《九州志·菊与刀》 正文 第 1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domain]宅阅读【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 当百里冀战死的消息传到南淮时,百里恬正在房顶上看星星。 象征战争的北辰晦暗无光,听管家七公说,这是那颗看不见的,叫做谷玄的星星吞噬了北辰的光芒。百里恬努力分辨着北辰七星的形状,当他的父亲,唐国国主百里冀远征北陆时,它们分明是明亮的,可是眼下,就是那颗叫“辅”的伴星,都散发出比北辰主星更加耀眼的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百里征的黄马奔进了院子。 家丁涌上去,将百里征搀下马,这个三十八岁的勇将已经头发散乱,浑身血迹。他并未发现在房顶的百里恬,但百里恬却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三叔。 “我的父亲呢?”问题在百里恬的心里盘旋,但终于没有问出来,他呆立在冷意渐起的房顶上,看着百里征被抬下马,家将和仆役好似无头苍蝇般乱撞,似乎在高喊着什么,有人在门槛上绊倒,有人点起灯笼,还有人奔出门去。 百里恬的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知道此刻院中已经一片嘈杂,但他就是听不到那些从急速开合的口中叫出的声音,也听不到快速的脚步声,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移动。 直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公子,下去吧。” 百里恬仿佛被抽空了力量,身子一斜,几乎滑下房顶,那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肘,将这个呆滞的少年搀下房顶。百里恬侧过脸,看到了七公那张熟悉的脸,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小声问:“七公,是不是父亲……” 七公眯缝着眼,半晌才回话道:“公子,我们进屋再说。” 这话完全不能让百里恬安心。 七公是随着百里恬的母亲苏氏来到百里家的,虽然只有四十岁,但论及辈分,还是百里恬的舅公,本来是百里恬母亲的娘家亲戚,但在百里家的上一任管家平伯病死后,就继任了总管的职务,几年下来竟然整顿得有声有色,就是百里家的大妇胡氏亦对他信赖有加。 此刻,家丁纷纷为他和百里恬闪开道路,他们就一路走到了正堂。 胡氏和苏氏已经坐在了大堂的正中,边上还空着几个位子,百里恬看到自己的三叔百里征正瘫坐在一个软榻上,几个仆妇在给他解开衣甲,端着不知什么朝他口中送。百里恬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却立即被七公按住肩膀,强转到下首的椅子上,低声说:“莫乱动。”百里恬没有挣开肩膀上的大手,但仍叫了一声:“三叔!” 百里征似乎没有反应。但苏氏却立即把脸转了过来,面色十分不豫,似乎要站起来责备这个没规矩的孩子,胡氏伸手拉了拉她,她方才把半起的身子坐回椅子。但百里恬已经看到自己母亲和大母的脸色,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凝重。 大堂内外一片混乱,此刻府中人本应已经睡下,但仆人们在把纯素的灯笼挂起来,七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百里恬,在大厅外开始指挥。 百里恬犹豫了一下,正要站起来,又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看时,发现是自己的兄长百里恒。百里恒脸上毫无血色,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将百里恬也带着坐下,这个一向照顾他的大哥此刻的声音有些颤抖:“小恬,别乱走,别乱走……”他一连说了好几次,百里恬感到他的手非常凉,而且湿。 “到底怎么了……”百里恬看着他的哥哥,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捏疼了,但百里恒没有说话。 大门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百里恬寻声望去,是二叔百里辽和四叔百里驰,他们并不住在主宅,想来是刚刚赶到,百里驰甚至还穿着不同款式的靴子。百里辽进门先朝两位主妇施礼,百里驰已经叫出声:“三哥!大哥他……” 此刻百里征正在被一个仆妇按摩心口,闻言便要推开那妇人,却竟没有推动,只是痛叫道:“全完了!大哥,五弟,八千子弟,全被害死了!” 百里恬霍地站起,但此刻没有人关注他,大堂之中一片骚乱。胡氏朝后一仰,竟昏了过去。苏氏急忙搀住她,百里恒也跑上去,摩胸口掐上唇,又有丫鬟递上嗅剂。下面的百里辽和百里驰已经冲到百里征的身边,百里辽拉住他的手,百里驰想伸手拔剑却发现根本没带,只能挥臂怒喝:“这些贼蛮子!” “不是蛮子……”这句虚弱的话却让厅堂安静下来。 “探子说三国联军在天启下力战惨败……但终究只是道听途说。”百里辽缓缓道:“老三,到底出了什么事。” 百里征猛地挺身大呼:“是辰月!是古伦俄那妖人!” 百里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听得大厅门咣当一声关上,七公靠在门口,脸色铁青,低头道:“二爷,这事儿不能传出去。” 百里辽微微颔首,略提高声音说:“你们都听着了,谁敢多嘴,休怪我剑下无情。”那些仆妇都唯唯瑟缩。 百里征开始讲述那惨烈的战斗与最无耻的背叛,百里恬捏紧白净的拳头,几个叔叔在大厅的另一端挥舞着手臂,这让他回想起出征勤王时百里家的争论场景,但其中已经没有父亲的身影。 他知道,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了。 在他神思恍惚中,只听到百里征嘶哑地叫出百里冀在砍下自己头颅前的诅咒:“百里家的子孙即使只剩下一人,也要用钉子钉入古伦俄的咽喉!” “在那之前,百里家就已经不会有子孙了。” 薛旭将兜帽朝下拉了拉,对陶慕玄说:“百里冀现在有两个儿子,百里辽只有一个私生子,百里驰虽然是个粗人,却有三儿两女,百里湛妻子都死在安南,自己也死在蛮族手里,这支就算绝了。” 陶慕玄远远看着黑暗中的南淮城,轻轻地说:“薛将军,我知道你喜欢当面作战,但百里家现在就好似一只刺猬,你去踢他时,会弄痛你的脚,但如果只是用根毒针扎进去,他就会露出柔软的肚皮……”他举起一只拳头,缓缓张开手指,如同一朵妖异的白花开在黑沉沉的夜中。 薛旭嘴角牵动了一下,带动右脸上那道可怕的疤痕,他把手也举起来,轻握成拳,在耳边快速而小幅度地摆动了一下,树林中那幢幢的黑影就一起动了起来,那些外罩黑色披风的骑士策着包了蹄子的骏马,如黑色的河水流过薛旭和陶慕玄,无声地向南淮流去,夜色中,黑色披风外银色的星星和弯月标记如同水面的波光。 百里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拉回房间睡觉的了。 事实上父亲战败的消息已经传进南淮数日,但确切消息的到来还是令他产生了巨大的不真实感。七公的妻子音夫人亲手把他扶上床,掖好被子,方才带上门出去。“明天你的哥哥会出发去扶灵回来,你也要多准备一下,家里的担子从此要有一半落在你头上了。” 这些话打在他头上,让这个十五岁的小孩子无法接受。他不能理解担子是什么东西,但他从这些后果中非常不情愿地导出了一个前提—— 唐国百里家的国君,他的父亲,死了。 是啊,百里征已经说过了,他的母亲在离开大堂前也说过了,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已经无可逃避,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窗外的北辰依旧无光,而此刻,就连辅星都湮没在沉沉夜色中。 音夫人把耳朵从门边移开,屋里的少年并没有发出哭声,她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丈夫也站到了身后:“大少爷睡下了,明天要跟四爷去天启,小少爷呢?” “刚刚睡下,他很坚强,不愧是将门虎子。”她叹了口气,“老爷这下可把咱们推到风口浪尖儿了。” 七公抚了抚妻子的头发,“无暇,古伦俄天下奇才,这是早晚的事儿,我看这才是刚开始呢。” 音夫人摆了摆头道:“今天夫人的情绪也不太好,我去陪她一下,你早些休息吧。” “休息……”七公抬起头看着星空,“是啊,休息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但即使睿智如七公,也不会想到辰月的动作是如此的迅速。 胡阿祥从唐国军队退役已经有二十三年,他在南淮有一个打更的工作,每月可以得到四个银毫,虽然并不很多,但住所和衣物都由军营供给,对这个跛脚的老家伙来说,已经足够了。 十多年的从军生涯,让胡阿祥感到今日的南淮暗潮涌动,西门的守军似乎号坎有些不同,百里家所在的坊更已经被兵丁守得严实。还有一些快马在几个百里家的大宅之间奔行,有一次几乎把他挂倒。胡阿祥不敢在路面上行走,只是贴着墙根,巡行着自己打更的路线:从南门到西南角楼。 就在胡阿祥走到南门西侧的时候,他感到有粘湿的东西瞬间弥漫在四周,灯笼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周围都是一片湿淋淋的雾气,近在咫尺的城墙竟完全在目力范围内消失。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2 章 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快的雾?而且还是在夜里? 一阵透骨的寒意让他从尾椎一直冷了上去,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战场,蛮族的骑兵搜索着倒下的尸体,他在尸堆中强忍了两天两夜,然后爬出生天,死亡的感觉如今再次出现在他的周围,令这个老兵身上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他举起梆子,他想要敲响它,他还记得紧急的军事节奏,但如同巨蛇般盘绕的雾气以及芒刺在背的寒意,清晰地告诉他,此刻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他的手颤抖着,更槌几乎拿捏不住。他听到雾气中有奇怪的声音,在分辨出哪些模糊的声音是什么之前,他听到了城门打开的声音,这是他所熟悉的声音,他几乎耗尽全部力气转过身,迎面从雾中冲出的,是一匹无声的黑色的骏马,他最后看到的,是一道无比凌厉的刀光。 百里恬走在血染的土地上,远处矗立着巨大的城墙,那似乎是天启。在他小时候,父亲曾经带他去天启游玩过,但当他想看清城门的匾额时,却完全无法凝聚目力。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好似血沼的地面上,血腥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周围,他四下张望,只看到残肢断臂和散落的兵刃旗纛,以及,在远方一个挺立的人形,没有头颅的人形。百里恬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百里冀,他狂奔过去,却怎么也无法接近,只听到父亲的吼声:“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要把钉子钉进古伦俄的喉咙!” 他骤然惊醒。 冷汗湿透了百里恬的床铺,他翻身坐起,窗外已经一片大亮,丫鬟阿惜为他披上纯白的外衣,百里恬一把抓住她的手:“昨天……是不是三叔回来了。”阿惜吓了一跳,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少爷莫不是……”百里恬留意到她已经换了一身素衣,心不由得绞了一下:“果然……是真的……” 就在他们都有些呆滞的时候,百里恬的表弟苏秀行突然跑了进来:“表哥!姑姑叫你起来就去大堂。”百里恬看到这个表弟也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装,不由得步走出门去,却听到苏秀行叫道:“哥哥留神!” 百里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把青钢剑已经逼近了眼前,百里恬退了一步,正看到一个大汉穿着自己不认识的甲胄,一脸凶相地喝道:“小鬼,不要乱走!” 苏秀行赶紧从后边钻出来,用小手指着那兵丁说:“放下你的刀子!这是我们百里家的公子!” 那兵丁深深看了百里恬一眼,缓缓将剑放低,却并没入鞘,也不行礼便转身继续站着。 “无礼!”百里恬有些恼怒,“这是哪里来的野兵?” 苏秀行和阿惜几乎同时把他拉到身后,推着他朝大堂走:“不要做声,昨天辰月进城了,现在要开宗祠会呢。” “辰月!?”百里恬猛地震了一下,他扭过身子,看到在院落中站了很多从没有见过的士兵,个个身材彪悍,穿着鱼鳞铁甲,黑色的披风上闪烁着银丝的图案,看上去好似弯刀和剑的交叉,百里恬未来得及细看,已经被拉出了跨院。 “放开我。”百里恬挣了几下,却发现自己这个表弟的手实在紧,虽然比自己还矮半个头,但完全挣脱不开,只好改为劝说:“小行,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会让这些混蛋进来的!他们是凶手啊!” 苏秀行脚步稍微慢了一些,压低声音说:“二爷今天召开宗祠会议,你什么都不要说。” “可是他们是辰月的人!” “……嘘。”苏秀行没有回应,带着百里恬走出步廊,来到百里家的大厅,却见有几个黑袍的人在院中无声地站立,面目隐藏在兜帽中,显得格外刺眼。百里恬只听得上面已经吵做一团,一个沉稳的声音正在说:“老四,别急。”听声音却是百里家宗祠的领袖,百里冀的二弟百里辽。 一声怒喝从里面传出:“二哥!三哥说的什么,你当放屁吗!” 百里恬精神一振,他听出是百里驰的声音,这个四叔平时总被父亲说什么“有勇无谋”、“眼高手低”,但此刻他的声音听来竟是如此可靠,百里恬探头看时,正看到百里驰怒气冲冲闯出大堂,和他打了个照面,话也不说就擦肩而过。跟在他后边的是满眼通红的百里恒,这个长兄看了百里恬一眼,疾速地说了一句:“我去扶灵,你小心。”就匆匆地跟在百里驰后边小跑着走了。 那些院子里的黑袍人并没有拦阻这两个朝外走的家伙,让出了一条路。百里恬没有来得及奇怪,就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在叫他:“恬儿。”这声音有些沙哑,但却出人意表的镇定,以至于百里恬竟从这两个字中平静下来,整了整衣领,走进百里家宗祠的大堂。 正在对峙的百里辽和薛旭同时转头看向这个走进来的孩子——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上下,眼圈红肿,眉目间依稀有百里冀的风采——一定是百里家的次子了。薛旭这样想着,看了看刚才呼唤他的女人,那应该是百里冀的妾室苏氏,这比起那个哭哭啼啼的正室胡氏,这个苏氏看上去要镇定得多,薛旭看着百里恬从自己的身边走过,这个孩子似乎故意没有去看他,只是梗着脖子直直地走上去。 但他的步伐很僵硬。薛旭的嘴角又稍稍牵动了一下:毕竟只是个小鬼啊。 百里恬没有看那个将军,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抽出小刀去刺他,他的脖子僵得有些发痛,从那个黑披风的将军身边走过,坐到了自己母亲的边上。苏氏立即把手紧紧地攥在他的手腕上,冰凉,但却有力。 薛旭扫了一眼大堂,百里征据说在后宅中养伤,再除去刚刚闯出去的百里驰和百里恒,几乎所有的百里家成员都在这里了。身为一个折冲将军,能够在这一方强豪的诸侯本家颐指气使,也实在令他有些飘然。 百里辽咳嗽了一声,微微欠身,对那鱼鳞钢甲上镂刻着星月符记的将军道:“如您所见,百里家对皇帝一片赤诚,我将协同将军,整饬唐国的政务,还请将军在大教宗与皇上面前美言。” 薛旭颔首道:“常言道马无头不行,百里冀已经捐躯,还请百里先生尽快代理百里家的家主之位,免生枝节。” 胡氏突然抬起头,正要说话,百里家的长老百里洛却已经开口:“薛将军,南淮百里家家主之位,要经宗祠会议审定,还需天启派宗正寺卿观礼,方可定夺。将军虽有雷霆之威,但对我世家之礼,只怕还有所未知。” 百里恬此刻已坐定,看到大厅正中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武将走向白须飘飘的百里洛,将脸凑在他枯瘦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大教宗明见万里,又怎会不知这些礼数。” 他向后一退,让出了原本站在他边上的一个人。 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穿素袍的文士,当薛旭朝后一退时,这个人向前踏了一步,仿佛一下子将光都吸到了他的身上,他将目光环视了一周,特别在七公的脸上停了一下,然后优雅地施礼:“大胤宗正寺丞,陶慕玄,奉旨观礼唐百里家家主继位。” 百里驰愤怒地策马出城,城门的兵丁已经换成了二哥百里辽的私兵,当中还掺杂着几个黑袍的陌生兵丁,从甲胄看似乎是来自皇城的羽林天军。百里驰扬起马鞭,他们就退缩了,任由他带着百里恒和十几个亲兵闯出城门。 “四叔,他们怎么来的?”百里恒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他一醒来,就发现整个南淮的要冲都被陌生的士兵和黑袍人掌控,而二叔百里辽则一直要他们隐忍配合,还派出自己的私兵去协助那些辰月的家伙维持秩序。 “有内鬼!”百里驰回过头:“我看老二就不是个好东西,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快就配合起那帮混蛋!”他一路策马走上小丘,一个亲兵过来行礼道:“将军,夫人和公子的车队被挡在城门了。” 百里驰怒道:“我的令箭难道不管用吗!” 百里恒有些错愕,他原本以为四叔是带他去扶灵的,但听起来,竟然是要合家逃难了。“我的母亲和弟弟……”他嗫嚅着。百里驰瞥了他一眼:“你是大哥留下的后,能保一个是一个。” 才说到这里,百里驰突然大喝一声,朝后一仰,百里恒一惊,只见一道乌光从百里驰的胸前擦过,消失在眼角余光中。百里恒下意识扭头时,就见到了扑面而来的道道黑光。跟着好似一柄大锤敲在自己的肩头,将他从马上打飞,重重摔在地上。 当他在空中的时候,听到了那锐烈的风声与亲兵们的惨叫。 当他落地的时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亲兵队长,在他的头上,一支黑色的弩箭从他的左额射入,右额穿出,死鱼般的眼珠看着百里恒的方向。 百里恒努力抬头,腥咸的液体涌入他的口腔,他呛咳起来,模糊中他见到自己的四叔从马后跳起来,抽出刀大呼着冲向百里恒的身后,然后响起了刀锋破空与金属的相碰声。 百里恒想扭转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尖锐的痛楚开始迸发出来,他看到在地上挣扎的马匹和亲兵,血雾和灰尘慢慢地扬起来又落下,那些呻吟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而身后金属与肉体切割的声音却无比的近与真实。 骤然间,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有脚步声接近他,然后一个冰冷而灼热的东西从他的后颈插了进去。 百里恒至死也没有看到凶手。 百里恬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的心突然慌乱起来。 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百里辽已经将陶慕玄和其他百里家的长老请进长屋,他则留在外面。他的母亲坐在他的边上,手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腕。百里冀的正室胡氏也已经作为百里冀的遗孀列席宗祠会议,但身为侧室和庶子,他们就只能坐在外厅等候。 在他们的对面坐着的,是那面上有狰狞刀疤的将军薛旭,他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苏氏的身躯,与其说是猥亵,倒更接近凶残。 苏氏低垂眼帘,将那目光全部挡在外面,白净的面上没有露出一点不悦之色。薛旭叉着双腿,终于有些耐不住地说:“夫人,该吃中饭了吧。” 旁边立着的七公上前一步道:“将军,宗祠会开不完,我们这里是不能开伙的,您虽有雷霆之威,但对我们世家之礼,只怕还有所未知。”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3 章 薛旭面皮有些紧,一按桌子,倏地站起,身上甲叶子整齐地唰了一声,人已经立在厅心,百里恬吓了一跳,但苏氏的手在案下紧紧抓着他,让他依然稳稳跪坐在案后,动也未动。薛旭看了看这两母子,转身朝外走去,低声喝道:“备餐。”两个来自京城的兵丁跟着他走了出去。 眼看他走出厅去,百里恬方才稍稍把挺直的腰松了一松,正要问话,苏氏却先开口对七公说:“七公,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徒逞口舌之利,没有什么好处。”七公低着头,低声说:“夫人,现下服软,也不见得就有好事。” 苏氏抬起眼,看了看这个忠心耿耿跟随她二十年的管家,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二 “既然陶慕玄已经下手了,那小的也不能留。”薛旭大口吞下茶泡的饼,用脖子上系的深红汗巾揩了揩嘴角,脸上的刀疤都在放着汗光:“做利索些,别让人看咱们京尉的笑话。” 在对面的暗影中,一个穿皮软甲的人单膝跪地,俯了下身,就倒退着进了走廊,再一眨眼,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是天启羽林天军骑都尉杨拓石手下最为得力的斥候孟鹊,十年前被称为快腿小孟,现在则被称为快腿,不需要姓氏作为区分,他就是天启最快的腿。此次被调给薛旭做助手,他刚刚从城外回来,给薛旭带来了百里驰和百里恒被诛杀的消息,而现在他要去取下百里恬的性命。 孟鹊快速地闪过走廊和垂花门,百里家虽然很大,但比起天启的贵族公卿来,也不过伯仲之间,他有信心不让那个百里家的小儿子见到第二天的阳光。 他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刃,这是从河络那里购买的弯刀,拿在人族的手中正好作为匕首,无论是弧度还是宽窄,都适合从背后割断别人的脖颈或刺入肝脏,宛州的丝细密地缠在匕首的柄上,抚摸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快感。孟鹊的双手缩在袖筒里,虽然这百里家的主宅已经进驻了八十名京尉和羽林天军,但他还是本能地掩藏起自己的身形,如同幽灵般在下午的宅邸中穿梭。 就在他快要摸清百里恬的跨院时,听到云板的连续敲击声,三下,然后又是三下。孟鹊心中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团烟气从宗祠方向升起,紧跟着,有觱篥的声音响起,也是三下一顿。“果然是已经选出了新的家主么?”孟鹊这样想着,突然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那院中走出,身形袅娜,颇具风韵,一双妙目正瞟到他的身上。 孟鹊心中一凛,在十多年的斥候生涯中,他最为自豪的并非一双飞檐走壁的快腿,而是对周遭形式的判断,能在敌人发现他之前就事先趋避,但这个妇人倏忽出现,竟让他就那么直接地出现在视野中,让他仿佛在洗澡时被人看光了一般,说不出的别扭。“因为这个妇人没有杀气,而且我刚才又在注意云板传讯吧”,他这样开解自己,一边站直了身体,哑着嗓子问:“大姐,这儿是百里征将军的卧房么?” 妇人上下看了看孟鹊,答道:“军爷,三将军的院子不在这儿,您往别处找吧。”随手朝西指了指。这声音却非常年轻,孟鹊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看上去又好似二十多岁的少妇,孟鹊眯了下眼,努力将眼神从她的曲线上移开,转身快步离开。 直到绕过了墙角,孟鹊才突然醒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他猛地回头,那小院的门已经紧闭了。孟鹊仔细回想了一下百里家的草图,那院子应该就是百里恬的住所,但那女人是谁呢?从衣着和首饰上看,应该不是苏氏本人,倒像是个地位颇高的嬷嬷。但她却几次让自己的反应失措,孟鹊抚摸着自己的短刀,“也许不得不多刺杀一个人……”他这样想着。 就在他继续探路的时候,一个穿白衣的家丁敲着梆子在过道中快速穿行,口中低声嘟囔着:“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孟鹊知道,这些人在百里祖居中穿行之后,就会继续走出大门,到全城公布这一消息。而晚上,将不会有什么活动,那时就是他动手刺杀百里恬的时候了。 孟鹊在南淮的街道中穿行,他已经对薛旭汇报了结果,此刻他需要休息。这个城市充满着敌意,虽然新的家主百里辽一脸真诚,薛将军也说可以信任他,但孟鹊并不这样想,他还是要按照自己的习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入夜。 街道上的行人十分稀少,虽然南淮是著名的繁华都市,但接连发生的事件已经令整座城市感到了山雨欲来之势,街面上除了百里辽的私兵稀稀拉拉地走过,就是张贴安民告示的家丁。 孟鹊转进一条暗巷,低头看了看巷口的灰尘,朝前走了几步,爬上一棵大槐树,拿出水囊喝了一口水。这是他早已看好的三处藏身地之一,他望着远处暮霭中的百里主家府邸,心中不期然又浮现起那个美貌的少妇。 心中一凛,巷口的灰尘似乎浮动了一下,孟鹊缓缓将手按在刀柄上,看到一个人从巷子里走出去。 ——是的,不是走进来,而是走出去。 孟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人如何从自己的下方经过,甚至在他出现在巷口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难道是秘术?”他知道这次一同前来的陶慕玄有着这种能力,但这个人显然不太像陶慕玄,这个人已经回过头,对树上潜藏得很好的孟鹊笑了一下,孟鹊认出了他。 苏藻,四十岁,被称为七公,百里主家管家,百里冀侧室苏氏娘家堂舅。 孟鹊闪电般想起这名字时,手中的匕首已经投了出去。 就在他挥出小臂的时候,突然胳膊一轻,半截前臂脱离了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下坠,那匕首也已经脱了他的控制,无力地坠在地上,他瞪大眼睛,朝后一跃,伸左手去掏哨子,但就在他起跳的时候,他的左脚脱离了身体,在他掏出哨子的瞬间,他的左手脱离了身体,在他要发出惨叫的时候,他的头也脱离了身体。 苏藻微微转动了一下手腕,半空中响起一些细微的嗡嗡声,一些雾一般的血气在空中划出一些蛛网般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收到了苏藻的袖子中,他转过身,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身形佝偻下去,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普通老者,一步三晃地离开,在他的身后,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将孟鹊的尸块收入一个皮口袋,另一个好像更夫的人开始擦地。 天启,天墟。 “谷玄当空的时候,那些辅星也会动起来。”范雨时缓缓睁开眼。 他面前放着十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报告,分别来自他的得力干将陶慕玄、军方的薛旭以及他在南淮的眼线。百里辽接受了辰月的招安,百里征被软禁,百里宗祠党选举了百里辽为新一代家主,百里驰和百里恒都被杀死在城外,百里征的妻儿在城外被安排失踪。虽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争功导致的行动急躁,但整体上都是好消息,然则有一件事,却让他的心有些放不下。 薛旭派去刺杀百里恬的孟鹊失踪了。即使他安排在城内的眼线也没有找出任何痕迹,这个人如同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说明他下落的线索。但没有线索,本身就是线索。 身为辰月“阴”的教长,范雨时掌握着辰月敌人或可能的敌人们的种种情报,在他的脑中,记录着九州各种可怕的秘密。他拿起两份报告,再次对照了一遍,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分。“没有任何痕迹……”范雨时的手指轻轻弹着桌面:“难道要启动‘刀耕’了吗?” 他站起身,颀长身形外的黑丝长袍如流水般拂动,走出粗石砥砺的长廊,穿过黑曜石的大门,一路上的执守和思玄们都向他恭敬施礼。范雨时一双凤目并不顾盼,面色十分凝重,二十年前,他还是“阴”的教司时,参与制定了“刀耕”计划,向一个同样在黑暗中的庞大力量埋下了渗透的种子,现在辰月已经成为国教,站立在天下的目光中,但那个黑暗的势力却依然在九州的缝隙中蔓延。 蛮族不足畏,宗祠不足惧,就是天驱这个辰月的夙敌,在这个时代也黯淡了光芒,然而范雨时敏锐地感到,在千里之外的南淮城中,有一股可怕的黑暗力量已经被辰月搅动,就要浮出水面了。 他走上高耸入云的天梯,向石制高座上的古伦俄行礼。 古伦俄没有问他,只是抬起手轻轻地说:“你去吧。” 百里恬发现南淮的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辰月的军队似乎没有更多行动,但他的哥哥和四叔一家都不见了,有仆人说他们被辰月的人杀死了,但是二叔百里辽怒斥了这种说法。 三叔百里征说这叫“忍辱负重”,但母亲似乎不这么认为。大娘胡氏每天以泪洗面,管家七公很少出现,但七公的夫人音无暇倒是经常来看望他,她本来是苏氏的丫鬟,后来嫁给了七公,七公不在的时候,她就担起了不少家务,其中很多是处理原来的仆人与百里辽家丁的矛盾。 是的,百里辽已经搬进了百里家的主宅,还多了不少不知从哪里来的私兵,他们似乎对百里恬很不满意,眼神里总有一些怪异的神色。 但就在这天,百里辽却来到了百里恬的院子。 他坐在椅子上,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他突然说:“你想报仇吗?” 百里恬骤然屏住了呼吸,只听这个二叔非常缓慢地说:“只有一种人能帮到你,他们叫做天罗。” “只有天罗可以对抗辰月,而你必须找出他们。”百里辽这样说着,却注意到百里恬的眼神有些变化。 百里恬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但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听过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好似专犁又或虎蛟一样,给他以洪荒怪兽的感觉,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因何有这种印象。这感觉让百里恬有些恍惚,以至于没有留意到百里辽又在叫他的名字。 百里辽发现百里恬的目光有些迷惘,咳嗽了一声:“小恬,你在听我说话吗?” 百里恬定了下神:“叔叔,天罗是什么人?”百里辽仔细看着这个少年的眼睛,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似乎已经在半年中长大了很多,他不再对那些穿着黑袍的人怒目而视,对那些百里辽带来的家丁也虚礼以待,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南淮默默地生存下去,对短短几个月前天启城下的那血的宣言,他仿佛已经忘得精光。 百里辽并没有相信,这个少年的眼神与半年前完全不同,他更像现在的自己,在面具之下,掩藏着一些深不见底的东西。因此他只是道:“天罗是九州最厉害和最隐蔽的杀手组织,过去他们潜藏在民间,从来不和我们这些朝堂之人与辰月冲突,但是现在不同了。”他看了看房门,仿佛在等待谁接一句话,但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杈照耀在院子里,泛起一片白光,令得这突然之间的安静显得有些莫名的嘈杂。百里辽转回头,对百里恬说:“天罗已经在这个城市里了。” “是吗。”百里恬很平静地回答:“叔叔是百里家的家主,叔叔怎么说,侄儿便如何做。” 这回答四平八稳,反让百里辽顿了一下,在突然的静谧中,院子里的树影轻轻晃动,却毫无声息。百里辽注意到自己侄子的袖子在微微地抖动着。“毕竟还是年轻啊……”他这样想。 音夫人也看到了这一点,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捏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她站在那棵槐树的主枝上,但院子里和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她。阳光没有投射出她的影子,那些巡行的家丁们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发现她——即使他们经常把目光投向树荫。 音夫人听到百里辽压低声音说:“天罗无处不在,即使在我们南淮,也有他们的势力。”虽然这声音非常微弱,但在密罗法术的采纳下,却如同响在耳边,令她心中一惊。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4 章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母亲的身边就有天罗的人在保护她——以及你。”百里辽的目光再次扫过庭院,音夫人没有动,她知道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虽然无法看透幻术,但也不可小窥。 ——天罗从不小窥任何人。 百里辽的语气很肯定,这让音夫人有一些吃惊,以她的情报,百里辽本不应知道这些,这就是说,另有高人指点了他。音夫人很快想到了那个叫陶慕玄的人,他的身上充满着谷玄特有的气息,比起一看就是军旅出身的薛旭来,这个人更像辰月的核心人物。 但接下来百里辽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几乎从树上滑落:“……所以,你必须离开南淮,去找到天罗的宗家。” “教长,百里辽会说动那个小孩子么?”陶慕玄恭敬地问。 在他的对面,端坐着范雨时,辰月阴阳寂三部中“阴”之教长,古伦俄最信任的心腹,同时,也是“刀耕”计划的创立者。 辰月立教,无虑千年,多掩藏于暗中操弄天下大势,似古伦俄这般公然立于庙堂之上的,可谓旷古未有。然则如此从暗到明,难免为天下之敌。身为曾潜藏在九州最深处的秘密教派,辰月知道最具威胁的敌人并非来自光天化日,而是那些在下水道和腐烂叶片下游弋的毒蛇。 因此在十八年前,一项名为“刀耕”的计划开始进行。其时范雨时还是一个教司,而如今权倾天下的古伦俄也还是只是乘坐墨幡长车奔行在九州原野之上。 此刻,这项计划或许可以收成了。范雨时并不知道古伦俄怎么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范雨时自己却宁愿刀耕永远沉睡下去,因为它的启动,就代表着辰月开始对九州另一个庞大的地下王朝的战争开始了。 他这样思考着,没有回答陶慕玄的问题,直到陶慕玄又问了一次。 范雨时张开凤目,看着这个修习有成的弟子:“百里辽老奸巨猾,虽然领兵打仗不行,但搞起阴谋来比他哥哥强得多了。” “那就是说他说动那小孩子很轻松了?”陶慕玄松了口气,却看到范雨时微微把头探向自己,缓缓说:“不,我是说他不会按照我们教他说的去说。” 陶慕玄身子微微一动,但终究没有站起来,他看到范雨时浑浊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这表示一切都在这个老人的掌握中。 范雨时伸出一根手指:“百里辽向我们投诚也好、想挖出天罗也好,都是为了稳固他在唐国的地位,不是因为他相信辰月。记着这一点,便知道他的变化底线。”陶慕玄正了正身,只听那老人继续说:“我们让百里辽告诉他侄子,去求助天罗的人来对付我们,但现在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到这个城市中的天罗,而是天罗山堂。” 陶慕玄悚然一惊,他一直以为这四个字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但从教长口中说出,无疑就肯定了它的存在,范雨时自己也顿了一下,不由得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中的村落——那真的是天罗山堂么? 在范雨时的左边胳膊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那是在那个村落留下的,道道刀丝,重重人影,当时已经是教司的范雨时连续爆发使用印池法术,借着雨势的掩护,折损了三个得力教众,方才逃出那个村庄。但当辰月掌握了天下大势后,范雨时却发现那个村庄已经空无一人,成了一座死村。 天罗山堂,每十年出现一次,每次都在你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当它出现时,各地的天罗首领收到召唤,从九州集结到山堂所在,将自己十年的收入所得献上,然后回到暗处,等待下一个十年的召唤。 范雨时不知道这个情报的真实性有多少,这已经是他所掌握的最接近事实的推断。 “从这里能找到天罗山堂?”陶慕玄问。 “你不要忘了,现在百里恬的母亲姓苏。”范雨时道:“苏这个姓,是我们所知道的天罗三姓之一。这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陶慕玄小心地道:“在教长到达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探察过,苏氏是南淮药商苏定昭的女儿,身家很清白。” “姓苏的可不止她一个……天罗不是那些腐朽的世家贵族,摆在表面上最光鲜的,未必就是他们最重要的。”范雨时的目光穿过陶慕玄,一直看到不知名的所在:“所以我叫百里辽去让苏管家随行了。” “七公?”百里恬一惊:“他是……天罗?” 百里辽急忙地将手摆了一摆,回头看向外面,蝉鸣依旧,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声音压了下去:“小恬……事实上,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人能帮你找到天罗,那恐怕只有他了。” “为什么?” 百里辽迟疑了一下,突然抬起眼:“是辰月的人说的。” 他看到百里恬的身躯突然僵硬了一下,于是放慢了语速:“小恬,叔叔确实和辰月的人有来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他们已经下手害了你的叔叔和哥哥,我不能让他们再害百里家的其他人。不是我说大哥,他把百里家的精锐子弟都……消磨在了打蛮族上,若是飞虎骑或者镇冲七营还在,我又怎会对辰月的那几个狗贼低声下气!” 百里恬把眼神低了下去,他知道这个叔父试图阻止父亲把所有精锐带去征伐北陆,现在听起来,竟似乎有着先见之明。但他固执地不肯认为自己的父亲犯下了错误。 百里辽早已知道这个侄子的脾气,本也不指望他就此放开心怀,只是自顾地说下去:“现在他们说苏七是天罗的人,让我把他抓起来。我借口不能打草惊蛇,把这事压了三天,但现在辰月一个教长就要到南淮,我却找不到苏管家了。辰月虽然很多事都很阴险,但我相信这次他们说得对,苏管家可能真的是一个天罗。” 百里恬想了想:“那么,我应该去问他么?” “不止如此,你应该让他介绍天罗给你。”百里辽的嘴角上翘了一下:“能阻止辰月的,只有天罗了。” 白色的纱帐依旧挂在主宅的大堂前,虽然已经开始晚飨,但气氛仍十分沉闷。胡氏因为失去了儿子,一直卧床不起,只有暂代家主之位的百里辽有时会去探视一下。在主席用膳的只有苏氏一人,而正值丧期,她也只能进食素碟盛放的一些冷粥和冻齑,虽然制作可称精良,但终究只是素菜,她的面色也明显地苍白了很多。 百里恬在下首望着母亲明显消瘦的面颊,不知该如何开口提出下午叔叔给他的建议,手中的木匙在碗中打转,将粳米碾得粉碎。 苏氏显然已经注意到自己孩子的反常,叹了口气,将箸放在一边的瓷架上,立即有仆妇上来收拾了碗碟。苏氏轻声道:“小恬,一会来后堂说话。”就站起身,在一边的银盆里随意洗了洗手指,转到后面去了。 即使现在百里辽的私兵已经控制了整个百里家的主宅,但也不敢拦阻母子对谈。百里恬迅速吃完饭,转入后堂,却见到在自己母亲的身边,站着那个两天来都不知去向的管家,百里辽口中的天罗,苏七公。 百里恬心中一惊,向母亲行过礼,又对苏七公点了点头,苏七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百里恬的心静了下来,无论他是否天罗,他都是曾经抱着自己玩耍的人,但此刻他依然不知道是否要当着母亲的面说出苏七的身份。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苏氏却先开了口:“小恬,跪下。” 百里恬一惊,将袍子一提,跪在地上,只听母亲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严肃语调道:“百里家遭逢大变,主家后裔,只你一人,现在天启朝政昏暴,辰月弄权,南淮已经不再安稳。我现在委托管家苏藻带你去他的老家避祸,直到天下安定,方可回转,若天下就此沉沦……”她犹豫了一下:“你就不要回来了,为百里家留个后吧。” 百里恬猛然抬头:“母亲!” 苏氏把眼光转开,平静地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早上就动身,不要让别人知道了,特别是你二叔。” 苏七上前一步,对百里恬说:“公子,若没有什么事,就早早歇息吧,我们要凌晨赶路。” 百里恬脑子一时有些混乱,站起身来方才想起正题:“啊……母亲,我……有些话要和您私下说。”他看了看苏七公,苏七扬声说:“夫人,公子,我先告退。”便退出房门随手将门掩上。 百里恬上前一步,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栀子香气,自从他行弱冠之礼后,已经很少有机会和母亲如此接近,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苏氏走到百里恬的侧面,伸出手,像过去一样开始整理他的头发。百里恬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咳嗽了一下,开口道:“母亲,二叔下午找过我。” 苏氏的手顿了顿:“他说了什么?” 百里恬斟酌了一下:“他说,他是假意投靠辰月,还说……嗯……七公是一个天罗。” 苏氏的手平顺地将他的簪子重新别在发髻里,平静地说:“我知道啊。” “天罗不是一个黑道组织吗?七公他已经说过了,他以前在天罗里还是个小头目,所以我让他带你去避一避,就是看重他的本事。”苏氏从袖子里拿起梳子,把百里恬的头发用力梳了几下:“仗义每多屠狗辈,你不要小看这些市井的强徒,可惜你过去没有多和他们接触,这次去避难,难免不能适应,要多听七公的话……” “可天罗不是普通的黑道组织啊!”百里恬略微提高了嗓音:“那是九州最厉害、最神秘的杀手组织!” 苏氏哦了一声:“谁告诉你的?你二叔?” 这让百里恬瞬间有些哑口无言,他想起所有这些对天罗的概念,都来自自己的二叔,但直到今天上午之前,自己明明还认为他是百里家的叛徒,为何就已经开始相信他的话了呢。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5 章 百里恬走出大堂,等在外面的除了他的丫鬟阿惜,还有表弟苏秀行,他们手里各提了一个灯笼,一见百里恬出屋,就迎上来。苏秀行看了看百里恬的脸:“表哥?你哭了?” 百里恬吸了一下鼻子,但并没有否认。母亲拒绝了他一起离开南淮的提议,这说明他将很长很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长度。 苏秀行提着灯笼在前面,天色已经晚了,很多房间都已经熄灯,还有很多房间的主人,在这几天中已经离开了主宅,游廊有些空荡,比起一年前的灯火辉煌,百里家似乎真的没落了。两个一前一后的灯笼把百里恬的影子照得游弋不定,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来到百里恬的小院。苏秀行过去也曾和百里恬一起晚上玩一回双陆,但这些天来,他都没有在晚上到这个院子来,今天他却径直地去推门。 但就在他伸手快要触到门的时候,三个人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苏秀行像兔子一样朝后跳回来,抓着百里恬的肩膀,向后带去,却见那门吱呀一声打开,苏七公从里面走出来:“不用担心,没事了。” 苏秀行放开百里恬的衣服,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啊,七公……” 但苏七公的表情却很严肃:“快进来。” 三个人一进门,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阿惜“啊”的一声叫起来,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苏秀行伸手扶住了她,她的手捂住嘴,一双眼睛盯着那两具尸体,既不敢看又不敢移开。 百里恬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两具尸体的样子实在过于惊悚,他们散开在地上,每个人都散成至少十块以上,但却还保持着整齐的构架,看起来好似被拆骨后装盘的羊羔,这涌上脑海的比喻让百里恬有些恶心,他将头抬起来不去看它们,却正对上了七公的眼神。 苏七公看着百里恬的眼中带了一些奇怪的神情,和之前的和善并不相同,更类似于好奇,当百里恬注意到他的时候,他立即回复了一贯的平和,对百里恬说:“这两个人,是天启的杀手。” 百里恬注意到他并没有说这是辰月的杀手。 但跟着,苏七公就从身后拿出了两个包裹:“这是你们的行李,去换衣服,我们立即离开南淮。” “什么?”百里恬睁大了眼:“现在?” 阿惜突然叫起来:“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要干什么!”她向前冲了一步,好似要去扑苏七公,但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是满地殷红的血迹。她猛地转身,朝院门跑去,苏秀行伸了一下手,但没有拉到她,院门没有关,她却撞在了一个人怀里。 是音夫人。 她兀然地出现在门口,好似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阿惜被她抱在怀里,只微微挣动了一下,就悄无声息地瘫软在音夫人的臂弯中。这连串的变故让百里恬有些慌乱,他指着音夫人,声音有些变调:“你……你要干什么!你把她怎么了……放开她!” 音夫人本来很媚人的脸上罩了一层悲悯之色:“她没事,只是睡着了。等明天她醒过来,我会告诉她你们已经离开了。”话音很柔和,却格外令人信服,百里恬仔细看去,阿惜小小的身躯似乎确实还在微微起伏,他松了一口气,但更大的疑惑旋即浮上心头。 他转过身,苏七公已经把包裹挂在苏秀行的肩膀上,正在为他整理领口。百里恬吸了一口气:“七公,不是明天才走吗?” “有人来下手,说明咱们已经败露了,何况……”他看了看地上这两个人:“我本来就想立即动身的。” 百里恬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衣箱打开着,看起来已经有一些衣服被拿了出去,床上放着一身出门游猎才穿的劲装,上面的金线和珠子已经被拆了去。 他开始脱掉长衫,在平日,这都是阿惜会帮他做的,但听音夫人的意思,这个自幼服侍他的丫鬟会继续留在这个风波诡谲的南淮,面对着自己失踪之后的狂风骤雨。 他想起了母亲的话:“如果我也走掉,百里家就彻底不在了。难道你相信二叔么?”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二叔的话。“天罗可以用像刀一样的细丝把人切碎,他们比辰月更加危险,否则我不会想到借助他们的力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验证着百里辽的话,但是……如果这些话都是真的,那么还有一句他没有告诉母亲的话,会否也是真的呢? “你的母亲也是一个天罗。” 母亲对天罗似乎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黑道组织,说出话来也全无破绽,如果天罗真的那么神通广大,会否自己的母亲已经知道了他和百里辽的谈话内容呢?刚才音夫人的神出鬼没,足以瞒过最厉害的斥候。百里辽是否也估计到了这一点呢?那么他们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百里恬的脑子已经有些混乱,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将要怀疑自己的母亲,这让他无法有条理地分析下去, 在这个大宅中,究竟有多少潜藏在黑暗下的秘密? 他打了个冷战,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快换上衣服吧。”音夫人绵软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我们要分别一段时间了。” 百里恬的身体僵硬了。 这是一只熟悉的手,在他小的时候就已经像这样为他披上斗篷,但这只手就在半刻之前让一个小女孩在瞬间睡着了——如果按她的说法。 音夫人似乎并没有留意他的反应,像过去一样,双手伸过他的脖颈,把防水的鲛绡斗篷小心地系在他的喉咙那里,动作十分轻柔。百里恬注意到斗篷原本华美的金红丝缎带子已经被换成毫不起眼的灰色丝带。“看起来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这样想着,身子被音夫人扳了过来,开始给他系衣扣。 这也是很久以前就有的记忆,那时他才五六岁,音夫人也刚刚嫁给苏七公,作为母亲的陪嫁丫鬟,她和管家的婚事办得虽然简朴,却很温馨。 那天她为自己系上衣扣:“小恬,今后我就不再照顾你了……”那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被音夫人服侍,那之后,“小音”变成了“音夫人”。今天这温柔的手再次唤起了他的回忆,两个音夫人的形象重叠起来,但他的思绪转瞬又跳跃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如果远房亲戚和随嫁的丫鬟身份都可疑,那自己的母亲又掩藏着什么身份? 百里恬走出屋子,他看到阿惜被放在外间的床上,这让他快要崩断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下,然后发现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尸块都已经不见。苏秀行的表情有些兴奋,背着一个包裹,身上穿着轻便暖和的衣服——百里恬突然意识到,他一开始就穿着这身衣服。 “秀行也要和我一起走?” “当然了,你路上总要有个小伴当吧。”苏七公的语气十分顺理成章,好似在说一次春游,但他的动作却不像春游。他把包裹背在百里恬的肩膀上,包裹并不轻,却很柔软,重量分布也非常合理,背起来并不吃力。百里恬刚一背上包,苏七公就揽着他的肩膀,朝外快步走去,被他一带,百里恬的步子不自主地快了起来。 三 “没有动静。” 张简把手从眼前撤下来,回头对薛旭说。 薛旭坐在南淮七丈三尺的北城楼上,一张折叠几摆在面前,上面放着一碗汤饼,他皱了皱眉头,抹了一把油光光的胡髭,把手中的白铁壶顿在桌子上:“张简,你去南门。” 张简“啪”地双脚一并,快步走下城楼,两个黑斗篷的兵丁牵过马,张简轻盈地一翻身上了鞍,朝阴影中随意点了几点,策马就朝街上驰去。就在他的后边,那被点过的黑影仿佛突然有了生命,静谧地流动起来,青寒的铁光从黑暗中现出,两列身着鳞甲的士兵从黑暗中步出,跟着他的马快步朝城南跑去。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薛旭带来的羽林天军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驻扎在城郊,辰月虽然令人恐惧,然而在这半个月间,他们却没有在南淮掀起什么波澜,更夫慌忙地躲到路边,为这些黑色斗篷的恶魔让开大路。 百里家的大宅并不在这条路上,张简不知道为何薛旭没有下令包围百里家,而仅仅是封锁四门,他注意到薛旭的刀疤都发着油光,那表示事实上他很想大杀一场。这或许是因为传说中已经进城的辰月大人物吧…… 张简这样想着,辰月的家伙总是畏首畏尾,明明已经大局抵定,还不肯痛下杀手,在这南淮,不是已经没有人能拦阻辰月的脚步了么?就是百里家现在的当家百里辽,不也只能像个傀儡一样唯命是从么?但薛将军还是把军队驻扎在城外,对那些孤儿寡妇动也不动,这让张简实在有些诧异。 马蹄在空旷的大街上“的的”作响,后面的士兵没有发出任何话音,只有甲片相互撞击摩擦,发出金属的危险节奏,张简的神经绷得很紧,十五年来的军旅生涯告诉他,今天的南淮有一股奇怪的气息,这并不是——至少不仅仅是——由于薛旭把羽林天军调派到各城门驻守,而是有什么更加怪异的事情要发生了。 就在他神思不属之际,突然一声凄厉惨叫从西南传来,张简在马上一挺身子,站在镫上,“果然出事了。” 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中,几道火光从敦远坊、酒街和南大街的方向升腾起来,紧跟着,仿似开锅的沸水,细密嘈杂的声音开始还一点点地冒出来,转瞬化作声浪,从南城漫出,梆子声、喊叫声、脚步声,开始还由于距离听不真切,但张简的军队还没前进半条街,已经看到了迎面跑来的几个百里家的私兵,衣甲不整。他们几乎撞在了张简的马上,眼中闪出惊惶之色,一个人叫道:“我们没看到什么……”跟着被另一个年长的兵拽到一边,闪到街边的暗处去了。 张简皱了下眉,把手搭在额头,他是薛旭手下眼力最超群的将佐,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远处树林中的埋伏,以至于有人传说他是一个凝结成人形的魅,当然魅显然是不可能有他这样强悍的体魄的。 透过重重夜幕,张简看到在火头处有人影从房子中奔出,有人跑向街口的公井去提水,有人在发出呼救,但却似乎没看到不应该出现的人,若非这些火头同时燃起,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正常不过的火灾。 张简策马向南,其中一处火头恰在他要前往南门的路上,那是一家绸缎店,有两个里保正在指挥人救火,一个只穿了条窦鼻裤的胖子坐在地上哭号,身上黑了好几块,腿似乎也被砸伤了。张简并没有管他,带马径直从乱糟糟的街心撞了过去,那些羽林军将长戈提在身侧,寒光逼人,民众纷纷走避,将水桶都碰翻了几个。在低声的咒骂中,这队精兵毫不停留地开赴南门。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6 章 张简突然伸手抽出狰角弓,稳稳站住马镫,抬手就是一箭,身后的羽林军还没看清动作,箭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手段。”他一扬眉毛:“突击!”羽林军虽然不曾看到敌人,但却和张简配合已久,当即左右一分,从街侧贴着冲了过去。这次薛旭带来的是羽林天军中精擅街巷作战的掠城营。 此刻,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 张简看到那几个正在朝城门疾行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其中一个人刚刚扬手接住了自己的箭,而南城的城楼上竟然灯火全无,城门也无力地虚掩着。他正要搭弓放出第二箭,就听到右手边发出一声闷叫,余光中只见自己的伍长老何滚到地上,队形一散。 “有埋伏。”张简一悚,手上一紧,弓又多拉开几分,啪的一声,飞矢直扑那队人末尾,他顾不得看结果,便翻身下马,朝四下一张。 没有看到任何埋伏。 张简快步冲到街右,老何已经被拖到路边坐着,他的脚被一根钉子插穿,那钉子似乎还有倒刺,但钉尾甚小,怎么也看不出是如何能立住的。张简半蹲在地上,抬头向前扫去,到城门还有二百多步,但身后的火场把影子杂乱晃动地投向前方,即使以他的眼力,也不敢说地上还有没有这种精巧凶残的机括。 但那队高矮不同的可疑人物,却已经就要到门洞了。 张简呼哨了一声,那黑马碎步前行,他以一个不甚好看的姿势窜上了马鞍,两腿一夹,那马就泼风般冲了出去,左右两边的兵卒也快步跑去,张简收了弓,从鞍侧摘下马槊,二百步距离一晃就在眼前,那几个人已经看得真切,正在从开了缝的城门中蹭出去,有老有少,却似平时踏青的住户。 张简大喝一声:“留下!”一提马,那宛州良驹再快三分,却见队尾那个中年男子将手一扬,张简锐目间只见有微细的银光在夜色中闪了一闪,心中一惊,但马快人急,已经冲入门洞,张简瞬间吐气,将胸中气息全数喷出,硬将槊转了个向,直搠向半空的光泽。 老何斜坐在墙角,他的脚已经肿了起来,但他的头脑还很清楚,他看到自己的头领策马冲向门洞,那本该有值守灯火的城门如今一片漆黑,若非有火场的光,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借着火光,他看到张简突然将身子怪异地挺了一下,跟着,仿似有一块布刷地扬起,有几块东西飞舞起来,自己的队友发出喊叫,而张简却仰天倒下马去。 那一篷扬起来的血砸在张简的脸上,他刚才已经尽力地后跃,但戳出去的马槊根本没有借到任何力,而是从杆部正中被切开,跟着是马的头颅,然后到了他的手,当他倒在地上,被自己和马的血洒满全身时,他才发现,在悄无声息中,自己的右手大拇指、食指连同半个右前臂都已经消失,骨头的断面发出白森森的光泽。他发出一声低嘶,这时那失去了头颅的马方才踉跄着撞在巨大的城门上,抽搐着倒在地上,轰隆声在门洞中回荡。 那些人已经消失在了门缝的另一端。 “叫支援!追上去!”张简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疼痛和恐慌。后面抢上来的士兵有的去推开城门,有的来搀扶张简,还有的上城楼敲鼓。 “王牙将的人都晕过去了!”有人在城楼上探头朝下喊,跟着连串的鼓声响起。 鼓声传到百里恬的耳中,他很熟悉这面南门的夔鼓,每当父亲出城点兵,这面鼓就会振奋人心地响起,而此刻它的声音却如同巨兽的脚步,震得他心中慌乱。虽然已经离开很远,鼓点依然让他的心跳得发慌。 南淮的南面有一片丘陵,百里恬和苏秀行也常去这里打鸟,就在他们经常下马的地方,有一个人和六匹马在等着。 “聋子!”百里恬吃了一惊,这个形容猥琐的人,是在厨房打杂的一个聋子,但如今他的背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驼着。他却先朝苏七行礼:“六匹都是青石马。船在玉子湾。” 这是百里恬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看看身边的苏秀行,发现他也有些吃惊,这让百里恬略微有些安心,至少他的反应和自己一样,说明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突然变得完全陌生起来。比如和七公一起出来的马夫小黄,在今晚之前,百里恬绝想不到这个腼腆的小伙子可以一窜就上了房顶;还有那个从火场里窜出来的老头子,百里恬本以为他是个逃难的住户,没想到他理所当然地就插进了自己一队人跟着跑起来,还交给七公一个黑铁筒子。 眼下这些人就和他们一路跑出了南淮,那个老头子虽然看起来有些枯干,腿脚比他们这些十五六的小孩子还要灵便,在队伍前头领着路,聋子牵来马之后,这老头绕着马走起来,拍拍这里,捏捏那里,不时点点头,倒比小黄还要像个马夫。原本管马的小黄此刻正站在一棵树上,把那个黑铁筒子凑在眼睛上,朝南淮城的方向眺望。 南淮城楼上逐渐亮起灯球火把,小黄朝下打了几个手势,苏七一把将百里恬拎上马背,又去拎苏秀行,百里恬只觉得被拎的后领子上有些湿,伸手一摸,沾了一手粘答答的东西。“血?”他回头去看苏七公,但苏七已经上了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一瞬间显得十分遥远。 六匹马缓缓跑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平时的这个时候,百里恬已经在自家的床上入睡,此刻虽然已经相当疲累,但他的精神却正处于十六年来最亢奋的边缘,紧张和不安让他感不到一丝困意,而苏秀行似乎更是如此,而且比百里恬更多了一分兴奋,不停东张西望。 若非苏七公曾回头嘘了一声,他一定会问出很多问题吧……百里恬这样想着,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南淮,在那随风传来的鼓点中,似乎还有别的声音。 范雨时微微闭着眼,瘦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侧,他跪坐在席上,面前有一个黑色的盆,里面荡漾着黑色的液体,却奇诡地放出银白的微光。有一些银白的点,在黑的混沌中起伏不定。 范雨时吐出一口气,那些银色的光点晃动了一下,就熄灭了,盆中的液体却慢慢褪了黑色,变成了普通的清水。 “真了不起啊……”他喃喃道:“你说他究竟有没有看出这是我们布置的呢?” 在他的对面,陶慕玄依然是那套士人打扮,正在铺开一张南淮的地图,闻言抬头道:“教长,他们只是比我们预想的早一些,动作并没有脱离我们的猜测吧。” 范雨时伸过手,一滴水从他的手指上滴落,却没有洇开在地图上,而是好似一粒水晶的珠子,立在地图上,却并不滚动。他将手指缓缓移动了几下,又有几滴水从无所有处滴落,映着烛火闪烁在地图上。 “这三个地方,是刚才火起的地方,从百里家大宅到南门和西南角门,有十七条路,其中十条上,都会有百里辽的私兵巡逻,但只要这三个点起火,至少会引开他们中的八队,而声音则恰好能非常完美的掩盖住这一片地区。”他伸手划了一个圈。 “这确实很精妙,但这只能说明他们早有预谋……”陶慕玄斟酌着词句。而范雨时已经把自己的拇指捺在一个点上:“这里是我们的位置。”他的中指伸出,以拇指为轴划了一个弧。“这是我水镜精确最高的范围。” 陶慕玄也是秘术大师,立即领悟到那三个点的位置恰好卡住了这条弧线的外围,水镜是印池术中非常深奥的技能,和查变化、占吉凶的寰化秘术不同,水镜术是摄水汽变化映于方寸,虽然需要更高深的控制力和解读力,然则一旦成型,却比寰化系还要精确。 而火能扰乱大气中的水汽,令印池之力波动,这三处火场一旦形成,水镜的精确范围立即被压缩到一个很小的圈。但最关键的是,这表示范雨时的位置,已经被发现了。这个屋子,是范雨时在南淮的眼线,一个信奉辰月已经二十年的听义的家,无论是百里辽还是薛旭,都不知道他驻跸在此,只有陶慕玄和这听义知道这个所在,但这两个人是不会泄露的。 无论是什么方式,放火的人,无疑已经知道了范雨时的位置。 他们却没有来动范雨时。 范雨时秘密来到南淮,只有陶慕玄知道他的行踪,就连薛旭都只知道有一个辰月的高层会到,然而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来到,辰月一向神神秘秘,他倒也已经习惯了,陶慕玄要他今夜严防四门,他也就如期照做,并不在意这是否来自更高一层的指令。 作为曾经真刀真枪打过蛮子,剿过反贼的军人世家子弟,薛旭虽然听从辰月的调遣,却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事实上,除了杨拓石这种辰月当政之后才一步登天的将领,那些旧军官都多少有些不卖辰月帐,在发生了三国精兵牺牲于天启之下后,军官们更有唇亡齿寒之感。这次薛旭被派来南淮,名义上是主管打击百里的余孽,但却要完全听从陶慕玄的调遣,这让他感到束手束脚,不由得有了一些惫懒。 正因为如此,从他那里是不可能知道范雨时的位置的,而百里辽……范雨时摇摇头——百里辽还没有这个资格。虽然他也有着一些自己的盘算,但终究格局太小。范雨时宁可相信是天罗自己用某种方式查到了这个房子。 “明天我会堂堂正正入城,以你的副手身份接管南淮防务。”范雨时把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腿:“薛旭这个人既然不肯下心,就让他去追百里家的小孩子吧。” 陶慕玄犹豫了一下:“薛将军的部下也是百战强兵,如果他们真的把百里家的人追上杀了……” “如果是那样,那就说明这些人完全不值得期待,那倒也算得一个结局。” 百里辽从睡梦中被惊醒,他的总管常贵用力拍打着他的门。“老爷老爷,不好了!” 百里辽掀开被子,把陪寝的妾室踢到一边,裸着上身打开门,正看到闪烁红光的夜空以及那个气喘吁吁的常总管,他同样只披了一件袍子,眉眼都挤到一起:“大事了,苏七公带着百里恬跑了!还烧了好几处房子!杀了天启的人!” 这实在让百里辽吃了一惊,他万没有想到百里恬走得如此快而高调,他迅速地想着这是否还在陶慕玄的计划之内。那个家伙曾经对他说过,他只要告诉百里恬天罗的存在,百里恬必定会把天罗挖出来。他也想过最好能让天罗真的干掉南淮城里的这些家伙,最好拼个两败俱伤。然后,他有信心把薛旭摆平,事实上,薛旭确实收了他的金铢,把城里的治安交给了百里辽的私兵,自己出城去驻扎了。 再然后,他就是实至名归的百里家主。 但在那之前,他自己要走好这条钢丝。 他听到外面混乱的声音,以及急骤的马蹄声,心中却起了一丝不安。 薛旭打马冲出南门,丝毫不停。城头的鼓声仍在敲打,一匹马从侧面跟上来,是张简的副尉徐遵良。“将军,张大人手断了,他说有目标五个人,三大两小。” “回去。”薛旭冷冷地道:“带上二队和三队——箭要带足。” 徐遵良大声答应,拨转马头,冲回南淮。这次薛旭带了掠城营的一千一百人到南淮,分了四队,此刻把三队人都带出去,想是紧要之极的大事。 薛旭心中有些恼怒,从官职来说,陶慕玄虽然管不到他,却名列宗正寺丞,位阶高了他数档,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他从皇帝那里得到了旨意,节制薛旭等诸将,他说什么,薛旭就得干什么。这天陶慕玄要了他指挥城外的令箭,又把他支出去追人,他也只能认了,不过他至少可以多带一些人走,给那个辰月的家伙只留下四分之一的人。 “就把城里的烂摊子留给这些王八蛋吧。”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7 章 尽管薛旭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但在带兵上却很有一手,折冲将军的职位绝非依靠祖荫得来。转眼间,两队骑兵如两条流淌着河灯的黑色溪流,从南淮左右合向薛旭的本队。 只是一刻时分,他就已经赶到了百里恬上马的地方。 吴炭虽然在速度上没有孟鹊过人,但作为斥候,他的追踪能力却数一数二,他把手指在嘴里吮了吮:“青石马,他们要赶长路。”他翻身上马,身子倾在左侧,几乎与地面平行,左手持了一根火把,延着地上的蹄印跑去。薛旭带兵紧随其后,但他却听到前面的另一种声音。 那是流水的声音。 建河为西江支流,自南淮西南西去,入滁潦海,宽数十丈。初夏时分,雨水丰沛,建河水面旷阔,上映繁星,是著名的景观,但对追兵来说,这却是一道坎。薛旭很清楚,如果不能在河岸前堵住这些逃人,过河肯定是一大变数。 眼看马蹄痕迹出了丘陵,眼前一马平川,吴炭直起身子,将火把熄了。明月当空,映出远方的一队人影,在他们的身前,如同银练一般的建水如同镶在地平线的勾边,将天地界开。 薛旭呼哨一声,身后的骑兵齐齐将角弓摘下,俯在马背,开始加速。 建水在他们的眼中逐渐宽阔起来,那队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却不是张简说的五人,而是六人。 “有接应的人……百里家果然死而不僵。”薛旭这样想着,一挺身,伸出大手,拇指和食指分开,放在眼前,单起一只眼,撇着嘴看了一番,大声喊道:“左三前七!第一波!” 他身边的骑士齐齐举弓搭箭,先是平举,然后朝左转了半肩,微微仰身,右手一松,几十支黑色箭杆的利箭就消失在夜空之中。 就在这一刻,那队人就好似听到了薛旭的号令,突然一折,沿着河岸朝上游奔去,两下里竟似打好了招呼一般,羽箭如同落雨般打在他们原本的路径上。 薛旭眉头一皱,指节在眼前屈伸了几下:“左七前七,第三波!” 右翼的骑兵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度,抄向更靠近河岸的地方,羽箭追着那队人的马尾落下,青石马耐得长路,但短距冲刺、进退转向并非所长,然而这些人却似乎总能估计到薛旭的命令,躲开下一步的箭雨。不过在这几个转折中,他们的距离已经又拉近了,薛旭甚至能看到那回过头的家伙。 “自由散射!” 就在骑士们散开半月阵线的时候,那六骑已经钻进了河滩的苇荡,明月之下,苇荡散起银白的碎光,如星河坠地,成群水鸟被惊起,掠过河滩,但突然间其中一篷水鸟发出凄厉叫声,凌空坠下,却是被夜空中落下的羽箭贯穿。 薛旭下令保持射击,但却不知效力如何,自己已经带了锋队冲入芦苇中,马蹄将河水踏得飞溅,他抽出环首刀,将芦苇拨开。薛旭本就比常人身材壮硕,又骑了北陆瀚州的骏马,正是人高马大,此刻居高临下,从芦苇顶上看去,却正看到三条船摇出芦苇,荡开几条银线,朝对岸去了。 他急忙拨动马头,挥刀叫道:“去码头!”众骑士轰然一喏,后队人打马朝岸上奔去。 就在这时,他身周的芦苇纷纷折断,无声飘落,好似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正在旋转接近,薛旭眼角一动,正看到右边的芦苇齐刷刷矮去半截,大喝一声,恰似打了个霹雷,脱手将环首刀飞出,如利电般没入苇荡。 没有惨叫,却传来一声血肉飞溅的熟悉响动。 薛旭端坐鞍上,用手摸了一下马颈,一道细微光滑的切口正在渗出血液,也许他再晚出手一毫,这道切口就会切断马的头颅……并延伸到他自己的身体。他面色不变,却有一滴冷汗从他的脖颈后渗出。 “这里有个人!”训练有素的精兵已经冲到刀飞去的方向,并喊道。 薛旭小心地带马走进苇荡,看到一个半身浸泡在水里的青年,肩头嵌着那把刀,但更重的伤势并不在那里:三只黑羽箭穿透了他的后背与大腿,显然那几轮散射起到了作用。 他看到薛旭,咳着血微笑道:“要不是先中了箭,你躲不开我。” 薛旭垂下眼皮哼了一声。 徐遵良用长矛指着那个男人:“胆敢抗拒天兵,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他发出喘息般的笑声,有血沫从嘴中溢出。 薛旭摆一下手,将头低下:“你们要去哪里?说出来,我救你。” 那个年轻人想了想:“哎……自家事自家知……我要是还有救,一定多拖你一会儿。”他抬起左手,露出一个很漂亮的笑容,这时的光彩,是他在百里家做马夫的六年里从来没有展现过的。 他捏碎了手中的一个小瓶子。 十丈方圆的苇荡突然腾起火光,将建河映得通红。 百里恬的头被苏七按低在船舱里,并没有看到那冲天的火光,但却听到一片人喊马嘶,苏秀行却没有被按住,他看着河岸张大嘴:“黄哥……” “那是河络的火油,无色无味,不知道能留下多少追兵。”苏七语气平淡地解释:“如果小黄下手快,也许还能留下个头目。” 百里恬挣扎着把脸扭到侧面:“小黄自己呢?” 苏七公低头看着这个少年:“他已经受了不治的重伤。” 百里恬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愤怒:“小黄自己呢!” 苏七耐心地说:“我们必须精确地阻挡他们的军官。” “小黄自己呢!” “他是天罗。” 百里恬停住了扭动。 远处的喊叫声渐渐停住,哔哔剥剥的火焰燃烧声也渐渐远去,水流的声音逐渐放缓,百里恬却没有再问任何话。 他不了解苏七,但苏七却很了解他,他知道这个少年现在又陷入了用沉默代替反抗的阶段,每当他想要反抗却无法对抗时,就会陷入这种沉默。 苏七看了看北岸,一队骑兵的火把隐约可见,但并没有羽箭朝这三条船飞来。 “公子。”他放百里恬坐起身,拍了拍百里恬的肩膀,“你有仁心,但仁心打不过辰月。想为老爷报仇,妇人之仁是成不了事的。” 百里恬抬起头,想了想问道:“我们去哪里?” “等到了,就知道了。”苏七看向南岸,摇橹的是个麻布短衫的汉子,身上披着蓑衣,但在参差的蒲条间却有金属的光泽。他用力摇了几下橹,将船靠在岸边,开始牵马。 对岸的骑兵也顿了一顿,有零散的箭飞来,甚至不及船就坠在河里,一部分火把朝着码头玉子渡的方向去了。苏七把苏秀行和百里恬拉出船舱,另外两条船上,那老人和聋子也帮着蓑衣的船夫把马拉下船,那三个船夫朝苏七行个礼,转进船舱,立即传出了凿船的声音。 六匹青石马很快没入了南岸的夜色中,水声消失在他们身后,建河南岸草木繁盛,百里恬回头看的时候,已连水光也见不到了。 “天罗的人真不少啊。”苏秀行的语气中有些兴奋,但苏七却侧头严肃地说:“他们不是天罗。” 四 魏长亭打了个唿哨,两个伴当凑过来:“大哥,怎么的?”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8 章 他看着缓缓沉入水里的船,从怀里掏出一袋金铢:“你俩等老六老七回来,分了这些,到淮安或者衡玉快活些日子,别让人家知道咱们帮了唐国的小子,等过三十天再去老地方等消息。” 其中一个人把蓑衣的搭袢松了松:“那边追兵不少,老六他们来得及把船都毁了么?” 魏长亭眯缝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对岸:“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宛州的佣兵,本就是靠卖命过的。” 那两个伴当互相看了一眼:“大哥,咱兄弟不说虚的,你从楚卫的军队出来后,带着兄弟们做过不少生意,大家都服你,可是这和辰月的人对着干,也太凶险了吧。而且……咱楚卫之前还和唐国争过安南……” 魏长亭看了看这人道:“老三,你知道咱们楚卫的兵马,有多少折在安南,有多少折在天启吗?” 那老三低了嗓子:“总有一两万吧……” “一万七千。”魏长亭的嗓音也沉静下来:“三年前我出来和你们做,所以我没死在天启,没死在安南,但这不表示辰月不是我魏某的仇人。实话说吧,就是没有主顾,我也会一个人做这单生意。” 老三跺了下脚:“大哥,你说一句话,有哪个兄弟不跟着你的!你让二哥去找平国的灰手团,也是为了这事吧?” “……对。”魏长亭承认道:“下面路程凶险,你们几个擅长水上买卖,陆上埋伏不行,所以我找灰手他们帮忙在路上阻截,也算是替主顾代雇的佣兵。” 另一个伴当急道:“魏哥,俺也是云中的猎户出身……” “你才十六岁。”魏长亭摆摆手:“老三,你等老六老七过来,就带他们走。” 他这样说着,却想起了船上的那两个少年,他们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船舱里的那个大概就是百里家的少主,看起有些别扭,但另一个却精神不错,若能逃过此劫,将来只怕也会是一把好手。 魏长亭伸手止住想跟上自己的老三,一个人钻进了树林,朝与灰手约定的地方前进。 自从七年前辰月在天启夺权,魏长亭就离开了军营,按照楚卫的律法,军户亡匿是重罪,魏家也算楚卫的军旅世家,甚至还世袭信卫君的爵位,或许是照顾贵族的面子,将军叶刲就签了一张手令,稀里糊涂地不追究了。叶刲远征安南,魏长亭却召集旧友,组建了一支佣兵团。宛州重商,佣兵本也是传统行业,魏长亭弓马娴熟,又通兵法,不到一年,俨然已经成为佣兵界的后起之秀,可与灰手、通平张等大佣兵团别一别苗头。 但现在,他终于走上了正面对抗辰月的路。 “你付了他多少钱?” “五百金铢。”音夫人柔声说:“这个价格并不高,魏公子似乎很好说话。” 在她的对面,是形容憔悴的苏氏,她望着初升的太阳叹了口气:“希望他们都平安吧……” 音夫人把柔荑搭在苏氏的手上:“过了建河,他们就不好追了。” 苏氏看着这个当年陪自己到百里家的丫鬟,把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 但她的心里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南淮城里的风云变幻。 这凶险不下自己的儿子面对的追杀,暗潮汹涌、敌我不明犹有过之。 音夫人突然侧了一下头,似乎听到什么:“有人来了,还真不少呢。” 苏氏很平淡地说:“应该是二叔吧,辰月还不至于这么早。” 音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前,此刻脚步声已经渐渐传入院中,她猛地拉开木门,就正和百里辽打了个对面。这个百里家的当代家主眼袋有些微微浮肿,大概是没有睡好,他看到站在门前的音夫人,脚步缓了一下,他之前很少直接和这个女人面对,她散发出奇特的气质,充满诱惑,但又明确地表现出敌意。百里辽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微微的栀子香,他开口道:“我要见苏夫人。” 虽然已经是百里家的主人,但他还是依足了礼数,音夫人却丝毫没有给他面子,一步不让地说:“夫人正在更衣,请稍候。” 百里辽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提高声音道:“大哥的遗孤昨晚被绑架,不知夫人可知道这事么?” 音夫人冷冷地说:“城中不安,外子带公子外出暂避,何谈绑架?” 百里辽牵动嘴角,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苏藻夤夜出逃,杀伤守城的卫士,还四处纵火,如果是暂避,会搞成这个样子么?” “我想那是个误会。”苏氏略带疲惫的话语从音夫人身后传来,音夫人立即转身,搀着走出来的苏氏胳膊,只听苏氏说:“苏七是我家多年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行为得体,如果他真的伤到了卫士,那也一定是卫士无礼在先。不过我想百里家的卫士应该不会对我儿无礼,想来是个误会吧。” 她朝百里辽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进入房间,百里辽朝身后摆了摆手,八个跟随他的亲卫就散站在了院子中。 屋子里有微微的花香,白色的素纱在柱子和窗棂之间回环盘绕,好似蜘蛛网一般飘拂,百里辽低头从门框的白纱垂帘下钻过,随手将木门掩上。 “咱们开诚布公地说吧。”百里辽毫不客气地坐在席子上,丝毫不把对面的人当作死去兄长的遗孀,倒像是一个黑道大豪对着两个小捕快:“现在我是百里家的主人,百里家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他顿了顿,却发现苏氏并没有回答,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苏夫人家和天罗颇有干系,也有心让侄儿去联络他们,我听说他们对自家的血缘一向照拂,因此自作主张给小侄出了主意,还请夫人见谅。只是……小侄去得未免太也高调了。” 苏氏的面庞被窗棂透进的阳光隔得有些明暗不定,看不出表情,却听音夫人的声音传来:“公爷,您说什么?” 百里辽哼了一声:“夫人,现在辰月已经有更高层的人从天启来了南淮,到时若要追查起来,天罗虽然了得,只怕还要靠我百里家百年的根基护持。” 苏氏幽幽叹口气道:“老爷尸骨未寒,我们孤儿寡母,自然是只能靠公爷照拂。” 百里辽听她不阴不阳,心下有些不爽快,站起来道:“夫人,现在百里家元气大伤,辰月从天启派来大员,只怕比那宗正寺的人还要来头大,若我们不能开诚布公商讨对策,百里家的基业危矣!” 苏氏突然提高了声音:“现在是我的儿子被天启的兵追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二叔却还在这里说什么天罗。若是天罗能保住我家骨血,便是百里家的功臣!” 百里辽仔细看了看苏氏的表情,那是一张很坚毅的脸,毫不避让地看着他,仿佛一张钢铁的面具,将所有沸腾的情绪都掩盖在后面。 “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辞了。” 脚步声渐渐离了院子。 音夫人将门关上:“夫人,您看二叔说的是真的么?” 苏氏伸手掸了掸百里辽坐过的座席:“现在的局势真是有趣啊……辰月和我们都知道二叔有自己的小算盘,辰月和二叔都知道我们是天罗,我们和二叔也都知道辰月在干什么……但起码在这南淮城里,大家都客客气气的。你看他们究竟想怎么着?” 音夫人坐到那里:“百里辽应该是想让我们和辰月拼个两败俱伤,辰月虽然知道这点,但他们的主力都去追公子和我家那位了,他们也动不了咱们家。辰月新来的那个老家伙被我们摆了一道,看起来也并没有告诉百里辽,可见也并不信任二叔,不过也说明这个老头心胸不够宽大。” 苏氏摇了摇头:“小音,辰月来的那人很不简单,精通印池术到这个程度的人,至少是教司,甚至有可能是教长之一。” 音夫人却轻笑了一声:“他一进城,就被我的人看出来了,纵然秘术厉害,能搞得事情也有限。” “是么?”苏氏蹙着眉毛:“小音,辰月毕竟不是以隐匿潜藏见长的啊……而且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被看出来……” 就在此时,院子外又传来了家丁的吆喝:“大胤宗正丞陶大人求见——” 百里恬猛地蹬了一下腿,从梦中惊醒。树影斑驳,他感到有些微微的晕眩,连续的赶路之后,他们终于在一个树林中下马休息,他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一时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9 章 周围有鸟叫声,似乎还有虫鸣,他坐起来四下看了看,苏七公和那几个伴当不知在哪里,但苏秀行却在旁边趴在一个大斗篷上睡得很香,间或吧唧一下嘴巴,百里恬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伸手去给他拉了一下盖着的薄毯。苏秀行突然睁开眼,见是百里恬,方才笑了一下:“啊,哥。”将眼睛转了一轮,爬起来:“几时了?七公他们呢?” 百里恬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包裹都堆在一棵大概是橡树的树根边,但那几匹青石马却不知去了哪里。或许他们是去探路了?百里恬这样想着,就听苏秀行说:“哥,我渴了。”百里恬歪头看看,他记得那青色的包裹里有一些皮袋,里面似乎是装的水,但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头顶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小心,有机关。” 一条人影倏地跳下来,轻盈地立在他面前,却正是那个聋子,此刻他把衣襟扎在裤带里,显得十分利落,而当他不再佝偻着身体的时候,百里恬才发现他身材竟然非常高大健壮,几乎与自己父亲的开路擎旗官相当。 他听到苏秀行在身后问:“你姓什么?” “龙。”聋子很快地答道,“少爷叫我龙十四就可以了。”他弯下腰,用粗大的手指灵巧地从包裹里拈出一根蓝盈盈的针,随手在腰间一抹,就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紧跟着他从包裹中拿出水袋,递给苏秀行。 百里恬看着这个之前在厨房里劈柴担水的驼背,平时猥琐的表情此刻舒展开来,却莫名地显得很可靠。他发现百里恬正在看他,俯下身:“公子,七公去探路,很快就回来,这里有小人在,不用担心。” 苏秀行擦擦嘴,插口说:“安啦安啦,哥哥不用担心,聋……十四很厉害的,咱们出城时候他一伸手就接了飞箭来的。”龙十四挑了一下眉毛,呵呵笑道:“少爷眼神真不错,不愧……干!” 他的脸色突然地变了,一伸手将百里恬按倒,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嘴。 “嘘——”苏秀行乖巧地闭上嘴,身子一动不动,一时四下俱都静寂下来,只有风吹林间、树叶摇曳……以及隐隐传来的另一种杂音。龙十四缓缓松开百里恬,身子一缩一弹,手在树上一搭,就消失在树影中,高大的身躯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他们栖身的山丘后,建河蜿蜒远去,三条大船正在顺流而下,从形制看,是唐国的战船,而站在船头的,除了唐国的士兵,竟还有三成是青甲的天启精兵。龙十四眯缝着眼,估算着船只的吃水。这应该是昨天追出来的那些骑兵的后援吧……他这样想着,就正看到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将领,坐在船头的交椅上,断臂被布带吊在胸口,却正是昨天被苏七用天罗丝切断一只手的张简。 龙十四知道这个人的眼力过人,缓缓地缩入树荫中,只听整齐的桨叶划动声渐渐远去。 建河下游,是宛州的砚平城,他们本来计划向南,倒是不会路过砚平,但砚平的城守沈暮帧却是辰月的信徒,如果他派兵出来协助封锁,那么南下路途只怕困难重重。 龙十四背肌收缩,如同一只尺蠖,面朝外贴着树干直滑下来,没发出半点声音,百里恬和苏秀行只觉得树影一晃,龙十四已经站在眼前,面色严峻地低声道:“咱们对头的动作可不算慢,等不得了,跟我去迎七公。”抓起包裹,将百里恬扶起来,轻轻掸了身上的草屑土坷,推着就朝反方向走。 张简的手被亚麻细细包扎起来,但即使有天启百药斋的上好伤药,也不可能让这种重伤一夜痊愈,现在他的断手正在一跳一跳地钝痛,他感到似乎有液体正在缓缓渗出来。切断他手的东西,据说就是天罗最可怕的天罗丝,如蛛网般无形,如钢刀般锋锐,如果不是他身经百战,又眼力过人,那天丢在城门的,绝不仅仅是一只手而已。 薛旭昨天晚上灰头土脸地回到南淮,据说他们被一把大火烧得丢盔弃甲,他点了剩余的掠城营继续追踪,却让张简带人走水路去砚平调人。张简的手虽然没了,但他依然是薛旭手下眼力最好的副官。兵船在建河上起伏,他知道这潮气会给自己的胳膊造成很大损伤,但此刻已经顾不得了,横竖这胳膊已经不能用,大不了回天启后整只截去吧。他把左手搭在眉前,目光扫过河岸。 初夏的河岸草木葱郁,树影参差,红山雀扇动翅膀,有花栗鼠在树根之间探头,远处似乎有炊烟升起,一切显得十分正常。张简把手放下,似乎总觉得有什么忽略了。他将这归咎于右臂的隐痛带来的心慌,“反正到了砚平,自然有援军会协助封锁。”这样想着,船已经离开了那段河道。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铁甲的反光,那是薛旭的陷城营。 “转左!”薛旭大声呼号着,他的额头上缠着纱布,那是昨天晚上被火燎过的痕迹。骑兵们拨马转向,离开建河南岸,向着楚唐平原的南部散去。 河络的火油甚至能在水上燃烧,天罗一定先在芦苇荡里洒了很多,随着水波荡漾,渗入那些士兵的腿甲缝隙,当火焰燃起,火舌从兵士的甲片中直燎上去,顺着裤管上爬,士兵们摔倒在河滩,在水中哭号翻滚,被水面的火焰吞噬…… 薛旭的马扬蹄悲鸣,但他毕竟是沙场宿将,硬是在坠落中抽脚出镫,身子一缩,蹬在马鞍上,瀚州的高头大马竟被他一脚踢翻,借了这大力,薛旭横掠出去,吴炭长身而起,用力向上一托,但火光中方位不清,薛旭凌空出脚,却踏在吴炭肩膀,喀喇一声锁骨碎裂,吴炭痛哼倒退,但薛旭却已经离了火势最烈的圈子,得保性命。 他抚了一把所剩无几的胡子,微微侧头,虽然眉骨也被灼伤,但他依然能瞟到自己的精兵队形不乱,跟着他在田垄和水道间奔驰。第一次追丢了那几个逃匿者,想要立即赶上显然不太可能,这次调出的兵丁就已经换了轻甲,要进行一场漫长追逐。 薛旭打个手势,锋长张孟凯提马赶上,原本的锋长徐遵良被火油烧成重伤,运回南淮,还不知能否有救,这个张孟凯是临时提升的,虽然不及徐遵良默契,倒也是积年的老兵,将马与薛旭并行,恭敬道:“将军有何吩咐。” “叫个兄弟去砚平,给张简打个招呼,在到青石之前兜住反贼。”薛旭侧头看着地上的马蹄印:“这些人真是明目张胆,欺负我们的马跑不得长路么?” 苏七公把手放在百里恬的肩头:“现在辰月的骑兵已经赶到咱们前头去了,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百里恬抬手挠了挠眉毛,还未说话,却听苏秀行先开口道:“那咱们就慢慢走,宛州这么大,随便找条路,他们还能找到咱们么?” “不见得啊。”百里恬指着远处:“十四说下游的砚平,城主沈……什么是辰月的人,抗北陆蛮军的时候没损失什么军力,如果他们出人来搜索,就成了前后夹击,前面那薛将军又会沿途征调宛州的军兵,我们越拖延,网就越密。” 苏秀行眼珠一转说:“可是砚平是咱唐国的城,咱们马上就进平国的国界了,砚平的人能这么大胆地进平国吗?” 百里恬伸手指着南边道:“平国主君罗紫麒懦弱无能,唯辰月之命是从,只怕连商会的西园公子都比他硬气。这种人根本不敢对辰月调遣有意见,只怕还会派人协助……”他这样侃侃而谈,仿似回到南淮城,应着晚钟与百里恒共谈天下局势,声音却渐低下去。 苏七公微微颔首:“公子说得没错,秀行你还得多思考才是。” 龙十四从茅屋的后边拉出五头骡子,打断了苏秀行的争辩:“七公,骡子来了。” 之前的青石马被那个叫尹老的老人拉走,据说是去引追兵到青石的方向,苏七公带他们兜兜转转,溯着建水朝南去,沿路换过一次驴车,从唱着歌的农夫中走过,也曾隐匿在青纱帐中看着打青色蔷薇旗号的马队奔驰而过。他们绕过路上的简陋关卡,在一片高粱地边找到了一家农户。苏七公熟门熟路地进去转了一圈,就拿了一些袍子和食物出来,那家里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现在龙十四又从后头拉了一些骡子出来,百里恬心中更有些狐疑,正要说话,苏秀行悄悄在他耳边说:“这家一定也是天罗的人,他们人真多。” 百里恬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秀行翻翻眼睛:“普通人家养这么多骡子做什么啦,肯定是临时准备的嘛。” “这次你倒有点儿脑子。”苏七走过来,拍拍苏秀行的头,伸手从腰间取出一张薄绢地图,指点道:“事实上,宛州虽大,但能给咱们走的路并不多。即使是我,也必须按顺序走到每个引路点,才能到今年的天罗山堂。” 百里恬的面颊突然地烫起来,这是苏七第一次正式说出这个目的地。 吃惊的显然不仅是他,苏秀行的眼睛如同星星一样闪亮起来,连那个看起来体内有着无穷力量的龙十四的脸上也现出激动的神色。苏七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反应,手指划向地图上的一篇墨绿。 那是一片巨大的沼泽。 苏氏把目光从宛州的沙盘上抬起来,那是精通兵法的百里冀亲手制作的,她轻轻问:“小音,你说今天来的那个陶慕玄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音夫人阴无暇轻轻地一笑:“夫人,我看他已经看出我是个秘术师了,他们现在只是不知道是留在南淮的天罗更厉害,还是护送公子的天罗更厉害。” 苏氏的眼光在地图上游移:“那他们现在知道了吗?” 音夫人咬了一下嘴唇:“我用了惑心和传情,但恐怕都被他的谷玄星力化掉了。” “未必不是好事啊。”苏氏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他们觉得南淮城里的天罗不过如此,就会分更多力量去找恬儿,南淮不就安稳了?” “那公子不是就危险了吗!”音夫人几乎叫起来。 苏氏转过身,拿起蜡烛朝外走去:“辰月对天罗害怕,可不是因为天罗的秘术厉害啊……” 五 李季存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把斧子高高举起,对着树墩上的干枝劈下,富有油脂的水杉在斧头下断裂滚动,被他顺脚拨拉到柴堆里。 在梦沼边结庐而居已经四年,他的手上已经生满老茧,身上还有因为潮气而起的癣子,可是与四年前最大的不同是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打猎隐居的生活。因此当他听到一长两短的灰颈鸭叫声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抄捕网而不是去用三声短促的哨音回应。 直到尹老从香蒲中钻出来,李季存才醒悟过来,咳嗽一声:“老先生从哪里来?” “越州大雷泽,离此三千里。”尹老随手摘掉斗笠上的芦叶:“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季存使劲地想着多年不用的切口,虎口的茧子都在一跳一跳地发热:“三年又三年,家山久不相见。”他把手里的斧子丢在地上,向面前的老人行礼。 尹老点点头,干瘪的嘴唇发出一声呼哨,一匹垂头丧气的驽马从他身后趟出来,他顺着马脊抚了一抚,在马耳朵边说了些什么,那马就晃着脑袋跑掉了。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0 章 “事情很紧。”这个干瘦的老人说:“我要进沁阳。三五日之内,会有拿苏家蜘蛛记的人来,你把他们要的准备好。” “蜘蛛记!”李季存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尹老径直走进李季存的屋子,张望一圈,敲了敲墙上的钉子——那钉子顶端有一个小小的洞孔,他满意地回过头,却发现李季存没有跟进来。尹老走出门,看到李季存正呆呆地把斧头斫在树桩子上,不由得失笑道:“怎么,舒服日子过习惯了?” 李季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先生您讲笑了。”跑到屋子边,摘下一把铁锨,开始在一个树桩边挖掘,一边随口说:“这些东西,早交出去早好,总放在这里,每天都担心丢……”尹老看着这个年轻人碎嘴唠叨,轻轻皱了下眉毛,虽然常年不和人交流,难免会希望多说会子话,但如果那些人追来了……他能守口如瓶么? 尹老的右手悄悄掐了个印诀,寰化的力量向指尖流去。 李季存突然地肩膀一缩,回头看向尹老:“老先生?” 尹老松了口气:他毕竟还是一个优异的天罗,他依然有着狼一般的眼神和感应。他微笑着问:“你姓苏?” 李季存也放松下来,点了点头:“我现在叫李季存。” 铁锨下发出叮的一声,他随手一翻,一个半尺大小的罐子应手而出:“老先生需要多少?” 在那罐子里,黄澄澄的满是金铢。 尹老伸手到罐子里,抓出两把金铢塞到褡裢里:“有辰月的人追着我,我把他们引到青石方向去了,不过估计耽搁不了太久。” 李季存看着这个老人拿了一些金铢,又要了些干粮,就消失在沼泽的雾气里,到最后也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阴家的人吧。”李季存想着,把那罐子细细地埋回去,又把脚印都抹了,就坐在树桩上点燃了烟斗。一明一灭的红亮火焰在傍晚沼泽的雾气中燃着,直至夜深。 第二天,李季存没有出去打猎。 第三天,李季存还是没有出去打猎。 第四天的下午,李季存正在把兔脯穿起来吊在房檐上,就听到红山雀的啁啾声,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竹笛,吹了几声,就听得门外一阵悉索,打从窗口探进一个脑袋:“哟,老九,真是你呀。” “……十四!”李季存眉毛扬了起来,“小心别动。我给你开门。”他把挂兔脯的钩子扭了扭,屋子就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嗡嗡声,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空气中抽打。声音停止时,李季存打开了门,就看到满脸都是笑的龙十四:“嘿,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李季存把身子侧开,看看外面:“西边七百步,是你带来的人?” 龙十四朝那个方向扬扬手:“没错,是主家的小伙子。”然后小声快速地说:“这次事情大只了,我们是出来去山堂的。” 李季存的下眼皮跳了一下:“是今年么?” “你真是日子过糊涂了啊……”龙十四打着哈哈,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看起来还是孩子的人从暮霭中走出来。 李季存知道,自己的隐居生活到此结束了。 他四年前接到密令,在这里看守着一份秘术封印的地图,直到有天罗的高级负责人要求他打开那东西,那就表示天罗山堂又开始十年一度的集结了。 天罗山堂会安排一些被称为“路点”的人在各地,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路点,也不允许在十年之期到来前打开那秘术封着的地图,每个人指向下一个路点,每隔十年,各地的天罗负责人将顺着不同的路点一步一步走到山堂的所在,并上缴十年来的收入。 李季存就是在梦沼的路点,但他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丝疑虑:如果是手持印记的主家人,无疑有资格知道下一个路点的位置,但他们就是决定天罗山堂位置的人,为何需要通过路点来找到天罗山堂呢?龙十四在当年集训时是龙家新一代里少有的肉搏好手,据说被选去做了苏家大佬的保镖,他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李季存满心狐疑,但当那个自称苏七的人出示了苏家的银蜘蛛时,他还是只有从床下的地板里取出那一块冰冷的玉玦。当苏七对着油灯仔细研究那块玉玦的时候,李季存把龙十四叫到了边上:“十四,你们是不是惹了辰月了?” 龙十四开始装聋子。李季存也豁出去了:“你别瞒我,我想了两天,这次要是辰月跟上了你们,山堂的地方就暴露了,辰月现在势力这么大……我得通知族长……” 百里恬没有注意他们的争执,他的目光被那个玉玦吸引了,它在苏七的手中发出温和的光,照在木桌上,粗糙的桌面似乎凹凸起来,显现出山水景象,虽然只是灰色,却纤毫毕现,百里冀精擅军事,百里恬也曾多次看家中的沙盘,一眼认出正是宛州的地形,一道曲曲弯弯的亮线,穿过雾蒙蒙的沼泽,一直通往东北方那绵延高耸的山中。 苏秀行的眼睛亮了起来,苏七公却一把将玉玦捏在手中,桌面上的地图霎时消失。 百里恬正要提问,却听苏七公叹了口气,对那边互相板着脸的龙十四和李季存说:“你们不要争了,这个路点已经留不住了,辰月的人来了。” 李季存一惊,冲到窗前,远远看到有宿鸦飞起,他猛地回过头,眼中俱是火气,旋即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他们怎么跟上来的?” 苏七微微歪了下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薛旭的马踏破了梦沼的雾气,他的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先是河边受阻,然后又被人用空马引到了青石,沈暮帧号称忠信辰月,却只借给了张简五百老弱,路上还被山贼莫名其妙地打掉了不少。但是他还没有丧气,因为他身边的马上坐着一个不着甲的人,虽然他并不太看得起这个家伙,但他却不敢看不起辰月的秘术。 如果天启的贵族看到他们的宗正寺卿跟着一群军卒策马狂奔,一定心中大惊,但此刻陶慕玄却已经顾不得许多,连嘴唇干裂爆皮也顾不得喝水。 如果和他在南淮互相试探过的那个女子真的是阴家的秘术师,那么教长范雨时的话就成真了:带走百里恬的人,是知道天罗山堂位置的高层天罗,只要找到他们,就能挖出天罗山堂的位置。他不知道范雨时对这个位置为何如此执着,但他相信教长的话就是神启。 那日的南淮,密云渐起,范雨时看着乌沉沉的天色,手指在膝盖上不断敲打:“慕玄,我要走了。” 陶慕玄吃了一惊:“教长要去哪里?” 范雨时看向南方,没有回答:“我已经下令把杨拓石的人都调出去了,你也立即去找薛旭,把天罗山堂挖出来,雨停之前,你就出发。” 似乎为了迎合他的话,窗外扯过一道闪电,秋季的第一场雨落到了南淮。 范雨时推开门,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就消失不见,既没有流淌下去,也没有润湿衣服,却如同被他吸收了一般。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人就如同走在干燥的夏日中。 范雨时的脚步微微加快,雨势便渐大了起来,将他的身影渐渐遮挡,陶慕玄感到强大的秘术力如同海潮退去,随着范雨时的移动滚滚流向城中百里家的方向,他抬起头,云影重叠,天光返明,这雨却要长起来了。 范雨时推开百里家大宅厚重的黑漆木门,从门房奔出的家丁抹着脸上的雨水,正要呵斥,却突然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范雨时并不停顿,径直向一进的大堂走去。百里辽的亲兵只认识陶慕玄,却完全不认识范雨时,他们刚从廊子里恶狠狠走出来,就感到头上的雨点突然变成了大锤一般的东西,重重砸在自己头盔上,发出铿然巨响。范雨时的手指轻轻敲着手杖的顶端,缓步走进百里家的大堂,四个头盔凹陷的亲兵倒在院子里,雨水灌进他们的衣甲。 百里辽正在用膳,心却突然激烈地跳起来,他用力捏紧筷子,却听到外面雨势一止,一个黑袍峨冠的老人突然出现在门口,身上毫无湿迹,黑色长袍底上,银丝勾勒出星月之痕,正是那个号称陶慕玄副手的人。 百里辽心中一悸,敛衣起身,那老人却将目光越过他,远远投向后宅:“百里冀的遗孀,在那个方向吧。” 自从百里辽继任家主后,正妻胡氏被请到东跨院深居,但这个老人目光所投向的方向,却是妾室苏氏所在的西跨院,百里辽顺着老人的目光扭过头,迟疑了一下:“呃……那是……”在他回过头的时候,范雨时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起来。 范雨时缓步走在夹道中,雨从两边房檐流下,顺着瓦沟与他一同向前,木杖敲打地面,却与绵密的雨声融合为一,虽然行于空巷,却如帝王行走在俯首的万民间。 渐近道端,范雨时突然停了脚步,那道边沟沿的流水竟也似乎一顿,他看着尽头的角门:“只是密罗术还不够。” 雨势骤紧,落地有声,就在范雨时的面前,雨帘突然分开,有一道白亮的线在空中转折,如同鞭子般抽向范雨时的面门,却被雨点裹住,在半空中颤动着嗡嗡作响,终于颓然落在范雨时脚前。范雨时抬起寿眉,手指轻轻在木杖上磕了一下,木杖下的积水猛地向外扩去,如石落深潭,地上雨迹骤然起了波纹,千万同心圆从他的脚下撞出,气势有如巨浪,声震全宅。 那夹道尽头的角门慢慢淡去,终而消失,却显出了一个女人的姣好身形。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1 章 “天罗阴无暇,拜见辰月教长。” 这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但范雨时的眉毛却又垂了下去:“你的明月术比密罗要好,以一个魅来说,能把两系秘术兼修成这样也已经很不易了。只是你的天罗丝造诣实在有限,带百里恬出去的人,应该比你要高明得多。” 阴无暇吸了一口气:“贱妾不敢无礼,斗胆请教长放过百里家孤儿寡母,天罗不愿与教长为敌,请教长三思。” 范雨时轻轻敲打着木杖,然后轻轻地说:“不行。” 雨丝拂乱。 阴无暇身形一转,她的脚微微踉跄了一下,推开一个似乎之前从不存在的角门,撞了进去,如同实体的雨点打在她站立的地方,青砖地面竟都起了裂纹。范雨时低垂眉毛,缓步向前,突然挥起手杖,重重打在墙上,以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如此不协调地大幅度动作,甚至会让人担心他会否因此骨折倒下。可这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却有一道裂纹,从他打击的那一点爬了上去,轰然一声,房顶坍塌,雨水飞溅入内。 范雨时缓步走进那厢房,虽然房顶只是斗笠大小的洞,但屋中的积水转瞬之间竟已经有半尺上下,阴无暇就倒在水里,一身衣服着水湿了,却有很多地方汩汩地渗出血来。范雨时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不带半分怜悯,但阴无暇却知道,那水流如同铁锥,打断了她的臂骨、左肩胛、左肋、尾椎和踝骨,而更可怕的是,自己的血液流速正随着范雨时的脚步波动,让她的心脏快速鼓动,眼前闪过阵阵红潮,被雨丝穿透的小腹、右腿和右胸正在大量地流出鲜血。 更让她绝望的是,屋子里的刀阵被刚才的一下古怪震动带动,竟然自行地弹动起来,从十七个铁环中滑脱松弛,松垮垮地挂在墙间。虽然她比较专精于秘术,对刀阵比较生疏,但这辰月的教长,却似乎更对刀阵有着特别的认知。她努力睁开眼:“藻……” 范雨时的右手手指在左手背上轻轻敲打了一下。 那屋子骤然塌了下去,范雨时以印池术撕裂那个女魅身体的同时,那屋子里的刀丝兀地弹动起来,阴无暇凝聚最后的明月法力,模拟了丈夫的记忆印记,以残存凌乱的刀丝发动了天罗阵。本已经被范雨时以裂章术动摇了基础的厢房再也经受不住,轰然倒塌。 范雨时默默站在土石中,雨水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得干净,流入他脚下的断壁残垣。百里家的兵丁远远逡巡指点,却没有一个敢过来,秋雨却已经渐渐小去。他知道,自己来不及找到苏氏了。 他信步走出百里家,一顶黑色小轿蓦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个沉默的从者把他接上了轿子,出了南淮的南门。 而此时,陶慕玄已经在雨中离开了南淮,只带了一个从人,取道万宜关直向沁阳而去。 六 陶慕玄不知道范雨时在南淮被阻挡的事,但他在沁阳也遇到了几乎一样的事情:当他试图去城主陶冉那里借调人马的时候,一个老人以寰化秘术向他舍命攻击,当他击退那个老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从人已被杀死,印鉴也被夺走,这让他几乎被陶冉抓起来。 但是他还是找到了正在楚唐平原兜圈子的薛旭,也找到了那条通向梦沼的路。 陶慕玄把手中的苇秆丢到地上,对薛旭说:“就在前面了,四个人。” 薛旭点点头,包覆在铁甲里的手指微微挥动了一下,张简带着一队掠城营的好手策马上前,砚平城的军侯张子彪呼和一声,带了一群懒散的步卒,在稀疏的树林间散了开去。这里是梦沼的边缘,地势却有些高,柳树和桦树掩映,那些步卒散在林子间,转眼就看不真切了。 陶慕玄闭上眼,在马上前后微微晃动,跟着薛旭的马向前,却听到前面一匹马奔回来:“将军,前面有个屋子。” 薛旭应了一声:“陶大人请。”先自提马上前,陶慕玄便也跟上,却见林木渐疏,左首是苇荡,右首却有一个木屋,边上还搭着棚子,看上去是个独居的猎户。张简带着一队人已经将那屋子团团围住,左手搭了眉梢,正在向内张望。虽然张简的右手已经失了,但论眼力,却依然是这些人中最好的,一见薛旭,便高声道:“将军,里面没动静。” 薛旭缓辔上前,大声喊道:“少公子,出来吧!老实回去,不伤你性命!” 陶慕玄将手伸入怀中,摘下胸口的谷玄法戒器,身体微微晃动,沛然的岁正之力涌出,他虽然给自己起名慕玄,但除了胸口这个古伦俄亲赐的谷玄力吊坠,本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岁正术士,此时与植物交感,感官瞬时不同起来:“屋子里,没人。” 薛旭动了动嘴唇,陶慕玄这一路都用奇怪的秘术引路,从来没有错过,他冷冷地道:“拆了。” 十几个掠城营的健卒从马鞍上摘下挠钩,扬手甩出,夺夺几声,尖锐的钩刺已经挂在房顶和窗棂上,他们将绳索扣在马鞍上,发一声喊,带马四散,一瞬间,那小屋似乎变成了巨大的被揭去伞面的伞骨,十几条绳索紧绷着拉向四周,可只是一顿,绳索便带了木板和窗框飞舞起来,那屋子在碎裂声中飞向四面八方,屋顶的原木坠下,将里面的桌椅砸得粉碎。 砚平来的步兵拿着一丈二尺的长戈在碎木板中扒拉,马上的张简锐目扫视着地板:“确实已经走了。”虽然他的头上还裹着纱布,但他的话却分量十足。 “我早跟你说了,屋子里放刀丝只能对付想进屋子的人。”龙十四悄悄在李季存的耳边说:“还是得靠野战——还是我做刀,你来守望。” 这熟悉的名词让李季存的心稍微波动了一下,四年来的猎户生活,已经让他几乎忘记了刀和守望者这种天罗刺杀的搭配战术,他搓着手上的茧子,哼了一声,慢慢滑进红柳根部的浅水中,连气泡也没冒出一个。即使以陶慕玄的秘术,也没有听到区区二十丈外的动静。 但是他却能知道有人曾去过那个方向。陶慕玄揉了揉额头,把那黑而深邃的吊坠重新戴上,疲倦地朝东边的鹿蹄柳指了一下,薛旭点点头,张简的锋队便拔出长刀,开始进入那荒芜的丛林。 沼泽的潮气让张简的右手残肢有些发痒,他扭动了一下,却在余光中看到树影微微颤动,他猛地抬头,一个高大的黑影扑了下来。他已经没有用来拔刀的右手,张简大喝一声,挥起左拳,硬碰硬地迎了上去,他身后是天启杨拓石训练的精兵,只要能阻那黑影一瞬,身后的伙计们就能将那刺客分尸。可那身影在半空中一扭,两手搭在张简的腕子上,双腿顺着张简的胳膊盘了上来,小腿的靴筒上弹出两片利刃,毫无阻碍地划开了张简的咽喉。 那人嘻嘻一笑,在马背上一弹,就窜到了树后。 在张简喉咙喷出鲜血的瞬间,身后两个掠城营的硬手已经挥刀砍去,两把长刀一上一下,是战阵磨炼出的合击技巧。但那条黑影虽然体型不小,却灵活异常,只是一瞬已经消失在树丛中。薛旭催马赶上:“妈了巴子!是哪里来的混蛋!”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左边轧轧作响,半棵大树撞将出来,正对着那两个硬手,碰的一声,将左首那人撞得口喷鲜血飞起半空,右边那人猛一提马,伏低身子窜了出去,正想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马一声惨嘶,萎顿下去,他一撑马背,朝边上跳去,却在半空发出一声呼叫——在他的脚下,分明闪耀着一些黑色的竹钉。 李季存的机关已经准备了很久,但龙十四却必须先拔掉眼力第一的张简。当年在训练的谷地中,他们就是一对搭档,现在龙十四的血又在体内燃了起来。这次来的人比想象得多,而且不少都是硬手,若是正面对抗,肯定是打不过的,但他们是天罗。 黑色的羽箭从龙十四的头顶飞过,他伸展身体,如同一只猿猴在树影中闪动,在百里家的十年中,他始终装作一个打杂的聋子,佝偻着身体,只在每天的深夜才会在阁楼上将身体伸直,把自己的双手盘绕在脑后,让骨节伸展扭曲,也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畸形的动作下,是一直仅用双足的大拇指着地行走。 但现在,他开始解放自己身体中满溢的爆发力。 在天罗还是一个黑夜中朦胧传说的年代,它的主要构成还是魅族,由于它们的天生限制,使用秘术的阴氏和使用机关计谋的苏氏占据了天罗的主流,但龙氏的先祖却依靠独创的体术在这个暗杀组织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虽然更利于独行暗杀而不是以一对多,但配合着四年来李季存在梦沼存下的重重机关,龙十四有信心延误那些军人一个对时——直到苏七公带着百里恬找到并进入那块玉玦中标识的道路。 只要抢先进了这片如同梦幻的沼泽,即使千军万马,也无法奈何他们了。 薛旭显然也有这样的顾虑,他的右脸上的疤痕滚烫地发红,砚平来的步兵不停地踩中陷阱、竹钉、绊索和捕兽夹,此刻已经远远落在后边,能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脸色越来越白的陶慕玄和掠城营的骑兵。眼前的树渐渐低矮下去,茅草和苇子却开始出现在视野中,脚下也开始发软,时不时还会出现冒着泡的泥潭,虽然那神出鬼没的刺客不容易藏身,但他们也不得不下马步行,而最让他忧虑的是,带着潮湿气息的夜雾已经弥散起来了。 一声红脚隼的叫声从左边响起,三五支箭凌乱地飞去,惊起一阵鼓翅声,薛旭皱着眉,招呼锋长张孟凯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把火把点起来。” 一条零落的火龙在沼泽边缘亮起,雾气中看不见头尾,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成群的水鸟被惊起盘旋,却又不敢下落。李季存缩在一个苇子坑中,默默计算着他们的数量和距离:兵书云夜行军三人一明火,眼下的火把总有二百枚以上,迤逦不断,远处还有看起来并非精锐的步卒…… “真是……麻烦啊……”李季存这样想着,极其凝重地转动了手里的黑铁扳指,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着颤动起来。 一些泥浆的点子轻轻溅了出来,有一片毛赤杨的叶子无风自落,在半空中分成了两片。 空气中响起一阵如同夏夜蚊子振翅的声音,细微而悠长。 跟着就是巨大的哀嚎声。整队的士兵喷射出血雾,火把还不及落地就被浇熄,他们为了快速追赶换上了轻质的皮甲,这令他们无法抵挡那锐利的切割,残肢在惊恐的叫声中坠落,一根刀丝停顿在薛旭煞白的脸前,后面还带了细细的血雾,但一团黑黯的力场把它停顿在半空,然后飘然落下,如花瓣轻盈柔美。黑色的气圈一闪即逝,陶慕玄缓缓地将手张开,那项坠已经被他捏碎,他的脸愈发青白,身子软绵绵地跪坐下去,但眼却闪耀着狂热的光:“我感到了,死亡。” 饶是沙场宿将,薛旭亦不由得一寒,转目看去,在他和陶慕玄的周围,血和飞溅的内脏断体被一个无形的圆阻隔在外面,满地都是滚动的人体,还能惨叫的已算幸运者。这时,几棵曾作了刀阵转折枢纽的树终于经受不起这猛烈的发动,吱呀呀地倒了下去,但在这满地的哀号中,却的确算不上什么动静了。 不同于阴无暇的粗浅阵法,也不是苏七公的临时挥舞,这是天罗路点看守人用了三年时间布置的陷阱,虽然没有九重天罗那万人集市只取一人性命的精妙准确,也够不上隐蔽,但论及范围,却已几乎是刀阵极限。 李季存深深吸了口气,这个陷阱终究已经设置太久,在这种沼泽中,即使是天罗刀丝,也有一些蚀损,有几个角度转动失误,还有几个背盾的士兵只是受了轻伤。而最让他惊诧的是他的主要目标,那个带兵的将军,竟然被一种秘术营救了下来。 他看到后队的士兵慌乱地大声呼喝着从雾中奔上来,铁弓和硬弩四下乱指,还有人举起盾牌,掩到了那将军的周围。 薛旭感到自己的旧伤疤再次燃烧起来,他拔出环首刀:“刺客不会在远处,只要有动静,就给我射!” “好嘞。”一个沙哑懒散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跟着,一把薄而锐利的短刀准确地从他鱼鳞甲的缝隙刺进了他的后腰,薛旭瞬间一扭身子,甲叶磕在刀锋上,但那人也在这个瞬间用力一推,在刀被甲叶别断前又送入半寸,将两寸的刀锋留在了薛旭的体内。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2 章 薛旭发出一声怒吼,大刀反轮,只听“铛”的一声,那人用半截刀格了一下,断刃落地。似乎那人力量比薛旭还要略逊,但借了这一格,他却顺势一扭薛旭手腕,薛旭只觉手腕酸麻,环首刀脱手落地,而身后那人一只手从薛旭的右腋下探出,绞上了他的咽喉。这人穿的是砚平的步兵甲,小臂镶的铜扣不知何时被掀起一半,直割向薛旭的颈侧,薛旭用力低头,那裂开的扣子割在他的头盔侧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人一翻手,去反扳薛旭的后颈,薛旭是战场悍将,却不曾与人如此贴身肉搏,扎手扎脚反打,左肩又被那人左手扣住,把他的颈骨扳得咔咔作响,但他终究力大过人,用力一扬头,头盔的后沿重重砸在身后刺客的手上。那刺客双手一松,胳膊瞬时下滑到了薛旭腰间一扣,借了薛旭后仰的力道,用力拔起。这几下兔起鹘落,周围的士兵还不及反应,就见一个砚平步卒打扮的人窜到将军身后,晃了几下,就将薛旭高高抱起,自己朝后仰去,身子如一道拱桥,将薛旭的脑袋重重砸在满是血污的地上。 陶慕玄被谷玄的力量反冲,浑身酥软,张孟凯却还没有失去反应能力,当刀阵发动时,他恰好在三十步之外,此刻冲回来,却正赶上乔装的龙十四把薛旭摔在地上,张孟凯大喝一声,手中长刀疾刺龙十四,两边的士兵也丢了弓弩,拔出腰刀冲上来。 沼地本就湿滑,如今更凝了厚厚一层血渍,饶是那些士兵勇悍,但脚下随时可能踩到之前同袍整齐的半截身子,落步也不由得有些迟疑。 却见龙十四背部着地脚下一蹬,带着晕头转向的薛旭在血泥的地上滑开数尺,张孟凯的长刀只是在他小腿上划了个口子,他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捡了一把腰刀,朝薛旭脖子就抹。 薛旭被他重重撞了头部,却还勉强看得见刀光,用力抬起胳膊,腰刀切开臂甲深深嵌进肉中。龙十四却没追砍,就势扭着薛旭半跪起来,迫得张孟凯和三个士兵把刀朝边上一荡。此时周围的兵丁也都反应过来,用长刀和硬弩围了个圈子。龙十四把高大的身子一蜷,两指捏着薛旭的喉咙,整个身子都藏在他的身后。 “干掉他,继续追。”陶慕玄慢慢坐直身子,虽然满地血污,他却依然如端坐朝堂之上,尽管脸色煞白,声音却平静冷冽:“不要在意薛将军。” 薛旭本也是悍勇之将,若陶慕玄不出言,他也要命令手下硬上,陶慕玄抢先说了这话,他反而心中大怒,哼了一声。张孟凯和掠城营的兵士不由得犹豫起来,陶慕玄虽然官位高过薛旭,但毕竟只是文官,纵然是国教辰月中人,也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道理,何况还是这等命令。 龙十四的声音从薛旭的身后传出来:“薛将军,所谓富贵险中求,可也得有命去拿,将军前程似锦,换咱这条烂命,只怕不太值得……” 陶慕玄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私纵反贼,与反贼同罪!”声音激越,中气似乎已经恢复了几分,却听得“嗖”的一声,一个兵士手里一颤,一支铁矢离弦而去,擦着薛旭歪倒的盔缨飞过。 薛旭暗叫声不好,果然周围战士已经冲了上来。龙十四嗤了一声,手上一紧,薛旭发力梗住脖颈,依然被他的指甲抠破了咽喉,鲜血喷出。龙十四将薛旭尸身朝前一丢,就地滚去,七八把长刀铁枪追砍上来。那些士兵的精神本都已经绷至极限,薛旭喷血倒下,反令他们的心一下空荡荡,只是狂奔着面前那个好似狐狸一般在地上滑蹿的刺客杀去。 张孟凯一把揽住薛旭,他喉咙被撕了个大口子,血沫涌将出来,染得张孟凯肩甲通红。他嘶声叫:“放箭!放箭!”但那刺客四肢着地,在苇荡中奔窜,眼看就没入雾中,几个兵士紧追不舍,让弓箭手们不知该射哪里。 但李季存却知道。 他平端着一柄黑色的弩,却不是军队里的形制,却更加精巧和恶毒。他无声无息地把准具从龙十四身上移到了张孟凯的后颈。在当年的模拟训练中,他就是龙十四的守望人,为他补刀——或者杀死可能被捉住的龙十四。 他看到那个术士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他始终在一匹马的残尸后边,周围虽然有火把,但他却整个隐藏在影子中,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真切。张孟凯却站在火光中大声怒斥,他们大概以为龙十四就是操纵机关和刀阵的人,却没有料到在苇子坑里的李季存。 李季存缓缓扣下弩机,余光见那影子中的术士兀然立起,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方向,双眼闪烁着碧绿的光芒。 他身边的芦苇突然摇动起来,如同钢铁的刀丛,将李季存压住、纠缠、砍成了碎片。 “终究还是不能就这样一直做猎户……”他的思维也就这样碎裂下去。 芦苇丛中血雾爆开,陶慕玄跟着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将发冠扯下,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脸颊也削瘦下去,带了幽暗的绿意,哪里还有半分公卿的高雅。苇荡中夜风骤起,火把猎猎作响,将他的影子狂乱地投向各个方向。 这个以慕玄为号的术士,自加入辰月后,一心向往谷玄,古伦俄因此赐予他谷玄法器,他贴身携带,以压制自己天赋的岁正法术,但他心中知道,这几日来用岁正法术从植物的记忆中挖掘天罗的逃走路线,已经让他的谷玄之路产生了倒退,今次为了抵挡刀阵的杀力,法器彻底粉碎,那一直被压制的岁正之力却沛沛然充盈起来,竟比他最接近星辰之力时还要强大。 “那么,就索性放开吧。”这个宗正寺丞的心中,涌现起疯狂的念头。 七 百里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沼中,夜色已经深了,远远的后方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喊叫声,又像是风吹过苇塘的声响。他突然脚下一滑,小腿一直陷到泥塘里,搭在他肩头的手立即拽住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他及时地咬住舌尖,没有叫出来,那只手安抚地拍拍他,继续推动着他前进。 他知道那是苏七公的手。 苏秀行的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灯笼,照亮他们脚下的一圈地面,不时能看到呆呆的蛤蟆从光圈里跳出去,虽然这两兄弟的脚已经酸痛,身后渐渐显明的声音却告诉他们,龙十四和那个叫李季存的猎户并没有能阻挡他们太久。 苏七知道,龙十四和李季存已经完了,但只要能赶到梦沼之路的入口,就还有希望。 他看了看平稳赶路的百里恬,当龙十四和李季存提出留下阻挡时,他并没有再挣扎反对,而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然而他的眼里却依然存着愤怒,呼吸也急促起来。苏七心里知道,这个公子的心还需要更多的磨练。 突然破风声响,苏七将胳膊扬了一扬,几支断箭落在他们身边,而更多的箭支打在他们身边和身后的芦苇与泥塘中。 “我拦他们……”苏秀行跃跃欲试地说,旋即被苏七公兜后脑打了一记:“快走,就到了。” 三个人尽力地跑起来,后边的喊声逐渐明显,一道火线渐渐出现在雾中。 脚下的泥泞更加显著,渐渐变为浅水,淤泥如章鱼的吸盘吮着他们的靴子,每一次拔脚都要费很大力气,百里恬突然身子一歪,一蓬血喷到苏七公的手上:一支黑羽箭从他的左上臂对穿而过,这少年痛得脚下一软,跪在水中。苏七公心中一惊,就要把百里恬背起来,百里恬已把手搭在苏秀行的肩膀上,一边咬着牙关,一边从牙缝里吸着冷气道:“七公,继续走,不要耽误,我……还行。” 苏七略一点头,心中飞快思忖:自己的行踪被跟上,这些箭雨也准确得离奇,这绝不是一般的兵法能做到的,只可能是秘术师,莫非是南淮城中那个使用印池术的老人?即使自己的妻子也只能用一些放火的技术来限制他的印池术法,若是那个人追出来,只怕麻烦就大了。 这样想着,他的手却没有停顿,腕子一翻,亮出一把小刀,只一挥,就把百里恬臂上的箭首削去:“忍着。” 他回身,将一个弹丸远远投出,轰然一声,火光再起。 那是小黄曾用过的河络火油,此刻再次在梦沼燃起。后边的箭雨停顿了下来,苏七本来想用它来阻止印池的探知秘术,却歪打正着地打断了陶慕玄问道草木的岁正术。当箭雨再次开始散射的时候,他们脚下的水已经没到了膝盖。 “是这边了。”苏七公指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巨石,“水道就从那镇海石开始。”苏秀行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深夜的沼泽找到这块石头的,就看苏七公在石头边一阵鼓捣,竟拽出了一条皮筏子。 就在三个人爬上筏子的时候,芦苇猛地摇曳起来,没有风,但那些叶子却发出了金铁交鸣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袍人排开苇荡,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余孽!受死!” 他抬起手,苇子都在应和着他的手势抬起,苏七把百里恬和苏秀行按在筏子上,身体猛地低下,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的豹。 一条人影猛地从侧面扑了上去,那是一个穿着砚平步兵甲的人,他的身上插着四五根箭:“走!” 苏七公认出了那熟悉的动作。 陶慕玄被龙十四扑倒在水里,冷水呛入他的气管,他慌乱地挣扎起来。论肉搏,陶慕玄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兵,但龙十四曾被他的秘术割伤多处,又中了掠城营的箭,拼死搏杀几个追兵,再狂奔数里兜圈赶上,已经是强弩之末,拼着用全身体重将陶慕玄压入水中,却已经抬不手起来。 苏七没有去支援他,只是用力用长桨将筏子撑开,苏秀行叫着:“十四!”抬起头来,却被百里恬重重按了回去,那左臂的伤口溅出血来,但百里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苏秀行感到自己表哥的手在微微颤抖,也许是受伤导致的疼痛吧?他这样想着,却发现百里恬直起了身子。 他看着翻腾的水面,苏七静静地说:“从这镇海石开始,只有一条能行船的水路通往梦沼中心,其他的地方虽然看上去也是水面,但至多只有几尺深,下面是几万年沉积的淤泥,没有植物能生长在上面,即使是木头也会被它吸下去。这片水面在河络语中叫做‘缭嘉杰黛斯托麻’,意思是‘多触海兽的胃囊’。” 他这样沉静地说着,将筏子愈划愈远,远处的火光渐渐熄灭,有黑色的人影开始从苇荡中钻出来,那是残余的兵丁。而在水边,龙十四和陶慕玄落下的地方已经渐渐不再有波纹。 突然水波涌起,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缓缓从泛着泥泡的水面冒出,似乎有什么正托着他的脚将他抬起,他的浑身都是泥浆,两只手臂都不自然地垂在胸前,脸上还血糊一片,形貌狼狈之极。那人一张嘴,噗地喷出一大口泥水,直盯着筏子。虽然面貌看不真切,但苏七和百里恬都能感到那人如同实质的目光。 百里恬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右手,指着浑身是泥水的陶慕玄朗声说:“百里宗祠在上,我今必入天罗山堂,灭汝辰月。”苏七叹了口气,将皮筏向更深的水中曲曲弯弯地撑去。 陶慕玄和赶来的兵丁渐渐被夜色笼罩,百里恬缓缓坐在筏子边,浑身都在颤抖。苏七把手捏在他的胳膊上,慢慢拉直,“嘭”地一下,将半截羽箭拔了出来,百里恬一激灵,苏秀行赶紧用手按住了他的伤口。 苏七褪下百里恬的衣服,用布缠着他瘦弱的胳膊,这个月来风餐露宿,这个贵公子已经羸弱下去,但他的腰却依然挺直着。 “公子,你刚才说了那些话,不会让辰月的人对百里家——还有夫人——不利吗?”苏七一边给他包扎,一边似是随口地问着。 百里恬抬起头,夜雾已去,明月在天,北辰之侧似有辅星闪烁,他的嘴角微微地扬起:“七公啊,我说不说那些话,会有什么区别吗?”他抬起右手,轻轻抹了一下眼角:“辰月和我百里家,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我现在只有相信天罗。”他看着苏七公,问道,“可是天罗会帮忙吗?” “天罗会帮忙。”苏秀行捏紧拳头,“一定会。”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3 章 皮筏无声地荡开银辉,滑入梦沼深处,发出豪言的少年终于沉沉睡去。 他梦到了南淮。 “我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苏氏点点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她对面的老人眉心有一点邪异的红痕,如同火光跳跃着:“如果我能早一点到……” 苏氏望向窗外,从这阁楼可以看到远处的百里家大宅,一群工匠在修补着坍倒的房屋,音夫人想要一试范雨时的力量,但却没有想到一个照面就惨死雨中,天罗终究不是掌控一切的神。 “婉娘。”那老人叫着苏氏的名字:“我要问你一件事。” 苏氏低下素净的颈:“阴老请讲。” 那个墨蓝衣衫的老人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将朝阳的光遮住,手扣在窗台上:“你是为了让天罗陷得更深,才故意叫无暇去试探辰月教长吗?”他扭头看着苏氏,眉心的红痕愈发鲜艳。 苏氏抬头直视这个老人:“无暇如我的姐妹一般。” “但百里冀是你的丈夫。” 苏氏感到自己的皮肤表面也在微微跳动,白皙的面上有一道红晕闪过,她轻轻咬着牙说:“对。而且百里恬是我的儿子。” 桌子上的茶杯突然颤动了一下,轮廓有些扭曲,那是充盈的白衣派密罗术心关波动的表征。 阴姓老人没有动,屋子里的气氛却骤然凝重,苏氏的脸回复了平静,看着这个老人的眉心:“自从蔷薇皇帝以来,山堂已经蝉生二百年,现在到了动起来的时候了。乱世刺客,不值钱啊。” 老人的肩头突然沉了下去,声音也低沉下去:“这是苏家老爷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他没有等苏氏回答,自己摇了摇头:“那就看你的儿子是否真的和山堂有缘吧。”他从苏氏的身边走过,出现在一个鸽子笼边,高大的身形如同一缕烟尘,骤散忽凝,让人看不清动作。 他伸出白皙如青年的手,掏出一只双目血红的鸽子,随着他手的拂过,一些细微而似乎在摇曳的繁复纹路出现在它的黄木脚环上。老人流水般回身,将手扬出窗子,那纯白的鸽子微微一坠,倏地展开双翼,在秋阳里打了一个旋,摩云而去。 它先掠过正在修葺的百里家主宅,几天前的大雨已经将鏖战的痕迹冲刷干净,它张开翅膀,舒展羽翼,从南淮的城墙上越过,建河的水映着阳光,照到它的眼中,下面的芦苇却奇怪地倒伏了一大片,但它没有足够的智力去思考这件事,只是快速地越过了建河,借着阳光确认了一下方位,它向东南飞去。 有一队步兵正在快步奔走,似乎也在向着同样的方向前进,灰尘扬起来,遮挡了他们的旗号,但是管它呢,反正鸽子也认不出来,虽然它比其他同类要聪明得多。而且,它比其他同类也要快得多,如同一阵疾风,越过了这些步兵。 楚唐平原从它的身下飞速后移,它看到秋收的农夫散落在这几百里的田地中。它降落下去,啄了些谷粒,当它低空飞行时,有小孩蹦跳着朝他挥舞栓了布条的竹竿,大概是把它当成了麻雀,它不屑地攀升起来,却看到一队衣甲驳杂的马队,正在朝北行进。它无法数清有多少人,但打头的那个背巨剑的络腮胡子青年却抬头看了它一眼,伸手拦住了旁边一个摘弹弓的家伙。它惊吓了一下,急急地转向一边,当它从云层里找到正确的方位时,那些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莫合山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来,它略微降低了自己的高度,太阳已经渐渐沉下,它感到北辰已开始旋出天际,再次修正了一下方向,斜斜地落向莫合山的主峰。但就在它想要借助傍晚的暖风进行一次爬升的时候,却感到阴冷的气息,如同被鹞鹰盯上,它猛力鼓动翅膀,向侧面翻转,那广域的视野却已经看到两个黑色的身影抬着黑色的轿子,在没有路的荒野上疾走如风。 它本能地绕过这怪异的行人,从还没有开始落叶的杨树和桦树顶端飞过,转过山坳和断崖,一个小村出现在它的脚下。它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地,盘旋一周,正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唿哨,它欣喜地落下去,停在一根伸出的木条上,一只苍老的手从它的脚上摘下脚环,随手在地上撒了一些玉米粒,它“咕咕”叫着去啄食起来,却听到身边的那个人发出一声叹息,它转了一下脖子,毫不在意地继续吃。 苏秀行禁不住说:“咱们这不是走回头路么?” 他们曾经换过骡子、驴、马车和徒步,曾经用灰土和女人的衣服伪装自己,像乞丐一样从沁阳的城边溜过去,千辛万苦来到梦沼的南侧,却又花了好几天时间穿越梦沼,来到北方。苏七没有说话,只是脱下百里恬的鞋,把他的脚泡进热水里,“秀行,自己搓脚。”苏秀行扭了一下,把鞋袜扯下来,将脚浸到木盆里,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要是能多住几天就好了。” 百里恬摇摇头:“那个术士还没有死,他会追上来的。” 夜深雾重,陶慕玄和他们对面的时候又已经披头散发,百里恬和苏秀行都没有看出那个浑身湿漉漉的长袍人就是天启派来观礼的宗正寺丞,苏七却认了出来,音夫人曾经说那个人散发出谷玄之气,想来是用了什么秘术一直追摄在身后。 在这个山边小驿站的傍晚,苏七公不由自主地开始思念起阴无暇。 八 徐遵良带着浑身的纱布,坐在一辆大车里。 这次可算是倾巢而出了吧。他自嘲地想着,薛将军带了千人来到南淮,先走了一多半,那辰月的老头子又说什么“全体去沁阳支援”,这不是等于把南淮交回给百里家了吗?他自问不太懂什么政治,但那百里辽,嘿,怎么看也不是个老实人。 牙将王鑫策马走到车边,徐遵良起身行礼,却见这个金吾卫出身的王牙将脸色很是凝重。徐遵良是跟着薛旭的老兵,虽然军衔比王鑫低,但对这个从人称“走马金吾卫,射雁羽林军”出身的将领心中很是不服,特别他还在百里恬出奔之夜丢了城门,更是让徐遵良一肚子的腹诽。然而面子总要过得去,徐遵良拱手问:“王将军,有什么吩咐?” “真晒啊……”王鑫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俯下身子,低声说:“我觉着,咱们这次是填陷的了。” “谁?你说谁?”徐遵良想瞪眼,但脸上全是烧伤的痂,一抻就疼,就看王鑫说:“我是跟着杨将军出身的,去过两次天墟。”他年轻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夹杂着恐惧和向往的神色:“……我见过那个老人,他是辰月教的教长。” 徐遵良打了个冷战:“教长?!” 辰月自从成为国教,权倾朝野,教长更是传说中古伦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号称有移山填海之能,这样的一个人,理应出则风雷动,止则云龙息,为了一个小小的南淮逆子,竟然微服简行,却是为了什么?徐遵良并非一个思绪慎密的人,但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王鑫从他满头的纱布里也看不出表情,自顾说道:“所以这个事大不简单,我派出去的斥候一直没有回来,别看平国国主没本事,但这宛州的水可深得很呐,要不然,一个教长会亲自跑来这里,还下命令给咱们这些……小兵?” 徐遵良听斥候没有回来,心中有些着急:“那将军的意思是?” 王鑫瞟了眼四周:“咱们不要走得太快,以保存实力为上。” 徐遵良面色一变:“王将军,我敬你是杨大人的手下,就当没有听过这话。不管那辰月的教长存了什么心,薛将军需要支援总是不假。不救友军,不听调令,不要说军法要处斩,让军里的兄弟听了,也要骂禽兽的!”说得急了,面上痂都破了,渗出些黄的脓水来。 王鑫朝后错了错身子,他自认脑筋灵活,但杨拓石却总认为他难当大任,此次派下来在薛旭手下历练,发现这掠城营的兵果然不大卖他的帐,如今这队人只有徐遵良一个副尉指挥,军阶低他一等,他自以为可以说动,却被抢白一通,很是尴尬,只得干笑道:“徐副尉多心了,我也只是为稳重起见……”一边说,一边悻悻地打马去了队首。 徐遵良有些忐忑,虽然这个牙将胆小怕事,但斥候没回来却不像是骗人,在这楚唐平原,难道还有反贼么? 徐遵良看看身边的兵,大多是些步卒,还有十几个是在百里恬出逃之夜时受伤的残兵,这次那辰月的教长把他们全数调出南淮,城里只留下那百里辽的私兵,让他心里有些奇怪。 就在这时,路面突然振动起来,他听到队首的王鑫大喊:“起枪!起枪!”掠城营的兵士们大喝一声,将肩上的过丈长枪举起,枪杆搭在前面人的肩甲上,发出整齐地磕碰声。薛旭为了追击,带走了几乎全部的马,但却因为要轻装追逐,剩下了足够的重甲,现在这些步兵身上都是坚实的鳞甲,虽然行军很慢,但好在秋已渐深,倒也不算热。 徐遵良勉力远眺,只见道上烟尘滚滚,总有百十骑人马,发着一些胡乱呼喝,他哼了一声,“草寇。”用力挥动手臂,随着他的手势,两个小队的人抽出角弓,斜斜推弓,只等徐遵良发令,但他眼角被烧得伤了,看不真切,刚一迟疑,却听到对面烟中一阵呼哨,十七八根劣箭胡乱飞来。 王鑫首当其冲,大喝一声,格开一支羽箭,叫道:“还击!”两排黑羽箭射还回去。徐遵良看那来箭凌乱无力,被掠阵营的士兵用皮盾俱都挡下了,心中有些安稳:这些蟊贼纵然有马,但也未必是正规军的对手,若抢了他们的马,说不定还能更快些去支援薛将军。正自想着得胜之后的战利品,突然对面霹雷也似发了一声吼,冲出一骑。 王鑫只看对面冲出一匹白马,马上那人没戴头盔,却扛了一把半尺宽的巨剑,看起来只是个蛮人,心中存了轻视,叫道:“来者何……”,“人”字还未出口,那马已经过了一半路程。王鑫大惊,拨马朝枪阵里退,两翼掠城营的兵士举枪掩上,王鑫身后蹄声骤紧,就在他策马退进阵中的短短六步中,那白马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后。 王鑫没有来得及回头,但掠城营的枪兵却看得真切,那白马上的虬髯青年眼睛如太阳般明亮锐利,巨剑随着马势荡出,白马跃起,剑光如明月在天,白马从王鑫的肩头越过,落入队中,七八杆长枪被一挥而断。王鑫从肩头裂开,分成两片,倒在马的两侧。 对面的草寇们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顶着羽箭冲杀上来。 那青年并不停顿,纵马直冲徐遵良的大车,徐遵良将心一横,伸手抽出佩刀,那青年却没举剑,一探手,就摘了那青蔷薇的大旗,横扫出去,将两边弓箭手俱都打散,打马冲出了这百十兵卒。 那神俊的白马在他们阵后兜转,青年将右手切在左拳上,对这些重甲的兵丁做了一个奇怪的礼节:“墨鹰团,魏长亭。” 张子彪感到自己真是倒霉到了极点。他被点名带了一些三流的兵丁去帮羽林天军的大佬,结果在路上被叫墨鹰团的佣兵,啊不,是反贼,打得七零八落;然后又来了一个死人脸的大官,比自己的将军还要大上十七二十八级,一路上闻着草叶子啊树皮啊,带着大家走进一片沼泽;这沼泽里到处都是陷阱,他亲眼看到一个亲兵走着走着就陷到一团草里,连个泥泡都没冒就看不见影了,不过还好他们的人走得慢,前头走得快的羽林军据说被蜘蛛丝割死了好几十,连带兵的薛大将军都死了,乖乖,那得是什么蜘蛛啊;现在那死人脸的陶大人——他现在脸色更可怕了——带着他们横穿沼泽朝北去,带兵的就剩下他和张孟凯两个,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情况,但看陶大人的意思,遇到危险,恐怕还是要他们砚平步兵先上去填——没法子,谁叫那刺客是换了砚平的衣服刺杀了薛将军呢,比如在梦沼正中那个河络风格城市的遗迹,突然爬出无数指头大小的红蚂蚁,就是砚平的兵跑在后头,死了十好几人。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4 章 张子彪嘴里哼唧着,把裤子放下来,他们从梦沼走出来,除了那个陶大人,每人身上都是干掉的泥巴壳子和蚊虫咬的包,但比起那些去探路陷死在泥塘里的弟兄,能活下来已经谢天谢地,哪怕屁股上还挂着巴掌大的蚂蟥,出来了就是幸运儿。 他看了看周围精神萎靡的同伴,再次哀叹起来:那逃进梦沼的小船上,分明只有两三个人,怎么就能把大军害得这么狼狈呢?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张子彪哀叹的时候,那两三个人里的两个少年正在对峙。 “哥,如果那秘术师真的回去南淮,对姑姑下手怎么办!”苏秀行瞪着百里恬,“你真觉得天罗什么都能干吗?” 百里恬没有回答他,脸色愈发阴沉,事实上,从他对陶慕玄口出豪言之后,他一直都没怎么开过玩笑,即使对这个从小长大的表弟。苏秀行却没有把他的沉默看作认错,追问道:“如果天罗怕了辰月怎么办?” “你不也是天罗吗!”百里恬终于爆发出来:“你告诉我,你怕他们吗?你会缩手吗?”他伸手抓了苏秀行的衣服领子,苏秀行没有避让地看着他:“我不怕他们。但我不是天罗,现在还不是。” 百里恬的眼角跳动着,慢慢松开手,顺便拉了拉苏秀行的衣领:“对不起……” 只听苏秀行继续说:“哥,现在七公不在,我实话对你说吧,我知道七公是天罗,音夫人也是,我父亲如果没有死,是他们的上司。” 百里恬的脸色白了一下,苏秀行的父亲苏怀纯,就是自己母亲的长兄,药材商人苏定昭的长子,在时疫中广施药材,活人无数,受封紫陌君,但这个人在五年前往宁州采药时沉船遇难,不想竟也是天罗。 那么,我的母亲,就果然是天罗了……百里恬这样想着,心里却奇怪地安定下来,张口似乎对苏秀行,又似乎对自己说:“那么,她不会有事。” 苏秀行显然是猜出了他说的是谁,迟疑了一下:“可是辰月也厉害得很,何况还有二叔给他们帮忙。” 百里恬僵硬地挥了挥手:“你等等,我想一想。”他抬起头,木板的房顶上有一些蜘蛛网,亮晶晶的蛛丝映了窗外的斜阳,让他稍微恍惚了一下。 在莫合山下的这个小驿站里,百里恬突然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在记忆的渊壑中,他是幼儿时便听过天罗这个名字的。 苏秀行本觉得自己的表哥一路走来,心肠越来越硬,和之前的温和沉稳大不相同,趁着苏七说出去探路,想要和他好好说说,却发现百里恬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双眼有泪流下。 “妈……”苏秀行甚至没有听清楚这个字,百里恬已经把嘴闭上,猛地甩了一下头,突然伸出双臂,将苏秀行紧紧抱住,苏秀行呆住了,迟疑着拍拍他的后背,却听到百里恬在他的耳边说:“我相信天罗。”他稍微离开苏秀行,再次重复:“我相信天罗。” 苏秀行虽然聪明,却还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吓了一跳,竟忘了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伙计招呼的声音:“七爷,回来啦!” 百里恬快速地抹了一下脸,打开房门。 直到很久以后,当苏秀行名列四大公子时,才知道自己的表兄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但此刻,他被七公的表情吓到了。 忠心耿耿的管家苏七公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这里的是阴无暇的丈夫苏藻,天罗山堂最出色的守望人之一。 百里征拄着拐杖,正在庭院里练习走路,却听到一个姨娘来说,苏氏过来了,他心中一惊:百里辽曾经说这个苏氏勾结盗匪,已经被赶出家门,但他自己心里却觉得,苏氏为了保大哥的血脉,不惜请托野盗之流把儿子送出去,比起大哥的正妻胡氏死了儿子只知哭哭啼啼来,实在可称女中豪杰。想到这几个字,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赶紧朝外迎去。 百里征走到客厅,果然见自己的妻子息氏正陪着苏氏在堂上坐着,边上跟的似乎是之前伺候百里恬的小丫鬟阿惜。苏氏见了百里征,起身行礼,百里征连忙道:“大嫂快坐。”之后却不知该问什么了。息氏站起来,拉着阿惜朝出走:“可怜见的,我带你去吃些果子。”路过百里征的时候,快速地小声说:“嫂子这些天可是受苦了,你要是敢跟着二叔跟她过不去,看我不拧掉你的耳朵。” 百里征赶忙道:“哪能呢,哪能呢。”打躬作揖把妻子送出门去,方直起腰板,咳嗽了一声:“大嫂,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苏氏低眉道:“小音叫辰月的人杀了,我到皇月坊找了先父的老嬷嬷家借住,这些日家主在城里搜查得紧,想来想去,三叔是和先夫共过患难的,只有来投奔三叔了。” 百里征的面皮都涨红了:“什么家主!二哥只会听辰月的吩咐,大嫂你只管住下,我叫下人收拾个院子出来……”他突然犹豫了一下:“现在辰月的人都走了,是不是把小恬也接回来?” “家主在城里抓我,辰月教在城外追我的儿子。”苏氏低下头轻轻摇着:“偌大的唐国百里家,竟落到这种境地……” 百里征一拍桌子,将靠在边上的拐杖都震得在滚在地上:“什么家主!等我能出门了,就再召宗祠会,长老们也不会容二哥这么胡来!大哥被辰……” “喊什么,就你嗓子大。”息氏推门进来:“嫂子不要怕,大不了我带你去鹭城住,他们百里家怕辰月,我们息国可不怕。” 百里征喉结转了转,将“那是你们偏僻”几个字硬吞回去,只是说:“贤妻哪里话来,二哥那也是……忍辱负重。” 息氏嗤了一声,在苏氏边上坐了,“嫂子,我家爷说得也没错,现下辰月的人都不在,宗祠会换家主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就安心住这里,下人们不会说出去的,我们帮你出去打点就是。” 苏氏站起身,深深一礼道:“如此就托庇二位了。” 九 张子彪把外面的布甲脱了,里面是一身土布的短衫,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挽起袖子也勉强像个农人。 “可是这儿哪儿有农人啊……”他嘟囔着,看着手下的人也把衣服都换成粗陋的土布农装,这倒不是什么问题,砚平来的这批步卒本来就多是出身农户,哪像那些天启什么掠城营的军爷,一看就是满脸精悍,压都压不住的杀气。 现在那些人的首领张孟凯正在检查他们的弩弓,从梦沼走出来,不少弓都受了潮,挂了水锈,见张子彪扎手扎脚走过来,拱手道:“辛苦张大人了。” 张子彪知道这人虽跟自己有同姓之谊,只怕心里并看不上自己,但礼数总是要到的,忙还礼道:“张大人客气。只是这安南亡国之后,荒了不少年,一路上看不见什么农田,我们装农民,只怕不大合理吧……” 张孟凯打个哈哈,揽着张子彪的肩膀道:“张大人,陶大人的意思,砚平的弟兄只要转一圈,把反贼引出来就好,到时我们万箭齐发,哪里有他们活路?” 张子彪回头看了看这些士兵,能用的硬弩大概还有几十把,虽然离万箭有些距离,但区区三五个反贼,是绝无可能幸免的,便也点点头:“全凭张大人吩咐。”心中却依然有些狐疑:既然人数这么有优势,一拥而入拿下反贼,岂非更加直接? 他们已经在了那小驿站安平的外面,将驿站团团围了,整个东陆叫安平的驿站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这个小驿站也没能免俗,桐油刷过的招牌在秋风里吱呀地荡着。这里本是安南国去平国的要道,只是三年前安南在诸侯兼并中被楚卫屠城灭国,这条路也就荒废下去,只有从云中去宛西的商人还有时在这里歇脚,只是此刻驿站里一片安静,连灯都没有,若非那个陶大人坚称反贼就在驿站里,张孟凯早就认为他们已经跑了。 张子彪叹口气,这驿站里连伙计都没出来一个,显然反贼已经早有准备,只怕自己这些手下扮成农夫也早被他们识破,这计策之拙劣只怕连砚平的捕快都要嘲笑,现下也只好行步看步。他把珍爱的腰刀掖在后背,搞得背后突起一条,不过反正也不会有人看后背,张子彪又把路边削的扁担扛在肩膀上,叫了一个伍长上去叩门。 那驿站的院门虚虚掩着,伍长李拙拍了两下,见无反应,便伸手一推,然后就朝后倒飞出去——一支黑黝黝的短矢只有尾巴露在他咽喉下面一截,空心的杆中喷出如泉的鲜血。张子彪吓得朝后跳去,李拙的尸身倒在门前,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砚平的步卒大声叫起来:“有埋伏!”朝树后和草丛里就躲,张子彪心里暗骂,这下所谓的伪装全无用处了,不过看那些天启的兵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的伪装,随着一声撞击,黄土夯的院墙被刚刚砍下的巨大木桩撞破碎裂,土块还没有落到地面,两个套着布甲的掠城营士兵就已经跳了进去。 张子彪骂了一声——原来自己的人换下的衣服被他们套在外头了。跟着,那两个人就发出惨叫和倒地的声音:“钉子!脚下有钉子!”但更多的掠城营士兵已经跟着跳了进去,那惨叫突然变成“老白你个王八蛋踩我!”,然后迅速变成了哼唧。紧跟着,一队兵踢开正门,这次没有飞出短矢,他们猛地涌了进去。 张子彪听到箭矢破风的声音,然后是刀剑挥舞的声音,嗡嗡声,更多的惨叫声。 然后安静了。 张子彪咽了口唾沫,四周看了看,身后是七八个手里拿着柴刀木杆,不知该不该进去的砚平农夫。 “若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薛大人领兵,应该不会这么乱糟糟吧……”张子彪窝在门口懊恼地想,但显然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这些人为了快速追踪,没有带鳞甲,但梦沼的那次刀阵说明天罗的刀丝也不是完全无坚不摧,有几个士兵靠了盾牌和兵器隔了一道,只是受伤,没有被切碎,因此这次掠城营的兵多套了一层砚平的布甲,也算是不无小补。 只是张子彪的身上,就只有麻布短衫了。他叹口气,把头巾摘了挂在扁担上,在门口一晃,一支矢“嗖”地飞来,却准头甚差,钉到门上去了。他估算一下方位,朝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孟凯小声道:“东边楼上。” 张孟凯将手一挥,十几个弩手涌到门口,噼里啪啦朝里面射了一气,倒没人反击,可听起来也没射中人。张孟凯脸上有些挂不住,大喝一声:“点火!” 张子彪吓了一跳:“大人,里面还有驿卒啊!”张孟凯吞了口唾沫:“反贼如此凶残,里面的人定然都已经遭了毒手,我等忠君为国,正当杀敌报仇!” 他说得慷慨,却听到一声冷笑,陶慕玄从他身后走来,将他正要发的火压回肚子里。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5 章 “好重的煞气啊……”这个披头散发的宗正寺丞喃喃道,似乎是沼泽的水汽吧,张孟凯闻到他的身上散发出青苔和水藻的气味,心中有些莫名的害怕,退到一边,就看到陶慕玄大步走进了门。那些本已经开始在箭头上裹油布的弓弩手面面相觑,张孟凯着恼地大力挥手,让他们先不要放火。 但院子却自己烧了起来。陶慕玄微微闭着眼,火气缭绕在他周围——又是那种无色无味的燃油。他面对的对手似乎是一个善于用火的人,南淮城中一次、建水边一次、梦沼水道又是一次,虽然在建水边的那次陶慕玄并没有在,但薛旭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样子他却记得很清楚。 他并不擅长格斗,更不擅长刺杀或反刺杀,但他依然走进了这危机四伏的驿站,因为天已经暗下去,代表植物生发之力的星辰岁正已经遥遥出现在西方天际——那是他的本命星力。即使火焰中那些木板在发出呻吟和断裂的声音,那绵绵的星力还是一点一滴地在他的心中积聚。 “嘣”地一声,一道刀丝从无可知处破土弹出,却是已经没了力道,在半空就萎顿下去,却是叫地里的草根扳松了机括,陶慕玄自从谷玄坠饰碎裂之后,岁正之力飞速提升,单以强度而言,已经不在几个教司之下。但他依然感到冷浸浸的寒意从面前那小楼传出。 院子外张子彪正要退到后边,让张孟凯的精兵上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尖锐的嘶叫:“小的从后头跑了!”正是陶大人的声音,心中一惊,就听张孟凯大吼道:“快追!”率先带了掠城营的人就朝后跑,张子彪叹了口气,看看手下那些面露疲色的兄弟:“走呗。” 驿站的院墙是泥巴混合着稻草夯的,按理说并不应该容易燃烧,可此刻却热度逼人,时不时有火苗从缝隙中朝外一舔一舔,可以想见朝里那面已经烧得很是剧烈,张子彪和砚平的残部远远避开墙面,等绕到驿站后边时,却看到张孟凯手捂着肩膀,有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几个掠城营的兵丁倒在地上,却看不出是什么伤,正是那几个持弓弩的神箭手。 在驿站后门朝北是一片山丘密林,张孟凯本在那里派下的守军也已经倒在地上,边上站着两个少年和一个瘦得好似竹竿一样的人。“这人好像不是我们追的那个大人……”张子彪依稀记得在他们眼前撑船走掉的那个人没有如此瘦高,但他的目光立即被那个少年吸引了:“这……这不是公子吗!?” 在梦沼他只是远远看到三个人在雾气中撑船远去,不曾看清脸面,但此刻秋色霁净,距离又近,面目却看得真切了,那个稍微高一点的少年眉眼清秀,面色沉静,却不正是百里家的少主百里恬么。 张子彪张口结舌,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驿站,火光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那天启来的陶大人不知在做些什么,而张孟凯大人却正在咆哮着:“围起来!围起来!”张子彪抹了一下眼角的汗,仔细看去,那少年也似乎正看到了他,但大概没认出来,将眼睛转了过去,但那一转眼的神态,就似足了百里冀的影子。 “不行啊!”张子彪朝前跑了几步,冲到张孟凯的身边:“张大人,这不是反贼,是百里家的少公子!”张孟凯瞪了他一眼:“百里一家都要做反!快去捉了他!” 张子彪脑袋嗡了一下,后退一步:“这……不行啊。” 砚平虽然离南淮颇有距离,城主也一直和辰月走得近,但终究算是唐国的属地,奉百里家为国主,百里冀父子也曾经去砚平视察,张子彪当时是金枪营的领队,还被百里冀亲自赐过一口腰刀。 他摸了摸后背藏着的那口腰刀,那并非什么传世宝刀、魂印神兵,只是比较精工打造,但吞口上面的金菊花纹,却是百里家内库的铭记。张子彪瞥了一眼那些跟上来的弟兄,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大人。” 口气十分强硬,就连张孟凯也听出有些不对,面目一肃,回头道:“将军有何见教?”张子彪虽然军衔略高他半分,但毕竟只是地方兵长,和他天启杨拓石嫡系地位相差何啻天壤,此刻叫将军,显然是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 张子彪又看了看那少年,他们似乎并不着急逃走,倒像是更关注那燃烧的驿站。他并不是一个口齿便给之人,斟酌了一下,却只是说:“大人,那真的是百里家的少公子,看在百里家主为国捐躯的份上,能否高抬贵手,放他们去了吧。” 张孟凯不由得失笑道:“大人,咱们做军人的,军令如山,就是上面叫咱抓自己的父母师长,也得照做,张大人不要因私废公。”说着将手一举,那掠城营的劲卒都纷纷挪动脚步,竟是要扑击了。 张子彪头上汗如雨下,手在背后摸着的刀柄,似乎也热得烫手:“大人,这不过是小孩子……” 张孟凯没有理睬他,眼中神色凌厉,盯着那个瘦高的男子,口唇翕动,就要下令。 “大人!”张子彪涨红了脸,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诧,那刀似乎是出于本能地拔出来,架在了张孟凯的脖子上,他喘着粗气,用力将自己的一丝悔意吐出去:“这、这是做反啊……” “你才是做反!”张孟凯万没料到这个逆来顺受的地方小将竟敢如此嚣张,自己肩膀又刚刚被什么东西打中,酥麻不能行动,竟被人用刀架了脖子:“你莫不是反贼的同党!” 掠城营的兵卒纷纷将刀锋向了这边,砚平的步卒却还没反应过来,而且又多是农夫打扮,有的把扁担胡乱摆了个架势,有的目瞪口呆看着张子彪发难,还有的左右乱转,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两三个张子彪的亲信还算反应快,从柴担里抽出刀护住张子彪的背门,但也心中忐忑,不知长官是吃错了什么药。 张子彪用力握住刀柄,免得自己的手先抖起来,这一用力,刀锋沉了一下,倒让张孟凯把后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看张子彪眼睛通红,显是精神绷到了极点。就听张子彪哑声道:“大人,我自从军,就听说‘乱命不从’,这追杀国主的遗孤,你说,算不算乱命?” 虽然刀上的力度小了些,口气却益发不善,张孟凯只得道:“张将军,把刀放下,大家都是听命行事,有话慢慢商量。”这摆明是托词,但张子彪此刻脑子乱得很,听到话风松动,就如同溺水者捞到一根稻草,心里先松了半截,身子略微直起来,按着张孟凯的左手也有些松动。 百里恬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突生的变动,一丝笑意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嘴角,这是多日来从来没有过的:“唐国没有死。唐国还在。”苏秀行擦了擦眼角:“商哥,帮他吗?”那被称为商哥的瘦高青年缓缓摇摇头:“这些都是小节,我们能不能走得,得看七公。” 苏七之前把百里恬和苏秀行安置在驿站,就循着暗记找到了在莫合山南做远探出哨的商野衫,也就知道了这天罗山堂真的在莫合山中,但商野衫却还带给了苏七一个消息:百里家的女管家——阴家家长的义女阴无暇——他的妻子音夫人,被辰月的教长杀死了。 杀手的要义是隐蔽,而隐蔽最需要的是冷静,作为苏家的天才,苏藻对情绪的掌控一向精深,即使为世人所看到的惊慌或紧张,也多半是他扮演出来的,但那一刻,商野衫感到他真的爆发了。这也是他为何会让商野衫带百里恬和苏秀行离开,而自己留下面对那个辰月的信徒。这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策略,但没有人敢异议,即使苏秀行也没有见过七公那么铁青的面容。 商野衫把手搭在苏秀行的肩膀上,远远看着驿站,火势渐大,掠城营的兵还有一些在外围把风,更多的已经集中过来,但他们的头子现在却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让他们不敢再向前。 现在那把刀微微颤抖着,刀的主人正在喘着粗气:“张大人,你让他们撤了包围吧,我愿意去沈城守那里说个明白。”张孟凯连忙道:“这个容易,张兄放下刀便是。”却听张子彪的亲兵叫道:“大人放了刀,须防他反悔!” 张子彪一瞪眼,将刀又握紧三分,心中却清醒了一些:眼下已经骑虎难下,自己的人本就没有掠城营的人多,装备训练更是远远不及,若放手,只怕当场就被格杀,但若不放手,只怕他们一围上来,自己还是要束手就擒,好在这个张孟凯没有之前的薛大人勇武,否则只怕已经下令强行动手了。 想到此,心中却有些狠意,大声道:“天启的军爷,你们把兵器都放下!”那些掠城营的如何肯听,反又逼了一步,此刻砚平的军卒终于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举了扁担里的短矛朴刀,勉强成个对峙之势。 张子彪把刀一压,张孟凯的脖子顿时流出鲜血:“快叫他们放下兵刃!” 张孟凯虽然只是临时提拔的锋长,终究也是杨拓石手下的老兵,看张子彪眼神不善,心知不可妥协,大声道:“张子彪!你是唐国的将领还是大胤的将领!”张子彪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瞬即坚定起来:“你是大胤的将领,还是辰月的?” 就在这时,驿站的外墙突然崩塌了。 “轰”地一声,火焰卷了出来,即使是掠城营的官兵也都将目光集中过去,虽然他们对那越来越怪异的陶大人有些看不惯,但他们还是感觉到,那个人才是自己这一行的主力。 然后他们果然就看到了陶慕玄。 一阵压抑的欢呼从他们当中传了出来,陶慕玄从火场中缓步走出,背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向这剑拔弩张的一群人,如晃动的巨兽,将砚平军卒的反抗心全都吞噬殆尽——有人已经快要拿不住手中的兵器了。 但那影子突然就出现了一条缝,陶慕玄低了一下头,似乎有些诧异:他的一条腿脱离了身体,然后是手,腰,胸和头。大胤宗正寺丞,辰月教长范雨时的高第陶慕玄,就在莫合山南麓,安南旧地突然地碎了。 兀然出现的黑色影子吞噬了他的身体,迅速地化为虚无,在生命结束的时刻,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最向往的谷玄星力。 即使精锐的掠城营将士也不由瑟缩了一下,张孟凯虽然被刀架在脖子上,但角度却恰好看到这一幕,虽然形式和刚才其实没什么变化,但陶慕玄的死,就让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势力骤然消逝。他吼叫了一声,用力一挣,张子彪的刀就切开了他的咽喉。 热血溅在张子彪的脸上,他顾不上抹,举手大喊:“动手吧!” 黑色的羽箭穿透了他的胸口,他大叫着扑向一个掠城营的兵士,一刀隔开刺来的长矛,顺手将其砍翻,但另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腿,跟着肋下一热,从血污的眼角看到似乎是一柄砍刀。 张子彪听到周围乱哄哄的喊杀声,亲兵的惨叫声,他缓缓跪下,用刀支着身体。他将目光投向山路,百里家的公子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这冲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的脑子已经想不清其中的利害,一个亲兵倒在他的眼前,嘴唇翕动,但张子彪已经听不清他要说什么。 “对不起。”张子彪说。 然后他倒下了,腰刀立在他的尸体边,吞口上的金色菊花已经被血勾得通红艳丽。 “为什么不帮他们!”苏秀行刚一停下就接着问:“七公呢!” 商野衫沉着脸:“他们求仁得仁,我们留下,也打不过那么多兵的。” 百里恬在这奔跑中一直沉默,但突然抬起头:“七公是不是……不能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商野衫低头看了看他:“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出来。辰月教杀死了他的妻子。” “什么!”“那我的母亲呢!”两个少年同时叫了起来。 商野衫飞快地皱了一下眉毛:“苏夫人没有事,她现在很安全。”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6 章 百里恬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但商野衫立即把目光投向了山路,他的个子实在太高,百里恬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我是山堂派出来接你们的。但是我不能把你们带到山堂,你们必须自己走到山堂的地方。”他对苏秀行说:“七哥是不是把玉玦给你了?” 苏秀行从怀里掏出那玉玦,那是苏七从李季存的路点拿的法器,里面用奇特的密罗术灌注了地图,就在不到半个对时前,苏七把它交给了苏秀行。苏秀行紧紧握着那块玉玦:“七公真的已经……他不是把那个人杀死了吗?” 商野衫没有接玉玦,伸手握住苏秀行微微发抖的手,把它按回怀里:“你们把玉玦交给村口姓苏的看门老人,他就知道你们是谁了。”苏秀行感到那个人的手很冷。 三个人默默在山路上前进,背后并没有追兵的声音,看起来即使是掠城营,没有指挥者的情况下,也没法继续追击了。苏秀行几次想问苏七公的情形,都被这个沉默的人堵了回去。 天色很快黑了下去,商野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轻巧却结实的灯笼,点着了交给少年们,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用,迈开步子走在前面。他的腿很长,若非百里恬和苏秀行在这旅途中已经磨练过行长路的技巧,几乎跟不上他。到后来,就开始在没有路的地方前行,不时有虫子啪啪地撞在灯笼纸上,苏秀行既困且饿,又不愿向这个不通人情的商哥求休息,闷了头跟着磕磕绊绊地走,百里恬还试图记一下路,但很快就发现根本不可能。 当明月已经升至半空时,商野衫突然朝边上一转,百里恬才发觉,那里的一团黑影竟然是一个窝棚。 “你们在这里睡到天明,我会叫醒你们,然后你们自己走到山下,那就是天罗山堂了。”商野衫指着黑夜中一个方位道。 百里恬努力眺望,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小山包的山顶,而在商野衫手指的方向上,朦胧的似乎有光,仔细看时,却又已经不见了。 商野衫把他们推进窝棚,从墙上摘下一个皮口袋丢给他们:“赶紧睡。”将灯笼接过去,脚步声渐渐远去,那窝棚内就被黑暗笼罩了。 百里恬打开口袋,一股膻气窜出,大概是羊奶一类的东西,他递给苏秀行,摸索着摘下背后的包裹,倒在草垫子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苏秀行似乎问了他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 他梦到了母亲。 当百里恬被叫醒的时候,眼眶还湿润着。他麻木着爬起来,苏七公已经不在身边,现在能够让他想起自己是来自南淮百里家的,就只有身边看起来已经黑瘦了许多的表弟苏秀行。百里恬伸手拍了拍苏秀行身上的草梗,却听商野衫说:“下面的路不很好走,但我不能送你们,看着水光的方向,就不会错。” 百里恬淡淡地说:“谢谢。”走出窝棚。 天还没有大亮,但仍然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条小溪,昨夜隐约的光大约就是它反射的月光,在溪边有一片屋宇,却看不到什么人迹。 苏秀行也从窝棚里爬出来,他的眼窝还有些发红,看起来也不是睡得很踏实。商野衫把一个皮口袋塞到他怀里:“水。”苏秀行僵硬着点点头,看着山下薄雾中的村庄:“那就是天罗山堂?” 商野衫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快上路吧。” 当两个少年再回头时,这个高瘦的青年已经消失在林中。 苏秀行捏着怀中的玉玦,看了百里恬一眼,百里恬背起包裹,率先走了下去。 百里恬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一路艰辛,终于找到了目的,但只凭他们两个人,真的能说动天罗山堂吗? 当他们走到村口时,这村中竟毫无生气,只有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人坐在村口的树桩上。 苏秀行疑惑地探头看看村中,虽然已经近午,却既无炊烟,又无人声,竟如同死村一般,他伸手掏出玉玦,上前一步:“苏老?” “这里已经不是天罗山堂了。”苏老人睁开浑浊的眼,“从路点暴露的时候,天罗山堂就不在这里了。” 苏秀行睁大了眼:“不,不会的。路点刚刚才没,天罗山堂怎会这么快就走了。” 苏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天罗山堂就会这么快。” “那天罗山堂现在在哪里?”百里恬禁不住问,心里还存了一丝希望。 苏老人前后摇动着佝偻的身躯,好似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要倒下:“我不知道,也许到下一个十年的时候,它才会重新出现吧……” 百里恬心中一空,一路上的奔波、苦难和死亡,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这让他的心都几乎要炸裂开:“可是商哥说让我们来这里……” 苏老摇摇头:“他只是一个外围的哨探,和我一样,老爷子们的想法,我们都不知道。” 百里恬想要大叫,但终于没有喊出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苏老,我的母亲,也是天罗,请您看在同宗的分上……” 苏老人抬起手,指了一下远处的山崖,在正午的阳光掩映下,一个枯瘦的身影俯瞰着这个小小的山村。他伸出手,缓缓翻动,阳光在他的手中明灭,将巨大的影子和无穷的杀意投向下面的两个少年和一个老人。这是百里恬第一次见到范雨时,也是最后一次。 苏老冷冷地说:“那是辰月的大师,但他即使会秘术,也不能插翅飞过来,我们走吧。” “走?”百里恬带了期冀道:“去找天罗山堂?” “不,回你们的南淮。”苏老皱着眉毛,“天罗为了你们这盲目的行为已经损失了六个内部的人员,我们是杀手,不是可以随便招揽的佣兵,死一个便少一个。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会带你们躲开哨卡进南淮,这是天罗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 百里恬的脸瞬间白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百里家可以让天罗不再这样没有根基。” 苏老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百里恬的心跳得飞快,脚趾用力抓着地:“我是百里家的继承人,我愿意让天罗成为唐国的贵族,甚至宗祠世家。” “孩子话。”他看到老人的肩膀松了一下,“天罗不需要这个。” 百里恬猛地跪下,脸都涨得红了:“苏老,家慈是天罗中的主家,为何要嫁到百里家?” 他在一路上都在思考为何母亲会让七公带自己找天罗,而在那梦沼北方的驿站中,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也想起了他为何似乎听过天罗这个词,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对母亲讲过这个词——父亲是知道母亲身份的。 苏老抬头看了看天:“那人会追上来,先跟我走吧。” 十 当百里恬进入南淮时,他发现辰月的人已经不见,街上有些百里家的私兵,但查得似乎相当松懈。已经是晚膳时分,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似乎南淮已经不再戒严。他和苏秀行朝主宅的后门走去,却发现墙塌陷了一块,有些工人正在往上垒瓦。一个面目普通的瓦工突然转过身,将角门打开,苏老略一点头,就走了进去。 百里恬吃了一惊,这是通向苏氏居住的西跨院的角门,他走进去,突然一阵香风,一个熟悉的身影扑到他的怀里:“公子!” 是阿惜。 在他的眼角余光中,几个家丁都欢呼着跑过来:“真的是公子!” 那一瞬间,百里恬甚至忘记了天罗。 苏秀行挠着耳朵,正看见苏氏从屋子里快步走出,裙裾几乎将她绊倒。百里恬显然也看到了,连忙抢上去跪倒:“母亲……孩儿无能……”声音沙哑起来。苏氏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没关系,没关系,你人没事就好。” 百里恬心神激荡,低声道:“我没有找到他们……被送回来了。” 但当他回头时,发现苏老已经不见了。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17 章 苏氏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招呼苏秀行也过来,将他们两个都抱在怀里,抚摸着他们的头发:“先去休息吧,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百里恬沐浴之后,天色已经黑下去,他在思考如何对母亲诉说这一路的行程,却听到小院的门口响起了叩门声。 百里恬本能地去摸匕首,却听到阿惜答应的声音,方才松了一口气:这里已经是南淮了。但当他出门时,却感到了熟悉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宛州一路追逃的行程,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味道,好似浓稠的血,让他的呼吸沉重起来。 看到母亲苏氏搀扶着苏老走进来院门,百里恬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当他们走在一起时,百里恬才发现这个人的眉目依稀有些和母亲相像。而他此刻散发出沉静的气息,和当初的苍老截然不同。 “这是你的舅公,我的兄长。” 百里恬急忙下拜:“舅公,小甥不知……” 那老人伸出手,似乎有一阵风托住了百里恬的胳膊。“你做得很好,很好。” 百里恬看向自己的母亲,“我没有找到天罗山堂……但舅公让我回来。” 苏氏笑了笑,那老人抬起手,“不。你找到了。” 随着这只手的抬起,从走廊到屋檐,依次亮起了十七盏灯笼。在灯笼后的暗影中,有人形晃动,百里恬努力去看,却发现他们的面貌在晃动的火光下朦胧不清,但无论是在屋檐上的瘦小身影还是从偏屋内走出的高大巨汉,身上都散发出浓烈的死寂气息。 苏氏缓缓走到廊下,不知从哪里接过一个同样材质的灯笼,一起朝老人和百里恬的方向拜了下去。 “你得到了我们。”老人站到了百里恬的身边,“天罗山堂,现在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天罗山堂。” 百里恬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们。” “你得到了我们的承认,天罗对辰月的战争现在开始了。”老人的声音如同滚滚沉雷,在南淮的夜空中回荡,“不计代价,不死不休。” 文庙的镇国钟响起,午夜已至。 百里辽觉得有些不安,陶慕玄走了,范雨时走了,自己的私兵被一票据说楚卫来的佣兵打得七零八落,如今百里恬竟然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南淮,他用力揉着自己的脑门:也许应该开个宗祠会,和这个小子摆明了谈谈。 但当他第二天早上被召集宗祠会议的云板惊醒时,却见到两个陌生人穿着百里家的军衣站在门口:“公爷,人都在大堂等着呢。” 陈旧的大门再次打开,百里辽眯缝起眼睛,那些尸位素餐的长老们把目光投向他,他哼了一声,看向大厅正中,猛地后退一步:“大哥……”那穿白袍的人转过身,百里辽才发现这沉稳的背影并非百里冀,而是他的儿子,自己的侄子,据说刚刚回到南淮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百里恬。他有些尴尬,这个孩子的身材明明比百里冀要小上一大圈,他咳嗽了一声走上前,却发现这个孩子的脸已成熟了不少,虽然只离开数月,却如同长大了数年。百里恬冷冽地看着百里辽,踏步上前,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侄子突然高大起来。 他看到百里恬走到自己的跟前,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他想要反抗,却如同被魇住一般,无法移动,甚至连嘴都张不开,他努力转动自己的眼珠,从那些坐在椅子上的长老们脸上掠过,却只看到一片木然的表情,却听到百里恬在自己的耳边说:“二叔,这是为了父亲。”他感到了脖颈上的一阵快意。 百里恬转过身,扫视整个大堂,大半年之前,辰月的陶慕玄在这里看着百里辽被选为百里家新主,这些长老们想来也是这样的表情吧…… “百里辽勾结辰月,谮夺家主之位,现已伏诛。”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已与天罗达成生死协议,诛灭辰月,以清君侧。” 百里征率先从椅子上爬起来,拖着残腿走到百里恬的面前,摘下了自己的佩剑,低下头。随着衣袂声起,那些长老也都一个个随之站起,低下苍苍白头。 胤匡武帝七年九月二十,百里恬继任唐国国主。 胤匡武帝七年十月十五。雨。天罗们撑着伞进入了大胤的都城。 小说下载尽在[domain]宅阅读【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17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