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正文 第 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bbs.[domain][site]【一个人孤独↘↘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备注: 父亲是左相之子,母亲是乌斯藏公主、高昌王后,而这些带着炫目光环的名号和身份之下,却是永远无法抹杀的“放逐”二字。\r\r虚岁双十。\r\r前十年,她从北而南,从西到东,漂泊无定,四海为家。\r\r后十年,她来到京城。为谋生存涌金口茶楼里说书轰动一时,不速之客彻底改变她的命运。朝政倾轧、四夷纷争,从此此身非我身。\r\r她会九种番语、十二地方言。只是纵然锦心绣口、灵慧无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自戕、父亲受刑、铭心的男子粉身碎骨、所爱之人堕入无间地狱。\r\r初初喜欢上的那个人,她以为只是个风流浪子,一幅丹凤朱砂记却让她深受忠国与爱人的煎熬。\r\r不知不觉中爱上的那个人,她以为只是个稚气爱笑的天真少年,却在血与火中一步一步现出令人心悸的真形来。\r\r愈不想靠近的地方,反而愈陷愈深,无法自拔。\r\r只是她若任由权力和命运摆布,她便不叫左钧直,更不会成为敢与皇帝分庭抗礼的天朝第一女阁官了! ================== ☆、说铁骑儿(一) “国泰民安福永昌,兴隆正利同齐祥,协益长裕全美瑞,合和元亨金顺良。惠丰成聚润发久,谦德达生洪源强,恒义万宝复大通,新春茂盛庆安康。” 一向春风满面的春意楼老板陆二爷脸上,近几日冬雷震震,乌云沉沉。 “这是那小先生说的?” 伙计弓腰垂首,老实道:“是,那小先生说,这八句诗里任取两三字,都是响当当的好店名儿。” “俗气!”陆二爷从鼻子里哼了声。向来座无虚席的春意楼,今日只剩了稀稀拉拉几个过路的茶客。本来短粗的眉头,硬是拧成了个死结。 “昨儿也没见这么少人——” 伙计眼神向外瞟了瞟,更加小心道:“据说今儿小先生要讲《金鼓名将传》的最后一回‘穿云箭传奇’,说的正是当年的三箭定西关的罗晋罗大将军。” “风魔了!都风魔了!” 陆二爷烦躁地踱了两步,咕咚喝了一大口茶,白瓷茶杯在檀木桌上重重一顿,气急败坏道:“走!去泰丰源!” 正值冬月,大雪纷飞。 泰丰源在京城城南涌金口,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不过是个两层的茶馆儿,挂着幅破旧的青幌,在闹市各色彩门欢楼中,十分的不起眼。街道上穿着褐衣褴袄的下层平民摩肩接踵,不时有两只鸡扑腾着飞出来,又被人呼喝着捉回去,留下一地鸡毛。地上厚雪被踩得漆黑。 陆二爷拿香帕掩着鼻,气不打一处来。“这种腌臜地方,那些王孙公子也来?” 及至了门口,才发现门口都是踮着脚尖往里瞧的人。别说进去听了,怕是连泰丰源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正气郁间,从门口聚着的人堆里挤出一个熟悉的臃肿身躯来。那弥勒佛似的胖子抬袖擦了擦脸上挤出来的一层油汗,喘着气儿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老何!” 胖子听见有人叫他,骤然吃了一惊,见是陆二爷,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夸张油滑带着点自得的笑意。 “原来是陆二爷!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陆二爷依旧是端着阳春白雪的清高架子,哼了声道:“泰丰源的名儿如今在这京城上下可不是如雷贯耳,在下怎敢不来瞻仰瞻仰?不料贵店好生气派,在下竟是一只脚都迈不进去。” 老何笑哈哈道:“哪儿能!京城第一茶楼的老板来了,我这小店哪有不奉座之理!来来来,劳烦二爷屈尊,胖子给您开道叻——劳驾,让让,让让叻!” 老何带着陆二爷满头大汗地挤到书场前面,招呼着伙计匀出来个凳子给陆二爷坐。虽看不惯那凳子的简陋,但看着那水泄不通的气势,陆二爷还是皱着眉坐了。 书场上一桌,一扇,一惊堂木,却是没人。 见到老何进来,有人不耐烦嚷嚷道:“这都等了三刻钟了,小先生还不来?这书是讲还是不讲了?!”一片应和抱怨之声如潮,老何擦着汗,张臂陪笑安抚道:“马上到马上到!定是雪大,路上耽搁了。列位客官甭急,小店每人免费奉红糖姜汤一碗!”侧过去,又绷着张黑脸指使小伙计去门口看看人来没有。 陆二爷百无聊赖,四下里张望。这泰丰源茶馆,着实简陋。顶上的琉璃瓦泻下朦胧天光来,四面八扇窗户拿透光的白棉纸糊着,狭小的书场上燃着一大盆炭火,屋子里倒是暖烘烘的,光线却不甚好。相较于一楼人挤人人挨人的混乱,二楼倒是清爽括整许多,想必是专门辟出来给有身份和银子的人坐的。三扇屏风隔出两个包厢,正是听书最好的位置。其中人俱是锦衣华服,陆二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因逆着光,看不大真切其中人的模样。 馆中人声鼎沸,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哎哟,哪里来的小叫花子!——诶诶,说得就是你呐,还挤!”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说话那人身量颇高,估摸着是站在凳子上,拎鸡子似的拎起一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来,那小个子穿着身臃肿的大棉袄,一手抱着个鼓囊囊的袋子,一手抱着个小箱子,半张脸都陷在那硕大的棉袄中,双腿乱蹬,甚是滑稽。众人哈哈大笑,老何却急得跳脚,拨开众人喊道:“放下放下!——麻烦让让——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诶,您可算来了!” 近处几人仔细看了两眼,乐呵道:“哟!不是小先生!” 老何犹嫌那小先生个头小挤不动,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金刚一般几大步冲冲冲了出去,将他搁在书场中央。 陆二爷这才看清楚这小先生的模样,心中大为吃惊。 原来这小先生,果然是个“小先生”! 看他身量不足,眉眼秀气稚嫩,至多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十二三岁能讲古讲得名动京城,不免叫人难以置信。陆二爷心道,恐怕又是个被拐了出来卖艺的娃儿。只是唱戏练把式的小孩多了去了,出来说书的少年却不多见——起码得记性好吧。 少年一张小脸冻得青紫,抖抖索索把袋子和箱子放下,又在炭火边烤了一会儿,那冻得僵硬弯曲的小手方伸得直了。陆二爷瞅了眼那袋子和箱子,原来是一袋米,约莫五斤来重,箱子是个书箧,比米袋还大些。只见那少年暖完了手,又从袖中扯了块辨不出颜色的帕子来放在地上,接着竟脱了鞋,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出来站在帕子上。那鞋已经被雪湿透了,足趾尖儿还破了个洞。少年把鞋放在火边烤着,小脚在帕子上擦了擦,呼了口气,终于低头伸手去解那大棉袄的扣子。 场中固然大多是常客,亦有不少是最新近慕名而来的,俱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少年自顾自地做着这一连串事儿。良久,方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那小先生?这么小?讲得出那《金鼓名将传》?扯吧!” “这小先生……怎的这么穷酸哪!” “可怜啊……” “怕是没爹没娘才会这么小就出来说书吧!” …… 场中正骚动间,忽听见那少年开了口,清清亮亮说了句:“今日好大雪。” 仍是埋头费力解着扣子,那大袄显然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衬得那少年愈发单薄羸弱。然而一句出来,场中顿时鸦雀无声,怔楞着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点着头,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好大雪!” 少年终于把那大袄解了下来,露出里面穿着的白色粗布小袍子,洗得发旧。将火边的鞋子翻了一面,又道:“片片大如钟。” 众人茫然,想想雪片大如钟,也挺形象啊!莫非这小先生直入主题,已经开始说定场诗了?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 章 少年有模有样地抻了抻小袍子,蹭着足底的帕子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颇是孩子气。陆二爷看着那少年的模样,只觉得他五官生得并非不好,然而放在一起,却令人觉得平平无奇,倘是放在这一场的百千人中,定是泯然众人了。然而少年忽然咧嘴一笑,眸子顿时生了五色神采,令人目眩神惑。 他笑嘻嘻道:“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场中一静,许久才爆发出一阵大笑来。陆二爷摇摇头,本以为这少年能说书,看着也十分文气,作出诗来,竟这般粗俗。“难怪也只混得了涌金口!”陆二爷自言自语道。 少年抿着唇,站在场中,待众人渐渐止了笑,方拱手道:“小子贪书误了时辰,让列位看官久等,实在罪过。小子讲完了《名将传》后,将奉送一段《南海十六国记》以表歉意。” 场中一片欢呼叫好之声,陆二爷听见旁边一人对身边人道:“你是不知,小先生在涌金口是以讲番国的奇风异俗扬名的,那《南海十六国记》,恐怕比《金鼓名将传》还要精彩呢!” 少年拿下鞋套在脚上,慢吞吞移到桌台前,清了清嗓子,一声惊堂木脆响,满座噤声。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夸我朝圣上之霸业鸿祚,赞京都昌荣盛景。想我朝圣上雄图壮志,东征西讨,北伐南抚,重开千秋之一统,万世之太平,丰功伟烈,震赫宇宙。” “说道帝者丕业,便不得不提战功赫赫的千古名将。列位看官今日来此,必然已经知晓小子这《金鼓名将传》,讲的是自三皇五帝以来,历朝历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不世英雄。列位看官便要问了,历朝历代都讲了,为何不讲我崇光一朝的名将?难道我崇光一朝,便没有足以千古流芳的英雄和名将了么?” 少年顿了一顿,场中略略骚动起来,但闻人声议论道:“……我朝铁衣十教相融,开启一代太平治世。 “靖海王、晏江侯固然是喑恶叱咤的绝世名将,但毕竟都是出身世家。咱这位罗晋罗大将军,白身举于南越鱼盐之中,蹑足于行伍之间,全凭一己之百战军功崛起于西征之途。北伐战功与一王一侯不分轩轾,今上欲以加王侯之爵。诸位且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座中爆出一阵叫好之声:“好!布衣王侯!”“罗大将军是真英雄!” 少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间将罗晋波澜壮阔的一生娓娓叙来。烽火起处,壮怀激烈;蹇滞之时,潇潇雨歇。直听得众人时忧时喜,如痴如狂,千情万绪,俱系于那少年晶亮双眸、翻飞薄唇。 “想那罗大将军如此英雄豪杰,竟是终身未娶,晚景阑珊。临至去了,只有一名义子守灵。” 南疆距离京城万里之遥,罗晋未受封爵,不能享国葬之礼。是以罗晋之死,京城中大多数人并不知晓。此时众人听闻他英雄一世,末了竟是如此凄凉,不由得唏嘘不已。却有人碎嘴问道:“不知罗晋罗大将军为何终身不娶?” 少年抿唇一笑,道:“此事恐怕这世间,已经无人知晓了。不过小子曾经游方南疆,倒是听过一些传闻——罗大将军爱慕皇上,眼中无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今皇上天威鼎盛,何人胆敢论及皇上私事半句?遑论与皇上相关的私情了。然而不敢说,并不意味着不感兴趣,少年抖搂出这么一个天大的八卦来,满场哗然,处处闪动的,皆是兴奋的、会意的目光。 陆二爷眼神恰瞟到二楼包厢中,一个紫袍鸾带的年轻公子拍案而起,手却被里座之人按住。里座之人被屏风遮了大半边脸,看不清楚面容。然而那紫袍公子似乎对那人十分恭敬,触到他眼神后便抑着怒气复又坐下。紫袍公子站起来时,陆二爷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大惊。 座下有人高声问道:“以往每一名将说毕,小先生你皆有一字评,不知今日罗大将军是为何字?” “仁。”少年声音稚嫩,落音却铿锵有力,毫无犹豫。 “怎讲?” 少年犹豫了一下,道:“当今圣上一统天下,文治武功垂宪万世,独惜其杀戮心过重,手腕酷烈无情。北齐皇室三十八人,包括刚降生不久的幼子朱镝,一命未留。然而罗将军不杀降将,不杀俘虏,最善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过之城,俱得保全。北地能在战后三年之内得致仓廪丰实,户口蕃息,泰半归功于罗将军北伐之仁。” 话音未落,二楼包厢传来一声冷笑,众人循声而望,但见那紫袍公子冷声道:“皇上之功过是非,岂容你这小小孩童置喙?” 一语生威。场中顿时寂静了下来。众人都暗暗为这小先生捏了把汗。皇上弑兄自立为帝,酒宴之中狙杀藩王……这些都是世所皆知的。然而纵有微词,谁又敢直言犯上?更何况若非心如石,腕如铁,又怎能平定这烽火乱世、傲睨四海? 陆二爷心道,这少年到底年幼,不知轻重。也是他树大招风,平日价在涌金口这种地方给平头百姓讲讲古也就罢了,谁知把不该来的人引来了呢。 少年见那公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然而容端体肃,周身威势隐隐。一身深紫锦袍毫不张扬,却透着清贵之气。这公子坐在最外侧,里面亦有几人,只是光线不甚好,看不清模样。少年心道今上只有一子,单名一个严字,人言太子容色袭其父母绝代风华,世所罕有,这公子生得虽是正气浩然,却断断与风华绝代四字不沾边,想必至多是个京中贵族。心中踏实了大半,便道:“所谓‘青史字不泯’,自古名留青史之人,功业烂照之外,功罪自然也要任人评说。更何况当今圣上是万世明主,小子据实而言,圣上也不至于就因着两三句话就砍了小子的脑袋吧?” 少年似乎听到紫袍公子里侧之人一声轻笑,又似乎和紫袍公子说了句什么。未待紫袍公子再言,旁边包厢的一人却开口道:“小孩儿,你这小小年纪的,这些故事呀话儿呀,都是从何处听来?”这人语带笑意,说话轻飘飘的,颇有些玩世不恭的轻佻意味。天下一统之后,皇帝定都于南北两地之间的重镇郢京,郢京本就是“九省通衢”之地,各地人口夹杂。这人言语词句后皆带着“儿”字,是标标准准的北齐官话,当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他衣着锦绣华丽,大冬天的手上却摇着一把坠着蜜结迦南的素色芳风沉香三十二骨扇,遮去了大半张脸。五根手指上倒有四根带着镶嵌玉石玛瑙的各色指环,富贵逼人。 陆二爷久居京城,见多识广,单是凭那一把折扇便识出了此人的来历,心中暗道这位爷竟然也来了这泰丰源,看来今日自己这一趟,真没白跑。陆二爷常在达官贵人中周旋,心似比干七窍玲珑,细细揣摩了一下他的那句话,无端浮出了一个念头:这位爷看似随口一问,实际上却是给了那少年一个稳妥台阶下? 那少年若是懂得明哲保身,当就坡下驴。 然而听闻那少年不服气道:“我不是小孩了,书都是我自己编的,评语也是我自己下的,与他人并无相干。这些故事,爷可曾在别处听过?” 陆二爷暗暗摇头,这少年意气轻狂,那位爷的一句话,无论是试探还是开脱,在他耳里想必都成了讥讽。眼风扫向包厢,那位爷眯着眼,斜倚在椅上摇着扇子,神情莫测。旁边的包厢倒是又恢复了淡然,紫袍公子端正庄重地坐着,面无表情。 《金鼓名将传》讲完,竟是无一人有走的意思。座下人已经紧着小先生尽快开讲《南海十六国记》。少年瞅了瞅屋顶天光,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紧锣密鼓地讲起来。交趾、安南、暹罗、三宝陇、北婆罗洲、实叻……各国风物异闻拈手即来,时不时夹杂语音古怪奇特的蕃语打趣,乐得众人前仰后合。有人问道:“小先生,你真能讲蕃语?”少年笑眯眯的,得意道:“当然会!”场中一阵骚动,果然几人拥着一个褐肤厚唇宽鼻的矮个子站了起来。那人自称是暹罗商人,以暹罗语与少年言语,少年果然对答如流。暹罗商人翘着大拇指,以生涩官话道:“厉害!”座中一片轰然叫好,少年更是眉飞色舞,一双眼亮得如星辰般。 这一段《南海十六国记》讲完,又是近一个时辰。少年道了谢急急要走,众人却觉得意犹未尽,怂恿着少年再多讲些。老何自然巴不得茶客们多留会儿,也絮絮地劝那少年。 少年扬着手上米袋,急道:“天色已经黑了,米还在我这里,爹爹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定是要出来寻我了。” 茶客们笑道:“小先生,你在这里多赚些银子,回去和你爹下馆子,可不是更好?” 少年急得直摇头:“爹爹不许我……” 有人突然大声道:“这样吧,小先生,再唱一段《十八摸》,我们大伙儿就放你走,如何?” 陆二爷大吃一惊,这《十八摸》时下最流行的粗俗段子?这涌金口的人,当真下作!青楼里的姑娘们唱唱也就罢了,竟让这小先生当着百千人之众来唱,可不是下流?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 章 然而众人竟是一片应和之声,少年被困在场中,几乎就要哭出来,“我爹爹说,这个段子以后再不可以唱了……” 那人“哐”的一声,在茶桌上掷下一锭银子,高声道:“小先生,甭管你爹爹不爹爹的,再最后唱一遍,这一两银子就是你的!” 少年直直盯着那锭银子,眼睛亮了亮,细长泛白的指尖摩挲着怀中那个掉了漆的书箧,良久一咬唇,“好,一言为定。” 陆二爷老脸一红心中一荡,暗骂无耻无耻,自己这种风雅之人,怎能听这种下流/淫词?顿时坐如针毡,眼神却半分移不开那少年的一张脸。忽然觉得他那并不十分出众的容貌突然标致了起来,那淫艳之词从那张淡红小嘴里吐出来,定是别有一番诱人情致啊…… 一片喧闹声中,少年挽起双袖,从老何手中接过七件子,右手执两片大竹板,左手五片小竹板。打板声一起,叫好声连连。大竹打板抑扬顿挫,小竹打眼密如雨点。 陆二爷心道拿莲花落来唱十职诸事你倒是清清楚楚,武备军功上却欠了些火候。” 紫袍公子羞惭低头道:“少卿明白。” 前一刻还是茶客满座人声鼎沸,下一刻已是杯盏狼藉空寂凄凉。几个伙计毛手毛脚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和打翻的桌椅,老何死了爹娘一般哭丧着脸。门板大开,寒风刀子般刮了进来。 有人立在他身边,任凭雪花扑了满身。那人伸出白净的一只手优雅地掸了掸项上那圈黑狐毛上的雪沫,不痛不痒地道:“这辈子都甭指望小先生再回来了,老何啊,你还是老老实实卖三文钱一碗的大碗茶罢!” 茶客们作了鸟兽散,老何平白无故亏了许多茶钱,自是痛心。然而痛心归痛心,他究竟是个实心肠子的人,那人这么讽他,他却也不放心上,反而呆呆问道:“二爷这说的,小先生怎的回不来了?不就一首十八摸?究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打个十几二十大板的,不也就过去了?” 陆二爷冷笑一声,似是极为不屑,“这般没有眼力劲儿,难怪只能混涌金口。你啊,这辈子都甭想进朝天门喽!” 朝天门是富贵繁华地,春意楼便是朝天门的第一大茶楼。京城人言“有钱朝天门,无钱涌金口”,说的便是这两个地儿。 老何急道:“二爷,您就甭卖关子了。我这急呢!” 陆二爷道:“摸摸你这脑袋,还在脖子上,便谢天谢地罢!你这泰丰源,今儿沾了龙气了知不知道?” 老何“啊”了一声,“皇上来了?” 陆二爷恨铁不成钢,“皇上来了哪里还是这架势?你这楼都要给掀了去!那贵人虽一直没露脸儿,但虞少卿虞大公子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虞大公子是什么人?太子殿下的伴读之首啊!能让左都御史的大公子如此俯首帖耳的,除了太子殿下,还能有谁?!” 老何一拍脑袋,哭倒在地:“哎哟喂……小先生这可闯了大祸了……” 陆二爷看着书场上七件子儿凌乱散落在地,小先生的大棉袄被践踏成了破烂流丢一口钟,那袋米也洒得到处都是,不由得微微一叹。 年少轻狂,祸从口出而不知。只怕那出一两银子买他一首十八摸的,正是要诱他上钩的罢。 小先生,倘是能留得一条性命,便好自为之罢。 门外大雪滂滂,门内灯影幢幢。 人来了又往,混乱之中,却无人注意到一只珠光宝气的手拾起了少年那个掉了漆的破旧书箧。 打开,墨香扑鼻,一溜儿的新书排得齐齐整整。 书脊上俱骑着“三绝书局”的篆字朱印,印泥犹鲜,殷艳欲滴。 那目光便带了点深幽。 少年被拖出去之后即被黑布蒙了脸。待再见到光时,已是在一座森森地牢。阴暗墙角点了几支火把,照出狰狞的刑具来。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 章 “你就是左钧直?” 少年从慌乱中回过神来,见面前木椅上坐着个络腮胡子的千户,一双套着牛皮靴子的粗壮长腿搁在放着笔墨纸张的桌子上,气焰甚是嚣张。 膝弯一痛,被身后的狱卒猛然一脚踢得跪倒在地。 “大人问话,没长舌头?” 少年慌忙道:“草民正是左钧直。” “父亲可是叫左载言?” 少年愣了愣,懵懂道:“是。” 千户一摆手:“打!” 少年尚未想透千户这三句话之间的关系,屁股上已经狠狠着了一板,疼得他大叫起来。身后那狱卒显然是个老手,没因着少年撕心裂肺的叫声有丝毫的停顿。板子十分有节奏的、带着均一的力道落了下来。 少年被打了五大板之后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喘着气挣扎叫道:“不在大堂,未有审讯,这是……滥用……私刑!”他叫了之后,那板子的力道竟是更重,每一下竟都叫他浑身一颤,疼得无法呼吸。 千户乜斜着眼,倨傲道:“审讯不是已经完了么?打的就是你,小逆贼左钧直!” 十大板子打完,左钧直的白袍衫上已然一片血泽。千户讥道:“小逆贼竟是细皮嫩肉的,这么不经打!”两指夹起桌上的一沓讼案扔到他面前,道:“看看,可都是你说的?” 左钧直下半身已经动弹不得,喘了口气,撑起身来扫了一眼,果都是他说书中的摘录。他讲金鼓名将传和一些旁的段子,借古讽今、针砭时弊皆是常有,平日里在涌金口里口无遮拦地讲出来,言过而无痕,谁知竟有人会从头至尾一条条地记录下来呢? 断章取义集并起来看,他当真是当得这一个“逆贼”的罪名了。 左钧直虽是年纪尚轻世事欠历,这时候看了这一大沓的罪状,也是心底洞明:有人要害他,而且盯了他许久了。 可是他不过说说书给自己赚点买书钱,何曾得罪过谁呢? 他心中一片茫然,那狱卒捉着他手去摁印泥画押,他下意识地缩手。千户手中两个核桃喀拉拉磨了磨两声,阴阴/道:“再打。” 左钧直没有机会再说话。他亦明白说了也是无用。朦朦胧胧失去意识前,依稀看见手指上一片殷红,不知是血,还是朱泥。 “左钧直,左相第五子左载言之独子,生辰不详。两年前随父入京,居南城舂米胡同,一年前开始在涌金口各如命,能番语。邻里街坊、茶馆酒肆莫知其名,俱以‘小先生’呼之。” “就这些?” 面前人一身明黄常服,峨如玉山。目似飞凤隐含威,面若秋水凛生寒。纵然看了数年,那眉峰一蹙嘴角一抿,仍是让韦小钟心簇神摇。 眼看着冷冽的目光又要扫过来,韦小钟忙定了定神道:“禀殿下,那左钧直除了去茶馆说,鲜少与人来往。该去的地方臣已经都去过,确无更多消息。”偷偷窥了明严一眼,见他仍是皱着眉头看手中文卷,小声补了一句:“谁能想到这么个穷酸小子,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之孙?” 明严闻言仍是未语,又过了一会方抬眼问道:“可有调出左载言的案卷来?” 韦小钟胸有成竹,从袖中拈出一个卷轴呈了上去,笑道:“这位翰林院典簿的民间传说,可比吏部帖黄上写的有意思多了,殿下想必也听说过一些罢?” 明严略略翻看过左载言的履历,脑海中浮出一个人像来:白衣清萧,温文俊雅。前年金殿传胪,众举子要么痴然忘礼,要么慑于皇威讷口失言,独左载言进退有度,应答如流。他看过左载言的卷子,本是状元之才,却只被点了个二甲末名。虽是发往了翰林院,却又非授庶吉士,而是任了一个从七品的典簿之职,掌文移书启并典籍修缮。他虽好奇,然而政事浩繁,左载言亦不似其他新科举子那般营营,这个名字于他也就渐渐淡忘了。 微一挑眉,他淡淡然道:“彼时你尚未入宫。” ☆、左氏逆子(二) 当今天朝皇帝子息不盛,人皆知仅有太子明严一株独苗。虽无争储之虑,却未免过于孤单。是以皇帝在太子幼时便从朝中文武官员的子孙中选拔天资俊乂者入宫陪读,与太子同行同止,文训武教一视同仁。凡被选中者,举族俱以为荣。然而陪读的选拔与考核十分严苛,便是入了宫,此后每月的文武月试不合格者亦将被送回。十几年来入选陪读者数十之众,头一批中留至今日的却只有左都御史虞龄之长子虞少卿一人。如今跟随太子身边的有八名,韦小钟是唯一的女子。她本是前任太子太师的孙女儿,幼时便父母双亡,后来太子太师亦亡故,只余她孤苦伶仃一个。皇帝见她聪明灵秀,便破例也将她带入宫来随太子一同学习。 明严“彼时你尚未入宫”一句轻飘飘地说出来,一向老成持重的虞少卿亦是低低笑了一下。韦小钟知道明严是在笑话她入宫后带起了众侍读少年的八卦风潮,脸上不争气地红了一红,心底却是蜜甜蜜甜。须知太子性格颇类其父,清冷寡情,偶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真是不啻金玉。 韦小钟在明严身边待了好几年,对他的喜怒已经拿捏得十分到位,偶尔耍耍女儿家的小性子甚至装娇卖痴,那是她韦小钟的特权。腆着脸道:“那小钟真该女扮男装,早几年入宫啊……” 殿门轻叩三声,两重一轻。明严命道:“叶轻进来。” 入殿的少年剑眉星目,里外都透着冷毅。他行走无声,所过之处却带起一阵风来,拂得韦小钟的茜色裙裾飘了两飘。韦小钟撇撇嘴,小声嘟哝道:“凶巴巴,冰块脸。” 叶轻走到明严面前施了礼,道:“左载言连夜入刑部,领了左钧直之罪。” 明严微讶,敛着眉收起手中案卷在左手上轻拍了两下,向韦小钟道:“说说左载言。” 韦小钟应诺,说道:“据说左载言出生后,异士见之曰‘此子相殊,乃是“红颜劫”,一生将养于女子之手。’试想,当今之世男子为尊,女子大多不出闺阁。男子为女子所养,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左相闻之大为不悦,将那异士驱走,不许他人再提。” “江北左家,乃是天下闻名的诗礼簪缨之世家大族。及至左载言这一代,更是满门俊华,四子入仕。左载言少负才名,生得又潇洒倜傥,自小便被族中寄予厚望。然而弱冠那年,左载言竟痴恋上了一名大他二十岁的西域孀妇,拒了家中所订的婚事,甚至与父亲反目。左相大怒之下,将左载言逐出左氏宗庙,断绝父子关系。左载言销声匿迹十年之后,孤身出现在郢京参加科考,中举后任翰林院典簿。今年年初,皇上命大学士凌岱泯主持编撰《太平渊鉴》,左载言被选为纂修官之一。看左钧直的岁数,当是左载言与那孀妇所育之子。” 虞少卿忍不住问道:“左载言为何会独自带着孩子回京参加科考?既是入仕,便免不了要与父亲兄长相见,岂不是尴尬?” 韦小钟道:“左钧直那孩子曾提过,他娘亲已经去世。据说那孀妇十分富有,左载言一介书生,有何所长?恐怕在外十年,皆是为那妇人所养,可不是应了那句谶言。后来那妇人过世,钱财散尽,想来他除了回京做官,别无选择。” 虞少卿叹道:“是了,典簿薪俸微薄,也难怪那孩子过得那么清苦。” 明严忽问道:“左载言在翰林院,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韦小钟摇头道:“左载言入翰林院后,极少抛头露面,亦不参加任何聚会,恐怕是不愿与旧人会面。其他官员亦甚少与他来往,独凌岱泯凌大人十分赏识其才能,特拔为左右手协编《太平渊鉴》。要说得罪,不如说是招了妒忌吧。” 明严点头道:“我知道了。”看了看叶轻,又问道:“挺之和段昶他们怎的还没到?” 叶轻眉尖耸了一下,道:“刚才,打起来了。” 韦小钟怒道:“多说几个字你会死啊!” 叶轻道:“不会。”却又闭了嘴。 韦小钟正要发作,又进来三个少年。年长些的一个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其次的一个相貌朴实温和,看着十分忠厚可亲。最小的一个大约十四岁,小小年纪已然有猿臂蜂腰之态,一看便是个练家子。只是这练家子眼下最是狼狈,脸上几处青肿,衣服也被撕破了。温和忠厚的少年身上亦沾着些尘灰。 明严看着那小少年,皱眉道:“林玖,鸾儿又欺负你了?” 名叫林玖的少年忙摆手道:“不是!郡主对臣很好!” 明严哼道:“一心护着鸾儿,问你也没用。”看向温和忠厚的少年,“段昶,你说,不得偏颇。” 段昶称了声是,斟酌着词句道:“今日鸾郡主过来寻我一起玩藏钩之戏,括羽总输。”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 章 韦小钟嗤笑道:“他以前必没玩过,你们几个肯定又合伙骗他,他自然输咯。” 段昶涨红着脸,接着说道:“因为括羽老输,鸾郡主便说要罚他给自己当马骑。括羽打死都不愿意,闷声挨了郡主几鞭子。郡主见他不哭不叫也不反抗,便生气了,命我们几个揍他,揍到他哭为止。” 明严摇头叹道:“鸾儿真是被我和你们几个给惯坏了,以后不能这么由着她。”又若有所思道:“要括羽那孩子哭,委实有些难。” 段昶点点头:“是啊,自然被我们打了,括羽仍是不哭。但后来估计被打得狠了,那小子竟然破天荒还手了。” 虞少卿讶然道:“哦?林玖就是被他伤的?之前一直逆来顺受,我还道他不会武。” 韦小钟撇嘴道:“从小在军中跟着罗晋将军长大,不会武才怪。”她看向林玖,“阿玖,你是我们几个中除了叶寡言外最能打的了,怎么会伤?” 叶轻寡言鲜语,韦小钟便呼之为叶寡言。他和林玖是明严身边武让括羽翻天掀地这辈子都写不出来的题目么?” 陆挺之没料到这事儿明严竟也知道,他们这么多人排挤一个十岁小孩,半点退路不给,说出来毕竟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他应对十分机敏,笑道:“殿下,刁难新人不是我们武英殿侍读班子历来的规矩么?刚才小钟也说了,若没有真本事,怎配在殿□边立足?”他从袖中摸出一纸文笺,呈与明严,“然而说来也奇,这题昨日竟让他给破了,真真有如神助。” 明严看了他一眼,接过文笺,一看到那题目,面色就沉了。文章不长,他很快便看完。文笔果断,简练无华。说理不尚文法气势而以谨严取胜,证论多不循古而取身边实例,是十来岁孩子中少有的浑朴大气。这等文风,倒是和括羽此前一脉相承,不像是他人代笔。 明严递与虞少卿,“少卿且看看,你会作么?” 虞少卿浏览了一遍,额角沁汗,惭道:“若非此文指明,臣确不知出处。满朝上下,怕是除了凌大人这般博览群书之大儒,无人能解。臣以为,此文确属括羽所作,但恐怕那题意,是有人点拨过的。” 明严冷笑道:“有趣,括羽入宫不过一月,所识之人不过你们几个,何人会帮他破这个题?破题者既有如此大才,我等在宫中这么久,竟全然无知?” 陆挺之道:“我们盘问过括羽那小子,他只说他是自己去文渊阁翻书无意中翻出来的。文渊阁卷帙浩繁,要说翻个一年都难找到一句话的所在,他竟能三日就翻出来?我们自然不信,又狠狠虐了那小子一番。那小子实在太倔,死活不开口,我们也就只能作罢了。” 明严道:“好了,这事儿迟早会水落石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说之前,照例有句话要同你们说清楚。诸位既是选择了留在武英殿,那便需要明白所效忠之人是谁!你们眼中,只能有皇上,姓氏、家族都必须抛开。你们所打拼的,是一片属于你们自己,而非父辈、祖辈的天下,明白吗?” ☆、道阻且长 地牢之中无日无夜。左钧直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何月日,是何时辰。腹中空虚,便也顾不得股臀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捞过铁栏外的食盘就着手吃了一大口。 馊臭酸涩。 左钧直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呕吐起来,然而肚中空空,呕出来的也只是清水而已。 地上的稻草潮湿腐臭不堪,处处都是之前的囚犯留下的污秽之物。左钧直微微昂起头,仿佛这样能吸入更多高处新鲜些的空气。 他茫然、混乱、恐惧、焦虑。不知道下一场折磨和审讯什么时候来,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判决。还有父亲,他知道自己被关押在这里了么?他会不会很焦急?他晚上没有米饭吃,会不会饿?大雪天夜里若是出来寻他,会不会冷?会不会滑倒?…… 缩在角落中无声哭了许久,晕晕沉沉又睡了过去,醒来后却再没有人来提审。 时不时传来其他犯人的□声和哭泣声,如同夜半孤魂野鬼的哀嚎。飘渺的灯火闪烁不定,在墙壁和牢顶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左钧直痴痴然看着,壁上乌影和片片形状古怪的水渍,一瞬间幻化成了扶锄的老叟、持花的稚童、抚琴的佳人、展卷的才子……凡人、神鬼、妖魔、精怪……栩栩如生地动了起来,唱一曲红尘间悲欢离合,演一出大千中炎凉冷暖,舞一支世情里风月情仇。瑰艳奇诡,黯然销魂,不可胜举。 牢狱之中,空虚、恐惧和绝望,有时候比酷刑更能摧残囚犯的意志。 左钧直年龄尚小,定力不足,孤身仓皇入狱受刑,本来很容易入了魔怔。 所幸左钧直有两个世界。陷入了现实的囹圄,心中的那一个小千世界依然鲜活自在。 幼时,母亲曾给他讲方术传中费长房和壶公的故事。讲到“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时,左钧直十分向往那片壶天胜境。 母亲告诉他,你也可以筑一个属于你的世界。人世间,你多历一事,无论欢喜,无论苦厄,你的世界中便能多一重山、一重海、一重日月、一重乾坤。唯在这世间你所历沧桑积恒河沙数,你的日月山河方能合成一个小世界,一千小世界合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合成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合成一个大千世界,大中小千世界,合作缤纷多姿、广大无边的三千大千世界。 左钧直生来便有一个麻烦,便是脑子放不得空。只要他清醒着,就无一时无一刻不需要东西来填充他的念思。所以他嗜书如命。然而吃饭行路睡觉,总有书不在手的时候。小时候可以央着父母给他讲故事,然而故事总有讲尽的时候。 他觉得这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他在自己的小千世界中纵马飞驰,腾云驾雾,竟能忘了这个尘世中的痛苦和饥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门口铁链哗哗作响,靴子摩擦在地面的声音粗糙刺耳。左钧直回过神来,隐约听见有人问狱卒“左……如何?”狱卒道:“……被打傻了……发呆,动都不动一下。” 那人道:“左相……刑已经施了……放人,横竖都是废人了……” 左钧直被丢出了牢门之外。正懵懂着为何莫名其妙便被放了,忽然见到旁边昏迷着的一人身形甚是熟悉。浑身一个激灵,他颤着手抹去那人脸上的血迹和污渍—— 果然是父亲。 胸口如同被大锤猛击了一下,震得脑子中浑然空白,四肢都不听自己使唤。 大雪仿佛从来没有停过,天地间一片苍茫。 地上白雪皑皑,父亲的血在雪上,红得触目惊心。 左钧直灵魂出窍。他看到自己单薄微渺的身子伏在父亲的躯体上,抖索了半日,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 父亲的衣服破烂不堪,一身的白衫被血泥污得看不出来颜色,手足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为什么会这样? 惹事的是他,为何受刑的是父亲?! 左钧直这才真正的绝望了。一声声地嘶吼哭叫,闻之摧心。 “快滚!”一个狱卒扔了一卷破席过来,不耐烦地骂道,“你爹不过剕手刖脚,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啊!滚!” 左钧直被骂得愣了一愣,他不敢动父亲的手,摸上父亲的颈脉。只觉得他皮肤冰凉,然而脉络还在跳动。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 章 他费力地将父亲抱上那张破席。父亲虽瘦,身量却很长。他只能让他的两条腿都落在地上,自己揪着席子的两角,极艰难地挪动。 从刑部大牢到南城舂米胡同的家,需出正阳门,穿过三条大街。 一路上的行人或指指点点,或避瘟神一般地躲开。寒风割面,左钧直只着了件单薄的袍子,冻得瑟瑟发抖。臀上的伤口又裂开,只觉得身后粘湿的一片。每挪一步,都像是被人狠抽了一鞭。 道阻且长。 莽莽苍苍之间,尘世之色、生灵之声,都渐渐地变得模糊。 孤独。 无助。 渺小。 …… 左钧直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筋疲力竭的身躯。僵硬地抬起手推开大门,小院中仿佛被劫掠过,凌乱不堪。 拖着父亲跨过门槛,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疼…… 伤口火辣辣的疼…… 像是被搁在了蒸笼了,浑身滚烫,连呼出来的气都像带了火。 头好沉…… 左钧直痛苦地嗯了声。下一瞬便有清凉的液体轻柔地抹在了臀上,疼痛顿时减轻了一半。下意识地呜咽道:“娘……” 一串格格娇笑:“喊得好!乖女儿!” 左钧直吃了一大惊,一扭头,果然是那个面熟的女人,心中升起厌恶,问道:“我爹呢?” 女子道:“翛翛姐照顾着哪,不用你操心!” 左钧直抽过床边的大衫裹了身子,强打精神翻身下地,冲出了房间。身后女子追出来骂道:“臭丫头!不要跑!” 父亲床边,一个女子正手执湿巾,似乎正在给父亲擦身。 果然是不知廉耻的女人! 左钧直扶着门框,怒道:“不要碰我爹!” 那女子转过脸来,远山黛眉,烟波杏目,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一如既往挑不出半点瑕疵。上穿海棠色湘绸对襟袄,白绫竖领,牡丹缀金眉子,下着秋香宫锦宽襕罗裙,露出两尖纤纤绣足。女子见到左钧直,勾唇一笑,妩媚风情。青葱五指探入左载言微敞的襟口挑衅般划过,慢条斯理道:“我不碰,难道你碰?” 左钧直闻她说出这般不伦的话来,满面涨红,正要冲过去把她从父亲身边拽开,双臂却被后面跟来的女子反剪扭住。 “臭丫头!不知好歹!若不是翛翛姐和我及时赶过来,找了郎中,你和你爹早就没命了!” 左钧直挣扎着,“我谢谢你们救我爹和我,这个情我以后一定会还。但若你想借此机会取代我娘亲的位置,想都别想!” “看看你爹,被打得奄奄一息,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你这么丁点儿,受了伤又发烧,难道还指望你来照顾你爹?翛翛姐才貌双全,哪点配不上你爹?” 这女子伶牙俐齿,说话连珠炮似的。左钧直说书讲古是好手,吵架却不在行。被噎了一下,左钧直脱口而出: “她是妓/女!” 女子冷笑道:“妓/女怎么了?妓/女就不是人啦?妓/女就活该被人瞧不起啊?你爷爷那是丞相,四个大伯也都是高官,你们爷俩落了难,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你爹曾经也有些文坛好友,如今呢?谁都恨不得和你们撇得干干净净的!翛翛姐对你爹有情有义,不离不弃,我看比那些自命清高的上流人强多了!倒是你这丫头克母妨父,你以为我家翛翛姐想当你的娘啊?!” “葳蕤!” 左钧直身子本来虚弱,刚才全凭一口气撑着。被葳蕤一通抢白,闻说“克母妨父”四字,想起母亲的死和父亲的重伤,胸中剧痛难忍,眸中泪水满溢,竟又昏了过去。 翛翛狠狠剜了葳蕤一眼,责备道:“丫头够可怜的了,你还说这种重话。” 葳蕤抱着左钧直,愤愤不平道:“这臭丫头向来看不起我们,你还护着她!” 翛翛叹了口气,伸指拂去左钧直秀白小脸上的泪珠儿,道:“到底还是个孩子……也是苦命。” 葳蕤将左钧直抱回房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看着她清淡的眉目,道:“左官人生得这般清俊,据说白度母夫人也是个绝色美人,为何这丫头没有半分美人胚子的影儿?你说是左官人的女儿么?” 翛翛低低叹道,“载言先是为了她,做了他最不想做的官,现在又为她顶罪受刑,险些丢了性命,你说呢?” 葳蕤亦是叹了一大口气,“翛翛姐,你喜欢谁都好,为何偏偏喜欢左官人呢?十几年了,可曾有个结果?他如今也残了,你又何苦呢?” 翛翛站起身来,看向窗外的大雪,脸上似悲似喜,“我十四岁第一次见到他,他站在高楼之上,一身白衣,风神如玉……那时我就知道,他是我心中那人……可是后来知道他是左相的小公子,我觉得离他好远啊……我算什么。”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心很坏。他一步步落入尘埃,我竟然暗自窃喜。这一次……”香帕擦了下眼角,她哽咽道:“我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能触到他一次,就算是让我死,我也觉得值了。” 葳蕤步过去,缓缓握住她手,安慰道:“翛翛姐,去和刘爷说罢,让你离了繁楼。” 翛翛摇头道:“不是不能离。繁楼不留双十之女。刘爷让我留下来做了八年乐司,已是对我莫大的恩惠。我一边要报答刘爷之恩,另一边……载言被夺了官职,谁来养活他们父女两个?” 葳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翛翛姐,你真的……好傻。” ☆、溯洄从之 郢京宫城禁中,殿阁所用木石俱苍黑,松柏丛植。放眼而望,一片冷寂肃穆之色。宫人内侍,亦多衣褐、赭。只因今上不喜浮华绮艳。朝中大员入宫觐见,常觉背寒股栗,不知是畏君上之威,抑或是宫中气候寒凉。 明严一径沉思,踏雪而来,两旁青松巍巍,雪重枝颤落他一肩,亦浑然不觉。及至熙宁宫前,方蓦然意识到自入了重华门,竟是一个内侍宫女也没有见到,不由得足下一滞。 这等情状,必是父君回了宫。也难怪听说今日下朝之后,母皇未在勤政殿与众臣议事,只命人送了折子去熙宁宫。他这一趟来得甚急,也未及想这么多。 正踌躇间,听闻雍华声音唤道:“严儿进来。” 宫中女子乌发未绾,粉黛不施。一袭素净软袍随意裹起艳骨风流,赤足如玉,苍青地毯衬出莹润色泽。 母皇大多时候是衮衣着身,金昭玉粹的天子威仪。便是在他面前,亦庄重冷严,训教苛厉。要见到她如此随性的模样,那只能是在父君相伴之时。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 章 他深知母皇之难。如今之江山浩浩、国体泱泱,初现盛世太平气象,皆是母皇步步浴血所搏来。这苍茫天下,本为大楚所一统。历经数代,皇帝昏庸无能,以罹四分五裂之境。及至母皇一代,更是皇室尽为逆臣所屠。母皇流落北齐十余年,终于觅得机会刃仇复国,拥兄为君。然而母皇之兄亦妒其能,在北齐奸人撺掇之下置之于死地,南楚亦险为北齐所谋。未料母皇为天所佑,逃过死劫。南楚存亡之际,挽狂澜于既倒,夺位自立。旧臣皆言母皇幼有不忍之心,然而几番蹈死复生,终成铁血狠戾之主。 母皇对他苛酷,他幼时未尝不曾怨过。然而年岁渐长,明晓母皇唯他一子,未来万里江山、日月乾坤,都系于他身。若他有半分怯懦软弱,何堪担此重任? 熙宁殿空旷宏大,其中烧有地龙,温暖如春。数百座素帛屏风参差而立,其上铁画银钩,风骨凌厉。 此刻他的母皇,正手执朱笔,照着奏折圈点屏风上人名。 母皇勤政,甚重吏考,凡天下郡县以上官吏,俱在熙宁宫屏风上具名。赴任之前,由母皇亲自垂询,所评之语亦录于屏风之上。 “你这阵势,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母皇头未抬,笔未停,语声凉淡。 明严跪下施了礼,恭敬道:“儿臣回京后,闻说母皇今日罢了朝后之议,以为母皇抱恙在身,心中忧虑,故匆匆前来探望。” 女帝扬唇一笑,搁下朱笔,素手拂去他肩上雪片,见已然洇湿了一片,便命他脱了外面衮龙袍,拿了件干爽纻丝常服与他。“看来是真担心朕,连大氅都忘了披一件。” 明严自然听得出来母皇是在讥嘲他同她打官腔,但母子二人皮里阳秋地暗中斗上一斗,早已成了一件乐事。明严换着衣裳,话锋一转:“父君何时回来的?” 女帝道:“比你早一个时辰。现下正在内殿温泉,你晚膳时再过来问安罢。”未露笑意,眉梢眼角却无一处不是春和景明之色。母皇对自己不悦时,只要提到父君,便能冰开雪融。这一招明严屡试不爽。他看着母皇,这些年来,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愈添风韵雍容。只是,无论母皇是艳色倾国,还是貌若无盐,于父君都有何差别呢? 父君这次远下南洋,一去就是半年。眼看着年节将至,若是再不回宫,怕是母皇要派人去捉了。 明严称了声是,女帝忽而敛了容色:“粮道一事,你做得很好。于无声处听惊雷,是朕欣赏的手段。” 明严道:“是母皇教导得好。” 女帝嗤道:“够了。”负手在殿中踱了几步,乌发如丝般柔软披拂在素衣清颜之上,白山黑水一般净华分明。 “左载言不过区区典簿,何劳你如此上心?” “儿臣在外,听闻左载言被刑部定罪为‘私藏反书,谤讪时政,诟詈朝臣’,褫官夺俸,剕手刖足。儿臣以为此判未免太过荒唐,有损母皇德政之誉。” 女帝闻言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当如何?” 熙宁宫中一时间静谧无声,唯闻窗外雪压青松窸窣碎响。 左载言定罪,证据确凿。借编纂《太平渊鉴》的便利,保存了许多本该焚毁的北齐典籍,又亲口认了左钧直讽喻之言均为他所教唆。刑部之判,俱遵照《崇光律令》,滴水不漏,要想翻案亦难。 “儿臣只是觉得,母皇傲睨天下,自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 女帝怫然而怒,“朕若真在意那几本禁/书,左载言的手足,岂还在他身上?” 明严心中一动,忽想起韦小钟确同他说过,大理寺二次审录左载言一案时,曾将案卷呈报母皇。母皇阅后,似是无意问了座下左相一句:“朕曾闻,左载言乃左卿之子?”左相尴尬,踌躇不知如何应对。母皇道:“卿父子仿尧舜耶?”众臣皆不知其意,独左相汗流浃背。随后不久,左家第三子,大理寺丞左载文援引前楚诏令,“八辟者,不加刀锯”。左载言世家重臣之后,翰林清贵之臣,为议宾之辟,不可断手缺足,折辱臣节。是以左载言手足得以保留,只是断了经络。 他当时知晓此案终判之决,心中郁然,未深究母皇那话中深意。倒是左相随君多年,竟是体得上意。 母皇拐弯抹角,只怕牵的是《南华经》中盗跖驳孔丘之典:“尧不慈,舜不孝”。 左载言陷罪,左家巴不得将自己摘得远远的。母皇旁敲侧击的一句话,逼得左相出手相救。左载文的那一手,不知左家费了多少脑子才琢磨出来。 要说母皇的这一招,更多的是老谋深算。左载言定刑轻重,她已经留出了余地,变通之权,交给了左相。 这是在试左相。 量刑过之则为不慈,不足则为不忠。 左相一家绞尽脑汁,最终取了一个中庸之道,左载言还是残了手足。 既然已经拿出了八辟的旧诏,那左家不会不知诏中还有一句注解: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 以他了解的母皇,只要左家提出这么一句,将此案奏请母皇做最终裁决,母皇免除左载言之刑,亦未尝不可能。 然而左家明哲保身,点到即止。 人情凉薄,可见一斑。 母皇之心,也可谓冷硬。 明严慢慢道:“儿臣方才置一时之气,望母皇恕罪。” 女帝淡淡哼了一声,明严又道:“闻说儿臣不在京中时,右相韩奉又表过将韩家三小姐嫁与儿臣为妃之意。” 女帝颜色微缓,道:“朕已经说了,此事待你回京再议。” 明严深吸一口气,道:“儿臣愿娶,靖海王之女,沈慈。” 女帝神色微变,良久方道:“朕同你父君,常忧虑你自生下来便众星捧月、一帆风顺,不知情/事之艰。” 明严淡笑道:“母皇有父君,是何其难得。儿臣至今不知何人能令儿臣深爱至此。” 女帝道:“慈儿自幼恋慕你,无论哪一方面,皆是未来母仪天下绝佳之选。朕与靖海王……你也知晓。你将来难免后宫佳丽众多,开枝散叶,不可能对慈儿一心相付。朕,不希望委屈了慈儿。” 明严道:“儿臣虽对沈慈尚无深情,但并非不喜欢。将来也必视她为唯一的正妻。若是母皇不想让儿臣娶沈慈,儿臣娶汝阳王的孙女钟蛮亦可。” “你!——” 大楚立国,开国功臣有三大姓,绵祚流长。至母皇为公主时,皇室罹难,一姓覆灭,沈、钟二姓一脉尚存,即今日已经退隐之靖海王、汝阳王。 “能私动金吾前卫捉人的,只有亲军统领指挥使秦征和金吾前卫指挥使徐暧。秦征是母皇的亲信旧部。而徐暧,是韩三小姐的舅父。” 女帝正色,凌厉双眸深深看进那一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目之中,忽而放声笑道:“很好。你能看清楚这些,总算不愧是朕的儿子。” “朕也在想,这朝廷,朕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再让你即位呢,还是送给你让你自己去立威。如今看来,朕无需操那么多心了。” 明严心中一凛。韩奉野心素积,暗中结党营私,打压左相。向皇帝攀亲,也不过是为了讨个护身符罢了。母皇根本就是对一切洞若观火,却偏偏不动声色。不但不动声色,还顺着韩奉之意,给左相下了一个套。 现在还动不了韩奉。即便是以擅动金吾卫之罪论处,也顶多对徐暧加以责罚,韩奉断臂止毒即可,根本不伤元气。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 章 只是可惜了左载言…… 较之母皇愈发隐忍的手段,自己粮道剪羽一案,其实办得还是欠了些火候。 “严儿,”女帝忽温和唤了声,“为帝者甚孤,看似大权在握,实则事事身不由己。”眉如罥烟微蹙,“大婚一事,且先问问慈儿的意思再作定夺。” 明严点头,待要告退,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儿臣在淮安,听说几名官吏商贾暴卒,事颇蹊跷,百姓却拍手称快。——此事可曾上奏?” 女帝闻言,似颇多烦恼:“未曾。想必以被韩奉压下。只是他万万不会想到,此事乃是你姐姐所为。” 明严吃了一惊,“姐姐?她神龙不见首尾,朝政江湖两不沾,怎会掺和此事?”除母皇心腹之外,天下无人知晓其实他并非独子,其上还有个大他一岁有余的姐姐。韩奉怕是想破了脑袋,也断然不会想到淮安之事与母皇竟有这一层联系。 女帝抬指轻揉眉心,微露疲色:“朕亦是前几日收到你父君的信方知。可曾记得去岁淮河水灾后离奇身亡的水部郎中蓝烟?原来你姐姐她,早与蓝烟私定了终身,本待今岁告知你父君与朕便择日成婚,不料蓝烟却横死淮安。你姐姐暗中调查,竟扯出一连串的贪污重案来。她一怒之下便下了手。若不是你父君及时将她逮回京城,这事儿便不好收拾了。这桩淮河水灾牵连出来的大案,追溯源头,恐怕韩奉脱不了关系。朕未轻易向韩奉下手,也正是这个原因。” 明严敛眉不语。姐姐……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过面了。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他们总因为争夺父母而吵架。小姑娘叉着腰揪着他的襟前,恶狠狠说:“你长得像娘,那娘归你。我长得像爹,爹就是我的!咱们一人一个,谁也不许抢!”这普天之下,敢明目张胆欺负他的,也就姐姐一个吧……想来姐姐的性子更类母皇。那般烈性那般坚忍那般执著,又岂会容忍所爱之人白白死去? 韩奉之案,已经不可能善了了。 女帝见明严默然,淡声慰道:“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需从长计议。你回来得匆忙,先回宫歇息会儿罢。”转身时忽又笑道:“还有一事倒是有趣。你父君回宫之时,撞到了一个人。” 这个“撞”,是货真价实的撞。明严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女帝笑道:“是啊,这事儿十几年都没发生过,所以才叫有趣。那人正是括羽。” 明严更奇:“怎会……” “括羽当时独自在校场练箭。据你父君说,应是眼上蒙了布,所以也没看到你父君。那孩子定性极好,你父君落地时竟未察觉。括羽不识得你父君,以为是外来刺客,便动了手。” 明严“噗”的一声笑出来,“这孩子还真是胆大。” “自然,你父君也不识得括羽,便把他拎到了朕这里。”女帝面上笑意甚重,显然此事令她十分开怀。“你父君很喜欢这孩子。” 明严笑道:“这可是让儿臣嫉妒了。父君对儿臣,亦不曾表示过特别的喜爱。想来是儿臣未让父君撞到过。” 女帝笑斥道:“胡说。你俩的性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放一块儿半日都无一句话说。他纵是再疼爱你,又能怎么表现出来?” ☆、北风其凉 夜色如墨渲染,星月浅光幽暗。她仰着头,一排排高大书架巍然峙立,如兵列阵,直指阁顶繁复藻井。浓郁的书香并着芸香草的味道令她心醉神迷,闭着眼深吸了一大口,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畅快起来。 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银球轻轻打开,取出一枚珠子来。那珠子散发出皎洁潋滟的清光,一圈圈荡漾开去,弹指间,将这一片偌大书阁浸润在在如月清辉之中。眼波从排排书架上经史子集浩瀚部略上流过,墨眸绽放出萃灿神彩。 书卷一展日月长。 捧着一卷书躲在角落里正看得入神,忽听到几声啜泣。断断续续地从书架间的缝隙飘进她的耳中,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显得十分阴森可怖。 毛发都乍了起来,心如擂鼓。仿佛打翻了镇妖塔,妖魔鬼怪的各种形象唰地从她脑海深处涌出,四下飞窜。 正不知所措时,那哭声似乎停了。 她抖抖索索爬起来,从那书丛上望过去—— 正对上一双眼睛!瞳仁儿漆黑,恰如扶桑百鬼夜行图上画的座敷童子一般! 她惊得几乎要尖叫,慌忙捂住了嘴,脖颈上一紧,顿时喘不过气来。她奋力挣扎,顾不得许多,狠命将那架书向对面一推。 颈上的钳制松了,那书架晃了一晃,又被扶正,架上书哗啦啦地砸了下去。 惊魂未定,她想起来方才那掐着她脖子的手是小的,暖热的,必然是人了。心中松了松,绕过去一看,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从书堆里爬了出来。只是那脸……处处青肿和伤痕,方才书页在他脸上划过,又多了几道新的血口子。一双眼亮若暗夜寒星,又似荒野孤狼,带着几分凶狠和狐疑盯着她。她被吓了一下,嗫嚅道:“你这伤……不是我弄的吧?……” 那小孩紧盯着她,慢慢收敛了眸中的厉芒,却不说话。 她吞了口口水,紧张道:“这么晚来这里,你不会是太子吧……不对,太子十华殿中的小太监什么的。 她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去世后,她在京中也没少被野孩子欺负。突然遇到这样一个更小的孩子,心中便生了怜悯爱护之意。 拿着珠子照向他脸,伸出食指十分轻柔地擦去那孩子脸上的血珠儿,小声道:“很疼吧?” 那孩子被她突然一碰,骤然后退两步,面上现出警惕之色。 她觉得十分有趣,笑道:“以前我给我家门口一只流浪的小狗喂食,它也是这副表情。” 那孩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她这才发现他睫毛极长,小扇子似的。 “好啦,”她发愁地叹了口气,“我要收拾书了。” …… 窗外忽然射入炫目亮光,刀剑撞击的铿锵之声冷硬而令人心悸。她慌乱地站起身,文渊阁厚重的大门被轰然撞开。禁军戈矛如林,分作两边,一名佩刀将领雄赳赳而来,厉喝道:“逆贼左钧直擅闯文渊阁!给我拿下!” 眼看着金甲护面的武士就要把她按到在地,父亲却不知从何处飞跑了过来,张开双手拦在她面前,大声道:“住手!” 一柄长枪直直搠穿了父亲的胸膛,滴血的枪尖正抵在她的喉心。 她大喊一声,猛然坐立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己床上。身上如被水浸过,依然颤抖不止。她心口狂跳余悸犹存,跌跌撞撞奔出房外,冲入了父亲房中。 父亲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她轻唤了声“爹爹”,终于伏在床上泣不成声。 一双手臂将她揽入温暖怀中,沉厚声音从头顶传来,“钧直莫哭。” 她紧紧抱住父亲,反而哭得更凶,抽抽噎噎道:“爹爹,我好怕……”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 章 左载言手腕抚着她的头发,轻言细语哄着,却闻她道:“是钧直不听话,害了爹爹妈妈……钧直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割了,手脚剁了,来补给爹爹……” 左载言心中一惊。四周邻里有人说钧直克母妨父,他偶有听闻,不曾放在心上,不料她小小年纪,却介怀了。 这小小的身子,装的满是愧疚。 左载言将钧直推正,严肃了脸色道:“钧直,听爹爹说,你娘去世,是因为她的心魔。爹爹受刑,也和你没关系,只是朝中有人看你爷爷和爹爹不惯。” 左钧直茫然仰头,含泪道:“是因为爷爷和爹爹做坏事了么?” 左载言温和道:“没有。朝中的事情,钧直长大了就会明白。” 左钧直道:“我知道,是‘党争’。” 左载言失笑,书上得来终是浅,这小丫头哪里知道什么是党争呢。想如以往一样捏捏她的小鼻子,才发现已经动不了了。手抬起来,又颓然垂下。 左钧直一双小手捉住他的大手,可怜巴巴而又忐忑道:“爹爹真的不恨我吗?” 左载言心中难过,伸臂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叹了两声:“钧直,钧直。” 爹爹疼爱你还不及,又怎会恨你? 是爹爹没有照顾好你。 父女心意相通。父亲虽然未说话,左钧直却能从这紧紧一抱中感受到他满溢的爱怜,心中顿时安然。 左载言感觉到钧直猫儿样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听见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喃喃道:“爹爹,以后我保护你。” 心口又酸。 这个女儿与众不同,他身为父亲,最是清楚。她如果说什么,那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知道她会出什么招数,所以阻拦也没用。她一定会做到。 他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轻唤一声“钧直”,却不闻回答。借着月光细一看,小脸带泪,双目紧闭,原来是这一通折腾后疲惫不堪,已经在他怀中睡着了。 女儿的睡颜乖巧可爱,他抱着她,竟觉得胸口饱满幸福,之前的那些怨尤和自怜忽的烟消云散。他想这个小生灵当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每每在他失去方向的时候,以一种柔软的方式让他振作起来,一步步穿过迷雾,一步步地走下去。 只要钧直还在,他永远不会一无所有。 郢其多。到了小年,总算停歇下来。天空是难得一见的湛蓝澄明,畿道两侧大树光秃秃的枝桠根根朝天,爽利而凛冽。 东城,一台覆着深红色厚重幕帘的大轿自皇城东安门而来,缓慢而威严地前行,几名着绯色或青色官服的庄肃男子骑着马,紧随大轿左右。 路上行人见之,无不恭谨避让。偶尔遇上其他官员,领头在前的那绯袍金银花带的中年男子便拱手为礼。 端正方肃,恭慎庄敬,正是当朝左相一贯的家风。 将近左府朱漆大门时,斜刺里闪出一个单薄人影来,迎着轿子跪下叩了一首。 绯袍男子示意停轿,马上有小厮走上前去呵斥道:“何人敢拦左相的轿!” 伏跪的少年并未抬头,只是清声道:“父亲不能行走,钧直代父亲前来恭贺左相大人寿辰。愿左相大人福寿安康,松鹤长春。” 绯袍男子脸色微变,下马去轿边,与轿中人低语。旁边一名青袍青年却哼道:“只要你们不惹是生非,祖父自然能福寿安康!” 绯袍男子听到,沉着脸斥责道:“承焕,不得胡言!” 那青年一脸的不服气,马鞭抽得“啪”地一响,驱马向后行去。少年微微起身,仍然头颅低垂,语声平和恭敬:“钧直还要谢左相和四位大人宽宏大量,襄助父亲。”说着,又是深深一叩首。 左钧直已经听父亲说了左载文为他举诏开罪之事。无论左家人做到何许程度,终究是帮了父亲。这个恩,必须谢。 左相每年小年生辰,无论他是否接受,父亲都会私下前去拜寿。今年,并不可以断了这个礼。 绯袍男子正是左相长子左载贤,官居正三品太常寺卿。 左载贤缓缓行到左钧直跟前,道:“你起来。” 左钧直如言起身。左载贤打量了她两眼,道:“你父亲能保住手脚,那是皇恩浩荡。若是持身守正,又岂会魑魅缠身?”他语调平平,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苛责之意。见左钧直默然无语,只道对这么小的孩子多说也无益。一挥手,旁边下人呈上一张银票。 “你父亲被革了职,想必家中度日艰难。这有一百两银子,拿去过个年罢。” 左钧直蓦然抬头,面上闪过一丝痛楚和倔强,一拱手:“多谢左大人,钧直不敢要。”说着,垂首决然退至路侧。 左载贤看了她一眼,微有怔楞。翻身上马催众前行,再未回头。 左钧直只待马蹄声远去才抬起头来。那队人中有一个青色身影她是熟悉的,如今他亦同左家人一样,面如漠然秋霜。 那是父亲同科中举的状元郎。状元夸官时,她去看过热闹。那等风光令她羡慕不已,连带着将那春风得意的潇洒状元郎也一起喜欢了。后来状元郎与父亲同入翰林院,她亦见过多次。小小人儿春心初萌,心想以后若要嫁这样的人多好。后来却知道他做了左载贤的乘龙快婿,也就是实际上成了自己的姐夫。她失落了许久,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比不上左家正经的大小姐的。好在她爱书胜过于爱状元郎,所以这事儿也渐渐忘在了脑后。 今日再见到状元郎,早已没有了当时心中的那一阵紧张慌乱。这才发现那状元郎,其实比爹爹要差了许多,却不知当时为何会迷迷糊糊地动心。 默默鄙夷了自己一番,一摸袖袋,忽然发现自己那本随身带着的写字簿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心中焦急,拔腿就向贡院西街跑去。 ☆、翛翛碧鲜 翛翛推开门时,正看到左载言狼狈滚翻在地,费力攀着桌腿想要爬起身来。她双手从他胁下穿过,半抱半扶地让他坐到椅上,拍净了他身上尘灰,方问道:“渴了?” 左载言一言不发,用双腕夹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低头喝了一口。 翛翛静静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未拦他,亦未帮他。这个男人的性格她很清楚。外表温和谦逊,骨子里却清高傲气。 可她恰恰就爱他这一点。 左载言道:“你怎么又来了?” 翛翛轻抿丹唇,笑道:“每天都问,你累不累?” 左载言无声夹起茶杯,喝完了杯中茶,道:“怎么还不走?” 翛翛倚着墙,身段妖娆,“怎的?你要去方便么?我可以帮你呀。”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 章 左载言“咚”地搁下茶杯,微恚道:“不用。” 翛翛蹭过来几步屈身凑近他,挑着眼梢小声道:“没关系呀,你昏迷那几天,该看的不该看的,不都看过了?” 左载言怒意更甚,却不好对她发作,侧了头去不愿看她。她却十分顽固地转到他另一边,道:“这几日是不是十分不舒服?你有洁癖。丫头到底年纪小力气小,又是你女儿,许多事情她来做不方便。请仆人吧,你们又请不起。” 左载言哼了一声,翛翛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趁热打铁道:“那日见到丫头抱着一堆衣服在井边洗,一双小手儿冻得红萝卜似的,你这做爹的竟忍心?” 许久的沉默。 翛翛终于耐不住,起身道:“我烧水去。” 左载言忽道:“过来。” 翛翛心中一喜,看着他眉宇清华,目光如静水流深,正是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不由得痴痴然走到他身边。 翛翛。 初次见她,是十四年前的一次诗会。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甫一出场便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许多才子问她花名为何。 她却不答。笑意如水清浅,指竹为题,击鼓为令,求请众才子联诗。 “卷箨正离披,” “新枝复蒙密。” 第三个便点到了他。 “翛翛月下闻,褭褭林际出。” 她停了击鼓,举酒一杯,笑靥如花,“岂独对芳菲,终年色如一。妾身,名叫翛翛。” 那两句诗令她声名鹊起,后来以江北第一诗妓之名艳冠群芳,独领繁楼花魁六年之久。 左载言抬起右手。目光专注,手指修长美好,却软软垂落。长在他身,不由他心。 翛翛眼看着他手碰上自己脸庞,一颗心狂跳不止,眼眶微热。 六年迎来送往风月情长,人雅士的汇聚之所。贡院西街上满是文房四宝、书画碑帖的店铺,翰墨宣纸十里飘香。 左钧直足下不停,直奔那一间古朴雅致的书坊而去。 崇光一朝,女帝重武但不轻文,广办学校,大开科举,重儒礼贤,致使文教之风大盛,囊括古今、汇合经史的《太平渊鉴》的编修,更是助长了私人藏目的风气。书籍刻印从官家进入民间,各地坊纷纷兴起。 只是坊刻之书,质量参差不齐。在左钧直看来,京中能与国子监、司礼监等官刻媲美的书坊只有一家——三绝书局。 只是这三绝书局十分清高,郢京之中,仅皇城东北国子监外成贤街和东南贡院西街两家,而且坊高出一两成。她每每去三绝书局,都需得穿过大半个京城,一去一来,便是一天。 即便如此,她仍是常常省下钱去买三绝。白棉纸或者开化纸,墨色考究,赵体字秀逸中透着刚劲,白书口黑鱼尾,整本书就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更别说其中内容了。相比于其他坊刻本随意窜改作伪、一些司礼监刻本校勘不精,三绝书局的刻本底本优良,多重善本,绝对是不输国子监刻本的圭臬之作。 她估摸着左相众人回府的时间,先去了一趟离左府不太远的贡院西街三绝书局。不能再在涌金口说书挣钱,如今她已经买不起书。所以能看一看也是好的。 她在三绝书局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一通,都没见着自己那写字本子,便去问那坊主。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 章 “走走走走走!没看见没看见!你这小叫花子也来三绝,要不是看你还算爱惜,早轰你走了!” 左钧直心中焦急,央求道:“可是我只在这里停留过……可以麻烦您再问问坊中其他人有看到么?” “一本破写字本子有谁稀罕?出去出去!打烊了!” 坊主连推带搡地将她赶了出去。 左钧直孤单单站在门口,鼻酸喉哽,想着这一日所受的委屈,几乎要哭。 “这位小公子,我们东家有请。” 左钧直惊得一抬头,却见一个长得颇是精明的年轻人站在旁边,伸手将她往书坊中引,那坊主尴尬地垂手站在一边,模样对这年轻人十分忌惮。 左钧直跟着那年轻人,问道:“这位大哥,你们东家是谁?为何要见我?” 那年轻人边走边道:“我叫刘歆。你要找的东西,在我们东家那里。” 开门一阵脂粉香风袭面而来。 房中侧对着她的金丝楠木大椅上坐着一人,着青莲色秋水纹锦绮直身,身段修长挺拔。一双长腿并粉头皂靴交叠搁在面前矮几上,支着脸的右手上四枚金银捻丝翠玉指环。 左钧直幼时也是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十分识货。心道我的乖乖,这套行头就够自己吃个十年儒清誉,若是因她声名尽毁,她必然心中愧疚。 然而她又岂能堕入风尘……爹爹和妈妈会作何想…… 她这般一想,只觉得走投无路,无论自己如何做,都会牵累爹爹,眼泪顿时簌簌而落,把自己从头到尾恨了千百遍。 刘徽目露凶光:“想好了没有?爷的耐性,很差。” 左钧直萎靡着咬咬牙:“我从!” 刘徽松手将她丢了下来,嗤笑道:“真没骨气。” 左钧直擦擦泪,小声道:“左相虽然不认我这个孙女,但肯定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肯定会把我从你手里赎出来的。” 她尚无机心,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刘徽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个算盘,不由得一乐,又多看了她一眼。 左钧直警惕地向后缩了缩,“我还没十四岁,你不可以动我。” 刘徽哈哈大笑,这丫头可够认真的。 “我有说要你去繁楼么?”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 章 左钧直惊奇地看向他。 “你那写了半截的文儿我喜欢,想让你给我写小说。” 左钧直大大松了一口气,又马上警觉起来:“不行。” 刘徽顿时沉了脸:“不行?” 左钧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斟酌了一番,小意解释道:“刘爷既知我是左钧直,就当知道,我是刚犯过事儿的。若是写了,岂不是会牵累刘爷?” 刘徽眯起桃花眼:“只叙风月,不议朝政。” 左钧直低头不语,刘徽道:“一本书二十章,二两银子,卖得好有抽成,如何?” “绝不泄露你的身份,立约为凭。” …… 左钧直并非不动心。二两银子,足够她和爹爹一月用度。只要她努力写,一个月写个一两本不成问题。此前看郎中、买药,都是翛翛出的银子。她不想欠翛翛的情。 刘徽看出她内心动摇,狡狯一笑继续引诱道:“写得好,让三绝书局给你刻印,如何?” 左钧直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双目亮光闪闪:“你说的是真的?三绝书局可以印我写的书?” 须知三绝书局主做儒生和官员的生意,所刻印的书籍大多经史,极少传奇、小说这等市井通俗文字。对于经典之外的书籍,挑选极苛。除文坛泰斗、世家大族大多有自己的私家刻书外,其他士人学者皆以能得三绝书局刻印自己诗文集为荣。 左钧直过去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说的、写的故事也能变成清晰饱满的印刷体,为万众传阅,千古流传。 不料这个机会今日竟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便罢了,还是三绝书局,她最最推崇的三绝书局! 刘徽道:“三绝书局是我开的,当然我说了算。” 左钧直奇道:“你不是开青楼的么?” 刘徽摸摸脸上的伤:“开青楼就不能开书局了?哪个王不给。” 左钧直狠心道:“倘是刘爷不满意,我去给刘爷做长工。我就住在南城舂米胡同,爹爹不能行走,我断会扔下爹爹跑掉。” 刘徽拍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一言为定。不过爷身上没零的,你就给爷写五十本罢。” 左钧直掐指一算,五十本一百章,估摸着起码要写个四五年。 四五年就四五年罢……便是四五十年又何妨? 自己总算也有个安身立命、奉养爹爹的活路了。 左钧直小心收起银票,心想左载贤白给她一百两银子她不要,当时在泰丰源为了一两银子就唱了十八摸,惹了官差,今天又为了刘徽这一百两银子把自己的这辈子都押上了,自己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只是爹爹妈妈都说过,但随性而动,凡事无愧于心。 钧直钧直,钧乃衡量,直乃公正,可是她从来不会去权衡计较,所倚赖的,不过是一颗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心罢了。 “爷,你的脸……” 刘歆眼睛发直,爷脸上那几道伤,分明就是女人的指甲印子…… 爷自号江北第一轻薄儿,这皮相可是很重要滴。之前就连爷最宠爱的阿桐姑娘、最泼辣的季芃姑娘都不敢动爷的脸,今儿竟让那小娃儿破了例? 偏偏爷看起来还很高兴? 哼的还是当下最时兴的小曲儿《劈破玉》? 刘徽埋头翻着契书,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抓得好。爷晚上要去赴户部邱侍郎的宴,正发愁缺点儿点缀。”他抬起头来向刘歆得意一笑:“爷今儿这兔子逮得准吧?” 刘歆谄媚地举起大拇指道:“爷料事如神!说左老爷子过散生那小丫头会过来,还真来了!” 想起刚才房中的那一声尖叫和左钧直细白腕上的红指印,刘歆诡笑着凑过去:“爷吃惯了大鱼大肉,改吃素了?” 刘徽斜乜了他一眼,“丫头是有点意思,不过爷的口味,还没这么清淡。” 斜阳萧暮,烟云之外寒鸦数点。 郢京南眺淇水悠悠,北望苍山隐隐,端的是山河开阔,气象万千。 京城、皇城、宫城,城墙三重,围起京畿恢宏之地。此刻那皇城之中,校场之内,数个轻胄薄甲的少年正挥汗如雨,负重狼奔数百里之后,纷纷瘫倒在地。 “凭什么括羽那小子刚来就能被免了武训课,老子就要在这里被叶寡言操练啊!啊!” “莫飞飞你就闭嘴吧!”陆挺之喘着气道:“人家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了,自然不是你我这种从小提笔练字的人能比的。” 莫飞飞哀嚎一声,“可是林玖也没被免啊!”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 章 段昶看着那唯一一个跑完还若无其事站着的影儿,悲叹道:“人家那是陪练……最惨的是左杭好伐!” 左杭年纪最小,面朝下死尸一般趴在枯草地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哭诉道:“好容易爷爷生辰能回府一趟,早上还没醒就被叶寡言给抓回来了,呜……” 莫飞飞郁愤道:“老子只恨没有早生两年,像少卿那样堂堂正正做官也好啊,免得被叶寡言欺负!” 陆挺之笑道:“或者你做女人也行,喏!” 他朝韦小钟的方向努努嘴。韦小钟正端坐白马之上,背着一箙白翎箭,矢出如流星,镞镞直中鹄的。她因是女子,不必与男子同训,只练马术和箭术。 莫飞飞哼哼怪笑:“小钟姐这是拿箭靶当太子殿下呢!”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枚利箭擦着他的鬓角而过,他未戴头盔,被射断一缕鬓发,惊出一身冷汗。 “莫飞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莫飞飞嬉皮笑脸道:“小钟姐莫要伤心,没了太子殿下,你还有叶寡言哪!” 韦小钟又气又怒,反手抓箭箭发连珠,飞蝗似的射向莫飞飞。 莫飞飞见阵势不对,翻身爬起来抱头鼠窜。然而韦小钟箭法甚好,即便他跑起来,那箭还是长了眼睛似的。莫飞飞之前早就跑得筋疲力竭,哪里还有气力再躲,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支箭直奔胸口而来。虽穿了胄甲,只怕还是难免一伤。莫飞飞哀叫道:“小钟姐,你怎么这么狠心!”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一箭闪电般射来,正中韦小钟白羽箭镞与箭杆相接之处,生生将那箭断为两截。 韦小钟负气再射。莫飞飞吓得鬼叫道:“叶轻哥救我!” 韦小钟的箭法出众,又怎敌叶轻的箭既准且狠。只闻喀喀数声,韦小钟一箙箭枝尽数断折在地。 通体雪白的照夜狮子奋蹄纵身,宛如银光划空。叶轻抖开手中雪缨长枪,疾拦在韦小钟身前,冷硬吐出三个字: “韦小钟!” 叶轻这当头一喝,如一盆冷水泼上韦小钟的头,一个激灵,顿时冷静下来。 皇上昨日在朝会上当众宣布了太子与靖海王之女沈慈的婚事。 太子已满十八岁,皇上又分明有退位之念,太子册妃,是迟早的事。朝中包括右相韩奉在内的不少大臣都先后表达过举荐秀女之意,皇上只说让太子自行决定。此前太子一律推脱,她尚暗暗高兴。这一次定了沈慈为太子妃,竟是他自己的决定么? 这一事来得如此之快,却又如此合情合理。 太子和沈慈,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朝中上下,没人能对这桩婚姻挑出半点瑕疵来,反而要赞誉有加。 须知今上与靖海王原本就是先皇钦指的一对儿,二人亦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谁知后来风云突变,阴差阳错间二人竟擦身而过,令世人唏嘘不已。 所以太子与沈慈的这桩婚事,在天下人眼中,正是弥补了今上不能与靖海王结为夫妻的一桩憾事。 更何况太子与沈慈也算是青梅竹马,据说沈慈美貌温柔,宽厚大方,还有谁比她更适合母仪天下? 可她总觉得太子并没有真正喜欢过哪个女子。她尚存着一丝的希望,以为他不会为了万里江山泯一己之真心,以为自己与他这么多年旦夕相处能换得他一朝相顾,以为…… 韦小钟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迟钝地转向被林玖扶起来的狼狈不堪的莫飞飞,喃喃道:“对不起,飞飞我……” 莫飞飞嬉笑道:“若不是今天被叶寡言折腾惨了,老子岂会连你的几支箭也躲不过?小钟姐,老子虽然比你小一岁,但,嘿嘿,绝对是过来人!太子殿下三宫六院是迟早的事儿,以小钟姐你和殿下的交情,去讨个妃子做也不会被拒绝。但老子还是喜欢拿小钟姐当兄弟,宁可你拿箭射老子,也不想见你成天娇滴滴地争风吃醋!” 莫飞飞是广宁伯之孙,广宁伯虽只是闲散伯爵,却与皇帝交情匪浅,很得皇帝尊重。莫飞飞自幼是个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习性,但因心底光明磊落,颇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 韦小钟眼圈微红,勉强笑道:“飞飞你说得对,我这种臭脾气,还是适合当兄弟。” 她说的“兄弟”,明里指的莫飞飞,暗中还是说太子。 莫飞飞正要再说,却闻钟楼钟声悠扬响起,荡涤层云。叶轻冷冷道:“散了!韦小钟留下!” 莫飞飞和左杭等互换了个眼色,一溜烟撤了。 韦小钟道:“怎么?某人今天要开金口宽慰我了?还是要看我的笑话?” 她身着绛色骑装,英姿飒爽。夕阳在她俊丽脸上镀下一层浅浅金辉,这一刹,宁静而美好。 叶轻跳下马来,扯落身上铠甲,慢悠悠道:“都不是。想和你打一架。” 韦小钟边下马边道:“开玩笑,我怎么打得过你!”话是这样说,已经挥手一掌向叶轻胸前拍去。带了她十分劲力和心中积郁,凌厉凶狠。 叶轻双手背于身后,侧身避过,道:“不动内力,让你双手。” 韦小钟不再言语,运开双掌,疾风暴雨一般袭向叶轻。叶轻果如其言,但腿脚上毫不留情。韦小钟本觉得占了叶轻便宜,开始还留了三分余地,着了他几脚之后才知他说打那就是动真格的,便也发起狠来。韦小钟身形轻盈,如灵蛇陆起;叶轻招式刚健,若虎跃生风。韦小钟一腔情伤之痛,尽数泄于这场打斗之中,一招一式无不倾尽全力,不拼得筋疲力竭不肯罢休。拆的数百招下来,韦小钟汗湿衣背,只觉得酣畅淋漓。虚晃一招哎哟叫了声,趁叶轻愣神形缓的空隙猛然一掌击落他肩,得意 道:“兵不厌诈!” 不料那一掌击中,叶轻不防之下竟本能地运起内力抵抗。韦小钟只觉得手上大力一震,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幸好叶轻捉住她手将她拽了回来。韦小钟恨道:“你又用了内力又用了手,你输了!” 叶轻点点头,放开他手,一转身跃上照夜狮子,疾驰离去。 韦小钟只觉得手上余热犹在,像一簇火苗在灼烧。怔怔看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挺直刚硬如石削仞壁,心中莫名的又酸又辣,张着嗓子喊了一声:“叶寡言!”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 ☆、繁楼如梦(一) 大楚战时,曾军费不足,不得不借酒榷之利,酒务收为官监。各种赡军酒库、赡军犒赏酒库、赡军激赏酒库、回易酒库、公使酒库等纷纷起建。天下平定之后,皇帝命将酿酒权下放,官酒库所营酒楼允许买作私有。是故私家酒楼雨后春笋般兴起。郢京乃国之首善,八方通衢,繁华为天朝之最。坊市之中,酒楼林立,号称有八/九七十二家。尤其是朝天门街市一带,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 酒权初放之时,官酒库常欺私贾。直到北地大商刘徽来到郢京盘下在战火中烧得只剩半座的繁楼,此状才开始逐渐改观。 刘徽盘下繁楼之后,一改繁楼过去独门独栋的构造,在琼玉海畔平地立起七座楼宇,呈众星拱月之状。楼宇之间飞桥相连、暗栈互通,竟似迷宫一般。初来乍到的客人往往一入繁楼便眼花缭乱,不知人间岁月。只得见珠璨玉翠,兰膏明烛,罗绮美人衣香鬓影,往来袅袅婷婷似神仙,真真是人间仙境。 繁楼卖酒,却又不单卖自酿之酒。天下酒坊,皆可在楼中竞得一席之地沽卖。若有愿意出价者,亦可点繁楼美貌女子招徕宾客。市食蔬鲜,俱得如此。刘徽长袖善舞,官商两道左右逢源,更为官酒库专门辟出旺档银台,红玉绿珠任其挑选。官家乐得享用,繁楼也得以自官酒桎梏中拔地而出,独领郢京酒楼风骚。后来更有熙春楼、花月楼、赏心楼等诸多私人酒楼群起效仿,然而再无一楼能与繁楼争春。 左钧直站在繁楼彩画欢门之下,绯绿帘幕随着人进人出翻飞飘动,身边花月春风,袭面脂香粉浓。 扯了扯身上崭新的白缎袍子,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晃三月,她如约给刘徽写了三本,然而刘徽却没给半句回信儿。前几日却着了刘歆传话,让她这日晚上去繁楼见他。又说去繁楼万不可穿得太寒碜,让刘歆给她去买了几件新衣。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4 章 春风繁楼醉,一笑百斛珠。 繁楼这个销金窟儿,她是断断不爱去的。 倒不是因为担心刘徽把她怎样了。她自幼似男儿一般读书受教,知耻守礼,虽父母开明,却仍自书中带来七分文人清高习气,不肯近那烟花之地。 只是刘徽要她去,她便得去。谁让他拿捏着她的死穴呢。 正值清明前煮酒期,御街上处处可见销金红褙子的琤琤美姬,乘坐绣鞯宝勒骏骑的风流子弟。浮浪闲客骈肩累足,穿梭于如云秀幕之间。真不知白日那“雕鞍玉勒三千骑,金鞭争道万人看”的迎酒穿市,又是何等的盛景呢。 左钧直深吸了口气,握着袖中玉牌,掀帘入了繁楼。 楼廊上下千灯荧煌,耀得楼中宛如白昼。廊庑之中花木森荣,酒座潇洒。楼下散座百修武,已属难得。要让女子同男子一样考科举、任朝吏,那几乎就是痴人说梦了。 左钧直羡慕韦小钟。虽然是男子打扮,她终究是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列为“书画皆工,兼善篆刻。《寒江孤蓑图》中印锋挺锐,笔意劲秀,当是父亲年轻时所作。左钧直呆呆看着那幅画,想着父亲当年如此孤高骏傲之人,而今却低沉隐忍……入仕、领罪,都是为了自己!那一场刑罚看似只是夺去了他的双手双足,实际上却是夺走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 翛翛见左钧直站在左载言的那一幅画前挪不开半步,眼中泪水竟泫然欲坠,知她又被勾起了对父亲的负疚,忙将她牵到一边,递给她一块帕子,打趣道:“你爹爹说你是个很男儿气的丫头,怎么变成了个爱哭鬼?” 左钧直束着手,不接她的帕子,一声不吭。 翛翛也不逼她。打量了她半晌,忽而笑道:“你那一声娘喊得,我颇是受用。”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5 章 左钧直扭过头去,愤愤然道:“我只是不想那人欺负你。” 翛翛挽着帕子,故意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我的么?” 左钧直闷闷道:“我是不喜欢你。但爹爹让我对你好一点。” 翛翛心花怒放,她死皮赖脸地贴着左载言,左载言对她一直没有回应,但似乎,似乎也并非无动于衷!凑过去在左钧直小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笑嘻嘻道:“钧直,你真是好孩子!” 左钧直羞赧不已,知道这是翛翛的闺房,抽身欲走,一出门便扎扎实实撞在了迎面而来的刘徽身上,眼前直冒金星。 刘徽拎起她丢到翛翛旁边的软椅上,竖眉恶声道:“又要往哪里跑?闯祸精?” 左钧直缩了□子,“……就是去找你啊,刘爷!” 翛翛大奇。她方才意外见到左钧直现身繁楼,本要去盘问她为何会来这种地方,被徐暧一闹,然后便忘了。现在看刘徽和左钧直二人的模样,分明先前是认识的。却不知为何刘徽一副恶声恶气的流氓模样,而左钧直却变得逆来顺受起来。 “刘爷,你可别打这丫头的主意!” 刘徽直起身,含怒道:“还有你!知道自己门前是非多就乖乖待着!今儿若不是爷在,这事儿还指不定怎么了结呢!徐暧这种仗势欺人的野狗,皇帝现在都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你惹得起的?” 翛翛低眉歉道:“今儿也是突然见到了这丫头,一时没多想就出去了。刘爷,这丫头是载言的女儿……” “爷知道!”徐暧今日又来繁楼耍酒疯,折磨楼中姑娘,刘徽明显心情不好。“爷的书局,让这丫头帮点小忙。回头与你细说。你勿要告诉左载言。” “可是刘爷……” 翛翛犹不放心,刘徽却已经拉着左钧直走了出去。 路上,刘徽边走边问道:“你觉得前面三本写得如何?” 左钧直想了想,老实回答道:“钧直想尽快还清刘爷给的银钱,所以写得快,草率了些,但自认已经比市面上其他强出许多。” 刘徽冷哼道:“知道便好。若非其中的神鬼奇谭爷觉得还有些意思,当真想给你打回去。爷会让其他书坊刻印出来,但三绝书局的刻版就甭想了。” 左钧直服气,低头紧跟他的步伐,不吭声。 “我以为你会接着写那个小本上的故事。” 左钧直摇摇头,“刘爷也说了,那其中的事儿三分是真。钧直不想惹麻烦。” 七弯看过不少,然而纸上谈兵,哪像此时活色生香,活生生勾得她面红耳赤,心澜翻涌? 借着阁中灯光,刘徽见左钧直嫩白小脸宛然生春,一抹夭桃颜色漾开万千风华,刹那间竟被惑乱了心神。 然而他到底风月惯犯,强自回神暗骂自己怎的愈活愈回去了,竟会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动了心思。往深了一想忽又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他眼底阅过的女子何止百千,何曾看错过?这丫头竟让他破了功了。 他当年亦是见过白度母夫人的,年过四十仍像二十多岁的如花美眷,那等妖娆和风情,一颦一笑都令人失神,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女帝能与之匹敌。 这丫头不是没有,是全然地都藏在了骨子里。若非今日惊鸿一瞥,也不知何人何时能发现这块璞玉浑金。 左钧直慌乱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镇定下来,道:“刘爷这繁楼果真不简单,杀人越货,探听机密,简直易如反掌。” 她心地质朴,也未想过她说出自己参透了这个机关,刘徽便是将她就地灭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刘徽低笑一声:“这秘道,除了你我,还真没人进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京城藏龙卧虎,若不手里拿着几张王牌,哪里做得起恁大的生意!你今日看了,就和爷是一条船上的了,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左钧直听他这话,三分玩笑,三分正经,三分恐吓,还有一分倒像是在起誓。 刘徽见她识趣点头,带了她继续前行。时不时停下来为她指点一二,或给她讲一讲这其中是什么人,官衔或者买卖是什么,或给她说一说甲有什么癖好,乙有什么传奇故事。偶尔看到新奇的姿势和游戏,也要促狭地给她解释解释。 原来这条暗道,所通的俱是红牌花娘的春闺。一路百十个阁子中,俱是郢京内外有名有姓的高官大贾,其中不乏朝中的清流文臣。左钧直曾随父亲入过翰林院,一些人也见过,却从未想过那些官吏道貌岸然背后,亦有如此狎昵猥/亵的一面。 刘徽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这亦无甚可奇的。你可知那礼部尚书祖宜尊也是个艳词好手么?他曾给头牌姑娘千觞咏过一首小词,你可想听?” 左钧直好奇心大起,忙求着他说。刘徽便念道: “隐约兰胸,菽发初匀,玉脂暗香。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盈盈紫药,乍擘莲房。窦小含泉,花翻露蒂,两两巫峰最断肠。添惆怅,有纤褂一抹,即是红墙。” “偷将碧玉形相,怪瓜字初分蓄意藏。把朱栏倚处,横分半截,琼箫吹彻,界住中央。量取刀圭,调成药裹,宁断娇儿不断郎。风流句,让屯田柳七,曾赋酥娘。” 左钧直怎会听不懂,掩口胡卢而笑,“尚书大人好才情!想他平日张口‘为国以礼’,闭口‘官得其体’,翻身却做这样文章,真真讽刺!” 刘徽见她笑得一派天真无邪,身在这声色之窟,却如清莲般净澈,莫名竟隐约自觉形秽。又想自己整整大了她十二岁,与她说话,不觉隔阂,反有十分趣味,心中暗暗称奇。 左钧直自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只是从这暗道中出去,重新见到天上的星月和地上的行人之后,恍然觉得这天地都变化了,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透亮。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6 章 ☆、木落千山 崇光二十年十一月,皇太子明严册靖海王王女沈慈为太子妃。嘉礼既成,百官朝贺,帝赐宴如正旦之仪。 今上即位之后,设上直十卫亲军,掌京师守卫巡警,分别是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虎贲左卫、虎贲右卫。另又专设銮仪卫,掌金钲、鼓角、铙歌大乐等。 太子大婚之后,另设东宫翊卫,擢叶轻为指挥使。东宫翊卫直接扈从皇帝及太子,掌直驾侍卫。 京城中流言飞窜,纷纷说东宫翊卫的设置,乃是因为太子在大婚典礼前夕,险些遇刺。皇帝勃然大怒,严令查办,相关礼部、詹事府、五城兵马司等一干官员皆遭惩戒,是日当值的亲军统领包括金吾前卫指挥使徐暧在内,俱下诏狱受审。 皇帝盛怒之下,仍然有所克制。三司会审,并未动刑。然而此案马不停蹄的查了一月,追出的可疑案犯却已成一具死尸。徐暧出狱之后,竟无端疯癫,坚称自己在狱中见到了无常使者,提着蓝烟的头来向他索命。 坊间私下猜测徐暧与水部郎中蓝烟之死有关,然而徐暧已经疯癫,此案终究无法在他身上继续追究下去。他既是失了心疯,也算是罪有应得。受过他欺压的人无不拍手叫好,纷纷说淮安的勾魂无常已经来了郢京,要为那场大水灾中丧生的三千生灵讨回公道。 青木棉帐伴着大索下莲花坠石轻轻摇晃,泄入的灯火星光映照出青地雕木上绚丽的五彩云纹,云海间行龙矫健,仿佛就要爪擘青天,腾踔太空。韦小钟一手抱着黄铜暖炉,一手轻轻摩挲座下红锦褥席——都是他沾过的地方,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和身上龙涎香的味道。 出了一会神,她忽然狠狠抬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韦小钟啊韦小钟,你何时成了这种拖泥带水的女人!不是说已经放下了?为何一和太子单独见面,就那么没骨气地被打回了原形? 看到太子妃端着宵夜小食儿笑盈盈出现在殿门口,她竟不顾礼数不理谕令一径自行告退了。 出了大殿被彻骨的夜风一吹,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所为有多么的僭越。麻麻出了一身的冷汗,后悔不已。 旁边车帘掀起,两道锐利眼神带着疑虑扎了进来。 韦小钟讷讷道:“……蚊子。” 叶轻轻哼了一声,甩下了帘子。 是的,太子还是赐了她乘坐他的步辇回家。因为已经是子牌时分,又特地命了叶轻率几名翊卫护送。 “……叶寡言,元宵灯会,据说扎了三层楼高的大鳌灯,你去看了么?” 去年冬月末她亦退出了武英殿侍读班。名义上是留待文华殿行走,实际上是入了翊卫中暗设的镇抚司,领侦缉之责。十二月,她奉皇帝之命,以回乡省亲的名义离开郢京,暗中调查太子被刺之案中所牵涉的江湖势力。一去两月有余,年节、元宵,她皆是在外地度过。昨夜回京,今日便先后去向皇帝和太子述职。这时候也算是她在今年第一次见到叶轻。 “没。” 嗯,他应该不会去。往年若不是她拉着他一起去看,他也是不会去的。虽说她拽了他去,实际上是想拽了太子一起去。 这人,甭说隔两个月,就算隔两年、二十年,也不会改了他这惜字如金、不爱凑热闹的毛病。 “我出去了这么久,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么?”她言语带笑,试图活跃气氛。 外面沉默了许久。 忽闻一道利刃破风之声,凌厉呼啸而来。 韦小钟手下丁啷一声,绣春刀遽然出鞘。却听见“咣啷”“啊呀”两声,金辂门侧赫然落下一只握刀断手。韦小钟猝然心惊,不是因为那断手,而是为那刀——刀脊微曲,双面血槽,刀刃细而锐利,分明就是她在东南海瀛一带所见过的扶桑忍者刀。 扶桑盘踞东海列岛之上,自大楚裂国,国力由盛转衰之后开始频频犯边。数十年前,云中君霸天姥城、称雄东吴时曾大败扶桑。扶桑元气大伤后龟缩数年,近来却又蠢蠢欲动。她赴边查案时觉察出谋害太子者与扶桑人有染,不料扶桑忍者来得竟是这般迅捷。 毫不犹豫斩落青棉厚帘,眼前几道人影扑错飞梭,叶轻和四名翊卫已经和来人动起了手。 来者不下十人,黑衣如魅,身形飘忽。韦小钟绣春刀横天画出一个掠字诀突入阵中,口中叫道:“扶桑忍术诡变多端,大家多加小心!” 黑衣忍者见金辂中扑出一个身着红衣官袍的少年,阵法稍现疏滞。叶轻长剑凝霜,身与剑合,一式晓天画角催起苍茫剑气,残星落时血光数道骤起。 韦小钟想到那些忍者的目标当是太子,发现所刺非人之后应该退却才对。然而只见为首之人桀桀数声,余下忍者变幻阵形狼扑又上,竟较方才更显狠辣。 叶轻陡喝:“翼轸二分,击其双胁!韦小钟掠阵!”二指一错,一枚响箭伴着尖锐呼啸之声射入夜空,爆出五彩烟火。 叶轻连杀数人之后,双方人数已经相当,有何必要传唤助手?韦小钟只道他是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技不如人,怒道:“你小看我!”说着绣春刀一挥,猱身而上。叶轻眉冷面黑,剑气如虹直夺为首那人。 韦小钟一手绣春刀法十分精湛,数十招逼得一名忍者连连后退。韦小钟奋起一刀自那人眉心劈下,大喝一声“着!” 明明看着是将那人一分为二,刀下却不觉有任何阻力,一缕黑烟随风而散。韦小钟大骇,脑后风声突兀而来,慌忙反身退避。尖利刀锋刺颈一痛而止,只见那人喉结处被钉上了一枚袖箭。箭尾叶形,正是叶轻的。 韦小钟鼻头沁汗,扭头看见叶轻剑芒暴涨,与那首领恶斗正酣。 擅长烟火术,临兵列阵,扶桑忍术两派中的甲贺流望月氏。那首领当是个上忍。难怪叶轻如此谨慎。 韦小钟手心发凉,眼见一名忍者又行将烟隐,抽身一刀斩落他的头颅,然而那忍者刀已然插透了对面翊卫的心脏,一拉一划,脏器奔流而出。 杀气铺天盖地,刀光剑影一簇簇涌雪千堆,惊涛骇浪间无处闪避,唯有尔强我更强。 韦小钟侦案在外,搏杀格斗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似这般你死我活的血战还是头一回。忍者和翊卫的鲜血不断溅上她火红衣袍,渗而不见,那浓烈的腥味却愈发刺鼻。她手上绣春刀招式愈狠,心中愈寒。那些人置太子于死地的决心是有多大,竟找上了酷烈至此的扶桑忍者。 展眼间四名翊卫三死一伤,韦小钟大腿被刺穿,委顿在地。 黑衣忍者只剩下首领一人,武艺奇高。叶轻被他八方手里剑几次险些射中,划破衣袍。韦小钟知那手里剑角上淬有剧毒,一颗心嗓子眼狂跳不止,担心叶轻受伤,竟不觉得自己创口疼痛。 空旷的街道上哒哒马蹄声由远至近,火光隐隐。那黑衣忍者知是亲军赶来,手上招式愈发如疾风暴雨一般。 叶轻等的就是此刻。 欲速则不达,念动则神涣。 韦小钟见他目止如水,若秋叶静羌。身形如飞鸟掠空,手中长剑抹开秋水涟波。叶家三十六式秋叶剑法名扬天下。相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当年仗一柄秋叶剑,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而如今天下太平,秋叶剑法便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韦小钟暗暗惊艳。原来叶寡言的剑,除了刚悍峻猛之外,也可以使得这般潇洒。 黑衣忍者见叶轻身法陡变,剑走轻灵,姿态娴雅有似闲庭信步,便知他有心拖延时间。顿时幻化千影,杀招迭出。韦小钟只觉二人身形如乱花凌飞,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忍者,谁是叶轻,只看得人恶心欲呕。 叶轻神凝于剑,忍者逼攻之势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他只守正于心。他很清楚自己的修为不如对方,不过依赖秋叶剑法勉力支持。他赌的是秋叶剑用老的那一刹,亦正是忍者的躁意层层积砌、破绽最大的一刻。 忍者九字箴言,开首便是“临”字。不动不惑,不乱不破。照望月氏的规矩,忍者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便须切腹谢罪。此上忍固然不惧死,但若死是因为没有打败自己这个不如他之人,那才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7 章 最后一式“九月寒砧催木叶”一出,忍者便觉出了叶轻强弩之末之意,目中精光大盛,长刀擎天,一斩鬼神惊! 然而那一击石破天惊,却只是削断了叶轻头上的幞头。下一刹便见洪波涌起,剑势滔滔,宛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纵然他一再烟遁,总逃不出那高树悲风。 秋叶剑法,何止三十六式。世人但见“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草木摇落的萧瑟,却往往不知还有落木千山、海水扬波的磅礴浩瀚。 长剑自忍者肩窝刺入,没至剑柄。抽出那剑,血柱冲天。这一剑耗去叶轻毕生修为,成则逃出生天,败则必死无疑。他长发披散,筋疲力竭,目光却如天际孤星一般熠耀。以剑支地缓缓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韦小钟走去。 韦小钟这才发现腿伤疼得厉害。她看着叶轻蹲下来,撕下深青衣袂为她扎紧腿伤,依旧是眉眼森寒,她却忍不住泪了。 陡然只见叶轻背后黑影一闪,白光疾落,那受伤翊卫惊惶叫道:“小心!”韦小钟伸手猛推叶轻,却被他握住手臂,微微侧身反手一剑扎透身后那人胸膛。她眼睁睁看着细长锐利的剑锋透过叶轻的左肩肩胛而出,随即往下一勒—— 滚烫的血沿着血槽至刀尖滴到她的胸前,透过层层冬衣和肌肤胸骨渗进了她的心口,仿佛化作比忍者刀还要利的薄刃,无情凌迟着她的心房。 他一声未吭,连哼都没有哼一下。这人受了疼,仍是懒得叫一声么! 他躲得开的。他对身后那刀的来势、方位、速度、力道都算得十分精准。可他就是算得太精准了。 他知道他躲得过。可他苦战之后力道尽竭,却没有办法带着自己一起躲过。那刀若是下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宁可去接那一刀。他侧过身避过了要害,却未料那忍者重创濒死,竟还是拼尽气力往下拉了三寸。 韦小钟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的狰狞扭曲。她看着叶轻的发落下来,血落下来,脸上竟现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像是冰棱上折射的阳光,夺目耀眼。 “莫哭……死不了……” 翊卫鸦青色的衣袂在她眼前密密飘过,融成一片。叶轻、她和那名翊卫都被抬上马车。她握着叶轻的手,木木然想着,叶寡言,你还欠我一个回答,你一定要回答我的。 ☆、黄钟初音 崇光二十二年二月,上命礼部尚书祖宜尊、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姜离为会试考试官,主持春闱。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接连三场科考,合共九天。天下考生齐聚贡院,盛况空前。 明严负手站在御案之下,微挑着一双凤目。殿中祖宜尊、姜离二人,正各执一词,为了一名举子是否能为贡士而针锋相对。他的母皇则恍若置身事外,慵懒斜倚在龙座之上,手执一卷,葱管儿般的手指一张张拨过书页,一目十行。 前几日锁院阅卷,共选出优良试卷二百一十三张。拆卷之后,祖宜尊和几名同考官却执意要从贡士名单中裁除一名名叫寿佺的举子。以往贡举中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然而裁除寿佺的理由却十分特殊,并遭到了姜离的反对。 其一,寿佺是北齐遗臣寿氏的嫡系子孙。 其二,寿佺之卷中有引两句经文之外的词句,许多考官不知其出处,但觉锦上添花,便一笑放行。后来才知是出自时下风靡南北的世情小说《嘲哳曲·情僧逸史》。 “礼闱何等庄严之试!此子以狭邪亵言与孔孟经义并论,无所忌惮至此,实乃大逆大恶!” “我朝圣上开明,先后废明经、墨义,改试经义、策论、经济,本就是为海纳百川,不拘一格用人才,祖公为何仍要拘泥于此呢!” 祖宜尊争得面红耳赤,姜离始终含笑相对。他对祖宜尊恭恭敬敬,言语上却丝毫不让。祖宜尊强调引经据典,言出有据,他就援引经典、条陈旧例与他相抗。祖宜尊也算是二朝老臣,文坛大儒,在朝中历来是强势做派,不料晚节不保,栽在了姜离这个后起之秀身上。姜离任礼部右侍郎后,凡意见与祖宜尊相左时从不像其他臣子一般妥协退让,而是据理力争。祖宜尊和姜离二人的角力,一向为朝中其他臣子所津津乐道,亦成新旧朝臣分庭抗礼的一个风向标。 姜离有胆量把祖宜尊气得吹胡子瞪眼,祖宜尊却又拿他无法,背后的原因亦是人尽皆知。 姜离是女帝的宠幸“佞臣”。 无人知晓姜离与女帝是如何相识的,只知女帝自北境流亡归国,身边便带着这样一个风神秀彻、言语辛辣却偏偏经纶满腹的少年。女帝以长公主之位听政时,姜离方十二三,为女帝掌制诰。宠幸佞臣之名,便自当时而起,直至女帝大婚之后,方无人敢再明提此名。而姜离自低阶品步步升至礼部右侍郎之位,并未获殊恩越拔,全凭一己之能,故而朝政对他的争议亦渐渐平复。但他常为他人所不敢为,言他人所不敢言,女帝从不曾有过非议,却可显见逾二十年宠幸仍在。 祖宜尊犹自不服,明严忽道:“祖公言语中对那《嘲哳曲》了如指掌,似是下过一番功夫研读过?” 祖宜尊一张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进退两难。那《嘲哳曲》颇多风月艳情,他向来提倡礼教伦常,号称要振三纲,明五常,正朝廷,励风俗,又怎好承认自己看过这书?然而他确实又是看过的。不但看过,还对其中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艳词心有戚戚焉。祖宜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无语。 明严勾唇笑道:“然祖公所言甚是,清流之途怎可引淫/秽之词,此风不可长。不知此前定了寿佺为几名?” 姜离道:“本是定了三甲之一。” 明严点头:“那便拿出头十名之外。此人最终如何处置,三月初二殿试之后再作定夺。”保了寿佺的贡士资格,却降了他的名次,算是随了姜离之意,也顾全了祖宜尊的面子。 祖宜尊看向女帝道:“此人终究是北齐遗少,皇上真要铨选入朝?” 言下之意,是不服太子之议,非要皇帝金口玉言,做最终论断。明严面上浮冰浅涌,目色深幽,不做言语。 女帝合上书本,拥了金绣厚重的云龙常服缓缓起身,雍慢道:“朕一统天下凡十年,何来北齐?何来遗少?”那重威凤目未擦过玉阶下几人之身,却足以让听者脊背发凉。 祖宜尊虽自诩两朝耆宿,资格匪浅,听了这一语也不由得心中悚然,暗责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不敢多言,唯诺告退。 祖宜尊和姜离二人退下后,女帝忽而大笑起来,将袖中那卷书拍在御案之上,道:“确实是本奇书。难怪姜离会偷偷拿与朕看。” 明严见那书卷里页的文字分明就是《嘲哳曲》,却被剥了封皮,贴了个《周易本类》的壳子,不由得暗笑姜离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多精怪心思。 “前朝科考云:“一杖而原壤痛,再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轻风,化为阙党童子。”’可真真笑煞人也,也不知那‘癫语生’如何想来!倘朕遇此文,必点为头名!” 明严道:“不瞒母皇,此书儿臣亦读过。这‘癫语生’以代圣人立言的笔法,代孤臣孽子、才子佳人立言,极尽虚构想象之能事,委实大胆,绝非市井中一般的小说家——想必是哪个不第考生的宣腑之作。” 女帝摇头笑道:“朕不这么看。此人嬉笑怒骂,却丝毫不带怀才不遇的郁郁之气、羡鱼之情。又兼文笔细腻,辞藻警丽,哪是今世汲汲于名利的男儿写得出的。” 明严辩道:“未尝没有不为功名利禄的……” 女帝摆手道:“朕是说,这‘癫语生’,是个女子。” 明严惊讶不已:“当今天下,女子皆束步闺阁,哪来这种博览群书、历阅八方的?看着书中所言,倒像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猎,哪家的女儿敢养成这样?” 女帝斜了他一眼:“朕若不坐这个位置,未尝写不出来。” 明严汗颜道:“母皇您那是……” 女帝打断道:“叶轻怎样了?” “已无大碍,只是得静养上三个月才能复元。” “你确定要去?” 明严抿唇,“一定要去。”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8 章 女帝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父君曾被扶桑人伤过,朕还是……很担心你。” “儿臣会小心。” 女帝前所未有地踌躇了片刻,“朕本来……不会生你。朕那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受孕。只是为了留住你父君,才一时气盛偷偷要了你。你父君知道后虽勉强同意与朕成婚,却气得三个月不同朕说话……他担心我们母子担心得都白了发。所以你若是……” 明严心口大震。这件事情母皇从未同他说过。他竟从不知自己未有弟妹,是因为母皇不能再生育。而母皇育他,竟是如此之难。他一直觉得是这身份让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般享受父慈母爱,却未真正意识到,父君母皇对他的爱从不输于其他父母半分。 他轻轻上前握住女帝微凉的手,笑道:“为韩奉和扶桑人牵线搭桥的要害,就在那个海帮二帮主沙荣身上。他们以为叶轻重伤,儿臣便不敢轻举妄动。儿臣若不趁他们疏于防范下手,岂不是让叶轻白白受伤了?儿臣的功夫是父君教的,母皇信不过儿臣,还信不过父君么?” 女帝哂道:“有你姐姐那祸害在前,他哪还敢教你那些妖术!” “那怎的又肯教括羽?” “不是说他定性好么。”女帝想了想,面露茫然,“朕一直觉得括羽是个温顺孩子,你们说他是野狼,朕初时还不信。那日见你父君给他喂招,摔得他头破血流的,也不见他同你父君喊一声难,小眼神儿果然像头狼一般。那一下朕竟觉得和他似曾相识,好生奇怪。” 明严哄道:“定是父君陪太久,母皇竟多愁善感起来了。” 女帝笑着啐他,却被他推出勤政殿赶回熙宁宫去歇息了。 繁楼这夜格外热闹非凡。放榜之日,苏杭来的富家公子曲衡沙一掷千金,邀请两百余名贡士在繁楼极量尽欢,慷慨豪奢之名震动京华。 人潮熙攘,喧声闹语,左钧直纤小身量,被推来搡去,让她颇是无奈。 她其实只是来给长生拿吃的的。 长生食量极大,一顿饭抵她和爹爹十天半个月的食量,看得她屡屡咋舌。不得已之下,只得去求助刘徽。刘徽时常不在繁楼,便把这事儿托付给了翛翛。翛翛多了个机会去看左载言,自然欢喜不尽。但这几日繁楼生意红火更胜以往,她忙得抽不开身,长生食量又增,左钧直也只得愁兮兮地自己跑来繁楼。 推推撞撞,她被挤到了一片巨大的粉壁旁边。一个蓝衫的青年左手执壶,右手挥毫,在那壁上奋笔疾书。每落一句周围的年轻士子们便大声叫好。 左钧直扬眉一看,原来那青年已经接连写出了十首《忆秦娥》,墨色淋漓,词气清华,别有一番磊落风骨。左钧直心中暗暗也叫了声好,听见旁边人鼓掌叫道:“寿公子真是才思敏捷啊!” 原来是寿佺,今日贡榜中名列三十九名的徽州才子寿佺。这个寿佺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本名入三甲,却因身为北齐重臣后代、在卷中引了《嘲哳曲》两句小词而被降了名次,险些落榜。 左钧直想《嘲哳曲》是她所写,寿佺敢在会试卷子中引用其中的词句,可谓是一大知音,心中对这个寿佺很有好感,便忍不住好奇打量了一番。恰好寿佺墨汁用尽,一眼看到了穿白袍的小少年左钧直,当她是繁楼中行走伺候的童子,便呼道:“小兄弟,麻烦帮忙磨点墨。”寿佺是大族之后,身边常有书童伺候,不习惯自己研墨已成自然。他对繁楼下人这般客气,已是世家子弟中少有。 左钧直心道自己虽未害他,但他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嘲哳曲》惹了考官诟病,帮他磨个墨,也算是报答他知遇之恩。于是果真上前给他研墨。 寿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提笔又写,第十一首《忆秦娥》一气呵成,又引来一片赞叹。左钧直见他第十二首落笔就是“芳菲歇”,第四字提笔就是一个小“十”字,心中顿时跳了一下,手疾一砚墨泼到了他长衫的下摆上。 寿佺正要发作,却见左钧直慌慌张张过来用自己的白袖口给他擦拭,极小声对他道:“寿公子万不可提故园二字,春尽、子规、啼血之类的黍离之语亦万不可用。”寿佺酒醒了一半,大惊,自己不过写了三个字,后面的词意竟全被这个不起眼的小少年给猜中了。他文思遽转,落出一个“南”字,将本来的萧瑟气息生生逆转过来。十二首词写毕正要拉了白衣少年细问,却见左钧直飞快说了句:“污了公子衣衫,这就找人给公子拿件新的。”钻入人群消失了踪迹。寿佺本还要追过去,却被曲衡沙拉住往阁子里带,说是许多士子仰慕他大才,定要邀他同席。寿佺推脱不开,只得随他就座。 席间吵吵嚷嚷,聊了许多考场放榜之事,话题竟又转去说京城哪家的女儿美貌。选来选去,自然还是亲王之女鸾郡主最是绝色,只可惜年纪太小,卿生君已老。又说韦小钟,那是叶家公子看上的人物儿,自是没戏。最后还是左相的几个孙女儿、韩家的几个小女儿和其他一些京官家未出阁的姑娘们入选。这些新晋贡士们一个个向往着殿试之后金榜题名,便能如上个状元般一步踏入豪门,从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 寿佺颇觉无趣,笑话道:“恨只恨今上没有生个女儿,不然如今正当年华,各位的更有锦绣前程可奔啊!” 有贡士顺着他的话反讥:“自然,攀龙附凤,哪如家中本来世代簪缨!” 不少人亦附和道:“寿公子家世显赫,不知道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才入得了寿公子的眼?” 寿佺浑不理睬众人的讽刺,摹了个梨园戏中的相公摩科,摆了个螃蟹手,捏着嗓子唱道:“我秦衾是那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的饭袋酒囊,怎配得上小姐剪月为魂、裁云为裳的国色天香?”众人哄笑不绝,原来这秦衾正是《嘲哳曲》中那个一生大起大落、大愚大痴、大彻大悟的情僧,这句话,亦是书中原文。 言及了这《嘲哳曲》,曲衡沙神秘道:“诸位可知这繁楼有个妙处,那《嘲哳曲》中的词儿,在此处俱被谱作了妙曲儿。在别处可是听不到的!”说着双掌一拍,两队乐伎抱着丝竹管弦鱼贯而入。众士子点了词牌,乐伎转轴拨弦,歌姬婉转开嗓,果然是绝妙难言。难得的是曲调与文意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有士子叹道:“那《嘲哳曲》名唤嘲哳,实则词藻警丽,读来口齿噙香,配上这曲儿,简直妙绝!” “岂止曲儿好,诸位难道不觉得那书中的画儿配的也是极好的么?这书、画、曲,倒是三绝!”有士子是从外地来,追着问那书中哪来的画儿,被他人好一阵嘲笑:“那三绝书局为了防止盗印,其实是出了两个版本,便宜的是没画儿的,人人都买得起。贵的有画儿,印刷极是精良,一本一两银子,结果复印了数十版 了,每每都还是被一抢而空!不就一两银子么?值啊!” 听者有的眼前一亮,“三绝莫不就是说书、画、曲三绝?听说三绝的东家都是刘徽,说不准那癫语生,就是这繁楼中人!” 一语点醒,马上招来许多拥趸:“对对!那等风月笔法,一般人怎生写得出!”“说不定是哪个风流才子温柔乡里花光了银两,被那刘爷挟了写文哪!”“……” 寿佺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点拨自己的少年来,心道这繁楼中果然藏龙卧虎,连个磨墨的侍童都这么聪慧绝伦。若说癫语生在这繁楼中,倒真有可能…… 有人见寿佺兀自出神,问道:“偓仙,你不是最爱这书的么?怎的不作评判?” 寿佺哈哈一笑,口出狂言:“若真在繁楼中,我寿佺定要收了那癫语生!” “男人也收?” “收!你家不就有好几个么!” “倘是个老婆子呢?” “左五连大他二十岁的女人都收了,我寿佺大四十岁的也收得!” ☆、声香诸识 长生是一条狗。 一条浑身覆着银白长毛、脸却黑不溜秋的大狗。 一条像是和哪吒一样见风就长眼看着就有她大半个人高而且还有不断疯长之势的巨狗! 左钧直发愁,真心发愁啊! 去年八月,《嘲哳曲》写了一半,刘徽看后十分高兴,让她去繁楼,说要介绍鬼手画师柳三生给她认识。 结果兴冲冲进了刘徽的屋子,还没见着柳三生,一团白毛球就滚了出来,四只肉爪子抱着她的腿不放,呜呜蹭爬。 哟,好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子。 刘徽随后抱着个一模一样的黑狗崽子走了出来。 “常胜回来!” 那黑脸儿的小白狗兀自抱着左钧直不放。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9 章 常胜?左钧直恍然大悟,原来是只斗犬。刘徽自诩江北第一轻薄浪子,斗鸡走狗那是一把好手。这只狗儿养大上了斗狗场,那便是叫“常胜大将军”。 “刘爷,那只黑的叫什么?” “子龙。” 左钧直刚喝了口茶,险些喷了旁边的刘歆一身。常胜还算好了。子龙,子龙大将军,那古时的名将赵子龙赵大将军不气得在地下翻过身来才怪。 刘歆把常胜从左钧直腿上费力剥了下来,那狗儿的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回头对着她嗷嗷叫个不停。 左钧直顿时心就软了。她见过斗狗,其实十分残忍,轻则血肉模糊,重则一命呜呼。这狗儿似是有灵性,一见她就巴着她不放,她怎忍心让这么可怜又可爱的一只小狗儿去送死? 咬了咬牙,左钧直道:“刘爷……这常胜……可不可以送给钧直?” 刘歆不可理喻地看着左钧直,刘徽目光闪了闪:“这狗很贵的。” 左钧直狠心道:“钧直觉得……这回的《嘲哳曲》肯定能大卖,那分成钧直就不要了。再另外附送一个小故事。” “你觉得能卖多少?” “刘爷说给我什一之数,钧直觉得卖个五百两银子应该可以。” “唔,五十两换这常胜?” 左钧直豁出去了,闭眼点点头。五十两,五十两啊!够她和爹爹活几年的了! “……成交。” 左钧直欢欣鼓舞,刘歆大叫了一声“爷!”刘徽白了他一眼。 左钧直抱起那狗儿,狗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痒得她咯咯直笑。 “跟了我,就甭叫常胜啦,嗯,叫长生吧!” 刘徽面皮抽了抽:“你准备加写个什么故事?” 左钧直一门心思全在那狗儿身上,随口道:“就写个寒门女子救了只狗儿,那狗儿后来化为人形回来报恩的故事吧。” 刘歆痛心疾首:“姑娘,你的口味能别那么重么?男主角能别是一只狗么?” 左钧直想了想,道:“好吧,那就写天上的一个神仙受了重伤,化作狗儿流落人间,被一个凡俗女子捡了回去。神仙喜欢上了那个凡人,历尽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吧。” 刘歆无力妥协:“这个勉强能忍。” 常胜,不,长生从此跟了她,让她每天跑得脸蛋儿红扑扑的,倒是比以前看起来健康润泽了许多。只是她常常觉得,不是她在遛长生,是长生在遛她…… 左钧直所不知道的是,她一出门,刘歆就暴跳起来:“爷!这纯种罗刹犬价值千金,白毛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无价之宝!” 刘徽无所谓地顺着怀中子龙的毛:“丫头喜欢,送就送了呗。” 刘歆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无限怅惘:“想常胜长大了是多威风凛凛的一头斗犬,居然要屈身去给一个小丫头做看门狗……” 刘徽道:“狗各有志。” 曲水,修竹,兰芷清芳。左钧直望见那片雅阁,长舒了口气。兜兜转转,几番碰壁,总算还是让她找到了翛翛的阁子。敲门无人答应,她只得在门口守着。守了会儿,天上飘起丝丝细雨来。左钧直无奈往门口靠了靠,谁知一靠向后倒去,狼狈跌进了阁子里——原来门是虚掩着的。 左钧直懵懵懂懂爬起来四面环顾了一下,发现墙上父亲的那幅画没了。定睛再仔细瞧瞧,阁中陈设与翛翛房中大略相同,然而不似翛翛清净,鸳鸯屏侧一只熏香小鸭,浓香馥郁,似有塞外的雪莲味道。榻上丹缣白绫被,散着干红四紧纱织的单衾,首饰盒子还在床边梳妆台上开着,各色金翠饰物精致琳琅,也不知是那个红牌姑娘的住处。 左钧直心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误闯了人家阁子,得赶紧离开才是。谁料刚迈了两步,就听见一男一女狎昵互语,正朝这阁子过来。左钧直脑子里嗡了一声,想着自己现在出去,定被逮个正着,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如先躲上一时,免得招惹麻烦。她回头一望,见墙角一个填漆彩戗牡丹蝴蝶纹的立柜,当下想也没想,拉开门钻了进去。 很久之后,左钧直仍然为自己当时犯的蠢耿耿于怀。她后来特地看过,窗子可以推开。她努努力爬出去就得了。 可是她当时就是鬼使神差地钻了柜子。 拉开了半边柜门,里边黑黢黢的一片。左钧直猫着腰,刚踏进去了一只脚,只觉得天晕地转,惊叫声被一只手紧紧压回了喉咙里,随即眼前一黑,柜门被无声带上。 柜中放了不少被褥冬衣之类的杂物,空间极狭。所幸左钧直身量纤细娇小,只觉被摆弄了几下之后,整个儿地窝在了身后那人的怀中。嘴被捂死,双手腕被牢牢钳制,两腿亦被那人长腿一伸,压在胫下。 左钧直欲哭无泪。 刘徽啊刘徽,我问候你祖宗十八辈。 长生啊长生,你这个吃货!害死我了! …… 左钧直悲了悲,觉得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救。屈起食指在那人虎口上写道:壮士饶命。手指触上去时,那人的身躯竟然紧绷了一下。见那人没有其他反应,又写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还待再写,耳边响起一个飘渺微细的声音,仿若游丝软系,却是呵斥的语气:“不想死就别动!” 虽是威胁,好歹是个保证。左钧直大舒了口气,那声音又命道:“别喘气!” 左钧直心中微恚,这人可真跋扈,不喘气,我不就死了么!却听见脚步纷沓,那对鸳鸯打情骂俏地进了阁。随即撞得阁门砰然一声,二人笑语声遽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和衣帛裂开的脆响。那女子本推半就娇嗔道:“沙官人好生猴急,妾身的衣服都被撕坏了!”男子狎笑道:“葳蕤姑娘恁个尤物,哪个男人忍得!” 左钧直早已听得习惯,心如止水,只是万分惊讶那女子被唤作葳蕤,却不是她印象中葳蕤的声音。 如果这是葳蕤的阁子,那她会认错便是难怪。葳蕤钦慕翛翛,视翛翛如姊,凡事尽力摹而为之。 可是若这真的是葳蕤的阁子,冒充她的女人是谁?真的葳蕤又去了哪里? 她心中砰砰直跳,浑然未觉身后那人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直到那人忽然低头,贴上她的脖颈。 左钧直被放养着长大,随父母四海游历,并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在意男女之防。然而这种肌肤之亲却是头一次,左钧直浑身僵硬,只觉得那人埋在自己颈窝间深吸了口气,然后极轻极缓地呼了出来,如是反复了好几次。暖热鼻息拂过她颈侧,隐约缠绵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 龙涎香! 母亲身份特殊,她自幼对这种只有皇室才享用得起的名贵香料并不陌生。 这人,这人……她鼻尖都渗出凉骎骎的细汗来。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0 章 这人来自大内。左钧直虽不会武功,却听说过但凡深谙其道的刺客,身上不会留下任何能够被识别的东西,包括气味。这人身上亦无任何香味,直到吐纳内息时才带出龙涎香的味道来。龙涎香的味道其实最容易被除去,除非,这个人在其中浸淫的时间达到十数年、数十年之久。 能在宫中连续不断呆这么久的人只有两种,而男人则只有两个。 左钧直多希望他就是个内侍,然而现在她一万分地确信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还是个中了媚芸的男人。 春楼中许多女子喜欢用合欢药,或溶水饮,或掺点心,或含于口中津液递送。男客大多不知其中门道,往往只觉得较外面更加销魂蚀骨,于是迷恋其中。繁楼中的合欢药俱是秘制,有三六九等,粉液烟诸形,媚芸为其中之最,亦是唯一的媚香。混合了西域大漠寸芸、天山雪莲等奇药,性极烈,男子只需闻得片刻便骨酥筋软,神魂颠倒,非得欢合或解药方能纾解。正因其惑乱于无形,力道劲猛,繁楼中一般限制使用,免遭客人诟訾。 看来之前嗅到的浓香,就是媚芸。 握着她手腕的手光滑温暖,是年轻男子的手。除了太子明严还能有谁?左钧直大惊之后反而大定。柳三生总同她唠叨,凡事要往好处看。比起大奸大恶之徒和采花贼之流,太子还是要强出许多的。更何况他没有一招结果了自己,中了媚芸还死撑了这么久的君子,挺不赖的。 唔,既然媚芸这么厉害,自己怎的没有半分不适之感?难道因为自己是女的?不对,刘徽说过,合欢药对女子也都有效。 额,刘徽。左钧直突然想起刘徽送过她一个辟香药囊,让她来繁楼中必须随身带着。 原来这药囊这般有用。 刚才明严在她颈间嗅了几下,大约是闻到了药囊之香,觉得有纾解之效。 此时此刻,显然渡人即是渡己呀!左钧直又屈指在明严手上写道:你中媚香啦 她不知明严此时为了保存体力,不愿用传音入密这种大耗内力的功夫。担心外人听见,便放了她手,亦在她掌心写道:你有解药? 左钧直暗笑:英明神武的太子也有这种憋屈的时候! 他又写:还敢笑? 左钧直暗想糟,刚才没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竟忘了他还捂着她嘴。赶紧回手轻手轻脚拉开衣领,将那药囊取出来放在他手心,又写道:能防不能解,解药在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的性格和角色设定一改而再改,至此初定。此章亦多更易。谢谢评论 最近真是异常的颓唐,漫无目标,提不起兴趣,对任何事情都是。然而无处可说。 伪装一个成熟的人,关注时政,经济,热爱生活,却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连微博都要习惯性地斟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人是矛盾的动物。总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得到之后却又想逃避,害怕被窥见肮脏的内心。 有多少人能做到坦坦荡荡,多少人能活出自己而不是生活在别人的评价里? 写下去,应该关乎的是这样一种意义。 2012年9月25日晚11点47分。北京小雨,堵车指数9.8。与若干金记好友畅食潮汕粥归来 ☆、黄雀在后 那对鸳鸯兀自忘情,喘息纠缠之声愈来愈烈,猛然只听那女子凄厉叫了半声,被捣了嘴,低沉地□起来。 男人压着嗓子狠声道:“倭贼,和沙某斗法,你嫩了点!” 女子似是忍受着极大地痛苦,一字一顿地诅咒了声,却是扶桑话。 明严在左钧直手上划道:译 铁钩银划,笔笔带戾。左钧直腹诽道,到底是太子,写个字都带着颐指气使的风范。 只是他为何如此笃信她会扶桑话?难不成太子竟识得自己?自己难道已经名噪京城了?不可能……左钧直百思不得其解,气鼓鼓提指写道: 王八蛋 写完自己窃笑了一下,果然感觉到颈后呼吸一滞。 她可以用八种番语、十二大方言骂人——这个看起来牛逼闪闪的本事她至今只在柳三生的强烈要求下“表演”过一次,观众只有柳三生、刘徽和刘歆三个人。 柳三生笑得打跌,刘歆捂着肚子直哼哼,刘徽摇着扇子挡着脸,伸手揉腮。 柳三生指着她:“你你你,哈哈,会这么多有什么用?哈哈,刘爷一句话就噎死你,哈哈……” 她有些儿脸红。不止柳三生一人说她这是屠龙之术,可她就是乐此不疲。父亲的中原官话、母亲的藏语和高昌语她自幼便会,云游时又学了暹罗、交趾、扶桑等四夷语言。至于为何要学?她略略羞于启齿。她能说学扶桑话,是因为对扶桑的古事记和妖鬼录近乎迷恋?她能说她学暹罗、交趾语,是因为对北荒南渐的上座部佛教兴趣满满? 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佛教,世以大乘为尊。 她置身于尊儒礼佛之世,受仁义之教、一苇慈航,却早已离经叛道,儒不儒,佛不佛了。 男人在折磨那女人。 森森凉意如百足之虫,一脚脚、一节节爬上左钧直的脊背。 女人听来是个扶桑国的忍者。可惜了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忍者荣誉,被男人践踏成泥。 然而左钧直害怕,却不是因为那男人狠辣的手段,而是她渐渐意识到,那被强灌入耳的声音,已经开始让她卷入一场朝中重臣党争夺权、勾结外国的巨大阴谋之中。 女人的咒骂和□持续了约莫一刻方渐渐低沉至不闻,这一刻于左钧直如黑夜一般漫长。 死一般的岑寂之后,男人忽道:“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受死?” 左钧直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祈祷这房中还有其他偷听的人,男人的脚步却已经向立柜迈了过来。她只觉得身后一道大力袭来,整个人向外扑了出去。一抬眼,面前正对着男人的一双黑靴,旁边一把腰刀刃尖点地。 没想到明严如此不男人地把她丢了出来,左钧直吓得魂不守舍,话都说不利索:“大爷,都……都是误会!”眼前白光一闪,左钧直心中大叫:我命休矣!绝望地闭了眼。 杀人不过头点地。左钧直的头并没点上地。 伴着几声窸窣细响和绳索捆缚的声音,左钧直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面前那双男人的脚竟然悬空而起了!在空中胡乱蹬踏,一脚将她踢得滚翻在一边。 “半面妆是你什么人!” 那男人仅着里衣,狼狈不堪地被缚住双腕悬挂在堂中,面容狰狞,气势汹汹。缚着他的不是普通绳索,而是一根细得几不可见的细丝,绕过房梁,另一端似是牵在明严手中。男人愈是挣扎,那细丝勒得越紧,鲜血沿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了下来。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1 章 左钧直这才看清了一身黑衣的明严。古人曾评男子风姿特出者“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左钧直以为谬赞。然而明严覆了张人皮面具,左手指挽一丝,淡漠寂然地站在那里,她却觉得只能用“卓卓孤岩,肃肃松风”来形容了。 左钧直恍神片刻,猛然想起他虽然出手及时,险险救下了自己一条小命,但是把自己先推出去惑人眼目的做法,委实让人切齿。自己刚才竟会被他的形容迷惑! 明严冷冷地看着那男人挣扎踢踏了半晌,忽然伸手从他衣下摸了进去。 左钧直瞪大了眼睛。太子是药力发作了么?这是什么恶癖! “沙荣,谁指使你去联络倭人?” 左钧直暗道太子问话还真是言简意赅,可从刚才看来,这沙荣何等穷凶极恶,岂会这么轻易就范?你还当他是你的顺民么? 那沙荣果然低头狂笑,然而笑着笑着,面容骤然扭曲,眼球像鱼目一般鼓了出来。 “沙荣,谁指使你去联络倭人?” 同样的话,同样的语调,同样的速度,明严又问了一遍。 沙荣额上青筋迸出,豆大的汗粒渗了出来,双手捏拳,头拼命后仰,痛苦至极,方才还在暴踢的双腿也无力垂下,在空中晃荡。 左钧直被这一突变惊得目瞪口呆,只听见沙荣突然嘶哑吼道:“我……说——啊!” 明严手从沙荣衣下收回,沙荣顿时空麻袋一样委顿下来,虚弱不堪。左钧直哪里知道刚刚古井无波的两句话间,沙荣已经经受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明严指上金指环抻作一根长针,一截截摸过沙荣的脊椎,从棘突处钻下去,搅弄脊髓。脊髓乃痛觉神络之所束聚,那种痛楚几难想象。第二针扎下去,沙荣自腰以下便瘫了。沙荣也算个硬汉,却未撑过第三针。 海帮常年在东南沿海一带活动,与扶桑国暗中往来频繁。沙荣为朝中人与望月氏牵线搭桥,谋害太子。然而望月氏忍者心怀鬼胎,来到郢京执行任务后便同沙荣发生了火拼。 左钧直习扶桑语,本就是为了看扶桑国本国的典籍,所以对扶桑的风土人情、历史源流可谓了如指掌。海帮一心逐利,目光短浅,对扶桑国国内的情势甚至不如左钧直洞明。 只能说,沙荣找甲贺流望月氏,这个人选十分失策。 扶桑国忍者流派众多,甲贺、伊贺双雄并立。忍者无论何派都为雇主效命,然而鲜有人知不同派系之间其实有着微妙的差异。 伊贺是更加单纯的拿钱办事的忍者,甲贺望月氏却与扶桑的雪斋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织田政权江河日下,雪斋手握重权,虎视眈眈。那甲贺女忍引诱沙荣,背叛雇主,已经说明甲贺的行动另有目的。谁能保证雪斋的野心仅仅是扶桑大名?只怕连天朝疆域都在雪斋的大计之中。只要明严这天家独子一死,天朝政权必陷入动荡。乘虚而入,时机大好。 只可惜那女忍已死,无法盘问出扶桑人究竟是何计划。 唔,她操这份心作甚?礼部主客司、行人司、鸿胪寺……主持诸番国事务,智囊众多,更别说太子之父云中君了。云中君当年称雄东吴,垄断海上丝路,凭借与诸番贸易富可敌国。人说云中君通晓数国语言,常代皇帝垂帘面使,抚谕诸番,“凡四夷朝贡要务,上多咨之”。他对扶桑国的了解,恐怕无人能及。 这一趟浑水左钧直已经不想继续淌下去。她不能再让爹爹因为她受到伤害。眼看沙荣要将朝中与此案相关的人士全盘托出,左钧直蹑手蹑脚一步步挪向门口。 “想走?”根本没看清明严是何动作,沙荣的腰刀“梆”地一声扎在了她面前的门板上,刺着她的小半截月白头带。“解药。”他吐出两个字眼,毫不掩饰“若不给我找出来我只能拿你将就”的戾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 左钧直足下一滑,灰溜溜转了个弯儿去柜子翻找媚芸的解药。 天色擦黑,重楼叠宇瓦楞之间燃起莲灯,荧荧煌煌,通照碧云。左钧直回头看了一眼葳蕤的阁子,干净整洁,空无一人,只有淡淡的腥气提醒着方才发生过一些事情,在这夜风中也将很快飘散。 葳蕤已经死了,被女忍杀死,并用化尸水化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沙荣杀了女忍,明严杀了沙荣。 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瞬间命赴黄泉。她更无法接受那个牙尖嘴利的葳蕤竟突然就不在了。她后悔她之前对葳蕤不好,对葳蕤刻薄。她之前觉得葳蕤千般可恶,然而葳蕤死了,她才发现葳蕤的“恶”其实都那么的微不足道,而自己又曾是多么的浅薄。刘徽曾因她不给翛翛和葳蕤好脸色看骂过她:无人不是在贩卖,妓/女贩卖自己的肉身,官员贩卖自己的良心,你贩卖你的意淫,谁比谁高贵?她是被自己的偏见蒙蔽了眼睛。 红颜薄命,人生无常。可是人命就该这么低贱么?权力和阴谋面前,一切都太卑微。 左钧直失魂落魄,繁楼繁华依旧,人声鼎沸,她脑子里却只有最后明严的那句话,来来去去回荡。 “左钧直,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她整个人都炸了。他认识她!他怎么会认识她! 左钧直太聪明,聪明到这句话足以让她害怕到死。 你,左钧直,我认识你,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父亲左载言的所有罪与罚,你,逃无可逃。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希望你能明智地活着,我将来能见到的,可别是一具尸体。 …… “左钧直!” 左钧直唬得跳出三尺之外,刘徽怒道:“爷又不是鬼!你怕成这样作甚!” 左钧直呆了呆,顿时只觉得刘徽无比亲切,歪歪扑过去抱着他的袖子“哇”地大哭起来。之前刘徽虽然总欺负她,但哪里有今天之事来得可怕?现在她活着出了那阁子,见到刘徽竟像见到了亲人一般。 刘徽被她出乎意料的举动惊了一下,直觉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半拖半拎地把她带进了旁边的空阁子,嫌恶道:“这鼻涕眼泪的,爷今儿刚换的新衣!” 左钧直哭了会儿,抽着鼻子道:“我是说呢,还是不说呢?我说了就要害死你了,刘爷……” 刘徽忙道:“那你还是甭说了。你这个闯祸精,说你把天捅了个洞爷都信。” 左钧直拿他袖子抹脸,一抽一抽道:“可是我好害怕啊,葳蕤死了……我也差点死了……” 刘徽脸色大变,握着她肩膀道:“葳蕤死了?葳蕤不是被那海帮二帮主沙荣点了作陪么?” 左钧直点头:“都死啦,都化成烟啦……刘爷,我不能说是谁,真不能说……” 刘徽见左钧直浑身发抖,心知此事不大简单。这丫头向来镇定得很,颇有自己的主见,若是小事不至于被吓成这样。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令左钧直如此忌惮。而左钧直亲见了之后现在还能活着,那人对她若不是留情,便是别有用心。他轻轻拍了拍左钧直后背,却一眼看到她月白袍子后面小小一片殷红,惊道:“丫头你受伤了?” 左钧直楚楚可怜地昂起头来,巴掌大的小脸了无血色,两根清淡的小眉毛拧在一起,抽抽噎噎道:“刘爷,我肚子好疼……疼了好久了……” 刘徽一摸她手,冰凉。脸色顿时黑了,拉开阁门吼道:“刘歆,去把翛翛叫来!”他从多宝阁里取了个罐子,拨出点黑乎乎的东西在杯子里,暖水釜里倒了热水,拿着杯子“噌”地搁在左钧直身边的桌子上。“喝!” 左钧直见他面色发沉,害怕道:“刘爷,我是中毒了么……” 刘徽目露狞色,语调森森:“是啊,你中了江湖剧毒月见红,以后每个月都会血流不止,喝了爷这赤砂甘水才能好……” 左钧直脸上唰地红了,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场大惊吓后初潮突如其来,她只觉得腹痛如绞,完全没往月事上想。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2 章 丢脸啊…… ☆、翊者翼也 韦小钟拎着个竹编红漆提食盒进了叶府,一路畅通无阻。待至叶轻房中,几个看守丫鬟知趣地退了出去。 静静躺在床上的叶轻双目紧闭,本就削瘦刚峻的面庞愈发清癯。 韦小钟把食盒搁在床头桌上,桌上还有一碗药汤。她探手试了试碗壁,还有些烫。 她坐到床沿,轻唤了声“叶轻”。 床上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极其微弱。 “叶寡言!” 韦小钟提高了声音,语中带着丝丝的怒气。 “喂我说你给鼻子上脸了是吧?每次我来你都装昏迷,看我担惊受怕哭哭啼啼的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 “昨儿我是真害怕了,你再不醒,我只能把自己送进叶府来做牛做马,承欢叶大人和叶夫人膝下来解他们丧子之痛。你娘居然还陪着你来设计我!若不是你二嫂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告诉我你早就醒了,我今儿可就真的换了丫鬟的衣服进府了!我好歹也是堂堂三公之后啊!” “喂叶寡言!” 韦小钟见叶轻仍然半点反应没有,气得抬手要打,念及他重伤未复,又悻悻地垂下手。想了想,作势起身,果然手指被握住,拉得她重又坐下来。 叶轻睁了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却被捏紧了不放。韦小钟微羞,道:“我、我扶你起来、喝药。”叶轻方放了手。 韦小钟一手小心翼翼环过他的腰背,将叶轻抱得半坐起来,一手拖过两个大靠枕塞在他身后。叶轻上身有伤,为方便换药仅着了单衣。韦小钟隔着薄薄衣料触到他结实的背肌,竟然心中一荡,颊上飞红。 到底他在她心中还是不同了。 叶轻重伤不醒的时候她内疚得日日陪伴左右,想起那许许多多的过往,才意识到这个一直寡言少语的叶轻,已经成了她生命中再也无法抹去的一部分。 他教她骑马射箭,教她武功,给她喂招的时候被她弄伤,从来都是悄悄包扎。他是叶家众星捧月的幼子,叶夫人心疼问起,他只说是自己练功伤的。她在武英殿犯了错,常常故意栽赃给他,他也从不辩解默默代她受罚。 她不似其他侍读生有家中双亲疼爱,逢年过节,他常有意无意地丢些应时的礼物给她,一脸鄙夷道:男儿家最不稀罕这些物事儿,赏你了。她委屈了,难过了,也总是他像棵树一样默不作声地杵在她身边,任由她耍小姐脾气去折腾。时不时他故意触怒她,让她暴打一顿去发泄。 …… 他从未说过他爱她,甚至一丝暧昧的表现都没有。对于他这样冷如冰山的一个人,说“情意”都觉得奇怪。她毕竟是个出身三公之家的少女,青春初绽,年华正好。她爱的可以是虞少卿儒雅睿敏的气质,可以是陆挺之谈笑风生的优雅,甚至可以是莫飞飞穿花拂柳的风流,唯独不会是叶轻这样一个不会甜言蜜语、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将。更何况,在明严这样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人面前,有谁不会黯然失色? 直到她蓦然回首,才发现她其实根本不了解叶轻。 …… 当然,以上只是我们怀春少女韦小钟的如烟思绪。已经被她改头换面赋予了“叶密风轻”般初夏意象的叶轻公子,再一次以行动说话,无情地粉碎了她旖旎纠结的少女之梦。 叶轻看着小钟颊上飞红,心中一荡,伸手把她抱过来亲了一口。 韦小钟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叶寡言!你干嘛!” 叶轻面不改色心不跳:“亲你啊。” 韦小钟气得手脚发抖:“你、你,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亲我!” 叶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都过门了,亲一下不行?” 韦小钟目瞪口呆,“你们娘俩合起来坑我,怎能作数!” 叶轻摊开双手靠上枕头,两眼一翻望着帐顶:“药凉了。” “……” 她自以为重新认识了叶轻,其实,她还是不了解叶轻…… 在自家府中,叶轻公子展示了纨绔本色:坚决不肯自己喝药。 秉着伤者为大的原则,想着自己未报的恩情,韦小钟忍辱负重,一勺勺喂叶轻公子喝了药。又开了食盒,取出热气腾腾的各色汤食来哄他吃。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便别开了眼,絮絮叨叨讲起宫中朝中的趣事轶闻来。 “挺之和段昶都入了朝,挺之任了吏部考功员外郎,段昶任太常寺协律郎。陆家人高兴得不得了,陆老尚书每天还是绷着个脸,估计憋笑快要憋出内伤来了。段昶阶品虽然低了些,不过他向来豁达随意,据说颇得太常寺卿左大人的赏识。” “飞飞自然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花花公子死样儿啦。左杭和林玖脱了玩性,现在都特用功。最有趣的事情你可能想不到,鸾郡主之前那么讨厌括羽,变着法儿地欺负他,现在却粘他粘得要命,你说这是不是欢喜冤家?只是可惜了我们的小林玖了,酸得像喝了好几坛老陈醋似的。” “括羽这小子还真挺懂事的,知道你受伤后就设法向南越通了信,让那边的驻军托人带了续断、赤灵芝还有南洋血燕过来,昨儿刚到,就寻着我让我带给你。” …… “太子呢?” 韦小钟的语声戛然而止。 一直避而不谈的这个人,却被叶轻主动提及。 这些日子,她反反复复地想着那晚上的事情。 金辂,为何是金辂?她小小一个行走晚上出宫回家,竟然要动用太子御用车辂,未免逾制。就算是担心她的安全,一架普通步辇,哪怕是一匹马,让叶轻护送也足够了。太子平日即便亲自出行,若非彰显天家威势,也甚少使用这高一丈二尺二寸余的华贵金辂。 她在受宠若惊的恍惚心思中,稀里糊涂地做了太子的替身。 想清这一层的时候,她怒极伤极。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对主人死心塌地的狗,摇首摆尾地吃了主人投来的一根大骨头,心中感激涕零,却没想到这根骨头是淬了剧毒的。 也许太子并没想让她死,可他着实是想让叶轻受伤。云中君对扶桑忍者了若指掌,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太子知道叶轻一定会拼死护她,知道叶轻没有十足把握从扶桑忍者的刀下生还。可他还是让叶轻去了,只带了四名翊卫。谁都知道叶轻实际上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护卫,没有他,太子几乎就不会出宫。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淡忘了太子自己也是会武之人。 骑射之外,无人见过太子动武,更无人知晓太子修为有多深。她亦不知。若非太子亲口告诉她望月柊真和沙荣已死,她也不会想到太子会亲自出手。 太子终究还是不信任他们。最机要的信息,他宁可自己涉险去拿。那一夜,不过是掩护他亲自行动的一个障眼法而已。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3 章 她心中寒彻。她很想揪着太子的衣领质问他:为何要拿着她、叶轻和四名翊卫的性命去冒险?为何要欺骗她?这么多年的相处,原来他们的命于他其实轻如蝼蚁么? 可是见到他循着宫中礼仪牵起太子妃的四根指尖,向她浅浅微笑时,她猛然醒悟过来:他其实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无情。他是君,他们是臣,臣子如果还期待君上在礼仪纲常之外还有额外的感情眷顾和恩惠,那便是做臣子的僭越,是做臣子的自作多情。 所以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质问他。这一出戏,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唱,唱了许多年。 韦小钟慢慢抬头,只见叶轻眼神清澈如天河净沙,心中忽然一松,眼眶微热。是了,他说话向来简简单单,不像太子每个字都别有深意。不是讽刺,更不是试探。 他执著地喜欢她,与她无关,更与他人无关。所以这么多年她一心爱着太子,他却从无芥蒂。 “太子得到消息之后,杀了沙荣。” 叶轻点点头,“那就好。” 韦小钟定定地看着叶轻,忽道:“你知道他在利用你我?” 叶轻淡淡道:“翊者翼也。” 韦小钟叹道:“你看的比我清楚。前日里四夷馆新译出一本书,我在文渊阁看到了。跋文中写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一直身在局中,却忘了自己本就是一枚普通棋子。” 叶轻侧目向她:“韦小钟,我觉得你总想这些东西,太累,不如多想想我。” 韦小钟大赧起身,怒道:“叶寡言,我看你还是别说话的好!” 韦小钟的身影刚消失在廊角,几个女人便扑进叶轻的房间,哗啦啦围了一床。 为首的是看似慈眉善目的叶夫人:“儿子诶!你终于开窍了!今天总算没给老娘丢脸!咱老叶家这么多年南征北战,什么城池攻不下?今儿你要是连个姑娘都上不了手,叫老娘怎么去和叶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接着是伶俐的小妹:“哼,瞧四哥这锯了嘴的葫芦,要不是娘亲推上一把,这身伤还是白受了!” 杏眼桃腮的大嫂:“可不是!小叔喜欢人家喜欢了这么多年,人家偏生心里只有别人,可是急死我们喽!到底还是娘厉害,老将出马,马到功成,一天拿下!” 大腹便便的三嫂:“小叔,你可得趁热打铁。女人嘛,都心软,你得趁这时候把她给吃死喽!我这都要生第二个了,小叔你得努力呀!”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应和,温柔可亲的二嫂道:“也别逼太紧,小钟妹子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 大嫂笑道:“那就得靠二弟妹多活动活动了,现在你可是打入敌方的内奸哪!” 众女一片嬉笑,叶轻翻了个身,非常淡定地睡着了。 韦小钟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叶轻这么话少,原来都是因为叶府的女人太聒噪…… ☆、四夷译馆 大楚开国以来,以其国势泱泱,地大物博,与四夷诸国广泛交往,广开贸易。北齐、南楚二分、诸藩并立之际,与海外诸国贸易尚存,而朝贡停止。及至女帝一统江山,国力再度强盛,前来进金贡表的番使逐年增多。 崇光七年,女帝命礼部汇聚翻译表奏者重开四夷馆,专司四方番夷文字翻译,隶属于翰林院,并选拔国子监生入馆学习译书。 凌岱泯,这位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翰林院大学士还是头一回来到南城。马车在舂米胡同中的一扇破旧斑驳的漆门前停下,凌岱泯阻住身边的小厮,亲自前去敲了敲门。 “哪位?”门内响起一个低沉温厚的男子声音。 凌岱泯听出是左载言,道:“左贤侄,是我。” 门内静了一下:“凌大人请进,恕载言不能亲迎。” 凌岱泯推开大门,谁知眼前一花,一个庞然大物大吼一声迎面猛扑而来。 “长生!” 凌岱泯惊出一身冷汗,才见到刚才扑上来的是一只站起来约有一人高的黑面白毛大狗,千钧一发之际被一个穿着白色粗布衣裳的少年拽了回去,现在正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蹲在地上吃那个少年手中的食物,模样温驯乖巧,和它凶悍的体型全然不相称。少年的手掌白皙小巧,还不及那狗舌头的一半大。凌岱泯暗暗咋舌,总觉得那狗一口要连着少年的手一起吞下去。 左载言端坐在院中一辆带轮子的椅子上,冬日稀薄阳光自他背后洒下,阴翳中的面容温雅静漠,眼角浅浅细纹,似风霜磋磨后的瀚海古玉。 “钧直,去给凌大人倒水。”他歉然道:“凌大人,家贫无茶,还望海涵。” 凌岱泯见这小院中一棵繁茂的大桂树,几畦菜地,两间单房,要说家徒四壁也毫不为过。想他左相之子,竟沦落到如今地步,不由得慨叹万千。和左载言寒暄了两句,见他身边石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纸上字迹虽乏力道,却已有飘逸风骨。眼神落在笔墨边的腕带,吃惊道:“贤侄莫非在练字?” 左载言浅笑道:“终日无事,随便写写。” 凌岱泯轻叹:“贤侄心智坚忍,确非常人所能及,可惜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左载言笑笑,却道:“不知大人今日纡尊前来,所为何事?” 凌岱泯知他不愿言及旧事,只得单刀直入道:“我今日前来,乃是有个不情之请。暹罗国国王隆勃刺略遣使臣携金叶表文入贡谢恩,恰逢执掌暹罗文的译臣年迈卧病不起,新进的馆师又译业不精,入贡表文至今未能译作汉文,诰敕亦无法下发。此事已经触怒了皇上,责令我们翰林院须三日内完成译文,否则重罚。事情紧急,去南越调人已经来不及,京中暹罗人虽不少,却不能为我所用。兹事事体虽小,干系重大。倘是随意找人翻译,非惟于夷情有失,且于国体有损。我等思前想后,想到贤侄你似乎游历过南洋之地,说不定懂得这暹罗文。” 凌岱泯身居高位,亲自拜访被黜官施刑的左载言本是与其身份不符。然而他对左载言一直心怀疚意。左载言遭难之后,人人明哲保身,竟没有一个朝臣敢于施以援手。他虽然十分赏识左载言的才干,但为了保持中立地位,避免卷入朝廷党争,也只得远远退避。这次翰林院和四夷馆有了难处,四处寻访合适的译师不得,最后得人指点说左载言或许能够帮上忙。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前来。 左载言双手交叠在两膝毛毯上,坐禅般纹丝不动,淡淡道:“载言不懂暹罗文。” 凌岱泯面色微沉:“贤侄,我可是听说你不仅通南洋文字,还会扶桑、西域番文。” 左载言语调平平:“内子是通晓西域语言,四年前已经过世了。” 凌岱泯命小厮取来金册呈给左载言,道:“贤侄,表文我已经带来。今日已经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倘是你还不能译,皇上降罪事小,让蕞尔夷国看了笑话,我天朝子民颜面何存?”见左载言双眉紧锁,问道:“贤侄有何顾忌?难道是担心我凌岱泯……” 左载言摇头苦笑道:“凌大人待载言恩重,载言怎会有疑。”又踌躇了会儿,方唤道:“钧直过来,把这暹罗表文译了。” 凌岱泯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方才给他端了水的少年揉了揉大狗的颈毛,从墙角站起来,一脸的警疑。左载言点点头,少年方过来接了表文,扫了一眼之后在石桌上展开白纸,也不打草稿,竟是一挥而就。 凌岱泯见少年字迹俊秀端丽,文法恢弘大气,端的不输翰林院中拟表老手,不由得大奇道:“贤侄,你这僮仆不仅会番语,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啊!” 那少年忽的抬头,双眸清湛,“凌大人,这是我爹爹。” 凌岱泯顿时尴尬不已,依稀想起左载言确乎有一个儿子,当时陷罪,便与此子有关。他见这少年衣着粗简、模样平凡,浑然没在意,只道是左载言残疾后找来照顾他的仆人。这时细细打量,才觉得这少年清淡无华的眉眼中确实蕴着一股灵秀之气。 “贤侄,难道说通晓多国文字的,乃是令郎?” 左载言不愿左钧直多招事端,却不料凌岱泯竟起了兴趣,刨根问底地细究。凌岱泯是他在朝中少有的敬服且尊重的大儒,不愿欺骗,只得勉强一一应答。凌岱泯惜才如命,听左载言说左钧直未入科举,便起了揽才之心。“贤侄,令郎天资如此俊秀,不若入四夷馆习字译书?凡考试优秀者可授予官衔,或任译官,或留馆任教,或入翰林院。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以令郎之才,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四夷馆薪俸不低,令郎去了,你们父子俩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左载言十分干脆地打断道:“多谢凌大人关心,钧直不去。”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4 章 “贤侄昔日在翰林院,对四夷馆多少是晓得的。四夷馆历来虽不受重视,然而天下一统,云中君多次出访海外之后,如今俨然已有万国来朝之势,四夷馆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眼下四夷馆仅辖鞑靼、西番、女直等,越看越是喜欢,想着左钧直反正是当做男儿来养,脑子里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后来为了筹备登基大典和正旦大朝会,夷文堆积如山,不得已又去找左钧直。他得知左钧直嗜书如命,便索性绕过了左载言,与左钧直直陈利弊,左钧直思虑良久,果然同意以编外译字生的身份暂时入馆译文。 左载言道:“我知道你就是眼馋翰林院和四夷馆收藏的那些典籍。” 左钧直蹲在左载言腿前,恳切道:“爹爹,钧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出风头,不知收敛。” 左载言轻轻一叹,“钧直,你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爹爹从来不会拦着。但在朝中,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三思而后行。” 左钧直见父亲终于应允了她去四夷馆译字,欢喜得爬进父亲怀中好一阵撒娇亲昵。左载言笑着将她推开,责道:“你明年就及笄了,别家这么大的女子都要嫁人生子,你怎的还像个孩子一样不像话?” 左钧直撅着嘴,橡皮糖似的又粘过来抱着父亲的胳膊摇,任性道:“钧直不嫁人,钧直一直陪着爹爹。” 左载言道:“胡说!” 左钧直瘪瘪嘴,妥协道:“那就找个入赘的,反正钧直不和爹爹分开。” 左载言笑道:“真是傻孩子,入赘了孩子都得随你姓,如今哪有正经人家的男子愿意入赘?” 左钧直抱怨道:“爹你今天很啰嗦啊,我包饺子去了,你看长生都可怜巴巴守那儿好久啦。” 年底第二本《□赋》印出后再度大卖,算下来的分红竟有千余两白银,左钧直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小富婆,不但养得起爹爹,连长生都养得起了。白天去了趟四夷馆,因是除夕,还得了不少银钱赏赐。左钧直喜滋滋地买了不少年货和新衣被回来,包了百十个饺子,又炒了几盘小菜,打定主意要和爹爹吃顿阔绰的年夜饭。 左钧直自己换了件荼白小袄,烧了两大盆炭火把屋子里烤得暖融融的,又连哄带劝地给左载言换了件崭新的月白色厚棉袍。换完后左看右看,笑嘻嘻道:“难怪大家都说我长得比爹爹差远了,再怎么学爹爹穿,也不如爹爹三分好看。还是翛翛说得对,爹爹穿白色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还是月白色更亲切些。” 左载言道:“你何时开始在乎这些外表的东西了?”左钧直涎着脸道:“爹爹还这么年轻,不如再给钧直找个妈妈罢。”左载言沉下脸:“你也跟着别人瞎胡闹。” 左钧直麻利地上了菜,给左载言系了腕带,套上勺子,道:“妈妈爱热闹,她一定也不想看到爹爹每日孤孤单单的。”说着拍拍长生的头,“长生,你也觉得是这样吧?”长生放下口中啃得正欢的肉兔,呜呜两声,大约是表示赞同。 左载言摇头道:“莫要再提。我这个样子,对谁都是累赘。” 左钧直嘻嘻一笑,“爹爹也胡说。爹爹要是多出去逛逛,不知有多少女子当宝贝呢!”盛了一大碗水饺给父亲,看着他的面色识趣地换了话题: “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太常寺协律郎,竟然就是渊阁看书呢。” 左载言皱皱眉,“文渊阁是太子和朝中重臣常去阅书之处,你去那里,万一遇上……” 左钧直吐吐舌头,她哪敢告诉父亲自己早就混进文渊阁好多次了。“反正太子成婚后就搬出文华殿入主东宫了,待登基为帝,那便更忙,哪里会常去文渊阁?”她突然想起上次与太子噩梦般的相遇,小心脏还是不由得抖了一下。那事儿过去了七。 这画像翛翛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笔触和她那幅《寒江孤蓑图》截然不同,她却能认出来是左载言的手笔。那笔法没有了昔日的孤傲清高,有的都是深沉情意。只是此画已成绝响。终其一生,左载言再也不可能为其他的女子画像了。 翛翛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越沉越深,直至冰谷最低。她忽然觉得胸口窒闷得难受,在这屋中无法呼吸。她猛然转身,冲了出去。 她并不是没有设想过他会拒绝她,却没想过是以这样一种无声而残酷的方式。苦水灌满胸臆,从未这样羞耻难堪过。打开大门,雪粒打着旋儿飞腾漫天,茫茫然看不清方向,一如她的心境。她麻木失神,伸手去拎那箱奁。虎口在箱角突出的木茬上拉了道口子,鲜血直流,她也浑然不觉得疼。 “翛翛,我娶。” 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缓缓转身,踩着厚雪一步一步向亮光处走去。她走得很慢,仿佛是在极力稳住自己摇晃的步履。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5 章 她像是在笑,又像是要哭,喉中干涩哽咽。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左载言这次没有避开她,目光扫过她尚在滴血的手背,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温声道:“翛翛,我左载言,想要娶你为妻。” 翛翛掩口哭了一声。他没有说“愿意”,他说了“想”。 一个“想”字,是他对她的体谅,作为男人揽了这一场嫁娶的责任。 纵然他手足俱残,纵然他两袖清风,但她从来没有比此时更确信无疑过:眼前这个温和寡淡的男人,会从此刻开始,护她一辈子。 十六年相思,她何曾爱错?十六年苦守,她何曾等错? 翛翛大喜又大悲,千情万绪在胸中激涌成潮,跪坐在地伏在左载言膝上哭得一塌糊涂。她感觉到左载言笨拙地试图帮她把被泪水粘在脸上的发丝拨开却屡屡不成,低笑道:“你是欺负我手脚不便么?墀真说过,不许我娶比她难看的女子,你可不能再哭了。”翛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拉着袖子擦了两把脸站起来。头一次见到左载言露了笑意,清俊无双,痴痴看着说不出话来。忽听旁边左钧直笑道:“我爹爹是很俊,你以后慢慢儿看也不迟啊!” 翛翛大窘,作势要打左钧直,左钧直躲在长生后面,吃吃笑道:“喜服都穿过来了,你不求我做个主婚人,难道还指望长生么?” 翛翛赧然脱了披风,底下果然是一袭大红喜服。她解了包袱,拿出一对红烛和一套男子喜服在左载言面前跪下,举服齐眉,局促不安道: “翛翛绣了这衣服十年了,本只想做个念想,没想到今夜竟然成真……衣服是比着你十渊阁的令牌。左钧直欢喜若狂,严密准备了一番之后,挑了个黄道吉日洗手焚香,穿了件蓼蓝色皁缘襕衫,用蓝丝绦束了腰,黑色儒巾在头上戴得妥帖,两条软带从脑后垂下,扮了个乖巧干净的小文生,便直打宫城东南的文华殿而去。 文华殿是明严践祚之前摄事之地,与西边武英殿相对。殿后文渊阁,为女帝亲自下诏兴建,作为皇家藏。阁中按照经史子集四部,集藏有历朝历代数万卷珍本秘籍,包括许多孤本和手稿。当时为了编纂《太平渊鉴》,凌岱泯和左载言等编纂官不得不时常出入文渊阁查阅典籍,左钧直便是借着这个便利,几番混入阁中阅书。 穿过文华门,绕过文华殿和主敬殿,便到了文渊阁。两边山墙青砖朴净,绿水绕阁松柏列植。绿琉璃瓦歇山顶,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窗,三冷色琉璃浮波游龙,阁顶和梁柱上青绿二色的水锦纹和水云带流畅如风,简洁素雅却处处彰显天家庄重肃穆的气势。 一切都还是与她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左钧直心中翻涌如潮,指甲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不要喜形于色,示过令牌便径直进了文渊阁。 高亢明爽,清严邃密。《御制文渊阁铭序》所言的这词曲,都已经被刮掠一空。 时间如巨流浩浩汤汤,许多前人智慧本该万世流传,却如风中之烛,荧荧一现则灭。爹爹和她,都是挽留光亮、点亮新灯的人,点灯之人,不会怕被烧了手。 “文之时义大矣哉!以经世,以载道,以立言,以牖民,自开辟以至于今,所谓天之未丧斯文也。” 左钧直站在这浩如烟海的千万书秩之前,身似琉璃,心如菩提,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四夷之策 躲进小楼成一统。左钧直在文渊阁中最喜欢的地方是暗层。原来这文渊阁用的是“明二暗三”这种俗称“偷工造”的建造方法,重檐二层之间的腰部,还有一个夹层。这夹层光线极弱,仅用来藏籍、独一无二的旧拓本、手稿等便收藏于此。左钧直要看的,恰恰就是这些。 她没有直接去取书,而是去墙角数了几块青砖,轻轻抽出一块,取出袖中夜明珠向其中照去。 里面空无一物。 左钧直浅笑了下。那个又倔又硬的小孩,后来肯定还是来过了,取走了她放在里面的伤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还有没有被人欺负?还在不在宫里面? 那个小孩,虽然一开始对她满怀敌意,甚至伸手掐了她的脖子,但她总觉得他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让她愿意去亲近——爱惜书的人,不会有坏心。 左钧直是惜书之人,知道藏书之处最忌灯火,所以随身会带一颗夜明珠。当年妈妈的遗物中,那些人只许她取一样留作纪念,她没有拿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拿了那颗珠子。那个晚上,小孩提着小油灯在夹层中找架推向他,满架的书砸下去,在他脸上划了好几道血口子。左钧直后来才想起那油灯会把书烧起来,后心冒了冷汗,才发现那灯早在书掉下来时就被那孩子摁灭了,小小手指上却烫出了燎泡。她那时满心愧疚,却不知该如何说,强拉着那孩子的手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吹了两下,同他说她会带烫伤药和金创膏来给他,就放在墙角的那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洞里。 一晃两年多过去,也许那孩子早就不记得她了罢。 左钧直窝在墙角,一本《淳化阁鸿雁录》看到入迷,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书墨清香被一种并不陌生的雍雅香味冲淡……目光一斜,身侧一尺开外一双金线云头皁靴映入眼帘,云龙海水纹膝襕令她脑中轰的一片空白,慌忙反身扑倒在地,额头擦上冰凉地板,叫了声:“皇上!” 她心中惶恐至极,也不知明严在她身边站了多久了。 “你是何人?” 左钧直一愣,他认识她,他也应当很清楚即便当时她没有认出他,现在他一开口,她怎么也能听出声音来。不知这年轻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钧直硬着头皮答道:“禀陛下,小人名叫左钧直……” “哪两个字?” 左钧直忐忑不安,这皇帝明明就对自己了若指掌,为何还要明知故问?略一思量,答道:“大钧播物的钧,君明臣直的直。” 明严哈哈大笑:“好一个大钧播物,君明臣直,你以为扣上这一顶帽子,朕就不会治你擅闯文渊阁之罪?” 左钧直道:“小人乃是四夷馆的译字生,翻译遇到难处,前来查阅史料。小人斗胆以为,小人并无擅闯之罪。” 明严俯身抽出她手中的《淳化阁鸿雁录》,道:“朕还真看不出,这本书和你的译务有何干系。” 左钧直道:“崇光十年冬月,高丽臣子崔溥渡海返家奔丧,遭遇风暴,漂流十数日至我国东吴临海县界。此后一路随运河北上,取道东北,历时半年有余返回故国。崔溥回国后著《漂海录》一书,叙写这段经历供高丽王参考。臣奉命翻译此书,然崔溥论及当时北方政制、地志、民俗时,多处语焉不详,臣不得已从时人记录中寻找参考。《淳化阁鸿雁录》为当时东北山海关守臣,淳化阁主人刘毓的书信集,恰有多处可为《漂海录》之印证。” 左钧直娓娓而言,有理有据。明严想要鸡蛋里挑骨头,却也难以下手。静了半晌,明严命道:“起来。” 左钧直不敢不从,站起身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候他发落。 “抬头。” 左钧直把头埋得更低:“小人不敢。”她名不正言不顺,连臣子都不敢自称,小心翼翼,只怕被明严抓住把柄。若说有什么硬伤,那只能是她的女子身份。但既然明严装作不认识她,这一关大约也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她满心里都琢磨着如何尽快脱身,冷不丁靛蓝封面的书卷作一筒抵上她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头扳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涣散了目光。人说明严容色惑人,她当时光看他背影便恍了神,哪里还敢直视他?然而惊鸿一瞥中仍是看到了那张脸,着实是好看的过分。她幼时在外游历,见过许多出色男子,她自觉还是爹爹最好。后来认识了刘徽,看到过八英,都是难得的好皮囊。然而单就容貌,不可否认还是明严胜出。想来前有女帝,后有明严,那些朝臣们每日上朝,都会别有赏心悦目之感。也难怪国中科考入举的风气更浓,都是为了争睹圣上姿容……想想自己,左钧直多少有些叹惋。不过此时,被明严这样盯着,她倒是庆幸自己模样一般了。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6 章 “小小年纪,倒是能辩。你既身在四夷馆,倒是说说朕这四夷之策,当如何来定?” 左钧直倏然瞪大了眼,四夷之策,四夷之策!这是她小小一个左钧直,所能妄言的么!那书顶得她咽喉生疼,明严根本就没给她回避的余地。 左钧直闭了眼,想起那《太平渊鉴》,女帝挥毫题曰:……开万世之太平。太平,太平,绕着这个总纲,终究是不会错。她咬咬牙:“与远迩相安于无事,以共享太平之道。” “哦?如今北有女真之患,南有交趾之乱,东有扶桑眈眈相向,西有回、藏土司归流未定。你且说朕该如何共享太平?”明严凤眸轻挑,语锋逼人。左钧直如何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 那日从繁楼回来后,她拐弯抹角地问父亲:太子在朝中口碑如何? 父亲告诉她:人皆言太子虽不苟言笑,但为人较女帝仁厚和顺,沉敛稳重。 可是她见明严两次,两次都和“仁厚和顺”万万沾不上边,反而感觉他性深阻若城府,手段隐忍,心机深沉。 左钧直心头一动,女帝纵横捭阖,圣功煊赫,如中天之日,辉盖一切,反衬得明严的光芒黯淡了。但这样一个人,岂会甘于做一个守成之君? 绝无可能。 她不会看错,他眼中有风云之色,他胸中,莫非是……开疆之志? 左钧直狠心道:“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 “怎讲?” “古人有言,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前朝炀帝妄兴师旅,征讨琉球,杀害夷人,焚其宫室,俘虏男女数千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载诸史册,为后世所讥。” 下巴上的书卷一松。明严凤目幽渺似海,深不可测,若有所思地将“左钧直”三个字轻念了一遍。左钧直心中茫然,见他净洁如瓷的右手抬起来,五指修长漂亮,竟是缓缓向她伸出。无名指上有一枚金色指环,缠绕着皎洁透明的细丝,宛如日月交辉。那日的血腥记忆猛然窜入脑海,左钧直浑身一哆嗦,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青砖墙。 外面大约是天黑了,夹层中本来光线不好,现在更是幽暗,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浓浓雾氛。明严周身的莫测气息令左钧直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的手指将要触上她的那一刹,一个清澈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原来陛下在这里,让奴才好找!” 循声望去,一个青衣白靴的小太监擎着明亮的莲华灯快步走了进来。 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左钧直心中一松,软软地靠上了砖墙。 好俊的小太监。天朝传续数百年,贵族大多容貌不凡,只是,连内侍也要找这么好看的么? 这小太监秀眉如墨,双目晶莹,稚气未脱的笑意暖如春阳。莲华灯已是熠熠,亦有明严珠玉在侧,竟都没掩了他的朗秀净澈去。他带着外面清新湿润的水泽气息进来,倒仿佛一下子天开云霁,彩彻区明。 小太监含笑掸袖向明严施礼,明严却蹙眉冷哼道:“常胜,你怎的这样一副鬼样子?又被鸾儿带出去胡混了?” 这小太监竟然叫常胜…… 叫常胜…… 常胜…… 左钧直想起长生,若非明严还在,她差点就要笑出声来,赶紧低垂了头恭立一边。 被唤作常胜的小太监笑嘻嘻道:“哪敢!奴才有要事禀报,只是……”眼色投向左钧直,明严会意,看了左钧直一眼后便命她退下。 左钧直如释重负,谢恩施礼后飞一般地逃出了文渊阁。 ☆、青衣常胜 左钧直出了文渊阁,外面天色已经大黑,本来就已经残缺的月亮被绉纱似的云雾遮得一片朦胧,星子也都藏起来了。左钧直忽想起离上回见到明严,正好整整一年,这可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 孤身一人走在路上,琢磨着方才的事情,左钧直百思不得其解。 明严登基不到两月,政务缠身,为何会在近夜时分孤身赴文渊阁?他若是来看经文也便罢了,为何又上了藏着冷僻书籍的夹层? 北齐残余逃往关外,投靠了女真人。女帝忙于休养生息,没有挥师北上斩尽杀绝。北齐复国之心不可能没有,只怕国中还难免一战。扶桑雪斋的野心,交趾安南王室的祸乱……明严所忧并非空穴来风…… 左钧直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攘外必先安内。女帝不过四十有余,早早传位给刚过弱冠之龄的明严,与云中君偕隐,难道真如退位诏书中所言是龙体欠安?难道就不担心年纪轻轻的明严镇不住朝政? 事实上朝中确有不安迹象。左钧直入了四夷馆,对朝政之事日益熟悉,耳闻目睹的俱是关于新帝旧臣之间博弈之事。许多老臣对新帝倚老卖老,左相一直中规中矩也便罢了,右相韩奉却愈发嚣张,甚至对新帝的诏令当堂驳斥,拒不执行。而新帝也竟然妥协了。朝臣多言新帝仁懦,韩奉的风头一时无俩。 左钧直忽然觉得想明白了明严为何手握了韩奉罪证而一直按兵不动。 潜龙在渊,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要动韩奉,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韩奉党朋的势力遍及朝野,盘根错节,他便是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 要动我?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敢全盘推倒么? 左钧直仰头深吸了一口淡漠清冷的空气,胸中隐隐有一线潮水遥遥而来,她竟然不想退却。 “姐姐!” 街道岑寂,这一声清亮的呼唤突然响起在耳边,左钧直遽然而惊,捂住了心口。一抬头,前边街角矮墙上坐着一个青色人影,见她望了过来,便蹭地跳下地,笑盈盈道:“姐姐,你不记得我啦?” 竟然是之前那个小太监,衣服都没换,朱红穗子的牙牌茄袋,玉箸刀儿在青玉石绦环上颤悠悠地晃着。 “你是……”左钧直竭力想着自己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弟弟,小太监微撅了嘴,失落道:“姐姐给我带过药,便把我忘了。” 竟然是那个小孩!左钧直惊喜不已,那夜他鼻青脸肿的,都看不出来长什么样子。如今他个头高了些,但还是矮她大半个头。左钧直抿着笑问道:“你叫常胜?” 小太监笑得眉眼儿弯弯,点头道:“是呀!” “别人还欺负你吗?” 常胜摇头:“不了,上次姐姐说如果别人再打我,我就打回去。我听了姐姐的话,后来他们真就不欺负我啦。” “你那时刚刚进宫吗?为什么要进宫呢?” 常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秀气的脸上现出伤感,“爹爹去世了……”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7 章 左钧直忙道:“对不起!”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我不知道……你别难过。”她想他小小年纪失去了亲人,定是不得已净身入宫,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创伤!他当时举目无亲,被人欺负,敏感而警惕,不敢说话也是自然。他现在能快活起来,她也为他高兴。他叫她姐姐的时候,语调糯软,满是依恋之意,她觉得心里软绵绵的,仿佛这孩子和她相熟了许久,乖巧柔弱的模样让她疼爱不已。 常胜半仰起头:“姐姐要回家吗?我陪姐姐走吧。” “你住在宫外?” 常胜摇头道:“不是,我住在武英殿。” 左钧直诧异问道:“那你怎么能随便出宫呢?” 常胜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十分自然地说:“因为皇上喜欢我啊。”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左钧直想起方才明严虽然责备了他,语气中却带着宠溺,确实是超出了一般的皇帝和内侍的关系。转念一想,他这样聪明讨喜,想让人不喜欢都难。左钧直轻声道:“方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常胜问道:“姐姐很怕皇上?” 左钧直苦笑:“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里,能不怕么?” 常胜安慰似的紧了紧她的手指,“姐姐,皇上其实很好的。” 左钧直心中叹道,你年纪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自然是不明白。不过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呢。 常胜又问:“那姐姐以后还会来文渊阁么?” 左钧直遗憾地小声说:“我是混进去的,今天已经被皇上发现了,以后哪还敢去?” 常胜想了想,道:“那要不这样,以后姐姐想看什么书就告诉我,我带出来给姐姐看。” 左钧直疑惑地“啊”了一声,“文渊阁的书,是不许外借的呀!”要不然编写《太平渊鉴》时,凌岱泯和爹爹他们也不用常驻在文渊阁了。 常胜认真道:“我能借,姐姐放心吧。”左钧直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假话,想到他刚入宫时就在文渊阁侍奉,又这么得皇帝的宠爱,想必有这个特权,比如皇帝在宫中要看什么书了,遣他去文渊阁拿取。没想到能另辟蹊径,左钧直快活地摇摇他的胳膊,“看来我真是捡到宝了!” 常胜嘻嘻笑着,又缠着她说些别的话。左钧直怕勾起他过去不快乐的回忆,便半句不提旧事,常胜似乎也心照不宣地不问她这两年去哪里了,更不问她姓甚名谁,家中有些什么人。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常胜竟对她最熟悉的四海风物、传奇故事十分感兴趣,左钧直得了这样一个知音,更是讲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门口,浑然不觉得路程遥远。 常胜抬头看看她家的大门,恋恋不舍道:“那,姐姐,我回去啦,以后我会来找你的。” 左钧直笑道:“好呀!” 常胜执意要让左钧直进了门他再走。左钧直关了大门,忽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来。她时常要在四夷馆当值,怕他找不到她,家中又有大狗,伤了他就不好了。然而再开门时,街上已经没了常胜的踪影。左钧直心叹这小孩真是神出鬼没的,自己也忘了问怎么去找他,只能等他来了。 自从翛翛搬了进来照顾左载言的起居,左钧直便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四夷馆。她有时在馆中当值或者看书晚归,左载言和翛翛也习以为常。左钧直在四夷馆名义上是学习番语的译字生,实际上做的是专司翻译和番文起草的通事职务。她入馆后低调小心,从来埋首行路,低头做事,不多说一句话。除了上头几个得过凌岱泯嘱咐的管事的官员,几乎没有几个中土通事认识她。 天朝以中土大国自居,自恃国力强盛、文化繁荣,将四方外国呼为“四夷”,视为附属之国,“夷”乃野蛮落后之意,带着蔑视的味道。左钧直因为妈妈是西域人,不似其他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华夷观念,来了四夷馆两三个月,倒和里面担任教职的十多个番国使者打成了一片。在几个番使的介绍下,她结识了西洋传教士马西泰,大感相见恨晚,拜了马西泰为师学习西洋文字喇提诺语和天文地理。 一日夜晚回家,发现门缝底下塞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的正是她上次没看完的《淳化阁鸿雁录》,才知道常胜来过又走了,心中喜悦,又觉得歉疚。 入了四夷馆后事务繁杂,又花了许多时间在新学西语和读书上,写文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从去年年底《□赋》结文后开始写第三本至今已经有小半年时间,才将将写了三分之一。刘徽一直没有催文,左钧直干脆由了自己性子,文思大发的时候写上一段,其余时间便束之高阁。 春日又至,翛翛在院中播下的花种次第发芽抽枝,满墙绿意盎然,红黄白紫繁花累累。左钧直休沐之日懒睡后披着一头乱发去院中洗漱,看见灿烂阳光洒落庭中,父亲揽着翛翛低语,翛翛细细聆听,含笑提笔落纸,高大威猛的长生半闭着眼嗅上墙边鹅黄的迎春……胸中忽然灌满幸福和欢欣,是自妈妈去世之后再未体会过的感觉。忽然觉得人间至美,纯然就是情感的牵绊,与外物完全无关。如今土阶茅茨,匪雕匪饰,她却从不曾怀念过过去曾经居住过的瑶台琼榭、华美宫殿。她甚至觉得,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华服美食的时候还要满足和快乐。她小时候挑剔衣裳、饮食,不是软的床不睡,不是尊贵的人不愿意接近。为此爹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她的手心,教训她不可囿于浮华外物,须得观照内心。现在她才渐渐真正领会了爹爹的意思。 只可惜,妈妈一直没有懂爹爹啊…… ☆、蓝田日暖 这日因又有南洋番使携贡物来觐,左钧直忙完,已是戌时过半。想着还有些马西泰布置的天文功课没做完,便随便吃了点干粮,匆匆出馆准备去翰林院查书。谁知一出门,便被一个小厮叫住,说是刘爷让她去繁楼相见。左钧直识得那小厮是繁楼常随刘歆左右的人,答应刘徽的第三本书拖了这么久,心中也过意不去,只得随那小厮上了马车。 车中放着一套簇新的浅菊蓝色白领细布袍子,头带、鞋袜都是恰好相配的颜色。小厮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惑,在车外说道:“刘爷不喜小先生穿官家的衣服,让小先生换了衣服再过去。”刘徽并未向其他人说过她的女子身份,便是时常与她接触的刘歆、柳三生知道她是女子,在外也都是以小先生称呼,这让她觉得自在。左钧直心想看来刘徽已经知晓她入了四夷馆,但似乎并不太高兴。她觉得今天大约正好可以和他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去到了繁楼,却找不着刘徽。那小厮在四夷馆外等了左钧直一两个时辰,亦不知刘徽去了哪里。问了几个座主,方知刘徽在天玑楼。这天玑楼是繁楼七座中最幽谧的一个,左钧直也从未问津过。她只想快些见过了刘徽回去,便直奔天玑楼。 天玑楼中装饰精美,不是富丽堂皇的招摇,却都是最上好的材质。其中几乎见不到人,比起另外几座的热闹来,完全又是另一幅景象。左钧直正好奇时,见到彩廊中走出几个侍女服饰的女子,不由得大喜。近前一看,竟都是极美貌的姑娘,较另几座的花魁犹有过之。左钧直暗自惊奇,既是这般美貌,为何在这天玑楼中不过是侍女?左钧直唱了一喏,礼貌道:“几位姐姐,请问刘爷身在何处?” 几名女子面面相觑,一个年长些的绿衣女子迟疑道:“在翡阁,只是现在……”却不再说了。 那翡阁就在前面几步之外。左钧直看了一眼紧闭的阁门,道:“刘爷这么早便就寝了?”当然这就寝,并非是入睡的意思。 绿衣女子摇头道:“不是,刘爷说若非他有命,谁也不得入阁。” 左钧直笑道:“我正是奉他命而来。” 翡阁隔音甚好,左钧直在阁门口听了下,也没听出什么声儿来,索性伸手一推—— 门开了。身后刘歆飞奔而来,喊道:“小先生,别进……”她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定在了阁中刘徽的身上。 刘徽胸前衣襟大敞,墨黑的长发散落下来,竟是十分媚惑。他被一个妖艳男子紧紧搂在怀中,那男子的手探入他襟内,而他手执一根银筷,筷尖正指着她,面上闪过复杂神色。左钧直僵立门口,刘徽手中的筷子猛掷了出来,落到她的脚边。 “滚出去!” 左钧直慌忙抽身,忽听见一声不怀好意的命令:“慢着!” 左钧直这才注意到阁中刘徽对面还坐着两个男子,身边围着的,膝上抱着的俱是姣美娈童和昳丽少年。而那两个男子,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让她如被大槌猛击,头中嗡嗡作响。 是韩奉父子。这两个人固然不认识她,她却见到过他们多次。 刚才说话的,正是韩奉。 刘徽从身后男子怀中挣脱出来,拢了拢衣襟,给韩奉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一个不知事的雏儿,误闯了阁子惊扰了大人,我自会重罚他。” 韩奉上下打量了左钧直一番,笑道:“你竟养这种赔本货色,拿得出手么?” 刘徽向左钧直冷喝道:“还傻站在这里作甚?碍着大人的眼了,没听到么!” 韩奉伸手拦住,饶有深意地看了刘徽一眼,柔声向左钧直道:“过来,来爷身边。” 左钧直无助地看了刘徽一眼,慢慢向韩奉走去。刘徽垂着眼,仿佛没看见,握着酒杯的手上,却骨节棱起。韩奉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伸手握住了左钧直的手。左钧直手掌下意识地猛缩,却被韩奉紧紧攥住,包在手心。 韩奉面目中正肃和,有一把美髯,然而此时在左钧直眼中,都是如此的狰狞猥琐。韩奉眼睛眯起,叹道:“好小好软的手,我倒是看走眼了,刘徽你果然品味不俗。” 刘徽面色大变,韩奉又对左钧直道:“人言繁楼中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在爷看来都是些庸脂俗粉,倒是你们的刘徽刘公子,是朵真正的好花儿。我等想邀刘公子风流一夜,刘公子竟推辞说这事谁都做不得主,当由天定,抛筷为准。现在筷子没了,天上掉下来你这么个小人儿,不若你来定罢?你若定了刘公子,那就是刘公子,你若不定刘公子,那就你来代替罢。”韩奉将左钧直真当了繁楼小倌儿,口无忌讳。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8 章 刘徽忽然抬头,面无表情道:“大人既开了金口让刘某作陪,刘某作陪便是。” 韩奉摩挲着左钧直的手,兴味十足道:“没想到你家刘公子这么心疼你,本大人愈发想尝尝你到底有什么销魂滋味儿了。” 左钧直这时神智已经清醒过来,强忍恶心道:“刘爷说得不错,是需得天定。大人可能忘了,今日是皇室殇日。三十七年前的今日,皇室除太上皇及两名亲弟之外,全族被屠,大楚数十名忠臣被诛杀十族。太上皇虽未将此日定为国殇日,却要求所有官员在今日不得冶游行乐。” 韩奉听得脸色渐渐变了,狠狠摔手将左钧直向外一推,切齿道:“小贱种知道得倒挺多,真该割了你的舌头!”左钧直被推得摔倒在地,刘歆快步入阁一把拉起她,大声道:“谨遵大人吩咐,小的这就去照办!雏儿擅闯妄言,按照繁楼规矩,正当剜眼割舌,逐出繁楼!” “不必了!”韩奉抬手止住,冷哼道:“你们商贾之人油嘴滑舌诡计多端,想来你们也不会当真下手。小贱种给我留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刘歆将左钧直带了出去,见她面如死水,歉道:“这事要怪都怪我,韩相突然点名让刘爷作陪,刘爷去后知道事情不妙,匆忙让我去阻你找他。是我不小心,竟和你错过……”他恨得直扇自己耳光,左钧直忙拦了他道:“反正也没发生什么,你不必自责。麻烦你告诉刘爷,我回家了。”刘歆留她不得,要用马车送她回去亦被她拒绝,只说想独自走走,从繁楼回家的路她已经走得熟了,不会有事儿。刘歆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意。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黑暗和龌龊。 她在翰林院四夷馆的这几个月,也渐渐对两年多前她和爹爹受害一事有了个清晰的了解。与其说是她和爹爹的逆反之行招致了灾祸,不如说是因为“左”这个姓给他们带来了灾难。韩奉想要打压左家,总要寻一个软肋。她和爹爹再循规蹈矩,也会被加诸罪名。 韩奉本是个极有魄力的官员,女帝拿下江山,离不开他的汗马功劳。韩家并非江北左家那样的世家,韩奉能够平步青云坐上右相之位,全靠他青壮年时的开拓功绩。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逐渐开始野心膨胀,不甘于与左相平分秋色,甚至不甘于屈居一人之下。 倘不是这一件件事情经历过来,她不敢相信朝廷上那个果断威严的右相,竟欺上瞒下、滥用职权、里通外国、有谋反之心。更不敢相信他年过半百,竟重龙阳之癖,甚至做出父子聚麀这种违背伦常的事情来。看来传说中他豢养童男炼制纯阳来益寿延年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还是她太善良了。人世间真实的恶,比她所能够领悟的要深刻千百倍。她以为她窥见了全貌,其实不过一斑。 太幼稚呵…… 而想到刘徽,她更是心乱如麻。她见到了他作为男子最不愿别人知晓的耻辱的一面,她误打误撞的闯入逼得他屈从于韩奉的淫威。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刘徽,也许刘徽也不愿意再见到她。 左钧直觉得自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她难过于自己的怯懦,更痛恨自己的无力。 越往南走,灯火越稀。左钧直茫然望望漆黑的天空,才想起今夜初一无月。几条巷子里阒寂无人,伸手不见五指,左钧直袖着夜明珠,像个灯笼一样向前移动。 一团带着烟火气味的什么东西顺着风飘了过来,糊在左钧直脸上。左钧直伸手一摸,手指上黑兮兮的一片,原来是灰烬。拐过街角,遥遥望见前面十字路口火光隐隐, 一个女子跪坐地上,面前生起一小堆火,她将一张张黄裱纸钱投入火中,黑色的烟烬如蝴蝶一般,漫天飞舞。 这场景如此诡异,左钧直一时不敢再走,屏住气息躲在墙边。女子的低微的声音随风飘入耳中。 “……玉郎,整整三年了,我虽日思夜想,你却渐渐不入我梦。到底是生死茫茫,渺然缘尽了么?” “……玉郎,最后头的人,我动不了。但是你放心,自会有人代我动手。” “……玉郎,害你的人,天理国法难容,可是我等不及。今夜是最后一颗人头,我拿他的血来祭奠你的魂灵。” “……玉郎,我在你坟前发过的誓言已经完成。我尘世浪迹十数年,遇到你方觉得是归宿。可是你就这样抛下我走了,我又失了方向。你若听得见我的声音,便告诉我……” 女子声音低婉凄切,听得左钧直心中伤恻。东吴传说阴间有邮差来往阳世,夜中在十字路口焚烧纸钱可以达致亡灵。这女子必是死了爱侣,思念难忘,才会夜深人静时来此。然而听到她说道“人头”“血祭”,又让左钧直觉得毛骨悚然。女子不说话了,一阵窸窣轻响后,夜风中飘来浓浓的血腥味,左钧直吓得魂不守舍,这女子说的拿人头祭奠魂灵,莫非是真的!左钧直心如鼓擂,呼吸顿时粗重起来,想要拔腿就跑,双腿却如灌了重铅。她哆嗦着探头向那女子望了一眼,只见火光映照之下,那女子低垂的侧脸轮廓优美如画,远山黛眉之下是细长妩静的狐狸眼,鼻若悬胆,唇形动人。左钧直顿时有些失神,倒也没那么怕了。这样绝色的女子,从来没有见过。看她模样清瘦动人,手无寸铁,怎么会杀人呢? 那女子慢慢向左钧直转过头来。看到她的另半张脸,左钧直失控地惊叫了半声,紧紧捂住了嘴。 ☆、沧海月明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半张脸倾国倾城,半张脸却狰狞如鬼。她站起身来,左手拎着的人头还在滴血。阵阵阴风从背后吹起她惨白的素服,烟烬飞舞…… 左钧直魂飞魄散,软着腿转身就要逃,却觉得背后像被什么东西拽住,半步也前进不得! “好不容易挑了个僻静的地方,还是被打扰……” “你听了多久了?你都看到了?……” 女子声音越来越近,脚下却没有半点声音,仿佛是飘了过来。 “……我是杀了你呢?还是让你全部都忘记呢?……” 左钧直哭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为什么她总碰到这种事情?今天这日子阴气太重么?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咦,你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身后一松,左钧直随着惯性重重地扑倒在地。袖中的夜明珠却“哧溜”飞出去了。 这是她唯一的妈妈的东西!左钧直再也顾不上那么多,爬起来去抢。那女子倏然后退三尺,形同鬼魅。她擎着夜明珠细细察看,忽然格格大笑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沧海月明珠,总算是让我给找到了!” 左钧直恳求道:“这是我妈妈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求你还给我!” 女子闻言看向她,“你妈妈留给你的?你妈妈是白度母夫人?” 左钧直仿佛看到一线生机,喜道:“是啊,你认识我妈妈?” 女子道:“不认识!这沧海月明珠,乃是乌斯藏的至宝。相传乌斯藏原为沧海,后来化作高原。这珠子吸取千万年日月精华,能无光自明。乌斯藏赞善王之妹墀真公主降生之日,此珠现于世间。乌斯藏教众相信此珠为观音之泪,墀真公主为白度母转世。后来墀真公主嫁与高昌国王为后,民间仍呼之曰白度母夫人。我寻了她十多年,就为了这颗珠子,没想到已经到了你的手里。” 左钧直心道,我从小玩这珠子,除了夜晚照明十分好用,也没觉得它有多“至宝”,你费这么大力气去找这珠子,难道只是放家里做灯么?左钧直这般想着,问了出来。 女子横了她一眼,道:“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这珠子做药引。” 左钧直忖着这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观她言语气度,绝非凡俗之辈,对逝去夫君情深意重,对父亲一片孝心。然而她行事又如此妖诡,正如她的模样一般,亦正亦邪。倘她是好人,她自然愿意把珠子给她去给她父亲治眼疾,只是她若是坏人,那岂不就是助纣为虐了么? 女子扬扬手中珠子,光华炫目,“既然你是白度母夫人和左载言的孩子,我留你性命。我从不觊觎他人之物,若非父亲有疾,我绝不会强拿你的珠子。日后我定当送等价宝物到你家中致谢。但你今天看到的东西,我还是希望你忘掉,就当是做了一场梦。”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丸药给左钧直。 “忘忧,忘了今日之事罢。” 左钧直大骇。她听说过忘忧这种药,乃是天下大乱时江湖邪教所用的一种迷药,会令人失去记忆。后来武林豪杰群起而攻之,邪教和这药都已经销声匿迹数十年,这女子怎么会有! 左钧直哪里肯吃这东西。纵然这日的记忆再痛苦,她也绝不愿意忘记。这毕竟是她的小世界中的一重山河,更何况……她不想忘记刘徽对她的好。 被逼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之前刘徽待她的种种忽然浮上心头。 从第一次见到刘徽,刘徽就在吓唬她、恐吓她、欺负她,可又何尝不是在帮助她、点拨她,保护她。 他让她以为他要逼良为娼。 他说写一本书只给二两银子,然后马上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让她给他写一辈子书。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9 章 他对她从来是恶言恶语,可无形中帮她解了好多围,还打开了她对翛翛的心结。 他逼她看繁楼风月,教她写世情、摹众生百态。 他送她长生。 他送过她很多衣服。 她受了惊吓,他也会“恶狠狠”地关心她,她初次来月事,竟是他最先知道,还冲了红糖水给她喝…… 为了保全她,他竟会愿意…… …… 原来刘徽对她,真的是很好。可她讨厌了他那么久。 若不是韩奉点出“你家刘公子这么心疼你”,恐怕直到今天,她也只会以为刘徽不过是以欺负她和调戏她为乐。 如果她忘了今日之事,她还是会继续疏远刘徽吧…… 药被那女子捏着她的下巴喂到嘴里,苦涩的味道顿时弥漫口腔。左钧直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刘爷——”她虚弱地喊了一声。 面前寒光乍现,女子狰狞的面目退却,左钧直慌忙把嘴里的药吐出来,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竟然真的是刘徽!他手执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卓然屹立。 “刘爷!”左钧直惊喜不已地迎上前去,却被他长袖带风甩出的一道劲力推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到马旁边去!”刘徽没有回头,明珠光辉之下,左钧直看见他的头发用一根纯白的带子随意系了起来,想来是匆匆赶来的。“你就不能让爷省点心?” 左钧直弯起嘴角笑了。他越凶她,她越开心。只是他竟然会武,这个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刘徽平日间总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左钧直就从未见他好好站着或者坐着过。她自幼受的是“站如松,坐如钟”的严谨家教,自然在一开始十分看不惯刘徽这种轻浮模样。然而此时,他面色冷然,身躯刚直挺拔,周身竟隐有威仪。左钧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刘徽惯常的轻薄仪态之下,似乎藏着许多秘密。这种感觉让她莫名有些惶然,却又更生好奇。 女子冷嗤道:“刘爷?哼,原来你就是刘徽。来得正好,淮河多少清白女子被卖进了你的繁楼,遭了你的蹂躏!今日我便为她们除你这一害!” 刘徽昂首道:“近几年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半面妆想必就是阁下了罢?原来也不过是个带着假面欺负弱小的无能之辈!” 左钧直见刘徽不但不辩解,反而还激怒那女子,不由得急道:“这位姐姐,那些女子是被刘爷好心收留,她们大多自愿留下来做了清倌儿,并没有被逼卖身!”她听说过半面妆,知道她嫉恶如仇,武艺极高,能够隔空取人首级,而见过她真面目之人,鲜有能活下来的。刘徽本与此事无关,只要她知道他是好人,当不会杀他。 那女子哼了一声,“开青楼便是开青楼,说得倒像是做善事一样!”她以白帕包了明珠放到一侧,双袖一振,左钧直只听到嗤嗤的细碎破风之声,刘徽长剑寒芒似满天星彗,铛铛裆一片细微金属相撞的声音。 那女子始终在刘徽三尺之外,足下步伐诡谲多变。左钧直心道不妙,不知道那半面妆用的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兵器,竟然看都看不见,这样刘徽也未免太吃亏了。 然而渐渐她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连她这个不懂武的人都能看出,刘徽的剑法不是一般的精妙。他剑挽繁花,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半面妆攻势连连,金石之音密集如雨,却沾不上刘徽半片衣角。 半面妆赞道:“好剑法!” 刘徽道:“彼此彼此。”长剑陡然激起一道潋滟剑气,如虹贯日。他合身欺上,疾如惊鸿。半面妆清叱一声,纤细腰肢生生向后折下,长袖如水向外飞出。这一瞬,明明是极厉害的两个招式,左钧直却觉得比那昆曲《牡丹亭》中柳梦梅和杜丽娘两个角儿对戏还要惊艳。同一时间只听到“嚓”“哧”两道金石布帛破裂之声,刘徽背后顿时出现一道自左肩上到右腰下的又细又长的血口子,鲜血瞬间就染透了白锦衣背,也不知被划了多深。而半面妆的半张面具也被剑气划破掉落在地,现出另半张脸的真面目来。左钧直见到,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眉目倒是极好的,只是眼至额角,有一大片朱砂色,夺目嚣张,宛似赤焰红莲!一时说不清是绝美还是奇丑,只令人觉得妖诡无比。 半面妆怔了一下,厉声怒叱道:“恶贼!今日定要取你性命!”说着双手疾挥,飞出数道透着暗蓝色的银芒。 左钧直暗叫不好。刚才刘徽分明是手下留情,不然那剑锋向下几寸,划断的就不是她的面具了。半面妆想必是个惜容之人,脸上天生朱砂记,便用面具相遮。刘徽犯了她这个大忌讳,便惹得她恼羞成怒,要下狠手。那银芒的蓝色如此瑰丽,莫不是淬了毒的! 刘徽不知为何,竟有一刹的迟滞,举剑相格,铮铮清音不绝。左钧直还是隐约听见了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刘徽闷哼一声后退两步,用长剑支住了身躯。手指在胸前疾点数下,咬牙凝眉。左钧直慌慌跑过去扶住刘徽,但见他嘴唇绀紫,额角沁汗,是中毒无疑,气得对着半面妆大声道:“你这人忒不讲道理!刘爷好心让你,你却对他下毒!” 半面妆拾了明珠,悠然踱步过来,手中仍然拿着那个玉瓶。 左钧直忽道:“若我吃忘忧,你可不可以给刘爷解药?”觉得刘徽扶在她臂上的手指一紧,侧头道:“我刚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她不过想让我忘记今日之事罢了。既然刘爷来了,我吃忘忧,也没什么了。” 半面妆逼近,冷笑道:“你本就该吃,反倒与我讨价还价来了。” 刘徽将左钧直拽到身后,想说话,一张嘴却一口黑血哇地吐了出来,身子猝然痉挛。 半面妆嗤道:“中了牵机毒还死撑着保人,你倒是条汉子。” 牵机毒,中毒后腹中剧痛如绞,以致于头足相就,如牵机之状。 左钧直眼看着刘徽疼得大汗淋漓,浑身抽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半面妆分明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死,自己却丁点办法都没有,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左钧直越哭越是伤心,想起当年在刑部大牢前看到受刑后的父亲,也是如此的绝望。她跪坐在地拉着刘徽的手,恨自己无法分担他的痛楚,哭着喃喃说:“我果然就是一个灾星,谁对我好,谁就会遭难……刘爷,我还是害了你了……” 左钧直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忽见到天边一道白影掠了过来,似一只大鹤,又如流云。半面妆骤然起身,竟是要逃的样子。然而那白影极快,刹那间便至眼前。左钧直慌忙揉了把眼睛,却见那白影是个男子,面上却缚了五指宽的白绫,看不清模样,分明是个瞎子。然而方位拿捏得分毫不差,哪里像是个看不见的人!他姿态飘然若仙,左钧直恍然间竟觉得是“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半面妆方蹿了几步,手足忽然似被缚住一般,整个人被拎了起来。那男子挟了半面妆,眨眼间就消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左钧直看着怀中的月明珠和一个青瓷小瓶,倏然明白过来,忙将那瓷瓶中的药浆喂与刘徽服下。 ☆、凤仪刘氏 刘徽服药之后,僵硬的脖颈和手足渐渐松软下来,仍然紧闭双眼。左钧直抱着他的头,心惊肉跳道:“刘爷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说了许多声,见他还是状似昏迷,手足发凉,之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抽抽噎噎地骂自己,央求他别死……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刘徽动了动,勉力抬手解开衣衫,从肩上拔出一根两寸来长的如毛细针来。这一下耗尽去了他全身气力,又喘了许久,对左钧直说:“马上,有金创药,拿过来。” 左钧直赶紧去牵过马来取了药,帮着刘徽褪了上衣,用药囊中的白棉拭去伤口周围的血迹。伤口很细,然而很深。刘徽伤后仍用了劲力,致使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看起来十分狰狞。借着月明珠的光辉,左钧直看到他背上有一片颜色不同。待擦净了血仔细看,竟是一片朱红胎记,宛似一只展翅欲飞的丹凤。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强抑心中惊慌,倒出金创药涂上伤口。刘徽闭目调息,忽然哑声道:“左钧直,你手在抖。” 刘徽送她的衣服料子很好,左钧直脱了外衣,撕了几次也撕不动。去拿那剑,单手竟十分吃力。只得就着剑刃将那衣衫划了几个小口子,撕成布条给刘徽缠上。 她咬着唇,“刘爷中了毒,又受了伤,我心中害怕。” 刘徽猛然睁了眼:“你骗我。” 左钧直打着结,打了好几次才打上。“刘爷,只是止了血,回去,还得重新清洗了伤口包扎。” 刘徽勉力起身上马,向左钧直伸手道:“上来。” 左钧直瑟缩了一下,还是把手放进了他手中,顺着他的手劲上了马,坐到他身前。 “刘爷要去哪里?” 刘徽贴在她耳边道:“去看郎中。” “不可!”左钧直惊道,腰上大力一紧,被刘徽紧掐在怀中。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0 章 “说!” “你——你是——”勒在肩腰之上的手臂铁箍一般又收紧了一圈,左钧直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是北齐的小国舅!” 刘氏,乃天下一大姓。北齐凤仪的一支刘姓,女子多殊容,前后三朝出了三名皇后。人言得刘氏女子为妻,便可握天下权柄。只是此一支系人丁不旺,女帝戮杀北齐帝之后,凤仪刘氏凋零殆尽。人们纷纷慨叹,倘诛杀北齐的帝君是男子,凤仪刘氏或许能俘获其心,再登后位。只可惜大楚国主乃是女子啊…… 左钧直奉命翻译高丽崔溥的《漂海录》,意外发现其中零星记录有不少北齐皇室秘闻。这些事情在国内早已被湮入尘埃,鲜为人知。“……北齐、大楚战事已起,余时至凤仪,不得已淹留十余日。间野闻凤仪有刘氏宗祖,梦中闻天谶,凡子孙背有丹凤朱砂记者,必为天家人。三代果验……” 北齐皇后及其二子一女死去,世人都以为凤仪刘氏血脉已然断绝。倘不是这丹凤朱砂记,左钧直断不会将刘徽与凤仪刘氏联系起来。然而一旦联系起来,才发现处处恰巧吻合。 他姓刘,单名一个徽字,徽州的徽。徽州,正是北齐诸如寿氏等世家贵族所居之地,毗邻凤仪。 他说话是地地道道的北齐口音。 繁楼中,左钧直曾听几名和刘徽亲熟的红倌儿无意玩笑说,刘徽素有怪癖,与女子欢好时必吹灯,不除上衣。 他刚出道时年纪甚轻,然而家底丰厚,已是各种场面上的老手。他身怀武艺,藏而不露。若非见过大世面,哪能以他这般年纪在郢京这风波险恶地混得出人头地? …… 窗外,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刘徽辗转醒来,一睁眼,一张清淡小脸近在咫尺。 左钧直靠坐在他榻边,趴在他枕头边睡着了。柔软发丝散乱在脸颊上,在熹微晨光中散发着浅浅的墨蓝光泽。眉毛很淡,皮肤很白很细,珍珠般柔润,刘徽想起秋末冬初的清晨,深林树杪的白雾。 她一只手枕在脸下,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被角。手亦很小,骨节玲珑,色泽宛如上好的开化纸。时下风气,女子均好蓄长甲,染豆蔻。她的指甲却修得短而整齐,温和又有书卷气。她自己说,指甲长了写字不方便,会划破那些酥脆的古籍。只是他还记得,当时在三绝书局中,她就是用这短短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脸。 在他这二十六七年的光阴里,未尝没有爱过人。他天性里本来就带着几分轻薄,又存了心做出个浪荡子的样子来迷惑人眼,自然是花间流连,如鱼得水。他一向喜欢美艳的、野性的女子,自认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这个胆小怯懦、痴愚又爱哭的左钧直,怎么竟让他不忍释手了? 刘徽看着左钧直出神,房门无声而开,一个须发花白的驼背老仆端了碗汤药走了进来,步履如踩绵。见到床边的左钧直,目光如刀,向刘徽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刘徽冷眉,屈指翻掌,以手语道:“不可。我自有分寸。” 老仆深深看了刘徽一眼,目有精光,略略点头,又恢复了此前的龙钟老态,蹒跚退下。 她还这么小,院中雪白的栀子花苞般纯净芬芳,不沾红尘半点污垢。 可他又算什么? 泥淖里滚过,沟渠里爬过,死人堆里埋过,枕边榻上侍过。身上扑满风尘,手中沾满鲜血,心中藏满仇恨——他的人生,早已经被染得看不出本身的颜色了。这样的一个他,这样的一个左钧直,那堪采撷…… 看到左钧直的眼皮颤了下,刘徽收回目光,望向床顶。 左钧直见他睁着眼,欢喜道:“刘爷你醒啦!”又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刘爷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呢?” 她想起身,才发现四肢都麻了,不由得“哎哟”了一声。刘徽伸手将她提上床,帮她揉着僵直的关节,淡着脸子道:“你上来睡,我也不在意。” 左钧直唰的脸红了,结巴道:“我、我……”扯开话题说:“刘爷府上居然这么清静,我以为会有很多姬妾……” “你一开始就以为爷是个淫贼。” 左钧直被抢白得更惭愧了,“我……听信人言……是我错了,刘爷是个好人……” “你又错了,爷其实就是个淫贼。” 左钧直急道,“刘爷,你不是……” 刘徽眼仁儿漆黑,冷着脸盯着左钧直:“爷男人女人都睡过,昨儿你见到的,对爷来说是家常便饭,你不觉得爷很脏?” 左钧直脸色发白,却仍顽强坚持道:“刘爷是身不由己……” 刘徽叹了口气,道:“左钧直,你看上爷了?” 左钧直小心脏惊得停了一拍,慌张滚下床去,心虚道:“没有!” 刘徽看着她红如火烧的小脸,眯着眼道:“这么说,你是看不上爷咯?” 左钧直几乎都要哭了,“刘爷……” 刘徽看着她眼泪说来就要来,哄道:“好了好了,爷算怕了你了。还嫌昨夜哭得不够么?爷又没死,哭丧似的。——去把药端过来。” 左钧直端过药来试了水温,递给刘徽,嗫嚅道:“对不起刘爷,害你中毒又受伤了……” 刘徽恹然道:“你唠叨了这么多遍,我耳朵都起茧了。这也是好事,省得韩奉那老贼又来烦我。” 左钧直默然了一会,问道:“刘爷打算怎么办?” “不用你操心。以后繁楼,你不要去了。” 左钧直脱口问道:“那我去哪里见刘爷?” 刘徽盯着左钧直:“你就这么想见我?” 左钧直垂下头绞着手指,好一会儿才道:“我答应刘爷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刘徽喝了口药,道:“你既是入了四夷馆,书不写也罢了。一百两银子还了,你也不欠我什么。” 左钧直怔然抬头:“刘爷要赶我走了?”神情竟像被遗弃的孩子。 刘徽惊觉于她如此敏锐,有些不忍心,缓了语气:“爷的书肆茶馆什么的,又不曾关门。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左钧直脸上有些落寞,盯着帐帘钩子,茫然踌躇道:“不过是借口……我想,我是喜欢上刘爷了……” 素知她不会藏话,却未料到她如此的直白坦然。她心中光风霁月,并不觉得说喜欢一个男子是多么丢脸的事情。刘徽心口一搐。 有多少女子说过爱他,情浓意炽,却不如左钧直这青青涩涩的一句来得触人心弦。 一口气将碗底残余的药汁连渣喝完,苦到心底。他“哈”地干笑了一声:“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喜欢?女儿家,讲究一个含蓄,你知道什么叫含蓄?” 左钧直咬唇道:“我妈妈说喜欢别人就应该说出来。”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1 章 刘徽挑衅似的看着左钧直:“你喜欢我,那你想怎样呢?嫁给我?让我叫翛翛一声娘亲?” 左钧直呆愣住,她只是觉得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未曾想过更多的东西。 “左钧直,我大你十二岁,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我就是老头子了。” 他看到左钧直单薄的身躯一震,脸色苍白,喃喃道:“不会……我不会在意……”他知道白度母夫人年长左载言二十岁,纵然她驻容有术,也终有朱颜辞镜的一日,这必是白度母的心结。他刚才的话,定是戳到了左钧直的痛处。 “你看我这宅子空空荡荡,不过一个哑仆。你说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护不住。你定想不到,我曾有过妻子,也有过孩子。只是那孩子还未看这世间一眼,就同他娘亲一起走了。世事仿如汪洋,人如草芥,飘摇于风口浪尖,握不住自己的方向,只能随波逐流。” 左钧直面色更是惨白,强言道:“可是刘爷,你握得住的,舵在你手里,风浪再大,也有止歇的时候……” 刘徽看看窗外天空,“快大亮了,左钧直,你该去四夷馆应卯了。” 左钧直失神起身,良久方低语道:“那我走了,刘爷保重。那书,我还会继续写下去。”说罢礼了一礼,飞也似的出了房门。 刘徽一扬手,那药碗在门框上砸得粉碎。 ☆、逆风而行 左钧直换了衣裳,出了刘徽的宅子,回首望去,那宅子门脸极小,是最不起眼的灰砖灰瓦。探出院墙的的槐花大把大把盛开,风吹起时簌簌落地,积起寸厚。天高云净,日光灿烂,满地碎金。 明明是郢京最通透的天气,左钧直却感受到了满目青翠绚烂背后一抹挥之不去的苍凉。 她想起今天是她十五岁的生日,正是绽放的年华。她初初萌放的情意,不到一夜便遭了霜打雪封,摧折凋零。仿佛她尚未年轻过,便直接迈入了苍老的境地。 倏然意识到这一点,左钧直忙掐了自己一把,自言自语道:“说什么老!左钧直,你不可再多想了,这不就是你平日最不喜欢的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么?!” “管他什么北齐国舅、凤仪刘氏,刘爷照样是刘爷。枉你平日以恒心为傲,刘爷不过是推脱几句,你岂能就这样胆怯后退?比起翛翛,你真是差远了。” 想起翛翛,左钧直心中又燃起希望,之前的愁绪和自卑一扫而空,眉目又舒展开来。 一入四夷馆,左钧直惊觉气氛有些不对。平日里对她视而不见的那些馆正、通事、译字生,甚至是馆中杂役都向她看了过来,眼神中透着异样。 左钧直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脸,除了衣服有些褶皱,并无特处。迟疑向前走了几步,一个绿衣内侍同凌岱泯等几个翰林院掌四夷馆官员走了出来。左钧直一见那内侍冠服上的斗牛补子便知他级别甚高,忙退到路边躬身施礼。谁知那内侍竟迎着她走了过来,倨傲问道:“你就是左钧直?来得也忒晚了!咱家等候你多时了!” 左钧直慌忙低头认错,眼角余光见到凌岱泯目光闪烁,似乎是心神不宁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正疑惑不解,那内侍十分熟练地展开手中黄裱诏书,朗声喝道:“四夷馆诸官员听旨!” 四夷馆中哗啦啦跪下一大片。 内侍宣完圣旨,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中,左钧直低伏地面,心跳如鼓。 皇上谕旨,四夷馆增设东洋和南洋二馆,东洋馆,掌扶桑、高丽文字,南洋,掌暹罗、交趾等南洋夷国文字。 译字生左钧直,精通夷文,才华出众,特擢为东洋馆、南洋馆掌馆通事,协助二馆馆正总领两馆译务。 下月,扶桑使臣入京进贡,命左钧直协同礼部主客司、行人司、鸿胪寺官员例行接待,审译表文,不得有误。 内侍尖细声音催促道:“左钧直,他人皆已接旨谢恩,你为何踌躇不起,难道你敢抗旨不遵?” 接旨,是欺君;不接旨,是大不敬。 左右,都是砍头的罪名。 她是女子,明严难道会不知道吗?繁楼中他离她那么近,他又不是傻子! 这圣旨中固然主要宣告的是东洋南洋二新馆的设立,可她左钧直,竟然在其中被专门提到名字,独自占了两句,比新任两馆馆正还多!而圣旨岂是一般人能接到的?她不过是个无阶无品的译字生,完全没有资格在圣旨中占到一席之地。明严这么做,根本就是为了让她别无退路。 君心难测啊…… 内侍又逼近一步,更加严厉地催了一遍。左钧直听到了周围人众的抽气声。 她猛然磕下头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回道:“臣,左钧直,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侍离去,人们纷纷去恭喜新任馆正和独得殊恩的左钧直。左钧直低垂着头,含糊着声儿连连致谢。凌岱泯微哼了声,众人识趣各自回馆。 “钧直,事到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了……”凌岱泯长叹一声,面露忧色。“是我考虑不周,早该想到你如此明秀之才,迟早会惹来关注……” 左钧直此时反而淡然,礼道:“钧直年纪太轻,恐怕不能服众,为人处世,皆稚嫩欠历。往后还望大人多多包涵和指点。” 凌岱泯点头道:“你这样态度,我倒是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不能袖手旁观,日后会尽力护你周全。” 左钧直深深施礼道谢,道:“钧直亦会小心行事。” 左钧直此前虽是译字生的身份,可半年下来做的全是通事的活儿,升为东洋、南洋两馆掌馆通事,不过是职位上发生了变化,能够出馆参与外事接待,所以左钧直并不觉得有多大压力。只是她资历如此之浅、年纪如此之轻,便被御笔钦点担此重任,自然招来不少指指点点。须知四夷馆中译字生升任通事、通事升任掌馆通事,考核极严,任何一级升迁都需得三五年之久。左钧直渐渐有些理解姜离当年十二三岁入宫掌诰敕的不易了。好在四夷馆恰如凌岱泯所言,是术业专攻的地方,左钧直地地道道的几国番语出口,非议之人也大多软了声气。两名馆正是识时务明事理的人,早就明眼看出凌岱泯对左钧直有庇佑之心,再加上左钧直是圣旨所定之人,他们唯恐左钧直背后背景不凡,便对她十分客气。左钧直虽然知道明严既然给了她品阶,便是暗示不在意她以女子之身担任官职。但是此事倘被当做把柄被抓住,以她对明严的认识,明严也定然是不会保她。所以她唯恐被识出女儿身,说话走路行事愈发谨慎小心。 她生辰那日早早回家,翛翛和爹爹为她准备了一桌丰盛菜肴为她庆生。翛翛自入了她家之后,烧菜手艺日渐精湛。左钧直戏言她烧的菜快要在爹爹面前失宠了。 然而最令左钧直惊奇的是常胜居然也在座,穿着毫不打眼的灰色粗布衣服,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翛翛竟是十分喜爱他,他亦一口一个翛翛姨甜甜喊着,直喊得翛翛捂着心口叫道“心都要化了!”一问之下,才知他来她门口等她,被翛翛发现,问了名姓,又看了他出入宫禁的牙牌,便让他进院子来一起吃饭。左钧直心中担忧翛翛未免太不警惕,翛翛却似看出了她的想法,笑着告诉她,若不是常胜来给她报了平安,说在四夷馆见到了她,他们就要急得出去找了。说着又夸常胜乖巧。 左钧直看着翛翛对常胜的关爱,敏锐觉察出翛翛特别想要一个孩子。她过去虽向爹爹撒娇,但自从入了四夷馆后便从未有过了。对翛翛,虽然尊重亲密,却不可能像孩子对母亲那般……只是翛翛,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她虽从未表露过,心底想必却是十分难过的。倘是常胜能令翛翛有做娘亲的感觉——左钧直看着埋头吃饭的常胜,眉目间那稚气未泯的模样着实令人喜爱得紧——或许有这样一个弟弟真的很不错……忽然想起韩奉来。若是韩奉见过了常胜,恐怕……左钧直不由得心生忧虑,但转念一想常胜是皇帝身边的人,韩奉定是不敢动他的,又心宽了几分。 左钧直在四夷馆半年多下来,已然意识到这四夷馆虽然地位不高,却涉及天朝外事机务,实际上是个顶顶要害的部门。自任了掌馆通事,更是接触到许多夷务机密。她身为翻译,所有番国表文、贡物,都需先经过她审译查验之后方上报礼部主客司作进一步的审验。而上面人与番使、番国国主的沟通,亦需要通过她来完成。即便番使通晓汉文,抑或由其他通事负责翻译,她都需监察在侧。由于文字不通,只要她对一两句话稍作表述上的修改,就能为番国番使招来赏赐或者灾祸…… 而番国与中土文化迥异,许多文献资料言论在中土都被视作违禁。曾有译字生初升通事,行事不知变通,将翻译后未经修饰的原文直接上报,被礼部官员严责。左钧直则因其四方游历、父亲曾任翰林院职官的背景,深谙个中玄机,文字上圆融机巧而不失本真,甚得礼部和鸿胪寺欣赏。东洋、南洋两名馆正乐见其成,将左钧直奉为至宝,甚至请她去给学习番文的译字生讲学。 在最终成书的译本《漂海录》中,左钧直删去了有涉北齐皇室和凤仪刘氏的段落。复勘的通事询问,左钧直答之曰:国内此类书籍、言论俱以被禁毁,译书之中,自然也不可包含。复勘通事以为有理,大赞左钧直明晓时务。 一日正午,左钧直正要去吃中饭,忽被人唤住,回头一看,来人蓝衫磊落,竟是寿佺。 寿佺殿试出色,龙颜大悦,点为榜眼,任翰林院编修。这一结果令满朝上下大为惊诧,也纷纷嗅到了朝堂上渐趋松缓的气息。北齐对于天朝朝廷来说,已经不再那么敏感。 左钧直不好装作不认识,只得施礼道:“寿大人,久违了。” 寿佺还礼,含笑打量了左钧直几眼,“左通事,果然是你!我找得好苦啊!那日在繁楼,真是多亏左通事点醒。” 左钧直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小事一桩,寿大人勿要上心。” 寿佺却是很执着地要报这个恩,问出左钧直要去用餐,便邀她去酒楼。左钧直推拒不成,只得随他去。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2 章 “左通事尚无表字吧?”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左钧直其实已经有了字,自然是不敢说,摇头道:“寿大人便叫我钧直无妨。” 寿佺笑道:“好,钧直,我表字偓仙。” 左钧直笑了下:“偓仙兄。”多说是错,说多是过,左钧直如今可称得上是惜字如金。 好在寿佺是个热络性子,交定了左钧直这个朋友,对左钧直的谨慎全不在意。 “钧直当时为何会在繁楼?我当时对钧直多有无礼,还望不要介意。” 左钧直讪笑了下:“偓仙兄太见外了。我有个朋友在繁楼。” 寿佺倒未深究是个什么“朋友”,只是若有所思说道:“听说繁楼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左钧直心中一跳,忙问道:“为何?” “听说繁楼被禁了售酒权。也不知那刘徽是得罪了什么人。” 左钧直大吃一惊。她虽然不懂商,但也大略听刘徽私下里同刘歆说话时提到,售酒是繁楼一半的利润来源。繁楼的姑娘们较一般的青楼要舒服许多,一晚上接客,至多一次,楼中专门有郎中坐堂。这些少挣的银两和额外开销,俱是靠卖酒来贴补。禁止繁楼卖酒,定然也会少了许多客人,这让刘徽如何维持……这事情,恐怕是韩奉给刘徽的一个下马威罢。 左钧直心头沉凉,状似无意地向寿佺打听更多,寿佺却摇头说不知了。忽的又似想起什么,笑嘻嘻问道:“钧直,你既是有朋友在繁楼,那不妨问问那《猖狂语》的下半本何时能出?那两个主角儿耶律昭觉和忍冬,究竟都是什么结局?” 原来左钧直写了半本《猖狂语》给刘徽,刘徽果真就出了半本,当真是吊足了世人的胃口。 左钧直的目光遥遥落向朝天门的方向,呓语般道:“也许那癫语生,自己都不知道结局吧……” ☆、及笄之礼(一) 扶桑使者入京进贡的日子逼近,左钧直愈发忙碌了起来。初次与礼部、鸿胪寺官员打交道,少不得要补习礼仪、制度、人员等各方面知识。这日左钧直了结了馆中事务,已是日暮时分,匆匆叫了一辆马车赶回家去。 家中无人,翛翛留了张字条,说是和父亲出去了。父亲自身残后两三年未出过院子,如今翛翛会带着他隔三岔五出去走一走,长生自然是担任了保镖的职责。左钧直觉得父亲多出去散散心,是莫大的好事。 左钧直刚脱下官服,便听见窗下轻轻敲打的声音,常胜唤道:“姐姐!” 左钧直好气又好笑,明明锁了院门,这小子爬墙头倒是一把好手,真是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 “在院子里等我,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今年她发现自己的身材已经明显开始发生变化。好在她这两年来渐渐长得高了,骨架比较细瘦,胸前稍微长一长,罩着宽松官服,暂且还看不出来。但想想妈妈那标准的美人身段,自己虽然发育得迟了些,但恐怕将来也不好遮掩……还有声音……唉,成长的烦恼啊。 常胜在窗外可怜巴巴地说:“……姐姐……我饿死了……” “……你真是比长生还能吃!宫里怎么会喂不饱你呢?” “……翛翛姨说了,我正在长身体呀……而且姐姐做的饭比宫里的好吃!” “……” 左钧直看了看天色,披散着头发就开门出去了。她长发及腰,一直也未舍得绞。常胜正蹲在菜畦旁边,听见她出门回头看她,眼睛顿时亮了亮。 他指着几株低矮植物上的黄红果实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左钧直道:“番国的六月柿……哈,有了。我等会要出门,没法给你做饭了,面条吃么?” 常胜乖乖点头:“吃!” “那你挑两个好看的摘下来洗了。” 左钧直入了厨房,利落点火,烧水,下面、入料。找了两个新鲜鸡蛋打成漂亮的荷包蛋。常胜递上两个水灵灵的六月柿,左钧直沿着柄处的凹沟切了六瓣儿,里边儿沙瓤饱满,盈盈诱人,却一丝儿的汁水也没有溢出来。搁进锅里同面一起煮,顿时酸香扑鼻。 常胜看看锅里,又看看左钧直,一脸艳羡道:“若是能天天吃姐姐做的饭就好啦……” 左钧直一边挑面出锅,一边随口说道:“之前西洋传教士马西泰送了我六月柿的种子,现在也是刚刚长成呢,可是让你尝到鲜了。”说着又诡秘地向他眨了下眼睛,“是长生每天施的肥哟!” 常胜抱着面碗吃面,看左钧直梳头。左钧直因常胜是个小太监,又年纪比她小,这些本算是女儿家私密的事儿,也并不避着他。她注意到常胜吃饭十分文雅好看,嚼的时候闭嘴不露齿。一般人吃面难免有“哧溜哧溜”的声音,他把面吃得干干净净,把面汤喝得干干净净,却一点声儿都没有,看来宫中的规矩确实比外面严格。 “姐姐要去哪里?” 左钧直已经打扮成一个少年公子的模样,“繁楼。” “我也要去……” 常胜一脸恳求的神色,左钧直却摇头道:“你还小,不能去那种地方。” 常胜微撅了嘴:“姐姐也不大啊,而且姐姐还是女的呢!” “不行。你回宫去罢。”拿过他手中碗筷,径直去了厨房。常胜亦步亦趋跟过去,仍不死心地求她。 左钧直微恼,板着脸责备道:“常胜,你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了!” 常胜俊秀眉眼顿时黯淡了下来,低了头,垂首站在厨房门口不动了。左钧直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他委屈可怜的模样,又于心不忍,回头拉他,哄劝道:“走吧,我们一起出门。” 左钧直拉了两下,常胜竟纹丝不动,不抬头也不说话。左钧直笑道:“你倒是赌气罢,我难道还拉不走你了?”说着用力一拽,常胜竟向后仰去,索性坐倒在地。左钧直使劲拖了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地上被他生生擦出两道醒目的印子来。 左钧直扶额,无奈至极,跺脚哀哀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对着常胜,她竟没法生气。 常胜站起来,小心拉拉她的袖子,“姐姐?” 左钧直转过身去,赌气不理他。感觉他把脸埋在她背上蹭了蹭,像长生撒娇似的,小声道:“姐姐,别生气……”左钧直想笑,却还是憋了气冷着脸不说话。常胜又从她身后抱了她腰,轻轻摇她,央求道:“姐姐,理我啊……理我啊……”眼看着他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左钧直终于服了软,转身狠狠打了他一下,恨道:“你这个无赖!”常胜挨了打,笑得灿如春阳,又蹭过去撒娇:“姐姐对常胜最好了……”左钧直推开他,“你看你一身的土!怎么去?” 常胜想了想,“我可以穿姐姐的衣服……” “我的衣服比较窄瘦……”左钧直忽然眼前一亮,“有了!” 她初去繁楼的时候,刘歆有事先给她买过几件男子衣服,结果刘歆高估了她的体型,一件件都肩宽身长,她至今放在衣柜里没穿过。 常胜洗过脸,左钧直挑了件水蓝色的秋罗袍子给他换上,大带之外又束上杂彩丝绦,捋直了雪白的领子,刚好合身。左钧直把他摁在椅子上给他梳头,见他一头乌黑如墨光滑如缎的好头发,起了玩心,握了一把到常胜面前,道:“你看!”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3 章 梳子插/进那把头发,一松手,便自己滑了下来…… 常胜的脸都绿了。左钧直大笑三声,给他梳了个和自己同样的发髻,又用深蓝色的绢带束了。左看右看,端的是俊秀绝伦的翩翩小公子一枚。啧啧赞了两声道:“待会去繁楼,你得低着头走,不许招惹别人!” 繁楼中仍然是灯火通明,客人如织,仿佛一切如旧。左钧直奇怪,见到一个认识的酒保,便拉住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繁楼中确实已经不能销售自家之酒。然而禁酒令只针对了繁楼一家,所以其他各家的酒仍然在卖。银子是赚得大不如前,然而客流并未减少。 左钧直心中叹道,在自己花楼中卖其他家的酒,在此前看似是抢了自家的生意,现在却反过来救了自己。世事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化作好事。 “刘爷的点子多。”酒保赞赏地叹道,“这几天所有姑娘都出来走动,各自抱着一把有自己名字的花儿,见到喜欢谁,便往谁身上插。刘爷说了,凡收到三十枝以上不重样的花儿的,当夜花银全免,三十个姑娘中想要哪个就要哪个。这招儿一出,引来了好多客人!你想啊,哪个男子不想借此机会证明下自己在姑娘们中间到底有多大吸引力啊是不是?许多人还以此下赌呐!刘爷趁机在楼中设下了赌桌,估计能抽出不少银子来。” 左钧直心定了些。刘爷到底还是刘爷。问了刘徽的所在,便直奔了过去。 左钧直看到刘徽的时候,他正和柳三生、刘歆倚在摇光楼最高层的阑干处喝酒,俯瞰楼下偌大莲花池中花魁姑娘季芃的惊鸿舞。左钧直和常胜避过汹涌人潮,自一角楼梯上了楼。 “恭喜刘爷痊愈,寿比松龄,海屋添筹。” 她向刘徽施了一礼,刘徽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喝酒赏舞,道:“我好像没邀你来。” 左钧直笑道:“刘爷寿辰重返繁楼,我怎能不来道贺。” 刘徽不冷不热道:“有劳左通事大驾了。” 柳三生瞅着气氛不对,打圆场道:“来来来小先生,刘爷今儿气不大顺,你甭理他,柳爷给你倒杯酒——诶,你怎么还带了个小尾巴儿过来?哎哟喂这么多花儿,刘爷你今儿亏大发了。” 刘徽这才侧了头,目光越过左钧直,落在她身后的常胜身上,眉头一紧。 左钧直刚才走得匆忙,也没注意身后的常胜,回头一看,果见常胜抱了一怀的各色鲜花,约莫有五六十枝,不由得蹙眉道:“不是让你不要招惹别人的么!” 常胜委屈道:“我没有啊……姐姐们硬塞的,我又不好意思扔……” 左钧直怫然道:“你还乱叫姐姐!” 刘徽半倚阑干,慵然伸手道:“给我数数。” 常胜迟疑了下,将花枝并作一束双手递了过去。正要放手之时,花束底下,刘徽右手突然后缩。 常胜不动声色,似乎早料到刘徽有此一着,将放而未放,却将花束轻轻前送,恰入刘徽臂弯中,落在别人眼里,是个小心周全的姿态。 刘徽桃花眼微微眯起,饶有深意看着常胜,接了花,长指捻着一朵紫薇,笑道:“有趣!”指尖轻弹,一簇娇艳紫红花瓣儿纷飞而出,煞是好看。 电光火石之间,常胜错身半步,紫薇花瓣紧贴背后擦过。他轻拉左钧直衣角,小声认错道:“我以后不敢了!” 左钧直盯了他一眼,仍去看刘徽,全未注意到常胜脑后的发带被削去了一截。她哪知常胜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儿回来,那蓬紫薇缤纷柔美,却瓣瓣夺命伤人,是江湖上顶顶厉害的飞花摘叶的功夫。 刘徽看着常胜紧靠左钧直,忽冷笑道:“左钧直,你行啊!带这小子来砸爷的场子么?” 左钧直慌忙道:“刘爷,你误会了!他叫常胜,是我在宫中认识的一个……” “哈,宫中的人?宫中的人来我这里作甚?监视?” 左钧直听他话里夹枪带棒,心中酸苦,倘不是有柳三生几人在侧,泪水早下来了。她低头平复了一下心境,道:“我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候一句。既然刘爷一切都好,那我就走了。” 刘歆大略知道些内情,在一旁没有言语,柳三生却一头雾水,隐约觉得一些日子不见,这二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么。见左钧直要走,忙挽留道:“哎呀小先生,你难道就只来看看刘爷,不看我这柳爷么?别走别走,柳爷请你喝酒!——喂,你那下半本何时写啊?爷还等着给你画呢!” 左钧直拉了常胜,头也不回道:“刘爷说不用写了!” “慢着。”刘徽道:“听说上回那天是你十五岁生日。翛翛那女人粗心,爷补你一个及笄礼。” 作者有话要说:撒娇系男主……(会不会太崩坏了啊!!!) ☆、及笄之礼(二) 左钧直蓦然滞了脚步,刘徽吩咐刘歆道:“去叫三娘把衣服和妆奁、冠笄拿过来,就说要前天我挑的那套。” 刘歆应了声去了,左钧直转身呆呆地看着刘徽,刘徽又对柳三生道:“三生,替我好好招待招待这位宫里来的贵客,我同这不知死活的丫头有几句话说。”也不管几人是什么反应,拎着左钧直进了旁边的空阁子。常胜眸光微烁,没有跟上去。 刘徽掩了房门,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左钧直往地上一掼。 左钧直跌坐在地,却咬唇抿笑。“刘爷还是很关心我的,不然怎会这么生气?” 刘徽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眼仁漆黑如夜。左钧直低低笑道:“刘爷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是个惜命的人,若不是打听清楚韩奉这段日子脱不开身,怎会明目张胆往这里来?” 她眸光低垂,伸出手去。凉薄衣袖轻轻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角细骨玲珑,仿若剔透琉璃。 刘徽不动不言。 左钧直未收手,低语道:“刘爷恼我去做了通事?抑或是担心我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我固然不知皇帝为何有那样安排,下了圣旨令我不得不从,但——”她深吸了口气,“我是心甘情愿。” 感觉到有锐利的目光射了下来,左钧直看着侧旁地面,继续道:“我知道韩奉与扶桑人有勾结。只要证据确凿,韩奉必倒。” “你——”刘徽气怒交加,忍无可忍,握住她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左钧直额头撞上他的胸膛,一抬首对上他盛怒的面容。“就凭你?”他狠一捏她的细腕,看着她紧蹙的淡眉切齿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坏脑子了!” “刘爷,你一直小看我。”左钧直被他掐得眼中有泪,却笑着说:“韩奉害了我爹爹,又对你……我虽然没力气也不会武,却不甘心任人摆布。刘爷,你说世事譬如汪洋,浊浪滔天,人如草芥飘摇无力,我却觉得未必没有希望。” 刘徽定定地看着她,忽的狠狠把她压在身前,咬牙道:“左钧直,爷说过,爷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左钧直固执地推着他,“也是我的事情!” 刘徽道:“放屁!你以为这是儿戏么?你以为你是那些侠客小说里的英雄,除暴安良,解救苍生?” 左钧直摇头。她自然不是。然而倘是英雄有用,半面妆为何不杀韩奉?刘徽为何不杀韩奉?侠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以暴制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她不会向刘徽说的是,最想除掉韩奉的,是皇帝。 女帝和云中君离了郢京,朝中断断续续传着明严愈发庸懦无为的各种流言蜚语。原本还以为八英在明严即位之后会大有作为,结果一个个先后入了朝政做了些不轻不重的官儿,却仿佛“散入芦花都不见”了。连最后那个括羽,更是如同泥牛入海,半点消息也无。人们纷纷猜测说他早已被逐出了武英殿。时间一久,便彻底被淡忘。唯一的一件喜事倒是年轻的皇后娘娘终于有了身孕,明严视若珍宝,一下朝便回宫窝着,韩奉于是愈发专横独断。 倘若那道圣旨不下,或许左钧直会渐渐真的信了明严是如众人口中所形容的那样,是个无甚志向、溺于安逸的无能之君。 然而那道圣旨波澜不惊地被送到了她的面前。在朝中大臣看来,四夷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地方,甚至都没有什么庠生愿意去四夷馆学习番语。那一道诏令或许在四夷馆中激起了一点涟漪,在两制大臣中却如鸡毛蒜皮一般不值得提起。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4 章 唯有左钧直读得懂其中的讯息,看得清其中的惊涛骇浪——这仿佛已经成了她和皇帝之间的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明严隐忍不发,却是为了除恶务尽,只待其衅稔恶盈之时一举击之,丛牵乱党连根拔起。 她早已意识到,从她在繁楼落入明严手中的时候开始,她便成了他的一颗棋子。回头来看,入四夷馆、文渊阁再遇,恐怕都是明严早已设下的圈套。凌岱泯、段昶等与她有关人等,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明严利用来诱她入彀。 只是就算是颗棋子,她也愿意做,为了爹爹,为了刘徽,也为她自己。 她想,只要除掉韩奉,便无人再危及刘徽、繁楼和她自己,她亦为爹爹报了仇。那时候她对皇帝再无用处,悄悄退出四夷馆,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同刘徽在一起了。这会是一段漆黑坎坷的路,然而终点光明而美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方向,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令她觉得无所畏惧、心怀激涌。 “刘爷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不出一年,韩奉必亡。刘爷的繁楼,只要撑过这一年,一切都会大好起来。”她眼神笃定,坚定不移。“朝廷一年之内,必有风云巨变。左右二相,六部尚书,都无甚可倚恃的。倘若……倘若要说有谁一定能屹立不倒,也许只有姜离姜大人罢。所以,刘爷,就算繁楼日子过得再艰难,勿要去接近那些人。” 这些话,哪里像是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口中说出来的!刘徽握着左钧直的肩,眼睛中有抹难以探寻的神光,风中之烛一般闪了闪,又黯淡下来。长长一叹,他道:“钧直,我刘徽无行浪子一个,你何苦如此?” 左钧直心似比干七窍玲珑,他从不疑她的敏锐聪慧。翛翛虽然搬进了左家,仍是在做繁楼乐司。她的诗词曲赋得了左载言的指点,更是大有进益。从翛翛写与他的书简中,他得知左钧直自任通事以来的月余时间,日日早出晚归,夙夜不懈,原来竟都是在琢磨这些事儿。她竟是要铁了心走这朝堂之路了么?!这一条路何等风波险恶,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怀中少女身躯单薄柔软,目光却热烈大胆,明朗有决断。一如当年她决定给他写书谋生时一闪而过的神情。 他固然不相信她能动得了韩奉,韩奉淫威之下,她能保全自己已是不错。不过她一个小小通事,大约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接近韩奉。他宁可如此。 然而她的心意……她竟是为了他,不惜飞蛾扑火……这样小的身子,这样小的年纪,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不,他早该想到的。左载言和白度母夫人,哪一个不是胆大包天?只是一个内敛,一个张扬。白度母夫人,高昌国王死后,照习俗要嫁给她非亲生的三十多岁的大儿子,续任王后,然而她竟不从,从高昌一路逃亡至中土,嫁给小她二十岁的左载言,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他早该知道左钧直一旦爱上他,便会不惜一切。以他的身份,他的……他不该招惹她。可她竟如一点朱砂,染上心头便再也抹不去。 左钧直,我望你爱上,却又望你永不爱上。 我多希望,我不曾背生丹凤,亦多希望,过去的那些血与火,仇恨与耻辱,不曾烙印在我心中。 左钧直目不转瞬地看着刘徽的眼睛,捕捉他每一丝的郁怒、犹豫、迟疑、担忧、留恋、压抑和痛苦。有许多情绪她无法理解,但她觉得已经够了。她努力踮起脚尖,伸臂抱住他的脖颈让他俯□来,贴在他耳边,悄声道:“刘爷,是你在怕呢,我一点都不怕。” 刘徽身子一震,手臂从她的肩头滑下去,缓缓收紧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敲门声突然响起,刘歆在门外道:“刘爷,三娘来了。” 三娘是个四五十岁的慈蔼妇人,端庄富态,是刘徽的奶娘。左钧直见着她,便觉得亲切。三娘将左钧直带去阁子东厢更衣梳头,细腻温柔,又勾起左钧直对妈妈的念想来。她看着身上的浅红褙子和素色襦裙,觉得像在做梦一般。展眼间妈妈离开她,已经五年有余,这五年来她没有再穿过女子衣衫,几乎已经不记得怎么穿了。去见外公的时候,妈妈曾为她梳过极为繁复精巧的藏人发式,当中珠璎顶髻,戴着只有王族才能佩戴的雪山巴珠,四周发丝编做细长小辫,缀着连串的宝石和珊瑚。双耳垂绿松石串——如今那扎的时候疼得她流眼泪的耳洞,早已经愈合了。五色锦缎袍上绣着吉祥孔雀纹,衣带上瑰玉琳琅,丝穗婆娑……那么多的人向她参拜,唤她妈妈和她“卓玛噶波”,却吓得她紧紧躲在妈妈怀里……仿佛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如梦似幻。 三娘为她细细描了远山澹烟眉,点了绛唇,牵出厢房时,左钧直连走路都不会了,低埋着头,几乎不敢见人。 三娘笑呵呵道:“这丫头,真没看出来……” 刘徽皱眉道:“左钧直,你是嫌爷挑的衣服不好看还是怎的?” 左钧直飞快翘首辩解道:“没有!”又浑身不自在地低下头去,“没脸见人了……”说着就要用双手去捂脸,被三娘地挡了下来,笑啐道:“小祖宗,摸花了怎么办?” 刘徽道:“那就加笄罢。钧直,我没法把你爹和翛翛叫来,这仪礼只能从简,委屈你了。劳烦三生做赞礼,三娘为正宾。我为乐者,刘歆和常胜充做有司。” 柳三生嘴上功夫最好,做赞礼自然没的说。刘歆和常胜年纪轻些,辅助赞礼和正宾也是自然,可是刘徽竟然做乐者?左钧直不确信的一眼扫过去,但见柳三生笑意满满,三娘慈爱温和,刘歆盯着她若有所思,常胜低头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冠笄、酒具、盥盆等,安安静静。刘徽已经端坐在松风古琴之前,手挥五弦,起奏的是一曲《猗兰》。 左钧直心中沁上甜意,这应该算是他为自己又破的一例吧? 从未听过刘徽抚琴,琴技竟不输父亲以往。正如那夜,也是从未见过他用剑,剑法却出神入化。他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不过她不急。只要韩奉的事情尘埃落定,她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慢慢发现刘爷吧。 ☆、扶桑来朝(一) 郢京官,却也都习练了功夫。” 刘徽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你也太小看爷了。爷自认除了云中君这个妖孽之外,爷也算得上无敌了。那小子从爷手底下逃了几回,爷觉得甚丢脸。” 左钧直噗嗤一笑。这样儿的刘爷,才是她印象中的刘爷。正如后来柳三生把刘歆灌醉了,趁刘徽出去,刘歆结结巴巴说,你,你们知道刘爷自己说的三绝是哪、哪三绝么?武功好是一绝,模样好是一绝……故意顿了一下,柳三生和左钧直忙问第三绝是什么,刘歆大笑,指天画地地说,当然是脸皮厚!相处这么久,左钧直终于能分出刘徽何时是在正经,何时是不正经。但凡自称“我”的,那必然是认真的,若是自称“爷”,大多是在逗她玩笑。 刘徽看左钧直望着他痴痴然地笑,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无奈道:“这小子看起来虽然没什么坏心,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你别和他走太近。” 左钧直撇撇嘴,应了。 然而后面,常胜仍是隔三岔五地在日暮之后过来。有时候左钧直不在家,便帮着翛翛打理一下菜畦,遛遛长生,给长生洗澡。左钧直觉得,常胜不过是偶尔来她家做个小工,顺便蹭顿饭,这大约,也不叫“走太近”。 须知长生是一条罗刹国巨型犬。罗刹国位于极北之地,常年苦寒。所以长生生得一身浓密威武的长毛。这身长毛,在冰天雪地里固然横着滚竖着滚,想怎么滚怎么滚,可到了夏天,长生就蔫儿了,白天完全不敢出门,趴在柴房的青石地面上呼哧呼哧。 据翛翛说,常胜彻底俘虏长生一颗傲娇的狗心,是在一个奇热无比的傍晚。那天,虽然已经日薄西山,地面上还腾腾地蒸着暑气。常胜用一块五斤重的牛肉把长生诱了出来,带出了门。一个时辰后回来,长生浑身湿哒哒地滴着水,可是精神无比,摇着大尾巴绕着常胜撒欢儿。常胜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带着水汽,眉黑眼明像个玉琢的娃娃。而那晚在郢京浮翠河边玩耍的孩子说,他们看到一个少年脱了衣衫用防水的油纸包了,拎着一大块肉跳下了浮翠河,后面紧跟上一只站起来有人高的白毛黑面大狗,轰的也跳进了河里。这一人一狗,将十里浮翠河估计是游了一个来回。 自那之后,长生视常胜如再生父母,常胜也不负狗望,各种牛肉、猪肉、兔子肉都没少带,甚至还有宫里猎来的鹿肉。长生这么大一只,翛翛和左钧直早已按不住,于是洗澡这事儿,便由常胜大包大揽了。 院中的大桂树一大半的树冠高出院墙,万点金蕊密密匝匝团团簇簇点缀在墨绿树叶中,浓香馥郁在口鼻之间,若饮醇酿。常胜坐在桂枝旁的青砖墙头,低头对着左钧直灿然而笑,笑意如同杲杲秋阳。 “姐姐——” 他每次这样叫她,语调末梢都带着一个糯软转侧的尾音,像箭枝射在靶心后尾羽的悠颤,带得人心头温柔,仿佛喝了一口暖暖小酒。 左钧直在砖墙之下驻步抬首,伸手示意他下来,含笑道:“今天又带了什么书来?” 常胜就着她的手从墙头跃下,长生也跟着纵身落地,欢快地在二人之间穿来穿去。他摇摇头,“今天没带。我以后,不能常来看姐姐了。”言语间收敛了笑意,神情有几分落落寡欢。 左钧直奇道:“为何?” 常胜勉强笑了一下,“皇上说,如今京城里不太平,不准我随意出宫了。” 左钧直忽然也觉得不舍。但她明白皇帝的意思,看来明严,确实是挺宠爱这个小太监。 多事之秋,随着前几日扶桑使团入京,已经不言而喻。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5 章 这一次,扶桑来朝的使团足足有一千二百余人,分乘贡船九艘,自宁波四明驿溯甬江、钱塘江至杭州,再经大运河北达郢京,规模空前。而如高丽、琉球等的朝贡规模,一般也不过一两百人。正是因为这庞大的使团规模,原本定于七月的入朝日子,被推迟到了?” 左钧直前往礼部投疏,主客司中不见员外郎和主事,却见一名红衣常服束金钑花带的官员站在书案之前,拿着一支羊毫,饱蘸浓墨,在一封数尺来长的案卷上钩点圈画。这人三十来岁年纪,听见左钧直进来,向她抬头一笑,风神秀彻。 左钧直悄眼见他面前孔雀补子绣金灿灿,更是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朝中文武官员,补子御定皆为彩绣纹样。御赐金绣的,除了公、侯、伯、驸马之外,便只有一个人了。 那便是礼部侍郎姜离,官居三品,传闻中的女帝裙下宠臣。 听说此前女帝同云中君退隐,姜离奉命离京陪送。也不知他是何时不声不响地回了郢京。朝贡之事,一向由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主持,此时姜离出现在这里,倒是让左钧直颇觉诧异。 左钧直方要施礼,便听见他半点虚礼寒暄也无地问了这一句。 姜离这一问,左钧直心中反而有了底,老实答道:“下官斗胆以为,扶桑人有意做小伏低,实则心有不甘。” 姜离撩袍坐下,笑意温煦:“不必拘礼,详细说来听听。” 这个姜离姜大人的行事风格和诸多政绩,她向来十分欣赏。只是不知他为人如何。在她心中,姜离既然是女帝的佞幸宠臣,若不跋扈嚣张,未免也太对不起这个名头了。然而今日亲见,又和她想象的多不一样。 她一个四夷馆通事,位卑职低,常受其他六部官员颐指气使。没想到反而是这佞幸之臣平易近人。可见人言不可尽信。 更何况,姜离和左家,据说还有些宿仇。外人固不知晓,左钧直却听爹爹说过。 左家世代簪缨,多铁笔史官、清贵文臣、文坛泰斗,书藏之富,堪比皇家。大楚裂国之后,左家亦一分为二。北支留守江北郢城,南支随大楚皇室南迁。后来逆臣篡位,屠杀明氏皇族,左氏南支宗长因拒不草诏,痛骂篡贼,被磔裂于市,南支全宗被诛,一命不存。女帝即位之后,感念左氏忠烈,遂起用江北左家,拜为左相。 彼时,女帝尚流亡北境,左相之父左老爷子尚健在,为北齐翰林院大学士。姜离不过书还要来得真实灵通。她学扶桑话,大多是在与各色扶桑人的海侃中熟练起来,这也让她对扶桑国的三教九流有着不浅的了解。 姜离微微一笑,毫不意外,“左钧直,皇上说你大胆,还果真如此啊。”他放下手中羊毫,食指和中指轻叩书案,“倘若他们真是军士,你以为他们的目的为何?” 左钧直不喜作无妄之言,坦白答道:“时日尚短,下官不敢妄断。” 姜离略微沉思,道:“此事尚无定论,你知我知皇上知,勿说与其他人。” 左钧直点头称是,正要告退,姜离却一抖面前案卷,招手道:“这是鸿胪寺呈上来的朝仪,你且先看看。十日之后的朝觐你也参加,这些仪礼须得学的。” 左钧直看了一眼,顿时头都大了。 何其缜密繁琐的一套朝贡礼仪! 前三日礼部迎劳番使,后七日番使具服,于鸿胪寺学习朝觐仪礼,准备朝见皇帝。朝觐仪礼要习练七日,鸿胪寺列举出来的当日礼乐曲目便有数十支之多,便可想见届时场面之盛大、仪式之复杂了!左钧直心道,若论古制,似乎只有藩王来朝时才会用上如此繁复的礼制,莫非这皇帝是对往昔扶桑之不敬耿耿于怀,要趁此机会好好玩他们一把?可朝觐这一日走下来,皇帝自己估计也折腾得够呛,岂不是杀敌一千自伤字有没有及时通过刘歆抵达他手中,不过他说了让她写,她就一定会继续写。书言情,文言意,固然每日只能写个数百字,字字句句却都经她精心斟酌,不曾有一字敷衍。等他回来,这本书说不定就能结文了。刘徽一定会很开心罢。 九月的夜风带了些许秋凉,明严一袭玄色常服衣袂舒展,快步如风进了文华殿。两侧当值内侍叩拜了一路,待要掌灯,却被悄无声息出现的叶轻和韦小钟分别止住。 “皇上要去文渊阁阅书,尔等好生把守,勿再令外人入阁。外使来朝,京中杂流人等难禁,若有疏忽,尔等罪无可恕!” 韦小钟语声含威,面色冷然,内侍哪敢迟疑,连连称是。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6 章 文华殿乃当今明严为太子时视事之所,其中侍奉之人皆为明严心腹,皆知明严阅书时不喜他人打扰,连皇后亦是不得违例,便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明严直上夹层。 十三排书架之后,月明之光皎洁莹莹,白衣乌绫的少年跪拜于地。 “平身。” 韦小钟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打趣道:“这孩子长得挺快。” 明严缓缓道:“左钧直,朝觐上,做得很好。” 左钧直恭谨回道:“谢皇上。臣承蒙皇上青眼有加,破格提拔。一直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辜负皇恩。所幸天德昭彰,臣终得以不辱使命,不堕国威。” 韦小钟噗嗤笑了一声,“陛下,您果然调/教有方。” 明严冷哼。 左钧直想了想,小心道:“臣谢皇上赐食,不然臣就饿晕了。”什么天德昭彰?当然赐食才是天德昭彰。她从寅时起便开始准备,一直到申时水米未进,反而一直在译语,口干舌燥,头脑发昏。天晓得明严为何能一直仪度完美,从头到尾挑不出半点瑕疵。大概这也算是做皇帝的一项特长。 明严道:“听说韩右相宴请扶桑国使,特意点了你随行。” 左钧直面色有些发白,低首道:“扶桑国使的出行馆伴,臣身为东洋馆掌馆通事,自当领职。” 明严负手于背,冷着脸来回踱了几步,“那日韩奉同你说了什么?让你魂不守舍的?” 左钧直心中一惊——皇帝居然看到了。朝觐那日,她亲眼看到了韩奉见到她时的难以置信和目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她早知朝觐大礼上会与韩奉碰面,被他识出,是迟早的事情,她本就要逆风而上,所以无意躲避。仪罢人散,韩奉状似无意同她擦身而过。没有看她一眼,低低一语却字字入耳。 她咬咬牙,直言不讳道:“不瞒皇上,臣的继母,乃是繁楼中人。臣曾在繁楼,险些落入韩大人手中。韩大人朝觐那日知道了臣的名姓,知道臣是左家人,便想让臣……侍奉。”侍奉二字,她说得十分小声含混,然而明严、韦小钟和叶轻谁不知韩奉之恶癖,都不由得面色一凛。 韦小钟道:“陛下,臣以为韩奉家宴,左钧直还是别去为好。扶桑语通事并非他一人……” 明严漠然打断道:“非左钧直不可!” 他看向左钧直,眸中晦明难测,“韩奉宴请扶桑国使,议论二国之交是假,与雪斋暗通款曲才是真。左钧直,你须得给朕盯紧了。扶桑人私底下说的话,也必须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叶轻,韦小钟会潜入韩府,监视韩奉,护你周全。” 方才叶轻、韦小钟二人一入阁,左钧直便识了出来,却没想到明严会安排这二人去保护她。叶轻武艺绝高,向来寸步不离明严左右。朝觐之上,他一身斗牛华服,凛不可侵,不知震慑了多少人。一场盛大朝仪下来,无人能靠近明严三尺以内,皆是叶轻之功。 韦小钟却忧虑道:“韩奉府中豢养的江湖人士无数,扶桑人亦阴险狠辣,我二人恐怕力有不逮,不若让……” “括羽不能去。”明严一双凤眸冷若冰刃雪锋,“韦小钟,怎的嫁了人,就变得如此不济了?” 韦小钟自上次叶轻险些丧命于扶桑忍者之手,便始终对与扶桑人打交道心有余悸。她既嫁了叶轻,自然更患得患失。明严这般一讽刺,更激起她的脾气来,辩道:“非是不济,而是量力而为!陛下这是要把括羽雪藏到什么时候?” 明严挥手,王气毕露,“此事朕自有分寸,勿要多言。你要其他的翊卫可以,括羽断断不行。” 韦小钟气郁不已,却无法再犯皇威,拉着叶轻狠声道:“叶寡言,你能行么!” 叶轻不善地盯了她一眼:“你说我行不行?!” ☆、夜宴遇险 扶桑此次来朝,贡船所携货物极丰。礼部、兵部、户部等朝议之后,决定特许扶桑在会同馆开市十日,集中贸易。朝廷差官监视,令其公平交易。左钧直一日日察看下来,但见所易之货无非扶桑特产:珍珠、屏风、漆器、摺扇、灯笼、七宝烧、木版画、人形……并无违禁物品。商人亦遵纪守法,不曾有强买强卖、缺斤短两之行。此前注意到的那些疑为军士的人物,一直未曾出馆。左钧直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不对在哪里。 扶桑人的手工活儿极好,亦保留了许多天朝已然消亡的前朝古风,不少精细物事左钧直也爱不释手。她给爹爹买了一套日本和歌集子和上等笔墨,给翛翛买了一套西阵织的衣裙,给常胜买了一个签盒,给刘徽买了一把桧扇,柳三生、刘歆等等也俱有礼物。给刘徽的那桧扇五重花骨,墨色鲜丽,上面写着一句俳谐:“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未尝没有咏叹花鸟、情爱、时光的诗篇,但左钧直素来不喜伤春悲秋的缠绵悱恻,总觉得矫情。无意中看到这一句,不由得眼前一亮——此句真是再合刘徽不过了。买这些东西,将左钧直手头的银钱花了个精光。她到底幼年时锦衣玉食惯了,虽然前几年过得窘迫,一个铜板掰作两半儿花,却还是没改了她对不甚重财的习性,只觉得大家开心,这钱就没什么花得不值的。 韩奉的夜宴定在会同馆互市之后。前去赴宴的扶桑国使除了正副贡使海空、圭密、玄策、麻吕等十数人之外,还有几名侍卫。天朝这边,主客司、鸿胪寺各有一名官员陪伴,四夷馆随行通事则是左钧直。 这一场夜宴远比左钧直想象的要盛大奢靡。 老人言郢京城中,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盖因早些年,城西多官宦宅邸,城东多商贾仓肆,城南乃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城北则有不少宫娥、内侍居住。韩奉府邸在皇城西隅,左相则在东城,似乎这韩府的地位,就比左府要高出几分,大小规模上,也足足占据了整一条街道,全郢京除了皇宫之外,一家独大。也曾有御史上书弹劾,女帝念及韩奉复国拓疆劳苦功高,只是一笑了之。 饶是左钧直见过大场面,进了韩府,仍是觉得眼界大开。重楼叠宇,飞檐列栋,丹粉黛,莫不具焉。待穿过重重回廊入得夜宴大堂,更是引来扶桑使者一阵惊呼。 巨大厅堂堪比皇宫正殿,成千上万只红烛煊照其中,亮如白昼。艳妆丽服的舞姬乐伎穿梭其间,巧笑倩兮,无比迷人。 原来这夜宴不仅邀请了扶桑国使,还有许多京城名流、贵游世胄。一番里里外外的寒暄之后,百余宾客各自就座。虽已入秋,厅中烛火融融,气氛如火如荼,温度也升了起来。韩奉半解衣衫,半倚于坐榻之上的两名姬妾身上,朱红金花帷帐重重叠叠地委堕在侧。厅中,左钧直曾在繁楼见过的妖艳男子正舞一支六么花十八,伴奏琵琶的正是繁楼头牌阿桐。那男子穿着翡绿窄襟长袖舞衣,舞姿绝似鸿鸟惊飞、回风舞雪。而眼神媚乱,真真比女子还要诱惑,堂中一片惊艳羡声。左钧直心中虽恨那男子,却也仍不住为那舞和曲叫一声好。 韩奉之子韩禅陪坐扶桑国使之侧,左钧直细细听来,所谈果然是两国间贸易细节之安排,遣使互通之计划,并无它言。韩禅聊过一番,起身亲自执壶,向扶桑国使并陪伴官员殷勤敬酒。待至左钧直面前,眼神更是玩味。 左钧直推辞不过,见那壶酒一一倒来,众人喝了,并无异样,只得喝下。谁知韩禅不依不饶,又强灌了她几杯,方哈哈大笑着走去堂中为众宾客击鼓为乐。全场气氛一时达至高/潮,欢声雷动。左钧直瞄到堂中乔装成清客的韦小钟游戏其间,如鱼得水。一个艳姬仿佛柔弱不胜酒意,妖妖娆娆歪过去,被她松松搂了,在腰臀上掐了一把,哈哈大笑,倒有万种风流。左钧直不由莞尔,这种风流情状,她也只能羡慕,自己是断断没胆做出来的。 宾客糅杂,畅饮欢呼,全无拘制。千种乐声、人语模糊在一处,嗡嗡然分不清楚。左钧直竟觉得有些醉意—— 这醉意,实在有些不应该。 她的酒量……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藏人豪爽,青稞酒味烈劲大,都是大碗大碗地喝,白度母夫人更是千杯不醉。左钧直小时候曾偷偷喝过一坛六十年陈酿,爹爹妈妈发现空坛子之后吓得不得了,却发现她好好地在一边儿玩耍。她平日里有些痴劲儿,喝过酒后反而灵台澄澈,脑子变得极其敏捷。只是这状态十分短暂,一两个时辰后她便倒头呼呼大睡,任谁也叫不醒。所以爹爹妈妈此后仍是不许她喝酒。 不过是喝了几杯,不该这么快醉的啊…… 云袂花衫之后的韩奉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身边姬妾喂到嘴边的高昌葡萄,一双手并不得闲。那个妖艳男子几番舞到他身边,二人却未曾相互看上一眼……不仅如此,他也没有看过自己呢……左钧直脑子发沉,撑腮乜眼强打精神去数扶桑人的数目。 果然少了一个,遍寻堂中宾客也无。 难怪要邀请这么多人啊,都是为了惑人耳目! 左钧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差点带翻了面前的小桌。走了没两步,突然被韩禅一把攥住胳膊带入怀中,不怀好意笑问道:“左通事要去哪里?” 左钧直由着醉意控制了神思,饧着眼儿道:“人……人有三急……” 韩禅哈哈一笑,放开手将她向前推去,道:“是忍不得。——宾奴儿,陪左通事去净手!” 左钧直走得左歪右倒,直直撞进韦小钟怀中,又连连作揖致歉,那宾奴见左钧直实在醉得不行,只得扶了她往净房去。左钧直入了净房,用冷水抄了把脸,将厕纸一股脑揉入马桶中,却向房外唤道:“奴儿,想必是宾客太多,厕纸竟没了,可否再帮我取些?”那奴儿无奈应诺,左钧直哪敢再耽搁,至门口见奴儿已经离开,闪身便出了净房,循着此前记的路快步走去。 面上沾着水,外面冷风一吹,左钧直整个人激灵了一下,顿时清醒许多。 堂中那个韩奉只怕是个替身。 会同馆中兵部车马司看守严密,扶桑人没有什么机会与韩奉来往,要会面,应该就是这一次。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7 章 之前韩奉手下的沙荣,雪斋手下的女忍同时失了踪迹,恐怕两边都觉得很莫名吧。韩奉和扶桑人的关系,敌对又勾结,委实很微妙。不知他们这次密谈,又会谈些什么? 她袖中有炭笔和纸片,方才那一撞,消息已经传给了韦小钟。接下来找到真正的韩奉和消失的扶桑使者,只能靠叶轻了。而她,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左钧直一路疾走,哪知半柱香时间过去,竟还没有看到来时的大门。人声和灯火远远地淡漠在浓浓夜色中,四面黑影幢幢,奇形怪状的假山湖石宛如狰狞怪兽。左钧直知道自己路痴,却没想到如此路痴,之前死死记住的路线,酒意一盛,竟还是弄错了。繁楼那一次迷路就险些丢了性命,这一次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么!她一紧张,满头满身仿佛有无数火星爆裂,汗湿衣背。 死死掐着掌心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冷静。这分明就是韩府的腹地。她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和叶轻韦小钟失去了联系,现在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秋蛩凄鸣,水声幽咽。左钧直又怕又恨,遥遥见到几星火烛飘过来,闻见人声隐约像是韩奉,腿足顿时发软,险些站不起身。跌跌撞撞闯入假山群中,寻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便钻了进去。孰料足下竟是青泥,滑腻不堪,她一个不防,向后仰倒,双手乱抓,摸着墙上一个凸起,便奋力抓握,谁知脚下竟是突然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因为害怕韩奉,左钧直还死死捣着自己的嘴。底下有隐隐火光,左钧直只见枪矛密列,刀剑如簇,这落到底,非被扎成蜂窝不可! 左钧直只道自己必死无疑,眼前忽然漆黑,腰肢一紧,似是被背后一人拦腰抱住,止住了坠势。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那人单臂揽紧了她,闪电般向上翻去。左钧直只觉天地倒悬,耳边风声嗖嗖,似有数枝利箭贴身擦过,射在洞壁“铮铮”作响。她本就有些畏高,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吓得浑身发颤,也顾不得那人是什么来头,紧紧攀住他的身躯。随即洞底又有两星火光亮起,然而一闪即灭,两声闷哼之后,像是尸体砰然坠地的声音。 ————————————我是穿越的分割线·万圣节小番———————————— 七月流火,最后一丝儿红霞在西天盘桓不去,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鸣叫。 小院石桌上,左钧直文思枯竭,咬着笔头,半日写不出一个字来。皱眉看看旁边,常胜正兴致勃勃剥毛豆喂长生吃。长生一头猛犬,蹲坐在地摇头摆尾,吃素也吃得甚欢。 左钧直羡慕嫉妒恨。歪起头,一手支颐,一手倒握笔杆杵着桌面。 “常胜,明儿鬼节,你来扮个鬼呗。” “……” 常胜扭头,一脸的不敢置信。 “嗯……就扮个座敷童子呗。” 常胜黑线。“还是个扶桑鬼……” “就是我在文渊阁第一次见你的那样儿……嗯,眼神,眼神一定要凶!”左钧直拿着毛笔,隔空对他的眼睛点点点。“我一直想啊,那个小孩是你么?你这小模样,怎么会有那么凶的眼神儿呢?再来一个试试?” 常胜憋了会儿,摇头道:“不会了。” 左钧直失望,忽又来劲儿问道:“对了,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我是女的?那么黑呢。” 要说,她那模样还真不是千娇百媚的女相,尤其是十二岁时,清清淡淡朴朴素素的,着实是很难分出男女来,更何况是黑黢黢的夜中。 常胜闪闪烁烁地看了她一会儿,秀白脸上竟然泛出浅浅红霞,吞吐道:“就是……看出来了呗。” 左钧直伸出爪子,龇牙瞪眼:“捏你了啊!” 常胜脸更红了,嘴硬道:“一看就是个女的。” “说嘛,你看我还帮你写作业了。”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是我自己写的……” 好小子!左钧直虎抓过去,将他的一张标致的小白脸揉圆搓扁,长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左右蹦跶。 “耗通……桀桀……”常胜含了一泡泪,怨念瞪向长生,“完嗯……负……咦……” 咳咳,他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左钧直,他掐上她脖子的时候,只觉得水嫩细脆,仿佛南越初春田野乡间的豌豆梗儿。他自幼在军队中长大,所接触之人尽是男子,从不曾,有过这样的触感。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过得真心累。天天开会从早到晚就罢了,还要陪酒,好不容易好了的病又犯了。明晚还要去校招忽悠小孩儿。 小说里永远都是自己想过而无法过的生活。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多么美好浪漫的愿望。 如果最后小左和常胜一起远行海外,那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如果小左最终留了下来,那我大约是一个向现实妥协的理想主义者 ☆、刀枪在库 这人出手奇快奇准。 横在她腰上的手有一瞬的离开,左钧直吓得魂飞魄散,手指死死掐进面前人的后颈,方要暗骂这人也不是好人,那手臂却又回来稳稳地兜住了她,而洞底想要燃灯袭击他们的两个人已经死了。 漆黑之中,洞底人不敢轻举妄动,她和那人悬在半空,上下不得。 僵持。死寂。 左钧直这时方稍稍镇定,细细琢磨救自己的是个什么人。手下衣料轻若鸿羽,柔韧光滑。韦小钟同她提过的,她亦好奇摸过。这种布料名叫“绰影”,翊卫御用之衣,奇轻,水火不侵。这人当是翊卫无误了,只是身形单薄,甚至有些纤弱,绝不会是叶轻。看来叶轻和韦小钟还是叫了助手,却未让自己知道。这却也有理。前几日听叶轻和韦小钟策划今夜的安排,她便觉察到翊卫并非一般亲军。叶轻在明,韦小钟在暗。伴君左右记录在案的明卫一共有四十八人,然而再算上韦小钟手下,便远非这个数了。明严虽然看似大权下放,不理朝政,却能随时跟进朝中大臣的动向,应该就是这一群幽灵暗卫的功劳。想到为官者时时处处不知道哪里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左钧直便觉得悚然,对明严更生忌惮。 此时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左钧直只觉得这突然出现的无名翊卫如救命稻草一般。抱着她的手臂并不粗壮,却坚强有力。五指箕张托在她的背上,减轻她悬空的恐惧。这种小心翼翼卫护的姿势让左钧直心生感动。 空中静悬稍许,左钧直忽然觉得腰上紧了紧,这翊卫竟抱着她又向上翻,几个腾挪跳跃,飞速向下坠去!这种失去重心的感觉让左钧直恶心欲呕,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虽然知道一点用也没用,双手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扳着那翊卫劲瘦肩腰。不知为何,她觉这人浑身突然泛出森森冰雪之气,好在她方才喝了酒,浑身发热,却也不觉得寒冷。 行将落地时,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兵戈相撞,坠势突然止住,反而斜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左钧直触手处是冰冷坚硬的铠甲,一片片缀着铜钉的甲叶硌得她手掌生疼。身下柔软,忽然反应过来这翊卫是垫着她落了地,虽然避过了枪矛,这些铁甲铜钉也足够将他重伤了,何况还被她这般狠地一砸—— 这人一点声气也没出,翊卫的做派,竟都是这般硬气么! 左钧直向来欠不得别人人情,就算面前这人是个翊卫,是奉了皇命来拼死保护她,她也万万见不得别人因她而受伤。她心中歉疚,鼻中酸涩,刚要欠身而起,却被那人伸手压下,张开双臂抱了她从铠甲堆上滚了下去。一簇簇羽箭飞蝗般扎向方才二人所落之地,密集铿锵之声震得左钧直鼓膜生疼,心中发紧。 自她落下这地洞,不过片刻,却几番生死边缘走过!左钧直被那人紧紧护在怀里,牙齿微微打战。 这里根本就是韩奉秘密的兵器库!韩奉这是要反啊!闻这浓烈刺鼻的硫磺味,也不知韩奉在这其中藏了多少火药。倘是让这些兵器铠甲、火器炸药见了天日,多少生灵将遭荼毒! 想起扶桑那上万武士刀,左钧直突然心中瓦亮。在女帝眼皮底下蓄积这一库的兵器,韩奉定是花了极大的心思。想来大多是通过曾任指挥使的徐暧来做的。这些刀枪铁锈味浓重,藏在此地已经有些时日。徐暧疯了之后,再增加库藏十分艰难。扶桑刀天下利器,谁知道那九艘巨大贡船之中,腰刀衮刀是否只有那一万余把?韩奉此番勾结扶桑人,应该是为了买兵器罢。 左钧直愈想愈是害怕,愈想愈是焦虑,倘是今次葬身于此,明严何时能发现韩奉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心脏在胸腔猛烈冲撞,背上忽然被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伏在那人身上。 脸颊紧贴那人胸口,只觉心跳缓慢沉稳,全无畏惧紧张之意。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8 章 闻到浅浅的血腥气,手指触向他背后衣衫,却被他抓住手腕托着腰,极轻极慢地推到一旁,靠着枪丛坐了下来。那人的手离开了她,她登时觉得失了依靠,巨大的恐惧袭来,黑暗中胡乱去摸那人,却摸到那人手中拿了一张弓。 那人似是知晓她的害怕,轻握她手,紧了紧她的手指。 这个动作让左钧直觉得十分熟悉,却一点想不起来为何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人放开手,将一片衣角放入她手中。左钧直抱着他的时候知道他穿的是夜行衣,轻简贴身,连衣带也是短的,没有累赘之物。他既是把衣角给她握着,就是让她放心,他近在咫尺,并不曾丢下她离去。 这人待她,怎么会这么好?还是他所受训练,本就如此? 这兵库中所藏兵器形形色/色,有弓箭是自然。他带着她从半空跳下,中间在洞壁几次借力去势,坠地时精准避开枪矛,落在铠甲堆上,现在又不知从何处拾了把弓箭——他究竟是一开始有光时那一眼看得分明,后面步步算计得精确,还是能够……夜中视物? 左钧直正疑惑间,只觉这人身子微侧,极细微“铮”的一声,羽箭激射。一箭既出,辗转方向接二连三四支飞箭箭发连珠。五道利箭破肉穿骨之声次第响起,五箭无一虚发。 兵库中又陷入死寂。 这一次这翊卫主动出了手,暴露了自己所在,对方却没敢再还手。 这翊卫前后一共熄灭灯火三次,出招七次,杀七人。很显然,只要谁稍有动作,别说出库报警,哪怕出手反击,都必死无疑,因为,这翊卫比他们快。 然而,即便此时看似翊卫占了上风,左钧直仍是焦虑无比。对方可以耗下去,她和这翊卫却耗不起。韩禅现在必然已经开始找她。倘是上面再来了人,他们就是瓮中之鳖了。 冰雪寒意又由浅至重弥漫而来。若不是能感受这寒气,手中尚握着那一片绰影衣角,左钧直几乎要以为身边这翊卫根本不存在。 电光石火间又一箭挟风裹雷飙射而出,止于“啊”的一声大叫。 左钧直骇然。原来就算对方不动不语,这翊卫亦能察觉出来。倘那些人有这等本事,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良久,这翊卫握住她牵着他衣角的手,轻轻将她拉了起来。左钧直低呼一口气,以为危机已去,忽的肩上一重,软软倒入他怀中,人事不省。 杂着酒意,左钧直这一觉睡得极长极长。乌飞兔走,仿佛好几个春秋。她梦到了雪山、大海、大漠黄沙,梦到了母亲的青丝、父亲的笑纹、涌金口的的绣旆。亦梦到了刘徽执剑与半面妆缠斗,浑身是血,她大喊一声“不要!”刘徽回过头来,竟变作常胜的模样,手捧繁花,笑盈盈向她走来,唤道:“姐姐!”待要去接那花儿,却又一把锋利宝剑横亘胸前,剑上镌刻着两个古朴篆字“龙渊”,蓦然,四周硝烟纷起,喊杀声重……各种各样的脸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越来越快,她极力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这个漫长的梦魇。 秋阳高悬,秋风过处,层林尽染。郢京城北,苍山山脉峰峦如聚,群岭竞秀。漫山黄栌、乌桕、元宝枫、五裂槭……红叶绚烂瑰丽,赤霞烈焰一般排山倒海煌煌扈扈。时人有诗“小枫一夜偷天酒”,所言便是如斯美景。 北城门外,一队兵马铠甲明亮,整齐列于官道两侧。为首的年轻小将眉目俊朗,薄甲皂靴,英姿飒爽。他于马上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但见远方尘土滚滚,渐闻车马辚辚之声席地而来,面上粲然露出笑意,朗声道:“兵士们,整肃衣甲,准备恭迎郡主凤驾!” 女帝只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弟弟,封为彦亲王。传言女帝此生只有两个人她深信不疑,一个是靖海王,另一个就是彦亲王。彦亲王性格谦和温顺,是美玉一般的人物。只可惜天妒良才,白璧有瑕。彦亲王四岁时与女帝失散,十年之后被女帝寻到时,已经奄奄一息,双腿俱残。女帝长彦亲王四岁,自幼便尤其爱护。失而复得之后,更是视如掌上之珠。后来女帝复国,拥其异母兄为帝。兄有爱妃一名,恃宠而骄,在后宫对彦亲王出言不逊,推了彦亲王一把,当时便被突然出现的尚是长公主的女帝一剑削了手掌。 女帝性格如此刚烈暴戾,能够劝转她心意的,只有彦亲王一人。至于云中君,大约也可以做到,只是无人敢试。所以对于朝中大臣而言,只要彦亲王尚在皇宫,面君时心中便更有底气些。 彦亲王有一子一女,封邑在国都以北的端城。然而因为女帝思念,大多时候仍是居于宫中。直到女帝退位,方回了封邑居住。 亲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中间一辆紫绸马车,鸾纹飘飞,十分漂亮。为首一名武官前来施礼道:“林大人,我等就送到此处,郡主的安危,就交给大人了!” 年轻小将下马揖礼道:“有劳!” 武官回马举旗引令,大队人马后队变作前队,沿来时路而返。独留下那辆紫绸马车和周围数名亲随。 小将率兵马向紫绸马车齐齐行礼,只闻马车中少女娇音如呖,却带着十二分的不满和苛责。 “平身!——为何不是括羽来接本郡主?!” ☆、行人之行(一) 小将挥手,手下兵马成双翼卫护紫绸马车两侧,起驾前行入城。小将行到马车之侧,道:“回禀郡主,括羽今早被皇上罚了闭门思过,所以是属下前来迎接。” 车中少女哼道:“他又犯什么错儿了?”她掀起车帘看了车外小将一眼,道:“林玖,你穿这身儿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官服还挺俊的。现在就咱俩,就甭属下属下的啦。” 林玖剑眉轻扬,道:“这事儿其实我也不知道,很少见皇上生那么大气,亲自抽了括羽二十鞭,罚他闭门思过十日。” “什么!”少女惊叫起来,“二十鞭!括羽还起得来么!” 林玖摇摇头:“连叶轻都为他求了情,说他虽有过,但亦有大功,功过相抵,不该受此重罚。皇上却说有功则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他今后方不会犯此大错,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所以还是打了。括羽身上本来就带了伤,皇上下了狠手,愣是把他鞭昏了过去。我看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了。” 少女急道:“那!那你还不让车快些走啊!”语音带颤,隐有哭意。 林玖劝道:“郡主长途劳顿,别太累着。括羽闭门思过,除了皇上派去的御医,是谁都见不得的。” 少女怒道:“我才不管!皇帝哥哥要是敢不让我见,我就向皇姑母告状去!皇帝哥哥就是欺负括羽孤苦伶仃的,不像你们几个个个背后好歹还有人撑腰!哼,还不让我来京,我看我就是来晚了!哪怕早来一天,都不会让括羽被打成这样!” 林玖叹道:“如今京中确实有些不太平,皇上不让郡主来京,也是为郡主的安危着想。” 少女闻言更怒:“五城兵马司、十二亲卫、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都是干什么吃的!郢京不太平,还有什么地方太平?难道还能有人反了不成?皇帝哥哥当了皇帝,真是愈发讨厌了!” 林玖吓了一跳,“郡主,如今皇上到底是一国之君,万乘之尊,已经不同往日了。”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接话,命众人加快脚程,速速入宫。 入了内城,人渐渐多起来。林玖扬起一面官旗,街上行人见之莫不回避。车队一路畅通无阻,行至长安左门,却被一群扶桑人挡住了去路。 人都说扶桑人生得矮小,然而这数十人,身高俱有七八尺,膀大腰圆,轩昂不凡。林玖呼来陪伴的车驾司和会同馆官员,令其让道,那些扶桑人竟是不从。 为首一人,年近三十,面目刚毅,唇薄如锋。见馆伴官员在林玖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启口道:“我闻天朝有言,青天在上,大道在下,各行其路,秋毫无犯。大道朝天,诸位便行就是,凭何命百姓让路?”这人汉文略有生涩,声音不高,却极有气势。 胆敢公然挑衅阻拦亲王府车驾者,女帝为君数十年,还是头一遭。林玖凝眉勒马,紫绸马车中忽的一声厉喝:“好大的胆子!鸿胪寺难道没有教过尔等礼仪么!”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道:“我等海上番夷之族,短短时日,委实难以领会天朝礼仪之博大精深。” 紫绸飞起,红影乍现,一道银光游龙走蛇,疾扑扶桑人之面! “本郡主今日便教教你这倭人!” 鹅黄羽衣的少女自车中飞身而出,凤眸怒色扬澜,白肤红唇,眉心朱砂一点,虽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已是倾城国色,艳盖牡丹。四周早已聚起许多人,个个看直了眼。 那扶桑人二指骈起,闪电般钳住红缨鞭梢,注视着长鞭另一端的的少女,沉沉道:“我从不同女人动手。何况——”他忽而深深一笑,变脸如翻书,二指捻断那蓬红缨,揉在手中,“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林玖眉沉眼黑,手指一动,刀剑森森,直逼那扶桑人。而扶桑人身后之众,亦是齐刷刷拔出明晃晃亮闪闪的腰刀,一个个目露戾光,毫不示弱。 一时间,长安左门之外剑拔弩张,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会同馆官员夹于中间极力周旋,无奈人微言轻,又不善扶桑之语,两边官兵、武士俱视之无物,不多时竟被一名扶桑武士一脚踹了出去。 “诸位请收手!”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39 章 一阵马蹄的哒哒声打破了这对峙的冷寂。一名着杂色官袍的少年纵马前来,冲入两边刀剑之间。那马却十分的不听使唤,少年几番吁喝不住,被狠狠颠落马下。滚了一身的灰土,乌纱幞头也歪了。这滑稽狼狈的模样,反而化解了些许敌对紧张的气氛。 林玖瞅了一眼少年官服上的练鹊补子和乌角衣带,便知不是什么入流的官员,喝止道:“何人擅闯!还不快快走开!” 少年跪倒在鸾郡主和林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微臣、四夷馆通事左钧直,参见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请、郡主和林大人,以国体、为重,暂且收了刀枪,扶桑人的事,交给、微臣、解决。”说两个字便要喘息一下,显然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累得不轻。 鸾郡主见这微末小吏衣冠不整、言语不续,浑身还飘着酒味儿,心中不悦,不令平身,却拂袖道:“解决不了,你便回家种田去罢!” 这少年一声不吭径自爬起来,拨开身后冷光闪闪的腰刀,走到那扶桑人身边——林玖握紧了手中长枪,这小官儿甚大胆,甚不知深浅。但毕竟是天朝命官,倘是有个闪失,他也定是要出手的。 少年在扶桑人身边,低低以扶桑语说了句什么,那本是倨傲的扶桑人竟是遽然低头,目光如电!脸上虽未有什么神情,缓缓按上腰刀的手指却泄露了他暗起的杀机。 少年低声再语。 那人面色森狠,手掌蓦然一翻,身后数十人齐刷刷收刀于鞘,退身于街道之侧。动作利落整齐,宛如一体! 五城兵马司的小队并亲王府的马车消失于宫城方向,马蹄踏碎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昨夜韩大少的酒,想必有滋味。” “比起韩相的,怕还是略逊一筹。” “左钧直……韩奉提过你。你还知道什么?” “与小人为谋,反贻其害。” 扶桑人大笑,“区区反间伎俩,岂能信我?” 左钧直手掌在袖中渗出汗来,她说得越多,就越危险。她蝼蚁之命,随便是谁都能轻轻一指按死,她不过是夹缝中求存罢了。既然已经身处险境,也只能孤注一掷。 “雪斋将军,”她稳着语调道,“韩奉阳奉阴违,对我朝圣上如此,对将军亦是不改其性。倘若韩奉对将军赤诚相待,为何望月女忍会死?” 这人是雪斋。 他刻意去伪装侍卫,细枝末节都有留意。然而浑然天成的气概是那衣冠、配饰、言语所无法遮掩的。接连数十日的恶补之后,她对扶桑世情政局说不上透彻,至少也是熟谙。近一个月的馆伴相随,她已然觉察出此人身份不凡。然而直到昨夜他从筵席上消失,她才开始将此人联想到雪斋将军。 左钧直其实并不确信此人就是雪斋。 扶桑政局动荡,织田垂死挣扎,雪斋在此紧要关头离国远行,实是冒了极大风险。但若此人真是雪斋,那么雪斋也确实是个有胆有识的枭雄。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一声“雪斋将军”。 果然猜中了。 这人果然是雪斋。 率数百军士就敢前赴天朝,面帝王、通右相,携数十亲卫便能当街冲撞天家车驾,与官军对峙,这雪斋当真无所忌惮。 她说的第二句,便是:我天朝崇尚薄来而厚往,织田拳拳心意,我朝圣上已领,正思量该以何礼回赠。倘这大礼是将军您,必恰遂织田之心,与我天朝永修两国之好。将军既能屈尊朝觐缛仪,何苦争这一时之气,授人以柄? 她手中的棋子,也就这么几颗,事到临头,走得一步,便算一步。 望月氏和沙荣的勾结、雪斋与韩奉的密约,她知道得其实不多。雪斋自认了身份,步步紧逼,她祭出女忍来,实乃无奈之策。 雪斋面色阴沉,“你竟连女忍都知。只可惜,这也不过一场误会而已。左钧直,你说我还能留你性命么?”他屈起一指,冷笑道:“这事我本无需与你商量。” 左钧直心中一凉。其他的几名官员,早被扶桑武士隔开,听不见,也看不到。 但就算听见看到,又能如何?韩奉稍施压力,谁人敢多言半句? 左钧直紧闭双目,颈上痛楚遽然而起,遽然而止,听到一武士快步前来,向雪斋低语道:“……不见了八个……似是……忍术……”雪斋暴怒:“混蛋!”欲走,转身向左钧直道:“左钧直,三日之后,伴送我等回国!中间若有差池,我定取你父母性命!” 左钧直大略猜出雪斋突然改变主意,与韩奉底下军火库有关。听他蛮横要求自己伴送,梗着脖子道:“我敬将军是个英雄,亦不愿两国无端起了纷争,贻害百姓,本不欲将将军之事,报与我皇。然而竟是我高看将军了!” 雪斋冷笑道:“左钧直,你性情狡诈,信口雌黄,我岂会信你!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 左钧直道:“此事自有行人司负责,非我四夷馆之职!” 雪斋仰天哈哈大笑,负手大步离去。 地底军火库中那八个人,明明是被昨夜那翊卫所杀,怎的会失去了踪迹?她莫名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已经是在四夷馆的官署中,衣裳完好,遍体无伤,当是被那翊卫或是韦小钟他们送了回来。这样说那军火库的事情皇帝肯定也知道了。到现在京中仍是平平静静,无风无浪,也不知昨夜那翊卫是怎么善后的……左钧直揉着太阳穴,脑袋仍是隐隐作痛。此刻,她只想回家好好洗浴一番,瘫在家中的床上,好好再睡上一觉。已经一个来月没有落过家了,她是真的很想爹爹、翛翛,还有长生。 ☆、行人之行(二) 武英殿西厢。 少年趴在枕席上,双目微闭,背上横七竖八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叶轻蘸了乳白膏药,涂抹伤口,底下人顿时一声高一声低地哀哀叫起来。 “二哥,你手轻些……啊!” 叶轻紧绷着脸,快手扯下一块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儿白药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泪横飞。 “还知道疼?知道疼怎么之前也不向皇上求个饶?” “……二哥……能让小钟姐来么……” 叶轻到底是习武之人,抹药也是大气粗放,手劲再缓,也比不得女人温柔细腻。闻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这下底下人连叫的声气儿也没了。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光着屁股还想让我女人来给你搽伤?” 底下人蔫儿了,噙着泪,抠抠雪白褥子。 “又不肯让宫女来照顾,你就忍着些罢!若是飞飞林玖他们来,还指不定怎么折磨你!” 少年抖了抖,小声问道:“皇上不是把我关了小黑屋么……二哥你怎么能进来?” 叶轻哼了声,“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却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嗯”了声,扭过头来,唇红齿白,眼仁儿黑白分明,像水银里浸润的剔透黑玉。“是我险些坏了皇上的事,皇上罚我,是应该的。”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0 章 叶轻道:“你认错倒是很诚恳,可我看你就算知道皇上会把你往死里打,你还是会去。” 少年哼哼哈哈,把头缩了回去。 叶轻把他从一堆枕头里挖出来,严正了一张冰山脸盯着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时认识她的?” 少年拧起修长墨黑的眉毛,唉哟唉哟又叫起疼来。 叶轻拍了下他脸,微怒道:“说正事!你可知道那是皇上看准的人?” 少年恹恹道:“知道。” “知道你还……”叶轻见少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儿,摇头道:“人家还比你大。” 少年哼哼道:“天晓得我是几时生的,说不定我比她大……” 叶轻气结,“括羽,你还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也不想想皇上那边怎么弄?鸾郡主又怎么办?” 少年玩着项上的一颗晶亮莹润的海红豆,随口道:“皇上有皇后,郡主有林玖。” 叶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昨夜之事,我和小钟可以帮你瞒住皇上,以后呢?我看皇上有意让她在外事一路上继续走下去。这是提着脑袋刀尖上走路的职事。你难道还要这样一直偷偷摸摸地护下去?” 少年蹭蹭蹭到床边抱住叶轻的手,央道:“二哥,那你教教我怎样才不用偷偷摸摸的?” 叶轻气得甩开他别过头去,吼道:“算老子都白说了!” “鸾郡主驾到——”内侍尖细传报一声声由外殿至内阁递了进来。少年死人一样地趴回了床里头,头颅半埋在褥子里,双臂收在身下。叶轻扬起冰蚕丝织羽被将他全身罩住,一张脸恢复成了最漠然的石刻画,向小旋风般闯进来的少女拱手一礼:“郡主千岁。” 明丽少女扑到床边,却见床里侧三分之一处趴着一人,裹成蚕茧模样,浑然没有可下手之处,不由得担忧问叶轻道:“括羽怎么样了?” “尚在昏睡。” 鸾郡主踢掉脚上杏色舄履,跳上床去,叶轻忙拦住:“郡主,括羽伤重,御医嘱咐静养,不可随意移动。” 鸾郡主瞪着一双小凤眸,“本郡主就看一眼!” 手还未触到那被子,便听得一声断喝:“鸾儿下来!”鸾郡主讪讪收回手,道:“皇帝哥哥来得真快,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内侍们,竟也不通传一声!”一回头,只见明严一袭云肩通袖龙襕圆领袍子,龙章凤姿,脸色却不甚好。他参加经筵进讲后直接过来,也未换衣,身后一溜儿跟着陆挺之、段昶、林玖、莫飞飞和左杭,除了莫飞飞仰头看房顶,其余人等均低垂着头。 “一个女儿家,随随便便爬上男子的床,成何体统!还顾不顾皇家脸面!” 明严声色俱厉,纵然明鸾此前夸下海口要挑战皇帝的权威,这时还是被训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从床上爬下来穿好了鞋子,垂首站到一边。 明严扫了床上的括羽一眼,冷笑道:“还能爬到最里边儿去,看来打你打得还不够狠。” 叶轻上前一步,低声道:“禀皇上,刚给括羽喂了药,烧是退了,还在昏睡。” 明严深深看了叶轻一眼,道:“同御医说,十日之内如果括羽不能活蹦乱跳地下床,朕就让这药用到他们自己身上。”回头向陆挺之几人道:“看也看过了,散吧!括羽还在闭门思过,以后,没有朕的许可,谁也不许进来!尤其是鸾儿!” 陆挺之、段昶应声道:“是!”明鸾气得跺脚甩袖,林玖却是垂头抿唇忍笑,莫飞飞看到,向左杭挤了挤眼,左杭会心而笑。 左钧直从长安左门回家,次日去四夷馆,却收到翰林院并礼部主客司下发的一纸诏令: “……遣行人司司正何子朝、行人那如带领、四夷馆通事左钧直伴送,陪护扶桑国使还国……” 这纸诏令,不啻于一道惊雷,震得左钧直半晌回不过神来。丢下诏令,她撩着官袍跑出了四夷馆。 得去找姜离。 昨儿就该想到雪斋并不是说着玩的。要让她伴送回国,还不是韩奉动动小指头的事情? 翰林院职虽清贵,品秩却低,凌岱泯便是大学士,在权臣面前亦是说不上什么话。 只能去找姜离。 她怎能去扶桑?去了扶桑,雪斋又岂会让她再回来?古有苏武牧羊,她左钧直只能打渔了。 拐上大道,迎面见到一个人。 舞六幺的妖艳男子。细薄朱唇勾起,吊诡地笑着。左钧直猛地止步转身,见了鬼似的逃了回去。隐约听见身后妖冶的笑声:小东西,乖一些,逃不掉的。 回了四夷馆,喘息未定,却又听见人说,姜离昨日被遣作钦差,赴川蜀一带巡视官学去了。 还能找谁?段昶?通过段昶找到皇上?她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她这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竟想一步通天么?异想天开啊…… 下值后不敢独自回家,吞吞吐吐求了寿佺送她回去。快到家时,遥遥见到自家大门上一角有白色花纹。近了一看,竟是一副白粉笔绘出的折敷三叶葵的图纹,精细优雅,却让左钧直胆战心惊。 雪斋家的家纹。 抖着手推开大门,父亲正在院中看书,长生懒洋洋地趴在一旁。 泪涌了出来。她飞奔过去,扑进父亲怀中,颤抖得如一片风中之叶。 父亲搂紧了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一如幼时噩梦之后的安慰。 “钧直,怎么了?”父亲关切询问,若温泉之水缓缓流过光滑岩石,暖而舒雅。她贪恋这温情,她依恋父亲的怀抱。已经失去了妈妈,爹爹又因她而残。她是断断不能,绝对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雪斋冷厉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雪斋这人不比韩奉。她信他言而有信。 伏在父亲怀中收了泪,仰起头时已是一脸乖巧笑意。 “礼部安排我伴送扶桑国使回国,怕是有两三个月见不到爹爹了,也不知道这年,能不能回来过。我舍不得爹爹。” 一入朝堂深似海。本以为只是做个小小译字生,却没想过会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到了如今地步。 左钧直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院中徜徉。月如冰轮,露白风清。长生似乎明了她的心境,安安静静随在她身边,一声不吠。 桂子早已落尽了。苍郁的密叶月下岑静,竟有博大虚空中寂灭禅定的意境。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1 章 花开时,馥郁芬芳;花谢去,安然自得。宠辱于之何有焉?天地间,任日升月落,随云卷云舒,自听风吟。心定处,不增不减,不悲不喜,不生不灭,顺生应时,是大自在。 风过时,桂叶婆娑,一片老叶飘落肩头,边缘微微卷起,络硬脉枯。握着老叶,左钧直心中忽然升起大怆然,大怆然后是大平静。她卜不清未来,心中亦未尝不惧怕,只是无论何时,这惧怕从不曾阻住过她的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自从开了这文,就开始狂出差,真的折腾不起捞…… 明天一大早飞冷的要死的内蒙,睡去了…… 下灰机的分割线 ……到了……除了煤和灰啥都没有~ 好吧,反正老纸这文里面也要写煤老板的~ 青菜一般,羊肉真是杠杠的~~~== ☆、天姥红莲 走运河南下,翛翛推着父亲,身边跟着长生,惠通河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彼此再也看不见处。 十五年来,虽然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却从不曾与父亲分离过。她没有家乡。自生下来,似乎就不曾在同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一年,直到母亲去世后来到郢京。她年纪小,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到好奇、兴奋,所以那许多年的飘泊,她反而不觉得痛苦。只要有爹爹和妈妈在的地方,便是家。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家了。 幸好,爹爹还有翛翛,还有长生。 昨日她同爹爹说要走,爹爹看了她许久,眼中有哀愁,有忧虑,却笑着说:“我的小雪鹰终于要飞出去了。”她疑心爹爹猜得到她此行的凶险,只是她不说,爹爹也不点破。 爹爹宠她,信任她,却从不纵容她,娇惯她。凡她想做的事,只要不是有违道义的,哪怕再大胆,父亲都会让她放手去做。说书、写世情小说、入四夷馆……她先斩后奏瞒了爹爹多少事,爹爹却从不曾责骂过她。她跌到的,让她自己爬起来。她爬不起来的,爹爹会默默伸手拉她一把。 望着爹爹渐渐缩小至看不见的身影,她鼻头心头,酸楚至极。 这一条南下出海的水路,左钧直并不陌生。五年多前,她便是沿着这样一条路,由南而北,同爹爹一起回了郢京。 这条路的终点,是天姥城。 左钧直并不想去天姥城。 因为她的妈妈,正是亡故于城中。骨灰,扬入了茫茫东海。 扶桑贡船南下,本来顺风顺水,但因为每过一城,照规矩都要查验勘合、倒换通关文牒,以便官府跟踪贡船行迹和动向,这日程便慢了。将近天姥城时,已是十月。这一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天姥城虽是在东南沿海,刚过立冬不久便已草木凋零,河水虽不结冰,两岸却已是一片萧瑟肃杀气象。 左钧直与雪斋同船。这些日子里,她注意到雪斋的起居极其规律:每日平旦便起,入定则眠,一日两顿饮食。晨起练功,巡视贡船,与他人就一些话题交谈。用餐后阅读汉人书籍,处理事务,直至晚餐。晚餐之后时不时会来同她聊一聊天。初时是和她讨论一些当日阅读之心得,求解汉文之疑惑,后来便无所不谈。 雪斋:何为好皇帝? 小左:能礼贤,能下士(对我好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想要我的命)。 雪斋:明严是好皇帝吗? 小左:我有一个规矩,人之功罪,盖棺论定。不评生人,只论逝者(我是不会再上当了滴)。 雪斋:好吧,请举一个栗子。 小左:上古尧帝。尧,天子也。善卷,布衣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北面而师之(知识分子都想要这样一个皇帝)。 雪斋:倘若尧是好皇帝,时人壤父作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是何意? 小左:尧天舜日,圣人治世。顺应天时、物力、自然,不以人力强加干扰,是以天下大和,太平无事(好好治你的扶桑国,不要老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雪斋:倘是帝力不施,做皇帝也太容易了。 小左:譬如外交与贸易,正如高处的水总要往低处流,填满空虚的坑洼。如今大船既行,天下万国之间,互通有无,乃是自然之势。凡大势者,有如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皇帝所要做的,就是顺时应势而动(顺时应势,尊重来使)。 雪斋:你说得有道理。 和雪斋聊得多了,便觉得此人光明磊落,胸怀高远。倘不是二人立场相悖,或许能做个忘年交。 左钧直船上终日无事,倒是把《猖狂语》的下半部给完结了。行到某处驿站,托邮差寄给了京中的刘歆。闲暇时,便多是同扶桑人和行人司天南地北地海侃。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和船上人俱都混熟了。尤其是那个行人那如,更是让她十分感兴趣。 那如是女真人的后裔,本居于辽东。后来北齐退踞关外,辽东一时间混乱不堪,那如随家人便逃难入了中原。左钧直自幼随父母四方云游,独独因为东北地区战乱未定不曾涉足。而北齐的史料她虽看过不少,却始终不曾有切身的了解。熟识了那如,便总问他女真和北齐的故事。那如船上得遇知音,讲起幼时见闻来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有了这些有趣的人与事,左钧直觉得这船上的日子,倒也不难过。 这一日天色乌沉,白昼如夜。临至黄昏,竟飘起鹅毛大雪。贡船在上一城提前购置了棉衣大袄,然而船行水上,船为木制,舱室中不敢燃烧炭火,依旧是冷。左钧直独睡一个小舱,夜中四肢冰凉,冻得睡不着觉,只得套了大棉袄,出来在外面的大舱炭火盆处取暖。 无意间向窗外望去,不期然间为眼前景象所震慑。 夜雪初霁,月色清寒。雪影天光两相辉映,乾坤皎然。 不远处一座高山四壁如削,陡峭独出群峰之上,云巅负雪,明烛天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是天姥山! 上一次路过天姥山,是白日,春夏之交。只觉山岚缭绕,云雾飘渺,有似仙山。而今此雪夜睹之,竟是美到了这般地步! 万籁俱寂,只闻水声澹澹,间杂山间积雪压枝之声。左钧直倚在窗边,竟是看得呆了。 贡船夜中亦行,只是十分缓慢。待与天姥山渐渐离得近了,但见山下似有千万点红光,飘摇闪烁,美妙辉煌!左钧直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那美景竟不是幻觉,不由得又惊又奇又羡。 身边忽响起一个叹息的声音:“很美啊!” 左钧直惊觉抬头,披着黑狐皮大氅的雪斋正低头看向她,“我也想去看看,一起?” 不由分说,掠起左钧直,燕子三抄水纵落岸边,轻捷攀岭而上,如履平地。 登上的是天姥山侧的一座矮峰。居高临下,正将天姥山底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那红光,是悬在空中的千万只宝纱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曳,灯火透过轻薄红纱炫亮四周飘着轻忽雪粒的空气,美艳剔绝,令人窒息。 左钧直轻声喃喃道:“为何天姥山下有如斯美景?却是给谁看?”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2 章 雪斋道:“自然是给天姥山上住的人看。” 左钧直看那天姥山四面绝壁,寸草不生,飞鸟难渡,奇道:“天姥山上,竟有人住?” 雪斋讶然看了她一眼,忽笑道:“原来还有渊博的左姑娘所不知道的事情。” 左钧直心惊,发现手还被雪斋牵着,慌忙抽出。雪斋冷笑道:“韩奉这个小眼老贼,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成的了什么大事!” 山下忽然一声清啸,二人齐齐向下望去,但见一道玄色人影飘然而至,白雪之上,红烛之下,醇厚朗音穿透九霄云层,回荡于四周山峰之间,震得左钧直耳膜嗡嗡作响。 “云——沉——澜!” 左钧直的脸色霎然而白。 雪斋斜乜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听说,有一位北地大商在天姥城盘桓已有两月之久,名为磋谈海贸,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左钧直不语,定定地看着山下之人。 明明是回北地,为何是在天姥城! 三声唤过,一个朱衣女子自云端飞身而下,衣袂翩跹宛若孤鸿之影! 一惊而再惊。纵然看不大清那女子的面目,赤焰红莲一般的朱砂印却像一把烈火,燎得左钧直心头剧疼。 为何会是这样? 那女子从天而降,双掌迅猛拍向山下候着她的人。那人身不动而激退三尺,双袖抖开,漫天似有红雪飘落。女子不依不饶,狠辣招数接连而至。那人不紧不慢,姿态优雅一一化解。玄衣朱袂时时纠缠一处,撞出浓烈而炙热的色彩来。更奇的是二人过处,地上便有大朵红莲绽放,瓣瓣复叠,烈烈火炎无边。 雪斋道:“一朵二十四瓣,是天竺的钵昙摩华。足足一千零二十四朵,价值万金。” 他数得认真,左钧直却未必听得进去。 女子纤手一扬,男子凌空一挽,空中似有丝线相牵。二人峙立,隐隐似在说着什么。 “三更半夜,扰人清梦!你究竟是何用意!”左钧直愣愣扭头,却见雪斋学女子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 “夜中赏雪,别有一番情致。”又化作男子声音。 “哼哼,人道刘郎风流,世间无双,果然不假。可惜你这伎俩勾引别家姑娘可以,在我看来,俗不可耐!” “当真俗气?” 男子手上一寸寸收紧,将女子一寸寸拉近。咫尺处,却闻雪斋又说:“这钵昙摩华,配你正好。步步生莲华,世上唯卿一人而已。” 女子红云一般向后飘去,清冽笑声洒落一地。雪斋道:“花言巧语!奇技淫巧!”女子腰肢轻折,凌空蹑足扶摇而上,男子纵身紧随其后。不过几个起落,先后消失在天姥山山腰岚雾之中。 ☆、东海潮生(一) 雪斋回过头来,只见左钧直面色苍白,硕大棉袄中的单薄身躯微微颤抖。雪斋哦了一声,道:“我差点忘了,刘徽红颜无数,你也是其中之一。” 左钧直陡然色变,大声道:“他没有!” 雪斋叹着摇摇头,“小姑娘,男人的心,大得你无法想象。刘徽是谁,你不会不知道罢?” 雪斋说得明白,左钧直心头大跳,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仍然脱口问道:“那云沉澜又是谁?”她其实已有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 雪斋道:“想不想听个故事?” 左钧直心里空空荡荡的,木然点头。 “可知道东吴最初是谁的封地?” “明殊。大楚裂国之前,废太子,皇上的叔祖父。” “可知他为何被废?” “德行不端,性情乖戾。然而先帝甚爱此子,心中不忍,仍赐东吴为其封地。” 雪斋干笑道:“史书上,自然如此说。其实是他与他父亲最宠爱的一名妃子私通,老皇帝气乱智昏,将他儿子……咳咳。”雪斋做了个剪刀手,左钧直瞪大双眼,……阉了? “哼哼,总之,这是一桩秘而不宣的皇室丑闻。当时北齐为何能长驱直入,大楚数百年基业为何溃于一旦,俱是因为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度。明殊来到天姥城后,愈发孤僻乖张,华屋玉宇不住,却常年深居地下,终年不见天日,数十年不曾露面。世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恰逢天下大乱,大楚和北齐都无暇顾及东吴,一个原身为海贼的商帮崛起于东海之滨,不过十来年时间,一跃而成天下第一大商,北抵罗刹,西至天山、南达暹罗、东到琉球,无处没有其分舵所在。那时候明殊早已销声匿迹,东吴地带实际为这个商帮所控制。” 左钧直道:“北极会堂?” 雪斋赞许道:“你这后生小辈居然还知道这个名字,确实不错。” 左钧直道:“然后呢?” 雪斋笑:“你听故事的听品也不错,懂得问然后。” 左钧直皱眉道:“有人品和酒品之说,听品是你胡诌的吧。” 雪斋哼道:“不同你咬文嚼字。北极会堂行走大江南北,通天下货殖之利,毕竟只是一个商帮,不免总受北齐、南楚盘剥。尤其是北齐,对北极会堂出入其境的货物课以什五之税,致使北极会堂无利可图。再加上内河水道漕帮、官船等的挤轧,甚长一段时间,北极会堂止步不前。此状直到新一任堂主上位才为之一变。” 左钧直道:“新任堂主是云中君?” 雪斋道:“不错。你可知云中君的本名?” 左钧直愣住,摇摇头:“女帝大婚时诏告天下,皇夫为云中君,却不知这是本名还是封号……” 雪斋鄙夷笑道:“女人到底是女人。你们女帝,霸气有余,大气不足!敢做不敢当!我来告诉你吧,你们的云中君,确实姓云,单名一个霁字。自幼为明殊抚养长大。” 左钧直奇道:“明殊年长女帝父皇三十多岁,那时候已经七老八十了吧?竟还活着?” 雪斋神秘一笑,道:“这是待会要说的事情。总之明殊一直活着,而且暗中操纵着东吴的一切。他本身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对大楚仇怨极深,借助北极会堂积累财富,暗中筹备军队。东吴名义上虽然仍为南楚辖地,实际上与独立之国无异。云霁任堂主之前,曾孤身远赴北齐两年,回来之后,竟已打通了北齐的所有关节,得免十年商税。随后女帝复国,南楚的所有水旱道路也都向北极会堂敞开,税赋折免。” 左钧直咋舌道:“云中君好大本事!” 雪斋不屑道:“本事是不小,但恐怕也就是从那时起,和女帝有了牵连,以至于好好一个人物,最终毁在了女帝手里。”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3 章 左钧直无话可说。云中君虽为皇夫,却无封邑,更无实权。史书记录、坊间传说,别说其事迹,连其本名都无。即便他不曾是叱咤风云的霸主,哪怕是个平凡男人,这也未免太窝囊了些。 雪斋继续道:“北极会堂在云霁手中,发展到了巅峰,与西洋国家都有贸易往来,海上称雄,富可敌国。当时我国尚不知天姥城有军队暗藏,在一次海权争执之后贸然大举进攻,竟遭到了云霁的围剿。织田政权的衰败之迹,也是从那一场大战之后开始显露出来。” 左钧直叹道:“云中君军队、资财俱足,胸有韬略,要说当时逐鹿中原,也未尝不可,最后怎会心甘情愿做了皇夫,将东吴拱手相让?” 雪斋冷笑道:“这就是你们女帝红颜祸水了!明殊那个老妖物还活着,你们女帝离间了明殊和云霁,致使明殊走上了他爹的老路,亲手毁了云霁这个他一手栽培的人。” 左钧直抖了一下,“那当今皇上难道不是……” 雪斋哽了哽,“不是,明殊用了种更狠的手法,据传,是断了云霁六根中的五根,也就是令他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舌不能尝,身无触感,独独留存意根,可思可想。” 左钧直打了个寒战,“若将意根也断了,或许更好。身体僵化,对外物一概无知,却还能想事情,这真真是最残忍的事情!” 雪斋道:“自然!你们天朝枉称礼仪教化之邦,却仍有这般狠毒的皇室子孙!” 左钧直无心争辩,急问道:“那后来呢?” 雪斋讲到此处,反而不疾不徐,吊着左钧直胃口。“后来?后来自然是你们女帝阴谋得逞。明殊年老体衰,毁了云霁,却也相当于自断左右臂,女帝趁虚而入,杀了明殊。为了让东吴臣服,将僵尸一般的云霁搬回皇宫,立为皇夫,顺理成章地不费一兵一卒,将东吴收入囊中。北极会堂,自此成为你们天朝的皇家内库。女帝能够那么迅速地挥师北上,灭亡北齐,得多亏了这聚宝盆摇钱树一般的北极会堂!” 左钧直只知女帝立皇夫、一夕之间收服东吴的史实,却不知其中竟是这样的内情。有些不敢置信,追问道:“可是云中君后来好了呀,倘他不是心甘情愿,又怎肯安服于女帝身后?女帝倘是对云中君无情,又怎愿意同他生育子息?” 雪斋嗤笑道:“好?哈哈哈哈!你们的云中君,至今是个瞎子!” 左钧直震惊,想起那晚,半面妆说:“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这珠子做药引。”后来掠走半面妆之人,面上缚着五指宽的白绫。 已经毋庸置疑了。半面妆,就是云沉澜,云沉澜,就是云霁,也就是云中君的女儿。看云沉澜的年龄,该是比明严要大。 所以当今皇上,还有一个起码同父,不知是否异母的姐姐。 但是云中君,真的是因为眼睛盲了,才顺从女帝的么? 他能御风而行,目不能视对他几无影响。 云沉澜要她的沧海月明珠给云中君做药引治眼疾,云中君却将珠子还给了她。 似乎,云中君并无意重见光明。 雪斋又道:“至于你们女帝对云霁是否有情,我便不知了。她心心念念的驸马郎已经婚配,或许对于她来说,婚嫁只是衍息子孙的事情,正如你们当今的皇帝一样。更何况,听见过云霁的人说,云霁的容貌乃是神仙品,不似人间所有。好色乃人之本性,你们女帝日日伴着他,难免会不动心。” 左钧直出神慢慢道:“不光容貌是神仙品,更奇怪的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雪斋奇道:“你别的不知,倒是知道这个?” 左钧直默然,她怎会不知道?这件事情上,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妈妈,白度母夫人,之所以要四方云游,早些年自然是为了躲避高昌国的人,最后几年,却是为了寻觅海上仙山,求不老之药。 她永不会忘了妈妈看到自己生出华发时的惊骇,以及听说云中君容颜永驻时的狂喜。 她的妈妈,太爱爹爹了,以致于无法面对自己一日日的老去,看到镜中朱颜凋零,几近癫狂,到最后,竟拒绝爹爹见她。 雪斋道:“要说青春永驻,云霁服了那药之后二十余年容颜未变,大约是真的。但若论长生不老,却不大可能。明殊虽然活到了耄耋之年,就算女帝不杀,很快也会死。你们女帝让云霁能动能听能言,却独独不能看,除了限制他的行动之外,只怕也是存着私心。云霁永远是二十七八的相貌,她却渐渐红颜老去。倘是云霁能看见,岂能忍受?” 左钧直缓缓点头。 世间的万事万物,俱有代价。 佛经上说:“五欲六尘,如逆风举火把,风吹焚自身。” 雪斋所说的那药,听来虽然神神道道的,却未尝没有道理。六根不断,肉身永在消耗,岂有长生之理? 妈妈爱欲在心,怎可能断得了六尘侵扰?她若知道所寻求的不老之药要做出这样的牺牲,不可以再去爱爹爹,她是否还会去继续寻求? 妈妈到最后,几乎走火入魔,爹爹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终有一日,对妈妈说:墀真,我当初岂会没有想过你会先我老去?既是选了同你一起,我自然是不在乎。倘是你真的那么介意,那我便废了这一对眼睛罢。 当时正烦躁不安的妈妈,顿时安静了,回过神来,扑过去大骂爹爹胡说八道。 她躲在门缝后面,看见妈妈在爹爹怀中,哭了许久。 不久之后妈妈便去世了。 回郢京的路上,她和爹爹曾夜中投宿一间山寺。那寺中方丈见到爹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十年一觉,大梦当醒。施主有慧根善念,却种孽缘,命中或有大劫数,不如驻足于此,皈依我佛。 爹爹沉默良久,带着她下了山。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雪斋说到此处,她才想到,倘若妈妈仍在世,鹤发鸡皮、龙钟老态之时,爹爹尚是壮年。爹爹真的能够爱她如初么? 非是她不信任爹爹。而是人的本性。 人的所见所感,和理智与心灵,往往并非一致。 也许爹爹能罢。只是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妈妈没有让爹爹陷入面对这种难题的境地,她将生命结束于繁华未尽的时候。 于是爹爹心中的妈妈,永远是那幅画像上的样子。那画像上,是妈妈的临终绝笔: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我吧……这句被用滥了的诗还是出来了== ☆、东海潮生(二) 雪斋见左钧直双眸低垂,隐有泪光,月光之下脸蛋儿莹润雪白,小巧瑶鼻和粉色嘴儿越看越是韵致十足,令人忍不住想捧在掌心好一番呵护……品尝……收敛心神,暗暗吃惊道:此前怎不觉得这小姑娘有这股诱人劲儿?好生奇怪…… 雪斋道:“现在应该想到了吧?天姥山本是云霁所居之地,他走之后,这位名叫云沉澜的姑娘就住在了这里,或许是他的女儿,或许是他的徒弟,总之渊源深厚。那个刘徽,被女帝踏破家国,一心只想报仇雪恨。可惜你不是云沉澜,连让他借机接近你们皇帝的机会都没有。他对你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喜欢他,有何意思?” 左钧直执着摇头道:“不是逢场作戏……他……他曾在韩奉面前护我,不惜自己被欺侮……”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4 章 雪斋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伸手揉揉她的发心,道:“左钧直,你真是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妨向你明说,刘徽背后,是北齐啊,在关外和女真联盟的北齐!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以为同韩奉相通的,只有我们扶桑人?韩奉通过刘徽,与北齐也有往来!他的繁楼,正是我们多方牵线接头的一个据点。韩奉一旦起事,北方女真和北齐都会动手,我们送点武器,沿岸煽风点火一番,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这种绝不会赔本的生意,自然要做!” 左钧直僵在当场,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她从未想过刘徽在郢京的目的是要复仇! 她以为……刘徽只是想正正当当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她嗜书如命,于是也偏爱一切爱,包括刘徽这种开书局的人。她总觉得,和书联系在一起的人,必是像她爹爹那般内心温润无争之人。 她还想帮他除掉韩奉,来保护他! 可笑!可笑!她真是太可笑了! 难怪他的繁楼里面会有暗道密室。 难怪他言语间,对沙荣的行踪知晓得那么清楚。 难怪他每年都会消失好几个月。 难怪他和韩奉韩禅,会混在一起。 难怪他见到云沉澜真面目时,会有那么一刹那的迟滞。他必然见过女帝和云中君,想必那时就猜出了云沉澜的身份,想到了通过云沉澜来接近明严的主意。不然的话,以他的修为,打败云沉澜并不在话下。 …… 真是傻透了。 他对她应该还是有几分真心的罢,不然不会一次次拒绝她。对于他来说,逢场作戏多容易,更何况她这种自己送上门去的。 只是那几分真心,在他的家国仇恨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呵…… 一阵山风卷着雪粒灌进她的脖子里,刺骨冰寒,却未必有她的心冰寒。 现在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雪斋既是告诉了她这些,就没想要放她走罢? “左钧直,你看看你的国,多么的混乱不堪?你所爱的人,多么的不值得?我与你相识虽不久长,却看得出你身为女子,却有男儿般的远见卓识和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天朝重男轻女,你再大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雪斋执住左钧直的手腕,展身站了起来,将她拉到身前,手指东方遥遥天光和隐隐可见的大海,声音坚定如铁,郑重铿锵:“左钧直,随我去日出之地!我以天皇和将军的名义起誓,你,左钧直,将为我扶桑国之上宾,步月登云,一展宏图!” 左钧直紧抿着唇,一声不语。雪斋另一只手也落下来,双手握住她双腕将她圈在身前,音转温沉,磁铁般吸引人:“我虽不如你喜欢的那刘徽生得俊俏,自认也算得上个英雄豪杰。你若看得上,便随了我。看不上,我帮你另外物色良人。我扶桑俊才不输天朝,胜过刘徽者无数。” 说的是打商量的话,语气却半点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本来就不是个容得别人讨价还价的男人。 左钧直沉默半晌,道:“雪斋将军,我觉得好困。” 已是囊中之物,雪斋也不急躁生气,啧啧赞赏道:“这么快就学会敷衍人了,孺子可教。”帮她紧了紧身上大袄,随意道:“以后便在我舱中睡,我舱中有火盆,不冷。” 雪斋素来是说到做到。 左钧直柔顺缄默,由着他指使着人连夜将她的行李并小床搬到了他房中。 和衣而眠。 舱中漆黑,舱窗敞着通风,可见水色幽蓝点点。炭火片片暗红,暖洋洋的着实比她的小舱舒适许多。 左钧直睡得安然。 她并不担心雪斋会对她做出什么。雪斋的那两段话说得很清楚。首先她对他是个有用的人,退而求其次她才是个女人。 雪斋那并不是在求她抑或是劝她,而是先利诱,后威逼。 你,左钧直,若愿意为我所用,将有大用。 倘是不愿意为我所用,那便做我的女人入我后宫。 且权衡罢。 只要还在第一个层次上,雪斋不会动她。更何况她也不是个美人。 左钧直放松了身心,很快甜睡过去。她睡得很熟,连雪斋起床都不知晓。 次日中午便抵天姥城。 左钧直曾读过马西泰写给家乡友人的信,其中形容天姥城曰: “……盖诸地商贾,贩运货物之巨,虽合全世界之数,不及天姥一巨港也。每年有巨舟千艘,载运胡椒至天姥。其载运别种香料之船舶,尚未计及也……梯航万国,此其都会……四海舶商,诸藩琛贡,皆于是乎集……” 这个形容,毫不夸张。这次来,左钧直发现天姥城的港口愈发大了,较五六年前扩展了两三倍不止。水上船舶辏集,巨大船帆遮天蔽日,桅杆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岸边杂货山积,各种肤色、服饰的藩客往来如织,水手、舟师、商贾、市舶司官员等各色人等杂作一处,热闹非凡。然而再细细看来,熙熙攘攘间却并非杂乱无章。时时刻刻有船只舶货出入吞吐,各循其道,秩序井然。 市舶司查验勘合公凭和船上人货时,雪斋指点道:“天朝市舶制度本来古已有之,自成体系却是在你们云中君手中。如今云中君虽早已不亲治天姥城,天姥城循其律令却能欣欣向荣,可见法度之效,大过于人。你们的云中君,我甚是钦佩。” 左钧直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治港如此,治国亦如是。倘若制度行之有效,上至王子、下至平民俱能约束,那么即便国君平庸无能,国家亦不至于速速衰亡。” 雪斋知她是想起大楚裂国的教训,道:“你在天朝,不过尘芥微职,距离皇帝有九品之遥。我则手握国之权柄。你来我扶桑,时时处处可与我这般恳谈无间,岂不是比你做个任人宰割的四夷通事要有趣许多?” 左钧直不痛不痒道:“将军如此锲而不舍,真令人心折。” 雪斋浅浅眯起眼笑了,眼角笑纹亦是刚毅如刀锋刻画。“本将军向来说一不二,像这般劝人,还真是第一次。你若不领我这个情,我也只好把你丢进东海里喂鱼。” 左钧直眺望着前方浩渺无极的碧蓝海水,雪白的沙鸥在天际飞翔,时而有海鱼跃出水面,银鳞闪闪。“上古炎帝有女名女娃,溺于东海,化身精卫之鸟,日日衔西山之木石,湮于东海。不知道是天上的哪一只啊。” 五六年未至,天姥城中的异域风情愈发浓厚。除了扶桑、高丽、琉球、暹罗、交趾、爪哇、吕宋等许多周边国家之外,还有许多头裹白巾,来自波斯和阿拉伯的巴士拉、哈姆丹、设拉子、花剌子模、大不里士等许多地区的穆斯林。有诗赞曰:“缠头赤脚半蕃商,大舶高樯多海宝”。而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亦是不少,浑身浓香扑鼻,熏得左钧直直打喷嚏。天竺人热衷于刺青,莲花、猴子、四头的梵天,四臂的毗湿奴,还有……林伽相的湿婆…… 城中商区店肆稠密,异宝珍玩充羡其中,随行侍卫沿途购买补充出航物资,左钧直和雪斋自然是见得多了,直直前行。 过了商区、栈房仓库区、又行得一段,便见得大片的高墙大宅,多是西域风格。其中男女衣裳鲜洁,银带银刀,或戴圆帽,或佩头巾。雪斋腰刀蹭到一个雄伟多须的男子,那男子登时怒目而视,左钧直忙行西域之礼,以高昌语说了两句,那男子点头离去。 雪斋怫然道:“我很不喜欢你这般低声下气。” 左钧直愣了一下,道:“这是西域高昌国人,凶猛好战,控制着天山南麓的交通要冲,垄断西域香料和丝瓷贸易,在天姥城势力极大。我们不过短暂居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5 章 雪斋道:“你还会高昌话?”他知道她是左相的孙女儿,却未细究过她母亲的来历,是以不知。 左钧直垂目道:“我妈妈算半个高昌人罢……” 雪斋笑道:“那感情好。难怪你生得不像中原女子。”说着,继续大步前行。 左钧直惊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怎的不像了?” 雪斋见她一脸认真,终于颇有了些在意自己容貌的小女儿情态,不由好笑。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看看天姥城的江南女子,个个娇小玲珑,谁像你这般长胳膊长腿的?” 左钧直比了比自己和雪斋,也不过到他的鼻子。之前和刘徽,也只到他下巴而已,再加上常在四夷馆中出入,身边俱是男子,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今次被雪斋这么一说,再瞅瞅周围的汉人女子,果然好像自己是高了点…… 难怪……难怪当时及笄礼上自己换了女装,刘徽凝视了她半日,最后吭气道:“左钧直,你穿女人衣服真是难看,以后还是别穿了。” 左钧直有些灰心。雪斋又道:“还有,皮肤太白,眉毛太淡,嘴不够小,唇不够红……” 左钧直听他说来,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忽又闻“倒是有一样像的——”,眼神期待地闪了闪,雪斋悠悠道:“太平。” 左钧直甩袖暴走。雪斋笑得开怀。 临走之前,照例是要祈风。前朝和早些年间,祈风之礼俱是由市舶司主持。后来四夷俱入,信仰混杂,民间祈风和祭祀便渐渐取代了官方祈风。“……俾波涛宴清,舳舻安行,顺风扬颿,一日千里,毕至而无梗……” 左钧直向雪斋叹道:“倘是有一日,船舶不必借助海风航行,亦无须人力划桨踩轮,海贸规模,或将是今日之千百倍不止,四海一家,天下大同,倒是令人向往。” 雪斋和蔼地看了她一眼:“听你信口开河、异想天开,倒也是一种乐趣。” 天妃宫也是要拜一拜的。宫中供的是护船神妈祖。左钧直当年在天姥城虽未进过天妃宫,但因东南沿海妈祖神像随处可见,连扶桑贡船上都有妈祖神龛,所以这个在古代和前朝陆续被册封为“护国明著灵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妈祖神她还是挺熟悉的。 然而天妃宫中的妈祖像,和别处的不大一样。 神像身着红衣,右上额角眼际,用朱砂颜料绘着一朵红莲。 雪斋低声道:“看着面熟?天姥城和东吴民间所拜的妈祖,确实就是云沉澜。云沉澜生长于东海之滨,水性应该是极好。相传东海渔人常见一名朱衣女子弄潮于千丈海澜之上,十多年来搭救溺水船民无数,人们视之为妈祖转世。” 左钧直听闻,心中既是赞羡,又有些黯然。 这个云沉澜,却是个性情中人,身份高贵,却不涉朝政,反而要随性自在地做一个草莽豪侠。 这样烈的脾性……生得又美,不恰是刘徽此前最喜欢的那种女子么? 倘若没有血海深仇,他二人也是良配……而她,左钧直……或许真如雪斋所说,是他万花丛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吧…… 可是若刘徽是为了复仇去接近云沉澜,那最后岂不是会害了她? 可是她不可以说,说了,便是害了刘徽…… 左钧直一时间又是自卑,又是忧心,矛盾重重,酸苦交集,心中乱麻一团,剪不断,理还乱,茫然无方。 作者有话要说:扶桑这事儿,真是写个没完了…… 可是很多事情不垫一垫,后面又没法弄…… 真心痛苦。 小括羽,偶对不住你~~~ ☆、东海潮生(三) 左钧直害怕深水。 扶桑九艘贡船,四艘留在天姥城装载货物,五艘扬帆回国。约莫半个多月后,已经接近琉球群岛的北段。 天地浩淼,茫茫无际。极目四望,唯见水天一色,鱼鸟潜翔。自从陆地从眼界中消失,左钧直便再也不敢到船舷一步。 幼时在南海,她妈妈曾一时兴起,带她随当地的采珠人一同下海采珍珠。她初学潜水,初见水下的斑斓世界,兴高采烈。 玩得忘乎所以,见到碧绿水下有巨大一片漆黑深潭,知道那是海底更深处。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不顾之前采珠人的警告,向下潜了一点,又一点,慢慢接近那片神秘的海域。 海沙突然搅动,澄清的海水顿时浑浊一片。猛然间双腿被紧紧缠住,任她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她看到了两只巨大的带着无数吸盘的触手摆动了过来,像是那巨大黑洞伸出的邪恶魔爪,要将她吞噬进去。 她口中含着气管,半点叫唤不得。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几名采珠人赶过来,抽刀斩断了那些触手,方将她救了出来。 如今见到水下一片乌沉沉的颜色,左钧直便觉得心中悸然。 后来又听闻了许多水底巨兽的故事。尤其是天姥城藩客所讲的辛巴达航海记,更是惊心动魄,令她许多个夜晚梦到那条巨大的章鱼。她总觉得那深不可测的水下,潜伏着黑暗的、岛屿般巨大的怪物。 这种挥之不去的幻念令她十分烦恼,雪斋还嘲笑过她许多次,待发现了她害怕的原因,却又乐不可支,逼着左钧直每晚睡觉之前给他讲一个海洋巨怪的故事…… 故事讲到第十天,正说到塞壬之海。左钧直默默地想,海怪的存货已经不多,照这样讲下去,没到扶桑,怕是只能开讲白秋练来滥竽充数了。 讲到睡意朦胧处,忽听得两声巨响,雪斋警觉起身,提刀披衣奔出门去。左钧直扒着窗子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漆黑夜色中烈火熊熊,烟炎张天,前方的两艘大船四分五裂,不断有身上着火的人大叫着落入水中。水面上数十道黑影幢幢,正与着白衣的雪斋亲军搏浪而战。 有侍卫浑身是水,飞一般跑来报告雪斋:“将军,是水鬼!” 雪斋长刀猛然扎地,“水你妈的鬼!火药术,织田佣军、杂贺众!杂贺善火不善水,必有母船,命众军收帆备战,打!” 左钧直只闻船身隆隆作响,后方两船船侧数个小门乍然而开,伸出火铳。船上军士羽箭匝密,俱在弦上。 隐隐见得海天之际出现一艘大船的影子,十多艘飞鱼船如离弦之箭,冲向三艘贡船组成的船阵。明光火箭飞蝗般袭来,只是刹那之间,左钧直所在之船便成火海!而三艘贡船上的火炮、飞箭亦是丛发,将舟轻身小的飞鱼船接连击沉。 漆黑夜幕,沉沉海域,这一刻被映照得通天炽亮。雪斋悍然连斩四名杂贺先锋,目光似刀,不顾身边舢板、大舱俱已起火,大声吼道:“全速!撞母船!” 巨大贡船两侧白浪汹涌,浴火排波,向那天边大船疾航而去。那些飞鱼船虽然轻捷,身量却不足贡船百一,几艘躲闪不及,直接被贡船撞飞! 轰然一声,左钧直只觉得天晕地转,舱中火盆滑开倾覆一边,舱中顿时火起。船身已然倾斜,左钧直紧扒着舱窗,奋力从窗口爬了出去。 杀声动天。两艘船船身俱已断开,飞速下沉。杂贺母船上多火药,早已烈焰腾飞。贡船上人皆熟水性,雪斋弃船令下,纷纷跳入水中。后方贡船亦有小斗船前来接应。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6 章 雪斋立于斗船之上举目四望,却不见左钧直身影。抬眼向两艘将沉的大船上望去,蓦然见到翘着的舱顶上立着个纤削身影,四围烈火熊熊,映得那冷然飘飞的乌发白衣异常孤寂。 雪斋怒吼道:“左钧直!你站那里作甚!快跳下来!” 那身影却纹丝未动。 “你还怕水么?”他张开双臂,“跳下来!我接住你!”话语未落,两枝冷箭飞过,射穿了他胁下衣衫。身旁亲卫急急将雪斋拉下,“将军!危机未去,此处不可久留!” “左钧直!” “将军!”烈火之中的声音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将军心意我感激不尽,但我左钧直,生为天朝之人,死为天朝之魂!宁葬鱼腹,不事异邦!” 雪斋暴怒,“迂腐!” 然而那颀长身影纵身一跃,不是向他这边,却是向两船之间的火海沉波! 雪斋倾身就要跳入海中,却被身边几名亲卫死死拽住。“杂贺众遗党犹存,将军请以大局为重,勿为一异国人赴险!” 雪斋怒极,长刀狠狠斩落海波,涛溅三尺。左钧直!你真是宁可死也不愿意为我所用?!你谋划着逃离我有多久了?! 忽而想起抵达天姥城的那一日,她眺望浩渺大海,问他精卫鸟是哪一只。这段时日的相处,他早已习惯这个有些古怪的姑娘毫无端倪的飞来之语,也未曾放在心上。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她是想同他说“身沉心不改”吧!那个时候就生了死志了? 可恶!可恶至极! 雪斋愤然转身,“杂贺佣军,尽数斩杀!一个不留!论头计功!那个左钧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男人平日里俱带笑意的桃花眼里黑涛隐涌,带着水汽的长发发尾以织带束起,浓墨一般渲染在月白锦衣上。 “你同我说出海来玩玩,怎的紧赶慢赶走了这么远,倒像是专程来救人的?” 女子侧对着他,倾身拧着湿漉漉的及腰乌发,素手红唇,绯色衣袍勾勒出玲珑曲线,美艳逼人。 “我救的这人,不是恰合你的心意?” 她勾唇艳笑,斜目睨去,似讽似诮。 男子目色愈黑,逼近两步,“这就是你带我来的意思?” 女子欣赏着他隐怒的神情,愉悦地大笑起来,素手伸出当胸推了他一把:“你紧张什么?我救她是受人所托,和你岂有半点相干?只不过扶桑人武艺高强,人数众多,有你这么个高手,不用白不用不是?” 绯衣轻飏,她已快步出门。回眸一笑百媚生,道:“你水上功夫也不错,不过没我好。咱们也算是打一平手。” 干净明爽的舱室中温暖如春,海上日光从窗中打入,照在床上半卧少女苍白发紫的脸颊上。然而逆光的一边,却是一大片黑红糜烂的皮肉,水泡带血,其状可怖。 床边坐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容色秀厉夺人,然而梳的仍是未婚女子的发式。正拿着净布、小刀细致剔去少女身上被烧伤处的腐皮和污物。 “空蝉姑姑,这姑娘怎么样了?” 绯衣女子挽着犹带湿意的长发发梢,向那中年女子说话,目光却落在身旁的男人脸上。 “断了三根肋骨,右脚脚腕骨折,都已经接好。多处烧伤,醒来会很疼,得用些曼陀罗和坐孥草。先烧后溺,肺部水肿,已经用药急救过,眼下还算稳定。所幸阿澜你救得及时,晚得半刻,这姑娘就难活了。” 云沉澜低头弹开指尖水珠儿,“没死就行,我也好交代。姑姑你忙了半夜,快去歇息吧,这姑娘我来看着。”别过头看向男子板得古朴的一张脸,戏谑道:“难为你装得个没事儿人似的,半句话不说,我倒觉得你这人真是负心薄幸了。” 男子目光浅浅落在床上昏迷的少女身上,骇人的燎泡满身,沁着血水。看了会,他轻飘飘问道:“这烧伤,能治么?” 云沉澜坐到床边,握住少女尚还完好的右手,两指搭上腕脉。漫不经心道:“我只管救人,可不管治人。怎的?心疼了?” 床上的少女轻嗯了一声,双目仍是紧闭,浑身微微搐动,似是无意识中仍觉得疼痛难忍。空蝉看了眼云沉澜,起身出门,与男子擦身而过时,道:“刘公子,勿要担心。我们家阿澜幼时曾被烧得面目全非,比这姑娘还重,现在还不是美人一个?” 云沉澜不悦道:“姑姑,这不过是个外人,说这些作甚!” 空蝉微微一笑,快步离去。 刘徽道:“沉澜,我答应了她的继母,要多多照应着她。这丫头单纯得很,不懂人心世故,我视她如自己的侄女儿,你莫要想多。” 云沉澜笑了声,“嗬……侄女儿,身中牵机都要死死护着,这叔侄之情,可真是非同一般哪!” 刘徽忽而低低一笑,伸手去握云沉澜的左手。云沉澜倏然撤开,他回掌反抓,疾如闪电,却是一式小擒拿手,果然将她素手捉住。低了头,一双桃花眼漫着三春笑意,深深看入那一双狭长的狐狸眸中去。 “……沉澜……这是在吃醋么?……我真高兴呐……”缱绻如酿,蛊惑人心。 云沉澜竟也不闪,任他寸寸逼近,鼻息相缠,却眸光黠然,浅浅笑道:“我云沉澜眼里容不得沙子。我若让你一辈子不许再见这姑娘,你可愿意?” 刘徽吻上她眉际红莲,低低道:“这有何难?以后你去哪,我便跟去哪里。你不想让我见谁,我就不见谁。往事如尘,如今但求你一人。” 云沉澜素面微红,推开他道:“那你出去,我给这姑娘上药。” 刘徽放开她手,温声道:“我去让厨房做饭,等你出来吃。” 舱门掩上,云沉澜两指移开少女手腕,少女浑身遽然发抖,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春林初盛 一别经年。 左钧直撩衣下车,踏上郢京土地的那一刹,忽生感慨万千,缠绵心头,却又无可言说。 自去年九月离京,到今日归来,整整半年。 离去时,黄叶纷飞。 归来兮,柳絮如棉。 东门入城。一路上,贡院大街、三绝书局,朝天门、琼玉海、繁楼……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7 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人,却不在了。 去岁腊月,她烧伤结痂,空蝉姑姑用药水蚀去她周身丑陋伤疤,令肌肤重生。身心之创,虽凌迟莫能相拟。 正月,在她咬牙苦忍之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至天姥城: 韩奉死了! 左钧直想象过无数种韩奉倒台的可能性:太学生伏阙上书,御史台、翰林院等清流党聚众讨伐,策乱不成、反遭三大营清剿…… 却从没想过是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结局:韩奉称府中出现祥瑞,邀皇帝入府一观,皇帝孤身赴约,仅携武英殿最后一名、也是当下唯一一名侍读少年括羽相随。韩奉以武力胁迫皇帝退位,却被括羽一掌击杀。括羽挟韩禅为质,以一人之力护得皇帝周全。随即总督京营戎政叶葵率领五军营赶到,秋风扫落叶般一举肃清韩奉府兵乱党。 皇帝归位,列举韩奉十大罪状,连诛十族。余众党羽,连根拔起,论罪有差。 右相既除,左相告病辞官。皇帝首肯。随后,废丞相,立内阁,擢礼部侍郎姜离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特侍皇帝左右,参预机务。 皇帝铁腕,自此方显。雷厉风行,涤尘除秽,此前依附韩奉的诸多迂顽老臣,见势纷纷告老还乡。,一拂便落,除了身边亲人,再没有什么能令她真正挂怀。 早有地方官将她的事迹报上朝廷去。馆中体谅她病体初愈,长途跋涉艰辛劳累,放了她两个月长假,让她安心养身。 左钧直心中紧绷的弦一朝松懈,竟变得无比嗜睡。许是此前曼陀罗和坐孥草服多了,她愈睡愈想睡,终日昏昏无力。翛翛忧心,请了郎中来看,却说是过于疲惫紧张,虚耗精元,多睡静养,是自然之理。 一日午后入眠,竟又昏昏沉沉一睡不醒。隐隐约约感到额上温热,一声声带着担心和焦灼的呼唤响起在耳边。 姐姐……姐姐…… 那尾音带着无比熟悉的柔软依恋,迁延在悠长岁月里。 又是梦么? 左钧直挣扎着起身睁眼,夜色幽光中,是秀挺的眉清湛的眼,蒙了一层忧色,定定地看着她。 她撑着床铺,亦定定地望着他。 梦耶?非耶?她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面前人又幻化为虚。 “姐姐……”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一时间心潮叠涌而起。左钧直呜咽一声,捏住面前少年的双肩狠命摇晃,“死常胜!臭常胜!我还以为你也再不回来了!” 少年的声音被摇得支离破碎:“我……我才不会……丢下……姐姐!” 左钧直使劲摇了两下,倒把自己摇得眼冒金星,才发现自己久睡不动不食,整个人都虚乏了。 常胜小心扶住她微晃的身子,忧心忡忡道:“听说姐姐受伤了,还疼不疼?” 左钧直摇摇头,“都好了……我就是困……” 常胜忙道:“那我不说话了,姐姐继续睡。” 左钧直看着他,似乎又清瘦了一些,长大了些,可那眉宇间的稚气犹在,依旧是乖巧得让人心疼。轻叹一声,她道:“常胜,我好想你。” 如墨笔描过的修长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竟是有些羞涩,嘴角却弯起一个可爱的弧度。 他声音低低的,一字一字,缓慢,认真,而欢喜,像是在诉说一个久贮心中的秘密:“姐姐,我也好想你。” 左钧直心中有些异样,睡意却不依不饶袭了过来,她捂嘴打了个呵欠躺倒在床上,“常胜,我后面还有好长的时间休息……你要来找我。” 常胜“嗯”了一声。 左钧直睡了会,心想这孩子真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一睁眼,却见常胜靠着她的床沿坐在地上,目光熠熠地看着她。 她蹙了眉,“你怎么不走?” 常胜摇摇头。 “不用回宫?” 常胜把下巴搁在床边,笑嘻嘻地盯着她不放,“我也有挺长的时间休息。” “那你也要回宫呀!” “不回。” 真是干脆利落!左钧直气呼呼道:“回去!”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8 章 “不回。” “回!” “不。” “……”左钧直扶额。这孩子的无赖劲儿又犯了! “那你就在这儿坐着吧!”气哼哼撂下一句狠话,左钧直裹了被子,翻身朝里睡。 半晌无声。 左钧直却睡不着了,翻回来一看,小样儿还在床边挂着,目光熠熠。见她回头看他,眼神儿还小火苗般亮了亮。 左钧直哀叹,拉着被子挪进床里,腾出半个床来。 “上来!” 常胜欢欣鼓舞,刚要爬上去,被左钧直挥手止住:“外衣脱了!——一身的灰!怎么还是改不了爱坐在地上的毛病?鞋袜也都脱掉!” 常胜乖乖听话,仍是欢欣鼓舞地钻进被子,星星眼一闪一闪望着左钧直。 左钧直拿了个大靠枕放在两人中间,恶狠狠道:“老老实实睡觉!”说罢便背朝着他睡了。 快要睡着时,却听到常胜轻轻问了一句:“姐姐……你还同别人……这样睡过么?” 她困乏无比,迷迷糊糊应道:“有啊……” 脖子后面的呼吸没了。 “唔,妈妈刚走的时候,我很害怕……所以夜夜都要拉着爹爹的手才能睡着……” 脖子上又吹起了暖暖小风。她仿佛还听见了两声小老鼠般的吱吱笑声。 天光如泻。左钧直一觉醒来,不知为何竟是神清气爽、浑身舒畅。一抬眼便见到常胜穿戴整齐,笑意盈盈地坐在对面床头。 “姐姐醒啦?” 他蹭地下地,去房中炭炉上取了铜水壶,往水盆里倒了热水,将脸巾拧得半干递给她。虽已是三月回暖,她体弱畏寒,翛翛仍是在她房中放了炭炉。却不知常胜是何时起了床又打了水进来。 “姐姐洗脸!” 左钧直还想赖床,却被常胜热气腾腾的脸巾招呼上了。 “姐姐今天不许懒了。再睡就要发霉啦。” 左钧直任他拿脸巾给她擦了眼睛、鼻子、脸颊,惬意道:“真是帝王般的享受啊!你天天也是这样伺候皇上的?” 常胜嘟哝道,“我才不用伺候皇上……” 左钧直奇道:“诶?你不是皇上身边的……” 常胜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我住武英殿,皇上住熙泽宫,远着哪。” 左钧直诧异,忽听院中翛翛唤道:“钧直,起床吃点东西!昨儿晚上就没吃呢。” 左钧直应了声,看向常胜:“哼哼,你怎么办?” 常胜看了看天,一碧如洗,春和景明,眼珠儿转了转,道:“我先溜出去。晚上来看翛翛娘。” 左钧直吃了早点,顺便揣了两个馒头。翛翛奇怪地看着她:“今天气色怎么好了这么多?还这么能吃?” 左钧直忽然有些心虚,心想常胜虽然是个小太监,在她屋里睡一夜终究是不像话,总不能说是见到他心情好了许多,便含糊道:“今天天气好,想出去见见之前的朋友……我可以带着长生么?” 翛翛笑了:“去吧去吧,你爹爹怕你闷坏了,早想让你出去遛遛长生了。” 左钧直牵了长生,出了门果然见着常胜靠在墙边的一棵大树上。 半年不见,长高了许多,倒是和她平齐了。 他微闭着眼,像是有些疲惫,脸上是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 左钧直心中一跳,之前在房中光线不好,没看出来。这孩子是怎么了? 常胜觉察到她过来,睁眼直身,神色又如以往。“姐姐还给我带了吃的。……喂,长生,素的也要和我抢!”浑然忘了长生吃素的习惯也是他调/教出来的…… 左钧直这时心底清明,只觉得他声音似乎也变了些,不如之前清越明亮。灿烂阳光之下,恍然见他唇上细细一层浅色绒毛,不由得大吃一惊:“常胜你……你……” 常胜咬了口馒头,愕然道:“我怎么了?” 左钧直指着他的鼻下:“你你你!你这是长的什么?” 常胜伸手摸了一把,悒悒道:“唔,长得真快……” 左钧直青筋直暴:“你怎么会长胡子!还会变声!” 作者有话要说:试写~~~为毛每次写这俩人就觉得无比艰辛把握不了度呢…… ☆、茶馆风云(一) 常胜一口又咬掉三分之一的馒头,理所当然道:“二哥说我长大了么……男人不都这样。”望着左钧直一脸被雷劈了的神色,猛然醒悟,一块馒头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里,顿时大咳起来。左钧直下意识想去帮他顺气,手触到他背时又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 常胜泛白的脸上咳出了些血色,“姐姐……咳咳……莫非这一年你都……当我是……咳咳……那个……?” 左钧直脸色骤变,“你不是?你不是的话那夜怎的穿一身小黄门的衣服?” 常胜扶了树,有些虚弱道:“那日随郡主出宫,郡主吩咐让扮的,回来也没来得及换。” “既不是小黄门,却又是皇上亲随,那只能是翊卫咯?”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49 章 左钧直有些心灰意冷。想起刘徽曾同她说:习武之人,从呼吸、步伐、神态上都能看出来。常胜会武。可我试了他几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浅。刘徽还告诫她,常胜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不要和他走太近。 一趟行人之行,让她觉得一切都变了。人心之莫测,浇灭了她的一腔热意。 她一直视常胜是不同的。 可是原来他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只不过,还是皇上安插在她身边的一个眼线。 “腰牌拿来。”左钧直平平伸手,冷冷道。 常胜怔怔看着她,右手剩下的三分之一个馒头换到左手,摸出一个玄络牙牌放入她手中。 天朝宫禁牙牌字号,公、侯、伯以勋字,驸马都尉以亲字,文官以文字,武宫以武字,教坊官以乐字,入内官以官字。左钧直入文渊阁,亦有腰牌,上面便是“文”字号。 可这块牙牌却十分特别,勋、亲、文、武、乐、官一字不沾,以九叠篆文刻写着一个“羽”字。 此前韦小钟曾说,翊卫中,暗卫之间互证身份,不会提及“翊”字,而是去其偏旁,以“羽”相代。 左钧直自嘲般的一笑,将牙牌拍回他手中,话语凉到了骨子里:“好,好一个常胜,原来连你也是骗我的。” 说罢,拽着长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快步走着,眼中涌起泪意。 仿佛这一条路,越走越是孤独,便向永寂。 袖子突然一紧。 “姐姐?” 声音惶然而又无辜,正好似训诫长生之后,长生那惶恐不安的呜呜声。胸口顿生酸软,却马上狠掐了自己一下。次次上当,焉能次次不知警醒! 心上起火,狠劲甩开。 手腕却又被握住。 “姐姐,我没有骗你!” 她用力抽手,那握着她细腕的手却像铁石一般,既未掐得她疼,又让她万万脱离不开来。左钧直气极,反身蛮横地推了他一把,他背撞在身后的石墙上,闷哼了一声,脸色顿时煞白,额上沁出细密汗珠,竟像是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饶是左钧直尚怒火中烧,见到他这幅模样,也是大大吃了一惊,颤声问道:“常胜……你怎么了?” 他仍是握着她的手腕未放,仿佛一放,她就会走了似的。 缓了几口气,他方道:“姐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左钧直红着眼咬唇看着他,只见他模样清秀如画,眼神净湛无杂,没有一丝一毫她看不透的东西。“四年前姐姐从文渊阁里走了,给我留了药,我便总觉得,姐姐还会再回来。那两年里,我天天晚上都会去文渊阁。” “皇上早早便有除掉韩奉的打算,我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那天韩三小姐邀鸾郡主去府上做客,我扮了小黄门随同。晚上回来已经很晚,便直接去了文渊阁,没想到真的又见到了姐姐你。皇上刁难姐姐,我也没想别的,就那样闯了进去。后来的事情,姐姐都知道了。” 他喘了一下,轻轻放下她手,黯然道:“我对姐姐,并未说过一句假话。” 左钧直喉中哽得发疼,“你是没说假话,可是你也瞒了我许多。——韩奉府中,地下,是不是你?” 他凝眉,慢慢道:“倘是我说是,你是不是就不愿意理我了?” 左钧直哽咽道:“你要是骗我,我肯定不理你。” 常胜默然垂首,良久,点了一下头。 左钧直后退了一步,咬牙道:“常胜,你还说没骗我,你骗得我好苦!” 常胜只道左钧直又要抽身离开,霍地起身紧紧抱住她,又急又快地说:“当时那般凶险,我哪敢多言!我怕打草惊蛇,误了皇上大事,便用扶桑人的化尸水将库中守卫尸身化去。那等残忍,我不想让姐姐看到……姐姐,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是不要不理我……”说到后面,已近央求,像是个无助的孩童。 左钧直的心中其实早已经软了。他舍命救她。他与她,倒是心有灵犀,知道利用韩奉和扶桑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来掩护自己。自己那天能从雪斋手下逃过一劫,又何尝不是他的缘故? 也罢,就算他是皇帝派来的人,他对自己也是真的好。更何况自己光明磊落,皇帝要监视,那便监视罢。 长叹了口气,问道:“对我为什么这么好?” 常胜觉察出她的语气软了些,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我初来京中,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姐姐是第一个对我好的。” 左钧直心中又是一叹,这孩子,约莫和她一样,又是一个只要觉得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死心塌地的人啊。 “姐姐……还怪我么?”他怯怯然的,试探着问道。 左钧直摇摇头,“不怪了。” “真的?”他掩藏不住语调中的欣喜,却又想要更多的确信。 左钧直笑了下,“真的。” 常胜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明朗起来,忽的将她拦腰一抱,举起来转了个圈儿。左钧直惊得使劲儿按着他的双肩,急道:“快放开我!难道就没人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吗?!” 常胜无辜道:“可你是姐姐啊!”不情愿地将她放了下来。轻拿轻放,仿佛举着她丝毫不费力气,刚才那点虚弱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以往左钧直只把他视作一个孩子,又是个小太监,这般嬉闹亲密自然是浑不在意,但此时不同往日。常胜抱着她的腰,她竟莫名有些脸红,暗骂自己心思不正。常胜仍当她是姐姐,自己却想着男女之情,反是她多想了。 常胜含笑道:“姐姐,你脸红的模样真好看。”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回有人说她好看。左钧直心底蜜了一蜜,却板起脸道:“和谁学得这么油嘴滑舌!馒头吃完!” 春城无处不飞花。 一路上桃红李白,绿柳细如丝,暖柔春风里花香弥漫,熏得人都醉了。 左钧直大叹不该昏昏沉沉睡那么久,错过了大好春光,长生却四下里盯着其他的狗儿,春意荡漾,媚眼纷飞。 唔,长生的春天也来了呢…… 唔,一树梨花压海棠…… 左钧直黑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别过脸站到一边。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0 章 常胜佯惊道:“啊呀,那只狗儿不见了!” 左钧直一把将他拽过来,愤然道:“要有道德!” 两个人并一只大狗蹓蹓达达到了涌金口。依旧是热闹非凡,剃头的、鬻画卖字的、补锅的、吹糖人的、玩杂技的、耍猴的、卜卦算命的、弈棋残局求解的、当街乞讨的……千奇百怪、僧道杂集。 又见青幌招展的泰丰源。 算下来已经四年没回来过了,左钧直想起最后一次在泰丰源说书,被捕,心中五味陈杂,潮水般一阵阵翻涌起来。 自己那个心爱的书匣儿,丢在了这里,也不知道后来去哪儿了,怕是被当时乱糟糟的人潮给踩碎了罢。 看着常胜有些口干的模样儿,左钧直道:“走,咱进去喝碗茶!” 长生自然也跟了进去。 虽不似她在的时候那般人山人海,楼上楼下的茶客却也不少。只是楼上的雅间撤去,俱换作了普通茶座,看来何老板是不大敢再做贵人的生意了。书场上一如原样,一桌,一扇,一惊堂木,一个山羊胡子的灰袍说书人抑扬顿挫,讲得正酣畅。 找了张空桌子,左钧直和常胜面对面各坐了一边。 长生踌躇了一下。 常胜摸出一锭银子,“老板,熟牛肉有么?来五斤!” 弥勒佛似的老板老何忙不迭地跑过来,笑得十分夸张:“有!马上!”转身向小二喊道:“熟牛肉五斤!送大碗茶两碗——” 长生方得狗娇娘,又有大肉吃,毫不犹豫地坐到了常胜身边。黑脸儿舒畅得意,蓬松大尾巴在常胜身上拂来拂去。 左钧直哼道:“大尾巴狼。没良心!也不看是谁把你抱回来的!” 长生吐出舌头,哈哈两声,屁股却不挪窝儿。 大碗茶奉上,左钧直抿了两口,老味儿顿时勾起更多回忆来。这时清清楚楚听见场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拿腔拿调道: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却说那括羽,十四五年纪,生得是浓眉大眼、英武昂藏,端的是威风凛凛、一表人才!……” 常胜刚含在口中的一口茶扑地喷了一地。 左钧直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呃……茶好苦……” 左钧直又喝了口,奇道:“一点都不苦啊?” “可能是……没喝惯。”常胜放下茶碗,恳求道:“姐姐,要不咱们换一家?” 左钧直笑道:“定是你在宫里贡茶喝多了。这里也有好茶,给你单点就是。我听着那说书先生像是在讲韩奉谋反被刺的事儿,恰好想听一听呢。” “……还不如听我给你讲……” 左钧直啐了声,“呸!刚才路上听了你说了些,明明是说书人好几个章回才说得清楚的事儿,偏生你一两句话轻描淡写就带过了。”说着就要给他点上好茶叶,常胜郁郁,叫了壶白水来慢斟细酌。 作者有话要说:好咯,应手帕君的要求让把男主小虐了一把……俺的水准也就到这里鸟,以后再不改鸟…… 今天主要素修文,木有神马进度== 明天把这章再略修一下,就可以往前推鸟~~~ 捂脸说一句,“常胜佯惊道:‘啊呀,那只狗儿不见了!’”这句能看懂么? 因为长生太大只了……汗,遁走~~ ☆、空白章 阅文请跳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文写的是轻松的东西。写着写着,突然看到一条微博: 项瑶,我们亲爱的熊顿,已于今天17:25分离开。感谢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对她的支持与关爱。愿她在天堂还像以前一样快乐,安好。 第一反应是:今天是愚人节么! 第二反应是:熊顿被盗号了么! 翻去看置顶,才发现是真的。 完全不能接受。 去年年底,对前老板忍无可忍,辞职。压抑许久的胃病发作,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痛苦。 期间是看到熊顿的漫画,才觉得振奋了许多。 相比于她的痛苦,我的恐怕真的不算什么。 可是她的微博都是那么的轻描淡写。 每天只会固定去刷少数几个人的微博。 熊顿的就是一个。 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更新了。戛然停留在那一刻。 还能说什么呢?我已经不会煽情了。 这一章的空白用来纪念你。支持着我这一年走过,带来悲惨世界这么多的欢笑。 世界会永远记住你。 ☆、茶馆风云(二) “……我朝天子英明神武,文韬武略,声色不动而除巨恶,信难能也!有此刚明之主,乃是我朝子民之福!……”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1 章 左钧直赞赏点头,“一听便知是个在书场上混迹多年的老先生,这种朝政风云,非是人人敢讲,稍有不慎之言,便要掉脑袋。这位先生上来先将皇上夸赞一番,着实老到!” “……皇上看似在朝政之事上步步让权,实则始终牢牢控制着禁卫军和天下内库。寻常百姓都知道,一军一粮,江山之本。军权这边,亲军统领指挥使秦征、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俱是太上皇之旧部,内库亦是为云中君所执掌,这等铁桶江山,岂可撼动?然而那韩奉老贼利欲熏心,一手遮天尚不满足,野心驱使之下,竟欲与北齐、女真、扶桑等外敌勾结,意图谋反!” “皇上明察秋毫,却能隐忍克制。天子策,谋定而后动,非常人所能及也。允武。武功自不必说,既是侍读班的,功课师傅都是翰林院中最好的大学士,文才肯定不差。” “第四条,品性好。我虽不认识他,但从方才说书先生讲的事迹里听来,君子五德仁义礼智信是样样不缺的。” “这四条算下来,几乎算得上是十全十美,可不是小说戏本子里面才有的人物。括羽这样人就是为天家公主而生的,旁的女子若是动了心,岂不误了终身?” 打量着常胜一副听傻了的模样,左钧直忽然又想逗他一逗,撑腮道:“你瞧瞧你,岁数和括羽差不多,样貌也不错,尤其是箭法也很厉害啊……莫非你就是……” 常胜炸了毛儿一样的打断她,涨红了一张秀白脸庞:“我才不是括羽!姐姐你不要瞎想!” 左钧直慢悠悠道:“好孩子不能撒谎……” “……” 常胜一脸的纠结苦恼,可怜兮兮,左钧直越看越觉得可爱,弹了他脸颊一下,得意道:“真不经逗!你要说你是括羽我还不信呢!浓眉大眼,英武昂藏,威风凛凛……啧啧,哪个词儿都和你不沾边儿呀。就算那先生胡说八道,括羽好歹也是罗大将军之后,生于军中,自然是铁骨铮铮、骁勇善战,当得上一个‘野狼’之名,你呀……哈哈……” 常胜梗着脖子道:“我,我怎么的?” 左钧直笑得弯起秀淡眉毛:“偷偷躲在文渊阁哭得稀里哗啦的,比女孩子生得还漂亮,还被我当了一年的小太监!” 常胜无语凝咽。 作者有话要说:小左:亲妈,你给括羽金手指全开,未免对我太不公平了 亲妈:额,你这个女主不走寻常路……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2 章 小左:……老纸又不是美邦。 亲妈:额,其实我是赋予了你两项必杀技的。 小左:除了会用风格,不似伪造。臣在兵部二十年,夏侯将军的密报文书也看过不少,当是不会错认。” 陆鹤乃是陆挺之祖父,亦是天朝立国二十余年来的老臣。“据信件来看,不仅是夏侯乙,夏侯乙身边数名亲信总兵官,亦参与其中。山海关乃我朝东北咽喉,地处要冲,干系重大。一旦失守,北齐与女真长驱直入,势难抵御。” 明严淡笑了下,“萧卿家和陆卿家两位虽未明说,但朕揣摩着二位的意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秦征上前一步道:“此事务必慎重,不可妄下定论。夏侯将军忠勇一生,倘是晚年遭人诬陷而降罪,情何以堪?!” 明严道:“姜卿家,你怎么看?” 姜离静默已久,闻得明严发问,沉吟道:“此事确乎两难。夏侯将军镇守山海关多年,要说对关外情势的了解,无人较他知晓更多。山海关离了夏侯将军,相当于角山长城去了一半。然而夏侯将军年事已高,再行戍边征战,未免过于苛求。太上皇马上得天下,爱兵如子,前后四次颁令嘉恤征战之兵、厚养浴血之将。臣以为,无须多论此信真伪,夏侯将军劳苦功高,天年必得以颐养,将士方无后顾之忧,敢于英勇战斗。然而我朝军力虽盛,能征善战之大将却有大有青黄不接之态。山海关,须树新将。” 姜离这番话一出,几人俱暗叹其周到中不失老辣。 女帝虽重视文教,但到底是亲自南征北战过来的,深知战事艰险、兵士不易,严于律军之余,疼惜兵将、为武官护短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林玖之父虽是女帝身边一名不知名姓的暗卫,林玖仍是得以入侍读班,与公卿重臣之后齐步。也正是因为如此,三军将士俱愿为女帝誓死而战。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3 章 所以,无论这密信是真是假,夏侯乙,都不能动。 但是山海关锁天咽喉,何其紧要之地,出不得半点差池。所以,必须派驻亲信,控制兵权。倘是夏侯乙是忠心,则顺利交接,留以咨询军务。倘夏侯乙真有谋反之心,则加以软禁,对外,只是假以年高退职之名。 明严见几人尽皆无言,收了双手,缓缓向后靠去,言声冷冽: “姜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我天朝与北齐,迟早一战!东北三省,自古便是大楚属地。三年之内,固然北齐女真不犯我境,我天军亦将挥师北进,收复关外!” “京军六十四万,非虚食天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叶将军便与诸位卿家好生商议一番,定下赴关人选和京军数量,明日报与朕罢。” 括羽侧头望了叶轻一眼,叶轻仍是毫无表情。看来这事,即便皇上没有暗示过他,叶葵也是同他说过的。 他是叶葵第四子。长兄在北齐之战中牺牲,二哥三哥皆从文,独他是承叶葵衣钵之人,又是皇上最信任的亲信之一。皇上要培养新将,舍他其谁? 五名大臣出了勤政殿,叶轻亦被叶葵唤了出去。括羽行到明严案下,道:“倘是二哥要去戍关,括羽也愿随行。”林玖亦道:“臣愿去戍关!” 明严淡淡瞥了他二人一眼:“林玖勇气可嘉,括羽你起什么哄!” 可怜括羽僵在那儿,想不通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竟和林玖有云泥之别。 明严按着眉心,缓了声气,道:“括羽,你在朕身边,历练两年再说。这事叶轻去做比较合适。叶轻走后,翊卫须由林玖接下来。” 他这两个多月来,委实是劳耗心神。罢二相立内阁,自然是遭到许多朝臣的抵制。但他心意既决,便不可能更改。关外兵事眼下只有几名军机重臣知晓,延至内阁,六部要臣、翰林学士,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自上次常胜来过之后,左钧直觉得自己身子舒服了许多,只道是睡了许久终于恢复了元气,也不想提前回四夷馆,乐得去享受那剩下一个多月的公假。 她本就于语言文字上极有天赋,又兼勤奋有恒,虽有半年多来不曾得马西泰亲授,自己照着喇提诺语的语法和文字去记诵学习,竟也小有所成。去见马西泰时,已经能以喇提诺语相对话。马西泰大赞她天资聪颖,指点着她开始阅读以喇提诺语写就的各种天文、地理、医学等书籍。 这日马西泰出去传教,她亦随着去了,偶尔帮忙做个翻译。马西泰曾试着说服她信天主教,但见她深受儒佛浸染,便也作罢。下午回去的路上,恰碰上寿佺。 寿佺见到左钧直大喜,拉着她道:“身子大好了?上次去你家探望你,你娘说你还昏睡着呢,大好了就好!喝茶去!” 左钧直渐渐已经习惯了他这般热情,见马西泰也颇有结识这位翰林院编修的意思,便坐上寿佺的马车,一同入了春意楼。 “钧直啊,我听着你和这位马兄台说喇提诺语,只觉得舌头打绞,喉咙有痰,难受得紧。你学那般多的番语,不会弄混么?” 左钧直看了眼马西泰,抿唇笑道:“喇提诺语只是他们的欧罗巴的通行书面语,口语上,又由喇提诺语衍生出佛郎机语、佛朗西语、意大利亚语等等。语言么,万变不离其宗,要诀在熟练二字,就像偓仙你既会徽州方言,又能说郢京官话,并行不悖,我这也是一样的,只是多一些而已。” 寿佺瞪眼咋舌,“说得轻巧,曲衡沙教我说他们苏杭那边的吴侬软语,我至今只学了几句唱词。” 马西泰在郢京年余,官话已说得不错,寿佺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左钧直听多说少,偶发一言,机敏风趣。 三人聊得正在兴头上,但闻带笑人声:“三缺一?”说着毫不客气地在左钧直身旁坐下。左钧直和寿佺一见是段昶,忙笑着起身行礼。 寿佺道:“对了钧直,段大人而今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可不得趁此机会多巴结着些!” 左钧直想着段昶本是太常寺的人,怎的又成了她的上司,听寿佺一解释,才知皇帝觉得四夷馆、会同馆两相分立,分别受翰林院和兵部管辖,人员冗余,接待外使时调度起来颇为不便,便将两馆合并为会同四夷馆,专设太常寺少卿一名提督。而太常寺在韩奉案中有数名少卿、寺丞落马,段昶又因锄奸扶正有功,一跃而上,越级擢为四品太常寺少卿,提督会同四夷馆。 是一大乐事,阅得好文有人异义相与析,更是一大快事。 “这次可是有趣极了。上册出后,大家都在揣测那燕国质子耶律昭觉和大秦国的女史忍冬姑娘最终结局如何,去年年底那癫语生写了个大团圆结局,大家读了,皆大欢喜。可前些日子,癫语生竟又把下册全部重写了!耶律昭觉回到故国,娶了魏国公主,燕、魏联合抗秦,忍冬心灰意冷,削发为尼,可不令人唏嘘。”寿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不解问道:“你觉得那癫语生为何要写两个结局?” “……不是说因为第一本被盗印太多,才又重新写了么?” 寿佺摇头道:“我看不是。这本《猖狂语》,第一次写及诸国征战、国恨家仇,本就较前两部囿于个人爱恨、家族倾轧的《嘲哳曲》《呻/吟赋》更加雄浑大气。初版的下册,沉稳中不失诙谐,悲苦中犹有情趣,山穷水尽,不灭个中希望。结局耶律昭觉与忍冬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自然人人爱看。然而再版的下册,太过残忍和真实,昭觉与忍冬之间情义再深,终究弥合不了燕秦两国之间的血仇天堑。看罢难免心中抑郁,久久难以纾解。所以听说这一本卖得并不好。若是为了打击盗印,癫语生何必辛苦写这样一个并不为世人喜闻乐见的结局。” 茶水微凉。数泡之后,茶味已经疏淡,左钧直却未让换新茶。 细瓷茶杯在细白指尖转了两圈,左钧直浅浅道:“心随境转。既是猖狂语,又何妨再猖狂一些。”忽而笑了下,偏头笑对寿佺道:“冒昧问偓仙兄一句,寿家乃北齐旧日大氏族大朝官,兄入天朝为臣,竟没有丝毫嫌隙么?” 寿佺坦然微笑:“说了钧直可能也不信,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我都关心。可这天下何人做主,我却不怎么关心。只要是贤君,姓明姓朱,有何干系?北齐南楚,本就是一家。要说这江山逐鹿,实乃权贵争利,争来争去,都是百姓遭殃。我惟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 左钧直缄默许久,方喃喃道:“若昭觉也能如偓仙兄这般看开放下……”忽又顿住不语。摇摇头,喝了口冷茶,望着马西泰道:“就像小时候看黑蚂蚁和黄蚂蚁打架,打得轰轰烈烈气壮山河,旁边过来条小狗,跑跑跳跳,踩死一大片。我天朝人坐井观天时已久矣,内斗纷频,却不知天外有天。”抬眼见寿佺凝神认真听她说 话,又觉得方才说得太深沉了些,笑道:“偓仙兄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我愿天下大同,八纮一宇。” 作者有话要说:注:喇提诺语是拉丁语。 我垫垫垫垫垫,我好啰嗦……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4 章 小左一深沉,我就头疼……果然还是让小左爱常胜比较欢乐~~ 小左:(欢乐地唱)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上班! (尼玛和国际友人去三里屯喝咖啡居然碰到了新上任的老板?!) 段昶:很快乐?很开心?很健康?快到碗里来! 小左:滚粗!老纸刚做完一个海外大项目,被客户剐了一层皮,休个长假肿么啦?! 段昶:混蛋~等着吧,让大老板治你!嘤嘤嘤…… 小左:(对寿佺等看官)看,边出项目边出差边受老板压榨边日更的作者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可亲可爱啊!你们还不打分! ☆、琼玉海畔 左钧直果然赖着没有提前回会同四夷馆。 然而公假总是过得快的,展眼已是最后两三日。左钧直读马西泰的西洋书正在兴头上,觉得犹不尽意,晚上索性挑灯夜读,子时方睡。 这日傍晚做了些功课,周公终于前来讨债,只得趴在房中桌上小眠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听到身边有窸窣轻响,是纸张展动之声。 不睁眼也知道是谁。 她懒懒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问道:“来了多久啦?” 旁边人嗯了一声,随口道:“有一会儿啦。” 她睡眼惺忪,侧过头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今天来竟然这么乖地不缠我……喂!常胜!”一眼瞅到他手中拿着的东西,何止睡意退散,魂儿都去了一半,马上劈手去夺。正要抓住的一刹,常胜左手换作右手,左钧直便扑了个空。 “还我!”左钧直烟眉倒竖,怒气冲冲。 “看完就还。”常胜攥着一沓稿纸背在身后,坚定立场。 “小小年纪,不许看这些东西!”左钧直已然羞恼,“拿来!不然不理你了!”真是个杀手锏。 常胜撇撇嘴,万分不情愿地拿着稿纸递过去。 左钧直哼了声,收拾起来时,眼角瞥到常胜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示委屈……一翻那沓稿纸,登时大怒! “最后两页!” 她道今天常胜来了怎的这么安安静静,原来是在看她这两个月来写的新稿! 《浪荡词·水月观音》。 如果说写《嘲哳曲》是为了谋生,《呻/吟赋》是为了宽馀,《猖狂语》是为了诫人,那么这本《浪荡词》,是纯属是兴之所至。 回京时,江驿中翻见一本《观音感应传》,讲起观世音化三十三宝相法身,点渡众生,忽发荒谬奇想。 《猖狂语》写完,只觉得再写情爱,笔下苍白,了无滋味。既然世人都认定了癫语生是个风月写手,那便不妨写一本真风月。 摒弃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数,《浪荡词》只写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出家女人。 盛唐,长安,水月精舍,有尼绝艳。凡能诵金刚、楞严、法华、普门品者,可得一夕贪欢。然而欢情之巅,一刹那间妄念俱灭,痛悔往昔种种罪业。后遇一阐提,七日乃化,化后尼亦死﹐死即糜烂立尽。信徒瘗之,高僧指言:此观音示现,以渡芸芸耳!有善画者,摹绘水月影光中菩萨宝相,人尽呼之为水月观音。 欲是菩提树,色乃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大风月,大禅意。 大污秽,大菩提。 可这刚一开头,要多少艳情有多少艳情。左钧直敢写,敢给世人看,然而此时被常胜看了,她却觉得羞惭万分、无地自容。 常胜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来,无辜道:“没有。” 左钧直恼恨揪住他的两根袖子,狐疑着一截截捏上去,果然什么都没有。怒目喝道:“转身!” 狐狸尾巴要露馅儿。常胜忙后退一步,求道:“姐姐啊,就两页了,让看完嘛。” “两页也不许!你才多大点儿?看迷了心窍怎么办?” 常胜满不在乎道:“只许姐姐写,不许我看……是什么道理?皇上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哼哼……” 左钧直脸上顿红,这小子!她写风月,虽不露骨,却也足以看得人面红耳热、心中荡漾。可这常胜看了这多,竟是面不改色,全无异样…… 常胜见她无语,得寸进尺:“姐姐的书,我都看过,这本不过是更加……嗯……无耻一些嘛……也没什么。” 左钧直惊得合不拢嘴,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会看?!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过去写文,虽然并未避过他,但他偶尔瞟上一眼,也不见有多大兴趣。她写文不喜欢人扰,常胜便自顾自地在一旁和长生玩,和翛翛聊天,给爹爹研墨,甚和谐。可今天他说她的小说他都看过,可不让她惊讶! 常胜若无其事道:“太上皇喜欢看小说话本子,皇上便让我去搜罗咯……太上皇又不喜欢看写得差的,那我只好自己先看一遍咯……姐姐刻的萝卜章上面就有癫语生,我怎么不知道是姐姐写的。” 左钧直瞪着他:“……你怎么这么不跟人家学好!我说你现在怎么越长越有几分像皇帝,感情是被他们带坏的!” 常胜涎着脸过来讨好她:“姐姐写的书好呀,怎么算不学好呢?太上皇都夸姐姐的书艳而不淫,不同流俗呢!她还同祖宜尊说,读一本《呻/吟赋》,胜过十本《朱子语类》,祖老头儿都快气死了。” 左钧直白了他一眼,乏乏地晃到床边,趴了下去。 常胜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到床沿上,勾起一指去挠她腰眼儿。左钧直痒得跳起来,握着个枕头向他当胸横扫过去。 常胜“嗷儿”一声被击倒,抱着枕头哀声道:“姐姐说有礼物送我的……” 左钧直无奈爬下床,去翻书柜底下的抽屉,找出之前扶桑来朝时买的那个小指头大的签盒给他。 抽屉底下,赫然躺着一把扇子。 第 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5 章 五重花骨,繁丽精细。 常胜见她盯着扇子发呆,一把拿起来轻巧展开,只见上面墨气淋漓一行扶桑语,不由得奇道:“姐姐,这写的是什么?” 一幕幕往事如汹涌海潮,涌上心头。仿佛上元夜花千树星如雨,刘徽万人丛中驻足回首,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遮了面,只露出一双危危的桃花眼,笑意盈盈令她心簇神摇。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她多希望他向她伸出手来,唤一声:“钧直,过来!” 她以为韩奉死了,便可以同刘徽在一处。 可是,韩奉死了,他又在哪里?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可这结果,和她希冀中的多不一样。 常胜看着她刹那间泪盈于睫,顿时手忙脚乱。 “姐姐……你怎么了……不要哭!”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大颗的泪珠儿滚了下来。左钧直本来肤色就极白,这一哭,更是眼圈儿红得桃花一般,如粉堆霞。 常胜何曾见左钧直哭过,急得手足无措,万分纠结。 左钧直哪里知道常胜这个纠结,纠结得十分苦恼。 他长于军营,便是见过几个女人,也都如男人一般。 后来入了皇宫,女帝、鸾郡主、沈慈、韦小钟……这些女子,哪个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何曾会这般伤心哭泣? 他想着慈皇后难过时候,皇上怎么做的?轻轻抱着,温言安慰。 小钟难过时候,叶轻怎么做的?抱着,说个冷笑话,逗她开心。 可是那是丈夫与妻子…… 虽然他也很想…… 纠结了一番,他终于是犹豫着,学着长生,伸出爪子轻拍左钧直的背,小心翼翼道:“姐姐,别哭了,是我不好……” 左钧直摇摇头,擦泪咬唇,“和你没关系……是我……是我自己太讨厌,说了不再想他,可是还是忍不住……” 她喜欢刘徽,并不曾瞒着常胜。远行扶桑的经历,她挑挑拣拣同常胜说了些,只是略去刘徽的北齐身份。 常胜愣了愣,有些惘然失望。垂下眼看着那小巧签盒,闷声道:“姐姐既是想他,就去找他吧。” 左钧直将那桧扇收入抽屉,怅然道:“他不愿见我,我能去哪里找?” 常胜摇了摇签盒,顶上小孔掉出一根细木签来,虽然异常精致,依旧是扶桑文。 房中静谧了许久,响起常胜有些萧索的声音: “五月初文弱弱的,没想到倒是有骨气,啧啧!” “若非如此,还真要以为他是个女人……” “嗬,你当是女驸马的戏本子哪?哪里会有女人敢冒欺君大罪乔装入仕?” “听说甚得段大人和礼部的赏识,说不定会是个红人……” “且,也不过是译字生出身,没功名没靠山,走不出会同四夷馆的。” …… 人言可畏。左钧直回馆后只是潜心馆务,流言蜚语一概不理。但朝中最近的几件大事,她还是认真琢磨了一番。 第一件,乃是小皇子百日,上赐单名“德”字,册为储君,诏谕天下无需避讳。人称“明德太子”。 第二件,朝中风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之子叶轻将赴山海关,接任原守将夏侯乙之职。翊卫指挥使一职将由原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林玖接任。此二迁调虽尚无正式文书发布,却已是内阁定下的事实。 第三件,知晓的人便不多了,便是常胜所说的叶轻与兵部侍郎宴见北地商贾之事。 八英之一的叶轻顶替萧山五虎之一的夏侯乙戍守山海关,大多数人视之为新旧武臣的更迭,与明严灭除韩奉之后,大举启用新臣的做法一脉相承。 可是左钧直还是敏锐觉察出,此举似乎意味着明严要对关外的北齐女真,有所动作了。 只是个中还有不少自相矛盾处,左钧直觉得想不太通。 借着当年爹爹在翰林院编撰《太平渊鉴》的机会,她读过许多北齐遗书,对当年那一段历史了解不浅。后来又从行人那如那里得到了印证。夏侯乙在关外的威名,除靖海王、晏江侯之外,无人能及。北齐故将曾有诗云:夏侯今横槊,何日渡榆关?榆关,便是山海关的别称,可见北齐对夏侯乙是何等忌惮。既是如此,换下夏侯乙,不啻于自毁长城。难道真是“廉颇老矣”这样一个原因? 照理说,叶轻戍关,戍便戍了,宴见北地大商,当是要再议军需采买事宜。 倘是要加购刍粮,要么是要增兵,要么是要兴战。 她爱着刘徽,自然不希望刘徽在这两国角力中受到什么伤害。 然而她是天朝子民,更不希望刘徽做出什么事情来,令天朝政局动荡不安、黎民百姓遭殃。 无论站在哪一边,她都不想看到关外战火再起。 韩奉死后,加诸于繁楼的禁酒令解除,繁楼大庆三日,酒资尽免。三日之后,繁楼繁华更胜以往。 月色下,琼玉海中波光粼粼,倒映着漫天星光与繁楼灯火,分不清这天上人间。 天玑楼中,美酒盈樽,美姬琤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第 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6 章 天朝国库、官用、民生、军需,俱有内库周转其中。然而内库虽丰,泱泱大朝,犹有力所不逮之处。更何况内库本起于东南,在北境力量相对有限。所以北境军资,除粮秣、兵械、胄甲、火器等要害物资之外由内库专供之外,仍有泰半诸如马匹、被服等倚赖民商。 借着山海关守将更换之机,东北守备军重选军需供给商、增购物资。 这是一桩大买卖。北境原有军需货商、后起之秀,无不想要趁此机会扩大或者争取自己的份额,使尽浑身解数与叶葵、叶轻、兵部侍郎、驾部郎中、库部郎中示好。 青莲文锦,璎珞悬绦。发络绣带,袂卷芬芳。 举手投足,一身风流。 一一别过叶氏父子、兵部官员、北境众商,春风笑意渐渐淡去。 沿着琼玉海畔缓缓行了几步,忽而驻足柳边。负手沉声: “出来吧。” 月白衫子的少女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七分犹疑。 “没人。” 少女走出来,停在他面前五步处,竟是近之而情怯,拘谨不安。 琉璃莲灯的明光透过披拂柳枝照在欺霜赛雪的脸颊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少女缄默着,侧头望向琼玉海,眸中波色水光浅映星星点点,不知是月色,还是灯火。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 “再不收敛些,看你扮男人还能扮到几时。” 没想到他还会这样同她调笑,左钧直怔怔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自被云沉澜从海中救起来后见过刘徽一眼,从此再没见过他,已有半年余。他这次回京,倘不是常胜告诉她,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罢? “好好儿的,为何要改结局?不想给爷挣银子了?” “刘爷也不在乎这些小钱。” 不知为何心中就来了气。横竖自己再怎么用心去写,他不看,亦不关心。不似过往,他会为她亲绘人物绣像,神韵跃然纸上,竟比柳三生的插画还要传神。 他可以为云沉澜一掷万金,她写本书,区区数千两银子,于他又算什么? 刘徽目色冷了几分,逼前一步,“别忘了你我的契书,只要爷不解约,你便还得听爷的。爷没说停,你便得继续写。” 这般强硬的做派,令左钧直觉得陌生。她自嘲地一笑,“是,刘爷说一不二,钧直唯命是从,下一本一定大卖。” “今天来找爷,又想作甚?今日可不是爷的生辰。” 瞅着他一副说完快走的逐客架势,左钧直心底拔凉。想着云沉澜可能就在不远处,她也无心久留。 “刘爷,”左钧直昂头紧紧盯着刘徽的双眼,仿佛要看进他的心底去,“今日天朝亦非往昔。即便北齐与女真联手,也不可能敌得过。朱、明二姓,恩恩怨怨何日是尽头?一门之恨,荼毒苍生,刘爷难道忍心?” “够了!”刘徽厉声打断,“做明严的说客做到爷这里来了!” 他声色俱厉,左钧直反而毫无退却之意,道:“我不是做皇帝的说客。我知道我不算什么,可是还是想问刘爷一句,倘是钧直在刘爷心中,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位置,刘爷能不能看在钧直的面子上,看在关内关外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忘却前仇,重新来过?” 刘徽向旁边一指,“滚!” 左钧直咬牙,抬足便走。走了两步,却被狠狠拽了回去。刘徽横眉怒目,“叫你滚你就滚,怎么这么听话!” 双臂被他钳住,动弹不得。左钧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刘徽掐着她尖瘦下巴逼 她转过头来,“越来越长进了!敢同爷使小性儿了!” “那刘爷教教钧直该怎么做罢!” 刘徽低头与她相对,忽而勾唇一笑,道,“你这模样儿,让我真想……”隐而不言,却问道:“怎知我回了繁楼?” “常胜说的。” 刘徽点点头,又道:“左钧直,你不想看到爷死罢?” 左钧直黯然道:“我来劝刘爷,无非也就是希望刘爷能一直平平安安的。” 刘徽指尖摩挲过她细润脸颊,柔声道:“以后,再不要掺和政事了,这是男人才应该去做的事情。” “……回去罢……没有找到喜欢的男人之前,不要嫁人。” 她定定地看着刘徽,她喜欢的男人就在眼前,别人,她还能嫁给谁? 作者有话要说: ☆、金殿对君 琉璃掩映春堆厂,杨梅横斜香满街。 风吹槐花飘落,郢京琉璃厂外的大空场子上,但见书摊遍地,密密麻麻。古墨香,一本本紧挨着斜立在地,待价而沽。除了书籍之外,亦有不少卖字画、弈残局的,形形色/色的揉手核桃、小件古器更是成百上千。 往来游人纷沓,俱是来淘,把玩骨董。 这正是琉璃厂一月一开的书市,恰选在官员的旬休之日。琉璃厂一带聚集了诸多民间书坊、文玩杂肆,亦多学堂,乃是郢京的一大雅游之地。但与国子监外成贤街和贡院西街不同,琉璃厂地处南北城交界处,所售书籍也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所兼具,所以无论是士人、举子、文人骚客,还是平头百姓、商贾、梨园艺人,都汇聚于此,形成郢京中一大奇观。尤其是因为此处书商常能从民间搜购一些佚失的古旧奇书,竟是连翰林院的清贵官员亦常前来光顾,往往能有意外收获。 左载言被翛翛推着,走走停停,或指了书翻阅几面,或与书商攀谈,询问最近可有新入手的好书。他常来此处,与琉璃厂的书商大多熟识。许多书商一见他,便马上热络地翻出压箱底儿的古书来给他看,“……左先生,这《北狩见闻录》可是极难得,若不是您,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唉唉……左先生,这本《李长吉歌诗》,是初版唐刻本,世上仅此一本,真的不考虑考虑?……” 正走着,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过来礼了一礼,道:“这位可是左先生?” 左载言点头,道:“不错。” 大汉咧嘴笑道:“听说给先生讲一个故事,可得十文钱,可是真的?” 翛翛拧眉,帮着说道:“好故事十文,若我家先生喜欢,可再给十文。但若滥竽充数,至多五文辛苦钱。” 第 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7 章 大汉忙不迭地点头:“包准好故事!先生现在听不听?” 左钧直牵着长生,正在一个专卖佛经的书摊上流连,忽见几个小童呼啦一下跑过去,张着嗓子喊道:“又有人说故事啦!快去听喽!” 左钧直眯着眼睛,果然见到场角歪脖子大槐树下,聚起了一圈儿的人,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这事儿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也是在这个书市上,一个白发苍苍的干巴老头儿跪着行路乞讨。京中人见乞丐见得多了,多不爱施舍。乞到爹爹和翛翛这里来,翛翛便给了块碎银子。老头儿大喜,此后每次都巴着爹爹不放。爹爹最后无法,便同他讲:“我不愿见人跪着求人,亦不愿见人不劳而获。不如这般,你年过古稀,自然阅历匪浅。将着你过去所历的难忘之事同我讲一讲,讲一件十个铜板。” 这事儿不知为何一传十十传百,来寻着爹爹卖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生计艰难,让爹爹不听也不行。 本来爹爹和翛翛上书市是不牵长生的,只怕人多吓着人。可这事儿逼得爹爹不得不让长生出面抵挡一下,才少了许多麻烦。今天是她自去年七月以来第一次陪爹爹上书市,长生便物以稀为贵地黏着她,结果又有人钻空子找上来了…… “统统闪开!” “快走!快走!” “滚远些!臭叫花子!” 突如其来的蛮横吼叫声打破了书市上的融融气氛,左钧直站起身来,同众人齐齐循声望去,竟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大槐树底下轰人! 左钧直吃了一惊,拉着长生急急奔了过去。 “早听人说琉璃厂中有个四肢残废的左姓人花钱找乞丐买故事,原来果然是你!祖父虽然早已将你逐出宗庙,但你终究还是顶着左这个姓!我们左家世代簪缨,清贵无二,岂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人现眼!” 左载言墨眸淡然无波,不怒不惊,仿佛眼前这锦衣青年口中吐出的尖刻之言云淡风轻,蛛丝芥尘般一拂即去。 翛翛却受不得左载言被人这般辱骂,开启朱唇,针锋相对道:“祖父?那我家相公便是你五叔?枉费江北左氏号称诗礼传家,竟还有你这般不孝不伦之徒!” 左载言皱眉道:“翛翛,休得胡言!” 那锦衣青年被激得大怒,指着翛翛斥道:“你不就是繁楼当年的花魁翛翛么?改头换面充起良家妇人来了?你们二人这奸夫淫/妇,真是让左家丢尽了脸!……” 只听得“啪”的一声,锦衣青年的话被生生打断在了喉咙里,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容貌平凡的少年。 “左承焕,你胡吣些什么东西!” 这个锦衣青年,正是左家次子、户部右侍郎左载道的儿子,左承焕。 左承焕并不甚高,而左钧直恰生得身条颀长,竟是和他平齐。所以纵然左钧直以往没打过人,怒火攻心之下,这一巴掌打得是顺风顺水,扎实得不能再扎实,让娇生惯养的左承焕半晌说不出话来。 侮辱她,她能忍。可是侮辱她爹爹,那就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 “钧直!”左载言沉了脸色,“怎可以打人?去道歉!” 左钧直简短答了声:“是,爹爹。”转头向左承焕道:“对不住了左二公子,我们这个左家,非是贵府上的那个左家。二公子是海里长大的官儿,管的宽了。” 左承焕这才回过神来了些,抖着手向着后面几个家丁怒叫道:“傻站着作甚?给我教训教训这个小孽种!” 长生弓起身子,毛发乍开,龇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凶残欲扑,唬得那几个家丁不敢近前。 “上啊!你们手里拿着的刀是干什么吃的!” 几个家丁挽了袖子壮了胆子正要冲上来,又过来一个小厮道:“杭公子来了!” 左杭一身随意的便装打扮,仍是不失贵气儒雅。他比左承焕小得献。左钧直咬牙切齿地数着页数,翻着翻着掉出一张裱绫书签来: “散值后来勤政殿见朕。”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左钧直心道皇帝这精简冗员已经精简到堪称小气的程度了,连传唤她入觐,连个小太监都舍不得用的。 第 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8 章 唔,这书签装裱装裱,以后也挺值钱的啊。 六月天气本已是炎炎,勤政殿中却温凉如秋。 左钧直四下里望了一望,也不见有冰盆,不由得暗赞皇宫大殿修得就是非同一般,冬暖夏凉。 跪了半日也不见明严搭理她,一抬头,却见明严坐在御案之后,拈着朱笔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凤眸薄唇凉薄如霜。慌忙又低下头去。 “上来给朕磨墨。” 左钧直傻了眼,敢情连给皇帝磨墨的小黄门也给裁减了?到底圣命难违,左钧直上去捧了砚台,却站在御案一端,离明严远远的。 明严瞟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下笔如飞连批了十几个折子,方道:“左钧直,可觉得委屈?” 左钧直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摸不着头脑,中规中矩答道:“微臣食禄尽责而已,何来委屈?” “朕打算让你入兵部职方司,掌四夷归化、关禁海禁。” 兵部!职方司! 职方司掌管天下地图、城隍镇戍、烽堠关防诸事,藩客入朝,国之山川风土、殊俗容服,须由职方司备录在案,乃是兵部四司之一。 须知六部之中,属兵部最是难入。因涉及军机秘务,向来都是由武职世家所沿袭,所用之人,也必是皇帝亲信。 明严这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让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入了兵部? 未免太荒唐了些! “陛下,臣既无功名,又是……” 明严打断道:“你在韩奉案中有大功,扶桑之行忠心可鉴。朕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升你做个六品主事也不过是论功行赏。你自会同四夷馆入兵部,仍是处理外务,足可胜任。”他语速甚快,不容置喙。 “可是……”左钧直还要再辩,殿外内侍张着公鸭嗓喊道:“阁——臣——入——觐!” 左钧直忙告退,却被明严喝住:“给朕站在这儿!” 左钧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微侧了身子杵在御案边,低眉顺眼地不敢正对鱼贯而入的几名内阁大臣。 内阁议事,闲杂人等一律回避。明严留她下来,是何用意? 显然那些阁臣见到她,也甚为惊诧。然而如今明严天威煊赫,无人敢有半句微词。 左钧直听了半晌,算了明白了七八分为何明严要令她旁听。 东北边关要增兵固防,都是烧银子的大事儿,户部自然就犯了难。 户部尚书是个须发花白的老爷子,磨磨唧唧,啰啰嗦嗦,子曰诗云大半天,左钧直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子没钱。 他是这么说的:皇帝啊,咱这财政收入啊,主要是农业税和盐课。咱前几年虽然休生养息,生齿日繁,收入年年倍增,但同时您老大人兴修水利、疏浚运河、铺路建镇什么的,花得也不少啊。土地是固定的,庄稼生长是需要时间的,盐是靠晒的,人是要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您老大人现在突然问我要一大笔钱,我从哪里去给您变啊?什么?您老大人可以宽限一年?宽限一年也没戏,除非您老大人下令农赋盐课加倍,那倒是可以立竿见影。 明严越听面色越黑,无奈那老爷子久经官场,脸皮比城墙还厚,说拿不出,就是拿不出,时不时还和两个侍郎唱和几句,令人无可奈何。 这老爷子刚出仕就在户部,要说对农桑财税的了解,还真是无人可及。他说话虽文文绉绉,然而头头是道。其他阁臣听来,也是默然无言,无可辩驳。 左钧直眼角余光看到了她二伯,也就是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很显然左载道虽然几年前见过她,却没认出她来。本来上个月一怒之下打了左承焕一巴掌,她初初还有些顾虑那纨绔会不会伺机报复。然而第二天听说左府正对大街的角门上倒吊了三个家丁,手脚被缚,口塞破布,脖子上还各自挂了个木牌,上书五个大字:我乃偷狗贼。路过行人见了,无不大笑。那夜中长生似乎是叫了几声,但第二天仍是好好儿的。她疑心那几人是来偷她家的长生被抓了,但左家查不出是谁干的,她就更不知道了。总之左承焕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瞅了左载道发呆,忽然觉得姜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咱们吵到天黑去也没用。皇上,咱们四夷馆的这位左通事见多识广,不如让她来评论评论?” 明严摊平了一本折子,道:“左钧直,讲。” 他特意把这“左”字咬得很重。左载道的目光利箭似的射了过来。 左钧直犹豫了一下。那些阁臣除了姜离之外,各个面色不善更是不屑。那日左承焕辱骂爹爹和翛翛的话又浮上心头,她心中想到左府,依旧是愤然不平。心一横,启口道: “臣赞同尚书大人说的。从农、盐中要军费,便是与民争利,万万不可。” 明严面色一变,目光狠狠地横了过来。尚书老爷子捻须微笑。 “但未尝不可以另辟蹊径。” 明严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陛下要增兵固防,无非是要富国强兵,制御外敌。臣思所以恢复封疆、裨益国家者,一曰明历法以昭大统,二曰辨矿脉以给军需,三曰通西商以官海利……” “黄口小儿!”尚书老爷子打断左钧直,倨傲问道:“你可知我朝每年国库收入几何?” 左钧直恭谨 答道:“禀大人,去年乃是四千八百二十五万两白银。” 老爷子没料到她一个不入九品之列的杂官,竟知晓这个数字,险些惊住。但他到底是老姜一块,紧跟着问道:“江浙闽粤四海关税收多少?” “九十万五千四百两。” “四十分之一不到,九牛一毛!我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太上皇命开放海禁,乃是谅解天朝所产茶叶、瓷器、蚕丝为四夷诸国必需之物。天朝加惠海隅,并不以区区商税为重!” 左钧直被老爷子一通抢白,仍是不急不躁道:“有无相易,邦国之常,我天朝要怀德彰威,所恃乃是国强民富,而非施恩让利。如今内库运作有道,八方贸易已成常例。番国所缺之物,即便我朝加税两成,亦是非买不可。敢问大人,我朝每年边贸金额几何?” 左侍郎道:“据内库计算之数,去岁已达四千万两以上。” 左钧直道:“即是与国库收入相当。那么加税两成,便是国库收入五分之一,大人以为何如?便只加一成,也是十分之一。供东北军需用度已绰绰有余。” 老爷子被噎了一下,立马怒道:“幼稚!无知!我朝免征关税以怀柔四夷,非是利其财货!且不说加课关税与祖上旧制相违,就算是加税,你可知有多难?不但将遭众商贾抵制,亦势必催生走私黑市,非长治久安之为!”老爷子气得一拂袖,“站着说话不腰疼!” 方才还之乎者也的老爷子,突然爆出一句大白话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然而火药味正浓,皇上分明又有意放任老爷子和左钧直吵下去,于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皆准备看看左钧直出丑。 左钧直不卑不亢道:“如今西洋强国并起,怀柔已非长久之策。往昔内库要求开放海禁,诸位大人俱认为非闭关不能拒海贼。然而事实却是官市不开,私市不止。凡事不行,不可妄断难易,固步不前。小子自知加收关税不可一蹴而就,但乃是大势所趋,西洋诸国,俱循此例。倘是一年内所征不足,亦可求诸于矿脉开采。且拿煤炭为例,自京中用煤代柴者日多,民间小矿蜂拥而起,不惟扰乱市价,亦毁山川林木。臣以为不若令内库将煤矿一律收归国有,统一调售,既能平抑市价,又能变税为利,以资军需。煤炭既采,五金之冶炼便可大举推行,军械丰足,正可强兵。” 第 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59 章 这一番话实属大胆,乃是天朝朝中前所未有之言。然而有理有节,确实可行,竟是无可挑剔。要在一年之内凑足军需兵饷,除了左钧直所建议之策,又岂有其他不害民生的速成之法? 老爷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左载道忽斥道:“无稽之谈!你这逆子,当年口出狂言被捉拿下狱还不知悔改,今日竟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 几名不知左钧直底细的阁臣闻言大惊,面面相觑,大略也猜出这猖狂无忌的左钧直,就是左家五子左载言之子!此子所思所言,竟是同他父亲一般惊世骇俗,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勤政殿中,为皇上奉砚磨墨,又被姜离推入这一场风波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节各种俗…… 左承焕,第七章就以一个很13的形象出现过了…… 小左雄起!~ 冷文也要写到底~ 狐先僧雄起!~ ☆、夤夜遇袭 左钧直盯着左载道,“下官不敢,既然是皇上让下官说话,下官不敢不说。是不是大放厥词,也自有皇上圣断。” 这话说得很是礼貌,然而背后的味道,也未尝不尖刻。我说话,那是皇帝让说的,我说得对不对,皇帝都没发话呢,您老人家先歇一歇。 她外露的性格绝似其父,然而骨子里,却是白度母夫人大胆无忌的真性情。她满腹锦绣,少年说书时指点万里江山、评点千古英豪,自然是意气风发,甚至还有那么点炫耀才华之意。后来连带父亲遭了难,性子才渐渐沉敛隐忍下来。然而左家几番言语相激,饶是她甚有克制,毕竟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终于摇身一晃,晃出几根刺来。 左载道果然气郁闭嘴,忿忿然退于尚书老爷子身后。 明严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别的高见?” 几名阁臣想驳斥左钧直几句,然而个个心知肚明只要是提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皇帝也定然是不悦的,索性一个个缄口不言。 “此事干系甚大。诸位爱卿下去好生商量商量,三日之内,给朕一个结果。——朕只想看到如何能筹措到这笔军资,其余的废话,朕一个字也不想看到!” 姜离退下时,隐约笑了下,其他阁官则各怀心思。户部老爷子和左载道一脸不忿,左侍郎愁眉苦脸,踏出殿外时忍不住问了句:“这事可怎生才好?倘是拿不出别的什么主意,岂不是真得照着那左钧直说的来办?”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声,恨恨地甩袖而去。 殿中又只剩下了明严和左钧直二人。 “左钧直,你方才有句话似乎没说完。恢复封疆、裨益国家,除了那三条,还有什么?” 左钧直默了默,似是下定了一个决心,道:“四曰,制西铳以资战守。” 明严放下朱笔,认认真真看着左钧直:“制西铳?” 左钧直道:“火器古已有之。听闻云中君当年大败扶桑海寇时,战船之上曾大量装备火铳。只是后来君上认为火器分裂肢体,于国不祥,所以在攻打北齐时,火炮止于攻城,并未大量使用。然而火器震慑敌人之效,可谓不小,是故扶桑人那一战之后,大力研制火药之术。如今陛下若是想防御北齐、女真,倘有强大火器,不战而御人之兵,未尝不可。” 明严霍然撑案起身,“你说的强大火器,指的是西铳?” 左钧直道:“是。臣认识数名西洋人,亦读过一些西洋书籍。知晓佛郎机国仰仗大炮,横行大洋之上,所向披靡。倘若我天朝不未雨绸缪,研制西铳,西洋犯我,只在朝夕。” 明严蹙眉道:“可有佛郎机大炮的制造之法?” 左钧直望着明严,缓缓道:“臣认识的西洋朋友,通晓造炮之法。陛下若有造炮之意,臣可以代为翻译沟通。只是,臣以为此炮之效用,重在防御,而非侵略。倘是此炮造成,陛下仿效佛郎机国四海之内耀武扬威,那便违背了最初的意图,是忘本而逐末了。臣甚仰慕云中君与故去罗晋罗大将军之仁心,望陛下善用火器。” 左钧直出殿,御座屏风后慢慢步出一个人来。 虽是六月,却衣繁锦。所过之处,汽凝为霰,周身似有冰雪环绕。 其容其姿无可言说,直直令人想到霜天露白,晓风寒月。 只一双狭长修美的眼,乍一看与常人无异,再一看,却是漠然失焦。宛如白璧微瑕,令人扼腕。 若非鬓边华发昭示出几多春秋,他走过明严旁边,只令人以为是明严的长兄。 “这个左钧直,所言或许未曾周密思虑过,却与父君的想法不谋而合。” “甚好。” 却再无一言。袖中指尖之侧,一条莹白小蛇探出头来,轻摆身躯,似是指路。 明严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想这甚好二字,也似乎只在四年多前听过。 七夕,翛翛做了不少乞巧果子。她心灵手巧,做出来的花样儿也繁多,什么莲蓬、鸣蝉、小鱼、福字……其中还有一对身披战甲的果食将军,被常胜讨去吃了。翛翛还专门做了几只小狗给长生,长生却比较喜欢吃狮子模样儿的。 晚饭时,翛翛道:“钧直啊,今晚拜个织女吧,求织女娘娘保佑你嫁个如意郎君。”说着还拈了个方胜到她碗里,“特意为你做的。” 左钧直看着那方胜儿巧果子,苦着脸吃了。这方胜有来头,表的是男女情意。有戏折子说:把花笺锦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自打她满了十六岁,翛翛就没少为她打算这事儿。上个月刚拿出嫁妆把隔壁的半片院子给盘下来了。她和爹爹当时买这个小院,只买了一半。中间一堵墙与旁边隔开。现在翛翛把旁边的院子买下来,便在墙上打了个门。那半个院子,照翛翛和爹爹的意思,是要准备开一个私塾。白日里爹爹教授三四个孩童,晚上著书立说,翛翛有时候能去教些音律。而现在的这半边院子,是要留给她的。她晓得时,房契都签了,她也无法。 “钧直啊,现在可有合意的男子?我看上次来找你的那个寿佺就很不错啊!” 左钧直埋头扒饭,常胜的牙齿磨了两声。 “或者那个太常寺少卿段昶?虽然身份是高了点,但你也是左家之后嘛。更何况我看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待你也甚是亲熟。” 常胜低头,目中射出凶光,锋利的牙齿“嚓”一声将根拇指粗的菜心梗子咬作两截。 左钧直无奈:“翛翛娘……我现在不想嫁人。刚被提到兵部,我还装着男人呢,怎么嫁人呀!” “哎呀,做个半年一年的,赶紧辞官!都十六了,对门李家的,娃都生了!你再不嫁人啊,黄花菜都凉了!” 这话真是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左钧直呻/吟一声,道:“我早跟爹说了,要一辈子陪着他。” 左载言不爱吃点心,早早吃完饭去隔壁溜达去了。翛翛道:“我陪你爹就够啦!”忽然两眼放光,“我知道了,你是想要个上门的!这也不错!”想了想,却又犯起愁来,“这年头,哪里去找愿意上门的男人。难道真要去京郊村子里去挑一个穷巴巴的?不行不行……”一侧头看见常胜,顿时眼睛一亮:“哎哟,这不正有个现成儿的嘛!童养婿呀!” 左钧直的脸登时黑了。 “唔?”常胜稀里糊涂抬起头来,又被左钧直飞刀似的眼神儿逼得垂头啃菜心,无比识趣道:“皇上说了,不到十八岁,不能娶老婆。” “十八岁啊……”翛翛掐指一算,“呿!那我家钧直都二十了!老成姑婆了都!” 左钧直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放下筷子走了。常胜正要起身去追,被翛翛一掌摁了下来,“吃饱先!她是脸皮薄,不用理。” 翛翛看见常胜巴巴地追着左钧直的眼神儿,顿时了然,狡黠地笑了下,道:“常胜啊,喜欢我们家钧直?” 第 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0 章 常胜的白净脸皮儿顿时红了,愈发明润秀美。 翛翛啧啧了两声,“若是你不比她小,那可不是绝配!不过小两岁也无妨!跟皇帝说说,提前娶了嘛。你可愿意入赘呀?” 常胜脸更红了,讷讷望着翛翛,不知道该说啥。 翛翛以为他不知道入赘的意思,便解释道:“入赘呢,就是做上门女婿,以后你就是咱们左家的人了。反正你也无父无母的,来咱们家也没啥不好的不是?这半边房子就给你们住,你也习惯了嘛。” “……” “唉,你是怕以后的娃儿不能跟你姓?没事,咱们也都是深明大义的,多生几个,一半儿姓常,一半儿姓左,不就得了?” 常胜憋了半天,终于道:“唔……还是都姓左吧……” 其实他想抗议道:我真的不姓常……我也不姓括……我压根就没姓啊……坑爹…… 但是转念又想,唔,我难道是上天注定要来入赘的么……其实入赘也很不错嘛……哼哈…… 明严办事极有效率。主子发了狂,下人遭了殃。重压之下,户部全军出动,接连奋战了两个通宵,呈上了一本厚厚的折子。 走投无路,老爷子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用了左钧直的两个法子。只是又从故纸堆里寻死觅活地翻了好些典故出来一通改头换面,又条分缕析细密周到地叙述了实施之细则、各种可能的后果以及应对之策,彻彻底底变成了老爷子自己的风格,才算满意。 这事儿丝毫没算左钧直的功劳,但她也并不在乎。她很清楚自己不过临阵磨枪这般一说,若非老爷子前前后后大刀阔斧修改一番,这两个法子定是很难为朝臣所接受。而这背后,若是没有皇帝和姜离、甚至可能还有云中君和太上皇的支持,断断也是行不通的。 左钧直自己过得也不轻松。 火器的事情,她同马西泰探讨过不止一次两次。甚至在去扶桑的船上,也同雪斋聊过。她建议明严铸造西方火炮,长远来看固然是为了巩固海防,但未尝没有她的私心。 她不愿意北齐与天朝起战。 去岁在船上与那如谈起当年大楚与北齐的几番战事,她深知战火之下民生之艰。那一场雪斋与织田的火拼后,她侥幸不死,可是后来听说行人司司正何子朝罹难,那如下落不明。那如曾对她说,希望关外再不起战火,少一些像他这样的流离之人。她想,这也算是那如的遗愿。哪怕是绵薄之力,她也要尽,算是为了关外千千万万个那如罢。 第一最好不开战。 倘是开战,那便只能求速决。 这就是她希望能助天军铸炮的原因了。 北齐皇室被灭杀殆尽,当年逃往关外的残部其实群龙无首,算是一盘散沙,依附建州女真而存。便是刘徽,根本算不上皇室之人,至多是外戚而已。倘是他没有杀妻灭子之恨,何须要似这般不顾自身安危,铁心与明氏为敌? 她希望借助佛郎机火炮之威柄,令刘徽和建州女真知难而退。 当然她也很清楚火炮乃是双刃之剑。明严素有扫荡九州威服四夷之雄心壮志,这火炮到了他手里,便是他收复东北的利器。 只是她知道佛郎机火炮座大力沉,只适合固定于城楼之上用于防御敌兵攻城,并不方便安置于车驾上作为机动兵器。明严要研制出轻型火炮未尝不可,只恐怕还需要几年时间。 她希望倘是有这时间,刘徽能想得更明白些。或者,云沉澜,能令他改变。 马西泰来京多年,传教处处碰壁。这一次得了左钧直引荐与皇帝见面,欣喜若狂,于是尽心尽力、使出浑身解数去满足皇帝的要求,只求能够自上而下,开辟出一条传播西方真理的道路来。 然而明严思虑此事,极是周密。在京郊觅得一处隐秘之所,将所有研制火炮的相干人士一律关了进去,派驻京军严加防守,不准许与外人接触。又不知从何处觅得三个顶尖的火器工匠,协助马西泰。 马西泰日常的汉文尚可,可是一涉及火炮制造之法,各种艰深术语便无法再用汉文表述。这中间的纽带,便全然维系在了左钧直身上。 左钧直深知此事攸关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她更清楚自己知晓得越多,与明严的一场博弈,她便愈是占据主动。所以她趁着这与世隔绝的机会,一头扎进了火药、机械、营造等的技艺中去。 这一扎,就是半年余。 《火龙经》《武备志》《武经总要》《火攻挚要》……反正能寻到的与火器制备的书,她都寻来日以继夜地苦读。凡是不明白的,便缠着那三个工匠去问,或者让工匠拿实物给她看。而马西泰所带来的那一箱与佛郎机火炮制备有关的书,更是让她读得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原本不过学了个六七成的喇提诺语,现在已经流利如母语,有些生僻字眼儿马西泰都还要想一下,她却能直述其意。其他人每天规规矩矩干三四个时辰的活儿,然而她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琢磨。 勤能补拙,不索何获? 这半年间,不知道啃了多少的书,画了多少张图,做坏了多少个模具,捂着耳朵听了多少次火药爆炸……左钧直生生将这些枯燥冷硬的东西学了个通透,而改良之后的佛郎机火炮图纸,也已基本成型。余下只待交付冶铸之匠,铸模造炮一试威力。 期间仅重阳、除夕回家与爹爹和翛翛团聚了几日,长生一见她便如胶似漆,呜呜不舍,带着她去见了许多只小长生……惊得她合不拢嘴——好个长生,真是广施雨露啊!当今皇帝才皇后一个老婆,三宫六院俱空着,你长生竟是妻妾满京城了! 她所居的隐秘之地,虽然是鸟都飞不进,常胜却不知为何能够轻轻松松出入其中。他大多是夜中来,为她和爹爹、翛翛鸿雁传书,更是会不时给她带些好吃的开小灶。有一次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在左钧直住的小院子角落里刨了坑烧叫花鸡吃,结果不知怎地掉了点火药进去,那鸡被炸得血肉横飞,两人一脸的烟泥,还引来了守备军。好在常胜躲得快,守备军将左钧直教训了一番,便悻悻走了。常胜跑出来,看着彼此脸上身上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由得相视大笑。元宵放了小假,左钧直这时候的火药术已经学得颇好,做了一堆的烟花。常胜在子时跑来,带给她两只圆滚滚的红灯笼,点了挂在门口,喜气洋洋。二人在小院中放了烟花,肩并肩坐着看漫天缤纷焰火,绚烂至极,只觉得山中岁月静好,人间有味,最是清欢。 郢京附近没有煤山,亦无铜铁之矿。内库兵器铸造司的工匠经过一番商榷,终于还是奏请皇帝将佛郎机炮的铸造转移到郢京以东的直沽去。直沽乃南北漕运咽喉,亦是内库的一大军火制造基地,所造军械,直供京军神机营使用。 火炮工匠首先去了直沽,马西泰因为还有一些资料需要搜集整理,左钧直只得留下来多等他一两日。 这一去离京更远,出发前一夜她等着常胜给她送爹爹的信来,她亦还有信笺需要传给爹爹。 然而过了子时,又到了丑时, 常胜竟还是没来。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敲着敲着,便没了那份逸致,心中升起些不祥的感觉。 常胜从来不会爽约的。 窗外雪色如烛,映照银白月光。索性灭了灯火,披衣出门。 房门甫一推开,正对上一张皱纹深如沟壑的老脸! 左钧直吓了一大跳,“咣”地拉门上闩,眼见一柄狼刀自门缝突入,只一下便将门闩劈作两段! 左钧直没有叫。 虽然大部分人都转移去了直沽,这里的守军还是有的。只要叫一声,立即会有人来。 但是她没有叫。 这人她认识。 那夜刘徽为云沉澜所伤,她随刘徽去了他府上。府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名老态龙钟的哑仆。 第 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1 章 来者便是那老哑仆。 只是他根本不复当时驼背蹒跚的模样——目光精悍矍烁、足下健步如飞。 他是来杀自己的。 房门被一脚踹开,老哑仆手提狼刀闯了进来。左钧直爬在窗台上,开口问道:“为何要杀我?” 问了一句,又觉得自己犯傻。他明明是个哑巴,问了又能如何? 然而老哑仆快步而来,声音暗哑嘲哳: “你是束缚。” “你该死。” 左钧直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可那刀何其之快,隔着厚厚的棉服,她仍是觉得小腿肚上一道剧疼,痛入骨髓。 仍是咬着牙没叫出声来,将要落地时被人一把捞起,两旁青松粉墙晃过,一个黑色身影挡在面前。 雪地上血滴殷殷,狼刀刀影又现,挟裹着一道迅烈寒风,卷起漫天雪粒,刮得左钧直脸颊生疼。 “常胜小心!” 常胜矮身避过,手指斜出,如画绵山,竟是要空手夺白刃。 简简单单的一个招式左钧直看不出什么名堂,老仆却叫了声“好小子!”狼刀在手底一旋,挥出关山千重、白波九道,浩浩然排空而来。常胜一身黑衣,姿态萧然,腾挪夭矫,势如写意。他赤手空拳,虽被罡烈刀风逼得步步后退,却也没让那老仆占到半点便宜。 老仆双目绽出精光,手中狼刀愈发狠辣。每每几乎是擦着常胜的身躯而过,看得左钧直心惊肉跳。眼看着常胜被逼到墙边,狼刀直削下盘,就无退路之际,他忽的侧翻而起,左手手掌精准按上森森刀面,借力腾出丈余。 这还是左钧直第一次见到常胜显露功夫。上一次在地穴中,只知他招招致命,却什么也看不见。穿着绰影的常胜,不是平日里同她撒娇耍赖的常胜。其中自有一种陌生,却未尝没有印象。感觉就像一只猛虎突然伸出了利爪,尽管它平时温驯得如同一只爱娇的猫。 时起北风。北方之雪不似南方之雪那般媚艳缠绵,如沙砾一般在风中飞卷腾升。漆黑如夜的绰影隐现在莽莽风雪里,竟有一种无比凌厉的气势。 常胜眉眼锋利肃杀,右手握拳于面前,左手自右手虎口处寸寸捋开,宛然现出一把冰刃来。 化雾为霰,凝雪成冰。 老仆骤凛了刷子般的双眉,半惊半叹道:“小小年纪,倒有这般修为!”屏息凝神,合身飞扑。常胜冰刃破风,杀气丛生,一反方才只守不攻的退让,倒似已经把老仆的路数摸了个通透,招招占先,逼得老仆还刀自保。冰刃递出一个虚招,趁老仆横刀格挡时,突然撤手,双掌闪电般卡上老仆骨节棱棱的双腕。只闻“咔擦”一声,老仆双腕齐断,狼刀噌然落地。 左钧直慌道:“不要杀人!” 常胜将那老仆向前一推,老仆奋力一跃跳出高墙,遁形于风雪里。 常胜并不追赶,默然走到左钧直身边,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房中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木有万能女主,也没有万能男主,但是有一个万能配,那就是—— 梆梆帮榜,马西泰! 十七世纪的传教士都素富兰克林式的科学家、林志颖式的多面手! 自古剩女被逼婚,小左也不能免俗。 明天要去做胃镜+肠镜~通俗地说就是被爆口+爆/菊……从来木有想过芥末S/M的事情会发生在俺身上…… 大约上午泻肠的时候可以更新点消遣下,晚上能不能更,就要看俺被爆得顺不顺利了……o(╯□╰)o ☆、左揽繁弱 万千杀气刹那间隐于无形,一双眼眸却愈发乌黑湛亮,亮得直指人心。 “你认识他?” 左钧直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弱弱道:“怎可能。” 本以为他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心中飞快编起各种理由,常胜却只是深深盯了她一会儿,没有再问。 将她放在床榻上,他拉着她的棉裤裤管儿,用力一撕,嗤啦一声开到膝盖,露出雪白的棉絮和小腿来,夜色下似乎是散着莹莹的光。 左钧直大怒:“本来洗洗补补还可以穿!” 常胜捻亮了灯,移到近前,一点一点剥去她后腿上被血粘住的棉布,头也不抬,道:“给你买新的。” 左钧直嗤道:“常大人真有钱。” 常胜瞟了她一眼,“你才是大人,你六品,卑职没品。” 他说得一本正经,却逗得左钧直吃吃笑开。他出去采水,左钧直望着他清萧挺秀如雪中竹的背影,又想起刘徽来。自上一次见过他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她也拐弯抹角问过常胜,常胜只晓得他有段时间在北境,后来又不知去向。 这老仆来杀她,刘徽到底知不知道?抑或,根本就是刘徽派来的…… 刘徽知道自己在为明严造佛郎机火炮了么? 他若是知道,定会恨她。 可是她怎能去向他解释,这批大炮只会用于威慑,倘是明严真拿了它们去屠杀关外军民,她稍稍动些手脚,便能让它们变成一堆无用的破铜烂铁? 她到底是天朝子民。她不能见到北齐的铁蹄再一次踏破好不容易弥合起来的疆域,然后又是百余年的战火不熄。 可她也万万见不得刘徽受到半点的伤害。 天知道她夹在中间有几多苦楚。 腿上的伤仍是疼得钻心,却让她愈发清醒,苦涩滋味在心头泛滥成潮。 她是自作自受。 第 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2 章 常胜端进来一大铜盆的雪,放在炉上,不一会儿便沸腾了。 左钧直望着窗外幽蓝的天,强打精神笑道:“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真是好韵致。” 常胜置若罔闻,往热水里又沃了些雪,试了水温,扯了干净巾子并盆端了过来。 左钧直看着他凉凉的眉眼儿,仍是极秀美,却换了迫人的气势。不由得叹道:“当初让你扮这模样儿你只说不会了,今个儿怎的又这样来压我?” 他瞪了她一眼:“翻过去!” 她这个伤处不大好弄。伤在腿肚上,自己料理着别扭。常胜给她清理,她要么得侧着,要么得趴着。她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别的男子面前,这两个姿势都令她觉得万分不自在。 可他倒是说得轻巧。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 左钧直一拍床铺,怒道:“蹬鼻子上脸了你!” 常胜不同她一般见识,行胜于言,伸手握住她的小腿稍稍抬起。左钧直大窘,忙叫道:“我翻,我翻!” 他手握处忽生炽烫,令她心跳面热。当年在南洋,常年炎热,当地女子习惯着短裙,她也于是觉得露个小腿没什么。可这样被拿着,她还是觉得羞不可抑。 趴在厚厚被褥上,拧过半截身子回头看他。 唉,真漂亮。 墨笔描过一般的眉锋,修长过眼。鼻梁挺直,唇角紧抿。麻衣相法中说这种模样的人大多性子倔硬刚强,与这小子还真是相合……再长大些,不知要祸害多少怀春少女呢……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手下极轻。温热软巾蘸去干涸的血迹,清理创口时更是细致柔和。左钧直竟不觉得疼。上了清清凉凉的金创药,又用白纱敷住,缠上绷带。他缠得不轻不重,力道和松紧正好,倒像是熟能生巧。想想他身为翊卫,修习得如今上乘功夫定是付出了不少血汗……左钧直看得出神,冷不防常胜抬头道:“姐姐发什么呆呢?” 左钧直脸上红了一红,期期艾艾道:“我……我在想,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老婆。” “你这样的。” “!” 左钧直热血冲脑,他说得这般自然而且不假思索,收拾起药匣和水盆就走一边儿去了,独留着她闷在床上纠结。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这样的……她?还是别的像她的女人?……呸呸呸,她瞎想些什么,这不是自作多情么!转而又想,常胜除了有时候太无赖了些,还真是个宜家宜室万里挑一的好孩子啊。虽然是个小翊卫,可她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竟是觉得京中的那些个大小姐们都配不上他……一想到将来他会娶个骄横跋扈的大家闺秀或者温柔似水的小家碧玉,她都觉得万分的受不了。那时候他定是宠别人去了,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黏着她……这般想着,竟然觉得难过又怅惘……她胡思乱想,千思万绪,脑子里渐渐糊成一锅乱浆,迷迷蒙蒙就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这样儿的天底下自然就一个,还能有谁……”然而她这一夜折腾,费心费神,也没听太真切,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第一批佛郎机火炮一共造了三十二座。 在直沽,左钧直亲眼见到了内库的神秘和强大。她亦是愈发觉得,云中君是个异人。 据内库的人说,如今的内库,已经和当年的北极会堂所营事业大大不同,皆是因为云中君在二十多年前,将北极会堂旗下的丝织、茶叶、瓷器、器具、马场……等诸多商行店铺一家不留地卖了出去,所得银钱,全数赞作女帝军资。 而如今,内库悄无声息隐匿于国库之后,掌握着数个当年留存下来、与国家命脉息息相关的行业:军火、军械、矿冶、车船建造、水陆运输等等。 地理志记载,直沽本是一片巨大无垠的荒郊滩涂。因为土地贫瘠多盐,鸟兽不至,寸草不生,方圆百里几无人烟。 左钧直去时,却见到漠漠平原之上,苍茫风烟之间,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偌大城池,守军林立,固若金汤。 城中俱是座座高大工厂。 乌金般的煤炭、矿石自水关一船船地运入,直达炼炉,倾斜如洪。炉中大火暴烈、火色通红,焰高数丈,夜夜不熄。左钧直站在几丈之外,仍觉得炎焰袭人,不可直视。而另一端,熔化的矿液缓缓流入铁渠,火山熔岩一般赤红,偶有飞虫迎光扑来,半空中即化作焦炭齑粉。 一个炉场中,光司炉的就有二三百余人,掘铁、烧炭的又各有三百余人,一个个打着赤膊,身材精壮如牛,烈焰之侧挥汗如雨。左钧直从没见过这般巨大的工厂,只觉得大开眼界,惊叹不已。马西泰亦是大为感慨,说本以为天朝冶炼之术不如西洋,没想到内库已有如此水准。 左钧直道:“其实在百余年前,天朝人炼铁,并不得其道。人皆信铁于五行属水,名曰黑金,乃太阴之精所成,其神乃女子。传说有一个姓林的妇人,丈夫欠了官铁,便投身炉中,以出多铁。所以早先炼铁者往往于炉中投入女囚,现在虽早已不行此残暴之事,但开炉时仍要祭祀涌铁夫人。” 马西泰咋舌道:“你们天朝,真是奇葩。” 大炮大功告成之日,明严到了直沽,亲自察看佛郎机火炮之威力。 造炮一事,全由内库军火司操持,自始自终,不曾让朝中其他官员知晓。明严这次来,除了林玖和随身翊卫,也并未带其他人。大炮演示发射时,左钧直瞧见常胜随在明严身侧,不由得开心。一别两三个月不见,竟是十分地想念他。大约是因为暗卫转为明卫的缘故,穿着打扮虽不张扬,却都透着皇家贵气,愈发衬得他明润若玉,风姿秀朗。常胜趁众人不注意时,向她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儿,逗得她掩口而笑。 佛郎机火炮威力果然不凡。单炮净重千余斤,炮分母子,声出如雷,势大力沉,所击之城墙、战车、掩体,无不粉身碎骨。每一母炮之中,备有十数个子炮,每子炮中五百枚铅弹,接连发射,轮流替换,加之西洋的瞄准镜,一门佛郎机大炮抵得上百门老式火炮。装备于关隘垛口,虽千军万马难以靠近。 这一场演习十分圆满,马西泰、左钧直、内库工匠、冶炼工人等所有相关人等俱得重赏。近一年心血所聚,终告大成。左钧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舒坦。 夜中,明严驻歇于城中行宫,预备次日返京,恩准左钧直、马西泰乘坐御船一同返回。 这一夜左钧直兴奋不已,打点完行装已是亥时,却还是辗转难眠。 折腾了半晌,将将入睡时,忽听见外面一声声迭起的呼喝:“——行宫起火!——有刺客!”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披衣而起,只见窗外行宫方向,果然火光大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待出门去看,门口竟有黑衣翊卫守候!翊卫拦着左钧直道:“指挥使有命,左大人乃军机要害之人,不得出门一步,以免遭遇不测!” 左钧直闻见那噼啪爆裂之声愈来愈大,火焰一突突直冲苍穹,不由得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是否安好?” 翊卫道:“左大人放心,皇上身边自有林指挥使和括羽大人护驾,城中守军也已调度而来,不会有大事。” 左钧直听他这般说,才稍稍放心了些。又想到原来括羽也来了,却不知是哪一位,自己全在看常胜了,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声名赫赫的——括羽大人。 可这行刺的又是谁?莫不是刘徽……左钧直心中烦乱,在房中走来走去,再也无法入眠。 高墙之外一街的军靴声乱,刀剑铿锵,惊破岑寂夜色。天边残月也似受了惊吓,隐入薄纱般的流云里。 忽听得轰然一声震天炮响,闪电一般照亮黑沉夜空,左钧直鼓膜发疼,下意识地堵住耳朵。然而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窗棂都被振下蓬蓬的灰尘来。天边遽闪的雪亮明光,天崩地裂一般令左钧直心惊胆寒。 然而令她更是心悸的是,这爆炸声,一共是三十二下。 “火炮被毁了!” “全被炸了!” “快去炮场救人!” …… 第 6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3 章 街道上的步伐一下子凌乱无章起来,初时俱是奔向行宫,这时仿佛四面楚歌,令人失却了方向。 左钧直心底忽的冰凉,却不是因为一载心血毁于一旦。 声东击西,刺杀皇帝,实际是要引开注意,再毁三十二门佛郎机火炮。 是北齐人无疑。 恐怕真的是刘徽来了。 现下城中一片混乱,他势必会趁此时机去刺杀明严啊,只怕他现在,已经在行宫中与括羽和翊卫等激战起来了……还有常胜……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铁锅中的鱼片,翻来覆去两边儿地烫油煎炸,透心儿地焦脆。 呼啸的夜风中带了盐粒,风沙般硌脸。天地苍茫,仿佛混沌初生。 相比于南宫门的守卫重重,火把如海,北宫门竟是空无一人,静寂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万千发丝在夜风中飘舞扬卷,紫色袍带猎猎飞展,妖冶面容似笑又非笑,似夜色中的一抹诡异幽昙。 “刘郎啊刘郎,早知北门是这个样子,你怎的要让我去南门放火?”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箭似流星,迎面袭来,女献侧头避过,仍被箭尾雕翎在面颊擦出细细一道血痕。 女献男生女相,最是惜容,抚面大怒,尖声叫道:“臭小子,当时受我一掌,怎的还没死!” 北宫门高墙之上,迎风立着一名黑衣少年。臂护革拾,指载棘抉,弓开满月,弦满白羽,一双锐目夜色中熠熠闪光。 但闻霹雳一声弦惊,密矢如雨,大网一般罩向女献。女献咒骂一声,手中细长银刃旋起一片白光,将飞箭纷纷削落在地。谁知那少年竟留有一支后箭在弦,女献银刃稍露一隙,那箭便势如闪电,直直插入女献左目! 女献大叫一声,向后倒去,被后面疾来一人飞身接住,运力向后一抛:“走!” 女献忍痛叫道:“这小子就是括羽,箭法极好,你小心些!”咬着牙挥刃斩断箭杆,起纵间已然消失不见。 箭法高超之人,大多目力超常。来人虽然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戾气森然的眼睛,月色角灯之下,括羽一眼瞥见那人数根手指根部肤色似乎偏浅。一念倏转,箭偏半寸,激飞而出。 箭镝丽锥棱分三刃,锋利无双,奇快无比。棱刃紧擦来人鬓角而过,面巾飘落,目泛桃花,万千风流,果然是刘徽。 括羽微怔,刘徽已经掠上宫墙,剑转寒锋,剑气如虹。括羽疾疾后退,收弓于背,双臂一振,两柄利刃握于手中。短兵相接,火花四溅,虎啸龙吟。括羽被震得虎口发麻,滑出三步之外,足下狭窄青砖被刻出深深印痕。长剑水色空明,寒光反射在括羽脸上,相映生色。括羽双刃死死卡住距离脖颈只有三寸的剑刃,足出凌厉,和刘徽一斗便是百十个回合。 行宫宫墙不似皇宫那么厚,墙宽仅容一人。墙外是护宫河渠,墙内便是丈余的铁蒺藜,一扎上必是浑身穿孔,非血肉模糊不得脱身。 刘徽几番欲脱身入宫,却被括羽死死拖住。目中凶光乍现,撤剑变掌,影幻千叠,难分虚实。瞅见括羽步法现出一个破绽,发足猛扫,将括羽踢落墙内。那知括羽极顽强,手中一柄利刃扎入墙壁,竟又借力翻身而起!刘徽挺剑再刺,透肩而过。括羽目中骤现痛色,却仍是一声未哼,拦腰死死抱住刘徽,同他齐齐翻落入护宫河中。 虽已是夏始春余,深夜河水仍是凉得激人。刘徽一入水中,便觉得一股力量将他死死下拽,心中大叫不妙。 他虽会水,到底是北地人,水性哪里比得过自小在南越水乡长大的括羽! 方一呛水之际,便觉得长剑脱了手,他循着括羽施力的方向运掌而去,对方却如泥鳅一般,半点沾不上,反而还被顺着水流不知道被拖出了多远去,入了漆黑一片的地底水道。 然而括羽竟似没打算溺死他,每泅过一段,便放他出水面透一口气。如此反复,刘徽心中恼恨焦急,无奈在幽暗湍流中,一身本事半点施展不开,只算计着重见天日时置括羽于死地。 忽 的眼前有稀薄光亮,但听见“轧轧”之声,身后被括羽一推,穿过了一道闸门。刘徽甫得自由,猛然反扑,身前却被一道铁闸门拦住。隔着栅栏,见到括羽立在激流之中。回头一看,外面竟已是直沽城外,雾色漠漠,大河滔滔。 原来这竟是一道水关。 想来四面城门均已戍卫重兵,他修为再高,也是瓮中之鳖。不走这水关,他定是无法全身而退。思及此处,刘徽不由得狠一咬牙。 括羽手一扬,他的长剑穿过铁栅飞了出来。刘徽伸手接住,冷冷道:“为何不杀我?”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今日不杀,他日必悔。” “只要我在一日,你休想靠近皇上一步。” 刘徽不再言语,返身便走。却听括羽在闸门之后道:“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但姐姐待你那般好,你为何要派人杀她?” 刘徽一怔,道:“我从未派过什么人杀她。” 鲜血从括羽身上无声息地淌落下来,在暗河水中瞬间化开,不见丝毫殷红。那一身的苍黑绰影,不沾半点水滴,却也不透半点血色。他定定看了刘徽一会儿,回身潜入水中,逆流而上。 行宫之中,排排明烛照亮整个宫室。宽大的桌案上,明严的一副山海营防图将将绘毕。 案前,括羽黑发微湿,单膝跪地。 “何人行刺?” “禀陛下,乃是女献。被臣射瞎一眼后遁逃。臣恐陛下有危,便未久追。” “受伤了?” “小伤,无碍。” 明严换了朱笔,一一点上要害营寨,眉头微锁,语气中颇有不满:“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里,你从不会如此。” 括羽低头垂目:“是臣大意了。臣自会思过七日。” “下去吧。北齐蛮子竟然不惜派出死士以身毁炮,在朕的意料之外。东北战期将至,传信让叶轻严加防备。” ☆、繁华落尽 三十二门佛郎机大炮一夜之间化作碎片。 六名工匠横死,其中有三名,恰是同左钧直和马西泰一同研制火炮之人。 若非左钧直和马西泰因为要离开直沽返京,住在行宫之外的兵驿中,恐怕也难逃一劫。 第 6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4 章 左钧直后来去看了炮场,险些吐出来。 一地的残肢碎肉,僵硬的断手、浑浊的眼球、挂在场边的肚肠……黑的铁,红的血,凝固成千古悲凉的惨烈。 战火未起,已经残酷至此。 为何…… 为何是如此结果…… 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了。 谁辩得清这个问题,那定是千秋圣人。 御船循河北上,两岸崇山峻岭壮美雄浑,巍然亘古。 乾坤辽阔,载星载月,这一个时代何其峥嵘?这一片江山何其多娇?这一片土地千古豪杰逐鹿,这一片土地掩埋万具白骨。 日升月沉,大江洪流万世不废,多少身与名,却湮没在历史的风尘里。 内库认定此一事定有内奸,全力彻查,却始终无果。 一路回京,虽是同船,左钧直却再没见到明严、括羽,甚至常胜。她听说那夜女献来刺,虽未得手,却也令括羽身受轻伤。除此之外,她没有听到别人的消息,当然,更没有刘徽的。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左钧直略略松了口气,然而甫一抵京,便收到了北地的战报。 女真、北齐联军连克锦州、宁远等辽东停战带边城,压近山海关。 果然还是开战了。 想来北齐和女真对佛郎机火炮确有忌惮之心,毁了火炮之后,唯恐天军又速速造出新炮来,便索性先下手为强。 于是左钧直,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提入兵部、却近一年不曾入过兵部衙门的职方司主事,一回京便一头陷入了兵部的文山牍海之中,又是一连两三个月没有休息之日。 不仅仅是她,兵部的所有人,打起仗来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过这般忙碌起来,却有一样好事。她已是十七岁,女子所应有的一切,她俱都有了,虽着宽衣博带、总以高竖领子遮住脖颈,但若是细细观察,终究还是女相。谁若是看不出来,那当真是傻子了。其实在造佛郎机炮的那一年里,身边每日相处之人如马西泰、内库工匠,皆知她是女子。但西洋人不似天朝人注重男女之别,内库工匠又都是淳朴实在之人,所以俱帮她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入了兵部,边事吃紧,兵部人又大多是行伍出身,豪爽大气,倒也没有谁来细究她是男是女这档子破事儿。 她所司的本是四夷归化、关禁海禁之事。藩客入朝,所在之地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诸事经地方官或者礼部主客司职员盘问之后,皆需报归她职方司备案,随时把握四夷番国国情国土信息。似这一次女真和北齐入侵,她便得正正经经向内阁呈递两份关于建州女真和北齐两国详细完备的国情咨文。这事儿可苦了她。 她不懂女真文字,便少不得向四夷馆女真馆求助。而她之前对这一族一国的了解,也仅限于书籍文字,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兵部年长之人求教,连爹爹也没少被她烦过。 后来段昶给了她一把钥匙,打开了文渊阁的一个藏书密室,发现其中竟然全都是北齐之书。而当年父亲尽力保存下来的一批书籍,竟没有被焚毁,而是被掠走之后锁在了里面! 左钧直满腹疑惑,却无暇去细想。如饥似渴地挑灯夜读,各方印证,那两篇数十万字的咨文写毕,已是七月之末。 北方虽然全线开战,却未影响到京中百姓的生活。或许是对天军的信任,也或许是及时行乐的哲学,更或许是因为三个月来长城防线仍未曾被突破过,坊间虽然时时处处可以听闻对战局的关心,却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渊阁重逢的那夜,他可不就是随鸾郡主出宫去了韩奉府上,他那身小太监的打扮,便是鸾郡主让他扮的。也是,他模样生得俊俏,功夫又好,皇帝身边都是他亲随左右,鸾郡主又怎会不注意到他。 鸾郡主约莫是要许给括羽的,或许常胜只是他青梅竹马的一个玩伴吧。 第 6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5 章 可是她连看到鸾郡主同常胜亲熟,都觉得无法容忍。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常胜的独占之欲,已经强烈到了这种程度,倒像是…… 心中愈发烦乱起来。随手折下路旁几朵花儿,揉碎在手里,不料却被花茎上的木刺扎了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还遭打头风啊…… 借着街角灯光拔出木刺,还带出些血肉来,疼得她迸了眼泪。正在挤血,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拿住她的手指,“怎么了姐姐?” 看见常胜,她心中又觉郁然烦闷,顾不得指头上还在淌血,用力挣开,冷漠道:“你还回来找我作甚?” 常胜愣了愣,道:“鸾郡主和林玖他们出来玩,关我什么事?姐姐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自然是要回来找姐姐。” 左钧直压着指上伤口,“我有什么好找的。又不漂亮,又没权势,还稀里糊涂地做着官儿,也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下场……”她愈说愈是心酸,眼圈儿倒红了。 常胜不理她,从袖袋中摸出个金创药的小瓶子,强拽着她的手给她涂了药。 他低垂的眉目清朗明秀,拂在她手上的温热气息竟让她觉得心慌意乱。涂完药,她急急抽回手,道:“常胜,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常胜愕然:“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左钧直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嫁人,你将来也要娶妻,我们这样姐姐弟弟的,不成体统。” 常胜急道:“有什么不成体统?像之前那样,有什么不好?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姐姐生气了?” “我……”左钧直说不出话来。难道她能说,是你太好了,我怕我会溺进去,再也出不来? 她惶恐不安,她相信的是一心一意,心无旁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明明爱的是刘徽,可是刘徽的消失、为未来的茫然,让她的坚持如此的虚弱,风雨飘摇,而常胜,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入了她的心底。这种初萌的、陌生的感觉令她如此害怕,又觉得自己可耻。这是对刘徽的背叛,对自己的背叛,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一路上这般纠纠缠缠,到最后,左钧直竟是落荒而逃。 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后来常胜来找她,她一概避而不见。知道家中躲不过,便索性当了兵部为家。便如当年在四夷馆一般,申请了公署中的一间单房住着。横竖兵部乃军机重地,有重兵把守,常胜也不能轻易闯入。日以继夜地埋首在兵部公务和译字温书之中,以求心底清明宁静。 再后来,常胜托人给她送了封信,写道:姐姐你回家吧,我再不去找你了便是。 字迹清峻,一如其人。纵是数月不见,这短短一句话,仍是让她心潮翻涌难平。 后面的数月,刘徽仍然是没有消息,却从柳三生那里得到消息,繁楼和三绝书局等他在郢京的店铺,都暗中转手,卖与了旁人。 刘徽是要退出郢京了。 没了繁楼,没了三绝书局,他还会回来么? 有失意必有得意处。左钧直那两篇咨文,本就得了内阁激赏。后面在兵部又是如此刻苦辛勤,更是极得萧从戎赏识。不出半年,便升作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擢升之快,令兵部其他人纷纷瞩目。她却是愈发的低调小心、寡言少语,唯恐被识出女身。好在她这职方司,本就涉及夷务机密,需要人守口如瓶,她这谨慎,反被视为守职尽责。 东北陷入了拉锯战。战争在长城几大入口处全线拉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寸土必争,各有伤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了年尾,交趾爆发内乱,南越边境亦受到侵扰。因左钧直精通交趾语言,又先后在四夷馆和兵部任职,内阁本是打算让她去趟南越与交趾交涉。然而后来听说括羽请命回了南越,探亲的同时单枪匹马去交趾军队的营寨外晃了一圈,用当年罗晋大将军特制的鸣镝一箭射断了他们的帅旗。罗晋当年威震一方,交趾军闻见鸣镝厉啸,如惊弓之鸟,一夕之间退兵三十里,未敢再犯边界。左钧直轻轻一叹,这个年能得以在郢京安安稳稳地过,也算是托了括羽的福。 但常胜真就再没出现过。 冬去春来,一晃九九去尽,冰开雪融。 兵部衙门的大院儿里草长莺飞。一日下值后红霞满天,左钧直出得衙门,转过街角离开了兵部守卫的视线,眼前忽的现出一张许久不见的脸。 那个精明干练的青年笑着说:刘爷想见你,在他府上。 春风拂面不寒,她眼前有些模糊。 一年又一年,花谢了又开,雁来了又去,她从十五岁等到十八岁,终于等得他一句:我想见你。 府门半掩。门上铜环绿锈斑驳,不知多久没有人住过。 将进又怯。 三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如今二人已是仇雠。 她眼神微黯,按着胸前的那枚香包,跨过了高高门槛,掩上了大门。 绕过影壁,院庭中是大片的撒金碧桃,花开烂漫,纷纷簇簇如雪堆栈。繁花叠瓣之间,往往又有一抹娇红,好似美人微醺,玉面上晕起的轻柔酡色。 春风过处,落英缤纷,零落几瓣,软软落在花树下伏醉在石桌上的男子肩头。 石桌下散倒着好几个空酒坛。桃花酒的醇意弥漫在春风里,不似花香,更胜花香。 一步步,缓缓走近,近到那人的发、那人的眉、那人的唇都在眼前。 他的闭着的眼梢微微翘起,带着浅浅红晕,似那碧桃花瓣的一抹醉意,未睁眼已令人心荡意牵。 眉心却是紧锁。 左钧直恍然看着,竟似有一只手将心尖狠揪了一把,疼得浑身一抖。颤巍巍伸出手去,指尖抚上紧皱眉头的一刹,他遽然睁开眼。 眼中的煞气一闪而隐,却还是仿佛一把无形的手,推得左钧直后退了两步。 “钧直——” 他含混不清地喊了声,一手撑着青石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手按上额际,似是酒后头疼。 左钧直有些不知所措。刘徽眼神茫然,带着几分迷惘看着她,仿佛在极力思索她在这里的原委。他向她走了两步,又带翻了几个酒坛子,被绊得一个踉跄。玉山倾颓,左钧直险险扶住,却被他身躯的重量压得向后仰去。 “刘爷你——” 腰背被勾住拉正回来。刘徽微晃着稳了稳身子,两注春水泛起迢迢烟波,牵唇笑道:“我想起来了——”自怀中摸出一沓纸,其中一份,左钧直识得正是六年前他威逼利诱之下让她立下的契书。泛 黄的纸张在他掌中揉皱,化作齑粉。他轻一抬手,那纸沫便似雪花般飞扬开去。 第 6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6 章 左钧直望着那一份六年的羁绊在浩渺天地间消逝不见,一缕心魂也渐渐涣散,涣散。 她过去有多恨那一纸契书,后来便有多感激那一纸契书。只是今日一切烟消云散,原来不过水月镜花,如梦亦如电。 他又拿起第二份来,仍是一纸契书,只是墨色犹鲜,却是新拟。 “从今之后,三绝书局,是你的了。” 左钧直身子僵了一下,嘴角现出浅浅笑意来,黄连般苦辛,“刘爷都走了,我要这三绝书局有何用?” 三绝局。缘起于三绝,尽于三绝。 刘徽曾问她,别人都爱猜这三绝是哪三绝,你可知道? 她撇撇嘴:哪三绝都不是,分明是“韦编三绝”的三绝。 刘徽拊掌大笑:知我心者,唯钧直也。 她写好了《嘲哳曲》付梓时,刘徽找她要“癫语生”三个字的印章,她才想起根本忘了准备。找书坊的厨子要了个干萝卜和一把牛耳尖刀,当场刻了一个。看得书坊中人个个瞠目结舌。 刘徽拿着那萝卜章掂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道:“这本事倒是不错。进出关卡,倒换文牒,省了许多事儿。” 她擦着手,点头认真道:“是很有用啊,我自己刻了个牌子,混进左府的藏书阁里看了许久的书。” 刘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这等人说说也便罢了……你爹善治印,天下文生慕之,你却用来做鸡鸣狗盗之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 往事历历,鸿爪雪泥。既在心上,如何相忘。 只是今夕何夕,君已陌路了。 后退了两步,左钧直仓皇而去。 碧桃花枝枝枝擦过她的衣衫,粉雪花瓣零落如雨。 将将要奔出院庭,忽觉得身后一热,腰腹骤紧,醺然的气息拂过她的颊边耳际,微有些焦虑惶然的声音说道:“不要走……钧直……” 火热的唇压上她的耳根,“再等我一等……” 刘爷? 左钧直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子又被他翻过来,紧紧压在他胸前,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他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如此的近,近得她口鼻之间俱是他一身的酒香桃花香,令她几乎要醉得失了心神。想要推开他,却又着了魔一般望他抱得更紧。 他果然就抱得更紧了些,喃喃道:“就再等一等……我带你走得远远的……钧直……嫁给我好不好?……” 他语声含糊而急促,可最后一句左钧直听得清清楚楚,脑中轰然空白。眼睁睁地看着他似是要吻下来,心似小鹿乱撞,四肢仿佛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然而他的唇落到她嘴角时忽然定住,闭了闭眼,顺着她的颊边吻到了她的眼角,又至额边。 左钧直心头一阵阵憷动,细长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襟前,骨节泛出象牙白色。张了张嘴,方颤颤问道:“刘爷,你可是真心?” 他未言语,只握了她手,贴上他的左胸之前。又将她抱得更紧,仿佛一放手,她便要离去一般。 “我听库部说……你给天军捐了百万银钱的冬衣……你不是要复仇么?我却不懂……” 他的身躯微僵,抚着她柔白秀靥,避过了她的眼,滞涩说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许多……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 左钧直垂下头,将脸颊靠上他温热掌心,闭了眼放松身躯依上他,轻嗅他衣上花香。 一庭静谧,花落无声。 ☆、恨水长东 东北的战事又吃紧起来。女真军以点打面,以游军打驻军,在东面和北面拉出几千里的战线,令天军颇有些疲于奔命。 而关外北齐大军的几次猛扑令辽东边城一度缺水断粮。所幸叶轻极是沉着,率部白日打仗,晚上筑墙,硬是就着几座破城坚守了数月,终于等来了援军,解得一时之困。 兵部和内阁日日大小会议不断,偶尔也会让左钧直参与。左钧直自知军事上她是个外行,从来都是仔仔细细聆听,默默记诵和理解。但在地理舆图之上,她是个行家里手。凡问及城池方位、大小、人口、隘守、山川、河流……她从来是脱口而出,胜似一本活的北境地理志。 自刘徽说了让她再等一等,她便愈发关心起边关的战事来。每日兵部下发的邸报,她必细细研读,试图琢磨出些许蛛丝马迹,寻找出刘徽说的那“等一等”,究竟是会有怎样的一件事情发生,会令他退出这一场腥风血雨。然而想了数日,仍不得其果。 那一日刘徽向她表明心迹之后,她夙愿得偿,本该欢欣,可心中总似有阴翳遮蔽,挥之不去。 她开心不起来,反而愈发的沉重。 这日未至下值,却见许多官员收拾起东西出了衙门,才想起是一年两度的皇家射御。女帝即位之后,为提倡武术、让贵族和朝官不忘立国之本,恢复此古制。凡功勋贵爵、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均可前去参观,自认骑术优秀者,亦可参与围猎。 两个职方司的同僚过来招呼她:“钧直不去?” 她摇摇头。 年长些的同僚笑道:“这一次的可格外精彩,这几日的连轴转,也该好好休息下。”另一个挤眉弄眼撺掇道:“可不是,钧直难道不想见一见天姿国色的鸾郡主?” 左钧直打趣他道:“名花已有主,你要去松土?” 那同僚睁大眼睛道:“那当然了。这次围猎就是要给鸾郡主选郡马的呀,钧直你不知道?”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鸾郡主确实是已经及笄了,脱口道:“谁都晓得鸾郡主心仪括羽,直接点了括羽做郡马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举?” 年长些的同僚点拨道:“要这样轻轻巧巧点了括羽,其他人可定是会腹诽了。鸾郡主是个心气儿高的,自然要让括羽好好表现一番,让别人输得心服口服。” 另一个却十分不赞同:“括羽不过是名声在外,有谁见过他的真功夫?这射御他还一次都没去过,说不定他过去那些事儿,都是别人胡编出来的,谁晓得他是不是个银样儿镴枪头?小爷还真要去试一试!” 年长些的同僚大笑:“你看你看,说的就是你!人家不去射御,那是怕让像你这样的人出丑!” 眼看着两个人针锋相对地打起了嘴仗,左钧直无奈摇摇头,给俩人倒了两杯茶润嗓子,抱着案卷默默去一边坐了。 不知不觉天色便黑了,兵部衙门里空无一人。还有一个折子要誊,左钧直吃了些干粮,捻亮了灯,一笔一划地抄。这誊折子是个精细活儿,字儿自是要好看不说,一丁点儿都错不得,一星半点儿的墨迹也要不得,不然便得从头再写。 第 6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7 章 左钧直好容易写完,摊开了放在书案上晾干,忽然听见窸窣轻响,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 黑发黑眉黑眼儿,青衣秀姿,带着些草木清香。 他突兀地撑到她案前,咬牙问道:“姐姐,你要嫁刘徽?” 语气焦躁,颇是不善。 左钧直收折起身,“是。” “你不可以嫁!”他大步过去拦住左钧直,“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左钧直心中一凛,听这话,常胜竟是已经知道了刘徽的身份?转念又觉得不对,倘是他知道,皇帝和云沉澜早对刘徽下手了。 “刘爷便是刘爷,我嫁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身份。” 她言语冷冷,绕过他走开。常胜一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姐姐,你想清楚些,你是真心喜欢他?” 左钧直奋力想脱开他,怎敌得过他的力气,张嘴便喝道:“来人哪!” 门外果然很快就有守衙官兵拍门道:“左大人!” 不待左钧直答言,常胜回头冷声道:“是我!退下!”门外瞬间没了声儿。 这小子竟然还学会以势压人了!左钧直心中气愤,仰着脸硬梆梆道:“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嫁他,你能怎么着吧?” 常胜眼中的黑气蓄积起来,汹涌成翻滚浓云巨潮。猛然扣住左钧直双肩,将她压上旁边的案卷柜子,狠狠咬上了她的唇。 这一咬带着十二分的蛮力和怒火,一下子便见了血。他却丝毫不懂得何为怜香惜玉,倒似一头嗜血的凶狼,一尝到血腥味便就着那伤处蛮横一吮。 左钧直疼得嘶叫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他,一巴掌便甩上了他的脸。 趁着常胜怔楞之际,她匆匆奔出了衙门。 常胜仍是一路尾随而来。月色下眼色黑得吓人。 左钧直“哐”的一声将他关在房外时,听见他说:“姐姐,你心里头,真的没有一丁点我的位置?” “我只有一夜的时间。我求你,回心转意。” 后一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个字眼儿都梗在喉咙里,嚼干了的甘蔗渣儿那般生硬硌人。 左钧直伏在床上,一颗心仿佛一时泡在滚水里,一时又埋进了冰雪里,一阵儿一阵儿的发疟疾般难受。她知道常胜还站在门外。春寒料峭,夜中尤甚。在以往,他有时候夜里跑来,她定是会扔他一床薄毯,灌个热水坛子来让他抱着暖身子。 可她今夜是铁了心要断了他这个念想。 一整夜,左钧直都未能入眠,辗转反侧,一颗心沉沉浮浮,焦躁难安。一闭眼,眼前就是过去种种画面杂乱闪过,而更多的,是方才常胜那蛮横无理的一吻——如果那勉强还能算是吻的话。 他怎会如此大胆? 他对她的这份心思,有多久了? 从没有人如此亲过她。 ——连刘徽也没有。 他怎敢…… 心乱如麻。 一抬头,天边已是鱼肚白,浅浅浮起些许金色霞光。 门外有细小的动静,似乎响起极轻的“哒”的一声。 左钧直惊觉而起,他说,他只有一夜时间,是什么意思? 霍的拉开门,只见微茫的的青色身影在曙光中缩成一个小点,渺如黄鹤,转瞬不见。 左钧直的心刹那间塌了一方。一回头,门楣上挂着一枚朱红穗子,穗子上穿着一颗通红锃亮的珠子一样的物事,晨风中寂寥而安静地摇曳。 那穗子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只那一瞬,仿佛天地间都静了,失却了颜色,只那朱红穗子轻轻地摇晃,穗丝儿一根撞着一根,顽皮地跳荡起来,弹到那枚赤红珠子上。 他把这穗子还给了她。 她忽然心中生出一种感觉,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伤透了他的心,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珠子红得耀眼,红得触目惊心,红得好似一滴鲜血,又似一颗跃动的心脏。 常胜走了。 从来都是他扭股儿糖似的厮缠在她身边,央着她、求着她理睬他,不要离开他。她如此的习惯了他的陪伴,于是觉得理所当然,于是更加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离不开她,他也不会主动离开她。 她何曾想过他的感受。 她要断了他的念想,却没想到他这一走,疼的却是自己。 左钧直猛然向前蹿了两步,常胜,常胜,我心里是有你的。我心里早就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 她心中疯狂地呼喊,她甚至想大声地叫出来。 可是白云悠悠,黄鹤杳然,昔人何处? 左钧直心头一片茫然,在房中发了半日的呆,直到将近午时,才眼底发青地进了兵部衙门。一进职方司,便见里面乱哄哄的一片。 昨儿那个去参加围猎的同僚高高踞坐在书案上,指手画脚说得唾沫横飞,身旁钦慕地围了一圈儿大小兵部官员。 第 6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8 章 “……你们这些人啊,真是胆小!一听说八英中未婚的五个和括羽都要去参加围猎和选郡马,一个个都临阵脱逃,且!小爷虽然没选上,可是其他人也没一个选上呀,所以小爷也不算是输了是不是!” 周围人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快讲讲昨儿是怎么一回事?听说鸾郡主掴了括羽一耳光,还将他赶出了宫?”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八卦,一圈人个个群情激奋,只恨昨日没有报名围猎,错过了那一场好戏。 那个同僚伸手要了杯水,清了清嗓子,道:“小爷我昨儿就说那括羽是个银样儿镴枪头,有些人还不信。一上场啊,我就找着那括羽看,啧,模样儿还真不赖,不比咱皇上差!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站在最边儿上,像是随时准备要开溜。” 众人大笑,“你开玩笑吧?括羽要溜?溜哪里去?” 那人一瞪眼,“我怎么知道?反正我说的句句属实!然后就是分马,准备狩猎。你们也知道,为了公平起见,那马都是宫中养的马,随便分的,谁都不能用自己的马。括羽上了马,那马像是有些不听使唤。跑了会我回头一看,括羽落在了最后。狩猎的时候,那叫一个激烈啊,尤其是陆挺之和左杭两个,都是一马当先,各不相让。要说,八英中的那五个当真是功夫好得不得了,小爷我自叹弗如。过了会只听见括羽的马一声嘶溜溜的大叫,两蹄一抬站了起来,竟将括羽给颠了下去!正在那时,恰好有几支羽箭飞来,括羽落地滚了两滚,那箭恰扎在他身边,可真是惊险哪!” “不可能吧?人家从小可是马背上长大的,哪里会这么轻轻松松被匹宫马给颠下来!” “就是!听说括羽也不那么喜欢鸾郡主,只怕是故意的吧?” “喂喂喂!”那人不耐烦道,“我讲还是你们讲?总之括羽就是落马了,按照规矩呢,但凡落了马的,就是输了,失掉了当郡马的资格。最后狩猎结果,林玖最多,陆挺之和左杭两个只少一头猎物,紧随其后,但是数字并列,一头鹿上插了两支箭,谁射中了致命处还是没个定论。太监大总管自然是要查实那致命一箭是谁的,不料鸾郡主怒气冲冲地叫起来:‘不用查了!这次不算!’” 他学得惟妙惟肖,神状俱似,众人都笑了起来。 “当时满场鸦雀无声啊,鸾郡主一身骑装,红得像火苗似的,漂亮极了,是个男人都动心啊!她蹬蹬蹬跑到括羽面前,大声说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那括羽说:‘臣技不如人,四哥、七哥和八哥个个才胜于臣,可堪良配。’鸾郡主当时那叫一个气啊,举手就是一大耳刮子,说:‘你滚!给本郡主滚出宫去!本郡主再也不想看到你!’”那同僚两手一摊,道:“就这样咯。” 众人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小两口吵架嘛!” “鸾郡主嘴上说不想见人家,保准过两天又去找人家了!” “小姑娘家家的,哪个不是这样!我那三房的小媳妇儿就是,我在的时候撒娇嫌看着我碍眼,我一走就哭哭啼啼魂不守舍的。” “呸!你……” 七嘴八舌说得正欢,外面忽然又跑进来一个同职方司诸人相熟的总部主事:“今儿一早,括羽向皇上请命,去山海关投奔叶轻麾下。现在已经走了!”兵部下属总部司掌武官品命、勋禄、诰敕、军户诸事,是以知晓得也最快。 众人面面相觑:“真被赶出宫了?!” 那主事叹了声,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昨儿鸾郡主回来哭了一宿,皇上本来确有意招括羽为郡马,昨天括羽那么一闹,让天家多没面子?估摸着他自己也觉得在宫里呆不下去了,所以主动请命投军。听方才来传旨的公公说,今儿早上皇上一起来啊,那括羽就在熙泽宫外面跪着,一身的露水,怕是跪了一夜啊!” 众人好一番唏嘘。左钧直忽的又想起常胜来,才觉得情之一事,实在是最折磨人、也是最捉弄人的。她写了那么多的情爱,何曾真正懂过一分的情字? 后面几天,她日日过得如在油锅中煎熬。毋须去回忆,睁眼闭眼,全是常胜的眼睛:含笑的、欢喜的、狡狯的、认真的、无辜的、委屈的、倔强的、凶狠的、失落的……他粗鲁地咬上自己那一瞬间的悸动,一次次地窜上心头,挥之不去。 她曾以为她爱刘徽,爱得很认真也很深刻。然而那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她会难过,会五味陈杂,却能为她所克制。 所以刘徽那消失的两年多里,她固然思念,却未必会如此这般日夜难眠、寤寐思服。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失控了,自己不属于自己了,为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掌控,时而想大喊大叫,时而想放声大哭,时而想找个什么东西狠捶一通。她觉得她似乎是疯了。 没有人可以诉说。她羞于启齿。无论是刘徽、还是常胜,她只能深埋于心底。翛翛、爹爹,她都不能告诉,只能抱了长生摇来摇去,可怜长生被她摇得眼神迷离,舌头都不会正着吐,从嘴侧的獠牙缝里掉了出来。 常胜……长生……她想起那一夜她也是这样摇着常胜,摇得他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才不会……丢下……姐姐!” 说不会丢下,可还是丢下了! 她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做些什么。 她在兵部求到了翊卫的花名册子,然而其中竟没有“常胜”这个名字。她想或许是因为常胜是个暗卫,并不在这花名册中,寻了好些认识翊卫的同僚让他们帮忙去问,却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叫“常胜”的翊卫。又找到几个公公,问他们宫中可有叫“常胜”的人,公公们一概摇头,说是不知。她甚至找到了武英殿的总管太监,那太监说,武英殿住过侍读生,住过不少亲卫、内侍、宫女,前前后后成百上千个他都认识,却从来没有什么叫“常胜”的人。 可是皇上叫他常胜。 鸾郡主也叫他常胜。 这还能假了去么! 除了门口那依然临风飘扬的朱红穗子,再也找不到一 丝一毫常胜留下的痕迹。她几乎就要怀疑,之前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她的幻觉!那一个与她从相识到相伴走过了六年的少年,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怎么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这么干干净净,让她无从寻觅。 她只能在心底期盼,他只是被明严再一次送了出去,执行什么秘密的任务,便似那一次除韩奉一般,他整整消失了半年。 她只能在心底期盼,也许是一个月之后,或者三个月之后,哪怕是半年之后,她能在半梦半醒间,再一次听见他唤她一声——“姐姐”。 …… 落英遍地,零落成泥碾作尘。 隔着影壁,左钧直听见清歌凄切,缱绻难言,唱的是一曲《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种难言的感觉,似凄然又似恐慌,百足之虫一般爬上左钧直的心头。 这是后主亡国之词、是杜宇泣血之啼啊! 左钧直扶着影壁转过去,便见刘徽支着头倚坐在石凳上,庭中是繁楼此前的花魁季芃姑娘,着水袖长裙,曼舞轻歌。 季芃瞅见左钧直,滞了舞步,收袖退到了一边。 刘徽仿佛还沉浸在那曲子中,良久才转过头来,仍是那放诞不经的模样。 “刘爷,我……” 桃花眼眯了些,“终于想清楚了?” 左钧直望着他眼底天然的风情和嘴角蛊人的笑纹,终于又移开眼去,垂头盯着他手中把玩的那把三十二骨扇,鼓起勇气道:“我想……我可能还是不能……” “很好!很好!”刘徽悠悠站起身来,展开那把扇子,手指一根根划过三十二根扇骨,轻轻一弹,金声玉振。“终于还是喜欢上那小子了?……他果然肯为了你……是真心……很好!很好!” 第 6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69 章 左钧直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刘徽已经背过身去,拂袖道:“芃儿,送客!” 他一手执扇,一手背在身后,优游容与地步入了庭院深处的月洞门。月洞门上青苔斑斑,数枝碧桃花枝从墙头探出。他金丝双绣的发带牵落几枚枝头将谢的花朵,颤颤巍巍,从乌墨般的发上滚落肩头,花瓣儿散开,贴着他秋水青荷般的锦衣掉了下去,一瓣一瓣儿,让人的心尖儿都随之轻颤。 容止风流,占尽三春胜景。他一走,这春光,仿佛也随之逝去了。 这一幅背影堪如浮世之绘,哀感顽艳,却又潇洒从容。 铭刻在左钧直心中,一生未曾抹去。 春夏之交,天气反复无常。翛翛得了风寒,硬撑着忙乱了几日,竟是病倒了。爹爹没法照料翛翛,塾中的孩子今年又多起来了,左钧直心忧,不得不向职方司郎中告假两日,回来料理翛翛和爹爹的起居饮食。 职方司郎中很爽快地准了左钧直的假,道:“你这假休得倒是时候,皇上要罢朝两日,这两天当不会那么忙。” 左钧直好奇问道:“为何罢朝?” 郎中摸着山羊胡须,教训她道:“钧直啊,不能光只忙着边事,朝中的事情,还是多多上心。皇上每年这个时候要去咸池太庙祭祀祖先,今年是小祭,所以朝中的动静小些,大臣不必随行。” 咸池,太庙! 左钧直悚然惊觉,掐指一算,恰恰明日正是祭日。 祭祖,祭祖,是明严之祖,亦是云沉澜之祖!今年女帝和云中君又离了京城,只能是明严和云沉澜姐弟俩去祭祀。 繁楼变卖,刘徽回京,括羽离宫…… 种种事情联系起来,左钧直忽的明白了刘徽的计划! 原来他的目标,始终就是在皇帝身上! 北齐的国,到底是朱氏之国,他心中更恨的,是女帝杀了他的亲姊姊、妻子、未出世的孩子! 所以他会说,再“等他一等”,这等,就是等他杀了明严! 这万万不可,两兵交锋之际,明严一旦被刺,明德太子尚幼小,不足以定朝纲,天朝根基必然动摇,北齐女真联军一旦长驱直入,天下又将大乱! 左钧直看了看天色,皇帝必然已经出发向郢京南郊淇水之畔的咸池去了。匆匆作别郎中大人,去马厩牵了匹相熟同僚的马,狠一踢马肚,直冲南边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常胜,叶轻没有教过他如何温柔浪漫地求爱。事实证明,他失败了 括羽这一天其实被扇了两巴掌。 老纸崩溃了,今天更不了啦,还在办公室坐着呢…… 一到年底就被大boss抓去写各种述职报告和软文,尼玛有种再给老纸一份文秘的工资啊!!! 今天给boss写了一万字的年会报告,彻底木有任何打字的动力了…… 据说明天早上不用上班……大约上午可以更新点……哼唧…… ☆、咸池带刃 寰宇寥廓,残阳胜血。 咸池如镜,接天处被映得通红,与红霞争艳。另半边湖碧水澹澹生烟,瑟瑟苍然。 浩浩水流向天边聚涌而去,轰然跌落九天,飞雪溅玉,泄入百丈陡壁之下的汤汤淇水,磅礴奔流,滔滔向东。 咸池之畔,明严负手而立,一身雍贵天家气势,苍茫天地间峙如山岳。 一艘云纹画舫缓缓排水而来,靠得岸边,数名绣衣僮仆置好楠木舷梯,伏跪两侧。舫上青白锦衣的伟岸男子屈膝伏地,恭迎上尊。 明严示意身后数名内侍止步,抬足上了画舫。 “都平身罢。” “陛下孤身而来,怎未多带些护卫?” 明严漠然打量面前的男子,“朕见的是自己的姐姐,用得着什么护卫?” 男子垂眼,目光落到他半露出九龙滚金袖口的手指上。金丝指环凌厉生光,暮色中,若非眼力极好,定是看不见那几近透明的柔韧细丝。 “刘徽,你不久便是朕的姐夫了,无需拘礼。” 刘徽淡笑着点了下头,“沉澜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所以是臣过来迎接陛下。” 明严微微点头,远远眺望咸池泄口处看似波澜不惊的急流。 “小殿下没有一起来么?沉澜倒是十分想念他。” “今天出宫,嬉闹了一整日,现在累得睡了。明儿带他见皇姐罢。” 云沉澜所居之地,在咸池另一侧的桃花坞。 舫至波心。杀机已现。 刘徽望着船舷上立着的明严,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自上船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入舱。那一头正对着天际斜阳、咸池泄口和桃花坞。 背在身后的手指习惯性地屈起。这是一个警觉的姿势。 明严他见过许多次,各种场合。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 这是个懂得自保的人。或许是因为女帝曾经被她异母兄长害过,这个人除非是面对女帝、云中君和云沉澜三人,从不会卸下防备。他十数年来寻找过无数机会,却从未成功接近到明严身边三尺。 第 6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0 章 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思,从云沉澜下手。天知道他看见云沉澜真容的那一刹,心中有多惊讶,转瞬间又有多欣喜。 只是明严再警觉又能如何。 云中君不曾教过他雪山炼气这等妖术,其他功夫,练得再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三年虚以委蛇,三年以仇为亲,等的便是此刻! 刘徽心念甫动,袖下三十二骨扇骤然透出利刃,足下飞掠,疾袭如风! 那明严果有防备,动作竟是奇快,矮身避过之刹,指上韧丝破风而出。刘徽与云沉澜相处日久,对这路数已然烂熟于心。更何况云沉澜乃是用十根,明严只有一根。骨扇蓬然展开,白光乍现,那韧丝嗤地被削断。 明严面上现出惊讶之色,刘徽道:“天蚕之丝,金玉之质。然天下万物,有生有克。这扇子,便是用来克你们云氏的妖术的!”明严此时手无长物,只是仗着轻功躲闪,刘徽追赶之际,将舫上绣衣僮仆和船工舵手斩杀殆尽。那舫失了控制,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向咸池泄口而去。 刘徽刀刃压上明严颈侧之际,被他伸手死死抵住,冷声道:“你要杀我,起码让我死个明白。” 左钧直一路狂奔,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至咸池,仍不见皇家舆驾,焦急万分。转过一片树林,只见浩荡一队人马,宝盖金黄,旗帜飘飞,心中大喜,顾不得马儿已经一身的汗,急急催了直奔车队之前。 亲卫的刀剑哗啦啦横了过来,将左钧直压倒地下。左钧直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喊道:“臣左钧直求见皇上!皇上万勿去咸池,恐遭刺杀!” 那些亲卫正要将左钧直扭缚起来,五彩云龙玉辂的车帘掀起,身着天蓝四合如意龙袍的威严男子缓步下地。 “让她过来。” 明严道:“你不过是因被朕的母皇杀了妻儿,朕母皇的父母、兄弟姐妹,俱被你们北齐人勾结逆臣所害。朕的皇叔双腿均废,和母皇一同为你们北齐皇帝所掳,险些凌/辱致死,这些帐,又怎么算?” 刘徽道:“我只要你死。” 明严道:“我死之后,你便能释怀?” 刘徽大笑:“我当你是个人物,没想到这么磨磨唧唧!”猛然收刃,一掌运起十二分劲力,当胸击上。那一掌力重千钧,足可崩山碎石。明严身后栏杆俱碎,一口鲜血喷出,枯叶一般飞入咸池。 正那一瞬间,咸池泄口之侧飞起一道紫色人影,半空中在明严背后又补上一掌,将他生生又击回画舫之上! 这一个人出现得何其突然,这一掌又何其毒辣。明严受了刘徽一掌,并未出声,然而在这一掌之下,却猝不及防痛哼一声。 这一声却是女声。 “刘郎,这云家妖女易了容,想把你糊弄过去啊!”语声娇啭,似嗔似谄,他一把抽落地上人的束发金冠,乌云般的发散了下来。扯着那发,从后脑勺拔出一根金针,只见“明严”面相骤变,上挑凤眸稍稍下落成狐狸媚眼,脸颊轮廓顿时化作柔和。 刘徽的脸色登时大变,身子晃了两晃,摇摇欲坠。 是云沉澜。 大约是因为云沉澜半张脸生了朱砂记,他从没意识到云沉澜和明严长得如此之像。 可是,他们是姐弟啊,他们不像,还有谁像? 只有云沉澜扮得出明严的天家气势,只有云沉澜知晓明严的一切细节、习惯、甚至说话的表情和风格……她扮起明严来,巨细无遗,分毫不差,连刘徽也骗得过。 “刘郎,你那一掌这妖女早有防范,她水性好,纵是落入淇水也死不了!若不是我补那一掌……” 云沉澜的头颅被女献揪住头发后仰着,双眸紧闭,面若金纸。 刘徽手中扇刃猛然刺出,直透女献心房。 女献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凄然道:“你……杀我?你竟为了这妖女……杀我?刘郎……你好……” 刘徽拔刃,血箭喷涌而出,女献踉跄后退两步,一步踩空,落入湍急水流,很快便被冲下了百丈瀑布。 云沉澜失了女献的拉扯,软软倒地。刘徽茫茫然竟伸出手去,将她托住,却见她身下一片殷红,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液如涓涓细流,在船板上蜿蜒开来。 心头似被大槌一擂,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艰难地蠕动着口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颤抖,仿佛并不是他的。 “你……” 云沉澜气若游丝,却极力睁开眼来,嘴角扯出一个笑意:“没……了,也好。正合、你意。” 刘徽死死地攥住她的腕,咬牙道:“你怎会……怎会……我明明……” 云沉澜的眼底似清明了些,“只要我想……”她喘了口气,有些狡黠的神色,“这事儿,我娘对我爹……也干过……” 刘徽眼中的血色一点一点的崩裂开来,很快双目通红,像一匹绝望的困兽,忽然仰头猛然长长嘶吼一声,痛不可抑。 十多年前,他的孩子尚未出世,便连同他的娘亲一同横死。 然而今日,他的……是他的孩子,再一次胎死腹中……是他亲自下的手! 仇人仇人,仇人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那到底是仇人、还是亲人? 他明明是要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报仇雪恨,为何结果却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苍天在玩弄他么?他做了什么,苍天要如此惩罚他? “刘徽……”云沉澜吃力地抬起带血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我是真的……爱你呵……” 她微闭了眼,却含了笑意,仿佛是轻轻的吟叹。 “……早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我同父亲一般,生来……触觉敏于……常人。我们的朱砂记……情绪波动……会烫……你未让我……见过,我却第一次就……摸出来了。” “我知你……从未对我真心,但,最后一次……亲亲我……好不好?” 刘徽魂魄早已失却,痴人一般地呆坐着。 云沉澜奋力昂起头来,一吻羽絮般落上了他的唇。 她浅尝辄止。移开时,刘徽看见她眼中映出一片青紫。 “刘徽……要恨就恨我吧……他究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能让你……” 第 7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1 章 画舫猛烈地摇晃起来,像垂死之前的挣扎。湍流急旋咆哮,奔雷之声有似万马奔腾、千山崩颓。 云沉澜紧紧抱着刘徽,随着那万丈飞空白练,直直落下。 飞沫翻涌,水烟腾空。二人在千山万壑匹练遥峰之间,渺小如尘。刹那间被翻涌洪波吞噬不见。 左钧直是眼睁睁地看着画舫坠落天边的。 她和明严赶到之时,行驿的内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于是知道云沉澜赶在明严之前扮作明严上了画舫。 画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怕是永远也无从知晓了。然而刘徽那一声吼叫,在四面山峰中久久回荡不休,痛苦至极,绝望至极。 万劫不复。 她的心在那一瞬如坠冰窟。 她知道,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刘徽了。 永远,也见不到了。 明严跳了咸池。倘不是林玖下了狠手,他便真的也从咸池泄口跃了下去。 亲卫亲军在咸池瀑布、淇水上下整整寻找了七日七夜,只找到了画舫的残骸碎片,不见半具尸骨。 咸池之下,砅崖转石,万壑惊雷。人落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明严那里也没有云沉澜的半点消息。 微漠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被磨蚀殆尽。 桃花谢去,水自长东。风流尽,人易老。 春等过了夏,夏等过了秋。院里的桂子又开了,左钧直独自开了一坛三年前翛翛酿的桂花酒,香远而益清。 月魄如冰。 赤色珠子并朱红穗子在门楣上轻摇,叩得门板叮叮作响。 白日里竟有三绝书局的人来寻她,问《浪荡词》可否付梓,另带来一封银票,却是书局红利。那人老实恭敬,口口声声,呼的是东家。 左钧直抿着酒,翻开了此前刘徽塞给她的三绝。 她不善商,可也看得出这一封契书拟得何等周密详尽。无需她上心,那书局自会规规矩矩兢兢业业运作下去。 她从契局到她手上,流转了五次,将刘徽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 刘徽行刺一事,明严虽未声张,私底下却严加查探。繁楼、三绝书局等刘徽过去的店铺,俱遭到了查封。 然而刘徽显然早有安排。 朝廷没有查出任何东西来。店铺都已经换到了清白人的手上,只能再度放开。 三绝书局到左钧直之手,更是在朝廷放手之后。 那一日见他,他早已经算好这一切了。 左钧直不易醉。然而几口酒下去,仍有些面热。 只是心头更凉。 心意忽动,索性提了酒,晃晃悠悠,晃到了那一个几乎已经荒芜的宅子边上。 宅子外面、院庭里边的大树没了人打理,愈发长得狂妄恣肆。 左钧直绕了两圈,咭咭笑了两声,生平第一次做了爬树翻墙的事情。 她做这些事情做得高兴,仿佛刘徽就在院中看着她,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掩了脸,赞一声:爬得好! 庭中杂草丛生,吟虫鸣叫。撒金碧桃的浓密枝叶旁逸斜出,夜风中飒飒有声。 左钧直自己又灌了几口酒。月色真好。 刘徽住的房间里一片凌乱,像是有盗贼来过。左钧直燃了灯,找到拂尘,将桌椅橱柜上积起的厚厚尘土和边边角角上结着的蛛网一点点打扫干净。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可她就是这么做了。 一切都是空空如也。 床头柜翻倒在地。左钧直扶起来时,竟觉得很重,里面哐哐啷啷一阵响。好奇拉开底下的抽屉,一个乌漆斑驳的书箧映入眼帘。 是她的书箧!当年在泰丰源说书被捕时丢了的书箧! 莫非、莫非刘徽那天,就在泰丰源? 她极力回想,那日她口出狂言,被虞少卿——这也是她后来才对应上名字的——指责。那时二楼包厢上,确有另一个未露真容的人对她说:“小孩儿,你这小小年纪的,这些故事呀话儿呀,都是从何处听来?” 如今想来,她当时要是机敏,便该顺着他的话头,推说所言俱是坊间流传,并非自己所思所想,更不去唱那十八摸,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她当时年少轻狂,只将他的话视作挑衅。 现在细细去回忆那时的细节,那人当就是刘徽。那日同她说话的人何其之多,他说了那样的一句话,分明是有意为她开脱,可她全然没放在心上。 一片混乱中,他拾了她的书箧,留存至今。 左钧直又一一抽开其他的抽屉,身子一软跌坐在床边上。 一格一格,满满的俱是她的稿子。一沓一沓地被写着时间的木签间隔来开。从嘲哳曲,到呻/吟赋,到猖狂语,到浪荡词,写废的、重写的、修改的,俱在里面,一纸未落。 第 7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2 章 她颤着手抽出一张浪荡词的稿纸,只见上面文字用朱墨圈点评判了许多,或是文法上的修改,或是一字一词的变动。她当时写浪荡词的时候,觉得刘徽已经不看她的稿子,便置气一般写得潦草了许多,不再似以往精雕细琢,反复推敲。后来出了书,她也不曾回头看过。 原来刘徽都看了。不但都看了,还看得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去帮她润了色。 刘徽极有文才。她从来都知道。 又翻几张,好些句子都被他用红线画出来,却没有写字。左钧直细细一看,才知都是她的心迹之语。 文乃心声。纵然是编故事,字里行间,也难免为写作之人的情绪所左右。 文中之人,未必不是她身边之人。文中人之言,未必不是她自心而发。文中人所历之事,未必不是她亲身所历、所见、所感。 他说:你写下去吧,我喜欢看。 他说:爷没说停,你便得继续写。 他说:好好儿的,为何要改结局? 原来这三年,他对她的关心,从未少过。一笺薄薄稿纸,每日四五百字,维系起心意 的通连。 她最心底的那些想法,那些从未向人倾诉过的东西,他都知晓。 浪荡词的第二个结局中,她看得出他语意的寥落。 他知道她的希望,已经于那个时候渐渐地淡了。这一点,兴许她自己当时都不知道。 很多事情,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多说。无需解释,彼此,都早已经明了了。 稿纸上的墨迹洇湿开来,黑的红的,化在一起,模糊不清,再也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吗?应该很狗血。 要坏气氛很容易:避孕失败引发的血案。 ☆、曰明明德 左钧直茫然地四面望了望。深秋凉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毛氅,微微有些等得不耐了。 大约因为去年是个暖冬,今年的天气格外的冷。虽方十月,已经像入了冬一般。 只是这御花园中,各种不知名的灌木仍然苍绿蓊郁,各色菊花、木芙蓉、秋海棠、寒兰等花朵傲然吐艳,不输春日的万紫千红。 莫名突然被从职方司召来这个地方,来了却也不见半个人影,左钧直颇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那些半人高的灌木枝叶簌簌晃了起来,左钧直心道这御花园中还养了什么兔子之类的小兽不成,便见一团黄灿灿的小毛球滚了出来,身上巴了好些断枝和草叶,一瞅着她,嗖地蹿进了她的毛氅,扒拉起她的官袍,抱着她的腿蹭地爬了上去,末了还不忘从里边儿把她的官袍拉扯整齐。 左钧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腿,娘吔,是西洋书上画的树袋熊吗?抱得这么紧! 正待撩了袍子把那小毛球剥下来,却见前面匆匆忙忙跑过来几个太监和宫女,焦急万分问道:“这位大人,有见到小殿下吗?” 左钧直道:“有……啊!” 大腿被掐了一把! 左钧直识相地随便伸手一指:“往那边跑去了!” 刚刚被掐的地方被奖赏般地揉了一揉。 左钧直心中直冒火星儿。 太监和宫女们又巴巴地向她指的方向奔了过去。 “咚!” 小毛球掉下地,从她官袍下面爬了出来。 左钧直看着那小毛球灰头土脸的模样儿,还一脸得瑟的笑意,脸都绿了。 早听说明德太子不是一般的皮,可这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皮啊! 他爹她娘,他爷爷他奶奶,何曾听说过是这等脾性的!据说他爹一生下来就是不哭不笑,不说不闹,不跑不跳,好几年女帝都是忧心忡忡,以为生了个痴呆儿子……感情是都积给他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儿,小毛球非常有太子气概地一手叉起小肥腰,一手高高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叫左钧直!本太子认得!” 左钧直颇感欣慰。 她生得这模样委实一般,别说放在人堆里完全不起眼,便是和别人打过照面,别人也很容易一转身便忘了她的样子。所以,至今还有不少官员见了她,首先是发一下愣,然后讷讷地说“咳……你是……”或者是“哎……” 这位明德太子应该是在咸池见过她。能令太子印象深刻,她左钧直甚感荣幸啊。 “咳咳,太子殿下好记性!” 这话本也说得相当没体统,但是小毛球准确地判断出这是一句对他的赞扬,十分满意,慷慨大方道:“你刚才帮了我,我赏你不用叫我太子殿下!” 左钧直觉得这小毛球甚是好玩,“不用叫他太子殿下”,这事儿也是可以用来打赏的?瞧着四下里没人,便有心逗他一逗:“那我该叫什么?” 小毛球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准你叫我明明德!” 左钧直哽了一下。“为什么不是明德,而是明明德?” “德”字就算了,皇帝已经诏谕天下无需避讳。只是还连着两个“明”字,这也忒……忒拿她的脑袋当儿戏了。 小毛球振振有词:“我姓明,封号明德太子,所以当然大名是叫明明德啦。明是姓,明德是名,那些人都不懂!” 左钧直扭过脸噗地笑了出来。这小萝卜丁还知道名啊姓啊号啊呢,文华殿的太子太师估计攒了一肚子的血吧? 心中窃笑,左钧直毁人不倦地竖起大拇指:“我懂我懂,明明德,好名字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太子殿下真是好学问!” 第 7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3 章 小毛球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栽栽地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小腿,感激涕零:“你真是本太子的知音!翰林院那帮老头儿都说我乱讲,父皇也说我不对!” 知音?老头儿?这些好的歹的词儿都是谁教这小萝卜丁的?不过,反正他是太子,爱怎么叫怎么叫……哼。 小毛球扯着她的袍底擦了把鼻涕,伸出两只肥短肥短的小胳膊:“抱!” 左钧直脸色黑了黑:“禀明明德太子殿下,臣不会抱孩子。” 小毛球挑了挑两条漂亮的小眉毛,不悦道:“本太子脖子疼!” 唔,难为他一直费劲儿昂着头同她说话。 左钧直皱皱眉,俯身两手穿过他腋下,像提小时候的长生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小毛球嗷嗷挣扎:“不是这样抱的!” 一通手忙脚乱地纠正姿势中,小毛球不小心一只手按上了她的胸…… “哇!” 小毛球两只小凤眼亮闪闪地,瞪得溜圆。 “你是姐姐……” 左钧直慌忙一手兜着他的小屁股,一指抵上嘴唇,“嘘……” 事已至此,她选择了妥协:“好明明德,乖明明德,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小毛球一听见“秘密”二字,异常兴奋,在她怀里手舞脚蹈道:“我知道我知道。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是姐姐,就会被抢去给别人做妈妈。” 这是什么歪理……左钧直费力想了想这句话的含义,终于还是放弃了。但是……姐姐……这个称呼好像有问题啊。唔,不管怎么样,这小萝卜丁能封住口就行。想到这里,她眉开眼笑:“乖……真聪明!” 小毛球见她笑了,欢欢喜喜凑过头去在她脸上“吧唧”一声,响亮地亲了一口。 ! 这这这! “咳咳!”“咳咳!” 一片老少中青的咳嗽声响起,左钧直顾不得被小毛球涂了一脸的口水,又惊诧又尴尬地转过头去—— 爹爹吔…… 明严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后面恭谨树了一排的内阁和兵部大臣。 悲情啊,只能唾面自干了! 左钧直膝盖一弯跪下地去,把小毛球端端正正地祭在身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毛球一落地,蹬蹬蹬地扭着小屁股跑过去抱住明严:“父皇父皇,这个左钧直赏给儿臣好不好?” 左钧直觉得被这秋末冬初的寒风吹得一头一脸的凌乱,跪在地上,如芒刺在背,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那些阁臣和皇帝的表情。 明严弯腰将小毛球抱了起来,伸指抹干净小脸上的泥灰,道:“左钧直是朕的臣子,怎么能赏给你呢?” 左钧直松了口气,吾皇英明。 小毛球看看地上的左钧直,又看看明严,对着手指瘪着小嘴可怜兮兮道:“儿臣、儿臣都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些太监和宫女一点都不好玩……括羽叔叔又走掉了……儿臣……儿臣……”一双小凤眼润润的盈满水泽,将泣未泣,万分的惹人怜爱。仿佛不答应他的要求,便是天大的罪过。 左钧直暗叫不妙,这小萝卜丁很懂不能和他皇帝老子硬来啊,可这招以退为进,可比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厉害了不知多少。 明严凤眸明亮而犀利,将小毛球看得一点一点地低了头,终于是两只肥肥白白的小爪子抓住明严肩上的龙袍,委委屈屈地埋下头去。 “皇上!” 明严身后的阁官哗啦啦全跪了下了去。“参见皇后娘娘!” 左钧直只觉得身边丽裾翩飞,似百花锦簇、百鸟朝凤。杏色缎舄过处,轻尘生香。 明德奶声奶气叫了声“母后”,便闻得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是沈慈将明德抱了过去。 明严柔声道:“你又有了身孕,不可走得这般急。” 沈慈叹了声:“方才嬷嬷们跑来说德儿又丢了,我心急,就……” 明严道:“母皇过些日子便会回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沈慈低低道:“皇上国事缠身,这些,都是臣妾的份内事……” 后面的话低至难闻。又喁喁低语了一两句,沈慈便抱着明德告退了。 皇后深居后宫,外臣甚少得见。左钧直也不过是在正旦大朝会之类的庆典上远远见过沈慈,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听见帝后二人交谈,还是头一次。 人说帝后二人相敬如宾,看来所言非虚。而明严这么多年来未置妃嫔,也确乎难得。 只是左钧直却觉得,这一对天成佳偶,彼此客气到这份上,未必有对门卖豆腐的那一对夫妻过得快活。 原来在御花园有一场蟹宴。 十月,湖蟹河蟹与稻梁俱肥,正是吃蟹的好时节。这一场蟹宴,用的都是扬州新献的贡蟹,只只大如瓷盘,紫螯如拳。 八角亭榭四面围上遮风黄幔,红泥火炉融融生暖,熏着海棠花气、黄酒醇芳,未饮而已醉。琥珀般的镇江香醋盛以白玉小碟,姜丝、蒜末切得精细,香气扑鼻。鲜活贡蟹洗净了,用蒲色蒸熟,红黄澄亮,诱人无比。揭开脐盖,里面膏腻堆积,玉脂珀屑一般甘腴肥美。人人面前,白银精制的叉、刮、针、钳等“蟹八件”一字儿排开。好些个阁臣都是吃蟹的高手,吃完蟹肉,剔出胸骨,八路完整绝似蝴蝶。 左钧直初时十分忐忑。与宴官员的阶品和年纪,差不多都要好几个她才抵得上…… 但是几只螃蟹吃下来,她也算是明白而且坦然了。 她得去趟关外。 第 7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4 章 自入夏以来,天军渐渐化被动为主动,扭转了过去一蹶不振的颓势。个中原因,一方面是京军和东北边境守备军逐渐磨合为一体,夏侯乙旧部与叶轻为首的新晋将领之间的矛盾慢慢化解。另一方面,便不得不又提到括羽。 这括羽是个奇人。 赴战不过半年,已经有无数故事随着一封封军报传回京城,为朝野上下所津津乐道。 他抵达叶轻部队的时候,兵部关于他的军帖还没到。可他是拖着女真呵不哈部一支突袭小队的二十四颗人头进的军营,一身煞气冲天,竟是无人敢拦。 仅此一战,朝中此前那些说他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的人一个个都默默地闭了嘴。 边军之中,功赏牌分奇功、头功、常功三等,凡挺身突阵斩将搴旗者,予奇功,升职三级、赏银二十两;生擒敌兵、捉敌奸细或斩杀头领者,予头功,升职二级、赏银十两;斩敌首级者,予常功,升职一级,赏银五两。虽无前功,勇猛作战被伤者,予齐力,赏银有差。 括羽每战必为前锋,凶悍无比,杀将无数,所立军功,足够他升至上将军都不止。 据说攻打开原城时,括羽城下叫阵,女真大将都烈在城上轻蔑道:“天军无将邪?令此白面黄口小儿郎出战!” 括羽拈弓搭箭,大声喝道:“射汝盔缨!” 都烈量那距离甚远,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孰料括羽一箭射去,都烈盔顶红缨应声而断。 都烈大惊失色,又闻括羽道:“射汝左目!”慌忙向右躲闪。凌空一箭势如流星,正透他眉心。 原来那一箭,瞄的本就是他右眼。 括羽冷笑:“白面黄口小儿郎说的话,你也信!儿郎们!都烈已死,攻城!” 开原城一役,天军大获全胜。自此,天军在辽东站稳脚跟,将女真、北齐逼回辽河以北。 女真北齐联军辽河失守,阵脚大乱,叶轻所率京军却愈战愈勇。两军主力在铁狮子口对峙一月,女真北齐联军提出各自退兵三十里,停战和谈。 这和谈,自然就需要朝廷出面。 眼下关外极冷,哈气成冰,土都冻结了起来。两军交战之际,剑拔弩张,稍一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自然是没什么朝臣愿意去做这个要命的差事。更何况和谈这事儿,微妙得很,吃力又不讨好。 最终定下来去办这事儿的,是兵部右侍郎和左钧直等兵部一干人等。萧从戎老了,年轻力壮的左右侍郎总归是要去一个的。左钧直呢,说起来也还是真非她去不可。职方司最大的官儿也就是郎中大老爷,下头就是她。她又专司四夷归化、深谙北境地理人情。北齐、女真也是夷族,所以这差事推来推去,终究是落到了她头上。 事实上,除了和谈之外,还有一桩秘密要事——那就是得把私下奔去关外寻找括羽的鸾郡主给毫发无伤地接回来。 得知这事儿的时候,左钧直心中重重一叹。 这鸾郡主,虽然刁蛮任性,可是对括羽,还真是一片痴情。 可是早知今日要历尽千辛万苦去关外两军阵前找他,当初又何苦要逞一时之快,逼得括羽无法再在宫中立足,无奈投军呢? 人间事千回百转,往往都是悔不当初。 只是,鸾郡主的括羽,起码还知道去哪里找。 她的常胜呢?天涯海角,他又在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悲剧啦,进度木有俺想象的快啦 ☆、右接忘归 抗击女真、北齐联军的天军,分别以周星、叶轻为左右大将军。那周星是名曾经参加过伐齐之战的老将,为人谨慎正直,作战严谨缜密,与叶轻二人并肩御敌以来,有攻有伐,能守能防,倒是成了忘年交。 左钧直在去往关外的路上,又听闻了不少内情。 这和谈一事,在军中亦分作两派。 大部分将领是赞成和谈的。不为别的,只为这气候实在过于恶劣。未至腊月,已经下了两场大雪。许多将士非是北境人,不适应这酷寒天气,冻伤者无数。北方河水结冰,水运受阻,连日征战之下,征衣、粮草给养上也出现了短缺。 独独括羽坚决反对和谈。他的理由直接明了:女真、北齐联军作战年余,未进寸土,战备必已耗尽。绝不可以因此和谈予其喘息之机,而应破釜沉舟、一鼓作气,灭其主力。 此一事周星和叶轻不敢妄断,上报朝廷,内阁也是主和。 据说朝廷要派出使臣和谈的消息传到军中,括羽当夜便去叶轻帅帐中大闹了一番,大骂“文臣误国”,吓得所有人心惊胆寒。 左钧直也觉得,这括羽虽然是个难得的将才,但也未免太专横霸道了些。果如军中笑言,是个匪气十足的南越蛮子。 左钧直等一行到达铁岭的天军大营时,天正擦黑。崇山峻岭莽莽苍苍,巍峨雄壮。十里连营灯火点点,执矛巡逻的士兵铁甲生寒。偌大营地,十数万大军,竟无一声嘈杂之语,整齐划一,警惕得如同丛林之狼,随时准备应声出击。 大营为叶轻镇守。 两方达成和谈协议后,天军主力撤回铁岭一带,留周星、括羽率五万大军驻扎在铁狮子口以南十里处。 迎接他们的自然只有叶轻。左钧直也略松了口气。若是那括羽在,定是不会给他们这群人好脸色看。 天气奇冷,好在每个营帐中都燃有熊熊大火,亦有热姜汤供应暖身,不然真是活不下去。军中条件简陋,左钧直随意用滚水沃雪洗了手脸,喝了些羊汤,已然觉得满足。她深知自己能有干净宽敞的营帐住,已是较一般军士好了许多。看到叶轻派来照应他们的侍卫皲裂的手掌和皴红的脸颊,只觉兵事艰难、军士不易,她只望这次和谈能够成功,起码让将士们顺利度过这一个严冬。 此前已经和女真北齐联军约定明日在铁狮子口谈判,左钧直料理完杂务之后,便早早躺下。接连几日马不停蹄,确实是十分困倦。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声号角似从天边响起,沉浑低郁。这声仿佛浓云从头顶上四面八方聚涌而来,听得人胸口发闷。 左钧直直觉不妙,猛然翻身下床。她本是和衣而眠,掀了被子只觉得身上的棉袄都不顶用,寒气迫骨。但帐外纷起的人马呼喝跑动之声让她莫名紧张,扯了厚棉罩衣披上,匆匆出了帐门。 一队盔明甲亮的兵马嗖地从身前飞驰而过。无数支火把如千百长龙一般向营门聚去,旌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招展,但闻蹄声动地,约莫有数万人马疾驰而出,冲北席卷而去。 为何夜中出兵? 明明两军已经约定停战和谈,为何半夜里又作起这般大的声势来? 左钧直疑惑不解,直奔叶轻营帐而去,营帐之外却被侍卫拦下:“口令!”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我乃兵部职方司左钧直,求见将军!”她举起令牌,见到旁边兵部侍郎几个也都奔了过来。 这口令是入营时叶轻侍卫所秘授,据说是主帅周星——军中人称“星爷”者临走时所定。据说周星与罗晋乃是同乡,一齐投军,交情极好。这口令借了罗晋大将军生前的诨号,是对罗晋的怀念和敬仰。左钧直在兵部已经有了些时日,从郢京一路沿着军驿过来,和军士们打交道虽还不算太多,但已经分明感觉到穿云箭罗晋已然成为士兵们心目中的一种信仰、一个符号。 第 7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5 章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民出身,或许是因为他的英年早逝,更或许是因为他不受禄爵孤守南疆,他较归隐的靖海王和晏江侯更具悲剧英雄和草莽豪侠的色彩,亦更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前方战事有变,周帅五万大军有危,叶帅已经率兵救援。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在营帐中暂作休息!” 几人俱是心中咯噔一声,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战事有变?! 大军有危?! 唯一能做的只是等。 前线的消息一个一个地传了回来。 众人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是夜寅时,北齐大军罔顾和谈之约,兵分四路,前后包抄,突袭天军驻地。 天军奋起抵抗,这时四面火箭如蝗,铺天盖地,天军五万大军,顿成一片火海。 火箭之威力,本不该有这么大。 问题却出在五万大军所穿的棉服军袄上。 左钧直亲眼看到一名侍卫脱□上军衣,凑近火炭。尚未触及,只见荧荧火苗“蓬”的一声骤然突起,瞬间张作大片烈焰扑腾而上,惊得那侍卫赶紧放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件厚重军衣已成灰烬。 太可怕。 这若是穿在人的身上,根本不及脱下,整个人已被烈火吞噬殆尽! 兵部侍郎抽出一根棉丝细细看过,又用指甲轻一刮,面色剧变:“这棉是浸过蜡的!” 一旁的左钧直早已面容灰败,心中惨淡至极。 她终于是懂了! 是刘徽! 是刘徽! 是刘徽! 繁楼中,他对兵部曲意逢迎! 北境边路,他向库部捐赠百万银钱的冬衣! 何其慷慨、何其豪爽! 她曾对他此举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她终于是懂了。 可她懂得太晚了。 五万将士的性命。 五万将士的冤魂! 北边,铁狮子口的方向,隐隐可见天边红光隐隐,黑烟滚滚。隔着数百里,似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些火焰中军士凄厉而绝望的叫喊。 所有人都面向北方,僵硬得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所有人都似乎喘不过气来。 冰冷寒风如夜鬼嚎叫,孤魂怨灵一般飞窜,森森然彻骨彻心。 这一夜,多少翘首北望的女子失去了良人。 这一夜,多少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这一夜,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失去了儿子。 心在煎,在熬。 左钧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和谈,果然是北齐人的一个阴谋。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第一次来到战场上,所面对的就是如此惨烈的一场战争。 她来了这里才知道,当初夏侯乙被撤下,山海关临时换了守将,便是因为在韩奉府上搜出了夏侯乙通敌的密信。 她现在已经深信不疑,那密信,定是刘徽伪造的。 只有刘徽与韩奉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韩奉事败,刘徽抽身,顺便将北齐人人忌惮的山海关守将夏侯乙拖下水。 这一招委实再狠不过。 山海关实在太重要。无论夏侯乙是否通敌,无论这信是真是假,既然出了这种事,朝廷便难免不对夏侯乙心怀芥蒂。 所以只能选择换将。 换下夏侯乙,便相当于自毁长城。 只是幸亏叶轻能力不凡,斡旋于新老将士和势力之间,虽然打得艰苦,却咬着牙关生生守住了北境防线,未让北齐和女真占到半点便宜。 只是天晓得,他这几年过得何其不容易。 第 7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6 章 天渐渐大亮。开始有士兵撤回。伤者也一个个地抬了回来。 都是怎样的一副惨状啊! 一地的担架伤兵,仿佛一块块漆黑的焦炭!晶莹的液体不断从那些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躯体上渗出来。一声声微弱呻/吟和哭泣令人浑身发颤。左钧直看了几具身躯,终于再也看不下去。好几个官员直接奔到一边剧烈呕吐了起来。 人来人往,军医如梭。窜入鼻中的俱是焦糊恶臭,听在耳中的都是咒骂喊叫。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周星战死,叶轻重伤。 蝼蚁一般聚集的兵士忽然骚动起来,如潮水一般分开两边。左钧直翘首而望,但见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奋蹄扬鬃,白得刺目的日光下狂暴驰来!马上一人亦是浑身衣衫褴褛,脸上烟黑如炭,只余一双凛冽如霜的眼睛,利得像刀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这人身上还背着一人,奄奄一息,竟是只余一臂! “叶帅!” “少将军!” 左钧直细细分辨,这才看出来那人所负之人,竟是叶轻! 那人翻身下马,背着叶轻冲入帐中,一开嗓,嘶哑嘲哳,显然是被浓烟呛坏了嗓子! “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放我的血、挖我的心去换,也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左钧直在帐外,闻得旁边有人轻声道:“京中来和谈的使臣……” “和谈!和谈个屁!五万兄弟都死了!五万!谁在和老子提和谈,老子先劈了他!” 声带咆哮,暴怒如雷。 “兵部侍郎大人……” “让他们给老子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左钧直心中一凛,敢在帅帐中大放厥词,对二品侍郎如此不恭,这人定是括羽无疑了。传言他与叶轻亲如兄弟,如今叶轻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五万同袍兄弟一夜之间葬身火海,他恐怕是被仇恨冲昏了头了。 这时,营门外一声传报:“北齐使臣前来求见!” 好大的胆子!好嚣张的气焰! 但只要细细一想,便知北齐人有这个资本。虽是北齐人毁了约定,但眼下天军折损兵力五万有余,两名主帅一名身亡,一名重伤,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北齐人只要此时仍要求和谈,天军不得不从。而北齐女真联军即便是调集主力打来,天军要靠余下十数万人守住铁岭一带,亦必又是一场苦战,未必能胜。 眼下的主动权,竟是握在了北齐人手里。 左钧直同兵部侍郎一同迎至营门口,但见一名身着貂皮大氅的北齐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黄卷,趾高气扬。 那傲慢表情,仿佛是说:阴了你们一道,你们又能奈我何!来求我吧!求我与你们和谈! 要用一个“贱”字形容,丝毫不为过 满营兵士,俱持兵戈,赤目相向,激愤无比。然而无有军令,仍是无人妄动。叶轻、周星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兵部侍郎拱手,以使臣之礼相待。方要说话,但觉身后狂风袭来,一柄寒光闪闪的长戟闪电般将那北齐使臣当胸搠穿,只余赤红如血的缨子在外面飘扬。 那使臣双目圆瞪,似是不敢相信。肥壮身躯已经从马上被挑了起来,挂在戟首高高扬在空中。 刹那间生变,众人皆没反应过来,只见黑马马尾飞扬,括羽搠着那使臣的尸体,直直奔向营门外的铁旗杆。三两下将碗口粗的麻绳缚在尸首身上,猛力一拉,那尸体便如委顿的皮袋,飞快被升上了数丈高的杆顶。貂皮在白日之下烁着银灰色的光芒,鲜血滴滴落地,渗入尘土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的寂静之后,军营中忽然迸发出一声巨吼:“杀!” 这一声“杀”,像火药库中被丢进了一枚爆竹,点燃的是冲天的怒火、刻骨的仇恨! “杀!” “杀!” “杀!” 如海潮汹涌、如风吼雷啸、如山崩地裂、如万马奔腾! 左钧直赫然发现,那括羽根本无需豪言壮语,根本无需鲜花铠甲,根本无需剑气如虹。 他只是手提长戟,冷冷地坐在马上。 只是那样冷冷地坐着。 身躯挺拔如箭,气势岿如山岳,身边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双目戾如虎狼。 无人能不为之所动。 无人能不心生决绝之意。 无人不愿随他出生入死。 无人能不向他臣服。 这分明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他长臂一扬,两枚闪亮虎符现于手中:“叶帅已将兵符交付于我。诸位信我括羽否!” 这根本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数万将士爆发出同一声雷鸣般的吼叫:“信!” “换衣!备战!” 其疾如风。 待左钧直回过神来,数万将士已经各自归队备战,括羽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左钧直猛一激灵,这是要违背圣谕么! 第 7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7 章 数万将士性命,怎可儿戏! 她四处去找括羽。她觉得,纵然他再霸道,自己也必须尽此一责,最后劝他一劝。 军士告知她括羽去了后山。&lt; br&gt;  她艰难绕过去,却见后山山石耸峙,有一个硕大狭长的冰湖,冰湖对岸,是一片苍郁的针叶林。 林旁岸边,黑骏低头啃着干草,却不见括羽。 再看那冰湖,竟是被打开了巨大一个窟窿,浮冰块块,水色深寒! 莫非那括羽在这湖中! 她费力自高大乱石之间绕近湖边,却半天不见水中有什么动静。 她想起行人那如曾讲过,东北气候严寒,河水结冰。若是有人不慎落入冰窟,不出片刻,必死无疑。 这括羽莫不是已经死在冰湖里! 她行至湖边,正要喊上一声,却见对面树林中奔出一个灰衣人来。不知是何许人,她下意识地躲到了一块大石的后面。 透过凌乱的枯枝乱草,她看见那人奔到岸边,弯腰低头看向冰窟,似乎同她一样,在诧异括羽怎么还不出水。 霍然一声水响! 左钧直被吓得浑身一震,捂住了心口。但见闪着冷光的锋利戟尖将那灰衣人抵得直直后退,括羽长发披散,踏着水一步步逼向岸边。 日光烈如浓浆,却无一丝暖意。 那括羽全身赤/裸,仅腰下用之前的破烂衣衫胡乱系上。微黑的肌肤上滚着粒粒水珠,龙鳞一般泛着银光。高大修长,猿臂蜂腰,并非北地汉子那种肌肉虬结的壮硕,而是劲瘦结实,紧绷匀称的肌骨都积蕴着剽悍的力量。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那灰衣人受惊的表情来看,显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 从来没听说过谁下水洗澡,还随身带着兵器。 这括羽绝非善茬。 他腿上还缠着绷带,臂上胁下,几道新伤被冰水激作青白的一片,渗着细细的血痕。肩上有一道细长伤疤,倒像是被剑之类的刺穿过。 都说这人打仗从来都是不怕死的打法,也难怪一身是伤。 “我看你是个女人,战场上饶你不死。你却三番两次跟踪我,是何用意?!”嗓子仍是沙哑,似沉铁过砾。 细细一看,那灰衣人眉眼清丽,果然是个女子。 左钧直心想,这括羽还真是个祸害,惹得鸾郡主千里追情郎不说,这难道桃花还开到北齐女真去了? 那女子却无畏道:“少将军可是崇光十一年七月在西关被罗晋捡到的?身上可有一枚红木小箭?” 括羽手上又用力几分,左钧直看到那女子的喉心淌下血来。“关你这齐贼何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说我便动手了!” 那女子锐利目光直视括羽,道:“杀了我,你怕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了!” 括羽微怔,女子飞快一指:“那边有人!”一个起纵,没入深林。 括羽并未去追。那女子没骗他,丛林小径上,确实急急跑过一个人来。 虽是男装,仍不掩其国色天香。 左钧直暗暗腹诽。感情她这不是劝和来了,而是来数桃花儿的。 “你还好吧?又受伤了?这么冷的天,你还跳下冰水去洗澡?!你……” 括羽不行礼也不答话,径直走去黑骏旁边,将长戟插入土中,探手去鞍囊里拿衣服,刚扯了半件,被鸾郡主伸手按住:“喂!我问你话,你竟敢不回!” 括羽瞥了她一眼,道:“郡主有什么话,待为臣的穿了衣服再说。” 鸾郡主是个任性的主儿,拔河似的抓住他那件衣服,赌气道:“不行!先回话!” 括羽不吭气了,放了衣服,索性也不打算穿了,从鞍囊中摸出一瓶金创药出来自顾自地擦起伤来。 左钧直暗笑,这鸾郡主还真是个小孩儿脾气。 但凡任性的小孩子,对一些东西的欲望并不在于真心喜爱,而在于有没有人和她抢。 譬如这件衣服。 括羽倘是真同她去夺,她定是宁可扯碎了也不会给他。 但是括羽一旦不打算要了,她马上弃如敝履,转身去抢他的金创药。 好似括羽拿着的东西都是宝贝。 她抢到了药,便要给他搽伤。左钧直脸皮一红,正犹豫是不是应该非礼勿视,却见括羽后退了两步,没让鸾郡主的手指沾身。 唔,这小子还挺有节操。 鸾郡主拿着金创药,俏容含怒,正待骂时,目光落到了他赤/裸的脖子上。 “你的红豆子呢?” 括羽仰起头来,仿佛旁边的几棵大树上有什么好研究研究的东西。 “你把它给谁了?!我当初找你要,你还不给!你说是从南越带来的唯一一样东西。现在去哪里了?” “丢了。” “我才不信!”鸾郡主跺着小蛮靴,又气又急,泪珠儿已经开始在眼眶中滚动,“我知道,那就是相思豆!你们南越都是拿它定情的!你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了!你说啊!你说啊!” 第 7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8 章 居然又扯到定情信物这种俗气玩意儿了……左钧直现在真是哭笑不得。所谓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括羽杀人不眨眼,一身王霸之气,现在却被一个小姑娘这般纠缠,偏生人家身份高贵,骂不得也打不得。若非眼下军情紧急,她倒真该端杯清茶,坐下来好好来欣赏这比戏本子还精彩的一幕。 括羽却远比她想象的要淡定。静静看着鸾郡主哭闹了一会儿,见声势渐渐弱了,忽然伸指在她肩上一点—— 传说中的点穴法? “括羽你这个王渊阁中哭泣、总是笑嘻嘻同她撒娇耍赖的常胜? 这括羽冷漠无情,怎会是笑若春日暖阳、和长生可劲儿闹腾的常胜? 这括羽是大将罗晋的养子、皇帝心仪的郡马,身份高贵不凡,怎会是与乡野孩子无异、最爱吃她做的粗面麦饭家常菜的常胜? …… 她怎么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更何况常胜亲口说过,他不是括羽。常胜绝不会骗她的。 括羽牵了黑骏,翻身上马。鸾郡主突然尖声叫道:“括羽!我到底有什么不好!” 括羽握着马缰的手顿了顿,仍未回头,道:“郡主很好。不过括羽是天地间无根飘蓬,配不上郡主金枝玉叶。今日拔营,我保护不了郡主了。请郡主随七哥和兵部使臣回京,千万保重。” 左钧直只觉这括羽对鸾郡主当真狠心。来回句句话语疏离,最后这句总算是句人话,却是话别。 鸾郡主低低哭了声,林玖忽然道:“括羽,我留下来。” 括羽怔了下,道:“二哥断了一臂,我尚不知如何向小钟姐和叶老将军交代。你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怎可冒险?这种事情,还是我这种——这种无牵无挂不知姓甚名谁的人做才好。”说罢,狠加一鞭,绝尘而去。 左钧直只觉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涩然,似有万千惘然无从念起。心中牵起阵阵涟漪,喟然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向星爷致个敬…… ☆、伴君如虎 左钧直从后山冰湖回到营地,不由得大吃一惊。 短短一转身功夫,万余营帐消失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白草山梁。 括羽在湖边说“拔营”,竟是说拔就拔!十数万大军,宛如一体,肃然沉默,雷厉风行。 可怜的二品朝官兵部侍郎大人带着三五名小兵,靠在几驾马车边上,就着马背奋笔疾书。 见着左钧直过来,苦笑道:“走罢……唉……伤兵都退回了开原城,括羽和几名大将带着剩余的十一万主力军不知道去了哪里。咱只能硬着头皮回去面圣了。” 这一次出使可谓是无功而返。唯一的收获便是将鸾郡主带了回去,还是在括羽的帮助之下。 上报皇上的信件被加急发回了京城。兵部侍郎一路满心忐忑,皇帝的回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钦点括羽代叶轻履职。另增调京军十万,全权授予括羽统领。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这是把宝全数押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 第 7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79 章 就算他是罗晋的养子。 就算他生在龙川战火中、长在罗晋帅帐里,从小读的是兵书、玩的是阵法、练的是马战步战。 就算他悍猛无匹、箭法无双、杀敌无数。 那又如何? 毕竟还未成年。虽然女帝旧日主将要么退隐、要么年迈身死,可是还有那么多故部和新将,哪一个吃的盐不比括羽吃的饭还多?哪里轮得到他! 朝中争议纷纭,上书力抗者无数,皇帝却一概铁腕压下。然后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这些持异议者哑口无言。 左钧直一行离去不久,北齐军便大举扑来。显而易见括羽杀北齐使者的时候便料到了这一后果,撤离伤员、拔营转移何其快也!北齐军扑了一空,觅得天军转移的车辙,猛追而去。 然而这恰是括羽的圈套。 他将北齐使者高高挂于旗杆之上,既是要向军士表明死战到底的决心,亦是要挑拨起齐人的愤怒。 当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北齐军顺着车辙追进一片山谷,才突然反应过来大事不妙。 一抬头时,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俱是天军。 那一刹静寂得可怕。仿佛冷冷盯着猎物的群狼,没有叫嚣,没有口号。所有人的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所有人眼中都是同一个信念。 杀。 报应来得尤其快。 无名山谷一战,歼灭齐军三万余人,山口堵死,无有一人逃出生天。天军伤两千余,无有亡者。 一战既捷,不动声色,衔枚疾行,连夜扑往敌军营地。 营帐中,女真、北齐人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欢庆胜利。当那些杀红了眼睛的天军蓦然出现在眼前时,只以为见了鬼,都忘了自己的刀剑放在何处。 大胜。 后来有人,大约是史官,问起北伐老兵那一战时候的想法。 “其实当时已经被冻得没有了想法。只想抢一件衣服穿。” 所谓哀兵必胜。所谓仇恨聚集人心。所谓无畏者无敌。 此后,天军一改此前大规模骑兵冲击的套路,分兵数路,和最喜欢打游击战的女真军玩起了流动战术。 括羽以生动的事实告诉了女真人和北齐人,打游击,你们还真打不过老子这个南越蛮子。 这期间,一身匪气的括羽带着五千精兵,神出鬼没,极尽放火打劫之能事,成功地解决了天军的穿衣吃饭问题。 什么?你说什么? 君子之战? 老子不懂! 朝中,皇帝下令,举国服丧三日,悼念五万大军英灵。皇帝亲戴孝衣,率文武百官祭奠周星。 与此同时,军需官一应俱换,改由韦小钟和莫飞飞一内一外,亲自督办军需后勤。 左钧直回程路上,朝中边关邸报雪片般飞来。她一次次地回想这一事的来龙去脉,竟然,从头至尾,括羽都是对的。而且,只有他一人始终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 后来,朝廷求和,他妥协。五万大军葬身火海,天军大伤元气。 他仍然坚持之前的判断。 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 他是对的。 或许这件事上,皇帝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点括羽为将时,宾服四夷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如果说突破换将之后的磨合期、防守东北边关,沉稳大气的叶轻是最好的人选。 那么踏平关外、收复东北,敢问这天下,除了铁血峥嵘的括羽,还能有谁更适合? 左钧直甫入郢京城门,便被数名翊卫拦住,不分青红皂白塞进一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惶恐之中被告知:小太子发疟子了。 发了好几日,现下全靠云中君的真气护住心脉。饶是女帝、皇帝睥睨天下,现在竟也是束手无策。太医院的人整日里心惊胆寒,谁都知道小太子一口气没了,他们的脑袋也要落地了。 同行的内侍看着她的目光混杂着不解、不屑和同情。病急乱投医,找你这样一个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兵部员外郎,又能有何用?太子喜欢你?现在可好,怕是要给太子陪葬了吧? 小腹凸起的皇后沈慈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快要睁不开,却不许进明德寝殿的门。只因她有孕在身,绝不可被传染。 左钧直低着头,一路穿过无数道诧异目光,被引入了明德的寝殿。隐约扫到殿外有许多官员、道士、和尚、方士……看来明德真是病得重了。照皇帝和女帝平日的性子,绝不会随意接近这些异人。 殿中跪着十多名太医,床边坐着明严。 明严一见她进来,嗖地起身,“左钧直,你的马是慢死的吗?!” 左钧直脸皮抖了一抖,知道此时跟这个急火攻心的皇帝没有半句话好说。行了礼,便走到明德的床边。 小脸发红,呼吸急促,谵妄不止,小小身子一搐一搐的,仿佛随时要惊厥过去。 左钧直握住明德发烫的小手,心中忽生痛意。虽然只见过一面,她却是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聪明顽皮的小太子。 第 7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0 章 她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俯□,在他耳边轻轻唤道:“明明德……” 小太子微掀了眼皮,似是明光一闪,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她却辨得出他唤了她一声“姐姐”。 骤然心酸。 “敢问太医,给小殿下用了什么药?” 明严冷眼扫过去,一名太医战战兢兢答道:“治疟疾寒热,皆是用青蒿。” “现在要救小太子,可还有别的法子?” 明严咬牙道:“若有别的法子,岂还会叫你来!” 左钧直深吸了口气,道:“臣曾听西洋传教士说过,疟疾在西洋亦曾盛行,曾有人食用一种名叫金鸡纳树的树皮,竟治好了这种顽疾。后来磨做药粉,唤为金鸡纳霜。西洋传教士四方传教,随身携带应急。马西泰曾给过臣一些金鸡纳霜,不知皇上敢不敢让小殿下服用。” 明严问那太医道:“你可曾听说过?!” 太医直摇头:“不曾!皇上,西洋人的药,岂可乱用!臣看那些传教士神神道道,但言上帝,哪里懂得什么岐黄之术!”其他太医亦纷纷附和。 明严暴怒道:“西洋人的药不能吃!你们的药又吃不好!朕的儿子命在旦夕,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那群太医跪伏在地,唯唯诺诺,不敢多出一言。 明严气得踢翻一张桌子,转身来问左钧直:“这金鸡纳霜,你可吃过?” 左钧直道:“不瞒皇上,金鸡纳霜一般人吃了会中毒,过则身亡。” “你拿太子的性命儿戏?!” 左钧直一叩到底:“臣不敢。但臣信这药的效用。” 她心中狂跳,却说得笃定。她已经读过了许多西洋医书,心中多少有些底。既是百无一策,她便豁出去了。 明严躁动不安地在殿中走了许久,终于是站定在左钧直身前,狠声道:“太子若是不得救,朕要你陪葬!” 左钧直俯首不语,忽然被明严一把拽了起来,凤眸隐澜,压着嗓子切齿道:“陪葬还便宜了你,朕要你赔朕十个儿子!” 太医们俱不知何意,却见左钧直脸色登时煞白。 后面几日,左钧直衣不解带,寸步不离明德左右。她询过了马西泰,那药亦被太医拿去在其他疟疾病人身上试用,均得好转。然而明德毕竟是两三岁的小孩,不比大人耐受。左钧直将常人剂量减去大半,一丁点一丁点地喂服,日夜不眠地观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功夫不负有心人。明德终是好转了起来。当太医把过脉,告知明严太子已经转危为安时,左钧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黑栽倒在地。 这一次死里逃生,明德仍是虚弱,却变得极其依恋她。她稍离开他身边,哪怕只是去方便一下,明德便开始哭闹不止。无奈之下,左钧直只得继续留在明德殿中,再贴身照料他几日。 冬日天亮得晚。明德病中有些怕黑,房中四面均燃着明灯,床头悬着柔和明珠。殿中温暖如春。 明德小小身躯蜷在左钧直怀中,呼吸均匀,乖巧可爱,一只手贴着左钧直的脖颈,一只手紧紧攥着她雪白里衣的襟口,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左钧直一只胳膊露在外面,露出半截纤瘦玲珑的小臂和手腕。细长手指抚在明德背上,似是拍着拍着他便睡着了。睡梦中舒展开来的眉眼清润悠远,淡色双唇如异花初胎。青丝漫过脂背,削肩一抹香雪,润泽如水色最饱满的撞色美玉。 大约谁也不会想到,平日里那一身端肃官袍之后,那看似平凡无奇的容貌之下,春光乍泄处,竟是凡世难得一见的风流蕴藉。 他执了明珠,缓缓照到近处。温润流光如水如雾,柔柔泻落明黄床铺上二人一身。 她素净容颜上是少女所特有的清澈纯洁,抱着他的儿子,却又隐透着母性的祥和。然而再多看得几眼,分明又能从那眼角眉梢中,看出些许令人心驰神荡的媚艳来。 这等冰火不相容的东西,怎会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 不,他没有看错。七年之前,他便已经感觉到了。 左钧直半梦半醒间,只觉得眼前亮得有些难受,又有逼人的气势压上身来。吃力地睁开眼,便见明晃晃的一片,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九龙团补子正对眼前。 一惊坐起,明德的爪子却还挂在胸前衣襟上,松落里衣险些被拉了下来。她慌忙剥开明德的手,拢了衣衫跪倒在床榻上。眼角瞟了一眼窗外,仍是蒙蒙未晓。 明严穿成这样,当是要去早朝的。早朝之前,怎么又心血来潮地来看他儿子?明德终于开始活蹦乱跳了,她难得解了衣服和头发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他便这样一声不响地闯了进来,像是自己家似的……算了,这就是他的家。 静了半晌,也不见明严有何话语,她小心伸手去摸她的官服,试探道:“陛下,小殿下既是已经好转,臣是不是可以……” “想走?”明严眉头一凛,“先问问朕的儿子让不让。” 左钧直心中有些悲凉。怎么……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好歹是个读书人,好歹是个有品有秩的朝官,现在怎么就沦为一个小娃娃的保姆了呢? 正悒悒间,听见明严问道:“左钧直,你多大了?” 她小心翼翼道:“禀皇上,微臣过了年,就十九了。” “十九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语,顿了顿,指着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白罗青单道:“穿这个。” 何时来的一套女装? 上衣下裙,十幅潇湘水。璎珞玉玦,明琅寸光。 她不傻。 这等制式,分明就是宫裙。能穿之人,不是皇亲,便是妃嫔。 这一穿上,再也别想脱下来。 她万分不解。 明严为何要这么做? 无论他是存了什么心,她都绝不可能答应的。 飞快爬下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硌得她只着了菲薄裤子的膝盖生疼。 第 8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1 章 “臣以六部朝臣之身,服此裙装,于礼不合,有违朝纲。” 明严掬起她一绺青丝挽在手指上,不无讽刺道:“一个女人,竟敢自称六部朝臣,妄谈礼制朝纲?” 左钧直僵持着,纹丝不动。 “左钧直,你身上穿的是官服,还是宫裙,都是朕一句话的事。朕想给你剥了就剥了,想让你穿上就穿上。懂么?” 左钧直身子微颤,仍是硬硬道:“臣不穿。” “你要抗旨?” 左钧直倔强仰起头来,苍白着脸色道:“臣虽食君禄,气节不可移。” “好个刚直不移的左钧直!”明严自幼说一不二,何曾被这般抵抗过,怒极而笑,“你在东瀛折腾的那一次朕已经领教过了,你以为朕还会由着你想死就死!”说着长臂一捞,将左钧直丢上搁着宫裙的矮桌,一把扯落了她腰上衣带。 左钧直急中生智,落上矮桌时伸臂将桌上一套汝瓷茶壶茶杯尽数扫落地下。 叮里哐哧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之声。床上的明德终于被惊醒,揉揉眼睛,惊恐看见左钧直衣衫不整被明严按在桌子上,顿时大哭起来,慌慌忙忙跑过去抱住明严的腿往后拖:“父皇父皇!不要欺负姐姐!” 小明德哭得撕心裂肺,明严皱着眉,一松手之际,左钧直立即滚下桌来,跪在地上将明德抱在身前,轻言抚慰道:“小殿下别哭,皇上不是在欺负臣,皇上是觉得臣没有照顾好小殿下,要教训一下臣。” 明德搂住她脖子,抹了把眼泪怯生生望向明严,道:“父皇,姐姐把儿臣照顾得很好,不用打她屁股!” 不愿再多看明严一眼,左钧直温声哄道:“小殿下最乖了,皇上要去上朝了,和皇上跪安后我们再去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明德乖乖嗯了一声,有模有样地向明严行了礼,巴着左钧直回了床上。 竟然就这样被下了逐客令。明严冷冷盯了左钧直一眼,推门而出。 谁也没有注意到,明严推门的那一刹,宫廊柱后,丽裾一闪而隐。 左钧直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床顶。 她想不通。方才那是梦是真?如果 说之前入朝为官,是明严觉得她译字之才可为他所用。那么方才强迫她着宫裙,却是何意?她有几分颜色,她自己是知道的。倘是她够美,也不至于长到了快双十年华,仍是嫁不出去。刘徽尸骨难觅,常胜下落不明。她心中空空荡荡,不知何处可栖。 大户人家向来有让女妾抚养子女的传统,难不成明严是想用这个方法把她留在宫中养明德? 她低头看了看趴在她胳膊上的小毛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明明德,我真是要被你害惨了。” 小毛头竟没有睡着,一抬头,一双精神的小凤眼熠熠发光,看得左钧直又哀叹了一声,姐还想睡的啊…… “姐姐不怕!等括羽叔叔回来,我找他学功夫,保护你不被父皇欺负!” 左钧直哭笑不得,点了一下他圆圆的小脑瓜:“等你的括羽叔叔回来,我早被你父皇抓走了!” 小毛头扑腾两下,肥肥的脚丫子踩着她的腿爬到她胸前,和她面对着面认认真真道:“不会的!括羽叔叔很快就会回来。” 左钧直摸摸他软呼呼的小屁股,打了个呵欠,顺口问道:“为什么?” 小毛头最好为人师,得意道:“因为父皇说他是常胜将军!从来不会打败仗,和他名字一样!” 左钧直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噌棱棱打了个激灵,方才的那一点睡意刹那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猛地一下靠着枕头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小毛头被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唬得一愣一愣的,左钧直抓着他两只小小的肩膀,瞪圆了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和他名字一样?” 小毛头嗷嗷叫了一声,伸爪子拨开她的手,含泪道:“姐姐你抓得我好疼!” 左钧直心急如焚,却也知欲速则不达,忙抱了他又是亲又是拍地哄了一会儿,才强忍着心中慌乱问道:“为什么说和他的名字一样?” 小毛头扳着指头道:“因为括羽叔叔有两个名字呀!”又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悄悄地告诉姐姐,别人都不知道的哦!括羽叔叔还有个小名叫常胜!姑姑说只有她和父皇能叫,其他人都不许叫的!” 作者有话要说:算了~~~俺还是不为据说已经渣掉了的明严说话了…… ☆、远赴西域 那一瞬,左钧直脑子中一片空白。 但她到底早已不是此前单纯的少女。 怔忡了一会儿,她神色如常,使劲浑身解数硬是把明德哄得又睡了。换了衣裳,趁着明严尚未下朝,冲出了宫城,一路狂奔回家,脚步在房门口戛然而止。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探手将门楣上挂着的那支朱红穗子取了下来。 之前都没有仔细看过那枚殷红的珠子,这时候放在手心,才发现根本不是一颗珠子。 并非浑圆,穿着线的地方,是细小的柄口。 一颗南越的海红豆。 心口抽搐不止,她不知是该笑,该哭,该喜,还是该悲。 掐着那红豆穗子,她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地上。 她向来自认是个聪明人,可在常胜这一事上至始至终都是糊涂蛋。 七年前,若非刚进侍读班的括羽,谁会大半夜里拿了个冷僻至极刁钻至极的文题在文渊阁寻找出处?她当时将那题解了,只顾着得意,却没想过那题除了翰林院那几个顶尖儿顶尖儿的大学士,怕是没什么其他的人出得出来。被这样的题刁难的人,又岂会是一般人?她只以为常胜这个“小太监”“小翊卫”是在给他主子代劳,却没有想过他正是那本尊。 他若不是括羽,哪能那么受皇帝和女帝宠爱?哪里能皇宫大内、六部衙门、内库秘庄任他来去?他的玄络牙牌上,九叠篆文写着一个“羽”字。她只当是翊卫的那一个“羽”,却不知他已经把真实身份亮给她了。 那就是括羽的羽啊!能将自己的名刻在宫禁牙牌上的,放眼整个皇城,能有几人! …… 她又想起常胜离去之前的那一夜。 皇家射御,为鸾郡主选郡马。兵部同僚说,括羽魂不守舍,随时想要离开猎场。离奇落马、险些中箭,未必不是有人要害他。他当是知晓的,却只是假装骑术不精,退出了郡马之争。由此激怒鸾郡主,被逐出宫。 第 8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2 章 当夜他便来兵部寻了她。他恳求她不要嫁给刘徽。他说,他只有一夜的时间。 她忽然想起来,刘徽让她嫁他一事,她并不曾向任何人说起过,哪怕是翛翛和爹爹。 可是当时常胜,呵,该是括羽了,怎会知道这件事? 后来她去找刘徽,刘徽莫名说道:“……他果然肯为了你……是真心……很好!很好!” 只能是刘徽不知用什么手段,让括羽在射御之前知晓了此事。 以括羽的傲气,即便是鸾郡主没有让他走,她执意嫁给刘徽,他也会远远离开的吧。 括羽走后,刘徽咸池行刺。 再往前一些,直沽城中,刘徽和括羽直接交手,彼此应该互知了身份。 可是皇帝直到咸池刺杀之后才开始调查刘徽,莫非括羽并未泄露刘徽的秘密? 然而刘徽却利用了括羽作为常胜对自己的感情,迫使他主动离开,不再卫护皇帝左右。 刘徽曾说她:看得清楚这天下大势,看得清楚这人间世情,却看不清身边的人。 她到底是没有看清楚刘徽。更没有看清楚括羽。 刘徽,或许从来不曾真正爱过自己。 他和她之间,终究是横亘了内库工匠的生死、天军五万儿郎的性命、朱刘两族与明氏的血仇。 死者长已矣。只是她这一生,再也忘不了他。 而括羽呢? 七年相识、五年相伴。点点滴滴,他对自己的情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 便是她彼时喜欢刘徽,他为了她开心,竟指引她去与刘徽相见。 便是自己拒绝再见他,他还是会亲赴南越戡乱,免去她南行之险。 便是自己告诉他嫁刘徽之心意已决,他仍在她房门前孤守一夜,求她回心转意。 …… 可她自始至终只会逃避,何曾对他好过? 待他离去,她方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可是—— 已经晚了。 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常胜了。 在铁岭,她与他不过相隔一个冰湖之远。她看到了他的背影,本已觉得和常胜相似,可她自己心底里不愿去相信。 只因为常胜是她可以接近的,而括羽不是。 那一句话常胜是真真正正地骗了她。又何尝不是被她所逼? 她此刻关照内心,才觉得自己狭隘无比,而这一层心障,竟是无法突破。 她爹爹是左相之子,妈妈是乌斯藏公主、高昌王后,而这些带着炫目光环的名号和身份之下,却是永远无法抹杀的“放逐”二字。 这两个字随她出生、伴她成长,是笼罩在她心头上永远的阴霾。 童年时的锦衣玉食、万人朝拜那一瞬间的荣耀、安安稳稳没有颠沛流离的生活、妈妈的宠爱和关怀、爹爹完好无损的手足……一切的一切都好似流沙,在她手中出现过,然而转眼间,又从指缝滑落。 没有什么是她留得住的,没有什么是她值得起的。 爹爹初入仕时,她傻傻地仰慕上了那位潇洒倜傥的状元郎,常常去翰林院偷看他。后来,她眼睁睁看着他风光迎娶了大伯的女儿。 她其实真的什么都不是,连左府的一个庶女都不如。 括羽于她太高高在上了。她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正如她自己说的:括羽这样人就是为天家公主而生的,旁的女子若是动了心,岂不误了终身? 她甚至不如他长得漂亮,年纪也比他大。他究竟是凭什么喜欢她?他喜欢她,又能喜欢多久? 痴痴呆呆的,也不知坐了多久,地上的影子起初被东升旭日拉得很长,又渐渐缩短,直至足边。 虚掩的院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雍雅的女子声音响起来: “左钧直,你丢了家门钥匙了?” 左钧直扑扑膝上的灰站起来时,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同自己说话的人竟是女帝?通向隔壁爹爹和翛翛院子的门开着,女帝果如她自己所言,去找她爹爹长谈去了。 双腿发麻,院角的狗洞冒出一个白毛黑脸儿的狗头,然后便见长生整个儿地钻了进来。 这狗洞是在它小时候给它开的,没想到它后来长到巨大还能进入自如,真是天生缩骨功。 长生摇拨浪鼓似的甩了甩长毛上的灰土,又是一身雪光似的银白,奔到她身边叼着她的衣服向大门方向拉。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长生呜呜叫了两声,将她带出了院门。 门外停着一辆乌幔马车,外表并不见张扬。那赶车人的容貌却甚是清奇不凡,双目微闭抱臂养神。日光反照,左钧直一眼瞅见他白色棉袍衣角底下以银线绣着的霁色云纹和日月辉光,才确信女帝是真的来了。而且还不止是女帝,这车驾中,恐怕还坐着云中君。 舂米胡同的巷子本来就窄,这时似乎愈发地窄了起来。 不过长生才不管什么天皇地君,仍是衔着她的衣服向南疾行。 行得五六个胡同,到了一个贫民聚居之所。房屋低矮破败,烂泥荒草杂布,碎乱器物俯拾皆是。 第 8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3 章 左钧直正不知长生为何要带她来此,却见一群野狗凶光毕露地围了过来。她有些害怕,长生低低吼叫一声,带着她径直绕进了一个倒塌房子的后面。那些野狗紧紧随着,却无一只敢接近。 几块破板撑起来的逼仄空间之下,左钧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子龙。 成年后的子龙她见过。高大威武、凶狠好斗,京城之中,绝无敌手。相比之下,长生真是温顺得紧。 她有时候也会看着蹲在大门口的长生觉得过意不去,总觉得英雄气短。 作为天生的斗犬,子龙俯瞰群雄,荣光万丈。 而长生却乖乖地给她守门,在狭小院子里遛弯儿、给花花草草菜菜果果施肥。 如果长生会说话,她很想问它:你后悔这一生不能和子龙比肩,像一个英雄一样去战斗吗?你后悔这咫尺天地、安逸人生,束缚了你的能力吗? 不过长生只是回头看她,吐出舌头哈哈两声,眯起眼睛像是在朝她笑。 刘徽咸池行刺之后,子龙便失去了踪迹。 现在的子龙已经瘦得不成形状,两腿折断,伤处腐烂生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毛。若非那庞大的骨架和结成一绺一绺的黑色长毛,她定是认不出来。 子龙身后侧卧着一只同样干瘦的大狗,干瘪的乳/房早已经没有了奶水,几只小狗挤在那里,却都已经死了,只剩一只小黑狗还在顽强地刨动吮吸。 长生呜呜地叫起来,眼中似有泪水,走到子龙身前轻轻地舔它。 左钧直看见子龙睁开眼,那目光如同迟暮的英雄。它看见左钧直,费力地用两条前腿支起身子,侧头去看向那只小黑狗,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左钧直明了了它的意思,撕下一大块袍子,包着那小黑狗抱了起来。 子龙两条前腿并作一处,使尽全身力气向左钧直作了个揖,颓然倒下,眼皮阖上,再未睁开。那母狗爬过来哀吠了两声,忽然摆头狠力撞上身边的木柱。本就半坍了的窝棚“轰”地一声彻底倒塌,左钧直连连后退,看着厚厚的灰土木屑将子龙和那只母狗掩埋了起来。 狗犹如此,人何以堪? 弘启五年末,在左钧直出使关外时,西域边疆撒马畏兀儿、哈密、吐鲁番一带爆发内乱,部落混战,天朝原来设立的安定、阿端、曲先三大卫所被废,按察使唐旷被策反的哈密国右都督阿木郎扣留。应撒马畏兀儿番邦酋长所所请求,明严命左右大臣推举儒臣中能文能武长才者远使西域。然而西域雪山流沙、穷荒三万里之远,兵戈纷乱,说不定有去无回。群臣纷纷推脱,一两个月无甚定论。 左钧直其实是其中呼声最高的一个。 也不知是什么人放出风声,左钧直的身世之谜竟大白于朝中,一时之间被传得沸沸扬扬。诋毁者有,好奇者有,不屑者有,更多的是看热闹之人。左家一门三缄其口,对此事不置一言。 然而对左钧直的出身争议归争议,在出使西域的人选上,凡是有可能被推上去的官员,都将左钧直当做了宝贝,恨不能双手双脚举着她搁上使臣的宝座,烧香供奉,赶紧把她送出西域去算是了结。大臣之中上书无数,一反常态对左钧直大加夸赞,列举出她精通西域语言、通晓各国风土人情、多次出使不负皇命、忠贞慎勤、晓义明理等诸多大善,极力要求皇帝点左钧直为出使西域之臣。 皇帝却以左钧直尚未归朝为由,加以反对。又言,既然左钧直之母乃是高昌先王流亡的王后,以左钧直为使臣,恐遭高昌人抵制。众臣却针锋相对,称此行乃是调停撒马畏兀儿诸多部落、哈密国和吐鲁番番酋之间的混战,与高昌国无关,何须顾虑此事。 左钧直回京之后,荐举之潮更是一波猛似一波。左钧直被关在太子殿中,自然不知晓这些。明严身在外朝,又以太子尚未病愈为由,严拒群臣之请。 左钧直未及弱冠,已经官至四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除了侍读班是这样的: 女帝:西边那破事儿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皇帝:(焦头烂额郁闷状)北边在打仗,东边在打仗,南边差点打仗,西边他妈的又打起来了,妈,你表催我,让我一个一个来。 女帝:儿子,你真可怜。正巧我和你爹要去西边旅游,顺便帮你把这事儿解决了吧。 皇帝:(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妈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 女帝:嗯。但是我要找你借一个人。 皇帝:(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斩钉截铁)不行! 女帝:(沉下脸)嗯? 皇帝:(缓了脸色,低声下气解释)德儿现在离不开她。 女帝:哦,是么?那我知道了。 (中午) 东宫总管和嬷嬷:(急急忙忙,齐声)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太子殿下又不见了! 皇帝:(横眉怒目)早上不是还在吗?这是丢的第几次了!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左钧直呢?! 东宫总管:左大人今天早上出宫了! 皇帝:(大怒)给我捉—— 熙宁宫总管:(登殿)启禀皇上,太上皇与君上方才已经离宫,命奴才将这封书信转交皇上。 皇帝:(取信展开,见信上写:严儿,我和你爹走了,你儿子我也带走了。这个年你就陪着你老婆安心养胎吧。估计等开春你家二姑娘出世,你和你老婆也没精力照顾你大儿子。他既然是做太子的,那便应该多出去走走,历练历练。过两年还给你。别太想念我。你妈。)滚滚滚!都给朕滚出去!(狂躁地转了两圈)回来!传人拟旨!就 说出使西域的人,就定左钧直了! ☆、纵横捭阖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什么云彩,偏西的斜阳射出的强烈白光依旧炫目。 祁连巍巍划下遥远的界限,辽阔的荒漠上大石飞砂,簇簇杂乱干枯的骆驼刺矮伏于地,白目刺天。 一座金黄色的石头城矗立于夐远的天地之间。贯城而过的河床在这冬末干涸固结成流畅的曲线形状,静静等待着开春后,汹涌的高山雪水呼啸而至。 “骟马城。嘉峪关外,肃州之西。回回墓在其东,赤金城在其西,固西域之大道,番族所居也。有二水贯城西流,夷人往来必宿于此。” 第 8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4 章 带着羊角毡帽的小娃娃坐在高凳上,小短胳膊刚好能够到桌面,摇头晃脑地小声读着一个小羊皮簿子。一只软趴趴的小黑狗耷拉在他肩膀上打瞌睡。 “姐……哥哥,这里为什么要叫骟马城?” 相比于这小娃娃的漂亮可爱,旁边穿着窄袖束腰袍服的年轻男子便十足只是一片绿叶。听到两人兄弟相称的食客们都不由得摇头,不厚道地揣测这年轻男子该是相貌平平的原配所出,而这粉嫩的小娃娃,定是年轻貌美的小妾的孩子。 “这里是嘉峪关外一个交纳差马,以马易茶的官市。关外各族进贡、贩卖马匹都要经过这里进入关内。为了能多换茶叶呢,这里大部分小马长到四岁就要骟割,也就是‘去势’。因为去势之后的马勇壮、耐寒,而且性情温顺。慢慢的这里就叫骟马城了。” 胡服的年轻男子声音温柔,讲得十分细致。不像是在随便回答一个孩子的问题,倒是像个老师一样在细心教导。 小娃娃两手托腮,问:“什么叫骟割?” “咳咳。就是……把马变成太监马。嗯。” “哦……”小娃娃恍然大悟的样子,两眼放光满怀希冀,“那是不是也有皇帝马?” “咳咳……是的……瓦剌人叫‘移刺马’,也就是……种……马……” 赤/裸/裸的真相。 在西北大漠呆着,这小娃大约也知道种/马的意思,雷劈了一般瞪向那年轻男子。 男子不自在地掩口咳嗽了两声,拿筷子敲敲桌面:“上菜了,吃饭吃饭!” 小娃娃抖出一个绿竹筒,拧开盖子,倒出一只亮晶晶的小白蛇来。小白蛇悠哉悠哉爬到菜食旁,嗅了嗅,嫌恶地爬开了。莹白的蛇身竟然浅浅地蒙上了一层黑色。 小娃娃收起小蛇,纠结道:“第一次碰到有毒的哦,哥哥,怎么办?” 年轻男子猛地掀翻了桌子,随着饭菜盘子哗啦啦落地,四五个手提马刀的打手霍地跳出来,将年轻男子和小娃娃团团围住。而周围其他夷族打扮的食客竟都恍若未见,依旧吃肉喝酒。 年轻男子将小娃娃得近些,冷笑道:“原来是个专做汉人生意的黑店!” 为首灰布裹头的汉子凶神恶煞,“银两留下,小娃留下,放你一马!” 年轻男子摸摸自己的脸,叹道:“这副长相当真不值钱啊……” 话音未落,一个打手抖抖索索叫道:“蛇……蛇!” 为首那汉子叫道:“哪来的蛇!”顺着那打手发抖的手指转身,一条浑身赤红的大蛇已经猛扑了过来,咬上他的手臂。汉子大叫一声,把赤蛇甩开,手臂瞬间肿胀发黑。随着令人发憷的悉悉索索声越来越密集,但见百多条赤蛇从小饭馆的窗子、大门外爬了进来,众番商、食客惊声尖叫,鸟兽四散。 年轻男子抱着小娃爬上一个桌子,道:“都跑啦,快让蛇走开!” 小娃捏着一个瓶子,万分苦恼:“爷爷只教过我唤蛇,没教过我怎么赶它们走呀!再说,这些都是番蛇,我不熟!” 年轻男子怒道:“真笨!丢瓶子!逃!” 小娃醍醐灌顶地哦了一声,将瓶子朝那几个打手逃窜的地方丢了过去,群蛇果然掉头去追那瓶子。年轻男子抱着小娃,小娃抱着小黑狗,跳下桌子急急朝反方向跑去。身后却还有蛇不依不饶的追了过来。那年轻男子直直奔着一个瓦剌人打扮的大汉冲过去,躲在那大汉铁塔一般的身躯之后。 这大汉是小饭馆中唯一一个端坐未动的人。 手起刀落,身边又多了两截蛇身。 “好刀法!赏卜塔儿大人真英雄也!” 赏卜塔儿,瓦剌赤斤千户首领那颜。赤斤,故时北胡百大千户之一。北胡国为齐国彻底灭亡之后,分裂为瓦剌、鞑靼与兀良哈三部。赤斤、罕东等千户流动于嘉峪关一带,虽属瓦剌,却不服瓦剌贵族所管。 赏卜塔儿端着的酒碗停在空中,看着方才那个年轻男子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一口流利的蒙语让他有些惊讶。 “在下左钧直。”一张盖有天朝皇帝玺印的敕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那年轻男子道:“那颜大人让本官好找。” 左钧直——好生熟悉的名字! 赏卜塔儿这才抬起眼,将那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近日来,畏兀儿、回回、蒙古各族中口口相传,天朝皇帝下派了一个未及弱冠的文弱臣子出使西域,抚谕诸邦。此事已成一桩笑柄,天朝固然是惹不起,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起码还是可以无视甚至调戏一番的。 果然甚年轻,甚文弱,甚……娘们儿。 赏卜塔儿一口灌下一碗大酒,轻蔑道:“左大人不去撒里畏兀儿和哈密平乱,找我有何贵干?” 左钧直微微一笑:“本官想找那颜大人借兵一用。” 赏卜塔儿一口酒吞到一半,险些喷出来。“找我——借兵?” 左钧直正色道:“不错。本官想借赤斤、罕东之兵,助哈密国右都督阿木郎抵御吐鲁番。” 赏卜塔儿笑不可抑,大约觉得左钧直是个疯子,也不同她多言,抬腿便走。 “罕东那颜班麻思结已经答应了本官。” 赏卜塔儿一听此言,顿时愣住,转头道:“班麻思结是傻子吗!” 左钧直不置一词,从袖中取出一叠龙火纹花样的白色苔笺纸放在粗木桌面,修得平整干净的指尖轻划,斜斜展作扇状。 天朝宝钞,面值万贯。 银庄太平,任君提取。 赏卜塔儿双目顿时再也移不开,顾不得矜持,劈手夺过。 左钧直负手起身,“那颜大人好好思量一晚,本官就住在太平驿,希望明早能在城门口见到赤斤大军。讨伐成功,赏赐百倍有加。” “若大人归服,我天朝将设赤斤卫,大人便是都指挥使。” “届时赤斤族人,俱为我天朝子民,茶马免赋,享我天朝荣恩。” 如下重药,一剂猛似一剂。 赏卜塔儿直勾勾盯着手中宝钞,一言不发。 第 8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5 章 “对了,得告诉大人一声,这宝钞,须加盖卫所都指挥使之印,方可流通。” 左钧直使团十数人一行,跋山涉水,历时两月有余,两渡黄河,越过乌鞘岭,方经由河西走廊抵达嘉峪关,来到这出关西行百里之外的骟马城。 女帝及云中君与使团若即若离,虽与使团同行,却极少露面。使团中人俱为吏部秘密拔调,行止严明大方,更兼忠心耿耿、守口如瓶。 进入河西地区,定期补给大多依赖太平驿。 这太平驿,绝非简简单单的一个驿站。马场、客栈、钱庄、镖局、衣食铺子等一应俱全。对于往来客商来说,太平驿的价钱是比别处贵些,但贵在两个“全”字:安全、齐全。 西域一路,盗贼无数,心黑手辣,唯独太平驿从来无人敢犯。 只因黑道白道的人都心知肚明,太平驿,乃是旧日北极会堂、当今天朝内库所设。 和太平驿作对,那便是同北极会堂作对,同云中君作对。 左钧直幼时去过乌斯藏,却因着高昌不容她父母二人的关系,不曾来过西域。这次来,才发现云中君在西域的名头,似乎比女帝还要大。想来也是合理,天朝疆域,北至嘉峪关长城一线,西抵撒里畏兀儿与乌斯藏,而云中君旧日北极会堂的势力,却是穿过阿尔泰山、天山和葱岭,北达罗刹国、西至花剌子模。 西域有句行话:宁杀天军十将,不惹云姓一人。 待问及此话作何解释,满面皱纹的老人却面露畏惧之色,连连摆手道:“莫提莫提,流沙河水赤,黄沙化作红。一战千人死,江湖一夕空。”问不出更多的故事来,左钧直也只得作罢。大约是武林人士被灭杀一空,鲜血将西域的流沙河都染成了红色吧。她却无法想象,这几日路上所见的那个容颜不老、终日不动不言的瞎子云中君,是如何做到以一人之力狙杀千名武林高手的。而云中君除了对女帝偶有回应,几乎是个无情无绪的活死人,却不知什么事情能让他愤怒至此、大开杀戒。 左钧直离京之前看过撒里畏兀儿番酋长呈递给皇帝的信言语缠夹不清,只知西域一团混战,往来贸易之路滞堵不通。 待来了这里,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一锅糊粥。 左钧直并非急躁冒进之人,索性也不急着前去撒里畏兀儿,在嘉峪关外先盘桓了几日,乔装打扮去查访西域局势。若是一般人,早被那些畏兀儿、回回、乌斯藏、蒙古等诸多不同部族、不同国家、乃至不同宗教的名字和历史搅得头昏脑胀,但好在左钧直打小就是听着这些乱七书。曾有新进的皇史宬小吏好奇地去查看皇帝看过的那些资料,却惊奇地发现,被翻得最烂的乃是一箱被辑作《西域行程记》的日记和书信。 那日记的字迹极为俊丽,只是内容十分简陋,几是流水账,淡无滋味。比如: “……二十四日,晴。过嘉峪关,关上一平冈,云即古之玉门关。关外沙碛茫然。约行十余里,至大草滩沙河水水边安营。……” “……初六日,晴。早起,向西行,过一平川,约行一百三十里,方有水草,安营。哈密使人来接。……” “……二十五日,晴。早起,向西北行。道北山青红如火焰,名火焰山。道南有沙岗,云皆风卷浮沙积起。中有溪河一派,名流沙河。约有九十里,至柳陈城,于城西太平驿安营。……” 第 8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6 章 小吏翻过许多篇章,大多都是这种记录,或有狂风暴沙,或雪深阻路,甚至有“马由浑河水中渡,泥陷,死者甚多”之类的惨剧。却不知皇帝为何要反复地看这种东西。 又翻倒书信集子,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一人所 写: “行在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左钧直谨奏:……臣诚不揣谫劣,谬荷陛下拔擢之荣,被以远使西域之命……惟愿昭盛陛下柔远之仁、华夷一统之望……臣多方思虑,赤斤、罕东乃瓦剌流亡之部,悍猛而无忠君之节,荣禄安怀可以使之……非无旧例。今蒙古三分之一兀良哈部,曩昔为齐人重金所诱,入朱昀彀中……臣欲合纵赤斤、罕东、哈密、柳陈、高昌诸邦,以御强番……” 小吏一页页读过,不由得对当年藐藐一身、深入不毛之地捭阖群雄、立疆正土的那一人心生向往。 可是,读着读着突然想起来,这左钧直,不正是弘启一朝狐媚间主、弄权一时的天下第一大奸臣、自古无双女阁官么! 弘启六年四月,速檀阿力赐死哈密忠顺王及其二子一女,哈密王族灭亡。 哈密人得知消息,悲泣不已。其军民拥立阿木郎为新王,接受左钧直的建议,与赤斤、罕东两部合军,攻打哈密城。 赤斤、罕东骑兵悍勇无比,吐鲁番军不支,被迫收回攻打撒里畏兀儿的部队,撒里畏兀儿之危解除。 五月,哈密军里应外合,城破。吐鲁番军被迫退出哈密城,但仍徘徊不去,虎视眈眈。 速檀阿力万万没有想到,天朝派遣来的使臣左钧直是以这样一种手段介入了西域的纷争。 西域本来已经够混乱,那左钧直反倒像是还嫌不够乱,策动瓦剌人也加入了这一场战斗。 而这一手宛如神来之笔,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令他处心积虑所谋划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速檀阿力恨左钧直恨得牙痒,而正在这时,但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左钧直,竟不怕死地自己送上门了。 停战。谈判。 停你爷爷的战!谈你奶奶的判! 速檀阿力的马刀本已搁到了左钧直的脖子上。然而左钧直仍是不慌不忙地向他讲完了谈判之必须。 速檀阿力能够崛起于哈剌火州,自然也不是只会打仗的莽夫。那刀终于还是收回了嵌满宝石的黄金刀鞘,他思忖半晌,同意了左钧直谈判的建议。不但同意,还主动提出要做东道主。 要谈判可以!但是要在本王的王帐中谈! 左钧直同意了。 弘启六年六月的哈密城外,水草丰美,牛羊如云。远眺万里无垠,直令人心怀开阔,荡涤胸中块垒。 戈壁滩上竖起高大的立柱篷桩,遮天蔽日的巨大奶白毡帐被百名强壮的吐鲁番士兵拉了起来,宛如小山,其中足足可容纳上千人。 速檀阿力坐镇帐中,左钧直及数名副使坐于天朝使臣之位。撒里畏兀儿各部族首领、赤斤那颜赏卜塔儿、罕东那颜班麻思结、哈密王阿木郎等俱携亲随入帐,次第就座。 然而令速檀阿力有些措手不及的是,除了以上直接卷入这一场混战的部族和国家,竟还有几位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原来左钧直同他所说的“西域诸国”之间的会谈,就真的包含了西域中所有举足轻重的国家! 哈剌火州三分地界:后起之秀吐鲁番、古国高昌,以及依附高昌的柳陈。三地民风相近,俱言高昌语,亦即畏兀儿语。 高昌王和柳陈王都来了。 还有哈剌火州西方的大国亦力把里国王等。 速檀阿力寻思着应变之策,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不远处垂目静坐的左钧直身上。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柔弱文臣,竟能在数月间走遍西域诸国,斡旋于大漠群雄之间,看来天朝皇帝派遣他来,果然不无道理。 只是你促成这一桩多国会谈又能怎样! 权力,掌握在有刀枪的人手里! 其实左钧直此时的内心,和速檀阿力一样并不平静。 高昌、柳陈、亦力把里等西域国家都是她邀请来的。 可是还有几个不速之客——葱岭以西的帖木儿王国国王沙哈鲁以及他的两个孙女儿乌云齐齐格与邬桑齐齐格。 帖木儿王国近十年来国力强盛,沙哈鲁的铁蹄踏遍花剌子模等中亚细亚地区,向南甚至战胜印度。 他不请自来,没有人胆敢赶他走。 只是沙哈鲁来这里作甚! 和平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被速檀阿力与阿木郎等人的争执打破。 在此之前,阿木郎已经接受天朝的封赏,成为名正言顺的忠顺王。 阿木郎指责速檀阿力残忍杀害哈密王族,速檀阿力却讥讽阿木郎是伪君子,根本是想自己做忠顺王。 眼看速檀阿力又要拔刀而起,左钧直忽然以畏兀儿语厉声喝道:“速檀阿力!我天朝立国以来以文明御时,以仁信柔远,从未侵犯西域邻国寸土。撒里畏兀儿乃天朝疆土、哈密乃我朝贡属国,你却废三卫、夺金印、掠夺我朝丝路商旅,置我天朝于何地?” 营帐中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到几名译者低低转述。众人也没想到此前一直温文尔雅的左钧直竟也会疾言厉色,一身正气浩然难犯,不由得都失了声。 速檀阿力亦愣了一下,座下忽起一人,针锋相对道:“以文明御时,以仁信柔远?真真笑话!尔天朝女帝征伐四方,何等跋扈!吾王今日不一统哈剌火州和撒里畏兀儿,来日尔朝必将犯吾王!” 左钧直识得此人乃是速檀阿力麾下大将脱不花。此人祖上和北齐颇有渊源,有四分之一的齐人血统,是吐鲁番中不折不扣的仇视天朝一派。只是这人说话甚不小心,直接透露了速檀阿力的野心。 左钧直不动声色扫过同属哈剌火州的高昌王、柳陈王的脸色,道:“脱不花将军这话真是空穴来风。我朝太上皇光复大楚旧地,华夷一统,开盛世江山万里之太平。吾皇深知国之运祚,在德不在威。莫说旧日北齐旧臣如寿家、左家等仍然得到重用,便是西南夷、安定、阿端、曲先、东北关外女真流民等,凡归顺我朝者,俱得优待。”说着,唤出副使中的一名官员,“萨都木大人乃是回回族人,我朝皇上欣赏其经营之能、交谈之才,擢为户部重臣,掌管边贸。似萨都木大人者,我朝郢京之中,数不胜数!” 她面对西域诸国首领,将天朝之对待番国番客的政策侃侃谈来,萨都木亦作证辅。其间不时有诸国官员打断斥责,左钧直但一一驳斥,尽言天朝仁德安边之大义。她畏兀儿、回回、蒙语、汉文转换自如,有理有据,辞气磅礴,令人不服也难。 眼看左钧直舌战诸国群臣,渐占上风,脱不花恼羞成怒,噌然跳起来,抄起身旁三尖戟叉上左钧直的喉头,怒道:“大王!这奸贼仗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招摇撞骗,大王千万不要被她蒙骗!方才明明在说吐鲁番、哈密交战,怎的又被他扯到了归服天朝之事上!且让我收拾了这奸贼!” 众人被脱不花这么一说,才猛然意识到这会谈的话头已经被左钧直牢牢抓住,掌控了全局,不由得齐刷刷看向脱不花和左钧直。 左钧直身后的副使一个个慌忙起身,此前被阿木郎释放出来的按察使唐旷亦拔出腰刀,指向脱不花:“放下!” 第 8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7 章 脱不花一见局势瞬间转向自己,四顾狞笑道:“不是我脱不花大言不惭,各位国主都被天朝这纸老虎吓怕了!天朝如今的兵力都在东北与女真、北齐作战,根本就是自身难保,各位国主不若与吾王联合,将那天朝打个落花流水!” 天朝诸使都暗自心惊,脱不花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如今关西三卫已为吐鲁番所破,西域边防略显薄弱。倘是吐鲁番集结大量兵力快速东攻,朝廷来不及调兵,甘、青一带势必难保! 左钧直临危不惧,将手中酒碗狠狠掷在地上,大怒道:“好你个脱不花!你是想要你家大王死么!” 速檀阿力和脱不花俱是一惊,不知左钧直是何意。却见营帐两侧,呼啦啦涌出数百吐鲁番、帖木儿武士来!一个个杀气腾腾、剑拔弩张! 左钧直暗骂一声:你奶奶的!果然是鸿门宴!不过速檀阿力大概也没想到,那沙哈鲁既然敢来,其护卫自然也都是以一敌百的精兵强将,随时做好了迎战准备的。而且,这两人还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都是以摔碗为号。 沙哈鲁抬手道:“都是误会,退下!” 速檀阿力也是识时势之人,知道若是真打起来,指不定还是沙哈鲁渔翁得利,便也示意吐鲁番武士退下。 左钧直朗声道:“我朝京军百万雄兵,投入东北之战者不过三十万,还不论我嘉峪关至山海关九边军镇所驻扎的数十万兵力。而西北肃州卫、西宁卫、松潘卫、西南南越驻军,又岂会让尔等区区一二十万军队染指我天朝河山!若论大将,叶轻、括羽这些后起之秀在东北的战绩有目共睹,驻守京中的林玖、莫飞飞等,任一个都能挥师西向!更别说靖海王、晏江侯等百战神将,倘是复出,敢问尔吐鲁番国中,何人能挡!” “我左钧直,此生虽恨不能征战马上、为国捐躯,却也绝非畏死之人!左某今日就算被当众枭首、血溅五步,也绝不眨一下眼睛!左钧直不过微末小臣,生死无关天朝荣辱存亡。但倘是大王你今日听信脱不花的谗言,胆敢犯我天朝一寸疆域,我天朝将士,岂会容你苟活!我左钧直促成今日会谈,一心只愿表达我朝陛下与诸国通好之意,行德安民。若是大王你一意孤行,只会祸连贵国苍生!” 这一席话慷慨铿锵,大义凛然,无人不为之动容,点头称是。速檀阿力沉吟不语,却有了解天朝事务的官员向他低语道:“……这左钧直确属不屈之人,当年出使扶桑,中途为倭人所掳,竟投海明义……” 脱不花见速檀阿力仍是犹豫不决,趁着强弩之末的那一点威势,三叉戟蛮力向前送去。戟尖入肤,左钧直颈上流下一道血痕,那戟却被唐旷死死顶住。 左钧直仍是端坐席上,神色不变,道:“大王若不断绝吞并撒里畏兀儿、高昌、柳陈的妄念,我天朝只好断绝与贵国之间的贡路。大王早已习惯了使用我中土物产吧?彩缎不去,王无华衣;铁锅不去,王无美食;大黄不去,人畜受暑热之灾;麝香不去,床榻盘虺蛇之害。这些都是大王日用之所不可无者,又不止于此。一旦绝贡,一物不出,大王和贵国国民,能忍受几日?就算贵国能忍,贵国西方之亦力把里、帖木儿国,又岂能容忍因贵国之害,断绝己国之贸易商路?本官说脱不花谋害大王,岂是虚言?” 亦力把里王及沙哈鲁均微微点头,速檀阿力色变,忙怒喝道:“来人啦!将脱不花拖下去!重罚三十鞭!” 一场危机终于化去,左钧直却也不喜不乐。自己又拿了个酒碗,斟满美酒,缓步走到速檀阿力座下,道:“大王可愿就此从哈密国退兵,从此诸国和平共处,共享茶马互贸之利?” 速檀阿力冷冷一哼,侧过身去不理睬他。 此举甚是无礼,唐旷、萨都木等副使均有怒色,左钧直却不紧不慢,转身向众人道:“我天朝有句古话:唇亡而齿寒。今日吐鲁番犯哈密、撒里畏兀儿,接下来便是高昌、柳陈,甚至亦力把里、乌斯藏。方才脱不花说的话,诸位大王都听得很清楚了吧?” 速檀阿力哼道:“方才脱不花信口胡言,诸位勿要放在心上。高昌、柳陈、亦力把里、乌斯藏等俱是我吐鲁番之友邻,本王无意冒犯。” 左钧直淡淡道:“哦?大王能这么想,本官求之不得。说起来,本官和高昌、乌斯藏还真有些渊源。” 众人面面相觑,高昌王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左钧直端着酒行到高昌王跟前,温然道:“若论血亲,我还得唤大王一声‘兄长’。当年若非大王开恩,留我和我父亲之性命,我岂有今日?这一碗酒,我敬大王恩义。”说着仰头喝干了碗中酒。 高昌王讪讪,惭愧不已。当年岂是他要留左钧直和左载言的性命?实是他觉得白度母的出逃和改嫁丢尽了他高昌王族的脸面,所以派兵去抢走白度母夫人及其一切。若非白度母夫人的侍卫誓死相护,左钧直和左载言也难逃一劫。 如今速檀阿力野心勃勃,便是脱不花不说,他也知道速檀阿力灭了哈密之后,下一步就是高昌。 从没想到,最终竟是要靠左钧直来挽救自己的国家。 可是左钧直不但挽救了他的国家,还不念旧恶,给他这样一步台阶下。 高昌王心中五味杂陈,无言可对,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碗底示与左钧直。左钧直微一点头。回头又自己斟满了酒,行到速檀阿力座下一名红衣喇嘛座前,施得一礼,以藏语道:“迦南国师,倘若归返乌斯藏,请向赞善王问好。” 那名红衣喇嘛深深礼拜。 众人已是目瞪口呆。虽不懂藏语,却能看出红衣喇嘛那一礼不同寻常,乃是对王族之礼。交头接耳间,熟悉或者不熟悉白度母夫人之异闻的人,都大略明白了左钧直就是白度母夫人在中土与汉人留下的一颗遗珠。 速檀阿力心知大势已去。这左钧直这般做,可不是为了认亲,而是为了示好,是为了让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和高昌和乌斯藏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今日既然可以策动赤斤、罕东来对抗吐鲁番,来日也可以联合北面的高昌、南面的乌斯藏来对抗他。而亦力把里向来与天朝交好,如此四面树敌,并非立国求存之道。 本想借此宴克制左钧直、没想到反被压制。奈何!奈何! 速檀阿力心中郁怒,却又不敢动那左钧直一根毫毛,只得端了酒,撒气般道:“好!退兵可以!只要左大人今日能与本王痛痛快快喝一场酒,本王就与哈密签订停战之约!” 唐旷、萨都木等人俱看出速檀阿力的恶意——就算被你逼得退兵,我也要在酒场上扳回一局! 西域的男人都是海量,自然看不起这文弱女气的左钧直。唐旷低声道:“左大人,勿要答应,在下代你喝。” 左钧直轻叹一声:“他今日被我挫了锐气,岂会轻饶过我?酒是西域人的面子和荣光,我若不喝,堕的是天朝的声威 。倘是我醉了,唐大人把我拖回去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木有感情戏,全是讲女主如何摆平西域诸番。 架空文,勿揪史实。 ☆、指间胡调 一场豪饮。昏天暗地。 到最后,所有国主、酋长俱已醉倒,速檀阿力更是醉得口齿不清,开始揽着左钧直的肩膀称兄道弟:“左……左贤弟……好……好酒……量!……”一个量字说了一半,一头栽倒在酒案上。 左钧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帐。一旁的唐旷和众副使都看得呆了,慌忙跟着追了出去。 “左大人你……” 左钧直扬唇一笑,拱手道:“本官……幸不辱使命。……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诸位了……本官……本官要……睡个三天三夜……” 众副使没料到左钧直竟这么能喝,喝倒了所有人,脑子竟还如此清醒。只是这左大人声音忽男忽女地飘忽不定,又是怎么回事? 云中君的赶车人已经在帐外候着。左钧直踉踉跄跄过去,有些把不准马车的位置,险些跌倒。唐旷地扶住,左钧直抽了手,笑嘻嘻道:“多谢唐大人……我……还没醉,不劳唐大人送我回去了……” 这句话中,又有半句是灵韵女声。方才柔滑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手上,唐旷怔然看着一个小毛头手忙脚乱地把左钧直拖进车厢,隐隐约约听到那小毛头说:“……闭嘴……你被打回原形了!” 这一场大宴奠定了两百年西域诸国和平共处的格局,影响极其深远,史称“哈密之盟”。 大宴之后,哈密国主动向天朝称臣。左钧直向朝廷请旨,设立哈密卫。哈密从此纳入天朝疆域,犯哈密则犯天朝。 此外,左钧直与唐旷等边疆旧将,重整撒里畏兀儿诸部,复设安定、阿端、曲先三卫,并经与赏卜塔儿、班麻思结等交涉之后,加设赤斤、罕东和沙洲三卫。 关西七卫,由此而立。从此番夷效顺,天朝西陲百五十年晏然无事。 左钧直不费一兵一卒,唇枪舌战间平战乱、定西疆的事迹被随行史官忠实记录下来,名垂青史,威震四夷。 第 8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8 章 这自然是后话。 左钧直果然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眼冒金星。扭头看见明德托着两腮,坐在床边的小凳上。 “姐姐,你真能睡。” 床头小桌上搁着碗醒酒汤。左钧直捏着鼻子咕咚喝了。那味儿委实难闻,比当年妈妈喂给她的还难喝。 “姐姐,你叫了好多声常胜哦!你认得括羽叔叔啊?” 难喝的醒酒汤果然更有效!左钧直顿时清醒了,碗差点从手里掉下来,强作镇定道:“明明德你听错了,我叫的明明是长生。我家的白毛儿大狗,你见过的……” 明德:“哦……对哦……” 老天爷!我给常胜将军狗改名叫长生,真他妈英明…… 小孩儿却都有些刨根问底的执着精神,聪明精怪的明明德太子也不例外。 “那,姐姐,你梦见长生狗狗什么了?” 左钧直真恨不得过去啪啪啪几巴掌把明德拍晕过去,让他闭嘴。所幸胡编故事也算是她左钧直的一大特长,她绞尽脑汁道:“这个嘛……让我想想……哦,我梦见有天兵天将来捉长生,说他是大闹天界的叛逆神仙,当年一场恶战中被剥夺元神,于是跌落凡尘,化作一只小狗,被我捡到了,从此躲在我家。我养了长生这么久,自然舍不得他啦,于是就和他们抢长生。可是天兵天将太厉害,长生就被抢走了。我眼睁睁看着长生被缚妖索捆住,带上天庭受九九绉绉的呢……” “中原男人真是好有趣!” “长得好白呀……真想摸一摸……” “昨天还那么能说,见到我们就张不开嘴了……” 明德呜呜叫道:“救命啊……” 第 8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89 章 左钧直无奈至极。对待女人,她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之前的葳蕤和翛翛,她没有一次说得过她们。刘徽教训她说,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你?你还行……你根本不像个女人……),所以要收拾她们,也不能用什么讲道理的手段。可她听了听,觉得那都不是她这种面皮薄又胆子小的人做得出来的。 没有办法,也得硬着头皮去夺。 她策马过去,方靠近乌云齐齐格的马,便被乌桑齐齐格拦腰勾过,“叭”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居然被女人轻薄了! 左钧直自然是又羞又怒,奋力挣开道:“公主,请自重!” “哈哈哈……左大人,什么叫自重呀……姐姐呀,汉人的手感可比咱身边的那些男人好多啦!” 乌云齐齐格笑道:“这左大人一看就知还没有过女人,妹妹你要好好珍重!” 乌桑齐齐格道:“那是自然。姐姐你难道不想找一个汉人吗?” 乌云齐齐格高傲摇头道:“妹妹你就喜欢这种文弱的,我要找一个会武的!” 左钧直道:“两位公主,我可以同你们走,但是请先把舍弟放回去。”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对视了一眼,乌云齐齐格道:“好!”扬手像丢小马仔一样将明德丢了出去。 左钧直心中大叫不妙,你们在西域这样丢小崽子丢惯了,这明德太子细皮嫩肉的不经摔,掉下去可不得断胳膊坏腿的!方要策马去接,却被乌桑齐齐格一把拉住缰绳。正心急火燎间,远方一人疾行而来,尖利的破风声宛如哨鸣鹰啸,明德在将要落地的一刹,被生生止住坠势,凌空倒飞了出去,正落入那人怀中。紧跟着一名蓝衣女子也如蓝云一朵飘然而至,纱裙飘展,媚眼如丝,好似大漠中一朵盛开的妖蓝海棠。 明德一入那人怀抱,立即伸爪紧紧抱住那人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估计是被刚才那一下吓得够呛,舌头都捋不直了:“耶耶耶耶耶耶耶……”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自然没听明白明德叫的是什么,却也无心去听,齐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人吸引得再也挪不开眼。 人如璧,颜如玉,九天神仙差可拟。 左钧直趁机闪了。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双双道: “你是这孩子的爹?” “你为什么不看我们?” 好问题。 左钧直见云中君循着姐妹二人的声音,缓缓转过了头面向她们——看起来就和正常人无异。她低声道:“君上,这两姐妹是帖木儿沙哈鲁国王的孙女儿。” 云中君轻轻抚慰了明德一番,道:“蓝棠,抱着德儿。” 蓝衫美人伸手接过明德,明德抖抖索索的,对她很有几分畏惧。左钧直同情地看了明德一眼。 “姐姐,你说这蓝衣服的女人是他妻子么?” “我看不像。你看着孩子都不亲近她。” “那左大人是他儿子吗?” “笨啊!当然不是!长得都不一样呢,这位公子哪来那么大的儿子!” …… 听着两姐妹窃窃私语,左钧直对明德的同情很快转移到了她们身上。别说儿子了……云中君和明严要是各自都积极些,孙子都有咱这么大了……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商量一番后,乌云齐齐格难得地微带羞涩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有婚配?” 云中君:“有。” 云中君竟然会答外人的话,难得啊难得!左钧直见云中君破天荒没有走的意思,心中又生起几分疑惑。 乌云齐齐格问道:“有几位夫人?” 云中君:“一位。” 废话……那一位可是女帝啊!有一个女帝,再多半个夫人也不成啊。 可是事情依旧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向戏本子上才有的情节狂奔而去—— “中原人三妻四妾乃是常见,帖木儿的姑娘也不讲究这些。帖木儿王只有我们两个孙女儿,早听说中原男子有才有貌、文武双全,所以想来中原挑个能干的驸马。我对公子一见钟情,公子意下何如呢?” 左钧直望向云中君。不看则已,一看大惊—— 云中君竟然笑了。 虽然那一笑极浅,只是唇角稍稍向上牵了一牵,可是已经够了。他本是神仙品貌,平日里不笑不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这浅浅一笑,整个人顿时鲜活生动起来,好似刹那间一足踏入紫陌红尘,风姿皎然,缱绻如画意难言, 若说刘徽是浊世风流,明严是天家雍贵,括羽是明珠湛华,都是人间少见。那么这云中君,根本只应天上有。 更何况他所经所历,俱非凡俗常事。数十载俯仰沉浮,三千大千世界,他大约已经看得倦了,所以不想再看。 这一笑,并非刻意,却可望见昔日绝世风华,直令人神魂与授。 难怪蓝棠会誓死追随,难怪女帝会倾情与付。 云中君道:“中原人的婚事,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们的祖父帖木儿王呢?”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争抢着道:“马上就来!”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左钧直已是啼笑皆非。对付女人,还真的得靠男人啊。云中君不过笑了一下,说了一句话,就能轻轻松松手到擒来。倘是有个女儿国,那连仗也不用打了,直接把云中君祭出去,定是倾倒三军…… 额,好像有些大不敬啊…… 齐齐格姐妹身后天边一线黄沙飞卷,大部人马如大漠旋风,不多时已至眼前。一骑当先者,黑面白须,孔武有力,正是沙哈鲁王。 第 8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0 章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欢欢喜喜地迎了过去,却见她们的祖父一脸惊诧,翻身下马,径直走到 云中君跟前。 “你……你是、你是云兄!” 齐齐格姐妹没料到沙哈鲁竟然称呼眼前这个不过二三十岁年纪的人为兄长,方才的一脸喜色顿时化为难抑的讶异。 “别来无恙,沙哈鲁。” 沙哈鲁显然也不敢相信数十年的岁月竟然未在眼前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诧异归诧异,数十载南征北战的王者雄风仍是不失。打量着云中君,沙哈鲁不无讥讽道:“三十多年前,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代枭雄,没想到竟做了那个女人的裙下之臣。可悲啊可悲!” 云中君道:“比起江山,还是她对我更重要一些。更何况,我后来发现,征服的快意,并非只来自于杀戮。” 沙哈鲁抚须长笑:“我倒想听听一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瞎子的高见。” 云中君道:“你,打下万里江山的沙哈鲁,嗜杀好色,气数将尽。子孙虽多,无一有开疆拓土之才,金山银山迟早被挥霍一空。” 沙哈鲁被说中心中痛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云中君指间五弦无形,右手轮指拂过,其声铮铮然,是短短一句苍茫胡调。 “昔日我助你登上王位,你承诺我不犯西域。今日我特意来提醒提醒你,不要忘了当日诺言。” 任谁都看得出来沙哈鲁率兵借道亦力把里,嚣张赴宴,本就有意挥师东进。可此时听了云中君指间调,竟然汗如雨下。 帖木儿千百将士、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两姐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王,不可一世的沙哈鲁,向那传说中的云姓之人额首臣服,指天起誓道:“沙哈鲁一日也不敢忘!” 云中君道:“听说波斯以西的驿道,因帖木儿的战争而废弛了。有劳。” 沙哈鲁竖起三指:“三个月!三个月定然修好。” 云中君拱手一礼:“多谢。”说罢返身飘然而去。左钧直急急催马跟上,只见明德朝云中君伸出双手:“爷爷,怕怕,爷爷抱。” 云中君接过明德,身后飞箭倏然而至,蓝棠手中乍现细薄长刃,一劈两段。一道蓝影如烟行水上,魑魅般扑入沙哈鲁身后军卫丛中,白光过处,血柱冲天。 残阳如血,戈壁滩上的石英砂反射出炫目白光,一望宛如钻石之海。 天地间寂静得只听得见大风吹过的声音。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怔怔望着消失在茫茫天际的几道人影,心中有些恍惚。 待她们知道了所有真相,才发现今天所做之事有多么的荒唐。 招的第一个,是个女人。 招的第二个,自己和那孩子都该唤他一声“爷爷”,而他的夫人,是天朝女帝。 她们今天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其实是把天朝的第三代皇帝,捉来马上好好地耍了一耍。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是正剧,但云中君是其中比较出离现实的设定,不遵循任何物理、化学、生物自然规律。 不知道能不能接受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插入。不能就请无视这条线索上的所有故事吧。 帖木儿帝国收服,西域的事情基本上都over了。下节男主。 对括羽影响最大的,一个是罗晋,一个就是云中君。所以俺会花篇幅去写云中君 ☆、归去来兮 因着关西七卫的整顿和设立,左钧直在西域很是停留了些时日。在此期间,左钧直将此前特地让四夷高昌馆翻译出来的《齐民要术》《农桑辑要》以及段昶父亲钦天监监正新著的《农经》等书介绍给速檀阿力、阿木郎等,为吐鲁番和哈密等国主管农业的官员详解其中疑难之处,让中原灌溉之术传播至西域。速檀阿力对左钧直带来的各种新鲜玩意儿兴致勃勃,甚至在宫中开辟了一大块菜园子种植外来蔬果植物,有时候特地将左钧直请入宫中请教天下万国形势、天文、历算、水利、农桑、火药等诸多学问,最后竟私下将左钧直奉为国师。 完成西域事务之后,使臣返京,左钧直却又被女帝邀往乌斯藏游历了一大圈。这一游历中没有其他使臣跟随,左钧直带着明德与女帝、云中君等同行同止。女帝一日无意间感慨为何左钧直为何能经年余寒暑风雪,肤质白皙细腻依旧。左钧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帝也是凡人,虽天生丽质,先历西北干旱风沙,后经高原苦寒,在养颜一事上也会颇为苦恼。纵然云中君看不见,她却不愿在容貌上与云中君相去太远。 要说养颜,左钧直娘亲白度母夫人那是真正的行家。女帝和左钧直一拍即合……到最后,明德无聊地坐在门槛上打呵欠,云中君来问:“怎么还不去睡?” 明德答曰:“皇祖母和姐姐还在研究蔷薇清露的功效。” 云中君哼了一声,略提高了声音,让屋里的两人也能听见:“睡不够,什么都白搭。” 步履急响,两个女人快步而出。 直到次年夏季,女帝和左钧直一行方经由青藏至甘陕一带,准备回京。西域诸国得知这一消息,纷纷遣出以王子王孙为首的使臣,请求随同左钧直一同赴郢京朝觐贡献。左钧直与女帝云中君商议,又上书示请明严,终于决定携带这个逾六百人的庞大西域使团归返郢京。其中,速檀阿力、阿木郎亲自出使。 明严派出林玖率六千精锐骑兵自嘉峪关起一路护送,经由北长城九边军镇东行。每一军镇都由天军中蒙、回、畏兀儿军官设宴接待,阐述天朝华夷如一之政策,此前脱不花等仇华派所传的天朝排斥虐待夷族的谣言不攻自破。而九边军镇兵强马壮、营垒如铁的坚固边防亦让各国使臣暗自叹服。 左钧直自然是做了使团首领。各国使臣民族、语言庞杂,风俗信仰各异,除了她,整个天朝也寻不出第二个人来能够协调其中、令人信服。可这个位置,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苦不堪言,每天都有处理不尽的口角和斗殴,有事没事来找她斗酒的使臣也是不少。女帝和云中君早就带着明德行了别路,只留了个和光来护她周全,真真是让她一腔苦水无处倒。 然而最令她难受的还不是这些。 须知这些使臣大多是能征善战的西域汉子,每日讨论最多的,自然是战争。这其中,括羽就是他们日日必提的话题。 本来入了西域,左钧直已经尽可能地去忘记括羽,不去关注括羽的任何消息。 一想起括羽,便辗转难眠。她更怕听到坏消息。沙场之上,时时刻刻命悬一线,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结束于何时。 她真的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天天同那帮西域使臣在一块儿,括羽在东北战场上的大小战役一场场被详细转述过来,括羽突袭、括羽布阵、括羽攻城、括羽受伤……惊心动魄、跌宕起伏,让人心惊胆战。她不想听,却越是往她耳朵里钻。 “那小子太狠,带了十个人就敢夜袭吉城。那城将还以为大军来袭,居然唬得大开城门投降,这输得真他妈憋屈!” “盛京这一仗打得该是最苦的了吧?两军交锋整整四日三夜,都是前仆后继啊。据说后来清理战场,地上都是人压人,压了三四层厚……” “括羽那一战身中三箭,恁是把城给破了,擒了北齐代王,俘虏万余齐兵。” “若是我,就一把火把那盛京烧得干干净净,齐人一个不留,免得日后又作乱!当年那女皇帝不就是因为手下不够狠,没有赶出山海关去将北齐女真铲除干净,才造成如今之祸?” “嗨,要我看,那括羽到底是被罗晋带大的,用他们汉人的话说,就是讲究仁义,不杀降军。那女皇帝可是比他心狠手辣多了。当时若非国中疲敝,再加上罗晋力劝,女皇帝肯定是要追到关外去的。” 第 9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1 章 …… 初时还是称呼括羽,渐渐地那“野狼”诨号传扬开来,西域人也懒得再叫那绕口的汉名。 “蒙古兀良哈部那个不识相的,竟然乘天军打到松花江去的时候阴插一足,去辽东烧抢了一番。这可真是把那头野狼给惹毛了。那头野狼是一天没仗打就手痒心痒的,立马率军五千南扑,兀良哈三万人还抱着抢来的东西睡大觉呢,他奶奶地就被那野狼给剃光了头!真要命!活该啊!” “那是兀良哈部实在太蠢,都打了这么久了,谁不知道那野狼最善奇袭?” “你他妈的才蠢!兀良哈骑兵踏遍漠北的时候,你们回回人躲得像狗一样!” 于是,又吵起来了…… “我听这边天军的人说,跟那野狼打仗就两个字:痛快。又野又匪又不要命,可不痛快!合爷爷我的口味!天天听天天讲的,爷爷我都心里痒痒,想和那野狼去干一仗了!” “哼哼,那野狼能百战百胜,主要是没遇到爷爷我啊!” “哈哈哈!看眼下这进度,北齐已经被灭,女真也快被打到乌苏里江北边的老家去了。等我们进了京,差不多就能和那头野狼会面,你敢和他比试比试吗?” “有何不敢?不就是个毛小子?爷爷我一根指头就能压死他!” …… 听得越多,左钧直觉得括羽离她越远。这是一个让她完全觉得陌生的人,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括羽。 括羽属于那一片高远的天空,属于塞外长城上的烽火狼烟。 之前的常胜,真真像她织出来的一场梦幻。 和女帝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也零星听过括羽小时候的一些故事。 脾气又倔又硬,从不屈从于任何人。 一旦决定,绝不回头。 从他嘴里,听不到一个“求”字。 她终于知道他那一句“我求你”,为何说得那般艰难。 他肯为了她折杀一身的傲气。 但他终究是括羽,他会等她一夜,却也会在日出之前决然离去。 北伐天军由叶轻和括羽共同率领,叶轻稳重大气,数十万大军指挥若定。括羽奇谋迭出,千里疆域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二人性格、战术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切瓜砍菜一般将女真人逐出三江,再无回天之力。 使团离京城越来越近。大军班师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左钧直越来越害怕,却不知道在怕什么。 弘启七年七月二十日,天朝皇帝明严在宫中接见西域各国使臣。诸使臣皆行叩拜之礼,独帖木儿国沙哈鲁之子哈烈及吐鲁番王速檀阿力以“吾国非天朝朝贡之国”及“吾国无此风俗”为由,坚持只行鞠躬礼。明严一笑而过,并不在意。随后,使团被安排在郢京四边游赏风光,尽览中土之富庶繁华。 弘启七年官武将的姓名,那是很不尊重的。于是当时真可谓是“赵钱孙李郎”“周吴郑王郎”的呼声满天飞,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叶郎”。 括羽没人叫。 姑娘们可真是犯了难。难道叫“括郎”?太傻了!“羽郎”?没这种叫法!“括羽”?不行不行,淑女不能这么没教养。 当然姑娘们的智慧是无穷的。没法叫,那就换种方法示爱吧! 最开始是扔手绢。 谁都知道这是有难度的。团起来扔,打中了就引来一片尖叫。 反正是手绢不是刀子,括羽默默地忍了。 不知道是谁扔了个梨。 亲!这个被砸到会疼的!括羽皱皱眉,一伸手接住了。 接了! 接住了! 他接住了! 皱眉的样子太好看了! 姑娘们疯了。 一瞬间,漫天的白梨、沙梨、秋子梨、柑橘、甚至柚子向括羽飞了过去! 两边仪卫大喊住手,可有谁会听? 古来有潘安掷果盈车,那其实挺合算。可是如今括羽骑的是马。 古来还有看杀卫玠,如今难道要看杀括羽? 从来没有被敌人打下马的括羽大将军心中抹了把辛酸泪,在叶轻同情的目光下哀怨地弃马而逃,混入大军之中才算逃过一劫。 第 9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2 章 凯旋班师的大将,可怜巴巴步行入城的,大约自古以来也就括羽一个了。 官武将,所有人都真切地感受到,这已经一片崭新的、属于明严和所有充满活力和勇气的年轻人的天下了。这一个历经数百年,经历了裂国篡位山河飘摇的大楚天朝,已经彻底脱胎换骨,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取消了往日只属于少数贵族的猎杀,这一次取而代之的是更可观赏的骑射表演。身手矫健的将士在沙场上驰骋来回,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或有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或立刀门,门周利刃林立,骁将纵马从狭窄门中疾驰而过,不上分毫,令人惊叹不已。此技名叫“透剑门伎”,非勇者不敢习练。而在马戏之中,又有“飞仙膊马”、“镜里藏身”、“惜柳枝”、“献鞍”、“绰尘”等无数花样,看得人眼花缭乱,大呼过瘾。好些西域使臣看得心里发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帖木儿国王子哈烈向明严道:“我们西域诸国此次拜访,带来数百良马进献给皇帝陛下。天朝有言,宝马配英雄,何不借此机会让贵朝将士来试一试我们西域良驹?” 明严闻言大喜,命御马监随西域诸使引马入场。 那些高头大马一入沙场,立即引来一片惊叹之声。一匹匹膘肥身健,毛色鲜亮,不停地尥蹄喷气,满是桀骜不驯的模样。只是这些马无一匹身上配鞍带缰,原来都是未驯之野马。 哈烈道:“早听说天朝英雄骑术了得,却不知我们西域的这些马,英雄们驯得驯不得?” 此话中颇有挑衅之意,明严点头示意,一旁早有数名悍将按捺不住,在赶马人逐次放马出栏时,以套马杆套马而驯, 技艺十分娴熟。 这一场驯马可谓是精彩绝伦,百十匹野马驰入沙场,为胆大勇猛的将士牵挽压驯。虽也有不少将士被踢伤摔伤,可这烈马的嘶吼和飞舞黄沙令勇士们愈发兴奋激动,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所有野马竟被一一驯服。 明严笑道:“哈烈王子,朕手下的这些儿郎们如何?!” 哈烈赞道:“果然名不虚传!钦佩钦佩!不过,吾国之沙哈鲁王去年在雪山之下捕得神驹一匹,至今无人能驯。吾王命我将此马进献陛下,相信天朝定有猛士能降服这匹烈马!” 说着一招手,两个帖木儿武士推进一辆巨大木笼车,其中困着一匹白马。 赶马人抽开木笼门,只听见一声暴怒的咆哮,竟如猛兽一般,那匹白马奔腾而出,状极暴烈。好几名将士,以套马绳掷去止住其去势,却被那马狂躁甩开。未防那马突暴伤人,场将一声令下,数十名驯马好手蜂拥而上,只求将那马困于场中。 众人定睛细看,只见那马首高九尺,身长丈余,浑身上下雪白如霜,半根杂毛也无。奔驰跳跃,恰似一尾矫健白龙。 好几名骁勇之人试图爬上马背,都被摔了下来。那马被几番欺凌,愈发暴躁,奋蹄狂踢,接连踢飞数名将士。急急被抬下场来,竟是被踢得臂折腿断了。 哈烈眯着眼看着场上的一片混乱,不无讥讽道:“原来所谓天朝的猛士,也不过如此!” 明严朗声道:“凡驯服此马者,可获此马!” 这一声令下,又引得更多人涌了上去,却仍无人能近得那马马身。有人发狠道:“皇上,请用钢鞭、铁刺,此马必能驯服!” 明严沉眉道:“休得如此!如此神骏之驹,岂能以刑屈之!”旁边陆挺之、左杭要上场,却被陆鹤之、左载贤拦了下来。莫飞飞揶揄道:“莫要逞能,这烈马能踢得你们断子绝孙!” 明严冷眼看了一会儿场上情势,唤道:“叫括羽过来!” 方才骑射之时,本有许多京军将士和场下之人久闻括羽精于射艺,高呼让括羽来一展身手让大家开开眼,括羽却早不知溜哪里去了。明严身边随从寻到括羽时,括羽正与几名军中掌造箭的小吏讨论箭翎形状对箭速的影响。 瞅了眼那匹疯疯癫癫的白马,括羽不情不愿地磨到明严身旁,扯了扯身上衣服郁郁道:“皇上非要臣今天穿这官服来当花瓶,现在又让臣去驯马,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一旁内侍忙道:“备有骑服……” 第 9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3 章 明严狠狠剜了一眼括羽,抬手止住内侍,道:“你的意见很大嘛!” 内侍小意道:“那马靴、马刺、套马绳……” 明严:“都不给!” 括羽换了副笑脸:“皇上想赐臣宝马,也用不着做这么绝吧……” 明严命道:“所有人都退下!” 日光如金照得那白马皮毛闪闪发亮,无垠碧空大地之间,众人只见帅台上一道身影冲天而起,金虹一般掠入沙场。几个起纵追上狂奔的烈马,飞身而上,下摆海云襞积在空中划出飞扬弧线,又似大朵繁花烂漫盛开。 身上一着人,那马立即开始剧烈上下跳跃奔突,摆头猛咬,想将身上人甩落。 括羽赤手空拳,只是双手紧攥马鬃,双腿紧夹马背,随着白马跳动的节奏而上下晃动。那马见这些招数不顶用,又开始狂奔激突,时而猛窜、时而急刹,然而括羽稳如泰山,无论它怎么颠簸,愣是如粘皮糖一般紧紧伏在马身之上。但那马双目暴怒似火,猛然间雷鸣般长嘶一声,抬起两只碗大的前蹄,直立起来。众人一声惊呼,却见括羽伸手抱住马脖子,腾身而上,当那马落地时,修长身躯一摆,又跨上马背。如是几番,那马终于停了下来,呼呼喷着鼻息,绕场缓步而行。众人舒了口气,正以为那马已经被驯服时,那马忽然趴下,飞快向一侧滚去! 这一着极是厉害。这马比人还高,筋骨如铁,足足有几百斤重。一旦被压上,不死也伤。 众人急抽一口冷气,却见括羽手按马颈,整个人掠上半空,层层叠叠的秋香褶裥漫然飘飞,刚劲之余又极致华美。 那马愤然爬起,括羽黑面白底的皁靴轻一点地,又飞身上马,轻盈如羽。那马团团奔跳几圈,突然又趴滚下来。一技一用再用,自然不在括羽话下。三番两次之后,烈马终于技穷力竭,低低咆哮一声,摇头摆尾,伏贴于括羽身下。旁人拿来鞍鞯要给白马套上,那马却又尥蹶子狂踢,独括羽亲自上鞍时,方服服帖帖,不再发难。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之声,括羽牵了那马到明严身前,拜礼道:“请皇上赐名。” “昆吾挺锋,骕骦轩髦,此马雪白如练,便叫依了古名叫骕骦罢!” 言语豪气而傲然,天子气象昭然无遗。本想让中土人出丑的哈烈终是服顺,拱手而赞。 左钧直混在人群之中,将这前前后后看得清清楚楚。即便是心中相信括羽的才能,方才惊险处仍是捏了一手的冷汗。只听见旁边有人低低议论道:“……这般烈马都驯得,当年怎会被一匹驽马给颠下来!” “我看是有人暗中作祟……” “我怎么觉得是括羽不想娶郡主呢?” “嗨,括羽不娶郡主还能娶谁啊?人家郡主都等他等到十八岁,成老姑娘啦!当时括羽一介白身,现在有了功业,我敢打赌,皇上很快就要赐婚了!” 左钧直心中一沉,遥遥却见括羽谢了恩,又牵了马走到叶轻面前,双手举缰过头,道:“当年狮子岭一战,二哥的照夜狮子殉身。括羽知道二哥对那马念念不忘,故而驯此马补偿给二哥。” 这一句话顿时勾起经历过那一场战争的所有将士心中的沉痛和血气来,场中静寂片刻,忽然齐声高呼:“叶帅!叶帅!叶帅!” 叶轻咬牙,一臂空空如也的袖管轻晃,一臂缓缓抬起,突然狠狠一拳击上括羽的肩头:“好括羽!” 兄弟之情,同袍之义,铁骨铮铮,无不动容。 场中气氛终于又缓和下来,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左钧直忽然觉得无趣,转身向后挤去。忽然只见人潮突然汹涌起来,举目一看,只见一匹方才已经驯过的青鬃马不知受了什么惊,挣脱缰绳猛然向场外人群冲来。 人群纷纷躲闪,那马几乎是贴着左钧直身前而过,旁边有几个丽妆少女尖叫躲闪,却被长长的裙子绊住,眼看就要被那马踏上。 左钧直识得那竟是左家的几个小姐,也算是自己的妹妹,当下顾不得那么多,死死拽住面前飘飞而过的缰绳。这一拽使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竟也将那马拉得偏了半步,险险避过那几位左家小姐。 然而西域之马何其暴烈,被左钧直一拽之下,竟更加凶猛的奔跑起来。 左钧直被飞一般地拖了出去。秋中天气,她官服之内穿得也不甚多,很快便觉得擦在地上腿膝火辣辣的一片,手上剧疼,想必是已经被那粗糙缰绳勒破了。耳边俱是旁的人的惊叫声、风声和马蹄声,沙砾扑打在面上,令她痛苦得睁不开眼睛。 背上忽然一紧,剧烈的拖曳之势刹然而止。踉跄着被人抓着背上衣领提了起来,耳边那再熟悉不过却又再陌生不过的声音却字字让她心惊: “笨!不知道撒手么!” 带着几分怒气。 左钧直心中骤然涌起委屈。勉勉强强站稳了身子,却被突然挤开。那几个左家小姐急急小碎步过来,声声对着青鬃马鞍上人道:“谢将军救命之恩!” 左钧直微微抬头,正瞟到疾行过来的左杭看向她的不善眼神。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好心坏了别人的好事! 这马本来就是冲着那几位小姐去的,那几位小姐身后站着身手矫健的家丁,便是自己不仗义一下,那马也是踩不到她们的…… 不明不白的情绪在胸中泛滥开来,只觉得憋闷。听见括羽道:“是那位大人救了你们,且谢她罢。”愈发的想躲开。后退了两步,被人揽住了肩膀—— “原来左大人在这里啊!本王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一口大咧咧的畏兀儿话,正是速檀阿力和好几个熟识的西域使臣。 左钧直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速檀阿力却浑然不觉得她这是闪避,直接勾肩搭背上去,指着括羽对她道:“左大人,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狼括羽!你且教教本王,‘本王要向你挑战’用汉话怎么说?” 这时八英和其他好些将领也都赶了过来,西域使臣更是团团围过来看这一热闹。速檀阿力早就打遍使臣团无敌手,被推举为第一猛士来和括羽干上一仗。左钧直本以为他们路上说着玩,没想到竟是要玩真的。 嘴角抽搐了一下,左钧直迟疑道:“大王还是别……” 速檀阿力却等不及,指指括羽,又指指地下,做了个打斗的手势。 括羽点点头,翻身下马,行到速檀阿力面前礼了一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腿将速檀阿力扫荡在地,速檀阿力还没反应过来,括羽已经反身将他狠狠压倒,肘尖顶住他颈部要穴。 众人都看傻了眼。 速檀阿力这个姿势可不舒服,脸颊着地,尖利的杂草和石砾顶着脸鼻,四肢被压制得半点动弹不得。他大叫道:“不算不算!你抢先!” 旁边跟过来的高昌馆通事译了话,括羽便放了手。速檀阿力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再来!” 叶轻将括羽向后拽了一把,低声道:“到底是番王,你怎的下手这么狠?给些面子!” 括羽道了声“好”,速檀阿力挥拳打来时,两招将他打翻在地,还附加了一记黑拳。 叶轻扶额叹气。 速檀阿力仍是不服,又打第三轮。这次括羽更无半点迟疑,咔吱两声卸脱了了他的两只胳膊,然后一声不吭扬长而去。 很过了些日子,速檀阿力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稀里糊涂遭的这一通胖揍是怎么回事—— 敢碰老子的女人,就是找打! 每每想到当时括羽正恼火动不了他这个吐鲁番王,他自己却做了一回愣头青送上门去,可不令括羽心花怒放……速檀阿力便捶胸顿足。 第 9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4 章 ☆、金风玉露 一场盛大秋狝之后,天朝军威震惊四海。一时间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此前拒不行跪拜礼的帖木儿王子哈烈和吐鲁番王速檀阿力,在最后一次觐见天子时叩首触地,再不言半句“我国无此风俗”。数月之后,帖木儿王沙哈鲁殡天,哈烈继任为王。弘启八年正旦大朝会上,帖木儿国和吐鲁番国使臣拜表称臣,从此西域乃至花剌子模一带再无逆反之国。往来商旅越发增多,瓷茶满载,丝路繁华盛极一时,户部、内库更是日进斗金。时和岁稔,民安物阜,史称“弘启盛世”。 那一日秋猎之后,左钧直陪送西域使臣回返京城下榻会同馆。诸事理毕,已是亥牌时分。之前的官服已经不能穿了,换了件常服,准备回家。 左钧直心中空荡而失落。 仍是念着括羽的。 他三打速檀阿力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后来是和八英等回城纵情欢乐去了。 虽然当时说要和他再不见面的是她,坚持要嫁刘徽将他拒之门外苦守一夜的也是她,可是当他真的把她当做陌路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被冷落无视的感觉这般的不是滋味。 若是在以往,她受了伤,他定会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还像小孩子一样地给她吹吹,看着伤口念咒语般道:“不疼!” 哪怕是几天不见,他也会对她笑得春花烂漫,飞跑过来抱着她一副小狗模样磨磨蹭蹭,亲昵得不得了。 不论她在哪里,家中、四夷馆、兵部衙门、郊外秘院,他都能寻得去,就为了同她见上一面。 可他一整晚都没有出现。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四夷会同馆。 两年半了。两年半不见,他过去再喜欢她,这感情也难免渐渐转淡。更何况是在她断了他的念想之后。 她咀嚼着燕柔围场上他拎起她时说的那短短一句话,竟觉得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可若是换了别人,他也会这样指责吧? 抓着她的衣服救她起身,疏离得例行公事。他称呼她是“那位大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关外,鸾郡主问他海红豆去了哪里,他说“丢了”,他说他无牵无挂,没什么可留恋的人。 他果然已经不再把她放在心坎儿上了。 失魂落魄地一路走回家,突然看到前面大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些人。各自抱了被子,却也都不是什么乞丐。 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括羽御赐宅邸的那条路上。那宅子甚大,却无匾额,大约算是京中独一无二。也是,括羽无姓,那宅门上能题什么? 那些人正是睡在括羽宅子的门口,当真邪门。 左钧直心中跳了一跳,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走夜路稀奇古怪的事儿她也没少碰见过,眼下她一个孤身女子,还是绕道而行比较稳妥。 旁边的路是个清静许多的小巷子,稀疏的几个灯笼洒下昏黄光线来,松槐株株,影影绰绰。 槐字半为鬼。左钧直贴着墙匆匆而行,只想快点离开。低头快走了几步,面前突然对上四只马蹄。 年轻男子的清醇声音在头顶上响起,空气中弥漫了浅淡酒香。 “你怎么在这里?” 真……真是见到鬼了!他放着自家大门不进,怎的要走后门?左钧直有些慌乱的抬起头来,却仍是不敢仰首直视他的眼睛。 锦衣鸾带,身如芝兰玉树。他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随着马儿的步子轻晃,语气带了慵懒和笑意。果然已经不是曾经的常胜,而是贵族子弟的意味了。 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么? 各种传闻中,都是说他“鲜衣怒马”、“华服锦绣”,原来就是这幅模样儿。试想他十岁入宫,身边不是皇室,就是八英。虽然无亲无故,亦无贵族血统,然而二帝宠幸之下,未必不是皇子王孙般的待遇。 她呢? 不过一个住在南城平民区的被逐出宗谱的平凡女子罢了。 她垂下头,平复了翻涌心绪,淡然道:“回家。路过。” 她抬步,绕过他前行,那马儿随着她悠悠踱步,依然是横在她面前。 “你回家,好像不是走这条路。” 他依然在笑,在她耳中恍如嘲讽一般。 是,是她自作多情了。心中忽然郁怒起来,言语间便忍不住带了刺:“我想走那条路就走那条路,括羽大将军连这也要管?”特意加重了“括羽大将军”这五个字,听来振振有词,却掩饰不住坚守那薄薄一层自尊的虚弱。她自小觉得说话要以理服人,此一刻却浑然不觉得自己说的这话有多任性、多尖酸,倒像是在冲他撒气一般。 她听到了一身轻笑。衣袂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他翻身下马,走到了她面前。 她双目微垂,自己的身量,只到他胸了。两年不见,他竟高大壮实了这么多。扑面而来的浓郁酒香和男子气息令她烦躁不安,想要抗拒却陷在他的阴影中无处可逃。 下巴被握住扳了起来。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铁钳一般令她挣扎不开。 今日自见到他,就一直没敢直视过他的眼睛。这时被他迫得看他,愈发的心虚。 仍然是挺秀端直的眉,眸中的两簇烈焰却是从未见过的,令她觉得莫名害怕。以往的常胜,是乖巧的,紧跟在她身后唯她是从的。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人是括羽,是野狼括羽,她在他面前,柔弱怯懦得像一只绵羊。 她强打精神道:“你喝醉了。” 他置若罔闻,只是捏着她的脸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去,仿佛要将她穿透。“你来,是因为想我。” 左钧直猛然挣扎起来,像一头暴烈的小兽,他果然松了手。她的头用力向后挣去,在撞上墙的那一刹,被他伸手垫住。 靠的近了,便闻到他身上除了酒味,还有脂粉香气。 不知为何,以前常见刘徽依红偎翠,并不觉得有多不可忍受。可一想到括羽方才抱过其他的女人,心中便是一阵愤恨气苦。 她硬硬地咬牙说道:“是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自作多情。我不该走这条路,碍着将军大人进门了。” 拔腿便走,两腕却被突兀制住反扣在背,整个人被紧紧抵上砖墙,粗糙坚硬的砂壁磨得她痛哼一声,那声方出了一半便被压在了嗓眼里。炽热的气息席卷而来,几令她窒息。他发狠地啃咬她的柔嫩的唇,在她吃痛低呼时趁机抵开她的牙关,寻着那馥软处绞了上去,连吮带啮,仿佛是要将她活活吞下。她扭动着极力摆脱他的束缚,双手却被掐得更紧。他另一掌沿着她腰背一路滑上去,重重摩挲着她颈后细腻如脂的肌肤,将她紧紧压向自己。 上一次他已经够蛮横,这一次却更是如同烈火一般,非要将她一同焚尽方休。左钧直又惊又羞又怕,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开、挣脱不得,只得任由了他在她唇舌间肆虐。他发泄够了,方慢慢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鼻尖轻轻摩擦着她的小巧鼻尖,舌尖舔过她唇上的血珠儿,带出十分的缠绵情致。 第 9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5 章 左钧直听见他喃喃道:“……姐姐,我想你快要想疯了。” 心口骤然一酸,僵硬抗拒的身子软了下来。这称呼,这语调,这怨慕,这转侧悠颤的尾音……还是她的常胜啊! 他放开了她的手,却揽着她的腰,轻车熟路抽去她的束发短簪,令鸦发如瀑泻落一身。五指插入如云秀发之中,一下下轻柔梳弄。 恍然间时空穿梭,又回到那两小无猜的青涩岁月。他为她梳发簪髻,她为他振衣结带,踏雪寻梅,共祝烟花。那等静好时光,似水流深。她的一颗心渐渐化了绕指柔,怯怯然合抱住他的腰,含糊叫了声“常胜!”。 沉沉眉眼蓦的抬起,黑睫微颤,刹那间春林尽盛,春水漫生,春风十里春草深。 他忽的翻身上马,倾身将她掠上马鞍摆正坐好,一夹马腹驰出街巷。 两边灯火急速后退,马鬃大喇喇地刷过她的手背,左钧直惊喘道:“你要去哪里?” 身后人又将她抱得紧些,似是怕她受冷,横臂护住她的纤细腰身,咬着她珠玉般的耳垂道:“没人的地方。” 马蹄声消失在街角,几条人影从巷子另一头的大槐树下现出身来,一个个皆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却是除了虞少卿、叶轻和韦小钟之外的八英。 林玖结舌道:“括羽他、他真是喜欢男人?” 莫飞飞拍了林玖一下:“女扮男装。没瞧见那头发、那腰身?……啧啧,括羽的眼光还真不一般。” 林玖仍是一脸震惊:“刚才那莫不是霸王硬上弓?” 陆挺之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难怪之前在花楼上一个女人都不碰,还急着回来……” 莫飞飞摸着下巴,眯眼意味深长道:“小野狼看来忍得很辛苦啊……” 几人兴奋地议论个不停,另二人却是望着人迹消失处,缄默中各怀了心思。 段昶手掌在袖中握得死紧。他对那个纤秀身影太熟悉……括羽他怎敢…… 左杭脸色森冷,原来……竟是如此。 晚风带着浮翠河的水汽,扑面轻寒。河边生着丛丛簇簇熟透的的芦苇,芦絮飘飞,金黄苇叶微凝了白露,在风中轻轻摇晃。 左钧直呆呆看着括羽寻了块石头将马栓了,回头向她展颜一笑,好似春暖煦阳,明朗澄澈一如过往。 她心中大跳,脸上不争气地发起烧来,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他执了她右手细细看了番,问道:“还疼不?” 不问则罢。一问,左钧直想起白日那一场,又是万分委屈心伤,赌气道:“疼!哪儿都疼!” 他低笑,拿着她的手在手心伤痕边上吻了一下,诚恳地诱哄:“还有哪儿?让我亲亲就不疼了。” 不要脸! 左钧直满面飞红,飞速抽回手来,怒目瞪他,心尖儿却又酥又软,这怒意自然没有半点儿气势,反而还带出几分娇嗔的味道来。 “姐姐,”他凑过来,“你再这样看我我忍不住又想亲你。” 她的脑袋又“轰”地一声炸了,满脸血色似火灼烧,幸好是夜色,想必看不大明亮。当下再不敢瞪他,慌慌张张后退了两步。 这人现在说话怎么这样儿! 还能再直白一些么! 但是想想,他从来都是直白的,只是彼时她把他当弟弟看,也以为他只把她当姐姐看。 她从东瀛归来,他同她说,他好想她。他还说,你这模样真好看。后来她问他想娶什么样的媳妇儿,他说,你这样儿的。 要说表白,他真是已经向她表过无数次了。 大概再也没有像她这么傻的女人了。 不过他这回却没有下手。收敛了笑意,他道:“括羽是一个老军师取的名字。可是义父和军中的叔伯们还是习惯叫我常胜。我也喜欢你叫我常胜。姐姐,我知道你肯定介意我瞒你。还记得我当时问你,喜不喜欢括羽吗?你说他太高高在上,只适合金枝玉叶,我当时就不敢告诉你了。我怕你从此就不理我了。” 左钧直低低道:“我知道。”西域,她听女帝提起过。罗晋收养了括羽之后,接连四十三战无一败绩,军中皆以为括羽乃是天赐吉祥,视之若宝,呼之常胜。 “我去了关外,却还是忘不了你。我总想你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和刘徽在一起吃饭?说笑?画画写字?是不是你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胡乱地想着,痛苦得不得了,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只好发了疯似的去打仗。我觉得挨上一刀,都比想你要好受些。就这样过了两年多,我停不下来。哪一天不打仗,我就会想到你,想得发狂。” “回来后没敢去找你。我真害怕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模样。我也不敢问起你。直到今天来了围场,才知道你没有嫁人,而是去了西域。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若非皇上不让,我真恨不得立马就去找你。” “猎场上见到你,我知道你心里是想着我的。可是我也听说……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可我当时真恨不能把你劫走,让你服服帖帖地跟了我,再不分开。结果射猎完了又被他们拉去喝酒……我想着早些回来换了衣服去寻你,结果你自己来了。” “姐姐,不管我是常胜还是括羽,对你都是真心,你要不要我?” “我如今有了官位,有了宅子,有了俸禄,养得起你和左伯父,可以光明正大娶你做妻子,你要不要我?” 她已经无声哭得说不出话来。 “不说话?那就是要咯?”他笑,上前一步,拥她入怀。左钧直顽固地推拒着他,抽抽噎噎道:“你不是有鸾郡主吗?不是有那么多大小姐吗?不是有那么多姑娘们投怀送抱吗?缠着我这个又老又丑的做什么!” 括羽噗嗤笑了声,偏头在她白嫩颈侧轻咬了口,“你老?”在她颤睫抽气之时,又轻啄了下她方才被咬得鲜艳欲滴的唇,“你丑?”趁她松了手劲,勾紧了她的腰肢,笑得眉眼弯弯:“哦,你还想听我说情话。” 左钧直大窘,“我才没有……” “那亲我下。” “……”左钧直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这哪跟哪儿呀,还要求得这么理直气壮! “亲嘛……” 又……又开始耍赖了…… 他竟……他竟还可怜兮兮地摆了两下,自己把半边脸送到了她嘴边。 第 9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6 章 算了,反正是脸……左钧直眼一闭,心一横,亲了上去。 不料触唇处竟是湿软温润的触感,惊得睁眼,明秀双眸笑意盈盈满溢,果然又被他骗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太腻了?腻得我写不下去了~~ ☆、风雨欲来 东北、西域相继平定,朝野上下好生热闹了一两个月。北伐有功之人封将封侯,风光无限。待这一阵熙攘劲儿过去,人们才渐渐想起左钧直这个人来。 定西域,安七卫,虽不似北伐那般声势浩大,却也是居功甚伟。当时提前回京的其他使臣俱得升官重赏,唯独他回来之后吏部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尽在忙碌北征军的事情了。 当初让左钧直去时,大多数人都不过是想找个人推出去。至于这一件棘手的事情能不能办成,谁也不曾对左钧直有过什么期望。 可是这人竟成功了。 回到兵部之后一个多月仍是不声不响地做本职之事,仿佛并不曾经历过什么。 他自己不曾索要,也没有人愿意去提。毕竟他已经官至四品,再上,似乎就有些过分了。于是朝中众官心照不宣,全都绝口不谈及此事。 直到有一天,一名小言官提议封赏左钧直。 皇帝令吏部定夺,吏部纠结了五天,结论是:该赏。 吏部的立场很明显:赏可以,提拔,还是再等等吧。 皇帝见到吏部的折子没说什么,却下了道旨意,加左钧直太子谕德一职。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子谕德是什么官? 这官儿品秩不高,然而执掌对皇太子教谕道德、随事讽谏。说白了,也就是陪皇太子聊天的。 皇帝的意思也很明显:你们既然不同意拔擢,那就算了,兼个小官儿总行吧? 但是大臣们却慌了,这个太子谕德,可比加官进爵还要命啊! 皇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朝中现在谁不知道太子极喜欢这个左钧直?可是再喜欢,东宫好歹是由太子三师来教。现在把左钧直送去做太子谕德,教太子做人处事,这样会把太子教成什么样子?以后只怕太子会对左钧直偏听偏信,待登基后,就是左钧直他一手遮天了! 这叫人如何能忍!如何能忍! 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的折子潮水般涌去,皇帝一概置之不理。 此路不通,拐个弯吧。一时之间,关于左钧直的各种风言风语又飞了满天。 说得文雅点的:谄媚逢迎,希意谀上。 说得不堪点的:以身侍君。(连小小的明德太子也要染指,令人发指啊!) 但是这些大多是强加之词,无奈左钧直确实持身甚正,真正拿得出手的证据,几乎没有。 朝政风波正盛的时候,当事人左钧直在做什么? 白天上衙门,晚上遛大街,健康每一刻,快乐每一天。 当然,是和常胜和长生。 那天晚上,括羽送她回家。末了竟又赖着不走,她自然不同意。然而在括羽可怜巴巴地讲了他有家不能回的原因之后,善良的小左又心软了…… 原来现在括羽走在路上,随时都被围追堵截。 都是认亲的。 那些人常常在路上突然扑出来拦了马,呼天抢地:我的儿啊!丢了这么多年,为娘(爹)的终于找到你了…… 有生猛的扯坏了好几件他的官服。 以致于他现在都在里面穿一件绰影(扯不坏啊!)。 以致于御衣监都得凄苦地连夜给他赶制上朝的朝服。他甚过意不去,给了那些绣女们不少银子,还陪了许多笑(绣女们:你们使劲儿扯呀!)。 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爹妈开。那些人白天拦,晚上就睡他宅子门口,所以他只敢偷偷摸摸走后门回去。 更狠的还有年轻女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来说这是他儿子,要滴血认亲。 括羽甚苦恼。后来命下人一个个去找那些认亲之人询问丢子的前因后果,然而最后记下来的说辞,没有一个和他是完全相符的。 括羽说着说着便在她身边睡着了。浓密细长的睫毛小扇子般盖在微青的眼睑上,嘴角微翘,睡颜仍带着三分稚气,半边脸偎在她的掌心里,乖乖的小狗儿一般。他呼吸均匀平顺,睡得极沉。左钧直知道他真的是累了,痴痴看了许久,觉得心疼。提心吊胆一只手解去他的腰带,除去他的外衣,难免不触到他匀实有力的身躯,腰腹、翘臀、长腿……猛然间想起铁岭冰潭见到的……登时不敢再想,满脸发烧。好在他只是轻嗯了两声,嘟哝了句“姐姐”,终究是没有被惊醒。褪去了他的袍子,左钧直已经是一身汗。 左钧直给他盖好了被子,吹灭了灯,借着月色看他的脸,又想起他的身世来。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她便觉得他无父无母,好生可怜,现在看着他睡熟了孩子气的模样,愈发想要好好地去疼惜他。 他当是很想很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的吧?否则不会那么有耐心地去对待来寻亲的每一个人。 括羽括羽,你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爹娘、寻回自己的名字的。 便是找不到,你也再不会孤独无亲。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永远。 十一月下旬的旬休,括羽死缠了左钧直去他的宅子。 将近中午,方进里头的院子,便听见一阵鸡飞狗跳之声,黄澄澄的明德小崽子抱了只肥嘟嘟的芦花鸡向她扑来。 “姐姐,我要吃三杯鸡!” 在西域食材、作料不多,她就着一杯米酒、一杯猪油、一杯酱油做了以前游历途中学会的三杯鸡给明德吃,明德大爱,回来了竟还在念叨。 后面慢条斯理走出来的括羽将明德提到和他平齐,挑眉道:“你叫我叔叔,却叫她姐姐,这样不对。” 第 9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7 章 明德压住怀中咕咕直叫的芦花鸡,好奇问道:“为什么?” 括羽道:“她是我老婆,你应该叫她婶婶。” 明德瞪大了眼睛。左钧直剜了括羽一眼:“你胡说什么呀!” 明德争辩道:“才不是!她是本太子的太子妃!” 左钧直“嗡”的一声头大了,夺过明德抱着的芦花鸡,道:“我去烧菜!”狼狈而逃,留下括羽和明德两人彼此毫不让步地大眼瞪小眼。 括羽凶巴巴地看着明德:“为什么要她做太子妃?” 明德毫不示弱的瞪回他:“太子妃可以抱着睡!” “……”括羽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你这么小不丁,抱你母后去啊!” “母后只会抱皇妹……”明德小凤眸中盛满忧伤,“姐姐香香软软,可是回来后就不能和姐姐一起睡了……” “……” 括羽悲愤万分,把明德丢给地上那只油光水亮威风八面的大黑狗,“和昌盛先玩会儿!我去烧个火!” 左钧直刚把厨房中的那些厨子请出去,拿了把菜刀,身后便伸出两只胳膊来将她拦腰抱住。 括羽头埋在她的肩上,幽幽怨怨道:“姐姐不疼爱我……” 左钧直无奈扶额,丢下菜刀,转身抗辩道:“我明明就……” 括羽无辜地打断她:“你同别人睡都不同我睡……” 虽然这些日子已经被他赤/裸/裸的无耻言语练得脸皮厚了许多,左钧直还是成功被这句话窘得面如火烧,使劲儿推着他道:“这能一样吗?……” 冷不防腰上一痒,他的手水蛇般顺着腰线滑了上去,寻着背后的束胸带子利落一拉—— 裹胸的柔软棉布掉了下来。 左钧直大惊失色,却被他紧箍着双臂和腰肢动弹不得,她厉色骂道:“你敢……” 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只手滑到了前面……他真敢! 左钧直羞不可抑,目中怒意滔滔,却见他放了她的唇,醋意十足道:“香香软软……哼哼……老子的帐我还没算呢,儿子又来打你的主意!我看不如今天就把事儿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那一下下揉得她气息不稳,心如猫挠。左钧直吃力骂道:“……你怎么……这么无耻……我未……辞官,怎能……成亲?” 每一停顿,都是他用力处。 “没辞也无妨,我们在你爹娘面前拜个天地就成。” 这小野狼真是简单直接! 左钧直拧着细淡秀眉,咬唇忍着他越来越不老实的手。只恨力气悬殊,只能任他宰割。这一时方明了那等又爱又恨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括羽眸中扬澜,低头在她耳边哑声道:“姐姐,我想看你穿女装……” 下午将明德太子送回宫中,括羽便拖了左钧直出去买女装,左钧直拗不过他,别别扭扭地去了。那些绸缎庄的老板老板娘们见括羽带了个容貌平平的年轻男子来买衣裙,惊得一个个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老板/老板娘:(压抑着激动无比的心情试探着问)括、括羽大人,敢问这是给谁挑衣服啊? 左钧直:(心虚)在下家中的小九妹。 括羽:(面无表情)我娘子。 老板/老板娘:!!!懂了!懂了! 左钧直愈发心虚。所有店家都以好奇地目光打量着她,胆大地甚至直接问出来:敢问这位公子府上何方? 他们只差叫出来:什么?括羽要成亲了?新娘子不是郡主?! 左钧直只是讪讪笑着推脱。一来不想说,二来,难不成她要说她是左家的?她和她爹爹,早就不在左氏宗谱之上了。 收获极丰。都是左钧直和括羽强行付钱,那些老板们还争抢着拿别的衣裳布料往他们手里塞。毕竟,括羽娘子穿了他们的衣服,那可就是活招牌啊! 左钧直瞧着括羽那张桃花招招不绝的脸,叹道:“真是祸水,怎么办?” 括羽含情脉脉风情万种地朝她卖了一笑:“淹死你一个就够了。” 二人正说说笑笑,争论晚上吃什么好,后面匆匆追过来一个人,将左钧直拽了一个趔趄。 “钧直!果然是你!” 左钧直见是寿佺,奇道:“偓仙兄何事这么着急?” 括羽亦转过身来,脸色颇有些不和气。 寿佺见到括羽,很是吃了一惊,却仍是拉着左钧直不放,急急道: “钧直,我听说明儿御史台那边要奏你一本,弹劾你欺君罔上、里通外国之大罪!” 如晴空中响起一道霹雳,左钧直惊得身子晃了两晃,强作镇定道:“这是从何说起?” 寿佺道焦虑道:“我亦不信,但,钧直你告诉我,你是否真如那折子里所说,你是癫语生,亦是……亦是……女子之身?” 左钧直默然,括羽冷眉道:“寿大人,休要信这些道听途说。” 寿佺道:“这也不知是谁放出来的消息,说今天大理寺突然提审了几名三绝书局的人,皆供出钧直你就是那癫语生,手稿俱全,证据确凿。那御史台折子中还说你暗通北齐皇室之人,有叛国之嫌。” 左钧直这时反而冷静下来。之前那么多人弹劾她,没什么证据,大多如隔靴挠痒一般。然而这次,却都正中要害。且不说指摘她写风月道德败坏,光女扮男装致仕一项,便足以定她死罪。若再扣上里通外国这顶大帽子,天王老子都没办法帮她翻身。 左钧直淡淡笑了笑,向寿佺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瞒偓仙兄。那折子里说的,都是真的。” 第 9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8 章 寿佺惊不可抑,连连退了几步,定神道:“你……”他方要抬手,又颤抖着落下,“那你现在赶紧离京!” 左钧直摇头一叹:“这些事情,皇上都知道。我的生死,一早就捏在皇上手中。” 括羽暗中碎咬银牙,这一事,他十二岁在文渊阁重逢左钧直时便知。他暗暗护她至今,本想先斩后奏提请皇上赐婚,没想到那群不明就里的大臣们竟提前下了手。 如履薄冰走到今日,他岂会再放手? 括羽握了左钧直的手,紧了紧她冰凉的四指,低眉冷声道:“不在皇上手中。在我手中。” 声音压得很低,却极笃定,一字一字重重打在她心上。 他竟是……竟是肯为了她与天下人甚至皇上作对吗? 她定定仰头看着括羽,眸中有水色波光。 纵然寿佺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可思议,但此情此景,亦无需再多解释。 他曾在繁楼发下豪言,一定要收了那癫语生。可左钧直在他身边这么久,他竟一直没有想到她就是癫语生。 不过便是知道,也都是枉然。 寿佺向括羽深深一礼:“钧直是不世之奇女子,希望括羽大人能好好珍惜,保她渡过此难。” 括羽亦郑重还礼:“多谢寿大人告知消息。” 天光渐隐,人声渐稀。 左钧直闭目窝在括羽怀中,一声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令她沉溺,然而心底莫名而生的忧虑,又令她更紧地向他靠了靠。 括羽轻吻她额际,柔声安慰道:“莫怕。皇上铁腕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他心中不想,就算群臣跪谏,又有何用?” 左钧直叹道:“我就怕……就怕他不杀我,但……” 括羽自然明了她所指为何,笑道:“那我只能带你私奔了。” 左钧直捶他的肩,“你还开玩笑!” 括羽正色道:“我是说真的。只要云中君不出手,这世上已经无人拦得住我。” 左钧直暗吃了一惊。括羽素来不是自傲的人,他这么说,当是不假。可是她还有爹爹和翛翛,哪有那么容易一走了之呢?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次日骤冷,铅灰色的浓云低垂中天,阴沉沉地看不到一丝阳光。 这样的天气让左钧直愈发有不祥的感觉。然而她在兵部衙门坐了一天,除了昔日的那些同僚突然对她避而远之,并没有什么三法司的人来缉拿她。 从那些同僚们的窃窃私语中,她知道今日的早朝可称是波澜起伏。 写出那个折子的御史名叫屈问,向来以古时清高耿直的名臣屈大夫的后代自居,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言辞辛辣、不近人情。 他那个折子旁征博引,朝堂之上更是慷慨陈词,说她“狐媚惑主、混淆朝纲”,一众朝臣争相附和,涕泪皆下,请求皇帝下旨捉拿左钧直归案,验明真身。 皇帝冷面以对,竟有一炷香的时间冷冰冰地盯着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一言不发,整个大殿的气氛结了冰一般。 这时,之前提议封赏左钧直的那名言官亦呈上了一个折子——是寿佺会同各部一批平素与左钧直交好的年轻臣子联名所写,文笔恳切,历数左钧直自入四夷馆 以来的诸般功绩。落款之中,竟有段昶和已经在家中养老的凌岱泯。 两派朝臣唇枪舌剑,最后还是首辅姜离说了句话: “来年祝文何人作?” 此话一出,众皆噤声。 已近年底。皇室宗庙、天地社稷祭祀诸事又至。那等华丽浩瀚之骈俪辞章是祭祀中极其重要的一环,而行文奇难,绝非凡人能作。若非博览群书,将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极为艰深上古典籍烂熟于心,又兼灵犀天成,鲜有人能写出这种辞章。 许多文臣前仆后继,习练这一堪比屠龙之术的本事,然而能得帝者心的,少之又少。自女帝立国以来,先后只有两个人写过:左相和凌岱泯。而凌岱泯三年前年老体衰还家之后,便推荐了左钧直。 所以眼下如果治了左钧直的罪,临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祝文人选,那便是对神灵和祖宗的大不敬。 这个罪名,谁都担不起。 于是一场朝会不欢而散。拜祝文所赐,她左钧直还能再苟延残喘些日子。 左钧直心神不宁地回了家,被刀子似的寒风吹得瑟瑟。 大门上竟上着锁。这么冷的天,爹爹和翛翛上哪里去了?摸出钥匙正要开门,长生突然从街道一头低吠着狂奔过来,咬着她的官袍便往东边拉。 左钧直隐约觉得事情不妙,到了大街上叫了辆马车,追着长生一路往东城而去。 分明是往左府去的方向。左相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爹爹和翛翛去左府作甚? 远远见着翛翛在左府大门之外焦急地走来走去,时而向大门之内望去,却被几个家丁粗鲁挡在外面。 左钧直跳下车,快步过去,叫了声:“翛翛娘!” 翛翛看见左钧直,双目溢泪,抱着她泣道:“钧直……你快去看看……我怕他们在对载言用家法啊……”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左家早不找爹爹的麻烦,晚不找爹爹的麻烦,偏偏就在今天,只怕是冲着她来的。 “载言身子残了,怎么还受得起家法……” 翛翛泪如雨下,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左钧直心知左家是无论如何不会让翛翛进左家的大门,纵然翛翛平日里以一副泼辣性子将爹爹在外面护得死死的,但是左家毕竟势大,将爹爹掠进府中,翛翛束手无策。 她咬牙道:“翛翛娘,不要担心。你和长生在这里等着,我去把爹爹带出来。我现下好歹还是朝廷命官,他们必然也不敢奈我何。” 左钧直一路入府,无人阻拦。直抵中庭,但见偌大庭院之中,笔直地跪着一人。 第 9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99 章 凛冽北风吹起几片黄中发黑的枯叶,贴在那月白色的清萧背影上,愈显孤介。 左钧直正要飞奔过去,斜刺里冲出几个家丁,将她摁倒跪在地上。 “剥了她的公服。” 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充满了威严,无情而冷漠。 左钧直并不多做无谓的挣扎,任由那些家丁扯落了她的素金腰带、云雁官袍,束发簪亦被折断,一头长发飞瀑般直泻于地。 左钧直双手撑地,抿了唇,昂首笑道:“相爷好气魄!” 声音清澈如寒泉流石,是正正经经的女子声音。那样一副平凡样貌,配上这清越如金石般的声音,竟是刹那间现出些别样的动人灵韵来。 太常侍卿左载贤、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大理寺丞左载文、翰林院侍讲学士左载礼此前都听过她说话,虽不浑厚,总归是男子声音。这时候听见左钧直现了女声,一个个都吃了一惊。 没想到左钧直真是个女子。 “此子相殊,乃是‘红颜劫’,一生将养于女子之手。” 一语成谶! 左钧直能扮这么久的男子,委实也是多亏了她的控声之能。 白度母夫人很早便发现她禀赋特异,模仿她身边几名异族亲卫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便觉得她该是很会唱歌。一个女孩子,便是长得不那么美,但嗓子好,唱曲儿莺歌儿般,必然还是会招男子喜欢的。于是白度母夫人请了个师傅来教左钧直唱歌。 没想到左钧直虽然聪明,在唱曲儿上却提不起半点兴趣,反而独辟蹊径,学会了一套控声之法。 男子、老妪、孩童、阉人……各种人的声音,只要她听过,便能学会。 这也使得她能把夷族语言和各地方言学得地地道道,不差分毫。 左相拄着一根金丝楠木的虬龙拐,须发皆白,端肃面容上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这是数十年朝堂沉浮的积淀,这威严容不得任何人的挑战,便是皇帝,也得敬他三分。 这左钧直,好生放肆! 左氏四兄弟,左杭、左承焕等小辈全都聚齐了,垂首按次序立于左相身后两侧。 在左相面前,无人敢随意发声半句。 大风呼啸,灌进左钧直的领子里,彻骨而干燥的冷。乌墨般的长发被卷起来拂在她冻得苍白的脸上,双目明亮坦然,星子似的嵌在清淡如烟的远山眉之下。有些左家人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别过脸去,眼前却仍是浮着她那一双傲然无畏的眸子。 “就算我是个女子,皇上一日不下旨,我就一日还是四品朝廷命官。相爷今日褫夺我这一身天授衣冠,是置皇上与法度于何处?” 左相冷冷一笑,“无耻孽种!左家出了你这欺君罔上、无视礼教朝纲之逆女,是老身无德、是左家之耻!别以为皇上对你有私情,老身便奈何你不得。祝文?别忘了老身也是写过十年的!”手杖猛地在庭院青砖上一拄,厉声喝道: “打!打死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完全没想到这文如今走上了这种不靠谱的欢脱路线……唉…… ☆、真相大白 左载言方才一直默然,骤闻此言,清瘦身躯猛烈地晃了一晃,膝行向前,额头重重叩在青石地面上,艰难道:“父亲,一直都是儿子不孝,您要打便打死我吧!” 左相抬手一杖抽在左载言背上,又重又狠,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愤之意。左载言被抽得险些仆倒,手腕拄在地上,擦出几道血痕。他颤抖着摇晃了两下,又立直了身子。 “父亲要打死钧直,我便先死在父亲面前。” 他说得淡淡,却突然以头抢地。旁边左杭出手如电,拦住了左载言。 左相喉中哽咽,浑浊眼中现出泪光,大骂道:“你这逆子!怎么直到今日还执迷不悟!你真是非要气死我方休吗!” 这时只听得“啪”的裂帛一声,左钧直腰背上登时现出一道极长的殷红血痕,五指深深扣进地上石缝,身颤气喘,却依旧顽强地抬起头来,辛辣斥责道: “姓左乃是我左钧直之耻!大楚裂国,江北左家降于北齐,苟且偷生,何如江南左家孤忠赴难、以身殉国!左氏留存至今,一门软骨!” “我父与母真心相爱,情深意重,奈何你食古不化,重名誉而轻人情!” “我父为韩奉所陷,你们身居高位,本能令他幸免于难,孰料你们竟胆小如鼠,只知明哲保身,置父子之情、兄弟之义于不顾,令人心寒!” 左相气得浑身发抖:“打!往死里打!打死这个大逆不道的孽畜!” 左载言眼看着一鞭鞭夺命般落上左钧直的背,带起片片碎衣和血肉,疯了般地挣扎,两个家丁按不住他,又跑来两三个才将他死死制住。 左钧直浑身俱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仍是一脸笑意轻蔑: “……你们是害怕!害怕我真被定了罪,轻则毁了你们左家几百年的嘉誉,重则株连你们满门!可是我入朝之前早已与皇上言明,我左钧直,与你们左家没有半分干系。我荣,非你们左家之荣;我辱,非你们左家之辱!” 她痛骂不止,不叫疼更不求饶,直到十几鞭后,声气才渐渐弱下去。 左载言眼睁睁看着左钧直被鞭至晕厥,眼看就要殒命,痛彻心扉,面色灰颓几如死人。 左家一门百余人,竟无一人为左钧直求情半句。 苍茫干冷的天地间,只听得见一声一声的鞭挞脆响。 高风逆过,黑瓦白砖之上红影乍现,飞掠庭中,手起处鞭梢在握,但闻脆生生的一响,长鞭寸寸断裂。 括羽长衣一振,身如修竹,凛然立于庭中。 朝服未更,锦绣灿然。众人微怔,括羽自下朝之后便被皇帝单独召见,一直不曾出勤政殿。观此装束,该是从宫中直接过来。 左杭隐隐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向前一步,道:“括羽,这是我家家事,你勿要插手!” 括羽眉目生寒,单手轻扬,天蚕丝破风而出,将左载言的轮椅牵引至身侧。 行至左载言前面,凉声道:“放开。” 几名家丁面有惧色,畏畏缩缩地退后几步。一名家丁犹要抗拒,被他捏住手腕稍一迫力,但闻家丁鬼哭狼嚎,手臂上白骨刺出。 第 9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0 章 左杭一步拦在括羽面前,愠道:“括羽,莫要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兄弟反目!” 括羽径直绕过他抱了左载言到轮椅上,又向昏迷在地的左钧直行去,却被左杭拔剑抵胸,“我祖父、叔伯俱在此处,岂容你蛮横撒野!” 括羽二指夹着剑尖缓缓拨开,眉峰如聚,望向漠漠暮色,叹道: “八哥,若我不顾念兄弟情义,蛮横撒野,此处早被夷为平地了。” 左家险些鞭死左钧直的事情并未被左家传扬出去,左钧直亦只是告病,未向兵部言及详情。 括羽不再避讳,日日下朝后过来照顾左钧直。翛翛和左载言至此方知了他的身份,但仍视他为昔日常胜。翛翛早将他当做半子,便每每特意避开,让他二人独处。 左钧直伏在榻上,抑郁无比,“倘是将来留下伤疤……” 括羽见她死里逃生,虽身有剧痛,却还在关心将来会不会留下疤痕,不由得又好气又心疼,安慰道:“我这药妙得很,不会留疤的。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打,现在也没疤痕呀,你要不要看看?”说着作势要解衣给她看。 这人三句话中总有一句不正经,左钧直微红着脸啐他,想了想忽然又晕红了脸色。 括羽见她玉白秀颜忽生春/色,如珠玉生辉,不由得垂涎三尺,险些又化身野狼。却顾念着她伤势,不敢造次。拉着她柔若无骨的手磨了磨白生生的狼牙,逼供道:“你肯定想龌龊的事情了,快告诉我!” 左钧直害羞不说,括羽便伸出狼爪做出要图谋不轨的模样,左钧直被唬了几唬,终于吞吞吐吐讲了铁岭冰潭之事。 括羽一脸猖狂狞笑:“原来如此,为了公平起见……” 左钧直拍落他一刻也安分不下来的爪子,气鼓鼓道:“你当时竟敢轰我走!还说什么红豆丢了、无牵无挂什么的鬼话!” 括羽从她脖颈上一点一点抽出一根细长红绳,细腻微妙的摩擦痒得左钧直有些不禁,微微蹙眉眯眼,柔白生嫩的眼皮层层褶起,叠出精致缠绵的纹路,媚色天成。这些模样在她端方严肃时半点见不到,看得括羽有些动情。借着那莹润红豆上她胸前的暖意温香,半咬了这相思子,手捏着她的尖瘦下巴迫开她的檀口送了进去。舌尖抵着这枚相思子滑在她的舌上,浅磨深压,挑战她口中每一处敏感。左钧直向来抵挡不住他这等缠情手段,很快便被他折腾得有些喘息,星眸半合水光盈盈。括羽却舍不得闭眼,不愿放过她任何一丝情动时绽放出来的万千风情——这是只有他才看得到的绝色。 括羽沉溺在她温润香暖的鼻息里,轻轻啮咬她柔软如绵的唇。她的唇色本有些浅淡,此刻却比那相思子还要艳丽诱人,令他流连不已。左钧直早忘了之前还在气他,徒劳无功地摆头躲避他无穷无尽的吻咬,问道:“那日皇上同你说了什么?” 括羽停顿了动作,躺倒在床上,懒懒道:“他很生气。我求他赐婚,被拒绝了。” 左钧直默然了许久,方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括羽抚着她的面颊,“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凑过去,闭眼吻了吻她,再睁开时,眸中俱是凶狠霸道,“你是我的。”犹觉得不够,又狠狠一口咬了过去,在她白皙脖颈上留下两排清晰整齐的牙印,“我的女人。” 左钧直辗转想着各种事情,愈是想着括羽,愈是患得患失,过了一会儿竟眼中现出泪来:“我是个不祥的人,谁同我一起都没有好下场……我才和你一起几日,便害得你得罪了皇上,和左杭反目……我都不知道还能活几日……你前程似锦,还是……还是……” 括羽黑着脸给她抹泪,教训道:“瞎说什么呢!再说这种话,信不信我不管你有没有伤,直接现在把你洞房花烛了!” 左钧直被这话呛得大咳起来,括羽帮她顺了顺气,倒了杯茶发现已经凉了,便揉揉她的发顶,道:“我去烧些水,你先休息休息。” 左钧直忙不迭地点头。 闭了眼没多久,感觉身旁有人靠近过来。左钧直懒洋洋道:“这么快就烧好了?” 脖子忽然一凉,传来锐利疼痛。 是一把刀。 刀刃勒在她项上,却没有再深入。 那人亦没有说话,仿佛是在静静地等待。 握在刀柄上的是一只女人的手,约莫二三十多年纪。 心念倏转时,括羽的声音已经强压着怒意响起:“阴魂不散啊齐贼,你敢动一动她我将你碎尸万段。” 左钧直被那女子半翻过来压制在身前,前不见她的脸,却猜到她就是那铁岭冰潭边跟踪括羽的那个北齐女子。 这女子竟然追入了郢京。竟能在括羽眼皮底下潜入她房中,显然身手不是一般。 难道是要拿她来要挟括羽么?想着她便一阵心乱。 女人的声音仍然很静,不徐不缓。“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想和你好好谈一谈。铁岭之后,我仍在找你,没想到你竟下令全军排查,严防奸细,我没办法再接近你的营帐。” 括羽眉凛目厉,单手拉过一把椅子“呯”地放在正中,一撩衣袍刚正笔挺地坐了下来。 “讲!” 女子似是斟酌了一番,“我刚从南越回来。” 括羽冷冷地看着她。 左钧直看见身前女子纤手轻抬,一枚玲珑箭状小木垂了下来,通体湛红,浓醇如丹砂。两枚轻盈翎羽洁白如雪,在空中柔柔摇曳。 括羽眼下已是林中野豹一触即发的暴怒姿态,目中发赤,一字一字咬着牙道:“你竟然掘我义父的墓!” 左钧直暗惊,想必这就是传言中括羽被捡到时手腕上的那枚小箭吮指。他未带入京中,应该是将这物事作为心意与罗晋一同下葬了。 这女人竟敢去掘了罗晋的墓,此行怎能不令人目眦欲裂! 女子扬手,朱红小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落入括羽手中。她突然格格一笑,戾气极盛:“我不但掘了他的墓,还鞭了他的尸骨。” 括羽霍然起身,女子,短匕在左钧直喉上一压,“想让她活命,便听我说完。听完后,恐怕想要掘墓鞭尸的,会是你。” 一听她这句话,左钧直大骇。 方才这北齐女子拿出小箭时,她已经觉察到这和括羽的身世有关。 括羽是什么人都好,只是,千万、千万,不要是北齐人。 她已经失去了刘徽。 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括羽。 “楚人很傻,看到了这箭翎,便给你取名叫括羽,哈哈哈,真是可笑。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名,就在这箭中。” “赤木为朱,锐锋为镝。” 第 10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1 章 “你的名字,叫朱镝。” 这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曾是皇讳,是禁忌,如今世上,不会有重名。 她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曾经被她在成百上千人之前,亲口说出过。 “当今圣上一统天下,文治武功垂宪万世,独惜其杀戮心过重,手腕酷烈无情。北齐皇室三十八人,包括刚降生不久的幼子朱镝,一命未留。” 左钧直忽然觉得背上的伤剧烈地疼了起来,疼得她喘不过来气。随着那女子的飘渺声音,似有黑色大浪无情扑下,将她卷入无底的漩涡之中,十方之中,尽是绝望。 可是颈上的痛楚是那么清晰,无情地提醒她这并不是一场梦。 括羽缓缓摩挲着那枚小箭,平静道:“牵强附会,不足为信。” 女子笑道:“我找了三皇子你十多年,本来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直到在战场上看到你。” “我不是你找的什么三皇子。你们现在还不死心,还想生造一个皇嗣来复国么?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未免也太嚣张了!” 女子并不反驳,却道:“是不是有人常说你生得和那妖女有几分相似?” 左钧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说的妖女,是指女帝。 京中一直有这样的流言,说他是女帝的私生子。可那些年女帝的行迹清清楚楚,根本没有孕育之迹象。 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茶楼酒馆中,常听闲人们感慨:这括羽真是运气好,怎么就被罗晋捡了去,年纪轻轻,便从一介孤儿一飞冲天成一品朝官。 这时总有人乜斜他们一眼,鄙夷道:就凭阁下这副嘴脸,就算被罗大将军捡了,也不过是做个火头军。 括羽生得太俊了,不加收敛时,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家贵气,若说他是个平民子弟,任谁也不相信。 “你父皇当年,确实做过很多荒唐事。最不该的一件,便是迷恋上了那个妖女。若非如此,何至于那么快国破家亡。” “你父皇娶的皇后和几个妃子,都多少和那个妖女有些干连。那妖女是凤仪刘氏的后代,你久住宫中,想必知道。所以你父皇立了凤仪刘氏的女子为后。后来有人自西蜀劫来一个美人献给你父皇。那个美人生得和那妖女七分相似,一入宫便得专宠——与其说宠幸,不如说是虐待。我当时十二岁,和我姐姐一起被派去服侍那名美人,也就是你的母妃。” “你的母妃是个可怜的女子,彼时年方十六,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日日夜夜忍受你父皇的折磨。你父皇爱极了那妖女,却又恨极了那妖女。一腔恨意和爱意,全都发泄在你母妃身上。我们常见你父皇走后,你的母妃便是奄奄一息,遍体鳞伤。”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你母妃看似柔弱顺从,却一直在暗暗谋划逃走。她生下你,刚坐完月子,楚人便攻破了京城。你母妃便是在那时候趁乱带着你逃走了。那南楚妖女心狠手辣,下令屠尽齐国皇室。你父皇战死,所有妃嫔、皇子皇女,朱氏宗室,全被戮杀殆尽。” “我姐姐,还有另外几名嬷嬷和太监,都是很普通的宫人,却在那个时候站了出来,想要保住你和你母妃的性命,给朱氏留下一支血脉。我姐姐扮作了你母妃的模样,一名嬷嬷抱来了她的亲孙子。我因为有武功,被护着逃了出去寻找你,其他人,全都英勇就义。”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想你的母妃可能会回西蜀,却没有想到她在出西川的时候就出了事,然而你竟被罗晋收养,带回了南越。” “天下像太上皇的人,并非我一个。你讲这些事情,和我有半点干系?” 女子胸有成竹地一笑,道:“那便说些实在的。你可是足踏七星?两只手,可是十个斗纹,都是断掌?” 这些细节,左钧直真的从未注意过。她虚弱地望向括羽,希望得到他的否认。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括羽的脸色,也变了。 “你未必不可以买通熟悉我的人,得知这些。” 括羽仍试图否认,却远不如之前坚决。 “我在南越是买通了一些人,打听你的消息。可是我听说,你自小虽然性子活泼,和谁都可以混得很熟,却非常不喜欢别人碰你。你 五岁时,有一个五虎将的草包儿子醉酒后对你拉拉扯扯,被你拿箭射穿了手掌。所以我说的这些,别人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屋中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左钧直看见括羽浓密细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似一只蝴蝶突然飞得疲倦,颓然阖上了翅膀。她心如刀割,颤声唤道:“常胜……” 女子放开了左钧直,走到括羽面前,忽的双膝跪地,双手呈上那把锋利的匕首。 “三皇子,去杀了明严,杀了他的儿女。他的母亲,杀死了你爹娘兄姐;他让你的手,沾满了自己母国子民的鲜血。” 括羽仓皇地起身后退,带翻了身后的椅子。看着女子手中的匕首,眼中流露出从未有的迷惘和恐惧。仿佛那是洪水猛兽,是要吞噬他的巨口,是火烫的烙铁。 女子毫不容让,手捧匕首一步步地膝行紧逼过去。 “三皇子,二十载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该醒悟了!不报此仇,你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你怎么对得起那无数为你而死和死在你手下的臣民?” 这女子想必经历过许多的苦难。灰色简袍之□躯清癯,肩骨、手腕锐骨嶙峋,脸庞也是瘦得可怕。那话语没有一句是激动亢然的,然而那沉静的语调,那沉郁悲怆的情绪,却比任何一句煽动人心的口号更具力量。 括羽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墙边退无可退。双眸空洞得好似一具傀儡。“除了你,还有谁在找我?” 女子摇头道:“只有我。代王是个没用的东西,他巴不得你不在人世。之前的北齐,都是靠国舅爷在撑着,但你母妃出逃的事情,他并不知晓。我本打算找到之后再说。”她苦笑,“阴差阳错,命运弄人。如今齐国已经被你亲手毁灭,无力回天。我小小一个宫女,并不期望三皇子你能够复国,只希望你能手刃仇人,以慰在天之灵。” 女子的身体忽然僵住。 括羽自她手中拿起匕首,在她喉上比划了两下,嗓子干干地道:“你要不要告诉我,刚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女子失声笑道:“就算我告诉你都是假的,你还会相信吗?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安心去见姐姐了。而你,三皇子,你已经种下罪孽,若不救赎,今后如何安眠?” “那床上的,是你心爱的姑娘?可是我好像听说,她已经犯下死罪,她的家族容不下她,险些将她鞭挞至死。我还听说,你一心效忠的皇帝明严,想强要了那姑娘。那狗皇帝坐着本来属于你的江山,现在又要抢你的女人,敢问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受得起这种侮辱! 括羽面色如木,一记手刀击在女子颈边,那女子靠着墙软软滑倒在地。 左钧直再也顾不得背上鞭伤未愈,胡乱翻下床去,一跛一跛地奔过去扑在括羽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括羽反手用力抱她窄瘦的肩,低头埋入她的颈窝和浓密乌发中,仿佛是要冰原中失去方向的流放者在极力汲取最后的一点温暖和力量。他愈用力地去抱,便愈流露出内心的软弱无力。左钧直只觉得他身上的热力在一点点流失,凉意似冰水浸渗,渐渐漶漫而上,冻进了她的骨子里。 不不不,他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左钧直心中惶恐至极,双手死死地攀住他的脖颈,近乎绝望地哀求道:“不要丢下我……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第 10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2 章 括羽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她,好似这一吻便是天荒地老。 左钧直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稀稀拉拉的日光照进房中,微尘在光柱中摇动,虚空寂然。 左钧直呆呆地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了,泪水从眼角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不该写这么多甜蜜戏啊,感觉小左这一通挨打挨得真值啊……唉 我就是虐无能,算了,尽情鄙视我吧 各种跨年晚会真是太吵了,写不动,困觉去~~~ ☆、生离死别 度日如年。 身后重伤结痂,心伤却一日日溃烂更深。 天气一日日转冷,院中草木枯落。 左钧直愈发变得有些痴呆起来,对身边一切都变得木然。她常常就坐在庭中地上,抱着长生取暖。 他当年总爱往地上坐,上蹿下跳和长生一起发疯,弄得一身的灰泥,屡屡被她训斥。 她编过两个关于长生的小故事,现在倒像是应验到了常胜的身上。 左钧直抬起长生的一只爪子摇了摇,道:“长生,我是不是真的很衰?我先喜欢上了刘爷,竟然是国舅,结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来喜欢了他,突然又摇身一变成了皇子。……你说,他还会不会回来?” 长生说:“汪汪汪。” 左钧直道,“回来的话,你叫一声,不回来,你就叫两声,好不好?” 长生说:“汪汪汪。” 左钧直扑哧一笑:“坏长生,他舍不得我,对不对?” 长生晃着头,在她手心里摁了朵肥嘟嘟的梅花印。 轰然一声大门被撞开,长生生猛地从她怀中挣出来,对着那一群黑衣武士龇牙怒吼,被左钧直哄回来,拱了拱它湿润柔软的鼻子,驱入隔壁的院子。 左钧直掸了掸白棉袍上的尘土,平平静静道:“我自己会走。” 世上从来不缺乏传奇,郢京城中的百姓们,更是在茶余饭后,听惯了传奇。 可是弘启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的前一天,千万郢京百姓,亲眼目睹了一场传奇,此事亦成为弘启一朝历史上最大的一桩悬案,民间流传无数猜想,正史却无公论。 鹅毛般的大雪充斥了整个天地,然而奇异的是,低垂浓云在天中突兀裂开一道细缝,浓烈日光从那道裂缝之中泻下,照得飞舞的雪花半边现出钻石般的光芒。 绝似上古记载的天裂神迹。 异象!异象啊! 无数人涌向菜市口,如万蚁千蜂倾巢而出,黑压压的潮水一般。 都是要去看斩首。 自古以来从未有在正旦大朝会前夕正法重犯的例子。 然而这一次竟是极其特别。 流言口口相传,如洪水决堤。 ……千百年来,第一回真正见到了女子扮男装入朝为官,还做到了四品大员。 ……好大胆子!这么年轻的一个娃儿,竟做出这等欺君之事 ……听说正是二十年前京城第一才子、左相第五子左载言的女儿。 ……没想到和那大二十岁的孀妇私奔之后,竟还生了这么个……女儿。 ……这姑娘生得很一般啊。二十岁,也是老姑娘了吧。 ……嘁,都要斩首了,还管什么嫁不嫁的。 ……听说这姑娘才华绝艳,那什么猖狂语浪荡词都是她写的! ……这不是个还未出阁的闺女儿么!写这等风月之书!丢人啊! ……你这迂腐得……那都是绝妙好辞。皇家祭祀的祝文都是她写的哪!那些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可没一个比得上她! ……这姑娘番语说得也是极好,出使过扶桑和西域,你们前日不是还去茶楼听定西域安七卫的段子么,那说的就是这姑娘! ……照我看,比朝廷里面那些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官儿们强多了! ……可惜是个女人啊…… ……你说这皇上的心思,还真是难揣测。之前不是传皇上和这姑娘有什么什么么?还让这姑娘做太子谕德。怎么转眼又要杀了呢? ……嗨,朝臣弹劾这姑娘弹劾得多凶啊,我还有小道消息说,左相差点把这姑娘用家法处死!皇帝再大,也不能无视纲纪和臣意啊,这是女帝定下的规矩。 ……唉,可怜啊……你看这天色,只怕是老天爷看不过眼啊…… 断头台中,风口浪尖之上,万众瞩目之下,正是左钧直。 并未穿囚衣,仍是她入狱时穿去的一件棉袍。 第 10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3 章 白衣胜雪,却未必有她脸色苍白。 长发如墨泼洒一身,好似白山黑水,纯净而安静。 日光烁金。 她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影子。不着痕迹地缩短,缓慢如百足之虫一般挪动。 她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等时辰。 而是在等—— 括羽。 不,应该是朱镝了。 她无法知晓他这些天想了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放弃了杀明严。 在诏狱中,段昶被派来和她详谈过一次。 她于是知道他入过宫,甚至在明严身边徘徊过。 但他没有下手。 虽然以明严对他的信任和他的身手,要行刺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做的事情只是释放了北伐中被擒获的北齐代王、数名将军和重臣。 然而那北齐代王当真是个草包。出城不过三日,便在翊卫散布的高官厚禄、安逸生活的诱惑下故意被捉住,一回京便向明严交代了一切。 明严给他的谢礼是一剑枭首。 她并未向段昶说一个字。 但事实上他们也并不需要她说任何一个字。 “午时三刻已到!斩!” 左钧直看到的,不仅有飞落身前的行刑令箭,还有一道凌厉剑影,劈空斩落。 绳索松开,冰冷身躯被勾入一个亦没有热气却坚定有力的怀抱。 她大哭起来。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扣着她的腰肢运力一跃而上,起纵间已是数丈高处。他一袭黑衣,黑布蒙面,只一双明若秋水的眼露在外面,那般温柔地看着她。 左钧直说: “我不怕死。你爱了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觉得很值。” 围观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良久才有人惊得叫出声来—— “劫法场啦!” 然而令所有人更加吃惊的是,并不见官兵蜂拥而出,法场周围,只是寥寥飞起四道身影,然后又四道,宛如八道流星,袭向那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这八个人,衣着、身法竟都出奇的一致! 八英!竟然是八英! 人群好似一锅沸水翻腾了起来,又是惊讶,又是兴奋。 须知八英陪伴太子读书、登基、大手如椽砺江山,到今日,哪一个不是官高权重、独当一面? 平日里八英但出现一个,便引得人们频频相顾、指指点点。今日一下出现八个,还是结阵对敌,怎能不令人热血激涌! 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会让八英联袂出手! 刀光剑影织作密不透风的大网,众人只见黑衣蒙面人抱着左钧直穿梭于八道紫影结成的剑阵之间,从容竟如闲庭信步。然而奇的是他只是闪避格挡,却不出招。 虞少卿剑挽长虹,命道:“变阵!突杀!”七道紫影闻声遽动,倏然激出凌厉剑气,所过处积雪飞溅、青瓦成砾、屋梁塌落。黑衣人疾疾向后飞掠,手中七尺青锋厉芒暴涨,荡开重重剑气。 七剑星聚,一剑秋叶,但见九天悲风浩浩,无边木叶萧萧—— 秋叶剑法终极之式! 眼尖的人叫了出来,道上人手中俱暗暗捏了把汗,此式无解,那黑衣人身上还拖着左钧直,轻则束手就擒、重则双双殒命。 黑衣人目中精芒骤现,手中长剑抛起,挟风裹雷击入那剑势洪波中心,激起层层巨澜。但闻铮铮数响,那柄长剑断作数截。黑衣人飞身跃上另一间楼的房梁,双臂将左钧直紧紧护在怀中,面上黑巾却被那一式霸道剑气的余波掀落在地,脸上现出一道血痕。 底下一片抽气惊叫之声。 那俊秀至极的眉目,天下何人不识! 法场劫人、八英围剿,这难道是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吗? 虞少卿道:“皇上有令,只要你束手就擒,就放左钧直一条生路。” 左钧直抱着他矫健有力的身躯,指腹擦去他面上血珠,喃喃道:“放下我走吧,你不能落在他们手中。” 黑白两色的衣袂在烈烈风中追逐纠缠,浓密长发黑云般飞扬。 千万双眼睛之下,他低头短促吻了下她冻得有些发青的唇,蓦然足下一错,提着她的衣带将她向更高更远处掷了出去! 一道灰影飞起,将左钧直稳稳接住,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第 10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4 章 八英长剑虎啸龙吟,八道身影合身扑上,硬生生将又要飞身逃离的括羽压下。括羽没了挂碍,周身锋芒大盛。身形如魅,龙鱼飞转,眨眼间弹断虞少卿、韦小钟和段昶三柄长剑。其余人等更不敢怠慢,杀招迭出。只见括羽清叱一声,双臂振开,一刹那大雪漫漫席卷而来,飞旋在他身侧,冰鳞雪甲一般。手中凝雪成刃,寒光凌厉,逼得八英退避三尺,眼看就要脱出众人包围。 林玖急道:“二哥,你怎的不早说他的雪山真气已经练至这等境界,如此没有云中君,何人拿得住他!” 莫飞飞皱眉道:“恐怕远不止这境界。他若出手,你我焉有命在?” 陆挺之道:“皇上让我们八个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左杭冷声道:“不错,皇上正是要让我们赌上一赌!” 说着,几人互使了个眼色,竟不顾门户大开,直接猱身欺上。 括羽容生冷华,果然生生收回雪龙冰刃,一字一咬狠声道:“你们不要逼我!” 虞少卿道:“收手吧括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能逃到哪里去!” 括羽眉目一厉,双刃又出。忽的长袖袭来,他收手未及,将那管空空衣袖划作碎片,若飞蝶飘落。 面前的手掌握着他手中锋利冰刃,刃尖抵着那人的胸口,殷红鲜血顺着冰脊滑下,未几凝固成赤艳冰珠。 “括羽,既然你决意离开,那么迟早会沙场上见。不如今日便做个了断。” 括羽眸中澜起千丈,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握着冰刃的手由青转白,猛然间悲绝长啸,声声入云,手中冰刃尽成齑粉。 背后猛然一掌拍下,一枚长针贯入他的身体,括羽困兽般怒吼一声,起手反击,却被八英死死制住,莫飞飞疚然道:“对不住了!括羽!”手起针落,又将两枚长针封入括羽体内。 括羽额际青筋根根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莫家的灵枢九针,三花封穴鬼神莫解。 莫飞飞万分自责地劝道:“你莫要运力,运力只会令长针循着经脉游走,剧痛难忍。” 括羽剧喘数声,目有血色,嘴唇张了两张,莫飞飞附耳去听,才听见他说的是: “我只求速死。” 大年初三。 夜色浓,皇宫处处大红灯笼高挂,松柏积雪,银装素裹。璀璨华灯照耀之下,更是美得大气磅礴。 只是这喜庆因为少了人气儿,显得十分冷清。 叶轻缓步踏过积雪,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阁之间,显得异常清晰。 “公公,皇上现在还在殿中?” “是啊……自一大早儿就在。皇后娘娘来看过了,皇上说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叶大人,你也好好劝劝皇上吧,可别刚一开年,就累坏了身子。” 叶轻点了点头。 一盏孤灯刻画出那人略显孤寂的剪影。 殿中没有燃火,竟是十分寒冷。 “还是不肯进食?” “是。臣命人强灌了些水。” “左钧直的下落呢?” “还在查。臣以为没有出城。” 沉沉的一声长叹穿透了殿中漠漠夜色。 “ 一失俱失 ……”呓语般喃喃了一声,“……为何一定要让朕做个孤家寡人?” 叶轻皱了皱眉,道:“不若臣加强盘查,找出左钧直,或许他还能有求生之意。” “不必了。”明严挥手道,“……他到底姓了朱。”目中现出决绝之意。 “明日,杀。” 叶轻凝眉看着石床上重重锁链之下一动不动的人形,眸中闪着些难言的幽光。 诏狱,皇帝直属、朝廷要犯下狱之所。 诏狱是狱中之狱,这一间囚室,却又是囚中之囚。 墙壁厚重巨石之外,又有极厚的一层铁板。 据说这是郢京中最安全的地方,十门大炮都轰不破。 铁壁上拖出根根斧斫不断金刚锁链,将那囚犯的双手、双脚全都锁住,只容囚犯在室中行走,连囚门都无法接近。 “括羽,皇上命我带了位御医来瞧瞧你。” 床上人仍是一动不动,仿佛都没有呼吸。 佝偻着腰的御医蹒跚地走过去,道:“麻烦公子伸手出来。”声音苍老,还带着浓浓的南越口音。 或许是听见了熟悉的乡音,床上人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又不再动。 叶轻挥手,带着众狱吏退出了囚室,带上了厚厚铁门。 老御医放下了药匣,坐到床边,手指落上床上人被金刚锁擦得伤痕累累的手腕,颤抖着抚了上去。 床上人看似奄奄一息,被这老御医一触之下,手掌遽翻卡住他的手腕,铁链哗哗作响,另一手掐上了他的脖颈。 老御医微笑着,用南越语道:“第二次了,你就这样碰不得?” 第 10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5 章 秀气的眉,清暖的眼,看着是柔弱的模样,却永远有令人惊讶的坚持和执着。 “姐——”括羽看向墙边,那个窥孔已经被左钧直用药匣挡住,然而声音却无法彻底阻断,难怪她要变音,用南越语同她说话。繁楼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左钧直定定地看着他。才三日,却好像瘦了一大圈。眼中失去了往昔的神采,面色蜡黄,唇上和下巴上刺出了青青的胡茬。浑身的精气神都仿佛被抽走,再也没了往日的活力。 过去的括羽,总是和长生一样蹿来蹿去,闹腾得她两眼发花,总是说说笑笑逗她开心,似乎永远都没有忧愁。 倘是……倘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那样多好? 左钧直心如刀绞,却不想再哭给他看。看叶轻的意思,皇帝已经不想留他性命了。 或许现在,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会。 左钧直强打笑颜,倒给他一杯清水,打量着四周道:“算起来,我坐过两次牢了。第一次只有稻草、老鼠和馊粥。第二次总算是有资格来诏狱了,但是比起你这待遇,还是差了好远。” 括羽没有拒绝,默然喝了水,问道:“叶轻给了你多长时间?” 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南越语,原来他说起乡音来,也是好听。听女帝说,括羽刚入宫时,都不会说官话,总是被渊阁初见,他就知道自己有多喜欢被她碰触和触碰她。裹着一张小太监和小弟弟的羊皮,他得手过很多次,每次都让他心中得意得想像小老鼠一样吱吱叫。待到两人表明了心意,他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轻薄她,可他也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从不逾越。 天晓得她有多害臊——不过他也爱极了她的害臊。让她习惯他的亲昵已是用了很久,而让她主动亲吻他一下,更是得连哄带骗。 可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有今日无明天的处境,她竟然傻里傻气地把自己给了他,仿佛是一次自暴自弃的绝望纪念。 这怎能不让他生气。 可是看到她疼得楚楚的样子,伏在他怀中柔弱不胜的暖玉身躯,他刻意麻木起来的身心又开始变软,心底对她的渴望又开始疯狂叫嚣。 他正在她里面。她柔软而又紧/窒地裹缠着他。好似浸在了热水里,热浪一波猛似一波地袭了过来。他急促地喘息,双手抚上她腻滑如脂的身子,寻了她的嘴唇亲吻,“还疼么?” 左钧直轻轻动了动,便又觉得他身子一阵僵。自然还是疼得钻心,但她更害怕时间久了令狱吏生疑,只盼着这一场折磨快些儿结束,便怯怯然摇头。 括羽轻托着她的腰臀和背,将她轻轻放倒在石床上。石头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毯子侵入她的肌肤,令她身子不自觉一缩。晶莹的汗珠自他鼻尖儿滴落在她雪白面颊上,他声音沙哑,溢着浓浓的欲望,“姐姐……你放松些……你这样绞着我,我也很疼……” 她闭着眼,深吸着气,尽力放软了身子去接纳他,却觉得他开始缓缓动作了起来,身下愈发被撑得胀痛无比,然而又开始发痒。他进来时她觉得酸疼难忍,可退出时,又是失却一切的空虚难耐。这两种强烈的感觉和情绪交织碰撞,让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了出来。 括羽见她又哭,迟疑着缓了动作,她勾下他的脖子泣不成声:“……我错了我错了……括羽……我太喜欢太喜欢你,不想你死啊……” 括羽一怔,恍然明白了她为何能来见他。 皇帝是打算要他死了。 所以叶轻放了她进来。她本想以此和他诀别,却发现她根本不想同他诀别。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 一次次地萌生死志,却一次次在见到她时一溃千里。 仇恨是苦,爱欲更是苦。 她这般美,这般好,一生一世、万生万世只合该为他一人占有,方才还说得出让她嫁人生子,现在才知根本无法容忍别人染指。 愈是爱,愈是恨。按着她的馨软将她钉死在石床上,一次次粗暴地贯穿她,看她疼得皱眉、死死地咬着唇不敢叫出声来,却绽出一身令大罗神仙都会动心的媚姿瑰色。死一般的快意起于电光石火,恣肆于怒海狂涛,他低吼了一声,激烈地撞击了数下,正要抽身而出,不料她抬腿伸手,将他死死绞住不放。 第 10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6 章 时机一瞬即逝。 竟然一连两次着了她的道。括羽终于是怒火冲天。 左钧直翻身下地整衣,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地,被括羽一把捞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想给我留个后不成?” 左钧直挣开,跑到他无论如何够不到的角落,低垂了眉眼匆匆打理好衣裳和假妆,不敢多言去激怒那个已经扯着金刚链暴跳如雷的男人。 “不怀上便罢了,若真怀上,你不是找死吗!” 左钧直不敢多看他一眼,拎了药匣夺门而出。 ☆、君臣角力 天朝常例,春节有三日的假,初四上朝。 皇城根下寒风凛凛,巨大镶金灯笼高高悬挂在城楼之上,为深冬拂晓亮起一抹暖色。 寅牌将末,午门外已经陆陆续续聚满了手执笏板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 众官新年初见,彼此都在热热闹闹地相互恭贺新禧。 声音忽的淡了下来,无数道目光汇聚向浓密大雾中渐渐现出全身来的一道白影。 白绫衫子如照月光,葱白米色的素净长裙水波曳地,一幅长而宽的青绫束出不盈一握的纤纤楚腰。青丝未挽,流瀑般长长垂至膝弯。两绺乌发顺着胸前曲线柔曼弯曲,尖尖发梢随着步伐的轻移轻晃,似是勾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面不敷粉,却细白如珠玉。唇未染朱,樱色浅淡却动人。眉色难得地浅浅描过,翠羽一般斜飞入鬓。 极素净的一身打扮,不艳,不娇,甚至没有一丝所谓丽人那种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柔美。 人们只是心中平平生出一种感觉:这女子莫不是国子监、藏那种地方生出的一缕精魂。一身的浓浓书卷气,好似寒石清泉般净心涤志。 女子一步步向午门走去,群臣目瞪口呆地看着,终于有人惊叫出声: “是左钧直!” “是左钧直!” 九排九钉的厚重朱漆大门轰然大开。 众朝臣看着左钧直直直地跪了下去: “罪臣左钧直,求见皇上。” 数名金甲卫士执刀而出,凶神恶煞地便要将她拿下。但见她起身退后一步,手上一枚火药引信沙沙地爆着火星,如蛇吐信。 左钧直漠然道:“我要见皇上。谁敢近前,我与尔等同归于尽。” 左钧直入兵部之前消失过一段时间,彼时造佛郎机大炮尚是机密。然而去年秋狝过后,佛郎机大炮现于世间,左钧直造炮之事也被私下传播开来。 所以她此时手持火药,百官无不心生惧意,有胆小的已经拔腿而逃。那些卫士没料到左钧直竟然是有备而来,无一人胆敢近前,慌忙派人进宫通传。 皇帝宣召。 宫城之中聚起重兵,手执铁盾严阵以待。左钧直独自一人行走在前,周围十丈之内,无人敢近。 幽蓝的天幕上细月一钩。 宫城巍峨肃穆,重重楼宇气势雄浑,昭示着天家之无上权威,沉沉地令人心生敬畏。 太和殿中已经亮起明明烛火。 一名手执拂尘的内侍前来向左钧直道:“请左姑娘前往勤政殿等候!” 左钧直施礼道谢,一如以往扮男子为官之时。看得群臣咋舌。 左钧直方走了两步,穿着明黄锦衣的明德忽然飞奔了出来,抱住她的双腿,呜呜哭道:“本太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那内侍慌忙叫道:“太子不要——” 卫士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刀枪如林,将左钧直和明德包围在正中。 左钧直不紧不急地将火线引子递给明德,倾身将他抱了起来。 那内侍尖叫道:“左钧直,加害太子,连诛十族!” 左钧直淡淡看了那内侍一眼,拿着火折子点燃了那引子—— 数千卫士、文武百官,此一刻无不汗流浃背。引信燃烧的哧哧之声清清楚楚地飘浮在清寒空气里,锯齿裂木一般割得人鼓膜发疼。 这左钧直,好大的胆子! 随着一声尖啸,一支漂亮的彩虹烟火突飞而出,在幽暗夜色中绽放出绚丽色彩。 明德从来没有亲手放过烟火,男孩子天生有对炸药、兵器之类的喜爱,欢喜得咯咯直笑,又点燃了第二支、第三支。 “姐姐,这就是你说要送我的新年礼物?还要还要!” 素白身影渐行渐远,卫士和百官眼睁睁地看着明德太子欢腾地在左钧直怀中跳个不停,带着发上的两根明黄穗子跳来荡去,一个个都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刺着云海龙纹的深青衮衣带着冷威洌香进了勤政殿。低低一声,屏退了执麈捧砚的众内侍。 一殿幽寒,殿角窗外,一枝腊梅绽蕊吐芳雪未消。 “陛下一夜未眠,恕罪臣耽搁了陛下休息。” 第 10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7 章 御案上数枚蜡烛燃得只剩了最后一滩蜡油,砚中朱墨未凝,一殿中俱是幽幽淡淡的龙涎雅香。 明严浅浅抬眼,目光如涓细溪流淌过面前屈跪在地的素净容颜,无波无绪道:“朕已下旨处死朱镝。” 左钧直亦是答得波澜不惊:“陛下多虑了。臣今日,不是为括羽求情来的。” 明严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左钧直双眉清平,垂目道:“臣混淆朝纲、结交夷族、德行不检,自知罪大恶极、时日无多。臣今日冒昧求见陛下,只是因为幼蒙父亲教诲,做事贵有恒,有始则必善终。陛下昔日命臣编纂瀛环图志,详述海内万国之历史地理、政制人文,究外夷之长技,强中华之国力。陛下之语,臣三载来未敢有一日忘怀,夙兴夜寐,唯恐辜负圣眷。今臣以死罪之身,无颜再效忠陛下左右。不能终事,是罪臣无能。书成三卷,敬呈御览,恭祈圣鉴。愿陛下千秋万代,国祚永隆。” 一字一句,平静却决绝。说罢,深深伏贴于地,双手呈上三卷手稿。 明严闻言大震。 薄而清雅的竹缕纸,端庄小楷如行云流水。字如其人,不见半分矜娇之气,却是澹然中见灵蕴真意。 书名至简,曰《万舆志略》。开卷序录: 以守为攻,以守为款;用夷制夷,畴司厥楗:述筹海篇第一; 纵三千年,圜九万里,经之纬之,左图右史:述各国沿革图第二; …… 水国恃舟,犹陆恃堞;长技不师,风涛谁讋:述战舰条议第九; 五行相克,金火斯烈;雷奋地中,攻守一辙:述火器火攻条议第十。 合共十卷,论及夷情、武备、海防、历法、货币等诸多内容,然而完稿者十仅有其三。 再往后翻,乃是叙文一篇。“……《易》曰:‘爱恶相攻而吉生凶,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威而利害生。’……然则,执此书即可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传曰:‘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叙万舆志略。” 这一篇叙文,述说之缘由和成书意义。墨色明显较其他文稿更浓,湿气郁然,分明是新写。读到最后一句,明严紧抿的唇角微抖,忽的将这三卷书稿愤懑往御案上掼去。 孰荒于门,孰治于田。 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这四句,他此前见过一次。仅仅一次。 若非那一次,他绝不会知道这四句话出自何处。 他身为太子,自幼蒙受整个天朝最有名望的翰林学士授业,却也没有读过这四句古诗,更不知道,越裳乃是上古越族的一个小国家。 若非那一次,他也绝不会知道这四句话的真正意思。 “谁会任由自家门庭荒芜,而单单去治理外面的田园呢?唯有先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好了,四夷诸国才会臣服啊!” 是她!是左钧直! 她根本在十年之前就已经见过了括羽,给他点出了这四句险些令他被逐回南越的冷僻诗文的出处。 没想到他二人相识如此之早。 甚至,早过于他见她。 “陛下生气了?”左钧直微笑着抬起头来,“孽子孤臣,有何值得生气的呢?” 明严双臂撑案,面上仍无波澜,眼底却已是黑云垂天。 “陛下是明君,是让四夷来王的不世雄主。恕罪臣驽钝,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为了几句话而生气,更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怕了一个手下无一兵一卒、一身武艺尽被封死的人。”她忽然厉声道,“难道只是因为一个不知虚实的皇嗣身份么!” “左钧直!” 她目如火炬,面上毫无畏惧之色,“一个家国俱灭的伶仃遗嗣都能让陛下彻夜难眠,下令赐死,那么北面鞑靼兀良哈骚动不安、南面交趾国界争端不断、东面扶桑虎视眈眈,西洋列强纷纭而起,敢问陛下又有何胆色雄踞中土、攘服四夷!” 明严定定看着左钧直,忽的哈哈大笑,凤目却仍是一片深寒,“左钧直,朕算是知道你为何能不动兵马而平西域。煽弄人心,你倒是一把好手!” 左钧直轻轻笑了声,“要说玩弄人心,和陛下相比,罪臣真是自叹弗如。” “先拿臣逼得括羽现身,再借八英将他捉拿,括羽心地纯良、重情重义,却被陛下逼得自绝明志,以求不负忠义不负亲恩。敢问这世间,有谁能似陛下这般轻轻巧巧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 “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明严勾唇浅笑,“朕识得你凡十年,总算是又看到你嚣张了一回。”他双臂环抱,有些慵懒地半靠在御案上,“朕若这么轻松地被你激怒不杀括羽,那朕这么多年的皇帝真是白当了。” 左钧直不疾不徐道:“括羽死,则臣死。” “砰”的一掌拍在御案上,砚台笔洗皆跳了起来。“你竟敢威胁朕!” “那得看陛下觉得罪臣这条命,到底有多金贵。”左钧直低低笑道,“陛下莫笑臣狂,可这世间,只有一个左钧直。” 这世间,只有一个左钧直! 三公九卿、六部尚书,杀了还有别人可以做。 独独她左钧直,会说多国番语的左钧直,通晓万国国情的左钧直,能写《万舆志略》也写得一手好风月的左钧直,樽酒间臣服西域诸国的左钧直,泰丰源中一袭小白袍胆敢指点天下江山的左钧直,一次次顶撞他忤逆他将他不放在眼里的左钧直,千百年才出一个。 杀一人,还是存一人。胆大包天,逼着他这个万乘之尊做选择的人,恐怕只有这个可恶至极的女人了。 明严语若三九寒冰:“朕倒想看看,你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左钧直并不迟疑:“臣愿倾尽所有。”顿了顿,又补充道:“为奴为婢也好,做牛做马也好。臣甘心俯首帖耳,唯陛下之命是从——只要陛下能放他一条生路。” 她字字句句,咬得清清楚楚。明严抱臂的修洁双手渐渐浮现青筋,目光冷到极处,又腾起烈焰。 “朕要看你的决心。” 左钧直不再言语,径自站了起来。纤白的手指缓缓扯开了细细衣带。 层层衣衫,花瓣一般委叠落地。雪白无瑕的身子好似清荷出水,清凌凌亭亭净植。不曾熏香,却仿佛有莲香拂面。 她别开了眼,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无助和迷蒙水波。因为羞耻而令一身脂白肌肤晕染上浅浅的绯色,好似美玉流醉,灵珠生霞。 第 10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8 章 腰若束素,双腿匀润修长。浓密如云的青丝泻落一身,若有若无地遮了雪峰秘径。 早知道作为白度母和左载言的孩子,她绝非她的容貌那么平凡。可也绝未想到,向日那端庄严肃的官袍之下,是这样一幅令人神魂与授的躯体。 左钧直见他仍是站着一动不动,紧咬了唇,走近他,双手从他腰侧环过去,要为他解开蟒带。 这是一个亲密的姿势。 是一个女人承认并屈身夫权的姿势。 近在咫尺,他看得清她苍白无血的脸色,看得见眼角滚着的大粒泪珠。 更感觉得到她心底那强力抑制的厌恶和屈辱。 明严猛的推开她。 “滚!在朕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 左钧直被他推得险些跌倒在地,怔然不知所以。却见他手执了一盏孔雀灯台,哗啦将其中灯油尽数泼在她那堆衣裳上。正要扑过去阻拦,他已经丢了一截燃着的蜡烛下去。 一堆衣服蓬然起火,在灯油助力下烧得凶猛,焰腾烟飞,眨眼间便只剩一堆灰烬。 左钧直惊惧不已,然而不知他为何让她走,却又要烧了她的衣裳。 “去!去那边随便穿一件,滚!” 左钧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全是他平日龙袍和常服。明严常宿勤政殿,这殿中便备着他的许多衣物。 都是天子衣冠,她如何穿得。 但她亦不敢再犹疑。匆匆挑了件没有龙纹的素色贴里长袍穿上,顾不得有多单薄,逃命一般地冲出了勤政殿。 一出殿门,刺骨的寒意便穿透了她身上聊胜于无的袍子,冻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才发现勤政殿外俱是密密麻麻的刀枪,亲卫列如丛林。众多等候觐见的朝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目中尽是惊诧鄙夷之意。 她的身量很是不称这件单衣,冷风从领口袖口灌进来,令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身子。 她是逃跑的死囚,她私制火药恐吓大内亲卫和朝臣,她胁太子为质。 这等弥天重罪,任一个亲卫皆可以持刀而上,将她剁为肉泥而不领任何罪责。 可是眼下没有人敢。 那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黄色,昭示了天子对她的占有。 黄袍在身,不受斧钺。 她面有泪痕,衣冠不整,长发凌乱,恁谁都看得出来她单衣之下一/丝/不/挂,亦会想象方才殿中,发生了些什么。 以这般无耻的手段取得皇上的赦免,为天下人所不齿。 这一个以色侍君、卖身求荣的骂名和恶名,她终生是摆不脱了。 只是就算天下人都骂她无耻下贱,那又如何呢? 今生今世,得那一人,足矣。 铅云密布。 自去岁年底以来,郢京便不曾再见过无雪的晴日。 雪花仍是漫无边际地飘着,大街之上除了一两只流浪的野狗,几乎看不见行人。 太冷。 脱光了叶子的大树连光秃秃的枝桠都被压折,无处不是一片萧凄气象。 括羽从层层石门重卡中走出来,有些受不住无垠白雪所反射出来的明亮白光,下意识地眯了眼睛。 被卸去了沉重手铐脚铐,推了出去。 微睁了眼,面前却不是刑台。 漫天的白色中,白袄红裙的清丽身影手执一把油纸伞,向着他,清清浅浅地笑着。 他眼前有些模糊。 那静默如石雕般的身影立在雪中,仿佛已经等候了他千年万年。 他一步一步,穿过面前纷扬的大雪,好似穿过重重叠叠迁延曲折的时光,各种明媚的或者伤怀的 碎片迭加在一起,浮光掠影般交错闪现。 生不知为何而生。宇宙十方,他蓦然堕入这一个轮回,飘飘渺渺的,却都是落往她的方向。 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不喜欢皇宫,不喜欢寒冷干燥的京城,不喜欢那些各怀心机尔虞我诈的人。 十年前本就想离开了,只是怀着最后一丝不愿给义父丢脸的倔强在挣扎。 那个夜晚,他十岁,头一回感觉到人生的迷惘和失却方向的虚妄,却遇上了她。 她注定是他的方向,是他无边黑暗中的那一颗沧海月明珠。 她说:“今天是一个吉日。” 他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第 10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09 章 她弯起嘴角和细细的眉梢:“商道上有句话,叫‘逢低买入’。” 他微微挑眉,目中烁着笑意:“那‘逢高卖出’么?” 她笑得狡黠:“不卖,留作传家宝。” ☆、洞房花烛 小小房间一派喜庆之色。大红喜被、大红喜烛、大红喜字……枣子、莲子、桂圆、花生种种也都是一应俱全,都是翛翛之前备好的。括羽沐浴之时,翛翛将左钧直拉去化妆,顺便教上几招。左钧直听得面红耳赤的,扭扭捏捏地坐不住。 “别涂了!……啊!你扎我耳朵做什么!呜呜呜……” “爹爹救命啊,为什么还要绞脸啊!!!很疼啊!!!” “那……那白布什么的就不用了吧……我们已经……已经……” “……打死我我都不会对他……翛翛娘!你就臊死我吧!” “……” 虽然没有别人,可这一场喜事还是办得热热闹闹完完整整。长生带来了一群狗儿女、狗孙孙,大摇大摆地闹了一出洞房,每只分到了一大块肉才得意洋洋地走了。 括羽揭了左钧直的盖头,又解了她的喜髻,将丝丝缕缕的如水青丝挽在指间,又掬起一大捧在鼻下嗅了嗅其间的淡雅清香,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左钧直斥道:“你怎么什么都用咬的!” 括羽无辜道:“闻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左钧直泪目,虽然你是饿了很多天,但也不至于这么馋吧! 喝了交杯酒,慢条斯理解去她身上的重重喜服,括羽道:“姐姐,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煮六月柿面么?当时我看见你长头发的样子,就很想过去摸一摸,亲一亲。” 左钧直怒道:“你那时才十三吧?都想什么呢你!” 括羽哼哼道:“你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 左钧直恼羞成怒:“你胡说!” 括羽道:“好吧,起码是念念不忘。但你十五岁的时候一定已经喜欢我了。” 左钧直:“自作多情!” 括羽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说你傻你还不信。那时候我叫别人姐姐,你就吃醋了。” 左钧直一怔,似乎确实如此……难道她那么早就对括羽起了占有之念么……真是……真是太丢人了…… 括羽道:“当时你换了女装,我心想可真好看呀。可是刘徽骗你说你穿女装很难看,我想他是不想让别人看见罢。” 听他突然提起刘徽,左钧直心中遽然一跳。 如此的阴差阳错,他二人竟成了舅甥。 若不是刘徽向她求亲,括羽或许不会去关外投军。 若不是刘徽以蜡衣坑害五万天军性命,致使叶轻伤残,或许不会激起括羽对北齐那么强烈的仇恨。 她后来听说,铁狮子口那一役,若非叶轻援兵来得及时,括羽已经命丧黄泉。 命运竟然荒诞至此。 他回京之后一直到今天,二人心照不宣地,彼此再没有提起过刘徽。 明明知道她曾经喜欢过刘徽,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却是为何? 括羽握着她的手说:“姐姐,我回来之后听说了刘徽的事情,还看了你写的《猖狂语》。我当时便想,如果我是刘徽,或者是耶律昭觉,我会怎么做。” 左钧直定定地望着他,他却没有说出结果。 “义父当年得的是一种怪病,并非不可以治,那药却会伤及脏腑,于是需要吃更多的药,终身无法解脱那越来越大的痛苦。于是义父拒绝吃那种药。” “刘徽和昭觉都让我觉得,仇恨也是这样的一种病。大齐和大楚世代有仇,于是数百年征战,硝烟不息。我自己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我知道战争是怎样一回事情。我想,有些东西应该终结在我手上。如果以后你有了我的孩子,我不想让他再背负任何东西。” 左钧直心中酸楚。 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他原本就是这种大事从来都自己一力承担的人。 当年他被女献重伤,在她面前却仍是没事人似的。若非女帝无意说起,怕是她至今都不知道。 亲手灭族、认敌为父的痛苦,恐怕永远会是一把凌迟他心的利刃。 括羽见她一脸的难过,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怎么,嫁给我还不高兴了?” 左钧直的情绪有些跟不上他的话锋,讷讷道:“高兴……” 括羽盘腿在她对面坐下,正色道:“既然高兴,那便给我讲讲,皇帝为什么要放我?” 左钧直愕然抬头:“你怎么之前不问,现在问?” 括羽哼了声:“自然是怕我骂了你之后你便不嫁了。” “你……” 骂?! 括羽双手抚膝,倾身向她,一脸的煞气呼之欲出:“不用猜也知道你去找了皇帝。你同他说,愿意拿你的人换我的命。还去诏狱诱引我,你根本是打算去向皇帝献身吧!” 左钧直被他说得无地自容,硬着头皮辩解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眼看着括羽的一腔怒火已经倾盆而下,双手拿住了她的腰肢,慌忙推着他道:“你听我说清楚!” 括羽将她拽进怀中,乌青着脸道:“说!说得让我不满意,今夜蹂/躏你三百遍!” 第 10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0 章 左钧直被他一唬,挣扎着翻身起来,抓着他喜服的领子道:“我自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也没有你说的这么自轻自贱。我知道皇帝他,是个高傲的人,他相信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更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我讥讽他要杀你是因为他害怕你比他强,所以他偏偏要放了你。我越是把自己送上去给他,他越是不屑一顾。其实从我知道成为他的一颗棋子的时候开始,我便知道身份被揭穿的一日迟早会到来,我指望不了皇帝能保住我,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对他有用的人。他可以什么都牺牲掉,唯独不能的是他的社稷。” 括羽冷哼道:“那你最坏的打算呢?” 左钧直低头弱声道:“自然是他仍要杀你,还把我给要了。” 括羽讥讽地“哈”了一声,“所以你想怀上我的孩子,送给他当儿子是么?然后再施展施展你的手段,说不定还能让他一命归西,然后把我儿子送上皇位是吧?”他猛地一拍床榻,“左钧直,你戏本子看多了吧!” 左钧直被他吓得一缩,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期期艾艾强辩道:“也……也未尝……不可以……” 括羽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单手摸上她的腰腹,刚要开口再骂,忽觉她小腹一搐,面上现出痛苦神色,不由得皱眉问道:“怎么了?” 左钧直额上渗出更多的汗粒来:“……肚子……肚子疼……像是……像是……来月事了……” 括羽几乎要气到内伤,低头狠狠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我真想掐死你啊!” 左钧直来月事肚子疼乃是常例,括羽向来是熟知的。铁青着脸爬下床去给她冲了红糖水,又装了个热水袋给她捂肚子,冷冰冰地讽刺她:“还借种呢,你当你是一亩三分地啊,种什么长什么?” 左钧直涨红了脸,“是地又怎样,说不定是种子的问题,还可能是播的问题……” 这句不过脑子的话彻底让括羽炸了毛,横眉怒目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好好好!等你事儿毕了我日日播夜夜播,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 左钧直隐隐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可他已经吹灭了灯,三两下剥了两人的衣服,八爪鱼似的贴了上来。 她惊叫:“不穿衣服我睡不着!” 他不给她任何机会,有力地实践了夫为妻纲:“穿了衣服我睡不着!” “……”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自小在炎热的南越养成的一个恶习——裸睡…… 括羽的诸多优良品德之一,就是言出必行。 春天一到,厚重冬衣脱了下来。一日吃饭,左载言看到左钧直颈上白绫领子也没遮住的絮状红云一般的印子,皱了皱眉,提前吃完走了。翛翛掩口咳嗽了两声,道:“常胜啊,我们家钧直身子柔弱,咳咳,你省着些用。” 左钧直羞得无地自容,只差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括羽很受教地点点头,“嗯,是该再养壮实些。” 重点在哪里! 翛翛看着无力趴在桌上的左钧直,想了想道:“常胜啊,天气暖和了,多带长生和钧直出去遛遛。过些日子草长长些,把屋顶上拾掇拾掇,捡一下漏子。院子里面黄瓜呀南瓜啊豆子呀什么的,也差不多该撒种子了。” 你小子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时候,得多给你找点事做,别整天欺负你老婆! 括羽仍是很受教地点头:“嗯,我会努力的。” 一听到“撒种子”和“努力”,左钧直一口汤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括羽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和蔼劝道:“别紧张,慢些儿,事儿我做,你躺着就行。” 左钧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翛翛万分同情地看着她,唉,钧直啊,翛翛娘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自求多福…… 回了自己这边的小院子,左钧直眼泪汪汪地看着括羽:“都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真是我不能生……” 括羽瞪她:“又胡思乱想!没有就没有呗,我还没和你单独在一块儿够呢!” 又过了些日子,左钧直月事仍是如约而至。括羽拗不过她,只得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去陪她瞧大夫。 左钧直心焦得很,老大夫却是个慢吞吞的性子,望闻问切,做足了十分京城神医的优雅风度。 左钧直按捺不住道:“大夫,我的问题他的问题?” 老大夫眯起眼看了看括羽,捋须道:“小相公骨骼清奇,目蕴精光,伏犀贯顶,凤阁插天……” 您老到底是算命啊,还是治病啊! 左钧直见他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打断道:“那是我的问题?!” 老大夫话头被截住,不快乐。打击左钧直道:“对,你的问题!” 左钧直一愣,听见老大夫道:“小娘子似乎受过重伤,气血不足。加之忧劳过甚,心神受损,所以不易受孕。” 左钧直只差要哭出来。括羽搂着她肩膀,问那老大夫道:“怎的能好?” 老大夫伸出四根指头:“少想点,开心点,多吃点,吃好点。两位还这么年轻,面相上看又都是有福之人,一定会多子多寿的。” 出了医馆,括羽捏着她白嫩腻滑的脸蛋儿道:“开心了吧!” 左钧直心怀大宽,想着之前自己确实是思虑太多,他训自己训得正十分有理,遂崇拜地仰首,乖顺道:“开心。” 括羽见她难得这么服帖,一副乖巧模样令他宠溺之心大盛。抬头遥遥望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华贵楼阁,眼中亮亮:“要不我们去吃顿好的,给你补补身子。” “啊?”左钧直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窘迫道:“升平阁?我们可没带那么多银子……” 升平阁,郢京之中最好也是最贵的酒楼,八珍之宴名扬天下。一顿饭起码百八十两银子,非高官大贾不敢入内。 括羽眼中现出一丝狡黠,“哼哼,我有办法。跟我来。”揽着左钧直的腰在街上快走了两步,突然侧身闪进一个窄胡同里。 左钧直见那胡同甚短,另一头还被杂物堵死,不由得奇道:“来这里……” 括羽一指压唇,“嘘……”在巷子口的墙边侧耳倾听了片刻,又拖着她的手快步出了巷子。只听见“咚”沉闷一声,括羽迎头撞上了一个短须的锦衣男子。那男子身量和括羽差不多,生得挺是旷达磊落,若不是脸上几颗红艳艳的痘痘活泼可爱到有些煞风景,倒也算个英伟男子。 左钧直忙拉过括羽,心道他内力被封之后,走路的准头也差了许多……见那男子揉着头,似是被撞得挺疼,心中过意不去,责备括羽道:“你怎么不看路呀!”又连连向那男子道歉。 那男子倒是挺谦和,摆手示意没事。 第 1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1 章 括羽拉着左钧直,直接奔进了升平阁,挑了个二楼的上座。 掏出一卷银票“扑嗒”撂在桌上,括羽豪气道:“山水小牒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在逃亡中被抢夺,不敢确证他就是陈日焜之子,更不敢上报,只得私底下去报告段昶。 段昶亦是犯难。照理说括羽和左钧直二人一个长在南越,一个熟知南洋诸国事务,最能证明。然而显然他二人都不可开口,便是开口,也无法作为证据。 可这事又不可不查。 交趾乃天朝属国,陈日焜是女帝黄表金印所御封之国主,倘陈天平所言属实,那么黎季犛篡位之所为,便是向天朝挑衅,轻辱天朝国威。 恰这时黎季犛遣使入朝,请求册封。段昶与明严议定,在交趾使臣觐见时,带出陈天平。那些使臣果然见之色变,在明严威仪之下,不得不坦陈一切,承认陈天平就是陈日焜之遗嗣。 事实与黎季犛所陈表文全然不符。 是欺君。 左钧直在南城置下的这一个小院子,乃是有了好些年头的老房。老房固然接人气接地气,然而时日久了,也难免木朽瓦烂,满房顶地生起杂草,成了飞禽爬虫的乐土。 段昶和莫飞飞去那院子时,便见茂密参天的桂花树侧的屋顶之上,趴着一个灰衣人,旁边蹲了只白毛大狗,叼着个大竹篓。 “姐姐,有一个窝。” “什么窝?” “鸟窝。” “我问你是什么鸟!” “光看蛋我怎么知道是什么鸟……” 那人噗啦噗啦地拔了草,丢进大狗衔着的竹篓中,碎瓦片小心拆了,用新瓦换上。一人一狗,干得十分欢腾。 昔日横扫千军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做着修房葺瓦的杂碎活儿。 第 1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2 章 段昶和莫飞飞看得十分不是滋味,轻敲了门,括羽从房梁上站起身来,背着明亮日光,修长身影从屋瓦上一直投到院中。 “进来吧。” 看着括羽慢吞吞从梯子上爬下来,莫飞飞愈发的窘迫。 往日,别说这矮房子,就算是巍峨宫殿、千仞绝壁,哪里不是由他去来自如? 莫飞飞纠结着,吭吭哧哧道:“那三根针……我……” 括羽很认真地问:“会生锈么?” “……”莫家百年引以为傲的灵枢九针连带莫飞飞的自尊遭到了无情的践踏,莫飞飞哭了一声,“老子再也不同情你了!” 左钧直闻声从隔壁厨房走过来,姿容清淡,手上拿着围裙。见到段昶和莫飞飞二人,略微有些吃惊。“段大人?莫大人?稀客。” 括羽刚洗完手,就着她的围裙擦了擦。 左钧直戳了戳他,低责道:“怎么不倒茶?” 括羽委屈道:“这位段大人只喝西湖龙井,那位莫大人只喝云雾毛尖儿……” 段昶和莫飞飞二人尴尬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不挑……额,我们不渴……” 左钧直笑问道:“两位大人有何贵干?” 段昶和莫飞飞两人对望了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括羽手搭凉棚,眯着眼望了望渐渐升到正空的太阳,“你们其实是来蹭饭的吧?” “……” “不是啊?那姐姐啊,就煮爹娘和我俩的饭就好了。” “……” 左钧直噗嗤一笑,返身回了厨房。 莫飞飞望着一闪而逝的窈窕身影,摇头叹道:“括羽,我还是不懂,你是怎么看上她的。” 括羽瞟了段昶一眼,给他们各倒了杯白水,慢条斯理道:“老婆是给自己喜欢的,不是给别人喜欢的。” 段昶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你看我干嘛!” 括羽敲敲桌子,“说正事。” 段昶唉了一声,给他讲了交趾陈天平事件的始末。眼下礼部、鸿胪寺和四夷会同馆都在烦恼这一事该如何妥当处理。他这个提督四夷馆少卿,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拖了莫飞飞来来问问括羽和左钧直,其实也是想顺便来看望看望他。 括羽笑道:“这还不简单,先礼后兵。” 段昶愕然,“你也懂外事?左钧直教的?” 括羽摇了摇手,“非也,这是我的做法。如果你们去问那个傻瓜,她只会告诉你们先也礼,后也礼。” 段昶问道:“怎讲?” 括羽道:“你们现在的问题就是复立陈天平,还是承认黎季犛。以我对黎季犛的了解,此人狡诈多变,心野手辣。我的建议是立陈天平,杀黎季犛。”那一个杀字咬得甚重,毫不拖泥带水。 没料到困扰了外事诸衙好几日的事儿,在括羽看来是如此简单明了。段昶和莫飞飞面面相觑,心中却不敢认可括羽之言。 四菜一煲,麦饭葱汤。豆腐白菜,被左钧直拿瓦罐并着炒过的猪腿肉一同小火长烩,揭开瓦罐盖子,浓香四溢,让人口水横流。刚生出来的小黄瓜,不过拇指长,用特制的酱汁拌了,咬一口酥脆清甜,后劲是酱汁的绵香,余味无穷。大骨同萝卜炖的汤汁浓白如奶,也不知是用多少种料一同熬出来的,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入口更是满口鲜香,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莫飞飞吃得都要哭了:“括羽!我要搬进来和你同住!” 段昶道:“左叔父,您这里还要教书先生不?我来教,不要钱,供饭就行啊!” 括羽叫道:“喂喂喂,别忘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左钧直果然给段昶拟了个十分详尽完整的方案,建议先遣行人司、四夷会同馆官员同相关监察御史赍诏问罪于黎季犛,命他复陈其事。随后视其反应而动。倘是他愿意让位,则削其实权,立陈天平为王。倘是他不愿让位,则与之重新勘定两国之边界,令其归还此前两国争议之土地,探察其臣服诚意几何。不到迫不得已,不兵戎相见。 她甚至连诏书、辨明地界函件等都一气呵成地草拟出来,看得段昶和莫飞飞目瞪口呆。 “之前历朝历代的地界议定书和史志文献你都看过么!” “段大人忘了,我从东瀛回京后,你不是打赏过我上万页的交趾文献么?” 段昶费力回想,才想起来却有其事,当时不过是想为难为难左钧直,顺便给皇帝传个信,没想到那些文献竟都被左钧直看完了。 别说她何等聪慧,仅仅是这等勤苦,已经是其他人所远远不能及的了。 又见她果然如括羽所言,礼而不兵,心中暗暗叹息。 括羽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郑重叮嘱:黎季犛习于变诈,无论说什么,绝不可以相信。 回去路上,莫飞飞忽道:“今日他说的话,不可以告诉皇上。” 段昶点头叹道:“他没有反志,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弘启八年四月初,天朝行人等使臣一行前往南越,向黎季犛赍诏问罪。 次月,交趾使臣随众返还,表示愿意迎归陈天平,以君事之。黎季犛亲自书信谢罪,自陈悔意,甘愿让出王位,同时也愿意将过往所强占之地域奉还天朝。 群臣未料到黎季犛竟然如此恭顺,纷纷上表赞颂皇帝陛下天威煌煌,德服四海。 明严、姜离、段昶等人俱心怀疑虑,然而陆鹤、左载贤等三公九卿,皆力陈应该信怀远人、善待黎季犛,当“建尔上公,封以上郡,传之子孙,永世无穷”,这样黎季犛便会感怀恩德,不思再反。更何况届时陈天平由使臣及南越官兵护送,直至登基为王,黎季犛便是想作乱,也断无机会。 这时黎季犛表书又至,诚挚拜言:……天军与天平远临,臣当亲率国人,恭迎境上…… 明严终于下定决心让陆挺之为使臣,遣南越驻军左副总兵关婴、右副总兵罗汉等人率官军五千,于六月护送陈天平回国,并封黎季犛为顺化郡公,以示安抚。 第 1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3 章 夏日日落晚了许多。吃罢了晚餐,红日仍悬在西天,漫天的火烧云绚烂至极,赤中带着紫的颜色看得人心醉。 高墙的另一边传来丝竹雅乐和孩子们清澈的嗓音,这一日有晚课,翛翛教那些孩子们丝竹管弦和词曲歌唱。 左钧直一手挽着沐浴后尚带水气的长发,一手拎了个凉水壶到小院的石桌上。石桌白日里被晒得滚烫,她轻轻碰了下,仍觉得热得烫手。 “你在这里看书,不觉得热么?” 括羽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半倚着身后的葡萄架,悠然自得地翻着薄薄一本泛黄的书卷。 左钧直看着自己穿着轻薄的白麻衫子,都觉得浑身还在滋滋地往外冒汗,他穿得一本正经,竟然还是干净清爽,一粒汗也无。 括羽见她浴后长发水汽氤氲,白玉面庞上透出玫瑰般的色泽,不由得眼色黯了黯。长臂一勾,将她勾进了怀里,探手便往她胸前高耸处摸去。 左钧直惊喘了一声,死命抓着他的手掰开,挣脱来微恚道:“热死了都!” 然而一抬眼,见他眸中已经有星星点点的欲/色,心头吓得一颤,忙扯开说些高雅的话题。 “今天看的什么书?” “道德经。” 左钧直震惊了一下,这死孩子读史读集读得多,经向来不大爱碰,今个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看起道家来了?莫非这死孩子还在想什么“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之类的事儿? “读到哪儿了?” “四十二章。” 左钧直嗷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可哪里敌得过括羽这练家子,不出两步就被拖了回去!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负阴抱阳你二大爷! 天气酷热,墙那边还有娃娃们在弹琴唱歌,左钧直自然是死都不从。挣扎间碰倒了凉水壶,括羽地扶住,可还是泼得石桌全都湿了。 “热!” 她凶狠地瞪他,“不想要”这三个字虽然没敢说出口,可是已经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哦?” 括羽单手掐着她的腕,另一只手箍着她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提上了桌子坐着。左钧直只觉得臀下又湿又热,难耐得紧,口中低咒抗议时,却被他拎着那凉水壶自颈上浇了下来—— 果真清凉。 可顺着他火辣辣的目光低头看时,顿时面上似被火舌卷过,只差破口大骂,死命地挣扎起来。 春光乍泄。 雪白的薄麻衫子被凉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好似透明的一般。浑身上下玲珑浮凸,却又隐隐约约的半遮半掩,竟比浑身赤/裸还要诱人。 做夫妻久了,便不似以往防得那么严实。更何况这天气酷热,沐浴完身上每个毛孔都向外散着热气,她便只套了这一件长衫子,没有再穿亵衣在里面。 哪里想到他来这一招,顿时让她吃了大亏。 她身形偏纤瘦,胸前便并非那种波涛汹涌的丰腴,不过好在她那几年缠胸并未缠得十分紧实,如今勉强算得上丰盈饱满。 关于这个问题,她也曾同括羽“探讨”过。 诏狱的那一次是豁出去了没办法,成亲后初初的几次,都是晚上,天气又冷,在被子里黑灯瞎火地蒙混过关。 括羽有一次翻她以前写的书,无意中总结了一下她写的美人都是丰/乳/肥/臀。 左钧直理直气壮地说:“这样的女人好生养,就算天朝的男人再保守,骨子里都是喜欢这样的。所以我敢写,人家就喜欢看。” 括羽点头道:“那倒是,我朝的风气,原本都是喜欢娇小而婉约的,你这几本书一出,那个以南方花娘出名的青楼俏江南生意大减,恨你的姑娘们不少呢。” 左钧直方在得意,括羽话锋一转,“我觉得写书的人吧,大多是觉得现实中不可得,所以捏造出自己理想的东西来。” 左钧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于是括羽自食其果,长生也跟着连坐,晚上只有几个冷馒头吃。 但是这个问题纠结了左钧直好几日,终于有一天晚上爬上床,状似毫不经意地问道:“你喜欢……哼哼……那里……大的还是小的?” 括羽伸出手来看了看。 左钧直奇道:“你看自己的手干什么?” 他伸出爪子弯成一捧,比了比:“我喜欢这么大的。” 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了她被子,暖香掬了满手,“刚好盈握,分毫不差,小娘子,大爷就喜欢你这样儿的。” 她愈是摆动挣扎,胸前便愈是像两只小兔子一样跳得欢腾。他将她拢着的双臂稍稍后拉,雪羽般的双峰更是向他挺立出来。他却不似以往直接动了嘴,而是伸出二指夹住一枚樱珠,以拇指指腹缓缓地摩擦。 麻制的衣衫虽然凉爽,却不似丝缎柔滑。微糙的感觉透过他的手指,隔着麻布衫子传递到她心里,一直痒到尾椎骨。这种衣料之外的厮磨比直接的触抚要让她难受一万倍,只觉得有万蚁噬心,浑身麻痒却又无处搔起、无处发泄。 她终于耐受不住,求他:“……不要这样……我受不了……” 他不笑也不言语,眸中明明有火苗簇簇却按兵不动,换了另一边去研磨。她险些叫出声来,极力前倾着身子,企图靠近他的身体尽快结束这蚀心酷刑,他却微微后退,手中的动作愈发加快。 左钧直腰背以下椎骨已经痒到极处,终于低吟出声,舍弃了尊严,哀求道:“……求你……伸进去……” 他停止了动作。左钧直这才略略纾解下来,大口大口吸着气,骨头里面的麻痒仍然残存,让她浑身敏感不已。 这时只见他将她双手分开举起过头,让她整个人往后半仰,半靠在了石桌旁边的葡萄架上。牵起几根粗大的老葡萄藤子,唰唰两下便将她的双手缚在了木架上。 左钧直还没从刚才的余波中缓过神来,便骤然被以这种承受的姿势绑缚得动弹不得,不由得大骇。使劲儿挣扎了几下,那藤子缠得死紧,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反而腰因为无处着力,被她自己折腾得酸软起来。 她 第 1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4 章 想大声骂他、吼他、诅咒他,无奈墙外有人,她断断丢不起这个脸,只能对着他咬牙切齿,眼中喷火,以气声赌咒发誓:“等你放开我,我一定杀了你!” 括羽抚摸着她幼嫩的腰肢,温柔地劝慰道:“还没开始呢,你先自己弄得没了力气,等会儿可如何是好?” 他一颗一颗细心地解开她衣衫上的小巧盘扣,一丁点一丁点地慢慢揭开薄若蝉翼的湿衣,似乎极享受这个看着她的身躯如夜中幽昙般缓慢盛放的过程。这个时间在左钧直看来更是被加倍的拉长,他炙热的目光逡巡在她身躯的每一个地方,都令她万分难堪。 夕阳犹盛。尽管二人夜夜裸裎相见,然而在这明亮的天光之下,在这天地之间,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底,她的羞耻心无处可以隐蔽。更何况那些孩童、翛翛和爹爹与她只有一墙之隔,她都能那么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声音。 她已经衣衫凌乱,可他还是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雪白的衣领紧致得一丝不苟,配着那般俊秀淡然的面容,无端看得她心神荡漾。 他轻声问道:“还热么?” 她赌气地偏头不理他,忽的只觉得唇上一凉——他不知从何处弄出一个小小冰块出来,咬在齿上,滑过她的唇。 她自然看不到,她那淡樱色的唇上,被这冰晶滑过,顿时莹润欲滴。诱得他倾身过来,探着舌尖儿细细品尝她的唇,好似小孩儿舔吃一枚晶莹剔透的糖果。 这一点点火焰被他烧得渐有燎原之势,正当她被他撩拨得有些忘情,张了口回应时,他却又浅笑着离开。 左钧直一脸的愤然,眼见他手中又现出一块儿冰,自她锁骨往下慢慢推送,在她琉璃般的清透肌肤上留下一路映照着绚丽天光的温润水泽。那冰块儿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下缓缓滑上绝艳雪峰,细腻肌肤在冰凉之下战栗,粉嫩珠儿蓦然挺翘起来,危危然轻颤不已。这等无法控制的反应羞得左钧直想要拿手来遮,才想起来手已经动弹不得了。 冰块儿走遍了她整个儿胸腹,最终在洁白小巧的肚脐处化作小小的一汪清湖。 括羽低垂了头埋入她柔软的小腹,伸舌卷过她的脐周,吮净那一勺甘露。然后沿着之前的水泽曲延而上,舌尖丈量她的每一寸丰腴肥瘦,将浸润着她清芬体香的每一滴甘霖纳入口中。唇舌扫过之处火焰大喇喇地腾起,冰与火的交融令她仰头望向天空,身子颤抖着弓一般屈起。她急切地想要触抚他、抱紧他,却又碰不到,身下早已湿成一片汪洋。之前半垂在桌下的双腿不自觉地收拢上桌子,却恰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卷起她早已湿透的裙子,花朵般堆委上她的腰间。握着她修长圆润的腿微微向两侧分开,她便再也无一丝毫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 何时被他这样看过? 脸上几乎要溢出血来,用力踢弹却被他控制得更紧。她无声地痛骂着他:“下流!无耻!你这个畜生!……” 他俯身亲吻她,声音又沙哑却魅惑,“……我看你还能骂多久……”说着已经抽解开了衣带,挤进了她两腿之间。 左钧直看见他,愈发羞意难当,却偏偏挪不开眼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昂扬勃发之物一寸寸楔进自己的身体。 这一幕太刺激。 这种姿势之下,她方是第一次看见。尽管在繁楼中看过许多次,然而看别人和看自己终究是不一样。 难言的痛楚中夹杂着熟悉而令她无力抗拒的欢愉,仿佛之前被悬空许久的身子突然落到实处,突然被充实的满足感令她叹息般地低泣起来。 她看着他千百次地进出自己,三浅一深的抽/送让她屡屡欲求不足将至崩溃时又得势大力沉的畅快一击,浑身骨酥筋软。 她苦苦地哀求他放开她,他却偏偏不放。 她断断续续地抽着气求他进屋去,说有人看到怎么办。 括羽坚定地摇头:“除了长生,没有别的活物在看着。” 左钧直蓦地扭头,果然见到长生兴致勃勃地蹲在一丈之外,吐舌眯眼地将他俩望着,颇有观摩学习之意。 左钧直脑子一嗡,浑身骤然缩紧。括羽眼底遽暗,猛地一下顶进去不敢再动作,身躯绷得斧直,喘息道:“你紧张什么,当年我俩不是也一起看过它的,现在被看回来就算是扯平了。” 左钧直剧烈地喘息,身子似有潮水滚过,一阵一阵地抽搐。这一霎的快/感因着紧张和刺激不期而至,却又因他的有所保留而意犹未尽。 她歇斯底里地扭动着双手,压抑着声音哭叫道:“放开我……我想……想要你……” 括羽解开了藤蔓,却仍然在背后束着她的双腕,托着她的臀慢慢向房中走去,“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 “我是谁?” 每走一步他都在她的身体里勃发,顶至幽深最深处。她气喘吁吁,“你是常胜……你是括羽……你是朱镝……你是我的夫君……” 她一口气全说了一遍,唯恐不合他的心意。 踢上门,又撞合了窗子,将她放倒在床上,他低笑着诱惑:“想要我做什么?” 她满脸血红,无论如何说不出那几个字,水蛇般地缠上他的身躯,媚色蚀骨,靡嫚吟哦出声,催情花一般令括羽再也忍不得,直直地冲撞进她的身子,尽心尽意地去满足她,一遍遍地低唤道:“姐姐……姐姐……” 她从来受不了他这般地唤她,尤其在这种时候。这一声声“姐姐”带着些违背伦常的刺激,在她听来好似最难抵挡的挑逗。光是这样听着,就足够令她疯狂。 每一天都当做末日来过。 每一场欢爱都似要到时间尽头。 他从来都知道她就是他唯一想要的那个人。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地去爱一个人。 左钧直小时候听过《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只觉得韵调好听。 直到这一次次的抵死缠绵,情到深处恨不能化为一体,永世再不分开,才真正明了了这一首词的意思。也才明了,这等甜蜜深处又包含着痛苦的彼此折磨,方是情之一字的真正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擦,写完qianxi就写不动后面了,体力活啊体力活。算了,留着以后慢慢写吧 ☆、交趾之祸 一室春意情浓若水。 左钧直沉沉掀开眼皮,窗外净月蒙纱,缱绻月华无微不至,流泻在身边熟睡男人轮廓挺秀的侧脸上,浸润出凉玉一般的色泽。 也不知是几更天。熨帖的肌肤沁着清润凉意,比枕侧的竹夫人靠着还要舒适。 这炎热夏夜中的难得凉爽令她混沌的脑子渐渐沉淀出清明之境。 这男人,又有事情瞒着她了。 可望着他沉睡中稚气无害的容颜,她只能轻轻一叹,抬手去抚他如锋斜起的眉,帮他缅起垂落颈边的墨发。 第 1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5 章 明明见过他铁血悍烈的沙场雄风,明明知道他决断刚明无人可匹,还是每每在看到他纯净澄澈如孩童般的睡颜时,心口一阵阵悸疼。 赤子丹心湛如镜,奈何生在帝王家。 细密如羽的长睫轻颤,枕在她颈下的胳膊勾了回来,将她往怀中紧了紧,含糊道:“还不觉得累么?……看来是大好了。” 她的掌心柔柔滑过他肌理分明如大理石般的胸膛,抚摸他匀实有力的腰背,轻轻道:“你……内力恢复了?” 括羽曾同她讲过,他自幼在军中习练武艺,博取百家之长,然而最厉害的一门功夫,却是传自云中君的雪山炼气之术。 习武之人讲究内外兼修,内家真气,积蓄在丹田。然而云中君这门炼气之术与众不同的是,它蓄气之所不在丹田,而在后腰雪山。所蓄者,并非后天真气,而是先天精气。 雪山不过督脉命门与阳关之间的一处过道,真气循脉环流,过而不留。 雪山炼气之法一般人亦可习练,然而若非定力极强者,往往在第一关“凝气”之法上就铩羽而归,真气流窜,根本无法停留在雪山。 可是括羽一岁开始习练箭术,五岁学习盲射,心聚神凝,灵台空明,定力之强,绝非常人所能及。 云中君目盲而耳聪,能够依自然万籁之声辨方位、晓障碍,来去自如。然而括羽初入宫后独自在校场练箭,收敛精神,竟是避过了云中君的耳力。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括羽也因此得以成为云中君唯一一名入室弟子。 当真气能够在雪山停留,收放自如,便可以开始聚炼先天精气。 人乃万物之灵长,秉天地日月之精华而生,初生时,先天精气最盛,然而慢慢成长衰老,先天精气终于弥散殆尽,尽则人亡。 聚炼精气,便是要聚敛人之散于自然的灵魄,归化于雪山之中,蓬然博大,沛然莫御。 只是这聚炼之法好似沙中淘金、百草聚丹,千辛万苦,方得毫厘。需得日积月累,勤苦不辍,方有所成。所炼之气,至刚至柔,至阴至寒,能够凝水成冰,化雾生霰。 倘是内力未复,他今日岂能凭空凝出冰块儿来?又岂能现在凉沁沁地让她抱着避暑? 可若是三花封穴解了,他为何还是乖乖待在这里,任着皇帝监视软禁他? 括羽埋头在她发里蹭着,瓮声瓮气道:“嗯。” “什么时候?上次来莫飞飞给你解的?他哪来那么大胆子?” 括羽抱着她,打了个呵欠:“你从诏狱走后的那个早上,君上来了。” 左钧直愕然至极。 云中君。 云中君竟然会这么做。 括羽是北齐皇帝朱昀之子,按道理最恨他的当属云中君和女帝。 女帝当年流亡北齐曾接近尚为亲王世子的朱昀,为长公主时将他一擒一放,后又被朱昀设计掳获……这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恐怕绝非外人所能想象。 括羽模样多少与其父其母肖似。恐怕当女帝得知括羽的身份后,便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只一眼,就会令她想起朱昀,想到他日夜对着一个酷似自己的女人意淫自己的情景。 这种羞辱是个女子便难以忍受。 而云中君作为女帝的男人,又会怎么想。 可云中君居然会亲自解去了灵枢针法对括羽的禁锢。 解去禁锢,意味着给了括羽自由。诏狱的锁链再坚固、墙壁再厚,以他括羽的本事,都是来去自如。 她清楚的记得,当时云中君和女帝都在彦亲王的封地。云中君当是知晓了明严打算杀括羽的计划,连夜匆匆赶回京城。 “云中君怎会……” “他让我自己选择。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出手。倘是我杀他,他亦不会抵抗。” “那你……” “君上待我如父。” 左钧直无声一叹。括羽笑道:“他说我随时可以去天姥山寻他。” “既然早就恢复了内力,为何不走呢?” 括羽静静地看着她,瞳深似海。 “我的心没有那么大。你就是我的江山。” 左钧直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二人紧紧相拥。 良久,左钧直问道:“那个灰衣女子呢?” 括羽道:“我同她长聊过一次。安排她同那几位旧臣故将一同出了海。” “为何要装作内力尽失的样子骗路插刀和莫飞飞他们?” 括羽手掌流连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丝滑如雨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皇帝虽留我性命,心中芥蒂终是难消。” 左钧直默了一默,接着问第三个问题: “你那些手段都从何处学来?” 括羽愣了愣,失笑:“我在关外两年多,天天和那些男人混一块儿,难道成天就只聊打仗的事儿?” 男人在一起,最终的话题都是女人。 左钧直微微发窘,括羽又正色道:“我数了下,你的四本书中,不同的风月姿势共有八八六十四种。其中以浪荡词为最,三十二种,嘲哳曲八种,呻/吟赋十一种,浪荡词十三种。一个月三十天,算你月事五天,休整九天,剩余十六天我们每天实践两种,这样正好两个月试完,你意下如何?” 左钧直破口大骂:“无耻!下——”不知是要说“作”还是“流”,被他修长一指深深探入,在皱襞处时轻时重地按压,顿时令她酥作一滩春水,抖得不能自已。只闻他颇带了些起床气恨恨道:“大半夜的把我叫醒,你以为我会只陪你谈人生谈理想吗!” 第 1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6 章 几粒桂子打落肩头,幽香扑鼻。 左钧直在砚台边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笔头,将那浸满了浓墨的羊毫赶得拢聚纤细。一堆桑皮纸写就的国书铺散在石桌上,饱满的朱色玺印鲜艳欲滴。 拈了笔,迟迟落不下去。不是因为不知如何来写,却是因为心神不宁。 陆挺之等护送陈天平至交趾国境边上,黎季犛派了大臣来迎,自己却告言抱恙在身,备嘉宴候于王城。 入境十里,滔天山洪骤至。五千人马猝不及防,霎时被冲得七零武百官百味杂陈的眼色中,左家子嫉恨带酸的目光里,淡云宽袖长衫粉白裙裳的年轻女子素面朝天,从容入殿下拜。蝶鬓翠髻已挽作妇人模样,丝络绾束,素雅庄重。唇噙一点朱砂色,眉描两缕黛螺光。 众人都看得呆了,一时间竟忘了方才唇枪舌剑都争辩的是些什么,只在想这数月不见,竟是已经嫁了人。原以为不过蒲草质地,恁地如今平空生出十二分亦庄亦媚的风流韵致?难怪皇帝当日一袭黄袍罩了她身,可瞧她一身庶民装束,分明又不是与了皇帝。 当下更不明白皇帝的莫测心机,却见这女人不卑不亢,不谦不让,磊磊落落将皇帝的封擢一一领受。 “臣既以女身入朝,当服女官朝服,不作男装。” 好生嚣张!此前与她共事过的礼部、兵部官员只当她温柔谦和,哪知她一朝罪名尽洗青云直上,倒像是性情大变了似的,不但要开女子为官入阁之先河,还大言不惭地向高高在上的天子无理索求,恰自从未制备过的女官朝服开始,这不是奸臣之态是什么!可恨的是皇帝却漠然应允,虽未善颜相待,却也是纵容! 时势所迫、天道不彰,竟让这等狡狯媚佞女子得势! 左钧直看到大路末处遥遥停着一辆青帘油壁小马车,车上车夫打扮的一人双臂枕在后脑勺下,仰靠在车壁上睡觉。脸上盖着一顶羊皮毡帽,两条长腿交并搁在车辕上,姿势悠闲自适,颇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左钧直的嘴角勾了起来,将行时,马嘶鬃扬,蹄踏尘飞,数匹高头大马拦在身前。看清了马上数人,左钧直渐冷了脸色。 “左钧直,莫以为笼络了太子,勾引了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 锦织官袍红得耀眼,端着一身滚金刺银的肃重官威,高高坐在枣红大马上,像是要让眼前秀致如柳的素衣女子低至尘土里 。 第 1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7 章 “这算是一记杀威棍么?”左钧直扬唇一笑,“左大人如今和我品秩相当,却坐在马上同我说话,未免与礼制不合?” 左载贤官居太常寺卿,乃是九卿之一,向来说一不二,哪曾想左钧直竟针尖对麦芒地毫不相让,不由得气道:“论辈分我也是你的大伯,别说不下马,让你下跪都是天经地义!” 然而左钧直连皇帝都敢不放在眼里,那一通鞭子早就打掉了她对左家仅有的一丝敬畏,又岂会再如以往,多少顾及三分情面? “大人认错人了罢?我出身贫寒,可不记得有大人这般的贵戚。” 旁边的老三大理寺丞左载文压着声音道:“左钧直,你其他的罪名都算是一笔带过了,可那里通外国的大罪,倘是传扬出去,别说朝廷,整个天朝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左钧直眉尖儿微挑,有左杭在,括羽那北齐遗嗣的身份,自然是瞒不住左家。只是拿这事儿来威胁她,未免太不明智了些。皇帝紧锁了这个消息,自然是考虑到若是让世人知晓北齐朱氏皇室尚有后人留存,不免人心不稳。八英中谁敢传出这个消息去,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寺丞大人不妨放出个口风儿去,再摸摸自己项上人头还在不在罢!” 锐利目光扫过这几个人,想起过往他们对父亲的种种冷漠,想起那一通自私无情的鞭笞,心中顿时生出厌恶。偏了头,口吻中头一回带了讥讽:“听说侍郎大人在琅琊阁养了个盐道的女儿,生得好一副销魂样貌。寺丞大人在西郊亦方收了千亩田地,今年的收成甚是不错。” 户部侍郎左载道尖着嗓子道:“你胡说八道!” 左钧直冷笑道:“二爷小声儿些,满街的人都听见了!” 话语未落左载道身后一骑突出,袖子底下露了棱光耀目。 只是左钧直而今哪还是以往天真无邪的少女,若不是有恃无恐,哪会这般尖刻地挑衅? 那悄无声息路人般走过来的人只是撩足一踢,左承焕座下骏马痛极长嘶,连带着他一同翻滚在地。狼狈不堪地撑身而起,恰对上一张俊中带煞的脸。方才还在手中的那把明晃晃的匕首,不知何时掉了个头,锋利尖儿沿着他的颈脉走过,扬起生冷纤细的疼楚。 “我的女人,也是你动得的?还记得那几个偷狗贼罢?明儿把你挂城头去,何如?” 括羽冷眼瞅着街道末处腾起又落下的蓬蓬尘土,“幸好你爹被逐出家门,倘是你生养在那些人手中,我断断看不起。” 左钧直怅惘道:“他们就是怕我报复罢……我又岂是那样的人。只是他们还是逼得我做了不想做的事。” 括羽道:“刻薄得好,换作我,我还能刻薄十倍!” 左钧直含怒踹他:“你怎么这么不善良!” 括羽不悦道:“我还不善良?我再善良些,早被左杭和陆挺之给弄死了。” 左钧直悚然一惊,忽想起他出关前的那次射猎中的驽马和冷箭……难道真就是左杭和陆挺之下的手?想起前后许多事情来,心头霎时雪亮。 天朝历来的规矩是:无军功,不王侯。 陆家和左家,官位再高,权势再大,究竟不能世袭,家祚绵长与否,全凭子孙本事。世世代代要想保住高位,子孙便得拼死拼活地念书、科举、攀爬官场。这哪里比得上莫飞飞这等家中有爵位的活得轻松快活? 若无军功,最靠谱的法子莫过于攀龙附凤。偏生皇家人丁不盛,就鸾郡主一个是条捷径。陆挺之和左杭都是一心往上爬的好胜之人,难怪会为鸾郡主抢破了头,更是不惜下手陷害被鸾郡主看上的括羽。 眼看着叶轻北伐被封了王,陆挺之和左杭想必是眼红极了罢?难怪趁着交趾事起,先后请命南下。这般急功近利……左钧直有些忧心地看向括羽,“南征交趾……能胜么?” 括羽眸如寒星,“那得看他们沉不沉得住气。” 左钧直摇头轻叹:“我担心……唉,其实也就是看林玖压不压得住左杭。可林玖是个淳朴性子,并不爱与人相争。但左杭不一样。左家一门四人在朝,皇帝从左相开始就有意削夺左家权势。左家的未来,全系在左杭一个人身上。这一次的军功,他势在必得。” 看着括羽淡泊的模样儿,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左钧直却放不下心,又道:“其实皇帝让我入阁,就是因为我是个孤臣。任何人都不会亲附我,我亦不会亲附任何人……正好让我去和左家还有其他叶茂根深的老臣们抗衡罢……我越是骄横无忌,他大约越是高兴……” 括羽把她塞进马车里面去,趁着帘子遮着,惩罚似的咬了口她没个止歇的淡红嘴儿,“真是会揣摩上意,皇帝想这么多就罢了,偏生你想得比他还多。”探手摸了把她柔软扁平的小腹,“照这样下去,啥时候生儿子?” 左钧直面如火烧,瞧他似又来了劲儿,忙把他搡了出去。可他出去了,又止不住地有些儿想念。近一年的朝夕相处,今个儿不过白日几个时辰没见,怎的就这般不习惯?勾起帘子来,看到他挺拔如苍松翠竹的背影,心头方觉得纾解了些。她犹自发着痴,听见他道:“风大,收了帘子作甚?” 左钧直哪好意思同他说隔了层帘子都觉得想他想得不得了?心口不一地道:“我入了朝,你却被禁在家里……总觉得委屈了你……你没有不高兴罢?” 括羽赶着马儿,慢吞吞道:“我也觉得吃软饭太丢人。”左钧直心尖儿像被揪了一把,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他又道:“不过我现在又当马夫又当保镖的,夫人你就赏个双份的月钱呗。再算上陪吃陪喝陪睡,我这相貌身板儿怎么算都是个京城头牌罢?夫人你不再多打赏些?” 左钧直被他逗得笑了,呸道:“原来你也是个臭美的,净贫嘴!” 车外冬日寒风凛凛,车内却暖意融融。这男人这样疏朗干净的心性儿,让她怎能不爱到心坎儿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又忙起来了,龟速更新,抱歉抱歉 ☆、太阿倒持 乳白色的浓雾天地弥漫,车轮辚辚之声由远而近,在一方简陋院子前面停下。一墙的爬山虎油油地招摇,妃红亮色从车辇中迢迢而出,艳光映上半壁盈绿,却被浓雾沾湿了鬟鬓,沁出些许的凄清。 斑驳的木门虚掩,红酥手半带着犹疑,还是轻轻推开,门辘的轧轧声音刺耳。一头雪白的猛兽迎面扑来,却在爪子搭上她的惊魂一刻被青衣的俊秀男子拦抱了回去,在他怀里不满意地嗷嗷儿叫了几声,很快又服帖下来,蓬松的大尾巴刷去按在他干净挺括衣衫上的梅花爪印。 他的眼神依旧是湛亮如碧汉朗星,一如初见。彼时,她随父王母妃方至皇宫,还未落殿,便听闻武英殿刚来了个同她差不多大的侍读生。她正愁没什么乐子,便兴冲冲地跑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在空旷的大殿之前罚跪,面上肿起几道伤痕,瞳仁儿却是乌亮,像父王最爱的那副黑玉魄棋子儿。她远远地丢过去几枚石子儿在他身上,跪得笔挺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头一回有人看见了她却没什么惊艳的反应,明澈的眼神儿晃了过来,又了无意趣地收了回去,仿佛面前那飞龙在天的大理石阶比她更好看似的! 她就是这样的骄蛮性儿,生在天家,习惯了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习惯了所有人都对她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可他括羽偏不。这一匹南疆来的野马,当她使尽了她所有的手段,到头来发现他还是桀骜如昔。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罢? 印象中上一次见他穿青衣,是他扮成小太监陪自己去韩府赴宴,仿佛恰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是青梅,也算竹马罢。那一段星高云淡的稀疏时光,好似莲灯流落天河,灿灿明明,琉璃般澄净璀璨的光辉映透她所有的梦。 那时候他心里应该是还没有那个左钧直的罢? 是从林玖口中第一次听说了括羽同左钧直的纠缠。隐约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极力回忆,才想起当年扶桑来朝时,有一个四夷馆杂官当街解围,那杂官自陈姓名,似乎就是左钧直。可是她无论如何忆不起左钧直的模样来。她本想去找括羽理论,却在暮色中的阒无人烟的巷子口,见到了他拥着一个容貌平平的男装女子,温柔宠溺地吻了下去。 他难得地没有觉察到她。她便知道他爱那个女子已经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 那一刹泪零落,暮色如烟,心如死灰。 “郡主?” 他低唤了一声,墨晶的眉蹙起,眼底有几分迟疑。身子微微让了让,示意她进门说话。 她自然明白他这份迟疑。恰如她敲上门那一刻的犹豫。而今物是人非,他姓朱,她姓明,水火不相容。他的父亲险些虐杀她的父王,她的母妃曾是他父亲豢养的杀手,亦曾因背叛他父亲被关在地牢中三年不见天日。而她的皇姑母杀害了他朱氏全族,灭了他的故国。 喉咙似被绳子窒住,张一张嘴,吐出一个字都觉得困难。 第 1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8 章 他进屋取了个软垫放在院中石凳上,又倒了杯淡茶,道:“寒舍鄙陋,委屈郡主了。” 明鸾眼睛有些发酸,印象中皆是他往昔在宫中锦绣如玉的落落风华,却不知道这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衣也能被他穿得如此轩昂磊落,愈发衬出傲骨琅琅。 终究还是爱的。就算是死了心、决意随了对自己十多年一片痴情的林玖,重见时才发现这一份爱慕还是无法抹杀。 那仇恨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流泪,他默然地坐在对面。雾气渐淡,日光销金。他没有什么话可说,没有什么温柔可安慰,唯独只能付与长足的耐心。 “我想……我想……”她张口难言,却知道他们之间并容不下什么更多的话语。她泫然的目光望着他,再难,她也还是得说出来。他眉锋微挑,她咬唇说道:“我想求你……去救他……” 眸海波澜扬起,映着金芒,“他怎么了?” 明鸾紧攥着裙边的纤指微微发抖,“方才得到渊阁的位置,一出殿便见树明水绿,清风带露,顿觉得清爽许多。 花枝披拂处,两个翠黄衣裳的宫女儿走过,喁喁低语。左钧直本无心思闲听,未料“括羽”二字飘入耳中,让她激灵灵一震。 翠衣宫女道:“方才勤政殿前面那位就是括羽大人么?” 黄衣宫女得意道:“不错,你入宫晚,不如我们这些来得早的有那个眼福。不过今儿见到,也算是得偿所愿啦。” 翠衣宫女语声中俱是艳羡:“本以为皇上生得是无双的,原来还有人可以比肩……和郡主站一块儿,真是对璧人儿。” 黄衣宫女忙警醒她道:“万莫乱说,郡主是许了林玖将军的。括羽大人此前劫法场,现在被削去职权,成了戴罪之人。你瞧他穿得……身后跟随的,可都是十二亲卫中最了不得的人。” 后面翠衣宫女又说了些什么,左钧直已经再也无心去听,提着官裙飞一般向勤政殿奔去。 一路惊奔得钗环坠地,云髻倭堕垂散,惹得路旁宫女、内侍、亲卫等纷纷侧目。她心中却被惧怕密密地占满,括羽,括羽怎么又会被带进宫来,皇帝又想对他做什么! 熟悉的龙涎香味袭身而来,幽幽缭绕鼻尖,令他微眯了眼。贡墨、书香,甚至足下凉硬水磨大理石的触感,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御案前的人还是那个人,他却不会再是他的臣子了。 殿中侍奉的内侍在退殿之前,惊愕地看到那个消失许久的人一身布衣站到真龙天子面前,平平而视,松柏般挺秀笔直。他身后的鸾郡主轻轻拉了他一把,他亦是纹丝不动,半点、半点没有下拜的意思。 而皇上说:“你果然还是肯来。” 他说:“迟早要有个了结。” 内侍自不明白这偈语般的对话是何意思,却也没有机会听见后面的对白。 明严道:“你这一年多,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括羽道:“乐不思蜀自然有它的道理。” 明严冷笑:“你自比阿斗,朕却不信你甘心一辈子伏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你给段昶林玖定下谋策,莫以为朕不知道。” 括羽道:“既是如此,为何今天还要召我前来?” 明严道:“杀了你,朕觉得可惜。留着你的命,朕又觉得不痛快。” 括羽笑道:“皇上这病,委实无治。” 明严道:“朕向来觉得,龙啸九天,虎跃山林,各得其所,才是这人间最好景致。困于浅滩樊笼,养着还不如杀了干净。” 括羽眉宇骤凛,明严冷厉的目光亦逼了过来,“朕,七岁视事,立志要开前所未有之盛世,睥睨万方,笑傲四海,绝不做守成之君。朕广纳贤才,那一年中先后得见你和左钧直二人,便知只需好好扶植,你二人一武一文,必将成朕之左膀右臂。可你,明知道左钧直是朕选中的人,还瞒着朕这么多年去招惹了她!朕本欲杀了你们两个,又觉得心有不甘!” “所以你知道她会为了保我的性命,甘愿入阁为你所用;然后拿着她,反过来牵制我是罢?皇上不觉得这是在玩火么?” 明严勾唇而笑,“朱镝,你倒是个天生的霸主。若真能起事,朕会觉得此生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无遗憾。只可惜你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多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注定你只能为朕所用。” “不消朕强迫你,也不消朕要挟你,朕只消硬着心肠,看着黎季犛多消磨林玖左杭几日,任着贼军在南越多掳掠几个寨子,你铁定会心软——别说你放不下兄弟情义,光是南越那片土地,你定是半点见不得它受到贼军蹂/躏。帝王有罪,百姓何辜啊,对不对?” 一旁的明鸾顿时面容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皇兄,你好狠心……” 修长手指硬硬地扣了起来,括羽寒着脸色道:“授我兵权,就不怕太阿倒持?” 明严拊掌,“你不忍心看百姓死。更何况——” 殿门砰砰叩响,殿外内侍焦急呼道:“陛下!陛下!左大人非要面见陛下,方才突然晕倒在殿前了!” 明严色变,括羽却已经夺门而出。 第 1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19 章 枕上人双目紧闭,柔睫轻合。本就淡若山菊的容颜没了血色,更显清减。浓密的发拂落颊上,括羽的手包裹上去,那一张苍白如瓷的小脸竟还没有他手掌大。 “陛下……”年老的太医诊完了脉,竟是抖抖索索,眼色飘忽在明严和括羽两个人身上,畏不敢言。 明严不耐道:“到底是什么病!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晕了!” 老太医颤声道:“左大人她……她……是有了身孕……约莫一月有余……劳累兼受惊吓,所以……” 老太医一边说着,一边仍是惶恐不安地看着那两个人。括羽对这御前红人颇是亲昵,看来之前劫法场确是有情意。可是皇上分明宣告了这女臣是他的人啊……这孩子也不知是…… 他汗流浃背,这真是掉脑袋的活计…… 闻见“身孕”二字,明严和明鸾两人面上都是瞬息万变,说不清是些什么情绪。括羽却是欣喜若狂,也不管旁边有人在,俯□去亲吻左钧直,喜悦唤道:“姐姐,姐姐,我们有小常胜了呢!” 左钧直被他唤得悠悠转醒,一睁眼便是心心牵念的人儿,又惊又喜,长藤缠树一般紧紧攀附了上去,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了一样。水眸半阖,柔唇贴着他的面颊呢喃道:“你方才说什么?” 括羽宝瓶儿似的抱着她,笑嘻嘻道:“我说我现在抱着两个人,可开心呢!” 左钧直勾着他的胳膊僵硬了一下,和他撑开一段距离,瞪大了眼瞧他,眼角余光却扫到一旁尴尬而立的太医和脸色不大好的明严,霎时间血都凉了,惊惧道:“皇上!”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明严看着她自昏迷中睁开眼来,瞧见括羽的一刻眸中流光溢彩,一张平实苍白的小脸刹那间生动起来,好似寒林春来化生绿枝,斜风细雨尽是灵润。可见到他时,又惊又怕,再动人的神采也顷刻化作木然无趣。他瞅着她身子不自主地往括羽怀中缩,却又伸着细弱胳膊想要替他挡着,这样的微妙心思让他又妒又恨,拂袖恚然道:“三天时间,你且想着罢!” “不必了。”手上为左钧直束发的动作仍是温存,口吻却已经冷峻起来,“皇上可以安排一天的时间准备祭祀和誓师,我后天出发。” 明严眼风扫过,太医慌忙告退。左钧直闻言愕然,却被他温暖的掌心抚上面颊,安定心神的声音熏风般吹入耳中:“莫担心,我去去就回。” “你要带多少兵?” “多多益善。” 明严目色转冷,括羽将他面上几不可见的微妙思绪变化尽收眼底,心中通透,淡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倘是不放心我,不若直说是想送我一个马革裹尸的体 面死法。” 十年相处,已经说不清谁懂谁更多一些。明严悚然发现那个曾忠诚地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纯净明朗的笑容背后,根本一直就有洞彻人心的力量。否则自一开始侍读班残酷的入门试炼开始,到后来层出不穷的权谋斗争,他如何能够举重若轻地一路走到现在。自己能将人心翻覆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却一直都是默默地凝视,天衣无缝地避开荆棘陷阱。当他伸出利爪,四个字便能穿透他心中的重重城府。 不过,这才是他青眼相待的朱镝,这才是他值得上心的对手。思及此处,明严丹凤双目微微眯起,面上生出几分笑意:“好,剩下的京军,你要多少给多少。佩征夷将军印,为总兵官,兵权全授。林玖、左杭如能脱身,分任左右征夷副将军,由你指挥。” 括羽坦荡而笑:“皇上倒是舍得。二十万罢,在誓师大会上风风光光地闹腾一番。但我一个都不带走。” 明严觉得被括羽耍了,敛眉微怒问:“何意?” “太慢。”括羽给左钧直掖好被角,长身起立行至窗下棋秤之侧,将秤上杂乱黑白棋子儿一股脑拨入秤渠之中,二指拈起一枚白子,平平滑至天元位置,“大军浩荡南下,快则廿日,慢则一月。我一人,五天可至。” 又抓起一把白棋,洒落南宫星位。“皇上给我南越驻军的兵权即可,解围足矣。” 殿中空气有一刹的停滞。这样一来,可以腾出起码半个月时间,祭祀誓师,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 所谓突袭,所谓出奇制胜。 “只是即使快了,大军也起码折损十数万,加上此前水土不服的数万人,恐怕还剩二十万能用。黎季犛举国三十八万兵马,你不带新兵,够用否?” “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过我确实要向皇上请三万神机军,携火炮南下。途中务必做出二十万大军的阵势,掩人耳目。” 明严狐疑道,“你过去不爱用神机军,这次怎的破例?” 一溜儿黑子齐齐排于南方底防,括羽道:“黎季犛最厉害的招数还没拿出来,那就是象军。我琢磨过许久,要破象阵,只能靠火器。” 明严目光变幻莫测地凝视着他,殿中静得听得见熔金炉中香烬塌落的声音。 括羽道:“皇上且想着罢。人我先带走了。”到床边把左钧直打横抱起,大步出了内殿。明鸾漂浮不定的目光落到括羽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看到那被抱着人儿挣扎了几下,不知听他在耳边说了些什么,把头埋入他胸前,乖乖地不动了。兵部和内阁的军机重臣群集前来觐见,恰与他们擦身而过,一个个瞠目结舌。 明严亦见此一幕,冷颜返身入了殿,扬起的龙纹衣襕泄露了难抑的郁怒。明鸾忽的了然,括羽既是要孤身去南越,那左钧直定是要留在皇兄身边的,否则皇兄又如何放心? 括羽素来不是张扬的性子,这一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左钧直从勤政殿一路抱了回去,分明是要令天下人知晓——这左钧直,是他括羽的女人,不是皇帝的。 皇兄对这左钧直约莫有些君臣之外的暧昧,此前龙袍一事,便是铁证。她知晓,括羽自然更明白。 可他这么一做,皇兄便再动不得左钧直半分,亦不可能让任何人动她半分——不然岂不令天下人耻笑、令所有在前线沥血奋战的将士寒心! 明鸾嘴角笑意苦涩。左钧直醒来时的那一眼,她已隐约明白为何括羽会对她钟情,皇兄这个寡情之人,亦会动心。 情根生处,世间俱是痴儿怨女,但恨月老、点错鸳鸯谱。 作者有话要说:明严彻底恶人了…… ☆、与君振衣 左钧直沐浴之后,拿了干布巾子擦头发。瞧见床上括羽就着两盏清灯,翻一卷兵书。衣襟微敞,墨润的发锦缎般铺垂一身,仿佛将雪白里衣都染透了似的。 他看得专注,眉心微拢,有浅浅的纹。也不知是看到什么兵威冲绝之处,锐利的眉锋倒似带了点冷霜,凛冽得有些难以近身。左钧直忽想,不知他在军营中,醉里挑灯看剑,又是怎样一种旷古风流?唔,明明都是金戈铁马的豪情,这时候却总被她品出令人心荡神驰的销魂味道来…… 出神地想着,面上不觉泛出浅浅桃花色。括羽一本书读完,斜眼见她眼波如醉,眼角眉梢无一处不妩媚得紧,晓得她又犯了痴。又好笑又喜欢又无奈,向她招招手道:“过来。” 左钧直似被勾了魂儿的,酣酣然爬上床去,被他张臂箍在胸前,啄着她的唇儿促狭道:“又意淫我了吧……好色的丫头!” 左钧直最恼他这样揭自己的短,握着他的脸反咬回去,咬着咬着便成了昏天黑地的亲吻,那亲吻激烈处又转缠绵,缠绵处再转悱恻,最后竟带出她许多眼泪来。括羽初时不知,待觉出她颊上湿意,那泪已经绵密不止,令他慌了手脚,胡乱吻着紧紧搂着,连连道:“别哭……乖乖儿的,我很快就回来啦!” 左钧直用力掐他的胳膊,哭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原是个最狠心的!我最讨厌你!你答应他做甚,好不容易盼到……你就去打仗,我真是恨死你!” 括羽心中亦是愧疚难舍,忍了疼任她掐着发泄,只是轻言细语地哄着。左钧直哽咽道: “我们每分离一次,你都要从鬼门关前走一次。第一回是杀韩奉,第二回是铁狮子口,那两次是我不知道,不懂得担心,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害怕……你若……你若……我定是要陪你一起的……” 括羽拉了她的手在绵软手心打了一下,责道:“胡想些什么呢!诏狱里你那豁出去的劲儿去哪儿了?” 见她咬着唇委屈非常,眸中滟滟盈泪,又觉得心疼,在她手心轻轻柔柔揉着,眼神温软地注视着她道:“我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第 1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0 章 拿着她手按到自己心口,唇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你这个笨蛋,根本离不开我,离开我就找不着路。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左钧直想起韩奉地库里,一片漆黑,危机四伏。他松开手,她惶恐地追上去。他给她一片衣角握住,稳了她心。 他的心依旧是那样缓慢而沉稳地跳着,一下,一下,给她安稳的力量。热力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她的掌心,令她情不自禁地偎依过去。心中还是有些儿恨,拨开他的衣襟,白生生的牙齿用力咬上他的肩头。 他吃痛轻哼一声,委委屈屈地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左钧直兀自低头研究着那两道红红的牙印儿,拿舌尖儿舔了舔,只觉得甘甜馨香,忍不住张嘴又咬,好像明白了他过去为何那般喜欢咬她,感情这滋味儿确实是不错的。咬着咬着,竟恨不得将他整个儿吃了下去,再不许他离开。想将他的味道他的气息他的触感他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在脑海里,在他离开后,细细地思念。 括羽却被她咬得浑身发硬,终于在她滑上胸膛的时候,按住她道:“不许再动了。” 她了然,顽固地拨开他的手,有样学样地欺凌他那敏感一处。他不敢用力,生怕伤了她,抽着气哀求道:“姐姐,饶了我吧……我受不住……” 你小子也有今天!左钧直抬头,满面红晕,道:“好。”然而一低头,却是变本加厉。言行不一的无赖劲儿,也是向他学的。 括羽呜咽一声,抓着她的手向身下火热处摸去,可怜兮兮道:“姐姐,你摸摸……你刚有了身子,我们不可以……” 这事儿上向来是他强势,几曾见他这般服软过?那一声呜咽三分脆弱,七分压抑,竟是诱人得紧。左钧直睁了乌亮的目咬唇望着他,手上却大着胆子握了下去……竟愈发……左钧直见他明秀面庞上倏然泛起红潮,胜似三春流景,较平时又俊出十分。试探着轻动,他只是极力隐忍,拿手背遮了脸哀哀道:“你舍得折磨我……” 说是很快回来,可这一仗,谁知会生出什么变故来呢?莫说夷人狡诈,左杭和陆挺之那样的人,又岂会让他顺顺当当地带兵?……一去少说半年,再算上安边抚民,怕是没有个一年两载,他是难得回来…… 少年夫妻,恩爱正浓。她与他成亲一年多来,两情相悦如胶似漆,便是片刻分离也觉得难舍……这一别,何日能再似今日这般口齿相噙、心心相印?……她想让他快活,想让他也将她铭刻在心……一低头,含住了他。 括羽紧实的身躯蓦地一震,仰着头又是难耐又是舒适地轻叫了一声,伸手去抚她的肩背。左钧直从不知道,原来男人也是会叫的,而且还这般好听……当下更是大胆……括羽,括羽,她的男人,铁骨铮铮,却永远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而孩子气的一面,亦只在她面前。 他是她左钧直的,常胜是,括羽是,朱镝也是,永远都是她一人的。 她是这样的爱他,爱他的每一面,每一处,每一分,每一寸。她愿意为他而痴狂。情到深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正如他对她一样。 暖热微甜的汁液溢出她的嘴角,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变得如此之敏感不禁,她抚过他身上的每一处都让他哆嗦。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紧紧抱住她,埋头在她浓密如云的黑发中,喘息了许久,方呜声道:“姐姐欺负我……” 左钧直坏心肠地抱住他头去亲他,愤愤道:“我欺负你吗?得了便宜还卖乖!” 括羽冷不防被她亲了个正着,嗷嗷叫着连连擦自己的嘴,一脸屈辱地瞪着她。 左钧直咬牙:“南面的女孩儿虽然黑了点,却别有一种诱人劲儿。你要是敢……” 括羽蹭着她身子撅嘴道:“我就喜欢白的……” “万一是朵青梅儿、竹马儿……” “又欠教训了不是?”他翻身低头扎向她细白颈子,手掌伸进衣里蛮横揉捏一方软雪,听见她哼出声来,方斥责道:“胡说八道!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一瞬间从兔子变成了狼,左钧直却是尤其喜爱他这力道。知道他是容不得她质疑他对她的感情,胸中柔情满溢,定定看着他俊秀脸庞,伸出手来描摹他修润眉眼。 “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像你。无论是男是女,都叫朱捷,可好?” 他低头轻啄她的脸颊,口唇,柔声道:“好!”俯身与她缠绵在一处,只恨这一夜良宵苦短,恨不能生生世世永不休。 身边人轻轻一动,左钧直倏地睁眼,五指紧紧扣住睡梦中交握的那只手。蜡烛但剩了最后拇指长的一截,孤单摇曳在蒙蒙亮的灰黑夜色里。 括羽指腹滑过她微青的眼底,面露忧色:“你这般的不听话,不好好睡,让我怎么放心?” 她垂眸,缓缓抽出手指,说道:“我给你梳头。” 细密温润的木梳齿分开他墨黑的发,发丝满盈在她手中,温凉顺滑,莫名勾起些许甚是久远的回忆。她怅然道:“倘是能不长大,多好。我永远在十岁,娘亲还活着的时候。你也永远在十岁,没有来郢京的时候。” 他说:“不好。如此我便遇不见你。” 她说:“那便在我们遇见之后罢。永远是我十五岁时,一起做桂花糕。” 他说:“不好。如此你总当我是个弟弟。” 她说:“那便在秋狝之后罢。总是你十八岁时,我知道我喜欢上你了,你仍还是简简单单的括羽。” 他摇头,凝望着她,道:“姐姐,当时在诏狱,我也觉得我之前那十八年,活得像一场梦般虚假。可后来你去了,我忽然觉得,好像我走的每一步,冥冥中安排,都是在让我靠近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雪那么大,可是我看到你了。抱着你,我觉得很真实。我想,你一定是来救赎我的那个人罢。” 他的手小心翼翼按上她仍然扁平的小腹,像是去触碰一尊最精致的细瓷,无限憧憬道:“想想还是觉得好神奇……这里面真的已经长出来一个小人儿了么?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像小人参果儿一样……”左钧直忍泪正要啐他,只听他低下头去,对着她的肚子有些腼腆道:“爹爹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你娘……不许欺负她!不然爹爹回来打屁股!” 白日里皇帝送来的铜菱叶大箱子甫一打开,耀耀明光登时晃了人眼,落在四壁上俱是雪亮光斑,好似空明水波。 朱红战袍,金腹兽衔一十三金銙腰带,护心镜光可鉴人。左右护肩俱为威风凛凛的吞云兽,片片明甲鎏金錾银,凤翅头盔雕翎飞羽,九曲簪缨分明是帅字冕旒。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左钧直喃喃道,“朱衣麒麟,宝相明光铠……大楚开国武祖所服之甲,怎的给你了……” 括羽见甲,脸色有些古怪,拧着眉头道:“应该还有一件罢?” 左钧直当时在繁楼,同刘徽很是学了些机关技巧。指尖儿细细摸过箱侧精细的星宿阴纹,辨出了一枚九华菱叶脆力一扣,只听见铮的一声,弹出一个夹层,沉沉墨色如暗夜冥河,正要吸进一室的光辉。战袍玄青,铠如细鳞,较明光铠更显洗练无华,然而冷峻悍烈之气,又非明光铠所能比拟。 “这是……” “玄武沉光甲。”括羽简练答道。 左钧直陡抬头,目中尽是讶异之色。玄武沉光甲!一字并肩王的王甲! 已多少年不曾有人提过,没想到这玄武沉光甲,竟然还同宝相明光铠一同流传于世! 数百年前,武祖明越与其异姓兄弟朱崛合力平定乱世,铁血雄风共创山河一统。大楚立国之后,明越封朱崛为一字并肩王,与其平起平坐,并将整个东北赐为朱崛之藩——朱崛因而成为大楚唯一的藩王。 百年之前,楚帝信谗言削藩,朱氏先下手为强,驱军南下,立国大齐,终致大楚裂国,分江而治。 括羽目中亦漾着浅浅的波。 方入侍读班时,曾在太庙中见到过这两副铠甲,一见便挪不开眼。明严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对他说: 此甲非汝莫能披也,勿负本殿之望! 沉光甲自朱崛逝世后再未出世,明光铠数百年来,仅靖海王等大将挂帅出征时穿戴过。 他今日,竟将两副铠甲齐齐送来,是要唤起他旧日信义么? 第 1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1 章 左钧直拈起匣中附带的一折誓师礼书,静静看了一会儿,“倘是你凯旋归来,恐怕他是打算封藩了。”递与他道:“誓师仪式中,并无命你下跪称臣之礼。” 括羽未接,嘴角浮出一个无奈笑意,“做到这一步,于他实在难得。只是他愿意给,我也未必想要。”拾起那一片片甲叶都打磨得精致的连环铠甲,缓缓摇头,“明光铠、沉光甲,都不过是个仪式。谁会真穿着它们上阵搏杀呢?华而不实,反成累赘。封藩也只不过是个更大的牢笼,我想要的,不过是在你我都完成心愿后,扬一叶轻帆,携手碧海听潮罢了。” 左钧直踮起足尖勾下他的脖子恋恋亲吻,“不爱江山,爱……哼,当时你的灰衣姑姑便骂我那个,哼,祸水来着。” 她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红颜美人,括羽勾着她柔软腰肢回吻,“……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就想做个小淫/贼……” 曦光渐现,院外人催促一声紧过一声。左钧直默了声音,帮他系上紧身窄袖的玄青战袍,披上身甲,套上战靴,扎上护肩、护臂、护膝……那沉光甲仿佛恰为他量身而制,不长一寸,不短一毫。这甲本似有魂,一上他身便与他气质密合无间,俊秀容颜刹化修罗色,疏朗眉宇间锋锐迫人。 昆吾剑龙鸣出鞘,月光泠泠。 一身玄华苍峻之气凛然夺天,左钧直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眼前人与那横戟立马的身影终于重合在一起。 他单手提了缨盔,去握她手,些些寒凉。放在口前呵气为她取暖,仍是不放心道:“天气又凉了,多穿些衣服。但使我掌着兵,皇帝绝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乖乖的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听说他带兵时甚少废话,对她却絮叨得很。她眸中水涌成潮,手指蜷得紧紧,却被硬硬地塞进一个小物事来。 “拿着,想我的时候求一卦试试。” 他眉眼聚笑,恋宠万分。她张开手掌,手心中躺着的,是此前她送他的那枚小小签盒。 白铜的圆巧盒身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也不知在他手中被把玩过了多少次。 作者有话要说:写写年终总结也就算了,今年开始升级到写省人大代表的提案了!! 白天经济转型关注民生,中午谄媚美帝改essay,晚上缠缠绵绵小白文…… 俺已经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职业到底是个啥了…… 最近更新真是龟速……求爆发!!!! ☆、三军夺帅 一夜小雨掩去道路上的尘土,入目处都是郁郁葱葱的鲜绿。空气湿重,泥土和青草的清香随风飘荡,沁人心脾。 满载着新斫青竹的牛车慢悠悠朝着城门口驶去,粗重牛蹄和车轮在大道上刻下深深印子。赶车的年轻人穿着半袖白葛布衣长裤,露在外面的黝黑皮肤落了露水,迎着熹微晨光闪烁着钻石般的色泽。赤足黄麻草鞋,泥迹斑斑。麻绳捆起来的高高青竹堆上躺着个壮汉,牛车吱吱嘎嘎地晃悠,他却睡得稳稳当当。枕着的双臂隐约可见肌肉虬结,粗大青筋根根绷起,想来力气非凡。 年轻人扶了扶头顶的竹笠,遥遥望见城门上“乂安”两个古朴大字。 “阮叔,快到了。” 被称作阮叔的壮汉闭着眼道:“晓得了。这么多年,教你的交趾话还没忘干净罢?” 年轻人呵呵笑着,“幸亏还能说几句。还是歌儿记得清楚些。” 阮叔亦笑道:“没忘本就好。上次你回来,养得白豆腐似的像个娘们,这一遭怎的又黑回来了?” 年轻人道:“路上甩着赤膊连晒了几天。方才还嫌不够黑,又抹了些炭灰。” 阮叔道:“你倒是有心。不过有阮叔在,这关该是没什么问题。后面就要看你的了。” 年轻人道:“我定是要拿潘福良的人头血祭罗汉阿叔。得手之后,阮叔接应弟兄们入城便是。” 乂安是交趾北部紧邻孤城的一座驻军城池。城虽不大,亦不似孤城地处要冲,却是南面大城清化的粮秣贮存周转之处。 左杭所率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攻城拔寨,直捣交趾中部京都承天城。未料挺入腹地如此顺利,却是黎季犛的一计。 黎季犛大胆将承天城变作空城,提前率大军北上潜伏,冷眼看着左杭大军赳赳南下,然后迅猛切断其后路,一座座收回城池。左杭急于求成,一路所拔之城虽派驻守城之军队,然而京军到底不习交趾地理民情,语言不通,诸多难处。黎季犛大军卷土重来,城内扮作百姓的兵将哗变,防守不堪一击。左杭所遣大军亦成为孤军,与林玖之军失去联系。 林玖率军十万南下救援,在清化一带遭遇黎季犛的伏击,被迫退入孤城。陆挺之命五万大军坐镇大营,自己率剩余五万前去为林玖解围,却始终无法突破黎季犛的防守。山川河流,天险地堑,俱为黎季犛所用,京军久在北方辽阔天地间纵横驰骋,哪知交趾山河地形如此复杂,天气炎热,密林中毒虫猛兽处处,兵士们苦不堪言,无数人水土不服,没倒在战场上,却倒在了瘴气迷雾之下。 不过小小一个交趾,竟让所向披靡的四十万京军深陷其中,一连数月除了苦苦支撑,一筹莫展。 当时雄师南下时,所有人都以为此一役必胜无疑,谁曾想过如今这个进不得退亦不得的状态? 京军的耐心快要被消耗殆尽,却只能看见黎季犛时常羽扇纶巾,不甲不兵,逍遥往来于孤城之下。 虽是清晨,乂安城门口仍聚着重兵,将稀疏往来的人等拽来拽去,仔细盘查。 阮叔跳下车来,拱手哈腰道:“军爷,城中造箭制甲要用竹子,这一车凤尾竹是给潘大将军送去的。” 阮叔本就是南越与交趾交界一带的人,交趾话说得地道,城卒把他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见简陋的木板车上满满的都是竹子,并无异样,粗声大嗓问道:“叫什么名字?条子拿来!” “阮友、阮友!北边猫儿山的。”阮叔连连答道,摸出一个皱巴巴湿漉漉的字条来。城卒目光扫过,见得大红的朱印。纸上全是汗渍,也不愿拿过来细看,挥手厌恶道:“过去过去!”侧眼又见到赶车的年轻人,狐疑道:“这是谁?” 阮友憨厚笑道:“我儿子阮胜!指着多卖几车茅,回家娶媳妇儿去哩!” 竹笠下的黑脸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从牛角上取下一个蒲叶包,角上能见着里面糯生生的米粉。“军爷一大清早就来守城门,山里人也没啥金贵的,我娘做的米粉儿却是一等一的好,军爷不嫌弃,就当是个孝敬。” 城卒劈手夺了,“走走走!” 时候尚早,城中亦没什么人。年轻人把牛车赶进一条窄巷子,阮友躺在竹子上舒舒服服地道:“当年关婴他们捡你回来,好多人还嫌是个累赘哩!你小子果真出息!这辈子能被个一品将军叫一声爹,老子赚到了!” 年轻人拿下竹笠,星目凛光,正是括羽。抬眼处一骑三从驰来,领头将领翻身下马,持矛斥道:“你们两个下来!” “车辙那么深,你们车上都是什么东西!” 括羽从车上抽出一根长竹,伸到他面前,温温然道:“军爷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右掌忽的猛一击竹端,竹身从顶端裂作三根篾片,连丝带缕,疾飞刺喉绝命。竹开刃现,括羽执之,无声刺穿将领喉心。 阮友道:“眼力劲儿倒是不错,才做了个小将,可见那潘福良容不得人。” 两人飞快剥了四个交趾兵的军服换了,括羽望了望日影,“两刻之后,潘福良校场阅兵。阮叔,我们就在那里见。” 阮友点头,“多加小心。” 虽已是十月份,交趾的天气仍是暖热。只是雨季将尽,日头一出来便驱散了湿雾,清透明净。 乂安守城军士在校场上列队待命,等来的不是将军潘福良,却是一个陌生人。 第 1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2 章 潘福良的头拎在他手中,鲜血滴下一路,渗入粗砺的砂石里。 戈戟刺天,利矢满弦,齐齐对准那一个未着甲胄的人。 一箭啸天。 “我,括羽。”不高的声音运了内力,水波一样漾开,响在每一个军士耳边,群峰间回荡。“黎季犛弑王篡位,杀害皇储陈天平,天军应陈天平遗命前来助陈氏复国,并无侵略之意。” 乂安军闻言骚动起来,有副将大声道:“你们天军大军压境,分明就是觊觎我国国土!我交趾虽小,却也容不得你们这些中原人在这里撒野!” 括羽放下潘福良的人头,“我括羽今日起誓,但陈氏即位,黎季犛自戕谢罪于我天军英魂,天朝若再犯交趾寸土——”劲弦一松,云霄中一只乌隼应声而落,白羽贯穿胸脊,“有如此隼!” “这人杀了潘将军,又要诛杀我王,还不动手!” “谁敢动手!” 校场高墙之上阮友一声暴喝,密密麻麻的长枪利箭挺出,日光下白闪闪一片,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乂安守军合共八千余人,因等候潘福良检阅全数聚集于校场之上。眼看墙头上尽是乔装做交趾人的南越地方兵,也不知人数多少、何时潜入城中,想起过往罗晋和括羽手段,心中顿时发虚。 括羽孤身立于重兵之间,耳力敏锐到极致,听得到四面八方一切声响,暖风别过箭羽、剑脊擦过鞘身。 目光倏转,“潘福良纵酒虐兵,黎季犛横征暴敛,诸位仍要为他们卖命?我已下令南越军寻找陈氏之后,拥护天军,便是拥护陈氏旧主。眼下我南越大军已经调出,夜袭黎季犛于清化山。乂安亦已成孤城一座。诸位是要做黎家鹰犬负隅顽抗,还是弃暗投明拥立正统国主,速速定夺!” 天朝史载: 弘启八年十月六日,骠骑将军括羽临危受命,佩征夷将军印,为总兵官,率神机营三万南下。 弘启八年十月十一日,陆挺之率兵再度发起猛攻,与交趾军激战,各有伤亡。当晚,括羽及南越驻军左副总兵关婴密引南越精兵一万,夤夜衔枚,避过敌军耳目取道捷径,突降清化山。黎季犛军见括羽帅旗,仓皇调转军阵迎战。 弘启八年十月十二日清晨,乂安城降,孤城粮草得续。陆挺之大军与南越军会师,阻黎季犛军于清化城中,孤城之围终解。 …… 后世之人阅及这一段历史,固然为括羽之诡兵奇谋击掌叫绝,却也对正史记载心存疑虑。受命到夜袭,不过五日间隔,便是神行戴宗,也未必有这么快。只有在稗官野史之中,方寻到蛛丝马迹。有驿吏写《驾部异闻录》载:“……夜见异貌者赤膊投驿,汗流如注,所乘之马疲极倒地而亡。……驿臣迎之极恭,歇不过盏茶功夫,驰马再行……” 孤城伤兵营中,浓浓血腥气和药草味混杂一处,血肉模糊残臂断足者无数,却无一声呻/吟,反而是欢声笑语不断。 “……还以为要命丧于此!不料来了括羽将军,还有漂亮的小妹子!夫复何求!” “可不是!我当时力气都使光了,背上挨了一刀疼得要命,眼看着贼兵拿刀来砍,却半点动弹不得。可是一箭正中那贼兵眉心!我就知道谁来了!果然就被他拎上马去,还说,三爷你欠我一场架呢!这么就死了太他妈不爷们儿了!我那个乐啊!” 提起和括羽打架这事儿,顿时引来一片乐滋滋的回忆。 “三爷你还打么!” “打个屁!” “哟哟哟,当年是谁最不服,说某人胡子都没长出来,凭什么当将军?还扬言要在全军之前揍得他回老家?” “滚!”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嚷嚷道:“喂喂喂你们这些臭丘八,在漂亮妹子面前,说什么粗话!” “就是就是,有漂亮妹子在,还聊什么打仗打架的!阿惹妹子,成亲了没?没成亲给俺做老婆吧!” 众人又大笑不止:“不许不许!好好一朵鲜花儿,怎能插在你这牛粪上!” “牛粪怎么了!牛粪肥花儿呀!” 穿着山茶花衫子、名唤阿惹的少女是军医孟秋生唯一的一个女徒弟,外伤本事最好,二八年华,微黑皮肤上生着一双灵动如水的大眼睛,笑起来甜丝丝的,有着南越姑娘特有的娇俏可爱。 阿惹在军中和士兵们嬉闹惯了,也不介意他们这般拿她逗乐,却在调戏她最多的那几个年轻兵士伤口上稍稍着了些力,疼得他们大叫了声才变了轻柔。 “阿惹妹子好狠的心哪!” “阿惹妹子就让你这油嘴的疼死!” “阿惹妹子哪里舍得让我疼!” “阿惹妹子……” 一旁的一个小学徒终于听不下去,大声道:“你们别再乱嚼舌根啦!阿惹姐姐是被罗大将军定了做儿媳妇的!你们谁都不许抢!” “啊?!” 营中顿时哗然,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括羽薄甲未解,一身血尘,大步走了进来。 众兵士愈发觉得有好戏看,投向括羽的眼神更是带了兴奋和好奇。括羽微皱了眉,道:“孟叔,我拿些止血生肌的白药和药棉绷带。” 马上有军医给他去取,孟秋生道:“受伤了?怎么也不来让我们看一下?”阿惹的一双盈盈妙目只在他身上转着,只是他一身玄青战袍,看不出哪里带了伤。 括羽笑道:“小伤。军医人少,能料理的便自己料理了,别耽搁了伤重的弟兄们。” 众人心中都是一暖,却有胆儿大的人高声问道:“括羽将军,你真的已经成亲了?我妹还念着你呐!”他这婚事始终不曾公开,早引得各种揣测。瞅着他现在有空儿,赶紧抓着真人逼问一番。括羽向来和军士们私底下打成一片,这些人自然是毫无忌讳。 括羽无奈道:“成了。” “真是娶的那左家女阁官儿?” “是。” 虽然早猜到是这样,可是左钧直的名声着实不太好,他亲口承认,还是招致了一片骚动。 “那阿惹妹子怎么办啊!” 第 1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3 章 括羽拿了药,黑着眉眼道:“军规三十三条,不得向将官无理取闹,违者二十军棍!” 他难得地以势压人,反倒让军士们更加乐呵起来。 “军规明明就三十二条,哪来第三十三条?你胡诌呢!” 括羽一条腿跨出门外,丢下一句:“今天,现在,有了!” 众人哄堂大笑,安慰阿惹道:“阿惹妹子别难过,你看我们哪一条汉子不比你括羽哥哥了?这么多人,你想挑哪个挑哪个!” “对嘛。再说了,万一你实在舍不得人家,做个二夫人也好呀,如今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我见过那女阁官儿,模样儿平常得紧,还比人家大上几岁!阿惹妹子这般漂亮年轻,人家肯定更喜欢你!” 括羽出了营,只见一个副将急急来报:“左杭左将军回营,正要找将军说话!” 辕门前气氛不善。左杭所领的二十万京军一路浴血突围至此,算上伤残之兵,尚余十二万。林玖、陆挺之麾下军队合起来共十五万余人,与南越军一万人共同集结于辕门之前,黑压压如潮水般湮没了孤城之外的整个坝子。 括羽双拳紧握,望着那十二万精疲力竭的京军残部,眸中带了血色。 便是北伐,也不见折损至此。,收受贿赂、官商勾结,停职查办。 大理寺三司会审,多关系朝廷要犯之重案,牵涉机要,并无百姓旁听,然而这一日所审多是朝中涉案官员,堂下却也坐了许多听案的官家之人。须发皓皓的左相,竟也在左载贤的搀扶下到来,面色发灰,不复以往矜傲模样。只是在场官员大多敬重他年老资深,纷纷施礼退让。 一审便是两个多时辰。左家本就是朝官世家,左载文更是大理寺丞,精通律法,不请讼师,自行辩护。这一场审判,撇开道义不谈,在三法司众官员眼中,堪称精彩。到最后竟陷入僵持,只是三法司提取证据时,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俱已不见。 第 1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4 章 琅琊阁的那个姑娘,猝死狱中,留下遗书将过往供状尽数翻案,反告三法司屈打成招之罪行。 西郊田地所呈契书,根本与左载文无关,账项往来清清楚楚,全无异常。 蹊跷至极。 江北左家乃是天朝第一大家族,根深叶茂,衬得子孙单薄的皇家都显得苍白。 谁都知道左家权势熏天于国无益,以家法鞭死朝廷命官左钧直这种私刑,整个天朝除了左家敢做得堂而皇之而不受律法所惩,恐怕也就江湖黑道能与之比拟了。然而要动左家,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韩奉死后,左相主动告老,却是以退为进,令皇帝几年不方便再对左家下手。 盐道改革,本也是皇帝秘密筹谋许久的事情,不料在最后当口,还是被左家掀了案。 三法司自知个中必是左家人暗地操控,然而天朝律法严明,证据不足,不可定罪。 一番商讨之后,终于决定退堂再审。惊堂木未落法案,大堂门户骤然大开,风雪灌入,吹得堂中火苗齐刷刷荡了一荡,寒意透过裤腿袖口淬入肌骨。 “大人且慢。人证物证尚未到齐,怎可就此结案?” 清越声音中带着雪的冰凉,听得众人心中莫名的悚然一惊。 拥着墨玉金丝大氅的女子施施然入堂,青丝间一朵素梅银蕊满盛了雪花,随着她浅浅拜礼飘拂落地。 身后跟着两名峻如冷山的乌衣翊卫。 “谕德大人不在东宫教导太子,来大理寺难道要亲为人证么?” 左钧直入阁,是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另兼太子谕德。然而朝廷官员认为她是女子,未经科举入翰林院,拒不承认她大学士的身份。虽然皇上和吏部的任命不可违反,这些官员却非要争一个口舌之利。 左钧直自四夷馆开始,身后非议一直不断,早就习惯了这些无聊的争吵,别人愿意叫左谕德还是左大学士,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堂中置了许多炭火通红的火盆,掩上大门后又暖热了起来。淡漠素容上雪粒融化,倒像是被扑了一层珍珠细粉,润泽莹透。 “江北左家的家事,我向来不掺和。只是如今和我自己的家事扯上了一点关系,我再不出面,别人都当我一个孤身女子是好欺负的呢!” 她淡淡地、似笑非笑地说着话,清浅目光将堂上众官员一一掠过,纤白手指不疾不徐地把官服外的大氅解了下来,被身后翊卫前行一步接了过去。 听出了她那含沙射影的春秋语意,曾处处为难过她的官员面上都有些不自然。 天渊之别。六年前那个四夷馆译字生尚且默默无闻,恭谨小心,几乎不敢抬头看人。谁能想到她竟能青云直上,到如今睥睨群臣张扬无忌? 这一个女人朝中无人敢与她结党成朋,月月御史台必有对她的弹劾奏折,可她做孤臣偏也能做得风生水起,历法、学制、货币、夷务等诸项变法皆在她手下开始启动,俨然有锐意维新之志。 那大氅一落,堂中群臣俱抽了一口冷气。 自被御史台密集弹劾过一次,皇帝便命她闭门思过,只留在东宫教谕太子、处理政务,不再上朝。一两个月不见,她竟然小腹隆起,宽松官服也掩盖不住那孕相。 当是括羽,不,是那北齐遗嗣朱镝的孩子。 其实她这闭门思过,更多人认为是与括羽的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有关。 何其石破天惊的一件事情! 手握国之重器的殿前红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死而复生的朱齐三皇子!这让天下人久久震惊、不敢相信。 朱镝自交趾大军之前离开后,便再一次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原来这左钧直已经有了他朱镝的枝叶,难怪皇帝会将她禁足宫中! “左大人之家事,若与此案案情无关,则请另外立案审判,勿要扰乱公堂。” 左钧直轻飘飘道,“这地方我自己都来过两次,大人当我这么喜欢旧地重游?”掸开宽大官服袍袖,自袖袋中取出两张薄纸、一封官文递给衙役呈上法案。面容冷肃,声似冰刃:“左杭之父,大理寺丞左载文,将西郊田地变作千金之资,雇佣江湖杀手凤还楼,在南越地界刺杀传递兵书之军驿公差,致使兵书被劫、括羽被逐。” 一语惊人,左载文顿时脸色灰败,起身便向左钧直撞去,却被她身后翊卫提刀挡住。 主审官左都御史虞龄翻看左钧直所呈之证,一张银庄周转明细,一张西郊田地交割契约,那封官文,竟是括羽的总兵官任命谕旨!其上大片深黑血色,冤魂所凝。 “大人若不相信,西郊田地如今的主人已经被翊卫逮捕下狱,随时可以提审。银庄主人和账房,亦可传来问询。” “你说凤还楼的杀手劫了兵书,你又从何得来?” “强中自有强中手,有杀手为虎作伥,自然也有义士匡扶正义。那位侠士不但在凤还楼杀手复命之前将其截杀,夺得兵书,还从那杀手身上搜得一样物事——”旁边翊卫以白帕呈上一枚丸药,左钧直道:“大人不妨验一验,这毒物的成分,在那琅琊阁的姑娘遗体里面有没有。” 虞龄下令验尸、传唤人证,大堂中的气氛一时冷绝,火红的乌金炭时而噼啪作响,却也驱不散众官员背上的森森凉意。 无人料到左钧直竟如此辣手。 左载文自知事败,面如死灰,凄然笑道:“十年前我没有救下你和你父亲,十年后竟遭如此下场,果然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在场众人想起十年前左载言被刖手膑足的惨烈,无不唏嘘。左钧直面无表情道:“这和过去之事,毫无瓜葛。人在做,天在看。我从无报复之心,却认为正义必张。” 左载文尖刻道:“有人能帮你杀凤还楼的人,看来你也与江湖人士渊源匪浅!” 左钧直淡淡道:“得道者天助之,失道者天弃之。我夫君括羽为人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左家不容他夺左杭军功、玩弄阴谋,自有明眼人看得清楚。我深居宫阁,与江湖无涉。” 不多时仵作上来,禀报那女尸身中,确系那毒丸致死。原来那毒入体即化,变作不致命之成分,此前不曾查验得出。 左载道手足俱软,跌跌撞撞爬到左钧直身边猛力磕头边放声哀哭道:“钧直、左大人、大人救我!我毕竟是你亲二伯啊!你是阁臣!皇帝那么宠信你!你帮我求求情!帮我求求情啊!……” 便是左钧直也没有想到大理寺公堂之上,会闹出这样一出丑剧。昔日趾高气扬的户部侍郎,竟然会突然像一条狗一样趴在自己的侄女脚下,痛哭流涕,乞求活命! 人性之恶,丑陋至此。 左载道伸手去拉左钧直官袍衣角,被翊卫执剑将手狠狠打落,左钧直别过脸不愿再看他,道:“此案三法司和皇上自有公断,二爷是左家人,勿要堕了左氏风骨!” 左载道犹自嚎啕大哭,左相猛地一杖击来,颤巍巍道:“软骨头!我左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左载道此刻已经昏了头脑,哭叫道:“你那心心念念的幺儿是把硬骨头,你去把他请回家呀!如今指望着左杭,还不如指望着左钧直,你倒是把五弟求回来呀!” 第 1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5 章 左相气得浑身发颤,终是两眼一翻,昏倒在左载贤怀中,堂中顿时一片混乱。 左钧直忽觉恶心欲呕,也不知是被这场闹剧糟了心,还是又有了妊娠反应,匆匆向虞龄等告退,在翊卫搀扶之下离去。 文渊阁飞檐渡云,连树白梅枝影横斜,吐蕊沁芳,暗香浮动月黄昏。 是夜云浓,月色却不是来自天上,却是自梅树下女子掌上明珠盈然而出。 天气那么冷,她却伸着素手,在文渊阁下漫步把玩那一颗沧海月明珠,珠子的柔光泻落满手,照得那细骨纤指和清淡脸儿晶莹剔透,好似神仙一般。另一只手却抱了暖炉,熨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 她擎着珠子缓步走着,垂首喃喃低语,温柔似水。听得细了,才辨出她是在同腹中的孩儿说话,讲的是一个个瑰丽美妙的故事,时而低笑道:“这个故事是你爹爹讲给我听的呢,娘亲很喜欢,你肯定也会喜欢。” “捷儿今天有没有想爹爹呢?娘亲觉得这几天比过去还要想念,一定是你陪着娘亲一起想念了罢?” “你爹爹在娘亲面前,总像个小孩子,不知道他见到你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娘亲很想看你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睡觉呢……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娘亲想着就要笑出声了呢……” 明严从勤政殿回宫,路过文渊阁,不期然便见到了这样一副画中景,再也挪不开步子。 但闻她声若珠玉,温存如歌。但见她面颊微丰,嘴角含笑,因着有孕而更添柔媚风情,脸庞温婉线条在绕颈的黑色绒毛中愈发动人。 皇后亦曾几度怀孕生子,却不曾有这般温馨之景。 从不曾知,人间人伦,有这般纯洁无杂的美好。 可这个女人不是他的。 这个女人再多惊艳之貌,再多柔情蜜意,于他不过惊鸿一瞥,便成平凡无趣之状。 都只是向着那一人罢了。 倚墙听了许久,终于听不下去,启口道:“夜来赏梅,你倒是好情致。” 一语出口,立即后悔。果见她收珠入袖,默然要跪。他心中不悦,握住她臂不许她跪下去,手掌一滑,却将她方才拿珠子的右手攥在了手中。 果然冰凉。 左钧直大惊,几番抽手抽不出去,咬牙低声道:“皇上请自重。臣是有夫之妇。” 明严闻言更恨,索性将她锁入怀中,摸着她的唇狠然道:“你眼下倒知道要朕自重了,此前向朕邀欢时,怎不是这一幅贞洁模样?” 他说得难听,左钧直硬硬抵抗着,目中尽是怒色:“皇上且动臣一下试试。” 明严狠一掐她的下颔,“放肆!” 左钧直疼得拧眉,却仍是刚硬道:“臣蒲柳之姿,不知怎地入了皇上之眼!皇上别忘了,京军和南越的兵权其实还是他掌着,是要江山还是要臣这个女人,皇上自己权衡罢!” 明严紧盯着她,“你那兵书和证据从何而来?” 左钧直心惊,全然不知他方才一系列的举动,因何而起,因何而变,一眨眼便成了逼供。 “臣其实也不知道。只是今日,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臣的信写明了前因后果,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臣日日在宫中,不曾出宫一步,一举一动俱在翊卫监视之下,那书信亦被指挥使拿去查验,是真是假,皇上一问便知。” 明严阴沉着脸,缓缓放开了手,道:“左氏如今但剩太常寺卿左载贤和翰林院学士左载礼这两个无甚实权的官员在朝中,左杭被削了兵权,你可开心了?” 左钧直道:“我开心什么?赢家是皇上。皇上不过是借着我的手制衡朝中势力罢了。” 明严冷冷道:“左钧直,总之无论朕做什么,在你看来都是玩弄权术,是强取豪夺。” 左钧直道:“我不过是以臣子之心来仰望皇上。” “臣子之心……”明严轻笑了一下,忽道:“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捷儿?” 左钧直警觉之色一闪而过,道:“叫左捷。” “哦?” “他既是入赘,这孩子自然随我姓。” 明严深深看了她两眼,终是抬足离去。一身石青色龙袍夜色中透出几分清冷,却倨傲着不肯松懈下高高在上的天子身段。 左钧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觉得手中的暖炉似乎已经不大温热,脸上背后亦是一片冰冷,方才竟是不觉,只担心冻着了腹中胎儿,忙转身回了寝殿。 兵书……银庄……那般复杂巧妙的契书交易都能摸得清清楚楚,她怎么猜不出是谁。 刘歆…… 可是凤还楼中人,又岂是刘歆、三娘,或是那哑仆能轻易杀得了的…… 刘徽,你难道真的还活在这世上吗? 你若是活着,为何不愿见我? 沉夜如墨,一抹抹深蓝缥缈在天幕之中,遥不可及,更看不透彻。 ☆、钧直生子 独秀山。 南越和交趾之间最高的一座山峰,峰顶立有铜柱为界,五百年风吹雨打,看尽人间沧桑。 铜柱之侧,孤坟三尺,小草青青。 坟头上泥土新翻,四围砌着一圈白石,整整齐齐,石缝都用细小石屑填上,可见砌石者细心之至。 阿惹提了食篮,望着孤坟边静坐如老僧入定的青衣人,心中微微一酸,轻声唤道:“常胜哥……” 青衣人本出神眺着交趾绵绵远山如网河汊,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回头展颜一笑,春阳般煦然,“阿惹。” 第 1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6 章 阿惹走到他旁边与他并肩坐下,打开食盒拿出饭菜来给他,“喏,香叶糯米饭,田螺鸡,马蹄酿鲮鱼,辣炒沙虫,三花酒……你尝尝,好吃吗?” 括羽低头闭眼深深一嗅,笑道:“你现在手艺比阿婶都好了。每次来都做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 阿惹抱着膝,脸上笑出两个梨涡儿:“只要常胜哥喜欢,阿惹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她说得天真无邪,括羽夹起一条指头长的沙虫,肥软白嫩,咬一口清脆如笋。 “什么时候去挖了沙虫?下次我同你一起去罢。” 阿惹眼中放出熠熠神采,“真的?不许骗我!” 他果然愿意和她拉钩为定,笑道:“十年没有吃到,真是馋死我了。京中人知道我爱吃这种东西,都说我是野人呢。” 阿惹义愤道:“活该他们尝不到这种人间美味!”抓着他的胳膊眼巴巴道:“常胜哥,别回去了好不好?我爹娘、关叔叔、阮叔叔、孟大夫,都想让你留在这里……” 括羽倒过竹筷在她手背轻敲了下,阿惹撅着嘴儿收回了手。括羽回首向北,目光越过重重山峦,漫漫天际流云如川。 千万里之遥,也不知她孤身一人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还是连带她受苦了。 “美酒美食,又有美人相伴,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阿惹笑眯眯地招呼道:“林将军,吃了没?” “这么大老远地跑了一天跑过来,又爬山又过河的,不就是为了吃一顿阿惹姑娘做的饭!” 林玖折了根竹枝做筷子,撩袍在括羽对面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抢过那盘马蹄酿鲮鱼去大嚼起来,边吃边抱怨道:“他娘的,最会做饭的人都被你占了!” 括羽伸筷去和他抢一块最肥美的鲮鱼脊肉,四根筷子疾如风雷,一压一绞一震盘,鱼脊肉飞起三尺,恰入括羽口中。鲜香嫩滑入肚肠,偏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吃他的香叶糯米饭。 “日!老子天天拼刀拼枪,你在这里逍遥快活,连一块鱼都舍不得给老子吃!老子今天不把你捉回去同甘共苦,老子就不姓林!” 括羽撅了根细竹梢挑一枚肥田螺,“我老婆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我守陵半年,差不多得回去了。” 阿惹急道:“常胜哥,你刚才还说要同我去挖沙虫的!” 林玖亦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切齿道:“我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那么多将士偷偷摸摸不惜违背军法上山来寻你,你便忍心辜负他们?若非你的计策,如今哪能顺顺当当打过承天,逼得黎季犛退守湄公河以南的下高棉?你想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破军功全栽在老子头上,老子才不稀罕!承你的情,老子是要做郡马的人了,封王封侯算个屁啊!” 阿惹睁着大眼睛地望着这两个较着劲儿的男人,有些不大懂林玖的话。 常胜哥只是天天在这里给罗大将军守陵而已,他说他害得罗大将军被掘了坟墓,他心中始终不安。她看着他将那白羽朱木小箭又埋入了罗大将军的墓中,在墓前一跪便是三日三夜。此后一连六个月,只是住在这独秀山上的墓边小屋中,北望南越河山,南眺交趾林水。他说他终于知道为何罗大将军要将自己孤孤单单地葬在这里。 他定了什么计策?立了什么军功?为何现在走,就是把功劳让给林将军了? 林玖将军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找他,有时候是他亲自来,有时候是他亲信的其他将军和下属。 可是常胜哥似乎也没有讲什么很玄妙的兵法,更别说上阵杀敌了。 他不过请自己曾经给罗大将军做军师的爹爹将黎季犛的二十条罪状写成榜文,刻在木牌竹简之上,顺流放下。她和南越军士们做这件事时,只觉得好玩儿,可是后来听闻关婴叔叔他们议事时说:……交趾人心离散,纷纷拥戴天军…… 小小木牌,竟有这样大的威力? 常胜哥也就是叮嘱林玖将军要安抚降附之军,画画儿一样告诉他怎样排列神机营、羽箭营、土狼军和步兵团等各种兵种,摇什么样的旗帜,如何行军布阵……在她听来,都像小时候罗大将军带着常胜哥常玩的游戏一般,可是听爹爹说,林玖将军他们总在打胜仗…… 括羽绕开他的胳膊,侧过头仍是将那枚田螺中的肉汁吸得干干净净,道:“七哥,眼下黎季犛所恃,莫若三江府。此城一拔,便如破竹。” 林玖定定看着他,“你终于又肯叫我七哥了。” 括羽道:“我一直当你是七哥。” 林玖落寞放开他的衣领,怅然远眺白云飞鸟,“书,她都务求亲自过目,召来有关官员在文渊阁反复商讨推敲之后方提交内阁及皇帝审议并下发施行。她究竟是位高权重,在外夷事务上所历的时间也长,许多早先的老臣退位,她年纪虽轻,却已是外务元老。 一些近几年科举入朝的新臣,或是从地方提拔起来的官员,初时并不识得她,只是之前听过她的恶名,又因她是女子,颇多轻蔑。只当她并无真才实学,呈上的文牍便时作敷衍。左钧直读过之后,并不气怒,将这些新晋臣子召集至文华殿,就其疏漏之处一一详加考问,直问得这些臣子们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新臣气盛,不服道:“我等但任一衙之职,为一国之臣,哪里能六部、四夷面面俱到,无所不晓?” 左钧直绛红罗纨官服色沉如墨,端庄肃静立于殿中,外罩紫金纱袍,晨雾映曦一般笼于周身,华贵而不浮艳。 第 1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7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7 章 目色如玉阶秋凉,手指仍是纤瘦见骨。 “既是不知,为何还敢对本官如此轻慢?” 新臣们理直气壮道:“大人根本就是刁难我等!敢问满朝上下,谁能尽数答出大人的问题!” “术业有专攻,朝中谁能写一篇小小夷策,便考虑进如此多的事情!” “不错!三品及以上大臣,从未闻有似大人这般苛酷者!” 左钧直挺着腹缓缓落坐在铺了轻软绣垫的椅子上,拂开凉袖,温声道:“给诸位大人看座,上茶。” 诸新臣面面相觑,皆不知突然受此优待,却是何意。但见左钧直双手抚膝,平平道:“诸位大人说不可能,本官说可以。诸位现在就可以向本官发问,若四夷、六部所涉事务,本官有一项不知,本官便奏请皇上退出内阁。倘是诸位难不住本官,便请诸位今夜留待文华殿修订策文,直至本官满意为止。” 众新臣一片哗然,却又兴奋不已。其中不少人中举时已经三五十岁,而左钧直不过二十出头,竟然放出如此厥词,又以阁官之位押注,可不令众臣心潮激涌!谁若能难倒这个年轻女阁臣,令其下位,必将成为朝中之风云人物! 众人争先恐后,使出浑身解数企图难倒左钧直。然而左钧直十四岁便开始在四夷馆供职,如今凡,却是精致墨线雕刻的两个小人儿!一个白衣,一个黑衫,一只白毛黑面的大狗,执手共坐在桂花树旁的墙头上,流云姗姗。 左钧直大震,再摇一支签,仍是一白一黑两个小人儿,在河边紧紧依偎,灿灿金苇似海扬波,漫天星萃。 签盒不过指头大,容纳十支签,每一支何其之小。那墨纹细微如发,也不知他是怎么刻上去的。神灵活现,一见便知是她和他。一支一支,都是撷取往日点滴,牵连起与他相识十 年来种种回忆。 湿意漫过手心纹路,却是抿着唇笑了。真恨不能插翅飞到他身边,狠狠吻他刚毅却又柔软的唇,醉在他眉间笑意里。 “扑”的一声,一支冷箭扎在窗台之上,箭尾颤动不止,惊得左钧直抚心猝然起身。 谁能在皇宫之中肆无忌惮地放箭! 这箭若再斜上几分,对准的就是她的心窝! 细细一想,明严今日出宫祭祀,至此时尚未归还。平日里护卫文华殿的翊卫换作羽林卫,倒让人有机可趁了。 箭上有信。 左钧直定神抽来一看,顿时方寸大乱。 四周一片荒凉。 残垣断壁,湖石横七竖八,齐膝的杂草遍地乱生。 不敢掌灯,借着黯黯月色,左钧直极艰难地穿行在浓寂夜色和无边荒芜之中。 带着潮气的夜风中尽是刺鼻腥腐。 她知道这里面有很多死了很多年的尸骨,后来,竟成了抛尸坟场。 左钧直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和披风,尽力稳当地行走,不要晃到腹中孩子。然而脚底石砾虚砌,泥淖遍地,仍是不免几番险些摔倒,惊得她浑身是汗。却不敢害怕,只能顽强地走。 前方不远处黑影一道,手执一柄细长忍刀,吸纳月色荡漾刃上。 “我爹娘在何处!” 左钧直扶着一块大石,费尽全力一呼,却觉得那声音也不过常人说话般声响。 黑影咯咯一笑,是女人的优雅和狡诈。 “骗你的。不拿你爹娘为饵,你肯独自前来么!” 左钧直只觉得下腹骤然一绞,冷汗涔涔而下,刹那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窈窕身躯款款向她行来,长刀自她鼻尖、唇尖、锁骨、胸口,缓缓落至高高隆起的腹上。刃口轻轻下压,夏日并不厚的衣裳顿时一分为二从腹顶落下。左钧直背后被压在满是棱角的奇石上,却感觉不到疼。从头顶到指尖的触觉都被腹上锋利的冰凉所占据。 她急喘,竟伸手死死握住锋刃,不顾鲜血涓流一般落上雪白腹皮。格格作响的齿缝间挤出干硬的话来:“你是望月……杀我……何益……” “真聪明,不愧是天朝第一女阁官。” 女人未蒙面,那模样依稀有几分熟悉。左钧直猛然间想起繁楼的望月柊真。 “雪斋将军不可能让你来杀我,你身为女忍,竟敢违抗上意!” 望月女忍咯咯又笑,“当年将军赠予韩奉的万柄扶桑刀在何处,你定是知晓。说,放生;不说,剖你的孩子出来。” 原来是为了那些武器。 第 1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8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8 章 左钧直强忍疼痛,手上的痛楚让她能够保持清醒。 这批刀具当时暗渡陈仓到了韩府,是她后来猜测得出。然而随后一系列的变故,令她无暇告知明严。等她从东瀛回来时,韩奉已灭,韩府被抄,她以为这些刀具已经被官府没收,但是既然望月女忍特意诱她出来盘问,恐怕这些刀具彼时并未同那个地下兵器库放在一处。 所以其实她亦不知道这些刀具的下落。 手中刀又下压三分。痛楚入骨。然而更可怕的是两腿间开始有湿漉漉的液体流出,寒意一点点漫上心头。 紧咬牙关,左钧直道:“你随我来。” 一步步,她泪如暗泉寂涌。 她不怕死,一心只悬在腹中的孩儿身上。 两腿间的黏腻湿意飞快泛滥开来,暗夜之中她看不见颜色。可是心头冰凉,剧烈的坠胀之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立行走。 一阵阵猛烈的收缩和剧疼,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前挪动着步子。 她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希望腹中的生命不要随着那湿意流逝。她还没有拉过他的小手、没有摸过总是蹬她的小脚。他的双眼定然是和他的父亲一样明亮清澈,还没有睁开看一看这世界,他不能撇下她就走了。 捷儿,你等娘亲一下,再等一下。 这里是韩府的那片巨大无垠的后花园。鬼蜮之地。 当年括羽在此与韩奉逆兵惊天一战,万千魂魄落入黄泉。 后来这片巨园和前面府邸一同被收为官有。府邸被改建,这片园子却因据传常有鬼火飘飘、邪风阵阵而一直废置至今。 望月女忍会引她来此,定是确信这些刀具还在这片荒园之中。 在一片破碎假山前停下,她依着石头,整个身子蜷成一张弓。 “就在……这里……” 望月女忍望着一片破败崎岖之地,狐疑看向她:“哪里——” 大地无声无息张开巨口,瞬间将她吞噬。 左钧直腿上一紧,惊叫间只见望月女忍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她的脚腕! 下坠之力何其突然!望月女忍这一抓,险些将左钧直也带了下去。然而左钧直此时的求生之欲竟是极强,手中之伤虽深可见骨,仍是拼死抠住了山石的洞隙不放。女忍一坠不下,便要腾身跃起。下腹剧疼再一次凶猛袭来,左钧直只觉得一阵晕眩,心中划过绝望,身子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软倒。 刹那间雪光如练,女忍厉叫之声急速陷入洞底,凄厉中带着诡异的闷声回荡,浑如来自无间地府。 左钧直依稀中只见一只白花花的断掌仍扣在自己脚腕上,惊悚之感伴随密如潮水的阵疼让她险些晕厥,鼻下传来的疼痛却让她陡然一颤,脑中复又清明。 背后垫上一个清冷怀抱,熟悉的雍华贵香袭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天姿玉颜,惯常的冷漠中似乎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神色。 “左钧直,醒着!” ☆、一波又起 左钧直哽咽道:“皇上,我的孩子是不是要没了?” 明严横抱着她,步履稳重如风,目光越过重重山石门障,却未低头看她一眼。斩钉截铁道:“不会。” 她万万没有想到,明严竟然会亲自来救她。她临走时将书信夹在案上折子中,便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没想到最先寻到的不是亲卫,而是明严。 模糊泪眼中依稀看到他穿着玄衣纁裳,素色无文,当是从祀礼回来尚未换衣,只脱了外边衮服。 腹中五脏六腑都似绞在了一起,便是当年烈火焚身,也不曾这般疼过。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具身躯,魂魄就要挣脱而去。 “左钧直,同朕说话。” “皇上,好疼……”她猛烈地喘了口气,苦笑挣扎道:“皇上……其实很……希望这孩子……落了罢?” 毕竟是朱镝的子嗣啊! 只觉他脚下一滞,瞬即又快步前行。她阖上眼睫,泪水如珠串串而落。 “睁眼!” 他吼道,“朕说了!你的孩子不会掉!” “可是……我流了那么多血……”她虚软无力,看不到自己的肚子和底裙。此前被划破的衣衫,被他用披风盖住。 “左钧直,”明严冷冷道,“你什么都懂,偏偏不懂生孩子。不是血,是破水——你要生了。” 仿佛是一道光,骤然击破漆黑迷障。 那阵阵收缩剧疼突然变得亲切起来,竟是满心的狂喜。她的捷儿,她和括羽的捷儿,果然是顽强的! 可下一瞬的疼撞得她失声惊叫,明严低声道:“左钧直,再忍一下。” 她忽想起这孩子提前了二十天出世,这又不是在宫中,整个郢京寂寂入定,她要怎么生? 又转恐慌,手指无意识地抓上明严肩上贵锦。 他竟肯低头哄她。“朕给你找稳婆,莫怕。” 他一路紧着左钧直说话,令她保持清醒,足下如飞绕出韩府花园,直奔两条街之外,找到了一个宅院,提足踹了进去。不顾里头胡乱披着衣衫的老婆子和老头儿的尖叫阻拦,直接闯入里屋,将左钧直放到了床上。 “接生。” 老婆子怒骂道:“瞧你生得人模狗样,却是个无礼莽汉!” 第 1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9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29 章 明严解下腰间玉佩,置于桌上。那玉在灯下灿若明霞,其中如有飞龙盘绕云海,映得一室莹光烂然。 “母子平安,这玉就是你们的。倘是有一个不保——”龙泉剑哐啷一声出鞘,明光如虹,剑尖寒气飘渺,“拿人头来抵。” 老婆子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吩咐老头子去烧水。 左钧直已经衣衫俱被冷汗浸湿,淡唇尽被咬烂,满是鲜血。瞪着双目,浑身一抽一抽,却不肯嘶声叫疼。 老婆子一摸她腹,惊道:“羊水都破了,小娘子是受了惊,早产了?” 左钧直骤然疼得身躯弓起,手指死死抠住床沿,用力过度,之前伤口又血流如注,指甲都裂开。明严忙拉开她手,横眉向老婆子喝道:“知道还问什么!” 老婆子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再多言,却纠结道:“产子忌血光,官人还是出去为好。” 明严道:“无忌!” 左钧直初时只是碎咬银牙,忍痛不肯哭叫,然而神智模糊间,只见清华一人坐在了他的身侧,拿着她手,眉眼依稀是梦中模样,顿时心劲一松,大哭起来:“常胜!常胜!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怔了半晌,生硬道:“回来了。” 她仍是放声大哭,却肯听着稳婆的话用力了。 身子如同被撕裂了一般,她痛到只剩直觉,直觉中俱是那一人的影子,直觉中仍是呼那一人叫常胜。 她叫着、哭着、撕打、痛骂、埋怨,诉尽一切相思之苦、道出这数月来所有的委屈,那人任着他掐破了手臂、撕烂了凉薄衣袖,只是一语不发。 稳婆笑道:“小娘子还这么有力气,这娃儿定是健旺得很。”话音一落,又是一道滚滚痉痛,左钧直周身硬挺挺地缩起来,细细指尖深深刻进手中温凉中去。稳婆忙道:“头出来了!小娘子再用些力!” 哇地一声啼哭响亮如钟,紧跟着街头一声四更天的梆子响。稳婆浑身是汗,大大松了口气,“恭喜官人和夫人,是个小公子!” 左钧直筋疲力竭,任由着老婆子把身子折腾干净了,头脑方渐渐清明起来。稳婆端着水盆出了门,她两手一摸孩子没在身边,顿时惊叫道:“捷儿!” 明严面若冰霜,在她榻边坐下,将怀中裹着软毯的孩儿递给她。她抱过孩子,一眼瞥见他玉石般手掌上的累累伤痕,蓦然想起方才糊涂时做的荒唐事,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一到她怀中便哇哇大哭起来。 明严冷眉道:“左钧直,你会不会抱孩子?原来朕的太子一直是被你这样抱的?” 左钧直更是大窘,苍白脸色顿时升起嫣红。 明严牵着婴儿的软毯帮她摆正了姿势,朱捷果然不再哭闹。左钧直讪讪道:“谢谢……陛下……”见他并不领这个情,只得低头戳了戳朱捷皱巴巴的脸蛋儿,伤怀道:“为什么这么难看?难道是要像我了吗?” 明严嘴角抽了一下:“过一个月长开了就好了。像你有什么不好?” 左钧直方想说,像我不就不好看了么?然而一抬头对上他和括羽三分相似的面目,顿时噤了声。 明严注视着她,双掌抚膝,语声冰凉:“左钧直,朕在你心中,就这般令人不齿?” 左钧直心中千回百转,轻轻拍着怀中朱捷,缓声道:“今日若非陛下,我和捷儿已经葬身地洞了。” 明严定定看了她许久,终是起身,行到窗边,任漠漠夜色洗一身玄色,孤峭深寒。 讽笑道:“你真是懂朕,知道朕一听这种话,便不想同你说第二句。” 左钧直缄默着,明严的声音轻渺,淡淡夜风中飘来,“也罢,如今之左钧直,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左钧直。”弹指间五色烟火飞入夜空,绚丽却岑寂。 暗色衣袂融入黑夜,墙外街道上,由远及近传来密如鼓点的马蹄奔腾的声音。 左钧直早产之后被太医禁足于文华殿中和小小婴儿一同调养,不得出门见风。 明严那夜在翊卫到来之前消失后再未出现过,无人知晓是他陪伴左钧直生子。左钧直松了口气,心中却无端生出歉疚。他虽然救了自己和孩儿,可是究竟还是那个冷面冷心的帝上,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不知自己为何总会觉得亏欠了他什么。 倒是明德常带着那个走路像滚着的妹妹过来。明德同左钧直说话时,小公主便滚着去看那个呼呼大睡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去牵他肥肥短短的小手指。朱捷哇哇大哭起来,左钧直去看时,却发现是在抗议被小公主涂得一脸的口水,哭笑不得。 翊卫在那废弃兵器库的地底发现了望月女忍的尸体,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消失不见的万柄忍者刀。 明严下令填平地下武库,毁灭废园,通入四方通渠惠通河之水,将那片满是血腥的土地湮没成一片巨大湖泽。 扶桑外事以使臣回国告一段落,交趾三江府却鏖战正酣。 千里之外的战报雪片一般飞入宫中,左钧直虽未听政,却有人日日前来通告战况。从那些简洁断续的叙述中,她大概能拼凑出天军作战的整幅画面。 三江府是黎季犛最后的阵地,占据三江天险,易守难攻。江中密布竹刺栅防,战船勾连,交趾湄公河一带人久习水性,在水上如履平地。 纵然括羽、林玖、阮友等诸将神勇,也不得不从长计议,伐木造舟,装置战舸,操练水战,如此便耗去数月之久。 左钧直在宫中但等得焦心,括羽的书信却是极其难得。 出征近一年,但得鸿雁两传,寥寥数字,不过“安好,勿念”和“多睡,多吃,养肥”,看得左钧直牙痒。 若非看了不少文渊阁中收藏的他当年在侍读班写的卷子,晓得了他的文风本就如此,左钧直真要怀疑那平日里情话不绝的那人是不是他了。 这人政论策论都是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却不屑辞藻。恰似一把粗砺雄剑,并非明若镜光,却有千钧气势。 这样的文法,哪里写得出什么家信?满腔的情意,只肯在她耳边细细地呢喃罢了。 弘启九年八月二十一晚,海风大起,浓雾满江,天军趁夜挥师。括羽率南越善水敢死之士四千人携轻刃飞索渡江,乘风纵火,大破黎季犛水阵。再越三江府城外深濠,扬索缘城而上,劈开通往水闸城门之路。 林玖、左杭、陆挺之、关婴、阮友分五路率京军、南越驻军合共二十万人,火炬熊熊之光穿越漫江大雾,铺满整个江面。鼓角呼号声起,雄壮震天。交趾军仓皇失措,水师未发而败走城下,烧死溺死者无数,江水黑赤。 括羽三支铁箭射断水门铰链,滂滂大水汹涌灌入。天军一鼓作气,攻入三江府。 城中象军排山倒海压至,粗厚铁蹄践踏万物,街道齐震,楼宇皆摇,一时冲散锋首前阵。 括羽玄甲青衣,搦繁弱劲弓于城墙之巅,鸣镝三响,羽箭营神机营应声而至,轸翼阵列,流矢如星。 一箭射落象奴。 二箭射穿象鼻。 第 1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0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0 章 三箭神机火器齐发,象皆反走,尽踩己军。鬼哭狼嚎之声不绝,血肉之躯碎乱遍地。 巷战几至次日正午,俘斩无数。黎季犛率残部溃走叱劫江海口。 大捷。 左钧直闯入勤政殿时,众臣面色皆变。左钧直隐约觉得有异,道:“听闻皇上有意在交趾开设三司郡县?” 明严不语,兵部尚书萧从戎道:“我等确有此意。” 左钧直深吸一口气,凛声问道:“诸位大人可还记得我天军南伐之旗号?吊民伐罪,复立陈氏!若开郡县,岂非自食其言,与侵略何异?” 萧从戎沉下脸,“何出此言!交趾自古本就属我中国辖治,与其让它独立作乱,不若内属。” 左钧直道:“自前朝起,交趾便已独立为国,自成一统。我天军之所以能够得胜,正是因为黎季犛大行苛政,民心不附,转而拥戴我朝义军。倘是我天朝背信弃义,亦必如黎季犛一般遭民众讨伐。” 陆鹤亦冷哼道:“左钧直,你是拿我天朝与黎季犛比拟么!我朝仁政广被,交趾能享吾皇圣德,是其民之福!” 左钧直不愿再与这些老臣斗嘴,面向明严撩袍直挺挺跪下。 “皇上曾向臣问四夷之策。如今臣仍是那句话: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改国为郡,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 说罢重重叩首于地:“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此议本由许多臣子联名提出,自以为得意,不料竟招致左钧直毫无回旋余地的反击,一个个面子上都挂不住,牙咬的格格作响。呼啦一声,又跪下一片,叩首呼道:“开疆辟土,不世之功,必将泽被万民、青史永垂!皇上三思!” 明严撑案起身,无波无绪道:“黎季犛尚未就擒,南伐之战尚未终了。此事容后再议。——左钧直,朕尚未命你还朝。以后没有朕的许可,不可擅闯勤政殿!退下!” 左钧直仍伏跪在地,固执道:“皇上若不纳臣之议,后患无穷。” 明严一管朱笔掷到案上,溅出腥红点点,“拖下去!无朕谕令,再出文华殿一步,守卫俱斩!” 左钧直心知空口无凭,定是难以让那些被大胜冲昏头脑的大臣们信服。好在明严终于是答应容后再议,此事便还有回旋余地。一路忖度着应对之策,竟没有注意到迎面绯色鞠衣大衫的艳妩一人款款而来,如意纹纱衣云霞四合,行带馨风习习,仪态万方。 遇上皇后的地方,恰在文华殿西北僻静一角,翠竹丛生如栅,枝枝叶叶密成青障。 皇后沈慈深居简出,但在诸仪大礼之上端方示现,供百官万民参拜,其余时光,不过育养一子一女,亲自打点明严起居。细到膳食佐料、衣饰熏香,乃至勤政殿、上书房等各处文具、日用、器物摆设,都要一一过问,只为与明严习性相合。 左钧直曾注意到,勤政殿中御案一角常有素花三两枝,或百合、白蔷、白桑、白茶、白樱、白丁香、白茉莉、白梨花,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又曾注意到案上朱笔紫毫,俱都是母子二支,搁置位置,都有一定之规。无意中同括羽提起,括羽告诉她这些都是沈慈心思所聚。无人比她更了解明严的起居习性、喜恶癖好,就连云沉澜,也不如沈慈知晓得这般细致。 左钧直被囿于皇宫之后,住在前殿的文华殿,与深居后宫的沈慈,也不曾见得几面。她欲下拜,被沈慈止住。 她声音清婉,未似其他人一般呼她“左大人”,却启唇道:“皇上既然免了征夷将军的跪拜之礼,夫人也无需多礼。” 还是头一回被唤作夫人。 左钧直见她屏退左右,容若牡丹带露,不胜轻愁,垂眸道:“娘娘当开心颜。” 沈慈幽然道:“皇上不爱佩饰。除礼制衮服所必需之六采玉佩、大小绶外,不愿多戴一物。” 左钧直微微挑眉,不知沈慈为何突出此言,却闻她道:“华殿都未回,直接出了宫!” 明严脸色蓦沉,一旁随侍的翊卫首领道:“皇上,属下现在去追,定来得及!” 明严漠漠目光落向铜壶漏刻,拂袖道:“不必了。追上了,她也不会回来。”转身又向殿内走去,“传翰林院当值学士入觐草诏。让皇后和太子公主先行用膳,朕随后再去。” 勤政殿中数盏宫灯银光泻地,一宫清冷颜色。明严凤眸霜冽,手中镇纸终是往二尺黄绫纸上重重砸去。 “左钧直,你还是这般不信任朕!” ☆、南越重聚 左钧直从来没有独自行过这么远的路。从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 她知道她这是将括羽南下的路重新走一遍。风雨如磐,披星戴月。 此时方知自己这二十年来,其实是被养得娇弱。所吃之苦,与他所历根本无法比拟。 臀股俱被硬鞍磨出血泡,磨破了粘连在衣上,随着马身的每一次颠簸疼痛无比。 可是还有什么比她心中更疼呢? 那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中,字字句句触目惊心,几令她无法卒读。 三江府一战虽捷,却惨烈之至。 第 1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1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1 章 军机密报并不向兵部和内阁之外的大臣公开,那些臣子眼下但知黎季犛再无扭转乾坤的可能,可是谁知道前线儿郎浴血而战的悲壮! 黎季犛弃城而逃时,欲再效仿初时灭陈天平之计,水淹三江府。 彼时正值交趾雨季,三江泄流,全赖江上数座堤坝。 黎季犛残部撤出时,不顾三江一带百姓死活,下令炸开堤坝,滔滔洪水从三江汇入,直冲三江府。 括羽耳力极强,隐隐听见雷鸣山动之声,立即号令全军紧闭城门,向高处攀登。 他与林玖、左杭、陆挺之等武艺高强者,试图凭借人力绞起城底暗河泄水口之闸,令大水通过。 然而那闸门,却被黎季犛离去时扣死。 倘无暗河泄水,此城必将被冲垮,届时数十万大军、百姓,都将葬身洪水之中。 括羽和阮友等四名南越大将潜入暗河,闸开,洪过,这四人却失去了踪迹。 无论是死是活,她都要见到他。 她走时回家换了男装。没有敢惊动爹娘,只怕他们担心。头一回揣了把薄刃在身,便带着那银龙手谕、衣裳、干粮和银子上了路。 凭着那手谕,她一路驰行官道,夜宿馆驿,换马和补给食水,终是平平安安到了交趾地界。 改作了交趾装束,凭着一口地道的交趾话,她循着天军主力大营而去。 途中时常能听闻括羽和天军的传说。 令她心惊胆寒的是,括羽失踪于三江府、尸骨无存的消息也得到了印证。 心中此前还抱着一线希望。 可这路上十多天过去,竟然仍没有括羽生还的消息。 愈走愈怕。 开始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索性昼夜纵马,赶往叱劫江——天军与黎季犛最后一战之所在。 弃马,渡一叶小舟,穿过江上重重硝烟,去往那一片海口沙洲。 似是大战初定,江面上静寂得可怕。 浓烟下淀,满地尸身,不见一个活人。 当年在关外,到底是没有去前线,不知战地竟是如此一片修罗场。 强忍着眩晕和恐惧,一步步却往尸体更多的地方走去,渐渐便见到提着担架查看有无幸存者的兵卒。见到那青衣赤带的天军军服,左钧直眼中有热流涌来,踉踉跄跄跑过去抓着一个人问道:“你们……你们找到括羽了吗?”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渴、心中紧张,险些发不出声音来。 那士兵甚是警疑,见她一身交趾男子打扮,声音却又似是女子,问道:“你是何人?找我们将军作甚?” 左钧直喉中难受,干呕了两下,喘着气央求道:“我听说他失踪了,求求你告诉我,他回来了吗?” 士兵看她黑瘦不堪,满身尘土,倒像是个交趾饥民,不耐道:“我们将军回没回来关你什么事?如果想讨碗饭吃,西走十里有粥食施舍!快走吧!” 左钧直再怎么央求,士兵只当她是个疯子。聚过来好些个士兵,又有一个千总策马过来道:“上头有令,谨防奸细!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左钧直无法,只得拿出那银龙手谕道:“我从京中过来,求见林玖将军……”急火攻心,体力不支,终是晕倒在地。 梦中血火纷飞,他手执雪缨冷戟,硝烟之中蓦然回望,笑容艳盖云天。 左钧直惊叫一声:“常胜!”猛然坐立起来,胸口似被大石碾过,沉重得喘不过起来。 一转头,却是一双魂牵梦萦的眼睛,“姐姐。” 左钧直呆呆地看了他会儿,喃喃道:“原来我还在做梦……” 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脸,竟还是熟悉的光滑温软,就像真的一样。她睁大了两只眼睛,咕哝道:“不要不见……”仰头触了一下他的唇,见他仍在,笑得眯起了眼儿,大着胆子紧贴了上去,含糊不清道:“就这样……不要醒了……” 整个人忽的被箍进温暖怀中,唇齿被抵开,舌尖儿被吮出来不轻不重地一咬,疼得她哼了一声。却又被更用力地吻住。 “等等……”她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脑中更是一片混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竟然能感觉到疼?梦中的感觉,如此真实? 他一双手揉上来,她才发现自己仅被套了一件单袍,里面未着寸缕。 脑中嗡的一声,她猛的推开他,惶然道:“你……你真是括羽?” 他漆黑的眼仁儿动了动,似是不解她为何这样问。拾起膝上的软巾低头将她指头一只一只擦过,道:“如假包换。”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清爽,连头发都是湿的,显然是从上到下都被洗涮过了一遍…… 仍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你……” “我被大水冲走了?” 左钧直忙不迭地点头,眼神儿简直是黏在他身上,唯恐这一切都是假。他黑了好多。玄青战袍上有大片的深色暗渍,是他的血么…… 他擦完她的手,将软巾丢进一旁木盆里,双手从她削瘦的肩滑落到双臂上,叹气道:“瘦了这么多……肯定又胡思乱想不吃不睡了。你看了军报?怎么不去问皇帝要我的密报?明线上探出有内奸,那军报是将计就计,让黎季犛以为我死了,放松警惕。” 握住她清减的腰肢带入怀里,含住她耳珠儿道:“傻瓜啊……我临走时是怎么跟你说的?回去罚抄一千遍!不过你竟来了这里,我真高兴……” 左钧直直至此时,心中的一块大石方落了地,呜咽一声,小兽一样将他扑倒在床上,压了上去。 “常胜哥……啊!你们……” 惊闻人声,左钧直方想起这当是在他军帐! 她平素面皮最薄,这时眼角余光一瞟,军帐门帘撩起,门口绰绰然四五条人影,登时面红如血,头低得几乎要埋入双膝里,湿漉漉的发丝坠落下来,遮住了她羞得不敢见人的脸颊。心中微恼,他这军帐,还真是任人来去! 括羽面不改色地坐了起来,镇定介绍道:“我媳妇儿,左钧直。”侧脸见左钧直的头越垂越低,恨不能抱成一团刺猬,无奈笑道:“她害羞得很。回头让她穿戴整齐了再去见人。失礼之处,诸位见谅。” 第 1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2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2 章 孟秋生见括羽唇上色鲜,尴尬道:“无妨,让老夫号个脉罢。” 括羽拿着左钧直的一只手递了过去。 旁边的千总和那小卒哭丧着脸道:“大将军,我们不知道这位是夫人……”“大将军,你罚我吧……” 左钧直慌忙道:“没关系!我……” 括羽笑得一脸春风:“该赏!” 林玖酸酸道:“得意忘形!括羽,别忘了军规!”向那个千总和小卒一挥手道:“走啦走啦!咱别站在这儿碍眼!” 孟秋生号完脉,对括羽道:“常胜放心,媳妇儿没什么事,就是受了惊吓,加之疲劳过度,好生休养几日便无碍了。倒是你的伤……” 左钧直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矜持,一只手在他身上四下摸索,“伤在哪里?要不要紧?刚才怎么不对我说呢……” 括羽笑着握住她手,孟秋生咳了一声,阿惹眼睛红红地别过头去。 “无大碍了。再换两次药就好。对了孟叔,她骑了太久的马,被磨伤了,给我些药罢……” 阿惹从医箱里取了一瓶儿药泥搁下,道:“给你!”提起长裙跑了出去。 孟秋生亦起身道:“好好儿休息,别累着。” 左钧直又红了脸,伸手去解他的衣袍,非要确认他伤势无碍才肯放心。 括羽拗她不过,只得褪了上衣给她看背后的白纱。左钧直见那白纱上还渗着血色,想着刚才压倒了他,定是又碰到他伤口了,眸中溢泪,定要下床去请孟秋生回来给他再看看。括羽却抱了她不许她去,“这算什么?当年打韩奉后去见你,伤可比这重多了。” 左钧直泪眼婆娑,咬着唇儿道:“你便惹我伤心罢……”怯怯然小心问道:“那还疼么?”仿佛语气重了,都会弄疼他的伤口一样。 括羽极爱她这副不禁的怯弱模样,心中情意激荡,微撅着嘴道:“不疼了,可是别处好疼……” 左钧直心惊胆战,慌忙问:“哪里?” 他指指嘴上,“姐姐刚才咬我好用力……”又指指心口:“这儿也疼,你这么远跑过来,又黑又瘦的,一身伤。——居然还带了刀!你是想闹哪样!” 左钧直窘迫垂首,乖乖受训。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你伤在背上,自己定是换不了药。难不成都是方才那个姑娘给换的?” 阿惹年纪尚小,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自然瞒不过左钧直。括羽踌躇了会儿,老老实实道:“她随孟秋生孟大夫学医,她父亲就是给我取名字的军师……” 没说是,那也必然是了。左钧直作势推开他,皮笑肉不笑道:“真是青梅竹马。” 括羽初时还有几分做大将军的正经,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副无赖模样,谄媚着又贴回去,甜言蜜语道:“吃醋我才高兴呢,吃醋是真喜欢我。我心里只有姐姐一个,什么江山,什么美人,都比不上姐姐一笑。” 一说到江山,左钧直又想起他的身世。朱镝……这个名字永远都会是悬在明严心头上的一把刀啊…… 括羽见她面色有异,关切问道:“怎么了?” 左钧直软软靠上他的胸膛,难过道:“好想捷儿……你都还没见过他……” 括羽连连吻她面颊,心中叹息。她孤身前来,儿子必然是留在了宫中。若非如此,皇帝肯定半路便将她劫回去了,又岂会允她一路畅通无阻来了交趾与他相会?低声安慰道:“放心,皇帝一定会好好照顾捷儿。若捷儿少一根头发,我定反了他。” 左钧直惊得捂住他口,“勿要乱说!哪处没有他的人?” 括羽拿开她手,在她耳边吹着气道:“是吗?那我更该同你当着人面多多亲热,让他清清楚楚知道你永远都是我的人,别再打你主意了。” 左钧直双颊云蒸霞蔚,叹道:“他算是个君子。居然会救捷儿。我本以为……他不想给你留后。”略略说了生子之事,括羽愈发心疼,摸着她瘦得算盘子儿似的背脊道:“这仗完了,我再也不离开你。” 左钧直揪着他胸前衣襟,闷闷道:“这仗还要多久?……我知道你们军纪严明,军中留不得女人家眷。难道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又要回去……” 在他面前又蹭了蹭,撒娇道:“不想回去了。罚你把捷儿弄出来。” 括羽噗嗤一笑,揉揉她的发顶,道:“宫里挺养人的,先把捷儿寄养两天。我估摸着皇帝让你来,可不是为了让我俩团聚,是想让你把交趾的后事给料理了。所以——”他放低了声音,眸中闪着黠光,“我打算假公济个私……” 两人都是年华正盛,年余别离再重逢,情浓更甚新婚。然而到底是在军营中,又各自带伤,终归是不敢逾矩。不多时有士兵就战俘之事来请括羽前去处理,左钧直在他军帐中自个儿上了上药,疲倦至极,又盍目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帐外熙攘人声,说的是黎季犛父子已被擒获入营。她心头大安,翻身又沉沉入眠。自别离以来,从未有一日睡得似今夜般安稳。 醒来时帐中依然无人,帐顶透入的浓烈光亮告诉她已是次日中午。从包袱中取出一套从京中带来的男装换上,发现床脚一个小泥炉上文火煨着一小锅米粥和半罐汤药。 出帐门,守卫行礼道:“将军吩咐,让左大人先吃饭喝药,然后随在下去见兵部侍郎大人。” 果不出括羽所料,她昨日方至军中,今日皇帝的任命状就紧随而至,任她与兵部侍郎何中同为钦差,共理交趾战后之事。那何中当年是与她一同去过关外的,也算是老熟人了。今天刚刚抵达军营,肯定也累得够呛。 左钧直小口抿粥,只觉得淡而香。问那守卫道:“你们将军呢?” 守卫是个十六七岁的英武少年,模样十分机灵,只是对着左钧直局促不安,说话也有些腼腆:“禀告夫……大人,将军昨晚带兵出去清扫叱劫江敌军余党,捉回了黎季犛。今早回来了一会儿,又去和诸位将军议事了。” “没睡?” 少年挠挠头,“将军连夜写军报,在案上小憩了一会儿。” “总这样?” “军情紧急时一连三四天不睡也是常有的。”见着左钧直脸色似乎不对,少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摆手道:“不不不,将军睡起来也很能睡……额……将军是习武之人,精力过人……” 左钧直差点被一口粥呛住。少年更窘迫了,“夫夫——大人……卑职不是那个意思……”越描越黑,越说越歪,再这样下去,她真是没脸见人了。左钧直忙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释,换了些战事话题来说,才让那少年慢慢自在下来。 左钧直见那少年偶尔看她一眼,满脸都是仰慕,问道:“是你们将军吩咐让叫我左大人的?” 少年点点头,“将军说了,左大人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住在军营中,不是因为是他夫人。” 左钧直又一口粥差点喷出来,想括羽向来之典范。 第 1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3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3 章 朝中激烈交锋一月之久,终于应左钧直之请。 接到皇帝旨意时,左钧直刚刚住进了交趾京都承天的公馆。连日随着大军奔波,军帐中样样简陋,沐浴都只能就着木盆简单擦洗。直至进了城,才算有了个正经床可以歇息,有了浴桶可以干干净净洗个澡。 睡了一觉醒来,听到浴房有水声阵阵,不多时轻薄被角被撩开,挤进一个人来,从背后环抱住了她。脊背与他胸怀密密贴合,好似天造地设。 她两只爪子抱住面前的大手,闭着眼调笑道:“听说你以性命起誓天朝不会侵犯交趾寸土——我这算不算救你一命?” 身后人在她耳边轻笑:“算。” 热气呵得她敏感耳廓酥/痒,扭头躲着,她含笑问道:“那要怎样报答?” 他不言语,窸窸窣窣把什么幽凉的东西套到她手腕上。 左钧直抬手,月色下看见晶红如玛瑙的红豆串儿,在莹白纤臂上绕了许多圈儿,好似雪上胭、月下梅,煞是动人。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心中喜爱,嘴上却不轻饶:“大将军好小气。” 他二人向来对身外之物都不甚讲究,偶尔互赠一些小物事,也都是讲求心意,不论价值。没想到她今日竟向他讨要回报,括羽颇有些措手不及,无奈道:“我穷得叮当响,人家还有饷银拿,我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去摘了这三百七十二颗相思子儿,还被士兵们笑话……” 三百七十二,恰是她们分离时日。左钧直心中酸了酸,想到他在士兵的一片哄笑声中把这些姑娘们最爱的相思子儿数出来,还是忍不住笑了。翻过身来指尖儿在他胸前轻划,“就没见过做将军做成你这样儿的!” 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可怜巴巴道:“我早就卖身给姐姐了……特别穷酸,姐姐你养我……” 他面朝着床边小轩窗,月色下眉清目秀,十分……可口……左钧直见色起意,扑过去在他嘴上舔了一口。 他扭头躲着,弱弱道:“不要!” 左钧直捂脸哭了声:“好像我在轻薄你一样。” 括羽搂住她,点着她鼻子揶揄笑道:“什么好像?根本就是。姐姐——嘿嘿……你……” 左钧直被他瞧穿了心思,羞恼至极,背过身去不理他,却被他自身后压了下来。 “你生捷儿那么辛苦,骑马又伤成那样,我怕你受不住……” 她埋头在软枕里,脸红得可以滴血,声音低不可闻:“都这么久了……”很快就说不出话来,被揉弄得春潮带雨晚来急。身下骤痛,伴着喉中逸出的喑呜之声,他握着她的腰撞了进来,有些失却轻重分寸。 背后袭来的力量清晰而急促,原始的姿势较它种更无暧昧委婉。她十指嵌入床褥中去,眸中水涌,咬了唇儿纵由他尽情伐挞——知道他终于是忍得狠了。 一夜雨疏风骤,摧心相思尽化无间缠绵,情话喁喁,情花靡靡,十指相扣,两心相印,天上人间再无欢愉若此。 陈氏后人登基为交趾国王后,左钧直本还欲留下来同何中一起处理余留事情,却被括羽找孟秋生要了点催眠剂给迷了,强掳回了南越。 左钧直扒着马车车窗,担心兮兮:“就这样溜号了,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办啊?” 上回磨伤了腿,括羽便舍不得再让她骑马。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她恨恨道:“你是将,我又不是!” “爱怪怪。” “……” 本以为在南越只会待上几天,没想到是一个月。一一见过了旧日带着他长大的守将们,独秀山上拜祭过了罗晋,他便带了她在南越四处玩耍,遍吃海鲜、水果和各种美味佳肴。圣旨来了两遭,他偏压着不理。这月左钧直月信未至,被括羽牵去给孟秋生摸了一回脉,果道是又有了身孕。 左钧直又惊又喜,括羽咬着她耳朵道:“我说野合万事兴,没错儿吧?” 左钧直无地自容。南越山明水秀,地广人稀,他带着她看溶洞石林、丹霞奇峰,幽深胜处,总免不了要……真真是个野人蛮子啊! 何中奉旨亲自来南越带她回京。括羽给她的马车改装了一番,装上了厚厚软垫,备好细炭软食,又好生叮嘱了许久,方放她上路。 何中心知这左钧直是皇帝少不得的能臣,更是括羽的心尖尖,眼下又有了第二个孩子,自己是千万怠慢不得,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差池。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说……可能还有一章,再加一个番外,就完结了……木有虐了,都是糖水 ☆、四海俦侣 左钧直心里很清楚,括羽带着她在南越游山玩水,不理军中事务,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于他,仗可以打,政不可涉。 交趾政权未稳,南伐大军还需驻扎一段时间。 他到底还是背着征夷大将军的名号,不可以离了大军,私自同她返京。 万里云阔天高,雁过无痕。 她的括羽是长空之鹰,绝不会剪了翅膀,养在笼中做一只金丝雀。 回了文华殿,朱捷已经摇摇晃晃会走。她去南越后,皇帝命人将左载言和翛翛接入宫中,监视之外,也算是方便他们照顾朱捷。听着小小朱捷奶声奶气唤了声娘,左钧直眼泪都要下来。又听他口齿清晰地叫爷爷、奶奶,还背了几句笠翁对韵,更是惊得合不拢嘴。原来这孩子竟是早慧,有言语之才,左载言入宫启蒙之下,未断奶倒是先会说话了! 弘启十年五月,南征大军凯旋。 前一天晚上,左钧直在房中写奏章,忽觉烛影忽忽摇晃,一道黑影自窗口掠入。方要惊叫,便被热热的唇舌堵了口。下一刻整个人被横抱起来,直直入了里间压上床榻,探手便解她衫子。 她惊呼着推拒他,“别……还有……” 他避开了她隆起的腹,仍压着她发着浑儿,狞笑道:“我看过了,你爹娘都睡了。那些翊卫的套路我最熟,发现得了我才怪。” “不是……是……” “嗷!” 想他括羽武艺高绝,十四岁起至今世间再无人暗算得了他!刚才莫名其妙挨得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第 1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4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4 章 摸着后脑勺,他恶狠狠抬起头来,不期然看到一张同样是恶狠狠的小脸!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眉毛,黑水银般的眼仁儿,圆乎乎的两只小爪子抱着个木枕。那枕头差不多和那小娃娃等高,抱得煞是吃力,小娃娃却兀自抱得英勇,嫉恶如仇地站在他女人旁边。 “坏蛋!放开娘亲!” 奶声奶气的,却十分有气势! 他的儿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他心中在狂笑,一把把那娃娃搂过来,哄道:“乖儿子!叫爹!” 小娃娃呆呆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挣脱他扑进左钧直怀中,“爹爹不是坏蛋,坏蛋不是爹爹……” 他傻了眼。 这一夜他悲剧地没能爬上他女人的床。因为他女人床上的另外那个小男人,一看到他就开始大哭…… 左钧直满怀歉意地看了他一眼,抱着那个小男人睡了…… 他泪眼汪汪地咬着被子在窗下的竹榻上辗转难眠。犹不死心,夜里几度试图把那小东西抱在他女人身上的爪子拨开,却发现小肥爪子抓得死紧,俨然是防着他这一手! 就这样被篡权夺位了么?……他欲哭无泪,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后来父子间的经典对话是这样的: 朱镝:儿子,你已经长大了,应该一个人睡。 朱捷:哼,我才一岁半。你二十一岁半,你才应该一个人睡。 朱镝:……(救命啊,妖孽!) 朱镝:儿子,你有妹妹了,已经长大了,应该一个人睡。 朱捷:恩,我和妹妹睡,保护妹妹。 朱镝:(暗喜)乖儿子,你果然长大了! 朱捷:可是娘亲说了,妹妹要和她睡。 朱镝:…… 朱镝:儿子,我们商量一下,你保护妹妹,我保护你娘亲,怎么样? 朱捷:(玩着九连环,斜睨一眼,鄙夷地笑而不语) 朱镝:……(泪奔)姐姐,我不和他玩了! 朱镝:儿子,今天可不可以借你娘亲一晚上…… 朱捷:可以啊。 朱镝:(两眼放光)一定是我听错了! 朱捷:不过,你看—— (地上,穿着绿油油的马面裙、脑袋上用红丝绦扎了两个小鬏鬏的小女娃用力扯着朱镝的衣袂) 朱朱:爹爹……朱朱今晚想和爹爹睡…… 朱镝:…… 朱朱:呜呜呜呜呜哇 朱镝:啊啊啊啊,别哭,爹爹答应啦! 朱镝:儿子,我今天过二十四岁生日诶。 朱捷:别跟娘说,她最讨厌听到你年龄。 朱镝:……不是,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朱捷:生日快乐。 朱镝:……谁? 朱捷:嗯。 朱镝:……嗯是谁? 朱捷:嗯。 朱镝:……叫声爹又不会怀孕! 朱捷:娘又怀孕了,你这个坏蛋! 朱镝:…… 朱朱:爹爹,哥哥又欺负你啦?我去揍他! 朱镝:呜呜,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 血泪的教训:第一印象是多么重要啊! 秘史载,弘启十年六月,上欲封北齐旧帝第三子镝为齐王,就藩东北。镝婉拒。 十月,镝次女降生,单名朱。上赐金银宅邸,固辞不受。镝殊无异志,赋闲于家中,含饴弄子为乐,不复理世事,人皆嗟叹。 弘启十一年五月,镝携妻儿一夜间失迹于京,上震怒,举国搜捕。 第 1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5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5 章 天山古道。 石峡窄如甬道,松林似海,五色花簇。河水在谷底流淌,淙淙声峡中回荡。 三匹马儿漫步涉过一条浅浅河流,小娃儿看着马蹄溅起的水花兴奋尖叫。 出得那峡口,天地豁然开朗。粗犷山脊在眼前拉开广袤原野,雄峻雪峰横亘天际。山光峰影,壮美无伦。 纵是那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娃儿,都被这山河壮丽震撼得闭了口。 “捷儿,喜欢吗?” 小娃儿站在马鞍上,欢欣鼓舞地回头,抱着身后肤色如雪的女子响亮地叭了一口。“娘亲,原来你讲的故事都是真的!” “娘亲什么时候骗过你?”女子一笑,看似平凡的容颜顿时灵动起来,“以后爹和娘还会带捷儿去看遍天下美景,但是要走好远好远的路,捷儿怕不怕累?” 小娃儿大声道:“不怕!”揪着马鞍爬下马,小小短短的身子竟是十分灵活,“兔子!”欢叫着飞奔而去。 望着小娃儿在山坡上滚来滚去,怀抱着熟睡女婴的男子轻拽马缰,向一旁的女子并辔过去。 “累不累?” 女子含笑摇头。“其实我害怕深水,从陆上走,反而更快一些。”接过男子手中的女婴,她笑道:“皇上必然是没有想到,你手握海令,却带我走了陆路。” 天朝海令,可号令内库四海分支,以天朝国使名义,畅行大洋万国之间。 朱镝在天姥山,没有见到云中君,却由空蝉女使赠予了海令。 接过海令,实际上就是取代了云中君在海外的位置。 “过河西走廊,借道西域,不都是你的熟人么?哼哼,我看那位帮助咱们出关的唐旷唐大人,对姐姐你很是不一般呢。” 左钧直脸红,反唇相讥:“谁像你桃花那么多!随便吃个饭都不得安宁!” 朱镝挑着眉道:“嗯,你的是不多,可是朵朵都够大,还差点成了我舅娘。” 左钧直垂目不言。朱镝道:“也许,他是看着我们离开的。” 左钧直勉强笑了笑:“活着就好。” 朱镝道:“我们还会回来。” 左钧直点头:“就算行遍海内,根还是在中原。爹爹和翛翛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也是这个原因罢。” 望向身边容俊无双的男人,抿唇笑道:“你不懂夷语,不怕被我卖了吗?” 他倾身过去,揽住她的腰身,无耻道:“不会,我是你心肝儿,你的宝贝儿,你才舍不得呢。” 左钧直大笑:“自作多情!” 他无辜道:“你自己说的呀,第一次送你回家,你就说是捡到宝了。后来向我求婚,你还说要留我做传家宝。” 左钧直大窘,挥鞭打去,却被他捉住了亲吻,久久不放。 弘启十二年,原左相第五子左载言重返朝中,任国子监祭酒,掌天下庠序之教,后加太师之衔,辅弼新君,以其才学品德为世人敬重。 弘启十五年,皇帝明严三十六岁大寿,段昶呈上十卷《万舆志略》,皇帝阅之,久不释卷。 弘启十的预想,和最开始差了很远。 左钧直的朝政之路,根本没有正式展开。 本来还有马西泰任钦天监、段昶之父推行西历受到打压、雪斋与天朝争夺流求和朝鲜、括羽和莫飞飞筹建海防海师等的一系列情节。 不过再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还是潦草收尾了,借宝强同志的两句话:I'<B>/<B>'m very sorry... 真的没有想到还会有朋友陪我一起,天天留言鼓励。我自己看文,光图个一看到底的畅快,基本上没有留言的习惯。自己亲自来写,才知道读者的留言对于作者的意义如此之大。 感谢从2012年10月1日开始支持我的灯芯草草君。 感谢从2012年10月29日开始支持我的~(≧▽≦)/~挥手帕君。 感谢因为长生狗狗来每天撒花的颦颦君。 感谢不定时出现的asery君。 感谢给我出写文这个馊主意的三三君。 还有其他出现过或者没有出现过的blabla君……谢谢乃们! 第 1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6 章 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136 章 注: 本文灵感来自于于晴《好一个国舅爷》 左钧直原型:明代外交家陈诚 括羽原型:明代“靖难”名将张玉之长子张辅 《万舆志略》:参考魏源《海国图志》 许多情节和关于外交的内容基于明史史实发挥修改 ☆、不算番外的番外 明德坐墙头。 为帝已经三月有余。 父皇母后双双故去,只留下一个皇妹和他相依为命。 肩上是江山万民的千钧重担。 父皇临终时同他说:为帝者,最孤。 父皇二十年夙兴夜寐,把这一个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内有姜离、左载言、虞少卿、段昶、陆挺之、左杭等能臣辅佐,外有叶轻、莫飞飞、林玖等良将御守,乃是天朝有史以来最强盛之时。 可是,他是真的很孤独。连昌盛,也去世了。御花园中,他给它埋了一个小小坟包。 孤独。 那又能如何呢? 浑厚的钟声响彻暮云。 天地悠悠。 还是去吃一锅大盘鸡罢。 明德长叹一口气,准备起身下墙。 不对。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旁边。 扭头一看,光溜溜的一个圆脑袋,点着“清心”、“乐福”两枚戒疤。 身着木兰色僧衣,补着墨青坏色。头大身子小,小青蛙一般蹲在他三尺之外。 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清澈泪水盈盈,碰一碰立马就要溢出来。 是个好漂亮好可爱的小和尚哟。 那些翊卫今天应该被好好教训一番了,明德想着,盘腿在墙头坐下,问道:“你是谁呀?多大了?” 小和尚小手兜住晃下来的泪水揉了揉,两只眼睛兔子般红通通的,“施主哥哥,我叫阿罗舍,今年六岁……” 明德单手撑着头:“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小和尚闻言更伤心了:“姐姐说今天不用念经,可以出来玩,结果把我丢在这里就跑掉了……” 明德温柔地问:“你姐姐叫什么呀?” 小和尚泣道:“姐姐叫朱朱……” 明德凤眸翘了起来,瞳仁中有熠熠辉光:“你姐姐让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小和尚脑袋垂得低低的,对着手指道:“她说,如果看到一个穿黄衣服的哥哥,就同他走……” “我可以天天见到爷爷奶奶?” “可以。” “我可以吃肉吗?” “……不可以。” “我可以不念经吗?” “……不可以……” “我可以捉小鱼吗?” “……不可以……” “我可以不吃萝卜吗?” “……不可以……” …… 明德抱起他时,从他背上摸到一本小册子,名叫—— 《阿罗舍领养须知》。 阿罗舍,弘启十四年生,从父朱姓,单名裟。与其兄朱伽同胞而生,生时窒息将亡,幸为暹罗越菩寺高僧所救。 此子生来有佛缘,无亲缘。 为父母所养,则久病难愈。 第 136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