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耳前朝事》 正文 第1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节 书名: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文案】 那之前发生过什么? 有很多,人们都忘了。宇之宏大,宙之无穷,时光辗转流逝于昼夜交替中的秦砖汉瓦。 一代又一代的怒目笑眉隐去了。 无论深入骨髓的恨,还是铭刻在心的情,也早已随着微风飘散消弭,无迹可寻。 是耶非耶? 昆明池上,女伶的歌喉空缈地回荡着。 世事的变幻莫测,不一定是载入史册的暴风骤雨。历史的每一次转向,逐本溯源,可能仅止于一拂清风,一声鸟啼,一场未明敌友的碰撞与交合。 本故事的时间背景是前132年,汉武帝24岁(按周岁)时起,到他这一朝结束。详写前132前127年。 背景这么设了,故事就忠于背景来讲。因为时间而产生隔阂的东西,文后有图文备注~ 前朝不是后宫,爱恨情仇有时却甚于后宫。把前朝还给前朝。 扫雷:cp不是刘彻,他只是个重要配角,请大家不要被配角卡司误导~主角人物纯杜撰,cp算忠犬攻x别扭受?差不多罢~因为个人喜好,霍去病早生了七八年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恩怨情仇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治焯,关靖 ┃ 配角:刘彻,田蚡,刘安,公孙弘,等等 ┃ 其它:西汉,bl,紞琇 ☆、第一卷 环配璆锵 初春雨过,长安城四处屋檐下,四神瓦当滴滴答答,泥路上的积水濡湿贩夫走卒的履袜。 纵使如此,承蒙达官贵人大都聚居此处,街巷间人来人往,加之“薄赋”圣恩和上一年的丰收,闾阎中欢声笑语,一片和乐盛景。 西市百姓所居的闾里,户主姓为“公孙”的石泥女墙内,传出喜气洋洋的劝慰和不以为意的命令。 “哎哎,老先生,何等要紧?瓿中无酒,莫怪秋兰,遣小火沽来便是!” 声音的来源,是搀扶着一个花甲老人,脱去革靴,往屋舍里走的公子黄孝。他回过头来,英俊的眉目间尽是笑意:“小火,此处你先别管,城西的好酒,多沽几斗!” 被称作“小火”的青年,望着二人已亲热走进中室屏风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那个人做事随兴而至,不计后果。不过既然此处在天子脚下,他们行事低调,想来离开片刻也无妨。 他对大门萧墙边好奇望着他的姑娘略略颔首,便按剑转身。 雨后初阳薄金满地,道边榆树闪动金光。 拜访公孙家,这已是二月听说“公孙贤人”声名以来的第五次了。二人言谈从始皇一统六国,到当今时事无所不包。照黄孝的计划,稍后公孙家里便会上演一出“高阳酒徒”吧! 自然,这户人家并不知晓,黄孝其实不叫“黄孝”。“黄孝”姓“刘”,十六年前由“彘”改名为“彻”,八年前即位为新帝;他也不叫“小火”,十六年前被孝景皇帝封为常侍郎,随侍太子,刘彻即位后,他改名为“治焯”。 “小火”只是刘彻依他的乳名,意会的一个戏称罢了。 兴许是多年习惯,刘彻常只身带着他一人,微服寻访长安的民间贤士。可不想今日,竟连他也支开,万一…… 治焯微微皱眉,加急步伐。好在酒肆不远,前方遮住日头的一栋小阁,朱色格窗边,高悬一帜,隶书“杜康”二字随风鼓动。 这间酒肆的主人精于利益,酒肆建为上下二层,一层装点质朴,酒客多为束麻色幅巾的庶民;二层则暖响冷袖,是富商重臣饮酒作乐之处。薄汤浓浆各得其所,因此也不乏各色人等进出,门庭若市。 然而这一日等他走到酒肆门口,却察觉异样。 二楼的支挂窗里依然飘出丝竹声和捧场喝彩声,一楼却在门外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室内一片喧哗,案榻盘盏掀翻声中夹杂惨叫和拳脚,不时有黄花绿菜飞出来,外面的人闪不开,就挂到了身上。 治焯拨开人群,有人提醒他:“醉酒发疯,公子可别趟浑水。” 闻话间,只见一楼的七八个醉汉打成一团,软绵绵拳脚没有目标,倒是呼来滚去,飞杯掷盘好不热闹。其中一个赤面男人边攘边说:“我等比剑,竖子横插一杠是何为?找打!” 治焯略一想,便知是场糊涂仗。 时值大汉太平年,然胡人常年扰边,有点心气的壮士在酒楼茶肆高谈阔论,酒意上头就拔剑起舞,动不动就唱“大风起兮云飞扬”,言论间都巴望不得退回高祖时,赴鸿门、占霸上,以泄胸中豪情。眼前这出,想是谁扰到借酒舒胸臆的人,彼此推攘惹起来的是非。 说是豪情,看他们叫唤之相,却无聊至极。 治焯抬足踏进门里,瞅准人堆里躲来躲去不时挨两下冷拳冷脚,不服又趁乱踢打回去的酒保,伸手就把他拎了出来。 “沽酒!” “哎哟,是您呐客官!”酒保鼻青脸肿,看到他还能满脸堆笑,“新出了 ‘春酿’,您楼上请!” 治焯伸手把他的头往下一压,助他躲过呼啸而过的一拳,道:“金浆醪两斗,连壶一起给我罢!” 酒保慌乱中还两眼发光,喊了声您等着,东躲西躲往窖室跑,不多久又左闪右避抱出一只玄漆细颈壶:“总共一千四百钱,您……” 治焯伸手往酒保掌中一拂,一枚金半两令酒保眉花眼笑,谢得一迭连声。治焯抱起壶转身欲走,忽闻身后一线细微的铁器摩擦声。 他略略侧身,只见混乱的殴斗群中一醉汉拔出腰间的长剑:“见钱眼开定是贼人!”说着就乱劈下来,而剑势所至之处,是正欲闪身逃窜的酒保。 治焯脚下一滞。 这种时候,不知巡城的北军卫士为何迟迟不到。 有人亮了兵器,一场滑稽的殴斗突然就变得凶险。 看热闹的人被唬得动不敢动,酒保一声惨叫,滚到一边,连滚带爬高喊饶命,谁知拔剑出鞘的男人锁定了目标,大踏步上去追,边追边又挥下剑来。 酒保失足跌坐在地,这一次,他躲不过了。 人人屏气凝神,眼见那一线毫无章法却依然力量强大的剑光劈向酒保脖颈。 “当!” 尖锐的铁器相击声。 火星四射,发亮的剑光在半空硬生生停住,酒保抱着头瘫软,听得耳边又一声“哗”,横在眼边的长剑被挑飞出去,“笃”地插入墙板。 众人低声赞叹中,一声怒斥入耳:“光天化日,尔等心中还有无王法?!” 治焯略略抬眼,扫了扫质问“王法”的人,这一扫,目光便停滞下来。 那是方才从二楼轻轻跃下身的一名年轻男子,他足尖点地的同时,就抽出长剑顶住醉汉剑势,再运腕一挑,使那柄剑险险掠过殴斗人众,射入木墙,一楼闹哄哄的场面霎时冰冻。 治焯默默望着他,酒保已回过神来,马上就地拜下,听到他抖抖索索连说好几句“多谢关公子救命之恩”,其余人却在他目光的逼视中似酒醒大半,识趣陆续溜走。 门口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开,被称为“关公子”的青年一袭黑色直裾深衣,剑已收回鞘中,视线却顺着望到了门口。 治焯跟他目光相撞,转身出门。 “壮士!” 嗓音自身后传来,他能感到对方正在走近,说话间还拱了拱手,话语却是责问:“壮士想必也是习武之人,可君为何见死不救?” 治焯一愣。奇了,一个陌路人,竟还管得了他? 酒肆外传入行商的叫卖和孩童的嬉笑声,他抬起头望望天空,转过身来。 多年以后,每当治焯回想起这一瞬间,就能轻易忆起料峭春寒冷香扑鼻,长安歌舞升平光影灿烂。 但那一刻,旷旷天地之间,只剩他跟眼前这个人。 望着那双紧盯着他的漆黑眼眸,他忽然笑了笑:“与我何干?”顿了顿,再笑,“北军分内之事,与你又何干?” 对面人神色一凌,凝视他半晌,眼中无怪,口中却不依不饶:“如你所说,习武又是为何?见死不救,与禽兽有何区别?” 治焯笑道:“是么?也罢,告辞。” 他转身离开。 阳光像透明的金子,铺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惊蛰已过,再过不久,绿意就该晃眼了。 “玎——” 此为那只手出剑时,剑首玉石轻击剑格的声音。不知为何,它萦绕治焯耳畔,变得悠远而清晰。 “扶长剑兮玉弭,璆锵鸣兮琳琅。”稚童声线犹如清澈涧水。 “炳儿,背得好!长大一准儿有出息!”父亲抚须微笑。 治焯微微皱眉,转瞬将浮入脑中的记忆抹去。 ◆◇◆◇◆◇◆◇◆◇◆◇◆◇◆◇◆◇◆◇◆◇◆◇◆◇◆◇◆◇ “小火回来了!” 公孙贤人的女孙字“秋兰”,过了这么久,竟仍立在萧墙边翘首眺望,见到他便迎上前接过酒壶。 “公子他们等急了么?” 治焯褪下翘尖靴,白色角袜踩上回廊。 “不急,投缘得很呢!”秋兰笑容明快,“我先温酒去!” 治焯略略朝屏风后看了看,便就地坐在了廊边。 房内不断传来开怀的大笑,可全是有关高祖到先帝的逸闻趣事。不是说今日要正式拜师么?难道时机还不够?也是,公孙贤人精悟《诗》、《书》及外言之治国良策,更是有名的高眼光,不到心坎之人是学生都没得做的罢! 他面朝着一片嫩绿的前院,左手放在“峭霜”的剑鞘上轻轻摩挲。 那个人……他究竟是什么人? 秋兰端着一只浪纹耳杯出来,双手奉给他:“农人弃田,到城中为庸客,黄公子悯你可怜而赐酒!”说着便抿嘴一笑。 治焯附和一笑,接过耳杯慢饮。 秋兰双膝并拢,轻轻坐到了他身边。小火沉默,她并不介怀。从他们初次来访,她就喜欢跟他攀谈。他总是这样身体微微靠后地恭坐在廊边,也偶尔与她说笑两句,更多时候,则面容平静聆听房内人的声音。 身边这位男子五官俊逸,身姿轩昂。修眉下,是一双日光无法穿透的眼眸。眼中那片屏障后隐藏的内容,令秋兰常忍不住猜测他的经历。 眼看杯中烈浆见底,杯底“君幸酒”三个字清晰显出,秋兰皱眉道:“男人为何凡事都离不了酒?” 治焯笑道:“酒可忘忧,也可暖身。” “说暖身,大父他日日饮酒,可现今岂非还穿隆冬时的大重之衣?” 秋兰笑容如晚春之风,比起宫中那些动辄用纨扇半掩的笑意,更令人欢愉。可惜治焯心不在此。 自从离开杜康,他脑中就甩不开那双眼眸……深黑犹如朔月之夜,又澄澈如大漠中一泓清潭。 那个人……他单着一件黑色直裾,玄带在腰间打结;带上无绶环,却在铜剑首上悬了一枚小小的白玉……明明是汉室打扮,为何就让人感到与众不同呢? 他说“君见死不救,与禽兽有何区别”……治焯嘴角微微扬起。 “小火就这么喜欢那丛竹子么?” 听见秋兰问,治焯视线才真正落到西壁的桂竹上。新竹,竿子还很细,碧绿竹叶随风轻摇。 “唯,以它做横吹,想来余韵绵绵。” “你会做?”秋兰身子微微前倾,眼中尽是惊讶之色。 “下回做了赠你。” “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二人对话,令房内言谈沉寂半晌。 “老先生,秋兰可有许亲?” “去年及笄,但一直跟我走南闯北,尚未许嫁。” “正是二八好年华!老先生意下小火如何?” “呵呵,这要问他们罢!若彼此中意,自然再好不过。” 廊道边,秋兰面色一红,起身快步走开。治焯望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小火,我们该告辞了。” “唯。”治焯站起身走进房内,对公孙贤人俯首两拜,跟在刘彻身后出了门。 “黄公子请留步!小火!” 秋兰急急追出门,她眼睛看着地面,双手捧出一只香囊。 治焯回头,看到刘彻眼中的笑意和除此之外的话语。治焯明白他的意思。 他回过身,长揖接过:“姑娘美意,小火愧受。” 二人已走远,秋兰还站在原处,双颊绯红,动也不动。 “秋兰,”须眉尽白的公孙贤人出门走到她身边,“前日我听说了一个故事。当今人主为胶东王时,曾与一个名叫‘炳’的伙伴玩耍,二人因一件小事起了争执,胶东王情急动了手,炳年幼无知,竟也回了手。” 秋兰转回视线,眼中疑惑。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谁知胶东王不恼,反而说终于有了敢与他对抗之人。炳的性命于是保全下来,后来易名为 ‘治焯’。秋兰,”老人深邃的眼神看着她,“你可知道他?” 秋兰没有说话。可长安城又何人不知? 那位治焯大人之事堪称离奇,据说因现任郎中令,石建大人年迈,人主几次欲拜他接任石建之职,列位九卿,助天子统领国事,他却一再推托。甘居御史中丞之位,领殿兰台,实际权力虽广,却只注力于天子安危,常随人主微服出巡。 “中丞大人与人主关系非比寻常,私下里,人主戏称他为, ‘小火’。” “大父,”秋兰垂目一刻,她望回老人,微笑道,“中丞大人也好,小火也罢,于秋兰而言,皆为同一人。” 与此同时,回城南的边道上,两双翘尖黑靴一前一后,从容前行。 “定下这门昏亲,公孙贤人定愿意作为我的老师,辅助治理天下了。” 刘彻走在身前,意气风发,面上是舒展的笑意。治焯不由自主停了停脚步,但只一瞬,随即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半两:武帝初期货币。 剑格:剑的护手。 庸客:雇工的称谓,多为受商人、地主压榨而失去田地的农民,出卖劳力,替人劳作。 横吹:汉时竹笛。 御史中丞:三公之御史大夫署官,领殿中兰台(汉代宫内贮藏图书之处),掌图书秘籍,受公卿奏事,纠举不法。 郎中令:九卿,掌守卫宫殿门户,但实际权力还有管理皇室智囊班子,顾问应对等等。 【关于“婚”字的写法】 因为本人实在忍不了在古文中出现“婚姻”、“婚礼”这种字啊,实际上以前写作“昏”,因为嫁娶仪式都在黄昏进行。此处敬告大家一声,请原谅作者的任性~~ 另外附上汉时三种基本衣服款式的图片,直裾、曲裾和襦裙,还有耳杯图片~ ☆、第二卷火 “父亲,为何移树需移根?” “炳儿,花木根茎犹如人之血脉,无根之树多会毁朽。” 往事不知从何处撞入,治焯分神远眺,黄昏中山峦如黛,紫色天幕澄若琉璃。 “快夜禁了,我送陛下回宫。” “今夜我想去你处,同你下盘棋,说点话,清静清静。” 治焯调转远视的目光,笑道:“若韩王孙知道了,恐不会放过我。” 刘彻剑眉一拧,眼中显出烦闷:“就是因为他,我才不想回去。东宫妇人心多,皇后整日与子夫不和,扰得我心神不宁。韩嫣虽好,可自从他失仪于江都王后,太后嫌隙,近来一直在找他麻烦,他动辄因此哭诉。我怜嫣,又不敢忤逆太后,实则难过……” 后宫之事琐碎繁杂纠缠不清,治焯光是听,就觉得麻烦。 “可臣居所简陋,陛下还愿委身其中,怕长乐佳人们也会连带恨起治焯来。” “小火!”那双星目闪出听出这弦外之音的光,嘴角略往上牵,“你是在冲我抱怨么?我赠过你良院好宅,食邑上千,是谁一直假意推脱?” 两人逼近的眼眸对视,一同微笑起来。 “那就请罢!” 天色越渐暗,两人加快步伐。路旁民居里已传来杯盘之声,宅中灯火次第亮了起来,透过各户窗棂,斑驳地照在路上。 治焯又忘记了一些事,夜风清冷,也令他渐渐心绪飘然。 中丞宅邸其实并不简陋。嵌了铺首衔环的大门背后,是立着卷草纹萧墙的前院。卵石小道直铺到三进门,左右次间旁种了八月桂,眼下正满树新绿。 “你处好归好,可也未免太冷清,像座荒宅。”每次来,刘彻总忍不住道,“别人宅中动辄门客上千,丝竹管弦,百戏美人,入夜何处不欢声笑语?既是中丞府邸,总要多添点人丁才像样……”他说着笑了笑,“不过,等秋兰嫁入后,想来就有人整顿了……” 治焯眼神一滞,刘彻每提此事,都引他无故烦闷。 幸而他的侍僮小窦过来,对刘彻稽首后,对他道:“常侍郎东方大人来访,说有要事与主人相谈。” 治焯看了看对此饶有兴致,挑起眉梢沉吟的刘彻,吩咐小窦:“请先生至后院,我先随陛下到中厅。” “唯。” 小窦刚退下,二人身后便传来一声生气勃勃的“小火兄”,回过头,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自门外步入。 “去病!”刘彻和治焯同时叫道。 霍去病看清另一人,愣了愣立马跪下身:“陛下!” “请起!”刘彻不拘礼,接着失笑道,“你刚才如何称呼御史中丞?” 少年涨红了脸:“小……兄、兄……大……中丞大人!” 刘彻大笑:“兄长?” “臣……臣失言……” 治焯朝手足无措的少年宽慰笑笑。霍去病自幼习武,身姿壮美远超同龄少年。进宫为侍中后,谈吐举止进退有度,可私下里却称他为“兄”,无端端给他降了一辈。治焯与刘彻同样疑惑,但看他这副神情,治焯有心放过。 “去病,你找我何事?” “是舅父遣我来的,”霍去病偷偷打量了刘彻一眼,“不过可稍后再说。” 治焯点点头:“你来得正好,请你陪陛下先至中厅用膳吧!” “唯。” 望着治焯走向后院,刘彻看回霍去病:“大中大夫卫青?遣你来?何事?东方朔又为何事?”少年噤声不敢说,刘彻眉心一拧,自语道,“哦,我倒不知,此处原来相当热闹!” 中丞邸宅后院里,有一座傍溪小榭。若在白日里,可见飞檐下挂着一块黑匾,隶变凹刻二字:梨落。 东方朔字“曼倩”,是朝中名臣。曾因直谏位高至大中大夫,而今,只是个以滑稽行止博君开怀,连正经事也只能拐弯抹角说的常侍郎罢了。此时他正在梨落中凭栏斜靠。 拜访治焯,实在情非得已。 因为他与治焯并非交好,而且据他所知,朝中也无他人与治焯有交。这位大人无论忠奸,皆保持距离,令任何欲亲近、或侵入的人,都不得门法。 只有有关刘彻之事,可以托付他。但凡牵涉到刘彻,无论是不是中丞执事,治焯都会亲自上阵;而其他事,就算是中丞职责,治焯也可能不顾。 他眼里只有刘彻。但那种关切,又不是对刘彻本人的迷恋痴狂,倒像是一种执着,在守护自己活着的理由。 可他当真活过么?他眼中对万物的冰霜,总令人错觉在看一具行尸走肉。 “曼倩先生。” 东方朔回过神,见“行尸走肉”已站到他面前,他低头揖礼:“中丞大人,多有打扰!” “岂敢,先生乃贵客。” 嗯?……“行尸走肉”在寒暄?东方朔懵了一下,才抬起头,望见治焯眼中有了星点他不曾见过的光彩。 “大人,朔来禀报一个预兆。”他压下好奇,先说正事,“近来斗宿指乙有偏差,五纬星轨也异常,此天象朔从未见过。方士们皆言此兆不祥,董仲舒大人回长安述职,也说未央五气有乱,这让朔十分不安。” 治焯不懂星象和方术,但既然是来找他,大致也能猜到:“先生是提醒治焯警惕歹人,对么?” “朔斗胆,时近清明,请大人格外小心。” “我明白了。”治焯抬眼看着小榭飞檐外的星空,“清明祭祖,治焯定寸步不离人主左右。” 东方朔无言以对。此类拜访并非初次,可不知为何,今日尤甚怪异。 “曼倩先生,”治焯打断他的思虑,笑道,“朝中人皆言先生学识渊博,能通鬼神。近来我总重复做一个梦,人血沿长剑血槽滴落……此为何兆?” 东方朔一怔。 待诏金马门以来,望天指地都只是他投上所好,用以谏言和糊弄周围人的把戏罢了。清明告诫,是他亲见长安近来多了很多外乡人,挑选于阳陵祭祀的太常舞乐人中,也有不少生面孔,从而顺理成章的担忧而已。 他察言观色了半晌才道:“难说。不然,朔为大人测个字如何?” “测字?善!” 治焯饶有兴致走出亭外,伸手折下一枝新柳,蘸了溪水便回到亭中,在石地上写了个“春”。 下弦月东升,把梨落的栏杆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在栅格般的或明或暗中,“春”字水迹星点反光。 “火。” “火?” 东方朔端详治焯的神色,颅中飞转:“春归沃土,自然是万象生气,但到了这石地上,则徒劳无功。就如火焰灼烧过的土地,只留砂石,寸草不生。” 治焯的身世他不了解,但看治焯眼色,推测是遇到了什么人。他拿捏不好该如何引导,只能修正治焯的心思,以静观其变。 但自“火”字出口,治焯眼中似闪过一道雷电。那双眼里原本闪烁的光骤然黯淡,仿佛夜里照明的庭燎被倾盆大雨浇熄。 “其实也非全然不祥,”东方朔心里一软,“大人以水润石,只要其心不倦,石地也有碎裂瓦解,碧草破石而出的希望。” “是么?”治焯回过神,露出一丝笑容,“然也,多谢先生!” 东方朔匆匆告辞,由治焯送出南门。 坐进车中,他拧起眉心,却不敢回头。他信口胡诌的一番话,想来也阻止不了什么,只希望延后某个未知变化的到来。 ◆◇◆◇◆◇◆◇◆◇◆◇◆◇◆◇◆◇◆◇◆◇◆◇◆◇◆◇◆◇ 治焯回到中厅,刘彻与霍去病一人坐在一张楠木榻上,就着九枝连盏灯的光正在对弈。 他默不作声,也没有行礼,自顾自走到灯边就坐下了。 火。 他静静望着桃形灯盘里跳动的黄色火焰,熏炉里焚烧椒兰的香气让人胸中堵闷。 “小火。”刘彻眼睛依然盯着棋局,动也不动忽然叫道。 霍去病这才抬起头来,眉头紧锁,显然,他的棋力还待提高,同时,非戒备境况下,他于周遭响动的警惕度也需要提高。但是看到治焯的一瞬间,他眼中便带上亲近的笑意:“小……中丞大人,何时进来的?” 治焯看了他一眼,转向刘彻:“陛下。” “去病说,卫青听闻侍御史们私下里多次抱怨,说你很久没有去兰台,”刘彻慢慢抬起头,眼睛看向他,“没有陪朕的时间里,你都干什么去了?” 私下里对他自称为“朕”,治焯听出他的严肃,半晌,嘴角一翘:“在街上晃荡。” 刘彻凝视着他,忽然把指尖夹着的棋子往棋盒一掷,“哗!”清脆的撞击声让一旁紧张的霍去病后背一紧。 治焯笑了起来,他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道:“与其为陛下过目那些凡事都往 ‘天官神君’上扯的屁话奏章,倒不如去市井中看人们为伪劣半两打斗,何况,”他已走到门口,“韩王孙常驱车走街串巷用弹弓射金丸,这可是天降的财富,为何不去多拾几粒呢?” 刘彻逼得脸色发青,霍去病紧张地看看他,又看看治焯,不知该说什么好。 治焯看着月下的树影,天气颇凉,就要降露了。 他俯身穿上皂靴,头也不回地说:“去病今夜就留下守护陛下罢!曼倩先生说,最近恐怕要闹鬼呢!” 室内沉默半晌,只有灯炷上的火苗随风微动。 最终,刘彻深深叹了口气:“天知道他又发什么癫!” 望着随灯火闪动的棋子,刘彻忽然明白过来。 治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向他提起两件事:其一,各地渐起的盗铸之风,如在金中混铜,或铜币分量不足,长安虽未听说,但他处所铸的伪/币已在长安成灾;其二,韩嫣余富张狂,行止不合礼,也易引起暴民嫉恨,更不用说这些事若落到太后耳中,则又是一个罪名。 谏虽好,但治焯的态度令他难忍。 这个男人,不贪名利,无畏权势,普天之下只把他一人装在心里;可又常常对他出言不逊,好像因此被腰斩也无所谓。 刘彻皱起眉心,似真似假道:“如此恃才放纵,把他贬为材官算了!” 霍去病跪直身子:“陛下,万万不可!中丞大人对陛下忠心苍天可鉴,武艺在宫中也无人能及……” “哈哈……”刘彻大笑着挥手打断了霍去病的话,“去病,你留下来是对的!你比那个贱嘴要有趣得多了!” 霍去病懵懂怔住。 星月下,靠在梨落的栏杆上,治焯就着扁壶大口大口灌着苍梧清。酒可忘忧,也可暖身,这二者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有些醉了,烈酒后劲直冲头顶,他抽出腰间错金的铁剑,摇摇晃晃地在月下舞了起来。 “父亲,炳儿的剑舞得好不好?” “炳儿直得剑法精要。” “那您为何愁眉不展?” “……炳儿学剑法,是欲何为?” “惩恶扬善,保卫天下百姓!” “呵呵,天下百姓……”后院卫士已被调走,无人能见他如此失态。治焯无顾章法,只随迷朦的景物随兴挽刺,“璆锵……璆锵君……你有勇有义,倒来同我比比剑,饮口酒可好……” 风中传来一声细细的“玎——”。 治焯醉眼顿时清醒,脚下用力飞跃上墙,朝着声音来源无声急追。 暗夜中峭霜的剑身反射月光,如一段从无到有的白练,倏然压到墙头不速之客的颈上。 来人脚下一滞,趁此间隙,治焯按剑不动,身形却轻盈翻到了前面。 对方面上蒙着黑巾,然而看到黑布之上的那双眼眸,治焯犹如被万钧雷霆灭顶。 “是你……” 二人四目交接,就跟在酒肆里一模一样。 “小火!”治焯惊回头,远远地,在霍去病陪伴下,刘彻正走来,“你又在瞎折腾什么!” 治焯剑下一轻,他看回峭霜所指之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腾身落地,刘彻走近,嗅到他身上的酒气便皱了下眉头:“你去歇着,不要守了。我有去病护卫,你宅上卫士也调了大半守卫主室,不必担心。”他忽然亲热地拍拍他的肩,“你与秋兰的昏礼,就定在清明祭祀之后吧!” 治焯一声不响,按了剑就朝通向溪流对岸的石桥走去。 “放着好好的卧内不睡,你又要去那个 ‘丧魂室’?” 没有回应。 “哼!”刘彻咬牙切齿转身,“什么时候,朕要亲自斩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韩王孙:韩嫣,字王孙。江都王事件是前137年,韩嫣坐武帝车过御道,江都王以为是武帝,跪在道旁,韩嫣的车一闪而过,江都王才发现上当,到王娡处告状,为韩嫣埋下祸根——这个小故事备用~ 侍中:皇帝近侍,也是官员后备。 五纬:水,火,木,金,土五星。 侍御史:兰台属官,位于御史中丞之下。 材官:步兵。 卧内:卧室。 以下附剑的大致结构: ☆、第三卷探寻 二月将入晦,长安城天气始终晴好。即便骤降细雨,很快便又艳阳高照。 安门大街边道上,不断有推着独轮小木车的行商来来往往。道边一株枝叶茂密的榆树下,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抱着双臂,背靠树干,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藤箱放在脚边,上面摆放的药草都要被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晒干了,他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名穿着红襦袴、半筒黑靴的武士走过,看样子像是骑士,腰间配备的环首刀,在刀鞘里随走动发出轻微的碰撞。他们压低声音相谈,脸上亢奋之情全然流露。 “……张子文大人赴西域七年未归,人主欲另派霍侍中等大人赴大宛国交换天马,此事极善!” “能骑在天马背上征战,真不知该多神……” “怀璧有罪啊……” 男人突然出声,把在他面前一直若有所思看着草药的年轻人惊了一下。 他略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左手按着剑,身着黑绸深衣的英俊青年,就像没有睡醒般再次把眼睛眯上,声音也是懒洋洋地:“北面来的罢?” 青年一怔,意外地看着他。心道他的衣着长相应该同周围人无异才对,可对方的问题如同利剑直切要害,他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药商似乎也不介意答案,半晌没再言语。 不管心里有多疑惑,看对方的神情也不可能与自己将要做的事扯上关系。只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罢!青年暗忖着,打算离开。 “止血草要么?” 药商忽然叫住他,伸手理了理藤箱上一小束翠绿的丹参:“在下正巧有一点。” 年轻人顿了一下回过身:“有多少,我全要了。” “多也不顶用。” 药商细长的眼缝里透出一丝犀利如剑的光,“此药虽名 ‘金不换’,但只能止血,可止不住杀气。”他双手奉过丹参,“请好自为之。” 作为一个背着货箱四处走动,以药材换取薄利的采药师,他的话未免太多。可青年却不懂得这些一针见血的话背后,他为何有如此静观其变的淡漠。 沿街的榆树由远至近轻轻摇动枝叶,微风拂来的远处,是栉齿鳞次的宫殿和重臣富贾的宅邸。 一座座高高的望楼直立天际,飞檐翘角似乎都在无声地透显着戒备森严的王孙气魄。 “止不住杀气是么?” 年轻人眺望着南风拂来的方向,笑了笑:“那最好不过。” 回到近日常驻的酒肆,二楼竹帘隔开的座间,一名少年看到他便迎上来。 “关靖兄,有结果了么?”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2节 二人回座,不顾眼前这个少年急切的眼神,被称作“关靖”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少年正觉得诧异,“酒来了——”酒保动听的唱声就传了过来。 他从漆木盘里一样一样地端上小菜,酒卮,笑道:“热腾腾的春酿,客官请慢用!”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酒保的恭敬无以复加。 关靖微微颔首,酒保一脸笑容退下去后,他才谨慎地开口。 “彼人名唤 ‘治焯’,的确是离刘彻最近的人。” 少年俊朗的眉目带上笑意:“没想到,小小一间酒肆,竟能碰见如此要紧之人!” 关靖应了一声:“他的气魄……他怀抱的酒,香味太浓郁了,这可不是普通百姓喝得起的。昨夜刘彻就在他宅中,可惜……” “那下一步作何打算?不然今夜我们一同到他宅中守着?” 关靖捧起耳杯,深思着望向窗外。在风中鼓动的酒旗挡住了一部分视野,但即使朝下看,这走马戏猴的西市,一处亦是一景。 视野里缓缓移过一个人的身影,深靛色窄袖深衣,按剑在夕阳金红色的光芒中缓步走着,影子在路面上拉得悠长。 是那个男人。 前一夜他远远尾随二人,夜色深重后轻易潜入治焯的邸宅,却因缠玉石的织带松脱,从而暴露行踪差点被捉住。他也没有想到关键时刻,治焯会百密一疏放他逃走。 他当时说“是你”,他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的少年还在等他的答案,追踪的人近在眼前,但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关靖小口喝下薄味的酒,淡淡道:“清明就要到了。” 少年明了般点点头。忽然把目光定上兄长随手放在案上的草药:“这是什么?” “金不换。” “……何物?” 关靖目光凝聚向外,似不经意地打量那具离杜康近在咫尺,却一声不响朝远处眺望的颀长身姿。 他在看什么? 关靖调转视线,顺着治焯凝视的一处民舍望去。 那里是前一日,治焯和刘彻一同滞留过的人家,姓公孙。此刻公孙家的正楼上,通过打开的木牖,可望见公孙秋兰正在女师教导下推机织布,襦裙窄袖挽叠于小臂上,机杼札札随风入耳。 关靖转回目光,正看到治焯眼中似有烦闷。但那种神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嘴角浮起一丝自嘲般的笑意。 那个男人……那副神情又是何故? “……兄长!……关靖兄?” 过了好一阵,直到案前的少年伸手轻轻摇了摇他,关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耳杯一直停在唇边,杯中薄汤已变凉。 少年执着地指着案上草药,关靖回过神来。 “止……丹参,一种没用的东西罢了。” 黄昏后,长安夜禁。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黑尽,却有人仗剑顺边道缓行。 巡城卫士见他,也不敢拦,反而纷纷揖礼,任其穿行于无人街巷。他已微醺,未察觉在身边不远处,有人无声无息与他同行。 九脊之上,避开瓦当,就不会发出声音。 长安城格局几近四方,前朝后市,南君北民;闾阎铺地,纵横交错。在夜色掩盖下,关靖猫腰轻遁。人无二过,剑格上的玉石已被丝带仔细缠紧。 他静静地向南,与下面行走的那个身影同步。 月亮还未升起,蓝色轩辕放射璀璨的光。隔着十步远,那个人不急不缓地走着。夜深人静,像此九卿重臣,难道不怕自己会被暗杀么? 不过以前一夜的经历来看,常人要杀他并不容易。稍后自己也要小心,伺机行事…… “唔……” 经过又一条小巷上方,关靖目睹到一幕意料之外的情景。 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少女,手腕被绑在身后,脚步踉跄被推进了巷子。她衣着艳丽,夜色下,鎏金发簪和曲裾深衣上的坠饰葳蕤生光。推她入巷的两个男人举止粗鲁,而她口中被塞紧了葛布,无法呼救。 “咣!” 一个男人掷下手中空侯。 “既然是乐伶,你对这种事何必在乎?”男人狞笑着伸出手,少女惊恐后退,腰间锦带却瞬时被扯开。 “过去好生伺候!被我等豪杰看中,可是你的福气!”另一个男人堵住她后退的路。 少女轻声呜咽拼命摇头,然而无济于事。 关靖轻轻抽出腰间的剑,准备动手时,一副带着醉意的嗓音传上屋檐。 “……尔等犯夜也就罢了……有人说见死不救则禽兽不如,”关靖循声望去,那个人出乎意料站在巷口,“你们会让她死吗?” 两个男人惊回头,眼前人提“犯夜”二字,可看装束并非北军卫士,倒像个王公贵族门下剑客。 “尔是何人?” “在下名唤 ‘治焯’,唉……知晓又有何用?” 治焯怀里抱着剑,手筒进衣袖里,微微笑道:“良家子,清誉重过性命。尔等也不管她愿是不愿,强行作乐,跟杀了她又有什么两样?” 两个男人怔住,但只一瞬。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究竟是何人?” “放了她,我就放过你们。” “你放肆!”二人面面相觑,继而从腰间拔出环首刀,白刃寒光凛凛,“速速滚开!坏了乃父兴致,乃父斩你头喂狗!” “善也,来罢!” 两个男人大喝一声就挥刀冲上前来,治焯单是侧鞘迎挡,“咣!”“咣!”铁器激烈相撞,黑暗中击出火花。他像醉得站不稳身,却以鞘身铜箍精准挡住刀锋,力度之大震得二人刀柄脱手就飞了出去。 趁两个男人发怔的当口,治焯突然发力,鞘梢“啪!”地击上一人后颈,再以剑首抵入另一人腹部,动作张驰毫无破绽。 两人痛呼着倒到地上。 治焯跨过他们,替少女扯下口中葛布,摇摇晃晃却正色道:“姑娘……你也犯夜……可知轻罚关押一日,重罚……” 话未说完,就被地上二人打断。 “竟……竟敢冒犯我们,你可打听我们是谁!”二人气急败坏,“我们可是红侯王的麾下!竖子找死!” 治焯仿佛这才清醒过来,他转过身:“来朝觐见的红侯王……刘嘉?” “然也!知错便速速跪下请罪!” “既如此……”治焯话音透出阴气,长剑出鞘,暗夜中看不清错纹。 “你……你欲何……” “替他清理门庭。”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剑身化作白线,击出一片血雾,两具尸体绵软倒下。 少女面色煞白,手腕上绳索被挑断,本该谢恩,可眼前场景骇得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令她几近昏厥的悚怖颤抖中,她六神无主抱过被扔在墙角的凤头空侯,紧随治焯出了小巷。 屋脊上,关靖默然无语,初升月辉在他眼中闪出一线复杂的光芒。 ◆◇◆◇◆◇◆◇◆◇◆◇◆◇◆◇◆◇◆◇◆◇◆◇◆◇◆◇◆◇ 被刘彻称作“丧魂室”的,是纵横不足二仞的小室。面西窗棂外,下弦月缓缓运转。 纤修的竹枝在月光中轻摇,发出细微的声音。漫溢松香的木榻上,治焯侧卧无眠。 “……红侯王的麾下……刘嘉……” 刘嘉乃已逝红怀侯,刘登之子;而刘登则是……这二字跃入脑中,治焯便陷入混沌无法自拔。失神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刻,竹林中一片大火扑面而来,屋舍被焚烧的噼啪声,稚子被手遮挡的眼眸,以及穿透了那一切的沉默。 他伸手摸了摸后颈,过了很久才褪去的鞭伤,当时数鞭抡下血肉横飞,而今只剩一道浅淡的痕迹;原本早已没有任何痛感,此时却灼热起来。 “玎——” 有什么声音撞进他混乱的神志。清冽,悠远。 眼前莫名浮起那双如夜的眼眸……治焯伸手触摸榻边的峭霜。说到底,他不该独自饮那么多酒……可…… “如你所说,又为何习武?……与禽兽有何区别……”那副嗓音,犹来自天外。治焯皱起眉头,头痛欲裂。 “……我怜嫣……嫣固然好……” “壮士想必也是习武之人……” 治焯莫名口干舌燥,热意难挡。他阖上双眼尽力克制,终于窄袖一拂,“控!”地一声,角枕被扫落到簟席上。 他跃起身奔到梨落边,拎起满满一桶溪水当头灌下。 “……要忘记!” 刺骨寒意穿透肌理,周遭声影回复如旧。邸宅上巡夜卫士见状,轻声唤了句“大人”,却不敢上前一步。 冰水淌过眼帘,治焯轻吸一口气,颅内清净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襦袴:短衣、裤子。此为秦汉武士及外吏所穿。 九脊:屋顶的一种形式。 犯夜:违反夜禁法令的行为。 仞:一仞约165厘米,纵横二仞近十平米。 ☆、第四卷春月夜 三月朔三,清明风至,天子自阳陵回朝,长安街巷警跸。 入夜后,城中闾里公孙家无人入眠,公孙贤人和女孙秋兰在室中掌灯夜谈完毕,老人入卧内睡下,秋兰却起身走出中室,在屋外廊下正对萧墙坐下身。 西壁桂竹新拔一节,竹叶在无风的星夜下一动不动,投到女墙上的影子杂乱而精巧。 大父托付了她一件事,她虽然难过,但她亦有她的心思。 夜风转暖,她抬手自发中抽出木笄,长发垂散披下,盖住圆润的双肩。 午后媒人来过,说大喜之日定在望二,还有八日。八日后,这满头乌发将永被绾起,命途也将全然改变。她已准备好要如何谨守为妇之道,未来并不可怖,可她也有一丝不安。 自那日以后,他再也未曾来过。是宫中职务繁忙?亦或是循古之阴礼,双方昏前不复见? 秋兰微微笑了笑,以先前之见,他的确像那种循规蹈矩之人。 可是……她视线再回西壁边,青翠竹身融入幽暗夜色。 横吹。 他说的。他会做的吧? 峨眉月如银钩,同照城南长乐宫。 治焯望着飞檐上的弯月,中郎持戟所值之夜,一如既往穷极无聊。 椒房殿近来已难盼天子,因此当刘彻说出“今夜见皇后”后,此殿宫人如久旱逢雨,把浑身解数拿了出来。先献箫笳相伴的渔者棹歌,再献倡女配舞的西域于阗乐,最后陈氏亲与刘彻相博,玩赏引发阵阵笑声的叶子戏。 为留天子幸,东宫人人不遗余力。 然此时,殿内欢笑声语也已沉寂。 治焯绕着殿外的石砌廊道踱步,双头螭虎殿基并封,一半显在皎然月下,另一半则隐进殿柱投下的黑影中,形如魍魉。 经过前一整夜繁琐的祭祀礼仪,今晨为止,清明也就过去了。自寒食起,他就未曾放松警惕,可东方朔预言的不祥之兆无任何迹象。若天象真能降临灾厄,祭拜神位时的踊舞和庄严的礼乐,也该把晦气都涤净了罢! 他脚步顿了顿。 忽然忆起数日前,刘彻亲赴他邸宅时,自入门起就不歇气说的一番话。 “这大门漆已剥落,换!萧墙卷草阴暗不吉,也换……请画工置一幅黄门鼓吹图!宅中人稀,这二日立马从宫中拨女奴、卫士过来!你一人不打紧,连累秋兰受罪可就……” 治焯笑道:“陛下如此上心,何不迎进东宫?” “小火,你都收了姑娘的香囊了……”刘彻的喜悦之情毫不掩饰,“再者,我要的,可是秋兰的大父!” 此言引发二人一阵大笑,连跟来的宫人、南军都眼藏笑意。 治焯笑得差点接不上气。 因为整番话,整件事,都值得笑。自然,或许还因自己大喜过望罢…… 忽然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 起先治焯还以为是殿内飘出的沉香,可是细辨来又不太像。听见望楼上卫士轻微倒地的声音,治焯腿一软,也一声不响倒到了殿门旁。 四周中郎卫士纷纷倒下。 子时未到,凉如渭水的月光笼罩中,椒房殿静谧得犹如陪葬明器。 一个敏捷的身影出现。 他面上戴着太常舞人的妖头面具,深靛窄袖深衣融入夜色,青丝履服帖双足,软底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武士们,他眼里掠过一丝轻蔑,随即从腰间大带里抽出一柄匕首。匕首刀锋很薄,他从下往上,缓缓游刃于门缝间。诚然,皇宫戒备密不透风,可谁能料到殿门无闩? 他面具的眼孔处透出一闪而过的笑意。 眼前此情此景堪称毫无防备。值夜卫士尚不堪一击,更何况几名力不缚鸡的宫人宦官?此刻在这满殿弥漫的迷香中,天下人浑然不觉乾坤就要大变。 暗夜中忽闻利器破风,刺客拧身以匕首迎挡,“当!”铁器清脆相击。 长、短剑对峙,刃口用力摩擦出令人齿酸的声音。刺客妖头面具微微一侧,像是在说,怪事,他刚才不是倒下了么? 长剑忽然撤力,只一瞬,峭霜就回到鞘中。 “ ‘落雕散’,匈奴的迷香。”治焯抱着剑,手筒进窄袖,“扣住尺泽穴可免被迷倒,我答得还对么?” 说罢,白光一闪,峭霜再次出鞘,直逼戴着面具的人。 刺客身手不俗,手中虽只有短短一柄匕首,却灵敏挡住治焯数次进攻。 他的剑法很奇特,不像是武者所学的传统兵伎。常常在出人意料之处或击或挡,治焯倍感新奇,对方几次疏漏他都未下狠手,也因此捕捉到对方更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攻守策略来。 这可有意思了。 没想到太常舞人里竟暗藏了这么一名武艺高强的刺客。但兵器上劣势很明显,刺客在边战边退,转眼间,二人已移至殿阶下宽阔的御道上。 铁器相击声在空旷的夜色中频繁响起,治焯有心恋战,可就在他意犹未尽时,一柄青龙戟自刺客身后化纵为横,撞上刺客后背。 眼前人被青铜兵器撞出一丈,重重跌落在地,匕首脱手飞出老远。 “小火兄,无碍罢?” 霍去病把尖利的龙头抵上刺客后颈,不忘关心治焯安危。 治焯打量着面前伏在地上,修长却有着惊人爆发力的身体,惋惜棋逢对手就此中断。 “为何不用你的长剑?” 霍去病这才察觉,伏在他厚重戟下之人,腰间系着一柄三尺剑,不由得也疑惑起来。 戴着面具的脸微微抬起,透过眼孔,深如夜的瞳仁令治焯神色一紧。 手起剑落。 一道倾斜的划痕,面具随之裂开,“啪”地落到地砖上。 同时落下的,还有治焯浑然不觉中脱手的剑。 锐利的剑锋在地砖上擦出微弱的火花,铜剑首撞到地面的声音,在此刻静谧中,格外惊心。 是那张脸——而此刻,自额角起,剑痕越过秀挺的鼻梁,斜斜划过右脸。鲜血正从里面渗出来,细细的血道把本该狰狞的伤演绎出令人心痛的感触。 治焯眉间纠结。 那张脸的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成则活,败则死。”他清亮的眸子不避不闪,迎上治焯惊异的眼神。 三次对望,四目相对而已,无差毫厘却又相隔天地。 一旁的少年觉察出了这对望中的蹊跷,他眉头一皱,抡过长戟握柄,击中对方额角,喊了声:“兄长小心!”并挑断了那柄长剑的系绳。 治焯眼看他的身体在自己面前瘫软,深邃的眸子隐去了,俊美的脸伏到地上。 “我带他去诣廷尉。” 霍去病驮着那具身躯融进夜色,治焯想说什么,却被胸中忽然翻涌的滋味堵住了喉咙。 ◆◇◆◇◆◇◆◇◆◇◆◇◆◇◆◇◆◇◆◇◆◇◆◇◆◇◆◇◆◇ 弑君。 治焯右眼跳了跳。 回想起那次在自己家中意外遇到他,本以为是自己醉酒后的臆想,此刻看来,一切显然都是谋划好的。 可像他这种人,连陌路人袖手旁观的行为也要出声教训,怎么会弑君呢?莫非他是谁的死士? 绝无可能。朝中虽有重臣心怀叵测,却不至于用单个刺客来谋反。看形貌,他是汉人无异,不会牵扯到国恨上,或者是私仇? 他曾说“败则死”,可凭他的身手,完全可在殿前就拔出剑来,但他没有。明明使长剑就可以有更大的胜算,既然败则死,又为何要放弃?难道是对于行事意义的不确定,从而不求结果的孤注一掷? 那到底又是什么仇恨,深到让他愿意放弃性命来孤注一掷? 治焯按揉刺痛的太阳穴。不管答案是什么,他的死罪是免不了的。 头痛欲裂中,他苦笑了一下。说到底,此人与他何干?倒是宫中轻易混入刺客,此事要追究起来,恐怕有不少人项上难保。殿前的卫士郎官在迷香面前不堪一击,他也难辞其咎。 若再被别有用心的人添枝加叶,连坐到……“那些人”,自己可真就罪不容诛了。 朦胧月色下,一小片反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个人的匕首。治焯来不及细想,便疾步过去将它拾起,藏进袖中。 户郎巡夜频繁,治焯环顾四周一片昏梦中的卫士,走到殿阶边坐下,把峭霜不轻不重地丢到身旁躺着的人耳边,自己阖眼佯装睡去。 那名卫士被惊得跳起来,随即偷偷去推醒其他人。 “哎,醒醒!” “我……我怎么睡着了?”醒来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嘘,”那名卫士指了指倚柱阖眼瞌睡的治焯,“兴许是这几日众郎都连夜无眠,你看,大人也敌不过倦意……” 人们悄声相互推攘,一刻之后,治焯睁开眼拾起剑,若无其事站起身,见殿外卫士都神色凌然挺拔站立着,看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如常巡视两个时辰。 “小火兄!”霍去病在月下快步走来,“又是一名想要趁混进宫的当口捞点好处的窃贼!”他走到治焯身边,跟他一同望着御道边榆树在月下的黑影,“凡大祝多如此,宫外闲杂人等真是防不胜防!” 治焯强掩惊讶看向他,突然语塞。 连续两夜不眠,少年仍充满活力。他忽然转过身,低声叮嘱治焯:“小火兄,此等小事就莫要惊动人主,人主操劳社稷,我们做臣子的能分担多少就分担多少罢!” 有风吹动树影。 “……敬诺!”治焯怔了怔,如此说来,那个人的命保住了。 他点点头:“这些窃贼实在太惹人嫌!” 再之后,月躲西山,初阳破云升起一线,金色染亮天边。 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乌舄木底踩上地砖石纹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陛下。”治焯和霍去病俯身稽首。 “请起,”刘彻舒心地看着二人,“近日朕是太乏了,昨夜睡得很踏实啊!” “陛下心忧天下,龙体安泰乃大汉洪福。” 霍去病揖礼恭维,治焯却忍不住牵起嘴角。“落雕散”效力迅猛,任谁也难在它香气中尽欢吧! 刘彻微笑对霍去病颔首。 另一个人对晨曦露出的笑意却令他倍感新奇,那是治焯疏别多年,毫无挂碍的神情。 簇新一日已舒展开,天子即刻将早朝,眼前一切似乎与往日无不同。二人顺着治焯的目光看去,一只黑色的燕子轻盈掠过蓝得透明的天空。清亮的燕鸣,顺着微寒的晨风和木兰花的香味传来。 刘彻随口吟道:“此明春兮,日照下土;燕燕于飞,夭关舞露。” 治焯转过头,笑意更深:“然。”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关于记日:每月的上、中、下旬分别为“朔、望、念”,“朔三”即“初三”,“望二”即“十二”。 警跸:皇帝出门清道,出称“警”,归称“跸”。 叶子戏:博戏之一,类似现代纸牌游戏。 东、西宫:也分别叫“长乐”、“未央”,长乐是后宫,未央是前朝。 廷尉:既是官制,又是司法机构。“诣廷尉”指受审判,也指下大狱。 乌舄:前部有挡头的木底鞋,一般为帝王将相所穿。 下面附上乌舄和青龙戟图片~ ☆、第五卷白昼之下 清晨艳阳初照,闾里中人们重新生起灶火,祈佳愿迎回祝融神。 横门大街上的李家,妻子李氏正和邻居女儿阿香舂稷。木杵在石臼中敲打,她不时离开去顾灶里的火,不时揭开铁甗,看蒸的饼是否熟透。劳作令她满面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淌下。 趁母亲无暇顾及的兄弟俩,正尽他们所能地玩闹。六岁的兄长徵在弟弟渊崇拜又担忧的注视下,踩着畚箕就去够门上插的“之推燕”。 “兄长留神!啊,拿到了拿到了!”他拍手欢跳着,“我要我要!” 哪知兄长爬下畚箕冲他做了个鬼脸:“就不给!” 渊不依地翘起嘴巴,跑到石臼边去拽李氏的襦裙:“母亲,兄长不给我之推燕!兄长坏!” “渊儿,对兄长要礼敬!徵儿!”李氏冲不远处吐舌头的徵叫道,“前日老先生如何教训?兄弟当如何?” “兄友而弟恭,”徵无奈招手,“渊儿你来!” 渊立刻奔过去,徵歪着脑袋看看他,忽然有了新主意:“之推燕稍后予你,兄长教你编柳环可好?” 渊眉开眼笑道:“好!”由兄长拉着手跑开。 “徵儿,莫走远了!” 阿香掩口一笑:“为人母可真不得闲!”说罢,又偷偷瞟了一眼靠在对面苍绿的老槐树下,心不在焉把玩槐叶的少年。 李氏顺着她的目光,手里劳作不停:“唉,只要他们父亲一离开,立马便能闹翻天。” “阿嫂,”阿香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说起来,他是谁?” “不知啊!”李氏捋了捋散下耳鬓的头发,“昨日黄昏时就来了,晚上见他藏匿躲过北军,想来是守了一夜罢!” “一夜?”阿香惊讶道,“是等什么要紧之人吧?” “这可就更不知道了。” 被二人悄声言论的少年,出神望着远去的兄弟二人。兄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若寅时过了还等不到我,天亮你就立马出城,回去吧!” 他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 但他未如约离开,而是一直不甘地等着。可不管自己如何企盼,熙攘街道上,始终未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突然胸中涌起一阵难过,难道兄长真出了事?按大汉法令,会被枭首罢?那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 “小兄弟,”对面人家年轻的妇人端了碗水过来,“喝口水润润喉咙!” 他感激接过,少妇接下去的话却让他皱起眉头。 “你等的人一夜未至,怕是等不到了!”她热情邀请道,“若不嫌,你可至舍下坐一坐歇歇脚。” “不了。”他再看了看街道的尽头。说得不错,此刻还没到的话,他是时候该走了。他递回漆木碗,“多谢阿嫂。”转身要离开。 “且慢走!”李氏再次叫住他,她快步走回去,粗糙的手捧出一小只葛袋,“刚蒸熟的枣饼,若你要出城,带着路上当干粮吧!” “驾!”少年用力地甩响鞭子。 马飞快地跑了起来,长安城在身后渐渐远去。枣饼还在袖中腾着热气,他觉得自己被道路上飞扬的风沙磨痛了眼睛。 不久之后,城南丞相府中。 一只精巧的竹篾鸟笼里,黑色雏鸟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 “丞相大人,淮南王来了。” 听到凑到耳边的禀报,那双在笼边盯着雏鸟的眼睛只单单眨了一下。 “丞相好雅兴啊!”刘安冷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任何意味。 “呵呵,殿下!”田蚡这才回过身,拱了拱手,又立即看回了鸟笼,“两只雏鸟儿,一只撞到笼子里来了。” 年近五十的刘安虽为王,却一脸清瘦,丝毫没有王侯气宇轩昂的福态。大概还因为经常皱眉,额头中央刻下了深深的“川”字。此时面对田蚡难明其意的举动,“川”字陷得更深。 “可是,另一只却飞走了。” 刘安终于听出点门道来,他缓缓走上前,问道:“雏鸟而已,有何要紧?” “雏鸟是不打紧,”田蚡看着笼中鸟眼中闪烁的冷光,高深莫测地笑道,“可万一是雏鹰呢?” “哦?”刘安渐渐皱紧了眉头。 “那可就麻烦了!”田蚡直起身看他。 “既然如此,何不趁现在杀了它?杀一只是一只,”刘安冷笑,“也省得日后翅膀硬了,不好对付!” “殿下言之有理,但杀了可惜呀!”田蚡眼角上扬的纹路颇深,“依伊稚斜所言,可杀可留。但我想,既然他们敢到长安来,至少胆识有几分,武技也有几分。若可驯服,还可干点有用的事……殿下,他姓 ‘关’。您可还记得何人曾姓 ‘关’?” 他细细为刘安说清前因后果,刘安听完目光一闪,疑惑道:“既姓 ‘关’,如何驯得?” 田蚡笑道:“因其对身世懵懂不知,一心仇恨当今人主而已。” 刘安略一沉吟:“您确定那是只鹰?” “您亲自验验不就知道了!”他递给刘安一方素帛,上面写着“长安狱”三个字,“自然,若不合您意,杀之也甚好。” 刘安接过素帛,转身便走。 ◆◇◆◇◆◇◆◇◆◇◆◇◆◇◆◇◆◇◆◇◆◇◆◇◆◇◆◇◆◇ 长安狱中阴气森森。 “他还未醒?”廷尉右监张闺问狱吏道。 “唯,兴许伤得太重了。”新狱吏儿由尚不适应牢中痛病伤死,语气担忧。 “霍侍中年岁虽轻,武艺却十分了得啊!”张闺轻叹。 今日刚至廷尉,就听儿由说霍去病连夜亲自送窃贼至此。张闺一面赞赏霍去病,一面又莫名对牢中人充满同情。毕竟有这般长相和气韵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皆为罕见。对方昏迷不醒,他甚至不忍用刑强迫他醒。 “不用传了!”嚣张的话音未落,刘安便和他的近侍孙裕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淮南王殿下!”张闺俯身要拜,刘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个人关押何处?” “您是说……?” “刚被关进来的人!” 见张闺迷惑,孙裕趋步上前,对刘安耳语了一句,刘安双目一亮:“关靖,一个叫 ‘关靖’的人。” 得知对方姓名,张闺犹疑片刻,壮起胆对刘安道:“牢中尚有一人还未审问,此人身无传符,姓名不得而知……”他对儿由使了个眼色,低头行礼道,“殿下请随我来。” 几人来到一间逼仄的牢房前,看到卧在墙角的人,那副眉目,刘安记性再差也想起来了。 他侧头吩咐狱吏:“打开!” 铁链“哗啦”一声拿开了,刘安再对张闺挥挥手,所有人立马退下。 推开门走进去,卧着的人并未因木榬刺耳的摩擦声动一动。 刘安看着他,声音朝外:“壮士长卧不醒,是受伤了么?” 孙裕手里拎着一桶水走来,会意到他的眼色,手一抬,把水泼到那具身体上。 一声窒息后的猛咳,关靖眉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随着灌头的冰水流下,脸上的伤渗出了血。 “大胆!此乃我故人!谁准你如此待他!” 刘安怒喝一声,劈手一耳光掴到孙裕脸上,后者立马跪伏在地磕头请罪。 关靖似在凝聚视线,眼中光点由迷蒙散乱变得清晰。 刘安皱眉看着他,此人神志尚不清楚,但那窄长眼缝里透出的目光却让人很不舒服。明明内敛却尖锐的感觉,跟当年那个人一模一样。 是鹰。一点也不错。 “侠士,周亚夫是你何人?”演完戏,刘安开口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关靖感到一线细锐的光划过他昏沉的意识。他望着这个头戴金丝远游冠的人,隐约猜测到对方身份。 “不熟识?那好,关屈将军又是你何人?” 关靖视线模糊起来,他索性阖上了眼睛。 刘安还不甘心,耐着性子继续道:“是你生父对不对?大英雄啊!他的至交,名将周亚夫将军,遥想当年,我等情同手足,怎奈二人都冤罪被斩……”见他不为所动,刘安索性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声问,“侠士可是为他们而来?若不嫌,我处可为侠士供容身之所。” “大人,”关靖阖着双眼终于开口,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笑道,“您提的都是什么人?若有人挂记他们,还能保命么?小人命虽薄,但也不记得。” “不记得?”刘安的脸瞬间拉下,他皱眉站起身,“是么?既如此,算我记错了。” 他转身出牢门,见张闺一脸讨好迎过来,一旁的狱吏也拿上锁链准备锁门。 刘安露出一副改变主意似的神情。 进了大牢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囚犯死活谁也说不准。田蚡也说过,若那真是一只无法驯服的猛禽,与其留下隐患,不如立刻解决了干净。 他上前逼近张闺,低声问道:“他坐何罪?” “霍侍中送来的,说是一名窃贼,被当场擒住。”张闺如实禀报,“请问他可是殿下要找之人?” “哼,窃贼?”刘安哼出一声鼻音,“非也,虽同名同姓,他却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窃贼罢了!”不屑张闺诧异的目光,“我已审问清楚了。按法令应该如何量刑?” 张闺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敢乱说:“当领笞杖二十。” “太少了!”刘安冷冷地看着他,“天子脚下还敢行窃,若不好好教训,岂非让人风更乱?” “这……” “笞杖三百!一杖也不可少!”刘安抖了一下蔽膝便走了出去。 儿由手中还拿着铁链,为难地望向张闺。 “还杵着做什么?”张闺皱眉,两百下就够要他命了,“此乃淮南王之命,少一杖,小心你我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祝融神:火神。 铁甗(yǎn):为复合型炊具,下部烧水煮汤,上部蒸干食。 之推燕:由面粉和枣泥做成燕子的形状,和柳环一样,清明节用于纪念有功不居的介子推。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3节 廷尉右监:主管刑法和监狱以及审判案件。 传符:可理解为身份证 远游冠:为太子和诸王所戴。 以下图片是关于“蔽膝”的服制: ☆、第六卷露锋芒 入宫以来,治焯首次感到早朝比值夜更难捱。 退朝后,他疾步往北阙走,可刚走几步,又停下,心笑道,这是要赶往何处? 他手中持着霍去病挑下的那柄剑,稍稍用力拔/出来,见靠近剑格的剑身上,错铜阳铸篆体“赤炀”二字,悠悠先秦之风呼之欲出。此剑虽不曾听过,但如他的峭霜一般,锻工精细,厚薄趁手,剑格处起的延绵错金纹一直延伸至剑尖,轻轻一挥,剑身柔韧有力,可见是一柄好剑。 他将赤炀收回鞘中,伸手托起剑首上的琰玉。玉上缠带已被解开,赤色缫绳映衬下,小小朱雀阳刻其上,水头夺目,比得上刘彻视作珍宝的那些白璧。 剑与玉的主人,绝不会是普通剑客,若它们自来便属于他,那他至少出生于一户富贾人家。他……若被视作窃贼…… 治焯睹物思人,边往宫外走,边又把心思放到了那个人身上。 若被视作窃贼,且“行窃未遂”,至多由长安狱罚笞杖二十,就可直接放了他。 ……不知他会去往何处,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 他脚步没停,冠缘下眉头微微蹙起。 可他毕竟是一名刺客,行刺无论所为何故,若被轻易放走,今后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回来。 治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宫苑中疏影横斜的绿树,梅已落子,青色小果随风轻摇。他望着梅,却心道,那可是个大/麻烦!说不定与他交手的次数会有不少……自然,他首先得有那个本事。 治焯忘记了自己该恪守的立场,眼中闪过一丝与他的担忧毫不相称的光芒。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难掩的兴奋。 “哗啦!”漆木器皿打翻在地的沉闷声唤回他的魂。 假山边,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脸上露出惊恐,慌不迭地跪下身收拾地上狼藉。 “哎呀,你这个驽钝不堪的东西!”旁边快步走来一名宦官,他伸出食指推了一下少女的头,尖声尖气道,“你若再犯错,就把你送到永巷囚室去!那可是死生不卜之所,你给我留神些!” 宫里向来一级压一级,连区区宦者也会欺压地位在他们之下的女奴,治焯皱了下眉头,并不想干涉职外之事,便加快步伐想要离开。 忽然,有几个字拉住了他。 永巷囚室。生死不卜。 天下但凡牢狱皆为人生死不卜之处。向来狱吏的臭名昭著和狱霸的残忍无理都是入大牢的人们最为寒心的。那个人长相惹祸,倘若暴吏酷囚一勾结…… 治焯疾走出宫门,翻身上马朝长安狱驰去。 长安狱占地广阔,前庭为审讯室,室后连着一条宽度不足一丈的深巷,两侧为即放轻犯或即斩死囚的关押之所。巷子每隔百步便有一处刑室,往深处走,里面更别有洞天,集“郡抵”、“司空”、“居室”、“内官”等特别狱室,用于囚禁要犯及王臣重犯。整座诏狱可囚数万人,四周垒高墙,墙内外重兵把守,一旦入狱,妄想逃跑绝无可能。 治焯初至此处,见前庭中,廷尉右监张闺正捉着竹简,似在欣赏囚犯罪状上自己的书法。 看到他,张闺似吓了一跳,立马丢下竹简迎上来,长揖道:“中丞大人,您怎么……?” 治焯刚想还礼,却被室后声声穿透过来的笞杖声吸引。他皱了皱眉,径直朝最靠外的刑室走去。 尽管最大限度地设想过可能出现的场景,亲眼见到时,治焯还是怔了怔。 黝黑的刑房只有一小片窗洞透光,因此就算血溅到墙上或者地上,都无法看清。可空气中浓厚到堵住喉咙的血腥味,令人无法相信地面湿漉漉的是水。 两根腕粗的竹杖,相继在逼仄的空间里仍划出浑圆的弧线,自上而下,夹带越来越重的风声,“嘭!”地砸到那个人裸/露的背上。竹杖从末端断口处可判断是新竹,可想而知柔韧度极大,但都已从中部起裂开。长长的裂口被染成了深红色,每一次打下去时,竹杖都会发出刺耳的呻/吟,并被同时溅起的血珠再次濡湿。 这幅景象中,一切都在尖啸。可除了笞杖声,以及竹杖每次呼啸挥下时,紧缚那个人的绳索会猛地被拽得更紧外,一切却都是静默的。 唱杖数的狱吏也不唱数,神情仿佛受刑的人是他。 “为何只杖背?” 治焯没有温度的声音因为突然,拉住了狱吏的再次狠抽。 “笞刑范围乃臀与大腿,为何只杖他的背?” 四周围行刑狱吏的目光看过来,看到他立马就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回答。 “杖了多少回了?” 唱数狱吏浑身一抖:“回……回大人,八十七……” “他坐何法?”治焯转过头,冷如剑的视线钉入张闺的眼睛。 “行……行窃……”张闺咽了口唾沫。 “大汉法令,行窃者,至多笞刑二十,可以一两罚金抵刑。”治焯语气加重,“张大人身为廷尉右监,难道有擅改律法的权力?” “殿、殿下他……” “大汉法令,杀人者死!”治焯不为幕后者身份所动,“你玩弄职权,此人罪不至死,倘若死了,大人何以顶起‘杀人’之罪名?” “下……下官……”张闺冷汗涔涔,想到面前这个人若是以御史之名弹劾他……淮南王一来鲜入朝,二来多忘事,若不出言相护的话……他无言以对,腿一软,俯身跪下。 治焯长吐一口气,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闺一怔,疑惑地抬起眼睛:“无籍者……听说……下官核实是叫 ‘关靖’。” 治焯沉吟道:“‘关靖’?……此人我领走了。孰人有话,请他直接来找我。” 他走过低着头的狱吏,俯下视线看着那双目光涣散的黑色眸子。举起剑,峭霜雪亮的剑锋斩断了缚绳。 ◆◇◆◇◆◇◆◇◆◇◆◇◆◇◆◇◆◇◆◇◆◇◆◇◆◇◆◇◆◇ 太医丞水河间背着医箱步出东宫,不久前他被永巷宫人找到,为一名女奴被宦官掴肿的面颊查看伤势。此刻日照中天,他抬眼望了望,打算动身回少府医署去。 刚走出宫外,便被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拦住。 “大人,”对方朝他恭敬拜下,“小人名唤小窦,乃御史中丞宅上侍僮。我家主人有请大人。” 水河间一怔:“御史中丞?”他扶小窦起身,“府中何人抱恙?” 小窦像是一路赶来,满面通红汗流不止,听到问,却也怔住。 水河间疑惑地望着他:“我虽为太医,但供职少府,中丞大人要找,也该找太常下属的名医啊!” “唯唯……”小窦又急又窘,抬起袖缘拭汗,“小人有同乡在宫中做事,说水太医年纪轻轻,却医术高明,无奈声名只流传永巷宫人之中,不为众夫人所知……今日主人问起可有听闻过宫中未展头角之医,小人如是答复,主人便遣小人来找大人……” 水河间向来对治焯有着浓厚的好奇心,但由于官阶、职务皆无重合,加之传闻中治焯又拒人千里,时日一长,那种好奇便被淡忘。而此刻,听中丞侍僮所言,一则是对他医术的肯定,二则他急匆匆来找他,却不知中丞欲治何人,平白无故把他的好奇心又勾了起来。 “救人要紧,”水河间心想,反正他也无其他要紧事,“我与你路上详谈!” “唯……”小窦快步奔向一边,那是一驾骈马木舆,“大人请,小人来御车。” 坐到车中,水河间不顾车舆颠簸,打开舆门问:“那个人,可是府上庸客?” “非也!”小窦一路急着策马,对待他倒是客套谨慎,“小人从未见过。” “那又是如何到贵府之中的?” “主人什么都未曾说。” 水河间后背一挺,挑起眉梢,缓缓道:“可是暴病?” “小人也不知……”车舆已至中丞邸宅南门,小窦喝住马,翻身下地来扶水河间,“不过他口中咯血,快要死了。” 水河间初次进入中丞邸宅,入门便被四处漆梁描栋的匠人们吸引。 他忽然想起来,听说治焯即将成昏,人主为这位大人迎娶新妇之事颇为上心,不仅大赐婢女卫士,亲遣工匠修葺宅邸,甚至连六礼中的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也统统包办。这座曾经湮没于四邻毫不惹眼的宅子,如今扑面而来处处都是喜气。 画工作画,瓦匠制瓦。一座次间中还传出礼乐声,人主该不会还遣了太常乐工来此演绎罢? 这种时候,中丞对自身终身大事无暇一顾,倒是从什么地方带回一个不明来路、“快要死”的人,还命侍僮颇费周折找到他,究竟是何意啊? 水河间边走边四处打量,穿过正作繁饰的屋舍,未曾想小窦径直将他带到后院深处一座挑高基座的简陋阁楼上。水河间踏上这座在宫人口中具有神秘色彩的楼阁,隐约感到自己不经意间与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男人,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令他每上一步台阶都感到更深重的压迫力和吸引力。 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中丞大人。”他俯下身行礼。 治焯身边狭窄的松木榻上侧卧着一个令人不忍直视的背影。 脏污染血的里衣褪至腰间,单看脖颈、肩膀、后腰和再往下覆盖至锦被中起伏的流线,可想见此人正面也绝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可他的后背高高隆起,已呈坏血淤积的紫色,大概被清洗过,清晰可见上面细碎伤口不计其数。 水河间半晌未敢开口说话,而治焯的神情中并没有露骨的担忧怜悯,水河间到时,他也单是在一旁正坐端详着那个人的面色。 “水太医,”治焯的视线终于调转过来,俯身朝他还礼,“请您看看他是否能活,若可活,则请太医替他调理。” 水河间一怔,未细想便反问道:“倘若不可活呢?” 治焯若有所思地回望了那具身躯一眼:“那就请太医让他死得快一些,趁天色未暗,小窦把他扛去城外埋了罢!” 水河间瞠目结舌,他慌乱地望望一旁的小窦,那名侍僮也像吓痴了一般,跪俑似的一动不动。 “大……大人……您……”水河间嗓音干涩,凑不齐一句话。 治焯这才眼中闪过一道烦闷之色,道:“伤重至此,若救不活,还不如好死……请罢!” 他说罢便站起身走出室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北阙:位于未央宫北门,是百官进出朝廷之处,供百官上朝前睹物思“欲奏所言,是完满,还是有‘缺’”。 永巷:西汉时为宦官主领的机构,管理宦官、宫女的事宜,也为他们住处的称呼。 太医丞:太医署官,在太常下的太医为百官治病,少府下的太医为宫中治病。 ☆、第七卷祈安 流传在宫人口中,中丞邸宅后院的“丧魂室”坐东向西,内置一灯一榻。 因为朝向诡异,布置简陋,加上主人性情难以揣摩,听说治焯常常不住主室,反而到此阁中无论冬夏寒暑,独自打发过一个又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因此,此处便滋生了“鬼媚娘”之类无数耸人听闻,细细推敲起来又不堪一击的故事。 此刻,水河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进入窥探。 日已过午,金色阳光正从平坐上投射进室内的松木榻边。他检查过榻上人的伤势,其间借把脉之机看到了对方正面,顿时对治焯的用意更加好奇起来。 他抬眼望向门外正坐的流金身影,说了句:“善也。” 那个身影闻言略略侧过头:“善?” 听出他似在问“善从何来”,水河间如实禀报:“狱中有一种打法,是在知晓囚犯必死无疑时,为尽快完成任务而使每一杖皆震至脏腑。外表看似无异,但实则内脏尽破。这位壮士所受打法便是这一种,但因竹杖破裂的缘故,反而救了他一命。皮肉伤虽重,好在脏腑只有微创,只需汤药调理六七日便无大碍。” 治焯皱起眉头,似在纠结“必死无疑”这一点,进而问:“那皮肉伤,几时能痊愈?” “这就要看他了,精心调理下,三日结痂,痊愈的话……少则一旬,多则足月。” 水河间伸手扶榻上毫无知觉的人背朝上俯卧,再从医箱中取出一柄白亮的匕首,左手捉住右腕袖缘,执匕首在那片肿起的背上拉开两道口子。黑色浓血顺着平滑的刃口蜿蜒流出,流到白叠榻布上,到他第三次下刀,昏迷中的人才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水河间望着那副英俊的眉目,心中暗叹。他放下匕首,拿起一卷白叠布徐徐缠至掌上,对神志不清的人轻声道:“君坏死的血肉,我要为你清干净,切莫动。”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站起身走了进来,在榻边坐下。 水河间多礼地朝治焯略略颔首,后者却一双眼睛扫过已暴露进斜照日光的背,接着扫过水河间的双手,最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榻上人脸上。 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榻上人目光细碎虚浮,水河间明白他也许并未清醒,可治焯的眼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融化。 水河间无暇多顾便跪直身,将医布压上那片背脊。 掌下传上来猛烈的暴动,“控!”地一声,半醒中顷刻狂暴的人掀翻了角枕,沉重的木角砸到簟席上。 早料到会有这一事,水河间抬起手,打算待对方平静下来再继续。谁知耳边传来治焯难明其意的问话。 “既然难以忍受,我让你死可好?” 水河间呆住,他望向榻上人,那双深黑的眼眸也一瞬不瞬迎视治焯的双眼,忽然微微笑道:“他人死活,何时起与你相干起来?” 治焯一愣,拧起眉心,脸上神色让水河间屏住呼吸。 室内顿时静得能听见西面细竹随风摇动的沙沙声。水河间晃神地想道,大人是要拔剑了罢! “……你欲成之事,绝无可能。”治焯盯着他,说着水河间听不懂的话,“我若是你,还不如死了,来生去一个没有恨的地方,重头来过。” 榻上人闻言阖眼笑了起来,背上的伤口牵扯,他笑得浑身发抖,额角出汗。 “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你欲我活否?” 治焯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狂人,半晌却抬起视线望向室外:“小窦。” 门外守坐的侍僮闻声进入,治焯道:“为太医按紧他。” “唯。” 水河间暗暗松了口气,眼见治焯起身走出室外。也对,平坐外是园圃中生机盎然的花草,一年中的大好光景,邸宅中随意静坐一处,想来也比亲历这种事让人愉悦得多。他见小窦已小心翼翼捉紧榻上人的双足,暗叹一口气,对这个尚不知来历称呼的清俊男人嘱咐道:“很快就好,请再忍片刻。” “唯……”男子眼光涣散,却口齿清晰道,“不会再动……君只管医……” 门外正走开的人似停住脚步。 水河间点点头,右手再次压上了那片血肉模糊的背脊。一时间木榻发出难耐的吱呀,绸被也似快被扯破,裂帛般悲鸣。掌下人既没有呻/吟,也不再挣扎,却牙关紧咬发出格格之声令人不忍。 水河间皱紧眉头,余光中门口的人走了回来。 拂过直裾,治焯坐到榻前,他四下扫了一眼。水河间明白他在找什么,但此室中实在别无他物。犹疑间,他见治焯朝那张拼命忍痛的脸抬起右手。 “咬住它。” 脸上滴落冷汗的人睁开眼睛,水河间手下不停,榻上男子下一刻便将眼前的手衔住,神志再次混沦。 杂着淤血和碎肉的深红色浓稠液体喷涌流泻到榻布上,水河间清完创口,洒上药粉,再用白叠缠紧那具躯体。 忙碌完暗松一口气,擦干额前的汗,这才发现治焯的手仍在那人齿间。 经过这一事,水河间心中对治焯的疑云更大。但有一些事好像在慢慢露出端倪。 药粉中的龙骨、寒水石和血竭药力迅猛,令榻上人吃痛间,唯一能用力的唇齿朝治焯“助”他忍痛的手掌切齿到浑身颤抖。切破手掌的鲜血沿他唇角滴落,治焯眉头微蹙,却没有要放弃不想再管的意思。 朝中人多传治焯“冷面冷心”,可这件事虽然水河间自始至终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在说什么,又是什么关系,但至少,他也未感受到治焯“冷”从何来。 他担忧对治焯道:“您的手要握不好剑了。” 而后无论这位大人多么不以为意,他秉着医者职责,坚持为治焯将他新添创口的手仔细包好。 ◆◇◆◇◆◇◆◇◆◇◆◇◆◇◆◇◆◇◆◇◆◇◆◇◆◇◆◇◆◇ 安置好昏睡过去的人,治焯正欲送水河间出门,却听门吏来报。 “东方大人求见,向主人禀六礼事宜。” 治焯一顿,好像经过了一整日在云端的轻松游赏,到傍晚时分却被一个人以“六礼”二字拖回到地面。感受到水河间正在悄悄打量他,不明白这名未及弱冠的少年究竟是何意,他苦笑了一下:“请先生至中厅稍坐。” “唯。” 他回头对水河间客气道:“太医也请同去罢,天将晚,稍后二位可结伴。” 少年这才回过神似的捧袂揖礼:“谢大人。” 二人穿过后院到正房中厅,见东方朔正以指沾着茶在案上写画,看到他便满面笑容迎上前来。 治焯笑道:“先生可又是在测字?” 东方朔疑惑地望了望治焯手上的白叠布和身后跟着的水河间,也笑道:“非也,朔是在核查大人的昏期是否吉日而已。” “是么?”治焯望向别处,笑道,“区区小事,烦先生车马劳顿。昏期之类,择日不如撞日,人人择吉日迎娶,可一夫一妻白首偕老的又有几人?” “哎哎……”东方朔先声快语,摆摆手,“大人说笑了罢!白首偕老?既身为丈夫,您何必自苦?市井之中的貌美女子,朔年年迎娶,年年新颜换旧颜,喜不自胜;一夫一妻?此言倒是不差,所以朔一次娶一女,出一女……” 治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看身边少年,东方朔对二人的惊讶不以为意,笑得眼尾起褶:“大人昏事乃人主亲差天官名士以顾,六礼之中,大人只用管 ‘亲迎’一礼,好生清闲!但同为一道,名士皆忙于对高官们阿谀奉承,朔心忧他们术业不精,误了大人好事。” 东方朔口无遮拦,水河间惊得无言以对,治焯却展眉露出一个微笑。 “既然如此,先生又有何高见?” 东方朔煞有介事闭眼掐指,继而眼中绽放异彩道:“大人与那位佳人,可谓大吉之和!” 治焯笑意敛淡,东方朔察言观色,一气把话说完:“亲迎之日在望二,大人贵事缠身,可别忘了。届时府上的筵席,别的朔也不求,但求大人好酒管饱啊!” 治焯略略一想就明白,此人是刘彻派来稳定军心的说客。他笑了笑:“先生宽心,蒙圣恩娶巧妇,几人有此鸿福?治焯拜谢。” 东方朔大笑几声便拉着水河间道告辞,治焯吩咐小窦备车,再送二人到门口。 车马辚辚融入夜色。 治焯抬起右手,虎口处白叠之下是那个人的齿印。 东方朔颇费周章来转述的话一闪而过,他依旧没有留心,反而盯着手上的白叠想,关靖?是哪个“靖”?他姓关?既是为私仇,朝中并无关姓枉死的人,莫非他真是出身大富之家?莫非是家中钱财因坐何法被没收以充国库,家道中落使他生恨? 这可就说不准了…… 夜色微亮,治焯脑中思绪在那个人身上一放开便收不回来。视野中,一抹皎亮晕开东边起伏山峦的黑影,小半钩明月升上山顶,凉如水的光辉泻下渐渐静谧的人世。 望着月,他忽然忆起上古传说中一直令他困惑的西王母来。 西王母豹尾虎齿,住瑶池掌昆仑,赐长生不老之药令凡人升天为仙,喜欢在仲月之时至月宫中赏嫦娥起舞。于是,自古以来每逢春秋天子郊祭,到如今每逢月圆之夜,连庶人也会拜月祷告,求去病、长命、避兵、躲灾。 治焯始终想不明白,他们那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世上多磨难,市井中,人人动辄便说“生而艰辛”,既然如此,世间为何还值得留恋? 何况,西王母真能如人所求,赐命消祸么? 他皱眉回想起那个人浑身是血满面冷汗,却对他笑问:“你欲我活否?”之后他便陷入昏沉,高热烫手神志不清。不过话说回来……假使王母的庇佑是真的,自己替他求赐一福,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难? 这么想着,治焯不顾门吏惊异,俯身朝月拜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白叠:棉纱布。 角枕:长六面体的枕头,质地有木,革,玉等。 平坐:一般出现在阁、塔之类的多层建筑中。具体部位在二层以上(包括二层)的檐柱以外,依靠斗拱或挑梁伸出的,可供人凭栏远眺的地方。 以下是平坐的示意图~ ☆、第八卷隐乱 春风不厌世,拂过长安,沿汾水向北,将绿意染到楼烦广袤的土地上。 胡人前三世单于冒顿壮大其国土以来,东灭东胡,西领月氏,北统薪犁,南掌楼烦。百年以来势力总体虽有衰落,但到如今的军臣单于即位,于秦长城内部,比邻大汉上郡的楼烦国,仍与匈奴有交,春秋之际甚至甘为匈奴的安营之所。 蓝天下,驻于楼烦的匈奴营帐外,一群穿着皮革甲胄的兵士正为前来督察的左谷蠡王伊稚斜表演射箭。尾部扎着鲜红野翟毛的黑箭,随着弓弦发出“铮”的声响,一枝枝呼啸着飞射出去,镞头直指五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柱。 木柱上绑着一名穿着杏色襦裙的少女,是匈奴军从楼烦与汾阳接壤处掳来的。就发髻来看,是个尚未许嫁的汉家女子。此时她脸色煞白,眼中神色破碎。 胡人箭镞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她头上顶的一枚拳头大小的青枳。 木箭不断擦着她的头顶、脸颊,呼啸而过,她已半狂,却不敢动弹。匈奴兵们看到每一箭射出时她的表情,禁不住相视大笑。 “哈哈,你们看她刚刚那个样子……” “汉人的女人真有趣,眼睛可以瞪那么大……” “留神些,一箭射死了可就不好了!” 伊稚斜看看左右,也微微笑着。他年近五十,依然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备受将士尊敬。常常只需轻咳一声,就足以令麾下敬惧万分。 在兵士们的嬉笑声中,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这是在射果子吗?” 话音刚落,四周原本调笑的脸霎时僵固。 不料伊稚斜笑道:“让本王来告诉你们,什么才是天所立我匈奴该有的准箭!”他就近拿过一名士兵的弓箭。 搭弓,拉弦,瞄准。他屏气凝神,因此那由远到近的仓促马蹄声他没听到,那匹飞奔而至的油黑色骏马他也忽略在视线之外。 虽然隔着五十步,弓弦发出的“铮”声,少女却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绝望地看着那枝扑面飞来的箭,箭镞在日光中炫出一线刺眼的光亮。呼吸已经断了,她认命闭上了眼睛。 发红的黑暗中,一阵强劲的风拂过她的脸。 什么都没有发生。 匈奴军中发出压低的惊叹。她睁开双眼,却惊讶地看到,几乎就在面门上,那枝尖锐无比的箭镞停滞了,并飞速地离她而去。 那显露在外的红色箭羽被一只果断的手紧紧握住,而手的主人则在双腿夹紧马腹的同时,身子悬空横侧,与马背持平,向前驰去。 早就传入耳的马蹄声,此时才清晰地响了起来。她的心几近碎裂,却因这突然的变故,再次紊乱地开始跳动。 这枝箭的目的是少女的印堂穴,本来不可能不中。 伊稚斜笃信这一点。 匈奴长年犯汉的连连得手以及大汉国君“无为而治”的隐忍,已使他的兵将们过于松懈。他原本打算射杀这名女子,以人血之鉴为麾下警醒,不料有人生生断了他的计划。 可眼下情形似乎更令他欣喜,对方身手仅接箭、横马就可见一斑。当他看清对方容貌时,眼中惊讶与喜悦就更为深刻。 那是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此刻正从那匹毛皮油亮的千里马上翻身下来。 他手里仍攥着箭,快步走到伊稚斜面前,俯身一拜:“父王!” “这不是阿斜儿吗?”伊稚斜的态度似冷淡又似亲切,“这身打扮……你兄长呢?” 少年抬起眼睛,他尽力压下胸中猛烈涌起的悲伤,最终悔恨愤怒地低下头。 “唉,早就说过。”伊稚斜叹口气。 他忽地提高声音,警告所有人道:“汉人不可轻视!否则,死得比脱兔在草原上奔走还快!” 兵士们神色凌然。 他这才俯下身把阿斜儿扶起,满面悲恸问道:“你今后欲如何打算?” 阿斜儿望了望他,转身将手中箭猛掷而出,箭镞刹那间刺穿了少女头上的青枳,并“笃”地扎进她身后的木柱。 他回过身再次跪下:“请父王让阿斜儿在军中担任将领吧!阿斜儿誓以大汉为仇,为兄长雪恨!” 伊稚斜缄默不语,他与其他士兵一样,眼睛盯着那枝紧插在木柱上的箭,暗暗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丞相府后院,泛着绿色波光的池水里,成群的红鲤挤挤挨挨地浮在水面上,争夺天上撒下的食物碎屑。 “哦?您是说那个御史中丞?” 听完刘安转述的话,田蚡索性把手中的鱼食全部投进水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后问道。 刘安苦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御史中丞啊?” “亲自去狱中带走囚犯……”田蚡若有所思,眼角纹路深陷,“虽不是大事,可放在他身上,就不对了啊!” “可不是么,”刘安压低声音,身子向田蚡靠近了些,头也凑了过去,“听说还责难廷尉官吏,语气十分了得!” “难不成与他有交?” “不可能,连姓名都是向廷尉右监询问得知。” “这就怪了,朝议上并未见他弹劾张闺,莫非有何隐情?” “他?他会弹劾什么人?!”刘安冷笑一声,眉头突然一皱,“笞杖三百本就为除后患,谁知出了这等事!一直留着那个治焯,不过看在他并不会添多大是非的份上……” “嘘……”田蚡竖起一根手指,意味难明地笑道,“殿下,收声些,您莫非不知在人主眼中,他地位之高说不定在所有藩王、丞相之上呢!” “哼!”刘安一脸不屑,“一个不敢认祖宗,连姓氏都摒弃的死士罢了!” “以前可这么说,现如今看来,则有所不同了。”田蚡望着池塘对面的绿树,意味深长地道,“不过,那个人被救走,不一定会给我等添麻烦。御史中丞插这一手,说不定更有看头!” “那另一个呢?”刘安上前一步,侧过身子看着田蚡。 “您是说那个小的?” 田蚡看了看他,笑道:“他当初被收留时,只是个尚在食乳的幼童罢了!懂什么?连名字也岂非由伊稚斜随口起了个胡人名?父姓都未继承啊!” 还有一些话,他未再说,只暗暗想着。 不但如此,那个阿斜儿还涉世甚浅,大概与长年被伊稚斜漠视也有关。三日前买下那匹千里马出城时,他也不多想想,大汉自身都奇缺良马,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马匹卖给他! 有趣。那之后在长安城内发生的事也很有趣,听说还请了太医。田蚡轻笑一声,望着离他们不远处的亭台,那里挂着一只竹篾的鸟笼。 “有意思!” 刘安狐疑地看着他。 “意料之外的事才会有意思!殿下,您说对不对?” ◆◇◆◇◆◇◆◇◆◇◆◇◆◇◆◇◆◇◆◇◆◇◆◇◆◇◆◇◆◇ 一连多日,水河间日日亲至中丞邸宅为关靖检查病情。关靖背后的伤果然如他预料,已开始结痂。 这其间他有心试探,因此自小窦口中得知更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来。 首先自然是治焯放弃了这间他曾依赖的小室,搬去主室住下,其次,一旦退朝,他便会到此室中,坐守至深夜,连公职也在关靖榻边处理。关靖那日之后便浑身高热,陷入昏迷和昏睡交替的境况,水河间为他开出的药方,问小窦,既然一直神志不清,是如何服药的。那名侍僮犹豫半晌,眼中是对自家主人万分陌生的神情。 他轻轻摇着头,说:“每当汤药递至嘴边,他便挣起来,有时还会胡言乱语,打翻药碗……” 水河间更有兴致,此刻治焯不在宅中,他盯着小窦,示意他一定要说。 “主人……以口渡之。” 水河间一怔,小窦所言应证了他心中的猜测,可得知这个实情,他却胸中一动,忽然又感到羞赧起来。 “大人所为极善,”他尽力拿出医者该有的态度,替关靖诊脉后,对小窦道,“今日起换缓和些的药,再过二三日就可清醒下地了。” 他拿过一边的素帛,转身就着室中新置的木案,毛笔蘸饱浓墨写出一味味药材,递与小窦:“清醒前,还请中丞大人……照旧渡药罢!” 小窦面红耳赤,带着水河间也浑身不自在,便跪起身为关靖更换医布。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明日岂非大人迎娶之日?” 小窦点头称唯。 “既如此,大人他不在宅中,去往何处?” 小窦又再摇头。 水河间望着榻上人,挑起眉梢,心道,新妇与这位关公子……要如何相处? 带着这个超过自身本职的疑惑,他分意将目光投向平坐之外艳阳普照的天空,规劝自己收回神来。 同一角天空下的长安城内,与他有同样疑惑的,还有一人。 那就是近日忽然与中丞交往密切的常侍郎东方朔。他正襟危坐在太史令司马谈宅中,对身边这个男人的疑惑无以复加。 “您问及的史实……”书案对面的司马谈面色为难,谨慎回绝道,“按人主先前之诏,不可与您提起。” 眉目间本来浅带笑意的治焯,听完这番话,面色渐渐僵硬。 自那日为治焯信口编造了所谓“测字”的结论后,他便心生好奇向他人打听了治焯的身世。司马谈的言下之意,治焯闻言后的神色,东方朔面上装作懵懂,内心却全然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治焯似神离身外的眼色,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 治焯这才回过神。 “有劳太史令大人,”他低头一揖,“叨扰了,晚辈告辞!” “岂敢!恕不远送。” 治焯起身退出了门,东方朔跟司马谈默然对视一瞬,也告辞跟出去。 不知是否还沉浸在司马谈所说“不可提及的史实”里,治焯步伐很快,东方朔一面加紧跟随,一面再次提醒几日前传达过的话。 “大人明日的迎娶吉时……” “戌时正,”治焯似在冷笑,“治焯镌刻在心。” 东方朔微微一怔。今明二日,人主特许治焯不上朝,洗沐以备亲迎。人主多日前便命宦官吴妗至中丞邸宅,为他料理诸事。可治焯不但顺势将准备事宜皆推给吴妗,今日还特地找到他,请他为他引见史官,去了解先帝时候的一个人。 东方朔皱起眉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水河间提到的那个叫做“关靖”的人。 “对他如此上心,”他朝身前疾走的人问道,“他是大人至交?” 治焯步子一顿。 “非也,”治焯平视远处,眼里空洞,“昔日治焯作恶太多,偶尔想做回好人罢了。” 治焯对答如流,东方朔胸中却升起更大的困惑。他并未说“他”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楼烦:现为“娄烦”,既是地理名称,亦是种族名称。这一时期的楼烦部族处于“河南地”,即今内蒙古河套以南、长城以北地区,人民以畜牧、骑射为生。 翟:长尾野鸡。 箭镞:箭头。 ☆、第九卷破门 夜风乍起,渐满的月掩入云中,万家灯火熄灭后的长安万分寂寥。 举起酒壶,又往口中灌了几大口宜城醪。灌得急了,冽辣浆液滑入喉头,一阵窒息后猛呛不止。 隐月之夜漆黑空旷的街头,治焯右手擎壶,手肘撑着道边柏树粗壮的树干,微蜷着腰,心都要咳出来似的。惯于按剑的左手按上了脖颈,那里不知为何又开始灼热。 风吹得头阵阵隐痛,耳中充斥自己的喘息,颅内各种躁动之音让人无法安宁。 他抬起头看看前方,眼前的景物更加迷蒙了。 原本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怎奈迷乱的光影却并不饶恕地,再次将那幅场景更加清晰带到眼前。 宣室殿中一尘不染的木质地面,落下一串爽朗的笑声。眼前乌舄翘头上的明黄绣丝十分模糊,也十分刺目。 “善!” 高高在上的声音如重石砸下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却一声不响地跪伏着,双手平放在膝前,额头紧贴着地面。 “既如此,朕也立个规矩。”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随口提起此事,”那个人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耳边犹如风雨大作,他闭上双眼,黑暗中,自己声音清晰无比:“唯。” …… “呷——”雒鸟凄恶的叫声自树梢传下。 这干涩之音传言出自鬼魅,此刻却适时挽救治焯在回忆中继续沉沦。 如此完整的片段,原本不常想起。可近来如同着了魔一般,越逃避便越是放纵它们撞到眼前。 “有何用?” 治焯推开树身,路面似乎更加凹凸不平,他按着剑踉跄向前走,风鼓动大袖猎猎作响。 有何用?对无法改变之事心存不甘,无非徒增烦恼罢了。 靴底时急时缓地摩擦着沙石地面,传来更加扰人的声音。 无星,无月。治焯望了望手中的峭霜。 剑柄上缫丝所编的缠绳能防止滑动,因此每当峭霜锋利的薄刃深深插入某具身体,喷溅而上的腥血从不会令剑柄在手中腻滑出错。靠着它,自己就这样活过来。 只不过不知此生还剩多久。 他仰头把剩下的酒一气灌入喉咙,膝盖忽地一软,急速向下倒去。身体绵软地躺倒到砂石地面,漆木扁壶掷出老远,“控”的闷声,引来邻里一阵犬吠。 摇晃的铜环轻扣板门之声传来,门吏诧异唤道:“大人!” 甩开门吏的搀扶,即便酒后失智,脚步也会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多年习惯,不会错。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4节 沉重紊乱的脚步踏上阁楼木梯的声音,将靠在“丧魂室”墙外瞌睡的小窦惊醒。他愣了一下,便起身绕到东面迎了下去。 “谁允你在此处?”治焯皱眉责难。 小窦似想辩解,治焯却挥袖打断他:“回去歇着罢!” “……唯。” 那名侍僮望着治焯踏上平坐后,不敢忤逆,只好转身离开。 浮动的云彩边上透出一抹银亮,大半轮月渐渐从云后移出,光辉淡铺在房门裙板上,云卷刻纹微微泛起清幽银晕。 本该是静谧的场景。 栏杆被拉长的影子,将平坐竹席上的月光切成一个个长方块,凝固似水,却突然被一只踉跄的白色角袜踏破。 “吱呀!”房门被推开,未置屏风的室内,纵置的木榻赫然映入眼中。 何人? 室内一如既往未点灯,一尺高的木榻总是空空荡荡。可此刻窗棂素纱被月色映亮的朦胧光晕中,绸被起伏出一个身影。面朝外,侧卧着一动不动。 榻边簟席上一枚通透莹白的朱雀琰佩唤回治焯的记忆。 眼前人姓关。 他有一柄好剑;他说过“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他曾问他,“你欲我活否”。 曾经有另一人也姓关。 治焯自幼得知那位名将的丰功伟绩,但不知他如今安在。因为他既被勒令不可细究,他本身也将彼人的一切堵塞于视听之外。 可他此刻想起来了,眼前人可能的背景将压在记忆底部的事,翻涛起浪托到眼前。 治焯一步步走到榻边,望着那一念之间便镌刻入心的眉眼。 你与他……究竟有关么? 治焯拂裾跪下身,端详那副随气息吞吐微微起伏的眉睫。 它们曾长驱直入地迎视着他,此刻却在深睡中藏于紧阖的眼帘下。可无论它们曾经是诚挚,或是坦然,亦或是在将药碗掀翻在榻,痛骂“昏君!”二字时展现的愤恨,治焯突然无比渴望再看到它们。 所谓“昏君”,他究竟对你做了何事? 关靖面上那条极细的血线已落痂,那是自己一时失手造成的,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治焯皱起眉头,视线渐渐移过对方秀挺的鼻梁,停在了嘴角微微上翘的唇上。忽然回想起它的温度。 数次渡药,它们都滚烫无比……此刻呢?水河间说,除体力不支外已无大碍。不过…… 嗯……治焯双唇移开,视线却稳稳停滞于眼前人柔软的双唇上……恢复不错……他伸出手捏住对方下颔,气息交融,他无法抗拒再次吻了上去。 火是燎然而起的。灼烧之声伴随充斥治焯耳管的心跳。 不管你是谁,也无论你与他究竟有何关联…… 治焯掀开了覆在那具身体上的薄被,白绸里衣晕开支挂窗处投下的月光。从未受到过此等诱惑,治焯手背顺着对方流畅的肌体往下。眼前人的体温透过熨帖的薄丝,无比真切地传递到手背上。 治焯呼吸断了一瞬。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无法阻止自己继续。 木榻轻微地呻/吟,他跪到散乱的衣被上,伸手扶住了侧卧的人从肩起收紧的腰腹。对方被白叠缠紧的身体,每一处起与伏皆如编磬所奏之韵律。他神游其中,并直闯而入。 昏睡中的人蹙起眉头。 紧接着睁开的眼睛懵懂望着自身被迫所处的混乱状态,眼中浮光慢慢聚拢,脸上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这一切毫无遗漏都落入了治焯眼里,可燥热无法冷却,激荡无法平息。 关靖目光再次涣散,眩晕过去。 截然相反的两极是一样的。 万物从无中来,最后又归拢于无。红热的铁水触摸起来的感受,想来与寒到极致的坚冰没有区别。情意与行为有时看似相悖,却又在其他所在深刻重合。 窗外细修的竹枝在夜风中轻摇,房内簟席上铺开的月光,如水般漾起细碎的波纹。 木榻在清幽松香中剧烈摇动的声音,没有进入治焯因为充斥了翻涌的记忆、隐忧、矛盾、以及各种无所适从,从而显得空白的神智。 他伸出手抚摸对方的眉眼,恍惚中,他回想起一个场景。 有这么一扇门,好像出现在治焯的梦里,也像是被尘封的记忆。 幼子炳,站在它面前,呆呆望着它。他无数次地在它外面玩耍过,徘徊过。偶尔会来凝视它,再压抑自己的好奇,转身离开。直到有一日鬼使神差,他鼓起勇气推了它一把。 门开了。很轻易地。 一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庭院豁然出现在眼前。竹涛阵阵,如雪般柔白的柳絮,漫天飞舞,飘过幼小的炳被震惊的双眼…… ◆◇◆◇◆◇◆◇◆◇◆◇◆◇◆◇◆◇◆◇◆◇◆◇◆◇◆◇◆◇ 房门敞开着,一眼可见户外渐淡的夜色。熹微晨光中,月也变得澄澈。 “唧——”的燕鸣,清亮拉回关靖僵化好一阵的神思。 眼前没有人,他的衣服也好好穿着。不仅里衣,连同绢绸中衣、窄袖直裾都穿得十分妥帖。可这就成了疑惑的来源。神智陡然清醒,带来翻搅脏腑的饥饿感,以及身体更深处的不安。 一切都是臆想,是伤痛引发的假象,是一个不知所谓的梦罢了。 他如此说服自己,可却有难以言喻百味杂陈的情感汹涌袭上心头,门外拂入的晨风莫名引来一阵反胃。 关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然而只那么微微一动,身体却被由下至上撕裂的痛楚瞬间贯穿。 这是真切的提醒。凉意自头顶贯下,全身随之冻结。 建汉以来,大汉国君的龙阳之好长城内外无人不晓。有天子为范,其臣下的男宠之癖也蔚然成风。这原本是令人好奇的耳闻,却未想到……自己竟也成了别人两股之间的玩物! 无法言说的屈辱从心底腾然升起,关靖翻起身,再次流窜而上的痛感郁结为满腔怒火。榻边放着赤炀,他拿上它便向外走去。 那个人,无论他先前为他做过什么,今日都必死无疑! 平坐外一道金光斜过视线,薄金铺上了南北两边。他咬紧牙关,握剑转过拐角,转换的视野却令他足下一滞。 前方刺眼的光芒中,正襟危坐一个身影。平整的白绸里衣,黑发一丝不苟束起。 他一动不动,似乎从太初之时就已在那里,瑰丽朝霞的笼罩下,身影边缘流畅地镀着太阳破除阴霾的金光。 “锵!” 赤炀长剑出鞘。 关靖脚下无声,白亮的剑刃向后刺入木墙,随着前进拖曳,在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木丝根根断开,裂成永远无法合拢的口子。 墙与利刃摩擦之声细微,却并非不能听闻。可那个男人仍一动不动,直到关靖走到他身后,他才轻轻转过身子。 “丁当!”房檐悬下的瓦当在风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关靖居高临下瞪视着他,他却不避不闪回视,他似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只春燕灵巧地掠过“丧魂室”飞翘的檐角,“丁当!”“丁当!”晨风中,青色瓦当纷乱相击。 初阳中,炫亮的白刃一闪。 “丧魂室”铺满金色的平坐上,关靖抬起手臂,错金剑身反着刺眼的阳光,尖刃直指治焯的心口。 剑尖微微一挺,鲜血便沁出眼前人的里衣,在刺入之处晕开一点,接着缓缓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雒(o)鸟:猫头鹰。 裙板:门下部。 编磬:类似编钟,但声音轻盈的雅乐乐器。 ☆、第十卷碎与合 治焯淡淡地望着眼前人。 从未想过会有第二个人撞到他的命途中来。 关靖怒视着他,赤炀剑身反射着朝阳刺目的光。 心口传来的一点点刺痛,丝毫不能使他分意。他身子微微靠后恭坐,仿佛面对的是那个用来支撑性命的人一般。下一刻他即将成为尸首,因此,此刻有句话他一定要说,是他自身一直追寻的问题,他要告诉他片刻前才确定的答案。 治焯望着关靖笃定道:“彼人……” 关靖的眼中仿佛贯过一道惊雷,大概他想不通此人明知自己在濒死的一刻,为何还会想到那个人。 但他听到那二字时,手下已起剑。 朱雀琰下飘荡的赤色缫丝被风掀起,“嗤”地一声,雪亮的剑从左至右斜划上治焯右胸,深深插了进去,再从他身后刺出。 飞动的红色绦穗,有一刻,挡住治焯的眼睛,遮蔽了前方初阳的光芒。 竟然没有直刺心脏,既然如此…… 治焯接着那二字,除了上身忽地紧绷外,他字字清晰道:“……刘彻,杀不得!” “你!……”关靖冲口而出一个字。 瓦当纷乱,“丁当”声声碎然,惊扰人心。关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接着往后退了一步,抽手猛地拔出了剑。空中喷出一道红光,“唰”地洒到青黄间色的竹席上。 治焯随之一颤,他诧异地望着那幅景象。 人血顺长剑血槽滴下。 他记得那个梦,却没料到他的梦竟在此处重合。 关靖拧起眉心,眼中神色茫然,又似有惊疑与不忍。赤炀已收回鞘中,用它支着墙面,关靖转过身,缓慢地向前走去。 治焯望着他的背影。 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是一名刺客,自己却想尽办法替他开脱;接着,以冒犯廷尉、一名不知来头的藩王为代价,不计后果救下他;此刻,又眼睁睁放他离开。 他离开,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也可能再见时必须血洗刀剑。 那个背影已走到平坐另一端,阳光薄薄地铺在他的深衣上,微风轻拂过没有系紧的头发,飘荡的发丝令人回想起它缠绕在手中的触感。 转过来再看一眼都不愿么? 那么……既是刺客,何不杀了他? 一个意外的决定刺入治焯脑中。 峭霜仍在手边,打磨平滑的剑鞘和铜剑首闪耀的嗜血之光愈加夺目。下楼的人踩在木梯上的震动一下下传了过来,越来越远让人悬起心。 要快!治焯伸手拿起剑,猛地拔了出来。 雪亮剑身散发出浓烈的血气,他却忽然顿住。右肋刃口处血喷薄出来,濡湿了胸前的整片里衣。 有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远远随风入耳。 “玎——” 他突然觉得乏力,指向天空的剑尖无法按捺地颤抖。 “哗!”剑被狠狠地扔了出去,撞上朱红色栏杆,再弹落到竹席上。 大概因为太用力,他身体失衡向右倒去。手肘撑地的同时,左手抓紧了胸前斜长的伤口,背上的裂口也不失时机叫嚣起来,他无法顾及。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耳际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看来是走远了。 治焯望着不断升高的日头,刺目的万丈金光正把整个长安城唤醒,尘嚣很快会湮没一切。 忽地,他放开了紧捏创处的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下传上,小窦焦急跑上楼:“主人,那位关公子离……”顿时看到了让他震惊的景象。他怔了怔,便快步冲到治焯面前,跪下扶住他缓缓滑下的身体,“主人您……” 治焯伸手揪住小窦的衣襟,难控力度差点把小窦拽倒。他声音脱力,只能尽力让小窦听清:“赶在他之前,将后院门吏调开……” ◆◇◆◇◆◇◆◇◆◇◆◇◆◇◆◇◆◇◆◇◆◇◆◇◆◇◆◇◆◇ 三月望二,明明朗晴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绵绵细细,直到黄昏才停下来。 “天官方士岂非众口一词说今日大吉?” 非常室与宣室殿连通的廊道内,刘彻皱眉望着青龙瓦当不断滴落的雨水。 “戌时将尽,”温柔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袭拽地锦衣的卫子夫浅笑走出,“庙堂祭礼料想也该完毕了。陛下若忧心中丞大人的昏事,不是也嫌晚了吗?” “子夫,”刘彻回头,忽然一脸忍俊不禁,“我在想,他会不会过于慌张,以至把奉与公孙贤人的茶盏当众捏碎?” 卫子夫抬起袖缘掩口一笑,声音动听道:“中丞大人岂是无智莽夫?” 刘彻笑了笑,而后又叹口气:“为留住这个心高性傲的贤士,我连手足也拱手送出了。他往后要担起一个家,为夫为父,恐怕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了我……” 话未尽,他又看回廊外。卫子夫正欲劝慰,却见宦官李善趋步上前:“陛下,太史掌故赵轩求见。” “赵轩?”刘彻纳闷。 “是陛下特地派遣,跟随仪仗前去迎娶的赵太史么?”卫子夫提醒。 刘彻沉吟着:“可其奏!” “闪开!”一驾三匹枣色骏马拉的施轓车在薄暮中飞驰。 突降的雨终于停止,在酒肆、茶铺等避雨的人们渐渐从各处走了出来,夜禁时分,四处热闹却与白昼一般。 施轓车拉车的马受惊似的奔跑,马蹄踏在路面水坑里,不断溅起高高的泥淖。 “啪!”仿佛嫌马跑得还不够快,夜空中又一记响亮的甩鞭。车轮隆隆在人群里冲撞,人们惊惶失措地闪身,却也只是堪堪避开。 “萱儿!”一声惊恐凄厉的尖叫。 人们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马车奔驰的方向上,一名四五岁的女童正蹲在边道上,双手护起一只绒毛灿黄的雏鸡。 眼看着马车飞奔而至,御者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预感不祥的鸦雀无声中,一个身影自人群冲出,抱住女童就地一滚,险险避开随即踏下的马蹄。 施轓车飞速消失在街衢尽头,人们这才回过神,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女孩。 “萱儿!”那名少妇奔过去,一把抱起她,回头却见救下女孩的青年浑身污泥,正按剑信步离开。 “恩人请留步!”少妇上前低头行礼,自称“千”,“您救下小女,敢问恩人尊姓台甫?” 青年温和沉静的声音:“阿嫂言重了。在下姓关,单名 ‘靖’,无字。” 少妇抬头,一副英俊的眉眼让她恍了恍神,随即又为对方苍白的面容揪起心。 “恩人请到舍下一坐,”她看到对方犹豫之色,接着道,“请莫推辞,否则君子会怪罪。” 关靖望着暗尽的天色,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便将好意接受下来。 阿千家并不远,关靖跟随她母女二人进屋后,女主人围着他好一阵忙活,先烧水请他沐浴,再拿出自家君子的衣裳给他换上。 温汤洗浴后,坐下时身下违和感已减轻不少。关靖双手接过少妇递上的漆木碗,热茶氤氲扩散,凑近喝下一口,满身寒意都被驱散。 但仍感到有气无力,他尽量分意环顾四周。 眼下是一座算得上小富的民舍,正房耳室兼备,箱柜案席一应俱全。萱儿幼小的身子跪坐一旁,绛红色襦裙上放着那只雏鸡。她小声同它说话,阿千怜爱望着她,轻叹一声:“多亏您及时相救,不然……” 关靖疑惑道:“既是皇城,为何如此混乱?” “这个……”少妇一时失去了主意,轻声猜度,“您没看到那是辆红轓车么?是九卿的重臣吧!” “重臣就可草菅人命?” “百姓之命于大人们而言,有何要紧……” “说什么呢!”一声斥责从外屋传入,紧接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走进来,目光严厉地扫向阿千。 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相迎,向男子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进门来的男子穿着农人植桑垦土的布衫,五官透着英勇的男子汉气魄,但也带着三分谨慎。 他向关靖微笑见礼道:“我听邻里说了您危护小女的事,恩人请受牛武一拜。” “不敢当!”关靖跪起身扶住,“关靖与兄同裳,今夜又在此叨扰,关靖才该言谢。” 二人又推来辞去说了半晌客套话,牛武眼中露出对关靖十分的赞赏,道:“关公子不像是长安人,依您方才所问,可知城中有一件大喜事?”他凑近关靖,低声道,“今日中丞大人昏娶,听闻人主命百官前往祝贺,那辆施轓车,指不定就是哪位大人赶去赴宴的呢!” 关靖微微一怔,问道:“今日昏娶?” “唯,内人女红远近闻名,连朝中大人们也赞不绝口……”牛武一面夸赞自己的妻子,一面露出深谙内情的模样,瞥见阿千端着饭菜进来,便问道,“宦官吴大人令你为中丞大人绣制玄衣纁裳时,是说今日罢?” 阿千微红了脸,跪下身在几案上一样样放下菜肴:“唯,赐新妇的玉笄步摇都很贵重啊,人主还以大夫之妻礼待,命人称她为 ‘孺人’,嫁去的女子福气可羡煞人眼!” 关靖望着漆木碗盏被灯火照亮的边缘,嘲讽道:“是心仪之人么?这位大人还真是兼爱!” 牛武未听出其中软刺,谨色道:“ ‘兼爱’?非也!中丞大人是忠主名臣,但要说 ‘兼爱’,‘心仪’之类,恐怕无人相信。”见关靖瞩目,他接着道,“大人跟人主亲密无间,与上大夫韩大人三人一同长大,但只听过后宫不得宠之女寂寞难耐与韩大人暗通,而这类风流韵闻却从未在中丞大人身上出现过。” 关靖闻言只觉一阵头昏脑胀,他莫可名状地笑了笑:“他迎娶的女子,可是公孙秋兰?” 牛武惊讶道:“关公子也听说了啊!”他回身抱过萱儿,举起耳杯收回话头,“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得到肯定,关靖脑中却浮现治焯在远视公孙家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烦闷之色。原来连娶妻这种事,也非心仪而论。他可真是可悲啊! “对佳人提不起兴致,那对男人呢?” 忽然的一问,室内寂静半晌,牛武与妻子面面相觑,又回头看了看关靖,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请!” 关靖举起耳杯朝牛武回敬,饮下薄汤后忍不住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 看起来,无论那个人会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那座自己忙于逃逸而无暇一顾的邸宅,今夜定会相当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非常室与宣室殿:宣室殿是百官早朝的宫殿;非常室是皇帝退朝后的起居室,以及私下见臣子的地方。武帝时有了所谓的“中朝”,就是与朝廷相比,更受皇帝重视的一帮臣子,也叫“内朝”,相当于比宣室殿朝议更机密紧要的朝廷。通常中朝议事也是在非常室进行。 施轓车:中、高级官吏出行时乘坐的轻快主车。为体现等级差别,规定俸禄六百石至一千石的官吏,可以将左边车轓涂成红色;俸禄二千石的官吏允许左右两轓都涂成红色。 御者:驾驭马车的人。 孺人:大夫正妻。武帝时天子王侯妾称“夫人”,大夫正妻称“孺人”,士正妻为“妇人”。 ☆、卷十一变数 中丞邸宅上,端着漆木八子樏的婢子在中厅里进进出出,透过大人们祝酒大笑的声音,轻声谈论的话语也此起彼伏。 “是个眉目秀丽、举止端庄的美人呢!” “唯,来道贺的大人们都低声赞叹不止!” “不过不知为何,主人面色不太好,煞白得令人担心……” 当身后跟着赵轩、霍去病和一群南军的刘彻,命门吏郎官不必通传而踏入治焯邸宅时,悠扬喜庆的燕乐声中,夹杂着诸如“小窦”、“水太医”、“受伤”、“焚烧”等等之类的话,让他锁紧了眉头。 “圣驾至——” “众卿免礼!”未等中厅里的人们跪踏实,刘彻就笑着制止。 穿着黑绸身章、华虫红/袖缘深衣的治焯,先前正托着耳杯,在客案前跪着跟一名文臣相祝。刘彻走近他,望着那双含满笑意的眸子,就像预感自己做了一个不妥的决定,他有一刻竟感到虚浮恍惚。 驱散脑中纷扰杂乱的念头,他俯身夺过治焯手中的耳杯,转身对着不敢回席的群臣举杯道:“我也是来为中丞道贺的,请免君臣之礼,但求诸子兴尽而归,愿中丞新妇百年好合!”说完便一饮而尽。 宽敞华丽的中厅里,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再次奏响的乐音和觥筹交错的谈笑声中,治焯与他交换了眼神,悄声领着他向正房主室走去。 “妾拜见陛下,恭祝圣安!” 秋兰双手拱至覆地簟席,额头缓缓低下触碰席面。 仪容端庄得体,令刘彻暗叹,怒火骤降,声音也柔和起来,望着她轻声道:“抬起头来。” 秋兰正襟危坐,眼睛垂下恪守臣妇之礼。十数日不见,她的娇稚气褪去不少,若不是这张面孔还熟悉,前后判若两人。 刘彻细细打量着她。 新妇衣织工精细,通身如墨黑绸深衣,夕阳般降赤色衣缘和大带皆精绣云卷纹,从握合的手腕处曲环而下服帖铺在膝上。漆黑光亮的长发在脑后绾成雍容的垂云髻,鎏金菱花步摇在纱灯映照下闪烁微光,恰到好处地应和着那双美目。 候在门外廊道边的霍去病,也兴奋朝身边的治焯道:“孺人真是一名佳人啊!” 可治焯非但面无表情,似乎还拧着眉心,他垂下目光,屏气凝神静闻房内动静。 “何时离开的?”刘彻开口问道。 “回陛下,是在清明请期之后……” “已过八日,原来早就在谋划!”刘彻突然严厉起来,“既然知道朕的身份还要逃走,难道是对朕有何不满,想要换个皇帝吗?” 盛怒的责问让秋兰怔了怔。 她大胆地抬起眼睛仰视眼前这个人,此刻的他,跟当初那个一脸谦逊温良的青年“黄孝”相去甚远。 她转过眼睛看向门外……那小火他…… “陛下请息怒,大父离开时曾让妾向陛下转述一句话。”她鼓起勇气,“他说只要照着这句话,陛下的恩泽就厚被万物了。” ◆◇◆◇◆◇◆◇◆◇◆◇◆◇◆◇◆◇◆◇◆◇◆◇◆◇◆◇◆◇ 夜近子时,朱雀衔盘灯的灯炷上,如豆的火苗时而爆出油脂燃烧的“劈啪”声。 室内淡淡弥漫着沉香,四面屋角处卧龟镇栩栩如生,虎斑贝如釉过一般或明或暗地闪烁着火光。房门裙板上阴刻水纹跌宕起伏;如树枝一般交错有致展开的窗棂,也蒙着织工细致的素纱。 这就是显臣的府邸。秋兰身子微微靠后坐着,回想自己捧出那只香囊时,根本没有料到接过香囊的人原来住在这种地方。 窗外响起舄底犹豫踩下的脚步声,她连忙垂下目光。 裙板被向里推开,角袜轻轻踏入。听廊道边经过的婢子说过,他饮了很多酒,此刻却察觉他似乎没有一点醉意。 “您来了。”秋兰朝对方低头行礼。 治焯屈膝坐到她对面。 “为何没有一起走?” 完全不是新郎该说的话,治焯却不以为意地开口道:“既然老先生说 ‘鹤舞野林,鱼游深潭’,你为何要留下自入羁绊呢?” 秋兰意外抬起头,对方浓黑的眸子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因为我当初跟君子的约定啊!” 治焯浑身一震。 秋兰双手滑出袖缘撑着膝面,身子略略前倾表明自己的坚定:“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秋兰却愿与君子执手偕老。若是共同担待,任何束缚都不算什么。” “但是,”治焯叹口气,“我的执事你也该听说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性命不保,不能常陪在你身边,还有可能一不小心就冒犯天颜连累你……也可么?” 秋兰浅浅一笑:“这些话大父也说过,但秋兰只想做好君子贤内助,让您不为琐事烦恼就是秋兰的福气。” 治焯眼中似有最后一线光芒褪去:“既如此,今后宅中的人丁物资都随你愿取用吧!若是想要什么别的,我也会尽力办到。” 秋兰微笑点头。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治焯轻声道:“时辰不早了。” 秋兰垂下眼帘,双颊立即烧了起来。 她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望着地面簟席竹筠斜编的纹路,她跪直身体,由对面的人伸手为她除去嫁衣和中衣。接着,那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了她,把她轻轻放到帷帐之内的黄檀床上。 治焯吹灭了灯火在她身边卧下,秋兰忐忑地静候着,等湮没神智的心跳声都平息时,身边人仍没有动静。 她感到蹊跷,又僵卧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睁眼看向她身旁的背影,顿时心里猛地一紧。治焯的右肩胛处,带着浓厚腥味的深色液体,在白色里衣上正不断浸染着更大的领域。 “……君……君子……君子?” 治焯不动不响,她坐起身,伸手轻轻一摇,他却脱力仰面卧倒,夜色中不省人事的惨白面色让她像看到一具尸首。 ◆◇◆◇◆◇◆◇◆◇◆◇◆◇◆◇◆◇◆◇◆◇◆◇◆◇◆◇◆◇ 同一片星月下,长安闾里牛武家中,关靖整夜都在尽力入睡。 但不知是身上伤口愈合期的麻痒,还是每一动身时体内传上来的不安,抑或是昨夜隔墙听到阿千对牛武低声说的“里衣上全是血”,天色微亮后,他忽然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关靖静静侧卧,望着天色。直到一缕阳光淡淡地从木牖探入,越来越亮地滑到榻边。 “关公子打听的那名少年,”刚穿好阿纤洗净后彻夜烘干的衣服,牛武就叩门进来,“我想起来了,清明之后在横门东市有一人买过马。衣着长相跟您说的不差毫厘,此外,他花了两百枚金半两买了一匹千里马!”牛武眉毛高挑,时隔近一旬他似意犹未尽,“那可是从未听过的天价,千里马也极少在市上出现,因此九市都传开了!” 关靖听罢,淡淡一笑。阿斜儿心思澄明,还不懂得何为掩人耳目。 “那位少公子绝非一般人家的子弟,”阿千撩开碎帛拼接的门帘,捧着一只葛袋走进,“不知关公子行程几日,一点干粮请收下。” 关靖告辞后步入东市,此处牛马豕犬各畜尽有,讨价还价的声音更是随处可闻。 可是耕马、车马虽然不少,却不见一匹像样的战马。好马无处可觅,真不知阿斜儿的千里马是从何处买到的。 正纳闷,后颈处忽地凑近一个声音,听起来就像铁耙的尖齿耙过凹凸不平的石块。 “壮士是要买马么?” 关靖回头,一个穿着中单、穷袴,毛发凌乱形同乞丐的魁梧男子站在他面前。 他左眼蒙着一条肮脏的葛布,右眼却十分清亮,不断灵活地上下打量着,跟随处可见的精明商贩毫无二致,可透出的杀气让他看起来犹如盗寇。 这个眼神他好像在何处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道:“你有好马?” 男子如薄刀刻在脸上的嘴唇向上一裂,握住的右手在关靖眼前展开。 粗糙的掌中是一条缰绳。他握紧拳头往前一拽,踢踏的马蹄声,一匹灰白的短腿马被拉到关靖面前。 关靖失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好马?” “东市最好的马。” “这种马连十枚金半两都不值,不久前不是还有千里马么?” “千里马值数百金,”男子眼中露出讥讽之色,“壮士若有,在下也可为您寻到。” 关靖一顿,当初作了孤注一掷的打算,身上的钱都给了阿斜儿。 “再说了,急事用疾马,无甚急事,”男子一字一句仿佛都明了关靖的心思,“这马耐力了得,昼夜兼行,行止千里不在话下!” 关靖沉默片刻,转身要走。 “请留步,”男人叫住他,“公子换马可以不用钱。” 片刻后,横门外,关靖拽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 如果此行算大败而归,等回去后韬光养晦调养好,他一定会再来跟那个人交手的。只望在那之前,他可别因那一剑就死了。 垂目望了望手中的赤炀,剑首边缘闪烁着昏黄的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关靖翻身上马,短腿战马稳健奔跑起来。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从城北飞驰城南,关靖不得而知;另一匹快马在响鞭中驰过他身旁,却没有唤回他飘远的神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八子樏:多子盒,无盖的多子盒又叫格盘,用来盛装点心的器具。 关于“镇”:是用来压平地上的簟席的器物。 中单:无袖短深衣。 穷袴:连裆裤。 ☆、卷十二弃子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半人高的茂草被风吹拂着如浪翻涌。 一匹灰白色的马在中间缓慢行走,新亮的绿色中被踏出一条碧绿的径。 关靖的手拽紧了缰绳,神志慵懒得几近昏睡。 马背上的颠簸,越渐暖的天气,让人难在一旬的行程中振作精神。 路途百无聊赖,且无法深思细想。总觉得一想到那些跟这多年所了解到的情形几分相似、却更多不同的事,心中被他人以及自己构建的一切就会有崩塌的危险。 关靖几乎伏在马背上的身子,微微用力向上挺起。 好在一片浓浓的绿意中,被阳光照亮的白色穹庐群就在不远处。 其中有一顶是他和弟弟的。阿斜儿肯定不知道他还活着,得赶快回去,让那个少年放下心来。 然后是沐浴更衣,吃一顿香气四溢的羊肉,饮一满罐鲜奶,再足足睡上一觉。此外还要找到朱宽老伯,跟他说说这次的经历,有太多疑惑,要向他请教个明白…… 穹庐群边,有一人静立。 他插在硬木盔沿上的各色羽毛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盔缘下,眼角的皱纹如同用尖刀蜿蜒刻在石头上的沟壑,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站在军营之外,他眯着眼睛,静默地看着阳光中,碧绿底色上的那个白点越来越大。 “他竟然回来了。” 他自然知道他会回来,不仅如此,连他将到此的时刻也掐得很准。 “密族顿。” 肩上站着一只黑雕的魁梧身影应声走上前。 伊稚斜未回头,望着前方渐渐靠近的灰白色战马,马背上黑绸深衣裾摆被忽强忽弱的风不断掀起。 “确实毫不犹豫就给了你吗?” “解下系绳的手如兵士搭弓射箭般果断。” “哼!”伊稚斜冷冷地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并没有多想。也许只是从一个五岁幼童眼中的凌厉目光里,感受到浓浓的兴味,忽起的兴致罢了。 原本是一个轻率的决定,虽然是给了“谷蠡王义子”的名分,象征性地派了人把他们按胡人王子来培养,并且也偶尔带着目的地施过小恩小惠。但自己毕竟没有投注心力,大多数时候,他根本想不起他们。 哪怕被某些人的关注稍微提醒过,但直到阿斜儿策马夺箭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们已经成长到了令他惊讶的地步。 “阿斜儿怎么样了?” 密族顿侧头看了看伊稚斜,左谷蠡王心机难测,是为在意关靖一个动作透出的弦外之音吗? “阿斜儿王子整日忙于训练甲兵,以及向经验丰富的老将学习兵法。军臣单于对他非常赏识,说只封一个 ‘千夫长’委屈了他。” “忙于修习兵法?他可是为了替兄长报仇才有此决心啊!”伊稚斜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声,转过头望着他这个身形高大,办事得力的心腹。 “去还给他吧!” 密族顿伸出手指往右肩一拂,撩飞了那只黑色的雕,心领神会朝伊稚斜递过挎在肩上的弓箭,抬足就向那匹马踱来的方向走去。 “王子!”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关靖王子!” 关靖用力镇了镇昏沉的神志,这才发现唤他的人原来就站在旁边,一手拽着马的缰绳。 略略俯下视线,这张面孔好像见过。 “谷蠡王让我来告诉您,请您去陪伴朱宽先生,”声音艰涩,如同……“这个。” 对方双手奉上一枚莹白夺目的朱雀琰,关靖定睛愣住,这不是在东市用来换马的玉珮吗? 他懵懂俯身去接,忽然察觉身后的异样,欲闪身避开时,递玉珮给他的人顺势一手拽住了他伸出的手腕,另一手则反力撑住了他的胸膛。 “嗤——”一阵贯穿胸膛的锐痛,如雾血腥喷上了对面这张眼神灵活的脸。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5节 “咔!”关靖无比惊异,想说的话变成了口中涌出的血,眼前景物很快模糊起来。 “朱宽在您离开之后,自认为已尽忠,朝着南面引剑自刎了……”土地急速扑面而来,还在说话的声音如同铁耙的尖齿耙过石块……是……是伊稚斜身边的……密族顿!原来…… 密族顿松开了刚刚用尽全力的双手,“嘭!”那具身躯重重从马背栽下,自背后射入的箭杆被身体后翻的力度顶出胸口更长的尺寸。 居高临下地看着关靖正渐渐阖上的眼帘,那双眸子中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密族顿嘴向上斜斜裂开,扯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他蹲下身,把朱雀琰系到赤炀剑格上:“所以您还是把这玉珮带上吧,毕竟是关屈将军的遗物……” 什么?! “……带上它,您见到将军也好有个交代!” 站起身的高大身影,迎面踏来的革靴犹如千钧石盘砸下,箭杆摩擦着胸骨,关靖感到喉咙里涌出了更多铁锈味的液体,黑暗从四面沉降…… 密族顿揪住关靖的衣襟,把不省人事的身体抛上马背,战马背上灰白的毛很快被一缕液体染红。 他曲起食指含入口中,吹出嘹亮的哨音,那只展翅翱翔在天空的黑雕盘旋着飞扑而下,利爪直刺向战马的眼睛。 “咴——” 马受惊,嘶鸣一声便扬蹄向北驰去。 伊稚斜缓缓放下持弓的手。 他的箭一向很准,但阿斜儿对他所言“兄长武艺更加高强”让他不得不防。从刚刚关靖那一瞬的反应来看,他让密族顿做的准备确实很有必要。 密族顿说,当提出要他用那块玉珮换马时,他很快就把它解下来递了出去。问题就在,这是当年把那个守护他们兄弟二人的庸客调开时,他请他一定转交的、主人关屈遗留下的唯一物品。 而伊稚斜用的是“义父赏赐”的名义。 虽然一直恭恭敬敬,可如此看来,关靖根本就未将他这个义父放在眼里! 先不说留下他肯定是个隐患,他若活着,那么好不容易激励出来的阿斜儿也会丧失他现今的斗志。壮士尚且难寻,更何况伊稚斜不愿意随便失去的,是心如素帛,可供人任意描画的一员骁将。 他极目望向北面,和缓的绿丘与蓝色天空相接处,是一道连绵起伏的界线。 密族顿缓步走回,抹了一把面门溅上的血色,也随伊稚斜的目光看着那匹马惊惶奔跑的方向。 翻过那片山,不远就是沙石嶙峋的荒漠。即使在这水沛草肥的宿营边,半夜里,也常常听到大漠里传来的阵阵狼啸。 ◆◇◆◇◆◇◆◇◆◇◆◇◆◇◆◇◆◇◆◇◆◇◆◇◆◇◆◇◆◇ 翘头绣着山纹的乌舄轻轻移动。 麒麟阁的水磨石地光滑如镜,倒映出一个捧着书卷的颀长身影。 缓缓展开的竹简,上面有力的隶书忽然又模糊了一瞬。 治焯尽力稳了稳神。 新昏那夜躺下之后,竟一下陷入昏沉,浑身高热不退,乏力焦灼如同烧红的玄铁从身体里面烙出来;有时又觉得冷,寒意凝骨成冰霜,让他颤抖不已。 神志颓靡不堪,只记得崩塌般的混沦里,不断有人翻弄他胸前的伤口。四周围是忙乱的脚步声,幻象般的红黑黄白光斑,还有口中时而被灌入的苦药。 直到今晨突然神清志爽,睁眼就看到一缕阳光透过六角格天窗射到地面的簟席上。 接着看到的是离他很近,面容憔悴正坐床前,低着头闭目瞌睡的秋兰。 他手肘用力想撑起自己,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身体不稳跌落,刹那间火烧般贯透胸膛的撕裂感令他不再昏沉。 寂静中忍痛的喘息,惊醒了浅眠的秋兰。 “……君子……”她兴奋片刻,又红了眼睛,“您终于醒了……您先前……昏迷了整整十日……失了好多血……” “是么……” “我,我这就命人给您做点汤饼……水太医说,要熨帖肠胃……” “我受伤之事,人主可知晓?” “唯……不过太医说不可直言,只为君称病请告罢了……” 治焯放下心来,用尽全力坐起身,对想要扶他又不敢扶的妻子道:“这多日连累你受罪,我此刻要出门去,你也安稳睡上一阵吧!”也不碰一碰秋兰,他拿过衣服就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可是……”秋兰像是想要劝阻,他却走出门在身后将门关上。 只要神志清醒,皮肉伤之类哪里算得上大事!治焯喝了几口清粥就只身来到麒麟阁,别人不说也无妨,当初刘彻让他择官时,随口一句“愿领殿中兰台”也算有先见之明。 史部书简浩如烟海,单单先帝时的文竹也填满四面漆木架。但东方朔说过“其心不倦,碧草破石”,一卷一卷查找,总能找出什么来。 轻轻放下一卷,治焯的脚步再往前轻移,捉起袖缘再掂起另一卷。 眼前忽地黑暗了一瞬,脑中闷震起来。全身进入一个迅速下坠的状态,治焯伸出一只手在放置书简的木架上借力。本以为一定会跌倒,谁知神志忽又明朗,身边光影恢复。身体状况如此不良,治焯却丝毫未领受教训,下一刻已仔细看进黑墨誊写的文辞里。 “哗啦!”手中书皮绳忽然从中间断开,竹简片片滑落一地。治焯愣了一下,蹲下身去拾捡。 “中丞大人,怎么了?”侍御史王显循声过来,关切道。 “韦编断了。”治焯心里莫名不安。 “无妨,阁中不少书常由名儒反复翻阅,本来就很古旧,请让我来修理吧!”王显双膝着地帮着收拾一地竹策。 治焯胸口一阵堵闷,他屏气拧起眉心,耳管里又有风鸣掀起。 “怪事,”王显望着皮绳断口,“这韦编尚且柔韧如新,为何会四条一同断开?” 治焯闻言望过去,忽然见对方手中握住的一片竹简,劈手夺下,睁大双目盯住上面的一行字。 很短的一行。 “其明年秋,将军关屈坐,族。” 关屈将军……被灭族?何故? “中丞大人!” 或许与那个人毫不相干,治焯却被颅中没由来翻涛起浪的狂乱堵弊了视听。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汤饼:面条~ 请告:请假。 说到汉初及以前的点心,忽然想起一个段子,郭德纲说“周王开心了,说举国大宴三天!让御膳房给朕煮几碗面条吃吃!”……orz 下面附地图,以便大家了解方位~ ☆、卷十三续命缘 皎月的清辉下,大漠冰冷的沙石上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此处是大漠与绿地的交界,再往前就是超逾千里的不毛之地。黄沙漫漫,平日里连最为凶猛的枭鸷都难以飞过,更不用说一匹马。 马走得很慢,偶尔打个响鼻也有气无力,倒是粗重的喘息声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 马背上驮着一具尸首。或者说,他即将成为一具尸首。 他绵软的身体横过马背,四肢无力地前后挂着,背上还插着一枝箭。 箭镞一端露出胸膛很大一截,紧紧压在马背的左侧。马行走的每一步,都会引起它在这具肉身中的搅动,细细的血线不断沿着马腹滴下,渗入越渐细碎的沙石中。 风阴冷,沙土中偶尔出现的几株耐旱草被吹得几乎贴到了地面。 “嗷——” 一声诡异的狼啸。 一座矮丘背光面的黑暗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双幽绿的眼睛,滚圆如鬼火般缓缓移动。 轻巧矫健的窜跃,一头壮硕的狼影便显现在月下。 “咴——” 马惊得腾起前蹄,立刻疯了一般向前驰去。 “嗷——”、“嗷——”本是想逃离险境,却似乎陷入了包围,四下里顿时此起彼伏响起了狼啸一片。 刚才现身的是狼首,此时正缓慢坚定地追上来。马蹄声仓惶紊乱,背脊腾跃十分剧烈。那具瘫软的身体随着马蹄的每一次扬起都向下滑动一些,眼看着就要顺着马背左侧滑下。 马首上坚/挺的鬃毛随着飞蹶的马蹄狂乱颤动,一只手忽地抓了上去。 扎手的鬃毛抓了整把,猛地用力一拽,虽然喉咙里立刻咯出一口腥味,但他毕竟稳住了身子。 一路再向西便是历来以千里不毛为堵兵屏障的单于庭。 很快明了了身处的险境,关靖用尽全力扯着缰绳把马头调向南边。 马奋力地往前冲刺,按它的种属来说已经到了它奔驰的极限,谁知那匹狼竟然也加快步伐穷追不舍。 头狼总有身先士卒的勇猛和锲而不舍的毅力。 长剑仍系在腰间,但关靖此刻全部体力只够用于挽住缰绳。马的喘息越来越重,好几次他都听到狼的双颚猛然阖上时利齿的磕碰声。 如果让它衔住马的后腿,那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虽然此刻已进入绿地边缘,但离长安还太遥远…… 且慢!为何会想到长安? 关靖咽喉中又涌起一股咸苦味。 “嘶——!” 马再次猛地上扬前蹄,发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嘶鸣。 前方远处的黛色山峦瞬间移换成深蓝苍穹上的弯月和疏朗的星宿。“噗!”身子腾摔到地面,撕裂乾坤般的痛楚演变为铺天盖地的郁黑…… 但此刻还不能死! 关靖拼命驱尽眼前的黑暗,却看到一双炯亮的绿眼就在自己面前。 腥骚浓臭扑鼻而来,一道白光,霎时分开成两道尖森的獠牙,伴着狺狺的嗜血之声,獠尖忽地逼近他的脖子。 “呜……” 马蹄声远了。 挡住头顶月光的阴影,是一匹狼。 “啪!”这是箭杆折断的声音,断在了后背的肉里。 躺在一匹狼的身下,关靖右手握成拳,在断箭时把剧痛的力量全部抵进狼粘滑滚热的喉咙。左臂固定住狼的脖颈,胸口顶出的箭镞尖刃直抵狼腹。 再有力的兽颚,在咽喉塞入一只拳头时,牙口也根本无法咬合;为抗拒腹下潜在的威胁,头狼四肢竭力逃离,怎奈利爪只徒劳地挠起一堆沙土。 哽住狼的咽喉,坚持的时间不用太久。因为关靖力气就要耗尽,在那之前如果狼没有窒息而死,那他不是死于狼的利齿,就是死于体力不敌的衰竭。 不行了…… 腹部突然被泼下一片滚烫的液体。 狼喉头收紧的肌肉接着瘫软松开。狼身就要压下来时,一个力量果断地向上提起了它,并抛到了一旁。 关靖眼前出现了一柄滴着血的短匕首,银亮的月辉在平滑的刃上反出一道白光。黑暗瞬间湮没了他的神志。 ◆◇◆◇◆◇◆◇◆◇◆◇◆◇◆◇◆◇◆◇◆◇◆◇◆◇◆◇◆◇ 身体完全失去重心,在红黑交替的深渊中上下浮沉。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恍惚里,耳边传来了一阵辚辚的声音。 是马车的木轮碾过道路上的碎石。 车舆的蓝色布帘不时被风向里吹动,斜照的红色夕阳在坐榻上闪动,夹带着舆外空气中新割稻梗的香气。紧紧倚在朱宽身边,但他只能从朱宽膝上抱着的弟弟那里,未断乳的幼童沉睡的呼吸中感到安心。 尽管才五岁,但这段时日以来,家中发生的各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变化里,他也能感到屋宇摇摇欲坠的危险。 何况他们此刻在逃亡的路上。 已连续好几日,几乎一刻不停地在赶路。去向他并不知道,但曾听说“长城之内已无法安身立命”,那该是去往父亲从前常驻的关外。 “啊!” 忽然,紧闭的舆门外,御者一声短促的痛呼。 随即是一抹血红“噗”地喷洒到舆门窗棂后的白纱上,马车停了,他能清晰分辨御者的尸身从车右侧落到道边土中。 “里面可是朱宽?”舆外轻蔑的声音传入,“真没想到一介门客竟被委予如此重任!”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朱宽的拥抱硌痛他的身体。 “关屈和他的一妻一妾已于二日前问斩,朱宽,你护主的职责也算是到头了!” 彼时还不懂得那些话,他抬头看看朱宽,那张脸上是盛怒的神情。 “还要我再多言么?”门外人语气突然严厉道,“出来吧!制曰:杀无赦!” 朱宽伯似鼓足了勇气,环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举在半空的手犹豫片刻,便伸向舆门…… 毫无神智中,关靖在竹榻上微微挪动身子,有一刻,他感到一双手正为他换下额头上的湿布。 凉水让额头的高热渐渐下降,他再次沉入梦中。 “关靖兄,来的这几日,阿斜儿觉得,长安是个好地方……” “嘘……”竖起一个手指,他提醒阿斜儿收声。 于是,那个从未真正涉世的少年立刻把头凑过来,轻声说:“可惜被昏庸无度的君臣占据……” 就在此时,二楼丝竹一曲终,他听见一楼传上的喧闹和有人拔剑的声音。 “好汉饶命!” 是酒保!他提起剑翻身下楼,适时阻止了一场荒谬的杀戮。正当他目光追随溜走的人群望向杜康酒楼门边时,见到一个腰系长剑却抱着酒壶袖手旁观的男人。 好一副英武俊朗的眉目!望着那副面孔,这是瞬间撞入颅内的想法。 听他责问,那人笑道:“与我何干?” 那双带着笑意的黑色眸子回视着他,二人视线接上的刹那,一丝不注意就捕捉不到的的笑意,冲破了那双眼眸中不知存在多久的坚实冰层。那层冰是用来拒绝别人走近,还是拒绝“入世”、在自身与世俗间建立的屏障?…… 时昏时醒中,关靖好像看到有清洗干净的匕首,正被灯炷上黄色的火焰燎烤。接着,那柄被火焰舔舐泛黑的薄刃逼近他,在他胸口紧靠竖着的箭身硬木切入。 他脑中惊惶,又昏厥过去。 反着朝阳金光的赤炀,剑尖已经划破了眼前人交衽的白绸。 青瓦击响扰得人无比烦躁。 不反抗么?为何不反抗?你的剑是摆设么?!赤炀泛着血光从此人身后穿出,他却开口道:“彼人,刘彻,杀不得。”……你自身难保,为何还要替那人求情?…… 令人头疼无比的光影消失,一切重新跌回无尽的混沦之中。 朱宽老泪纵横,颤抖道:“你父亲关屈将军是位绝世大英雄!” “制曰,杀无赦!” “当”、“当”,短兵相接的声音。朱宽欲打开车门的手,被舆外突然响起的惨叫阻止。 门外人叫:“是匈奴!” “他们两个是被大汉国君下令诛杀的名将之后,请您看在这点上饶了他们!” “呵呵,既然还没有名字,就随了我们,叫做 ‘阿斜儿’吧!” “……寄人篱下,凡事多忍耐……” “这是义父赏给你的!” 红色缫绳晃荡系着的白玉,此种美玉据说连义兄、居次们都少有赏赐。 车门被从左到右横贯的重刀劈开,一张目光凌厉却看不出表情的脸透出带着轻蔑意味的杀气。 “都是那个昏庸的皇帝!”朱宽痛心疾首。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自己忽然闪身冲到朱宽前面,张开手臂挡住仍在沉睡的弟弟。 混乱,混乱……一枝无法避开的箭从身后贯穿—— “啊!……”关靖猛地睁开双眼,眼见自己胸骨间的残箭被拔出,创口同时飚出新血。 他无力以支,四处再次黑暗,却感到有人在为他清洗伤口,冰凉敷上的东西像是草药,再之后有人在用白叠为他包扎。 近在耳边,好像有人叹了一口气。 关靖静卧片刻,用力再次睁开眼睛,努力凝聚目光。渐渐地,他看清了身边一盏灯,灯前有一个人望着他,眼中充满忧悯。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因为乏力而沙哑。 “这是何处?你……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舆:带车厢的马车,汉时马车有“马拉板车”站式、坐式,舆则是四面围板的。这种车式在本文里出现较多,为各位大人强调下下~~ 居次:胡人公主。 ☆、卷十四黑鱼白鱼 近夏的雨水越来越多,一连好几日,清醒与梦寐间,都能听见雨落在穹庐毡顶上的声音。 雨声绵绵细细,不甚扰人。终于到立夏日,风清云朗,毡帐中郁积的潮气也随之一扫而空。 “你是何人?” 对救命恩人问出这种话,自然突兀无礼。 但在当刻,神志尚且混沦时,就意识到曾经跟对方见过。 不过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在那个未来无法预知,所知的过去又正在崩塌的时刻,也就无法确定眼前人跟曾经遇到的那副如水面浮萍般,随流飘过的面孔有多少关联。 “忘了么?”对方反问道,“那些止血草,公子是随手丢了罢?” 几乎同时,关于这种草的几句话便从脑中复苏。 “你是他?”那个背着藤箱,以药草换取微薄利益的行商。 那双曾在榆树下忽而慵懒倦怠忽而又锐利无比的眼睛,在暗夜摇曳的微弱灯火中润上淡淡悦然。 “在下姓 ‘卞’,名 ‘誉’,字 ‘扶风’。公子好记性!” 好记性,只为那段记忆跟另一段紧密联系。 立夏日里,据说长城那一边,天子与百官将盛装出行至近郊踏青,朝山川河流祭拜。大汉关外的绿野中,一顶白色穹庐里的竹榻上,关靖的视线仿佛被照进帐中地面的阳光吸引,久久没有移开。 一翩紫蝶从户外飞过,视野受到撩动,关靖抬起眼睛。 “关公子醒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进。 关靖轻轻点头。这名叫做卞扶风的男子,来历定不简单,但倘若对方不愿道破,那有关他的一切都让人无从猜测。 “近一月前,听到一个消息。”卞扶风在榻边的案上放下一只漆木食盒,他走到关靖身边,“吃点东西罢,我来喂你。” “……不敢!”一个“喂”字令关靖吃惊不小,他挣扎着要起身,但只微微一动,便浑身虚浮难以着力。 卞扶风伸出手臂扶他坐起身,并把几案托到他膝前。 食盒盒身黑底刻着红漆兰草纹,盖上正中是太极图,边缘则画着八卦交替变换的阴阳爻,道家意味浓厚。 关靖揭开盒盖,不动声色道:“近一月前?” 卞扶风笑了笑,接上:“胡人左谷蠡王的一名义子被汉人斩杀,匈奴营中群情激愤。” 关靖视线一颤,食盒中热气腾腾的氤氲扑面而来,随即嗅到其中淡淡的药味。 “我猜他们定然想不到,他们的王子此刻正在百里之外,一顶狭小的穹庐中好好活着。”卞扶风淡笑,“此乃药粥,膳食配合汤药,内外调理有利康泰。” 对方已得知了他的身世,可药味里并无让人起疑的异味。 关靖随即对自己惯常的防备之心深感抱愧,若要动手,卞扶风不用等到现在,也会有更有效的手段。 “卞兄之恩,靖谢之有愧。”他执起漆木匙,将一匙点缀绿草末的白粥送入口中。 “不怕我下毒么?”卞扶风饶有兴致,脱靴坐到对面。 “饿了就不会挑拣食物,”是精心熬煮的粥,咽下就觉得肠胃被熨帖住,“渴得厉害也就不管饮下的是不是鸩毒了。” 卞扶风望着对方明明感激的神色,却调侃出这番话,笑着同意道:“欲望的确是可怕的东西。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人往往能什么都不顾。” “因此常有人为了实现某一刻的愿望而违背了初衷吧!”关靖顺着话随口道,“饮鸩原意是不想被渴死,却因为忘了鸩的毒性而走上了求活的悖道。” “哈哈……”卞扶风朗声大笑。 “那么公子可否告诉我,你当初要杀那个人,是为了要他死,还是只想要他不存在?” 再次举到空中的漆木匙微微一滞,关靖抬起眼睛。 他看着对面这个举手投足总带着一个普通商贾根本不可能有的武士气魄的男子,那时而犀利非常的神态不再单纯,常常透显出来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也似乎跟他隐秘的身份有了某种关联。不过,若他真的大有来头,明枪总比暗箭来得光明磊落。 关靖索性把话也摆到了明处:“二者有何不同?” “前者是对他本人而言,后者则是他活着的影响。” “可结果只有一个。” “若是后者,他就不必死。” “……那就是前者。” “既然如此,请容我再问一句,”卞扶风目光敏锐起来,“公子自幼徙居长城外,难道跟那个人之前就结下了必须搏命才能了结的仇怨?” 关靖明显一怔:“虽不是他本人,但就像这药粥,稷米与药草同味,相互影响既成一体。” “然也。” 卞扶风严正地说出这两个字,却忽然笑了:“那公子杀他的理由其实是后一个。” 仿佛被人直指软肋,关靖第一反应就是反驳。 更因为这些暗示性强的言论,他不得不对这个男人愈加怀疑。在离长安逾千里之处如此巧合地遇见,让他想到密族顿恭敬伸出却差点夺了他性命的手。 “卞兄可是说客?”关靖笑容和语气顷刻变冷,“或是来诏我死罪的使者?” 赤炀就放在榻边,伸手便能拿到。虽然对方在危急时刻救下他,但若那是处心积虑的计策,哪怕毫无胜算,他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诏?使者?”卞扶风挑起眉毛,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本以为公子的仇家是位重臣或者显官,未想到……” 关靖顿时懵了,话既出口,此刻已无法挽回高估对方知情程度而犯下的错误。 “公子找他寻仇必然有原因,不过,可曾想过若真的得手,会酿成怎样的后果么?”卞扶风依然淡然的态度令人意外,可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惊讶万分。 “这是另一个人问我的话。” 卞扶风双眼紧盯着他:“不是说客,也不是使者。曾经的卞某,是你。” 毡帘处卷入一阵风,一时间让人顿生寒意。 曾经我就是你。 短短几个字让关靖脑中各样纠缠不清的疑惑瞬时落空。他震惊地挺直身子,疑团忽然破裂,谜底却让人措手不及。 “一个国君该被弑灭的罪责无非两项,一是祸国,一是殃民。” 卞扶风接着道:“否则即使庸碌无为,他也有 ‘无为之治’的功业,怎么说都命不该绝。因为一己私仇而弑君,且不论罪不容诛的人会是你,重要的是,你祸了国,更殃了民。” “要我细数他的罪状么?”关靖冷冷反问,“他骄奢淫逸,扩建上林苑,劳民伤财;他莽撞好斗,广征壮士充军,而不愿双边和亲;他庸碌无智,一心想成仙,重养方士……” “他还藏污纳垢,朝中不乏奸佞,他却视而不见。”卞扶风开口打断他,接着说道。 对方是顺接说出的,听他的口吻不像愤慨,但也令人无法反驳。果然还是无法捉摸,关靖也住了口。 “先不说公子因长年身处关外,见地难免失偏颇,但想必你还记得长安城的百姓。” 提起长安,关靖首要想到的是一驾冲向幼女的施轓车,但长安闾里的安乐祥和,百姓敬老爱幼的伦常与匈奴间唯强是尊的习性相去甚远。 “公子若是心系百姓,既然市井之中已和乐融融,你为何还要去破坏呢?诛灭了天子,总会颠倒乾坤,这不是违背了公子的初衷吗?” “如此说来,他的愚蠢罪孽都可坐视不管了?” 卞扶风并不在意他的诘问,他目光转向毡帘外,轻叹一声道:“公子可知五行的相生相克?” “望赐教。” “世间万物皆分阴阳,乾坤互补,五气调和,最终形成的上佳境界为 ‘中’。” “中?” 大漠里信奉弱肉强食,身强体壮的人们享受最好的食衣居所,老弱病残则甘为奴妾。但那在多年前听说过的道义,关靖回想起来也依然如同先师先考的耳提面命,无奈别离久远,渐渐难明其义。 “然。以 ‘中’为和,那么,阴强则阳盛,否则就会 ‘失和’。公子请看——” 卞扶风移过了食盒的盖子,关靖狐疑地看着他的举动,但对方一本正经的态度又让他不得不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卞扶风指着盒盖中间黑白分明的太极图,脸上露出超然世外的神情:“这一黑一白两尾鱼,暗合乾坤阴阳相生相息,两仪调和方成就太极。堪比一个人的性情,如果有一面特别愚钝,相对就会有一面特别明澈,二者相辅相伴如影随形。国君若能以 ‘和’治理天下,纵使有不足之处,也能以其大功相抵。” “如此说来,万物岂非无善恶之分了?”过了片刻,关靖才应道。 “当然有, ‘失和’便是恶。善受彰,恶遭惩。但公子在评判的时候,请两方兼顾,否则只会满目漆黑,做下盲目的错事。” 帐中沉默半晌,关靖望着食盒盖上黑白分明的图案出神。 “靖有一问,”关靖抬起目光望向对面的男子,“卞兄想得如此通透,当初又为何要弑君呢?” “当初……”卞扶风神思飘远,“刘彻并非我 ‘君’,我的故乡是大宛国。” “原来如此。” 大宛国因为盛产天马,历来有遭受四方各国相侵的隐忧,不用说也能猜到,兵力强盛的大汉是最大威胁。想必卞扶风当年是抱着为乡党的安宁,要斩除刘彻以慰父老吧! “去了长安之后,渐渐得知刘彻乃旷古明君。不过在当时,若不是遇到一个人,恐怕我已铸成大错。” 卞扶风嘴角淡淡牵起一丝笑意,这是关靖首次见到,他眼中现出无限温柔的意味。 “劝告卞兄前面那番话的人么?” “诺。于卞某而言,亦是此生最为重要的人。” 说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关靖感到不可思议,疑惑道:“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得美人而失江山。今令卞兄弃壮志于不顾的人,靖叨扰这许多时日,却从未见过。” 卞扶风听罢再笑:“大漠中有诸如锁阳、麻黄之类珍贵的药材,那日巧遇公子也是我采好药欲归时见公子与狼相斗……总之我二人采集之后轮流到各处行商,再换回生活所需。” “那她何时回来?” “倒不一定,”卞扶风沉吟着,“但我都能猜到。比如今日……非也,是很快!”他转过视线,仿佛对方真的立马就能出现似的,面容上喜色浓烈。 关靖见状,颇觉好笑。就在这时,他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像是身怀武艺之人,落地很轻,而且越来越急。他扫了一眼榻边的剑,却看到卞扶风上扬了嘴角。 他随着卞扶风的目光望向毡门,一下怔住。 门外站着一名背着藤箱的年轻人,窄袖深衣妥帖衬着挺拔的身躯,清秀的五官透出儒雅之气。 是……男人?! 关靖脑中一片混乱,但愿此人只是卞扶风碰巧来访的故人。哪知卞扶风笑意更深,迎上前接过藤箱,笑道:“我刚刚才同这位小兄弟说到你。” 关靖语塞。 只恍惚地看到对方捧袂行礼,俊秀眉目中满是坦然:“在下柳原,字 ‘阳丘’,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关于“食盒”:由两碗相扣的形式发展而来,类似今天的“扣碗”,形状有圆有方。 阴阳爻:“ ”是阴爻,“—”是阳爻,二者结合形成卦。 ☆、卷十五通 立夏后,每日愈炎,长安近郊处处是劳作的农人身影。 往年此时,秋兰也会摘桑养蚕,而今贵为中丞孺人,日日闲来无事,独坐房中,园里木香花浓郁的香味也为她带来堵闷之感。 “唉……” 她收回目光,略略看了看面前案上的吉金妆镜,叹口气又把目光投向了门外。 妆容再好有何用?他不会多看一眼。 且不说因为身上有伤,自新昏之夜起始终无夫妻之实,单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虽持重有礼无可挑剔,倒比不上那个随侍公子的小火更让人亲近。 既然伤势那么重,为何却每日卯时便起身离开,退朝后、洗沐日也整日在外直到入夜才回来呢? 若是忠于职守,难道朝中之臣人人都这般无暇他顾? “孺人,”小窦在门口躬下身子,“她来了。” 秋兰点头轻允。 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少女低着头细步移入,年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她双手放到膝前俯身下拜,仪容显然受过专门教养。 秋兰笑着扶起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 ‘小莺’。”少女声音纤细,模样招人怜爱。 “好,小莺。你可曾在宫中当职?” 小莺惊讶道:“唯!孺人是猜出来的?” 秋兰笑意深了些,微微颔首。 小莺兴奋地往前挪了挪,主人和善让她不再拘谨:“不过在宫里做事总出错,又口无遮拦,宦官们担忧我总有一天惹出乱子,就趁中丞大人成昏的当口把我调来了。” 像在说什么好事一般,秋兰忍住笑。不久前自己还与她一样,眼下却恍如隔世。 “你与我性情投缘,今后我当你是我女弟,有何要求对我但说无妨。” “啊……主人果然言中了!” 秋兰闻言,眼里立即有了光彩:“主人他如何说?” 小莺微微扬起嘴角,学治焯口吻道:“她与孺人性情相仿,想来更易走近罢!”说完“噗哧”一笑,“是对小窦说的。” 秋兰心中五味杂陈,她倏地站起身移步往外走,侧头对小莺道:“你也来吧!先前忙于照顾……我对这邸宅还不熟悉,你我四处转转,也叙叙话。” 小莺忙不迭地站起身。 明艳日光下,草长莺飞,朱栏廊外,庭院一片绿意悦人心怀。 秋兰一路赏景,小莺口齿伶俐,倒也让人不感到寂寞。小窦则是寡言少语,被秋兰问,也不过说说园中风物名字和掌故,言语流畅可以听出之前就有所准备,不知是否也被他特意交代过。 院内多竹,微风拂过便会远远近近地听到沙沙的竹枝摇摆。 “……用作横吹,想来余韵绵绵……” 记忆中的言谈,令秋兰略拧眉心。回廊的尽头,一条小溪横贯视野。 “这是……?” “这是 ‘流丹溪’,源头为 ‘飞莺瀑’,溪边小榭叫 ‘梨落’。” “梨落?”秋兰看了看溪边几株枝叶繁茂的梨树,花期已过,如今只有想象白色梨花漫天飞舞的景象。 “梨落让人惋惜万千,取此榭名不让人难过么?”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6节 “小窦不懂。” 秋兰眉梢微微一动,他的随侍也不懂他?他真身究竟藏在何处?自己许嫁的那个人是谁?如今认知的人又是谁? 她把目光转移开来,远远看到花圃后一座二层的黛瓦阁楼,平坐下的部分被特意加高,如阙,又如望楼。 小窦顺着她的目光,有意提醒:“那座楼阁无室名,主人立了规矩,凡他在,任何人不得入内。” “可是……”小莺犹疑插嘴,“那里不是叫 ‘丧魂室’么?小莺听说前段日子主人在里面安置过一位受了伤的公子,到主人成昏那日才离开的罢?” 小窦望了她一眼,并不多言。 秋兰示意小莺继续,她便接着道:“据说主人曾为了照料他彻夜不眠……” “住口!”小窦忽然低声打断。 小莺吓了一跳,秋兰狐疑地看着小窦,小窦却看向别处,也不再言语。 越是这样,秋兰的疑惑就越是强烈。那个人自己受那么重的伤,也不见他放在心上,却对另一个人彻夜照料……就当他是义助友人,那小窦又何必遮遮掩掩? 像是预料到什么与己相关的不吉之事,秋兰皱眉凝望着那栋阁楼,良久未再动。 ◆◇◆◇◆◇◆◇◆◇◆◇◆◇◆◇◆◇◆◇◆◇◆◇◆◇◆◇◆◇ 听到柳阳丘归途中得来的消息,阿斜儿破了世袭之例,被封为左大当户,已迁至单于庭修习兵法,备受重用,不管怎样,关靖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巨石。 此后几日,关靖静下心来养伤,也幸得卞扶风二人精通药理,除了箭创还需再调理外,其他伤口都已痊愈。 柳阳丘是让人敬重的儒士,谈吐温和,见识广博。卞扶风虽然言辞犀利,对事物的见地却也往往正中肯綮。二人崇尚中庸,儒家的浩然正气和君子的坦荡作为都让关靖十分欣赏,二人间与常人不同的情意,他也很快接受下来。 三人合居同一毡帐。白日里,卞扶风外出采集药材,柳阳丘便留下照顾关靖,否则就换过来;夜晚一同谈天说地,相处融洽。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提到关靖背上的伤,卞扶风说有三道刃痕特殊,与其说是伤痕,不如说是为了治伤才下的刀。 “……一个姓 ‘治’的。” “姓 ‘治’的?”柳阳丘微微撩起眉梢,“公子是说被廷尉当作窃贼行了笞刑,一个姓‘治’的人救下了你?” “……唯,请了太医来疗伤。” 柳阳丘眼中露出不解的神情:“听说他是一个除非危及性命,否则连自身伤病都毫不在意的人啊……自然,倘若公子所说的是御史中丞,治焯大人的话。” 柳阳丘透露的内情,令关靖皱起眉头:“是他。” 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却闭口不提,柳阳丘察言观色大笑起来:“他可不姓 ‘治’,普天之下哪有姓 ‘治’之人!” “普天之下能让此人伤到 ‘危及性命’的,也寥寥无几,”卞扶风整理着药草,插嘴笑道,“公子不必挂碍。” “挂碍?挂碍他长命罢了!” 没由来的一句赌咒让言谈陷入僵局,卞、柳二人对视一瞬。不是救了他么?自然,若是追究治焯身为近侍,明知关靖是刺客竟还挺身相助,的确够蹊跷。但就关靖而言,怎么也不该说出让救命恩人死这种话。 或者发生过令他难堪的事? 卞扶风思索着问道:“关公子昏沉数日,当时可有内服汤药?” 关靖一怔,模糊的记忆中,好像的确有那么几幕是自己咽下苦药,但……忽然,他面色一烫,浑身僵固变成陶俑。 二人又对视,眼色中似猜测到了什么,但见他这副神情,只好绷住不再调侃。过了一阵,关靖却打破沉默重新开口。 “不姓 ‘治’,柳兄可知他姓什么?” 话音一落,二人相视大笑。 “关公子,我明白了,”卞扶风眼中忍俊不禁,“你们,不,至少是治焯大人对公子你,有了非同一般的情意。” “……卞兄!”关靖脸色一变。 柳阳丘眼中也漫溢出笑意:“此言差矣!” 关靖感激看他一眼,却听他对卞扶风道:“在我看来,这二人是相互在意得紧罢!” 关靖:“……” 因为关靖的怒,两人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过了半晌才消停。 柳阳丘最后似不经意说道:“他姓什么,关公子不妨找个机会当面问。” 他垂目与卞扶风一同忙碌,关靖却看到他笑意未尽的眼中浮现忧悯之色。 其他时候少有这般尴尬,三人极少提到自己的过往。直到听卞扶风说,他次日便要离开,一路向南到大汉关市待沽药材,柳阳丘显而易见的离愁别绪,让帐幕之中不再如往常轻松。 身上的伤在恢复,关靖夜里都睡得很沉,这一日也一样。直到半夜里被一声炸雷惊醒。 时近小满,雨水渐渐充沛,雷声也越发频繁。关靖听着近得像从毡顶上传震下来的雷声,紧了紧身上薄被。 忽然察觉身边不对。 三人本来同卧一榻,可此刻身边空空荡荡。 接着他听见帐外缠斗之声。 出了何事?是盗寇还是刺客? 他拿起榻边的赤炀,轻手轻脚撩起毡帘朝帐外走去。 “哗!”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天上直贯而下,天地被点亮,闪同白昼。 轻声绕到帐后的关靖,瞬间被一幅景象震颤。他惊得倒退两步,仿佛触碰到滚烫的铁水一般。 黑暗之中,两具裸/露的身体在激烈交缠,仿佛太极之中的阴阳鱼,气息吞吐,毫无间隙。周边茂草被成片压伏,发出被碾碎的呻/吟。 随时要断掉的喘息,耳鬓厮磨的亲昵,渴盼将对方吞噬般贪婪沉醉的神情,随着每一道闪电的贯下都清晰落入了关靖眼中。 他木然静立一旁,眼前景物洪流般倒转,仿佛回到那个眩晕的混沦突然明晰的时刻,有那么一双渴热的眼睛,透过如水的月光凝视着他,燎然如火。 惊雷声中,他望着那合而为一的两具身躯,明明周围的一切都在喧嚣,颅内却是从未有过的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吉金:精度纯良美好的青铜。 洗沐:汉官每五日一个休假日,用以沐浴。 左大当户:匈奴官职,位于左右骨都侯之上,而左右骨都侯又在千夫长之上。自骨都侯起,都是世袭制。 ☆、卷十六城西风雨 一片浮云低低移过。 本在阳光中的青瓦殿顶、苑中花草、卵石走道,都次第被缓缓降临的阴沉覆盖。 “御史中丞大人,请留步!” 退朝出宫的路上,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如此招呼,治焯头也不回加紧步伐。 “小火你给我站住!” 治焯只好停住脚步,转身见礼道:“原来是陛下。” “原来你听得见!”刘彻冷冷喝了一声,迎着那双波澜不起的眸子,他一面踱步走近,一面道,“近来宫中又出了怪事,侍御史们诚惶诚恐,昔日难得露面的御史中丞,近一月来日日进出兰台,把天禄阁、石渠阁和麒麟阁的史书翻了个遍!” 他已走到治焯面前:“这是何故?” “成家立业,”治焯不看他,刻板套话道,“家已成,自然要多投注心力于本职,以报陛下隆恩。” “哦,那为何并不参看百官奏章,倒是私自造访史官?”刘彻的口吻兴味大于责难,“以及退朝、巡夜后,整日游荡在市井之中直到夜深人静?” “敢问陛下还知晓什么?” “出去转转!”刘彻并不介意对方答非所问,露出亲近的笑容,“我近来被憋坏了,不像你,娶了妻还能自在过活。”他说着抬手拍了拍治焯的肩。 治焯牙关默默咬紧,刘彻掌力当然不大,可他的肩背已有锐痛牵扯起来。 由于先前由水河间替他称病请告,刘彻并不知他受伤之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后果难以想象。 “让去病陪陛下罢!他近来岂非因为武艺高强,又进退得体而得到陛下愈加赏识么?何况,既是侍中就该……” “听起来像是在争风啊!”刘彻煞有介事地拧起眉头,“那么我给你加官进爵可好?依先前的打算,接替石建为郎中令如何?” 治焯听罢,话也懒得再说了。 刘彻见他明显不快,暗笑了一下:“去病他去卫青处了,过几日启程前往大宛,今日说是去听受舅父教训。” 治焯沉吟着,或许跟从前一样,不会出什么事。 “如此犹豫不决,简直像个妇道之辈。朕已失去一位 ‘贤人’,难道要再失去一名‘贤臣’不成……” “即刻就去么?”听到“贤人”二字,治焯打断刘彻,“请吧陛下!” 长安西市热闹如常,行人如梭。 杜康酒肆的献艺倡伎中,近来一名唤做“芰荷”的乐倡很受富商捧爱,琴技、歌喉以及容貌,连路边庶民都说得宛若天外女仙。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刘彻兴趣浓厚。 “凡脂俗粉罢了。”治焯抬头看看天色,敷衍了事。 “哦?”刘彻淡笑,“能得小火此等评价的女子,只怕世间少有,我该如何是好?” “……公子既有兴致,不如亲自鉴赏一番。” “天也留客,善!” 入夏后,杜康二楼隔座的竹帘已统统取走,以便室内通风。一眼望去,二楼酒客不多,但随着室外飘下零星小雨,二人踏入杜康后,就不断有人进入。 “说罢,究竟何故?”落座窗边,酒保刚一离开,刘彻便劈头问道。 “……公子所言何事?” “我听说二月末,两名武士在长安被人刺杀,交手不过两回。”他紧紧盯着治焯,“因为他们是刘嘉的人?” 治焯眼神微微一滞。 刘彻接着道:“听闻他们死前羞辱良家子,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被杀罢?” 治焯看向窗外,眼里随天光飘入越来越浓厚的阴云,嘴角却微笑道:“唯,我杀他们仅为取乐。” “胡言乱语!”刘彻眼神凌厉,“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个!小火从前岂是管旁事之人?我无法想象你路见不平就会出手。” 一股风从窗棂处贯进来,随之带入的雨点“唰唰”激起一阵寒意。 治焯无言以对,幸而酒保端了酒菜上来,他分意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四周的桌案边已坐满了人。 “二位客官,芰荷尚在梳妆,多有怠慢,请莫怪!” 刘彻挥挥手让酒保退下,治焯倒了一点酒放到鼻下嗅了嗅,再用竹箸搛起一点菜放入口中。 “站住!”他放下竹箸,不动声色地叫住自己早已熟知的酒保,“不用让她来了。” 风拂过黑绸的窄袖,他抱着剑站起身,声音透过窗外隆隆响起的闷雷,更加阴郁,也更加清晰。 “想死的有几人,放马过来!” 一声不明来源的哨响,楼下的板门被关上了。“当当!”天色郁黑,酒肆四角放了灯盏,此时骤然熄灭。 接着是酒保的身体在不远处瘫倒。 刚辨出那是弹弓射出的槐砂弹丸,就听见三面同时响起短促强劲的弦声,密集的箭镞随之夹带着“嗖!”响扑面射来。 治焯闪身挡到刘彻前面,掀起木案抵挡如雨的飞矢。一连串震麻手掌的“笃”声之后,铁镞深深浅浅穿透了案面。 是弩机。 得先隐蔽起来。 这样想的时候,治焯已挥剑斩断了支挂窗的撑杆,再挑断了紧系竹帘的麻绳,窗扇“呼”地合上,竹帘随即垂下,二人所在之处笼进一片黑暗。 未想到如此短的距离内,对方用的竟全是远程兵器。 除非近身,否则只能在原地白白等死,可刘彻让他根本无法离开。 “陛下小心!”低低地一声嘱咐,治焯猫腰拉过几张坐席递给退到墙边的刘彻。尽量缩小被瞄准的范围,厚实柔韧的竹篾能稍微抵挡一阵。 敌明我暗。 但好像得到了一个指令,瞬间其他窗户也纷纷被效法阖上。弩机虽不再发射,却紧接着感受到地面传来微弱的颤动。 四座就像是黎明之前那一刻,充斥暗透幽光的黑暗。 鬼魅般的人影正悄然逼近,治焯单膝跪地屏气凝神,一面防备可能再次射来的暗器,一面准备对付随时可能降临的袭击。 ◆◇◆◇◆◇◆◇◆◇◆◇◆◇◆◇◆◇◆◇◆◇◆◇◆◇◆◇◆◇ 开始了。野兽。 轻轻抽出腰间的佩剑,这是一旁的刘彻看到微光里,治焯压低身子时脑中的想法。 每当替他长剑出鞘时,他都能嗅到这个男人身上的血腥。平日是没有的,可一旦自己有危险,他就立刻化身兽人,诡异凶残。 这种时候,他从来不会输。 刘彻笃信治焯,可当他透过坐席的缝隙环顾,却心里一落,此次刺客数目也太多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暗沉的光线,可以看到对面角落里的几个人根本纹丝未动,木梯上却正轻轻地从楼下踏上更多的刺客。 恐怕酒肆里的客人都是,总共不下三十人。逼近的身影个个壮实彪悍,且身手轻盈,敲上支挂窗的淅沥雨声在二楼宽敞的室内显得嘈杂无比。 不远处抽腰刀的声音。 刚传出来,就只见治焯猛然膝盖发力往前疾跨一步,黑暗中一线由下划上的白光,“嗤!”随即转成从左至右的红线。 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血腥气浪扑面而来。 四周骤然微亮。 “哗!”窗外一声惊雷,地面上已赫然地有了三具尸体。 “当当当!”三枝铁箭随即被治焯挥鞘劈下。 必要的防备给仍在逼近的对方带来了机会,“喝——!”革靴重踏着地面冲过来,几弯月牙状腰刀急速斩向治焯的头肩。 治焯双手持剑,身子无力落下似的一倒,随着骤然拧转下坠的力度,从右向左斜拉下一段泛紫电的白光,闪电中击出一片血雾。 惨叫此起彼伏,一个脖颈,一个胸腔,一个命器,一个膝腱,彪汉纷纷倒地,腰刀悉数落下。治焯就势往旁边一滚,起身时提剑就近划断了一个男人的喉管。 刘彻寒胆望着换了位置,从而此刻正面对着他的男人。那双眼里的光芒犹如玄铁锻铸的利器般冰冷尖锐。 四面破风之声,不知有多少弹丸同时射来。 治焯错身抡剑,错金剑身撞开从边角射向刘彻的槐砂丸,峭霜发出刺耳的啸叫。与此同时,其余数枚弹丸击中他无暇自顾的身体。 “噗!”治焯紧闭的双唇喷出一口血。 刘彻见状讶然跪直身体。 他立即用袖缘擦去,可那被天色映得发蓝的脸,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血已流尽的尸体。 只有眼中的光仍显出警觉凶狠的兽性。 察觉异样猛然回身,治焯纵剑飞刺,三名刺客倒下。 “哗啦——!”又一贯惊雷。 顷刻之内尸骨成堆,浓厚的血腥随着湿冷的风直封喉头。 四周围的人影开始踌躇不敢上前,但闪电的光芒刺破竹帘,却映照出治焯脱力单膝跪地、用剑支撑身体的样子。 刘彻皱紧眉头。 他所向披靡的骁臣怎么了?弹丸之力颇巨,刘彻安然无恙,但小火呢,是脏腑被击中了么? 一瞬间,刘彻仿佛看到了治焯死去的样子。他攥紧手里的剑,首次有了恐慌。 “咔!”治焯喉头发出的声音,明显有液体喷出,口中吐出的气似乎比吸进去的更多。 “且慢!”对方有人开口。 “我等与壮士无仇,尔何苦以身作盾?我等要取的不过是暴君刘彻的狗命……” “善也!”治焯打断对方,笑道,“先跨过我的尸首罢!” “休怪刀剑无眼!” 一个高大的身体直冲过来,治焯抽剑刺过,才察觉对方是死士,挥出腰刀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刘彻掩身处的支挂窗。 随着那具尸体扑地,旁边的木窗棂也“哗啦”被劈断,一束光让他们顿时暴露无遗。 七八枚发亮的槐砂丸飞弹而出。 包围圈中无法躲开,刘彻迅速举席挡住,铁砂弹丸猛击席上的力度穿透过来,刘彻吃痛一颤。 四五把环首刀反着雨天的阴郁光芒逼近。 治焯竖起铁剑,薄刃在眼前侧成一条银色的细线。他缓慢移动脚步,双方对峙,步步为营。 屋角处响起扳动悬刀后弩弦的“铮”声,六七枝铁箭闪着银星呼啸而来。 “陛下留神!” “上!” “当当!”铁器相击出零星火花。 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白光之中几股血红“唰”地喷上地面,又有几具身体轰然倒下。 与此同时,“笃笃”几声,三枝箭在离刘彻不远处没入墙面。 “小火!” 治焯一身好武艺,却只能在刘彻身前的方寸之地被动防守。是死了吗? 视野恢复的时候,刘彻见挡在他身前的颀长身影仍握剑挺立,但见脚踝处有鲜血大量流出,浸红了踩在竹席上的白色角袜。 恐怕必死无疑了。 “砰!”刘彻惊疑中听到楼下一声巨响。 剩下几名执短兵的刺客孤注一掷叫嚣着,拼了命似的挥刀向治焯砍下,治焯举剑迎挡的臂膀上竖起三枝插在肉中的箭,锁骨下方也穿透了一枝,这种伤根本不可能再挡住任何攻击。 正在刘彻这么想时,只听见“噗——”的声音,冲向治焯的刺客相继口喷鲜血,绵软倒下。 后颈全部深深划过一柄寒剑。 几双惊诧无比的眼睛还未瞑合,又听到远一点的角落里传来长剑破风之音。操纵远程兵器的刺客不堪短兵相接,在一片眩目的剑光中,一声高喊:“饶命!……壮士饶命!” 沉静的声音透过风雨声,一字不落传了过来:“可。以你供词作为交换。” 治焯又喷出一口腥血,听到这完全不在意料内的声音,震惊地朝那个人望去。 周身袭来的剧痛让他神志混淆无法站稳,举起剑用力刺进地面,却无法再支撑瘫软的身体。 很快有一双手托稳了他。 “小火!”疾走的脚步声,一片黑暗中,刘彻的声音传来。 “陛下请放心,这点伤,还不足以致命。” “是么?”刘彻顿了顿,“请问侠士是?” 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小人是中丞大人座下剑客,关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弩机:有发射器的类似弓箭的远程武器。 悬刀:弩机的“扳机”。 ☆、卷十七峙 北军卫士很快赶到。 就在关靖报了“家门”之后,多双革靴奔上杜康二楼,地面木板的震动显出浩大的声势。 中尉西门胜亲自快马加鞭赶到,策马长鞭执在手中:“微臣……” 一眼看到四围混乱血腥的场面,他浓密髯须覆盖的阔腮微微动了动,话语从咬紧的牙关逼出:“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横七竖八的尸骨堆中,却见刘彻衣衫干净,冠发不乱,身边一名俊美青年搀扶的治焯受了重伤,浑身血污。 刘彻皱着眉头把目光从治焯身上移开:“不算晚,就一步。谁让这是意外呢?” “微臣该死!” “这件事朕不会轻易就算了!” “唯。”西门胜低眉咽了口唾沫,“但中丞大人伤得不轻,请陛下先起驾回宫。” 刘彻担忧地又侧头望了一眼:“也罢,立马请太医尹杼方急赴中丞邸宅!” “遵命!” 在西门胜三番请求下,刘彻由大批北军护送,不得不直接回宫。 他坐进宫中加急驱来的玉辂,如果说天子不该惊魂不定,那他此刻的状态只算一点失落而已。 撇开刺客的问题先不去想,他也无法舒展眉头。治焯为他受伤不计其数,他却从未有过刚才那种感觉。多次以为治焯会倒下,并且再也醒不过来。 也许是他近来的变化,让自己认为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而非过去是一堵不会死,或者说无谓生死的城墙?不知为何产生这种想法,总之昔日的小火正在离他远去。 他想起了那个时候,小火仗剑出现在殿门外,当着文武群臣,步步慎重行至殿阶下,眼中的稚气不知何时已褪却干净。 当时天色阴郁,他望过来的视线停留一刻,便俯身稽首。 声音沉闷似从地面以下传上:“炳自今日起不复存在,无宗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陛下既往不咎之浩荡隆恩。” 他就是自那一刻起变成“墙”的吧,连名字都是对他“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但此刻一切又复杂起来。 车舆微微晃动,刘彻暗叹一口气,挑起眉梢:“治焯的门客?” “侍奉中丞大人回府的那名男子吗?” 御道上,西门胜策马与刘彻并行,接口问道。 “你知道他?”刘彻掀起舆帘。 西门胜沉吟着:“并不清楚……”他拽着缰绳略微俯身,“刺客之事是他通报都般令的,而臣刚好也在。” “来历不明的人你也信?” 西门胜怔了怔:“他当时说完话后翻身就上了都般令的马,就算是追马也……”看到刘彻眼中射出责难,他立刻垂下眼,“因为事关陛下安危,加上他也不像个惹是生非的无赖,就……” “哼,又一个易受人外貌蛊惑的人!” “……那么中丞大人他否认了么?” “他?只怕是失去神志,无法否认罢了。” “……” “此事日后再论,他救驾有功,武艺也不逊色。我大汉有这等猛士也再好不过……” 马蹄和车轮声渐渐远了,御道尽头是宫墙之上,下过雨后通透如洗的紫蓝天幕。 ◆◇◆◇◆◇◆◇◆◇◆◇◆◇◆◇◆◇◆◇◆◇◆◇◆◇◆◇◆◇ 治焯并未失去神志,而是十分清醒。 婢子替他换了衣物,在太医们清洗伤口之后便被支走;小窦坐侍在门外,治焯命他不传唤就不必进来;同时以“伤状难看,妇人不容一睹”的借口,拒绝了自己妻子的视探,却没有让这个来意不明的“关靖”离开。 次间中低矮的木榻让所有景象一览无遗,太医检视伤口的整个过程,关靖都默然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 尹杼方是宫中名医,七十岁高龄,人清瘦,白眉白须,双眼清亮,宫中人都说他像是神官下凡,也因此,他得到刘彻更重的信赖。 但他体力不如青壮太医,为治焯检伤把脉之后,他便皱着尽白的眉头坐到一边,饮着热茶,指点后辈动手。 “中丞大人,这几枝箭可是弩机所射?” 治焯身上新伤叠旧伤,若不是顾及关靖毫不遮拦的目光,周身叫嚣的剧痛几乎湮没他。尹杼方问,他只能放开紧咬的牙关:“……唯。” 尹杼方点了点头,对其余太医吩咐道:“短箭箭镞有倒刺,所幸未射中肺叶。”他抬起手指了指治焯锁骨,“这一枝射穿了,剪断箭镞,从前面拔;另外几枝,用匕首先切开皮肉,再慢慢取……” 治焯无语望着他,尹杼方朝他笑了笑:“中丞大人是在想,老朽对人主和夫人绝不敢做这种事,是罢?” 年轻太医们已在动手,治焯尽力正坐,浑身是汗,又不能不回尹杼方的话:“晚辈不敢……晚辈在想一个故事,叫‘庖丁解牛’。” 尹杼方一阵大笑,末了指着治焯右胸那道足月没有怎么恢复,经过城西一事再次裂开的剑创道:“大人说老朽是庖丁,可老朽也就只解了一半。这一道如何得来?” 年轻太医们捉着匕首,在他身上又割又拔忙碌不停,治焯眼前泛黑,实在没有力气再开口,谁知一旁静坐的关靖出声接道:“那是剑伤。” 治焯一怔,其余人也停了停。尹杼方放下手中茶盏,抚须问:“剑上可有毒?” 关靖摇头:“无毒。” 治焯心中想笑,尹杼方回过头来,嘱咐道:“既然无毒,大人就莫再放任它溃烂,否则命不久矣!” 治焯一窘,有气无力称唯,希望他们都莫要再与他说话,偏偏关靖又开口:“果然是你自作孽。为何这么做?” 次间中人人都静下来,竖着耳朵,暗暗使力为治焯拔肉中箭。治焯无言以对,关靖又问:“庖丁解牛是什么故事?” 治焯:“……” 这么一来,连尹杼方的后辈们统统没绷住,人人眼中带着笑意。 治焯头疼,先前这个人,各种原因导致他们并没有过几句言谈。如今关靖伤好了,此时两人也无需再提剑相较,他才发现关靖是一个乐于说话,而且提问不断的人。 只不过听得出他好像对关内人尽皆知的事,无论是古时典故,还是当今时事都并不熟悉,难道关氏一族被灭后,他不是在长城内长大? 他用过“落雕散”,莫非是匈奴抚养?那又是受什么样的人抚养?会说汉话,可认得汉字么?…… 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太医们带着满身血迹,忙碌完毕后离开,烦乱喧闹停止下来。 室内只剩两个人,氛围也变得沉默诡异。他们再无机会顾左右而言他,却都想把对方从藏身处挖出来一般,用探根究底的眼神相互逼视。 “为何要回来?”过了好一阵,治焯终于先开口。 “为何不揭穿我?”关靖一动不动反问。 门口的小窦听到对话,侧过头看进室内。这名侍僮眼中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不久前在邸宅门口见关靖搀扶治焯进门,他并未表现出过于惊讶之色,还低声嘱咐过来侍奉的婢子“多嘴就割舌头”。 治焯看了看门口侧过来的小窦,心中感激,可眼下无暇他顾。 次间里点了九枝连盏灯,为了便于太医行动而移开了屏风的榻边,两双看不出感情的眼睛,在被再次拉长的时光里,目光结成各自为营却又交缠不清的线。 “门客是何意?”终于,治焯再次开口。 “你可以拒绝。” 二人似在射覆,关靖早已预知隔板下为何物,口吻稳赢般笃定。 治焯失笑道:“你认为我无法拒绝?” “非也,但你拒绝后麻烦更大。”关靖凝望着他,“我救驾有功,自然会被授予官位。说不定拜为侍中,日后要想下手的话,机会多得无以枚举。” “好像有破绽,”治焯意味难明地一笑,“若真如你所说,刚才为何还要救他?” “我只是暂时不动手。” “暂时?” “说不能杀他的人很多,我不信。” “你轻易就说杀或不杀,未免太小看了他身边的人。就算我不插手,霍去病你总还记得。” 关靖嘴角牵起冷冷一笑:“他?那个趁乱偷袭之人?” “小火兄!”一个声音自门口传入。 “去病。”治焯转过视线,霍去病快步走到榻边屈膝坐下,看到他肩背都已缠紧了白叠,便舒出一口气。 少年随即环顾,看到室内另一个人,眼中一惊:“是你!” “是我。” “你!……”霍去病跪直身,手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咬牙迸出一个字。 “去病,你不是在大中大夫府上么?” “唯,”霍去病盯着关靖,并未抽回视线,“当时舅父正同我演练如何及时捕捉四周异样,就发现墙上铁箭钉着一方帛书……” 话音未落,二人见关靖露出了一丝笑容。 “城西杜康,人主性命甚危。”关靖每说出一个字都让二人更加讶异。 霍去病倏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关靖,刀锋切上他的脖颈。 “你究竟是何人?” “去病住手!”治焯喝止道,“他是我门下剑客。” “为什么!”霍去病回头怒道,“他是一名窃贼!否,恐怕没这么简单!说不定是一名刺客!” 治焯皱眉不予理会,对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再说一遍,他是我座下宾客。你若真把我当作兄长,今后休再提那件事!” 霍去病语塞,他顿了顿,脸上明显不服,最终收起刀,闷声行礼道:“……既然如此,请小火兄好好休养,去病先告辞。” 关靖望着少年的背影,半晌打破沉寂:“那书信是给卫仲卿的,我本不想出手,但他们发现迟了。” 治焯转过眼睛:“为了救他你下了不少功夫。” 关靖愣了一下,却立刻扳回一城:“门客之事,你答应了。” 暗叹一口气,治焯想道,如此下去,他们根本无法好好相谈。 “我令人去收拾一间次间。” “不必,就以前那间罢!” “那间?” 治焯犹豫片刻,却见关靖似沉浸在回忆中:“那里可以看到很远。” 拉回在治焯注视下游远的神思,关靖抬起眼睛,眸子如夜:“何如?”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中尉:西汉兵制在京师分南北,北军由中尉领,掌京师的徼巡。南军掌宫殿护卫,由卫尉统领。 玉辂(露):皇帝的专车。 都般令:中尉属官。 射覆:隔盖猜物的游戏。 ☆、卷十八背义 次日午后,经过一场骤降的暴雨,日光重新斜照进中丞邸宅。 关靖走过廊道,身旁的房内传出说话声。 “……本是遣霍侍中迎天马,结果却差点变成了出征。”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7节 相谈的内容是朝中事,为此,治焯下令其他人回避。只有关靖独独不受限,他穿过把守附近的卫士,在治焯养伤期间独居的次间外,一声不响屈膝坐了下来。 “长安城内堂而皇之出现那么多刺客,巡城北军却浑然不觉。龙颜大怒让武官们下不来台,纷纷奏请讨伐大宛。” 尹杼方常被东宫夫人们请来请去,忙得焦头烂额。水河间在治焯邸宅上算熟门熟路,尹杼方也就放心将为治焯治伤的事,托付给了这名职务本不相干的年轻太医丞。 此时,他正跪在榻边簟席上,一面小心揭开医布为治焯检查伤势,一面向他转述朝议内容。 “朝廷上议乱纷纷,众怒高昂的时候,关公子受诏非常室,候于宣室殿外……” 治焯饶有兴致转过视线:“他可有奏?” “唯,他奏请人主保护好那名刺客。” 治焯眼中露出笑意。 “可惜廷尉杖罚严厉,那名刺客先前就被打得过于衰竭,只说他们是为国自发聚集的壮士,与大宛国朝政毫无关系,就陷入昏迷无法审问了。” “倒是敢做敢当的勇士。”治焯道,“他还能活么?” “人主已吩咐太医令遣人医治,说等他恢复些再细细审问……中丞大人身上的伤,”水河间抬眼望了望他,“这才一夜,就已结了痂……可比先前恢复好得多了。” “是么?”治焯对此无所谓,接着先前的话,“可有内贼?若无人暗中接应,北军何至于如此不警觉?” 水河间隐隐咳了一声。 “唯……”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言谈举止与以往不同。倒是话不少,仿佛一旦开口就生怕停下来。 “自从上个月初他们就陆续进了长安,准备兵器,布谣言、设圈套,交换情报之处便在杜康。人主和您那时进去,算撞了个正着。” “是么?” 治焯略微沉吟,闲闲看了一眼门外。屏风和房门遮蔽了大半个人影,但可见到廊道边那人正坐的膝盖,黑绮平纹反着点点阳光。 “说到杜康,那名酒保如何?” “酒保伤势不重,”水河间顿了顿,“那名叫 ‘芰荷’的乐倡也被吓跑,酒肆主人损失惨重,但人主已吩咐给了他偿金。” “水太医。” 治焯突然叫他,水河间正用医布缠紧治焯肩臂,两手顿时一抖。 “唯。” “听闻上旬,人主与大人们立夏节踏青,一时头疼,是你以针石为人主解了忧,是么?” 水河间像听不出赞赏般,嗫嚅道:“班门弄斧……易招祸患。” “我看未必,崭露头角是好事,像水太医年纪轻轻却医术精湛,本该尽栋梁之职,被埋没了岂不可惜?”治焯话锋一转,“不过,你可是遇到了难处?” 水河间怔了怔,未意识到手下正暗自用力,治焯的肩禁不住微微一颤,他才惊醒般,慌张俯身请罪:“河间该死!” “你……” “我……我去看看药煎得如何。”说罢,他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治焯望着他出门,目光紧接着被门外的人吸引。 “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罢?那个 ‘芰荷’的来头也不见得单纯。” 门外人仿佛在仔细听,接着便站起身,走了进来。眼睛再次定上了治焯的胸口,半晌才移上视线。 “一个贪恋美色之人,弱点很容易被利用。至于连保护刺客仔细审问,这种事都要旁人来提醒,他究竟还有何可取之处?” “盛怒之中任何人都难免犯错,你可知朝廷之内四品以下官员尚无权朝议,他置群臣众怒不顾,而是听取了你的谏言,岂非证明他的贤明?” 关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讥讽:“无论他如何,你都忠如狗马,是么?” 他把“忠如狗马”四个字刻意加重,“此外,”不等回答,他接着道,“一介草民何敢 ‘谏言’?还请不要高抬小人,折煞我也!” 治焯笑了笑:“俸禄四百石的给事谒者,你竟然推托。是得来太容易么?我倒想知道,刺客之事,你是从何处得知?” 关靖目光闪开一瞬,又立即看回来:“一名食客需对主人什么都说么?给事谒者若不犯错,终有一日会迁为议郎,以常常得见他。但那样太耗时日,我岂有那种耐性?至于刺客之事,那时我还不是什么门客,所以不想提起。” 室内寂静。 半晌,治焯的面色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下:“即使不入宫,此处也可常见到他……我明白了。” 自那个情不自禁的夜晚之后,关靖对他恨之入骨,以他每次相看时眼中的冰霜就完全明了。眼前人刺过他一剑,如今却自愿投入他门下,治焯本不懂他这么做的原因。 他此刻明白了。原因就是他所说的,他对刘彻“暂时不杀”,言下之意要亲自了解刘彻是否“值得一留”。刘彻常常来他的邸宅,此处也就成了比入朝为官更便捷的观察之所。 无论是否为这个人借力的途径,治焯不否认他乐见眼前人。可如今此人日日与他敌对,也实则难过。 关靖冷笑道:“既然明白,就由在下为大人奉药罢,受了主人的恩惠不报答就不对了。”说着他就向外走去。 治焯看着他的背影。这个即使对小窦也持重有礼的人,偏偏在他面前尤甚张狂。而自己对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 不多时,水河间先回来,紧接着是关靖,手里果然捧着一碗汤药。 治焯伸手接过,转头对水河间道:“有劳太医。” 水河间怔了怔,垂下视线盯着地面簟席,却在治焯把碗凑到唇边时迅速抬起眼睛。 “大人!这……这药,药渣太多,我为您换一碗。” “何必?不喝便是。” “大人!”水河间语气更加急切,他快步上前似乎想要夺下治焯手中药碗,却听见铁刃摩擦鞘口,随即脖颈就感受到剑锋的凉意。 一柄三尺寒剑,紧逼水河间的咽喉,握柄处一只坚定的手止住了他的脚步。关靖淡淡望着面容发白的年轻太医,神色读不出意味。 榻上人狐疑地望着他们,瞥了一眼棕色的汤药:“究竟怎么回事?” “有毒。”水河间眼中泛泪,嗓音颤抖。 关靖脸上忽然明晃晃的刀光一闪,一柄延绵错金纹的环首刀,刃口朝内架在他的脖子上。 “又是你!”霍去病愤慨的声音。 “门客要对主人下手,小火,你处果然热闹啊!” 蟠龙绣纹的蔽膝一抖,刘彻迈步走进。 原来如此。 脑中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治焯就朝关靖看了过去。 先前他自说自话认为关靖来他宅中是为接触刘彻,他怎么没想到,也许他只是来报复那一夜之辱呢? 关靖也看着他,不置一词,仍旧一动不动地用剑指着水河间。 治焯略略垂下眼睑,却忽然对关靖笑了笑,接着便将满满一碗药灌入喉咙。 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 “大人!” “小火!” “小火兄!” 一群人大惊冲过去,水河间夺下治焯手中药碗,可是已经空了。 治焯饮药太急,呛得撑着榻沿猛咳。身上伤口牵扯,他浑身沁出冷汗。 霍去病回过身,喝开围住关靖的卫士:“闪开!” “你!”霍去病怒不可遏,再次拔刀,双手握柄疾风一般挥向他。 “当!”刀锋被赤炀剑首弹开。 关靖竖起剑,迈开一步摆好架势。 “你该死……”霍去病怒目瞪视,咬牙上前一步,发亮的环首刀再次挥下。 “是我!” 随着一个几近崩溃的喊声,身着白罗禅衣的瘦削背影挡到了关靖身前,霍去病急忙收手。 治焯压抑住几近窒息的咳嗽,看向俯身跪到地上的人。水河间。 “毒是我下的!请杀了我……”水河间额头埋在地面,浑身颤抖,“这一切与关公子无关!” 刘彻一怔,两步走到水河间面前,一手揪住他的前襟,几乎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什么毒?速速化解!” “鸩。”他斗胆说出的同时,周围人顿时感到异样。 鸩毒之剧,入喉就足以毙命,但这一切却并未发生。 刘彻见状更是倒吸一口冷气,他俯下身逼视水河间:“黑鸩?” “非也……”水河间几近窒息,弥漫水汽的眼睛看向治焯,与其他人同样疑惑的神色盖过惶恐。 “无毒。” 一个果断的声音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前沉默的关靖突然开口道:“那汤药,我换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给事谒者:郎中令属官,郡国间奔走,为皇帝、国君等传达消息。 议郎:位远在给事谒者之上,为皇帝谋事。 禅衣:单件深衣。 ☆、卷十九怀蛇之险 虚惊之后,料到刘彻必定亲审水河间,治焯命南军退避,令关靖门外坐守。 水河间稽首请罪,刘彻望着他道:“杀你岂不是放他人逍遥?照实说罢,否则灭门。” 水河间一震,伏在地面,振作半晌终于松口。 “……上旬踏青,臣以针石为陛下疗恙,陛下当时乃内寒,针石上,臣便用了盐附子。” 盐附子也是毒,适当使用可驱寒,但常医不敢动用。毒性虽不致命,可对方是一国之君,若非对此道精通,或不够自信勇为,对国君动用毒引可谓自掘坟墓。 “尹太医察觉了这一点,对臣十分赞赏,此事也在同道中传扬开来。卑臣家门世代通医,对毒物了解甚透。尹太医是前辈,他的询问,臣不敢隐瞒。会被人找到做一些不义之事,臣其实也有所觉悟。本想无论何人来提此种要求都宁死回绝,但没想到对方竟是……” “何人?” “冯待诏。” 刘彻拧起眉心:“冯?灵台待诏冯林甫?” “唯。” 听到这个名字,治焯往肩上拉里衣的手停了一下。 待诏只是内廷里卑微的官职,俸禄不到二百石的执事之所以能够操控一个就官阶而言远居其上的太医丞,当然因为此人的背景。 撇开他研究方术已越来越受刘彻赏识这一点,他与丞相田蚡的关系更受瞩目。“莫逆之交”是田蚡向刘彻举荐时亲口所言,因此,即使官居低位,碍于这个特殊身份,朝中上上下下对他多不敢怠慢。 大概也是想到此人背后的靠山,刘彻面色越来越难看。 “鸩乃禁药,为何他会有?” “鸩是臣下调配的。” “你?”鸩的配制不但需要非凡勇气,更需要精湛的医术。刘彻不由多看了水河间一眼。 “此事从与不从,你都必死无疑,为何还要选择不义?” 水河间顿了一下,脸上满是愧意:“那药,本就要请关公子送来。” 治焯忽然明白过来,核实道:“这也是他的要求?” “唯……冯待诏说此乃丞相之意,若臣不允,便……要代臣去 ‘问候’臣在西河郡的父母。” 至此,答案浮出水面。 “孝悌子弟,自然不能置家亲于不顾。”治焯毫无怪罪之意,“水太医并未做错。” 水河间惊讶地抬起头,刘彻也回过头来。 治焯望见刘彻眼中的疑惑,便漫不经心道:“若是我,早就满门杀绝了。” “你且先莫胡言乱语,”刘彻懒得与他计较,眼前事他尚在迷雾中,“冯林甫借丞相名头杀中丞?何故?” 水河间感激望了治焯一眼,回答刘彻:“未细说。” “哼!”刘彻咬牙怒道,“区区一名待诏,竟敢仗人势一手遮天!霍侍中,传令廷尉捉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之徒,看他究竟安的什么祸心!” “遵命!”霍去病起身出门。 刘彻又回头对水河间道:“起来罢!今后谁要再胆敢胁迫你,直接告诉朕,朕定不饶他!至于你的家人,让他们迁到长安来,朕倒想看看,谁敢当了朕的面对他们下手!” “敬谢陛下!” 刘彻回视治焯胸前那一片被濡湿的医布:“不过眼下,还是先把中丞的药重换一次要紧。” “唯。” 白叠打开,室内便弥漫了淡淡的药味。 描画山峦流涧的素纱屏风无法完全遮挡一切,透过稀疏的经纬丝线,依稀可看到浓淡红紫色展蔓在治焯身体上。 “小火,尹杼方告诉朕,说你受了内伤。何时之事?”刘彻绕到屏风后,直视那些狰狞的创口。 一道长而醒目的剑伤由心口起,自浅入深刺穿右胸,连同新伤,把一具机理柔韧流畅的身体,割裂得丑陋不堪。 刘彻皱起眉头:“还有胸前那道伤,所为何事?何时落下的?” 治焯望了一眼门外。 跟卫士一起退出房间的那个人静候在门口,除非耳语,什么话都会一字不落被他听见。何况,即使他根本不在,这个问题又该怎样回答? 刘彻在等他的答案,他只好苦笑道:“总有原因。” “什么?” “反正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又在跟他打马虎眼了,刘彻恼火间似想起什么:“我记得你昏礼那日,婢子传言你请过太医,是不是因为这道伤?” 治焯闪开目光。 刘彻进逼一步:“还说焚烧……究竟是何事?” 那些闲言碎语,不知他怎么全记得。治焯无言以对,总不能照实说他一时失智,命小窦将 “丧魂室”那一夜的痕迹都焚毁了吧! 刘彻见他不松口,便转向水河间:“朕在那些女子口中也听见了你的名字,他不肯说,你来说罢!” “剑伤的由来臣不知,可内伤,”治焯的余光中,水河间似乎在对他察言观色,“乃长久郁结伤肝,加之剑创受寒,胃热伤络。城西一劫,槐砂丸重击亦为诱因……总而言之,是心疾,顾虑太重而致。” “心中顾虑重至伤肝伤络?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刘彻断章取义,却忽然自己想明白似的,“莫不是思念成病罢!” 治焯一怔。 “是为秋兰?”刘彻笑了出来,“先是一道来历不明的致命伤,之后的伤又皆因此而起……算起来新昏一个多月,秋兰的君子只怕一次还未近过身……” “陛下圣明啊!”治焯出声打断,无奈一笑。 刘彻开怀大笑:“既然情深意重,就多多相处。你好好调养,朝中事可先不顾。丞相处,我一定会为你讨个说法。” 刘彻寒暄几句便往外走,乌舄走过关靖身边,却忽然停下。 “朕刚才误会你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关靖保持正坐的姿势,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他抬起视线,眼中意味深长。 “独善其身,顺其自然,虽无秦鉴心自明。” 刘彻费解地看了看面前这个跟他的小火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男子,忽然眼睛一亮,接道:“儒、道二家各取所长。” 关靖眼中惊异,刘彻朝他露出明朗的笑容:“曾经朕有过一位十分赏识的议郎,名唤 ‘卞誉’,也如此谏言。”他抬头迎着从屋檐上斜洒下来的明媚阳光,“可惜就在朕要拜他为大中大夫时,他却不辞而别……” 他俯下视线,满眼赞赏:“英雄所见略同!” “不敢当。”说话间,关靖对他俯下身去。 ◆◇◆◇◆◇◆◇◆◇◆◇◆◇◆◇◆◇◆◇◆◇◆◇◆◇◆◇◆◇ 一干人走后,望了一眼廊外园中花草,治焯起身走到廊边静坐的人身边。接着一掌撑地,屈膝与他比肩而坐。 关靖的嘴角抿成坚毅的线条,他眼光一闪,转过头来:“若真的无谓生死,你尽可以自行了断,何必白费那些太医苦心照料?” 治焯细细打量着眼前人,目光从他的额角起缓缓斜滑而下,最后放下心。他脸上那道剑痕愈合得很好,在这呼吸可闻的近处,也看不到任何痕迹。 关靖似乎读懂他的目光,进而皱起眉头,眼神纠结。 “既然你救我两命,刚才那些无礼的话,我且当作你的关心。”治焯视线转回园中,似不经意问道,“差点替人受过,你却未申辩,是为保住水河间么?” “他投毒时犹豫再三,看得出身不由己。我只想知道他投了什么毒,出手有多重……反正那些南军也挡不住我。” 治焯闻言,微微一笑。 关靖望着他:“那么你呢?明明听说有毒,为何还要喝?” 治焯避重就轻道:“为佐证我看人的眼光罢了。” “若真的有毒怎么办?” “我就死了。” “这话等于没说。” “我死了,所有人,还有我,都会认为,是你下了杀手。” 关靖挑起眉梢,似在揣测他的弦外之音。不知从他面上看出了什么,关靖硬生生转开视线:“那个人问你的问题,你都没有回答。你……一心在挂念什么?” 治焯一顿。 对方把试探摆到了明处,可那一夜的事,眼前人能坦然提起么? 他笑了笑:“医者总是小题大做。”眼见对方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只好模棱两可带过重点,“所谓‘心疾’,其实多半与你想杀的那个人有关……我与他的关系,并非与外人所见一致。” 关靖顿时兴致盎然,目光炯炯地问:“什么意思?” 治焯失笑:“我的事不值一提。倒是你,关屈将军功勋盖世,却落了个灭全族的下场,这是你恨那个人的原因罢?” 关靖一怔。 “你若不想听,我也不多说。”治焯察言观色接着道,“自古以来,朝中为权、位、名、利,什么人都有。如今你为了你一族旧恨投奔到我门下,暗箭处处的利益之争,无论你愿不愿意,总之是轻易摆脱不了了。” “那个什么丞相?水太医说要我奉药也在谋划之中,莫非要一石二鸟?”关靖抬起眼睛,“鸩无色无味……你处境不太妙。” 看到对方明晰的样子,治焯再一笑。 通过水河间所言,他推测田蚡想要杀关靖。因为田蚡是景帝时弹劾关屈谋反的核心人物,也许是怕关靖知情后报复。 此外,就先前长安狱中张闺所言,当时他愤怒加上挂碍此人生死,没有细问张闺说的那个“殿下”是什么人。现在顺着同一线索想来,那个人也许是淮南王刘安。 设下一石二鸟之计,想来是他救下关靖,时隔一个多月后,关靖却救了刘彻,声名彰显。两个在他们眼里本无谓有无的人,一下子变成了隐患,从而想略施小计一并除掉而已。 朝中勾心斗角只因他曾经什么都不管的态度,别人争得风生水起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说什么“不太妙”,不知拜谁所赐! 这么想着,他却说:“什么一石二鸟,丞相是想杀我,因为一些往事……与你无关。但想要保命的话,今后多留点神罢!” “你……你姓什么?”关靖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却突然问道,“ ‘治焯’是字还是号?本名是什么?” 治焯眼神一滞。他身子略微向一旁倾斜,接着便撑着簟席站起身来,转向室内。 “那药真被我投毒的可能性,你最好也有所准备。” 治焯停住脚步。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寒冬腊月,愚人怜悯路上一条快要冻死的蛇,便把它揣到了自己怀里。” 治焯沉默不语,却转了方向,顺着回廊,改变主意想要离这个人更远。 关靖不依不饶:“既然如此,被它咬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或者说,到底是死是活你当真无所谓?” 治焯已走到回廊尽头,离门洞不远处便是后院。坦率叹了口气,他转过身:“你说的是两回事。救它就是想要它活;至于达到这个目的是否要以死为代价……在我看来,能达目的就不错。” 那一刻就像错觉,他仿佛看到关靖面上有动容之色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待诏:以一技之长供职于内廷。灵台待诏分掌星,日,天象,钟律之事。 秦鉴:据说秦始皇有一面铜镜,能明辨善恶,分晓是非。 ☆、卷二十 暗潮 整件事的前前后后,田蚡早已料到。 刘彻带来那么多南军卫士,慑人的气势吓得几名婢子面容失色、几乎是跌倒般在廊道边跪下,绝非“造访舅父”那么简单。 “老臣惶恐!” 刘彻向后举起右手,把宦官李善正欲唱出的“敬谢行礼”几个字卡了回去。 “能够随意控制官吏,私用禁药,丞相惶恐什么?惶恐的人该是我罢!” 对方自称为“我”,仿佛并没有在他面前拿腔拿调。可又不让他礼毕,刘彻愤怒的程度让田蚡也拿捏不准。 “老臣驽钝,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丞相,那名灵台待诏让人在御史中丞药中投毒,难道不是跟您借的胆子?” 田蚡抬起眼睛,满脸惊讶之色。 “什么?他?”他顿了顿,“陛下明察,老臣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刘彻眼里闪过嘲讽:“丞相的名头,是他亲口向太医提起,也是丞相的名头,让任何人都欲拒不能罢!” “这……”田蚡略微低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老臣斗胆!他确实向老臣说过,本年征兆不祥,妖孽横世,除非斩去妖魔,否则大汉国运甚危……” “一派胡言!”刘彻打断道。 他上前一步,俯下视线:“孰人是妖?治焯么?他跟了朕十几年,忠心天地可鉴!怕是要除掉他的人别有用心罢!” “陛下所言极是!”田蚡战战兢兢,“御史中丞勋名盖世,臣也是这样喝止了冯林甫。本以为他的荒唐想法到此为止了,何曾想到……此事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只是失察?” 此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有一队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刘彻眼里闪过一丝冷峻:“等廷尉带来那名狂徒,请丞相亲自与他对质!” “陛下圣明!” 田蚡跪在原地,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廷尉正邹阳抱拳上前:“陛下,冯林甫已引刀穿腹而死。” “什么?”刘彻惊异。 “臣下晚到一步,其妻冯李氏说,他自知不法触怒天颜,畏罪自尽。还说,此事从头至尾皆是他顾念陛下安危而谋划,实则与丞相无关。” “他死了?”田蚡面露痛惜之色。 “尸身已验过。”邹阳面露严谨,“从他身上,搜出此物。”他奉上一方素帛,上面血书“妖臣祸世,不黜逆天”八个字。 刘彻瞥过那方素帛。这是一个方士宁愿把自己变作尸首,也要坚持告诉他的话。 他目光上移,难以置信地盯着邹阳的眼睛,接着慢慢向下转向田蚡:“……丞相请起!” “谢陛下!” 刘彻转过身,皱着眉背对田蚡半晌,最终问道:“此人,冯林甫,原本如何说来?”问完又追加一句,“请照原话,莫多一字,也莫少一字。” “唯……” 田蚡朝下的视线微微闪动,一丝藏得极深的笑意从他眼中掠过。 ◆◇◆◇◆◇◆◇◆◇◆◇◆◇◆◇◆◇◆◇◆◇◆◇◆◇◆◇◆◇ 治焯听说了冯林甫自尽之事。 他料到田蚡有这弃卒保帅的一手,但也知道田蚡并非善罢甘休之人。 由于他对关靖的隐瞒,那个人整日在他宅中翻阅群书,或与他有一阵没一阵地谈论对古事先贤的见地,没有再提刘彻,二人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可关靖对于自身所处的险境毫无察觉,而治焯也无法预料田蚡下一次出手将在何时。 夏日热意随着廊外修竹节节拔高已越来越强烈,治焯的伤在时间流逝中慢慢好转,他的担忧也在日益加重。 “这是你亲自体察所得的结果么?” 治焯面前放着一卷竹简,手边还有一小堆,他对面是来转呈公文的侍御史王显。 “唯。请问可有不妥之处?”王显正襟危坐,“相对于其他郡国,淮南国名士云集,怕是天下最为安乐的王土了!”为了说明自己的苦劳,他额角冒汗,小声补充。 “安乐固然好,”治焯心不在焉道,“但倘若在安乐掩盖下,实则暗潮涌动的话,你我失职的罪过不是项上人头能够相抵的。”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铭记在心。”王显俯首行礼,“下官告辞。大人请多保重。” 治焯颔首还礼,目光紧接着投向了门外屋檐上的天空。 这日关靖说是出门见故人,也不愿由他的卫士跟随,不知究竟见何人,也不知会出什么事。 在王显退出房门前露骨的疑惑之色中,他回过神来,嘱咐道:“方才所言之事,不足为外人说,请保密以忠职守。” 王显长揖称唯,治焯心有犹疑,但若王显真要走漏什么风声,此刻也管不了他了。 一抹轻白如纱的云卷,被渐起的微风牵引,由东向西缓缓延展,在天幕上形成一幅变幻莫测的画面。 苍穹之下是屋檐繁复庞杂,街衢交错的长安城。 城北机杼声声的闾里,另一双眼睛也被清澈的天空中那幅旷辽的图景吸引。 “在我这里你可随意进出,但既为我座下之客,请谨言慎行。我昔日结下的仇怨不少,你若不小心落到谁的手里,我是不会管的。” 这是治焯对他说的话。 为达到劝诫的目的,对方无论理由还是面对他的口吻,都煞费苦心。但其实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就算是治焯与何人有仇,谁会报复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倒是自己曾在狱中得罪了一个来头不小的人,治焯是忧心那个人伺机对他不利罢! 但有些事总得去做,有的人也不能不见。 雍门之东的孝里市多行商走贾,也多作坊店肆,一间路边的茶铺并不引人注目。因此,茶铺主人把旗帜升得很高,一面飘扬的素底细葛旗上,“言荼”二字笔势雄健。 “此乃闾里人人称道的名家所写,”一副好嗓音拉回关靖的视线,“听说是个未满二十的豪情才女子,芳名 ‘孟灵’。” 消息如此灵通之人,身份根本不用多想。 关靖转过头,眼前的柳阳丘一如既往背着藤箱,儒雅风采就算粗布衣衫也无法遮盖。 他笑迎上前,揖礼道:“柳兄,好久不见。” 言荼茶铺的铺主人称“荼子”,是个年逾不惑的和蔼男人。茶铺里全是普通百姓,他不停歇地往来忙碌,为来歇脚的客人们奉上热茶。 “日头毒啊客官!” 他跪下略显肥胖的身子,满面笑容将关靖的茶水添满。 “这才恶月开头呢,天公就变脸无常,恐怕年生并不安稳。多喝几口新茶,生津败火。” 他起身离开后,桌案两边对坐的人静默听着他对另一桌客人嘱咐着什么“出门在外,谨慎处世”之类的劝告,嘴角各自扬起一笑。 “说的不错,长安人多,是非也不少。”柳阳丘先开口,“不过,原意为了报仇,却一直没有下手的人,倒也不是没有。” 关靖听出调侃,面无表情道:“迄今为止,经他处理的事都算公正。” “那就好。”柳阳丘淡然回应,“柳原今日来访,实则是代他一道向公子辞别。” 那个“他”,关靖知道,是指大宛刺客一事,那时向他通风报信的卞扶风。 “所谓 ‘辞别’,柳兄欲往何处?” “不再回长安。” 关靖一惊:“这是为何?” 柳阳丘把目光投向了门外:“城西之事,虽说是顾全大局,但出于信任邀他同仇雠的同乡,竟然被他出卖,他是不会放自己轻易过去的。那件事虽是关公子出手,但归根到底,那些大宛壮士的性命,还是断送在了他的手里。所以,我预备带他另谋他处。” 关靖皱眉道:“我记得柳兄故土就在长安……” “故土于我而言,犹如根之于树。之前即使四处漂泊,我也会时常回来。但若这一切会令他勾起忧思,我可以统统不要。”柳阳丘的思绪游移在外,此刻却露出一丝笑容,“他愿背负不义而插手那件事,也只因关内是柳某的故乡罢了。” 关靖笑了笑:“于二位兄长而言,万事都无法与彼此相提并论。” “然。”柳阳丘收回神思,目光转回望着关靖,“想必关公子也如此罢?” 关靖一怔:“……什么?” “古来万事皆分轻重缓急,人也有尊卑贵贱,但对于个人而言,世俗赋予的度量,皆为可有可无的标准。” 洞悉对方的言下之意,关靖反问道:“柳兄是说抛弃纲常伦理,以及源恩夙仇么?哪怕叛亲离众,近佞悖德也可不计?” “非也,是说公子最重要的东西。” 柳阳丘保持一种淡泊并心照不宣的神色:“是什么?” 街道熙熙攘攘,人影绰绰的景象也变得朦胧起来。望着柳阳丘渐渐融入人流,关靖回想着刚刚那番话,以及那个他最终没有回答的问题。 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远逾单于庭,据柳阳丘说深受胡人将士爱戴的亲弟,还是为亲人雪恨的责任? 只有两个毫无疑问的选择,但若说是阿斜儿,那自己眼下的所作所为,与阿斜儿可说是毫不相干;若是为亲人雪恨,那又为何他因别人几句话就渐渐动摇起来? “哎哟!” 正陷在未名状的思索里,忽然,一名男子在关靖身边一个趔趄。 关靖伸手去扶,谁知手中竟抓住了一只锦囊,那名男子顺势跪到了地上,连连叩头。 “侠士尽管拿走,放在下一条生路!” 关靖一愣,就听到身后几声抽腰刀的声音。几名不知从何处冲出的北军卫士将他们团团围住,腰刀刀锋直指关靖。 紧接着,一个阴冷的声音慢腾腾地从旁边传来:“车怎么停下来了?” 关靖转过视线,看到并不常出现士大夫车马的边道正中,一驾轻便马车的舆帘被挑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略略探了出来。 见到此种景象,车中人仍在斟酌词句:“谁能告诉我,你们因何在争执?” 周围的民众看起了事端,很快退出一块空地,在远处驻足观望。 一名卫士揖礼道:“大人,这名百姓遇到了歹人。” “是么?”那双眼角起褶的眼睛看着关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顷刻闪出尖刀一般的光芒。 “那尔等还在等什么?拿下!” “唯!” 命令一下,那名生事的男子手脚并用,踉跄跑开,很快挤出了人群。与此同时,卫士们则开始收紧包围。 关靖抿了一下嘴角。中计了。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剑,沉默之中无畏的气势令众卫士停住,无人敢贸然上前。 关靖屏气凝神。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8节 马车上这个人,无论是谁,那两道似乎要置他死地而后快的目光,让他心中有了坚决对抗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恶月:五月惯称,因为天气的热度急升,疾病开始泛滥,视五月为不祥之月。 ☆、卷二十一转逆 路面被临近黄昏依旧散发余威的日光晒得灼热干燥。 田蚡安坐车中,眼见那个叫做关靖的男子竖起铁剑,目光越过他面前的卫士,毫不畏惧与自己针锋相对。 卫士们缓缓移动脚步,伺机想要进攻。暮风带着热意,撩起更加紧张的氛围。 纵使如此,关靖一面防备,一面还在打量着他,似在揣度他的身份。 田蚡心中笑了笑,他安排的人已挤出人群去班援军,拿下这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无非早一刻晚一刻的事。他乐于安坐欣赏。 “在那!” 田蚡略略抬眼,果然看到一队带刀卫士自人群冲出,一边拔刀一边朝此处跑过来。 看来戏码就要收场,田蚡正要放下舆帘,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北军卫士喝道:“拿下!” 而那个人却紧接着出声制止:“住手!把你们的刀都给我收起来!” 卫士循声望去,收起刀纷纷低头揖礼。 田蚡一顿,见那二人对视了一眼,接着,那具颀长的身姿便转过身来,朝他低眉俯下身长揖:“一定是个误会,丞相大人。” “哦,御史中丞也来了。” 按礼制,中丞这样的官阶朝他行礼,他理应下车还礼。但他却依旧坐在车中,似笑非笑道:“说是 ‘误会’,请问中丞大人亲见了事情经过么?” “此人乃下官食客,下官敢担保他的品行。” 真是难得一见,治焯竟朝他客气微笑,田蚡却转开头回避他直视的眸子。 “是么?中丞大人的食客?即便是个误会,可他竟为了拒捕,拔剑要杀了老夫呐!”田蚡远视着关靖笑了笑,公然对三公之首拔剑拒捕,此为大不敬之罪。重判可致死,何况,只要入狱,他不会再让他活到需要“判决”的时候。 哪知治焯深深长揖不抬头:“必定是误会他才会作此反应,若下官门客冒犯了丞相大人,只怪下官训导无方,请您给个情面把他交还治焯,治焯定然严惩不怠。” 田蚡惊异地看着他,这个从来对谁都不曾低头的人,为了那名男子,一再对着他屈辱行礼,口吻中竟也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众人包围中的关靖也望着治焯,皱起眉头。 剑拔弩张的境况中,只听到剑刃摩擦鞘口的声音,关靖把剑收回鞘中。 “真让老夫为难啊!”田蚡捻住下颌的胡须,关靖想要息事宁人,他却该乘胜追击,“照规矩该诣廷尉才好。” 话音刚落,本已放下兵器的卫士们又抽出刀戒备起来。他们都有敏捷的好身手,并且对自己该服从的人毫无疑虑。 官位从轶千石的御史中丞不管怎么说,自然是丞相的下官。就算再得势,按常理说巴结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一个门客不把丞相放在眼里? 于是,当那一道刺眼的剑芒亮起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说过的话……” 随着沉郁的口吻,治焯朝着田蚡抬起头,眼底漫起妖兽般的残忍冷漠。那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田蚡从未如此肯定过自己离死亡近在方寸。 田蚡双目被夕阳下峭霜强烈的反光刺盲,那双无情的眸子还滞留在他的视野里,治焯已飞速转身,执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气势冲入包围关靖的圈子。 密集如雨刺耳的铁器相击声。 峭霜的剑光连成毫无破绽的耀眼扇形,只见一众卫士手中的腰刀,没有预兆纷纷从天而落,急速砸在地面弹起一片尘土。 这一刻,连入暮时分的日光都沁寒下来。 只有一名卫士手中还持着刀,他却一动也不能动。错铜的环首被治焯持剑反手穿过,并紧紧抵在峭霜剑格上无法用力。 此外,他的双手不得不用尽全力才能与治焯的推力抗衡,那柄三尺长剑就轻抵在他的喉咙上,一旦有所闪失,他的脖颈可在须臾之间被洞穿。 惊慌的庶人回过神来,伸手把身边好奇观望的幼子拦到身后时,田蚡见治焯的目光再次与他对视成笔直的线。 “……只用我的剑来复述。” 治焯缓缓说完后半句话,这个男人似乎比他那个所谓的“门客”还要不计后果。他把越过左肩的剑往回一挑,锋利的腰刀便从那名卫士手中脱飞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几乎要碰到田蚡的脸时,刀尖忽地下沉,斜插入沙土地面。 人群中传出压低的惊叹。 田蚡目瞪口呆,直到治焯有礼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记得我曾让他们收起刀来。丞相大人,您肯定听到了。” 寒意是刀锋摩擦沙石之声在背脊上战栗开来的,田蚡之惊难以言表。 此人竟公然向他示威! 朝中发生的事田蚡了如指掌,却想不通这二人纠缠不清的恩怨背后,何为纲领。继那次去廷尉救出此人以后,治焯的举动再次超出了他的想象。原因可以再派人暗中刺探,也可从诸事中推测,不过不是现在。 那个男人站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田蚡轻吸一口气,忽然笑了笑。途遇关靖,他只是顺带想要动一动杀手,此招已老,但他即刻还有后招。 “今夜我宅中有贵客至,无暇他顾,就请御史中丞好自为之罢!” 他放下舆帘,声音向着御者:“加急赶路。” 车轮碾着沙石路面,田蚡的马车与治焯和关靖擦错而过。 有一场差点就挑明的生死之搏,无声之中已决胜负。不过就缘由而言,有人深谙于胸,有人还不甚明了。 但站在原地的二人都明确一件事。 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已置身于明刀暗箭将会越来越密集的漩涡里。 ◆◇◆◇◆◇◆◇◆◇◆◇◆◇◆◇◆◇◆◇◆◇◆◇◆◇◆◇◆◇ 一道斜阳投到簟席上,沿着竹篾斜纹缓缓爬行。 反照的红光映亮房内四壁,随着渐强的暮风减淡了色彩。庭园中的虫鸣预示着时光又将转入暗沉的夜。 “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 字字清晰的纤细女音,丝毫听不出诗句中的怨怼。未曾经历的烦扰,纵使自古听说,也无以明了其中苦涩。 “……小莺没有念错的字吧?” 轻靠着楠木几案边缘的一双手,停住了若有所思的编织动作。秋兰略一点头:“若是男儿,有你这般聪颖就该豪气万丈了。” 小莺喜上眉梢,她手中捧的是玄丝绣上诗句的素绢,绣工细致,染上薄薄夕阳更赏心悦目。 “真是可泣的女子……” 小莺煞有介事地叹道,却很快露出向往的神情:“您说,能让人耽溺的男子,究竟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种男子……”秋兰垂下的眼中隐去光彩,“小莺,你读的这首诗,说的可不是什么好男人。情与意之类,在男人看来一钱不值,至于两情相悦,白首恩义的佳话也多只存于人的念想罢了。” “唯……”小莺察言观色应声道。 秋兰教她识字不久,她跟这位学识颇深的孺人在整日整日的相处中,得知不少古往今来的故事。这些事对她来说是值得歆羡的,也就不明白它们为何总让孺人兴致消沉。 “真该让阿慈、月夕都来看看,”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托着那一方绣绢,“看她们还敢说自己女红如何如何!孺人的绣工才是常人难及的上品!” 秋兰这才浅浅一笑。 暮色更加深重,她手里编攒的香囊束绳葳蕤生光。 三月祭祖,四月踏青,五月避兵。据僮婢们说,中丞邸宅犹若清寒的庶人之室,从不祭祖。到她嫁入后,每月三世之祖的常祭都由她张罗,那种隆重的时刻,治焯却从不出现。 他就像个数典忘祖的无情人。 而今恶月,家家编戴避兵缯。她亲手编的绳结,治焯接过时也透露过赞赏,但仅此而已。他对她是欣赏的,邸宅诸事随她安排,似乎也是信任她的,可说是夫妻…… 秋兰陷入杂陈五味。 说是夫妻,自己连他身在何处都不得而知。 他究竟身在何处? 沉默之中,关靖侧过目光,略略扫视在他前面的身影。 晚风撩起他的衣袂,步态从容沉稳。方才他抽剑出鞘,动作利落旋韧如舞,而那个以气魄镇住混乱的人,此刻安安静静,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两人无言以对的情形并不罕见,可一路回去,关靖想,总得说点什么罢,否则何以打破僵固? 拜谢大人救助? 关靖差点笑出来。对他人而言,倒也可客套一阵,可要对治焯这么说,无端就觉得怪异万分。 何况,“拜谢”得过来么?他的救助又何止这一次? 心里忽然就像针扎一般。 他让自己停住联想,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不被任何情绪影响,才能保证行止无误。 或者,用一贯挑衅的方式,取笑他“不顾士大夫颜面,不乘车马却如贩夫走卒般安步当车”? 关靖苦笑。 先前两人间的对话,都建立在于朝于野的言论上。哪怕与己相关,也往往罩了另一个冠冕堂皇的前提。偶尔追究根底的刺探,总被彼此回避以至无果而终。 他们各自躲在甲胄后面,却希望对方能先袒露肺腑。这显然无法实现。 关靖最终一言不发,长远的路途,二人在尘嚣渐弱的静谧中先后步入邸宅大门。 “随我来。”治焯微侧了一下头,忽然开口道。 关靖没有作声,默然跟着对方随即移动的步子。 邸宅上的庭燎、纱灯被次第点亮,关靖以为治焯会带他去某个耳室次间,就今日他惹下的大祸警责几句,没料到他们穿过中庭,踏上了后院苑中的小径。 “此去何处?” 治焯转过身来,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眼里闪过一丝隐晦的笑意。 “散步,可好?” 关靖讶异万分,思维被阻断。他望着治焯,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治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你若是不愿意,就改日罢!晚饭后早些歇息。” 明知道对方是在卖关子,关靖心中却翻卷起跌宕的波涛。 “你……且慢!” 对方说走就走,不知叫住他要说些什么,关靖一眼看到治焯左腕上隐隐露出的长命缕。 重五平凡的避邪之物竟编制得精美绝伦,即使夜色深重,五色丝缕单在穿出引入的缠与结中便流光溢彩。可以想见,此物定出自那位德才兼备的“孺人”之手。 治焯在原处站住,静候他的下文。 关靖静默了片刻,忽然语气强烈向对方肯定道:“我不是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避兵缯:又名“长命缕”、“五色丝”、“长命寿线”等,由彩色丝线编成系在臂上,是重五流行的避邪品。 ☆、卷二十二进与退之间 “我不是女子。” 在关靖看不到的那一面,治焯神情一震。 片刻前他还暗自庆幸自己赶到及时,从田蚡刀下将对方夺回令他心情悦然。 他原本打算能趁此机会与关靖好好相谈一番,毕竟关靖投入他门下已近十日,可他二人要说到交情之类,却总是你进我退,一步进展都没有。 他想要多了解关靖除了世仇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经历、趣味、心中所想……无论什么都好。 说是“散步”,的确是出于某种试探。对方一如既往的戒备,倒也没有出乎意料。但此刻,关靖单单一句话就显出他对那夜之事仍耿耿于怀,若是错,那正是他亲手铸下的伤痕。 可是,关靖当然也错了。他误把自己等同于权贵手中一件淫靡的玩乐品。 或许世事总是如此,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越是小心维护,越是难以让对方理解,到后来,连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也变得困难重重。 治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渐亮的月色下,是那双他每看一次,就会心中一动的眼睛。它们深不见底,却又明璨如星,正在等着他的应对。 “你……” 忽然听到身后一线十分微弱却非同寻常的风声,治焯本想抽剑,却见他对面的关靖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瞬间迸发出的、极度惊讶而喜悦的神情。 他不动声色按回弹出半寸的剑,微微调整站立的角度,将对方挡开,紧接着浑身一颤,身后右肋间便传来尖刃飞刺入的锐痛。 与此同时,他听到轻盈的脚步窜近,一个干脆的力量试图将那柄匕首横拉。 关靖一愣,随即抽剑挥向治焯身后的人。 来人敏捷跳开,还不忘拔出那柄匕首。治焯吐出半口气,足下不稳倒退半步。他感到后背濡湿,血腥味很快随风漫进喉头。 关靖低声惊惶:“阿斜儿,住手!” 果然是他的故人。刚刚作出判断,治焯又察觉到脑后的异样。 来人并未理会关靖的喝止。 “……你不是。” 治焯抬起双手握着关靖的双肩,令他能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完这句话。眼角边袭来一柄漆黑的短戟,他已无法避开。 沉闷的打击声。 小窦听到时,起初以为是错觉。 夜风时强时弱,吹拂园中的蔓草花木。竹枝摇曳,树茎交错拍打,溪流虫鸣,加上蛙声和不时从空中漏下的夜鸟啼声,那一声轻微的撞击几不可闻。 但作为治焯的近侍,小窦小心谨慎早已深入骨髓。 重五节的晚膳,家人共用是常例。孺人也已在正房中厅等待良久,而他循着门吏的话找到这附近,却听到了那声铁器击中骨头的声音。 之后是很不祥的感觉。 隔着魅影般朦胧的枝叶,他看不清声音若有若无传来的方向上发生了何事。犹豫片刻,他开始向那里靠近。 青丝履踩着园中泥土,伸手拨开缀着夏花的树枝,小窦小心翼翼,速度并不能很快,但是风向帮助了他。 夏季南向的风带走了他可能发出的声音,也把几句压低的对话送至他耳中。 “住手!”那是关靖,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严厉。 “兄长。”叫出这个称谓的,听来是一名非常年轻的陌生男子。那个声音不慌不忙充满了挑衅,“趁现在,我们走。” 小窦一愣,停住脚步。 这个时刻,关靖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 面前的少年曾是他心中最大的挂碍,因他身在千里之外,无法得知自己兄长的下落。 可顷刻前,他在那柄飞掷而来的匕首后闪身而出,拔出治焯身后的刀刃时,就以迅雷难及之势轮过另一手中的短戟挥向自己眼前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为看到关靖而惊讶,甚至可以猜测是早有预谋。 幸亏自己出手及时,戟尖并未如愿刺入治焯头颅,但厚重的戟背还是击中了他。 治焯当即绵软瘫倒,关靖接住了他,曲起右臂把他紧紧抱住。 阿斜儿终于停住。他将匕首插回腰间,戟尖转下指地,望向关靖的眼里露出冷冷之色。 “你……” 来不及细究阿斜儿的来历和意图,怀中人越来越脱力的重量让他在阿斜儿那句“我们走”之后,脱口而出一句责备。 “如此莽撞!看你做的好事!” “兄长还记得先考么?” 阿斜儿不为所动,反而接着又说了一遍:“若兄长还挂念父母之死,家人之仇,就请跟阿斜儿一起回去。” “你走罢!” 关靖用肩膀顶住治焯的身体,右手摸索着捏紧他背上的创口,他需让人赶快把血止住,至于如何解释这个新伤的来历,则是之后的事了。 “原来是真的么?”阿斜儿笑了一下,眼里注满愤恨。 他抬起执戟的右手,挡住关靖的去向。 此处虽是离几条主廊道都较远的庭园小径,可任何异动也极易吸引廊边卫士的注意。但为了制止阿斜儿继续无谓伤害,几乎同时,关靖再次挥出长剑,反手横挥而过。 “当!” 短戟的月状龙头和赤炀发亮的刃口/交叉,铁刃寒光交相辉映,兄弟二人对立。 阿斜儿的身躯更加魁梧健壮,眉目间增添了大将之风,看得出他在军营中得到不少长进。 关靖左手握紧铁剑,右肩用力支撑着治焯缓缓下滑的身躯。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场景,兵刃所指乃自己最亲之人,为的是卫护自己该厌恶的人。 “兄长果然做了昏君贼臣的男宠了么?” “你在胡说什么?” 此时,二人听到近旁传来一声响。 “啪!”是枯枝被人踩断的声音。 意识到有人在附近,阿斜儿却丝毫没有罢休:“名将之后只为投奔土地丰腴的大汉就背信弃义,舍弃家宗连做人幸宠也在所不惜……” “阿斜儿你听了谁的谗言?事情并非你所想象……” “阿斜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住口!”关靖一声低喝,胸中的烦闷和怀中人让他提高声音道,“小窦,有刺客!” 隐在暗处的小窦先是一惊,随即大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邸宅上的卫士立马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兄长!”阿斜儿终于闪现符合他年龄的震惊,他该想不通与自己一脉相连,最疼爱他的兄长怎会使出这种手段。 关靖锁紧眉头,低声道:“还不快走?你是斗不过这么多人的。” “兄长!” “想死就留下!” 阿斜儿震怒地瞪视了眼下仿佛亲密相拥的两人,转身快步奔向一边的院墙。 “在那边!” 小窦抬手指挥围上来的卫士,就在人们顺他所指追去时,有人却发现,相反方向上,一个身影极其灵敏地攀上了院墙上交错的葛藤。 那也是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关靖见到阿斜儿的最后一眼。 那名少年的深蓝色束口禅衣隐藏入夏季的月夜。从一条条小臂般粗壮的柔韧藤蔓处得力上攀,要顺利逃脱根本不费劲,何况院墙上还适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蒙着黑巾,单膝跪在墙头,俯下身朝阿斜儿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什么人? 关靖无暇细想,就听到小窦惊惶走调的声音:“主人!” 刚才的一切情景都瞬间映回眼前,那个创处在不断冒出新血。不管怎么捏紧,滚烫的液体依旧流出他的指缝,湿漉漉地淌下。 一如多数性命的消逝,只是温吞绕指般轻而易举,令人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而此时,关靖却觉得那是一条柔细的绫缎,狠狠地抽紧了他的心。 ◆◇◆◇◆◇◆◇◆◇◆◇◆◇◆◇◆◇◆◇◆◇◆◇◆◇◆◇◆◇ 铜盘里的灯花不断跳动,食案前的一片空地上,簟席漫反的朦胧月光也随之或浓或淡。 向下注视着光滑几案面上颜色深深浅浅的木纹,忽然余光之中出现一个身影。 秋兰暗中揪紧了袖中握合的双手,门口投入的月光和纱灯光中的影子,却小心伏了下来。抬起头看,是小窦跪在了房门边。 “孺人久等了。”小窦的头低得几乎要触到地面,“主人批阅公务繁忙,近日都抽不开身。他说请您不必顾念,闲暇以后主人立马就会来探视您。” “知道了。”秋兰看着他的拜礼快要变成稽首,听到这样的话后便轻轻点头,毫不意外,“你退下吧。” 忙不迭地站起身,躬腰快步离开,小窦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入秋兰眼中。 庭院里渐强的虫鸣带来难以言表的寂寞,秋兰吩咐侍膳的婢僮们都退下后,又静坐了很久,才左手捉住右腕处的袖口,举起竹箸。 忽然有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沿着廊道跑过来。 “孺人!不……不好了……” 秋兰抬起眼睛看着门口面容失色,胸口急促起伏的小莺。 “缓口气慢慢道来。” 小莺赤足跑到秋兰身边,慌慌张张来不及坐下。 “主人他、他受伤了!” 秋兰讶然一愣:“你说什么?” “是在后院遇到了刺客……请了太医……听说已经很、很久了,主人昏迷不醒……” “是什么伤?” “听说是匕首,还有戟。” “听何人说?” “去侍奉的阿晓。” 秋兰猛地站起身往外疾走,边走边对跟上前的小莺责难道:“卫士们都在做什么!竟在自家院里会有……” 突然,有一些从小窦来时就开始积攒的疑团,阻止了她继续迈步。 “孺人?”小莺不解地看着她,发现一瞬间有很多复杂的内容从秋兰望向前的眼里闪过。 “小莺,主人他受伤时是一个人么?” “不知……听说关公子也在。” “关公子?” “就是主人的食客……此刻一直陪在主人床榻边,救护主人的诸事都由关公子安排下来……” “小莺!”秋兰厉声打断她。 小莺一愣,她看到秋兰脸色惨白地盯着地面,紧紧咬着下唇。 “我们回吧。”过了一阵,秋兰才说道。 “主人那边……” “不去了。” 秋兰向下的眸子闪烁不定,声音也似飘忽在虚无中,却下定决心似地对身后的小莺道:“主人不愿兴师动众,既然有人……悉心……照料,我们就不要去了。” “唯……” 小莺狐疑地缄了口。 孺人言之有理,可为何,她仿佛看到有一滴发亮的东西从秋兰眼底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以下附短戟大体结构,一对短戟也称“双钩” ☆、卷二十三坦言 重五之夜的月只有发亮的一线。 在它真正映入关靖眼睛的时候,已寅时将尽。 周围静得连风声虫鸣都消匿了似的,小窦坐在门外,头垂得低低地打盹。明明听说治焯一时也醒不过来,却坚持要守候一旁以便“主人随时差遣”。 先不管这名对主人忠心不渝的侍僮到底去孺人那里传了什么话……关靖左手的拇指轻搭在腰间,推开了剑格。若此时再有什么人能从天而降,他也能随时拔剑起身。 不过这一刻,望着室外对面屋宇飞檐上的月,他想的是他身边的人。 旧伤尚未痊愈,又添新伤。水河间被请来时,都习以为常了似的,只看了一眼,就开始果断处理伤口。 回想起跟这名太医的熟识,也多半是治焯受伤的缘故,而那些狰狞的创处,好像都是从自己刺下那一剑起产生的。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为另一个人随时送上性命。想到这里,关靖的眉间就紧紧拧了起来。 夜足够长,有的事就不容不想。 阿斜儿突然出现的缘由和后果只在他脑中闪过,那些尖锐得刺人的问题,也是自己紧追不放的问题,却在阿斜儿问出的时候,自己近乎本能地判定它们多余。 另外,走?在得到明确的答案前,怎么可能走?他又能走去何处? 何况,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你不是。” 你不是女子。 在那种时候,治焯还要抓紧最后的一刻告诉他这句话。 为什么呢?这个回答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关靖总是无法更好地了解身边这个人。或者从最初去探究对方时,他就被一些外在的东西蒙蔽了。 此人年纪尚轻,却已名闻遐迩,身居高位,衣食无忧。 他相貌英俊,谈吐得体,他的武艺能让无数好胜的男儿心服敬仰,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更是不知有多少良家好女倾慕。何况,他承蒙皇恩,只要当今天子不陨,他一世的前途、功名都会一帆风顺。 然而,此乃人们见到的表象。有很多事,其背后的境况跟表象并无几分关联。 明明该风光得意,他却会在初春寒夜的醉意中,无人得见之处,拔剑舞得醉眼迷蒙。 他置身于人群熙攘的闹市,放纵于良浆美酒,也不吝散金于玩赏那些脂粉浓厚的丝竹歌喉,却在夜深人静后,独自穿行于漆黑空洞的街头巷道,仿佛无处可容身的孤鬼游魂。 此人对他而言到底意义为何,关靖不得而知。 但一旦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自己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追寻,然而思前想后,自己却仍被阻隔在帷帐之中。 身边床上的这个男人,从执事,俸禄,到地位,昏姻,不管拥戴还是束缚,他安于接受外界给他的一切。却又并不看重任何一样,既便性命也随便可以丢弃。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答案很显然隐藏在他的过去。追究这么一个人的过往是不明智的,至少劳心费神,何况他本人也总在主动掩盖。 那自己刨根问底又是为何? 似乎连这个问题也百思难得其解。关靖苦笑,伸手按捏发胀的头。 忽然听到了治焯的呻/吟。 声音很微弱,他回过眼望去,只见治焯伏在床上的身子微微一动,拳头随即握紧。眉间紧皱的同时,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一定是牵扯到了后背的创口。 关靖看了看那张在昏沉中扭曲的面容,起身到墙边的水盆里拧出一块白叠,回到床前撩起帷帐,抬手轻轻揩拭那张侧靠在角枕上的脸。 但冰凉的湿布没有平抚下治焯露出的难过表情,他的眉头反而越拧越紧,似乎为了摆脱疼痛和僵卧的桎梏,身体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突然劈手就抓住了关靖的手腕。 像是无法自制握力,治焯五指紧箍。他不知另一个人正在吃痛,用力到他浑身都在发抖。 就在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以及治焯炽热的掌心让关靖一怔的时候,那张脸上的痛苦瞬间隐了下去,跟着他就睁开了眼睛。 好像是有了意识,那双眼先是看着离自己很近的湿布,接着目光移向关靖的手,然后飞快地看向关靖的脸。 眸子中的神色闪烁不定,时而如同透过关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隔阂的感觉就像在目光中结铸了一层坚冰;时而又转瞬为浓浓的青睐,毫无遮拦地望进关靖的眼睛。 那种时刻,心底就像遭到了惊涛骇浪长驱直入的冲击。 关靖感到心惊和退缩。 直到治焯再次把目光收回他五指抓紧之处,并被烫了一般放开时,关靖才意识到自己屏气凝神了很长时间。 看来他开始真正清醒了。 因为清醒,所以马上控制自己的举动。 关靖却无法形容治焯突然松手时他的心绪。似乎是极大的压迫和尴尬顿时抽离,让人暗松一气又立即被索然无味的空落席卷。 ◆◇◆◇◆◇◆◇◆◇◆◇◆◇◆◇◆◇◆◇◆◇◆◇◆◇◆◇◆◇ 治焯阖眼安静伏了片刻,便曲起手肘用力想让自己坐起身,关靖看懂他的意图后,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扶他坐好。 治焯的禅衣在包扎伤口时就褪到了腰间,上半身除了胸口裹缠的医布以外全部裸/露着。关靖的帮助令他浑身僵硬,他意外望着守在床边的人,从对方扶起他,到帮他倚靠到床头,整个过程都未移开目光。 氛围很微妙,关靖把禅衣拉上他的肩后,把帷帐也挂了起来,屈膝正坐到床的另一头。 治焯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越过描画了层峦叠翠的屏风上缘,看向了窗外。 望月出神时,他听到床那边传来一句话。 “说点什么罢。” 关靖用手撑着床缘,转过身来。神情中没有挑衅,也没有冷漠。他还主动提起了几个时辰前,治焯提“散步”想做的事。 可该“说点什么”的人,不该是他。他的事,远不到该说的时候。可若是要问关靖之事,此刻他头脑昏沉,也不是去探知对方的好时候。 他只好模棱两可应了一声。 “我记得你不是善于言辞么?在他人面前,水太医,霍侍中,还有那个人……你在他面前不是那么坦诚,但总言之是很会说话的罢。” 那副嗓音让治焯很想一直听下去,言谈内容却让他无奈。对方那么敏锐,以致他的掩盖,粉饰,他尽心封存于自己内部的一切,都要暴露到光亮之下。 可那个不依不饶的声音还在继续:“既然如此,为何在我面前就像被施了截舌之刑的囚徒一般?” 治焯想了想,此刻头疼得钻心似的,思虑还是集中到眼前人可能遭遇的麻烦上:“那只锦囊还在么?” “在。普通百姓根本用不上的贵重质料,日后可能顺着找出一些不寻常的人物。” “不错,就由你来妥善保管罢。” 沉默了一会儿,他重新看着对方:“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在长安狱时,是不是有人找过你?” “一位藩王,大约五十岁,人清瘦,”关靖回忆道,“说是先考至交,好像也知道我那时的目的。” “既是至交,为何你拒绝了他?” “他貌合神离,虚情假意我听得出来。” 治焯点头,怪不得对方气急败坏要灭口。 不过如此看来,按关靖的描述,他猜想中的另一个大人物现了身。除了刘安,不可能是其他王侯。治焯轻皱眉头,一个田蚡已让他殚精竭虑,再加一个城府莫测的王?他拿什么与他们对抗? 关靖静静地端详着他,不甘问道:“所以何如?” 治焯回过神来,沉吟片刻:“有些事你总归会知道,但未必有好处,不若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要管。” 天色越来越明澈,他一句不用对方插手,使两人再次陷入默然无言的境况。 治焯小心地用左肘支着身体,连续受伤和彻夜不眠令他感到虚弱并昏昏欲睡,关靖接下来的话又令他强打精神。 “其余之事呢?” “其余?”治焯喃喃重复。听得出关靖大概想重提前日之事,但有什么可说的呢?发生这种事,对方却留了下来,守在他身边,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么?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9节 于是,他没有睁开眼睛就笑了出来:“你不是很厌烦我么?今日难得你兴致高涨,就怕你日后忆起来更加厌恶我,还是收口的好。” 关靖明显怔了一下,缓缓道:“是这个原因么?”他顿了顿,“我并未厌恶过你。” 治焯精神一振。 “若你有何要求,我虽未必替你去做,但说来也无妨。” 怎么想来都不是门客应对主人的言辞,他们之间总在不经意间就颠倒了身份,至少也是在同一个层面上平起平坐,没有主与客之分。 “你这么说……若什么时候你想走,请告诉我。” 关靖一怔。 门外越过廊道,园圃中的花木都浸透在日出前幽蓝的光色里。 治焯声音沙哑:“我自知无力留住你,若你想要离开,去做那些于你而言重要之事,告诉我,若能为你助援,我自当尽我全力。” 朝阳的金光突然越过对面的屋脊贯穿清晨的云气,金灿灿地照进了室内。 屏风上连绵起伏的山峦化为陆离的影子投到床前的簟席上,床边挂的薄丝帷帐也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舍内一片奇景。 关靖眼中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已近卯时,治焯唤了句小窦,守坐门外整夜的那名侍僮立马睁开眼睛,进入卧内,侍奉治焯洗漱更衣。 关靖皱眉问:“你身负重伤,要往何处?” “今日非洗沐,自然是往宫中。” 二人平凡的寒暄关怀,让小窦手中事也顿了顿,抬起眼睛偷偷打量。 有细微的变化在二人之间产生了。 一来一往总共两句话,关靖正坐在原处,默然望着治焯皂衣穿戴整齐,红血浸透的医布被锦缎全然掩盖,治焯系好佩剑,此刻看来他似康泰无异。 治焯走出房门,两人没有再说话。而在小窦眼中,那两张线条清晰的脸上各有所思的表情,在晨光里晕开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氛围。 屋舍里各种光影夹带园圃中草木上散发出的香味,这幅仲夏里涌动热意的图景,一直到后来,鲁国郊外人去楼空的时候,小窦都没有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鲁国:此时是临沂附近的诸侯国。 ☆、卷二十四结 阿斜儿走出房门时,并未认出廊檐下站着的背影。 那是一名跟他年纪相仿,气韵却沉稳得多的男子,从他远视着天的侧面就能看出,细致轮廓构置出的该是一张俊美的脸。 盛夏景致葱茏,绿意闪亮耀眼。映衬着那具柔韧挺拔,又并不瘦弱的身躯,阿斜儿有一刻也忘了自己耿耿于怀之事。 他是何人? 那双眼睛收回视线转了过来,的确是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孔,不知为何,最初却让阿斜儿联想到草原上的狐。 对方看到他,便跪下俯身道:“王子殿下,丞相大人吩咐小人送您一程。” “你是……”阿斜儿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曾相识。 对方就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 “您忘了么?” 阿斜儿疑惑地望着那双有着长而密落睫的眼睛:“是你!” 前夜蛰伏在墙头,向他伸出援手,尔后自称丞相门客,把他引领于此的人。 在那个过程中,对方一直蒙着面,除了那双灵透的眼睛,阿斜儿没有想到掩面的黑绢后是这么一张眉目清俊、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妖媚的脸。 “快请起!” 对方站起身,微微一笑:“马厩在院西,殿下请随我来。” 为了避人耳目,戟和匕首都丢弃了,阿斜儿紧握着田蚡赠送的贵重长剑,尾随男子。 自他当上左大当户不久,从参议机密政事起,就知道长安有王公与他们私下往来。义父伊稚斜跟丞相田蚡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他向伊稚斜请示要亲自来长安一探究竟时,伊稚斜亲口说的。 “汉皇帝刘彻上月遇刺之事尚未平息,现在去容易引来事端。” “请父王放心,长安事大,近况恐有闪失。孩儿愿只身前往,稍微打探就回来。” 伊稚斜当时低眉想了一下,便对他说,丞相田蚡是可投之人,“到了长安可先拜访他,也亲眼替为父看看,他们准备如何。” 一切如预想般顺利,他在丞相府得到了款待,也得知兄长并未遭到斩杀的消息。 但听完那个消息的瞬间,他就感到热血冲顶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您说什么?” 那时,他席未坐热,自外面匆匆赶回的田蚡望着他长叹一口气:“御史中丞得势一手遮天,成为他的入帐之宾,侍奉床笫也会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阿斜儿宁死也不相信!兄长他绝无可能……” “人的性情可是会变的,否则明知您在担心,他为何不回楼烦去?”田蚡一声冷笑,“他们的事连市井之中都传得沸沸扬扬,不过究竟如何,王子尽可亲自去中丞府上探个虚实。” 那之后探知的结果,阿斜儿想来就觉得是奇耻大辱。在随那名丞相的门客回来的路上,更不止一次听到路人用下作的口吻,说着那个御史中丞和他兄长之间的艳事。 于是,整夜愤愤不眠后,按计划本该前往淮南,他却向田蚡辞别,打点行装决定即刻回单于庭,此处他一刻也不想多留。 “殿下仍在烦忧昨夜之事?” 听到问,阿斜儿才发现他们已至马厩前。 他调解怒意看了一下四周,才正视面前这名男子关切的眼神。 可对方的眼睛跟他一触便立即转开:“小人多言了。”说着便躬身一揖,到马厩里牵了阿斜儿的千里驹过来。 自始至终,他的举止称得上优雅,但又毫不女相,恐怕是男女皆宜的那一类谦谦君子。 “公子是丞相的得力部下吧?”阿斜儿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仍旧问道。 对方顿了一下,随即一笑:“小人扶您上马。” “昨夜得到你的援助,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斜儿拽住缰绳却并不着急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一副定要得到回答的样子。 “这……”年轻男子垂下视线,说出一句让阿斜儿惊讶的话,“说出我的名字,就怕您将来记恨我。” “这是何故?” 对方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忽然屈膝跪了下来,俯下身子道:“小人姓 ‘雷’,单名为 ‘被’,无字。在此拜别殿下,请您一路保重。” 阿斜儿奇怪对方的举动,他点了点头,扯着缰绳打算离开时,那张脸再次仰了起来望着他:“无论何事,请殿下相信您所见的事件本身,切勿轻易下论断。” 阿斜儿皱起眉头,要相信某件事,自然要先对其有所判断。不判断地去相信也就无所谓相信……真是自相矛盾的话啊。 “雷被?”他掉转马头,虚晃过强烈阳光下各类刺眼的景物,“多谢你,我记住了。” ◆◇◆◇◆◇◆◇◆◇◆◇◆◇◆◇◆◇◆◇◆◇◆◇◆◇◆◇◆◇ “许久不见了,淮南王殿下。” 一方次间内,田蚡接过婢子手中的热茶给刘安奉上,并不直奔主题。 “前几日去您的王府拜访,听太子迁说您与众宾客在寿春北山炼丹兼撰书。《淮南鸿烈》编撰如何了呢?” 刘安闻言,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开口:“‘内书’十二篇、 ‘外书’八篇已成, ‘中书’也已大致编就了三卷。这可是我门下数千食客的呕血之作,其中……” 示意婢子关上房门,田蚡掐算着她们离开的时间,在认为她们走得足够远后,接着他就打断了淮南王。 “真是集黄老学说之大乘的鸿篇呐!”他笑道,“殿下一门心思扑在著书立说上,只可惜 ‘无为而治’并不被人放在眼里。” 刘安顿时收起眼中兴奋,取而代之愤怒的神色:“哼!什么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昏庸!” 田蚡听对方毫不忌口,继续道:“春秋战国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独尊一家与始皇之焚书坑儒有何两样?他这样做不合天意,如此祸乱乾坤的时局要靠圣贤来扳正,而那个贤人则非殿下您莫数啊!” 田蚡的奉承虽然露骨,但关于治国安邦之论却正好扣中刘安的心思。 “而且,您也别忘了,自先帝起朝政之中就已紧锣密鼓 ‘削藩’各策,他身边可是围了一帮子人在想办法要让各诸侯王势力没落啊!淮南国国泰民安,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一旦有何动静,肯定先拿淮南开刀,您可不得不警醒!” “他就做他的美梦吧!”刘安冷冷打断。 田蚡一看他“告诫”的火候差不多了,便转变脸色神秘地笑着凑过去低声说:“不过,也并非没有好消息,就让那个人来逐一向您禀报吧!” 说着,直起身提高声音:“雷被。” “小人在。”声音从关闭的门外低低传来。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雷被赤着脚走进了房间。 他穿着一件绣着云卷暗纹的宽袖直裾禅衣,头发没有束起来,而是像女子的堕马髻一样,单用一根鲜红的丝绳松散地在脑后打了个活结。大带上没有佩剑,俯身拜下的时候,刘安可以从垂下的袒领交衽处看到他光洁的胸膛。 他先向田蚡行礼:“丞相大人。”接着表情平静地转向刘安,“主公,好久不见了。” 田蚡用余光观察刘安顿时软化的神情,眼里不着痕迹划过一丝嘲讽。 “……然……”刘安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 才几日没见啊,这可如何是好!田蚡转向刘安,难明其意的笑容加深了眼角的皱纹。 “雷被不负您的重望,就连昨夜给伊稚斜那义子设下的圈套,也多亏他一手安排才坚定了那毛小子的仇汉决心。如此一来,又有一人跟现今大汉的仇恨,不是简简单单 ‘个人恩怨’就可轻易了结的了。” 听到此处,雷被朝下的目光微颤,他坐直身体,手筒入袖中,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前的二人接下去的对话。 “伊稚斜哪个养子?” 田蚡暗叹一口气,一字一句提醒道:“关屈次子,阿斜儿。” “关屈”二字让刘安清醒过来,他看向田蚡:“那个叫 ‘靖’的嫡子呢?伊稚斜不是说已了断了他的性命,上次怎会让他坏了丞相的计划?” “那可不是我的计划。” 田蚡赶紧纠正他,见他终于回到正事上,也松了口气:“那是大宛戎人行刺未遂,我只是顺殿下之意做个顺水人情,别的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他为何还活着,大概是所有人都错算了一步,而那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并不是他一人带来的,那个治焯的存在也令人难堪。” “唉,”刘安皱了皱眉,他以一种怨责的口吻说道,“当初找个理由痛快杀了就好了,可惜下手不够果决。” “殿下何必苦恼?”田蚡忽然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那个关靖把入朝为官的机会推拒了,御史中丞独木难支,我已布局,动摇人主对他的信任。想来再过不久,这二人就会死在无声无息之中。” “是么……”刘安放下心来,又马上想到另一件事,“话说那个还活着的大宛刺客呢?不会说什么骇人的话吧?这次要小心夜长梦多!” “剩下的事您亲自问雷被罢。” 那么多重要的事摆在面前,刘安仍然说一句就瞟一眼雷被,田蚡容忍已到了极限:“蚡先告退。” 他向刘安行礼后便站起身出了门。 “那名刺客,”房门被再次关上,一直沉默的雷被冷静迎着刘安的目光,“人主说要廷尉重点审问,小人不敢下手,怕引来更大波澜。但遣了人定时在他的饭食中下药,迄今为止,他神志尚在混沦之中。” “是么?”刘安以一种要剥开他似的目光望着他,“做得不错,其余还有值得一听的么?” “芰荷以告密为威胁,妄图索取更多酬金,此人留着危险,已被小人手刃。” “真是毒辣啊!” 刘安从重席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雷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后问道:“你可是我淮南国第一剑客,你的剑呢?” “来拜见主公,小人自然不会带剑。” 刘安冷哼一声,他俯身伸出手抚上雷被的脖颈,干枯的手指划过对方锁骨,便伸进衽口里。 少年似乎颤抖了一下,他轻吐出一口气,略略仰起脸,透过落睫,眸子中闪现丝丝浮光。 刘安一边注视着他的表情,一边用一种压低的、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做了那么多于你而言离经叛道之事,你的目的是什么?” 雷被望着他道:“没有目的,只为报效主公的知遇之恩。” 刘安听罢一笑,忽然用力把他掀翻在地,手顺势滑入他禅衣的下摆:“还有呢?” 雷被仰起脖子深抽一口气,小心控制着喘息回答:“还有……您的……宠溺……” 刘安满意地看着掌下人的反应,那张涌起了潮红的脸上,狐一般的媚色已展露无遗。 十根善于使剑的手指,无法承受快意般紧紧抠住簟席,长而直的黑发挣脱丝绳披散开来,大敞的袒领处,明净的胸膛起伏紊乱,拼命压抑仍漏出的呻/吟带来更强烈的诱惑。 “说得好听不顶用,让本王来探探你的诚意。” “唯……”少年声音已经扭曲。 听到隔壁房舍内的淫/乱之声,田蚡嘴角牵起奇特的一笑,抬足走进庭院里。 人总有弱点以便别人利用,作为盟友,淮南王如此轻易就暴露出的冒进、轻信和纵情享乐,很可能在将来陷他们于死地,因此,虽要借助刘安的兵力,也不能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小人有一事不明。”默然跟在身旁,影子一般的柯袤忽然开口。 柯袤曾经是儿子恬的伴读,十八岁。年纪较恬幼,凡事却比恬明白得多。少言寡语,外加一颗忠心,一身好武艺,是田蚡不可多得的肱股家僮。 “尽管问。”田蚡和蔼道。 “丞相大人已贵为三公之首,身居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地位,为何还要反主呢?” “呵呵,袤,若不了解你的忠心,你此刻已人头落地了。”田蚡伸手掐断一枝垂挂下来的紫藤,“但我可以告诉你,有的人往高处攀不一定就是为了争个风头,功名利禄也只是笑话。” 柯袤一声不响,年轻的眼眸中透露淡淡疑惑。 田蚡耐心道:“上面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你明白么?” “小人……不是很懂。” “不必懂,这种事又有几人懂呢?” 田蚡转过身,柯袤的坦言让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如你父亲遗言,凡事你只用听从我的指派就好。今后无论成与败,冲你的忠义,我绝不会亏待你。” “唯,”柯袤跪下身,“袤敬受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淮南鸿烈》:又名《鸿烈》,《淮南子》,以道家思想为主导,内容涉及民生各领域,包罗万象。 衽:前襟。 重席:叠的坐席,以坐席层叠的多少表示身分的高低。 ☆、卷二十五秘密赠物 田蚡所转述的那番话,对于刘彻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治焯从幼时起就一心一意跟随他,这个常常出言不逊的臣子于他来说,根本是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左膀右臂。 城西一劫,他让治焯安心养伤,可刚满一旬他便无顾伤病回到他身边,兢兢业业已足够证明那名方士论断谬误;何况朝中有很多让他不胜烦扰的事,因此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他只是偶尔想起一句半句,立即又觉得荒唐可笑,接着就抛到脑后。 芒种过,五月既望。蝉鸣继蛙声,夏至。九州各地纷纷进入收麦末期,汛期也接踵而来。 关于黄河河堤的筑建,巨鹿郡、河内郡、武都郡等地的官吏们皆捷报频频,可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是没有底。 这一日朝议时,百官们又就各地的赋税、军饷、水利、灾荒等等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本该维持朝议秩序的田蚡也加入了廷辩,提到长安城南一块良田的归属权,他心不甘其属魏其侯窦婴,就此引经据典,指桑骂槐,搅得刘彻心神烦躁。 “诸位卿慢慢辩来,”刘彻在那片喧闹中站起身,“辩完了把你们的结论告诉朕,各位到底想做什么也好,想不做什么也好,朕今日就不奉陪了!” 廷下立马安静得鸦雀无声。 刘彻不顾礼仪转身要罢朝,又回头补充道:“对了,今日任何人不准私下找朕说国事,乏了!嗯……违者,胥靡。” 话虽如此,在他回到非常室不久,就有人摇摇晃晃地跟来了。那个人,不出所料,是每当他发怒时都敢顶压力谏的东方朔。 刘彻嘴角勾起一弯笑,想知道这个常侍郎又将以何等招式来平息他的怒火。 “是你啊,其他大臣呢?一个小小的惩罚都经受不起么?” “啊,那都是些颜面硕大的人物啊,丢不起脸,早就作鸟兽散了。” 东方朔故意强调“颜硕”与“鸟兽”四字,听到这名口不饶人的近侍如此嘲讽那些官位高高在上的人,刘彻心里暗暗称快,却故作正经道:“东方朔,我倒忘记了,如你此等官职,去市上舂米也无不好罢?” 眼见东方朔用手慢慢撑起贴在地面的额头,挑起眉梢,刘彻满心期待他再用一句妙语回应,却听到殿外传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定有不少良家子围观欣赏,赤色衣服也很好看,那种美差,可不能少了臣一份。” “胡说什么,小火。”刘彻眼见来人,笑逐颜开招手令他入殿赐席,“你来,不会是与我相谈国事吧?” 治焯也一笑:“家国天下,算家事。” 刘彻心下疑惑,却见治焯行完礼后正襟危坐。 接着,在刘彻怔怔的讶异中,他谏请禁止廷尉滥刑,以减少屈打成招的冤案;要求百官以民为贵,不能再让施轓车冲入人群之类的事发生;还提醒刘彻,各地频频上报有关盗铸半两造成的混乱,在淮南国却风平浪静,难保有人在心怀叵测粉饰太平。 最后,他忽然伏下身,说出一句让刘彻更加震惊的话。 刘彻用手掌按紧自己的膝盖,上身微微前趋看着他:“小火,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治焯直起身,坦荡坚定的漆黑眸子散发着奕奕光辉。 “陛下不是一再提起么?虽然臣回应晚了一点……” 他的嘴角浮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臣愿接任石建大人,担当郎中令之职,为陛下肝脑涂地,助陛下统领宫廷内外一切大小事。” 他说愿肝脑涂地,助他统领天下事。 那之后很多年,刘彻时常不经意间就回想起这幅场景。 非常室龙梁凤栋的庞大空间里,就地正坐的这个人从面容,笑意,眼眸,以及更深处,焕发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耀目光晕。 刘彻甚至因此回想起十六年前的那个仲春,第一次见到治焯的时候。 当时,春/色明艳,宫墙内园圃的绿草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一座座宫室飞檐翘角挑起的澄蓝天空里,勾勒几丝流云。 八岁的自己从宫人口中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楚藩国诸侯以及朝中人人称贤的中大夫申培公聚集非常室举族请罪。他按着木剑从殿外偷偷走过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凝重的声音说着都是自己一意孤行,动了恻隐把戊之子抚养至今,但戊之罪实则是自己作孽,幼子炳并无过错等等的话。 大臣请罪的事,就彼时还被长辈称作“彘”的刘彻而言,并不少见。但是那个浑厚悲痛的声音中提到的人物,则引起了他十足的兴味。尤其当他发现殿外廊柱旁的榆树下站着一个较他年幼的孩子时,猜测着对方的身份,心中的兴奋就更强烈。 他走到那名幼童面前,盛气问道:“何人?” 那双原本望着碧绿茎叶的眼睛转过来直视着他,丝毫没有胆怯,却也并不回答。 “我在问你!” 对方还是一动不动,眸子里是轻蔑的色彩。从未遇过这种情况,彘恼了,激将道:“叫 ‘炳’是么?里面请罪的,可是你的亲族?” 那双眸子略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才回过来看着他:“你是何人?” “我?”彘被问得愣了一下,接着便以难以置信的口吻大声道,“你竟不知我是谁!他们,”说着得意地右手挥向四面一指,“他们都尊我作 ‘殿下’!” 对方没有如他愿露出战战兢兢之色,反而漠然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也依样抬手往后一指。 “他们,都称我为 ‘太子’。” 太子。 想到这里,刘彻嘴角浮起一分笑意,接下来心中又百感交集。 虽然只是幼年记忆的片段,但彼时,炳眼中闪耀的就是那种果敢、锐利和智睿之色,在明确自己身世前,它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那跟此刻又是不一样的。 里面究竟掺杂了什么,刘彻也说不上来。 “好,”他恍神看着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就我先前的意思,这本是小火你愿意,我求之不得的,但眼下我正好有一个燃眉之急。” 所谓的燃眉之急,既是事实,也是刺探。 可接下去的事毫无悬念,刘彻的所有吩咐,治焯都称唯,只问了刘彻希望他动身的时间,刘彻试探道,今日如何,他接口就答应下来。似乎郎中令之职,这个从无利禄得失之心的人,忽然卯足了劲要拿到手。 而原因…… 刘彻的目光追随着治焯行礼后离开的背影——只要愿意追寻,很快就会露出水面。 ◆◇◆◇◆◇◆◇◆◇◆◇◆◇◆◇◆◇◆◇◆◇◆◇◆◇◆◇◆◇ 梨落的朱红栏边放置了一张桌案。 治焯走过的时候,溪流泛起的水光闪闪烁烁,映进一双似在沉思的深黑眼眸。关靖背倚着榭柱坐在重席上,右膝支起,托着耳杯的右手把手肘靠在膝盖上,身边一卷竹简在席上铺开。 治焯向后抬起手阻止了小窦跟侍。 “先去准备罢。” 那个人似乎着迷于浅褐竹简上舞动的字里行间,连举到颔边的酒都忘了饮下。 治焯微微一笑,闲闲看了看漆黑发亮的桌案,案脚旁纤尘不染的光滑石地上,自关靖身上铺散下来的竹策,浓黑劲力的书法耀人眼目。 治焯折下腰拾起那卷简策,念道:“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倒像是你的手段。” 关靖抬起目光:“什么手段?” 治焯拂过衣裾坐到他身边,卷起书策放到案上才道:“以制敌之法制人。” “是么?我制了何人?” 治焯无顾眼前人不谙风情,他在案上倒了两杯新温的热酒,递一杯给关靖,换下他手中冷汤,才笑道:“上回你说不懂汉礼,及冠时未取字。我有一字,称你为‘子都’,如何?” 关靖听出调侃,未作回答,却又听治焯问他:“你可懂得对弈?” 关靖想了想:“略懂,五岁时先考就请老师尽心教授,但不久后……” 不久后,关屈因涉嫌“阴结叛贼,外勾乱党”等罪,连遭弹劾之下,举家外逃。然而此举正好坐实了“其罪不言自明”,龙颜大怒,下诏诛其全族。 关靖未说完,治焯对此事却早已打听到,并深记在心。 于是他沉默片刻,问道:“再之后都如何消磨时光?整日带着关枫卧薪尝胆,以泪洗面么?” 关靖面色有些松动,他看着治焯:“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在如此称呼他。” 治焯避开他的目光。 之前从小窦的转述里,他已猜到那名被称为“阿斜儿”的刺客就是眼前人的亲弟,但因行刺之事在两人之间过于敏感,若直呼其名,倒像在提醒关靖自己如今身上的伤都由他造成,于是,他在尽量避开。 关靖把他所有细微的神色变化收进眼里,承认道:“阿斜儿被舍弃父姓,冠上胡人的名字,是我,庸客朱宽,都无力改变之事。但除此之外,我和阿斜儿的幼年并非你所想象的那么黯然无光。关外有与长安一样的热土,无人瞩目的时光,也有自在可尽情纵享。” “是么……”治焯微微笑了笑,“以你兄弟二人的身手看得出,收养你们的人定是不凡之辈。是大将、大都尉之流?” “是谷蠡王。”关靖脸上带着薄薄的讽刺,“先考在世时,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将胡人远远赶离大汉国土,可他却想不到,他的子嗣们竟被匈奴在一次扰边的残杀中救下性命。” “谷蠡王?”治焯眉间轻轻一动,“匈奴现今诸王多急进莽撞,唯左谷蠡王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你们是伊稚斜的义子?” “正是。” 像是看穿治焯的忧虑,关靖直言不讳道:“阿斜儿现任左大当户,手下精兵何止百千,他一旦视大汉为仇,后果难以想象。而对于这一点,哪怕是我,也无法改变。阿斜儿虽是庶出,却完全继承了先考执拗的个性,只要他认定的事,无论何人劝说,都只会让他更激进。但阿斜儿亦非愚昧之人。他心中有明确的对与错,若发现自己错了,便会毫不犹豫改过来,但这需要时间。” 治焯点了一下头:“如此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世是没有疑惑的。大汉是仇,匈奴是恩——当然于他本人而言,也确实如此。” 他说着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一点上,你跟他是一样的罢。” 关靖明显迟疑了一瞬,接着便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不然。我跟伊稚斜之间已两清了。” “你称他‘伊稚斜’?”治焯沉吟片刻,皱眉道:“他做了何事?” 关靖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暗箭。” 治焯浑身一僵:“……让我看看。” 算得上匪夷所思的要求,但关靖只看了他一眼,便伸手松开大带。衽领敞开,胸膛袒露无遗。流畅的肌体上,靠近胸骨的伤口虽已愈合,伤创范围也不大,却让治焯心下纠结。 “你想做的事,就是为关将军报仇对么?”治焯抬起眼睛,双目转瞬赤红,“既然阿斜儿心思无法改变,你也回不去匈奴营。今日我就想托付你一事,一旬之内,请固步留在这座宅中。” “何故?” 治焯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道:“小窦粗通对弈,也懂‘六博’,可以伴你闲暇时消遣,宅中卫士也可陪你相较武技。今后无论需要什么,凡宅上有的东西,随你高兴取用;宅上没有的,只管差小窦去办。” 关靖盯着他道:“究竟什么意思?” 治焯摇了摇头:“你想为关将军报仇,也想弄明白那个人的性命是否值得一留,我会尽力创造机会。” “你什么都不说……”关靖眼中是不解的愠怒,“也罢!我且答应你,我也想看看,一旬时日,你究竟能改变什么。” 治焯轻吐一口气,此时暮风渐起,天边阴云堆叠。他站起身道:“君多保重。”在关靖更深的疑惑中,他头也不回走出梨落。 一刻之后,纱灯映照的微光中,小窦双手奉上长鞭,脸色泛白。 中丞邸宅的南门外,治焯左手拽着一匹毛色水滑的骏马,看到小窦难过的样子,心里感激。这名默默无闻的侍僮自跟随他以来,已事无巨细为他解除过数不尽的麻烦。 “孺人处,就有劳你替我跟她说一声。” 原先打算亲自去辞别,但一想到对方会露出的强颜笑意和宽慰,治焯就无以面对。莫论理由,是自己负她在先。但有些事一旦勉强去做,给对方带来的伤害则更难修补。 秋兰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小窦那时编的那个完全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也是把她的睿智算计了进去。 治焯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黑尽的天空,翻身上马。 “回吧,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唯……主人珍重!” 小窦疾走两步,手中纱灯的光照开夜中一团橘黄。治焯挥鞭的声音和马蹄声渐渐消失在望不到头的黑暗里。 忽然,一道泛蓝的闪电划破天际。 山顶滚下巨石般隆隆的闷雷声,有一刻,惊扰了整座长安城。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子都:美男子。 胥靡:刑罚的一种。一说用绳子系住被施刑的人,使之“衣褚衣”,干屈辱的体力活。另有名“城旦”。 ☆、卷二十六独行路 元光三年,五月廿一,长安出现了人们从未见过的悚怖天相。 铅黑的浓云如同砚中研磨开的墨汁,堵窒咽喉般向四处滚布扩散,严严实实覆盖了整座城池。 “世人不德,老天发怒了!”街头巷尾,百姓窃议纷纷。 阴沉沉的郁黑之中,一丝风也没有,热意潮闷得人们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更让人不安的,是积云之中时常流窜而过的闪电,曲折或者泛青让人寒意顿生,或者泛红就像血光,不论何时看到,都让人揪起心。 “天要坏了。” 听着邸宅中的人们惶恐私语,关靖放下手中卷策,看看天色想到。 那个人已连接三日没来找他了。 小窦却几乎成了他的侍僮,成天随侍左右,就像忘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他偶尔轻声进来添灯油,撩灯炷,或者送来清甜的青莲馔,除此之外就是恪守在这座阁楼的平坐上,寸步不离。 邸宅中的这些变化,小窦不主动禀报,他也不便去问。成日读书饮酒,天兆不祥,却因为安逸的生活不受影响,倒也不愿去管太多。 只是那个人……不来也好,御史中丞本来就不是什么闲职。 话虽如此,关靖心中莫名的忐忑却让他把目光投到了暗透微光的天边。 天要坏了。但愿一场雨后,一切会通透起来。 邸宅中另一个人却是触景伤情。 主要是小窦来转述的那番关照和致歉,秋兰尽力宽慰自己,依然无法释怀。 邸宅上白昼里也要点上灯才能照清各样事物。火光摇曳下,疑神惧鬼的言语落入耳中,久而久之反而让人产生烦闷胜过怖畏的勇气。秋兰独自到后院廊边坐下,暗色笼罩的花木枝叶间,透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嗒!” 忽然,一声转瞬既逝的轻微声响牵动了她的视线。 “嗒嗒!” 廊檐外,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朵嫩黄娇艳、饱满舒展的扶桑,花瓣顷刻之间就被揉碎般崩残。 四周的瓦当也开始响彻了清脆的雨点敲击声。 如民所愿降下的雨,适时冲淡了邸宅中的阴霾。世事就像有了新的转机,但接下来一连多日的雨天,令人们的轻松愉悦未能持续。 雨势大至于暴,一条条发亮的水线细密地从高空坠下,砸到黑色瓦当上四散溅开。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茫茫水雾中。 不止长安,整片九州大地上空都蒙蔽了霏霏淫雨。 五月廿五,汛期水威初露端倪。 沿着黄河自西向东,商人休市,农人休锄,世人关门闭户。人们透过自家支挂窗的狭窄视界望着雨水在户外汇聚成流,既有家可归,也会如看界外事般安心不少。 但即使在暴雨中,仍有不少民居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叨扰了!”对方牵着一匹骏马,全身湿透,脸上淌下雨水。 启门之人总会疑惑一阵。 那是一名态度谦和的英俊青年,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让人无法拒绝他借宿的请求。 褪去靴袜赤足入室,他保持最自微的礼节,屋主们斗酒击缶,含饴弄孙,或者信口谈着兵事国事时,他都安静地恭坐在一边。 但常常不经意的一个目光就会让人心生敬畏。 于是,对于他闲谈般问及年收几何,有无盗寇酷吏等等问题,连妇孺都会谨色以对。 “大约是朝中派来的谒者罢!” 在他昱日辞行后,有人如是猜测。也有人说,他腰间佩带的剑乍看不起眼,黑色漆木中包藏的凶险却让人惴惴不安。 “那把剑一定沾过人血。” 猜测的结论不定,人们却多少记住了这个意外的访客。 黑色禅衣融入风雨,治焯的马踢踏着路面积水,渡黄河驰过京辅都尉,经过赵国,抵至渤海郡后沿南岸折回,雨一直在下,各地的情势倒也相对稳定。 刘彻要求并不苛刻,只要他能秘密探知黄河水利是否稳固,那个职位以及附属的大权都会如约由他来掌握。 自己宅邸中的那个人,因为各种原因,至今按兵未动。但他夜以继日读史读经,研修兵法,仿佛要把之前错过的一切都补回来,治焯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无非是尽快以无懈可击之身,站到那个人面前。对谈,判断,然后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那些事,治焯帮不了什么。但在关靖的最终结论得出之前,他必须尽他全力,保障再强悍的力量都无法伤及关靖一发寸肤。 沿路不可住驿亭传舍,也并非一直有民舍可以投宿,更多情况下,治焯须在林间树下找到一角避雨,再在黑暗中生起一堆火。 火光摇曳,可稍微烘干身上衣物,也可避御不知何时何处可能冲出来的猛兽。 玄目则曲起四蹄静卧在一旁。 这匹玄色的骏马原本于治焯而言,不过是每年春秋田猎时必不可少的爱畜,平日里膘肥体壮得益于养尊处优,可近来连日劳累让它变得精瘦。 “一旬已过了啊。” 治焯伸手拨弄玄目颈后湿漉漉的长鬃,火光映照下,沥水毛色黝黑发亮。 他在篝火边支起树枝,摊开湿透的禅衣,再挂上马首解下的辔头。脚边火棍上传来炙烤的噼啪声,不时有零星火花顺着热气向上升起,在墨色夜空中飘飞燃尽。 一旬时日已过,但行程也已完成了大半。 现今已入东郡疆土,顺利的话,四五日之后,就能在长安相见了。 他抬起眼睛望着火星散尽处,微透青光的黑色云天。 忽然,一道形如游龙的紫电劈开浮动的暗云,蛟龙入水般锥入前方不远处的密林。 “哗——!” 关靖手边的灯盘毫无预兆翻倒到案上,房舍内一片黑暗,一道迅闪而过的天火也映入他的视线。 “小窦。” 小窦重新安置好灯盏,清理桌案时,关靖沉声叫了他。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0节 “唯。” “有件事要问你,请过来。”若没有看错,小窦似乎轻舒了口气才正坐到他对面,关靖也就直截了当道,“他往何处去了?” 又一声惊雷远远传来。 二人的视线都微微被牵动,关靖神色坚定:“何时走的?他为何而走?把你知道的,请不要遗漏说给我听。” ◆◇◆◇◆◇◆◇◆◇◆◇◆◇◆◇◆◇◆◇◆◇◆◇◆◇◆◇◆◇ “轰——” 随着那道闪电,缓缓震荡开来的是一阵低沉厚重的闷声。 那种沉闷,稍微远一点都听不见,却让人感到震波一阵重似一阵,到最后简直要把人从身体最深处彻底撕碎碾作尘土。 “瓠子口决堤了——!” 从那道决口迸射出的洪流尽其骇人的阵势奔涌向四面毗邻的村庄田地。 混黄的巨浪顷刻摧毁了木柴搭建的民舍,有无数性命在须臾间已被天降的灾祸掠夺。 五月晦,自秦始筑建的金堤于濮阳瓠子河决口,连日暴雨终于停止,濮阳城却陷入史上难遇的洪灾。 东郡水曹掾史运沙石堵塞决口丝毫没有成效,豁口还在扩大,乡野间水流不断上涨,人人惊恐万状。此种境况下自然逃命要紧,却也有人不顾自身安危,尽己所能搀老携幼,助他人转移向高处。 其中,有一名策黑马的青年每每出现及时的救援和引导,让不少百姓记住了那张不苟言笑却不乏和善的英俊面孔。青年自称“小火”,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哪怕只鼓舞地看一眼,娇弱女童也会很快停止哭泣。 老幼病伤们骑在他那匹被唤作“玄目”的黑色骏马上,由他牵着马迁到安全之所。 六月朔七,沙土染黄的洪水漫溢出护城池,四处女墙屋舍倒塌,垣残壁断。 治焯在一面断墙边伸手接过一名老者怀中的幼子,扶老人骑上玄目。他牵着缰绳,回头望了一眼被水湮没的濮阳田野。瓠子决口是大祸,东郡太守自然会遣谒者通报朝廷。与其亲自回长安,重复去做一名谒者该行使的执事,不如以一己之力,将眼前受困百姓救一名是一名。 幼子名“序”,大约两三岁。眼下这么大的灾祸,他竟然窝在治焯怀中沉睡着。 治焯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玄目往山林高处走。转过一片树林,忽然被一阵嚣张的呵斥吸引。 “拿来罢!再退你还能退到何处去?” 多日前,东郡门下督贼曹就被派出安置灾民,并提防天灾引发的不稳定时局下可能出现的混乱。然此举对已遇上麻烦的人则无济于事。 治焯看到阴郁天光下,一名恶徒手中执腰刀,刀锋所指之人,是一名抱着鎏金颈秦汉子的年轻男子,看样子是一名乐工。 那是一片向山谷支出的嶙峋怪石,乐工已退至末端,又因脚下不稳而跌倒。他眼前是横着的尖刀,身后悬空处,是山洪湍急的恶浪,确实已无退路。 除了治焯以外,并非无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可看到的人都默默蜷缩在一旁,无人敢出声阻拦。 “真叫劲呐!” 恶徒气焰更盛,他用刀面抬起对方脸庞,疑惑道:“莫非你真要为这么一把东西,命都不要了么?你可知你死后,它还是归我啊!” 那张清俊的脸露出一个笑容:“善!” 恶徒一愣。 “就请从我尸身上拿走罢!” “……这可是你说的!”腰刀回拉高举,一道发亮的斜线照着乐工颈项劈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治焯悄无声息靠近,峭霜挥斥而出,“当!”恶徒的刀从正中被劈断,刀梢飞刺入山下湍流。 治焯随即将峭霜切到恶徒脖颈上,眼见对方浑身僵直,手中还执着半截断刀。治焯扫了一眼乐工,那半柄断刀对他而言依旧是个威胁。 “我不杀你,转过身来。” 治焯边说边让序靠着自己的肩膀,使之不至于看到可能出现的血腥缠斗。 转过身来的恶徒浑身颤抖,却在看到序时目光一凝。 “喝!” 出乎治焯意料,恶徒孤注一掷,把断刀朝他怀中幼子猛劈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驿亭传舍:公务员可以吃饭、换马、投宿的地方。后称为“驿站”。 水曹掾史:郡国水利人员。 门下督贼曹:郡国下设的管制部门,主兵卫,巡查侍从。 秦汉子:直柄圆形共鸣箱的直项琵琶(共鸣箱两面蒙皮)。 贼捕掾:郡国政法,主捕盗贼。 决曹掾史:郡国政法,断罪决狱。 ☆、卷二十七水天之际 治焯急速拧身挡住序,那柄断刃便从他的肩胛斜划而上。 与此同时,“啪!”随着一道金光闪过,乐工出人意料地将秦汉子砸向恶徒脑后,使他一个趔趄失衡扑倒,断刀脱手飞出一丈。 治焯重新以峭霜抵住恶徒后颈:“盘算得不错,为逃命不惜斩一名弱子。去捡起你的刀,与我换剑,我令你死得甘心。” “何苦费力,让这种人脏了峭霜!”近在咫尺,有人出声接过话茬。 那嗓音令治焯一震,恍神转过身。 前一刻若是在令人愤恼的现世,这一刻就像忽然堕入了梦中。 “主人,关靖来迟了,但并非白来。”马背上的关靖调侃一笑,他身后跟着两名贼曹掾吏,上前便将治焯剑下恶徒扭走。 治焯凝聚视线,耳管中听到的声音飘忽不定,却又真真切切字字清晰。 一场风波平息,四周民众也缓过气来。只有治焯还怔在原地。 一缕液体顺着手臂往下淌,流过剑尖,簌簌滴到土地上。肩胛处犹如火燎,却未能使他分神。 “你……为何来此处?” 关靖身旁的涧谷里,山洪奔腾声震耳欲聋。四处都是毁灭的景象,此般境况,最大意愿莫过于这个人不要出现,这样至少表明他与眼下的危险无关。 但治焯心中还存有一丝与之相悖的妄想。天地在崩陷,连日以来,所见所闻常令人心酸遗憾。这种时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事比得上哪怕只看此人一眼呢? “我并未违反约定。” 还是老样子,二人之间,问与答模棱两可,却又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治焯笑了笑。 “我原本还怕找不到你,谁知沿路到处有人听说过 ‘玄目’,你做了不少好事。”关靖翻身下马,继续调侃道,“也不枉我行走千里,原来你这种人,不但不斩恶人,还会抱幼子啊!” “看到时,来不及把序交出……” 治焯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他摇头道:“你不该来。” 关靖笑了笑伸手接过依旧沉睡的序:“我来找你。” 治焯错愕一瞬,点了点头,新一轮笑意在心中化开。 “听你嗓音,可是不慎染了风寒?” “……不打紧。” “你又受了伤。” “皮肉创,无碍。” 二人言谈细碎,但这次句句都是关靖在主动关怀他,不再提别人,也不再有过去那种明嘲暗讽掺杂其中。 关靖环顾四周盯着他们的人:“最近的营地在何处,你知道罢?” 治焯这才重回现世中,点点头:“随我来。” “慢,”关靖从囊中取出一尺白叠,“按紧。” 治焯笑了笑从命,回头对仍怀抱秦汉子的乐工道:“沿此山顶脉西行四里,有一片营帐,你们若在寻落脚处,不妨同往。” 乐工一面称唯,一面拂裾跪下。二人本以为他要谢恩,却听他自报出身世。 “小人名叫‘郭涣’,无字,颍川郡人。精通丝竹管弦,行游四方,以八音之技换取衣食。万望二位能收留小人,以助食前茶后之兴。” “这……”关靖看了一眼治焯。 治焯明白他的顾虑。若是在太平地,才人自荐是平常小事。但他此行是微服密访,先不提会不会因为收留对方而暴露身份,单说水伤灾祸前,食饮居所都是难题,什么人还能有其他兴致? 但对于这名自请为客的男子,他有一些疑问。 “郭涣?只是乐工?” “唯。” 治焯若有所思打量着他:“方才也多亏你及时出手。既然如此,我有一些问题要问你,请先去营地再叙。” 关靖露出不解的神情,看了一眼治焯按在新伤上已全然染红的白叠,默然翻身上马。 治焯扶郭涣起身:“八音可先不顾,请带众人跟着他。” “唯。” 回视关靖的马已腾跃上土坎,他一手握着缰绳,躯体中的韧劲在一举一动中敛涵崭露。 治焯目光追随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虚无乏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 身上旧伤从未痊愈过,领下刘彻之命后,他又连日浸透在暴雨冲刷中,濡湿的衣物和过劳的经历摧残肌体,刚才又新添一创。 他一向认为,痛不过是种感觉罢了,只要不致死,无需投注任何注意。 而此刻望着那个不远千里,只为“找他”而来的人,一种莫名的软弱忽然把他从里到外完全占据。 就像得到一个允许自己放松的赦令,治焯眼前的景物泛白,旋转,模糊,黑暗。 马背上抱着幼子的关靖回头,正看到治焯无声在人群背后倒下。他左手还捂着关靖让他“按紧”的白叠,身体却毫无知觉倒入一丛衰草。 那煞白的脸色让他想到一路打马过来的路途中,水面漂过的一具具浮尸。 ◆◇◆◇◆◇◆◇◆◇◆◇◆◇◆◇◆◇◆◇◆◇◆◇◆◇◆◇◆◇ 浑沦之中,感觉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风。 地面上铺满厚厚一层竹叶,利器般尖锐的竹枝断口处,无声昭示着此处不久前历经的一场肆虐。风卷起的残叶还在夜空中旋转,衣衫被浸透,湿漉漉的水顺着鬓角,下颔,手中紧握的剑尖滴落。 胸中堵闷依旧让人发狂,但他已没有力气再挥剑了。 一个人无助到极点时,总会做出具有破坏力的举动。无顾后果,只为宣泄不甘罢了。鼻腔里涌出热意,抬手按不住滴落的血红。喉咙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咸、涩、腥、苦的味道。 他屈膝,跪倒到地上,手揪紧衣襟想要呕吐,最终除了双肩抽搐,喉咙里连一点表示愤恨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炳,你来说说,如此乱党,是不是死有余辜?” “炳,于这类叛贼,是不是该灭其九族,斩草除根呢?” “炳,如若在朝为官的乃残党余孽,朝廷如何是好?” “炳……” 住口! 他想到了田猎时被众人驱入陷阱中的猎物。 自他幼时起,一切看似平常的问话原来都别有深意,连同自己敬重、珍惜、信任的人,从一开始就冷眼旁观一头不自知已在圈套中的兽,如何陷入更深的困境如何作茧自缚如何在外界渐渐收紧的牵制中挣扎。 “谬论!” 全都是铺排好的。 愤怒的吼声还在脑中回响,可什么也无法改变。困兽的嘶吼只能说明败局已定,挣扎徒劳。他也一样。 刘戊,那是一个自己省世以来就知道的,被万人耻笑斥责唾骂的罪人,以卑鄙下作的手段侮辱残害过数难以计的忠良,还施辱过父亲申培公…… “炳,他才是你的生父。” 胡言乱语! “楚国第三代藩王戊,乃楚藩王室不肖之徒,为人轻慢暴虐,从不尊儒重士……” 谎言…… “景帝三年,刘戊与吴王濞相勾结,公然起兵叛乱朝廷,成为 ‘七国之乱’的叛贼主谋。然戊勇盛而谋不济,兵败将军周亚夫,自尽,坐其宗室……” “炳儿,你是戊之嫡长子,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全是谎言…… 本以为父亲会让自己身世得以澄明,而那穆然一怔的沧桑面孔上,翕合的双唇间竟吐出这种话。 景帝后三年,圣驾陵崩,未央宫先哭大行,后迎新帝面南称尊。一片既悲亦喜的过渡时日里,那件先帝曾挥挥手说不必再提的往事,轻易便从深流底浪下被翻了起来。 “父亲,此皆戏言,是么?” “不要再叫我父亲,如今你已得知你的身世,除非你想再让元王小宗,整脉楚藩王族陷入灭门之灾,否则赶紧回人主身边去罢!”大袖一挥,抛下这句话,所有人敬为“公”的申培便背过身去,不再看炳一眼。 难以言喻那一刻。 他拔出峭霜,冲入溪流以剑断水,再冲入竹林,剑光乱舞,使翠绿的竹叶无声在视界中破碎盘旋。 失神中,峭霜挨近脖颈,却被一鞭抽开。 “你妄想自尽一了百了?”刘登手持长鞭,朝他挥下,“啪!”,“八年前你就已是质臣,你可知何为质臣?!” “叔父……” “住口!”硬鞭再次挥下,身上溅出的血滴点点染红深衣肩臂,刘登眼中是痛心,“所谓质臣,人主让你死,你才能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尽便是忤逆!你死不要紧,难道你要让别人也连坐、因你而死不成?!” 是了,申公已命人将此处点火焚尽,今后远离汉中和朝堂。申公得意门生王臧、赵绾已被赐死,此刻若再为公惹嫌,当年救下他的人一定会被牵连。 必须即刻启程奔赴那人身边…… 苇席上的人全身烫得令人吃惊,关靖伸手撬开治焯握紧的拳头,对方一碰到他的手,便像抓住救命草般,拽得他一个趔趄倒在席边。 既便如此,治焯虚弱的程度仍超出关靖意料。他指节乌青,掌心湿冷,低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朵。 “什么?”关靖靠近他,希望能得知他的准确意图,“何处不适?” “……”治焯失血的双唇微微翕张,干哑的喉咙挤出的话含糊不清,关靖费了半晌周折才听清楚。 “……为何……”反反复复一句话,“为何……父亲……关将军……” 听懂的断句顿时让他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元王:此为楚元王,楚藩国的首任藩王刘交。 小宗:与大宗相对。宗法制度规定,嫡长子一系为大宗,其余子孙为小宗。 ☆、卷二十八深流 关靖未想过治焯在无意识中会说出这样两个人。 一个人拥有双亲宗族很正常,意外的是,他从未如此想过治焯。 他当然知道对方有一个背景,并不止一次猜过它的复杂性,只不过更多时刻,他都自顾自地把对方单独剥离了出来。因此在听到他说“父亲”二字时,自己已在讶异,如果那个“关将军”是指…… 关靖定定神。 绝无可能!……就算是,他也想不出他们上一辈间会有何瓜葛。 他想要问个究竟,但接下去的时日,却找不到说起此事的机会。 整日都围着救助事宜打转,他自觉充当起治焯的耳目手足,难得停歇;治焯虽应他要求不在外奔走,但不知为何,很快竟常有东郡门下游缴、门下议曹以及一些有识之士进出营帐,商讨的事物由治水展开,涉及当下民生扼要,无分巨细。如此一来,听治焯之前说想要问郭涣的问题都无法过问,他的疑问也只在心里保留了下来。 六月中下,因为人、财短缺,濮阳治水不力,天气热度渐渐回升,无家可归的难民没有任何家园重建的消息,妻离子散的人们有的找回了亲人,有的则日日引领盼望都毫无音讯。 不仅如此,因为灾情迟迟没有好转,赈灾的粮草物资很难准时运到,百姓们吃饭穿衣、治病用药都成了迫在眉睫的难题。在这种时刻,治焯却向关靖托付了一件事。 “我们去投奔东郡太守,如何?” 毡帐之内,从通风处射入的阳光炙烤着地面,蒸腾的潮湿地气烘濡着人们的肌体。治焯坐在席上,听完关靖当日灾情的细述后突然道。 “日子难过,帮我转呈一物到郡守府吧!” “这不像你做的事。”关靖难明其意。 不必看也知道,此处地面是裸/露的泥土,时有毒虫爬过,卧具是最简陋的苇席,无榻,角枕则由石头代替,但这些都不该成为此人抛下诸事不管,自己去养尊处优的理由。 “是么?”治焯脸上露出笑意,“在你看来,我会做什么?疲乏了就该找一处好好休养,何况,我从未听过郭涣奏八音,总不能让一名乐师屈才做侍僮罢?” 关靖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转过视线:“我明白了,你有你的理由。”说着就站起身,“你的事总有他人无法探知的理由,”冷笑一声,“我这就启程。” 治焯默不作声,却直到关靖离开,也未如他所愿作何解释。 然而那个提议并非戏言。 东郡太守杨坤在接到由关靖亲自呈递的印信后,先是大惊,仔细鉴定过素绢尺牍上皇帝行玺的紫色印纹,跟着就派人把治焯他们接到了自己家中。 热忱款待自不必说,打点出清雅的屋舍供他们小住,赠送了好几身衣物,还专门分拨了侍子来侍奉饮食起居,请来名医张千蕴为治焯医治伤病。 此间,关靖发现了一些令他不快的现状。 明明是建在濮阳城中的邸宅,洪流被宅前临时筑起的坚固戗堤改变了流向,无法进犯。因此,整座邸宅不仅完好无损,庭院中一片草长莺飞,十分映衬这个仲夏时节。 “简直是鱼肉百姓,对么?” 入住不久,治焯便几次拜会杨坤。这一日傍晚,他刚从主室回来,便见关靖靠着后园复道边的柱子,满脸不以为然。 边朝他走过去,边说了这句话。对方听见他的声音便回过头来,他接着道:“受灾百姓衣不蔽体,食不裹腹,此处却丝毫不受影响。”他看着关靖,“若有何事值得发愁,那就是日子太舒畅了。” 关靖听着这煞有介事的讥讽,脸色和缓下来。 治焯满意地看着夕阳中关靖脸上温和的神情,接下去的话刚刚出口,自己已是满面笑容。 “若我说,虽然朝中尚未作何反应,但杨太守已决定打开自家粮仓放粮,并会倡导本郡的为富者施仁解囊,你能否饶恕他们呢?若连他们也要为吃穿发愁的话,可就无人来做此等好事了。” 关靖想了想,忽然对治焯展露出一个笑意。 “好。” 治焯定住。 在他的凝视中,关靖迎着他的视线,继续微笑道:“甚好!” 他言辞肯定,所指的对象却暧昧不清,仿佛说的是民生之事,又仿佛是在说面前这个人。 “是么……”双方视线被彼此紧紧吸引,治焯不经意中靠近关靖,含混不清道,“有那么好么?”关靖没有避开,一时间,吹息可闻。 复道外是一泓泛着夕阳金光的莲池。 水光映在彼此脸上,眼眸中星点闪烁,时空刹那巍然无声,充盈的寂静却又让人迷恋到不舍打破。 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远远地,不知从官邸何处,传来悠远的笳声。乐音缥缥缈缈,萦萦绕绕,牵引着二人的视线微微闪动。关靖动了动唇角,缓缓转开目光,治焯的眼眸随之一动,视线跟着落到了碧波荡漾的莲池中。 “择日同我说说你的一切罢!” “……何为一切?” “譬如说,你来郡守府,目的是逐本清源平复民难,而你只对我说了一半实情。”关靖以一种淡薄却不失诘难的口吻道,“你不可总是如此。” 微风轻摇水面一盏半开的莲。一只红色蜻蜓停歇在洁白花瓣上,透明的双翅因莲的摇动,略略一抬,便轻捷地腾闪到近暮暖风中。 治焯若有所思,心中挂碍随着那只夏虫振翅,也瞬间消退了似的。 “什么都能说么?通常亦非什么好话。” “无论何事。” “好。” 夜色初降,暮风轻拂四处。治焯望着关靖,接下来,词句却在舌尖踟躇良久,忽然笑叹一声“费思量”。 “关将军戎马生涯中,最大功勋是什么?” 关靖狐疑望着他,顺应答道:“莫过于替上一代汉皇帝平息 ‘七国之乱’。” “然……将军神功盖世,百步穿杨的射技即使在夜色中,也无误射瞎了乱臣首领之一,刘戊的战马。” 治焯顿了顿。 “戊自尽后,留下负罪苟活的嫡长子。先帝开恩,赦其无罪,但须赴宫中作为楚国交付的质臣随侍太子。”治焯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先帝意味深远,要让妄图篡位的人都知道,乱臣逆天,不但他们,连同他们的子嗣永远也只能毫无悬疑地俯首称臣。” 关靖默默地听着。 “先帝虽诏 ‘前嫌不必再提’,但朝中人人皆知,戊的罪子,乳名 ‘刘炳’,现名 ‘治焯’。” 治焯轻描淡写地说完那件似乎与己无关的旧事,回过视线看关靖。 年华费思量。情缘费思量。 他毫不意外看到关靖震惊的眼神。 虽然默然不语,那种惊异迅速建立起来的隔阂,顿时令人感到,仲夏夜凉甚水。 ◆◇◆◇◆◇◆◇◆◇◆◇◆◇◆◇◆◇◆◇◆◇◆◇◆◇◆◇◆◇ 早朝时刘彻不知第几次走神。 然而摆在眼前的景象似乎比任何奏章都有说服力。 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殿门、天窗撒到大臣们安坐的膝前,殿外的莺声鸟语伴随拂入的暖风,刘彻嗅到风中淡淡的花香。 尽管他从始至终一直在聆听朝议,仍再次向田蚡确定落入他耳中的结果。 “东郡也安然?” 田蚡眯眼展笑,捧袖拱手:“承蒙天子浩恩,九州皆安然。” “哦,这是好事……” 不知为何,心里总惴惴不安,刘彻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田蚡的笑容,众臣垂顺的眼睑,甚至酷暑的热意都有作伪的痕迹。但满朝文武皆是他的耳目,绝大多数时刻,他要完全倚靠他们来悉知他的天下。 他把目光定向田蚡的脸。一国之相,无欺君的可能。但是治焯呢? 他转开目光,望向殿外早已恢复了盛夏灿烂颜色的红花绿树。 既然一切安好,为何迟迟不见他来报? 谎言并非不能弥天,只不过有效时日有长有短。在弥天之谎被揭穿前,总有些事可以顺利达成。 田蚡早已探知治焯与刘彻间的约定,也懂得刘彻出的题并非难题。 若坐视此事发展下去,治焯迁为郎中令,那到时再与他作起对来,输赢暂不论,至少他将遭遇的麻烦会比之前大得多。 他怎么能让那种事发生呢? 顺着刘彻的目光,田蚡面无表情,藏在袖中的双手却有了一股蠢蠢欲动的感觉。那是一种骨鲠芒刺即将被痛快拔除的兴奋。 遇天灾九州仍可安然无恙,说明天子仁德深厚,至于他真正要做的事,也会借机展开。 听着廊道里传来的脚步声,等候在丞相府次间中的雷被整理衣襟俯下额头。 “免礼。”田蚡遣走婢子,入室顺手关上了门。 他细细打量着面前端坐的人,雷被一身深蓝近乎夜色的窄袖中单、同色襦褶,以及紧系腰间那柄精铁铸造的剑,都说明他做好了准备。但还是不太对劲。 那是他的眼神。 “这是个机会。”田蚡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威胁淮南王大计之人,此次可一并铲除其二。” 他注意到对方神色毫无变化,没有手刃主公劲敌的兴奋,甚至没有刺客行刺前该有的杀气。 “谨遵命。”雷被眼眸清澈如水,“七日之内,若被不能返还,则是事败被亡。”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拜下道,“被先请罪了。” 田蚡不动声色,对方已有了赌上性命的觉悟,但还不够,他必须让雷被毅然决然,无论雷被生死,至少要让他达到目的。 他看着雷被站起身按剑出门,忽然开口道:“壮士。” 敞开门的屋檐下,跨出房门的雷被站住。 田蚡在他的身后,深深关怀,以至于声音颤抖道:“此去一行,请多多珍重。淮南王与老夫宁愿事败,宁愿一同赴诏狱受苦,也望壮士全身而返。” 倏然间,长长的落睫下,雷被眼中闪现出转瞬即逝的水光。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门下游缴:县治官吏,主兵卫。 门下议曹:县治官吏,参议诸事。 ☆、卷二十九雨落无声 整整一日都是沉闷的天色。 傍晚时分,屋舍内早已点上了灯,灯火映照在窗棂内的素纱上,火光每每闪动似乎都能让潮闷的热气更加熏人。 “大人有请。”郭涣与门外的人相互揖礼。 大概没有比每日这个时刻更令人难捱的了。 与其说不想见一个人,倒不如说这世上总有难以言明的矛盾。譬如有些话想说而不能说,有些事不想做却非要去做。 治焯收起遐思,正襟危坐。 “靖再拜。” 关靖朝他两拜后,开口禀报各方赈灾进程。 自那日以来,二人之间只说公事,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纠葛,也没有过情义,交谈的语气恐怕还不及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热切。 然而一直保持主与客的关系,按理于关靖而言毫无必要,却每日恪行。若单是想继续以治焯门客的身份作为了解刘彻的捷径,他可以策马回长安,在安逸的邸宅中读书舞剑,治焯绝无异议。如今这种奇异之处实在令人费解。 “……听名医张公说,中丞大人的伤几已痊愈。” 治焯一怔,起初以为听错了。 “此为托尔众福,好汤好饭,我又何敢怠慢?” 关靖点点头:“那就好。请安歇,小人告退。”他两拜过后便退了出去。 治焯望着他的背影,吩咐郭涣去歇息,自己行至园圃中,舞剑一阵觉得索然无味,也回房睡下。 灭了灯的卧内,窗棂上浓淡铺陈着夜色中竹枝投下的影子。 支挂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微亮的天边窜过一道蜿蜒的闪电,点亮层层浮云。 二人之间,今后该如何是好? 明明想过要遏制,却一发不可收拾,想过要放弃,偏偏更被吸引。到头来不但无法抽身,对方的蹙眉展笑反而统统尽收眼底,每句话都在心里镌刻下来。 熏炉中飘出浓郁的苏合香,让人一阵乏力,治焯烦躁地翻过身。 “倏!”忽然听见利器破风声。 他抓起榻边的峭霜滚到一边,抡过青竹角枕顺势一挡。 “笃!” 速度之快震麻手掌。暗夜中,描着学鸠的角枕上只见黑色箭羽,箭镞从另一面穿出。回眼一望,薄纱帷帐破了三个洞,另外两枝短箭插/进治焯身边的锦被。 刺客? 借着又一道映入的闪电,治焯一眼看到角枕的裂口沾上了黑色膏体。 箭镞有毒。 治焯提剑闪身到绣着翠竹的屏风后,隐藏进墙角阴影中。此时,一面房门被无声无息推开,一个人影闪入。 来人随即把门合上,插上木闩。 看来已做好必死缠斗的准备。 治焯在暗处,却无法将对方看真切。视野中的景象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舍外传入夏虫的鼓噪也忽远忽近。 原来刚才嗅到的是迷香。 一道闪电亮起。 治焯尽力定睛看着来人,头如千钧重,他暗觉不妙。闪电的光芒瞬间让视野茫白,对方身手敏捷地抽出长剑,隔着帷帐干净利落地刺了下去。 伺机,治焯抽剑,腾上一步。 “当!” 对方从卧榻中拔剑,虽慢一步,却身手灵敏及时挡住。 两柄铸术精良的剑对峙,剑锋如银线般刺破暗夜。 支挂窗处拂入一阵变凉的风,治焯头脑清爽了些。闪电光中,他看到来人黑色的蒙面绢上,入鬓飞眉下,是一双俊秀的眼睛。 ◆◇◆◇◆◇◆◇◆◇◆◇◆◇◆◇◆◇◆◇◆◇◆◇◆◇◆◇◆◇ 手提纱灯照开一小团光域,沿着回廊徐徐朝治焯的卧内靠近。 对于关靖而言,这闪闪烁烁的朦胧灯光本可有可无,但毕竟是在他人邸宅中,若不掌灯被撞见误会,少不得要招些闲言碎语。 轻声走在一尘不染的廊道上,纱灯照过廊边的一根根朱色栏杆。 深夜再次造访,找出的理由都站得住脚,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关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提着灯就来到那间房舍门前。 他微微低头:“中丞大人。” 没有回应。 门缝里传出微弱怪异的声音,像是锐利的铁器在大力摩擦。 关靖一惊。 “嘭!” 一面房门被关靖摧断了木闩,应声向室内大开,纱灯的光顿时随之流泄入室,屏风和卧榻四角垂下的帷帐被映成黄色。 辗转至床后的二人视野清朗,对峙陷入新一轮僵持。握剑的手一只青筋暴起,一只虎口发白。而那声巨响和随即出现的变化,并未让他们的目光从对方的逼视中闪开过一瞬。 一场好戏。 关靖把纱灯插/进屏风上缘的缝隙里,把赤炀抱进怀中,并无上前援助的意思。 一条细细的铁链从刺客左手射出,前端发亮的菱形铁镞直刺治焯脖颈。 治焯手劲一松,为避铁钩和对方紧逼的剑势就地一滚,起身时横剑扫过,刺客仰面而下。他的腰身柔若缟缎,避剑起身的同时,收回射出的暗器,身法利落。 关靖没有插手,三人的目光却密切交织成三边勾股弦。 “原来是你。” 毫无预兆地,治焯盯着刺客的眼睛道。四道目光闪向治焯笃定的神情,而话音未落,治焯的剑又如出洞银蛇,反着一道忽起的闪电直刺刺客面门。 刺客迅速后退,顾忌着关靖的存在,他的后路相当逼仄。 “我见过你。” 刺客的后背几乎要抵上屋墙,面对治焯步步紧逼的剑势,他也以迅雷难及之势反挡。 二人或进或退,击剑声声绕梁,这间隙中,治焯话也不停:“你是那个昔日在寿春比剑,剑势锐不可挡成为淮南第一的人,你的主公是……”治焯手一顿,停住攻势,明悉的目光让刺客星目一颤。 “闲话休要多说!”刺客怒喝,却是一副好嗓音。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1节 关靖饶有兴致地听着来人的背景,若这不是一场瞬息便会取人性命的搏斗,眼前的比拼可谓赏心悦目。 “你叫雷被!” 频繁变换的攻与守之间,治焯的话让刺客乱了方寸。关靖眼看着刺客连续几次毫无策略的砍、刺,而治焯则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是你主公派你来的么?” 刺客闻话一震,右手挥剑扫向治焯的同时,左手发力再次射出那条带倒钩的铁链,治焯侧身挡开剑锋,却反身任铁链绞缠上他的脖颈,令人费解的瞬间,治焯已借铁链之力跃到雷被面前。 缠斗停滞了。两具身躯紧贴,峭霜剑尖闪着寒光,笔直由下向上抵着雷被的下颔。 “奉劝你莫动,”铁环轻晃,从治焯颈上松脱,发出细微的撞击声,“我一时死不了,而你,若是刮花了脸,或是被我死前斩断你的右臂,你于你主公也毫无价值了。” 雷被握剑的手悬在半空,指节扣着剑柄因力度过大而发白。 两人对视的目光仿佛能击出火花,终于,雷被细密的落睫盖住了眼眸,“锵——!”铁剑落到簟席上。 “杀了我罢。” 治焯闻话,一手扯掉颈上细链,另一手剑势猛然向上,雷被轻皱眉头却纹丝不动。一片黑绢随之落下,那张毅然赴死的脸孔毕露,年轻俊美。 雷被睁开眼睛,眼神陈杂五味。 “你走罢。” 治焯转过身看向门外的园圃,除了闷热,万籁俱寂。宅邸里卫士大半撤去充当水曹掾史了,然而剩下的没有一人察觉此处的动静,雷被显然下足了先头功夫。 “烦请转告淮南王,无人能凭一己私念而逆天。”他回头看着雷被,淡淡一笑,“杀了我也无济于事,这一点,你不会想不透。” 雷被看着治焯的笑容,半晌,他垂目一笑,弯腰拾起地上的剑和暗器。 “中丞大人,雷被曾经以为大人只是无情无欲的傀儡。我错了。” 说着,他的目光跟关靖的视线一触,头也不回地走过二人身边。 治焯走出廊道,目送雷被的身影潜进园圃,消失在夜色中。 “你来救我?”背对着关靖,治焯话语透出愉悦。 “对一名技艺精湛的剑客,用言语乱其心智,且又出手招招留情,可是侮辱。” 治焯诧异片刻,只好笑道:“他用了迷香,我要自保,何况,才人难得。” “他最后一句话是何意?”关靖目光灼灼。 治焯苦笑:“你问我么?……大概是指过去的事,”迎着关靖不动声色的眼神,无奈道,“大概我过去作恶不少……大概,彭城这一宗的过去都不堪罢!” “你过去杀人如麻,只要那个人意愿如此,你什么事都会做。” 治焯冷不防被关靖斩钉截铁地接茬,沉默无语。 “只要是那个人的话,你不论是非,不顾忌别人的性命,也不管自己死活。” 闪电频频点亮天际,近处树影婆娑,偏偏雷声沉闷犹如涌动的暗潮。治焯语塞,不知道关靖要说什么。 “但是后来一切都有了变化,是么?” 扑面的风里带上潮气,闪电再次亮起的时候,治焯看到花木上已经润湿一片,雨水无声润物。 “为何会有改变?” 治焯转过视线,看着那个对他的询问仿佛永无止境的人,纱灯时而摇曳的光淡淡铺上那张执着的脸,一双极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排斥或敌对的色彩,也无法透析它的用意,却让人难以遏制地深陷。 不让他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喘息机会,关靖的声音持续撞击他的胸口。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水曹掾史:郡国水利人员。 ☆、卷三十【转章——前尘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关于本章】 转章是串珠成线的一章,用于对治焯、刘彻及关靖之间的关系做完整阐述。如果您已经通过之前的内容推测出了这些背景,则请跳过,直接看下一章。 苍头:家奴,同时具备军队的护卫职责。 错:钥匙。 “刷——!” 一枝红羽铁箭破空,呼啸着射穿林间的树叶,“噗”地没入身边人的胸口。 中箭的男人口中吐出一口血,颓然倒地,来不及发声,命已归西。 刘戊皱紧眉头,抬手挥剑击落几枝扑面而来的箭镞。“嘶——”座下的马受惊腾起前蹄,他狠狠拽紧缰绳。 “报——殿下!”四起的喊杀声中,一名骑士滚下受伤的战马,满面血迹,跨过山林间遍横的尸体冲过来,“吴王濞已溃败,退军往东……啊!” 一枝铁箭射穿他的胸口。 “撤!” 刘戊腿下一夹,策马跨过新死的人,向下邑逃去。 梁军喊杀声响彻山野,铁箭细细密密穿彻山谷,身边的步军多日吃不饱,加上初春时节,茂林间却天寒地冻,兵士们衣衫褴褛,不敌强弩纷纷扑地。 “楚王刘戊,接天子之诏,若肯降,则不究往过……” 春风把动摇军心的声音甩在身后,不停不歇跑到一片林间的开阔地带,天色渐暗,夜间想来追兵不会再来,刘戊翻身下马。 临时的驻军地人影稀少,满目荒凉,支起的营帐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跑过来。 此人年近五十,是跟随他多年的老苍头,元充。 “吴王逃了?” “唯,”元充面色悲恸,“殿下,泗水被截,士将粮草已绝,今日又有二千将士归降,三百忠军饿死,我们……也没有吃的了……” 刘戊倒吸一口气,气血上涌:“周亚夫老儿……狗卒逼煞我也!” “殿下……天子诏降,曰前嫌不计……您看我们要不要……” “胡说!”刘戊伸手揪起元充的裙帔,怒视对方的眼睛,“你乱我军心……留你何用!”举起长剑,霎时洞穿了这名家奴的脖颈。 热血溅到他的脸上,他眉间酸痛,却顺力一推,把元充瘫软的尸体抛到地上。忽然四周一片火光,战鼓声起,燃烧油脂的箭镞闪过夜空。 “不好!梁军突袭!” 所剩不多的兵士们纷纷扑地,他翻身上马,马蹄踢踏扬起尘土:“众将士听令!刘启老儿为君不仁,夺我楚国之地,坏我国治之制,今我誓死不降,杀出去另立新帝……” 夜空中,一枝铁箭从旁边呼啸射来,他拉起缰绳避过,身体霎时被抛出数丈,跌落在地。回头看到他战马辔头下的双眼被一箭射穿,马儿吃痛,惊嘶一声乱奔出去。 “殿下,末将关屈,多有得罪!” 他冷笑着爬起身,黝黑的林间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若殿下肯受诏……” “呵呵……”刘戊望着营地间自己四散奔逃的溃军,营帐尽被流火点燃,一时间泪流满面。 十万军,三个月以来北上途中,冻死的冻死,战死的战死。曾经他的家兵们所向披靡,胜利在望,然而,自与周亚夫交手后,泗水入淮处粮草被截,数万兵士饿殍满地,现已所剩无几。 劝降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仰望长空,繁星簇簇,此处离楚不过三百里,竟再也回不去了。 “关屈,你回去让周亚夫告诉刘启昏君,我刘戊不会甘于任他摆布!今日我埋身于此,国辱家仇,我的子孙也绝不会饶过他!” 春末,山野间已繁花似锦,他扫了一眼手中尚在滴血的长剑,朝东跪下。 双手握剑往颈上用力一抹。 四野寂静下来。 ◆◇◆◇◆◇◆◇◆◇◆◇◆◇◆◇◆◇◆◇◆◇◆◇◆◇◆◇◆◇ 四年之后,前元六年春。 楚藩国新王刘礼携家眷与老师申培公入宫请罪。 “臣罪该万死……” 申培公苍老的脸沟壑微颤,一番言辞令人动容。天子刘启走下踏步,亲自扶起他:“申公义举,何罪之有?何况他也是我皇弟,遗孤可怜……那孩子,他也来了么?” “就在殿外。” “哦?同去见见。” 刘启搀扶年近六十的申培公走出殿外,就听到一段稚童的对话。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抬眼只见殿外枝叶繁茂的榆树下,八岁的刘彘按着腰间小小的木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抬手往四周一指:“他们,都尊我作 ‘殿下’!”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更年幼的男孩,对着刘彘气势汹汹的态度丝毫没有胆怯,反而神色坦然,小胸脯笔挺,露出一个不卑不亢的明亮笑容。 他依样指向身后楚国跟来的苍头:“他们,都称我为 ‘太子’!” “呵呵……”刘礼和申培公脸色大变,一迭连声地请罪,刘启失笑。 胶东王刘彘张望过来,顿觉在父亲面前下不来台,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木剑便朝幼童扑过去。 谁知那小孩身子微微一闪,伸手夺过刘彘的木剑,一掌顺势把他推倒在地。 此举让四周发生了骚动,一时间殿前那些位高仪威的长辈们又跪了一地。 “父亲!”男孩跑过去扶申培公,却被一把按下也跪到地上。 刘启微微叹了口气:“老师这是为何,”他扶起申培公,又请其他人起来,俯下身问幼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辈名 ‘炳’,”他像模像样地跪下稽首,“陛下千秋万福!” 自始至终,周边的人都没有跟炳说过面前这个头戴皇冕的人是谁,单是申培公按住他的头行礼,他就明白了他的身份,行止得体。刘启忍不住再次笑起来,他招手叫还在原地赌气的刘彘:“彘儿,在你看来,炳武艺如何?” 刘彘察言观色,忽然消了火气,笑道:“善也!是儿臣的好对手!” “我儿有量!”刘启笑了笑,问申培公,“老先生,炳年方几何?” “已足六岁。” “与彘儿年仿,今后让炳留在宫中,与彘儿为伴,封为常侍郎,如何?” 申培公既悲亦喜的神情,看了炳一眼,恭敬道:“陛下圣恩浩荡,炳能陪侍胶东王,再好不过!” “哈哈……”刘启脸上笑起圆弧,摆摆手,“敬谢申公慷慨,清明祭祖,本来就要继承先君恩德,大赦天下。既然如此,今后谁也不要再提那件事,违者问罪,可否?” 身前一片谢罪谢恩声。 他收回目光,伸手抚上炳的头:“身边这位胶东王,今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大汉的未来都要负重望于你们。” 炳忽闪着眼睛再看了父亲一眼,便俯首一拜:“敬受命。” 之后八年,大汉历经诸多世事变迁,胶东王刘彘很快被改名为“彻”,立为太子。 后元三年正月,景帝陵崩,太子面南登基。曾经被景帝禁止提起的前朝往事,在后宫权利的拉锯战里,由窦漪房率先翻了出来。 刘彻崇儒,窦漪房尚道,仗着太皇太后的身份,令人捉拿了刘彻私下倚重的赵绾、王臧二人,当着刘彻的面就要定罪。 那时候,窦漪房斜倚在长乐宫的凤榻上,望着簟席上跪着的赵绾和王臧,刘彻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身后的常侍郎炳却站了出来。 “微臣斗胆,御史大夫与郎中令两位大人赤胆忠心,老师申公倡儒治国,尊礼崇德,实则因诸侯体大,先皇 ‘无为而治’续延下去,只怕 ‘七国之乱’再现!太皇太后……” 窦漪房望着藻井,一串笑声打断炳的话。 “说什么 ‘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之子,你还不知道吗?作为楚国质臣,你就是我皇家的狗!若不是念在我彻儿待你如兄弟,割你贱舌喂猪就是抬举你!” 炳语塞,他回望刘彻,对方正使眼色让他退下。 窦漪房笑声不断,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炳的神色由惊异很快变得灰如尘土。 那一瞬间,自己成长过程中听来的闲言碎语都串成了线,落到实处。炳像被惊雷劈中,他昼夜兼程,一路换马奔回汉中郡,叩开那两扇多年因先皇之命而少回去的大门,找到自己的父亲申培公,希望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 夜黑如墨,跳闪的灯火掩映下,父亲听完他的委屈,却一言不发带他走向后院。 后院中,是炳在年幼时不经意发现,多次偷偷玩耍过的荒废小园。 申培公用错打开园中小舍的门锁,门内蒙灰的神位上,赫然写着“楚王刘戊”四个字。 炳怔怔,脑中纠结起一团乱麻。 “炳儿,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乃是你生父。” 炳双目充血,他狐疑地盯着父亲的双眼,希望父亲在说笑。 而申培公单是淡淡地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无可能——!” 胸中声嘶力竭一声爆喝,他拔出峭霜,冲到园中,对着丛生的杂草和根根挺立的翠竹一阵乱砍。 自记事起,虽然随了叔父红侯王刘登的姓,但他的父亲就是人人称道贤士的申培公,门生数千的申培公,怎么可能是自小学习先朝历史时,被每每唾弃不知好歹乱国祸君的淫贼刘戊! 园中一时辟破作响,竹叶漫天飞舞,动静把宅邸上的人们都惊醒。然而无论是昔日姑嫂,还是幼时就受其照料的女奴苍头,都只是围聚过来,沉默地望着他胡闹。 “闹够了吗?” 一声威严的责问收聚起他乏力的魂魄,回头一看,是向来疼爱他的刘登。 红侯王刘登因为申培公得意门生赵绾、王臧二人被罢官入狱之事急急来访,正好撞见这一幕。他侧过头令苍头拿马鞭,望着炳的目光中不再有昔日的人伦之情。 “刘戊生性淫暴,侮辱老师申公,申公年迈还归隐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炳挥剑劈竹用力过猛,听到叔父再次承认的那个事实,手中的剑滑到地上。他气喘吁吁,一时竟抬不起头来。 刘登接过苍头奉上的马鞭,眼神冷峻走近他。 炳颅中落到极空之处,突然热血冲顶,他拾起峭霜便朝自己颈上抹去。 “啪!”一声鞭响,硬鞭击开了他颈边的薄刃,“你妄图自尽一了百了?你可知何为质臣?!质臣是,人主让你死,你立马得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尽便是忤逆犯上!” 炳震惊,无言以对。 “戊死有余辜,申公不计前嫌抚养了你,先帝仁慈,赦申公和楚藩国一族无罪,无非是令你作为质臣,保你一宗相安无事!现而今窦太后旧事重提,你还敢连夜赶回来,你是要让申公苦心付诸流水,让楚国一脉受你牵连么!楚国王孙,说到底都是你的父兄,楚国子民,说到底都是你的国民!” 说话间,长鞭破风挥斥而来,“啪——!”炳浑身一震,脖颈上流下一串血珠。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刘登,身边幼女的眼睛被乳母抬手蒙住,与申公同住的文弱门生们有人偏过头不忍看,却没有任何人出声劝解。 “叔父……” “住口!”又一鞭照着原处挥斥下来,随着后颈上灼烧而过的教训,他茫然中泪水盈眶。 “你生父暴戾,你要赴他后尘吗?” “……”炳望着申培公,咬紧牙关。 “炳儿,”申培公终于开口,眼中浮现水光,“今后你就一心随侍当今人主吧,就当我们从未有过父子之情,也不要再来找我。” “父亲……”他用力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话未说完,刘登手上的鞭子再次无情抽打过来。 “忤逆子!你要把所有人都逼死才甘心吗!” 申培公已经转过身背对他,炳屈膝跪下,哽咽中再也开不了口。 “放火烧了此处罢!从此以后你要忘记这一切,唯人主之命是从!”申培公的声音颤抖着穿透过夜风,“我也不会再回这里,你听到了吗?” 说完就命人备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跪在石泥遍布的路上,望着申公离开的方向,炳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翻身上马,往日的一切被抛在身后的火光吞没。 他昼夜马不停蹄赶回长安,走进未央宫宣室殿时,朝议刚刚结束,刘彻正欲送丞相窦婴出殿门。 天已大亮,沿途的风吹干了他的泪水。 望着那廷上俯视下来的目光,殿中群臣鸦雀无声。 “常侍郎,连日不见,你找到答案了么?”刘彻故作轻松,担心祖母窦漪房借机发难,赶紧以知情人的口吻提前制约住炳可能会遇到的麻烦。 炳没有接话。 他在殿门外脱下皂靴,解下佩剑交至中郎,行至殿前郑重其事俯身拜下。 “炳今日起不复存在,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圣上对楚国一族既往不咎的浩荡隆恩。” 他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自这一刻起,他没有了宗亲,没有姓氏,没有了从前的名字。 他只有一件事必须做,此生只剩一个重点。 头顶上落下一串朗笑。 “‘治焯’?是对朕 ‘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吗?” “陛下圣明。” “好!既然这样,那么朕也沿袭先帝恩德立个规矩。” 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这件事。”刘彻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的微风散出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唯……” 阴云后移出的日光把殿内点亮。 从此以后,他跟刘彻之间的促膝谈笑,弹冠脱履没有隔阂的嬉闹,静夜未央持剑相较,都不复重来。 昔日刘戊以子孙发下的宏愿不可能实现了。 嫡子炳虽生犹死。 ☆、卷三十一静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快要被摧垮的感觉。 治焯从未想过要与面前这个人一次次在此种境况下,以尖锐的刺探或责问来对谈。 对方深黝的瞳底被闪电的白光频频点亮。 关靖没有催促他,却在等着他的回答。 治焯咬紧牙关,有一瞬,他以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沉寂了不知多久。 “真不想这样啊……” 治焯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早晚也得说罢。上一辈,关将军无过……如我之人,又何敢起责怪之心?” 他再次背过身,远处的天边透着暗红色的微光。 “昔日我无所谓惜生护生,因为我认为死生不由己。普天之下的人和事,都由那个人来生杀夺予。只有他的意愿是唯一重要之事,也只有他的安危必须保障。此外,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可是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他淡淡一笑,“他令我愿意正视,草芥之人如我,生之所遇,也有人有事值得回味留恋。”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怕了,”他转过身,眼神毫不回避地望着关靖,“为他人性命担忧……也开始为其他事盘算。对于生或者死,我依然无所谓,但就怕死了,再见不到你。” 话说完,治焯舒了长长一口气。长久以来逃避的难题,纠结的心绪,都在这一刻理顺,和盘托出。 若关靖认为此情可鄙,掉头离去也没有办法。治焯为自己感到可笑,原来铁石一般的心肠,满腔情意竟全部为的是他。 “你岂敢!” 半晌,缓缓地,关靖望着他吐出这几个字。 疾风过,屏风上纱灯的光灭了。 果然是行不通的。 忽至的黑暗中,治焯自嘲地笑笑,索然朝关靖捧袂揖礼,深深弯下腰。维持至今,该有一个了断。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闷雷在头顶窜动,就着微亮的夜色,治焯礼毕转身。偌大的邸宅,另找一间卧内不难。明日向杨坤辞别后,尽快回长安吧! 忽然感到左肩一紧,一个力量拽住了他。 “……”侧头瞥见握住他肩头的修长手指,治焯僵住。 关靖微微用力,扳他转过身。 “昔魏王幸龙阳君之故事,至今市井中人尚在嘲笑。你为朝臣,岂敢付诸情意于一名刺客,弃悠悠之口于不顾?” 关靖淡淡地望着他,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里,手顺着治焯的里衣绸袖滑下,梳进他的指间,“你我父辈之事,我尚未放下。但此刻,我暂不去想,你也莫太挂心,可以么?” 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做,关靖双眸如夜。治焯逆着天色的身影微微颤抖,双目像是要看穿他般专注。很快,治焯收紧五指,十指相扣的感觉难以言喻。 夜风随着树枝摇曳越发清凉,雨恬淡无声,纯净的空气让人呼吸越发贪婪。 交叠的视线里,治焯忽然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午后。彼时自己一心想着公孙贤人愿不愿做天子之师、盗铸之风该如何收场之类,自己并不会插手去管的闲事。 彼时,日子有头无尾,他从未奢望过自己此生跟何人有令他向往的交集。 关靖的手微微一动,没有放开的意思,也越握越紧。 无数次刀剑相向,明嘲暗讽,冷漠被时间带走,彼此却在一次次对峙之后更加贴近,到了如今无法逃避自欺的地步。 “你……” 治焯顺着牵引的力量靠近一步。 吹息相闻。 忽然,轻轻地,关靖抬手拂过,治焯感到头上一松。披散下来的黑发令他愕然,关靖却露出一笑:“……赏心悦目。”错开视线便低头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哗啦——”白光过后,暗雷涌动的夜晚炸过一声巨响。 雨势骤大,敲打在瓦当上,发出细密清脆的声音。 治焯短暂的错愕之后,看着关靖抬起的眼睛,伸出手捧住关靖的下颔,无比眷恋地吻上了在那个万籁俱静的夜晚令他流连忘返的嘴唇。 战栗和留恋是怎样被迅速点燃的,永未可知。关靖感到自己顺应对方的推力倒退,腹部上窜一股奇怪的热意,腰间被同时抽解的大带都似来不及释放这迅速膨胀的灼烧感。 闪电频频亮起,视野却并不清晰。似在清醒与梦寐之间,腾然升起的欲念炽热不实。 回过神来时,二人已跪坐木榻,被彼此的体温紧紧包围。衣物散落一地,夹着潮气的夜风无法带来凉意,反而煽起更滚烫的触感。 治焯收紧双臂稍稍用力,把关靖压倒到锦被上,沥沥雨声中,树影摇曳,双方身体越贴越紧,他们耳鬓厮磨,在夏夜的虫声里辗转,用肌体的每一处,细细感应对方的气息吞吐。 此刻,伦理,纲常,男女,夙怨新仇,统统都抛开来。唯独眼前人的转目垂睫,都被放大,刻深,映进眼里,埋进心中。 自己究竟钟情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此刻都不重要了。若是眼前这个人,一切都可以接受。 散乱的衣物上,关靖随着身前人每一次的轻触,感受到一次次不可思议的颤栗。他伸出手捋起治焯垂下的黑发,从那双抬起的眸子中想看清对方的情意,治焯小心讨好着他,留意他任何一个举动让他停止。 然而没有。 闪电刺痛双眼,随之骤然清晰的景物,似在提醒他现今所处的状态。 气息随对方波动,关靖抓紧治焯的双肩,汗水从掌心流下。被侵入仿佛也成了让人依赖的归属,令人眷恋的温暖。 盛夏雨夜,帷帐之中,两人在微亮夜色中绞缠。 “父亲,为何移树需移根……” 两人像要交融为一体般,随着木榻摇动的声音,滴落的汗液也动人心弦。 “无根之树多会毁朽……” 节奏剧烈的震荡愈发紊乱,随着一片再次冲入云端的苍白,关靖屏气,十指深深扣进治焯的上臂。 窗外的雨无声润木,天空依旧是混沦沉重的乌青色,二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曾经,有人被斩断了根基,斩断了过去。他不能死,而是傀儡般苟活。 此刻,在竹榻上,治焯支起双肘,望着夜色中,回望他的那双闪烁星光般的眼眸。 激情的热汗濡湿了他们的肌体和眉目。治焯伸手拨开关靖眼前的发丝,指节轻触过对方柔和的眉眼。这一刻,有东西从心底滋长,就像初芽伸展叶片。 曾经本是断根的枯木,丑陋,脆弱,毫无生气,看不出存在的意义;上天却给了它一个长出新根,发芽抽枝的机会。 治焯俯下身,深深吻上关靖的双唇。再度交融的吹息,令人迷醉。 也许待到阳光拨开云雾时,园中会抽出几枝绿茎,绽出几丛新花吧! ◆◇◆◇◆◇◆◇◆◇◆◇◆◇◆◇◆◇◆◇◆◇◆◇◆◇◆◇◆◇ 刺客造访的痕迹让郡守府着实慌乱了一阵。 但由于无任何伤亡,邸宅很快安宁下来。虽有“中丞主客同寝一室”的传闻悄悄蔓延,众人主要的精力还是回到治水诸事上。 “不知为何,遣去奏事的东郡谒者都没有回音。” 午前的阳光投到室外的园圃里,金光中传来清脆的鸟叫。治焯静静地看一眼身边人的脸孔,一如过往里无数个痴妄的梦。 身边光影依旧,连忙碌的事也是先前的紧密接续,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你认为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关靖的嗓音拉回治焯的分神,“可目的是?” “难说。”治焯跟他视线一碰,先前他只认为田蚡和刘安是冲关靖一人而来,经过雷被的暗杀一事,再看眼下东郡水患朝中不顾,他才醒悟过来。这么大的事,朝中除了田蚡,谁能掩盖?先前他怀疑刘安要反,现在反观田蚡……事情哪有一条人命那么简单! “若真是处心积虑掩盖,那藏在暗处之人可能有一个弥天大计划。” “要我即刻动身去长安么?” “……”治焯语塞,他回望关靖在重席上挺直的背脊。一夜缱绻后,他能负担长途跋涉么? 关靖看懂了他的沉默,不等应允便站起身。 “武艺如我,你大可不必担心。东郡地形我不甚了解,跟那些什么大人什么名士的也不甚熟识。你留下助力郡太守治水,总比我有用得多。” 治焯望着日光中他离开的背影,不禁失笑。 “敬诺。”他侧过头对身后的郭涣,请他为关靖打点马匹细软,接着便执起耳杯,斟酒独饮。 “大人,需要小人跟从么?”郭涣已觉察到二人之间的变化,他们过去也相互关切调侃,但那种暧昧现已到露骨的程度。他自己的过去足以使他明晰,有些蜕变已在静谧中完成。 “不必,此乃密报,轻阵要紧。” “唯。”郭涣望着治焯远视花草流动金光的眼眸,不知为何,此刻分外让他动容。 “不过,还请你为他备一面旗。” 治焯低声详细吩咐后,郭涣便起身离开。 转过回廊,一曲悠然的乐音流转而上。郭涣瞥见治焯手持一管黑漆横吹,惯于持剑的十指按放音孔,气息鼓动穿流出婉转的声音。 不知是哪一地的风乐,闻来只觉得溪跃蝶舞,春光怡人。 日光落在他英俊坚毅的五官上,暖风吹过庭院,鼓动治焯的靛色大袖。乐音随风时浓时淡,令郭涣亦愉亦郁。他恍然望着那名似无看客的鼓乐者,伸手摸过自己腰间缫丝绳结紧系的一枚白玉。 温润的玉面上篆刻着一个字:“夫”。 那是于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一个名字,它令他到了治焯身边,也决定他即将参与的每一步行动。 ☆、卷三十二恒 “你看看这天色……” 刘彻抬起手指向天边,回头望见霍去病,怔了怔,“夏日甚好,”跟去病谈论景美辰良总觉不合适,他话锋一转,“攘夷任重啊!” 霍去病似懂非懂称唯,接着明白过来似的朝刘彻笑道:“陛下观美景而心忧宇内,实乃大汉圣主!” 刘彻索然应了声,接着问道:“去病,你有多久未见治焯了?” “足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刘彻收回天边的目光。这些时日足够从长安到渤海郡往返三次,治焯却一点音讯都没有。是流连山水忘返,还是出了事? 夕阳渐退的夜色中,各殿宫灯被次第点亮。初秋至,但宫中花苑却夏意盎然,能工巧匠雕琢的假山也移步换景,虽常见,玩味起来也并不无聊。 忽然宦官李善趋步走近,对他说马邑遣驰传密报。等刘彻回到非常室,却发现跪在殿外的人,身边摆放马邑驻军将军李息的军旗,抬起头来竟是治焯的门客,关靖。 “是你……假传密报,大胆!” 霍去病执戟上前,刘彻却抬手阻止了他。 刘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令他起身,也不令中郎上前。 关靖沉静地望着刘彻,纱灯映照的夜色中,彼此对视别有深意。 “中丞何如?”半晌,刘彻开口。 关靖向刘彻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撒下六七枚弩/箭发亮的铁镞。 “瓠子口河大决堤,来长安途中,刺客甚多。”他顿了顿,望着刘彻皱起的眉头,继续道,“他很好。” 刘彻狐疑道:“何意?” “东郡大水淹城,急需助援;派来上奏的使者都毫无音讯,从小人遇到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遇刺了;他身负重伤赴您之命,险些死了,好在有天庇佑,已无大碍。” 刘彻眉心不舒展,关靖身负军旗,得以速速入宫见他,实则是治焯提醒他,一心过于攘外,天大的事发生在眼皮底下,却后知后觉。 “你主人的话,朕听到了。”刘彻听见自己打发关靖,“你下一步是回宅上向孺人报平安么?” 关靖一愣,再次俯身稽首:“主人在瓠子治水,小人自当不离左右。入宫时用了非常之法,即刻出宫,还请陛下不计前嫌。” 刘彻点了点头命他起身,关靖按剑走过他身后,随卫士往未央北门外走去。 “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算不得真勇士!”霍去病低声鄙夷。 刘彻转头望望他,霍去病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却单单对关靖容忍不下。他明白这是何种情愫,此刻却不是调侃的时候。 “拟一封可投宿传舍的印信给他罢!”刘彻出人意料地吩咐李善道。 无视霍去病愕然的神情,他望着天边最后一线残阳。那赤色,是次日宣室殿中即将爆发的一场争斗,会溅出的血光。 翌日未央北门外,群臣交头接耳传开刘彻前日被使者携军旗造访的奇闻。瓠子大决堤的事也在窃窃私语中时被提及,很多人听后十分惊异,少数人虽然也张口结舌,神情却透露出早已获知的平静。 “大汉江山,在朕眼皮底下被黄流掩盖……现今黄河南十六郡市无全族,途有饿殍,丞相,请你告诉朕,‘九州皆安然’是为何意?!” 宣室殿内,蟠龙袖缘随刘彻怒火,扫落常侍郎奉上的奏疏。 廷上鸦雀无声,百官一时无从表情,纷纷低下头。 “众卿都是大汉眼耳,是百姓福祉,请不要告诉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朕是否要将诸位统统送至廷尉,知情不报者举族枭首,驰传各郡以谢天下?!丞相,请你说一说,为何大臣之众,却无人向朕说起此事!” 皇帝震怒掷地有声,廷下官员闻言都吓得发抖。田蚡柑橘皮般皱着的眼睑微微一颤,继而抬起带着水汽的眼睛。 “淫/水漫关内,是诸神之愿!” “何方神圣,要灭我天下之子民?”刘彻走到田蚡面前俯下身,眼神咄咄逼人,“还是说有什么人居心不轨?” “上苍要灭绝的,是我大汉的贼子乱臣!”田蚡忽然跪直身,迎着刘彻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抖开,上书的“妖臣祸世,不黜逆天”,血迹已变成暗红色。刘彻早就见过这方素绢数次,这一刻却觉得比以往更触目惊心。 不知是不是田蚡举止突兀,刘彻望着那展开的绢绸,竟后退一步。 “丞相何意?” “冯林甫自绝一条命,只想跟陛下传达一件事,那就是陛下信任了佞臣!”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2节 “一派胡言!” “陛下不听信,老天怒了啊!” 刘彻皱着眉头,田蚡察言观色继续道:“陛下于万民隆恩浩荡,攘夷安邦;行仁政,用才人,敬神君,祭天地,皆为从善如流。而上天降下淫/水,不为他事,单为陛下慧眼被障,亲近了小人!” “是何等小人,”刘彻言语中霸气不减,却已然有了动摇,“又有何德何能引得了天怒来祸我万民?” 田蚡重新垂下眼睑,他没有直接回答,却说:“陛下忘了七国之乱么?……天意不甚明了。” 听到“七国之乱”四字,刘彻像被雷霆万钧碾过头顶。 仿佛看出皇帝已被一人之言鼓动,廷上几名敢于直谏的大臣蠢蠢欲动。 “陛下可不能放任不管,人命关天……” “陛下,天意难违,但百姓无辜……” 多方催促下,刘彻皱眉在殿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向田蚡。 “所谓的乱臣,不是一句话就能判定的,先随他去。此刻朕要遣能者赴东治水,丞相,你有何话要说?” “治不得。” “什么?”刘彻再次震住,他不信此时此刻,这世上真有人敢对他说这种话。 田蚡一脸石刻般的笃定表情,坚定答道:“陛下,逆天之事不可做绝。治水之事,是逆天,如要国治,绝对不可为。” 刘彻望着田蚡言之凿凿的表情,心中堵得慌,却不知为何,他竟很久没再言语。 ◆◇◆◇◆◇◆◇◆◇◆◇◆◇◆◇◆◇◆◇◆◇◆◇◆◇◆◇◆◇ 世间诸事,瞬息万变。 不知转变的契机是什么,当薄薄的日光照进眼帘,风声掠过耳后,市井、莽林、河流在视野中次第转换时,关靖心中升起怀念的感觉。 马蹄踢踏,沿路飞尘。穿过密林时,两边山中的猿声凄啼令人感慨;驿亭小憩,望着路上来往的人,关靖也唇角上扬。 他世仇在身,亲弟心中怀恨远在关外,他本该更加慎重隐忍。但一个人若时刻想着这些事,想要活下去也很难吧。 “昭儿,这局棋到这里为止了。” 听到杨坤在一旁提醒,治焯略略向棋盘对面年满十岁的杨昭颔首,笑道:“公子棋艺连日来精进如神,再过几回,治焯也不敢担当 ‘教授’名头了。” “岂敢岂敢!”杨坤吩咐侍僮陪杨昭行礼后离开,朝治焯摆手,“中丞大人棋路坦荡利落,既不晦涩阴损,又高明在先人一步,舍得之间令人佩服!大人作为昭儿的启蒙之师,于人于技,老夫都甚感有幸……” 言笑间,家僮叩礼,说治焯的门客有要事求见。 “既是要事,他为何不过来禀报?”杨坤抬手抚摸下颔银须,皱眉疑惑道。 治焯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揖礼圆场说自己先过问清楚再来细细转述,便起身退出中厅。 室外回廊地面上,午后的日光烤热木料散发清香。治焯疾步往寄宿的卧内走去,步伐越来越快,大袖裙裾飘在身后发出鼓风之声,到最后,他差不多是冲进卧内。 “你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室外刺目的阳光让人看不清屏风后稳坐之人的神情。但治焯听得出,那个声音是愉快的。 他三两步走到那人面前,俯下视线望着他。 看清抬起头来的那张脸,那双眼中闪烁温柔的神采,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上,也洋溢亲近的笑意。 治焯缓缓跪下身,伸出手,指节靠近那泛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最后,还是嘴唇先触碰了上去。 这一切是真的。 对方丝毫没有闪避,治焯再次嗅到那淡淡的味道,仿佛是记忆的香气,更像是迷香,让他移不开神。 如果人没有贪恋,没有情与欲,就听不到这种召唤。 “你果真变了。” 让人心痒的声线萦绕在耳边,治焯用双唇探寻着它。 “一来就做这种事,你不关心那个人的回应么……” 嘴唇被吻住,关靖的手扶住了治焯的肩。 热意在身体接触的每一个部分流窜,关靖感到对方的力量正在加大,恍神间,自己已被压倒在地。 光洁的簟席上,他们相互缠绵,治焯慵懒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那些事先不要管……” 气息交融,褪去薄薄一层禅衣,肌体触碰让人忘记一切尘事。关靖双唇轻触回应治焯,这让对方短暂惊愕后,立马回馈更炽热的情意。 斗室内,彼此的吹息能将四周什物都灼烧起来。小别后,欲念与思念竟可累积到难以言喻的地步。 “大人!” 门外一阵疾走的脚步声,郭涣头一回显得乱了方寸。 关靖愣了一下,伸手去抓散落一旁的衣物,却被治焯按住。错愕间,峭霜出鞘,“笃”地插/进屏风后半开的门上,那面房门迅速合上。 这一刻治焯就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般,他抓住关靖的手腕,交叠举过对方头顶,压到冰凉的簟席上。对关靖露出一个邪笑,吻再次落到他胸口,让他深深吸气。 门外的郭涣惊了一下,在门前停住脚步。 他略略抬头,望进另一面依旧敞开的房门,绣着翠竹的屏风透着后方窗棂照进的光。 卧内奇异地安静。似乎并没有人,却弥漫着一种无处不在的热意。 郭涣望着屏风视线下移,忽然意识到那后面变换的光影。一个念头自他颅中闪过,他瞬间双颊发烫,却又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如此啊。 他轻轻把那扇开着的门也拉上,就地在门边屈膝坐下。 望着郡守府次间回廊外的园圃,翠竹横斜,池塘清浅。他思绪飘远,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加深。 光阴是流动的。 而对于有些人来说,白驹过隙中亦有永恒。 既然如此,此刻就由他来守护罢。那要禀报的事,也先不用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驰传:秦汉邮驿系统中,用以国事的加急通信、传物。简而言之就是所谓的“八百里加急”,文中是指用驰传的方式,把被斩人的首级到处去做展示。 ☆、卷三十三隙生 八月望,有一个天大的消息在东郡传开来。 之后发生的事,纵贯二十年都伴随朝野对刘彻的疑议。黄河决堤,天子令各郡发卒总共十万,欲亲自率卒往东郡进发。 “你此行也是艰险之极,功显赫赫,少不得又会被升擢。” 望楼上,治焯和关靖比肩而立。从十丈高处望郡守府演武场,治水先行军已有两千抵达,严整待命。将领是右内史郑当时,他正于人前鼓舞士气。王师气魄不凡,勇士们在长途跋涉后,个个依然神采奕奕。 经过肆水浸泡,日光照耀下的东郡城郭上,竟长出一片绿草。 关靖听到这样一句话,愣了愣道:“擢与不擢,有何区别?但此处确实该好好打理了。” “多亏了你。”治焯满眼笑意望着他,“我原以为你会直谏他发卒前来救急,没想到你倒什么都没说。” 关靖不以为意道:“你不是说他并不愚蠢么?我就姑且信他一回。” 话语点到为止,二人对视一瞬,很快转开视线。斜阳余晖将尽,微风悦人心怀。 “听说那个人明日会到这里。” 治焯懒懒应了一声,笑道:“看来又有不少麻烦。”接待人主谓之大事,于他而言,刘彻对他的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刨根问底,若再把家室妻儿的话题都扯上,想想就头疼。 关靖望着他,忽然问道:“你此生就这么下去么?” 治焯收回神来:“什么?” “为人臣,以死效忠,这条命就这么给他了?” 治焯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如此,岂止一条命,又有什么不是他的?” “依你所言,秦为何亡?” 治焯讶然失笑道:“你何必想那么远,今朝人不比前朝事。如今宫中无论何等官职,称病三个足月既当免官为庶民。但身为质臣,哪有这等好事?”他垂下目光,忽然意识到关靖这个问题的由来,望向对方,无奈笑道,“我尽我所能不连累你。” 关靖眼光一滞,治焯误会了他的用意。 他本想反驳,却又想到如今二人关系已非昔比,无论他到底怎么想,治焯都会替他打算。与其推来辞去让对方更添负担,不如先招人嫌,万一今后两人分开,多少也能减轻对方抱愧。 于是他冷笑道:“如此,善莫大焉。靖先谢过。” 次日卯时,天微微亮,郡守府经过彻夜打扫准备,很多人尚未睡下,又开始新一天接迎圣驾的准备。 临近午时,连东郡附近的名士也纷纷赶来。郡守杨坤携妻姬氏,嫡子杨宪,幼子杨昭,还有一群家臣候在邸宅东门外迎接刘彻,直到夜深人静,却迎来谒者传诏:天子在长安南郊遥祭黄河,十万士卒改派中大夫汲黯带来。 与此同时,治焯接到诏书,命他即刻回长安。 关靖难以置信:“此刻回去?东郡岂非千钧一发之际么?” 治焯也疑惑了一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救十六郡于水伤,那个人理应……” “你是说 ‘郎中令’之职?” “然,若人主无戏言……自然,他也从未吝啬过为功臣施位以报。” 身为郎中令,统领八路军马四大掌故,足以震慑那些为了掩盖丑行会狠下杀手的人。 关靖闻言默然无语,治焯却深感自己用意卑微。费此周章说到底,只为了保住眼前人而已。 杨坤为郭涣准备了一匹骏马,一些干粮,三人辞谢后一同策马星夜兼程往回赶。 天子之诏先到了治焯的邸宅,五日后,三匹良驹在黄昏的紫色霞光中驰向城南。 小窦领着庸客僮仆,盛装于南门迎守。虽是主与客的关系,再次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进退履绳礼数之外,仍让人备感亲切。 治焯有诏在身,回家未来得及见上他的妻子一面,沐浴更衣后,由关靖相伴,直接换马去往西宫。邸宅上,他的新门客郭涣则留了下来。 郭涣独自在后园闲逛,天色黑尽时,他被一名自称小莺的婢女拦住。 “孺人有请。”她说。 他微微一愣,曾听说中丞之妻是一名贤人女孙,落落大方贤淑有识。却也没想过对方竟可如此不避嫌,主人不在家中,他初来就被孺人私下召见? 随小莺到中厅后,眼见偌大一室,侍婢僮仆统统不在,一名气韵端庄的锦衣女子正襟危坐。 郭涣和她以主客礼寒暄后,秋兰便用眼神示意小莺也退下。 “听闻您是府中新客,君子此行与您中途相识?” 郭涣点头称唯,心中云山雾罩,孺人看来并没有要与他私会的意思。但又有什么话需要这么绝密地问呢? 灯火摇曳中,秋兰视线像是不能聚拢,她抬眼看看门外庭园,再望向他,踟蹰半晌。就在郭涣历经长途跋涉,困乏席卷上来昏昏欲睡时,她才再次开口。 “既然如此,您与关子都可熟识?” 郭涣迷糊一阵,忽然醒悟道:“您是说关公子?他字 ‘子都’?”问话间忍不住带上笑意,还真有人取这种字啊!回眼看到秋兰忧心忡忡,赶紧敛了笑。 秋兰在再次得到他肯定后,又犹豫半晌,最终问道:“关公子,他,与君子是何关系?” 郭涣一愣。 秋兰话问出口,反而坦然下来,以一种笃定的口吻缓缓道:“我看到君子出门前,见黄昏风寒,亲手为他系上长帔……他们……究竟是何种关系?” 郭涣望着秋兰,不知为何心中冒出一句:妇人善妒,罪当七出。 他在秋兰的视线中,冷笑了一下道:“主人与子都相敬爱,主人有伤,子都细心侍奉至主人痊愈。二人同进出,共起卧,床笫欢愉不分昼夜,无第三人可插足。” 话音未落,只听秋兰交握在膝上的袖缘处,传来裂帛之声。 ◆◇◆◇◆◇◆◇◆◇◆◇◆◇◆◇◆◇◆◇◆◇◆◇◆◇◆◇◆◇ 治焯和关靖在西宫北门下马,北阙之下,已有使者相迎。 “人主在非常室,请大人解剑。” 治焯愣了片刻,北阙卫士已上前,低头见礼后便伸出双手。治焯解下峭霜递给他,望了关靖一眼。 “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吧!” 关靖不明所以,点头要走时,治焯又在身后叫住他:“治焯若果然不能与君共进退,请君珍重。” 关靖回过身,治焯已随使者步入司马门。他咀嚼着对方的话,眉头忽然皱紧。 非常室里,四角宫灯明亮,侍奉宫人们大气不敢出。 刘彻坐在榻上,望着眼前人。经过将近三个月的分别,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再次相见,谁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治焯在他面前恭坐,身后围着五名佩刀卫士,殿外三步一名持戟中郎,人人警惕着这个他们曾经奉承无门的长官。他已被解除所有兵器,摘去冠佩,稍有差池就会被刀戟挑穿。 赤足单衣,手无寸铁,黑发披散,若忽略他英俊的相貌不计,此人俨然阶下囚。这是刘彻从未见过的治焯。 而与这幅情景格格不入的,是他眸子中气定神闲的颜色。 刘彻皱起眉,听见自己仍在称他“小火”。 “你可知我为何诏你来?” 治焯环顾左右,笑道:“履陛下之诺,为臣加官赐绶、印?”刘彻脸色一变,他又俯下视线看看身上仅剩的里衣,抬眼仍笑,“或是诏臣侍寝为陛下幸?” 刘彻一愣,继而拍榻怒道:“小火!你六岁起至今,侍奉我已十六年。你可对我有过怨恨?” 治焯静静地望着他:“陛下何出此言?” 刘彻起身踱步到殿门前,月至下弦,殿前一片冷光。 他叹了一口气,道:“有侍御史弹劾你玩忽职守,妄议诸侯王治国不力;家门管治失当,无礼于三公;贪图享乐,黄河水伤耽误先机……”他回过头来,眼神中与其说是对无能臣子的愤怒,不如说是一种猜疑和心痛,“还有方士向我告发你私祝巫蛊,妄置我于死地!” 治焯起先神色淡泊,弹劾之人他也想得到,妄议之罪弹劾人侍御史王显,无礼三公弹劾人田蚡,至于水伤误时和巫蛊图乱……他听到后面,眉目间竟难掩笑意。 刘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公卿提及的四项罪状,每一项都可让你死……你有何话要说?” 治焯忍了半晌才没真正笑出来,望着刘彻越来越严肃的眼神,他笑意渐渐淡下去,反问道:“此四宗罪,治焯若不承认,敢问陛下信么?” 刘彻星目一凝,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开口道:“你是质臣,若我先免除彭城一族和你妻客连坐之罪,你可愿告诉我,你为何要那么做?朕何处有负于你?” 治焯听到“彭城免坐”四个字,眼中的光芒暗淡下来,半晌道:“陛下隆恩……敬谢陛下多年知遇。治焯无言以对。” 殿内沉寂,能听到灯火焚脂的噼啪声。 刘彻望着眼前低眉顺眼的昔日肱股,他人之言片面,其中有多少水分他也知道。特意无论多晚都愿私下里见他,就是为了听他一个说法;今年春起,治焯身上渐起迷雾,他这么做,也是想要得知那些谜题的答案。 可治焯竟全部承认下来,这表明这么多年来,他视治焯为手足,治焯却只视他为君。 宁愿死,也连一句心里话都不愿告诉他。 他忽然胸中怒火腾起,大袖一拂恨恨道:“简直是大逆无道!囚至永巷,择日枭首!” 两名郎官应声上前拎起治焯,押出刘彻的视线。 宫中出入多年,治焯却是初次进入永巷囚室内部。此处为宫禁之地,由郎中令属下的户郎昼夜监守,除了当值者,只有韩嫣可以随意进出不受管束。 昔日身为刘彻亲信,他实则兼受职权颇多,户郎的调任也常常由他指定,无非有实无名。 回想过去,可谓不求而得;现在,却求之获罪。 卫士把他送入一窄室,戴上铁镣便离去。治焯环顾四周,此处纵横不过一仞半,牢门窄小一扇,只能供一人蜷身进出,四壁高七仞,壁面光滑无着力处,再往上,无顶,天光敞入,格局算一方小小的鞠室。 昔孝惠帝元年,吕后就把戚夫人囚于此种室中,天上下雨下雪,暴日连连,鞠室一概无处躲,半年多的时光就这样度过。治焯笑了笑,今日他竟享受了戚姬的待遇,按伦理来说,也算是拔擢了。 刘彻说“择日枭首”,那是什么时候? 乱臣首级还会被悬至北阙以儆效尤,这么想来,当年申公断绝父子情,正可谓先见之明。等他死后,楚国一族就没有短处了。穷贵死生,都完全由天意而定。不再像过去,他跟他们之间,明明多年无法关联,却又偏偏惶恐他在宫中的表现。荣则俱荣,错则连坐。只不过他还挂念着申公,公今年已是耄耋,膝下无子,余生无机会亲自侍奉,实在遗憾。 另外,还有一个人,自己也无缘再为他的事尽力。但愿他能另寻一条出路,不为旧恨虚度一生。 夜已深,白露降,月过中天。就在治焯望着秋初星空,如此胡思乱想时,他听到鞠室外卫士扑地声。 一个黑影跃上墙头,深蓝星月下,形如魍魉。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长帔:长斗篷。 七出:指妇人不顺、无子、淫/乱、善妒、恶疾、长舌、盗窃七种“罪”,以被休妻。 ☆、卷三十四隐者现 几乎毫无迟疑,那具黑影闪身而下,落到安坐的治焯身前。 治焯讶然望着来人,对方坦然摘下面上黑巾,对他一笑:“主人昔日事忠人主,对朝中权益之争不闻不问,却荣华尽保;今日为一人,而令自己陷于风口浪尖,换来命悬一线,值得么?” “郭涣?” 郭涣身着夜行衣,腰系攀越钩爪,袖中隐隐飘出淡淡的迷香气。他眼神犀利,气势逼人,举手投足间,哪里还有那个柔弱乐工的影子? 治焯笑道:“我还是小觑你了。不过深宫囹圄,你又如何得知我在这里?” 郭涣打量着四周,普通狱室好歹有草席草榻,这间囚室里却什么都没有。他的主人一袭白绸里衣,赤足没于秋露之中,手足之间戴着工字铁镣,稍稍一动就哗啦声大作,困倦时连块垫头的石头都找不到。且不提风吹日晒毫无遮挡,要是囚禁他的人断食断水,只需几日,这名曾名震朝野的帝王保护神,将成为这斗室之中的一具干尸。 郭涣回过头望着治焯:“欲加之罪,自然是廷尉无法立据以查的。若不囚于此处,他日行刑,悬首于北阙,过程岂非更加繁琐?” 治焯点头同意道:“然。” 郭涣好奇地看着他:“小人当初投奔大人,原想抱棵大树好乘凉,未曾想见这才刚回府一趟,您就已经失势了。真可谓天意难测,不过,大人您是真的无畏死么?” 治焯笑道:“当今世上,但凡随人主效力者,哪个不是听到主欲问罪,无论是否真有过错,也无论是否被降以死罪,都争相自尽?颜面重于性命,自汉兴就如此,今上即位后,此风更胜。上至盛誉公卿,下至无名掾史,人人都以死保全门脸,我又岂能脱俗?” 他垂下目光沉吟片刻:“这一行,都是你谋划好的罢?当初你为何投奔于我?” 郭涣恭敬危坐,两人视线持平相对,郭涣望着他缓缓道:“因为从您府上的庸客处,听说您与关公子的情意,由此对您心怀崇敬。” 治焯抬眼望着高墙之上的下弦月,银色月光点亮阴潮囚室,他叹口气道:“那君可曾听说,我还娶了贤妻却负之不顾?” 郭涣微微一怔,便俯身请罪,把他跟秋兰说的那番话复述给治焯。 在对方难明其意的目光中,他正色道:“您既然已经有负于她,何不利剑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她越早看清时局,也就越早可抽身而退,何苦要令怨怼变成仇恨,悔之晚矣才罢休?” 治焯难置可否,说:“也罢。我今已是卑贱罪臣,此刻你来,有何欲求?是不是哪位大人请你来让治焯先行一步,以免夜长梦多?” 郭涣惊讶地一顿,失笑道:“岂敢!您虽然身陷囹圄,也被人主定为死罪,但此处毕竟是后宫深巷,哪位大人敢在这里动手?”他微微一停,接着道,“涣此次前来,一是感追您多日以来的知遇之恩,二来是告诉您,您府上得知您获罪之事,僮婢环哭,孺人六神无主,唯关公子不知下落。人情冷暖至此,涣特来向您辞行,望您勿怪。” 治焯大笑,这个人费尽周章,冒着死的危险潜入这里,只为向他辞别。笑完对郭涣捧袂一揖,说:“君乃性情中人,治焯遇见君实属万幸。既如此,你此前费尽心机,我现在虽然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你的计划不妨告诉我,也许我可以我所知,让你少走弯路。” 郭涣一愣,这个回馈倒在他意料之外。 他望着对面人平静的眼神,深思半晌,最终把自己的真正背景告诉了他。 治焯听完后,诧异良久。 “西河游侠郭涣郭公仲?”他恍然大悟道,“当初你说无字,是因为‘郭公仲’声名太响……原来如此。” 郭涣捧袂道:“正是在下,先前耻辱,隐瞒于大人,请大人海涵。” 治焯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君欲达之事,不妨去一趟河北隃县,淮南寿春。相侯府外,也有万象可观。”他大致提醒郭涣注意诸事,对方细细记下,“此刻已近丑时,户郎巡夜频繁,你趁现在,快走罢!” 郭涣再拜后站起身,借助钩爪之力攀上墙头,对他一抱拳,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 关靖是二日之后才找到了治焯。 那时,深夜里天降暴雨,巡夜卫士照明纱灯不时被风雨扑灭,视野不清,他借机沿着永巷墙头猫腰偷窥,正好看到大敞在天空下的狭窄囚室中,治焯浑身湿透,仰面张口在接雨水止渴。 见到他腾身而落,治焯惊诧片刻,继而微笑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关靖透过暴雨冲刷的夜光看着眼前人,心中痛不堪言。 “前几日我见你有往无返,误去了一趟长安狱,直到在你宅中发现郭涣的书信……” 这个人,自从遇见他以后,好像就没有过几日无忧的日子。从前是肌体重创,伤好不久,又惹来杀身之祸,现在的他,虽没有受什么剜目挖膝割舌之类的刑罚,但他纤瘦许多,眼眶下陷,嘴唇干裂一看就知道他被断食水已整三日。 他好后悔自己没能早料到,随身带点食饮过来。 治焯眼里满是笑意,压低声音道:“我……不能动,镣声太响,恐惊墙外人……你,你愿走近些么?” 关靖闻言,一步步走过去,拨开治焯眼前的乱发。最终跪下身把已然撑不起薄薄一层里衣的身躯抱紧。 雨水延绵,透过治焯湿尽的里衣,关靖能感受到他虚浮在体表之外的体温。 他们身躯在冷雨中相贴,在治焯展眉阖目的另一面,关靖则眉头紧锁,眼眶刺痛。良久后,他微微推开他,端详他憔悴的面容,在他颊上覆上一吻。 治焯一怔,继而微动手指轻拍他的后背,笑道:“能见你最后一面……不过,你何必来?这里稍不留神,可就是死罪。” 关靖跟他促膝而坐,执着他的手,听见自己问他:“曾经我差点杀了你,你彼时竟还想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愿提他的好么?” 治焯沉默不语,关靖自己也不明白,如此难得的相见,自己为何还要提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可责问的话还是不受控制说了出来:“明明都是虚妄之罪,你为何不反驳?瓠子决口,你舍身为他救下那么多百姓,东郡派出的使者明明就是遭人暗算,这些事,他都知道,为何你还不肯为自己正名?” 治焯低下视线,整理膝前凌乱的衣裾,轻吸一口气,抬眼笑道:“十六年为质,伤矣!” 关靖眉头锁得更紧,听他继续道:“我之过,在于错生乱臣家。父为贼,余我为傀儡,苟活廿三岁,死而不连累当初续我命之人,已善莫大焉。然则活如行尸,求死有罪……我累了,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无论怎么死,但求此生尽快做个了断。” 关靖盯着他,忽然伸手把他推开,站起身道:“你求一死,又置我于何种境地?” 治焯一愣。 “要早知今日,早该杀了你!” 关靖冷笑了一下,又改口道:“否……早该在暴露行踪的那个夜晚,于你邸宅上,与你拼死一搏,即便不能手刃那个昏君,让你杀了我,好歹你也不至于沦落至今日这分田地。” 治焯摇摇头:“与子无关。” 此间雨势减弱,雷声隐隐响起。二人面容尽湿,对望四目中情愁暗涌纠结。关靖再次开口道:“我就觉得蹊跷,七仞之墙,何以困得住你?但我今日来,以你挂念的那些人和事,想必你也是不会跟我一起走的。” 治焯无言以对。 “但既然你招惹了我,”关靖抬眼望向昏暗的天光,“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治焯颔首道:“请说。” “我去找那个人为你脱罪,”关靖俯下视线,“你要做之事,就是在那之前竭力保命。若你死在这里,我可不管天下乱与不乱,一定会设法杀了他!” 治焯惊异的目光中,关靖冷笑道:“你想死,我偏不允。行尸也好,傀儡也罢,总之你先再苟活几年。我的事还没做完,你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这么说,你能办到么?” 治焯微微皱着眉,在对方逼视下,他眼中杂陈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点头道:“敬诺。” 关靖再望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治焯忽然叫住了他。 “那个人很忌讳做出的决定被人直谏推翻,也不会无缘无故受庶人求见,因此,在你去见他之前,我想请你去一趟京兆狱,为我求证一个猜测。” 关靖回过身,听治焯说明了潜入京兆狱的详尽事宜。 “此事必定有诈……成后,再请你造访另一个人为你引荐。” 关靖听过对方的名字后,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你的转变未免也须臾乾坤……” 治焯坦然一笑:“我说过,子欲成之事,我自当尽全力以助。如今你令我不死,若天意也能保我不在这一劫填沟壑,我又何以自食其诺呢?” 关靖静默。 雨已止住,囚室外的值夜宦官移步经过,关靖轻轻闪身避于鞠室死角。这里离众夫人的住处都很近,牢门缝隙小,木杠粗,一来若宫人受罚,监查容易观测她们的状况,如果罪不至死,里面的人昏厥或自尽都可及时发现;二来,如果嫔妃无意间在附近游赏,狭窄的门缝不至于让她们一眼望见骇人的情景而受惊。 这一点在此时也助了二人一场。 脚步声远去后,治焯才再次开口。 “京兆狱戒备森严,请谨慎行事,自重为上。事成之前,若人主已取我人头,此乃命矣!我先向你请罪。”说着,治焯对关靖以手拱地,俯下身两拜,再直起身,双眼深深地望着他,“若不然,我会全力活命,等着你来。” 关靖望着对方郑重其事,心中堵闷无以言表。他眉间酸痛,胸中涌现千言万语,半晌,也俯下身两拜后,却只说:“就此别过。” 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先轻松做了生死承诺,接着却又以万分慎重的态度,相互道别。时近寅正,牝鸡二啼,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在治焯的注视下,关靖足下轻轻点地,借助囚室门框和交壁夹角,腾步跃上宫墙头,遁于治焯视线之外。 治焯望着他消失之处发呆,门外忽然响起一片混乱。 有宫人疾步跑过,低声惊惶道:“大事不好!速告上大夫,太后忽至……”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上大夫:韩嫣~ ☆、卷三十五白露变 同一片夜空下,丞相府深夜雨后灯火通明。 “大人,谷蠡王伊稚斜定下共举大业的时日了么?” “然。” 摇曳灯火中,一张展开的灰色羊皮上,汉文字字清晰,一双青筋突出的手将其一抖,便举到了火焰上。 “请问要请淮南王前来商议此事么?” 望着沿皮革升起的明艳火燎,柯袤回视田蚡的脸色。他不明了为何每次关外带来的书信,田蚡看完后立即焚毁,刘安几乎从未亲眼过目过,却也从不生疑。 皮革嗞嗞作响,直到化为黑色硬壳,碾作灰烬后,田蚡才转身一推房门,让由于关门闭户而淤积室内的烟雾散出。舍外是一片莲池,前几日清过残荷,现只剩池水泱泱。黑夜中,莲池对面的歌台上远远飘来乐音和欢声笑语。 “尔随我来。” 田蚡说罢,在庸客引路的纱灯照映下,踏上后园中的曲折小径。 丞相府歌台支建在池水上方大约十仞处,以环山为背,池水为景,台面五仞见方,光洁的榆木为板,倡女踊者于台上献演百戏,主与客们则在飞檐下的重席上坐饮欣赏。 然而等田蚡拾阶到台前时,看到的景象却与环境不符。 在座宾客尽是汉室装扮,偏偏举手投足粗枝大叶,谈笑豪放却又带上奇怪的口音,给人感觉十分生硬,与坦荡汉风格格不入。让他们乐在其中的,则是倡伎者的赤/裸淫乐,放眼望去,衣冠整齐的竟无一人。 一只玄色的雕伫立在斗拱下的挂枝上,冷如利箭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主人。 那名叫做密族顿的男人正从禅衣的一边抽出肌理彪实的臂膀,一把拖过本就斜靠在他肩上的倡女,在众人嬉闹的助声中,扯开对方绉丝的衽口,转而便将其压到身下,推起她的双腿。 田蚡不动声色调开视线。 自秦以来,这一类荒淫无度的乐趣常堂而皇之出现在士大夫屋庭之中。自己邸宅上演这种戏,也是为讨好这些将对大计有用的人。 歌台上笑声和淫/乱声不绝于耳,在这其乐靡靡的喧闹中,有一人却在独自饮酒。 田蚡到他身边坐下,隐隐可以嗅到对方身上的酒气。 “殿下,”田蚡望了他一阵,开口道,“您是还在思念雷被吧?上次托人举荐的柴塑也是姿色出众的良家子弟,不够好么?” 刘安并未回过神来。 田蚡心中忐忑,叫道:“殿下?” “哦,丞相是说那个啊!”刘安这才回魂,“我是心系我的辞书……咳,思念他?不会不会,那只是颗棋子罢了,”他露出鄙夷的笑意,很快,便有怒火从眼中迸出,“单就他刺杀失败便已让我颜面丧尽,不提他还好,提到他,我就恨不得提剑亲自了结了他!” 他狠狠掷下手中的耳杯。 “这样啊,”田蚡不动声色地身子回靠,“既然如此,就由柯袤代您去打听雷被的下落,再活着带回给殿下您,随您高兴发落。您看呢?” 刘安不接话,神情已是默认。柯袤见到田蚡对他侧过头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开。 二人一时不做声,看着胡人在场的作态,眼中虽是轻蔑之意,却丝毫没有打算阻止。治焯已废,关靖无枝可依。两个本就可有可无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他们喉中骨鲠,倒是意料之外。好在刘彻极信怪力乱神之语,加上治焯背景敏感,他略施小计便达成目的。现今只等另找一辞让刘彻速速发落,他们的心头之患就可拔除干净。 “说起来,”刘安忽然开口,“伊稚斜老儿何时举兵?” “哎唷,啧啧……”田蚡赶紧作势用大袖挡住,幸而胡人热情之中无人注意到刘安言辞。田蚡环顾四周后,安下心来,压低声音。 “今冬。” “哦,冬日甚好,秋收后,我门下将勇也可尽由丞相指派。” 田蚡顿时笑得眼角眯缝:“殿下英明!与伊稚斜举兵,共分天下后,殿下便可随心所欲著书立说,不再为这混沦的世间劳心了。” “那倒是……丞相刚刚提到柴塑,”刘安忽然话头一转,眼角皱起,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善……极善!” “是么……”田蚡挤出干笑,这种在王公大臣身上的男宠之嗜,在他看来仍有一点反胃。 怎么还会有人为这种事去死呢? 回想起曾经位至燕国国相,而今赋闲长安,甘为窦婴犬马的灌夫,不但相貌粗鄙,还时常酒后癫狂,却依然有人得知田蚡对他动杀心后,到田蚡面前说情,愿为之挡死。 田蚡记得那是一个精通音律,亦精通兵法的年轻人。田蚡遣说客劝他成为自己座下高人,承诺将伺机举荐他至朝中为官。对方却不为所动,毫不避讳说自己是因仰慕灌夫的刚直性格,愿以琴师的身份,终生陪伴在灌夫身边,奏靡靡之音,博得灌夫的欢愉之情。 那个人叫“郭涣”,字“公仲”。 他形貌昳丽,才高性傲。那日,却濯发盥足,只身来到丞相府中,褪尽衣衫,愿以肉身换得田蚡放过有勇无谋的灌夫。 “丞相若不以涣为兴致,请取涣之性命。” 田蚡仍记得自己那一刻的茫然,他甚至开始苦笑。 “取你肉身何乐之有?取你性命又有何用?” “若丞相大恩,让涣为国相以命换命,郭涣化作无头鬼魂,亦会为您祈福,护佑您富贵安康。” 当时,郭涣袒露身体,黑发披散,目光炯炯。说起这种请求,似乎也毅然决然。 田蚡当然不会要他的命,令自己也意外的是,答应他不与灌夫一般见识。 然而不久后,却听说因为旁人向灌夫遥传了郭涣的心迹,令灌夫感到羞辱,而将他逐出灌夫在颍川的邸宅。而且因为灌夫长居长安,也警告郭涣,不允许他出现在这座城里。 一种似乎值得玩味的关系,顿时变得可笑。 怎么会有人为这种不齿之事去死? 他执起耳杯。 榆树的黑影映衬深蓝天幕,歌台外,树影之上,成群的夜鸦飞过银色的浮云。 他忽然抿紧嘴唇,嘴角浮现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无论他能否理解,而今的确有人因为这种关系,只需要他再去煽一阵弱风,顷刻便剩下永不言语的首级一枚。 ◆◇◆◇◆◇◆◇◆◇◆◇◆◇◆◇◆◇◆◇◆◇◆◇◆◇◆◇◆◇ 次日天色阴郁,刘彻坐在宣室殿上,面前三公分席而坐,人人言辞持重,他却不知为何心不在焉。 田蚡坐在重席上,深思熟虑道:“陛下半月之前发卒堵缺,至今却一再崩陷,实则是为天意未顺。” 刘彻望向他片刻:“丞相是说那件事啊!”他回过身,对常侍郎吩咐退朝,再对田蚡道,“丞相与我同往非常室,我向您细细讨教,可好?” “善。” 四座百官行礼后纷纷退出殿外,刘彻上前扶起田蚡,就在这时,常侍郎接到一个消息,立马上前对刘彻耳语一阵,刘彻脸色大变,转身就吩咐摆驾长乐宫。 太后王娡正倚榻听讴者歌,见刘彻急匆匆进来,伏地便拜,第一句话就是:“儿听闻母后派使者赐韩嫣饮鸩,敢问嫣触何法?” 王娡深吸一口气,前一夜她听说韩嫣在永巷与宫人淫/乱,亲自起身过去,对方却已经听到风声先逃了。刘彻自来宠溺韩嫣,知道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刻还亲自来为韩嫣求情,便一拍案怒道:“他身为上大夫,竟敢不尊礼法,昔年江都王之辱,我越想越气!这种人不配为帝之人臣,所以命人去之!” 刘彻一愣,跪着不起:“江都王一事,已是五年前的旧事了啊!那时也是因车马太快,他没有听见看见罢了。上个月他还为我找到失落民间的大姊,可谓为我皇家团圆有功……” 不提这事还好,提到此事,王娡表面和颜悦色,内心更郁烦。 韩嫣为了讨好刘彻,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把她曾经为庶民时,为第一个夫家生的女儿也挖了出来。看似让她们母女重逢,实际上谁又愿意让人知道这些耻辱的陈年往事? 刘彻哪里懂得她的心思,还以为韩嫣此功足以让她先前就对他产生的嫌隙修复。 她望着刘彻笑了笑,说:“一事归一事。找到修成君算我欠他私下的人情,但江都王之事,是藐视天子,祸乱朝纲。罪莫大焉!不能饶!” 刘彻瞠目结舌,回过神来一再请求,王娡都没有松口。 不久,听使者来报,说韩嫣听到罪责,就已自尽。他满心痛楚,径直回了西宫,对等候原地的田蚡说:“今日我心烦闷,丞相就请先回,恕不送。”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3节 田蚡看时机不对,只好先走。 韩嫣自尽后,一连三日,刘彻都郁郁寡欢,常常人在朝堂,眼睛却越过百官,望向殿门外,没有神采。 等对付完又一日朝议,退回非常室后,刘彻看到东方朔领着一个青年远远走来。 东方朔刚走到非常室门外,常侍奉刘彻之命允他进来。 他行至殿内,行完礼,继而满面笑意:“今日拜见陛下,是缘于一梦,愿陛下为臣解之。” 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正经话,刘彻听他卖起关子,愁郁中也难耐微微一笑:“什么梦?说来听听。” “臣昨夜梦见一只鸾鸟,叫声尤其像受过腐刑的男人,它对臣说:‘天子拥宇宙,然万物随时节凋零或新生皆为常态。今上失一叶,乃吉兆,兆示天子复得整片山林。’陛下说说,它究竟是何意啊?” 刘彻听出安慰,心中烦闷舒解了一些,笑道:“依它之言,嫣乃 ‘一叶’。可所谓 ‘山林’安在?” 东方朔察言观色,回过头看向门外跪伏的人,说:“山林臣未可知,但陛下您看,另一 ‘叶’已随清风至。” 刘彻这才移过视线,命对方抬起头来,这一看,便真的笑了出来:“关靖?”刚说完就敛了笑意,皱眉道,“尔来欲奏何事?是为他说情的罢!” “不然,小人是为要事。”关靖依治焯先前的嘱咐,绕起了圈子,“小人前日听说,四个月前小人所擒的大宛刺客,现仍昏迷狱中,无法受审,疑惑之下前往京兆狱,这一去,果然发现其中有诈。” 刘彻拧起眉头:“此事不提我都忘了。何诈?” 关靖向他细述狱卒不论昼夜,定时喂那名刺客汤药之事:“原本是陛下令医者以救治,汤药并不离奇。但小人见他每每欲醒,饮汤后则再昏睡,便以绢浸了药出来,送至水太医处,太医说其中有剧毒草,量至昏却不致死。” 刘彻沉吟片刻,令关靖入殿赐席:“竟有这等妄为之事?是他让你去的罢?以此让我对他开释?” 关靖望着他:“他岂是贪生之人?陛下最了解不过。就他的罪状而言,小人愚见,他身为御史中丞,揭露王公朝臣无德疑点,岂非本职?无礼三公,为的岂非不谄媚将相,以正汉法?至于巫蛊,小人斗胆问陛下,治焯先前为佩剑近侍,若他真要忤逆陛下,又何必用巫祝呢?” 东方朔在一旁作势喝到:“大胆!” 刘彻一怔,抬手阻止了他,对关靖缓缓道:“你接着说。” 关靖先拜谢,接着道:“他曾说过,天下愿为陛下效死者多如牛毛,又有几人能像他一样纵享这种福德?十六年来,每为陛下挡一刀一剑,皆陛下恩赐;如今陛下肱股益壮,赐他一死也无憾矣。” 刘彻眉头越锁越紧,关靖见他视线下落,忽然站起身,对身后常侍道:“治焯在何处?速速把他带来!”他望着关靖,“你带上符节与印信,一同去罢!” 关靖稽首道:“敬受命。”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十六充耳之誉 治焯是被关靖打横抱出永巷的。 被断食绝水七日,看到关靖抱着峭霜,持着节、印,跟着十几名携着赏赐的中郎一同来到囚室,治焯竟精神烁烁。听完诏令后,便要求旁人打水来为他沐浴更衣,即刻就要去面见刘彻。 关靖见他身板削尖,满目血丝,嘴唇干裂泛黑,忍不住道:“有人说你是妖臣,你还真是妖怪么?这副相貌去见人主,吓坏人主,你大不敬之罪可就坐实了。” 他言下之意很明确,刘彻好人臣貌美,朝中上下,除了亲贵之外,但凡过刘彻眼的,个个外在都唯恐不赏悦人心。抛开这一点不谈,国君只能“不忍”,却不能“愧疚”,他现今之相万一令刘彻抱愧,那他离死就又近了。 听到在他人面前,关靖竟也改了称呼,治焯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全,那就先回去罢!” 刚往外走脚下就微微趔趄,关靖无惧人耳目,轻而易举抱起了他,领着众人走向北阙。 回到邸宅后,发现宅中庸客少了大半,据说是因为治焯被降罪,众人都以为巢将倾覆,怕受牵连;秋兰也不留他们,愿意走的统统散金返还。秋兰也不在,听小窦禀报说“孺人为平大人事而外往筹措”,治焯便令一干人先去寻她。 宅子上难得清净,小窦忙于准备膳食,为东方朔送谢礼,再遣人去请水河间。二人径直去了昔日的“丧魂室”,关靖亲自为治焯沐浴。几日雨淋日暴下来,治焯双足溃烂,脏腑失和,手腕脚腕处铁镣磨得血迹斑斑无一完肤。 关靖盛温汤为他濯发,随口道:“赐白璧一对,锦帛百匹,金千斤……可不是答应的郎中令么?既然免罪封赏,不履诺,什么叫 ‘赤紞户郎将’,又何为 ‘白琇议郎’?” 治焯受印时,内心就明镜似的。听到关靖疑惑,不由笑了出来:“这二者都是加官罢了,并非常设职位。‘赤紞’指色丝,‘白琇’指美玉,这二者合起来是帝王冠冕上的充耳。喻意我二人合力,乃令他对谗言 ‘充耳不闻’。” 关靖一愣,半晌道:“说到底就是两个虚职。” 治焯笑而无语,洗沐更衣后,侍婢呈上食案。治焯肠胃受损没有胃口,只能咽点汤粥,但二人对坐,同眺望平坐外的长安市井,也不胜惬意。 治焯忽然想到一件事:“受印时,他问你身世,你如何回答?” 关靖不以为意道:“说我为孤,生于长安县,邻里扶养,义父母去年尽逝,今年三月投奔于你。” 治焯竹箸在半空顿了顿,接而放下若有所思。关靖见状,问有何不妥。 治焯望着他,深思熟虑道:“战国时,齐王派淳于髡为楚国国君进献鸿鹄,刚出齐国,鸿鹄便展翅飞走只剩空笼。髡拎着笼子,依旧去见楚王……”他说到这里,打住,问乐于听故事的关靖,“鸿鹄虽非凡鸟,也并非不可用其他相似的鸟来充数,他为何要拿空笼自找麻烦呢?” 关靖默然,治焯接上:“你在外太久,不知关内自古起就有一罪,乃 ‘欺君’。”说着又笑起来,“哪有刚被誉为 ‘充耳’,马上就欺君的道理?” 关靖问:“罪至几何?” 治焯看看他,先不回答,继续讲故事:“淳于髡几为圣人,他行为不欺君,但却编了一通圆满陈辞。说起来,于楚、齐而言,就单从献鸿鹄这件事,他办事不力;整件事于史鉴而言,他言辞罔上。可在当刻,他不但受到楚王更大的奖赏,在后世闻此故事者,皆赞其机敏。你的真实身份,朝中有人了如指掌。接下去,若有人要抓着你这件事做文章,只要你提前想好应对即可。” 关靖无奈地望着对面的人,叹口气道:“你过分偏私于我,总有一日会因我吃大亏。话说回来,欺君之罪,罪当几何?” 治焯见他锲而不舍,只好实言相告:“常人当诛,但若问罪时你巧舌如簧,不但不加罪,可能还会加官;反之,诛连九族也有可能。” 关靖皱眉怒道:“什么都听漂亮话,汉君果然昏庸!” 治焯大笑好一阵,末了宽慰他几句。等水河间来到邸宅,再次为他忙活一通后,小窦来报刘彻亲自上门探病,三人一起到东门,把他跪迎进中厅。 ◆◇◆◇◆◇◆◇◆◇◆◇◆◇◆◇◆◇◆◇◆◇◆◇◆◇◆◇◆◇ 经过如此一出,两人再相见时,刘彻多少有些尴尬。 他先问水河间关于治焯的伤病,水河间说脏腑虚弱,加上秋寒风邪入侵,肌体亦有缺湿火旺之疾。 “不过大人肌体强健,此病汤药细调二旬,不留病灶。” 刘彻点点头,命其余人退下,他一人坐在中厅主座,再次与治焯单独相对。 午后的日光从廊外照进来,在治焯眼中点闪流动,他露出大袖的腕处,紫黑色溃肉尽现,令人不忍直视。可他神色跟当初在非常室获罪时一模一样,既无冤屈,亦无粉饰。就像有什么绵长和乐之事,让他如此坦诚平静。 刘彻忍不住长叹一声。 “韩嫣死了,小火你也差点被我误斩……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同修文习武,如今,你们临到要离开我的时候,个个都毫不留恋……”刘彻眼中泛现水光,他拧起眉心,“幼时岂非约定,三人甘苦福难皆共享么?小火,连你座下宾客尚能言善辩,你说,彼时你究竟为何就那么想离开我?” 治焯这时才听说韩嫣已死之事,惊异一瞬,但大体原因他也能猜到。自从知道自己身世后,他就默默从三人莫逆中抽身,不如韩嫣恃宠放纵,伏祸是早晚的事。然而此刻听闻对方已不在人间,他也不禁动容。 “陛下可曾记得您为胶东王时,我们同唱过的一首歌谣?” 刘彻一顿,脸上随即融化出远伸记忆的笑容。 “怎么不记得!” 那时,刘彻尚与王娡住在东宫,三人亲密无间。仲春时节,常常一起敲着木剑唱:“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昔日光影历历在目,而今三人之一已天人永隔。 治焯抬起视线望着他:“恕臣斗胆,彼时乃孩童无忌,陛下不可挂在心上。” 刘彻从金灿灿的记忆中调过神来:“小火,你的意思是,那些都是无心之言?” 治焯摇摇头:“非也,字字肺腑。但很快陛下被立为太子,八年后为新帝。那一刻起,‘兄弟’便莫可再论。” 刘彻皱眉问:“何故?” “治焯幼时不自知,视胶东王为兄长,成长后则不然。”治焯望着他,“因为,若治焯真有兄长,无论治焯如何敬爱他,陛下用之杀之,治焯都不敢有二心;相反,若治焯之兄长敢对陛下不敬,陛下不用一言,治焯既可违背悌礼,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陛下将其手刃……此为区别。天下人皆如是,哪怕同胞所生,也只唯陛下之命是从。”刘彻百味陈杂的目光中,治焯缓缓道,“天子乃世人之主,生杀夺予皆为社稷江山。江山固,万民安,所以无论挚爱血亲,皆可交由天子裁夺。这种人,怎有兄弟可言?” 刘彻眼中尽是震惊之色,他俯下视线,半晌问道:“依你所言,朕岂非连常人的亲情都无福享受?” 治焯淡淡道:“陛下既已为人主,又何必眷恋寻常人情?此外,陛下也不会 ‘误’斩治焯。”他顿了顿,以期刘彻能更慎重听他所言,“国君之信是天下大信,百姓将儿子送到战场上为您浴血,将女儿送到宫廷里为您生养,士大夫夜里焚脂继日为您研究治国之策,将领们白昼为您操练甲兵,夜里还要枕戈待旦,长门无幸女子一世不得见君孤独终老……他们都冒着时刻赴死的危险却心甘情愿,民为君做这些事,不都是仰仗天子能给他们的家人子孙更远长的幸福么?所以,国君不可有 ‘误’,一 ‘误’祸乱见血,单单斩一个无礼之臣,又何能言 ‘误’?” 他收起话端,宽慰道:“这些事,韩王孙他也早有觉悟罢,陛下何再忧心?” 刘彻皱着眉头听完,缓缓点头说:“然……不过,小火,第一次听你说那么多合乎大道的话,你真的变了。” 改变的原因依旧不甚明了,但那已不重要。关键是,昔日为他效命的手足,如今成了一名有更广阔思虑的才人,于国君而言,天降人才即是社稷大幸。 他见治焯邸宅上人气冷清,便不打算留下用膳,令他的新议郎关靖进去面见,寒暄几句,留下一个秋猎邀请,便回宫去了。 “田猎?” 二人在天子玉辂离开的东门外站起身,望着落叶随秋风横扫的道路,关靖微微挑起眉梢。 治焯眼中本有忧虑,看见关靖的神情,便露出了笑意:“看来你很有兴致。” 警跸卫士放开邻里的戒严,穿红戴绿的幼童们跟着又窜回街上嬉戏。刘彻如此劳师动众地探视一个臣子,也是很罕见的,何况此人不久前才被定了罪。人们聚在各自门口、望楼上交头接耳,其中不乏朝中同僚和皇亲国戚,皆好奇远望。 关靖颇不自在,治焯倒像习以为常似的,微微拉了拉关靖袖缘,示意门吏阖上东门。 “听你方才对他所言,不知为何,竟令我为他悲悯。”二人边往里走,关靖忽然眼中星点闪现,“你是为自己所想的,对么?若昔日楚王刘戊无过,而今你也是一位藩国国君……” 治焯苦笑,世间有多少人希望被自己在意的人看透,但他那些事,被关靖就这么轻易提起,也着实令他头痛。 “若你一直跟自己的过往过不去,又怎么能好好活?”关靖不依不饶。 “这么说,你跟他之间的嫌隙过去了么?”治焯话刚出口就追悔不及。 关靖果然一愣,接着便冷笑道:“我跟你不同,也跟你所说的 ‘天下人’不同,既不会为他奉儿献女,也不会为了顺他的意愿去娶一妻放在宅中独守空房。” 治焯眼色一闪,关靖最终还是提到了他极不愿提的一桩事,他叹口气道:“何人与你说那是为了顺他之意?”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颤抖的女声传来:“此话当真?” 治焯回过身,看到他的妻子秋兰身后跟着婢子小莺,二人风尘仆仆,看来是赶了远路。 斜阳晚照中,秋兰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震惊后彻底碎裂。 作者有话要说:  户郎将:郎中令署官,俸轶比千石,主管皇帝门户护卫,为“中朝”职位,受信任,为国事出主意。 ☆、卷三十七缘爽 治焯看了看眼前为他奔走,却有名无实的妻子,说了句:“你随我来。” 他吩咐其他人不必跟,一人领着秋兰走向主室。 一尘不染的簟席上,主室卧内摆满织物、绣品,以及数十卷手抄的诸子百家文。治焯暗自感叹,秋兰若是男儿,恐怕已在朝为官;若当初在公孙家,秋兰信物交与的对象是“公子黄孝”,而今也有可能在后宫中倍受宠爱。 秋兰目光追随治焯的视线,微笑开口道:“怎么,君子自新昏夜后,时隔半载才来到这里,已不认识了么?” 治焯看她发髻松散,步摇不稳,褪于门外的丝履上蒙着尘土,抱愧沉声道:“听闻你为我之事外求达者通融,我无能,拖累你了。” “君不问秋兰返往何处?”秋兰不再像初为臣妇般恪守礼仪,她冷冷一笑,“谈何拖累,若君子有爱于秋兰,为君之妻自当同乐苦。不过,君子可曾视秋兰为妻?” 治焯默然无语,秋兰停止了发难,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按压声音的颤抖,最终问道:“大人当初娶秋兰,不是因为对秋兰动心,而是为了让人主拜秋兰的大父为辅师,对么?” 她顿了顿,俯下视线,眼中水光闪动,像是回忆起当初境况,接着道:“大父他倚重天宽地广的自在,传道授业对门生的禀赋要求也不低,人主对以学生的身份来留大父无把握,而认为若大人娶了大父的女孙,大父会为亲情而留,所以……” 她再次抬起目光,眼中神色难以言喻。这个结论其实早一点她就推测过,只不过一直自欺不愿面对而已。 治焯望着她,她已经自顾自改了称呼,他顿了顿道:“不然。当初乃治焯对姑娘始乱终弃,实则与人主无关。” 秋兰轻笑了一声:“对秋兰始乱终弃,对关公子可是从一而终……秋兰之色,于大人而言,逊之关公子远矣,是么?” “更嫁吧!”治焯站起身,往房门外走,“姑娘若有中意之人,治焯愿厚礼相奉。”他回过身看着她,“姑娘深情厚谊,可别在治焯处白费。若你愿意,治焯视你为女弟,凡我所有,随你取用。找到意中人之前,姑娘在宅中衣食用度一切不变,当做治焯对姑娘赔不是了。” 他已步出主室,秋兰却忽然在身后叫住他。 “既然大人如此厚待,秋兰也愿回报。” 她眼中掠过一丝冷冽的光,治焯回过身后,她稳妥在簟席上俯身拜下:“人主不是想令大父为社稷效力么?大父年迈,却有得意门生推荐。” “孰人?” “今治京畿的左内史,公孙季。” 治焯略一沉吟,公孙季名“弘”,年过不惑始学儒、道,因为德行高尚,入宫后既拜博士,连年升擢,早已是刘彻重视的人才。 “公孙大人是你什么人?” 秋兰早料到此姓氏过于明显,而且若治焯之前没有跟公孙弘打过交道,真要举荐也少不得找人去打探公孙弘与公孙家的关系。她抬起头坦率答道:“左内史侍奉之继母,是秋兰大父母亲之女兄,与秋兰的大父乃亲故,亦向大父求过学。” “既已为左内史,公孙先生还需什么举荐?” 秋兰笑道:“鸿鹄志存高远,左内史与大父同姓,又深得其道义真传,但今年已年近七十,尚不能频为人主献大计,恐时日无多。大父请大人为左内史美言,以趁未填沟壑而一展宏图。” 治焯望着眼前人,不明白她怎么就从“客与我孰美?”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里,忽然牵扯到举荐贤人的国事上。但公孙弘的为人和才能他也颇有耳闻,刘彻任人唯贤,裙带佞幸皆不拘一格,秋兰在这种时候以公孙贤人的名义请他帮个忙,他想了想就点头道:“敬诺。” ◆◇◆◇◆◇◆◇◆◇◆◇◆◇◆◇◆◇◆◇◆◇◆◇◆◇◆◇◆◇ 当晚,治焯命人把刘彻新赐的皂衣符节移到“丧魂室”,又移入一些灯盏,新榻,帷帐和坐席、屏风等什物,俨然长住之意。 由于关靖次日便要到宫中述职,治焯细细给他捋清议郎职责和朝中礼仪。凡议郎俸禄比六百石,官居五品,朝堂上虽没有言表权,刘彻却常常在私下里诏见,特殊调遣或常事顾问,算皇家智囊。 “朝中不少名士大将都是从谒者、议郎上位,你也无需担当安排人主车马持戟之类的轮值,单单是献计策的职务,可比我还要清闲纯粹。” 关靖在竹简上详细记下治焯说的每一句话,灯火摇曳下,他忽然抬起眸子,道:“杀父掳妻皆不共戴天之仇……作为要杀他的人,我怎么就成了为他出谋献策之士,这个人情你得记着。” 治焯回头望着平坐外的黑夜,笑了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希望我如何报答你?” 关靖看着他,忽然把手中竹策往案上一丢,将治焯一把推到簟席上,自己欺上身去,居高临下望着治焯满眼惊讶之色,笑道:“这间楼阁室名是什么?” “无名。” “何故?” 治焯眼中光芒暗淡,他垂下眼帘微微笑道:“……为了忘却。你……欲何为?” 他说为了忘却,关靖由此却一瞬间就懂得了他试图忘记之事。想到那么多年,治焯只身一人僵卧在这先前只有一榻的陋室里,强忘旧事,次日还要身负旧事的千钧担往那个人身边,以命相守捱过每一天,他就为面前这个人心痛不已。 他伸手抽掉治焯束发的织带,在簟席上铺开他的黑发,再松解对方交衽的细绳,露出揶揄一笑:“从今往后,我要你从此处开始 ‘记忆’……” 治焯眼中光色一柔,关靖俯下身,将双唇贴上对方的脖颈,感受到对方轻微一抖,体表蓄起热意,他喃喃道:“昔日都是我委身于你,可你今日体力不支无法相抗……”他微微支起身,看进对方的眼睛,“可以么?” 治焯面上的讶异化作笑容,他轻轻道:“……善也……” 关靖掀开对方的里衣,略作开释便挺身而入。 窗外夜风吹拂竹枝,发出清寒的沙沙声。灯炷上的火焰焚干油脂,不知过了多久,簟席上绞缠的人急喘之声才渐渐平息。 两人汗流浃背,秋寒伺机入侵之势不容小觑。关靖拉过榻上的薄被盖到两人身上,二人一同望着门外的夜空,天边微亮,没有月,但繁星点点,也赏心悦目。 他侧过头望着治焯,促狭笑问:“记住了么?” 治焯略略颔首:“……谨记不忘。” 两人失笑,关靖忽然问道:“若你本非质臣,此生作何打算?” “这种事,能假定么?” “你算死过一次的人,这次你是应允我而活了下来,”关靖捉住治焯的手,“以你们的恩德相报之理,你如今性命都是我的。若我给你假定的权力,你想做什么?” 治焯回头望了望关靖执着的神情,笑了笑:“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罢,就如你所说,容我好好想想。” “你信来世么?” “什么?” “还是如汉皇帝一样相信神仙?” 治焯无声地好一阵笑,眼前人从初见起,就对他的世界层层挺进,毁城拔旗。如今都使他沦陷到此般境地,他还想要攻破他脑中所剩不多的虚妄想象。 果然拿他毫无办法。 关靖不满意他的沉默,进而盯着他的眼睛道:“无论你信哪一个,若人世间既无来世,亦无神仙,你死了就死了,与这片喧嚣之土和世上人都再无半点关系……反观之,若你还活着,睁开眼睛就能望见你所想见,无论用不用耳朵都能听见这世上热闹的声音,走在路上不期然便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人,身体力行一些离奇的经历……” 治焯依然沉默,他懂得关靖有重要的话要跟他说。关靖频频提起他昔日不愿面对之事,他心里再抗拒,却不忍阻止他,这大概就是上天派来降服他的真人。 因此他平和听着关靖接下去的话:“若一个人只能活一回,你能否只过你自己的?我知道有很多绳索在你身上,但这不妨碍你自娱过活。”他冷笑了一下,“世事说到底无非成王败寇,若当初七国之乱无败,你又何罪之有?无论起因是什么,只要功成,世人无不顶礼膜拜。看透这一点,你又何必自苦?就当没这回事,放宽心享自己的乐不好么?” 治焯垂下视线沉吟良久。这个人替他想了那么多开脱的方法,其实按照关靖所说,他也不该执着于找刘彻了关将军的旧帐,但此时不该是提那件事的时候。 他微微吸气,身下随之传上来一阵令人惊醒的刺痛。关靖对他是初次,还不懂得有些琐事的必要性,他心里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愉悦。 于是,他收紧关靖握着他的手,笑道:“你的话有失偏颇,但也不无道理……再容我好好想想罢!” 关靖把头靠到身边男人的臂膀上,听到治焯哑然失笑的声音继续传来:“刚才那些大逆无道的话,莫再提,当心引来杀身之祸。” “知道了。” 两个人相互依偎了片刻,倦意渐渐替代这个夜晚的振奋之情,深夜风寒,便打算转去帷帐中。 但就在站起身的瞬间,两人同时目光一凝,披上里衣拿上剑便闪身至舍外平坐上,即刻便听到有人大呼:“起火了——!” 四下漆黑的邸宅中,主室的方向燃起一大片熊熊火光,照亮耳室四周的廊道和庭园。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十八祸起 治焯邸宅上的火由于发现及时,很快被扑灭,并未殃及邻里。 主室被焚毁,秋夜风高,左右耳室皆被牵连,好几名去扑火的僮仆手足被灼伤,幸而未出人命。 居住在主室的一个人,治焯昔日之妻,前日更为“女弟”的秋兰,连同婢子小莺一起不见了。有人眼见秋兰在室内的床、席、帷帐和屏风,以及成堆的竹简上泼下油脂,火后被焚黑的门壁边也发现确有灯油残留的痕迹。 前去巡视的治焯和关靖都看到了这一点,次日两位邸宅上的大人却像没事人一般,照常去宫中早朝,只吩咐小窦“看着收拾,莫声张”。 但城南失火不是小事,廷尉吕昌于当日早朝弹劾御史中丞大意犯律,按律该免官;此外,关靖擢升议郎,却执意长居中丞邸宅,伤风败俗;奉刘彻之意,京兆狱捉住了被收买的投毒狱吏,可惜那名吊着命的大宛刺客毒发身亡,而那名狱吏却说,收买他的人是关靖,只为虚张声势给治焯寻找开罪的机会。 吕昌请求深究关靖之事,朝堂上一片哗然。 远坐众臣之后的关靖惊讶万分,这才一夜过去,诸事的矛头竟都指向了他二人。 他微微捏紧膝上皂衣,胸中的愤怒之情腾然上升,就在这时,他看到治焯从前面回过头来,投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龙榻上的刘彻也没有急于对质,反而也淡然望了他和治焯一眼,接着问道:“众位卿都认为该治二人之罪么?有无其他谏言,但说无妨。” “微臣有言。” 治焯调转视线,话音来自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的侍御史张汤。 侍御史官从四品,虽可在朝廷上言论,但此等官阶除非刘彻指名问话,否则往往对于九卿之谏不敢作声。刘彻本就惜才,有人愿意逆廷尉之意斗胆谏言,也谓有种。 刘彻用眼神示意他说。 “微臣以为诸事蹊跷,风火水电乃无常,近日秋干物燥,城中实在处处难保起火,而中丞大人将火控于一室之内,非但无过,是为有功;白琇议郎原本乃中丞食客,效命陛下后亦不另立门户,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也!’,议郎是为有忠,何来 ‘伤风’之说?至于刺客之事,狱吏投毒已久,无受用于白琇议郎的可能,此乃诬陷,微臣愿细探之。” 刘彻眼中露出微笑,对他说:“善。就由你来追查此事。” 人人此时都看出来,刘彻根本就没有打算过要治治焯和关靖罪的意思,一时间吕昌不敢再多言,而无名小吏张汤能言善辩,也让人们开了眼。 “微臣还有一事相求。” 刘彻打算宣布退朝,没料到张汤竟再次开了口。这名臣子刚刚的话颇得他意,他心情大好,便令他说来。 “先前就中丞大人蒙受的不白之冤,微臣斗胆请陛下治罪弹劾之人,以严汉法。” 在刘彻的视野中,殿上田蚡和张汤身边的王显同时一抖。他站起身,不动声色走近张汤:“依君看来,如何处置?” 张汤跪直身捧袂道:“侍御史王显、方士孙兆,信口胡言,罪当枭首;京兆狱混入歹人,要犯暴毙乃廷尉吕昌之过,罪当免官;丞相虽诬中丞大人治水不力,但亦提醒陛下敬惧天神而功过相抵,无罪也。” 刘彻冷冷一笑:“张汤,我想起来了,君乃丞相举荐之士,也罢!” 他踱步回到龙榻上,严正道:“御史中丞治焯乃先帝予朕的近侍,白琇议郎关靖先前便立下救驾大功,皆忠臣!今后何人胆敢再诋毁,按法处置!”他望向目光垂向地面的田蚡,“丞相的担忧也可放下了。” 田蚡没有说话,刘彻看了看他,便吩咐退朝,接着单独诏治焯至非常室。 ◆◇◆◇◆◇◆◇◆◇◆◇◆◇◆◇◆◇◆◇◆◇◆◇◆◇◆◇◆◇ “小火,你身体好些了么?” 治焯坐在刘彻赐的重席上,听到这个在过去的日子里,时不时出现的问题,竟恍若隔世。他望着对方不禁微笑起来,昨日才见过,哪有不足一日就好些的道理? 他回道:“托陛下洪福,无碍了。” 刘彻莫可名状地应了一声,接着道:“十月田猎后,我想请申公来长安为我授教。你……” 治焯目光一滞,半晌听到自己声音沙哑道:“申公……陛下圣明。” “我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个!”刘彻盯着他,“你二人八年未见,但你私下常常过问申公是否康健,我知道你挂念他。”他话锋一转,“但是你也知道公之禁忌,其一,他执意不再见你,其二,他不齿男宠之嗜。你与关靖之间的关系,到时候可别落到他耳朵里。” 治焯上半身微微一挺。 刘彻却大笑道:“关靖倒也是个有胆之人,众目睽睽下,抱自己的主人是何意?恐人不知么?”望着治焯面色尴尬,他忍俊不禁笑上好一阵,“你逍遥快活,可别冷落了秋兰。” “她走了。”对刘彻询问的眼神,治焯淡淡道,“走之前以公孙贤人的名义,望陛下重用左内史公孙季,说其深得贤人之心。” 刘彻略略想了想:“说到底定是你冷落了她,本来还以为你对她……也罢,”他想起当初秋兰主动赠治焯信物时,治焯对他回望的那一眼,恐怕只为顺他之意。如此想来,他心里不是滋味,皱了皱眉道,“说到举荐才人,你兰台属官张汤如何?” 他的眼神中颇有兴味,治焯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但他很快推翻了自己多年收敛锋芒的习惯,直谏道:“不可重用。” “何故?小人么?” 治焯摇摇头:“忠臣,且心思缜密,为官廉洁。” 刘彻脸上满是迷惑:“那又是为何?” 治焯叹口气:“古来只说 ‘君子’、‘小人’,可有的人虽严于律己,却也尽以国君颜色是从。重用此人,犹如陛下手握长剑,朝中无论真君子还是真小人,皆一剑毙命无可生还。如张汤者,只能增加陛下的锐气,善则益善,否则益否,非辅君之才!” 刘彻望着他半晌,缓缓道:“他可是适才不惧廷尉,为你与关靖解围……” 治焯道:“陛下只问他的才干,治焯据实以对罢了;对于他的相助,治焯自会答谢。自然,”他对刘彻略略见礼,“首要拜谢的是陛下,若非陛下力保,也就无张汤之谏。而今我可能已为庶人,而白琇议郎也已在狱中。” 刘彻见状笑了起来,说:“庶人?你倒是想罢!” “唯。” “无可能!”刘彻半真半假地断喝,大袖一挥,“小火,此生你休再提这种话,我要你一世荣华!”说到这里,他忽然忆起几桩与这番话相矛盾的决定,望着治焯脸上意味难明的微笑,他逼近他,问,“郎中令之事,你可怨过我?” 治焯摇头:“陛下自有安排。” 刘彻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却见治焯目光一凝:“不过陛下令臣沿河刺探之事,也有他闻。陛下愿一听么?” 刘彻好奇道:“何事?” “听闻丞相力排众议,愿陛下不治瓠子之溃。原因臣探到是,肆流泛滥黄河南,丞相的食邑在黄河北,丝毫未受影响。河南灾,流民食不果腹;而河北收成丰,河南父母官便少不得就近向丞相食邑买粮买丝,丞相可坐地起价,财路广矣!” 刘彻一怔,拧起眉心:“丞相乃朕舅父,你……近日丞相也对你颇有微词,你与丞相究竟有何嫌隙?” 他私下再次称“朕”,治焯深知自己在冒险。但仗着太后的举荐,又仗着自己是丞相,时日一长,田蚡尾大不掉,亦有祸患之势,须得给刘彻一个提醒。 当然,此外治焯也有私心。郎中令一职,他还未放弃。 于是他微微笑道:“臣岂敢,不为张汤援手而加恩,也不会因什么嫌隙而祸人。此为臣探知的结果。此外,臣还有一谏。” 刘彻疑惑半晌,点点头:“且说来。” “臣沿黄河走,听闻边塞人民与匈奴私下货殖往来频繁,此非大事,却也非好事。久之,民心麻痹大意事小,边关将士麻痹事大。若有胡人借机分批入境,易发祸患。” “有这等事?”刘彻目光一凝,“以你之见,如何作为?” 治焯:“严禁关市,违令者斩。” 刘彻失笑:“昔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火又回来了么?” 治焯望着刘彻漫不经心的样子,正色道:“兹事体大。比起来,早朝时陛下认同张汤,枭首王显、孙兆,罢免吕昌之事,都可不做。”他想了想,“陛下万机缠身,民之事,都风闻于朝中诸臣,若有人刻意为之,陛下难免闭目塞听。鉴于此,臣认为,陛下可设一职,作为陛下耳目,暗中查国、郡、县、乡真实情报,探人风,监王、臣,为陛下知。” 他顿了顿,笑道:“其实,此职务已有先例。” 刘彻思索道:“先祖文帝初设之……刺史?” “然。” “先祖置刺史,是为监察诸官称职与否,可我朝中皆为良臣,小火,你是希望我不信任自己的臣子么?” 刘彻以一种陌生的目光端详着他昔日坚信不移的人,曾经他不问朝中事,而今一开口,却尽是上疏与谏言,直言不讳不畏权贵,简直可与汲黯之类不相伯仲。面前人听到他责备的诘问后,也并不惊惶,反而说:“人心是会变的。” 他冷笑了一声,道:“是么?小火,我倒觉得你变了。你欲统领朕的四路兵马八大掌故,是何故?为何人?关靖么?” 治焯眼神一滞。 刘彻再一笑,眼中射出一道冷峻的光:“被我言中了,是么?你为他弃妻,为他欲争权位……昔日你无谓生死,而今却为之被囚永巷,禁食七日延命其中,听闻皆因他一言而愿弃死苟活……他究竟是何人?什么来历?” 治焯交握袖中的双手默默捏紧。 只那么毫不惹眼的微微一动,已尽收刘彻眼底。刘彻逼视下,治焯沉默半晌,最终淡笑道:“陛下何不听他亲口说?” 刘彻皱眉凝视着他,平息片刻道:“罢,你二人之事明目张胆,不畏他人悠悠之口,想来也乃平常人情。古来士为知己死,我也并非不能体会。” 治焯闻言,先是讶异,继而眼中浮现一丝感激之情。 却听刘彻长叹一口气,问道:“只不过,小火,现今之你,可还是曾经一心只有朕的你么?” 治焯呆住。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十九始布阵 “所以,你如何回答?” 关靖接过小窦送来的长帔,与治焯一道,二人同赴兰台。走进殿门,眼前浩如烟海的书卷令他眼前一亮。 几名侍御史放下手中执事过来见礼,一通寒暄后,治焯领关靖至殿中一隅,指着四壁玄漆木架上的竹策道:“此间为史,旁侧为经。诸子百家为 ‘外言’,与大家名文藏在别处。这几架够你看了,阅后归置原处。前殿书卷乃当今文臣武将的奏章,不可乱动;也不可冒然至后殿,博士太史修典论作,不可打扰。” 关靖满目放光,眼睛从满壁罩着帛袋的书简中拔不出来,治焯笑笑转身要走,手却被关靖拉住。 “你还未答我。” 有侍御史经过,关靖赶紧松手,只剩二人时,治焯才望着对方笑起来:“此处可不是宅中,你可愿再被弹劾 ‘伤风’?” 关靖识趣住口,眼神却没有罢休之意。治焯忍不住再笑:“你真是执着的人……我,我不过实言相告罢了。” 关靖透过满室木架的间隙看看附近,对治焯捧袂低声道:“下官求教中丞大人,何为‘实言’?” 治焯无语,恰好有人入殿,听见侍御史寒暄“卫大人”,他目光一闪,见关靖还在煞有介事长揖,不禁憋笑都快憋软了。 “人主令议郎写奏章议匈奴事,你且准备去吧,其余事再说。” 关靖想起来兰台的首要任务,这才作罢,说:“那还家之后,请大人不要食言。” 治焯听到前殿卫青即将离开,赶紧往外走,走两步又回过头,对望着满架竹策无从下手的人提醒道:“自先秦起看吧!”说完疾步走向前殿,叫住交了奏章已行至门外的挺拔身影。 “大中大夫慢走!” 卫青回过身,怔了怔,随即揖礼:“中丞大人!” 卫青字“仲卿”,身姿轩壮,眉目间尽显英气。自卫子夫受宠后,七年以来倍受刘彻信任。从前治焯与他常常在中朝照面,却因那时,二人都是只围着刘彻打转的人,公事外,私下没有交好。此时突然找他,卫青脸上的惊讶和疑惑统统没有收住。 治焯迎上前,秋日天光之下,二人在兰台殿外的步道上,远离南军卫士和殿中忙碌诸官,治焯笑着寒暄:“今朝未见霍侍中,与您也好久不见,大中大夫别来无恙?” 提到家人,卫青的防备略略放低,也笑道:“大人挂念,卫青愧不敢当。去病昨日得知大人免罪,复职加官,今日便放心休沐去了。” 去病那孩子,对他是真正关心。治焯抱愧一笑,又跟他说了一阵闲话,等卫青眼中的好感和疑云一同都越来越浓时,治焯终于切入正题:“先前阅仲卿之疏,闻仲卿之言,治焯获益匪浅。仲卿论兵,人主赞正中肯綮;况您骑术精湛,射技高超,朝中除霍侍中之外,人人难望您项背,治焯也钦敬万分。” 被位居其上的御史中丞褒奖,卫青局促得面色泛赤。但治焯眼神中诚意尽显,他再次确认对方言外之意后,问道:“中丞大人欲习骑射?” 治焯心下一顿。 卫青与他年纪相仿,宫中执事多年,未曾想到他言语还能如此直率。若不是有刘彻在他身后,卫子夫又获宠日丰,恐怕老早就得罪不少位高心小的重臣,命途不卜了。 听说田蚡私下就十分忌惮他,在设法找他麻烦。 治焯笑了笑,颔首道:“治焯在马背上拿不稳箭,望君闲暇时可赐教一二。” 卫青这才放下心来,释然笑道:“此等小事啊……大人可随时传卫青至府中,或一同至近郊练习。” 治焯见他要错过重点,只好也直话直说:“大中大夫兵法日精,在您看来,何为领兵作战的精要?” 卫青道:“布阵。” “哦?岂非精兵强将么?” 提到兴味点,卫青微微笑了起来:“以匈奴为例,人尽可兵。但他们兵器不如我大汉,穹庐中亦拖老扶幼,却锐劲难挡,为何?” 治焯沉吟道:“无顾荣辱,强则战,不敌则逃。” 卫青望着他,眼中迸发惺惺之色:“然!但胡人无城池,无 ‘守家’之意,却以扰边为乐,抢粮掳民;我大汉不同,天子望江山长治久安,人民安土重迁,若要将胡人赶尽杀绝,需严阵以候,伺机而击之。” 治焯一笑:“仲卿高见!若君不嫌,治焯拜请您为我的老师,教授兵法。” 卫青此时才弄明白治焯叫住他的真正想法,自谦半晌,但论兴趣,他乐得多一名知音;论官阶,他也不敢拒绝。 于是,在这个秋风习习的午后,同朝共事七载,相交淡如水的二人,在治焯颇费周章的言辞之后,在四周南军卫士难以捕捉的耳语中,结下师生之义。 ◆◇◆◇◆◇◆◇◆◇◆◇◆◇◆◇◆◇◆◇◆◇◆◇◆◇◆◇◆◇ “大人,履诺!” 晚膳后,小窦将灯盏移至两张对置的漆木案边,两位大人对坐。治焯身后的重席至墙边,堆了一小堆麒麟阁带回的卷牍。关靖就着灯火,刚在竹简上写完最后一字,墨还未干,他就追问起白天在宫中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的事来。 治焯拿过他的奏章,仔细看过后,视线移向对面:“和亲?” 关靖反问:“不可么?” 治焯摇摇头:“他最忌讳的事,就是提和亲。” “那还议什么?”关靖面色一沉,眼中聚集薄愤,“听闻先前 ‘文景之治’,即以和亲保国。高祖至先帝皆勤俭律己,万民休养生息,乃换得而今汉室兴旺;他倒好,祖辈几世累积之人财,挥霍不吝!胡人也是人,为何就不愿牺牲皇室一女,令百姓安泰?非要杀人,非要劳民伤财,非要以命搏命才高兴?” 治焯闻言露出一个笑意,劝道:“……子都莫怒,人主既是下诏议论,你自然也可有你的观点。不过……你还知道 ‘文景之治’?” 关靖垂下目光,低声道:“今日阅史得知。” 治焯放下手中竹策,褒赞道:“先秦起至今之史书,朝中先生博士无不累月经年研习。你倒是个文才……可惜了,若是当初有一位老先生悉心教导,如今也许已居九卿高位。” 关靖一怔,半晌道:“何人稀罕!反正无论文武,朝中为他效命之人,不都众口一词唯命是从?既然如此,百官又有何用?浪费粮饷罢了!” 治焯苦笑,屈指按揉额角:“你就那么反对攻打匈奴?匈奴营中可有你故交?” “庸客朱宽已死,只有阿斜儿罢了……”关靖神思略略游远,忽然警惕道,“你是何意?莫非你也赞同征战?” 治焯见他怒火更盛,赶紧缄口,转移话题到关靖的隶书书法上,指指点点,接着又邀约他稍后至梨落外相习剑法。关靖的目光却从他脸上调转到他身后的竹简上,问道:“那都是些什么书?” 治焯躲不过,只好低声道:“……兵法。” 关靖愣住,盯着他半晌,问道:“为何?” “今日我拜师大中大夫卫仲卿,与他相谈,不可不熟知兵法。” “既是修习兵法,为何不拜未央卫尉李广公为师?”关靖冷冷一笑,“关外皆称李公为 ‘飞将军’,大中大夫有何长处?” 治焯眼中神色闪烁,搪塞道:“李公是景帝时名将,才华无双。而我初研兵法,岂敢惊扰他老人家?大中大夫精通骑射,已可为我师。” “言不由衷!”关靖略一深思,便道,“怕是只因李大人曾出战平‘七国之乱’,你心有戚戚罢!”治焯脸色一变,眉心拧起,关靖却没有就此饶了他,接着道,“向大中大夫求学,也是你看出卫夫人身份日益显贵,卫仲卿擅武不擅文,若有一日飞黄腾达,定然是武将……你深谋远虑,提前盘算,只不过是想以军功来立身,以求终有一日可接替年逾花甲的石大人,将郎中令一职收入囊中罢了。” 对于他藏在暗处的心思,关靖又一语中的。治焯苦笑无语。 关靖忽地站起身,怒道:“军功立身……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你,你真是想要汉皇帝干戈指关外?” 治焯见关靖写的文章墨痕已干,便小心卷起,以韦编束好,抬眼望着对他怒目而视的人,点头道:“不止动干戈,还要赶尽杀绝……不过,若有机会,阿斜儿可以免罪。” 关靖气得说不上话,治焯见他瞪视得目眦欲裂,便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执起他的手想要加劝,却被关靖一把推开:“竖子!禽兽!牲畜!” 怒骂劈头盖脸,治焯无奈道:“匈奴连年扰边,就非禽兽?” 关靖努力按捺道:“所谓和亲,不正是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何必让那么多人赴死呢?史上那么多次和亲,为何偏偏到他这里就不行?” 治焯摇头开释:“你阅秦起之史,难道不见匈奴根本就非守信之族?和亲岂是长久计?” 二人之间无法说通,关靖咬牙“哼”了一声,不想再与他辩驳,拿上赤炀便忿忿往外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治焯赶紧迎上前,赔笑道:“你与我为政思虑不同,朝中事,家中不论,可好?” 关靖盯着他,忽然露出一个醒悟过来的神情,说:“是了,说起来此处为我卧内,该走的人是你罢!” 治焯一愣,关靖已俯身拿起峭霜塞到他手上:“宅中主室空而无主,您何必在此陋室屈居?”说着唤了一声小窦,吩咐道,“请把大人那堆了不得的宫廷秘书一并搬走,当心韦编尽被我赤炀误断,中丞大人可如何向人主交代!” 小窦从平坐上慌忙站起身,为难地望着治焯:“主人,这……” 治焯叹口气,经过这一回,关靖倒是忘了他心心念念一整日“人主那个问题,你如何作答?”的好奇,就此一层而言,自己的目的算也达到了。 可也没想到关靖竟把他逐出卧内。 那个忿忿不平的人已掀开帷帐独坐床上,怀中抱剑背对着他。治焯笑了笑,嘱咐道:“夜凉添被……”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4节 关靖头也不回:“恕不远送,小窦莫忘替我闭门!” 小窦望了望自家主人对着那个背影一副宠溺的神色,便朝房内恭敬道:“唯。”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大中大夫:后为“太中太夫”,官阶比千石,这个意义上低于御史中丞。 ☆、卷四十无字书 次日早朝上,东郡太守杨坤携汲黯、郑当时回朝述职,说瓠子口几堵几溃,需要调用更多物资。田蚡将支持堵缺者一一反驳,汲黯一再力谏,刘彻听后竟未置一词。 关靖无权朝议,治焯也一动不动,关靖远望着他的背影,气得皂衣袖缘都差点被自己扯破。 早朝后,刘彻使使者,传召中朝郎官同至非常室,商议匈奴事。去殿途中,关靖见治焯握剑紧随刘彻,有几次回过视线看他,眼中似有话,但他都懒于理他。 众郎于殿中坐定,刘彻将众人上呈的奏章看过几册,寒暄几句,便吩咐议论。不出关靖所料,人人都在详述如何击杀、围剿,几十人无一人提和亲。他心中思虑万千,眼见自己的奏章就在刘彻手边,但刘彻与言论之人细细相谈,时而听谏,时而就他人所献计策针锋相对,没有再分意去看谏疏。 就在刘彻再跟人议完一轮,眼睛转过来望向他时,户郎行至刘彻身旁跪下耳语,他略略点了点头,很快殿外便进来一个人。 “是中大夫啊!”汲黯叩礼尚未起身,刘彻颔首还礼后就先发制人,笑道,“我等正在议战,君来得正是时候。近日匈奴犯我上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欲尽诛之,您倒也为我出个主意罢!” 汲黯皱起眉道:“攘外必先安内,灾民寝食无所依,陛下放着水伤不管,倒有心思去征战!” 关靖后背微微一挺,打量起眼前毫不起眼的人来。 早就听治焯说过,朝中各色将相尽有,汲黯便是其中一位。他直言敢谏,几度气得刘彻罢朝,但由于此人是个能才,一心为社稷,刘彻也颇为敬重。 汲黯身材不高大,样貌平凡,言辞不讲究,却毫不顾忌君王颜面,一语直切要害。 刘彻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水伤我自然会再考虑。但就匈奴之祸乱,君有何高见?” 汲黯听他愿“再考虑”,略略放下心来,接口道:“先帝尚 ‘无为而治’,几个胡人,只要不大肆进犯,遣良将平一平即可。陛下要大动干戈,岂非又劳民伤财?” 殿中众议郎闻言,皆屏气凝神,留意刘彻脸上的神情,寄望于汲黯莫再说下去。 偏偏刘彻反问道:“今日平一平,明日平一平,我大汉江山何时才能真正安宁?” 汲黯毫不退缩:“沿先帝策,和亲可以么?” 关靖眼神一亮,却也感受到殿中更加安静。身边人似乎都变成了石头,统统动也不敢动。 “和亲?” 刘彻冷冷一笑,进而站起身,走到汲黯面前:“胡人皆败类!我为何要将我大汉好女交与他们?先帝和亲,先祖和亲,岂非都愿以信换得太平?我大汉之金帛、玉器、良马,先帝自己都舍不得用,割爱宗室女嫁与他们,结果他们呢?汉兴不足百年,他们进犯又何以百计?” 汲黯住了口,刘彻却一抖敝膝,接着严厉回视了一圈殿中其他人,眼中迸出怒火:“夫匈奴,乃悬我中国颈上的一柄利剑!汉兴之初,九州满目疮痍,迫于民不聊生,先前之君只好休战,以整国力!列祖列宗忍了几世,到今日,我国富兵强,若再不作为,如何换得我大汉千秋万代子民们安居乐业?!” 他回过视线再望向汲黯:“作为国君,若不将此骨鲠芒刺拔除干净,我如何对得起万民之托?我大汉子孙莫非要世世代代活在提心吊胆里么?我又有何颜面在将来去见天上众先君?” 在场众郎闻言,无不动容。 汲黯稽首道:“陛下意既已决,汲黯无法使陛下回心转意,又何必问我?无论陛下怎么打算,总之国家少事为妙。” 说完就行礼告退。 刘彻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叹口气说:“汲黯乃忠臣,却不适合在朝中,”他思虑片刻,便令宦官拟诏,说,“黄河水事全交与右内史郑当时,迁中大夫为东海郡太守吧!” 经过这一出,刘彻敛了薄怒,回到案前,视线依旧转到关靖脸上:“白琇议郎,匈奴战事,君有何高见否?” 关靖听完刘彻先前那番话后,心中震惊,原以为刘彻讨伐匈奴是好大喜功,却不曾想他是为几千年后的万民能长享太平,而倾力以清祸患。一时间后悔起自己前一夜不听劝,清晨上朝途中也不屑听治焯解释的负气之举来。 刘彻伸手取了案上他的奏章,抖开一看,愣了愣,便将竹简摊开转向他:“无字书?” 关靖一怔,看到端坐刘彻身后的治焯,朝他投过来浓浓的青睐,心下立刻明白他的奏章被治焯调了,他对刘彻捉袖一拜:“臣以为,征匈奴之事,无需多言,只需出征痛击!” “哦?”刘彻眉间浮起笑意,问,“君一字不书,倒说说看,如何痛击?” 关靖脑中飞转,言辞持重道:“匈奴喜于秋冬进犯,以抢粮醪,因其不躬耕,秋冬草枯水竭,食饮不足所致。而关内却秋收完毕,仓禀实,人乐陶陶。此情形下,匈奴抢粮为重,迅战迅逃,而关内官兵畏寒,追敌难。不如退边塞之民往关内,替官军屯田以戍。战时有补给,不战时兵粮也可自给自足,还可杜绝匈奴扰边时伤及百姓。若陛下今冬欲出兵,可设计以食饮诱匈奴入瓮,四面布重兵,伏击之。” 刘彻沉吟道:“撤民驻军之策,可;然诱敌之计,去年 ‘马邑一围’已用老,不可。” 关靖跪起身,目光灼灼:“若是胡人左谷蠡王伊稚斜带兵,可以一试。因伊稚斜老谋深算,此计反间,他绝不会认为汉军时隔一年后故计重施,如此……” 他将计策和盘托出,谋划周全顾虑入微,言论深知胡人习性,刘彻不禁刮目相看,惊讶片刻便道:“善,君之计可深议。” 而刘彻身后的治焯,望着他,眼中也浮现出层次丰富的笑意。 ◆◇◆◇◆◇◆◇◆◇◆◇◆◇◆◇◆◇◆◇◆◇◆◇◆◇◆◇◆◇ “匈奴之事,无需多言,只需出征痛击,是么?” 在兰台翻阅秘书,静候治焯忙完公务,回邸宅途中,关靖果不其然听到如此一番揶揄。 治焯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他,脸上止不住笑意,接着道:“君之变,也是须臾乾坤啊!” 关靖心下一烦,便策马疾驰,将治焯甩在身后。至邸宅中,关靖径直回到卧内,等治焯跟上去时,正看到他写了一条素绢给小窦,令他交与匠人刻匾,用作室名。 治焯接过素绢展开一看,再笑了出来:“‘三省’?三省吾身?何意?我有眼无珠,未识得你竟有为圣为贤的抱负……” 关靖怒视他一眼,道:“不谏他治水,倒谏他举兵,今日我也是被妖言蛊惑,此刻你莫要再来烦我!” 治焯把素绢递给小窦,眼神示意他照关靖的意思行事,小窦便领命离开。 “我可以进来么?” 关靖没有说话,治焯便自行入室,看了看还在自己别扭的人,走上前从背后把他抱紧。 他将下颔窝在关靖颈边,低声宽慰道:“既已谏,日后他还会专门深究你所献策略的细节,说不定还会令你领军……现在就烦闷,到时候如何收场?” 关靖听到“领军”二字,便浑身一僵。 治焯笑道:“还说 ‘妖言蛊惑’,言下之意他是妖?” 关靖气滞微微缓解,转过身来正色道:“他是妖,你也是妖。尔等妖君妖臣,无一善种!” 治焯执着他的手,拉他在榻上坐下,望着他的眉目良久问道:“何出此言?” 关靖面无表情:“你犯我,却不使我恨你;我恨他,却为他背叛我的亲人。你们若不是妖,何以蛊惑人心至此?” 治焯闻言露出温和一笑,点头说:“甚好,若能惑你一生,为妖为鬼都无憾。” 关靖沉默片刻,把治焯的手握紧,望着眼前人英俊的样貌,还有那双眼中未尽之言,忽然凑近他在唇上覆上一吻,在对方眼中展现微笑时,他也笑道:“他倒不至于惑我那么久。你……你也要竭尽所能,我才可能不负。” 治焯感念,眼神游移别处,最终看着关靖道:“十月秋猎后,申培公将赴长安为天子传道解惑……公年事已高,我们……届时请你代替我,为公长途颠沛后几日安逸的生活,尽绵薄之力,可以么?” 关靖这才明白治焯心忧之事来。从先前治焯所言,就知道他对义父申培公有深厚的敬爱之情,也知道他无论多企盼,始终无法如平常子弟一般尽孝侍奉。而今托付于他,除了自己是他信任的人外,也许还有引见之意。 他安抚地望着对面人,答应下来。 治焯块垒放下一半,有些事他不能全说,但也不能全部掩盖。所以他想了片刻,便接着对关靖道:“给大宛刺客投毒的狱吏在牢中自尽了。” 关靖皱起眉头,这样一来,四月有人阴谋弑君,并栽赃大宛国之事,线索全断。 治焯端详着他,道:“张汤追查他的身世,无妻无子,父母早逝,无法更进一步追查指使人。但市井之中有了传言,说他曾秘密出入魏其侯府。” “魏其侯?何人?” “窦婴窦王孙,先帝时将军,封侯因平 ‘七国之乱’监军有功。人主初即位时曾为丞相,现今,是个被冷落的侯爵罢了。” 朝中官侯之间,关系沾亲带故错综复杂,关靖一时理不清,便问道:“他为何使人诬陷于你我?又为何使人毒大宛刺客?莫非他想要叛乱?” 治焯摇摇头:“魏其侯不贪财,先帝曾赐他千金,他把金子堆于廊道中任下军取用;畏死不肯立功,当初任将,也是先帝强使;礼敬宾客,这一层上而言,也算有道义之人。更何况,他而今失势良久,赋闲在府,又有何能力叛乱?” 关靖疑云更重:“如此说来,是有人嫁祸于他?这些事真正的主谋?” “然。” “你知是谁?” 治焯望着关靖眼中嫉恶如仇的神色,虽欣赏,此刻也笑不出来。他回避关靖的问题,而是说:“不论是谁,若魏其侯因此事更遭人主嫌隙,坐罪被杀的话……深究刺客和那名狱吏供词的你我二人,就成了他人借刀杀人的 ‘刀’……追随魏其侯的人所剩不多,但也有不少游侠贤士。若魏其侯死,你我也就成了那些人憎恨的对象,真正的主谋,只用坐着不动,就可渔翁得利。” 他这么一说,关靖这才明白了一件小事背后牵连的凶险。盛怒中他目光一凝,问道:“最乐得见魏其侯死的人是谁?” 治焯乏力一笑,关靖太敏锐,他只能再泄露一点答案:“如今你我无法抗衡之人。” 关靖盯着他,治焯又开始了他一肩承担的老把戏,便拧起眉头:“什么都不能说,你以为我甘于为贼之屠刀么?魏其侯要这么死了,我于心何忍何甘?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 治焯叹口气,望着平坐之外渐暗的天色,说:“我预感有大祸将至……”回过头对关靖,“十月田猎,你我需万分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室女:与君王同宗之女,比如文中刘安为王,他的女儿就是宗室女。 ☆、卷四十一刻名飞矢 治焯担忧的事,并未在顷刻间显山露水。 朝议时,张汤上奏市井流言,刘彻皱眉听完,摇头说:“魏其侯不在朝中,倒也不必找他对质。外戚中,再无如魏其侯那样恐生是非之人……此乃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既然线索尽断,且先按下,莫让无关之人白白受牵连。” 张汤办案不力,心下惶恐,却听刘彻说:“这一笔先记着,你也为朕保持警醒,有新发现再说。” 他赶紧伏地请罪谢恩。 端坐刘彻面前的田蚡,听刘彻“悬之,视新据以察”几个字,视线转至地面,单单颤动了一下眼睑。 之后一足月的光阴,因为张汤还在秘密查案,中丞邸宅中的人倒落了个清静。 治焯虽在“御史中丞”职位上叠加“户郎将”之职,但他不仅真正投入执事,还在闲暇时也常造访大中大夫卫青;月初常祭与霍去病一同值夜,主动问起少年对于攻胡的奇想妙思,虽然尽是信口理论,少年之见他也能虚心受教。 关靖在中朝刻意收敛,不主动言论。但刘彻乐于顾问于他,三言两语总能令刘彻击节赞叹。 二人在执事之外,尽量一有空就与对方共度。 治焯常以经典为关靖谈朝中事,旁敲侧击为他解开对现今大汉诸多举措的用意;关靖有时也愿就治焯的骑射之技,传授些许诀窍。他们常因一个论断相左而争执,但随着时光流逝,争执的次数越来越少,治焯被逐出“三省室”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十月之朔,常祭后,刘彻兴致勃勃,诏百官青壮者,于十月初九无论洗沐与否,皆入上林苑秋猎。 上林苑之名,关靖在关外早有耳闻,直到初九日入苑才亲眼得见,那一刻,胸中竟升起“郡守、中丞宅中之园,与之相形见绌,犹星日媲辉”的感触来。自然,此种感慨很快被嫌恶替代。 前日治焯为他述上林苑布局,说它“纵三百余里,横跨五县;荡流八水,灞、浐不出。可供围猎、休憩,竞狗马、赏百戏。秦时震惊世人之阿房宫,复兴旧址,却只占其中一隅”,他当刻就怒骂道:“穷奢极欲!昏君!”引得治焯大笑,末了执着他的手,虽然就他的言辞没说什么,眼中赞赏之色却不言而喻。 这个人,并非是非不分。 治焯清晨先至未央接驾,关靖牵着玄目,与近百武将、郎官和刘彻倚重的青壮文官,在昭台宫外寒暄等候。昭台虽为宫室,四周却群山环抱,林莽森森,幽暗林间不时传出猿啸兽嗥。 南军卫士前来分发标刻各人记号的弓箭,近辰时,霍去病策马而来,手中握旗,宣圣驾至。 关靖抬起视线,见刘彻骑在一匹骏马上,剑眉星目熠熠生辉,笑道:“今日游猎,无分君臣,请众卿一展射技之才!申时返还,届时无论飞禽走兽,获猎厚赏!” 说着便腿下一夹,策马率先冲出去。霍去病策马经过关靖身边,看到玄目便皱眉道:“此非中丞爱马么?为何你在骑?” 关靖一愣,未想好如何回应,就听卫青上前喝止。治焯握着缰绳策马飞驰而过,回望了关靖一眼,却对霍去病笑道:“去病,我与你之约,可莫要忘了!”说罢便朝刘彻追去。 霍去病眼中振奋,忘了对关靖的嫌隙,一甩响鞭,很快追上刘彻的马,远远听他高声道:“陛下,若臣获猎最多,请赐臣至军中,为陛下领兵打胜仗!” 刘彻闻言爽朗大笑:“好男儿!可!” 话音未落,霍去病绝尘而去。 这场游猎,关靖最初受邀时兴致盎然,此刻见众人竞相走马,搭弓射箭,却提不起兴趣。 一来是治焯告诉他,上林苑中散养野兽,皆是为天子春秋猎做准备。但宫人心多,每每听闻天子欲行猎,便提前将虎狼之类置于木柙之中,饿上几日,待到打猎当刻,循刘彻马的走向放出来。此时,猛兽看似狂躁,实则不堪一击。 只为了博蒙在鼓里的君一笑罢了,就知晓谜底的人而言,关靖觉得索然无味。 二来,刚才治焯对霍去病说的那番话,他很想知晓其意。他们究竟相约何事?治焯日日与他相对,竟未提过一词。 玄目是一匹性子刚烈的好马,周遭它的同类四蹄扬尘,它最初还不屑一顾。很快却耐不住众多凡庸的马后在眼前晃动,便不顾关靖袖手旁观的打算,嘶鸣一声,扬蹄纵跃起来,驮着关靖飞奔入林。 等关靖拉住它时,已只身钻入深林。助阵鼓声几不可闻,取代之,虫鸣鸟啼处处。 关靖一时心旷神怡,烦闷乏味都忘了。林间飞扑过燕雀,他暗忖,既是天子要论猎行赏,两手空空也不像样。便搭上弓,专射高空中一掠而过的飞鸟。随兴所至,有时鸟落得远了,他都懒于去捡。 仗着自小在关外射雕猎狐的娴熟技能,纵使随意,猎物也渐渐挂满了马鞍两侧,兴味因此越来越浓,他也越走越远。 等兴尽想起来望天时,顿时大惊,日已斜,近申时。他赶紧调转马头,往昭台宫疾驰。 不久之后,昭台宫殿前诸官陆续聚齐,宦官挨个儿为众郎确认标箭、猎物,刘彻身后跟着治焯、卫青和霍去病,四人勒马徐徐而返。 刘彻一人猎了棕熊一头,狐四匹,狼一头,兔六只,鸟雀近十。丰厚的猎获令他心情大好,侍中霍去病的猎物明显领众臣之最;治焯身负护驾之职,寸步没离开过他,未曾想过,治焯的箭竟也像长了两眼,每发必中。 “今年春猎时,你负伤错过了,我倒不知,你射技精进如此长足……”刘彻回头笑望他一眼,正好见治焯频频回头,眼中顾虑之色,便问道,“小火,何事忧心忡忡?” 治焯略沉吟,回道:“臣与霍侍中有个赌约,但看来臣输定了。” 刘彻笑问:“何约?” 霍去病抱拳接口道:“今日游猎,以猎获定成败。胜者向您请命领军,败者亦向您请命,为其军中侍从。” 刘彻闻言,大笑好一阵。四人走近昭台,众臣获猎无数,人人喜不自胜。刘彻正欲夸奖,却见猎物堆中,一只学鸠一飞冲天,落到数十丈外一棵劲松上。 “囊中之物岂有失之交臂之理?”刘彻微微笑道,“射得此学鸠者,朕另重赏!” 众人应唯,立即搭弓放箭。 一时间,百矢破风,弓弦振动的倏倏声此起彼伏。 眼看学鸠被数箭射穿,刘彻正欲喝彩,却见一箭破空直向他面门刺来。 ◆◇◆◇◆◇◆◇◆◇◆◇◆◇◆◇◆◇◆◇◆◇◆◇◆◇◆◇◆◇ “叮!” 眼角一道黄铜闪过的光芒,那支箭被他身边马背上腾跃而出的身影击飞。与此同时,霍去病和卫青护到他身前。治焯收回击落飞矢的剑鞘落到土地上时,在场官吏噤声半晌,才回过神刚才发生了多么凶险的一幕。 刘彻心有余悸,面对众官员噤若寒蝉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冷冷道:“孰人之矢?” 治焯俯身拾起那枝箭,看了看箭羽旁的刻纹,目光一凝,颅中惊雷乍响。 回望刘彻眼中的疑惑之色,他听到一阵马蹄声自身旁林间传来。 刘彻狐疑地望着他:“去病,你去验来!” “唯!” 霍去病接过治焯手中的箭,顿了顿对刘彻道:“白琇议郎,关靖之箭。” 百官哗然,刘彻望向治焯的目光忽然变得冷峻。而就在此时,关靖骑着玄目自林间穿出。 守立四周的南军卫士持戟朝他冲去,关靖在马背上一愣,霎时已被发亮的铁刃团团围住。面对四周投过来各样神色的目光,他心中疑惑,却见治焯走近他。眼前一段反着日光的剑身亮起,峭霜冰冷的薄刃架到了他颈上。 治焯眼中神色意味难明,对他低声道:“下马请罪!” 关靖不明就里,反问道:“我何罪之有?” 刘彻不满远观一场好戏,便翻身下马,缓缓走近,只听治焯一声断喝:“放肆!”进而腾起身将关靖一手拽下玄目,将他押至刘彻身前,再推他跪下身,剑锋切住关靖后颈,怒骂道,“陛下赐箭令你射鸠,你狗胆包天!竟敢以陛下所赐之箭,伺机行刺!” 说着就朝天上举起峭霜,挥剑朝关靖砍下来。 “住手!” 刘彻喝止道:“无心之失罢了,何必杀他!”他盯住治焯,忍不住笑出来,回望地上一脸懵懂惊怒的关靖,“君无罪,请起吧!” 关靖站起身,大致明白自己遭人暗算,却见刘彻对治焯笑道:“剑都切人颈上了,以峭霜之利,何需借力以劈?再者,小火,”他眼中揶揄逼近治焯,“昔日斩贼,杀便杀,何见你如此费口舌?” 治焯暗中松口气,俯下身顿首道:“臣失言……” 刘彻挥挥手往昭台殿前走:“罢了罢了,要谢我饶关靖之事,你也不必若惊弓之鸟……” 既是一场虚惊,刘彻大度,众官也缓过气来。然而当夜,刘彻在非常室与众博士论道时,张汤求见。 “臣闻今日之事,甚觉蹊跷。因平日白琇议郎随中丞大人进出御史台,中丞对他颇为宠溺……” 刘彻冷冷一笑:“宠溺又何如?朕待关靖不薄,何使之刺朕?再宠溺,治焯也不至于宠着他杀我罢!” “可是……” “我问你,”刘彻打断他,“你会否用刻着你名字的凶器去杀一个人?” 张汤嗫嚅,刘彻冷眼望着他,此时,却在身后传来一句话:“白琇议郎岂非善用 ‘反其道而行之’之策,谋划攻胡之计?” 刘彻回过身,说话之人是应诏入宫论学的左内史,先前治焯向他提到公孙贤人举荐的名儒公孙弘。 公孙弘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眼中满溢缜密的思虑之色,他起身趋步到案前拜下:“臣斗胆,普天之下明了陛下性情之人,莫过御史中丞大人。二人如此亲密,今日之事,会不会是关议郎将陛下的推断,也算计其中了呢?” 刘彻一怔,想起治焯拾起箭那一刻,对于他的询问不敢回答,接着便皱起眉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外戚:皇亲国戚。 ☆、卷四十二前情续 秋猎中,关靖遭人嫁祸之事,有一度令二人各有各的困惑。 治焯未亲眼看到那枝箭出自何人之手,他也能猜到谋划者是谁。然而次日便又不见张汤,听闻是刘彻遣走,秘密调查长安城内图谋不轨之臣。 治焯闻言便放下心来。他问心无愧,知道刘彻要张汤查的人,首先就是他和关靖。他巴望不得张汤细细探查,敲山震虎,此举不但能为他换来片刻安宁,说不定还能帮他找到一些他想找的线索。 至于关靖,治焯什么都没有跟他说,但他已从别处打听到,丞相田蚡曾因一块良田与魏其侯结下仇恨,加上冯林甫设计让水河间投毒一事,以及城西“言荼”茶肆二人与田蚡的正面冲突,大体能猜到田蚡就是那个希望一并铲除他和治焯的人。 但理由他却怎么也想不透。 如果是治焯与田蚡有私仇,为何田蚡每每设圈套时,总连带把他的命也算上?何况“言荼”之围,好像是冲他来的。 那就是跟他有私仇。 关靖冥思苦想,我与他有仇?我如何不得而知? 于是,有一日他问治焯:“先帝时,诬枉我父亲是反贼的都有何人?翻遍前朝史,并未详书。” 治焯望着他,半晌道:“弹劾之人有一半朝臣,廷尉在关将军府中找到了罪证,乃一尺自匈奴之盟书。” 关靖一怔,再度陷入迷茫。就算罪证是诬陷,一半朝臣弹劾,要从上一辈的恩怨中搜寻线索,涉面过广,也就无所从中追究田蚡用意,甚至无法断定田蚡是否真乃这一切事件的主谋。 原本他预谋亲自到丞相府一探究竟,可之后的十多日,治焯郑重托付他一件事,令他一时也脱不开身。 那就是预备申培公来朝觐见。 为了申公不因旧事烦闷,治焯无法于公务之外接近申公,自然也轮不到他为申培公安排下榻之所,更不用提亲自去鲁国将公接来,途中车前马后悉心侍奉。 他只能使钱财,借天子意暗中让护军为申培公打点膳食,在舆中草垫下偷偷铺上软席,再在舆轮之外裹上草绳,以减轻路途颠簸之苦;差人打听申公所穿带的衣物式样,自里衣至袍服,角袜丝履无一遗漏,回邸宅命婢女依样厚制。做好的衣服,他每一样都亲自看过,有时嫌做得不好,竟会亲自捉针引线,看得关靖惊讶不已。 这些事,治焯不用关靖插手。托付他的,是修学读经。正好他求知若渴,整件事与其说是在帮治焯,不如说是在帮自己,他乐得从命。 十月既望,长安城天气肃寒。 一乘木舆随护军走走停停,历经五日自鲁国进入长安,舆中人仙风道骨,径直被刘彻亲迎到思贤苑住下。 入宫途中,有一刻寒风吹开舆帘,申培公似看到一人远远跪地长拜,他下一刻便将舆帘拉得严严实实,尽白的眉头轻轻皱起来。 申培公一生经历曲折,少年受教荀子门生浮丘伯,眼见汉自立至兴。崇儒治经,门生无数,先后被文帝、景帝及现今人主奉为圣贤。八年前刘彻即位之初,因为那件事,加上窦太后一向视儒为外道,弟子王臧、赵绾被窦漪房治罪自尽,他称病,回鲁免死。直到窦漪房崩殂,刘彻渐渐将大权掌握手中,他此次才应诏再入长安。 刘彻每日早朝后,便会至思贤苑见他,问治国之道。那种时候,刘彻身后的人往往垂下目光,不敢看他。 八年未见,他知道那是谁。 但他的目光从不在那个身姿轩昂,面对他时却谦卑有愧的人身上停留。 二日之后,冬雨阴寒。入夜后,有一名自称姓关名靖的议郎前来拜见,以对待父亲之礼对他。申培公见青年形神俊美,谈吐儒学多以求教口吻,当他问关靖对孔子思想的一些看法时,青年往往能直道精髓,令他甚为赞赏。 于是,青年离开前,郑重拜他为师,他微笑颔首应允下来。 在申培公和关靖谈学论史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偷偷潜入他的卧内,将他随身带来的衣物统统更换,并宽衣解带躺进他的床上,在听到侍奉的宫人搀扶他往里走时,再悄悄退出去。 被中温热,申培公微微一怔,却什么都没有问,阖上眼躺下睡了。 一连七日,关靖以弟子名义侍奉榻前。 时近冬至,申培公即将返回鲁国,应刘彻的嘱托,十月廿九当日,他在长安城南公开讲诗,远近学士围聚讲堂,熙熙逾千人。人人昂首受教听道,可有一个人混迹其中,低着头坐在边角上,他的视线掠过那么多人,也看到了他。随即深讲“臣于君”、“子于父”二义,青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之后不顾刘彻一再挽留,说“狐死首丘”,执意打点行囊要走。刘彻敬重他,也不强留。就在当夜,关靖和治焯再一同来到思贤苑,关靖从正门求见,治焯从侧门悄然遁入后,申培公命人搬出十几卷竹简。 “此为近日老朽亲撰,集我与众学子之诗、书体会,”他拿起一卷展开看了看,笑道,“君可视为 ‘鲁诗学’,原册已奉人主,这些是命人抄下来的,就赠与你罢!” 关靖心中柔软,俯身拜谢,却听申培公忽然笑问他道:“议郎姓 ‘关’……年几何?” “学生今年二十三岁。” “及冠时未取字?何故?” 关靖微微一怔,总不能说因为身在匈奴营,朱宽被伊稚斜调走牧羊,几年难得一见而不懂汉礼罢! 他只好回道:“擢议郎前,为人门客,主人曾赐字 ‘子都’。学生窃以为此字轻狂,未敢受。” 申培公闻言畅笑了一回,继而问道:“为孰人之客?” 关靖望着他,这些对话,此刻卧内暖席之人肯定字字都能听见,他正襟危坐,半晌缓缓道:“御史中丞,治焯。” 申培公果然白眉轻蹙,眼中流过一线水光,他往别处望了一眼,才声音飘忽道:“御史中丞,是怎么样的人?” 关靖正色道:“愚人。” 申公一顿:“何出此言?” 关靖道:“为君,为亲,为友人,皆不顾性命。世上怎可有人完全不为自己活?天下熙攘,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圣人云 ‘兼济天下、独善其身’,都只有活人才能办到罢!若他之人,动辄舍命,死了还谈何 ‘忠’、‘孝’、‘义’?如此鼠目寸光,不是愚人又作何解?” 申培公起先闻言,神情肃穆,听到后面,忍不住笑得须发颤抖,捉起袖缘拭泪。关靖动容地望着老者似悲亦喜之情,却听老人自语道:“曾经我有一个门生,叫 ‘关麓’,文帝时任校尉,抗匈奴战死;其独子叫 ‘关屈’,任先帝时将军……” 关靖浑身一震。 老人睿智的眼神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若有所思看着他,半晌道:“议郎现年二十三岁……曾为中丞食客?”接着感慨道,“时光荏苒,你二人之间……也罢!” 他忽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理理铺在膝上的大袖袖缘,声如洪钟穿透室内:“我已年迈,此次归鲁,不会再回来了。”他目光投向关靖,神色却像在跟另一个人说,“此生能与你有过情分,也不枉活……今后你需多自惜,为社稷尽力,百年之后,你我相逢蓬莱,同为白首老翁,再煮酒谈笑世间事,则无憾也!” 申培公眼眶尽湿,长舒一口气,关靖脏腑纠结,眉头为之酸痛。现下二人看似对坐,心里都明白,老人膝前坐的人其实不是他。 于是,关靖尽责做好替代之人,他理平衣袂,跪直身朝老人深深拜下,再拜,说:“唯唯,没齿谨记……”双手从簟席上微微撑起身,心中一动,抬起头望着申培公道,“……义父。” 申培公神色一顿,进而展眉笑了起来。其间他忽然视线凝结,好似明白了眼前这位青年和治焯之间的关系。对此未置一词,也不若刘彻之前所说有任何不齿的神情,依旧舒然笑道:“去罢!” “老先生珍重!” ◆◇◆◇◆◇◆◇◆◇◆◇◆◇◆◇◆◇◆◇◆◇◆◇◆◇◆◇◆◇ 次日十月晦,因为冬节将临,宫中太常为冬至日祭祀做准备,刘彻要亲至雍州祭天,治焯随侍,挑“能者”预备于冬节当日鼓吹汉律,申培公的木舆出城,他连远远看上一眼也没有机会。 傍晚出宫后,治焯往北看了一眼,道路尽头的城门寒风扫尘土,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夜禁了。道上除了寥寥行人,黄土上人车碾过的痕迹错乱,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关靖走到他身边,跟着远视了片刻,最终把手梳进他的手中,治焯回过头,眼神中忧心软化为笑意。 关靖皱眉道:“望车之辙,能把申公望回来么?既然老先生已不再反对你称他为父,此次虽不能远送,至少将来能去探望他罢!” 治焯放远的视线微微一滞,关靖总有把世事化繁为简的能力,而忘记心为形役,形为事锁。申培公年事已高,凡事想得更为通透,然于治焯而言,此生能否再见申培公一面,以申培公对他“唯君是从”的期盼,以及他无法卸下的质臣烙印,就像八年一见后,二人无法对话,甚至申培公走,他为了冬祭琐事而不能目送一样,也根本由不得他。 他却微笑点头道:“然……听你称他 ‘义父’时,我冷汗险些把公的衣被濡湿……你还能再胆大些么?” “我可是替你而为之。” “知道了,大德没齿不忘……” 二人一同回到邸宅,进门后,治焯忽然想起什么,对关靖道:“明日冬节,宅中备了豕,以你现今之职,可郊祭二世祖宗。人主祭天后,百官可休事一日,想去么?” “祭祖?”关靖在治焯宅上从未见过这等事,好奇道,“祭礼如何行之?” “大体沿袭周礼,君祭七世,王侯五世,大夫三世,士二世,家财只一牛之庶人不可行祭礼。” “为何?庶民就无祖宗了么?” 治焯料到他会有这种不平,笑而不语。关靖望着眼前人,稍微一想就知道治焯从不祭祖的原因。此人官阶为大夫,可但凡牵扯到亲宗之事,恐怕还不及庶人。 他叹口气:“罢了!” “为何?” “父仇未报,无颜以对。” 治焯沉默片刻察言观色,关靖眼中烦闷之色并不浓重,反而犹疑尽显。他明白,跟刘彻接触的次数越多,关靖的夙怨也变得越稀薄。看来用不了多久,关靖恐怕就会把过去的执念彻底放下了。 他安抚道:“既然如此,那明日就当洗沐,同去城西小酌,赏丝竹管弦可好?” 关靖闻言,微微笑起来。就在二人为难得的闲暇憧憬时,门吏过来揖礼:“主人,河西游侠郭公仲有要事求见。” 二人对视一瞬:“快请!”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冬节:就是冬至,也是新年。汉初因袭秦时的时节礼仪,把十一月当做新的一年,冬节相当于新一年的开端。 ☆、卷四十三针锋相对 再见到郭涣时,三人眼中热切,却并未寒暄。 郭涣一手拎着一只死雕,另一手则握着小小一截竹节。自竹节中取出一条三寸长,一寸宽的羊皮,看过上面的字后,治焯暗忖一刻,无暇顾忌祸患,直奔未央宫。 刚到非常室外,便迎来霍去病在殿前行礼道:“中丞大人,制曰 ‘可’。” 治焯褪靴疾步入殿,却见刘彻身边已坐了两个人,张汤和田蚡。张汤见他便垂下目光,田蚡却望着他,眼中意味无法捉摸。 刘彻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眉间似有怒火,说:“小火,你我君臣可算心意相通,若你不来,我还正要诏你呢!” 治焯心下暗道不妙,仍坚持道:“臣有密奏,可否单独与陛下说?” 刘彻从未见过治焯这等神情,犹疑片刻,又听治焯恳切请求:“急如星火,疑迟国祸大!” 刘彻冷冷道:“明日冬祭,方士观天闻气,卜筮曰 ‘紫气旺,君道长’,天踞黄龙,吉兆四海。与其说你所谓的 ‘国祸’……”他星目一凝,“不如你来告诉朕,关靖是关屈之子,你为何从未向朕奏以实情?!” 治焯愣了愣,摇头道:“陛下,关靖之事微如秋毫,请退避四座……” “狂妄!”刘彻伸手拍案,怒道,“去病、张汤乃朕肱股,丞相更贵为三公之首!四座岂有你欲避即避之人?!有何事不能当他人之面说?!” 治焯暗叹一口气,把手中葛囊打开,将囊中死雕和竹节铺到膝前的簟席上。 见此二物,殿中所有人骤然一动。 治焯把竹节中的羊皮展开,双手将它推至膝前道:“这是臣的食客郭涣偶得之信。上书今夜寅时,趁大汉官民因明晨要同祝冬节,今夜渴睡、明日人心松散的机会,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将率三万骑兵于朝那攻入,南下直取长安。” 霍去病把羊皮呈给刘彻,刘彻阅后心中震动。朝那至长安不过六百里,若长城失守,胡骑不用十日便可攻入长安城,先行军若是精兵轻骑,恐怕不用三日即可入城;而长安城中,就算立马调遣,骑军也不足三千。 治焯望着他道:“请陛下即刻调兵遣将,长安城内调南北护军,城外屯重兵于棘门、细柳和霸上;遣快骑至边关,通报长城内将领率军北地、上郡,见烽火互援,事不宜迟!” 刘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何处截得此信?” 治焯道:“郭涣傍晚时见长安城南向飞过此雕,感到蹊跷便取箭射落,却不知它欲飞往何处。”他转过视线看田蚡,田蚡惊惧的目光跟他一对便闪开,身体微颤,治焯跪直身,迎着刘彻的视线道,“既飞城南,可知城中有内贼,欲联合叛乱。” 刘彻拧起眉头,望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张汤和田蚡,二人面色如土,不知是惧怕匈奴攻破城,还是治焯所说的“内贼”与他们有关。而后一个原因,是他根本都不愿去想的。 “一张羊皮,你就要我劳师动众!”刘彻神色惊疑不定,他逼视着治焯,“若是一句戏言,你担当得起后果么?” 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刘彻竟然怀疑起真假来,治焯无言以对,迫于情急,只能说:“若是戏言,臣自尽以谢!” 刘彻移开视线沉吟片刻,便令人密诏卫尉李广,任为将军;诏郎中令石建,让他持节印,与李广商议调任将领。霍去病见状自请为校尉随军,治焯奏请刘彻启用卫青,刘彻都准了,却在治焯自请入军时,说:“此事既是你禀报的,且难辨虚实,你就留在此处,等候结果。” 治焯叹口气,俯首说唯,接着便站起身从腰间抽出长剑,走到田蚡身边,道:“既是密报,恕治焯无礼,二位今夜也在此留守罢!” 张汤大气不敢出,田蚡望着他,缓缓道:“大胆……” 话音未落,峭霜已架到他的颈上。 治焯居高临下看着他,眼色如冰,刘彻见状并未制止,轻描淡写说了句:“丞相委屈了。”便起身至殿外,亲自与急诏而来的武将商讨布阵之事去了。 殿中留下田蚡与治焯对视半晌。 两人视线针锋相对,相互之间都恨不得将目光实化成剑,把对方刺死。然而,忽然之间,田蚡对他笑了一下。治焯一愣,田蚡就垂下头,佯装已睡过去。 治焯立在非常室中,室外脚步声混乱,南军卫士加重了皇宫护卫,四周宫人惊得颜色尽失,他看着眼前如陶俑一般假寐的田蚡,回味他先前的笑意,忽然心里一停。 ◆◇◆◇◆◇◆◇◆◇◆◇◆◇◆◇◆◇◆◇◆◇◆◇◆◇◆◇◆◇ 刘彻将近卯时才回到殿中,沐浴更衣后,立马至雍州五畤祭天,巳时回宫。 冬节当日,往年都是君静养心神,百官携礼相互走动。这一年除了祭天按计划行事外,自辰时起,长安城中户户戒严,氛围紧张。治焯彻夜未归,关靖也无心安睡,不时踱步至邸宅门口,望一眼戒备森严的北军,再回到正房中厅,与郭涣相对无言。 傍晚接到诏书,城中无论官民,非传诏禁止出户。次日午时,二人见到卫青策马经过中丞邸宅东门,直奔西宫。 卫青来不及下马便急赴非常室。 见殿中治焯、张汤和田蚡三人尚在,刘彻命他直言,他望了治焯一眼,硬着头皮回道:“朝那无胡骑。” “什么?”刘彻眼中诧异,上前一步望着他,“可曾核实?” “唯。臣亲至朝那,往北再行三十里,边关牛羊遍地,却无一胡人。这两日以来,长城上无论往西还是往东,昼无狼烟,夜无烽火。边关连扰民之狄戎都不曾听闻。” 刘彻呆了一瞬,接着便咬牙恨恨地“哼”了一声,目光转向治焯。 更可恨的是,治焯听到卫青的回报,并不惊异,架在田蚡颈上的薄刃也未动一动。 他就像早已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双目坦然望着刘彻,一句话也没有。 刘彻伸手便从卫青腰间拔出长剑,走到治焯面前,举起手臂,剑尖直抵他的眉间:“你有何话要说?” 治焯淡淡道:“那是信的一半。” 刘彻一怔,卫青似醒悟过来,不顾一身铠甲束缚,跪下求情:“中丞言之有理,长安城内若有内贼勾结,胡人恐怕在等待回信。寅时前未等到,因此未轻举妄动。” “一派胡言!”刘彻深思之时,田蚡察言观色先声夺人。 他用二指夹起一直横在颈上的峭霜,轻蔑推到一边,从席上站起身,说:“治焯大人戏君之罪,罪当灭族!”他转过视线看卫青,“大中大夫莫非也想连坐?” 听到“坐族”二字,治焯眼中一抖,盯着田蚡道:“治焯已无族!丞相欲诛治焯,何必牵连他人?” 田蚡冷笑:“你昔日义父申培,门生数千,其中不少在朝中为文武。治焯大人不仅有族,还是望族啊!前日莫不是你,欲趁乱而反吧?” 刘彻目光一凝,狐疑道:“丞相告诉我,说申公来朝时,你日日至思贤苑,请侍奉的宫人取出申公贴身衣物,亲至墙边渠水中洗濯干净再送还宫人。朕道你是孝,逾越规矩也不想治罪于你,原来真如丞相所说,是别有用心!”他想了想,问道,“申公一走,你就果真布出这一局……如何?是申公告诉你,时机到了么?你这么多年,莫非是效前人卧薪尝胆,为了夺取天下?” 见刘彻已被带挈,疑心牵连到自己最不想牵连的人,治焯心中暗惊,田蚡却接口道:“陛下圣明!” 刘彻怒视他半晌,忽然收起了手中剑,递还卫青,对治焯冷笑道:“若果真如此,杀了你,反而太轻饶你了。丞相,”他望着田蚡,“依丞相之言,朕该彻底清理中丞邸宅中所有人,申公及其门生,还有整支楚国王侯,是么?”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善也!” 治焯眼中闪过惊雷,浑身冷过之后,又觉热血上涌。回过神时,他已经被一众侍郎夺走峭霜按压在地。 脸紧紧贴在簟席上,他的眼睛瞪视着田蚡的笑脸,脑中迅闪而过一个想法:这些侍郎根本不是对手,他只需要舍命一拼,杀了这个奸臣!…… 可如此一来,恐怕被牵连的人,就更无法脱罪了。 他平息自己,闭上眼说:“我愿领罪……此事都是我一人谋划,请陛下放过他人。” 田蚡笑盈盈蹲到地上,俯视他道:“陛下为何要再信你?” “臣斗胆,臣有言!” 众人诧异中,整个过程一直沉默的张汤忽然出声。 “臣认为此事,中丞大人蒙冤!”刘彻没有阻止,张汤赶紧一气说完,“若此事乃捏造,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请命领兵,陛下未许,治焯大人并未强谏。若如丞相所说,岂有反贼手中无兵,仅望陛下赐虎符?就算陛下当刻封其为将,一任将军之兵,又何以抗衡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建议的,五门强阵呢?” 田蚡面色一僵,难以置信瞪视张汤,谁知刘彻平静下来,他只好敛起怒意。 刘彻顿了顿,说:“就算他未起反意,然而凭三寸来历不明的荒唐言,就劳我王师,此是非不辨之罪,也不可轻饶。” 刘彻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明白,所谓“是非不辨”,在那种情形下,是宁可信其有的无奈选择,不然刘彻又何必命武臣领兵呢?但现今看来,城外无胡兵,两日前紧急调兵以备胡的举动,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这个笑柄必须有人来承担,否则何以振君威? 治焯当刻一人入宫,已经掂量过这个后果。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当他听到刘彻问张汤,此罪该当如何,张汤回答“当腰斩”时,他也毫不意外。站起身便顺南军卫士刀戟所指,向廷尉走去。 殿外寒鸦飞过长空,治焯往城南望了一眼。 这是他第二次将入囹圄,第二次被定极刑死罪。 他微微一笑,关靖“给”的命,未想过才不足二月,竟已将耗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5节 制曰:皇帝说,那时称“制”,前面也出现过,但可能只有这里会让大家看到并比较困惑,赘述下下~ 朝那:宁夏固原东南。 治焯布的阵,下面是图解: ☆、卷四十四散金 身后渐行渐远的非常室内,卫青还在向刘彻奏什么,治焯已听不清了。 只看到田蚡和张汤一同退出殿外,二人低声相谈走远,隔着复道朱栋,雕栏玉砌,田蚡忽然回过头,远远看了看他。 田蚡回头,张汤也跟着回头,目视治焯被戴上镣铐,押着走远。 两人走出未央宫,田蚡才收起笑意,怒视张汤,斥责道:“你刚才为何要替他求情?与你有主客之情,举荐之恩的人,是我,不是他!” 张汤叹口气,长揖苦笑道:“丞相之恩,下官岂敢忘!但您刚刚奏请人主,要灭申培公之门……我也是申公的门生啊!” 田蚡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乘胜追击之举,竟无意中为自己竖起一个障碍。 他赶紧道:“罪坐实的时候,我自然会保你不受牵连。” 张汤莫可名状地笑了笑,说:“丞相反正就是想让他死罢了,下官想不通,为何您又突然想要灭申公一门?” 田蚡也笑了笑,道:“申培与他几日前已重修旧义,今日治焯却获腰斩,作为定罪人的你,就不担心其他人报应么?”他脸上带着善意,“我也劝告你一句,小心还活着的人罢!”说完拱了拱手,坐进御者驾过来的施幡车。 张汤远视他的车向城南走远,忽然眉头一皱。 如治焯所说,那封起兵盟书如果是真的,大事将举只等城内呼应的人回信以诺,没有等到所以按兵不动的话…… 这么大的事,定然不只一次书信往来,事到临头的回应只是等待一触即发而已。即便匈奴的信被治焯门客无意中截下导致对方没有及时收到,城内的人肯定也不会坐视时机错过,一定也会主动传信出去。刘彻布军是秘密行事,城中戒严是次日才开始。这期间足够内应在不知朝中密兵的情况下出信确定对方是否做好准备,这么一来,双方的寅时之约肯定也会照计划行事。那又为什么朝中派出的哨探没有见到一个胡人? 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双方信任不坚定,而负责内应的人连回句话都脱不开身。 那一夜,脱不开身的人…… 田蚡的车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张汤猛一转身,再朝未央宫走去。 ◆◇◆◇◆◇◆◇◆◇◆◇◆◇◆◇◆◇◆◇◆◇◆◇◆◇◆◇◆◇ 三日过后,长安解禁。 关靖和郭涣立即出门,却见治焯策马归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使者,手里捧着、肩上抬着诸多赏赐。 只不过就受赏的人来看,治焯须发凌乱,衣衫脏污,颈上、手腕上尽是伤痕。关靖心下纠结,忙扶他进门,差小窦赠使者赏金,郭涣见状也不多言,直到治焯沐浴更衣后,三人才至中厅坐下。 治焯添了不少皮肉伤,重席上都坐不稳身,开口却先笑对郭涣说:“郭公子立了大功,人主欲拜你为侍中,你可愿出仕?” 郭涣双眼掠过治焯身上衣袂都盖不住的伤口,苦笑道:“出仕,像您这样么?郭涣命薄,无福消受……” 关靖皱眉道:“既是立了大功,你数日未归都罢了,难道还赏了几顿笞杖不成?” 治焯环顾左右,尽是关怀的眼神,不禁开怀畅笑一阵,说:“笞杖也赏了,不过是廷尉赏的……早知当初就不必劝人主免吕昌之罪,罢了他的官,我也不至于吃这些苦头!”眼见关靖和郭涣面色凝重下来,他赶紧道,“不碍事,饭也赏了,狱中还有破席一领,石枕一只,总比前次好得多。” 二人耐不住他兜圈子,问道:“究竟为什么?你走之后,长安戒严五日,我二人固步宅中,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治焯敛了笑意,说:“朝那无兵,人主定误报军情之罪,恰逢丞相在场,奏请灭我一族。” 膝前二人闻言,异口同声怒道:“又是他!” 治焯望望门外,示意二人莫声张,端起案上漆木茶盏奉与二人:“这次再托了张汤和去病的福,张汤说情,降我的罪至腰斩;去病则向李广将军请命,率十余轻骑往朝那以北追了一百里地,捉回几名匈奴哨探,才使人主相信确有其事。” 关靖问道:“可有审问盟者是谁?” 治焯摇摇头:“皆言不知。但张汤密奏了丞相一本,可惜只是推断,没有真凭实据。” 三人一时无话,郭涣深思片刻,前日治焯接到他截下的信物,并未推脱,以主人身份只身赴龙潭,差点死了,回来却先向他报喜。 这份恩义令他内心感动,他揖礼道:“涣乃大人灾星,每至大人邸宅,下一刻大人就锒铛入狱,既然如此,小人不敢久留。” 治焯大笑,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怎么会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也知道,郭涣定有其他打算,便令人送来一小袋金半两,请他收下,再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此为重五日,有人栽赃关靖,不慎遗落之物。但绣工细致,非凡品,若郭兄有闲,还请替治焯探一探归属何人。” 郭涣仔细端详锦囊上的纹样,赤底上金丝繁绣蚩尤纹,似在何处见过,听治焯对他说:“等你找到它真正的主人时,下次你再来,入狱的人未必就是我了。” 他抬起清俊的脸孔,据前几日探关靖的口风,知道治焯并未告诉关靖田蚡之事,因此他也不便明说。但他想做的事,治焯为了关靖,不嫌麻烦参与其中。今后他不再孤军奋战,便慎重拜谢,应承下来。 郭涣走后,治焯才将视线停到不住打量他面色的关靖身上。 想来是担忧他身上的新创,他忽然抬起双手,按住关靖的肩,将他掀翻在地,俯身微微笑道:“子都君,好久不见……思我否?” 关靖慌忙望了望中厅门边守坐的小窦,不忍拒绝。谁知治焯只是轻靠着他,声音低哑:“你欺君的托词,想好了么?” 关靖一愣:“何出此问?” 治焯支起手臂,笑望着他:“他已经探知你是关将军之子,究竟知道了多少,我也不清楚。幸得近来大事多,但恐怕下次见到你,他就会过问了。” 关靖眼神中流窜过不安,单就欺君这一条,就绝不可能免罪,指不定还要再次牵连到眼前这个人。如果让刘彻得知他当初真正的动机,恐怕治焯被“灭族”的罪过,是再也逃不了了。 望着他的神色,治焯似漫不经心道:“三省室中,有我从石渠阁带回的此类故事,你可愿前去一看?” 关靖沉吟一瞬,便翻身而起,疾步走出中厅。 治焯笑着听他脚步声远离,才对门口唤了一声小窦。小窦应声入室,在隔着半仞的距离俯下身朝他一拜。 “小窦,你跟随我有多久了?” “小人十一岁侍奉主人,至今已有八年。” “明年及冠了啊……”治焯视线飘远,八年前,正是自己从宫中迁出,自立门户的时候。那一年,他的命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窦正是自那一年起,默默陪伴他至今,他暗叹一口气,收回视线看着身前已然成人的青年,失笑道,“这多年来多亏你……宅中事事顺遂,我无需过问,也委屈你了。” 小窦抬起眼睛,像是要确认治焯想说什么,却又很快垂下目光,嗫嚅道:“主人言重……小人的乡党在别处供事,常常受鞭笞辱骂之苦,主人待小窦宽厚以礼,小窦父母皆言小窦福分高,岂有委屈……” “是么……”治焯苦笑,言归正传,“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宅中一年出入几何?余金几何?” 小窦想了想便回道:“庸客僮士食住赏金,一年约五百石,上一年赠各大人之谢礼较多,粗略算来近二百石。主人虽然年俸禄轶千石,但因人主赏赐频频,至今府中余谷二千石,金一千七百斤,铜一千二百斤,赐腊锦帛……” 小窦如数家珍,治焯闻言愣了愣,他从不过问这些事,听了半晌也不知数。略略想了想,便说:“你将其中一半分给我宅中人,还够么?” 小窦浑身一震,半晌声音颤抖道:“为……为何……”他稳了稳道,“如此分法,他们吃一世也足够了,可是主人……” 治焯笑了笑,说:“剩下一半,你为我留下谷五百石以备不时之需,金与黄铜各百斤。其余的,就赠与你,谨谢你多年忠诚。” 小窦再一怔,眼神像是被惊雷劈中,半晌说不出话。 回过神后,他俯身拜下,喃喃道:“不可不可……小窦何德何能……主人……” 治焯望着他,笑道:“你思虑清晰,也许具商贾之才。听说鲁国有私田待沽,你用那些钱,且去买块地,好好过活。我唯有一事相求,”小窦浑身颤抖,撑起身望着他,他叹了口气,说,“请你住得离申公近一些,替我多多照料他,好么?” 小窦渐渐平息下来,这一年邸宅中发生的变故,他大致也能猜到治焯作此打算的缘故。 望着这个较先前几年而言,一年之内性情大变的英俊男人,对方将小窦自传言中得知的义父托给他,想来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他眼里并无遗憾的神色,淡薄的笑意令他忍不住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小窦……主人请留下小窦,无论今后福祸,小窦愿终身伺候主人……” 治焯皱起眉看着他,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可现今我只有你一人可以托付。近来人主心意难测,将来也穷达难料。若不慎满门清理,你被我牵连死了,我可不愿变做鬼也遭你父母唾骂……人活一世,你们都该过几日自己的生活。你侍奉我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回报你,你就莫推托……这些事,请你尽早为我办妥,走罢!” 小窦忍住泪,最终朝治焯叩拜,退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十五逆龙颜 冬节战事因为部署及时,加之勾结双方相互间并不信任,让一场原本措手不及的国祸,大事化小,成为虚惊。 之后丞相田蚡便称病不上朝。 本来深冬严寒,朝中老臣多,文臣易病,请告者众,像汲黯这样多病的臣子,往往一次请告超过三足月,刘彻不但不免他的官,还常常主动多宽限一些时日。丞相告病,按理说也无何不妥。 但那次的事,提醒了刘彻边关事紧,疑心内贼,可张汤再次奉命秘密到丞相府细探,至今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再次差一点被误斩的治焯,倒是该上朝、该洗沐,均照常。可听说他厚散了宅子上大部分僮婢,只留了几名浣衣喂马的侍僮,还只因那几名小奴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否则偌大一间住了两名朝官的邸宅,事事还需亲力亲为。 “朕真是越来越不懂了……”刘彻望着殿中红彤彤的炉火,忽然感叹。 “陛下是忧心何事啊?” 对面恭坐的人出声接过话头,刘彻才回过神。当夜自己诏了几名儒士至殿中论史,鞭辟入里的言谈声中,他竟然神思飘远,说出了这么一句不得体的话来。 问他的人,是近来在治焯提过名字以后,自己越发重视的左内史公孙弘。 他本来想要搪塞过去,可望着公孙弘诚恳关怀的神情,他眼光一闪,说:“朕不懂,为何古代国君身边有那么多小人得幸,而忠臣遇害。君之为君,自然有其贤明之处,为何会被轻易蒙骗呢?” 公孙弘略一沉吟,抬手捋着髯须笑道:“人心隔肉,小人又不会将 ‘小人’二字刺在脸上。至于臣忠与不忠,则可设计一试。” 刘彻愣了愣,摆手笑道:“我听闻春秋时,勾践曾为吴王尝粪诊病,以取得信任而被赦免归越,而后灭了吴国。设计试人,恐怕不准。” 公孙弘意味深长地道:“那是尝粪者为勾践本人,勾践胸有大谋,自然能忍辱。何况粪又不至于让人死,尝粪之举看似牺牲重大,实则除了颜面之外,无伤也!古今之人,有人重声名,有人重钱财,有人重性命。譬如对于重利之人,以利诱之,方奏效;相反,诱之以色、以名,都无济于事。” 刘彻目光凝聚望着他,半晌道:“罢了,疑则不用,用则不疑,无需费此周章。” 公孙弘顿首称唯,却又说:“陛下而今忧心,岂非无法断定他究竟可不可疑么?必定是一位重臣,让陛下去之可惜,不若试他一回,让陛下安下心来。” 刘彻莫可名状地顿了顿,进而对殿前诸公说天晚请回,人人叩拜相继退出殿门时,刘彻忽然叫住公孙弘:“左内史请再赐教片刻。” 听着殿外诸人脚步远去后,他再盯着非常室四角燎炉中的火焰,问道:“您刚刚提 ‘他’,君可知我说的是何者?” 公孙弘眼神莫测:“无论何者,为人臣,一视同仁。” 刘彻沉吟片刻,问:“以您高见,如何试之?” 公孙弘银须覆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道:“他可有最为挂心之人?” ◆◇◆◇◆◇◆◇◆◇◆◇◆◇◆◇◆◇◆◇◆◇◆◇◆◇◆◇◆◇ 戌时初至,长安尽暗的天空中落下雪来。 雪不大,一点点从天上飘下,整座中丞邸宅上,除了庭燎外,只有三省室掌着灯。 十四岁的侍僮石驹为主人于帷帐外叠上毡帐,室中添了几只熏笼后,刚退到平坐上便被治焯叫了进去。 “你且睡下罢!” 石驹摇摇头:“义兄临行前嘱咐过,二位主人日理万机,不可贪懒耽误主人使唤。” “义兄?”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眼,“小窦?” “唯。” 治焯无奈道:“你性情倒是跟他一模一样……”他望了望少年单薄的身子,“你尚年幼,多睡多吃才好……也帮我跟他们传个话,这宅中无几人,毡席、锦被、干柴、灯油,闲置着不如只管使,费不了多少。数九天寒,可别冻坏了!去罢!” 治焯不容分说便将石驹打发走,转而望着灯下写完奏章的关靖,丢下笔便将手笼到熏炉上,笑道:“西宫中有御寒的温室殿,非常室、东朝各宫亦有火墙抗寒。我这里没有那种东西,让你受罪了!” 关靖微微笑了笑,回敬道:“你为何不提椒房殿?若人主可立男人为后,以你之前对他的交付程度,恐怕已贵为皇后也说不定!” 治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道:“与他何干?你可不要妄想把我推给别人。要取暖,我也就只找你罢了。” 二人对视笑起来,望了一眼平坐外越降越大的雪花,正欲闭户转去帐中,却听到自下而上急匆匆的脚步声。 “石驹?何事?” 少年面色紫红,气喘吁吁道:“宫中来使者,诏二位主人同至西宫……子都大人请沐浴更衣,”他望向治焯,“中丞大人同至值夜。” 关靖眉心一皱,自语道:“若是要问我的身世,为何要我沐浴更衣……” 治焯却渐渐敛了笑意,眼中寒意顿生。 “小人去备汤……使者在中厅等候,催促二位主人尽快上路。” 石驹说完便又疾走下楼,关靖尚未回过神来,懵懂中见治焯拿起榻边的峭霜,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半真半假道:“还记得你当初想做的事么?”他转过视线望着黝黑的后园,石驹正和两名侍僮拎着冒着热气的汤跑来,他皱眉发出一声真正的冷笑,“如今还需量何利弊?不如我替你杀了他罢!” 关靖顿时明白过来,呆住。 白雪映亮的长安城已沉睡,巡夜北军却听到有舆轮碾过渐厚的积雪,辚辚驰向西宫。 人人诧异,却无人敢拦。 车中二人各怀各的心思,沿路无话。 到非常室外,宦官引关靖入殿,却拦住了治焯,自殿内掩上门。 大约过了一刻,刘彻从殿中出来,见治焯握剑跪坐雪中的背影,大片雪花已然把他湮没成了一尊雪俑。 “小火。” 治焯身子微微一动,站起身转过来,冠发眉睫上全是白雪,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双眼直射刘彻,眼中布满血丝。 刘彻盯着他半晌,开口道:“莫非你想杀我?” 治焯声音沉闷,一个字一个字地像要用剑割到眼前人身上:“为何偏偏是他?” 刘彻意味深长瞥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是说,若有兄长,无论如何敬爱,且任我 ‘用之杀之’?兄长尚可拱手相送,为何不舍一个枕边人?”他看了看别处,再笑道,“他是关屈将军之子,关屈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既然清楚,还耽溺其中,所以我想他必有过人之处罢……是身体么?” 治焯默不作声,眼里似要滴下血来。 刘彻不依不饶,盯着他道:“你何必这副神情,这么一个人,我诏他御幸,有何怠慢你之处?” 治焯浑身都颤抖起来,手紧紧握着峭霜剑茎,胸中发出似要爆裂的声音。 他瞪视着刘彻,终于朝着大雪纷飞的殿外发出一声怒吼,四周执戟中郎欲冲过来,但见刘彻眼色,便止步在原处做好防备。 “我好恨!” 治焯转过身,手中握剑,逼视着刘彻,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我……我恨你……从八年前就恨你!弑我父之人、养育我之人,皆令我为你的侍臣,唯你是尊!”刘彻步步后退,治焯逼近他,齿间溢出血来,“我时时刻刻都想杀你!……但凡你要有一丁点昏庸,欲强征暴敛,蒙蔽视听,贪图自身享乐而负天下人,我就可以心无抱愧地杀了你!!!可恨!!可恨的是……”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在已围过来的中郎铁刃中轻轻晃着身子,摇头苦笑,声音低沉下来,“可恨你是一代明君……纵使你有诸多荒谬之举,可你心怀天下,唯贤是用……我杀不了你……我……我只能听之任之,甘心称臣……” 刘彻已退到众郎官身后,治焯所言令他心下震动,他却依然冷冷道:“今夜朕就是要夺你所爱,你欲如何?杀我,还是自尽?” 治焯皱着眉,对他的问话轻轻笑起来,中郎已劈手击飞他的剑,铁戟发亮的利刃就抵在他的喉头、胸前,他大笑半晌,烈寒的风灌进胸口,他大咳,一手揪着自己的衽口,口中喷出鲜血。他的话音无助,几不可闻:“我……只能……徒劳恨你一世罢了……” 刘彻使了个眼色,治焯便被众人掀翻在地。 刘彻冷笑道:“是么?你不杀我,也不会赴死。既然如此,身为侍臣,你不如进殿内,做好你职分如何?” 说罢转身入殿,治焯被众郎押携到床外帷帐边。 帷帐之中,关靖只剩一身里衣,在床头正襟危坐。殿外的对话,他一字不漏都收进耳中,望着宫人为刘彻宽衣解带,撩起纱帐,他看着这个形貌昳丽的国君,再望望帐外被按在地上的人,未置一词。 刘彻进入帐中,见关靖在被上俯下身朝他行礼,不由道:“他为了你,都要倒戈相向了,你日日与他相对,倒不若他癫狂。” 关靖伸手在腰间解开系带,微笑道:“天子幸,世人趋之若鹜。以关靖微贱之身,若能博陛下半晌之欢,非但是关靖之愿,亦是天下忠君之士的心愿罢!” 帐外的治焯浑身一震,怎奈他动弹不得,关靖已经将身前的衣襟敞开,治焯切齿皱眉阖上双眼。 刘彻侧头望了治焯一眼,回过头看着帐中人,忽然问道:“关屈将军是乃父?” “唯,乃微臣先考。”关靖忽然目光一闪,反问道,“陛下也听闻过关屈之事?” 刘彻点头,继而目光飘远,叹道:“关将军是忠臣,怎奈性情乖直,功高引得小人嫉恨。当时,关将军称病,一半朝臣言之凿凿,廷尉又找出了罪证,先帝本该对质,却难耐内贼之痛,又人证物证俱在。事后查出乃细作栽赃,已经晚了。” 他转回视线直视关靖:“天子坐朝堂,为国事不舍昼夜;满目国之栋梁,望行平明之理。然而毕竟也非天仙,实在难杜偏听偏信之过。”他忽然正坐,满目歉意,郑重对关靖道,“说到底,关将军之事,是先帝辜负了你们。朕常常以此自省,生恐二过。愿毕生励精图治,以报答关将军之类忠臣效命之德。”说着朝关靖一揖,“望君谅解。” 他言辞诚恳,关靖视线一颤,眼中泛起水光。 只听刘彻好奇道:“说到此事,我原以为关将军之后即便有幸存活,也该恨我皇室罢!君大难不死,为何还愿回我朝中效力?” 关靖渐渐平息眼中水汽,迎着刘彻的目光道:“为了弑君。”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十六旧诺成真 “为了弑君。” 刘彻一怔,继而打量了眼前手无寸铁,袒胸露腹之人,问道:“你?如何弑?” 关靖一瞬不瞬望着他,娓娓道:“先以舞人身份混入太常,潜留宫中伺机以迷香迷倒南军卫士、中郎,而后手刃陛下。”刘彻眉梢微动,关靖望了治焯一眼,说,“可惜遇到中丞值夜,微臣不是他的对手。而后廷尉笞杖,中丞救我至宅中,汤药疗伤,并一再教导微臣,陛下为贤君,不可杀。” 他垂下视线,笑道:“微臣相信中丞之言,却放不下心中旧恨,所以长驻中丞宅中,自诩门客。近一年来,时时得见陛下,加之中丞日日以经典,对臣耳提面命,是以得知陛下浩荡君心。今日闻陛下之言,心中沉疴融解,不复恨了。陛下若要治中丞犯陛下之罪,不妨把关靖也一并杀了罢!” 殿中沉寂下来,人人望着关靖的神情,想辨别话中真假。 静谧中,刘彻忽然爽声大笑,笑了半晌,才说:“刚才见你还以为你是薄情之人,谁知你口口声声提 ‘中丞’,不惜编了这么一个故事,为了与他赴死……我说,君也真是有趣!” 治焯惊讶,关靖却微笑道:“中丞情比金坚,微臣愿以死相报。” 刘彻淡笑道:“既如此,那你为何还说愿以身博我欢愉?” 关靖道:“微臣心向中丞,身侍陛下有何难?” 刘彻这才敛了笑意,端详着床上人,摇曳灯火映照下,他肌理流畅,面貌虽不似韩嫣艳美,却有一种英气男儿的魄力和魅力。细品之,非凡庸之色,意韵张弛回味深远。这副面貌,跟帐外被压倒在地的人倒是一对。 他点点头,说:“心不在我处,要你何用?罢了,你且回罢!” 关靖淡然稽首谢恩,出帷帐穿衣。如此大的风波,因关靖寥寥数语险险避过。刘彻大度轻饶,治焯惊讶,但毕竟放下心来。中郎松开他,奉上他的剑时,他方觉得身上雪汗交融,冰冷刺骨。 “关靖,”刘彻忽然道,“你晓大义,忠情意,又是良将之后。朕追悔关将军抱屈,赏识你之才,今日起拜你为大中大夫,与卫青同职,掌议论应对。望你尽忠职守,以光关将军之遗德。” 父亲之冤,刘彻坦诚替先帝认错,言辞感人肺腑,关靖心中五味杂陈,稽首道:“他日关靖变鬼,亦会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刘彻笑了笑,视线转到治焯身上,说:“你二人不愧同床共枕,连回答朕的话也如出一辙……小火,”他踱步到治焯面前,俯视着他,“左内史言之有理,朕只不过试你一试,便知你忠诚……可是,你出言不逊,还说八年以来时时刻刻都想杀了我,若是饶了你,我今后如何自处于天下?” 他侧过头吩咐宦官拟诏:“罢免治焯御史中丞、赤紞户郎将之职,贬为材官。五日内赴雁门郡述职,途中之驿,可投宿,不可换马,逾期斩首……”四周人闻言皆投来唏嘘的目光,关靖面色一变,刘彻则望着治焯的眼睛,笑道,“你不是数次请命欲赴军中么?跟去病也有约,可惜我不会命你为军中侍从。我也不会再偏私于你,自材官起,至何处止,是校尉、将军或是郎中令,一切官阶皆以你斩获的敌军首级多寡而论。今后,休战时你就躬耕为农,战时就以你一身的好武艺,在边关为朕杀敌罢!” 关靖颅中惊雷涌动,治焯却稽首道:“敬谢陛下隆恩。” ◆◇◆◇◆◇◆◇◆◇◆◇◆◇◆◇◆◇◆◇◆◇◆◇◆◇◆◇◆◇ “材官?” 三省室中,关靖越想越难过,接着又道:“五日内?雁门?逢驿不可换马?逾期斩首?!” 治焯见他一路自问,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死不就好了么?” 关靖道:“怎么,你如今倒怕起死来?此去雁门一千八百里地……何必五日奔波,就地斩首,还爽利些!” 治焯轻笑道:“不是惧死,你与他不是刚刚才言和么?我费力给你搬那么多故事,谁知你倒是什么都说了……今后还有那么多好戏可看,死了不就看不到了?”见关靖瞪视着他,他连忙安抚道,“玄目日行三百里,五日足够了。” 关靖郁结道:“你识数么?即刻启程,累死玄目也未必赶得上。” “须得昼夜兼程,若玄目累了,我就不用它驮我,牵着它跑上一阵,有什么打紧!”治焯说着便走出平坐,不到一刻便回来,手上已收拾好行囊,还拿着一只酒壶和两只耳杯。 看到关靖还在郁闷,他便跪下身在案上放下耳杯,斟满酒,笑道:“人主将此宅赐予你,说起来这些东西都是大人的了,但小人想,大人不会为一个赴死之人吝惜几杯薄汤,对么?” 关靖凝视着他,拧着眉心道:“你究竟何事如此开怀?你刚才在殿外,急火伤腑而咯血,能饮酒么?” 治焯回视平坐之外,望着夜空下白雪皑皑的长安城,独自饮下一杯,才回过笑眼:“主要是,今夜在非常室中,我首次听你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实在喜不自胜。” 他再为自己斟满,双手托举齐眉道:“我即刻要走,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大人赏脸,与小人同饮可好?” 关靖深叹一口气,人之将行,与其愤懑糟践剩下的时光,不如共享几杯薄酒。便举杯与治焯同饮,耳杯见底,身上暖意渐起,对坐的人相视一笑。 一个时辰前,同一间室内,尚有一名中丞,一名议郎。邸宅的主人是中丞,议郎长期借住,二人关系在传言中上不得大雅之堂,却又艳羡他人;而一个时辰之后的此刻,依旧是这间小室,邸宅却已易主,室中人为一名大中大夫,一名在战中死了也无人掩埋的材官。 世事变换莫测。 临行二人无言以对,壶中酒很快抖尽最后一滴,治焯抬手按下关靖欲一饮而尽的耳杯。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今后我不在长安,请你知道以后,一面多加防范,同时也莫冲动行事。”治焯环顾四处,才望着关靖疑惑的目光道,“关将军之事,确有一半朝臣弹劾。然而那些人全部隶属于两个人,一个是丞相田蚡,另一个是淮南王刘安。” 关靖一怔,他早就疑心的人,此刻才真正由治焯确定。 “原因我想已昭然若揭,”治焯接着道,“此二人欲意谋反,且党羽益丰。近年来,人主忌惮侯王势力壮大,想方设法希望削减,各国王侯因此也在闻风而动。其中淮南国藩王治国有方,却欲分庭抗礼。先前关将军就是因为忠于先帝,带军精悍,而成为此二人的眼中钉。” 他望着关靖眼中仇愤的神色,劝道:“此次我们又让他二人计划毁于一旦,我虽被公孙季设计,贬为材官已无威胁,但你却擢为重臣。今后你们同处一朝,共事一君,一定要小心他们的陷阱。” 接着他又细细告诉关靖,朝中哪些人可以结交,哪些人要远离。关靖听得面色凝重,治焯举起最后一杯酒,笑道:“我尽力在军中升迁,若他们欲对你下杀手,立马遣快骑告诉我,我带王师回来屠城!” 关靖听到最后,不禁苦笑道:“我自会小心保命朝廷,倒是你,一介材官,带王师?先拼力不在五日之后人头落地罢!” 治焯点点头,举起耳杯与关靖对饮后,拿剑站起身,千言万语化为片刻凝视,最终轻笑道:“子都君,保重。” 关靖也笑了笑,道:“敬诺。” 治焯转身出门。 后半夜,长安雪愈发势大。 治焯披蓑戴笠,提剑扬鞭;马踏飞雪,一路蹄声如急令。关靖正坐三省室中,既无法卧下安睡,也一步未远送。 至此,关靖心中对刘彻只有敬没有恨,但如今得知关氏灭族之祸,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仇人得意显贵,还曾频频设计,妄图置他死地,他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要手刃世仇,从今以后,他与治焯有各自需要应对的事。 敬忠厚之士,远奸猾佞臣。顺帝颜保命,除奸凶为父为民。可说到底,这些乱麻般越理越纠结,雪球般越滚越大的麻烦,皆因他而起。治焯从未要求他回馈,只求他“保命”。 “保命?” 天色微亮,独坐一夜的关靖望着雪渐渐止住的长安城,眼中尽湿,笑道:“你未免也太小觑我了!” 平坐外响起石驹轻轻的脚步声,少年入室一拜,抬起头却只见关靖一人。 “主人已起身了啊……中丞大人去何处……” “石驹,”关靖站起身,“替我更衣吧!你提的那个人,前一夜已自负千里……我要他刮目相看,今后换他倚重我。” 同一时刻,晨光熹微中,玄目已经累了,治焯只好牵着它徒步走在官道上。 他已出城逾百里,此刻身陷山林。落光树叶的枝杈间,簌簌落下白雪。回头望,早已不见长安直立云霄的高阙望楼,闾里炊烟;往前瞻,道上无往来人。一寸厚的积雪中,印着一人一马两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虽说路上三十里一传,十里一亭,可在亭与亭之间,此隆冬时节也难望见一人。 忽闻林间一声哨音。 转眼间,身旁的土丘上跃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人一柄环首刀,将治焯团团围住。 治焯目光一凝,知是遇到了椎剽。其中一个髯须满面的男人对他呲牙笑道:“今日运气不错,人、财、马,都给我留下!” 治焯失笑:“君欲财、马便是了,要人作何用?” 髯须男人见他笑,仿佛晃神一瞬,在周围同道者欲冲上来时,大喝一声阻止其余人,进而走上前来。 他伸出一只黑粗的手,捏起治焯下颔,口中喷出浊气:“尔样貌非凡……天寒席冷,自然为我温席侍寝,若令我舒心开怀,我也可以不杀你。” 治焯也不挣脱,闻言再笑起来:“壮士好雅兴!在下唯有一事相求,”他向身后指了指玄目,“这是我的马,现今世上可遇不可求的好马,给你们就糟蹋了……” 话音未落,只听旁边一声怒斥:“竖子狂言!找死!” 出声怒骂的男子相貌倒不坏,却对治焯挥刀欲砍。 他动手间,一道白芒亮起,峭霜剑尖直抵他的咽喉。男子一时未停稳脚步,喉头的利刃眼见要将他洞穿,却被治焯轻轻移了一寸,险险在他喉咙上划了一小道口子,血液从创口蜿蜒流下。 没有人看清治焯是何时亮剑的,他下颔仍卡在髯须男人指尖。 “……这是我的剑,也不能给你们。” 一干人等被他唬住,只听他声调平稳,依然面露微笑:“我欲求之事,就是请诸位起开……我要赶路,晚了人头不保。温席也需等一些时日,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材官:之前备注过,但时隔这么久,再为各位大人备注下下,汉时步兵,战时打仗,太平时种田。 椎剽:劫道的强盗~ ☆、卷四十七岂曰无衣 白雪覆盖的山林间,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壮汉闻言呆立。 劫官道是他们生财之路,风险大,因此他们往往挑独行的人,或是无力反抗之人下手。谁知今晨所劫,以此人身手气度看来,他们遇上了最不愿遇到的高手。 治焯望日头,皱皱眉,捏他下颔之人已经闪开,刀横在眼前做防备。他收回抵在另一人喉头的峭霜,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改日再叙。” 说着继续牵着玄目往前走,经过拦在道中间的二人时,那两名大汉缩身让路。 走出数十步,身后人才闹哄哄聚到一起,听有人问道:“五弟伤势如何?” 被唤作“五弟”的男人气哼哼道:“昨日无饭,若非我饿得头昏眼花,怎会中了竖子之剑!” 治焯脚下一顿,回头道:“此去三里有一驿,各位若不嫌,随我前去果腹一顿,如何?”十几双眼睛亮华华望过来,治焯叹口气,“算在下为五兄赔礼……”见那些人还在犹疑,他回头继续上路,“不愿就罢了!” 一刻之后,治焯牵着马走进“冼马驿”,请亭长张罗了一大桌酒食,又亲自到厩栏边,为玄目拌了半石粟料,才回坐亭中,自斟自饮。 半晌忍不住再招呼亭边探头探脑之人,道:“菜要凉了,各位要踌躇至何时?” 那群大汉彼此对视一瞬,也就干脆步入亭内,不再拘谨,吵吵闹闹推杯换盏起来。 几杯薄汤下肚,“五弟”像是借足了酒劲,对治焯捧杯道:“我等椎剽一年多,从未见过如公子之人,在下名唤路博德,故乡平州,幸会!” 治焯回敬,酒浆入喉后,道:“在下治焯,无姓无字,起先多有得罪,路兄海涵!” 髯须男人闻言,也凑过来,说:“我叫赵破奴,九原郡人,公子先前说要提头赶路,是何故?” 说着将一手放到治焯肩颈,有意无意蹭几下,治焯没有避开,淡笑道:“五日之内赴雁门。” 众人一听,问道:“莫非是去做将军?” 治焯失笑:“哪路将军要提头述职?材官罢了!” 他侧过头望见玄目已食完粟料,正跪地休憩,案前众人面面相觑,菜净一半,似在辨认他话中真伪。 他拿起峭霜往外走,说:“各位慢用,”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既然各位有兵器体魄,同至雁门吃公粮如何?”他顿了顿,“这天寒地冻,官道人稀。况且,诸位劫老弱,以身犯法,获不来几枚钱;富贾重臣又不敢劫,恐成刀下鬼。三日饥,两日饱,还要时时忧心被掾史捉住问罪,不若同去做材官,就算死,也死得留点好名头。” 众人半晌回不过神,治焯已经翻身上马,说:“若要去,就跟来罢!自然,接下去的路程,你们恐怕跟不上了……再会!” 玄目绝尘而去,路博德伸手触摸颈上的伤口,对赵破奴道:“大兄,此人可靠否?” 赵破奴视线离不开天边山丘上,马背上治焯的挺拔身姿,那个身影越过山头不见了,他才一拍桌案,说:“先吃饱喝足,跟去看看!” ◆◇◆◇◆◇◆◇◆◇◆◇◆◇◆◇◆◇◆◇◆◇◆◇◆◇◆◇◆◇ 四日之后,天将晚,治焯才到达雁门郡善无县县营。 不远处可以望见长城覆盖黄土的青砖城墙,墙内兵甲操练声响彻云际。他朝门士奉上印信,营中出来一个人,拿过印信看了一眼,再盯着他看了半晌,接着道:“是你?” 治焯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听门士抱拳称之为“候长”,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面容粗犷,眉目间有一股蛮横凶恶的气势,见他懵懂,便咧开嘴冷冷一笑道:“只懂得抱稚子此种妇人乐为之事,不仅不敢杀人,记性还被狗吃了吗?” 治焯思虑半晌,才目光一凝,这不是当初在东郡山岭中,欲趁天灾打劫郭涣的那个恶人么? “你?善无县尉候长?” 那人饶有兴致地细阅印信上的字,笑道:“原来你曾是九卿之丞,”他望着治焯,眯起笑眼,“如今被贬谪为最低阶的材官,真乃苍天有眼!” 治焯苦笑:“当初你不是被贼捕掾吏捉走了么?” 对方逼视着他走近,将印信卷起,狠狠往治焯额头敲了几记,见治焯眼中射出愠怒,才笑道:“世事会变化,你能被贬,为何我不能被用?” “善,”治焯咬了咬牙,抱拳行礼道,“候长大人。” “哦,如此不情不愿!”男人高声训斥,引得四周驻守军营之人统统望过来,男人似乎更加得意,大声怒斥道,“放肆!你为材官,我为候长,为何不拜?!” 治焯左手搭到剑茎上,淡然道:“介胄之士不拜,您未听过?可曾听过 ‘儒者可杀而不可辱也’?” 男人见状退后半步,伸手至腰间捉刀,眼神闪烁,仍讥笑道:“那你究竟是 ‘介胄之士’还是 ‘儒者’?”他忽然冷笑一声,“罢,今后你是我的人,我大人大量,自然也不会因为先前的事记恨你。你且入营罢!” 治焯朝他拱了拱手,便去牵马。 “且慢!” 男人再次横到他身前:“那是何物?” “小人的马。” “不再是了!”男人伸手拽住玄目的辔头,瞪视着治焯,“孰人听闻过材官有马?” 玄目日夜奔波,已累得有气无力,治焯本想到了营中可给它喂食,再替它洗濯一番,何曾想过还有这一关? 男人狠命一拽,玄目吃痛,低低嘶鸣了一声。 二人一人拽着一截缰绳,四目针锋相对,男人咬着牙道:“你松手,我可令它充军骑,否则,我就宰了它,给士官添肉!” 治焯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只好丢了缰绳。男人一声得胜的冷笑,命人把玄目拽走。 生人走近玄目,那匹黑色的烈马顿时扬起前蹄,一阵腾跃,可奈何无法挣脱,只能被强行带走。治焯远视着自己的爱畜,心疼不已,尚未转过视线,又听得耳边男人的声音,问:“此又是何物?” 他侧过头,男人正目光炯炯伸手探向他的腰间。 治焯后退半步。 男人见状,更来了兴致,望着他笑道:“是一柄好剑!可材官使刀,也有机会使弓箭、弩机,再不济也可以肉搏,这把剑也归我了!” 治焯怒意顿起,换做以前,面前的男人恐怕老早已经人头落地,滚满黄土。可他想起自己从三省室离开时,对关靖所说的“假以时日,若有人辱你,我带王师返来屠城”,这句承诺犹如缚绳。长安城有他惦念之人,他已不可再如当初孑然一身之时,快意恩仇。身为材官,曾经在自己眼中的尘灰小吏,如今也是长官,任何人都可为刀俎,他则是俎上鱼肉。 男人的目光不依不饶,他闭上双眼叹口气,伸手从腰间将峭霜解下,递给他:“请善用。” 男人当即便把剑拔了出来,铁刃上绵密的错金纹在已暗下的傍晚绽放一线耀眼的光芒。四周兵士见状皆惊叹,哪知男人挥剑便朝一旁的石墩劈去,铁刃发出刺耳的声音,与石头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治焯皱着眉不忍直视。 士卒们发出更强的赞叹声,男人沉默片刻,便一阵大笑,说:“劈石可破!好剑!哈哈哈哈……” 治焯回过身,望着男人张狂的身姿,恨不得一掌劈碎他的后脑。身边走近一个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跟他说:“我带兄弟至军帐。” 他回过头,见旁边是一个身形高壮的男人,男人自称“牛武”,年纪大约将近而立。 他低声道:“切莫与他一般见识。” 尾随牛武行至帐中,治焯渐渐平息下来,才拱手道谢。 “候长平日爱兵如子,只有醉后才会发疯,今日不知是在何处又灌了些迷魂汤!” “他?”治焯难以置信,“爱兵如子?” 一路见军中的帷帐比邻而支,每顶大约四仞宽,七仞深,皆是毡顶。本可遮风避雨,然而帷帐无门,狂风灌入,加之众士皆席地而卧,难怪常常听闻戍边之士每逢严冬,冻断手指者十有二三。 “然,”牛武点头肯定,替治焯将行囊放到一片空席上,充当角枕,“大概过过苦日子,候长他其实也……罢,先不提他,小兄弟,听你口音,是长安人?” 治焯揖礼道:“唯,小人名叫治焯。” 话一出口,牛武仿佛被震惊,跪下身道:“治焯大人!” 治焯意外,扶牛武起身,笑道:“牛兄这是作什么?治焯戴罪,岂敢受大礼!” 牛武瞠目半晌,痴笑道:“三月大人迎娶新妇,玄衣纁裳还是贱内所绣……大人来此,不知孺人该当如何……” 治焯实在没料到,千里之外不仅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对头,还遇到一个如此知他根底之人。对方寒暄之事,他不愿提起,只好苦笑道:“牛兄若不嫌弃,请以 ‘弟’称治焯, ‘孺人’二字,恐怕也会惹祸罢!” 牛武这才收起敬重之礼,又自顾自为治焯的左迁唏嘘一阵。治焯为他的感叹既感激,又烦闷,只好问道:“候长究竟何人?什么来历?” 牛武想了想道:“候长姓‘荀’名‘彘’,太原郡广武县人,粗人无字。今年六月黄河水伤,做椎剽被捕,然而天子发卒堵缺时,令罪犯补卒数,荀彘在其中。之后纵然瓠子缺口屡堵不固,他却被濮阳郡下亭长赏识,荐给县尉,再之后,朝中募兵,他被调至此处为候长。”他顿了顿,说,“治焯大人……兄弟,我见他似尤其忌惮你,你与他有何嫌隙?” 治焯心道,原来歹人也有出头之日,获得适当的机遇,也可有“爱兵如子”的美名。 他本欲搪塞牛武的问题,却在此时听到帐外脚步声,荀彘猖狂的叫声随之入:“治焯,滚出来!” 治焯无奈站起身迎出帐外,拱手道:“候长有何赐教?” 荀彘乜斜着眼睛扫了他一眼,眼中惊讶冲淡了部分敌对之色,却道:“今日起,你负责营中炊饭、浣衣,听令值夜。” 治焯一怔,尽黑的天闷雷响动,荀彘望望天,回过脸对他笑道:“今夜恐怕有雨,你至营外守门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候长:郡下县城的太尉署官,县尉署官共有候长二名,士史二名,算基层干部。 ☆、卷四十八锁阳传书 田蚡称病三足月,其间关靖听说刘彻奉太后王娡之命,数次前去探望,他都卧在帷帐之中,好像连起身行礼的力气都没有。 次年二月既望,梨落亭外满树洁英之时,关靖宅中来了三个人。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6节 一个是游侠在外的郭涣,他在午后来访,形色忿忿,在中厅俯身见礼后,抬起头开口便道:“小人有急事相求!” 关靖忙问何事,郭涣道:“田蚡欲害我灌国相!” 关靖听治焯说过,郭涣钟情昔日燕国宰相灌夫灌仲孺之事。数年以来,田蚡常常因为小事与灌夫不和。如今虽然灌夫已为庶人赋闲长安,但因他甘为失势的魏其侯之客,依旧与田蚡相互设计,希望对方死。 郭涣当初投奔治焯,就是因为放心不下灌夫。哪怕曾经因为自己的情意被他人遥传给灌夫,令灌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颍川,甚至不让他踏入长安城。可之后他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亦不曾改变过心迹,连“国相”二字也不曾改口。 关靖为眼前人动容,听郭涣详细道:“小人探知年前田蚡无礼于魏其侯,灌国相为之酒后与田蚡互斥,骂田蚡以下作手段敛不义之财,为此事,田蚡记恨在心,欲奏上一本,加害于他!” 关靖宽慰道:“若在朝廷辩论,我一定尽我之力!” 郭涣忧怒不定,心系灌夫之事,停留片刻便起身告辞。 关靖送他至南门,眉头尚未舒展,忽然瞥见大门边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对方正整理藤箱上几支粗壮的红褐色干茎,初冒嫩叶的榆树间漏下的阳光落在那具颀长的身姿上,令走过的人们都不禁驻足回视。 “柳阳丘……柳兄?!” 关靖喜出望外疾走出门,那名青年这才转过身,对他捧袂笑道:“大中大夫,”他指了指藤箱上的药草,“ ‘不老草’锁阳,大人要么?” 曾经邂逅卞扶风时,与之如出一辙的“止血草,要么”,令关靖恍然失笑道:“全部要了……快请进舍下一叙!” 二人至中厅坐下,柳阳丘捉袖饮茶,环视过厅中一尘不染的簟席桌案,廊外花草丰茂的园圃后,不禁笑道:“原来不止住进 ‘姓治的人’家里,还鸠占鹊巢了啊!” 关靖面上一烫,道:“柳兄愿再来长安,关靖讶然而喜。不过,您此来是……?” 柳阳丘笑道:“大人说当初不再回长安的决定?扶风说,既游侠在外,何必还要作茧自缚,不过此次来,倒也不全为他那句话,主要是掘到锁阳,非到长安来沽不可。” 关靖懵懂,见柳阳丘从箱中取出一截手臂粗的干茎,双手奉给他:“大人既然全部要了,何不验一验成色?” 关靖接过锁阳,略一沉思便抽剑轻轻破开,干茎中果不其然落出一卷尺牍。 展开一看,头一句便是“子都足下”,他脑中惊诧,射了柳阳丘一眼,便皱着眉把书信看完,而后又看了两遍,最后望着结尾的“谨再拜”,难以置信盯着柳阳丘问道:“他的?” 信中未提“治焯”二字,也未提“材官”,单以“仆”自述。但满篇问花问草之词皆喜气洋洋,关靖心忧了三足月,此刻终于忍不住展眉笑了起来。 柳阳丘望着他,也笑道:“看来都是好事。” 关靖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一凝道:“柳兄如何与他结识?” 柳阳丘道:“我与扶风游走边疆关市,出入雁门郡,自然听说善无县营中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随他人去好奇一观,哪知还真是昔日名震朝野的治焯大人。” 关靖卷起木简,目光中聚满关切:“他信中什么要紧的事都未写,他究竟如何?” 柳阳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治焯请他莫说之事,他思索半晌,开口道:“善无县营中遇到故人,名唤 ‘荀彘’,保他不受操练之苦,在军中濯衣洗被,劈柴炊饭,夜守营门。” 关靖沉吟片刻,放下心来,说:“如此,善也……” 柳阳丘见时隔近一年,关靖气韵虽沉稳不少,提到要紧之人,心境竟还是那么单纯,不禁苦笑道:“大人可记得 ‘荀彘’这个人?” 关靖摇摇头:“他的故人?未曾听说。” 柳阳丘叹口气,只好实话实说:“他身上已无保命之剑。夜勤营门,边关天寒,时常降冰雹冻雨,其余门士皆可避于望楼、亭下,唯独他被责令立于雨雪中坚守。” 关靖皱眉,半晌却道:“雨雪罢了,他不至于连此种小事都挺不过去……可有冻坏肌骨?” 柳阳丘无奈地看着他,缓缓道:“大人既言此乃小事,他倒也未遇到什么大事。我听他营中友人所说,他常需按候长指令担任执事外的教训,譬如炊事稍慢,或将士衣被洗后偶有破损,便鞭笞加身罢了。尽是皮肉之累,无伤筋骨。” 关靖此时面色才凝重起来。 柳阳丘话闸一开,便不再保留,接着道:“军中材官搏杀的技能,如角抵、手博、蹴鞠、射箭等,他皆不可参与。照此下去,即便雁门太平,不受戈矛侵扰,等长安天子秋祭时,亲临士官的审阅之中,恐怕他一项检试也无法胜任,只能甘领责罚。届时他连剑都握不稳,守边之士,难不成要靠女红来博得宽恕?” 关靖跪起身,不安道:“我要如何助他?” “杀了荀彘,”关靖一愣,柳阳丘失笑道,“若真要杀这个人,他又何劳大人出手?罢了,我也不劳大人为他忧虑,”见到关靖知晓实情后的神色,柳阳丘仿佛才觉得不枉此行,“他在路上结识了一群椎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令那群壮士心有所向。二月前徒步至善无县营,请求入军。个个年长于他,却皆尊他为 ‘大兄’,荀彘因此有所收敛。他既然能忍辱负重,我想他也有他的打算……此为他的近况,若大人愿意回信,明日我再来。” 他顿首后起身告辞,走出门时忍不住提醒道:“千里传书,小人请大人多多思量,切莫只言 ‘君子善余亦善’之类的情话。”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他那卷尺牍,大人也请多看几眼,可否?子都君?” 听见这个称呼,关靖怔了怔。欲留柳阳丘住下,可对方说还有其他故人要见,便只好只身回到中厅。 ◆◇◆◇◆◇◆◇◆◇◆◇◆◇◆◇◆◇◆◇◆◇◆◇◆◇◆◇◆◇ 再次打开治焯的书信,他伸手轻触木简上的墨迹,忽然目光一凝。那个人看似不经意的言辞之间,每一句倒数第二字竟连成了一句话。 “仆偶遇淮南王旧部,安确屯兵,四处走动赠诸臣重金欲反。此讯大好,然君先按下,且等仆立据再奏。” 关靖皱起眉头,那个人身份微贱,仍把这么大的事揽下。可关靖在关内一无交好,二无死士,淮南国更不曾去过。要如何助力于他,倒非易事。 何况眼下麻烦一堆,田蚡虽然告病不上朝,可左内史公孙弘在朝议时动辄就提名问他,偏偏刘彻也愿听他的言论,从不阻止公孙弘这一举动。而他的观点,公孙弘时而不遗余力褒赞,时而又大肆反驳。虽然早就料到公孙秋兰以贤人之名举荐的人,多少有点来者不善。但她也摸清以治焯的性情,绝不会无故出尔反尔。如是为自己竖起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对象,令他十分困惑。而且,他自从被拔擢为大中大夫后,不少朝臣频频来巴结。如果不予理会,少不得在朝中树敌;若是与他们迎来送往,又恐怕无意中结交了心怀叵测之人,或遭到刘彻忌惮。 真不知道当初治焯是如何把这些人情拒之门外的。 除了朝政之外,他还依治焯先前的建议,拜常侍郎东方朔为师,常常要赶在他酒肉佳人的间隙里,请教学问,忙得晕头转向。此刻要找到什么人替他到淮南国秘密打听这些事,还真是有心无力。 如今郭涣又向他托付了灌夫之事,田蚡究竟会如何上奏?此等外戚纷争,刘彻又会给予众臣当场议论的机会么? 边关之事,听闻匈奴营中出了一名新锐将领,名叫阿斜儿,大概年纪相仿之故,霍去病扬言要斩其首以谢王师…… 这日深夜,就在关靖被诸多烦心事和对雁门关那个人的思念担忧折磨得辗转反侧,无法阖眼时,听见三省室外传来石驹小心翼翼的声音。 “主人,有客密访,您睡了么?” “何人?” “水太医。” 关靖翻身而起:“快请!” 水河间一改平日素衣宽袖的装扮,一袭全黑的夜行衣,若是被人捉住,少不得要细细过问他究竟是何目的。 但就神色而言,他依然是那谨小慎微的少年模样,伏在中厅案边,战战兢兢,关靖请了几次才抬起头来。 “太医不顾犯夜之过,找关靖有何吩咐?” 听到“犯夜”二字,水河间的眼睛微微闪烁,振作半晌才说:“大中大夫请恕河间冒昧……下官无人可托,昔日治焯……大人……于河间有恩,而今大人被贬,下官走投无路,想必大中大夫与治焯大人同心同德,所以……” 关靖知道他说的“有恩”,是指前次受田蚡爪牙驱使,在治焯汤药中投毒,事发后治焯不责反赞其“首孝悌”之事。 少年吞吞吐吐,关靖安抚道:“关靖与治焯多次承蒙水太医救治,您何必客气。关靖若能为君走牛马,也是理应回报的分内之事。” “唯……唯……不敢,不敢……”少年又踌躇半晌,才道,“丞相遣人再次找到下官,令下官调制慢毒……下官不敢拒绝,却,却也不敢害人……” 关靖一怔,问:“欲毒何人?” “下官不知。” “前次人主岂非说过,若有人再胆敢令太医为虎作伥,向人主直言便是?” “怎么敢……人主以孝为先,丞相可是太后胞弟,只要不是谋反,任何错误,人主也不可能治舅父死罪啊!” 关靖眉心又皱了起来,沉吟道:“既是慢毒,丞相何以检验太医调的毒/药是否奏效?” 水河间眼中积满泪水,嘴唇颤抖道:“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若他加害的人不死,下官及家人命将不保。” 又是这一招! 关靖心中怒火腾起,他站起身在中厅里往返踱步,忽然之间,计上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十九间毒计 次日,田蚡果然现身西宫北阙下。 等候上朝的百官见他竟纷纷下拜,在朝文官中只有关靖对他长揖见礼。 田蚡走过关靖身边,眯起笑眼道:“大中大夫……两月一迁,高升好快啊!” 关靖微笑回敬道:“仰仗丞相助力!” “哦呀,岂敢岂敢!”田蚡边走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道,“真正助力的人,岂非曾在您枕边?可如今呢,昔日中丞府更为大中大夫府,旧人是死是活都不知……我还是好自为之,否则,怕哪日丞相府也易主喽!” 四周田蚡党羽望着关靖,窃窃私语什么“纣王因妲己失国,中丞莫非也因难过美人关而失位”、“其心叵测啊”之类,令关靖心下一顿。 上朝之后,田蚡就奏请刘彻,说:“灌夫今为庶人,却每日食客数百,动辄观天象,画地域,不知在谋划何事;且他横暴颍川郡,抢女夺财,令百姓苦不堪言。请陛下命廷尉立据以查。” 关靖正要履行对郭涣的承诺,上前反驳,刘彻却先是问候了田蚡的安泰,接着便道:“丞相职内之事,何必奏请,您来查办便是。” 再来便议其他事,关靖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退朝回邸宅后,郭涣已在中厅等候多时,听完关靖转述的话便愁眉不展。 恰逢水河间再至宅中拜访,说田蚡令他当日必须回复,否则灌夫之事,他也会被牵连进去。 中厅中一时愁云惨雾,关靖三缄其口,最终忍不住道:“我有一计,不得已而为之……”两人目光立刻明亮起来,他深思半晌,道,“丞相害人匪浅,偏偏正道无法惩治。水太医,他称病三月,病情是真是假?” 水河间点头:“风邪入体,伤风不断。但通常伤风七日,最长不足月便可痊愈,何况丞相用的是最上品的药,养尊处优,亦无其他顽疾。依下官所见,丞相之疾,每愈之际便再次伤风,似故意为之。” 关靖与郭涣对视一瞬,郭涣便接道:“他日日进补,但就小人观测,确有数次沐浴之后便走进风中静立……真是难为他了,称个病还要自损肌体!” 关靖笑道:“谁让他是重臣,又是人主舅父?不动点真格,岂非欺君?可他那么做,又是为何?” 郭涣思索道:“丞相府戒备森严,小人探听总不真切。不过,前几日诸王朝觐之际,淮南王到他宅中说是探病。小人伏在墙头,听见淮南王怒骂 ‘又是他们!坏我好事,此信义再建,难!’,田蚡劝他收声,想是他们反计败露,对方不复信,而他也想避过这个风头罢!” 关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继而对水河间道:“君且应允丞相之命。” 水河间犹疑,见关靖神色中也是不确定,他不禁问道:“大人说有一计,究竟是……?” 关靖问他:“丞相命您调的慢毒,可有解?” 水河间道:“唯,毒皆有解,但毒性却有快慢,快不及解,如鸩;慢则无妨。然人之脏腑并非铜铁,服入慢毒,再以解药,虽不致毒之剧,亦会造成其他伤害。” 关靖冷笑道:“把丞相欲予他人的药,赠予丞相服入罢!”二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接着道,“丞相要的毒,您给他假的,相反,丞相既然日日进补,在他的补汤中置入他欲加害别人的慢毒,可否?如此一年下去,他人无伤,丞相毒发,也就无暇伤您了。” 水河间先是被这个计策点亮了眼睛,接着却又惊惧起来,半晌无话。 关靖既然说出了口,也就不想再挽回。他问郭涣:“丞相食饮可有试毒?” 郭涣点头道:“唯,宅中用膳以银器,他处食饮则入口必以银针试之,银器、银针若不改色,则再以人试。现今为他试毒之人名唤 ‘柯袤’。” “是什么样的人?为他试毒可有怨?” “据小人所知,柯袤之父曾为田蚡家臣,老死被田蚡使金厚葬。袤年方十九,承父愿,愚忠者也。为田蚡挡刀堵毒,心甘情愿。” “他身边竟有这种人?” 关靖皱眉沉吟,郭涣看出他不忍祸害别人,道:“投毒之事,小人愿意一试。” 关靖大惊:“不可!” “请主人放心,”郭涣笑了笑,“既是慢毒,需长期以投,若您亲自出手,一则良机难觅,恐毒更慢,难保水太医;二来,长久行动,万一败露为这种人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会自惜,太医的解药我一定按时服用。” 水河间惊讶望着郭涣,眼中畏惧之色平息下来。 关靖欲阻止,郭涣却按住他的手道:“无非略伤脏腑,为了我国相,小人死千万次也可。请您就莫再担忧!” 水河间见状,也对关靖道:“郭兄大义,对河间也有大恩。”他转向郭涣,俯身拜下,“我必定尽力减少毒于郭兄的伤害,若您因此抱恙,河间亦不独活。” 关靖见二人都无法劝阻,深思半晌,最终长叹一声:“此事如果败露,我自会担负全责。二位也请小心谨慎,一旦有变故,立马全身而退,关靖就重重托付二位了!” 三人在室中低声商议计划,直到天色昏暗,水河间才离去。 ◆◇◆◇◆◇◆◇◆◇◆◇◆◇◆◇◆◇◆◇◆◇◆◇◆◇◆◇◆◇ 次日清晨,田蚡的车马驰向西宫途中,经过关靖的邸宅时,被一阵喧哗吸引。 他低声命御者“慢行”,伸手将舆帘撩开一线,只见一名青年赤/裸着上身跪在关靖府邸南门,似在请罪。 关靖从门里走出,翻上马背,冷冷对他道:“昔日见你通音律,留你助茶余饭后之兴,哪知君倒研究起旁门左道来!我处不留你,你走罢!” 随着车舆前进,田蚡视野转到青年正面,欲放下舆帘的手一顿,自语道:“郭涣郭公仲?” 只见郭涣双目赤红,一再求道:“大人勿怪,小人实则为大人忧心……小人……小人知错,求大人大量,小人亦无处可往啊!” 关靖已拨转马头,朝门吏丢下一句:“他若再喧哗,鞭笞逐之!”便往西宫驰去。 郭涣唤道:“大人!大人……” 田蚡的车走远,大中大夫府邸的门吏对郭涣裸/露在初春寒风中的肩背挥鞭下来。 这日傍晚,柯袤于杜康酒肆一楼找到了颓然饮酒的郭涣。 他先至郭涣旁边的桌案坐下,静静观察他半晌。只见郭涣把耳杯一次次斟满,面色泛赤,一声不吭。但数杯下来,他眼中潸然抖落水光。 柯袤看时机到了,却不知为何,望着青年伤怀之色,他心中一痛。怔了半晌才移过去,问道:“您不是大中大夫的食客,郭公仲么?” 郭涣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叹口气,继续将耳杯斟满。 柯袤看了看他脖颈上露出的鞭痕,说:“快要夜禁了,您为何不回宅中,一人在此独饮?” 郭涣手中的耳杯微微一颤,酒洒到桌案上,他失神用袖缘去擦拭,忽然像惊醒似的,以半湿的袖缘盖住脸,低声啜泣道:“小人遭大中大夫嫌隙,还有何宅可归?” 柯袤见他接着便失声痛哭,有点手足无措,挺了挺背道:“究竟所为何事?” 郭涣深吸一口气,止住泣涕,怔了半晌,望着他轻轻摇头:“涣之耻辱,不足道也……” 柯袤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郭涣又闷头饮酒,他观望对方的神色,又过了一阵才起身退了出去。 等他再次看到郭涣时,对方正被酒保强请出酒肆,当着他的面将门关上。郭涣就地跌坐,手中还擎着一壶酒。巡城北军经过,伸手捉起他的衣襟,欲将他带走,他却不管不顾举起酒壶仰面直灌。 柯袤只好快步冲过去,拦下北军卫士,将他架走。 郭涣一路阖着双眼,走得跌跌撞撞,有时干脆直接挂到柯袤身上,被他拖行。直到柯袤停住脚步,仿佛在对谁低头行礼,道:“大人,他神志不清,不知还能否应对。” 接着他便被轻轻扶着坐到地上,有门在身后关上了。 田蚡的声音传来:“郭涣……郭公仲?” 郭涣缓缓睁开迷蒙的眼睛,环顾四周,见自己已身在一间铺着簟席的雅致室内,目光飘忽回到眼前,看清眼前人时,他似惊得酒醒大半,浑身一颤,接着便俯下身叩拜道:“丞……丞相大人!” 田蚡眯起眼微微一笑,道:“还识得老夫,善也!” 接着便递给他一盏茶水,郭涣接过茶盏,连连顿首道不敢。田蚡坚持,他才战战兢兢饮下半口,接着便垂头望着膝前被灯火照亮的簟席纹路,闷声不语。 田蚡咳了一声,望着他关切道:“公仲究竟遇到何事?老夫看能否为你出出主意。” 郭涣长叹一声,眼眶湿润望着田蚡,半晌才道:“丞相为何要救我……春寒料峭,让小人冻死在长安街头,或被北军卫士捉走,让酷吏杖毙在狱中罢了!” 田蚡盯着他,笑了笑:“犯夜而已,至多关上一夜,不至于杖毙……不过,老夫曾经也愿你来我门下,可惜当初无此福分。而今有此福分之人,却不惜你之才,是么?” 郭涣闻言,眼中又要滴下泪来,他吸气平稳自己,哽咽道:“唯……小人当初心被狗吃了,竟一腔热血空投灌夫,他却使人遣我走……后来投奔中丞大人,本想此生不缺吃穿,谁知他自身不保……因为治焯大人之故,大中大夫对小人本来就有妒意,治焯被贬,大中大夫……关靖他口蜜腹剑,要小人留在宅中奏八音,兴致来时,又要小人为他说兵法,可小人近日研习方术,今日被他撞见,便怒斥此为旁门左道,将小人撵了出来……”他皱眉缓缓摇头,“一而再被撵出门,此乃侮辱……!” 说着,他忽然站起身朝一旁门柱撞去,门柱发出巨大的“嘭!”响,田蚡本来冷眼看着他,一动不动,闻此声仍被震得浑身一抖。 门一下子被推开,柯袤提剑闪身进入,惊见郭涣额头沁出血,晕倒在地。 田蚡望着流血昏厥之人,似对柯袤,又似自语道:“视方术为左道,倒真是他的做派……” 他挥挥手,让柯袤带郭涣另去一室,为他寻医治伤。 与此同时,在皓月之下,长安城的另一座邸宅里,借宿的柳阳丘讶然望着关靖跪在流丹溪旁,拎起一桶水,自头顶灌下。 柳阳丘大步上前,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故?” 关靖不顾冰水劈头盖脸刺入眼中,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淡淡道:“违背 ‘磊落为人’父命,算计人的一点惩戒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请罪,那时候常常是把上衣脱了,露出肩背,再跪下,“负荆请罪”的廉颇还背了荆棘条儿。试读说有点困惑,就为各位大人赘述一声~ ☆、卷五十结义之局 三月朔,善无县营外来了一群行商,叫卖关内运来的玩物、漆木器皿和女红织品,也有关外的毛毡、狐裘、药草等。一时间关市热闹非凡,百姓和众士穿行其间,挑挑拣拣,内外行商走贾各有所获。 其中一俊美男子立于营门外,藤箱上是翠绿的药草。荀彘提着硬鞭看到他时,男子旁边站着他的材官,接过一大束丹参便藏于怀中。 二人还在窃窃私语,荀彘上前抡起鞭子就对着那名材官的背抽过去。 “谁允你出营?什么时候了?饭炊了么?!衣洗了么?!厉兵秣马哪一样你做完了?!” 他气哼哼抽了七八鞭,材官倒是无什么大反应,那名采药师望着材官屏气忍耐,眼中惊讶看向荀彘,道:“候长大人,您可知您鞭笞的是何人?” 荀彘盯着他:“尔是何人?” 药师捧袂道:“小人柳原柳阳丘。” “我训斥我的人,就是抽死他,也与你无关!” 柳阳丘盯着他道:“治焯过去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猛士,现今被人主下诏贬官,可见人主视其重要的程度。而您鞭之如牛马,用之如贱妾,您就不怕哪日人主再赋予他重任?您届时打算自切以谢么?” 荀彘怔了怔,回过神再一鞭抽到治焯身上,轻蔑道:“有我在,就无他那一日。” 治焯劝慰看了柳阳丘一眼,转过身望着荀彘不敢再挥下的鞭子,笑道:“每次训诫治焯,都劳您亲自动手,候长费心了。” 说着拱了拱手便要回营,荀彘却用鞭子抵住他的胸口,问:“怀中何物?” 治焯伸手将丹参取出来,递到他面前:“止血草,候长要么?” 荀彘接过看了一眼,便丢到地上,踏了几脚,绿草被蹂烂,裹满泥沙。他望着治焯眼中不忍之色,笑道:“拿去止血罢!” 治焯唯了一声,俯身捡起那团东西,仍藏进怀中往门里走。听到荀彘还在跟柳阳丘言论,耻笑他:“这种人,人主会复用?增笑罢了!……” 回到锅灶边,治焯才将那一大束沾污的丹参取出来,束绳解开后,茎中藏着小半个拳头大的泥丸。他把泥丸砸破,里面是一尺帛书,还有两枚金半两。展开帛书看上面的字,嘴角缓缓扬起。 “大兄,那是何物?” 治焯回过头,见赵破奴走近,劈手便将他手中的书信夺下,皱眉看了半晌,指着帛书问:“此字念……” “崛。” 赵破奴又问了几个字,治焯一一作答后,失笑道:“赵兄何时对咬文嚼字有兴致起来?” 赵破奴再把信看了一遍,望着治焯:“满篇嘘寒问暖,家书?情信?……”他皱眉想了想,“言辞倒不像个妇人……是个男人?” 治焯把帛书抽回,蹲下身去洗丹参,赵破奴正想追问,却见治焯后背上衣衫破口,血沁出来,顿时怒道:“又是他!你为何不愿我等杀了他!” “他对你们不是很好么?”治焯将洗净的药草捣碎,褪下衣衫,请赵破奴为他敷到背上,“但凡受伤、风寒,还亲至帐中喂你们汤粥?” 赵破奴见治焯重新穿好襦衣,肌理精壮的肩臂胸膛被粗葛布盖起来,他咽了口唾沫,说:“我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他话音未落,就听荀彘的声音远远传来:“竖子!治焯!滚过来!” 治焯转过身,抬手按下赵破奴瞬间捏硬的拳头,看着演武场边荀彘盛气凌人的架势,淡淡道:“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还有多少能耐,能否为我所用。”他动身往荀彘处走,走两步回过头,对原地玩味“为我所用”四个字的赵破奴露出微微一笑,说,“自然,若他值得被杀,我定用他的血来祭我峭霜。” “峭霜?你的剑?”赵破奴望着已走远的身影,呆住。 ◆◇◆◇◆◇◆◇◆◇◆◇◆◇◆◇◆◇◆◇◆◇◆◇◆◇◆◇◆◇ “候长大人。”治焯朝荀彘拱手。 荀彘看了看他,说:“稍后县太尉将亲至营中,你多备一些肉脯酒食。”见治焯口中称唯,视线落到了他腰间的剑上,他拿起手中的铁鞭握把便往治焯头上挥斥过去。哪知治焯脚下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避过,他倒差点失衡跌倒。 “小人不擅庖厨,若饭肴不合口,岂非得罪太尉?” 荀彘心中惊讶,由于他刚才出声张狂,四处操练间隙的士卒皆望过来,此刻治焯再轻轻带了他一下,令他稳住,却颜面尽失狼狈不堪。回望面容平静的治焯,他半晌说不出话。 恰好玄目被人牵着缰绳,拉着一舆粮草经过,他冷笑一声,边走向玄目,边嘲讽道:“不擅庖厨?你的马岂非也不擅拖草运粮?你可知对于这种不中用的牲畜,最好的赏赐是什么?” 治焯神色复杂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长鞭,他像获得了更大的鼓舞,朝玄目举起鞭子作势要抽:“那就是赏它一顿好打!” 不料举到半空的手腕被治焯捉住,手中长鞭转到了治焯手上。 “鞭打牲畜这种小事,何劳候长亲自动手?” 治焯眼中射出冰霜,微微朝他笑了笑,挥起鞭子以令人惊讶的幅度朝玄目抽去。鞭声破风,在空中甩出惊心的“啪”响,铁条落到玄目后腿上,击出一片尘土。玄目受惊,一声悲鸣,腾起前蹄欲逃,可身后沉重的粮草扯住了它。 荀彘本想看到治焯不忍爱畜被笞打的神情,可此刻那个男人脸上似乎能落下雪来,一鞭鞭不遗余力抽打玄目,口中还骂道:“昔日你日行三百里,我视你为良驹!而今你拉辕驮草,尚不如驽牛!留你何用!” 玄目嘶鸣惊天,腾跃溅起的尘土漫溢。而令众人更加惧怕的是平日里待人以礼,对候长逆来顺受的男人,竟对这匹当初不舍予荀彘的役畜痛下狠手。 连远处观望的赵破奴和路博德都讶然不已,更不必提立在治焯身边的荀彘。 “候长,要小人将它打死么?” 治焯停住鞭子,回过头朝荀彘请示。 “住……住手!”荀彘这才回神,“如此良驹,军骑中尚且难寻……你……你……” “是么?”治焯把鞭子双手递还给荀彘,说,“下次若大人还欲教训它,切莫纡尊,令小人出力便是。小人去炊饭。” 他说完便走,荀彘在原处震惊半晌,才跑到玄目旁边,对牵它的材官道:“快把它拉走,今后莫再用它负重……也……也莫再令那个狂人接近它!” 这日傍晚,善无县尉郭昌率两名士史巡营,检试材官、骑军之技时,治焯被荀彘命令“不得离锅灶半步”,为了避免他崭露头角,连营门也不让他守了。 近亥时,路博德才过来寻他:“长官们皆已睡下,大兄难得清静,也去睡罢!” 治焯将手中就灶火读的帛书默上一阵,再看了一眼,便扬手丢进火中,焚尽掩火后站起身。 路博德不似赵破奴般对帛上言词好奇,却在他身旁忽然笑道:“我看过玄目,鞭笞如是,伤痕却一丁点都不曾落下。大兄,你身后鞭痕,还比它厉害得多。” 治焯心心念念关靖书信中的两件事,一是要他“伺机崛起,莫等废”,二是说自己“布阵慢除武安”。听到路博德看似陈辞,实则试探的话,坦率笑道:“高举轻落,鞭声响在空中,只为造势罢了!玄目毕竟是一匹好马……”他看了看路博德的眼睛,敬佩道,“路兄心细如发。” “提到心细,大兄焚化的家书中,可内有乾坤?” 治焯脚下一滞。 路博德既然问,无论动机是什么,必然对他的有所隐瞒感到不满。赵破奴看过原文,虽然关靖效仿他,把内情都分字隐藏进信里,但赵破奴对他所存的念想,可能就劫道时要他“温席侍寝”,以及就写信者“是不是个男人”的疑问,会令他找路博德商讨,少不得把信的原话说给路博德听。 暗夜中,他细细地打量路博德眼里的神色。 一群椎剽,因他一句话就徒步一千七百里赶到此处,无谓生死自愿充军;荀彘厚待他们,他们却因为治焯一人受辱而不领荀彘的情,多次想要设计杀他……可路博德的问题事关重大,就算他无二心,万一走漏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定了定神。 赵破奴的记性有那么好么? 如果赵破奴真的将信的内容默记下来,而路博德已察觉其中玄机,他再不说,便是不信义之小人。 他究竟该不该说?治焯感到头疼,为何他至今所遇之事,动辄就要牵扯上他人的性命? 可就初次他们短兵相接起,他就判断路博德重义,赵破奴重情,其余人也乐得听赵破奴指派。此二人都是他相中的人,眼前这一关,在他明知赵破奴尾随的情况下,还敢展信说给他听时,他就处心积虑布下;当众鞭笞玄目,不也是他为“伺机崛起”,顺势而为做的一局棋? 此乃险招,却不得不过。 治焯淡淡笑了笑,问路博德道:“路兄与诸兄曾听命淮南王,听闻淮南王治国有方,为何你们舍弃他的粮饷,愿到野林中做了游寇?”他望着天上的月钩,“既然你们跟着治焯到了此营,我想理由就不是当初你们所说的,为了图个自在吧?” 路博德听问,坦然一笑:“王侯再好,我等作为棋子,也不想陪他为反贼,提刀杀自己人。” 治焯缓缓道:“君可知,你方才所言,稍有不慎,将牵连诸兄人头落地?” “什么不慎,”路博德失笑,“如今我等为材官,居边塞,人头难道还在自身脖颈上?你可是人主心腹,莫非你以为我等志向就是劫道?我等来此,难道不是追随你么?” “治焯何德何能?” 路博德摇头道:“人活一世,就为活得有滋有味;我们兄弟十二人,就为寻一个可让我们有滋有味的人,带着我等好好体尝一番峥嵘岁月。”他凝视着治焯,“因你一饭,我等认为,彼人非君莫属。” “既如此,”治焯再笑,“治焯的家书,路兄该什么都知道了罢!” “你欲诛丞相。”路博德目光如矢,接着失笑道,“你还钟情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武安:武安侯,田蚡的侯爵。 ☆、卷五十一再展头角 “你欲诛丞相,你还钟情一个男人。” 治焯微笑点头:“然。” 说罢就与路博德一同回营帐中,其间只字不提要他保密之类的话,此举反而令路博德颇觉讶异。半夜治焯隔帐听赵破奴低声追问路博德,路博德只道:“唯,大兄好龙阳。” 其余什么都没有说,治焯在心中失笑,枕在环首刀上沉沉睡去。 不久后被一阵战鼓声惊醒,四周传来“胡人夜袭!”的低语,他拿起刀便与同僚一起奔出营帐外。 善无县材官五千、骑军八百至演武场聚集,善无县县尉郭昌骑在马上,举剑向天道:“胡人乔装行商,夜犯雁门郡。烧我大汉民宅,杀我雁门百姓!此辱可忍乎?” 士卒们气贯长虹道:“否!” 郭昌道:“现我与诸子拔营前往雁门支援,起!” 说着亲领骑军先出发,身后跟着持弓箭、戈矛、盾和环首刀的材官往雁门行进,一时间马蹄声纷乱,四处黄尘滚滚。善无县营距雁门不过几十里,治焯被荀彘勒令运送辎重,身上只有一口刀一条鞭,还要顾及役马驽钝,行进速度堪堪超过徒步材官。 路上半夜寒风阵阵,身边材官口中呼出白气,一路走了半宿,到天快亮才赶到雁门,汇入郡太守的阵营。 眼见城墙外茫茫一片大雾,雾中不断有伤兵被运送回来。长城内外无战鼓喊杀声,治焯跳下马车,一路往前过问,才知道进犯胡人不足一百,却个个是射雕者,箭不虚发,以一当十。见援军至,便起身上马跑了。 现下他们扑了个空,雁门却死伤近千。而他靠近太守营帐附近,听郭昌请求追击,郡太守却道:“县尉材官夜行,想必也困乏不敌。强敌士气高涨,追之折兵恐怕更多。不若先整顿军马,从长计议。” 治焯皱起眉头,见路博德和赵破奴一行人也在旁边侧耳听,便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到一旁。望着骑军小憩的角落,马匹喷着响鼻,精神抖擞。他压低声音问:“诸兄可擅骑射?” 路博德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我等在淮南皆为骑士,大兄欲 ‘伺机崛起’了么?” 治焯点头,说:“胡人杀伤我军近千,可能箭已将尽,白白放他们走,我心不甘。”他低声说了他的计划,其余十二人统统称唯,应他安排前去准备。 大约一刻后,郭昌从太守帐中出来时,正好看到十几人偷偷提着行囊翻身上马。与此同时,就地休憩驻军的空地上,荀彘正大踏步冲向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喊了声:“治焯,你欲何往?” 十几匹马瞬间扬起前蹄,往城外冲刺,旁边骑军尚未回过神来,马已绝尘而去。郭昌大惊,而视野中被称作“治焯”的男子回头看了荀彘一眼,便起身飞跑,边跑边从口中吹出嘹亮的哨音,数千军骑中一匹黑马应哨飞奔到治焯身边。等他和荀彘翻身上马前去追时,连同玄目在内,十三匹马已成了北边辽阔原野上映着朝霞的小黑点。 治焯骑在玄目上,与路博德他们在离雁门十里处汇合,接着便牵着马隐入树林中。 十三人细细商讨接下去的计划,让马休息一阵,用厚厚的布帛包住马蹄,策马穿树林继续往北追去。大约又追了五十里,途中远远看到那群胡人骑马拉车,牵着数十个雁门掳来的百姓,往北慢慢走着。胡人大声谈笑,挥鞭抽打俘虏。治焯一行人离他们最近的时候,能听到胡马的嘶鸣和百姓哭喊。十三人恐打草惊蛇,便翻身下马牵着马徒步,之后才敢上马继续驰骋。又轻行了大约五十里,到达一大片延绵的密林中。日至中天,约午时,掐算着胡人行进路线和行止时间,勘察地形后,便下马做准备。 直至近酉时,日遁西山。林中雾气渐起,四处渐渐暗沉下来。 等晚霞褪尽,他们听到那群胡人走近,有人升起篝火,似在附近驻扎下来。 胡人饮酒食肉,待他们笑声更加放肆并带上酒意时,忽然听见附近林中有人大声说话,还有马的嘶鸣。顷刻之间,胡人便收声下来。有人喊着治焯他们听不懂的话,近百人连成三排,前排跪,中后两排直立,朝林中看不清的十几人一阵箭雨射来。 射了一阵,箭矢破风声停止,胡人却见林中的十几人纷纷挥刀大笑,便再次用剩下的箭又一阵射。如是三番,等箭将净时,有人发现蹊跷,便挥手喝止,派一人前去打探。 那人上前,才发现林中立着十几棵树枝杂草扎成的人形,人形上穿戴着汉人的衣帽,密密麻麻扎满了他们的箭,附近的树上,草丛中,也是射入的流矢。 他大声向身后喊着什么,其余胡人大惊,纷纷奔上前来,才发现中计。正在他们四面张望之时,忽然看到四周几条粗绳索被腰刀斩断,与此同时,他们脚下一空,还来不及回神,便跌入了脚下一丈深的陷阱里。 陷阱底部布满向上直立的箭镞,一时间惨叫四起,陷阱口上却盖下来一块木栅栏,听到有人移重石将木栅栏压住了。 陷阱外传来短兵相接之声,阱中人眼见有人扑倒到覆盖阱口的木栅上,接着便一动不动,身上滴下血来。 他们携带的箭矢已用尽,跌下陷阱时又多多少少受了伤,此刻人叠人困在坑洞之中,窄小的洞口弥漫下死尸的血腥味,胡人大骇,在陷阱中大声喊叫,然而根本徒劳。 ◆◇◆◇◆◇◆◇◆◇◆◇◆◇◆◇◆◇◆◇◆◇◆◇◆◇◆◇◆◇ 郭昌和荀彘一路追,却在治焯他们首次遁入密林时就迷了路。等他们摸索着赶到附近,被胡人的火光吸引过来时,正见到十几人挥刀斩杀剩余的胡人。射雕者虽不堪近身相搏,却臂力强健,并不好对付。 他二人讶异中只听治焯道:“活口能留便留,留不了便杀了罢!” 于是那十几名材官便不再手下留情,胡人驻扎的营地里惨叫连连,不到一刻钟,地上便堆满尸体,不远处则是瑟瑟发抖的汉人百姓。 郭昌与荀彘对视一眼,也举剑冲了进去。治焯见到他二人,不慌不忙把手下撂倒的胡人用绳索捆紧,揖礼道了句:“县尉,候长。”就转身与其他人一起用刀把百姓身上的皮绳割断。 “你……擅自领军,可知是死罪?”荀彘眼里映着胡人升起的篝火光,满眼畏惧之色,却脱口说出这么一句。 一时间,无论是路博德等人,还是被释放的百姓,全部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有不解,也有愤怒。 治焯像没听见,向郭昌揖礼道:“县尉大人,小人一行十三人未受命而私自行动,愿将功赎罪。” 郭昌走到被活擒的胡人面前,总共五人活下来,地上还有十来具尸首,被解救的百姓有三十多人,而与治焯一同来的十二人,人人几乎毫发未损。他目光环顾一周,问道:“其余胡儿都逃了么?” “非也!”赵破奴由于荀彘一句话,气得髯须抖动,一出声嗓门洪亮,他大踏步走到林中陷阱处,朝二人指示,“其余人等皆在下面。” 二人望过去,刹那间,却见尸首掩盖的木栅栏中飞出一支箭,直射向荀彘。 “赵兄留神!” 治焯话音未落,已挥刀击开扑向荀彘面门的箭。与此同时,赵破奴也抽刀朝木栅缝隙中直刺下去,只听几声惨叫,赵破奴怒道:“尔等再胆敢偷袭,我就把火堆泼进去,就地将尔等化为灰!” 郭昌见眼下如此多勇士,又惊又喜。荀彘还在那支箭的后怕中怔怔,救了他一命的治焯不以为意,单是冲郭昌说:“陷阱中尚有七十多名还活着的胡人,林间有近千枝箭。” 郭昌眼中迸发喜色,他问:“壮士名唤治焯?” “唯。” 郭昌疑惑道:“为何日前将勇检试未曾见过君?” 路博德笑道:“彼时治焯忙于锅灶间,为将士炊饭洗衣,未得见大人。” 郭昌望向路博德,咀嚼他的言外之音,接着便皱眉回视荀彘。 “无……无论何者,也无论何事,县尉巡检,推脱便是有罪!”荀彘眼神闪烁,却把错推到治焯身上,眼见其余人眼中像要冒出火来,他两股战战,忽然朝郭昌跪下道,“下官教导无方,今日治焯协同其余人私自脱阵,下官也愿领罪!” 郭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大致明白荀彘有意打压着他属下人。他想了想说:“孰人说治焯是私自领军?” 治焯一愣。 “是我不顾太守之命,令他带人偷袭胡人,”郭昌接着道,“刚才一役,我已检视他的身手。你且起身,立马回营班师过来,将胡人俘虏带回去,我饶你先前因私而埋没我勇士才干之过。” 荀彘连连称唯,起身上马走了。 郭昌又命人将地上的尸首统统搬到陷阱口上压住木栅,再安排几人守在陷阱边上,才回过身叫住治焯。 “你一行十三人,未损一兵一卒便将胡人射雕者统统擒获,是如何设计?” 治焯详细说了之后,郭昌微微笑了起来,朝他抱拳道:“早就耳闻过治焯大人美名,今日一见,实乃万幸!”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旁的百姓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治焯大人?” 治焯回过头,看到一个须发凌乱的年轻男子,满面脏污,眼中毫无神采。他细细辩视,忽然目光一凝,上前蹲下身道:“你是……雷……” 雷被慌乱抓住他的手,低着头抢白道:“小人,小人……无姓……无姓!叫 ‘无义’!” 治焯皱眉端详他,继而握紧他的手问:“无义,你双目……?” 雷被摇头苦笑:“遭歹人暗算,不见光已足三月……” 治焯怔了怔,回望已在猜测二人关系的郭昌,见对方点了点头,他再回过头问雷被道:“无义公子若无处可去,可愿与我回营?军中有医,其余事你我慢慢再言谈。”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辎重:粮草、武器等。 ☆、卷五十二拔毒 治焯领军,尽俘胡人扰边者的消息传回雁门郡,军中震动。 善无县军班师回营后,郡太守便命雁门郡督邮遣人驰传消息去长安,荀彘不再命治焯炊饭浣衣,而是像对待其他材官一般关怀起来。郭昌在县营中停留了几日,其间日日请治焯入他的营帐中,相互讨教兵法。如此一来,治焯身为材官,在县营中却受兵士敬重,连路博德、赵破奴一行人也扬眉吐气,颇觉面上有光。 但这些事治焯都没有放在心上。 由于郭昌的默许,雷被随他回到善无县营中,找了军医查看眼疾,却看不出病症。 雷被像对此毫不意外,自觉是寄人篱下,虽然治焯什么都没有要求他做,军中小吏也没有为难他,但他自愿摸黑为人们做一些剁草喂马,磨砺兵器之事。材官来自天南地北,同袍之义令人人皆如一胞所生,也视他为一家。可他双目失明,却不愿接受他人援手,自强自立,也拒人千里。营中地形他不熟识,常常碰到摔到,有几次还险些踏入火中。身上小伤不断,但倘若有人助他,反而会遭他冷言冷语,碰满脸灰。 雷被不愿主动说起自己的遭遇,治焯也不强问,由着他在营中如一个孤独的影子寄住下来。 十日以后,驰传带来诏令,参与治焯偷袭行动的路博德等十二人统统被拔擢为屯长,县尉郭昌、候长荀彘,各被赐黄铜百斤,唯独治焯根本未被提及。诏令颁布当刻,县营中闻风者皆唏嘘。受赏的路博德、赵破奴心中不是滋味,但看治焯似乎也未有任何挂碍。 这日黄昏,演武场士卒集训完散去后,雷被听到晚风送来一阵横吹之音。 那乐音在边关将士耳中颇为陌生。戍边之人,往往思念故土亲人,或者为已故同袍、为自身伤怀,箫笳之音注满寂寞忧思,可这段横吹之律却与之皆不相同。也说不上是喜悦,却像是清江之水流动月影,翠竹斜阳相映成景,有一种自成圆满的恬然在其中。 雷被循着乐音摸索到演武场边一处冒出新草的土坎上,乐音止住,听治焯笑问他:“军中衣食简陋,无义公子还过得惯否?” 雷被在他身边坐下,拔了棵嫩草在手中把玩,有意无意问:“从二品高位跌为材官,现今路兄等人受封的受封,得赏的得赏,大人可不平?” “无不平。” “既如此,又为何一人在此鼓乐?” 治焯失笑道:“今夜风转暖,夜月明,恰逢同袍诸兄升擢,兴之所至奏一曲而已。” “是么……”雷被低下头莫可名状地笑了笑。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7节 二人无话,治焯再起的横吹音韵中,雷被忽然落下泪来。治焯也不劝,奏完一曲绵绵长长,犹如晨曦中远视群山,登高处看云海起伏的风乐,雷被才渐渐平静。 “听闻关公子被拜为大中大夫,大人为他冒犯天颜,如今就算想要军功立身也毫无办法……长此以往,材官就是以命博命之职,就算大人身怀绝技,又岂能抵挡一世刀箭?若人主既不愿拔擢大人,大人也无法如普通士卒一般,正卒期满后即可回故乡,恐怕不出三年,长安城里的大中大夫也把君忘了罢!” 治焯闻言半晌无语,最终道:“公子说到军功,可知雁门一役,我军损兵折将按人头数来算,是胡人战俘的十倍。这一层而言,无功可说,反而该治罪。但人主赏罚分明,治焯也不会因为一个十人之长而耿耿于怀。倘若真如公子所说,无论何故,治焯一世为材官,那,他忘了我也甚好。” 雷被讶然,可治焯话音又不像是虚情假意。他笑了笑道:“古来重情义之人,又有几人善终?也罢,我也早该有此觉悟。” “不然。”治焯像是在端详着他,“二人若是情投意合过,无论时日长短,皆可算善终;若是所托非人,一腔情意空投,也不算坏。怕就怕情意遭人利用,尊严被人践踏,甚至惹来杀身之祸,那才是扼腕可悲之事。” 雷被一怔。 治焯接着道:“你我而今境遇看似相同,皆为有家不可回,但公子曾是重情重义却又明辨是非的果敢侠士,现今却因一曲而伤怀兴叹,犹疑起自身来……公子以旁人眼光来看,难道不可惜么?” 雷被眉头一皱,眼中泛泪,忽然却笑了起来,等他笑得满面是泪,终于平息下来时,才察觉手中把玩的嫩草已被捻碎成浆。 “以大人所言,他人不仁,我也该背信弃义,是么?” “胸中有道,人不为器。”治焯声音温沉劝慰,“公子现双目不可视物,何不趁此清静,凭君可感可触之事,解开 ‘无义’二字的束缚呢?‘大人’二字也是束缚,不若直呼我名,换个位子来看待世事如何?” 雷被沉默,就在他细细咀嚼治焯的话时,听到营中刁斗声击响,到了就寝和值夜时分。 二人起身欲回营帐,一个粗犷的嗓音远远传来:“大兄!”接着那个人似看到了他脸上的泪,顿了顿柔声关切道,“……无……无义?你……你这是作何?” 十数日朝夕相处,雷被早已熟识那是多次不顾他冷言相向,坚持帮扶他的赵破奴。 雷被捉袖擦去泪痕,满目漆黑中伸出手去,笑道:“赵兄?……我乏了,扶我回营可好?” “好……好……”赵破奴似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执着雷被的手,在治焯按捺不住的笑眼中扶雷被回帐。 ◆◇◆◇◆◇◆◇◆◇◆◇◆◇◆◇◆◇◆◇◆◇◆◇◆◇◆◇◆◇ 之后的时日,雷被虽没有再提往事,但看得出他自惜起来。脸上冰霜融化,以往放任凌乱的黑发在沐后束起,一副好容颜,哪怕身着旧衣,日光下静立营帐边听士卒操练,也让人赏心悦目。 赵破奴忘记了他先前心心念念的治焯,操练材官的间隙里,不住关切雷被的行止。二人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中愈发亲近,赵破奴像是为了配得上身边佳人,也注重起了边幅,须发修饰后,好身板配上甲胄腰刀,竟俊朗无俦。 天气愈渐炎热,一次治焯在轮值夜勤时,无意间发现二人藏匿马厩后,赵破奴欺身雷被,星夜下贪欢酣畅,到后半夜才悄声相扶回去营帐中。 次日见两人面色都像晕了一层光,治焯明白,赵破奴的诚恳殷勤,助雷被解开了“情意”二字的束缚。 现下只剩一件事要解决。 那就是连日以来,治焯察觉雷被举手投足小心谨慎,却于周遭环境感知迟缓。恰逢赵破奴也惯着他,雷被每踏一步,他都生怕他磕到碰到,如此一来,雷被竟生出些许女子才该有的娇气。 于是,这日操练间隙,治焯见赵破奴又奔到雷被面前,窃窃私语。不知他说了何事,雷被面色泛赤,抿嘴笑了笑,治焯便皱起眉头,走上前去。 “大兄!”赵破奴心归他人,对治焯倒是兄弟情义不改。 “赵兄可知你身边是何人?” 赵破奴一愣:“无义啊,大兄何意?” 治焯抽出环首刀指着雷被,话音朝向赵破奴:“赵兄之刀借无义一用。” 周边材官纷纷看过来,荀彘和路博德也围上前,旁观一场好戏。 雷被却因此面容一凌,皱眉嗫嚅道:“治……治焯兄,我目不得视,兵刃也离手久远也……” 赵破奴见状,更加心疼起来,腰刀欲拔不拔,开口劝治焯:“大兄,无义他……你究竟为何要为难他?” 治焯冷冷一笑:“无义可是曾名震一方的剑客,如今被悯如妇人,你如此护他,于我看来,是对他的侮辱!”说着刀光一闪,尖刃自赵破奴腰间挑出他的环首刀,刀柄旋转被雷被本能接住。 众人眼前一亮,二人已摆开架势,赵破奴也只好闪开身,给二人空出一块地来。 哪知雷被执着刀,却面露痛苦之色,浑身发抖:“我……我……刀法岂是治焯兄对手?” “刀剑一家,”治焯正色道,“你我手中皆是刀,放宽心来罢!” 说着挺身一步,挥刀一击,雷被闪开一步,“当”地一声,手中刀竟然被击飞出去,险些砍中围观之人。 治焯心中一惊,眼色也随即黯淡下来。赵破奴奔出去把刀拾回,看到雷被满面惊怒羞愧之色。他刚想再劝,不料治焯却说:“予他!再来!” 众人见治焯把一个盲眼之人逼得快要落泪,纷纷低语,皆道治焯专横。治焯置若罔闻,对重新拿起刀的雷被,忽然,他目光一凝,转身朝赵破奴挥刀砍去。 “大兄!”众人大惊,赵破奴一面躲,一面爆喊,谁知治焯手中刀势如电,赵破奴哪里躲得过,眼看脖颈就要霎时被削飞。 “当!”治焯的刀被顶住。 人们刚看清那人的确是片刻前还弱不禁风的雷被,治焯便抽回刀,继而继续朝赵破奴一挥。 一时间,演武场边响起了频频相击的兵器声。 治焯一开始还朝着赵破奴发起攻击,不久后,他只需朝着雷被行进,而对方的身法步伐也很快稳定下来,二人比拼犹如当初在东郡的那个夜晚。雷被身为剑客,虽目不可视,但经年累月练就的实战直觉,在治焯的攻击中,终于壮胆重新捡起。 场边围视众人顿觉眼花缭乱,刀光泛着初夏的日光,东/突西闪难以捉摸。人们低声赞叹,晃眼间,只见雷被的刀再次被击飞,劈中场边用以支起望楼的木柱,深深卡了进去。 众人回视雷被,见他朝治焯揖礼:“无义又输了。” 可相抱的拳头之后,他已满面笑意,治焯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善也,”他走近雷被,低声道,“天下只有一人被誉为淮南第一剑客,此人就是你。无论发生何事,你可不要为了什么人而轻易丢了已属于你的东西。” 雷被眼中泛起水光,微笑道:“然。” 赵破奴好不容易从木柱上拔下刀来,回过神后,与众人一同面上露出震惊之色。 对着这个近来与他朝夕相处温如玉的男子,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雷被朝着他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赵兄,你躲闪时落足过重,身形因此受阻。需再加强肌骨韧性,愿我相授以技否?” 赵破奴顿时忘了纠结之事,失神望着他,口干舌燥道:“诺……诺……” 众人大笑,治焯轻舒一气,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过身,只见荀彘不顾众人的目光,把襦衣褪到腰间,裸/露出肩背走到他面前跪下。再自腰间解下他强占了半年之久的峭霜,双手托举过头顶。 “宝剑配英雄,荀彘完璧归赵,先前无礼之过,还请英雄勿怪。” 治焯若有所思看着他,道:“候长,治焯乃区区一介材官,您此举岂非自轻?” 荀彘抬起头,眼神闪烁道:“与官阶无关,荀彘心服于君之武艺胸怀。今后无论君欲何为,若能为君走牛马,荀彘心悦诚服。” 治焯这才接过峭霜,扶起他,笑道:“候长今日之义,我自当不相忘。” 他环顾四周,同袍兄弟人人眼中透露笑意,治焯掂了掂他的剑,伸手把它拔了出来。峭霜闪出一线金光,薄刃迎风发出轻微的振动。 这一刻,他赢回了他的剑,也赢得了他人信义。他欲成之事,总算有了一点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督邮:监管邮驿的官员。 驰传:快马送信。 屯长:一说是十人之长,一说为百人之长。 刁斗:一人份青铜炊具,白天士兵用来煮饭,晚上带着夜行,也以击刁斗的声音通知时间,类似于后世打更。 ☆、卷五十三圆 五月中,关靖自柳阳丘手中得到了治焯新一卷尺牍。 这期间,三个月的时日,郭涣和水河间都没有秘密见过他,他丝毫不知田蚡那一头的进展。雁门一役,他首次在朝臣中听到治焯和一干人的名字,本以为刘彻既然不为治焯加封,但此崭露头角之事,必定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有所作为。 哪知田蚡未置一词,像是没听见,倒是在退朝后,刘彻诏中朝议事时,公孙弘说了句:“俘虏不杀?乃妇人之仁!即为材官,尚不为陛下杀敌,倒是令县尉以粮饷将胡人养了起来,某些人只怕还搞不清时局,以陛下昔日赋予的信任在为难郡县官吏罢!” 关靖心中起火,面上却不假以颜色。旁观朝中事已近一年,他明白这种小事若也要去辩,只怕越描越黑。 刘彻听完公孙弘的话,失笑道:“左内史心思缜密,言之有理,但区区材官之事,朕有将、部、曲、屯、队、什伍长层层管辖,何足以议?” 说罢就转到其他诸事上,关靖一面倍感悲凉,一面也放下心来。 就在五月收到新信的隔日午后,刘彻诏中朝到非常室应对,公孙弘竟也在,这是关靖近来越发头疼的人物,偏偏对方却也越发受刘彻重用。 关靖本打算不被提问便不开口,谁知众人刚于重席上坐定,刘彻便目光投向了他。 “大中大夫,听闻君拜常侍郎东方朔为师,学百家治国之道?” “唯……”关靖不明其意,谨慎答道,“东方先生学识渊博,关靖受教甚多。” 刘彻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东方朔是人才,不过易得意忘形,你可别将他那些德性也学了去。” “陛下教诲,关靖谨记。” 刘彻话锋一转:“君的奏章我已阅过,去年冬,你上无字书,谏请我自边关撤民屯军,时隔半年,你又奏请我迁民至边关,说是为便于边郡人兴,利兵利税,还利于关市?这究竟是何故?” 刘彻问话不停,关靖怔了怔才开口道:“当初请陛下撤民,是为悯百姓性命……” “是么?现今朕欲行你之计,你霎时又不再悯百姓性命了么?” “非也……”刘彻眼中神色难辩,关靖思虑该如何应对,“陛下灭胡计议深远,当初关靖不明事理,以妇人之心度社稷大事。实则若边境皆兵,反而易使军中人人盼家,军心颓靡,致使边防不堪一击,长远观之不可取。” “当初你也言之凿凿,而今又是何事令你转念?” 关靖叹道:“此一时彼一时。” 刘彻眉心一拧,接着问:“那你说兴关市,又是为何?可知雁门此次被扰,既是胡人射雕者乔装行商而得逞?” “唯,雁门之扰,因关市起,但结果岂非我军将士将扰边胡人一网打尽么?”刘彻闻言平息下来,关靖娓娓道,“胡人贪财,尤爱关内的丝绸、器物、浓酒。关市看似凶险大,实则也可作为诱敌之饵。边关将士只要心中绷紧弦,暗中施力以防即可。长久计,我军既可蚕食胡人,亦可以兴旺边民作为兵骑之备,大动干戈亦无后顾之忧。” 刘彻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半晌,忽然道:“你二人可有书信往来?” 关靖一怔,其余郎官没有人接话,但中朝都是刘彻十分信任的人,他甚至无法不应对。 “当初他也谏朕,说禁关市,违者斩。而今你二人统统改了口,是因为他身处边关,有了新的消息是么?” 关靖见避不过,只好答:“陛下圣明。” “臣以为此计不然。” 众人侧过目光,关靖心下一顿,一直正坐沉默的公孙弘果然开口了。 刘彻望了望他,说:“请左内史详述。” “臣以为,材官治焯居心叵测。因其是被陛下贬谪,常人心中岂有不记恨?” 关靖后背一挺,打断道:“左内史大人此言差矣!治焯被贬之前,陛下已验其忠心,留其一命感念莫深,何来恨?再者,眼下,陛下令议边关事,与一名材官有何相干?” 公孙弘笑了笑:“大中大夫昔日为治焯帐幕之宾,偏私也在情理之中……” “左内史……” “君稍安,”公孙弘见刘彻饶有兴致不打断,抚须接着道,“君可听闻材官治焯进言善无县尉郭昌,不杀胡俘,反而向之请教射技?”他眼中射出寒光,“论射技,我汉营中难道无将领可教授?胡人见汉军举弓便杀,折我兵卒何止千万?此材官不守本职,作此进言,留下胡人中最强悍者之性命,岂非妄图里通外国?” 关靖震惊,揖礼道:“左内史所言,可曾回想过北门之阙?治焯是为材官,可他之前也是二品朝官,思虑远见自然非平凡材官可比!汉营诸将骑射技高,可高得过以一当百之射雕者?……” “呵呵……”公孙弘忽然笑了起来,打断关靖,半晌目光凝聚问道,“陛下恕臣无礼……大中大夫与治焯可真是一家,他在边关养敌,您在朝中颠倒是非,可是与他约好,有大谋?” 关靖闻言,气得笑了:“如何大谋?凭一介材官?” “大中大夫刚才岂非奏请陛下关市诱敌,移民边关,说是蚕食匈奴?依我看来,您该不是愿胡人蚕食我中国罢!” “蚕食中国?胡人性情如奔流之水,从无固国安邦之意,我九州兵强马壮,又岂是胡人蚕食得了的?” “大中大夫又如何深知胡人性情?” 关靖一怔,在刘彻逼视的眼神中,回敬公孙弘道:“左内史若连胡人性情都不得而知,如何来议灭胡之事?” “嗳,罢了罢了!”刘彻终于挥手打断,“二位皆为辩才,各说各有理,朕都被你二人弄糊涂了。”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回视其余郎官。 “关靖与公孙弘所言,各位如何看待?” 殿中人武将多说关靖正中肯綮,文臣则多说公孙弘思虑深远。刘彻静坐了片刻,才道:“既是举兵之事,也非一时片刻可决议。但朕认为关靖所言可用,不过,”他吩咐一位谒者,“传令雁门,将俘获的那群射雕者统统斩了罢!”他回眼看了看关靖,再看了看公孙弘,“二位今后议事便议事,可莫再牵扯到各人私情上。” 关靖与公孙弘对视一眼,对方像没事人一般立马俯首谢罪,他心下难捱,也只能俯下身依样把套话说完。 但如此一来,他总算能肯定,公孙弘的用意是什么了。 ◆◇◆◇◆◇◆◇◆◇◆◇◆◇◆◇◆◇◆◇◆◇◆◇◆◇◆◇◆◇ 回到宅中,他一人对着偌大一座宅院,忽然深感孤立无援。眼下刘彻还是十分信任他,但仅靠这一点是不够的。朝中人如公孙弘,在世上活的年月够他再活二世,心思毒辣偏又见识广博,开口动辄引经据典,撼动人心游刃有余。 他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在朝为官也非他所愿,可现今治焯为他的事沦落在外,如果他辞官不做,难不成要让治焯私自脱阵,与他一同快刀斩乱麻,暗杀了田蚡和刘安后,一同背负死罪亡命天涯,余生都在提心吊胆中渡过吗? 前途漫漫艰险,已由不得他化繁为简任意行事了。只能迎难而上,公孙弘之类再难对付,也得日日与之周旋。 就在他为诸事烦心的时候,一如既往出门会友的柳阳丘到三省室找到了他。 “大人是为何事愁眉不展啊?” 关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他听,谁知柳阳丘笑道:“大人多虑,公孙大人之事,与那位秋兰姑娘恐怕有很大关系。早就听闻公孙季是勤俭克己之人,但好声名,心胸狭隘。一饭必记恩,也同时睚眦必报。大人与他无冤无仇,只怕他是为了秋兰姑娘一腔情意被辜负,为报公孙贤人为师之恩义而做了这些事。此事还需治焯大人来平,与您无关!” 关靖苦笑道:“话是这么说,他人在千里之外,如何平?” “既如此,此事暂时无作为之途径。您何不放宽心,何况,今日我出门,也听说了不少好事。” 关靖命石驹倒茶来,问:“何等好事?” “丞相欲迎娶燕王之女,吉日就在最近。” “这算什么好事……” 柳阳丘接过关靖奉上的茶,饮下并不多言。 关靖慢慢回过神,难怪近来田蚡不过问他和治焯的事,一来是自己深受刘彻信任,田蚡一时扳动不了,而治焯可有可无,若派出刺客,不一定功成,还有可能事败名裂;二来,田蚡忙于迎娶一国公主,自然将他们的事往后放了。 柳阳丘见他明晰的神色,笑道:“如此一来,宫中您可是少了一位大敌。而淮南国君本来就是倚重丞相之人,何况除了传诏,或隔年逢春入长安朝觐天子外,大部分时日都在自己国土上,鞭长莫及,丞相无暇一顾之事,淮南王着急,也不急这一时。” 关靖微微点头。如此说来,他的境况原本可以更坏。 “此外,小人在城南沽草药,遇一医者,说小人不自知得了大病,面上看似无恙,实则脏腑尽损,命不久矣。” 关靖一怔,却见柳阳丘再次大笑起来,自怀中摸出一方帛书:“大人阅后即焚。” 关靖接过一看,上书:“事成一半,大人宽心。”他一惊,他与治焯书信往来尚要遮遮掩掩,传此信给他的人,倒是明目张胆。他仔细辨认信上字迹,接着便命石驹取火,将它化成灰烬后,结合柳阳丘的话略一思索,便笑着摇头。 少年即是少年,哪里有那么多心机! “那位医者可姓水?” “唯,城南沽药,撞见我的故人郭公仲侍奉丞相回府,之后不久那位姓水的医官匆匆进出丞相府邸,对小人说了此番话。” 关靖一愣:“柳兄与郭兄相识?” 柳阳丘淡淡一笑:“二年前,我在颍川行商,恰好遇到他被昔日燕国相灌仲孺鞭笞驱逐出门,便赠药开释。他遭辱却情意不改,我自愧不如,与他结义。”他顿了顿,“听闻他曾为治焯大人门客?” 关靖点点头:“不过并不在此处常住。” “然,丞相一日不放过灌仲孺,他一日也不会安心留下。”柳阳丘收起话头,转而再露出一个更加深刻的笑意,“每年八月,天子秋祭时,将于上林苑都试,亲自检阅边关县尉之下的士史、候长,您可有愿见之人?” 关靖喜上眉梢,接着又颓靡道:“士史、候长以上,他为材官,又不得升,怕是见不到了。” 柳阳丘大笑:“小人会将此话说与他听,就看他如何作为,可好?” 关靖一顿,畅想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喜上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都试:武帝时秋祭,会亲自阅兵。各郡县管辖内的士史、候长等小官赴长安受检兵伎,优秀的赏,不达标的罚。 ☆、卷五十四陨 五月末,田蚡迎娶次日,朝中便无中生出一件事。 由于亲弟迎公主,太后王娡下诏凡皇亲都要前去道贺祝酒。丞相府上,郭涣一心挂念的灌夫不满至交魏其侯被众人轻视,使酒骂座,当即便被田蚡关押起来,次日上奏灌夫无礼王公,蔑视太后诏,当灭族。于是,刘彻诏中朝臣子到东宫,让众人议论此外戚事谁对谁错。 关靖为了郭涣之托,加上对田蚡的旧恨,满座沉默中,他为并不相识的灌夫求情:“臣以为,灌仲孺为天下壮士,酒后犯错,实不当斩!” 刘彻问:“大中大夫如此笃定,与灌夫可有交?” 田蚡视线转向他,冷笑一声:“说到此事,我倒想起来,当初那名对大宛刺客投毒的狱吏,岂非说过他是大中大夫收买?”他的目光凝聚似剑,“后又有流言传该狱吏是魏其侯的死士?而今你说魏其侯有理,为魏其侯至交灌夫辩论,原来如此啊!世上传言灌夫与魏其侯等人企图谋反,大中大夫莫不是与他们有谋罢!” 关靖眉头一皱,但回想起水河间借柳阳丘之口,告诉他田蚡看似无恙,但内脏尽毁的事,释然下来,回刘彻道:“臣与魏其侯、灌仲孺皆不熟识,就事论事而已。” 刘彻点点头,接着问殿中其他人,谁知除了月初被他重新召回宫中,任为主爵都尉的汲黯认同关靖外,其余被问到的人,不是支支吾吾,就是模棱两可。刘彻一拍案,怒道:“平日里你们个个巧舌如簧,今日却如辕下马驹畏首畏尾!我要一并杀了你们这些人!” 说着当刻贬了几名不敢直言的臣子,包括上一年赴东郡治水的右内史郑当时。接着就罢朝,不再听辨,起身入殿内侍奉王娡用膳去了。 至此,关靖为郭涣所托,有心无力。 当晚深夜,有人轻声潜入关靖邸宅,径直上了三省室,被石驹引入室中。 “郭兄。”关靖披上深衣,眼见郭涣双目似含血。 “朝中之事,我已尽知。”郭涣声音沙哑,一双眼睛蓄满仇恨。 “关靖无能……” “主人切莫自苦,”郭涣盛怒在胸,语句却平静清晰,“太后一心袒护田蚡,人主已下令让御史据实以查。但我灌国相并非完人,有短处,加之家人确实横暴颍川,恐怕难逃此劫。” 关靖担忧道:“郭兄莫非已将田蚡手刃?” 郭涣摇摇头:“我求之不得!但不可。若田蚡在此时死了,且不说无助于国相脱罪,我自您处投奔田蚡,必然有人怀疑到我头上,也会牵连于主人您。”他轻吐一口气,“我还不至于如此轻率。” “既如此,郭兄接下去如何打算?” 郭涣忽然眼中聚泪,接着又笑了起来:“我已求水太医增毒之量,令他快快死!” 关靖为眼前人心中纠结,他沉吟片刻,道:“如郭兄所说,灌仲孺他确实逃不过这一劫的话,罪名坐实,恐怕举族难逃一死。郭兄可愿去见他一面?” 郭涣目光一滞,震惊望着关靖。 “狱中难见天日,灌仲孺众叛亲离,你却舍身在外为他奔忙。不若去跟他道一句慰问,让他知道,即便死,他并非白死,会有田蚡陪他下葬。” 关靖还有一句话在胸口隐藏下来。郭涣情意空投,也是时候去为自己做个了结。 郭涣正坐片刻,缓缓点头,轻声道:“也是,他手中确有田蚡的把柄,也许我该再助他一臂之力。” 关靖惊讶,郭涣站起身对他揖礼:“主人保重。” 说着便自平坐外轻遁,关靖还想劝他切勿感情用事,莫见到灌夫后冲动寻死,可等他步出楼阁,已不见郭涣的身影。 ◆◇◆◇◆◇◆◇◆◇◆◇◆◇◆◇◆◇◆◇◆◇◆◇◆◇◆◇◆◇ 郭涣很快回到丞相府自己的住处。 眼下时局越乱,他越需要冷静。关靖的话令他于情与恨两股浓烈交织的情感外,还升起一线期盼。他跟灌夫已二年不见,这二年来,自己殚精竭虑为了平他与田蚡之间的芥蒂,随时愿以任何方式死,可灌夫并不知情,反而自己频频惹祸端,触田蚡的忌讳。二月时田蚡到刘彻面前奏他一本,他还私下里找上门来,挑明自己知道田蚡与刘安之间谋反之事,如今再次落到田蚡手中,被关到了长安狱中的“居室”,如果不把田蚡的罪行揭露出来,想再免死是绝无可能。 可自己钟情他的,不就是他不畏强敌权势,仗义待人这一点么? 也许,自己还能再帮他一次。 次日田蚡早朝前,郭涣跪在他身边,接过婢子奉上的汤饼,在田蚡的视线中,他仔细辩视银器的颜色,片刻放到一边,再以竹箸搛起一柱放到自己碗中,细嚼慢咽后对婢子点了点头。之后上的所有膳食,他都一一尝过。 这是他投到田蚡门下后,不久就从柯袤手中执意要过来的试毒之职,但凡在田蚡身边,每饭必行。而那种时刻,是柯袤最紧张的时候,似乎郭涣试毒,比他亲自试毒更令他担心。往往漫长的一顿侍膳,柯袤都望着郭涣的举动,目不转睛。 “主公,听闻灌夫老儿下狱,小人想去探视一番。” 田蚡闻言,眼睛看向他,犹疑片刻:“你既称之为 ‘老儿’,为何要去看?” 郭涣微微一笑:“主公勿怪小人心胸狭隘,自被他逐出门后,小人日思夜想,心中羞辱不堪。他如今死定了!小人想趁此机会,好好看看他的落败之相。” 田蚡眯眼笑道:“怕是你旧情未了,想要再见他最后一面罢!” 郭涣一怔,眼光闪动,忽然就要落下泪来,抬起袖缘掩面道:“主公……明察秋毫……他曾经也是涣迷思之人……” 田蚡挥挥手:“唉,你重情义也是好事,去便去,眼泪到他面前再流可好?” 说着便拟了印信递给他。 郭涣打马前往长安狱,时隔两年,自己苦心经营,竟还是免不了在此种境遇下见到他。 狱吏不敢开牢门,看在田蚡的面上,允他私下里跟灌夫说话。他一步步走到居室狱前,室中带着镣铐的人回过须发凌乱的脸,双眼中是锐利的神色。 “孰人?” 他顿了半晌才开口:“……郭涣郭公仲。” 灌夫侧了侧头,皱眉再问了一遍:“孰人?” 郭涣一愣,讶然,继而低低笑了起来。笑了很久,才说:“丞相门客。” “丞相?哼!”灌夫口出粗气,吹飞覆盖到脸上的须发,“你告诉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他是野心勃勃的势利小人,对上巧言令色,对下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还欲反主祸国,他……!” 郭涣冷冷一笑:“您口出狂言,可有真凭实据?” “真凭实据?令廷尉查办,满天下都是真凭实据!”他忽然站起身,扑到牢门上,双目盯着郭涣,双手猛烈地摇晃木栅,身上铁链一时哗啦大响,“廷尉是干什么的?白吃粮饷的饭桶吗?丞相宅中养的人,不肯为他死的,不是被他害死就是被他设计远远流放!朝中不听他命的,也迟早成为废人!你……”他狠狠地笑了起来,“你还为他效命,等着罢!你也命不久矣!” 郭涣皱起眉,退后一步,以袖缘掩住口鼻:“国相……灌夫老儿,你一家老小已悉数被囚禁,刚才所言,你可知没有凭据便是诬枉?没有凭据,如今你命贱如狗,只等宰剁,廷尉凭什么要因你空口一言去查我丞相?!” “我是什么人?!”灌夫怒目圆睁,喝道,“我灌家人何时畏死过?!昔日为先帝独自杀入敌阵不惧死,今日也不会因死眨一下眼睛!”他冷笑了一声,“田蚡是什么人?他做的事我从何去取证?!至今只愿人主能识清他的真面目……” 郭涣见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曾经灌夫受刘彻重视,也许他的话好歹也能让刘彻警醒一点。 现在则不可能了。 他再看了灌夫一眼,手暗暗摸了摸袖中的匕首,轻声道:“你不惜命,你养过的那些宾客,而今皆作鸟兽散,可倒也有人愿陪你一道死。” 灌夫一怔,继而狐疑地望着他,问道:“你身后何人?” 郭涣听到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声响,似有人因灌夫一句话而躲身。 他微微笑了笑:“柯袤……他是好人。” 灌夫视线移了回来:“我不管尔等究竟是什么人,你刚才的话……”他垂下目光沉默片刻,“灌家人不惧死,可我也不愿我昔日的至交好友为我送命。” 郭涣眉头再次皱了起来,眼中酸痛,他望着眼前人:“国相,您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灌夫端详着他,转身离开,到远处的墙边站住,抬头望着狱室墙上方小小一个窗洞。 “不记得,但看你一眼就使我心中生厌。”他回过头,深深打量着他,最后叹口气道,“所以,若我还能活,见你必定再唾你面!若我死,也决不愿见到你,你滚罢!与你那位鬼鬼祟祟的 ‘好人’一道,莫再来!” 二人难得的见面,却不断恶言相向。可到最后,灌夫却脱口说出“再”唾你面,郭涣视线模糊起来。这个人记得他,不愿他跟着他死。原来他一腔情意也并非空投。 他用尽力气平息自己,点头一语双关道:“我走后,也许丞相会再亲顾。到那个时候,你莫再犯愚错失良机。” 灌夫怔住,没再言语。 郭涣走出居室狱,事到如今,他能为灌夫所做的事,就是让田蚡快快死。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他也自然不能因为一时悲恸而功败垂成。 对着漆黑空落的深巷,他平静道:“柯公子,愿与郭涣同归否?” 幽暗中,柯袤应声而出,凝视他半晌,低声回了句:“好。”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五十五葬武安 灌夫及其家人所犯的旧错,被侍御史张汤等人一一核实。 接下去两个月的时日内,御史不断有新的进展在朝中上奏,灌夫已罪不可赦。这期间,面相和善的魏其侯窦婴数次亲赴朝中为他辩护,还因此事病倒。关靖为这二人情义动容,也为田蚡的阴谋步步达成愤恨不已,可他无力逆转。 与此同时,边关却不断有喜事传来。 虽然尽是五百人以下的抗胡小仗,但雁门汉军一反当初被动受敌的境况,灭胡时损伤的自身兵力大大减少,治焯也被频频提起。据谒者所说,治焯身为材官,善无县尉郭昌却每战必请他商讨谋略,不令他亲赴战场杀敌,几乎到了可因他一言而调整战事布局的程度。 五月时,柳阳丘就对关靖说过,秋祭都试,刘彻将亲自检阅士史、候长及以上武官的兵伎,近来听说郭昌请求升擢治焯为善无县候长,郡太守却忌惮刘彻对于这个昔日臣子的态度,说了句“原候长无过,因何易之?”而把此事搁浅下来。 如此一来,他也无法盼得治焯能因为都试,与他在长安见上一面。 柳阳丘每次来长安,是行商兼带信。加上中间他还要与卞扶风团聚,因此每次往返都花上两个多月的时间。 八月初,柳阳丘带来新信,治焯先为不能亲自来长安以“仆”谢罪,接着又告诉他,“愿子都见仆兄”。 他的兄? 关靖一头雾水。 至月中,九州各处朝廷直辖的郡县官吏带兵到上林苑聚集,关靖随诏令同去观看都试检阅。 上千军长中,有一人因驾车之技夺人眼目,刘彻当即召至榻前,问他名字。 “微臣姓路,名博德,车技自善无县营中习得。” “善!”刘彻又问了几个对于击胡的问题,青年对答如流,刘彻大赞,“朕拜你为侍中,从此无需再回雁门,可好?” 那名叫做路博德的青年像是毫不意外,立即俯身应承下来。 整场都试总共持续了三日,这三日,上林苑中将士互博,士气恢弘,尘土飞扬,杀声震天。关靖望着这些人,都不明白胡人扰边连连得手,原因从何而来。 但这还是次要。 他触景生情,算起来,与治焯已近十月不得相见,心中牵念无以复加,这种日子,不知道要到何时才是个头。 三日后,士卒尽去,关靖回到宅中,却听石驹说有“侍中路大人来访”。他心中蹊跷,到中厅,看到刘彻新擢的侍中路博德满面笑意,朝他揖了揖手,随即自袖中抽出一管横吹。 他先是吹奏了一段如薄阳清风的曲子,自顾自对关靖笑道:“此曲名为 ‘杜康一顾’。”接着又奏了二曲,说分别为“濮阳水天”和“三省观梨落”。 乐声中,自与治焯的初遇,到二人抛开一切走到一起,到后来的相守,一幕幕自记忆中闪过眼前。关靖呆了半晌,才迎上前握住对方的手,问道:“路兄?” 路博德揶揄道:“方才三曲,皆是我大兄令我为大人而奏。大中大夫智貌双全,我大兄眼光不坏!” 想到那个人常常身赴险境,竟还有闲情逸致为他铺张如此一段隔空相思,关靖心中暖意不绝,笑意也在脸上融开来。 “路兄车技傲人,拜侍中前已拜为士史,比他要厉害许多。” “哎,”路博德连连摆手,笑道,“路某车技也是大兄他命我强练,说是人主重人有一技之长,必定加封。可加封之类,非我所愿,我尚有兄弟十二远在边关,大人可明白路某是为何而来?” 关靖一顿,他怎么会不明白呢?随即命人准备酒食,拉着路博德细细相谈,到夜禁时分,路博德说需回宫中修习侍奉人主事宜,才放他离开。 接下去的时日,犹如前一年。 秋猎之后,即将迎来冬节,长安处处是新年的热闹氛围。 朝中时日,一面是刘彻的信任维护,一面是田蚡、公孙弘等人见缝插针试图谋害,但关靖随着向东方朔请教求学的时日增多,他越来越能分辨什么事该怎么应对,说话间也引经据典,让公孙弘下不来手。此外,他还在内朝多了一名新的帮手,朝中人摸不清路博德意图,因而路博德在中朝为关靖说话,也颇有作用。 可冬节还未至,田蚡的目的就已达到。十月末,灌夫一家被悉数斩首,魏其侯也因为他的事重病难捱,市井中谣言再起,矛头直指魏其侯,说他与灌夫相结谋反。这些谣言中,也包括上一年所造的收买狱吏毒死大宛刺客一事,一个接一个,相互交织支撑,听来好似牢不可破,再传到了刘彻耳朵里,刘彻一怒,便令廷尉捉拿了魏其侯,十二月晦,天降大雪,魏其侯窦婴被斩于渭城大街。 如当初治焯预料,时隔一年,他还是间接成了田蚡杀人的刀。 无论有多恨,时光仍如飞鸿掠空。一转眼,关靖邸宅后院的梨花尽落,又到了百花争芳的时候。 他掐算着时日,终于在二月晦当晚,盼来了两个人。郭涣和水河间。 “如何?”他迫不及待。 郭涣淡淡道:“邀主人同去一见田蚡死相,可好?” 关靖又惊又亢奋,他回视水河间,经过这一事,水河间已从青涩少年彻底蜕变为气韵沉稳的青年人。他眼中不再有昔日的惊惧色,偶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敛藏情感的不露声色。 关靖心中唏嘘,岁月世事改变着尘世中人。他顿了顿便问:“如何一见?” ◆◇◆◇◆◇◆◇◆◇◆◇◆◇◆◇◆◇◆◇◆◇◆◇◆◇◆◇◆◇ 长安夜禁,关靖仗着大中大夫的身份,带着郭涣和水河间驾车,畅行无阻赶到丞相府。 郭涣先入内禀告说:“夫人,太医来了。另有大中大夫关子都求见。” 新嫁入的武安侯夫人刘氏,不知道眼前尽是田蚡的仇人。只道是朝中友人前来探视,便以主人之礼,把关靖迎入田蚡僵卧的床边。丞相府深夜灯火通明,床边已围了众多朝中官员、田蚡门客,还有妾氏婢子。水河间上前,摸着他的脉。 “今日午后,君子他便高热不退,宫中太医均不知是为何疾……”刘氏眼中泪光点点,令人不懂她是悲戚君子之病,还是在伤怀自身。 说话间,田蚡在众人围视中睁开眼睛。 他好像一日之间便颓靡不振,眼眶四周乌青,面色已浮死相。 他眼光涣散,缓缓在围坐四周的人面上扫视,见到关靖,顿时目光一凝,嘴唇翕阖,低声喃喃道:“关……关屈将军……” 关靖一怔,四座的人却未听清,见他又扫向郭涣,瞬间双目赤红,浑身颤抖起来,嶙峋的手如鹰爪,死命抠住榻边,大喊:“饶命!!灌仲孺……窦王孙!……饶命,饶命!!” 一时间,围坐之人面露惊讶。 田蚡所喊的,四座皆知是他设计害死的人。人人面面相觑,觉得四周阴气森森,似乎立马就会有恶鬼现身。 “……丞相大人!”守坐一旁的柯袤出声,田蚡看着他,倏地爬起来,向着四周俯身磕头求饶,其间对柯袤面露恳求之色。 “袤!救我……莫让你父亲捉走老夫……我愧对他,我已知罪……饶命!饶命……!” 他布满皱纹的面上老泪横流,柯袤本来一心为主公担忧,却在他说出那句话后,眼中一惊,继而坐回身,一动不动冷眼看他在床上扑来跪去,最后忽然浑身一震,瘫软昏厥。 “……君子!”刘氏大惊,扶着他卧下,盖好锦被,惊魂不定望向水河间,“太医,太医可有诊出什么来?” 水河间把手笼进袖中,正坐缓缓道:“脉相无异,恐怕是灌仲孺与魏其侯变鬼来索命罢!” “这……”四座闻言,都默不作声,刘氏蹙眉抓住水河间问,“既如此,如何救治?” 水河间俯身谢罪道:“下官只知对症下药,却不通巫蛊。鬼之祸,医者无能为力,不若请巫师驱鬼。” 刘氏立马命人去办,关靖望了水河间一眼,见他眼中肯定,便对刘氏说了一通祝丞相康泰之类的话,拉水河间起身告辞,由郭涣送出门。 在丞相府南门坐上车,正要启程,却听柯袤的声音自舆外传入:“大中大夫专程来探视丞相之病,柯袤请求与郭涣一道,为您御车,送您回府。” 关靖与水河间对望一眼,便点头:“诺。”把石驹唤入车中。 几人沿路无话,直到回到关靖邸宅门口,柯袤恭敬地扶关靖和水河间下车,却站在他们面前挡住去路。 深夜四处无人,关靖明白他有话要说,便令门吏和石驹回避。柯袤环顾面前的三个人,人人一副心照不宣又难明其意的神色。他沉吟片刻,望向郭涣:“一年以来,你与丞相同饮同食,无碍罢?” 郭涣微微一怔,他抬眼望着眼前这个谨守父命,对田蚡曾忠心不二的青年,半晌道:“无碍。” 柯袤似如释重负:“……善。” 说完便朝关靖揖礼告辞,转身往丞相府方向去,郭涣看了关靖一眼,无语跟上他。 谁知走了几步,柯袤忽然停下。他抬头望了一眼春夜的繁星,头也不回地道:“大人,您的杀父仇人命不久矣,而我……” 他捏紧拳头,指节轻响似要断裂。 “……我,却因为先考一言而为虎作伥多年……”他肩膀微颤,郭涣不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他垂首良久才眼睛看着郭涣,低声道,“先考弥留时,丞相在榻边,他便对我说,‘忠于丞相,有善终’,说着狠狠地捏住我的手,然后去了……我一直以为,那是先考重托……眼下看来……袤……追悔莫及……” 他转过身来,问水河间:“他还能活多久?” 水河间看了关靖一眼,得到认同后,才说:“不过三日。” “既如此,我让他少活三日!” 关靖一惊:“不可!” “大人不必相劝,我意已决……” 关靖想再说什么,郭涣朝他递眼色,转过视线对柯袤道:“你要手刃他?也好,那可就真是为他效死了。作为家臣,死忠者,声名佳。也许令尊愿见你这么做。” 柯袤一怔,皱起眉沉默半晌,闷声切齿道:“依你所言……难道……我什么都不做么?” 郭涣似想到什么人,他眼中泛水光,皱眉轻笑道:“为贼死,实在不值。不若……我代替灌国相,你代替你父亲,”他回过头,看向静立的关靖和水河间,“二位大人也代替自己家中人,一并笑看他死罢!” 长安夜色迷蒙,三人相继点头,无言中,人人却似乎都听到,一名曾权倾朝野、残忍奸猾的佞臣,被他亲手栽种的诸多仇恨碾为尘土。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五十六扶摇直上 次日,田蚡之死惊闻于朝中。 水河间所说的“三日之内”,没料到田蚡未挺过第一日。由于他死前向冤魂请罪之相,被很多人亲眼看到,此消息传入刘彻耳中,他也深信不疑,下令以侯爵礼葬,但未见他过于悲痛,当日便下诏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代丞相之职。 田蚡座下食客尽去,一时从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郭涣、柯袤投奔大中大夫关靖门下,田蚡之死令他们解恨,却不见有人开怀。 四月立夏节后,刘彻诏中朝到非常室。 “每年春秋交际,朕总是心神不宁,因匈奴驻军楼烦,于我疆域虎视眈眈。今与各位商议出征,各位可有异议?” 朝中所养武士早就对击匈奴事摩拳擦掌,经过长久的部署磋商,听到终于要兴师,都答愿以死效军。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8节 领军之事,关靖有些动摇,因为长城另一头的名将中,有一位是他的亲弟。虽然朝中事他颇为腻味,也愿意骑在马背上,亲眼去领受父亲当初长风绕战旗的景色,但也不愿与自己的弟弟相互厮杀。思来想去,缄口不语。 大中大夫卫青,侍中霍去病、路博德等人纷纷请命,刘彻心中大悦,一一应允。细细商议后,又问有无贤人举荐。 “微臣有荐,”众人一并看向路博德,他坐在席上,捧袂道,“善无县营中,有一员骁将被埋没。他勇武能以一当十,谋略更为人称道,却身为材官,才不得施展。” 刘彻微微一笑,以一种明晰的神色问:“孰人?” “治焯。” 关靖闻言一怔,他看到刘彻眼中笑意更深,说:“有你说的那么好么?” “臣有一言。”公孙弘打断路博德即将出口的话,眼中神色难明,“那名材官也许声明远扬,但臣却听说,他残忍无理。” 刘彻回过头:“如何说来?” 公孙弘顿了顿:“听闻他曾为了奉承善无县候长而不惜痛笞自己的爱畜,当着数百材官的面,将一匹军骑打得血肉横飞;还曾拿刀逼迫营中一名盲士与他比武,胜之而洋洋得意。营中有人说他无情无义,令同袍之士胆寒不已,迫于他的淫威,只好众口一词称他勇武。” “还有这种事?”刘彻目光看向路博德,“你与他同处一营,作何解?” 路博德微笑道:“确有其事,但事出有因。在他做完那两件事后,先说军骑 ‘玄目’无恙,此外,那名盲士原本谨小慎微,可之后却成了一名令人钦佩的高明剑客,教习军中材官武技,令善无县营材官兵伎大大提升。而且,盲剑客也与治焯成了至交。” 刘彻微微沉吟,道:“盲剑客的事我不甚明了,不过玄目?”他失笑道,“他哪里舍得打坏它?呵呵,恐怕是在设计令人信服于他罢!”公孙弘还想说话,刘彻抬起手制止道,“一任将领所需,除了杀敌的胆魄,破敌的谋略外,还需要以威仪取信于士卒。他倒是出乎我意料……总之他的目的是达成了,不是么?” 公孙弘看到刘彻态度明确,便收声赞刘彻慧眼明察,不再言语。 刘彻望着座前其余人,问道:“若我复用治焯,可有人愿与他合力攻胡?毕竟之前都是小仗,而朕此次是想要大战一场,重创胡人。” 当下卫青、路博德、霍去病等人都说愿治焯协力以助,卫青还与好友公孙敖相互陈述讨要这名材官的理由,刘彻大笑半晌,最后站起身,命宦官拟诏:“即日起,卫青为车骑将军,往上谷郡述职,去病随卫青一道;公孙敖为骑将军,路博德为随军校尉,共赴代郡,”他又一一指派了十几名将领,最后望向卫尉李广,笑道,“李广为骁骑将军,赴雁门。治焯未赴过大战,朕任他为左军将军,由您来指派,向您修习实战策略,何如?” 关靖闻言,心中一阵大快。左军将军为四品武将,治焯曾被各路势力打压,此刻却瞬间摆脱了一切桎梏。 不过,若是跟随李广……关靖想起当初自己说他“不向李广公习兵法,定是因为李将军曾为平 ‘七国之乱’功臣,而你对此心有戚戚罢!”,他记得那时治焯面色难看。如今李广成为他的长官,不知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回望李广,也见到那名老将眼中有些许犹疑。 “关靖,”刘彻忽然叫他,“今日大事,为何你一言不发?”他望着他笑了笑,“你可愿领军同赴雁门?” 关靖一瞬间揪紧了握在袖中的双手,诚然,他不愿直面阿斜儿,可他实在思念那个人太久了。 如果能在雁门相见……首先,征匈奴并非布将领兵就可以马上行动,需要派遣军导秘密勘察地形,以实际情况做攻击部署、折返策略,还要设人准备武器、粮草等辎重,二人可以相处很长一段时日;其次,即便征战,也并非一定会遇到阿斜儿,就算不巧撞上他,也许……正好可以将兄弟之间的误会解开。何况,刘彻还特别照料他,派他前往雁门,可以说是在有意成全。 于是,他想了想便俯下身道:“臣愿遵从陛下一切指派。” “陛下恕罪,臣有一谏。” 刘彻尚未表态,公孙弘竟然又开了口。 刘彻允他说,他便望着关靖道:“朝中现为用人之际,陛下已遣大批良将远赴边关,但河内亦有大事盼良才以顾。前几年陛下命番阳令唐蒙携人、财、锦帛前往夜郎国,收服其为大汉属州。臣听闻巴蜀地外的邛、筰等西夷君长近来也愿归服我汉,臣虽然不赞同陛下拨冗而顾西南之事,但陛下认为此事福泽万代,既如此,大中大夫关靖,知书达理,言思缜密,实为出使西夷不可多得的人选。” 关靖怔住。 ◆◇◆◇◆◇◆◇◆◇◆◇◆◇◆◇◆◇◆◇◆◇◆◇◆◇◆◇◆◇ 田蚡薨殁传到淮南寿春时,刘安正打算找个理由把赴长安朝觐之事搪塞过去。 “死了?” 他难以置信,将手中竹策一丢:“前次见他还红光满面,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近侍孙裕躬身道:“听说是恶鬼索命……” “哈,”淮南国太子刘迁一声冷笑走入房内,先向刘安长揖问安,接口道,“那二人活着尚不是丞相对手,谁信凭个虚无缥缈的鬼身便能索了他的命?分明是有人下了杀手!” 刘安狐疑地望着他:“你如何知晓?” “儿臣问过了,说是他死前喊了好多人的名字,可蹊跷之处就在,关屈之子关靖,当刻就在他府中,以朝中友人的名头前去旁观。” “关靖?”刘安皱起眉头,“哼,这可真是……可恨!”他望向刘迁,“我为大计四处奔走,田蚡可算是最有用之人,关靖不但数次坏我好事,他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还将胡人王与我相谋之事搅黄了,令我痛失盟友!他,他该死千万次!” 刘迁望着刘安发怒,抚慰几句,便说:“父王何必气坏贵体,那个治焯不是废了么?听说关靖一人独守一间空宅,卫士尽去,何不遣人暗杀了他?” 孙裕见刘安就要点头同意,赶紧提醒道:“长安城内,此事不可为。他已贵为大中大夫,而且身手不凡,若是事败,牵连到殿下,恐怕朝廷会借机发难,不值啊!” 二人看向他,认为言之有理。刘安问:“依你看,我要如何除去此人?” 孙裕笑了笑,说:“殿下四月赴长安,当面向人主讨他来淮南,说是听闻他为贤能之人,请他来协助治理我国,人主若应允,他还有何退路?待他到了此处,生死还由得他么?” 刘安目光一凝,却忽然又犹疑起来:“讨他来?万一没能杀他,却让他探知了我们大计,岂非引火烧身?” “一入淮南域,便为他扣个罪名,光明正大地杀,先斩后奏。” 刘安望着孙裕,眼中露出赞赏:“替本王准备吧,这就见一见我的后生刘彻去!” 四月之望,刘彻在未央宫东门,迎接各国国王来朝见。东朝王娡亲自设下宴席,款待诸王。 席间人们听说田蚡的死讯,当着王娡的面,不少人捉着袖子落下泪来。刘安皱眉挤了半天,总算挤红了眼睛,刘彻过来祝酒,二人寒暄片刻。 刘彻意味深长地问:“往年您总是因为身体不适,就算来长安,也听说您去武安侯府上休憩,无法下床赴宫中。今年难得您亲自来了,却不在前朝详述淮南国政,敢问淮南国可安好?” 刘彻祝酒,席间各王孙未敢不离席长久叩拜,刘安却只是坐在原处,捧袂作了个揖礼。 “我国国泰民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谢陛下过问……”话未说完,刘迁在他身后碰了碰他的坐席,刘安回过神来,“但本王认为,若能向陛下讨要几名贤士助力,淮南国国治必将如虎生翼。” 刘彻挑起眉梢:“是么?闻您所言,可有中意之士?” 刘安笑了笑:“大中大夫关靖,听闻通治国之策,我愿得他为我效力。” “关靖?”刘彻也眯起笑眼,“他倒是名良臣,不过您远在淮南,怎么也听说了他的声名?” “陛下就说给不给罢!” “呵呵……”刘彻笑起来,“我愿割爱,可是叔父,您来晚了。” 刘安眉头一皱:“何故?” “西夷诸君愿归属大汉,我已遣他持我的符节,随司马相如和王然于等人前往巴蜀,助我建新郡……” “什么?走了多久?” 刘彻意味难明地望着他:“上路已近一旬……叔父可还有其余相中之人?” 刘安转过头看了刘迁一眼,说:“罢了……无他,其余人也可有可无。” 不久之后,刘安借口如厕,到殿外找到孙裕:“既然已脱离长安,路上可什么事都会有,你为本王找个人,让他早早去向田蚡谢罪罢!” 孙裕连连称唯,领命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五十七破桎梏 四月朔九,天刚擦亮,善无县营外迎来一个气魄不凡的人。 他髯须飘飘,目如飞矢,腰系长剑,背负弓箭,骑在一匹骏马上,望着随刁斗声击响,起身奔向演武场的士官们。 “大兄,”赵破奴扯了扯治焯衣袖,“那人似在看你。” 治焯回眼,那人已策马离去,治焯沉声道:“西宫卫尉李广……莫非是……” 赵破奴一头雾水:“卫尉?莫非是什么?” 治焯回过神,看着赵破奴道:“兴许他现今已是李将军了罢!近来或许有大事发生。” 次日,朝中驰传带来诏令,授予治焯左军将军章和半块虎符,令他即刻赶往雁门郡太守营中,听命骁骑将军李广指派。消息传遍善无县营,一时间竟呼声雷动,雷被也闻声信步上前,揖礼笑道:“治焯兄……否,小人失口……左军将军终于盼来出头之日,可喜可贺!” 治焯微笑点头,心道刘彻终于将芥蒂放下了。荀彘为他牵来玄目,他朝前来道贺的众人一揖,翻身马上,朝郡营驰去。 雁门郡营演武场是善无县的二倍,但驻军地却广阔近十倍,用于战时可屯附近所有县亭之兵。太尉亲自引他到演武场边,只见李广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笑眯眯并不言语,旁观士官竞射。 他身前五十步处的土地上,划出一个拳头大的圈,郡营中无论军职高低,皆取箭往圈中射。治焯旁观了一阵,见士官射技不齐,有人射入圈中,李广便笑看一眼,有人射得离目标特别远的,李广当即令罚酒。 可整个竞射氛围十分融洽,看士卒们的神色,对李广都敬爱参半,治焯暗叹果然老将技高。 他上前揖礼:“李将军神速,竟赶在驰传之前先到了。” 李广转过笑眼望了望他,起身回礼:“左军将军,与我等一同竞射何如?” 治焯一时摸不清时局,便推辞道:“治焯射技拙劣,不敢班门弄斧。” “哎,这有何难?”李广笑了笑,“老夫先射,左军将军若射不准,便认命罚酒罢!”接着便不容分说取箭朝地上的“阵”射去,一箭射入圈的正中,四周传出赞叹之声,李广回过身,把手中弓箭递给他。 治焯顿了顿,只好从命。箭镞闪着日光,没入李广所射印记的旁边,相隔分毫。众人又是一阵低叹,他转身朝李广揖礼:“治焯输了。” 李广眼中闪现意味难明的神色,似赞赏,又似猜疑,他按住治焯的手,道:“不相伯仲,再来再来!” 二人一共竞射十几回,回回都是治焯的箭略输李广半分。 李广命人取酒,让治焯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斗酒饮下,见他已然微醺,接着便拉着治焯到他的营帐中。 “老夫有话要问你。” 治焯称唯,视野中李广的神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自知酒已过量。 “刚才竞射,你的箭都贴着老夫落败,可是故意为之?” 治焯赶紧摇头,说:“治焯何能胜将军?” 李广仔细端详着他,忽然眼中目光一凝,问道:“景帝时,七国祸乱,老夫也为骁骑将军,随周亚夫讨叛军。你对此事,心中可有块垒?” 治焯一怔,继而微微摇头:“治焯不敢。” 李广皱起眉头,面上神色凝重下来,闷声道:“军中最忌讳人心不齐,左军将军言不由衷!从方才你我竞射起,你就有意输我!现下我重提旧事,你也不肯实言相告,今后一同出征,你我如何建立信义?” 治焯心下震动,急忙跪起身揖礼说:“治焯句句实言!李将军可万万莫要多心……” “罢,”李广叹口气不听他说,“你去你营中罢,讨胡一事,我会再斟酌。”说着就令长史将治焯请出帐外。 正好雁门郡太守过来,向治焯交代他的营帐,以及他的军队和文吏等诸人事。左军将军率骑军二千,材官一万。他一一面见过军中自己的幕僚,心中却对李广的态度耿耿于怀。李广纠结的两件事,他都没有说谎,只不过有时候,实言并非他人心中盼望的答案。 次日,他在演武场上令曲长训练甲兵角抵,以判断材官、骑士的近身武技,看到李广走过,便起身迎上去。 不顾甲胄厚重和众目睽睽,他拦住李广便俯身跪下:“将军慢走,昨日之事,治焯的确不信义,向将军赔罪!” 李广皱眉笑了笑,说:“都被老夫言中了?” “唯,将军料事如神。不过,治焯只欺了将军一件事,就是射技。另一件,则是发自肺腑。”他抬起眼睛,“治焯自小受先帝恩泽照拂,也由申公抚养长大。七国之乱,刘戊之死罪有应得,治焯心中再明白不过。李将军神勇,也是治焯自幼便崇敬之人……” 他又说了半晌对于那件事的坚决态度,李广面色松动,扶起他说:“既如此,你何不射一箭,让老夫看看你的真本领?” 治焯暗暗吸一口气,拿过旁人弓箭,李广在离他五十步处依样划了个小圈,并将一粒小石子放到圈的正中,站立小圈旁边望着他。 取箭,搭弓,治焯心跳如鼓。画地为阵的游戏,李广竞射了那么多年,再熟练不过,何况李广猿臂,天生具备射箭的优厚条件,他哪里是他的对手?可是,为了让李广放心,同时也不能落下“心向刘戊”的恶名而引火烧身,他只能在射技一事上夸下海口。 这一箭只能胜,否则下次不会再有冰释前嫌的机会。 他拉开弓弦,屏气凝神。随着弦“嗡”地一声,箭镞如流星,往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 由于道路曲折,长安至筰都、邛都均逾三千里地。 加上一行官员带着随侍、护军,乘着驿车,星夜兼行一日不过一百二三十里。进入广汉郡之后,道路越发崎岖,行程也就更慢。好在一路上有司马相如等才子雅士相谈,关靖并不感到乏味。 与其他人不同,关靖随身只带了郭涣一人。郭涣坚持留柯袤在长安关靖的邸宅中,说是出使西南夷路途遥远,宅中只剩石驹之类侍僮,怕万一左军将军回府,对于关靖此行摸不清楚来龙去脉而焦心。 沿途中,夜至传舍投宿时,郭涣不但悉心侍奉,还为他拨弄丝弦,与朝中同至的诸官讴歌两曲,一干使者很快熟识起来。有一次,司马相如谈起五年前唐蒙初使夜郎国,赏罚不善差点事倍功半之事,旁人立即提到他写的《喻巴蜀檄》,郭涣也插了两句,令司马相如对他青眼相看,赞他见地深远,虽不愿出仕,但也为锥处囊中,只要他愿意,闻达天下并非不可能的事。 当时郭涣微微一笑,关靖看出他神色中有了当初治焯问他“可愿出仕?”时,不一样的内容。 “所以郭兄可愿出仕?” 广汉驿中,众人晚饭后谈国论道,久久不散,关靖只好叫郭涣至驿外问话:“郭兄是才人,若愿出仕,关靖自当为君举荐。” 郭涣微微思虑片刻,回道:“昔日不愿,宫中人事繁杂,稍不留神就身首分离。但如今左军将军刚立为将,想必一心要为大人争军功。世上才人比比皆是,但各人心思不同。若能为将军和大中大夫效命,小人出仕也无不可。” 关靖心下感念,道:“子云 ‘达则兼济天下’……郭兄不为天下,倒是为……” 他皱起眉头,耳中自己的声音隆响,倍觉蹊跷。 话虽未说完,郭涣已懂得他的意思,回道:“小人心小,只为知己效命而已……” 忽然他也皱眉住了口。二人同时往旁侧漆黑的树丛中望去,而听到一声利器破风声时,已来不及闪身,郭涣目光一凝,扑到他的身上,接着浑身一抖。 四周声响忽强忽弱,树影也忽明忽暗,关靖挣起身,见郭涣扑倒在地,背上衣衫被划开一道一尺长的刃口,近旁黑暗中一柄寒剑朝他刺来。 关靖心一惊,欲抽剑,头脑昏沉中却足下被绊,重重跌倒在地,恰好那柄剑刺了个空,刺客收不住力,疾走几步,接着一拧身,调头回来。 “当!” 关靖手中剑被击飞,他立刻滚落一旁,才察觉自己浑身麻木,虽然重拾赤炀,却手足虚浮,无法控制力度。 “你……你是……何……何人?” 来人不语,身法灵敏朝他再次进攻,关靖只好双手持剑,每一击挥出去,都凝聚全身剩下的力量,但只能险险对抗,甚至有几次因为对方闪身,他赤炀空掷,好几次跌倒。 慌乱中,他脑中灵光一闪,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再找准时机以赤炀划破了十指,把创口在泥地上狠狠一划。痛觉由钝变锐,终于他颅内清醒了一些。 驿亭就在近旁,他一面大喊:“来人!有刺客!”一面与来人举剑相击。 可是根本无人出来。 分神中,来人挥剑一划,在他右臂上切开一道。 关靖明白,既然他和郭涣反应一致,想来是饭食中被人投了毒。可对方顾虑到事情不能闹大,毒定不致死。否则这几百人的出使队伍尽死,朝廷一定会追查到底。对方既然投毒,也定然顾忌到他和郭涣的身手,可刺客却未料到,他每受一道伤,也就多清醒几分。很快对方已难抗他的剑势。 只是郭涣扑在地上,没有动静,不知…… 关靖心中一紧,顾不得要留活口,便猛力进攻,随着他一剑削飞对方右腕,刺客一声痛呼,随之失衡跌落。 他冲上前以赤炀指着对方咽喉,朝着郭涣喊道:“郭兄!何如?” 忽然剑下人以脖颈朝赤炀一撞,关靖一怔,刺客已口吐鲜血,死了。 脑中混乱万分,他顾不得那名死士,朝郭涣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筰都、邛都:分别在四川汉源和四川小凉山附近。 夜郎:贵州遵义附近。 ☆、卷五十八剑指淮南 “郭兄!郭兄!!……” 怎么都喊不醒,关靖伸手摸了摸郭涣的脉搏,才放下心来。 他扛着失去知觉的人回到驿中,见原本围坐桌边的人们都已伏倒,只好先安顿好郭涣,撕下衣衫为他扎紧伤口,下楼去推醒同坐的广汉驿驿长,再反身上楼守着受伤的人。 楼下不久便传来惊天动地的反应,药效过去,发现驿外树林中的尸体,人人后怕。到天亮时,使臣们看到同行人中,郭涣面色苍白,关靖口中、十指、手臂上都是伤。 司马相如大惊,问:“大中大夫,这是何故?” 关靖与郭涣对视一眼。他彻夜想过,要杀他的人,既然田蚡一死后,当年与他有利害关系的人纷纷大松一口气,应该不是他门下的人;而公孙弘,虽然毒辣,但害人的手段都需要依靠刘彻发话……那就只剩淮南王刘安。 他对司马相如道:“关靖也不得而知,好在各位大人都安然无恙。” 驿长上前揖礼,说:“刺客尸身在外面,请大中大夫过来辨视,可是仇家?” 一行人纷纷走到驿外,见刺客面上黑巾被解开,喷薄一脸的血迹也被擦干净,但关靖和郭涣都不认识。 “这不是……”二人侧目,只见副使吕越人一脸震惊,进而绕着尸首打量半晌,接着看向驿长,“这是淮南国的剑客,叫……名字我忘了,不过此人在淮南国剑艺仅在雷被之下,我在数年前行游淮南时,恰逢淮南剑客比剑而见过他。” 众人议论纷纷,随从之中有人精通药理,司马相如命他们即便在传舍,今后入口也必先检验。整顿好久,才重新上路。 郭涣由于先前一年替田蚡试毒,脏腑脆弱,此次毒中得比别人都深。 加上背上那一条长长的伤口,深切露骨,因此接下去的路途中,关靖自身有伤还反主为僮照料着他,日复一日,从没见过他有为难的神色。朝中人为此,对关靖为人交口称赞。 有一次郭涣笑道:“若是左军将军知道此事,恐怕要嫉妒得不得了!” “郭兄替我受了一剑,若郭兄有何闪失,他才要愤然欲绝罢!” 两个人对话,说着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到他们抵至蜀郡时,时近六月,算起来,二人分别已过了一年半。如今还各自处在不同的执事中,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一路上朝中事也是滞后很久才得知,但听说之前那名刺客是淮南仅次于雷被的人,想来已是刘安能派出最强的杀手了。他也死了,短期内刘安就算要派其他人,该也不再会有前次那么棘手的情况。 蜀郡太守早就得知周边小国归心大汉的事。 也知道他们称臣并不是为长久打算,只为兵荒马乱时有大树可依,此外这些小国之君们再白白获得些丝绸、玉器之类的赏赐罢了,与汉君拓展疆土的心思算各得其所。 太守热忱接待了出使队伍,空闲时还陪伴他们一道往返山岭之中。 蜀郡地势险峻,人风爽直火爆。口味辛辣,物产丰饶。途中路过洛水,水面宽宏,层层密浪随风翻涌,渔人摇橹讴歌其中。江尽头像是接到了天边,让关靖心怀旷怡。 原来天下还有这种地方! 若是不亲眼看到,他的记忆中只有塞北的黄沙韧草,长安的皇家气魄。蜀地山水气派天成,若有一日能与那个人一道观赏此间风物,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该是无以言喻的陶然自得。 造访过邛地后,一行人再启程往巴郡的筰地行进。七月到了群山深处的筰都,出使之事毫无障碍,各小国国君众口一词称归心。接下去要做的事便是为他们重划疆域,并为今后大汉能更为便捷地治理、以及从这些地方调兵遣将,而立州郡,修桥路。工事浩大,工期漫长。使臣们每晚相聚,从巴、蜀两处的谒者口中听说朝中事。 听说五月时,雁门遇险,朝中诏发更卒一万人前往修缮险要关隘;同月,代丞相韩安国因为不慎失足,摔坏了身子而因病免官,薛泽拜为新相; 五月中,黄河瓠子口再溢,刘彻命主爵都尉汲黯,以及被贬后,一年之内重新启用的大司农郑当时同赴堵缺,境况竟与两年前一模一样,刘彻似乎还在挂记田蚡当初说的鬼话,并不全力支持,直到汲黯奏请修陈北水道,将此事与兵工事联系起来,刘彻才勉强允了; 七月,天地肃杀,听闻皇后陈氏因坐巫蛊,被废长门,连坐被杀的有三百余人; 同月,纠察陈皇后之事的侍御史张汤,纠察有功,一跃升为大中大夫,连同其好友赵禹奉诏修订汉法,前途不可估量; 八月…… 关靖人在深山,听到这些世事变迁,令他倍感功名利禄,忠臣佞幸之类,都似浮云。 眼下又是十月,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他裹紧身上狐裘,远视着巴蜀崇山峻岭之上的繁星,后悔当初那个人举起一壶酒向他辞别时,为了避免伤怀,自己连一个拥抱都没有给他,一句祝语都没有说。 只能企盼下一年回长安述职时,看看能否找个理由赴边关。 ◆◇◆◇◆◇◆◇◆◇◆◇◆◇◆◇◆◇◆◇◆◇◆◇◆◇◆◇◆◇ 雁门边防城墙塌坏,水渠被阻,导致出征一事被推迟了近半年。 十月末,治焯和所有将领应诏回长安,向刘彻详述边关布局进展,并商讨四门联合灭胡之事。他和李广在应诏日前一日到了长安。 尽管已从各途径得知关靖作为副使出使西南夷的事,但回到宅中,见到空空荡荡的庭院,治焯还是倍感孤寂。 尤其得知关靖出使西南夷,是因为公孙弘的“举荐”,治焯皱起眉头,在三省室中静坐良久。 公孙弘说到底,也是他种下的祸端。公孙秋兰离开时放了一把火,他则是没有将火好好扑灭的人。 此事需要有一个了断。 深思中,治焯察觉柯袤在三省室外无声无息站起身。 这名田蚡曾经的家臣,有一种类似影子的作态。平日少言寡语,只说该说的话,但于周遭境况却感知灵敏。随着他起身,治焯接着便听到石驹一路飞跑上楼。 “主人,圣驾至!” 治焯顿了顿,理好冠发起身去迎,刘彻已在几名郎官守护下坐到了中厅里。 “陛……” “快起身!”刘彻两大步抢到他面前,执起他的手,治焯一怔,才抬起视线。 原来朝夕相处十多年的两个人,关系从毫无隔阂变得复杂纠结,经历过这些事,时隔两年,治焯也未料到再见刘彻时,心中也生出莫名的震动感慨。 长安薄暮,石驹入室点上了灯。摇曳黄光映照下,一君一臣就像是被琉璃固封,执手半晌,相视无言。许久才回过神到中厅促膝坐下,一同微微笑了起来。 刘彻眼中似有水光,治焯也双目发酸。 “你……听闻你在边关,做了不少离奇事……从言官历练为武将,不愧是我的兄……肱股良臣!” 听他“兄弟”二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治焯怔住,平息片刻才微笑道:“托陛下洪福,治焯身在营中,时时想起陛下……陛下别来无恙罢?” 刘彻微微点头:“朝中发生一些事,不过不打紧……” 二人一时无话。 “听闻申公今年二月卒了。” 治焯眼神一滞,缓缓道:“三月时,小窦遣人至善无县营传话,说了此事。” “你……”刘彻端详着他,“这么多年,你始终无法承欢膝下,连申公离世也不能为他送终,你……” 治焯笑了笑:“前年义父到长安讲授道义,耳提面命 ‘臣于君’、‘子于父’二义,在义父看来,臣为陛下效命才是无忝所养的孝道。至于扇枕温衾之类,臣虽心所想,但义父并不看重。” 刘彻兀自感叹了一声。又说:“你难得回来,关靖却深入巴蜀,帮我理顺西南之事。现下你二人生别二载,是牵肠挂肚罢!” 治焯听他似在惋惜,可遣关靖的决定,不正是他做的么?帝王的心思难以揣摩,刘彻不久前的情谊是真的,临到事前,包括此刻的试探,也是真的。他只好也顺着说了几句抚慰的话,等刘彻最终放下心来,再过问他边关如何度过时,他以身外事的调侃语句,把结识路博德等人、善无县营平荀彘,以及升擢后与李广冰释前嫌的故事说了一通,听得刘彻开怀大笑。 二人之间的生分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治焯才深思熟虑重新开口。 “路博德一干人……原为淮南国兵曹掾史骑士,为淮南王效命。” 刘彻疑惑道:“那为何做了椎剽?而后又随你去做材官?” “说是同样效死,愿为九州死,不为一国死。” “……有何分别?”治焯不答话,刘彻深思一刻,便皱起眉头,“小火,你的意思是,淮南王欲反?” “唯。”治焯望着刘彻道,“先前臣奏请陛下遣使者密探淮南国盗铸之事,原以为淮南只是在此事上暗做文章,谁知淮南王的心比这个大得多。” “可有凭据?” 治焯摇摇头:“只有路博德等人的说法而已。” “哼!”刘彻站起身,在中厅里来回踱步,“淮南国历来就有不正之风,高祖时的黥布,文帝时的刘长,刘安在先帝时就欲谋反,事败后先帝仁慈未与他计较,如今他又欲与我分庭抗礼么!” 治焯道:“陛下不若遣人前去刺探,毕竟臣也听闻,淮南国确有盗铸之事,且多为淮南王信赖的臣子及其亲属。仗着淮南王的权势,加上淮南王也没有心思放在这件事上,他们便造伪/币外流,中饱私囊。陛下可以此为由细细探查。” 刘彻像忽然记起什么,说:“今年四月,淮南王向我讨要关靖,之后司马相如驰传上疏,说途中遇到淮南籍刺客……是因为关靖知晓他欲反之事?” 治焯一怔,刘安果然有所作为,但看来没有得手,他放下心道:“淮南王忌惮知情人至此,可见确有其事。” 刘彻沉思片刻,望着治焯:“诺。我稍后就令张汤遣人去淮南。” 治焯微笑点头,如此一来,淮南王就无暇再去祸害关靖。就算谋反之事探查无果,朝中借此机会将刘安的左膀右臂斩除部分,也可以多少削弱他的势力。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治焯心下暗松,刘彻却忽然以一种感念的目光看向他,半晌道:“小火朝政兵事皆通达,幸亏我当初没有……明日朝中细讨出征策略,接下去尽灭匈奴,大汉江山之固,我要依托于你了。” 治焯回望着他:“臣一定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说着深深一拜,在重修旧好的君主面前俯下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更卒:与“正卒”相对,正卒指年满二十岁的青年去边关服役两年;之后为更卒,每年中有一个月参与修缮边亭等杂事。但一旦战事,国家募兵,两者就差不多了。 ☆、卷五十九战庐中 次日,刘彻在中朝与此次派遣的武将商议过策略后,众将领无法在关内过冬节,径直奔赴各自驻守的边关。 一旬之后,上谷郡在白日里升起三缕狼烟。 刘彻在早朝中听到这个消息,一改之前的愁眉不展,拍案叫好:“胡人又犯我上谷,来得正是时候!” 殿外飘下雪花,算时日,离长安最远、离上谷最近的公孙敖和路博德也一定到位,正好支援。一见狼烟,四路兵马分别北出,直奔上谷。先前已布好阵,就算匈奴不进犯,他们要先围剿的,是雁门关外的单于本部。李广、治焯正面对抗,驻军于雁门东面代郡的公孙敖、路博德,从长城出,自右路杀入,使单于大军分心;离雁门最近,屯兵雁门西的云中郡,公孙贺从左路拦截匈奴兵,卫青则带武骑向北远走一千里,从单于背后包抄。 四路骑军沿长城将单于本部围困,攻线形成一个“口”字,围灭匈奴首领,如果胜,今后再以单于本部的地域作为驻军地,向左攻击楼烦王、白羊王,向右直取匈奴左贤王部。 若一切如排布般顺利,大汉的整盘攻胡局面就会打开。 现今计划不如变化,匈奴自上谷郡犯入,但其实总体而言境况一致。那一点变化,他相信他的武将们能够因地制宜,随机应变。 雁门至上谷路途七百里,由于先行师皆骑军,李广和治焯的军队总共不出五日便可赶到。 然而实际状况并不若刘彻所想那么简单。 军中约定,狼烟一柱,表示进犯胡人在五百以下,三柱为二千以上。同时人走马驰,分三路快马加鞭沿边关,同时向长安朝中通信。 看到烽燧上沿长城传来的警讯时,雁门附近县尉立马带各地骑军至,李广誓师后便下令出军。 “而今我等同赴上谷,各位惜命,也愿有功有赏,我都懂!所以我等一定要把胡儿斩尽,将来才可有好日子过!” 治焯站在李广身边,听到这样一句话,心下一顿。 这种誓师之辞,的确符合很多将士的心声。但他们收到加急军报,说进犯胡人过万……若是小仗,自然可以这种言辞让士将同心,但眼下如果不调集同袍之义,把国难家难抬出来,士气高时,自然可以助长士官更强的信心,但倘若出师不利,需要背水一战,那时人人回想起此誓师一词,万一苦难中想,我不要功赏了,只求惜命,又该当如何?! 眼见演武场上,连同他的军部在内,总共一万骑军,人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治焯缄口把心中的疑问按捺下来。 也许不循规蹈矩,也是李广领军的技巧? 可接下去奔赴上谷的两三日,治焯对于李广的疑问越发强烈。 骑军顾及马匹,每过一个时辰便要停下慢步几里再疾驰,但由于国难当头,理应星夜兼程,一万骑军,实则有一万五千匹马。五千材官照顾累坏的马匹,并将休息完毕的马与之相交换,尽所有人之力,以不误战机。 但由于天寒地冻,李广心疼兵士,天色黑尽便命令驻营,天破晓才重新启程。夜里听到军营中,人人感念李将军爱兵如己出,偏偏看到李广还与众士同吃同住,治焯感觉自己心焦得头发都要白了。 第三夜,驰传传来新报,说公孙敖与路博德的骑军前夜遇突击,一万骑军已损二千,杀敌数险险过百。治焯回望李广正亲手喂几名冻坏了的材官饮药,他眉头一皱,上前求李广到他营帐中商讨。 “将军威仪高贵,晚辈求将军切莫再亲自做那些事!尤其……求将军莫再与士官同吃住!” 李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左军将军在营中赏罚分明,老夫还以为你是知轻重之人,谁知你特意找老夫,就为了吃住之事!” 说罢就要走,治焯赶紧拦住他,揖礼道:“将军为一师首脑,士官食饮粗糙,营帐简陋湿冷,万一将军不慎患病,岂非令众军无首而军心大乱?” 李广叹口气,说:“战场之上,将士同袍。将军若不爱兵,又凭什么让官兵为一个将军战死?” “但是……” 李广不耐烦道:“你也知道他们食住不佳,若要患病,我愿与我的士官同甘共苦。左军将军莫再劝,还有别的事么?” 治焯怔了怔,向李广禀报驰传所说的内容。 “哦?如此不堪一击,”李广沉吟半晌,“接下去你我兵分两路,我沿外长城带主军自匈奴西侧攻入,与骑将军公孙敖会师;左军将军带你的二千军骑绕到匈奴后方,助公孙敖引开匈奴攻势,并与我遥相接应,如何?” 治焯一惊,劝道:“将军用兵如神,可当初我们与其他三门将领约定……按照今日局势,我们也该领兵自胡人西北侧全力进攻,虽然骑将军暂时落败,但长城之内也有四周郡县的王师支援……” 李广一吹胡须,怒道:“左军将军,你虽初为将领,也不该胆小如鼠,事事按计划行事。且你既然初为将,刚才指责老夫不会带兵,此刻又要教老夫如何打仗吗?” 治焯无言以对,只好说:“李将军征战无数,治焯不敢。但也如将军所言,治焯新为将,患得患失,还请不要兵分两路……两千骑军由治焯领,恐怕一日也抵挡不了。”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李广笑了笑,“那就分你骑军总三千,军导和幕僚也给你最有经验的人。” “治焯……” “莫再说了!”李广伸手按着自己的额角,“此乃军令,去罢!五日之后上谷郡外你来应援我!” 说完就走了出去。 治焯见劝解无用,只好心怀忧思地睡下。 ◆◇◆◇◆◇◆◇◆◇◆◇◆◇◆◇◆◇◆◇◆◇◆◇◆◇◆◇◆◇ 次日破晓,李广把约好的一千骑和数十军导,以及等比的材官、军医、辎重等归到治焯的两千骑中,率主队往东前进。马蹄踢踏的积雪不久脏污成泥,雪天下,治焯望着自己严整以待的士官,重新梳理麾下部曲,可惜赵破奴等人都被分去了李广处,眼下只有粗略相处了一年的人。 “诸位同袍义兄义弟,我等即将从北路以奇军为李将军做制敌牵引。临行前,我有一言奉劝。” 他停了停,环视眼前凌然骑在马背上的骑士,以及跟在马队四周的材官。人人口中呼出白气,眼睛望着他。 “李将军曾说过,建功受赏,话不错,但那只是为留给胜仗之后,还活着的人。” 眼见众人神色肃穆下来,他才接着道:“这一行,人人生死难料。但诸子与我既然身赴沙场,首要任务是杀敌,以保全你我的子孙后代不再受战乱之苦。我们不杀胡人,就会被胡人杀。诸子可愿因自身不慎,被他人夺命,或因一时贪生畏死,眼见同僚身首异处?” 大半人齐声回:“否!”军中却有几人面面相觑,表示不以为然。 那是从李广军中分来的几名曲长,近一年来已习惯李广随和随性的管制方式,其中一名叫范光,他斜着眼望着治焯,鼻梁皱起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一般。 治焯扫了他一眼,接着道:“为了各位既能立功,亦能保命,我重申我军约法三章。 “其一,以军令为唯一行事标准。杀敌时,若见闻军令为 ‘进’,则只可前行和左右杀敌,后退者斩; “其二,谎报、瞒报军情,私自脱阵,动摇军心者斩; “其三,今后起,以刁斗为信,卯时启程,戌时驻营,亥时入寝。值夜、入寝时,无故四处游荡者,军法处置;伤病者,轻伤照顾重患,康健者不得无故帮扶;炊食者,若让我同袍义士因饮食害病,伤及十人以上者,斩。” 他顿了顿:“以上,记下了么?” “臣部有一事不明,”治焯回过视线,见范光果然开口了。他朝四周轻蔑笑了笑,说,“左军将军三章不离 ‘斩’,李将军可从未如此对过我们。再者,若不是为了加官进爵,何人愿提头去为王师卖命!将军不提功,只提过,究竟是为何?” 他话一出口,治焯察觉自己训导一年的左右皆朝范光怒目而视。 范光问完话,还低声跟自己麾下骑士说笑着什么,治焯冷冷一笑,道:“理由我最初就说过,功与赏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死了即便家人受赏,也与本人不相干。军中文吏将日日为各位记录杀敌之数,立功者绝不会被亏待。同样,有过者也绝不会被轻饶。范光,你可知罪?” 范光愣了愣,接着又环顾嬉笑起来:“将军莫要骇我,若将军容不下我,我请命跟随李将军去!”说着朝他一揖礼,带着身后一曲百人就要走。 治焯朝自己的校尉赵食其望了一眼,赵食其立马上前,以环首刀挡住范光去路。 范光讪讪笑道:“您不会要杀我罢!”他带领的人跟着笑起来。 治焯正色道:“军令如山,李将军命你跟我军部,你违令,当斩!我刚才就说过,私自脱阵,你自说自话就要走,当斩!此外,你身为曲长,却说 ‘为加官进爵而入军’,辱没为国为民而战的所有有志之士,动摇军心!三罪当诛!” 他对赵食其道:“枭范光之首悬于军旗下三日!刚才与他一同妄走之人,同罪斩首!” 骑士阵中闻言一片混乱,人人虽未敢接话,但一大群马却低低嘶鸣着躲开,留出一片空地。 范光等骑士被拽下马背,见治焯说一不二,才吓得脸色煞白,跪地连连求饶。 治焯叹口气,摇头道:“尔等贪生惧死,还有人敢与你们一同战斗么?此种人,留不得!” 话音一落,赵食其带领麾下一同举起腰刀,顷刻之间,惧死惨叫声被冲天飚出的血雾阻隔。军阵空地上的新雪和泥淖被红色染尽,四周却霎时静谧得能听见雪片落到树上的声音。 “还有人有异议么?” 场上士官气贯云天道:“否!唯将军马首是瞻!” 治焯点点头:“军导探路,北进!”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提到战争,总免不了要硬看。以下附两张图,用以缓解诸位大人脑补的痛苦~ 1、刘彻原定破胡计划: 2、实际李广及他让治焯领军的线路: ☆、卷六十愈沉疴 上谷一役,战了近两个月。 治焯率三千骑军北行五百里,再往东进,沿路数次遇到几队胡人,由于士官前后都悬着刀,然而后退是死,前进不一定死,还可能立功,人人顾命奋杀,斩敌三千时,他的骑军只折损了不到二百人。 如此一来,全军兵士斗志高涨。加上平时治焯也并非暴戾之人,与文吏言谈、幕僚议计,皆思虑明确,进退有度,新入军的兵士也很快归心。 可一路都未遇到匈奴大军,治焯如约在上谷郡外的荒漠中驻军数日,向东打探的军导却先带来了一个人。 “小火兄!”霍去病疾步入营,脸上是久别重逢的亲近笑意。 治焯迎上前:“去病!你为何在此?” 两年未见,少年窜了一大个头,相貌长开,戎装更显英姿飒爽。 “胡人犯了上谷便往北逃了,舅父未等到其他三路将军,决定一军追敌,经过此处。但哨探说往前再行百里便有数万胡人大军屯聚。我们暂驻下来,打算先看看其余几路我军战况,找各路将军商议后重新布阵。恰好小火兄军导见到我们,舅父遣我来请你。” “数万胡军?”治焯眉头一拧,“可是我与李将军有约,不过驰传失联,不知他的下落。” “将军!”治焯话音未落,遣往上谷郡的哨探冲入帐中,面色苍白道,“骑将军公孙敖一仗损骑军七千余,剩余伤病无可抗敌;李将军自出长城,便遇上了匈奴大军,损兵折将大半,残部去向不明。” 二人一惊,治焯上前问道:“那李将军人呢?” “李将军出战首日便负伤生病,听闻被胡人掳走了。” 治焯与霍去病对视一眼,当机立断道:“兴许就在你们看到的那支胡军中,”他出营帐吩咐,“即刻拔营,二刻以后班师向东北,与卫将军会合。”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9节 之后近一月的征战中,治焯与卫青、霍去病合兵,一路杀到茏城。然而胡人行踪一直在变,追踪无果,而汉军的辎重中,粮草将尽。 此时,派往胡军中的密探回报了两件事。一是胡人节节后退的原因:此次胡军进犯上谷时,左谷蠡王伊稚斜趁军臣单于和左贤王合力攻汉之际,欲借机篡位,单于本部和左贤王部大乱,无心恋战一路北退;二是李广的下落:李广最初被掳,但几日前凭一身勇武,加上胡人听过李广声名,下令要活捉他,虽是俘虏却无人敢怠慢,他伺机夺了胡人的马和弓箭,成功逃跑了。 “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可再战。”卫青对治焯和霍去病道,“班师回去罢!” 二月中,三人带着胡人俘虏和部分护军回到长安后,恰逢李广也独自一人策马奔向西宫。 三人一同上前嘘寒问暖,李广只皱着眉扫了治焯一眼,敷衍两句,便先往非常室走去。 卫青察觉异样,霍去病倒是心无挂碍,亲自带领护军押胡人俘虏去往长安狱。等治焯和卫青到非常室时,见李广已请罪完毕,刘彻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此事明日朝议来定,将军先回。 见到他和卫青,刘彻眼中却瞬间焕发了一层喜色。 “二位将军快上前来!”他一手拉住一人,用力握了片刻才放开,眉飞色舞道,“前日驰传已报,卫青初战便一路势如破竹,为朕斩敌七百,俘虏二百,带马羊、物产数以万计至关内,实乃我大汉猛将!” 卫青回不敢,刘彻喜色更浓地望着治焯:“左军将军,听闻你与李广兵分两路,三千骑士,却斩敌三千,俘虏二千,自身完整无损。我要赠你食邑千户,封侯为……” “陛下,”治焯打断刘彻,“臣不敢领封。臣为李将军属将,雁门一军,共损车骑材官近万人,无功可说。何况,陛下说我军 ‘完整无损’,但臣出征前,便斩李将军麾下一曲,若再受赏,恐人心不服。” “哎,那件事若不做,只怕你还未出师,你那三千军内部已溃为一盘散沙。” 刘彻不以为意,卫青也一旁接口道:“征战大事,是死一曲还是全军覆没,身为将军,必须有所选择。” 但治焯坚持推辞,最终刘彻答应只赏治焯麾下立功的人,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卒至亲。至于他本人,只能作罢。 “臣还有一事相求,”治焯深思熟虑道,“李将军本战被俘,加上损兵数太大,恐怕明日朝议难逃死罪。但李将军事二世主,就请陛下允许李将军以钱赎命。” 刘彻微笑着望他:“一心为李广说情,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治焯一怔。 “我遣去西南夷的使臣,本月尽已回长安。但去年以来,西南之事顺遂,现正通灵关道,架桥于孙水。工事紧凑,需至少一位使臣驻守巴、蜀,以防万一。公孙弘谏我续用关靖,”他顿了顿,望着治焯的视线闻言便垂到了簟席上,接着道,“加上司马相如也来信说,关靖为使者,才华横溢,还有得力家臣一名,就是你昔日门客郭涣。我想,西夷事大,关靖来助我,我再放心不过。不过如此一来,你二人今年又无法相见了。” 听到这种事,坐在一旁的卫青都忍不住望了治焯一眼。治焯顿了顿便微笑道:“国事前,陛下肯信任他,是他为臣的福分。治焯敬谢陛下。” 刘彻开怀道:“何苦强作欢颜,我看你,不如去拜访一下公孙弘罢!他谏言总是能通晓大义,论雄辩,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言下之意治焯顿时明白了,对刘彻俯首一拜退出殿外。 ◆◇◆◇◆◇◆◇◆◇◆◇◆◇◆◇◆◇◆◇◆◇◆◇◆◇◆◇◆◇ 回到空落落的邸宅,治焯命石驹关门不见客,接着把柯袤叫到面前。 柯袤年及弱冠,却不肯取字,说是投奔关靖和治焯二人,为弃暗投明,愿效仿二人所有做派。可如此一来,他既成人,姓名只能由父母和天子直呼,治焯只好叫他“柯公子”。 “去年回来,我托柯公子替我打探之事,可有结果?” 柯袤点点头:“唯,公孙秋兰每逢月初便会至左内史大人府上,与公孙大人举家一同常祭,这几日也在左内史宅中小住。” 治焯无奈笑了笑:“……我欠她两样东西,是该还她的时候了。”说完便命石驹备车,到左内史府邸南门,治焯单刀直入道:“晚辈想见大人府上一个人。” 公孙弘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看了看他,道:“请至中厅,她料到将军要来。” 身为治理长安的左内史,公孙弘的邸宅相较其他重臣府邸而言非常简陋。门厅漆薄,前后院狭小,中厅四角以石为镇,地面簟席甚至好几处破了洞。倒是处处堆放着书卷,这副清廉克俭的做派,令治焯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静坐中,有人脚步轻盈走了进来,治焯抬眼一看,公孙秋兰身着丧服,身后跟着的果然是小莺。 治焯不顾尊卑,先朝她行礼,开口道:“公孙贤人他……?” 秋兰笑了笑,说:“唯,去年冬,大父病殁。秋兰家道不济,幼年丧父,不可祭祖,是以请公孙大人代为祭礼而已。” 治焯点点头:“姑娘一向看重宗祖之事。贤人在世时身随性至,也算无憾,姑娘莫伤怀。” 秋兰怔了怔,莫可名状笑道:“原来将军还愿挂记秋兰。” 治焯不接话,从身边拿出一只漆木盒递了过去。秋兰接过,打开一看,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看回治焯。 治焯淡淡道:“三年前许姑娘的横吹。治焯在雁门驻守时,偶见一丛翠竹,想起昔日承诺,便取了一段。之后再在沙场斩敌的间隙里,为姑娘做好,镶以珠玉,坠以绦结……”眼见秋兰眼中闪现百味杂陈的神色,他微笑道,“看还合姑娘心意么?” 秋兰把木盒中的横吹取出来。竹管通体漆成绛红色,音孔平滑,绦结编工细致,鲜艳夺目惹她双眼刺痛。 “将军费心,是为秋兰,还是为昔日一诺?”她双眼微红,却又笑起来,问,“还是为了关子都的清静,来向秋兰说情?” 同一个问题,时隔那么久,治焯不答,她好像就不肯放下。但现今已不能再回避,治焯看着她道:“赠姑娘彤管,是因为当初认为彤管配姝女,是一幅美景。不为情意,也不为诺言,更不为他人。单单为彼时彼刻,此物此人。” “是么?”秋兰敛去眼中水光,冷笑道,“将军雅兴,什么都不为,单为一幅 ‘景’就肯费时费力做这些事?” “信与不信都在姑娘,”治焯望着眼前人,叹口气道,“世间有太多人和事,值得奋力求索,并非只有情意一样。只要姑娘是为自身悦然,哪怕挥霍韶华,海中筑沙,水里作画,又有何不可?全在作为者自身意愿罢了,何必在意沙塔被海浪湮没,丹青被清水稀释,而使心血无以示人呢?” “秋兰能将此横吹毁了么?” “治焯心意已到,姑娘毁不毁都无谓。” 秋兰若有所思看着他,接着命小莺拿来一柄铁斧,当着治焯的面作势要劈,谁知治焯动都未动。她忽然长叹一声,把斧丢到一边。 “将军找秋兰,就是为了赠这管竹子罢!心意秋兰已领,将军也可以走了。” “还有一物。”治焯拿起身边另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姑娘当初赠的信物,治焯完璧归赵。但望姑娘今后找到更好的人再赠,不使情意空投。” 他说完便起身,朝秋兰揖礼后就要走出中厅。秋兰望着这个行止风度与三年前初见时,不差分毫的男子,忽然泪噙满眶,问道:“秋兰听闻将军在迎娶秋兰之前,便与关子都结下情意……秋兰算是晚到之人。若当初将军先迎娶了秋兰,才遇到关子都……还会……还会……” 治焯回望她一眼,上前把她扶坐好,才说:“情意无先来后到之分。治焯当初遇到他,也未曾想过后来能得到他的回馈。” 秋兰顿了顿,平息片刻问:“将军若当初没有得到关子都的回馈呢?会恨他么?” 治焯坦坦一笑:“如赠姑娘横吹,我做我愿做之事,至于他如何对待,都无所谓。自然也不会恨。” “是么……” 秋兰像是无力正坐,微微斜倚到几案上,不久对治焯露出一个笑意:“将军说得对,恨犹一叶障目,我不该自苦。我……若我说,当初将军府上的火,秋兰有心纵,但实则后来是无意中打翻了灯盏,将军信么?” 治焯缓缓道:“信。” “那……之后,秋兰又惊又恼,无智之中向公孙季大人托付,做了之后的不德之事,将军……” 治焯宽慰道:“不怪你,今后莫再为便可。” 秋兰伤怀半晌,最终重新坐好,对治焯俯下身:“秋兰当初没有看错人,无非有缘无分罢了。将军走好!” 治焯微笑点头:“姑娘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一再走他乡 次日朝议,朝中文官果然谏请刘彻,论法,李广、公孙敖在上谷一役中铩羽而归,当斩。但刘彻以即将到来的清明为由,说要赦天下,因此这二人皆可以金赎命,贬为庶人。 退朝后,治焯拦住摘去冠带的李广:“李将军……老师今后欲往何处?” 他心里明白对方心高气傲,自景帝时一直位于二千石高位,如今年老却被贬,怕他一时想不开。 李广听他称“老师”,眼中锐利的光顿时软了下来,朝治焯拱了拱手道:“老夫无能,连累左军将军大功不受赏……” “老师切莫……” 李广抬手打断他,远远扫了一圈宫内的红墙绿树,眼中变得寂寞,叹道:“左军将军昨日为老夫求情之事,老夫已有耳闻。今日将军称我为老师,我不敢当。将军有大将之风,今后……我愿将军莫把上一辈之事挂碍在心。人生几何?且纵豪情,让自己好好过罢!” 治焯一怔,没料到这种劝慰竟来自这么一个人。望着李广半白的须发,他动容道:“治焯送老师出宫。” 李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治焯听到有人兴冲冲走近,一听便知是霍去病的脚步声。 李广眯眼笑了笑,拱手说:“将军莫担忧,李广气硬,不会寻死。蓝田县林中处处飞禽走兽,将军若有闲,可至城南找老夫,一同至蓝田打猎。” 治焯这才放下心来,长揖道:“好,老师好走。” 直到李广远去不见背影后,治焯才回过身看等了半晌的霍去病。 “……小火兄,你这几年像变了个人!” 连个少年也能对他评头论足,治焯无奈道:“去病找我有要事罢?” 霍去病这才想起正事,拉着治焯就往非常室走,到了殿中,看到刘彻身边除了几名常侍郎外,卫青在,公孙弘也在。治焯与公孙弘目光一触,看到他眼中深意。而眼下,刘彻手中捧着一卷织工精细的帛书,上面字迹潇洒,刘彻看得眉飞色舞,不断击节道:“好赋!好赋!” 治焯行礼后,刘彻才抬眼,热切招呼赐座,并将手中帛书递给他:“小火也来同赏,司马相如刚回朝述职,便被人央求作了一赋给我送来。” 治焯接过,首行题写《长门赋》,他怀着对刘彻心思的揣测看完,模棱两可道:“佳女忧思,如丝缠绕,情深意切动人心怀。司马大人文采无人能及。” 刘彻笑着接口道:“然也!我满朝文臣,论赋,司马相如犹如上天送给我的使者……” 治焯不动声色看着他,这《长门赋》华藻悲戚满篇,都在诉说陈氏被废长门后,日夜对刘彻的思念之情。求赋的人恐怕也未料到,刘彻并未因此被勾起对旧日旧人的怀念,反而只一味赞赋好的结果。 殿内四座都默不作声,听刘彻不断逐字逐句论此赋的好处,被他目光扫到时,才附和几句。无人懂他究竟是何意。 这么过了一刻,刘彻才话锋一转,说:“窦太主为女千金求赋,意思朕明白。可朕是否要顾念旧情而为陈氏复位?” 殿中无人敢接话,治焯怕他指名问,便先问道:“陛下如何打算?” 刘彻深吸一口气,叹道:“陈氏作为皇后,无容人胸襟;作为妻,无出一子女。如今念旧情……岂知友人之间,信义破裂尚难再建;夫妻情意决裂,更不可修。” 人人玩味他最后两句话,殿中寂静能听到门外的风鸣。 “罢,不说此事。”刘彻命常侍郎把帛书收好,回过视线望殿中正坐的四人,“上谷一役,我军未能重创胡人,却自损重大。眼下上谷边防薄,兵马乱,我想从三位之中选一将,任上谷都尉,辅助太守重振边亭军力,但想不好请哪位去。” 他环顾三人顿了顿:“子夫有新孕在身,我想卫青和去病最好留下,可以时时得知她的消息;小火呢,离开长安这么久,我也希望你多住一段时日,缓解乡愁。” 治焯这才明白,刘彻在他们面前说起废后陈氏,也许是有立新后的打算。因为这个打算,一是想借卫青和霍去病之口,警醒卫子夫将来不要重蹈陈氏覆辙;二来,刘彻重启用了他,也趁此机提醒他与刘彻之间,算是“再建信义”。既然双方都感到再建“不易”,自然更禁不起再打破。 这几年来,刘彻作为君,心思一日比一日成熟老辣。 可听闻朝中人说,西南夷郡县路桥要建三年,关靖此去已是第二年。本来将领无任命,他可以主动请命去西南,查看内陆新边亭的筹建境况,如今若要远赴上谷,这一去,就更不知何时能见到他。 “陛下,以臣看来,”治焯视线转向发声的公孙弘,见他目不斜视,像是在为国事深思熟虑,“数日前陛下不是接到密报么?十年前奉您之命前往西域出使的张子文,终于逃脱匈奴藩篱,往大宛去了。臣思虑张大人身边,所剩护军不多,归途定也困难重重。何不请左军将军率兵士,扮作使臣秘密前去接应?” “哈哈……”治焯一顿,尚不及表态,刘彻便大笑对公孙弘道,“左内史顾虑宽宏,不过我想,事有轻重缓急。张骞为使臣,能言善道,尚在经过匈奴之境时,无以脱身总十年;若治焯也同遭此运,且不说上谷边亭之防因此要多等十年,万一治焯他有去无回,朕岂不痛失爱将?” 众人一听,大抵明白上谷都尉之位,刘彻已经做了决定。 治焯笑了笑,道:“陛下若不嫌,臣愿赴上谷。” “善!”刘彻脸上浮起畅快的笑意,命宦官拟诏,“今日起,小火,你可就是俸比二千石的高位了。请你一定要为朕,将上谷边防事理好,决不可再不堪一击!” 治焯俯身受诏,接过印信的那一刻,他想,也罢,即便不可近日相见,好歹他总算有了一郡兵权。 ◆◇◆◇◆◇◆◇◆◇◆◇◆◇◆◇◆◇◆◇◆◇◆◇◆◇◆◇◆◇ 回到邸宅准备行囊,柯袤默默跟着他,多次欲言又止。 治焯失笑:“柯公子想问什么就问来!” 柯袤神色严肃,踌躇半晌才道:“主人前日费尽心机,让公孙秋兰平复心结。可今日,若非人主早已决意,差点又被公孙大人摆了一道。” 治焯摇摇头:“你不明白,秋兰恐怕早已乏了,只不过干脆罢休心中不甘而已。昨日我到左内史府上,他开口便说她在等我,想来前几年她不见踪影,而今出现在长安,就是在等这一日罢!” 柯袤沉吟片刻,问:“既然如此,公孙大人为何还不肯收手?” 治焯若有所思道:“朝中靠揣摩人主之意,不断攀升高位之人还少么?就算最初是公孙秋兰让他下了第一步棋,而今他却因为每落一子,便圈下人主更大的器重,难免收不了手了。公孙大人这几年来默默做了多少事,虽招招不致命,但让人生离,也实在不好过。人活一世有几年呢?”他叹口气,“他年事高,犯不上与他计较。可是,我二人之别能被他三言两语实现,也不完全是他的力气……” 他话未说完,柯袤却露出听懂了的神情。 “既如此,主人今后如何打算?” 二人走向后院,治焯望了望庭院中又是盎然生机的繁花绿树,再看了一眼远处角落里,独立春寒之中的三省室。 “其实无论位多高权多重,一个人真正需要的,无非也就是一处三省室这样的地方罢了。” 一间小舍,舍内有基本生活所需,此外,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挂心的人。 无论舍外天地有多大,人有多熙攘,只要回到自己的那方小舍,推开门,看到那个人,就看到一片完满的净土。 治焯沉浸遐思,柯袤察言观色道:“主人所言,跟当初田蚡所说的,全然相悖。” 治焯回过头:“是么?” “田蚡说,他想要到至高点,俯瞰天下,无人阻挡视线。” 治焯笑了笑,说:“我就望三省室不再像如今这般空落。但愿公孙季之类的人,莫再连片小舍也要挡我罢了。”他回转身,“说到此事,我倒想起来,柯公子投奔于关靖,一年了罢!” “唯。” “柯公子曾为田蚡信赖之人,想来定然身怀绝技。这一幢无人的宅子,公子守着岂非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 柯袤目光垂下,凝视着不远处奔流的溪水:“曾经一心为田蚡效命,此生从未做过打算。” 治焯感慨,自己与他,曾也是一类人。 他朝柯袤宽慰微笑道:“不打紧,慢慢想。我最多三日便又要离开,若有我能为你助力之事,我走之前,随时到三省室来找我。” 柯袤沉默片刻,就在治焯信步往楼阁走去时,他出声叫住了他。 “主人,柯袤自出生,便未离开过长安城……除了一次,奉田蚡之命,追一个人到了雍州之外……不过那时,心中有块垒,也无暇他顾。主人既要远赴上谷,可否带上袤,为主人鞍前马后,尽心侍奉?” 治焯回转身见柯袤俯身在地。他上前扶起他,答应道:“谈何侍奉?若可得公子助力,治焯也不孤单。不过,公子提到 ‘追一人’……可是为田蚡手刃何人?” 柯袤眼中闪现不安:“唯,淮南王昔日郎中,雷被。” 治焯眉梢一挑:“所为何事?” “因为……雷被行刺……主人您……事败,淮南王认为不可饶。听闻他不敢回淮南,小人带人在雍州郊外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滚下山崖。”柯袤面红耳赤,说话间再次跪下请罪。 治焯笑了笑,雷被一直不肯说的事,此刻已全然明了。只不过单单因一个不可告人的任务,就对自己昔日入帐之宾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决定,刘安城府也许不如他想那么深,但狠毒也不如他料想的那么浅。 他望着柯袤深埋在地的样子,问道:“除了他,还有他人么?” 柯袤低声道:“没有了……田蚡曾让我在魏其侯食饮中投毒,但未奏效……然而此事令小人近一年来,愈发寝食难安,若不是已投向主人和大中大夫,尚有半分用处,小人愿自切以谢……” 治焯微微一笑,令他起身:“既然如此,你去准备一下,我带你向他本人请罪罢!” 柯袤抬起头,望着治焯笃定的神色,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二聚雁门 上谷郡离雁门不远,前一次治焯只是领兵自长城外经过,远远见到蓝天下起伏延绵的燕山峻岭。 这一次带着柯袤,先自长安花了近七日赶到雁门善无县,见昔日同袍兄弟人人亲热涌上前问候。当初李广带他们出兵,大半骑军折损,但县尉郭昌、候长荀彘、屯长赵破奴三人自保下来,雷被未随军,也安然无恙。 “赵兄,其余兄弟十人不会枉死,”治焯按着赵破奴的肩,对方皱着眉头,眼中泛红,“他日短兵相接,我定为他们讨回公道。” 赵破奴声音低哑,恨道:“也罢!次回征战,请大兄带上我,莫再让我们跟随那种治军不严,到头来自顾不暇之人!” 治焯点头,回视了身后的柯袤一眼,对赵破奴身后的雷被道:“有人想要向你请罪,你可愿见他?” 雷被面容一凌,淡淡道:“孰人?” 柯袤上前跪下:“昔日田蚡家臣,柯袤。” 雷被微微笑了笑,单手扶起柯袤,说:“丞相当初说,宁愿事败与我主公同赴狱中受苦,也不愿我伤及发肤。我并未害得他身陷囹圄,他为何却又要派你来暗算我?” 身旁的赵破奴一听,大惊,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治焯立马把他拽到一边,低声道:“先不要问。” 赵破奴回望雷被,越发觉得身边人深不可测起来。治焯听到柯袤再次请罪,雷被轻描淡写说,既然之前各事其主,不怪他,治焯才对赵破奴笑道:“时机到了无义他自会跟赵兄说。不过,我此去上谷,对赵兄你们都更难顾及,你……你也要留点精力,千万莫在举兵时忘情与无义彻夜缠绵。”见赵破奴面色泛赤,他正色道,“否则上了战场,手足虚浮,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气斩敌?” 赵破奴嘟囔道:“知道,越说越远了。” 周边人都笑起来,治焯见雷被和柯袤已言和,但柯袤对雷被双目失明之事,面露抱愧,闷声承诺“今后若有机会,柯袤一定为公子效死偿还”;而雷被脸上也有一丝旧事牵连的郁闷,治焯便对赵破奴说:“你去劝慰他罢,下次举兵,赵兄所托我定不相忘。” 接着就带柯袤告别众人,往上谷赶。 上谷为燕国北长城自东向西建筑的起/点。 北面为茂林覆盖的燕山山脉,由于路障多,地形复杂,加上山峦顶脉一路相接的长城居高临下,历来为天然堵兵屏障。可纵使如此,由于翻过山往北,便是匈奴左贤王本部,且接壤鲜卑、高丽,还有一条濡水自大漠起源,流经离上谷极近的渔阳郡,到右北平入海,附近边亭之士既要守山,也要守水,一旦匈奴人联合鲜卑翻过此山,上谷郡内所屯之兵要相抗,也会因地势而相顾不暇。 说是屏障,实则是一个难守难攻之地。 治焯到此不久,察觉附近人民甚少。常年被扰,导致边田荒芜,士气不振,连守武库的兵士也多为老弱。 郡守府中官吏人人客气相待,但稍微多言谈两句,他便察觉这些人身为一郡之官,却言辞颓靡。甚至有好心人出言宽慰他和柯袤,言下之意,在此为官,更像是被流放一般,个个巴不得尽快调任,否则不但没什么好处,还有可能不小心便把性命断送在此处。 对于这些状况,治焯凭一人之力也难扭转。 上谷东、南面海,海风被燕山阻挡,常常天降细雨,到处都是霉湿气,可无雨时又常常刮大风,吹得边民眼眶充血,发肤干裂。时气不佳,人丁不旺,凡此种种,很快连他似乎都感到周身困乏起来。 难怪每当匈奴扰边,轻易就能杀掳周边兵民。 这如何是好? 柯袤的沉默相伴中,他骑着玄目沿着上谷边亭往返多次。有一次登上长城烽燧,远眺天边胡人和鲜卑人所牧的大片白色牛羊群,牧人的歌声随风远飘;而反观燕山之阴,一反山阳处绿意满眼的郁郁葱葱,尽是黄土裸/露,枯枝败叶,土地则更加贫瘠。 他深思一日便上奏一书,请朝廷将别处,尤其在黄河之南因为瓠子连年泛滥导致颗粒无收的灾民,统统赏金移到边亭附近。 大约因为两年前,关靖就此事已与刘彻达成共识,朝中很快有了反馈。 接下去近一年,不断有农人举家迁到上谷及周边五郡,朝廷诏限上谷关市,但三年不收赋税,加之为新民补粮,赠稻稷谷种,四野里渐渐炊烟密集,人声兴旺起来,偶尔还能听到田间孩童的笑声。 如此一来,无论是举兵要征壮士,还是休兵养民生,上谷都有了后备,郡官脸上也有了笑容。 ◆◇◆◇◆◇◆◇◆◇◆◇◆◇◆◇◆◇◆◇◆◇◆◇◆◇◆◇◆◇ 冬节过后,郡守通传刘彻为纪念上一年征匈奴之战,改新年号为“元朔”。 三月,治焯在长城上与士卒同守边关时,听人来传,说卫子夫诞下一男,刘彻大喜过望,如治焯预料,卫氏被立为新后。此外,刘彻不仅大赦天下,还大赏朝野中德行好的名士、孝子、年过八旬的老人,稻稷布帛由使者到处深入民间传发,一时间上谷郡兴旺不久的民舍田间,人人面带喜色,朝天谢恩。 就在上谷兵民如春潮起色时,六月朔,治焯接到急诏,命他回长安述职。 非常室中,刘彻难得只召见了他一个人,还设下宴席,各式面点酒菜铺张了他面前的桌案。 “小火!”刘彻兴冲冲拉着他,喜笑颜开道,“为何我每次遣你离开长安,就有好事发生呢?” 治焯心中窘迫,刘彻笃信这些事,现下看来是在说笑,万一哪日他忽然当了真,那自己这一生岂非都无法回长安了? 他赶紧把缘由都归到刘彻自身鸿运上,好在刘彻兴致高昂,也就相信是自己恪守天子之德,而获得了上天的厚赏。 “你才去上谷一年余,便振兴我边亭大患。我就觉得蹊跷,去年你领兵,以 ‘严法’之名,令士卒殚精竭虑为我杀敌,而今却听闻你身为一郡都尉,不但体恤营中材官,还日日亲自巡长城,巡边亭,为士官送汤送袍,成了边士口中的 ‘仁将’。你究竟是如何盘算?” 治焯微微沉吟,刘彻便亲自斟了酒递给他,大笑着先声夺人道:“你莫说那些都是我的功劳,我的教诲之类的废话!今日把你一身的顾虑都放一放,我要听实言!” 治焯无奈一笑,只好道:“战场严法,是为让人一心杀敌,不他顾;上谷为都尉,振军心为首要,大处抓责,小处不苛求,且臣为陛下派遣,自然要远播陛下仁德,身正令行,才可让惴惴民心安定。” 刘彻微微点头,问:“那你命新服役的正卒,秘密新修粮仓武库又是何故?” “因上谷郡频频被犯,匈奴已熟知郡中屯粮草和兵器之处,所以每次扰边,都径直去烧粮抢兵,旧仓储已不可用。” 刘彻疑惑道:“就算新建,时日一长,也是一样的下场啊!” 治焯想了想,在桌案上画给刘彻看:“新修仓、库并非定式,仓底置轮,可轻易迁移。胡人虽然烧粮草,却极力想获得我大汗的铁兵器,舍不得烧。臣以此为混淆视听之法,一年一迁,具体迁徙之处只有太守等官吏才知晓。军中正卒服役期为两年,更卒一年之中只服役一月,因此更卒频繁来往,不可用,而用新役正卒。如此一来,即便服役时这些人得知何处储粮,何处屯兵器,等役期满后回到乡野中,守不住机密让胡人得知,但粮仓武库一年一更,胡人得知的,永远是过时的消息。” 刘彻大笑赞叹。 “小火,我没有错看你!”他沉吟片刻,然后说,“既然你已把上谷理顺,接下去我想重新遣你去雁门,可好?” 治焯一怔。看来无论如何,刘彻是不愿他常住长安了。他微笑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哎哎,你莫如此郑重其事……你先前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不是都在雁门郡么?”刘彻笑意明朗,“其实是我新用了雁门郡太守为郭昌,而他述职之后便驰传上疏,望你能助他同守。我想,雁门关自古便是要塞,你去,我在长安城中也更安心。” 治焯点头称唯,如今与关靖分别三年半,看来真要如雷被当初所说,就算能再相见,恐怕也早已形同陌路了罢! 他暗暗叹气,接过“抚军大将军章”,筵席酒菜未凉,看刘彻的意思,他也该动身走了。 “既是抚军大将军,小火你有任命麾下部曲士官的权力,若逢征战,你上疏向我知会一声便是。”刘彻微笑道,“你那些在军中赏识的人,随你任用罢!孰人敢说你假公济私,朕不会听。” 治焯稽首谢过,走出宫门,叫住欲牵马往南行的柯袤,二人一同往城南看了一眼,便翻身上马往北去。 七日后,他先到了雁门郡太守官府,还未进门,便被郭昌往外赶:“将军先去善无县营,我与你同去!” 看郭昌喜气洋洋,治焯也不懂他什么意思,套半晌话也套不出什么来。 到了善无县营,昔日旧友也不如往常一样围聚上来,连门士到校尉,人人面色都露出一种神神秘秘的笑容。 “走走走,去你营帐!” 翻身下马,郭昌便执着他的手往营中去,治焯心下好笑,想说是要赠他什么好礼,谁知等走到属于他的营帐前,郭昌却又神秘兮兮地跑开。 帐中白日无灯,毡帐厚实不透光。治焯掀起门帘,一时看不清其中什物,却忽然胸口一紧,有一种熟悉而狂奋的心跳莫名撞击起来。这种怪异的悸动令他呆立门口,半晌未动。 “你要站到何时?” 随着一个近在耳畔的声音,那副梦中萦绕千万次的面孔出现在毡门透进的日光里。 治焯顿时颅中一片茫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抚军大将军:简称抚军将军,二品武将。 ☆、卷六十三再立信 善无县营治焯的营帐,由几名材官把守,士卒人人面孔紧绷。 赵破奴捧着食盒走近,将装着饭菜的漆木盒自毡门下置入,站起身恰好遇到郭昌经过,对方问他:“还未出来?” 赵破奴皱起眉,凝重点了点头。 郭昌绷不住,揶揄笑道:“整已三日,这二人还活着么?” “活着罢!每次送的饭菜都动过……”赵破奴转移视线望别处,“上次我大兄还叮嘱我,什么莫要彻夜缠绵,以免手足虚浮无力杀敌……如今,这帐中不分昼夜榻声吱呀不绝,大兄他倒是不怕无力杀敌了。” 郭昌憋不住笑,赶紧拖着赵破奴离开。 帐中漆黑,只有毡门处漏进一线光亮。帷帐之内的木榻上,关靖在枕着的臂膀上微微一动,接着清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臂膀的主人正支着身,深深端详着他。 治焯低声问道:“睡得可好?” “嗯……”关靖尚未开口,嘴唇已被一个吻堵住,进而他感受到治焯的手往下探。 “你……又……”随着对方深入,关靖无法串词成句,出口的话变成微风。 大约过了两刻,帷帐之内才平息下来。 关靖枕在治焯身上,长吁一气,低低笑道:“你就不怕照此下去死了么?” 治焯收紧手臂抱着他,说:“我蓄了三年半的精力,与你再战多久都无妨。” 关靖微微笑了笑。自再见起,这个人不问他因何事而来,也不问他接下去要做什么,一心就与他缠绵。他也想再如当初那样,二人朝夕相伴,但那种愿望,却又是他,或是治焯,都无法掌控的。 他阖上双眼依偎在治焯怀中,懒懒道:“西南新建了十几个县,一个郡,但路桥工事被人主搁浅下来。原因是,今后但凡匈奴相扰,大汉都要全力出兵。” 感受到治焯的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下颔靠在他耳边,应了一声。他接着道:“由公孙季谏言,人主命我到你军中修习兵法,三足月后赴代郡任都尉。” 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感到治焯屏气一瞬,半晌声音沙哑道:“前年一战后,路博德随公孙敖兵败,虽不被治罪,但被派在代郡驻守……你去,也算有个照应。” “你说,往年左内史大人都恨不得让我二人离得越远越好,为何此次愿谏你我重逢?” 治焯沉吟片刻:“我二人分离,他得到好处,却不想我与你也成了一些事,升迁比他还快。如今你我都是二品,若回朝中联合对付他,他哪里招架得住?他因此变换策略,想看我二人在一起,能否败一些事,给他下次落井下石创造机会罢。” “抚军将军与代郡都尉同寝一帐,三日不下榻,想来此事已算落下第一口舌。” 治焯笑起来,道:“然,不过幸亏你不是女子。否则,军中有女视为不祥,二日前你就当被问斩……” 听到他调侃四年前关靖追问的那一句话,那时与现在,恍如隔世。关靖抬起头,望着治焯的侧脸,笑道:“你我还可朝夕相处三个月,算上先前在一起的日子,凑满一个整年。” 治焯应了一声。既然命途一向不由他们说了算,可以预见的三个月,好歹也是期盼。 但这种念想并未持续多久,一个月后,八月初,朝中传来诏令,次日卫青便带着“车骑将军章”、半爿虎符,和霍去病一同策马到了雁门郡营。 ◆◇◆◇◆◇◆◇◆◇◆◇◆◇◆◇◆◇◆◇◆◇◆◇◆◇◆◇◆◇ “小火兄!” 霍去病已长得跟他们一般高了,见到治焯便热切上前揖礼,见到关靖,只淡淡道了句“都尉”。 “抚军大将军,”卫青和治焯也一年多未见,二人揖礼后就相互握着手走去营帐中,卫青笑道,“人主说,往年都是胡人扰我大汉,如今良将倍出,不若我们先下手,趁他们水干草枯之际,也痛击他们一回!” “好,”治焯回头望了望关靖,见他眼中已不再有当初提到讨伐胡人就敌对的神色,便放心道,“老师欲如何调兵遣将?” 卫青沉吟片刻,诚恳道:“边亭士官我不熟悉,还请抚军大将军来举荐武才。” 治焯点点头,遣驰传到代郡找来路博德,再请郭昌等人到了雁门军中,众人七嘴八舌开始商议。 匈奴军臣单于此时即位已三十三年,年逾花甲,按匈奴唯强是尊的秉性,军臣说话已渐渐不顶用。前年传出伊稚斜要篡位的风声后,不知道伊稚斜如何把那件事掩盖下来,但近两年匈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各部之间暗潮涌动。匈奴各王心怀叵测,军臣单于的太子名叫“于单”,这种节骨眼上却无力立信军中,心中忐忑,但凡有机会率军出战,便一定不放过。 如此一来,倘若此战能诱来于单,把他和他的麾下剿杀干净,相当于断了军臣后继之人,也把单于之位的抢夺机会摆到明处,挑起匈奴各部内乱。 大体计谋已定,由于四年之前,治焯就拜师卫青,加上前年也实地与卫青、霍去病合力作过战,三人领兵思虑一致,攻胡策略也不谋而合,商酌不费力;郭涣、关靖偶尔插句话,郭涣深谙兵法精要,关靖则一一指出胡人粮仓武库密集处,也让其余人刮目相看。 “既是诱敌,如何诱?” 霍去病跟随卫青出过一战后,胆识武艺越发卓绝:“不若由去病领一曲之兵,先犯单于本部,让他们的太子追出来,各位将军等胡人大军拔营相随后,再现身剿杀?” 治焯深思道:“此为一计,但有两个顾虑。一是此次我军虽可以领骑兵三万,但三万人马要远赴千里去埋伏,响动不可能不为胡人所知,辎重运那么远,也恐接济不上;二是深入匈奴腹地,万一胡人各王,尤其伊稚斜,想借援兵之名,趁乱来杀太子于单,无论他们目的是什么,我军要面临的就是场大硬仗,人马损失很难说,还可能兵败。” 由此,更好的计策,是把于单诱到雁门关附近,以避开匈奴左右贤王为了自卫而同时举兵。 此外,还要设计离间春秋屯军于雁门左侧楼烦的伊稚斜,让他隔岸观火,不参与援助。 营帐中的众人就此又商议了一日,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就是让人传信给匈奴太子于单,让他相信汉军即将班雁门周围边亭王师,重兵偷袭左贤王部,然而雁门城空不堪一击。一心想要立军功的于单赶到后,就大功告成。 卫青问:“军中派何人去传信?传信人一来要长相似匈奴,二来懂匈奴语,否则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治焯望向荀彘,荀彘立马自营外带进来两名高壮的男子。 “前年战上谷,这二人是匈奴军中的千夫长。”治焯向众人解释,“归降后,为我旧部军导,导路从不出错,也为我奋勇杀过敌。由于立了战功,廷尉未使他们沦为奴,只令他们入军,之后一直在善无县营忠心耿耿。” 帐中人们狐疑地望着那两名男子,卫青拧起眉心,直率道:“既是胡人,此事交予他们,万一……” “不然,”众人望向出声打断的关靖,他神色笃定,“匈奴青壮者,往往心高性傲,一旦战败为俘,终身再也回不去匈奴营中。因此,若他们还肯活下来,为大汉效命,绝不会再有二心。” 说罢,众目睽睽之下,关靖跟那两名男子用人人都听不懂的匈奴话对谈起来。 帐中人面面相觑,只见那两名男子原本满面严肃,相谈不久便面露惊讶,接着跪下朝关靖行礼。关靖扶起他们,再详谈一阵,像是在嘱托,那二人一同应声,关靖才回过视线,对众人点点头。 治焯知道关靖身世,因此他大致能猜出他们说了什么。两名曾经的胡人将领,一个昔日的胡人王子,竟都在汉军中效命。这种境况下的相见,他们也无需向对方作何解释,道相同,建立信义也不难。 至此,计已定,行事的人也安排妥当。 帐中武将对关靖青眼相加,治焯命长史取来一尺素帛,提笔以奏疏的口吻,写上“雁门班骑军三万,欲于八月既望,夜袭胡人左贤王部”,盖上抚军将军章。 此外,因为伊稚斜屯军楼烦,关靖深思熟虑一番,仿左贤王口吻,以匈奴语也写了一卷书信。大意是左贤王部愿为太子于单效命,一同攻打伊稚斜。如此一来,就算伊稚斜得知太子于单在雁门中计,也一定会袖手旁观,不会出兵。 两封信趁着夜色,由那两名胡俘朝两个方向送出。 之后,治焯再一一点将,每日天色擦黑,便令校尉、曲长带着兵士,牵着战马,悄无声息到雁门外的勾注山陆续屯聚。 五日之后,路博德回到代郡,带着三千骑军向北,在马尾上系上树枝,边跑马边带起漫过云天的黄尘,仿佛数万兵马正布阵,欲直取匈奴左贤王部。又过了三日,月亮刚刚升起,伏在勾注山上的将领们眼前一亮,看到胡人太子于单,在哨探回去后,便亲自带着一万骑军冲进雁门关。 于单的马在先行军之后缓缓往前走,胡人前将军屈起手指塞进口中,一声哨响,胡人兵士便直扑雁门,射杀长城上的守军,并抬起木柱撞向护城河后的城门。 可雁门烽燧之中,无人去点烽火。 就在胡人犹疑之际,只见三枝流火射向夜空,接着耳边响起如山洪般的马蹄声,身后四周林中霎时如潮水般流泻出千军万马。 于单一惊,座下马一声嘶鸣,知晓中计的同时,他无暇他顾,拽起缰绳便向后逃去。 长城之上,几支庭燎映照下,郭昌亲自挥旗,令旗每一挥动,都自城墙上铺天盖地如雨般射下铁箭,雁门外,于单在亲信护卫下先行逃逸,胡军顿时大乱,马嘶人喊,黄土地上尸骨一层叠加一层,惨烈之声响彻黑夜。 按先前的约定,郭昌带荀彘和赵破奴守城门,卫青由郭涣助力,带霍去病在距离雁门两百里处断后堵截,雁门关外两侧的勾注山中,治焯与他的旧部赵食其分左右路包抄。 赵食其与路博德合力在左路,治焯与关靖屯军右路。匈奴太子于单无路可躲,便孤注一掷,全力杀向后路。 繁星的点点光照进山林中,治焯和关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关注战况,不断遣快骑发号施令。 战至后半夜,八月仲秋皓月当空,明亮的月色中,可见城门外的匈奴军已所剩无几。二人翻身上马,打算率军前往卫青处接应时,柯袤眼尖,无声朝西面山林中指了指。 关靖在马背上顿时僵住。 对面山林中幽暗的一角,也有人骑着马,默默地远视着雁门外沙场上的战局,身姿颀长,一声不响。 “胡人。” 柯袤言简意赅说出论断,取出一枝箭,搭弓就要射。不料治焯却伸手把他的箭按下。 关靖双眼就像被那个人钩住,对方抬起视线望过来时,正看到治焯伸手按下柯袤的箭。那人与关靖目光相触片刻,便从容调转马头无声无息走了。 治焯拽着缰绳在关靖身边停下,问道:“阿斜儿?” 关靖回过头,眉心紧锁,良久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四取道陈仓 雁门出征,大获全胜。 整场战役,在兵粮充沛,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情势下,战前策划布局总共花了半个月,战后又花了半个月来剿灭、俘虏于单残部。倒是主战对阵当刻,只用了一夜而已。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边关庶民也由此更加心安,刘彻大喜,诏所有功臣回朝庆贺。 十月初,治焯和关靖等所有参与雁门一役的武将回长安。相迎的百姓中,有人认出治焯是四年前密探黄河水利,只身投宿于民舍的人;黄河南十六郡连年因水伤,应诏令迁至边关的人中,也有很多认出了马背上的关靖、治焯和郭涣三人,一时间,沿途不断有人下拜谢恩。 同行十余人纷纷向三人投来讶异和钦佩的目光。 郭涣策马行至治焯身边,低声笑问:“这一次,主人离郎中令一职,更近了罢?” 治焯看了一眼亲自下马,搀扶拜谢老者起身的关靖,问身后的柯袤:“柯公子来说,此境况是好事,还是祸事?” 柯袤沉默半晌,摇头。 治焯淡淡笑了笑,也不多言。 郭涣望了柯袤一眼,他自被灌夫驱逐后,一直是游侠身份,哪怕后来投奔治焯、关靖,这二人行事坦荡,使他对于朝中事的看法,倒不如长期侍奉田蚡的柯袤更深刻。只不过柯袤更多事只用眼睛看,不问就不说。 郭涣望着他一脸不假颜色的神情,想了想,也沉寂下来。 回到长安,刘彻竟亲自迎于城外,不等众人更衣,便将他们戎装迎入宫内。 “众位大汉好男儿!”非常室中设下筵席,刘彻祝酒道,“此战,虽然匈奴太子于单被麾下以命保逃,但你们斩杀胡人数千,带回了俘虏近万,还带回数十万牲畜、物产,大汉以众卿为荣!” 当即一一赏赐众人丰厚的金、铜、锦帛等,卫青、治焯、关靖和郭昌因为加封不久,官阶不加,但拜霍去病为剽姚校尉,封路博德、赵破奴、荀彘、赵食其分别为云中、雁门、代郡和上谷四郡的郡丞,手握边郡兵权,只要将来一征战,就会被任命为将军。此外,由治焯举荐,郭涣被拜为雁门郡长史,柯袤辞不出仕,刘彻就由他以家臣身份,随侍治焯。 这一夜,非常室灯火通明,殿内虽分君臣,但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时,刘彻不断穿梭席案之间,抱着这位那位,祝酒畅笑。 有一刻,他一手搂住关靖,一手搂住治焯,说:“你二人,社稷功臣,先莫要急着回雁门,在长安过年罢!我也好时常有个宽心的去住,找你二人饮酒作乐!” 那时,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瞬,二人都微微笑起来。 事后想起来,也是直到那一刻,仿佛无论是他们各自的命途,还是与刘彻及与其他人的关系,都登上了一座前所未有,毫无挂碍嫌隙的高峰。 筵席散去,二人一同回到阔别数年的三省室。 “先拜代郡都尉,现又立下战功,如此一来,淮南王该不敢再轻易动你了罢!” “他是不敢再动我,但到了我要动他的时候。”关靖口吻淡薄,话语内容并不退让一分。 治焯笑了笑:“四年前,我请人主设刺史一职,秘密勘察王侯作为;两年前,我也告知人主,淮南王欲反之事。但这两件事,他至今都未付诸行动,你可知其中缘由?” 关靖一顿:“什么缘由?” “不设刺史,是因为他还不愿把对王臣的怀疑摆到明处,说到底,是不愿朝野议论他心小;至于淮南王之事,一是师出无名,二是……”治焯叹口气,“往上追三世,淮南王与人主同宗。人主贵为天子,怎么能因为郭涣打听得来的,单单因为淮南王臣及其家人盗铸伪/币,就以此为由,去查叔父的国土呢?” 关靖拧起眉头:“谋反为大事,他难道不计较利害么?” “他既然不愿被论为心小,自然也不会愿意被后人指责他不重人伦。” “如此追究起来,你与他岂非也同宗?他贬你时……”眼见治焯脸色一变,关靖生生把接下去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良久,治焯才再次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初你设计令田蚡死了,之后心中可畅快?” 关靖怔了怔,承认道:“明知他是歹人,也是害我家族之人,但以他害人的手段杀他,我并不那么好受。” 治焯宽慰地看着他:“淮南王之事,于公而言,乱臣不可不除;于私而言,你父仇不可不报。可我也不愿你再如对田蚡一般,去做让你新添块垒之事。”他顿了顿,“我有一个人,可令人主得出师之名,但我不想牵连上他的性命,因此还需从长计议。”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20节 关靖望着他笃定的神色,思虑一刻便问:“雷被?” “然。” ◆◇◆◇◆◇◆◇◆◇◆◇◆◇◆◇◆◇◆◇◆◇◆◇◆◇◆◇◆◇ 既是刘彻相邀二人年前留在长安,朝议也照旧要参与。 看得出刘彻对于公孙弘和张汤的赏识已非昔日可比拟,纵使当初治焯直谏刘彻不可重用张汤,数年不见,他却因修汉法,升至九卿之一的廷尉。此外,众臣在宣室殿论国事,刘彻常常听完后,还要询问公孙弘的意见。 中朝议事,这二人也如同刘彻的影子一般守坐左右。 就这年雁门一役,他们虽然对于刘彻加封诸将之事未置喙,却在十月晦那日,公孙弘忽然说,希望参与此次出征的武将复述谋略的过程,以便太史令能好好记载一笔,也可令中朝其他臣子能从中得益,学以致用。 “好提议!”刘彻大为赞赏,笑着望向霍去病,“剽姚校尉,你来复述罢!” 少年兴致勃勃,理过思路从头说起。 “……都尉大人提笔以胡人左贤王口吻写信,差军中胡俘送去伊稚斜处……” 刘彻眼中放光,打断道:“关靖懂匈奴语?” 治焯一惊,赶在关靖开口前,接道:“匈奴的话,臣也懂得数语。” 刘彻大笑,赞扬几句,命霍去病接着说。 治焯暗松一气,回视公孙弘,见他毫不掩饰微微一笑,治焯顿时浑身僵硬。 的确,他现下是为关靖解了围,可长远来看,却也为自己和关靖埋下祸患。回想起来,公孙弘谏请复盘雁门一役,怎么可能用意单纯呢?恐怕早就听说过“匈奴语”一事,设好圈套,而他们却不得不钻。 中朝退朝后,治焯让关靖先回,自己思前想后,只身去了公孙弘宅中。 在公孙弘家四壁漏风的中厅里,治焯慎重向他拜了两拜,接着正襟危坐,对他说:“左内史大人处心积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吧?” 公孙弘笑了笑,亲手为他沏上热茶:“四年前,将军首次因朝中大人弹劾,虽无据以查却惹天子大怒而被囚永巷,将军认为,那是何故?” 治焯一怔。 这个原因,他只在散金使小窦走时,模棱两可提过一次,连关靖,他都不曾跟他说过。可公孙弘思虑缜密,早已将刘彻心中对他的动摇看在眼里。 在那年之前,朝中极少有人敢弹劾他。一来,他不犯别人,无弹劾必要;二来,他与刘彻毫无嫌隙,就算有人弹劾,刘彻不但不放在心上,反而会质疑弹劾之人的用意。 而被囚永巷那次,群臣围啄,不惜冒死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理由除了利益相侵之外,主要是因为,刘彻对他的看法有了变化。 现今刘彻打消当初的疑虑,却也曾提醒,他们是“信义再建”。关靖初次受诏为议郎时,信口说自己是“长安县人抚养”,如今初赴边关,忽然就“懂”了匈奴语……一旦旁人深究,治焯要再说什么,刘彻都不会再信他。 “将军定然明了,不是么?否则您何必再来下官寒舍?” 公孙弘把话挑明,治焯竟无言以对。 公孙弘接着道:“弘能有今日,也要多谢将军当初肯履诺,在人主面前提携我。但既然您来了,我也不妨实言相告,我所为,并非全然针对将军。” 治焯笑了笑:“大人做这些事,是为了谋高位罢!您实际欲成之事,究竟是什么?” 公孙弘抚须沉思良久,忽然叹了口气:“下官四十岁始学儒、道,入学术之门后,才知先前白费了大把好时光。然而事到如今,九州求学无门的贫家子弟,又何以万计?”他顿了顿,“我不忍坐视天下有才德之人,因为无钱求学而一世在山野田园中虚度。” 治焯见他言辞诚恳,坐直身问:“大人是想实现教化之务,将道业推而广之到庶人百姓中?” 公孙弘点了点头:“能做到此事的人,朝中除天子外,只有一人。” 治焯明白了,公孙弘一心讨刘彻信任欢喜,是想要坐上丞相之位。但丞相不是他的目的,说起来,他的目的的确比现任丞相薛泽,前丞相田蚡,都广博有益得多。这么一个人,自己被他多次加害,如今又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把柄落在他手中,却对他无法憎恨。 治焯苦笑了一下,对公孙弘揖礼道:“晚辈愿大人实现鸿鹄之志。” 公孙弘一怔,重新打量了一遍治焯,疑惑道:“将军不是来杀我的么?” 治焯讶然失笑:“大人多虑,治焯若是杀了大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只是来求情的罢了,但看来大人心存高远,不会将治焯的性命放在心上。” 公孙弘未作辩解,却说:“今日之事,将军以为只有弘看在眼里?将军难道不了解张汤?” 治焯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到底,这些祸患从自己对关靖动心那一刻起,就已然不可逆转。可是能怪关靖么?他作为名将之后,却走上弑君险棋,又去怪谁? 他俯下身再拜告辞,说:“左内史大人深谋远虑,治焯若能为大人所用,就尽管用罢!只不过,若有一日,治焯与关靖能因大人高抬一手而苟全性命,治焯拜求大人可以成全。” 公孙弘目光凝聚,咀嚼着他的话。 他以一种感念的神色望了望治焯,回礼道:“将军重情重义,虚怀若谷,弘敬佩。若真有那一日,弘自当尽力。”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五解亲怨 冬节过后,治焯与关靖一同往北,他驻雁门,关靖赴代郡述职整顿边亭。 三月时,北邻鲜卑的辽西传来狼烟,快骑军报到雁门,说匈奴左贤王部于辽西进犯,杀害了辽西太守,又西下至渔阳郡,杀掳大汉军民二千多人。先前受伤病免的代丞相韩安国,伤好后作为将军驻守渔阳郡,因为兵败,他气得咯血而死。 如此一来,渔阳军心涣散。匈奴来势汹汹,边亭一时大乱。七日后,朝中传来诏令,命治焯点将,到雁门以西五百里处的云中郡原武县,与车骑将军卫青汇合;同时朝中自马邑调过材官将军李息,命他与关靖在代郡汇合,两路兵马联合直取匈奴单于本部。 此次征战,漫长而迂回。 治焯与卫青、霍去病一道,带兵一路西进,行至黄河最北部,在北河上架起桥梁,杀往高阙。匈奴单于本部不堪追击,连往北退;四月晦,李息军中遣快骑来报,北往匈奴大部撤军,追击无果,便退军回代郡驻扎,以备抵抗神出鬼没的胡人再次相扰。 攻高阙用时五日,便全盘占领下来。就在武将们商议是继续北追还是折兵南下时,军导冲入治焯营帐中,气喘吁吁道:“左路遇袭!左将军赵破奴被胡人掳走了!” 卫青对治焯道:“左路是伊稚斜部分屯军的楼烦……他是趁机来作乱罢!” 霍去病血气方刚接过话头:“楼烦离长安最近,向来是人主心头大患,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南下将楼烦举国歼灭!” 帐中武将因为此行征战顺遂,个个摩拳擦掌附和。治焯问军导:“可知晓是谁掳走了赵将军?” “胡人左大当户,阿斜儿。” 霍去病一听“阿斜儿”三个字,斗志更加激昂,拉着治焯军部的长史郭涣,开口就说要亲自带奇兵突袭。郭涣并不明了阿斜儿与关靖之间的关系,立马与其余武将一同对着河南地的地图,根据山川地势,商讨起策略来。 治焯不动声色望着他们,微微蹙起的眉头被影子一般不声不响的柯袤看在眼里。 “主人,请问要小人将都尉大人寻来么?” 治焯看众人在地图上指指点点,热议不停,便写了一封急就令交给他:“骑玄目去罢!令他速速赶来,否则……” 柯袤接过印信,打马出营。 高阙离代郡二千里地,好在路途一马平川,初夏时气爽朗,以玄目之力昼夜兼程,六日可赶到。 柯袤走后,攻河南地的策略也商讨出来。自高阙起,兵分三路。治焯与路博德率轻骑折回云中,自楼烦东北部攻入;右将军赵食其与中将军荀彘一道,自楼烦西北部进攻;卫青带霍去病等校尉先沿黄河西下,三百里后往东,自楼烦西南举兵。之后再三路于楼烦北、东、南面外部围攻,虚开西面一面。 如此一来,若计划顺利,则可将楼烦王部,以及屯兵的胡人驱逐出他们常年驻守的领域。 这一路,治焯遭遇到他领军以来最为强劲的对抗,伤亡较之前而言更多。据军中快骑来报,其余两路也一样。河南地不仅驻扎阿斜儿率领的胡人一翼,以及先前所知的楼烦王,此外还有一支白羊王的武骑。三者之间犹如同出一将,策略叵测,联络紧密;此战彼逃,此退彼进。 可纵使如此,汉军因为三军主将思虑不谋而合,河南地形虽不十分熟识,汉军仍每一步都在挺进。只不过敌我双方损兵折将不分伯仲,几乎就是一对一的伤亡。于是,治焯军部停滞下来,并传信请另外两路也暂缓。 时近五月,荒漠中,正午时烈日当空,一入夜却又天冷风寒,不少士官风邪入体,纷纷病倒。 “舅父……将军!”卫青一翼营中,霍去病自帐外回来,朝卫青边拱手边说,“去病等不下去了,今夜请舅父准许,去病率八百直弃军以攻入楼烦内部!” 卫青正展开一尺军报,上面印着抚军将军章,他抬起头,目光犹豫:“先按兵不动罢……抚军将军部的郭长史来过,抚军将军他与代郡都尉一同作为汉军使者,二人同赴匈奴营中了。” 霍去病一怔:“使者?” 卫青点头,把手中印信递给他:“我汉军现况,略胜一筹。但照此下去,就算赢,精兵良将也损失大。抚军将军上书三日之内,若不能返还,再商议突击计策。” “只有他二人?”霍去病眉间拧起,“虽说两军交兵不斩来使,但他们究竟要去说什么?何况,他们是大汉重臣,若无法说服对方,胡人会肯放他们回来么?万一胡人不守信义,斩了……” “剽姚校尉!”营帐之外都是竖着耳朵的士官,卫青皱起眉打断道,“切莫口出不吉之言。事已至此,我们就暂等三日罢!” ◆◇◆◇◆◇◆◇◆◇◆◇◆◇◆◇◆◇◆◇◆◇◆◇◆◇◆◇◆◇ 入夜后,匈奴左大当户的穹庐之中,庭燎照亮四处。 阿斜儿一身皮革甲胄坐在铺着狐狼毛皮的榻上,眼前是他最不愿见,却又在先前的数年之中,无数次设想过重逢场景的人。 “兄长。”他冷冷地笑了笑,如今的他与当年那名不谙世事的少年已不同。他更高壮,也历经诸多战事和匈奴王臣之间的勾心斗角,眼神更敏锐,神情也更具男子汉气魄。 “呵……还是说,该称您一声,大汉的‘都尉大人’?” 他视线凝聚交结之处,是被解除了赤炀的关靖。而关靖安坐的毡席旁,则是被无视使臣身份,五花大绑押跪在地,被他的麾下拳脚相加过,却一声不吭的治焯。 兄长静静望着他,二人就像是早已料到这般境况。治焯受折磨时,关靖只皱紧眉头看着,并未出声向他求过情。 如此一来,连阿斜儿的麾下都觉得索然无味,更不用提他。哪怕那个男人只要受不住痛,轻轻哼一声,皱一下眉头都可能让他开怀;然而眼前那个男人神色平静,也不对曾他开口说过话,就像这场兄弟对垒一幕中的旁观者,让他堵闷中反而不稀罕要他的命了。 关靖没有回答他的挑衅,而是凝视着他道:“这多年,听闻你为军臣重用,想来过得不坏,我放心不少。” 阿斜儿一怔,瞥了治焯一眼,面无表情回敬:“兄长跻身大汉朝廷,为这位抚军将军宠幸,过得岂非更好……” 话音未尽,就听关靖严厉打断:“你认贼作父,预备何时醒悟?” “认贼作父?兄长你忘记了是谁杀了父亲?又是谁养育了你我?”阿斜儿冷笑一声,“罢了,兄长不是设计离间左贤王与我父王相互猜忌么?不管兄长说什么,父王已领军退回他的王庭,欲与左贤王联手夺位……留我在此,是对阿斜儿的信任。阿斜儿自然不会受兄长一言蛊惑。” 关靖皱起眉来:“你是在报复我?” 阿斜儿目光一凝:“当初兄长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楼烦?” “说到此事,你不明白,伊稚斜是知晓得不能再清楚了。” “何意?” 关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那一点因重创而无法恢复平整的疤痕:“这是你父王所射的箭。之后我如何回来?” 阿斜儿一震:“无可能……我父王他……” “你来说,伊稚斜图什么?你多年带胡兵征战,又为了什么?起初是为了替父兄报仇,可你到长安,曾由田蚡亲自接待。然以父亲的忠心而言,内贼田蚡才是乱党。你为何不多想一想,他对你说的话,你怎可全信?” “他说的话不可全信,那兄长与这位抚军将军又是怎么回事?” 关靖一怔,阿斜儿眼中射出愠怒,他站起身,走到治焯面前,抽出腰间弯刀指着治焯后颈。 “兄长与他,至今交战还形影不离……兄长做他幸宠,无论什么原因,你口口声声提父亲,如兄长所为,就不愧对父亲么?!” 阿斜儿的刀轻落到治焯颈上,一条细细的血线随之流下。 关靖终于按捺不住,皱眉切齿道:“他是我救命恩人,若他死了,我不独活。你……等于弑兄,你休想我会饶了你。” 治焯转过视线望了关靖一眼。 “所以究竟是为何?!”阿斜儿暴怒,他瞪着治焯,顿了顿,没有收回刀,又怒视着关靖,“兄长,阿斜儿不懂,当初朱宽老伯不是说,关内皆是乱臣昏君么?你我替父杀那个昏君,不就是为了让父亲挂心的大汉百姓不再受逼迫?!我父王也许过我,一旦出兵攻破大汉,便由我们回到关内,另立新帝……” 关靖惊讶,朱宽言辞偏颇尚有来由,这多年阿斜儿一意偏执迟迟不醒,果然还有伊稚斜在灌迷魂汤。 “兄长你变了……”阿斜儿轻轻摇头,眼中闪出悲愤的泪光,“你忘了胸中大志……你……丞相善待我,助我匈奴平分大汉天下,也是在替我雪父亲旧恨……兄长为一己私情就说他人不善,阿斜儿如何信你!” 关靖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帐外门士扑地,穹庐中人同时目光射向门边,却先听到一个声音传入。 “那一切皆是谎言。” 一个敏捷的身影闪进门来,阿斜儿的麾下正要腾身扑过去,却见他已稳妥拜下:“小人雷被,特来向王子殿下请罪。” 阿斜儿终于将腰刀从治焯颈上移开,望着那张比昔日更显俊美的面孔,他脸上惊怒不定:“你?!” 雷被看了一眼同样惊讶的另外二人,才回视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阿斜儿。 “殿下还记得当初小人的话么?因为殿下一路所见所闻,都是小人一手安排。弑君以救关内百姓,也是田蚡哄骗殿下的话罢了。” 阿斜儿怔了半晌,记起那时,眼前男子对他说“切莫轻易下论断”,他还说过,“怕殿下知道我的名字,将来会记恨我”。他顿时懂了那些难明其意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得后退两步,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为何要那么做?” 雷被望着他,淡淡道:“因为丞相也骗了我。” 阿斜儿盯着他,颅中惊雷轰响不绝,他望了望一旁的关靖和治焯,再转回视线望着雷被,人人一副心无抱愧的神色。他怒道:“你那时骗我,此时我为何要再信你?!你……你们……!” 他乏力跌回榻上,冲麾下挥了挥手:“全部押下去,我不想再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三人对视一眼。几名胡人千夫长罢了,若要凭他们的身手逃走,再容易不过。但关靖与治焯来到此处,匹夫之勇和冲突都不是目的。 静默按捺中,三人毫不反抗被扭出帐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直弃军:就是敢死队。虽然可以写成“敢死军”,但觉得“直弃”二字有经过理性考虑仍要为之的悲怆,而非“敢死”二字的懵懂勇猛。于是沿用了那时的说法。 战线上图: 1、本战初击匈奴的路线,以及几个郡的地理位置 2、从高阙兵分三路取河南地的路线: ☆、卷六十六游子归 草原夜,长天布满繁星。 阿斜儿走出穹庐,心中愤懑依旧未平。匈奴人无所谓囹圄,因为法令粗枝大叶,为私斗而拔刀出鞘过一尺者斩,盗窃者没收全部家产,人沦为奴。总之犯大法者死,只有少数小罪才会关押。且因粮饷稀罕,囚犯不会关押过十日,否则反而等同于不劳而获,因此举国受关押之人寥寥无几。 现如今他亲手增加了三名囚犯,困于一顶狭小穹庐内,绑成一团,由几名彪悍的千夫长亲自看守。其中有一人是他的亲兄,有一人是他曾感激赞赏的“丞相的得力部下”……还有一个,是与他无冤无仇,勾注山中令麾下不杀他,却令他最痛恨的人。 虽在征战,但按照以往的规矩,凡斩敌人首级一枚者,当夜赐酒一杯。因此军帐之外的长草之中,有将士围着篝火歌舞行乐,其间穿梭着俘虏得来的汉人奴妾。他的麾下们手执硬鞭对奴妾呼来喝去,若有形貌上善的女子,当着众目睽睽就会按到身下。 本来这一切他已渐渐见惯了。 但忽然听到一名女子因此哭喊起来,他心中烦闷,便抬步往篝火边走去,大声将欺身其上的麾下喝开。那名懵懂的百夫长身下之人,却让他目光一滞。 “你是……你叫什么?” 女子满脸泪痕坐起身,跪在草地上颤抖道:“妾无名,字 ‘香’……” 阿斜儿皱眉望着她,回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却听旁边另一名女奴不确定地轻声道:“是……是你?小兄弟……” 阿斜儿回过身,见一名汉室妇人面容憔悴,看上去年岁不大,却已有了白发。 对方怯懦地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明晰,阿斜儿也渐渐回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在长安横门大街上,左等右等等不到兄长,心中悲恸时,送他一碗水,而后又赠他一袋枣饼的妇人么? 他心中一热,跪下身握住妇人的手,道:“阿嫂?为何你在此?” “李氏的君子与阿香父亲应诏入军……”李氏由他握着手,望了阿香一眼,像在梦中似的神情再看着他,“由于入军时日长短不定,加之天子赏金移民边亭,我们便随他们一同迁到了云中郡……谁知……” 李氏说到这里,忽然醒悟一般,盯着阿斜儿道:“小兄弟,莫非你……你是……你是胡人?!” 阿斜儿一怔,她虽惊惧,却猛地抽挥手,胸口急剧起伏,半晌厉声道:“你是胡人!你……你还我儿来!!”她一双干瘦如柴的手忽然扑到阿斜儿胸口,扯着他的肩帔喊道,“你还我儿!早知当初……我就不该善待你!……” 身边麾下见状,轻而易举便将李氏拖开,大声呵斥,阿香见匈奴军拔出刀就要刺向李氏,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向举刀的人。 “住手!” 阿斜儿震惊之中,将麾下一掌推开。两名女子骇得不敢再动,边颤抖边大哭,眼神中的恨意却将阿斜儿刺得胆寒。 他在原地呆坐了半晌,李氏所言,他可推断出当初那两兄弟已因为匈奴扰边而死。 “兄友而弟恭……兄长教你编柳环可好?……” 阿斜儿双目刺痛。不是说,要解救关内百姓不受昏庸君臣压迫?可事到如今,兄长说他认贼作父,雷被说他被谎言蒙蔽,曾对他有恩义的长安百姓恨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夜风刺骨,他像是被谁抽掉了骨髓中的所有力气。过了好久才站起身,沉声说了句“放了他们”,缓缓朝囚禁兄长的穹庐走去。 ◆◇◆◇◆◇◆◇◆◇◆◇◆◇◆◇◆◇◆◇◆◇◆◇◆◇◆◇◆◇ 狭小的穹庐中,三人手被反绑,背对背同捆于一柱坐在地上,相互间要很费力才能侧视身旁人。 大约被阿斜儿交代过,看守的胡人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轻声相谈,并没有人过来喝止。治焯先前被胡人踢中了脏腑,一时干咳不止,关靖朝毡门边的胡人喊了句什么,对方未动,治焯便轻轻摇头让他罢了。 “还能说话么?” 治焯匀了半晌津液,微微朝雷被侧头,雷被便察觉出来,轻声道:“唯,复明了。”感到二人同时一动,他接着笑道,“我在营中听闻赵兄被俘,情急之下往马厩跑,因为目不得视,频频跌倒,想到就算上了马也辨不了方向……觉得自己无用,就忍不住落泪……”他面色泛红,笑道,“谁知周边人大骇,说我眼中落出的是黑血。消息传出营外,引来一群药商。一位叫‘卞扶风’的男子通医,见状说这是好事。接着他用草药配合针石,为我熏眼扎穴,不多久,眼前渐渐就亮了起来。” 关靖偏头望了治焯一眼,笑道:“那二人,卞扶风和柳阳丘,做派与天官神君没什么两样。” 治焯点头,问雷被:“公子只身赴匈奴营,就是为救赵将军?” 雷被默认,忽然又失笑:“说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一路远视过俘虏男奴,可就算见到,恐怕也无法相认……”他回视治焯,“小人本想到阿斜儿殿下帐中探一探口风,谁知正好撞见小人当初种下的祸患,这也是天意。” 他提到这件事,关靖便皱起眉头,转向治焯:“此战,汉军定胜。你令柯袤打马寻我,就是为了让阿斜儿不至于被俘虏后,带到朝中定罪斩首。可现如今,我二人虽为使者,阿斜儿却无顾声名想杀你……你……我若是你……” 他说不完一整句话,治焯从身后安抚地碰了碰他的手。雷被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往木柱上一靠,佯装睡过去。 这个举动令二人虽不能正视,但彼此眼中都带上笑意。静默中,雷被假寐得很卖力,加上三人都听到有脚步声在帐外轻轻走近,可想而知要听他们说话的人不止一个。 但眼下,治焯怕错过机会,也就不再遮掩。 他先宽慰关靖:“阿斜儿是你亲弟,世上之人那么多,与你血脉相关的,也就他一人而已。何况他也是受人蒙蔽,并非出于本心。我也视他为亲弟,哪有兄长因为亲弟的无心之过就介怀的道理?” 关靖轻吐一口气,多少平息下来。 治焯抬起头,目光望向穹庐顶,似不经意道:“若阿斜儿此次可全身而退,你会与他一道走么?”关靖一怔,治焯淡淡道,“若他不被俘虏,今后也不回匈奴人中……朝中事,我明白你没有兴趣,淮南王之事,我替你清理。你算心无挂碍了,会同他……” “不会。”关靖不等他说完,便皱着眉斩钉截铁。 治焯顿了顿,犹疑半晌,关靖没有下文,他无奈笑了笑:“治焯一心向你,但不想因一己私情为君添分毫负担。这多年,你回馈我的足够多了,之后若你可自在过活,我也心满意足,你无需再与我回朝中为他赴汤蹈火。” 关靖侧头盯住他,问:“何出此言?” 治焯轻吐半口气,缓缓道:“原因有三。其一,你是关将军嫡子,不可无后;其二,阿斜儿若脱离匈奴营,不可有兄不能认;其三……”他眼中凝聚起血丝,半晌才道,“五年前我被贬,非常室中,你对他说,因我情比金坚,所以愿以死相报;今日在阿斜儿帐中,你也说,我是你的 ‘救命恩人’……所以我想,若是我让你不堪重负,从而以身相馈,不值。治焯有自己的心仪之人,你,也该有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在一旁“沉睡”的雷被虽一动不动,但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关靖沉寂半晌,他思前想后,之所以令治焯产生这种想法,除了阿斜儿不久前所说的“兄长就无愧于父亲么”之外,的确,二人之间,一向都是治焯在频频向他表明心迹,他却从未正面说清过他是如何想的。 此时帐中有耳,帐外有耳,并非说情话的好时候。 但又有何不妥呢? 他奋力转过头,直视治焯双眼,让对方能确认他的诚意。 “你所言有理。”治焯微微僵了一下,视线闪动。 “可有理又如何?曾经柳阳丘说,‘古来万事皆分轻重缓急,人也有尊卑贵贱,但对于个人而言,世俗赋予的度量,皆为可有可无的标准’。”治焯屏住气,关靖朝他微笑道,“阿斜儿不明就里,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幸宠。且不论他是否言辞、思虑得当,就以汉兴之帝的佞幸而言,高祖时的籍孺,惠帝时的闳孺,文帝时的邓通,景帝时的周仁……听闻文帝曾长了一个毒疮,邓通常常以口为他吮毒脓,那时的太子也做不到这一点。你认为,邓通就是因为忠心?” 关靖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对治焯道:“柳阳丘曾问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时,我无法回答。而后,我一路往西南,途中见识了千种风情,却认为,身边没有你同赏,是最令我惋惜之事。” 治焯语塞,他半晌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原来出使西南夷,读史鉴,还能让你……” “否,”关靖摇摇头,也笑道,“第一眼见你,我就心想,为何彼处是座闹哄哄的酒肆,而非青山绿水呢?” 二人相视而笑,雷被也松下气来,就在这时,却听见帐外人叹了一声。 关靖出声唤了句:“阿斜儿?” 帐外寂静半晌,接着才有轻轻的脚步声绕到毡门前,阿斜儿满眼通红走了进来。 他望了望治焯,再望了望关靖,接着命人去取三人的兵器,再亲自为三人松绑。 “兄长……” 他拧紧眉头,像个受委屈的孩童,沉默将环首刀奉给雷被,将赤炀奉给关靖,最后,双手捧起峭霜,单膝跪下,将峭霜举过头顶,对治焯道:“将军……你与兄长……阿斜儿知错了……明日我退军往西,之后会与太子结盟,劝他即位后向大汉称臣……”他顿了顿,像用尽了全力,“若计划顺遂,阿斜儿会去寻你们。” 治焯接过剑,扶他起身,笑道:“你汉名叫做 ‘关枫’,今后无论何时归汉,莫忘你本名。” 阿斜儿惊讶看向关靖,见关靖点头肯定,他眼中闪出水光:“二位兄长……雷公子,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七收官 次日,治焯带着关靖、雷被回到他的军中,很快赵破奴也率残部归营。 当晚,汉军已传遍了治焯和关靖带回的敌军驻军图,丑时,随着冲天的火光,楼烦王部、白羊王部的辎重被数十把庭燎点燃。 两王军部被偷袭,一时人叫马嘶,混乱中,穹庐四处杀入汉军,还有人大喊“楼烦败了!白羊败了!”,喊得人心惶惶。与此同时,本该援助他们的匈奴军,却由左大当户阿斜儿带领,率先策马向西奔逃,楼烦、白羊霎时溃如散沙。 三日之后,楼烦王与白羊王的残部,也朝西渡过黄河逃出河南地。卫青麾下的几名校尉领命,率兵一路沿黄河西下,追穷寇追到了陇西。大汉三军在楼烦的土地上会师,得胜战鼓声和士官的欢呼声响彻天地。 这次一战,为大汉开下一大片国土。征战将士为避免胡人重新霸踞,都没有走,只遣快骑往长安,将喜讯直接带到了非常室的中朝里。 刘彻闻讯便从榻上站起身,大踏步冲到殿外,一手抄起军报,速速略过几行便回头,对朝中臣子大笑:“好!好好好!”他把军报丢到离他最近的郎官手中,示意传阅。 “此军报由卫青所写,治焯和关靖二人作为使者,还有一名叫 ‘无义’的侠士……三人深入胡人阵营,离间胡人,先拿驻军图,再使奇兵出!此举是不屈兵的上佳之策!也是我大汉建汉以来对胡人最大的胜仗!好!” 中朝人人面带浓烈的喜色,纷纷拜下道贺。刘彻回到殿中,半晌才略略平息,再把军报拿了回来细细看。 “我大汉得新土,就令卫青麾下的校尉,苏建,驻守建新郡,郡名为…… ‘朔方’!其余功臣立马回朝,朕要出城亲自迎接!” 他先是吩咐宦官拟诏,一一以食邑千户,大赏此战之中的功臣,提到治焯时,他朝身旁的公孙弘道:“前几次军报为治焯所写,朕以为,他带兵策略自不必说,文采也较卫青好。此次等他回来,朕欲请他接替石建为郎中令,左内史认为如何?” 听到这个决定,中朝人人附和说实至名归,只有端坐公孙弘左侧的张汤似有话要说,无奈刘彻先问了公孙弘,他想打断却不敢。 “有件事,臣觉得蹊跷。” 刘彻眉梢一挑,公孙弘回望了一眼张汤,才接着道:“臣依稀记得关都尉说过,他长于长安县。可去年对匈奴太子于单一战,他却通了匈奴语,不但会说,还会写,且是仿胡人左贤王口吻而写……而今,他又与抚军将军只身赴匈奴营,三言两语说通了匈奴左大当户,此事恐怕不简单。” 刘彻一听,眉头渐渐皱起来,责怪道:“朕问左内史关于治焯的加封,你为何提关靖?” 公孙弘笑了笑:“二位大人一家,分不开彼此。” “陛下,臣也有疑惑。”刘彻眉头越皱越紧,张汤见缝插针,“上一年,抚军将军与代郡都尉战胜回朝,听闻边亭沿路有庶人朝二人下拜。若是有功的郡国父母官也就罢了,战事,从未听过有庶人拜将军……他二人所享的人心,恐怕与陛下也无异……” 刘彻正要发作,偏偏公孙弘又接口道:“廷尉大人言之有理。前几年春秋田猎,检视猎获的宦官们人人都赞关靖箭准,说是关靖所猎的,尽是高空疾飞的燕雀,而且皆一箭穿双目。此种射技,除了胡人射雕者,在汉武骑中从来闻所未闻……” 刘彻一拍案站起身。 “廷尉,左内史,朕不信治焯有反意!你二人一再以关靖身世诬枉他……罢,朕就先饶你二人一死!”非常室中众郎见刘彻勃然大怒,便噤声下来。刘彻在殿中往返踱步,怒视张汤道,“但你今日当着朕这么多臣子的面说了这种话,朕命你去查!把关靖究竟什么来头,给朕查清楚。给你三日,若无进展,你,还有左内史,你二人就自尽谢罪!” 公孙弘一惊,看向张汤,正好张汤也望向他,眼中是笃定的神色。 在刘彻的视野中,这两名重臣像是毫不畏惧,平静俯身应承下来。 ◆◇◆◇◆◇◆◇◆◇◆◇◆◇◆◇◆◇◆◇◆◇◆◇◆◇◆◇◆◇ 五月下,在河南地待命的士官迎来身负诏令的驰传。 卫青及他麾下几名校尉被封侯,路博德、赵破奴、赵食其、郭涣、荀彘等等,都被授予将军章,封为正二品将军。 治焯如愿以偿拜为郎中令,关靖也再次升擢,拜为未央卫尉。 军中人人加爵一级,草原上欢声雷动。治焯笑望关靖,今后二人终于可以一同回到长安,不再分开。 就在众人收拾行囊,打算次日班师回朝时,营中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水河间。 “太医?” 二人上前,把俯身下拜的水河间扶起,多年不见,水河间气韵已历练得宠辱不惊。但见到这两个人,他眼中闪现热切,脸上也是淡淡的笑意。 三人寒暄后,治焯问:“太医为何来到这里?” 水河间笑了笑:“听闻此次征战,士官水土不服,小病者众。河间年过弱冠,庶民这个年龄就该赴军中服役了,所以特向人主请命,来此尽一名医者的绵薄之力。” 他边说边朝四周看了看,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瞬,立马把他迎进帐中。 “除了为军效力,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帐中只有郭涣和柯袤,水河间这才将眼中忧虑展现出来。 “是公孙季大人让我来的。” 面对关靖惊讶的目光,他接着细说了殿中发生的事:“张大人有的放矢,找到了十来个人。有一名朝官,是廷尉右监张闺;有两人是长安城中庶人牛武及其妻阿千。张闺说,当初牢中收过一名霍校尉亲自押送的窃贼,获了笞刑,那人的确是现今的未央卫尉关大人;牛武则证实,治焯大人亲迎当日,关大人曾在他舍下借宿,妻子浣衣时发现关大人身上有伤。其余庶人则说,目睹过关大人与一名少年曾频频出入杜康酒肆,少年名为 ‘阿斜儿’。” 营帐中,几人不出一言,却彼此都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加上先前关大人在非常室中,告诉人主自己初到宫中是为弑君,人主回想起来,大为震惊。但在中朝的众多文臣武将都说定有内情。人主重新启用了李广大人为右北平太尉,他接到诏令便赴宫中,为治焯大人说情;此外还有司马长卿,王然于等曾与关子都大人一同赴西南夷的文臣,都纷纷上奏关大人的为人。人主便说,当赏则赏,其余事,要等二位大人,以及当初送关大人至廷尉的霍校尉回长安后,当面对质。” 水河间说完,关靖浑身僵固,治焯却像早已料到般,沉吟片刻便说:“公孙季大人请太医远赴千里来传话,我想回去之后,事情没有对质那么简单。” 关靖静静望着他,半晌道:“若要一同与你回朝赴死,我死而无憾,只不过你被我白白连累罢了。” “谈何连累?”治焯笑道,“与你一道死才是我心中最好的事。” 帐中水河间、郭涣和柯袤面面相觑,动容出声规劝。 治焯拉起关靖的手,失笑道:“不过,淮南王的事还未解决,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么?歹人逍遥,忠臣被斩,我生平最不愿见的就是这种事。” 关靖难以置信道:“你我自身难保,还能拿他奈何?” 治焯点头道:“我自有打算。” 这时,有幕僚入帐中传话,说赵破奴将军求见。治焯见赵破奴不顾他人耳目,紧紧拉着雷被的手。二人都满面笑容,开口就道谢道喜。 治焯笑了笑,命柯袤将此战主将卫青,以及数年以来,他一手提携,有过生死之交的诸将一并请入帐内。 他把现下局势和他的计划细说完毕:“此事治焯不愿牵连各位,还请各位定要众口一词。” 关靖惊讶地望着他,其余人面色凝重。卫青近侍刘彻多年,明白治焯这步棋已是局面上最好的一步。刘彻雄才大略,却也越来越多疑,经不起他信任的张汤、公孙弘等人频频吹风,何况现在还有了人证,因此他也没有相劝。 静默中,郭涣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大人当初命郭涣查此锦囊的主人。郭涣愧对大人,此物确实在多年前,我追查田蚡与刘安勾结之事时,于淮南王府中见过一模一样的衣物,但却无法证实它的特殊之处。如今奉还大人,也许大人今后会有用处。” 治焯察觉众人之中,雷被看到此物就眼色一变,接着忧虑地回望了赵破奴一眼。 治焯明白他在担忧什么,赵破奴刚刚得知雷被的真名和真实背景,但看二人该还没有到雷被可以将所有他的过去,向赵破奴全说明白的地步。 于是治焯便先将锦囊收起,就先前的事重新托付,帐中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赵破奴出声道:“为我大兄,赵破奴随时可以把头拧下来。如今就是一句话的事,宽心罢!” 路博德也点头道:“当初跟大兄没有跟错,而今你的决定,我自然也会全力以助。” 人们唯诺连声答应下来,治焯的计划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难,众人就像当初商议攻胡策略一般,聚头将计划再细分,末了没有人多说什么,纷纷与治焯和关靖捶肩拥抱,便各自出营去准备。 现下只剩治焯和关靖,以及时时刻刻跟着治焯的柯袤。 关靖似乎还未回过神,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见治焯拿出那只锦囊若有所思。 他胸中一痛,说:“这种时候了,你还在为我的事……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计划?公孙季他既然已亮屠刀,为何又要出手相助?你今后一世算是毁了,作那些打算于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治焯回头望向他,微微一笑:“不是‘毁’,是‘救’。既是救你,也是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八矢志青云 柯袤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到帐外守候。 治焯起身走到关靖面前,坐下望着他的眼睛道:“曾经你问过我,若此生我不是质臣,愿作何打算。你如今与他也相处了几年,你如何看他?” 关靖心中不甘,却仍承认道:“即便他要杀你我……他也确实‘杀不得’。” 两人一同笑起来,当初的话,无论多细碎,都在彼此心中记下来。 治焯握住关靖的手,神思飘远:“自小,在得知刘戊为我生父前,我就听从义父教诲……哪怕当时,宅中奴妾私下里都说我本是楚国太子,但我并未放在心上。我从六岁起与他朝夕相处,他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因此他被先帝立为太子,八年中不断有外戚在先帝面前闲话,也从未使先帝对他的寄望有所动摇。我懂得那是为什么。自小,他的思虑便与他之前的废太子刘荣不同,言论、见地,常常令先帝、太子太傅和在朝重臣刮目相看。所以,随侍他起,我就心服于他,想要倾尽性命辅助他,实现他、我义父以及我,于大汉百姓安居乐业的愿望。”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只不过得知身世之后,心中不平令我自缚,虽然对他依旧……以你的说法,‘忠如狗马’,但实则我心有戚戚,忘记了幼时的抱负。之后你问我,如果不是质臣,如何打算,我才想起来,即使不是质臣,我对他也不会有二心。所以便从自缚中慢慢解开来……” 关靖望着他的笑意,蹙眉道:“可眼下,你没有机会再去实现你的志向了罢?如今局面,你还一心想为他除刘安?此举不会令你勾起你生父的旧痛么?” “除刘安,是为你,为他,还为其他人。” “其他?什么人?” 治焯不以为意笑了笑:“单说刘安,他身为淮南一国之主,而那个人却一心要削藩,自然是对刘安权力的制约和掠夺。抛开关屈将军的私仇不论,刘安在淮南并不是昏君,相反他治国有方,如果他谋反成功,坐上天子之位,未必是个坏皇帝。可为什么我一定要阻止他?” 关靖想了想,道:“他作为皇帝,不一定比那个人好,但篡位之事,首先会祸及当下百姓,其次会埋下其余王侯对篡位之事的不良企盼。长此以往,九州必然四分五裂,可能战国时的混乱再现。” 治焯点头,二人心思互通,已无需费多少口舌。 “也如你所说,百姓也是人,一个人到世上平安到老不易,有很多自己的打算要实现。怎么能让那种动不动令百姓提头为几个诸侯王战来战去的时期重来?” 关靖默然,治焯早就与他最初遇到时那个开口道“与我何干”的人判若两人,但此刻听到他的真正思虑,他心中也对他升起更深重的敬意。 “所以你今后但凡有机会,还是会为他的事殚精竭虑罢?” 治焯失笑,点头道:“你刚才问我公孙季的事,是因为我和他有约定。公孙季不是一个贪财图位的人,也知恩图报。他之所以不择手段,取悦天子预谋丞相位,是为了实现他的治国之志。七旬老者尚如此,你我刚到而立之年,怎么能输给他?” 至此,治焯那些先前没有说清的事,关靖了然在胸,他微笑认同,说:“也好,无论你怎么做,我乐于与你同行止。” 治焯望着眼前人,心中柔软。到这一刻,他只剩一件事要安排。 他走到帐外,让柯袤去请雷被。谁知雷被自他帐后闪身而出,像是早就料到这一茬,已等候多时。进入帐中后,治焯把锦囊递给他,雷被接过便说:“这是小人之物。” 他朝关靖笑了笑:“大人可还记得那时将此物塞到您手中的男子?” 关靖回想道:“当刻场面混乱,他不断顿首,起身后又逃了……我一时未看清,是你?” 雷被微微点头:“当时田蚡自他的食邑回长安,为了赶去接待当日造访他的阿斜儿。谁知路上偶遇大人您,他临时起意让我做一个局,所以此物便落到了大人手中。” 关靖问:“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雷被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锦囊割开,赤底金线之内,竟露出明黄色的绸缎。 关靖心中一喜,刚才郭涣说过,他曾在淮南王的府中发现有同质同纹样的衣物,如果那衣物与眼下这只锦囊的制式一致,淮南王的反罪就坐实了。 雷被看出他的想法,接口道:“唯,淮南王以君王才可用的黄缎制了一件龙袍,密缝于赤色常服中。但他只私下偷偷穿过几次,怕轻易引来祸患,便焚毁了。” 关靖眉头皱起来:“……既如此,为何公子留有此囊?” 雷被眼神一滞,笑道:“这是他赠我的信物。那时,小人是他的死士,也是他的娈宠。床笫之欢间他说若有一日他一统天下,不会相忘。” 帐中二人听他这么说,关靖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治焯知道雷被转变前后。如今他肯轻易说出这些话,表明他心中对于自己那段过往,已经完全迈过去了。 于是治焯宽慰望了关靖一眼,才转向雷被。 “我对公子,有一事相求。” 雷被双眼清透,回视着他笑了笑:“大人无需多言,小人有今日,多亏大人多次救助。只不过,为淮南王效命时,我为他做过很多不义之事。一旦为人证,将所有事和盘托出,恐怕小人也命不保。”他顿了顿,“本来也是咎由自取,但雷被刚刚得以亲眼看到赵兄,想要与他偷几年光阴共处。就以五年为限,五年后,雷被一定让人主师出有名。” 治焯失笑:“虽然是托付公子,治焯又何至于让公子丢了性命?”他顿了顿,“龙袍已毁,不打紧,现今单凭一锦囊,也无法作为证物,何况此证物也已毁,只能以它来取得人主信任。于人主而言,信任是第一要紧,其余事,他只要信任你,也就可保你无灾。” 雷被见治焯似有了全面考虑,点头道:“请大人详解。” “朝中数年前,人主就班诏,年满二十的男子,只要有心入军,任何人不可阻拦,否则治罪,且王侯庶民视为同等。”他三言两语说完托付雷被的事,“但公子说先前为他也行过不义,如今张汤酷吏声名在外,若你因此入狱,我需要安排人手接应你出逃,否则死于非命也有可能。” 话音未落,帐外的柯袤就掀开毡帘进来,跪下道:“柯袤愿做接应之人。” 不等三人劝,他坚定道:“当年害雷公子之事,柯袤至今耿耿于怀。请一定让我来做此事,否则柯袤怕抱愧终身!” 治焯若有所思望着他:“治焯不愿自己的异姓兄弟以命换命,柯公子要自惜。”他想了想,“也好,刚才雷公子说想偷五年光阴,五年时间,足够我们来筹备,届时请二位全身而退。” 雷被与柯袤对视一眼,俯身称唯,治焯才放下心来。 “此刻我与关靖要为今夜做准备,余下的事,就重重托付给二位。” 一刻之后,治焯的营帐中一切准备妥当,其间不断有他先前托付的人来到帐中,放下准备好的东西默不作声就出去。 治焯解下腰间的峭霜,抽出看了最后一眼,才把它放到案上,与关靖的赤炀排在一起。 “你的剑,可是关将军的遗物?” 关靖摇摇头:“伊稚斜所赐,想来是从关内扰边时夺下的罢!” 治焯应了一声,淡淡道:“峭霜是先帝所赠,道不清来历。但它上面染了太多血……要不得了。” 关靖执起治焯的手,忽然语气肯定道:“其实就算你我回朝,也不一定获死罪,对么?只不过如你所说,那个人一向以信与不信来暗断是非,你不愿再回去费口舌心机以重新去取他的信任。说到底,在朝为官,身居高位衣食无忧之事,以及郎中令一职,不是你得不到,而是你不想要了。” 治焯失笑:“你这么说,我也认同。” “你为了我,舍弃天下人人想要的东西,今后会后悔罢!” 治焯微笑望着他:“以外界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事物任何人不可替代,食饮、器物、王臣、天子,都是如此。但于个人而言……”他顿了顿,纠正道,“于治焯而言,唯有你,万事万物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关靖也微微笑起来:“可你既不愿失去我,也不愿就他的天下抽身而退。” 治焯一窘:“天下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人活一世,不可什么都不作为。但倘若你有异议……” 关靖大笑:“不必多言,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也赞同……既然如此,也以五年为限,我先邀你一同游赏你我的天下如何?” 治焯一笑:“好。”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21节 这一夜亥时,军中刁斗声响,士官们都睡下了。轮值勤夜的霍去病绕营踱步,一个时辰后,他看到两名武骑牵着两匹战马,悄声遁入营地界外的草原中。 他眉头一皱,出声道:“站住!” 那二人转过身,满面泥土,看不清长相。 他走上前,轮番深深看过二人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接着道:“……珍重!” 其中一人上前,伸手与他交握,低声在他耳边嘱咐:“早日当上将军,一展青云之志!” 另一人则向他揖礼,说:“老死不相忘。” 霍去病抽手转过身,看见治焯的营帐燃起一片大火。又过了一刻,守营士官才有人开口喊救火。 而此时,星月下,茫茫草原,他身后的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九充耳前朝 “死了?” 功臣回朝,刘彻亲自到长安城雍门迎接,不曾想他最想见的二人没见到,却迎来两柄宝剑,一匹名叫玄目的黑色骏马。 卫青双目赤红看着他:“回朝途中,夜里驻营遇到一支匈奴残部偷袭。辎重被点燃,郎中令治焯大人与卫尉关大人的营帐被殃及,等臣部赶去救援时,灰烬中……只剩……两柄剑完好……” 刘彻震惊,胸口一痛,他狐疑地望向围绕他的众武将,人人脸上都是沉重之色。 “朕……朕不信!尸首呢?!” 水河间上前跪下,眼中滴下泪水:“尽已烧焦……臣仔细验过……的确是……是……”他捉袖拭泪,“大体不堪夏日时气,臣等已将二位大人就地掩埋……” 刘彻浑身颤抖,他前一夜还在未央观月,揣度着今日该如何面对这两名被冠上“蓄意谋反”罪名的臣子,而今却听到这两个人惨死沙场。 “小火……小火……关靖……” 刘彻悲恸得说不完一句话。 当晚,他呆坐在非常室中,回想起自幼起,到这一年前几人相处的一幕幕,眼眶刺痛。他叫过宦官,思索如果将治焯和关靖追为侯爵,该定什么谥号。 手边灯火映照下,案上是两柄剑,一枚“抚军大将军”章。刘彻恍神地看着这些什物,忽然目光一凝,伸手拿过赤炀。 他回头对常侍郎道:“传剽姚校尉入宫。” “去病,”青年刚入殿,刘彻便劈头问道,“你亲眼见过他二人的尸首了么?” 霍去病一顿,点头道:“惨不忍睹。” “是么?”刘彻朝他递过赤炀,“关靖的玉呢?” 霍去病浑身一僵:“玉……微臣不曾见过……” 刘彻注视着他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如你们所说,他二人尸身烧焦,可知并未烧化。而今你们寻到他二人的剑、章,为何不见剑上的玉?就算丝绳烧断,那枚玉是断断烧不化的。” 霍去病双肩颤抖,视线下落望着席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彻皱起眉头,但看着这名年轻英俊,又所向披靡的臣子,他忽然不忍再追问。整件事思前想后,他走到殿前,望着天上的皎月,长叹一声。 “追封赐谥……呵呵……罢了,你且回吧!” 次日,他一一加封了所有战中将勇。离奇的是,当初拒不出仕的柯袤,自请为狱吏,为张汤属下在长安狱效命;而已出仕的郭涣,则请辞,听闻依旧去做了游侠。不久后,“河西游侠郭公仲”仁爱义勇的美名,有几度还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关于治焯和关靖的事,朝中无人再提。 但刘彻却有一种错觉,觉得似乎那二人还在朝中,有时又感到那二人身处市井,“大街上晃荡”,下一刻就会出现,为他禀报在野探到的人风。 时光流逝如昔。第二年六月,太后王娡崩,刘彻倍感伤悲之时,也暗松一气。之后好事来,匈奴之军臣单于死了,左谷蠡王伊稚斜篡位得手,昔日的胡人太子于单,亲自带着一万多人赴长安归汉称臣。于单的将领中,有一名入城后就不见了,听说就是“阿斜儿”; 第三年冬,公孙弘因为频频献大计,思虑广宏,薛泽因病免官后,刘彻拜他为丞相。公孙弘一上位,便在宫中开始推行“五经博士”令,以选拔一技之长者为官员候补,为他储备了大量人才; 第四年,就在刘彻在外攘匈奴,内设州郡的布局忙碌中,不常想起治焯和关靖时,公孙弘举荐了一名博士生给他。那名二十二岁的青年是宫中太史令的儿子,名叫司马迁。 刘彻见青年眉清目秀,眼中闪烁如涧水般清灵的智慧,便问他:“听闻你助你的父亲司马谈编纂先前史籍,可有成册?” 青年恭谨称唯,呈上一册,上书“抚军将军关都尉列传”。刘彻展开看了看,便蹙眉道:“文采斐然,但这二人无头无尾,不记也罢!” 第五年,一名自称淮南王昔日侍中的男子到长安,告发淮南王禁止他入军随王师征战。 此事为刘彻问罪淮南打开了一线希望,因而他亲自召见了他。男子相貌绝美,叫雷被。非常室中,雷被对着天颜并不慌张,他把刘安图谋不轨之事桩桩件件细述了一整日。刘彻命廷尉张汤以雷被最初所说的,“淮南王不允微臣入军”为由,到淮南国细查。 那一日,非常室内凭空出现一卷尺牍,看字迹,与当初治焯的手迹一模一样。 之后,雷被入狱。当晚深夜,牢中任狱吏五年整的柯袤作为内应,在几名来历不明的强手接应下,与雷被一同逃走。刘彻次日听说此事,毫不惊讶,应那封书信的请求,令张汤对外宣称雷被不堪酷刑死在狱中,不再追究他的事。 第六年,王师出动淮南国,搜出刘安伪造的天子玉玺金印,反罪坐实,刘安自尽。 时光如梭,当初在朝中为重臣的公孙弘、汲黯相继病逝。张汤身为廷尉,却常年只以他的颜色行事,最终因结仇过广,被人设计坐罪,自尽。就在刘彻回想治焯曾对他所说,“不可重用张汤”等等言语时,李广随卫青出战,迷途误了战机,兵败自尽…… 时过境迁,在刘彻“知天命”那一年,卫青病逝,他自龙榻上往下看,朝中早已没有任何一张,他青壮时委以社稷重任的面孔。 只有那莫名的书信,往往在他不期然间便在非常室得到。 上书他的朝臣们不曾探知的各地秘事,随着字迹越来越大,他明白,那二人也老了。 他忽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治焯的谏言,而今他也不在意是否有后人会议论他“心小”,即刻下诏,设“刺史”一职,助他暗中探查各地官侯治国实情。 后元二年一月,天寒夜清,月光如水。 刘彻卧在五柞宫中,就着灯火,翻看司马迁穷其一生所写的《史记》。 堆成小山的卷牍中,他一卷一卷翻着,忽然目光凝聚,露出淡淡一笑。三年前走在他之前的那名太史公,果然是个倔脾气,依旧写下了《充耳名臣列传》。刘彻捉起笔,逐字看过,每看完一句便做个标记。看完后,他命宫人搬来燎炉,连同记录先帝的《孝景本纪》和写他的《今上本纪》,一并投到炉火中,直至化为灰烬。 回视案前,上面竟然又出现一尺宽的书信。 宫人已见怪不怪,双手将书信奉到榻边。他接过,未展开,便对着空旷的前殿道:“这么大年岁了,还攀岩走壁,不怕摔散你一把老骨头!出来吧,你我时日都无多了……” 话音落到纤尘不染的地面,片刻后,自他榻后走出一名身姿矫捷的青年,望他一眼,便在榻边俯下身稽首。 刘彻略略一惊,问道:“你是谁?什么人?” 青年坐起身望着他:“小人名叫路温舒,是治焯、关靖二位老先生的学生。” “老先生?”刘彻一怔,笑道,“那二人莫非开堂办学了么?可有后人?” 路温舒眼中闪现睿智,不慌不忙答道:“老先生无子嗣,但他们门生逾万,遍布九州各地。老先生说,世上无父母之孤子,凡他们遇见,便视为己出。门生之中,很多人称二位老先生为 ‘义父’。” 刘彻畅快笑起来,笑了一阵才问:“二人今安在?” “鲁国。” “是么……原来离我这么近啊……”刘彻渐渐敛去笑意,“再近,也无法再见了罢!” 路温舒答:“不然。其实十年前,二位老先生还亲赴陛下身边,近十年才遣武技中的得意门生代替他们送信。” 刘彻闻言静默了片刻,回望路温舒:“这多年,朕的一举一动,可谓都在他们监察之中。去年我无故赐死了钩弋夫人,为天下骂,他二人如何看待?” 路温舒微笑道:“陛下不是 ‘无故’……今夜奉与陛下的书信,是老先生们交予陛下的最后一卷。” 刘彻立即展开,上面颤抖的笔迹写道:“上善高瞻。明如陛下,臣效死千万世,永无憾。” 刘彻再笑起来,眼中涌起水雾,滴到帛书上。 他卷起那尺书信,揣入怀中,对路温舒道:“既然你是他二人信赖之人,今后若君有意,到我朝中辅佐将来的天子治理天下罢!我就要……请你替我跟他二人道一句,蓬莱再会。” 路温舒俯身稽首:“陛下千秋万福!” ◆◇◆◇◆◇◆◇◆◇◆◇◆◇◆◇◆◇◆◇◆◇◆◇◆◇◆◇◆◇ 二月丁卯,刘彻崩于五柞宫的消息传到鲁国。 沂水畔,有一户人丁兴旺的人家,户主叫“关枫”,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何处而来。只知道他年轻时,神韵颇具塞北之风,且入山打猎箭不虚发。关枫而立之后至今,子孙满堂。 关家与沂水畔的另一户人家交往甚密,这家户主无姓,虽然富裕仁爱远近闻名,却无论老少,都命人称他为“小窦”。 年轻时倒不打紧,但随着小窦年事越来越高,人们不敢再那么称他,便为他起了个雅号,叫“窦仁公”,渐渐地,“窦”就成了他的姓。 十年前,窦家请到了两名老者,在宅中办学,助贫家子弟也能识字通经。那二人精文善武,颇受窦仁公礼敬,也常常有知名儒者前来求教,他们却只让人称他们“老先生”作罢,住了十年,无人知道他们叫什么。 使者穿梭乡野间,通报国丧,窦仁公望了望西下的日头,从席上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后院依山,建了一座基座挑高的阁楼,楼上的小室名叫“三省”。 他步步艰辛登上楼,虽然年迈,也依样在门边毕恭毕敬跪坐下来,朝屏风后望了望,本想说一句“天子崩了”,却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倦意难挡,便靠着木墙睡了过去。 初春风寒,窦仁公在梦中,又回到了当初那间邸宅。 他十九岁,两位主人也是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目英俊,气宇轩昂,神采风度摄人心魂。 治焯穿上皂衣,系上峭霜,关靖正坐在床头,问他:“你身负重伤,要往何处?” 治焯回视关靖一眼,淡淡笑了笑:“今日非洗沐,自然是往宫中。” 关靖摇了摇头:“你已效命一世,还不够么?” “是么?已一世了啊……” 关靖站起身,把治焯身上的剑解下,放到案上,拉起治焯的手。 “他曾誉你我二人为 ‘充耳’,现如今,皇位易主,你我也该真正充耳不闻前朝事了。” 治焯微微一笑,道:“好。” 小窦默默守坐在门边,望着那两张迎着朝阳金光的面孔,渐渐模糊,消逝。 “父亲,您怎么又睡在此处?”一个声音唤醒了窦仁公,他睁开眼,他的嫡长子窦尚文正拿来一件厚实的长帔披到他身上,再到门边朝里二拜,唤了句“老先生”,端起食盒走进三省室中。 接着便听到漆木盒“哗啦”打翻的声音,窦尚文慌慌张张冲出来,手中擎着一枚红丝绳系着的朱雀状白玉。 “父亲!二位老先生……不……不……不见了!” 窦仁公没有回头,而是远视着铺满新绿的山边,两只白鹤展翅消失在云际。前庭学堂中,传来幼子整齐的唱声:“白石皓皓,素衣朱绣……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是么?”窦仁公笑了笑,回望窦尚文惊诧不已的面孔,“扶我起身罢,他二人……前朝之事,你也莫再提……” 新春始,风又过九州。今人犹疑问前朝,笑罢再添一壶酒。事事终归尘土,唯情意,万古不休。 —终— 初稿:2015126 定稿:2015222 ◆◇◆◇◆◇它说它是分割线,用来叨逼叨◆◇◆◇◆◇ 作者首先向自开坑起,一路看到此处的各位朋友致歉。 因为本文到结束前一天还在大改,有些章节直接把原先三四章合为一章,有些则把一章拓为两章,导致先看后看感受度差别真的很大……因此有些评论也根本不是那一章的评论,是前一章或前几章的。 原因是,这篇文实际开坑是在2006年。别人是十年磨一剑,我这是……打了个模型就放在雨中烂……当时写了大约四分之一,就为讨生活搁下。之后断断续续磨,但因为时间、资料、心态等原因,磨到前三分之一时,就彻底放下了,直到2014年底,重获自由后再捡起来。 八年时间,没有改变故事的总线路,但经历的确也能带来变化。当初觉得得意的东西,重捡起却被雷得天翻地覆。于是几乎是全面推倒重写。 这文一上线,就被一个好友(资深耽美狼)提意见。她说:你太注重文字了。故事好就好,背景、文字门槛那么高,会把一大堆读者吓跑。 试读山鸡也问:唯?诺?横吹?大重之衣?……你为什么那么抠细节? 答案是:作者是个强迫症。 作者还是个历史盲。小时候上历史课,睡得都喊不醒。直到隔了那么多年,自己来了解历史,才发现原来过去的人事那么精彩那么美,可惜都被当时的课堂毁了(笑,玩笑啊,别当真)。 当然除了上面忠于背景的固执外,作者并不是不重视读者感受的作死作者。 这篇文就文风而言,经历过三个大版本。第一版完全按古文翻译成现代文的口语来写,结果读起来又烦又累,还不像样;第二版不小心写成了古文,这版就更不用说了……第三版就是现在的版本,在纯现代汉语和古文之间摸索平衡。甚至还有过一版,学《繁花》的方式,在文中加括号来解释,比方说“大父(爷爷或外公)”,结果刚尝试三章就虚脱了,这还让人怎么看?! 总而言之,如果有朋友觉得这文风是作者在装逼……完全能理解。只不过实情是,以上~ 时间是延续的,文化是延续的。但延续到现在,再反观两千年前,还是有了较大的区别。忍不了“太监”、“丫鬟”、“小厮”、“押送宗人府”之类,意思一样,但更为耳熟能详的东西出现在汉,而已。话说回来故事本身才是重点,执著于背景而让读者们觉得辛苦,说到底应该还是故事不那么好吧! 如果是这样,作者再顿首致歉。 故事到此为止,作者叨逼叨那么多,只为表达诚意……感谢坚持看到这里的每一位朋友,感谢我的试读山鸡(山鸡有一个段子,看到第三章的“怀壁有罪啊”问:怀璧是谁?有什么罪?作者:……),没有山鸡的鼓励和质疑,故事不会走到如今作者还可以打及格的地步。另外顿首感谢太史公司马迁,感谢韩兆琦教授,感谢作者用以求证细节的各搜索引擎。 但愿几年之后回望这文,仍能够不感到羞愧。这样也才不会愧对看完这篇文的各位~ 以上,下一篇计划写一个现代故事,文字上不再为难大家,也不为难自己 末了,新年新气象,祝愿大家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第2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