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同文》 正文 第1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1节 书名:書同文 作者:foxtang 文案: 架空朝代。 越国太子殳桧率兵迎战侵犯国界的氓国大将军董屈,战败后被俘,幽禁在将军府,趁董屈出征期间勾引将军女儿董氏,次年诞下一子,取名殳引。 本文以殳引为主角,讲述其一生所遭遇的人和事。 书名剧透了cp和结局。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怅然若失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殳引,祝文苒 ┃ 配角: ┃ 其它:古风 ☆、第一章 进入委佗后便是连绵的山脉,山脉中偶有凸显的奇峰,山峰不好攀,只好沿着山窝子一路往下走,到山嘴处终于能隐约看见前方一面黄色的酒幌。公培寅将蒙在脸上的布拉下来,山中刮骨的风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浅的痕迹,他不敢用力咧开嘴,生怕扯痛嘴唇和脸颊上裂开的干口,他抖了抖肩膀,挠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朝前方走去。 是间破简的木屋,屋外搭着一个茅草棚,棚顶斜插着那面旗幌,旗幌在风中绷的笔直。屋旁的木桩上拴着两匹马,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头顶翘着两根辫子,穿着厚衣捧一把干草在喂马,见到培寅便歪着头对他笑。店家马上发现了他,招呼着引着培寅往屋内走。 “外面风大,客官进屋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吧。” 培寅边随他去边问道,“这里可是氓国了?” 店家摇头,“客官是从外地来?” 培寅点点头,“这里距氓国国界还有多远?” 店家道,“还有两百多里路哩。” 培寅心中一顿,原以为翻过山头便是氓国,没想到还有这么远的距离。 “那么这途中可有休息的驿站。” “这一带除了我这酒家,再没别的休息所了。”店家掀了门帘请培寅进去。 屋内的温暖顿时扑上来,身体的僵硬慢慢的化开,四肢也变得灵活起来。培寅这才注意到这里还零散坐着几人。他挑了张空桌坐下,要来一壶酒和一碟酱牛肉,吩咐完后又喊住店家,“我看门口栓着两匹壮马,不知这马卖否?” 店家谄笑道,“那两匹马可不是小店所有,客官想买需问下`身后这二位。” 培寅道了谢,回身看到两个穿着貂绒裘袄的男人坐在另一张桌上,屋内的温度让两人将头顶的茸帽摘了下来,露出剃的极短的头发。 培寅在嵇洲时曾听人说过,氓国人身材健壮,性格彪悍,一头刺猬似的短发更是他们的标志。如此看来这两位便是氓国人无误了。 他方要起身,此时门帘再度被掀起,进来三个宽背熊腰的大汉,三人款手阔步,一排站着瞬间占领了酒屋三分之一的空间,其中一位声响如种,店家马上迎了出来,卑躬弯腰引着他们往培寅身旁的桌子走来。 要的也不过是酒和牛肉,其中一位三角吊稍眼要了五个馒头,嘴里还说着“一早起来到现在没吃东西”另外两个都笑他,“在二皇子身边办差果然不比在三皇子身边,想想我们兄弟哪个不是吃的撑肠拄肚的哈哈哈。” 吊稍眼见他们嗤笑自己便不屑的哼了声,“那也比不过在将军府当差吧,说不定哪天好运能当上董将军的上门郎呢哈哈哈哈” 一个圆脸汉立即接口道,“只可惜如今董将军只有一个女儿,嗳,嗳,白白便宜了个外乡人。”说罢挤眼皱眉,一脸的可惜。 另一位似乎并不清楚他的同伙所说的事,起初还干笑着应衬,听到“白白便宜外乡人”时,脸上便老实的露出不解来,在桌子中央拍了拍,将大笑之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听二位兄弟所言似乎是有什么奇事?” 吊稍眼和圆脸相视一笑,“岂止是奇事,简直是罕事,不,不,应该是耻事才对哈哈哈哈。” 不明所以者忙附和着露出笑来,“两位快给老弟讲讲这里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这三人背后议论朝中大将私事毫无避讳,声音豪亮,坐在旁桌的培寅自然是一五一十全听进了耳朵里。 原来当朝大将军董屈之女董氏的夫婿是敌国太子殳桧,十年前殳桧曾受君命率兵抵抗侵犯国界的氓国,而当时氓国所派的大将正是董屈,董屈知人善用又久居沙场,殳桧无力抵抗,最后越国以十五城换来暂时的安定,而为国出战的殳桧也因此被俘。 “两位是说董将军之女嫁给了一个俘虏?” “正是。” “那小弟就不明白了,这董将军怎肯将自己爱女嫁给一个俘虏呢?” “哈哈哈兄弟你刚才当职,也难怪不知道,朝内有些事是不外流的,尤其是这种侮辱门庭之事。你想这董将军常年安驻边疆,抵御外敌 ,怎么还有空来管教女儿呢,再说这殳桧据说相貌英俊,是个风流才子,董氏对他是一见倾心,两人趁着府中无主,便暗结孽缘,等到董将军回朝,孽种都生下来了。” “你是说……”不明所以者此时已是不可思议者,“你是说两人未成婚先生子?!” “可不是。” “嗳,真真是玷污门楣啧啧。” 说到此处三人皆叹气,为当朝名门也为董氏感到可惜,可惜之余又夹含一丝旁观者的幸灾乐祸。 正巧的,店家和小二纷纷上来酒和肉,将那些无谓的惋惜和有意的嘲讽打断。 水声汩汩,三汉举碗相撞,吊稍眼一口干了个碗底朝天,口中呼出噫气方又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兄弟在皇子府上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了,偶尔也有个随行之差,怎么到今也没有见到过殳桧此人呢?” 圆脸刚将酒碗端至嘴旁,听如是说,便放下,说道,“不说老兄你了,恐怕亲眼见过董将军这位良婿的也不过些朝中重臣……”说罢向另一位后生者努努嘴,“虽说是娶了大将军的女儿,可毕竟是位战俘,这不还在府中软禁着呢,邵君严令,只在董将军回朝期间方能解禁,是而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吊稍眼听后直摇头,“也不知生了个什么隽秀模样,董氏竟搭上了这样一个人。” 后生笑道,“大哥听你这说,似乎心有不甘呢……哈哈哈只怕人家小姐姑娘的瞧不上你这副粗野块头。” “哼哼,董氏如果尝过我这身功夫才知道粗野块头的好处。”说罢拉了拉肩挺出宽阔的胸板。 另二人立即会意,随声附和道,“可不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了。” 三人皆大笑起来。 此时只听得身后桌椅砰然一动。 “三个泼皮,污言秽语,脏了爷的耳朵!” 培寅回头,原来身后那桌的其中一位已从椅子上立起,但见他人高马大,腰宽五尺,横眉竖眼怒视着三汉。 另一位则矮小多了,士气也低了一半,只劝道,“快快坐下,犯不着为了几个泼人置气。” 然而事已挑起,争端立生,吊稍眼哐一记将碗狠置在桌上,起身单腿踏在椅子上,另二位也随之而起。 “呵,我道是谁,原来是将军府上的两条狗,嗳,每况愈下,如今狗都敢自称爷了。” 说罢三人都仰头笑起来。 横眉者一看便是性情冲动之人,哪里经得起被人如此激,在三汉大笑之余便愤而抄起长椅掷过去,圆脸眼疾手快,伸出手肘一击,长椅便裂成了两半。 “都别动怒,都别动怒!”矮个子越过桌子到两人之间,手以推姿摆向三汉,面朝横眉,“都是为主做事的下人,不必要大动干戈,快快来喝杯和气酒罢。” 横眉手一甩到矮个子跟前,“亏你还当总管,自己主子被狗人背后污语戏弄,我要替主子出个头,你倒好,不帮反而做起和事老来了。” 吊稍眼一听对方骂自己狗人,方才消下去的怒色立即又被激起,大喝一声,拎起桌上一酒坛朝横眉头上砸去,横眉正与矮总管争辩,一时避闪不及,生生挨了一记,顿时酒坛碎了一地,酒水也洒了他一身,他抹去脸上的酒,哪知竟抹了一手的红,原来刚才的一砸,直接在他头顶开了个口子。横眉哪还受得了,顿时爆红了眼珠,扑向吊稍眼。 圆脸和后生见两人滚打在地上,自己无缝插手,便打了单站一旁的矮个子注意。对方虽没和自己有直接冲突,可他是横眉一伙的人,自然也就是敌人了。于是不由分说两人握拳冲了上去,矮个儿一个踉跄躲过了两人的攻击,顺势从腰间抽出匕首护在胸前,后生抓起一条桌腿朝他扔去。一时间屋内人影乱窜,碗碟碎响,喊叫声和桌椅碰撞声混作一团。 再看其余酒客,早已趁乱逃了酒钱溜之大吉了,店家和小二也纷纷藏在后屋不敢出来。唯有培寅还坦然的喝着酒,不为打闹所扰。 本来纠缠不清的混战随着横眉一声惨叫而止,另几人皆停下动作。只见横眉腰间已染红一片,腹部插着的正是矮个子总管的匕首。原来吊稍眉夺了匕首一时间昏了头刺了横眉一刀,而这一刀正中要害,横眉几乎没哼两声就没了气。 三汉见如此,倒慌了,一下子没了刚才的势气,原不过是小人物之间常有的斗殴,双方顾着彼此主家的面子都不敢下狠手,这下好了,被人知道皇子府的人杀了将军府上的人,别说大将军,就是二皇子三皇子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三人愣半晌才回神,忙掀翻了培寅饮酒的桌子作挡撞门而逃了。 培寅手中举着酒杯木然的盯着自己的酒桌,心中不免喟叹,嗳,可惜了壶中的好酒。 培寅起了身想寻来店家付酒钱,连喊两声只见那小女孩从后屋探出头来,但立即又被人拽了回去。 培寅摇摇头,取出一吊铜钱摆在椅子上。才迈开两步,身后的人忙喊道,“兄台留步。”而语出者正是肇事者之一。 培寅回身来,“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上前两步,虽说是相比刚才的大汉个头小了不少,可如今站在培寅面前却毫无逊色。 那人双手抱拳作礼,“在下罗安,见兄台面对乱斗气定神闲,悠然饮酒,必是位豪客,故想结识结识。” 培寅亦抱拳还礼,“罗总管不必客气,在下不过是个俗人,长途跋涉,好容易找到了个休息处不肯轻易弃之罢了。” 罗安听闻对方称呼自己罗总管,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同伙的话已落入培寅耳中,又听他言语里似乎对刚才的闹事很是不满,故而满脸羞愧,刚放下的手重新抱了拳,“罗某无才,承董将军看得起,安排了个总管的称谓,让兄台见笑了。” 培寅没有客气,只淡淡道,“哪里哪里。” “这样吧,”罗安扶起翻倒在地的桌子,“如果兄台不介意,不如让罗某请你喝上一杯,当作赔罪如何。”说罢不等培寅回答,大喝一声,“店家还不快快出来!” 店家虽胆小怕事,可听罗安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倒不敢怠慢了,畏畏缩缩从里屋出了来。 “客……客官,有什么吩咐?” 罗安瞧他一眼,“还有一个小二呢?” “在……在后面。”店家马上唤来小二。 罗安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这里有二十两银子,接下来我说的事你们都给办好了,那银子就都归你们。” 店家在这个破小的酒馆做生意,赚的也不过是几个酒钱,一年下来最多几两银子,如今听说要得二十两银子,自然欢喜,当下忘记了害怕,也不问所办何事,就连连答说,“包好包好。” 罗安一指地上躺着的人,“第一件事,你们将这死人抬出去找个地方埋了;第二件事,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和你们所听到的胡言乱语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店家忙答,“是是,绝不说绝不说!” 罗安接着道,“将军府上的人在这里丧命,皇子府的人也在这里逃走,想在这里接着开酒馆是不会安生了,所以这第三件事,我要你们马上离开委佗,这几个钱够你们在其他地方开个好一点的小店了。”说罢便把银子一抛,店家马上伸长了手接住。 “一定的,我们马上走,马上走。”说着和小二两人一人扛头一人抬尾准备将死尸搬出去。 “且慢着。”罗安刚一出声,两人便定住似的再不敢动了,“快上一壶好酒来,我还要与这位兄台喝上几杯。” 等到店家摆上酒来,罗安亲自给培寅满上一杯,培寅仰头饮干,等对方再想给自己斟酒时,他将手背护住酒杯,道,“一杯足矣,今日还需赶路,他日有缘必当痛饮。” 罗安听此话,便笑道,“刚才听到兄台问及马匹之事……” 培寅喝了几杯酒,中途又遇闹事,反倒将买马之事给忘了,经罗安这一提,方想起,便止住步子,“不知罗总管可肯将马卖给我呢?” 罗安道,“本是一人一马,如今马仍在,却少一人,听闻兄台想去氓国,何不与我同行,马我是无权卖,可想借给谁我倒是可以说了算的。” 培寅听后也不推辞,“即是如此,那就谢过罗总管了。” 罗安摆手,大有不必拘礼之意,只说,“既要同行,兄台可否告知姓名呢?” 培寅这才察觉自己的无礼,忙作了揖,“公培寅。” 又饮几番,人也有了酒意,骑上马,逆风而行,不觉寒意反倒多了一丝清爽。在马背上摇摆颠簸着,培寅不自觉心情快活起来,唱了几曲市井小调,罗安手持缰绳,和着曲声拍起调来。 培寅问道,“如何?” 罗安道,“悦人耳目,沁人心脾。不知这是哪里的民谣,如此清新动人。” 培寅不答,只笑问,“罗总管为了将军的名声花钱买通了酒馆的店家小二,怎么对我倒放心?” 罗安听闻,大笑起来,“想来培寅兄也不是搬弄是非之人,何况我有意将你举荐到将军府,又有什么担心呢?” 培寅道,“罗总管怎知我一定愿意去呢?” 罗安仍是笑,“培寅兄此时不就是在随着我去吗。” 培寅醒悟,自己一副长途旅人模样,到了氓国自然要先谋件差事,罗安必是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才有这笃定。想到此处,不禁心下感慨,回头再看来时的路,早已茫茫然不可见,只剩两排被马践踏的枯草,在寒风里恣意摇摆。 ☆、第二章 快马行了一天一夜才到氓国。培寅见沿途饥民遍地,土地荒芜,与传闻中强盛的国家大相径庭,不觉满腹疑虑。扬鞭追上罗安,问道,“我来氓国之前曾听闻此地国富民强,怎么如今看到的和听到的差别如此之大,别说是壮丁,这一路过来,连个年轻男子都不曾见,田地里劳作的也都是妇孺老人,罗总管可否告知缘由,以解我心中困惑。” 罗安听闻不禁长叹,“外人只看见氓国兵强马壮,战场上没有与之匹敌的对手,就认为其物丰邦宁,百姓富足……培寅兄有所不知,邵君登基后颁布新法征收新税,每三年在全国征集精壮青年入伍,再加上皇族亲戚各自封地为候,朝中重臣荒淫无度,是而导致整个国家民不聊生,百姓集体迁移的境况。” 培寅道,“一个国家如果只重兵力不重民生,那衰落是必然之势,难道邵君没有丝毫自危意识吗?” 罗安听培寅如此直言不讳,便大笑起来,“培寅兄说的是,只可惜邵君常年卧居于还,对各地的情形恐怕还一点都不知道呢……”停顿一会,又道,“或许这也正是邵君心中所想。” 培寅笑道,“看来还是我在白费心了。” 罗安道,“心怀天下才是大丈夫所为,培寅兄怎么能说是白费心。”说罢又指着前方的客栈,“此地离于还还有不少路程,我们今天就在此休息一宿罢。” 培寅点头赞同。 第二日养足了精神,方又上路。复行十五日才到于还。 于还城墙高三十余尺,墙顶城门均站有守卫,进出行人需检查才可离开。罗安携培寅骑马于此,向守卫出示牌符便放行了。 入了于还城才知道邵君不理各地贫瘠的因由。城内一片繁荣,人口之多需擦肩而行,而路人皆是锦衣华服,戏院牌坊生意兴隆。骑马于街心而行,从城东行至城西,遥望见一座凌空飞檐的府邸,几乎占去整条街,行近了发现府门外结着七色彩带挂着火红的大灯笼,门口蹲坐两只石狮,大门顶上悬挂一条长匾,上书着劲道有力的两个金字“董府”。罗安并不从正门入,而是带着培寅去到偏门。有看门的小厮远远见了他俩,立即卸栓开门。 才进门,又有一家奴急急忙忙赶来,见到培寅也不觉奇怪,只说道,“罗总管,您可回来了,姑爷从前天就开始问了。”说罢抢过他手中的缰绳交给培寅。罗安还未来得及吩咐几句,就被他推搡着拉走了。 培寅瞧着身侧两匹马,甚觉无奈,只好找来人问马厩的位置。看门的小厮指了他方向,培寅找错了两次才到马厩。马厩里空无一人,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来,培寅无法,将马系在了厩里便要离开。马房管事者此时才来,见了培寅以为他是马夫,便让他赶紧备马。 “快快,姑爷要入朝了。”说着将刚还回去的马又牵了出来。 培寅想道明来由,可各人都神色匆忙,几次开口均被阻断,最后只能半推半就的当起了临时马夫。 马车停在正门口,等了不多时,听见轰吱一声,大门被打开,一众丫鬟家奴簇拥着一位男子出来。只见男子剑眉星目,稍有薄须,昂首阔步,举止间器宇不凡。到了马车旁,身后一位小厮即弯腰俯下,男子方才踏着小厮的背上了马车。 培寅才听人说姑爷要入朝,心下便认定这位就是董将军的良婿,越国的太子——殳桧。 殳桧在车内轻语一声,“走罢。”培寅甩起鞭正要赶马,却听门口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就从众人中钻出一个少年,蹿蹿跳到马车旁,拉住缰绳,口中呼着,“我也去我也去!”培寅回头,见男孩身着白蓝相间,窄袖宽领常服,腰间系一根墨色绅带,腰侧坠一块通透碧玉,眉头微蹙,明眸皓齿,两片红唇既饱又润似女人涂了脂膏,全身上下柔美之余又不乏潇洒之气。 只听他连呼几声,车中人才道,“引儿,休要胡闹。” 殳引哪管哪顾,翻身扒着车要爬上去,府内有乳娘捧一件绛红斗篷匆匆赶来,见殳引半身悬在车上,双脚在空中乱蹬,赶忙上前将他扶了上去。 殳引钻进车中,一阵嘻笑,“我上来了,你可别想赶我下去。” 殳桧瞧着劣子如此也只得无奈叹气。 培寅犹记在酒肆中三汉所论,关乎桧禁足于府内之事,如今未见将军回朝,他却出府入朝,可见此事必是邵君亲命。可培寅又实在不解邵君命一位敌国战俘入朝所谓何事? 身后的马车悄无声息,连一开始聒噪的少年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培寅回头,只见一条竹帘垂在门下,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 再说殳桧,虽表面沉稳不惊,实心中也有不安,他在临行前向心腹确认,知道越国大王并无任何举动后才敢进朝。可到底不知此行是福是祸,不知觉间表情也凝重了起来。殳引见父亲如此神色,自不敢再吵闹,当下屏息安坐于车内,慢慢竟也睡了去。 殳桧上了朝,拜见了邵君,方知并无要事,不过是近前日子淇国使臣按例送来了珠宝丝绸和美女,而邵君认为桧是氓越两邦和谐相处的重要维系,亦说其是本朝大将之婿,他在心中早就将殳桧当成是自己的臣子了,便要让他在进贡的物品中挑选几件喜爱之物。 桧闻言,自然不满,可又不敢表露,只能在邵君说要赏赐他时找借口推脱罢了。 末了,邵君才将正事道出,原来淇国本次进贡的不仅有金银宝物,他们更是将自己国家的太子祝文苒也一并送了来。桧呆了呆,大有不可思议之色,随即当说,“想必是淇国惧怕氓国之强大,邵君之威名,才将其太子送于此当人质,以求得一时太平。” 邵君捋须笑言,“淇忠于本国之心由此可见。卿家,即是如此,本王就将淇太子置于府上,你可要好生照看。” 虽不是大事可毕竟是不爽快的事,邵君此举不过是想告诉殳桧,我虽不将你当战俘,可你也别要有其他想法了,安心的和祝文苒在这里当人质吧。 由小太监引路,去往淇太子所在的庭院,路过湖边廊亭时,闻假山后有隐约人声,越靠近那些呵斥的声音越是明显。殳桧示意太监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绕过假山去寻这些斥责的源头。只见三皇子抱胸立在山后,身前站着的正是他的两位亲随,地上正弓趴着一人,两个随从嘴中喝着,“还不给我找仔细点儿!磨蹭什么!”还时不时用脚踢踹那人股部,三皇子则斜眼闲瞧着。殳桧定睛看地上的人,披头散发,身材瘦小,看体格似乎与殳引相似年纪,便不忍见这样一个孩童任人欺负,当下即出言制止。 两随从闻声都止住动作,三皇子看过来,见是殳桧,便冷笑道,“今天是个什么黄道吉日,太子们都聚上头来了。”然后又道,“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是砸晕了看守还是迷倒了侍女?” 殳桧听他所说太子们,便知道地上这位就是文苒太子了,而又听问自己是怎样逃出来的,于是也明白了这位文苒太子必是偷跑出来被三皇子撞见。 殳桧面对对方的无礼并不恼,只是喊来还站在不远处的太监,“看来我们不必去后院了,淇太子正在这里呢。”说罢便要太监将邵君所托告于三皇子。 三皇子冷哼一声,“即便如此,那他撞掉我身上的玉佩该如何算?” 殳桧见皇子说话时单手握拳藏于身后,便也知了个大概,他不急不忙说道,“不知是块怎样的玉佩?” 随从中一人机灵,当下便出头袒护主子的谎话,“是与京上贡的白玉,这死人不睁狗眼,埋头一撞,将白玉给撞没了。” “没了?可当真是没了。”殳桧逼近一步,凑于三皇子面前。 三皇子神色慌张起来,“当然……当然没了,不信你自己问他有没有找到?” “嗯,既然三皇子说没了那就肯定没了,再找也是找不到了。” “你……”三皇子咬牙指着殳桧可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殳桧命太监将文苒搀扶起来。 “既然找不到了那就让殳桧再送一块美玉给三皇子吧。” “哼,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三皇子和两位随从互相传递了下眼神,当下都嗤笑了起来。 殳桧叹息,“刚才邵君让我在诸多淇国献上的珍宝中挑选喜爱之物,鉴于我身份低微,并不敢答应,而今三皇子既然如此不依不挠,那我只好厚着脸皮再去问邵君要回赏赐了,何况既然是淇国珍宝也算是淇太子献给三皇子的一片心意了。” 三皇子知道此事回禀了邵君,邵君必会彻底搜查此处,这里不过巴掌大的地,到时找不到反而更说不清,于是重重甩了两下衣袖,说道“谁稀罕他的东西。”便带着随从离了殳桧而去。 见三皇子愤而离去,殳桧方想起淇国太子还在,便准备言语安慰两句。回转身正视了文苒倒在心中微微吃了一惊,对方虽衣衫肮脏,头发蓬乱,脸上也沾了泥土,形态狼狈,却面露倔强,目光清澄,眉眼间一派英气。他腰身挺的笔直,矮了殳桧半个身子却不为所惧。殳桧怔怔看了半晌,才道,“人已经走了,手中还抓着石头做什么?”说着便要伸手去牵他的手,文苒向后一躲。殳桧无奈摇头,向他表明身份,“我不是恶人,你如果肯听我说,就知道我们处境相同。” 于是便将自己如何战败如何被俘如今又如何在此偷生都坦然告之。 言闭再度伸手过去,文苒就不再躲开了。 殳引醒来见马车中只留自己一人,知道父亲已经进了宫,掀开竹帘发现车辕上坐着人,正悠闲的摆弄马套子。 培寅见殳引从马车内出来,便笑说,“少爷昨晚可是玩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殳引惊奇道,“怎么这样问,我并没有玩呀?” 培寅仍是笑,“我想少爷这一路睡的这么沉,就以为是昨夜玩累了。” 殳引觉晓对方是与自己玩笑,便不理了,只问,“你是谁呀?” 培寅道,“不就是给你赶马儿的人。” 殳引皱起眉,一脸狐疑,“以前可不是你。” 培寅自到将军府上也碰到了府中不少人,可从没一人对他的身份产生过怀疑,他原以为是将军府中来往人多,所以大家对他并不在意。可此刻听殳引如此问自己,培寅不免在心中讶异他的仔细。他虽还是个□□岁孩童,心思较平常人却缜密许多。于是培寅老实说道,“罗总管今天才带我来的,还没来得及见过少爷。” 殳引轻轻点头,又问,“我父亲进去多久了?” 培寅怕他等不耐烦要下车,便说,“很久了,这会儿该出来了吧。” 殳引冷笑道,“你又不知父亲入宫是为何事,又岂会知道这会儿该出来呢?” 培寅没想到这样年纪的孩子居然如此伶牙俐齿,当下答不出话来。好在此时宫门正巧打开,殳桧从里面出了来。 殳桧行至车前,殳引便生气道,“爹,你怎么不叫醒引儿。”刚说完,却见殳桧从身后牵出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孩童来。培寅不想像刚才小厮那般俯地仍人践踏,便主动抱了文苒上车。殳桧瞧他一眼,自己也跨上马车去。 殳引见坐在身旁的人一脸污垢,身上衣衫也是脏破,又见他留着一头长发,于是问殳桧,“爹,这位妹妹是谁?” 文苒听殳引称呼自己为妹妹,这才将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看他。殳引被他瞧的一愣,心中只道这女孩的眼睛好不漂亮。 殳桧道,“这位是淇国的太子祝文苒,以后他在府中与你同住,引儿可不能欺负他。” 殳引一听是位太子便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有着湖水般清澈眸子的人儿居然是和他一样的男孩,心中不禁失落起来,可在听父亲说他将住在将军府,便顿时又高兴起来了。原来殳引平日里也随父亲一同禁足,将军府虽大,可这些年他早把各各角落玩儿遍了,正无趣着,没想父亲倒替他寻了个伙伴来。 文苒见殳引一直盯着自己,脸上又半露失望半露欣喜,只道这人古怪,并不知殳引心中早过了几番念头。 又听殳引道,“即是男孩儿为什么留着长头发呢?” 殳桧道,“其他地方的男人都留长发。”说着又看向文苒,“你如今在氓国,这头头发怕是留不得了,回了府教人剪了吧。” 文苒也不难过,便点了点头。 培寅在车外听见他们所说的话,心里想着自己头巾里的一头长发是留还是剪,正犹豫着却没注意旁边窄巷突然冲出两条恶狗来,追着自己驾的马车一阵狂吠。马儿受了惊,一时间也发起狂来,立起身子嘶叫一声便沿着街道冲了过去。培寅平生没训过马,这时也没了主意,双手紧拉着缰绳想喝停马匹,可那马如何还听话,一路横冲直撞,掀翻了好几个货摊子。殳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双手护住两个孩子,不让他们跌出车去。 培寅训不住马,眼瞧着前面就是染坊搭的晒染棚了,如果马就这样冲进去,自己虽可跳车然而殳桧一行人只怕逃不了。见离晒染棚越来越近,当下培寅单手拍击马鞍,趁着身子向后探时,从靴中抽出匕首,在车架上奋力砍上两刀,砍断缆绳,而此同时他也摔下马来。 马车虽离了马可由于惯性还是向一旁的药铺撞去,药铺的杂工吓的忘记了躲,居然傻立在店门口。培寅飞身而起,脚尖轻点地追上马车,伸出一手拉住马车后的木板,腰板绷直双腿岔开,一手用力一脚蹬地,被拖拉一段距离后居然生生将车拉停下来。再看店家小二,瞪着自己眼前的马车早就吓傻过去了。 引、苒二人惊魂未定,拉着殳桧的衣服不肯松开手。殳桧安抚了很久两人才放开。殳桧下了车,正欲质问培寅,可见他累的叉腰喘气,又见马车与小二的距离,心中顿时又惊又奇,赶忙除去怒色上前细问。 ☆、第三章 殳桧不曾知道府中家奴中有如此身手之人,当下十分惊喜,再细看此人觉得面生的很,就准备询问来历。培寅自知已经显露了功夫,一番盘问是少不了了,也不打算再隐瞒,见殳桧行至跟前,他不下跪,只简单行了个礼赔罪,“是小人的疏忽,还望姑爷责罚。” 殳桧见他举止潇洒不同于常人,更认定此人必非庸庸之辈,于是摆手免去他的礼,口中说道,“即是你救了我们,我又怎么会责罚你呢。”又道,“今早罗安回府说随行有一位风度翩翩的侠士,名叫公培寅,想来就是阁下了。” 培寅道,“罗总管过誉了,小人不过是一个四处游荡的散客,幸而罗总管不弃,将我带回将军府。” 殳桧点点头,“阁下奇装异服,似乎并非氓、越、淇三国的装扮,不知老家是何处?” 培寅浅笑道,“让姑爷见笑了,小人是在嵇洲边境的部落长大,所以自小穿着没什么讲究,只要可以裹在身上御寒的都可看做是衣物。” “原是如此。”殳桧听他所言不拘小节,行事作风又洒脱非凡,于是一心要笼络这位人才,便说道,“阁下一身好武艺如果只在府中做一个马夫岂不是屈才,我有心提携阁下,只不知阁下是否沉得住气。” 这马夫本不是培寅自愿当的,当即便道,“望姑爷明言。” 殳桧道,“我如今有一子,平日里淘气,跌倒摔伤累计不清,这几年老师换了不少,皆因受不了他的顽劣,如今希望阁下能好好教育他,收收他的筋骨。” 培寅原以为殳桧会向他许诺个一官半职,没想只是教他做一个老师,于是准备推辞,“只怕小人鲁莽,唐突了少爷。” 殳桧闻言,即知他对安排的事不满,便笑道,“先生不必推辞,只消你这三年内教我引儿功夫,三年后董将军回朝我自会向他推荐您。” 培寅便不再言语了。 回了府,殳桧唤来罗安,道明事情始末。罗安便教下人领着培寅与文苒前去梳洗。 殳引出门一趟非但没有进宫玩耍什么,反而在途中受了惊吓,便一人关在房中生闷气。直到丫鬟前来问门还未消净。日里殳引见小服低,常同下人一块玩儿,没有公子哥的架子,是而大家见他都不拘礼,这来的丫鬟就是平常照顾他起居的芄兰,芄兰敲几声不见回响,也就直接推了门进去,见外屋的桌子上泼了一桌的茶水,口中不免念叨,边囔囔边入了内卧,却见自家少爷仰面躺在褥上,眼睛瞪的老大望着床顶,自己倒唬了一跳,忙道,“小祖宗,我喊你半天也不吱应声。” 殳引头未转,只道,“我就不爱说话,听你在外面啰唆到几时。” 芄兰一听这话中带气,便立即服软道,“怎的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了?” 殳引哼了声,转过身面向里床。 芄兰觉得好笑,便逗他,“是不是公子儿饿了,要不要去叫乳娘来。” 殳引闻言立即从床上蹦起来,“呸!谁这么大年纪还喝奶!” 芄兰见他起身了,便上前替他将衣襟抚平,“可不,这么大年纪还耍脾气呢。”说罢便要抓他胳肢窝。 殳引忙躲,芄兰便追,嬉玩片刻,肚中那点儿不平也就忘了干净了。殳引躲着跳下床,见芄兰仍要追来,忙道,“你别只顾着闹我玩儿,刚才敲门像是有事。” 经这一提,芄兰才想起,哎哟了声,“幸亏哥儿提醒,闹着把正事给忘了。”于是问殳引,“少爷,我拿你几件衣服可行?” 殳引怕芄兰只是作势,并不敢靠近,只说,“你要我衣服做什么?你又不能穿。” 芄兰笑道,“谁说是给我穿的。” 殳引道,“那是给谁?” 芄兰道,“少爷忘记今天和你一起回府那个祝公子啦,就是姑爷从宫中带回来的淇国太子。” 殳引回来光顾生气,竟把这人忘了,听芄兰如此说,便拉住她的手,“他在哪里,你快带我去。” 芄兰笑道,“这会子正在浴堂沐浴呢,他的衣服明儿才喊人来做,我瞧他体型与少爷一般大,所以才准备来拿几件。” 殳引立即道,“那你只管拿,挑几件好看的给他。” 芄兰道,“好看的拿了去,过些天你又得吵着要穿了。”于是只拿几件殳引平时不常穿的衣服去。 殳引等芄兰离开一会儿,才偷偷的去了浴堂,白日里沐浴人少,如今只两间屋子关着门,问一间门口的小厮,说是公先生在里面。殳引便悄悄去了另一间屋子。 那屋子门口只站着一个小丫头,手中捧着的正是芄兰刚才来拿的衣服,殳引在门口装模作样一番,说芄姐姐刚才忘拿束带了,教丫头去房里拿。可丫头不敢去,只说自己走了,祝公子待会儿找不到人。殳引拍拍胸,说道,“你把衣服给我吧,他如果叫人,我就拿进去。” 那丫头还犹豫,殳引便佯装生气,“芄姐姐的话你不听,现在我让你走你也不走吗?” 小丫头这才离开。 殳引捧着衣服,脸贴在门上,只听见里面有哗哗水声,便准备潜进屋子吓他一吓。他轻轻推开门,那门立即发出咿呀一声,屋中水声即止,殳引在心中暗骂一声,他停住脚步,等一会儿才听一扇屏风后有人说话,“是谁?” 殳引忙尖声尖气的学小丫头说话,“祝公子~” 文苒道,“我没叫你,你进来做什么,给我出去!” 殳引咧着嘴做鬼脸,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于是假装答应,“是~”说罢将门掩上。立着等了一会儿,听屏风后水声又响起。 殳引垫着脚尖,偷偷摸摸走到屏风旁,探出头,见木桶中的水沿着边沿溢到地上,在木桶的中央,显出一个脑袋,他嘻嘻一笑,蹑手蹑脚绕过屏风,还未至桶前,哪知里面的人毫无预兆站了起来,当下两人都吓的不敢说话。 殳引见此人脸颊微红,眼中含波,双眉微蹙,一头长发更是湿了水缠在他洁白的身上。一时间反而看花了眼,晃乱了神,直觉一颗心突突突在胸口乱跳。 倒是文苒先平静下来,他见殳引看着自己像呆鹅,便说道,“你怎么进来了?” 殳引闻言身子一抖才回神,磕磕巴巴半天说道,“来……来送衣服。”再看手中衣物,早掉到地上去了。 殳引顿时尴尬万分,恨不得跳进木桶里躲起来,但一想文苒此刻还在里面,不知为何脸腾的涨的通红。 文苒不再去看他,踏着矮凳从木桶中出来,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了上。 才出浴堂门,正巧芄兰拿着革皮束带前来,见殳引与文苒一同从里面出来,只道他又去胡闹了,还未至跟前便大声道,“哥儿刚才为何平白无故去唬个小丫头?” 殳引来不及躲,只得上前,涎着脸道,“我不过是叫她回去拿根束带,这可算不得唬。” 芄兰道,“你自己觉得算不得唬,可人家丫头如今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就是了。”说着点了点殳引的脑门子,“待会儿还不拿些果子糕点去哄出来,看以后谁还跟你玩儿。”说罢便弯腰将束带围在文苒腰间,又道,“剃头的匠人正在侧院,祝公子跟我来吧。”芄兰故意不去瞧殳引,领着文苒走到走廊拐角才瞥一眼,只见殳引拧着双手仍立在门口,偷偷笑了笑喊道,“你不要跟过来?”殳引闻言像得了食的小狗,立即奔跑过去。 穿过几个小院就到了一个半月弯的石门前,进了石门便见到开阔的一面湖,湖中央建筑一间两层楼的亭子,沿着廊桥到了亭中,又踏着楼梯绕上二层东北角。培寅刚剪毕头发,听闻有上楼的脚步声,便转了头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张望,见引、苒依次上楼,随后又见侍女跟在后面上来。那女身姿窈窕,肤白如雪,一双标志杏仁眼,见了培寅便作揖称好,“公先生已经剪完头发了?” 培寅点点头,目光落到文苒身上,方要称呼太子却立即发觉不合适,就也只说,“祝公子请。”于是让了坐。 殳引见一缕缕长发就这样剪落,当下觉得心疼万分,脸上难免摆出惋惜神色。芄兰发觉了便笑他,“剪头发的人都不说什么,怎的要你去替了难受。” 殳引努嘴说道,“剪去了就少了灵气了。” 芄兰自然又是笑,培寅反而有些吃惊。 再看文苒,神态悠闲,缓缓说道,“灵秀之气由内而外,与生俱来,如果要靠几缕头发才能显出灵气,那么这份灵气不要也罢。” 芄兰听了十分诧异,马上止住笑。培寅心中的吃惊更是有增无减。而殳引却因为对方不解自己心情而闷闷不乐,当下也不肯再说话了,只走到栏前望着湖面。 等文苒理毕了头发,芄兰送着匠人离去,培寅才向引、苒两人道明自己日后教导的任务。 殳引仍不起劲,只说,“我听爹说了,可我已经有三位老师了,难道你比他们都要厉害吗?” 培寅道,“不知那三位老师教了少爷哪些东西?” 殳引道,“一位教我古今史籍,一位教我吟诗作文章,还有一位则教我书法绘画。不知公先生还能教我什么呢?” 培寅淡淡一笑,“听闻少爷平日里喜欢爬树翻墙?” “这……你听谁说的!”殳引慌忙辩解,“没有的事。” 培寅道,“不忙,暂且不管少爷是否喜欢,培寅今后都会将这门功夫传教给少爷。” 殳引眼睛徒然一亮,忙道,“教我什么?爬树翻墙?”可见培寅摇头,又立即焉了下去。 培寅道,“今后我会负责少爷行为骑射方面的学习。除了学习文史,还要精通武艺,这样少爷日后才能成为一个文武全才。”说罢又对文苒道,“祝公子也需一同学习。” 文苒冷笑道,“你是他的老师,又不是我的。况且我如今困陷于此,怎么还有心来跟他作弄了玩。” 培寅道,“既然公子深知自己的处境,岂不是更应该把握机会,好好学习,他朝也好成就一番伟业。” 文苒斜眼看他一眼,不再说话顾自先下楼去了。 ☆、第四章 殳引虽对习武有兴趣,奈何生性好动,呆坐一刻钟便走了神,培寅提醒后没一会儿又被风吹草动吸引去了注意,故而教课十分只记得三分,所幸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虽不能一招不错却也耍的像样。文苒性情冷淡,课上往往伏案而睡,任凭培寅如何斥责都无动于衷,然他眼虽不看心下却通透,一到夜里便暗自在房中练习揣摩,第二日竟也能舞出个像样的姿势来。几番过后,培寅见两人学习虽不认真,掌握却还可以,便也就不再多作管教,课堂之上只随自己心愿,参透多少全凭各自天赋去。 如此到第二年春,两人已能踏着草尖而行;到夏,奔跑能追上兔子;到秋冬,翻墙上树已是无所不能。殳引觉得公培寅已经没什么可以教自己了,便想不再去上他的课。 一日课毕,殳引拉住公培寅,很是骄傲的问道,“先生,你看我们学的如何?” 培寅道,“火候尚未到。” 殳引不服,指着地上的枯枝道,“我能在上面行走而不踩断枯枝。”又指着东面的高墙,“我能不借助工具一跃就可上墙。难道这样还不算学成吗?” 培寅摇头,“离学成还远哩。” 殳引又问,“那先生觉得何时才算学成。” 培寅指着那面高墙,“就依你刚才所言,踩踏着枯枝翻墙出去吧。” 殳引闻言甚是吃惊,说道,“先生难道不知我不可擅自离开府上吗?” 培寅道,“知道。” 殳引不解,“既然知道为何要我去翻墙呢?” 培寅道,“少爷既然已觉的自己这般厉害为何不敢去翻墙呢?” 殳引道,“如果我前去翻墙,那我踩踏枯枝发出的声响必然会被守卫听到,而所翻墙的对面也不知是否有守卫守候。” 培寅道,“现在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我所说的火候未到。等到哪天你能踏草无声,飞墙而行那才是真正的学成。” 殳引此后不敢再有任何不想上课的念头了。 固定困在一个地方,看着相同的景物,和相同的人讲着话,慢慢的连时间都忘记了。于是不知不觉间一年又这样过去了。 正是三月里,旧年的寒冷终于全部退却,委佗也进入了它的短暂的春天。侧院湖水旁栽植的柳树都爆了芽,桃花应时而开,有几只鸭子在湖面上凫水,时而也会翘起尾巴钻入水中啄几根水草。一切都充满着生机,唯独殳引在岸边垂头丧气。 原是今早宫里有太监来传话,要董氏进宫,为的是邵君的爱女。芜霜公主近些日子不知为何竟对刺绣感了兴趣,宫中虽也有专门刺绣的技人,可氓国谁人不知大将军女儿董氏这一手刺绣的工夫。 于是丫鬟便张罗着给董氏梳妆打扮,没想这些叮哐锵脆的声响竟把小少爷给吵醒了。芄兰因去伺候董氏只留了个才入府的小丫头照看,殳引问何事,小丫头没个心思照实都说了出来。这听在殳引耳里哪还了得,当下也不穿戴了,只穿一身鹅黄绸袍便奔去了董氏房中,大吵大闹要一起去。董氏今日所去的可是公主寝宫,哪能由着他胡闹,殳桧当即赶来,大喝了两句,又扬言叫人来打才唬住这个泼赖皮子。 殳引躲来了侧院,此地平常少人前来,见偌大一院子只有这树这花和几只鸭子相伴,一时更加伤心起来,折了一根柳条儿拿在手中乱甩,甩累了挑一块平滑的石头上躺下,睁着眼睛瞧天瞧地,听风听鸭子嬉水追逐。 再说另一边,培寅和文苒等许久不见殳引人来,正巧一小厮搬着一摞宣纸路过,培寅喊住了,问他可看见殳引。 小厮道,“没看见。” 培寅欲让他帮忙寻找,小厮连连摇头,“我还得赶去姑爷屋里,你们去问芄兰吧。”说罢赶着似的跑走了。 培寅叹气,对文苒道,“看来我们得先去将殳引少爷找回来。” 文苒哼一声,“管他作甚,你只管教你的,我只管学我的。” 培寅看他一眼,仍是摇头,自己去找芄兰来问。 文苒虽如此说,可落得这样一个空闲日心情也好的很,心下便说管他什么殳引培寅的,我自玩我的事去。于是便想到府中一处清静所,躲了几个丫头偷偷去了侧院。 到了院中,见风吹湖水皱,又见鸭子在水中游的欢快,心中更觉轻松起来。沿着湖岸而行,立于一株柳树下,突见一只鸭忽的张开翅膀扇打水面,他便轻轻喝了一声,一声后方觉不过瘾,又叫两声,那鸭子便朝他看来,他更加起劲,越叫越大声,引的其他鸭子都纷纷张翅拍水,文苒见此景不由大笑起来,顺手摘了柳条,拨下上面的嫩叶丢于湖中,口中喊着,“快快来吃快快来吃吧。” 殳引正躺在文苒身后的石头上,文苒来前他正昏昏欲睡,突然听有人在耳边大喊大叫,倒把那个困顿虫给吓跑了,还以为是谁,哪知侧头便看见了文苒。印象中文苒待他一向冷清淡漠,此刻见他招手喊叫倒吃了一惊,于是躺着不敢乱动,侧着脑袋静静看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殳引看久了,只觉文苒在日光里生动活泼,又见他拿着柳叶儿喂鸭子越发显的俏皮可爱,忍不住便说了话,“鸭子吃你几片叶子还不撑死了。” 文苒何曾想身后有人,当即吓了一跳,回身见是殳引躺在石块上,身上头上已落了一层桃花,便说,“你怎么在这里?”刚说完才想到自己刚才那副模样已被他瞧个干净,立即脸上发烫,皱起眉怒声道,“你这人如此没教养,躲在别人身后唬人?” 殳引见他又羞又恼,心下更觉好玩,便说,“你可真不讲理,我明明在这里睡的好好的,却被你硬生生吵醒了。我问你,你在这里大喊大叫做什么?幸好是白天,要是晚上岂不要吓死院里的小厮丫头了。” 文苒见他双手搁在脑后,一副嬉皮笑脸模样,又听他如此说,当下恨不得扑过去掐他脖子,他恨恨道,“你倒好,在这里偷懒,害的先生好找。” 殳引这才想起还有课要上,当下跳了起来,拍掉身上的花瓣,口中只一个劲说,“该死该死。”说罢拔腿就跑。 文苒见他头发上还沾着花瓣,也不提醒他,只跟在后面一起出了去。 祝文苒自从在侧院被殳引撞见后,就与他愈发疏远了,除非是课堂饭宴这样的场合,其余时候见他迎面过来远远就绕行,实在没法碰了面也吝啬的不愿多浪费一抹视线在他身上。殳引自小待人友好,又因他是大将军之孙,府中各人自然都愿意与他亲近,如今有这样一人明明住在同处却对他视而不见,殳引心中渐渐也不满起来了。寻机会想问清自己不讨喜的原因,皆因文苒爱理不理的冷淡态度而止住口。碰了几次冷脸后,殳引也就悻悻的不想去搭理他,成日和年纪差不多的小厮丫鬟们混在一起。只是到了岁末,连可以胡混的小厮丫鬟都没有了。 将军府内众人为了开岁各自都忙碌起来,在加上近几日委佗连降几场雪,殳引更是被冷落在房中。一大早,公鸡还没啼鸣,少爷房中就传出摔碎瓷碗的声音,芄兰正巧端了热水进来,还没踏进内屋,就瞧见一只白瓷茶杯朝自己丢来,啪的摔碎在脚边,唬的她一呆,只听屋中有人在骂,“你是有多不长心,碳没了也不知道添,茶冷了也不知道换热水,还不要冻死我!”芄兰听了忙进屋,只见一个丫头垂手立在床边抽泣,殳引半躺在床上,瞪着眼头发都气乱了。芄兰心中知了个事情大概,喊了丫头来接热水,自己则上前替殳引将被子裹好,故意说笑道,“我看少爷还不冷呢,火气那么大。” 殳引听了直要推开她,“你也来讨我厌!” 芄兰道,“哪里敢呢。”说罢从丫头端着的盆里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府中上下哪个不是喜欢你都来不及,否则怎么白白受你一肚子起床气。” 殳引伸出手,芄兰替他将手擦了。殳引仍有不满,“我瞧着有人就是见我讨厌。” 芄兰道,“少爷怎么这样多心了,今儿不过是你醒的早,往常也是要我来了丫头才去换炭火和热水的。” 殳引白白眼,说道,“我说的不是你们。” 芄兰顷刻想到祝文苒,她只不讲明,岔开了话题,说道,“天气难得晴了,少爷吃毕早饭出去走走吧,蒙在屋里几天也怪闷的慌了。” 服侍了殳引吃毕饭,芄兰教丫头取来狐绒斗篷,披了殳引肩上,替他系好领带,殳引一张白玉的脸蛋儿卧在棕黄的狐狸毛中,双眉微竖,渐显出秀美潇洒之气,芄兰端详了片刻方才笑说,“少爷可是越长越俊了。” 殳引努着嘴,说道,“可大家都说他才是翩翩公子。” 芄兰略愣,半晌才明白所指何人,瞧着殳引神色落寞,便又笑了,说道,“祝公子确实长得漂亮,可与少爷比却少了些英气,要说我的话,我觉得少爷比祝公子长得好看。” “真的?”殳引一扫脸上颓霾。 到底还是孩子家脾气,听人赞两句,就喜形于色了。芄兰点点头,问他,“少爷如果去院子里可得小心点儿,地上滑着呢。”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2节 殳引道,“我不去院里,我上娘那边玩儿。” 芄兰忙拉了住,“小姐正忙着绣枕帕,开岁要送给公主的,你可别这紧要关头去打搅她。” 殳引道,“那我不去了,我找罗总管要匹马来骑。”于是便要出门,芄兰又是拦住,“刚叮嘱过你地滑,难道马就不怕滑吗,这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可不得摔断骨头。” “那……那我去……”殳引想了半日,想不出个可以一起玩的伴。 芄兰便提醒他,“姑爷在书房,你可以去与他作作画。” 殳引听了忍不住吐舌头。 芄兰又说,“那去找公先生练练功夫可好。” 殳引作了嫌弃的表情,“公先生只会念我,算了。嗳,芄姐姐你别替我操心,我自己想法儿去玩罢。” 芄兰不放心,吩咐了好几声“要当心点”直到殳引出了正院才听不到她的声音。 可正是芄兰那几句当心倒给殳引想了个好主意,这地上滑,那湖面岂不是更滑了。想着殳引便朝侧院走去。 委佗的冬季极长极寒,湖面早几日就冰封住了,这些天又降雪,反而雪落在冰冻的湖面上不肯化去,铺了厚厚一层白雪。殳引见了像撒泼的小狗,脱了斗篷便往湖边跑,只是这湖岸较高,又不知雪下冰层的厚度,殳引不敢贸然跳下去。他攀着岸边的枯树根,半个身子探下湖,脚尖往下仍是踏不到湖面,可身子却凌空悬挂了,反而成了往上不是往下也不成的局面。殳引后悔自己不该鲁莽,早该是先丢点石块试试的。他努力朝上缩了缩身子,可身上裘袄过于厚重,缠住岸旁的枯草让他使不上力,于是少不得嚷了几声求救。 碰巧文苒正在湖中亭内,刚才只远远见有人在岸边攀爬,只道是府内的小厮,并未多理,可没多时又听有人呼救,便急急从亭中出了来,定睛遥望,认清了是殳引吊在枯树根上,赶忙奔了来。 殳引双手抓的又累又冷,心正灰要松手时却听有人过来,立即又喊了几声。文苒探了头去,见殳引脸上扑了泥土和雪,脸颊被冻得通红,见此景心中虽慌面上仍然平静,只说,“你没事又在这里瞎闹什么?” 殳引见他神色冷静又听闻此言,就以为文苒不肯搭救,心顿感一沉觉得自己今天死定了,于是用了力气双脚乱蹬,岸边的雪簌簌的掉了一片,殳引吓的不敢再乱动,口中只不住央求,“都怪我平日对你不好,惹你讨厌,又长得比你好看,碍了你的眼,求你别记我过错了,快救救我,我掉下去就死了。” 文苒正急的六神无主,却听殳引胡言乱语,顿时气的跳脚,“这时候你还满嘴胡吣,我几时说过讨厌你了,几时怪你长得好看了。” 殳引道,“你既不讨厌我,为何还不伸手救我。” 文苒经这一提,方才醒悟,赶紧蹲下了伸手过去,殳引立即拉住他的手,口中仍说,“你再靠近点,我拉不住。” 文苒便一手勾着枯树干,慢慢的挪近。殳引随着文苒的靠近,身体也慢慢往下放去,终于双脚踏到了冰面,脚底一踩,异常结实,承受一人重量绰绰有余。 文苒见他越来越往下,便急着叫起来,“你抓紧了,别掉下去呀!” 殳引笑道,“我抓的还不紧吗?”说罢手臂一用力,顺势将文苒拉了下来。文苒全没料到对方有这举动,身子突然失了平衡,直往殳引身上撞去。两人只听脑中轰隆一声,眼前一白便摔在了冰面上。 ☆、第五章 殳引摔了倒,脑子沌了好一阵才清醒来,醒了又觉身上重的厉害,抬眼只瞧见文苒半个身子压在自己肚皮上。文苒猝不及防遭人下暗手,声音还未发,眼眶就重重挨了记,眼睛冒着金花怎么揉都看不清,心中正庆幸亏得身上没摔疼却听殳引在耳边大叫,“重死了要压死我了!”又觉身下柔软处有动静,眼睛睁的老大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殳引,于是立即想到了自己处境,马上立起身,气愤的往殳引一瞧,“你自己爱胡闹,偏偏还要拉上我。”说罢对着伸在自己脚边的小腿狠踢了脚。 殳引疼的缩起身,眼里也十分不满,“我早知你这么禁不起闹,谁会来理你呀。”边说着边捂住腿站起来,一瘸一拐的朝湖中央去,口中仍是碎碎念叨,“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不陪我玩儿,哼!” 文苒如今寄人篱下,心里本就敏感,听见了,顿时气的直发抖,一股子怒火从心底涌上来,冲的他面红耳赤,他握着拳朝殳引大叫,“你给我站住!” 殳引哪听他,只管自己走,走到湖的中心,狠狠踢几脚雪,又用脚底将细雪抹开,这样竟露出了一块平整的冰面,那冰极其透明,冰下的湖水和水中的鱼儿都能看清,殳引一高兴更是不去理文苒了,凭他如何喊都不回头。殳引蹲了下,鱼儿见了黑影都忙不迭的窜走,他忙拨开一边的雪,接着又拨另一边,湖中的小鱼被吓的皆东逃西窜,而殳引见了却更是欢乐,趴在冰上,将自己身遭的一圈雪都铲净了。 文苒见他不理自己,那股怒气便从头顶涌往身体四肢,冲的他拔腿往湖中央跑,跑近了对着蹲着的殳引后背猛一推,殳引顿时朝前摔了个狗□□,摔的他一个莫名其妙,转了身见文苒两翼微张,眉毛都挤到一块儿去,他此刻正玩的欢早把自己刚才的话忘到脑后边了,便呆傻的问道,“你怎么了?”说罢又急着要跟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对文苒的生气也不管不顾了,马上嘻笑起来,指着脚边,“你快瞧,一条小鱼游过去了……嗳,在这边,瞧,在这边!”文苒恨的只是跺脚,“你实在讨厌,骂了人还在此寻开心!” 殳引瞧着他眉间越挤越深,眼角都垂下去了,鼻头皱着,嘴巴抿紧,便说,“我几时骂过你了,我拉你下来不过是想和你玩儿的。” 文苒道,“你骂我在你家白吃白喝。”说罢睫毛一抖两颗泪落下来。 殳引见他哭了,竟慌的不知所措,忙起了身,但又不知该如何做,只能站着干急,口中连连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该拉你下来,对不起,你不要哭了。”文苒回想自己在淇国哪里受过如此委屈,当下反而哭的更伤心。殳引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更是口不择言,“我怎么会嫌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我欢喜还来不及,我想跟你玩儿,可你又不搭理我……嗳,嗳,我不过是想跟你玩儿,那……那我以后不再要你跟我玩就是了。” 文苒听他说不要和自己玩了,心里就急了,连喘短气,“你……真的……不……不再和我玩了?” 殳引认真点头,说道,“嗯……我不来讨你厌了。” 文苒气的直咬牙,眼睛挤着又逼出两道泪,“我几时说过讨厌你了?” 殳引道,“刚才说了。” 文苒忙摇头,“那是我说错了,你别当真。” 殳引道,“我当真了,你既然说的出,说明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你别哭了……嗳,我还是走吧。”说着竟真的转了身要走。 文苒见他离开,哭也忘记了,只说,“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殳引只不理。 文苒忙喊,“你回来!” 殳引才停住脚。文苒以为解了误会,见殳引回转过来,便对他努力笑了笑,方要开口,却发现他面有惊恐之色,他刚一抬脚,殳引忙喝止住,“别动!”说着眼睛不敢触及似的朝脚下看去。 只见刚才被他刨出的一块冰面上竟出现了几道裂痕,而文苒正站于裂痕之上。 再说这芄兰,丢了殳引一人去玩,自己则叫两个丫头跟她去裁昨天从集市买来的新布,挑的石榴红和松石绿两种颜色,心想着岁末,要替少爷赶件喜庆的新衣衫。两小丫头拉着布,芄兰裁了几段,一丫头猜着芄兰是为了殳引做衣衫,便说,“芄姐姐,这年我也从贾妈妈那里学了针线,不如让我替你打些下手罢。” 芄兰折起布,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贾妈那人心粗,向来做不好针线,你在她那里只怕也学不到些什么。” 那丫头又说,“所以想赶着机会从芄姐姐处学几手,就算姐姐担心我做不好针线,那我只在旁穿针理线就是了。”丫头见芄兰但笑不语,忙抱起两团布,“我替姐姐拿罢。”又叫另一个丫头扶着布,“嗳,你站这边走,否则我看不见路。”说着朝芄兰巧笑,“芄姐姐,我下午去你那里可好呀。” 芄兰瞧她生的机灵,也不再回绝,单说,“我几时说你可以来帮我?” 丫头听她松了口风,立即道,“我去了只站着看,绝不打扰姐姐,姐姐觉得累了,又或要去忙别的事,抬眼就能瞧见我。” 芄兰听了,心头一暖,方要答应却又听说,“姐姐在这么短时间要做两件衣服,一定会累的,我在旁也好伺候姐姐。”芄兰当即拉下脸来,道,“这倒是你想的比较周到,只是我做针线的时候不喜有人在旁。” 丫头走在前头,不知芄兰脸色已变,还央求,“我答应姐姐绝不出声,一定不会打扰姐姐的。” 芄兰冷笑道,“你如何做到不出声呢,除非你把舌头割下来我才相信。” 丫头听闻此言,顿时吓的立住,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开口,只低着头。 芄兰从她手中接了布,“如果你搞不清哪些话可说哪些话不可说,还是趁早把舌头割了的好。”说罢便扬长而去。另一丫头见芄兰生了气,也不敢再去搭理,偷偷瞧了一眼站着的丫头,赶紧跟着芄兰去了。 芄兰气汹汹回了屋,丫头不敢跟进去,只站在外头。芄兰将布朝榻上一掷,喝到,“杵在外面做什么,还不给我进来。”丫头只得进了去。芄兰见她生的圆头木脑,站在自己跟前像根木头,和刚才那一个比差远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鼻子哼了声,说道,“跟了这么久也没个眼力劲儿。”说罢自己去桌上倒了水,又问丫头,“你可知我刚才为何生气?” 丫头垂着的头摇了摇。 芄兰喝了口水,斜眼看她,“瞧你是真不知,哼,出去吧。” 丫头前脚才走,就有一小厮不敲门就进了屋。芄兰见是殳桧身边伺候的人良,心里便知是殳桧要找自己,忙起身来。 人良问了好,又涎着脸说道,“方才过来在走廊遇到了小丫头正哭哭啼啼,我瞧是从这屋里出来的,还道芄兰此刻正生大气,差点不敢进来了。” 芄兰笑道,“你是平日跟丫头们胡闹惯了,到我这边也不知收敛……我有什么大气好生,前后不过是说了她几句,白落了你眼里,背后不知要说我凶悍成什么样呢。” 人良立即躬身赔笑,“哎哟,这话说的,这府中我最不敢得罪的还不是姐姐你吗。” 芄兰冷笑,不去理他。 人良自己讨了没趣,也不再多言,只将来意说明,“姑爷说岁末了要考考少爷的功课,我才去少爷屋里,里面丫头说你一早就让他出去玩了,所以想来问问你可知少爷去哪里玩儿了。” 芄兰心中只骂,哪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可又不敢当面问人良,只记着回头再算,便说,“大不了也就在府里。” 人良半笑不笑,说道,“那就劳烦姐姐让少爷赶紧去姑爷书房罢。”说完不等芄兰回答便出了门去。 芄兰本因刚才裁剪布料的事心上落了不愉快,又见人良如此,知道此人必会去姑爷面前搬弄是非,心中更是郁闷,可当下也不敢做声,只想着要赶紧找到殳引才是。 喊了几个丫头去前厅和花园,自己则去后府几个小院,寻了遍不见殳引人影,又问丫头几人,皆答没找到。芄兰顿时有些心急,细想殳引还会去哪里,想到早上说骑马的事,于是拍着脑袋骂自己如何忘记了,便去了马房,问了几个马夫,均说殳引没去过更别说借马的事,芄兰听了不等他们细讲扭头就走。刚出马房没多远,正碰了公培寅在院中踱步。培寅见她面有急色,便拦下来问何事。芄兰强颜笑道,“公先生今日可见到少爷了。” 培寅道,“刚才出了屋,并没见到。怎么,又找不到少爷了?” 芄兰皱了眉,咬着嘴唇,只说,“姑爷要考少爷呢,却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说罢急的恨不得跺脚。 培寅便安慰她,“不过是个将军府,还能去哪里,各院子你都找过了。” 芄兰道,“都找过了。” 培寅道,“夫人那里可去找过?” 芄兰道,“问了小姐房里的丫头,说没来过。” 又问,“伙房可去了。” 答说,“去过了。” 如此将府内的每个地都数了数,几个常走动的院子屋子都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平常没什么人的地方。 培寅沉吟了下,说道,“那就先去侧院找找看罢。” 芄兰道,“天冷了,除了打理侧院的小厮和丫鬟,我们都不太会去。” 培寅道,“去找找总比在这里干着急的好。” 芄兰点了头,叫几个小厮将剩余的地都分别找找。见公培寅似乎有意与自己同行,芄兰便说,“公先生忙自己的事去罢,我刚才是急昏头了,府里那么大,才找几个地就说找不到,在先生面前出了丑倒让先生见笑了。” 培寅笑道,“芄姐姐对少爷关怀备至,我怎么会笑话姐姐呢。” 芄兰听了只捂着嘴笑,笑毕又瞧培寅一眼,但马上收了视线,低头轻声说,“你也来闹我玩儿了。” 培寅见她姿态和话语中均带娇羞意味,又坦言称呼自己为你,当下不敢再乱说笑了,正了正声音,说道,“姑爷要考少爷,我这做老师怎么可以不在场,我和你一起去寻罢。” 行至半月门前,培寅见门的两旁分别堆着两堆雪,想是这里来人少,小厮偷了懒还未铲去。入了门便见到一个失去颜色的世界,湖面弥漫的白气将天和地连成了一片,湖中的亭子在白气中显出不切实的轮廓。院中人声、鸟声绝净,只有踩在雪上簌簌的脚步声。 未行几步,芄兰便见湖边雪上落着块新物,于是指着说道,“我去瞧瞧到底是个什么?”培寅点了头,回了身见湖中央似有两粒人影,心中一动,忙定睛瞧去,正是殳引和文苒二人。 芄兰才走近那块物件,便认得是早上替殳引穿戴的狐绒斗篷,忙捡了起来,朝湖中间一望,也就发现了引、苒二人,顿时急的跺脚,口中喊着,“这个小滑皮怎的到那里去了!” 培寅凝神细看,见两只站着不动,又听芄兰在岸边喊叫,立即上前制止,“想是冰面裂了,才不敢动的,你这一喊,惹的他们心慌反而坏事。” 芄兰手中扯着斗篷,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培寅说道,“你先去叫人来,我在此看着他们。” 芄兰忙答应 殳引因觉了脚底有细微动静,才低头去瞧,这一瞧不打紧,背后顿时冒了层冷汗,听得身后文苒仍咋呼,忙止了住。两人一时间对着面干急了一头汗,却不敢妄动,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殳引慌了半天,越是逼着自己想主意脑中就越是混沌,好容易从所学的诗书典籍,身法招数中找出一个方法来——去年学的草上飞可别忘了才好,且不管如何先试试再说罢。于是便想着将此法子告诉给文苒,然再去瞧他,却见他紧锁双眉,呼吸急促,眼睛瞪大了,又因才哭过,脸上布着泪痕,居然一副可怜模样。殳引本也紧张而严肃,见了这幅景象,心下竟突然间松了下来,对着文苒咧嘴而笑。文苒正怕这冰破了掉下去,见殳引朝自己傻笑,便恨得直瞪他。殳引撇了撇嘴,说道,“我还想教你离开的法子呢,反倒来遭你白眼。” 文苒哼了声,“你有法子且说,别在这边嘴贫。” 殳引道,“先生教的草上飞你可还记得?” 文苒一听便晓了方法,只反问道,“草上飞可行?” 殳引微微笑道,“草的柔软和冰的脆弱,我想道理大约是通的罢,再者我们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文苒仍是担心不敢尝试,“我们可且在这里等人前来。” 殳引道,“我们来了这么些时候,不见有任何人来过,这侧院平日本就少有人来,天冷了更甚,一两天无人前来也是常有的事。”殳引想了想又说,“你若不敢,那就由我先试了上岸,再叫人来。” 文苒忙止住,“那更不可,如果要用草上飞,必先运气,脚底着力了反而冰面碎的更快。” 殳引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 此刻却听岸上有人声,回头去看,见是芄兰,殳引顿时一阵高兴,刚要答应,只听脚底脆裂声越响,文苒脚下又添几道裂痕,长度越发往四周蔓延去,突然那些碎冰一沉,殳引急忙伸手拉住文苒的衣服朝上一提,自己只喊一声“草上飞”身子便落下水去。 ☆、第六章 祝文苒只觉身体一轻腾了空,便顺势点了水面跃至一块碎冰之上,然却站不稳,脚底打了滑,又听闻身后有落水的声音,哪里还想得到用草上飞,身子失了重心直要往下摔去。顷刻间眼前有黑影闪过,未及看清是何物,衣领突然一紧,身体又复轻浮起来,随后又轻落地,等回神发觉自己已到了岸上,身体却仍维持着失重的姿势。再往湖中瞧去,殳引正溺水,手脚直在水中胡乱扑腾,湖中央的窟窿也越发的大了。往近了看,又见公培寅正站于岸下厚冰处。而身边的芄兰早就吓掉了魂,只张口瞪目发不出声。文苒忙朝培寅叫喊,“先生,你快去救他!” 公培寅吩咐了芄兰回去叫人,正欲下岸探明情况,却见殳引一动,落下水去,文苒一跃而起,自己不及细想,便飞身跃上冰面,使得正是那招草上飞,接住了文苒将他带回岸上。再要回去救殳引时,发觉冰面碎的厉害已无法近身。殳引虽懂水性,可这腊月的湖水浸透了衣服,通身只觉彻骨寒冷,想张口呼救,反被冰水呛了喉咙。文苒见了,急的不顾状况,自要下岸。培寅忙喝止,“你好好呆着,别乱动!” 文苒眼里忍不住迸出泪,央求道,“你救救他吧,他要死了。” 培寅只道一句,“死不了。”说罢便解下斗篷,跳入水中。 殳引脑子已开始发混,忽觉有人靠近,便伸手紧紧抱住对方。培寅被他抱着使不出力,身体被拖着直往下沉,他去掰殳引的手,喊着快放开,可殳引此刻全凭求生本能而动,非但不松手,反而越抱越紧,培寅无法,抬手在他脖颈处一按,殳引顿时失了意识,身体瘫软下来,培寅接住了,将他托于冰上,靠水的冰已无法沉重,将放上去,身体又落下水来,培寅便托着他,沿水凿了冰,等到冰层结实处,才停下,抱了殳引翻身上了岸。上岸即喊,“芄兰,快拿斗篷来!”芄兰方才醒悟,急把手中的狐绒斗篷裹在殳引身上。她见殳引浑身湿了透,双目紧闭,脸颊发白,嘴唇透紫,心中又怕又伤心,顿时落下泪来。 培寅也冻的直发抖,瞧着侧院离住处远,便将殳引抱了往湖中的飞檐亭奔去。 亭子二楼设计了木窗,大风或寒冬时即可关闭,然而亭内少人来,四角的炭炉早没人打理,只剩东南角还有几块湿碳,好容易生上了火。培寅将殳引放于椅子上,边将他衣服脱下边叫芄兰去侧院的小厮那要几件厚实的干净衣服。芄兰忙去了。 殳引被脱的精光,只留一件斗篷裹着。培寅叫文苒看住了等芄兰回来,自己则跑去叫大夫来。 文苒听了话,不敢走远,只在殳引身边站着。炉内的炭火烧干了水分就旺了起来,将四周照的暖而亮,偶尔突然溅出几个火星将旁边的人一吓。文苒见殳引的斗篷落下一角,怕火星子溅了上面,便弯腰探过了殳引身体去捡,殳引被火照的暖融,此刻便也苏醒过来,醒了却瞧见文苒趴在自己身上,本就着了凉,人懒懒的,于是就没开口。文苒拎了斗篷一角,站起身来,见殳引已睁了眼,心下一惊手一松,那角便落到炭炉上,很快就燃了起来。殳引发觉了,赶忙甩了斗篷跳下椅来,两人没明白事情如何时,那顶上好材料的狐绒斗篷已烧了灰烬。 文苒方才会神,只见殳引赤条条站于自己面前,身上每一寸都毫无保留落在眼里,虽说这具身体与自己的并无不同,可瞥见胯间有稀少绒毛处,当下只觉脸热心跳眼皮都打着颤似的,非要转开身体才制得住。文苒为掩饰自己窘迫,便怪嗔殳引,“你醒了为何不出个声?” 殳引脱了斗篷,皮肤一沾空气中的冷意,身体就软的撑不住,也不去管文苒,咳了两声蜷坐到椅子中去。文苒等不到回答,便又转回身,见殳引闭着眼,蜷缩着身体微微颤抖,心中便不忍心,脱下自己的裘袄递给他,却仍故意说,“别冻死了,拿去罢。”见殳引只不动,文苒又皱起眉,心中恨着却也好好将衣服盖了他身上。 芄兰回了来见斗篷已不在,而祝文苒只穿了内夹,不急细问情由,单将拿来的衣服替殳引穿了上,少顷,又有丫头搬了炭块来烧,屋内一时暖如三月艳阳天。 公培寅叫了大夫,途中恰逢来寻殳引的人良,自对他说了情况。人良回禀殳桧时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番,殳桧被唬的以为殳引生了个不得了的大病,忙带了一众人前往侧院。而后小厮丫鬟你言我语口口相传,顿时殳引落水的事便在府中传了开,大家都当了他情况危急,更有上了年纪的妈妈在府中嚎啕恸哭,亦有烧纸上香者,仿佛殳引即要去了一般。 大夫见了殳引,摸他脉搏探他额首,身边更有众人围成圈,神色凝重,屏息不语。只听大夫说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着凉罢了。”于是拟一付补气驱寒的药方交于芄兰,要她每日三次服侍殳引温水冲服。 殳桧听闻殳引无事便放心下来,虽对其顽劣行径不满,可此刻见他身着粗布,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心中便生恻隐之情,不多说什么,叫小厮好生背了送回房里。 董氏虽不过问府中琐事,可今日闹大了,又有传言说殳引得了大疾,当下丢来绣枕来了殳引房内。殳引喝了药正熟睡,董氏便坐于床头,见其额头微冒细汗,忙叫丫鬟绞了手巾,亲手替他擦拭,这样竟守了一夜。 殳引安睡一夜,出了一身腻汗,将体内的寒气都散了尽,醒来只觉浑身舒爽,又见母亲坐于床头,正扶首瞌睡,便钻了她怀里。董氏方醒来,见儿子乖巧顺从,心下顿时怜爱,就抱了他,口中却道,“这都多大岁数了,还撒娇,让下人见了成什么样。” 殳引只嘻嘻笑道,“引儿还小呢。” 祝文苒昨夜躺了床上,回想白日发生的事,仍觉一阵阵心惊胆颤,然想到殳引为救自己反而落了水,不禁又有动容,心说没想到他原是这么好的人,于是心下不免与他亲近了一层。 第二日早起,避了丫鬟去到殳引所在的住处,行至门口听闻屋内有人嬉笑,细听原是董氏的声音,便调了头在屋子拐角处徘徊,等董氏出了来,方又过去。恰逢芄兰端着药碗而来,她见文苒光站在门口不进去,心中便明了,不挑开,只说,“少爷已经醒了,祝公子进屋罢。” 殳引只穿了乳白纹绣的丝帛衣服,半身坐起在床上,见了文苒便招呼他过去,说道,“你来看我了?” 文苒脸一热,道,“我只路过而已。” 殳引当了真,便问,“你一早要去哪里?” 芄兰见文苒双手垂于身侧,低头站在床尾,便端了药上前,说道,“哥儿别话多了,再问以后连这路过都没有了。” 文苒听得脸更红,只不再说话。 殳引怕喝药,闻了药味就犯恶,便叫芄兰去伙房拿些甜枣来。芄兰笑道,“病还未好就馋嘴了。”说着将药交于一旁的丫头。殳引忙喊,“我…我自己喝就行了。”芄兰瞧着他,道,“别是想将我支使开了,将药倒了罢。” 殳引猛摇头,“不会,不会,我一定喝的一滴不剩,你不信回来问他。” 芄兰便对文苒道,“公子可得帮我看着他。” 文苒支吾着点了头。 芄兰才走没一会儿,殳引佯装要喝碧梗粥,便叫丫头去熬。丫头才走,殳引便起来将药倒了窗外坛子中,回身又对文苒嘻嘻一笑,说道,“你不会告诉她罢。” 文苒见他将药倒了,直皱眉头,说道,“你不喝药,病就好不了了。” 殳引摇摇头,“喝了药才好不了呢,你不知道那药多苦。 不多时,芄兰便回来了,将甜枣拿了给殳引,又说,“新蒸了梅花酥酪,给哥儿拿了几块来。”见空的药碗放了一旁,便问道,“药都喝了?” 殳引嘴中含着枣,只点头。 芄兰又问,“怎么丫头们都不在了?” 殳引忙把红枣吐出来,说道,“我让她们熬碧梗粥去了。” 芄兰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如何今儿想起来要喝粥了?”说罢又看药碗,“药真喝了?” 殳引心虚,不肯再开口。 芄兰便问文苒,“我知道公子素日不说谎话,你且告诉我这人喝没喝?” 殳引两眼紧紧盯着文苒,文苒无法,只得勉强点点头。芄兰这才方说,“哥儿喝了药,病才好的快。”说着将手帕摊在手心伸到殳引口边,殳引便将枣核吐了上面。他心下松口气,于是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伙房今日做什么好吃的?” 芄兰一面将酥酪递与他一面说道,“说来也气,我今早吩咐了李老爹给哥儿准备白鱼汆汤补身子,没想被不知哪来的大野猫给叼走了,我过去时李老爹正拿扫帚追着打呢。” 殳引听了忙叫,“打它做什么,不过是条鱼,我不吃就是了!”说着就要下床换衣去骂那李老爹来。芄兰拦不住,替他穿了三件厚实裘袄才放他出去。 文苒也为那野猫可怜,便就随着去了。两人一到伙房,便闻到肉香味从里面飘来,这味牵住人的鼻子,也难怪野猫要来偷食了。 殳引到门口便大喊,“李老爹呢,让他快出来。” 在外屋洗菜的小厮听了忙出来,说道,“老李在烧火呢。” 殳引道,“烧什么火,你让他出来,我有话问他。”小厮便去了。这李老爹此刻正忙偷吃牛肉蒸羊羔子,听人说殳引找他有事,忙将两只肥手往衣褂上擦,出了去,见殳引一脸火气,便谄笑道,“我正替少爷做好吃的呢。” 殳引见他一嘴腻油,当下冷笑道,“哼,你倒吃的满肚子好味,却容不得野猫吃条鱼。” 李老爹一听原是这事,忙道,“少爷可不知,这野猫可不是头次来偷食了,它可是偷惯的,只稍有腥味被他闻了,保被偷去,害我们都不敢将鱼干羊头晾在外面了。” 殳引道,“一只猫能吃个几两东西,你且每天放点食在外面,喂饱它不就不用担心了。” 李老爹听了直摇头,“少爷,你有所不知,只怕一点食喂不饱这个畜生。” 殳引奇道,“难不成这猫比我胃口还大麽?我这到要去瞧瞧。” 李老爹领了引、苒二人前往柴房,指着堆柴深处,“刚就见往里面跑了,只是这柴堆的高,我进不去,这会子想是还在的。” 殳引怕猫见了死对头不肯出来,便教李老爹走开。李老爹怕两人翻柴堆会出事,只站远了不肯走。殳引刚要往上爬,文苒便止住,说道,“你身上不好,我去瞧瞧罢。” 殳引点点头,说道,“你瞧了告诉我到底长什么样?” 文苒攀了柴堆,几下便到了高处,他觉脚下结实,便立起身来踏在柴堆上走,原这柴火有半年的存量,这里头也不知有多深,走了一会再回头已看不见外面了,只听殳引在喊,“如何?见到没?”文苒便回,“还没有。”然而细闻柴堆深处似有异响,悄悄靠近了听,原是几只小猫捏着嗓子在叫,文苒心中大喜,寻着声音拨开柴火,只见得四只小奶猫我在柴堆中。小猫还未开眼,听了声音以为母猫来了,都朝文苒喵喵直叫。文苒见了可爱,便要捉一只起来玩儿,可才探身,却听身后有呲呲嘶鸣声,回了头,见一只大黑猫凶神恶煞的注视着他。文苒顿时想了明白,原来是这黑猫生了小猫,为保奶水充足才时不时出来偷食。他对着野猫压了压手掌,表示自己不碰它孩子,随后就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殳引正等的心焦,见他出来,忙问情况。文苒便将自己所见所想告知于他。殳引听了又惊又喜,只恨自己没一起爬上去。他叫来李老爹,说道,“野猫才生一窝小猫崽,你且好生看着,这里的柴火也别去碰了,免得惊了母猫挪了窝。” 李老爹苦恼道,“少爷要我好好喂猫,我照做就是,只是不用这里的柴火可使不得,府中所有的吃喝都靠这呢,就算我们下人不吃不喝,姑爷小姐还有少爷和祝公子不也得饿肚子了。” 殳引听了便说,“那趁母猫不在时,偷偷将小猫移至畜棚如何?” 李老爹忙道,“这更不可,畜棚中正生了窝小兔,把猫移了过去,兔子还不得都被它咬死。” 殳引冷笑道,“你别看我不懂,就说胡话来逗我,我可没听说过猫会咬死兔子,你就照我说的去做,真咬死了也不怪你。” 李老爹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答应。 又过几日,殳引病已大好,找了文苒出去玩,路过伙房时,见两小厮正劈柴火,便想到那窝小猫的事,于是上前问了。小厮说道,“少爷,你没听说吗,这猫挪过去的第二日就将兔子全咬死啦。” 殳引大惊,又问野猫如何了。 答曰,早不知逃到何处去了。另一小厮亦说,“说也奇了,咬死了兔子就再没来偷过食了。” ☆、第七章 芄兰因岁前裁剪的两段布被随行的丫头识了破,便一直耿耿于怀,如仍按原意替殳引与培寅一人赶制一件长袍难免落人口舌,于是将两块布都与殳引做了衣裳,剩余的布料替培寅做了件贴身的背心。开了岁就借口于还严寒将背心交了培寅,培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然收下了却不穿,只藏于箱内,因每日取衣都从背心下取,洗晒干净又放于背心之上,久而久之那件背心也就压箱底去了。等到春末夏初之时,培寅便不再穿厚衣,单只穿薄衫,这样背心就更无其用武之处了。 一日培寅正闲步院中,瞧见芄兰正拎一桶清水于院中浇花,身边几株木槿已开的茂盛,有单瓣白色花朵亦有重瓣淡粉的,芄兰一身红色轻服,立于花丛中,手持木瓢轻盈泼水,又见其直襟鹅黄护领里露出一节玉脖,被阳光一照,竟似白的透明。培寅看了,不禁心动。 芄兰回身瞧见了培寅,便对他嫣然一笑,说道,“先生平日不常出门,今儿怎的有雅兴来此赏花呢?” 培寅微微笑道,“早知有此美景,我早该来了。” 芄兰心知刚才的姿态已落了他眼里,听培寅如此说,心中只高兴,一时忘了矜持,反倒走近了,问道,“我瞧先生穿着单薄,虽已是首夏了,可早晚仍有寒意,先生可要注意保暖。” 培寅未察觉此中有别话,只道,“不碍事,早晚在屋里倒也不觉得冷。” 芄兰又问,“之前送于先生的背心不知可还合身?” 培寅方才醒悟,忙道,“很合身,多谢姑娘费心了。” 芄兰冷笑道,“如此说先生是穿过了?” 培寅当即额角冒出冷汗,脸上扯着笑,说,“穿过的,常常穿呢。” 芄兰绕至培寅身后,不看他,一面浇花一面说,“我还怕先生嫌胸前系扣太多,不爱穿呢,如今听了先生这话,我到放心了。” 培寅松口气,说道,“不过几个系扣,并不麻烦。” 只听芄兰冷哼一声,“先生既不穿当初又何必接受,而今又为何在此扯谎骗人,难道是觉得戏弄女儿家一番心意有趣不成。” 培寅闻言大惊,自不知哪句话说错了,转身朝芄兰讨好的笑,说道,“姑娘何出此言呢?” 芄兰一瓢水泼于培寅脚旁花草处,培寅忙退后,芄兰停住手,搁木瓢浮在水上,定定看着培寅,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当初我正是怕先生穿不惯系扣,便将其改作了腰间系带,所以何来先生所说的不过几个系扣?” 培寅自以为说话十分小心,并未留下纰漏,没想却着了她的道,当下尴尬万分,忙弯腰打拱赔不是。 芄兰神情冷淡,只说,“先生为何变得如此婆妈,难不成先生以为芄兰会为这点事而生气吗?” 培寅听了,连赔罪都不敢了。 第二日趁着与总管罗安出门买马时,培寅便在集市买了玉簪藏于袖中,准备回府送于芄兰。 培寅与罗安一人牵了两匹马,太阳将西时才回将军府。然才至府邸所在的街口,便远远望见正门口围了一众人,亦有窸窣低语声,培寅瞧不出确切,便问罗安府中发生了何事。罗安面有疑色,只摇摇头。到临近正门,穿了众人入内,才见得大门两边分别站了八位穿甲持刀的戎兵,门顶彩带与四角灯笼皆已换了新。罗安顿时沉下脸色,带了培寅朝角门走去,等到无人时,才道一句,“大将军回府了。” 进了门见院内众人皆行色匆匆,有爬上屋檐修葺的小厮,亦有栽剪花草的丫鬟。未行几步,罗安见一小厮手中拿了三个鸟笼,一手提两只金丝雀,一只画眉鸟,另一手端着只小八哥,正一头冲着往屋外走。罗安忙喊住了,“这个时候还出去做什么?”小厮见是罗安,心下虽急却也不得不停下来。罗安瞅一眼鸟笼,说道,“怎么画眉鸟只剩得一只了?”小厮将鸟笼往身后藏了藏,罗安再细看,便觉几只鸟羽色神态皆不佳,于是立起眉喝道,“如何问你话不答?”小厮被唬的一怔,方才道出实情。 原是殳引贪玩,时常去折腾这几只鸟儿,前几日又因不留神将挂在廊间的鸟笼摔了,画眉鸟便逃了一只出去。 罗安点点头,“这都是小事,为何神色如此慌张?” 小厮道,“老爷说府中没了规矩,连几只鸟都养不好,才回来就生大气了,我这正是要去鸟铺子另换几只来。” 罗安清清喉咙,问道,“老爷几时回府的?” 小厮道,“两个时辰之前。” 罗安又问,“老爷是穿了朝服还是战服回府的?” 小厮答道,“是战服。” 罗安闻言眉尖一动,此前未有一点风声说将军今日要回朝,而如今听起来董将军却是未入朝就回府来的,罗安心下疑惑大增,便让了小厮快出去,自己则赶紧前往殳桧院内。到了门口,见院门虚掩,门侧立了两个小厮,一问才知,董将军正在此处。 董屈未报及府上,突然回府,府中一时大乱。平日里殳桧、董氏疏于管戒下人,是而府中小厮、丫头皆松散惯了,见董屈回府来,除几位常年服侍的老妈妈外,其余都手忙脚乱,错落百出,更有送茶者忘记盏托,直接上了碟子,董屈见了大为震怒,当下摔了茶杯,衣服不及更换便到了殳桧院内。沿途又见几只雀鸟无精打采,更添怒气。人至门口,才让小厮通报了殳桧,殳桧忙迎出来,满脸堆笑,“父亲怎么不休息片刻,等到晚膳了,我们一家人也可席间畅谈。” 董屈眼不瞧他,兀自进了屋,坐于正堂内檀木阔椅上。殳桧瞥一眼人良,人良会了意,忙上前倒茶。董屈一身戎装,腰间配一把金柄大弯刀,他即解下弯刀,哐一声置于桌上,刀柄正碰了刚倒的茶杯,瞬时茶水泼了一桌。 殳桧不知董屈此时回府是何意,见其满脸怒色自不敢贸然去问。只说,“父亲可见过引儿了?” 原来董屈回府时,只殳桧与董氏带了众人迎接出来,殳引却不知躲哪去玩了。 董屈怒目瞧着殳桧,说道,“这几年你倒是越发把自己当主子了,见到当朝大将军,不仅不下跪,还满口胡言,可别让我听脏了耳朵。” 殳桧顿时怒上心来,又因屋中还有其余下人,当下即羞的满面通红,直起身子,再不肯说话。 董屈见状只哼一声,叫身旁小厮去将殳引带来。 罗安见有人出了来,即上前问情况,小厮神情不定,只说老爷正发大怒呢。罗安拦了问道,“老爷可说了什么事?”小厮急着去找殳引,便朝着罗安作作揖,“罗总管,你快让我去吧,迟了我可要受罚了。”罗安知道若在府中也得不了什么消息,转念想了下便急急出了府去。 殳引本与文苒嬉闹,忽闻董屈回府,当下吓的直在屋中兜着转圈。芄兰叫了让他出去迎接,殳引不肯,只说,“你就同娘说没找着我。”说罢便躲了后院中去。文苒跟着去了,见他一会在树丛中站站一会又进堆放杂物的小屋,便问道,“董将军不就是你姥爷,如何你这样怕他?” 殳引正愁无处可躲,急的两手直在身上腿上乱抓,听了文苒的话,便道,“你别去提他,我一听他的名字就寒毛直竖。” 文苒听了便笑,说道,“怎的如同见鬼一样?” 殳引道,“可不是了。你要见过他,就知道我为何如此怕他了。” 因这殳引是殳桧与董氏趁着董将军出征之后偷生的,在董屈眼中殳引本身即是董家一大丑事,自不会去宠爱他。而董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几年才同殳引见上一面,身上又沾染了凶煞之气,殳引见惯了身边温和纯善之人,也就不肯与他亲近了,见了多数是哭。董屈见其不讨喜,心中更觉寡然,对他也更是冷淡。 文苒见殳引不停来回走动,只觉好笑,便说,“你也别躲了,死活今天要见的,何况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殳引道,“我只要多躲一时好一时……只是这府中竟没有可以藏人的处所了?”然话才说完,忽的灵机一动,一拍脑袋,当下面上大喜,一把抓了文苒的手臂,口中说道,“嗳,嗳,我真是蠢,如何没想到呢。” 文苒听他口语不清,心中大惑,问道,“你想到了什么,且说说清楚。” 殳引嘻嘻笑道,“我如何没想到躲你屋里去呢。”说罢便抓了文苒的手朝前院跑去。 文苒没想他会如此说,心下一怕,急着一面掰他的手一面嚷道,“你可别去我那里……嗳,你别去!” 两人拉扯着才跑没几步,便见一小厮尖着脑袋四处瞧着往这边来。殳引猜是来寻自己的,忙甩了文苒的手要跳树后去躲。小厮老远瞧见了,慌忙跑来。殳引躲闪不及,被小厮撞了正着。小厮拉住殳引的衣袖,道,“小祖宗,您这还要往哪儿躲呀,赶快上老爷那儿去吧。” 殳引扯下袖管,说道,“去他那儿做什么,我又不爱看他,他也不喜见我,去了岂不是要互相对白眼吗。”说罢便就做样翻起眼睛。 文苒一旁见了只是笑。小厮急的连连作揖,说道,“少爷,小祖宗,您就饶了小的吧,您要不去,这府外挂旗的杆子明儿就该挑着我的皮了。” 殳引调了身子,不去瞧他,只说,“你别在这里唬我,平日里让你讲讲外边的事儿,你总敷衍我。” 小厮追至跟前,又是作揖,腰弯的几乎平于地面,说道,“小少爷,这又说的哪出,我几时敢敷衍少爷了。”说着打拱道,“少爷若听了我这次,那今后少爷无论说什么我都听。” 殳引立即拉住他的手,“你当真都听我的。” 小厮忙道,“怎么敢骗少爷呢。” 殳引眨眨眼,故意道,“那我要你偷偷带我出去,你肯依?” 小厮吓了一跳,才直起的身子又弯下去,话中带着哭腔,“少爷您还是趁早揭了我的皮吧,省的老爷亲自动手了。” 殳引听了哈哈直笑,笑毕才说,“我不逗你了,你今儿说的话我可是听了,以后若要你做个什么事儿,你敢不依,我当真要揭你的皮。” 小厮揽着袖子擦擦眼睛,说道,“不敢不听……少爷快随我去罢。” 殳引才不情愿的走了几步,便又回头,对文苒道,“你去我屋里玩会儿罢,我很快回来了。” 文苒哼一声,“为何我要去你屋里,我这正好回房睡大觉呢。”说罢朝殳引皱皱鼻子往自己院子去了。 小厮领着殳引到殳桧院中,进了正堂,见除董屈外其余人都垂手立于两侧,董屈闭目仍坐于檀木椅中。小厮小步跑至跟前,回禀殳引已带了来。董屈不睁眼,只说,“叫个人怎么去了这么久?”小厮闻言扑通跪了地上,身子伏倒在地,连声求饶。 殳引本立于正堂门外,见此情状,便也不等董屈喊了,兀自踏进堂去。董屈听见脚步声才睁开一条隙,说道,“你来了。” 殳引弯腰作了揖,道,“给姥爷请安了。” 董屈不去理他,又问伏在地上的小厮,“怎的去了这么久才来?” 殳引知道这话是假借问下人实际是问自己,心中便恼怒,只说好不坦率的一个人,当下接了话说道,“姥爷你且别去责怪他,是我换衣耽误了时间。” 董屈这才睁开眼,坐起了身子问道,“如何这个时候还要换衣?” 殳引道,“适才吃茶,手未端稳,泼了水在身上,恰好此人前来说姥爷要见我,想着若穿了脏衣服来怕惹姥爷不高兴,所以才换了衣。” 董屈听完突然一拍桌子,堂下所有人皆随桌上茶杯弯刀震了震,悄悄去瞧董屈,见他怒形于色。董屈站起身,走至殳引身边,见自家孙儿几年不见已及自己肩膀,心中稍有喜但仍维持怒颜在面上,双手反握于身后,厉声道,“谁教的,你倒学会诓人了!难道如今你还连个茶杯都端不住麽,只怕是和屋里丫头胡闹才泼的茶!” 殳引忙低头道,“不敢诓骗姥爷,确实是和丫头挣一块酥酪才打翻了茶杯。” 董屈听殳引承认了,又见他态度顺服,只道自己在府中的威严仍在,便松下脸面,说道,“你既知道做错了,以后切不可再诓骗他人。” 殳引连连点头。 董屈本是武将出生,自然对殳引功夫上更加关注,不急考问其余功课,当下只想先看看这些年孙儿的武功进步如何,于是让了殳引到院中耍几招几势出来瞧瞧。 众人到了院中,自动往四周退去,围着殳引在中间。殳引对着董屈一拱手,便使出一套悬月摇山掌,此套掌法灵动与沉稳并重,虽看似动作轻盈,犹如明月悬空,然掌到之处却招招带劲,大有强风撼摇山峦之势。众人心中皆大赞,只不见董屈发声都不敢妄动。 殳引舞到忘我处,未留神身旁一株海棠,一记掌风带过竟将海棠的一支枝干折了下来。董屈此时却喊一声停,殳引忙收住,扎了马步,落手于腹前。董屈喝道,“不准动!”殳引不知其何意,只得维持了姿势。董屈拾起地上的枝干,拿着树梢一敲殳引膝盖和大腿,说道,“立稳了。”树梢才碰了身体,殳引便觉双腿似被人踢踹了,忍不住要打颤,硬是腹中憋一口气顶了住。董屈绕着殳引走一圈,见他咬牙强忍着,心中也稍有诧异他的倔强,却又有意逗他,举着树枝末梢搭了殳引肩上,殳引一时只觉肩上似压了千斤大石,顿时腰间发软。董屈慢悠悠问道,“这套掌法是谁教你的?”殳引面色已涨的通红,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殳桧见他脖颈间爆出青筋,不禁心疼,便上前说道,“是公先生教的。” 董屈哦了一声,说道,“是哪位公先生?” 殳桧道,“一位名叫公培寅的侠士。” 董屈面露疑色,松了手中树枝,殳引一下站不稳将要瘫倒在地,一旁小厮忙上前搀扶。董屈回身瞧了殳桧,问道,“我怎的不知府内有这样一位外客?” 殳桧面上虽不表露,心中却有隐隐不安,只说,“是罗安在委佗边界偶遇了带回府中的。” 董屈便道,“那且叫来我瞧瞧是何许人物,竟能教会引儿如此高明的掌法。”说罢便到殳引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竟难得对他露出笑意。 ☆、第八章 不多时,小厮便引了公培寅前来。培寅见众人皆一声不语立于院中,殳引又筋疲力竭被人搀扶着在旁,也不知是何意,瞧见靠内屋门口站了一老者,腰身挺拔,双手背于身后,双眉微立,目光炯炯,神态威严,便知即是董大将军了。他不慌不忙上前挽袖作了揖,道,“拜见大将军。” 董屈见其面容英俊,体态端正,气质洒脱非常人可比,便点头道,“你就是公培寅?” 培寅道,“正是在下。” 董屈道,“你如何做了引儿的老师?” 培寅将道,忽见董屈身边殳桧朝自己挤眉弄眼使眼色,心中便知其意,于是向董屈再作揖,说道,“公某无才无德怎么配做得少爷的老师,如今少爷的功课是由其他三位先生教导的。” 董屈道,“如何我才听他人说公先生是教引儿功夫的老师呢?”说着便朝殳桧一瞥。 培寅抱着拳,道,“当初在委佗边界巧遇了罗总管,他将我荐入府中做了马夫。姑爷得知我会一些工夫,便许我伴少爷左右学习,而少爷为人谦恭厚道,常愿意向我讨教,我就教了他几招不上台的招式。” 董屈见其从容不迫,只当他说的真话,便道,“如此说来引儿是偶然才学的这些功夫?” 培寅道,“少爷天资聪慧,过目不忘,我不过从旁稍作指点,他即触类旁通,因而实在是不敢称自己是少爷的老师。” 董屈虽对殳引态度冷淡,可毕竟是自己孙儿,听人如此称赞他,心中自大喜,免了培寅的礼,道,“公先生过谦了。”又道,“你即是我府上门客,又有此才能,我日后即当会提拔你。” 培寅打恭道了谢。 殳桧于一旁面无表情端手而立。 晚间席上,除董家父女互道关怀话语外,其余人都静默不响,偶尔问了自己话才答几句。殳引平时只吃半席便跑去玩了,今日倒也乖乖陪着直到席毕。文苒虽面上说是将军府上的要客,实则和殳桧相同,是邵君软禁于此的。这会儿也没像往常上桌与殳引一同吃喝,只在桌下另开一席,与罗安等几位管事者同吃。 饭食吃毕,又上点心茶水,董屈奔波数日,到夜也疲了,打了两个哈欠,即起身要离开,殳桧等人也不留,随行恭送出门口。然才出门,董屈忽然回了头,指着殳桧道,“明日同我一起上朝。”殳桧一愣,方要问,董屈行人已出了院去。 殳桧不知明日上朝所为何事,一颗心悬着到了夜里,等董氏睡下方才避开服侍的丫鬟去了书房。罗安早等候在门口,见了殳桧忙上前,将作揖唤道,“太子殿下……”殳桧立即摆手止住,拉着罗安的衣袖进了书房,掩上门,才道,“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罗安弯腰打了恭,说道,“据朝中耳目探听得知,此次邵君急招董屈回朝是为沫北、孟戈、夷桑三属国叛乱之事。” 殳桧惊道,“叛乱?如何此前闻所未闻?” 罗安道,“实则叛乱还未起。前方朝廷派遣于三地的官员近日纷纷送来密报,以沫北为首的三大属国已结盟,不久将派使节前来谈判各自独立成藩国之事。” 殳桧点头道,“氓国以北如今属沫北独霸一方,再加上孟戈、夷桑,邵君若不答应只怕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了。”然后抚须又道,“如此说来董屈回朝必是为了此事。” 罗安道,“太子殿下,此乃天赐良机,如果越国大王趁此叛乱出兵讨伐氓国,恐怕到时氓国倾出兵力镇压沫北等属国已无精力与越国来抗衡了,而殿下也可凭此重获自由之身和皇族尊严。” 殳桧背对罗安,沉思片刻才道,“越国趁叛乱出兵确实能大败氓国,一雪前耻,越国名声也将威震四方……” 罗安立即道,“如此,殿下亦同意此举,下臣将连夜通知城外越国伏兵,好让越王早作准备。” 殳桧神色凝重,沉默半响后摆手,“先不必急着行动,且看看情况如何,如果邵君同意他们独立成藩的话,到时越国有任何轻举妄动反于我们不利。” 罗安急道,“殿下如何想不通呢?既然邵君急传董屈回府,即是表明其不会同意沫北等属国的请求,何况如果氓国同意了,各国皆会以为氓国惧怕区区从属国,到时氓国气势、威严大损,越国若要出兵讨伐还怕没有国家结盟不成?” 殳桧斜眼朝罗安一瞥,不缓不急说道,“罗太尉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如果越国果真出兵,我们的性命恐难保。虽说此举看来于越国有益,实则是小益而大害。如今越王已年迈,而我久困于氓,越国国内必早有异心者觊觎皇位,背地里筹谋造反,如若我死于此地,虽我儿殳荣仍在越国,然其毕竟年幼,介时有人图谋不轨发动政变恐怕荣儿无力招架,周围各国趁此内乱也会纷纷攻打越国,越国岂不是要遭灭顶之灾。” 罗安听闻殳桧言辞恳切,深谋远虑,忙磕头请罪,“殿下所言极是,罗安只顾眼前利益反将越国推往深潭泥沼,实在是下臣失职,还望殿下恕罪。” 殳桧将他扶起,道,“此乃罗太尉忠心,我又如何会怪罪于你呢。只是当前境况,我们且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 罗安作揖称是。 培寅因被叫去了董屈跟前回话,接着又与罗安等同席食了晚膳,故而到夜了仍未有机会见到芄兰。好容易等四下人声静了,才揣了玉簪于袖中到芄兰屋前,见屋内有光,但顾虑自己身份不敢贸然前去叩门,在门口等了些时候,见芄兰同屋的丫鬟云夙出了来,培寅忙上前。云夙见暗中突然跳出一人影,倒唬了一跳,看清是公培寅,方才笑说,“公先生怎的还未休息?” 培寅作揖,态度恭敬说道,“不知芄兰姑娘是否在屋内?” 云夙听了便掩嘴笑,“原是来找芄姐姐的。” 培寅脖颈一热,忙否认,“不,不,正好闲步到了此地。” 云夙轻倚门框,斜眼瞧着培寅,目光似意味深长,说道,“那先生如何开口即问芄姐姐?” 培寅慌忙道,“并无要事,只是恰好路过,按理要来问声好的。” 云夙见他神色慌张,知道并非说的真话,便有意逗他,“那怎的先生只想到问芄姐姐好,倒想不到问我好呢?” 培寅当即双手抱了拳在胸前,“云夙姑娘可安好?” 云夙故作不屑,“即是我说了你才向我问好,可见并不是真心盼我好。” 培寅见她面有恼色,忙赔不是。云夙却噗的笑出声来,笑毕即转身进了屋,掩起门时朝培寅笑道,“先生,芄姐姐这会儿还在少爷屋里服侍呢。”说罢便关了门,月夜清明,只留了公培寅呆立于门前。 培寅又去殳引屋,因是老师的身份,倒不必顾忌太多,培寅便敲了门,陪夜的小丫头来开门,见是培寅就跑去房中向殳引通报。殳引已睡了床上,忙迎出门来,“先生如何来了,快快进屋罢。” 培寅进屋朝四周一瞧,除两个通夜服侍的小丫头外并未见到芄兰,心中忽的明白,必是那云夙在戏弄自己呢,不禁苦笑起来。殳引亲自倒了茶水给他,见其嘴角微有上扬,便问,“先生是有什么好笑的事要告诉我吗?” 培寅忙收敛神色,接了殳引的茶,说道,“今日在院中见少爷似乎十分疲惫,不知老爷考了些什么功夫?” 殳引大刺刺坐了椅中,双腿收起,盘坐在上面,面上露出苦色,说道,“先生何必去提他。”于是将自己如何耍的悬月摇山掌,董屈又如何为难他的苦水通通都吐了出来。 培寅道,“原是如此,其实少爷当时大可不必逞强,老爷有意用树枝压制你,你当即倒了在地就好。” 殳引道,“那怎么行,岂不是叫人看笑话了。” 培寅轻轻摇头,笑道,“少爷有所不知,老爷要用一根树枝压制你,必定其全身力气皆使于腕上,少爷若趁势倒下,老爷一时收不住力,身体必失平衡,亦会跌倒。” 殳引瞪了眼睛,惊道,“当真如此?” 培寅道,“我几时骗过你。” 殳引从椅子上跳下,拉了培寅的手,“先生有此妙招,为何不早传授于我。” 培寅抿口茶,道,“功夫武术是为自保扶弱,并不是耍了给人看的,若与人对招,少爷怎么会轻易被人用树枝压制住呢。”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3节 殳引点点头。 培寅见芄兰并不在屋中,留了片刻即要离去。殳引却想起培寅对董屈所说的话,便问道,“先生,引儿有一事不明。” 培寅回身,问道,“何事?” 殳引道,“今日姥爷问先生是否是教授我武功的老师,先生为何不承认?” 培寅没想他会问此事,当即愣住,半晌才说,“少爷没发现即使我说的并非真话,可知道实情的姑爷也没有指责我吗。” 殳引微微皱眉,“你是说这是爹的意思,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何爹不想让姥爷……” 培寅忙打了断,“姑爷原意是何,你我都不知,此刻也勿要乱加揣测了。只是我说的话既然将军和姑爷都爱听,又何乐而不为呢。”说罢便出了门去。 芄兰才回屋,云夙便逗笑她,说道,“适才公先生来过了。” 芄兰正洗手洗脸,听了身子一怔,忙问道,“先生来做什么?” 云夙仍嘻笑,说道,“不就是来找芄姐姐的。”说罢又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芄兰。 芄兰脸一红,即追着云夙要拧她的脸,“死丫头,正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云夙一面躲一面叫,“芄姐姐为情郎都不顾姐妹情谊了,哎呀,饶命……”原来芄兰抓了她,双手伸了正挠她胳肢窝,云夙忍不住痒,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口中连连求饶。 芄兰停住手,双手叉了腰,故意怒目唬道,“瞧你还乱说不乱说。” 云夙笑的满脸通红,擦了泪,口中只说,“不敢,再不敢了。” 芄兰才放过她,装作无意的问道,“先生可有说什么?” 云夙背着身偷笑,好容易忍住了才说,“先生没说什么,我跟他说你在少爷屋里呢。” 芄兰忽的跺脚,“你好好的骗他做什么?” 云夙道,“姐姐要急着见他,这会子去少爷屋里恐还能见到呢。” 芄兰气的叫道,“小蹄子真是今儿皮痒了!” 恰巧公培寅经过,闻得两人在屋内嬉笑,细听竟有芄兰的声音,正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却听云夙说“芄姐姐为了情郎……”当即吓了不敢再动,手伸了袖中捏一捏玉簪。 培寅在门口立了片刻,二人吵着闹着,谈的闲话倒全落了他耳中。培寅想自己在此偷听毕竟非君子所为,刚打算离开,然见窗纸上印出一人影,接着窗户被打了开,一只木盆递出窗外,哗的一盆水倒下来,培寅躲闪不及,左脚的筒靴被浇了个透。 ☆、第九章 却说培寅被淋了水,便离了芄兰她们的住所,路过殳桧书房时正巧殳桧与罗安出门来,培寅想着自己此时一身狼狈,见了殳桧怕不成体统,便避去了一旁树后。 罗安随了殳桧刚踏出门,即觉有人影一闪,当下双目瞪起,喝道,“谁?”殳桧顿时也提了警惕。罗安上前一步,又喝,“树后的小贼还不赶快出来!” 培寅不仅没躲过,反显多此一举,心中懊恼,无奈便现了身。 殳桧与罗安见是培寅,倒吃了一惊,又见其行为鬼祟,只当刚才在书房所谈的话都被他偷听去了。两人皆横着脸不说话。 培寅至殳桧跟前拜见,“培寅恰好路过此处,不想竟打扰了姑爷。” 殳桧皱眉道,“既是路过,为何先生见我们反而躲藏起来了?” 因涉及了闺房私事,培寅不便直说,只道,“并非躲藏,只是适才见树枝上立着一只不知是什么鸟,培寅一时好奇想去瞧个仔细罢了。” 殳桧冷笑道,“如何此刻我竟没见到树上有鸟?” 培寅道,“想来不是飞走就是培寅看错了罢。”说罢便作揖,“天已夜了,还请姑爷仔细身体,早些回房歇息。” 殳桧朝罗安一瞥,罗安即侧身挡了培寅的去路。殳桧道,“先生既已来了,不妨赐教下我们所遇的难题。” 培寅神色不变,说道,“不知姑爷所指何事?” 殳桧冷笑一声,转身重新推了门,说道,“先生请屋内详说。” 罗安引着培寅进了书房,再次盏上烛火。殳桧拂袖于身后,忽见培寅脚上筒靴湿透,而此处却无水塘,心中正不解,再看培寅立于书架阴影下不肯上前,一时便明了培寅躲藏的原因,知是自己错怪他了。可话已出口,如果此刻只胡乱打发了他,倒显得自己不稳重,说话做事只当儿戏。 殳桧面露笑容,说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刚入府时,我曾承诺过你的事?” 培寅见殳桧忽又态度好转起来,不知其何意,照实说道,“姑爷曾说过只要我在三年内教会少爷武功,便向将军举荐我。” 殳桧点头道,“正是此事。”说着伸手在案上拨弄墨台,不去看培寅,“今日将军回府言语中似也有意提携你,可见先生离封官进爵之日已不远了,而我若再强留你于府中做一个老师实在不通人情……”说到此处却截了话,只抬眼盯着培寅。 培寅知是在试探自己心意,当即拱手说道,“既然当初说了要教少爷三年的武功,如今三年之期未到,我怎能就此随他人而去呢。” 殳桧闻言,甚是大喜,可又问,“那若三年之期到了该如何?” 培寅道,“即是要教会少爷武功,且不管三年还是五年,培寅自当要以此为先,何况少爷品性温良,待人谦逊亲善,这些年我与他相处,除了主仆之情外更多了几分兄弟的感情,凡事必以少爷为重。如若姑爷不弃,培寅原常伴少爷左右,侍奉教导他。” 殳桧见其态度诚恳,又一番剥露真心,当即一拍双手,喜道,“好!”忙扶培寅起身,拉了他的手说道,“我等先生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从此你也不再是外人了。”说罢便将刚才与罗安所说所论之事一一都告诉了他。 培寅听了并未吃惊,沉思片刻说道,“我以为当前境况静观其变并非最佳。” “哦?”殳桧忙问,“请先生赐教。” 培寅道,“姑爷觉得以氓国实力攻打孟戈如何?” 殳桧道,“自然不消一个月即可大败。” 培寅又问,“那攻打夷桑呢?” 殳桧道,“应也是相同。” 又问,“如果同时攻打孟戈与夷桑呢?” 殳桧略一停顿,说道,“孟戈与夷桑皆是地少人稀之处,即便是同时攻打两国,不出两个月也可顺利攻下。” 培寅道,“那再问姑爷,如若要攻打沫北如何?” 殳桧道,“沫北近年四处扩张疆域,军队骁勇善战,若要与其正面冲突只怕会相持数月。” 培寅点点头,“即是如此,姑爷觉得沫北、孟戈、夷桑三地叛乱,邵君最惧怕的是谁?” 殳桧道,“自然是沫北。” 培寅轻轻一笑,说道,“姑爷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殳桧大悟,忙道,“先生是说氓国只要牵制了沫北就不必担心另外两国叛乱了。” 培寅踱步至窗下,望着窗外的明月,说道,“姑爷可曾想过离开此处。” 殳桧握紧了拳,道,“我岂会不想,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回到越国,回到家乡。” 培寅回身说道,“姑爷且不忙,我倒有一计,虽不能叫姑爷立即重返越国,却不说定也能暂解幽禁之苦。” 殳桧忙请教,“先生请明言,殳桧当洗耳恭听。” 培寅笑了笑,然将自己所想都细细说了殳桧听。 殳桧等其言闭,才皱眉道,“先生所言果真妙计,然则似乎只于氓国有利,我倒是听不出于我们有何好处。” 培寅仍是笑,说道,“姑爷若能为邵君降此灾祸,还怕到时没有好处吗?” 殳桧才豁然开朗,“先生所指……” 第二日殳桧上朝,果不其然,邵君召集众臣商议沫北三国独立成藩之事。已知内情者,神情肃穆,微微摇头;不知情者闻此则大惊失色,亦有一时意气喧哗者。商讨半日后,朝中意见划为两派。主和者以丞相苟于田为首,苟丞相以为沫北蛮悍,近几年来四处挑衅,周边部落均遭侵犯,更有罹弱者被其吞并,如若邵君不同意其独立,沫北必定会联合孟戈、夷桑发动叛乱,而介时氓国征重兵镇压也必是劳民伤财,此乃其一;其二则认为沫北三国所处荒芜之地,距氓国又百万里之远,即使同意其成藩,然则先天不足,亦不会对氓国有所威胁,是以多数大臣认为氓国大可无需动此干戈。然大将军董屈则极力反对,董屈明言,沫北、孟戈、夷桑皆是边陲小国,自氓国黎殇君起成为从属国,如今已五十载有余,邵君不能为贪一时安逸,而破坏历朝规矩,更保证若沫北三国当真叛乱,其愿率兵出征,一年内必将此乱平定,不少大臣亦附和。邵君左右为难,一时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殳桧腹中已拟好对词,皆因众臣争论激烈而不敢贸然插嘴。此时主意已落实为两派,众臣静候邵君决断。邵君坐于高堂之上,手掌轻轻敲打面前案几。殳桧见邵君犹豫不决,又瞧四周大臣皆垂手静听,此时他才向前踏出几步,拱手拜于朝堂之下。殳桧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臣皆震惊,侧目看向殳桧。董屈微微皱眉,只不说话。邵君虽亦有诧异,然是要紧时刻,也不细究,忙说,“卿家不妨直言。” 殳桧道,“沫北、孟戈、夷桑三国以沫北最为强大,然则强大的沫北对于独立成藩国之事仍派使臣前来向邵君请示,此表明沫北等国对氓国仍有忌惮而不敢擅作主张。” 邵君道,“卿家所言是说即使我不同意其成藩,三国亦不敢轻举妄动?” 殳桧轻轻摇头,说道,“如若邵君不同意三国成藩,不出半个月三国必会发动叛乱。” 邵君皱眉道,“即是如此卿家又何必多此一言呢?” 殳桧道,“请待微臣细细说来。”说罢再度拱手,“沫北、孟戈、夷桑三国除沫北外,其余两国皆不足一提。既然邵君因其中利害关系而同意沫北独立,那又有什么理由去同意弱小如蚂蚁的孟戈与夷桑呢。是以臣以为邵君不妨派密使悄悄前往沫北,对沫北君主说,‘沫北强大已可独当一面,独居一方,邵君早有意让沫北独立,然则孟戈、夷桑仗借自己依附于您,居然也斗胆要求独立之事。虽沫北较于孟戈、夷桑两国,土地、武力皆不知高出几许,然于氓国、于越淇等国而言,你们三国地位是平等的,如果邵君只同意沫北独立而拒绝孟戈与夷桑的要求,那越淇等国必会说氓国欺弱怕硬,无视规矩礼法。’使臣只需将此言明,沫北必会与孟戈、夷桑断交,之后使臣再提出独立的要求,煽动沫北攻打孟戈与夷桑,介时趁三国混战,氓国再出兵镇压岂不是如同用大水去扑灭将息之火一样容易。” 殳桧言闭,朝堂上一时间燕雀无声,继而才有窃窃私语,少顷赞和声起。邵君大喜,当即踏下高台,亲自扶了殳桧起身,拍着他的手背道,“卿家所言真乃妙计,真乃奇策啊!” 数日后三从属国果真各派使节前来,三位使节中属沫北最为傲慢,见邵君既不下跪也无叩拜。邵君因另有计策倒也不恼,安顿几日便叫苟于田送回了沫北。于田依殳桧所言说与了沫北君主羔,羔即当面焚毁与孟戈、夷桑的盟约。于田返回氓国才半月,即闻沫北攻伐孟戈、夷桑之事。历战数月后,沫北攻下孟戈,邵君趁其疲乏累战之际派董屈率兵平定,不久君主羔被俘,沫北投降。 董屈领兵凯旋之际,邵君携殳桧及丞相出城迎接,又当朝赏赐三人金银珍宝无数。然居首功者殳桧却婉言拒绝了赏赐。邵君讶异道,“卿家可是对赏赐有什么不满?” 殳桧道,“并无不满,金银钱财世人皆爱之。” 邵君道,“既是世人皆爱之物为何卿家推辞不要呢?” 殳桧拱手道,“钱财能买地买府邸,能买下人,更不必说买鱼肉稻谷等食物,钱财亦能赌马、斗鸡、看戏,世人爱财皆因其能带来物质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愉悦,能悦其身则爱之。然而微臣此时境况,君上不觉得与上述都无任何瓜葛吗,金银到臣手中即不再是他人眼中的金银了。”说毕,面无神色,单只望于邵君。 邵君明白其所言,虽心有不愿,但念在殳桧此次高功首居,便免去了他禁足将军府的命令,只是仍不可出于还城。 ☆、第十章 殳桧因解了禁令,便时常随罗安出去拜会于还城中各位隐士名流,殳引也趁此时机能够撒泼玩耍一趟。因解令只殳氏父子,是而祝文苒仍禁于董府之中。殳引每逢出门回来,必将在外见闻的新鲜有趣事告于文苒听,说时举手画足,好不起劲。文苒见其喜颜于色,又可自由出入董府,虽知殳引并无炫耀之心、讥讽之意,然心中仍不免泛酸意。 一日殳引又说在集市中见了民间戏婆,“那老婆子身背佝偻,胸前抱一半岁男童,身后又背着个两岁女孩,两颊用胭脂擦的通红,嘴唇两点,头顶一根竹签儿,签上顶一个平底白瓷罐,这样一路走着竟不掉下来,你说奇不奇?” 文苒听了即要走开,说道,“这样做戏给你们看于她有什么好处?” 殳引立即跨两步拦住去路,道,“怎么没好处,看了欢喜,大家都朝那瓷罐子里丢铜钱呢,我还丢了一粒银子哩。” 文苒冷笑道,“你家有的是钱,大可不必这么小气。以后这种事你别讲给我听,我听了都替你羞愧。”说毕便隔了他走开了。 于还八月,早晚天气渐凉,文苒虽来此地已有三年,仍身体未适应,等到十五中秋前夕竟生了大病,卧床不能起。请了大夫来瞧,说是染了风寒,然吃几付药,却也未见好。董府上下本就对其客客气气,下人按时端茶递药外,也就没有过多的关注了。除殳引与培寅仍还常常挂记着。 又及中秋之夜,培寅因文苒一人于此,无亲无故,又得了病在床,怕他孤寂,晚饭既罢便去瞧他。才至屋中,发觉四下没有服侍的丫鬟,培寅道,“下人怎的都不在了?”又见文苒躺了床上,嘴唇发白有些起皮,心中顿时生出不忍,去案上倒了水给他,说道,“真是太不像话,竟丢下你都跑走了。” 文苒见杯子递过来,便微微摇了摇头,使不了劲说话,声音小的需屏息才可闻得,“也不怪他们,我整日的睡,叫他们干站了边上也是闲。” 培寅坐了床上,抄着他的脖子将他搀起来,文苒便将头靠了他肩上。培寅拿着杯子喂他喝水,口中又说,“那也实在不该就去玩了的,等姑爷回来,我定要去说。” 自文苒得了病,殳引便每日跑他房中几次,然今日却未见人影,此刻又听此言,文苒便问道,“姑爷出府去了?” 培寅道,“邵君昨夜命人来传,今日让入宫一同贺中秋去了。” 文苒顿了顿方问,“那……殳引,他也去了?” 培寅替他将脖枕摆了正,轻轻的让他躺回床上,听如此问便说,“是,少爷一早也入宫去了。” 文苒才闻此言,忽的心中一动,竟咳嗽不止。培寅吓了一跳,以为是刚才喂水喝引的,又见文苒咳的满面通红,肩膀抽动,怕出事,忙出去叫小厮喊了大夫来。大夫拿一颗药丸,用热水化开了给他服下,咳嗽才止。 文苒侧了身,闭起眼,培寅以为他睡了就也出去了。众人才都离去,四下就又安静下来了。文苒朝内睁开眼,见围帐上一抹橘色的夕阳,手指从被中伸出轻轻触上去,指间感觉到一丝暖意,心头却更觉悲凉,又想平日与自己好的殳引此刻定在宫中与他人玩闹,早把自己忘了干净,想到此处,眼球一晃,淌下两行泪来。 然祝文苒以为殳引忘了他干净实在冤枉,殳引昨晚对入宫贺中秋之事并不知情,今早殳桧的侍从人良才来了告诉,又因天凉贪睡,芄兰才服侍着穿戴,就有小厮来催促起身了。芄兰装了酥酪、桂花糖糕在食盒,要随行的丫头提了给殳引马车上吃。殳引不及去探望文苒就已被催着走了。 殳桧等入宫后由小太监领了去荷华庭院,这院中本是一池卧莲,可此时节莲已开毕,只剩下莲蓬衬着荷叶在水中。荷华院后是宴请宾客的膳房,里面已聚了当朝的大臣们,太监说,午膳后邵君请大家前往琼华朗阁赏菊,晚宴也在那处。殳引不喜官场氛围,又见殳桧被众臣缠说无暇顾及自己,便偷空子溜出去了。 重回荷华庭院,忽而发现远处碧叶中似有红、黄等颜色,但定睛细望又瞧不见了。于是殳引从亭后的假山爬了上去,视线更是不及,瞧四下无人注意,便翻身一跃上了凉亭的顶阁。登高远望,不仅整个荷华院就连附近几处庭院都收于眼下。其中当属琼华朗阁最妙,遥至后宫门,就见太监和宫女各成两排,一人抱着一盆菊花,浩浩荡荡进了琼华朗阁,朗阁原先只有中央一座白塔,无山水环绕,而今摆了白、墨、紫、橙、粉各色秋菊在里头,又距白塔百余尺空地搭建一座高台,台上亦摆了秋菊,而台柱上皆用红绳缠绕,两臂挂着灯笼。殳引瞧得好不高兴,一时间竟忘了上来的目的。 原是荷叶中邵芜霜和她的侍女乘了小舟在摘莲蓬,那红、黄自是她们的衣襟被风吹了飘出荷叶来。芜霜摘着累了,将一双白净的酥手朝水中洗了洗,撩起额前头发便靠了船尖上休息,抬头却见亭子顶上似立了一人,便“哎呀”叫出声来,侍女忙问,“公主,发生什么事了?”芜霜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指着那一方向问道,“你们快瞧瞧,那上面可是有个人?”侍女见了,因不知是何人,急忙划着舟要朝另一岸边去。芜霜本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常呆于宫中正闷得慌,好容易发现个有趣的人,哪会这么就放着不管,便命侍女将船划了向亭子处靠近。侍女不敢违令,注视着殳引的行动谨慎的靠了过去。 殳引望着琼华朗阁正起劲,哪想底下已有人靠近。芜霜立在船头,头仰起着,指着殳引喊道,“喂,你是何人,在上面做什么?”殳引忽闻声音,又因亭子顶部是琉璃瓦铺成的伞状,脚下没站稳,便哇一声跌滑下来。芜霜亦被吓着,忙捂住眼睛不敢去看,又等一时,却不闻落地的声音,方才透着指缝偷偷瞧去,只见殳引双手叉腰站于岸边,正对自己嘻嘻傻笑。 殳引早有听闻邵君有一爱女,年纪与自己相仿,虽拜了董氏为师学习刺绣,然她不常出宫,自己又不常出府,是而此前也未曾见过面。如今见这姑娘,一张玲珑圆脸,目如葡萄,两颊分别一点酒窝,一张樱桃小嘴微微嘟起,一头乌发插金带银,身着华丽,一臂手腕上套一环碧玉镶金镯子,想来便是芜霜公主了。于是便拱手作揖,问候道,“公主殿下可好?” 芜霜正歪头打量他,听闻此言,诧异道,“你认识我?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殳引道,“我也没见过公主您呢,只不过常听人说公主长得通透水灵,我没见过通透水灵是个什么模样,如今见了您,想来这通透水灵便是如此罢。” 芜霜听他赞自己,心下顿喜,忙爬上岸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会儿可有空?” 殳引道,“董屈大将军是我姥爷,今日是随邵君令入宫贺中秋来的。” “哦,原是你呀。”芜霜偷笑一番,道,“我也常听人说起你呢。” 殳引想别人说自己的未必是好话,便不多问,只说,“这会子宴会还未开始,可陪公主玩会儿的。” 芜霜听他说能陪自己玩,便喜道,“那你陪我在这亭子中剥莲蓬可好,到时我送些莲子给你。” 殳引自然说好。 殳引与芜霜皆是性格外向活泼之人,又长得一般大小,故而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两人玩笑着倒也剥出了几个莲子来。 不远处有轻敲锣鼓声,殳引见日头已偏西,怕殳桧寻自己,便起身拍拍手,说道,“我得去了,不然爹要骂我了。” 芜霜一手抓一把莲子递过去,“给你。” 殳引见身上没有可放的口袋,便说,“就这几颗莲子,还是让宫女回去煮汤羹罢。” 芜霜道,“那你以后要常入宫来玩。” 殳引笑道,“只怕我没那福分,倒是公主可以探望我母亲为由来董府找我玩儿。” 芜霜双目一瞪,喜道,“这倒是可以,我竟没想到。” 殳引告辞了芜霜便去了琼华朗阁,朗阁中灯火已点起,映的各色秋菊煞是好看。再看塔下摆了高桌,两旁站着四位宫女,其中两人持鹅羽大扇,一人持酒壶,另一人正摆宴席,看阵势便知是邵君之位了。而离高桌不远两边分排两列矮桌,皆有宫女摆放宴席。因众臣未到,殳引不知自己落座何处,便跟了宫女一路看席摆碟。宴席摆放完毕,只听远处高台上一记铜锣声,不多时塔内编钟通响,一番后,又听塔顶大铜钟发出“哐、哐”两记响声,钟声回旋于朗阁之中久未散去。少顷,只听朗阁门口有沙沙脚步声,先两排太监各提一盏小灯笼进来,继而又有宫女捧菊而入,接着才见邵君为众人簇拥着进来,而后面即跟着众位朝中大臣。邵君落了坐,太监方领着众臣入席。殳引眼尖,瞧着殳桧才落座,便挤着宫女过去。殳桧本就怕他胡乱走动,坏了规矩,见殳引从身后钻来,方松口气,小声喝道,“你又跑哪去胡闹了?” 殳引只嘻嘻讨笑,伸手就要从碟中抓油仔鸡爪吃,殳桧忙拍他的手,殳引手背生疼,撅嘴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胡闹,刚才我正陪公主剥莲蓬呢。” 殳桧心中一吓,忙问,“小崽子可没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罢?” 殳引气道,“难道引儿在爹眼中就是这么个没规矩的人麽?”说罢便双手抱于胸前,背对着殳桧坐下。 介时碧天如海,几颗疏星缀于空中,又一轮明月隐于塔尖。邵君挥起衣袖,宴起。顷刻间笛声、萧声、琴瑟声俱响,又和以锣鼓,高台之上名伶献舞,众人举杯相庆,嬉笑言谈,一时热闹非凡。 鼓声渐止,舞女散去。不多时又闻各色丝竹乐器相继响起,见一伶人浓妆艳抹站于高台中央开始唱曲,众人又一番喧闹,乐器与歌声相和,场面好不欢乐。 初更时分,一席毕,太监上前撤席,接着又宫女纷纷摆上美酒,二席起。殳引开始还为这场景感兴趣,待久了便生倦意,原以为一席毕就该散场,谁知第二轮又立马接上了,鼓声再起已无起先的新鲜劲,闻在耳中隆隆声只震的头昏。又想自己置身繁华,而留文苒一人在府中,难免寂寞,也不知他此时是个如何情况,身上是否好些。心中想着竟按捺不住要回去陪他,逗他讲话。殳引眼珠溜着朝四周望去,身体也左右晃起来。殳桧见了心下明白,凑了他耳边悄声说,“这会子别想耍什么花样。” 殳引瞥他一眼,说道,“我酒喝多了,想去小解。” 殳桧哼一声,道“那去去快回。” 殳引忙起身。正巧邵君朝这边看来,殳桧坐席离邵君最近,邵君一眼就瞧见了殳引,便喊身旁太监来问,“那位年轻的公子是谁家的?”太监回话,“是董将军的孙儿。”邵君定睛看了一番,才大笑起来,说道,“果然眉眼间有大将军的风采。”于是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殳引不知是问自己,正要走,却被殳桧拉住,殳桧起身向邵君作揖,道,“这位正是犬儿殳引。” 邵君捋须点点头,又问,“你这是要上哪去呀?” 殳引忙弯腰作拱,回道,“我正要去方便呢。” 然此言才出,在场无论大臣、宫女抑或太监都大笑不止。殳桧一脸尴尬,羞红了脸喝道,“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说罢忙向邵君赔罪。 邵君摇头轻笑,“童言无忌,而且令公子心直口快可见是位坦诚之人。”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殳引道,“十三岁。” 邵君笑道,“那岂不是与公主同岁。”又问道,“你可知道芜霜公主,她正与你同年纪。” 殳引听他提及芜霜,当下面露喜色,说道,“我刚才还见过她呢,我们一块儿剥莲子的。” 邵君道,“原来你已经见过她了,我本还想叫她来与你认识认识。” 殳引仍是嬉笑。 邵君见他面容清秀,说话爽气,十分讨人喜欢,又想殳桧于本朝有功,到底没赏赐个好的,于是便说道,“你既已认识公主,可愿意日后陪她上学。” 殳桧闻言,顿时大惊,虽邵君说是陪公主上学,实际上殳引若入学堂,从此即是和皇孙贵族一个老师了。殳桧忙拉殳引下跪叩谢。 邵君便免了他们的礼。 殳引又喝两盅才得以脱身。 ☆、第十一章 殳引偷出了宫,见赶马的小厮正坐于台墀之上,挑鞭赏月,便上前轻踹了一脚。小厮忙起身,向他作揖,又朝他身后探头,见无人跟来,便笑问道,“少爷怎的出来了?” 殳引坏笑道,“你不好好赶马,倒躲了这里来偷沾皇家喜庆。” 小厮不解道,“这话如何说的?小的在此处正是等爷们出来呢。” 殳引朝宫门方向努努嘴,“宫内丝竹演奏之声你敢说没偷听,这不就是在沾皇家喜庆麽?” 小厮讨饶道,“少爷您这麽说,我可真冤枉了,这宫内翻天动地的声响就是个聋子他这会儿也该不聋了。” 殳引摆摆手,道,“不忙,你只将我送回府中,我就不治你这偷听之罪。” 小厮忙道,“这万不可,倘若姑爷出来见不到小的,小的岂不是罪该万死麽。” 殳引道,“那你就不怕我进宫禀明邵君,治你个罪该万死之罪。”说罢又笑,“你只送我回去再过来就行,我爹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呢。” 小厮无法只得搀了他上马。 这一路策马奔驰,殳引挑开门帘而望,只见天清如洗,月沾梢头,凉风习习,树影浮动,又闻桂花香甜,遥望远处灯光点点,细听笙歌朦胧。一时间酒气散尽,倒觉心旷神怡,好不自在舒畅。 到了府,即跳下马车,不等下人通传便闯门而入。小厮见是他也不敢阻拦,由着殳引一路去了。殳引狂喜狂奔,跑至文苒屋前竟喘息不止,见院内一株丹桂开的盛,便折一枝藏于身后,才去叩门。掌灯的丫头前来开门,殳引进屋,见屋内只案桌上点一盏烛火,便小声问丫头,“他睡了麽?”这丫头本是在打瞌睡,殳引来叩门才打着哈欠起身,哪里知道文苒睡没睡得,便点点头。殳引心下丧气,垫脚尖悄悄至文苒床边,见他面朝内睡着,在旁边立了一会才想起方才折的桂花,于是唤了丫头拿去装花瓶摆于烛火旁。 祝文苒一日昏睡,自殳引叩门便也醒了,醒来听是殳引的声音,心中高兴,却故意装睡不理他。但等半刻见殳引仍不同自己讲话,怕他就这样走了,趁其摆花瓶的时候翻身对他说话。 “你在这里啰啰嗦嗦做什么?” 殳引惊道,“嗳呀,把你吵醒了。” 文苒道,“我早被那花香给熏醒了。”说着朝案桌尖尖嘴。 殳引忙说,“你不喜这味道,我叫人拿出去丢了。”说罢就要叫丫头。文苒赶紧制止,“都闻习惯了这会子还拿走做什么……我问你如何竟先回来了?” 殳引嘻嘻笑着至他床头,“我怕你一人在此苦闷,就先回来陪你了。” 文苒心中虽喜,面上却仍绷紧,“哼,没有你在旁边吵,我正乐的清静。”说罢忙侧身,将脸上喜色藏了枕头里。 殳引也不恼,贴着他身边坐下,靠了床围,问道,“你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文苒道,“吃了大夫新拟的药好多了,只身上仍觉累,立不起来。” 殳引道,“那就别起来了,且好生躺着罢。”说了便低头去看文苒,文苒亦仰面瞧他,两人相视竟谁也不说一句话。 半晌,殳引才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文苒道,“平日里你话最多,怎的现在一句都说不出了。” 殳引道,“我见了你就不爱说话了。” 文苒笑道,“尽胡说,方才还有话讲呢。”又问,“你且将宫内见闻说给我听听,让我也见识见识。” 殳引疑道,“你想听麽?我以为你不想听。” 文苒道,“你说罢。” 于是殳引便将清早如何被叫醒,如何匆忙入宫,如何偷登亭子顶,陪公主剥莲蓬,又将伶女舞唱,管弦音乐,以及邵君如何问话都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文苒听他说到“正要去方便呢”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殳引呵笑,问道,“你笑什么?” 文苒道,“你爹说的不错——狗嘴吐不出象牙。” 殳引赌气侧开了身,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讲了。” 文苒忙央求,“别,别,还有什么好玩事儿都说出来给我听听。” 殳引想接下来就是邵君命自己入宫陪公主学习之事了,便道,“接着我就溜回来了……嗳,你也同我讲讲你在淇国是如何过中秋的罢。” “我麽?”文苒轻笑道,“淇国是比不上你们这么多花样,我记得小时候,中秋夜都是父王带着我还有文武百官乘一艘大船顺流而下,沿途可见各色民间演绎。然是我当时年纪小,要我说都是些什么表演,我这会儿竟也想不起来了,反正不过是些吵吵闹闹的玩意儿。” 殳引催他说下去,“我就爱听吵吵闹闹,你仔细想想看都是些什么?” 文苒回想当时父慈母爱、百官拥奉,哪是如今这凄凉境况可比,便不肯再说,望见窗下染了一片银白的月色,心中思念家乡之情愈烈,只说道,“这圆月不知与当日比如何?” 殳引见他脸上徒然萧瑟,便知他怀乡情切,想搀了他下床去遥望明月,又怕他更添病重。呆想了一会,突然心生一计,喜道,“我去将月亮搬来这房中给你瞧瞧。” 文苒只当他胡说,“你又说什么混话了。” 殳引不理,叫丫头用洗脸的木盆打一盆子水来,又扶文苒坐起,枕头垫了他身后。然后将木盆左右摆弄着放定了位置,立在盆前,对文苒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说罢便让开身去。 只见清水晃动,其中似有破碎银光,待水静止,盆中俨然显出一轮明月来,见那月白如玉珀,明如雪光。文苒一时有喜有惊,心下澎湃竟不能言语。 此中秋之夜即过,文苒拖拉的病竟渐好起来了。殳引想着开岁即要入宫学习,以后伴他时间就短了,不如趁这段日子好好陪陪他,于是大门也少迈了。文苒此先不在意,久了也觉奇怪,便问他,“之前是绳子都栓不住腿,如何这会子倒愿意陪我在屋里下棋。” 殳引才落下黑子,闻言便笑说,“外面下着大雪,你要我去哪里,还不如躲你这里来烤烤火炉子。” 文苒抓一把棋子握在掌中玩,说道,“这话说的稀奇,好像你家丫头亏待了你不给你火炉子似的。” 殳引道,“我也有火炉子,只是不及你这边的暖和。”说毕抓了他的手,“你倒是下不下了?” 文苒手指一松,白子撒了一棋盘。殳引叫道,“嗳呀,你好好的把棋局给坏了。” 文苒将手掌支着脸颊,也不瞧殳引单只顾着将棋子捡回棋罐子里,道,“反正你也要输了。” 殳引不服道,“先别忙着收,且再下一回。” 正说着,听见屋外有人问“少爷可在屋里?”,殳引听是云夙的声音,便叫在旁服侍的丫头去开门请进来。云夙见了殳引便急急说道,“少爷可别玩了,快去门口接驾罢。” 殳引听了一脸懵懂,问道,“接什么?” 云夙道,“宫里太监来传,芜霜公主午后便到了。” 殳引一惊,忙朝文苒一瞥。文苒自是不知他与芜霜之间的约定,只听公主要来也不知为何事。 殳引道,“那我现在就去?”看文苒不说话,又道,“你可要一起去瞧瞧?” 文苒哼一声说道,“你自己去下跪磕头还不够,还要拉上我?”说毕便低头去收棋盒。 殳引自讨了没趣便悻悻的随云夙走了。 说那邵芜霜,自从在荷华庭院巧遇了殳引,见他有趣随性,与平常自己所处之人都不同,闲闷时常想起他来。然殳引无事不能进宫,又及天气渐冷,宫内各院都披雪盖冰,便愈发无处可去了,于是假借了探望师傅董氏之名向邵君请了示,亲自出宫去找殳引来了。 董氏及殳氏父子领府内家仆站了门口,待公主马轿极近便扶膝下跪,先是由两排太监站了大门两旁,隔开围观民众,再见一架八人大轿抬了往府内去,见轿子入内,众人才起身跟去,接着朱红大门闭起。 芜霜跳下轿来,董氏等人刚要行礼,芜霜便道,“快快免礼罢。”又拉了董氏的手,亲昵道,“我这带了快绣帕来给师傅瞧瞧绣的怎样?”说着便要向衣襟处掏去。董氏忙止住,“公主……”然后左右看了看,道,“公主还是别称我师傅的好。” 芜霜道,“你本就是我师傅呀,我不这么叫难不成也随他们叫你小姐?” 董氏忙作揖,“那更不可了。” 芜霜道,“那就是了。” 殳桧吩咐了罗安招呼公主随行去安歇吃喝。殳引见并没自己什么事,便打算溜开。然才抬脚,只听一边芜霜唤道,“嗳,你去哪里?”说罢便至他跟前,侧头打量他。 殳引无法,只得止步作揖。 芜霜道,“说好我来瞧你,你见到我如何不高兴?” 殳引立即道,“我本以为公主是说了玩的,不敢当真,没想公主竟真来了。” 芜霜嘻笑道,“我说的话一向当真,嗳,听父王说你明年可要入宫和我一同学习去了。” 殳引道,“正是的。” 芜霜突然捂嘴笑起来,笑毕才说,“那你这回可真上当了。” 殳引不解,问道,“不知如何是上当了?” 芜霜道,“你去后便知李太傅是个怎样呆板,脾气差的老师了。” 董氏在旁听着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便说,“公主即与引儿相熟,不如去我房内细聊罢,且别站了风头里,怪冻的。” 芜霜点头答应,对殳引说道,“正好你也来瞧瞧我绣的怎样。” 殳引虽心中说我又不懂刺绣,然无法只得跟去。 去了董氏房中,丫鬟才伺候芜霜脱了斗篷拿去挂,芜霜便掏出一块樱草黄的绣帕来,双手摊着朝董氏面前一伸,随后又递了殳引面前。殳引瞧去,只见绣帕中央用桃色丝线绣了团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他盯着瞧了半晌,知芜霜正等自己说话,便抬头笑道,“这小鸭子倒是绣的生动。”然才说毕,芜霜本笑吟吟看着他的脸立即拉长起来,缩回了手,双手捏着帕子护在胸前,道,“我原不想给你看的,哼!”殳引知是自己说了错话,忙道,“是我没瞧仔细,公主再让我细细看看。”芜霜赌气道,“不给你看了。”只是话虽如此手仍又递了过去。殳引歪头细看良久,实瞧不出个花来,只能硬着头皮道,“那……我想该是只鸳鸯罢?”芜霜气的直跺脚,“你就直说我绣的不好,何必拐弯抹角来羞辱我。”殳引赶紧赔礼,“我可没这意思,嗳,实在是我眼拙。”董氏瞧两人如此模样,忙拉了芜霜,说道,“公主不必和他计较,且给我看来。”说着端了绣帕托在手心,瞧一阵后笑道,“公主如何说绣的不好,这不就是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麽?”说毕将帕子递了殳引,道,“你这混账又是如何瞧出鸭子、鸳鸯来的?你只将帕子调个身,可不见就是只兔子?”殳引就着董氏的手一瞧,果真倒瞧出些肥兔的模样来。董氏将帕子还了芜霜,说道,“公主手艺是愈发精进了。”芜霜这才含笑,“和师傅比还差的远哩。”于是免不得又向董氏求教一番。 殳引坐了旁边,只见二人摆弄针线,盯久了,眼皮子忍不住打架起来,身体往前一冲,差些从椅上跌了下来。芜霜见了又笑他,“我们动手的人都不喊累,你只是看就乏了?” 殳引气道,“你们动手的只会觉着有趣又怎么会累呢,叫你单坐着瞧一件自己不会的玩意儿保你也打瞌睡去。” 芜霜听说了又笑一番。 董氏收了针线道,“公主难得来此,不如让引儿带你四处逛逛,府中景致虽不及宫内精致,但到底也算是个陌生地儿,公主也能瞧个新鲜。” 殳引巴不得快些离开,听如此说,忙道,“是啊,公主如果只是呆闷了在房里,那和在宫中有什么区别呢?” 芜霜点头答应。 董氏吩咐拿斗篷来的丫鬟准备个手炉给芜霜,芜霜穿戴整齐才复又出去。 正值在廊间穿行,芜霜便问及殳引关于平日学习之事。 芜霜道,“你此前有几位老师教你?” 殳引道,“有四位。” 芜霜奇道,“如何有四位之多,我们在宫内也只有三位老师。” 殳引道,“原是三位,后又来了一位公先生教些我们拳脚上的工夫。” 芜霜道,“原是如此。”停罢又问,“即是‘我们’那是谁和你一同学习的?” 殳引道,“公主难道不知还有位淇国太子也在府内?” 芜霜这才想起,说道,“倒确有听闻。”想一番又道,“既来此地,不如带我去见见那位淇太子罢。” 祝文苒自殳引离去,就一人闷闷呆了屋内,想抄写几本诗词,又嫌手冻,于是懒懒的靠了床上,渐渐竟睡去了。殳引带了芜霜前去叩门,文苒正睡得混沌,脑子有些发晕,便不耐烦道,“谁在外面吵闹。”又命丫头,“你看你的火炉子,别去理他。”殳引在门外听了,倒替他尴尬起来,向芜霜赔罪道,“他原不是这样的,此前生了大病就娇了。”芜霜正环顾四周环境,并没在意,只说,“此地倒是府内幽静之处。” 殳引喊道,“公主在门口,还不来开门。” 文苒听见了直皱眉。一旁丫头不敢怠慢,也不去管文苒的吩咐赶紧前去开门。 殳引和芜霜进屋,文苒仍靠了床上未起身相迎。芜霜心说他是淇国太子,身份地位本应与我相当,自不去多恼,至了床头才见到人。芜霜虽才十三四岁,然分辨男女俊俏已有自己一套看法,见文苒肤色白净,容颜清秀,慵慵懒懒靠了床上,不禁脸上一红,不敢直视过去。殳引也觉文苒面有倦意,便关心道,“你又怎么了?大白天竟然睡的这么昏。” 文苒抬眼皮瞧他,道,“我又不似你,有人陪着玩。” 芜霜听了更是不敢做声。 殳引道,“我们这不来找你了麽?这位便是芜霜公主。” 文苒自芜霜进屋都未正眼看她,此刻听殳引说才瞥过眼去,淡淡的唤了声“公主殿下”。 芜霜道,“淇太子不必拘礼。” 文苒冷笑道,“我竟几年未听过这一称谓了。” 三人正相对尴尬着,殳引忽想起自己即将入宫学习之事,于是便趁此向芜霜提道,“公主殿下,我与文苒此前一直共同学习,开岁后我即要与他分开上学倒会觉的不习惯,不知可否麻烦公主向邵君请示让他也一齐入宫学习呢?” 文苒闻言呆了呆,随即看向殳引。殳引正打恭向芜霜讨话也未及见到文苒的神色。芜霜本觉这倒是未尝不可的事,方要答应,文苒即道,“邵君既将我禁足此地,想必是不会同意的。而我也不愿入宫,与他国皇孙贵族同学习,还是不劳烦公主了。” 既然文苒都如此说来,殳引与芜霜自然无话。 三人话不投机,芜霜呆了半刻便就离去了。 ☆、第十二章 芄兰才至门口,见殳引屋里的丫头正小心掩上门。芄兰上前问道,“可起来了?”丫头道,“还睡着呢。”芄兰“嗳”了声便急急推门进去,见殳引裹得跟蚕蛹似的在床上,只剩几根头发还翘在被子外。芄兰忙唤道,“哥儿怎的还在睡,宫里马车都已候在门口了。”说罢便去扯殳引身上的被子,抖了几下才将殳引从被子里抖出来,见殳引仍闭着眼,芄兰推了推他说道,“哥儿再睡,我可就挠你了。”说着一双冷手便塞了殳引颈间,殳引缩着脖子躲,芄兰只追着挠,殳引无法只得坐起身来,皱眉道,“你现在怎的也如此讨厌了。” 芄兰不理他,起身道,“现在可不困了?” 殳引跳下床,道,“我只不想入宫,你让马车走罢。” 芄兰奇道,“一大早又作什么怪,何况那马车是接你的,我如何能让他走?”又拿旁边衣服过来,“快换了衣出去罢。” 殳引不肯,只坐回了床上,不瞧芄兰,说道,“你且回说我病了。” 芄兰道,“那不可,被姑爷知道了还不得骂。” 殳引道,“我倒情愿被骂几句。” 话说殳引是如何宁愿被骂也不肯上学的?原是入春后,殳引便随邵君令入宫学习了,这宫内学堂除公主皇子外亦有外戚子孙,然与皇家非亲非故的只殳引一人。因二皇子殚痴钝而三皇子车奄桀骜不训,学堂之上便以车奄独大,坏脾气的李太傅也让他三分,尽其胡闹不敢多加管制。殳引去时第一日尚且无事,第二日便发现自己桌椅被搬了学堂门外,三日被搬出书房置于廊庭内,四日则愈发远了,已到隔壁彩云阁……如此每日去,殳引便吊一颗心怕自己寻不到桌椅而只能站立着听完一课。而昨日殳引至学堂内,见自己桌椅并未搬走,心喜或许是他们厌倦了捉弄自己,然才至桌椅旁,便见桌上、椅上尽是虫土鸟粪,堂内其余学生也指着他大笑,殳引又羞又恼,虽明知是车奄起的头,但念他是皇子又不好与他动手,便只摔了桌子去打笑自己的人,正值李太傅进来,在堂所有人皆指说殳引先动的手,殳引便被罚了站于课堂之外。有此一事,任凭殳引如何性情平稳顺从也再无法低声下气去了。 芄兰不知其中原委,又劝几句。殳引听的烦,便道,“你别在此啰嗦,要去告状只管去,无论今日我打断腿还是拧折胳膊都不会去的。” 芄兰道,“少爷今儿怎麽回事,好好的倒用这话来吓我。”见殳引低头不答,芄兰无法,只得出去谎称殳引病了,打发了马车离开。 殳引因逃了学,怕殳桧见了问自己,便半天躲了房内不敢出去,下午吃毕饭,让丫头去打听,丫头半日才回,说“姑爷已经出去了”,殳引这才溜去找文苒,结果去他屋内只扑了空,问文苒身边伺候的丫头,皆答不知道去哪了。殳引懒懒的在府内闲走,虽值春夏交接时分,天气景色无不怡人,然却觉得心中烦闷之气更甚。 游至以前习武的院内,远远见空地上立两人,正是培寅与文苒。殳引及近,见文苒所打的拳法自己见所未见,想是自己入宫这段时间培寅新教的。站着看几番,愈发觉得那招式、身法精妙不凡非以往所学能比,忽的那股烦闷气便似遇了碳粒星火,在他胸腔内燃起来。殳引见地上一块小石,便装无意踢踹了朝文苒飞去,文苒正专注练拳,倒没注意,小石直直朝他脸上飞去,即要砸上时,培寅一侧身拉了文苒躲避过去。文苒一吓,再看地上正滚动的石子才明白发生何事,偏头去瞪视殳引。殳引瞥着眼故意不看他,上前将石子捡了拿在手中颠着玩。 培寅放开文苒,说道,“少爷怎的这么不小心,如砸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不问还好,一问更掀怒气,殳引喝到,“你原是我的老师,我倒未见你教我时如此尽心尽力。” 培寅拱手道,“少爷开岁即入宫去了,我还未来得及教这套拳法。” 殳引冷笑道,“先生说这话可真教我觉得好笑,我不过入宫学习半日,先生倘若真有心,等我回来了亦可教我。” 培寅道,“少爷果真觉得如此,那培寅日后必定每晚教习少爷,不出三月,少爷即可赶上祝公子。” 殳引闻言心中更是恨,便咬牙道,“你且只管教他,我可不稀罕。”说毕将手中石子狠狠朝文苒掷去。 文苒身子一闪躲过了,正恼殳引无理取闹,哪想殳引见他身手如此敏捷,那恨就愈加激烈,大喝一声,“我道今日要来试试你是否当真这么厉害了。”说着便朝文苒扑去。文苒没想他会动手,来不及躲,便被他抱了腰往地上按去,他忙去推殳引肩膀,殳引早已怒的失了心,死死抱着握起一拳便朝他脸上捶,文苒疼的直叫了声,当下也抓着殳引的衣服一阵乱打乱踹,培寅赶紧将两人拉开。 引、苒二人分别跌坐了在地上,衣服已被扯乱。文苒紧锁着眉起身,殳引见他眼角一块淤青,自知自己下手重了,文苒狠狠道,“你要发疯找别人去,只别来找我了就是!”说罢便走。 殳引正悔自己不该拿文苒出气,听他此言更是懊恼的不知如何是好。 文苒不愿见他自不会再同他玩了,殳引心说与其闲闷在府中不如去外面逛逛,于是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去了集市。 此时节正是风轻云净之际,殳引去了外面,置身于闹市之中,一时间心中颓霾竟被这热闹给冲淡了,心下畅快起来,只挤在人群里四处乱瞧乱玩。逛到一处卖玉饰挂坠的摊铺,见一块长寿果模样的扇坠做的精致可爱,便要买了回去送给文苒,问卖家是何材质,卖家说是翡翠,殳引拾起拿在手中,见坠色浑浊不清不似平常所见的翡翠,便知是假,若买个假物回去倒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于是就将扇坠还了回去。 殳引眼睛瞧着别处,才要转身,竟不知身后正来人,于是便一头撞在了此人身上。被撞之人当即骂道,“不长眼的奴才……”然才骂出口便收住嘴。原来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当朝上卿朱申道之子朱颠。朱颠性格风流,常逛于烟花风月地,喜美姝爱娈童,此刻见殳引形容俊俏,目里流光,顿时心下生出痴意。殳引知自己鲁莽撞了人,方要道歉,却见朱颠一条细眼溜溜盯着自己,心中便不快起来,即要发作,又瞥见其手中持的折扇上吊着块白玉坠子,此玉通透光泽竟是平常所未见的,便想若将此送了文苒,保定他不会再气了。于是作礼道,“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朱颠涎着脸笑道,“即是冲撞了本公子,单单几句赔礼的话我可恕不了你的罪。”说着眼睛示意随从将殳引围困起来。 殳引见其不过比自己长个两三岁,便以为他是以大欺小想作弄自己,全没想到朱颠还有别的主意。殳引道,“不知公子要怎样方肯饶恕我呢?” 朱颠道,“你若诚心要道歉,就随我去一地方,我说你做,若我高兴了就不怪你刚才冲撞之举,说不定还会赏赐你一些东西。” 殳引立即道,“当真可以赏赐我东西麽?” 朱颠本是随口说了,他见殳引衣衫华贵不似普通人家,然却说出此言便皱眉道,“你若让本公子高兴了,赏赐几两银子有何不可。” 殳引摇头道,“银子我不要,我只想求公子一件宝贝。” “哦?不知是什么宝贝?”朱颠斜眼瞧他。 殳引指着那白玉坠子,说道,“公子如果愿意,可否将此扇坠赠与我。” 朱颠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你小子倒是好眼力,此玉可是与京上贡的宝物,携此物者可百病不染,这世上统共才两块,一块为当朝三皇子随身佩戴之物,另一块便在此了。” 殳引听了更喜,叠声赞道,“果真是个宝贝,果真是个宝贝。” 朱颠冷笑道,“你想让我将此赠送给你?” 殳引道,“公子如不愿赠送,殳引可出价相买。” 朱颠眼珠一转,说道,“可不知你是否值这个价呢。” 殳引道,“不知公子要价如何?” 朱颠指着前方一处窄巷,道,“不忙,我们且去那处细谈。” 那窄巷是个密闭场所,只有入口,后方砌一面高墙,殳引才进去,那四个随从便一人站一角围了殳引,朱颠站于人群之后,抱手冷笑。殳引不知何意,但要发问,只听朱颠道,“刚才我所说的你可记得?” 殳引见此景知是不好,于是双手藏于背后偷运功,想趁朱颠疏忽抢了白玉去。听朱颠问,便答,“公子不妨直言。” 朱颠见殳引面色坦然,半笑答话,心中更是喜欢的紧,恨不能直扑上去,于是挥手叫随从围近了,自己从人后踱出来,与殳引对面而站,他将折扇在殳引面前一扬,“你只按我说的做,这坠子我就送与你。” 殳引道,“不知我该如何做呢?” 朱颠伸手指去勾殳引的衣襟,说道,“你且先将衣服脱下。” 殳引当下大吃一惊,虽他如今才十四岁,然成日与小厮家仆厮混,也从一些混话中知了大概。如今亲逢此事,不禁心中大动,不知是羞是恼还是另有他意,但见他满面通红,瞪起双目,朱颠刚要欺身媟亵,忽然间眼前一晃,手掌顿时一阵生疼,回神哪还见到殳引的影子,再看手中,只见一条血痕从头至尾贯穿掌心,而那折扇早不见了。 ☆、第十三章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4节 殳引夺了扇,一路奔,绕了两条街,朱颠与其随从仍紧追不舍,见前方一酒楼人口众多,便闪了进去,没及小二招呼就直跑了二楼去。躲了窗口瞻望,直见朱颠等人跑过方才松口气。殳引抹了抹额头的汗,将扇子收了怀里,才跃身从酒楼跳下。酒楼一众人都惊呼不止,殳引不去管,朝着来时的反方向跑走了。 回了府,立即叫看门小厮将门锁死,吩咐道,“谁也不可放进来。”小厮们互相看了看,嘴上才称是。殳引因躲过了朱颠等人,心中正得意,早把自己得罪文苒一事忘干净了,只记得自己费劲夺来的玉是要送给他的,便就步伐轻盈去了文苒屋前。介时天色黄昏,屋中还未点灯,殳引叩门,文苒在屋里问是谁。殳引答道,“是我,你快开门,我有好东西给你。” 祝文苒一听是殳引,本没消下去的怒气一下就上了来,喝止将去开门的丫头,“不准给他开门!”殳引听了一愣,方才想起自己白日的耍疯卖泼来,便好声好气道,“你别生气,白天是我错了,我正带了宝贝来给你赔罪呢。” 文苒道,“我不要你那些破烂东西,你快走罢,别在这里招我讨厌了。” 殳引道,“我保证你见了会喜欢。” 文苒哼声说道,“你保证?哼,这话我且只当笑话来听听。”说毕再不愿理他。 殳引撇着嘴站了门口,傍晚的太阳落的快,没一会儿天就暗了,屋内亮起灯火,他见一旁窗纸上印出一个人影,便知是文苒,便悄悄的躲去了窗下。文苒听屋外无声,也只当他走了,于是准备开窗瞧瞧外边情形,哪知窗户才打开,殳引便嚯的立起身来,吓的文苒往后一退。文苒怒道,“我不想看见你,你如何还不走?”说着就要关起窗。 殳引忙拉着不让,谄笑道,“我不求你看我,我只求你瞧一眼这件东西。”于是就将扇子打开了遮在自己面前。 文苒见他拿出一把折扇,不知是何意,只见那扇纸上用淡墨描了丛卷耳花,就愈发不解了,再看扇边两行小字,细瞧才得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文苒忽觉面上一阵发烫,扬手便是一掌拍了扇面,嗔道,“你这人真够怪的,好端端拿人家姑娘送你的东西来笑我。” 殳引闻言,不及去管脸上被打的痛,立即转了扇子来看,看了又笑,“真真是个误会,我原不知这上面还写了东西的。” 文苒见他嬉皮笑脸,心中大为不快,侧目说道,“即是人家送了给你,你再转赠我,这成何体统。更何况,我也不缺一两把扇子。” 殳引忙道,“这扇子是我……嗳,你且别管这扇子是哪得来了,我即要送东西给你,岂会是这把扇子。”说罢便将扇坠取下,递与文苒。 文苒一见那白玉,瞬时身体僵住,直盯着不放,厉声问道,“这玉你从何得来的?” 殳引见他如此模样,只当他喜欢,便笑说,“我才说要你别管……听说佩戴了此玉者可百病不生,你不是总病麽……”话未完,手中之玉就被文苒夺去,文苒面色紧绷,瞠目怒道,“我清楚自己是个阶下囚,你也犯不着变着花样来戏弄我。”说毕便将玉掷还了殳引。 殳引不知这里头还有文苒与三皇子车奄的撞玉戏辱之事,忽听此言,正是一头雾水,方要问,文苒便打了他的手,将窗紧闭起来。 殳引赔罪不成反惹新错,当晚郁郁的饭也未吃几口便上床睡了。第二日一早起,虽有心再逃学一天,然昨日殳桧已派人来问,靠的芄兰才替他圆混过去,今日是必不能再逃了。见桌上丢着的折扇,回想自己昨日所为,竟羞愧难当,寻思着放学要赶紧送了回去才行。 入了宫,因昨日缺课自又是被车奄一众人戏弄一番,殳引心中虽恨,却因记挂着送扇之事,倒也不发作,默默坐着任他们吵去,熬了两节课,便就收拾着准备离开。 芜霜因昨日未见到他,听接送的太监说殳引病了,倒惦记了他一天,今日又见他闷闷的,也不同自己玩笑,下了课只忙着要回去,心中便就生了误会。待殳引前脚才走,她便跟上去。殳引知是她跟了身后,却只作没看见,一味的朝前走。 芜霜跟至彩云阁,方才喊道,“这里倒是有什么怪物,你要这样的躲?” 殳引听了只得停下,转身见芜霜站了浮桥之上,他也不过去,只笑道,“我道是谁偷偷摸摸跟了后面,原来是你呀。” 芜霜皱鼻不屑道,“我倒不信你竟一路未发现是我。” 殳引道,“你这话可真没个道理,难道我背后还生了眼睛不成。” 芜霜无可辩驳,停半晌才问道,“你昨日没来可不是在躲我?” 殳引愣了愣,才走近,说道,“好好的我躲你做什么?” 芜霜道,“你必是恼我了才不想见我,况且今日也不跟我说话。” 殳引道,“这话我又不懂了,我如何会恼你?”又探身笑道,“我不跟你说话麽?那我现在和谁在说?。” 芜霜脸一红,忙低下头去,“皇兄作弄你,我没有帮你,你不恼我麽?” 殳引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怕他,我难道还不知道麽。” 芜霜点点头。 殳引又道,“我不恼你这事,我倒另有一事在偷偷恨你。” 芜霜忽抬起头盯着殳引,“是什么事,你只告诉我。” 殳引笑道,“当初你为何只单单告诉我李太傅呆板、脾气差,怎么倒不提醒我学堂之上还有只恶狗。” 芜霜撇嘴笑道,“怎么说他也是我皇兄,我虽讨厌他也不可在外人面前说他坏话。” 殳引道,“那你现在倒在外人面前说了。” 芜霜自知口误,立即捂了嘴,又见殳引歪头盯着她笑,不知为何脸颊又透起红来。 殳引见无事,便要告辞,才走几步,芜霜又叫住他。只见芜霜快步跑了过去,从腰间扯下一个宝蓝色绣花的香袋来,递与他,说道,“这是我前日才绣的。”殳引心下大为吃惊,待要推辞,却见她面容羞赧,盛情不过,再三拜谢了才敢收了下。 不知是否因收了香袋,殳引一路竟恍惚无神,就连捏在手中的香袋几时丢了都不知。回了屋,呆坐着半日方才发现,待要找,如何还找的到。虽不是件贵重之物,可毕竟是公主所赐,若真丢了,他朝公主问起来,自己倒没个交待了。又因是公主私赠,殳引也不敢和别人说,只得自己沿着回来的道细细去寻。 而此正巧文苒路过殳引屋前的院子,见一株木棉下似有闪亮之物,拾起来才知是个金丝缠绣的香袋,心说不知是哪个丫鬟落下的。才想着要就近去问芄兰,却见殳引低头四下探寻着而来,文苒忙把香袋藏了袖中,立着等殳引走近。殳引光顾着寻也未见文苒站了路中,及近了才发现有人挡路,正好开口呵斥,抬头见是文苒,立即转脸笑道,“你怎麽在这里?” 文苒端手冷笑道,“难不成我这阶下囚连房门都不可迈出了吗?” 殳引忙道,“嗳,嗳,这话又如何说……你总是乱想。” 文苒哼一声,方要走,殳引立即喊住,然文苒停了步,他又支支吾吾不说话。 文苒道,“为何变得如此婆婆妈妈,有话不妨直说。” 殳引才道,“你在此……可有见得一个……一个香袋儿?” 文苒不看他,只说,“这地统共才这么大,你自己瞧瞧便知了,如何还要来问我,还是你觉得是我藏了起来不给你见得?” 殳引连连摆手,说道,“不,不,我想也不是落了这里。” 文苒冷哼一声离去。 祝文苒回了屋,才从袖中取出香袋来,细看这香袋也无甚特别之处,放了鼻处闻,也不过是些丁香、丹桂之类的香味,于是便就丢了在枕边。 再说那朱颠,因被殳引抢扇夺玉,回到家便发了一通脾气,嚷着就算把整个于还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殳引揪出来,还要捆着吊在庭前的老槐树上打。 下午时分,派出去搜查的小厮回报,说是四处打听过了,于还城中并无一个叫殳引的富家公子。 朱颠闻言连击案桌,一只装了茶的青瓷茶杯跳了几跳。朱颠喝道,“这样小小的差事都办不好,养着你们何用,还不如趁早打发了回乡种地。” 小厮趴了在地,口中连声求饶。 倒是在旁沾灰擦柱的一个老奴听了站出来讲话。 老奴说道,“既然翻查富贵人家并未获得此人,公子不妨去官宦人家找找。” 朱颠白他一眼,说道,“你这老头不好好擦墙,倒伸了耳朵来偷听。这官宦人家姓甚名谁,难道我还不清楚?” 老奴抱着扫帚弯腰打拱,道,“公子怕是忘了一人。” 朱颠喝道,“有屁快放,别啰啰嗦嗦,惹的本公子不耐烦了,本月就让你过头七!” 老奴忙磕头,求道,“不敢,不敢。”于是就将董府殳桧一事说了出来。 朱颠恍然道,“我竟忘了还有此人。”便唤地上小厮,“还不快快去打听殳引其人可是在董府。” 殳引一路寻着香袋到了大门口,却听门外竟有吵闹声,又见看门的小厮从侧门进了来,急急往府内跑去,殳引忙唤住问是何事。小厮道,“朱府的公子在门口闹事呢。”殳引又问,“不知是哪个朱公子?”小厮道,“是上卿朱申道的公子。”殳引想着朱申道素来与他们没有来往,如何这会子他家公子倒来惹事,便又问,“不知可说了是为何事?”小厮回道,“小的不敢多问,只听吵说什么玉呀、扇呀之类的。”殳引惊道,“你可当真听清楚是说玉和扇?”小厮见殳引如此紧张,又不敢擅自答是,只说,“恐是小的听叉了。”殳引连摆手,“你没听错,想来也是这事了。你且先出去,同他说我马上出来。”说毕便回房取了扇。 才出门就见朱颠带了八个家仆蹲守在门口,他抱胸倚一石狮,其余人皆靠他而站。殳引刚踏出门槛,朱颠便冲了过去,神色凶悍恨不得去掐他脖子,口中喊道,“我倒要瞧瞧你今日还往哪跑?”董府看门的小厮见状,方要作势,殳引忙拦了,转头对朱颠好声说道,“朱公子来的巧,我这正想去找你呢。”说着便从腰间取出折扇来。朱颠一把抢夺过去,打开了细细瞧一番,发现无恙,神色方才缓和,然仍不肯放过殳引,侧目说道,“这事你可如何说?”殳引作礼道,“那说来自是殳引的错,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轻信了朱公子的话。”朱颠知他所指是窄巷中意欲狎侮一事,脸上当即挂不住了。只听殳引又道,“方才出此下策,如今宝物已归还,还望朱公子息事宁人,勿再追究此事了。”朱颠本亦有此意,只是见殳引为人谦恭礼让,又行为大方、不拘小节,倒是有意要结交了他,方才纠缠不休,如此便说,“那日老弟在我面前夺了扇,我竟没看个清楚,如何今日不露一手。”殳引忽听此言便知了他意,笑道,“什么绝技,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话才完,身子便一闪。朱颠只觉眼前黑影一晃,定睛就不见殳引人影,再看才拿回的扇子,竟又不再手中了,心中又惊又奇,四下转头找了会,才见殳引正立了街口的石阶上笑。朱颠忙过去,大赞不已,“没想老弟竟有此身手。”殳引将折扇交还与他,“想必此扇乃大哥珍爱之人所赠,为弟的万不该夺的。”朱颠笑道,“老弟言重了,此扇倒确是他人相赠。”说毕便就带了殳引前去于还城中一座大戏楼。 楼中多数靡醉之音、酒色之气,殳引年少,董府小厮是万不敢带他来这种场所的。殳引去了,只觉四周五彩斑斓,气氛欢愉暧昧,倒将他看的眼花缭乱起来。临窗而坐,就有一优伶抱琴而来,坐了他们面前唱戏,殳引又觉那声音如烟如雾,虚无缥缈,直听的他惶惶失神。一曲唱毕,优伶才起身,殳引竟要伸手去拉,朱颠笑说,“不忙,他一会就来。”才吃几杯酒,就见一少年携风而来,殳引见他生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又笑意温和,体态轻柔,竟是女子也比不上的。朱颠一把抱了他入怀,向殳引笑道,“老弟昨日所夺之扇正是此人相赠。”才说着又去香那人的脸,那人也不推,两人逗笑着竟做了些不上台的事。 却说殳引在外面胡闹,倒是祝文苒听闻了他夺扇取玉之事,心中正愧疚,想自己错怪了殳引。于是等着他回来去赔礼道歉,顺将昨日所捡的香袋还与他。可没想等了半日未见殳引,到夜了才听有人送了他回来。去他屋中,丫头又说,“少爷喝醉了,已经睡了。”本来略有疏解的心情再度不快了起来。 ☆、第十四章 却说氓国盛产珠宝的城郡与京,因其地处南面边境而时常遭受狄戎部族鼬、渉、尾羽、窑水的侵犯,然此四个部族又因争抢资源而长期混战,遂长久以来未对与京造成危害。正值董屈三年驻守边疆回朝之际,却闻以窑水为首的四个部族达成共识,成立国家窑,窑国本是无根之族,其君主臣子皆居无定所,然其今日竟觊觎与京繁华而妄图夺取后定都于此。邵君得信后便派即将回朝的董屈重上疆场,抵御外敌。 然而董屈常年驻于北疆,又因年事已高、车马劳顿,才至与京湿沃之地,就染了疾。军中派人四处寻医,可所谓名医见这满身毒疮,皆不知所患何症,开方喝药一月不仅不见好反加重。副将蒙子高见董屈终日卧躺于军营,便上书邵君,望其下诏,召其回朝治病。董屈闻了此事,大嚷道,“董某常年在外抗敌,计谋歹毒者见过无数,竟不知身边养着个白眼狼。”子高听了也不气,随他叫去,如此叫喊了数十日,未及邵君传召,董屈便浑身溃烂,躺于臭皮脓水中去了。蒙子高因说正是抗敌紧迫之际,未得多余人手,只派了二十余残兵用马皮裹了董屈的尸首捆于马背上运回于还。 此时正是七月流火时节,这一路数月,送回董府时,尸首早腐烂生蛆瞧不出个人样了。 邵君以王族礼仪大葬了董屈,董府又办葬礼七天七夜。期间董氏日日不睡,跪于灵位前恸哭,府中家仆随其哭了三日,三日后即被殳桧唤了去重修府中别院。不久府内白花,白绸带均慢慢拆去,只剩董屈的灵位还留了堂中无人敢动。董氏见人走茶凉,愈发伤心,几月后竟也积郁成疾,卧床不起。殳引常陪坐于床边,董氏见了他免不得念起父亲董屈的种种,殳引虽对董屈无甚感情,然见母如此,也不由暗自感伤,落下眼泪来。 董屈一死,董府便以殳桧独大,殳桧四处招揽名流说士于门下,又笼络朝中大臣,赠其珠宝金银无数。是以殳桧外有出谋献策之人,内有齿牙馀惠之臣,邵君对其愈发宠信,第二年便命其做了御史大夫,每日可随众臣上朝议事。 一日邵君召殳桧于自己寝宫,屏退左右,问道,“卿家在氓国可有多长时日了?” 殳桧道,“已十八年有余。” 邵君又问,“卿家认为本王待你如何?” 殳桧道,“邵君不避微臣下等身份,仍予以重任,可见正是明君所为。” 邵君挑起眉问道,“卿家可曾想过回越国?” 殳桧拱手道,“殳桧之夫人乃氓国大将军之女,殳桧之子乃氓国大将军之孙,殳桧乃氓国之重臣,殳桧之家乃氓国、之君乃圣明的邵君,如此又有什么理由去越国呢。” 邵君微微颔首,说道,“闻得此言,本王才放心将此事与卿家商议。”于是方将自己意欲立太子一事说出。 邵君少子,如今才得四位皇子,除二皇子殚和三皇子车奄已成人外,其余二位皇子皆年幼。殳桧便道,“微臣听闻三皇子聪颖伶俐,巧捷万端,又擅骑射,而二皇子相比倒略有不足。” 邵君道,“何止略有不足,简直愚蠢不堪,拙嘴笨舌,只知吃喝,不思进取。” 殳桧道,“如此,微臣以为立二皇子为太子的好。” 邵君不悦道,“你才称赞了车奄,又明知本王不喜殚,为何反倒建议立二皇子为太子?” 殳桧道,“邵君认为臣称赞三皇子是才听了半句。微臣又闻三皇子好大喜功,性情暴戾,常常重责下属,若立三皇子为太子,恐怕是氓国子民之不幸。而二皇子虽有痴钝,但为人憨厚,他朝若有贤臣相辅,倒不可断言说未能有一番作为。” 邵君听了只淡淡瞥他一眼,再无方才待其亲善之态,又闲说几句,便让殳桧退下了。 然殳桧所言竟被邵君身边侍候的太监偷听了去,太监又告于车奄,车奄闻了勃然大怒,因着此事乃邵君私下与宠臣秘议,倒不好明着去找殳桧,于是只能在皇子府中发一通脾气。 说那殳引自与朱颠结识后,跟着他自不知做了多少混事。又及如今他年纪也长了,殳桧便疏了对其的管教,而此也少不得由着性子借今儿头痛明儿肚子痛的逃了课出去胡闹。 今日有兴,他倒去了宫,才及彩云阁,便见了芜霜面着湖水立了亭子中,身边没一个侍候的人。殳引想作没看见,然芜霜正转身过来,殳引无法只得笑着过去,问道,“公主怎的一人站了这里?” 芜霜也是多日未见他,此刻听他问,便道,“我只晓得你会从此路过,便想看看你几时才会出现。” 殳引忙道,“公主有事找我,只吩咐了太监去通传一声便是,又何必在此傻等呢?” 芜霜眼不看他,淡笑道,“那你且当我是个傻人罢。” 殳引闻言不敢多响,随着她去看亭子脚下的水,几株水草从底部伸出,在水中摇动,又见一条淡黄发绿的小水蛇从里面游出,殳引瞧着有趣便追着探身去望。芜霜本是只盯着水面出神,倒没注意水蛇,见殳引如此动作,便也定睛朝去一瞧,这一瞧便是惊叫一声,忙扑了殳引身上。殳引不知何事,只见芜霜紧搂了自己不松手,一时间未敢妄动,说道,“这……公主,这万不可。” 芜霜听了才放开手,自知自己失态,满脸红着不敢抬头,说道,“适才有条蛇,不知你瞧见没有。” 殳引见此状,便有意逗她,“是吗?我倒是没瞧见。” 芜霜急的指着湖面,自己却不敢探过去瞧,“就在那儿,当真有条蛇,我没骗你!” 殳引笑道,“就算是有蛇罢,可我竟不知公主如此胆小,适才光天白日的倒是挺大胆的。” 芜霜即又羞的低下头去。 殳引双手扶着栏杆朝下望去,那水蛇早没了影,却故意叫道,“蛇,我瞧见喽!” 芜霜忙退至亭子中央,喊道,“你……快别去瞧了,它要飞上来了可如何是好。” 殳引被这话逗的大笑,转了身,双手仍抓着栏杆,背倚在栏杆上,笑道,“公主勿须怕这蠢物。” 芜霜仍不靠近,双手护在身前,问道,“你竟不怕?” 殳引道,“公主一定没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罢?” 芜霜道,“这是个什么故事?我倒是没听过。” 殳引道,“公主要听了这个故事,便不会再怕这东西了。” 芜霜冲前了身子,说道,“那你快快说给我听。” 只听殳引慢慢说着,“在民间有个砍柴的农夫,一日他上山砍柴时遇了一条大蛇,他便捉住了要杀那蛇……” 芜霜忙又止住,“如何,竟是大蛇他倒不怕?” 殳引笑道,“他有什么怕的,他手中有砍刀,蛇见了还要怕他呢……说农夫正要照着蛇头砍下去的当际,那蛇竟说话了……” 芜霜惊的瞪了眼睛,忙问道,“怎的……怎的蛇倒说起话来了?” 殳引立正了身子,说道,“公主,你且听我好好讲罢,且别插嘴了。” 芜霜才闭口。 殳引道,“原这蛇是一条修炼了九百九十九年的巨蟒,它同农夫说,‘我再修炼一年便可成精了,如今你砍了我头,岂不是教我那九百九十九年白废了,你何不放了我这次,他日我必回报于你。’农夫见了蛇说话,本就吃惊,又听此言,想着那蛇苦苦修炼近千年也是不易,于是便放下砍刀,对蛇说道,‘我今日放过你也不求回报,你只答应我他日成精了万不可伤害世人。’那巨蟒忙称是,于是嗖了一声便钻了草丛里消失了。” 芜霜闻到此处,忍不住又开口问,“那是说这蛇答应了农夫,他的同族同类也就不会害人了?” 殳引摇头道,“就算没有农夫,蛇也不会害人呀。这是前话,你且好好听我将故事说完……如此又过一年,将到农夫去年捉住蛇的那一月里,这海龙王不知闹什么脾气,竟连日下闷头雨,雨水很快就没及了农夫家的床腿。一日夜里,农夫因湿濡的床铺而睡不安稳,正巧此时又一阵电闪雷鸣,农夫忽的睁开眼,却见眼前白光一闪,屋中竟出现了一位貌美的白衫女子,农夫唬了一跳,忙起身来,只听那女子说道,‘你可曾记得去年你放过的那条蛇?’农夫方想起,女子又道,‘我便是那条蛇呀,我是来告诉你,明日日出之时,暴雨将止,然则山洪却要来了,你快带了你的家人逃走罢。’说毕,又白光一闪,屋中恢复了漆黑,只闻见屋外的暴雨声。农夫忙用手捶自己大腿,一时疼痛不已,便知不是梦,赶紧叫醒了妻子和儿女,连夜逃出了村,连滚带爬也不作休息,第二日才至山头,见东方日白,果真雨停了,突然听见轰隆几声,那洪水从山中倾下,一瞬间将整个村子淹成了河。所以正是靠了那条蛇,农夫一家人才保住了性命。” 芜霜听的大气不敢出,呆了半晌问道,“那么,村子里其他人呢?” 殳引摊手说道,“自然都被淹死了。” 芜霜惊呆半天,忽又皱眉道,“为何那农夫不告诉其他人,好随他一起逃走。” 殳引微微撇嘴,说道,“若农夫一家家去了告诉,恐怕他自己也逃不了了,更何况村中其他人未见过那蛇女,又岂会相信农夫,说不定还会说他中了邪,捆起来打一顿呢。” 芜霜正要说话,却见车奄带着几个随从气势汹汹的朝这边赶来。 原是车奄因着殳桧而生了几日的大气,今日碰巧路过彩云阁,望见殳引正于亭阁之中,一时间怒从中来,唤了左右随从去寻殳引麻烦。 殳引正与芜霜讲那蛇神鬼怪的故事,倒没去注意他,芜霜见车奄气汹汹带了一群人来,方要说,车奄已至殳引身后,抬腿便是一脚,殳引猝不及防,冲前趔趄几步,才站稳,回过身见是车奄,他不知其中有殳桧一事,又见其金刚怒目,不似平常的寻事玩笑模样,虽碍了一脚,倒也未生气,只作揖问道,“三皇子不知何事动了大怒?” 车奄双手抱胸,冷笑道,“倒确有一人惹了我。曾有大将之女,不知检点,娼妇作样 ,引得外贼来,如今大将才去,那外贼倒跑了朝上装模作样,实在教我讨厌,你可知道这人?” 殳引闻得大将之女,不知检点,就已面露怒色,又见其将殳桧唤作外贼,心下更气,便道,“三皇子所指何人我倒是不知,只是这宫中疯狗到处乱吠也实在教我讨厌。” 车奄忽的面上涨红,眼珠突出,叫道,“你说何人是疯狗?” 殳引抬眼淡淡道,“谁在此乱吠谁就是喽。” 车奄猛的飞身扑过去,殳引端手一侧身,他没扑到人反因收不住力而直撞了一旁柱子上去,车奄哇哇大叫,喊着随从,“你们……你们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芜霜因本就惧怕皇兄,见十多人涌向殳引,急的只喊,“都快别打了,住手!住手!” 殳引见一群人扑向自己,便跃身躲了亭子边的栏杆上。车奄见他碰巧站了自己臂旁,便双手抱住殳引的小腿,嘿嘿冷笑道,“我瞧你这会还往哪里跑。”说着便用劲去掰他腿。殳引早知他此举,便运气将全身力气使在腿上,两条腿像是钉在了栏杆上,任凭车奄如何用劲都纹丝不动。车奄掰了半刻,已满头大汗,便骂随从,“几个呆人,还不来帮忙!”殳引心说自己对抗三五人尚可,这十几人推自己还不得掉水里去。便弯腰抓住车奄后颈的衣领,朝上一提,车奄便就被提了同他一起立在栏杆上。殳引道,“他们要敢上来,我便要你一齐落下水去。”车奄双手在他面前乱舞,叫喊道,“你这贼子,我要叫你好看!”说毕也不管殳引,只吩咐了随从冲上来打,殳引拎着他,朝后一退,只听哗啦一阵水声,两人当真都掉下水去了。 车奄的随从慌的纷纷下水,一时间只听得噗通噗通的下水声,那亭子脚下便就挤满了人。芜霜不会水,只能紧张的扒着栏杆望,因是人多混乱,瞧了半天也没瞧见殳引在哪。又不多时,随从们救了车奄上岸,水势恢复了平静,芜霜一人围着亭子四处急急看着,原是这水中竟不见殳引人影了。 说那殳引拉了车奄下水,自知这事饶不了自己,趁着众人下水期间,便潜到亭子底下去了,想着等人走了再上岸。车奄因浑身湿透只留几位随从搜寻,自己回了府去换衣服。那几位随从也不是专管打捞的,只在浅滩弄弄水,只道殳引已经沉了水底淹死了,便就离去复命。倒是芜霜急的来回跑,殳引躲了亭子底下,听她在岸上叫自己的名字,心中又生出些不忍来。好容易等她去了,殳引才得以脱身。 ☆、第十五章 殳引一身狼狈,不敢先行回董府,反命赶马的小厮去了朱颠府上。朱颠的侍从知得两人关系甚密,心中虽有疑,倒也不多问,带了殳引往厅中去坐,又去通报了朱颠。朱颠一面穿衣一面出了来,见殳引浑身是水,便大笑道,“我想老弟何故此时来坏我好事,瞧这模样怕是遇了什么难事了?” 殳引道,“不是难事还跑你这来?” 朱颠系上扣带,说道,“老弟有何事需为兄帮忙的,只管一句话。” 殳引道,“这事你还真帮不上忙,我此时前来也不为别的,只想借一身干净衣裳,姑且今日先蒙混了父亲再说。” 朱颠笑道,“老弟既不肯说,为兄也不勉强。不过一身衣裳,好说,老弟且随我进房去挑罢。” 去了朱颠房内,才开门,便见一面绿叶粉荷的折屏隔了半间屋子,又闻一缕幽香,竟教闻的人骨酥身软,殳引笑着将朱颠上下瞧个遍,才说,“我竟不知老哥你还有此癖好。”说毕又指房内摆设,“这倒不像公子住所,反似姑娘家的闺寝。”朱颠即要辩解,殳引已经早一步踏过屏风朝内屋去,口中喊着,“我今日倒要瞧瞧这朱公子睡的大床是否也是轻罗帷布的。”然一推门,就吓了一跳,原这大床之上竟用红绳捆绑了一个白白净净清秀的少年公子,那少年浑身□□,双臂被绑了悬挂在两边床角,见了殳引,就扭捏了身体要往里躲,可又因红绳绑着无法,只能曲了双腿蜷坐在床铺之上。 原是殳引来之前,朱颠正找了个书童在房里风流快活,不想却被殳引打了断。出去得知也无要事找自己,便想赶紧打发了继续,然此刻却被他闯了进来。两人关系虽密,而此种境况被撞破倒是头一次,朱颠方羞的满面通红,待要解释却又实在无话可说。倒是那殳引瞧了的少年满眼柔情,一颗心只扑扑乱跳,呆看着竟忘了走,等了朱颠催了才回神,自也因一时失态而红脸。而朱颠只当他是识破了自己的怪癖而尴尬,倒一路也不敢提刚才所见,只赶紧找了两身衣服交于他换去。 因着芜霜当殳引落了水未起,便喊了人来捞,不久车奄替换了衣裳也带着一群人来。两帮子人将这彩云阁的一片湖细细翻找了遍,都未见殳引,于是都只当他顺流被冲出宫去了。芜霜含着泪怪车奄,“若不是你挑事,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这就告诉父王去。”车奄忙拦住,好声求道,“我的好妹子,如何你竟帮着个外人来害自己兄弟呢?”车奄知道若此事挑到了邵君处,免不了会责罚他,说不定就此无缘了太子之位,于是好说歹说拉了芜霜不让去。芜霜本就伤心,亦无力和他牵扯,见自己走不了,便就坐了一旁大石上哭去了。车奄忙喊了小太监来,让其偷出宫去告诉殳桧,说那殳引与自己打架,失足落水了,此时还未寻到。 小太监急急去了,到了董府,便按车奄的话说了殳桧听,殳桧当下吓的差些瘫在地,身边小厮忙扶住,殳桧立即问道,“那三皇子可有事?” 小太监道,“三皇子倒无事,只是令公子如今还不知所踪。”说毕便就甩甩拂尘去了。 然小太监才去,殳桧的随从人良便急问道,“姑爷,小的可要喊人去附近河道口找找?” 殳桧道,“不必了,我猜那泼赖皮子此时也该回来了。好歹没伤着皇子,否则恐怕我们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了了。人良,你且带人在门口候着,见了他,只管用绳子捆了来,别教他偷溜跑了。” 然才说完,便听小厮来报,“少爷从角门进府了。”殳桧立眉狠狠道,“还不去快将他捆了来!” 小厮才去殳引房里,却又找不见了,原是殳引才进屋,芄兰便就拉着他将太监前来一事说了,殳引得知殳桧已知了此事,大呼不妙,忙又跑出去。然才跑至前院,正撞了殳桧带一行人匆匆赶来,忙就止步垂手立了一旁。 殳桧行至跟前,骂道,“急吼吼的又给我跑出去惹事,今日这事还没闹够!” 殳引忙辩解,“是那车奄疯子似的来……”话未完,便就挨了一巴掌,殳桧因腹中十分的气,又见他不但不听管教反倒顶嘴,手上便用足了力道,一巴掌扇的殳引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殳引本是靠石阶而立,被这一打,一时站不稳,便就跌坐下去,胯部正撞了石阶突立处,当下哇一声叫喊出来。 殳桧听了更是火冒三丈,骂道“你好好一个顶天男子汉,不过挨了一巴掌就鬼哭狼嗷,竟是女子都不如!”又对身旁一众人道,“你们且好好看着他,不将他关个一年半载竟收不了他骨头了!”说毕便甩甩衣袖去了。 殳引因摔疼了骨头,小厮才上前扶,就痛的哇哇直叫,于是只得喊着几人抬着送了房去。放了床上,芄兰立即过来,见他左脸赫然五个红手指印,便心疼道,“我平时常劝哥儿少些胡闹,但凡哥儿听了我一句,今日也不至于此。”见他身上所穿不是自己之物,又叹息道,“瞧瞧平时只都跟着歹人胡混,如今也不知是穿了谁的破烂衣服。”说着便要替他脱下。殳引躺了床,才觉身上好些,见芄兰要来替他解衣,忙止住,“别,别,好姐姐,你且先让我躺会子罢,我这屁股也不知是否摔成三瓣儿了。”芄兰听了噗嗤笑出声来,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油嘴滑舌。那你好生躺着,我去拿些去痛的药来敷。” 芄兰才出去,文苒便又推门进来,门不及关,就急至殳引床前。殳引刚要说话,却见文苒紧蹙眉头,骂道,“我只当你死了!” 殳引一脸的疑惑,忙问,“如何好端端的倒盼起我死来?” 文苒仍骂,“你只有死了才不会出去闹事!” 殳引听了这话,知他是关心自己,心中便有一丝暖意,侧头笑道,“那我答应你,今后不死也不出去了闹事了。” 文苒道,“这话你只去哄哄那些下人丫头罢。” 殳引道,“父亲要关我一年,你说我如何还出的去?” 文苒闻言方才不骂。 殳引道,“我屁股疼的很,你替我瞧瞧摔破皮没有。”于是便唉唉叫着侧过身去。 文苒拉下他的裤子,只见盆骨连接后腰处一块发紫的淤青,忙叫,“哎哟,可不是都摔紫了。”说着又用手轻轻去摸那地方。殳引忽觉火辣的疼痛上一阵清凉舒服,也不唉唉了,侧身瞧去,见文苒低眉顺眼认真抚在他身上,又凑头对着那块皮肤呼呼吹凉气。殳引突然心中一动,倒不去顾身上痛了,只回身端着文苒的脸亲上去。然才碰到嘴,就叫唤起来,殳引骂道,“该死,该死,这时候竟有这劳累。” 文苒早吓的弹开身去,脸上顿时火烧一般的发烫,盯着殳引结巴半日,“你……你……你做什么?” 殳引忍着痛坐起半个身子,靠了床头,侧头对他半笑,说道,“我瞧你生的好看,想亲亲你。”又见文苒两眼瞪的跟铜铃一般大,殳引变色认真道,“我这心全都挂在你身上,你如何不知?” 然则这句只在风月场所用惯的玩笑话,听了祝文苒耳里,倒是深情蜜意,原是他被关董府八年之久,只有殳引是真心待他,在他心中早对殳引有了情谊,于是低头道,“你这话当真?” 殳引因这一问,方想起刚才说的混话来,一时又悔又惊,见得文苒如此模样,忽又脑子发昏,想起在朱颠府中所见来,心中骚动的竟不能止。虽明知不该,却仍说道,“如何不当真,我喜欢你,心心念念都在想你,有你在身边,别说一年不出去,就是十年二十年,我也情愿被关在这里。”说着伸手去拉文苒。文苒听的心中感激不已,也就由着他做些荒唐事去了。 第二日上朝,殳桧想于朝毕时向邵君请罪,倘若邵君饶恕了殳引,那车奄自然无话可说。然邵君才入朝,殳桧见他双眉拧紧、神色凝重,便就以为殳引闹的事已捅了他知晓,倒一时心中惶恐不安,寻思着该要如何解释才好。只听邵君道,“请窑国使臣进来罢。”朝下大臣闻言皆大惊失色,殳桧亦不知那窑使臣是何时到的氓国。 却说董屈病死前曾下军令,命所有将士驻扎边境,若窑兵不入侵,则按兵不动;若其不知好歹,侵犯国界,则出兵迎战,并限令只可将其击退,不准追击。然董屈一死,军权便落了副将蒙子高手中,子高立功心切,又年轻气盛,早对董屈那套以守为攻的战法瞧不顺眼了,背地里和着将士不止数次笑骂董屈胆小如鼠,趁早回朝养老的好。待其一得兵权,哪里还按耐得住,当下召集所有兵力进攻窑国,如此一战便是一年之久。然而将士驻扎边境时,背后尚有与京等富饶之地做为后盾,粮草、兵力充足,是而对窑兵可百战不败。而子高一旦挥兵南下,深入敌方疆域,军队就离了自己的救援线,等到粮草绝净,人手不足,战败是迟早的事。 如此三月前,蒙子高带了残兵逃回与京城,有将士提议回朝搬救兵,子高怕自己战败之事惹怒邵君,非但未同意,反而将提议的将士砍杀,并严令,如若谁将战败消息送回朝中,便军法处置。 然那些残兵根本无力抵抗窑国攻势,仅两月,与京城便被攻破,蒙子高投降。窑派使臣前往氓国,与邵君商议和谈条件。而及至使臣到达于还城前,朝中只稍有耳闻边境战事不利,因着子高未报战败,于是众人皆只当了是场苦战罢了。 使臣上了朝,单膝下跪叩拜了邵君,邵君免去礼。使臣道,“窑、氓二国是邻国,本应和平共处,相互礼遇。窑国已是窝缩委佗极南一角,没想氓国泱泱大国倒连这一隅都想窃取。窑为维护国土,只得迎战,最后于与京城俘获贵国将领蒙子高,贵国若肯交出与京城并保证今后再不来犯,窑国必将蒙大将军安然送回。” 使臣将蒙子高进攻之举歪曲成氓国偷窃窑国领土的行为,又将其侵犯与京的不齿之举说成了抵抗入侵的无奈决定。朝上顿时哗然一片。 邵君倚高座而瞥使臣,说道,“窑国君主认为本王会为了个战败的将士而放弃国土,倒也算高看的本王。” 使臣拱手道,“这并非本国君上的条件,而是敝人的一点浅见。” 邵君怒道,“区区窑国贱臣竟敢在朝上戏弄本王。” 使臣道,“敝人不敢。只是敝人听闻邵君仁德圣明,就误以为邵君必将臣民的性命看的比王权还重,这大概是敝人听错了罢。” 苟于田当即站出喝道,“王权必然重于臣民,若照你所言,难道仁德圣明的君主,受人胁迫后,连王位都要让出吗?一国君主若轻易交出国土,那非但不是仁德圣明,而是鄙薄愚昧!” 邵君不语,单盯着使臣。 使臣不慌不忙道,“既如此,那敝人便将君上条件道出。君上以为,可退兵与京、放回蒙子高,然邵君需将芜霜公主嫁与君上,窑、氓二国结为秦晋之好,从此窑国再不侵犯与京。” 邵君闻言大怒,“本王岂会将爱女嫁与狄戎部族、野莽之地,窑国此言未免太不自量力!” 使臣道,“邵君大可不答应,只是一月后敝人若未回禀君上想听的话,那君上即会下命屠城。” 邵君忽的瞪起眼睛,朝上众人皆大惊,只瞧着邵君说不出话来。 只听使臣又说,“以一座城去交换一位将士确实是鄙薄愚昧,但倘若不肯用一位公主去交换全城百姓,此又该如何说?” 正及众人苦恼无语之际,殳桧上言,“大人说的是,一位公主确实比不上一城百姓。只奈何这芜霜公主,邵君已许配了微臣之子。” 殳引此言一出,众人震惊程度不亚于适才听了使臣所言。邵君亦抬头望着他,殳桧踏至于使臣齐平位置,向邵君拱手后,对使臣道,“请大人回去告诉君上,说君上来迟一步了。” 使臣斜眼瞧他,说道,“哦?此话如何说?即只是许了婚约,那公主必然还未下嫁,又何来来迟一步之说呢?” 殳桧道,“大人此言差矣。邵君乃一国之君,说话必是一言九鼎,岂可出尔反尔。再则,氓国将公主许于越国太子之子,越、氓两国才是结下秦晋之好,所以说君上来迟一步。” “如此说来……莫非……你就是……”使臣从踏进朝堂之后头次露出慌张之色,他指着殳桧道,“敝人确有听闻越国太子被俘于氓国之事,然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殳桧点头,说道,“大人所闻并非虚言,那人便是在下。” 使臣不敢妄加猜测,只拱手问于邵君,“大王,此言可当真?” 殳桧弯腰低头,拱手举过头顶。而朝上其余大臣皆屏息凝视,等候邵君答复。 邵君眯眼探视堂下,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重重说道,“本王将芜霜公主许配于御史大夫殳桧之子殳引,于三月后重阳节办大礼完婚!” ☆、第十七章 董府一时间又闹开了,从街头路过即可闻府中人声嬉笑声鼎沸。不知内情者只晓君主女儿要下嫁大将军之孙,知内情者则半笑半讽说那公主竟嫁了个俘虏之子。 殳桧命人将几个主院新修一番,趁着此番热闹将董屈灵位请出了正院,自己和着董氏搬了进去,将以往自己住的院子让出。殳引得知后又不愿了,找了殳桧好说歹说,要搬侧院去住。殳桧因着殳引与公主的婚事已定,倒不去多管此类细事,也就随了他的意,只道,“侧院给你们住只怕冷清了些,待会叫罗安安排着种些腊梅海棠类的颜色物,还有那一大片湖,也需得买些荷花来铺。” 因通往侧院处只有一扇半月门,如此看侧院便似独立了董府外去,罗安便又叫人将那门砸去,开阔成一条直通的道来。殳引见着侧院与主院连了一体,倒嫌他们不懂雅致,扫了自己的清静,然又无权做主,只能在心中叨念几句。 董氏听闻了儿子的喜事,心中郁结似乎解开了些,近些日子身上也大好了,倒能常常出房走动也能喝些口味的薄粥。 府中众人皆欢喜,见了殳引免不了称颂着赞他,恭维他,道他大喜去。殳引听的烦,又见文苒对此并未特别表示,要见他,他仍是见,要与他说话,他仍肯说。于是便就忍不住问了,“我下月便要与公主成婚了,你不恼麽?” 文苒轻描淡写瞧他一眼,“我恼做什么,又不是我娶公主去。” 殳引听了不乐,闷闷道,“如此便知你也不是真心待我的。” 文苒眼不抬,道,“这时候你倒有脸来问我,你若真心喜欢我,倒能娶别人去?” 殳引急的跳起来,说道,“娶公主这事我能做主麽?何况我天天日日来你处,见你、抱你,难道还不是真心,还不是为了你。” 文苒坐了床上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为了你自己。” 殳引被这话塞住了口,见他已将才解开的衣服系上 ,就又涎着脸笑,伸手一面拉他的系扣一面道,“与你说着玩儿呢,你倒当真了。” 文苒将他推了开,兀自又将系扣扣上,抬头盯着殳引正色道,“我可是字字句句都当真,我说的也字字句句都是真话。你爱说玩笑话,以后再不用来找我说,自有女人爱听去。”说毕便不再理他。 殳引立即道歉,到了文苒左边,文苒又回身坐右边去;去右边,他又转左边来。殳引本也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一闹,心下也不快了,对着文苒背后道,“我也不自讨没趣了,你几时好了再找我罢。”说着也就去了。文苒见他真走了,心中恨意便更起。 董府各院赶在重阳节前都新修了一番,殳桧察视侧院,见河边矮柳色黄,而院内桂树海棠皆瘦弱,唯独一颗从别处挖来的银杏倒还壮,然而壮则壮已却也掉落了一地叶来,殳桧瞧这满眼萧条,便叫罗安前来问话,“几天后办的是喜色,你倒安置起白事的礼来了,这叫宾客见了岂不笑话。” 罗安忙辩道,“重阳本已是深秋,故而树木皆都凋零,况且这新植的树,根基未稳,总归瞧着比土生土长的廋些小些,若要壮只怕也得养个两三年。” 殳桧道,“即是如此,何不将别处养壮的取了来种。” 罗安道,“这桂树海棠不比银杏,何况是这时节,挖了种熟的来只怕也养不活。” 殳桧嗤笑一声,道,“你怎的如此不知变通了,合着罗总管倒是想等个两三年再叫了宾客来赏礼吃酒?这些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还不快快拔了去,换些壮的来种,我也不叫它养活,只留得重阳节喜事那日茂盛便好。”又道,“记着去集市挑些上好的艳色的丝布绸缎,撕碎了系与树干枝杈上,如此才配得上府中大礼。” 罗安答是。殳桧又问,“那屋里布置的如何了?” 罗安道,“已按姑爷吩咐,摆了酒席的桌椅:上席二桌,一桌六人;中席四桌,一桌八人;下席十桌,一桌十人。其余人皆安排坐于正屋外庭院。而除正屋外,其他屋舍已购置书法字画摆设,案几也摆放了瓷器等古物,少爷的喜房也正叫丫鬟们饰扮,今夜即可完工了。” 殳桧点头,正欲走,忽又想起一事,“虽着中秋才赏过去,然秋菊未谢,你也安置菊花摆了府内各院去。” 罗安作揖便去了。 重阳节前三日,朝中下令关闭宫中至董府沿街店铺;前二日,出一队侍卫清去百姓;前一日,出三队太监支起黄色布帷,隔挡出一条空道来。如此至重阳节那日,殳桧、董氏按当朝礼仪,穿戴朝服,携殳引入宫迎娶公主。 董府出行一众人,殳引身穿喜服骑一匹壮马先行,随后紧跟两队人马,之后又是两座大轿,分别坐着殳桧与董氏,最后又跟两队人马。此一行人浩浩荡荡于董府行至宫门前。候至辰时,见东方发白,日起光照宫门,但闻宫内一声钟鼓声起,随后便是喧闹不绝的锣鼓声,敲一刻,锣鼓声息,又闻一声尖长号角,听宫门内有人喊道“公主出宫,宫门开!”于是两扇红漆铜铸大门缓缓打开,两队人马举大旗而出,排站于宫门两侧,之后络绎不绝出数十对宫女,一面走一面抛撒花瓣,最后才见一顶八人大花轿,那轿四周又站八名护卫。随即董府众人向两边拉开,让出一条路去,殳引领着花轿往回行,宫女侍卫太监护送十里,才对着公主去的方向止步拜礼。 花轿才入府,就有八名护卫帮抬着稳稳落地,立即一喜婆上前挑帘,搀了人出来。殳引候了一旁,见芜霜一身红妆,绸缎锦服上金丝绣一片祥云彩凤图,黑发挽髻,上又缀满缠丝金簪,一低头细响声作。芜霜双手搭放胸前,由喜婆引着交于殳引。殳引轻端其手,牵着先至殳桧正院,作叩首礼后,两人捧茶依次递与殳桧与董氏。董氏满面喜悦,起身相扶,拉着芜霜的手,道,“好儿,如今我再做不得你师傅了。”芜霜低头轻声唤道,“日后还望娘能仔细教导芜霜。”董氏听了更喜,轻拍芜霜手背,连声道,“好,好!”接着又由殳引近身丫鬟芄兰牵着送至了侧院喜房。 如此习礼才毕,先由一众小厮沿街拆去布帷,殳引随父亲候于正门,府中奏乐声起,宾客陆续抬大礼而至,殳引忙不迭拱手弯腰相迎,道喜道贺的客套话一时间应接不暇。罗安招呼宾客落座,府中小厮丫头忙前忙后摆席送酒。收的礼堆放不下,竟就排至正院去了,那一进门望去,单见满满当当的红漆宝箱、妆匣彩礼,众人见了都道“只这君主嫁女才有这排场”。 喜宴之上,宾客自又争相敬酒贺喜,亏得殳引酒量好,几轮下来,单觉身上累,倒没醉去。朱颠随父亲朱申道一齐落座上席,因平时与殳引交好,见此喜庆时刻,免不得想法去闹他一闹。 殳引端酒至朱颠一席,轮次相敬,众人皆起身撞杯而饮。至朱颠时,殳引笑道,“大哥难道只独身前来,未给小弟备份厚礼?” 如此一说,众人皆大笑。 朱颠忙道,“怎的我朱府送的礼还嫌不够厚麽?” 殳引又道,“大哥勿在此混人耳目,那院里所堆的大礼,谁人不知是你父亲所备。”正说着一旁随行的小厮至前替朱颠满上一杯酒,朱颠方要端起,殳引忙拦住,道,“诶?大哥,话未说清楚,你怎的就喝了?我这喜酒可不能白白给你喝,你我何等交情,如今我只问你的那一份礼?” 在座宾客都搁下筷,一旁起哄听着玩去。 朱颠见众人都笑着朝自己看,顿时急了,心道,好小子,我没闹你,你倒闹上我来了。于是一把扯下身上坠的白玉,递于殳引面前,“我与老弟相遇相知正是拜此玉所赐,老哥就趁这喜事上将这块宝玉送于你如何。” 殳引点头笑着接过,藏于怀中,道,“大哥既肯将此玉送与我,可见是真心来祝贺我的。”说毕双手端酒朝朱颠举杯,然那朱颠见了理都不理,单捏着杯子在手中,道,“老弟请我吃这么小杯的喜酒,未免太小气了。”说着将席上两只空碗拿过,一只递与殳引,道,“老弟,你我虽相识已久,然从未有机会尽兴喝过酒,不如趁此机会,咱们痛饮几碗。”朱颠想这殳引几番敬酒下来,早该酒意上头了,如此再于他喝个几海碗,还怕教他不喝趴下。这样想着便面上笑吟吟,叫小厮上前添酒。 殳引忙拦,说道,“且慢着。”朱颠朝宾客瞥一眼示意,然后才侧头去瞧殳引,问道,“如何?老弟收了我的宝玉,如今还不愿请老哥喝几碗喜酒麽?”说罢便哈哈大笑,在座宾客亦和声而笑。 殳引道,“老哥即是要痛饮,这只小碗如何担的上痛饮来。”于是便叫小厮搬来两大壶酒,殳引拔了塞,道,“老弟先干为敬。”说罢便一仰头咕咚几声喝起。 朱颠见那酒壶,少说也有个十斤,而闻酒味也知是烈性酒,眼瞧殳引即要喝完,一时间倒急的额角冒汗。殳引饮毕,一抹嘴,道,“老哥怎的还未喝,难不成是嫌少?”于是又叫小厮再上酒,朱颠忙央求,“老弟就放过大哥一回罢。” 殳引十斤白酒下肚,任他酒量再好,也脑袋发重眼花起来,只觉自己肚胀难忍,似要炸裂,闻朱颠所言,如何肯饶他,便强说,“老哥若不喝这酒,即是不将我当兄弟看,若如此,日后咱们再不必以兄弟相称。”说着身体歪着倒着拿了酒壶就要对朱颠灌,宾客见状忙起身劝。朱颠无法,只得接过了往喉咙里灌,才灌几十口便就直泛恶心,忙放下酒壶,扶桌做呕吐状。殳引不依,仍说,“还未完,如何停了。”又将酒壶强塞他手中,于是朱颠又灌几口,如此强着推着竟也灌了半壶,朱颠实在难忍,连声求道,“老弟就别为难老哥了。” 殳引喝了十斤白酒,此时酒劲已上来,人也醉的晕晕沉沉,听得朱颠的声音,也未明白他意,待要细细想,胸中忽的一阵难受,哇一口将方才所吃所喝都吐了出来,宾客吓的都退开去。如此动静,上席及下席宾客都只当出了什么大事,一时间皆围了上来。殳桧不知何事,亦过去,才入人群便闻一股腥臭酒味,不禁皱眉,心道不知是哪个混货喝醉了酒闹事。推着人群进去一瞧,那一摊烂泥似的被两个小厮搀扶的竟是自家公子——今日的新郎官。只见殳引吐得一身污秽,胸前绸红的喜服被浸的深紫,又见那席桌上碗盘杂乱,一旁又滚两个大酒壶,心中顿时冒起怒气,朝小厮喝到,“杵着作什么,还不将他搬出去!”宾客本也多嘻笑,见殳桧盛怒,忙都收起神色,正立于身旁的都上前好言相劝。 芄兰和云夙及几个丫头都在房中侍奉芜霜,一时见小厮抬了烂醉的殳引进来,倒吓了一跳。芄兰瞥一眼芜霜,然后对小厮问道,“少爷怎的如此狼狈?”小厮直言,“少爷在席上与朱家公子拼酒,方才还吐……”芄兰立即止住,“知道了,你先去罢。”说毕叫几个丫头搀扶着殳引放了床上,那一床新被即被这满身污秽给脏了。芜霜未见过此种阵势,见殳引一脸痛苦,慌的只坐了床边唤他。殳引如何还答应,混醉的只会哼哼了。芄兰拿了干净衣服来,向芜霜笑道,“公主且别理他,让他睡一会儿便好了。”云夙亦上前道,“公主随我去房外罢,此处交了芄兰便可。” 于是公主去了,芄兰便叫丫头打水,替殳引脱去脏衣擦身擦脸,洗净才将新衣给换上。 ☆、第十八章 说那朱颠因着殳引喝醉被抬走了才逃过一劫,然则已半壶酒下去,人也露了酒意。见才酉时,酒席尚不会散,就兀自离席去了府中闲散。一路曲折,自又不知去了何处,越了假山,闻桥下流水潺潺,朱颠见那月色朦胧,四周气味芳香,脑中顿顿便就痴想起坏主意来。见一丫头抱着果盘而来,他忙躲了一旁树后,及近时忽的跳出,唬的丫头将果盘打碎去。朱颠见此女子虽相貌平平,然身段窈窕,几缕头发被晚风吹的贴了脸上,倒也露出几分妩媚来。那丫头只道自己打碎了盘,又见面前这人衣着华丽,便想必是府上的贵客,忙要下跪赔罪。那朱颠也不及等她说话,便就上前一把抱住了,口中亲昵喊道,“我正想着,你便来了,可见你是知我心的。”一面说一面强去香那丫头的脸,双手急着去扯丫头衣带。丫头吓的只哭道,“公子……公子放过我罢。”朱颠好容易逮了个人,哪会轻易放走,拉下自己裤子,贴了丫头身上,口中急道,“你只让我舒服这一回,我便放你走了。”丫头又推又哭,朱颠早已兽性大发,撕了丫头衣服,推倒在地上去。 正及此,忽闻一人喝到,“哪里来的无赖,倒敢再这里干起下流事来!”朱颠听的一怔,忙抬头,只见一位年轻公子立于假山之上,清风吹起衣衫绸带,那月色照了他身上,将那清俊面容显得愈发秀美,朱颠瞧得呆了,早放了丫头扑到假山下,口中喊说,“定是菩萨见我可怜,派了这样的神仙来陪我。” 祝文苒听的可笑,从假山跃下,挡了丫头跟前。丫头忙捡起衣服逃去。朱颠见了文苒,就昏头了,心说倒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俊俏的尤物,于是满脸谄笑着到文苒面前,凑着他身上一闻,只觉一股清香气味,闻的他全身打颤起来,那胯间之物更是挺起。朱颠留恋的绕着文苒瞧一遍,问道,“不知你是哪家的公子?”文苒早不喜他那副下流胚子的模样,见他问也不搭理,自要回身走。朱颠忙拦,嘻嘻笑道,“此处也无人,不如我们就在此缠绵一番如何。”文苒听得大怒,又听朱颠满口胡言,“我保证你到时舒服的乱叫来。”文苒忍无可忍,喝道,“你再不闭嘴,我就拔了你舌头!”朱颠听他与自己说话,也不管是好话坏话,忙接道,“你拔,我给你拔。”说着真将自己舌头伸出。文苒见他圆头木脸,眼睛又细,此时又如狗喘气一般吐着舌头,心中只骂好一个不要脸的粗汉,我定要教训教训他。于是一恨之下并起两个手指夹了他舌头去,道,“那我当真拔了。”朱颠见文苒触了自己舌头,就已失了心神,着魔似的含糊道,“拔、拔。”祝文苒冷笑一声,两指一用劲,朱颠忽觉舌根一紧,顿时疼的哇哇直叫,人才醒来,双手舞着要挣脱去。文苒一手背了身后,单两根手指夹了朱颠舌头,用劲一扯,朱颠便应势摔去,脸盘正磕了石子上,一时间疼的直嗷嗷叫,然则刚要起,就被文苒一脚踩了头上。文苒哼一声,道,“你刚才如何说,且再说来听听。” 朱颠挣扎不起,又无法回头瞧他,口中只连声道,“我说什么了?我,我也忘了。” 文苒冷笑道,“忘了麽?你不是说定教我舒服的乱叫麽?此时你倒是叫的欢,我想定是舒服极了罢。”说毕又用脚狠狠在他头上碾弄一番。朱颠只觉脑子几乎被踩裂,哀叫着求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文苒又踢踹一番方肯放过他,朱颠撑着起身,只见他一面灰,面上亦有被石子叮破淌血处,朱颠咬牙道,“你胆敢报上名来,我日后定要你好看!”文苒瞥他一眼,背身去,离开时才道,“你几时有胆了再来找我祝文苒寻仇罢。” 朱颠忽闻祝文苒三字,心道于还城竟有此人?再细一想,便就一怔,原来自己无礼调戏的竟是淇国太子。于是悻悻然不敢再提,回去酒席朱申道见他面上破口几处,问他,他也只说是夜路不小心摔的。 入了子夜宴席才将息,董府下人略略收拾残局,皆回屋休息去了。只那殳引醉倒后一睡便是几个时辰,正做好梦偏生这时被尿憋醒,于是不耐的蹬了被子起来。然才起身忽觉身边有异,侧头去看,原是那芜霜裹了被子熟睡于一旁。殳引一觉醒,身旁便有了夫人,一时心中倒感慨不已。 殳引才出门,见一轮皓月当空,门前染白一片,似是夜里下的霜,又及凉风拂面,身上顿时轻快。然这出门一趟竟就睡意全无了,便想着趁着夜深人静何不四处散一散。 说那芄兰自殳引搬了侧院,就也随几个丫头一齐搬了来。而此碰巧也上茅房,忽见殳引立了院中,仰头闲望,呆站半刻便就朝院门去了。芄兰心说,这呆子如何半夜三更还乱走,不要这时去做混事来。于是就偷偷跟了他身后。 果不其然,只见殳引步伐轻快,一路走着朝祝文苒院中去。芄兰忙道,不好。便急急上前想唤住他。然未开口,只见殳引突兀的止住步子,又听他朝一块大石处喊道,“如何半夜你不在屋里睡觉,竟跑了此处来?”芄兰循声望去,见那大石上所坐的正是祝文苒。 文苒一手提一酒壶,一手捏一酒杯,屈腿坐于石上,闻了声也不去顾,仍是兀自悠闲的喝酒赏月。殳引一跃身便至他身边,立着低头瞧他,又问道,“怎的你在此处?” 文苒此时才抬头望他一眼,反问道,“你可半夜在此,难道我就不行了?” 殳引见了他本就高兴,于是靠了他身边坐下,笑道,“我只没想在此碰见你。” 文苒又酌一杯酒,抬头望月,淡淡道,“前方是我住处,我在此有何奇怪的。倒是你这新郎官怎的从侧院跑来这里了?” 殳引仍是笑,“我瞧这夜色正好,便想四处走走,也不知为何竟走了这里来。想是我心里想着你,双腿就不听使唤自己做主来了。” 文苒闻言轻笑一声。 殳引双手垫了脑后,躺下身去,见月虽不盈满,却无云相遮,那银光便散了一地,再侧耳细听似有寒蝉几声鸣叫,这大石之上无遮无掩,远目竟能望见城外的青山连绵。侧头又见文苒静坐一旁,小酌花酒,殳引伸一只手去拉文苒袖子,文苒回头来,见他只望着自己笑,心中便一动,立即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只问道,“你宴上才喝醉,这时且回去休息罢,夜凉你又穿的薄,仔细得了病。” 殳引笑道,“我未见你,如何醉得。”说罢又起身,捉了文苒捏酒杯的手,道,“此处好景好月……”说着拿着文苒的手递于面前,凑了酒杯细细一闻,“好酒……”又笑看文苒一眼,“好人……我怎舍得回去。”才说便就着酒杯喝下一口桂花酒去。喝毕,又一手摘下杯子,在那指尖一吻,“我只对着你才会醉。”于是双手扶着文苒肩膀,贴面去亲吻他。此时此景,又闻此言,文苒一时竟动情不已,只道,若有他在,这太子之位不坐也罢了。 殳引放开他,见文苒仍贴着自己不说话,便凑了他耳边轻笑说,“此处非行事之地,不如去你房中。”文苒只点点头。 两人相拥着从石上下来,芄兰忙躲去石下阴影里,心中只道,这可如何拦得。正想法,再探身去瞧,已不见了两人身影。 殳引新婚之夜竟在外一宿未归,这着实是件荒唐事儿。芜霜醒来见身旁无人,便问房屋侍夜的丫头。那丫头也浑睡一夜,才醒没几时,哪里答的上话来。 正巧芄兰捧了热水来,闻此忙匆匆入屋,笑说,“少爷昨夜睡得早,今儿一早就起了,喊着头痛,跑了我那去要姜汤喝。”又瞪一旁丫头,“你睡得够死的,少爷喊你如何没听得?”丫头赶紧低头认错。 芜霜接了烫过的手巾擦脸,说道,“你别怪她了,我睡在旁的人都没听见,她如何听得。”洗罢脸将毛巾丢了木盆里,向芄兰问道,“如此说来,殳引倒去你屋里了?” 芄兰忙说,“我那屋里怎的有姜汤给他喝,这会子怕是在膳房讨水罢。”又说,“公主有所不知,少爷虽是十七八岁人了,可行事作风有时还跟孩子似的,我们下人平日见了也不敢多嘴,如今您来了,可得多收着点儿他来。” 芜霜初为人妇,听此言脸上便一红,低头说道,“你且先叫他回来,我们好一同去向爹娘请安。” 芄兰忙去了。 亏得有芄兰在场圆话,那殳引和祝文苒一夜温柔,此刻还都在睡梦中呢。芄兰去了文苒屋前,寻思一番才叩门,屋内丫头出了来。芄兰小声问道,“少爷可在?” 那丫头早知了殳引与祝文苒的事,此刻见问,便不敢答。芄兰又道,“你且直说,这会没人怪你,若要公主亲自找上门来了,只怕你躲也没处躲。” 丫头吓的忙说,“少爷正在屋里睡呢。” 芄兰叹口气,道,“你进去将他叫起来。” 丫头缩着肩膀连连摇头,“我如何敢呢,少爷他……他……” 芄兰止住话,“你只管进屋去弄些声响出来,他被吵醒了自己就起来了,到时问你,你就说公主正找他。” 丫头这才畏畏缩缩的点了点头。 才不多时,芄兰闻见屋中传出搬挪桌椅的声响,便暗骂,死丫头这点事也不会做,这点动静如何吵得醒他来。才要叫丫头出来,却闻屋内有人在问,“怎的一早就不得安生了。”丫头便说,“芄姐姐来了,说公主正找少爷。” 原是那祝文苒本就觉浅,梦里忽闻了叩门声就已醒了,只躺了床上不起,此刻又听丫头在房外窸窣不停,这才问了。听如此答,就坐起身来,见一旁殳引一手搭了自己腰上睡得正香,便又舍不得将他叫醒,只对丫头道,“你同芄兰说,他片刻就去了。”芄兰在屋外听见了,也不等丫头出来,便对着卧房的窗户道,“祝公子可别教他耽搁的太久了,公主还等着与他一同去请姑爷和小姐的安呢。” 文苒正用手轻抚殳引的脸,听了这话,脸上顿时一阵发烫,抚在脸上的手也停了,呆呆坐着盯着殳引半晌,才将他推醒。殳引不耐烦的揉着眼睛,抬头见是文苒便又躺回去了,双手环住他的腰,道,“你且再让我睡一会罢,昨晚也够累的。” 原这两人情到浓处,折腾到清晨才睡,文苒俯身去亲他眼睛,殳引睫毛抖了抖才睁开,笑道,“你这会子又想麽?”说毕便翻身将文苒压在身下。文苒忙推,“公主等你回去请你爹娘的安,你快走罢。”殳引捧了他的脸只一阵乱亲,说道,“你舍得我走麽,我可舍不得你。”又双手搂了他在怀里。文苒不动,等半刻道,“你静了麽,静了快起来罢,我也要起了。” 殳引见他无意与自己行那事,便也意兴阑珊的起身来,自己穿了衣裳,走时仍瞧文苒一眼,道,“我一会便来看你。”文苒替他整了整衣襟,道,“你这几日且别总来找我,尤其是夜里,教公主知晓了,倒麻烦了。” 殳引握住文苒的手,心说,我光知道自己风流快活,倒未去考虑他来。 两人又亲昵一回,殳引才走。 回了侧院,芄兰忙服侍他洗漱更衣,并念道,“哥儿做事怎的还如此没个分寸,幸亏公主吃早茶去了,你此刻这番模样回来,教人见了,如何解释。” 殳引一面换衣一面道,“姐姐也别啰嗦了,我答应你以后再不去那边过夜就是了。” 芄兰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又叨念几句“自己记着就好”才带他去了殳桧夫妇院里。 ☆、第十九章 说委佗才入冬,邵君便病了,问及是何病,太医们均说不上明确来,单看症也不外乎头疼体累没个精神,针灸喝药大半月非但不好反更重了,如今早朝也不大上,大臣们为此都慌了,纷纷上书求尽早立太子。 这日殳桧一早入朝便闻了苟丞相一众人正议论此事。苟于田捋着几根薄须道,“前几日邵君召我入宫问及此事,我按大家的意思说了。”其余人围住他问道,“那邵君如何说?”苟于田见殳桧上前,便用眼斜着看他,道,“邵君本也欲立三皇子为太子,然则又说此前有人当面说三皇子贪功诿过、性情暴戾,并建议立二皇子为太子。”众臣闻言皆摇头,“虽三皇子尚有不足,然其聪敏好学,精于骑射,比之二皇子仍胜有余。”苟于田道,“众位大臣所言甚是,我亦如此向邵君禀明了。想来那人并不是为着氓国强盛而考虑的,毕竟是外乡人。”众臣顿时明了,也都侧目去看立了人群以外的殳桧。殳桧忙作置身事外,去一旁与他人说话了。 等一时不见邵君,仅有几个太监甩着拂尘入朝,只见一人立了朝上道,“邵君命:本王身体不适,今日早朝就此先散了。”众臣听了,又不免交头接耳一番。 邵君虽未上朝,殳桧却因闻得了苟于田一众人的话而心情沉重,才出宫门,见天色青灰,又正落雪珠,心下便更是郁浊不快起来。一回府,就立即叫了罗安及公培寅去书房商议对策。 殳引早起来,由着芄兰替他更衣,芄兰围一根绅带在其腰间,发觉打结处离上月的痕迹愈远了,随口便道,“少爷这几日倒精瘦了。”殳引摸着系好的绅带单只看她笑。芄兰一顿便就明了,忙瞥一旁芜霜。芜霜正由房内另一丫头服侍,听了此言,便接口道,“可不是瘦了,这人看着也是憔悴,成日睡不醒似的。”殳引白日借着学习之名,常与祝文苒胡闹,又及两人皆都年轻,精力自是旺盛,不知节制便放纵了。殳引此刻忙道,“想是天冷了,胃口差的缘故。”一说便也不等芜霜先去吃早茶了。 芜霜因着早上之事,便挂了心,吃毕茶就去膳房看了今日午膳的准备,膳房的小厮见了她都忙起身迎出来。 芜霜问厨子,“今日可都准备了什么?” 那厨子是近来新请的,家中也有人在宫中当差,对自己手艺甚是自信,于是便道,“回公主,午膳有扣菜,它似蜜,鸡油卷,回锅肉,酱肘子……” 芜霜忙止住,皱眉道,“怎的听来都是油油腻腻的玩意儿,这叫人如何下口,你竟不做几道清爽菜来。” 厨子忙说,“倒是准备了鸡崽鲜笋汤。” 芜霜道,“这鸡可是野鸡?” “这……”因厨子不上集市买菜,便就答不上来了。芜霜瞥一眼他,又问一旁低头的小厮。小厮来董府做工几年,第一次遇着主子亲自来问的,一慌便口不择言道,“那边竹笼倒有几只野鸽子。” 芜霜倒不怪他答非所问,去了旁边,果真瞧见竹笼里养着几只野鸽。那野鸽见了人便乱扑腾,扇出一片的尘土和臭味来。芜霜让着上身,用袖掩住口鼻,张望着瞧了一会,才道,“这几只鸽子如何这般瘦小?” 小厮道,“才捕到的,还未养壮。” 芜霜见一只扑腾最凶的灰鸽,身上瞧着倒有几两肉,便伸手一指,道,“那只……”未说完,那灰鸽似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扑腾的更猛,芜霜忍不住灰,又是一阵咳嗽。随行的丫鬟忙扶着离开去。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5节 芜霜对厨子道,“刚那只灰鸽,你替了鸡崽炖汤罢。” 殳桧去了书房,便将朝上之事一说。罗安立即道,“殿下,如此说来,立车奄做太子恐是定了。” 殳桧面色深沉,点头道,“邵君若再如此病下去,只怕不多时就会下诏。” 培寅道,“三皇子气量极小,又妒人才,一旦做了太子,必会向姑爷寻旧仇。” 殳桧道,“此时我尚不怕他,就恐他朝车奄继了位,你我在于还怕是无处可躲了。” 罗安忙说,“殿下,我们不如趁此刻未被禁足逃离此地。” 殳桧叹气道,“我找二位前来正是为此事。如今我在于还尚可自由活动,但仍无法出城,若无一个万全之策,恐是逃不出于还城的。” 罗安道,“即是如此,不如让下臣通知潜伏于还的越国臣民,护送殿下杀出城去。” 殳桧正凝神思索。培寅便道,“姑爷万不可如此做,且不说潜伏此地的越国臣民有多少,然在皇城脚下,想杀一条血路出去并非易事,倘若失败了,非但日后再无可能逃脱,只怕还会连累身边人。逃离于还一事,只可巧夺不可强取。” 罗安闻言冷冷道,“既如此,我倒愿洗耳恭闻先生囊中妙计。” 培寅朝殳桧作揖,说道,“培寅确有一计,只是此计恐要伤损姑爷身子才可成。” 罗安立即瞪目相视,“你倒胆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殿下贵为越国太子,他日也将继承越国大位,此乃天子金体,如何可伤得。” 培寅道,“我且问罗总管,若姑爷无法逃离于还,无法回到越国,那还可继承大位麽?” 罗安支吾不语。 培寅又道,“既然不可继承大位,何来天子金体之言?”说毕朝殳桧拱手请罪,“请姑爷恕小人适才的大胆妄言。若姑爷肯以身体周健来交换自由和王权,培寅可保证半年内必逃出于还。” 殳桧背对两人,沉默半晌才回身,面无神色盯着培寅,道,“先生请将妙计说来。” 正值午膳时分,人良便至书房来请,到门口叩门,等一番,才听殳桧冷声喝道,“谁再胆敢来此吵,我只叫人打断他的腿!”人良不知所谓何事,吓的忙匆匆离去,回正院,向董氏禀了,“姑爷叫小姐和少爷先行用膳,勿须等他。”董氏这才叫丫头上热菜来。 殳引于文苒屋内下棋,已输三局,正想找借口不玩,恰此时芄兰来请,殳引立即用手在棋盘上搓乱棋子,起身道,“芄姐姐再不来叫我,我这肚子恐要饿扁了。”说着朝文苒皱鼻做鬼脸。文苒只笑他孩子气。如此两人便相携着去了正院。 才入门,见董氏与芜霜已坐了一面,殳引便和文苒坐去桌子另一面。董氏少食,吃几口素菜,喝些茶水就不吃了,由云夙扶着先回房休息去。 殳引与文苒一面吃一面讨论刚才的棋局,芜霜见他们又说又笑,自己倒无趣了,便寻事说道,“这角上的炉火将息了,为何没人去添。”殳引听了,朝屋角望了望,见炉中火仍旺,便道,“饭吃毕,这屋就没人呆了,火还旺,且别去添碳了。”芜霜愤愤道,“火旺麽?我都要冻死了。”殳引道,“你冷麽,我倒不冷。”又问文苒,“你冷麽?”文苒也道不冷。芜霜听了更气,道,“你们不冷,还不许我冷麽?我偏要加碳如何?”殳引见她无理取闹,便不愿多搭理,对一旁丫头道,“你去加几块碳在炉子里罢。”说毕自又与文苒说话去了。 芜霜见他不理自己,正要发作,此时有几个丫头端了煲汤来,给三人分别上一盅,见董氏和殳桧不在,又端两盅回去焐上。 殳引开了盖,一股香鲜热气扑面而来,口中连声道,“好香好香。”才要吃,却见身边文苒的小砂锅中之物似与自己不同,便问他,“你的是什么?”文苒道,“是鸡和笋。”殳引用匙拨了下自己的,奇道,“咦?如何我的竟是只鸽子?”又伸去文苒砂锅里拨弄,果真只见鸡崽。于是问上菜的丫头,“如何他与我们不同?”丫头还未答芜霜便抢说,“他怎与我们不同了,你倒不来瞧瞧我吃的是什么。”说着便将自己的小砂锅递过去,殳引凑身一看,也是鸡崽,于是更奇了,“为何单只我与你们不同?”芜霜见他皱眉细想,心说真是个呆子,于是掩嘴笑一番,才道,“今早芄兰说你瘦了,我才想着叫厨子煲野鸽子汤给你补补,你反倒不识好,还嗔说如何不同来。”殳引便想起早上之事,忽而又想到文苒,这几日自己抱他也觉他瘦了,于是便将自己的鸽子汤放过去,又将文苒的鸡汤端过来,说道,“你喝罢。”文苒忙偷瞧芜霜一眼,立即将砂锅端了要与殳引换,“我不爱喝鸽子汤,你快还来。”殳引不肯,护着鸡汤侧过身,文苒便举着砂锅越过他头顶去换,殳引又忽一挣扎,只将那碗鸽子汤撞的朝文苒身上泼去。殳引急忙调转身来,见文苒被泼了一身,忙用手替他擦脸,紧张的口中只连声问,“烫麽?烫疼没有?”又骂自己,“嗳,都怪我不小心来。”又叫丫头拿手巾来擦。芜霜一旁见了,早气的涨红脸去,顿时一摔碗筷,厉声说道,“你们一顿饭挤眉弄眼还不够,此刻还亲昵起来了,你们当我……当我……”一说便又委屈的落下泪来。殳引忙上前劝,芜霜只不理,甩了他的手跑出门去。文苒冷眼旁观,见殳引愣愣站着朝门外呆看,便冷哼道,“你还不追去劝?难道要叫她去宫里告状吗?”殳引这才回神,忙又追着跑出去了。 一时丫头正用手巾替文苒擦拭,文苒狠推一把,骂道,“衣服都已脏了,这还擦什么劲去,还不滚开!” 彼时天空已飘棉雪,殳引急着追芜霜也不及等丫头拿伞来就跑走了。才出正院,却见一老妈妈带着常给董氏开方诊脉的李大夫前来。 李大夫见了殳引,便向他作礼,“少爷,可吃毕饭了?” 殳引只得立住还礼,答,“才吃了。” 李大夫道,“少爷可记了,才吃饭就这样跑,若积食在腹内倒对身子不好了。” 殳引面上答应,心说,好不啰唆的老家伙。正要走,却见一旁人良急匆匆赶来,见了李大夫便拉了他往里走,只听他叠声道,“大夫,快随我去书房,快点,快点!” 李大夫被拉的走路不稳,忙问,“何事要去书房?我还未给夫人请脉。” 人良道,“嗐,姑爷叫您去呢!” 殳引见他们朝书房方向赶去,又闻是殳桧叫的人,便道难不成爹他身上也不好了。然也未多管,单出了院朝自己住处去了。 这一路跑回侧院,竟也落了一身雪。挑了门帘入屋,殳引一面拍肩一面问丫头,“公主呢?”丫头回说在房内,又拿衣服来给他换。殳引不及换便就进房了。芜霜正赌气坐了床上,见了他也不说话。 殳引过去,好声道,“你是该生气的,原也是我做的不好。” 芜霜听他如此说,便有些舒了,抬头见他衣上头上都湿了,怕他冻,便道,“也是个大人了,落大雪也不知打个伞,还不去换了衣再来。” 殳引见她同自己讲话了,便笑道,“不碍事,你只不再气我就行。” 芜霜白他一眼,道,“你也知道我气麽?这一片好心好意,就算你不领情也不必去白白糟蹋了,你不吃倒不曾问我吃不吃,反而先去问了别人。”才说又觉委屈,便又落泪下来。 殳引忙哄,“这也是我该死,以后断不会再如此了,有什么吃的,好的,我第一个先来问你。” 芜霜抽泣着咬着唇,道,“你这话可别只是哄我听的。” 殳引握了拳,急道,“我这么说,你又不信,若不信,那我也不说了!” 芜霜听了又哭。 殳引忙道,“嗳,嗳,那你又怎么肯信呢?” 芜霜捏手帕擦了擦泪,道,“我说一件事,你若做得到,我便信你。” 殳引道,“何事?只不要叫我去摘月亮来给你。” 芜霜嗤笑一声,道,“尽胡说来……我只要你以后少同那淇国太子来往就是。” 殳引惊得瞪眼,连说,“这不可,这不可!” 芜霜摔了手帕在床上,道,“我就知你是做不到的,若做不到,以后也别说好话来哄我,也别来我跟前晃,横竖有祝文苒陪了你,又何缺我一个来!”见殳引不响,便知说了他心头事上,于是又凄凄咽咽,“若如此,何必当初娶我来,可见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合着和他们一样,贪了我身份,以后也别总摆出一副清高自傲的姿态来,免得叫人见了笑话。” 殳引虽有一身烂情账,但自认品性正直,如此被芜霜说,倒与那些污人一伙去了,便也不高兴,说道,“当初你我交情亦不深,你又如何愿意来嫁我这个伪君子,还不都为形势所迫,如今事过了,倒忘了,也不说自己因此脱了困,竟只说的如同我求你嫁来似的。” 芜霜断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忘记的哭,只睁大了眼愣愣望着殳引。 殳引见她一脸错愕,妆也哭花了,眼睛肿着,好不可怜。虽觉不忍,但话已到这份上了,便一咬牙狠心道,“你说我在跟前乱晃,那我也没趣来讨你厌了。”一说也不管芜霜,便喊丫头拿被褥到旁屋铺去。 ☆、第二十章 殳引说着当真搬了旁屋去睡。芜霜便趴了被上哭了一下午,丫头们劝了只哭的更凶。芄兰看不过,便去旁屋叫殳引来,进屋见他坐了窗边托腮发呆,身边也没个丫头伺候。 芄兰道,“少爷如何好端端倒与公主耍起横来了,你也知她是娇养的,怎得不知道让着些。” 殳引猜了她的意,便一手耷拉下来,说道,“你也别来劝我,我既然搬出来就不会再回去了,她要入宫告便告去,我只恨自己懦弱不敢忤逆爹的意思。” 芄兰替着将屋里的炭生了,又道,“少爷倒说出这种话来,公主既已嫁了你,便是你殳家的人,她又岂会入宫去说夫家坏话,可见你也是条不懂姑娘心思的糊涂虫。” 殳引扶案叹道,“那这又何必呢,她又不喜欢我,我亦不钟情她,如此绑了一起有什么意思,如今窑已臣服,不如我去和爹说叫邵君收回成命,我与她这段缘分就此结了。” 芄兰捶了一记他的肩,道,“说你不懂姑娘心思还真是,若公主不喜欢你岂会嫁了你来。我劝哥儿还是管住自己的嘴,收住自己的心,别要有旁的想法,这要叫姑爷知道了,恐怕不打也是一顿骂。何况这阵子小姐身上才好些,你这一去怕又要将她气出病来。” 殳引唬的只缩缩肩,然听她说到董氏的病便想起饭后殳桧叫大夫的事来,便问,“芄姐姐,你可知我爹生了什么病?” 芄兰正于一旁通炭炉子,听了便奇道,“你知道了?” 殳引忙问,“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适才碰见人良叫了李大夫去书房,想是爹病了,但近来我也未听说过他身体不适来。” 芄兰道,“我也不知详细,只刚才回侧院时碰了个丫头端了碗浓黑的药,过我身边时又闻得一股辛苦的药味,平时我也替小姐熬过药便知这不是给小姐的,就问了她,丫头道是给姑爷的。我好奇就问是不是姑爷病了。那丫头也不知,只说是罗总管亲交了药材给她熬的。这会你又问我,想来姑爷是病着了。” 殳引忙起身要出屋去,“如此说我该去望望爹的。” 芄兰赶紧拉住,“哥儿这会子又孝心了,也不看看外头是个什么天气,姑爷既没说,估摸也不是什么大病,你要去望也不急了这一时,等雪歇小了再去也不迟。” 殳引躲了屋里也不知外面情况,听说了便推窗去看,果见窗外棉絮似的大雪密密集集从空中飘来,半日才去地上已铺了一层白,于是便说,“瞧着阵势,恐要下一夜来。” 芄兰见他床薄,便又替他抱一床褥子来铺,道,“少爷,夜里雪大不好走路,晚饭就叫膳房送了这里来吃如何?” 殳引也懒的出去,便答应了。 这一宿,殳引躺床上抱了被左右打滚难以入睡,一想芄兰的话又觉对芜霜不住,想待她好些又与自己心上过不去。却说他心上的事,这个浑虫自己也说不清来,之前与那朱颠交密时,姑娘男子都有戏过,如今得了文苒,虽少想了别人,可有时又觉单只有文苒也甚无趣,说不喜他倒不是,说喜他也称不上,这喜与不喜之间到底是个什么,这呆子竟如何想也想不出。一人闷了头在被里,屋外人声早息了,只听得沙沙落雪声,又正想文苒的事,如此寂静十分,倒又怀念起他轻柔的吻和温暖的身体来,一时自己身上也激动起来,这样便就更难睡去了。 第二日也不知几时就醒了,殳引见屋外一片亮堂,便道已不早,唤几声不见丫头前来服侍,就自己起了床,披一件裘袄在身上,赤脚垫脚尖去窗边。一开窗便被眼前景致惊住了,原是这一夜大雪将屋前空地盖了半尺厚,雪已停了,太阳还未起,适才在屋内见到的白也不过是雪的亮光。院内的银杏本已只剩秃枝,此刻倒挑着一树的白,又见几只鸟雀立了枝上,交头叫着互相梳理羽毛。隔了三季再见到这个纯白世界,殳引只高兴的恨不得出去雪里耍玩来。 殳引凑着窗瞧一时,被子里带出的热气早散了,身上凉透也不想回去再睡,立在窗边直冻的两脚发红。不一会儿,见院的尽处忽的闪出个人,那人披一件盖头灰鼠毛斗篷,端了一个冒气的盆往这边来。殳引忙道,不好,赶紧钻回床上装睡。 芄兰拿着热水进屋,叫醒了外屋侍夜的丫头,小声嘀咕几句,那丫头便出去了。殳引背朝外躺了床上一动不动,芄兰进来只当他还未醒,见他身上被子半盖,便替他往脚边掖了掖,手指触了他的脚倒惊的一跳,只默念道,“如何一夜了还如此冰?”殳引听了强忍住笑。 一时丫头回来,芄兰吩咐着多加些炭,自己又出了去。殳引赶紧起来,丫头见他起了,便服侍他洗漱穿衣。不多时,芄兰又回来,手中端了早茶,见殳引早已起来,便讶异道,“少爷今儿倒起的早了。”一面说一面将早茶摆了案上。殳引洗过手便去吃,又说,“一会要去看看爹到底如何了。”芄兰笑说,“姑爷清早就出门了,你这会还去看什么。”殳引才塞半块酥酪在口中,一听忙问,“不是说他身体不适麽?如何竟一大早就出门了?”芄兰道,“这我就不知了,适才听人良道的。” 殳引吃毕,又坐一会,便准备去董氏院中请早安。芄兰替他穿了狐狸毛领的裘衣,又罩一件貂绒斗篷在外面。殳引出了屋,沿着那片湖水慢走,一路踏雪戏雪,朝着外面走去,及近湖中亭时见廊桥上立着个人,只见他一身茜红墨黑窄袖棉服映着雪色,孤零零站了雪中也不知为何事,殳引见了奇,只道自己院中竟有这样的怪人,于是便上前看看到底是何人来。然才走一半路就发现竟是祝文苒,顿时一呆,立即又回神喜着奔过去。文苒懒懒倚了栏杆上,见殳引满面笑容的跑来,待他走近了,便抓一把杆上的白雪朝他丢去,殳引被砸了一脸,也不恼,昨日想他一夜,如今见了心中竟如沾了蜜似的又甜又黏,于是拉住他的手,道,“你来找我麽?为何不进我屋里去?”文苒眼睛看着湖水,道,“你昨日去了就未出来过,你们俩必是好了。”殳引愣一愣,忙道,“我和她才不好,昨儿我便搬出去住了,你不信可随我去问她。”说毕便拉着文苒往回走。文苒强脱他的手,“我如何问她,我有什么脸去问她。”才说脸就红了。殳引见他这幅模样,早心软的一塌糊涂,又捉起他的手,拉了他入自己怀里,亲他额头亲他眼睛,又吻他的嘴,抵着戏弄一番,两人紧拥着立在雪中竟不避他人来。 一说到过岁,邵君病情益发重了,清醒时不多,苟于田等人便更加求邵君尽快立太子。于是开了岁,朝中就颁布诏书立了车奄为太子。 车奄一做太子,便借学习政务而临朝听事,邵君病重无法上朝,他便与邵君说,“不如由儿臣替父王上朝,再每日将朝中要事禀告于您。”邵君允了。从此车奄便不再与众臣立于朝下,而直接坐了邵君之位听政。大臣中有对此异议者,苟于田便与同伙寻其妄错在朝上弹劾他们。车奄将此类弹劾之言报了邵君,又多吹耳风,邵君早已昏钝,不明事理,就下命撤了这些人的官职。车奄又谎称是邵君诏命,为自己亲信加官进爵,有不服者亲去邵君寝宫上奏,都被车奄拦了宫外,车奄假意替他们传递奏折,然转身便将奏折丢了炭炉中,第二日又诬其违逆君命,治了他们欺君之罪。自立车奄为太子,短短一月就有数十位大臣于集市斩首。此后朝中再无人敢非议车奄。 殳桧眼瞧形势不利,便就一直称病不上朝。车奄因忙于伐除异党,倒无心去顾虑他。一时殳桧失宠,往日与他来往的官宦商民听说他病了也不去董府探望他。那董府便又恢复了此前冷清寂静的模样。 至元宵节时,按氓国旧例,出嫁女儿需携夫回娘家过探亲。殳引虽不情愿,然经不起董氏、芄兰等人的劝,就带了些礼随芜霜入宫去了。 邵君身体不好,可见了爱女倒仍能说话。芜霜见父亲终日卧床,面上憔悴的已无往日风采,便坐了床前边说边拭泪。殳引请过安,便立了一旁。只见邵君哆嗦的握住芜霜的手,问她,“夫家待你可好?”芜霜哽咽了一番,抬头看殳引一眼,说道,“父王放心,他们都待我好。”邵君点点头,又问一旁殳引,“御史…大夫可好?近来也未见他入宫来探…探望本王。”殳引听问,稍觉不解,便道,“邵君难道不知我爹已被撤御史大夫之职了吗?”才说到此处车奄正入宫来,闻了此言忙至邵君床前,道,“父王,儿臣正想向您禀明此事。”一说又瞥一眼殳引,“御使大夫殳桧这阵子身体不适,开岁之后便未上过朝,儿臣以为御史大夫乃重职,朝中大小事务均需与其商议决断,而殳桧病重亦无法强求他上朝议事,于是儿臣与苟丞相商议后,决定由廷尉尊使暂任此职。”又说一番朝上其余事项,将殳桧一事一笔带过了。殳引见不惯,便称说要去思修馆中看望教学的李太傅。 殳引出了邵君寝宫也不往思修馆去,只在宫内闲走。一想车奄的话便又气恼起来,原说如何父亲平白无故降了官职,如今可知是那车奄背地里搞的鬼。殳引心思浅薄,只道车奄是为着自己上次拉他入水之事而报复殳桧,便就认为殳桧降职是自己的缘故。然又想殳桧近来身上不好,怕就是为这事恼的,于是就更悔恨起自己来。 ☆、第二十一章 于还元宵佳节,气候仍寒。殳引于宫府中乱行。邵君得病,然宫中竟无禁忌,各庭院张灯结彩,也不在乎白日,庭楼各角的灯笼都已点上,若是夜里还不知是个怎样流光飞彩的世界。殳引又想自己家中,往年元宵也是这般热闹景象,可今董府衰没落索,今早起只见各院门口才扎了一盏花灯,心中又是索然无味。一时吹面的风翦翦清冷,脚下的流水细而缓,只有墙角几枝残梅还甚有趣,殳引便踱了角上去看。及近便闻一抹淡香,心说这梅虽被雪压的花瓣凋残,而气味却不输盛时,可见这是高洁之物,想着便用手替它拂去枝上的白雪。正闭眼深嗅一番,突然脑袋一重,便挨了一闷棍。殳引虽未昏去,却也头痛的眼前发黑站不直,人晃着便倒了雪地里去。不及等他恢复力气,便觉有几人抬了他双手双脚搬了起来。 殳引一路被人抬着走,只觉昏天黑地,好容易定了神,又被人丢了马车里去,正要说话,只见一侍卫拿块旧布塞住他的嘴,又两人捆住他手脚,将他推倒在车中。殳引呜呜叫着挣扎。不多时车帘便被掀开,殳引用劲抬了上身去看,竟见是车奄一脸奸笑的坐上车来。殳引强挣不开绳索,便不再乱动了。车奄拿了他嘴上的布,嘴角一撇,问道,“你可知我绑你来何事?”殳引白了他一眼便偏头向一旁,道,“要打便打,别在此啰啰嗦嗦。”车奄哼声冷笑道,“你也知我从不将你这杂种放在眼里,你虽娶了芜霜,我也从没将你当皇族亲戚来看过,今日你又在父王面前胡言乱语,再加上之前被你戏辱之事,新仇旧恨,这会子我可要好好来跟你算算。”一说便喊上两名侍卫来。 侍卫将殳引拉坐起,殳引知自己这顿打逃不了,便怒目瞪着车奄。车奄撩起衣袖,扬手便是一巴掌,用劲之大直将殳引扇的倒一边去,殳引半边脸顿时一阵火辣的痛,然他遭此打竟咬牙不出一声,身子才倒便又坐正,脸上非但没有怯弱之色反而竖眉怒意更重。车奄见其神色心中更不悦,一口气狠扇了几巴掌,右手扇疼了在空中甩了甩又换左手来扇。侍卫见了,便要替车奄打去,车奄一脚踹开侍卫,骂道,“几时轮到你们动手了,都给我滚下车去!”车奄立正了身子又是一阵疯打,在车外站着的侍卫只听闻一阵清脆响声。 扇了殳引半时,车奄才稍有解气,见殳引两颊红肿鼓出,似塞了两个包子在口中,便也不顾手上疼,哈哈大笑而去。一会便有侍卫上车替殳引解了绳索,丢他在车中离去。 殳引被打的双耳乱鸣,两眼发黑,嘴角只稍一动便疼的抽气。虽明知马车外已无人,他仍用一袖护住了脸才出去,又一阵跑着出了宫。 芜霜辞了邵君出来未见殳引倒叫着宫女们一阵好找。在思修馆附近碰巧遇了打人归来的车奄,便问他。车奄忙将扇红的手藏了袖中,见芜霜问,便意味深长的笑说,“怕呆不住已在宫外等你了。” 芜霜出宫问候在门口的小厮,小厮果真说殳引已在马车中了。芜霜上了车,见殳引面朝里,又端袖盖住脸,就觉奇怪,便道,“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连我面都不想看了,亏我还在父王面前维护你。”殳引两颊又疼又肿无法多言,如此只哼哼了一声。芜霜只当他是等自己久了而生的气,如今两人面上都淡淡的不大说话,于是也就不理他去了。 回了董府,殳引便掩住面跳下车来,如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回自己屋去。芜霜才下车就已瞧不见他人影,便觉好气又好笑来。 殳引一回屋便将丫头赶了出去,锁住门。去房中拿一面铜镜来照,然一见镜中的脸,就吓的忙丢开手去,努力平息了气,才又抖着手将铜镜举到面前。只见那镜中一张猪头似的脸,两颊红的似戏台上故意做丑的旦生涂的胭脂,本好好一双大眼此刻也被挤成两条缝去。殳引顿时气的摔了镜子,想大叫大骂,奈何脸上疼痛,只能撒气摔起桌椅来。 丫头在外面只听屋内一阵乱砸乱摔的声响,吓的忙去请芄兰。芄兰只道他是和芜霜闹脾气,便去门口劝,然却句句没劝到点上,只惹的殳引更恼。想那车奄是芜霜的兄弟,虽知此番作为芜霜并不知,可殳引听了芄兰提芜霜,就也蛮不讲理的将怨气一并归到芜霜身上去。 只听芄兰又说,“我常劝少爷让着些公主,如何你竟听不入耳去,你这番闹法,叫小姐和姑爷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挨他们的骂来。少爷还是快开了门和公主说好去罢。”殳引听这话,恨的牙齿咬的格格直响,一时怒气涌上来,抄起手边一张檀木圆凳就朝门上砸去,幸好他气不过,用劲不对,只砸了门框上,否则这还不得砸出个窟窿来。 芄兰被门口这一大声震的不敢再开口,只去公主屋内问事由来。 芜霜并不知殳引在屋内发脾气的事,此刻便没事人一样正整理从宫中带回的物品。见芄兰进来,便拉着她的手,将一副金钏交给她,道,“芄姐姐,这儿正有礼送你。”说着就套了芄兰手上。芄兰又说要推辞,又说有殳引的事要问她,一急之下倒不知该先讲哪件事来,口中只喊道,“公主,公主……”芜霜以为她客气,就笑说,“芄姐姐,你平时待殳引尽心尽职,又常常规劝他,我做不到的事你全替我做了,这点礼是你应得的。”芄兰听了这话更是吓,待一个男子尽心和规劝一个男子这些都是妻子该做的事,此刻听了芜霜如此说,只道她是借机怪责自己,当下便不敢再提殳引闹脾气的事来,只在芜霜房内站了一会,便急着去了。 芄兰离了芜霜处,便想能惹殳引生如此大气的仅这人了。于是又去祝文苒院里。 文苒正折了一支红梅拿去房中插花瓶,忽见芄兰来此,倒有不解来,芄兰素来对他冷淡,这番前来也不知为了何事,如此便是看到了她也不开口,只等她问自己话来。芄兰见文苒面上冷清,不似才吵架过的模样,心中也奇,于是故意道,“少爷病了,祝公子不去瞧瞧他麽?”文苒皱眉道,“如何他病了,你竟喊我去瞧,我又不是大夫,能瞧出个什么来。”芄兰一闻此言便知殳引闹脾气之事与文苒无关,便一笑,道,“看来也是我糊涂了,我单想着或比之大夫少爷更愿见你来。”说着便要离去。文苒忙喊住,“哎……”见芄兰转身来便又眼睛瞧了别处,问道,“他不是与公主入宫了麽,如何这会倒病了?”芄兰笑道,“祝公子既然想知道,何不亲自去瞧瞧他呢。”于是便带祝文苒去了侧院。 才至殳引屋前,芄兰便问丫头情况如何。丫头摇摇头,答说未出来过。文苒见屋门紧闭,而屋内又无一丝声响,心下疑虑更甚,问芄兰,“殳引在屋里?”芄兰点头。 文苒一推门,发现门后已被木栓锁住了,就叩门喊殳引。殳引撒了一回气,早就心累身累,这会已躺了床上半睡,此时听见文苒声音,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心中直唤糟糕,也忘记了疼两手一把摸到脸上去,然才触及,就疼的惨叫出来。文苒听了他的声音,只道他当真病的厉害,于是连连拍门叫他。殳引在房中急的团团乱转,他熟悉文苒秉性,若再敲半时未去开门,他就该气起自己来了,而自己脸上如此也无法哄他去。文苒见叩门不开,便至他房前敲窗,说道,“到底何事,你吱个声,这样晾了我们在门外到底什么意思?”又道,“你既不开门,便是不想见我,如此我便走了,以后你再别来找我。”殳引闻言急的搔头挠耳,无法只得抓起案台上笔,写了一行字在纸上,从窗户缝隙塞了出去。 文苒见纸从屋内递出,略一呆顿,便接了打开看,只见上面潦草四个字: 我只见你 文苒一把团了纸握在手中,转身对芄兰道,“既然他病了,你为何不去请大夫来?”芄兰愣了愣,便知了他的意思,一笑,便答,“也是,我倒光杵在门口,反而忘做正事去了,亏得祝公子提醒。”于是又招呼一旁丫头,“你站了此地也无用,随我一起去罢。” 文苒见两人走了,才轻轻敲窗,道,“人都走了,你还不来开门。”等一时便闻门后卸栓的声音,文苒推门而入,见殳引正坐了内屋床上,背对着自己。于是上前道,“又如何了?好端端将自己锁了屋里做什么。”见殳引不理他,就转至他跟前,然才至跟前便吓的叫出来,“该死!”说着忙蹲下去,拉了殳引摆在膝上的手,心疼道,“你怎么这样了?痛不痛?到底是谁下的狠手?”殳引忍了一日,适才心上觉得的都是恨都是气,到此时听了文苒问才觉满肚子委屈,顿时心头一酸,看着文苒的眼里也就泛出泪来。文苒见他强忍着哭,脸又肿,嘴又倔着不说话,一时对他既怜又爱,于是便将殳引搂了自己怀里,柔声道,“大男人,遭了一顿打倒哭了,也不知羞来。”殳引抱紧他的背,脸不敢靠他身上,只将额头抵在文苒肩上。只听殳引口中漏气似的含糊道,“我如何是为这顿打哭来的,就是再被人重打几回我也不会掉一滴泪的,我这哭的是自己没用无能,遭人羞辱也无法还手回去,只能躲在房里拿桌椅撒气,到头来见了人家还得俯首称臣,如此苟且偷生竟有什么意思来!”说着便将今日宫中一事都说与了文苒听。文苒听的只又惊又气,回想自己初到氓国时,遭车奄的戏辱,就愈发的愤愤难平。又听殳引骂其无能、苟活于世,那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为一国太子,却在敌国做人质,寄人篱下七八年,但凡稍有志气者,要么已设计逃回国,要么已挥刀自刎,断不会如自己这般安于现状。文苒想到此便叹气道,“你尚能为此而痛哭落泪,可见是比我强出多了。” 两人为着各自处境心下悲痛,于是皆背身过去暗自落泪来。 此后数日,殳引屋门不开,任谁都不见,只留文苒出入照顾,直至两颊痊愈才出房门来,而直至出门,他也未再跟人提过自己被掌掴一事来。 ☆、第二十二章 说开春三月的一日夜里,在邵君寝宫侍奉的一名宫女因耐不住困,就垂着脑袋在一旁打起了瞌睡。到午夜时分,忽闻哐一声响,将她从梦里吵醒,醒了看见是邵君床边的一座烛台倒了,而座上红烛也不知何时已燃尽,她便扶起了新点上一支,然此时也不知怎的在紧闭的寝宫内竟吹来一阵冷风,将那支烛火吹的摇晃不停,而那映在围帐上的宫女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宫女忽觉一阵恐惧,怔怔盯着围帐上那团影子,等一时才敢悄悄掀起围帐的一角来,而老邵君的脸正好对着那个角上,宫女见那青白的脸上毫无生气,当下吓的坐倒在地,带倒了一旁的烛台。旁的打瞌睡的宫女、太监此刻也都醒了,忙跑来看何事。那宫女手指着床,一脸惊恐说不出话来。太监知事情不妙,忙传太医来看。然而此时邵君早已归西,太医们皆摇头叹息,束手无策。 一时间宫中大钟轰隆声作,又百余人哭声起。宫女、太监连夜撤换彩灯,扎上白布。车奄当夜便入宫登基,改称邵仁君,第二日向全国发丧,替老邵君大办丧礼。 殳桧自邵仁君当政后便再未踏入朝廷半步,对外宣称自己得了重疾,需卧床静养。一日殳桧才吃毕早茶,便有小厮慌张的闯了来报,“姑爷……宫里的几位公公来传话,说邵仁君召您巳时入宫去。”殳桧亦一惊,打翻了手边的茶杯,立起身问道,“可有说是为何事?”小厮道,“公公们传了话便走了,并未说何事。”殳桧僵站着想了一会,忙叫小厮去请公培寅来。 殳桧端手在房中来回走动,培寅一入门,殳桧便拉了他的袖子,急问道,“先生以为邵仁君这番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培寅已从小厮口中得知了事由,一路也略考虑了一番,便答,“姑爷,如今您身上可还担着要职?” 殳桧道,“哪里还有要职来。自邵君病后,苟于田并太子一再削我权降我职,而邵仁君继位后,便撤了我所有职责,如今我在氓国可谓是一介布衣。” 培寅道,“既如此,可见邵仁君召见您并不为谋权划职,他召您入宫只一可能,便是要将您禁闭于其他场所。” 殳桧惊道,“当初邵君将我禁足于董府,如今即使邵仁君想重新禁我足,亦只需将我关于董府即可,何必要去别处呢?” 培寅道,“当初邵君将您关于董府,是因为姑爷乃董屈将军所俘。而此董将军已过世,董府大门虽仍挂了董字,实乃早已改姓为殳了,邵仁君如何肯放任您呆于自己府中呢?” 殳桧道,“我若被关了他处,日后想逃离此地便更难了。”于是问培寅,“先生对此可有何计策?” 培寅道,“敢问姑爷最近可有按时服药?” 殳桧道,“皆按先生所言,每次服用三次。” 培寅问道,“姑爷可记得服药有多长时日了?” 殳桧道,“大概也有个半年时间了。” 又问,“姑爷最近可觉身上有何不同?” 答曰,“近几日确实常常有胸闷气促的不适感,夜间也多咳嗽。” 培寅点点头,“时长已半年,又伴咳嗽,我想该是差不多了。”又说,“姑爷今日入朝,请务必喝了药再去,到时自有解法。” 殳引才吃了早茶,正前往殳桧院中请安,碰巧见两名小厮抬着长条竹椅出来,那椅上坐着的正是殳桧。只见殳桧双目微闭,一手无甚气力的懒懒支着脑袋,一时倒未看见殳引。殳引立了一侧,低头弯腰道,“引儿向爹请安来了,爹今日可觉身上好些。”殳桧闻了才抬头,近来殳引每日必去正院探望殳桧、董氏,殳桧心上稍有了些宽慰,此刻虽有别事烦扰,可见了殳引倒也未寻事骂来,只道,“你且玩自己的去罢,别站了这里碍事。”一说便命着小厮抬了出去。殳引见其出了院,才问公培寅,“先生可知我爹这会子是去何处?” 培寅双手拢了袖中,侧头看了看殳引,道,“姑爷既要你去别处玩,咱们就别在这里杵着了。”于是便朝着院门去。 殳引忙赶上,一面小跑至培寅跟前,央求道,“先生,您必是知道详情的,快告诉我罢。我听侍药的丫头说,李大夫的药是越开越重了,我昨日特拦了大夫问,那老头言语闪烁,只当我是呆子,骗我是寻常小症,这几日我瞧爹也是愈发葳蕤,讲话时常气短,说多了还喘息不止,我求先生快快告了我,好教我别再胡乱猜测了。” 培寅见其双眉紧蹙,一脸担忧相,便笑道,“少爷既知自己是胡乱猜测,那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既然大夫都说了只是寻常小症,那就必是了。少爷您有这份心,姑爷知道了也会在心里高兴的。”说着又抬头望望天,道,“今日风清日和,而我也多日未检查过少爷功夫了,不知可有荒废。” 殳引一听说要试探自己功夫,便就来了精神,双腿岔开单手背于身后,一手心朝上,向培寅做了个请,道,“我正想问问先生觉得我最近长进如何呢?” 培寅一面笑一面摆手,道,“此处是姑爷住所,若你我在此地动手,只怕姑爷知了会怪罪我们,不如前去往常练习的院里。”才说便不等殳引回答,向着门外走去。 殳引忙追过去,然培寅这虽看似是闲庭漫步,实则脚上已用了劲,殳引一时疏忽,落了几步才察觉,等也运劲却已如何都追不上了。 那练习处位于正院南侧,此时正是早午,日立东方,粉桃白梨铺地似闪耀金光,一处又有海棠与杜鹃争艳,早归的燕子已在亭角啄泥筑巢,喜鹊和画眉都在廊间聒噪。那廊庭外一处空地正是殳引等人往常习武的地方,然这会却被几个丫头占了去。那些丫头是早间来此浇水捉虫的,等事毕也不知谁想的主意,竟拿了只彩羽的毽子来,于是几人皆搁了瓢,歇了网,在那里笑着吵着踢起毽子来。丫头们闹的正欢,都未见了殳引二人前来,倒是倚着栏杆闲看的芄兰、云夙先见了,两人忙起身前去问候,又叫了丫头们。殳引年纪小,见了丫头们玩也觉有趣,正要去逗玩,可丫头们因为芄兰喊了,都吓的收了声,束手立于一旁,那最后一脚毽子也不知是谁踢的,直抛了高处又朝殳引等人的地方落去。殳引顺势便掀起衣袍,抬腿接了一脚,那毽子才有落势又高高飞起朝着别处去了。众人皆屏住声,几只眼睛跟着毽子飞起。可巧祝文苒正闲散于此,这刻只觉有一黑物朝自己面上飞来,于是想也不想便伸手抓住了,摊开手才发现是只彩羽的毽子。文苒抓着毽子一脸茫然的去寻此物的主人。殳引见毽子被他拿了,便喜着朝他跑去,至了跟前对文苒一伸手,“快把东西还来。” 文苒见如此好天,众人又都站于阳光里看他们,一时玩心也起了,本递过去的手就缩了回来,道,“这是你的?” 殳引点头,“可不是我的,是我踢了你这边来的。” 文苒转开脸,故意道,“这分明是女儿家玩的东西,你倒好意思说是你的。”一说便去了芄兰他们处,举着毽子问丫头们,“这可是你们谁的?” 这几个都是入府没两年的小丫头,此刻见问,都你瞧我我瞧你的不敢答话。殳引见此立即说,“你看都说是我的了。”说罢便要伸手抢去。文苒虽背对着,可也察觉了,殳引未近身他便跳开去。殳引扑了空,对他大声道,“正好你我来过几招给先生瞧瞧!” 文苒知他喜斗,便不想与他争,于是将毽子抛了空中,道,“你想要就去拿罢。” 殳引见毽子高飞起,退着步子算准落地处,正要伸手接,忽见文苒身子一晃,毽子又被他夺了去。殳引气道,“好呀,这会倒轮到你来戏弄我了!”于是当真上手去抢。殳引、文苒二人本就师出同门,招数路子都差不多,只是殳引一半氓国血统,长的自比文苒高大些,身上力气也强些。两人跃了亭子顶上,互相争着不放。殳引从文苒身后探手抓住了彩羽,文苒又揪着底座,两人僵持半日。殳引在文苒头顶道,“你当真不放?”文苒此刻也是倔,便道,“无论今日都不让你。”殳引轻轻笑道,“既如此,那我便让你罢。”一说便松开了手,文苒正觉奇,忽觉腰间被人一拉,整个人朝后靠去,殳引收紧双手,任其如何挣扎都不放。只听他道,“你若不肯将毽子给我,我就一直这样抱着你。”文苒强脱不开,就咬牙骂他,“你当真是个泼皮无赖!”说着便将毽子狠狠塞在他手里。殳引赢得了毽子,甚是高兴,趁文苒不注意在他脸上亲了口便飞身跃下亭去。众人见他高举了毽子,自都为他叫好喝彩。只有文苒一人还涨红了脸待在亭上不敢下来。 殳引在董府嬉闹却不知殳桧正于朝上受难。殳桧照培寅所言喝了药才出门,坐车一路,只觉心口愈发发烫发闷,似喘不出气来。马车到了宫门口,小厮请他下车,开帘见他半晕似的倒在车里倒是一吓,忙唤了几个小太监来扶。 殳桧强撑着去了朝中,邵仁君和苟于田以及新任的御史大夫尊使早于堂上候他,见殳桧被人驾着,双脚半拖地而来,皆皱眉相视不知其何意。殳桧于堂下,摇了摇身子只站着向邵仁君请礼,道,“殳桧病重,未免在君上面前失态,请邵仁君免去殳桧叩拜之礼。” 邵仁君斜肩半靠了椅上,用眼角瞥了眼殳桧,问道,“你当真病重?” 殳桧道,“即使饭不能食,药却每日必吃三次,如今已是个药罐子了。” 邵仁君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道,“你在氓国可有多少年日了?” 殳桧掩口咳嗽一声,道,“正是十九年。”说毕又连续咳嗽几声。 邵仁君见他弯腰掩鼻,咳的双肩颤抖,却不叫人去搀扶,只道,“你虽已贬为庶民,然好歹也曾在朝为官,何况更是越国太子身份,如今董府门庭冷落,再将你置于府上,恐会照顾不周。苟丞相府中才竣工了一处院邸,本王想教你搬了去住,不知你意下如何?” 殳桧不及作答,只咳嗽的更甚。 苟于田一旁冷笑道,“我瞧董府的大夫并不会治病,只将你这小病越治越重了去,我府上的王大夫医术精湛,正好你住了去可教他好好来治治你的病。” 尊使也附和道,“这几日于还来了位民间神医,你搬了丞相府,我也好安排神医来替你瞧瞧。” 殳桧不顾答,只一味咳嗽不止,甚至有抽搐犯晕迹象。 邵仁君等不耐烦,便道,“你若不答,本王就命你明日举家迁往丞相府中。”然才说毕,只见殳桧身体僵直,双目瞪圆,口微张开,双手叩着脖颈一阵抽痰。邵仁君等三人互相交换眼色,苟于田正要上前,殳桧忽的哇一声,喷出一口赤红的血来,直溅至邵仁君案前,殳桧亦随声滚倒在地上。邵仁君三人皆呆住,他们原以为殳桧病重只不过装腔作势,如今见他口吐鲜血,又昏倒过去,才相信他的话来,于是立即传了太医上朝。 太医按了殳桧腕上,只觉脉搏轻滑,时断时继,又翻他眼皮,见瞳孔放大,眼白泛黄,便知他已是病入膏肓,便对邵仁君道,“此人病已伤及五脏六腑,肝肺脾均有衰竭,又及药不对症,若放任不管,恐活不过三个月。” 邵仁君惊道,“当真活不过三个月?” 太医道,“若让下臣替他细细诊治,对症下药,尚有机会延长两三年寿命。” 邵仁君忙摆手,命他退下朝,并派太监将殳桧抬出宫去。 小厮见殳桧被人抬出,吓的赶紧去接,太监对朝上之事一语不说,只交了殳桧便离开。小厮亦不敢多问,只将殳桧搬上马车,急送回董府去。 却说此时殳引正拿毽与芄兰等人逗玩,见祝文苒躲了亭上不下来,便攒动众人一齐朝他喊。只听几人喊道,“祝公子快下来罢,少爷向您赔罪啦!”“祝公子别生气了,少爷他闹你玩呢!”“祝公子……” 正及此,人良从别处慌慌张张的跑来,一面跑一面朝殳引他们挥手,口中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姑爷昏过去了!”殳引闻了,忙丢了毽子迎上去,抓住人良双肩,急问道,“你说什么?我爹昏倒了?”人良只喘着气,“姑……姑爷被……被送回来了,小厮说……说……” “哎呀,说什么呀?”殳引摇了摇他的肩。人良好容易有个空歇咽了口口水,才道,“小厮回报,姑爷在朝上昏倒了。” 殳引嗳的叫了声,忙放开人良赶正院去了。芄兰一行人也听得了,皆纷纷赶过去。只有公培寅立了原处单望着急去的人。 祝文苒还在亭子顶上,他也知情况不妙,可见培寅还在底下,便问道,“先生为何不随他们去?” 培寅抬头看他,笑了笑道,“既有这么多人去了,我去也是多余。” 文苒不明这话,又要问,却见培寅一闪,已跃上亭来。培寅目及远方,见隐约群山环绕,淡淡道,“此时方觉于还亦有如此景致。” ☆、第二十三章 邵仁君亲眼见了殳桧当朝倒下,又亲耳闻了太医所说活不过三月。当下非但不强求他搬出董府,还派了尊使每日前去探望。尊使去完董府扭头便至宫中汇报情况,“殳桧的病情果然一日坏似一日,如今东西已不大能吃,只靠着府中珍藏的人参和灵芝等补药再勉强续命。”苟于田说道,“我府上倒有两支千年人参,不如明日你替我送去董府。”尊使听了,万分诧异,“丞相既有此好东西为何不献给邵仁君,反倒要去送给一个半死不活的下等人。”邵仁君亦侧目看着苟于田。苟于田向邵仁君拱手,说道,“御史大夫有所不知,我如此做正是为了当今仁君着想。”尊使与邵仁君更是不解,问道,“丞相此话怎讲?” 苟于田道,“殳桧曾在朝担过要职,朝上有几位大臣与之交好,虽如今殳桧无权无势,几人间已疏于往来,然大臣们知了殳桧惨淡模样,难免心生同情,邵仁君若此刻派臣将千年人参送与他,朝中必会大颂君主仁爱,宽宏大量之心。” 邵仁君点点头。苟于田又道,“殳桧被困于氓国十九年,这期间也未闻越国新立太子之事,若任由其在氓国病逝,越、淇等国恐会斥责邵仁君悍戾、残暴。而老臣替邵仁君送了人参慰问过之后,他们就未必会说这类话了。只以几支人参便可笼络人心、安抚各国,君上何乐而不为呢。何况想那殳桧单凭着几支人参也不会起死回生的。” 邵仁君便命了尊使带人参前去董府,自己亦拿出鹿茸、燕窝的补品叫太监送去。 一月后,殳桧已终日卧床昏迷,董氏和众仆皆哀哭不止,殳引时常侍奉在床边。一日殳桧饮药后再度吐血,而这番吐出的血不再是鲜红,而是紫黑,殳引忙扶住他,喊几声,发现殳桧含着一嘴污血已昏死过去,殳引心中悲痛,忍不住落泪。趁着罗安进来时偷偷躲了董氏问他,“我瞧爹这身体恐撑不过几日,罗总管不如提前准备后事的好。”罗安也是面露急色,面上含糊答应着,背地里立即找来公培寅问话,“先生,殿下这药何时可止,再如此吃下去,恐会害了他的命。”公培寅道,“等太灵真人出现时,即可停药,到时你们按真人吩咐,姑爷身体自会复原。”因此前密议时从未听闻过太灵真人,罗安疑惑道,“如何又出来一位太灵真人?”公培寅笑道,“姑爷现在所吃的药方不就是他所拟。”罗安更是不解,“药方明明是李大夫所拟,这李大夫几日成了真人了?”公培寅说道,“太灵真人即是个随我们心愿做事的人,我们需要药方时,他便拟药方,需要解药时,他便赐解药。他可以是李大夫也可以是别人。”罗安听了一怔一怔。培寅拍肩安慰道,“罗总管,无需担心,一切尽在你我掌握之中。一旦这位太灵真人现身,你可快快按之前计划所说的准备。” 此话才说几日。董氏因候在殳桧身边一夜未睡,一清早眼睛也发饧了,便起身去外面走走,振振精神。至膳房时听闻才买菜回来的小厮在议论殳桧的病。董氏向来心软善良,知道自己此时进去免不得害小厮们难看,于是便要去别处。可才转身却听一小厮道,“也不知哪来的穷道士,听我们姑爷病了,就来骗钱,什么几颗药丸就治了姑爷的病,难不成全于还的大夫还不及个道士了。”董氏一听忙停住步子。又闻另一小厮道,“可我听那穷道士说的头头是道,连姑爷几时病的,病症如何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我看此事还得报给罗总管知晓,不管道士是否骗人,我们只管禀报,他们作主的自会分辨。”董氏听到此处立即从门后出来,忙问两人,“你们快告诉我那道士此时在何处?”小厮们顿时面露惧色,纷纷辩道,“我们也是听别人口中所得,并非亲眼所见。”董氏急的攥紧双手,“这都几时了,还推三阻四,且都将知道的说出来。”小厮们见董氏发了脾气方才不敢推诿,只将她带去董府一角侧门。 然此刻哪里还见那道士,这一大早就是连个路人都瞧不见。小厮道,“怕是见骗不了我们,走了罢。”董氏骂道,“你们倒是精明了,也不知人家底细就说是骗人,倘若那道士真有能耐,那姑爷岂不是被你们给害死了!”一说便捏着手帕拭泪。小厮见状忙跪地讨饶,董氏命了他们快去四周找来。 原是那道士并未走远,小厮们拐一个弯在路口找到了,一见他便不由分说扯着袖子就走。道士挺着不肯,小厮急急的哎哟了声,“老道儿,别磨蹭了,我们家小姐听说了你能治病急着见你呢。”说着便把道士带到董氏跟前。 董氏见那道士身材微胖,一身青布直襟道袍,六七十岁的光景,眉毛、头发无一不白,一条白胡子更足有一尺长,手中持一根拂尘甩于臂弯。董氏立即称呼着“道长”将他迎进屋去,一面叫人捧茶,一面说道,“适才家仆对您无礼,还望道长勿要见怪。” 那老道神色淡然,双眼微睁,直立着并不接茶。董氏见状便悄悄叫云夙去屋里取二十两银子来,自己又问,“道长,我听说您可以治好我家老爷的病?”那道人微微颔首又微微摇头。董氏不知何意,想到殳桧此时境况,忍不住双目含泪,说道,“道长,我家老爷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若您可以治好他,无论多少银子我们都愿意给。”正说着,云夙便拿了银子来。董氏将裹在手帕里的两锭银元宝拿出来,强笑着说道,“道长,这是小小的见面礼,望您收下。”老道本是一副微醺不理的模样,此刻眼皮底下的两只眼珠动了动,去瞥那银元宝,宽袖一动,便把元宝收了袖中。 只听那道人说道,“董家小姐若肯依我所说去做,那姑老爷的病便有好转希望。但若中途有一件事未依言,非但会加重病情,恐怕到时神仙也难救了。” 董氏一听殳桧有救,忙擦了擦眼泪,急说道,“还有什么理不去按道长所说的做呢,请道长快救救我们家老爷罢?” 道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模样的陶瓷小罐,道,“这罐中的药丸是我五年前前往南海仙观时求得,一共十颗,平常人每服用一颗便可延长一年寿命。重疾者,每三日服用一颗,三三九日后精神恢复,思绪清晰,十八日后可下地行走、吃平常食物,如此服用九颗后外表看来已与常人无异,只需在饮食休息上多作注意,若无复发,三年后再服用剩下的那一颗,到时身体不仅痊愈,更是比以往康健百倍。”董氏顿时感激涕零,接过葫芦,又叫云夙送银子来。但听道士又说,“只是这服药期间,有件事需得做。”董氏忙问何事。道士说,“委佗东南角上有座太灵山,太灵山顶有座太灵观,观中有一泉眼,此泉眼只初夏时分方有水其余皆干涸,自古有云太灵山乃神仙圣人住所,仙山仙水,若能举家出动,诚心参拜,求得泉水,并以泉水送服药丸,必能大大增加其功效。”董氏听闻又是连声道谢,恰逢云夙捧了一盘银锭子进来,董氏便奉与道人,那道士也不推辞,从兜中取出一块四方玄色的棉布,将银子摞了其中,对角打两结拎在手中去了。 董氏满心相信这神药能治殳桧的病,当下便唤了云夙去房内服侍殳桧用药。而罗安听了小厮报忙赶来拦住,一说,“这药不知是好是坏,小姐也是糊涂,不分青红皂白,便要给姑爷吃,倘若吃坏了又该如何?”说毕就将云夙手中的葫芦罐子抢去,揭了塞一闻,竟是一股清凉淡香的气味,只教闻的人精神一震,污浊之气全去,罗安喃喃道,“倒是一股子神清气爽的味道。”又问董氏,“小姐,那道士可说了什么?”董氏便将道士所言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罗安才听说太灵山又闻太灵观,当即一怔,回想前几日培寅所说的太灵真人一事,便就想莫不是这道人便是太灵真人。如此一想便赶忙跑出门去找,只是他将于还整搜了一日,也未见什么道士真人来。回了府想找培寅细问,正巧培寅于殳桧房内探望,罗安便前去了。一进屋,便见殳引、董氏及众服侍的丫鬟、小厮面上喜色,探过去一瞧,只见公培寅正于床前坐着,两根手指搭了殳桧的脉上,而殳桧脸色已不是昨日那般紫黑,虽说仍是惨白,但那惨白中似有隐隐透出些气色来。罗安向边上一打听,方知自己才去董氏便做主将药丸送了殳桧服用,才服下,殳桧咳嗽便止住了,气息也多平稳,如此安睡一日倒未再有吐血之类的症状。罗安呆站半刻,瞧着殳桧床前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他便微微叹口气,面上淡笑着悄悄退出房去。当晚便出城安顿起行事来了。 殳桧服药九日后,果真如那道人所言,已不再昏睡,神志清醒起来。每日前往董府探望的尊使将此事禀了邵仁君,邵仁君当下大惊,立命了苟于田等人携太医前往探视。当日殳桧服药已有半月,尚能坐起身,见苟于田等人,也不下床叩礼,只懒懒靠了床上。 苟于田探至床前细看殳桧,见他面色红润,吐息均匀,果不似前几月可比,于是瞥一眼一旁的太医,口中道,“还不快过来替越太子瞧瞧病情如何?胆敢再胡言乱语,回宫了看君上如何收拾你!” 太医唯唯诺诺,拎着药箱上前,殳桧从被里伸出手腕,因两月未好生吃过东西,那手腕已细如十岁孩童。太医一沾脉,当下便惊的瞪起双目,又翻开殳桧眼皮,细看一番后才离去。 苟于田问道,“如何?” 太医低头弯腰不敢说。 苟于田知是情况有异,便借口宫中有急事带了太医离去。 一出董府便问太医,“适才支吾不言,不知是为何?是否那殳桧病已痊愈?” 太医忙将刚才所看的殳桧病情说出,“此人先前只肝肺脾有衰竭,今日老臣探脉,竟发现心肾也开始衰竭,恐只有十天寿命了。” 苟于田瞪目道,“你当我眼瞎了麽?刚才我看他说话中气十足,面有朝气,我虽不懂医术,可也只这断不是只有十天寿命的迹象。” 太医道,“这面上之气正是体内病重潮热所泛出的淤气。丞相有所不知,身体消亡之时为怕留下憾事,会有一段短暂清醒的时间来交待后事,此种情况便是回光返照,一旦过了回光返照,那此人便命不久矣了。” 苟于田拉住太医袖管,忙问道,“这回光返照大概持续几日?” 太医道,“最迟不过三日。” 苟于田便如实禀了邵仁君。邵仁君本已打算押殳桧搬离董府,如此便也作罢了。 因着董氏挂记着道士所说的太灵山之事,借着芜霜回宫省亲之时也一齐入了宫。董氏跪了邵仁君堂前,含泪叩拜,恳求其准许董府众人出于还城拜祭神灵。芜霜亦在一旁落泪劝说。邵仁君心说那不过是江湖术士的一派胡言,这两妇人倒信以为真了,顿时满心不屑,便道,“我准许你们出府,然则需得让尊使带三队人马护送你们。” 董氏和芜霜当即感激不尽。 ☆、第二十四章 董府众人分三列出行。一轿坐了董氏与殳桧,其后跟一队人马;一轿坐了殳引与芜霜,亦跟一队人马;最后一轿坐了祝文苒,同是跟一队人马。一行人浩浩荡荡自于还出发向东南太灵山而去。 文苒自囚禁于董府后,此乃头一次外出,自是对外界充满新奇,常偷拨开帘子来瞧。尊使带队行于殳桧轿旁,倒未注意他来。公培寅行马伴于文苒轿侧,见他探头偷看,脸上又多是一惊一乍的惊喜模样,便暗觉好笑,于是上前替他一一解说见闻来。 然太灵山之行并非一日两日即可到达,到夜时,尊使便寻一客栈,驱逐出里面的住客后才使殳桧等人歇宿。 如今殳桧服药已有六颗,早能下地行走,但在尊使面前仍装卧榻,起居行事依旧差人搬挪。 一日夜里,罗安待四周皆静时才悄潜入公培寅房中,此时殳桧已在房内等候。此地居太灵山仅有三日行程,三人商议对策。 罗安道,“越国内应已埋伏于途中,姑爷上山时见到一棵歪脖子老松便可下令行事,到时趁乱从太灵山夹道离开,到达置河后会有船夫接应,然后走水路一月便可至越国边界,甄丞相已派了兵在那处迎候殿下归国。” 殳桧点点头,“罗太尉此番费心了,归国后我定叫父王重赏于你。” 罗安面上闪过一丝难色,培寅看在了眼里。 罗安作揖说道,“替殿下办事乃是微臣的本职,又何求赏赐呢。” 培寅亦向殳桧作了揖,又转身向罗安问道,“罗太尉可否告知越国埋伏的内应大概有几人?” 罗安一呆,慌忙拱手谢罪,“望殿下恕罪,此事微臣一直未敢向殿下言明。” 殳桧一闻此言,便知事情有变,忙问,“罗太尉请讲。” 罗安道,“因殿下困于氓国十多年,此前潜伏在氓国的越国臣民或已被捕或已逃去别国,如今仍留下的尚不足三十人。” 殳桧忽的站起身带翻了桌上的茶杯,只见他手捏桌角,面上颤抖,强忍着怒,道,“这番重要之事为何此前不说?” 罗安又作了作揖,“殿下有所不知,几月前越国已派密使传来消息,越王病重,希望微臣尽早护送殿下归国。” 殳桧猛拍一记桌子,喝道,“这事为何我从未听闻!” 罗安道,“恕微臣直言,殿下在氓国十几年,在此娶妻生子、为官任职,早已安于囚困,若微臣此刻将人员不足之事报于殿下,敢问殿下是否还有此决心和勇气来叛逃呢。又闻越王病重,越国臣民皆盼望殿下早日归国,继承大统,是而微臣才孤注一掷,隐瞒了殿下。” 殳桧才要发作,公培寅一旁拱手说道,“罗太尉这番也是为殿下和越国臣民着想,事已至此,还望殿下勿再怪责太尉。” 罗安偷偷斜眼向他一瞧,只听培寅又道,“公某倒是有个声东击西的法子。” 殳桧忙说,“先生快快说来。” 培寅道,“董府举家出动参拜仙观,按说这淇国太子不属于董府家眷,本不该随行的,如今不如叫人送了回去。” 殳桧、罗安皆不解其意。 又说,“由罗太尉护送淇太子回去,尊使必会派一队人马随行,而此时罗太尉只需策马扬鞭将淇太子带了朝于还反向而去,众人便会认为是淇太子叛逃,那队随行人马也将追了太尉等人而去,这样便可减少监护的人手。”培寅顿了顿,“此乃下策,若当真如此,一旦罗太尉被捕只怕……” 话未完,罗安便拍胸朗声道,“罗安一心侍奉殿下,忠于越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此举当真可行,区区一条贱命何足挂齿。” 培寅听他说出此言,当下也在心中佩服起他的为人,然此刻也无他法,培寅只能漠然叹气。 殳桧道,“监护人马大约百人,若让尊使以为是淇太子叛逃,其必会将一半人手派与追击,这于逃离成功大大有益。”一说便又连赞培寅,“有了先生这个装满妙计的百宝袋,我以后又有什么好怕得呢。” 培寅忙道,“殿下言重了。” 当晚三人又商议了些细节才各自回房,一夜无眠。 复行三日至太灵山脚,山路两箭之处,杂草拢生里竟有一条羊肠小径,见那径的行迹,黄土踩的平实,似也常有人走动,领路的小厮一时便拿不下主意该走哪条道。殳桧派人去打听,恰有樵夫砍柴而归,背了一摞细柴从小径下来,人良忙上前询问。 那樵夫见了殳桧等人的阵势又惊又奇,又听人良问,便道,“仙观正是在山顶,你们沿此条小路上去即可。”又远目望了望众人,说道,“只是道路这般狭窄,你们百余人上去可不得爬个十天半月了,何况参拜求福需得主人家亲朋挚友,难道这百人皆是不成?”说毕又朝着人良上下打量一番。 人良一身下人打扮,被樵人看的又气又窘,当即就跑了去回殳桧来。 殳桧听了点头道,“仙观乃清修之地,若我们都去上了恐扰了仙人们的清静,既然祝公子非我一族,不如叫罗总管先行送回去罢,也难为他陪着走一遭了,想必仙人也知道府上的诚心了。”于是便叫人将此话传了尊使知道。 此前又说是非得举家出动此刻又说仅亲朋挚友方能参拜,尊使便怒道,“这回子不知想耍什么玩来!”于是驱马至殳桧轿前,也不下马来,只在轿前嚷道,“你且当我们是什么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若真只能亲友参拜,勿说是祝文苒,这董府一众下人也该一齐遣回去。” 殳桧帘子不掀,只坐了轿中答话,“若下人们都散去了,这上山一路岂不是没人伺候大人了。” 尊使冷笑道,“我这随行一众人还不够我使唤的吗,还是说你殳桧怕我们伺候不周?” 殳桧道,“岂敢,只是大人护送我们一路,我怕到时怠慢了大人。倘若大人觉得不需下人伺候,我这就遣散他们一齐回去便是。”说毕便叫人良带了小厮丫鬟们去后面罗安处。 公培寅本骑马伴于祝文苒轿旁,此刻便也下了马,与罗安耳语两句,便跃了轿上去。 文苒见培寅掀了帘子进来,不知其意,只挪了挪身子让出个位子来,又问培寅,“先生,前方发生何事,为何停在此处不前了?” 培寅坐一旁,看他半晌才道,“殿下可否听培寅一言?” 文苒一怔,忙侧身问道,“先生方才叫我什么?” 培寅道,“太子殿下。” 文苒脸色骤变,让去一半距离,“先……先生,为何……为何说出这话来?” 培寅不苟言笑,双目盯着文苒,“这话乃是正话,殿下久禁一处,难不成连自己身份都忘了。” 文苒低头叹息道,“不敢忘。” 培寅道,“我虽不在殿下门下做事,但与你也算是有几分师徒情谊,此话我只说一次,殿下若听进去了便牢记在心里,若听不进去转头忘了就好。” 文苒坐正身子,正色道,“请先生指教。” 培寅道,“淇王年迈一心只求炼丹长寿之法,早对政事不管不顾,殿下若只在氓国坐等,恐怕再等上十年也未必会有淇国使节前来接应。而淇国佞臣当道,朝纲衰糜,一旦淇王驾崩,内政混乱之际,有人恐会趁机改姓换代。” 因文苒被送氓国当人质之事正是淇国丞相卞无巳鼓唆揣动而成,培寅此话正说在了文苒心上,文苒听了一呆,也不及想对方如何知道淇国朝政内情,只慌忙抓了培寅衣袖问道,“先生可有法子教我逃回淇国?” 培寅长叹一声,轻轻摇头,说道,“殿下,培寅无才,此时境况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帮助殿下,培寅只能提醒殿下不忘根本,不忘身份,若他朝殿下能归国继位,一定要记住肃清朝政,严惩奸臣。”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递于文苒,“此簪本是想送给姑娘的,如今培寅送于殿下,希望殿下不要忘记淇人本是插簪带冠的长发。” 文苒听了这一席话只惶惶无神,看了看公培寅又看了看簪子,才伸手接过,然才拿了手中,忽觉脖颈一酸,眼睛一黑便没了知觉。 殳引与芜霜坐在一轿之中,两人一路无言,此时马车又停下许久,殳引便更不耐烦,探身掀开门帘想问马夫情况,然门帘一开便见马夫正被随行的官兵拉下马来。 “这是做什么?”殳引嘟囔着出去,立了轿子前面的坐板上,四处一望,见自己和殳桧的马车旁边都换了人手,而董府的下人和着祝文苒的马车都朝着与他们相反方向去了。殳引问轿边挎刀的小兵,“祝公子他们去哪里呀?他们不上山了麽?”那小兵如同未听见他问话一般牵了马就走。马车突然一动,殳引差些站不稳从车上摔下来,他见祝文苒的马车越行越远,心头有些急,可身旁又无人可问,便掀了帘子,手搭着轿顶半个身子钻进轿中,问道,“文苒他们如何不随着来了?” 芜霜对他与祝文苒的关系已经心知肚明,新婚那会儿还会闹脾气,可闹几回后非但无用反将殳引激怒了,于是便妥了协,想只要殳引待她不坏,其他事就随他去罢。此刻听问,也不气恼,只撩了窗口的帘子往外一瞧,果见轿旁都换了人,心中也是万分诧异,便道,“我也不知,不如你下轿去问问父亲罢。” 殳引才下轿来,见公培寅骑马路过,于是忙喊,“先生,先生……” 培寅只侧头看他一眼便骑着马去了。殳引更觉事情奇了。 只听前方有人喝道,“你是何人?如何没随着家仆一同回去?”殳引瞧过去,正是尊使骑着马拦住了公培寅的去路。培寅从马上下来,向尊使拱手作了揖,答道,“小的是殳引少爷的老师。”尊使一听是个教书的,便就松了警惕,挑着眉瞥了他一眼,道,“既然是董家少爷的先生,我便留你在此,只是你给我乖乖在后面呆着,别到处乱跑。” 培寅见前方不远就到口子了,便恭敬的说道,“小人自当谨遵大人的话。”说毕便退至殳引轿边。 殳引问道,“先生,发生何事了?” 培寅牵着马和他并行,“并未发生什么,少爷何出此言呢?” 殳引指着前面尊使一众人,“若没有什么事,为何将府中下人全都赶走了?” 培寅道,“是姑爷怕扰了仙人清修,将他们都遣回去了。” 殳引哼了声,“这时才怕扰了仙人,怎的出发时竟未想到。”见培寅不语,又小声道,“既无事,为何先生如此紧张?” 培寅一顿,回过头来看他。殳引轻笑道,“先生处事一向从容,为何此时面色凝重,且又紧盯着前方,是否前方山路上有什么古怪?” 培寅忙左右看了看,将殳引拉近自己身边,严肃道,“从此时起,请少爷不要再离开我半步。” 殳引不解,方要问,却听闻前方喊停的声音,原是已到山路口了,马车上无法上去,所有人都需下来步行。 殳桧、董氏本准备了两张竹椅,可叫小厮抬了上山,然而此刻身边只留了尊使的人,便无人愿意去抬椅了。 尊使带一队人行在前面探路,殳桧由殳引和培寅搀扶着走,董氏和芜霜跟了他们后面,而身后又是一队人。 ☆、第二十五章 卷一完 山路多崎岖难行,殳桧没了人抬,自然走不快去,尊使不及等他,速速向上爬去,不多时已落开他们一段距离。 殳引等人才至半山腰,忽闻身后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淇太子叛逃了!”众人皆大惊,都止住步子,回身去瞧。只见一位小兵从人群里钻来,急急忙忙跑了一头大汗,跑过殳引等身旁时,不留神脚下竟栽了个大跟斗,但他也不及喊疼,爬起来便往尊使处去了。尊使带人走的快,本未听清,只站了高头往这边望,等小兵跑近了才听说祝文苒的马车朝着于还城相反的方向跑了,顿时吓的一身冷汗,要知道倘若敌国人质在自己手中逃跑,别说这官职了到时只怕连身家性命都不保。于是立即喝声带人去追,只留一队人马在殳桧身边。 殳引听闻祝文苒叛逃,心里是又惊又奇,又惧又悲,惊的是他竟有胆做出这种事来,奇的是此前未察觉到任何迹象,惧的是若他被捉了回来不知会有个怎样的处置,悲的是他要当真就此逃离氓国,恐自己今生再无机会与他相见了。一时间几番思绪涌上心来,只教殳引呆傻的立在原地,盯着尊使等人去的方向。 董氏与芜霜以及其余随从自也是惊一番。只有殳桧与培寅不相与闲论,殳桧喝顿了众人,复又上山去了。只殳引一心想着祝文苒,倒无心思去管其余事来,也不搀着殳桧了,整个人似失了神,双腿麻木的跟着众人走着。 尊使等人追至前往于还城必经之路,远远见路口黑压压站了不少人,扬鞭赶马上前,发现竟多数是董府的下人,或有被反剪着手捆绑的,或有蹲地双手抱头的,也有与小兵争吵的。尊使隐约觉事情有异,忙下马来问几个留守的随从是怎么回事。随从答说,“董府下人除总管罗安外已尽数抓获。”尊使一眼扫过身边几个下人,见面上多是懵懂不知的神色,于是问道,“这些人可有抵抗?”随从道,“全部顺服,未有抵抗。”又问祝文苒在何处?答,“行至此地罗安忽然调转马车,朝东面疯冲了去,淇太子就在马车里,小的已派人追去了。”及此,尊使方才醒悟,大叫道,“不好!”忙飞身上马,又喊,“你们几人快随我上山!”于是一阵猛甩马鞭朝太灵山赶去。 殳引失神随行一路,只觉心累身累,想找地来休息。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颗根茎崩裂的老松,便道,“爹,想你爬了一路也累了,不如我们就在此歇一歇罢。”殳桧与培寅纷纷朝前方一瞧,就也点了点头。殳引从随从手中接了水囊站在松树下的高地上喝。殳桧见他直愣愣朝着山下远眺,便咳嗽了声朝培寅使了眼色。培寅扶起殳桧,又喊殳引,“少爷,我适才同你说的话全忘了?”殳引正要问是何话,却见那老松上忽然嗖嗖跳下几个黑影,又见这边石下飞出十几人,那边又冒出几人来……不多时便将殳引一行人围了住。只见这些人手中握刀,各各黑巾包面,露出的两只眼睛冷冷盯着殳引等人。朝中派出的随从只道是遇了强盗,此刻忙聚紧了护住他们。董氏和芜霜吓的抱作一团躲了身后,殳引将要发问,却听殳桧冷声下令,“动手!” 一时间只见眼前刀光血影,人影乱动,响声不觉。殳引未见过此种阵势,又全无防备,加之祝文苒的事本就分了神,此刻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不稳,任由他人拉扯着跑去。 尊使等人才至太灵山,便闻见山中似有打斗声,遂率众人迅速上山,到山腰方见人影刀光,石上、树上皆挂有死尸,亦有几对人战的难分难舍。尊使立即下令,“将这些叛贼通通抓起来!”挥手命人将殳桧的内应团团围住。因着寡不敌众,不多时,内应皆被捕获,被人按着肩强压着跪在地上。尊使找一遍不见殳桧等人,便知其已趁乱逃脱,当下又急又怕,不知回去该如何向邵君交待。尊使一把从剑鞘中抽出剑来,指着内应中一人的喉咙,怒道,“快说,那狗贼逃去何处了!说出来,我便饶你不死!”说毕又怒目瞪视内应。那内应黑巾遮面,此刻也不知是何神色,只见他脖子一动,竟对着长剑伸去。尊使不及收剑,眼睁睁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自刎,他吓的倒退一步,略一愣,再看其余众内应,皆抬头与他相视,尊使恼羞成怒,亲自上前摘了众内应的面罩,才摘下,又是一惊,原是这些人脸上皆无惧怕之色,倒是一副瞥眼嘲弄的态度。尊使紧握剑柄,叫道,“留下三人送回于还,其余人通通就地处死!”一声令下,只听刀剑刺入骨肉的声音,不闻任何惊恐惨叫之声。 殳引被人拖着跑了十几里才回神过来,看自己,竟是身处于一条山沟的狭缝之中,公培寅半搀半背着殳桧,一手拉着殳引,再看董氏和芜霜,也由着一名黑衣人护着往这边跑。殳引回想起刚才情状,一时间如何都想不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不知又跑几时,那狭缝突然开阔起来,只听培寅喊道,“前方便是了!”于是一鼓作气带着殳引等跑了出去。才出狭缝,便见到一条小溪躺于山谷之中,将一座山分割成两半来。培寅放开他们,独自跑至溪边,曲起手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悠远尖利的哨声,似要将山谷穿透。殳引正坐于地上喘气休息,被这哨声一刺,便想起心中疑惑来,忙问殳桧,“爹,到底发生了何事?” 殳桧双目紧闭靠躺于一块大石上,听了殳引问,才睁开眼来,慢慢说道,“引儿,从此之后你再不是氓国囚徒、董屈之孙,而是我越国臣民,是当朝太子之子,你要切记这个身份。” 殳引一愣,细品此言,似有所悟却也道不明确切,只向殳桧问道,“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又道,“我想尊使他们这会子已经制服了那帮贼寇,我们快回去罢。” 殳桧本是虽有急但已到此地倒也平心静气,此时听殳引一句,当即气的直骂道,“没用的东西!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才说就连声咳嗽起来。殳引全没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正是犯了殳桧的忌,此刻只在心里埋怨,不知又好端端骂起人来做什么。 此时听溪中传来桨声,只见一艘乌篷小船从悬崖陡壁的一角中隐出,又见培寅在岸边朝他们招手,再看身后,芜霜等人也大喘着粗气赶到。那黑衣人直向殳引处走去,到了他身边也不看他,只摘下面罩,黑巾捏在手中,双手抱拳向殳桧叩拜起来,只听他道,“小的胡占,奉丞相之命前来接应太子殿下。” 殳引一怔,再看殳桧,见他仍靠了石上,面无惊色,说道,“起来罢,适才你掩护我们离开,也算是有功。” 胡占仍打着拱,道“不敢。” 殳桧瞧他一眼,问,“你现在朝中当何职?” 胡占道,“小的在丞相门下做事,朝上并无职位。” 殳桧点点头。 殳引见殳桧由胡占搀扶着朝溪边去,而公培寅已站了划来的小舟上等候。殳引想起适才殳桧所言,又结合此时境况,心中那种不分明的感觉越发清晰起来,虽他不知殳桧与公培寅的计划,然也猜到了这是要逃回越国。一旦知晓了事情真相,殳引顿时紧张起来,看着浮在溪上的木舟却不靠近。 董氏和芜霜歇了半刻,互相扶着朝这边来。殳引双手托住董氏的手,急道,“娘,我们不能过去,他们准备……” 董氏不待他说完,“引儿勿要多言,快随你父亲走罢。” 殳引紧抓住董氏的手,问道,“娘,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董氏见他瞪圆了双眼,一脸的不解和着急,便轻握住他的手,点点头。 殳引跌退两步,双手垂于身侧,定住半刻才抬起头,看一旁芜霜,芜霜低下头去。殳引过去拉起她的手,道,“我爹即要叛逃氓国,此行凶吉未卜,若未能逃离,被抓了回去,邵仁君必会治我们的罪,你乃氓国公主,犯不着跟着我们冒险。”又道,“你我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你跟着我也实在委屈,即使随我去了越国,只怕日后也会惹人非议,落人话柄。” 芜霜听了这一席话,不禁簌簌落泪,抬头看着殳引说道,“你此刻教我走,我又能走哪里去呢?你说我是氓国公主,可自我嫁入你家,便不再是这个身份了。你好心怕我随了你,邵仁君会治我的罪,可难道我离了你回去,他就不会治我罪吗?我的夫君,我的公公婆婆,你们举家叛逃氓国,单留下我,你们教我如何还能在氓国立足!”芜霜只顾说话,连眼泪都忘记擦,任凭泪珠滚落下来,只听她凄凄嘤嘤一番,又哽咽道,“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为何要去怕他人背地里冷言中伤,只怕……只怕是你问心有愧,在担心惹人非议,落人话柄!” 殳引确没这个心思,他一心为了芜霜着想,没想却被她如此冤枉,心中又伤心又难过,当下也不劝了,只道,“我不替自己辩,只要你今后不后悔。” 芜霜拭泪说道,“你叫我如何后悔去。” 殳引叹气一声,携着董氏和芜霜朝溪边去了。 那艘木船刚好容下这几人,船中用草席扎了个蓬顶,相摆食物供人避雨休息。殳桧自是坐于蓬中,董氏与芜霜席坐于蓬外,公培寅与胡占站于船头交谈,殳引一人坐于船尾。船上的艄公是位上年纪的老者,一头花白头发,几根薄须,下手的却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他们话语不多,只在殳桧等问话时才小心的答说两句。 顺水而行,小船驶的飞快,如落水的树叶滑过。殳引坐在船尾,随小船一路漂流,几日已见了两岸多种景色,一时是怪石林立,一时是为寒气所抑的梅花,一时又是漫山的野桃野梨,而此又不知到了何地,竟是一湖的碧荷,荷花未开,只有青色的荷叶铺张在水中,铺的满满一池,小船从中穿行,那叶便在船身刮出格格的响声。殳引惆怅几日,想的都是在氓国的种种,小时的顽劣,董屈的凶悍,芄兰的照顾,朱颠的戏弄……而念念不忘的自然是祝文苒。当初还道是文苒先离自己而去,此刻才知道先离去的竟是自己,然无论是谁先走,这再无缘相见的感伤却是相同的。殳引双手垫于脑后,躺在露天的船中,看着满天星辰和一弯明月,不禁暗自叹息。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6节 到后半夜,艄公睡去,换了少年看船。夜里不及划船,凭船自浮于水上。少年坐在船头,望着夜色无事,便轻声哼起歌谣来。殳引本未睡熟,忽闻歌声便醒了过来,细听那声音又轻又柔,又是少年童音,悠扬清新,殳引不禁起身,从船尾走至船头去。 少年不知殳引在身后,兀自用桨捣着水,口中哼着曲。 殳引问道,“你唱的何地的歌谣?” 那少年唬的一跳,差些失手将桨板掉入水去,忙站起来,向殳引赔罪。殳引靠着船头坐下,并不怪罪他,又问,“你怎么不唱了?”那少年低着头不敢看他,怯生生答道,“怕吵醒了大家。”殳引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轻笑道,“你坐这边来小声唱给我听。”少年不敢违逆,只得坐过去。可这次唱的却又不同了。原是少年挨着殳引,一时紧张歌声便不再轻快自在了,断断续续唱了一时,不听殳引叫停,少年也不敢停下,偷偷瞥眼瞧殳引,竟见他歪头笑看着自己。少年吓的忙回正了头,再不敢向边上看了。 殳引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知是问自己,歌中插一句“苏伐”。殳引这才喊停,“先别唱了,陪我说说话来。” 苏伐赶紧收住声。 殳引见他低着头,拧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时而咬嘴唇时而眨眼,月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似透着光。殳引叹息道,“你教我想起一个人来。” 苏伐听的好奇,忍不住回头看殳引。殳引垂着眼,默默道,“他也常这幅神态,如此……”未说完却停住,只尽力的去回忆文苒所有的细节,一时间不禁心痛不已。 苏伐见殳引握胸皱眉,便怕起来了,小心的问了声,“公子,你饿麽,我去拿些东西给你。” 殳引落寞的笑了声,道,“去拿些藕尖来罢。” 在小船上飘荡了半月,终于能看到岸边有人家了。胡占向殳桧回话,“殿下,此地已是有桓与嵇洲的交界,丞相派来的接应就在岸上了。” 苏伐因与殳引相熟了,话比以往多,此刻见即将到家门口,便越发高兴起来,绕着殳引说要请他去家里做客。殳引摸着他的头,笑问,“你家可有好吃的招待?不然我便不去了。”苏伐道,“爷爷养了两只鸡,只要这半月没被人偷去,回去我便杀了与公子吃。” 到了岸上,胡占又给苏伐爷孙一锭银子,并交待此事不可与他人说。两人谢了恩便去了。苏伐一路几次回头,殳引也知是为做客之事,然此在殳桧面前却不敢提,只能愧疚着看着苏伐离开。 胡占带几人顺河道而行,此地虽有人家,但毕竟仍是荒芜之地,行了半日才遇见两人,那两人均是白绳束发,穿着平民的服饰,举手投足间却赫然有劲。胡占向两人一拱手,然后让开,显出殳桧等人来。两人面色一变,忙跪下身,连磕三个头,“恭迎太子殿下!”原来这二人便是甄思伯府上的侍卫杨实和朱秀。殳桧免了两人的礼,叫殳引上前,说道,“这是我儿殳引,你们今后要好生看着他。”又一一介绍了董氏和邵芜霜。殳桧将公培寅叫上前来,培寅向杨、朱二人拱了拱手,才要说话,却闻身边殳桧冷言喝道,“将此人捆起来,带回朝中审问!” 公培寅等四人无人不惊,不及发问,便教人反剪双手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结了。 第二卷预计进度三月八号起更新。 ☆、第二十六章 说公培寅被人绑了,押去附近的一座破庙。庙中已无佛像,只剩一张破旧的供台,朱秀从供台后取出一个包裹,向殳桧回禀道,“殿下,此地乃有桓与嵇洲的交界,回去越国需渡过洛河,前方不远是衡府的通商码头,我们可搭乘商船回国,只是为避免麻烦,还得烦劳殿下和公子,还有两位夫人换了身上的衣服。”说着便将包中衣物取出。 殳桧等人皆打扮成商人模样,只公培寅被朱、杨二人强行换上的下人的衣服。殳引瞧不过,便向殳桧问,“爹,公先生到底错了何事,你要如此待他?”殳桧冷笑道,“你自己去问他罢。”殳引朝公培寅看去,公培寅绑了双手坐在地上,此刻便说,“培寅也实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又看殳桧说道,“还望殿下明示。”殳桧双手背于身后,说道,“亏我还敬你是个人物,事到如今,你竟装蒜,我问你,当初罗安将你带回董府,那一路你可曾唱了淇国的民谣?”培寅一愣,立即道,“我在嵇洲长大,会几首淇国民谣有什么稀奇,难道殿下仅凭着几首歌谣就怀疑我是淇国奸细不成?”殳桧哼了声不响。殳引劝道,“爹,我们此番能逃出氓国,先生功不可没,就凭此他也断不能是淇国奸细。”殳桧骂道,“你懂什么!”又指着公培寅说道,“你可知他父亲是何人?他父亲正是淇国礼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的儿子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假冒是嵇洲部落的混进府来,为着一个敌国太子出谋划策,说他忠心,呵,我如何信得?”殳引被此话唬的一怔,忙问公培寅,“先生,我爹他说的可是真的?”公培寅被人揭了底,此时也不作狡辩,说道,“殿下有一事说错了,我爹曾是淇国礼部侍郎,可他早被丞相卞无巳害死,正如此我才到了氓国,在委佗遇到罗总管实属巧合,倘若我仍惦记自己是淇国子民,又岂会将祝文苒留下。”说毕又跪在殳桧面前,“殿下若认为我出谋划策是有私心,那公某确有一私心,便是期盼着助殿下回国后在越国谋得一官半职。”殳桧斜眼看他,道,“在我手里,你这私心就休想实现了。”一说便挥手,喊着众人出庙去。 沿着洛河行了十几里路,才见得前方河岸边停了条大船。彼时天色渐暗,那船头已挂出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衡府,一盏写着通商。河岸旁有几个担着货物的商客正上船,朱秀便上前问其中一个商客买了一担绸缎布匹,自己挑着。殳桧等人上船时,船家拦住了检查货物,朱秀又塞了锭银子给他,吩咐道,“我家老爷怕吵,你挑个安静的舱。”船家连连称是,引着殳桧几人去了。杨实将朱秀拉在身后,小声道,“这些个小人,犯不着给太多银子他们。”朱秀听了只笑笑。 进了一个船舱,里面四张桌子,只一张坐着两人。一位细目薄须,三十岁光景,另一位白发垂须,手中拿着羽扇,二人皆带着商帽,见殳桧等人进来只瞥一眼又兀自说话去。杨实要上前驱赶,殳桧拦住,说道,“不要生事。”说毕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朱秀、杨实等人坐在另一桌。不多时,船家进来,带了茶水和点心。只听那年轻的商人问道,“船家,这船几时可以出发?”船家忙上前,弯腰打拱道,“大爷,今夜就出发了。”年轻人又道,“前日、昨日都这么说,船家你莫不是故意拖赖着想多栽几个人罢。”船家忙说,“大爷您有所不知,这洛河的河中央和岸边可是两种气候,前两日河中都起大风下大雨,冒雨出航的船都驶一半就回来了。何况这是朝中发的商船,我们吃的也都是官家饭,多带一人少带一人并没区别。”年轻人冷笑道,“吃的饭是没区别,那赏银可多了几份罢。”说着朝殳桧等一瞥,“我让你不要领人进这个舱,你为何不听,还是说嫌我们赏银给的太少?”杨实见殳桧仍顾自品茶,便按耐住了没发作。船家唯唯诺诺,光道歉。倒是一旁的老者出面止了,只见他摇着扇,缓缓道,“罢了,既然来了就算了,能同行半月也算是缘分。”说毕朝殳桧等人拱拱手,殳桧装没看见,倒是殳引起身还了礼。 船家正要去,朱秀喊道,“船家,将这人带去蓬底锁着,别教他跑了。”说着推了推公培寅。殳引想拦,见殳桧瞪眼看着自己便不敢说话了。船家谄笑着过来领培寅,又说,“大爷,这蓬底遇了大雨会进水,将人锁在里面恐怕……”朱秀道,“让你去你就去,这人偷了我家老爷的银子,被我们捉住了,这样的贼人怎么敢放在舱里,快带下去罢。”船家慌忙点头。 舱中点两支红烛,船家又传了晚饭来,殳桧等吃毕,因着有旁人在也不多细言,唤了船家烧水洗脸,就相继吹了烛火睡去。只殳引还惦记着公培寅,趁着半夜其余人已睡熟,便装作去小解,偷溜出舱,叫醒了船家去给公培寅送饭。船家因被扰了清梦,大不乐意,仅用茶水泡了碗冷饭送去蓬底。此时船已出航,空中已窸窸窣窣落起了雨,雨水打在蓬上好不热闹。培寅数着雨声倒未想有人前来,见船家秉着烛而来,忙起身。船家将饭搁在地上就走,培寅叫住,“船家,你好心替我将手上的绳子解开罢,不然即使有饭我也不得吃。”见船家犹豫,又说,“门已锁住,也不必担心我逃走,更何况这大江大水的,我又能逃去哪里呢。”船家这才替他解了绳,离开时又锁了两把锁在门上。培寅捧着碗几口便吃尽了,听蓬外雨声渐大,想到船家所说这里遇大雨会进水,便将一块废置的跳板架在蓬底两端,人坐上去只弹了弹并不折断。培寅在跳板睡了一夜不敢翻身,到清晨被漏进来的雨淋醒,往地上一踏竟踏了一脚的水,原来在他睡着的时候下了好一场大雨,蓬底已淹了小半。 等到晌午,雨水略止,只是风仍是大,船上的帆已收了,由几个水手逆风摇着桨。殳桧吃毕了饭,因着舱内闷热便去甲板吹风,由朱秀、杨实跟着。殳引不出去,在舱内陪着董氏和芜霜,董、邵二人闲来无事便问船家借了一套针线,在买来的那担布料上做起刺绣来。殳引瞧着着实没趣,想去蓬底探望培寅,又怕殳桧知道了骂,只好转头去找胡占来。 胡占是武夫出身,又在甄思伯门下做事,主仆关系分的极其清楚,主子站着他绝不敢坐,主子不问话也绝不主动说话。此刻殳引与他闲聊,他也是问一句答一句,说几番后殳引便打起了哈欠。殳引吩咐道,“我睡会儿,你去跟我爹罢。”胡占道,“小的需在此侍候公子及夫人。”殳引道,“你要在此也行,只别站在我跟前,遮住我头顶的光。”胡占答了是,便背手站到董氏等身后去了。 殳引在竹板床上打了两个滚,便迷迷糊糊睡去了。船在水上摇晃,摇的他脑子都混沌了,只觉的身子一会朝□□去,一会又朝右,也不知睡多久,忽然一个浪头打来,拍的船身大动,殳引被惊醒,睁眼来只见天色已暗,舱内却不曾点灯,昏暗不明的船舱里竟无一人。外头的大风吹的舱门哗哗乱响,殳引觉得奇,便准备去舱外瞧瞧,可才开门,那劲风竟要将他吹起来似的灌进舱来,掀翻了里面的桌椅。殳引顶着风,去了甲板,只见甲板上一片狼藉,那些商客的货物已吹乱了一片,而船家、水手和各商客皆不知所踪,再抬头,却见头顶一块黑压压的乌云,低低的几乎盖在船上,殳引心中发急,便大喊几声,可劲只用到嗓门却喊不出声来。他想,这倒是怪了,难不成哑巴了,再一想,竟连自己如何上了这船都不知,明明还在文苒房中下棋呀……可是文苒呢?殳引四周找一遍不见祝文苒踪迹,便更慌起来,急的一头汗,只道完了,文苒必是被大风给吹跑了。一想及此,便忍不住痛哭起来,刚才出不了声的嗓子也发出凄凄咽咽来。 殳引哭的正伤心,却不知身后是谁拍了他肩膀。他猛一抬头便醒了,竟是一场梦。见芜霜和董氏都凑在自己跟前,不待她们问,殳引便抹着脸准备起来,可一摸竟是满脸的泪,殳引吓了一跳,原是自己睡昏了头,竟将梦境当了真。他朝两人笑了笑,道,“也是怪,好好的居然出了一头汗。”说完便起身来,避开众人去甲板。那甲板上商客、水手、船家都在,几人一丛熙攘不休。只是殳引一时间未能从梦里的情绪抽身,对着水面想念文苒,不知不觉又落下泪来。 洛河中央果如船家所言,晴天没有,阴天两三,其余多为雨天。公培寅在蓬底关了半月,双腿被雨水浸的发白发肿,等到靠岸时,船家来领,培寅几乎不能走路,需靠得人扶才上了甲板。殳引见他形容消瘦,一头乱发,不禁心生惭愧,主动上前搀扶培寅。 殳引扶着培寅落在众人身后。殳桧等人上了岸,便见甄思伯带着两队人马在岸上守候。朱、杨二人先行上前带人将下船的商客隔挡开,留出一条道来。甄思伯携众人跪拜,喊道,“恭迎太子殿下归国!”身后侍卫举出黄龙锦旗,乐手鼓手大吹大擂。殳桧看的呆,心下激动不已,想自己在氓国忍辱负重近二十年,如今终于回归故土,此后再不必受制于人,也再不必认奸人作君,想及此便忍不住偷偷以袖拭泪。 殳桧至甄思伯跟前将他扶起,道,“丞相快快免礼。”两人互相端着手对望一番,近二十年未见,各自容颜都已老去,甄思伯擦着泪道,“殿下这十几年受苦了,让臣在此好等。”这话正说了殳桧心上,一听又不禁红了眼,问道,“萃颦夫人和荣儿可好?”甄思伯似才想起,一抹脸,道,“嗐,我竟忘了。”又朝身后喊,“荣儿,怎么还不来拜见你爹。”说此时,殳引刚好扶着公培寅赶上,只见从人从里钻出一个身子浑圆的男子,那男子在殳桧面前跪下,喊道,“爹,孩儿给您磕头了。”说着双手端着举过头顶向殳桧拜了三拜。殳桧忙扶他起来,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不住点头,说道,“不想我荣儿已长这么大了。”殳荣簌簌落泪,道,“爹不在孩儿身边,孩儿与娘日日夜夜都牵挂着爹。孩儿小时候每逢瞧见别家的孩子有父亲领着,都要问娘,爹去哪里了,每及此,娘都哭。后来孩儿懂了,原来爹是为国家为百姓受难去了。”殳桧用袖拭着眼角,道,“这么些年,我不在的确难为你们了。我记得我领兵出征时,你还在乳娘怀里喝奶,我抱着你说回来要教你拉弓射箭,只没想这一去就是十几年,想来也不必我来教你了。”说着两人抱头痛哭一番。殳荣哭的情切,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这几年……多亏了丞相的照顾。”甄思伯立即道,“公子言重了,萃颦夫人乃思伯之女,公子乃思伯之外孙,而思伯更是殿下的臣子,照顾萃颦夫人和公子本属分内之事。”又道,“殿下与公子父子情深,真教观者流泪。”说毕也抬袖擦眼。 殳桧哭了一时,想起殳引等人来,因着尚未向越王请赐董氏和芜霜的身份,此刻便只叫了殳引。殳荣早听闻了殳桧在氓国另生一子之事,而适才与殳桧相拥而哭时也看见了殳引几人,心中算着殳引的岁数便也知是哪位了。殳桧道,“引儿,这位便是你兄长殳荣,还不快过来拜礼。”殳引这才不情愿的上前,双手扶在胸前,弯腰恭敬道,“殳引见过长兄。”殳荣虽比殳引大了两岁,却个子矮了他半头,其又长的宽脸粗眉,远没殳引来的细致。此刻见殳引虽面色憔悴,粗布莽衣,但举止、品貌较之自己不知胜出几倍,当下心中不快起来,殳引向他拜礼,他只斜眼淡淡一看,答应了一句,言语姿态里丝毫没有兄弟间的亲切。殳桧不以为意,拉住两人手,道,“你二人虽是兄弟,可此前也从未见过面,今后相处难免有间隙,但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在血脉情谊的份上,能坦诚相待,友爱互助。引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他的性子我熟知,今后若有什么没规矩的地方,荣儿你做兄长的要替我教教他。”话说到这份上,殳荣无法推,只得说,“定是会对弟弟好的。”殳引听了忍不住偷偷瞥一眼殳荣。 几人上了轿,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又出发了。行了十几日,才至越国都城其方。殳桧认为这次自己是潜逃归国的,不宜张扬,于是在城外便息了鼓,降了旗,进城也不惊动百官,四人轿也改坐两人抬的红呢小轿,留下朱、杨、胡三人在身边,甄思伯和殳荣先行回太子府准备。 殳引头次进其方,虽他也是在都城长大,可这其方的繁华又与于还不同。于还大多高屋建瓴,一进于还便知它气势不凡,而其方则处处显得秀气内敛,城外有护城河相绕,城内也多是小屋漆房建筑,又多石桥,街道两边开小铺的少,推小车的多,时逢六月,天气燥热,那小车贩便都在肩上或在腰间搭了手巾,一面叫卖一面取了擦汗。殳引看着有趣,竟将头钻出轿外。可不想那抬轿的轿夫走的急,撞翻了卖烧饼的摊子,那摊贩就拉着不让走。殳引坐在轿中听二人吵骂甚是有趣,便也不催着走。朱秀上前赔了钱才又起轿。 ☆、第二十七章 殳桧等人至太子府,殳荣携下人站在正门,等殳桧一到,便一齐上前迎下轿来,只有甄氏及几个贴身丫鬟站在门口候望。殳荣扶着父亲的手,只管请进府去,殳桧走至台阶,回头来,对下人道,“去将二公子迎进来。”殳荣听了忙哎哟一声,拍着自己脑袋,叫道,“我只瞧见了爹高兴,倒忘了还有这个弟弟来。”说着吩咐身边的小厮去请下轿。殳桧不响,同他一起到了大门口,甄氏方才半跪着叩礼,殳桧忙扶,口中道,“快起来,快起来。”甄氏一面用丝帕拭泪,一面道,“殿下,我原以为再见不到您了。”一说又甩着帕子扑在殳桧怀里,哭的嘤嘤咽咽。殳桧亦落泪,“夫人照顾这一大家子,当真受累了。”甄氏擦着眼睛,道,“我这点累又算的了什么,只是苦了荣儿,出生才三个月便与亲爹分开了,自小没受过您的教养,尽管这些年来我处处爱护他,可到底比不上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孩子受的恩宠多。”正说着殳引、董氏、芜霜上前来,殳桧刚要介绍了相识,一听这话,便不好马上提了。倒是甄氏见了殳引,立即笑拉住他的手,问道,“这位便是引儿罢。”殳引见她相貌端正,与自己又亲切,心里便少了些疏远,任她拉着点了点头。甄氏上下打量一番,口中啧啧赞道,“嗯,果是比我荣儿俊多了。”殳引脸一红,忙低下头去。甄氏拉着他,又对殳桧道,“殿下别只站在门口了,快进来罢。”说着便带众人入府去了。董氏和芜霜因着无人理睬,在门口站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呆呆望着。幸而一路随行的朱秀、杨实请了一声。 殳桧回房才换了衣,便被来的两个差人叫进宫去。 甄氏亲自带着殳引去西园的房间,一路向他细说府中的格局,“这西园本也就荣儿一人,有你同他一起住,他今后便不无趣了。”又说,“殿下与我住在东园,你安顿好了,便来我园里,我领你四处走走。”殳引左右瞧着,只见这府中尽是曲径小路,四周多值桃、梨、杏等果树,又有湖泊、河流围绕,若没人领着当真会迷路来。殳引见走了一刻还未到,便问,“夫人方才说了西园和东园,那这府中可有南园和北园?”甄氏笑道,“南园便是太子府的大门,故我们就不称作南园,只叫入门,这北园也不作北园,那是下人住的场所,只叫作北地。”两人绕过一座白塔,又走过两个长廊,方才到那西园。殳引不禁心中埋怨,这要出个门还不得走半天。 甄氏带他进了一间三开三进的屋子,说道,“这便是你的住处了。”殳引四周看一番,中间一间摆了方桌小椅,桌上有果盘、点心,又有青瓷茶具,应是会客之用;进另一间看,在窗口放一张长条案桌,桌角端放着文房四宝,凭窗有几株水仙养在瓶中,靠墙一面书架,旁壁挂着教人处事的几幅字,想是书房了;又进一间,一掀门帘,便闻一股淡香,只见房中一张床一张台几两张红木椅,一面壁放着衣橱衣柜,便是卧室。殳引进去兜转一番,只觉那香气似有若无,不经意萦绕在鼻尖,但细闻又不见,心中便觉奇,问道,“我瞧这房中也未放香囊香袋的,为何有奇香?”甄氏听了掩嘴笑,说道,“想是你久居氓国也未知我们这边的细致,你只去闻闻床上那套衾褥来。”殳引至床边,将信将疑的拉起被子一角,果真那抹香味更清晰了些。甄氏道,“在越国,我们所用的卧具都是用花瓣熏过的。”殳引将被子放在鼻边,闭眼深吸一口,呼出后才道,“只是这味道清新淡雅,教我闻了脑袋舒爽,倒不像是什么花的味道。”甄氏道,“是了,因想着引儿一路舟车劳顿,替你准备的便不是花瓣熏过的,这房里所有的卧具都是用了玄参、丁香、甘草、茶叶等几十味安神的药材熏染。”殳引点点头,心中感激甄氏的周到。 甄氏一出西园,便有丫鬟上来请示,“夫人,老爷和二公子在氓国娶的两位夫人要如何安置?”这话一出便挨了甄氏一巴掌,丫鬟不知缘由,只捂着脸满肚子委屈。甄氏骂道,“这蹄子白养你这么些年,嘴里叫的谁是夫人?”丫鬟赶紧跪下讨饶,“奴婢该死,原是我嘴笨说错了话。”一面说一面自扇耳光,直打的两颊肿起才听甄氏喊停。甄氏抱胸,白着眼说道,“以后拎清了,太子府的夫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大王赐名的萃颦夫人。她俩是什么东西,名不正言不顺,不抓起来就罢了还想在这充夫人。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这事还来问我,只在北地随便寻个屋子打发去得了。”那丫鬟连连点头,捂着脸去了。 殳桧入了朝,便由小太监引着朝越王寝宫去,路上行的又急又快,到了宫门口却又停下。殳桧搓手兜转几圈,小太监候在前头不敢催,只能叫守在门口的侍卫先去通报,不多时侍卫便出来,说是越王让太子殿下快进去。殳桧方才重重呼一口气,理了领子拉了衣襟上前。 殳桧进屋便见越王卧于榻上,旁边站的正是丞相甄思伯。殳桧快走两步,至榻前扑通跪下,哭道,“是儿臣不孝!父王病重,做儿子的竟不能在身边服侍!”越王卧病已有半年,此刻头不能举,两粒干涩发黄的眼珠动了动,只听他气若游丝吐出几个字来,殳桧趴在地上听不清,忙爬上前,问道,“父王说了什么?”又将耳贴在越王脸上。老越王喉咙里一阵痰响,气息短促,殳桧吓的不敢再问。一旁丞相作了作揖,说道,“大王的意思是,殿下为国受难,此乃大孝,可比单在朝内做个孝子受人敬重的多了。”越王听了气息才平复下来。殳桧心中道父王能这样想,我此前在氓国受的苦也是值的,于是便哭着握住越王的手,将二十年来对家对国的思念都说与他听,直将越王听的老泪纵横。 甄思伯在旁亦落泪,可等半日,见二人哭个不止,而自己实又挤不出眼泪来,就假作用袖擦了擦眼睛,说道,“殿下与大王多年未见,定有许多话说,微臣实不该打断的,然则臣此刻确有要事不得不禀。”殳桧听了便止住泪。甄思伯道,“据在氓国的内应线报,邵仁君得知殿下私自归国后勃然大怒,立即派出十万人马,如今已至有桓边界,恐用不了十日便会大军压境。”殳桧立即变色,骂道,“从未听闻有哪国有脸囚禁别国太子二十年之久,如今他竟不自觉羞耻反而还派兵追来!”甄思伯道,“邵仁君才登基,各国便闻了他残害忠臣的暴行,他有此举也在意料之中。此当务之急便是希望大王能派褚大将军迁兵至有桓斧斯之地,随时准备应战。”越王哼了两声。殳桧微微皱眉,问道,“不知这褚大将军是何许人?”甄思伯道,“他便是行军千里无败迹的褚千里大将军。”殳桧方醒悟,“原是大破各藩国叛乱,安定边境部落的褚千里褚将军,我在氓国时也时常听闻将军的大名。”甄思伯点头,又道,“若褚将军出马定能将敌寇击退。”殳桧思索一番,问道,“丞相可知道此次氓军带兵的是哪位将领?”甄思伯道,“这倒还未曾知,不过若殿下想知道,微臣只派人去打探一下即可。”殳桧道,“我有一想法,若顺利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叫氓军自退。”甄思伯忙道,“若当真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殳桧道,“只此前需得先做一件事。”甄思伯问,“不知是何事?”殳桧朝榻上拜了拜,“请父王立即赐氓国大将军董屈之女董氏及氓国公主邵芜霜身份。”甄思伯听了只一顿,立即道,“赐身份事小,并不急于一时,殿下此刻还是先法子败退十万氓军的好。”殳桧笑道,“赐身份正是与此事相关。据我所知,邵仁君骄纵奢侈又贪得无厌,倘若我们对外宣称那十万大军是为护送我归国,到时再派褚将军携千金与珠宝至阵前,大赞邵仁君仁爱,又告知已赐封了董氏与芜霜,以示越国愿与氓国不计前嫌,结为友邦,那邵仁君得了钱财与名声便可暂消怒气了。”甄思伯听了也觉有理,问道,“可不知这又与带兵的将领有什么关系?”殳桧道,“丞相有所不知,我此次能顺利逃出氓国,正是因着氓国廷尉兼御使大夫尊使,此人心粗疏忽,轻易上了当,如此邵仁君必迁怒于他,若此次是他领兵,那他必是铁了心要捉我回去的,即使此事不成亦不会答应议和、不战而退。”甄思伯道,“殿下所言极是,那微臣立命人去打探消息,到时殿下与大王可再做决定。”殳桧点头让他退下。 说甄氏早备了肴馔,待殳桧朝中回来可一家人同吃。等到黄昏只见朝中下了两顶轿子,由越王贴身太监领着往太子府抬。甄氏迎出来,太监传了上谕,封董氏为康平夫人,邵芜霜为宁蔚夫人。甄氏跪在地上不动,太监等一会不见董氏与芜霜前来谢恩,也觉奇,待要问,却见甄氏起身道,“二位夫人此刻正在房中歇息,这封赐的诏书就让我交给她们罢。”于是太监叫人送上两个锦盒,又道,“大王请大公子与二公子入宫相叙。”甄氏便命人唤了殳荣和殳引出来。 待太监一走,甄氏便满脸怒气回了房,将两只锦盒狠掷在地上,适逢膳房的丫鬟来问,甄氏便把气撒了她身上,“不长眼的东西,这会子还摆什么宴,摆出来叫两只狐狸精来吃吗?”丫鬟吓的忙要退下去,甄氏又喊住,想一时才道,“且将饭菜摆上席,请两位夫人出来。”甄氏咬牙道,“待我去好好祝贺她们!” 董氏和芜霜并不知是何缘故,入了席上只坐立不安,才入府被人带去北地,想是自己没这个身份上席来的。等了半日,天色已渐黑,仍不见人来,问站在身边的丫鬟,丫鬟木着脸听不见似的不答话,董氏与芜霜不敢强她,只好对望的干等。又过半晌,才见甄氏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十来个丫鬟。董氏与芜霜忙起身相迎,那甄氏竟与白天见时大不同了,喜逐颜开上前,拉住董氏的手,亲热的叫道,“妹妹当真好福气。”董氏心下虽不解,可也不敢表露,只怯怯的回了姐妹之礼。甄氏又拉芜霜的手,道,“公主与引儿天生一对,也要恭喜公主啊。”说着两手分别拉着董氏与芜霜入席去。待坐定,甄氏才说出越王封赐二人夫人之事。二人听了只一惊,慌又起身,都道自己未去谢恩,实在该死。甄氏摆摆手,道,“不碍事,越国乃文明开化之地,那些繁文缛节不必在意。”又命丫鬟呈上锦盒,交于二人。董氏与芜霜道了谢。甄氏又说,“荣儿与引儿已接入宫去,恐要与殿下一齐吃了宴席才归。”芜霜看着一桌子菜肴,便说,“仅我们三人又怎吃的了这些食来。”甄氏面上露出难色,说道,“怕三人也没有,这几日天气渐热,我胃口又不好了,别说吃就是看着这些热气甜腻的菜我都不舒服来,所以也无法陪妹妹与公主同吃了。”董氏道,“姐姐既然身体不好,还是赶紧回房休息罢,勿须陪着我们闲叙。”芜霜也说,“既然这菜我们吃不了,不如分些给下人如何?”董氏也同意。甄氏赞道,“还是二位体恤下人,换我便也只想的到扔去给野猫野狗来吃。”董氏和芜霜听了不响。只听甄氏道,“既然是康平夫人和宁蔚夫人赏赐你们的,你们还不来取。”说着便见十几个丫鬟分别拿下几个大菜,不多时那一桌便只剩下清汤和冷碟。甄氏道,“这些菜想是差不多够二位吃了。”一说也不等董氏与芜霜反应便叫丫鬟搀着出去了。 ☆、第二十八章 甄思伯派去的探子回来报了氓国此次带兵者并非尊使。殳桧署司国事,便命褚千里带重金前去议和。那氓国将领收了礼派副将去回禀邵仁君,邵仁君大喜,欲答应议和。 丞相苟于田对此有异议,便向汇报的副将问,“褚千里可是带兵前来的?”副将道是。又问带了多少?答说可也有八万人马。苟于田向邵仁君道,“倘若越国真有意议和便不会带大队人马前来,可见其心中也有鬼。” 邵仁君问,“丞相的意思是不同意议和?” 苟于田道,“正是。” 邵仁君派出十万大军本也是一时气昏了头,实心中早有了悔意,此时越国提议议和正中他心意,如今听苟于田这么说,便不悦道,“氓国近年东征西伐,军队本就缺乏,若能与越国冰释前嫌,和平共处,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苟于田道,“邵仁君难道忘了殳桧被囚氓国十九年之事。即是此刻与越国结盟,一旦殳桧继位,邵仁君认为氓、越两国还可相安无事麽?” 邵仁君不说话。 苟于田道,“以微臣只见,邵仁君不妨收下越国送的大礼,但拒绝议和。” 邵仁君犹豫道,“若只接受大礼而不与越国议和恐怕不妥。” 苟于田道,“本是殳桧私自逃脱在先,邵仁君收下越国的歉礼又有何不妥。” 于是邵仁君便同意了。 那副将带着邵仁君的话回去一说,褚千里立即派人回宫回禀消息。 殳桧得知了,气的大骂大叫,“我倒是小看了那鼠贼的脸皮!” 甄思伯也觉好笑,道,“真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竟做出如此没脸没皮的事。殿下,不如命褚将军出兵与氓军一决胜负,也不必受这窝囊气。” 殳桧没好气道,“丞相以为两军交战,我方胜算如何?” 甄思伯道,“若是褚将军领兵,即使仅以八万人马对抗氓国十万大军,我方也有七成胜算。” 殳桧道,“既然不是十成胜算又何必强出头呢?何况即使打了胜仗,越国也必有折损。氓国既已同意退兵,我们也不必显得太过小气了。” 甄思伯悻悻道,“殿下圣明。” 自越王封赐了董氏和芜霜身份,甄氏只能叫她们搬出北地。董氏与甄氏同是殳桧妻子,又同是越王封赐的夫人,虽进门有先后,但地位上并不分大小,只在情面上互称姐妹罢了,董氏搬出了北地就也和甄氏一同住进了东园。芜霜自然是与殳引同院。 说那日殳引被叫进了宫,与越王相叙一番回府已是夜里,由小厮提着灯笼同殳荣一齐去西园。到了西园,因着殳荣院房与殳引不在一处,殳引便谦让叫小厮送殳荣回去。殳荣客气两句便带小厮走了。殳引仅在白日走过一遍路,此刻黑夜无月,漆漆黑的夜路走一半便不知去了哪里,又因新到太子府,也不想惊动了别人,只自己到处摸索,待到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屋子也是半夜了。一进院便见自己房中亮着灯,殳引只当是陪夜的丫鬟点的,一进房才知是芜霜,倒有些惊。芜霜见他只站在门口看自己,便道,“住处也不是我安排的,只怪我在你家没地位,不敢说一句话。你若不想同我睡一间房,那我就搬外面去睡。”说着便往外走。殳引忙拉住,道,“嗳,我并没说什么呀,何况这外头恐也没你睡的地方。”芜霜拍开他的手,道,“怎么没有地方,北地有的是空铺。”殳引道,“你又胡闹,北地是下人住的,你如何住的。”芜霜冷笑道,“你二公子一到越国就有人鞍前马后照顾着,可不知你娘子是刚从北地搬出来。”殳引听了,十分震惊,见芜霜神色并不似乱说,便就不敢替甄氏维护了。芜霜见他不响,只道他是完全不顾自己,便气骂道,“你还站在这里挡路,快让我去北地!”殳引愣了愣才劝,“我就算再不是人,也不会教你去睡下人的地方。”芜霜正感激,又听他道,“这里不似在董府,此刻你我若分开了住,只会不好。”芜霜才下去的气又上来,冷眼看着,说道,“你图个清静有什么不好……哼,看来当初逃出氓国时我说的话一点都没错。”殳引脸一红,不肯再与她争辩,自己叫丫鬟去书房铺了地铺去睡。 老越王病重,又殳桧已归国,那越国大小事务均交由殳桧决断去了,殳荣与殳引自也随着父亲上朝去。适逢褚千里就氓、越议和之事回朝禀报,殳桧赞他处理的好,便赏赐了千金。众臣也纷纷附和赞颂褚大将军。殳引因近来天气炎热,而夜里又窝在书房里睡,便有些中了暑气,整个人昏昏沉沉,此刻站在朝上只觉要昏过去。殳荣见了,便冷笑一声,对殳桧道,“爹,我瞧弟弟累的很,不如让他早些回去休息罢。”殳桧与众臣听了此言便都朝殳引看去,果见他双眼发饧,驼背弯腰,站立不稳。众臣便发出笑声。殳桧见了大怒,骂道,“站没站相,为何一早就如此萎靡,昨夜做贼去了吗?”殳引强打起精神,回道,“引儿觉得有些不舒服,还望爹允许我先退朝去。”殳荣在旁只撇嘴笑。殳桧怒瞪着眼,见殳引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心中便恨其不争,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殳引回府后当真病了一个月,殳桧与大臣议论之事他便不再知了。 芜霜如今待他早不如往日,见他病了,也只吩咐丫鬟每日三次汤药服侍,自己却不大去见他。一日清早,芜霜睡了一身汗,嫌躺在床上腻,便起身来,叫丫鬟送水擦了身才少觉有些凉快,眼瞧日头还未起,便想趁早出去走走,便只在汗衫外披了薄纱的绸衣出门。行至西园中一处池塘,见里面几条锦鲤在游水玩,便将带出一块糕点掰一半丢入池去,那水中便游出十几条锦鲤,都围住那小块糕点。芜霜兴致上来,便又掰一半丢一边,那些鲤鱼便追去另一边。 殳荣因要去上早朝,此刻也起了,路过时,远远见一位婀娜身姿的少女站在池边,心中便觉奇,于是偷偷摸摸的上前去,只见芜霜一段纤腰藏在短衫中若隐若现,肩头的薄纱随着她的动作挂不住似的若掉不掉,又忽而一阵轻风吹起她的乌发,殳荣只瞧得痴,竟就呆站着忘记走了。芜霜闹一会才回身,面上还粘着笑,可这一回头居然看见殳荣正一脸色相的看着自己,当即也一吓,手中半块糕点便掉了地上去。殳荣立即回神来,两只眼在芜霜身上一转,涎着脸笑说,“公主怎的这么早就起来喂鱼,倒不多陪陪殳引。”芜霜听了讨厌,不答话只请了安便要走。殳荣赶紧拦住,道,“咦,公主为何见了我一句话不说,倒像怕极了我似的,要躲起来。”芜霜道,“哥哥你误会了,只是殳引他近来身体不好,我还得回去照看他。”殳荣又笑,“想也是他只顾自己生病冷落了你。”说毕轻轻一模芜霜的端在胸前的手。芜霜吓的一退,见左右没人,赶紧钻进假山逃走了。殳荣见了又笑,将手举上面来一嗅,只觉手指留香,令人心乱。 董氏性格软弱,自与甄氏同院后并不少受她的气。甄氏脾气刚烈暴躁,下人们都很怕她,见甄氏并不热络董氏,便也不敢用心服侍董氏,常不替她打扫房间,又故意过了饭点才叫她,等董氏去时桌上却只剩些剩饭剩菜来。头两次甄氏还假意骂几句,董氏见她骂的凶,心中过意不去,只说是自己来的迟,几番后,甄氏便连这假意都没有了。与董氏同屋相见时,甄氏必是打骂下人,打骂毕又急叫人端茶送水,丫鬟们才受了罚,光跪在地上哭,甄氏便对董氏道,“如今养几个下人还不如养条狗,狗见了主人尚且还会摆头摇尾,丢了东西还记得叼回来,这些下人叫他们做点事只作聋子!”说着又踢丫鬟。董氏见了不忍,便道,“姐姐要喝茶麽?我去倒来。”甄氏客气两句便随她了。如此几次,有董氏在场,甄氏便将她当下人似的使唤起来。董氏心中不快,可又不敢言说,正及殳桧忙于朝务,早出晚归不能常见,见了面也多数叫累,倒头便睡,董氏便不敢再拿这些琐事去烦他。 殳荣自从在池边偶遇了芜霜,便对她念念不忘,又妒殳引娶得如此美妻,凡事更加故意刁难他。殳引随着殳桧回国亦有几月,他与芜霜长期分睡的事便叫房里的丫鬟传了出去,殳荣听了顿时大喜,原道自己再无机会,如今可知两人关系并不好,心中便动起了歪念。平常探着殳引不在院里,便去那边走动,见了芜霜只差没流下哈喇子。芜霜极其厌恶,但又不知与谁说。自己与殳引本没夫妻情分,何况就算告诉他,那个呆木脑子未必肯信。董氏自身难保,告诉她也只平添其烦恼。殳荣见数次逗戏芜霜,芜霜虽面上不悦可竟不告诉别人,便道那只是女儿家的矜持,便就愈发大胆起来,想待着机会要强迫行事。 一日殳引随殳桧入朝,那殳引院中取粪的小厮得知了,便盆也不及处理,就急吼吼的朝殳荣处赶,不想才至殳荣院门,那殳荣正出来,两人撞的满怀,便盆中的粪水泼了殳荣一身,殳荣气的大跳大骂,“不长眼的狗东西,急着去投胎吗!”小厮才要禀,脸上却挨了两记耳光,脑门吃了一记重拳,直被打的双眼冒花,脑子发响。殳荣又不解气,脱下身上的脏衣服,抹在小厮脸上。小厮被糊了一脸屎尿,心中也十分的气,转身回去便将殳荣的企图告诉了芜霜,又哭说自己不肯替殳荣办事被他用便盆打。芜霜又惊又吓,抓着椅子的靠背浑身发抖,口中狠狠道,“万没想竟如此下流无耻之人!”她叫小厮先去洗澡换了衣再来听话。 芜霜只道,如今再任由其妄为,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迟早要落入殳荣手中。芜霜坐着喝了两杯茶,便起身去枕头里拿出从氓国带来的几件首饰,用帕子包住了,等取粪的小厮一来就交给他。小厮忙跪倒在地不敢要。芜霜道,“你肯将那些话告诉我可见你也是忠心,这些东西是我赏你的,你拿出去换几个银子罢。”小厮千恩万谢,又连磕几个头才收下。芜霜站起身来,绕到小厮身后,说道,“我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做,不知你肯不肯?”小厮立即道,“二奶奶一句话,小的就算死也须替二奶奶做得。”芜霜道,“这事并不需你死了才做得,我只要你明日午后去同大公子说二公子吃毕午饭就出府了。”小厮点点头。芜霜又道,“这事你不可告诉任何人是我教你说的。”小厮道,“小的清楚。” 第二日一早,芜霜赶在殳引离开前便去门口堵他。殳引见了倒觉奇,“你今儿怎么有兴致来送我。”芜霜笑道,“我叫丫鬟准备了早茶,你吃毕再出去罢。”殳引道,“我还需随爹上朝,这会子已经晚了,早茶你自己吃罢。”说着要推着芜霜让开。芜霜不肯,说道,“早朝结束你便回来了?”殳引道,“还得去丞相家拜访,午饭也不在家吃了。”芜霜急道,“想想来越国也半年有余,你我夫妻一场却未能在家一同吃过饭。”殳引歪头看她,“这倒是奇了,往日我在家也不见你叫我一同吃饭呀。”芜霜道,“我心知你见了我烦,往常也不敢多惹你,可今儿你无论如何要回家吃饭,只此一次,往后我再不管你了。”殳引笑了笑,道,“你这话也说的太重了,我并不烦你,既如此,那今儿午饭我与你同吃便是了。”芜霜听了才松一口气。 一至午后,那取粪的小厮便照芜霜所说去殳荣院中禀报。殳荣见了他,翘着二郎腿白白眼,道,“昨儿还没打够,今儿又来讨打?”说着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一口,又道,“叫你在那院看着,你为何总往我这边跑?”小厮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该死,昨日冲撞了大公子。小的这会是来报消息的。”殳荣立即丢下茶杯,坐正身子道,“怎样?快说快说,那小子可走了?”小厮道,“二公子吃毕了饭便出门了,这会子只有二奶奶一个人在家。”殳荣双手一击掌,喜道,“我总算等到这时了!”一说便立即起身,支开左右,只身一人前往殳引院中。 ☆、第二十九章 殳引听了芜霜的话,午饭回了自己屋中。芜霜备了饭菜候着,吃一时芜霜算计着差不多时间,便放了碗筷,皱眉捂着胸口。殳引只顾吃倒没在意去,芜霜大声嗐气方才引得他问。芜霜急促促呼口气,道,“也不知为何,吃着饭胸口竟疼起来了。”殳引道,“适才还好好的,疼的重麽?”说着便叫丫鬟去请大夫。芜霜忙拦住,“不必那么麻烦,想是吃的太急,通气不畅罢……我记得前几日大夫才给娘配服了舒心丹,不如去要两颗来。”殳引点头,又要叫丫鬟。芜霜道,“还是你去走一趟的好,这丫头怕是说不清,何况这会还得伺候着捧饭倒水呢。”殳引便答应了。 说殳引才出门一会,芜霜立即打起了精神,叫屋内的丫鬟去门口看着。丫鬟才去便急急回了来,向芜霜禀道,“大公子已经到院外的橘子林了。”芜霜忙道,“快,快去夫人屋里将二少爷叫来……就,就说我昏倒了。” 殳荣才至门口碰巧见芜霜屋内的丫鬟跑出来,正疑惑,进了屋却见里面只有芜霜一人坐在桌前吃饭,又想到适才看到那丫鬟探头探脑,心中忽然一明,想是芜霜为了同自己私会而故意支使开的,顿时激动万分,礼也不及作便挨至芜霜身边,假意问道,“怎的公主一人在这里?”芜霜冷眼朝他一瞥,道,“这是我的屋子,我不在这里在哪里?”殳荣趁机道,“公主若不嫌弃,可随时随刻去我屋里转转……”殳荣将那转字音调拖的极长,他也顺便围着芜霜转了转,转到芜霜身后,闭着眼在她头顶一嗅,瞬间只觉的筋骨酥软,几乎要瘫在芜霜身上。芜霜起身让开身子,躲到桌子另一侧,哼声笑道,“不敢当,小妹这双脏脚哪敢去踩大哥的宝地。”殳荣听了不禁不恼,反觉她是在与自己撒娇嗔闹,又用眼瞟芜霜的脚,笑道,“公主的一双秀足怎会脏呢,恐怕是不肯将足上的香味留在他处罢。”说着又欺近身子,挑着眉小声道,“不如教我来闻闻这双脚到底香还是不香。”说着突然双手抱住芜霜。芜霜吓的一跳,忙用手推,那殳荣反抱的更紧。芜霜警告道,“哥哥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来不怕叫人笑话麽?”殳荣怀中抱着软绵绵的身体,鼻中嗅着少女的体香,此刻哪里还听得进芜霜的话,只道,“我知你是守活寡的,想来也寂寞透了。”一说便将芜霜打横抱着朝房里去。芜霜双手双脚又打又踹,仍挣脱不去,心中又骂自己想的太过简单,原以为这色鬼只会言语侮辱,没想竟会动手起来,又怨丫鬟怎么还不叫了人来。 说那殳引去了董氏院里,说了舒心丹的事,董氏问是替谁取的,殳引道是芜霜。董氏念着如今在越国只芜霜同自己还可相依,便叮嘱了几句要好好照顾芜霜的话。殳引听董氏话中有意,便问了几句。董氏起初不说,经不住殳引追问,便将甄氏如何变法欺压、使唤自己的事说与他听。因着甄氏对殳引一向尽心,殳引忽闻此言,倒先一怔,想一时方才明白这人的坏藏的极深,此前还当真相信是真心待自己好的,不禁背上一寒。由此也免不了劝慰了董氏一回。 芜霜院里的丫鬟才至董氏屋中,见两人低声轻语说着悄悄话,一时便不敢进去催。等好一会殳引才出来,见了丫鬟,倒奇怪,问她,“你怎么来?”丫鬟道,“二奶奶昏倒了。”殳引大惊,“什么?哎呀,你怎么此刻才说!”丫鬟见骂就低头不敢说话了。董氏在房中听闻芜霜昏倒的事,赶紧让人搀着出来,也不问那丫鬟,便催着殳引道,“快回院去看看情况来!”说着几人就急忙赶去了西园。 那殳荣此刻正在兴头,任由芜霜如何骂如何踢打都不放,只抱着她强压到了床上。芜霜吓的面色惨白,只道完了,这会子贼没逮住自己倒要栽进去了,于是慌的大叫起来。殳荣听她尖叫就也吓了,急急忙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然又捂的不准,小指竟塞了她口中,芜霜情急之下,亦不去管是什么,只用尽力气下颚一闭。只听殳荣哇一声大叫,跌爬着从她身上跳起来。芜霜立即坐起身蜷缩至床铺一角。殳荣捂着手,那猩红的血只不停从他指缝间滴落,他恶狠狠盯着芜霜,双眼似乎也被鲜血染红。芜霜吓的不敢说话,一手放在嘴边,将口中之物吐在手心,那竟是殳荣的半截手指。殳荣一见顿时失了心,跳上床,对她一阵拳打脚踢。 此刻殳引与董氏正入门来,见正屋内碗儿、蝶儿、盏儿碎了一地,又闻房中乱响一片,忙赶了进去。几人见殳荣疯了似的在床上乱捶,那铺上亦是血迹四溅。董氏见状差些吓晕过去,亏得有丫鬟搀住才不至于倒地。殳引对芜霜虽无情谊,但好歹两人有着几年的名分,又及他性格冲动,平常就见不惯恶霸欺负人的事,别说是芜霜,即使是别个陌生女子遭人痛打,他也不会袖手旁观。殳引大喊一声“住手”便飞身上前,拎着殳荣脖颈的衣服将他扯下床。芜霜早被捶晕过去,殳引刚要上前相扶,殳荣从地上跳起,大喊大叫扑了上去,殳引回身便又一脚,只将他踹的直撞了橱柜上去。丫鬟们又惊又吓,都用手捂住嘴,也不知是谁在乱状之下还有此注意,趁着人不注意,竟偷偷出了去,将事告诉了甄氏。 甄氏知道了忙赶去殳引屋里,门口围观的小厮丫鬟见了她都朝边上退去,甄氏端着袖匆匆进了房,只见那房中人员复杂,橱柜乱翻,而自己亲儿又倒在地上,似已不省人事。甄氏忙上前,见殳荣一头乱发,脸上淤青,又瞥见其断指,当下跌坐在地,捧着殳荣的脸大哭大喊两声。董氏让人扶着上前劝,还未开口,却见甄氏如狼似虎怒视着她,面上涨的通红,脖颈爆出青筋,叫到,“你们……你们俩母子为何如此残害我荣儿!”董氏见状不敢上前去了,只一脸歉疚。殳引正扶着芜霜躺下,此刻闻言便道,“大娘怎可不问缘由就诬陷人。”甄氏仍瞪目而视,道,“不是你们难道是手指它自己断了不成!”殳引道,“大哥的手指确是芜霜咬断的,可大娘为何不问问怎的大哥的手指会到了芜霜口中来。”甄氏心中也清楚了大概,可仍说,“估摸也是那贱奴勾引我荣儿的。”殳引道,“芜霜乃是氓国公主,大娘为何出言不逊。”甄氏鼻子出冷气,道,“一个蛮国的贱种,到了我越国也敢称公主?”殳引扶住董氏,冷言道,“大娘也是越国正统大家出来的女子,该是识大体、知礼数的,此刻说出这种话来,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他国是蛮国呢?”甄氏气的直哼哼。殳引道,“你我在此争论也无意义,不妨等爹回来了听他如何处置。”又喊门外小厮,“快将大公子抬回去,叫大夫来好好看看。”说毕也不问甄氏便就强拉着将她推出屋子去。 芜霜躺一时此刻也醒了,董氏也叫丫鬟去请大夫,芜霜道,“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罢了。”董氏哭道,“你也是千金之躯,如今竟落了如此下场。”芜霜落泪,道,“娘也不必难过,想是我命中该有此劫。”殳引在旁安慰了许久,两人才平复。殳引问事情起由,芜霜犹豫一番才将自己所做之事说了出来。殳引起身叫道,“既然你早知他有此意,为何不告诉我,偏要惹出这样的幺蛾子来?”芜霜道,“原也想过告诉你,可你那呆脾气,恐只有言语不信。”殳引听了又叹半天气。 叫去打听的小厮回来说,殳荣的小指已接不上,甄氏此刻正去宫中哭闹。殳引见事闹大,便急道,“此乃家丑,她怎的不知羞耻来,如此一闹,就算我们本没错也是我们错了,爹回府必要责罚。”一说又捶手不停在芜霜床前乱转。芜霜抬头看了眼董氏,董氏眼里含着泪,点了点头。芜霜道,“要责罚也是我,你若在此前休了我,赶我出门,恐他们也无甚话好说。”说一半眼泪就簌簌掉下来。殳引大惊,回头来只望着她。芜霜两眼婆娑,话不能成句,“想我呆……呆在此地也……也是自寻烦恼,不如教你遣……遣出去了再寻好人家去……嫁。”说毕便哭出声。殳引心中万分怜惜,可又实说不出挽留她的话,又见董氏对此亦无异议,便就随了芜霜的主意。 趁着甄氏去宫中闹事,殳引叫来胡占,塞了他百两银子,一半给他自己一半叫他安顿芜霜,胡占执意不收,说“胡占已收在了二公子门下,公子吩咐我差事,便是不将我当废物,我高兴还来不及怎敢再收钱财。”殳引见如此,便不再勉强,叫芜霜用头巾包住脸,装成府中丫鬟。胡占护送着她送北地小门逃出去了。 说甄氏虽性格泼辣,可也不至于疯到要在宫中撒泼打诨的地步。她到了宫门,先教人去通传了自己要见越王的事。太监去回了,殳桧正在越王榻前,听了便心中疑惑,自己跟着太监出去了。甄氏远远见殳桧出宫来,便把头上插的金钗摘下来,又双手抓着头发乱揉。殳桧见了她披头散发,又一双泪眼,顿时唬的一怔,忙问发生何事。甄氏便将殳荣断指,殳引如何痛打他,又如何待自己不敬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然对殳荣下流行径却只字不提,只说董氏与殳引仗着与殳桧亲近,常欺负他们母子。殳桧听得将信将疑,立即叫了马车回府。 去西园殳荣房中一瞧,果见殳荣面上挂着彩坐躺在床上。殳荣见了父亲,就嗷嗷的哭,喊道,“爹,你可要为孩儿做主啊!”一面哭一面将自己的断指递到殳桧面前。殳桧本还犹疑,如今一见断指便当真信了甄氏的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喊了几个小厮赶去殳引屋中。 此刻董氏尚不曾走,忽见殳桧带着人怒气冲冲而来,便道事情不好,才要劝,便被殳桧一挥手挡了开,董氏本也弱不禁风,那殳桧正在气头上,手劲极大,这一推竟将她推倒在地。殳引一旁见了,忙叫,“娘做了什么错事,你要这样待她?”殳桧见他不仅不服软还当众质问,气的只浑身发抖,“哼,她做错了什么?我告诉你,她的错就是你!她教而不善,宠溺无度,纵容你任意妄为!”董氏听了只坐在地上哭。殳桧叫两旁,“拿绳索,将这逆子捆起来!”又对殳引道,“你长兄因你而断指,你如今便是同断一根手指才可相还。”殳引没想事情竟到此地步,此刻只挺直腰背,红着眼怒视着殳桧,不发一言。殳桧见他气势刚硬,便愈发气恼,教人拿来木棍朝着殳引腿上狠打几下。殳引站不稳便跪下地去,却仍咬着牙不讨饶。小厮找来绳索将殳引捆起来,殳引也不争,仍由他们捆去。董氏一旁见了,直不忍,便扑在殳引身上,朝殳桧求道,“殿下,你念在父子情分上放过引儿这次罢。”殳引恨恨道,“娘,你别去求他,他一味姑息纵容大哥,如今再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的。”殳桧一巴掌上去,指着他朝董氏道,“你自己听听,嗯?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董氏哭道,“殿下说的对,引儿如此也确是我为娘的过错,我教而不善,你要打就打我罢。”殳桧听了心中怒意更添,冷冷道,“你当我是不敢麽?等我教训了他再了找你!”说着叫小厮拉殳引起来。董氏抱着殳引,小厮们便去拉董氏,董氏不肯让。殳引亦哭道,“娘你快放手罢,横竖不过一根手指。”董氏道,“儿,你好端端未做错事,为何要平白无故受这罪。”说着便推小厮。殳桧气道,“我素来当你端庄稳重,今日你却做出这样无理取闹的事来,可见我也是瞎了眼!”说毕自己上前,掰着董氏的手将她拉开。董氏体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哭闹一时,此刻胸闷气短,喘促两声就昏过去了。殳引见了又哭又喊,又骂殳桧,“娘尽心尽力待你,你却这样气她,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当真过的去麽?”殳桧想到在氓国时与董氏的情谊,便也心软了,忙叫小厮抬着送回东园,又请大夫来看。 ☆、第三十章 经这一闹,董氏大病一场,殳引也因此逃过了断指之灾。 说那董氏自此后身子便时好时坏,入冬了更是每日卧床。甄氏本就瞧她不顺,又因殳荣之事,对其更添新恨,如今瞧董氏病情愈发严重,便有心寻事想除了这个眼中钉。 其方腊月虽不似于还寒冷,却因城中多有河流湖泊,是而冷气中常夹湿意,董氏头次在其方过冬,着实不适,即使房间烧着碳火,盖着鹅羽厚被,仍觉寒意渗骨。因此董氏房中总比别屋多烧了些碳。 一日伺候董氏的丫鬟享儿去取炭,回来时碰到了甄氏房中的丫鬟采杞,两人同年入的太子府,又因年纪相仿,故虽甄、董二人不合,享儿和采杞见面仍然说话。采杞迎面过来见享儿手中捧着碳匣子,便问道,“你去取了麽?今日的碳如何?是凤碳麽?”问着便用手开了匣盖看。享儿忙抢了盖住,道,“是凤碳,你快去取罢,去晚了该被别房拿光了。”采杞道,“是了,昨日取了差的才被夫人打呢。”又朝享儿挥挥手,“那过会儿等空了再来找你说话。”说毕便急急去了。倒是享儿愣了一会才离开。 享儿捧着碳回去,见董氏已经醒了,披着裘袍靠在床头。享儿见了,忙将新取碳添入炭盆,一面放着一面道,“夫人,今儿我去的早,取的都是凤碳,烧的时间久又不呛人。”说着便加了两块在里面,又倒了水来扶着董氏喝。董氏强喝两口,便咳嗽起来,挥着手叫她去。享儿拿着茶杯站在床头不走,说道,“夫人,进腊月后你便咳个不止,我看还是请大夫重新诊脉拟方罢。”董氏摇摇头道,“不用……”一抬头看见享儿一双圆眼里含着泪,便叹气道,“也亏还有你伺候我,否则我的病恐比现在还要重了。”享儿哭道,“夫人待享儿好,享儿愿意伺候夫人一辈子。”董氏拉住她的手,苦笑道,“我这一辈子就要到头了。”享儿听了更是哭。 正及主仆二人悲戚之时,却闻门外一阵脚步声快速及近,董氏与享儿未止住泪,就听屋门被大力推开。那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甄氏。甄氏带着几个丫鬟闯进董氏房中,挺背肃穆,朝四周一瞧,见案桌上放着碳匣子,便叫一丫鬟,“去将那匣子里的碳好好数数有几块来。”说毕又冷笑着看着董氏。 享儿见采杞站在甄氏身后,顿时明白过来,于是恶狠狠盯着采杞。采杞只作瞧不见,斜着眼看窗外。那丫鬟数了回道,“夫人,一共十八块,都是凤碳。”甄氏听了脸上顿生出得意之色,向董氏问道,“你可知府中规定每屋每日可用几块碳?”董氏适才见她气势汹汹闯进来,便知她是有意来寻茬,捂着嘴咳两声才道,“向来我不管府内之事,这每日可用几块碳我并不知。”甄氏鼻中哼气,又向跪在地上的享儿问,“你这丫头总该知道吧。”享儿咬着唇看董氏一眼才道,“府中规定每屋每日可用八块碳。”甄氏又问,“那今早你取了多少?”享儿低声道,“十八块。”“胡说!”甄氏喝道,“我进来时案上匣子已打开,可知你已取用了。”又瞧炭盆燃的正旺,便骂道,“这盆中分明才添过碳。哼,你个小小丫鬟,居然敢对主撒谎,可见平时被人惯皮了。”享儿辩道,“我家夫人体弱怕冷,所以才多取的,何况就几块碳而已,明日叫人多送……”未说完,便挨了甄氏一巴掌。甄氏竖着眉狠狠道,“你这丫鬟竟敢与我犟嘴,也不知谁教的!”瞥一眼董氏后又道,“我看这妮子满嘴胡言,着实欠打。什么你家我家,难道康平夫人与本夫人不是同在殳家?又道几块碳而已,你可知这碳的珍贵?又可知其方每日有几人被冻死?城中百姓皆知太子府规矩严明,说一不二,既然府中规定每屋只能用八块,多取就是违反规矩,理应受罚。”说着叫身边两丫鬟,“将她捆到北地,重打二十棍。”享儿吓的瘫在地上,连求饶都说不出。董氏听的十分气愤,想说话却一时情急,咳嗽不止,眼睁睁瞧着享儿被拉了出去。甄氏又笑对董氏道,“想来是你病了,疏忽了对下人的管教,今日正好让我替你束束规矩。”董氏捂着嘴咳的腰都弯下去,只听甄氏道,“留下三块碳,其余都带走。”董氏没力气拦,只能由着甄氏去了。 享儿当日在北地被打的皮开肉绽,筋骨脱散,已无法再去董氏房中。其余丫鬟行刑后,便将她丢在柴屋中,此时正是一年最冷之时,享儿无人照顾,当夜就感了重寒,等第二日中午丫鬟送饭去时,发现已经睁着大眼死去了。 享儿死后,甄氏便在自己房中挑了个丫鬟送去服侍董氏。那丫鬟早知了甄氏的意思,对董氏万事不尽心,睡得比她早起的比她晚。一日夜里董氏觉着口干,便叫她倒水,那丫鬟睡得死,叫了几声都没动静,董氏无法只得自己起身,然才下床,身上一沾寒气,头便发重,站不稳就倒在地上,昏了一夜。第二日丫鬟起来见了,才吓的赶紧去叫大夫。那大夫诊了脉,只默默摇头,拟的仍是前次的方子。董氏的病便一日重似一日了。 府中虽有耿直善良之人,却因畏惧甄氏泼悍而不敢言语。那殳桧因着越王卧榻不再理政,便成日忙于朝上,即使偶然回府,也因甄氏花言巧语而疏远了董氏。殳引随着殳桧学政,也常住宫中,如今已有一月未到董氏房中探望。那董氏病重时便愈发想念夫君与儿子,相思不得解便更增体中淤气。如此离开岁还有十天,董氏再支撑不住,一日夜深人寐时便断了气。 那挑去的丫鬟并未发觉,送药时不见动静,只当董氏仍睡着,便丢了药碗在桌上出去玩了,等中午回去,见药和董氏均无变化,才微觉不对,上前叫两声,不见回应,连忙跑去请大夫。大夫一看,董氏浑身僵硬,已断气多时了。丫鬟怕甄氏骂,就骗说早上还叫她倒水喝的,又编出许多细节。甄氏听的不耐烦,就挥手打发她,“死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丫鬟问是否要去宫里叫殳桧和殳引回来。甄氏想了想,道,“先不忙。前日听我爹说,大王病情越来越重,怕就这几天的事了,殿下才回越国不久,就让他在大王身边尽尽孝罢。”说着便叫人送大夫回去,又对那丫鬟道,“这事你只作不知,每日送药送饭照旧。”丫鬟点了点头。 这日殳引得空回府,去董氏房中探望。丫鬟正坐在门前小圆凳上嗑瓜子晒太阳,殳引过来时没瞧见,等走近才连忙跳起来。殳引见地上一堆瓜子壳,便皱了皱眉,但见丫鬟怕极似的低着头就也没骂她,只问道,“我娘在里面?”丫鬟小声答了是。 殳引进去,见房内窗户紧闭,又未烧炭炉,再看董氏正闭眼躺在床上,床边的小桌上摆了一碗药和半碗饭菜,都是已无热气。殳引便觉有些怪异,走及董氏床边喊了声,“娘,引儿来看您了。”见董氏不动,就伸手推了推她的肩,“娘,近来身体可好些?瞧你光知道贪睡,连药都不喝了。”殳引一面说一面端起那碗药,闻了闻又放下,见董氏仍未醒,又推了推,可仍是没动静。殳引这才慌起来,连声叫道,“娘,娘,你怎么?”又将董氏的手从被中拿出。结果刚触及那手,殳引便吓的松了开,这时他才注意到董氏脸上已无生气。殳引愣了半晌,呆坐在床边看着董氏,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等到回神过来,眼泪才扑簌簌的落下来,趴在冰冷的尸体上大哭。 那丫鬟见殳引进房,就跑去告诉了甄氏。甄氏翘着腿正剪指甲,听后对着小指吹口气才说,“既然都瞒不住了,那就进宫去告诉太子吧。”之后自己也带着人往董氏处去。才到门口便闻见殳引在屋内嚎啕大哭,甄氏冷笑了声,推门进屋去。甄氏道,“引儿难得回府一趟,怎的在这里哭呢?”殳引回过头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盯着董氏狠狠道,“是你害死我娘的!”甄氏捂着嘴哎呀了声,忙走近两步,远远朝董氏床上一望,便掩住面哭起来,“我可怜的妹妹啊,你怎么好端端就走了呢!”跟来的丫鬟见了都赶紧跪下来哭。一时间,这间常无人声的屋子终于也热闹了起来。 说来也巧,董氏才病逝三日,老越王也驾崩了。传信的小厮才到宫门,便见几个太监拿着白绫朝梁上扎,又听宫内似有哭声。小厮问道,“公公,为何在宫门口扎白绫,难道宫内也有白事?”太监道,“大王刚驾崩了,这会子群臣都在寝宫哭丧呢。”小厮听的一脸惊愕,便不敢提董氏病逝的事了,又急急忙忙赶回太子府,禀告了甄氏。甄氏一听老越王死了,赶紧止住哭,面上换作喜色,问道,“可听说殿下何时登基?”小厮摇摇头。 甄氏喜着当国母,哪还有心做戏来,当下便带着丫鬟们出了去。留下殳引一人在董氏床前恸哭。 殳引从白天哭到夜里,哭的嗓子发哑,双眼红肿。到了半夜才定了神,他替董氏理了头发,又将被子盖住她的脸,又坐了一会才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出门外。 朝中都忙着老越王的丧事,谁还会在意董氏去。好在殳引身边还有个胡占,于是董氏丧事的所有准备都交由胡占去做了。因着甄氏反对将灵堂设在正院大堂,于是乎那董氏的灵堂也只能摆在自己房里。殳引在房中守了三日灵。等到第四日,宫内来人,说殳桧要登基,老越王要发丧,催他入宫。殳引道,“且让我同我娘辞个别再起身。”宫中的人见他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便同意了,去太子府门口等他。殳引跪在董氏灵堂前,哭道,“引儿未能在娘跟前侍奉,让娘离世前还受尽苦,实在是引儿不孝。”说毕叩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瞥见董氏床铺内放着一只檀木盒,殳引便去取了打开,只见里面放着董氏平日刺绣的针线和越王赐封夫人的诏文,还有个陶瓷葫芦小瓶。殳引心道,娘日夜枕着木盒入睡,可见这些对她是极其重要。于是便将木盒带在身边去了。 ☆、第三十一章 殳桧才回国半年,便继承大位,然其继位之后,越国灾祸不断。一年之内西部洛河发洪水两次,周围田地与村庄均被淹没;而东部自入夏后便滴水未降,大旱一年;氓国邵仁君贪功好战,肆意扩张疆土,氓、越两国战事不断。殳桧累于军政,常夜不能寐,食不可进。如此两年,积劳成疾,旧病复发。大臣们见殳桧身体有恙,便有意请旨早立太子。 这日朝上,甄思伯奏道,“南郂城郡刺史乐之君快书来报,西部与东部难民大量流入南郂,现已发生烧杀抢掠十多起,疑有难民□□之迹象,望大王能派兵前往,早作部署。”殳桧坐于高堂,半醒半睡,闻言点头道,“那就让褚将军派两队精兵前往南郂。”褚千里立即上前道,“大王,氓国大军在有桓边境虎视眈眈,此危急时刻,如何还有兵力可调用。”殳桧又点点头,“既如此,那便不要派兵了。”众臣见殳桧神志不清,皆在堂下窃窃私语。殳引见众人交头接耳,而殳桧又言语糊涂,便挺身而出,说道,“大王,儿臣有事要奏。”殳桧点点头。只听殳引道,“近年来越国灾祸连起,战乱不断,导致国不泰民无安,众人皆道是天降大难,然儿臣以为其根由并不在此。越国地处有桓平原,虽不及淇国所在嵇洲风调雨顺,可比氓国之委佗优善百倍,何以稍有洪灾干旱便举国大乱?氓国兵将十万人,越国兵将亦有十万人,然氓之大军压境需翻高山跋峻岭渉寒潭,按说早已疲累不堪,何以越国兵将单受氓军弹压?”说及此,众臣中已有点头赞同之人。殳引又道,“越国条法不明,赏罚不分,官爵世袭,人浮于事,又国戚腐败,封侯众多,各自为阵,才会造成如今国弱民贫,孤立无援的窘境。”那几个点头之臣慌忙定住头颅。殳荣偷看殳桧一眼,见其不再点头,便冷笑一声,问道,“王弟突然发此宏论,不知对南郂难民□□可有计策?”殳引道,“我正要说此事,请王兄且先静听。”于是也不去管殳荣怒色,说道,“如今既有如此之多的难民,何不将其组织起来,一半人在西部修建河提,一半人在东部开凿水渠,如此即有了纪律又可防止下次灾祸的发生。”殳荣哼一声道,“我当是什么好主意。我且问你难民可要吃喝?那组织难民所需的粮食从哪里来?若国内还有粮食可以调拨又怎会出现难民□□呢?王弟你只想到了处理的手段,却未考虑实施的艰难。况且你适才所言的几项缺漏,也只能说是愚昧无知,鼠目寸光。这国内的法度祖上便定下了,沿用至今已几百年。官员世袭及封侯圈地都是维护国家稳定的重要手段。你问问褚将军,倘若大将军的位子不是他袭承,换了别人,这十万大军可还肯听从号令?”殳荣刚说毕,群臣便众口一言道,“王长子所言极是!”又各自出言证实殳引所论的荒谬来。殳引被众人围攻,一人难敌众口,急的背上直冒冷汗。 朝上正争论不休之时,只听殳桧大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本王困了,今日朝会就到此。”一旁太监马上上去相扶。群臣才闭口,皆惊诧的目送殳桧离开。殳引学政两年多,头次将自己见解说出,却遭众口相诛,当下悻悻然头也抬不起,十分气馁。此时却见殳桧身边的太监急匆匆跑来,对殳引道,“二王子,大王命你速去寝宫。” 殳引只道殳桧是为朝上之事要相骂,去了寝宫,只敢远远站着。一时又见宫女端着药碗而来,殳桧从榻上坐起,见殳引站在远处,便道,“自己的父亲病了,不上前服侍,光站着也不知在傻看什么。适才朝上一番言论,我还道你精进了,想来也是我高看你了。”殳引忙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药,递于殳桧吃。殳桧喝毕药,擦了擦嘴,道,“适才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殳引不满道,“难道儿臣就不能靠自己想出来吗?”殳桧笑道,“既如此,也不枉我十多年来苦心栽培你。”殳引不答。殳桧问道,“近日,你可听闻朝中有何关于立太子的传闻?”殳引点头道,“听说了。”殳桧又问,“都听到些什么了?”殳引道,“众人都说父王要立王兄为太子。”殳桧点点头,“那你对此有什么异议呢?”殳引道,“王兄是长子,理应也是他做太子的。”殳桧哼笑一声,道,“谁说的?”一说又拉住殳引的手,将他拉至跟前,说道,“我本意是立你为太子。”殳引猛的抬头,望着殳桧说不出话。殳桧笑道,“可你今日一番话得罪的可是群臣啊,我看马上那些人就要接二连三来奏请立荣儿为太子了。如此的话,倘若我一意孤行立你为太子,恐怕会引起群臣不满,如果朝中无人相扶,即使他朝你继承王位,也必是吃力难行。”说着拍了拍殳引的手背,道,“所以本王替你想了个法子来堵住那些人的嘴。”殳引忙问,“不知是个什么法子,请父王明言?”殳桧道,“我让褚将军领兵去南郂平乱,而你则去战前统率三军。”殳引一惊,叫道,“父王要我去与氓军作战!”殳桧道,“正是!”殳引挣脱手,后退三步,“这……这万不可啊!父王,您这不是叫儿臣去送死吗?”殳桧重叹一口气,道,“你若能死里逃生,往后这朝中再无人敢与你相对抗了。” 殳桧执意如此,殳引不敢再推,只得应承下来。 说那日殳引回府,便茶饭不思,只坐着呆想。辗转反侧一夜,第二日,天未清明,便赶去殳桧寝宫,太监回说殳桧尚未起,殳引就去了寝宫外的书房等候。殳引坐一会又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翻翻案上的书又玩玩墨砚,趁着太监不注意,迅速拿了匣子里的越王令牌藏在怀里。殳引得了令牌便急匆匆离去,侍奉殳桧的太监正过来,殳引不停步子,说一声“午后再来探望”便去了。 殳引怀揣着令牌,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宫中关押重犯的大牢。殳引出示令牌,狱卒便放行了。问公培寅关在何处,那小卒又带他前往。 公培寅自入越国被殳桧关押后,已逾两年未见过天日。殳桧虽不处死他,却也不许人前去探望。此时殳引已是无法,只得前来求培寅相助。 小卒带了殳引去到大牢深处,对着前方一指。殳引忙跑去,只见牢房地上干草堆中坐着人,此人披头散发,手脚均锁着镣铐。殳引已认不出,只得对着牢内小心叫了声,“公先生?”等一时不见人动,殳引只道是错了,但再看此处其余牢房,竟都是空牢。殳引抓着木槛又喊了声,“公先生,是我。”等片刻,那人才缓缓抬起头来,殳引一吓,原是两年不见,那公培寅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只见他双颊凹陷,颧骨突出,眼睛半睁,又长着一圈络腮胡,身上衣服又脏又破,他往前挪了挪,便有一股臭味跟着过来。殳引并不讨厌,反觉愧疚万分。想培寅无故被关押,自己却不能相救,如今有了难,才想着来求他。殳引跪在牢前,说道,“先生,殳引为人弟子,此时才来看您,实在是不孝不义。”只听公培寅淡淡道,“你来见我,必是有事,不妨直说。”殳引心中惭愧,不敢抬头,支吾道,“殳引……弟子……弟子不敢……”培寅道,“不必吞吞吐吐,你既已盗了越王令牌,想来确是遇了难事。”殳引惊道,“先生如何得知我盗了父王令牌。”培寅浅笑一声,道,“我自被关入牢中,除令父殳桧,再无见过外人。今日你无故来见我,除非是盗取大王令牌,恐没其他办法。”殳引叹息一声,“凡事始终都在先生掌握之中。”培寅道,“此话也错,果真如此,为何我此刻仍被囚困牢中,甚至猜不出你所求何事来。”殳引这才道,“先生,父王昨日说要我……”“且慢!”培寅朝他使个眼色。殳引方才察觉有一狱卒在不远处徘徊,便上前将其赶走,又查探四周确定无人偷听,方敢将殳桧意图说与公培寅。 公培寅闻言后,不禁长叹,“大王为保你地位实在是煞费苦心啊!”殳引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若教我前往战场,必是九死一生,到时恐怕地位未得到反而搭了一条小命进去。”培寅摇了摇头,说道,“大王既有意让你继承大统,又怎会教你冒如此大险。”殳引不解道,“不知此话怎说。”培寅道,“大王虽派你领兵,然领兵者并非一定上战场。陷阵杀敌固然英勇,可退居后方统率三军也属智谋。你只不亲自与敌对阵,又有何危险呢?”殳引蹙眉深思一番,又道,“只是我对行军作战知之甚少,只怕会教我军吃败仗。”培寅笑道,“二王子切勿妄自菲薄,那知之甚少的甚少一旦发挥极致,也可克敌制胜。”培寅略顿一番,又说,“我忧心的倒非战事失利。大王虽考虑周详,怕也未料及此事。”殳引问道,“不知是何事?”培寅道,“王长子殳荣。”殳引愈发不解,“这与王兄有何关系?”培寅道,“大王若教你领兵出战,王长子殳荣及其拥护大臣就会察觉大王意图,介时众人必会联合反对。”殳引道,“这倒不怕,昨日见父王态度似是注意已定。”培寅道,“倘若殳荣自荐与你共同出战呢?”殳引一惊,直拍自己脑袋,“我竟未想到还有这招来。”培寅道,“只要殳荣自荐,众臣必会极力附和,那时大王想不答应恐也难。若你二位同时出战,那大王力举你统率三军有何意义呢?”殳引慌道,“若…若果真如此,该如何呢?”培寅靠近木槛,与殳引贴面而站,问道,“二王子可当真有心要争这个王位?”殳引皱了皱眉,说道,“我娘万事不争才落得个凄惨收场,我若不争恐也如此。殳荣与我有断指之仇,他若做了越王,如何能放过我来。”培寅点点头,道,“既如此,我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二王子可要牢记在心。”于是便将计策说出。 “对策有二。其一,若殳荣贪生怕死,并不肯自荐,这是最好。二王子只需一心一意对付氓军便可。氓、越两军在有桓边境僵持数月,外人看来两军旗鼓相当,然则依我所见氓军离大败已不远矣。有桓乃越军所在,越军后方粮草源源不绝,而氓军跋山涉水,又久战不胜,到时粮草接济不上,氓军自会不战而败。是故二王子需做的便是维持僵局,将战事拖个无休无止,他若不攻你便不打,他若猛攻你便誓死抵抗。其二,若殳荣自荐出战,那便是你二人共同领兵。这番便不再是越军胜与败可论了,因若胜了,殳荣与你共享功绩,若败了,殳荣与你共担过失。然而……”说及此培寅声音低下去,凑在殳引耳边轻声道,“倘若最后你二人只一人回来了,那么无论战事结果如何,大王都会也只能立那回来的人为太子。”殳引心中一动,方要问,培寅示意噤言。培寅又道,“这事可比作战取胜难多了。我已替你想到一人——杨实。朱秀与杨实乃丞相心腹,到时自会随殳荣出征,你若能买通杨实,此事便好办多了。”殳引忍不住道,“即是丞相心腹,怎可轻易被买通?”培寅笑道,“你不去试试又怎会知道不行呢?” 殳引正欲问细节,忽闻大牢外似有人声,便道自己逗留太久行迹已暴露,于是向培寅拱了拱手,道,“先生,我答应你,他朝我若做了越王,必以高官厚禄奉你在朝上。”说毕匆忙去了。 ☆、第三十二章 却说几日后朝会,殳桧身不摇脚步抖,也无需太监相扶,自己就上了高堂坐,对于各大臣的禀奏也是处的得法得理。大臣们见其耳清目明,人也不昏沉了,甚是诧异。待众人各事奏毕,殳桧才将对褚千里与殳引的安排说了出来。大臣们十分震惊,甄思伯不及等说缘故,便立即道,“大王,派褚将军去南郂平乱未免太过大材小用,而二王子此前并无行军作战的经验,何况又身份尊贵,恐不适宜去战前带兵。”殳桧看他一眼,道,“若只维持南郂当地秩序,确实只需派几队兵马前往。然而前几日,本王得到暗报,西部、东部大量难民同一时间涌入南郂并非偶尔,而是有人暗中组织,如今虽未爆发大规模暴动,若要凭此放任下去,恐难收拾烂局,是故褚将军前往南郂刻不容缓。”又看着殳引道,“二王子也是到了该出去历练历练的时候了。方才丞相所言身份尊贵不宜上阵带兵,难道丞相忘记了二十多年前是谁领兵出征,与氓国大将董屈交战数月的?”甄思伯一怔,方拱手谢罪,“是臣一时糊涂了,请大王恕罪。”说着又偏头朝殳荣使眼色。殳荣左右瞧一番,又朝殳引一瞥,见其目光如炬,正注视着自己,于是一咬牙,上前道,“父王,儿臣请命与王弟一同上阵杀敌。”殳桧没料及此,倒一愣,皱眉问道,“你说你也要去战前带兵?”殳荣目不斜视,声色刚正,说道,“儿臣早有此意,只是怕父王担心才一直未敢请奏。然而一人若常至善地,便会软弱无志,既然父王也有此意,儿臣愿同王弟一齐出去历练一番。”甄思伯赶紧道,“王长子宏图壮志,真乃越国臣民之福分啊!”朝上众臣皆随声附和。殳桧无法,只能准了殳荣的请奏。 殳引此前因拿捏不准殳荣会有何举动,故而一颗心悬了几日,此时得了结果,反倒有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无畏感。于是松了拳,朝着殳荣一笑,道,“若有王兄并肩作战,此战越国必会大胜。”殳荣挑眉看着他不响。 只听甄思伯又道,“臣府上有两个不成才的侍卫,其武功倒还不错,对主也忠心,臣愿派这两人与二位王子同行,保护王子安全。”殳桧点点头,道,“想是朱秀和杨实两位。”甄思伯道,“正是此二人。大王宽厚仁爱,竟连地位卑微的侍卫都还记得,臣替二人谢过大王。”殳引听了忙也上前道,“父王,儿臣也想举荐一人同行。”殳桧问道,“你要举荐何人?”殳引看了看甄思伯,道,“此人原先也是丞相门下,名唤胡占,是个武人,如今已在儿臣门下做事,此人武艺高强,待主也是一片忠诚,儿臣希望能让此人同行保护。”甄思伯听了此话,面无神色,既不反对也不赞同。殳桧想一番,才道,“此人本王倒也有些印象,既然是你举荐的,那本王也准了。”殳荣在旁嘴角一撇,冷笑一声。 说其方有个杜家,是当地出名的富商,其祖父辈早年贩卖私盐,赚了不少银子,后因年纪渐长,不愿再过藏头露尾的日子,故将所赚的银子投资开了绸缎庄,如今几十年过去杜家已改头换面成了正经的商人。其公子杜修广不学无术,仗着家中有几个钱到处生事,平日常带四五个小厮在街上胡吃海混闲逛,见谁不顺眼便不由分说上前一顿打,若看中个漂亮姑娘,就连哄带骗强娶回家中,如今已有六房夫人。再说其方一户普通人家,其女零泥今年十五岁,出落的亭亭玉立,气质外貌竟连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零泥父亲早亡,如今母女靠着替人做些针线过活。这日零泥替母上街买布,去的正是杜家所开的铺子。这妮子命也不顺,竟被杜修广碰见,那杜修广一见零泥,登时两眼发直,在铺里也不出去了,只等着零泥买完布。那零泥不知此人是个恶棍,临走时又顺势对其笑了下。这可把杜修广迷得七荤八素去了,当日午后便教媒婆带着礼去零泥家说亲。零泥母亲素来知道杜修广的恶评,便以其女尚幼,未虑婚嫁来推辞。媒婆回去说了,那杜修广便恼了,叫道,“倒还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来!”第二日便亲自领着花轿又带十名小厮前往,到了零泥家中二话不说便抢了塞进轿里抬走。零泥母亲大哭大闹,周围邻居也都愤愤不平,可又无人敢惹杜家。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教那妇人请人写了封状子递去丞相府里。可那甄思伯是何等地位,岂是一介平民想见就见,于是妇人在相府外苦守了三日,终于候到了甄思伯从宫中回来的轿子。于是大哭着跪爬上去,随行的杨实未等她爬近便忙连扯带拽将她拉开。妇人见是相府的人,便对杨实磕了几十个头,又鼻涕眼泪一把将自家小女如何被人掳去一一说了。杨实抱胸而站,待她说毕也不答话。那妇人见状,便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只麻布钱袋来,与状纸一齐双手托着举到杨实面前。杨实本无神色,这时立即转头朝周围一看,又迅速收了钱袋与状纸,对妇人道,“此种小事勿须惊动丞相,我去杜府走一趟便可。”说着便就钱袋塞在袖中去了。 杨实接了妇人的状子便挑一清闲日去了杜府。里面人一听是相府来的人当即好生款待来。杨实先不说来由,上茶则接茶,请宴则就坐。临了时才从袖里取出状子递与杜修广,那杜修广一看心中便慌,直说自己与零泥两人情投意合,并未强娶,一说又忙递眼色给管家,管家去里屋取出一封银子来。修广便拉着杨实的胳膊,塞于他怀里。杨实一摸,着实厚实,少说也有百两来,于是道,“未免那妇人再去相府撒野,老弟日后可得看管住了。”修广连点头。待杨实才去便叫一帮无赖去妇人家里打砸一空,又烧了一间茅棚。妇人无房可住,又求助无门,不几日便郁郁而终了。可怜那零泥关在豪府不曾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那日杨实正为秋后出征上街购置物品,说来也巧,竟在铁匠铺里碰到的胡占,胡占见了他便点头示意。杨实见他挑选了一把青铜大环刀,便道,“胡兄莫非忘了我们此行是去疆场。”胡占不解道,“不知此话怎讲?”杨实接过他手中的大刀,用手掂了掂,道,“此刀至少二十斤,若只是用于擂台比武,兄弟用这刀可登时吓退一帮人,然而在战场恐没这效果。再说与敌军对战,一人须应对百二十人,即使兄弟臂力惊人,只怕几天下来此刀反成了劳累。”说着拿起旁边一把细窄白刃的短刀,对胡占道,“此刀轻巧锋利,长短又适合随身携带,战场杀敌最宜,胡兄何不选此刀?”胡占拿在手中挥舞几下,只见刃闪白光,呼呼生风,果真比适才挑选的那把大环刀来的合手,便道,“多谢杨兄提点,此刀我便买下了。”两人又在铺中挑选一番,议论了各自对刀剑的见识,最后胡占挑了两把剑一把刀,杨实则选了一刀一剑。付了钱,两人出门,行至一家酒楼旁,胡占突然道,“此刻已是中午,我们不妨吃了午饭再回去。”杨实抬头看了看太阳,道,“此刻离中午尚有一个时辰,我看还是改日罢。”胡占忙上前两步拦住去路,笑道,“杨兄方才在刀剑上的指点,让小弟受益匪浅,这顿饭就让小弟做东,不知杨兄可否赏脸呢?”杨实朝酒楼一瞥,鼻中轻哼一声,便道,“既如此,那兄弟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占领着杨实到二楼一间雅阁门口停住,杨实看了看他便推开门。只见殳引独坐于内,举着酒杯悠然饮酒。杨实并未吃惊,只卸下兵器跪地叩拜,“参见二王子。”殳引道,“杨护卫请起。”说着又让他在桌前坐下。胡占关了门站到殳引身边。杨实坐着不喝酒也不吃菜,等一时不见殳引问话,便道,“不知二王子此番找小人所为何事?”说毕又抬头看一眼胡占。胡占抬头挺胸,目视前方。殳引为自己斟满酒,叹口气,道,“不知杨护卫与绸缎庄杜家可有来往?”杨实闻言,吓了一跳,也不敢坐了,忙起身来,拱手道,“杜家乃其方富商,与相府有生意往来,小人自己与其并无来往。”殳引不看他只捏着酒杯玩,闻此言便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杨护卫对丞相忠心耿耿,必不会做出损害丞相名声的事来。”杨实此刻冒了一头冷汗,已不敢问明到底是何事。殳引轻轻敲了敲桌子,让他坐下,“杨护卫不必拘礼。我也是偶闻坊间传言,说杨护卫拿钱害命,替杜家掩盖强娶民女的事实。当然此事我只当耳边风听听,并未在意。”说着朝杨实举起酒杯,杨实慌忙拿酒相敬。两人连干三杯,殳引才道,“今日请杨护卫前来除了澄清此事,还有一事需杨护卫帮忙。”杨实道,“二王子有事要小人去做,只吩咐一声便可。”殳引笑道,“可你毕竟是相府的人,我若贸然差使你,被丞相知道了恐会惹他不快。”杨实道,“二王子的事即是丞相的事,丞相知道小人能为二王子做分忧只会夸赞小人。”殳引呵呵笑了声。胡占立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四方小盒,递与殳引。殳引放在杨实面前。杨实见他盯着自己,便小心的打开来,然才打开一条缝便立即啪一声压上盖子,吓的忙跪下来。殳引夹一小块茄子放在口中,边嚼边道,“我事情还未讲,你就要下跪推辞了?”杨实低头道,“不敢。”殳引道,“一月后出征必是惊险万分,故而我想叫你替我去民间挑选几名武人,□□一番后,我将他们编□□兵队,与我随行出征,此事你可答应?”杨实皱眉道,“这……若不向兵部报备,偷着将武人带去出征,只怕……”殳引摆手道,“这你不必担心,一切后果有我担着。只是此事毕竟是违反军规,所以你只管办事不可同他人说起。”杨实不答话,只望着胡占。殳引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胡占,道,“胡占还有其他事要办,况且他为人不如你精明,所以我才找你来帮忙。”杨实又道一声,“不敢。”殳引见其顾左言它,便不耐烦起来,咬着唇啧了声,道,“怎样?适才你所说凡事只需我吩咐一声难道只是说了好听吗?若杨护卫实在不愿帮这个忙,那我也不强求,只是这杜府一事我可要与父王好好说说来。”杨实一听,连声道,“是是,小人……小人答应,答应替二王子挑选武人。”殳引闻言瞧着别处冷笑一声。 说那杨实替殳引选了武人后,又替他做起院子监修来,之后又被叫着帮助胡占处理府中事宜,又被命去替殳引准备出征行囊……总之一事做完又有一事,每件事毕,殳引便大方给他一盒金子。于是慢慢的杨实也由最初的强迫被收买变成了自愿被收买。 ☆、第三十三章 临行前两日,杨实受命去殳引府中。他一早便起整了衣衫前往。殳引见了他满面堆笑,亲自迎他入门。杨实要下跪叩拜,殳引忙相扶。殳引拉他的手至一张木椅旁坐下,又叫杨实坐。杨实只敢斜斜坐在上面。殳引道,“后日即要出征疆场,我做事向来颠三倒四,亏得有杨护卫将一切安排妥当。”杨实拱手辞谢。一时府中丫鬟捧上茶来,两人饮茶闲说一番,说到一处,殳引忽而插嘴问道,“不知杨护卫今日来我府中可有人知晓?”杨实听这话来的突兀,便停住喝茶,见殳引不看他仍划着杯盖吹气,于是道,“同屋朱秀清早随丞相入宫去了,府中其余人并不关注我行踪,故而此行无人知晓。”殳引呷口茶,望着他道,“杨护卫在相府还与人同屋而住?”杨实点了点头。殳引放下茶杯,叫了人来,很快一小厮托着红木漆盘进来。殳引从盘中取下几张纸。杨实佯装喝茶,却斜着眼朝旁边瞥去。殳引将其中一张打开递与杨实面前,道,“这张是城北张家的全貌图,那张家老爷因犯事入了牢,他的孙侄急等钱用,便托人来央我买他家的旧宅,我一听价格公道,便一时兴起买了。然则我门下之人本也不多,于是想着那宅子空也空着,倒不如送与你去住来。”说着又将另两张纸递过去。杨实一看是房契和地契,当即从座上下来,跪倒在殳引脚边,谢道,“二王子如此礼遇小人,小人定当感恩相报!”殳引扶他起来,笑道,“先不忙言谢。我确有一要紧事需吩咐你做来。”杨实道,“二王子只管说,就算拼了小人这条命小人也要替二王子办好。”殳引挑眉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才将公培寅的计划说与杨实听。杨实当即唬的一怔一怔,不敢再爽口接话,殳引见他不答,便笑了笑,道,“此事极其不易,杨护卫若要拒绝我亦无话可说。”说着扫了眼门口,一时间只见大门两侧涌出二三十人,将这出口围得严严实实。杨实心下明白,倘若自己不答应,今日必是出不了这王子府了;而倘若答应了,非但有这私家府邸相赠,日后殳引继位,自己高官厚禄恐享之不尽来。于是手中捏紧那房、地契,朗声道,“二王子放心,小人定当竭尽全力办成此事!”殳引松了口气,拍着他的肩点了点头。 二日后,两人出征。殳桧立于其方城门楼顶,当三军下令,命殳引为三军统领,殳荣为三军副统。一时有十人兵卒组成小队由门楼而出,每二人手托一根鼓槌上前,行至殳引跟前先头二人下跪,殳引接过鼓槌朝一旁大鼓奋力敲击三下,登时隆隆鼓声振奋人心。那二位兵卒接过棒槌而去,后又二人上前,殳引又接过鼓槌敲击大鼓……如此五组,殳引便接了五次,敲了十五下鼓。殳荣因是副统,故而只能在马背瞪眼相看。待殳引最后一鼓捶毕,只见四周大旗拉展而开,迎风绷直旗面,哗哗作响。一时那摆于楼底的十几面大鼓齐声而作,又伴三军将士大声喝喊,那声音响彻天地,洪洪叩于心胸,似要将众人炸的一口气大喊不休。殳引本对作战兴致索然,此情此景,心中只被激荡的一股浩气,恨不能立即上疆场杀他十几二十个敌寇来。 殳引领兵,每日只行百里,又仅白日行军,日出鸣号出发,日落扎营休息。殳荣背地里对朱秀、杨实说,“殳引贪逸淫乐、怕苦怕累,又成日与小卒逗玩说笑,丝毫没有统领气魄。”朱秀点头称是,“越王实在不明智,竟将三军交由此人统率。”谈及此两人皆叹息摇头。只杨实装作忙于他事,并不参与议论。一日傍晚,全军扎营休息,杨实便趁隙闪进殳引营内。殳引见了他,倒有些吃惊,问道,“你怎么无故跑来我这里,若被他们看见了,反惹嫌疑。”杨实拱拱手,道,“小人前来是有一事想提醒二王子。”于是便将殳荣与朱秀之言说与殳引听,又道,“二王子若每日只行百里,那需得半月才至国境。这可足足比以往行军晚了五日,此事若传回朝中,恐会被人参奏是带兵不善。”殳引扶案大笑道,“我当是何事?两军相持半年还差这五日来,况且你若办成要事,区区几句中伤,我又有何惧来。”杨实本是好意,此刻听此言似有怪罪自己办事不力的意思,当即面上一僵,只答一声是。殳引行至他跟前,从白袍腰间掏出一只青色小瓶。殳引凑近道,“倘若不便动手,便用此物。”说着将小瓶塞给杨实,杨实忙握在手心,双手抱拳作了揖,道,“小人明白。”殳引点点头,道,“若无其他事,你先去罢,此是要紧时刻,我不便留你用饭,事成之后定当款待。”杨实又打了恭告退。出了殳引帐营,东张西望一番,见无人才拔腿跑走。 只朱秀正巧小解路过,见杨实鬼鬼祟祟从殳引帐中出来,心中甚是疑惑,便躲在帐后。见他走了才忙去殳荣帐内,将此事与殳荣一说。殳荣皱眉想一番,实想不出个缘故,只道,“我倒是不知这两人还有交情?”朱秀略一迟疑,说道,“出征前二王子确实几番找过杨实。”殳荣心中一顿,忙问,“可听说是为何事?”朱秀想了想,道,“似乎是为着修院子还是买东西来着,这事丞相也知道……”殳荣举手止住,思索片刻又摇了摇手,道,“我看此事并不简单。”又对朱秀道,“此地离国境尚有五百里。按此速度五日后便到,介时驻军扎营,其必有动作。这段时间,你替我看住杨实,记住,别被他发现了。”朱秀虽有不解,可见殳荣神情严肃也不敢多问,只点头答应了。 杨实受了命,总在暗中寻找机会。然而殳荣本也是谨慎之人,殳引尚能想到在兵队中安插亲信,他岂会考虑不周。于是每夜都有几人在帐营口轮流守候,就连朱秀进去都需通报。那杨实始终无法下手。 到第五日,全军抵达越国国境,与鹄山顶上驻扎的越军汇合。殳引下令就地扎营,又召集前线将士,问明对战情况。将士道,“两军相持不下,此前三五十日氓军才出兵邀战,而这几日竟天天派兵前来骚扰,然则皆是小打小闹。”殳引听了,心中便道,公先生所料果真不错,定是氓军粮草短缺,再不可就此僵持。只如今瞧这阵势,似是不想作最后一搏,可就此撤兵又有损氓国威严,于是只得反复派兵相惹。殳引暗笑,也不知此次氓军统帅是何人,作战竟比自己还来的幼稚淘气。 殳引与几名将士在营中秉烛至半夜,论军情议决策,凡事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全不像个初上疆场之人。反而殳荣于一旁熬至夜里,哈欠连天,殳引见了,便道,“此刻尚无动静,王兄不如先回去休息。”殳荣求之不得,招呼也不打就脱身去了。 在帐中见外面天色青白,以为已是清早,出了帐才发现只是那轮银月离着山顶近些而已。殳荣被凉风一吹,顿时人又清爽了,肚中也咕咕叫起来。回了自己帐营,就叫人上菜上酒来吃。不多时,酒菜送进来,殳荣一瞧,竟是杨实。杨实端着酒壶与羊腿放于案上,道,“小人巧也还未睡,听说王长子夜食,就赶紧送来了。”殳荣瞥了眼案台,笑道,“只有你才有这孝心。朱秀那小子此刻怕早已睡成猪了。”说毕又呵呵笑几声。杨实一面跟着打趣朱秀,一面偷朝那酒壶看。殳荣看在眼里,鼻中轻哼一声,拿起酒壶倒了杯酒递给杨实,道,“杨护卫此番也辛苦了,今夜就陪我喝几杯罢。”杨实不想还有这事,忙推,连声道,“不敢不敢,小人地位卑微岂敢喝王长子的酒。”殳荣冷笑道,“你是不敢喝我的酒还是单单不敢喝这壶酒?”杨实一呆,登时傻了。殳荣大喝道,“来呀,将这奸人给我抓起来,我要好好审问来!” 顷刻七八名侍卫冲进帐来,见是杨实,皆都呆愣,一手按住腰间挎刀,面面相觑,不敢妄动。殳荣见状,摔了酒杯,怒道,“愣着做什么,快把他抓起来呀!”侍卫方才上前。杨实也不反抗,任凭着反手被捆起,押至牢营。 殳荣经此事早就困顿全消,喊上朱秀,拿着那壶酒也即去了牢营。 一进营,便见里面拥挤着百来个战俘,皆都病怏怏浑身是伤昏躺在地。一旁柱子上也绑着几人,受刑轻的用眼怒瞪殳荣,受过重型的像块腊肉耷拉着挂在麻绳之上。殳荣目不侧视,速度跨过这群人,去了牢营最里处。那杨实正被绑在里面的柱子上。殳荣两步走至他面前,抱胸冷笑一声。杨实当即侧过头去。殳荣道,“难道杨护卫不想替自己辩护几句?”杨实见一旁朱秀手中拿着酒,心知事情已败露,便道,“小人无话可说。”殳荣笑了笑,道,“既如此,可见杨护卫也是聪明之人。”说着从朱秀手中接过酒壶,递与杨实面前,“既是聪明人,想必不用我们多问。”杨实抬头瞥了眼酒壶。殳荣见他不响,便大声道,“快说,是谁指使你在酒壶里下毒的!你此刻若招出来还可免受皮肉之苦。若不肯招,就别怪我不念主仆之情对你用刑了!”杨实心道,倘若此番将殳引供出来,自己背着谋害王子之罪仍难逃一死,而若咬牙不说,说不定殳引还留后手,能救自己性命来。决心一定,杨实便抿住嘴再不肯说一句。殳荣见状,哼笑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那蛮国贱种。”杨实侧脸看着别处。殳荣双手反抄在背后,靠近杨实身侧,捏起他一根小指,自己两指一用劲,杨实登时大叫出来。再看那小指,已脱了骨节只由皮肉相连。杨实惨叫一声,强忍住痛。殳荣道,“如若不说,再断一指,再不肯说,再断一指,十指不够再断脚趾,脚趾断完,割皮刮肉,你若这都能忍,我便敬你是条汉子。不过想来能被外人收买之人,恐连这两只手都忍不过。”才说又掰一根中指。杨实咬紧牙关,只见其两鬓额顶渗出豆大的冷汗。殳荣叫人搬来椅子,自己坐在杨实面前,叫朱秀替之行刑。朱秀因念及往日与杨实的兄弟情义,并不忍下狠手,掰着食指,折一时不断,杨实浑身发抖,忍痛道,“不必磨磨蹭蹭,给兄弟来个爽快的!”朱秀叹口气,道,“老兄又为何如此想不开,竟受这罪,不如快快招来罢。”杨实摇头。朱秀两指一登,直将那指掰到手背去。如此一手已断四指,殳荣叫停,朱秀忙退后,杨实大喘着气从乱发里抬头看他。只见殳荣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伸长着朝杨实断指戳去,似有节奏的连续敲打那断指骨节。杨实只疼的哇哇大叫。 折磨一夜,殳荣也着实累得,见其死活不说,便气的摔掉枯枝,踹翻椅子,怒冲冲回帐营去了。 话说那殳引安插在牢营的亲信,得知殳荣对杨实用刑,虽不知为何事,也当即就赶去告诉殳引。殳引听了,连声道不好,又叫来胡占商议对策。胡占道,“只要杨实不说,这事便与二王子无关。”殳引拍案叫道,“我又怎能保证他不说来,况且如此酷刑,招出来只在早晚的事。”胡占看一眼旁处。殳引立叫报信之人出去。殳引道,“胡护卫的意思……”胡占接口道,“正是。且在杨实说出实情之前,二王子先派人前去灭口。这样死无对证,就算王长子怀疑是您所为,然则苦无证据亦是无可奈何。”殳引叹气道,“只是此刻怕已无隙下手了。”于是叫来亲信一问,果然殳荣已派人轮流看守,无命令谁都靠近不得,若违命则以同谋罪论处。殳引怕更遭嫌疑,便佯装不知此事,命胡占暗中盯防。 ☆、第三十四章 杨实被抓两日,口风紧闭,已断六指仍未将殳引供出。殳引心中庆幸之余又对杨实的遭遇有愧,于是对胡占道,“你若有机会就与杨实说,叫他死守到底,我尽快想法子救他。” 殳荣见胡占每日于牢营外徘徊,便有了主意。等到第三日,果又在牢营外遇见胡占,胡占见了殳荣拔腿就走,殳荣喊住了,“今日朱秀去了战前,不如由你随我进营帐。”胡占只得答应。殳荣带胡占进了营,见离杨实尚有十尺之远,便侧头于胡占耳边悄语,“前方绑的正是我的侍卫,我与他有几句话要说,以你的身份不便靠近,你就在此看着,若有意外还望胡护卫赶紧出手。”胡占朝着杨实方向看了看,点点头。 那殳荣轻笑一声,便去到杨实面前。杨实方才已见殳荣与胡占交头接耳,心中着实不解,又见殳荣一脸轻松,便就更添疑惑。殳荣道,“你谋害我之事军中众人已经知晓,二王子殳引为三军统率,为稳定军心,如今已派胡占前来将你处死。”杨实听了大惊,不住的看胡占。胡占怕殳荣察觉杨实与殳引的关系,便侧头回避。杨实见他不敢与自己对视,便认为其心中有鬼,于是相信了殳荣的话,顿时气愤的大叫,“我忍辱负重,他如今倒打一耙竟要将我处死,即是死,我又何必再替他隐瞒。”于是麻袋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将殳引如何收买自己,如何叫自己杀害殳荣,又如何将□□交给他等事都说了出来。胡占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殳荣也装震惊,瞪着眼骂道,“你死到临头,居然敢污蔑二王子,王弟与我手足情深,断不会如你说的那么恶毒!”杨实冷笑一声,道,“口说无凭,王长子若不信,日后回城后可去城北张家宅子瞧瞧,可是住的都是我的家人?王长子只管去打听,问问那宅子当初可是谁买下的,却又为何到了我手中?”殳荣哼哼一声,侧头看胡占。胡占也不管别人,转身便走。 胡占跑进殳引帐中,将此事一说。殳引大叫不好,拍着自己大腿道,“你怎的这么不小心着了他的道。”胡占方才想起殳荣叫自己进牢营的情景,一时也懊悔不已,赶紧下跪请罪。殳引骂道,“治你的罪又有何用,况且就算此时我不治你罪,立即也会有别人来治罪。”说着拉胡占起来,道,“既然杨实已全盘托出,殳荣必会送信于甄思伯,甄思伯查明事实,便会联合群臣参奏我,介时口诛笔伐,即使父王有心袒护我,恐也无能为力。”说毕在营帐中央来回走了几圈,突然站定,道,“既然回朝也是死,不如趁此时赶紧逃走去。”胡占惊道,“二王子,此事万万不可!虽杨实供出实情,可您毕竟也是王子,大王看在父子情分上也不会置你于死地的。”殳引苦笑道,“你当我说的是父王麽?我说的是殳荣,此事已败露,父王便无法立我为太子,一旦大哥继位,难道他还会放过我麽?”胡占不答。殳引拍了拍他的肩,道,“若我逃走,殳荣必会派人来追,所以我还要教你做件事。”胡占立即接口道,“请二王子吩咐!”殳引道,“我从亲信中挑选几名武人,由你领着掩护我离开此地。”胡占拱手领命。 殳荣见杨实和盘托出,立即叫人拿来纸笔,将杨实所述详尽记录下来,又强押着杨实画押。杨实知道自己性命不保,就央求殳荣,“小人财迷心窍,忘恩负义,愧对丞相愧对王长子,此时此刻王长子要判我死罪,我无口狡辩,只是望王长子看在小人尽心孝敬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放过小人的家人。”殳荣哼声道,“你放心,本王子恩怨分明。况且我也不会立即教你死,我还要将你带回朝中,要你在文武百官面前亲口说出殳引的罪行。”杨实愣了愣,倒没想到自己又可多活几日来。 胡占叫来三十名精壮武人,殳引将这三十人每十人分拨为一队。十人跟着保护自己,十人由胡占领着从反向逃去,剩下十人则守在营帐外。布置妥当,趁着殳荣还在牢营与杨实周旋,殳引换下帅服,藏在那十个武人中间朝北逃去。 殳荣自牢营出来,立叫人带着杨实画押的书信快马送回朝。自己则领了几个小卒去殳引营帐。 那十名武人见殳荣带着人要闯进帐去,便纷纷拔出大刀。殳荣拨开众人,走至跟前,对着营帐冷笑一声,随即又大声道,“即有胆使那阴谋诡计,此刻竟不敢出来与我对质。”见营帐中无人回应,便强行要入。那些武人遂举刀上前一步。殳荣叫道,“你们胆敢造反!”武人齐声道,“二王子有命,任何人不得入营帐一步!”殳荣道,“哼,今儿我还偏要入了,我看他能将我如何。”说毕一挥手,那几名跟随殳荣的小卒便也拔刀靠上前。只听殳荣道,“区区几个武人还想拦住本王子。”随即又派人去叫一队士兵前来。 因着主将们都出去迎战,剩下的士兵小卒见两位王子内斗,皆不知该去帮谁。最后只剩殳荣、殳引二人各自带来的亲信在帐前武斗。殳引只留下十人,根本不是殳荣的对手,拖延一时,便叫人尽数捉住,捆去了牢营。殳荣掀开帐帘,却见里面并无一人,暗道不好,上了那小子的当,回头立派亲信四处去找。亲信很快回报说,见胡占带了一群人正往东去。殳荣立即召集营中大小兵队数百人,宣称胡占叛国通敌,已把殳引掳去了。众士兵一听大帅被掳走了,哪还了得,纷纷喊着要将逆贼胡占抓回来。 胡占比殳引晚走一刻钟,又故意沿途留下足迹。殳荣带兵追赶数十里,便在一块高坡上追到了胡占等人。胡占见殳荣追来,不仅不慌,反而带着十名武人站于高坡,等殳荣等人及近。殳荣赶至坡下,见胡占不仅不逃,反正站着等自己,便也不敢上前,只叫了一队人先行上前试探。那上坡的道路狭窄,只容三两人并派走,那队士兵才上去,便纷纷被胡占等人打的滚下坡。殳荣细瞧一番,见那群人中似并无殳引,但因离的太远,也实看不了个仔细。于是又叫两队人,一队从坡前往上爬,一队从坡后爬上去。胡占仍照前次,上来两人打两人,竟未防了身后也上来人,于是不多时,那十名武人及胡占自己均被捉住,带下坡去。殳荣弯着腰将那些个武人细细看一遍,果不见殳引,便气的大叫,捏着胡占下巴问道,“快说,你将王弟掳去哪里了?”胡占啐道,“二王子此刻已在安全处,王长子不必再费心找了。”殳荣见他不说,便从身边侍卫身上拔出大刀,将胡占脑袋砍了下来。其余武人也是同样下场。 殳荣叫人继续四处搜寻,自己则回营中,等朱秀和其余迎战氓军的主将回来,便将此事一说,众将领听说殳引被人掳走,皆大惊失色。其中一人道,“难怪适才与氓军对战,还未分出胜负,氓军便急急撤兵,想是已经得到消息,要回营部署一番。”一人也道,“如今二王子已被敌军掳走,我们万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害了王子性命。”其余人问此后该如何做。那人道,“既然氓国掳走二王子,我想不等多时,便会派人来谈判。”其余人皆点头。唯独殳荣不响,等众人讨论完毕后,他才出声,“二王子被氓军掳走,你们非但不出兵救他,还要在此等候敌军来谈判,不知众位是何居心。此地虽离氓军驻扎不远,可也要穿过盆地峡谷,一时半刻我想王弟也未必就已经被捉去氓军大营了,我们何不趁此时赶紧在四周好好搜寻一番,倘若找不到再做打算也不迟。”众将领听了都点头。殳荣又道,“我白日已派出营中所有兵力前去搜寻,然只抓到了逆贼胡占,王弟却不知被他们藏去哪里。此刻主要兵力皆已回营,众将不如从各自营队里挑出几名丁壮,交由朱秀率领了前去搜寻。”众将领命去了。 殳引带着十名武人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见后方无人追来,便躲在一处山坳子里休息。夜渐黑下去,月亮也没有,只有疏拉的几颗星。山中又多半起风,殳引听耳边呼呼风声,不自觉便将衣领掖紧了些。殳引在地上坐了半刻,周围十名武人守着他,殳引心道,光在这边耗时间恐不久便教人捉回去了,但若在夜间行山路,只怕会被豺狼虎豹叼了去。如此一时间心中也没有个注意。那些个武人互相也不多闲聊,此刻无人讲话,只闻得空谷中各种奇响。 等至半夜时分,山中气温愈加冷了,那武人中有一年纪较轻者,捡了几根干柴堆在殳引脚边,嗤呼一声生起火来。殳引本已迷糊睡着,此刻忽觉眼前一亮,身上又一阵暖和,便眯着睁开眼来,这一瞧不打紧,赶忙跳起来将噼啪燃烧的柴火给踩灭了。其余蜷缩睡于一旁的武人此刻也都醒来,一见地上火星子,顿时明白过来,忙退后着后背靠着殳引,将他护在一个圈内,自己则盯着周围的山坡。那生火的武人还未明白过来,只见不远处似有几双隐隐绿眼朝这边靠来,正要发问,却听嗖一声,背上中了一箭,顿时噗通倒下去,一命呜呼了。殳引轻说一声,“快躲去坡下!”几人纷纷掩护着藏到山坡脚下。一时间耳边只闻嗖嗖飞箭的声音,殳引才至坡下,忽一箭便射在他脚旁,他拔起那箭,摸到箭尾,此箭正是越国所造的飞羽箭。心中顿时又气又恨,果然那殳荣不肯放过自己。 几人屏息不响,任由飞箭在身边飞过,一时又有三名武人中箭。再等片刻,忽见山坡对面亮起一片火光,几十人纷纷举着火把朝这边冲来,顿时将山坳照的通亮。朱秀下命道,“好好将这山坳搜遍,势必要找出二王子!” 殳引躲无可躲,对剩下六名武人道,“躲着也迟早会被找到,倒不如冲出去,免得到死还叫人瞧不起!”武人喝声道,“愿与二王子一同杀出重围!”殳引点点头,从倒下的武人身边捡起一柄大刀,挎在腰间,此刻正要大喊一声,却闻山坡顶上发出簌簌响声,那响声不断,一时间山坡四周也点起火把,殳引正惊的抬头去看,只见那山坡上均已站满了人,前排弓箭手已挽弓拿箭指着山坳中,这上千只箭射下来,别说自己和六名武人,方才扑下山坳的朱秀等人也都会被射成筛子。殳引正奇这围困住自己的是何人,朝坡顶远远望去,只见一个四方脸,细眼睛的男人正挺胸叉腰对着这边,殳引定睛一看,顿时大喜,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氓国朱颠。 那朱颠因着父亲朱申道也早在氓国做了小官。其父朱申道任高官,却一直受丞相苟于田压制,当初因殳桧潜逃回越国,邵仁君处死尊使,苟于田势力削弱,朱申道趁机将朱颠荐于兵部,如今已带兵两年,此番邵仁君手边实无良将,便派了朱颠出征越国。 殳引方想起此前兵将所说的氓国战术,当时还道不知是何人如此幼稚可笑,此刻见了朱颠,顿时明白过来,想来也只有朱大哥能做出这种事了。殳引不顾窘境,喜上眉梢,忍不住大笑起来。六名武人见了只道他是为壮声势,便也随着大笑。朱秀早被突然冒出的氓军吓的手足无措,此时又见殳引等人大笑,更是慌了手脚,也不及对付殳引,只大喊着叫众人先向氓军迎战。 ☆、第三十五章 朱颠见坡下有人杀过来,便挥手示意放箭。那几个胆大冲在前面的顿时被扎成了刺猬。朱秀不敢乱动,回头去看殳引。殳引想此刻混乱,朱颠也未必看的见自己,若由着朱秀等人猛冲,保不定自己也被乱箭射死,于是对朱秀道,“你我已被氓军包围,此时不妨放下私怨,共同想法出去。”朱秀点点头。于是两伙人退至一处。 朱颠见众人不再妄动,便要派人下去活捉上来。其中一位将领道,“何必如此麻烦,将军不如速速放箭杀死他们。”朱颠摆手道,“此时我军占据有利地势,人数又比越军多出不知几倍,倘若以多胜少,以优势战胜劣势,叫人知道了我氓国大军面上也无光。”于是不听将领的意见,派士卒冲下坳去。朱秀见坡上弓箭仍架着,又四周冲下百来人,一时背上直流冷汗。正要问殳引如何,却见殳引领着剩余几名武人举大刀朝敌军迎去,氓军一见只孤零零几人上前,顿时士气大振,吆喝着吼着冲过来,临到殳引等跟前,正要兵刃相向,殳引却抛下大刀,领着武人下跪拜降。朱秀大吃一惊,没想到殳引这般没有骨气,虽本意是来捉拿殳引的,此刻国仇在前,私怨便放置一旁,立率残兵上前迎击。 殳引被氓军捆绑,站在乱战以外,瞧着朱秀等人节节败退,也不叹气哀怨,只等最后氓军将朱秀也捆绑过来,才同他说,“明知反抗也无用,何不束手就擒。”朱秀呸一声,道,“亏你还是个王子,竟然如此贪生怕死!”殳引也不恼,反问道,“那你这番强抵,又讨得什么好来。总归是落得一个被擒的地步,不如保持精力、体力趁隙逃走。”朱秀不屑道,“听你此言,似乎已有了逃出去的法子。”殳引笑道,“安心,我若有法必定带朱护卫一同逃去。” 两人你言我语,一旁的氓国小卒不耐烦道,“再不闭嘴,就拿烂草塞你们的口。”殳引、朱秀这才不再争辩。 殳引被氓军绑着行一时,见头顶一片漆黑,这夜似乎长的没完,经历几番仍不见天明。那朱颠骑马走在前方,也未说要来审问他们。 行至一条峡谷小道,朱颠方下马来,道,“此路崎岖不好走,我们先且在此扎营休息,等日出后再出发。”于是士卒们就地生起营火,拿出干粮和水,十几人围着篝火吃喝起来。 朱颠正吃着,一小卒便上来问,“擒获的几名战犯,嗷着要喝水,问将军是否给他们水喝?”朱颠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持着兔腿,咬一口才道,“去将领头的战犯带来,我要审问审问。”小卒去了,不一会便押了殳引、朱秀前来。两人双手反绑在身后,见了朱颠都不下跪。殳引心道,这番见着了朱大哥,我必不会有性命危险,岂会再跪来。如此无论小卒如何在身后强压踢打,两人都硬扛着不跪。 殳引一被拿来,朱颠立就认出他来,适才两三年未见,容貌能变得多少,只是碍于众将在场,不便与其相认,只得不苟言笑的看着殳引。殳引见他面无表情,只道他是忘了自己,心中便暗骂他,转头对身边的小卒道,“我腰间有块白玉,想呈献给大将军。”小卒朝他腰间一看,果见垂着一块通透闪光的白玉,于是便扯下交于朱颠。殳引与朱颠相识正是拜此玉所赐,在殳引婚宴之上,朱颠趁酒性将玉送给了殳引,本就后悔不已,如今殳引将玉交还于朱颠,似有以此玉来换一条性命的意思。朱颠将玉收起,挥了挥手叫小卒带两人下去。那旁的将领见了,都不知所以,皆问为何不审问其身份。朱颠道,“深更半夜在此深林,想也不是当的要职。”说着就不管将领复又坐下吃他的兔腿。 待众人皆都将息,朱颠才去殳引处,支使开看守的小卒。殳引见他立即喊道,“大哥,你可来了!”朱颠示意他噤声,靠近他身边蹲下,轻声道,“我虽是此次征战大将军,可若平白无故将你放走,回朝必遭邵仁君责罚。”殳引点了点头。朱颠将一把匕首塞在殳引手中,“念及你我兄弟一场,这次我暗中帮你,你能逃多远便是多远,我等片刻便会派兵来追,到时若再落入我手中,就没这么容易了。”说罢也不等殳引答话,四下张望一番就起身离开。 此刻夜色朦胧,树影婆娑,殳引也无心来感叹自身遭遇,只赶紧割断绳索。才要离去,见朱秀正睁着大眼盯着自己,于是又回身,隔断朱秀身上的绳索。两人也不知此处是何地,只朝着一个方向没命的飞跑。 朱颠回去营帐未睡着,便闻帐外人声大闹,不一会便有士卒进来报告,说又两名战犯逃走了。朱颠打着哈欠懒懒起身,跟着士卒到捆绑殳引与朱秀的地方一看,果然两人绳索皆断,朱颠暗松一口气,随即叫来人,带兵四处搜寻殳引与朱秀来。 殳引与朱秀连夜穿林拔草,披榛觅路,衣服和脸上均被树枝硬草划破,也不去管疼,一路跑了十几里路,终于见得东方泛白,两人才喘着气停下来休息。好歹一路没遇见猛兽,休息到日头尽出,才又上路,沿途摘了几个野果,干涩不甜,只能勉强裹腹。两人朝着太阳一路向东,却不知竟走到了一处悬崖旁。殳引遥望前方一轮红日悬在山顶,中间离着数十丈远,是断不能过去的,又趴在崖边静听,那崖地传出隆隆流水声。殳引指着一侧的路,道,“越军营地在南面,想来沿着这山路一直朝南,即可找到越军驻营。”朱秀拿眼一直瞧殳引。殳引心领神会,说道,“你我死里逃生,此刻你也不必想着要拿我回去复命。若我离开,定是殳荣继大位,他又何苦咄咄逼人呢?”朱秀冷笑道,“只怕二王子一日在世,我家主人便不会放心。”殳引道,“听此言,朱护卫是铁了心要为难我了。”朱秀道,“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若二王子强不肯同我回去,那就休怪小人无礼了。”说毕唰一声从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身如蛇般扭动。殳引虽随着公培寅学过武功,然毕竟未实际与人过过招,而朱秀又是相府侍卫,早已身经百战,殳引应付几招便知不是他对手,只能上蹿下跳的逃去。朱秀只紧追不舍,不多时便将殳引逼到崖边,朱秀将软剑指着殳引,道,“二王子与敌对战,方肯识时务下跪投降,何以此刻又不知好歹了?”殳引斜眼看他,努嘴朝他身后一指,“朱护卫若肯尽早察觉大敌追来,又岂会在这里与我浪费时间。”朱秀一惊,屏息静听,果闻身后有闷响,似有千百人朝这边行进。殳引道,“看来氓军已经追来。你此刻若是要强带我回营,恐怕你我二人都逃不了,此番何不兵分两路,介时你逃回去只需说我被氓军杀死,相信殳荣定不会怪罪你。”朱秀顿了顿,拿剑的手也稍微松懈,殳引正要拨开剑,却见朱秀忽又扬起软剑朝殳引胸口刺去,殳引猝不及防,胸口挨了一剑,朱秀遂又抬腿朝殳引狠踢一脚,将他踢飞下悬崖去。殳引不及惊叫,已坠入深不见底的峡谷中。朱秀探身望了望谷底,口中道,“假说氓军杀了你,倒不如我亲自动手来。”说着仍将软剑收于腰间,朝南逃去了。 说那朱秀将殳引踢下悬崖,自己就朝南飞跑去了,因着耳边时时有氓军呐喊声传来,便一时半刻都不敢停,跑了一日,又累又渴,将及傍晚,才见远处岭上似有一袅硝烟,朱秀怕是自己眼花看错,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去,见那营地插着越国的战旗,顿时心中一松,哑着嗓子喊着过去。站岗的士卒平时也没见过朱秀,还道是敌军的奸细,几十人都扑过来,将他捆去牢营。朱秀本以为回了营,便不再受苦,哪想又遭这罪,于是对着士卒又喊又骂,一会说要叫殳荣来,一会又说殳引被氓军杀死,一会又说自己饿、渴,要士卒送食物。那些小卒见惯了战俘,哪个管他,用鞭子抽打一顿,直将朱秀打的闭嘴。直到晚间才有人向殳荣禀说捉到了一个氓贼,问是否要去审问。殳荣因朱秀等人一去便没了音讯,也无心思来管这事,正要打发小卒去,却又听小卒说殳引被氓军杀了,瞬间身体一怔,将小卒叫回来。小卒便将事情详细说了。殳荣不知那抓住的人正是朱秀,只当真是个氓贼,心中便道,那氓贼并不知道殳引不在营中,却说其被氓军杀害,由此看来说不定真如他所说。于是急忙去了牢营。 殳荣一见朱秀,大惊失色,见他衣着褴褛,浑身是伤,人又迷糊,口中不停喃喃着要水。殳荣甩手给了看守的小卒一巴掌,怒道,“本王子的侍卫都认不得了!还不快松绑!”小卒唯唯诺诺赶紧替朱秀松了绑,殳荣又叫人抬回自己营中。殳荣急着知道殳引下落,叫人灌了朱秀一碗水,便推着问他。朱秀人已昏迷,凭他如何问也答不出一句。无奈殳荣只得好生养了他两日,朱秀才清醒来。殳荣支开左右,朱秀方才将与殳引一起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殳荣一听朱秀将殳引踢下悬崖,顿时骂道,“你这蠢货痴货,怎么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来!”朱秀被骂的一头雾水,替自己狡辩道,“当时情况,若不将他杀死,只怕也带不回来,保不定还会被氓军俘虏。”殳荣气的咬牙,双手握拳,道,“那你又怎知他一定是死了呢?”朱秀一愣,随即道,“小人刺了他一剑,又将他踢下峡谷,除非神仙相救,此外再无生还机会。”殳荣道,“且不说这生还与否。此前他设计杀害我,我已禀明父王,父王震怒,正要治他罪,如今若将他被氓军杀害的消息传回朝中,不仅可抵消父王心中的愤怒,恐还要加封他爵位,你说说这于我有什么好。再说到时回朝,我们又交不出他的尸首,父王嘴上不说,心中对其甚是疼爱,此番难保不会大举出兵氓国,到时氓军说并未杀过越国王子,岂不是要叫我百口莫辩!”朱秀吓的再不敢出声,也不等养病,当下就带着殳荣的十几名亲信偷偷潜下峡谷去找殳引尸首来。 ☆、第三十六章 来说曾泛舟将殳桧等人从氓国太灵山谷沿溪送至洛河的苏伐爷孙。苏伐那时还只是个十三的少年人,跟苏姥爷住在有桓与嵇洲的交界。洛河自嵇洲流向有桓,而与二者相交的委佗,其大小溪流均汇入洛河。苏家依河而居几代人,对那水流去向早已摸的透熟。只那洛河品性不善,河中动不动便是狂风暴雨,大船尚不能妥稳行驶,何况一叶扁舟来。于是苏伐父母便在一次打鱼中葬身洛河,姥爷自此只带着苏伐穿行在溪水间,平日捉些小鱼小虾上集市换些柴米,生活过的极其清贫。 爷孙得了殳桧的银子,就买了猪仔鹅仔来养,期间也过了段富裕日子。等苏伐十五岁那年,苏姥爷寿终归天,苏家统共的一间茅屋两只肥猪和几只鸡鸭,还有他们世代吃饭的小扁舟都归了苏伐。那苏伐又是个不善经营的主,没半年便将那些牲畜卖的卖,宰的宰,败的精光。如今又回到了每日撑艘小船摸鱼虾的境地。亏得那孩子天性乐观,生活窘迫也毫不在意。每日溪间泛舟,想到便张个破网,想不到则只坐在船头看两山景色,兴起时就拉开嗓子,与山谷对吟。 这日一早,苏伐便随太阳一同起了,穿上破布马夹,揣一把晒干的虾米在兜里,撩起长短的两条裤腿,一出门便将小舟往水里推。要问为何他倒对捕鱼上心了,原是昨日上集市与卖豆的王婶说好了,拿五斤鱼虾同她换一袋豆苗子。 虽是暑天,可在山林水间却不觉暑意。两侧高山矗立,中间夹一条小溪,溪水时宽时窄,宽时船舶可以交会,窄时仅容小舟擦石壁而过。一时又有清风拂来,水面便泛起波纹。不久太阳升上东山,悬于谷顶,金色映在水面,水光与天色相接。苏伐撑石划水,在山石间自在穿梭。到午时,便就满舱而归,苏伐拿棹拍击船沿,乐的唱起渔歌。 苏伐今日事已做毕,吃了两口虾米,又掬一捧溪水解渴,就躺在船中,顺水下流。清风舒爽,山间幽静,不知觉间便睡意朦胧起来。这小船飘到哪去也不管了。 苏伐正睡的香,却因船身一震惊醒,睁眼看天,仍清明无云,那小船两侧晃动却不肯朝下游去。苏伐起得身来,挠头纳闷,探身一瞧,当即下了一跳,只见一人背心朝天浮在水上。他不及多想,便纵身跳下水去,好在溪水不深,双脚可踏实,他托着那人的身子翻上船去,自己复又跳上船。苏伐见眼前之人目口紧闭,探鼻下也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好歹其也是水边长大,知道溺水救人的方法。于是双掌合着压住溺者胸口,又捏住鼻,掰开嘴,往口中吹气。折腾一时,不见动静,才想要放弃,忽见溺者口中吐出两口水,立又咳嗽几声,便知人已救活,方才松了口气。 又瞧见其人胸口红了一片,掀开衣服才知不仅溺水还受了重伤,于是也不游山玩水了,速将溺者救回家中。 那苏伐身材瘦弱,费了不少劲才将人搬上榻去,自己也跌坐在了地上,靠榻沿休息。抬头瞥了眼榻上之人,苏伐忍不住啧了声,迅速起身来,盯着面孔细看一番,口中喃喃道,“没想竟是他。”说毕又翻他衣服,搜出一枚玉佩,一柄短刀,和着一个陶瓷葫芦瓶。他站着想了一番,上次见面自己尚年幼,随着姥爷做事,只知这是位富家公子,同行水路半月,几人虽未说,今日回想起情形,似是逃亡迹象。苏伐一顿,又看殳引伤口,可见是被人所刺,于是更加确信了这是个亡命之徒。苏伐心道,若所救是个亡命者,到时冤家找上门来,岂不是要害我性命,况且我对此人一无所知,若是个残害善良的歹人,我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想及此便又看一眼殳引,见他面色惨白,皮肤已被浸泡的起了浮肿,而那胸口的剑伤更是浸的发白。苏伐呵笑一声,不禁嘲笑自己,想我自诩与人为善,此刻竟也贪生怕死起来,就算他是亡命徒或是个害人的恶魔,这又与我何干来,如今见人性命垂危,我反而犹豫不决,可见我也不是个善类。又想起在当初在船上的情形,殳引待自己极其亲近友善,便有不相信这是歹人。于是立替殳引除去湿衫,换上自己的干衣,只不过两人体型差别,衣服只能勉强穿上。 苏伐去了市集,也不与王婶换豆苗了,直奔药铺。一进店铺便叫着要请郎中。那掌柜见他衣着褴褛,不仅不搭理,反而要轰他出去。苏伐气不住,幸好他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也不与掌柜吵,想说,他要轰我,不就是怕我没钱麽?于是从掏出殳引的玉佩递给去,道,“瞧瞧这玉可够治病配药的钱了?”那掌柜倒也是个识货的人,只看一眼便知此玉价值连城,他不住拿眼打量苏伐,如何看他也像是能有这样玉的人,于是皮笑肉不笑道,“不知小哥何处来的玉?”苏伐心中知道他如何想,便哼声道,“此玉乃是我家祖传之宝,今日若不是为救人性命,我是断不能拿出来卖的。”掌柜呵呵两声,道,“瞧不出你家祖上还是个有钱人呢。”苏伐忍住气,道,“还不准我有几个富亲戚!你不肯就直说,我就去别家了。”说毕便要将玉收回去。掌柜见状,便急了,也不管这玉的来历,一把抢了过去,道,“我肯,我肯。”一面说一面将玉举着看,看半时也放不下来。苏伐不耐道,“你看完了麽,看完就替我去请郎中。”掌柜将玉塞入怀中,谄笑道,“我便是郎中。”见苏伐不信,又道,“想来小哥没生过病,你出去问问哪家开药铺的掌柜不会看病的。”苏伐想也是,于是便就带他去了。 苏伐带掌柜进了茅屋,朝榻上一指,“便是这人。”掌柜虽有疑,可收人钱财竟也仔细诊断起来。先看伤口,就哎哟的说了声不妙,又翻开眼皮,又测温探脉,看了许久才罢,起身对苏伐道,“伤中要害,又在湿过水,恐怕……”转而一想,立即改口道,“虽伤了要害,幸好救的及时,倒也没有性命之忧,你此刻就随我去铺中取药。”苏伐喜道,“当真还有的救?”掌柜扯着脸皮点头。 苏伐随去药铺取了药,到家才发觉自己并未煎过药,复又回去药铺。掌柜心知那药方并不能治好病,草草告诉几句就打发他走了。 苏伐来回集市跑,等药熬好日已西沉。那殳引已无法自己喝药,苏伐只得撬开他的口强灌下去,又因盛药的碗缺了大口,一大半药流了出来,沾了殳引一脖子。然那掌柜开的只是普通消炎降火的药方,殳引此刻已伤及性命,单靠此药是万不能好的。好在伤口未有溃烂,喝药昏睡五日倒也未死去。苏伐见药并无甚作用,又去找药铺掌柜,那掌柜早见了他不耐烦,便道玉佩所抵的费用已用尽,叫他重新拿钱来。苏伐哪里拿的出,明知掌柜耍赖坑人,却也无法,求了几次又吵了两句便不肯再去受冷脸了。 苏伐虽不懂医术,可日夜听其发出将死之声,又见其时常翻起白眼,也知殳引即将去了。那苏伐从集市回来,对着殳引叹气道,“不是我不救你,是你命只到此。”于是在床边坐了一夜等其断气。等第二日太阳升起,试探殳引鼻息,气弱游丝,时断时继,竟还强撑着,苏伐也惊奇他居然又拖过一日。于是伸着懒腰打哈欠起身,忽望见摆在枕边的那柄匕首和那瓷葫芦。苏伐心道,这两件东西与那玉佩是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为替他看病已失掉了,这两件东西介时就随他一起埋了罢。于是拿起匕首,拔出刀刃,顿时寒光乍现,苏伐皱眉抖了抖肩,将匕首放了回去。又拿起那小瓶,从外看实瞧不出有何特殊之处,要说玉佩是贵族随身必备之物,匕首是为防身,那这小瓶却是个什么?苏伐越看越奇,放耳边摇了摇,只听瓶内有滚动响声,于是便拔去木塞,摊开手将瓶中之物倒出,苏伐见那物又圆又黑,放近些竟有一股兰芝的清幽气味。苏伐忽而惊醒,是了,这恐怕是颗救命的药丸,即是他贴身放置,可见是极其重要之物,一个逃亡的富家公子,玉佩、匕首都带了,怎可不带救命灵丹。遂喜着掰开殳引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苏伐等一刻,见并无异状;又等一刻,仍不见殳引醒来;再等一刻,便不耐烦去摇殳引肩膀。殳引此时如个没骨头的人,任他摆弄仍只昏睡。苏伐安慰自己,就是灵丹,也不会立即起作用,我这一夜没睡,也着实累得紧,倒不妨先去休息片刻,否则公子醒来我反而累到,岂不是没人照顾他了。想及此,便倒在床尾睡了。 这一睡便是半日,苏伐肚里打着响醒来,昨夜起他便未吃东西,到此刻已饿的两眼发花,于是跑到厨房舀了两瓢凉水垫肚子。再回去看殳引,果然喜见他气息平稳许多,面上也开始有了生气。苏伐道,“幸亏有这灵丹,否则你的性命便保不住了。”想着殳引将醒,便急去溪间捕了一船鱼,上集市换了几两小米,回来熬了极薄的粥,自己忍着饿只吃了一碗,剩余全喂了殳引。 当初太灵真人赠与董氏灵丹,救殳桧性命,那殳桧已服九颗,最后那颗等三年后再服,如今却被殳引给吃了,这与殳桧该如何,此乃后话。 说殳引服用了灵丹,胸口的剑伤顷刻便有了好转,人也神气起来,又睡了两日,就醒过来了。殳引回想自己被朱秀所刺,又跌落悬崖,只当自己已命丧黄泉,如今发觉自己非但没死,还躺于榻上着实震惊。再着茅屋内,家设简陋,主人却并不在。他虽昏睡多日,然此刻只是觉得身上没力气,脑子却十分清醒,于是勉强支着身体,扶墙出去。一出门便看见有一人蹲在一排矮栅栏下,殳引心道,这位就是救我性命的恩人了。于是蹒跚着要上前道谢。 苏伐清早才去王婶处拿了豆苗回来种,此刻已摆弄半日,他并不知殳引已醒来。正欲起身去挑水,忽见殳引站在身后,顿时哎呀一声跌在地上。殳引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便摸着自己瘦的突出颧骨的脸,笑问道,“我长得吓人麽?”苏伐愣了愣,忽又想起自己坐着的正是刚种下的豆苗处,于是又哎哎叫着跳起来。殳引见他一惊一乍也实不解起来,只是一见这位少年,又觉面熟的很,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殳引问道,“是你救了我麽?”苏伐不及答,将豆苗重新摆正了。殳引又问,“你叫什么名字?”那苏伐又急着去挑水,也未理他。殳引甚是无奈,站在远处看着苏伐忙前忙后。苏伐挑了水来,叫着“你站过去,别在这里碍事。”又用手去推殳引。殳引忙退后几步。等他浇了水,才又上前,道,“你忙完了?可同我讲话了?”苏伐擦着额头的汗,看了殳引一眼,道,“你才醒,并别站在外面,又吹病了。”说着便扶殳引屋内坐去。殳引见他衣服裤子都补着补丁,便问,“家中的其他人呢?”苏伐白眼道,“我还未问你身世,你倒打听起我来了。”殳引听他话语爽快,便笑说,“好,那我不打听你,你也别问我,这样行吗?”苏伐指着床尾一堆衣服道,“那是你的衣服,胸口破的地方我已经缝补好了。”殳引一怔,又看苏伐身上的几处补丁,这才后悔自己方才不该无礼。苏伐双手叉腰站在殳引面前,道,“你还真将我忘记了?”殳引正换衣服,听这话,忙停下来,回头看着苏伐。苏伐见他一脸疑惑,便哼一声,道,“说好来我家吃鸡的,公子难道已不记得了?”见殳引仍不解,苏伐浅笑一声,道,“公子当初从氓国太灵山边境乘坐小舟去越国,这该不至于也忘了罢。”殳引恍然大悟,喜道,“是你!”说着又将苏伐从头至尾看一遍,大笑道,“难怪我说为何见你如此眼熟,只是那时你才这么点高,我一时之间竟未想到,实在是我的过失,还望……苏老弟见谅。”苏伐摆手道,“公子既已身处山野之地,就不要再说客气话了。”殳引也笑,“那你也勿要再称呼我作公子了。”苏伐一愣,道,“那不知又该称呼什么?”殳引道,“叫大哥如何?”苏伐忙道,“我虽不知公子来历,可也看得出你身份高贵,我乃一介村夫,如何好跟公子称兄道弟。”殳引又笑,“我这命是你救的,称你一声弟又有什么不该的。”说了再三,苏伐仍是不肯,殳引无奈,只得道,“罢了,你爱称呼公子也随你,反正我今日便称你为伐儿了,以示我二人亲近。”苏伐这才答应。 ☆、第三十七章 殳引离了宫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不如,别说捕鱼,连那一小片露芽的豆苗都不懂照顾,在苏伐的小茅屋内住了半月,眼瞧苏伐早出捕鱼换粮,自己却一把手也搭不上。他又不似苏伐,吃点鱼虾即可,一日不吃米饭,便饿的全身无力。殳引如此住下去,委实觉得无趣。这日一早耳边一闻动静,便立即起来了。苏伐见他早起,便奇道,“你怎么不睡了?日头还未起呢。”殳引谄笑道,“我随你去捕鱼如何?”苏伐猜得他想法,便道,“公子可知道如何捕鱼?”殳引虽不会撑船,可自认熟知水性,便道,“捕鱼有什么难得,我到时跳下水去捉个三四条大鱼上来。”苏伐听着这句外行话直笑,点头道,“公子要同我去也可,我只希望你在船上别乱动乱讲话,免得到时吓跑了鱼。”殳引答应了。 因着要换米吃,那溪中的小鱼小虾已不能支持两人的日常,苏伐便将小舟撑至一片河塘内。那河塘遍及芦苇,小舟在芦苇丛中穿行,一长篙下去,再拔起,水中便冒着泡泛出污泥。殳引心道,亏得方才没逞说要下河捉鱼,就这样浅的河塘,还不得弄了一身泥。苏伐见他盯着水面不出声,便故意撑篙下去时打了水溅在殳引脸上,殳引忙抹去,见苏伐正对他嘻笑,才知道他在捉弄自己,便作势要扑上去还手。苏伐用篙指着他道,“我瞧着公子记性不太好,怎么才答应的话这会又忘记了?”殳引想了想,笑道,“我答应的自是会遵守,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在这河上我就动不得说不得,而你就可以呢?”苏伐也笑,可忽又收起神色,道,“那公子可瞧好了。”只见他眼睛还看着殳引,却回身用篙一扎,小船顿时晃了晃,再提起长篙,却见顶部插着一条两斤重的芦花鱼,那鱼还扇着尾巴。殳引见了甚是震惊,再不敢同苏伐讨价还价了。 这日收获颇丰,上集市不仅换来了米还顺带买了半只鸡。两人生火煮饭,又拿鸡鱼上桌,殳引猛吃两碗饭,噎的直拍胸口。夜色将近,殳引摸着肚,说道,“古人道酒足饭饱,生活才惬意。我说不需要酒,只要吃饱饭就可怡然自得。”苏伐笑道,“看不出你这个富家子弟居然这么容易满足。”殳引指着屋外,道,“古人又云‘夜轮悬素魄,朝光荡碧空。’夜色如此之美,,我们何不趁此沿溪走走来消消食。”苏伐道,“我吃饱喝足就易犯困,不过既然公子有此兴致,伐儿也只好舍睡陪公子了。”说毕两人皆大笑。 殳引、苏伐二人沿溪水慢行,只见一路蟾光照水,映出万条银蛇,又有剑鱼跃出水面惊起枝头宿鸟啼鸣,夏末清风吹的襟袖生凉。殳引被这美景所感,回头看苏伐,见他面如敷粉,目若点星,在这月色里显得无比动人。苏伐知他在看自己,却不理,只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着水面扔去,石子在水上跳跃几下便沉了下去。再要捡,却被殳引拉住了手。 去时二人尚有笑语,回时皆都不语。临近茅屋时却见火光接天,苏伐瞧着正是自家的位置,忙道一声不好,正要跑去,却被殳引拉至一旁树后捂住了嘴。苏伐挣几下,殳引不放,反压住他身体捂的更紧。苏伐回头,见其神色严肃,双目正视前方。不多时便见一队官兵吵吵闹闹的走来。殳引看见为首那人只一顿,轻声道,“他们竟找到这里来了。”只听那人道,“药铺掌柜说受了剑伤的人正是在此,为何却不见人影?”又一人道,“朱护卫可真确定那人便是二王子?”朱秀道,“崖顶下顺流正好至,况且又受了剑伤,不是他便没有别人了?”那人又道,“莫非已经重伤死了?”朱秀喝道,“王长子有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真死了挖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众人听了都立正身体大声答应。 一行人又去四周搜索一番方才离去。等众人走远,殳引才放开苏伐。苏伐转身在夜色里盯着殳引半响,才问道,“他们在找你?”殳引道,“是。”又问,“你是王子?”殳引笑了笑,反问道,“你看我不像?”苏伐也没趣和他玩笑,顾自从树后出来,朝着茅屋走去。殳引忙跟去,在苏伐身后问道,“你要去告发我吗?”苏伐猛的转身,道,“我要告发你刚才就可大喊了。”殳引走近他,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人,低声道,“是我的过错,求你原谅。”苏伐继续朝屋前去,那个小茅屋已烧的精光,篱笆也被人毁掉,那一排豆苗被人踩得七零八落。苏伐蹲下地,用手拨了拨碾在泥里的绿叶,道,“公子并未错什么,勿需要求我原谅。”殳引将他从地上拉起,道,“我害你无家可归,你不怪我?”苏伐淡笑,“屋子不是你烧的,豆苗不是你踩的,我怪你做什么?要怪也要怪那些官兵。”虽苏伐对此并无所谓,殳引却十分不过去,便道,“如今房屋尽毁,你已了无牵挂,不如跟着我,他朝我若能继承高位,定不会教你再受苦了。”苏伐闻言点了点头。 苏伐道,“方才听领头者说了药铺掌柜,恐怕这就近的集市已被他们盘问过了。此时我们不便再去集市投店。”殳引抬头望着天,道,“这月还算圆满,只要你不怕,在前面山林间睡一宿我是不怕的。”苏伐道,“你这做公子的都不怕,我一个山野长大的人有什么怕来?”说着两人便一同朝着前方山林去了。 那山林看似不深,实进去却摸不着了南北,全凭苏伐带路,方才踏着斑驳月色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殳引虽有功夫,此刻却不如苏伐步伐轻盈。走了不知多久,苏伐忽而回头道,“瞧前方月色大亮,似是片空地,我们今夜不妨就在那里休息罢。”殳引也累的很,听了连忙点头答应。 原那前方不仅是块空地,更是有一间土房子在中央。殳引对苏伐笑说,“看来我们的运气并未坏的彻底。”于是两人上前问门。只是才至门前,即发现木门虚掩,木桩也烂了一半,殳引推门进去,见那土房的半个屋顶都漏着光。苏伐擦掉粘在脸上的蜘蛛网,说道,“这屋子恐怕已无主人了。”殳引摇了摇头,指着屋中央的一口石棺,道,“主人就在这里。”苏伐这才看见,心中突然一吓,背上汗毛直竖,拉着殳引,道,“这里有副棺材,恐不吉利,我们还是走罢。”殳引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手,说道,“人都死了,有什么怕的。”说毕便拉着苏伐跪在棺材跟前,拜了两拜,道,“这位大姐抑是大哥,今日我殳引与小弟苏伐路过此地,半夜无处栖身,想在此就宿一夜,若扰了您的安灵,还望见谅。”说完又拜了拜,方才起身,到旁边捧两团干草铺在地上,对苏伐道,“你睡里面,我靠门睡。”苏伐见里面靠着棺材,便不肯,跳到靠门的干草上,占着不让。殳引道,“你要靠门,那夜里可别睡太死了,万一有事,可得支应声。” 殳引今日早起捕鱼,如今又累到半夜,于是倒头就睡着了,不一会就打起了鼾。苏伐躺在草上,耳边听着鼾声,眼睛时不时瞥那口石棺,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也不知几时了,终于睁着的双眼开始发涩发饧,于是撑不住要闭起来。然才入睡,却闻耳边有格格石动的声响,苏伐本未在意,只那声音越发大起来,他这才忽的睁眼,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大叫一声,“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见那石棺中竟站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殳引被他一吵,便也醒来,本还皱着眉不耐,揉眼一见那棺中之物,瞬间头顶如浇了盆冷水,从头凉至脚心。那妇人背着他们不动,二人也都不敢动。可等一时竟见她从石棺中爬下来。那苏伐早魂魄吓掉一半,此刻只如木头。殳引倒还定了定神,深吸气,喊道,“切莫装神弄鬼,否则我于你不客气了!”说毕拉起苏伐,拔出腰间匕首,护在胸前。那妇人从棺中爬出,披着长发朝他们缓缓走来,殳引又恐吓几声,只见她不为所动,待她及近时,却见那妇人口中竟伸着一条一尺长的红舌,殳引猛的一惊,想都不及想,便对着妇人劈头盖脸连砍几刀,也不管是死是活,也不要匕首了,拉着苏伐夺门出去。 二人撞着树杈没命的跑,不顾脚下,只听耳边嗖嗖风声不断。那苏伐没了神,脚一崴便跌趴在地上,殳引忙停下搀他,可苏伐坐在地上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殳引急的要跳起来,叫道,“这时候你还给我着魔了!”说着用手在他脸颊拍两下,又摇他肩。殳引顾着叫醒苏伐,殊不知那鬼妇早跟在了他身后,殳引只觉背上一阵阴风,他顿了顿,梗着脖子朝后一看,忽见那妇人满脸是血吐着长舌即要扑来,殳引吓的瞪大双眼,全身发软,想躲也躲不了。心道自己未死在君王臣候手中,反被这东西害死,教人知道了岂不得笑死。然此刻无奈,只能睁着眼等死。正及时,却闻有人大喝一声,一时又有一把木剑朝这边飞来,飞过妇人头顶,直扎进身后树干。那妇人本是要扑,此刻忽而嘎嘎叫几声,蹿跳着跑走了。殳引忽入陷阱,忽又化险为夷,此时尚不能反应,仍全身软弱不可动弹。他朝远处一看只见一位身穿青色道袍,头扎混元巾的道人向这边走来。那人个子不高,步伐矫健,只连三步便到了殳引跟前。殳引见他唇上一横胡,下巴山羊须,双眉短促,眼底湛然,倒也不像是个年长者。他即要开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那道人轻轻一笑,伸出两指在他眉间一点,殳引只觉身上枷锁顿去,四肢可活动开来,于是朝道人拱手一拜,说道,“多谢道长出手相救。”道人捋须道,“除魔斩妖乃贫道之职。”说着又对苏伐一点,苏伐犹如大梦初醒,左右看了看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道人将木剑从树上拔下,背于身后。又问殳引二人,从何而来,为何会遇见妖物。殳引将自己身世隐去,只将官兵如何烧毁茅屋,二人又如何在土屋借宿,半夜遇见鬼妇之事详细说出来。道士听后,朝殳引一看。殳引不觉向后缩了缩。 这时一夜已过,东方日出,整片林子都光亮起来,回想昨夜之事,这青白日下,遇见妖怪说与谁听都不肯醒。殳引仗着白日也大起胆子来了,全忘记了夜里是如何吓的瘫如烂泥。殳引道,“不知道长要如何收拾那妖妇,小生望能助道长一臂之力。”道士道,“此言正合我意。方才我尚不提,是怕二位公子不愿相助。小道姓李名文成,学道只三年,道行尚浅,那妖妇若没他人相助,凭小道一人恐难治得,方才是日出将至,她才不与我周旋,等到夜里她定会施出浑身解数与我相斗。”殳引立即道,“既然妖妇怕太阳,此刻我们赶紧去土屋将石棺抬出来,且不就能将她晒个灰飞烟灭。”李文成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妖妇所睡的石棺并非外力可开。”殳引皱眉道,“那不知道长有何计策。”李文成轻声与二人一说。 三人在林间相坐,以石作笔,以地为纸,将今夜行动详细计划一番。期间殳引、苏伐吃了李道士带的两块小麦饼,又采了野果解渴。等到日头渐落,三人方向土屋走去。 ☆、第三十八章 三人到了土屋,却只蹲于墙下,李文成从兜中摸出两张金色符纸,又咬破自己手指在上面画出两道符,交于殳引、苏伐二人,叮嘱道,“按方才所说,将符贴在脸上后,万不可呼气。”殳引、苏伐都慎重的点了点头。 今夜无月,碧空也被乌云所遮掩,三人藏在墙下皆都不敢乱动,只屏息静听屋内声响。等了不知多久,殳引忍不住张口打哈欠,李文成立即止住,用眼示意二人。只听屋内格格声响,苏伐听的耳熟,便知是那棺盖挪动的声音,于是朝李文成点点头。李文成拔出木剑,三人将符贴于脸上,迅速起身,破门而入。那棺盖才开一条缝,殳引与苏伐迅速奔去,在尾部推住棺盖,不让其打开。李文成用木剑穿透三道符,对着那开的缝即要刺下去。然则棺盖十分的重,以殳引、苏伐二人之力,仍无法相抵,只见那盖仍缓缓打开,李文成一剑下去竟然刺偏,三道符瞬间被燃着绿火烧成了灰。棺中妖妇似已察觉有异,便愈加发力要推开棺盖。李文成快速重新穿上符,将要对准刺去,可那苏伐毕竟年少瘦弱,屏息用劲一时再憋不住了,吐出一大口气直将脸上的符纸吹去。顿时石棺大震,左右晃着上下跳着砸在地上发出隆隆响声,棺内嘎嘎声亦大作,李文成大声道,“不好,快退。”话才说毕,只见棺盖飞天掀起,跳起一丈高,又轰隆一声跌落在地,砸出一片灰土。殳引挥手扇开面前的灰。再看那妇人已悬于石棺之上,盯着苏伐要飞冲过去。原来那符是道避身符,贴于面上屏息可不与妖物发现。此刻苏伐已没了符,妖物便只盯住他去了。妖妇从天而落,苏伐躲闪不及,伸手护住脑袋。那妖妇两根右臂又细又长,伸出五指在苏伐手上抓去一块肉。苏伐大叫着滚在地上,殳引心一急也不管其他,撕掉脸上的符,抱起苏伐要逃。那妇人正要追去,李文成突然跳出对着妇人一刺,妇人顿时发出一声尖利惨叫,拍断肩上木剑,李文才要出招,那妇人忽的吐出长舌,挡过一击。双方对峙片刻,妇人肩上突然嗤一声冒出绿火,原来半截木剑还扎在她身上,妇人尖叫数声,双腿离地朝外面飘走了。 李文成即要去追,却被殳引拉住道袍,殳引跪地求道,“道长,你救救他罢!”看那苏伐,一只右手通墨黑,滴的也是黑血。李文成叹气道,“这位公子已中了妖妇的尸毒,贫道也束手无策。”苏伐此刻已全身痉挛,殳引见了不忍,仍拉着李文成,“你乃学道之人,难道就任他去死吗?”李文成急于追那妖妇,此刻也不耐了,大声道,“生死有命,他既然命该有此,我又怎可违逆天命!”说毕就弯腰去掰殳引的手,见殳引流了一脸的泪,心中又生出怜悯,于是道,“前方不远便是鹄山,山坳中住着一位华神医,他若肯相助,这位公子恐还能救回性命。”说着又从腰间拿出一粒药丸,道,“此颗药丸可暂且保住他三日性命,待贫道降了这妖物再与二位汇合。”殳引接了药拜首道谢。 殳引背着苏伐一路从林子走进鹄山,幸而有道士给的保命丸,那尸毒倒未发作。只是苏伐醒一时睡一时,没个清醒时刻。殳引连续走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他将苏伐放于一块大石之上,自己摘了野果回来。苏伐此刻正醒来,见殳引蓬头垢面,身上衣服也全破了,心中便一酸,想他出身富贵,必是未受过半分苦,如今为了我却累的不成人形,于是眼中便有了泪意,怕殳引看见,连忙转过头去。殳引将野果在身上擦了擦,递与苏伐。苏伐不吃,哑着嗓子说,“公子,是……是我连累你了。”殳引笑了笑,道,“你怎么说起反话来了。”又扶着他的脑袋放在自己膝上,说道,“你救过我,这也是我该报的恩情了。你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教你死的。”苏伐听的感动,抬起左手要摸殳引的脸,殳引忙握住了。 殳引沿山路又走一日,果看见李文成所说的山坳,只见那坳中搭建一间木屋,殳引心道这便是华神医的住处了。于是背着苏伐快步上前,可至屋前才见那门扉紧锁,殳引敲了几声,却无人相应。殳引并不气恼,想这世上神人哪个不是性情怪异之人,倘若真就轻易敲开了,我还要怀疑他的医术呢。想着便将苏伐放在屋檐之下,自己退去屋前,双膝下跪,对着屋门喊道,“小弟苏伐尚只十六岁,昨夜在林间遭妖妇所伤,如今命在旦夕,求神医怜悯其不幸,救他一命!”见屋内仍未有动静,又喊,“神医若不肯相救,晚生便在此长跪成石,日夜叩拜!”说毕便俯首拜倒在地。 其实倒非华神医不肯开门,而是他前日上山采药此刻还未回来。这日午后才背着竹筐从山上下来,才至山坳处,远远便望见木屋前跪着个人,华神医顿时一惊,想自己为避世人,躲来这个无人之地,如何竟又被他找到了。想着又凝神细看,这便更了不得了,原这神医阅人无数,自知世人出生便携有身份之气,村夫农民眉眼下垂是凡人之相,富足家庭则天生带有贵气,然则面前这人却与过往所见皆大不同。只见其虽神情苦恼,目光却仍精锐,眉梢扬起,面盘方正,脸上竟是一股王者之气。华神医本不轻易见外人,如今见殳引这身气质更不肯相见了,又听他道“长跪成石,日夜叩拜”心中便有不屑,此人长得细皮嫩肉,并不似吃过苦受过难的,我且在树后看着,别说日夜,就是连跪两日恐就吃不消要逃去。于是转身便躲进了树丛里。 殳引在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他便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山中大太阳又正好悬在顶上,直将他晒的要昏过去。殳引强打起神,抬头正望一眼苏伐,见他早歪着身倒在地上。忽又想起那保命丸只可保他三日性命,于是也不顾自己了,在地上通通磕起响头。华神医见了倒吃惊,不想他竟有此毅力。 不多时又见头顶乌云密闭,远处传来隆隆声响,顷刻大雨而至。那豆大的雨点啪啪打殳引身上,很快将他淋的透彻。殳引本是昏沉,这场大雨倒将他淋醒了。 华神医躲在树下,避太阳尚可,此时这瓢泼大雨如何躲的下去,无法只得从树后逃出来,顶着药框跑回屋去。殳引见了,忙要起身,只是腿脚早已跪麻,还未站起就又跌倒在地。他怕华神医进了门再不肯出来,于是大喊着神医称谓朝门口爬去。华神医见此状不忍再躲,进了屋只将门虚掩。 殳引将苏伐抱进屋,华神医不准他坐自己椅子睡自己床。殳引只得将苏伐扶在身上。华神医斜眼一看苏伐,见他面色发黑,心中便已知了大概,又一手捏着胡须,一手伸出两指去探苏伐颈部。殳引急着问他情况,他也不理,只眯眼思索。等片刻才见他找来纸笔,在纸上草草几笔写下药名,递与殳引,道,“我见你重情重义才肯相帮。按这药方,每日煎服三次,五日后尸毒便可全去。”殳引接了纸拜谢华神医。华神医不耐烦的挥手,直说,“走罢,快走罢。”殳引没想到他要赶自己走,一时回不过神,只楞这不走。华神医怒道,“药方我已给你,难道你们还要住在这里不成。”殳引道,“晚生也不愿打搅神医清静,只是我们二人此刻身无分文,有这药方也无法住店抓药。”只听华神医道,“好不啰唆的小子。这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说毕便强将二人推出门去。 殳引无奈叹气,在门口立了一会,才将药方塞在怀里,正要弯身将苏伐抱起,却见木门吱呀一声,一时又见一块银子从门缝丢出。殳引楞了愣,方要道谢,却听木门又碰一声关起。殳引捡起银子,在门前拱手拜了拜,大声道,“华神医大恩,殳引永世不忘!” 殳引得了华神医的药方,只快步朝山外走。三日已过,那苏伐早奄奄一息,右手的黑气已漫之脑门。复行一日,方见到一个村落,也不知谓何,只见四下散落着不少住户,少说也有一两百户人家。殳引背着苏伐去集市投店。客栈小二一见两人衣衫褴褛,便将搭在肩上的手巾拿下来,在殳引面前大力一抖,口中连道,“去去去,要饭的别在这里碍事。”殳引不与他吵,从腰带里掏出银子,递与小二。小二瞧银子不小,便叫了掌柜过来。那掌柜下巴留着三根胡须,贼眉鼠眼,两只黑眼珠朝殳引一瞧,问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呢?”殳引忙说,“住店。”又拿出药方,道,“你们按这药方抓药,煎熬之后送去房里。”说毕便带着苏伐要朝楼梯去。掌柜忙拦住,“嗳,我说客官,您是真不懂呢还是装不知道。”说着从小二手中接过银子,掂了掂,道,“这块银子至多五两,您这又要抓药又要住店的怕是不够呀。”几人攒在门口你言我语,将店内吃饭的客人都吸引去了。殳引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便有些难堪,问道,“不知掌柜要收我多少银子?”掌柜瞥了眼他,抖着胡子一笑,道,“那便要看客官您准备住几日了。”殳引道,“不知这块银子可住几日?”掌柜道,“客官住店可要吃喝?”殳引道,“自然是要吃喝的。”小二立即递上算盘,掌柜捏着两指啪啪一打,道,“就算你是吃这最便宜的豆干萝卜,算上抓药的跑腿费,熬药的人工费,你这块银子大概能住到今日午夜。”殳引忍不住吓一声,道,“你若半夜将我们赶出去,我们又该去哪里容身呢?”掌柜双手反抄在身后,伸着脖子道,“那便与我无关。”殳引怒道,“见死不救,哪有这样做人的道理!”掌柜冷笑道,“我是开店做生意的,又不是在此做善事,倘若人人都像你,有难便来求我,那我全家不都得喝西北风去。”说着将银子塞还给殳引,“您爱住就住,不爱住我也不强留。”殳引气的恨不得跳脚,然又无话可说。在场众人咧着嘴只当看了场好戏,见戏已散,便又各自埋头吃饭去了。 殳引无法正要离去,忽闻人中有人喊道,“兄台请留步!”殳引回头,见一宽额阔面,身材魁梧的大汉起身上前。那大汉朝殳引一拱手,又朝掌柜一瞪。掌柜与之相比,简直蜂腰鹤背,不足一提。那掌柜吓的一缩,口中仍道,“壮士若要替他出头,主管将银子付清就是,何必在此吹须瞪眼,吓唬老实人。”大汉哈哈大笑一声,指着他对殳引道,“兄台,他是在耍我未见过老实人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道,“这是二十两,加上这位兄台的五两,可够付住店费用了?”掌柜连声说,“够够!”殳引虽想推脱,可一想自己实拿不出钱,便就受了,于是供手向大汉拜谢,“我与壮士素未谋面,壮士却肯出手替我解围,殳引实在感激不尽。还望壮士告知姓名,他日殳引定当回报。”大汉大笑着拍拍殳引肩膀,道,“我瞧兄台虽穷困潦倒,却仍不卑不亢,形容得体,想来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究竟为何沦落至此,我也不便多问,只是我平生最见不得那副小人做派。”正说着又朝掌柜一看。掌柜只作看不见,在柜台之上将算盘打的飞起来。殳引又道了谢,大汉方才离去。 ☆、第三十九章 苏伐喝了华神医的药,一夜之后果真精神大振。清晨醒来却见殳引趴在桌上睡着,桌上的一根红烛已经燃尽,留下了一团蜡泥,苏伐知他是陪了自己一夜,心中又感激又感动。这时又听房外有敲门声,他怕吵了殳引睡觉,便对门外道,“进来罢。”那小二便端着药推门而入,将药放于桌上,又瞥了眼殳引,哼声道,“睡的跟死猪一样,反叫病人来应门。”苏伐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是公子哥,从未这样累过的。”小二听了,连连皱眉,挤着鼻头又哼一声,道,“他是公子哥,那你便是公子弟了?”苏伐想到殳引确也常叫自己弟,可此刻他又不想认这身份了,只道,“我哪里有资格做他弟来,我是他家书童。”小二撇了撇嘴,“你家规矩倒是怪,我是头次见到公子服侍书童的。”说毕又狐疑的看了苏伐一眼才出去。 苏伐见那药放的远,自己只得强撑着下床,扶着床沿才至桌边,忽又觉得腿软,便压在了殳引身上。殳引惊起,见倒在身上的是苏伐,便道,“是你。”又一想,才揉着眼清醒起来,喜道,“你醒来了?”苏伐答应道,“醒来了。”又对殳引笑道,“小二说你们家规矩怪的很。”殳引扶他坐下,问道,“怪在哪里?”苏伐端药碗一口喝下,苦的连连咂舌,又对着茶壶猛灌水才将苦味过去。他歇片刻才说,“小二说他头次见到公子服侍书童的。”殳引笑道,“那小二尽胡说,他如何看出你是书童了。”苏伐道,“我说的。”殳引仍笑,“你也爱胡说,你几时又成我书童了。”苏伐用手指蘸着茶壶中的水,在桌上划了几道竖线,道,“从这时起我做你书童,今后让我伺候公子起居学习如何?”殳引也蘸水在桌上写下两字,道,“你要做书童,可认得这两个字?”苏伐盯半晌摇摇头,又道,“怎么给你当下人还需得认字不成?”殳引笑了笑,道,“你这可不是做下人的样。”说着用手指划个圈将两字圈起来,道,“这是你名字。”苏伐一愣,方道,“这是我名字?苏伐?”殳引拾起他的手,指着一字道,“这是伐。”又指另一字,“这是儿。伐儿是我称呼你的名字,你忘了麽?”苏伐忽的脸上一阵烫,他咬了咬牙,才问,“公子,你这样受辱受累的救我,是为了我曾救过你的命吗?”殳引听得一顿,看着他的脸,半刻才道,“还为了其他。” 却说自殳引摔下悬崖后,殳荣便派朱秀每日在周边流域搜寻,半月过去仍未找到殳引踪迹,军内又有将士不时来问,殳荣见瞒不住,便痛哭着与他们说殳引已被氓军杀死,又叫朱秀将那晚如何被氓军所俘之事说出。众将士听后皆大惊,后又十分气愤,个个挎上大刀,穿上盔甲,准备与氓军一决生死。殳荣本是不得以才撒此谎,没想却让越军士气大振,顿时大喜,备战两日,第三日便让前线吹起长角,挥起大旗向氓军营地进攻。 那朱颠也因粮食紧缺,事不可再此耗下去,便也于前日发号命令,全军出动。这日一早,见越军全线冲压过来,氓军虽有震惊却不胆怯,个个整装待发,只等大将一声号令,便要挥大刀冲去迎战。 这两军皆是备战充分,决意以此战定胜负。越军悲壮,誓要杀敌以祭王子之灵;氓军再无退路,此乃背水一战。一时只见鹄山之境,黄沙滚滚,硝烟四起。氓、越两军大战三日,伤亡过半,却仍分不出胜负。越国将士向殳荣提议休战整息。殳荣指挥战役,累了三日也有此意,便下令暂且退兵。朱颠虽有心要追击,可氓军损失惨重,实也需时间休整,于是就地扎营,随时准备进攻越军。 殳荣见氓军未退下战线,便不安心整息,日夜提心吊胆,怕氓军偷袭。一日前方放哨的小卒来报,“氓军于昨夜起便偃旗息鼓,今早已大举退出战线。”殳荣大喜,又问,“可知是何缘由?”答说,“粮草接济不上,又伤者众多。”殳荣击掌道,“真是老天助我!”于是迅速召集将士,派出三军精锐,追击氓国残军。 朱颠虽确为了粮草之事而退兵,然此刻见越军大举追来,气的大骂,“这会子倒又追来了,可见也是个仗势欺人的小贼!”于是整了整残部,亲自上领兵上前。只是氓军实无法和越军相抵,打了半日便节节败退。殳荣见状,喜不自禁,又派出营内剩余将士,并命其“定要将氓军大将活捉来”。殳荣自认胜券在握,于是百无禁忌,在营地夜夜笙歌,日日吃的烂醉。 朱颠见战事已颓,便想一阴招。他从军中挑出几位武艺高强之人,命其潜入越军大营。朱颠道,“实乃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此刻越军全军出动,留在营地驻守的恐没几人,你们只要抓住了越军统率,我们就还有一线胜算。氓国的胜败荣辱便都在你们几位身上了。”那几人身听朱颠如此一说,皆豪情万丈,答应下来。 那殳荣见氓军已溃不成军,早就松懈了戒备,成日命营地士卒陪自己喝酒。这日半夜,殳荣尿急,去帐外小解,见守夜士卒皆打着瞌睡站的七倒八歪。殳荣呵呵笑一声,倒不曾将他们叫醒,只是才走两步,脖子却挨了一拳,还未来得及喊出声,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苏伐按那华神医药方,每日规规矩矩服药三次,五日后右手黑气果然尽去。苏伐对殳引道,“如今我手上尸毒已除尽,我们可不必在此浪费银子了。”殳引也想尽早知道那李文成妖除的如何,于是便与客栈结算了费用和苏伐离开。 银子仍余二两,殳引想用以买衣服,而苏伐则道还需留着吃饭。殳引虽心中不愿,可他也知吃饭比衣服重要。苏伐瞧他一路怏怏不乐,又瞧两人穿着实在破烂不堪,便想自己本就贫贱,穿此衣服也满不在乎,可那殳引自小锦衣玉食,要强求他穿着烂衣裳在街上走,还不知他心里是个怎样的想法。见前方一间店铺,就拉着殳引往那走去。殳引故意道,“我肚子饿的很,还得留着几两钱吃饭呢。”苏伐笑他,“若你说的真是你所想,那我们这就去买包子。”说着真要朝包子铺去,殳引忙求他留下。 两人分买两件粗布衣裳,余下几钱买了干粮带在身上。 殳引道,“此处不知是何地,我门先回鹄山与李道长汇合。” 苏伐不解道,“与那道士汇合作甚?” 殳引道,“人家救你性命,你倒不去道谢叩拜。” 苏伐踹一脚路旁枯草,不屑道,“若非公子求他,他也不会救我。要说叩拜也是与公子你叩拜。”说着便双手抱拳要跪拜下去。 殳引忙搀住,道,“罢了罢了,介时你不肯与他拜,我便替你拜了。” 苏伐一把拉住殳引的袖子,道,“你也不要与他拜。” 殳引笑道,“你是我书童,我替你拜谢也是该的。” 苏伐气的甩开手,道,“拜便拜了,与臭道士一拜也不会折我寿。” 殳引忽又神色凝重,说道,“此去鹄山还有一事。” 苏伐问,“是何事?公子为何不早说出来。” 殳引道,“你可知那找我的是何人?” 苏伐摇头道,“不知。” 殳引双手搭在他肩上,问道,“你可记得那晚烧你房舍的是何人?” 苏伐道,“是官兵。” 殳引点点,道,“领头之人叫朱秀,是越国相府的护卫,亦是我王兄的随从亲信……”于是便将自己此前遭遇都说与苏伐听。 苏伐起初听得认真,只是殳引说的皆是皇家内族的斗争,他一农户出生,听一时不懂便就不耐烦起来,等殳引说完,便道,“我可搞不清你们皇亲国戚之间的恩怨。要我说,你不去设计害你王兄,他又岂会派人来杀你?” 殳引愤恨道,“那我夫人、我娘又做错了什么?她们为人纯善温厚,到头来还不被他们所害!” 苏伐听得他说夫人,顿时一怔,即又想道,他乃王族子孙,这般年纪如何会未成家室。于是也不与他辩那孰是孰非,只低声问道,“公子所言是仍要回去越国?” 殳引点头,道,“我逃出大营,本是为掩人耳目,想趁隙先回其方,介时可向公先生请教对策。只没想此途多舛,耽误了些时候。”见苏伐低头不语,忙又说,“也亏得有此磨难,才教我遇见你。”说毕将他揽入怀中,问道,“你愿意随我去越国麽?” 苏伐伏在他肩上点点头。 两人又回鹄山去找李文成。可那李文成捉妖也不知去了何处,两人走了几日又回到妖妇住的土屋前。苏伐拉住殳引,不肯上前,说道,“公子且慢,若那妖妇未被道士收服,岂不是又出来害我们?”殳引朝天看了看,说道,“道长曾说,妖妇怕日光,白日不会出来,此时是正午,我们不必怕她。”苏伐仍不敢,殳引便自己去了。 土屋之中石棺仍在,殳引见棺盖掀落在地,与自己离去前一般一样,便对苏伐道,“我们离开已有十日,那石棺与离开前并无变化,想来道长已制服了妖妇,她才不能回来此处。”苏伐道,“既然道士收了妖妇,公子一桩心事也可了了,我们还是快离开此地罢。” 两人才要离去,却见树影后现出一人。正是李文成。殳引顿时大喜,喊道,“李道长,我们正是来找你的。”李文成仍旧穿道袍,背木剑,只此时腰间多了一个酒葫芦。李文成才上前,殳引便双手作揖行礼。苏伐想起自己此前答应之事,便撇着嘴,眼睛瞧着别处,向李文成行了个叩拜礼。李文成扶起二人,道,“贫道曾说,收服妖妇之后去找二位,没想倒是二位先找来了。”殳引道,“不知道长如何处置那妖妇了?”李文成解下腰间酒葫芦,朝殳引摇了摇。殳引听里面似有水声。李文成捋须笑道,“想那妖妇此刻已化作一摊浓水了。”遂又问及二人离开此地之后的情状。苏伐记恨他当朝不肯及时相救,并不多理,只有殳引将这前后之事一一说与他听。又说及自己正欲去越国都城其方。那李文成说道,“贫道自淇国而来,一路修道除妖,也有意想去其方一游。”殳引闻言甚是高兴,立即道,“既如此我们便可与道长同行了,介时路上若再遇个什么凶险,也可倚仗道长。”李文成点头答应。 此三人一同行路,除苏伐外,殳引与李文成皆对自己身世含糊不语。殳引只说自己是与苏伐同村的渔夫。李文成亦只说自己学道是受高人指点。殳引见李文成酒肉均不戒,不像是个正经道士,再者又摸不清他底细,只得在心里后悔与他同行。李文成也觉殳引虽是个渔夫,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凡事竟还要受苏伐照顾,便也疑心他的话。两人同行几日,话不投机,便都不愿多搭理对方。 这日正是晌午,三人坐于坡上休息。殳引与苏伐吃的是在村间买的干粮,李文成则多数自己捕食野味,双方各吃各,谁都不说要与对方分吃。三人吃饱喝足,那李文成起身指着前方,说道,“再行十几里便到越国的夏邑县,两位公子若急着去其方可先行,贫道还要在城内耽搁些事。”殳引求之不得,立即道,“道长有事在身,我们也不便勉强同行,既如此,我们便在夏邑县分别。”苏伐听后连连点头。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7节 正说着,忽又闻得远处一阵马蹄声急往这边而来,三人对看一眼,立即躲进一旁草丛。不多时便有一士卒骑快马奔来。殳引见对方穿的正是氓国战服,再看其身后,并无同行者,心中甚是疑惑。只见那士卒连甩马鞭,骏马迅速从三人眼前飞奔去。殳引忽然起身大喊,“快拦住他!”李文成也正觉的奇怪,此时听殳引大喊出声,也不及细想,速伸出右手双指朝那马一指,口中喝一声。只见那马本是如飞一般,忽而似撞在一堵无形墙上,顿时嘶叫一声,连人带马滚倒在地。殳引立即跑上前,不等那士卒起身,拔出掉落在地的大刀,朝士卒脖间砍去,鲜血顿时迸飞而出。李文成与苏伐均都一吓,平时瞧殳引斯斯文文,没想下手居然如此狠辣。李文成更是对自己方才出手后悔不已。 殳引在士卒胸口一模,便摸出一封信来,他撕开一看,那信上内容大大出乎他意料。原是朱颠抓了殳荣,威胁越军三日内退兵投降,否则将砍下殳荣脑袋挂在战旗之上。殳引惊的半刻都回不过神,直至苏伐与李文成上前才方醒来。李文成面有不满,问道,“公子曾说烧毁家舍的是越国官兵,为何却一见氓军就将其杀死?”殳引刚要答,却又瞥见士卒腰间露出一物,顷刻心上又遭一击。那物是他见过的,那正是殳荣时常佩戴的护额。殳引心道,看来这信所说必是真事。李文成见他不理自己,便哼一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不谓缘由便可痛下杀手,着实爽快。只是贫道乃学道之人,想来是无福再与公子同行了。”殳引将护额捡在手中,看一眼李文成,道,“道长一眼便认出此乃氓国将士,可见也不是个寻常道士。” ☆、第四十章 殳引与李文成不到夏邑县便分道扬镳了。苏伐见殳引直往山中去,便问道,“公子不去夏邑县又怎去其方呢?”殳引停住步子,将怀中护额取出,拿在手中看一会,忽而竟抬手将其抛掷在荒草里。只听他道,“伐儿,这刻我们也不必去其方了,你且随我回去大营。” 说那越军大营,因着殳荣没了踪影,顿时军心大乱。众将士也不追败兵了,纷纷从战前撤回。将士皆道,“统率才被氓军杀死,如今副统又失踪了。军中无主,该由谁来调停大局。”诸将士皆是武人出生,行事做派本没章法,平常就看不惯个你我,如今瞧有这等机会,还不都争那统领职位去了,谁还想得去找殳荣来。除那朱秀护主心切,日夜在鹄山兜寻。 殳引、苏伐二人连夜赶路,不久便在鹄山顶上发现了驻扎的越军。殳引上前告明身份。那放哨的小卒如何认得他,见两人粗布麻衣,一身农夫打扮,只当是山中的樵夫来唬骗人,便举着□□要赶他们走。说来巧,朱秀带一众人找了几日不见殳荣,此刻正回大营。那小卒见了朱秀,立即横下□□上前行礼。朱秀道,“为何擅离职守,聚在此地?”说毕朝旁边两人一看,见是殳引,忽的一愣。殳引也早看见了他,心中顿时慌张起来。因此处离营地尚有路程,那认识他的兵将皆不在此,自己是不是二王子此刻全有朱秀说了算。两人互相盯着看一时,这一时已几番念头在两人心头转过。殳引道,此时只可顺服于他,不能妄动,凡事待回营之后再做打算。朱秀也道,营中大乱,众将士皆不肯出兵搜山,若教殳引回去,其念在兄弟之情,倒尚能派出一两队兵马寻找王长子。想及此,朱秀突然卸下兵器,双手抱拳跪礼,道,“亲随护卫朱秀叩见二王子。小人失职,未能保护二王子,教二王子受辱受屈,小人万死。只此刻我军大难,小人望二王子能期日后责处小人,即刻先随小人回营主持大局。”其余小卒见朱秀如此,忙都下跪叩行军礼,口中皆喊道,“叩见二王子!”苏伐从未见过如此阵势,这番已面露惧色,躲到殳引身后去。殳引亲自扶朱秀起身,和颜道,“朱护卫请起。”又问,“方才朱护卫言及我军大难,不知所谓何事?”那朱秀忽而露出愁色,将殳荣失踪一事道出,“小人带人四处搜寻,只因人手有限,未得结果。”殳引眼睛瞥着别处点了点头,道,“待我回营派兵搜寻此山,到时必有王兄消息。” 朱秀让出自己的马给殳引。殳引将苏伐扶上马背,自己才跃上去。苏伐见殳引不避众人拥着自己倒觉十分尴尬,一路不敢乱动。 一行人才至大营,早有小卒飞速去报了殳引行踪。众将士皆都震惊,对那小卒所说将信将疑。众将士领兵候在营前,若殳引果真回来便三军相迎;若不回,则要联合上书,请求另立大将。候至太阳将西之时,只见殳引等人缓缓而归。殳引骑于马上,单手拉制缰绳,昂首挺胸,长发乱飞,虽只着粗布,此刻由夕阳一照,面泛红光,倒也着实英姿飒爽。那些将士遥遥望见确是殳引,忙都叩首跪倒,口中呼道,“叩迎二王子回营!” 殳引行至营前,自马背跃下,免了三军的礼。回头指着朱秀,大声道,“此人通敌叛国,谋害越国王长子。我以统率身份下命,将其立斩于三军前!”朱秀忽的一震,双眉直竖,正要争辩,在其身边二人已将其制住,又有另一人亮出大刀,未及他讲一语,便手起刀落,将他脑袋砍下。复又四周蹿出几人速将朱秀尸首搬去。不过殳引举手抬足之间,此事已处理干净,只留得地上一汪鲜血。 除去朱秀,殳引对自己毒害殳荣之事止口不提,只说自己为奸人所害。又去牢营提审杨实,那杨实双腿已被夹断,见了殳引如见救命菩萨,双目放光连连求他放过自己。殳引道,“正是此人陷害我。”于是又叫人拉出去斩首。杨实被人驾着两条胳膊,拖出牢营,因着他一路破口大骂,殳引实听不过去,至牢营口子,便教人割去了舌头。处决了杨实,殳引速又向朝上追去一封快奏,将自己这些日来如何遭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离,一路又遭遇的险难详尽说明。最后,又说越军即将大胜,请殳桧静候其凯旋佳音。 那殳引召集三军,将战事重新部署,四面围困氓军,一一将其击破。 朱颠未料及自己派去谈判的士卒被殳引半路截获,见越军不顾其王子大将,仍长驱直入,攻伐自己,当下大怒,杀了殳荣,砍下头颅,悬于氓国军旗顶上。朱颠率领剩余残部,占据高地,将军旗插在山顶,几人盘坐旗下,不抵抗不投降,等着越军冲上前来。 朱颠以氓军统率身份被俘,殳引去牢营看他。朱颠双手绑于柱上,见了殳引,才一愣复又大笑起来,道,“老弟没想才分别不久我们又见面了。”殳引道,“只此刻见面境况又大不相同了。”朱颠仍是笑,道,“真可谓风水轮流转!”殳引欺近身,道,“此前大哥饶过我一命,这番若大哥肯将白玉还给我,我便放大哥一马。”朱颠低头,那块白玉正悬于其腰间金带之上。殳引用食指勾起玉佩,又问,“如何?”朱颠顿了顿,又笑道,“这玉本就是我所有,又怎说成是还给老弟呢?”复又正色道,“老弟未免太瞧不起人,成王败寇,朱颠虽是纨绔子弟,可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如今我已兵败,要杀要剐悉随尊便!”殳引冷笑一声,一把拽下那块白玉,对朱颠道,“那为弟的就却之不恭了!”说毕便对牢营士卒大声道,“将这战俘押回朝中,听候大王发落!” 又费了几日整顿队伍,殳引方才收营回朝。一路上将士们大吹大擂,敲锣打鼓,殳引嫌其招摇,暗地里与苏伐说,“这群人是唯恐别人不知道我们杀光了氓军呀。”苏伐道,“公子要是不喜欢下一声军令就行了。”殳引道,“只怕他们不乐意。”苏伐笑道,“你这个统率倒还顾虑起将士的感受来。”殳引想想也是,便下了令不允许再吹。然军令下去不多时,便有几位参将到驾前请求殳引收回命令,又道,“越军此番杀退十万氓军,乃是一雪前耻的大胜仗。”殳引瞧都不瞧几人,只道,“那也不必沿途炫耀。”参将道,“二王子如此说实在是冤枉了众将士,将士们造此声势,无非是为了向各国昭显越军之勇猛,二王子之雄才大略。”殳引道,“那也不必。”参将见其态度坚决,便不再说什么,只站在马前不走。苏伐见二者僵持不下,心说早知如此刚才便不多舌了,想一想便同殳引说,“公子,将军们说的也有理,我瞧别国打胜仗也是如此的。”殳引笑道,“你几时见过别国打仗了?你也不必替他们说话。”又看站在马前几人,道,“还不闪开,耽误了行程可得为你们是问。”参将闻言皆惊讶的抬头看殳引,见其神色严肃,不似说笑,便又朝苏伐看去。苏伐见将军都看自己,便知是期望自己再替着求几句。他心中也知若自己真求殳引,殳引只怕会答应,到时更岂不更落得众人面上不好看,自己也是极为尴尬。于是便低下头不肯出声。然听殳引忽的叹一口气,说道,“那便这样罢,且等回到其方再吹打。一来免得被众人说本王子扫兴,二来也是到王城了,气派一番也无妨。”如此那些参将才罢了休。 殳引一行人一到其方,便见百官出城门相迎。殳引才至跟前,官员们便纷纷跪下行大礼。殳引见人中并无殳桧,心中便觉奇怪,脸上倒不露出声色,受了礼后领着浩浩荡荡数百人进城。到了宫中才知殳桧已卧病不能下床,于是不及回府换下戎装便急急去了殳桧寝宫。 说那甄氏得知出征的人都已回朝,便在宫中等殳荣前来请安。可等了半日也见不到人,心中倒有些急。实在也不为别的,为娘的数月不见儿子,便就盼子心切了。于是遣了宫女去打听,宫女才去就被嫌手脚慢,甄氏坐不住,亲自上殿前去看情况。 才要至正殿,却见甄思伯远远走来。甄氏快步上前,离着有些距离也不顾身份就喊道,“爹,荣儿在哪里?可为何此刻还不来见我?”那甄思伯见了女儿更是心痛。甄氏见其不答,便就一惊,近了又见甄思伯神色极为悲痛,忽的慌的不知所以,面色一下惨白,拉住甄思伯的袖子,问道,“爹,荣儿……荣儿他到底在哪里?”甄思伯见女如此,便再忍不住,眼里流下泪来。甄氏一见那两行泪,登时全身如抽了骨,整个人瘫倒在地。宫女、太监忙上前扶,可如何都扶她不起。甄思伯哭道,“我苦命的孙儿,竟连个尸首也找不到啊!”甄氏本只呆坐无神,一听此言顿就哇的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拉甄思伯的官袍。甄思伯这才断断续续将自己所知说与她听。 甄氏听的一会大哭一会又止住了出神一会又大哭,又及对着甄思伯又拉又扯,对着搀扶自己的宫女、太监又打又骂,此刻头上簪、钗、戴冠掉了一地,哭的胭脂水粉糊了一脸,真如个疯婆子一般。闹一时,宫中一半人都知道了,都来此劝她。甄氏往人群一看,都是些官员、宫女、太监,再不就是公主和其余妃子等人,唯独不见殳引。忽的就爆红了双眼,尖叫道,“那个凶手,那个畜牲他在哪里,是他害了我荣儿!”甄思伯心中知是说的殳引,便哭道,“他如何还敢来,就连送回朝的奏书上也对荣儿之事只字不提。”此刻甄氏已被愤怒冲淡了悲痛,兜兜转着要找殳引拼命。后听说殳引在殳桧寝宫,便披头散发疯子一般要飞冲过去。甄思伯见事不妙,如今已失去殳荣,倘若连甄氏也失去后位,自己在朝中地位恐也保不住,于是也不哭了,和着众人都去劝拉甄氏。又实见劝不住,就以国丈身份教太监将甄氏强送了自己府去。 亏得殳引在殳桧寝宫,否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殳引听说殳桧旧疾这番发的严重,就速去探望他。殳桧身子已不能动弹,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今日听闻殳引已回朝,倒还撑着没糊涂过去。见了殳引,便同他说,“你已成事,我便可放心了。”殳引见父亲骨瘦如柴,双目凹陷,面色发灰,便伏在榻边哭的说不出话来。殳桧想安慰几句,一开口却又一口浊气攻心,竟咳嗽不止,一旁几位太医忙扶开殳引,上前诊脉喂药。殳桧这刻便昏睡过去了。 殳引等太医们看诊完,才擦着眼泪问道,“大王他还有救麽?”太医们互相看了看,皆低头不敢说。殳引见状,也明白了情况,心中虽痛可对着外人尚能忍住泪,呜咽一声,又问,“那……那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太医们仍低头。沉默片刻一位胡子花白者才道,“大王倒曾提过有一种药可治他的病。”其余太医经这一提皆点头说是。殳引忙问是何药,如何取得。太医道,“说此药乃萃颦夫人向一道士求得,当初也是此药救了大王性命。大王曾说这药还余一颗,装在葫芦瓶中由夫人保管。只是我们已找过夫人所有遗物并未发现这剩下的那颗药丸。”有一位又道,“此刻未找的地方便只有夫人的陵墓了,只是……”说及此却见殳引忽的神色大变就赶紧闭住了嘴。其实那殳引闻得董氏又闻得葫芦瓶就想到自己当初在董氏房中所拿到的陶瓷瓶来,而那药早被自己吃了。这刻思绪混乱,也未听见陵墓之事,只觉自己周身凉透,竟不住的打颤起来。太医见如此都吓的不敢再说。殳引也不问了,逃似的回了自己府去。 ☆、第四十一章 因这日殳引才回其方,他府上的下人皆都候在门口等他。这时见殳引匆匆骑马而来,管家忙领着众人要拜。殳引未等马停便跳下地来,也不去管门口的下人,飞跑着冲回自己房去,扔下众人在门前面面相觑。 殳引进房便将两扇房门锁死,立在门口平息片刻方才小心的从怀里掏出葫芦瓶来。一想及殳桧性命是被自己害了便又惧又悔起来。他握着瓶坐到床上,不声响了半天。等屋外有人敲门,才轻问了句是谁。外面的人答道,“公子,是我。”来的正是苏伐。殳引举着葫芦瓶看一时,才叹着气去将门打开。 苏伐一进屋就见殳引满脸颓色,便问道,“莫非公子在朝上遇着不好的事了?”殳引不响。苏伐见他叹气摇头,倒不再问了,只说,“公子回府一时了,还穿着戎装,可教人送常服来换了。”殳引低头看看身上。只见他忽然眉头一皱,三两下便把身上铠甲脱了下来,只剩一件内衬单衣。苏伐见了惊道,“这又是为何?”殳引将铠甲狠掷在地上,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道,“我也该死,去带什么兵!”又抬头望着苏伐,问道,“伐儿,你说我是好人麽?”苏伐见他好端端发一通小火,此刻又问的认真,便忍不住笑了,道,“要我说,公子自然是好人了。”殳引忙拉住他的手,问道,“快说说看是如何个好法。”苏伐道,“公子性情秉直宽厚,虽贵为王子却肯体恤下人,凡事也都不苛责。甚至不嫌我身份卑贱肯将我带在身边。难道这样还不是好人吗?”殳引苦笑道,“可你也不知我冷血厉害之处。”苏伐实并不知殳荣之死与其有关,此刻只无心问一句,“冷血处麽?公子是说曾设计杀害王长子之事?”殳引道,“此乃其一。”说着将那葫芦瓶取出来,道,“你可还记得这里的药?”苏伐道,“当然记得,里面装着仙丹。”殳引道,“可不是仙丹。此药非但可以救我性命还可救我父王性命。”说罢便垂下手来。苏伐吃了一惊,他先殳引回府来,期间也听闻了越王病重之事,如今听此言,便就慌了。于是一下子跪在殳引面前,道,“此事也怪我,不该未弄清楚就擅自取药来用。”殳引赶紧扶他起来,道,“这与你何干,要怪也是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你岂会取这里的药来。况且这药已没了,此刻说什么也无用。”说毕又大叹了一口气。苏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做?”殳引道,“我也正为此苦恼。如今若将这事说出去,无非是教我们平白担个弑君之罪。”又声音低沉下去,似是喃喃自语之意,“更何况此刻说出来,也与他人无益,倒不如从此就教此事烟消云散了的好。”说及此殳引突然抬起头来,脸上一扫颓色,拉苏伐至跟前,道,“今后再不可与人提起此事,否则你我有性命之忧!”苏伐心中仍一团乱,早没了主意,听了殳引的话,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注意一定,殳引便带着苏伐去了后院,在大石上将瓶子砸个粉碎,又将其埋在海棠树下。 说甄氏被送去丞相府后又哭闹半日,期间几度晕厥过去。甄思伯忙着太医来看。强灌了凝神静气的汤药甄氏才安歇下去。太医出了房,甄思伯早候在门口,问及殳桧病情,太医叹道,“总也是这几日的事了。”甄思伯顿了顿,问道,“大王耳目可还清明?明日还需请奏如何处置氓军战俘之事?”太医道,“这不好说,今日倒是清明,刚才还同二王子说了几句话。”甄思伯一听及殳引,心中便如针刺,愤愤道,“你可闻得说了些什么?”甄思伯在朝中权势极大,那太医虽不是甄思伯安插的耳目,此刻听问也如实将见闻都说与他听。两人在甄氏房外谈论,不想倒吵醒了甄氏,那甄氏一闻殳引之事,才静下去的心几乎要跳出喉来,顿时从床上坐起,把一旁服侍的丫头吓了一跳。也不等丫头替她更衣,便冲出房去,吵着叫着要去殳引府上闹事。 甄思伯见家丑落在外人眼里,就赶紧让丫头拉甄氏回去。甄氏口中喋骂不休,先骂董氏娼妇,又骂殳引杂种,遂又哭天抢地说殳引残害手足,又将脑中臆想如何残害之经过絮叨出来,其虽未在场,可描绘之事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太医面色十分尴尬,他虽已知晓殳荣之死,可朝中毕竟未出诏书,况那甄氏一味唾骂殳引,他也不好向甄家道哀,只得当作未听见,与甄思伯闲语两句,速就离了相府。 甄思伯进去甄氏房内,见甄氏坐在地上,哭的面目全非,哭到伤心之处便用手捶胸抓脸,甄思伯便劝道,“荣儿已经战死,我儿此刻万不可轻易闹事。”于是便将此中厉害之处说与甄氏听。“如今殳引胜仗回朝,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受百官拥戴。你若无凭无据唾骂他害死荣儿,非但不教人同情还会遭来非议。而荣儿为国捐躯本也可追封爵位,母凭子贵,介时你也可有个封赏。况且大王病重,成年王子中仅剩殳引一人,大王必会传位于他。你此番去闹,非但于荣儿于己没有好处,等到殳引继位,你也将不得个好下场。”甄氏被教训的一怔,方才清醒过来,忙问,“以父亲之言,我该如何?”甄思伯道,“你于太子府时便是正室,又是先祖册封的夫人,而董氏已死,等那殳引继位,还怕他不敬你为太后吗?新君继位,太后辅政三年,那时我们再想法治他也不迟。”甄氏咬牙道,“此仇不报,我便誓不为人!” 第二日朝上,殳桧仍未现身,着贴身太监宣读诏书。先赞殳引战功,再悼殳荣殡葬,两人分别加进了爵位,最后才说及如何处置战俘,因殳桧知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着要多种善果,便只将朱颠之流遣送回氓国,其余小卒发配边疆充军。 殳引封了爵,众臣都去他府上道贺。甄思伯借料理殳荣后事为由不肯登门道贺。 因那殳荣惨死荒野,殳引并未将他尸首带回,甄氏只得找来殳荣平时衣物装于棺材之中。殳荣府邸与殳引一街之隔,这边红绸彩带,那边却是白绫满堂。那去殳引门上道贺的官员出了门便去殳荣府中道哀。一连几日,两府客人络绎不绝,唯独两户人家各自不去对方门上。甄氏在摆香烛的下人面前骂殳引,“如今还未册立太子,便就摆起架子来了。连自己兄长殡事也不前来悼拜一声,蛮野杂种果然无情无义!”才说着,就见看门的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喊着,“二王子来了!”甄氏一愣,便骂道,“来了就来了,慌慌张张做什么。他也是该来了,荣儿去了这么久,亏他夜里还睡得着。”殳引走至门口,听得甄氏的骂,也不当一回事,双手背在身后跨过门槛进去。甄氏见他着这一身银线作花的白服,便冷笑一声,叫丫头拿香来。丫头拿了三支香,甄氏接过,亲自递与殳引。殳引伸手要接,甄氏忽的将香火一歪,朝殳引掌中烫去。殳引手一缩,那三支香登时断落在地。甄氏借势便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你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却落得个惨死下场,到头来功劳还被他人抢去。如今还受不得人一拜了。”说毕跪在殳荣灵位前大哭。殳引白了白眼,并不理她,又从旁拿了三支香,对着殳荣灵位也不下跪,弯腰拜了拜,上了香便要离去。甄氏见状哪里还受得了,如个疯婆一般朝殳引冲去,殳引正至门口,突然腰上被撞,双脚被门槛一绊便就跌倒在地。两旁丫头、小厮吓的忙去相扶。甄氏立起双眉,指着殳引道,“你若没个诚心,便不必来此惺惺作态!”殳引被她撞倒,心中也着实的火大,可顾着身份也不好和她相吵,只恨道,“我来了也是后悔!”说毕速带着随从小厮去了。 苏伐自随殳引到了京城,行为举止便受礼法规矩约制,其多有不适应。且不说见谁该拜什么礼,酒谓上也实弄不清。他自认识殳引起便称呼其为公子,这时住他府上仍作此称呼。殳引不拘小节,随他去了,只那府中管家听见了,背后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苏伐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小在山林溪间野惯了,一时要他受人管束便十二分不乐意起来。殳引知他心思,便道,“府中规矩你该守的,但若只在我面前就不必了。”又将苏伐时常留在身边,平日连伺候自己洗睡更衣的丫头也不用了。 这日殳引去拜祭殳荣,留得苏伐在府内。苏伐不愿与其他人多口舌,便一人呆坐在书房,心中隐隐恨殳引不带自己同去。正受着闲气,却闻屋外人声攒动,就知是殳引回来了,苏伐忙至屋前迎候。只见殳引怒气冲冲,一阵风似得走进屋来,那旁的下人见状也不敢上前去问,唯独苏伐不怕,迎到跟头,见他身前白袍脏了一块,便道,“公子……”才出口见一旁管家正瞅自己,忙改口问道,“二王子为何弄得一身狼狈回来了?”殳引哼了一声,道,“休再提此事了!”说毕牵苏伐朝屋里去,那些下人见了都不敢跟着。 苏伐也识趣,殳引说不提他便不再问了,拿了干净衣服来给他换。殳引换罢衣服自己倒唠唠叨叨将事说出来。苏伐听得甄氏拿香烫他就笑了,只是见殳引讲的正气,就强忍住,又听他说甄氏一头将他撞倒,便再忍不住大笑起来。殳引本是一肚子火,此刻见苏伐大笑,又想及刚才的状况便也觉好笑起来,将苏伐拉至跟前,道,“你见我受气倒还笑话我。”说毕要亲他脸。苏伐朝一旁躲,又推他,“谁教你将一件正经事说的如此不正经起来。”殳引捧住他脸,贴近了说道,“我不正经麽?”苏伐红着脸要挣开,殳引强着亲了下他的嘴才放开,见他站着不动,便笑道,“你臊什么?”说着揽住苏伐肩膀,问道,“刚才我不在你去哪里了?”苏伐低声道,“在书房。”殳引想了想,道,“我差些忘了你也是做我书童来的。”苏伐瞥眼瞪他。 说这两人大白日在房中胡闹了一番,殳引总算觉得爽气起来,一时又画兴大作,赶着苏伐去书房研墨作画。 苏伐倚在案上看着,殳引拿笔蘸了浓墨,撩起衣袖在宣纸上花了几笔,又用小楷笔着上颜色。苏伐侧着脑袋左右看了看,不出声。殳引搁了笔问他,“你认出这是什么吗?”苏伐道,“这有什么认不出的。”说毕用手指着那些黄花,道,“这是一丛忍冬。”殳引捉住他的手,道,“不错,正是忍冬。可为何我作画时你不住的皱眉?”苏伐道,“我只是觉得这花不整齐,画的太乱。”殳引闻言只笑了笑。苏伐见他不答,只道是自己多嘴了,便也低头不响。殳引将他团紧的手指一个个分开,交握在自己指间,一手又搭住他的腰,忽然双臂着力将他抱起放在案上。苏伐猛地一吓,惊的眼睛瞪圆,望着殳引。殳引一俯身,那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掉下地去,他凑在苏伐耳边,似笑非笑着说道,“因为画中有风。”说毕在苏伐耳边轻呼一口气。苏伐身子不禁一缩,便贴靠在了殳引怀里。 等那殳荣殡事及氓国战俘事情处理毕,不几日,殳桧就下诏立了殳引为太子。众臣早料及此事,互相都不多言,待诏书一下,第二日又都各自携礼去殳引府上道贺。此前甄思伯推借殳荣之事不肯上门,这时殳引太子身份明确,甄思伯去的比谁都早。殳引见他捧着锦盒前来,就在堂前礼貌了两句,又请丞相坐又叫人上茶。甄思伯坐下刚要和他话些亲密家常,殳引便借说有他事进了内屋去。甄思伯见殳引未将自己所送的锦盒带进屋,便十分气恼,茶也不喝了,甩了甩袖子,也不着人去禀,自己就告退了。 说殳桧连日昏迷,药食不进,整个人已消瘦的不成样了。朝中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婢女太监皆都暗传。一日清早殳桧忽又口吐黑血,实像要去的模样。昏迷到下午,人竟清醒过来,颤巍巍举着手招太监至跟前,耳语说传太子觐见。太监忙去传召,殳引从家连奔带跑进宫来。殳桧本是临终前的片刻清醒,哪里等的了他。等殳引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寝宫,殳桧又复昏迷去了。几位太医站在榻前,只摇头叹息。殳引知殳桧已不行了,便哭着扑倒在榻前。众太医及太监和宫女见状都识趣的退至门外。殳引抓着殳桧的手大哭,“父王,是儿臣来迟了一步……”又想殳桧如此也有自己的原因,心中便更加悲痛起来,只尽力哭的更凶,口中不断唤着父王二字。那候在门外的人也不知这痛哭之中还有隐情,都道是殳引孝顺,又听他哭的心肝俱碎,也都默默留下泪来。 殳引哭喊半天,也不知殳桧听见与否。天色将黑之时,只听殳桧大咳一声,身体一绷,双目瞪大。殳引赶紧跪爬上榻,摇殳桧肩膀,只可惜斯人已驾鹤而去了。 殳桧驾崩,殳引守孝三月不肯登基。直至文武百官在宫前齐声叩拜,恳求他继位。 殳桧一行人回国三年,这年诸事纷扰。到夏殳引出征,到秋殳桧驾崩,到冬殳引顺民愿听天意继承大位,成为越国数百年来最年轻的君王。 ☆、第四十二章 殳引这才登基,第二日便亲自去大牢将公培寅迎出,又将自己此前所住的府邸送与他。培寅自至越国便被冠以淇国奸细的身份,大臣们见殳引以恩师之礼相待,甚有异议。朝中一名编撰史书的文官,于此事上了奏书给殳引。殳引看罢大怒,“他仗着三朝老臣的身份,便诸多掣肘。这三朝老臣我看就到此罢!”说毕摔了奏书,叫人速拟诏书罢了那人的官。 甄思伯闻及此事,心下大骇,其与殳引虽无过节,但其女甄氏、甄氏之子殳荣皆曾得罪于殳引。自确立殳引为太子,甄思伯言行便万分小心,等到殳引继位,更是万事迎奉。如今见三朝老臣轻易被罢黜,而近来朝中亦有流言说殳引欲封公培寅为丞相,甄思伯难免担惊受怕,每日都郁郁少食。 甄思伯门下一名食客见了,便同他说,“大王自继位起便对公培寅礼遇有加,时常与其商讨国事,而对丞相您却万分冷淡。”甄思伯闻言不悦道,“此事还用你说。”食客道,“我正是想提醒丞相切勿只顾闷闷不乐而不采取行动。”甄思伯大叹一声,说道,“大王不爱珍宝不爱美色,我也实想不出该如何讨好他了。”食客道,“既然讨好不得,何不另辟蹊径。”甄思伯听他似有计策,忙问,“请先生明言。”食客道,“丞相难道忘了公培寅的身份?”甄思伯道,“大王并不疑他。”食客道,“三言两语自然不疑,若有亲近之人日日多吹耳风,纵然大王坚信不疑心中也会有所防备。”说罢又将如何行事说与甄思伯。 说殳引身边一位太监名叫马肆,此前是侍奉殳桧的。殳引当了越王,见他诸事做的都还周到,就留了他在身边伺候梳头带冠。马肆生了一张巧嘴,又侍奉过先主,伺候殳引没几日便摸透了他的性情,趁着梳头之时便说些他爱听的话。殳引十分喜欢他,闲暇时就逗他讲话,有时也故意拿小事刁难他,而马肆倒也能很好的对付过去。 虽说殳引贴身有个苏伐,可那苏伐毕竟是山野长大,见识极短,往往与他闲说些心中烦恼他便听的厌烦。如今殳引见马肆机灵聪明,对事也能说出个所以然,就也更愿意同他说说,偶尔也会问问他的意思。 甄思伯探听了,便派人对马肆说,“你若能替丞相办成此事,丞相便保你在乡下的老父母,兄弟姐妹从此锦衣玉食,再不用耕田锄地。”又送了他几千金。马肆欣然答应。 一日替殳引梳头时,马肆装作无意问道,“昨日倒不见公先生来宫里拜见。”殳引未有防,随口答道,“昨日先生有事,与我告假了。”马肆又问,“今日他可来麽?”殳引道,“该要来的。”说着从铜镜中看他一眼,笑道,“今日小太监为何关心公先生起来了?”马肆忙道,“公先生替大王分了忧,大王才有空同奴才闲说乱道。”殳引又笑,道,“好个闲说乱道。本王这会正巧有件事要跟你闲说闲说,你就同我乱道乱道罢。”说着便转过头来,将胳膊搭在案上,侧靠着身子问道,“本王想让公先生来做这个丞相,你觉得如何?”马肆没料及殳引问的正是自己心头所想之事,顿就脸色变了变,但速又收敛住了,打了个恭,道,“大王已有决断,奴才怎敢胡说。”殳引摆摆手,不耐烦道,“本王就是想听你的胡说。”此话正中马肆下怀,于是便将甄思伯教他说的话说了出来,“公先生才智过人,又曾是大王的老师,有他辅佐大王再好不过。只是……奴才听说公先生是淇国人……”说及此偷偷朝殳引一瞥,见他神色无甚变化,垂着眼正摆弄案上的一个雕花小瓷瓶,马肆便大胆说道,“若是封一个淇国人为越国丞相,只怕朝中大臣会有不满,何况丞相位高权重,一旦为相者有异心,于大王于越国皆是不利,奴才觉得此事大王还需三思。”说毕又打了个恭。可等殳引半刻不说话,马肆便慌起来,扑通跪倒在地,求道,“奴才胡言乱语,请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说毕在地上碰碰磕起响头。殳引仍侧靠案上,看着马肆道,“即是胡言乱语,本王又岂会当真,起来罢,别磕头了。”马肆刚松一口气,才要抬起头来,却听殳引冷哼一声,“免得磕坏了我的地。”马肆那个半抬不抬的脑袋顿时僵住了,只见那雕花瓷瓶滚到自己膝边。头顶殳引说道,“赏你的,喝了罢。” 公培寅吃毕饭才入宫去。传诏的太监将他领至殿前,殳引正埋头书写并未看见他。公培寅便撩起袍子下跪,叩道,“参见大王。”殳引忙道,“先生快不必拘礼。”说毕拿着笔从座上下来,扶着培寅手臂将他扶起。培寅见殳引身边无人伺候,便道,“为何不见马肆?”殳引扬眉笑道,“咦?今日是怎说,你二人倒是惦记着彼此。”培寅听这话出有因,就不再问了,只说,“不知大王急召培寅入宫所为何事?”殳引见问,便面露喜色,将公培寅拉至案前,用笔杆指着案上,道,“本王拟了几道整顿朝纲的新法,请先生指教。”公培寅见纸上确实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便凑上前去看。殳引怕他看的不细,就将纸塞于公培寅手中。公培寅看罢,又将纸放回案上。殳引忙问,“如何?”培寅见其面上尽是期待之色,便道,“大王这几道新法恰是正中要害,再好不过。”殳引立即道,“先生当真觉得如此?”培寅点点头。殳引喜不自禁,将笔朝案上一掷,道,“那明日上朝,本王便可颁布新法了。”培寅摇了摇头,说道,“此法虽好,大王却不可操之过急。”殳引皱眉,问道,“既是正中要害之法,应需及时实施才对。”培寅道,“新法实施需从上而下,这几道法规中,取消封地,臣民同法,官员世袭考核,亲王诸侯不得拥兵……条条皆是有损于皇亲贵族之利益。大王若毫无征兆,将此同时颁布,必会遭群臣发对。即使大王以君主身份相压,勉强实施,恐怕也无人会遵循,介时各方损利者相互勾结,反于大王不利。”殳引听及此,便收起面上喜色,道,“国中法度已沿用百年,早已陈旧不堪,实施新法是当务之急,然先生适才所言也不可不虑,先生心中若有对策请直言。”公培寅拱了拱手,道,“旧法不可不改,但须顺时而改。新法之中于亲王诸侯不利者居多,而亲王诸侯之中有用之才甚少,这些人凭借身份,无才无德也可获封高位,朝中不满者比比皆是,大王何不笼络此众,循循善诱,待其与大王同心,再颁布部分新法削弱贵族势力。若能将此办成,剩余之事便在大王掌控之中了。” 殳引沉默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只是此刻众臣之中无一人是本王心腹。”说毕看了眼培寅,“先生来之前,我正想一事。先生可知是何事?”培寅摇头。殳引道,“本王欲封先生为左丞相,甄思伯为右丞相。甄思伯乃三朝老臣,朝中党羽众多,若贸然罢其官职,恐惹人非议。于是本王便想出此计,封你二人为左右丞相。那时先生便可助我一齐推行新法。待甄思伯权势削减,便可令其告老还乡。”见培寅并不声响,殳引便问,“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培寅这才道,“甄思伯本就是其方人士,大王要教他回哪里去呢?何况其女康平夫人仍在宫中,按理大王也该拜夫人为太后。” 殳引听了,便冷笑一声,“那恶妇有何资格去做太后!”又斜眼朝培寅一瞥,道,“听先生之言是不想做这个丞相了?”公培寅忙拱手谢罪,道,“大王救培寅于牢笼,又处处以礼相待,若能替大王稍解忧愁,培寅必当尽心竭力。只是此刻丞相之位,培寅尚做不得,请大王恕罪。”殳引冷冷道,“为何做不得,先生不妨说来听听。”培寅道,“大王若封我为丞相,那便是要我与甄思伯分庭抗礼,甄思伯为保自己权势,必会结党营朋,与我做对。而如今大王这番待我,已有不少大臣视我为眼中钉,只是见我仍一身布衣,倒能忍住不寻麻烦,我若做这丞相,只怕在朝中寸步难行啊。”殳引笑道,“还道何事?先生不必惧怕,万事有本王撑着你。”培寅道,“我并非为自己担心,是为了大王您担心啊。丞相不想着为君主分担国事,只顾盘结势力,各自内斗,朝廷一分为二,君臣不能同心,各谋其事。臣不像臣,君不像君,那时就不要说推行新法,只怕整个国家都会不得安宁。”殳引听的一怔,忙问,“那依先生所言,何时才愿意做本王的丞相呢?”培寅道,“大王也道甄思伯乃三朝老臣,其年事已高,再由他吃几年朝俸又何妨。而大王善待老臣亦可获取人心,此于新法推行也是大有益处。”殳引点点头,又道,“只是你无官无职,本王每日召见你入宫也是不便。”培寅道,“大王既然仍不改称谓,称呼培寅为先生,那便赐我一个太傅之位罢。”殳引答应了。 此后殳引便依公培寅所言,暂缓新法推行。又在全国贴出告示,寻求人才。凡有德者,不谓门楣,皆都破格拔擢。 到第二年,殳引已能将诸事处理的有条不紊。 因苏伐是在溪边长大,极爱泛舟戏水。殳引为讨他欢心,便命人在宫中多建水池。 这日夜晚,殳引见月色正好,便邀苏伐一同夜游新修的院子。二人行至一道廊桥,殳引指着池中之水,说道,“这是你家乡的水。”苏伐见池子并不大,周遭也未挖掘沟渠,便以为殳引戏弄自己,推着他说道,“这明明是潭死水。”殳引笑道,“本王几时骗过你,这水是命人从洛河运来的。”苏伐惊的不住看他,“洛河离其方有多少路?”殳引道,“由百人赶三十驾车运一月即可。”苏伐听的大喜,忙下到堤岸,弯腰掬水来喝。才尝一口便已觉出殳引未说假话,便笑着回头看一眼桥上的殳引,复蹲下身去,双手在水中来回摆弄,又捧水扑在脸上。苏伐见了洛河的水尤其亲切,而满月之时更是极为想家,他知道殳引已走至身边,却不抬头看他,对着水面自言自语一般,“我小时常爱将手插入溪水之中,那时洛河的水被太阳照的又温又柔,并不如此刻这般冰凉。”殳引立在他身畔,见空中一轮圆月,水中一轮圆月,皆如斗篷大小,只是空中圆月不会随风而动,水中之月却尽是摇曳之姿。那月一动便勾的他心头一动,他突然想起在氓国的一个中秋之夜,也是这般静谧,身旁之人也是这般感伤。凉夜的清风轻拂他的衣袍,轻拂他赤露的肌肤,吹起他的头发,吹的他心中千头万绪。 苏伐见殳引望着水中出神,便起身来,用脚尖将堤上的小石子踢入池中,顿时水中的月被打的零零碎碎。殳引转头来看他,苏伐的脸上被月光蒙了层极其朦胧的光辉。殳引眯起眼睛,似看不清,似又像看到了别人,他端起苏伐的下巴低头去亲他。这刻,那击碎的月也安静的恢复成了回来的模样,沉在水中。 ☆、第四十三章 池院的夜色勾的殳引想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当晚便有些心绪不宁起来。苏伐坐在他身上动了半晌,见他双目直勾勾望着床帏顶部,似是心不在焉,便在他胸口打了一记,怪道,“大王若无心行事,何必强我做这劳累!”说毕便要起身来。殳引忙按住他的腰,讨好的捏了一把,笑道,“这才动的几下便喊累了。”刚说便一挺身将跨在身上的人反压在了床上。苏伐吓的惊呼出声。殳引忙捂住他的嘴,笑了笑,“如此大声可不好。”说着手也不拿走,单就身下狠动起来。苏伐半个身子被撞的东倒西歪,口又被捂着,只能透着殳引的指缝呼呼喘气。殳引草草完事,也不待苏伐定神,就将他环在腰上的手拿下,自己也从床榻下来,抓过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 门口掌灯的太监见他出来,就立即提着灯笼过来引路。殳引道了声“去大殿”,那太监就朝一旁招了招手。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五六个小太监,纷纷点起灯笼在前面辟路。一行人六盏灯笼破着黑一路从石山长廊走到了越王大臣议政的大殿。 大殿两角分挂了两盏灯笼,被风一吹晃个不停。大殿门前驻着几名带刀侍卫,其见了殳引纷纷扶着刀单膝跪下。殳引免了礼,叫人将殿门打开。一进门便见两侧放着十根长铜柱子,均有半人高,铜柱顶部点着粗矮的蜡烛。这些蜡烛是算计好时辰的,一根恰好燃一夜,此时半夜已过,故而只剩半截。 殳引着人在君主正座的案上摆上灯火,那案上还放着前日早朝大臣上的奏章。殳引挥手打发太监们离开,“都去门外伺候着。”自己却坐到了案前,翻阅白日未能及时批审的奏书。 等到第二日一早,公培寅前来殿前,见门前有太监守着,又见其中一人正是常日伺候殳引的,于是问道,“莫非大王这早已在殿内了?”太监知这培寅乃殳引宠臣,顿时也客气的拜了礼,又亲替他打开殿门。培寅一入殿,便见高堂之上殳引正伏案而睡,那案上的奏书推落了一地。培寅暗暗叹一声,上前将奏书一一捡起,这些奏书上皆是殳引潦草的朱批,可见是夜里困极所致。培寅将奏书整理了放于一旁,一瞥却见殳引臂下还压着一封,再细看一眼,正是褚千里请战氓国的奏书。培寅心中正奇,这番殳引巧也醒来,揉着眼一副困顿模样。培寅忙拜了拜。殳引迷糊道,“太傅免礼罢。”说着又张开双臂朝两侧舒展了腰身。见殿下无人,便问道,“其余官员呢?”培寅道,“尚未到早朝时刻。”殳引点了点头。门外的太监听得殳引醒来,速叫小太监送水来。 殳引由着太监替他洗手擦脸,转头努着嘴朝褚千里的奏书一指,道,“太傅可知褚将军请战氓国之事?”培寅道,“略有耳闻。”殳引让太监退下,自己拿起奏书说道,“从这奏书之上可看出褚将军对越氓之战有必胜的把握啊。”培寅道,“纸上谈兵又何来言胜呢。”殳引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哦?听太傅之言似乎并不相信褚将军。”培寅道,“微臣并非不相信褚将军领兵的能力,微臣不相信的是越军作战的能力。”殳引喝声道,“如此说来此前越军在有桓边境大败氓军是全凭运气?”培寅拱了拱手,道,“此前一战,越军取胜是天时地利人和。大王亦说是在有桓边境,倘若越军主动出击氓国,行军必先进入委佗,而众所周知委佗群山围绕。在有桓交战两军尚且僵持一年之久,一旦进入委佗,大王认为越军胜算还有多少?”培寅又道,“况且自大王登基以来,氓越两国相安无事,再以大王勤政治国,越国已是国泰民安,大王又何必在此时挑起战事呢?” 公培寅此番言论句句在理,殳引一时无可辩驳,只得说,“氓国近年来东征西伐已吞并诸多小国,委佗之境几乎为氓国所掌控,本王若不居安思危,任其强大下去,等到氓国再次征伐越国就为时已晚了。”见公培寅正看着自己,殳引忙调转头,背对着他,“再说……再说了,本王在氓国期间多次遭受车奄戏辱,这番旧仇岂可不报。”公培寅道,“大王所言之事此前亦有,为何大王到今日才忽言说要讨伐氓国呢?”殳引被问的答不出,鼻中呼呼出气,怒道,“本王说要讨伐谁便是要讨伐谁!太傅几次三番出言阻挠是否另有居心呢?”公培寅忙拱手谢罪,“大王恕罪。微臣所言皆是为越国为大王考虑。”殳引摆摆手,不看他,说道,“罢了罢了。” 公培寅想了想,道,“大王倘若当真要讨伐氓国也不可急于一时。”殳引听了忙问,“太傅快说,本王还要等到何时?”培寅道,“氓国军队征战各国往往战无不胜攻无不败,究其原因,除氓国人体魄强健,骁勇善战外,更受益一套完整有序的军法。氓军之中骑兵、步兵、射手分门别类,由不同副将统领,一旦疆场作战则各自配合。而观越国甚至其余诸国,军队之中各种训练毫无章法,无法做到物尽其用,而统兵作战全由一名大将指挥,胜仗已是不易,要败则一败涂地。”又问殳引,“大王在氓国可见过男子蓄发?短发不仅可使人显得精神气派,在战场上更是少了一项受制敌手的弱势。”殳引听得大赞,“当真只有太傅才有此见识!” 说着辰时已至,大臣纷纷入殿来,见殳引衣衫不整,而公培寅站了一旁,皆互相以眼会意。 殳引于朝上便与众臣讨论整顿军队之法,又着人在旁将众臣之意见拟录下来,待与培寅共同商榷后颁布。临朝末之时,殳引说道,“还有一事,本王当朝即可下令,凡国中男子今后皆以短发示人,再不可蓄留长发。”说毕朝堂之下顿时鸦雀无声。殳引一眼扫过众人,只见甄思伯一脚已踏出,殳引立即起身指着他,道,“丞相勿须多言,此事本王已作定断。”那甄思伯却不听,一下跪倒在地,言辞恳切道,“大王,越国乃礼仪之邦,自来都是外国别族来向我们学习,我们怎可轻贱身份去学习蛮夷闵陌的习惯呢?更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断发!”殳引拿起手边烛台掷到堂下,怒道,“丞相之言,本王不爱听。退朝。”朝上其余大臣除公培寅外见状皆纷纷跪求道,“请大王三思!”殳引不理,将肩上袍子扯下丢在地上,快步走出殿前。他身旁的太监忙捡起衣袍跟上。 殳引当朝下了断发之令,引的诸大臣极为不满,又及朝后速传了公培寅前去宫房商议整顿军法之事。一位大臣瞧着培寅离开便哼声道,“大王万事皆与那公培寅商议,此断发一事必与其脱不了干系。”一人也道,“公培寅乃淇国人,其心必是向着淇国。而臣民仪容乃国之颜面,公培寅此举正是替淇国欲羞辱越国啊!”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又有不服者唉声叹息,“大王如此尊宠公培寅,如今却上了他的大当。”立即有人接上话头,冷笑着道,“只怕是大王早被媚言绰态迷糊了双眼。今日早朝情形,诸位同僚难道还未发觉?”几位老臣听得此言都摇起头来,“衣不遮体实在是有失体统。”“然此刻又有何人敢去言说一句呢,到时不仅乌纱不保,恐怕连这项上人头也保不住啊!”说及此,大臣们不由都摸了摸脖颈。 众人你言我语,唯独甄思伯站于一旁不参与议论。大臣们发觉了皆朝他看去。一位年轻史官前不久受过甄思伯的绊子,此时便故意问,“丞相难道对此事毫无异议?”甄思伯抬起眼皮看他,冷冷道,“适才朝上进言你没有闻得?”那史官亦是冷笑,“丞相之位乃一国重职,上至朝令下至民生,需事事关心。如今大王下此有伤国之根本的王令,甄丞相不予以力劝,仅在朝上进言一句,大王听则听得,不听也罢了,那这丞相位子也未免做的太过容易了。”说罢又回身望着众人哼哼笑两句。甄思伯此刻已被众臣围住,又见此话一说,大臣们交头接耳,也有点头者也有期盼自己回应者。突然其中一位白须老臣拜首在地,求道,“望丞相为臣民做主!”众臣见了纷纷跪在甄思伯面前,“请丞相为臣民做主!” 甄思伯被逼得一头汗,此种状况又实推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道,“诸位大臣放心,本相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劝大王收回成命。”说罢甩了甩衣袖,大步跨出殿外,朝殳引宫房去了。 反对此断发之令者不止百官,如今一听甄思伯要去殳引宫房谏劝,皆都意气风发随同而去。甄思伯一见有百官相随,顿时也大起胆来,到了宫门口,见有太监相阻,便瞪目呵斥,强行入宫去。 殳引与公培寅于房中商讨政策,将贴身太监也赶了出去。那太监守在门口,忽见百人浩浩荡荡闯入宫来,便赶紧去回禀了殳引。殳引听得带头之人是甄思伯,便皱起眉狠狠道,“那甄思伯太不知好歹!早朝之上本王已放过他一马,这刻他竟还敢带众闹事!”才说毕就见乌压压一群人堵在门口,又听得众人一齐下跪的声音,众臣道,“参见大王!”殳引怒视着那扇乌漆木门,冷声道,“本王不想见你们,都回去罢。”甄思伯跪在最前,此刻便说,“大王请听老臣一言,越国□□自……”还未说一句,殳引便气的要跳起来,恨不得冲出去戳着其脑门骂,他两步跨到门口,大叫道,“本王说过了不想听你说话!丞相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你此刻最好识相的给我滚,否则本王就治你一个违抗君命之罪!”殳引此言一出,门外顿时噤声。甄思伯本是拟了一肚子腹稿,准备以越国王族祖训说起,再结合实际状况说明断发便是断志,来规劝殳引。结果被殳引一吼,还未出口的半个字吓的吐不出也咽不下,一时掐着脖子连声喘气。跪在他身后的几位大臣忙上前相扶,替他拍背抚胸口,好一阵甄思伯才喘过气来。只是他在门外不知,殳引说罢也是连喘带呼,面色赤红。公培寅在身旁提醒道,“大王息怒。”殳引闭眼深吸两口气,方有些平复下来。 甄思伯虽是内抱贪浊,唯利是图之辈,然他毕竟是一国丞相,又是三朝老臣,此时被殳引如此羞辱,如何还能忍气吞声,于是推开扶着自己的大臣,扑扑朝前爬了几步,将自己头上官帽摘下,捧在手中,对着门大声道,“即使大王要治老臣的罪,老臣也还是要说!断发之令乃亡国之策,臣恳求大王为了越国百年基业收回成命。倘若大王不肯收回,老臣宁可断头也不愿断发!” 殳引大怒,“好!本王就成全你!”说罢便将墙上的长剑取下,一把拔出,将剑鞘丢在身后,提着剑夺门而出。公培寅拉不住只得跟着出去。殳引将剑架在甄思伯脖侧。甄思伯竟不惧死,反而闭眼抬起下巴任他宰割。殳引见状更是恨,便手中用劲真要动手。大臣们此刻才回神过来,百人朝着殳引连连磕头,“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公培寅也道,“丞相虽有言语过激之处,然其也是为了越国安危。请大王念在其辅佐过三朝君主,绕过丞相这次罢。” 殳引见众臣磕头相劝,连公培寅也出言相帮,心上虽怒却下不去手。只见他剑柄越握越紧,指节格格作响,忽而剑身一转,一手抓起自己头上长发,抬剑便割了。大臣们本还头如捣葱,此时见殳引此举皆都定住脑袋不敢再磕。殳引将一把头发丢在地上,对甄思伯道,“身为丞相本该拥护王令,积极推行。而你不仅不以身作则,反而煽动群臣扰乱朝规,甚至以死相逼。本王今日饶过你,是不想落个杀害老臣的骂名,只是你这丞相就不要再做了。”说罢便拿过甄思伯手上的乌纱帽。甄思伯顿时泄了气瘫坐在地。 殳引将乌纱帽交于公培寅手中,又对众臣道,“此刻起,本朝丞相便是公培寅。”众臣相互窥觑,不敢言语。公培寅也不再推辞,接了官帽,向殳引行礼,道,“培寅今后定当尽心竭力替大王办事。”殳引道,“丞相请起。”又将剑递过去,公培寅毫无犹豫,举剑也将自己长发割下。 自断发之令后,公培寅又替着殳引缓慢推行诸多政策,越国朝风一洗。如此三年,越国便更加强大,百姓更加富足。只是官员之中记恨公培寅的人也更加多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卷二完 此前公培寅利用祝文苒使一招调虎离山帮助殳氏父子顺利逃回越国。可那引开尊使等人的罗安与祝文苒却无此幸运,半途就被人截下,押回了氓国。 祝文苒恢复了意识,一时却记不起此前发生的事,只道自己脖颈处痛的很。刚从床上坐起身来,就伸手摸了摸疼痛的部位。这一低头发现身上盖的被子并不是自己平时用的,而看所睡的床榻也不是自己平日睡的。然虽不是自己的却又看着十分眼熟。 祝文苒正思这原物的主人,却闻得外屋有人进来,于是掀了床帘问道,“是谁在那边?”外面的人这就进来了。芄兰端着手到文苒跟前,问候道,“祝公子醒来了?”祝文苒一见芄兰心中便忽的一动,速从床上起来。芄兰即过来替他穿鞋,文苒推开,只穿白袜在地上乱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为何我在殳引房内?”见芄兰低头不响,文苒心知不妙,扶着桌角问,“我们几时回来的?殳引人呢?”此话也正问在芄兰心头,这刻也忍不住用袖角擦了擦泪。文苒见状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外屋,一开门,便有两名侍卫举刀相拦。文苒愣住,侍卫将他往屋里一推,又将门关上。芄兰也跟出来,见文苒木然看着门,便擦着泪道,“姑爷……姑爷他们一家已经离开氓国了。” 祝文苒一听此言如从头顶泼下一盆冷水,顿时凉到脚心,他花了半刻才慢慢体味出这句话的意思。适才回想到公培寅打晕自己一事,他便有预料事情有变,然却万没料到是这事。他突然觉得四肢乏力,再也站立不稳,醉酒似的摇晃着倒退了几步。亏得有芄兰相扶,才不至于倒在地上,可芄兰喊他的声音,他一句也不听到,他只知道有人是如此的绝情。那心中针刺似的一点痛如毒虫噬咬,慢慢让他的心肝脾肺肾都抽痛起来,他弯腰捂住脸,眼里终于落下几滴痛泪。 淇国年年都派使者向氓国进贡珠宝,然而这个国家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太子,如此十几年过去,却无人相问祝文苒。 直至这年春,淇国派遣礼部大臣翟师理携礼拜见邵仁君,朝堂之下,翟师理言及“淇王此次大病,派下臣前来接淇太子回国。”邵仁君闻言道,“淇王一心潜修长生之术,难道还会患病?”翟师理拜了拜,道,“世间万物自有定数,淇王虽潜心修道,也只可延年无法长生。如今淇王年迈病重,太子回国继位刻不容缓,还望邵仁君能归还淇太子,我淇国今后必会感激邵仁君仁德,继续进奉珠宝金银。”邵仁君停顿片刻,方道,“此事待本王与大臣商议后再答复使臣。”翟师理道,“下臣还有一事,望邵仁君准许。”邵仁君偏着脑袋问道,“是何事?”翟师理答说,“在未得到邵仁君答复前,请允许我见淇太子一面。”邵仁君答应了。 待翟师理离去后,邵仁君立即召苟于田入宫,并将翟师理所言说与他听。苟于田听了不动声色,只瞧着邵仁君问道,“不知邵仁君意下如何?”邵仁君捋了捋薄须,笑道,“本王自然是不同意。有淇太子在此,淇国虽不是氓国从属国,却已与从属国无异,淇国必是不敢与氓国抗衡。况且淇国地处肥沃的嵇洲,每年进贡的宝物不计其数,就瞧这份上,本王也万不能让淇太子回去。”说毕又回头看一眼苟于田,见他仍打着恭,便收起喜色,问道,“难道丞相认为此举不妥?”苟于田道,“正是。”邵仁君冷笑一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大胆了。哼,那且将你认为的不妥说出来,倘若说的不好,本王今天就罢你的官。”苟于田不急不缓,拱了拱手,才道,“大王认为可以以祝文苒一人来牵制淇国,是因为祝文苒此时还是淇国太子。如若大王不同意将淇太子归还,淇国为了摆脱氓国牵制,必会重新选立太子。那到时在氓国的这个祝文苒就如同平民百姓,大王要来有何用呢?”见邵仁君捋须微微点头,苟于田又道,“大王不妨答应将祝文苒送回去,正如翟师理所言,淇国介时必会感激邵仁君仁德,又何怕他们不再上贡珍宝呢?所以以微臣之言,归还淇太子于氓国有利而扣押不还则是百害而无一利。”邵仁君单手捏着须,想了想才道,“丞相言之有理。只是既然翟师理说淇王病了,那本王便派人前去一探究竟,如所言不虚,到时再归还淇太子也不迟啊。” 祝文苒被闭锁董府侧院,平时起居全由芄兰照顾。这日午后侧院却无往常平静,起初有几人在院内交谈,接着又有人领一队侍卫前来探视。文苒独居房中,终年不见外人,今日屋外如此喧吵,便觉有异常,于是摆了书问芄兰,“这外头发生了何事,来往人不绝?”芄兰虽未被困于一隅,可日常行迹也只在董府,此刻便道,“听说是有外客来,也不知是何人。”说着便将窗屉撑开,朝外望了望。此时正巧翟师理被人带着前来,芄兰见是位生人,赶紧闭起窗,忙同文苒说,“公子,有人来了。”祝文苒方要问,只听得屋门打开的声音。文苒坐在内室,见有客来访,却不起身相迎,复又拿起书来读。 翟师理随人进屋,却不见人,到了房内,才见窗下案台前坐着一位年轻公子,短发素衣,正抱书而读。祝文苒如今二十有五,早与在淇国的九岁模样大不相同。翟师理看了几番,仍犹疑不决。文苒倒抬起头来,见一斑白胡须的老者立在跟前,呆了呆方才认出是翟师理。那手中的书便落到了地上,文苒眼不敢眨,盯了半晌,才道,“翟大人?”翟师理听这一声便就断定此人是祝文苒,顿时两眼簌簌落下泪,忙不迭的拜倒在地,磕着头道,“殿下……殿下,老臣来的太迟了!”文苒上前相扶,却如何都扶他不起,只得一同跪在地上,扶着翟师理的肩,含泪道,“大人快请起。”翟师理老泪纵横,望着文苒,“万没想到,老臣还有幸能再见太子一面。” 祝文苒见得翟师理,心中便闪出一线光,此刻也不及与他寒暄,忙问道,“是父王派大人来接我的吗?”翟师理见了幼主,正感慨不已,一面擦泪一面哽咽,半天才说明此行的目的。 原是淇王为妖道迷惑,一心潜修长生之术,平日多住深宫,对政事早已不闻不问,朝中大小事务早由卞无巳独断。文苒一听卞无巳专权,便恨恨道,“此人狼子野心,我若再不归国,恐怕淇国大业迟早要毁在卞无巳手中。”翟师理道,“微臣担心的正是此事。卞无巳近年供养门客百人,在自己封地修建城楼,操练武力,而宫中更是遍布其耳目。微臣见其似有蠢蠢欲动之意,这才铤而走险,主动请缨出任使臣,设法救太子回国。”又道,“方才微臣参见邵仁君时,已骗说是大王病重,派遣微臣前来接回太子。”文苒一惊,伸头朝外屋一瞧,幸而无人,才道,“邵仁君疑心甚重,而你无诏无旨,仅凭片面之言,只怕他不会上当啊。”说毕又大叹一声。翟师理闻言朝四周看了看,说道,“殿下身边是否有可信之人一二?”文苒不解的望着他。翟师理正色道,“我也知光凭我一句话断不能骗过邵仁君,是而微臣早已另有准备。”于是又向文苒耳语,“微臣此行带有青年随从十五人,若邵仁君执意不肯将殿下归还,那明日微臣前来探望殿下时,便挑几人与殿下身材相仿者同行。到时还望殿下能够屈尊与其中一位调换衣裳。只要微臣在氓国一日,而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也能如常照顾屋内人起居,那邵仁君必不会生疑。殿下也可趁此机会逃回氓国。” 祝文苒听罢大惊失色,摆手连说,“这不可这不可,我若逃了那大人你又该如何?”翟师理道,“与殿下相比,微臣死不足惜,请殿下以大局为重。”说毕又拱手跪倒在地。 祝文苒知道若照此计行事,留在氓国的翟师理以及如旧照顾自己的芄兰必死无疑。且不说翟师理本就不打算以完躯归国,就说那芄兰,文苒此刻也担不准她肯为自己牺牲性命。自己于她无恩无情,恐怕这些日子尽心照顾自己还是看在另一个人的份上。祝文苒想及此,便叹气道,“即使我同意,大人此计恐也行不通。”翟师理仍跪在地上,此刻闻言便抬起头来,一双老眼望着文苒。文苒绕过翟师理走至门口,朝无人的外屋内看了眼,才道,“大人也知要行此计需三个条件或者说三个人。一人自然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大人您,一人则是与我体型无差相貌近似的替代者。替代者大人早已物色,而大人方才一番话我也听的明白,只是就算这两个条件已成,可还缺最关键的第三人啊。”翟师理身子一抖,忙回转头来,道,“殿下是说可信之人?”文苒点了下头,也回身来对着翟师理,道,“此时照顾我起居的丫鬟与我并无主仆之情,恐怕她是不愿意替我们隐瞒实情的。”两人对望半刻,都泄气下去。翟师理悲痛万分,双手在地上连捶几下,道,“难道别无他法了!”文苒心下也痛,眼瞧这唯一的一条活路也将被堵死,忍不住又叹一声。只见他一手摸着怀间,仰天闭眼深呼一口气,方才缓缓睁开眼,说道,“既然别无他法,大人还是按计划行事罢。”翟师理不解道,“殿下是说……”文苒道,“这也是天意啊。”说毕便从怀里掏出一根发簪子,喃喃道,“公先生将此簪交于我时,曾说,这簪子是要送给姑娘的,先生虽未明说,可我也猜得是芄兰了。只是先生之意是教我不要忘记自己束发带冠的身份,而我此刻却要用此簪去害一位心地善良之人……”说到此处,便垂下眼,将玉簪紧握在手中。 事情一旦商定,二人便分头去做准备。 祝文苒只没料及芄兰对公培寅用情之深,他将玉簪拿出,一说是先生要送与她的,芄兰便双目扑簌簌掉下泪来,将簪捧于手中,那泪珠不住的滴落在簪子上。只听她哽咽着声音说道,“原来他对我也是有意。”文苒见状一时便心软,几乎不忍说下去。芄兰哭了一刻便擦去泪,道,“公子此时将玉簪交于芄兰,必是有事求芄兰去做。”文苒见她脸上泪渍未干,神色却已恢复平常,顿时感叹此女的聪明,心中也知此事反正也瞒不过她,于是便将与翟师理商议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芄兰听的一吓,一手捂着嘴。文苒见她只望着自己,甚是惊骇,怕她跑出去相告他人,便迅速伸出一手将芄兰拉至跟前,又单手钳住她的肩,低声道,“此事你就算不肯帮忙,也不可透露半点风声。到明日翟大人来之前,你就在此罢。”说罢又扯下床帏的绑绳,将她双手交叠了绕去。芄兰此刻已恢复平静,只冷笑道,“公子当芄兰是何人?公子既然将先生的玉簪送与我,便是对我有送簪之恩,芄兰岂是恩将仇报之人。”文苒一呆,忙替她松去绳索,抱拳道,“是我无礼了。” 说那翟师理一出董府,便被人接回了宫。邵仁君设宴款待,席间美酒佳肴,又有美女献舞。翟师理几次相问祝文苒之事,邵仁君皆顾左言他。直至席末,邵仁君才道,“本王已决定同意送还淇太子……”翟师理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当下大喜,赶紧起身相拜,道,“邵仁君圣明!”邵仁君浅笑着捋着须,道,“既然淇国大王病重,本王归还淇太子也是理所应当的。”翟师理道,“待下臣回国后,必当禀明朝廷,淇国今后必会向氓国多进献珍宝。”邵仁君哈哈大笑,道,“大人请起罢。只是送淇太子回国前,本王倒有一事须得做。氓、淇两国关系甚密,而如今淇王病重了,本王也该派人前去探望一番的。”翟师理刚要起身,听得此话,复又跪倒在地,额头不禁冒出一层薄汗,只道,“邵仁君有此心意,淇王和淇国臣民都已心领了,就不必劳烦邵仁君再派使臣千里迢迢前去探望了。”邵仁君朝他一瞥,哼声道,“大人此言是否另有它意呢?”翟师理连道,“不敢,不敢!”邵仁君大笑两声,道,“既如此,本王便派宫内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与你同行,三日后启程探视淇王。之后本王自会将淇太子送回。” 仅这三日时间,别说逃回淇国,便是逃出氓国也是难事。邵仁君奸险狡诈,君令一下,便将翟、祝二人计划打乱。翟师理一夜未睡,思索良策,如今只能棋走险招,先把祝文苒救出董府再做打算。 第二日,翟师理前去与祝文苒一说,没想那祝文苒竟然拍手道好。祝文苒道,“反正都是假扮下人逃走,那便不如搭一趟大人的顺风船,也免得我一路颠簸劳累。”翟师理道,“话虽如此,只是殿下与我们同行一个多月,难保不会被邵仁君的人发现啊。”祝文苒摇头道,“既然邵仁君之意只是要探父王病重的虚实,便不会派重兵相随。只要他认为我还在氓国,便不会来提防我们。”祝文苒拍了拍翟师理的肩,“况且与大人一同回淇国,大人保住了性命他日也可助我对抗卞无巳那个奸臣。”翟师理点了点头。 说祝文苒与人替换了身份,随翟师理出董府,倒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而他也未料错,邵仁君以为手握人质,便对淇国掉以轻心,只派了两名太医和几名侍卫同行。直至一月后,方有人察觉董府的淇太子有异。苟于田速派人查探,又严刑拷打芄兰,才得知祝文苒已被翟师理救走。只是翟师理的船只早就驶入淇国境内,邵仁君再想追赶也为时已晚了。 ☆、第四十五章 上文说及祝文苒乔装跟随翟师理逃出氓国。二人一出国境便将邵仁君派与同行的太医和侍卫抓了起来,翟师理命人将侍卫捆绑手脚丢入洛河,而两名太医则由青壮随从押上小船送回氓国。 一条洛河横穿淇国,洛河之水可谓国之泉脉。祝文苒立在船头,眼望涛涛江水,一时无言。翟师理从舱内捡出一件青色大氅,交于文苒,朝行船前方看了眼,道,“到岸便是淮告。”祝文苒将大氅搭在肩,目光不移,说道,“我离开淇国十六年,不知这淮告城是否还是我小时的样子。”翟师理闻言微叹一口气。祝文苒心中了然,不等大人言语,便苦笑道,“有卞无巳在城中无作非为,我也不必妄想了。”又回头问道,“父王当真全然不问朝事了?”翟师理轻摇了下头,又叹一声。文苒道,“卞无巳虽巧言惑众,然而父王也不至于任其滋事,不问不管。”翟师理道,“要说以前,大王虽宠信奸臣,却还事必躬亲。只是三年前,大王染病,实则也不是大病,只是偶感风寒,而这卞无巳偏偏借题发挥,兴风作浪,其先串通太医院士,对外称大王染了恶疾,以至于宫内人心惶惶,更甚有另立太子之言论。后见大王之病似有好转,便又不知从何地找来一群道士,围着大王讲经说道。大王病愈后,卞无巳又在大王跟前鼓吹此乃修道的功劳。大王年事已高,对此类修身养性的道术甚是推崇,自此后每日于寝宫同这群道士学道,渐渐竟痴迷起了长生术,成日打坐冥思,怎有空来管理朝事。卞无巳便趁机独揽大权,有一二有志之士上奏求见大王,皆被其阻挡宫外,不久又寻事罢其官,抄其家,杀其头。于此无奈之际,微臣才出此下策,渉险将殿下救出。” 文苒面露疑色,问道,“大人可知这群道士是何身份,当真只是道士麽?”翟师理拱了拱手,答道,“这群道士共九人,为首的老道名作柳毅,虽白须垂胸,却面色红润,步伐矫健,瞧之不似长者,其余八名小道除李文成一人外,其余皆道不出名字。微臣与朝上几名官员也曾暗地调访过,只是均无结果。”文苒道,“既无结果,何以又得知李文成其名?”翟师理道,“这便是两年前之事了。我与几名官员正苦于无果,然则这些道士却与卞无巳吵修起来了。”“哦?这倒是奇,道士不正是卞无巳寻来的。”文苒抱胸不解道。翟师理道,“得闻柳毅道士之言,称其长生之术已传授于大王,往后只需自行修炼。便要携小道们离去。卞无巳自是不肯,逼迫柳毅继续传授道术,甚至关押众小道以要挟柳毅。那柳毅摇头不应,当庭打起坐来,小道们亦随之打坐。众人见状,不予滋扰,等一时见其无所动静,有好事者以脚尖探戳柳毅后背……”说及此翟师理看了看祝文苒,道,“殿下切勿以为下臣在此胡言乱语,下臣虽未亲眼所见,只是此奇事早已传的满朝皆知。”文苒摆手道,“大人请说下去。”翟师理道,“唤作柳毅的老道被人一戳,竟就倒了下去,周身再无生机。而再看另外七名小道,也如此状。”文苒侧头眯眼细想,片刻问道,“大人之前说小道有八人?”翟师理道,“正是。只是在场者只七人,那第八人竟就平白无故失踪了,卞无巳派出士兵搜寻数月仍未见踪迹。而那失踪的道士便是李文成。” 祝文苒闻得一怔,半晌才道,“且不去管那李文成,在场的柳毅等道人当真都归西去了?”翟师理点头道,“确实已无气息。待殿下到了淮告,老臣可引殿下亲去确认。”祝文苒声音一变,道,“如何……如何亲去确认,莫非两年来,这些道人的尸首仍未下葬……可即便如此,尸首恐早已朽烂不堪……”文苒忽觉脑中一响,厉声问道,“这几个妖人虽已过世,可肉身至今未有腐烂,大人,是否如我所言?”翟师理哀叹一声,“这些道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可使肉身常驻。而大王得知了此事,更是拜柳毅为师,在万华山顶修建鹤天宫,誓要脱离凡俗,集日月之精气,日夜与几具尸首同居。”说毕又叹一声。这一番谈话将文苒听得心底发寒,他离国十几年,万没料到淇王已昏庸至此,此前对淇王怀抱的一丝希望也如星火骤灭,他只盼着尽早的到岸,竭力救治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家。 翟师理的大船载着他们的太子复行了十日方才抵达淮告城。 水手们拉着缰绳,船尖缓缓靠岸,最后轻撞在岸边的石泥之上。文苒稳住了身子,从舱内出来,只见码头一片萧条,只有几个骨瘦如柴的可怜人被背上的麻袋压弯了腰,朝岸边的船上送着货物。翟师理见文苒并不下船,便有尴尬道,“老臣此次出使氓国并未宣扬,况且朝中也无人知晓我此番是为营救殿下,故此无大队在此迎候。”文苒眼看着淮告的荒凉,哪里去理他。翟师理见文苒不响,便道他是对无人迎接的不满,于是便喊来两名随从,“你们快快去朝中禀告,说太子殿下已经安全归国了!”两人方要动身,祝文苒摆手拦住,淡淡道,“如此正好,大人不必张扬。”说罢便跳下船去。 祝文苒一路从城外步行至城内,不坐轿也不乘船。眼前的景色只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这王城的每个角落都有无家可归的乞丐,卖身葬亲的孩子,店铺半开半掩,钱财均被官府朝廷搜刮去了,百姓如何还有铜钱出来买酒吃肉。文苒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紧拳,一言不语。翟师理见状也不敢多言,只快步跟在其右。 路及一处巷子,拐角处一个孩童哭的声厉。文苒闻得心颤,忍不住朝着那哭声去了。到近才见得是个六七的女孩,一头稀疏黄毛,一双黑瘦的手不住的擦着眼泪,将整张脸都擦的又黑又黄。翟师理道,“这女孩怕是饿的。”文苒问道,“大人,你身上可有银两?”翟师理道,“有几十两银子。”文苒道,“这孩子面无血色,瘦如干柴,恐怕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了。大人,可否替我赏几块银子给她?”翟师理面露难色,说道,“殿下有此善心乃百姓之福。只是此时此境,殿下若给了这女孩银子,便是害了她性命。”文苒不解道,“我不忍见她挨饿,给她银子是为救她,大人为何说是害了她性命呢?”翟师理道,“这个女孩不过六七岁,又饿了几日,当下别说是个成年人就是连只野狗也可伤她。殿下若在此时给她银子,待我们前脚一走,这黑巷中便要冲出几个饿汉将银子夺走,如此,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如何还有命活。”文苒点了点头,“既如此,大人便去隔壁包子铺买点吃的来给她罢,我们在此看她吃完再走。”翟师理摇头,说道,“殿下此刻送她一顿饱饭,于她又有何用?她的下场难道就不是饿死吗?”文苒道,“那就将她带回宫中,做个宫女,这总该可以了罢?”翟师理仍是摇头,“淮告的饥民何止她一人,殿下对百姓当一视同仁,何以只救此女而不顾他人呢。”文苒气道,“哼,大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依大人所言,我该如何做?”翟师理道,“老臣的意思,殿下此刻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将所见所闻记在心中,待回朝见了大王,接任王位,到时又何怕没有机会救百姓呢?”文苒忽然怒目相视,道,“若等到那时,早不知已经饿死了多少人。此刻我虽不能救他们所有人,然而能力所及之时,为何不出手相助一把。大人勿须多言,且按我说的做就是了。”说毕教人去包子铺搬来十屉馒头,又叫出巷中饥饿之人,准备分给他们。只是那些饿汉见了白白软软的馒头,哪里还听得他话,一窝蜂似的争相扑上来,如狼似虎的抢着,挤着。如此闹一场,反倒打伤了几人。 翟师理等人护着祝文苒逃出来。文苒惊魂未定,捏着自己被撕碎的衣袍一角,口中念道,“这些人为何这般凶悍?”翟师理道,“将死之人哪里还有人性和尊严。殿下还是让老臣为您雇一辆马车罢。”文苒道,“倘若坐于马车之内,我岂会有机会体察民情到此地步。”于是仍执意沿街步行。 几人行了半日,文苒指着前方一座贴水而建的石桥道,“我记得淮告城最好的酒便是出自这探水桥后面的酒铺。”翟师理道,“殿下好记性,那铺子便是良生酒铺,以往宫内的美酒皆由他们供应。”文苒淡淡一笑,问道,“不知那酒铺如今怎样了?”翟师理低头不响。 祝文苒走过探水桥,只见那良生酒铺一半已被绸缎,饭庄所代替,只剩下半盏小门仍开放营业。文苒皱眉道,“这又是为何?”翟师理摇头道,“卞无巳掌权后,见酒铺店大钱多,便每年向其征收金银数万两,酒铺老板不堪忍受其压迫,宁可关闭数家店铺,如今良生酒铺就只剩这扇偏门了。” 正说及此,忽见几名身着白襟黑衫的大汉朝这边而来。领头的大汉腰挎大刀,领着几人进了酒铺。祝文苒站的不远,听得店内打砸声响,立即又传来哭闹声。不多时,便见这些大汉,人手一坛美酒,欢喜言笑着出门来。祝文苒如何还忍得住,两步跨至前头,挡住挎刀大汉的路。那大汉见文苒体型纤长,眉清目秀,却一脸怒气看着自己,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爷我本不好这口,可既然你自动送上门来,美酒佳人,我倒不妨一试。”跟随的小弟听了皆大笑起来。文苒不等其笑毕,忽而抬起一脚踢碎大汉手中的酒坛,趁其未回神,转身又是一掌劈在大汉肩头。那大汉顿时腿软,摔倒在地。小弟们见状皆愣住,随即爆起双目,丢下酒坛朝文苒扑去。 翟师理见状,忙道不好,喊着自己的随从上前帮忙。这几人本就是些散兵游勇,哪里是文苒对手,未过几招便被止住。文苒命人反压住他们的手臂,那几人便疼的大叫。文苒道,“这些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就敢抢劫店铺,简直找死!”那倒地的大汉闻言,看着文苒强笑出声,道,“你不知道我们是谁门下就敢动手,我看找死的人是你!”翟师理一见几人行装打扮便知是卞无巳的手下,只是当时来不及拉劝文苒,此刻忙低声道,“殿下,这些人便是卞无巳的门人。”文苒冷笑一声,说道,“这般最好,我没去找他,他到自动送上门来了。”于是一脚踏在大汉背上,大声道,“卞无巳在何处?”那大汉的背脊被踩得咯咯直响,顿时连声讨饶,说道,“丞相……他一早便入宫去了。” 文苒命人将大汉等人捆绑住,又对翟师理道,“翟大人,淮告城的百姓疾苦我已经见识大半,如今卞无巳放任手下,恣意生事,我正好以此去朝中质问他一番。”于是命其备了马车,速向王宫驾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至宫门口,侍卫们将长戟交叉,拦住去路。一人喝到,“车内何人?胆敢擅闯王宫!”翟师理骑马至跟前。侍卫忙收起兵器,下跪磕头,“小的该死,不知是翟大人。”翟师理双手拉住缰绳,斜眼一瞥,道,“还不快放行?”侍卫们互相瞧了眼,仍跪在地,并不为所动。翟师理不耐烦道,“难道如今连老夫都入不得宫了?”侍卫中一人道,“请翟大人在此等候片刻,容小的前去禀报一声。”“混账!”翟师理大喝道,“禀报?哼,卞无巳未免太目中无人!”说毕便扬鞭抽打几人,侍卫们连连惨叫,口中连道,“不敢,不敢!”于是开了宫门放马车入内。 翟师理对车内文苒道,“殿下,今日宫内守卫森严不同往日,臣恐情况有异,还望殿下先入偏殿等候,待臣探明事实再接殿下去大殿。”祝文苒掀开车帘,从车上跃下,举目望了眼前方的太明正殿,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躲躲藏藏。我还是随大人你一同入殿去罢。”翟师理咬了咬牙,道,“你们几人护着太子,随我一同进殿!”随行几名壮士皆抱拳大声答道,“小人遵命!” ☆、第四十六章 翟师理此番顾虑并非多余,且看太明正殿内,众大臣相聚一堂正商议另立太子之事。 卞无巳站于君王宝座之下,只见他手握朝牌,朝堂上略略一拜,继而回身对大臣们道,“此前虽大王命我代为处理国事,然卞某毕竟才短,这些年已觉力不从心,凡事无法面面俱到,是而也得罪过众位同僚,还望各位切勿记恨卞某……”说及此故意停顿片刻,大臣中有卞无巳的同党立即拱手道,“丞相言重了。丞相为淇国日夜操劳,同朝为官者理应积极配合,体谅丞相苦心,何来记恨一说。”几人说毕又朝其余大臣看了看,那些大臣皆低头不语。卞无巳见状,便一手掩住额,哀叹一声,说道,“卞某也知自己难以担当此重任,这才提议为淇国另立一位太子。众位都知道淇国的太子已经在氓国做了十六年的人质,而氓国仍未有归还之意。如今大王深居鹤天宫,已明示不再过问朝政,淇国之局面已是看似有君实则无君。此事一旦传入各国,勿说氓、越,就连嵇洲其余小国,部落到时恐也要欺上前来,氓国更会趁机以太子威胁淇国臣服,氓国如狼似虎,以淇国此时的国力根本无法与其抗衡。况且为臣子者为君分忧,以大局为重,故此我们何不干脆放弃一根受制于人的软肋而另择贤君治国。” 卞无巳说罢,同党自是交口赞同,而那些不喜欢卞无巳的官员见其主动交出大权,又觉其所言不虚,当下也都心服首肯。只两位与翟师理亲近的官员反对,可见在场者似都已同意了卞无巳的主意,便不敢直言反对,只说翟师理已去氓国营救太子,不妨等翟大人回朝再议。 卞无巳冷笑一声,斜眼朝二人一瞥,道,“翟大人有勇有识,本丞相也希望大人能顺利救回太子。只是此番行动犹如虎口夺肉,而翟大人已去多日,至今音讯全无,只怕早已凶多吉少了。”话音刚落,只听得殿外有人朗声说道,“丞相若对下臣有任何不满之处,不妨当面直言,何必背后咒人生死。”众人循声望去,见翟师理双手交握在背,阔步踏入殿来。众人一时讶异不已。 卞无巳亦是十分吃惊,呆住半晌才回神,朝他背后看了看,见只其一人,便露出喜色迎上前去,拉住翟师理手,道,“大人回来的正好,方才众位还说到大人您呢。”一面说一面将他拉至大殿中央。那二位期盼翟师理能够救回太子的大臣,此刻心上如被泼了冷水,也不与翟师理招呼,只站在人后唉声叹气。 卞无巳待众人重新围上前来,便故意道,“咦?大人即是功成归国,为何不将太子带来,大臣们也好尽早朝拜太子。” 翟师理鼻子哼了声,也不看卞无巳,只侧身立在一旁,双手拜过头顶,一字一顿大声喊道,“请太子入殿!” 众人见翟师理安然归国已着实吃惊了一把,如今又听此言,更是震惊的目瞪口呆,僵立不动。 太明正殿门口,祝文苒目视前方,昂首踏步,由几名青年壮士护着走入众人视线。 翟师理拜礼,道,“拜见太子。”大臣们如梦初醒,又喜又惊,纷纷拜礼。卞无巳的同党见状犹豫半刻也无奈弯下腰去。 卞无巳一时晃神,只听得耳中嗡嗡声响,待回神才见众臣拜礼姿势,而祝文苒已站至自己跟前。翟师理偏头看着他道,“丞相方才不是说要朝拜太子吗,为何见了太子还不施礼?”卞无巳微皱眉,缓缓抬起手,正要作礼,只是到一半便又止住了,抬起头,面上已无慌乱神色,反倒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看了眼祝文苒,见他衣袍破碎,虽眉眼里仍有小时模样,可体貌毕竟大改,于是哼哼冷笑两声,对翟师理道,“翟大人你随便找个人回来就敢说是淇国太子,也未免太大胆了些。” 众人听这一言,又是一惊,皆抬头去端详祝文苒。除几位从小看着文苒长大的老臣外,其余人皆拿不准主意。此刻便是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一群人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翟师理万没料到卞无巳会用此无赖招数,登时气的白须乱颤,连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卞无巳双手抱胸,冷笑不止,抬眼皮看他一眼,道,“大人是去氓国救太子,可是这无凭无据的事,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位被您偷回的太子不是您救人失败后找人伪装的呢?” 卞无巳双手抱胸,转过身去,说道,“大人从氓国救回太子,又教氓国不出兵追赶,真是好大的本事。此番艰难之事大人做起来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难免不叫人怀疑啊。”说及此又呵呵笑道,“可不知大人这些日子躲了何处去?”那卞无巳一伙的官员趁机起哄,与翟师理等人争吵不休。 祝文苒站在一侧,双目瞪着卞无巳射出怒火,当初便是卞无巳使计才让自己在氓国受辱十六年,如今回国又见他这般目中无人,更是怒不可遏,登时指着卞无巳狠狠道,“你道我是假冒的麽?那我便在众人面前说出几件朝中之事来。”于是便将十六年前卞无巳如何以妖言迷惑淇王让其送自己至氓国做人质一事说了出来。“你假借与氓国修好之名义,教父王将我与珍宝一齐送往氓国。淇、氓、越三国各踞嵇洲、委佗、有桓,长期以来皆是平起平坐,自你卞无巳出任淇国丞相后,便以氓国强大为由,令淇国每年送上珠宝金钱无数,自甘退于二者之后。我说的这些事你敢否认麽?” 卞无巳抬眼朝他一瞧,对众人道,“此人将本丞相一片忠心污蔑成卖国之举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祝文苒急道,“你就说这些事你做没做得?” 卞无巳道,“淇国土地丰沃,人杰地灵,珍宝无数,以区区钱财便得来淇氓数十年来相安无事,此非妙计焉?而送本朝太子前往氓国做人质,更是为太子考虑,倘若新主登基没有一点功德,又怎可让臣民信服。况且这些事本是大王亲允的,满朝文武何人不知,你说得出来有何稀奇,翟师理既然敢让你冒充太子,必定暗地交待好了,这番诽谤本丞相的言论恐也是出自翟大人之手罢。”说毕便冷笑几声。 祝文苒被说的哑口无言,在殿中央兜转几圈,瞧众人皆盯着自己,而翟师理已被卞无巳同伙挟持住,若此刻不能力证自己身份,只怕卞无巳狠下杀手。祝文苒心下极乱,无论自己说什么,卞无巳都会说是翟师理与自己串通好的。当下正是束手无策,慌忙中抬头见大殿之上龙椅,这本该是淇国大王的宝座。思及淇王,文苒心中一动,便道人人都不认我这个太子,但只一人不会不认我,只是不知父王此刻身居何处,又如何可见得他呢? 卞无巳见祝文苒呆站不响,又见众臣皆不敢出声,便知时机已是成熟,叫道,“来人,将翟师理与这逆贼仪器拿下,听候发落。”翟师理无计可施,对卞无巳骂骂喋喋,入殿的侍卫驾着他双臂强将他拖出去。几位老臣明知事实真相,可有为保官爵的,有为保性命的,有为保亲人朋友的,见卞无巳颠倒是非皆敢怒不敢言。 那侍卫才近祝文苒身,其身旁几位护送入殿的壮士便横刀相挡。 卞无巳冷笑道,“区区几人,简直不自量力。”于是又召唤几队侍卫入殿。 待众人围相上来,祝文苒忽而立眉怒喝,“你们敢以下犯上!”这一声吼极具威严,震的侍卫及众官员呆了呆。只卞无巳跳脚急道,“快,快见此人擒住。” 祝文苒盯住卞无巳上前几步,甩了甩袖,道,“不忙,丞相勿须怕我逃走。”说着又探身上前,道,“既然我并无证据证明自己是太子,那敢问丞相又有何证据来证明我不是太子呢。”卞无巳因文苒逼上前,已连退几步,此时已至殿下台阶,听得此一说,登时心一晃,脚一崴,绊倒在地。祝文苒道,“我到底是否是太子,既然你我说了都不算数,那便只有一人才可确认了。”卞无巳惊目相视,问道,“谁?”文苒道,“淇王。”又道,“你带我去见淇王,倘若淇王说我不是太子,那我便任凭你处置,如何?”卞无巳一吓,立即道,“你是何人,淇王岂是你相见就见的。”祝文苒冷眼一瞧,道,“我是何人,见过淇王你便知道了。难道丞相宁可错杀太子也不肯让我去见一见淇王吗?” 谈及此,殿上众臣皆窃窃私语,翟师理的两名同伙便高声道,“带我们去见大王!”众臣亦是许久不见淇王,对君主甚是思切,此刻一听,皆道去见淇王,以明真相。 侍卫们手持大刀,虽将祝文苒团团围住,可任凭卞无巳在旁叫唤,皆只面面相觑却不动手。卞无巳见人群声势渐大,无法只得道,“惊扰了圣君,介时众位大臣可愿与本相同担此罪。”此时此境,大臣们一鼓作气,皆大声道,“若能面见圣驾,万死不惧。”祝文苒道,“大人们勿须担忧,只要面见了大王,我可担保诸位性命。”卞无巳闻言在旁冷哼一声。 殿内的大臣约数二三十人,如果全部登山未免声势过于浩大,最后卞无巳仅指定三人随行。祝文苒见这三人皆是丞相同伙,便道,“丞相何不请翟大人同行?”卞无巳对殿门外一看,轻蔑道,“敬随大人尊便。”说毕带了三人先行。祝文苒与翟师理紧随其后。剩下众人尾随五人数丈之远,直至万华山下,方才止步。大臣们个个如待哺的雏鸟伸颈扬脖,看着祝文苒一行人乘木栈索道上山。 万华山壁陡峭难行,当初淇王费一城之力耗时十年方才修得这木栈索道。索道从山脚由两截绳索直悬入顶,没入山腰云雾。此绳索亦是铜麻铁丝编制而成,中间吊以防朽的樟木箱。祝文苒等人便是坐于木箱内,由山下侍卫拉动绳索,几人便毫无费力滑上万华山。 祝文苒小时离家,彼时栈道才动工,如今见此鬼斧神工之作,登时目瞪口呆。两侧景色随着箱体的移动簌簌变换着。山底的植被渐渐被密林取代,冲入云雾,便是满目皆白,一身凉气,直到双目再次接触颜色,所见便是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红花翠草碧湖见所未见,只是这满山仙色竟不见一只动物,不闻一丝声响。 翟师理亦是惊的白须一颤,喃喃道,“未料想我淇国竟有此仙境,老朽有生之年能开此眼界也是不枉此生了。”卞无巳一瞥道,“到了鹤天宫,才算得上大开眼见,此时未免言之过早。”说毕便一摔袖跳下箱来。祝文苒亦是扶箱而下。只是双脚才触及地面,心中便又一惊,口中难免发出一叹。原是这碧草铺盖的山路,犹如一条柔软的绸被,虽穿皂靴踩踏,脚底万分舒服。文苒不禁道,寻得此处颐养天年,也难怪父王不愿再过问朝廷之事了。 ☆、第四十七章 一行人朝南又行几里,临到山壁断头处,见得一裂峡谷。文苒正犹疑,却见卞无巳轻蔑一瞥,便踏着峡谷石阶而下,文苒与翟师理不及问,便也忙跟上前去。 峡谷不知通往何处,这一路拾级而下,山间的光线愈发不明朗。照不到阳光,谷间显得十分阴森恐怖。卞无巳似是行惯的熟路,走及昏暗处,手不必扶,脚勿须顿。文苒脚下打滑,跟不得紧,双手便扶在壁上。这一扶不好,满手心的湿滑黏腻将他一吓。翟师理行在最后,自己已走不稳当,这时听得文苒声音,也不知出了何事,忙道,“殿下小心。”文苒将双手摊在眼底,仍看不清确切,手中湿滑感仍在,举手到鼻尖,闻得的竟是一股药石之味。翟师理未得文苒回应,怕他遭卞无巳毒手,也不怕摔了,连下几阶,见文苒立在跟前,方放心下来。问,“殿下为何事不再前行?”文苒指了指石壁,道,“大人可知这壁上是何物?”翟师理凑近细瞧,也奇道,“竟有一股药物的香气。”文苒点头,道,“想是这峡谷遍地神物,连这石壁也是个旧病治人的药材。”见卞无巳等人越行越远,文苒便道,“大人,我们快走,落了后便找不到那鹤天宫了。” 又行不知几时,忽见眼前一丝白光,愈往前白光愈亮。穿出峡谷,眼前豁然开朗,见得的是一片湖泊。湖泊不大,放眼便可见其尽头,只是那湖泊的水如同翡翠,站在各处看到都是不同的颜色。山间没有风,湖面便没有波澜,更奇的是,那湖的尽头是断崖,可湖水却能停住不落下去。只听翟师理在旁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静谷?”文苒正讶异这里的一切,此刻听闻,忙问,“大人知道此地是何处?”翟师理道,“老臣年幼时在一本古书上读到过,说在淇国某地有一处神境,名曰静谷。静谷之意便是这谷中万物皆静,无风无雨,甚至没有空气流动。人若在此,心境亦会随之平静,修炼便也事半功倍。”说着指那湖泊,道,“此湖正如书中所述,万面皆彩,如生如死,谓之静湖。” 听得翟师理静谷之言,在场者无人不惊。卞无巳也哼哼道,“没想到你这老头倒还算有见识。”文苒上前一步,问道,“只不知这鹤天宫在何处?”卞无巳道,“方才翟大人道凡人入了静谷,心气归于平静,看来书上说的未必都准。”文苒服气,道,“是我太过心急了。” 几人入了静谷又穿一片竹林。林中每根竹子都如壮汉的胳膊一般粗,又笔直伸向空中,抬头望不见顶。文苒心道,这些竹子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才可长的如此粗壮。又见每个竹节处都爆着一丛竹叶,文苒正伸手要摘,忽闻耳中有人道,“竹叶何辜,勿要折损。”文苒吓的速收住手,转头看他人,犹如平常,大步踏着朝前走。文苒道,那声音必不是自己的错觉,为何旁人又全听不见呢。于是转身四处看了看,除自己这行人外再无他人。心下顿时一阵奇怪,文苒定定神,继又去摘叶子,那声音果又起。这次文苒听得清楚,原这声音不是响在耳中而在自己脑中。文苒道,这必是个神人,当下又惊又喜,忙对天拜了拜,道,“冒犯之处,请勿见怪。”说毕速跟上了其余几人。 竹林愈深愈难行走,竹与竹之间几乎容不下一人。卞无巳同伙中一人道,“这竹叶缠身难行,得砍掉些才好。”说毕又用手推那竹子。卞无巳止住,道,“你若动了这里一分一毫,便再别想出的去了。”那同伙慌忙住手。文苒知那卞无巳所言必与方才的声音相关,只是自己与他尚有矛盾,此刻问,想他也未必肯说,于是只私底下吩咐翟师理,让他小心谨慎,不要折损竹子。 复行一段,忽觉竹林似往两边分散开去,慢慢竟与他们留出一条通路来。这路迢迢,似云似雾缭绕,越走那云雾便越浓,只是这云雾又不似上山时的云雾了。万华山上碰到的云雾,湿润凉意,此地所遇却只乱人眼目,周身并无触感。文苒见身周只几个人影模样,并不能分辨谁是谁。好在翟师理出声,“殿下,殿下,老臣在此。”文苒忙拉住他衣袖,道,“大人与我同行,勿要走散。” 文苒见前方四个人影,想是卞无巳等人。只是走一段,那四人皆停住身。文苒走近,问道,“丞相莫非要告诉我此处就是鹤天宫?”卞无巳道,“正是。”此处云雾虽盛,但也不至于将整个宫殿遮掩。文苒道,“请丞相指明宫殿正门。”卞无巳哼声道,“你且抬头看看。”文苒一抬头,只见半空中显出一个不小的黑影,定睛细看,朦胧里似乎是一座宫殿。那些个同样抬头的人,纷纷惊道,“这当真乃天宫!”卞无巳一指前方,“这便是通往鹤天宫的台阶。”几人走近,便见一道半丈宽的石阶。那石阶凌空砌成,底下无座,几分又啧啧称奇。 由石阶上去,方才真正看到鹤天宫的真貌。说是天宫,也不过是一座小巧的宫殿,不及淮告的王宫一分。云雾到此也稀疏去了,只留得脚底还环绕些许。文苒见这宫殿浑体皆白,触手冰凉彻骨。翟师理也围着白柱细看,看一会,又惊的倒吸一口气,“这柱子是用白玉雕筑的!”再看别处,竟无不是白玉所成。想也只有淇国盛产美玉之地才能得此建筑。 祝文苒听得宫殿是白玉所筑,脑中忽而闪过殳引送与自己的白玉扇坠,顿时心中一刺,慌调开话去,问那卞无巳,“淇王便是在此?”翟师理与卞无巳同伙都许久不见淇王,此番也正感慨。卞无巳正欲带其入殿,却听一人声悬于宫殿,说道,“年轻人请进。”几人怔怔,环看各人,祝文苒便是此中最年轻者。 祝文苒入得殿内,见殿中央一座香炉大鼎,鼎中不燃香。有一人背对自己坐在大鼎之后。文苒走近,那人道一声,“你来了。”于是慢慢回转身去。文苒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淇国大王。文苒见了自己父王,却不上前相认,反而面露恐惧后退数步。祝文苒离开淇国时才九岁,那时淇王已四十有余,如今十六年已去,可这淇王非但未老反比自己幼时更为年轻。面前之人体貌形态皆如三十岁壮年人,祝文苒见之无论如何都不敢认其作父。 那人见祝文苒站着不动,便道,“我知你来是为何事,你所需的东西我已摆在殿角。”文苒忙道,“我需要的并非东西,而是……而是一个人!”那人摇了摇头,说道,“人你已见得,你心中也知并不再需要他,此刻又何必固执。”又道,“你拿我手谕与宝玺,下山便可登基。”文苒急道,“你当我是为此事而来麽?你躲在这个死寂的地方,即使来日修得成仙与众生又有何好处!”那人道,“众生与我何干?倘若你不愿做这淇王,便将宝玺交于丞相。”文苒听提及卞无巳,当下握拳上前,“卞无巳越俎□□,你非但不治他罪,反要将这个国家交给他,你……”说着气急不过,直道,“你这个昏君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那人并不与他争辩,只淡淡道一句,“此事已了,我尘缘已结,此后你们不必再来见我。”祝文苒见他复又闭目,回身打坐,心下又气又悲,站了半刻,突然下跪,对着那人背影拜了几拜,起身去殿角拿了手谕和宝玺,头也不回便出殿去了。 宫殿之外,翟师理与卞无巳等人都焦急等候,见祝文苒出来,皆迎上前去。只是卞无巳几步便止住了。翟师理拱手向文苒拜道,“殿下,大王如何说?”文苒只将淇王手谕交于他,自己兀自走下殿去。翟师理展开一看,手谕上书,太子祝文苒继承大位,朝中大小事务由丞相卞无巳协同管理。那一纸圣谕从翟师理手中落下,翟师理也随之跪倒在地,向殿内喊道,“大王!”卞无巳同伙捡起手谕,交于卞无巳,卞无巳看了,顿时大喜,双手托着圣旨,跪向玉殿,大声道,“臣当尽心竭力辅佐幼主!”三名同伙见状也纷纷下跪,高喊大王圣明。卞无巳叩罢,又朝一旁祝文苒拜了礼,道,“臣此前一时情急,有冒犯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恕罪。”祝文苒不瞧他,只唤翟师理起身。 一行人由原路下山。再看途中景象,已不觉有任何神圣之处,反觉空寂无声一如死物。几人仍乘坐索道,才至山脚,候在此地的官员目光都啄在文苒身上。卞无巳踏下木箱,当即宣布淇王手谕,证实祝文苒身份,亦保住自己一朝丞相的地位。祝文苒受百人叩拜,心中却无喜悦,反有一丝失落。此时又闻身后簌簌声响,似是铁链摩擦之声,祝文苒回身一看,见那百丈之长,连接凡间的锁链已松脱下来。锁链从云层中摔落,顷刻打在万华山底,摔出震天声响。祝文苒鼻中一酸,似要落泪,强忍住了,对众人道,“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上万华山顶!” 祝文苒历经磨难,终于重登太子之位,然则还未及登基为王,就有氓国使臣追来口诛。是道翟师理诓骗邵仁君,暗地截走祝文苒,邵仁君为此正发雷霆之怒。祝文苒接见使臣,面对其厉口相问,只答道,“难道邵仁君觉得将我囚禁氓国十六年还不够麽?还想将我抓回氓国不成?”使臣哼了声,道,“不敢,只是……”一旁卞无巳见状立即出面圆场,先向文苒作了礼,又回头对使臣道,“邵仁君岂是如此不明是非之人,以本相之见,邵仁君动雷霆之怒只是为了本朝礼部大臣之过,翟师理欺瞒圣君,设下奸计,身为一过君主,怎可忍受如此戏弄,大人,您说是否如此?”使臣挺了挺腰,道,“正是如此。邵仁君早已准备了礼队欲将太子送还淇国,岂知那翟师理目无尊上,设此把戏,一国之君遭此戏弄实在有伤国之尊严?微臣此行正是为向殿下讨得此小人,带回氓国治罪。”祝文苒见二人一唱一和,只目观他处,道,“翟师理乃淇国大臣,若说治罪也是由我来治,岂由得别国来干涉?”使臣闻言顷刻双眉一抬,道,“殿下所言是不肯将翟师理交出来了?”祝文苒道,“大人何必自讨没趣呢。”说毕便喊两旁侍卫,“来人,将大人送回府中休息!”侍卫皆喝声答应。使臣不等人押,便甩甩袍袖,大步离去。 卞无巳见使臣才去,便又拱手向文苒道,“殿下,此事万望三思而行啊。世人皆知邵仁君残暴好战,如今氓国几乎占领了委佗之境,国力不容小觑。殿下此刻与其作对,实非良策。况且翟大人欺瞒国君确是有过,殿下何不息事宁人将翟大人交由氓国处置呢?”祝文苒冷眼相看,道,“丞相之意,翟大人冒死救出本太子也是有过?”卞无巳拱了拱手,道,“殿下确知我本非此意。”又看一旁翟师理,“翟大人若有爱国爱民之心,此刻为何不站出来说几句呢?”翟师理轻轻捋了捋薄须,大叹声出列,跪拜在地,道,“殿下,倘若因微臣一人而让淇国遭受危难,那下臣自愿随使臣前往氓国领罪。”祝文苒见其一身老骨,跪趴在地,心中不忍,唉声道,“嗳,大人难道你也是老糊涂了吗?邵仁君若要攻打淇国,理由何止千万。此时淇国若交出了大人您,那下一个便是我了。”又看一眼卞无巳,道,“况且诛杀忠良而听信品行不端之人也非明君所为啊。”说毕亲自上前将翟师理扶起。 ☆、第四十八章 使臣被逼回府,当夜便命人将祝文苒之举快马传与邵仁君。邵仁君得知此事,正中他下怀,立即任命将士阮中醒为征战大将,率精兵五万人齐渡洛河,讨伐淇国。 祝文苒闻此消息,心中虽有准备却也慌了手脚,只没想到邵仁君动作如此之快。于是下令将氓国使臣扣押起来,又亲临兵部,清算淇国所有武力。 淇国地处富饶之地,周遭鲜少有争斗,士兵将士皆不善作战。氓国虽需长途跋涉,可以五万精兵对抗淇国举国之力仍然绰绰有余。翟师理深知此事,于是连夜求见祝文苒,细说其中要害。 祝文苒深夜未睡,正秉烛思虑对策,听得翟师理在宫门口求见,便命太监引来。翟师理一见文苒,便磕头认罪,道,“请殿下赐下臣死罪,以解国患。”祝文苒扶他起来,道,“此事与大人无关,是我要保你性命。”翟师理老泪纵横,道,“殿下勿让下臣做那千古罪人啊。”文苒轻按他的肩,道,“若将救命恩人、国之贤臣交于敌国,那我便是千古罪人了。”又道,“大人放心,只要我在世一日便不叫大人你枉死。”翟师理以袖拭泪,胸中千言不得开口。 祝文苒将翟师理拉至案前,指着案上一张嵇洲地貌图,道,“嵇洲之境不比委佗,氓军一旦渡过洛河,便如入无人之境,淇军若不能将其阻杀于洛河之中,此战必败。”翟师理乃吏部大人,虽不懂兵法,可如今淇、氓实力悬殊,也知要想阻止氓军渡河并无可能。文苒见其神色凝重,并不声语,便苦笑道,“大人以为以淇军之力要阻挡氓军进攻乃痴人说梦是不是?”翟师理作了揖,道,“殿下勿怪,下臣正是此意。”文苒仰天长叹一声,指着屋顶大声道,“我原以为回到淇国,便可协助父王重整朝纲,只没想朝廷尚未整顿,又有敌国前来侵犯,此值内忧外患之际,苍天当真是逼我至绝境啊!”说毕垂下手来,跌坐椅中。翟师理见状,已动恻隐之心,当即重新跪地,落泪道,“殿□□恤下臣之心,下臣至死不敢忘,只是此危难当头,权且以下臣一命暂解燃眉之急。”说毕从靴中抽出匕首。文苒不及相拦,只见那脖间鲜血迸出,染红他身前的衣袍。文苒晃了晃神,呆呆站着,从翟师理下跪起到其横尸眼前,他都不及开口说一句话。脖颈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浸染了他的靴底,文苒摇了摇身体,扶住案角方才站稳,对着翟师理尸首喃喃道,“大人,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要说此话怎讲,原是祝文苒心知以淇国之力根本不可与氓军对抗,而交出翟师理也不过是饮鸩止渴,邵仁君既已动了侵占淇国的野心,便不会轻易放弃。于淇国于祝文苒而言,只一条路可行,那便是凭借其与殳引的交情,向越国求助。只是祝文苒心高气傲,当初殳引一众人设计抛下自己逃回越国,此心结尚未解开,他又如何能放下尊严前去求助。而正因这片刻迟疑,累的这位大贤臣,大忠良挥刀自刎。 祝文苒对着翟师理尸首怔怔站了半刻,便收起哀伤,脸上恢复正色,唤门外侍卫,命人将翟师理送去丞相府,交由卞无巳处置。 卞无巳虽是奸臣,可如今国难当头,也万分担忧。闻及祝文苒将翟师理交于自己,顿时心下喜悦,只当这忧患可解。宫中侍卫将翟师理抬至相府,卞无巳便迎出门外,见得门下白布遮掩的一张竹塌,便惊道,“布下是何人?”也不等回答,三步上前掀开白布,见得翟师理脖颈开了一条血口,当下震惊不已。 次日,卞无巳便将装有翟师理人头的木匣亲自送与氓国使臣,并献上珍宝无数,表示淇国愿与氓国修万年和好。 奈何事非如愿,使臣携翟师理人头回国,然邵仁君并未因此退兵。眼瞧氓国五万精兵愈驱愈近,淇国无法,只能迎战。 淇国出兵八万,洛河之上与氓军交战。淇军武力、勇气皆逊与氓军,初战竟能告捷,只因淇国占据地利。淇国人自幼熟悉水性,又于洛河之畔长大,军队也常在洛河之中训练。此一击只是出其不备,趁氓军尚未适应水路,大批将士因乘船数十日而疲惫不堪,阮中醒虽善水战,只没想淇军竟不作部署,战船直冲上来。首战失利,阮将军命全军暂退淇国边境。 淇国为之欢舞,只道已将氓军击败。 朝廷之上,祝文苒虽未登基,仍以太子身份料理国事。闻此战况,心中虽喜却也知胜利并不长久。阮中醒一旦整顿军队,必会卷土重来,到时氓军适应水战,淇军根本无力招架。 当日早朝,文苒于此事同众大臣商议。有大臣道,“何不乘胜追击,氓军如此自慌阵脚,淇军当不予其喘息机会,应迎头痛击。”一人反对,“此战虽大捷,可淇军伤亡亦是惨重。大将令全军冲入敌船,与其殊搏,虽震慑氓军,令其败退,可未及归返的士兵皆被氓军俘虏,如今看形势,虽是氓军因战撤退,可淇军死伤却是其一倍。”文苒蹙眉,思虑一番,实也想不出对策,见卞无巳一旁蠢蠢欲动,便道,“丞相是否有良策?”卞无巳双手握着朝牌向文苒拜了拜,道,“本相确有一计策,但是否为良策还需殿下及众位大人评定。”于是道,“此时正是淇军士气高昂而氓军萧萎之际,依据兵法,确实该追击。只是其中利弊方才李大人已经说的明白。以臣之言,淇国不若趁此收手,主动降败。以一战而震慑氓军,在其惊魂未定之时主动降败,并献上真金白银,想那氓军得此战果也该满意而归了。”卞无巳说的甚有得意之色。大臣们听了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文苒坐于殿上,单手撑住脑袋,斜看他一眼,道,“只怕真金白银填不满邵仁君的胃口。”卞无巳立即道,“那便再割城池与他。邵仁君目的也不过为夺淇国领土,殿下只要满足了邵仁君要求,其自会撤军。”文苒哼哼两声,道,“那丞相认为,淇国该割让几座城池呢?”卞无巳只道自己的提议被文苒采用,正喜,然抬头一瞧,文苒满脸严肃,便支支吾吾不敢言语。文苒用劲一拍扶手,厉声道,“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后天便是要你百座城池。以如此懦弱无能的计谋,处处退让,那淇国还能在何处立足!”大臣们见文苒震怒,皆低头不敢说话。卞无巳偷偷瞧了瞧众人,又抬眉轻瞥文苒一眼,见其立于殿上,满面威严,顿时心下不服,便拱手道,“淇、氓两国数百年来相安无事,而近十多年更是用此计安抚氓国,前大王甚至不惜交出太子以求举国太平。所谓英雄审时度势,这不得以却是最有利淇国的策略被殿下说成是懦弱无能的计谋,前大王听了亦会伤心啊。”卞无巳假作不经意提及祝文苒在氓国做人质之事,实则势提醒在场众位,此番淇、氓之战便是由祝文苒挑起。此用意文苒如何听不出,只是当下辩无可辩,又见百官皆叩首堂下,等候自己的决断。文苒从殿上走下,立在卞无巳跟前,对百官道,“我心中已有一计,在此计未成之前,望众位大人同心协力,与淇国共渡难关。” 公培寅在越国闻得邵仁君出兵攻打淇国,甚是震惊。他心中确知氓、淇两国实力悬殊,如今氓、淇之战就如猎狗捕杀野兔,倘若任凭淇国孤军迎战,两三年内,氓国便会攻下淇国。而氓国一旦占领淇国领土,嵇洲之境便如邵仁君囊中之物。公培寅思前想后,便欲请求殳引出兵救淇。 那殳引此时正于书房写字。一幅墨宝方成,才搁下笔,舒展了肩膀。苏伐一旁替其换纸研墨。侍奉在门口的太监见了,忙提着拂尘来禀,“大王,丞相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殳引揉着肩,朝门口一瞥,果见公培寅正弯腰拱手站在门外,便责问太监,“为何不早报?”太监小心答说,“丞相见大王专心书写,便不让小的前来打搅。”殳引皱眉挥挥手,道,“去,快把丞相请进来。” 一时公培寅入书房,见得墙上一幅新挂的字。殳引双手背后,眯眼等其夸赞自己文体。只是那公培寅并非爱行奉承之辈,开口便直言氓、淇之战。殳引愣了愣,背身过去,道,“此事本王亦有耳闻。”培寅便道,“邵仁君野心勃勃,喜好杀戮,如今已为天下所不齿。大王何不顺应天意,出兵氓国,救淇国于水火,介时莫说淇国,其余各国都会赞颂大王您的。”殳引伸手指拨了拨挂在笔架的毛笔,说道,“听闻氓军已调动五万精兵,如此即便是以越国兵力,恐也是场苦战啊。”培寅立即道,“微臣已有一策,大王请听微臣道来。”于是便说若与氓军精兵正面相战必然对越军不利,然此刻氓国调动全国精锐出征淇国,其国中必将兵力不足,越军只需趁此大举压境,氓军为保国本,必将班师回朝,而到时越军亦勿须与其对抗,只将兵力撤回境内,此举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解淇国危难,而氓国也将不敢再轻举妄动。 殳引听罢,点了点头,说道,“丞相果然妙计。”但仅一句便不再说了,而是转头问正磨墨的苏伐,“伐儿,你道本王是该出兵还是不该出兵?”苏伐一手拎着衣袖,一手磨着墨,眼也不抬,只说,“大王平日教我不要过问朝政,此刻问我,我又怎么答来。况且方才丞相与大王所言,我一句都未听得,我又该如何说呢?”殳引笑道,“你又不聋,丞相与本王说的又不是私话,你当然听得,来,快说说你的看法。”说着便将墨锭从他手中拿走。苏伐擦着手上的墨,看了眼殳引,才道,“依我说大王不该出兵。”公培寅闻之一怔,立即抬头看他。殳引仍是笑,追问,“那且将不出兵的理由说出来听听。”苏伐只简洁明了道一句,“那淇国与大王有何亲故,大王理他作甚。”这一说,殳引便止住了笑,心中复说一句,“有何亲故……”思罢便正色面向培寅,说道,“伐儿此言正是我意。虽说帮助弱小乃君子所为,但是本王也记得丞相曾教导过我,凡事火候未到,不可匆忙大意。”公培寅听得此言满是惊讶。殳引继续道,“氓国虽兵力强劲,但要想攻下一个国家也非易事。纵观四海,越之强敌便是氓国,如今氓国因淇而受牵制,这于越便是绝佳机会。越国当趁此兼吞周遭小国,占领他们的土地,抢夺他们的财富,而越国凭此便更加强大。况且淇国尚未言说要求助越国,本王此时出兵岂不是显得太过好事,这与理不合。” 殳引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公培寅一时语塞。殳引将墨锭交还苏伐,苏伐继续研墨。殳引朝培寅一瞥,道,“此事该如何本王自有定夺,丞相先行退下罢。”公培寅不肯退去,仍拱手道,“大王所言句句在理,微臣实在不该再多费口舌。只是如今淇国危在旦夕,还望大王看在与淇太子的情分上,施以援手,救其于危难。”苏伐本是兀自研墨,此刻手中一顿,悄悄看一眼殳引。殳引低头不响,等一时才抬头,说道,“你乃本朝之相,何以处处为他国着想,真教本王不得不怀疑你是否还在挂念故国啊。”公培寅忙叩头,言辞恳切,道,“微臣忠心于越国,何来非分之想。”殳引不理他,站到案桌旁,问那苏伐,“这墨砚的如何?”可眼睛看着砚台,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袖中一挥。培寅见状,心下叹气,也只得退去。 ☆、第四十九章 事离培寅劝谏三月已去。氓、淇之战如火如荼。诚如前言,阮中醒重整军队,调整部署,淇军节节败退,如今洛河战事已罢,氓军于入秋之际登上淇国国土。 再看越国,殳引果真做到隔岸观火,眼见淇国失利却不予援手,反命褚千里率兵征伐有桓各境,平定大小战乱,将诸小国、部落逐渐纳入越国管御。公培寅有心为淇,再次觐言,言明氓、淇一战与越之关系,奈何殳引听之不问。意欲再谈,恐惹人猜忌,旁敲侧击数次带及,殳引全作耳风。培寅心中焦灼,空见故国蒙难。 越国国法严明,军队善战,百姓安乐。重阳将至,殳引借由祭祀大典而新修宫殿楼阁,并减免其方一年赋税,其方百姓可以此作修葺家住之用。较之淇国战乱,百姓疾苦,越国可谓国泰民安,空前盛况。 一方越国举国热闹,一方淇国亦正沸腾。可所谓之事,却是大相径庭。 氓军入境,接连攻破三座城,如今已至大占。大占距淇国都城淮告不过数千里远,大占一旦攻破,淮告便岌岌可危。 前方线人将氓、淇战况报与殳引。殳引捧信正看,读及氓军已至大占,甚为吃惊。他原没料到淇国如此不堪一击。倘若氓军以此阵势一举攻入淮告,且不消一年,淇国便被氓国所灭,到时文苒何有容身之地。想罢,顿时将信攥作一团。 苏伐秉烛而来,替他将案上将燃尽的烛火换去,见殳引神色凝重,似未看见自己,便道,“大王在凝神想些什么?”见殳引不响,又说,“前时重阳,大王命人替我新建了宇阁,今日听闻已经竣工,大王可否陪伐儿前往一看呢?”苏伐此时十而有九,差之殳引十岁有余,殳引与其同患过难,当初心有不舍,留在身边,此数年之间,对其十分宠爱。这时所言的宇阁,便是殳引特为其修建。只是此刻殳引毫无雅兴,闻得苏伐之言,便拉他手,说道,“伐儿先去就寝,明日我自当前往宇阁。”苏伐心中不悦,殳引对他甚少不理,如今却不知为何事。思虑处,目光落在殳引手中的纸团上。 殳引为这氓、淇的战事一夜未有好觉。公培寅关于其中利弊之言,殳引心中早已有数。除此其一,其二也甚为担忧祝文苒安全。 天方初蒙,便闻报时的卫士打更之声。殳引翻身而起,见窗外乌青,日头未起。侍夜的太监见他坐在榻上发呆,便凑前轻声问道,“大王,是否更衣?”殳引点了点头。 换罢袍服,去早朝太早,也不想进书房批阅奏书。信步出门,在廊间闲走一番,忽而想起昨夜宇阁一事来。于是命太监领着前往。 苏伐长于洛河之畔,此宇阁便仿民宅所造。入门便是一条逶迤曲折由小石铺就的小道,这道上每块石子皆由工匠打磨至相同大小、一般圆滑。小道两旁又载树木花草,树是红枫,花是秋海棠,此时正值枫叶满树红,海棠竞相开之际,虽是清晨,可这一路过去,便是安静中也带了几分热闹。再往内便是石山和房舍。房舍均不高,又是木材所建,一显朴实风雅。 行一时又嫌随从脚步杂乱,惹的自己心烦,便挥退众人,只自己留在院间闲赏。再至宇阁深处,便有一条小河横穿而过,此河不宽,上面只搭一座木桥,配得这院更加质朴动人。那河畔有几株早梅初开,露出粉白的花瓣。殳引捏一根细枝至鼻前,可惜那梅却无一点香气。殳引心下不免有淡淡遗憾,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放了树枝才抬头,见前方一宫女身着粉边白衫,捧一盆水正从木桥上过来。那女低着头,踏碎步走近,见了殳引竟不慌,只恭恭敬敬侧身请了安。殳引见她周身服饰与这梅色有几分相似,便多留意了几眼,正瞧那女亦抬头一笑。殳引心道,这小宫女倒是长得十分标志。于是随口与其搭语几句,问其姓名,答说妙纹,又知其前日才进宫,分派来此宇阁做活。殳引点头,让她去了。宫女袅袅才去,殳引神思一晃,竟在乱思里浮出一景来。此地有妙物又有妙人,我若与他共住于此岂不美哉。然他这刻全忘了此地是为苏伐所建。 殳引在宇阁呆至日出方回,心中大喜,回宫便提笔亲命此阁为榭雨阁。午时,榭雨阁牌名已悬在宇阁之上。苏伐午后才去,见阁名提的妙,问了人才知是殳引亲笔题写,当下很是欢喜,不日便搬入此中居住。 苏伐虽得盛宠,只是这宫中向来没有给男侍头衔的规矩。殳引见他住在阁中,便封了他一个榭雨阁阁主的身份。 时去一月,殳引正与众大臣朝中议事。事毕,正欲退朝,那户部的副官杜有定左右瞧了瞧,才踏出列来,向殿上拱了拱手,道,“大王,户部侍郎有本要奏。”那侍郎之职也不是什么大官,户部之事皆由尚书汇报,此刻杜有定贸然独奏,大臣心中都有惊疑,也不知其所为何事。殳引点了下头。杜大人似有犹豫,片刻才说,“这……淇国……淇太子有书信一封,委托微臣……”话未说完,便被殳引打断。殳引惊问,“什么?淇太子?”杜有定唯唯诺诺,说道,“淇国太子正……正于府上做客。”于是便将祝文苒乔装扮作商人,瞒过氓国耳目偷入越境,后在越国处处受冷落,唯独自己对其尽礼。说时自然隐去其中收取钱锭细软一事。大臣们听罢,皆互相偷觑。殳引起初不信,但听他言之凿凿,又想氓、淇大战,文苒身为太子亲自出使他国必然小心谨慎,于是且命杜有定将书信呈上。 殳引打开信来,尚未阅其内容,便一眼认出是文苒字迹。顿时惊的立起身来,手中仍拿着信纸,招呼道,“赶紧将淇太子请上殿来!”杜有定本也不确定那人是否真是淇太子,只是对方出手大方,又道只需将这书信传于殳引,他自能辨别,又答应事成之后再送千金。杜有定财迷心窍,以至于莽撞行事。如今见状,便知自己下对了棋,于是面露喜色,道,“淇太子正在宫外马车中等候。” 一说便有侍卫太监领着人进殿。文苒此行只带一名随从,两人皆是商人打扮。文苒身着枣色素袍,头上戴着冠,两条银色绸带从冠上垂下,分落在肩两侧。其随人入殿,眼睛看地,到殿下,也不拜礼,仅直杵杵立着。 二人近十年未见,殳引见文苒与氓国时无甚差别,人虽不看自己,自己却已心动。殳引只觉胸口扑扑跳动,未及问话,便忙不迭跑下殿来,才下台阶,方想起自己身份,再看左右,诸位大臣皆露惊色。殳引这才平了平气,重新回到殿前坐下,清了清喉咙,问道,“文……淇太子此次秘密出使越国,不知是为何事?”见其不响,又咳了咳,“淇国情状本王也知大概,若为此事……”未说罢,殳引便停住了口,细看文苒,仍是低眉垂目,与来时无异。此时殿上未有人声,大臣们皆睁大眼看自己,殳引愈是静坐不响,那心便愈是乱跳的激烈。殳引悄悄抓紧衣襟,生怕那扑扑之声被外人所闻。 一旁公培寅是等片刻,见再无人声响,便向殳引拱了拱手,转头问文苒身后的随从,“淇太子此行必有目的,你身为随臣同行出使越国,何以到殿上一言不发?”那使臣闻言忙慌张应答,“下臣不敢。”说毕又看文苒一眼,支吾道,“太子所求之事已写于信中,越国大王只需……只需”越说声音便越低下去,只听得最后几字如同从喉中滑逃而出“看信即可。” “大胆!”大臣们闻罢皆怒目指责使臣。使臣颤巍巍缩站文苒身后。大臣皆道,“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来人,将此人押下去!” 使臣之言惹的众怒,然文苒始终如一,不为所动。公培寅看了看殳引。殳引愣愣坐在殿上,似没主意,见殿外侍卫涌入,才叹气道,“先送淇太子与使臣去弗仕院歇息罢,此事明日再议。”说罢便命退朝。 午时,殳引召公培寅入内殿,将文苒之信交于他。信上所述便是求越国出兵相助淇国之事。公培寅看罢,将信放于案桌之上。殳引向他一笑,问道,“丞相,意下如何?”培寅拱了拱手,道,“此前微臣请求大王出兵救淇国于水火,大王以扩展疆土,淇国尚未主动相求为由,不肯出兵。如今越国征讨有桓各地,周边小国、部落皆已归顺,而今又有淇太子亲至越国,不知大王可否伸出援手?”殳引闻罢,呵呵一笑,道,“听丞相所言似有责怪本王的意思啊。”培寅道,“不敢。”殳引捡那信纸又摆在眼前看了看,道,“出兵救淇又有何难。若是以己出发,本王何尝不想救文苒呢?只是本王如今身居高位,怎可为一己私欲而折损国力。所幸如今文苒在此……”说着将信纸抵在额头。培寅见状,只道,“淇太子那边大王准备如何说?”殳引睁眼,说道,“自然是答应无误。只是何时发兵本王另有决断。” 正值午膳时间,殳引留公培寅在内殿用膳。饭后培寅欲与之再谈政事,只是殳引神思不定,三句已过,方答说一句。公培寅见之,心中明白,于是道,“时下凉秋,秋乏人倦,大王不妨歇息片刻,待恢复了精力再与培寅论政。”殳引忙打哈欠,伸了伸懒腰,说道,“本王正有此意。”公培寅便作了揖。殳引见其退去,便唤左右,“来人,摆驾弗仕院。” 祝文苒今日见着殳引,面上虽无波澜,心中却也激荡,亦有思念亦有愤恨。虽没正眼看他,耳中听得他的声音,比之以往却老成许多。他在氓国独自囚禁时,曾为殳引等人以自己为饵,发誓不再与其相见,即使见了也不同他讲话。只此刻又万分后悔起来,如今自己身为淇国太子,此行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一国存亡,怎可为了前仇旧恨而误了大事。自己的书信虽已递交殳引,可不知其意下如何,可肯出兵相助。文苒暗暗道,“早知便在朝上问他一问就是了,这刻也不必在此劳神。”于是便大叹一声。 殳引正至门口,忽而闻及屋内叹息之声,方要推门的手便缩了回来,调转了身准备离开,可才走一步又停住了,背着门想了想,便又转身来,叫太监禀了声。 “大王驾到!” 文苒在屋内闻之,顿时一怔,回身来朝门口一望,殳引正推门。两人相视皆愣住。 殳引一身青色宽袖袍服,朱色佩绶,头戴冕冠,因是短发便未插簪,只两根丝带在颌下细了结。而文苒此刻冠帽已脱,头顶一团小髻,以一根银色丝带相扎,带上镶一块薄脆宝玉,束在脑后的头发从耳侧垂下。文苒先及回神,回转头去。殳引慌入门来,快步走至他身后,可近了身又不再上前,开了几次口,又不得说出一句话来。 文苒立着并不回头,只说道,“大王这番前来,是要告诉我准备了几队兵马前往淇国?”殳引见他开口,心中只是喜,哪里又听得他说什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掰转身来,说道,“我当你不肯同我讲话了!”文苒未料此举,顿也一惊,正欲抬手相抗,可抬头见殳引喜上眉梢,满眼柔情,心下一软,只低下头来。 ☆、第五十章 上文提及氓、淇之战关键时刻,殳引仍不肯出兵,祝文苒扮作商人潜入越国。二人重逢,已不若小时那般无间,相视半刻,话头不知从何而起。 殳引掰住文苒肩,忽而惊醒自己不该无礼,憨笑着放开手来,说道,“殿下只身犯险来越国,可是为救兵之事?”文苒拱了拱手,说道,“事具详细已呈书信,大王既已知晓何必再问?”殳引侧头说道,“不若殿下亲口说来动听。”文苒见其言语有狎戏之意,顿又心中愤恨,咬牙道,“莫非大王要我跪下相求不成?”说毕便甩开一侧袍角,端手要下跪。殳引赶紧扶着他的手,口中连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文苒缩回手,瞥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哼,大王顾左言他,无非是淇国未有承诺好处。”殳引道,“殿下未免太过看低本王。”文苒道,“既如此,何以不愿出兵?”殳引道,“本王至此未说过不肯出兵啊。”听这一言,文苒顿时回转身来,望着他眼里满是不解,“大王是说肯出兵救淇?”殳引对他一笑,不答,环顾屋中没有侍奉之人,便道,“殿下只放心住在这里,稍后本王便差宫女太监前来服侍起居。”文苒再问救淇一事,殳引总不肯正面应诺。直至殳引离去,才讨得一个再议结果。 两人少时情分颇厚,此刻相见竟无一人再提往事。 殳引见罢文苒,见其与自己疏远的很,又思及氓、淇、越三国政事,便就闷闷提不起劲来。前往榭雨阁,见苏伐正倚楼摇扇,身旁宫女妙纹侍奉茶水。殳引默不作声上前,妙纹正要行礼,被殳引挥手打发去了。苏伐回手来拿茶,摸两次不见人递来,正欲做声,却被殳引一把搂住腰扣在怀里。苏伐唬的直瞪眼,“大王何故在背后做猫吓人?”殳引拿下其手中折扇,展开了对着苏伐扇了扇,笑道,“伐儿,本王想问你借样东西,你可肯借?”苏伐从他怀中站起,夺过扇,道,“我又不带兵,大王问我借也没有。”说毕也不看殳引拿了案上茶来吃一口。殳引凑上嘴去,抢他口中茶水。苏伐推开了,手背擦着下巴,说道,“都流出来了,喏,给你茶。”说着将茶杯递过去。殳引不接,笑嘻嘻道,“本王爱吃你口中的茶。”说罢也不管人乐不乐意,便扶住他腰,将舌往其口中填去。 两人倚住阁栏缠弄一会方才休,苏伐稍有气短脸红,说话也无方才醋意,转了身看着楼外,问道,“大王刚刚说要问我借东西,不知是要借什么?”殳引见他语气渐软,暗自笑了笑,说道,“本王欲借这榭雨阁一个人。”苏伐奇道,“是谁?”殳引朝屋内看了看,道,“妙纹。”苏伐听了更奇,“为何好端端要借一个宫女,难道服侍大王的宫女还少麽?”殳引摸住他手,“那伐儿是借还是不借呢?”苏伐见他故作央求姿态,便笑了,说道,“这宇阁都是大王的,何况人乎?大王想要,拿去便去,何消同我来说。”殳引摸他的头发,望着他道,“你是阁主,在这里,便是本王也该听你的话。”苏伐听得心酥身软,伸手抱住了他。 午后一叙,祝文苒未能达成此行目的,这刻在弗仕院内坐立不安,也不知淇国境况如何。随同自己而来的使者被安置在别处,祝文苒欲出院找来使者问话,可至院门口便被人拦住了。文苒见是四名带刀侍卫,便皱眉道,“我以淇国太子身份出使越国,并非囚犯,何以不让我出去。”侍卫们目不看他,只道,“未有王命,不得放行!”文苒一愣继而倏地全身一冷,回想方才殳引所言“殿下只放心住在这里,稍后本王便差宫女太监前来服侍起居”竟似有关押自己之意。想及此,便一把抓住侍卫的长戟,大声道,“且唤殳引前来!”侍卫们不予理睬。这弗仕院离正殿尚远,任文苒如何叫骂殳引也无法听得,更别说此刻殳引正于榭雨阁之中与他们说笑。 祝文苒怒火中烧,要强冲出去,奈何以一人之力,即便出得了弗仕院又如何出得去这王宫大院,如何出得去其方城。吵修一番,终于罢手,垂丧着脑袋,骂自己愚蠢骂殳引无义。回去房中,躺在床,思虑对策。迷糊间倒不知何时睡着了。 再醒时,暮色已至。文苒心方定,便想起今日之事,心里正慌,便从床上一跃而起。起了倒又一奇,不为别事,就是不知是谁趁自己熟睡来脱了鞋袜,挂了床帐。出了卧寝,隔帘而望,这外室果有人影在动。文苒心头一紧,只道是殳引,忙打帘子出来。 帘外之人正是妙纹,妙纹听得背后声响,便回头来,见着文苒,便低头轻轻作了礼,“奴婢伺候殿下更衣。”文苒见只是一名宫女,并非殳引,可一想此人正是殳引所派,心上怒火便朝妙纹发去。妙纹上前,文苒便甩手一推,直将她推得撞在一旁案桌上,一座梨花木浮雕的食盒也一齐打翻了地上,酒水饭食洒的一地。妙纹跌倒在地,愣了愣,见文苒赤脚踩在地上,便抿着唇一声不吭起来,去到卧寝将其鞋袜拿来。文苒从她手中抢过鞋袜,哼哼道,“去同越王说,少在此假惺惺,倘若要关押我,只将我按牢犯看待。”见地上滚着食盒,便上前一脚,踹至门口,道,“竟未早知其如此卑鄙狡诈!” 妙纹不与做声,到门口将食盒捡回,又将洒落在地的食物慢慢捡起。文苒立于一旁,见此小小宫女竟不为自己言行所惧,心下也甚佩服,又暗笑自己,若非如此,殳引岂能派她前来。再看地上食物,火腿酱鸭状元豆皆是淮告常见之物,想那殳引未必能心细至此,便侧头问那宫女,“这食是何人准备的?”妙纹蹲在地上捡食,并不抬头,说道,“是奴婢准备的。”文苒心有疑,问道,“你去过淮告?”妙纹道,“淮告正是故乡。”文苒一惊,复又定神问,“是越王吩咐你如此说的?”此刻妙纹收拾了残物,起身对文苒轻轻一笑,说道,“既然殿下能想到此身份可能有假,那越王又怎会以为殿下想不到呢。撒此小慌只会引的殿下更加不满。”文苒哼了声,转过身去,问道,“你是何人?”妙纹道,“奴婢时王宫中的一名宫女。”文苒又回转身来,盯着她的脸瞧半晌,才道,“你不说也罢,反正我知你并不为害我。”顿了顿又道,“在此处,我已没有被害的价值了。” 祝文苒来了几日,殳引并无动静。一日朝后,公培寅去殿后求见殳引。殳引正往榭雨阁去,路上正是碰到培寅。公培寅拦住他的驾,殳引故作疑惑,问道,“丞相有事要奏?”公培寅拱了拱手,道,“正是。”殳引道,“那方才朝上何以不说?”培寅正色道,“有关大王名誉,不宜在朝上奏明。”殳引懒懒看他一眼,挥退左右,才说,“丞相请说。”培寅将双手从袖中伸出,郑重的在殳引面前拜了拜礼,说道,“微臣听闻大王将淇太子软禁起来了?”殳引眼不抬,口中否认道,“宫中人多口杂,闲言碎语丞相岂可信。”公培寅道,“不是便好,怕也是微臣听错了。”殳引哼了声,扶起培寅,望着他脸,问道,“倘若本王真软禁了淇太子又有如何?”培寅道,“万万不可。”问,“有何不可?”答说,“淇国正遭劫难,淇太子此行是为借兵,是来求助。大王若此时乘人之危将其软禁,那岂不成为了一个趋利忘义之辈。如今越国国运旺顺,大王贤明仁爱远扬各国,怎可为此事而失掉人心呢?”殳引听罢略顿一会,又问公培寅,“那丞相之意是……”“即刻出兵,相助淇国。”公培寅弯腰又作一礼,等候殳引答复。殳引不再扶起,反是擦其肩膀而去,离开时方道一言,“丞相此言本王听进去了。” 等第二日,殳引便将弗仕院门口的侍卫撤去。 祝文苒早起,妙纹服侍他洗脸梳头,无意间道,“今日弗仕院怪冷清的,门口连个侍卫都没了。”文苒听这言,便立即立起身来,哪知妙纹正抓他一把头发梳理,这刻便哎哟叫唤一声,一时又扶着脑袋。妙纹忙跪地请罪,“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文苒不予理她,捂着头顶皱眉问,“你方才说这院门口已无侍卫看守?”妙纹点点头,“奴婢一早前来送早膳,便就没见着人影了。”文苒一喜,忙挥手让她起身,说道,“快,快替我更衣,我要去见大王。” 待妙纹替自己梳理完毕,文苒才慌忙出去。这几日文苒被关院中,已不知淇国战况如何。路上碰到一群小太监,文苒拦住问,“公公,你可知大王此刻在何处?”那些太监是刚入宫的,尚未有资格见到殳引。见文苒问,皆摇头道不知。文苒嗳了声,又快步去殳引寝宫处。 只是这一路走,竟倒未有一人相拦。去了寝宫,方知殳引在榭雨阁。 王宫之大,榭雨阁小小宇阁若非有人相引,如何能找到。路上虽遇见人,可文苒相问,皆答不知。正不知该如何之时,听得身后有喊声。文苒回头,见公培寅快步朝自己前来。此公培寅正是当初设计以文苒为饵引开氓国随兵的主谋,又是其在马车之上将祝文苒打晕。文苒如何不知,见他前来转身便要走。公培寅忙拉住其衣袍,“殿下,殿下,请听培寅一言。”祝文苒回头冷眼相视。培寅说道,“殿下是否前准备前往榭雨阁求大王出兵?”文苒哼了声,不响。培寅道,“若如此,殿下听了我的话再去也不迟。”文苒冷笑道,“先生如今高官厚禄,又何须再来讨好一个穷途太子。”培寅自知是为当初太灵山之事,便道,“当初之事容培寅日后在与殿下解释,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大王出兵。”这话正说在文苒心头,虽不知对方是何居心,听听又何妨,于是问道,“几日前大王亲口答应愿出兵救淇,难道丞相认为大王金口说过的话不算数麽?”公培寅道,“那大王可有同殿下说何时出兵?”祝文苒一时语塞。公培寅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如今淇国行事急若水火,出兵晚一日同早一日便大不相同。”文苒看了他一眼,故意问道,“不知丞相可有妙计,可令大王即刻出兵?”公培寅抬头望了望,又看文苒,“嗳,不可说是计,只算是当下唯一可行之法了。”祝文苒见其举止庄重,神态严肃,似无欺骗之意,便求教道,“先生请说。”公培寅道,“淇国与氓国交战,此事不仅与越国无关,反而赐予了越国称霸有桓的时机。此前大王虽有心征讨周边各国,可奈西北一隅氓国虎视眈眈,是而不敢轻举妄动。而今氓、淇交战,越可趁氓无暇顾及之时侵占有桓各地。此事大王心若明镜,即便我如何劝说,大王都不会予以理会,必是抢此先机,拿下有桓。如今事已成半,若要大王放弃有桓霸业,便须以更大的利益来诱其出兵。而此行殿下非但未以淇国太子身份出使,反而乔装扮作平民,试问大王如何肯放弃口边肥肉而甘愿引火烧身呢?”文苒沉吟片刻,道,“那依丞相所言,我便许诺越王,以淇国五座城池来换此相助如何?”培寅摇头,说道,“非得十座城加之上万黄金方能使其心动。”文苒身体一晃,惊道,“好大的胃口!”培寅道,“与其灭国,不若先以十城来换苟全。只要根基仍在何愁他朝不能重振。”文苒思虑一番,点了点头。培寅又道,“殿下此行可带来了太子的玉章?到时见了大王,便以白字黑字许下承诺,盖以签章以示真心。”文苒答应了声。所有事情皆已交代,培寅欲告辞。文苒喊住,问道,“先生为何出此计策相助?”公培寅回身拜了拜,道,“前礼部侍郎公人正正是吾父。”文苒一怔,再抬头时培寅已去。 当日夜晚,文苒方才探得殳引已回自己寝宫,便出院寻去。殳引闻得禀报的太监说文苒在宫外求见,心中也不觉奇,一面脱下外袍交与宫女一面道,“请他进来罢。”祝文苒随太监进宫,入了房,见宫女正替殳引更衣解带,于是向殳引拜了礼,道,“淇国太子祝文苒拜见越王。”殳引见其脸上傲色全无,姿态也是恭敬,便锁起眉侧头看他,问道,“几日不见,殿下为何拘礼起来了?”文苒仍旧端着手,道,“我有肺腑之言欲同大王讲,大王可否先退去侍奉之人?”殳引视线未移,只挥挥手,“都先退下。”左右才去,便靠近文苒,轻轻道,“肺腑之言?”文苒不避,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绢,上面密密麻麻满是字迹,双手平托着递至殳引眼前。殳引眼睛不眨,只用余光瞥那绢布,上书正是公培寅所言,绢布左下盖着大大的太子签章。殳引抓下布来,交头凑于文苒耳边,轻笑一声,说道,“此事妙的很。原本本王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如今是你自己在此条件之上附加诸多好处,便休怪本王了。”文苒震惊不已,不及躲闪,便被殳引单手掐腰搂住。殳引道,“条件便是淇国太子为质于越。” ☆、第五十一章 上文提及淇国以十座城、黄金万两加之一位太子才换得越国相助。后又祝文苒让殳引放淇国使臣回国,殳引答应了。 使臣见到祝文苒,跪地拜了拜,道,“才出牢笼,复陷囹圄,太子这番付出臣回去定会同诸位大臣说明。”文苒道,“此事不足道。我另有事吩咐你去做。”使臣道,“臣定当万死不辞。”文苒道,“你我离开淇国已有数月,朝中得不到援兵消息,必会懈怠战事。你即日启程,快马将越国出兵消息带回,且告知众将士让其无论如何要在越兵来前守住大占。”使臣领命而去。 待到第二日早朝,殳引将祝文苒交于自己的白绢让太监在朝上宣读。大臣们闻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有公培寅低头不响。殳引见了,便指名问道,“不知丞相对此有何看法?”公培寅道,“以越国之兵力驱退氓军并非难事,淇太子既然肯以城池与黄金来交换,足可见其诚心。况且协助弱小便能获取美名,微臣愚见,大王并无理由不答应。”公培寅说罢,殳引冷笑一声,“此事也有丞相一份功劳。”这话来的突兀,培寅自然心知肚明,此刻并不答只是站回原位。殳引未有停顿,轻描淡写说一句,“本王昨夜已答应援助淇国了。”场下有疑者见此也不敢相问。殳引起身说道,“立即传书,召回褚将军。”大臣们同声道是。 淇国使臣带回越国出兵相助的消息,朝中闻之高兴。在大占守城的将士见氓军攻势凶猛,本已生了怠意,如今得知越兵即将前来相助,便又重新振作了士气。擂捶打鼓,坚守城池。使臣又道出祝文苒之意,淇国便调派各地兵力,倾出全力死守大占。 只是那边龙血玄黄,这边却静寂无声。祝文苒见数月过去,殳引仍未有动作,便前去质问。殳引正于书房批阅奏书,门口太监不及相拦,文苒便冲了进去。见了殳引便指着他脸,厉声道,“我一月前问你,你说诏书传递需得时日。上月问你,又推说搬师回朝也耗费时间。此刻三月已过,你又要编出什么谎话来?”文苒劈头盖脸一番问话,将所有人都镇住。赶来护驾的侍卫首领愣了片刻,才道,“大胆!大王面前岂可用你字!”说着便要将文苒拖下去。文苒被人挟住双手,咬牙皱眉,大声说道,“这些卑鄙手段只配市井无赖来使,没想到你也使的得心应手!”说毕朝殳引啐了口。殳引身子一躲。守在一旁的太监皆吓了一跳。侍卫首领连声道,“带下去!快带下去!”殳引被骂的愣住,复而才摆手,道,“罢了罢了,放开他。”侍卫们不敢放。文苒头偏向一侧不去看殳引。殳引又说,“放开他,你们都退下。”在场者互相看了看,这才松开了文苒的手退去。 祝文苒揉着手腕立在一旁,殳引也不理他,仍旧举奏书查阅,或用毛笔沾了朱砂墨勾画一番。文苒见其似不与自己答话,便哼的冷笑一声,“眼下无人,何必装模作样,心中想法,只管说来。”殳引放下奏书,抬起头来。祝文苒一双厉目怒瞪着他。殳引将视线从其脸上移至其腰间,声音不大却沉稳中正,“这几年来本王时常思起少时之事,其中尤与文苒最甚。这番你亲身前来,实令人念及非常,心中蠢动,唯恐文苒不从。”说时神色不动,目光不移,单手中把玩一支朱笔。这一番话如同狂风在文苒脑中刮过,将脑中记忆刮的凌乱不堪。此刻他如被雷击,倏地一颤,复而满面苍白,脖间耿出青筋。殳引方起身来,祝文苒便大步跨前,抓起桌上乱纸,捏作一团,声音高亢却带颤色,“我身为一国太子,岂可任人强淫!”说毕将纸狠撒出去。奏书、信件倾时落了一地。殳引推开椅子,从案后走出。文苒不觉往后退去。殳引愈近他便愈退,直至撞及书阁才退无可退。文苒见无可躲避,便从腰间拔出一把圆首空茎短匕首,目视殳引,脸上丝毫无惧,鼻中哼出一气,说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又有何惧!只是临死前我倒要感谢那车奄,替我提前掴了几十嘴巴!”说罢大笑起来。殳引本还冷静,听提及车奄掌掴一事便如撕开身上的旧伤,顿时脸色大变。不等文苒动手,便抓住他的手腕,手上用劲,只将文苒抓的皱起眉来,手中匕首也随之落地。 门外守候侍卫听得屋中动静,这刻又闻刀刃之声,生怕越王出事,未等传召,纷纷夺门而入。拔出腰间挎刀,将殳、祝二人团团围住。殳引斜斜朝周边一看,才放下文苒手来,又从地上捡起一信,丢至文苒面上,冷冷道,“本王若要得到,何须用强!待你看罢此信,再好好感谢车奄也不迟!”说毕哼了声,甩了甩衣袖,回身喝道,“未有王命,擅自闯入者,通通拉下去斩了!”侍卫听得一愣,忙丢下兵器跪地求饶,殳引只不理,大步出门去。 祝文苒展开信来,看一时,那信便再拿不住,从其手中滑落下来,文苒也如信纸一般,靠柜滑下。这原是越国线人送回的书信,上述氓军于十日前攻破大占,淇国朝中大臣及众王子为躲氓军,已决意迁出淮告,而卞无巳更是联合其门下众位亲信大臣,逼迫忠良,废除祝文苒太子之位,另立最年幼的十王子为太子,此举便等同是将淇国都城淮告拱手让人。文苒得知此事,顿时万念俱灰,颓坐半日,方才撑起身来,摇摇晃晃走进夜去。 时下正是酷寒之日,殳引在榭雨阁同苏伐小炉煮酒,喝至半夜才去。介时大雪已止,一行人摆驾回宫。殳引一身酒气,这一路被风一吹反将头顶浊气吹去,又见矮树枝头撑满了雪,他便捧一把往脸上胡乱一抹,顷刻冷意入心,浑身清爽。 行至宫前,见门口灯笼下团坐着人,左右细看却看不清面目。殳引抬手将掌灯的太监挥至跟前,接过太监手中灯火,自己执火弯腰凑近了看,方得看清心中便又一惊,赶紧丢了灯笼,替他拂去身上白雪,唤人将其搀入房去。 殳引亲自将文苒扶躺在自己就寝的床榻之上,又着人去唤太医。不多时,周太医便提着药箱急来,捏两指替文苒把了脉,又翻开其眼皮瞧了瞧。殳引在旁问,“如何?是否冻出了大病?”周太医回身拱了拱手,道,“回禀大王,淇太子并无大碍,只是气郁堵心,又突受寒冻,方才出现昏迷迹象。只需安睡一夜,明日便醒了。”殳引挑了挑眉,道,“你倒是说来轻巧,落了半夜大雪,人也昏去了,偏说只需安睡一夜,药也不拟,我看你才该要去宫外楼角下站一夜。”周太医忙道,“那微臣便开一副静心凝气的药方来。”说着便开箱拿出纸笔。殳引站一旁,看的直皱眉,不耐道,“此刻还拟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楼角站着。”周太医沾墨的笔顿住,慌忙丢了笔趴倒在地,求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殳引朝太监努努嘴,“还不拉出去……哦,顺便去将钱太医叫来。” 雪停不久此刻又复飘起,钱太医冒雪前来,见周太医缩肩搓手抖抖擞擞站在雪地里,路过他身边时,也不敢与其说话,看一眼便入宫去了。 有周太医前车之鉴,钱太医如何敢怠慢,便说文苒确染了伤寒,并立即拟了方子。殳引见他正写药方,便道,“药别太苦,他不爱喝。”钱太医忙答是。 一时太监便领药方去唤人煎药。殳引守在榻旁,见文苒脸上已恢复血气,心中稍微放下心来。待太监端药前来,殳引接了药,道一句,“都下去罢。”又亲手将匙递与文苒唇边,文苒连呛两口,涨的满面通红,殳引便不敢再喂。 当下夜深人静,人又酌了酒,炭火烤的屋内暖融融,殳引只觉口干舌燥,又不想唤人送水,便出帘去给自己倒了茶。连饮三杯,嗓中方才湿润。回身挑帘,忽见文苒竟睁着眼,平静的看着自己。殳引心头一顿,想退出偏生腿却不肯动一步。文苒轻声道,“殳引……”殳引听闻叫自己名字,忙至榻前,细听又叫了声。殳引大喜,一把握住他手,问道,“本王在此,在此。”说着拾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文苒只一声声唤他名字。殳引往其脸上看去,只见文苒视线仍落在方才的位置,声音慢慢低下去,复又闭起了眼。惊喜之色从殳引脸上逝去,他突然明白,那声殳引叫的并非是自己。想及此,心中顿时一阵钝痛,抬头看文苒,见其唇角尚有药渍留下,便不觉探身前去,待到触及之时,却又停住了动作,殳引轻轻哀叹一声,抬手将那药渍抹去。 第二日早,有太监隔帘唤殳引。殳引方醒来,原来自己竟在榻边伏睡了一夜。殳引伸了伸腰,起身来,回头看一眼文苒,见其气息平稳,这才出的帘去。太监小心道,“大王,早朝时辰将至……”殳引摆手,“知道了。”说毕让人服侍着洗漱更衣。离去时吩咐道,“去弗仕院将往常伺候淇太子的宫女唤来。” 祝文苒在殳引寝宫睡了一夜,这刻才醒,脑中有些混沌,眯眼见妙纹在旁正绞手巾。文苒侧头斜斜看去,见一双白皙玉手在水中穿梭,便轻轻问道,“昨夜是你麽?”妙纹被这没头没脑一问,倒是愣了愣。文苒翻转身去,双手搭在眼上,口中喃喃自语,“我在何处?” ☆、第五十二章 大占即破,淇国局势风雨飘摇。公培寅为此特上书殳引。殳引前日已见奏书,却不在第二日早朝时相问,反到朝毕后单独宣了培寅入宫。培寅拜了再拜,最后跪地恳求殳引履行承诺,出兵救淇。殳引走至他身旁,公培寅仍伏在地上,殳引微微弯腰拍了拍他的肩,道,“丞相请起罢。”培寅又磕了头才起。殳引见他声色俱哀,已无往日从容,便轻轻摇了摇头,道,“嗳,先生为了淇国,不顾身份,声声句句苦苦哀求,本王心中是既敬又恨哪。本王当初委以先生重任,便是看中了这份忠心。然此刻才知先生这份忠心只为故国,本王实在是心痛啊。”说着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培寅。培寅双手抱拳,说道,“臣与大王前有师徒之情,后有君臣之义,臣至始至终都未违背这情义二字。臣只是恳请大王以大局为重,以信义为重,立即出兵,万万不能再怠慢了。” 殳引突然仰头大笑,笑毕才道,“以大局为重,以信义为重……丞相如何得知本王不是以大局为重,会不守与淇太子的约定呢?”说罢转身,双目炯炯盯住公培寅,道,“丞相既然如此思乡心切,那本王便派你与褚将军一同领兵前往淇国如何?”公培寅一愣,复而道,“臣领命。”殳引登时眼珠爆出,哼了一声,咬牙道,“好!有丞相担任此战军师,越军必能出奇制胜!”公培寅不去理会其言语中的不悦,反而顺其话语说道,“臣当尽心竭力协助褚将士驱退氓军。”殳引看了他一会才点了点头。那公培寅终得事成,只心中却仍有一事。殳引以为其回心转意,忙道,“丞相请说?”培寅道,“臣自来与朝中官员不合,此次随褚将军出征,若无大王御诏,恐诸将士不服。”殳引想一回,道,“此事丞相放心,本王自有办法。” 第二日朝会,殳引便命褚千里带精明五万前去淇国相助。褚千里领命。殳引看了看公培寅,问褚千里,“褚将军认为此战胜算如何?”褚千里道,“未有十分也是有九分胜算。”殳引挑眉,“哦?这九分如何得来?”褚千里道,“氓军千里之外,远渡洛河,期间又遭遇淇兵顽强抵抗,如今虽已占据淇国部分城池,可恢复兵力却非几日休整,若趁其疲惫粮尽之时,大举进攻,岂非如摧枯拉朽一般容易。”殳引哈哈一笑,道,“将军所言甚是。”又道,“既如此,不如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氓国如何?”褚千里本是摇头摆耳,甚为得意,此刻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道,“氓国国力强盛,国内军队操练有术,兵强马壮,若单凭五万人马想一举攻下恐怕不易。”殳引道,“将军莫慌。本王早已替将军想了对策。”于是一指公培寅,道,“丞相神机妙算,若由他担当军师,氓可破矣。”培寅一惊,立即道,“大王切莫急功近利,若想拿下氓国必须从长计议,待臣与褚将军领兵回朝后,再与大王细拟对策。”殳引不悦道,“氓国不除终是本王心腹大患,一日在侧,本王便寝食难安,况且你我单说氓国实力强大,可到底如何强大法,如不亲自对抗,终究不能知根知底。”公培寅方欲说,殳引便扬手止住,道,“丞相勿须多言,你二人一旦将氓军驱出淇国,便立即追击,剿灭其余部。到时本王将另外派十万兵马从西侧攻入氓国,到时两队人马成夹击之势,且看氓国如何应对。”话已说死,千里与培寅皆不再多言。 殳引又命人取来宝剑,他将宝剑当堂举起,高声道,“此剑乃本王随身佩剑,今日赐予丞相,见此剑如见本王,望丞相此行能有神助,为本王立下一大战功。”说罢亲自走下堂去,交于公培寅。培寅见众大臣都以眼会意,不出一言,又觉左侧有冷光射来,抬头才见是褚千里怒目而视。培寅接过宝剑,向殳引拜了拜,道,“多谢大王赏赐。只是培寅乃谋臣,此剑只怕微臣使不来。”殳引侧头看他。培寅抱剑又拱了拱手,“宝剑配英雄,褚将军为越国立下诸多汗马功劳,实是当今大英雄,大王何不将宝剑赠于褚将军?”殳引笑道,“此剑本王已赐于丞相,丞相要送与谁便是丞相说了算。”培寅拜了谢,回头朝褚千里看了看。褚千里已收起冷色,换做不解。培寅抱剑至跟前,双手托着递与千里,道,“此行千难万阻,培寅与将军必要齐心协力以完成大王宏愿。”褚千里欣然接受,道,“丞相乃军师,介时还望丞相多多指点。”两人相对行礼,似是心无芥蒂一般。 殳引下命驱氓救淇,公培寅与褚千里率军整装待发。 褚千里率先锋先行出发,而公培寅领兵紧随其后。军中颇有不服培寅者,途中便故意寻他麻烦,不听其号令。于是公培寅宣布,凡军中有不守军规者,不逊私情皆依军法处置。这军中有一队行兵甚为懒散,领兵的将士如夷,乃褚千里亲侄。起先此队人马编在前列,两日后落至中列,又复两日落至末列。这日查点,竟已落下行军十里。公培寅怒问负责点兵将士原因,那将士支吾不敢言,而其余小将皆发出嗤笑声音。培寅拿人逼问,“如此藐视军法之辈,为何不早言!”又指着点兵将士道,“来呀,拖出去重打三十军棍以示警戒!”将士这才露出惧色,慌道,“不是小人疏忽,是此处无人敢得罪此人哪。”培寅冷笑道,“哦?此乃何方神圣,你倒是说来我听听。”那人道,“领兵将士乃褚大将军亲侄,末将也曾提点其此事,其非但不听反叫手下将我狠打了一顿,是故末将不敢说啊。”公培寅喝到,“是其违反军规在先,你有什么不敢的,无非是念其亲故,怕折损自己将途!如此更加不可饶恕,再加二十军棍!”那将士被人驾着胳膊拖出去,一时不远便传来声声惨叫。诸将见状,面上颇有惊色,互相看了看,都不敢再嘻笑。公培寅以目扫过众人,说道,“三军就地休整。” 等至午后,那落后的一队兵马方才赶至。如夷见众人皆扎营在此等候自己,本是大摇大摆顿也萎缩起来。又见众军官站在两侧,只看自己,都不与自己讲话,军中气氛凝重,瞬也不敢皮笑,只默默站在众人身后。公培寅站在最内,看见了他,便拨开众人,亲至他跟前。如夷见其不苟言笑看着自己,心中虽慌,可还是挺了挺胸,拿下巴看着培寅,道,“不知丞相有何事?”培寅道,“你可知众将士休营自此是为了什么?”如夷偏过头去,嘟囔道,“还不是你让他们休营的。”培寅闻见,不待其准备,便大喝道,“蔑视军法,不思悔改!来人,将其拖下去斩了!”如夷忽的腿一软,跪了下来,双手趴地跪爬几步,拉公培寅袍角求饶,“丞相看在我舅舅的份上,饶恕末将这次,饶恕末将罢!”公培寅不予理会。待人将他拉下去时,便听得如夷大叫,“我乃褚将军亲侄,你今若杀了我,舅舅是不会放过你的……舅舅救我啊……是不会放过你的……”待闻一声兵刃之响,人头便滚地,那大叫声才止。公培寅转身对众将士道,“若再有违抗军命者,下场便如其人!” 自此那些不服将士虽心中有怨言,却不敢再明目张胆表露。 此事不知如何传至褚千里耳中,褚千里大怒,其虽未必对这个侄子如何亲厚,可如今培寅不顾僧面佛面,当众将士之面砍了如夷的头,必然有损其在军中威严。只是如夷违法在先,培寅又是依仗军规处置,凭此并不能借题发作。褚千里悻悻然,手握紧挎刀,狠狠道,“定要教此人吃些苦头才行!” 行军方至嵇洲地界,公培寅便悄悄分拨三队人马从东面绕行。自己则带队从南入境与褚千里回合。 褚千里先至尔沼。尔沼彼时已被氓军攻破,褚千里命三千精兵乘夜突袭。尔沼不过淇国边陲小城,氓军留守兵将并不多,又及城内淇国百姓痛恨其侵占自己家乡,虽已降首,可一旦闻及越军前来相助,便在城内自发组成民间军,与越军精兵里应外合,射杀守城兵将,打开城门将越军放入。褚千里领兵攻入尔沼,不费两日便将氓军尽数剿灭。待公培寅大军到时,褚千里已在城中受百姓拥戴多时了。 大军即到,褚千里以大将军身份清点三军,继而发现少了三队人马,便惊问,“莫非这途中已遭氓军拦截?”一人回报,乃公培寅遣队另行。褚千里十分不悦,亲自找公培寅质问,“丞相以军师身份协助我作战,何以自行作主,遣派将士却不同我商议?”公培寅道,“当时将军先行,已不及商议。”褚千里哼一声,问此行兵马遣去何处。答说,由东绕至洛河。褚千里两撇八字须抖了抖,道,“氓国大军由洛河攻入,主攻一路必存留大量兵力。仅派区区三队兵马,岂不是去白白送死吗?”公培寅微微摇头,说道,“将军此言差异。氓军既已占领淇国都城淮告,其主要兵力必定已迁往大占、淮告二城。此二城守住,淇国可得。况且派遣三队兵马并非为同氓军正面交战,而是为布置后局。”褚千里道,“此话怎说?”公培寅道,“一旦我方攻破大占、淮告,便是氓、淇之战结束之时。氓军撤退必经洛河,届时你我领兵追击,若后方未有伏击人马,越军不善水战,洛河一战便不好说了。”褚千里闻之有理,便不与多说,鼻中呼呼出气,没好气问道,“既然丞相已有作战对策,不知下步我军该如何走?”公培寅从袖中取出长卷,摊放至案上,“此乃淇国地貌图。”褚千里不屑道,“这有何稀奇,淇国地貌我已……”走近一看便就闭嘴了。原是公培寅这幅地貌图比之越国军中所绘详细十倍。非但河流、山地、城池,即便是山中小径皆绘制在上。褚千里又惊又奇,道,“丞相从何处寻来此图。”培寅微微颔首,道,“正是我亲笔所绘。”褚千里不言瞥眼看他。公培寅指着图中道,“此地越过山丘便是淇国粮仓有谷城。氓、淇交战多时,氓军粮草必已耗尽,此有谷便是如今氓军粮草供应之地。越军如能攻占有谷,便如遏住氓军咽喉,到时再想破大占、淮告岂不容易的多。”褚千里凑身细看,点了点,又道,“只是既然是粮草供应之地,氓军必会派重兵把守。恐怕攻之不易啊。”公培寅道,“确实不易。所以有谷必须智夺,若与之正面冲突,必会耗损兵力。” 二人在军营之中细拟行军策略,过了三日方才思得良策。褚千里虽不明说,心里也着实佩服公培寅计谋。 先锋兵马与大军回合,越军大队从尔沼城后山穿行。淇国多水沼泽之地,虽是寒冬,却仍有毒虫出没。军中有不甚者被垂挂树杈的蜘蛛咬中头皮,当下便肿出个大水泡,不到半日那水泡破裂,小将头部便发肿腐烂,军医敷以膏药,却不见好。到第二日中午已不能行走,昏迷过去。若依军规,三等以下兵将,行军途中爆疾,便就地弃之。于是便有将士报之褚千里,褚千里立命三军暂歇,自己前去看那小将。小将躺至藤筏之上,头肿如磬,此时已神志不清,口中流涎,哼都不哼。褚千里皱了皱眉,翻开小将头皮,见溃烂处皆是脓血,便命人取来短匕首,将其头皮刨开,那脓血似小流激喷而出。褚千里割除那人头发,徒手将脓血挤出,直至头部由紫转红,方才住手。再唤军医前来敷药救治,又亲将人抬上筏榻,对众将士道,“无论军官亦或小兵,只要尚存一口气息,便要随军行进,不许丢弃!”众人大声答,“谨遵将令!” 公培寅骑马立在不远处,此事尽数落入其眼中,心中不免赞叹褚千里为人,这便是其百战百捷的原因罢。 ☆、第五十三章 越军在距有谷十里之处扎营。褚千里派五人前去刺探消息,五人去一时回报,氓军已得知越军攻来消息,如今全城戒备,城门紧闭,城墙已布置弓箭手,只要越军一出现,便万箭齐发。褚千里闻后,不得不对身后将士感叹,“一切真如丞相所料啊!”于是便命人将之前在尔沼抓获的氓军战衣拨下,又派出军中一队兵马,让其换上氓军战衣,乔装扮作氓军逃兵逃回有谷。待众人换罢战服,方要出发,公培寅正好前来,看了看,道,“越军已兵临城下,若只以你们前往必遭怀疑。”褚千里也看了看众人,道,“那该派谁前往?”公培寅道,“战俘中可有氓军三等以上将士?”褚千里道,“尚有二人。”公培寅点头,“那便好办了。需得有氓军将士亲领乔装者方能顺利入城,只不知这二人愿意否?”褚千里哈哈一笑,“如此小事,就交由本将去处理。丞相稍待片刻,我定叫那将士服服帖帖出来领兵入城。”说着便去了。 不多时,便听战俘处传来惨叫。公培寅忍不住皱眉。没一盏茶功夫,褚千里便拎着一人后领如提幼狗一般过来,将人摔在地上,对培寅道,“我只打死一人,这人便主动降服了。”又对地上之人道,“方才教你说的话可还记得?”那人哆哆嗦嗦点了点头。 那氓将领一队乔装人马向有谷进发,越军悄随其后。临至有谷城,越军便潜伏在山坳里,待看前方动静。 那将士这才带人走近城门,墙顶弓箭手便挂箭待发。施令者见是氓军战服,便在城门顶喊道,“来的是哪队兵马?”那将士便回道,“是守扎尔沼兵马,尔沼已被越军攻破,我等溃逃来此,望将军速开城门。”施令者眯眼细看,见将士果是自己所知之人,便不疑了,命人开了半扇门。将士领越军入城。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8节 待到三更时分,众乔装者便偷偷潜入几处粮仓放火,不多时有谷城便火光冲天,城中乱成一片。城外的越军见到火光,便知事已成,顿时拉旗擂鼓,三军大叫着杀向城来。 城中氓军因粮仓起火正急于救火,未料及城外越军杀来,一时猝不及防,又是夜中,弓箭手也相较白日有所失准,抵抗一时,城门便被攻破,氓军溃不成军,四处逃散。褚千里下命不得放走一人,于是无论降者或是顽强抵抗者尽数歼灭。 有谷一破,氓军军心已动,越军势如破竹,连战连胜,接连收复淇国失地。败退至北部的淇军得知消息,迅速前来回合。百姓欢庆胜利,无论越军、淇军,都主动送上粮食。 军中有传越军将士抢夺淇国百姓财物,公培寅闻之询问褚千里。褚千里不以为意,反道此乃兵家常事。“丞相未曾领过兵,不知道对敌作战需要奇策,可带好一支军队更需要手段。”又道,“我知丞相乃淇国人士,见人在强取故人财物才心生不忍。”公培寅不住皱眉,双手抱了拳,道,“越军前来是为驱退氓军,救淇国百姓于水火。如今氓军虽退,可越军却强取豪夺,此行径与氓军又有何异?况且淇国百姓献米献粮,将军如何还忍心伤害他们。”褚千里摸了摸嘴角,说道,“越军替淇国驱退强敌,淇国受此大恩,难道不该向越军献出财物吗?丞相只知淇国百姓,那丞相又可知这编入军中的都是些何人,这中多数是家中穷苦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啊。仅凭朝廷所发那点体恤铜子,如何能养活家中父母及兄弟姐妹。若要人替你卖命,便要给出等价的条件,丞相不觉得相比之战死的将士,抢夺的那些钱财还太少了吗?”公培寅一时语塞,答不出话来。 越、淇两军联手重创氓军,氓军多数败退至大占,与阮中醒带领的氓军主力汇合。褚千里等领兵攻往大占,临近之时,公培寅献计,说道,“大占地势易守难攻,况如今阮中醒知越、淇联合攻来,必早在城中部署,大占城不可强攻。且越军长途跋涉,又连遭战事,兵将已经疲惫不堪,培寅之意,将军不若就地休营,一来越军也好有个休整,二来等氓军粮尽,自会出城,那时再迎战,大占便如薄墙,一捅便破。”褚千里自恃久经沙场老将,如何肯让公培寅一路出尽风头,此刻便说,“越军士气正盛,若不趁此时一举拿下大占,便错失良机了。两军作战,首看气势,其次才是计谋,丞相此刻偃旗息鼓,他朝再想重振士气便难了。”说罢也不管公培寅,自己下命,将越、淇军分作三军。一军冲锋,二军垫后,三军辅攻,企图以一波三折之势攻下大占。公培寅连说不行,然而大将军下令,哪个理他。 待第二日,冲锋一军摇旗呐喊冲向大占。城中早已准备,城顶弓箭连射。越军以车当盾,不多时便冲至城下。褚千里大喜,对公培寅道,“丞相且看我如何一举拿下大占!”说毕便命人拿来大刀要亲自带二军冲向阵前。公培寅忙拦,“此事未必如此容易。”他知此刻要褚千里放弃进攻大占是不能了,只得道,“将军可愿听我一言。”褚千里意气风发,只扬手道,“嗐!有话丞相且等入城再说!”公培寅急道,“这时入城将军便再无生还之日了!”褚千里皱眉,不悦道,“大战在即,丞相何出如此不详之言。莫非丞相不希望本将军打胜仗?”培寅道,“将军若进大占必遭氓军埋伏啊!倘若将军不信,只且先派人领一队前去,待看战况如何。”褚千里略有迟疑,想了想道,“如此,便依丞相一次。我等明日再率军进发。”说着便命一二等将士领一队兵马前往大占城前。 那将士领兵才至,便见大占城门大开,城顶弓箭手已然撤走。心中正疑,待下命要入城时,却见那两扇大铜门迅速关闭。将士一惊,忙说上当,立即调转马头领兵而去。一时城上鼓声大作,城顶又突突冒出氓军。这一围便又密布。只听一声令“发箭”。那锐箭便破风而出,只闻嗖嗖声响,如大风将至。一队人马遭此箭雨,如何能抵挡,只几人骑马逃脱,其余都就地射杀。 逃脱之人将此事禀报。褚千里大为震惊,双目爆出,两须乱抖,“那入城将士如何?”小将伏地,满脸泥灰,带哭声道,“末将不知。”褚千里连击两下案桌,心中颇为折损将士悲切,口中狠狠道,“好一招关门打狗!”又暗恨自己不早听公培寅之言。 氓军此战失利,士气大降。褚千里也按公培寅建议退兵五里,遥望大占处休营扎寨。两军相持半月,氓军仍未有粮绝迹象。越军不免心急。褚千里去寻公培寅要计,公培寅知他不肯再等,便说,“这刻倒正有个声东击西之法。”褚千里双目放光,甚有激动之色,抱拳道,“将士休整半月,早已跃跃欲试。如何声东击西还望丞相明言。”公培寅还了礼,说道,“大占易守难攻,而淮告却不然。只是淮告与大占近邻,为将者皆知若攻淮告必先攻下大占,只因舍远就近罢了。既然大占相持已久,众将士又恋战心切,将军何不绕过大占,从后方直取淮告!”褚千里面有难色,说道,“可这要取淮告也非易事啊。大占与淮告相邻,你我若绕远,待到达淮告,阮中醒早已从大占拨兵前来。此也是为何必先取大占而后取淮告之理。”公培寅笑了笑,“我要的便是这拨兵前来。”褚千里一顿,既而恍然大悟,捋着须哈哈笑道,“妙!妙计啊!” 又复数日,褚千里便带大军出发,仅留下小部分兵马交于公培寅。此行一路大张旗鼓,唯恐大占城内阮中醒不知。那阮中醒见越军绕大占而去,便知是欲攻淮告之意,便立即拨出兵马前去抵抗。营中有将士对其道,“越军此行不知真假?若是假意攻淮告,实则是待将军调兵相助后,趁大占空虚,一举攻入,那时我们便无法阻挡了。”阮中醒犹豫不决,怕不调兵淮告被破,又怕真如将士若言,一时拿不定之意,只得派一人将士前往刺探越军虚实。将士去后折返,禀道,“敌方大将已领大军朝西南方向去了。”又有将士催促,“即是大将亲自前往,必是准备攻城了。将军莫再迟疑,请率兵前往淮告!”又有人反对,“将军莫上越军的当啊!且等些时候再做定断。”一时双方争执不下。 只是褚千里领兵刚绕过大占,便悄悄遣回兵马,自己只领小队进发,期间依旧擂鼓摇旗。阮中醒等了数十日,回报之人均说越军声势不减,大将褚千里驾马领兵,已将至淮告。如此阮中醒如何再等,立命大军集合,自己亲领前往淮告。 待氓军离开大占几日,公培寅方才领兵进攻。大占城失了大将,便失去中心骨,抵抗了三日便被越军攻下。那越军攻城消息传入阮中醒耳中,阮中醒勒马停住,悔恨不已,“我真是上了大当啊!”手下将士问其是否折返大占,阮中醒道,“大占已破,此刻回去,氓军便处攻势,以我等境况如何攻得下大占,还是快快前往淮告守城罢!”一说便快马扬鞭赶往淮告。 褚千里领兵方至淮告城界,便遇前来守城的氓军,阮中醒见其兵马甚少,又见褚千里骑马立于阵前,面上不少慌张之色,便喜道,“擒贼先擒王,今若抓住了褚千里何怕越军不降!”于是速命三军围上前去。 褚千里带兵相抵,几次欲冲出重围皆被阮中醒挡了回来。二人皆是大将,今日战场相见,便誓要拼个你死活。褚千里拿一把十斤青龙大环刀,单手握柄在空中甩两圈,大叫着冲向阮中醒。阮中醒乃氓国将士,氓国人向来体魄健壮,只见其双手不拽缰绳,反而擒住一根长戟,亦在头顶舞两圈,见对方冲前,并不回避,反迎头冲杀向前。两匹快马向前冲去,待交回之时,闻得两声兵刃震响,二人复又分开,回头又战第二回,第三回。如此二人越战越凶,骏马在战场嘶叫,冲出阵去。褚、阮二人战的难分难舍,待双双从马上跌下,才发觉身已不再阵前。褚千里一见此地荒郊野外,而耳边战声离得极远,便朝阮中醒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以众欺寡之计已破矣!”阮中醒瞧瞧远处,愣了愣也随之大笑起来,“如此正好,本将还怕有人来打扰!”褚千里哼了声,“单凭你?也想捉本将!”阮中醒挺身指着落在不远的大环刀,笑道,“褚将军兵器已失,莫非要赤手空拳和我这镇海戟斗麽?”褚千里皱眉,思片刻,才解下腰间长剑,一把抽出,举剑放于眼前,说道,“此剑乃越王所赐,本将原不想用。如今看来要砍你狗头非此剑不可了!”阮中醒怒道,“大言不惭!吃我一戟先!”说毕便举长戟冲去,褚千里抬剑相挡。却不知此剑乃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阮中醒这招用了十分臂力,一戟下去,被褚千里这一挡,那戟竟当场被削去半截。二人皆呆住,待到褚千里回神,方才发出大笑之声,只恨不能笑弯腰去,道,“我瞧着镇海戟还是该称烂铁棍罢!”阮中醒不堪其辱,飞身扑将上去,欲夺褚千里手中之剑,褚千里挥舞宝剑,阮中醒战服便已削烂,脸上身上都挂了伤。褚千里笑道,“将军还是束手就擒罢,再这番打下去,便要在千里面前坦诚相见了!”一说便也跃身而上,将剑抵在阮中醒喉前,阮中醒方不敢再动。 褚千里将阮中醒捆了带回淮告,此时越军正不敌氓军。褚千里骑马回阵,大喊道,“两军罢战!”喊罢便用劲一拉手中绳索,从马后拖出一人来。阮中醒被其牵在马后拖地而行,此刻战服褴褛,血肉模糊,口中直道,“快住手!住手!”氓军一时没了主意,兵将们互相看了看。不多时便有小兵丢下兵器逃走,有一人便有二人,复又有十几人。氓军副将见状忙下军令,“若有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又抢过弓箭手手中弓箭将阮中醒射死。 只是大将一死,氓军便再无技法,一时便溃不成军,褚千里以少数兵马便战胜氓国大军,此便为后人传颂。 ☆、第五十四章 话说殳引派公培寅为军师与褚千里一同出征,培寅一走,这宫中便无殳引心腹之人。曾有替祝文苒递信之户部侍郎杜有定,摇唇鼓舌之辈。如今见之便每每寻民间奇物送与殳引,讨他欢心。殳引对杜有定很有印象,虽明知其故意讨好,却也欣然接受,因久居深宫,着实烦闷,而那杜有定说话做事常能说到他心头,哄得他开心。殳引于此渐渐也常招其入宫,听他说些民间趣事。 待过了些时日,杜有定见时机成熟,便借说趣事之余随口将年初百姓赋税之事一说。那殳引闻之便随口一问,“可都缴纳?”杜有定立做出苦恼神色,皱眉哀叹,轻轻摇头。殳引侧视之,“其中似有隐情,杜大人不妨直说。”杜有定摆正身子打了恭,道,“此事与户部尚书有关,臣也不敢妄言。”殳引不满道,“好不啰唆,本王教你说你就说!”杜有定心中甚喜,道了是,便将户部尚书挪用田税,偷卖土地,贪赃枉法之事一一数落出来。殳引惊的立了半晌,才立眉道,“当真有此事?”杜有定赶紧上前两步,凑与殳引身旁说道,“倘若无凭无据,微臣怎敢乱说,岂不担个污蔑之罪。”说毕从袖中取出一卷信折,列举户部尚书十三条罪状,何年何月何地参与者何人皆有名有目。殳引捏纸气的发抖,当下便命人彻查此事。 在朝为官者能有几人自身青白,如此一查便同那信折之罪状悉数对上。殳引大发雷霆,有其身不正者怕连累自己不出面说话,往常有过节者此刻更是落井下石。殳引立即砍了其人脑袋,如此尚书之职便落于杜有定身上,殳引后又命杜有定去抄前任府邸。杜有定不免又中饱私囊一番。 经此事,殳引对众官员多少有疑却独独信那巧言令色的杜有定。杜有定趁机上奏请求办置监察府,以监督百官行径。殳引同意,于是罢黜御史大夫之职,设立监察府,命杜有定任大司马。朝中官员怕杜有定查访自己,朝上便奉承他,尽说其好话,私下便送厚礼与他。那杜有定一时风头出尽,在朝权职几乎赶及丞相公培寅。 说越军出战淇国,首战获胜,占据粮草重地有谷城,此喜讯传回国内,举朝欢庆。有说殳引知人善任的,有说越国兵强马壮的,总之恭维拍马之话殳引受之不尽。杜有定为祝贺此事特在王宫后殿设下大宴。殳引下命,四品以上官员皆可赴宴,又在宴席前夜去请了祝文苒。此事亦是淇国喜事,文苒如何不参加,便对送帖太监道,“你回越王,文苒定会准时赴宴。”说毕接了帖就转身,命妙纹将门闭起。 再说杜有定有一胞妹,唤作杜氏,长的颇有姿色,有定欲趁此庆功之宴将此胞妹献于殳引,以巩固自己在朝中地位。 双亲既丧,原本妹妹婚嫁皆由兄长做主,只是此女却毅然不肯,甚至有寻死觅活之势。究竟为何缘故?原这杜氏与府中管家儿子同年出生,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人早已私定终身。杜氏听闻杜有定要将自己送给越王,便是要她与情郎分开,心中十二分的不愿意。当晚趁夜两人偷偷幽会之际,杜氏将此事说与那厮,那厮此时只做府中侍卫,一闻要与越王争女人,顿时吓的说不出话,只干瞪眼看着杜氏。杜氏以为其情深不舍,便软软依偎其怀中,手指戳着厮的心口,道,“我俩情投意合,何不逃了这里去。”那厮一听更慌,也不敢再装傻充愣,赶紧抓着杜氏肩膀,推开自己一尺远,结巴道,“这……这……怎可?”杜氏急道,“小官待我不是真心?”杜氏长的貌美又是杜有定之妹,若早此问这话,侍卫当下可掏出心来,只是这刻却不同了,侍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岂能逃出越王手心。”杜氏道,“我们可去淇国、可去氓国,从此隐姓埋名。”侍卫不肯,“如今越军就在淇国,而闻大王早有吞占氓国之意。”杜氏闻言掩面而哭,侍卫也不与安慰。哭罢杜氏道,“我心已死,明日便同兄长说去那什么庆功宴,从今往后再不同你相见了!”说毕又落泪。侍卫硬硬心肠不去挽留她。 第二日杜有定再相问,杜氏口气转软,有定见其回心转意,忙与她细说其中要害。最终那杜氏犹豫问,“传闻大王不喜女色,哥哥将我送去恐也无用。”杜有定呵呵一笑,“此事你权当不知,大王不喜女色亦无妨,你入宫只需想法伺候一夜,大王未有子嗣,你若能诞下王子,那我杜家从此便是王族之列了。”杜氏点了点头。 待到宴会之时,杜有定将杜氏扮作舞女与乐坊行人混入宫去。 申时才至,宫中便点灯扎彩,乐声四起,官员相继落座,庆功宴便开始了。殳引由侍卫宫女引入座,才坐下一旁宫女便持酒壶替他斟酒。满席文武起身举杯道,“恭贺大王初战告捷!”殳引眯眼笑道,“此乃丞相与大将军的功劳,本王怎可沾功呢。今日二人虽不在场,我等亦需先敬二人一杯。”说着一手拎起酒觥一饮而尽。众人喝赞,也纷纷举杯。到了第二杯才是敬越王之酒。殳引饮罢,手却不放下,手肘撑着案,酒觥捏在手中,宫女见状立上前倒酒。殳引看着祝文苒道,“淇太子不敬本王一杯?”官员起身敬酒,唯独文苒正坐案前未有起身,如今殳引相问,文苒方欠欠身,拿觥朝殳引一举便兀自饮下。此无礼之举引的众官员议论纷纷。殳引却不以为然,抬了手,示意乐师奏乐。一侧有吹奏箜篌,一侧又有敲钟弹琴。在此仙乐之中,众人笑谈酣饮。 席已至半,杜有定见殳引双目迷离,似有醉意,便朝旁边示意,乐声便渐至轻柔缥缈,殿内又有薄烟升起。杜有定轻轻击掌,只见一群舞女翩然而入。杜氏着一身鹅黄轻纱站在正中,其舞姿曼妙,挑眉弄色,引的在场官员皆停住酒肴,双目定定虽其而转。杜氏舞罢一曲,众人大声道好。殳引也道,“此女甚好!”杜有定立即从位上出来,朝殳引拜了拜,杜氏退至其身后。杜有定道,“此乃吾妹,仰慕天恩已久,此次未有通报便在殿前献舞,还望大王恕罪。”殳引醉意朦胧,摆摆手道,“嗳,跳的好,跳的好,何罪之有!该赏!该赏!”说毕摇了摇身体,推着宫女持着的酒壶,道,“去,赏那舞女一杯酒。”杜有定见殳引未有非分之意,便道,“既然大王如此喜爱小妹舞姿,不如微臣将小妹送与大王,大王可每日观之。”殳引正以手掩额,闻言便抬起眼来,昂着头细看了杜氏一会,方又垂下头去,手在案上摸到酒觥,吃了一口,偷偷从怀里瞄文苒一眼,见他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不苟言笑,面前食物一动未动。殳引心头顿时不爽快了,啧了声,对那杜有定道,“那便留下今夜伺候本王罢。”杜有定喜出望外,携杜氏拜谢了殳引。 宴罢人去,殿内靡靡之音似未散尽,空气中尚有余韵。案上、地上肴馔狼藉,觥筹乱摆,宫女们静静收拾,此事于她们早已习以为常,连在肚中抱怨几句都忘记了。 殳引教人搀扶,踉跄一路送回寝宫。待到宫中,挥去太监、侍女,跌坐榻上,抬头看见杜氏站在不远处,于是眯起眼,似看不清一般,蹙眉细看了一阵。杜氏虽非烟花柳巷女子,然而早经风月,安能不懂,此刻忙上前献媚。殳引伸手指着她,杜氏过去,那手便指着跟到自己身侧,殳引舌头打结,咕噜半晌才道出一句,“你……你是何人哪?”杜氏弯眼巧笑,作了个万福礼,“小女正是杜有定之妹,方才殿前献舞,得大王垂幸,这刻特来服侍。”殳引挺了挺腰,脸侧向一旁,想了想,道,“好……好似确有此事。”又道,“那就……那就服侍本王……嗯……更衣罢。”那女轻笑而应。 然而应了却不与殳引更衣,反而在旁解开自己袍扣,那衣衫便随之滑落,露出香肩、玉臂。杜氏见殳引盯着自己,又对其一笑,欲脱去内衬。这刻殳引忽而拉住她的手,用劲之大惹的杜氏叫疼不迭。殳引道,“何得如此!”说毕甩她手去,杜氏差些跌倒在地,殳引喊道,“来人!”门外便冲进几名侍卫,殳引指杜氏道,“此女好不要脸,速速带下去,别在此丢人现眼!”杜氏震惊不小,一双圆眼瞪着,小口长着,脸上不急做出表情便被人带去。 殳引酒醒一半,见杜氏外衫尚在榻旁,便抬脚一踢,鼻中哼了声。 第二日,杜有定进宫寻他妹子。杜氏昨夜遭此羞辱,今日见兄,便又哭又闹,非要回家不可。杜有定安慰道,“且留在宫中,再寻良机。”杜氏冷笑道,“没名没分,留在此地当贱婢有何好!兄若强求于我,何不去替我求个夫人的身份!”杜有定眼珠转了转,思及有理,便道,“大王留你一夜,百官皆知,我若提出让大王赐你身份,即便其与你并无恩情,也不会拂我脸面。”杜氏思那杜府侍卫,便道,“我可回家小住二日?”杜有定道,“岂可!何况如今其方似有瘟疫蔓延之势,你待在宫中也可保万全。”杜氏不悦道,“凡事皆按照兄长之意,哥哥何曾听过小妹一言。”杜有定知日后多有依仗妹子之处,便笑道,“为兄的岂有不听之理。只要妹妹答应留在大王身边,其余要求但说不妨。”杜氏思了一会,说道,“这宫中皆无自己亲信之人,那服侍我的宫女笨手笨脚,又暗地笑我昨夜丑事。我欲将府中平日伺候的丫头带进宫,此事哥哥可肯帮忙?”杜有定手一挥,道,“嗐!要弄几名丫鬟入宫有何难。”杜氏笑了笑,“如此,那便请哥哥再送几位亲信护卫入宫。”杜有定道,“你乃宫中女眷,身边除宫女、太监,岂能留护卫。”杜氏道,“这宫中岂可无一保护我之人。”又一拉有定袍袖,低声道,“况且有自己人在后宫,倘若他朝有事也能有个照应。”杜有定一惊,抬头看着杜氏,“你道……”杜氏笑道,“不可言。”杜有定面上虽惊,心中却说,好不歹毒的小妮子,我才想至送妹生王子之举,她已思及谋权篡位。但想此事虽不可行,可若有个万一呢。于是便答应下来。杜氏便提了几名府中侍卫,其中理所当然有那管家儿子。 ☆、第五十五章 其方城乃越国都城,亦是有桓最繁华之境。然而此时城内却店铺紧闭,人不出户。你道为何?原这其方新近瘟疫肆虐,已有数十人染病而亡。 殳引得闻此事,速命宫中太医到民间救治。只是这病来的及其凶猛,有传言,平常人只需看一眼患者亦或与其交谈一语便会染病。一时其方人心惶惶,即是医术高明的太医们对此也束手无策。 疫情一再加重,殳引思不出良策便迁怒传讯官员,治了几人罪,却仍是一筹莫展。 这日早朝,殳引对百官道,若有人能替其想出对策,令其方百姓顺利渡过此难,便可加官进爵,赏赐良田百亩。杜有定早待此言,见众官员皆不声语,便自行出列,朝堂上拜了拜,道,“禀大王,臣有一策,虽非良记,却也能解燃眉之急。”殳引立即免去他的礼,道,“大人速速说来。”杜有定道,“众太医研制药方尚需时日,然染病者日益增俱,到时药方未能制成,其方一城却已因疫情而毁。如此大王不妨命人将病者安置一处,限制其活动。凡因病而亡者,皆运至偏远地区,以火油焚化,骨灰埋于三尺之地。”殳引皱了皱眉。此时有官员出列道,“臣有异议。”殳引道,“说。”那人看了眼杜有定,杜有定却只拿眼闲看别处不予理他。那官员小心拜了礼,说道,“臣以为此举不可。其虽明说安置,实乃□□。大王若仅仅因为百姓得病而将其□□,必会遭到民众抗议。这于如今局势不利啊。”杜有定哼了声,道,“那且问大人可有更好的法子?”“这……”那人支吾一番说不出。杜有定冷笑道,“安置也好,□□也罢。若不如此,到时别说其方百姓,就连你我恐也性命难保!”回身又朝殳引拜了揖,道,“请大王明鉴。”殳引拿手抵住脑袋,心中苦恼不已。公培寅如今远在淇国,即是派人星夜传书召回,恐也太迟,更何况相交疫情还是淇国战事要紧。殳引想了片刻,无奈道,“那便依杜大人之言去办罢。”说毕懒懒一挥手,“散朝。”杜有定挺胸而立,睥睨众官。 然此举并不能除去根本,况官府关押病者,更是惹怒百姓。病者亲属欲往探之,皆被乱棍打出。而瘟疫却没因此得到控制,每日染病者仍不断增加。一屋不够便关二屋,二屋之后又是三、四。如此下去,朝中便无空地可关押病者了。 那杜有定为此又偷偷与殳引说,“既然此病无药可医,染上便是一死。大王何故要浪费物资去救助他们。不如……”说着拿手在自己脖子前一横。殳引看他一眼,道,“无故关押已惹得民间怨声载道,倘若下命诛杀病患岂不是要教百姓揭竿而起。”又叹气道,“若丞相在此必不使我如此为难啊。”杜有定缩了缩肩不敢再言。 一月已去,病疫未有缓解,反有愈演愈烈迹象。宫中大门终日紧闭,除非军情急报,一概不准入内。殳引无法,只得下死命,命太医十日内研制出解药,否则所有太医院士一个不留。性命攸关,钱太医、周太医等数日不睡,只是实无良方。 眼瞧十日期限已至,太医们只等着领死。这刻一早便齐齐整冠跪在殳引宫前。殳引早已卧起,只是知道太医们跪在外面而不愿出门。等了半时,殳引无奈叹气,王命已下,便不可再收了。于是教太监整了整袍将出门去。 说也是巧,此时便有一侍卫匆匆来报。殳引隔门问何事。那侍卫大声道,“昨夜有人闯入关押之处。”殳引一惊,忙拉开门,问,“是何人?患者如何?”侍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又正又亮,道,“擅闯者乃一位背桃木剑的道士,闯入后只撒下药丸便去。”殳引听的直皱眉。后方太医亦纷纷交口议论。又听那侍卫道,“昨夜服用药丸者今日已大好。官府已派人捉拿此道士。”殳引一听那药丸是救命良药,瞬时挑眉大喜,又击掌道,“好!好!若能捉到此人,其方就有救了。”太医们也喜上眉梢,庆幸自己幸免于难。那侍卫又道,“昨夜道士留下药方一张。”说毕便双手递上前来。太监立接了交给殳引,殳引拿着薄纸甚是激动,亲自走下阶送与钱太医等。太医们依次接着看过,看罢不停点头赞说,“果真是神方子!” 有此一方,其方瘟疫便解。城内百姓无人不知那青衫道士,更有传此人乃神仙化身,专门到凡间来化百姓疾苦。于是百姓自发在城中建起道观,筑泥像来拜祭这道士。 此事传与殳引耳中。殳引闻之掸了掸手,笑道,“诸类民间儿戏,不必在意。”杜有定在旁道,“只怕此人有蛊惑人心之疑啊。大王且想想,如何其方无缘无故便出此疫情,如何此人又正巧于此时来此地解此灾祸……”说着斜眼瞄殳引。殳引收起笑意,瞥其一眼,道,“既然此人如此之神,不妨将他带来与本王见见。”杜有定领命而去。 不几日,杜有定便带一名道士前往宫中拜见殳引。殳引坐于堂上,那道士见之只微微拱手作了礼,并不叩拜。殳引见其似乎面熟,再细看心中便倏地一顿。惊愕半晌才道,“是你?”杜有定见殳引神色有异,又听此问,便也有疑,道,“大王认得此人?”殳引忽而想起鹄山之事,顿了顿,侧过头去,不看那道士,“本王岂会认得他。”原此人正是当初郜山捉妖的李文成,殳引于郜山杀死氓国使臣,丢弃殳荣护额,此人一一知悉,此刻便不肯与其相认。好在李文成似也不记得他,眼睛不抬,只淡问道,“不知越王唤贫道于此是为何事?”殳引哼一声,道,“百姓都道道长有呼风唤雨、招龙引凤之神术,本王心神向往,想见识见识。”李文成道,“民间传言安可信。”殳引道,“道长莫谦虚。其方已数月不曾下雨,本王希望道长能替其方百姓求得一场甘霖。”李文成还未说,杜有定立即接口道,“道长既然肯施药解救百姓,此必不会推辞的。”李文成便点了点头。 此事说定,便由杜有定将仪式安排于越国太宗祠神坛。到召神吉日,宫中便驾出一座梨花木雕平层马车,由两队侍卫分在前头清去闲人。杜有定等朝中有地位的大臣驾马随行,李文成步行于众臣之后。再便是太监及宫女小跑护在两侧。 其方百姓早闻今日李道长将祈神唤雨,一早便候在街道两侧,待人从宫中出来,便不住欢呼,更甚者朝之跪拜。殳引坐于马车之中,起初见状只当是百姓见了君王行礼,行一段路,耳中所闻皆是“李道长……李神仙……”之语,心中便十分不悦。于是将杜有定唤至跟前,“何以不将百姓驱离,任由其在此喧闹。”杜有定看了看四周,为难道,“往常祭祀祈神之举,百姓皆可随行观礼。”殳引不耐烦的摆了手,道,“那且逐至列队最后,让其尾随。” 说这一行人从王宫而出,一路南行,穿过其方城南门,又行得三里路,便至一座祠堂前。那祠堂正前摆列三座石门,仅中间一扇为空,顶部石刻着太宗祠大字。杜有定拉绳下马,赶至殳引车前,亲自将其搀下马车来。殳引着一身玄色朝服,双手端放在腰间绅带,步入祠堂。随行之中除李文成外,只大臣与太监、宫女,及一列侍卫方可入内。其余人便立于门外,远远观之。 从祠堂而上便可至神坛,众人站于底下仰看。不多时,殳引便出现在神坛,很快侍卫分列其两边,大臣们驻足身后。只听有人唤一声“吉时已至!”顿见宫女捧着供桌、香炉和烛台上来摆至神坛中央,又见太监挑着牛头,羊头等祭祀牲物。待都摆至好,便焚上香,底下祠堂之中传来碎碎乐响。 李文成踏着台阶方至供桌之前,那底下百姓见了便大呼,又纷纷下跪,朝天叩拜。殳引不住皱眉。李文成不与理睬,只将背上桃木剑解下,口中喝一口供酒,喝罢却不下咽,摆头喷在木剑之上。又拿桌上大笔,沾一旁大碗中牛血,在黄纸上书几道符。待事毕便听其口中念念有词。 殳引站于李文成右下,双手抱胸冷眼观之。此时正是二月初二,冬虽过,春却未至,神坛四周无甚挡风,吹一时便忍不住打一喷嚏。杜有定忙将自己大氅解下,替殳引披上。殳引一手揪着领口,又等半刻,只见那李文成站立不动,方才尚有声响,这刻竟连声音也不闻了。殳引不动,其余何人敢动。又及底下百姓极为尊奉李文成,这刻便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只见得供桌之上烟篆乱舞。殳引耐心等足半日,终是忍无可忍,忽而抬腿踏上阶去。众人忙跟着上前。李文成背对而站,殳引对其道,“道长只当本王是三岁孩童来耍!”李文成未答话,殳引又道,“再等半柱香,你若还是呼不了风唤不了雨……”话未完,只听李文成道,“即使呼不了风唤不了雨那又如何?”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殳引。殳引被其一看,心中便有怯意,口中仍道,“那道长便是装神弄鬼,不仅愚弄满朝文武更是愚弄其方百姓!”李文成淡淡一笑,朝底下跪拜百姓看了眼,继而道,“有人曾亲眼目睹妖魔鬼怪,此刻为何不信?”殳引不禁一退,拿眼瞪视。李文成亦还以眼色。殳引咬牙,指着其道,“此乃妖道!给我拿下!” 底下众人本也不知神坛之上发生何事,此刻见侍卫上前将李文成绑了,顿时哗然,皆喊道,“不可伤害神仙!”其越喊殳引便越气,抽出侍卫挎刀,抵在李文强胸口,道,“妖言惑众!留此妖道在世,本朝便无宁日了!”说罢手中一用劲,刀尖便直戳心脏,李文成登时一命呜呼。其方百姓见之嚎啕大哭,甚有气愤者与侍卫起冲突要冲入祠堂。 殳引将刀往地上一掷。正于此,只见本是晴好的天色忽而暗淡起来,空中浓云乱卷,顷刻狂风大作,将供桌掀翻,牛头牛血撒了一地,纸符满天乱飞。一时连人都站不稳。众人忙护着殳引躲进祠堂。大风吹的祠堂木窗咯咯作响,正午的天色却如黑夜,二月的天气却打起春雷。连打几个闷雷后,突然一道闪电划亮天际。殳引正抬头,见远处天地相接出竟腾起一条青龙,携风裹云直冲天去。殳引目瞪口呆,忘记护住头,风卷着木屑刮在其脸上,便刮出一道血痕。 此时此刻,大雨才至其方城。 ☆、第五十六章 说是一日夜里,前方派人快马来报褚千里大败氓军的消息。殳引正于殿内与杜有定议事,闻此,喜的只拉住杜有定手道,“丞相果不负吾愿!”杜有定牵牵嘴角假笑道,“丞相良策仍需褚将军率军有方。”殳引点点头,道,“此话甚是!”说毕命人摆上酒宴,对杜有定道,“此等喜事,大人可愿陪本王畅饮几杯?”杜有定拱手道,“能与大王分享喜悦乃臣之幸事。” 不多时,太监便搬上食案,摆上酒水小菜。杜有定亲与殳引满上一杯酒。殳引心下快活,极其随意,拿酒觥示意了下便独自先饮。杜有定立即又替他倒上,殳引连饮三杯,方摆手道,“大人请。”杜有定这才回身坐至案前。席间又多说奉承之话,殳引初听尚有趣味,慢慢便也索然,喝罢一壶酒,心头又热又乱,杜有定仍说,“大王威名神武,介时攻下氓国不在话下。”殳引直皱眉,推了壶丢下箸,自己站起身来。杜有定忙也跟着起身,殳引道,“不忙,大人请尽兴吃罢再去。”说毕强把杜有定按回座上,自己则离殿而去。杜有定怔怔看着殳引,这便留也不是去也不是。 说殳引去何处。原此等大事,他怎能藏着等明日才与文苒说。此刻便趁着酒兴先去弗仕院了。因已夜了,太监提灯一路随行,到了院门,门口守卫立即拜礼。殳引不理,只踏入院去。 此时□□未至,院内无景可赏,几株晚梅倒还开的盛,嫩黄的花瓣在夜里泛白,炸裂一般露出肚中心蕊。空中又有一勾月悬在檐尖。殳引同太监道,“你们且留在此处。”太监答了是便向后退去。殳引双手背在身后朝屋而去,见屋内烛火摇动,显是人未睡,先着心中一喜。待近又见宫女守在门口。 妙纹见了殳引忙拜,殳引摇了摇手示意她噤声,朝屋内望了望,问道,“淇太子可在?”妙纹欠欠身,道,“淇太子正在洗沐。”殳引歪头想了想,道,“洗沐?”于是轻推门而入。 待入门便闻得淡淡香气,又见内室银钩已放,垂着珠帘,室内不住有热气从帘间散出。殳引站了片刻,对着帘有些发呆,等里面一声水响方将他唤醒。殳引走上前,掀了帘,那眼前之景顿又教他痴愣。文苒长发湿润散在后背,身子从浴桶中立起,露出半身,这便仿佛与其在董府初见一般。此情此景有几番重叠,加之屋中水汽氤氲,殳引半醉微醺,就也有些分不清虚实。一双腿便失了控制,自己朝前去了。文苒闻见声音,即回头来。看见殳引顿时脸色一变,道,“堂堂越王,竟在此窥人洗沐!”殳引哪里还理他,走至前头,文苒躲不及,便被其一把抱住。文苒满身是水,殳引倒也不管,和衣相抱。文苒挣扎数下,便更打湿殳引衣袍。此刻大吵,若教他人知晓,成何体统,文苒挣一番便也停了动作。殳引觉怀中安静,倒放了,抬头看他,“你倒不躲?”文苒将粘在殳引脸上的湿发扯下,冷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此地我又去能躲去何处。”说罢从浴桶中踏出,也不急着穿衣,坦身裸体的走至殳引跟前,眉不抖眼不斜,神色极其冷漠,说道,“悉听尊便!”两人对视良久,殳引侧头看他,文苒昂起脸相视。终于殳引动了动嘴角,像是一抹浅笑,见他慢慢解下自己外袍。文苒偏过头不去看他,忽而觉得身上一沉,回头来,见是殳引将自己外袍盖在了他身上。文苒一手摸着袍子,微微皱眉满脸不解。殳引去时才道,“总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来求本王!” 殳引才出屋,太监立即迎上去。殳引道,“走,去榭雨阁!”说毕匆匆离去。妙纹垂手立在门口望着其背影。 至了榭雨阁,那苏伐早已入睡。殳引不让人通报,自己便进其卧寝。苏伐闻声醒来,揉着眼从床上坐起,见了殳引,道,“大王为何这般晚来此?”殳引一声不吭,走至床前,拉苏伐手按在自己□□。苏伐吓的一缩。殳引退下裤去,苏伐见之,哼声一笑,道,“可真吓死人了!”一说便伺候起来。 ———— 坑在此处。 剩余大纲如下 妙纹是卞无巳派去越国的刺客。妙纹趁夜刺杀殳引,只是死的人是苏伐,殳引惊起一番打斗,侍卫进,妙纹自尽。后查实其乃淇国刺客,殳引认为妙纹与文苒差不多时间入宫,误会刺杀乃文苒之意。于是对文苒最后的那点柔情也消耗了。将文苒软禁在榭雨阁,日夜折磨。 公与褚追击氓国逃兵,在洛河与其激战。氓败退,公、褚带兵追至氓国,殳引未派兵增援,反而派兵淇国。淇国介时无力招架,越侵占淇。 公听闻越占领淇,急忙回国。储战败,后带残将回越国。 殳引对公独自回国很不满再加之明显的倾向淇国的态度,于是罢免了他的官。公在离宫前要求见文苒,让文苒伺机逃走。文苒说淇国已灭,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公说,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殿下您的容身之地。于是说自己离宫后会召集淇国旧部,再做打算。 杜有定受宠,权倾朝野。殳引一心要灭掉氓国,专注于军事。朝中政事全由杜处理。 公让人接应文苒。文苒假意与殳引寻欢,并用药迷晕殳引。盗其令牌,逃出宫。殳引醒来发觉,大怒,随之又有失落,将派去搜查全城的兵将召回了。 两年后,殳引又派褚千里带兵出征氓国。褚自洛河登上氓国国界,并让人将乘坐的船只全部砸穿,说若不能打败氓军就在氓国战死。氓国自淇国败退后,国力已大不如前,两国对战长达半年。后殳引亲自领兵,最终攻下都城于还,将车奄绑在马后游街。 侵吞氓国后。越国已经空前强大,殳引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还思念文苒,于是派人到处找他。而除殳引外,越国实权实际已落入杜有定之手。杜有定有图谋不轨之心,想铲除殳引,自立为王。 文苒逃出越国后与公汇合,几年来将反对殳引、遭其迫害过的人都召集起来。一日查得殳引出游,并蓄意要伏击他。是日,文苒与挑选的武力高强之人乔装准备伏击殳引。殳引的车子刚出都城其方,保护殳引的侍卫突然跃上马车将其杀害。马车周围都是杜有定安排的人,都装不知道,一行人沿山路走,离文苒等人的伏击点越来越近。文苒等人准备跳出来时,文苒突然说道,不要杀殳引,要活捉他。 ———— 2016多事之秋,整个人生规划被打破。 求而不得最痛苦。 但愿我的强烈的想念能为你所知,他日有缘再见,望还能与我谈笑风生。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此专栏到此为止。 第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