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 正文 第1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1节 本书籍由耽美啦网书友整理制作上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 耽美啦txt下载网(dani) 《香君》作者:沦陷 【让人沦陷的文案】 大美人戏子攻vs禁欲军官受 一个全文只唱了一天戏的戏子攻 一个全文只处理了一天军务的军官受 讲述的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大美人,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终于找到了令自己满意的金主的故事。 本文采取责任制 攻负责美 受负责苏 作者负责每天花五百字形容攻宝的美 内容标签:年下 民国旧影 情有独钟 主角:沈湛、陆正则 第一章 沈湛藏在一张桌下,桌上的桌帏挡住了他的身形,他凝神听着台上的动静,待一道略沉的步伐踩到第三声的时候,悄悄撩开桌帏的一角,丹田提气,轻启薄唇,一道细腻的水磨腔从喉间溢出。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声音轻柔婉转,细腻软糯,唱的是《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 桌帏外,沈湛的小徒弟端午站在台上,满头珠翠,穿着刺绣的对襟褙子,手执一柄金扇,启开的嘴唇分毫不差地对上了他的唱词。 一句落下,台下就响起了叫好声。 沈湛出身科班,学戏的时候,师父就告诫他,即使有一天成了名角,也不得欺场。彼时沈湛信誓旦旦地应下了,哪料到今日不但欺场,还帮着他的小徒弟假唱。 混成这样,沈湛也是不想的。 这几年,他带着小徒弟四处漂泊,靠的都是小徒弟唱戏得来的赏钱,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不久前,他的小徒弟“倒仓”了。 “倒仓”就是嗓子变声,干唱戏这行的,都得经过倒仓这道坎,有的人几个月就“倒”过来了,有的人“倒”不过来,嗓子就废了,从此只能改行。 端午倒仓后,嗓子就跟公鸭似的,戏是不能唱了。眼见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两人就要流落街头,沈湛动了亲自登台的念头。 端午听后,不知想到什么,吓得眼睛都红了,扯着沈湛的袖子道:“师父,你别上台,我心里害怕。” 端午平日里十分听话,涉及到这件事,就固执得要命。沈湛劝不动他,也晓得自己这张脸容易招惹是非,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小徒弟在台前装假把式,自己躲在暗地里唱。 端午跟着沈湛学了几年戏,得了沈湛七成的功夫,就能得个满堂彩,沈湛亲自出马,自然是非同凡响。不过唱了十余日,就在当地小有名气。 人怕出名猪怕壮,尤其是沈湛这样的,更怕唱出点名头。他赚了一些小钱后,就要带着小徒弟跑路,谁知在跑路的前一日,驻守在当地的谢师长听说他昆曲唱得好,叫他到府上唱一出戏,招待军部下来的参谋长。 沈湛平日带着小徒弟在茶馆里欺欺老百姓的场就算了,欺到当兵的头上,不是寻死么? 可又不能不唱。 不唱,得罪了当兵的,肯定得倒霉,唱了,露馅了,还是得倒霉,唯一的活路就是圆满地将场子糊弄过去。 沈湛挑了一出独角戏,带着小徒弟硬着头皮上了。两人此前配合了十几场,早已默契十足,再资深的票友都挑不出半点错来。 二人在台上唱,坐在台下的谢师长听了,还觉得自己这回找对人了。 这位谢师长年近五十,是驻守在当地的第八师师长,今日宴请的是新任命的陆军整理处参谋长。新任参谋长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少将军衔,下头带着第六师,现又负责整顿全军事宜。 谢师长是绿林出生,手底下的兵什么德行他最清楚,真整顿起来,肯定得伤筋动骨。可不让整顿又不行,这位参谋长不仅能力了得,背景更是硬,乃是陆总司令的长子。 别人的脸可以打,陆总司令的脸还是要给的。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谢师长打听了这位陆参谋长的喜好,知道他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唯一称得上爱好的就是听昆曲。 现今这年头,京剧兴起,昆剧没落,好角儿都唱京剧去了,想找个昆曲唱得好的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这位陆参谋长眼高于顶,那些红透半边天的角儿到了他跟前,都难落到一个“好”字。 谢师长正觉得难办,手底下的人就告诉他,前些日子镇上来了个唱昆曲的,叫做傻蛋儿,样貌平平,嗓子却是一等一的好,比起那些名角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师长一听,行啊,你叫回来试试。 端午刚上台的时候,谢师长心里是凉的,扮相勉强称得上是清秀,真能糊弄得了行家?可等端午一张口,谢师长就惊艳了! 真真是一副金嗓子! 那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又软又糯,听得人像是吞了一只水磨糯米粉包出来的汤圆,香甜软糯,细腻圆润,叫人欲罢不能。 谢师长喜出望外,忍不住向边上坐的年轻军官确认:“陆参谋长,你觉得如何?” 年轻的军官一言不发,突然起身向台上走去。 谢师看不懂了,现下是什么情况? 谢师长看不懂,端午直接就懵了。他眼看着那位年轻的军官一步步上台,脚下的台步乱了,身段僵了,等那名年轻军官在他眼前站定,他嘴里是一个字都蹦不出了。 这样近的距离,就是师徒二人配合得再默契,都糊弄不了人了。 端午的两片唇瓣并在了一起,而软糯的清唱仍在继续,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年轻军官见状毫不意外,脚下一转,向声音的发源地走去,随后,躲在桌帏后的沈湛看到了一双黑得发亮的军靴。 他顺着黑亮的军靴往上看去,修长的大腿,劲廋的腰身,紧接着是一张格外英俊的面孔。 面孔的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被愚弄后的愤怒,也看不出逗趣的模样,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紧紧地落在他身上,生了根似地。 这场面就很尴尬了。 沈湛唱不下去了。 年轻的军官盯着他看了一会,脱下手中的白手套,伸出了右手。 沈湛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年轻军官说了两个字:“起来。” 沈湛迟疑着伸出了手,年轻军官的目光顿时落到了他的手上。沈湛的脸很黑,一只手伸出来,却如同枝桠里生出来的玉兰花,洁白无瑕,仿佛凑近了闻,还能闻到玉兰花隐隐的芳香。 年轻军官握住他的手,略一施力,就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了。 沈湛在桌子底下藏了许久,乍然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双腿酸痛,使不上力,脚一软又往地上倒去。年轻军官迅速用手箍住他的腰,将他紧紧地带进了怀里。 这场面……尴尬得无以复加了。 台下响起窃窃私语,沈湛连忙推开男人,垂首道:“多谢长官。” 年轻军官点了点头,收回手,走回台下,示意:“继续。” 继续? 让谁继续? 是让端午继续,还是沈湛继续? 或是像方才那样,一个唱一个跳? 谢师长尚未弄明白这位陆参谋长的意思,沈湛就已经从端午手中取过金色的折扇,让端午先下去了。 端午心里又慌又乱,知道今日这场子自己是收拾不了了,只能从台上下去了。 沈湛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色长袍,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根绳子系在脑后,手执金扇,走到台边,一折寻梦重新开场。 他并未扮相,面孔黑黝黝的,五官都看不大清楚,加上身量很长,跟戏中美丽温柔的杜丽娘大相径庭。台下的人一看,就知道站在台上的是一个大男人。 可等沈湛一动,向台中央走去的时候,整个人都跟先前截然不同了。 他仿佛换了一个灵魂,换了一个身体,身姿曼妙,步态轻盈,踱着碎步走到台中央,执着金扇往台下一扫,这一眼端庄而风情,兼顾全场,令人在心底产生一个错觉,他方才那一眼扫的人就是我。 而等他眼波流转,嘴角溢出笑意的时候,黝黑的面孔再也掩不住他的光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盈盈的水光,仿佛一江春水,倒映着岸边盛放的桃花,春色撩人。 正应了他口中的那句唱词:“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他不再是那个面色黝黑的男人,他就是那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杜丽娘! 一曲唱罢,台下的人听得骨头都酥了,最先响起的一道掌声,居然是那名年轻军官发出来的,紧接着,众人像是被点醒了,叫好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沈湛谢场后入了后台,端午连忙迎上去,泫然欲泣地说:“师父,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露馅了。” 沈湛安抚道:“别胡思乱想,这坎不是过去了么?”心里却想不明白,他跟端午之间的默契不是一两日了,怎么会露馅呢? 莫非……对方认得他的声音? 第二章 沈湛安抚端午说这道坎迈过去了,实则他自己也料不准谢师长会怎样处置他,直到宴会散了,管事的拿了五块大洋给他。 沈湛有些意外:“不是说的两块大洋?” 管事的道:“陆参谋长夸你唱得好,师长高兴,赏你的。” 沈湛一颗心落地了,接过银子道谢后,带着端午从后门走了。他心里头高兴,边走算计五个大洋的去处。 “有了这五个大洋,今年冬天就不愁了。回去后我买一斤肉,包小馄饨吃,明天不吃馒头了。” 端午虽然很想吃肉,但他觉得现在根本不是讨论吃的时候:“师父,我们赶紧收拾行李走吧,不然可能就走不了了,吃肉的事,等有了下个落的地方再说。” 沈湛应了一声,继续说猪肉的事,他说得兴致勃勃,没认真瞧眼前的路,直到走在他身边的端午住了脚步。 沈湛不解地问:“怎么了?” 端午如临大敌地看着前方。 沈湛顺着端午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一名身着戎装的男人站在汽车旁。男人见到沈湛,走近道:“您好,我是陆参谋长的副官赵青云,参谋长邀您明晚七点在德昌酒楼吃晚餐,傍晚六点会有专车到您的住处接您。” 沈湛打心底里是拒绝的,道:“我就是一唱戏的,陆参谋长为何要邀我吃晚餐?” 赵副官笑道:“参谋长喜好昆曲,先生又是这方面的翘楚,参谋长想与先生交流一番不稀奇。” 沈湛推脱不掉,只能暂时应下。 赵副官示意停在路边的小汽车开近,打开后车门道:“很晚了,参谋长嘱咐我送先生回家。” “……”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湛默默在心里给这位赵副官以及他背后的陆参谋长盖了戳,再权衡了一番双方的实力,非常识时务地上车了。 一路无言,等到了师徒二人的临时住处,赵副官同沈湛道别后,让司机开走了。 沈湛带着端午进屋,端午立即用一双又凉又湿的手抓住他的手,面露急色道:“师父,我们赶紧跑吧,那参谋长肯定是看上你了!” 沈湛觉得端午用词不当,但又想不出恰当的词汇,就同意了。师徒二人把几件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收,打开门悄悄打量了一番外面的情形,趁着夜深无人逃之夭夭了。 沈湛带着小徒弟偷偷跑路不是一两次了,警惕性十足,跑了没多久就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附在端午耳边道:“别出声。” 端午一听就知道身后有情况,立即把脚步收敛了起来。 四周十分安静,沈湛听出了后面的脚步声,共有两道。恰好前面有几间民屋,他带着端午加快脚步,躲到了一间小屋后。过不了多时,那两道脚步声就跟近了,借着月色,沈湛看清了跟踪他的两个男人,一个大块头,一个小个子。 他在心里揣测这两个人的来路,应当不是那谢师长派来的,谢师长要收拾他早收拾了,犯不着给他五个大洋,再找人跟踪,莫非是那位陆参谋长? 沈湛正在心中揣测,跟踪他的大块头见不到他们的人影,问身边的小个子:“人呢?怎么不见了?” 小个子想了想,道:“这条路只有一个出口,到出口守着去。”说着,就要折回去。 真让他们折回去,沈湛和端午就被堵在里面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沈湛见身边有几块从墙上落下来的砖头,一块递给端午,一块操在自己手里,用口型说了一个字:“干!” 师徒二人从未干过拍人砖头这种事,情况紧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当小个子和大块头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沈湛一马当先地冲出去将手中的砖头盖上大块头的后脑勺,端午紧随其后,将砖头往小个子的后脑勺上盖。 端午的动作比沈湛慢,失了先机,叫那小个子察觉躲了过去。至于大块头……沈湛手中的砖头的确是扎扎实实地盖上了他的后脑勺,可对方就跟没事人似地,转过身用一副吃惊的表情看着沈湛。 沈湛比他还要吃惊。 大块头大概猜到沈湛在吃惊什么,解释了一句:“大伙都叫俺铁头。” 沈湛;“……” 踢了块铁板。 他原想出其不意,将人打懵后带着端午跑路,结果一个都没砸成,这可怎么是好? 小个子见偷袭他们的是沈湛和他的徒弟,不待沈湛想好对策,就主动解释上了:“二位别误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第六师警卫营的卫兵,奉陆参谋长命令来保护二位的。” 保护? 只怕保护是假,监视是真吧? 果然,小个子接着就问:“这么晚了,二位是要上哪去?” 沈湛丢了手里的砖头,无视端午身后背的包裹,面不改色道:“散步。” 小个子也不揭穿,笑嘻嘻地说:“天气冷,二位要是散够了,就早点回去歇息。” 沈湛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只能回去睡觉。 他觉得自己跟那位陆参谋长五行相克,怎么走的每一步都被对方看穿,就连半夜会跑路这件事,都像是被对方料准了,专找了人在这逮他。 沈湛带端午回了住处,那两名卫兵就明目张胆地守在门口。沈湛心大,沾了枕头就睡了,留下端午一个辗转反侧。 夜幕散去,鸡鸣破晓。 倘若昨晚那桩事没出,沈湛就能带着小徒弟继续去茶馆唱戏,可当着众人的面被那位参谋长揭穿假唱的事,沈湛实在是厚不下这个脸皮再唱了。他带着端午到街上买了一斤肉和面粉,回住处包小馄饨吃。 傍晚六点,一辆汽车准时停在了沈湛的门外,沈湛带着端午一起出门,被带到一家酒楼。 陆参谋长的包厢定在二楼,沈湛原想带着端午一起进去,却有人将端午拦在了门外。 宴是鸿门宴,沈湛就给了端午一些零钱,让他自己去买东西吃。 端午有些担心:“师父,你一个人能行么?” 沈湛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端午闻言,依然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沈湛进了包厢,包厢内只有一名身穿便服的男子坐在沙发上整理文件,沈湛晓得这位参谋长姓陆,就上前叫了一声:“陆长官。” 与此同时,包厢内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从休息室内走出的男人听见这句话,同沙发上的男子一齐露出惊讶的神情。 沈湛心知不妙,脸上有点烧。 坐在沙发上的男子站起身,走到从休息室内走出的男人身边,加重称呼道:“参谋长,我先出去了。” 被男子称呼为“参谋长”的男人点了点头,男子就向门口走去,经过沈湛身边的时候,用一种“很好,你成功引起了长官注意”的眼神看着沈湛。 如果沈湛没有记错,这个声音是昨晚在谢师长后门堵他的赵副官。 第三章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沈湛站在原地不出声。 男人主动走近沈湛,道:“或许我需要重新自我介绍。”他向沈湛伸出右手,“本人姓陆,名正则,字慎初。” 沈湛伸出手,握上这位参谋长的手,道:“我叫驴蛋儿。” 话音刚落,沈湛就明显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僵住了,过了一会儿,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才松开他。 “我在上海听过沈先生唱戏。” 只一句话,就让沈湛觉得脸上有点疼。 沈湛姓沈,名湛,字信芳,艺名是香君,浑身上下都跟“驴蛋儿”三个字不搭界,“驴蛋儿”和“傻蛋儿”是他随口帮自己和端午扯的。 此时此刻,赫然被人叫出“沈先生”三个字,在沈湛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如若不是对方听过他的戏,怎么能轻易就戳穿了他和端午假唱的事呢? 光瞧沈湛今日的光景,能有几人相信,他就是昔日红遍沪上的昆曲名角沈香君。昔日的沈湛,风光无限,只要是他挑梁的戏,不仅场场爆满,票价都比其他角儿贵五角。大大小小的堂会和舞会,以邀请到他为谈资,上海的报纸三五不时就能看到他的照片。 在花雅之争中衰落的昆曲,到了沈湛的口中,不用换汤不用换药,就重新焕发出了生机。就在众人以为“沈香君”三个字将红遍中国的时候,他折了。 他在上海混得有多风光,离开上海时就有多落魄。 时至今日,再被人提起昔年的事,沈湛除了脸上有点疼,倒没生出什么其他情绪。 陆正则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他请沈湛落座后,将菜单递给沈湛点菜。沈湛简单地点了两道菜,他又添了几道,吩咐下去后,问:“沈先生这几年过的可好?”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沈湛道:“尚可。” 陆正则道:“沈先生于昆曲方面的造诣实属难得,如沈先生有意重登舞台,陆某愿尽绵薄之力。” 这句话的分量就重了。 且不说沈湛跟对方非亲非故,就说他重新登台后可能带来的麻烦,也不是一位参谋长轻易能摆平的。 沈湛道:“多谢陆长官的美意,我暂时没有这样的打算。” 他这样说,陆正则就没有强求。 沈湛不是随意和陌生人交心的人,陆正则也不是健谈的人,一顿饭下来,多数时间都是沉默,两人竟都不觉得尴尬。 一顿饭后,陆正则准备离去,沈湛站在包厢里不动。 陆正则投以疑惑的目光,沈湛道:“陆长官先请,我还要在此地等我的徒弟。” 陆正则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道:“而今时局动荡,沈先生如能留在省内,陆某定当竭力维护,有需要可联络我的副官。”说完,转身离去。 沈湛在包厢内站了一会,等人走了卫兵也撤了,打开包厢门,指着餐桌上剩了大半的菜,对着侍应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麻烦打包。” 沈湛拎着一大袋剩菜下楼后,就见端午蹲在酒楼门口,哪也没去。他一手拎着饭菜,一手拎着端午,上了候在酒楼外的汽车。 等到了住处,将门一关,沈湛立即将打包的食物一份份摆上桌:“快来尝尝这道松鼠鳜鱼,味道可地道了,还有这道红烧兔肉,小兔兔那么可爱,吃起来却特别好吃。” 美食当头,端午立刻就把持不住了,他一边抓起一只兔腿啃,一边问沈湛:“师父,那个陆参谋长请你吃饭是为了什么事?” 沈湛如实道:“他说他听过我的戏,愿意帮我重新登台。” 端午一听,嘴里咀嚼的动作就停了,呆呆地看着沈湛:“这么说……他见过你的样子了?” 沈湛点头。 端午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完了完了,我们这回肯定是跑不了了,那参谋长肯定是看上你了。” 沈湛看着端午,幽幽地叹了口气,颇有英雄所见略同的味道。 倘若沈湛脑子灵光,此时有个背景过硬的靠山愿意捧他,自当东山再起。可他偏偏就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否则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沈湛铁了心要跑,可门外每日都守着两个卫兵,有时是大块头和小个子,有时是别人,叫他想跑都跑不了。 沈湛苦思了几日,决定兵行险招! 陆正则派来的卫兵只是跟着沈湛,并不干涉他的自由,于是他带端午上布庄裁了两匹布,找裁缝店的人制成衣。 取成衣那日,沈湛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带着端午上了裁缝铺。 当日轮班的是大块头和小个子,两人见沈湛和端午进了裁缝铺,就在铺子对面等着。约莫过了十多分钟,从铺子里走出一名女子,穿着件棉布上衣,下身一条灰色长裙,乌黑的头发绑成一条麻花置在胸前,平凡无奇的打扮,却硬是令人移不开眼。 她生得太美了!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美。 小个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出尘脱俗的女子,就连电影里最漂亮的女明星都及不上她,像是九重天上落下的仙子,否则以凡间的水米,怎能养出这样天仙般的人物? 女子出了裁缝铺,扫了小个子和大块头一眼,往西街走去。 小个子盯着女子的背影,意犹未尽地说:“哎,铁头,这世上怎么能有女人长得那么好看?” 大块头不说话。 小个子纳闷地转过头,就见对方一副被黑白无常勾了魂模样,痴痴地看着女子离去的方向。小个子往他脑门上拍了一下,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正准备拍第二下,对方突然瞪大了眼睛,嘴都合不拢了。 小个子连忙回头,恰好看见女子转身,朝他们的方向回眸一笑。 这一笑,春回大地,百花盛开,美不胜收。 小个子也痴了。 就在此时,一名穿着裙子,头戴毡帽,手里提着一只藤编行李箱的小姑娘从裁缝店里出来,朝女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小个子和大块头压根没在意,看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好半晌才回神。 两人又在门口等了小半个小时,久等不到沈湛和他的小徒弟,小个子觉得不对劲了,跟大块头说:“咱们进去看看。” 两人进了裁缝铺,铺子里就裁缝和他的学徒两个人,小个子问:“师傅,刚才进来取衣服的两个人呢?” 裁缝问:“哪两个人?” 小个子道:“就是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徒弟。” 裁缝笑了:“你说的是女扮男装的那个姑娘吧?” 小个子听不懂了:“什么女扮男装的姑娘?” 裁缝道:“你要找的那个男人,不是一个大姑娘扮的?” 小个子想起那个出尘脱俗的女子,怎么都跟他要保护的人搭不上边:“师傅你弄错人了,我问的是一个脸很黑的男人,不是那个漂亮的大姑娘。” 裁缝道:“怎么不是她?就是那大姑娘啊!她还问我借了盆水洗脸,那张黑脸一洗干净,好看得我都舍不得眨眼睛。” 小个子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女子的容貌身量,顿时知道事情不妙。 他赶紧推了大块头一把,道:“快去把人追回来!我回去报告营长加派人手!” 大块头虽然仍旧难以相信,但他也知道此刻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赶紧朝着沈湛消失的地方追去。 小个子火急火燎地赶到临时办公处,将事情的经过跟身兼第六师警卫营营长一职的赵副官一讲。赵副官气得不行,顾不上收拾他,就进屋报告去了。 陆正则听完沈湛金蝉脱壳的经过,沉默了一会,却道:“先找,确认安危,若真不愿留下……由他。” 沈湛出了裁缝铺,满袖春风地走在路上,勾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引得路人频频注目。端午连忙从后面追上去,摘下头上的毡帽,蹦起来往沈湛的脑袋上一扣,扣完还压了压帽檐,将沈湛的大半张脸都挡住了。 沈湛嘀咕:“我瞧不清路了。” 端午牵住他的手道:“师父你就委屈一会,我牵着你,我们赶紧找个地方把衣服换回来。” 端午找了个僻静的胡同,从行李箱里翻出一罐棕色的颜料,用两根指头沾了一些准备往沈湛脸上抹。 沈湛配合地弯下了腰,就在颜料即将抹上他的那一刻,突然从胡同转角冒出来几个男人,一人捂住沈湛的嘴,将他的双手反缚,一人将一块臭哄哄的布塞进他的嘴里,兜头套上了麻袋。 端午还未来得及叫一声,就被人如法炮制了。 沈湛被人绑了! 第四章 绑了沈湛的人名叫冯四,是当地土匪窝黑风寨的二当家。 昨晚上,冯四带着几名兄弟下山喝花酒,夜里就宿在了窑子里,今日睡到日上三竿,带着兄弟们准备回寨子,恰好撞见了从裁缝铺里出来的沈湛。冯四几时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当场就生了歹念,带着几名兄弟尾随,正愁找不到机会下手,就见端午牵着沈湛进了一条偏僻的胡同。 冯四当机立断,带着兄弟们上前绑了沈湛和他的小徒弟。 沈湛先是被扔进一只篮子里搬运了一会,随后换成马匹,一路颠簸。他的腹部顶在马背上,手脚朝地,被颠得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能晕过去。 这场折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马匹停了下来,他被人像沙袋一样地抗在肩上,丢在一块地上,紧束的麻袋口也松了。 沈湛重见天日后见到的第一幅画面,就是一张獐头鼠目,猥琐至极的脸。面孔的主人此刻堆满了笑容,对坐在桌前啃鸡腿的一个光头男人道:“大当家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坐在桌前啃鸡腿的就是黑风寨的大当家的黑三,一个锃亮的光头,人如其名,黑。黑三见冯四扛着一只麻袋进来,还以为他下山截了一票,等麻袋里的人一露出来,黑三就惊了,手里的鸡腿也掉了。 “他娘的,你从哪弄来这么漂亮的一个妞儿?” 冯四道:“上午在镇上看到的,前两月夫人不是没了,我就想着弄个新的回来,让大当家的高兴高兴。” 实则冯四心里压根不是这么想的,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妞儿,他当然想独占,然而他心里清楚,黑风寨的老大是谁,与其为了个女人跟大当家的翻脸,不如作个顺水人情。 黑三自沈湛从麻袋里钻出来起,眼珠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他起身走到沈湛面前,色眯眯地就要伸手摸沈湛的脸。 沈湛头昏脑涨,胃里直犯恶心,看见那只刚啃完鸡腿,满是油腻的手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厌恶地瞪了黑三一眼,将脸撇了过去。 黑三非但不生气,反而骨头都酥了,觉得美人就是美人,就是瞪人都好看得紧。 黑三心里对沈湛满意得不得了,面上却严肃地跟冯四讲:“老四啊,寨子里的规矩你应该清楚。不准吃窝边草,不准强奸妇女,发现了就要抓起来枪毙。我身为黑风寨的寨主,你这样不是叫我知法犯法?以后你叫兄弟们怎么对我服气?” 干土匪这行也是有组织纪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准强奸、调戏、虐待妇女。 冯四连忙叫屈:“大当家的您可误会我了,这哪是窝边草啊?镇上有这么漂亮的妞儿,咱能不知道?这妞一定是外乡来的,不能算作窝边草。再说了,您这能算是强奸妇女?咱们是把她请来做压寨夫人,让她享清福的。哪个兄弟敢说您个不字,我冯四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人绑了,借口也有了。 黑三听见这话,自然是顺坡而下。 “既然这样,兄弟的美意我就收下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今天就把喜事办了,把兄弟们叫到一起热闹热闹!” 沈湛从麻袋里放出来的时候,端午也一道被放出来,他一看见沈湛就靠过去抱住了他,同时用阶级敌人的目光瞪黑三。 黑三觉得这小姑娘长得不漂亮,还乱瞪人,心里不痛快极了,跟冯四讲:“老四啊,这小的就赏你了,赶紧带回家去。” 冯四闻言,上前就要把端午从沈湛身边拉走。 端午急了,紧紧抓着沈湛喊道:“师父!我不要跟你分开!”他正在变声期,声音又粗又哑,黑三和冯四听了都觉得吃惊。 沈湛连忙扯开冯四抓着端午的手,怒道:“不准碰他!” 黑三听见沈湛出声,又糯又酥,即使生着气,都是那样动听,故意道:“老四,干嘛呢,赶紧呀?” 冯四加重了拖拽端午的力道,沈湛哪里是土匪的对手,眼见端午就要被拽走,他破罐子破摔道:“你们再动他试试!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黑三乐了:“哦?你倒是说说你是谁?不是我的压寨夫人么?” 沈湛无视黑三的口头轻薄,道:“近日第八师来了位陆军参谋长,这件事你们应该晓得。” 黑三面上的笑意收了起来,盯着沈湛问:“这位参谋长跟你是什么关系?” 沈湛面不改色道:“我是他的二姨太,我来镇上就是来找他的。要让我家爷知道你们把我绑来了,你觉得你们会是什么下场?” 黑三闻言面色一变,眼神像刀一样地落在冯四的身上,冯四连忙道:“大当家的,这件事是我没考虑周全,我看见她穿得普通,就以为……” 沈湛见报陆正则的名字管用,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狐假虎威道:“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放了我,我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若不然……”他入戏了,嘴角一勾,傲气横生,“你们看我的长相,就知道我家爷有多宠我。” 沈湛说得煞有其事,黑三也不是好糊弄的,道:“你说你是陆参谋长的二姨太,有什么证据?” 沈湛道:“你需要什么证据?” 黑三眼珠一转,道:“你写封信给陆参谋长,就说你在来的路上盘缠被人偷了,是黑风寨收留了你,让他派人来接你。” 沈湛原想借陆正则的名头躲过去,谁知黑三逼他上梁山。虽然陆正则此前是说过有事可以联络他的副官,但沈湛千方百计地带着徒弟跑了,再送上门去请人家相助,脸上真是火辣辣地疼。 此时别无他法,沈湛只好问黑三讨了纸笔,给陆正则写信。 沈湛写信的时候,黑三就站在身后盯着他,沈湛不便说明情况,装作自己真的是陆参谋长的二姨太,说些什么“与君别后,日日思念,夜寝不寐”的话,再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请他派人来接。 信末的落款是香君,信封上写的是慎初亲启。 第五章 沈湛写完信,黑三即刻叫人送下山去。黑三拿不准沈湛的身份,暂时不敢动他,叫人带去上一任压寨夫人的房里歇息。 黑三的人下山后,先是打听了陆参谋长的住处,随后就将信送了过去。陆正则在镇上有个两层楼的临时住处,楼外守着卫兵,黑三的手下刚靠近,卫兵就逮住他问:“干什么的?” 黑三的手下道:“我是参谋长家里派来的,二姨太有急事让我送封信给参谋长,让他见信后就回复。” 两名卫兵面面相觑,师长家里啥时候多了位二姨太?他们咋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卫兵不太确定二姨太的真假,就从黑三的人手里接过信,送进了小楼。 陆正则的所有信件、公文,都会在赵副官手里过一遍,分了轻重缓急,再送到他面前。卫兵送信进去的时候,赵副官正为了沈湛的事发愁。 人必须得找,却不得张扬,这无疑增加了寻找的难度。 赵副官已经跟邻镇打了招呼,加强关口的盘查,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倘若明日再没有消息,他就不得不从人是被绑走的方向下手了。赵副官觉得,就沈湛洗完脸的模样,被人卖去青楼做了花魁,他都不会太诧异。 赵副官正愁着,手底下的卫兵就送来一封信,说是师长家里的二姨太送来的。他看都不看就将信团成一团丢进了纸篓,没好气地骂:“师长就娶了一位夫人,哪里来的二姨太?你今天出门没带脑子?” 卫兵被赵副官骂得灰头土脸,灰溜溜地回站岗的地方,对着黑三的手下也没好气:“赶紧滚,我们师长根本就没有二姨太!” 黑三的手下得了回复,回到山寨将卫兵的话跟黑三一说,黑三当场就恼了:“他娘的,连老子都敢耍!” 他怒气冲冲地来到沈湛屋前,将门一脚踹开。 沈湛已经梳洗完毕,准备带着端午睡了,见黑三破门而入,问:“怎么了?” 黑三原本是想进来收拾沈湛一顿的,可一见到沈湛这张脸……气莫名就消了一半。他骂道:“他娘的,你耍老子,姓陆的根本就没有二姨太!” 黑三怒冲冲地进来时,沈湛心中就有了预感,他平静道:“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前几日他出门的时候,我跟他使性子了,想来他是故意这样说,叫我长些记性。” 黑三冷笑一声:“还想蒙老子?老子告诉你!就算你真是姓陆那小子的二姨太,老子也要把你抢来做压寨夫人!明天就是我俩的大喜日子,你好好准备!” 黑三搁完狠话,倒是没难为沈湛,走了。 屋内又剩下沈湛和端午两人,端午哭丧着脸道:“师父,那位陆参谋长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沈湛道:“不肯给人甜头,又要占人便宜,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端午问:“那我们怎么办?” 沈湛表示:“我也不知道。” 沈湛是两人的主心骨,沈湛都不知道怎么办,端午就更不知道了,他焉了吧唧地把脑袋往桌上一搁,道:“早知道就不跑了,至少那位参谋长比较斯文,人还英俊许多。”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2节 沈湛吃惊地看着端午。 端午一见沈湛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师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记着你说的话,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沈湛“嗯”了一声,面色严肃地告诉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端午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 沈湛见端午这样听话,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别担心,这道坎也会过去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转机。” 这句话乃是沈湛的经验之谈,从前他登台唱戏的时候,遇见的风浪可不比如今小。有一回得罪了上海滩的大佬,对方将他绑架后关在一幢三层的别墅中,誓要磨磨他的性子。沈湛硬是扯破了房里的窗帘,从三楼的窗口爬了下去,中途的时候绳结松了,如不是下面恰好有人接住了,如今的他指不定缺胳膊断腿。再后来,他因为不肯唱戏,摔碎了茶杯,将碎渣往嘴里吞,吞得满嘴鲜血划破了喉咙,险些再也唱不了戏。这样的风浪都挺过来了,还能折在一个黑三手中? 沈湛觉得什么坎都是能过去的,但坐以待毙肯定是不行的。 黑三铁了心要让他做压寨夫人,倘若此时泄露了他是男儿身的事,黑三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如今的他,连这土匪窝里有多少土匪,地形如何都不知道,跑肯定是跑不掉的,只能拖一时算一时。 翌日,黑风寨为了大当家的喜事忙活开了,沈湛住的屋子被人贴满了喜字。 由于婚事匆忙,未来得及给沈湛做嫁衣,寨子里的人就将前任压寨夫人成亲时的压箱底翻了出来。前任压寨夫人体态丰腴,嫁衣颇大,沈湛虽然个高,但是体态匀称,长腿细腰,倒是能凑活。主要看脸,沈湛盘靓条顺,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就是胸平了点,还有这脚…… 哎哟喂,压寨夫人的脚怎么那么大? 寨里的女眷折腾的时候,沈湛就配合地任由她们弄。从这些女眷的口中,他得知了这山上总共有六百多号人,今日大当家的喜事,除了守山门的都会来喝杯喜酒。 话套得差不多了,沈湛就悄悄将端午剥的一颗花生丢进了嘴里,过不了多时,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身上和脸上都泛起了红疙瘩,呼吸急促,额头烧了起来,女眷们一见情况不对,赶紧把山寨里平时替人看病的土匪叫来了。 这土匪并不是真正的大夫,平日里看点头疼脑热,处理处理伤口还行,真要有点什么,他就瞎子摸象了。他唯恐沈湛出什么事,黑三怪罪,就赶紧将事情报告给黑三,叫他下山请大夫。 黑三一听,没法子啊,只能下山找大夫。 大夫来了,望闻关切一番,认定是吃坏了东西,开了几帖药。完事了背起药箱准备走人,端午冒出来道:“大夫,我这几天肠子不通,几天没有大解了,你替我开点通肠子的药吧。” 大夫闻言就开了。 下山的时候,黑三让人警告大夫,今日的事不能说出去,否则就会惹上麻烦。 大夫当时应下了,打定了主意不告诉外人。可他夫人是外人么?当然不是了。大夫憋不住,回去以后将山上的事跟他夫人一讲,什么黑风寨的土匪抓了个美貌的大姑娘,那姑娘美得像朵花,即使脸上长了红疙瘩都漂亮。 他夫人是个醋坛子,听大夫这样形容别的女人,夫妻俩当场就吵起来了,这一闹闹出的动静不小,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沈湛突发疾病,满脸红疙瘩,黑三就把婚事暂时搁了一下。 好在这病来得急去得也快,喝了药第二日,沈湛的烧就退了,脸上的红疙瘩也消了。黑三一高兴,把婚事重新提了上来。 其实沈湛是故意生病,想从大夫手里弄点东西。大婚之日是山寨防守是最弱的的时候,他决定在合卺酒里下泻药,趁着黑三蹲茅坑的时候将他砸晕,换成男装带端午逃之夭夭。 说起来简单,真要操作起来,难点重重,一切都要随机应变,一个不慎就要遭殃。 干,可能会遭殃,不干,肯定会遭殃,沈湛自然是要干的! 婚礼当日,他被山寨里的女眷换上嫁衣,带上头冠,画好妆容,领去大厅拜堂。 山寨里的土匪见了沈湛的容貌,起哄声冲破房顶,快要冲上云霄,将黑三乐得合不拢嘴。沈湛和黑三每人牵着大红绣球的一头,一拜天地,二拜关公,眼见就要“夫妻对拜”,突然“轰”地一声,地动山摇,大片的灰从屋顶上“嗦嗦”地落下回来,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另一震地动山摇就紧随而来。 大厅内顿时大乱,有人喊:“地震了!”一群人就往大厅外的空地上跑。 黑三气急败坏地叫道:“地震个屁!他娘的是大炮炸了!冯四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冯四立刻去了,在他出去的时间里,分别又有两枚炮弹落下,一枚落在东边,一枚落在西边,距离山寨都有些位置。半小时后,冯四回来了,面色焦急地道:“大当家的,是新来的那个陆参谋长和第八师的谢长兴带着一个营的人在山下搞军事演习,还带了两枚山炮!” 黑三骂道:“他娘的搞军事演习搞到老子的地盘上来?他们是不是算计好了要轰了老子的山头搞收编!”话音刚落,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地看向沈湛。 沈湛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此时能往自己身上贴的金肯定得往身上贴,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家爷就是这脾气,尽管心里气我恼我,但谁要动了我一根手指头,他保准跟人翻脸。” 第六章 大炮都轰到家门口了,沈湛说的话,黑三还能不信么? 黑三懊悔得肠子都青了,觍着脸道:“二太太,误会,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我要知道您是陆参谋长的二太太,就是给我黑三十个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事啊!要怪就怪我这手下,不长眼睛!”说着,他将边上的冯四一把扯过来,往冯四的膝盖窝里踹了一脚,迫使他跪下,“今天我就把这人交给二太太处置了,您要杀要剐都行,我黑三绝对不说一个字!只要您能出气!” 冯四识相地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嘴巴子:“二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有什么气就往我身上招呼,求您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放过寨里的兄弟。” 沈湛对要杀要剐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道:“罢了,你们现在放我下山,我向爷求个情,让他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黑三一听,喜出望外,立马叫人准备轿子送沈湛下山。说是轿子,其实就是几根木棍绑在椅子上供人抬的,沈湛嫌轿子慢,就问黑三要了一匹马儿,由冯四护送着下山了。 到了山脚,一眼就见数百人的军队围在山下,两枚炮准备新一轮的发射。 冯四赶紧上前说明情况,领头的士兵听了黑三的话,看了眼沈湛就往队伍后跑去。过了一会,从后方开来两辆吉普车,前头的一辆车上下来两人,后头的车上下来一人。 沈湛骑马,端午就坐在他身后搂着他的腰,见了这阵仗,就跟沈湛讲:“师父,前头那辆车上下来的是赵副官和陆参谋长,后头那辆车上下来的是谢师长。” 沈湛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 两辆车上的人下来后,沈湛和冯四一行也被放了行。冯四小跑到陆参谋长面前,诚惶诚恐地道:“陆参谋长,我把二太太给您送回来了。” 从沈湛出现在视野的那一刻起,陆正则的目光就未从他身上移开过,乍然听见这样的称呼,看向沈湛的目光露出几分讶异。 沈湛觉得,这场面就很尴尬了。 而跟在陆正则身边的赵副官则是觉得……背后一凉。 人后的时候,沈湛什么话都能说得出,真人往面前一站,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陆长官。” 陆正则并未刨根究底,对赵副官吩咐了一句:“先带人去车上休息。” 赵副官道:“是。” 沈湛在山上用的是假声,又酥有糯,适才那句“陆参谋长”用了真声,嗓子清亮,虽然好听,但一听就是男人发出来的。 冯四闻言吃惊地盯着沈湛看,沈湛记着他那句“二太太”的仇,正愁找不到地方回报,见状走远了几步,朝冯四招了招手,将人招了过去。 冯四毕恭毕敬道:“二太太有什么吩咐?” 沈湛捏着好听的小嗓问他:“知道为什么你们差人送信给陆参谋长,陆参谋长却说没有二太太这个人么?” 冯四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沈湛粲然一笑,好心地用真声告诉他:“因为我是个男人。”说完,在冯四的目瞪口呆中,神清气爽地上了车。 沈湛上车后,见陆正则又跟冯四说了几句话,冯四就带着人上山了。陆正则回到车上,赵副官从原本的副驾驶换到驾驶座,一行人打道回府。 车上共坐了四人,没有人主动开口。 沈湛纠结了一会,主动开口道:“多谢陆长官出手相救,那封信……实在是事态紧急,望陆长官不要放在心上。” 陆正则不解道:“什么信?” 沈湛道:“陆长官不是看了信才知道我在黑风寨?” 陆正则道:“我不曾收到过信。” 沈湛问:“那您怎么知道我在黑风寨?” 此时,一直在驾驶座默默开车的赵副官自首了:“师长,那封信被我扔了……” 赵副官讲了自己扔信的前因后果,沈湛终于知道了为何陆正则不曾收到信,依然带人来黑风寨了。 原来,替沈湛看病的大夫回家以后同夫人大吵一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黑风寨的土匪抢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上山做压寨夫人的事。赵副官得到这消息,觉得被绑的这姑娘十有八九就是沈湛,就将事情报告给了陆正则,这才有陆参谋长带着第八师上黑风寨军事演习的事。 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讲,原本不清楚“二姨太”这桩事的陆正则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沈湛觉得自己刨了个坑往下跳,面上挂不住,佯装若无其事地看窗外。陆正则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目光落在沈湛身上迟迟不离开。 此时的沈湛仍然是一袭嫁衣,大红色的上衣和褂裙,头戴凤冠,面上施了胭脂水粉,点了朱唇,好比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沈湛按捺了一会,见陆正则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忍不住将目光对上去告诫。谁知两道目光撞在一起后,对方非但没有露出慌乱或赧然的表情,反而坦然地回视,目光清明,令人说不出其他话来。 沈湛暗道,陆参谋长是自己的恩人,是自己先开了“二姨太”的玩笑,叫人看两眼也不吃亏。可这样一直盯着人看实在是无礼,沈湛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想叫他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无礼。谁知对方的嘴角竟然扬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随后才如沈湛所愿,移开了目光。 车一路开到陆正则的住处,陆正则命人取了件自己的衣服,让沈湛换下身上的喜服。赵副官则是忙着让下属把昨日丢的废纸全都找回来,片刻后,陆正则的手里多了一封皱成咸菜干一样的信。 赵副官立刻收获长官的冷眼一枚。 好在等参谋长看完信,面色就全然缓和了下来。 沈湛进屋后折腾了好些时候,他脸上带妆,除了换衣服还得卸妆。陆正则借他的是一件藏蓝的长袍,还是簇新的,不曾穿过,他跟陆正则身形相差无几,大小刚好合身。 沈湛换完衣服出去的时候,客厅里就坐着一个人,衬衫西裤,并无明显特征,沈湛唯恐再犯蠢,走近后就没有说话,对方主动开口道:“坐。” 是陆正则的声音。 沈湛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陆正则斟了一杯茶递到沈湛面前,道:“沈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沈湛如实道:“我还没想好。” 陆正则道:“再过几日我就会回省城,沈先生既然没有打算,不如同我一道回去,我替沈先生在省城找个落脚的地方。” 这句话是要罩沈湛的意思了。 虽然沈湛才被陆正则从土匪手里救出来,但他仍不能相信陆正则是个好人。 沈湛在上海唱戏的时候,认识一名法国人,那名法国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人人都称他是绅士。可法国人却告诉沈湛,男人都是狼,绅士,只是有耐心的狼。 沈湛觉得法国人口中的绅士,跟中国人心中的君子是一样的,世上有伪君子,也有真君子,真正的君子是不能跟狼相提并论的。 只是面前的这位参谋长究竟是真君子,还是有耐心的狼,沈湛尚不能确定。 陆正则见沈湛不说话,道:“沈先生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沈湛不解地看着他。 陆正则凝视着沈湛,正色道:“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 沈湛:“……” 他觉得自从认识了这位陆参谋长,自己的脸就一直在疼。 第七章 陆正则如此直白地挑明了自己的意思,沈湛再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更何况天气渐凉,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安稳地过冬。 沈湛道:“陆长官如此照顾,我该如何报答呢?”不待陆正则回答,他就自个出了个主意,“我可以照顾陆长官的起居,洗衣做饭都可以。” 陆正则道:“这些事勤务兵会负责。” 沈湛有些为难道:“我会的,您的兵都会给您做,他们唯一不会的,大概就是唱曲了,我可以唱曲给您解闷么?” 陆正则突然道:“你可以叫我慎初。” 沈湛:“……”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直呼表字太过亲近了,可陆正则既已开口,沈湛也不好拒绝,只能道:“我表字信芳。”意思是你也可以直呼我的表字。 两人谈了几句,就到了晚餐时间,结束话题的时候,陆正则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块金色的怀表,道:“这块怀表是母亲赠我的遗物,我一直带在身上。” 沈湛茫然地看着对方,不明白他为何会提起这个,而陆正则也没有解释。 晚餐是陆正则和沈湛、端午一起吃的,很朴素的四菜一汤,味道也一般,沈湛却吃得很开心,因为他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 晚上沈湛就在小楼住下了,陆正则让赵副官替沈湛和端午各自收拾了一间屋子,可端午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晚上跑到沈湛的屋子跟他一起睡了。 翌日一早,沈湛就带着端午在院子里练功,即使他们现在不唱戏,基本功也不得荒废。顾及到时辰尚早,陆正则可能尚在睡梦中,两人就没有吊嗓子,直接练身段“下桥”。沈湛将长发盘在脑后,上身后仰,头朝地,双手握住自己的小腿,身体呈拱桥状。端午的功底没有沈湛深厚,但双手撑地还是能办到的。 两人练了不到五分钟,就有一道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紧接着沈湛的面前就出现一双军靴,沈湛慢慢地直起腰,对方的身形一点点展现。 黑亮的长靴、笔挺的军裤,干净的衬衫,金色的怀表链…… 咦? 等沈湛站直身体,不用看对方的面孔,他就已经知道站在面前的是谁了。 “陆长官早。” 陆正则道:“信芳早。” 沈湛佯装听不懂的样子:“吃早餐吧,等我一会,马上就好。”说完,就进了小楼内的厨房,将一早包好的小馄饨丢进滚开的水中。 不多时,一个个皮薄馅多,晶莹剔透的馄饨就浮了上来,沈湛用笊篱将小馄饨捞起放在已经搁好的汤里,撒上葱花和蛋丝,一碗香喷喷的小馄饨就出炉了。 他捧着热乎乎的小馄饨来到陆正则面前道:“尝尝我的手艺。” 陆正则舀起一只小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送进了口中。沈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味道如何?” 陆正则道:“能再添么?” 沈湛目光一亮:“当然。” 昨晚他特地向赵副官打听了,确认陆正则没有忌口,今早才敢自作主张准备早餐。虽然陆正则的起居饮食都有专人负责,可是他们提供的伙食并不好啊!不是沈湛自夸,他最拿手的除了唱戏,就是厨艺了。 他得了陆正则的肯定,还觉得厨艺没有完全发挥,喋喋道:“下次我熬点猪油,再配上紫菜味道就更好了。” 沈湛在小楼住的几日,也给陆正则唱过戏,当他问起陆正则想听什么曲子的时候,对方却道:“夜奔。” 沈湛工的是旦角,陆正则点的却一则武生戏,讲的是林冲受高俅迫害后,逃亡梁山途中的经历。此曲边唱边跳,每个字都有身段,难度极大,昆曲界向来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一说。 沈湛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他并不擅长生角,陆正则点这则戏,倒像是故意刁难他。他不肯拿不成熟的戏糊弄人,就改成了小尼姑色空的《思凡》。 沈湛在小楼住了几日,陆正则就带着他回了省城。沈湛以为陆正则会给他安排一个偏僻的住所,只要能落脚就行,谁知对方带着他来到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 沈湛看着面前的小别墅,为难道:“这房子太大了,我付不起租金。” 陆正则道:“此处是我的别宅,你可安心住下,无需租金。” 沈湛仍然是拒绝的。 陆正则就道:“这栋别墅常年空置,搁着也是积灰,不如住两个人添些人气。” 沈湛盛情难却,就带着端午在别墅住下了。 他原想努力唱戏,努力做饭,努力干家务来报答陆正则的收留之恩,然而事实是陆正则并不常来。他现任陆军整理处参谋长一职,人时常不在省城,就是回省城也大都回家报道。沈湛在别墅住了近一个月,就见了陆正则两回。 沈湛知道现在省内时局紧张,学生忙着上街游行,国军忙着剿共,近日日军又有一位大人物要来访晤陆总司令。 日本人欲壑难填,侵略的步伐绝不会就此止住,陆正则忙于整顿陆军,各一线门户都开始修筑国防工事,种种迹象表明,这地方可能也太平不了多久。 陆正则公事繁忙,人倒是没忘了沈湛,别墅外每天都派卫兵守着,天凉了还会找裁缝上门裁制新衣。 沈湛小时候落下了病根,身子骨弱,稍微受点风就会头疼脑热。 前几年冬天,他都会带着端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整个冬天不出门。今年住了小别墅,条件比往年不知好了几许,他就窝在房间的小客厅里,膝上盖张毯子,怀里抱个暖手炉,带着端午一起剪红纸。 沈湛手巧,剪出的红纸每张花样都不一样,一个简单的“福”字就有花有鱼。等他剪够了一定数量,就让端午拿到店铺里去卖,价钱虽然压得低了些,但胜在不用摆摊风吹雨淋。 这几日他都忙着剪小人,剪的都是戏里的人物,有《桃花扇》中的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有《牡丹亭》中的柳梦梅和杜丽娘,也有《长生殿》中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因为人物繁复,所以沈湛都是画好了图纸再剪,有时一天就剪出一位人物。 这日下午,他正带着端午剪红纸,陆正则突然回来了。沈湛不知什么原因,居然着急地把剪好的红纸一股脑地往毯子里塞。 陆正则进屋时恰好看见了,却没有开口询问,他跟沈湛聊了几句就出去跟赵副官交代事情。端午从厨房倒好热茶回来,见沈湛一个人在收拾红纸,就将茶壶往茶几上一放,上前帮沈湛一同收拾。 他不解地问:“师父,为什么我们剪这些小人要躲着陆长官?” 沈湛悄悄在他耳边道:“因为我剪这些,就是要送给陆长官的。” 端午有些惊讶。 沈湛解释道:“我们不能白白住在陆长官家里啊,倘若要付房租,我们肯定付不起,就是给了,人还不一定稀罕这几个钱,我想来想去,只能送些力所能及的东西聊表心意。” 端午就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送给陆长官?” 沈湛道:“等冬天过了,我们搬出去的时候,再拿给陆长官。” 端午听见这话,小脸就垮了:“冬天一过,我们又要走了么?” 沈湛反问:“那你还想住到什么时候,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么?即使我们留在省内,也不可能一直住在陆长官家的。” 端午知道沈湛说得都是实话,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安稳日子过上了,就不想再四处流浪了。他帮沈湛将红纸整理好,准备拿到抽屉里收好,谁知他方才倒完水放茶几上的时候离桌沿太近,冬天穿的衣服又多,一不小心就碰上了。 滚烫的茶水瞬间倒在桌面上,卷着热气往漂亮的地毯上落。端午连忙将打翻的茶壶摆正,用手想要堵住下流的水。沈湛见状掀开毯子就要上前就要帮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陆正则一把拉住准备救场的沈湛,随后将端午扯离茶几,道:“去厨房拿擦布。” 端午把烫得有些红的手收回来,听话地跑去厨房拿擦布了。 一通折腾后,一壶热腾腾的茶重新回到桌面,沈湛和陆正则分别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沈湛不知道方才那番话被听去了多少,转移话题道:“要听曲么?” 陆正则难得道:“不了。” 沈湛见他眉宇间有些郁结之色,关心道:“公事不顺利?” 陆正则沉默了一会,才道:“许多事,你以为来日方长,实则时日无多。” 沈湛觉得这句话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但陆正则说得这样隐晦,可能涉及军事机密,他不便深究。 当晚陆正则在别墅住下了,翌日吃过早餐就离开了。沈湛以为这回又得十天半个月不见人,谁知就在第三天晚上,陆正则回来了,他将一只黑色的盒子推到沈湛面前,道:“昨日得了件东西,想赠与你。” 平白无故,赠什么礼物? 沈湛想要拒却,可是看着陆正则的脸色,还是将盒子打开了。盒子里的礼物令他大吃一惊,里面装着一把手枪。 沈湛这辈子收过很多礼物,鲜花、信件,首饰、名表,甚至还有人想送他小汽车和别墅,可从未有人送过他手枪。他惊愕地看向陆正则,对方郑重地看着他道:“我希望你学会保护自己。” 第八章 那一刻,沈湛心中的感觉很复杂,如果说陆正则将他从土匪手中救出,安置在自己的别墅,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话,那他赠送手枪的举动,完全与他的目的相违背。 没有狼会教猎物如何擒住自己的咽喉,再耐心的狼都不会。 沈湛觉得,他必须重新认识陆正则这个人。 不是片面的,浅显的。 沈湛收下手枪后,陆正则就开始抽空教他射击。陆正则送他的是一把袖珍枪,长仅114,质量为350g,握在手中比手掌都短,隐蔽性极高,有三重保险机构,适合随身携带。 陆正则先是讲解了枪支的构造,随后是几种基本的射击方式。沈湛第一次握枪,许多姿势不得要领,陆正则就站在他身后,像老师教学生习字一样手把手地教他。 两人身高相仿,陆正则从身后环住沈湛,两个人就像是叠在一块,肩、手、眼的位置几乎在一条水平线上,陆正则抬臂的高度,恰好是沈湛射击时需要达到的高度。 陆正则教得认真,沈湛却忍不住分神了。这样的姿势太亲密了,除了演戏,他很少与人这样亲近,陆正则温热的手包裹着他冰凉的手,像是一只烫手的暖手炉,他忍不住悄悄往前挪了一些身子。可人刚一动,就被陆正则摁了回去:“别分神。” 沈湛只好尽量控制自己的心神,落在射击上头。 沈湛虽然从未开过枪,但掌握了基本的射击动作后,上手挺快。射击除了瞄准靶心,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手的稳定性,普通人举起手臂时,手会微微颤抖,真正射击时,哪怕是轻微的晃动,子弹出膛就已经失了准头。 沈湛有昆曲功底,听上去毫不相干,实则他不仅眼力准,手臂也能悬空许久而纹丝不动。然而扣下扳机后,手臂受到后坐力的冲击,臂力不过关的第二枪就失了准头。沈湛就属于这个范畴,他的当前任务就是提高臂力来延长射击的稳定期。而提高臂力的最好方法就是……做俯卧撑。 于是乎,每天穿得圆滚滚的沈湛放弃了剪红纸的活,开始做俯卧撑。 除了射击,陆正则还教他近身格斗,沈湛不是孔武有力形,陆正则就教他防御招式,以及攻击技巧。 陆正则每教一招,都会带着沈湛实际演练一番,等基本招式都教得差不多了,他就让沈湛主动攻击,他以化解的方式让沈湛明白自己招式的不足。 无论沈湛出什么招,陆正则都能轻易化解,哪怕陆正则让出一只手,沈湛都是输。 沈湛不耻下问:“如果我在外头遇到了你这样的对手,该怎么打败你?” 陆正则难得沉默了一会,才道:“但愿别遇见我。” 沈湛仿佛听见了他未完的话:“你不可能打败我。” 沈湛叫这句话激得心气上来了,觉得自己非赢陆正则一回不可。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在某次对练的时候突袭陆正则的下三路,打的是出其不意的主意,谁知陆正则早有防备,抓住他的脚裸向后一扯,沈湛的双腿顿时成了大大的一字马,动弹不得了。 沈湛不肯认输,仗着自己身手灵巧,硬是用手勾住陆正则的脖子,借力腾空而起,左脚继续向陆正则的下三路进攻。 陆正则提膝顶入沈湛的双腿中,轻易就将招式化开了。 胜负已分。 沈湛整个人都挂在陆正则身上,连身形都稳不住,还是陆正则伸手搂住他的腰,放开了那只钳制住的腿,才让沈湛落地了。 沈湛使了如此不入流的招式,依然是一败涂地,心中正觉惭愧,就听陆正则面不改色地提点:“出腿必须快狠准,一招制敌,一旦对手有了防备,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沈湛:“……” 时光转逝,眨眼就到了旧历的年关,虽然政府明令废除旧历,普用新历,但老百姓还是喜欢按照旧的年历过。年前的时候,沈湛带着端午出门置办年货,恰好那天陆正则得空,就跟着一道出门了。 因为是出门购置年货,所以陆正则脱下了戎装,换成了一套西装,外面加一件呢大衣。沈湛穿得就多了,一件棉袍外加披风,挡住半张脸,再戴一顶帽子,将额头掩得结结实实,连手都塞进了手笼里,就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路。 几人先是采购了一些年货,随后进了一家蛋糕店。蛋糕店的柜里放着一款款精致的小蛋糕,沈湛看看这款也好,那款也馋,内心纠结不已。 陆正则一言不发地看着沈湛纠结了一会,对着店员道:“每款蛋糕包两块。” 沈湛:“……” 他十分不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跟端午一人点了一块,又帮陆正则挑了一款花式特别漂亮的。 挑完蛋糕,陆正则提起他四妹快过生日的事,沈湛就到百货商店帮忙挑一款珠宝作为礼物。他估摸着女孩子的喜好,挑了一款玉兰花式样的胸针。 等买完东西,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商店外的人群突然骚乱起来。惊恐的人群尖叫着四处逃窜,枪声与爆炸声同时在耳边响起。未等商店内的人弄清楚怎么回事,百货商店两侧的玻璃就被人砸碎了,从玻璃外扔进来两颗手炸弹,只听“轰隆”两声巨响,商店内部就炸开了。 同样的尖叫和动乱瞬间发生在商店内部。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沈湛只感觉到自己被陆正则扑倒在地,紧接着滚滚浓烟携着炙热的气浪向他涌来。等爆炸的余威散去一些后,陆正则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方才还欢乐祥和的商店已经成了人间地狱,满眼的血迹,商店内部火光冲天,有人被炸得血肉模糊,有人被烧成了一个火人,四处奔跑。 尖叫声不绝于耳,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们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朝出口跑去。一旦有人摔倒,后面的人就会从他身上他踏过去,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陆正则此次出门就带了两名卫兵,他命令两名卫兵负责端午的安全,自己带着沈湛往门外跑。 沈湛一瞬间以为是日本人入侵省垣了,然而等他跑出商店,看到的是一群中国人,持着枪械,肆意的枪杀无辜群众。 陆正则紧紧握住沈湛的手,一边带着他往来时的方向跑,一边拔出腰间的配枪向暴徒射击。 这伙暴徒的数量太庞大了,不止是数十,而是上百! 这不是在靶场打靶,而是真正的枪战,没有时间让陆正则精确地瞄准目标,也没有时间来回调整射击的位置。他必须同时使用双眼,将四周的情况收入眼底。他必须凭着身体的记忆,准确地将手枪对上需要射击的目标,他每一次移动枪支,都必须命中一个目标! 第九章 即使是高精准的射击率,依然改变不了两人危险的处境。 陆正则的手枪容弹量是八发,八发子弹打完,他就必须重新上弹,这时就形成了防卫空缺。加上此次出门的目的是采购年货,他所携带的子弹不过更换三次弹匣的量,子弹很快就要告罄。 陆正则带着沈湛边打边退,打算回到来时的地方,开着汽车迅速驶离暴乱地点,然而等待他们的是一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汽车。 陆正则的枪内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他用后背护住沈湛,用最后一颗子弹抵御正面的攻击,果断地对着沈湛道:“拔出你的枪,子弹上膛!”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沈湛从未应付过这样的局面,此时他唯一能信任的就是陆正则,陆正则叫他做什么,他就跟着照做。他从袖中掏出自己的袖珍枪,打开三重保险,子弹上膛,作出射击的姿势。 陆正则并没有叫他立刻射击,而是带着他往人流少的地方走,虽然两人尽量不引人注目,但暴徒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个正在四处扫射的暴徒看到了他们,黑色的枪洞指向他们。 陆正则的枪支迅速瞄准目标,同时命令沈湛:“前方65°,射击!” 沈湛没有任何迟疑,手先大脑一步,向着陆正则所说的地方扣动了扳机。他已经打过三百多发的实弹,每次都是对着靶子,这是他第一次对着真人开枪,整个人都崩成了一根弦,没有时间瞄准目标,在对方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就扣下了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声响起,敌我双方站在原地,各无损伤。 双方隔着十几米,如果不是精确瞄准,很难击中对方。 暴徒见一枪不中,紧接着就要扣下第二枪,然而沈湛手中的枪声并没有停止,“砰!砰!砰!”,三发子弹连续从他的枪膛射出。 陆正则送他的是一把自动手枪,虽然射程短,但能自动装填枪弹,只要扣住扳机不放,子弹就会连发,直到弹匣空了为止。沈湛清楚地知道,此时耽误的每一秒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必须提前射中对方,不然倒下的就会是自己,因此他扣下扳机后没有松开手指,而是选择了自动射击。 沈湛的手枪容弹量为六发,他打算拼尽弹匣中的子弹,总有一枪能射中暴徒。然而四颗子弹射出,他的手臂已经被子弹出膛的后坐力震得发麻,敌人却没有丝毫中弹的迹象,眼见第五颗子弹已经出膛,最后一刻子弹即将射出,一直站在边上的陆正则突然用力撞上了他的手臂。 射击时,手的稳定性尤为重要,沈湛的手指紧扣扳机,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臂上,可是陆正则的这一撞,硬是改变了他射击的方向。 只听“砰”地一声枪响,沈湛枪中的最后一发子弹从枪膛射出,从暴徒的喉咙穿过,鲜血四溅,暴徒当场死亡。 击毙一名暴徒后,陆正则不给沈湛任何缓冲的时间,拽紧他的手进了一条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面墙,陆正则道:“你越过这道墙,在墙内等我。” 沈湛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你还要回去?” 陆正则正色道:“我是一名军人,不能临阵逃脱。”他将手中装着唯一一颗子弹的手枪塞进沈湛的手中,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告诉他:“你必须记住,战争年代,枪就是你的生命,你方才射出的不是五颗子弹,是你五次死里逃生的机会。既然你不愿接受别人的保护,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说完这番话,他不给沈湛任何反驳的机会,就托着他的身体推过枪头,将他彻底推出了这片险境。 胡同的另一头是条清冷的街道,明明只是一墙之隔,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暴徒们忙着向人群聚集的地方射杀,制造混乱,没人愿意跑到这么一条偏僻的街道,追杀一个无不足道的人物。可是沈湛的手中握着两把枪,一把是属于他自己,已经空弹的手枪,一把是属于陆正则,仅剩下最后一颗子弹的枪。 这些日子,沈湛一直在进行实弹练习,他是打着技多不压身的心思学的,他心里觉得,他又不当兵,又不做神枪手,用得着这样精准的射击方式? 可现实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身逢乱世,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敌人不会站在原地等你瞄准,只有你掌握足够的实力,才能令自己化险为夷。倘若此刻的他拥有足够的能力,他就不用成为陆正则的累赘,不需要他的保护,更不需要将自己的徒弟交给别人保护。 他的六颗子弹,应该颗颗打中敌人的脑袋,而不是将别人的生机握在手中。 一月的冬季寒风刺骨,昨晚上刚下过雪,地上还残留着化不去的白雪。沈湛的帽子在爆炸中掉了,披风在逃跑时散了,手笼在拔枪时丢了,被寒风一吹,就像被人摁进了冰冷的雪地里。 他蹲下身,用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听着胡同地外头偶尔传来几声枪声,却不知道战况如何。 沈湛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呆了多久,兴许是一个小时,兴许是几个小时,从不远处传来一串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他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用已经冻僵的手打开手枪的保险,紧紧扣住扳机,随时准备射击。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的近了,他看见了一群士兵,为首的男人一身戎装,胸前却突兀地挂着一条怀表链。 是陆正则。 沈湛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松开扣住扳机的手,蹲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已经冻僵了,连睫毛都染上了霜。 陆正则见状,解下身上的披风,俯身将沈湛紧紧包裹进披风中,随即打横抱起。 沈湛:“……” 懵了。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打横抱起,这委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从披风里探出半张脸,正准备向陆正则提出异议,突然看见了站在陆正则身后一排目瞪口呆的士兵。 这场面……就不止是一点尴尬了。 他果断把脸埋回陆正则怀里,不让别人看到他的长相。 陆正则将沈湛抱入一辆军车,留下两个班的人数,命赵副官护送回别墅后,带着其余的士兵协助警署镇压暴徒去了。 沈湛回到别墅的时候,端午已经被卫兵送回去了,除了受些惊吓,人安然无恙。沈湛在外头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当晚上就发了高烧,一连烧了三日。期间陆正则回来了一趟,在床边问了情况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沈湛烧得迷迷糊糊,只记得陆正则摸了摸他的额头,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等沈湛再见到陆正则的时候,已经是四日后了,他的烧已经退了,就是重症感冒,说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从陆正则的口中,沈湛终于知道了前几日那桩暴动事件的真相。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欲壑难填,从去年起就不时派武官或司令官到访省垣,劝说陆总司令脱离中央政府,实施地区自治。在遭到陆总司令的婉言拒绝后,入驻省垣的日本特务机构就收买汉奸、流氓,发动了四日前的“暴动事件”,企图制造出地区自治的民意。 第十章 纵然知道了“暴动事件”是日本人在背后主使,政府却无可奈何。 从日本人踏上中国的土地起,侵略的脚步就不曾停止过,面对日本人的侵略,中央政府实行的是委曲求全,不抵抗政策,他们忙于剿共,忙于维护自己的政权,而各路军阀关心的,也只是自己的利益。 沈湛这一病,直接在病里将年过了,不过经历的那样一场暴动,谁都没心情好好过个年了。 沈湛病好后,重新回到了靶场,这回他再开枪,心态就跟之前完全不同了。原本他射击都是瞄准了目标,直接开枪,一天能打掉三十枚左右的子弹。这一回他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一天只能打六枚子弹,正好是弹匣一次的容弹量。每打出一颗子弹前,他都会重复数十次提枪射击的动作。 在战场上,每一颗子弹都是珍贵的,每一颗子弹都可能换回一条生命。如果他的手能像陆正则一样,对每一个射击高度产生记忆,他就不用再花时间瞄准,他抬起胳膊的高度,就是瞄准后需要射击的高度。 除了射击,沈湛同时还会训练拔枪速度,装弹速度,以及臂力。以他现在的程度,缺少的就是训练,不用人时刻在旁边提点,所以陆正则陪着的时间就少了,多数是卫兵在边上盯着,以防意外发生。 “暴动事件”后,陆正则陆军整理处的任务就重了,回别墅的时间也少了,但他提醒沈湛:“如有访客,一概不见。” 沈湛以为陆正则是在提醒他小心日本特务,直到某天,有人在别墅外大喊“二嫂。” 沈湛叫了一名卫兵进屋,问:“是谁在外头吵?” 卫兵回道:“是陆总司令家的二公子,师长的弟弟。” 沈湛道:“师长的弟弟来了,怎么不请进屋坐?这可是你们师长的房子。” 卫兵道:“师长吩咐过,不让见。” 沈湛想起陆正则之前的叮嘱,难不成他说的访客是指他弟弟? 沈湛不解道:“那他为什么在屋外喊二嫂?” 卫兵的脸顿时皱了起来,不肯回答。沈湛奇了怪了:“你怎么不说话?” 卫兵只好道:“二少是来拜访您的。” 沈湛:“……” 他突然想起自己上回被土匪绑去了,为了脱身谎称是陆正则二姨太的事,难不成被陆二少听去了,故意揶揄他? 沈湛记得陆正则的叮嘱,就任凭人在外头喊,没让卫兵放进屋。陆二少在外头喊了一会,大概觉得无趣,就离去了。 翌日,沈湛穿戴完毕,带着端午准备去靶场练枪,刚出别墅,就从边上冒出一名青年,笑呵呵地对着他叫了一声:“二嫂。” 沈湛看向来人,英俊的五官,穿着一件洋气的灰色格子大衣,没扣扣子,围巾也是挂在脖子上装饰,应该是在风里站了有一会儿了,鼻子都红了。 对方看见他,开心地道:“二嫂,大哥将你藏得实在太好了,做弟弟的想见一面都难。” 人都在这守着了,再不招呼一声就说不过去了。 沈湛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往下扯了些,露出大半张脸道:“陆二少,您好。” 谁知原本还笑呵呵的陆二少,看见沈湛露出的大半张脸后,整个人都怔住了,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香君。” 咦? 是故人,还是从前的戏迷? 沈湛问:“二少认识我?” 陆二少痴痴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认识,当然认识。” 沈湛见状,放弃了出门练枪的计划,将陆二少请进屋,让端午奉了热茶。陆二少喝过一杯热茶,丢了的七魂六魄才慢慢归位。 他不敢相信的盯着沈湛问:“你怎么会在我大哥的别墅,我二嫂呢?” 沈湛一听,就知道陆正则未跟他提过二姨太的事,那是从哪冒出来的二嫂?他问:“这里就住了我和我徒弟两个人,哪里来的二嫂?” 陆二少听沈湛这样说,惊讶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倒出来。 话说陆二少这两年都在法国留学,前几日刚回国,就从不少人那听说了他大哥的风流韵事。说是陆参谋长带人炮轰了了黑风寨,抢了个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在南郊买了一套别墅金屋藏娇。原本只是流言,直到暴动那天,众目睽睽之下,陆参谋长抱着一个紧裹在披风里的人进了自己的军车,众人才将留言坐实了。 陆二少一听这事,顿时来了兴趣,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令他素来冷静自律的大哥打破准则,金屋藏娇?他非得见一见不可! 沈湛听完这番话,抓住了一个重点:“这套别墅不是你哥早就置下的产业?” 陆二少道:“大哥一直住在家里,这套别墅是前段时间新置的。” 沈湛觉得自己可能知道的太多了。 倘若陆正则真是为了他而置下这栋别墅,那也忒…… 陆二少见沈湛不作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我大哥的别墅?” 沈湛如实道:“你大哥从黑风寨救下来的人,就是我。” 陆二少:“……” 目瞪口呆。 沈湛为了澄清流言,将他跟陆正则相遇的过程简单叙述了一遍,陆二少听完后,惊喜道:“一定是我给大哥看过你的照片,所以他认得你。” 沈湛觉得应当不止如此,那日他在谢师长府上唱戏,未曾露面,陆正则只是看过照片,怎么可能将他抓出来? 他正在思考,就听陆二少问:“这几年你去哪了?你离开上海后,我就再没有你的消息,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我有按照你说的,努力读书,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我在法国修的是经济,我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报效国家的。” 陆二少说这些话的时候,沈湛就一副茫然的模样看着他,陆二少讲了一会,后知后觉地问:“你……不认得我我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3节 沈湛不出声,默认。 陆二少顿时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我是陆正行,表字简明啊。你在上海的时候,我经常听你的戏,我们还一起吃过饭,你叫我努力学习,报效国家,不要沉迷于声色。” 沈湛的记性不太好,即使陆简明报了姓名,他依然不记得此人是谁,只是鼓励人读书,报效国家什么的,委实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一旦做了,印象就格外深刻。 他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人,试探着问:“我们是在金门大酒店吃的饭?” 陆简明眼睛一亮:“你记起我了?” 沈湛:“……” 何止是记起了陆简明,连带着另一个人都连根拔起,可他一点都不想记起,怀揣着一丝希翼问:“你是陆总司令的二公子,那你上头除了慎初,还有其他哥哥么?” 陆简明莫名其妙道:“你都说了我排行第二,我上头除了大哥,还能有谁?” 沈湛觉得,他应该立刻搬走,再不与陆正则相见了,那画面太尴尬了。 陆正行,陆简明,陆正则,陆慎初,这几个名字他一个都不记得,他只记得一个陆先生,以至于人到了跟前都认不得。 现在中途被人挑明,不如干脆蒙在鼓里,倒还能自然相处。 陆简明道:“大哥也真是的,既然找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反而将你藏在这里呢?我非得好好问问他不可!” 沈湛暗道:躲的就是你啊…… 这桩事陆简明并不知情,沈湛就没有与他说。 陆简明偶然与沈湛重逢,情绪十分激动,跟沈湛絮絮叨叨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才离开。兴许是陆简明入别墅的事让陆正则知道了,当天晚上,他回了别墅。 沈湛装作仍不知情的模样,准备好晚饭,端上桌跟陆正则一块用餐。陆正则面色如常地用餐,一句话都没多问。倒是沈湛先沉不住气,往嘴里塞两粒米饭,偷偷扫陆正则一眼,往嘴里塞两粒米饭,偷偷扫陆正则一眼。终于,陆正则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问:“简明今天来过了?” 沈湛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陆正则问:“他同你说了什么?” 沈湛的脸上明显升温了,坦白从宽道:“我都记起来了,我们从前认识的,你是陆先生。” 陆正则露出一副“稀罕”的表情,似乎在用眼神传达,“难为你还记得起来。” 沈湛觉得脸上更烫了,勉强为自己解释道:“你应该发现了,我记不住人脸。” 陆正则闻言,勾了勾嘴角,略带打趣道:“只是记不住脸?” 沈湛默了一会,承认了:“我记性也不太好。” 第十一章 沈湛与陆正则的这段缘分,还得追溯到五年前。 五年前的沈湛才十九,初到上海一年,就已艳惊四座,成了沪上顶红的名伶。他工旦角,能戏颇多,真正出名的却是新排的《桃花扇》。此曲讲的是秦淮艳姬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故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正符合了时下国人的心境,因此一炮而红。 彼时的沈湛艺名不叫香君,着实是他演的李香君太出名,加之扮相出众,色艺双绝,人在台上莲步轻移,台下的观众就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便有了“香君”的雅称。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沈湛真正的艺名,他就将错就错,将艺名改成了“香君”。 作为戏子,戏台上的扮相尤为重要,私底下的素颜好不好看,就是锦上添花了。沈湛上完妆的模样活色生香,下了戏清隽无俦,无论是男人女人都能讨好,以至于大大小小的堂会、舞会,都以邀请到他出席为谈资。沈湛未寻靠山,能不得罪的尽量不得罪。 那日他应邀参加沪上名媛赵三小姐举办的舞会,作为她的男伴。赵三小姐是沪上百货公司赵家的三小姐,皓齿朱唇,气质出众,换上一身红色的窄身旗袍,活脱脱一朵带刺的玫瑰。 舞会上,主动邀请沈湛跳舞的太太、小姐,比起邀请赵三小姐的男士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于有男士来邀请沈湛跳舞。赵三小姐得闲的时候,就挽住沈湛的胳膊,笑盈盈地同那些邀请沈湛跳舞的太太、小姐们玩笑:“你们勿要跟我抢香君,今朝他是我的。” 赵三小姐被邀去跳舞的时候,沈湛就如实地讲这支舞他不会跳。沈湛的交谊舞才刚学,跳的并不好。他太忙了,除了唱戏,他还需要学好多东西。前些日子才刚学会打马吊,紧接着就是交谊舞,等学完了交谊舞,后面还跟着骑马,英语。 想当名角,不是光唱戏就行了,琴棋书画你得懂,时兴的娱乐方式你得会,必要的应酬得你得参加,跟交际花似的。沈湛不喜欢这样的应酬,但他答应了师父,要将昆曲发扬光大,他就必须成为名角,让更多人听他唱戏,喜欢他唱的戏。 沈湛以为那晚的舞会就会在推辞中度过,直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了他面前:“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沈湛看向来人,是位非常英俊的先生,目光深邃,仪表不凡。只是……两名男性共舞,实在太荒唐了。 沈湛正准备婉拒,跳完舞的赵三小姐回来了,道:“香君,陆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人在美国留学,交谊舞跳得老好了,你帮他跳一支舞,叫他指点一下。” 沈湛仍想推辞,赵三小姐就轻推了他下:“去呀,人都在跳舞,没空看你们的。”说完,将沈湛的手塞进了那位陆先生的手里。 沈湛见赵三小姐意思明确,只好跟着陆先生去了舞池。 舞池都是一男一女,哪有两个男人跳的?再说两个大男人跳,谁来跳女步? 沈湛正在考虑,男人就已自然地用左手牵住他的右手,将右手放在了他的背上。 沈湛:“……” 他只好将左手搭在了男人上臂。 男人自我介绍道:“本人姓陆,名正则,字慎初。” 沈湛简单地回道:“沈香君。” 话音落下,柔和的音乐在耳边响起,陆正则带着沈湛跨出了第一步。 两人跳的是探戈,一种非常亲密的舞蹈,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却不对视,一齐向左看。 沈湛稍微会点华尔兹,探戈就完全抓瞎了,何况他跳的是女步。沈湛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陆正则带着他向前斜移他就移,逼着他往后退他就退,唯恐不小心就踩了对方的脚。 陆正则看出了他的紧张,安抚道:“放松,跳舞应当是令人愉悦的。” 沈湛根本放松不下来,随着陆正则的动作跳了一会,柔和的音乐突然一变,转为明快,陆正则毫无预兆地将沈湛推了出去,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重新将人搂进了怀里。 沈湛晓得一些探戈的理论,但被人甩出去是头一回,圆睁双目,瞪着陆正则。 陆正则笑了,这一笑使得他硬朗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他不等沈湛瞪完,掐准下一个断音点,逼着沈湛下了一个腰。 这下别说是紧张了,沈湛连瞪都懒得瞪了。 探戈的特色就是“断奏”,陆正则掐住每一个断点,一收一放,逼着沈湛转了好几个圈。等沈湛逐渐适应了这样的节奏,他就开始挑衅,每次陆正则要将他推出去的时候,他就抢先半拍逃离陆正则怀里,不等陆正则有所动作,又主动扑进陆正则怀里。 陆正则丝毫不受挑衅,等沈湛回到怀里,就搂住他转个圈。如果忽略跳舞是两个男性,这样的动作实在浪漫得紧。 很快,舞蹈到了尾声,陆正则却没有松开沈湛,他问:“舞蹈令你感到愉悦么?” 沈湛略带不甘地回道:“是的。” 陆正则道:“那我带你走男步。” 咦? 沈湛立马收起了回座位的念头,跟陆正则交换了姿势。两人身高相当,即使交换了主导的对象,也不会令人觉得突兀。沈湛有了方才的经验,知道了男士该如何主导才会令舞伴感到愉悦,同时借身份的变化,报方才的的“推”、“搂”之仇。然而陆正则对舞曲的“断奏”了解得比沈湛深不止几许,沈湛根本没有机会“反将”。好在人无完人,过不了多时他就抓住了陆正则的软肋。 男人的腰通常比女人硬,除非像沈湛这样时常练的,否则下腰真是件难度不小的事。沈湛抓住了陆正则这个软肋,寻着机会就让他下腰,数次之后,陆正则终于无奈地开口了:“够了。” 沈湛挑了挑眉梢,小模样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跳舞是件非常容易暴露人品的事,越是亲密的姿势,越是容易暴露人品。沈湛就曾遇过打马吊都趁机摸手的,可他跟陆正则跳了两支舞,除了舞蹈需要,对方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又一支舞完后,沈湛没有离开舞池,两人站在角落,一个指点,一个学习,跳完了舞会的下半场。 散场的时候,赵三小姐故意打趣沈湛:“香君,我有没有骗你,我朋友跳舞好不好?” 沈湛客套道:“陆先生舞技精湛,我受益匪浅。” 赵三小姐就笑盈盈地讲:“已经很晚了,叫慎初送你回家。” 沈湛对陆正则是有好感的,只是他又不是女孩子,哪里需要人送了?他觉得今晚的赵三小姐……有点像拉皮条的。 他婉拒道:“不用了,我叫了黄包车。” 赵三小姐闻言,就没有坚持,沈湛跟陆正则告别后,坐着黄包车走了。倘若他知道自己待会会被人绑走,肯定当场应下让陆正则送他回家的事,可惜世上没有后悔的药。 半道上,沈湛被黑帮大佬金三爷的人绑走了。 沈湛学戏的时候,师父说他是天生就该吃“梨园”这口饭的,不论是嗓子、身段、还是扮相,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等沈湛真正上台了,师父又说他天生就不是吃这口饭的,因为他的性子,宁折不弯,除非有贵人相助,这口饭肯定吃不长久。 一个唱旦角的,怎能没有一个后台捧着? 戏行有句老话,叫“十旦九不清”,意思是十个旦角里面,有九个不是清白的,偏偏沈湛不吃这套,就算十旦九不清,他也要做唯一清的那个。 于是,别的角儿有人捧着有人撑着,沈湛能凭借的,只有他的一张脸和一副金嗓子。别人只要伺候好自己的金主,他哪个都不能得罪。 可有些人不是你不想得罪就能不得罪的,譬如金三爷。 金三爷对沈湛有意思,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原本金三爷是有耐心,一步步拿下沈湛这朵高岭之花的。事就出在沈湛辨认不出人的脸,明明对方长什么模样,他都瞧得清清楚楚,可再见面时,他就完全辨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除非对方有明显的特征,比如脸上有道疤,是个光头,又或者身上挂着一块怀表。 前几日,沈湛一不小心犯了蠢,在金三爷面前露了底,这下金三爷火了。触那娘!老子给你面子,你却压根没把老子放在眼里。 金三爷一怒之下,叫人半夜里绑了沈湛,关在一栋别墅里,势要磨磨他的傲气。 头一两天是不让进滴水,沈湛干得嘴唇都起了皮,就是不肯低头。金三爷的戾气也上来了,叫手下的用针筒往沈湛胳膊上打了一针吗啡。 一针下去,任是再傲骨不折,日后都得哭着跪着求。 第十二章 沈湛不晓得金三爷给他注射了什么,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快感向他袭来,所有的不适都渐渐消失了。 等沈湛清醒以后,他大概猜到了金三爷给他注射的东西。这东西他虽然没玩过,但听过不少,许多有权有势的都有这嗜好,一旦沾上就难戒掉了。 沈湛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他被金三爷困在这里的事,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来救他,倘若他不自救,往后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 金三爷认为沈湛手无缚鸡之力,就派了两名手下在别墅里守着,除了固定的时间注射吗啡,不再禁止饮食。沈湛佯装不小心打破了花瓶,偷偷藏了一块碎片在床下,找机会用碎片将窗帘扯下来割成条状,打成绳结,一头系在床尾,趁着深夜从三楼窗户爬了下去。 沈湛臂力不行,双臂控制不住下坠的势头,亏得窗帘系在一起的时候打了绳结,他用脚紧紧缠住,才能在每个绳结处止住一些下坠的势头。 眼见快要爬到二楼,意外陡生,一处系在一起的绳结承受不住沈湛的重量,松了!沈湛根本来不及自救,整个人就向楼下坠去。 二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就这样坠下去,运气好点的断胳膊断腿,运气不好的,脑门着地,就得跨鹤西游了。 沈湛闭紧双目准备承受接下来的痛楚,谁知预想的痛楚并没有到来,他不知摔到了哪里,非但没有疼痛,还被一个温暖的东西圈住了。 沈湛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能细数对方的睫毛,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他扑进了别人的怀里,被人用双手接住了。 沈湛仔细看着面前这张脸,却辨认不出对方是谁。 好在对方主动开口了:“可有受伤?” 沈湛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前几日共舞的陆先生,他的眉眼瞬间生动了起来,惊喜道:“陆先生。” 陆正则扶着他站好,道:“有话离开这再说。” 金三爷派的两名手下在客厅睡着了,并没有察觉院子里的动静,陆正则带着沈湛来到围墙边,将他推上墙头,带着人跑了。 沈湛原以为自己这回得遭殃,不料遇见了贵人,他道:“陆先生怎么会在金三爷的别墅里?你是来找我的么?” 陆正则道:“你失踪后,我托人打听你的下落,得知你近日得罪了金三爷。” 沈湛想问,“你为何要打听我的下落”,然而有些话摆上台面就不好了,他就默默地憋了回去。 沈湛从金三爷手中逃出来,心中既痛快又愤慨,满腔的情绪无处发泄,扬声唱了一折《夜奔》。 《夜奔》是一折武生戏,讲的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受高俅迫害,逃亡梁山途中的经历。此曲讲究武打,唱腔高亢嘹亮。沈湛工的是旦角,唱腔细腻婉转,挑战这样一折武生戏,结果可想而知。唱功弱了,武打也是虚有其表,但他自比林冲,将金三爷比作高俅,硬是将林冲的气魄唱出来了,尤其是那句“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当真就是要将高俅闹个海沸山摇的气势。 可惜沈湛威风不了多久,人就不对劲了。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眼前渐渐模糊,身上打起寒颤,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陆正则察觉沈湛不对劲,抢先一步接住他问:“你怎么了?” 沈湛已经听不清陆正则在说什么了,他就像是被人关进了一只玻璃罩里,有无数的蚊蝇在他的耳膜内“嗡嗡”作响,而陆正则的身影幻化成了十余个,他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有几个陆正则。 陆正则得不到沈湛回应,知道情况不对,将他送去了就近的医院。 医生经过一番检查,又看见沈湛手臂上的三个针眼后,确认了症状:“吗啡成瘾。” 吗啡刚进入国门的时候,被人当成戒大烟的药物,然而时间久了,人们发现此物极易成瘾,一旦成瘾,比抽大烟的毒性还大。 此时摆在沈湛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注射吗啡,饮鸩止渴,一条是彻底戒断。 陆正则看着沈湛皓腕上新打的三个针孔,作了决定:“戒断。” 沈湛很快被送进一间单独的病房,四肢被绑在床的四角。方才沈湛还只是觉得头晕耳鸣,随着时间推移,从四肢百骸里传来剧痛,肌肤上像是有万蚂在啃噬,他拼命地在床上挣扎,想要伸手抓挠,可四肢被绑在床上,他根本无法挣脱。在这样的剧痛中,沈湛耗尽了精力,昏了过去。 最难熬的时段熬过后,接下来的几天沈湛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身上冷热交替,分不清现实与幻觉。陆正则一直陪在身边,有时将沈湛将他认成黑面獠牙的金三爷,有时把他当成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沈湛情况稳定的时候,陆正则会坐在他身边念戏文。沈湛的念白功力深厚,哪怕是读一份报纸,都像是在念一段美妙的诗歌,而陆正则平铺直叙,任是再缠绵缱绻的句子,在他口中都像在背课本。 这日读的是《双下山》,思凡的小尼姑逃下山后,遇见了同逃下山的小和尚,两人互生情愫。陆正则读到“一见优尼容貌,倾国倾城堪夸”的时候,转过头看了沈湛一眼。 一直闭着眼躺在床上的沈湛突然睁开眼,对上陆正则的双目,道:“唉,和尚,我去得好好的,为何转来瞧我介?” 面容虽然憔悴,眼中里的光彩却是出来了。 陆正则方读完这段唱词,张口接道:“不是我转来瞧你,那边有个小和尚,恐他迷失路径,故尔转来望之。” 沈湛听了,背过身不理他。 然而过不了一会,他又悄悄地转过身看陆正则。陆正则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接抓了个现行:“优尼,我去得好好的,为何转来瞧我?” 沈湛狡辩:“不是我转来瞧你,那旁有个小尼姑,恐她迷失路途,故尔转来望之。”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沈湛出院的时候,人瘦了一圈,原本有些肉感的脸削了下去,五官棱角分明。他突然失踪了近半个月,最急的莫过于戏班的班主,人一出现,就被拉上台唱戏了。 沈湛留了一张位置最好的票子给陆正则,请他来看戏,陆正则却道:“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 沈湛有些意外,他正愁欠陆正则的人情没法还,就道:“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给你办,就是办不到的,我也尽量给你办。” 陆正则道:“舍弟是你的戏迷,听戏成痴,不惜荒废学业,望你能劝其重归正业。” 沈湛:“……” 他想问陆正则,“你帮我就是为了让我劝你弟弟?”,然而不必问,答案已经摆在这了,真是一个令人非常有挫败感的理由呢。 最不济,也该是个戏迷吧? 沈湛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好。” 第十三章 沈湛从陆正则那知道了他弟弟叫陆正行,表字简明,就抽了个空约陆简明在金门大酒店吃饭。 陆简明听了沈湛大半年的戏,话都没机会说上几句,突然被沈湛请吃饭,可谓受宠若惊。席间,沈湛苦口婆心地劝,什么大丈夫应当专心于学业,将来报效国家,切不可沉迷于声色,中道而废。 陆简明非但听不进去,还借机表白。沈湛就表明自己不喜欢男人的立场,又说了一些自己欣赏的男士的品德,譬如正直、忠贞爱国等,说得口都干了,才说动了陆简明,让他继续学业。 沈湛回去将结果告诉陆正则,陆正则表示,既然陆简明的事情定了,他就得去美国继续上军事学校。 沈湛:“……” 他就这么被用完了? 临走的时候,陆正则将沈湛与金三爷的事抹平了,又告诉沈湛:“若有需要,可拜托赵三小姐。” 二人约定等陆正则军校毕业,回国再聚,只是世事难料,后来沈湛落魄出逃上海,两人就此错过。 一别经年,陆正则这个人尘封在了记忆中,他的名字更是彻底模糊了。 时至今日,沈湛再回顾他与陆正则重逢后的画面,其实陆正则早已暗示了不知几回,偏他傻傻回不过神来。怪就怪他脑子本就不好使,加上相识那会,一直是“陆先生,陆先生”的客套称呼,以至对陆正则的名字印象并不深刻。 沈湛赧然道:“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留学生,哪曾想你现在成了军官,就没将你们摆在一起想过。” 陆正则并不为难沈湛,问:“如今记住我的名字了?” 沈湛道:“……记住了。” 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重逢伊始,陆正则突兀地提出要他直呼自己表字,就是为了加深他的印象,免得他再忘怀。 两人说开后,关系又增进了许多,各自讲了这些年的际遇。 沈湛他乡遇故知,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跑到端午房里倾诉。他讲完自己跟陆正则相遇的经过,还给陆正则盖了个戳:“慎初是个好人,真君子!” 端午纠结地看着沈湛,欲言又止。 沈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有话就说,跟我还藏着掖着?” 端午道:“这世上可能是有君子的,但见到师父你以后,肯定就没有了。” 沈湛道:“为什么?” 端午一本正经地道:“不管男人女人,只要见了师父,都会爱上你。” 沈湛:“……” 他无奈地点了点端午的额头,道:“你也太会捧我了,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有爱上我么?” 端午睁大了眼珠子:“师父你看不出来?” 沈湛问:“看出什么来?” 端午道:“师父你在上海唱戏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蹲在戏院后门卖报纸,你见过有人在后门口卖报纸的么?我都是留着最后一份报纸,找个借口到戏院后门看你一眼。你哪天在别的戏院唱戏,我在别的戏院卖报纸。” 端午这么一说,沈湛就想起来了。端午跟着他以前,是在上海滩的报童,沈湛记不得人脸,但对声音的辨识度挺高,端午叫卖报纸的声音又脆又亮,沈湛就记住了他的声音。 头几次端午只是在沈湛经过的地方卖报纸,后来有一天,小家伙长了胆,拿着一张报纸怯怯地走到他跟前道:“沈老板,我今天剩了一张报纸,你要不要看看,不要钱。” 小家伙虽说不要钱,但沈湛还是给了他几个铜板,结果小家伙第二天又凑上来递了一份报纸,如此几次,沈湛就跟他定了一个月的报纸。 有一回沈湛到别的戏院唱戏,被戏迷们拥着从前门进去,小家伙夹在一群戏迷中间,被推攘到了地上,摔得满脸都是血,沈湛就把他带进了后台。彼时距离沈湛得罪金三爷的事刚过去不久,他得知端午是个孤儿,就收在身边帮他认认脸,免得再闯祸。 沈湛以为自己与端午有师徒缘分,哪晓得小家伙早就惦记他了。 端午举完了例子,用越发坚定的语气告诉沈湛:“陆长官肯定喜欢你,不然不会有男人会不求回报地帮另外一个男人的。” 端午这样说,沈湛却不以为然。 倘若陆正则真喜欢他,在上海的时候就不会处理完陆简明的事就去美国念书了。重逢以后,他认不出陆正则,以为他对自己有绮念,陆正则还特地澄清过,“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那脸打得是“啪啪”作响,沈湛再不想自作多情了。 他往被窝里埋得更深一些,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睡觉。” 端午见沈湛不信,担心道:“万一陆长官真的喜欢你怎么办?” 沈湛见端午一副刨根究底的模样,就仔细思量了一番,道:“如果是慎初的话……也不是那么难接受。”话音刚落,他就想起另一件事,“不对,他是有家室的,就算对我有旁的心思,也定是发乎于情知乎于礼,要不他就不是我敬重的那个人了。” 想通这一层后,沈湛就安心了,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睡觉了。 陆简明自从得知沈湛住在南郊的别墅后,三天两头就往别墅跑,来得比陆正则都勤。某一日,干脆连行李箱都搬来了。 “从今天起我就住在这了!” 沈湛道:“我帮你收拾屋子。” 陆简明既高兴又不高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搬过来住?” 沈湛暗道,这是陆正则的别墅,陆简明想住就住,哪里轮得到他来做主?他顺着陆简明的意问:“你为什么要搬来住?” 陆简明气愤道:“我父亲逼我娶财政厅长的女儿。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婚姻讲究自由,他怎么能强迫我娶一个我连样子都没见过的女人?” 陆简明说着就开始讨伐父亲的封建以及独裁,沈湛坐在边上安静地听,陆简明讨伐了一会,问:“你怎么都不说话?” 沈湛道:“你们家里的事我也不清楚,等慎初回来,你跟他商量商量。” 陆正则近日不在省垣,沈湛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当天夜里他躺床上睡觉,院里传来汽车的声音,陆正则回来了。 沈湛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去,套了一件衣服,披上大衣后出了房间。 陆正则正在屋里换衣服,沈湛敲门进屋后,他的眼神略微诧异:“还未睡?” 沈湛道:“有件事同你商量。”他方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披了大衣也在抖,陆正则就让他坐在沙发上,从床上取了被子盖在他身上。 沈湛也不客气,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后,嫌脚凉,把脚丫子一起收进了被子。他卷在沙发上道:“简明今天过来了,他可能要在这住一段日子,我是不是该搬出去住?” 陆正则在他身边坐下,问:“为何搬出去?” 沈湛道:“你不是不希望我和简明见面?” 沈湛觉得自己还是能看出一些的,前段日子陆正则吩咐他谢绝访客,防的应当就是陆简明,如今陆简明住进别墅了,他避开也是应该的。 在陆正则心里,“沈湛”两字兴许已被列为“红颜祸水”一类了…… 陆正则道:“先前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眼下情况生变,不如坦然以对。你安心住着,简明的事交由我处理。” 第十四章 陆简明的事商量完了,沈湛却坐在沙发上不动。 陆正则投以疑惑的目光,沈湛就双目晶晶地盯着他道:“你别动,我好好看看你,我想记住你的脸。” 陆正则问:“你能记住别人的脸?” 沈湛难以启齿地道:“就记住过两个,一个是我师父,还有一个就是端午。我小时候脑子不好使,背不出唱词,师父就总拿板子打我,我夜里做噩梦都是他的脸,端午看了五年多,就记住了。其他人我也能记住,只是记不住脸,光头的留了头发我就不认得了,同时出现两个光头我也不认得。” 陆正则闻言,就坐在沈湛对面任由他看。 陆正则的五官极为出色,剑眉星目,鼻梁英挺,沈湛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夸道:“你长得真俊。” 陆正则勾起嘴角,道:“谢谢。” 沈湛又看了一会,突然打了个哈欠,毫无预兆地道:“我困了,我要回房睡觉了。”说完,双脚落地穿好拖鞋,松开被子准备回房睡觉。 陆正则阻止了他的动作:“你披着,我送你回房。” 沈湛就裹着被子回房间,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晚安。” 陆正则道:“晚安。” 他帮沈湛关上灯,抱着被子出去了。 陆正则告诉沈湛,陆简明的事情他会处理,沈湛却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理,直到陆简明气咻咻地跑回来道:“我哥他太过分了,居然唆使我嫂子搞了个舞会,说什么可以携带家眷,其实就是给我弄了个大型的相亲宴!” 沈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不是挺好的?你说要自由恋爱,你哥就把名媛都请来,你一个个挑,喜欢哪个挑哪个。” 陆简明见沈湛帮着陆正则说话,心里更不痛快了:“这哪里是自由恋爱?这是变着法子逼婚的!我一定不会就此屈服的。” 沈湛即使拉架也是拉偏架,就坐在边上不出声。 陆简明独自生了一会闷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湛。沈湛让他盯得心里发毛,问:“你为何这样看我?” 陆简明露出一口白牙:“香君,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沈湛问:“我能帮你什么?” 陆简明道:“舞会当天你当我的女伴,那些名媛看到你,一定自惭形愧,不敢凑上来了。” 沈湛想不到陆简明会出这样的馊主意,毫不迟疑地道:“我不去。” 陆简明双手合十,目光恳切:“香君,你就帮我这个忙吧,拜托你了!” 沈湛道:“我去了又不认得人,去做什么?再说,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如及早面对。” 陆简明道:“怎么不认识?我嫂子你认识的,你在上海的时候还参加过她举办的舞会,就是上海百货公司赵家的三小姐。” 沈湛吃了一惊:“你嫂子是赵三小姐?” 陆简明觉得意外:“大哥没告诉你?” 沈湛摇头。 陆简明趁机劝道:“你跟我嫂子是旧识,这么些年没见,趁着这次机会聚一聚。” 沈湛犹豫了一会,改了主意:“那好吧。” 沈湛答应以后,陆简明整个人都欢腾起来了,舞会当天,他将一只大大的礼盒摆在沈湛面前,满脸期待地看着沈湛:“打开看看。” 沈湛打开礼盒,里边摆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以及若干配饰。 沈湛:“……” 陆简明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从边上搬出一根铁制的扦子和火酒:“洋裙跟卷发最配了。” 沈湛无视他的热情,抱着礼盒进屋了。 陆简明准备的是一条墨绿色的长裙,领口处一抹淡绿色的蝴蝶结,搭配网纱发饰。沈湛换上裙子后,将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耳夹配上,再挽起长发戴上网纱。 等他走出房间的时候,陆简明的魂都飞了。 人常言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然而这句话落在沈湛身上就恰恰相反。 沈湛身着一袭墨绿色长裙,犹如从油画中走出的贵妇人,高贵而优雅,而头上那一抹网纱配饰成了点睛之笔,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双瞳人剪秋水。 当沈湛挽着陆简明的手出现在舞会现场的时候,全场的焦点都落在了他身上,陆简明昂首挺胸,神情骄傲得像只大公鸡。 然而陆简明得意不了多久,正在招待宾客的陆正则第一时间就看见了他们,携着赵三小姐过来了。 陆简明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嫂。” 赵三的目光在沈湛身上转了几圈,笑道:“简明呐,你可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人制造惊喜。” 沈湛的目光落在陆正则的胸前,今日陆正则未挂怀表,身上除了衬衫是白的,领带以及西装都是黑色的,一点都不好辨认。 沈湛道:“陆先生,陆太太。” 陆正则开口了,却不是对着沈湛,而是陆简明:“回去收拾你。” 陆简明:“……” 陆正则与赵三小姐是东道主,不能在两人身上多耽搁,说了几句就离开了。宴会尚未开始,陆简明原想带着沈湛在休息区坐一会,谁知沈湛环视会场一圈后,突然眸光一闪,往餐饮区走去。 餐饮区中西兼顾,沈湛挑了一款漂亮的蛋糕,找了个地方享用美食。 陆简明坐在沈湛对面,看着他叉起一小块奶油蛋糕往嘴里塞,着急地道:“小心别把口红吃了。” 沈湛握着叉子的手一顿,抬头看了陆简明一眼,随后掏出帕子,把唇上的口红全抹了,埋头专心吃蛋糕。 陆简明:“……” 沈湛在餐饮区呆了一会的功夫,搭讪的男士就来了好几批,全让陆简明挡走了。约莫半个小时,陆简明最期待的时刻来了,舞会开始。 陆简明激动地弯下腰,准备向沈湛提出邀请,谁知赵三小姐挽着陆正则过来了,笑盈盈地道:“简明,你不请嫂子跳支舞吗?” 第一支舞,当然是跟最重要的人跳,可女士提出邀请,男士拒绝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尤其这位女士还是自己的嫂子。陆简明无法,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沈湛,牵着赵三小姐的手进了舞池。 原地就剩下沈湛与陆正则两个人,沈湛看着陆正则胸前的口袋,此时多了一块暗红的丝质方巾。 沈湛将目光移向陆正则的眼睛,对方温和地凝视着他,微微欠身,伸出右手:“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沈湛将手放进陆正则的手心,唇边扬起一抹笑容:“我的荣幸。” 陆正则牵着沈湛的手进入舞池,左手握住他的右手,右手放在他的后背,沈湛非常自然地将手搭在陆正则的胳膊上。 两人只跳过一晚上的舞,还是陆正则教沈湛学,一别经年,却像是磨合了许久,无形中竟有了一种默契,每一个动作,都与对方契合。明明应该表情严肃,分别向左看的探戈,两人却面带笑容,目光粘在了一起。 沈湛问:“我跳得好么?” 陆正则道:“百里挑一。” 沈湛心情愉悦极了,如同他身下旋转的裙摆,绽放成了一朵美丽的花。他得意地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第十五章 一舞完毕,陆正则松开了沈湛的手。 陆简明人虽跟着赵三小姐跳舞,但心一直悬在沈湛身上,一见陆正则松开沈湛,连忙上前邀请沈湛跳第二支舞。 然而想邀请沈湛跳舞的何止他一个? 陆简明的手刚伸出,边上就多出好几只手,全是要邀沈湛跳舞的。 沈湛:“……” 他礼貌地回拒道:“抱歉,我想休息一会。” 赵三小姐适时地上前解围:“我也有些累了,我们一道去沙发上坐一会。” 沈湛闻言跟着赵三小姐走了,陆简明则是被陆正则带去拓宽交际。 沈湛随着赵三小姐在沙发上坐下后,赵三小姐就笑盈盈地直盯着他看:“你这一露相,可把全场名媛的风头都盖过去了。简明那小混蛋,居然把你拐到这里来招眼,回去慎初一定饶不了他。” 沈湛解释道:“是我自己想来的,得知您就是慎初的夫人后,我就想见您一面。当年走得匆忙,未来得及向您道谢,如果没有您帮忙,我大抵活不到今天。” 赵三小姐道:“跟我这样生疏干什么?叫我赵姐就好了。当年的事,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是谁要护着你。” 沈湛当然清楚,他与赵三小姐只是泛泛之交,对方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心思将他捞出来?定是有人授意的。 沈湛道:“您与慎初的恩情,我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赵三小姐突然神秘一笑,道:“这倒未必。” 沈湛连忙道:“您说。” 赵三小姐道:“慎初身上时常挂的那只怀表,里边藏着他的一个念想,你有机会打开看看,你要是有心,他这念想就能成。至于我的恩情……” 赵三小姐敛起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慎初他年轻英俊,又身居高位,不晓得有多少女人惦记着他,我不晓得哪天就让人钻了空子。你要想报恩,就委屈一下,将他的桃花都挡了去。” 沈湛不解地问:“怎么挡?” 赵三小姐的忧郁神情瞬间烟消云散,笑盈盈道:“你晓不晓得外面现在是怎么传的?都传慎初在南郊别墅养了个貌若天仙的二姨太,宝贝到了心坎里去,外人瞧一眼都舍不得。此刻二姨太不就在这了么?只要你出马,保管那些打着慎初主意的都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必须让她们清楚,陆参谋长家里只能有个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沈湛算是听明白赵三小姐的意思了,虽然赵三小姐让他做的这件事颇为羞耻,但赵三小姐对他有莫大的恩情,倘若他连这么点小事都不帮,岂不忘恩负义? 沈湛道:“您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于是,赵三小姐委派任务了。 陆正则正带着陆简明与财政厅长一家闲谈,财政厅长的四女今年十九,生得清秀可人,原是陆总司令属意的儿媳,偏偏陆简明就是不点头。 而人四小姐的目光,除了陆简明,也不时落在陆正则身上。 陆正则与陆简明是同母所生,样貌十分相似,都是挺拔苍翠,五官英俊。然而同样的一坛酒,三年醇与十年醇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陆简明是一坛新酿成的酒,清淡而爽口,陆正则是一坛陈年老酒,不显山露水,一旦揭开封泥,尘封数十年的香气就足以醉人。 尽管他已婚,但这不妨碍别人对他的仰慕。 沈湛得了赵三小姐的吩咐后,走到陆正则身边,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下,挽住陆正则的胳膊神色自然地问:“在聊什么?” 他用的是小嗓,不止出声软糯,还带着一股亲昵,只有非常亲近之人才会这样说话。 陆正则对于沈湛的出现有些诧异,但他只是让陆简明往边上挪了一些,好让沈湛在沙发上坐下。有外人在,陆简明不能明讲,就用眼神控诉,不明白自己的舞伴怎么会挽到他哥的胳膊上去。 沈湛落座后,就听财政厅长问:“这位是?” 不待陆正则回答,沈湛就道:“我姓沈,现居南郊别墅。” 此话一出,财政厅长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陆正则并未澄清,转而聊起其他话题,沈湛坐在边上也不插嘴,默默地听。过了一会,他从桌上的果盘里挑一只柑橘,将皮剥开后取了一瓣送到陆正则面前。 陆正则看了一眼,将柑橘吞了下去。 柑橘有籽,沈湛算好了时间,将手递到陆正则面前取籽。 这回沈湛没有如愿,陆正则转头看向他,虽无什么表情,但沈湛仍能看出他眼神中的疑问。沈湛挑着一双美目,神色自若地问:“怎么了?” 作为今晚的主角,陆正则这桌本就是舞会的焦点,加上一个自带光华的沈湛,全场至少有一半的目光落在他们这。 沈湛的这只玉手伸出,陆正则若是将籽吐在他的手心,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若是不吐,那沈湛的面子就下不来了。 陆正则自然不会为这么点小事下沈湛的面子。 他抽出口袋中的丝质方巾垫在沈湛的手心,将两颗籽吐在了他的掌心。 周遭的看客顿时:“……” 离得最近的财政厅长暗道,这位南郊别墅的二姨太岂止是得宠,根本就是宠上天了,连手都舍不得弄脏一点……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4节 沈湛接了籽,倾身将剩余的柑橘以及帕子放到桌上,直起腰的那一刻,向周遭的看客扫了一眼,前一刻还含情脉脉的秋水目瞬间锋利起来,几位方才多看了陆正则几眼的名媛,更是得了沈湛的格外关照。 沈湛宣告完主权,手重新挽上陆正则的胳膊,将一个志骄意满,占有欲十足的二姨太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三小姐坐在不远处,悄悄地向沈湛竖了个大拇指。 因沈湛冒充了陆府的“二姨太”,所以散场的时候他留到了最后。临别时,赵三小姐对他道:“以后你有事或是空闲的时候,都可以来找我,通报的时候说是南郊别墅的我就明白了。”说完,她当着陆正则的面将沈湛拉到一边,悄声道,“舞会上我同你说的事,千万别让慎初知道了,他一定会跟我板面孔。” 沈湛道:“您放心,我明白的。” 陆正则跟着沈湛一道回了南郊的别墅,回去以后陆正则就将陆简明叫进书房,兄弟俩不知说了什么,翌日陆简明就被卷着铺盖走人了。临走时用一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懊悔表情看沈湛。 陆简明搬走后,日子如旧,沈湛惦记着赵三小姐的话,心中纠结不已。原则上来讲,怀表是陆正则的私物,沈湛不该擅动,但赵三小姐的话让他心动了。陆正则不可能四处宣扬自己的念想,沈湛想报恩,就得先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最后,欲望战胜了原则。 这日傍晚,陆正则回了别墅,沈湛准备好晚餐三人一同坐在餐桌前用餐。中途的时候,赵副官进来了,说是有紧急军务报告,两人就上书房去了。 自从沈湛决定凭自己的记忆认出陆正则后,陆正则便不在别墅内佩戴怀表,平时都装在军装口袋中。沈湛谨慎地往二楼的书房看了一眼,压下心中的罪恶感,将手探入了军装口袋。 怀表就在口袋中。 沈湛掏出那只金色的怀表,“啪”地一声打开了,平淡无奇的表盘与表针,不平凡的是……表盖背后放着一张照片。 第十六章 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看材质似乎是张报纸,边缘已然模糊,照片上的面容却依然清晰。 是位佳人。 仙姿玉色,双瞳剪水,浑似姑射真人。 纵是沈湛见惯了俊男美女,仍觉惊艳。一位能令陆正则珍藏多年的人物,自然不能是泛泛之辈。 沈湛悄声朝正在餐桌前吃饭的端午招呼:“端午,你过来帮我瞧瞧,照片上的人你认不认得?” 端午早就好奇沈湛在做什么了,闻言就跑到沈湛面前,往他手中的怀表上看。这一看,原本兴致勃勃的脸顿时僵住了。 沈湛问:“怎么了?照片上的人你认得?” 端午木然地点了点头。 沈湛来了兴致:“是谁?” 端午木着脸道:“师父。” 沈湛无奈道:“我问你照片上的人是谁,不是让你叫我。” 端午欲哭无泪地道:“我说照片上的人就是师父你啊……” “……” 沈湛默了一会,难以置信地道:“你再说一遍,照片上的人是谁?” 端午重复道:“照片上的人就是师父你!我记得很清楚,这张照片是登在《申报》上的,是师父你唯一一张穿着便服上的报纸。” 端午道出的这件真相太惊人,如同在沈湛的脑海中投下一颗雷,“轰“地一声炸开了。 一张贴身收藏数年的照片,个中代表的含义,饶是沈湛再迟钝,也该明白了。许多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何赵三小姐说只要他要是有心,陆正则这念想就能成。因为这份念想的根源就是他,只有他成全,这份念想才能成。 沈湛心中正乱成一团,楼上传来了动静,他急忙将怀表重新塞回口袋,拉着端午回到餐桌前。 赵副官报告完军务就离开了,陆正则回到餐桌前继续用餐。沈湛心里乱,时不时用自己觉得不着痕迹,实则火辣辣的眼神看陆正则。 几分钟后,陆正则停箸望向沈湛:“怎么了?” 沈湛瞬间心如鹿撞,面上渐渐泛红,强自镇定道:“没事,吃饭。” 当天晚上,沈湛一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虽然端午一早就提醒过他,陆正则可能对他存有别样的心思,但他未曾上心过。他心底里觉得,陆正则真对他有心思,同在一个屋檐下数月,怎么可能没半点逾越?就是再耐心的狼也该伸出利爪了。 沈湛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倘若陆正则喜欢他就跟戏迷一样,那收藏他照片数年的事也不是不能解释。 陆正则对他,究竟是何种喜欢呢? 沈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晌,窗外突然下起暴雨,电闪雷鸣,隔着厚厚的窗帘都能看见亮如白昼的闪电以及轰隆隆的雷声。 沈湛灵光一现,抱着枕头下床了。 不久,陆正则的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屋内的人很快起身,打开了房门,沈湛抱着漂亮的绣花枕头站在门外,单薄的睡衣使得他瑟瑟发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那个……我怕打雷,我能跟你一块睡么?” 陆正则未作犹豫就侧过身,让沈湛进屋了。沈湛来的时候就抱了一只枕头,床上只有一条被子,他理所当然地钻进了陆正则的被窝,被窝内残留着陆正则的余温,钻进去暖融融的。 陆正则见沈湛躺好,关掉床头灯,掀开被子一同躺了进去。 沈湛睡觉喜欢侧着睡,觉得冷时就会卷成一团,他面朝陆正则躺在床上,心里“砰砰”乱跳。今晚他使的这招叫“欲擒故纵”,倘若陆正则真对他有旁的心思,无论平时有多规矩,夜半三更总会情不自禁。一旦陆正则动了,就证明了他的猜想非虚,若是不动,既洗清了误会,又避免了尴尬,一举两得。 沈湛心中既紧张又期待,难耐地翻了几个身,就在他又一次翻身背对陆正则的时候,对方突然出手了,侧身将手伸向了他。 沈湛的心情用震惊不足以形容,他以为陆正则至少得等他“睡着了”才出手,轻薄的程度也就是亲亲小嘴摸摸小脸,谁料他明显还醒着,陆正则就出手了。倘若陆正则真要对他做点什么,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他? 沈湛双目紧闭,浑身僵硬,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却听一道声音在耳边道:“别怕。”紧接着,他的两只耳朵就被人捂住了。 轰隆的雷声顿时被隔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沈湛:“……” 他的一颗心提那么高,就这样被人轻轻放下了? 沈湛难以置信地翻了个身面朝陆正则,陆正则只是随着他的动作调整了手的位置。 一切回到了起点。 陆正则究竟喜不喜欢他? 沈湛被陆正则捂住了耳朵,不能随意翻身,一直纠结到外边的雷雨声都停了,才迷迷糊糊地要坠入梦乡。就在即将坠入梦乡的那一刻,陆正则轻轻地动了,他松开捂着沈湛耳朵的那只右手,以一种非常亲密的姿势搂住了沈湛的背。 沈湛瞬间就清醒了,他感觉到陆正则在他身上微微施了一些力,将他仰面放在了床上,紧接着那只被他压在脑袋下的左手就抽离了。 …… 又想多了。 沈湛等着陆正则躺好后继续睡,谁料陆正则并未立即离开,他撑在沈湛的上方,许久都没有动静。屋外的电闪雷鸣早已停了,屋内漆黑一片,即使离得再近,也只能隐约看个轮廓。沈湛感觉到陆正则的呼吸拂在脸上,痒痒的,却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沈湛忍不住想翻个身的时候,面颊突然被人轻轻地抚了一下。 从面颊到鬓角,像是一条绢子从脸上扫过,称不上冒犯,却令沈湛怦然心动,耳尖红了,脸上也烧起来了。 他从未被人这样触碰过脸,纵然在戏台上也没有,小心翼翼,却又万般柔情,再高明的角儿都演不出这样的手段。 沈湛确认了一件事:陆正则喜欢他。 陆正则的人品毋庸置疑,只要沈湛说个“不”字,就绝不会勉强。 那沈湛呢? 是该佯装不知,明确拒绝,亦或试着接受? 沈湛心中乱成一团,不知折腾到何时才入睡,翌日早上理所当然地醒不来,是陆正则小心翼翼地挪他的手,他感觉到动静才醒了。 沈湛睁开眼,睡意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陆正则道:“困就再睡会。” 沈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动动腿准备伸个懒腰时,发觉自己腿就搭在陆正则的腿上,昨晚的记忆被唤醒。 他看了陆正则一眼,迅速把自己的腿收了回来。 陆正则获得自由后,起身换衣服。沈湛也准备起了,可他想起一件事,昨晚他是穿着睡衣来的,衣服都放在自己屋子,如今天气虽然渐渐回温,但夜里和清晨仍是十分寒冷,他抱着被子坐起身,有些舍不得离开暖和的被子回自己的屋子。 陆正则穿好军装,见沈湛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就明白了,道:“我去取。”说完,转身出去了。 沈湛看着陆正则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外头的传言,陆参谋长在南郊别墅养了个二姨太,宠到了骨子里什么的……除了他是男的,其余的竟一点错都没有。 第十七章 陆正则为沈湛取衣物时,正好撞见刚起床的端午。端午亲眼看着陆正则进了沈湛的房间,取了沈湛的衣物,再过一会,沈湛就穿着陆正则取的衣物从他房里出来了。 端午的嘴里顿时能塞进一颗鹅蛋。 沈湛今日起得晚了,就熬了一锅白粥,配一叠酱菜。他将白粥和酱菜端上桌后,神情自然地坐在陆正则对面吃早餐。 陆正则用过早餐就出门了,他一走,沈湛立刻把碗筷往桌上一放,高深莫测地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半晌都不说话。 端午见了早起的一幕,对沈湛与陆正则的关系产生了误会,在边上小心翼翼地道:“师父,如果你真不愿意,我们就跑吧。” 沈湛蹙起眉头道:“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端午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沈湛:“……” 他忽略脸上的隐隐作痛,纠正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确认自己的想法后,沈湛叫了一名卫兵进屋道:“麻烦跑一趟陆府,问问少夫人,她几时有空,我想请她喝杯茶。” 赵三小姐答复得很快,上午约人,下午就应约了。虽说是沈湛主动约的人,但真正见面了,他却有些难以启齿。 赵三小姐主动问:“慎初的怀表你看了?” 沈湛道:“看了。” 赵三小姐问:“你心里是什么个想法?” 沈湛道:“比起我的想法,更重要的事您的想法,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赵三小姐笑道:“你和慎初的事情,怎么还来问我?” 沈湛道:“您是慎初的夫人,我必须尊重的您的想法。” 赵三小姐明白了:“原来你是在意这个。” 两人坐的地方是茶楼的二楼包厢,卫兵守在门外,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赵三小姐却是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讲个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和慎初不是真的的夫妻,我们是好朋友。” 沈湛怔住了。 赵三小姐认真道:“你和慎初的事情,原本我是不该插手的,可慎初的性子你也该知道些,这件事我不跟你挑明,他能在心里装上一辈子。你也别因此勉强自己,强摘的花不香,你要真对慎初没意思,这件事就当我没跟你讲过,你想怎么跟慎初处都行。” 赵三小姐说完,也不撮合沈湛和陆正则,提着包走了。 沈湛昨晚想了大半夜,加上今日的一个上午,一团乱麻的思绪早就理清了。他对陆正则……其实是有些心动的。 陆正则对他太好了,有些好他知道,有些好他不知道,陆正则却从来不需要他知道。正是这份心意,令沈湛不得不正视这份感情,他想让陆正则如愿以偿。 原本沈湛是顾忌赵三小姐的,他不能为了成全陆正则的心意,令别人痛苦。谁知峰回路转,陆正则与赵三小姐并非真正的夫妻,如此,沈湛就能放手去做了。 当务之急,就是让陆正则明白,他可以对自己动手了! 沈湛有心成全陆正则,却在如何让陆正则就范上,犯了难题。 倘若沈湛主动提起,陆正则很有可能误会他是个随便的人,认为他与自己心中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形象违背,从而看轻他。可若是不主动提起,陆正则说不定真如赵三小姐所说,将念想一辈子藏在心底。 沈湛经过一番慎重思考,决定用暧昧而不失矜持的方式暗示陆正则。 献媚这种下等事,沈湛是决计不会做的,言语撩拨什么的,太轻薄,他不喜欢。两情相悦,眉目传情,才是上上之策。 沈湛回到别墅,将陆正则前几日找裁缝给他制的新衣拿出来换上,再将自己的长发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遍。 于是,等陆正则晚上回到别墅,见到的就是一身兰色长袍,恍如一株旷谷幽兰的沈湛。陆正则的第一个反应是……蹙眉。 “你就穿这些?” 沈湛心口不一道:“我不冷。”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陆正则直接对端午道:“上楼替你师父拿件衣服。” 端午是个有孝心的,不仅拿了棉衣,还把棉裤一起拿下来了。沈湛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上棉衣棉裤,以圆滚滚的形象出现在餐桌前。 残酷的现实并不能磨灭他的意志。 用餐的时候,沈湛吃一口饭,瞅陆正则一眼,吃一口饭,瞅陆正则一眼。 近来,沈湛为了记住陆正则的脸,一有机会就盯着陆正则看,次数多了,陆正则对沈湛的目光就习以为常了。沈湛瞅了陆正则半晌,对方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沈湛耐不住了,故意轻咳两声,吸引了陆正则的目光。随后,他化身成了思凡逃下山的小尼姑,将陆正则当成那同逃下山的和尚,用一双盈盈如春水的双眸,欢喜又矜持地看着陆正则。 按照戏文里发展,小尼姑与和尚经过简单的试探后,就是“男有心来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然而事实是…… 陆正则并未看出沈湛眼神里的戏,报以一笑后,继续用餐。 沈湛的一口皓齿险些将筷子咬断。 陆正则吃过晚餐后,会上书房处理公务或是看会书,沈湛跟着陆正则一起进了书房,抱了一只靠枕倚在沙发上看陆正则看书。 作为朋友,陆正则无疑个是值得深交的对象,作为情人……沈湛朝着陆正则的方向无声地骂了一句:“木头。” “眉目传情”是不成了,只能用言语暗示了。 沈湛捏着酥软的声音叫了一声:“慎初。” 陆正则从书本里抬起头,沈湛就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别看书了,我们来聊天啊。” 陆正则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沈湛身边坐下,放松神情问:“聊什么?” 沈湛道:“我讲我的事情给你听?” 陆正则点头:“你说。” 沈湛想了想如何开头后,道:“我爹是教书的,学问好,长得也好,是远近出名的美男子。我娘是小户千金,做饭特别好吃,最拿手的是小馄饨,每次她包小馄饨,我就能吃一大碗。” 沈湛一提起吃,表情都生动起来了,陆正则看着他一副馋猫样,忍俊不禁。 沈湛继续道:“我小的时候,我爹很疼我,说我是他心口割下来的一块肉。四岁的时候,我娘给我添了个弟弟,圆嘟嘟的像只小包子,我喜欢捏他的脸叫他小包子。弟弟出生以后,爹就渐渐不喜欢我了,他带着我和弟弟出门,弟弟总能在人群里准确地牵住他的手,可我好几次都跟着陌生人走了。八岁那年,爹得了重病,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揭不开锅。我爹就说,卖掉一个孩子吧。” 沈湛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笑着问陆正则:“你猜猜,被卖的那个是谁?” 陆正则原本放松的神情已经消失了,他看着沈湛没有回答,他已经知道答案。 沈湛不需要陆正则回答,他说了答案:“是我。我爹跟我娘讲,把老大卖了,养那么大也是一只白眼狼。” 第十八章 有些事,沈湛是可以理解的。 家里揭不开锅,他是兄长,护着弟弟是应该的,何况他生得好看,价钱也能卖高些。可有些话,却化成了心中最尖锐的一根刺。 沈湛道:“小时候我认不出我爹的样子,我娘就会跟我爹讲,孩子还小,等大了就好了。我一直都认为,只要我长大就好了。直到进了戏班子,挨了师父的打,我才知道,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是有病的。世人都喜欢我这幅漂亮的皮囊,却讨厌住在里边的人。他们觉得我自认不凡,目中无人,可我不知道怎么治,我天生就是这样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困惑又焦躁。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跟别人不一样,他一点都不想成为与众不同的人。 陆正则一直安静地听着,等沈湛说完这番话,他伸手抚上沈湛的头,用拇指一下下抚摸他的发丝,像是安抚一头暴躁的小狮子。 沈湛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所有感情的付出都是需要回报的,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感情,我愿意回报,可是没有人等我。” 他看着陆正则道:“你等等我,我可以做到的。” 陆正则抚摸着沈湛发丝的手停了下来,原本尚能维持平静的双目终于泛起了涟漪,他道:“不妨,我会一直等你。” 沈湛能清晰地感觉到流淌于自己血脉中的血液滚烫了起来,连同胸膛内跳动的心脏都失了频率,他一鼓作气,将手里的抱枕往边上一放,扑过去抱住陆正则,在他耳边道:“我愿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如此直白的暗示,就是块榆木,也该开窍了。 陆正则伸出手,回抱住了沈湛。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陆正则愣是没有其他动作。 沈湛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他看了眼窗外,今夜既不打雷也不下雨,只能推开陆正则道:“我去睡觉了?” 陆正则道:“早点睡。” 沈湛:“……”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都只有别人惦记他,他拒之门外的份,几时投怀送抱还被人拒之门外过?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和赵姐结婚前,谈过恋爱么?” 陆正则道:“不曾。” 沈湛表示:“看得出来。”但他觉得这不是迟钝的理由,略微得意道,“我也没有。”说完扬长而去。 沈湛刚搬入别墅的时候,打的是在别墅过个冬,等春分以后决定是离省还是在省内另寻一处住所的主意。得知陆正则的心意后,他就将这两个主意抛之脑后了,他要跟着陆正则,自然是住在别墅里的。既然决定了要常居,他就得找些事做。 端午倒仓期过了,嗓子恢复了清亮,沈湛准备带着他重新唱戏。然而昆曲式微,戏班都改行唱京剧了,想找个唱昆曲戏班子太难了。 沈湛心里存了一个念头,他怕是以后都没机会带端午登台唱戏了,端午能靠的就只有他自己,他年纪尚小,人生还有那么一长段的路要走,真要挑这条注定崎岖的道路么? 沈湛经过又一番的慎重思考后,对着端午道:“我给你找个师父,你转行学京戏吧?” 端午只是问:“师父你转行么?” 沈湛道:“我不转,就你一个人转。我答应了我师父,要将昆曲重新唱红,如今我食言了,哪里还有脸转行唱京戏呢?” 端午立即道:“师父不转我也不转!” 沈湛道:“听话,我还能害你不成?” 端午道:“我就是不转!师父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唱戏的,我就是为了你才学唱戏的。” 端午驴脾气上来了,沈湛也没法子。 夜里,他跟陆正则一起在书房里的时候,脑子里就在烦恼这件事。平日里他一有机会就盯着陆正则看,突然有一日不看了,陆正则反倒不适应了,主动问:“有心事?” 陆正则问起,沈湛就将事情说了,陆正则听后,道:“我来想办法。” 陆正则说的是想办法,实则翌日就将问题解决了。他在城内找了一家由昆曲转行的戏班,让端午搭班唱昆曲,半月登台唱一次,沈湛有空则教戏班里的孩子唱昆曲。 现如今昆曲虽是没落了,但京剧开蒙打基础用的就是昆曲,有了昆曲的底子,在台上唱京剧才能有样儿。 沈湛尝到了有人撑腰的滋味,那感觉好,难怪那些角儿都喜欢有人捧。 沈湛有了事做,也没忘记陆正则这颗榆木脑袋,他有心让陆正则开窍,却不知是何原因,陆正则近几日心情不佳,问起原因,只道是公事。 沈湛套不出来,只能作罢。 陆简明被赶出别墅后,人就搬回家住了,陆总司令在财政厅给他弄了份差事,一周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财政厅,但这阻挡不了他对沈湛的追求。 这日,沈湛正准备带着端午上戏班报道,陆简明就冒出来了:“香君,你今天有没有空,我们到街上逛逛。” 沈湛道:“我没有时间,也不喜欢逛街。” 陆简明郁闷道:“你就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一样东西都不缺么?” 沈湛道:“不缺。” 陆简明道:“我有东西要买,你就当陪陪我不行么?我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一个朋友都没有。”他博取好同心情,想起一件事,“过两天就是我哥生日了,你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了没?” 沈湛顿时来了兴致:“你哥生日?是下周二么?” 陆简明道:“就是下周二,我今天约你就是想一起到街上看看,送什么礼物好。” 沈湛正好在陆正则身上遇到了瓶颈,不知如何突破,想着陆简明跟陆正则是兄弟,指不定就能在陆简明身上找到突破口,便同意了。 陆简明是个健谈的,不用沈湛套话,就在路上将陆正则抖了个底朝天,还是与沈湛有关的。 话说陆正则与赵三小姐结婚已有三年多,膝下无一子半女,陆总司令着急了,时不时就唆使陆正则在外头找个小的。原本陆正则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谁知突然有一日就传来他在南郊养了位如花似玉的二姨太的消息。 陆总司令乐了,就盼着南郊的二姨太争气,给老陆家开枝散叶。他万万想不到,南郊的二姨太是个带把的。 陆简明说起这事,就笑不可抑,还有件令他十分得意的事。陆正则从小就是个出类拔萃,成绩斐然的主,然而从美国留学回来,拿却是肄业证书。陆简明尽管从小就不着调,去法国混了一圈,好歹拿了一张毕业证书回来。 陆正则在美国念军校这件事沈湛是知道的,但他肄业的事,沈湛却不晓得。他惊讶道:“你哥怎么会肄业?” 陆简明道:“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只听说临近毕业的时候突然从国外跑回来了,错过了毕业考试,究竟为什么跑回来,连我爸都不知道。” 陆总司令都不知道的事,沈湛就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了。 第十九章 沈湛跟陆简明在百货商店逛了一圈,陆简明挑了一款手表,沈湛什么都没挑中。陆简明道:“你实在挑不中,就挑款领带。” 沈湛突然道:“我不买了。” 陆简明问:“为什么?你是不是手头有点紧?没关系,我有钱,你看中哪样,我买了以你的名义送。” 沈湛道:“我已经想好要送什么了。”说完,转身往商店外走去。 陆简明只能跟了上去,两人出了商店,正好遇见商店外两个小男孩在打闹。其中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将男人手中的本子撞掉了,男人怒冲冲地骂了一句:“马鹿野郎!” 是个日本人! 两名男孩没听懂男人的话,却被他的表情吓住了,男人用蹩脚的中文说了两个字:“走开!”说完,捡起地上的本子,一边用目光打量四周,一边继续往本子上圈画。 陆简明道:“你等我一会。”说完,不着痕迹地从日本人身后经过,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本子,再回到沈湛身边。 沈湛问:“他在做什么?” 陆简明道:“像是在画图纸,我想个办法把他的本子弄过来。” 沈湛道:“你别轻举妄动,一不小心就会惹上麻烦。” 陆简明严肃道:“他在我家的地盘上做这些事情,我能不闻不问?” 沈湛无法反驳。 只要日本人想侵略,无论中国人如何小心翼翼,如何一再退让,他们都能生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湛道:“你等我一会,我有个法子避免冲突。”说着,重新进了商店。 沈湛出门的时候,脸上抹了颜料,黑漆漆地看不出五官,可等他再从商店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恢复了容光。一袭青色长袍,遥看犹如一株翠竹,挺拔苍翠。 沈湛走到日本人面前,力道恰好地往日本人身上一撞,就将他手中的本子撞到了地上。 日本人一日内接连被撞两次,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句,就要动粗。可等他看清沈湛的容貌后,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沈湛带着愧色道:“对不起。” 日本人硬是将满腔的怒气压了回去,道:“没关系。” 沈湛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快,不待日本人反应过来,就消失在了转角。陆简明已经等在转角处,手中拿着日本人掉落在地的那本本子。 两人粗粗地将本子翻阅了一遍,上面绘制着省垣的交通线路图。 陆简明道:“拿回去给我哥看。” 两人回到别墅,等陆正则回来就将本子拿出来给他看。陆正则看完以后,只是对陆简明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先回去。” 陆简明看了看陆正则的脸色,没说什么走了。 陆简明走后,陆正则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盯着沈湛看,他的目光很平静,沈湛却感觉到了风平浪静下的暗藏汹涌。 沈湛差不多能猜到陆正则这几日为何心情不佳,陆正则方才说地图的事情他已知晓,就说明日本人绘制地图的行为……已被政府默许。 陆正则凝视了沈湛良久,开口道:“有件事必须告知你,新任特务机关长名叫田中司郎。你清楚,自己有多引人注目。”说罢,他将目光停留在沈湛的一头长发上。 如此招眼的一张脸,如此鲜明的特点,一经提起,不作他想。 田中司郎。 这名字太熟悉了,四年前,正是这个名字逼得沈湛落魄离开上海,再也登不了台。四年后,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沈湛终于知道,自己今日做的事有多危险。 陆正则见沈湛不出声,缓和了神色,宽慰道:“别担心,万事有我。” 沈湛看着陆正则,突然笑了:“嗯,我不怕,有你在。” 当年单枪匹马他都不曾怕过,何况如今多了个陆正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务之急是让木头开窍。 沈湛问:“你后天生日,回别墅么?” 陆正则略微意外沈湛知道他生日的事,道:“晚餐定在家中庆祝。” 沈湛追问:“那晚餐过后呢,你还回别墅么?” 话是这样问,但他双目晶晶地盯着陆正则,分明是不给陆正则说“不会”的机会。陆正则只好道:“会很晚。” 沈湛道:“没关系,我等你。” 田中司郎一事似乎对沈湛没太大影响,但改变了陆正则的生活重心。原先陆正则住陆府的时间居多,现转换为南郊别墅,因此别墅外的卫兵数量增多了。 沈湛能明白陆正则的心意,日本人尚未同陆总司令翻脸,有陆正则明镇着,田中司郎即使发现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正则生日那天,回别墅已是夜里九点多,沈湛在厨房煮了一碗阳春面,再在上头盖了一只荷包蛋。 看似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实则味都在这清汤里,汤上飘的金色油花是用猪油熬出来的葱油,葱香浓郁,吃在嘴里清清爽爽的。 沈湛道:“你吃过晚饭了,吃几口意思意思就好了。” 陆正则应是应了,却连碗里的汤水都喝完了。 吃过了面,沈湛便要唱戏给陆正则听,庆贺他生日。沈湛尚未扮相,需要花时辰,陆正则便取了本书在客厅看。一个小时后,沈湛扮相完毕,步入客厅的那一刻,整个客厅都亮堂起来。 沈湛身着嫩绿色的闺门帔,立领处绣着精致的玉兰花,满头珠翠,将满园春色都携在了身上。 陆正则的目光从落在沈湛身上那一刻起,便移不开了。 沈湛今日挑的是《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正是两人重逢时沈湛唱的那一折。彼时沈湛并未扮相,面孔黑黝黝的,如今将真正的胭脂水粉往脸上一抹,真真是光彩照人,人间殊色。 《寻梦》一折是带着情色意味的,是杜丽娘在花园中寻找与柳梦梅在梦中云雨巫山的戏,唱词十分香艳。然而这种香艳由昆曲来演绎,是雅致的,含蓄的。当沈湛挑着一双凤眸,用细腻的水磨腔对陆正则唱出:“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时,满园春色关不住,仿佛真有位梅卿立在他面前,将他玉山推倒,强他欢会。 唱得是活色生香,听得人骨头的酥了。 一曲唱罢,沈湛行至陆正则面前,将漂亮的脸儿往他面前一送,近在咫尺地道:“我好多年没上戏妆,手艺都生疏了,你给我看看,我画得好不好。” 沈湛勒了头,眉梢和眼角都是上扬的,盯着陆正则的目光带着一把小勾子,能勾魂摄魄。 陆正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湛道:“好。” 沈湛漾起笑意:“我是不是还没送你生日礼物?我现在送你一件。”说着,他贴过去,在陆正则的面孔上落下一个香吻,随后用玉指戳着陆正则面上留下的那道红唇印,呢喃软语道,“开窍哩,木头。” 第二十章 沈湛的香吻落下,陆正则便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沈湛。 沈湛难得见陆正则失态,心中觉得有趣,故意将脸埋进陆正则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依偎着贴了一会后,道:“你心跳得好快。” 这句话如同给木偶上了发条,陆正则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了一句“夜深了,早点睡”,便疾步朝楼上走去。 沈湛看着陆正则仓猝离去的背影,忍俊不禁。他趴在沙发的靠背上,把玩着手中的金扇,朝着陆正则背影酥声道:“陆郎,好梦。” 看陆正则的态度,显然是听懂沈湛暗示了。沈湛满心以为,翌日再见,两人的关系就能突飞猛进,然而事实是…… 翌日沈湛再见陆正则,一切如旧,除了对方有意无意地避开与他的对视,以及夜里回了陆府。 陆正则在躲他。 沈湛不明白,陆正则为何要躲着他,难道陆正则不喜欢他? 这怎么可能。 赵三小姐的提示,陆正则贴身携带的怀表,以及沈湛的亲身试探,种种迹象都证明陆正则是喜欢他的。既然如此,为何要躲着他呢? 沈湛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得出一个结论。 害羞。 陆正则肯定是害羞了! 思慕多年的心上人突然回应自己,不知所措,唯恐唐突佳人,踌躇躲避,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指望陆正则主动跨出第一步,怕是行不通了。 沈湛决定主动出击。 第三天夜里,陆正则回了别墅,两人吃过晚餐,一同进了书房,沈湛道:“慎初,你过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陆正则看了沈湛一眼,在他身边坐下了。 沈湛开门见山道:“我前几日说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陆正则沉默了会,对上沈湛的目光,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报。” 沈湛明白了,陆正则怕他只是为了报恩,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才躲着他。沈湛伸手过去握住陆正则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不止是报恩,我心里对你也是有感觉的。”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的情意都明朗了。 沈湛以为这回怎么着都该成了,谁知陆正则顿了一下,竟将手抽了回去,沉声道:“抱歉。” 沈湛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陆正则道:“国难当头,我无暇顾及个人情感。” 沈湛荒谬地笑了:“难道要打仗了,日子就不过了?你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我,你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你敢不敢掏出你的怀表,让我看看里边装着谁的照片。” 沈湛的话令陆正则错愕,但他很快将情绪压了下去,依然是那句话:“我很抱歉。” 沈湛恼了,他从未向人吐露过心意,头一次吐露便被人拒,还是个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 “陆慎初!” 陆正则站起身,避开沈湛的目光,道:“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说罢,转身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湛一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面颊火烧火燎得疼,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巴掌。 原以为是两情相悦的戏码,谁料竟是他一人的独角戏。此时再回想,陆正则从一开始就已表明,“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偏他自作多情。 沈湛心中恼陆正则,又恨自己动了凡心,翌日早上钻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哪里还管什么做早餐,喝他的凉水去! 端午见过了往日的时辰,沈湛还不起床,便敲门进屋了。一进屋就见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茧状,枕头下鼓起了一块。端午上前挪开枕头,沈湛的面孔顿时露了出来,这一露可不得了,只见沈湛面容憔悴,头发乱蓬蓬的,睁开的一双眼睛又湿又红。 端午急了,探上沈湛的额头问:“师父你不舒服么?”一探之下却发觉温度正常。 沈湛哑着嗓子开口了:“端午,我们走吧。” 这是沈湛想了一夜得出的结果。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未如此难堪过,怕是在台上破了嗓,叫人用倒彩轰下去都不会比这更难堪。他是没脸再在这住下去了,陆正则既然不肯接受他,那他也不要承陆正则这份情了。 端午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见沈湛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当陆正则禽兽,霸上硬上弓了。当即表态:“不管师父你去哪里,我都是跟着你的。” 沈湛得了端午的话,心里好受了些。 他是打定主意要走了,但不能随随便便就撂担子。端午今晚有一场戏,票都卖出去了,定是要唱完这场再走的。陆正则虽然对他无情,但平白在别人家中住了小半年,一顿散伙饭是必须的。还有赵三小姐,当年失态紧急,他不辞而别还情有可原,这回再不辞而别,那就说不过去了。 沈湛在被窝赖到陆正则出门才起来,吃过早餐带着端午去了戏班。今晚是端午搭班后唱的第一场戏,定的是《长生殿》中的《小宴》一折,端午演杨贵妃,戏班里的一名生角演唐明皇。 排戏中途休息的时候,一名旦角坐到端午身边,小声地问了一句:“大军这几天就要开拔了,你家那位也去剿红军么?”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5节 端午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剿红军?” 对方讶异道:“你不知道?” 与端午说话的旦角叫张慧春,是戏班里的台柱。端午刚进戏班的时候,他心里是极不痛快的,一山不容二虎,突然生出一个摆明了要捧的旦角,搁谁身上都不会痛快。然而不痛快归不痛快,凭空生出这么个人,背后肯定有人在捧。张慧春身后那位是交通部的,他向那位打听过端午的来路,却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干唱戏这行的,都得生出一颗玲珑心来,张慧春见打听不出来,便生出了讨好的心思,故而待端午的态度十分亲热。 端午不知该说些什么,将目光递给了沈湛。 沈湛虽然在别墅里住了好几个月,但他跟陆正则不讨论军事,顶多是陆正则跟赵副官说的时候听上几句。国军剿共剿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停过,张慧春突然提起,定是有什么变故。 沈湛问道:“动静闹得很大?” 张慧春道:“可不是?听说一夜间就过了河,打进省里来了。这几天军部天天都在召开紧急会议,陆总司令似乎下了狠心,要跟红军干上了。” 第二十一章 这几年沈湛听了不少过国共两党的事,国难当头,政府不是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反而忙着内战。这场大仗打起来,不论哪方赢,伤亡定然惨重。 陆正则前两日不回别墅,兴许不止是为了避开沈湛,而是真忙得焦头烂额,只是这些已经与沈湛无关了。倘若陆正则奉命领兵出征,不知何时能归,他必须在陆正则离开前道别。 沈湛托了卫兵转告陆正则,这两日抽得出空就回别墅一趟,若是抽不得空,就只能留书一封。 当晚,端午穿着戏服登台亮相,池座和包厢里的观众约莫坐了六成,沈湛原以为大都是来捧张慧春场的,毕竟端午初来乍到,没什么人气。谁料等端午上了台,下面喝彩的人比张慧春还多,这显然不合常理,沈湛刻意忽略了。 戏落幕后,沈湛等端午卸完妆,带着他从后门离开。后门没有路灯,离开戏院有一小段路要走,只能借着月光,等到了街上才有路灯。 沈湛带着端午刚出戏院,就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起先他不以为意,陆正则派的卫兵出门后就会呆在暗处保护,应该是卫兵。可那两道脚步越走越近,一直走到沈湛身后,突然一道劲风袭来,沈湛迅速闪躲回身,只见一名头戴黑帽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后。 不是卫兵! 男人见沈湛躲过突袭,第二招紧跟而上,沈湛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敏捷度很高,两招都被他躲过了。他正准备反击,边上突然传来端午的叫声,紧接着一道发音奇怪的中文喊道:“别动!” 沈湛急忙望向端午,只见另一个男人掐住了他的咽喉。 沈湛厉色道:“放开他!” 几名守在不远处的卫兵见状,连忙冲上来拔出配枪将沈湛护在身后,枪口对准两个男人。方才袭击沈湛的那个男人毫无惧色,拔出枪顶住了端午的脑门。 若端午只是被人掐住咽喉,尚有机会解救,可若是一枪打中脑门,那就回天乏术了。 沈湛问:“你们想做什么?” 两个男人不说话,从暗处走出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中规中矩的西装,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鼻下蓄着方方正正的一撮小胡子。此人走到两个男人面前,用日语训斥了几句,那两个男人顿时放开端午,垂首站到了他身后。 端午获得自由,立刻钻到沈湛的身后,抓着他的袖子干咳。 中年男子训斥完两个男人,面带笑意地看向沈湛道:“我这两个下属做事没有分寸,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香君,别来无恙。” 中年男子的中文讲得很流利,但外国人讲中文,多多少少都有些发音问题,叫人立刻就听出他们身份。沈湛虽然认不得人脸,但这道声音,圆框眼镜,鼻子下的胡须,就已经帮他认出了来人。 田中司郎。 新任特务机关长。 沈湛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不予回应。 田中司郎并不生气,仍是带着笑容道:“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为什么涂成这样?我差点认不出你。幸好在你的徒弟戏学得好,眼神和动作都有你的习惯,我才能在台下一眼就认出来。我很高兴,你是个非常守承诺的中国人,承诺了不再登台唱戏,就真的不再登台唱戏了。” 沈湛想在省内继续待下去,就得隐忍,免得给陆正则惹事端。可他已经决定离省,对田中司郎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压抑多年的话,脱口而出:“我确实是不唱戏了,等中国人将日本军队赶出中国,我再重新登台,一天两场,义演一个月,告诉全中国人,我只给中国人唱戏,不给日本人唱戏。” 此言一出,田中司郎的脸顿时沉了下去,“那得看你们中国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沈湛既已撕破脸皮,就不再同田中司郎废话。 沈湛身边有四名卫兵,田中司郎身后有两名下属,双方都有枪,真打起来胜负难定,沈湛料准了田中司郎不会为他冒这个险,拉着端午且退且提防,田中司郎果真只是面色阴沉地盯着他,并未有其他举动。 沈湛带着端午回到别墅,才松了口气。 他方才那番话实在太挑衅,即使日本人在省内并无驻军,田中司郎不能明着动他,暗地里能耍的手却是不少的。只是沈湛肯息事宁人,田中司郎却不是善罢甘休的料,既然如此,倒不如给他寻点不痛快。 端午在戏班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待沈湛同陆正则与赵三小姐道完别,就能离开。沈湛不确定在战前的紧要关头,陆正则能否抽出空来,但他让卫兵递话过去的第二日,陆正则就回复了,说是夜里会回别墅。 沈湛在菜市场买了菜,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等陆正则回别墅。 陆正则是在夜里七点到别墅的,沈湛原打算吃过晚餐再将离开的事说出,谁知在餐桌前落座后,陆正则先开了口:“战事已至,后天我将赶往前线,归期未知,你照顾好自己。” 这句从前听来贴心的话语,此刻沈湛只觉讽刺,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怎么到了他这,陆正则倒成了他的温柔乡? 沈湛道:“今晚叫你回来,就是有件事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陆正则闻言一怔,抬起头看着沈湛,半晌没说话。 沈湛不知道陆正则究竟在想些什么,道:“我在你这打搅了不少时日,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恩情无以为报,希望你能如愿,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这句话是负气的,然陆正则沉默良久,开口道:“也好……而今省内局势紧张,离开兴许更安全。”说完,埋头用餐。 比沈湛想的更干脆,没有一丝挽留,没有一丝不舍,一句话就做了了结。 陆正则说完这句,再没开口,沉默着吃过晚餐便上楼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除了埋头苦吃佯装自己不存在的端午,另两人几乎没动筷子。 沈湛眼看着陆正则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气得想摔碗筷,他告诉自己,要大气,要内敛,要沉稳,于是改拿面前的四喜丸子出气,将圆滚滚的肉丸子戳成了一盆肉沫。 围观了全程了端午不止没敢说话,连筷子都不敢伸了。 第二十二章 当天晚上,沈湛就将行李收拾好了。他来时两手空空,离时也没几件东西,陆正则为他置办的衣物全留下了,先前想作为临别礼物的那盒红纸则进了垃圾桶。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个无情无义,忘恩负义的人了! 翌日,沈湛在被窝里赖到陆正则出门,提着行李上陆府同赵三小姐道别。 赵三小姐一听沈湛要走,吃惊道:“你们吵架啦?” 沈湛道:“没有。” 赵三小姐笑道:“看看你的脸,阴得跟天上的乌云似的,一定是慎初惹你生气了,你跟我讲讲,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沈湛恨不得将这件事烂在肠子里,但他跟陆正则的事就是赵三小姐撮合的,赵三小姐问了,他就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赵三小姐听完,叹息一声道:“慎初同我讲过他的想法,我就是看不下去才想着推你一把,哪晓得他心意那样坚决。你晓得慎初为什么拒绝你?” 沈湛明褒暗贬道:“他是个心怀大义的人,心里只装得下国家,容不下我。” 赵三小姐道:“要是他心里只装了国家,他干什么要拒绝你?你这样一个妙人,能跟你在一起快活一刻是一刻,他是不是脑子里少了根筋?” 何止是少根筋。 沈湛觉得陆正则就是块木头。 不可雕的朽木。 赵三小姐语重心长道:“国内的局势有多严峻你知道的,日本人随时都会挑起战争,慎初身为将领,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他拒绝你,不是心里装不下你,是他心里没有装自己。他怕耽误你,怕你伤心难过。” 沈湛心里憋着一口气:“既然他怕耽误我,那我就躲得他远远的,不用他操心。” 赵三小姐盯着沈湛看了会,突然问:“你晓得我为什么跟慎初结婚?” 沈湛有些意外,摇了摇头。 赵三小姐道:“慎初是我的大学校友,他跟我爱人是好朋友。三年前,我爱人为了他的理想牺牲了,走的时候托慎初照顾我。” 赵三小姐说完这句,眼眶就红了,她缓和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 “慎初是个将责任放在第一位的男人,他做什么事都是计划好的,唯独对你,就乱了章法。你只晓得当年你出事,是慎初托我帮你,可你晓不晓得,那时候正是他毕业的紧要关头,得知你出事,他义无反顾就回国了。等他回到上海,得到的却是你离开的消息。这几年他一直没放弃找你,兵荒马乱的,你又有心要躲,怎么找?外头传他喜欢听昆曲,四处觅角儿讨好,他要找的不就是一个你?慎初不希望你跟我走同一条路,可我觉得,你们是同一种人,慎初担心的问题,不该是你们的阻碍,慎初不敢跨出的那一步,你敢跨出去!” 沈湛听完,良久都没有回话。 他以为他和陆正则的再会是偶然,谁料是场寻觅已久的重逢。 沈湛离开上海的那年,日本人蓄意挑起事端,在上海制造了一场战争。在那场战争中,中国军队的武器装备远不如日军,但沪上军民团结一心,共御外敌。沈湛捐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一天两场,义演了一个多月,然而那场战争最终以停战结束。 彼时的田中司郎还不是特务机关长,而是日本驻华武官。田中司郎十分喜欢听沈湛的戏,却不是喜欢中国戏曲,而是独独喜欢听沈湛唱戏,他几回请沈湛唱堂会,都被沈湛拒绝了。在停战谈判期间,为庆祝日本天皇的“天长节”,田中司郎再次向沈湛提出了邀请。 沈湛怎么可能答应? 他们的军人在战场上为了捍卫国家领土而以身殉国,他怎么能在后方为敌军唱戏? 沈湛断然拒绝了田中司郎的邀请。 田中司郎撕破脸皮,按了个对天皇不敬的罪名,将沈湛扣了起来。 田中司郎并未对沈湛用刑具,那样漂亮的一张脸,那样漂亮的一副身子,不适合用刑具,他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沈湛被扣的第三日,戏班的班主来了。 沈湛“倒挂金钟”吊了一夜,早上才放下来,头晕目眩,几乎昏厥。班主就劝沈湛低个头,沈湛斜眼看着班主身后的田中司郎,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容,念了一句:“奴家香君,被捉下楼,叫去学歌,是俺烟花本等,只有这点志气,就死不磨。” 只有这点志气,就死不磨。 田中司郎明白沈湛的意思,当场摔门而去。 从落到田中司郎手上的那一刻起,沈湛就做好了死的打算,可田中司郎不会轻易放过他。端午被抓了进来,田中司郎告诉沈湛,只要他不开这口,被抓的就不止是他和端午两个人。 要么唱,丧失人格,丢了国格,忍辱偷生,要么不唱,连累他人。 就在沈湛陷入绝境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他被扣的事情被人闹大,引起了民愤,赵三小姐为他四处奔走,恳请外国人出面调停。田中司郎承受了各方面的压力,终于作出了让步。班主再次出现在沈湛的面前,哀求道:“香君啊,松口吧!咱就说不止是不给日本人唱戏,就是中国人也不唱了!你不为自己想,也为端午想想,你想让他跟着你一起折在日本人手里么?”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你想做个英雄,还得他人成全。 沈湛妥协了,他告诉田中司郎:“从今个起,我不唱戏了。” 田中司郎露出得意的笑容,却仍不愿放过沈湛:“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不唱戏了?万一你出了这个门口,继续唱戏呢?” 怎么证明? 难不成他还得签一纸承诺书? 沈湛余光看见田中司郎身后放置一只白色茶杯,上前抓起茶杯用力往地上一掷,只听“嘭”地一声,茶杯碎成了一地碎片。 田中司郎以为沈湛要突袭,谁料他抓起地上的碎片,吞入了口中。瓷片划破了他的嘴,割破了他的喉咙,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一滴滴滚落在地,令人触目惊心。可沈湛仿佛失去了痛觉,一口糯牙化成了金刚石,竟将碎瓷片放在口中狠狠嚼碎。他一边嚼一边用一双如炬的目光盯着田中司郎。倘若目光能化为实质,他早将田中司郎燃为灰烬。 戏中,李香君以头撞柱,用血染成了桃花扇,戏外,沈湛的这柄桃花扇也成了。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数,偏偏红的是《桃花扇》,偏偏戏迷给他按的艺名就是香君,所以这一口糯牙金嗓,得对得起戏迷的爱戴。 沈湛出了公使馆,连夜被送进医院,破开腹腔,取出碎瓷渣。性命是无忧,只是嗓子怕是难再恢复。 田中司郎虽然放了沈湛,但那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知何时再会动手。沈湛的嗓子不能唱了,他这张脸依然招眼,容易再生事端。 沈湛动完手术的第二晚,被人趁着月色送上了离开上海的货船。 是金三爷帮的忙。 金三爷曾对沈湛目中无人的清高姿态恨得牙痒痒,但当他将这种姿态用在日本人身上的时候,金三爷却觉得,就该如此。宁为玉碎而荣死,不为瓦全而偷生,任谁都不能磨了他这性子。 沈湛在金三爷安排的地方住了半个月,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带着端午踏上了路途。一路跌跌撞撞,终于站在了陆正则面前。 第二十三章 沈湛从陆府出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赵三小姐让人取了两把伞,沈湛同端午一人一把,站在陆府外头商量行程。 端午问:“师父,我们现在出城么?” 沈湛看着阴沉沉的天色道:“这雨怕是要下不少时候,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 说是避雨,实则带着端午进了一家小旅社。 沈湛心里很迷茫,这二十多年来,都是命运推着他往前走,不论是进戏班学戏,还是不给日本人唱戏,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此刻,陆正则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离开,从此分道扬镳,再难相见。 留下,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两种选择,都不是沈湛想要的。 沈湛身上钱不多,找的小旅社条件并不好,枕头有些脏,被褥透着一股霉味。沈湛在陆正则的别墅里娇养了小半年,夜里睡的枕头被套都是绣花的,突然换了一个环境,夜里就睡不着。他觉得小房间里透着一股霉味,便穿上衣裳到外头透透风。 大堂里只亮了一盏小灯,店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空气十分新鲜,沈湛在旅店门口站了一会,觉得有些冷,准备回房睡了。就在转身的时候,他的余光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对方撑着一把伞,背对他立在雨中,背脊挺直,像是苍翠挺拔的松竹。 沈湛的第一个念头是卫兵,因为罪了田中司郎的缘故,所以陆正则命卫兵送他出城后再返回,可直觉告诉沈湛,站在那的不是卫兵。 倘若是卫兵,不该三更半夜打着伞站在外面,至少找个地方避雨。沈湛觉得那个背影像极了一个人,却不敢置信,他为了自己的猜测而心跳加速,试探着朝那道背影叫了一声:“慎初?” 那背影僵了一瞬,随即朝沈湛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沈湛又气又急,顾不得其他,冲进雨中向着那道背影喊了一句:“陆慎初!” 他追了几步,想追上那个背影,可当冰凉的雨水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逛市集,他开心地看着摊贩捏糖人,等看完了糖人,父亲却不见了。他又慌又乱,站在路中央拽了好几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父亲。 后来,他壮着胆子问了几名路人,才一点点摸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天上也像今天那样下着雨,他眼里含着泪花,任是心里再慌,一滴都没落下来。他想着,等到了家,跟父亲诉说完他有多害怕后,再在父亲的怀里痛哭一场。可等他到了家,却得知父亲一直都在身后跟着他…… 只要他能认出人脸,他就能发现。 可他认不出。 眼前的画面突然同儿时的画面重叠起来。 陆正则完全可以就此离开,他日再见,就能若无其事地问,“什么小旅馆?我从未去过那里,你认错人了。” 反正沈湛认不出人脸,何况是背影。 沈湛不愿再追了,倘若陆正则就此离开,那他就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不值得他再追逐。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像是冻成了冰雹,砸得沈湛生疼。他的的衣裳已经湿透,脸上都是雨水,他的眼前开始模糊,他觉得心灰意冷。 然而就在这一刻,前方的那道背影顿住了脚步,兴许只有几秒,又或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沈湛看见那道背影回身,划破雨幕,一步步向他走来。 很快,一柄黑色的雨伞在他上方撑起,他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告诉他:“我在。” 那一刻,沈湛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来了向他敞开怀抱的那个人。他看着陆正则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帕子,温柔细致地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觉得自己这回栽狠了。 他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你希望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你怕你不能给我明天,怕我伤心难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给我的人生,是我想要的人生么?或者说,你就这样确定我有明天?” 陆正则立刻蹙起眉头道:“不准胡说。” 沈湛兀自道:“从离家开始,我就一直在走,我时常想,究竟该走到哪里,我才能不走了呢?我不知道圆满的人生是怎么样的,我只知道,我宁愿只痛快一天,也不要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我不管明天如何,我只珍惜眼前人。” 他目光坚决地看着陆正则,用一遍比一遍重的语气重复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他的话语像是一柄重逾千金的铁锤,一下比一下重地砸在人的心间,任是再坚定的意志,都得在他的坚持下土崩瓦解。 陆正则凝视了沈湛半晌,喟叹一声,舍弃帕子,拇指直接落在他的眼帘上,温柔地抹去他睫毛上的水珠,开口道:“等我回来。” 沈湛怔了一下,等明白陆正则的意思后,唇角遏制不住就要上扬。可他记着陆正则晾了他好几日的仇,故意板起面孔嗔了一句:“冤家。”又怕陆正则是颗榆木脑袋,误解了他的意思,补了一句,“我就在这等你,哪也不去。” 第二十四章 沈湛浑身湿透,诉完衷情就被陆正则带回去换衣裳,沈湛站在小房间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陆正则:“你要走了么?” 陆正则看着沈湛的眼神,妥协道:“黎明前。” 沈湛眼中一亮,迅速回房换了衣裳,头发都来不及擦,拿了根毛巾就回到了陆正则身边。陆正则看了眼沈湛尚在滴水的长发,叫醒了店员,让他取件取暖的东西。 店员大半夜地被吵醒,脸色很不好看,等陆正则掏出钱,二话不说搬来一只煤球炉子,将大堂腾了出来。 大堂内只剩下两人,陆正则主动从沈湛手中接过毛巾,为他擦拭湿发。 沈湛将脑袋偏向陆正则,暖洋洋地坐在炉子前烤火。煤炉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妍丽不可方物。 陆正则动作很轻柔,沈湛被他擦了一会,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等陆正则擦拭完毕,他又恢复成神采奕奕的模样,问:“你这次上战场,几时能回来?” 陆正则道:“说不准。” 沈湛的肩膀顿时耷下去了些,即使明知道答案,他仍是想问:“这场仗一定要打么?” 陆正则突然问:“失望么?” 沈湛不解地转过头:“什么?” 陆正则道:“对我。” 陆正则说得不明不白,沈湛却是听明白了。他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做的是对是错,但我知道,你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 陆正则盯着沈湛看了一会,垂首笑了。 两人在煤炉旁坐了半个小时,期间沈湛偷偷打了十多个哈欠,等他的长发干了,陆正则开口道:“早点休息。” 沈湛:“……” 他不想这样快就跟陆正则分开,但陆正则明日就要赶赴战场,他一直拖着陆正则不让他回去歇息,太不懂事了。 沈湛慢慢腾腾地挪到房间门口,盯着陆正则既不说话也不进屋,陆正则投以询问的眼神,他就问:“你说别人分别前都会做点什么?” 陆正则道:“保重。” 沈湛未说话,眼神却实打实地透露出了不满。 陆正则想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牵起沈湛的手将怀表放在他的掌心,郑重道:“等我。” 沈湛仍是有些不满意。 别人离别时,都是依依不舍地拥抱,怎么到了他这,就跟男方下聘礼似的?让沈湛退回怀表他是万万不肯的,收了聘礼不回应也不好。 沈湛握紧手心的怀表,一鼓作气在陆正则脸上印了个香吻,随后不待陆正则作出反应,就迅速拉开房门,躲进房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沈湛贴在门板上,心如鹿撞。他尚未将情绪平复,头顶上的灯泡就亮了,端午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师父,你……” 端午原是想问“师父,你大半夜地去了哪里”,可等他看清沈湛的面孔,出口的话就成了:“师父,你……脸怎么那么红?” 沈湛红着面孔,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没有人能够拒绝我。”说完,脱了外袍钻进被窝,手里还紧紧握着陆正则给的怀表。 他的面孔红扑扑的,直到翌日早晨都没消下去。 沈湛发烧了。 端午翌日起来就是一顿忙活,端茶递水熬药。沈湛就奄奄地躺在床上,额上敷了一根湿毛巾,乐极生悲道:“我真没用……” 沈湛这一回“没用”,在床上躺了两日烧才退下去。他上一回生病,还是暴乱事件时,在雪地里呆了几个小时。那时的陆正则忙于处理暴乱事件,但人在省城,沈湛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见到他的面。哪像这回,两人刚确认关系,陆正则就赶赴战场,不知几时能归。 沈湛既想陆正则,又担心他受伤。他想陆正则的时候,就拿出陆正则给的怀表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怀表上的每条花纹都烙进了心里,可等他打开怀表盖……面上的神情就转变为牙疼。 定情信物里装着自己的照片,这算哪门子的定情信物?陆正则留着这张照片是睹物思人,他每日对着自己的照片,有意思?他想看,不会自己照镜子? 沈湛在床上腹诽了两日陆正则的榆木脑袋,等能下地了,就迫不及待地上百货商店买了一只漂亮的珐琅怀表,随后进了一家照相馆。 沈湛将面孔洗净,对着镜头或嗔或笑,万般风情,害得照相师光顾着对他出神,都忘了按快门。 照片洗出来后,沈湛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张,将脑袋从照片上剪下来,贴在新买的珐琅怀表内。 沈湛对自己的这份回礼十分满意,高兴地在怀表上印了一个香吻。 沈湛回别墅后,戏班的事也继续做。如今戏班大部分时间都在唱京剧,只是世道不好,娱乐行业萧条,即使是唱京剧,听的人也少了。 戏班里的旦角张慧春闲暇的时候,就喜欢跟沈湛和端午磕牙,一会是某戏班的台柱换了女装跟某某部长看星星看月亮去,叫人认了出来,一会是交通部的某位年少才俊整天忙于公事,太太给他带了绿帽子,闹到打胎了还被蒙在鼓里。 令沈湛觉得惊奇的是,张慧春竟提到了陆正则。说是陆总司令家的大公子这回又升了官,当了军长,是剿共的主力军。 沈湛一点都不知道陆正则升官的事,起初是因为跟陆正则置气,故意不关心他,后来两人突然和好,分别在即,忙着依依不舍,也没谈到这件事。陆正则上前线后,沈湛虽有卫兵护着,但卫兵也不会凑上来跟他讲闲话。结果就弄成了眼前这副样子,沈湛一个家属,还得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家男人升官的事。 张慧春不是个正经聊天的性子,提陆正则升官的事,只是为了花边新闻做铺垫。他眼神暧昧地同沈湛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陆大少从前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现在还不是栽在了女人手里?我家那位有幸在宴会上见过南郊的二姨太,听他说没一个女人能美成那样,光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就能把人的魂都勾走。你说说,这世上真有人能美成这样?” 沈湛正为陆正则的事闷闷不乐,闻言就一副麻木的表情看着张慧春。 对着这样一张面孔,不论有多想讲,都讲不下去了。 张慧春平日就爱讲闲话,然而这日却一反常态,忧心忡忡道:“省里怕是安生不了多久了。” 沈湛心中一跳,难得主动问道:“为何这样讲?” 张慧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段时间有两名日本人在城里被打伤了,日本人以此为借口要在省里屯兵,被陆总司令拒绝了。你说,日本人会这样就算了?” 第二十五章 以沈湛对日本人的了解,此事十有八九是日本人蓄谋,为了在省内屯兵发动侵略。陆总司令拒绝日本人的要求,日本方面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湛料到了省里将有事情发生,却未料到会有事情冲着他来。 这天深夜,沈湛已在床上睡着了,别墅外突然响起混乱的枪声,紧接着他的房门就被敲响了:“先生,请您开门!” 是卫兵的声音。 沈湛匆匆套上外衣开门,就见卫兵站在门外面色焦急道:“先生,别墅外有一伙暴民突袭,为了您的安全,请赶紧从别墅撤离。”说话间,楼下的窗户被子弹击碎,发出巨大的声响。 陆正则离开前,留下一个班的卫兵护卫沈湛的安全,以防田中司郎暗算。可此刻遇上的是暴民,半夜三更,别墅的卫兵数量不足,难以抵挡一群暴民突袭。 卫兵叫醒沈湛的同时,将端午一同叫醒了,沈湛见情况紧急,回屋带上重要物件后,由两名卫兵护着从后门离开。 几人前脚从别墅离开,后脚就有一小伙暴民冲破防卫,冲进了别墅,他们在别墅扑了个空后,立即从后门追了出来。 别墅外有一片小树林,卫兵护着沈湛往小树林里跑,沈湛平日虽然有努力锻炼体力,但仍是差了一截,跑了一段路就喘得厉害,速度明显降了下来。照此下去,不消多时就会被暴民追上。 卫兵道:“我和兄弟在前头引开注意,您和徒弟在树上躲着。” 沈湛清楚自己是个拖后腿的,就在卫兵的帮助下爬上了树。卫兵将沈湛与端午送上树后,继续往前跑,夜色昏暗,又是在树林中,后头的人只能依稀看到前头的身影,不太能看清人数。 沈湛与端午在树上躲了不久,就见十余名暴民从树下追过。沈湛紧紧握着陆正则送他的那把枪,屏息凝神,生怕一个呼吸就叫暴民发觉,所幸这群暴民忙着追赶前头的卫兵,并未发现树上躲着两个人。 等暴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后,端午附到沈湛耳边悄声问:“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沈湛道:“呆在原地不动。” 别墅区仍有其他暴民,贸然下树很有可能与其他暴民撞上,卫兵安全后定会回来找他们。 两人在树上一呆就是数个小时,直到天际泛白。 天亮以后,视线明朗,躲在树上就不再是个明智之举。沈湛在树上蜷缩了半宿,手脚都僵硬了,艰难地爬下树后,带着端午往树林外走去。 端午问:“我们去哪里?” 沈湛道:“陆府。” 日本人上一回策划暴乱事件,是为了分裂中国,捏造“地区自治”的假象,这回的暴乱事件,往好处想是田中司郎针对沈湛个人挑起的事端,往坏处想……日本人又有其他动作了,沈湛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不论何种情况,沈湛的处境都堪忧。此时最安全的做法是离省,可沈湛答应了陆正则要等他,就是日本军队入驻省垣,他也得等在这。 沈湛身边已经没了卫兵,一举一动都得万分小心。他身上最惹眼的是样貌与长发,顶着这样一张脸以及一头长发出去,田中司郎的人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抓住他。 沈湛先将长发藏于长袍中,往脸上抹了一把泥,再让端午找了户人家,弄了一身粗布衣来。 等沈湛换上粗布衣,扎好花头巾,好好的绝代佳人就成了灰头土脸的村妇。 沈湛原打算带着端午上陆府避难,可到了镇上后发现,镇上也乱作一团。沿街的店铺都关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远处还能听见枪声。 如此情形,在街上乱晃太危险,沈湛找了一家小旅社,与端午分先后入住。 沈湛要的是小房间,端午选的是大通铺。 大通铺住的多数是贩夫走卒,他们常年东奔西跑,消息灵通,端午在里面混了一宿,听到了不少消息。 自从大部队开拔剿共后,各县发生了好几起“饥民”暴动事件,政府兵力不足,未能及时平乱,导致这把火烧进了省城。如今城内一片混乱,政府门前堆满了沙袋,防止“饥民”攻占,日军则在省外增兵,随时可能发动侵略。 局势一触即发,未料事情突然有了重大转变。 在前线剿共的军队回来了! 按理说陆总司令这回是打定主意跟红军干上了,怎么可能中途停手?莫非……仗打赢了? 沈湛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安全起见,他让端午留在旅社,自己先跑一趟陆府。 前往陆府的路上,每隔一段路就有士兵戒备,等靠近陆府,戒备更是森严。门前堆着沙袋,两排持枪的卫兵站在门口,沈湛刚靠近,卫兵就将枪口对准了他:“站住!此地不得靠近!” 沈湛连忙解释:“我是南郊别墅来的,我想找少夫人。”他怕卫兵不信,补了一句,“你们若是不信,我可以洗脸给你们看。” 卫兵闻言,仔细地看了看沈湛,道:“你等一会。”说完进了陆府。 五分钟后,那名卫兵跑出来,将沈湛领进了陆府。 沈湛经过一条条过道,被带进一处庭院,见到了赵三小姐。赵三小姐乍见沈湛,被他的打扮惊到了,一副想认又不敢认的模样。沈湛主动叫了一声“赵姐”,她才上前几步,将沈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你弄成这幅模样,我都认不出你了,人没事就好,我马上打电话通知慎初。” 沈湛问:“慎初回来了?” 赵三小姐道:“前天夜里回来的,看不见你人,把他急坏了。”说着,出去打电话了。 赵三小姐打完电话,回到客厅问起沈湛这几日的遭遇。两人聊了约莫半小时,从庭院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客厅的时候,那道脚步明显急促了起来。沈湛已经猜到来人是谁,双目晶晶的盯着门口,直到陆正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赵三小姐笑盈盈地起身道:“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先走了。” 厅内只剩下沈湛与陆正则两人,陆正则自跨入厅内,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湛。 沈湛同样看着陆正则,明明两人分离了不足半月,可他却觉得比六年还要漫长。六年前,他可以将陆正则尘封在记忆中,六年后,他再也做不到了。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就想紧紧抱住陆正则,向他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 沈湛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向陆正则扑去,扑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头上的花头巾,脸上的黑泥巴,于是硬生生改变了方向,背对陆正则想要躲开。 一直没动作的陆正则突然动了,他握住沈湛的手腕,用力地将他拉进了自己怀中。 沈湛:“……” 咦? 他看不见陆正则的脸,却能感觉到那双紧紧环抱住他的手,以及与他紧紧相贴地温暖胸膛。 沈湛欢喜极了,哪里还记得花头巾,伸手回抱陆正则道:“慎初,我好想你。” 陆正则收紧了拥抱沈湛的双手,好似要将他融入骨血,又恰到好处地控制了力道,未让沈湛感觉到半分疼痛。他道:“我也很想你。” 第二十六章 木头开窍,说了情话,沈湛的心瞬间化为百灵鸟,愉快地在枝头歌唱。他情不自禁的想同这木头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可是他该怎样做呢? 沈湛稍稍松开陆正则,与他对视了一会,随后将目光落在他的唇上,用力亲了下去。 沈湛从未跟人亲过嘴,全凭本能行事,毫无章法。陆正则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微微侧头,让两人的唇更贴合些。 沈湛在陆正则唇上乱亲一通,仍觉不满足,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就用手揪了揪陆正则的衣服。 陆正则会意,用手摁住沈湛的后脑勺,舌尖挑开他的唇齿,探入了他的口中。沈湛合上的双目霍然睁开了,目中星光闪烁。 沈湛学习能力强,陆正则稍微点拨,他就举一反三,香舌钻入陆正则口中反亲了回去。 两人都是头一回,方法是领悟了,技术有待提高,不时就会碰到牙齿。可他们谁都不在意,光是与对方亲吻这件事实,就足以令他们情不自禁了。 两人亲到气息不顺才分开,陆正则唇色浅,看不出异样,沈湛就不同了。他唇色深,不点而红,接过吻后就像是被捻揉过的玫瑰花瓣,下一刻就要滴落娇艳的花汁,香气袭人。 沈湛亲完就挂在陆正则身上,不肯松手,他早把花头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是陆正则主动解下他的花头巾,用湿毛巾为他擦脸上的黑泥巴。 这……就有点不浪漫了。 沈湛转移注意力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我以为这场仗至少得打上几个月。” 陆正则道:“红军撤兵了。” 沈湛惊讶道:“怎么会撤兵了?” 陆正则道:“对方的目的是通过省内,北上抗日,而不是大规模内战,消减国防力量。” 沈湛迟疑了一会,问:“既然他们只是想借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过去呢?” 这话他也就敢同陆正则讲,落入旁人耳中,怕是给他按上个通共的罪名。 陆正则道:“此事牵扯甚多,有空解释与你听。” 陆正则刚回省城,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与沈湛说了几句就回军部了。 陆正则离去不久,端午就被接到了府上。赵三小姐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厢房,拿了两套衣裳道:“你们先洗个澡,休息一会。这两身衣服是慎初和他四弟的,你们穿着应该合身。” 沈湛抱着长袍道:“我穿这身衣服会不会给慎初惹麻烦?” 赵三小姐不明道:“惹什么麻烦?” 沈湛含蓄道:“外头都以为南郊别墅的二姨太是个女的。” 他可是记着陆简明说过的话,陆总司令因为赵三小姐不生小孩,不时教唆陆正则在外头找个小的,万一陆总司令知道南郊的二姨太是个带把的,岂不是要教唆陆正则找三姨太,四姨太了? 陆军长家里只能有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赵三小姐明白沈湛的意思后,“扑哧”一声笑了,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慎初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况且,比起麻烦,慎初更不愿委屈你了。” 赵三小姐说完,就出去了。 沈湛将自己洗得白白的,香喷喷后,舒服地在被窝里睡了一觉,直到傍晚时分,赵三小姐叫他起来吃晚餐。 晚餐只有沈湛、端午以及赵三小姐三个人吃,陆正则时常晚归,沈湛与赵三小姐都习以为常了。吃过晚餐,沈湛回到厢房搬了张椅子在门口,悄悄地开了一条门缝,躲在门缝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外。 端午一头雾水,问:“师父,你在看什么?” 沈湛道:“我在等慎初。” 端午正要继续问,沈湛像是会读心术,语出惊人地说了一句:“我们在一起了。” 端午:“……” 他想静一静。 午后起天色就不好,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夜里八点多,陆正则回来了,他打着伞回到庭院,就见厢房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房门开了一条缝隙,从门缝后露出一双幽幽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见到他,瞬间亮了起来。 沈湛高兴地打开房门想迎上去,可他脚上穿着拖鞋,外头下着雨,跑出去一定会湿鞋。 就在沈湛迟疑的这点时间,陆正则已经打着伞来到他面前。 沈湛问:“你晚上要跟赵三小姐一起睡么?” 陆正则回道:“书房。” 沈湛心里满意,面上却不显,反而瑟瑟道:“刚才打雷了,我心里好害怕。” 陆正则:“……” 他忍着笑意,将伞柄交给沈湛,背对沈湛俯下身道:“上来。” 沈湛没半点迟疑,趴在了陆正则背上。 陆正则背起沈湛,往书房的方向走,沈湛除了撑伞,就负责高高地翘起脚,免得拖鞋掉地上。 陆正则将沈湛背到书房,放在沙发上,走到衣帽架前脱军装。 陆正则脱军装的时候,沈湛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等陆正则脱下军装,两人就含情脉脉地坐在沙发上对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沈湛对陆正则的不解风情深有体会,主动往陆正则腿上一躺,继续目含春水地看着他。 陆正则终于有所动作了,他抚上沈湛的脸颊,轻轻摩挲。 沈湛蹭了蹭他的手心道:“我身上的这身长袍是你的。” 陆正则看了一眼,道:“很合身。”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6节 沈湛漾起笑意,一双玉足抵到陆正则胸口道:“我穿的裤子也是你的。”他的一双手灵巧无比,能将一柄折扇玩转出万种风情,他的玉足也毫不逊色,缠住陆正则的领口,将人勾到自己跟前,贴在他的耳边出声若丝地道:“我浑身上下都是你的。” 这句话意味深长,稍稍转转脑子就能听出来,偏偏陆正则的关注不在这,他用手裹住沈湛抵在胸口的两只玉足道:“为何不穿袜子?” 沈湛是赤足穿鞋的,抵在陆正则解开一颗扣子的领口,透出丝丝凉意。 沈湛觉得头疼得厉害,蹬了蹬陆正则的手,想将他蹬开,奈何陆正则抓得紧,他只能将上半身滚了滚,嗔道:“冤家!” 陆正则岂能真不明白沈湛的意思?他无奈地看着沈湛。 沈湛决定换个话题:“我送你一件东西。”说着,他从掩襟中取出一只珐琅怀表,放到陆正则手心。 这只怀表十分花俏,与陆正则的气质截然不同,倒是与沈湛本人十分匹配。 沈湛扑闪着一双妙目道:“打开看看。” 陆正则打开怀表,只见怀表内贴着一张沈湛的照片。照片上的沈湛回眸,朝着镜头含嗔带笑,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儿立在陆正则面前,朝他嗔笑。 陆正则看着这张照片,一时移不开眼。 沈湛有小情绪了,捏住陆正则的下颌转向自己道:“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只能看着我!” 陆正则失笑,亲了亲沈湛的额头作为安抚。 沈湛犹不满足,道:“冤家,这样就打发了我?” 陆正则看着沈湛一开一合的红唇,缓缓覆了上去,沈湛故意使坏,在陆正则即将亲上他的那一刻,侧过脸去,叫陆正则亲在了他的脸上。 如此手段,使在情人身上那叫情趣。 沈湛作弄了陆正则一回,将脸转回去,主动贴上了陆正则的唇。 一回生两回熟,这回两人再亲嘴,再不似日间那样乱亲一气了。他们吮住彼此的唇瓣,辗转缠绵,难舍难分。等到一吻结束,沈湛的唇又红又肿,眼中湿润润的,他往陆正则的怀里一钻,道:“我困了。” 陆正则:“……” 他将沈湛抱到床上,脱去外衫,盖上了被子,自己则是洗漱一番后,才回到床上。原以为已经睡着地沈湛突然往他怀里一滚,搂住他道:“晚安。” 陆正则回搂住沈湛,道:“晚安。” 第二十七章 南郊别墅遭到暴徒袭击,一片狼藉,沈湛暂时回不去,就在陆府住下了。 陆府内人口多,规矩也多,沈湛身份尴尬,窝在院子里不出去。他主动承担了一日三餐,闲暇的时候,就带端午唱唱戏。 这日傍晚,陆正则回来得早,四人坐在餐厅一起吃晚餐。筷子刚动几下,就听门口传来一道笑声:“吃饭呢?正巧啊。”话音落下,就见一名蓄须的中年男子从门口进来了。 陆正则与赵三小姐当即放下碗筷,起身叫道:“父亲。” 不用问,沈湛就已知道来人是谁。 他拽着端午起身道:“陆总司令。” 陆总司令进门时是笑容满面的,等他的目光在沈湛身上转过一圈,又在端午身上绕了一圈,回到沈湛的身上的时候,面上的笑容就有点挂不住了。 “阿则啊……你从南郊带回来的二房呢?我咋没瞧见?” 这……就很尴尬了。 陆总司令有四房姨太,膝下四子六女。这四子中,陆总司令对长子陆正则最为器重。原配所出,能力出众,除去赴美留学拿了张肄业证书回来,其他事情陆总司令是挑不出半点错来。 陆总司令打算让陆正则继承家业,因此对陆正则的子嗣十分看重。赵三小姐婚后三年无所出,陆总司令就盼着陆正则在外头找个小的,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听说陆正则在南郊别墅养了个如花似玉的二姨太后,陆总司令心里是既高兴又好奇,高兴的是儿子终于开窍,在外头养了个小的,好奇的是在外头传得天花乱坠,让自己儿子宝贝得让别人看一眼都舍不得的二姨太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这不,好不容易人上了一趟府,陆总司令自然不能错过,趁着晚餐时间来了个突袭,谁料……竟撞见了个男人。 好看是够了好看了,可是好看顶个什么用?能生儿子么? 陆总司令觉得五内俱焚,胡子都快烧起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陆正则开口道:“父亲,我想私下与你谈谈。” 陆总司令是个沉得出气的:“行啊,咱父子俩好久没谈心了,是该谈谈了。”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陆正则跟在陆总司令身后出去的时候,沈湛伸手悄悄地扯住了陆正则的袖口,陆正则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随即松开了。 陆正则走后,沈湛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赵三小姐道:“你勿要太担心,慎初能搞得定。” 沈湛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得可多了,《白蛇传》里被困雷峰塔的白娘子,《牡丹亭》中生死相隔的杜丽娘,《桃花扇》里被迫许配他人的李香君,无论哪一出,都是夫妻分离。 陆总司令突然弄了这么一出,余下的三人都没心思吃饭了,赵三小姐叫丫鬟收拾了晚餐,沈湛就回书房了。这两日他都跟陆正则睡在书房,端午一人一间厢房睡着。 沈湛在书房等了一个多钟头,陆正则终于回来了,他连忙迎上去问:“你父亲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要我们分手?” 不待陆正则回话,他就用手指捂住了陆正则的嘴:“我不听!我长那么大头一次谈恋爱,不许你始乱终弃。” 陆正则的神色彻底放松下来,轻轻地捏了捏沈湛的脸颊,忍俊不禁道:“你脑袋里的戏文装太多了。” 咦? 沈湛道:“难不成你父亲同意我们的事了?” 陆正则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道:“别担心,有我处理。” 陆正则这样说,就表明陆总司令不同意他们的事。沈湛想起戏文里,有情人都得经历一番波折才能大团圆结局,他跟陆正则必定也是这样。 两人简单地梳洗过后就上床睡了,沈湛非常自然地缠住陆正则,搂着他准备睡觉。只是手刚覆上陆正则的背,就觉得手感不对,又摸了两下。 陆正则抓住沈湛的手道:“别动。” 有蹊跷! 沈湛鼻尖一动,凑到陆正则肩上闻了闻,问:“你身上为什么有股药味?”说着,不待陆正则回答,就开始扒他的睡衣。 陆正则试图阻止,然而沈湛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压制住他道:“不准动!” 陆正则见沈湛板起面孔,只好停下手中动作。沈湛动手解开陆正则胸口的扣子,将睡衣从他肩上扒了下来。 只见后背突兀地缠着两截纱布,从纱布中透出些许血迹,还是鲜红的。 沈湛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受的伤,问:“你爸打你了?” 陆正则只道:“不疼。” 怎么可能? 沈湛心疼极了,伸手想摸摸陆正则的伤口,又怕弄疼了陆正则,中途收了回去。 他红着眼眶道:“都是我不好。” 陆正则握住沈湛即将收回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道:“你很好。” 沈湛继续红着眼眶道:“都怪我没用。” 陆正则道:“你是最出色的。” 沈湛:“……” 他的伤心神色顿时绷不住了,想要发笑。 他嗔了陆正则一眼,道:“严肃点!不准讲话!”说完不甘心,补了一句,“以后再讲!” 陆正则闻言闭上了嘴。 沈湛拿陆正则没法子,翻到他背后,将唇贴在纱布上,一寸寸亲吻他的伤口。 南郊别墅收拾好后,沈湛马上搬回了别墅,原以为能过上甜蜜的二人生活,事实是……沈湛一连三日都未见到陆正则的面。 那夜陆正则随陆总司令去了书房,表情心意,将陆总司令气得鞭子都抽出来了。 昆曲名伶沈香君,陆总司令早在数年前就知道这个人了,将他的次子迷得神魂颠倒,如今又将他最器重的长子带进坑,简直就是他老陆家的克星。 以陆总司令今日的地位,解决一个沈湛是轻而易举的,只是解决了沈湛,父子间产生嫌隙就不值当了。陆总司令忍了又忍,决定怀柔。 于是,这几日陆正则都被陆总司令以不同的原因叫回家,昨日还被一位父辈叫去吃酒,席上有好几位美人,燕瘦环肥,任君挑选。 沈湛和陆正则虽然不见面,但每天夜里都会打电话,一天里做了什么事,陆正则都会告诉沈湛,吃酒的事也没瞒下。沈湛听了,心里好生气,却还是得保持微笑。 陆总司令想使用美人计,沈湛有自信美人计他不输任何人,只是想起陆正则跟其他女人在一块,他就觉得很不高兴。最让他觉得不高兴的是…… 他跟陆正则都同床共枕好多天了,两人除了接吻,愣是没有更亲密的接触。明明旁人见了他第一面就想睡他,怎么到了陆正则这,两人都睡了好几晚了,就是不出事? 沈湛开始胡思乱想,心想陆正则对他的喜欢,是不是跟喜欢花草树木是一样的,纯粹欣赏,不存欲念。这样一想,沈湛就更不高兴了! 他觉得必须见陆正则一面,让他知道,即使他跟其他女人在一块,心里也只能想着他。 沈湛悄悄往卫兵手里塞了一点钱,道:“你们军长什么时候再去跟人吃酒,你告诉我一声。” 第二十八章 沈湛的钱塞过去,翌日就有了回复,说是今晚高参谋长在天香楼请吃酒。 这天香楼沈湛早有耳闻,出了名的美人云集,里边端菜的一个服务员放在外头,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沈湛得了消息,即刻带着端午上了天香楼。 酒楼外有卫兵守着,沈湛不想让陆正则晓得他来了,就让跟在身边的卫兵去通融,结果通融着通融着就将赵副官通融下来了。 赵副官道:“您怎么来了?” 沈湛道:“我想见慎初一面。” 赵副官道:“我请军长下来见您?” 沈湛道:“不用了,我悄悄地看他一眼就好。” 赵副官:“……” 悄悄看一眼是怎样看? 陆总司令不让沈湛同陆正则见面的事,赵副官是知道的,但陆正则有多宠沈湛,赵副官就更清楚了。不管沈湛想如何看,就是在酒楼里捅破了房梁,陆正则都能揽下来。深刻了解到这点的赵副官只是稍作犹豫,就将沈湛带进酒楼,搞了特殊待遇。 沈湛进了酒楼,想怎样看人也不说,卖了个关子就消失了。赵副官唯恐闹出什么事,后脚就进包厢将沈湛卖了。 陆正则听完赵副官的汇报,没说什么让他出去了。 今日设酒席的高参谋长是父辈,除了陆正则,还请了一位京剧名伶。这位名伶生得面若桃花,身着时兴的蕾丝洋裙,烫着卷发,外形十分养眼。 她早年学过昆曲,高参谋长就请她唱一折。 昆曲的独角戏就那么几出,这位名伶就唱了一折《寻梦》,她唱功不差,加之身段好,玲珑有致,往那一站便是赏心悦目。 正唱到“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包厢里的珠帘半揭,一名服务员端菜进来了。 这名服务员脚上踏着小皮鞋,走起路来却悄无声息。她进来的时候,高参谋长的注意力尚在名伶身上,照理说不该被吸引去注意力,可当菜盆上桌的时候,高参谋长硬是让一抹莹白吸引去了目光。 端上桌的是一盆彩色虾仁,红的、绿色、白的、黄的,颜色煞是好看,然而吸引高参谋长目光的不是这盆菜,而是端着菜的这双手。 冰雪为肌玉为骨。 高参谋长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一双手,他甚至想到了这双手的温度,应当是冰的,如此才能将它捧在心口,一点点捂暖了。 高参谋长不禁心生好奇,究竟该生出怎样的一张脸,才能配得上这双手? 他将目光往上移。 天香楼有个特色,包厢以百花为名,牡丹、芙蓉、海棠、玫瑰等。酒楼里的服务员清一色的旗袍配小皮鞋,区别唯有旗袍上的刺绣,牡丹阁里的绣牡丹,芙蓉阁里的绣芙蓉花,所有包厢的服务员站一块,就是百花盛开。 高参谋长今日定的是海棠阁,因此进来的这名服务员身着海棠花样的旗袍,耳垂上挂着两颗小巧的珍珠耳环,发上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而这张脸……惊为天人! 纵是广寒宫里下来的仙女,也不能比之更美貌了。 她将菜端上桌后,慢悠悠地报了菜名:“彩色虾仁,请慢用。”声音又酥又软,听的得人心都要化开了。 服务员上完菜就要离开,高参谋长怎么舍得这样放她走?正要开口留她下来倒酒,却见她在陆正则身边停下了脚步,手中不知打哪变出一张小纸条,塞进陆正则胸前的口袋中,随后弯下腰去,用在场之人有心就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长官,这是我家住址。”说罢,羞赧一笑,抽手就要离去。 就在她即将抽回手的那一刻,陆正则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与之对视,嘴角溢出温柔的笑意。 服务员更是羞了,娇嗔地瞪了陆正则一眼,手上用力,从陆正则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跑出了包厢。 在边上看了整场的高参谋长郁闷了,陆总司令找他拉皮条,可就陆正则招惹桃花的本事,哪里还需要人拉皮条?他只要往那一坐,女人就前仆后继了! 服务员离开后不久,陆正则就醉醺醺地被赵副官从包厢里扶出去了,那位名伶原本跟着一起,哪知一出门,陆正则的眼神就恢复了清明,叫人单独送她回家。 陆正则坐上汽车,赵副官在副驾驶问:“军长,今晚去哪?” 陆正则道:“南郊。” 他从口袋里掏出服务员留下的那张小纸条,上面哪有什么地址,只画了一块木头以及一柄斧头,斧头悬在木头上方,快要砍下去了。 陆正则回到南郊的时候,客厅的灯正亮着,沈湛穿着一身旗袍斜倚在沙发上,手执金扇,一下下扇得飞快。 沈湛见陆正则回别墅,巧笑道:“呀,这不是陆长官么?不知昨夜迤逗了哪家香闺,害得人寻梦了?” 酸。 酸得牙根都软了。 只是听人唱了几句唱词,就打翻了陈醋。 陆正则忍着笑意在沙发上坐下,欲搂住沈湛的腰安抚一番,不料被沈湛用扇打了手,不让近身。不止不让近身,还用一双美目瞪陆正则。 沈湛瞪得用心,效果却不佳,他此时穿了一身旗袍,挂着耳坠,抹了唇膏,叫人看了只觉得风情。 陆正则用手刮了一下沈湛的鼻子。 沈湛顿时瞪得更用力了,用扇子抵住陆正则的胸口,要将他抵开。陆正则道:“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只听你唱戏。” 沈湛听了这话,仍觉不高兴。他晓得陆正则并未做错什么事,他就是不乐意有人跟陆正则唱暧昧的词,他最不高兴的是,有人惦记着他的木头,想跟他的木头睡觉。 他都未跟这木头睡过觉! 现今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沈湛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直起身,分开腿跪坐在陆正则腿上道:“冤家,你晓得我为什么生气?”他凑到陆正则耳边,轻轻地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奴想与你玉婵娟哩~” 陆正则神色意外。 沈湛不悦道:“难不成你对我没有这个意思?” 陆正则道:“我怕唐突你。” 沈湛瞬间恢复笑容,循循善诱道:“你怕唐突我,换我轻薄你不就成了?”他扯着陆正则的袖口,道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冤家,我想睡你……” 这句话出口,陆正则怔住了。 沈湛的这个念头,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两人不论是身份地位,或是性格容貌,沈湛都是雌伏的那个,可他竟然想睡陆正则。倘若硬来,沈湛定无胜算,但这世上不是只有武力一种解决法子。 沈湛勾上陆正则的颈项,娇滴滴,软绵绵,甜糯糯地叫了一声:“陆郎……” 他用的是小嗓,再配上媚眼如丝的眼神,听得人骨头都酥了,看得人心荡神摇,哪里还舍得拒绝他,叫他失望难过? 陆正则松了口,道:“好。” 沈湛喜不自胜,捧住陆正则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道:“奴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春宵一刻值千金。 沈湛开始脱衣服了,他不脱陆正则的,先脱自己的。他解开领口,顺着斜襟一颗颗往下,解到第三颗的时候,用力一扯,露出半片香肩,拉着陆正则的手摸了上去。 裸露在灯光下的那片肌肤美如凝脂,陆正则手一摸上去,就被黏住了,再不舍得离开。 沈湛一边让陆正则摸他的香肩,一边与陆正则接吻。 两人的唇舌黏在一块,激烈地亲吻,沈湛的唇膏抹在了陆正则的唇上,又被两人一起吃进了肚子里。 两人唇上忙得热火朝天,手里也不停下。沈湛胡乱地解开陆正则的军装,探入他的衬衫,抚摸他的胸膛。陆正则不再满足于沈湛的半片香肩,拉住他的衣襟一扯,裂锦声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沈湛怔了一下,松开陆正则的唇,看着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的旗袍,嗔道,“冤家,你怎的这般急色?” 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道:“你不准动了,我来动!” 他推了陆正则一把,将陆正则推倒在沙发上,随后解开陆正则胸前的衬衫扣子,在他胸前吃豆腐。 美色当前,陆正则却被压在沙发上,只能看不能动。 沈湛豆腐吃得高兴了,还唱起小曲:“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 这哪里是柳梦梅推倒杜丽娘,分明是杜丽娘颠鸾倒凤,推倒了柳梦梅,强他欢会。 沈湛身上穿的是旗袍,开衩开到小腿,最多只能跪坐,腿都分不开,他吃了一会豆腐觉得行动不便,将旗袍下摆撩到膝上,拉住陆正则的手放上去道:“你现在好撕了。” 陆正则:“……” 他认命地将沈湛的旗袍从小腿一路撕到大腿根。 沈湛获得自由后,动手将自己的裤子脱了。旗袍长长的下摆挡住的大半春光,修长白皙的大腿在开衩处若隐若现。沈湛大方的撩开下摆,露出一条修长的大腿道:“陆郎,你摸摸哩,滑不滑。” 陆正则摸了,但他按捺着手中的动作,不让自己摸得太过火,免得沈湛又恼羞成怒。 陆正则摸沈湛的大腿的时候,沈湛就脱陆正则的裤子,他脱衣服喜欢脱一半,只解开了陆正则上身的衬衫扣子,下半身也是如此,只褪到大腿根就停了。陆正则被扒了裤子,本人尚未作何反应,沈湛就先一步埋进他的怀里,满面羞红道:“呀,羞煞人也。” 陆正则叫沈湛的反应弄得忍俊不住。 按理说,沈湛害羞成这样,这场情事是做不下去的,偏偏沈湛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他羞涩完以后,直起身将几根指头送到唇边,伸出舌尖一根根地舔,一边舔一边用露骨的眼神瞧着陆正则,画面香艳极了。 等他将三根指头都舔得湿津津,探到陆正则身下捅了进去。 简单的前戏过后,两人就厮缠到了一块,起初不觉得有多痛快,磨合了一会后,渐渐觉出了趣味。 沈湛的动作渐渐激烈,头上簪的海棠花掉了,长发散了,披散下的黑发与白皙的肩头形成鲜明的对比。小巧的珍珠耳环挂在耳垂上一晃一晃,撩人心间,他却嫌碍事,取下来丢在一旁。 沈湛平日里大都是矜持的,然而到了这时候,矜持含蓄这几个字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半开半阖的眼中媚气十足,同时带着攻击性,叫人觉得既销魂又蚀骨,想看遍他的全身,体会万种风情。 沈湛身上的旗袍已变得十分碍眼,陆正则将手放在腿根被撕裂处,望着沈湛。 沈湛没有说话。 只听“撕拉”一声,旗袍从襟口一路撕裂至下摆,从沈湛另一边的手腕上滑了下来。沈湛的全身都现了出来,美玉无瑕,叫人移不开眼。 两人真真正正地贴在了一块,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沈湛初涉云雨,尝到了趣味,缠着陆正则到床上又来了一回。事后一脸餍足地趴在床上,懒洋洋地不想动。 陆正则将自己清理干净,挤了一根毛巾替沈湛擦身。 沈湛戏挺足的,抓着陆正则的袖口依依道:“陆郎,奴家不再是清白之身,你要对奴家负责哩。” 第二十九章 沈湛得了陆正则的好处,翌日早上贤惠地伺候陆正则洗漱穿衣,陆正则出门的时候,他还情意绵绵地送上一个吻,将二姨太的戏份做足了。 昨夜陆正则回南郊别墅是顶风作案,沈湛不想叫陆正则为难,就出了一个主意:“要不……我给你做卫兵吧?” 这不是顶风作案,这是要上梁揭瓦。 然而色令智昏,早被二姨太美色迷得不能自拔的陆长官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于是乎,陆军长身边多了一个面孔黝黑的卫兵。 天气好时,就能看见那卫兵跟在陆军长后头到处跑,天气不好时,就不见他的人影。 某日军队搞演习,中途下起雨来,不少人就注意到陆军长身后跟的那名卫兵,面上淋一滴雨,露出一抹白,面上淋一滴雨,露出一抹白。 未等他面上的白的都露出来,人就被赵副官拉下去了。 外人只能看到这些,赵副官看得就多了。两人单独在办公室的时候,陆军长站着他坐着,陆军长坐着他躺着,陆军长忙得不可开交,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陆军长还得停下手中的事给他盖毯子。 沈湛跟在陆正则身边冒充卫兵的事,陆总司令自然是晓得的,只是他忙于应付日本人,无暇在沈湛身上花心思。 日本人要求在省内驻兵的事,陆总司令虽然拒绝了,但仍是被扒下了一层皮。日本人野心勃勃,已经到了非战不足以求存的地步,陆总司令经过再三考虑,终于决定停止内战,共同抗日。 省内成立了“救国会”,允许共党在省内活动,开展抗日救亡运动。 救国会成立后,陆正则负责组建新军事宜,赵三小姐也加入了救国会,负责宣传工作,发动群众抗日。沈湛跟在陆正则身边,见了不少共党,他觉得赵三小姐跟共党的关系……有些微妙。 他道:“我觉得,赵姐像是……” 陆正则坦然道:“她是共党。” 沈湛吃惊道:“难不成你也是?” 陆正则道:“我不是。” 沈湛更是吃惊,虽然陆总司令决定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然而就在数月前,两方还势同水火,险些爆发一场大战。陆正则是国军,赵三小姐是共党,两人即便是假夫妻,又如何能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数年? 沈湛忆起赵三小姐曾经提过,她的爱人是为理想牺牲的,如此推断,她的爱人是共党无疑了。 沈湛道:“你太敢做了。” 陆正则道:“实属无奈之举。” 他向沈湛解释了这场婚姻的由来。 赵三小姐的爱人与陆正则是大学时期的好友,二人的政治选择不同,理想确是相同的。三年前,赵三小姐爱人的身份泄露,遭到枪决,特务顺着这条线摸到了赵三小姐身上。 赵家是资本家,一旦与共党扯上关系,将毫无转圜的余地。此时能保住赵三小姐的就是陆正则,陆总司令乃一方军阀,手握重兵,即使特务查到他身上,也无可奈何。 一个受好友所托,一个为了实现爱人的理想,两人开始了一段名不副实的婚姻。 沈湛听完来龙去脉,心中感慨了会,道:“陆长官可真是重情重义,为了完成朋友的托付,不惜牺牲自己的婚姻。” 陆正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湛。 沈湛道:“……为何这样看我?” 陆正则伸手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低声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沈湛:“……” 他一直觉得陆正则是块木头,说不出什么动人情话,然而陆正则突然说了,还是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讲出来,。 他不知道陆正则是开窍了,还是他一直以来都看走了眼,故意刁难道:“赵姐是你的妻子,那我是你什么人?” 陆正则将沈湛搂入怀中,在他额上烙下一个吻,道:“吾之宝贝。” 沈湛:“……” 这哪里是木头能说出的话,听得人心热如火,纵是庙里的小尼姑,也得扯破袈裟,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沈湛与陆正则的感情是蜜里调油,难解难分,然而国内的局势与二人截然相反。翌年七月,日军挑起事端,抗战爆发。 陆总司令赴南京参加国防会议,陆正则留于省内处理大小事宜,沈湛不便再以卫兵的身份跟随,便去了戏班。 省内局势恶化,两日前,日本特务机关撤离省城,端午所在的戏班唱完最后一场戏,就要解散了。 端午在戏院唱了一年多的戏,有了自己的戏迷,只是昆曲没落,抵不上台柱张慧春。最后一场戏谢场后,戏班里的人将一口口戏箱往外搬。 戏班解散,大部分的人前途未卜,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沈湛帮着收拾完东西,便要带端午回南郊,卸完妆的张慧春叫住了他们。 “到我屋里喝杯茶再走?今日这一别,也不知道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 沈湛自从冒充卫兵跟在陆正则身边,戏班来得就少了,与张慧春并不亲近,然端午在戏院的这一年,得了张慧春的关照,这点情面还是要给的。 张慧春作为戏班里的台柱,有一间单独的化妆间,唱戏的行头都是人定做了送的,此时尚未收进箱里。沈湛与端午进屋后,张慧春泡了两杯香片茶。玉兰花闷成的茶叶,芳香袭人,齿颊生香。 张慧春等沈湛与端午饮过茶,道:“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沈湛道:“走一步算一步。” 张慧春道:“日本人就快打过来了,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武汉,多个人多个照应?” 沈湛的一颗心都挂在陆正则身上,哪里来的心思去武汉,便婉言拒绝了。沈湛同张慧春说了几句,就要告辞,谁料人刚站起来,就觉得手足无力,眼前发花。 边上的端午只来得及抓了一把沈湛的袖子,就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沈湛还能不知道自己是着了张慧春的道? 他与端午进门到现在,只喝了一口茶。 沈湛于省内的最大威胁是田中司郎,日本特务机关撤离省城后,沈湛的心便放下了大半,这才叫张慧春有了可乘之机。 沈湛每回出门都会带卫兵,卫兵跟进跟出十分显眼,加之日本特务机关已经撤离省城,沈湛便让卫兵守在戏院外。 张慧春下的药起效极快,端午年纪小,茶水刚下肚就晕了过去,沈湛虽然撑得久些,但无力出门搬救兵。他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随后从掩襟中掏出手枪,想要鸣枪引起外头的注意。 陆正则送沈湛的袖珍枪有三重保险,膛内有弹的情况携带也十分安全,然而此时的沈湛浑身无力,意识逐渐模糊,光是掏出手枪就废了不少功夫,三重保险更是成了他的三重阻碍。 沈湛努力地想要打开保险,张慧春见状连忙扑上来抢夺沈湛手中的枪,沈湛登时被张慧春扑倒在地,枪也脱手了。 意思逐渐远去,昏迷前,沈湛隐约听见张慧春在他耳边念了一句:“沈师傅,对不住了。” 十分钟后,两名武生进屋,将一口戏箱搬到停在戏院外的汽车上,随后张慧春坐车离去。 第三十章 戏班的人越走越少,班主盯着人将最后两口戏箱装上马车,也要离开。久等不见沈湛的卫兵发觉不对,拦住了班主道:“沈先生还在戏院里?” 班主道:“沈师傅不是早走了?” 卫兵一直守在外头,闻言就知道事情不妙,赶紧冲进戏院。后台已经人去楼空,不见沈湛的踪影。 卫兵身上冒出了冷汗,抓着班主问:“你最后见到沈先生是什么时候?” 班主战战兢兢道:“半个小时前,我听见慧春叫他和端午进屋喝茶,后来就没见着他们,我以为他们先走了。” 卫兵让班主带他们去沈湛最后消失前的地方,张慧春的屋内早已收拾干净,唯有放置的桌椅,化妆镜以及一只箱柜。卫兵不抱希望地打开箱柜,却见箱内堆着一叠戏服以及昏迷不醒的端午。 卫兵将端午搬出来,拍了拍他的脸想弄醒他,却见端午毫无反应,卫兵心急,便用冷水弄醒了。端午虽然醒了,但仍旧迷迷糊糊的,卫兵赶紧问:“你师父呢?” “师父……”端午呢喃了一遍,神志才恢复少许清明,道:“张慧春在茶里下了药……我……我昏倒了……我不知道……” 沈湛被人下药后带走,这事情就严重了。 卫兵不敢耽误,立即回军部上报,赵副官顾不得陆正则正在会议中,敲门进去附在陆正则耳边将事情说了,陆正则当即出了会议室。 张慧春的住处很快被卫兵包围,张家的女佣告诉他们,张慧春早上出门后就没回来过。 张慧春从戏院离开后,带着沈湛一起消失了。 张慧春与沈湛无冤无仇,犯不着冒这样大的险绑架沈湛,他敢这样做,定是有人幕后指使。 日本特务机关两日前撤离省城,倘若是田中司郎策划了这场绑架,也得有人里应外合。 这个里应的人是谁? 一个名字浮现在陆正则眼前。 ——交通部长周博衍。 张慧春能混成台柱,一路顺风顺水,少不了周博衍在背后撑腰的缘故。张慧春能冒如此大的险绑架沈湛,除了生命威胁,就唯有周博衍能指使动他。 周博衍参与其中,事情就更棘手了。 陆总司令赴南京参加国防会议,表态拥护全面抗战,然而省内意见分歧。一派拥护抗战,一派主和亲日,认为省内的军事力量根本不足与日军抗衡。 周博衍正是主和派中的一员。 周博衍身份不低,陆正则不能公然与之翻脸,陆总司令也不会允许陆正则为了一个戏子闹出大的风波。 陆正则在屋内静坐了五分钟,下了一个决定。 他与身在南京的陆总司令通了电话,交代赵副官去办一件事后,下令:“请交通部周部长到军部喝茶。” 陆正则说是请周博衍喝茶,实则不容人拒绝。 周博衍被“请”到军部后,笑脸道:“战事将至,陆军长怎么有闲情请我喝茶?” 陆正则开门见山道:“人在哪?” 周博衍问:“什么人?” 陆正则道:“张慧春从戏院带走的人。” 周博衍神色莫名道:“我不懂陆军长的意思,张慧春?你是说祥云戏班的那个戏子?他干了什么事?” 陆正则突然毫无征兆地从腰间拔出手枪,顶在了周博衍的脑袋上。 周博衍面色骤变,维持着镇定道:“陆军长,你这是做什么?” 陆正则手顶着周博衍的脑袋,重复了一遍:“人在哪?” 周博衍沉下脸道:“我周博衍大小也是个政府官员,陆军长为了一个戏子枪杀政府官员,这件事传出去,纵使总司令有心护短,怕是难以服众吧!” 陆正则面不改色道:“谁告诉你我找的是戏子。” 周博衍神情疑惑。 陆正则道:“交通部长周博衍勾结日寇,绑架总司令次子,意图动摇抗日信念,阻挠抗日,奉总司令之命彻查此事。” 陆总司令不会允许陆正则为了一个戏子闹出大风波,他甚至希望有人料理了沈湛,既不伤他与陆正则的父子情分,又解决一个麻烦。 但当陆正则将沈湛与陆总司令的利益绑在一块的时候,结果就不同了。 陆正则请周博衍到军部喝茶前,已命赵副官找到陆简明,制造出被人绑架的假象。 全面抗日势在必行,主和派不愿抗日,那就用枪逼着他们抗日! 绑架戏子的罪名,可与绑架总司令次子的罪名截然不同。 周博衍听完陆正则的话,就明白自己成了主和派的出头鸟。用一个戏子卖日本人一个面子是比稳赚不赔的买卖,对象换成陆总司令儿子的话…… 周博衍觉得顶在脑门上的手枪越发冰凉,道:“放下枪,我告诉你他的下落。” 周博衍告诉陆正则,他早已安排妥当,一旦张慧春得手,就立即将沈湛交到秘密留于省内的日本特务手中,坐最近的一班火车离开。 最近的一班火车是五点三十分,此时火车离站已有两个钟头,距离他们下车的目的地只剩下一个半小时,无论是坐汽车或是下一班列车,都无法赶上了。 第三十一章 沈湛醒来的时候,脑袋疼痛欲裂,耳边“轰隆轰隆”的声响加重了他的头痛,他伸手想揉揉额角,却发觉双手被手铐铐住了。 沈湛瞬间清醒,迅速打量此刻的处境,他发现自己身在一间车厢内,对面坐着一个头戴毡帽,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边上站着两个护卫模样的男人。 中年男子见沈湛醒了,露出一个自认和善的笑容:“醒了?感觉如何?” 对方不出声,沈湛辨认不出他的身份,对方一开口,那略带奇怪的发音迅速帮沈湛确认了身份。 ——田中司郎。 对方作了伪装,方方正正的一撮小胡子改成了两撇胡,身上穿了一件长袍。倘若不开口,没人能看出他是个日本人。 沈湛确认绑架他的幕后主使是田中司郎后,憎恶地移开了目光。 田中司郎在沈湛这受惯了冷遇,见状也不动怒,维持着笑容道:“陆慎初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我都没机会靠近你,以你的性格,我很难想象,你会心甘情愿地受人保护。” 沈湛的脑袋仍隐隐作痛,他将头靠在包厢上,闭上了双目。 田中司郎道:“你难道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里?陆慎初如此重视你,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说服他的父亲跟大日本帝国合作?” 沈湛终于有了反应,嘴角起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 田中司郎挑眉道:“你不相信自己的魅力?你知道现在这种时局,我留在省内是件多危险的事情,可我认为,你值得我冒这个险。陆正则不救你也无妨,我会带你回日本,让你为天皇陛下献艺,我相信陛下一定会喜欢你。”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7节 沈湛对自己的魅力当然有信心,他十分肯定自己在陆正则心中的重要性,但他也同样肯定,陆正则不会为了他出卖国家利益。 他看上的男人,定不会为了个人私情而罔顾大义。 沈湛此时想到的是《铁冠图》中的《刺虎》一折。 《刺虎》讲的是明亡后,宫女费贞娥假扮亡国公主意图行刺李自成,却被李自成赐予“一只虎”李固,新婚之夜,费贞娥将李固刺杀后自刎的故事。 倘若不能从田中司郎手中全身而退,也决不能窝囊地死去。 沈湛下了决心,定下心闭目养神。田中司郎见始终无法引沈湛开口,目光阴鸷地盯了他一会,才恢复常色。人已经落在手中,不急于这一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火车突然紧急刹车,沈湛受到惯性扑到了桌上,肚子撞得生疼,两名站着的日本特务也没能稳住身形。 火车停下后,沈湛从窗户看见火车被手执火把的士兵包围了,田中司郎向特务下了命令,特务得令后立即出了包厢,稍后回到包厢向田中司郎汇报外面的状况。 他们使用日语交谈,沈湛听不懂,但田中司郎听完特务的回话,原本阴沉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看向沈湛的目光都燃起了怒火。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魅力,陆慎初为你炸了铁路,还栽赃给我们日本人。” 说话间,其他车厢的乘客陆续下车接受士兵的排查,过不了多时就要轮到他们包厢。 田中司郎的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但他没有慌乱,用日语对着特务吩咐了几句后,一名特务出了包厢,一名特务走到沈湛面前,用手帕堵住他的嘴,打开靠在墙边的行李箱将他推了进去。 行李箱的体积不小,刚好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的体型,来往火车站的人大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这样一只行李箱丝毫不引人注目。 沈湛算是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上火车的了。 他双手被拷,被塞进行李箱后动弹不得,眼前漆黑一片,只听见车厢外传来零星的几声枪声,紧接着凌乱的枪声响起,伴随着人们的叫喊声。 枪声响起后,沈湛感觉到自己被人提了起来,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外头有多乱。不断有人撞上行李箱,他的脑袋不时地磕到行李箱,撞得头昏眼花。 方才先一步离开的那名特务应是用自身做诱饵,开枪制造混乱,转移士兵的注意。 士兵被枪声引走,人群受到惊吓四处奔跑,余下的兵力不足以应付混乱的场面,田中司郎就可趁机混入人群逃跑。 起初枪声与尖叫声不绝于耳,行李箱颠簸,渐渐地,枪声与尖叫声远去,箱子稳当起来。等外界彻底安静下来,沈湛从被特务从箱中放了出来,只见四周树木丛生,道路崎岖。 他们已经进山。 田中司郎解开沈湛的手铐,用枪顶着他上山,另一名特务负责开路。 夜幕早已降临,山中枝叶茂盛,遮住了高悬的明月,没有照明的工具,加之山路陡峭,行路十分凶险。 沈湛不愿与田中司郎有肢体接触,勉力爬至半山腰,直至筋疲力尽,才听田中司郎下令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 夜里的山林温度骤降,沈湛躲在山洞中,又冷又累,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 田中司郎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倘若火车顺利到达目的地,就会有人接应他们出省,一旦进入日军的势力范围,纵使陆正则有心,也回天乏术。谁料陆正则另辟蹊径炸了铁路,田中司郎不但折损了一名下属,还被迫逃进山林。 处境艰难,谁都没法安心睡下,天迹隐隐泛白的时候,田中司郎就命令身边的特务下山查探情形。 特务回报,山下已被包围,士兵开始搜山。 对方像是料准了他们的逃跑路线,来了个瓮中捉鳖。 田中司郎此时除了狼狈,还有被逼至绝境的疯狂:“半晚的时间,足够陆慎初赶到此地了,那么让我看看,你在陆慎初心中的地位有多重。” 他用中文对着身边的特务道:“下山告诉陆慎初,想要香君安然无恙,立刻撤兵安排车辆送我们出省。否则,他会收到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第三十二章 特务领命下山后,山洞内恢复寂静,沈湛不可能主动与田中司郎说话,田中司郎也没了挑拨沈湛的心情。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洞外传来两道脚步声,田中司郎神色一凛,突然用手臂勒住沈湛的脖子,拔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沈湛的后背紧紧贴着田中司郎的胸膛,这个姿势引起他的反感,他毫不忌惮顶在脑袋上的手枪,手肘用力后击,试图摆脱田中司郎的控制。 田中司郎被激怒了,手中枪柄重重地砸上沈湛的额头:“别动!” 与此同时,两道脚步声停在洞口,特务的声音在洞内响起:“中佐,山下的士兵现已全部撤退,只剩下一辆车送我们出省,他要求马上见到香君。 沈湛眼前发黑,灼热的液体从伤口流下,他努力眨了一下眼睛,驱散眼前的黑暗,看向洞口背光而立的人。即使看不清面容,他也能一眼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慎初。” 陆正则的目光紧锁在沈湛身上,道:“田中先生的要求我已照办,你的承诺却未兑现,我随时可能改变主意。” 田中司郎神情无奈道:“你知道,香君的脾气不太好,我一不留神就失控了。” 陆正则并未在这个话题上深究,转而道:“我希望同田中司郎做笔交易。” 田中司郎饶有兴致道:“哦?什么交易?” 陆正则道:“交换人质。我对田中先生的价值,远胜于香君。” 田中司郎挑了挑眉,正欲开口,却被沈湛抢先道:“我不同意!” 田中司郎用枪顶了顶沈湛的脑袋,道:“安静,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失控。”说完,他看向陆正则道,“我完全可以不答应这笔交易,现在你们俩个都在我手里,我可以将利益最大化。” 陆正则镇定自若道:“你可以这么做,我担保你无法踏出省内一步。” 田中司郎眯着眼盯着陆正则,正如陆正则所说,倘若没有陆正则点头,他很难带着两个人安全出省。田中司郎绑架甚沈湛的最大原因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并非真的指望从沈湛身上获得巨大利益,但陆正则不一样,他的身份很有可能影响省内最高决策者的决定。各种固然有风险,然风险越大,利益就越诱人。 田中司郎斟酌了会,道:“我同意这笔交易。”他示意特务解开沈湛的手铐,将这幅手铐铐上了陆正则的双手。 田中司郎对付沈湛用的是前铐,他认为以沈湛的能力翻不出什么浪花,对象换成陆正则就截然不同了。 特务将陆正则的双手反铐后,抵在沈湛头上的冰凉枪口就移开了,田中司郎将他推了出去。 沈湛被推得踉跄了几步,站在陆正则面前,陆正则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柔声道:“交给我。” 冰凉的枪口顶在了陆正则的头上。 田中司郎唯恐再生变故,虽然将沈湛放了,但在下山途中并非放松警惕。沈湛走在前头,他落后几步盯着,随后是被特务挟持的陆正则。 沈湛走得很慢,不时回过头看陆正则,田中司郎催促道:“快走!” 沈湛的心中乱成一团,他不知道陆正则是真用自己作为交换,还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每一回他身陷险境,陆正则总有法子救他,可当身陷险境的人成了陆正则自己,他是否也能化险为夷? 沈湛不知道。 他不能赌。 沈湛一边下山,一边留神观察四周的景物,这条路他们上山时已经走过一回,尽管是夜晚,却也有几分熟悉。 在经过一条转弯的斜坡时,沈湛突然脚下一滑,往下摔去。他的左手边是灌木丛生的斜坡,摔下去不知是什么情况,好在及时稳住了身形。 沈湛试图站起来,然而他刚撑起身子,脚裸就一阵刺痛。他重新坐回地上,捂着脚裸道:“我好像扭了脚。” 田中司郎问:“还能站起来么?” 沈湛道:“不能。” 田中司郎故意问道:“难道要我背你下山?” 沈湛道:“我想要陆慎初背我。” 田中司郎讥讽道:“你认为我会同意?既然你站不起来,就在这等人来救你吧。” 沈湛此时的模样十分狼狈,面上抹得漆黑,额上的伤口结成了血痂,身上沾着尘土,丝毫无法惹起田中司郎的怜惜之情。 田中司郎说罢,略过沈湛就走,陆正则被特务挟持着从沈湛身边经过,沈湛拉住了陆正则的手臂,红着眼眶,委屈地叫了一声:“慎初。” 陆正则顿住身形,对着特务道:“我说句话就走。” 陆正则向着沈湛微微倾身,尚未开口,沈湛握住他的手突然发力,拉住他往斜坡下滚去。田中司郎离两人有几步之遥,来不及作何应对,特务虽然抓住了陆正则的肩膀,然而两人重力太大,特务不仅没能挽回局面,反而连着自己一道带了下去。 陆正则面向沈湛,滚落斜坡时被沈湛紧紧抱住了,而特务抓住陆正则的手不可避免地松开了。 从斜坡滚落的速度很快,无数的枝桠从沈湛的脸上、身上划过,带出的伤口太多以至于痛觉麻木了。等两人撞在一颗树上,止住滚落的势头时,沈湛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像是被巨轮碾过一般,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那名特务就落在两人不远处,滚落过程中他虽然松开了抓住陆正则的手,手中却紧紧握着枪。 陆正趁着特务尚未恢复,踢走他手中的枪,向他的脖颈袭去。关键时刻,那特务竟然反应过来,向右翻滚躲过了一劫。 特务发起反击,陆正则双手反铐,行动受到限制,虽不至于落下乘,却也难以制敌。 沈湛看着不远处搏斗的两人,身上突然伸出一股力气,捡起被陆正则踢走的枪,将枪口指向了特务。他的手指紧扣扳机,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弦,扳机却迟迟不扣下。 陆正则距离特务太近了,打斗过程中双方的身形不断移动,沈湛唯恐这一枪射出,射中的不是特务,而是陆正则。 他紧张得两手冒汗,却依然不敢扣下扳机,最后自暴自弃地丢了手枪,搬起一块石头扑了上去。沈湛被逼得狠了,陆正则将特务绊倒后,他用尽全身地力气将石头砸向特务的脑袋。 这一记下去,特务只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不等沈湛松口气,从斜坡上传来“簌簌”的声响,是田中司郎下来了。 田中司郎有备而来,陆正则不可能故技重施夺走他手中的枪,双方正面对上,风险太大。陆正则道:“先躲起来。” 沈湛迅速捡回方才丢弃的枪,随着陆正则躲到了一簇杂草后。 田中司郎滑下斜坡,就见被沈湛砸得血肉模糊的特务,他的面部变得狰狞,扫视一圈后将目光落在了沈湛与陆正则的藏身处。 这地方杂草丛生,半人高能藏身的地方却不多,沈湛与陆正则躲得匆忙,踩断了枝桠。 田中司郎握着手枪一步步逼近:“出来,我知道你们躲在那里。” 沈湛紧紧地同陆正则贴在一块,大气不敢出,田中司郎已经锁定了他们的位置,这时候冒头一定会挨枪子,可是不冒头,等田中司郎走进他们还是得挨枪子。 陆正则附在沈湛耳边道:“我引开,你开枪。” 沈湛本能地想反对,“不”字尚未出口,就被陆正则压了回去。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可以!”说罢,就从藏身的草丛冲了出去。 陆正则一现出身形,田中司郎的枪声紧随响起。 沈湛的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年间他并未懈怠射击,只要给他时间瞄准,他一定能够射中田中司郎。可他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慢慢瞄准,他迟疑的每一秒,子弹都有可能从陆正则的身体穿过! 沈湛霍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当田中司郎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一刻,紧握在手中的枪扣下了扳机,“嘭”地一声,子弹出膛,从田中司郎的侧脸擦过。 这一枪并未射中田中司郎,反而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田中司郎将枪口指向了沈湛。沈湛不躲也不闪,迅速调整射击方向后,再次扣下扳机。 子弹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向田中司郎,在田中司郎的食指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射入了他的眉心! 田中司郎难以置信地睁大的眼睛,手中的枪落地,重重地倒了下去。 胜负只在一息之间。 沈湛眼看着田中司郎倒下,立即用目光搜寻陆正则的身影,他看见陆正则从不远处的草丛中现出身形,一步步向他走来。 沈湛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当陆正则在他面前站定,他用干哑的嗓音告诉陆正则:“我可以。” 陆正则微笑道:“是的,你可以。” 沈湛心悬一松,体力透支的疲倦顷刻将他席卷,他安心地闭上双眼,倒在了陆正则怀中。 第三十三章 陆正则抱着沈湛下山处理完伤口,在当地休息了一夜,翌日便回了省城。田中司郎的问题虽已解决,但真正的战事刚刚开启。 八月下旬,日军进犯省内,陆正则前往前线抗击日军,陆总司令赴边关指挥作战。然而错误的情敌判断,加之兵力不足,致使边关失守。日军兵分两路,直逼省城。 陆总司令抽调前线部队回防省城,同时交代陆府家眷搬离省城,迁居重庆。陆正则托了赵三小姐,将沈湛一同带离省城。 日军不时出动飞机轰炸省城,因此离省的火车安排在晚上七点。沈湛将收拾好的行李摆在门口,只等时辰到了,汽车接他和端午去火车站。 此时距离沈湛与陆正则分离已有两月,前日陆正则率领的部队回防省城,只是省城告急,实难抽出时间相见。 倘使今日不能见面,等沈湛离了省,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 二人分别的这两月,沈湛日思夜想,寝食不安。他知道陆正则身为将官,不必亲自上场打仗,可战场上的事,哪里有个准。 沈湛听说了前线的战况,日军比他们想的更强大,飞机,坦克,大炮狂轰滥炸,国军装备落后,工事简陋,伤亡惨重。 再过不久,日本的主力部队就会兵临城下,敌我双方实力悬殊,陆正则留下来守城,实难令人安心。 沈湛心中正焦躁,别墅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沈湛以为是接他上火车站的汽车,起身走到门口,却见院内停了一辆军车,那个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从车内走了出来。 “慎初! 沈湛惊喜地叫道,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 陆正则看见沈湛,露出一个笑容,牵住他的手进了屋。 两人一避开他人的视线,就紧紧地拥在了一起,沈湛道:“我还以为走之前见不到你了。” 陆正则爱怜地亲了亲沈湛的额头,随后吻住了他的唇。这个吻与往日不同,炙热而霸道,如同一把火,将沈湛点燃起来。沈湛激烈地回应,不单单是为了亲吻,更是用唇确认对方的存在。 两人亲到几近窒息才万般不舍地分开,双手仍然紧紧地抱着对方,沈湛问:“你能呆多久?” 陆正则道:“很快就走。” 沈湛越发难舍地抱紧了陆正则,道:“我可不可以留下来?” 陆正则一言不发地抱了沈湛一会,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吻,道:“我要你好好的。” 一句话,堵住了沈湛所有的话语。 沈湛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从决定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可当这一天来临,却是如此令人难以承受。 两人沉默地拥抱了一会,分别就已来临。沈湛送陆正则至门口,红着眼凝视着陆正则,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别离不让人那么难受。 陆正则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交到沈湛的手中道:“等火车开了再打开。”说罢,给予沈湛最后一个拥抱,转身上车。 汽车发动,沈湛看着车子渐渐从他身边驶离,不由自主地追着汽车跑了十余米,可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不能追,不能追…… 陆正则要去完成他的使命,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令陆正则安心。 一个小时后,接沈湛前往火车站的汽车到了,沈湛神情平静地看着卫兵将行李装进后备箱,与端午一同坐上了汽车。 赶到火车站的时候,赵三小姐正盯着下人将行李装上火车,举家迁移,得花的工夫不少。沈湛在安排好的车厢内坐下,手中紧紧握着陆正则给的那封信。此刻,这封信已经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必须动用所有的自制力,才能不让自己提前打开这封信。 火车发车前十分钟,赵三小姐盯着下人将所有行李装上车厢,进车厢倒了杯茶,总算是歇一口气。 赵三小姐看着沈湛的面色,劝道:“你勿要太担心慎初,他一定会没事的。” 沈湛强扯出一个笑容。 随着火车发动的时间接近,沈湛的心就越难以平静,当火车发出“呜”的一声笛声时,他再也按捺不住,拆开了陆正则交给他的那封信。 信上的抬头是沈湛的表字。 信芳: 民族已至危亡之秋,正则身为军人,义当血战沙场,以报国恩。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系,惟君尔。 君为我毕生至爱,一息尚存,此情不变。然此次战争,生死难期,可另择良人,正则誓保国土,护君余生安乐。 沈湛看完信上的内容,情绪突然就失控了。 陆正则的这封信,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沈湛的仅剩的一丝希冀都打碎了。 沈湛知道这场仗难打,可不论多难打,他的心中总存着一丝希冀,打这场仗的人是陆正则,是总有法子力挽狂澜的陆正则,他一定能打赢这场仗,平平安安地回来。 可陆正则告诉他,此次战争,生死难期,他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他甚至告诉沈湛,可另择良人。他将沈湛送离省城,不是为了安心抗敌,而是为了从容赴死! 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将他拱手他人? 赵三小姐见沈湛脸上突然都是泪水,吃了一惊,道:“怎么了?慎初信上说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哭成这样?” 沈湛捂住自己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 身下的车轮开始滚动,窗外的景色从沈湛身边掠过,如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正在逐渐离他远去。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 倘若就这样离开陆正则,他一定会懊悔终生,他不能接受,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沈湛下了决心,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道:“赵姐,我想拜托你件事。” 赵三小姐道:“你别哭,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商量。” 沈湛握住端午的双肩,将他面向赵三小姐,道:“我想请赵姐帮我照顾端午。” 赵三小姐隐隐猜出了沈湛的用意,惊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湛斩钉截铁道:“我不走了。” 赵三小姐当即道:“我不能同意,我答应了慎初,要平平安安地将你带到重庆。” 沈湛已经顾不得其他了,他见赵三小姐不同意,直接往车厢门口走。一直在边上默默听的端午抓住了沈湛的手臂,惊慌地哭了:“师父,你不要丢下我,我跟你一起走!” 沈湛停下脚步看着端午,这个跟在他身边六年,陪着他度过人生最艰难岁月的徒弟。他可以为了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可端午的人生刚刚起步,他不能连累端午。 沈湛弯下腰抹去端午脸上的眼泪,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师父不能你陪一辈子。” 端午根本听不进去,紧紧抱住沈湛道:“我就要师父陪着我,其他人我谁都不要!” 眼见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沈湛心中焦急,干脆用手掰端午的手,端午也是歇斯底里了,紧抱住沈湛不放,哭道:“师父,你别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了……” 沈湛掰开端午的动作一顿。 他想到了陆正则,陆正则为他铺下了一条平坦的路,只要照着这条路走,他就能得到安逸的生活。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跟在陆正则的身后,即使遍布荆棘,也甘之如饴。 谁都不能替别人拿主意。 沈湛心一横,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将来不要后悔!” 端午即将涌出的泪水止住了,只剩噙在眼眶里的几颗收不回去,他急忙点头道:“我不后悔,就是死我也不害怕!”生怕回答得晚了,沈湛就反悔了。 沈湛拉着端午就要下车,这回是赵三小姐拉住了他:“你不能走!” 沈湛道:“赵姐,当初是你点名了慎初的心意,是你给了我两条路让我走,现在我选择了这条路,求你成全。” 赵三小姐怔了一下,红了眼眶,自暴自弃道:“我不管你了,叫慎初亲自教训你。” 沈湛连忙向赵三小姐道谢,带着端午走到车厢门口,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火车已过站台,轨道边都是小石子,沈湛贸然往下跳免不了受皮肉之苦。身体疼痛,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沈湛缓了一会,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尘灰,吐出一口浊气,牵起端午的手往火车站外跑。 火车站外正好有个剃头匠挑着一副担子经过,沈湛止住了步伐,叫住了剃头匠。 剃头的家伙重新摆开,沈湛坐在一张杌子上,身前围了一条白布,剃头匠握着手中一把乌黑油亮的长发道:“先生,这么漂亮的头发,你确定要剪?我这一剪子下去,可么的反悔了。” 沈湛道:“你只管剪,我不反悔。” 长发一簇簇地掉落在地,等白布从沈湛身上撤下,他的一头长发已短短地贴着耳根。沈湛毫不心疼,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往军部的方向去。 省城告急,陆正则这几日都宿在军部。沈湛到军部的时候,陆正则正与下属布置城防,赵副官见到沈湛吃了一惊,随即将他安排在了休息室,等陆正则开完会议,见到沈湛一眼就噤声了。 “你……” 沈湛顶着一头短发,道:“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陆正则蹙眉道:“胡闹,我即刻让人定下一班火车票。” 沈湛不听,他道:“不论你送我去哪,我都会跑回来的。送枪的时候你告诉我,如果我不愿意接受别人的保护,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可我们手中的枪,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住我们爱的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害怕,会退缩,只要你在我面前,我什么都可以做到。我不怕死,我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你要守着国,我就守着我们的家。” 沈湛目光如炬,一字一板道:“愿与君共赴国难。” 削去了长发的沈湛,露出了他早有的棱角。他既不是杜丽娘,也不是李香君,他就是沈湛,独一无二,无可比拟,这出人生大戏,必须由他亲自谱写。 陆正则凝视了沈湛良久,喟叹一声,露出了妥协的笑容。 沈湛也笑了,肆意而张扬。 不需言语,无需拥抱,他们已将灵魂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天了噜,终于完结了!感动!感恩!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这篇文人设确定下来后,最先确定的就是这个结局,中途所有剧情都在跑偏,唯有最后共赴国难的剧情我一直坚定不移。 终于写了出来,感觉我的脑洞是淘宝买家秀,写出来就成卖家秀了…… 我内心是拒绝的。 过几天会做香君个志的印调,有兴趣的关注下微博:晋江沦陷。 番外木有,我认为停在这里最美,鞠躬。 本书籍由耽美啦网书友整理制作上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 耽美啦txt下载网(dani) 第7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