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正文 第1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节 书名: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文案: 追逐一个看不清轮廓的梦想,需要耗费几等心力;追求一个不了解却一心趋向的人,又得经过如何的构想。所有那些有关追与被追的关系,仿佛自然而然行进的程序,又永远地被摆布在那黑白棋盘之中,情感和理智不过是被策略性地调兵遣将之方式手段。 无论去往何处,如果你不得不独自一人上路前行,那么,请你一定要对一路上的安全感怀有信心,聆听和细看万物给你的指示。也请你心持温柔与善意,它们永远会教坚硬趋向柔软。 请不要一个人在夜深人未静时心生恐惧,也不要对迟来的幸福质疑。你要知道,在这个过分耀眼的白天,或那个渐浓的黑夜里,永远都有一个人在行走不止。请你不要觉得孤单,那个善良美好的人,刚刚走过你的路或正向着你走来。他愿意给你以力量,勤勉周旋,驱除你对于未知的惊惶;她也愿意给你一份希望,安心睡过每一个夜晚,在最清爽最透明的晨光里继续登程。 当你面临危险时,还请不要失去冷静。你要知道,现在为止,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人,无以计数地深陷进如此境地里,如今依然安全无虞地行走在路上,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此生不息…… 我们各自努力去爱,努力去生活,并会在某个内在纬度里联系着生命的彼此。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安(aianspiel ┃ 配角:杂志编辑,sg ┃ 其它:跨国因缘,漂泊,寻找 ☆、如梦初醒 祁安盘腿坐在已经叠好被子的床上,挺直着脊背,双肩向后微张,双臂自然下垂,左手手背护在右手手心里安放在左脚脚踝上,迎面往一侧推开而没有厚重帘布阻隔的窗口。深冬清晨的料峭寒气自窗口涌入,渗进室内的每一寸角落里。她已在这股匀称的寒意中静默多时。从路灯下轻灵的暗影窸窣至此刻的满室熹微晨光,她呼吸的频率,和呼吸的方式,都变得越发的意味难辨起来。纳入收拢自窗外四面八方的天地之气,半晌后再经缓缓吐出时,仿佛已然涤尽五脏六腑。然而此刻,倏有尚未羽化的郁结之气,另寻门道,聚成液体,从轻阖的多层眼皮底下恣意争相挤出,在温热的皮肤上滑出数道狭长的潮湿路径,不成规矩;又在因遇冷而凝结之前,坠进她静置着的左手手心里,再难凝固,亦难消散,只是长久温热着。 呼吸的频次开始紊乱,她的嘴唇渐渐地轻轻颤栗起来,晃出几不可查的形迹。猛然间,跃动的眼皮破了封印,开了闸门的泪珠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听到了敲门声,叩响自心扉深处的某扇暗门。沉闷而厚重的轻捶声在暗长的甬道中转瞬即逝,不遗回响。有人径直扳动了门把手。 祁安迅速将左手手心往膝盖重重一抹,又赶紧伸手取来床头柜上的手帕,拭去脸上的眼泪。门外扳动门把手的声音持续着,传达着执着。她撤了盘腿,下床,趿上拖鞋,快速向起着风的窗口迈去。行进过程中,视网膜上的成像是旋转着愈加模糊昏暗的。正是那一刻撞上双臂手肘的窗台,才使她的身体不至于向着任意方向砸倒。那几十秒的黑暗中,世界给人以寂静无声的错觉,甚至身体感官对周边的感知能力都几乎清零。 身子正后方的门外终于不再执拗于扳转门把手,一声轻吁长叹后,改行左右转起插在锁眼里的钥匙。动作如封冻在锁中的钥匙一般难以撬动的迟滞,陌生而不懈怠,吃劲,却依然反复试验着。 “砰”!障碍被破除。她乍一听得这一声响,心中一记咯嘣,又倏然升腾出一股激流,极速淹没肢体各处,吞噬神经末梢。祁安依然凝立着,似乎目光所及之处的凄清都瞬间被双眼吸入体内,融进这一阵顿起的寒颤里。视野边缘,勉强可供两辆汽车相互摩擦着通过的水泥路面上,几片还算不上枯黄的落叶浸在水里。水从石块墙的底部渗出,混进风雨累出的沙土里,漫延得毫无边际,轮廓一如形体本身透明,又渐渐地模糊直至全部消失,再不能作为视线的焦点而存在。她依然如此定睛凝视着,无意于寻找出一个焦点,也无法即刻对身后做出任何回应。仿佛如此下去,人的躯体就会如那边界涣散,徒留无所归依的灵魂飘零于空中将那份失却怅惘。 门从外侧被打开,经轻推后虚掩着,不进不退好一半晌。好像那人正在将情势观望。 “啊咳!”一声明显的假咳打断了这一波骚动着的沉默。 祁安依然放任着那漫游的神思,似乎只要再持续个一秒两秒三秒,她就能将那悬浮于眼前空中的不断自行无序编织的音律抓住,破译后或许展映一些图景,又或许仅有指间的屡屡清冷习以为常得再难赋予新的定义。然而终其唯只徒增叹息罢了。 “阿嬷!” 祁安看着窗外,一声肯定的叫唤。音色中不容忽视的坚硬满溢而出,旋即无声地回响起对自己的苛责质疑,朝着整个胸膛、脸颊彻响而来。 “你怎么这么早啊?”阿嬷说着,把门推到墙边上,磁石相吸,发出了砰的一声。“我还以为你还没睡醒呢。” “呵呵呵……”祁安轻笑起来,似嘲笑似无奈,将视线从窗外转向慢慢朝着自己走来的老人,断续的笑声拖得很长。“我不是都这么早的嘛?呵呵呵,那你还这么早来我这开门呢,阿嬷。” 老人一听这话,停顿了脚步,将双眼转向她整齐的床铺,又略显迟钝地举起一只手来,把垂落一边的短发抚至耳后。整个动作过程,似只为了顺利说出下一句话做准备。作为回应,祁安只是靠着窗看着老人如此。 “门里面都反锁了,怎么又把钥匙插在门上呢,就是为了方便这样开门啊?”老人原地站立着,重又看向祁安。 “这里天太冷了,钥匙被冻在里面,拔不出来了。呵呵,阿嬷你说,它有没有可能会转不动了呢,那样我就进不来,或者出不去了……” “啊!那怎么办,所以你不要反锁住就好了嘛。”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冻着就不好了!‘热起同大家,冷起独自人’。”老人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语调升高。 “没关系,我又不怕冷,有时候还越冷越舒服。”祁安说着,走向墙角处的衣架,随手取来一件黑色棉外套。“阿嬷,要是我能永远冻住了转不动了就好了……” “说什么呢!你这小孩,年轻岁小,总要想得好一些!” “哈哈哈,阿嬷,我又没有说什么不好的,也没有想什么不好的啊。其实哪有什么好的不好的呢,只是因为判断标准不一样而已,一些我认为好的,还可能是你坚决不能接受的呢。” “如果有三个人都说不好,那就说明已经过头了啊。” “阿嬷,你不要这样一直站着。”祁安在床沿上坐下,换上夹棉帆布鞋。“你要坐床上,还是沙发上,你一进来就可以找地方坐下的嘛,一直站着也吃力。” “我不用坐,就站一下子,也没什么关系。你平时不在家,我都没有进来你房间的,你的东西都是你爸在理,我不懂也不动。”老人说着,边在祁安身旁坐下。“不敢随便乱坐的啊,老人肮脏,你们青年爱干净。有些老头不自知,一有凳子就抢一样地坐下,走了后年轻人也不会马上占走,有些人还要让人在背后嫌弃议论。我可不要,讨人嫌,多犯不着。我自家孙女不一样的。” “呵呵呵,阿嬷,呵呵呵……”祁安弯腰系着鞋带,膝盖顶着胸膛,发出的笑声短促而沉闷。 “阿安啊,”老人伸右手抚摸上祁安匍匐着的脊背。 “阿嬷,”祁安一声大叫冲口而出,“你不要碰我!”她弯着腰的身体近乎腾空一跃地直起向右边挪去,然后继续弯下腰来系鞋带。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阿嬷就这样轻轻揩一下也让你这么惊吓了?”老人惶惑,语气中有自我斥责与受伤,手的动作在祁安逃离的瞬间开始缓慢收回。 “不是不是,阿嬷,我受不了任何人的触碰,别人一摸我我就真的浑身不舒服。我去年就因为这样,一个用力就把一个人的手臂打折了,你信不信啊,哈哈……” “哦,你力气大啊,那还有谁敢欺负你啊。人都说,怕挠痒的女人可是很会疼老公的。” “嘿,里面可有什么因果关系?”祁安坐着,披上外套。“越是疼爱,也越是容易被欺负。而且我又不是怕痒,准确些来说倒像是过度神经紧张。” “你满天下到处跑,胆子最大就是你了啊!” “真的,阿嬷,那些能看得见的,我什么都不怕。呵,我就畏惧那些一辈子都没法着眼甚至不能妄加猜测的,那些不可能是真正良善的事物。真切地存在着,可以被感知,又能被轻易忽视。”祁安看向老人的眼睛。“阿嬷,真的,人的心太深了,有些人掉进自己掘的暗井里,永远爬不出来。可是又只能那样继续着,并没有另外的出口,知道的谁都可怜。” 不待一句话讲完,祁安就已经向后仰翻倒在了床上,紧闭双唇后,定睛望着上方的深棕色木制天花板,双眼木然一眨未眨。 “阿安啊,你的心思要放轻松,不要过重,想得太多了也一样是作茧自缚。” “……” “你今天还要不要去啊?不去也没关系了,他们自家人都早走光了。” “嗯,还要去看一看的,那个老人饭都煮不起来吃。” “……” “我难过了一整夜啊,”老人在好一会儿的的无言中突然出声。“你小叔他本就心直口快,再加上近年来生意不如意,体格方面也不太好,两个儿子跟你上下岁的都还不成材。不管对谁说话,他口气都冲得不行,像谁都欠着他,也着实是有些爱作大过头了。” “……” “上个月刚刚买房,上个月吧,算是上个月了。东拼西凑的一百五十多万,还有银行贷款,以后该还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有什么办法呢。问你房子呢,你说买在贵州了而温州的还没买,不怕笑话,有谁愿意嫁到你温州的这山上来?就算有,他们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如果不先借来,这辈子都别想要在市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那时,那两个头发胡子都白了,更得继续单着了。窝在市的边边角里,也总好过这里。” 祁安仍旧仰躺着,侧着脸看着旁边的老人的后背,听着她的说话,却是只想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看着而不作回应。 “当年硬是要出国啊他,学什么你贺原叔叔,在意大利待了五年,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积蓄,赚的用来买飞机票刚好,现在还是得重拾老本行。人家说的话都还听不懂,哪有那么好赚的钱?这边的家,全是靠你小婶在撑着,没有她,等他回来还有家?贵州那套房子的六十多万,全是你小婶天光起早黄昏摸门,省出来的。也是你小叔活该,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抱怨。现在腰背再痛,也要咬紧牙关拼命干了。” “你小叔,前些天刚在医院里查出眼睛里的毛病,不知道是眼珠子里还是眼角,他们也不跟我说清楚,只说是眼睛,得动个小手术。他做人也确实没对头,现在也是越来越爱作大,心里一有不畅快,对谁都能胡乱出口。他对自己的侄女都这样不知尊重,也难怪会让人生厌。昨晚那样讲话,我真是一夜难阖眼。” “……” “阿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怎么会替我把这个整夜惦记着呢!”祁安终于转回头,交握起双手,安放在小腹上。“他想说就说好了,我没想控制他,也不可能做到控制。只是,我倒是还挺好奇的,如果你没有说我就在旁边,他接下去还会怎样说呢。呵呵呵,小叔这次怎么会一接通电话就跟你说起我呢,外面的人情他们又不参与,他怎么也知道我回来了,阿嬷你跟他说的吧,其实他一开始说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呢。人家忙里偷闲的一通电话才只讲个半句过半,就被你打断了,呵。” 没有及时的回应。老人坐在床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坐不直,伛偻着背,曾经年轻的脊柱似乎因此缩短了很多,往上却是乌黑发亮的满头青丝。短发因低头而从她的颊边垂下,肉眼难寻半根白发掺杂。她低头望着跟前的地面,也许正盯着自己双脚上不用系鞋带的双鞋。祁安闭上了眼睛,以自己的方式进入那个共同的场景。 “祁安回祁连山来了?这样一个骚货,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事情她倒是那也插手这也管得着,她又……”手机那头的男声所负载着的怨气似乎早已甚于怒不可遏,不无勉强地借用最简单的言辞表达着最粗暴的愤怒与鄙夷,转而不可掩饰地汩汩流出由此认知而衍生的源自自身的失望或沮丧。一句“她现在就在我身边”在他的首个明知故问后插话进去,于他似乎触不及防,可又在后半句爆出之前及时勒住。这边的人在等那边的人继续说话,而那头的人却似想要借助寂默来验证这头的实况。两厢长久持续着无言,没有任何额外的声音,在老人开始疑惑地“喂喂喂”之后,检查原本一直贴着耳际的手机才发现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阿嬷,我现在就下去煮早餐,你要不要再去床上暖和一会儿?”祁安在恍惚中睁开眼睛。 “太阳也快要升起来了,一觉睡过去就只有等中午了,不去床上呆了。”老人坐着朝她转动上半身。“那,早上我们吃什么?” “呵呵呵,现在我也不知道,”祁安从床上一跃而起,双脚一蹬地板,双掌经大腿两旁轻轻拍在眠床上,继而将笑起来的脸快速摇摆至自己阿嬷的眼前。“等做好了你不就知道啦?” “你这个孩子,从来不肯把要做的什么清楚地跟我说。” “呵呵呵,因为我自己也真还不是很清楚啊。有时候,做出来的,跟心里想过的、想要做的,或者说过的,都可能挺不一样。我不给你确保的暗示,这样自己就不会有明地里食言的机会啦……”她似自言自语地轻声自我诉说起来。 “昨天早上,我们吃的是什么啊?我一吃饱就忘记了。是不是炒粉干啊?有一点点酸味,好像,你是不是加了什么新式的香料啊,第一次吃那样炒的粉干,还挺好吃的。” “阿嬷,好吃啊,那我哪天晚上大半夜的再去炒炒看!” “你现在就去煮早餐啊,会不会太早啊,你爸爸他们都还睡着。早有人烧起来好吃的,又端到床前,最安啦,有谁不知道享福啊?” “……也不早了,太阳本来也该出来了,我先下去了。”祁安起身,去将玻璃窗推拢,再把另一边的厚重窗帘往边上拉开。“阿嬷你可以再坐一下的,好了会叫你的。” “那你放在大锅里烧,还是用煤气啊?如果你要放在大锅里煮,我得过去帮你把火点着啊。你二叔整的那些柴也不好烧,事就从来没有好好地做成过。” “不用,阿嬷,不管放哪里,我自己一个人都能行的,又不是第一次。” “没办法啊,阿嬷老了没有用,自己的宝贝孙女多久回来一趟,不晓得能待几天,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天天忙前忙后,没见得休息,还要做饭给我吃,是哪个儿子又是哪个女儿还是哪个孙子外孙能够做到这样啊。过了年,你走了,我又是自己一个人了,谁理我啊,谁都有自己的家庭,谁都赚钱要紧,没人有空理我。老公亲老婆亲儿子亲,也都没有自己的手脚亲啊,自己如果身体健康,能走能跑,就比得过黄金千两。人老了有什么用啊,杵在世上白白糟蹋了粮食,还不知道背后都被谁嫌弃着,死一下子又死不去,活又活得不舒心。阿安呐,你煮饭一定要煮上阿嬷的啊,阿嬷现在自己也不会煮饭了……” “多开开口也挺好的,就像多走动走动一样。阿嬷,我先下去了。”她背对着她说,不知道自己低声的前一句有没有被听见。 “……” 祁安边走边用双手梳理头发,想要在头顶将头发绑成一束马尾时,似乎才惊觉自己抓到的已是一头齐耳短发。像要找到下脚的台阶一般,垂下双臂,将双手搭在贯通前后房间的走廊外沿的木制栏杆上。 在要下楼梯之前,她听见从外侧房间内传出的温州鼓词的唱声,不响,但足以听清。 走到紧闭的房门外,抬手轻叩木板三声,不等里边回应,便直接转动把手将门往里推开。一股沉闷气息向着门口潮涌而来。与外边不同的低温,间杂着来自两大缸自酿红酒的气味。真正属于人的呼吸于其中难以辨析,却与房间内所有的游动因子一同融成了一股极具刺激性甚至攻击性的沉闷之气。这股沉闷又带着在融合的过程中随时分解而出的酸味。祁安屏着呼吸,在推开门的同一时间神色不惊地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屏息。 “爸,你醒了啊。” “醒是早就醒了的啊,整天睡也不需要再怎么睡了。” 才说完,他开始咳嗽起来,好像是那句话里的某个字词使他呛到了,并且延长了一点刺激反应时间。原本端正坐在床上的上半身开始因突然的剧烈咳嗽而摇晃着倾斜,他重重地咳出一口痰,顺着倾斜的姿势,将那口痰唾进就置于床头边上的垃圾桶中。 祁安见此向外侧转头,长长地吸进一口空气,再转回头来。 “爸,下半夜里是不是有人在二楼的后门敲门?”祁安见他稳定了气息之后问他。 “嗯!有,我也有听到。哪是敲门啊,铁定是直接用身体不要命地撞的。捣得那么响,这三间房子里哪都可以听到。门都不知道有没有被撞坏了!” “会是什么人啊?”她再问。 “除了里面那个神经忧郁的单身汉还能有谁,估计又是刚从哪个酒缸里爬出来。烂醉得找不着北了,就到处逢门又捣又撞。这种骨头简直欠人砍。” “他经常这样吗?”祁安盯着他说话的样子,在他说完时即刻发问,好像并未将他所言进行消化思考。 “喝个烂醉还是乱撞别人的门?这种人只要有机会醉了,不是直接躺地上了,就是赶着去撞谁家门上了。今年肯定三次不止了。上半年有次喝醉了躺去下面那个当官的门槛外,又叫又哭,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连名带姓地喊着大骂个遍,差点不被打死。”这种有人安静聆听的感觉似乎叫他意犹未尽,在几秒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讲述着他所知的事实。“前阵子,你小叔回来,两个人就差点打起来……” “没有人管他吗?”祁安把他要出口的话截住了。 “谁愿意理他呢?一个现在比烂皮蛋还要臭的人。”他的口气似因闻到了某种臭味而唾弃起来。 “若没有政府救济着,这祁连山还会有他剩?好在现在的政府好,村里有些官胚的也还能看到他。本来好好的一个青年,沦落到现在这种孤家寡人的田地,还不都只怨自己年轻时只顾一时的风流快活。现在在这祁连山,究竟能弄些什么来吃?一个年轻人如果开始往山里钻,一辈子也就算是开始歇了,现在的山里也就是像我们这种快要死却还死不了的人缩缩身的地方嘛,年轻人也只有往外走才有对头……” 祁安想不到本在她房间内的阿嬷会突然走出来加入谈话。 “哼,当官的,你又知道多少呢?” “还不是有政府照顾着?是见得有哪个谁给他送去一袋米呢,还是有哪个谁把在马路中间躺了一整天的他搀回去呢?” “什么都嘴上说说轻快,哪有什么人是真的好心要他人好,这些能让人知道的让人记住的,还不都是大家自个儿在心里早就掂量好了的。” “到底是自己的手脚亲,没有任何人是能够靠得住,还想终生依靠的。靠山山会崩,靠水水流东啊!” “那不是!” 至此,岁至鲐背的母亲与年近致政的儿子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两人同时沉静无言,只有说唱宋朝兴衰的鼓词仍在由一人饰演着所有注定好了的角色,依次上场,从未受到干扰。 “我去做早餐,好了会叫你们。” 祁安缘着护栏往下走,光线幽暗的楼梯间,脚步轻悠无声。依稀之间,除却幻觉,仿佛仍可听闻哼哧哼哧的粗重喘息声,混杂着些微痛苦的酸吟,这些全都起伏在径直撼进心窟的撞门声里。已逝的凌晨两点,如此持续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拖拽着躯体渐渐远去。她藏身在门窗边的墙角,在黑暗的背后,借着路灯的幽光,默默地查看着,不作声… 作者有话要说:  重又回过头来将后来发现的一些“口口”改掉。 其实是第一次写。写出自我认可的好这件事是想要努力实现的梦想。 文章是早就完结了的,只是在今天统一发出。 文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有现实原型的。 只是有一些心里话想要讲出,有一些可爱情节想要分享,就选择这么一种方式了。 不知道这其中能够给你一些什么,如果你开始阅读了,那么祝愿你阅读愉快呀! ☆、随顺群生 几经周折。 从朝阳川机场飞往首都国际机场,入夜时分抵达。拉着行李箱在长廊里慢走,从一个航站楼移向另一个航站楼。在候机楼的长椅上看一整夜临走前从小书店里买来的《远方的鼓声》。林少华译。一如既往的村上式幽默,侃侃而谈的语言闪耀着诙谐智慧的光芒。近些日子来反复看他写的书,而今读此游记,祁安生出一种只是专注着听老朋友用着最泼皮的语调将旅途逸事娓娓道来的感觉。 “我的迷失,并非因为我远离故乡。我之所以迷失自己,是因为我远离了自身。并且今天我就要从疏离自己本身的场所作进一步移动。无限相减,或无限相加,或多或少。都无所谓,彼此彼此。” 祁安臆想不出与书静静对谈而铿锵有力的字眼或声音。各人为自己的一段旅程经历在人生感悟层面作结是一件心性迈向自知或成熟的事,无所谓偏狭或高明。只是,再怎么贴近自我心灵也有迷失的时候,人不可能分分秒秒以上帝的视角审视着自己。远离故乡也确实不是迷失自己的初因。 彼此彼此,都无所谓的。迷失与寻回,该经历的,何时何地何人,终究不会缺席,而那个迷失的也是一部分自我构成。 “我从某处迁往某地。时间与场所——二者屡屡在我心中增加重量。我自身和时间和场所这三个存在的平衡趋于奔溃。” 有时回看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会因里边竟也织有不可悉数的美好而暗泣。偶尔的悲哀或许终究不会衍变出绝望,祁安庆幸自己是不具有愤世嫉俗的性格体质的。混了太多的血,已经失去了一时一地的纯正血统,一切都在累加,又在某些时刻被出其不意地清零…… 次日早晨,减掉一件保暖衫。登上首都航空,临窗而坐。穿透云层而来的阳光,逐渐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双眼因久未阖眼而略感焦灼,合拢的那一刻,眼皮底下的灼痛剧烈地燃烧起来,而后泛出不带情绪的泪水。 下了飞机,上午十点未到。解除手机开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模式,在几则通知类简讯之外看到杂志社编辑今日一早发来的短消息。告知她南方一出版社的主编再次向她抛来橄榄枝,想要集结出版她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并且希望能够与她在长篇或散文的出版方面有长期的合作。他提醒她,三个月后的今天,与现今的这一家出版社的五年合约就要到期了。没有再多的解释,只是申明了自己的主张,他建议她将包括“未来权”在内的完整权利全权授予。 看过信息,祁安一如既往地将短信悉数删除。 她是知道有人笔伐自己的。他们曾抨击她冥顽不灵地耽溺于构建奔溃的三观,并且郑重指出这是由个人经历的偏狭和人格的偏执所致,而文字发行方不负责任的包装宣传使得那般观念大行其道,终将诱导年轻历练少的读者误入歧途。通着电话,祁安似乎看到了那头的人紧蹙着眉头阅读报纸的评论版块的模样。歪斜着上半身,戴着眼镜却将报纸拿得老远,飞快地转动着高高举在办公桌上的手中的水笔。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轻笑,却对此种论调不予置评。他说,她过于安静了,也太冷静了,而正是这两点的同时运作使她成为了一个可怕的人,她必须得找一个生性热闹的人综合一下,才能接上地气。 那个远在北京,多年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的编辑,似乎早已在心意相通中成了她的出版经纪人。短信口吻随意而亲昵,好像二人之间从未横有任何界线沟渠。她也早已习惯,却是无关信任与否,只是本就无所谓。 取来行李,一只已经陪自己浪迹了即将七年的两轮黑色拉杆箱。在洗手间里简单梳洗涂抹完毕,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漫无边际地观想半个多钟头。 从一个干冷的北方城市飞到一个相隔几千公里的南方城市,感受到气温中明显的湿度变化。身上穿的毛呢大衣正合适,棉鞋中的脚感受到手心般的温暖。机场大厅里中西结合的节日氛围布置,簇满枝桠的粉红桃花,于一片清冷中仍然鲜艳。 她回想起在那个幸运的清晨。双手由里小心翼翼地向两边打开木门,干冷的气流扑面而来,入眼的却是五十米之外的海棠树漫枝披挂的晶莹剔透。她顾不得因欣喜而踩空石阶的双脚,双眼凝着焦点,小跑着前进,又突然地顿住,神色已然宠辱不惊,微仰着头,伫立在跟前盛开着冰花的海棠树之下。再往前的前方,似有万丈深渊。老人的家里没有三孔插座。从进村伊始,她就没启动过电脑了。一些忽来的想法,若是觉得有必要,就记录在手机的便条里。夜里,她睡在离老人家不远的炕上,已经连着使用了几宿的棉被依然淡淡地散发着时间累积的霉味。那晚,在与老人家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跨入千里之外欢聚在一起的人们齐声喊着倒计时的新年。 时间于她来说没有太多的现实意义,节日亦没有多么值得庆祝的现实理由,但是她并不排斥,她也愿意遵照惯例或是传统或是他人的意愿,花费心力将一些时段的特殊性执行与传播。时间让她能够在无灯的情况下依旧正常休息,节日好像是能让人们更加亲密的约定俗成的契机。若是时间可见,她已经舍弃了太多,遗忘了太多,只是少了对于未来事物的期待,她不过只剩现在周边的一切与幸存的自我本身。 机场里来往的人很多,假期已完,一天前就已经是上班的时间。就算是节日,也总是有些人愿或不愿地老守岗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人来接机,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有人送机一样。尽管近年来飞机事故人为的或自然的较为频繁,每日仍有千千万万的人在通过飞机这一交通工具变换着地理位置。并且还有无以计数的人只能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搭乘一次飞机。 随后排进等候出租车的队伍时,前面仍有七八个人。她左手拄着行李箱的拉杆,右手扶在勒在右肩的电脑包背带上,头上帽檐朝后戴着黑色棒球帽,长长的金色自然直发从灰色羊绒围巾内沿着脊背垂落至腰际,斜向前望向某处的视线暂停了移动。她的前面是一位裹着羽绒服的男子,接近两米的身高,焦躁地不停踩动着双脚,明显不是在借此取暖。 再次向前离去两个人后,前面的男子才稍微安定了些。与此同时,祁安听见自己的后方有人正滑移着四轮行李箱飞速奔来。那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也许令人心生恐惧,她前方的男子向后转过身来,视线越过她,落下一句轻声咒骂。 随着队伍的前进而向前挪移着,祁安听见那人讲电话的声音。语调低沉,听不出急速奔走后的喘息声,是有意的克制,从她的头顶斜后方传来。他快速讲着德语,而她竟在无意间听清了他谈话的大致内容。关于为了看在上海的东方艺术中心进行的古典乐演奏而作出的时间安排与妥协,时间在近半个月之后。然而,她未曾因此而生出任何顾盼,只是仍旧朝着那某个方向凝视着。 她看着前面的那个男子屈着身子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出租车。在协警的指示下正要迈开脚步走向正开来的一辆出租车时,祁安觉得有人从后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肩膀。 无所谓冷漠或热情,是一位沉默少言的中年女司机,普通话听不出太多的口音。打的去杭州站。她坐在驾驶室的正后方,偶尔打量司机的背影。车内的后视镜里,另一辆出租车已经全速追来。女司机伸手一扳,她幽深的眸子探进了祁安的双眼。 “小姑娘很久没睡了吧!”她说。 听她如此称呼,祁安对着镜子一笑回应。 “早就不是小姑娘啦。大姐你开秋石高架过,半个小时后喊我一声吧。”祁安自然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泛白的淡蓝天空,没有要下雪的迹象。 从电脑包里拿出头戴式耳机。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五十,开启飞行模式,以延长可使用时间。 打开音乐播放软件,从几十个排列有序的歌单中随机选择一个,再点开任意一首。是brandon ke的《search y heart》。每到一座都市,每经一个乡村,祁安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想念着某一个人,追寻着他,却又远离着她,深深地撕扯又复合。这样的人物,不断变换着样貌。循环往复。好似在她的文字里,在她的虚拟世界中,又好像在她活生生的现实存在里。 音乐的声量开到任凭音响将自己彻底淹没,如此亦能令人渐渐浸入冥想的状态中。 雪虐风饕,只能翘首以盼来年的另一番春意。三道湾步伐滞后的小山村,仿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然而只消短短几天,就能让满怀壮志只为猎奇而至的人诗兴全无。时逾两星期的东北山村生活,梦中恍惚又见自己在祁连山的盘旋山路上疾走至天黑,最终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去向了何处。暂住处语言沟通艰难的老人家让她想起远在南方的家人。 闭眼朝向窗外,黑色的视网膜上出现亮色的光斑。酸涩的眼睛再也不想睁开。听着歌曲,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戴着耳机坐在银河中,能很快地沉入幻境。任凭眼角因困乏而渗出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察觉到车子熄火停止了行进。祁安睁开眼,看眼外面。拉着行李来来往往的人,步履匆忙,目光坚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关掉音乐,取下耳机,连着手机放进电脑包里。女司机正在对着手机大声讲电话,一些关于轮班的事宜。 “姑娘,你的耳机好像漏音了啊!”快速讲完电话的女司机对着坐在后面等待的祁安说。 “啊?是吗?”祁安想要戴起耳机检查一遍,可又随即拉回了电脑包的拉链。 “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在听一首歌嘛,我可是听得很清楚呐。” 原来女司机的语气词还算丰富。 祁安从皮夹里抽出刚从at取来的一百块。女司机拿去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不会有假的,刚取出来的。”祁安说。 “哎呀,这可说不准。在at里取到假的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啊!”她终于验收完毕,找给她被汗垢浸染得失了光泽的一张蓝色和一张棕色人民币。 女司机也下车,帮她从后备箱中拉出行李箱,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吃力。 “谢谢大姐!”祁安从她吃劲的手中轻松接过箱子。 “人老了,力气也比不上年轻人啊!”女司机站在一边看着祁安说。“姑娘刚坐完飞机又要坐火车啊,有空去西湖逛逛也不错的呀,冬天景色也很美的!” 她用最淳朴的语言为自己的家乡做着力所能及的宣传。语气却定位为自然流露的对宣传对方的关心和照顾。一句建议,是和陌生人一次暖心的沟通。 为什么要飞来杭州,祁安突然地不知道了,但是她肯定不是为了来杭州火车站内的列车时刻表看一看下一站该去哪里而跨越好几个省而特意飞来的。她没有欲望或意念挥霍奢侈到这个程度,而且也不至于愚蠢及此。就好像,有时候的行走,是不受主观思想制约的,那是先有行动方才得以衍生出一种思想反映的先行趋向。类似一种最接近原始状态的纯粹肢体反应。初来乍到,静谧无声,那晚在山村老人家的家里听bandari版本的《the sound of silence》,竟然泪流不止。只身处在陌生环境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某些事物,以犀利的方式,毫无征兆地撕开个人在隐秘中长久囤积的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还时不时地以别人的眼光审视着在形单影只中继续坚定地漫无目的的自己。有时候,静默无声的温情,很可怕。祁安有点避之唯恐不及。 站在绿化带旁边,肩跨电脑包,双手拄着行李箱的拉杆。看着女司机开车去向对面正在招手的客人。那个中年男人理直气壮地手舞足蹈着演讲一通,最后以获胜的姿态坐进副驾驶室。不知将要开向哪里。计程车自有它明确的目的地。 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人们在某些方面惜财如命,在另一些方面又花钱如流水。就像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矛盾体,无法调和,顺其自然成就命中注定。只是,一切尽管发生着就好。 站前总是交通混乱,加之人际混杂,是一个人们不愿久留的繁芜之所。若是有心观察,总有些旅人每天出入在火车站这样一个地方。火车吸入吐出,不知疲倦,生命力来自于进出的人群。 祁安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那种脑袋空空没有想法的时候,机械的肢体运动会形成走向的主导,前后左右移动的人群都如幻影如无物,耳畔尽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自身则如神游其中。 行李寄存处有宽长的吧台,吧台上有薄薄的尘垢,一边与墙相接,硬把空间切割,在里边围出一个狭长的办公区。若是没有站着的旅客和若隐若现的棕色军帽,可能极容易被远处监察的人判定为无故旷工或擅离职守。站在外面而身材一般高的女人恰好可将下巴搁在吧台上面。 上几步台阶,进入到吧台里面,像是未经许可地闯入私人家园。一排排靠墙空置的蓝色塑料座椅估计也是沾上了灰尘。在很高的吧台内部下方,一排堆放着文件和杂物的办公桌边,坐着几个应该是办公的男人。年龄偏大,似乎已过退休的年纪,或聊天或各自看书。有需求的人全凭自己主动。 经过简单的筛拣,将村上春树的《无比芜杂的心绪》和《远方的鼓声》以及蓝皮德语词典放入在延吉购来的帆布袋里。将书本随身携带会产生一种不同于音乐带来的安全感。取出插入式耳机替换漏声的头戴式耳机,塞进电脑包里。半会儿的思绪清晰间,仍不知还有什么东西会在身在杭州的多少时间范围内被需要,尽管箱子里除了两套应季服装和一些琐碎必需品外再无更多。可是有时候,连一只袋子都是一种累赘。 将小毛巾、牙刷、牙膏、洁面乳、几包一次性双用洗浴液和保湿用品统统放进装着书的帆布袋里,还有一只马克杯和一包从罐子中拿出的法兰西玫瑰花茶。做出决定的当下令人畅快,尽管决定也许会埋下日后烦恼的种子。在填写日期的时候,祁安怀疑那个看着自己填表的发色黑白交杂着生长的老伯以为自己没主见,出门毫无主意尽如无头苍蝇到处乱窜,或是有什么特殊技能一样,能随便写出个无法清楚计算价钱又能给自己讨到便宜的时间点。 “爷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要离开这里,能先把行李寄在这里吗?” “那不行,必须得写上个截止日期。”老伯不容商量地放大着嗓门,好像认为车站内人声太嘈杂,她会听不清楚而下错笔。“不然,你钱也不好付嘛。你这样一件十五块钱。省些麻烦,直接按天数算。” 祁安听着他的话,对于她这样常年周转在火车站的人,里边的规则当然是自己经营都没疑义了。 “爷爷,我想去绕着西湖走一走,我先压一百块钱把行李寄存在你这里,回来的时候再补你钱或找我钱行不行呢?” “绕西湖走啊?那西湖可大嘞,全看你怎么走喽。”老伯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一眼祁安,好像对她的决心深表怀疑。又看着她手中握着的比,略一思考才说,“好吧,先收你一百,取行李的时候再补或再找。” 老伯刷刷地写着单子,单子上注明收一百元整,只有起始日期没有截止之日。 “冬天的西湖可没有春天夏天的好看啊!不过一下雪,那就没有那个季节能比得过。现在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不会太多。” “嗯,肯定是不一样的……” 一时欠缺明确主意的借口,变成了暂时居留陌地的任务所在。 收好凭据,背上电脑包,提上帆布袋,向老伯道谢告别。火车站又在修建改造,搭建的钢棍或竹排上站着施工的人,地上积满水泥尘土。满是“创伤”的火车站,仍然人来人往,皮质层的感染丝毫无法减弱它贪婪的胃口。 内眼角不时地滋出液滴来,隔着纸巾揉搓也只能得到半晌的缓解。晴好的天气下,感觉瞳孔在收缩,极有畏光的意味。她已经太长的时间没有好好地卧床睡眠过了。有过漫漫长夜无法睡无处睡或不能睡的经历,一张板床,也能胜似天堂。 将头上棒球帽的帽檐转到前面,走出火车站,顺着公交车来去的方向,沿着西湖大道往前走。 感觉肩膀呈现半边的酸痛,将电脑包换至左肩。超薄笔记本于她其实没有堪称是负担的重量。行至两公里之远,双脚已似烘烤在炉火之中,东北适穿的棉鞋在这里似乎也算大材小用。不管去到哪里,祁安身边都只有两双应季鞋子和一双夏季凉拖。有时候,似乎一切都极简到妨碍正常生活。可总是有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地羡慕着她这种能够抛却一切的所谓自由行走江湖的精神,并将她奉为自由行偶像。 祁安沿着街道拖着脚步走,查看了两家面馆的店面座位及电源插座的情况后,从南宋御街的入口进入,往前迈进一家写着英文ffee的馆子。已没有气力继续走路,她亟需休息。 往里推开咖啡馆的门,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馆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丝丝缕缕地弥漫着咖啡的淡淡醇香。萦绕着咖啡香在温暖气息中缠绵缱绻的音乐,是某部一直存在于映象中却又突然无法立刻报出片名的电影的原声配乐。听来有着浓浓地无法拂散的迷雾般的困惑与忧伤。似乎音乐在人心里产生的意象,全凭听音乐之人当时的心境。 “你好呀,欢迎!”衣着棕白色优雅工作服的年轻女服务生以让人听来最舒适的音色和音速向祁安致以问候。她正端着茶壶离开一旁的座位区,一个照面后向着前方的吧台快步离去。 若是硬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址,祁安想也许就是咖啡馆或书店了。吧台正面并非正对着正门落在一条垂直线段的另一端,而是较有亲和色彩地与正门呈三十度角地向一边倾斜着,服务人员却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以训练有素的最恰当的礼仪向客人致以最恰当的欢迎词,当然不显有咄咄逼人的态势。三十度。这一目测的结果,竟然让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书店里再次看见的关于北纬三十度的探索的文章。文字营造的氛围神秘诡异而迷幻怪异,又叫人肃然起敬。 咖啡馆很宽敞,内里在吧台两侧各用三级台阶小小地分隔为上下两层,好像形成了左右两侧并不对等的厢房。一边是范围相对较小的中式木制桌椅区,里面置有几扇作为间隔之用的镂空屏风。古色古香的木制桌椅设置得并不多,相互间分隔得很开,约能接待二十位客人。另一边是西式的皮质沙发区,其间设有供客人席坐的小型吧台配高脚凳。较为引人注目的,是三棵从地面迎着天花板生长的高大绿色植物。而中间兼作延伸自大门而来的走道的是为咖啡馆的迎宾正厅。整个咖啡馆并非规则的四边形,向一边偏靠的吧台正处于诱发另一种不规则感的黄金地带。咖啡馆整体格调高雅,一如顺墙而下再向着两侧挽起来的紫色印花丝质帘子。吧台周边的节日氛围布置也是仍未撤走。 馆内客人也并不很多,祁安目测不过十位,由此而显得空空荡荡。生意状况似乎也像播放的乐曲一样徘徊着无奈忧伤。因此服务员的欢迎招呼也打得特别甜美,而不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的随你自便心态。不过让人感觉却是很舒服的。其实,咖啡馆内若是人满为患,到是让人怀疑它是否真是一家供人付费休闲的咖啡馆。比起喧闹的爵士酒吧,这样的咖啡馆有一种让人不忍心离去的恬静,并且引诱着人去触摸内在自我的恬静。 中式桌椅区里,两个身裹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共用一副耳机,同一目的地的目光盯住架在桌子上的平板电脑,不时发出轻笑声。祁安向着这一方向驻足一会儿,想要找一个在一眼之内就感觉出能够舒畅坐过一个下午的好位置。一对外国老夫妻坐在比人高的观叶盆栽旁边,用刀叉愉快地用餐,老婆婆用叉子往老伴嘴里递送着取自自己盘中的美食。另一厢,几个休闲装扮的年轻人在用笔记本电脑啪啪地打字,声音不大。还有一对疑似情侣的男女在品尝咖啡,小声地说着话。也有人仰靠在靠墙的沙发上,举着手机,手指频繁地运动着。客人实在是很少,同样很少的服务员也实在是闲得惬意,一对年轻男女服务员在吧台内聊得起劲,颇有擦出火花的趋势。祁安往一边走去,放着大盆绿色植株的靠窗角落里,颇有异国情调的喜林芋旁。那些一般都有电源插座的地方,是她的暂时驻地。 一个穿西装版式黑色棉衣戴灰黑色条纹围巾和灰色棒球帽的男子,亚麻金色顺直而尾端微卷的短发,临窗而坐,稍低着头似在专注地看一本厚书,右手放在摊开的书本中线上方,将书以桌面为支撑面稍微支起,袖口上面露出一排黑色发亮的扣子。书页已翻过一半之多。手很白。桌前白色瓷杯里升腾出袅袅香雾。她一时叫不出电影名称的原声配乐,使男子的整体轮廓变得柔和。落地窗透亮,窗帘挽起,有太阳光线照射进来,穿过看书男子的身体在地面落下小型淡淡暗影。期间,咖啡馆内的音乐一曲结束,重新响起的还是那一首,好像是服务员偏爱地将它设置成了单曲循环。 避免踩上他的影子,祁安绕过一张玻璃圆桌,在他身后一个空座位与他相对而坐。正是完全靠着角落的安静位置。四方桌桌面洁净,置有的小盆万年青,在寒冬依然生机盎然。皮质沙发上,铺着柔软的米色毛毯坐垫。很是一个让人舒适的场所。摘下帽子和围巾,脱去厚外套。坐下后,隔着中间稍高的皮质沙发靠背,只能看到前边低头看书男子头上的帽子顶端。棒球帽的前沿也和沙发靠背协同,完全挡住了他的脸。不甚注意,她总是会对那些能够安静看书的人再多关注一点。桌子上一本不薄不厚的菜单的棉麻质感封面上,作为标志的万年青叶子旁印有中文“四季咖啡小屋”以及英文“four seasons ffee hoe”。 祁安又突然地想到了四季酒店。久久看着菜单封面,看着那两行文字,自己都没发觉地倾斜一下肩膀与脑袋,弯唇一笑,是习惯性地用力一抿嘴唇。音乐像是从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溢出,紫色玻璃灯罩的吊灯并没有散发出紫色光芒,馆内充溢着自然光。 祁安将头上仰,要抓住流淌出的音符一般,用目光追寻着声源。仔细倾听旋律和歌词,依旧无法将电影名字脱口而出,却又因此形成了一个拼凑模糊的概念在意念里悬浮着。 那些中英文各自累积着堆叠在一块,叠印着无法区分出各自归属的形迹,因而也就不可能将脑袋里仅有印象的形象用文字语言通过嘴巴表达出来。也许用纸笔一写,那些文字或许就能像控制了手和笔一般地自己在纸上画出自我形迹来。这与她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有着盲从般的一致性。又如村上春树书中所言那种自我和时间和场所三者平衡的破坏,像是真正失去了往昔的记忆,却又能够在某个时空里自我愈合。歌曲里,女音频繁吟唱“so s you……”,不厌其烦,感情真挚,鼓的敲击贴合时宜。不知为何,深处冒出的“take with you,take with you,oh let follow……”竟突兀又协调地融进了这支曲子。用手一拂右眼眼角,手背印出湿痕。不知是谁的背影在黑夜中行走,茫茫然没有尽头。 再次细看菜单不过十分钟,女服务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祁安的桌子外缘。选点素食餐,并要一杯白开水。女服务生态度温柔。 “这部电影叫什么呀?”祁安手指指着天花板,暗示音乐的声音来源。 “哦?”女服务生像是不明所以,年轻清丽的脸庞有一晃而过的疑惑,抬头看祁安的手指指向。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哦,《因为爱情:在她消失以后》啊。”亲和微笑。“等一下啊,美食很快就送过来啦。”说完拿着单子又很快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和她的孤独情|事》。”祁安低吟,以只有自己能够听得到的声音。“《the disappearance by》……那首是《let follow》……”有时,记起事物的全貌,只需一组提示性的名词。也许无关紧要。 给数码相机和连接着手机的电脑充电。自己总是这样以近乎无赖的态度,到处公然享用私家电源。给电脑插上耳机,以免打扰到其他客人。一名男服务员将一杯开水送到,盖着盖子不见升腾的热气。装着开水的印有咖啡馆标志的乳白色骨瓷杯,以及配套的杯托和勺子。如此贴心周到的服务。 从帆布袋里取出玫瑰花茶,放八粒入开水,再盖上盖子。她听见有人叫“extra ffee”,是前面那个看书的男子。他将自己裹得严实,围巾塞在棉衣里面,像是已经在这馆内好久,肌体适应了开得并不很高的暖气,并觉得此温度下仍然是需要裹紧衣服的冬季。只是,祁安仅从那几个字的发音里,就听出了他有浓浓的口音。才刚要作出一些猜测,他就转回了身子重又俯首看书。她依然没有看见他的脸。 打开电脑,网络自动连接。咖啡馆内提供的是无加密的免费无线网络。登陆邮箱,从文件夹的十几篇万字文章里筛出三篇一并发到一个邮箱地址。一篇固定的旅游类型,两篇任编辑二选一的旅游专栏。其中一篇专栏是在朝阳川机场候机厅的长椅上完成的。 “文章已经发到你邮箱了”。用手机给杂志社编辑发送提示讯息。没有语气词,没有标点符号,更没有表情图片,事务性地简洁到了人情味稀缺的地步。好像在现实中失去了说话沟通的必要,泉涌的语言可以在文章中没完没了地倾倒,而若是将那些话语在现实中从口中释放出来,又不免觉得几分怪异,暂且不论无法尽兴。非书面的口语表达能力,也许会在不断进化的书写的阴影下默默退化。 在桌子底下悄悄褪掉鞋子。听着流淌自天花板的音乐用餐。留意到陆续有年轻人或带着小孩子的父母进来,窸窸窣窣。前面座位上的那个男子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也许仍在低头看书。在馆内蹭地方办公的年轻人也仍旧在原来的座位上。这些其实只是发生在半小时之内,咖啡馆内的时钟指针刚过中午十二点。音乐的间隙,她偶然听见了前方男子翻书的声音。 手机屏幕一亮,提示有短消息。 “已经收到工作狂的文章!”编辑延迟了接近一刻钟的回复。祁安将它删除。另一条又进来。 “你在哪儿呢?” 祁安似乎看见了他瞬间转变的神色。稍顿一会儿,在回复框中输入“杭州”二字。可又旋即删除。 “北纬30度。”她决定并且加上了句号。 “看西湖啊?西湖有什么可看的?这个大冬天儿的!”祁安似乎能够想见对方瞪大了眼镜后面惊讶的双眼,在每个可以以示发表感叹的语词后拖着长长的京腔。 “在百慕大三角寻找时空穿越隧道。”她随手输出这些文字。 “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完全符合我下一个专题的设定,神秘,诡谲!如此奉献精神值得鼓励,但是还请注意航行安全,更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而让小白鼠失业!” 祁安低头看着这些文字,微笑起来。 “我在四季。温度适宜。吃午餐,喝玫瑰茶,欣赏一个帅哥看书的样子。紫色灯罩下有柔和的太阳光芒。绿萝和喜林芋参与了反季起义。咖啡馆的音乐是单曲循环的s 。”祁安在手机的屏幕上打出这么一串字,而后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似的点击发送出去。抬头看一眼前方,隔着两张拼靠在一起的沙发靠背,那个男子正站着俯身收拾着什么。咖啡桌于他而言还是稍嫌低了一些。 “什么?你在四季!和谁?不对,那帅哥是你的谁?” “他正打算离开,而我将要坐到天黑。” “我上回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屏幕左侧继续增添着新框,框内似乎少了句“言归正传”。 “它们信任你”。祁安不经思索地输入再发送。 “好!”那边回复得及时。 不对送抵的讯息给予回应,也不继续用餐,祁安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仰望着那似要离开的男子的背影和侧影。 “so s you……”又是这句歌词。 祁安看着他走向吧台,手中拿着一碟方便容纳一只光盘的盒子。他站在吧台前与里侧的服务员谈笑风生,并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一个女生。 那首歌突然中断,不换气地演唱戛然而止,美好和谐的乐音突然被人为地恶意消灭掉,嘈杂的人语填塞整个空间,在意听的人怕是会忽地不满而怒火中烧至愤然离席。然而这些尽是她的狂想,它们在他耐心的等候下并未发生。音乐完好无损地结束,再次响起时,已经被替换了旋律。有着欢快的前奏,键盘鼓点和吉他突然从封印已久的洞穴中获释奔突而出,欢快得似在煽动大家附和着节奏晃动身体起舞。 她看着他在吧台前转身,看着他把那个装着光盘的封套盒子放入用单腿支起的背包里。很鼓的一个黑色双肩背包。胸前还挂着一个单反相机。他戴着棒球帽低着头,加之距离挺远,虽然朝向了这一厢,祁安仍是不见其庐山真面目。穿着很厚的衣服致使无法准确评价其胖瘦。一米八五前后的身高。 祁安的目光绕着他转,就如她平日里观察陌生人那样将目光聚焦于一个人身上。突然,没有事先约定的碰撞,让她的脸颊咻地一烫。这种感觉她已好久没有经历过。疑似做贼心虚又被人抓了个正着。与陌生人的相视一瞥从来都是淡定而从容的,那些一掠而过的眼神通常不具有叩击心扉的力量。只是不过一秒的时间,那人已经带着他的音乐从这个四季咖啡小屋消失,不觉对这里有丝毫留恋。 有无数的人在她生命中只是过客一个,又有无数个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能够长留在心里的又是寥寥无几。这种一瞥之缘,也许能给人以一时的心灵震撼,却不存在能被收纳进记忆行囊再被长久良好保存的可能性。自我和时间和场所三者之间平衡的破坏,来自于自我对后两者的心理感受与现实之间的偏差,自我心理感受通过场所处境在时间中慢慢发酵演化,最后平衡终于被破坏。单纯的陌生人一瞥断然不至于使她长久建立起来的稳定心绪突然紊乱不堪。 咖啡馆内的人,这才真的多了起来。一切存在着的人事物都有个人无法一一认知或根本不可能认知的内在规律性。就如这家咖啡馆,它不是生意不好,而只是客流高峰期未到。 ☆、正觉大音 “我至今没有构建成功固定的家园,今后也不会为之努力。团聚在一块的所谓爱,从来不是我的向往。爱应随处蔓延,横无际涯。不应将其类型化,所谓某类爱意的凝结。不贪念,亦不留恋。缘至即合,缘散即分,爱的人和陌生人只随不自由的一个心念,不由自主……” 打完省略号,按下文档的保存键。一百余字似乎与内容无关而纯粹是她本人此刻的心思,看似无情臣服于宿命而又“爱”字绵延的文句,是作为已经完稿的长篇的抒情性简介文字。 一个年过三十的高学历商务高管,意外中通过法律漏洞成功全权继承了祖辈的亿万遗产,却撇下重病住院的父亲和他亟待资金拯救而濒临被兼并的跨国广告公司。奢华富裕着到处旅行,却谓之为流浪。他爱过很多女人,不同的身份阶层不同的穿着品味,和各个不同地域的女人发生关系。爱着小孩和老人,甚至那些叫人惊恐的动物,也继续跟不同的政商界人物打交道,只是目的不同。挥霍迷失的灵魂实现不了他人期待中与怜悯中施予的救赎想象,他自己却怀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遁入空门。七年的时间里,由中心混迹至边缘,似乎也只因一个咻地腾出的心念,任凭真爱之人的怎样呼唤。 她陆陆续续地写了一整年,字斟句酌,头一次的初稿完成后的零修改。邮件的目的地,是现今签约出版社的现代严肃部主编的邮箱地址。将电子版书稿全部发送过去,毫无保留。这可能是她与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了。 其实在哪发表自己的文章都无所谓。文字能否得以发布出去,她将之视为形成文章的文字自己本身从形成伊始即已潜在的命运。她和文字之间该是互为知音的关系的,并该对此种关系表示感激。她持续地写却也不害怕最后会没有一个人去将它们阅读。之间也许存在一种可以称作缘分的东西,任何秀丽的包装和宣传也无法挽救注定急转直下的读者与文章的关系。可是,对阅读自己文字的读者,祁安是心送祝福的。至少,她不愿因自己虚构的结局而使读者在现实中破碎,若是他们能够将自己在文中提炼的隐性精义领悟,不论时间多少。 自己到处漂移的行迹,经过文字加工以书面的形式主要通过故事的载体呈现出来,是对自己内心的潜在困兽的一个释放过程,是完成流浪的一必要部分。太多的吸入,必须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长久的积压若得不到与之匹配的纾缓,会使内部因压力过甚而爆裂。只要她还在行走,还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流浪,那么她就继续写,继续通过这一途径释放。至于是否渴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外界进行心灵层面的交流,祁安想也许从未有过的。从未举行什么签售会,也从未参加什么新书发布会,不曾一封一封查看读者寄到杂志社或出版社的信件,更没有遇见一位号称喜爱自己文章的读者。他们不知道她是何种长相。 “尽管想要马上投厂印刷,还是得按照程序来啊!”这是接近傍晚六点的来自出版社主编的电话语音。 接到电话,祁安颇感惊讶。有些自己只能多日慢慢咀嚼的书本,在别人来说,三四个小时阅完也不在话下,并且能够全盘辩证地吸收。祁安无法准确地猜测那个主编是怎样地快速翻阅了她发去的电子版书稿,在必定还有其他繁琐杂务的情况下又亲自来电告知的。她从没见过他一面,也无法根据电话里的声音准确描绘出他的形貌,而且,这是她第一次与他通话。只是,铿锵活泼又温润的说话语气带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那长篇中男主人公的说话气质。 祁安在四季咖啡小屋待了整整七个小时。服务生走了两个又来了两个,一样的年轻貌美,一样地充满青春活力,也一样地提供周到的优雅服务。一样地处于应该在学校上课的年龄,高中或大学倒未可知。期间,馆内的音乐播完一首即自动切换,没有一曲有幸得到两次及以上的循环。客人没有一次断流过,少至极北也有她这么一号执着的存在。 七小时之内,喝了两杯玫瑰花茶,叫了一次卡布奇诺不加糖咖啡,最后点了跟午餐一样搭配差不多分量的晚餐。 中间时段去吧台询问服务生在馆内不能一眼望见确切位置的洗手间。回来后,跟最先接待自己的那个女服务生作长途杂谈,出于满足心里“想再知道一点点”的好奇。 “之前那首《s 》是出自他自带的光盘吗?” 祁安扑靠向吧台边沿,一个转身向外,发现馆内的座位情况一览无遗,包括放着大盆绿色植物的角落。视野极佳啊,可是在角落里又不觉得会有人在将自己监视。 “是啊。他自己带的,还请求我循环播放那一首来着。” “很好听呀。还可以营造出一种固定的氛围,容易让人习惯。” “嗯。不过不喜欢的小伙伴也会抗议的哟。好听的歌曲也硬要说成是噪声。” 咖啡馆的女服务生好像都具有一种自来熟的气质,能够和前来搭讪的客人随性攀谈,面目洋溢着时尚气息,却又和善。 “所以什么都要适可而止嘛。我在你们这里呆好久了,可还想再呆下去呀。”祁安对服务员笑说,边朝自己角落的座位转头以作指示。 “没关系,不过太迟了你就得和我们一起闪人啦,”女生用手臂向前一挥,做出闪人的动作。“这里还没进化到二十四小时通宵营业啊。”她颇有深意地看着祁安的眼睛说。 祁安对她所说微笑回应。心想她该是看了自己好长时间了吧。有些人在一个地方从事一项工作就能察尽人间百态,而另有些人地理形态不断变迁职业不断变更,在人性发现这一领域却终究碌碌无为。然而,照样无孰优孰劣之分,又只是两个不同的经历,各自担负着的现世使命。 “你们咖啡馆让人很舒服!”迎上她的眼睛,而后打量她身处的吧台内侧。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各式鸡尾酒,葡萄酒,还有茶罐子。一边的立架格子里,像书一样整齐摆放着大小一致的封套光盘。 “真的嘛?”女生颇自豪的语气听来不像是疑问。“我也是这个咖啡馆的合伙人之一哦,嘿嘿。” “哇,你好厉害啊,这么年轻就当老板了。” 这样的女孩子,总是很多。 “嘿嘿,小老板兼职服务员啊,不过可不年轻啦。好像时间过得再慢,也能老得很快的嘛!”说着现出怏怏不乐的神情。遮瑕膏未能完全掩去她眼底的幽暗。眼神下有一股即将从咖啡馆夺门而出的冲力,却又瞬间疲软,如刚欲冲上天却突然湮灭的烟火。 “……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感叹。”祁安看着那与自己说话的女生,二十刚出头的样子,正是青春靓丽。不说话,只是静静看她稍微低头说话的脸的轮廓。染成栗色的长发。 女孩子抬起头看祁安两秒,更像是在观察祁安的头发。一笑。将头转向中式桌椅区的某处。“我想去当旅行派作家的,还是被老爸抓回这里从基层干起。”转回头看向祁安再次一笑,低头看自己摊开在吧台上的白皙十指上涂着黑亮指甲油的手指甲。 “……”又是一个看似梦想与现实背道而驰的人。“那你可以边经营咖啡馆边写作嘛,肯定有你独特的风格和特色。每天进来咖啡馆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可以去想象啊,暂时先通过想象附着在他们身上,悄悄当他们的跟踪狂好了呀。另一种形式的旅行吧。” “你说的是没错啦,不过那不是跟很多人一样地闭门造车了嘛!你知道ann spiel吗?” “……”她的发音虽然正确,但她不会知道名字的涵义。 “我觉得她那样的才是真正的旅行派作家,嗯,确切来说应该是浪迹家。 祁安第一次亲耳听到有人提着她的笔名称呼她为作家,而且那人还就在她面前。 她靠在吧台上用手掌撑着下巴,看祁安的脸。话语间带着无可奈何的遗憾。“看过她的书,没见过她的人。我偶像,不过只能追书。” “呵,不是说,只要鸡蛋好吃就行,不必非要去找出下蛋的鸡嘛?” “我可不觉得,就像听光盘听久了,也总想听一听现场演奏的嘛,还想拿到亲笔签名或合张影再来拥抱一下呢!”女孩说着说着兴奋起来。表情丰富。 “可是,好像她以前的书,有点压抑,还有点毁三观呢。好像结局都没能让人解脱……”不是试探性的疑问,而是站在读者的角度,客观简要地说明对自己文章的直观印象。 女孩一愣,喝一口旁边同事递来的咖啡,稍一思忖。抬头直视祁安的双眼。“怎么说呢?我觉得很好啊。有一种阴暗,是带有积极正能量的阴暗,是阳光的阴暗,天哪,我说话有点自相矛盾啊。”再喝一口咖啡。“就是说,她的书虽然充斥着阴暗吧,结局还无法让读者感到解脱,看样子简直罪大恶极啊,自己在某处写得嗨,却让我们这些看书的人在深夜,哎呀那个小心脏,呵呵,既然看过那你应该懂的。”又喝一口咖啡。“可是,又从来不会把人推向不能自拔又放弃治疗的绝望啊。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就是在写她自己,又好像是在写我,她在某处用什么高端设备看到了我的内心生活,再夸饰后写出来。天哪,我看她的书总是超入戏,听在她书里出现的音乐,看那些电影,还想也去一去发生那些故事的地方呢,虽然有些并不真正存在,实际上。” 祁安一直在认真地听着,由来已久的习惯。女孩喝一口咖啡,好像很大一口,白色骨瓷杯已快要见底。 “哪里没有阴暗面呢,你看你坐的那个角落的那盆喜林芋里面就永远照不到阳光吧,除非我把它搬过去。” “树叶和树枝间有缝隙的,一片叶子上正面照不到,背面可能就可以照得到啊。” “对啊。”女孩啜完最后一口咖啡。“她的书,就是要有这样一双眼睛才能发现在阴暗里渗出的阳光啊。好抽象有没有,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真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借口。其实谁不曾阴暗呢,我就挺阴暗的,别人的个性评价却都是阳光开朗。其实吧,我觉得有过十几年二十几年人生的人,都有阴暗面的,我都二十好几了。而且就算在规规矩矩的现实生活中没有阴暗过,梦里可能也会有,想象中一定少不了。就像我爸也看ann spiel写的文章呢。现在十二三岁的小孩我看都有喽,那些可怜的早熟的熊孩子。” 进来一个客人,一袭黑衣的背包客。左右肩分别扛两个大背包,放下一个背包,伸手向后除去连衣帽,脱掉手套,就近坐在旁边的咖啡桌上,这才一看究竟般的眺望吧台。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祁安的一望之间。谈话女孩的同事热情礼貌地打招呼欢迎。 “现在的人呢,一味地盲目迎合自己被勾引出来的口味欲望。其实,这会导致日渐偏离,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需求。人真的需要阴暗的时刻啦,避开那些无谓人际的嘈杂,剖视自己没有照进阳光的阴暗角落,偶尔翻过来晒晒。”她突然看着祁安笑出声来,像在掩饰着什么。“哦,我真该把我的这样一段至理名言记下来,很久没有发表大道理了呀。”沉静下来继续说。“其实吧,我不想让我的家人难过失望才答应暂时在这里锻炼一段时间的,还好他们也没拿我当老大。你看,馆子的布置就是我的提议了啦。” “很不错啊。”祁安再一次扫视整个咖啡馆。“所以不要放弃你的作家梦想喽。” “嗯,当然不放弃啊,如果那个怎样的话,至少还有六七十年可活吧,好像现在超过一百岁的人还蛮多的呢。嘿嘿,不过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没有实权的老总统,老不死啊。” 祁安被她逗笑。也许她是有一种能诱人打开话匣子的能力的。 “四季咖啡小屋都可以改名叫生命咖啡馆了呀!” “对吼,满馆子的生命感悟啊,咖啡冒出的气味都提醒着小伙伴们要珍惜器官生命有限的味觉和嗅觉细胞什么什么的啊。天哪,那客人们会不会都不敢来了呀!哦,如此哲学的咖啡馆,我等俗辈可是消费不起,还是赶紧绕道走开吧。简直吓到那啥了,哈哈哈……” “说话这么地村上春树,这么地林少华啊!”祁安对她的表现简直由衷地赞叹。耳畔飘来的是某首不知其名却又有些熟悉感的意大利语歌曲。 “哦?真的?哎呀,看了ann的书,就看村上的,完全不同的口味,绕来绕去,我都快精神分裂了呀。嗯,本人来说,看村上的书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感,看ann的书有一种强烈的痛快感……”女孩目光凝视某一点,好像暂时陷入了浅思。 祁安露齿微笑以对。村上春树是她喜爱的作家,他的书她看了又看,书的风格自然了然于心。然而却阳光道独木桥各行其道。当然,她从不自称作家,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质与村上相提并论。她只是一个,写些自我解脱的文章的人而已。 “不过生活中可不能太严肃了啊,而且也不能讲太多什么生命感悟之类的话,不然可会被人喊着赶紧出家啦什么的。赶紧皈依佛门啊,都看破红尘了,都了悟世界的本原了,简直超脱了嘛,伟大的觉醒啊,那干嘛还跟我们这堆还在昏睡的俗物活在一块儿啦。烦透了。所以生命感悟什么之类的话,好像只能放在心里,或写到书里,微博上也不好意思发。感觉就是讲出来的话简直就像在说,至少在思想上,我可是高你一等的哟,我的思想有深度的哟。然后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真心矫情。简直了!哈哈……” 何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祁安已经忘记了。 “嗯,很有道理啊。就像我,我就比较倾向于听一些比较轻柔宁静的音乐。嗯,可以把我带到一个宁静的感觉,比较安静的,想来想去,可以想很多在吵闹环境下无法进入那种心境的音乐。呵,其实我是想说,在大学的时候吧,我跟一个老爱听重金属的家伙说我喜欢更安静而走心的音乐的时候,那家伙也说我可以进入佛家修行了呢。” “所以喽,除了要泡泡酒吧坐坐咖啡馆,还要逛逛书店啊!简直真理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这首歌很不走心啊?”她像是突然想起又害怕突然遗忘似的紧接着说。 “当然不会啊,走不走心和音乐宁静还是吵没有必然关系啦,是说物理方面的。就像很吵的音乐也可以很走心啊。这是什么意大利文歌啊?感觉很熟悉呢。” “你喜欢意大利电影吗?《 grande bellezza》的配乐呀是!《forever》。” 女孩像自报自家姓名一般说出一串意大利语名词。吐字精准。简单的语汇亦能完美饶舌。 “哦,想起来了,中文翻译绝美之城。这首歌也可以让人哭的,哈哈。” “挺喜欢意大利电影,可是听不懂,也没有很想学意大利语。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她一转话题问。 “不算是旅游,只是想来西湖看看。” “哇,那你好像ann!”她的双眼放出光芒。 “……” voglio solo te io lo voglio anra ora che il silenzio sde su di noi forever…… 曲子渐渐接近尾声,却有越见高昂之势。演唱者似乎与乐器之旋律相溶,共生共鸣,又在一样的旋律中,找到大力爆发的情绪决堤口。 “跟你说,之前那个要我放《s 》的哥们儿吧,他居然把那首歌单独刻录在一张碟上了。”她思忖了一会儿。“好像也是要去逛西湖的人哦,一个欧美帅哥,居然差点飚出一口流利的中文了,真是欺负我普通话没有京腔是不是?” “哈哈,不会是半华裔吧?或在这里留学。” “你没跟他说过话吧!” “他叫咖啡的时候我听到了啊,可是听不出是什么口音。” “哇塞,你也太厉害了吧!机敏!懂得不动声色地暗暗关注。不过认真听音乐,认真喝咖啡,认真看书的那个家伙还真是蛮帅的呀!”女孩掰着指头数。“我紧紧盯了他两个小时。他的身高离我稍远了点,哈哈。不过他居然跟我说,到不了四季酒店就先到四季咖啡好了,简直了,这俩可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说,才不要搞什么趋炎附势什么比附定位呢!哦,除了那两个字,我爸不知道怎么地就突发奇想……”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2节 “哈,你勉为其难地把它当作自己的英式幽默好了,那句话比较适合让你说出来啊。” “现在中文很好的老外还真是蛮多的啊,这里还是蛮常见的……” 祁安望向方才进来的背包客。看自己的书。喝咖啡。吃自带的土司面包。音乐已经换了一首,不再是《the great beauty》。祁安没有印象。 “刚刚那帅哥吧,让我有点怀念。”女孩子说着边走开一步在同事耳畔低语了些什么又走到祁安前面,和她隔着吧台站在里面,上身扑在吧台上。“刚开始很认真地听那首他自己带来的歌的时候,居然认真到哭了。我送餐过去的时候给撞上了,水滴滴的蓝眼睛。有那么点尴尬。”说着,她一耸肩膀。 “……” 祁安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以至于意识不到要做出反应,或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需要作出反应的交谈状态中,只是自己一个人远离摇滚的喧嚣,在回忆或超现实的世界里,准备去抓住一些什么。 “你说什么?”仿佛隔了七个时区之久的后知后觉,只是自己并未发觉。 “长得好看的,据说都有男朋友了,唉!”女孩佯装长叹一声。“赶紧去西湖偶遇一个帅哥呀!这个季节,西湖帅哥还是蛮多的,帅哥的眼光总是有别于常人。而且帅哥对美女也是没有抵抗力的呀。有幸来个雪中偶遇的话,简直美极了。可惜不下雪,下了也去不了,去了也遇不上。不过,也可以让你在这里赖到今天关门大吉的时间点哦,绝对是ok的啦。” “是呀,至少得在这里吃了晚餐再走嘛。” “哇哦,那多谢多谢,向来对照顾小馆子生意的小伙伴感激不尽啊,你一定可以成为ann书里的怎样,空前绝后的魅力女性。哈哈,如果你能让那个欧美,呃那个傲慢帅哥回来小馆子,再放一下那张只有一首歌的唱片,再点三杯不加糖卡布奇诺,再过一个两小时的话!” “那把机会留给你自己好了啊,干嘛要等着看她写的,不收费,免费给你当原型人物,ok的。可是你重点是后面吧!这叫一见钟情还是一厢情愿?” “哈哈!姐妹儿,姐虽然单身资历深厚,但是还远没到空虚寂寞的程度,自认为本店空调开得迎春花都要提早开放啦。好的,作为略表谢意,请喝一杯本馆招牌秘制卡布奇诺。”像变魔术一样,女孩子一个转身从身后端了出来。 “哇哦,谢谢,谢谢!”祁安双手接过,尝一口咖啡。竟然还溢出淡淡的玫瑰馨香。两股气味泾渭分明地和谐着。 “姐妹儿,你叫什么名字呀?隔天再遇见就得算是朋友啦!”女孩子直视的眼神很认真。 “嗯,我叫,祁安。”祁安端着咖啡说。微微笑着,露出四颗牙齿。 “咦,小仓鼠……” 咖啡中浸着的温暖透过手掌传导过来,在走道上播下一路芬芳。 从网上预订在附近的国际青年旅舍,作为今晚的暂歇去处。自己单曲循环bandari演绎的《the foggy dew》。暂且空想着捧接迷雾水珠的期间,看咖啡馆内的客人一个一个地进来又陆续地离开。这间咖啡馆好像能让人满怀期待着进来,继而心满意足地离开。阳光光线从馆内彻底隐退,绿色喜林芋身上渐渐泼上淡紫色的光彩,瓷质花盆涂抹出馨黄灯光的余韵。馆内的音乐清一色地呈现出柔和姿势,不再有暴在天光下那般没有定性地起伏澎湃。 应邀给一本影视杂志电子传送一篇逾两千字的影评,以旅游创作者的视角写作,作为旧电影新评板块之历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一部分主要内容。 《谜一样的双眼》。会说话的眼睛,会泄露心底所思的双眼,蕴含着所有爱所有恨所有惧的双眼。少了爱,就会一直处于恐惧之中?只是人并不缺少爱,每个人都不。每个人心底都有一方柔软之处,为人而留,为物而留,为景而留,为文字而留,为声音而留,或为假象而留……不敢深入触摸自己心底深处纯然由爱而发的意念,失却由爱主导之付诸于爱的行动的能力和勇气,做出与爱之信念背道而驰的行为,衍生出惰性、习惯性、执迷不悟性、毁灭性…… 重看这部电影时,她倏然想起了女服务员说过的话。 电影里男二号的举止,留给祁安一种叫做“无论如何努力着尝试表达都无法且无从言说”的感觉,好像任何一个具有特定形状的字眼无论以何种形态相互组合,都会在某种程度上破坏那个男人的情感本身的美好性。只得留下串串省略号,任由阅者自行观想…… 这是祁安正开始的这个月里打算唯一应允的一项不定期约稿。这个月的非常规性书面工作,算是完结。在她的写作日程里,不存在任何一项盛情难却的邀约。 再一次重看《绝美之城》,是为平复自己由上一部电影所触发的难以言说的道是感怀却是悲伤怅惘又什么都不是的“无论如何努力着尝试表达都无法且无从言说”,填补省略号上弥留的空白。最难以忽略的场景竟是那个猝死的游客,一晃而过。较之影片长度如沧海一粟的出场时长,存在样式恰如作为戏法道具而真实的长颈鹿。他也只不过是,“只是个戏法”。 绝美之城,凄艳之声……那样死去,是一种迅疾而诗意的幸运。 用电脑单曲循环好几遍馆内播过的《forever》。祁安判断音乐是否宁静的标准,并不是它所使用的乐器,不是演唱者的音高,也不是看它是否能够诱使听众随之摇摆起舞。 收拾完毕散乱在咖啡桌和沙发上的大小物件,正是夜晚七点整。一曲结束,另一曲接替,竟是《s 》。没有看到交谈过的女孩子,更没有那个女孩子希望能再来一次的傲慢男子的身影,在黄灯、紫光笼罩范围之内都没有。背包客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起程。人物再次被拉出长长阴影。 将数码相机调至夜景拍摄,站在三级台阶之下,看着相机中的景致,这才发觉一串英文单词之间的“soundtrack”。 明亮的街灯灌入夜色。祁安无端绕进了由电影勾起的忧思之网。 “寂静便是情感,爱也是恐惧”。后一部电影中的捷普竟为前一部电影巧妙作结。可是,究竟真是一个城市让自己失望呢,还是这个城市中的自我形态让自己失望呢? ☆、超世颜容 四人间的国际青年旅舍宿舍里,除了一侧床底的一只黑色皮质拉杆箱,再没有其他人正在此处生活的痕迹。铺好床铺,梳洗完毕,再烘干衣物,不到夜晚九点钟。 已经几十个小时未曾卧床而眠的她,头刚一枕上,即被拽入了无边的黑暗。那东西比她本人还急不可耐。意识处于全然地空无状态,丝毫没有防备的概念,心甘情愿又不由自主地被牵着走。自知是幻境,却又不仅仅是幻境。 在沿山而设的石梯上拾级往下走,朝下观望,草木温柔得像长在大草原中,轮廓起伏平和的山峦一座座,诗意地氤氲在迷蒙雾气里。 在溪水潺潺流出的拐弯处,祁安感到莫名惊惧,只想快步行走,彻底踏过溪涧巧立成路的石块。就好像,拐弯处的里边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向自己放出射杀的毒光。战栗而生一种有人即将将自己迫害于此的神经紧张,只因那慑人意志通过潺潺的流水声传来, 没奈何,她已踏不出脚步。紧张中茁壮的强烈好奇心,将她的双脚黏在了溪涧的石块上,又驱使她朝里观望。叶色浓绿的高大树木上层层挂着红色灯笼,又像是树叶在发出没有照亮功能的红光。它们生长在斜坡上,有规律地排列至山坡顶端。溪水声已只存在于作为过道的这一处石块边上,是溪水与石块的摩擦所致,而里面更像是一副跳跃着色彩的西方印象派画作。油彩画就的天空,是淡得近似于蓝的紫。里面的树,里面的灯都一动不动,那里边的空气似乎根本不存在流动的可能性。 然而,又可以分明地感受到,在这副酷似静景油彩画的范围之内,挂着“红灯笼”的高大绿树后方的紫色天空下,那面山坡顶端的最低处,穿越着时空而来的冷然目光。 他侧立着,向着山脊更低处,将双手交握于身后,偏首朝作为他的里边的祁安这方投来目光。没有表情,只是非常自然的一个睥睨。他在祁安的里边时处于他向另一边观望的视野的高处,他也没有必要抬头眺望他左右两侧的高山。也许对他来说,那些都不是山,而是保护他立于高处继续朝他的外边俯视的屏障。平行而论,他的外边是祁安的里边,祁安的里边亦是他的里边,而祁安的外边对他来说也许可以列为不存在而忽略过。但是祁安还是感受到了从“静景油彩画”中直指自己的威胁气息,而且并不觉得是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在那样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快要无处可躲。 终于抬脚快速地踩过了溪上石块,竟又生出寻到路径进入里边的念头。尽管潜藏着威胁,然而画面太过美好,彷如意念中的世外桃源。那份凌驾于恐惧的华丽在将她吸引。祁安的脚步向前迈进,却是朝着继续远离那片“静景油彩画”的方向,速度越来越快。 心里怵怵地发颤,心跳莫名地剧烈起来,她拿出手机想要找出一首歌曲来听。音乐软件里有繁杂过多的选择,她无法清晰意识到自己随机点开的是哪一首。听不清曲中语言,也找不到耳机在手机上的插入口。脚在快步往前逃离,心被某种力量拉扯着往后退,整个身体似要失去平衡,就势向后翻倒。两旁风景亦如画,她无心观赏。现在,祁安只想用手机上的照相功能,把身后这处让自己心生恐惧又想自己能够被纳入其中的“静景油彩画”的一瞬间又似永恒的画面至少记录在手机里。手机上的模糊音乐继续,心里的莫名恐慌也继续着。她终于停下脚步站定,调好摄像功能,双手预备着转身,视野向目标转移的速度快于手中手机的移动…… “砰砰砰……”房门响得剧烈,仅凭声音都快要将木门震毁。 好像有人拿锤子砸向自己的脑袋,却扬言是在拯救自己。所谓将你从虚无的梦境解救至真切的现实。祁安只觉得转身后将会望见即将改变自己道路走向的一个人,在方才的那个梦境中。 还只看到那个人的左肩膀,甚至左半边脸颊都还没有清晰呈现在自己的双眼前,然而,另一处世界中那声声催命铃似的叩响的吸力太过巨大。那个人就站在自己的,不到半米的跟前。祁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或是趁自己没有注意时靠近的。近来得无影无息。她不清楚,他是不是就是自己在踏上那一块块溪上的石块时,在意念中出现而又形象化的,那个站在拐弯处里边的仿佛遗世独立地睥睨人世的男人。那么,他又是怎么出来的,难道他真的早就看到了自己……短暂的思考发生在那一切情境全被吸力掠去的过程中。自身没有发生倾斜状态,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庞,一切都在模糊着远去。不是他们在远离,而是自己在远离他们而去。看不清那男人是否阖动了嘴唇,只觉得他往前伸出的朝向她的手掌心要比他稍微倾向一侧的脸庞清晰得多。 仅仅几秒钟,那绝美的一切统统消失不见。更加无从触摸。 就好像在寂静无声的黑暗宇宙中,火星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撞上了月球,怪异而不合常理,并且成功地引得地球人心惊胆战。得益于此,不费丝毫挣扎之劲,祁安有惊无险地在那个绝美的梦境中莫名其妙地游历了一番。确切来说,是从那个绝美之境的最边缘处经过。 他在抚摸般的向前伸手。祁安回到现实中脑中掠过的是这样一个在梦境中的事实,而不是那催命似的敲门声。整个人尚且处于脑袋分外沉重的迷糊状态。一看手机,凌晨两点半。室内没开空调,掀开身上的棉被,虽是和衣而睡,在冬季深夜里挪出被窝自然冷得瑟瑟发抖,犹如突然将手伸入冰箱。她现在是整个儿地走入冰窖中。 走到门口,祁安将身子靠在门板上,听那仍在继续的叩门声。那声音扣在门上,却更像是扣在祁安的脑门上,更为精确地测算应是直接在她脑袋里面砰砰作响。好像知道门外是谁似的,靠在门板上不到五秒钟,祁安突然犹如即将爆发的山洪,怒火集中在手上,充满着强劲的力道,只待暴力一泻而下,使劲地转动钢质旋转门把手。 打开门后,她会做出让进的动作,但也会毫不掩饰自己机械而熟练的动作下□□的愤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训斥一番这个一直在门外凶残敲门的人。毕竟,有过有错的均是敲门的这个门外人,真正的受害者是正在睡梦中的自己。然而,祁安没有办法为这些报复性的愤怒想法预留谋划空间,脑袋的容量似乎已达存储上限。她极力,竭尽全力地想要将动作推回到逐渐模糊之前而继续演绎。可是,此刻,它们似乎也在挣扎着自我隐匿。 无边的空寂。暗影幢幢。对面的宿舍仿佛透明装置,被包拢在凌晨时分的昏暗里。远方几盏灯火,明灭,闪烁。看不见周边的有形物体,它们已经同黑暗混在一起,脆弱的烟火无法将其点亮。 祁安仍在脑中回忆着被敲门声破坏之前的那梦境中的绝美之画,和那个不清面目的人。脑袋在使劲,好像记忆伸出了强劲有力的手,拼命要把那越见消退的情境拉回。总有一种魔力能够使之在一个时间点里凝结,并供她综观全貌。 敲门声,随着远方灯火的全然熄灭,彻底地沉寂了下来。来得毫无征兆,没有任何暗示,没有人会想到它竟然同远方的灯火同一节奏存在着,并且消亡着。尽管声源和光源相去甚远。没有渐变的趋势,就在最后一点闪烁熄灭的瞬间,嘹亮着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这一切就在眼下发生着,尽管她的清醒意识并不在这里。她看到了声音的形状。不是呈现规则或是不规则的图形,看似二维平面又似三维立体,却难以细致至用语言描述出来。在她伸出左手想要触碰的时候,灯火骤灭,声音遁形,三者发生在同一时间。好似她的手触碰到了开关,不料将它们全都按进了终途。 不是有人敲门想要进来吗,又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呢?这是唯一一个她为这里的现实世界而发的疑惑。也许是因为对这样的现实没有精力十足地全神贯注着,她没有一丝一毫有关害怕的想法,无法觉知到害怕,更无法意识到害怕的潜在根源。即使此刻她正身处一个极其超现实的,无限延展的黑暗之中。 有音乐响起。从上方降落,又像是从下方往上升起,分不清前后左右,仿佛正在把她整个人团团包围。没有人的气息,仅是乐器在发声自动演奏着。声音像是被黑暗吸去了生命力,在冷夜中如不着衣服的人一般瑟瑟发抖。若隐若现地颤抖着,像极了情绪的波动起伏,时而高亢大哭,时而低声窃笑。如此,以至于甚爱音乐的她对此种音响完全失去了辨识力。 然而,它在发挥着某种职能,去执行它此刻唯一需要持续并确保某种效果达成的任务。不足以让精神混沌的人为之一振,也不足以逆转一个人的心情,只因于他们而言,它仅是黑暗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声音组合而已,即便是怪异的音乐,也仍有像鸟鸣蛙叫一样随意消涨的权利。但是,它正在将她脑中的模糊印象无情地用着它那让人听不出具体旋律曲调的演奏,像用橡皮擦擦除痕迹一样一点一点却快速地抹除。 祁安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开门的目的何在。她的宿舍门外没有人,而且她现在也不认为先前那声音来自于自己宿舍门的敲门声。那声响实在太大,又有说不明的具体形状,极大的可能是,这栋青年旅舍所有宿舍里的人都会怀疑有人在敲自己房间的门。然而实际上被吵醒又去开门的,似乎只她一人。 只有平仄起伏的乐音,延伸向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模糊中的暂存记忆在更加地模糊着。另一个明显有别于音乐的声音却在逐渐升高。祁安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在黑暗中的逐渐模糊之下向前伸出的右手手掌。五指的轮廓渐渐地柔和起来。影像的出现只是一瞬间。终于被怪诞的乐音吞没。被暗夜吞没。形销迹毁,只剩下声音,自很远很远的空间飘来。 她抬头挺胸直视前方。身体已经习惯了冰窖模式,也已经能够做到脱离刚才差不离是被某人恶意整醒后的混沌而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进行独立思考。 真的没有人在敲自己房间的门!去了敲门声,居然换来了似乎更加扰人清梦的怪异音乐!祁安很想回去倒头就睡,去把那个绝美梦境追寻回来,看清那个无声无息晃到自己身后的人的相貌。她还想辨认出,自己那时候听的到底是什么音乐,十分清晰的印象却难以形成清晰的概念这一折磨快要把她的脑袋炸裂。查找着记忆中的曲库,始终没有一首能够对号入座。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归咎于,那个恶意制造了敲门声,又换上促使记忆疾速消散的音响的某人。她至少要去找旅舍的管理员问清缘由。 祁安向前走着,穿透对面的宿舍。她感觉到了,心里为自己的这一特异能力感到诧异。从来没有过,纯是第一次施展。没有疼痛,也没有乡村中的微风轻拂面颊般的舒适感。她就那样走过去了,在不成二维或是三维的黑暗中如履平地。唯一的动作,就是往前走。她向着那个越发高涨越发清晰的声音前进,好像只有那里才有能够及时处理自己的现实反映意见的管理人员。 印象中是出了青年旅舍,就从楼房第三层自己的宿舍门口出来,穿透对面的宿舍,再往前走,这就到了。没有碰壁摩擦,亦无坠落的痛感。仅仅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就到了旅舍外面。潜意识中对现实处境的最清醒的认知。想要和平且高效地解决深夜的纠纷,就必须走出那国际青年旅舍,向那远方飘来的声音面对面地申诉。 就那般一直走一直走,祁安稳稳地落入了街道中。街道似乎与宿舍三层楼的高度持平。 天色渐渐亮起来,然而没有太阳光照的迹象。上面的颜色只是如在黑色颜料中注入比颜料多几十倍的水,只是把黑颜料彻底稀释而已。然而足以使颜色的纯正发生质的改变。泛白色块,不具形态规则,笼罩着式微的黑。祁安蓦然想起自己出宿舍门时并没有转手将门扣上。那么后果极有可能是,那个恶作剧的人将闯入自己的房间,掠走她装满文件的电脑,甚至累及那只不知主人是谁的拉杆箱。祁安神色慌乱,她想要做的动作是,马上拔腿往旅舍奔跑。 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脚步稳稳地向前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极有规律性。不对,有一个瞬间,祁安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挪动双脚,只是没有动作地站立着,身体自会腾云驾雾般的向前滑行。而且也是因为这样,她能够随意穿透宿舍对面的房间。自身犹如空气一般在那个充满实体的空间里渗透着。她没有觉察到空气,没有感受到冬夜里的寒冷气息。只因自己本身就是空气。这是一个较之前的穿透能力更加刺激脑神经的冲击。 位置在快速地变换,依然如履平地,毫不费力。正是由于这样一种漂移的能力。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ann……”反复叫唤。 不可能!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够叫出自己的英文名。没有人知道的。他肯定不是在叫她。 “a……”低沉而温厚的男声来源,在左侧前方。 关于梦的记忆,突然手术后康复一般潮涌而来。原来是这样,之前在梦里听的音乐是《the stist》,纯粹仅仅钢琴演绎的的《the stist》!心里的欣喜一跃而起,她笑着流出泪来。祁安朝左侧转头,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原来已经停止了无障碍移动。 那个人身着黑色大衣,身材颀长。背对着她而站立。 他在跟谁说话? 他身后的自己的处身之所被团团迷蒙的灰淹没着,那些灰不知来自何处。然而他的前方,居然就是她之前梦中的那处绝美之地——那副“静景油彩画”的“外边”。溪水在溪涧划出声音的形状,不闻具体声响。她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就是在那画里面,而他却站立在画的外边,即站立在她之前所在的地点。他们的位置居然如此戏剧性地发生了对换。然而,他并不是朝她所在的画里观望。 让她深感惊恐的是,梦境中的情景,如此真实地转移到了此刻的现实中,一切过度还是尽在充斥着怪诞音响的黑暗中进行。 那么这个男人? 恐惧感随着渐浓的灰渐渐湮灭,此时她唯一的念想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前去一探究竟。 脚步在自由控制之下走到了另一边。不存在跨越的困难,只消往前迈出一两步即可。祁安往那站立着的男人的侧面走。她不想再站在他的后方,只作窃望他的背影。 祁安小心踩着步子,悄悄地靠近他的左侧身边,无影无息。 她仰头看他的侧脸,目不转睛。 方阔圆润的下巴微微兜起,凹陷出厚实的承浆,棱线分明的饱满殷红双唇紧阖着在嘴角聚出一点暗影,卷翘着密长睫毛的双眼皮大眼似乎正朝前方的地面凝视。压在幽深眼眶之上的眉毛清顺而凝聚有力,眉头却明显地令人感到是紧紧地向着中间蹙拢的,眉心处必定挤出了忧心的纹路。亚麻金色的短发向后梳理着,经风微微吹乱却依然呈现出和谐有序,露出宽广饱满的额角。山根高耸鼻梁直挺,致使无法看到另一侧的脸。泛着粉红的大耳高于眉线,厚实的垂珠朝往嘴角自然扬起的方向。 这是一个向外无私奉献自己的一生的人。尚未观其全貌,祁安已在心底将这一因他而生的结论肯定。 如此凝望着他的侧脸,渐渐感受到脚边升腾起的那股莫名感伤。他有怎样的心痛往事?为何她似乎能够对他的情感进行微妙地感知?如应和此情此景般,心里有一首音乐在幽幽响起,熟悉,了然旋律的走向趋势,却一时叫不出曲名。 祁安已经完全对这个世界的非现实性或超现实性,置若罔闻了。再怎么地荒诞不经,再如何地戏剧性,此时此地,身旁这人的悲伤是真实的,自己和他之间寂静无声的情感流动也是真实的。风景不致令人神摇意夺,悲伤是如此地吸引人,让人自在忽略一种所谓冷漠氛围的存在。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感受与一个悲伤的陌生人站在一起的宁静,感受这种在默然之中孕育的情感。也许并不陌生,他们曾在某个尘世有过相视而笑的际遇。 山峦上的草木像移栽自大草原,难觅幽深的森林。湛蓝的天空很清很高,点缀开来的几簇云絮飘得轻轻柔柔,散发出暖色光芒的太阳让整个山谷的气息叫人迷醉。两个身子,站在郁郁葱葱平坦草地上的晴朗天空下,任和风轻抚。男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女人,兀自忧心疼痛着。女人只是任脑海中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站在一边双眼疼惜地将他定睛凝望。他的苦痛,她好像切身体会,不用等他主动诉说,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就能全然感受到。两根不同弦上的频率似乎和谐地共振着。 约是三首曲子的时间。期间他们一直以初始状态各自站立着。然而,祁安这才发现,他缓缓放下的右手臂,以及左侧边曾经紧握成拳的左手松开后的样子,拇指按压在食指关节上。他用双手紧了紧大衣的前襟,交叉起双臂,左手修长四指自右手肘探出浸露在空气里。同时,他向她的这一侧转身。 冷冰冰的蓝色虹膜!已在长久的悲伤中遗失了应有的郁勃神采。 他紧闭的双唇一如磐石稳固而不可撬动。神色亦没有漾起丝毫涟漪。尚未丢开眼下稍显沉重的眼袋。双眉却已在漫长的释怀中舒放至最自然。 祁安明显地感觉到这双缓缓掠过自己的身体的蓝眼睛正将她的身影刻录在他自己的眼里,而她只是寻着他的视线一如初见地凝望着他。然而那双眼依旧是没有温度的蓝色玻璃。稍纵即逝。 音符间早已断了线,飘散而消失,终剩万籁无声的岑寂。经过好长时间的呆愣,祁安迅疾转身朝向后绕过她身边远去的背影,继续呆望。 他不是不认识她,也不像根本不想认识她,而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曾经就站在他的身边的自己。她于他,一如空气隐形而透明。 没来由的,两泉眼泪瞬间溢满了整个眼眶,眼里越来越远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祁安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也许是他冷漠的悲伤太过于有感染力,她已经完全将它内化为自己的。也许是为自己不招回应的默默陪伴不值,这种被视为形同虚设的处境使她尴尬。也许只源于那蓝色眼眸中恍恍惚惚的一抹似曾相识…… “please five !”抬手用力擦掉眼泪,祁安赶在他即将消失之前,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脱口而出的竟是英文。这是惊讶自己的后知后觉。 喊出那一句,祁安在期待着。期待着他停下遁入灰暗区域的脚步,期待着他转过头来对自己说一句什么,期待着他前来消除自己心中因他而起的困惑。祁安依然那样呆呆站立着,不得前进或后退,独惟神色具惊。她知道,这很不像平时果决独立的自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期待过一个人。她知道,相伴的寂静会生出情感,充满恐惧的心理也许是出于爱。有些现实生活中无法进行艺术性归纳的真相,都能在作为艺术表达手段之一的电影里得以深刻地一一代入体验。不是多么高尚,只是将日常生活中的困窘,进行了艺术性地表达而已。就如她自己喊出的那一句“please five ”,困窘生活下因任何缘由而起的悲伤,都可以进行艺术性地原谅并释怀。她祈望他能够原谅她自以为是地将他的悲伤承接。 然而,自己真的只是如此想法而已吗?她快要被一种无法适当描述的情绪淹没,以至于无法真切感受到此刻心里真正的所思所想了。 幸或不幸,他是听到祁安的声音了,那个满身洋溢着异域气质的黑色大衣男人。正如她所期待的,他停下了隐没的脚步而在界线边缘站定。却没有回头。自一边慢悠悠地弥散而去的字眼,已被间隔的时空和情感认知夺去了具体轮廓,传达不了具体确切的情意。在没有正常气息的天空下,人的声音似乎无法正常地在空气中流动。 他是说了些什么,却无法令人知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条在起点处十八弯的曲线,到达它该去的终点时,已是无法正常排列起次序的散乱的点了。祁安怀疑自己朝向他喊出的话,肯定也是无法原状原貌地被顺利接收的。他只是偶然间察觉到了喊声漾出的余波。 他已经在她眼前彻底消失不见,就在她臆想的须臾间。不知于何时,消失在哪个具体方位。无迹可查,无影可寻。 然而又仅是一个瞬间,不见闪电,只闻阵阵雷鸣,惊醒了这份落寞的岑寂,更浓阑珊愁思。雷鸣好像灌入了她的脑海,在里面轰隆掀起万丈波澜。 ☆、至臻旃檀 确实有轰隆声。是真正的雷声。 一模一样的雷声,自寂静空旷的山野,响彻了这所国际青年旅舍。可是她确确实实是在这间宿舍里被这里的雷声催醒的,并非是她把那里的雷声拖到这般现实里。她没有这样的惊天力量,也不具有在梦中对现实进行预言的超验能力。两处雷声发生的形态,唯一不同的是,闯进旅舍宿舍的雷声总是紧随在摄人心魄的白色闪电之后。 脑袋疲累昏沉,除了那一阵阵规律性鼓响的雷鸣,一幕幕掠过的,竟是于《oonlight》中在残影拂照下的片片惊心。白色的闪光,以荡除黑暗之势从眼前飞速刷过。 无法作系统性思考。祁安紧闭起双眼,好像这样就能将这里真正敲碎人们梦幻之境的雷声,阻隔在心思之外,以让回顾顺利进行。 四肢似乎经历过长时间高强度的有氧运动,已是疲弱得伸缩不得。无形,却存在确实的吨位重量,实实地压在她的头上,将头压向一侧,无法换一个姿势。她只能就着那一个姿势,让自己继续身处仿佛余波未尽的“梦境”里。 梦境的回忆形象似乎注定是不成秩序的碎片形态的。那些原本就模糊的轮廓,变得越加面目全非。她只能对稍纵即逝的梦中情形作一个大概的感觉。已不可能对梦里情节的先后呈现,以忠于原味的精神进行依序回放。感到丝丝真假难辨的是,梦中那似是走出被窝的寒冷,竟连绵不绝地漫入了现在的生理感受里。 自己对梦中那所经之地“绝美”一词的形容倒也是清晰的,此刻的回放影像却又融入了大红灯笼高挂的江南水乡古镇。这样的古镇,以极小的一撮装点在欧洲的某个广袤高地上。只是这样一种感觉,一遍又一遍,好像是它本身拼命纠缠霸占着脑袋的思路。祁安一遍又一遍地在这里徘徊,翻山越岭一般,终于从那古怪高地小镇的感觉中走出来。直接望进一个人的眼睛,蓝色的虹膜。脸的轮廓已经模糊。夸张得好像在死寂的漆黑夜色中,却有两盏蓝色在散发幽光,极具邪魅气息。 他或他们以及自己都说了什么,一概无从寻忆。一种交互重叠的感受,好似轮回的预言,在梦境与现实中混乱不清。 “应该是刚刚看了那两部电影的缘故吧。” 梦境经历的蛛丝马迹总是很难追寻。祁安爱做梦,在梦境里游历一番,是绝然不同于现实中不断迁徙的经历的。所获的感受自是与现实不同。尽管有些相同形态的梦,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复制一般地在她的睡眠时间里一一登场。尽管有些极度消极的梦境情绪也会蔓延进现实的时空里。她给自己深夜中的灵魂以绝对自由行走的权利,一如在白天,她从不刻意通过意志将自己的肉体禁锢在某地。灵魂和肉体都有它们自己移动的时间性和权利自由。 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存在现在这一模式的自己,一定还有其他形态的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自己与它们进行交流的途径之一,就是睡觉做梦。而交流方式无非是,自身以观众的身份,注视着不知导演是谁而自己又承担着演员职责的艺术表演。 枕着那转瞬即逝的印象,祁安躺在一层木板床上,终于惊觉被窝边缘的冰冷,蜷缩起身子,转头望向宿舍门的位置。那里偶尔被自阳台落地窗玻璃穿越而入的闪电刷亮。 拿来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夜间三点二十一分。 打开音乐播放软件,在七百多首喜欢的音乐中径直播放苏打绿的《各站停靠》。一首每个深夜梦醒后的安魂曲。单曲循环,定时为十三分钟。将身子朝里边翻转,再次闭眼之前依稀可见被石灰漂白的墙壁。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倏然撑开眼睛,重新拿来手机,在一歌单里输入寻找,静静等待那一曲播完,旋即换至《oonlight》,来自rases b。闭眼前再次将单曲循环定时为十三分钟。 下一次的自然苏醒是在天刚微亮的六点刚过。这是在东北山村里住了两个多星期的时间中形成的习惯。睁眼醒来,不赖床,立即起来。早起,不仅是对心性的一种磨砺。在不同于黑夜的清寂中,情志处于澄明之境,心里的所思所想,皆未掺上外界嘈杂的人语声,突然冲出的念头,直抵心的深处,明晰而深刻,却也容易昙花一现。她将那种时刻下的所念所想,称为潜意识。 飘渺的声音先于微亮的光线被感官觉知。在睁眼之前,迷糊中不自觉地听闻一小段音乐,“i had to fd you,tell you i ell you i set you apart……”不同于自外界入耳的方式,声音从她脑海内部渲染开来。跟着那段旋律,祁安不由自主地将它唱出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嗓子深处炽烈的灼痛感。好像那灼痛在被察觉之前独立于她的感受器官而存在,在被意识察觉之后,才一下子甩也甩不掉地以让人厌恶的方式强行依附着。而这时,呼吸系统似乎也才不敢怠慢地正常工作起来。就如同,刚刚死而复生的人,睁眼醒来看见正常的一切,却在吸入第一口空气时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已经崩坏了。 四人间,按照正常规律发展地仅她一人,夜间的敲门声纯是梦中一场虚惊,更不可能有人于凌晨突然入住。没有下床去开灯,在灰色的空间里,就着曚昽穿上衣服,再摸索着找到进入卫生间的门路。 她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进行着什么。就像在悲伤里太久了会越来越习惯悲伤一样,一遇到悲伤的形态,神经系统就能自动识别出悲伤的性质,随后打开自身的情感开关,让自己与那性质相对应的悲伤部位融为一体。在黑暗中太久了也会越来越习惯黑暗。习惯与黑暗融为一体,触摸出黑暗的轮廓,脑袋下意识地解构它的序列肌理,甚至它的情绪色彩,明察它灰度的细微转变。 万籁无声,时空似乎仍在夜的控制之下而不得大声呼吸。在蒙昧初醒的暴雨夜后的清晨,在淡季下的国际青年旅舍里。 就着微光在卫生间里梳发,不沾牙膏地刷牙,洗脸,上保湿霜。自动装置在正常供电情况下一般的运转自如。一切收拾停当,啪的一声按开电源开光。对面镜中的女子,没有沉睡过的迹象,更无从察觉其梦境历程,不可思议地神采奕奕着。凑近镜子查看得仔细些,才发觉那女子眼中棕色虹膜之外牵扯着几缕血丝。 不对自己的五官作批判或是欣赏,一切业已存在的组合似乎已是最合理的显像,她没必要借用外力对其进行蛮横修正。不是出于自我满足,亦非自暴自弃,也谈不上崇尚自然。只是一切刚刚好,不会引起过激的犯罪,也不至于让自己畏首畏尾,它的呈现样貌已然恰好符合她心灵的需要。对金发产生欣赏意味的也自有其人,就像不必刻意去理会一些人出于生理状况对它产生的厌恶。红色血丝会消失,再消磨一些时间之后,曾有的不适都会被双眼忘记。 将卫生间里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关掉灯,走进另一极的光源。在被微光逐渐浸润的过程中,祁安开始努力回想梦里的经历。 好一个极具情节性的梦境,只是早已七零八落,好多碎片在上一回梦醒之际就已经开始遗失。也许,再次全然忆起它们仅仅需要一个类似于触发装置吧。然而梦中那过于轻忽的空寂和过于深沉的黑暗形成的鲜明对比,此刻追忆而来的感受依然是清晰的。无法描摹出具体的光景,只是存在清晰的感受,却又难以情节性地细致描述出来。 将自己的小物品都收进帆布袋里,将睡过的床铺叠好。查看手机才早晨六点过半。没有留下任何除却脚印外可视的垃圾。这样的地方,她没有随时准备着入住,却是随时准备着离开的。 从袋子里取出干燥成颗粒的花骨朵,放进马克杯里,带上房卡,出房门取来热开水。泡一杯清早的玫瑰花茶。喝玫瑰花茶是她的一个习惯。一次取出的茶粒一般经过多轮冲泡,后期将仍旧紧裹的花瓣用手指撕开。茶水渐至淡黄。 祁安喝茶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专注。无法确切断定她究竟是在专注喝茶,还是在专注于喝茶之下进行的阅读。喝茶与阅读于她总是相伴而生。可以不喝茶而阅读着,却一次也难以揪到她在喝茶的情况下,不在阅读着什么。 世相一本奇书,永远翻不完,世代阅不尽……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可感。如梦似境,亦真亦幻。 双手捧着马克杯站在阳台上,正于三楼俯瞰着大街。水泥路有雨水经过的痕迹,却并不明显,好像下雨已是一天前的事情。只是微妙地潮乎乎地散发着湿气,助长着寒冬的冰冷气焰。行经的直接可见的是多于行人的车辆,它们从穿着耐脏而肥胖的黑衣背着大背包估计是真正行走不息的背包客的旁边呼啸而过。好像路边的那一滩积水对碾过的车轮的美观不造成丝毫影响,水花飞溅出去的弧度还是汽车性能是否良好的绝佳测量尺度。而不可视的车里的人,不需要为他那无知而莽撞却高贵的汽车向那个运气不佳且不该闯入测试范围或不知退让的人致歉。他只需加大马力继续使它在行人及汽车都寥寥的难得时刻向前飞驰。而至于车后那倒霉人的人身及心情状态,丝毫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理所当然地不用对他负起任何关于心情愉快与否的责任。 早晨的空气以其极尽可能的低温证明其自身的纯净性。冰凉的冷气侵入肺腑,化作一缕缕白雾缓缓吐出,带动喉咙传来丝丝灼烧痛意。 不见一个人进出这家旅舍。街上的景象一如电影中的世界末日后般一片凄寂,凌晨时分的冬夜雷雨已经夺去了这个城市属于人的活力与气息,只有少数几个幸存者仍旧早起游走于街头。 只因在寒冷的季节里,一切似乎还为时尚早。但距七点已不及一刻。 祁安喝完杯底最后一口茶,转身进入房间,拉上日式推门。不再流通的空气之下,较之阳台稍微温暖了一些。在木椅上对着白色墙壁坐一会儿,将杯子盖上盖子放在公用桌子上面。 从自己睡过的床铺的一角拿来棒球帽。举起棒球帽的前沿,将它扣在头上,竟觉胳膊抬得有些吃力。每噎一下口水,便感受到来自细微处的强大阻隔。喉咙处的灼痛不知于何时已经演变为拥堵的肿胀。 脱掉大衣外套,围好羊绒围巾,再披上外套坐在床沿上,身体却意外的寒冷,除却感觉脸部在发热,四肢一划一动竟也有气无力。有时候病情的加重或转变就发生在几步行走之间。 祁安双手捧着脸,使劲地用手掌向面部按压,两颊的肉陷入手掌心,双眼的视野陷入翻倍的黑暗。触到额头的指尖感觉到不正常的温度。随即撤下双手改用右手手背试探额头的温度,自行判定为由于昨夜在寒冷中淋浴时间过长,而水温又稍嫌偏低而造成的突发性高烧。转念开自己一个玩笑,也是跟自己在梦境中朦朦胧胧地反复折腾有关。 祁安咕哝着,只有心听得见。一个起身站起,冷不防地撞上上铺床位的床沿。痛感从头顶心传来的当下,立马迅速反弹般的坐回下铺的床位。房间内只她一人,不会有人看好戏般的爆发出一阵好笑,像是又看了什么自娱娱人的幽默剧。 也不用手去揉揉,径自偏向一边地倒在床铺上。痛感和额头处传来的熊熊燃烧的晕感似乎达到了和谐的中和,竟给身体的整体感觉带来一种舒适。 那是在无暇顾及各种细微感觉的情况下进入的一种混沌状态。这似乎是一种对自己的感官冷漠以对的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若能成功避开各种感觉混杂在一起而后扑面而来的不适,不失为一次似为命运眷顾的撞击。若不进入迷蒙的状态,而将各种感觉一一分离开来再一一感受,一不小心会被带入生发于自身却放眼大众的“渡己及人”。那种自欺欺人的悲观主义太过虚伪。被撞一下头,就算是临近的隔壁的人也不会感到疼痛,就算极有可能是传染性流行性感冒的高烧之身。 祁安再次从床上坐起,拿来手机看时间,七点二十一分。她挺喜欢的两个数字。点开屏幕上的便签,想要简单记录下仅剩模糊轮廓的梦境以及在旅舍清早的境况,却顿觉无从下手。与屏幕僵持几秒钟后,终于在绿色便签上输入几行字。“国际青旅。高地山野。敲门声。穿越。两地惊雷。梦中的男子。高烧。《oonlight》≈《the stist》。” 从便签的开头看至末尾,心头竟涌过一股温热。一种无以言表的亲切感。 低着头,伸手摘掉棒球帽,对着暗掉的屏幕笑笑,看见自己洁白的牙齿,而后又按开电源。调出音乐软件,脚着地半躺下来听苏醒之前就在脑际浮现的旋律。《the stist》,来自ldpy。 对于这首歌,她本来就是有所偏爱的。曾经执着于在深夜才来听它,戴着耳机,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单一声部的持续,多声部间的叠加、转换,或至齐声迸发,又缭绕袅袅丝竹音。层层推进,情至汹涌处,已是人语凋零。情景氛围中现出一些身影,只有轮廓,看不清面部细节,很快地一幕幕放映过。在听这首歌的似乎不止她本身,多个在她身上重叠又分离的身影,挥之不去,也无可否认。各种场景中的各种身影。她的自制音乐录像带。 不知道接下去会在怎样的自然里辗转反侧,单曲循环一首音乐,就像随机播放一张专辑,听觉感官只集中于单下释出的音符字词,而不去对未来的旋律作出知根知底的预测。祁安半侧卧在床上,鼻间突然酸涩,随着鼓点的声声落下和低音乐器的加入,泪水逐渐自双眼涌出,漫过山根,右向滑落。两股支流合并,在抵达耳轮之前,汇入底下的棉被里。 这一刻,她好想看到一个人,一张温暖的脸,就安静地看着,可如梦里初见。 用衣服袖子拭去眼泪,从床上强硬地撑起,却好像有人用力按压住自己的额头,也强硬地欲将她往反向推到。扶着小爬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脑颅已是眩晕中带着闷痛,由内部扩散,削弱着全身的气力。拿来桌上的马克杯,倒掉杯底的玫瑰花,慢慢走出门去取热水。遇见一个姑娘,她也同样在接热水,她们相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然后很快地互相在对方的视野里消失。 回到宿舍,稍嫌吃力地拖过来床铺上靠墙的电脑包。若低头在包内检查区分药物,会使脑袋甚至四肢感到不堪重负。祁安头靠在连接上铺的爬梯边沿上,手伸进电脑包的夹层将里面的药物全部掏出。好像只要四肢的运动不使头部晃动,就能忽略掉发烧带来的眩晕。忍受着脑部的重力下垂,拣出一包感冒药和一粒退烧药,再将那一小堆药物送回原处。 弯腰从床底下的地板上提起昨夜从超级市场购来的食物,在黑暗的回程中被置于大腿上。待血液的冲击力平衡而使双眼复见光明后,从印有“欢迎光临”以及一个最恰当的黄色圆形笑脸的大只白色付费塑料袋中,分别取出两个一百六十克的透明纸包装面包,一包袋装纯牛奶,两根鲜黄的香蕉,和两小包夹心饼干。然后再将还剩一些食物的塑料袋系上。边大口吃面包边小口喝热开水。吃完面包喝完纯牛奶再吃完两根香蕉又吃掉两小包夹心饼干。胃还没遭受发烧的污染。努力而充分地进食能使饥饿的发烧感摇尾乞怜。 脱掉棉鞋,重新戴上棒球帽,伸腿坐在床上背靠墙壁,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待着四首《the stist》的完成。将药配着温水服下,再喝掉杯里剩余的温水。 在去一趟卫生间后脱掉外衣裤躺上暂时属于自己的床铺,拥紧棉被。关掉音乐,将自己置于无声的空间。隔音不是很好的房外已经隐隐地开始有所骚动。睡意却很快袭来。 祁安被一连串猛烈的敲门声惊醒,那个瞬间,她竟以为自己又跌入了先前夜里的梦境。门外有人连敲带喊,是向对面的房间的。总是有一些人在公众场合无所顾忌地大声叫嚷,或许以此显示彼此关系的亲密。药效发挥得很好,发烧带来的不适已减轻大半。在两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身体从冰箱跌进了烘烤箱,醒来时,感觉背部和腋下有些许难受的湿意。情绪状态更似被外边突然响彻的敲门声激发出了怒火,脸部一阵火烧般的潮热,又经安抚般的很快平复下去。也许不是怒火,是一种源自不知名的带着惊慌假象的紧张感。然而这个房间,丝毫没有谁将要进来的迹象。 离正午十二点还早。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对身体进行简单的擦拭,用稍高于皮肤温度的热水。再次梳洗,抹上润唇膏。凑近镜子细看,发现眉心正中间有一小块略红于肤色的突起颗粒,轻轻按压很是疼痛。 回到正间,第三次出门去倒热开水,半杯不到。将购物塑料袋中的全部食物倒在床上,把一整包薄荷糖和一小盒夹心饼干放进帆布袋里。吃掉剩余的一条奶酪面包,喝掉一包酸牛奶,和另外两根小香蕉,再喝三口开水。把杯中的水走去卫生间倒掉,再将空杯放进帆布袋里。把塑料袋也折好塞进去。先前吃的东西好像还没完全消化一空,这会儿肚子便变得鼓鼓囊囊。 避免过大的幅度,一切似乎都在小心翼翼着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她既不被时间追着跑,也不追赶时间。所有的时空,好像都从某一处某一点慢条斯理且小心翼翼地延展开去,以近乎时空规划师的精细敬业态度。 围上围巾戴上棒球帽,再次出到阳台,过于强烈的光线竟有些压迫视线。正常上岗的公交车,疾驰奔忙的私家车,紧跟着前者的屁股恨不得能够在那条笔直的公路上全速前进。太阳光能够照到的隔离带左侧公路上的行人,明显比太阳光尚未临幸又处高楼与没有凋零的大树夹缝间的临近人行走道上的多。太阳光下有人撑着伞在反向行走。闪光的蕾丝边加大红色。离西湖渐远的方向。祁安的视线追着那撑伞的人,只见她的左半身,在被一棵粗大树干挡去几秒钟后,就消失在了一个小巷入口。在她与其他人逆向而走的过程中,引得似乎恨不得把太阳绑在头顶的缠绕着圈圈围巾的人,频频侧目。 消失了那撑伞的女人,好像也顿然失去了继续观看的兴味。车照样行驶,人照样行走。将俯瞰的视线改为平视,穿透丛丛树枝的眼睛发现,正对面同样楼层上的一个人,正趴在窗台上,将自己的目光毫无遮拦地往她这方投递。五十多米之外的那个男人戴着眼镜,寻味般的在她这边探索着什么,长发蓬乱,一副刚睡醒的姿态,他的身后则漆黑一片。祁安以一副随便他怎么看的表情对上他的视线,男人的目光竟然忽而变得轻佻,噘起嘴唇正要吹口哨。祁安转身离开阳台拉上推门和窗帘,将一切异化或文明都暂时隔离在外。 去一趟卫生间。查看时间十一点未到。只是微微隐隐的难受,吸鼻子。自由行走已然没有任何不适。成为她小病小痛时的避难所的旅舍或民宿,双手已经数不过来。 从帆布袋中拿出德语词典,直接翻至折页处。应该被开始的单词是“lieben”,一个与“leben”极为相似又完全不同的词。似有渊源又似毫不相干。祁安放下词典,再走出阳台,平视着看向对面,原来有人的地方此刻已经门窗紧闭,落下估计是酒红色的窗帘。收起视线走回,重新看词典,按着顺序随意查看三页纸的德语词汇,再将纸页折起。 坐在床上打量这有着六张床的房间,时近中午仍然没有来自这扇门外的敲门声。也许过了正午十二点会开始有人来报道,不用敲门,直接用她自己取得的房卡解锁进来。 又拿来手机,打开音乐软件,随机点选,播放的是bandari的《endless horizon》,看到“hori”这四个字母,依旧首先联想到“horrible”,再是觉得“无尽的视野”即“无尽的恐惧”。断断续续持续了多年的习惯想要彻底摒除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好像也不错。任何能够被以各种形式摆到一起的文字,总有其相通之处。树林中各自独立岔开的树根般扎往深处产生的联结。 闭上眼睛听三遍,用耳机,将声音放到耳朵能够正常承受的大音量。第一遍追着竖琴,第二遍循着钟琴,第三遍让自己全然坠入广袤无垠的地平线。 “竖琴平稳的音阶,有如滑翔在白云之上,追着那道永不消失的天际线。钟琴的加入令竖琴声更有立体感,真实诠释着天空的浩荡。是她首度揭发地球是圆的,是她丈量每颗星辰的先来后到。她打破了天人永隔的迷信,使天地交会;她吞没了宇宙的下半身,使日月无争。然而,她本身却扁平细长,凑近一看她甚至不存在,若她都能定位大地的四极,谁能说你渺小得无法成就任何事?” 这段于某本书中偶然得见却注明来源于网络的释义书写得颇为鼓舞人心,凑近一看,语义的中心似乎全然集中于最后一问句。这首歌咏自然的纯音乐霎时成了振奋人心的励志曲。很美的曲子,很美的文字,强有力地回归人类的主题。即使渺小如尘埃,也有自身存在的意义。或作为人,或作为被流水冲磨的沙石,即使遗世独立。 endless horizon,无垠的地平线,无尽的视野,无尽的恐惧,在没有边际的时空里上升或下坠,直觉绵绵延延了无尽头,看不到终点,回不到起点,只能在原始的启程伊始就感受放任自流的权利,不贪不求,随心性而至,自然享受之。 第三遍播完后,关掉音乐。所有东西都已收拾好,此时的停靠站点终将湮没为记忆中难以明辨的过往。将电脑包跨上肩膀,再一次用手轻抚已叠放整齐的床铺,拍去坐出的印子,提上帆布袋。不再回望房间一眼,砰的一声将房门往外关上,手中握着的冰凉钥匙竟有些硌掌心。 顺着楼梯走下去,有人下楼脚步如同捣蒜,有人两步并作一步地飞速上楼,当然也会有人直接搭电梯。一如每一层的大厅,楼梯间的布置也是极具文艺气息。 “307……”一个上行的女生一边提着小箱子上楼梯,一边低头小声嘀咕着。独自一人,没有吃力的形色外露,好像不怕因走路不看路而在楼梯上跌倒,也不怕上面毛毛糙糙着下楼的人会把自己撞下去。灰色系的衣服帽子及雪地靴。 她刚刚离开的房间。 祁安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住,回望那个还在低头走楼梯又思考着什么的女生。只要自己再迟些出门两三分钟,或是她再早些,她们就能更加自然而然地寒暄上几句有的没的了。 如果下次还能够认出你的背影,就打破陌生人的界线吧…… 楼梯台阶粉刷了绿漆,木制的,上面一如墙壁绘有可爱的涂鸦。在抵达大厅之前需要经过一条瞬间变窄的甬道。一只猫从右侧蹿出,停在她必经的路中间,然后舞着尾巴缠绕进她的双脚间,发出愉悦的叫声。 祁安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放下帆布袋,空出一只手来去抚摸它向她仰起的小脑袋。它闭起双眼,咕噜出声,上升的长尾巴紧贴着她的身子,环绕着她缓缓移动。这是一只锃光瓦亮的猫咪,纯黑色的毛发使它神秘而优雅,脖间饰有粉色布料大蝴蝶结。它的生活环境已教它毫不畏生。它又绕到了她的身后,她不方便去摸它的头。 祁安突然仰头朝前方看,隔着甬道尽头的垂帘,隐约可见那边大厅里头长桌边的沙发上,架腿挺直而坐着一个男人。他双手手掌呈十字交握着,在里侧垂放下来。她头上棒球帽的帽檐遮去了他肩膀以上的部位。 黑猫重又绕到她的跟前,她握起它的一只小腿轻摇,和它小声说再见。她的金色长发自身后向前垂落,铺进了它的满身黑钻里。祁安提起旁边的帆布袋,站立起身。在一片接近黑暗的模糊中,她已经快速掀开垂帘,不经停顿地右转弯来到了前台前。她自顾自地用双手撑着台面,低头闭上眼睛,以让血液冲上大脑后造成的失衡感稳定。她知道肯定会有人对她这种突然的非正常举措予以注视。 “你好呀,退房。”她递出房卡钥匙和凭据对着台内那个正站着看着她的男生说。他已不是昨晚值班的那批人之一。 “你没事吧?”他问她。 “没事没事,你家那只黑色的猫咪挺可爱的,一点都不怕生。” “哦,小黑啊,它生病了,饭都不吃。” “啊……医生有没有说是因为它太想念老鼠了呀。” 男生闻言笑笑。 “你叫祁安?”男生拿起凭据看着说。“我记得你,你上一次来就是我给你做的单子。” “上一次……”祁安努力回忆着。 “对啊,几年前的上一次!那次刚好是我们展柜的接待的你,你一直跟她说话,对她应该比较映象深刻。”男生只是侃侃而谈。 “哇哦,对不起啊,现在我记住你啦,下次可就要给友情价了,哈哈。” “你还是这个样子啊,自然的果然是强大的,怎么洗都不会褪色。你的头发就是你的身份证嘛!” “哈哈,可是你还是那样只是识得我这个人,但又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是吗?”祁安说着又笑起来。“我也有过的。” “因为说实话,我见到了很多和你同一个名字但是长得完全不一样的人哦!” “你确定?qi可不是只有一个字哦!” “也没错,和安的组合有很多。可是长你这样的祁安就只有一个了。” “哇哦,受宠若惊呢我!”祁安抬起头来看上方,三排世界各国的袖珍版国旗。转头望向左侧,一处墙上贴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车票机票。 “我可以也留一下到此一游的证据吗?以文明的方式。”说着她从大衣口袋中拿出尚未丢掉的机票,首都国际机场至萧山国际机场。 “当然可以啊,我给你贴上。”男生欲从里边走出来。 “谢谢你,再见啦!”祁安把机票放在台面上,转而拿起退还的定金。 “哎,感冒了你好像!”男生紧急说出口。 “我没事儿!照顾好你们家小黑就好……” 走出两三步的祁安转身冲他笑笑,一个往来的期间,余光再次瞥见了边上沙发上那个一直静静地坐立着的男人。他似乎也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她和前台男生的谈话。每一个来回都是迅速的,脑袋依然有些许晕乎的她也未曾给予他更多的留意。 ☆、回流微澜 一抬肩膀,将电脑包背带往里扣一些,把帆布袋套进手肘,然后把□□的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这些动作在踱步行进中完成。在没有太阳光照临幸的公路右一侧。冬风深入树枝,挑弄着常绿的树叶,使依附在绿叶上的夜雨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偶有被风斜刮着飘来的水滴擦上脸颊。 一滴冰凉,状似泪滴从脸颊徐徐滑下。原是天然的润肤乳。 与北方的寒冬相比的南方冬天,不知是太过步履匆匆还是姗姗来迟,很难找到那番北方正宗地道的冬之白的韵味。提醒不是深秋也不是早春的,是沾染了冬的习性的无情扑面冷风。只是,这样的风,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风拂过南方人群,沾染上人的习性,进化得具有人民性般的不温不火,温柔体贴。在如此日中时刻,风的速度和吹起的弧度,都似乎刚刚好,强度也不至于让人感受不到或想要全然蒙上面以示抵抗。绵软的质地像在脸际轻抚。如若消失,会感觉少了些行走的情趣,发丝拂过唇边的撩拨感会让人移情为对行走本身产生暧昧。若是再强些,则会过于刚硬,会像在有形又无形中,什么东西毫无规则地挥舞着,一副气急败坏的气势,拎着平平板板的稀薄冰片或横向或斜向地朝着人随意刮弄。当然,风还是具有人民性的丰富多样性的,不待刻意开发,意想不到的也许正蠢蠢欲动着。 祁安边看着一棵棵紧邻的行道树一边往前走。已经回到西湖大道。口袋中的双手已经灼热,手心润出的汗湿像是想从火笼中挣脱出来而使劲挣扎的产物。即使在寒冬,在北方的装束已然不尽适合地道南方了。 “怎么就这样来了这里了呢?就让你带着我走吧!你想叫我遇上些什么呢?”祁安对着空气小声说俏皮话。鼻音越来越浓,发出的声音都无所流失地反射回了喉部或脑部。 同一方向行走的或是擦身而过的人很少,路上的行人都达成了一致般的走在有阳光照射的地带。走在树荫下,祁安依然感觉到热,衣服过于厚重下,且不自然不正常的热。解下围巾,却无处可塞地挂在臂弯处。加上肩膀的电脑包,和书本的重量占了大半部分的帆布袋,不可思议地使整个身体渐渐地不堪重负起来。浑身散发的热气,让她很想甩掉身上所有的重量零件,再对衣服进行大肆裁减。重中之重,是替换掉已经使自己步入夏季沙漠的棉绒平底中筒皮靴。 也许是自己对南方的冬天有偏见,从已经成为病原体的自己的角度出发。而从大道对面在阳光下的行人各个大衣深裹遮脑围脖的形态来看,自己对南方的风的看法也完全是处于特定状况之下的偏见,不具备普遍性和稳定性。只是恰好,现在刮起的冷风,能在最适度的底线上触及自己足以对它生发好感的神经。 脚步以恰似犹豫的速度,徐徐缓缓地行走。每抬起一只脚,那只脚便如在空中思考重大决策一般,需要长时间的静心思索,而后心思尘埃未定般的轻轻落下。虽然有生病不适的因素在,可这却是祁安地地道道的行走之姿。永远不像要追赶什么似的不疾不徐。她自认为虽无乌龟的极强目的性,却比兔子更惬意。 搭上过街天桥的自动电扶梯。其实她并不非要过街,只是想在天桥上将自己置于马路中间的上空看看什么。至于要发现一些什么,她没有任何预设。只是看到这座建筑时感觉想要上去,那就上去好了。丝毫谈不上美感,倒硬是将西湖大道凌空切割,意念性质的。也许空中的风很大很凉爽也不一定。 电扶梯在上下行,除了她好像没有人想要过街,四个方位只有祁安自己一人。随着不用移动脚步的自动上升,远远望着,很容易让有心人产生一种此女子将会在电扶梯的尽头慢慢消失的错觉。从头部开始,以电扶梯的速度向下蔓延着慢慢消散,烟消云散。这当然需要一个几乎完美的远观角度,通常情况下,在且只有她一人的时候。尽管不会在空中露出一个神话般的和善笑容。 然而祁安的感觉则是,自己在不受自我意识控制地极力制造着重力,以双脚为重心,狠狠地却又奈何不得地对抗着电扶梯的上行。意识靠边甚或已然随舒适的微微凉风飘然远逝,潜留在物理意义上的体内的感觉,便是这般只能接受却无法作出选择判断或者反馈回应的没有形状的重量。随着身体的上升,那无形的什么,就如此重重地下压。 每一侧的电扶梯各有两小节。在一侧的中段位置上,约有一小段三步距离的步行平地,作为停靠站,也可视为专为对电扶梯有眩晕过敏症者设置的缓冲地带。 只是觉得今日身上的这一小堆物件,竟然成了快要拖垮身体的累赘。站在缓冲地带上,竟产生一种向上爬至泰山半山腰的望尘莫及之感。双腿酸涩劳累又加些微燥热,使祁安用手揪住灰色羊毛衫衣领使劲往下扯。好像这样做就能让自己卸去一身疲累,让风涌进体内,连带着吹去那股郁结着自己的什么。 及腰的金色长发,未经人工修饰,既没有妩媚诱人的卷曲度,也没有顺直下垂的性感光泽。那头还算茂盛的长发,自然而然地飘逸着,是整身暗色系服装之上,整个行动装置上的唯一一抹亮色。棒球帽帽檐压低了视野,使原有的沉重感更加沉重。祁安放下右手中提着的帆布袋,向后转身,左手扶在扶手上,将身体重心放在左脚,双眼视线与相向开来的各色车辆产生碰撞。迎面吹来的风,将长发向后向高处带起,自觉身体却是岿然不动,想要重新转身都是一番费时费力之举。 即便在单行车道,亦是有鸣笛此起彼伏,后面的车都希望前面的司机驾驶技术突然再高超一点,不么就诚诚恳恳地靠边往后排。偏斜着视线侧望了近百辆牌号为浙a的私家,鸣笛声实在难以觉得悦耳。一直将目光向右偏转,她始终没有注意左侧下行的电扶梯上是否有人搭载通过。 看车牌的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车牌。不是为了数前来的车辆,口中的数字却在随着开过来的车辆的增加而增值。也许站在体能的“风口浪尖”上,茫无目的地数数,能平衡意识状态的失落感。数至第107辆,出现车牌号为浙c起始的44441。看到连续的数字4的时候,祁安顿时一股激灵。祁贺山曾经的车的车牌号就是这么一连串数字。 祁安终于又将注意力拉回身在电扶梯中间缓冲地带上的自己。吸一下鼻子,抬手将头上棒球帽的帽檐向后扭转。被扭曲的发根传来使头部略觉难受的报复感。重又将棒球帽拿下,用手指梳理长发,将长过眼睛的刘海自中间往两侧拨开,感觉到被帽子压过的几缕紧贴额头的短发被雨浇过般的黏在一块。再将棒球帽戴上,帽檐朝后。 站好双脚,均衡放好重心,依旧以与上行电扶梯相悖的方向站立,把挂在左肩的电脑包背带调换至右肩。 左边向下降落的站着不动而明示对什么事物很不满的老人不间断地飘来打量的目光,一副“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电梯怎么乘总该知道的吧,就是不好好走路”的责备神情。他肯定不是在责怪交通的过于拥挤而累及他七老八十了还得在最普通不过的走路上忽上忽下地变换着重力感地劳心劳力的现实。 在老人向下漂移着正要停止打量而正面应对正轨之际,祁安送出抿唇一笑。没有目标性。也许是作为对前去或前来的人或事物的反应或回应。就如果真是在关注着祁安,老人硬是就着那将回将不回的头部姿势停顿了至少五秒钟,脑袋侧向,眼神硬是往右后方流转。足以使一个自然笑容慢慢敛去的时间。 所有偶遇与错过都会告一段落,新的遭遇或喜逢以秒为计量单位更新换代。时间的流逝不以手上的机械装置为度量尺度,心绪的演变是为物理时速的心理反应。 祁安很想听一首歌,不知什么歌,总之显然是与来往的鸣笛相异的声乐。攒够了脚力,前行已不是问题。至少自己,果然没有能力积累连续不间断的行走里程,各站停靠实为必要之举。 提起左脚边的帆布袋,再一次安好右肩的电脑包背带,将灰色羊绒围巾不事圈绕地挂上脖子,右手握着背带,肩膀出于惯性地呈现一高一低的姿势。祁安将眼前的幕幕扔在后头,除了那与自己同向并且先于自己的风或行驶车辆。在缓冲地带缓缓转过身体,左侧吹起的长发经面颊向前涌去,好像要脱离身体的控制,自寻一片天地。 抬脚踏上新的一小段电扶梯台阶,而略微迟疑一秒跟上动作的左脚,竟使自己的身体差点往后倾倒,所幸右手反应迅速在后翻发生前一秒抓住了旁边的扶手。祁安鲜明地觉察自己脸上窜起一团火,一种烧烫的感觉很快自脸上晕染至全身。好像先前所做的任风降温的停靠,都是无用之功,注定该有的感觉甩也甩不掉,唯一的正确回应唯去体验承受。 在上升的那一秒,身体微微地朝后倾斜,下巴微微上扬,给人的感觉是,她大有将要张开双臂逆向感受风的心理趋势。 彻底站定的瞬间,祁安迅疾一个大动作俯首,像是要检查自己的鞋子一般。一种习惯性的处于自我感觉窘迫状态的自然反应。临近的右侧不见有人下去,不知道同向的后方有没有人上来。好像在处于窘迫状态的当下,要做些什么才能重使自己回到自然状态。 祁安猛然一抬头。四十五度的方向仰视。却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更加窘迫的感觉里。内里的衣物顿时令肌肤无法忍受的粘人无比。高热状态下使人反应迟钝。在让自己更加窘迫的视线尽头经停大约三秒,祁安又猛然有所察觉般,比抬头更加迅猛地低回头,夺回被牵走的视线。 那人顶着温热的太阳,身体的轮廓外散发着金光,站在电扶梯尽头处横向走廊的拐角里。也是属暗色系的服装冒饰。如果能再庞大一些,就能彻底挡去直射她的阳光了。看不清他的脸,甚至脸部轮廓都不那么鲜明。也许不断拉近的距离还算有些遥远,加之,他举至眼前的单反相机遮去了他的大半边脸。被抓现的大约三秒时间里,他似乎还在无所顾忌地按下快门,兴许还认为那是天赐良机的并且是在最自然反应下的呈现窘迫状的最自然的,摆拍。 祁安确信那人是在偷拍自己。也许对他来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最光明正大地对眼之所见触发自己灵感的事物进行的抓拍。但是,此刻她不能,透过那镜头,去设想那器械背后的眼睛。深处涌起的似乎带着羞愤的窘迫,已经使她在严声质问对方的意图上败下阵来。其实,如此拍摄并非什么罪恶之过,自己也许只是作为他相片中的一个人物道具,而并非影中主角。只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在电扶梯上的这一状态足以满足一个会为自己设下标准的摄影师的要求。如果那人是摄影师的话。不过,无可否认,若能很好地抓住方才导致自己进入窘迫状态的一连窜动作之风度韵致,能够拣出一两张供网友编成搞笑段子也不一定。如果他只是随兴拍摄的观光客。 浑身湿热,却感觉嘴唇难受的干燥。无法持久的润唇膏已被风干。也许是在哪刻自己没有察觉的时间里,已被自己舔入腹中消化殆尽。 身体在强烈的摩擦中停下来的时候,才觉知自己已经到了电扶梯的尽头。然而旁边拐角处的墙内侧,已经不见了那摄影者的身影。她不认为那人是怕被抓现而趁本人还没来之前就开溜。他只是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般的对自己见到的可视图景进行抓拍而后又自然而然地离开的人罢了,他不需要对意外之中成了他的摄影构成的人道谢或致歉。 只是,祁安不知道那人是从何时发现自己,并且观察自己,继而拍摄自己的,又是出于何种构思意图。如此一心将她拉入影像之中的目的性让她深感困窘,特别是在她已经发觉然而对方却仍然继续的情况下。在被摄对方依然察觉的情况下,拍摄者不该给去一个回应吗?哪怕是略带歉意而似有若无的浅笑。 脚下被卡住的时候,运行中的电扶梯又一次威胁般的自脚底传来蛮力。这种感受对上年纪的老人老说无论如何都是欢迎不起来的。 途中总是有一些人,有意无意地试图使自己陌生的身姿在你的视野或说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些什么。一声刺耳的或具有醍醐灌顶效力的声音。一个诱人发笑或隐隐激起你心中愤怒的让人不耐的动作。随着走过的脚速吹起的一股气若游丝。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眼神。或是,悄然静寂,无声无息。 燥热的,窘迫的,疏离的,全在脑袋里汇聚一团。磁场混乱,前后左右奔突意识找不着北,很快搅成一团浆糊,灌于脑门,无法再正常思考些么。风声,鸣笛声,叫嚷声,分类系统混乱,统称为声音,从耳畔飘过,形色模糊,东西难辨。 与自身产生些许微妙关联的那车那人那身影,都不知了去向,脑袋也无法再就他们进行一些微妙的设想。身形挺立,脑中的意识之流却在不受神经控制的以迷幻的状态,颠倒,起立,无限循环,旋转出一个黑洞般的涡轮。祁安怀疑,如若自己闭上双眼,随着那混乱的意识的动作,身体恐怕会进入休克状态。那形成涡轮状的意识,好像要彻底摆脱身体这一桎梏,去宇宙中迷糊更多的清晰脑浆。这是一个可怕的随想。人无法正确想象意识完全脱离身体后灵魂于身体的存在状态。也许根本无所谓正确想象,或不正确想象。 然而在现在这种,肌体与意识似乎彻底失衡的状态之下,感官接受趋向钝化,声音、气味、温度,对它们形成的原始感受都被涡轮状的意识很快地搅糊,继而被带进涡轮里。作为自我的个人,正如一个活人正要从一幅素描画中跳脱出来,因为那人与那画的周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就像被放错了方位,因此找不到存在的合理性。 祁安身在天桥之上,神识却不知游离在何方。时间,场景,身体,意识,四者之间,也失去了平衡。因为某个时刻下,在病原体之上,因当下的视觉情境产生难以与心理达成微妙平衡的感受状态。充分表现为,意识与身体之间的平衡支离破碎。并且不会在几秒钟之内,有破镜重圆之感。顶多深似镜花水月般的虚幻。 人在什么状态下,会突然觉得,周围所有的人事物都在毫无意义可言的机械地往来穿梭。自己作为一个如如不动的点存在着。又似,这点,被周围往来穿梭的人事物毫无觉知地忽略了。 忽然,这才发现,自己才是作为毫无意义的那一点,被周围移动着的存在,抛弃了。也许从不曾被他们视为存在的而存在着。或许不是,她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的这番来来往往,这番无甚意义的奔走忙碌,那般遵循着既有的规则,把人的所经之地开成了通行的道路。那么自己又何曾真正避开那些自我本性里乐于接受的禁锢呢?所有接受不接受的,已经选择尚在犹豫的,导向普遍衡量标准下所谓成功或失败的,那些已经到来还在来的轨道上的……如何能够做到像写出一本《你要如何衡量你的人生》或是《让天赋自由》之类的成功指南那样,好像可以对一个人的人生之大局全盘在握呢? 想太多绝不是好事,能就高深命题想很多,也不是多么值得艳羡之本领。然而真的什么都不去想,任由风吹沐日光,喝茶吃饭莳花踩踩沙滩的,又是何许人也?仅仅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也许会是下下个世纪末金字塔顶端的上流人士的幻想。 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幸福得多很多,也远比你所想象到的要辛苦千万倍。请勿对一个已经濒临生存边缘的人的生存现状依自己的兴致为所欲为地想象,那不是你的权力,除非你打算为改善他的现状做些什么。现状本就不应该被设想,能够想象出来的,已然脱胎于一个与基础性构成之现状相异的另一个,带着灵性或神性的世界。所有异乎寻常的具有绝望性质的黑暗都有了可趁之机,所有夸大其词且堂而皇之的言辞都被编进了歌功颂德的赞辞。 眼睛的承受力并不比作为思考器官的脑袋强很多。若左右脑可以对乱七八糟的眼之所见进行思维混乱之下的思考,眼睛也可以就恒河之上的尸体和鲜花进行视而不见的忽略。 天桥下面传来沉闷却不失性感的轰鸣,远远地沿着风去的方向拉扯出一条逐渐消逝的奢华声音带,在一大拨节律一致的喧嚣中异军突起,充满野性的嚎鸣放荡而不羁。 祁安站在朝自己摄影的那人所站的位置很久很久,一直看着那两排电扶梯很久很久。期间上来过五个人,下去过三个人,分别有两个人构成合一的独来独往。都是气质极佳般的挺直了身板走路的年轻男女,即使在冷天也能衣着得极具诱惑性的时髦。他们步履果断,似乎也意志坚定,至少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神似莫名其妙地在电扶梯中间呆上估约两首歌的时间。 在离开那个立足点之前,外套口袋里发出蔓延至大衣前襟的震动。连续不止且闷哼有声的震动。好像不把它按掉就誓不罢休,顽强地催促着。祁安用握着背带的右手伸进左边的外套口袋,拿出手机,看着未知号码,却不想把它滑向绿色键。毫无规则的心思近乎慵懒,除了站立着没有焦点地观望着什么,此外并不想做其他任何事。包括动一动大拇指,即便在欲使手机滑出掌心的震动的威胁之下。 什么时候把来电铃声改为震动,也是属于记忆之外的事实了。沉闷的声音那么微弱,却也能在粗重着喘息的马达之声下被察觉到。 在它快要绝望地停止颤抖之际,祁安伸出拇指将圆圈滑向它将得救赎的绿色。 所有的傲慢无礼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都被宁静降服。未知的号码带着神秘性让接听的被动者凝神屏息。接电话的祁安,从来不是事先发出声响的那一方。好像她接听了电话便已是一种反应,“喂”声已跟着另一边不断鸣响的铃声一块儿消失。出现即消失。就像很多事实,很多人。 “……”手机那边长久的静寂无声。感受不到呼吸声。却感觉到那边的空气透过不具具体形态的信号,裹着人的气息传送过来。还有那握着手机或是电话的手掌的温度,以及靠近手机或电话的脸颊的温度。 祁安靠着墙壁,将目光从四十五度角方向上的太阳转移到对面围栏的墙角。墙角不适应地陷入了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黑暗,间或闪现刺眼的光斑。她不出声,那边的人似乎也在矜持着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刚刚看过的《绝美之城》,那人的“寂静便是情感”。然而寂静可不是偏执的沉默。 把手机更加地贴近耳朵,周围复位的声音被隔离。除了沉寂还是沉寂,无声无息。却很难让她认为对方纯是为了打通电话,来听她浅浅呼吸的。一来,她从不会让这样的暧昧对象存在。二来,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失去语言功能而可以相互联系的人。三来,她不觉得会有一个打通了她手机号码的人却不敢通过手机跟她说话。四来,能打通她手机号码的人,应该知道她的接听习惯,而非在另一边等着看自己先开金口。第五,她不相信能有什么灵异存在对她作怪。 直到双眼明辨了墙根处的黑暗,祁安不曾张嘴地将电话挂断。上面显示通话时间为一分五十一秒。足以让她应对完一期稿子的邀约。无从判断对方是谁,也没有再次通过短信询问的可能。如果是事出自己所料的重要,那么那一分五十一秒的空白沉寂和耐心,也是为对方轻视的重要。 继续靠着墙壁,让目光回到太阳。神情意识似乎依旧在冥想的涡轮中心,她仍旧不能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做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描述。时间不能将那般混沌迷糊框住。持续留意了很长时间,确定手中的手机已经悄然无息。 也许那人是来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也许是想确认她妄想遗世独立的棱角已被河流山川和年岁磨平。也许就是有一个偶然构想出这个号码的寂寞陌生人想静静地听一听另一个作为自己的陌生人的气息。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只是一个科幻的灵异存在不无好意的恶作剧。那个另一个世界中,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向自己开口的自己。 沿着墙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红衣女人,双手狠命地交握着,好像深怕有什么将它们掰开。鲜红的破旧羽绒服沾上了污痕。较之另一面的阳光,她似乎更偏爱那面墙角里的阴暗。她的身体右边还倚靠着一个体型偏大的布娃娃。不对!是一个面容破碎的小孩,辨不出性别。破碎的帽子掩去了他头发的光泽,只剩脏污失血的小脸在外未有遮蔽。不是坐在什么垫子上,身体与昨夜下过雨的水泥路面直接接触着,仅仅隔了大概有一两层的布料。身体前方铺在地面上布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布条,上面摆着一个缺了几处口的陶瓷饭碗。里面零星地稀落着几枚一元硬币和几张面值不大的纸币。一大一小两人互相倚靠着,不言不语,失焦的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小孩子作为修饰性的摆设,企图唤起人们已和他们同时进化得深藏于心底的同情心。女人偶尔用肮脏的手端起破碗,伸直手臂向前,向往来的小腿祈求着,嘴里嘀咕着念念有词。大致全行业规定了统一标语般的“可怜可怜这个已经多餐未食的孩子”。若非有肉体在地上阻碍着,则很难让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她们作为有碍观瞻的因素存在着,因另一种不同的因素被绝大多数视若无睹。 如果地道的话,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你情我不知的欺骗性却无法否认其存在的自然逻辑性的合作关系。如果人道的话,她们经历的悲剧实在应该得到世人的垂怜,至少应该给漂浮在深海中心的她们一块浮木或一只游泳圈。只是那些自尊自爱自怜和自惜使后者默然沉寂,而前者似乎已然进化为一种具有深刻表演性质的职业化的专业存在。然而这种专业,难免叫人心酸,若公道的话,它们是不该有一片立足的土壤的。 在从市中心的广播电台做节目回来的路上,几乎都是车辆往来的大转盘的中心地带,也有人贴着墙根在大花坛外拼出副副极尽可能的落魄穷酸相。绕着大转盘慢慢地转好几圈的车子,多有一个一时找不到去向的主子。祁安压低声音问王贺原为什么不施舍那个撇着八字眉向车子伸了三次手的中年老头子一点钱,王贺原不无恼意地向祁安讲解起他们自甘堕落的劣根性。在他眼里,在那个时候,那类至少看起来好手好脚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恼怒的谈吐,似乎也在控诉着祁安的年少无知却好管闲事。 世界上,会有多少人,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呢?有多少人从一出生,即被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又有多少人,与自己同道呢? 铺在地面上的布条上的字体娟秀工整,怎么看都出自一个至少受过教育的人之手。它的来源和内容似乎都另有一套来源和内容。祁安没有去看研究它的来源和看它的内容的心思,有些东西无论在哪个省市都缺乏创新精神地如出同一机杼。 从帆布袋中拣出一整包薄荷糖和剩下的小盒饼干。祁安稍微弯腰,把拣出的这些食品轻轻放在碎出了几个口子的饭碗边上。女人微微抬起双眼看上祁安的脸,蓬乱的头发挡去了她的大半部分脸颊。祁安深刻觉得,当下她的那双眼睛,着实比她当下涡轮状的颅内思绪更要杂乱混沌不堪。一如她混沌杂乱地蜷曲着困窘的发黄枯发。 长期的实在算是体力活的不休劳作,似乎已经使她的面部表情彻底僵化成了对待自己的彻骨冷漠的外在表现。因为市面上已经不是极尽可能地可怜就能博取同情,有时由内而外的冷漠加上形体上的狼狈不堪更能激发本能的心酸。这一行业的人,是否必须具备极致的自我牺牲精神呢? 森冷的脸得到指令般机械地抬起。她只是看一下祁安的脸便很快地落下,把目光再次落在那堆食物上又很快地移开。旁边的小孩依旧如听话的木偶,侧倚着一动不动。她们似乎在无声地抗议着祁安的行为。她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钱,并不需要他人施舍什么食物。她们没有选择钱的面值的权利,可至少应该被有选择食物的权利。 祁安退开一小步站住。循着小孩子的目光,可以看见延伸自此处的天桥的那一头,躺着一个人。距离较远,场所较幽暗,她不能一眼明辨他的专业程度或职业性的真伪。 “小零食送给小朋友吃的。”祁安对着那女人的脑袋说一声。她对此嘀咕了几句什么,祁安听不清。也没有非要听清的必要性。 慢慢以惯有的速度向前走着。只拿掉了一点东西竟也觉得左手手掌被勒的劲也小了许多。帆布袋却仍不足够宽大再塞进一条羊绒围巾。在天桥的中段停下。放下袋子,再从右边口袋里拿出手机和耳机。听音乐已经成了她边走边停的途中一项近乎于祈祷信仰的神圣仪式。 如果一定要再从她身上剥夺掉一些什么,祁安祈祷那一定不要是她接收一切音乐的能力。哪怕再有更甚层面上的流离失所。 ☆、戒穷涯底 心脑对混沌状态无能为力,面部表情呆若木鸡。唯一能辨明的清晰感受是,有一股音乐穿透身体。 伸出双臂趴在栏杆上,任由那股音乐奔流不息。祁安面朝着太阳,看着不断从自己脚下冲出的车辆,恍惚中产生一种所有车辆都从自身喷薄而出之感。然而却不闻有什么鸣笛,所有车子在寂静中,温柔而规矩地向前流去。左边的车子,在余光中进入自己遥远的左侧身体。隔着一些间隙,传入一些声音,作为表示自己的存在立场。那些声音像夜空中缠绕的雨滴合成丝带,作为短时的形态而后很快消亡。能够永久性存在的只是《drago》。 凌乱的声音经过精心的修饰组织后进入耳门,便获得了通行的永久性外交豁免权,耳内机能中的识别机制已对它现出臣服之姿。 笛子音色雄浑却空灵飘渺,其它乐器的演奏更似在笛子飘出声音后累积成状的幽深山谷。自然又非自然的水声,给悠远的飘渺又添了一丝难以拂去的静谧。每刻飘渺的尾音,带着深长的意味缠绵着难以阔步的步履,在高空中洒下浸入空气的粉末,如笛声似永无休止,又似水滴的倾泻戛然而止。 站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之巅,对着不可触及的蓝天诉说的到底是什么呢?空灵飘渺的笛音,却被静寂笼罩上了沉重,孤独在它心中生根发芽,给它平添一份挥不去的忧愁寂寥。在云底下心绪繁重地徘徊,难免散失高飞的意志而落入凡尘。它在拉高几个音阶后的将尽未尽之时,落下低低的叹息。寂寞的蛟龙困于幽谷,却是心甘情愿的。 永远有人在诉说着寂寞,有人在高声将它吟咏,有人在聆听,有人在麻木不仁地冷漠以对,有人猜不透它会以何种形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人从不曾有此意识。 在太阳下晒着混沌的脑子和温热的身体,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与下方快速来去行走的机器产生某种联结,粘着身体的桥被某种力量提到了山顶,却又一回回安然无恙地降落到此处的地面。 对风来的方向没有好奇,对离去的风也没有依恋。沿着天桥的右侧围栏踱步前行。风在发间嬉戏飞舞,金色长发飘扬出笛声飘渺的曲线。 绕向右面的转身之际,祁安的眼光掠过尽头的那边墙根处的“母女”,她们仍然以她初见的方式在地面上维持着。无法对视上小孩子的眼睛,她的视点不知在何处,或许已被她身边依靠着的人剥夺。身前布条上一个孤零零的破碗,隔出了她们与陌生人之间的距离。相互依偎着走过跟前的男女,吝啬于一个余光的给予。也许该通过王贺原的视线原谅他们的见怪不怪,或首肯他们的敏锐洞察。 消失之前,单曲循环三遍《drago》。笛声冲不散脑子里弥漫的浓烟雾气,意识无法触及清晰的印象地图,只好一脚一步地就着身体的速度踩上眼前既有的道路,印迹的深浅,也许随着心中的音乐情绪而任意描画。 天桥上,那个飞舞着耀眼自然金色长发的东方女子,倾斜着肩膀挎着看似挺沉重的电脑包,顿悟了什么似的,悠然惬意地行走突然变为追赶什么般跳跃着前进着。反转戴着棒球帽,丝丝俏皮洋溢而出,长发在自然吹风的特效下,在空中旋转出了灵动的气息。 若细心,却能够发觉,她似乎对前面的一切了如指掌,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按着既定的规划前进的,身旁任何勾人的诱惑都无法停下她那跳跃的脚步。这份强烈的自主,让无关人等插不上边,擦肩而过的人,能做的只不过在远远的地方向前来的那个身子投去瞭望般的目光,有幸的话,或许还能一睹背影。 那女子,似乎根本不适合近距离观看,源于她本身那股自然而然地散发着的不可先由他人随意接近的圣洁气质。经过身旁,若凝上一眼,便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自我推卸,并且留下持续惶惶不安的目光侵犯的罪恶感。 然而,她的行走,定格在画面中时,于静态中仍然蠢蠢欲动地跳跃着原来早已潜藏好的丝丝孤独。原来,那孤独早已融进她的血液,不能不存在地维持着她行走不息的生命。只是,似乎正是这样一份孤独,让她不断把自己抛进匿藏着犯罪因子的危险境地。却也正是这份孤独,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屏障,时刻保护着她,隔离了一切肉身上有形的伤害。 远方,以此略显怪异的女子为焦点的画面上,周围像是还未涂匀的水彩,自己本身欲以常人难以察觉的光速汇聚成具体的形态。而黄金分割位置处那身形清晰的侧面上,头发似乎独立于主人的意志,更加具有开放心态地以怒放的热情,督促着外人望进平面往头发的根源处一探究竟。既然主人没有拒绝的手势,那么光明正大的偷窥狂何乐而不为呢? 不同于长发禁不住风的诱惑而欢欣鼓舞的模样,那微微颔首轻启着双唇朝向路面的侧脸,似乎与张扬的头发形成了两大对立却又和谐统一的派系。长睫毛下的双眼,不是专注于看路面,而是又自成一体地若有所思,那引发它思考的对象极有可能是前一个人留下的一串失去了具体形状的无序拼接脚印。 透过围栏间隙的观瞻,似目的明确的脚步的落点与那间隙之外的形状混合在了一起。一整幅画面因此更像是,此女子,只有前进的趋势,而并未释放行走的动能,那抬起的看不到鞋跟的脚步并不会落下,而只会悬在观看如此画作之人的心中。似乎又不对,这张除了那女子周围一切尽皆虚化了的相片,会在下一刻观看时就变了个天翻地覆。画中的女子,仙魅似的不见了踪影。多么的合情合理。周围尽管已被虚化,却依然能够心细地觉知出,画面中的无可挑剔的和谐,极有可能是现实中人物与周围形态的气场不符。所以在此消失,成了必然。 下一幅画面中,直视前方的双眸,视线延伸出满含柔情的方向性,唇角微扬,却又能让人粗略地感受到那目力所及之内更似巧妙而不露痕迹的冷眼旁观。带着高超的由内而外的伪饰,自然而然。身体却在与周围的人近距离地接触,甚或仅隔一个拳头的间距。画面之外,是她与周围的渐行渐近或渐行渐远。视点远了,视野大了才知道,在某一时刻,她成了周围的焦点。仅在某种特定意义上,并且消失在现实中非连续性的瞬间,固定成瞬时的永恒记忆。 这该是怎样的一双《careless eyes》呢?随机听至这样一首音乐,掺进突然开闸了般的人流中的祁安,不自觉地想要望进相向走来的每一个人的眼里。 粗着心地四处搜罗,或无忧无虑地只顾低头往前走着,又或是淡漠地满不在乎什么地对视上穿越空间入眼的陌生光芒。似乎满含温情地穿透对方的心,却又蒙着难以逾越的疏离之纱。然而又很难寻找到一双真正的careless eyes,无论是在那个女司机身上,那个咖啡馆女孩身上,还是天桥上的另类母女身上。有些人并不具备将所有心理的表征都全然透过双眼表现出来的能力,或是刻意而不为之。拥有那样一种能力倒也是令人惊恐。柔情与疏离并具于双眼,并且毫不生涩且生硬的展露出来,需要潜移默化的积淀且天赋般的深厚底子。 也许,看进陌生人的眼睛,更需要一种魄力。如果能有温柔的光芒气质作前锋,那无疑会提高瞄准的几率。至少对方不会一见有陌生人瞧着自己就做出傲慢或羞涩之态唯恐不及地闪避。 看她穿在身上的颜色,看她戴的首饰,看他走路的姿势,看他同旁边的人打手势的样子。是怎样的命运,降临在这些不同的人身上,让这些人开始于点点细微处就异于他人?是经历了怎样的境况,雕刻出了她如今的这副样貌?再多走一趟路,会否使他的手轮出现微妙的转向?再迟三分钟,她能否跟这些匆匆过来匆匆远去的人擦肩而过?又是有什么在驱动着,他和她们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她和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精妙的关联?也许无非就是各自担当着过路人与陌生人。 再延伸一点时间线,这些人至少在步行方向性上是有异于她的。他们不是从西湖景区步行回来,也不是正要步行去西湖景区。要去西湖景区的人大部分必定不会将御街直接傲慢地忽略而过,而从西湖景区回来的人也必定不会在这满是尾气的大街上自虐般的感受离开西湖山水后重返凡尘的落寞。对他们来说,出游的时间如此难得,何苦把它浪费在这谈不上有什么欣赏价值的大马路上?这些同自己一个方向往前走或从前方走来向后去的人,也许是需要过天桥或已经过了天桥的赶回某处吃午餐的正常工作者罢了。 干练的服装,利落的发型,紧致而勃发的步伐。或浓妆艳抹或淡妆相宜,远来的身形或远去的背影,都透露着各自专业的职业性质。单独行走的无暇顾及何为孤寂,成群结队的言笑晏晏,不为团体中成员的孤寂留下萌生的空隙。优雅的背影,俊朗的身形,是什么使他们如此神采奕奕?统一的暗色系制服,掩盖不住各自绝美的容光,或随身上飘逸的芳香融进沁着冷意的空气里,或夹进欢笑声快速从行道树后探出脑袋。漾开来的足音,都跳跃着振奋的节奏。制服本身也已经以欲拒还迎的战略性技巧,将率性或妩媚以冰山之姿向外输送着各自的气质。这群以服装明确暗示着周围自身独特性的青年男女,吸引了大把混纺其中的异己目光。这样的独特性又隐约透露出一种有着无理取闹性质的压迫感,指向某一类特定的群体对象。 至十二点十一分,这帮从远方大道边上一大厦里涌出来的制服男女谈笑风生地向祁安这边走来。只是才半首《careless eyes》的功夫,他们又从祁安身边经过,以和她相同的方向,勾肩搭背着消失在她左手边上一栋欧式风格浓厚的酒店边上。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3节 每个都市,都不乏这样的男女。职业干练,闲杂人等莫近。 上一回,九月份回温州祁连山的时候,祁贺山问祁安,她的存款大概有多少了。 不知道,从没计算过,目前为止还算衣食无忧。对住的地方没有特别要求。还能到处瞎逛逛,还能不定期地往家里寄点什么,还能动不动就买纸质书,所以应该也没有太糟,是吧。 你做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啊?祁贺山问她。 寻梦,也许还交换灵魂。很久之后祁安才说。 这个我是不懂。那你四年的广告算是白白修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白白做的,爸。 这么多年了,工资有没有变高啊?其实祁贺山鲜少提起祁安的工资问题。 不知道,等到赚满了一百万再来告诉你。 呵呵,一年存下个十三万总该有的吧。大学毕业也六七年了。 呵,只有税后的集资管家自己知道…… 祁安用右手使劲往里推似有千斤重的透明玻璃门,整个上半身都快要呈倾斜状的压在门把手上。低头看地面,思考该取出多少现金为宜,直觉在这里停留的日子不会太长,然而频繁地进出银行也并不太好。 再次前往,也许只是源于心里那股想一睹冬日萧瑟西湖的瞬间性的念想。那么人和西湖在某种层面上融为一体需要多少个时日呢?至少不应该再次只是走马观花。自己那么任由心性的决断,在各地没有目的性地游荡,不就是让自己由外而内地浸染当地的气息吗,以致那竟成了习惯。只是习惯在这里似乎不起作用,她越发觉得自己来西湖并非自己一念而起的心思使然。还在延吉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关于杭州西湖的意识,就像四肢位于意识之上,占据了整体的支配地位,双手的摇摆方向,双脚的行走方向,最终使她来到了杭州。好像杭州这座城市,有一个强乎于她自身意念的力量,在将她呼唤,不通过任何可以被鲜明感知的形态。 然而,一番难以言说甚至连意会都谈不上的束缚感,从在延吉山村的阳历十二月二十七日起就已经将她重重包裹起来了。有一种心绪堵在胸口,说不出来是什么,形容不出自身的情绪症状,只能模糊地感受,无半点轮廓形象,就像眼前海棠树之外的广阔山涧里升起的浓雾迷蒙了整片山林,而永远不得知晓其内具体情境。她仅立于那一片土地之上,仿佛身在云端,却又似陷入了没有出口的绝境。她只想哭,不出声,只是流泪。 至于最终离开的原因,她想绝不会是因为在前一天日落后的傍晚在老人家家里突然看到她已逝多年的老伴的遗像。虽然看到那幅黑白的照片时,那仍在闪烁般的双目带给她突如其来的战栗。在北京彻夜不眠地候机看书,现在想来竟也像是因过于期待而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到达杭州站时,她却是异常明显地感受到了无所事事,就像杭州城于她已经没有再次进入的必要,既没有新鲜感又无亲切感,只是有什么力量趁她意念模糊混沌时将她往这边招引。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的征兆,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善意可言。有那么一瞬间,马上坐火车离开的念想也几不可察地于心际一闪而过。 她近似盲目地来到了杭州,也是能够越过这一地点,直接于尚不明晰的直觉中感受到下一个要去的方向的,而且间隔不会太长。但是杭州并不能像北京那样被自己有意识地作为中转站,只是片刻地作为供人停留的踏板而存在着自己便直往下一个地方。杭州,似乎,不论是在已然存在的意识之外,还是在自抵达伊始始终没有什么精神性流通的意识之内,都是不可能作为她的中转站而存在的。这是一座能够听见鸟鸣的都市。 现在在这西湖大道上行走,也许是源于女司机的热情,也许她只是唤醒了沉睡在自己心底的从未被鲜明察觉的念想,那份对于同一事物尚未完成的完整性的追求。 那么,大概要在这里呆多少天呢?才刚来就计划着离开,在日渐紧缩的日子中,该如何全身心地感受它呢?在有限的期限内,到底让人学会的是珍惜还是会让人变得不知底限地患得患失呢?在截止日期前,人到底会普遍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呢?作为无法真正脱离群体而存在的个人,到底是会不顾一切地接近所有人,还是会万般皆下品事不关己般的对所有人事物冷漠以对呢?毕竟明知没有多少后续可言。如果生命刚好在离开西湖之日终结,这几天自我又该有怎样的形态呢?祁安由此莫名地想到了村上春树超现实《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我”。只是,现实中的人,该怎样超越现实而在另一个世界中存在呢?是梦?“我”说,人们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自己仍将继续生存下去这一点为前提的,倘若去掉这一前提,便所剩无几…… 那么,到底该取多少钱呢?这才是这一刻真正该解决的问题。想得过多,往往无法使现实问题得到干脆利落的解决。过了那西式酒店,居然就踩入了这番思绪迷宫,看到自助银行竟神差鬼使般的自觉应该再取些钱,为几日的逗留安排合理预算。 照出厚重被削弱的倒影的地面并没有显现出她该取的额度,当然也不会神奇地隐现她此番来杭州的命运安排。倒是隐约探照出了一个仍旧脑子混沌的自己,看不清的五官。耳机线自外套口袋向上伸出,与长发纠缠着,淹没在耳际。 手边那门却存心和她过不去一般无可撼动,还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僵硬的力量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虽然脑子仍在思来想去,祁安却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右手上以和门僵持,便于一瞬之间形成一场人与某种力量相互对抗的局面。而无论是里面的还是外面的,明眼人一看便可知,人的一方必然处于劣势,这还滑稽得近乎女孩子的无理取闹。因为谁都认为一个如此身负重荷的非专业年轻女子,必然对那厚重的玻璃门无可奈何。这定然不属于某种蓄意的破坏行为,还一定会被宽容地谅解。毕竟总是大有一部分人,对高速国际化都市中的新型生活材料在自己的感性或智性范围之外均茫然无措。就像总有一部分人一遇到旋转门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似乎会在里面转晕自己或是突然被旋转到某个神秘而荒唐的未知世界一般。 但是,此自助银行所在的门,并不高级,当然也并非什么罕见的新型材料。相比四季咖啡小屋的木制雕花推拉大门,实在是没有个性到极点。 侧面看,祁安现在的姿势更像是将头抵在那玻璃门框上忏悔样。完全不同性质的力量僵持至少有三秒。那三秒恰好在这一首音乐彻底完结之前的无声的空当里。 旁边漾来风尘的气息,一只黑色衣服包裹的手臂横向出现在祁安的左侧余光前。那人好像悄无声息地飘近来一般,直到更近的手臂靠近,祁安才察觉到自己身体左侧的他的存在。同时,突然有了什么天大的发现似的,祁安的头和右手近乎以弹起的迅疾从玻璃门上闪离。好像再那般持续一秒都是可耻或罪过。在下一首曲子响起之前,左手边的那个人已经进到了玻璃门里边。 一阵滚烫毫无预兆地袭上了双颊,祁安赶紧把棒球帽反转过来戴上,帽檐朝前。究竟是有多魂不附体,才会直接忽略那右一边的玻璃门上的向右箭头的喷印标识呢?然而她又直觉自己在用右手使劲朝里推门的时候,已经看到那右向箭头了,只是身体较快又固执地做出了硬推的举动,而脆弱的神经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力。果真这样的话,那真是一次荒谬的人神分离。 把帆布袋放到地上,拔掉耳机。刚结束的音乐是bandari版的《ay it be》,新的曲子还来不及响起。祁安退出音乐软件,关机,8字形卷好耳机,和手机一同放进电脑包的最外层里。戴耳机太久,音量太高终究是无益的。纵使音乐于人有益。 方才与自己僵持不下的玻璃门的左侧门,与它里面的一面厚玻璃部分重合着等待着,预留出的空间已经足够一个人通过。脸上的热潮未退,局促好像会自我极其顽强地无限延长着时间,而不会像流星一样讨人喜爱地转瞬即逝。祁安用右手重新提起袋子。帆布袋和电脑包在同一侧,肩膀便失去平衡地更加倾斜。快速进入里面,马上转身,左手搭在方形门把手上,双眼向玻璃门外眺望,帽檐下的视野中并没有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的人,也不见有人要出去,如此动作,直至玻璃门相触闭合。 进了玻璃门便可直接看到从银行正门深入的让人颇觉幽深的大厅,人们在那里排着队办理着各种业务接受着银行职员的人工服务。在大厅和自助银行的界线之间,有全身制服的男保安走来走去巡逻着。 看见祁安进来的一个年轻而敏感的男保安面露惊讶之色,好像得颇花一些时间,辨认清楚此入内女子的国籍或国民属性。他将视线落在祁安身上,前后走出了一条分割线,或是踩在分割线上走上了一两趟,然后才顿然觉悟似的返回本职岗位并恢复与之相应的行为。 之间的一排排座椅上,分散地坐着好几个较有年纪的男人,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几乎每个人都盛装层层包裹着,团结一致般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正前方。焦点估计是墙上表格中不时跳跃变化着的红绿两色数字。 自助银行和银行大厅之间竟是没有阻隔地相互连通的。然而抬头一看便会觉得其合理人性之处,毕竟这侧外面标示着的是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 一眼扫过各自独立的存取款透明玻璃小隔间,竟然全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影。好像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过,也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后离开过,而自己在保安看来也许成了稀客。祁安再一眼扫向那分界线左侧的一排排座椅和银行大厅,或多或少的人,身上均是衣着暗色系服饰,少有几个人将鲜艳的色彩穿在身上。那一眼望去的过程中,祁安直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当然是在自助范围之外的其他地方。最为热烈的是来自银行大厅的方向。然而再返回细看,只是各式各样的人干着自己各式各样的私事。 真正在将她注视的,是出于职业性格的男保安。无可厚非,何况人家也不是将她抓到贼似的用火眼金睛盯住不放。那么,自己是否更应该感谢呢?他没有将她作为那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客户而忽略掉,而且在她取钱的过程中也明显于无形中消除了好几丝安全隐患。 似乎,只要尚且有着交易的存在,具有基本交易能力的人,即使一句话不说也不可能为他人所忽略吧。尽管是出于职业性的,受益于交易这一互予互利形式的。于陌生人之间。 脸上已经彻底降温好一会儿。若没有高烧勉强退后的身体余恙,应能很明显地感到身心的彻底舒畅,然后再为自己才犯下的愚蠢行为提出维护方案或修改建议。 关上了门的建筑内部的温度明显高于外部。也许这就是那门应该被关上的初级原因。然而对于祁安而言,在外面慢慢行走时的温度已经超过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舒适度了。但是若脱掉大衣外套又必然太冷,即使身体感觉舒畅,却也必然会加重感冒的症状,致使自动愈期一拖再拖。可在这建筑之内,感觉黏在身上的衣服,实在令她难受。 出于各种原因,她继续忍受着。在旺盛的篝火边,使劲地狂舞,即使已经满头大汗,如果可以,更应该在跳舞的同时添上欢乐的歌声。 祁安又将棒球帽帽檐朝后地重新戴过一遍,无视周边或隐或现的目光投视,径自提着帆布袋挎着电脑包带着勉强算是较为清晰的脑袋进入到最靠墙的一个存取款小隔间里。 ☆、不成妙觉 祁安将笨重的门关上,卸下电脑包搁在脚边的大理石地面上,把帆布袋放到取款机器外的延伸台面上,从里面拿出《无比芜杂的心绪》。 银行这地方既危险又安全,既狡诈地阴险又满是仁慈的关怀。无可寻得根本途径获得永久性彻底的本质性调和的,却又具有相当稳定性的矛盾附着物。不知是矛盾本身的意念性存在诞生了银行这样一个有实在称呼的东西,还是银行这一有着实在称呼的东西,催生了矛盾这样一个理不清的概念。也许,此种矛盾性是所有存在的人事物特有的无法摆脱的却可以忽略不去计较的存在属性。 因为,似乎实在不应该去深究它已然存在的非合理性,继而排斥它的存在。既然已经存在了,也应该就着它的合理性让它继续存在下去,直到它自然而然地或不可扭转地消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享受着它提供的便利,一边又质疑它的存在。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之人,无伤大雅的想多了罢了。个人在没有明确目的性的时候,就会对入眼之物尽量做一些不啻较为荒诞的设想。对一个明显具有存在合理性的存在物的存在质疑,不过是含沙射影般的对自己的存在丧失信念支撑罢了。客观消失了,便活在了自己构想的主观世界里,直到某一分隔界限被打破。 祁安径直翻到书页间空隙最大的页面。那里边明显藏有一些什么,常识中显然类似于书签的东西。确实是厚而硬的书签,只不过较一般的书签独特了那么一点。书本大封皮之外外加的为大封皮三分之一宽度的小封皮。摊开后的光滑长纸张从对称线上折起,两个方向的长宽用透明胶严实封锁住空隙,另留出一面横排介绍性文字之上的宽,从而使书签发挥出作为书签之外的价值。 然而这张被作为兼有其它功用的书签的原料并不是《无比芜杂的心绪》的封皮。祁安将书签拿在手上。灰色底面之上,黄色的字体果然较白色的字体耀眼。即使已经看到了颇为怪异的应当是作为书名的白色最大号字体“小泽征尔x村上春树”,还是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黄字上。“关于古典音乐、关于人生的6次公开课”、“就像爱一样,好音乐永远不嫌多”。她曾经坐下来一口气删了手机里的一百多首音乐,大多是来自早已忘了观看时日的电影的配乐,直接原因自然是移动手机的存储空间也是有限的。 看着封皮,想去回忆内容,却只明确想到了作为内文标题的“在瑞士小镇”,然而具体内涵又是无从回忆。也许是那五字标题太过于具有她所熟悉的音乐性了。一本,也忘了是在哪个城市买的书,却能够记得它并不在祁连山家里的书架上。一本一看完除了小封皮即被转赠到也已经记不起模样的人手里的图书。刚过去的半年里,她竟又一次频繁地买起了村上春树的书。即使是一些已经在很久以前就看过好几遍的并且尚且立在祁连山的书架上的同一版本,那些想在当下的行走途中再念一遍的书。或许行李已经在什么时候突然更沉起来,或许高昂着价目没有半点优惠,或许那张卡里那不知底细的数字已经孤零零地颤抖起来。 总是有些同一本书,让她再三消费。那是一种值得的奢侈,说是浪费也没有关系。很多事物和行为的存在或发生,似乎也自有其命理趋势。 “专家与业余人士、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其实隔着一道高墙。但我觉得这未必是敞开心胸对话的障碍,最重要的是找出一条这道墙的路。——村上春树” 看罢细小白色两行字,转到背面。定价为四十元差五角。一本原价购买的书。 即使已经忘了书本的具体内容,那三十九元五角也看似已被付之东流,其实在看书的彼时当下已经沉淀了某种具有潜移默化效力的因素了吧,就算没有这所谓长远影响的潜移默化因素的一回事,彼时当下内心的共鸣何曾不是一种物超所值的最好明示呢?书和人,果然也是存在缘分关系的。而那缘分关系,也就是那越过高墙寻找道路的依凭了。 总是会有一些书,需要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遇见,甚至不惜掏钱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购买,至少对于现在的她是这样的。不是对自己的孱弱记忆力的一种辩护。理解与被理解也总存在不可预测的时间差。再遇见的时间里,异样心境之下,才惊觉一些琐碎细节较之微言大义更似作为越过高墙的道路而潜伏着。然而,就算是一种辩解,也无可厚非吧。人的行为因书产生的这一共性,如实存在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就像也会有人只为了听一首cd版的电影配乐而自行把它单独刻录出来呢。 手中传来坚硬的触感,觉知到自己已偏离现实过久,旋即投入当下的正事。有时候,正常情况下,会有过度想法的思考机能可能比行尸走肉般的混沌无知更可怕。一个人在这里面呆的时间过于长久,难保不会伤到外面那边来回巡走的保安的脑筋。 不知为什么,再无他人进入可能的小隔间里,祁安却有一种被窥视的异常感受。极具穿透力的波长直夺玻璃门而入,并将焦点直接对准了自己的某个部位。彷如深海底部的蓝鲸倏然放声嘶吼,为的是不满海边浅滩上那个赤脚踢着海水的女孩。女孩当然无法听见蓝鲸的怒号,只是她却有一种海水即将整面地翻滚而来将自己覆灭的不祥心理感受。不必抽象地设想,那随海水涨来,随着海味飘来的气息即已告诉她自己与这个深海底部的力量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无法融合。她需要做的就是离开这片其实并非她真正喜欢的海滩。 倘若人与处所格格不入地无法调和,人只需要找到一条路离开便是。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安全稳固的处所,对某些人而言始终不是一个可以永久居留的庇护所。就算是谁都可以稍事停留的公共场所。再怎么公共的地方,都隐隐约约地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具有群体感的私人特性。一些公共场所其实是属于一些私人群体的公共场所,而群体外的其他私人要进入那个所谓公共场所,至少要越过私家与公共之间的界线。就如世界上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书店,总是大有一部分绝不欢迎某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职业人。 祁安再次强行切断渐次想入非非的思绪,调回向外边查找一点什么令自己不适迹象的视线。 只留一处出口的封皮书签里只存在着一张玫瑰色的借记|卡。好似在那明言着主人来对地方的英明。中行卡在中国银行里取款再正确不过,跨省也可全然不予理会。 书签里少了一张卡! 一股突然使得浑身燥热的刺烫感,丝毫不亚于先前在玻璃门前神游被连脸都没见到的陌生人撞破时热涌的窘迫。有时候安适的获得和维持就是那么无可救药地依赖于物质。 祁安脑中闪过那么一丝的慌乱。从她身边经过的有着人物的场景,都模糊地在脑际稍作逗留地隐现出来。她一向是把它们习惯性地夹在书里的,而开口朝里的书签又绝不会有使卡滑出去的可能,更何况共同存放的另一张卡完好无损地存在着。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会有一闪而过的绿卡被盗的念头呢? 紧张感和种种羞愧统统一涌而来,只觉得眼角快速地闪过一两颗金星。用手一扶额头,又惊觉额头像早上还没吃退烧药前一样滚烫着。 呵,是发烧让她的智商出问题了吗?还是就像某些人说的就是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呢? 自嘲过后,祁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在帆布袋里翻找。再将《无比芜杂的心绪》的纸页用拇指快速搜过,把《远方的鼓声》也同样快速检查一遍,明知没有夹任何东西而只有折页的德语词典也不放过。袋子的底部没有什么卡状硬物。寄藏在袋子中的其他小物件自然没有提供给卡片居所的可能。是不是把它遗落在行李箱里了呢?除非当时她在火车站寄存处检查两张卡在书签里的存在状况是一种幻觉,包括在咖啡馆阅读完书本合上后的最后一次深感书签硬度的触摸。在旅舍也没有看《无比芜杂的心绪》,宿舍里也就始终她自己一个人,大不至于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将它窃走吧。祁安开始搜索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除了手机和耳机什么都没有,没有小零食,没有一枚硬币,甚至没有应该是必备的纸巾。 将电脑包放在最后搜查似乎是仪式性的。最重要的东西多是于压轴之后登场的。前面芜杂心绪的堆积像是一个必经过程,即使全程心念起伏并不具备戏剧性。 祁安突然难以接受这隔间竟是可以望见外面的,虽然不是接近透明玻璃的全然清晰。外面同理也是可以看见里面人物行为的大致情况的。 她蹲下身子,拉开电脑包的拉链,拿出置于里层的黑色小皮夹。干瘪的板型,没有拉链,似专为存放零钱而设置,不可大量地规则置放各种用卡。然而皮夹里除了一张五十元人民币、两张十元、四张一元,以及三枚一元硬币和七八枚一角钱,再无其它现金。这些现金又似乎在提醒着她,找出那张赖以生存的绿卡的必要性,尽管她拥有着可能已累积到相当额度的玫瑰色的卡。 除了这些现金外,是一张多年前第一次去上海时为了避免频繁地在人头攒动处找钱而办的紫色公交卡。卡里面尚有相当的余额,否则于她绝无保留的必要。另一闪着亮面的比公交卡稍大的,是一张高强度缩小版的约有二十七人的大合照。 大合照拍于祁安阿嬷的某年生日宴。拍摄者是一个愿意自我牺牲在合照中留下影像的机会,并愿意尽可能地清晰目睹他人幸福表情的人。彼时周围的人太多,谁去拍照似乎也是经过了好一番的争论,因此看到大合照并不会条件反射似的去想谁是摄影者。好像合照中存在的人已是完整无缺的组合,即使终有时过境迁的一天。那盘枝错节开去的大家族,祁姓的,与祁姓产生关系的他姓的。 然而,若与现实对应,至少有四人的肉身已经不具完整性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如果他们可能存在的话,除了在被时光之河冲淡的影像中和被时光之泥掩埋的记忆深谷里,趁着所谓非正常途径远逝的灵魂又该乡归何处呢? 这张十几年前拍摄的大合照,已是这世间仅存的一张除了祁安的爷爷,总的来说家族人员实在可算完美完整的实体版珍藏。 那应该是在一个虽没下雪却依旧冷风吹得迷人的深冬。照片里的人,衣帽服饰各异。然而却几乎一致的神情严肃地面对着镜头,包括镜头之外恼人而调皮的小孩,就像摄像者正在他的正对面威胁着不给糖果就打屁股,而大人们也各个与摄影者结上了梁子,也许就根源于要在镜头前听任摄影者摆布。既然如此,他们就一致地冷颜以对好了。 那么又是否正因如此,才使这张照片可能被归结为摄影者的审美失败而被遗弃在小姑家的相册底部呢?毕竟里面的人物大多跟可能来小姑家并能进入到她家的储物间里的亲戚都有直接的相关。就如她自己,也想着要在半夜里把它悄悄偷偷地拿走。可是,随着这张照片在那本相册里的消失,她铁定就是百分之百与事实相吻合的第一嫌疑人了。 仅就相片表面内容研究,那个在相片最前排中央偏左位置蹲在地上,穿一身的红棉外套,衣襟敞开着,里面是雪白的羊绒高领毛衣,脖子上高领外还悬着闪烁的项链,伸长着双臂在膝盖上面屈伸着,下巴微微上扬,整个上半身也似微微向后倾斜着靠着,颜色相异于周边所有人的丝丝刘海中分着挽至两边的耳后,俏皮地梳着两支有着自然金黄色的垂顺长马尾,还十分不明就里地与群众表情背道而驰地咧着嘴笑得好似十分开心的女孩子,不正是祁安她自己吗?那灿烂夺目的笑,差点要使双眼冒出欢快的金光,整个蹲着的小身形也似乎快要从画面中跳跃出来。只是,像是相机像素还不够高一般,所有人的面部五官都不甚清晰。 每一个人一看包括自己在内的照片,都会首先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检查一番自己在照片中的姿容,即使对自己的外貌有那么一丝不自信。自我鉴定完毕才开始一一关注照片中自己周边的人,与自己较为亲近的人,自己对其暗暗产生好感的人,总是带着那么一丝神秘感的对话终结者。 合照上只有一个女人没有眼视镜头。黑色的波浪长卷发从两肩披落下来。双手在坐着的大腿上交握着。健康色泽脸上的视线落在跟前蹲着的红衣金发女孩的头顶上。仅凭围绕个人自行创设的画面呈现的意境来感受,那视线定然是正倾注着万千缕温柔。她的头微微偏斜着,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是喜是悲,而那不见双眸的眼神一定正投放着温柔。 从大合照整体来看,相片中人物几乎一致的森冷表情,其实是那个红衣金发女孩的恶作剧,她用谁要是笑谁就不给阿嬷的生日蛋糕为要挟,邪恶地蛊惑大家做出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却也说不上具有诙谐意味的丑陋表情,而自己却奸计得逞般的开怀大笑。但是她调皮的诡计早被她身后的女士识破,只是那女士没有顺应她的诡计,而在为她的鬼灵精怪投去赞赏的温柔目光。她的后背也正撒娇地靠在背后那位女士的膝盖上。周围的所有人似乎就是为了配合她俩的无间默契而表演着。 红衣女孩子那天的发型,是她一大早起床,站在落地穿衣镜前,自己在头上捣鼓了一个钟头梳成的。两束金黄色长发的前面是笔直的路线,而看不见的后面却是弯弯曲曲的之字形。后脑部分的长发也不是照着常规地一梳而就,而是她自己一缕一缕的逐渐向上编织成的。两束辫子也并非借助于发绳,而是直接用部分编织上来的长发圈成,再用带白色珠子的两枚金色发夹固定住。 在离沉静而跳跃着的红衣女孩最远的边角上,稍稍向外倾斜地站着与内侧的大人齐高的少年。站在边角,与右边的大人隔了一个拳头距离地疏离着。左边肩膀上却搭着一只来自右边的手掌,那手掌将他抛露在外的脖子包拢着。黑色大衣衣襟桀骜不驯地咧开着。左手估计插在口袋里。发型绝不是当时学校里允许的样式,额前的几缕黑色头发被挑染成棕红色。他近乎愤怒的深邃双目逼视着镜头。出于某种愤怒,他的表情与照片中几乎全部人的表情融合到了一起。如果他开怀大笑了反而会显得异样。然而又由于某种无法忽视的排斥性,或许只因前面三排都已没人,站在边边角上的他,使整张照片的氛围处于一种严重失衡的视觉状态。尽管目光和表情与大部分人一致,却仍旧无法忽视他那将要掉出照片的趋势。观其身形姿势,不仅是他自己选择的,也像是失衡感内部潜在的为维护整体感而存在的力量所使然。而终有一天,他会不再因为他屡屡犯蠢而被记挂地真正掉出这个整体。一如这个整体中一些像是能够永远稳固地存在于彼时当下位置上,且与周围的人心有灵犀的其他人一样。 第二排正中间的老人,神情平板得近乎一脸严肃,双脚从三人连坐的长窄板凳上不安地垂挂到地面上。她的膝前没有一个小孩蹲立着。也许是为了能够照到作为主角的她的全身形象。可也因此,在失去了视觉方面平衡感的大合照上又增加了一处永久无法弥补的缺失感。 这张照片本是不被参与合照的大多数人认可存在的。只因当时的摄影者说,影像中红衣金发小女孩的形象实在近乎完美,删掉的话实在可惜,既然多一张也不会嫌太多,少一张倒会让以后忘掉更多,那何不留下呢? 也许事实早已被时间置换成了谎言,又或许彼时的谎言早被有心者诡辩成了当下瞬时性的真相,而时间只是探照到了冰山底下不再难以潜入的深海底处的原貌。只是一切宏大或微不足道的历史,都已无需多言。就如根本已经没有人能够观影般的记得当年发生在这张照片背后的实际情景了。所有的回忆,难免因个人的主观情感多了夸张或想象的成分。 在这张合照之后的其他相片中,那些人转而换上了怎样的神情面貌向镜头展示呢?兴许集体扮起了鬼脸,只剩红衣小女孩失宠般的闹着别扭哭哭啼啼着…… 这张被嫌弃的照片,是那本相册里当年所照的剩余的照片中,唯一的有祁安的一张,也是唯一的有哥哥祁荣和当时已经不存在于世的她母亲的算是遗像的一张。那么她把它拿走,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的吧。 那晚回到自己的睡房,祁安当即把它藏到自己的背包里。其实有很多很多事情的发生,依旧恍如昨日。只需一点点线索,逝去的点滴实相就能被连根拔起。甚至那仿佛仍在指尖萦绕的温度,和曾经絮絮叨叨的怒吼。然而看着明知早已不存在了和才不存在了的人,不管内心究竟是信还是不信,眼睛能够自行镀上模糊层,在目光对照片进行正面投视前,至少已经有两人被进行了模糊处理。 那晚,照片上的所有人中,祁安大胆关注的人,只她自己。 比公交卡稍大的缩小版硬质照片,上面覆着类似身份证表面呈现润和光泽的薄膜保护层。祁安用指尖捏住照片的一边边角,视线在照片中最先聚焦的人,是坐在正中间的老人家。老人家神情木然,平板的严肃是由内在自然散发的沉默气质。不是冷眼观看人形物象的无常变化,只是心境已逐渐沉静如海,虽然正方向跟前无孩子围绕,即使双腿的垂落再怎么不安,也许对周边众人的神情并不知晓,也不管肉眼无法察觉的寒冷有多强烈。齐至耳朵的头发是未经染色的浓黑。阿嬷曾对还小的她说过,古话中说有着太多太黑太粗的头发的女人是比较苦命的。 她在去年阳历九月份回家的时候,阿嬷的头发依然是浓黑的,卷过的时间只在她的脸上留下遗痕,却没有带走她浓黑的发色,满头挑不出一根白发的青丝像是放错地方似的披盖在她即将九十岁的年龄之上。而自己头上的在强光之下乍眼一看以为是白发的金色头发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更应该出现在她的头上。世间似乎总有数不清的事情阴差阳错着。不知是来自眷顾,还是出于讽刺。 看着图像中的老人,鼻尖开始始料不及地漫出一股酸楚。多年来在各地无目的行走的时间里,有多少个像自己的阿嬷这样的老人家收留了自己,从刚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给自己小心翼翼的款待。每到小镇农村遇见各种老人,都要想起一次被自己辜负的自家阿嬷。已经数不清次数的大体一致的离别场景,都让她将自己置于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了自己真正的所谓家的恍惚情境中。 似乎感怀总能加强感冒的表面症状,祁安猛吸一下鼻子,抬手用手背重重将眼眶中的湿润往外涂抹,不让它凝结成水滴。 穿透水雾的视线从老人家身上移开,将照片反转到背面。白色的板面上是局外人难以理解的日期信息。“摄于小学五年级,农历十二月廿一。制于初中毕业,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两行文字之下的破折线外是中英文字“祁安|ann”。 今年的十二月廿一该是几月几号呢? 把照片重新塞进小皮夹里。转瞬又将其拿出,回到正面,看那个无视镜头而只看红衣女孩头顶的女人。时间似乎已为她永葆盛年,至少是在她的现有记忆里。看着那个身体在视觉平衡面上向外摇摇欲坠的且有些流里流气的傲慢少年,依旧可以想见他青年时期狠狠拉拔自己的头发然后诱哄着给已经长大的自己压岁钱的样子。然而,所有没有秩序规则的回忆场面也总如梦境般,完全不受主观思虑控制地,将与他们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场景夹杂其间。 所有当初让人痛不欲生的事实,或许已被时间抹去了尖刻的伤人棱角,或许已被主观意识悄悄处理成了不被信任的谎言。 他们并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灰飞烟灭了,他们只是走上了一条只有一个方向且转身即是犯规的远游道路,去追寻他们心中认可的终点,而确保安全的技能即是浑身解数地使出隐身术或严严实实地裹上隐身衣。现在眼前来回浮现的人,大众称之为有生命的人,只是还没找到那条可以让自己一去不复返的远游之路,或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踏上那条路,或是还不具备走上那条只有一个方向的神圣道路的资格。所有在这个尘世间进行的活动,都是在走上那条道路之前的预热。即使不被自己的显像意识觉知,可总有一股潜在的动力在推着自己朝那个有着那样一条道路的方向前进。 一切可以被正式进行的项目,都必须有预备活动。在机会降临之前,要让自己具备与享受那个机会相匹配的技能。死亡也是同样的道理。 如果所有的漫无目的之地,都是找到真正归宿之前的必经之途。自己会有找到终点站的一天吗?至少眼前的她并没有能够自欺欺人地说是已经找到了那样一条,可以让自己毫不畏惧毫无顾虑且义无反顾地踏上的只有一个方向的,需要练就隐身术或穿上隐身衣的不归之途。 高中的最后一学年,学校的游泳课上,没有做过充分热身运动就跳入泳池的自己,以为终于沉入了不为人知的深海底里。不被人世的嘈杂声音干扰是那条神圣道路的神圣标志。尚且不具资格的自己虽似已至深海却未能成功踏上那条路,且遭到了那条道路看路人的严厉鞭笞,直至从人间阳光中伸进来的修长而强壮的手臂,将自己从找不到方向的深海底里一把扯起。 还有很多的路要去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很多人要去见,还有很多的情绪需要去体验,还有很多心中所想需要运用文字做下记录……还有很多很多就仅作预备的方法和技能需要去发现和具备…… 那条神圣的道路不必强求。一切学业上的跳级行为都行不通,广告模式中的通用套路创意方式也无法产出像创造出商品畅销奇迹那样的快捷通路。按部就班的考核制度也不适用。不必强求,不必期待,也不必惊慌,更不用兴奋,真正现出只有你能真正看清的那条神圣道路之前不会有录取通知书或录用通告电话。以在镜头前的平静心理和形态,踏上便是。但在那之前,还要时刻认真地做好预备活动,对大多数而言,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用拇指指腹重重拂拭缩小版硬质相片上点滴湿的印记,刮出一大道在光滑面上滞留难去的湿痕。他们的面目均模糊在年岁的遗憾里。存在的,不存在的,在有一些人的印象里始终殊途同归,本质无异。 祁安眼里闪现照片之外的盛大场面,喧闹声太过绚烂,面色表情也缤纷异常。只是一瞬间之后,人人均心神一致地凝眸直视。分歧者必然受到应有而难说的惩罚。如果远离故人的生活范围,不知天南地北的流浪式地行走,是在某种意念支配下的自我或他人施予的隐性的强迫性放逐。 照片中,又有多少人已在年岁下不由自主地变了样。手机的通讯录中塞满照片中存在的不存在的人的联系方式,可也一个个相互间音讯全无地跟着死去的时间一同沉入海底。而百年一遇的通过科技传来的陌生化的声音,难免让自己受宠若惊般的在心里漾起阵阵心悸。 祁安将大合照拿近些至眼前,从最后一排的使视觉平衡感消失的人开始,在每张失真的脸上投注若干时间。想要从他们被冻结的脸上找出除了类似仇视的冷凝严肃之外的其它一些什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在这张照片上查找一些什么,有时更似一张多余的废卡存在着。 红衣女孩定格的脸部与穿半透明玻璃槅门而入的亮光产生物理反应,整个上半身笼罩在曝光过度似的光芒闪耀里。稍微调整一下平面,怎么看仍是让人无法了解的过度灿烂。可爱固然可爱,可是究竟在笑什么呢?有什么令她觉得好笑的呢? 也许,彼时的当下是该要笑的,怎么可以没有人笑一笑呢?至少要有一个人的。任何一个严肃的场面中,都需要至少一个良性氛围的调节者。反之亦然。否则世界将要彻底失衡。 也许在存在与不存在的世界里,都有着让两者皆能平衡的界限范围。 这张照片被留了下来,原因是照片中红衣女孩的形象近乎完美。使这个个人主观性极强的原因诞生,使这小张合照的原照免于被删的遭遇的人,也已经从存在跃进了不存在的世界里。 近乎所有人都焦点明确地朝一个方向注视,却又似什么都没看见。所有冷漠严肃的面部表情都替换了内心的失望或失落。 存在的终将不存在。已不存在的也许曾经比什么都有存在性地存在过,即使不在视野里出现着。存在的失却了存在感,不存在的也曾经自行在脑中勾勒衍变出自身的万千幻象。 有多少东西,不存在比存在更具真实性,更轮廓分明,更具神经冲击力,更有侵略性,扩散情绪,形成思想,疑是精神。一如此刻那随空气流动的来自双眸的锐气正发于隐蔽的某处。 ☆、珠光隐蔽 群像之外,她的视线终点,那个举着高级胶卷相机,叫别人装出不理睬的样子,而唯独说服她像表演小品一样努力傻笑的人,是她唯一的姑姑的唯一的儿子。他已经终结了他的年轻生命,他的短暂人生旅途。与哥哥祁荣同样年纪的他,总是训着她叫他哥而不是表哥,直呼其名简直不可饶恕。他总是以自己才是她的亲哥自居,典型的叫一声哥,就给十一颗糖果的人。 祁安在手机里听说,他是在一次追踪野生动物园的老虎出逃事件中丢失了性命的。那时,她还在北方校园里念读广告学专业三年级,即将升入大四。他在浙江省之外更南的南方城市里,已是一自然与动物类杂志社的首席摄像师。听说,他最终面目模糊地横亘在古木参天的野林里,旁边是一头已上年纪且有躁郁症的雌性老虎,以及沾满血污和湿泥土的高档进口摄像机。 她就像不清楚哥哥祁荣的生日一样不知道那位唯一的表哥的生日。就像从没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一样,她也没有回浙江参加他仅有一次的葬礼,尽管明确知晓他的葬礼日期。 表姐在电话里,那主调为公式化的通知,夹有丝丝难觅踪迹的埋怨,而后随着哭声一起迸发的话语,使她以学业为由拒绝回去的讲话显得令人心凉至面目可憎。 那个夏季暑假,祁安没有回南方,而是去到了距大学学校更北,实际上已是在国境内最北的北方。在遥远的陌生之城,她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结果却是健康。然而她却感觉到在自己的体内,有一处无以名状的什么正被逐渐筛空,而另一处却被某种感官清楚地感知到正在满溢着什么,二者的中间地带则是界限不明的混沌迷蒙。后来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为健康,只因它们尚在平衡状态,即使各自不规则地动态发展着。 她最后一次乖乖地不连名带姓地叫他哥,不过是在他打着长途加漫游的电话,来跟她说他将要用他手中的摄像机把失踪的老虎找回来之时。如果成功做到了,他就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无偿为她拍摄一整套纪念版写真集,甚至还压低声音耳语般流里流气地说最坦诚无欺的艺术照都没问题,自己闭着眼睛拍都比那些戴了眼镜的家伙强。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他会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举行婚礼,而她一定要去盛装参加,还可以连带着为她庆祝大学毕业。如果她悲惨地失业了,那他的杂志社会慧眼识珠地敞开大门喊他出来拥抱她…… 也许,她不该叫他哥的吧…… 他在她哥哥祁荣出事后对她的关怀备至,使他俨然成了一个甚于亲哥的人物存在。那段时间是超乎亲兄妹间的真情流露,他把她默默哭泣的脸按在他俯下的肩膀,亲拍她的背,柔声对她说,别忘了,他也是她的亲哥哥。 只是,再怎么胜似亲兄妹的亲密无间,都被称作时间的东西稀释了。只因为两心的混溶出现了方向性的错误。她终究是他眼中可以随兴逗弄的小妹妹,一如哥哥祁荣曾经对她的金色头发把玩无厌。 有一些关系在内在本质层面的联结,是可以超越血缘的限制的。也许,自己真的不该叫他哥哥的吧?哦,究竟还有谁不知道,那个金发小女孩,她身上的潺潺鲜红从来不曾被这其中所有人的任何一滴血液沾染? 祁安看着照片,又不似在看照片,只是在照片的注视下,她的脸部失去了呈现作为表情变化的动静。所有的所见所感所想,都在照片内部的延伸面上进行。有些诗意的观点,并不会随着时间升到另一个所谓更加开明的格局,只会更加根深蒂固着成为执念。即使潜意识之外的自己提醒她那样的自责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也无所谓宽恕,且于事无补。 “咚咚咚……” “哎……” 祁安拿着照片的手连带蹲着的身体不禁一颤。不出声应答。歪着脑袋仰视听起来仿佛喘不过气来的声音源头。浓重而浮动的黑影叠印在半透明玻璃槅门上,是一具不具清晰五官的高大男人的身形。身边的自然光太过明亮,使其似一个黑暗的发光体。 祁安惊讶,自己一个抬头,竟然也会出现类似脑部供血不足的状况。转回脑袋,竟如蹲在平静无波的海面的浮木上,因为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出现轻微的晃荡。 “里面的人,怎么回事啊?”玻璃门外的人像是等不及了而要做出狂暴的举动。 祁安捏着照片撑着膝盖站起来。挺直身体站定的那一秒,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没有出现一点类似金星的任何东西。所有光亮一丝不剩地被黑暗吞噬完毕,只剩下狂躁而琐碎的各种声音。一种即使双眼明亮,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进入一种没有视觉性功能施展余地的极境。恐怕要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过双眼,莫如说现实中是否真有双眼这一人体感官部件。那一刻思虑的领地似乎也被黑暗占领,尽是黑暗的让人怀疑其存在性的历史,黑暗的让她不辨方位的当下处境。 从己身无法顾及的黑暗之外,持续飘来焦虑又疑惑而近乎怒号的声音。 除了让她忘乎所以的黑暗,还有原地旋转一百圈之后般重力感、方向感、领地感、存在感尽失的绵软的眩晕。为了防止被那黑暗和眩晕轰到在地,祁安本能地紧紧向后靠上玻璃墙,双手掌心朝后让自己尽可能地紧紧地贴在上面。勉强用寄托在玻璃墙上某一定点的意念,与那股仿佛从头顶冒出而后拼命地将自己往前拉的蛮力对抗着。虚浮的双脚已不具有安全移动的可能。若突然冲也似的极速蹲下,难保自己不会出现自杀式的死于非命,而且死相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现实才又一点点地浮现出来,狭隘的空间里填满了扩散着敌意的光明。 用力揉搓双眼,将那些现实中的物象从两两重叠的幻象中离析出来。不管见谁,都应该尽可能保持双眼的明亮,以认清对方的存在。 祁安用左手拇指使劲按下锁的按钮,再用右手朝自己所在的里边使劲地拉厚重透明玻璃门。门将她往狭小空间的更加里边的位置逼。真是一处怪异而不合人性的设计。 “呃,你是中国人?” 见祁安终于打开门后,年轻男保安突然收敛了方才将要发起暴动般的情绪,尾音有稍破的痕迹。他的视线越过祁安的肩膀,像是要在小空间里发现一点什么,至少是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是啊。”祁安用力用身子抵住门扇。这样的问题早已见怪不怪。 “你在里面干什么啊?”男保安站得笔直,抬手看了一下手腕,似乎才记起忘了戴手表,又将眼睛朝上面绕一圈再停留在某一点一会儿,最后终于将正脸转至祁安。“都快要半个小时啦!” 他的语气更是突然地多了怀疑和不耐烦。试探和查找的眸光在祁安脸上逡巡不已。更确切地说,是细究起了祁安的帽子下的头发,而后顺带避免对视地多次浏览其他部位。 “找卡。还在继续。”祁安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和他每一个说话的表情。男保安身上有一种心甘情愿屈服于环境的收敛气质。这些正是做好他的本职工作所必备的。 “那就是还没找到喽?如果丢了那就干脆赶紧去那边补办一张好了嘛。呆上一个小时不也照样找不到?”他伸出一只手按在玻璃门的框上,好像能让自己站得舒服一点。“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办好了,何必这样浪费时间?” “不用再办。我找得到的。” 男保安撤下手,看祁安仍站在里面不动。似乎知道祁安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脸,转头看一眼那边有一排排座椅的位置以引导祁安的视线。“可别再呆半个小时了,呆足一个小时,老大爷们可是要报警了。” “……” “有一个老头说,那个外国女人定是在里面干其它一些什么。” 祁安突然很疑惑,一个都市人怎么也会把黄皮肤的自己看成是外国人。他们见过染发的女人难道还少么?也许存在纯正与非纯正的显著差异。也许每个大城市里总是住着为数不少的有着逆城市化个性的人。 “放心好了,正经的中国人一个!” 说完,祁安往左边移开身子。门脱离了人的禁锢,自行朝门框重重地发出一声惬意的鸣响。锁愉悦地融进了鸣响的声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疑似不存在的飘飘然,一切你问我答都似幻影不曾真正存在过。而她只是在地面蹲了过久时间之后,感知到了周围环境向自己发来的亦真亦幻的信息。所以一切谈话,好好听就好,好好说就好,不必荒腔走板,也不必出口成章。所有语言信息的完善和完美,都需要灵活的思虑和清晰的脑子。成功的沟通,需要的不仅是双方互敞的心,还必须具备基本的话语表达能力。除非能在对方出言之前即把心思识破。 源于缩小版大合照的怀想被人为地切断,这就是现实尘世对于虚拟现实的干扰。有时却恰似拨乱反正的善意引导。 祁安看向紧贴在掌心的相片,光洁的正面滑面上,已经像被哈了好几口气似的雾气笼罩着。低头用自己的羊绒围巾尾端擦拭相片,又用毛呢大衣外套的内衬拭过一遍,除去因方法错误而黏上的琐屑羊毛。 稍蹲身子,用一只手提起地上的电脑包,放在取款机延展台的边缘,再将身子贴向延展台的边缘不至使其因空间有限而掉落。 祁安不再把袖珍大合照放回小皮夹,基于什么样的念想,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看一眼相片的正面和反面,像是没有检查出任何异样一般,把照片往电脑包里与超薄笔记本放置位置相邻的夹层里放。 她不是一个惯于耽溺于往事的回忆中而忘记实际前行的人。大合照此前一直在小皮夹中独立的空间里存在着,自它诞生伊始,却又似从未作为它自己本身独立而有意义的个体存在过。它只是这个几乎简陋到只是线面的粗暴构成的黑色小皮夹内部的一个非装饰性部件。 照片被转移,留下了一层不明所以的空虚。 绿卡是在电脑包中放置电源适配器的隔层的小口袋里找到的。找到的瞬间,没有惊喜之感。好像自己早该直接找来这里,尽管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在这里,又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的。这类卡片,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烦恼来源。正如此时,屏幕上显示的余额不足。即说明这张绿卡已经无法满足她此时通过指尖不假思索按出的五百块人民币的需求。一个简单的信息,也往往包含着多层的内里意思。 查看了一下账户余额,绿卡内剩余的是四百八十五元,没有零头。从绿卡中取出三百元整。此时的她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来自数值的感官刺激。唯一的想法是,该投入下一份现实性而非仅仅书面文字的工作了。她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往绿卡里存入现金了。 接着将玫瑰卡插入卡槽,本能地不经犹疑地输入密码。她的手指着了魔似的,被一股力量拉着点向了查看余额的选择项。双眼凝视屏幕,等待上面出现取款数额的选择项。突然意识过来自己已经按错了键时,屏幕上已经印出了一长串的数字。出于对突然闯入视野的各种事物敏感的感受特质,脑袋已经默默实现了对数据的念读。数字5开头的整数里,中间夹杂着两个逗号的七个形态各异的罗马数字。 这排数字不禁使祁安浑身一热,一股异样的不适感随即蔓延开来,脑袋乍现大大区别于自身缺铁性贫血的眩晕,眼前有点点转瞬即逝的星光闪现又顿灭。她赶紧按下返回键,竟致使指尖感到疼痛。心负着统计般的确切数字的影像让她恐惧。 从出钞口中拉拔出五张。她不知道这五百块钱会用于何处,只是至少不应该被利用在自己身上。 拔出中行卡,和绿卡一起重新放入“小泽征尔x村上春树”的书签里,继而又把书签夹进至今已经第二次字字句句阅读完的《远方的鼓声》的中间书页里。两本书在帆布袋中现出作为书的面貌,也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减轻了袋子所承载的商业性气息。 将从玫瑰卡中取出的现金分成两部分,三张百块经过两次对折和使劲地轧平后放进电脑包电源适配器处的小口袋里,另两张经过同样的处理放进黑色小皮夹中和原来的袖珍大合照共存的专属小隔层里。两百块的住所瞬间变得空旷了起来。在专属小隔层对面的隔层是刚塞入了两百块的放置较大数额纸币的和其它各种用卡的两爿日常零用空间。黑色小皮夹两边沿中线对折起来再按上纽扣,也不过比外套口袋中的绿壳手机稍厚几厘米。 将皮夹放进电脑包笔记本隔壁的夹层里。提起电脑包的背带挂上左边肩膀,右手提起帆布袋,环绕小隔间检查了一下并无任何遗落物件,而后用提着袋子的右手按下开锁钮用力往自身的方向拉动玻璃门。向面部涌来的是陌生却稍微鲜冷一些的气息。 刚站在小隔间的玻璃门外面站定,耳畔便传来玻璃门重重关合声,疑似终于爽快地释放出了满怀积蓄已久的报复感。那金属之间的撞击,似在传达着彷如“总算送走这个赖着不走的奇怪女人了”之类的信息。 那合上的声音,竟使祁安深感头顶一阵激灵。 她下意识地把头转往银行大厅的方向。光线较暗的区域里只站了一个黑色系制服男保安,不是方才来找自己谈话的那个。排排座椅散发出深深地埋在超强冷气流里的氛围,四散开坐着的似乎被冷空气激出内伤的实在已是上了年纪的四个男性老人,向她投来似在埋怨又似深不以为然的目光。让个人莫名其妙地感觉陷入被敌对的臆想中,只需对方的一个眼神。 就像顺着事物本该如此发展的轨道一样,祁安慢慢往那笼罩在大片稀薄天光之外暗影浓重的中间性区域走去。对于没有固定落脚点的人,途经的一切可以舒适落座的地方都是对长途跋涉的一种慰问。 办公区的正大厅相对而言太过明亮。花岗岩窗口里边为外边提供人工服务的职员寥寥无几。少数几个窗口上对空间实现功能性切割的透明玻璃隔窗上印出轮廓鲜明的黑漆漆的身影,恍若里面的人均工作在黑暗里。受理服务的窗口前,与窗口垂直摆放着几张沙发,上面已是空无一人,几十分钟前尚在这里的人都已急流勇退。现在站立着静止不动似乎任凭机遇安排的,急不可耐地走来走去好像如此就能计上心头的,在窗口前对着对讲机发表对着大众大声宣讲一般的,不停在仅开的三个仍在运作的窗口前队伍后晃来晃去的,集中于此地他们身上的统一特性是,自我时间价值的至高无上性。不管是对银行的作息时间作出了错误的预估,还是本就不把已经公认的世俗化时刻表纳入自我时间规划的体系里,亦或是从来都对外界规范化的办公时间一无所知且漠不关心,抑或意识中根本性的作为客户时间的各种优先权益性。 玻璃窗内的人,似乎本来就应该在约定俗成的工作时间之外继续为那些将自我时间价值的至高无上特性随处携带并随时执行的人,根据他们各自放下的线,挂上他们想要钓走的鱼。也许,玻璃窗内的人,已经出于一种身为当事人不知不觉地强烈吸收走了每一个带有此种特性前来要求鱼的垂钓人身上的于此相对的另一极的关于时间的散漫无理性。一种被迫臣服于时间之前的奴隶性。在人成为金钱的奴隶之前,就已经领先几步作为时间的奴隶而劳碌着。尤其是在把时间和金钱对等起来的时候。所有事物都能呈现出一种平衡的最佳状态,而努力地自觉寻求平衡又势必在寻求的过程中,将那曾经一次又一次被显意识忽视的平衡状态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掉。然而继续寻求,继续破坏,直至自己精疲力竭,直至再也没有可以停靠的站点…… 窗玻璃的上方,横向滚动的红色字幕,无声地喧嚷着前来客户在特殊日期里的与职员作息时间息息相关的特殊权限。那么根据同样慢速滚过的时间提示,此时此刻显然不是外来人员享受服务的最佳时间段。 所有需要服务的人,都站立着,似乎以此表明自己的焦急,或发自本心的诚恳。 祁安在观看股市行情的座椅区的最后一排最边缘的椅子上坐下。把帆布袋夹在两脚之间。电脑包卸下靠在邻座的空椅子上。一切放置完毕,祁安坐在位置上观看四个老人的后背。第一排的一个老人跟隔一个座位的年轻保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老人时而言辞激昂地朝空座位的上空直喷口水,年轻保安则满脸钦佩似的连连点头称是,说话近乎软声细语。祁安将其视为满怀诚敬的姿态。 右前方是一个满头黑白各色相互夹杂的戴眼镜老人。四个老人里唯一没有戴围巾戴帽子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路盯视般的看着祁安从自助区走到座椅区的老人。 眼镜老人似乎是从发根开始打量,而后慢慢地细细琢磨至她脚上棉鞋的鞋码。在祁安一贯的慢而又慢地踱行时间里。把场景微缩至只剩祁安和眼镜老人两人的画面,两人则像是默契十足般的欣赏与被欣赏。然而眼镜老人眉宇间皱出的浓浓忧心,与黑灰白凌乱的发色一并泣诉着他似乎来自股市的落寞和失意。 慢走的祁安,双眼直视前方,看似只朝着一点观望,实则已将全部的场景纳入视野。她当然注意到了眼镜老人对自己的注视,甚至能够感觉到丝丝缠绕在阴冷空气中的落寞和失意。还有某种不知源自何处的类似因窥视而产生的侥幸心理,和因大局在望的类似上帝控制着一切至少是她表现的一切的眼色。老人的目光兴许不是特意将她打量,他只是朝一个方向看,而刚好看到的对象是她而已。静止不动中的人往往容易被移动着的物体引去视线。然而,后者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和不自然。那是完全不同于明知摄像机或监视器的具体所在位置的空茫感,也是她在小隔间里面就已经莫名滋生的心理感受。来自某种机器背后的光明正大而双眼被遮在面纱后的窥视。具有触及心防的极强的吸力。 踱步步调不变,微微摆臂的速度不变,行进的方向也不变。祁安慢慢把视野面积缩小。当她看向眼镜老人的双眼时,老人已经打量祁安完毕将视线重新投在她的脸上。相对逆光的画面里,也许眼镜老人根本就看不清前方走来的年轻女子的细节。他当然也看不清对面女子将视线投在他的双眼里的那刻,她脸上一扫病态的唇角微扬的短暂明媚。 眼镜老人像是想要将自己的落寞和失意外向转移,只是对象却在他目力所及的背光里。他的视线只是误打误撞地闯入了祁安的双眼,所有繁琐而缓慢的打量都是徒劳,纯粹是一种抛弃了金钱观念之后对时间随性而为的消耗。两人目光的暂时性接触,如年龄差所产生的代沟一般,不具在言旨之外即可理解心性的可能。语言总是使人被理解,又使人被误解。 祁安没想到在她坐定之后,在她观看了许久且还在继续看着眼镜老人的背影并且在想着什么的时候,就在前一排的眼镜老人居然会突然朝左后方的自己转过头来。 眼镜老人向左旋转身子,伸出左边黑衣紧裹的胳膊横上他左边座椅的靠背,左手在靠背上几经擦拭。动作之间一直凝视着看着他的祁安的脸,就像这个年轻的金发女子让他想起了什么记忆深处的人。随着他在椅背上滑动的手掌与和着手掌的节拍微微闪耀的漆黑眼珠说明了这一点。 眼镜老人双眼微微眯起,凝视三秒之后,伸出右手摘掉眼镜放在侧坐着的大腿上。 祁安迎视眼镜老人旋转过身子的面庞,看着他左手上的一系列小动作,看着他摘下眼镜放到双腿上又向她转回脸庞的样子。里面有怎样的情愫,祁安不知道。也许同样于先前看着自己慢慢走路过来的眼镜老人自己。此刻已调换了位置,眼镜老人在相对背光的区域里,而她却是在相对较亮的一边。 银行正大厅太过宽敞,在服务窗口的玻璃上能看见从旋转门进来逐渐变大且一点一点明晰起来的黑影。好像银行的光的来源就是那似乎永不停息地旋转下去的颇具气势的大门处。由此,来银行办理业务的人,从正门口行至服务窗口便有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降临感。而前方高墙上红绿数字不停变迁的座椅区,却在正大厅过渡到自助服务区的幽暗里。也许是出于为了让墙面上的数字突出显目得直抵人心。它的直接光源来自相对较近些的进入自助服务区的整排透明玻璃滑门。座椅区无论从哪面来看,都蒙上了一层漫自股市而直抵正上方继而覆盖下来的阴翳。冬天难免让人觉得森冷,而夏天又过于沉闷,类似于雀跃舒爽之类的情绪,只能从内部加以分辨筛选。 祁安看眼镜老人似乎要从相对明亮的角度将自己重新打量,意识到这一意识的一时间里,努力想要开口打个招呼,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是难以启齿。也许心里有一个出于礼貌的应对方式想要冲破自己的喉咙,可嘴唇就是不受心理驱动地被这片自然生成的森冷彻底封冻了。又好像心里那个招呼的语汇已经通过自己脑中的意识,通过冷气流传达给了右前方的眼镜老人,只是自己的耳朵没有接收到类似回音的声响,就像意识滞后了一步对现实的反应。 然而不管她有无在现实层面听见自己对眼镜老人的招呼声,或眼镜老人有无听见她的一丝礼貌问候,两个人就在长方形对角线的两个顶点上,对视着。 只是,再渺远又似咫尺地对视下去,总也难免令人尴尬。祁安在心里就自己凝视着老人却发不出一句能被对方感知到的现实性话语,纷纷扰扰的思绪极速地飞旋着。好像那样能向老人传递一种自己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着他所在的方向,进行着某种执行于脑部的作业的信息。 她居然在眼镜老人的眼睛里移不开了视线。双腿夹紧帆布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十指紧紧交叉握于腿上,压在最上方的右手拇指又似不安地自顾自撤下使劲按搓左手手掌心。掌心的血液不断地被往一个方向用力推送着,几条深刻的纹路浮现在血液暂时缺失后苍白的肤面上。右手拇指越是越发的使劲,双眼的视线越是无法失去焦点。祁安在向老人发送着强烈的信息。 她确实是在看他,就像方才他看自己一样。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好逃避的。不是挑衅,仅仅是看着他而已。即使她没来由地说不出一句话,他又何尝不可纡尊降贵地首先打一声招呼呢?不管他对她有怎样的设想,毕竟接二连三地一直盯视一个人的人,也是身为年老长者的他。 在祁安的意识里,年龄从来不是一个人为所欲为或是享有某项优先特权的必要而充分的考虑因素。一念一行,均出自于当下的时刻里,自己与有年龄差距之人产生的个体性心理反应。做出怎样的行为,只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与年龄差距下的对方个人因年龄而显现的外在条件无关。 眼镜老人摘掉眼镜后,已经如先前那次一样,将祁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视线再回到她毫无怯意直视而来的双眼。好像之前在逆光里透过眼镜勾勒出的是她的整体性鲜明轮廓,而这次则是没有任何阻隔地进行未完成的轮廓内部的细节描摹。从他的这个方位看,祁安的整个身子全然地暴露在了相对较亮的光明里。 祁安仍在用右手拇指用力摩拭左手的手掌心,手心也因各种用力,已渐渐湿润起来。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座椅区相对较暗的光度。尽管没有离开视线,却仍能感到座椅区里其他老人的活动。观望的继续仰头观望,交谈的继续有几句没几句地交谈。只是她和眼镜老人一较亮一较暗的两极似乎就此主角性地凝固了。就像为某个摄影师,做着长久的以让摄影师找到最佳拍摄角度的摆拍动作。 我是不是很像您失散多年的孙女呀? 祁安不知为何很想就着眼镜老人不经修饰而直白的打量眼神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从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在此刻涌上来,在脑袋里来回飘荡,却又次次至唇际时倏尔音调急转直下似的消失无踪,内里跃动着舌尖的嘴唇终究依然无法打开。 挺直着身体看着眼镜老人的眼睛,脊背及腰际已经传来警戒不宜久持的酸痛感。老人的双眼却似有一种将视线对方固定住的强劲吸力,让她近乎木然地转不动脖子。祁安终于停止住了手指上的动作,十指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交握点传来让脑袋清醒的骨头间的挤压感。在森冷的区域里,依然觉得空气中流动着的都是从制暖空调出风口中变相飘出来的潮热气流。那潮热气流将她团团包裹起来,渗入得密实,从鼻孔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那股潮热之气。 已经不是刚刚持续几秒时间之内一晃而逝的尴尬之感。尽管眼镜老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别有意味的深邃,她却渐渐感受到有一种以燃烟的速度慢悠悠地向她弥漫而来的侵犯。那侵犯的特性融进了令她难受的潮热气流里。 终止对于这种侵犯感的觉知,只需简简单单的随意一个动作,然而再怎么简单,祁安她还是做不出。浑身已然燥热难耐的她,完全可以站起来摘掉棒球帽解下围巾脱去大衣外套让体温感到某种舒适的平衡。可自助决断能力似乎已经受制于人,她只能在他人意志力的支配下,继续着凝视着眼镜老人的动作神情以及姿态。 渐渐地,双眼凝聚出水滴状的各种复杂感受,完全没有直刺鼻粘膜的酸涩感的事先预兆。祁安感觉那复杂感受绝大部分是出于此时对自己心境的无力掌握,而最根本的原因,是自身仍处于发烧感冒的未愈体质。不仅又如吃退烧片前的忽冷忽热,还时而犯困胡想。然而眼镜老人看不出别有意味的直视,尽管浑浊却又带有某种与潮热气流相异的暖意。 眼镜老人他并非为老不尊,他只是对自己,一个这样打扮这样外貌长相这样行为举止的年轻女子陡生浓烈的好奇而已。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并对她产生了持续的好奇而已。那让人不适的潮热气流的汹涌,那让她心绪陡变的侵犯意味,并不是源自眼镜老人毫无掩饰的直视。也许是银行固有的特殊氛围,也许只有自己才有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受。毕竟绝大部分人进银行都是因为有所得。 祁安终于挣脱,那仅以某种概念性的意识形象在她意识中摇摇摆摆地存在着的,不知名的他人的意识对于自身行为的直接而强权性的控制。虽然仍在某种异于眼镜老人的注视的是为被窥看的感觉之下。暗处不为人所觉察的窥看,比毫无阻隔的明目直视,更强迫性地给她一种□□裸的侵犯感。那种侵犯感还凝聚成一种意识,也强迫性地凌驾于她的自我意识之上。自我意识要在那侵犯性的意识之下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似乎只有在那副侵犯性的意识的控制之下,自己的行为举止才会释放出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中所不具备的完美特性。 然而,受控于不知名他人的侵犯性意识,首先是意识到那来自他人的侵犯性意识的存在,而且己身具有罔顾自我意识而屈服于他的软弱劣根性。 像被什么重重向下敲击了一下一般,祁安以恍然顿悟的速度,重重地低下了头,金色的头发火速将两颊淹没。她又使劲与重力对抗着抬起手来,无视眼镜老人侧着身子锲而不舍的欲有所发现的仍将注视,去抹除已从内侧溢出尚在滚落之前的眼泪。 ☆、响流大方 过分代入与过分地抽离,一样让人难以清楚自身的处境。然而最适度的融入与游离,之间的界线又近乎偏爱地倾向于暧昧不明。是谁在暗处将她窥视,又是谁在暗处通过无形的意识将她自己都不明晰的那些心绪撩拨进而捕捉? 银行大厅边上,光线暗淡的座椅区,眼镜老人仍在凝视他左后方的祁安。他看她垂下顺长的头发,几缕前额的刘海从棒球帽后面的扣带里面探出来在前面顺成长长的一缕。亮白的耳轮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微微弯曲着脊背,肤色健康的手背遁形在金色的发丛里。若在整个银行大厅的宽泛范围内以全景高视角俯拍的镜头观测祁安,她只不过是一个微渺的点而已。莫如说她的寂然情绪对全景的构成无足轻重甚或可有可无。尽管银行里的人已经因时间点而少得屈指可数。 只是总是有些人,像是注定为了协同营造出某种氛围而义务性地存在着。如果他能够将自身的情绪,以某种可被觉知的影响方式或形式,扩散到使完整而近乎完美的全景得以构成的镜头之下的场景中,那么他又将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作为人物。 同时,作为义务性存在的个人,总有很多情绪不能无所顾忌地外向倾倒,而只能自己内向慢慢咀嚼吞咽。 用拇指关节挤压右眼眼角,想要将再次无故凝聚成水滴状的液体挤散。奈何泪水却顺着食指指背,继而沿着虎口直下。然而左眼却已是不同于右眼地处于干涩状态,仿佛双眼对于复杂情绪的感知并不具有同一水平面上的统一协调性。两只眼睛正在失去某种意义上的平衡。 祁安转而用较大面积的手背去揉擦整只眼睛。眼睛似乎正严重处于被肆意虐待的境况之下,其奋起反抗的报复举措令人脆弱的觉知措手不及。祁安感到有什么坚硬的障碍物进入了自己的右眼。好似正正戳中了泪腺,造成的后果不仅是泪液决堤,还有睁眼或闭眼都让人处于无所适从感受之下的强烈堵塞之感。右眼眼皮连带着左眼眼皮,以极高的频率无规律地做着挣扎的跳跃。然而,泪液继续涌出,薄膜之上障碍物下的顽强堵塞感也强烈依旧。 祁安有一种感觉,在这个银行里面,此刻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如同在杳无人迹的荒野。 六十度角向上仰视的视野中,绿得发黑而参差不齐的漫漫树木顶端,铺成以自己为中心而向外无限延展开去的倾斜平面。平面以越来越苍白的绿色,湮没在朦朦胧胧的白色迷雾里。而她自己也仅仅是在朝四周倾斜的渐变绿色平面的中心点上微微露出以让双眼得以观察的一个脑袋而已。抬头的正上方,是与越来越高越来越遥远而去的苍白的绿色平面相互连结的巨大翻盖,并不是所谓的天空。她所见的也不是什么魔幻丛林绿景。 在这样一个状似自然的,犹如弥漫在清早晨雾中的漫漫山林,并没有具备能够让她尽情呼吸的清新空气。那绵延无尽的,逐渐惨白而去的绿色,形成一股强大而不透气的窒息,随着她九十度仰头仰望惨白的“天际”之际,涌进双眼里。没有任何关于温度的觉知,甚至连温度是否存在都无从查证。只有那惨白,不仅渐渐地吞噬了树木顶端的绿,且正一步步临近覆盖自己的双眼,连同某处关于渐变之绿的意识。而后只剩下,袅袅弥漫的带点灰的苍白,漫无边际,极致的空虚,虚无…… 由于是垂着头,径自升腾冒出的那种感觉,竟使她恍然以为自己此刻正头脚颠倒着而坐。那种具有切实形象的感觉,更像是醒着的此时深层意识进入的一个虚幻梦境。 有人朝她走近。没有走路的声响,却有随步伐的律动发出的气息。那身影似乎能够与她周围的时间和空间融为一体。若在深夜难免使有神论者怀疑是不得归宿的鬼魅在四下的空间里飘荡。祁安没来由地升起一种仿似因难堪而产生的燥热,而那没有声响的气息,也更加突出地喧嚣起来,简直堪比火上浇油。 她任由眼泪像开了闸门似的扑簌簌地淌下,也任由不明形状的障碍物继续摩挲着眼膜,像要抓住什么而且志在必得似的猛然向自己的左后方瞥去。什么也没有。确切来说,是空荡荡的黯淡延伸尽头处的没有存在一个人影的大理石楼梯,照样继承性地守在黯淡里。 迫不及待地转回头,竟又撞上眼镜老人的视点。那探过来的眼神似乎因又有所新的发现而重新燃起了浓烈的好奇火焰。祁安不禁对眼镜老人的近似变态般的锲而不舍生出丝丝缕缕的懊恼来。 究竟是怎样的原因,还是出于何等强大的好奇心,竟然使他这样久久地紧盯着自己不放? 祁安罔顾眼镜老人的继续盯视。将右手袖子向上捋,抽出里层的棉质衬衫布料往右眼拂擦。尽量睁大眼睛,好使障碍物被衬衫布料黏出。 尽管已经达到使肌肤最舒适的柔软,衬衫布料在触碰到眼膜之际仍然坚硬得使眼皮直颤。眼皮奋力抵抗异物的入侵,如已经适应了较长时间存在于内里的障碍物一般,形成了错误性的认知,忘了使自己难受的障碍物的敌对性质反而将它保护起来。这是面临双重侵犯之下产生的认知方面的结构性错位。棉质衬衫的干涉,不仅没有将原有的障碍物移除,反而在原来的异质基础之上,衍生出在右眼内更具存在感的另一个异质障碍物。 被刺激出的泪液,快要将半面脸庞浸湿,仿佛她正因某事而哀恸欲绝。只是那泪奔涌得静寂无声。 祁安放弃了对右眼的拯救,垂下双臂将手掌压在大腿边的座椅两侧。头仍然下垂,金色的头发依然遮蔽着脸颊。半迎着穿透自透明玻璃滑门的自然天光,锐利的眼睛能够捕获发线之间隐隐约约的闪烁。侧脸的大致线条与双腿平行,她俯首称臣的姿态是对莫名复杂心绪状态的妥协。 不去对抗,不去进行强行革除,甚至不去埋怨自身境况的糟糕,她现在所做的正是任由双眼眼皮自我内在奋起反抗似的不住眨巴。双眼自有其自身的防御和维护机制,不需要外界的干预,自己会进行一系列的活动来排除突然闯入的恶性异己。那由自身的机制催生的泪液会将恶性异己一并泻出,只是会有一段过程需要双眼的主体去忍受。然而一切均是承受性过程的时间性问题。 身边的陌生气息变得强烈起来。不正常状态下的失态,似乎能够一反常态地吸人眼球,特别是在众声喧哗的年代。尽管银行大厅仍然人流稀疏的空荡冷寂。人们很难吝啬于,只眼一瞥。作为某种氛围的建构存在,足矣。 任眼泪持续垂直滴落几分钟之后,眼内不再有某种坚硬的摩挲之感。连同那障碍物一同消失的,还有先前莫名的复杂情绪。 顶盖一般倾覆而下的苍白渐渐褪色,现出此前被遮蔽的如画湛蓝。也许还漂游着几团由画笔勾出的轮廓分明的白云。树木顶端的绿色不会渐变至苍白里,而是无限延展而去的绿得苍劲邈远。也许还会从视野之内,在快要消失在远方的绿色倾斜平面顶端,顺着流进来绵延起伏的丝丝缕缕来自天际的季节之气。 祁安突然感觉自己甚是可笑,竟然将自己拱为陌生人的焦点。正是自身那似乎与生俱来的隐形气质,才得以总体而言始终没有踩入或被拽入由外界挖掘的危及自身生命的死亡深渊。那是她应运而生的侥幸。 就着模糊的视线从帆布袋底部摸出一包尚未开封的纸巾。纸巾只是备用品,以供特殊情况之下的不时之需。她倾向于使用棉质布料手帕。几个月前刚刚换新的蓝白条纹手帕,她将它让给了她住了半个多月的延吉山村老人家。老人说每到冬天,双眼里的泪花就被冬风刮得直打哆嗦,其实只要节气一变,双眼就会有所感应。 让眼泪继续自顾自地塞满整个眼眶。现在的液体满溢已属于惯性使然。祁安撕开塑料包装纸,凭着指腹的触觉抽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巾。纸巾充分吸水后很快变重变稀,在眼睑上贴成一片薄膜。片刻之后,取下湿透的纸巾,平展开铺在电脑包所在的座位上。 祁安再次抬起恢复清明的双眼观察周边,亮的地方依然明亮,暗的光线仍旧将幽深建筑物深墙之后的区间笼罩,依然有人往来办理业务,监视器也依然以永动机的精神持续光明正大地窥察不已。右前方的眼镜老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似乎走得悄无声息。他座位的左前方倒是多了个有别于他的中年西服男人。平头男人正在使劲地触摸着手机屏幕,仿佛事关大局。墙面上红绿跳跃的数字,各个隐含着不简单的经济信息。一个年轻男保安靠在光滑墙壁上看着银行大厅的方向发呆,另一个像是突然冒出的中年男保安则在跟一个玻璃隔窗之内的银行职员不事费劲地谈笑风生。年轻男保安难保是在盯着中年男保安的一举一动。然而整个银行的可视范围之内,未见眼镜老人和先前与自己谈过话的保安的身影。祁安觉得他们的存在就像是自己曾经的幻觉,是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无聊构想而成。 可是,那眼镜老人该是有话要与她说的。 银行内一切建筑的设施配置都尽可能地简单至极,一眼望不到顶盖的银行正大厅,被深深地抛在了不见底的深渊里。物理上没有归宿的人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转而向内寻求。 她眼望大厅办公区间的时间里,听到横向面最靠边的一个窗口前一对中年夫妇正就贷款细节向银行职员询问不止。有一句没一句冒出的普通话,充满在标准的界定之下听起来颇为别扭的地方口音。里面的人像是被拷问得连肚子都越发的饥饿起来,脸上尽是赶紧离开去饱餐一顿的曲折渴望。 然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始终可以安全无虞地在她的当下所在之地,或在心的调控之下,或任由肌体自由行动,做一切顺应时间的发展的她该做的事。 祁安从脚边的帆布袋中取出《无比芜杂的心绪》,按着索引目录翻至尾声处“写这件事”之下的《远游的房间》。 “世上所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某个宝贵的东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那东西也大多受到了致命的损伤。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寻求。因为不这么做,活着的意义就不复存在。” 心理性的,或物理性的。抑或纯是外向强加的机械性的。 也许,那某个宝贵的东西,始终在某一个地方将自己招引,而自己必须涉过多少不知年岁的路程,去朝它靠近。也许那宝贵的东西,就是关于个人所失去的人事物对于自己的重要性的终极领悟…… 她的漫无目的的游走,并不是他《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中介绍的伍迪·格斯里融进骨血的浪漫的流浪气质,而纯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她所寻求的那宝贵的东西,似乎就是对于活着的状态的感受。自己的,他人的。接近七年的游走经历,她只因自己的由体验获得的感受而活着,是自己对于现状的感受在心理机能方面成就了自己。 尽管,它永远不具终极答案地,一次又一次地在某亩心里向自己发出疑问。 看完《远游的房间》的最后一句话,重又翻回到标题页,双手捧书摊开书页置于双腿上,以近乎朝拜的姿势俯下头,将脸颊贴向书本中缝,用力吸气去嗅那发自书页间的芳香,幽幽邈邈而浑重的安全气味漫进暂且稍显钝锈的鼻间,直抵心底。好像当下的什么都可以不予理会,甚至自己的复杂情绪,只要尽心吸收那股气息就好。 直至那股安全的香气将整个胸腔填满,祁安才从书页间仰起头来。闭着双眼垂直地望进远方高处天花板上穿越缕缕光线而过的幽暗里。有层次感的幽暗在渐行渐远处堆积成一个硕大的厚重黑木箱,然后轻轻松松地朝门面砸来。将一切现实的声音吸收殆尽,黑色内部用沉寂填充。触感却黏人得柔软。 她感到有两束带有重量的冰凉路过眼尾溜进耳朵里,好像非要经耳朵这一门路也跑到她心里去不可。 也许,体格强悍的人,需要在心理的层面上受点伤以维持生命状态的平衡。而内心强大的人,也需要毫无怨言地去接受来自生理方面深具时间性的命定的考验。总不会轻易地完全失衡,也不可能自始至终一刻不停地处于完美平衡状态。 祁安从邻座上拿来用过的已经干成一片硬块的纸巾,在眼尾至耳朵处轻轻按压。自然却稍有些干燥的红唇使劲向两边扬出弯曲的闭合弧线。 书页中几处经过晕染而向下凹陷或向上凸起的黑色铅字底面,随着书本在双腿间的自动合上,被掩映在不可能取得终极破解的慷慨悬疑里。所寻求的宝贵的东西终究遵循着无形时间的喧闹规则,因时且因地制宜的多版最佳答案,注定是在只有一段文字的书页之外。 俯身将书本重新打竖着放进脚下的帆布袋里,祁安从座位上起立,把袋子提放在让出后的座椅上。摘下帽子,用五指轻轻梳理长及腰际的金发,又向两边拨开刘海将嫌长的短发夹进耳际。重新戴上棒球帽,帽檐朝前。脱下黑色毛呢大衣外套轻放在座椅上,解下灰色羊绒围巾重新圈绕一遍,只是将别无他处可放的它暂且挂在脖子上而已,过大的围巾圈子对脖子不起多大的保暖功效,当然也就不会遭遇在燥热的情况下让人一把扯下并且想要一把丢开的厄运。重新坐回座椅,挺直身子,伸直手臂将被围巾困住的长发往外拨出。脱下黑色棉绒平底皮靴,让双脚在外透气历时默念的十一秒钟,再穿上。再次站起后,祁安前后左右拍拍及至大腿中部的长款羊绒毛衣以及灰色灯芯绒紧身休闲裤。其实并没有什么脏物,只是习惯性使然而已。 把邻座上的电脑包背带再次压上肩膀,没有意料之外的重量。再把空位子上已经被自己揉成一团的纸巾拿来塞进从座椅上提起的大衣右侧口袋里。把大衣外套挂在左手胳膊肘上,这才鲜明地感受到依附于身体时被自己忽略的一部分突出重量。现在这样,大衣外套似乎才作为独立而又与自己有所关联的一部分存在于她的胳臂弯。最后一次往下微微拉扯羊绒毛衣后,侧过身子使电脑包沿着身体往后悬挂,去提搁置在座椅上的最后装备。只为下一秒全副武装地与这个实在不宜久久逗留的中国银行作阶段性告别,走入更加变幻莫测的世界。 将所有装备都安上身之后,按停身体的摇摆,站直身子居高临下般的向前方俯视。突然间,一丝眩晕袭进视野,好歹满身的重量将她的双脚牢牢固定在了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就像有一双强有力的双手将她微微前后左右摇晃的双肩稳稳地按住了。 祁安自知近来缺铁性贫血有愈加严重的趋向,特定营养元素的严重缺乏,必然导致身体机能平衡状态的奔溃。而且,她的生理期才刚结束不到一个星期。祁安用挂着大衣外套的左手手掌去按压自己的额头,额头的温度也明显比掌心高出许多,还沁出微微湿意。再次用手背感知,断定处于微烧状态,在人体的承受范围之内。朝着地面的方向,重重地吁出一口气,而后将帽檐压得更低,锃亮地面的头像上,沉稳而优雅的黑色浓郁将整张脸庞暧昧地包拢起来,又在一抹闪光的漆灰之上,划过一道莹白的月牙形弧线。 向前迈着脚步,却偏转过身子朝那右前方眼镜老人的所在座位观望。此刻似乎有一个老人正目送着她离开,盯视着她走过的路,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在眼中闪烁着某种失意与某种好奇。那失意与好奇,与生俱来地具有将陌生人拉近身边的引诱能力。也因此,一切源于不解的恶意排斥心理都将得到自我的谅解与宽恕。 祁安在印象里欲与已然消失的眼镜老人的影像作着最后的道别。低下头来,过于专注的视线能将不知深度的黑色大理石地面穿透,眼镜老人似乎正要借着最后的机会向她打出一声招呼。 还来不及辨明那出自眼镜老人口中的音色的形态,却惊觉头上的棒球帽帽檐磕上了某人身子的某处,以一往无前的无所畏惧之姿。 谁也没有出声道歉。因为只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已经双双拉开距离地互相自然错身而过,互相消失在对方的右前方了。不需要特意地调整身子的角度转向,只要依照原来的趋向各自朝自己的前方走,偶然的错误并不会延续到下一秒。 其实,不过只是她的帽檐擦到了那个某人的胳膊而已。若不是低着头走路时,意识之外的余光瞥见了自己脚步右上方的某人移动躯体的一部分和那闪亮的粉红色大码运动鞋,她也许就能听明那个眼镜老人到底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话了。 座椅区与银行大厅的光线界线并无泾渭分明,无论哪一方都部分存在于过渡性地带的范围之内。全身站在明亮的大厅之光里时,顿觉整个银行大厅似乎都在高速地旋转起来,从高大旋转门进来的人,被光速甩进了银行服务窗口之外,众人的发丝随着他们的躯体在她眼前光速飞驰。 她不知道自己是于何时开始出现这种俯视众人般的视野姿态的。意识到自己正倚靠在圆形硕大柱子边上,出神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在大门口降临又在右眼的余光中消逝的众人,或看着从左眼的余光中闪现又急刹车般的停靠在服务窗口前的众人时,祁安突然心头一滞,眉头紧紧地蹙起。 然而,匆匆忙忙抑或从容不迫皆各自当下状态而已,各自过生活而已。有何对错?何来优劣之分?人人都在各自的生活之中状态之下,追求心之向往的那方宝贵东西而已。即使知或不知需要终其一生。 走至银行大厅正中央,停住,向自己待了好长时间的座椅区回望,不禁浅笑出声。双唇是合不拢的咧开趋向。 一个人的自娱自乐自忧自愁的模式就是这样被充分执行的。包括正如此刻的对自己的执行模式进行评价的意识性行为。然而所有即时性的情绪,也都能够在三秒钟之内被自己妥善分解。 在右眼的余光即将彻底撤离座椅区之时,白色耐克标志之外的粉红色鞋面闪过她的脑际。祁安猛然一正视线,即刻紧随视线一正身子。整个身子都像正探视远方的什么渺小而强烈引起她的好奇的事物,一高一低侧着肩膀还向前微微倾斜着。只为了看得更仔细一点。意识一下子飞奔到稍有距离的前方去,左手上的大衣外套随着胳膊的垂直下挂直接从胳膊肘滑到了手肘,衣服的某些部位直接与地面相触到一起。 然而,此刻的她根本没有设想过,自己现在的行为正因为她张得更加大大的o型嘴巴以及与之相映成趣的身体姿态,将会在对面的影像中形成一幅怎样的风景。也许会扩散出丝丝缕缕让人措手不及的滑稽可爱的气息气质。 那个黝黑的小圆圈上而又有着强烈反光的镜头竟然正正地对着自己。那后面究竟掩藏着怎样的一双眼睛?而那个现在正趴在座椅区最后一排最右边椅子的靠背上,双手握着摄像机向前屈伸着双臂的男人,不正是刚才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穿粉红色运动鞋的男人吗? 祁安将在对面镜头中略微显得浮夸的表情姿态持续了三秒钟,随即为自己的大惊小怪一百八十度转弯地绷紧了下巴,还鼓起了腮帮,将左手手肘上的大衣外套抛起落在胳膊肘上。谁都可以成为谁的缪斯灵感,谁都可以随意采撷所到之处没有归属的免费资源。当个人只是作为景致的一构成要素存在于他人的镜头里时。 朝大门口回转身子之际,祁安向那边已经在座椅上升至更高纬度的摄像机镜头,重又献去一个自己最大程度的笑容。 似乎满载着某种归属感,镜头中的女子傲然屹立于银行大厅的正中央,身子正前方朝着银行的旋转大门。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将她的长发没有方向规律地四下拂起。前后过往而不无匆忙感的行人,在她的正右边自然绕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的神情达成某种共识般的善变在不明所以与惊诧之间。或朝她远远地眺望,或在离开之后远远地回头复查。 中心处的女子却是近乎不屑地浑然不觉。她自顾自地凝神注视在一个点上,任由发丝拂过唇际的笑脸被明暗突变的自然光线分割。棒球帽的帽檐遮去了她的眉线,暗区的眼睛幽深而宁静。身上的负载物没有给她以压迫感,却是令她显得挺拔而立体。随凌乱的风凌乱着飞舞的甜腻金色发丝之下,洋溢的是她倔强而不屈的气质,那气质将要随着她最大程度的笑容爆炸开来,碎裂远方的镜片。 发着尖锐的冲喊声,给她的电脑包边缘以微微的震颤感,径自往前狂奔的从头到脚一身粉红色耐克装扮的小女孩,一举成功地将祁安仍然笑着的视线引向了自己。后面追赶着小女孩的年轻女人,兴奋而欢快,在出口制止之际破了音。 所有任一性质的行动都该有个适可而止的完结点。所有水滴终究以特定的形式渗进空气里。祁安踩着隐形的垂直直线,走进以透明玻璃从圆柱形中心线上分隔出一个个小小区间的旋转大门。 旋转的空间里,空气却似乎停止了流动,寂静而沉闷。有人不断地抬手看手表或看手机,甚至有将以奄奄一息的速度移动着的透明玻璃狠狠推一把的冲动。步调被旋转速度控制着往前挪,低头看着脚下的小碎步,余光瞥见左边同样慢慢移走的人,祁安竟然由此生出一种将要和他们在这个空心圆柱中永远地绕转下去的真实感…… 如此思考着,从旋转门中出来时,祁安才惊觉自己已经在里面饶了足足三圈半。 第一次用挂着衣服的手扶着透明玻璃门看着旋转着的中心点跟着走,不禁顿生一个想要进一步了解旋转门工作原理的念头。在这些自动化的装置中,人的身体往往处于被动状态。第二次同样扶着透明玻璃门往前小步移走,不过视线是向圆柱形旋转门之外投射。 大厅里面的粉红小女孩已经被禁锢在了追她的女人怀里。往内部一目掠过之时,已不见也许可以以摄像爱好者称之的黑衣男人。她还一直在里面寻找着某个身影,也许是拍照的人,也许是类似眼镜老人的人。不足为奇也无须介怀,总会真正有人铺设出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神出鬼没般的行踪。一个照面即是一种无言而寂静的缘分。 旋转门内确实安静,听不到时间跳跃的喧哗,只有门移动时与某物的摩擦声。急不可耐的人也只能静下心来等着它自己静静地绕完弯。如此自动化的装置,似乎是一个可以柔和个人带着尖刺棱角的心性的地方。随着晕乎乎的感觉的滋长,所有由外界移接到自我身上的复情杂绪,都被旋转着的透明玻璃顺着半边抛物线的方向路线往外抛洒。几乎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好像己身便是旋转玻璃门的一部分,在各个角度各方面向上流连忘返。忘掉的人,消失掉的人,被牵扯出的情感,甚至失衡的健康状态,统统罢了,自己不过这里的一个部件。 第三圈开始,祁安无所依凭地和前后两面透明玻璃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旋转玻璃门的转速匀速向前移动着脚步。她知道小隔间里不止自己一个人。身子右边直立着一个身着红色长款过膝羽绒服,烫一头亚麻色大波浪长卷发的高挑女人,她无意间的余光扫到了旁边女人艳红的嘴唇。女人手拿金色手拿包置于胸前,不断地摇晃着以表明她的不耐烦。凝滞的空气中从她一进来就开始弥漫开较为鲜明的香水味,说不上刺鼻,浓淡倒是恰到好处的适宜。怎么欣赏都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都市时髦女人。半圈的绕转时间里,空气中的香水分子随着红衣女人的动作出现明显的流动趋向。她频频地拨弄着长卷发,还时不时地往她这边转头向后观望。长卷发也散发着怡人的馨香。 祁安没有看到小隔间里第三个人的身形面貌。只是那让人无可忽视的存在感就如同旁边红衣女人的香水味和洗发香波味一样的强烈。那人不在她们两人之间间隔的正后面,而是急着赶此趟末班车一般在这个小隔间的入口即将转走之前一把抓住机遇似的搭在了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身子后面。正常状况之下,她对亲近身边的人一向神经敏感,而身后的男性气场则太过强烈。 祁安感觉有人正掐着自己的脖子再拎住胳膊将她往上空提,她的双脚已经静止不动地远离了地面,空间不正常地旋转了起来。她已经就要一不小心完全失去关于自我的存在状态的正常认知。提醒她其实自己正在前进走动的,是身旁红衣女人高跟鞋狠狠般踩地时声声落下的笃笃声。身后那人的气息相较旁边的女人,似乎已经过于温柔,如果他真是一个男人。 祁安一挑右肩,使电脑包的背带更加往肩膀里边靠一些,却感觉动作竟是那样青涩得不自然。好像动作本身并不是她自己做出,而是旁边有谁用力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而使之剧烈抖动的。自己作为对肩膀的运动拥有主动权的所有者,却要被动地承受着那一下让自己心生尴尬的动作。提着帆布袋的手握上电脑包的背带继续走,仿佛要重新与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透明玻璃融为一体,而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想要通过这个永动的旋转门出到银行外面去的个人。 在有一个人进入前面的透明玻璃小隔间的地方,祁安感觉到右侧的红衣女人开始频繁地踩动高跟鞋,而后随风刮来一股四下飘溢的香水味。接着是自己转头看到的,全身上下黑色系服饰的高大男子的背影。后脑勺帽子下的亚麻金色短发闪耀着健康光泽。从旋转门内离去的男子,脚上蹬的是一双有着白色耐克标志的粉红色鞋面运动鞋。而她,在回头观望的时间里,即已经进入了跟在隔了一面透明玻璃的花白头发老人之后的使绕圈持续完整的隧道里。两人就此相互背离着在共同的区域里将共处消失。 发现自己重新独自一人处于慢慢匀速绕圈的旋转门小隔间中时,祁安感到了某种强烈的释放感。右肩在增加重量,右手上帆布袋的提绳也狠狠地咬进手指内侧。单独一人时,才充分显现出自己作为自身的存在属性。无所依凭地独立于运动空间中。 走在隔了一面玻璃的老人后面,祁安突然很想戴上耳机真真切切地听某一首歌。断断续续回旋着响起副歌部分的女音,心中对那旋律的完整性竟生出渴望。 《s 》!前一天在只放电影配乐音乐的咖啡馆里反复循环播放的那首曲子。 不知是由歌曲联想到人物容易,还是由人物联想到歌曲容易。也不知是因歌曲才对人物产生特别的感应,还是因人物复生出对聆听某一首音乐的渴望。也许二者存在心理上不可均分的对等性。 完全陌生和完全熟识,都能让人无所顾虑地无所谓,而在半生不熟的关系前,却会异常地放大凸显出扭捏虚伪和不自然的半遮半掩。然而再怎么亲密的关系,绝大部分都像是永远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得到改善地徘徊在完全陌生与完全熟识之间。 亲疏关系的决定权在于心理时间。可是,他至少不会和她在这个旋转门中永远地匀速绕转下去。即使,她在即将转向之前的目光中望见了他,有了那一箭中的的转身回眸,即使她已经成为他的道具那么久。当然,她也没有赶去追上他的念头。 其实,他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于她而言,尚无追寻的必要。 ☆、恒沙聚墨 长相学生气十足的男摊主站在林荫大道上的人行走道内侧,身前架着一张摆满各种款式的包的可伸缩长窄四脚铁桌子。细长桌腿上的白色漆皮已经零零落落地脱落过,露着锈迹斑斑的铁杆。桌面上的包包,拥挤而有秩序地一排排堆放开来,那些没有被眼前路过的人穿在身上的颜色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去了那里。 梳着时潮发型的年轻男子,静默无声地站在自己的摊位前。根据他的面貌长相,祁安觉得他更适合留一头稍长的自然碎发。持续的冷风从他不着帽的头际飒飒迁过,令他真正感到冷的却是他那已经带上了皮质手套的双手。不停地掌心相贴着摩擦双手,却对已被冷风均匀摩挲出红痕的双颊和耳朵不予理会。在他的摊位周围找不到任何可以被称作广告的最低限度的提示性标识。他与路人没有眼神的交流,甚至几乎没有发现他与哪个匆匆走来的人正面相对过。没有吆喝,只是如冬之沉沉而又深深的宁静与岑寂。 除勤快的双手外偶尔动作一下的是双脚。也许是被迫无奈于长久单一姿势的站立,偶尔挪动是为了换至另一个可以长久维持的熟悉的曾经站立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仿似有隐形的柱子用隐形的绳子固定着他的腰部以上,却是就那样空荡荡地倚在风中。被冷气冻住的面庞,因频繁转动而润滑的脖子关节,被冷风擦得油亮的皮质夹克和也许是被夏天的阳光晒软的牛仔裤。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立于一大堆女性包包之前,不无有不负责任之嫌地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祁安远远地望着他,再从他的摊位前慢慢走过。她从各色包包上抬头微微仰视他的脸时,他的漆黑双眼正专注地望向别处。祁安暂停脚步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视线的延伸被凌空挡住,那是在街对面左右两幢气派大厦后面的丝毫未经修饰而全然处于施工中期阶段的高层建筑。那条狭而高的正在施工中的建筑面貌似乎吸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自由权利原则的情况下,兴许可以就两者的关系进行多面向多角度的联想。当她转回头再仰视向年轻摊主时,发现他已经转换了视觉目标。 她当然没有买他的包。只买当下真正需要的东西,是常年行走生活中早已固化的习惯。自己并不是世间金钱的永续流动不可或缺的一环。祁安从他桌前的侧边走过,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坐在他后方超市广场外的冰冷石砌凳子上,视线刻画出他在微微吹拂的冷风中僵直的背影。 她在看他,也似乎知道他正看在什么方向上。祁安伸直双腿,把帆布袋放在脚上,怀里堆着折成两节的大团大衣外套,电脑包自右肩经石凳垂挂下来。两肩肩膀与地面水平而对。 只是,会否有人在像她看他一样地看着她呢?他又以怎样的心思神色在看她呢?一双粉红色运动鞋突然出现在她正看在远处地面的余光中。那抹粉红在灰色水泥地面上被加了大把粉色颜料般的快速晕染开来,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中心,并且具有层次感地堆叠起来。异常的色泽夺目得可怕,与灰色地面相区分的界限也逐渐模糊而失去了分明的圆润线条。一眨眼睛,那些也许真正存在的东西依旧存在着,只是现在这一刻并不在自己眼前。 祁安倏尔转回头,极力扳正注意力神经,使劲一眯眼睛后去盯视自己放在大衣外套上呈十字包拢着右手的左手,去盯视虎口边上已经变得很淡了的被荆棘拉出的一条狭长疤痕。皮肉被荆棘拉开来滋生出粒粒血液时的刺激快感,已经如疤痕一般淡去。肉眼可辨的淡疤的存在,似乎只是作为自己曾经有那么一种经历的提醒。然而若身为曾经经历过的自己的记忆比疤痕和刺激感淡得更彻底,那么这疤简直就是极其丑陋的附加物,也将使这只手涂上不堪。只有历经时间依旧不可磨灭的记忆,才使得这疤痕如同十指关节上的纹路一般自然。 看罢手指,思虑的边缘掠过粉红色耐克运动鞋。想要寻找什么预言一般,祁安摊开双手手掌,平放在大衣外套上,微微俯首一条条细看起掌内的纹路。 生命线和智慧线在开头部分短暂地叠合,分开后的两线都向极远的方向各自延伸开去,深刻而分明的线条在尾端共同演变出岔路,泾渭分明却分不出谁是主干线。一条纤细的健康线凌厉地斜跨而过,将两线尾段的四线毫不留情地进行切割。一条平直而另一条呈拼接状的两条平行的浅淡命运线,共同从生命线失去痕迹的地方出发横冲直撞地向上延伸。只是,其中的一条消失在了感情线上,而另一条则融进了感情线里。与感情线交融的命运线,一路延伸至中指根部。也许并非融进了命运线且伸至根部,而是较另一条稍微迟些地消失在感情线上。感情线在三线最贴近的距离处陡然转弯后向上延伸至中指,在尾部上开出众多细小的枝杈。三条异常分明的主干线,似乎将整个手掌切分成了四大区块。右手明显且唯一地异于左手的是,智慧线除了在尾端一分为二,在中指以下的中间部分上,在稍稍变淡变浅几毫的地方就开始向上衍生出另一条线,在急转弯后与主线平行着向斜下方延伸,此条衍线在健康线的边际上开始短暂地消失,片刻后又接替般的沿同一斜向方向往下延伸至手掌的最边缘。整张手掌上,毫无章法地布满了细细小小的短线条,似乎正齐心协力地欲将几条主线推翻。稍微四指并拢着兜起手掌,三条或四条印痕分明的线条愈加深刻,而感情线更是独霸专权般要将整个手掌切成两半似的深深地割进不知痛楚的皮肉里。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4节 到底该对手掌的纹路持有怎样的可谓正确的信仰? 去年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均辗转在西南一带。住在高山上混沌而又异常分明的高龄老伯将祁安的左右两只手一先一后拉过去仔细端详好久。老人将视线聚焦在祁安的脸上,隔了许久后慢而又慢地告诉她,凡事不要在心里纠结太久,不要进行过多的猜想,尝试真真正正心境坦然且无所畏惧地面对接受来到她面前的一切人事物,手掌上杂乱无章的纤纤纹线就会减少很多。他说她已经很幸福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添福加寿,那么她也更加地要能够发自内心地去知足和感恩了。 着名族服饰的老伯,普通话说得磕磕碰碰,这在祁安并不是太大的难题。只要是声似普通话的发音,内在语言系统都能够进行准确的转译辨认。他告诉祁安,她是注定要不停地远离有亲人居住着的家那样一个地方的。年少时道路虽然很不平坦,可是所有的一切,终究会花好月圆般的完满起来。就算要不得不地继续走下去,也要对路上的安全感怀有信心。且不要辜负她自己内在深处的热切渴盼。很多东西她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可却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于那里的。对已知者无惧存怜,对未知者抱持敬畏的慷慨之态,心地能愈见豁达而清朗。 老人能勘破天机一般,对刚住了三天的祁安谆谆教诲。他和她的妻子早起,慢走,修茶种菜锄草,养猫养狗,和几里开外的乡人交谈。在寂寥的高山里,她惊讶自己遇上的主人家竟似满怀玄学智慧的逸士。然而老人却说自己并无特定的宗教信仰,任何有益于心灵向上成长开化的教义都可以没有界限地在一个人的内心归海。 为何自己会把老人家晦涩的指示语记录在手机的便条上?老人家在两人平静地面对面坐着,在半露而不露的含蓄地谈着天机之前,便一语中的地明说了在祁安意识中深刻而颇觉不愿去进行细节性回想的往事。 “看到我们想到家里的老人了吧。一人出门在外,不必要过分牵挂此刻自身之外的家中人和事啊,你的当下任务在于此时此刻此地的你自己。永远不要轻易把自己褒扬为加害者,而进行所谓的同理心思考。生命的形式本就是互生互助,而你也一直在不依赖地执行着……来到你身边至离开的人,都是为了配合某个阶段下你须经验的生命任务,而你对于他们也同样如此……你敞开心怀去经验,便是一种积极的等待,你意识到的没有意识到的所需要的一切,都终将到来。” 与老伯的谈话发生在晚饭后傍晚的露天庭院里。睡在与老人家一起铺就的阁楼地铺上,祁安恍惚觉得自己漂浮在从小镇去祁连山路上的尘埃中。那晚,祁安时隔数月后重又做起了在那条昏暗山路上的怪梦。 从小镇学校放学后返回祁连山的家中,伙伴迷失,道路受阻,不见灰色天空,犹如走在世外异境里。所有的惊悚瞬间,都发生在迷糊双眼的迷蒙灰暗之后。那些无法通过使劲睁开而仍旧迷糊的双眼进行直观感知的景象,似乎统统发生在内向的心里。然而只观形式的双眼,毫不妨碍心对恐惧而熟悉的内容的全面掌握。做完久违而熟悉的梦,祁安当即睁眼醒来,全身乏累,勉强摊开双手展在眼前,凝视尚在黑暗中的掌心纹路。在默默无声的流泪中再次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梦中的意境之感依旧存在,进入梦境时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的意识也依然清明,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此次与此前内容形式均大致相同只是部分细节稍有差异的梦的实况。 住在高山上的时间里,祁安阅读的是被标榜为畅销书的《与神对话》系列和粉红色封面的《一辈子做女孩》,以及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关于爱情命运观的《爱情笔记》。离开高山进入崭新的城市暂留生活后,每天一部的电影中,竟然都或多或少地涉及着其中人物关于手纹的解读,而整部影片都似乎在着力证明着关于手纹解读的正确性。法国电影《head the clouds》,更是没有任何反命运可能倾向地结束了女主人公三十三周岁之后的生活,坦诚而□□地臣服于片头中以占卜为职业的女人关于其生命长度的预言。看着影中女人放荡不羁的生活,像是看着另一个可能的时空中的自己。 离开高山后的生活,所遇的一切,似乎都在努力地向她证明着手纹释命在全球范围内的通行原则。尽管总是有那么多的江湖骗术,荒诞不经。刚离开的延吉老人家也拉过她的手看她的掌心,只不过那老人家并没有大方议论,“纹线看起来生得很好,会很有福气会很高寿啊”是她唯一的解读,在已经大致了解了祁安的居无定所的生存况味之后。 执意而为或是顺其自然的一切心思或行为,似乎都是必然地会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不论怀有怎样的意识意志,双脚均会自然而然的步入某条轨道。所有关于现实境况的反应,最根本地作用反馈于身心的,不幸,灾难,不该,后悔,懊丧,痛苦,幸福,兴奋,惊喜,安慰,满足,不一而足,惟感觉而已。 对身体和意识进行调节并支配的,似乎也就是“感觉”这么一个抽象物而已。 用一只手的食指画完另一只手掌心的纹路,祁安将手掌翻转,紧紧捏住紧贴掌心的有着些许坚硬摩挲感的大衣呢料。左手手背上的的狭长刺痕赫然在目。茵茵大草原上,形单影只的白绵羊能够以不动声色而慢条斯理的食草动作,于无意识中,在覆盖草原的天空下加倍放大自己在寥寥草原上的存在感,即使它娇小得融进草原里。 突然很不想戴着帽子,她甚至想摘掉围巾,让自己整个人晾在冷风中。就着垂着头的姿势,微微向左侧歪脑袋,抬起左手从左侧边缘拉下帽子。长发全都一股脑儿地倾摆到了左手边。正起脊背扬起下巴直视前方,再用左手把被棒球帽彻底压瘪的头发微微搔乱。过长刘海中分而出从两边额角处晾下,带着幅度柔和的弯曲,左边的刘海向外张扬,右边的发线萦绕至下巴将整个侧脸兜住。看着凌乱错杂的发线且略微显得干枯的金灿灿,祁安一把将它们甩至后背。落下重重的击打,显示着自己的分量十足。 整理完毕头发。把棒球帽的柔软面卷成一捆侧俯身塞进电脑包的电源适配器放置隔层里。拉上拉链的时候,向右斜扫的头发漫过手背戳进隔层开口中,被心急的拉链刺啦一声缠住些许。细微而尖锐的痛感在发尾仍旧麻木的时候稍纵即逝。 收起向前屈伸的双腿,用双脚夹住帆布袋。两米长的灰色羊绒围巾在巨大的绕圈后经两肩从身前垂落,在膝上的大衣外套上堆成一团。双手乖乖地十指交叉着置于双腿最上方。俨然一座静静坐立着直视前方有所思又无所思的雕塑,若不是那在张扬着凌乱交错的金发间往来冲撞穿梭的冷风,破坏了她身上这和谐的缕缕宁静。 前方的视野里已经不是只有那个在冷风中孑然傲立的年轻摊主。从超级市场出来经她身侧而过的着红色鞋面高跟长筒靴的年轻女子,已经用她自己外露的热情将冷峻摊主潜在的火苗点燃。 女子一头闪亮渐变棕黄色笔直长发,笔直的齐刘海俏皮地搭在向两侧微挑的细长眉毛眉峰上方,深红色的唇彩在白皙的脸上张扬着弹性的性感。修长的双腿被肉色的丝袜包裹着,好像它们在被黑色皮质衬裙包拢及没入红色长筒靴之前就是不经庇护地直接袒露在冷空气之中。大红色的短款皮衣使她在性感之外更添一分干练的气质,也更加持她脸上高耸双颧的女权气势。 女子滔滔不绝,拿起桌子上的包包向作为摊主的年轻男子一一交流了个遍。清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不给乘冷风而来的沉默有空隙可钻而紧紧搭着的,是年轻男子就包包问题自信而铿锵的应答如流。女子脸上跃然的笑脸从头至尾都未有过懈怠。也许在每次大幅度弯腰俯首拿包包的间隙,会让脸上的肌肉进行速战速决的放松,而在下一刻抬头微微仰视年轻男子的正脸之际,连她内在潜藏着的热情似乎都在那一刻被彻底释放了出来。开口启齿间,活泼的语汇从唇际喷薄而出。 年轻男子左右来回走动着,举起一只手时而搓搓脸,时而摸摸后脑勺,另一只手则在外套口袋里时进时出,似乎全身都因面前那似火的女子而忙碌起来。从他的身后看不出他到底是兴奋,是紧张,还是受宠若惊。男子带着地域特色的声音尽管自信而铿锵,却不及女子的高亢而清亮。女子总是习惯于将男子的专业介绍性话语,再简而又简字正腔圆地似重点强调地确认一遍,并就着包包的色彩同生活与生命的某种共生性修饰配上适当拖长尾声的感叹性语音。 在她静坐不动地静静观测约莫十五分钟的时间后,女子仍在继续细节采访似的询问着各种包包于她似乎还未惊现的个性特色。期间,经过的人总要顿然慢下脚步来侧头观看,似在看火力全开的两人,又似在看璀璨缤纷的包包。在女子付钱买下第一个大红色小皮包之时,年轻男子的摊位已经被几对年轻情侣和几个独自行走的女人包围起来。经过的男生也似乎微微停驻了更长的时间。 “得到了你两个这么棒的包包,下次再见到就是朋友喽!”年轻女子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际,左手拿着一粉一红两只小皮夹高高举在空中,大幅度地扭转着身子跟投眼望去的年轻男摊主挥手再见。 嘈杂的人堆前,辨别不出哪句是年轻男摊主的回应,买了两只包包的年轻女子已经坐进了她停靠在路边的红色小汽车里。一时压倒性地盖过人声的,是汽车启动时的轰鸣。 祁安觉得离开的年轻女子为他引来的客源,也许是他守株待兔一整天都不会有的收获。围在摊前看包的人们,与年轻摊主几乎全无交流,除了必要的价钱一问。她们做出决定前皆胸有成竹,无需卖主的参考意见。 视线右移,从恢复内敛稳重的年轻男摊主前的一群只管俯首默默看包或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的男女身上离开。便捷折叠小凳子上靠着粗大行道树树干而坐的中年女人,胳膊杵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着,用一只暴露在冷风中的手紧紧揪住脖子上的围巾,整个脖子不留一丝缝隙地缩在了围巾里。披散的棕黄色头发在风中乱搅着。她的头随着远远到来再远远离去的行人的行走动作而转动着,下巴在膝盖上的手臂上吃力地上仰。整个上半身似快要匍匐在坚硬的地面上,躬起头向人们的行走顶礼膜拜。纯然属于一厢情愿的。脖子也许也会知道时时转动的疲倦,它也会一动不动地朝向一个方向以引导视线专注的目光。好像那远行而去的步调声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或是那将行至跟前的鞋子能带给她某种足以令她一下子放松紧揪着围巾的动作的惊喜。 她离目前门庭若市的年轻男摊主只不过十来步的距离。背后梧桐树上残存的枯叶飘落在她的摊子上,她向前倾身伸长手臂一把把它抓起然后搁至树脚下。左右扫视一遍,将目光停留在她右对面的年轻男摊主的方向上。眼神没有耐人寻味的复杂情绪,她只是看着,近乎木然地看着,好像她看的不是与自身现在无人问津的摊位现况正相反的现象,她看的只是那一个个踩在各式鞋子里的人。那些人曾经从她的摊位前经过,或许将要向她的摊位走来再离去。只是看着,也许有所期待,平静的脸上向上转起的眼睛里难寻一句类似嫉妒的隐语。 祁安从朝这个方向走来开始,就已经注意到这个蜷缩在小凳子上面的中年女人了。在专看年轻男摊主的时间里,几次对上她事先投来的视点,在视线相触后最先转移视角的也是她。是查看一番后自然而然的转移。也许她目之所及,没有一处能够唤起她的内在情绪,若有也不至于强烈到值得让它外露。她的目光,被什么涂抹上了缺少能够引起某种内在共鸣性情感的而可称之为冷眼旁观的色彩。不具肃杀性,当然也没能招徕客人的温情。她的流转目光似乎在传达一种信息,别人买不买她摊子上的东西没关系,她也依然作为那些东西的所有者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存在着。 正视着年轻男摊主的后背,一直将专注的余光留给同在照着某种规则做摆摊子生意的中年女人的正面。从她踏着曝露在中年女人迎视的目光之下的脚步站在年轻男子的摊子之前,到她持续观测了约莫半个钟头的现在,中年女人片语未言。 没有人有所感悟地接收到她冷然的目光里炽烈的邀请。她最终近乎无聊得不可耐地自顾自坐正身子,从跟前自家摊子上拾起一本类似卖品说明书的东西,以近乎阅读世界名著的专注,神色具备地揣摩起来。身后无关而不懈鸣响的汽笛,身前匆匆而过顺便抛下一丝转瞬即逝而类似狐疑的好奇的脚步声,都无可将她过分专注的心神分离。 背着臃肿黑色背包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信心十足,把每一块鞋面大小的水泥地重重地踩在脚下。那股面对前方将来之景静静流淌出的狠劲,似乎均来源于某种强大能量的一小部分。那种积储的能量,是他将眼之所见,皆经过个人内部化学解析机制的调制而收于心神底处,然后再任时间发酵而成熟。也许是对两位摊主视而不见。也许他们早已被他过滤在了视野之外。只是,经过他们的影响范围时,他像其他路人一样无法将直线行走进行到底。而由此,他将真正进入摆摊的自由贸易区。 像她一样坐在石凳子上,在旁边快速抽完一支烟的肥胖男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通向人行走道的水泥阶梯。那么仔细地一脚一步仔细而温柔地踩下,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踩入无法覆身的无底深渊,或稍一用力,自身就该染上磨损了公有之物的罪恶之感。那小心之态却让人不得不钦佩,他走路时的精神之专注。之后脑袋一扫寂静淡漠的中年女人,再将他似揶揄又蔑视般的眼神从不小心入目的年轻男摊主身上急速撤离,大摇大摆且慢条斯理地淹没在女人堆之后。 五女一男,各自提着印有超级市场名字的塑料袋子,眼里只有庞杂交错的对方,目不斜视地下阶梯,闹哄哄地成群迅速离场,很快便不知去向。 两个提着时尚日用包包的女生,似乎因在几个不同色泽的小皮夹之间举棋不定,错过了直达某地的公交车而懊恼不已。丢下仍选不定的包包,大声商量着并达成一致地跑过中年女人的摊位,赶去刚开走的这班直达车次的下一个站点,以期不会因自己的贪婪而错过期望中必然发生的好事。 年轻男摊主的生意,也将在度过时近半小时的繁荣期混入低迷之潮。从最后一个在三秒之内就作出决定,离开而继续前行的妇女开始。 荡漾到眼际的发丝也没有抬手去拂。四肢一动也不动地坐了约学生时代一堂课的时间。这并不是她曾有过的打算。也不曾计划过要离开直行到西湖景区的西湖大道,而她现在却确实是在与西湖大道垂直的某一支路上。然而不管此刻身处何方,只要尚有那份念想,她就能见到铺散在冬日里的西湖。 看着别人的动作,数着他们身上可以令人反感的行为,并不是她观察人的目的。酒醉时的暴露,情绪奔溃时的嚎啕大哭,在可以依赖的人前故作萌态,背地里企划着如何将谁一脚拌到,拥有更多可任意支配的金钱,不劳而获更多可随意打发的闲散时间……会在深夜打鼾磨牙,会萎靡不振,会意兴葱茏,会由内部制造各种刺激性气味,厕所如床铺一样不可或缺,又能很快将才进口的美味食物贬为废弃物排出体外……人,只不过是一类称之为人的动物而已。然而却因为具有进化能动性的特异思想性而被自我捧为现世的主宰,并由当下满溢的同情心而施所谓的仁爱予他类异己动物。 看着他们,祁安觉得便是看着附着在他们身上,实实在在而又经过某种情感色彩和内在智性的修饰,虚拟着存在的自己。 稍微挪动了一下脚,麻痹感随即扩散开来,双腿有别于僵住地动弹不得,双脚的感受神经似彻底瘫痪,沉重地漂浮在水泥地面之上。腿部与上半身似乎正处于将断开而又未彻底分离的纠缠不清之际。祁安慢慢将挪动后的双膝膝盖朝中间靠拢,将脚上的支撑性发力点转移至臀上,更加地挺直腰板,让身体保持平稳静止,才不至于让上半身也进入欺骗性的麻痹状态。不让自己在坐着的时候如在云端踩空般的倾翻在地,即使那麻痹感已传至脑际神经转译成为一种理性讯息被她接收。 在排山倒海的腿部麻痹感与能够活动自如却仍要小心翼翼的上半身,两者不和谐的组合取得方位上的平衡后,祁安的视线从正前方开始缓慢向正后方绕转,又如法炮制地从头检索另一个视野上半圆的面向。 那些建筑物保护起来的,不知是过去已知的历史,还是不可知的该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抑或是,它们只作为建筑物本身有实际用途却不具任何象征意义地存在着而已。身后的超级市场,只是一个经过了科学地构想,大大节省了人们采购时间的货物集散中心,而不跟任何任何精神层面的底蕴有任何关联。去超级市场陶冶情操绝对是无稽之谈,兴许可以成为一个展示情操的绝好去处。可这些绝不会在购物议价当下的注意范围之内。建筑物之内或之外的人,似乎人人都暂时或永久性地至少拥有一个属于自身或个人或合伙的领土。以此为中心,是起点亦是终点,还是停靠点。 总有一些人对漂泊不定的游离者大失所望,或感到愤懑不满。也许该称作还算幸运的是,总有人认定那些与己无关,物质的或精神的。 麻痹感的余波尚未消尽,小腿处如水滴落入大海般隐隐荡漾开似有若无的波纹来,无足轻重,构不成对运动肢体整体协调性能上的威胁。 祁安慢慢站起身来,有那么一刻,她自己都惊讶,自己作为那么一种雕塑,不仅能在一百八十度的平面上转动脖子,还能任意向度地移动整个身体。除了提起脚边的帆布袋,更精确些,她还要将平展于大腿上的大衣外套抄进左手手肘里,此外无需为身旁其它的所有物作打点。它们一如几十分钟之前保持着同一姿态依附于她。悬空挂了几乎一节课电脑包的肩膀,居然比着地却并没有使上多大力的双脚顽强得多。电脑包似乎已经如垂挂至腰的长发一般自然,其上的重量虽然时常出现微妙的不稳定,却依然能够被身体视为理所当然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全然地接纳。其为身体的接受度,似乎比担任防御性要职的衣物还要高得多。摘下头上戴的棒球帽,并没有使她觉得身体丢失了些什么。 当她站到中年女人的摊子跟前时,中年女人仍在看着那一稀薄小开本的说明书。仍是她最初注意到的那一小本,如果她没有在自己进行三百六十度扫视时的视野盲区里,或在她低头拿帆布袋的余光松懈瞬间换掉。如果她曾认真的记过的话,估计能对前来欲购所说明之物的客人诠释得倒背如流,或许再带些赤诚情感地添油加醋,并由此主动与顾客展开大方的交谈。 可她仍在研究着她手上的说明书,并且似乎因她的到来而看得越发地入神。好像她的脚步声使她在说明书上找到了某个足以令她大吃一惊的也许关于人性的深刻洞见。 对这样的情形,祁安并不介怀。她已整整将她非主角性地观察了近半个钟头。超过三次彷如蓄意的视线无言相撞,已经使两者之间就抛开既有的视点近距离面对面进行最简单的招呼成了不可能。一如多次正面相见却次次均无丝毫交流之后,单独相处之下僵局的打破需要颇劳心费神的努力。 中年女人摊子上的东西给她的印象是,多而杂乱。物品品种繁多,水果刀、指甲剪、小镜子、梳子、廉价按摩器、款型精致的钱包、覆上尘土的白色包装纸纸巾,甚至小型汽车模型电动玩具。祁安猜想她手上的那本说明书应该附属于廉价按摩器或是只摆放了三只蓝色汽车模型的电动玩具。虽然是同类各自集群,而整体仍是杂乱。 “阿姨,有手帕吗?”祁安本能地觉得是该说点什么的。叫她阿姨也并不使她显老。 她的问话似乎使中年女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拿着说明书的双手夸张地颤抖了一下,旋即为了掩饰不自然似的急忙把手放下,抬起头来看祁安。双目中隐现近距离之下才可观测得到的微微不安情愫。 “你要买什么啊?可以随便看一看啊。” 她的反应果然是看说明书看得太过专注了。有一种专注会被突如其来的刺激震慑得近乎一惊一乍。如在深夜里,沉睡中的人在似要将整个天宇劈开的巨响之雷的一声轰鸣之下,突然从安稳的床上直接被那雷击倒再一把抓起般的,腾地坐起。是神经对不自然之干扰最为直接的条件反射地反应。 “阿姨,我想买一条手帕?”她努力将声音压低,以使之尽可能呈现柔和之色。却自觉语调并不带有多少温暖情调,是极通式化的交易性音色。并且是对着摊上的物品发言。 “手帕?手帕……”用不同语调重复着,眼光在跟前摊子上左右逡巡。她像是努力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一名词的具体形象同时结合摊子上的实际情况好及时给出恰当的指导,或是想要将这一似乎尚且缺乏具体形象的记忆之外的新鲜名词再次塞进脑中词库里。 “有吗?”可有可无的问话。 “现在谁还用手帕啊?”猛然顿悟一般,似乎发觉原来手帕这一东西在她的印象里是有的,而且应该是已经腐朽为历史的不可用之物。“现在没人用手帕啦,喏,不是有纸巾吗?”中年女人拿起白色塑料纸的一小包纸巾仰起身子递给祁安,好像她在为这一满脑子老古董思想似的年轻人尽己所能地输入她意识中属于新时代的物质精神。 “呵呵,没有啊?” “手帕?没有。我这里没有。” 祁安当然知道她的摊子上并没有手帕。这是一个愚蠢的打开话题的方式,比问她是不是在读什么说明书更愚蠢。兴许那说明书在她已经成了闲暇时光里最好的名著,如纸巾在她看来是手帕在新时代里毁灭性的继承者。 “哦。那好吧。”自觉愚蠢的开头,同样缺乏智性或感性的结尾。如说无所谓般的敷衍了事。 “小姐。” 中年女人似乎这才真正怀有目的性地正眼打量起了祁安,将她从头看到脚再回到她的脸上。称呼中还带着丝丝严肃的庄重。直至祁安再次将些微疑惑的视线转至她脸上,她才继续发言。 “我跟你讲,你一直坐在那里,那么久哦,我看到有一个人,中间好几次用机器对着你拍照啊。” “嗯?” “我说有人一直在偷拍你!” ☆、常寂无碍 从城市上空掠过的冬风拍打着插入云端的树叶,发出沙沙声的尖叫。相互挤攮着或被上端保护得严密完好的中部至以下的树叶,安静得疑似不作为大树的一部分而存在,或本就不存在,而没有根须的大树是直接漂浮于半空中再直刺苍穹。 那稀稀拉拉不具和谐音色的对抗,在祁安听来却似“远方的鼓声”。不是确切的擂鼓声,当然也不是架子鼓。不是一击即中的百步精准射击,于确切入耳之前,要经历在一段时间和空间里的蜿蜒回转飘荡,有流水般的高低趋向,是一种入耳后在意识中衍化得具有某种和谐音乐性的声音意象。树叶与风的欢呼或相互宣战,从高处领空至人的耳朵,之间都不是直来直往的。 想要领受如此感官体验,就必须连贯性且来者不斥地敞开听觉及心理官能,欢迎所有伴随着头顶上半空中树叶的战斗声而来的一切音律,并且将这繁杂音律之下现实存在着的形象有选择性地进行接纳吸收,同时配合着内在和谐的音律特性进行直感上的拼接组合。那么这个组合将成为无论失去了哪一方都会变成无比不协和的存在的音乐性现实存在。如音乐录影带中,音乐人的表演适合有声播映。 此时冬风摇晃树顶的声音,在祁安听来便是与眼下的现实情境共筑和谐的“远方的鼓声”。不是远方的旅途对村上春树的灵性般的召唤,只不过是切切实实地被其他一些音响隔断的却不至于完全于耳际匿迹或毫无影响的声音。它绕着蜿蜒山路般时不时在意识之内飘渺而至。 一株大树之下木制着漆横条组建而成的靠背长凳子上,一个打着黑色领带着白衬衫又一身高级西服的年轻男子,凭着大致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很久,让人怀疑他曾经就着某一姿势睡了过去,对身边一切毫无知觉。双手拄在膝盖上捧着太阳穴,或单手用手掌心撑着额头而另一只手横在膝盖上。他坐在她的右侧面,在临近步行走道的一方角落里。 祁安深觉他已被某种她所不知晓的忧伤音乐笼罩。此时他听到的不可能是那外边马路上一辆辆像是无人驾驶般往来机械奔跑的车辆的单调而机械的鸣笛,甚至不是旁边的户外课堂里那群野孩子般的喧闹。是有什么她尚未捕捉到的引发他深思的声音将他的全部注意力吸去。只有两只手臂偶尔调换一下的单一姿势,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不管哪种姿势,双眼始终一个朝向地盯视着视线直抵的在他身体及浓缩影子范围之内的地面。似乎有一个难解之谜已经困扰了他不止一辈子,想来这里暂且遗忘,无奈却被顶上那飘渺而来的声音诱进了较之前更深的深渊里。那不具名的困难,那与她感知相异的音响,叫他头痛万分,以至于转动一下头部都不太可能。降低头部疼痛度的最佳暂行办法,即是尽可能地保持静止不动。 祁安从一进来这个供人歇脚的路边小公园,就一眼看到了他。他无言的沉默力量太过强大,鹤立鸡群般,让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异相凸显,周围的喧闹嘈杂却是千篇一律的时间常态。然而在她等待着坐了很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做出一个最简单的,且应是最自然而然地源于人类本能好奇心继而善意的举动。不是走上前去问他关于顶上树叶的沙沙声对个人思维的影响的看法,而是问他是不是需要一些什么最基本的医药帮助。她的电脑包里就常备有缓解头痛的药。 光洁的花岗岩地面上布满树叶枝桠的幻影,好似在水中漂浮不定。树枝相互间挨得再密,也依然挡不了已偏离头顶直射而入的太阳光线。年轻的西服男子同她一样,坐在被巨大的树影覆盖的木凳子上。男子与外界隔离的物质屏障,是他凳子外边的那棵站在凳子上依旧触不到枝桠的大椿树。他和她共同的背后,是仍然爬满青藤的漆上绿色颜料的铁质篱笆。 他们之间,是一位坐得端端正正,正踌躇满志地看着大开黑白印刷的报纸,好像对天下大事尽皆在握的花白头发老人。从他来时,他就在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一步一顿下浑重的脚步声向他走近的座椅发出自身降临的声明。颇具军官严威。将带来的报纸用双手哗啦啦地抖开,似乎报纸与他自身皆神圣的存在。至少他能够将内容研究透彻,并就着某一版面上的某一则吊人胃口的新闻标题之下的某一篇家长里短就其遣词造句方面厥词谴责个好半天。所有这一切,都在他无声的瞪视之下进行。 隔了这么一个长者,祁安还是一眼望见了那个好似正只身涉足悬崖却独自将一切实实在在的恐惧强压在西服之内的年轻男子。 没有什么能够将他打扰。旁边孩子的欢闹声无法为他注入快乐,中间凳子上老人的严肃正派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对己身烦恼并痛苦的独自默默关注,他的力所能及的克制,那种自我牺牲的尖刻隐忍,想把一米八的消极情绪极尽所能地缩小扩散面积,坚忍的意志在阴影之下的高级西服上踊跃着光芒。祁安不能自已地将鲜少用到的数码相机的焦点越过中间严肃端庄的老人直接对准了他。她不能走近着将他打扰,近距离侵扰了他的宁静。任何唐突的开口,于她都将无法饶恕。这种陌生而圣性的沉潜,至少要暂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高倍像素的数码相机里,年轻男子双唇紧闭,侧面依旧流光的大眼睛投射出的必定是坚定的视线。在按下快门的下一秒,他将单手支撑换成了双掌捧额。身体前倾的大体姿势与先前无异。 老人的余光扫射到祁安往他的那个方向拍照后,双手捏着报纸悬在空中,用第一次意识到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物的眼神,带着好奇而严肃的神情看祁安半放下的数码相机,再盯上她的眼睛,似乎在说“拍我干嘛”。可祁安此时的脸上是没有任何特殊的语言的。他旋即又似首次发现了另一号人物的存在,头部麻利地进行了一百五十度的摇转。期间半举在空中的报纸始终没被弃下。在他的双眼重又回到那某一版的报纸上两秒后,他终又将他庄重的眼神冲进了祁安此时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正开始蔓延开来的视线源头。 然而,在祁安还未来得及对他回以礼仪性的一笑的当下,他已起身将报纸丢在木质椅子上,甩甩屁股,好像坐过的椅子上满是脏污,但却要暂由他带来的报纸继续占领着。双手交叉在背后,侧着身子从年轻男子面前走过。他再次以首次见到男子的表情慢下一步脚步来将他身旁的男子打量。嘴角向下弯起孤高且不屑的谴责之弧度。年轻男子那模样看似正满脑子懊悔地向他抱头忏悔,而他却瞬即吝于原谅。祁安看他挺着那即将枯朽的脊背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就拍了一张照片。缩拢此次一经杭州的一部分心理印象,足矣。没有进行回放查看,祁安将相机小心装进皮质盒套里并在电脑包中重新放好。 虽然她确信,这个年轻男子并不会突然转过脸来将她正面迎视,祁安还是停止了对他的继续侧望。 灰色的羊绒围巾上,爬上了几只针眼大小几乎不明形体轮廓的黑色昆虫。抬手将它们轻轻刮落在地后,祁安抬起头来朝远在高处的树干张望。太阳冷冷的光散落在树枝间隙下斜向垂挂的树叶上,好像给它们披上了一层风刮不落的白霜。冬天里的叶子依旧绿得发黑。这不禁令人肃然起敬。那“远方的鼓声”就零零散散地飘自看不见的远方高处。 抬头的那一瞬间,祁安恍然觉得自己升到了高处,与那树顶齐高或在其之上。浩淼的天空近在眼前,十指却触不可及,只能扎进没有边际的虚空里。刚硬的冷风迎面抽来,牙齿只是不受情感左右地机械打颤,面部肌肉彻底失去了知觉,而她不久就要满身伤痕地坠落在地。似乎便是这般弱不禁风,似乎一切强悍都是伪装。 那风已经降低了身段姿态,传至耳际的声音变得连贯而浑厚凝重起来。不再被一片一片地割裂开来,而是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在少有枝桠的低地肆无忌惮地穿行,在窄小空旷空间中毫无阻隔地为所欲为八面玲珑的柔软身段。 是风染上了人的习性,是人学会了风的作风,还是两者之间本就有着共性?风和人之间,有着怎样的共性呢?毕竟共同存在于地球之上。 从树顶上回到地面时,祁安再次转头看向外侧。座椅上稍微年轻的女性老人,拿着原先那位男性老人丢下的报纸正翻阅着。祁安看出她涂了大红色的口红,似乎才刚坐下不久。没戴老花镜的老人将报纸置于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屈伸着并弓起后脊背。才在祁安转头看过去的瞬间,她就立马抬起脸来。黑色的高领毛衣,艳红的嘴唇,明显地抹了脂粉的脸部皮肤,染过色的盘发。开口后两颗金色的牙齿,却更进一步泄露了她的年龄。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外人将她的年龄识破。即使是表象上的青春,她也依然追求。旁边搁置着粉红色的苹果手机,祁安猜测那里面必定安装着各种社交软件。 “小姑娘,你的头发配你很漂亮啊!”时髦老人的话里都洋溢着笑意。边说着边直起身板来。 “谢谢!”祁安只是由衷地表示感谢。 年轻男子还在拄着双臂。双手究竟能够撑住多少烦恼忧愁和痛苦?究竟要撑多久? “在哪里染的啊?” “啊?哦,不是染的。自然的。”讲完话,一时间竟觉得如果她说是在沙宣或许更合老人的心意。 祁安发现前方视野中缓慢着踱来一个左右顾盼的棒球帽男子,用他似乎对所有人都一致的神色把前方的一切纳入眼底,漠然的气场透露出他对眼前所见的一些不满。一个计划中应该穿行于山野的背包客,对自己神经错乱下贸然闯入闹市区的懊恼。双手中持有自脖子上挂下来的单反相机。只不过穿的并不是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那个棒球帽男子背着臃肿的登山包一个拐弯进入了边上的公共卫生间。其实那个卫生间一直在祁安前方视野的最边缘处。其实所有都市都大同小异,也只有稀有人烟的城外山野,才让能使他这些具有乡野情节的背包客惊叹,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自然的!自然的好啊!” 老人在两秒之后才对祁安的坦白做出反应,并再次将祁安游离在他处的视线抓回。只是她脸上已然敛去了笑容,眼角处向外挂出一条条狐疑,语气更像是因太过惊讶而渗入嫌弃的意味。说着边拿着苹果手机从木座椅上站了起来。祁安发现她穿着墨绿色的皮质豆豆鞋。 祁安以为她会走向自己,来摸摸自己的头发以检查其成色,或就接下来的谈话更近距离地查看一番。然而她却是调转了身子向外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退回多走出的几步,把手中忘了放下的报纸顺手往座椅丢去。报纸却遭到了冷风的侵袭,被拍到地面上,与之产生激烈的摩擦。 殷实的老人自尊且敏感。祁安也知道自己应付般的刻意与眼光闪避是此次本可以有大好前景的谈话断然终止的一部分原因。让一段关系终止,是可以从谈话中的视线转移开始的。 她没有怀着为公众服务的心态,去捡起那份飘落在地的不知是否属于前一位老人的报纸。 报纸的排版及内容从来无法使她产生专注阅读的兴趣。大部分经过修辞着色的新闻事实,不是越来越具有文学特性,就是仿佛是在写最直白的关于控诉有关现实生活的丑恶特性的陈情报告。度的掌握,是一个普遍性的技巧性需要。 夹杂其间的每一份宣传广告,都在试图消解报纸本该有的权威性。到底有多少份报纸值得一看,于挑剔之人恐怕都是屈指可数的。如果不把它仅仅作为一项娱乐消遣载体。 对于事实的讲述,修饰性笔墨越少越是鞭辟入里,直抵深层本质。所有由笔者感触出发的情绪性官能用词,一种个体感知下辅加的吊人胃口继而又破坏食欲引发厌食症的佐料,都是为最本真淳朴的事实添油加醋。 左侧的围栏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他们不知道年轻男子的烦恼为何物。他们身旁的大人也被感染了一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大人学着小孩子的动作和语气,好像这样能够在心灵上更接近他们的孩子。大人总是试图通过掌握他们的心理进而为自己的要求作出合理的解释,可他们似乎忘却了自己也曾像他们一样孩子过。 如果能够将这副欢乐融洽下的精神面延续进各自的家庭里,也许能为即将迈入青春叛逆期的他们营造出一个包容个性的自由环境。孩子最具特色的个性的磨损,是从家庭开始的。“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是否也该有这一层面的涵义?就像是说,儿子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可何止于外貌上? 一个大概有十三四年纪的男孩子,抓着铁栏杆奋力爬上组成围墙一部分的铁棍搭成的两米高落锁大门。脚步的娴熟暗示他已不是第一次攀爬,翻越这高高的栏杆铁门,对他来说已经如履平地。他从上方一跃而下,鞋底与地面合拍出胜利的脆响。才在声音落下的瞬间,他已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促成他这般急促的,是前方的公共卫生间。当他快要到达他的目的地时,另外三四个似乎与他有着共同需求的男孩子才结伴着从祁安左侧跑过。他们是乖乖地从向外开放的另一侧大门出来的。 围栏里边有人对跑着去的他们吹响了有节奏性的哨子,不知是一种欢呼,还是一种催促。 本想起身走开,祁安突然很想看一看他们是如何入内的。对里面杂耍的马戏团般的内容并没有投注多大的好奇。树林外边水泥地上的篮球架和在下面交叉着双手在有节奏的口哨声下一圈圈滑旱冰的男女孩子,一般公园中都有的树林下泥地上最简易的固定健身装置,推着婴儿车靠在一边欣赏着热闹氛围的爷爷奶奶一辈,戴着拳击手套对着树干猛打的t恤衫中年男人,小女孩子嘎嘎嘎地大笑不已,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吃着快餐坐在石桌子边手中握着手机滔滔不绝,刚从眼前经过的一对着亲子装的父子已经出现在了围栏里面,有婴儿委屈地啼哭出声,某处在放英文摇滚乐……这估计是临近居住社区的一个公共活动场所,通过围栏与外面隔离开来,再径自混杂。 从卫生间出来的男孩子们嚷嚷着回来了。走在最前面与后面的人拉开一些距离的男孩子再次爬上了铁门走上了捷径,落地时,里面那个跟树有仇似的男人嘻笑着用他那敦厚的双掌拍出沉闷的掌声。男孩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闷,大喊一声跳起拍上他的肩头,而男人倾向于在男孩子跳起时就有所预感地将自己的身子偏低。也许这样不会被对方击倒在地。男孩子一把抓过他胸前的哨子,经其发出锐利的尖叫。 刚好经过锁闭着的门前又听到紧急哨子声的一群男生开始加快着脚步,其中一个停下脚步做出了预备攀爬的动作,却是更迅捷地直接从铁棍间的间隙挤了进去。那画面竟然有一丝丝让人不自觉发笑的喜感。剩余的男孩子们则继续原路小跑着乖乖地打道回府。围栏里边将进行一节有组织且纪律性的课外课程。前方的卫生间此刻已是处于几乎无人光顾的冷清中。 祁安将视线重新移向外侧。年轻西服男子已经不知于何时消失无踪。在她注视着围栏内部的某个时刻。那角落的椅子上已根本没有坐过的迹象,好像那年轻男子是她脑中构想出的一个虚拟影像。看着那个已经空荡的座位,祁安心里倏尔涌起一股怅然若失,还有一种类似遗憾的感觉。此刻对他追加的情绪感受中,留下了深深的不完满之感,呼啸的冷风正在将那种感觉野蛮地拂散开来,却不减其浓度。 带着特定形象的目光在私下里搜寻,视野内却不见一个穿着西服的那般年轻男子。一个在她相机内留下影像的男子,将就这样逐渐淡出她的记忆景深。那备忘录中的影像,也许会在很久之后,重在她的面前不带情感新鲜度地被再次忆起。也许那已被沦为记忆的尘烟。总是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似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好像从他存在起就是这样的状态。那当下的状态,能让人某处感到隐隐的痛楚,并为之动容。如独自在夜色中逆光而走。那些奔跑着的男孩子,他们此刻所投射出的青春形象,却也只是他们成长经历中的一个部分构成。 他也许已经想通,又或者那只是他稍事休息的一种习惯性姿态。然而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这处可以让他露出那副状态的地方,那么他必然也能够以另一副姿态去面对此外的世界。对此,祁安不想再作设想。 曾几何时,她自己也做着类似这样的姿势整整保持三个小时有余。之后,站起来时,才发觉肢体之神经协调性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已经被自己那擅自凌驾于理智之上的过于浓重的感伤损得遍体鳞伤。一下子突兀地抬头,合着一下子毫无预兆般的起立,一下子即将遭人抽打似的迈出第一步脚步,那个一下子,她在坐了三个小时后的苍茫暮色中向前倾倒在地。那是身体给予她的足以让她铭记的痉挛般的惩罚。许久之后,直至身体重又出于对她的怜悯似的,才使她得以从四下无人的草地上缓慢爬起来。 然而虽然是同一身姿状态,却必然是不同的情感状态的。在那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真正做到了脑内意识中没有一丝杂质,令人匪夷所思地处于一片空茫状态。或着魔,或中邪,虚空无物的空茫占据了整个脑袋,关于自身性质的意识似乎也被抽空。脑中没有过去现在甚至将来的余响,没有类似记忆的模糊漂浮物,甚至没有半段她此生钟爱的乐音。她被一种自身营造的浓郁悲伤氛围笼罩着,然而空茫的脑袋却失却了对于悲伤情绪的哪怕微渺的感应。只是她在从草地爬起来后,无端地泪流不止,鼻水在十五秒之内抹湿了整张手帕以及三张直接堵到鼻孔处的纸巾。 那几乎是一次全然失控且颇具诡异色彩的心理异常反应。只是自那之后的可知未知年岁里,所有情绪在祁安的心理感应上,均不超过三秒。过分的雀跃,过分的兴奋,过分的哀伤,过分的忧愁,过分的恐惧,过分的焦虑,过分的恼怒,甚至不过分的不舍,所有皆可被形容为大起大落的情绪感受,在祁安的情感情绪状态中,只不过只有至多三秒钟的生命存在而已。 那么剩余的情感状态中,到底是近乎超然的宁静,还是其极北的麻木不仁的淡漠? 宁静与淡漠,就存在于同一水平线上两端,兴许分得极开而八竿子打不着,兴许可以随时异性相吸般的混溶在一起,就如地球仪上分割白昼与黑夜的晨昏线。只有看它的自转方向如何。祁安相信,她自己对于自己的了解,甚于其他任何人,包括所谓的业界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没有什么所谓的心理疾病是能够不经自己而治愈的。 冷风侵入衣服间的狭小缝隙。肆虐般的从正面扑来直接狠狠抽于脸上,使她自然撑开的眼角不断有湿意渗出,并使上排染湿的睫毛一撮一撮地缠在一起。风经鼻子穿透肺腑。 她估计自己的鼻头已经整个通红了。冷气从一边进入又化作绵绵白色雾气从另一侧出来。摊开手掌,用两只手的无名指从内侧眼角开始缓慢刮至外侧。闭唇深深吸入一口气,用纸巾轻擤鼻子。端端正正地坐于木椅子上,后脑勺与背脊形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而不是一个劲地在椅子上寻求安全感般的缩成一团。嘴唇的线条抿得很长,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哼哼地笑出来了。一种暂处于精神分裂的情感状态。 祁安有点不清楚是自己未好的感冒加重了此时对风携来的冷意的感受,还是此刻变得遒劲的冷风正在显著地恶化着她的感冒症状。 “你真是一个完美的处女座!” “那当然,身心灵全面完美,无可挑剔!” “嗯嗯嗯,最主要的是因为,你这人吧,没有半点恶心人的洁癖!” “……” 在祁安从木长凳上起来穿戴衣物的时候,一对年龄相仿的夫妻或情侣摸样的男女互挽着胳膊从对面走来在年轻西服男子坐过的的椅子上坐下。说话的声音在冷空气中也许更能实现清晰的传播。 “哦,你拐着弯地嫌弃我呢!”令人无法察觉的沉默填充的时间里,男人似乎经过了深层思索这才解出女人的言外之意。 “哎,哪里嫌弃你了,我还巴不得你这件衣服再穿个一个月呢!” 男人好像看透了身旁紧挨着坐着的女人的另一层小心机,外倾着身子探头到女人眼前,与她正面对视。“哦哦哦,你这点小心思哦!”又贴近了些耳语般的小声说,“那你应该更有智慧些不要讲出来的嘛。” “呵呵呵……”女人近乎苦笑地别下了嘴角来,又一把抓住眼前男人的胸口衣襟,把他往自己的胸口扯,由上俯视他。“呀,亲爱的老公,又该添置家具了嘛,快要过年了耶!嗯?你那完美的聪明脑袋呢?” 在女人撒娇着说话的时间里,那个衣着得体的男人始终保持着近乎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越发温声细语着说话的女人,却仍可让人觉察出他快要憋不住地大笑出声来。整个肩膀几乎快要禁不住寒冷一般在空中颤抖起来。 然而,最先笑出声来的,却是与那年轻夫妻俩之外隔了中间一张木椅子的祁安。 这些温馨的小甜蜜是多么的惹人怜爱啊。似乎只要两人怀着同一目标不懈努力地采集,就能在生活中酿出取之不尽的蜜来。她也从来不会把这些对人物精神起日常性关照作用的生活温馨琐事排除在自己的黑色故事之外。 随着她不自觉的“噗”地一声,女人不等男人的回应,将尚未转换的笑脸向祁安转来。动作之神速,就像古时夜色中行路的人突然找准了一直将自己鬼鬼祟祟地跟踪着的刺客,不说二话,出手不留活口地将其一招致命。她的目光便是那样成竹在胸地伴有一丝丝绽放灵气的狡黠。女人的视角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于是他们夫妇俩一齐朝着祁安看来。各自延续着前一秒面对眼前对方时的表情神态。 祁安只是在戴棒球帽的过程中忍不住发出那么一声偏响而有些突兀的笑声。似乎,他们的谈话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那根神经把那声不同于周边一切声音的“噗”经声带给抖送出来。因此,当他们朝祁安看来时,祁安正在预备着离开,而当祁安背起最后的电脑包后再次向夫妻俩看去时,他们也已经将视线转回了对方。两人在凳子上,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进行精确解析的悄悄话。两只脑袋都快要生长到一块儿去了。 所以,总有些关系,似乎有相互渗入的趋势,其实还来不及展开,便已宣告结束。结束在两条曲线擦边而过时的瞬间。 公共卫生间,几乎哪里的公共卫生间都是一副德行。不用按着路标寻找,只需循味而去。这招似乎比四处张望着寻找简化的红黑两色男女图像更加有效率,如果肯定它就在附近而尚不知其具体经纬的话。 祁安站在靠墙的洗手台前,俯着身子用冰冷的水搓洗双手,冲洗每一只指甲内侧。尽管几乎是全然用电脑打字,她还是留了一厘米长的指甲。时常修剪,却始终将它保持在一厘米,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发生,诸如因某个动作而使指甲突然翻盖折断。指甲盖上光可鉴人。她给它们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无色透明护甲油。然而,找不到一只手指甲,上面升起好看的乳白月牙,甚至没有那轮弦月即将升起的预兆。十只手指甲,似乎也甘沉潜于没有月芒的滋养而擅自进行另一番的自我滋补,泛出好看而自然的浅粉色,透出似乎比手指更加健康的光泽。 祁安摊开手背,任冰水在上面冲刷。右手有两只手指的指甲比其它的短了近七毫米。刚在延吉修剪过的。两根因此而稍短,也似乎发胖的手指,使她在冰凉的感受中,又获一种对于鲜热血液在其内部永远地不自觉涌动的渴盼。 阿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用着温州方言告诉她,“千人亲,万人亲,再怎么亲总也没有自己的手脚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脚啊!” 老人虽然没有多高的文化学识,却总能于日常琐事中,用满含借代意味的话语,简单表达出她生活中的哲学思考。任何思考哲学化的简单生活,都不可能实现真正深刻的全面简单。似乎,基本的哲学,与简单的快乐,本身就构成了一哲学性的矛盾。然而,事实是,没有人不曾不哲学过,只要他还能讲出那么至少一句颇有道理的话语,甚至不用汇成语句讲出,只要他在心中冥想过。那些有道理的话,都或多或少地包容在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下。任何道理,都经得起哲学范式的拆解。即使他从未察觉,也不觉得自己与学术性的神圣哲学有什么搭界。 想要不哲学地简单生活的人,应是没有这一欲念这一想法这一目标的人。即使偶尔想过或说出有哲学意味的道理,也要任一切皆在意识中不自觉地进行着,而不进行自我否定或对抗、自我满足或自我欣赏。而人,终是一能够进行哲学思考的人。 从盯着不断倾泻的纤细水柱下的双手手背,凝视向了镜子中自己的脸。顶上均匀散发光亮的日光灯经帽檐,落下浓郁的暗影。墨黑的双眼在暗影中与帽檐和眉毛柔和成了一个暗调平面。日光灯光芒又在鼻准亮晃晃地乍现,紧抿的嘴唇线条深刻而有韵律地弯曲在亮光里。从身后门外进来的风,使披挂于两侧的长发微微躁动。 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观照过自己似的,好奇的目光在上半身逡巡打量着。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就像镜外的真正的自己盯视一个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双目久久地碰撞到一起,可也没能够擦出火花。镜中的人,被盯视得几乎一动不动。偶尔微微晃动一下胳膊,或微微偏转一下光线层次分明的脸颊,竟像是缺乏专业精神的人在牵动着布袋戏人偶。那人偶尚未修饰雕琢出表情的生动。只是隐隐发觉出,镜外的自己对镜中的人有一种永远无法全然满足的苛刻。镜中的人,对镜外的自己似乎同样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满,在她感觉到那暗调平面片区里隐隐发射出近乎凌厉的射线之时。 这时,当镜中人注意到自己身前的围巾蜷缩着落到了洒满水珠的洗手台上的时候,祁安又突然想到了电影《绝美之城》里盖普说的那句话。 “生而为人的困窘。” 祁安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抓起围巾下摆。上面的几处羊绒已经湿成一撮一撮的了。伸手到感应水龙头下,重将手指打湿,再用挂满水珠的右手往那一撮一撮的羊绒一遍一遍轻柔地抹,最后再用甩去水珠的手指甲粗暴地将那堆在一块儿的一撮撮细致地搓得凌乱。 后于高跟鞋的点击声,镜子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皮草的女士,双唇涂得艳红。 “馒头宝宝,在这儿乖乖等一下哈!” 双耳传来亲昵的命令,然而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口头回应。随着厕所的门紧跟着高跟鞋的消音砰地一声落下后,祁安这才在逐渐稀释的香水味之外,听到丝丝喘息声。 “呼呼呼……”急促的喘息似乎经受不起片刻的消停。然而声音太过微弱,耳朵需近似于神经质地敏感才可觉察。 祁安顿下手指上的动作,就着抓着围巾的姿势,向下俯视着转身。在开始转过来之际,祁安就隐隐觉得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自己似的。即使产生惊喜的本身并不会属于她自己。 一条白色的小狗! 祁安停住身子。那小狗已经彻底吸走了她所有的视线,并凝聚成了一个可以在它脸上穿出一个洞来的焦点。它就坐在自己的脚后跟几厘米外的地方,向上仰视着自己,两只黢黑眼珠在白色的绒毛之上闪闪发光。张着嘴巴,发出悦耳而高频次的呼呼声。 它看起来正在朝着她不停地傻笑着。不是讥笑,或嘲笑,亦非哂笑。那浑然天成而毫不做作的笑颜,似乎洋溢着它由内而发的纯然的愉悦与善意。 ☆、譬如泥洹 祁安猛地转视线回镜子。好像里面的那个人忽然之间发出了紧急召唤令。视线闪到一起的瞬间,她发现里面那个眼周阴郁的女人正近乎极度雀跃地咧开着一整排白闪闪的牙齿,由上下压的帽子快要被那跳跃着的兴奋顶出去了。那白皙的牙齿似能把眼周照亮,映出眼窝深处敞亮的双眸。 “hi……”,祁安在镜中飞快地转身。向前微微倾俯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拦住胸前荡出的围巾,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分开着五指,盯着小白狗的水灵灵的双眼,小心翼翼地呢喃出了一声“hi”。 “你好呀……”。 小白狗朝左又往右地倾斜着摇摆出一个可爱的幅度,那整张与生俱来的笑脸似乎永远不会泯灭。 它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闪烁着宝石光芒的浑圆眼珠,很快从那慢动作左右晃动的手上转移,静静地深深地仰视上面俯下来贴近的眼睛。一脸自然而然的亲切。好像能够透过它那闪烁的双眼,直接感觉它白色绒毛下跃动而温暖的红心。 祁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轻而又轻地抚摸上小白狗毛茸茸的温暖小脑袋。小狗更加地仰起头来,用它温暖的小舌头去舔舐祁安的手掌心。好像它并不愿意被她抚慰着,却更愿意用它自己的温暖去驱赶她手上冰水遗下的冰凉。 她的左手与小白狗的嘴巴欢乐地嬉戏在一起。祁安内心闪过一丝愧疚,她没有任何可以给这条惹人喜爱的小狗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思及此,抚摩它小脑袋的手又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几分。她多么想把这样一条温暖的小狗,紧紧地拥抱在胸怀里,用下巴蹭它身上绵软而温暖的绒毛啊。 她有一种感觉,这条小白狗,它了解她的温柔,还能够进行细腻地感受。它从地上四脚站立,朝她移近了许多。此刻它就呆在她的鞋边。仰着的小脑袋,就快要蹭上她的小腿。那依赖的姿态,像极了一只慵懒而可爱的猫咪。 这期间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过。也许有也不一定,只是祁安她并没有发现。这时她听见高跟鞋踩踏下冲厕所的巨响水声。随后,从里面传来“宝宝”地亲昵呼唤。两个一模一样的字被各自拆分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后一个发音,在空气中蔓延出久远的生命气息,夹在荡漾而至的香水气味里。 小白狗听见那声音闻到那熟悉的香味,贴近祁安小腿处的小脑袋机敏地移开。缭乱地晃动着它那可爱的小尾巴,迈着典雅的小碎步,慢悠悠地出现在皮草女士的跟前。 “哇哦,馒头宝宝最乖了!”女士毫不吝啬地夸赞,宠溺的话里,奔突着漫溢的豪迈之气。 越过小白狗,她从自己的手提包包里拿出一瓶洗手液,旁若无人地专注注视着镜中的她自己。盯着自己的双眼,飞快地大幅度搓洗着双手。双手的硬骨在宁静的空间里摩擦出声。末了,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飞快地一根根手指擦拭后,再扔进另一面墙边的垃圾桶里。最后,她再一次凑近镜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印现在镜子中的她自己,重点专注的是那鲜艳的红唇。举起一只手,一抹那雕刻般落在头上没有丝毫毛糙的光泽秀发,手腕处萦绕出一抹绿光。然后再满怀自信地转过眼角。 “baby,here we go!”女士的尾音愉悦地上扬,伴着小白狗雀跃的低鸣,和那标志性的高跟鞋点击地面的音律。 “小狗狗,再见啦!” 高跟鞋声,肉垫触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默然,轻轻摇晃的尾巴与冷空气的摩擦,祁安望着四脚踏着杂沓声而去的小白狗,心里有丝不同于面对人时的隐隐的失落感。 小白狗似乎是听见了她不舍的告别,竟在她在心里刚刚说完的下一瞬,转过小脑袋来,留下一个足以让一位心情开朗的女人温暖到心融化的笑容。而后消失在卫生间门口。 祁安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将它最后对她的带着留恋意味的回眸和那永恒的无邪笑容错过。 触不及防地,一股骤然腾升的酸涩感刺痛了敏感的鼻端神经。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仍然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以外的别人。现在她对她的了解,仅限于表象容貌,可却也称不上全貌。她对她的内心,似乎一无所知。这一大面实实在在的防水镜,使她们正面相对,却将彼此内里潜在的思想隔离进了视野盲区里。镜子之外的她,无法通过这样一面镜子,看到或猜到镜子里面的那个她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伸出右手食指,戳向前方的镜面。两只相仿的食指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不动声色地相对着。 祁安摘掉帽子和围巾,放于搁置在洗手台上用纸巾拭干处的电脑包和帆布袋上。从左手手腕上取下和单圈海蓝宝手串缠绕到一起的发绳,将披散的头发绑向脑后。举起左手来绑头发的时候,手腕处的海蓝宝手串由于重力向胳膊肘的方向滑降,祁安想起了已经消失有一会儿了的手戴绿玉镯的皮草女士和她的小白狗。 从袋子的底处拣出两枚黑色直线型一字夹和一支三百克的植物性深层清洁洁面乳。断断续续地将用两只手掌接成一捧的冷水扑到脸上,时不时地使她倒吸一口冷气,那水好似正从脑门出其不意地浇淋下来,直接畅通无阻地将它的冰凉直抵心底,然后再在全身的神经上如病毒蔓延般的扩散开来。那心过于紧张似的,多次被提到了胸口,悬着,等下一捧冰水的浇淋,再悬着。这水便是那般,砭人肌骨。 祁安撑着洗手台仰起脸。镜中的女人,脸上悬着瓷般润泽的粉红,好似夏日雨后的夹竹桃花,那娇嫩的灵气甚至在往下滴落的水珠中光芒乍现。下巴、两颊颧骨和鼻头处,像是被扑了一层颜色鲜亮的腮红。红嘟嘟的湿润嘴唇,仿似刚从水中提取出来的新鲜樱果。然而这些诱惑,均会在肌体的温度重又恢复平衡后逐渐消散无遗。 在她用先前从摆摊女人那里买下的纸巾擦拭脸上的水珠的时候,一个女人兴师动众般的闯了进来。正凝视着镜子中之人,往自己脸上涂抹着保湿霜时,那个女人在镜子右边飞快地瞟了镜子里的她一眼,而后甩着湿手,又兴师动众般的闯了出去。她留在祁安印象中的只有她那兴师动众般的气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 抹完保湿霜,用双手指腹轻轻按摩脸部。不再有黏湿的感觉后,又往脸上涂上芦荟胶。这俩对她来说,是极简而适当且足够的基本步骤。保持着脸部的清洁,也是对不小心撞上视线的陌生之人的一种尊重。另一重要原则则是必须令自我感觉处于舒心状态。 祁安用左手四指包拢着光滑额头,传至指腹的温度仍然在正常范围之外。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手掌,观察起自己的面容来。密集眉毛略微倾斜着往上由粗至细地自然生长着,在隆起的眉骨上描出中后段弯曲处约有一百六十度圆润角度的两条深黑至浅棕色弧线。不是一字平直型直接显现的柔顺温良和善意。尽管有双眼皮长睫毛修饰着的大眼睛,这样有立体感的眉毛,从外在形象上,似乎更加浓化了她身上隐隐发自内在的那股不可随意接近的圣洁气质。多年来我行我素的过分独立和几乎全素食性的生活,似乎也在使得她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的棱角分明。一种肉感东方人的另类的深邃五官,在她的圣洁性气质之外的表象上又增添了丝丝凌厉而果决之气。她似乎有消耗不尽的而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或敬意的,游离于男人与女人之外的另类活力和勇气。尤其是在她即使棱线起伏分明的双唇暂离多样化情绪而紧闭着的时候。 到底是一个人的命运塑造出了一个人的外在长相,还是一个人的外在面貌决定性地影响了一个人的命运趋向? 这本该是一可有可无而无足轻重的对自我价值的怀疑。 拿下夹在两边的一字夹,金色的过长刘海在两侧披落下来,几缕细碎的短刘海凌乱着散布在光洁的额头中间。然而并没有将那让人怯于正面迎视的夺目遮去,而是通过如此营造的一种另类野性气质将其拥护了出来。 如此众多的复杂情志集于一身,最终的综合作用,似乎还是为了维护她那仿若与生俱来的不可随意接近,或说难以蓄意侵犯的圣洁性气质。 祁安拨开刘海,对着镜子用食指顺着眉毛的生长梳理描摹着。只是一个日常性且个人性的简单养护动作而已。 外部水分被纸巾吸干后的嘴唇,周边都汹涌着大刮西北风的冬季里特有的,像在没有加湿器的空调房中被吸干了水分后几欲喷薄而出的静电火焰之下的干渴与燥热。那干渴与燥热会诱人不断伸出湿滑的舌头去舐舔,以为这样能够成功解救。她从大衣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润唇膏,是清凉的薄荷香型的。 “你必须要进来啦,我一个人不敢的啦。”在她搽着润唇膏的时候,卫生间门外传来撒娇的女音。 “哎唷,干嘛啦,我又不需要照镜子嘛!再说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敢的啦!”另一个女音虽然抗拒着,却紧踩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一起进了门内。 声音和人都出现在了祁安的身后。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她们。只消一眼,她就看出了她们是携着游客的身份出现在杭州的此时此地的。 胸前挂着标明自己异域身份的数码照相机或是单反相机,或一刻不停地拿在手里。那几乎是专为一趟旅程的目的地特意准备的,每一个寻常的人,每一处寻常的景点,都以寻常的停顿被摄入相机里,却能够以不寻常的状态永远不寻常地存在着。人们似乎更能够在自己的居住地之外感受到新奇和享受创意。于是,外出旅行几乎成了一种朝圣般的行动模式。 “你过来啊!帮我看着点,不要让任何一个男人进来了!” “女厕所诶,怎么会进来?” “就你单纯了,现在变态男啊跟踪狂啊什么的可多了,不知道?没碰到过?” “好吧好吧,现在你很安全。有我保护大美女你!” “不是啦,你要到这里来的啊!”声调在稍微暗下之后,又突然地洪亮起来。是厕所门一经开合的缘故。 “哦,你还要我听着你制造的奇怪哗哗声哦?变态吧。你!” “别废话,给我过来,你!”门砰的一声阖上,里面却没有落栓的声音。“诶,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好像是,‘有我大美女保护你’欸……” 两组不同音色的声音在两个稍有些距离的地理空间上填满了整个卫生间,好像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祁安看着镜中的自己,穿戴着衣帽。像是进行着即将要走出家门的最后一番收拾。 “彼此彼此啦。” 她们的对话,只一扇门之隔。 “今晚我们到底要住什么酒店啊?” “不早说了嘛,到时候想住哪就住哪呀!” “跟土豪一起游玩就是万事无忧啊,哈哈。” “呵,呵,呵,你才是真正的,壕!” “诶,外面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到时候得不得跳进湖底去躲雨啊?” “别担心!去哪里都有姐罩着你!” “哈哈哈……在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的瘦排骨……”外面的女人用手掌拍了几拍木门,似为她爽朗而洒脱的笑声伴奏。 祁安提起最后的帆布袋,又重新放下,从里面找出那只大号塑料购物袋。抖开塑料袋,把帆布袋装进去。提着袋子正要离开的时候,右肩肩膀的电脑包往外侧下滑,震动了整只手臂。原来电脑包背带压上了一整束转到右肩的长发上。 “你说我们从哪里开始逛呢?” “这位姑娘!你之前全在放空哦!” “是还没睡醒。诶,你怎么这么久?” “呵呵,那个,呵呵,我,大,号……”声音渐渐地一字一句地弱下去。 砰!是脚尖往里踹门的声音。 “外面还真有一个拿着相机在狂偷拍的眼镜男。高级相机,还是外国帅哥,没看到啊?你害我失去了勾搭他的机会!” “哈哈,你不知道吗,凡是长得好看的男人可都是有男朋友了的哦!而且应该是来自腐国的歪果仁,粉嫩粉嫩的看到没,你还是在脑袋里想想这样体验体验就好。而且人家现在也该早拍够了。” “诶,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啊,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看见所有长得好看的,都觉得眼熟!” “……” “哎呀,好姐妹儿,别走呀,不然你会后,悔,的,啊……” 胸前挂着单反相机的栗色短发女生没再理会里面吱吱叫的女生,径直站到了祁安的右边,开始捣鼓着包包里的东西。估计是找化妆品。 她们的对话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叫她暂停了马上离开的脚步。旁边女生最后的语似埋怨,让她想到了那个穿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摄影爱好者”。她知道此前摊位上的中年女人向自己“告密”的对象,就是同一个他。 一个现实中的人,若是对看起来索然无味的人事物深度迷恋,那该有着怎样的心理倾向? 摘下发绳,重新套进左手手腕里,任它与海蓝宝手串随意缠绕。长发如金色的瀑布一般从后面倾泻而下,在灯光下于暗色系的服饰之上闪耀出奇异光芒。 镜子右侧留着精致短发的女生,正向前倾身靠向镜子,用唇彩刷勾勒着上唇的线条。在祁安看过去的时候,她迎上了镜子中祁安曝露在光中微露牙齿的笑脸。为此,她抬起晕着闪亮的橙黄色的眼影又多看了两眼。似乎若不是她正迫于唇上作业的忙碌无奈,还真想就那镜中的对视聊上几句话来。 所有的装置都已重新安然搬上身。侧对着镜子而站,祁安转头给了里面的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最自然的笑容。虽然眼周的光彩掩进了棒球帽帽檐的阴影里,皓洁的大排牙齿却开放着达观而开朗的善意。 “哎,你没掉进去了吧?要我找怎样的棍子去拯救你……”正要踏出卫生间女间的领地之际,听见的便是这么一句夹带佯装哀怨的关切。 在公共卫生间里消磨约二十分钟,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悄然骤变。也许本来就一直处于情绪的酝酿当中。高大的树木搭出铁栅栏外空旷而有些幽暗的空间,茫茫的淡灰色在空间里均匀漫开来。 那张座椅上拐弯抹角着商量买洗衣机的年轻夫妻已经离开。那个倚在铁栅栏外望着里面似在深思的过路人也已经匿了身影。而铁栅栏内还未离去的孩子们正在卖力地向周围的时间空间和其内的大人们渲染着自己的青春活力。没有时空的阻隔,那些发自肺腑的诚心活力,穿过鹤唳般的风声与外面公路上机动车的此起彼伏的鸣笛混合在一起。因此,那些机动车才染上了人的气息。 走在通向男女卫生间的混合通道的斜坡上,她感觉自己轻盈的身体在往更低的地面缓缓飘忽着降落。这是莫名其妙地心情愉悦的缘故。 进入小公园,祁安感觉若是真的下起了小雨,这片繁茂树木之下也许会突然聚来很多相识或素不相识的人。抬头望向树木枝桠和帽檐之外的天空。心情稍显阴郁的浓云将它拉得偏低,然而这并不是即将下起雨来的天气迹象。阴郁的云只是阻碍了太阳光线的投射,并没有使其全然地断绝了与大地的接触。一鼓作气的风,也正在卖力地将邪恶力量驱赶着,尽管它本身也邪恶得足以诱发人家原本和睦相处的上下齿打起架来。 祁安突然想到了什么,仰着头向后旋转出一条斜向弧线。视线尽头是正从卫生间出来的那两个女生。她们正从她原来走来的方向走去。她看到的正是她们欢闹着扭打在一起的背影。也许正谈论着短发女生与异域帅哥的失之交臂。她们也许打算拐上西湖大道再直抵西湖,也许要立马定一个酒店落脚只为避免或许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帽檐下的敏锐双眼,将尽可能进入视野的人事物像寻找心中猎物般的巡视一遍。祁安向着沁凉的空气轻声发出自嘲般的笑声,而后又往那自嘲融进极富精灵气息的疼爱,返还给自己。舌尖正在抵着上齿边沿,提着塑料袋子的左手也忍不住地抵抗着下垂的重力微微扬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前襟。她感觉自己快要因某种无端的臆想,而尴尬得用舌尖剔起牙齿来了。 不过三秒,一切情绪均能恢复静寂地云淡风轻。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正弯身拾起那张黏在地面上的被弃报纸。他显然对它不甚感兴趣,在抓到手的瞬间就把它揉成了一团,再用双手挤捏着。她赶在他到达那个放置在小公园最外缘临近卫生间的垃圾桶之前,把遗留在大衣外套口袋里很久了的一小团废弃纸巾丢进了不可回收的桶里。 经过此前年轻夫妻坐过的木椅时,祁安想起了那个在她的视野中未曾将他的正脸全然展露出来的年轻西服男子。然而她可以进行清晰地想象。她拥有过他刚毅而温柔的侧脸。在他挺起脊背走出这个小公园时,他的正脸也必然是坚毅而善良的。 祁安站在那张椅子旁,向那个位子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将视线转而投向栅栏内,她发现一个男孩子背靠着大树干,正安静地看着自己。也许那是在他极累的情况下,没有特定目的却专注到出神的注视。正是那个她看到的唯一一个翻越进铁栅栏的高个子男孩。此刻他安静的脸上,似乎他自己也无所意识地流露着与他身高相符却与他仍稚嫩的脸庞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那类成熟的气质,特别会在一些趋向安静的孩子身上整体性地显露出来。 她至那儿的距离在她的感官体验中,如伸缩性良好的橡皮筋一下子被额外拉伸开来。微微侧撇着圆满下巴,嘴角绽放开来的夹竹桃花沿着那条弹力橡皮筋传送出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已经很极致了的一笑,以至于他们在她的眼里都快要变得虚幻起来。不过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察到…… 穿过涌金花园,没有再作停留,直接踏上她曾经徒步走过一个来回的南山路,沿着人行走道左侧与驶来的车辆逆行着直走。她没有走靠里的那条即使在冬季也依然隐映在绿丛中的,使劲诱使着人不时把脑袋扭向左方幽暗区间的窄小步道。她偏爱与大马路直接相邻的敞亮和嘈杂。大风在行道树排出的空间中肆无忌惮地涤荡着,她感觉若不是身上的额外重量,自己准会被吸进马路中央。中间的两向马路上只有络绎不绝的车辆,间或有那么几双一晃即逝的手臂,几乎看不见一个完整的人影。除了拄着手托着下巴靠在窗边朝玻璃之外的空气发出几乎无聊郁闷光线的公交车上的乘客。 负有重荷的一隅阴郁天空,把金色太阳光芒裹藏起来的灰色云层,没有确切方向来头的乱刮着的冷风,在此情境下屹立得傲然起来的垂着繁茂绿叶的树,急着想要马上逃离这个片区的似乎无人驾驶却会嘟嘟鸣叫的机动车……而她,也似不想错过什么地想要尽快走出这条南山路。祁安的矫健步履匆忙而过,就像前方某处正有个人已经在提前着耐心将她等待,而她也必须如约而至,不能尽让对方空等。如此,她便以她的沉默无言加目光转移拒绝了一个马路对面某家新开张的糕点店安排至马路的这一侧向行人进行随机性问卷调查的戴耳钉的年轻男士。 “美女,帮个忙好……” 她看到了那个拿着纸笔穿着卡通图案制服的年轻人,只是她还是把他已经出口的“吗”字扔到了自己身后的冰冷空气里。然而,祁安自己的感觉却是,她是乐意于帮他填写那么一份问卷或进而交流一些力所能及的访问的,只是她的脚步已经先一步她的那一感觉而直接从他伸出来的手之前越了过去,也由于她一直疾行的惯性而一下子停不住了双脚。待她继而匆匆朝前走着,又一边回过头去向后瞻望时,她发现那个人正微微曲着脊背面向着大马路上的车辆,不时地蜷缩下脖子挥舞一下手臂,双脚在风中左右踏出属于他的摇滚。 祁安猜测,那个男生身上肯定有纹身。 涌金公园是一个起点。她已经到了这里。从电脑包里拿出手机长按下电源,开机,如在银行外关机时一样没有任何值得一疑的动静。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恰恰是下午三点整,时间下方的天气提示是五级东北风下七度的多云。 然而祁安的手机,是永远地比北京标准时间快十来分钟的,这是手机本身的内部缘故,并非她故意调节。一般一个月的时间下来,手机上的数字与标准时就会出现十来分钟之差,她的时间与标准时切合到一起的数字,恐怕也从来都不能精确到过于详细具体的秒。不同于维护机械手表走时的精准性,祁安是每一个月为她的与标准时逐渐拉大差距的手机拨一次发条的。然而,在延吉的这个月初,她忘了给她的手机“拧紧发条”。 所以现在,她的手机上所显示的时间,跟她的在并没有实时联网的情况下报道出来的天气状况,与被公众认可的信息相比,一样是实在有失准确性和可信度的。 然而,时间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类可以算作是束缚人类活动的一项计量尺度。而人又似乎甘愿囿于时间,在其内进行各种所谓的符合科学规律且具有效率的规划整合。有时候,使得自己止步不前的,不是缺乏勇气,不是对未知境况的畏惧,不是真正能力的缺失,亦非懒惰成性,而正是由于那似乎以各种有形的形式存在于周边的无形的,时间。 它借助于各种存在着的物件的存在形式,在空间里凸显出自己的分量。那工作中的冷藏了些食物的电冰箱,那播放着哗众取宠的真人秀节目的愚蠢盒子,那尚挂在别人家橱窗里的早看上眼却仍无力支付的最新款设计师品牌,甚至那超市货架上十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它们身上都黏附着肉眼难以察觉而又可鲜明感觉出的时间。那些标上了诸如“最后期限”的无形交易性质服务,也早已演化出了有形商品的性质。人就像是专门地充分汲取了从有形物品身上分离出来的关于时间的重量,从而不堪重负到被那重量裹足,再不得前行。那是心底深处对于时间的抗拒。 时间若是周而复始着变迁的,空间若是没有终极范围的,而人却依然只能在被限定的时间内,在被局限的空间里移动着。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时间即空间,存在物即非存在物,人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 这不正是,受制于某种力量之下的,在白昼与黑夜的界限之内,继而又在黑白两棋局之内,且照着某种意志行走下去的棋子,之说吗?而那某种力量的能量,必然波及到即便渺小的棋子。 祁安半眯起双眼盯着远处放射出缕缕金丝的大片天空,冷不丁自觉到又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的思绪扯到了关于时间的无边际遐想。旋即望着那不知于何时又抹上了层层兴奋暖调的天际,粲然一笑。金色的光芒与帽檐齐头并进,跃上了她紧眯双眼之上勃勃生机的眉梢。轮廓线条清冽而柔润的面颊,将抵至的金色光线以最优美学法则层次分明的晕染开来,嘴角扬起的笑涡里似有清波浮动。 那习习从金色光芒源头迎面飘来的风,使她棒球帽下两鬓上的金色长发在密密斜织着的均匀光束中朝后方袅娜地舞动着。如果有一首类似舞曲的音乐,她能够用她的欢快脑神经带动着肢体,配合着翩然起舞的长发为那音乐摇摆出肢体的畅快情绪来。 天上的金色光线似乎已经在她的即刻印象屏幕上投影出了清晰的一首曲名。祁安那拿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软件,直接输入名称查找。the beach boys的《i get around》。 祁安并没有让自己的双臂双腿,被那听来似乎一直在不知疲倦也不会晕头转向地旋转着的《i get around》给火力全开地驱动起来。她只是插着耳机,将音量开到心理最感舒适的响度,坐在巨大花坛的边沿上,底下垫了一张被丢弃在花坛内的西湖景区游览路线的彩印宣传单。 石质冰凉穿透宣传单和层层衣服向身上袭来。看着西湖大道的方向,手指和下巴都被绕进去了似的,飞快而有节奏规律地在空气中追着乐曲中几种似乎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们一一拆解开来却又各司其职地缠绵出韵律和谐的和音的乐器。又或者,那些奏鸣出旋转迷幻之感的乐器确实将她饶了进去,并且还不辨方向地产生了不自觉的眩晕,其实她一直是在补充着那每一个“get around”的每一次落下的的尾音“d”。然而,在人声之外,她空闲的十指和下巴,并不是因为半秒前的持续人声而引导出的惯性,分秒不停地忙碌于对空气施行逗弄。甚至那被棉鞋包裹住的双脚脚趾头。 虽然似乎全身上下的兴奋而好动的因子都被这首乐曲唤醒,她对于此刻自己的心境却是分外明晰的。被《i get around》绕进去的只是物理性的身体,音乐从诞生起本身就配有打开身体情绪神经开关的密匙。就像沉入数学思考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指头上疯狂地转着水笔的。能够进行独立工作的思考系统却是全然没有乐曲中那似乎忙于“到处走走”的刺激的兴奋或是“逃避”的慌乱到兴奋的紧张的。从西湖大道的方向出发分别向两周绕一圈的视野内,并没有让人产生好感的那对年轻女友人。也没有令那个短发女生出于对友谊的忠诚以致让搭讪的机会不翼而飞的而与可能缘分失之交臂的,一位脚蹬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偷拍者”。 ☆、深谛善念 花坛里的草,享受着冬的滋润,在属于它们的季节里,给大片冷色调的天空一隅点缀上了充满生机活力的缤纷。蹲下身子把手臂叠在巨型花坛的花岗岩边缘上凑近直接从泥地里冒出来的黄色和紫红色花朵,祁安突然发觉自己竟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来。然而这些花,却又开满了整个涌金公园里的每一个花坛。 个人究竟是在陌生事物中,还是在熟悉事物中明确自己的位置的呢? 手机里流进耳朵里,再从心上向全身漫延开来的,是专辑《woerna agica》。在开头的琴音一出现的时刻,她就想要把播放模式定格为单曲循环。然而就随它去吧……就算再熟悉,每一次随机出现的开头都是能够引起一股战栗的,而逐渐延长的每一刻旋律的集合又能让随节奏起伏的心思归于平静。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在自己的身体里静静地聆听。那又何尝不可谓之一魔幻时刻呢? 她的视线越过整个花坛的另一面,一只染着暖暖的粉红的竖长兔耳朵从侧面掩住了伸着手小心翼翼地贴着另一只兔耳的中年女人的胸口。小女孩扬着被冬衣保护起来的曼妙双臂,在巨型花坛的花岗岩边沿上往下探着头,小心翼翼地踩着脚步。每踩一下,高扬在头顶上的双耳似乎就投出一次赞许,向前轻轻地一晃,是为赞扬的点头。兔耳的每一次晃向前方,小女孩的身体就失去了与身旁护着她走路的中年女人的抚触。在每一踏稳一只脚后,临近她的那只兔耳就又贴上了她的手心。 小女孩似乎渐渐地走进了圆形大花坛的里面,或说她的身体正渐渐地融进花坛的核心里,黄色紫红色的花从她的双脚下开起,渐渐地没到了她的脚踝,继而是小腿,再而膝盖,最后她又小心翼翼地从花坛核心里走了出来。出来所需的经历似乎较进入要漫长得多,当祁安重又在花坛的花岗岩边沿上看见小女孩脚上那双轻而又轻地踏着的奶白色的棉靴时,她已经站在了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了。小女孩和她的奶奶或是外婆两人,似乎要就如此以各自的方式,默默无言地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开满黄色和紫红色花朵的大花坛以出席纪念仪式般的虔心绕上一整圈,或至少一整圈。 祁安左肩上松垮挂着电脑包背带双臂叠放在花坛的外沿上,着迷地观望着那对在花坛外缘上绕出一大圈弧线的相对的一老一少。天空一隅下就是如此形成了一整幅祥和图景。 等她们再近一些,祁安发觉小女孩正在用着她糯米般黏答答的声音,凝神地数着数字。每一个相互间独立的数字从她的小嘴巴里逸出来,都如切分开的藕片一样,彼此丝丝相连在一起。 她似乎一直在一口气到底地念着那些她在花坛边沿上看到又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数字。此时,她已数到71,那条将与下一个逸出来的数字连结在一块儿的丝线还在安全系数范围之内牵扯着。念出比重似乎愈加升值的数字,让她在每一次落地之时要比念重量较轻的数字多花上一些时间。尽管如此,小女孩仍在小心翼翼地走着、数着。所以,现在已经到了眼前却离真正的接近还有一点距离的小女孩,似乎在与她头顶上那双招展着的兔耳朵共演着可爱的卡通机械行走动作。她们的眼前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人。小女孩的目光所及处只有她自己的双脚和她脑海里印现出的随着她的脚步不断递增的数字,而中年女人的眼里只有小女孩和她头上的兔子耳朵。 在小女孩数到77的时候,祁安抓起铺在边沿上的宣传单半站起来,同时拖上放在近旁边沿上的袋子,以近乎俯身挪动的身姿,沿着花坛外沿与小女孩暂时拉开一些距离。当听到她数出数字81又近前来时,祁安才从花坛边上挺立起来,带着快要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了的物件,以远离这个巨型花坛的趋势朝前踱步。她从这专注的一老一少的外侧经过,最后的目光是从她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在太阳的微弱光线下闪耀着缤纷的乱花上移开的。行经耳机的那首音乐早在小女孩能够较快速地念出某个数字的时候,就实现了自行切换。 《wondernd》下几经轮换后的《the d of ge》仍在微寒的轻风中沿着自己的路径吹拂着。内心里的世界中那与旋律配合得宜的变幻风声,似乎要猛烈于双手手背和被发丝轻撩着的面颊所感触到的。 “你看,人家大姐姐都为你让路啦……” 耳机的音量是按最闲适的背景音的范围设定的。所以尽管她已经从她们身边经过又踱了几小步,她还是听见了中年女人那被轻风拂来般的声音。话语里有宠爱的提示。她内心似乎颇为平静地惊讶于小女孩将有的反应,因此在接收到那句意犹未尽般的语音时便已经回头转视。尽管她不太认为中年女人口中的“大姐姐”会是自己,而此前遇到的那对年轻女友人也许更有资格担任,即使她知道现在这个花坛边上再无其他年轻女人。再无其他任何人。 “谢谢姐姐……” 小女孩将她的乌黑大眼睛出于偶然般的,闪进了祁安棒球帽帽檐下的似乎正酝酿着笑意的双眼里。一切时机是那么的契合,就是在她回转过头来的那瞬间,小女孩也从花坛花岗岩边沿上向她送来视线。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甚至大眼睛里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仍旧沉溺于对数字的观想,只是某种教养使她自然而然地说出那样的一句话。甚至那句“谢谢姐姐”上,都黏上了刚从上一个阿拉伯数字中牵拉出来的藕丝。然而声线里,凝聚了她心底深处最诚挚纯然的谢意。只有认真去听她说了什么,才能感受得到,那似乎没有感激之情的面部表情背后萌动的情绪。 在她说谢的时候,正是《the d of ge》中变幻的风声逐渐隐去而将要一曲完结之时。祁安真的有点惊讶于小女孩尾音中隐隐潜伏着的类似害羞的微弱怯意。 祁安没有对她说不用谢或是其他什么,当《your sile》的第一个逐渐推出又层层推进的有着叠印般效果的乐声组合在风声彻底隐退之际响起时,她也正对小女孩笑着。那些诸如“不用谢”的言辞都已从唇际棱线下默不作声地奋力向外涌现出来。也许还有某种涵义,复写在嘴角勾起的笑涡里。祁安相信她能够解读。 那是一个心思敏感而细腻的小女孩。 祁安重新转回头往前踱步时,她又听到了小女孩柔柔的声音。 “外婆,我数到几啦……” 祁安不禁边走边轻轻地笑起来…… 有一家子正将手“搭”在“世界遗产”的大圆环上,父亲在圆环的正前方为他们拍照。正当父亲喊出“茄”并还在拖着“茄”字的长长的尾音之际,一个胡乱纠着碎发的脑袋从圆环正中央处的正方形框里最下方一角的延伸夹缝中猛然蹿了出来。仿佛经过了对时刻的精细测算,他的头定格在了那父亲刚刚终于释放出来的“子”字上。也许他是想要做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喷饭的鬼脸的,然而他的头却是冲撞上了那经过精细雕琢的“世界遗产”的坚硬。于是计划中的鬼脸变成了在他自己预料之外的无声的龇牙咧嘴。或许,这过于自然而不经丝毫修饰的痛苦更能使之外的其他人在事后捧腹大笑。他的父亲显然已经憋住那刻的笑将他颇具献身精神的一瞬收进了单反相机里,而后才用极似幸灾乐祸的怪腔异调关怀着那尚挂在“patrioe”中的“pa”上的楚楚可怜的脑袋,并向“世界遗产”前方边上搭完模拟动作的几个女人们解释着自己模样失态的直接诱发因素。 “吼吼吼,你们看这个傻瓜真的快要,快要撞破了啦……哈哈哈,忍一会儿先,再继续忍一会儿就不痛啦……” 祁安想,如果有一个能够随意与自己的孩子打成一片而又不失威严的父亲,那么这个家庭多半是幸福的。 她无意也不想进入这位父亲以及他的家人们似乎仍不舍得离开的画面镜头里。他们继续戏耍着拍照,而她则继续听着bandari继续向前踱步行走。从这里出发,既然要走遍一整个西湖,那么必然还会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一切真能按部就班地固定在计划中,那似乎也真不会有什么可能遗失的。 然而正要离开时,祁安重又倏然转身踩上了台阶,径直进入了她们做着预备姿势的画面里。她感觉到,她们的笑闹声戛然而止了,就像突然被命令禁了声。也许她身后的父亲脸上正闪过一丝懊恼。只是,不过十五秒的时间,她就把石块上的说明文字看完了。不是为了了解史实,仅是为了确认上面作为法语的一部分文字。如此一来对此刻印的背景的了解,便是一次附加的恩惠。从他们的专注视野中离开后,她的身后再次恢复了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喧哗或可爱的无理取闹。 环顾四周,涌金公园里掉光了叶子也似乎因此而失去了名字的树木,正为它营造出一派人影寥寥的凄寂氛围来。有人进来公园,不过是为了尽快地踏上涌金桥,好寻找他期待或印象中的冬日西湖,就像是他的脚步根本不能够暂停下来,因为西湖的最美视角就处于恒久的变动中,而他则一直在寻找最美的旅途上。哪里都会出现这样脚步匆匆的游客的。 耳机里浮漾出《 provence》。在美好而闲适的山居岁月中,她看到了被撕裂了的情绪的样子。那似乎化不开的浓郁的悲伤,让这首曲子悠扬着紫色紫罗兰的迷人芬芳。旋律美好得让她想要在这让人快乐的冬天里,在那淡淡的金黄色光线下,阖起眼来将所有外放的情绪之门关闭。她止步看着一个独自行走的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涌金桥的方向,直到《the daylight》在心里投下倔强而触地有声的光线。这首纯音乐还是让她突然想起了苏打绿的《日光》,里面那一句豁达而让人快乐的诗般哲理。 “美好,是因为无视美好的逝去。” 她并没有换掉耳中的旋律。《the daylight》似乎就属于此刻的冬天。 铜制的金牛永恒地洗在涌金池里,池水漫上它的脖子,向上斜望的双眼中流露着某种坚强的意志。它始终以它的“傲慢”之姿,向前来朝它观望的游人打着永远只能在私人脑际“哞哞哞”的个人性私密招呼。只有水中被掠池面而过的风搅动而凌乱的倒影,才泄露了它应对那情那景时的复杂情绪。被众人围观时,或兴奋而淘气地哞哞叫,或面露怯色而无可逃避;在被游人忽视或冷落而落得周边一片寂寥时,它似乎想要仰天长啸出一声哀鸣,或微张着嘴唇以稍有艰难的仰视之姿释放出热情以引来人间一顾。 这只金牛脸上,该有每一个游人心里所需或说得以引起共鸣的一切表情,从热情洋溢到傲慢无礼,从无奈的羞怯到期盼的招引……而个人此刻所看到的便是此时自我心境的最佳反映。它散乱于水中的姿影,更似一种欲拒还迎之态,全在游人对其的关注度和代入程度…… 只是,几乎没有人会将自己与一只传说中的动物作比较。它只作为景点之花而存在着,于各人的人生并无多么深远而重大的参照意义。 祁安停身在齐人高的关于涌金池金牛的讲解牌前。着漆的棕色木板上是中英韩三文的说明性文字。目光掠过不认一词的韩文,视线擦着讲解牌的边缘,落在池中金牛向上张扬着的大嘴巴上。它脖子弯成的弧线,刚好与水面相切。依旧是几年前,她初次见到的牛与水的亲密关系。在不同的季节里,依然是那般相切。那水似同那池中的金牛,已经定势成了一种共生形态,之间的距离也并不会因为外界而拉大或缩小。 池中水面的维持状态,带给祁安丝丝惊讶。竟觉有某种神圣的涵义。一如,古老的传说赋予池中金牛的神圣意味。那两者跨越时间的百分之百的相似,在她当下的神思里漾开了层层浅浅的波纹。从远方湖面荡来的冷风,将池中的水纹漫延至她扬起的发梢。整个涌金池畔,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正在对着卧于池中的金牛,就它与水的关系凌乱开莫名其妙而毫无实际意义的遐思。 也如多年前的炎热夏季一般,在这个冷风飕飕的冬天,依然有人拿着高级单反在涌金池边弯低身子收集某个瞬间的湖面,依然有人满脸严肃地坐在池边守着伸进池中的钓鱼竿,依然有人戴着墨镜满天空地寻找着什么,依然有人在涌金桥上因为忘我地自拍而于无意中将半边的身子斜进池里而后悬崖勒马般紧急刹车调头,依然哪儿都不乏冷眼旁观者……呵,多么可爱的所有人。所有的这一切行动根本不是什么目的,即使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它们也都是某种精神性仪式的承载体。彷如,明知不会有鱼儿上钩,他也依然专注地垂钓,旁若无人,几乎养成了一种静静守候的虔诚。 祁安走下五级台阶,想要去那专注于钓鱼的人身边一看究竟。脚下的石阶与水面的关系正彰显着某种不合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此刻呈露于空气之中的石阶的数量较几年前已经增加了。似乎这才是正常的发展情况,也许池中金牛能够自行调整它己身浮于水面的高度。 站在坐于便捷凳子上岿然不动的垂钓者身边,恍惚一种守护者的姿态。祁安逐渐将放逐于远处堤岸上逡巡的目光缓慢收回,掠过池中的金牛,落在右手边垂钓者的脸上。竟赶上垂钓者正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撤离。他同她一样正塞着耳机。满身紧裹的黑色大衣和紧贴在把握钓鱼竿的双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为他轮廓刚硬的侧脸,渲染出一种只可远观的情绪氛围。分外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泄露了他体内流淌着异国血液的身份。再一看周边,蓦然发觉,此前一眼带过的那几个摄影者,竟也是特征鲜明的外国来宾,而她自己此刻正处于几个外国人中间。再一转头,发现经台阶上面的路径去向景区深处的行人似乎都不能够把自己此刻所处的这个地方忽略。 音乐循环似乎出现了某种逻辑错乱,随机循环中,曲子又回到了不久前刚播放过的《 provence》。 在钢琴弹起之前的宁静缝隙中,灌进此刻从周边飘来的抑扬顿挫的外文语词。在她跟前往来传播的对话证明,这个看起来傲然孤立的垂钓者,与那几个快要贴近水面的摄影者,是同伴。也正是他们,在无意间,招徕了一些本国游人的视线。然而真正的众矢之的,要算是这个在冬天的涌金池里幻想着钓到大鱼并且严肃地付诸了实际行动的外国中年男子。祁安一时感觉准确指出他的原始国籍属性也是一件得花点时间分析而颇费精力的事情。 同一首曲子砸下了浑重的急促鼓声。祁安抬起离开的脚步,轻而又轻地放下。稍显强烈的风从侧边吹来,将棒球帽帽檐往一边微微晃动。又从金牛的讲解牌前经过,走在一对紧紧相连的男女身后。从前后距离上看,似一种不明就里的跟随。女人将头蹭在男人的颈项上,几乎是用双手圈着右旁男人的腰身。男人左手臂揽上女人的左肩膀,像是拥着女人前进。前面的两人始终以亲密的姿势走着,几乎没有半句言语。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5节 “走哪?” “左边。” 僵立在小小的三岔路口,凝望着前面的那对男女沿着南山路的外缘逐渐远去的身影,脚步竟然一时无法做出趋向的选择。第一次来西湖是从此逆时针前进。她从没预感过何时会有第三次。凝视着水面,发现上面跃出灿烂金鱼的姿影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踏上了涌金桥的小石阶,并且已经走在了水面的水泥平面上。 涌金桥上来往的人很多。不去好奇谁的表情,也不去搜寻水底的游鱼,祁安专注于脚下走在平直桥边上的步伐。身侧擦身而过阵阵淋漓的人的气息。一个个个体身上懒洋洋的暖气流,从脱掉厚外套后的内层衣物上熏腾出来。 衣着单薄而艳丽的女子,仍在拱桥上忘情自拍。几乎没完没了,似乎无论哪一个角度瞥见都是完美,自己的身体与这一片湖光山色简直就是珠联璧合。至少从她的表情状态以及自拍的持续时间上看,自我是极为满意的。对自己外貌的欣赏以及当下心里的美景的加持,使她的十指都洋溢着无所畏惧的自信。她几乎对每一个过往的与她有一照面的人投以百分之百的热情爽朗的笑。露出不止八颗牙齿。 始于涌金桥的人的目光似乎都禁不住她柔软身体姿态的诱惑。动作片片头的序幕,可能满怀激情地吊人胃口。刚开始一场旅途的人,努力释放自身的好奇天性,趁双眼还未疲惫之前,对什么都要看上两眼,即使过目即忘。以旅行者的身份踏入,使他们的所往目光,都有一种源自对自我优越感的认可的骄傲或自豪。似乎他们的驾到,是为此地此景此处之人的荣幸。他们不是来看景,而是纡尊降贵被景看,为景施予加持能量的,如同剪彩的贵宾。旅游景点的超现实缀饰,热门,都是因为他们的驾临。 终于涌金桥的人,因疲惫而起的困意已经将对于身边人事物的审美困进了迷糊的睡谷深渊。懒洋洋的气息中,有对周遭一切反映的兴味索然。从懒洋洋的体能状态中发出暗示,他们的精力已经被此前进入自己眼睛的人群消耗殆尽,到最后的此时已几乎是不屑于纵使过目即忘的一瞥。他们似乎已经满额的视野,只剩下自身疲惫而拖沓的步伐,以及意识中被双脚带动的身体。好像现在才感受到自己并不是拥有无限精力的人。 艳丽女子举着时下早成出游必备的自拍神器,在拱桥上三百六十度旋转起来。张开的双手手臂随着脚步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相互叠印起来的圆。自拍神器绕着圆形在空中微微颤抖着起伏前进。笑声由一中心点如地震波一般层层扩散开来。她一整个人身上,冲破娴静优雅的衣饰和妆容而出的,是似乎一刻不能停歇的放肆疯癫。而那种疯癫,正被此下的绝大部分人压制在内心的深渊里。正是这种融在一体的两极性,使她成为被频频侧目的对象。每一个瞬间,都使她不自觉地被吸收进各种带有各式表情的目光。在她身上得到满足的眼神,会带着善意收回,而不屑则会踩下她跳到别处,期望着一份与躁郁的心念相符的抚慰。 祁安提着袋子的一只手按在拱桥的围栏立柱顶上。她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此女子的身上移开。 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强多大的勇气和自信,才能够只身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释放出于一般人只是在独处或有陪伴护卫的情况下才能享受得到的自身源自天性的野性不羁和浪荡优雅。不因周边他人的眼光而有所克制,也不被心中的道德律所约束,更不被湿冷的气流冻结。外向的个性不是决定性的必备性格要素,甚至支撑她整个外在显像的经济基础。逃过雨幕的金色阳光在她身上照出靓丽的均匀光彩。浪荡不羁却又充溢着善意,尽管可能来者不善。她不是自娱自乐,她用自己的形体动作、眼神和她无害而放肆的笑,跟投眼而至的人,几乎所有的人交流。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以性别和大致年龄作区分。短暂的交流过后,不去担心对方对自己的心理看法,因为还要把自己的笑燃给下一个陌生人。俨然一个做东的热情女主人。 她就像早已认识祁安,无暇妆容下的暖色调双眼放电似的向她输送过来毫不设防的热情。似春日迎面的桃花正热烈绽放。 “美女,帮我拍张照好吗?” 佐上热忱的话语自带一种让人不自觉以为拒绝就是罪恶的穿透力。声音高亢得具有让人至少卸下语义心防的感染力。 她对祁安提出请求时,祁安的视线正从她经手加长的睫毛而过,落在最远处的那座山的轮廓线上。她伸出双手抓住了从她眼前经过的她的视线。祁安在她喊出美女这一称呼时,即刻将自己落在远处的视点召回。好像她知道从她一开始看过去时,她就会叫上自己。 只是,她心里是隐隐排斥美女这一称呼的。在互为陌生人的身份之间,诸如一些“帅哥”、“美女”的称谓,多少意含敷衍的随便。虚实不辨,调侃与严肃混为一谈,严谨与轻佻意味不明,泛滥成统一的称谓,似在拆除陌生人之间的高墙,却又同时划下了深以为不可能的分界线,怎么都不可能进一步互诉衷肠。可怕的是,将对谁都可套用的称呼,当成是仅对自己的赞美。即使知道其适用对象的广泛性。在她看来,直接讲出请求语句,比加上如此称呼的前缀,更似有一种因委托而产生的小心翼翼的礼貌和谢意在里面,即使大可不必那般。可那些又一般被斥为无礼貌没教养的话语态度,在谁都有一套要素同一的衡量标准时。 “嗯。”祁安答应着,旋即摘下耳机。与陌生人进行交流,是她生活的常态。总是会有大部分不及心的只言片语。在她答应后的时刻,所有请求话语的前饰都已不作为将如何为其服务的考虑因素。不想耽误对方,并没有将手机里的音乐暂时关闭,只是任其在耳机里持续演进。祁安将搭在栏柱上的右手放下,把袋子挂往手肘。 “我都已经调好了,全景照啊。不要把我放在正中间就成,那样看起来太傻。”女子把从包里拿出的单反相机递给祁安。她中文词库中的含所有翘舌音的语汇,似乎都已被她个人化为平舌用词。 “好的。” “美女,不要把背景虚化掉啊,人暗点没关系。背景比较重要的。” 她的请求中有急切命令的意味,唯恐一次出错。 拱桥上,祁安以她为中心点,绕着她转了三百六十度。透过手机屏幕看到远处的景和远处的人,产生一种应对此境此景的虚幻之感。饱和度对比度和锐度都经过人为调整的西湖和人,非自然地融合成了自然的构图。她此刻帮她拍下的所有照片都不是彩色的,而每一张黄金分割点处的女主角都笑得极开心。暗色的双唇内露出不止八颗亮白牙齿。祁安看到她的眼神,有与她咧得极开的双唇不是很相符的黯然。明媚的脸部表情遮不住她心底某处暗黑的深渊。她没能驾驭好它,还是让它在她的双眼中流泻了出来。那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她永远无法掌握的技巧。有些人的嘴角生就下扬,那会使本身的哀伤负上难以承受的重量。所以他们在彻底改变之前,努力微笑。似乎自觉命运不幸的人,更要学会展露满含幸福之色的笑颜。 在祁安打算又一次按下快门的时刻,一个年轻男子用自己的满副愤世嫉俗堵上了她手中持着的相机摄像头。那双眼睛挡去了后面女子的笑脸。等待障碍移除的一瞬,她看到她正在用双掌抢时间似的舒缓两颊颧骨和笑肌。 “好了,就这样吧。美女,谢谢你啊!” “照片色彩好复古啊。”祁安交还相机,看向她的眼睛。女子戴了蓝色虹膜的美瞳。 “嘿。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西湖了。”女子的视线抓住了涌金池里的金牛,似在不带情绪地自言自语。 “复古嘛,是永远流行的时尚吧。”她又看向祁安笑说。 “对啊。有道理。” “慢慢欣赏吧,还是蛮美的。”她说着,边将单反相机收进双肩红色牛皮包里。 “谢谢啊。”语罢,她像是掌握了此次不对等谈话主动权般的率先终止了交谈的进展,不待祁安的客气措辞,就自顾自地两步并作一步,走下拱桥的石阶踩上平直石板。闪电般的撤离。祁安看着她没有任何回顾地消失在仍旧绿意蓬勃的大树后面。观看她各种自拍至她消失,似乎只是发生在一瞬之间。她还来不及觉察出她此时突然逃避般闪离的实际心理意义。 看着邈远的湖面之上已然融进天色里的冷灰色山形轮廓线条,突然想再看一看几年前读过原著之后的电影,《冷山》。她一直以来都对刻骨铭心的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怀有某种,类似感佩的敬意。 “杭州这个地方嘛,山都不算太高。来西湖,就是为了看湖。抬起头找山,没看头儿。” 右边高壮的满身品牌运动装的中年男子,向前仰着头左右扫视着,把挂着绿叶的树木都压在视线之下,向他右边快步同行的男子用极尽雄壮的声音吐露自己的此番心志。抑扬顿挫,颇有领导讲演气度。 “不对不对不对,现在上哪,不像是为了看人?去云南大理是看人,上长城是看人,待会儿站到断桥上,还不照样到处找人看?”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呐!” “哟呵,经常旅游的人,就是有境界嘛!都可以立地成佛了呀,我等凡夫俗子看到的还净是人。少了一个劲儿往里挤的人,旅游对我来说也就没多少意思了……”走在右侧的男子经过祁安身边,前去之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视线落在左后方慢游的祁安身上。 “咱待会儿渡个船吧,上江心屿逛逛。” “你说,咱好像很赶时间呐!” “太久没走远路,双脚都激动了,这节奏根本慢不下来。” “……” 他们从慢走的祁安后面超前越过祁安。她看见他们一个紧急调转车头般的左转拐进了集贤亭。高涨的湖水,使亭子从陆地延伸出去而漂浮在水面上。倒影中一翼双层十二角的亭子在水中颤颤巍巍,形体几近溃散。站在片状漂浮物之上的人在水里欢悦地扭曲变形。他们在无意向前靠近的静止的行人眼中进行着各自几乎木讷的自导自演的身形变异。 祁安站在走道的边沿上,一一看过前方不远处站在亭子里面的每一个人。 一个身着蓝色羽绒衣的小男孩,于亭子外沿淘气地直往水面倾斜,其后白色羽绒服的女人拽着他的小手臂训斥出声。尖利的语音越过湖面直抵她的耳蜗,震动鼓膜。似乎这才意识到许久之前摘下的耳机并未戴上。 从羊绒围巾的绕圈上小心取下耳机线,塞到耳朵里。曲子在数次随机之后,又回到了《terna agica》。孤独无措的女孩在寂静山谷深处徘徊般的首段降调奏鸣,提示曲子才刚开始。驻足湖畔,祁安拿出手机,将曲子一触暂停。快速找到《the stist》,钢琴琴键才落下,又旋即暂停,快速搜出《for you》,又一ldpy的早期另类摇滚,开大音量,不假思索地设为单曲循环。 在深处的回忆逐渐被曲子淹没的间隙里,她看见哭闹的蓝衣小孩被强健有力的手臂连拖带拽地扯离集贤亭的样子。其后是一群停止嘴巴的蠕动持着相机僵立在一地对前方行注目礼的年轻人。他们也许对小男孩的遭遇和健壮女人的霸权无措可施。 “立地成佛”的中年男人蹲在亭子的边沿,在与方才小男孩相对的位置上,对着湖面着迷。眼前的一面大湖,仿佛能够将他对于周围人群的感应调节至零。天空中的白色浓云堆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倒映在他贯注的那面湖里,不仅质朴自然,而又意味深长,甚至深奥难测。 他那只能看到人的男性友人,正在以一种更宏大的视野观测着那群僵立的年轻人与那正在行动中的一大一小的神情状态。出于此,他成了除前者之外的亭子中唯一一个在此时发生着位置上的移动的游人。再下一秒,他的移动宣布着较他年轻的游客们取消木鸡状态而行动起来。继续说各自说的,笑各自笑的,看各自看的,拍各自拍的……干什么都不应该轻易受到干扰。即使是最散漫的旅行者,也不能不懂得专注。他见识过万千嘴脸的唇角,勾起对眼前人群百态的陶醉并厌恶。再下一秒,他裹紧了脖子上苏格兰格子纹的围巾,又似口罩,罩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双手抄进羽绒服口袋,蜷缩起脖子。靠近他的同行友人的时候,倏尔猛地抽出一只手掌,一把拍在那个仍然蹲立凝望痴想的中年男人的背上。她看到了他的身形向前方的水面微微一倾。然后朝斜上方转头,眼角嘴角尽是责怪的笑。 她喜欢并且重又记忆了他语出某处的那句佛家偈语。 愠怒的女人抱起挣扎着在空中舞动双手的蓝衣小男孩,无处倾诉地生着闷气,快步经她前面而过,绕过晚香亭。瞬间在徒步旅行步道的范围内杳无踪迹。只需再多走几步便能遁入闹市区。 绿树掩映下的晚香亭中此刻正在高声演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坐在水泥凳子上拉二胡的人和拍击竹板的人,怡然闭目,神情悠闲,似乎在自身伴奏的同时还陶醉在随着乐器飘出的高感染力女音中。同坐在亭中的几个听众,都眼盯着亭子里空气中某一个不存在的点,紧闭双唇面无表情地凝神倾听。也许此刻演唱着的戏曲,将他们的思绪带入了关于某个深刻命题的思考。着上了戏服的两个站立着的中年女人透过麦克风的声音,使周边的所有声音均变成了不成调的嗡嗡低鸣。每一下扬出去的手臂的姿势,均随着戏曲韵律的黯然流淌,使黄梅戏的唱腔愈加如泣如诉。 祁安精细地掠过滋滋欣赏着的静止伫立的和缓缓流动的人群,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细微的失望趁隙而出,擦过她棒球帽帽檐下的眼睫。 再往前走,依旧是聚成一团的戏曲演唱者和突来兴致的观赏倾听者。多为清一色黑色系衣服着装的中年男人。黑压压的绕成一个大圈。对面几个男人看见在人群间的缝隙中出现的金发祁安,投来几乎不可思议的怀疑目光。似乎不满于看不清背光里的她的脸,而在一次瞥眼之后再一次投注来视线。使得在她前面的男人也因对面时不时直接扫出的打量神色而扭头向身后查看个究竟。也许,这厢和对面的几个男人们就此女子的出现达成了某种共识,才熄了因这个在他们眼中纯属滥竽充数的戴耳机的金发女子而起的一时眉去眼来的危险焰火。 几个年轻人喧喧嚷嚷地从后方出现又站立在祁安的两旁,说什么都笑嘻嘻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持乐观态度。他们带着某种笑盯了一眼与自己同在人群最外围的祁安后,纷纷掏出手机,在前面男人的头顶上高高举起,长时间地持在空中。将那少见的新鲜玩意儿收入某个深窟里。在拍摄的时间里,他们礼貌地制造了小范围内的寂静。 兜了里里外外人群一大圈后,她发现除了正中间坐在小板凳上拉着胡琴搭档着演唱的中年女人之外,自己是在场围观者中的唯一一个女性。 微微歉意地低下头,提着袋子往拥挤的两边表示歉意地轻轻一拨,欲退出这个人群往后走的时候,差点一头撞上了也正往这个集群走来的两个高中生样子的学生。满脸的好奇,敏捷地退避,迅速地别离。还未彻底进入,就像是被她赶走一样,在前面拉拔着闪离这片奇腔怪调。必定有大堆不得不做的作业在等着放学后的他们。也许他们刚刚策谋了一场像闪离人群一样地闪离学校运动的实时演练。 祁安按下耳机上的音量键,再些微调高。湖边的走道上,不知于何时竟变得如此显著地络绎不绝。放眼可见从几英尺之外的商业街中混迹在徒步游人中的当地步行健身者或思考者。 枯干的芙蕖枝干挣扎出杳然水面,与映在水中相仿的另一半形成一个完整的集合构图。繁杂交错。凌乱中,沁透一股倔强的气息。凝神的瞬间,着色冰凉的珠子,由圆周晕开柔弱虚浮的光芒,又爆炸出点点耀眼的璀璨,与集合构图的芙蕖枝干浑然天成一个静物平面。是阳光照耀下的枝条,和它孤单的影子。其实,那藤草漫过了远方影影幢幢的高楼大厦,和照亮它们的西边太阳。 ☆、严饰浮生 旁若无人的,高昂激越的讲话。这样打手机的人,在公众场合的人群中讲电话的时候,手持手机,极目远视,正在搜集着词句的视觉系统一一掠过眼前的每一个人,却又好像根本什么都不曾看见。因为在这些情况下,他们可以对眼前的一切不合理事务性地忽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手机那头的另一个人。 祁安发现此刻在这走来走去的行人中,竟还真走走停停着那么几个人。与此同时,几个推推搡搡着用手臂和胳膊拧到一起的年轻人中额前挑染了几撮红发又满身戾气的一个,将在手中捏瘪的可乐易拉罐往正常步伐之下十几步之外的橘黄色垃圾桶抛掷。脱离队伍,踮起脚,似假装自己在投篮。年轻的脸上有不屑的挑衅的戏谑。那得到推力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的红色易拉罐,刚好从一个正从边上跑出来的小女孩头上飞过。它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飞进垃圾桶中。垃圾桶的顶部并无入口。 恰好在一曲完结后的空白里,即使入耳式耳机塞得很紧,祁安还是听见了距她四五步之外的让牙齿感到不适的砰的一声,有别于嗡嗡人群。那是某种文明跌落出声的清脆。余震般的哐当声更是令她一阵头皮抽紧。也许当他失却陪伴地独自一人在这里的时候,他并不会做出这般虽说不上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过的举动。 然而,刚走到她前面的那个此刻仍然毫无隐私意识地在手机边高分贝喷射连珠炮的大腹便便中年男子,在几秒之前,他的眼球带着他的脑袋,经历了一场视点落地的毫无阻隔的抛物线之旅。将视点从滚离垃圾桶几厘米的易拉罐上重新拾起,继续边组织语言边观看,或边观看边组织语言地时而止步时而阔步。在他移转身子继续往前走来使,她发现他的脚刚好跨过那只不得其所的易拉罐。也许他什么也没真正地发现。近了之后,在音乐的间隙里渗进他带着命令式口吻的讲话。 “别理他,让他爱怎样就怎样!”模式化的来自中年男人的讲话语气。 此刻似乎离坠落还为时尚早的从矮山的高处上方放射出虚弱的夕色之光的太阳,将湖边走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没有秩序没有顾忌地交织叠加在一起。大部分没有疏离地亲密无间。叶子掉得精光的定距栽种的梧桐树,彷如一只只怪异的手,从地面钻出,遒劲有力地向上托举起蓝天。在经过树木枝干切割的湖蓝色的天空,倒也形成了一种似支离破碎却又完好无缺的美感。这种光秃秃的树木枝干将整整一大圈地围绕整个西湖景区。他们行走在它们撑起的天空底下。 将近在脚边的红色易拉罐拾起扔进橘黄色垃圾桶时,发现垃圾桶的另一侧边边上,零散着好一些垃圾。零食包装袋和快餐盒。从垃圾桶中满溢出来这一说法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也许之前那个年轻人是想将自己的易拉罐与那一堆东西放在一块儿,而讲电话的中年男子也知道他的意图,只是他甚至懒于将出界的它踢进去。那几个结对的年轻人已经招摇着自己的风采,拉着寒风自她身后而去。他们经过静立的她的身旁时,她知道有人偏头打量她。主要是看她那在阳光下有点闪烁的长发。那是一群正在迫切离开的人。 继续往前走,似乎进入了另一层次的人群聚集处。他们相互之间毫不生分地坐在一张张木制着漆长凳上,看湖,看远山,看太阳,看在他们面前走过的一个个匆匆而行的人。聚集在一棵棵树下喂松鼠,或观看喂松鼠。平时罕见的动物,成了此时构筑陌生人之间情感交流通道的共同话题点。 小只的松鼠,也因身形的优势而获得了行动上的灵敏迅捷,在一束束视线之间跳跃不定。那些不明形状的目光似乎深深地惊扰了它。这也使得围在矮篱笆四周的人,只能聚精会神地现场追踪观望,或是拿出手机拍下大幅的全景图而后在屏幕中聚精会神地找出那几乎与树干和土融为一体而又有细微区别的一毛绒长条。不用担心会被他们中的谁偷拍,松鼠是唯一想要努力的焦点。 正用着玉米喂松鼠的大人,脸上流露出一种类似喂养自家小孩的疼爱。旁边衣着鲜艳的小女孩,挥舞着手中的绿色荧光棒想要以自己的小小暴力表达对松鼠的喜爱,幼稚的举措引起人群一阵哄笑。松鼠窜上枝干躲得老远。由松鼠谈至宠物再谈至养狗,是一个可以再继续下去的很好的展开,也许终止于晚餐的时间问题。来去的说话声,更使这里像是一个集市。也发现,人们似乎普遍偏爱黑色系的衣服着装。要在一堆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一眼找出一个在熟悉感上心理感觉甚于直观形象的陌生人,从来就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祁安再一次离开麇集的人群,走入紧邻的步行商业街区。深深的四肢乏力,从稀稀疏疏的外围步道上的空白空隙中,被吸附进内侧的走道上,再汇聚进她的感受系统中。里边这一侧几乎全是提供饮食的各式餐厅,在价格不低的消费区,像是专为游人而设立。 朝后张望,想去那家一眼进入视线的茶餐厅歇一歇脚,当然是在消费的前提下。早上从国际青年旅舍出来后,目前为止尚无任何食物入腹。从不拘泥于一日三餐,不讨厌食物,也不对美食趋之若鹜,食物对她来说能够提供基本的营养并且补充步行的体能即可。只是,自从初中时期母亲车祸去世后,她就基本不食任何肉类。这却也是她在后来至当前的不定点迁移中,始终难以一以贯之的饮食准则。只有让自己尽快地适应每一个所到之处,才能获得继续行走的力量。她并非完完全全的素食主义者。 小学懵懂时期曾经对于人非要吃东西才能活下去而疑惑不解,为此打算试试周六一天不吃饭。过早的叛逆引起沟通的不顺畅,继而爆发感性甚于理性的冷战,又因此而整整两天粒米未进。第三天她吃光了属于自我个人的所有食物。那是深深饿过之后,内心泛起的尚未自觉的对于食物的虔敬之心。不是要吃很多食物,也不是非要吃什么,而是要珍惜每一次所吃的食物。那是一种善待。后来,她切身知道人是可以在七天之内不吃饭而只喝水地维持着生命的,而那已将至最孱弱的生命临界点。 祁安已经不再设想在茶餐厅里会有什么令人惊喜的邂逅,只是为了增补些许体力,然后继续一以贯之的行走,继续各种错身而过的偶遇,继续感觉甚于形象的寻找…… 一家外文书店。她总是被各种书店吸引。 她知道,书和面包,当世界只剩下这两项选择的时候,她也许还是会永远地倾向于书的,即使深知已经处于平衡的奔溃状态之中。不经思索的,出于本能的,感知和脚步同步的身体趋向。强烈的理想主义,执拗的非现实性。 书店内的空间结构和风格布置均洋溢着异国情调。她是站在外面的大街上透过整面的透明落地窗向里看,再在它的空间范围外整整饶了一大圈,才找到一扇似其正大门又不似其正大门的厚重玻璃推门进入的。 难得清新的暖气。店内清一色的木质设置。看不到店主,也觉察不到有管理者的存在,甚至几乎难以一眼发现收银台。隐隐以为不是一家提供商业服务的书店,而是一处让人随意查阅的藏书处。温馨的外域家居风格。不是特别大,只是够大,空间优化的原则使店内在能放书的地方都摆上了书,当然前提是容许至少三人并排通过。在这边找书过去,会迎面碰上从那边找书出来的陌生人。仅在第一层内部的两次拐弯之后,就能得知此书店“城府颇深”。不知店主是一位精通外语的中国人,还是一位在中国谋生的外国人。 书本随着旋转扶梯在内侧的墙壁上旋转着整齐地排列而上,有一个着棉麻长裙的印度姑娘正坐在阶梯上,身子贴着书架满脸专注地找着书。认真的姿势可以使人着迷。书店明显地还有第二层。四方柱和圆柱上也排满了书本,一直升到双手无法触及的顶部,好像是这些书建筑了书店的最令人舒适空间。根据上方的标签提示,所见几乎全是影、像方面的图书。有那么一刻,她为一些书深深地吸引,多么想就地坐下将那一本本内容精湛的图集细细欣赏,一窥那些画家、摄影家眼中的现实或非现实的世界。 所有的创作欲和创意高度都或多或少地与表演和窥视的本能产生关联。当然包括文字创作者。合上《what akes great art》,最后一眼所见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鲜润的饱满朱唇与暗处浑圆下坠的珍珠耳环,共同闪耀出欲言难启却又透明的欲念之光。那双眼睛更是早已将一切事先说明。手在封面上轻抚,似向那有丝无措的双眼表示理解。喜欢却未必要拥有。祁安终于走出了图书的影像专区,临了又一个书架的拐弯口。抬起头正面对着方才进来时的出入口,几个年轻男女双双挽手进入。空气里低声交织着美国口音。每个国家的人,都有共同的专属国家气质。他们的气质率先分明在带着近乎目空一切的自信的美国女孩身上。估计是某大学里的留学生。 无畏都与无知相关联。祁安想着,避免碰到那个看书名几近看得焦躁又不停地朝她那一方向顾盼的美国男孩,而小心翼翼地从他后面侧着身子小步快走过去。他的焦躁通过他稍嫌缺少节制的身体正将走道的宽度内向挤压。待走得稍远后,祁安终于看到他静下心来拿着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图书翻阅着。 书店突然涌进来很多人,好像有某项惊人的稀世价值突然被公之于众,而他们就是那一批对那一价值持有好奇又深感怀疑的一类人。一眼看出是那些倾向于结伴而行且死也不要孤单地或说令人深感没面子地一个人旅行的游客。对他们而言,旅行就是要至少找一个伴,到某个地方进行消费。 深度模拟叽叽喳喳的国语撕破了缕缕低音外语以及她耳机中那近乎飘逝的摇滚织成的怡人宁静。他们像一个小型旅游团一般地来了,看什么书都如看某处景点一般成群结队。七嘴八舌着从她身边很快地走过。浏览的是书,指点的是内在建筑。这外文书店在他们眼里也许就是此处西湖的一不可错过的景点。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快涌上了二楼。 “……” “我都跟你讲过了,买鞋子重要的是感觉,感觉对了就对了,价钱多少都不是问题。贵的也不一定就穿着舒服,便宜也不见得不舒服。” “我不是说这个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你穿鞋的品位不行。买不对的鞋不管多便宜也是浪费钱。” “这鞋是我穿的吧,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穿着感觉好了不就得了嘛。” “都说了你穿鞋的品位得提高,又不是叫你穿让你不舒服的鞋子。” “都不重要都不重要,看感觉就行了!鞋穿在自己脚上,哪来那么多迎合别人的品味?” “哦,我说什么迎合别人啦?那家里你那二十几双鞋子……” “我说了我穿着感觉都很好!这么大声,跟个吵架一样!” “你这双鞋,我都可以穿了……” 旁边的两母女的交流似在吵架。中性的语汇,却是谁也不甘示弱的激进口气。女生先前顾及她在旁边而小声交谈着,到声浪的一起一伏,谈至最后,差点吼出。作为女儿的她愤愤地向下一砸手中的书然后挪出很大的距离,留下木然立在一边的中年母亲原地语气逐渐式微至哑然。她转头看她一眼,眼里有丝窘迫。祁安抬起手,压了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塞头,就又低下头来。 她正在看《tehe night》。于是,取下封面上的小封套,对边折叠,夹在刚看过处当书签。合上书本,去看最下方的一长行英文名字。她好像看到了一张清晰的人脸。他什么都明白,对于他自己和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不顾一切地不可不执着的可爱。那是他的命运。 半个小时之前转到外国的部分,看见这本的书名时,她的心脏几乎雀跃得要飞出身体的领地,即使明知片刻之后会潜进最宁静的山野深涧里。飞速地朝左右方查看一下,各有一名中国人和外国人在专注阅读。看他们时的双眼飞扬着某种神采,绝然不同于海边的巨石冷眼旁观几乎是整个世界的潮起潮落。 她小心而迅疾地往脚边放下手中袋子,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压低不挂电脑包的一边肩膀,侧头抵在书架上,哀伤却又温暖的昔日情感通过兴奋的记忆神经电流般传导至食指指尖上和双眼瞳孔里。她几乎迫不及待得像是初次阅读一本书似的,翻过这本全英文版的的封一,去细看几乎千篇一律的关于作家的介绍。英文初学者般一个词一个词地看上很长时间,又一次又一次地通读完整语句。她一直带笑的表情,能让最不多疑的知识分子怀疑此版作者简介是否附上了作者那科幻冒险般颠覆常规的刺激神经的精选的生平情节。 祁安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眉眼带着不自觉的疼惜地翻开内页正文。她感觉自己正在异域三四十年代的陌生书房中,在微弱的灯光旁,侧着身子看那人将那一词一句在空白的纸张上一页一页地用打字机敲打出来。殷切的声音盈满整个脑海,化成笔墨映现在手中捧书上。她阒然潜入了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中。直到随那一拨人潮涌进来又流散至她旁边的母女,无理取闹般的因着装观点上的差异,双方愈见不耐烦又不肯放弃地一来一往,往她的昔日非理想世界掺入了现时的现实因素。 妄想改变别人的成性习惯永远是徒劳的,即便是至亲。任何带着讨好性质的屈就也是浅层的短暂的。对于灵魂的愤怒和厌弃将由此演变而生。自私是个人无法摆脱和永远掩蔽的内在永生气质,一有失控的出口,便能毫不吝啬地显像表露出来。他们大多时候都将自己作为一种忍辱负重的工具,和永远找不到边界形容词的巨大载体。有时候,忘了自己只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人,却将自我关于神性的感觉和想象凌驾于他人的狭隘之上。然而,现实必然要求个人去经历和感觉…… 不等脑中的思辨取得一个终极的结论。终极结论于她而言只是一时一地之情境下的特殊感觉,没有长期存在的必要和可能。依赖于往昔得出的某种终极结论,是一可以而且应该拒绝的感觉惰性。也许,它正在形成…… 终于在收银处取得了那本原版英文的所有权。当她听见自己用英文向那位外国女孩询问店内有无作家的《tales of the jazz age》时,那女孩却用不那么流利却发音标准的中文告诉她,店内只上架作家的一些比较著名的作品。也许正如作者本身的预言,变幻莫测的时尚无聊地封杀他和他的著作。尤其是在逝去的他和当下的所谓时尚无甚关联的时候。 她只在大学时期的图书馆里完完整整地看过两遍《夜色温柔》。那已是近十多年之前的事了。此时面对此书时的态度已与早年的初始想法脱离干系。那时的初次阅读多是源于一种自以为的怜悯与爱恋,第二次阅读又像是一种对初次形成的情感的巩固或加强。她用一个月的大学时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每一个章节,独自的深夜里依然为某个想象中的形象黯然神伤。那是彼时唯一的一版已经只在图书馆中存在的译文版本。 婉拒了外国女孩推荐的精致书袋。她将自己的首本英文版《夜色温柔》摆入了身侧的电脑包中再从两边向中间拉上拉链。 脚步踩上书店通向第二层的旋转扶梯的木制台阶时,某种不知名的顾虑,让她踏在空气中的左脚在踩下楼梯的第三级台阶前调转了方向。 她看着楼梯阶级的眼睛,看见了十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浑厚的踩踏声。那声音正在逐渐而坚定地扩大着音量,与周围人声的窸窣和耳内的轻微鼓点明显地区别开来。不容过多辩证地,祁安直觉自己不想与那上面下来的人,百分之百是男人的人,有一个擦肩而过的照面。 那一刻,仿佛有人在她转身后的背上轻轻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紧贴着她的脊背,掌心透过多层衣服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在空调暖气中泛起一股轻微的战栗。 她转身后几乎快速逃离的步伐,带出一阵轻风,在身侧及身后遗落了无异于刻意极力避免遇见话不投机的熟人的尴尬。 用全身的力气拉开书店的玻璃大门,冷冷的风送来清新的气息。外面是一片不一样的沸腾。她使劲地贴着玻璃门站着不动,让迎面而来的又一批蜂拥而至的人进入。他们各个脸上至全身都洋溢着满心欢喜的气息。 她感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距离太近,她没被围巾罩住的脖颈已能将那涌上来洒落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轻触。紧接着,一只手自她肩膀上方而过抵在了门边上。虽然没有直接触碰,那手臂仍然在她挂了电脑包背带的右肩上施加着重量。 她微微地向门缘的方向偏转视线,没有看到那人的手,棒球帽帽檐之下的余光中只有裹着黑色衣服的部分手臂。厚重玻璃门对于自己的反抗之力正在减弱,甚至完全消失。 她听到了进来的最后一个女生轻声说了一声“ thank you ”。只是当她收回置于门上的力气向前向外走的时候,那门一如预料中,并没有旋转着紧跟上她的离开脚步。她心想着转头向那人说一声谢谢,双眼却害怕看到什么似的坚定地朝前远眺。远方的景致会引着她继续前行。 顺着湖滨路往前走,向右拐进学士路,轻车熟路地直赴食品区。货架上鲜红的包装纸盒,加上煽动性的情感广告词,很容易让热血的年轻人产生冲动性消费,即便他们明知自己要为那无甚用处的包装盒的设计付出好些钱。它们有存在的必要性。随手拣出十只巧克力,又取来一小袋纯牛奶和一瓶矿泉水,以最迅捷的速度在收银处结完账,再将它们收入装着书的帆布袋外的塑料袋里,最后搭上电扶梯快速离开深深的超市内似乎永远不与外界流通而有些不正常的过于暖烘烘的气流。 依然戴着耳机听同一首歌曲,边走边将一只剥开的长条形巧克力放进嘴里咀嚼,将废纸暂时塞在大衣口袋里。不绕弯地笔直往前走,往来看不到行人,只有在忽快忽慢地滚动着四只轮胎的同时排列出一条条虚线的车。在这条路的某一方向的尽头,她发现自己的双耳又逐渐地灌入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前才稍事避离的人群嘈杂。 近处的湖面荡漾着墨般光泽。西边的太阳已经十分虚弱,止于湖面的光芒已不再给人以金光闪闪的奢华梦幻之感。它给它们铺上了稀薄而破碎的一层美好事物终将像夕阳一样逝去的怅惘。有多少人带着顿悟的眼神甚至心态正在凭栏而眺,任自身的思绪在湖面上漾泊?好像看到的不是在座座矮山包围之中的小小西湖,而是给人以深刻人生启迪的广袤无垠的大海。他们以手中的手机或相机仪式性地记录下,他们的大自然与他们的心灵发生禅性化学反应的那一个个魔幻时刻。 在湖边休息区小亭子的一角落里,祁安以初次认识的视角看完村上春树关于菲茨杰拉德的个人化风格极强的介绍性散文,又翻去阅读书中相关的他对于《夜色温柔》的个性评价。这是一个阅读的怡人场所。长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各做各的,至少在表面上互不相干。 此时正是或者装作是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摊着从报刊亭低价买来的作为打发这样一个闲暇时光的良品的旧日都市晚报,看报纸的头时不时地左顾右盼。衣着轻便的两个顶着花白头发却满脸红光的老人,戴着播放着不知是何内容的耳机在亭子的正中央一板一眼地打太极拳,双颊上垂下对周遭不屑一顾的表情,延伸进下巴上往下坠落的线条里。一个年轻男子把双腿平放在长形木凳上,交叉着双手侧着身子平展在亦作靠背的木栏杆上,使自己扭过去后的上半身正对着亭子外边的走道上来去的人,观看入迷得几乎一动不动,俨然不远处常年屹立的雕塑。 一个似乎年龄比前者还小的男人,在亭子最靠近湖边的一侧座位上,几乎烦躁得坐立不安,不时地而没有时刻规律地发出时而凝重时而轻忽的叹息声,不是巨响,却足以使塞着轻声播放着音乐的耳机的她听清。似乎只要坚持不懈地如此叹息下去,他将变得不再忧伤和多愁善感。 祁安的临近位置上,一个看着亭子内外所有这一切的眉眼显得略微低龄化的中年女人,交叠着双腿,前倾着身子,双手交叉在一只膝盖上。她向上拄起的一只手上优雅地夹着新点着不久的香烟,不时地从抹得艳红的唇中吐出轻白的袅袅烟圈。她右边刚进来一会儿且刚坐下的女生,使劲地用手掌拍打着飘至面前的轻烟,默默忍受了几秒钟后,终于一声不吭地飞快离开,一身扎进不胜密集的前后移动着的喧嚷人流里。 亭子中,此外不多也不少地并无他人。他们都不需要休憩,他们乐此不疲地在亭子外往来迁徙着。也许是觉得小亭子已没有多余的空地可供他们暂时停步歇息。从他们朝亭子投来的带着些许歆羡的目光中可以作此稍显自恋的猜测。 那个恐怕寝食难安的年轻男人在被她觉察着的时间里经过了不少于三十次的叹息后,且在最后一次发出一声几乎振聋发聩又婉转绵延的长叹后,终于腾地跳起身来,重重地拍打着与亭子有过接触的每一寸衣料,毫不留恋地一挥衣袖朝走道之外的闹市区扬长而去。兴许那边才是能够让他安下心来的世界。就像他对他所处的环境如只身在不必投入过多精力的荒野游荡一般,谁也没有对他的戏剧性退场多加一份较深层次的眷注。 一字一句地陆续看完两篇格调优美的译文,并没有因喜爱的作家的特色观点而衍生出对于他的新想法。那个年龄上大她近一个世纪的美国男人,在年少时于她心中确立的注入了她的私家情感的形象,并没有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而发生像蝴蝶成长一样的颠覆性巨变,甚至这十几年来也始终是稳定地一成不变。 合上书,收进帆布袋里,嚼完一条巧克力后,将耳机声音微微调低一些,侧过身子,右手臂横上栏杆,头枕在上面,脑子里有正中央两个老人的双脚轻轻触地的节拍,鼻前偶尔飘过烟味。很快地,它们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受管束的意识里开始淋漓浮现着一出出在黑暗中交叉冲印的画面,并有词句清晰的声音快于画面飞速升起。此时的她不在自觉思考状态,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画面是不受管制的回忆的自动放映。闭合的双眼在光亮下微微跳动着眼皮。那些画面和声音给她的模糊印象是深刻,却抓不住的。祁安紧紧地收拢眼皮,感到自己的眼球都在向内挤压。如此,那些画面和声音被驱散,留下了一片黑暗的空茫。她明白若再继续下去,将会是一片清醒的明亮。她放弃了挣扎,很快地,那些画面温柔地隐退,继而声音渐弱淡出,她恍惚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个无边无际,感觉不到天空的,漫天飘扬着毛茸茸白茫茫的干花的黄橙橙的枯草原,没有一个人,感觉不到风,高杆的枯草却在晃荡。这是一个温柔而慵懒的梦境,她却从这个小梦中猛然惊醒,清醒意识第一时间听见《for you》的男声低吟,并感到自己曾经有紧咬牙关的口腔动作。一转头眺望外边湖面之际,惊觉一条不大的黑色的鱼垂直向上腾跃出水面在空中绕一几乎不见弧度的弯后旋即又垂直向下遁入水中。溅起的滴滴水花以及持续几秒向外扩散的淡淡圆形波纹,让她相信方才远前方闪现的并不是幻觉。只是深水处的鱼跃出水面击出水花的景致在寒冷气流控制之下的冬天并不多见。这种景象,使她莫名地感染上了一种褪不去的欣喜。 再从湖面回转头来,才发现打太极拳的两个老人不知于何时已经离开了。年轻男子果然是活生生的雕塑,看报纸的男人似乎有看不完的报纸,而已经不再吸烟的女人正在低头用手指飞快地戳着手机屏幕。她喝了一口矿泉水后,再撕开一条巧克力,从而微微调高音乐声量。亭外依然往来喧嚣。 亭子里又进来一个人,脑后扎着一束掺杂了银发的短马尾,戴着银丝边眼睛,脖子上挂着配置高级的长镜头摄相机。一种专业人士行走江湖的形象,长时间行走于家门之外使他得以免于像其他中年男士一样身体横向膨胀开来。祁安不自觉地对他关注起来。 衣着朴素却面料优质的中国男人,脸上有历经种种自然之气却依旧泰然的风尘纹路。嘴唇紧抿,眼光不太柔和地锐利,给人以不适用轻佻的娱乐话题打开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局面的印象。与这类人相谈更多的是依凭自然之力安排的机缘。他还未卸下背上看起来颇沉重的黑色双肩背包,就将他胳膊下夹着的三脚架摆开放置在之前两个老人所占据的亭子的正中央。或者负重拍摄是他的常态。祁安看着他一气呵成地快速取下脖子上的摄相机,小心翼翼地架在高至胸前的伸缩三脚架上。之后经过一小会儿的镜头调整,微微前倾地俯着身子在摄相机里进行取景。点燃一根烟,在吸烟与透过相机看景之间间歇着来回作业。 她顺着他的镜头侧转身子向远处湖面眺望。 首尾处各自相互重叠在一起的两艘划船,由黑色颜料笔勾勒涂抹而成,不见倒影,一艘正驶进一片隐隐约约地泛着白色亮光的湖面,另一艘似仓皇逃离,正驶向一片墨般的无垠之境。船上屹立的摆渡者在某一处挥手打过一声招呼后,双双奋力摇桨似正迫不及待地远离对方。在两艘小船彻底甩离对方之前,各自船上的一名乘客都默契地低头表示正处于深深沉思的状态,谁也顾不上旁边船上的那个谁长什么样。偌大的整片湖面上,暂时再无其他人和船。 远处重重绵亘的矮山,黑色渐次变浅,难以觉察的最远处封闭的波浪形是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灰色。久久不肯离去的深灰色浓云将虚弱的迟暮之阳埋进灰色天空的深处,只是湖面上虚弱无力的点点闪烁白光表明西山顶上的太阳在彻底陷落之前仍会释放着自身的丝丝温暖光辉。 在两艘划船彻底驶离对方,变得没有任何甚至形式上的衔接时,两边的乘客开始从各自的船上回首,朝对方的位置上望去。当触到双方的目光时,他们开始转移手中的相机的拍摄方向,以此掩饰自我深处认为的偷窥行为。 祁安查探似的快速回头,俯身在相机前的男人正按过快门。她猜测他固定下来的,是坐在船上的两人相视的画面,并且只是作为他的作品构成的一小部分,而人物的动作又渺小而细微得不易察觉。崇尚模糊的印象主义风格。下一刻,祁安发现他神色柔和地侧脸看了自己一眼,未笑的脸上隐约有笑意。继而举目远眺,并深抽一口他的烟。近乎透明的一束烟袅袅飘往湖面。 祁安站起来,一边按低了耳机上的音量,一边将随烟而去的视线收回。在第一个字正预备无畏地从双唇间跃出之时,里边突然间不作任何预告地嘹亮起来的阵阵鸣笛声使她乍然转移了注意方向。明显是多辆警车的鸣笛,不仅吞噬了她几近出口的语言,更是穿透湖边走道上人群的嘈杂,打破了暗色幽寂湖面的平静,好像正在景区中游逛的所有人,都能够听到那声声具有警示意味的告急性鸣笛。两艘划船早已遥远得看不清对方。 此时,亭子中的人,除了这个摄影之人,所有人都如湖边走道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脸上毫不掩藏地显露着疑惑的神色,朝着传出那些阵阵巨响鸣笛的方向作无谓的张望。并且,在下一秒看向身边的陌生人的脸时,脸上依然是尚未褪去的与对方无关的疑云。那一刻,他们毫不设防,有疑惑的人如脸上的略带烦恼的疑惑一样,都近乎天真。 她看到了他。 那个在忽快忽慢的人堆里穿插着快步行进的男子,他没戴帽子,没戴眼镜,没围围巾,没用高级单反相机,可是他仍然穿着那双突出醒目的粉红色耐克运动鞋。她一眼看到她来时的路上人群中那抹分明不同于周边他人的快速移动时,就在纷乱的腿间瞥见了他脚上穿着的粉红色运动鞋。正是那双鞋子,叫她认出了他。 他的双耳插着耳机,浑身黑色的装束使他袒露在外的脸颊、脖子和双手显得愈加白皙。远远望去,气色绝佳地白里透着粉红,好似刚淋过冷水浴,也许与迎面冷风的吹刮并无甚多关系。肉眼可辨的形体的轮廓气质,充分而迅速地使他与远近身边的所有人区别开来,肩膀以上的大致线条更是直接明示他体质形态上的与众不同。 他好像没有听到此刻正使得他之外的人们满脸疑惑的阵阵警笛鸣响声。确切地说,他不是没有听到那警示声,也不是没有看到周边人们无知天真的良善神情,只是,他在专注着什么,随着他的快速前进。那使他专注的对象,令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一路偶尔停歇下来的快速穿行如过无人之境。双眼随着身体的前进往视野里的每一寸快速扫视一遍,带有明确地捕捉到一些什么的心理意志,间歇着停下脚步,只是为了用平板电脑永恒地截下他钟意的眼前图景。他的双手正拿着平板电脑一路照过来。他很赶时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他的双脚正快速穿越着经树叶间隙投射到步道上的缕缕夕色光线,向她的这个方向走来。 ☆、宿命智通 她的脑子很清醒,然而,她又该作何反应? 她呆望着,向着一个点凝聚,忘了眨眼,以至于那个移动着的点越近却越模糊起来。从身侧举起一只手来,摘下了插在耳朵里的仍播放着音乐的耳机,她早就听不清那一声声“for you”了。望着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脑子里闪现一幕幕相关或不相关的影像片段。 她知道,不知明确从何时何处开始,自己始终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他,想要面对面地迎视他,甚至想要跟他面对面地开□□流,无论用自己的国语还是用他的英语。在走着路的时候,她每一个凝神扫视的时间间隙里,有好那么几刻是思忖着碰面之后要跟他谈些什么的。好像有好多好多话,又好像即使不可移转视线地面对面也是无可言语地不知启齿为何的,而每一次的最后,那些设想全都烟消云散了,像山边的晨雾一样不知去向地逐渐模糊着消散开去,又仿佛不知于何时自天空掉落下来的一团云一般在每一处都留下了丝丝痕迹却无从查询地拔过。 从离开四季咖啡小屋后进入国际青年旅舍开始,她一直以来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在某处以她为聚焦点地观看着她。不是行人陌生人带有欣赏意味或无所谓意图地观看,也不是对她的容颜流连忘返,要从自己身上发现一些什么或已经发现了什么又继续的探视欲望在那束她不明了的视线中尤为强烈。多年孤身走南游北的生活,已使她对以她为终点的视线甚至她不经意觉察到的不以她为目标的目光都尤为敏感。 她明白,从某处开始的寻着她的眼神,至少在那每一个当下并无恶意,只是她又不明白,他为何会对她的身影产生兴趣,以至于甚至如此藏而不露又锲而不舍。除了她自我的内在感觉,她知道,她整个人对于时下热衷于社交网络、娱乐真人秀、电子游戏、ktv唱歌、上网购物和成群结伙地吃火锅等等的年轻人来说,是乏味甚至索然无味的。她就像与她同样年青一代的男男女女完全失去了关联。她是一个以看似年轻的肉体和年轻的年龄欺骗着世人的人,两者对她均不具任何可观的理想意义,也许它们提供了她孤身行走着的实际现实价值。没有健壮的年龄和躯体,精神、意识将如困兽挣扎不休,个体的灵魂会趋向灭亡。她知道自己早已对此滥用不已。 任何个人或团体都无法激起她纵身投入所谓的具有安全感、归属感和存在感、共有感的任何人制程序。对于长辈,她不是一个可以为他们创造欢笑的小孩,她无法使他们从她处感受到儿女绕膝的幸福感。或许所有人都能够感知,人与人之间只有在离开和重聚的那两个当下,所承受的痛以及享受到的幸福是最强烈的,而其他所有长久的陪伴及缺席,都会使人产生可有可无之感的厌烦和麻木。良久之前,她麻木了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的紧追不舍。拖延着逗留的时间,只为在某一个转眼之际将他揪住,未必严声质问,那些尽是有着明确目的的漫长暂时驻足。 然而,当她有了那般清晰意识之后,她始终没有亲见他一眼。而后她的每一处漫长逗留,已演变为不再等待着他现身。那种行走方式本是她的姿态,她的常态。她已无所谓是否还是有人或那某一个人还在某处继续将她窥视,她与一时一地努力进行再融合至离开的时间都足够长。可是,她知道他一直在某处,只要他还在将她关注着,她就能感受得到。就是熟睡着的人,也能够被人看得警醒过来。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她已于不知不觉间开始了厌烦在游人如织的人堆里将他寻找。如此意识更是显著于她正打算认识一位态度极其专注的也许是专业摄影师的时候。 此前,未进涌金公园之前,她就已感受到那两束视线所投射过来的某种欲望在消退,脊背甚至全身逐渐少了被触碰的感觉,而后至她全然感受不到那在某处的异样目光。那是经历长久时间的麻木之后,忽然一反常态的,触动神经般的明显觉知。彷如一直以来朗照着的月亮突然转了一个身,不再投射那渐渐被适应后难再引起敏感反应的清亮光芒,使地球在无星的夜晚沉入了黑暗。他已出手将投注在她身上带来温暖触感却不伤身的焰火浇灭,并彻底离去,且未留下任何她可寻的迹象。此后,她的一切将与他无任何关联。 多年漂走中,从来没有人持续如此长时间地将无趣的她作她解不出对方是何意图的关注。从即将离开涌金公园开始,她将他寻找,只因她想起昨天下午咖啡馆女孩打趣着向她透露的关于那位傲慢而绅士的异国男子的那条趋向信息。那是一个现实可循的依据。她预感到会在西湖景区里再遇见他,只要她不将注意力倾注在人群之外。那一刻,她不知道意义何在。这不是一厢情愿,也不是某种情感依赖,更不是源于对某种特殊关系的期待。他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跟她一样带有某种识别符号的,地球上的一个人。 多年来,她自觉对于枝繁叶茂的人际关系无欲无求,对貌似日益增温的来自原本陌生之人的温情也从未有过恨不得留下常驻的留恋,也不渴望围绕有着庞大根系的亲戚家族构建成符合她的某种完美主义倾向的亲情。作为一个边缘之人,却流连于人间,似乎只为换一个地方看书和写字,以此作为自己尚且生活下去的通行证和凭证。然而,她却真真切切地在将他寻找,搜索每一个人群内外的身影,甚至像警犬一样提高警惕般的去感觉那两束眼光,去寻找那双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版式繁多的那一件件衣服,形式各异的那一双双鞋子,以及太多一张张似乎没有多大区别的或笑或不笑的脸,久看人群,早已让她更觉脑袋眩晕,渐而产生四肢乏力的错觉。 可是,他现在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她的漫游过后倏然停住的视线的终点。他已没有任何掩饰,亦没有丝毫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念想,他大步再次闯进她的视野,没有任何因由她的目的,完全地将自己暴露在她的双眼里,并且正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形逐倍放大,伴随着形体轮廓的逐渐模糊。 她怔住了,是对于自己的行为反应的害怕。祁安眨了眼睛,略感酸涩。她的双眼一直盯着他整个人,而他的双眼却似看不见任何一个存在着的人,直接略过她所在的亭子中的每一个人。他好像不觉有她,即使发觉,也不会有什么例外。尽管他们之间还有好一段距离。可更近一步也不过几秒钟的事情。有一群正互相交流信息的密集的观光者木然挡住了他的去路,她看到他绕到人群的外围,全身都在散发着匆忙的气息。在某一点他停住,并且双手举起了放在身侧的平板电脑。他的视线正与她所在的点构不成任何几何交集地从旁而过。他此刻看向的正是她一直凝望的寂静湖面,以及她身旁的摄影师的镜头所校准的视域范围。 她迅疾望回他,惊觉他双手举在眼前挡住了几乎整张脸的平板电脑正往以她为中心的这边偏转方向。一股火烫猛然蹿上她的脸颊,她立马转身,将紧张或羞赧或其他隐向湖面,心脏却依旧猛烈地鼓动着。她没有发觉她身旁的摄影师正若有所觉地不时瞅瞅她。 然而,此刻她也不知道,那个蹬着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男子,正从亭子外面的走道上步履矫健地大踏步而过。当他正经过亭子向里边走道延伸出去成相交点的一处走廊时,他无所阻隔的侧望目光有那么几秒的停顿。只是看着,像作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观光客一样地看着,让人无法准确遐想出他的目光中所含有的情感。然而,在下一秒,他就又以他明显区别于此时一般观光客的行走节奏向前远去了。 祁安知道他已经越过亭子远去了,而她的心悸也已经漾不开丝毫余波。像从未发生过什么地风平浪静着,如这此刻不见任何生命迹象的宁静湖面。从湖面刮来的冬风夹杂着丝丝穿透衣裳的冷意。祁安在感觉到他已经离开亭子的附属范围后就一直盯着他的背影。风轻拂他微卷的亚麻金发,他的迎风离开是那么地不假思索,也竟是那么的刻不容缓。最后,她看到他鼓囊的黑色双肩背包倏然消失在隐露在树枝间隙中的某个拐角。 祁安转身,面向着端立着的摄相机坐下的时候,她听到那站在旁边的摄影师不是很自然地假咳一声。他的这一声假咳竟使那边那个又吸起了烟的女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坐定,低头找耳机正要重新塞回耳朵。她听到有人正向着她说话。 “你们认识啊?” 祁安抬起头,正是站在摄相机正后方的摄影师。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么外露的感情。辩其情感状态只能听其语调音色。 “啊?”一秒的哑然失笑,而后惊觉,旋即接着说: “不认识。” “之前叫你,你都太认真了呢姑娘!” “啊,不好意思,走神了。”她只能咧嘴尴尬地微笑着。 “美女不仅要等人来追,也要学会对帅哥主动出击的嘛,有没有道理啊?再怎么喜欢一直犹豫下去就没感觉了嘛。” “……”祁安又是哑然,身体僵坐,仰头直视他的脸,代以微笑作答。 她又看向那吸烟的女人,她也正事不关己地朝她这边看。塞进耳机,发觉音乐似有若无,如即将熄灭的萤火虫微弱地亮着灯。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大叔,你说话真可爱。” 祁安拉起电脑包背带。她很想使耳机里的音乐换一种状态。 “姑娘你很能思考,不过想太多了就不太好了。不过我想起事情来也能整整不理任何人个二十四小时。” 他的口气,像一个父亲,而不是陌生人。 祁安一抿唇边一点头,略一思考的样子微笑说:“好建议。谢谢!” 在他看来,思考者,似乎是沉默寡言者的代名词。然而前后又有本质上的区别,前者的沉默才能无端打破人间的距离,而后者却是另一方式的自我隔离。然而,她却是看起来沉默寡言的思想漫游者。 “大叔,湖里有鱼跃出水面呢。再见。” 她看到他用手背像一个长辈一样冲她摆手。皱纹里还有丝微微的笑,将她的全身观照。她率先转过头去。 走出亭子,心里漾开丝丝一切都将失去控制之感。为什么最近总是有人以洞察人心的姿态又佐以建议的伪装,说出经过模糊处理的她潜意识之中已经决定将要付诸于行动的意图?然而从脸上隐现的不耐烦稍纵即逝,回头再看向亭子正中靠前位置,她估计此刻那个俯身在摄相机前的专注摄影师正将快门按下。景象是已被不止千万的游客遐思过或忽略过的同一片湖和山。它们在他眼里,也许早已变成了另一番别具意味的色彩和轮廓,在某种明暗之下涌动或静止…… 亭子里边的整条走道隐映在苍翠的不凋行道柏树下,从两边覆盖到地上的阴影升腾成冬天向傍晚时分迫近的阵阵阴冷。有人坐在阴影之下的石凳子上休憩,有人走在丝丝光线里,更多的人是互相手臂挽手臂地搀着以互相取暖,他们走成一排排地横在狭窄走道中间。狭长的走道上,几乎所有人都以同样的速度缓慢前进。不停地前后互相插话是造成这片人流差点儿停滞不前的主要原因。因为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人想要将释疑延后至百步之外的阳光区域。他们迫不及待地将谈话在阴影里进行,而且他们也将以新面貌出现在阳光里,如果还有阳光的话。 “好像是说,当场死了两个人呐!有一个是老外。” “啊?真的假的!” “让我看看有没上bbc。” “什么?在哪里?” “哦,刚刚警笛疯叫就是这个原因啊?” “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啊?” “赶紧的,快上微博看看!” “……” “死了。刚好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好怕怕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刚好看到了,就在公交站旁边。” “都还很年轻啊,30岁左右。到医院估计也没救了……” “……” “天哪!” “是车祸吗?” “呜,亲爱的,太可怕了……” “那女的自杀?这不是害己害人嘛!” “又不是高速,开这么快也是作死的节奏!” “其中有一辆是保时捷。跑车,也是极快的,可惜了……” “那个女的是……” “……” 似乎所有人都在谈论多少分钟之前刚刚发生的人间悲剧,这似乎也成了所有陌生人之间开始交谈的话题。有人开始感叹人生如梦,更要及时行乐,或许还暗自庆幸此刻自己的身份是作为一个享受人生的游客。有些人开始分析避免如此悲剧的合理假设,短暂的激烈辩论,得出结论为根源是个人的性格问题。同时,人群里产生了守在一旁的耐心的倾听者。 祁安成了异类。 “挤,挤什么挤啊?卧槽!fuck!……”此人一时用词有点困难,只是瞬间就变成了哼哼声。脏话从某高处斜斜地咕哝着甩落下来。 祁安抬头惊觉自己一不小心踩上脚后跟的对象,是一个男性装扮的高个子短发女青年。眼周涂上的浓浓黑色眼影,表明她追求的是中性的妩媚。这样的人或许个性爽朗,唯一使她怒火爆发的缘由也许是久经克制的谈话欲望屡次被旁边亲近的人堵得找不到表达的出口。 “抱歉,抱歉!”祁安低头连声道歉,并伸出一只手上下摆动着表示深深的歉意。她依然往他处人缝间挤去,不想再多地停留在已经几近停滞的人流现场。 “挤什么?赶着去投胎啊!”她的趾高气扬似乎不容许自己为她的道歉买单,爽朗的个性演化成了尖酸刻薄,不止出于对自我尊严的维护。她的受害者心态使她继续冲着已经从旁边穿过的祁安再叫嚣着。 然而,这并不足以使她将旁边及前后的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方向。 “哎,别生气了啦,也许听不懂中文呢……” “操!什么?像个该死的疆婊!还染了头发就以为自己真成老外了?” “……” 祁安将自己的听觉注意力重新调回自己的耳机内容。一曲落幕或预备着重新演绎之际的片刻沉寂。没等预想中的人声响起,她从大衣口袋中快速拿出手机,在亮起的屏幕上按了暂停。将音乐播放模式改成随机,再点下右向播放符号,升高音量。 她已不想去细究自己此刻顿起的酸楚究竟是为何,源自某处的激烈浸透鼻端漫至双眼。祁安伸手拢了拢围脖的羊绒围巾,又将棒球帽沿往边上转移。不料曲子演至鼓声频起的乐段竟使她潸然泪下。她再次拿出手机,在滴落的模糊中将播放模式固定成了单曲循环。 为什么,她会看到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哭泣? 她凝视着他双眼的瞳孔,那里有宁静似海的怜悯,让她可以无所保留地向他彻夜倾诉。她的双手紧拽他的双臂,紧握他的双手,而他只是带着深深的怜悯和疼惜,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将心灵和盘托出的眼睛,看着她不断启合的双唇。 谁也不进一步靠近谁,中间留有最适当的距离容他们互相凝望而觉得亲近却不遥远,不会触碰到谁,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而不羞怯退避。不需要紧紧地贴身在一起的拥抱,不需要任何柔情蜜意的宣言。柔和的月光在一片漆黑中将彼此的五官映照在敞亮的心里。他们的内心质地如夜色一般温柔,如轻风在平静的湖面柔情缱绻。 她伸出双手搭上他的两侧肩头,抬起脸将他如视珍宝般的深深凝望,不舍得阖上眼;他伸出双臂有力地将她圈在温暖的怀抱里,坚强的下巴伏在她的一侧肩膀,珍重地阖上双眼,如获至宝。他们温柔而深情地相拥在结束了双方所有的倾诉和倾听之后,月色先他们而去沉入了睡眠,在距离迷失之城千里之外的寒冷冬夜。 天未彻亮,他们相互不语一言地最后望别。他和她知道,彼此之间还有无数个出其不意的约定。从此各自启程,回到个人自己的光和影里,彼此之间音讯全无,直到照亮他们的夜灯,像半隐半褪浓雾中的两座山顶上孤灯的光线穿透夜空汇聚成一条在雾里晕开温柔光芒的平直线段。 他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却又好像知悉对方心里本就愿意袒露的每一厘所思所想。那些话好像已经对他说出,那些话也已经选择让她去倾听,在另一个相通的世界里。 然而,此时此刻,她正在为那一光景,为某种她尚未有过的生命经历的逐渐逝去而泪流不止。 祁安骤停疾走的脚步。一下子顿住。同时感到后面有一个低头盲目快走的人差一点儿就撞上了她。那人闷哼着咒骂一声很快走到她前面去了。 沿着细长耳机线,从大衣口袋里抢似的抽出手机来。她看不清他的脸,除了冥冥之中那似海的双眼,其他全然模糊一片,而那怜悯及疼惜却又是那样的清晰,一如此刻润湿她两颊的由温热变凉的液滴。 她静止在人群里,迅速点开音乐的播放界面,将不断把她脑海里的画面往前推的进度条往后拖回到前段鼓声开始奏响的分秒。她想再听一遍那导出方才影像片段的声音。可是,她仍然看不清他,此次已不是任其随意浮现而是刻意想象中的他,只有他对面被自己的刻意遗忘的自己仍旧那样不自然地清晰。那灯光自他后方径直打上她的眉眼,却在卧蚕上绘出浓重的阴影。 她将永远无法再会见他。他已在她所能见到的人群之外快速地远远而去,而她从来不辨方向。 稍稍再升高些音量,任旋律循序演进。祁安抬起头来,惊觉般发现自己已在伫立的暗色雕像外边。它们似乎刚摆脱人群的包围向外展露出自己。一个穿着运动装的老人,正经过那群一动不动的雕像,她像教训自家孩子一样,飞速腾出一只手弯起两根手指在最后一尊雕像的头上,轻快地敲了一记。不期而同地,她得意而调皮的窃笑撞进了祁安湿润的双眼。同时,继续向前竞走。一排坐在右边凳子上的戴着草帽的青年向前屈着身子朝面前经过的靓丽女士吹起轻佻的口哨,却在看到她时突然呈呆哑状,并且盯着她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球。 祁安蓦然留意到又从自己眼里流出的两行液体来。它们不是悲伤的产物,可是她似乎也不想明了此时它们繁复而多重的深意。她为什么要哭?究竟为什么哭?有时,眼泪只是像汗液一样需要找到一个必要的途径方式得以排泄。她选择微微低下头来,用与电脑包同侧的空手捡起垂落至大腿的羊绒围巾的一角,将从来未被她刻意控制的眼周液体轻轻沾去。 然而,就像在满天繁星却布满迷雾的夜空中,乍然发现划破了整片朦胧的宁静的一颗迅疾的晶亮。那颗跳跃的星星在她眼里已然过分耀眼。 她又仅凭随意转头的一眼,再次看到了那个在人群中兀立的男子。她才匆忙地开始将他追寻,才又自觉这是有些可笑而盲目的幼稚举动,而他又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视界里。反复在她眼前出现的人很多,可她只记住了他的识别符码,并且兀自产生了一种自我深刻的情绪。她知道,这是不计后果的,却也没有臆想之外的归进深刻渴望的,源生于个人情绪的自我化学反应。 他正站在停靠着艘艘金碧辉煌的游船的码头附近,正朝他的正前上方曲臂举着他的平板电脑。他此刻的视线极可能又是与她此时所在的点之路线构成远距的极近平行的。可下一秒,他又将极可能只出现在她的视野盲区里。最危险的距离是,他将坐上游船远去。 祁安觉得,身上的这双脚快要恼怒地嫌弃起躯体的沉重且迟缓了,即使它已经脱离集体将自己向前飞奔而去了。被急促抛在身后的白公仍在依依惜别,年复一年,那是漫长的告别,似乎不知疲倦,似乎岁月从未让他们真正地别离过。然而她此刻却是实现了某种意义世界里的重逢,在这里的最后一滴滑落的眼泪由来被借口为喜极而泣,对她却像是失而复得,行走意义上的光明的失而复得。即使从未真正实实在在地得到过什么。这是一处一地在经历上神圣的一起人事物。 她的浑身上下都刮起了风,逆向扑来的风震动她延伸进双耳的耳机线,呼呼风声经耳机线,传输进在体内炸开的音乐里。她踩着那浑重鼓声骤进,棒球帽下的两边长发飞出了风的形迹。有那么一秒钟,她以为耳内响起的歌声就是那人的说话声。她甚至模糊了她周身的风的虚实。她在快速绕开障碍的同时,一刻不停地将他追寻眺望着。 他已转身继续前去,若她以她往常的速度踱步走,除非他倒过来往回走才能让她再遇上他。然而,若他站在原地突然回首将正在向他探着脑袋疾走的她瞻望,那对她来讲,却会是一个令她百分之百感到惊悚而恐慌的瞬间。依着内心实际上早已积淀且建成的罪恶律,她眼下的行径是会被那个自以为高尚的自己排斥而唾弃的。紧追不舍地跟踪并且就对方想入非非,对对方进行的是意识上的□□。人的罪恶行径,终究始于心念,甚至模糊朦胧的无所畏惧的意念。然而,她现在正时刻隐匿着这种种心绪,仍远远地在他后面追着他的一点点身影。几乎心惊肉跳的心悸和紧张,像他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时不时地浮现。在他停下来,站在湖边上眺望着什么的时候,她会突然担心他能够感受到她近乎灼热的目光,然后出其不意地向自己的眼睛射来一箭…… 从连走带跑地飞跃圣塘关亭边的拐角后,好不容易才将激进的脚步控制在一定的快行速度。她瞥到远处的湖堤上缓缓流动的人群,渺小得如同爬在一条巨线上的只只黑色蚂蚁,身边展开类似的嬉笑怒骂,以及孤芳自赏下片片沸腾的沉默。有人的地方总是少不了声音的。侧斜身子,使电脑包的背带深深地扎进肩膀里侧,将脖子上的围巾圈大,把帽檐对着额头摆正再向上推滑一些,又在后脑勺处向下拉拔帽沿,使双眼有一片更明豁的视野空间。突然想起昨天耳机里声音的暴露,又摘下仍在播放着《lost city》的两只耳机,边追边放在耳外检查,再塞回去。 这是一段追逐的游戏。没有达成协约的竞争对手,只是被她一厢情愿地设定为追逐标的的却并不知悉的陌生对象。她甚至现在仍未看清他的长相模样。这已是一次带着某种幻想怀有某种情愫的追踪。 另有一个她,作为毫无干系的旁观者,在这拥挤的两人之局外清晰地探知着这一切。那个旁观的她和这个只盯梢着一个人的她,却是思维同源的两个独立个体,就像观影者对电影剧情发展的控制只能另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任性进行,或就认命作为一个将自己代入的主动的旁观者。 她的目标永远在不定数地快速移动,为了能够永远地瞥见他的一点身影,她甚至不能有丝毫打盹的念想。他在人群中如过无人之境地快速穿行的形体轮廓,就像一块已经进化到能够轻松控制吸引距离的磁铁,在人潮涌动处影响着她滋生出一点点可以进一步距离接近的期望。在他被一面面陌生背影淹没的一个个瞬间,那种期望是那样的强烈。 祁安感到自己身边的人,不是在快速地退离自己而去,就是被自己无情地远远抛在后头。她看不到身边的那些作为人的人,在这段追逐的游戏中,他们只是一个个挡在她面前使她需要费时费力绕开的障碍,或是一个个能够掩护她的跟踪和窥视之触及羞耻心行径以防在标的眼前暴露的壁垒。舍弃浏览或端详那涌流着的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只为了一见一直在百步之外的前方,那个来自异域的且在幻想中仍见不到全貌却又于现实中产生亲近感的陌生脸庞。一种种对立的矛盾,在她心里生机盎然地共生着。 追逐一个看不清轮廓的梦想,需要耗费几等心力;追求一个不了解却一心趋向的人,又得经过如何的构想。所有那些有关追与被追的关系,仿佛自然而然行进的程序,又如永远地被摆布在那无形的力量之手中。一切自然均非全然不受约束的自然而然。情感和理智不过是被策略性地调兵遣将之方式手段。 他们又不仅仅是一张张被她略过去的脸,她能够在自她身边经过的人身上嗅到粗陋但不可固执强辩的形迹,那些已然逝去和将近未近的未来,塑就一个个总有一刻属于超然的现在。怎能不说人忘掉一切忧愁地享乐不是一种超然?像那自以为苦极。然而,绝大部分人被来回踢在两极之间,是为超然之外的人之现实困境。 夕阳像是暮年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经过好一阵子抑郁的衰微之后,拨开浓云,执拗地朝西湖倾倒属于它的残存的光辉。天地因缘光线和谐成一片。 在断桥残雪处,她的双眼长时间距离地丢失了他。是否该心生懊丧?她本该拔开双腿将他追上,而不是仅仅保持距离地紧跟着近乎鬼鬼祟祟地亦步亦趋。 道路的交汇处加之典故景点,过分的喧闹嘈杂,耳内的音乐混进了各种杂音。祁安在亭外的上坡坡脚处环视了一圈,在一个个移动着黑色的身影中看不到经她标记的符码。 踱往断桥最高处,随着地势的升高,涌起一浪失落。荷枝枯黄在清冷湖面,不远处的保俶塔毅然挺立在一派枯瘦中,几只无法飞得更高更远的风筝以鸟的形态飘荡在天边。左侧的北山街上不断来去各种品牌高级车,湖边走道上的每一张长椅上坐着抓紧晒最后的阳光的男男女女,长椅上有附近喧嚣之外的安稳和宁静。右侧是匆匆追着他来时的路,密集着的人们已经模糊了它作为一条独特走道的特殊典型性。它跟哪条走道都一样,又都不一样。她刚刚从那条湖边路上一路走来,现在却模糊得不现实。好像她从一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呈痴呆状又高深莫测地观想着那一切所见所闻。可是,棉鞋中双脚于激烈行走中燃出的灼热作出了最不容置疑的有力驳斥。 中间,不断有人汇入和散出。缓而短的白堤上,所有人和谐地律动着,抬头或俯首,应和着夕阳的温柔光芒,不争不抢,不争先恐后。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也以步行的速度徐徐前移着,左右两面的平静湖面似乎已教他们收敛了由来急迫而不耐烦的心性。就如面对将死之人,兴许人人都会突然萌生一颗怜悯之心。于那堤上,她看到了某个尽头。于依旧情绪热烈的音乐之内,她听到了自己内心某个东西悄然崩解的细碎声音。那是对自己一直以来秉持的自我信仰体系,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毁灭性的怀疑。 打开手机,本想退出音乐软件,手指却是点向了暂停,演至五十六秒的《lost city》于高昂的“every heart”处戛然而止。脑子无法将紧接着的音乐自行演绎下去,关于音乐的感知在曲子仍在播放之前就已被视觉的丢失所蒙蔽。她是喜爱brett的声音的,然而,音乐,无从欣赏,就不去机械接受或虐待。那晕着金黄的夕阳,使她觉得浑身发烫。清晰地感到腋下已经如眼窝一般潮湿。根本没有预先的酸楚,泪水以突如其来之势漫溢了整双眼眶,又很快地渗进唇角。那涩味在强迫自己接受,那纵贯双颊的液体是出自某种苦涩的情感心理。只是那流泪的前因后果都近乎没来任何情感来由地机械,仿佛体内的水分过多,眼睛只是被选择了作为一个开放的闸门。 不想被人发现一个单身年轻女子在西湖断桥上独自哭泣,祁安将身子转往侧边的湖面向下俯瞰着,任着泪水肆意滑翔。任何事情都该有个终止。只高至大腿中部的护身栏杆,能使站在桥边上的人默默无闻地向下倾倒成为可能,只是结局可能会无谓地兴师动众。出于某种戏剧性的构思,西湖断桥边救人事件的大字标题可能会被戏剧性地搬上某报版面,并且随后附和着条条缓解悲剧色彩的美式幽默评论。 只是可笑,最可笑的是人心的猜忌,而这方面,人人都自我甚于他人,不是功力的强弱,只论将自我置于何种疑似高人一等或低人一等的位置。然而这种种交织,又似乎难免有些可爱。无法避免地无奈,那就只能或最好去感觉可爱…… 右边双手拄在栏柱上的老伯像是怕她会向前倾下去,而不住地看着她又向她缓缓移动着身子,似想看看她在看的究竟是什么。余光中破碎着叠现的他,让人担心一个向湖的惯性使然就会使他一个翻身而一去不复返。 祁安立正身子,用手臂上的衣袖用力一扫双眼,而后不闪避地看向老人试探她的双眼。皱纹已在他的上眼睑上盖出好几层眼皮。 “姑娘一个人来旅游啊?”在对视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开口,好像一个问题的组织需要长久的思量。 “有人一起。” “有人作伴就好……” “他在前面等我。”祁安伸着提着袋子的右手指向缓坡下方的白堤。 “年轻姑娘即使一个人出门在外也不要慌慌张张的……” 祁安以笑作答,点头表示同意。 “我要去找他了。”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眼看着祁安绕过他向前走去。 沿着栏杆在缓坡上直下的祁安转头看那个老伯,只见他的背影被拥进断桥的另一侧缓坡,身体逐渐被桥面吞没,直至最后白色的发顶完全湮灭。 ☆、形与色同 双眼恢复了不喧腾的寂然,祁安再次移身至断桥的低矮栏杆边上,看着向左晃动的湖面。 一阵绵长的遒劲从白堤的西面尽头极速赶来,沿着断桥斜面匍匐而上,似乎在使上全身的力气,想将什么东西一把卷走。此刻正在断桥上行或下行的游人,趁着风逝,开始躁动欢呼起来。有人开始嚷起神曲,声音洪亮,满腔热血地将走调的嗓音飙到极限,在最高处将完整的旋律一口气搔乱,零碎眩晕地在高空中抖落下来,引起一阵不见怪的豪笑。有人似乎与那风杠上,在一激动之下逆着风向低着头使劲展开双臂全速向那来自某个尽头的大风艰难撞去,并爆发出不肯屈服的嘶吼。但是所有的异常都不长久,他们都很快地被身边的伙伴扳回正道,或是在某一个瞬间惊醒于某种自觉。更多的人,以己身的温柔之势抵挡风的暴力侵袭,他们或暂停住脚步,或背过身子逆风行走,或拢紧身子半眯起眼睛缓步前行……然而,整座断桥上,还是满怀激情的一片沸腾。 祁安感到强风正贴紧自己的右面侧边,将自己往断桥上坡的方向逼迫。转而正面迎向疾风,感到胸腔一股振动,倔强的后向趋势。用双手一把扯拢围巾,又用右手一把摘下帽子拿在手中。 然而,当她想要拿着帽子提着袋子展开双臂拦住旋风,借自然之力向后梳理长发的时候,那股顽强向后的胸腔振动,变成了心脏异常激烈地跳动。 他竟然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前面!像是没有时间限度地在她眼前倏然出现!他正从左侧湖边向右进入堤的正中间。 她永远不会将他的背影甚至侧面弄错。那一路追随的烙印是那样的深刻。她快速向后转视一眼,以为自己想要向刚才那个老伯指明他就是自己所说的正在前面等着她的人。却尽是陌生的各色神情。 笑靥奋然侵占了她的失意眼窝,覆盖住面颊的有着喜悦颜色的长发又被风向耳后一整面地舞弄翻飞着,像迎风招展着胜利的旗帜。 这是她对他产生的又一次,失而复得的满腔欢喜。 祁安对着风来的方向,大笑起来。笑得感到咧至尽头的嘴角由于合不拢而使面颊渐渐酸痛起来。没有一根发丝在眼前飘浮的脸上开始晕开被风击散的泪水。有些渺远的他,带着他的环境,在她眼前如在钻石切面上一般开始闪闪烁烁起来。那是珍贵而华丽的光芒,是一切的中心,他夺去她全部的视线和心念。 她看到他向后转过来身子,站在白堤的中心线上。她抵抗着风在侧边向他趋近。她看到他观看了一会儿后,又朝空中双手举起来他右侧手中的平板电脑。她慌忙地迎着风微微低下头又迅速扣上棒球帽,帽沿帽檐挡去了大半额头。当她再次正面向他抬起头时,他已经转身启程,以比先前的路程上更快的速度,斜向前进至堤中央的右侧。她再次追着他的脚步,以比前一轮更快的速度于秒间离开了西湖断桥。 这也许是一段可以更加专注的属于她的升级版追逐游戏。 祁安边盯着他的背影匆匆行走,边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拉出尚且连接着手机的耳机线,紧紧塞进双耳,释放耳机线上的暂停按键,那声上回来不及吟出的“beat back”温柔拉开了使乐曲完整的序幕。经历短暂寂灭的极端情感霎时更加热烈地燃烧起来,不仅幻化成隐形外衣为她趋避风寒。如此声音对应如此景象,她的双眼再次没有任何预兆地涌出泪来。她注意到他一直戴着耳机,似乎不曾摘下来过。他的内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音乐?什么样的声音会进入他倾听的双耳?他停住脚步正在取景,她也渐渐地慢了下来。眨眼间,他已大步迈开长腿。更快的行走速度,也更敏捷的捕获速度。如果他是摄影师,那究竟需要怎样的审美速度,和怎样的抓取速度? 他远远地拽着她前进,让她没有机会真正地停顿下来。她感到近旁的游人都在以她平常惯有的速度踱步行走,只是各种无知的好奇和优化组合方式的拍照都颇为费时费力。失落了绿叶的柳树一棵紧接一棵地向后靠去。渐渐地,她察觉到每一个她将要走近的前边的人,会略有所觉地在她需要绕开他们之前转头一探而后往一边避让开去。 他们在前面预感到了来自她的速度的惊扰。他们的眼神沿着她的轨迹绕出一大半的弧形,全是难以理解甚或认为荒唐得莫名其妙。她就像是在这热闹的长堤上唯一一个身在其中,却时时刻刻显得局促不安而鼓起全身力气死命向前逃离的格格不入者。风景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实际可行的看头,不足以使她停下脚步静候那个已经在准备着按下快门的镜头前摆好姿势以完成她的作业。她不再是给他们的和平宁静增加稳定性的活动背景,倒似乎成了所有人的闲适心情的破坏者,包括那些轻快地骑着景区自行车的人。 然而,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运行了同一性质的边缘性游离。不论是极慢的踱步还是快速的竞走,她从来不曾与这些到此一游的观光客完全地融合在一起。她永远是旁观者,自我竞争者,和边缘游离者。 曾经的她看着他们,像是无限宽容的佛,在某一高度上俯视着往来匆匆的芸芸众生,怀着满满的同情或怜悯,富有与贫穷相同,开心与失落在某处相互联通,人人原始的本质并无差异。她身陷其中又游离其中,她同时怀着同等的心境俯瞰着她自己。然而现在,心中的佛像早已消失,她是无神指引无佛看护的人间追逐者,躯体和心智已全然被他的背影引诱,只为自己留下有限的意识去感知心中音乐情绪的迸发。她在芸芸众生之中一如既往地穿行,只是改变了速度步调,并且如进无人之区。患得患失亦即宠辱不惊。她只是同样在尘世间匆匆疾行的一个女子。像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会紧紧地追着一个男人,旅途只是完完全全地追上他需要摆脱掉的距离。往常,她看到她们在这一过程中尝到的苦楚。自身以外,却是谁也无计可施。 他的粉红色脚步不为旅人停留。他的黑色背影在彻骨的风中傲然挺立。他给他身前身侧的景致以无限的包容,却吝于转身向后一顾。也许行至白堤尽头的小岛,他都将不曾回头。往前骤步是首要任务。偶尔瞬时的停留,更使它像是一场豪迈的逃离。那是为他的安全而高效的撤离务必作出的一点牺牲。 游人们不像在前预先避开她一样地为他避让,他要在人群中向前蜿蜒绕行。他的每次绕过一个人的脚程,都是她可以仅凭脚力靠他更近一些的机遇。他似乎始终以眺望的视角将堤的左右侧及前方快速细细扫描,而他的脚步似乎也为了更接近他的目标一些,于正中央快速往来于堤的左右侧往前斜向骤进。即使如此,她仍需要一只手捏紧盛着帆布袋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紧抓电脑包的背带,绝不使身体松懈下来地在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之外紧随着他的背影。 她始终在堤中间的右侧行走,她的双眼穿越一张张越发白皙的黄种面孔和一蓬蓬越见纷繁多彩的头发,紧紧黏住他。 他从行人面前迎面走过之际,他们的眼神如见稀有之物,却又不敢以双眼直视他似的躲躲藏藏着偷瞟起他,并转头将他跟踪好一会儿。骑着自行车一路叫嚷着急冲过来的年轻学生们,在临近他的时候禁了声,他们由于正在车上骑着且又因回头分了心而在他身后撞到了一起,口中喷出尖利而粗鲁的串串英文词汇,惹得成年人频频注目。而他一直像是无事人一般径自继续朝前赶着路,黑色包裹的身下亮起粉红色的灯,全速向前滑行着,颇似大义凛然而撒手不顾的肇事者。又像幼稚而不负责任的年轻学生。 她在拱桥下仰望着他从桥面与天际的切线,向下消逝而去。 从背景虚化的孤立背影来看,他是一个绝对个人至上的利己主义者,任何人情世故都难以阻挡他一意孤行的脚步。及至大腿中部的西装版式黑色大衣外套,自下摆而上在迎面的大风中向两边敞开来,借着风势和行走的动能向后振动着,直达她的眼底一种所桀骜不驯的强者离场之势。这样的人,不会在顷刻之间为人情停留。高高隆起的黑色双肩背包,是不被沉重势力降服的表征。有力地前后和谐挥动的一只手臂,顺从而服帖地静候在身侧右手掌中的银色平板电脑。双腿已以她莫及的两倍于她的跨度向前跨越着,本该踩得地面震裂开来的双脚,却似毫不费力地温柔地快频次交换着轻触水泥地面,而每一次的抬腿每一次的触地却又是那样遒劲有力。树立的大衣外套衣领遮去了他的大部分脖子,却依然让人怀疑找不到任何能使他那高傲低眉顺眼的触发缘由。辅助着大衣外套衣领在上部挡住脖子的亚麻金色短发,于发尾微卷着整齐地向后梳来,交叠的发线远距离看来依然洁净分明。在风中飞起的几缕发丝,为他表象上的黑暗气势增添了些许可爱之气质。 她拖着浑身的重量,在拱桥上坡上快速地小步交换着踩向斜面的双脚,又在下坡时刻快速向下俯冲完半个斜面,冲出平地好一段距离,才勉强控制住脚上的那股冲劲。 他停住了脚步,侧着身子面向左侧边的湖面,长时间地驻足。有几缕在疾风下脱离发胶控制的前额短发在左奸门旁飘逸而下,遮去了一边高广的额角。变换了方向的冷风将他往左侧堤岸推挤,他却站得大家雕刻般的纹丝不动。 祁安站在右侧朝左前方微微斜看向他。现在,在她经历了一段俯冲和又一段竞走后缓缓静立下来的这一时间,是目前为止在这条白堤上,她离得他最近的一刻距离。火车般彻底暂停靠站之时,她长长而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风从右侧刮来,凌乱的金色长发割过脸颊造成阵阵瘙痒,她张开五指,避开耳机线,将右侧飞舞的它们贴着棒球帽沿小心翼翼地梳过耳际,协着拇指向后一撒,再用左手将它们全都挽至左边。 她的被棒球帽压住的头发,敞着前襟的大衣外套,仅仅成一柔软长条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变得厚重的塑料袋子,全都强烈地感受着冬风的苍劲,而她的面庞却一阵紧接着一阵地翻腾起滚滚灼热。整个脸部像是正置于烈火中燃烧,火冒着体内被翻搅出来的热气的皮肤,极度渴望着能够迎面而来的劲风。再往前挪出一小步,紧裹在棉鞋中的脚趾感到灼热的焦痛,左右脚不同程度的疼痛。祁安心里微微一惊。顶住脚后跟,靠着鞋面内侧微微蜷起脚掌,紧紧向着鞋中部缩进脚趾,想为它们腾出喘息和散热的空间。 祁安心想着要离他再近一些,她想要借着他的视角,看看这同一片景象呈现在他眼里的外观。 她紧紧望着他的后背,双眼中有自己并未自觉的最闪烁的柔光。那面朝着灰茫茫的湖面凝立的黑衣男子,全身披上了最闪亮的晶钻。渐渐地,他的背影在她的双眼中,变得凄寂起来。她以她惯常的踱步步调,将全身的重心偏置于脚后跟内侧,一脚一步地轻轻重重地踩着水泥路面。 跋过十三步的距离,她终于离开他被投射在地面上的拉得狭长而颤动着的淡黑色影子,站在了他的正后方。她和他,分别站在堤的两侧,两人之间的连线与正中央的分割线形成一个十字形。穿透片片流动的光影,她出神地凝视着他一袭黑色的背,视线擦过他梳于耳后的亚麻金发,心绪平静,对于困在层层包裹之内的燥热和疼痛的感受渐渐被稀释至零。她缓缓抬手,一下一下地按低了音乐音量。 蒙上偌大淡淡紫粉色模糊光晕的金黄色微椭细圆环,被大片沉稳的土黄色向内满满地填充起来,组成一个高悬在天边的散发柔光的夕阳;一条散发白色耀眼光芒的窄长光带,向两边逐渐透明起来,穿过中心点,将一整个颜色和图形的组合串起来,使柔和的夕阳更似一幅印象涂鸦。 光带竖直而下,太阳似快要从光带上滑落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地砸沉那湖面上的一点小黑点,那艘似乎正静止在其正下方的渺小游船。或许乐观一些,那只绽放着耀眼光芒的圆球将从光带上跳跃下来,在凹凸不平的墨色湖面上兴奋地滚动着,染出片片闪耀的白。游船漂浮在起伏波动的片片白光上,刚从黑夜缓慢地驶离,又似将要直接地撞上近在咫尺的的延伸至陆地的湖中狭长漆黑小山。它们将要融在一起,不辨形迹。 后面一排排绵亘的山,呈现中国水墨画中写意的绵延却孤绝。急转直下般的突变的灰。山间暂且泾渭分明的轮廓线之上,是粉红色至湛蓝色的渐变,远处团团缓慢朝着夕阳的方向推进的深灰浓云遮去了渐变中的苍白。 从不单调的天空,有最自然而魅惑的色泽,却从不哗众取宠。这一切就悬挂在向着一方斜飞的细长柳枝之上。大面水平的湖经山承接住大片垂直的天,他站在堤岸上柳树下向着太阳,像是径直凝立在湖面之上。不闻凡间人际多余的喧嚣,超脱尘世。这样的景和人,怎么都看不够。然而,看到他粉红色耐克运动鞋的白色鞋跟与深灰色的水泥地面直接接触时,她似猛然惊觉,自己与他同样正以血肉之躯处于遍布是非终难有明确界限的人间…… 完全反转长发的飘扬方向的冷风直从正面簌簌扑来,鼻翼突然微酸发痒,痉挛感经越鼻梁蹿到眼窝,模糊了视线,又迫使眯上双眼,有什么东西急欲从鼻腔喷薄而出。祁安赶紧埋头,并冲上空闲的左手掌捂上口鼻。阿嚏!阿嚏!阿嚏!意外事件爆发的瞬间,所有行动成果都可能会完全不受计划控制地失衡奔溃。尽管已经极力抑制,那声音仍全然盖过了耳机中正处于最高音的人声和鼓声,似深潭底被困的蛟龙猛然蹿出,掀起的水势震耳欲聋。 右肩膀的电脑包背带坠落进火速机械地扬起的胳臂弯。塞进耳朵的耳机,一只被震出了耳廓。头上紧戴着的棒球帽变得向上松垮。于何时,她在被带动的凌乱中转移了方向。多么地不合时宜! 尴尬的热似火山般突然喷发,烧燃了整面脸颊,并以直流电的速度淹没了双耳。祁安于此瞬间,感到一股恐惧的气息自自己的内在升起,伴随着心脏不安地激烈颤动,砰砰作响,似要挣脱躯体的禁锢。这是一种她已久违了的应于外界的心理感受。她对于沉寂了漫长时间的如此恐惧的再次经历体验。在恐惧之中勉强抬起头来,尴尬的火热似乎具有了压迫头顶的重量。好多愉悦的笑声,好多的人,好多人正看向她,快速而克制地一笑,甚至有夸张得差点捧腹的小孩子,有些人走到前头去了还不忘回头观望,好像认为一番粗俗而又诱人的情节剧并未就此完结。那恐惧却并非因他们而起。 他,仍旧是那副似乎对周遭一切人事均无动于衷的淡然模样。他依然望着湖面之上的远方,迎着闪亮的夕阳,静静地伫立着,似已然进入了一种禅定的状态之中。他看不见一个向他掷出不屑而冷酷的眼神的正从他正后方经过的嬉皮士装扮的年轻男人;看不见已经走过了却仍对他频频回头的中国小女生;那个带着慈爱的笑意似乎永远都拉不下脸来的牵着中国小女生的老年大妈;和此刻他身后的刚经历了心绪猛烈起伏又快速整理好了自己的仍有些惴惴不安地盯着他的她…… 她看到他挪动了一只脚,又举起静候在右侧的平板电脑,进行着于此地重复了多次的动作。摄完像,他会旋即离开那个姿势。 她想要转过身去,她竟然担心那面在她看来黑得发亮的屏幕会像一面镜子将自己映照在他的眼前。可是,她却似乎凝望得更加专注了。她的双眼不能离开他的后背他的头发,他的形体轮廓似乎带着具有超度力量的魔性,深深地吸引着她,即使他的全身都覆上了抵御外界的厚厚冰霜。 然而此刻,在他从一个方向上放下平板电脑后,他却并没有一如她的预料立马抬脚离开。也许,这里也会有什么东西叫他留恋,他不能即刻撇下然后一走了之。人的一生中,总有什么东西会使他脚步为之停留,心神为之凝滞。 祁安一只手拿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半蹲下身,迎着光亮,向着他的后背,静候着景深范围内只剩下光秃的柳树枝上浅灰带蓝的天空、从一处放射出来的穿透性昏黄光线、蓝得发黑的远山、他粉红色的运动鞋,和一个边角处越发漆黑的身形影像。可当她伸出左手的食指,即将按下快门的时候,屏幕中的他恰好朝左边的空旷区域转过头来。像是巡视一般,动作于他慢得不可思议,拍摄对象中的亮度分区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忽明忽暗地跃动着。祁安持着手机,食指僵在咫尺快门的地方。 他是不是要回过头,向后方看来?他是不是一直都有察觉到身后的自己,不需要在后脑长上一双眼睛,而只需于默然静止之间对附近的一切敏锐感觉? 祁安感觉到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重新开始快节奏地砰砰直跳起来。也许她该马上转移手机拍摄的面向,以此掩饰他的目光射进屏幕时自己的不正常。却也必然暴露自己浑身随着热气散发出去的心虚。然而,高昂演进的音乐无法助她做出进一步的动作,她就像被施了法术一般的向前直着身子双脚黏在原地静止不动。电脑包的背带从肩上落下,以一个姿势伸高擎在空中的双手在手中袋子的重压下开始微妙地瑟瑟发抖。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6节 柳树枝桠丛中,画框的边角上,他的肩膀右侧,那个硕大而浑圆的玫瑰红,冻住一般悬着不动,叫人惊叹讶然。一瞬后,又似在跟他玩忽远忽近的游戏。正于祁安欲按下快门猛地起身的那一刻,他顿住了,似经过缓慢摇摆之后的惯性暂停,却又有清晰的意识控制。 摄影画面在镜头外的人物运动静止之后,重新自动对焦,逆光中的他的部分轮廓被正方形闪闪烁烁着框住。再无人乱入,只有他一人。他向左侧着身子,朝左侧漫长的来时之路微俯着侧脸眺望而去。视线的尽头,有此刻隐身的成群结队的行人,和与他们紧密相处的他的颀长影子。再也不经犹豫,祁安点下快门。接近尾声的《lost city》的乐器组合越发地扑朔迷离起来。 当她不再从手机里看他时,他已大幅度经湖面的方向转身,迈开大步继续朝前扬长而去。不再放射出泛着锋芒金丝的圆日,在他后方殷红得越发卡通,映照得游人的侧脸通红一片。 骑着景区自行车的男同学,一路朝左侧的湖面开着固定在车头握把上的单反摄像头,眼睛却是看着右前方,从她面前上方飞驰而过。再近两个拳头的距离,他踩动踏板的右腿就会擦上她头上棒球帽的前檐。 她的眼前奇迹似的于一瞬之间又繁荣得熙来攘往。 她又开始落后于他了。 挂上电脑包背带,祁安从地上起身,只是又很快地蹲下。处于对贫血的自知,使她选择顺从那瞬间溢满眼睛深处的负着重量的黑暗,而不是睁大眼睛强硬抵抗。再起身时,耳机中的音乐一如它一曲完结时地戛然而止,是常规性的异常退出,只因她直接退出相机回到桌面而没有返回到音乐播放界面。她快速收起了耳机。那人确实已经遥遥而去,黑色的背影在层层叠叠的迷离游人之前掩映着。 可祁安仍然执着于追赶,好像这就是她此行的责任或义务。强行将自己与追逐的对象扯上某种关联,却又不由自主地,意识自发地,务必要得到某个结果。 他又开始在她遥远的前方,忽隐忽现。她又一次只能遥望着紧随着他被重重阻隔着的黑色背影。 没有能够提供冥想的音乐,身畔的风声人声也形同虚设。对眼前的人体障碍视若无睹,她只要从人间的空隙处野蛮而不顾一切地向前挤过去,就可以瞬间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执著地抬着下巴,向一个方向瞄准视线,没有被脚下水平路面上的任何东西绊倒的顾虑。 向前冲撞般的行走方式,已经使她与多个前方同样快速走来的行人差一点正面撞在一起,而都因前方的紧急闪躲而得以避免。祁安左手提着塑料袋子,右手举在右肩头朝里扣住电脑包背带,饶了一圈的一端围巾飞至身后与长发一起向后飘去,拖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骇人气概。此刻,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想。从某处起,她像一个无可阻挡的行走机器,似一支离了弦的箭,绝没有在中途彻底停下的可能,直到她最终射上在某个终点处的某个靶子。 感觉到身上贴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湿,由里向外浸透着湿冷的热气,双脚似浸在密封的火炉,每踏出一个脚步更是拼命扎向脚趾的疼痛。祁安看到自己带着令人作呕的暖烘烘的汗气从他们一个个人的身边飘过,动作和情绪都一意孤行得近乎盲目。 在经过一段距离的急速追赶后,她已经从堤中央的右侧拉出了一条通向左侧最边缘的狭长轨迹。一路向西,已是白堤的尽头,除去因跟随而停留的时间,不过两首音乐的脚程。这已不是一截耐走的观景之路。他再没作停留,更不曾回头。他若是有所觉察而存心躲避,她绝不可能将他追上。 祁安骤然停住,孑然孤立于白堤尽头,望向孤山路的深处,终于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在白堤上的人群前面或背后,她多么想要伸长手,抓住那一抹下个半秒就要被他们之间的空间驱散的粉红色脚步,让他回过头来。然而她的奋力疾走也仍然在同向远离着他的正常阔步。一路的患得患失也该有个尽头,那么也就让它随着他的匿迹而清空吧…… 一旦停止了行走,动能积蓄的热量就似乎于一瞬之间全部渗出皮肤朝外爆发。她燥热得想要脱下至少两件衣服,再把脚上的棉鞋甩在一边。祁安站在湖岸边上,迎着微风,面朝着外湖,卸下的电脑包放至脚边,从帆布袋里拿出纸巾,拿下棒球帽,仔细地拭擦一遍脸颊。纸巾按压到眉心正中间处时,传来轻微的痛感。重新系过羊绒围巾,整理好长发又戴紧帽子,扣上大衣外套前襟上的三颗纽扣再扯下高高捋起的袖子,拍拍裤子,又小心翼翼地挪动禁锢在棉鞋中的双足。一切动作利索而果决,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她听到有人小心地猜测着她的外国人身份,金发女郎这个名词,更多地被赋予的似乎是戏谑和轻佻,又夹杂着保持距离的好奇,抑或抒发源于尊崇自然主义的偏执。回头看向白堤,上面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人来人往的堤中央跳现代双人舞;一个穿着单薄绿色短袖的中年男人戴着黑手套和墨镜,从一群群紧裹冬装盖上连衣帽的年轻男女身边朝尽头冲来,引起一片哗然……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耳机线向内绕经一颗大衣纽扣再戴上,打开音乐播放软件,右手拇指在创建众多的歌单间滑移,在标记着“gg”的歌单入眼时停下手来,启唇轻轻唤出一声“哥哥”,点开歌单,于第一乐章开始列表循环。 她听到了清晨的太阳升起时拨开浓云抖动光线的丝丝颤裂声,那来自天际的魔音分裂进了心弦。祁安微抬头眺望天空,卡通的玫瑰红不知于何时已经失去了分明的轮廓,被灰中带蓝的天空吞噬殆尽,在某处洒着几滴虚弱的残血,晕开孱弱的生命力。它们也将融进那遮蔽蓝天的灰云,不消多时。 不再沿途浏览或打量各色背影,也不特意进一步亲近所谓名胜古迹,臆想前人专心致志的一刀一笔。她只是仔细看路缓慢走路,聆听耳中的音乐,感觉心中自发跃出的各种感受,感受全身上下的疲累和双脚无奈的疼痛。她已无暇他顾。 沿着小径从平湖秋月旁边走过,绿叶尚且郁郁葱葱,遮住前面行人的身影。专门顺着外缘的狭窄小路走,似乎与咫尺之外的大道和人们完全隔绝。故意往来游走穿梭于小道边石头堆叠而成的各座矮小假山之间,在一处石头上坐下歇脚。用手拂拨坛中生机勃发的杂草,羊绒围巾末端坠进草丛里,爬上两三只深棕色的大蚂蚁。看了很久,原本在羊绒间快速上行的它们突然停住小憩了起来,她将它们抓起,放回青草丛中。抬头看向远方,静静地任风吹着,浑身内外飕飕地泛起凉意。 有一对老年夫妻拿着调好参数的大屏幕手机走过来,叫她小姑娘,麻烦她帮他们拍一张站在骷髅状假山前的合影。已经没有明确意义的光的来源,天空早被灰色覆盖,拍摄屏幕中的他们的皮肤麦黄中泛黑,连同环境失却生机活力的光泽。她问他们要全身照还是半身照。连着拍了七次,不同尺寸不同亮度不同景深范围,他们均不满意,最后只是低头再调参数,打算伸长手臂自拍。然而却又没再自己拍。她重又坐下,看着他们埋头毁誉参半地评价着手机中的影像互相搀着慢慢走远。 再把耳机塞回双耳,释放耳机线上的暂停键,原先低低潜伏着前进的旋律不再有沉降可能地骤然上升,恍惚又回到了初始状态,实际已是一个时近二十二分钟的乐章的终结。片刻之后,缓缓地柔声响起提琴的和鸣。她阖上双眼,微微屏息,等待着那满声柔情的双手的进入,全心全意去感知那触摸出一辈子最深邃思想和最细腻情感的第一声钢琴、第二声钢琴、第三声钢琴……这是一章她能在心里自如演绎的旋律,她熟悉至铭刻的音符。 音量很高,恍惚之间,深觉已然置身音乐大厅。她知道,她已将自己与外界完全而一厢情愿地隔离开来。她是伪装的一个五官正常的聋哑人,然而内质清明。 左手边就是湖,在他们的照片中作为背景几乎是白茫茫的一大片,坑洼不平。冬天的晚风已经吹起,似从遥远的湖对岸肆虐而来,纤细而光秃的柳树枝也在空中颤抖不已。 稍再往前踱步,紧绷着身体坐在堤上的观湖靠背木质长椅上,面朝着外湖,干冷的风将她的头发往后梳理,空气中的冰凉无孔不入地渗进层层衣裳里,她握着手机将手裹进羊绒围巾里。 茫茫的远方仍有行船。盯视湖面良久,只身在岸上,却也被潮涌推着缓缓前进或后退,甚至,几乎可以是任何方向。然而后退的感觉,数倍真实于被迫随着浪潮一同前进。凝视湖面的身体以同样于波纹的速度极速远离它。湖水拍打水泥堤岸,无声地凌乱,又杳然进入心里响彻脑海,欲与乐曲争抢一席之地。不用同他们一样行船至湖中央,紧缩着的身子已经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上颤颤巍巍,大脑幻想出水底的宁静与详实。 她忘了回应现实,任自己飘零在大海之上,最后却还是被那些推波助澜者推回了岸上。湖水不断地猛烈撞击堤岸,在她脚前方溅开千层水花。一艘金碧辉煌的游船在她座椅的右手边靠岸,下来一大帮外国人和中国人。 几个外国男女用英语比划着手势,声势浩大,费劲地和船夫做着反应和理解均相互迟缓的沟通。一个体格壮硕的外国男人一屁股蹭在她的座椅最右侧靠背上,片刻不能静止动作,手中的烟飘扬出颓废的气息,她感到了细微的晃动。经过两三分钟艰苦的翻译与解读,三个中国人脸上隐忍着丝丝不满趁着小径离开,外国人重又踩进游船,往湖中央的方向荡去。那个男人做什么都格外的小心翼翼,却依旧使船身在某一时刻晃动不已。然而他全身的重量,更似都凝结在了他紧蹙的眉间深渊里。 ☆、开彼三昧 她想一直坐在这里,任凭风吹,任由身体随着水浪独自任意飘零。内心世界全然被音乐温柔攻陷,再也无人打扰,只要闭眼睡去,连音乐都是寂静。像是失落了情感,内心没有悲喜,没有忧愁,更是无处追寻恐惧的踪迹。只有疲软和随遇而安,失却了思考的欲望,脑海归于混沌和宁静,又像个没了心智的游魂,在这个将歇未歇的冬日傍晚,停留驻足胜于游荡。 悄无声息地,耳机中透入灵魂内部的音乐变得身体任一部件一般地自然,个人不会因为自己拥有一双眼睛或是长了一对耳朵而欢欣雀跃,她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对他们的音乐失去了现实感触的心理知觉,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将他们的死归为处于时间轨道上的理所当然,然而不管怎样,她还不可以失去她的双手抑或双脚,她还不能让这触及灵魂的音乐停掉。她已然是听非听地听着,没有情感的起伏,亦无情绪的衍生,仅仅感知到这第二乐章已经进入了被设定的单曲循环。 她看着那条船上的几个外国人盯着她,无惧她帽檐下失却温度的冷眼旁观,在湖面上变得越来越微渺。从身侧的电脑包里拿出英文版《夜色温柔》,翻阅了结尾后用双臂仅仅环抱在怀里,失却了意识,任由冷风凌虐面部的肌肤,她在混沌和宁静中隐隐陷入了假寐状态。撞击灵魂的轰响音乐也无法唤醒陷在蒙昧意识中的睡人。 祁安从迷糊的幻象中彻底惊醒过来,却是缘于从左侧面而来的大风将她头上紧紧扣住的棒球帽猛地掀落在地。一股沁凉从额头直浇而下,寒冷颤至脚底。 她出于惯性地转头,看到她的后方正有一个神色不自然的中年男人,正在崖间拾掇着什么。 她缓缓踏着脚步朝着原来的方向继续上路。她早已出了那座辉煌的音乐大厅,音乐发声自她的身体内部,她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走路的声音。她也不知道那个穿着环卫制服的中年男人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她更像是被那阵猛烈的风轰醒,而继续迈步上路。没有明确地目的,永远都是如此一站一站的断断续续地慢慢行走。 掩埋了最后的太阳的层云,向地面倾泻着苍白的光亮,仰望的光秃树枝像是铺呈在经久氧化了的陈米颜色的白纸上,只在大风刮过时暴露出整体的不胜真实。 经过露天茶座,疑似进入了西湖人家的私家庭院,摆放整齐而空落的张张黑色藤椅上,七零八落地撒着几片刚落下的干枯樟树叶,是为凄艳的点缀。浑圆的蛇身般的椅架在某一部位映射出令人心悸的白光。前方疑似苍翠的树林,掩去了那架疑似通往那片苍白的石梯。常青的树叶永远不会凋零。前方的四五个人消失在绿叶和石梯交汇的尽头。其中,最后一个低头摆弄手机的年轻男人,身上的外套向下褪到了臂弯,衣服的下摆随着脚步不断地敲击着小腿。 没有驻足停留的人,没有回头瞻望的人,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向前行走,深怀着明确的目的地。 祁安没有跟在他们后头走上石梯。向外绕至走道的外缘,再次滨临那片湖。片区之内,形单影只的男学生正在长椅上戴着耳机用他的水彩画笔描摹外湖,专注的态度可估其功底。祁安在侧边看着他和他的画,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女人看到很多的男人,男人看到很多的女人。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对男人施予更多的关注,出于一种并不自知的异性本能。 在边上静立约四分之一曲长的时间,男学生专注如初,她再不忍心打搅,留下对他的默默祝福,再背离他向前远走。 双手收进大衣口袋里,双臂紧紧贴着身体。风猛烈地摇晃着耳机线,震出啪啪啪的干扰音,不会有高分贝的人声将一切杂音湮没。她微微低着头,认真地找寻那属于每一件乐器的气息,踩得脚步小心翼翼。 不去遐想着什么,不去追逐着什么,甚至不甚在意自己正在向着哪个具体的方向行走。任何形式的专注,都会将自我引向一个某种出口,而不必借问如果重来一次将会怎么做。 从小卖铺前经过,茶叶蛋的温热香味混进寒冷的气流里,被吸入肺腑。她的每一个看似拖沓的脚步都似对近旁食物的犹豫,然而她一直微低着头,从来未看一眼。眼前呈现的,是脚前方的一片空白。她要做的只是去踏过那脚前的一寸寸空白。带着无意识的执著的专注。 在拐角处向里转弯,将脚步融进大路,让自己汇入人流里。过会儿,又再次跟随脚步将自己从群体中抽离。借着纵隔在大路外边的树和崖,祁安再次行止在两个边界之间。 天空隐藏了温暖,风的温度也尽是凄然,傍晚的苍茫从寥寥的湖面漫延到心里。一颗心,好像突然一下子就能够装下整个世界。 祁安伸出双手贴上俯下的面颊,扫去潮湿的泪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边慢走着从低处抬头向里侧瞭望…… 躯体正深深地浸没在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里,无涯的脑海中却骤然一遍又一遍清晰地回荡起“i had to fd you,tell you i ell you i set you apart……”,彻响自心底,像是已经几乎要沉睡了的记忆乍然惊醒,曾经看过的幻境,不受干扰地蹿进了此刻的现实里。作为背景的古典乐曲阒然无声,这儿不同的旋律不同的节奏和不同的唱词都被那回旋起的一句情诗取而代之,整首歌曲的繁重情意都被缩合成柔声下的嘶喊,在如此一个唱段循环飘荡,郑重得不带一丝飘渺的残响,是穿越时空隧道而来的清省绝唱。 然而才一眨眼,全身对于寒冷的外在感受,都在此地的一瞬之间狂风卷黄沙般滚滚沸腾起来,将她的整个身心淹没于瞬息之间烧旺的火热里。 那此时此刻的莽苍天穹失却已久的色泽,正以闪电的迅疾映射进她的双眼里。无端凝聚着似逼迫又似斥责的亮着锋利刀刃般的凌厉,迅猛地直抵她的心底,剧烈震颤着她的身心。不具温柔的回音。那紧紧抿起的滴血般润红的唇,已断绝了一切交谈的可能。她再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臆想更是不可能的幻景。曾经幻想的千言万语和通心的宁静,于顷刻间被清为绝然而肃静的零。 祁安直愣愣地盯视着,毫不退避,全身却顿显不自然的僵硬,一股不知所措的羞赧和忿然一并从心底反弹似的急涌上来。紧握的双手撑裂在大衣口袋里,右肩上的电脑包和左臂上的帆布袋塑料袋全然成为身体的一个部件般失去了可被感应的存在重量。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不遮寸布地□□在爆冷的空气里,却被凝重的沸热团团包围,找不着渗进凉爽的缝隙。 她再不能再多盯视一秒钟。直视他雕刻般的正面脸庞和似黑偏蓝的双眼,她已将自己心底的窘态尽显。 就是如此。然而,当她想要开始退后几步转动僵硬的身体以避开他的直视之时,他却已经先于她的躲避,微微偏移她,朝她的左侧边的远处举起他依然拿在身侧的平板电脑。平板电脑遮去了他的整张脸,也于瞬间遣散了她脸上隐隐露出的羞赧和忿然。似乎所有的正常作息于此时又开始重新启动,冷风很快就会吹熄她恐惧之下的病态的热。她开始重新正常喘息,从口袋里释放出有如困兽的双手,也重又听清了耳机里沿着时间轨道循序渐进的嘹亮乐声,大概始于一分三十九秒处。也才发觉,原来刚刚自己在抬头一眼见到他的那一刹,就将音乐在耳机线的暂停按键上切断了。 他举着平板电脑,在他眼前的平行空中沿着曲线平滑着移动,他的焦点目标越发地远离她僵立的所在位置。他的左手臂将她隔离在了他的视界之外。然而他却是在那条狭窄的小道上,侧望着头向着她的这个方向走来,像凭着直觉在前进。她看见他越发靠近的左肩膀,停在了距她五小步之外的卵石地面上。 祁安往上伸出一只手,在两条耳机分线的交汇处,一下一下地轻轻按下音量调节键,继而传来塑料袋摩擦衣服的声音,是她的左手在动作。音乐低低地温柔前进着,感官却霎时跌入了只有自己在木然移动的近乎全然寂静的世界里,心脏再次剧烈地朝心口处撞击着身体,感知到的声响震耳欲聋,警告着她惧色的存在。 一秒,两秒,她艰难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踏出轻触地面的第一步,重如磐石,又轻飘胜浮云,又或许早已忽视了对行走之重量的感知,身体失去了平衡似的正在左右摇晃着前进。她以她一贯的行走速度向他挨近。只需五步,她又将将他远离,或者仅需通过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哥哥……” 祁安听着心里无人应答的呼声,像传自一座寂寥且又不见半寸天光的万丈空谷深处。那声音在寻找已不在它的世界中存在的霄汉。脆弱而无力地呼叫,未出口的声音,只喊给心中的自己听,提醒自己仍在纪念。对命运早有安排的一种认可和屈服,却以尊崇大自然的礼节去看待。 她慢慢踱经他的身边,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他在她彻底经过他的身边之前,放下举着的平板电脑,拉下了耳机线,不动声色地向他自己的右方移步,双脚稳稳并立于绿色草坪的最边缘。她的左脚踏上他左脚的隐性印记,而后逐渐远离。 擦肩而过之际,她似乎听见了遥远的一声浅浅而悠长的叹息。似在潜泳良久,任身体漂浮出水面之后亲闻的,源自一整个蓝天无有压迫的那阵阵旷远的芬芳。曾有那么一刻,宁静的海面没有漾起一层丝薄的波浪,她闻到丝丝缕缕在他身旁温柔地晕染开来的气息,有些刚硬,却温暖,在他脊背后的背风处不用伸手就能够紧紧攫住,深藏在心。她感觉到左身旁他静立的身体,发出低声的呢喃,语义模糊,却是敞开心扉般如泣如诉。她无知于他的将来,却听到他谍影重重的过往。陌生的关怀情感,只能穿透恐惧互相靠近以细腻地去感受,怀着增值的能量,然后各自就着各自的步伐继续前行。 “goodbye……” 停留在远离了狭窄小径的宽阔大路上,祁安向左后方眺望。他背着她,依然面向外湖,肃然伫立在她的一角余光里。大衣衣角在偏向风中状似不安地颤动着,焕发出超然的平静,漫进天幕里,有风拂原野的浩荡。 渐渐地,她在自己正视前方的余光中觉察到他转身的幻影。慢慢地转身,伸手按着暂停键慢慢拉下耳机线,音乐彻底消失,心里也翻起了微妙的波澜。她已有些不想再追着他的背影观望,并且也已经没有这种不可妥协的必然。 祁安在大路的那一侧,遥遥地痴痴望着他,没有埋着躲避念头的潜意识,也没有神色的慌张羞赧。她凝神直视着他,隔着一条街和往来人群的距离,她清晰看见了他脸上不经修饰的灿烂而明媚的自然光彩。 没有遮掩,她任那两滴眼泪滑落在直视他的镜头里。仿佛仅仅望着他举起的镜头,她也能够继续透过他的双眼直达他的内心。她把棒球帽摘下拿在手里,风将她的长发往后扬去。她露出整张脸颊,朝着他笑,笑得很用力,好像真的很开心,拿着棒球帽的一只手欢悦地扬起,以至于旁边经过的人都不经遮掩,略一停顿下来直直看着她,忽略她脸上的泪痕而浮上各种会意的微笑。好像总有一种私人情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共享的,他们直接从其表面形式获得属于自己的情绪,而不必去究其蕴含的深意。 看着他放下单反相机,她敛起笑颜,重重地咬红下唇。她知道,他的目光在微红的眼眶里散发出湛蓝的温煦光芒,却又满载着黑洞的深邃,专注而凝练得令人眩晕。这几乎让她再也不能移开双眼。 “再见……” 祁安向他默启双唇。他微微上扬着嘴角,柔和在笑意里的禅性却经过放大似的愈加明晰,仿佛他才是那个能够看透他人的前世和过往,却又不执著于说出而以此取乐的人。视线缓慢顺着他的身体下移,停在他的粉红色运动鞋面上,是作最后的告别,向那个十五米之外的任意往来的人。 &e……” 祁安边戴上棒球帽,在他眼前朝后转身。博物馆主楼,一座仿佛正于隐居中却被打扰了清寂的仿古建筑,钢质的伸缩拉门仍大方地向外敞开。 她走得很快,拔着已经磨伤了的双脚,在他的双眼下以告别的伪装匆匆逃离,趁尚未闭门之前躲进那座常年免费开放的博物馆。 躲进一座博物馆,便又在心里成功开始扩建了另一座博物馆。直往黑暗的深处,越走越渺远,越走越微小,直至成为尘埃里的一份子。所以,祁安也许永远不可能以渺小进尘埃里的微缩视野,看见纷杂的宇宙里,他正向她迈开却又顿下,顿下后又迈开的步伐。已不能细数坚定和犹豫的次数,果决和彷徨也已被无数次地交替着踩在脚下,前方的未知和不确定或许会蛊惑彼此慎入。 无需经接待登记,自家阁楼般往来畅通无阻。在黑暗的深处,在即将转弯跨上一个楼梯之前,祁安在墙边转身,朝七十米之外的一处遥望。那人早已将他稀薄的影子一并带走,曾经在场的丝毫痕迹早已被来往的人轮番踩踏分割。可她却仍然见得那人凝神注视的模样,她看见他的蓝眸湿润得快要溢出透明的泪珠来,她看见他鲜红的唇角扬起的是透明的禅意,她看见他似经过精雕细琢的温柔而深刻的脸庞上有年岁的光华,可这一切却叫她不忍再多视,甚至近乎无地自容得一心想要逃离。 祁安走出黑暗,靠在门柱上,冷静的视线向外扫视,每一处都观瞻得尽可能地遥远。 正对面茫茫的湖面已经融进了苍白的天际里,好像远处的绵山已覆盖在抛起或洒落的浓雾里。一面无垠的天地相连的苍茫的白壁,将这个区域隔在这一边,只有沿着岸边的陆地走,此外别无出口。 祁安抬起头仰望天空,尽管苍白,却仍有压迫,不是来自那些暗沉的云,却是浓云拔过之后那些过分闪眼的白,白得失去物理重量,没有尽头。穷极白的尽头依然找不到蓝的白,会在人的心里剜开以供藏身的巨大空洞。头继续朝后仰,双眼望进头顶上屋檐之下的深灰。放远的情思瞬间被逐进内心的某一个偏角,触摸不到,没有规则的形状,却占据着萦绕不去的存在感,逐渐共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重量,超然于电脑包和帆布袋的重量,间歇的蛰伏,偶尔蹿出那一个偏角,却依然在身体里四处涌动,直至最后成为本身的一种亦动亦静的属性,最终被判定为命中注定的与生俱来。 升起降落沉重的呼吸,将体内的热气往外驱赶,清理出更多闲置的空间。祁安双手插着口袋,转身低头慢步右行,在一群安保人员面前经过,脚步里步步释放出飘忽不定的犹疑。他们提醒她今日将在四十五分钟之后闭馆,要赶快抓紧参观,口吻里带有善意的戏谑。她听到身后走来的一对女生对他们的这一提醒发出难以置信而略有失措的惊呼。 仰头张望文澜阁正殿,重檐之中的青蓝二色失却了晴朗天空下应有的灵秀,倒涂一层阴沉的暗色。浑重的色调感受,隐隐透露出曾经熟悉的安全感。内里亮起的昏黄色光照,偶然涌动的几处人影,让人误以为这是一进名阁有主的居房。昔日最为普遍的居房样式,如今已是备受国家保护的重点文物,只因它广为传颂的历史经历。看着这处庭院,祁安蓦然产生了回到过去的幻觉。自己家乡的过去,一处处仍在逆着时间的次序在她的记忆中不断后退的过去。 抚摸着栏杆,顺过亭廊,穿过墙间门洞,缘着院中的小径走,每踏出一步,已被摒弃的虚拟情景便又重在心里更加真实一分。她抬眼朝前张望,入目敞开的大门,倏然张开的口终于默默无声地闭上。已不能理性分清倏忽间一闪而过的是谁的面容,也许只是心中某种萌动的不合理而不可能的期望,突然过分真实了起来。 那三个游客与她擦身而过之后,再也不见有其他活动着的人。刹那之间,所有欢声笑语都在向外退隐,徒留她一人在身后的庭院之中寂静忧愁或欢喜。似乎再也没有任何旁人烦扰。头顶天上的巨大白幕和周遭四方的黑幕同时向她滞缓而厚重地倾覆而来,野蛮地将她裹进最逼狭的封闭空间里,而她毫无抗拒招架之力,更没有伸手挥开的意愿。 顺从是她一贯的应对方式。从来,她也都是任由自己飘零在自己制造的情感状态之中。就像她盲目乐观着相信自己那预言不到前景的命运,并不会遁入世俗的悲观圈套里,至少她不会因选择承受而即刻面临着覆灭性的戕害或死亡,而若此之经历必然降临由她去经受,那纵使她千方百计去躲避也是枉然,如人于尘世之间终究难免一死。 循着印在脑中的多年前的足迹,穿过叠石假山,来到僻静处的一翼亭子。虽然僻静,却可远观几乎整个庭院的大致景致,就如眺望的不是眼前的重叠实景,而是俯视着脑中格局清晰的三维实像地图。手指轻轻拭擦,并无灰尘,祁安坐倚在吴王靠上,头往后垂仰,顿觉再也不能由此形态发出转变,将以此姿态将年轻的形貌永久固结。 朦胧的幽暗之中,她的意识潜入曾经的梦境,然而乱麻般的影像已无从依据发梦的时间秩序一一重映,间或波动的白色光亮,更是一次次地将刚一重现的一角影像凿得破碎凌乱。闭着眼的祁安紧蹙起双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双排牙齿咬得坚硬。有什么东西,急剧地从她的心里疯狂飙出,行动之迅猛剧烈,蛮横地撕扯开了她早已结了痂的伤口。在因感到痒痛而溢出泪水的瞬间,她清晰地再见了今日凌晨的梦幻之中,那个孤身站立在里侧山口之中的肃然身影,而那孤绝的身形倏然与那有着红唇蓝眸的脸庞无可挑剔地重合起来,完整着已然远去的他在她梦境的最后留下的真切侧脸。 祁安睁开眼睛,靠在木制靠背上的脑袋警觉地往右一转。她发现一手持相机的游客正向着她这边按下快门,他的前行路径将会与亭子的来路互相错开。 用手背抹掉两角的眼泪,祁安从凳上坐起,卸下身外的重物,在环视无人走近后,她脱下双脚上的棉鞋。汗的温热湿气从封闭的空间里升腾出来,直扑鼻面,祁安皱起眉头。将双腿放在飞来椅上,前倾着上身脱脚上的棉袜,像是拆解裹伤的膏药,脱至潮湿并泛着红的脚趾更是小心翼翼,至最后完全脱下之间,传来即将被烧焦般的痛意。 小趾已被磨出两颗饱胀的水泡,几处脚趾甲俨然受过重击似的变得乌青,脚趾的底面像是因久泡于水中而浮着白皮。用手去为脚掌按摩,每一次重重的动作,都能使上身产生拽紧力气往上漂浮着暂时躲开的臆想。然而这些疼痛,加之在她顿下所有动作之后从西面八方袭来的寒冷气流,都能令她感到异常清醒。 双腿在椅上屈起,双脚裸裎于空气中,右手凭栏而放,整个人背支着亭柱侧倚在吴王靠上。又怎能不说这也是一种享受呢? 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插上耳机,回到音乐软件首页。再创建起一个歌单,循着歌手名录,从已有的曲库中一一筛入:《heaveh》、《iagis of love》、《suhe d of ge》、《the sound of silence》;《closer》、《i have found》、《run to you》、《search y heart》;《ia ri》、《lost city》、《parallel》、《touch of grey》;《al; y head》、《all your friends》、《a ssage》、《aazg day》、《death and all his friey》、《idnight》、《o》、《politik》、《true love》、《the stist》、《up fs》、《we never ge》、《42》;《spire》、《oonlight》;《包围》、《everyone》、《故事》、《各站停靠》、《近未来》、《t keep sgg》;《s 》。重回首页,将那铭记于心的第二乐章最后添入,再将歌单的名称命名为“s ”,随机排序,任意封面,没附标签,亦无加描述。离开这一新建歌单。从一命名为“deutsch”的歌单中点开《i》,来自roger cicero,设为单曲循环。 将帽檐转往左边,侧脸靠向凭栏横卧的右手臂,闭上双眼,沉浸在音乐里,任意识被变换着音色的鼓声冲撞着自由漂流,而全身承受着整个天地的重量,任各种各样的情绪情感恣意生长,她似乎可以就这样从此长眠不醒。右侧流浪而至的风,将她全身巨细靡遗地包裹起来,更加蛊惑着她一头扎进属于她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紧闭起双唇,用心去倾听那一颗颗各站停靠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渐成闭眼即入眠如此高深之功的,它已发展至似一种野生动物与生俱来的相协调于环境的本能。最后的人声逐渐淡出,所有曾经的风起云涌以安宁告终,祁安睁开双眼。音乐已经持续了近半个钟头。暂停音乐,左手扶上脖颈,缓缓环顾四周,亭畔绿色枝叶上的水珠在灰蒙之中越发晶莹透亮,黯然的整个庭院安静得似已然独立于现世之外,而她整个人则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独自默然醒来。不需要谁的呼唤,也不需要去呼唤谁,她一个人拥有整个世界,又可在下一刻离这样的世界远去。 从园中小径被雨水打湿的卵石上回过神来,低头重新穿上袜子,小心地套上棉鞋,双脚踏上坚硬的地面,在小脚趾处传来受挤压的刺痛,冰凉的前脚底板好像直接踩在水泥地面上。棉袜和棉鞋的绵软和温暖似乎仍被痛感和湿气排挤得不复存在。祁安往唇上抹上润唇膏,撑起从塑料袋内帆布袋中拿出的折叠式雨伞,让音乐继续循环起来,沿着小径走出文澜阁,缓缓脚步迈着显性的病态。心头一种此番一旦离开,今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念想油然生发。她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的地面,把那种念想放在心底。 一出博物馆大门,祁安按开手机,估计恰临他们的闭馆时间。然而清寂不只笼罩在文澜阁,那种除了工作人员而人迹寥寥的氛围,弥漫在一整片孤山馆区。她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因少流量而撤掉了多余的安保人员,而任参观者自我管理的古时私家庄园。只是周边尽是自动监控摄像头,而偶然间遇上的安保人员的一脸疑惑,令人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点。或许,它也并不是谁也不能独自据有的公有之所。 将音乐的歌单换至“s ”,始于brett的《touch of grey》,随机播放,音量适度,内外两个环境的声音都听得见。顺着最临近湖岸的孤山路外缘慢走,经西泠印社,经秋瑾墓,过西泠桥,向右转至雕像晨韵前的湖边。从电脑包的最外层中扯出一只黑色垃圾袋撕开,在绿树下的微湿长椅上摊开来,面向着孤山后路坐下。前方的那里已率先进入夜色。 有人向她询问去往楼外楼的详细路径,吼声盖过所有音响;有人在奔跑中辩论着苏小小墓的墓中内容与实际情况对应的可能性,激愤时刻猛然停下脚步;没伞的人用手护着头,扎向某处般的在雨中狂奔起来;有伞的少数人,每一个回头观望都洋溢着得意的喜气;极个别人,无视讶异的眼神,在雨中淋着,没有规则地边看边走…… 身后陆陆续续有人快步走过,北山街上汽车的鸣笛迫促着按部就班的时间。祁安拿出《无比芜杂的心绪》,放于腿上的袋子之上,撑着伞,借着且亮的天光,细看专题“音乐漫谈”和“写这件事”,音乐作为氛围构成因素存在着,书本内容占据她的几乎全部心神。她整个人缩在黑色雨伞之下,细密的雨水偶尔凭着风势欺上她翻开的书页。伞下的背影,似有一股执意在门前淋着雨,而不愿转身踏进家的门槛的别扭劲。 看完两个专题,小雨仍未止息,一直下着,仿佛将一直如此下去,忘了关掉花洒般的没完没了。一只手覆上合上的书本,抬眼看向远处,只见稀少的灯火,不见有人走动。 他是否淋了雨?他是不是已经出了西湖?他走得那样快,也许已经躲开了这场不及雨,而不需要她的帮助…… 起身走上苏堤,已是夜色全然四合之时。站在这头远眺那头,似乎看到了不远的将来,务必穿过一大段阴暗迷茫,而后坠入另一个又一个的深夜。行至望山桥,已是夜雨初歇时。站在桥的拱背切面上,收起雨伞,右手抚上水泥栏杆,发觉竟有一只游船从桥下钻出头来。那只游船很快消失在身后某处拐角的树丛后。风中有些微雨丝,偶尔缀上面颊。上空一整面的墨蓝,混进团团令人窒息的黑的厚重,似乎能够将其下面的整片土地掩埋。她感觉自己的头,将要首先被那墨蓝浸没。远方的黑色水面上,倒映着堤岸上的万千华彩,那是现实外延的边缘。 临风立于顶端,祁安前后观看,桥的两头五十米之内,除她之外别无他人。树梢边间隔着晕开的白色微光,不足以混淆它孤寂的境地。在刮风下雨的冬夜站在风口,内里的确有一种并不渴盼引起共鸣的自虐情结吧。随着暗夜一同降临的,还有很多莫名的担心和怀疑。 可是,那些繁杂的担心和怀疑,比起那些俗世的欢乐,更能让她找到途径去触及思考命题。于她而言,担心和怀疑本身就是一种能量载体。只是,她并没有任何响应于自身的恐惧,并且觉知而依然无惧。 三三两两的来人也将踏上拱桥的陡坡时,她开始向前下坡。那是对她双脚的一种皮肉上的折磨。然而,她对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怜悯。对双耳间音乐的倾神,更甚于身体对于疼痛的觉知。一种肉体行为上的麻木不仁。除了尚在不断思想中的大脑,她觉得自己像部行走中的机器,只要按下启动键,她就能行走不止。她知道,自己将在现实生活中,越发找不到可以沟通物质的同类人。 只是,那仿佛在她短暂的梦中一晃而逝的人,叫她怀恋。他不曾对她说过话,她却听闻他富含对现世宽悯的磁性…… 将手机屏幕亮度调至最暗,退出音乐,拿掉耳机,插上充电宝。没有音乐,没有话语,只有恍恍惚惚的光和影。只有风,只有还算宁静的暗夜,只有冷。她的行走,无关于对艺术的追寻,更扯不上什么修行哲学,亦非源于文艺情怀,她只是一个已惯于在暗夜之中行走的还算年轻的女人,头脑中的一切是她能够感觉到的全部陪伴。 走进花港观鱼,坐在亭子里咀嚼巧克力喝冰凉的矿泉水。在胸前紧紧交叉着手臂,头后仰着靠在椅子上直到脖颈发麻。起身离开时,听到塘中金鱼互相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继续外出苏堤,看见光芒耀眼的雷峰塔顶端。然而,那并不会成为她的方向。也许她早已实现过曾经幻想过的梦想,也许她一直都在不疾不徐地任它不断自行拆解。如果所谓的梦想再来找她,那她就带它一同上路吧。 沿着南山路东行,在红门紧闭的观音堂门外双掌合十于额前,微微向前倾头,闭目伫思。 “为什么……” “……” “请让他们平安,心安……” 合一的拇指拖住下巴朝上挤压,心里的意念都汇进紧贴嘴唇的合拢的双掌之间。默然停伫,在频频不安地跳跃着的视线深处,她看到团团旋转起来的无数黑暗,鼻端强烈地酸楚起来。她在拂面的冷风中潸然泪下,拆开手掌使劲地轧上脸颊,上下排牙齿激烈地打起颤来。 离去时随手轻抚万年青,重返南山路,每走一步,似乎都在进一步地离现实和喧哗远去,独自走进属于她自己的深山老林,偶尔在旋转时瞥见迷幻处曾经有过的多么不舍的光影。 南山路往西,联结上昔日的印迹踏往杨公堤。 在景行古桥边上,她脱掉鞋袜将双脚泡进冰湖里,直至失去对冰锥般刺痛的感应而全然麻木,无人行经,更无人批判她的不雅不自律行径。在半隐亭里坐着打瞌睡,夜已极深,依旧有虫声此起彼伏,她成了这里的不速之客。头上羊绒围巾下棒球帽的拉扣抽至最紧,围巾已经裹了实实三圈,电脑包已斜跨在身上,塑料袋已深陷进胳膊肘里,整个人蜷缩进吴王靠与亭柱的狭小角落里。 四下吹来的风,仍与她的皮肉没有丝毫间隔地贴合在一起。生命的活跃迹象在越发凛冽的风中愈见衰弱,心脏被寒冷紧紧揪着机械地激烈颤动着,双排牙齿押着恨意砸上舌尖,然而脑的流动通路全被冻结阻塞。身心除了对于冷冽的刻骨感受,已别无他物,似赤身裸体地深陷冰窖,除了寒冷其它全被冻结。 放眼间瞥见一人在远远的外面正路上经过,目不斜视,很快就又消失在树丛间。乌云退开后显现的月亮很圆很亮,从黑暗深处的前方铺洒下冰凉的白,以最柔软的姿态将一切包覆。沉溺的人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以近乎瞑目的麻木静等属于自己的终极审判,其实什么都无足轻重。 被惨白的月色隐隐约约地罩着,她在杨公堤上一夜走到天亮,没有错过任何一处甚至几乎不为大众欣然向往的小景点。再到北山街时,被自己极力咬破出血的嘴唇已经干涸,暗红的细微印迹像自然地烙在贫血的嘴唇,在晨光中几乎成为黑色。她用食指轻轻地将其抚摸。 迎面而来的一遥远北方口音的素雅女子向她询问去往四季酒店的精确路线,她竟突然不知所措,一时语塞,好像是她突然提醒了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地理位置,而关于那一个处所名词的概念又不曾在她脑中存在过。 她在她拖延又似敷衍的语气词中笃定地走开,而她不记得自己已经为她重新精确地捞起了沉在脑海里的相应记忆。她没有听到自己说话声音的残响,彷如她已习惯被北风刮到脸颊边的发丝的冰凉。也许一整夜的彻骨寒冷的余韵,并不随着新日预兆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晨光的涂染而即刻全然消弭。受寒凉侵犯而凝滞的身体记忆,尚未因回温而融化着肆意流淌。 ☆、因缘和合 唐突地推开快餐店的门后,仍需攀上层层台阶,狭窄而陡峭的楼道,使身体对于温度的感受也节节攀升。她感觉那是一段吃力地往上飘的过程,身上负载的重量与脚步的方向互相抗衡着又互相妥协着前进,直到她停在了服务员身前的柜台外。这是此时小范围内唯一可选择的用餐点。他们永远是忙碌的,即使深更半夜。 隔着附送的纸巾剥了两个鸡蛋,把蛋白蛋黄拆碎后埋进热腾腾的添了百合的大碗绿豆粥里。往右转头,看到角落的座位区里有一男一女正用手臂垫着额头趴在餐桌上。他们头上盖着帽子,相对而坐,头的旁边凌乱摆放着几只咖啡纸杯和盛快餐的盘子。桌子的边缘处是被手臂无意划出去了的叠放在一起的几本书。他们也许正睡得深沉。店内一首接一首地更换着她没有听过的国语流行音乐。 她携着身边的全部家当进店内的洗手间,像暂住旅馆一样地快速刷牙、洗脸、抹滋润霜芦荟胶和润唇膏,用十指往两边往后梳理长发,最后再对着镜子绕上围巾牢牢戴上棒球帽。从镜子里看到一个男服务员一脸淡然地瞥眼走过。 出来再经过主餐厅时,听见一女服务员正在建议那已经睡醒了的一男一女离开,她已拿走了他们桌子上除书本以外的其他东西。祁安看到他们迷蒙的双眼处厌倦而又飘渺的眼神。也许,一整夜怕被驱赶而不时地叫咖啡抿咖啡和极不舒服的睡姿,已经在他们的精神上噬出了一个空洞。 祁安重又来到柜台前,等待其中的一个服务员暂时空歇下来。她的目光绕着他团团转。 “同学,你还要点什么吗?” 洪亮的男声轻快愉悦。 “哦,可以给我一杯热开水吗?” “开水可以免费送,可是杯子是要收费的哦!” “可以。再来两个鸡蛋吧。带走的。” 趁服务员走开的间隙,她看着那一男一女手牵着手离开快餐店。有丝节制的落魄,却有着书卷气的优雅。 “美女,杯子就送你了,不过鸡蛋当然是要全额的。” “嗯,好的。”祁安接过装着开水的大杯咖啡杯,炽热烫进手心里,略一倾斜,热水便从盖子边缘滋出来。 没有经过打印纸条的程式,她直接将钱递给男服务员。 “谢谢你了!” 祁安在之前坐过的座位上用自带的法兰西玫瑰泡茶,简短过程中的动作窸窣作响。将塑料袋中的鸡蛋,放进不再用超市塑料购物袋包裹起来的帆布袋里。本想将热水茶倒进自带的马克杯里,抬头看了一样那个服务员后又选择放弃,然后一手端起纸杯离开。在店内的时间估计一个半小时有余。 她离开的时间,正是其他按某些规定正常作息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走进来的时间。身后的店面好似因她的离开而突然活跃起来。 坐在快餐店外的公交站牌下等公交车。在停下的开往灵隐寺的公交车上坐到车厢内的最后一排窗边。看着一条条被牵着到处遛的狗,边吃早餐边行走的上班族,在某个俱乐部里通宵后勾肩搭背地一派和谐着涌出的年轻男女,扫掉此刻他脚边的一点她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环卫工人,和绿进夏意里的连绵苍翠植物,以及周边的那一辆紧随一辆的镶嵌着名牌标志的四轮行驶机器。车飞速地往前驶去,车上的人渐渐忘却自己是为乘车人的身份,以上帝的视角快速浏览着眼前掠过的一切,在有限的框架内,漠视和同情在同一个空间中的同一颗心里快速交换更迭,只是它们都不会驻留很长时间,一如车窗外的风景一般快速从眼前消失。 她在闭上眼睛之前,喝了三口依旧烫舌的玫瑰茶,不经咀嚼地吞下一小片随着茶水流入口中的褪色玫瑰花瓣,然后双手捧着温暖咖啡杯。她知道车上的人几乎全是虔诚的香客,她们怀着虔诚的崇敬去某处上特殊之日里早餐之前的几炷香,方向性早已自然而然地成竹在胸。 几经徒步辗转后,站在馆门紧闭的茶叶博物馆之前,才知觉到今天是约定俗成为闭馆的星期一。 一个小时前,她和她们一同在景区前下车,站在路边看着她们说笑着进入景区。握着依旧温暖的咖啡杯,偏转起视线,她的目光飘到了某处尽头。 “你看什么看哪?赶紧走啊!吃过早餐的吧。” “哦,我不进去。”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 “……” “你要去哪里啊?你告诉我,阿姨我呢这些地方最熟悉了,不过像阿姨这样,愿意无条件指导你的人,可是不多了啊!” “……” “你信不信啊?” “……”她对着她笑。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的视线算是对于她的过度热情的礼貌回应。 “看你这个样子,绕得团团转了,该去哪里玩也不知道。” “嗯,我想去茶叶博物馆看一看的。” “什么?哪里啊?看茶啊?看茶要春天的嘛!冻都冻死了,哪里还长什么茶叶哦!” “……” “你怎么一个人?来旅游总要有个伴的嘛!”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快速扫视一眼左右后,微微仰头,将她从头顶上的棒球帽开始打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么文静,太书生气啦。” “呵呵,一点事也没有,我习惯了。” “这倒挺不错,女孩子是要学会独立的。” “……”祁安继续往某处眺望。 “你是哪里人啊,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哦,浙南的。” “浙南,哪里啊?” “浙江南方啊。” “南方我知道,我是问,你是具体哪里人啊?”她的脸上竟是极不耐烦之下不断拉开的咄咄逼人。 她没有开口回答,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一个c字造型。 “哪里?” “温州的。” “哦,这我知道,温州的啊。”她的目光完全反转了此前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傲慢神态,说话的口气也不再僵硬得似教导,而仿佛发自内心的赞许,从她的口中以及眼中接连不断地闪耀出强光来。 “温州啊,温州这个地方好啊,世界上每个地方都有温州人的脚印啊。穿着自己的皮鞋,走过了全世界啊!聪明,很会赚钱,厉害!” “……” “东方的犹太人,就是温州人,是吧?真的了不起!真的!” “……” “听说上海人都敬温州人几分呐!” “你是温州哪里的啊?去年,哦,是上个月,我也去了温州一趟呢。” “祁连山。”祁安答道。 “祁连山?祁连山。祁连山不是在新疆吗,还是甘肃?阿姨我也是去过大西北的。乱七八糟的,那里,女孩子不要随便自己一个人出去。我还是喜欢我们东部的沿海!” “温州也是可以有一个祁连山的啊,就像有很多不相干的人,也会取同一个名字。”祁安微微笑起来。“阿姨去灵隐寺上香吗?” “哦,我不,太频繁去了也觉得累了。我从,我要从这里开始散步,散回家,要一个多小时嘞!” “那你干嘛不散过来再坐车回去?” “那不行,走到这,汗都结不了冰,热烘烘的坐在别人身边可不好。” “那不行的……”她似乎对于自己的坚持意犹未尽,边强调着边看向来时的方向。 数个衣着高雅的年轻人从先后到达的轿车上下来,参杂着三四个国际友人,男士明显占数量上的优势,个个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好似要把前方高高耸起的青山压在自己的鼻子下巴底下。浑身与生俱来的强盛气场与昂贵的大衣外套,一同在自身的周围筑起道道隐性之高墙,不经意间渗出凌人之盛气,只有同等功力的人能够不耗精气神地随意接近穿入。 祁安根据记忆猜测,余光中主角离场后的那几辆轿车,该是此处四季酒店接待宾客的专用车。 他们在她们面前浩浩荡荡地往前走去,目不斜视,以小团体攻无不克的阵势。热情中年女人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行迹移动着,站在原地,伸长着脖子,不畏寒冷。看着如此景象,祁安不禁抿唇一笑。她通过她的表现,来感应那一行人的存在。 “刚刚那三个外国男人长得都还不错,看你头发染得这么自然洋气的,大鼻子大眼的外国人也适合你。阿姨我可不是守旧的人,年轻人更要开放些,千万不要拘拘束束的。”她再次打量着她,滔滔不绝起来。“当然了,我们国家帅气的年轻人可比一些国家的总人口都要多,出个门一捞一个着。这个究竟和谁走到一块去嘛,也是不能坐等的,可不是微信上能聊得上来几句就可以一起过上一辈子的。没错吧!” 祁安觉得她颇具即兴演讲的天分,所要求的神色和手势一步到位。 “出门旅游,肯定是交朋友的好机会是吧,泼辣一些才更像温州人是吧!”她又紧接着善意劝导,不留容人插话的空隙。 “嘿嘿嘿……” “你笑什么?独自在外面晃,作为温州人,风险更高啦!这可不是瞎扯的吧?”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喘一口气。 “其实还好,也不会有人到处宣传着说自己是温州人的啊,也不是所有温州人都……。” “嗯,温州人好。果然有胆量。敢闯,这我最欣赏了。”她再次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即兴感悟。 “要吃饭啊,要繁衍后代啊……”祁安不期待她能听见。 “那跟你拜拜啦,我要散步回去啦。这样的天哪下得了雪啊!” 她的话语思路也许不受任何人的左右。她微微后仰着头,表示自己的说话面向。好像以为那向着天空的说话,能够经她的后仰而向真正的说话对象折射反弹。或许,她就是说给天空听的。 祁安看着她靠着公路左边,边不规则挥舞着双臂边扭动着腰身地慢慢走路,不疾不徐地去走出这片丛林。她怀疑这位热心的中年女人有强势着主导话语权的兴趣爱好,或说纯是她积累了半个世纪左右的个性使然。 她站在原处随着风向挪动,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一整片树林的某个拐角里,似乎每个人的背影都似曾相识。善良的祝愿和美好的宽容,令她仅仅在后面远远地默默注视一会儿。 阳光向着马路投射下纵横交错的斑斑驳驳。极目可见的远处山峰上,绵亘着白墙,由浓云砌成,往上笼罩住整个山顶,联结上青天。那里一整面的湛蓝,澄澈透明。所有灰尘杂质已被一整夜又持续至今的东北风,吹得一干二净。有很多事物经过一个夜晚都会焕然一新,包括对外界产生反应的情绪感官。她决定回转目光,往她打算去往的茶叶博物馆慢慢前进。用不上跟任何人道别再见,所有的来去都源自她本心的想走就走。 想象着正在高处某一点俯瞰着整个博物馆,俯视全貌后,她再顺着门前的道路慢慢离开。这是个曾经让她产生物外幻觉的圣洁之地。也许就该让某些幻觉,仅存在能够自行营造出圣洁氛围的记忆里,并且不该刻意对它的因缘,人为地二次造访,仅仅抛却物是人非而不谈。 顺应龙井路的自然延伸以指引自己的方向。倾向于森林状态的马路两边让她产生幻觉,她在路边设有的长椅上坐下来看德语词典和英文版图书,有时候会因某一句文字而失去清醒着的意识而恍惚起来。如此行径,似乎让深在其中的行走蒙上了一种故作风雅的媚姿,只是那恍惚的意识从未将她长时间地扣押在某一处。恍惚的深处,是脱离意识的朦胧后,让人几近亢奋的清醒,只是恍惚和朦胧甚至黑暗皆为过桥的必经之路。 那种时候,她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摇床上,轻飘飘的,左右有规律地温柔摆动着。轻飘飘的一绺思绪,领着负荷的躯体沉入深邃的海底,听不见一点人间的嘈杂声音,最外层的衣服也感受不到人间吹起的冬风的穿透性清冽。她就这样在这些一眼疑是世外桃源的地方,边走边睡,如痴如醉,驾临上空,神游在高处山峰的天边之外,俯瞰化为英式句点的自己,她知道没人会迫近来侵犯自己,直到另一波意识将羽化的自己取缔。 往来越来越多的车,它们被黏上牌照,朝着某个方向一心奔跑。她以尽量离它们远一点的目的,贴着右侧人行走道的最边缘走,恰似敬而远之。 在最后一次彻底清醒之后,祁安戴上入耳式耳机,在歌单“s ”里单曲循环《s 》。关于电影中唤起情绪的影像,已然在记忆里褪尽了色彩。 在第三次播至副歌时,正值突然热烈的太阳朗照两边的整片森林,她正站在通向某个荒芜深处的入口。 她踩着枯叶上映照着远处的阳光而闪烁的水珠,一步步走进虚假的自然密林。沿着那条曾经开垦过的棕色痕迹。崎岖不堪。没有牵绊的左手,在填满肉眼可见的光线的空中,摸索纤细的支撑。 离开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三公尺,她停下脚步,前边已经蛮横得无路可走。撑起水帘的树木野藤比她高去好几个头,那似一堵墙,将她隔绝在世界的这一边。太阳在那面墙的后面,她看到从顶部射过的温暖,她整个人恰好站在没有漏进一星太阳光的硕大阴影里。阴森和寒冷开始向着活人的身体侵袭,以最虚与委蛇的攻势。 也许可以借口,再辉煌的太阳,也总是会在某处,造成用自身的光线难以普及覆盖的阴暗。那面虚假的墙,不需要因自己的存在,而为那些靠近它的的人承担什么责任,甚至可以对周围的一切责难闭目塞听。 稍远的右边是一个大水塘,无法一眼清楚看透活水的来源。大片的水竹将它环绕,塘面上泛着好几种色泽的光。她背着那面墙,持续站在阴影里,看着逶迤的来路,上面属于她的清晰印记已经消失。 一只猫,在她的来路上,站在离她最近的阴影之外的太阳光里。身上好几种颜色错杂在一起,却缺少雪般的白。不对,应是原本一直单纯雪白的毛发,被染上了除雪白之外的颜色。那些颜色,从它的皮肤表层由浅淡渐变至深浓,重重压在它的躯体上,被重力吸引着,向下垂挂下来,而它只能支着同样被染了色的四肢,将它们背负着前进或后退。 不时开合的尖嘴,似在发出乞怜般的轻声呼叫。一只前脚悬在地面之上,在它的半空中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双眼,泛蓝的双眼,涣散出逼近死亡的光芒。眼角充塞的眼垢,像是经历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哭泣,尽是泪迹的堆积。肚子极尽可能地往内侧瘪;向下垂落着又拖曳在地的长尾巴,早已将它与生俱来的神威,从耳朵开始,经过全身地抖落在尘土里。一丝不苟,像一只逐渐在漏气的逼真的被弃玩具猫。某丝似即将抽离的气力在它身上攻城略地,只差最后的一片狼藉,徒留一身皮毛延续它且有的几口呼吸。 依然戴着耳机,她看着它,听得到它拉得纤长的哀鸣,曲曲折折抵达她的心穴。自然而然的,却发自全身的力气,里面有让人卸下心防的柔情,混进降音后的耳机中以高频次连绵起伏的器乐声里。 它仰头看着她,每长叫一声,便发病似的大幅度左右旋转着精瘦的脑袋,最后将眼神钉在它脚前的某处,直到下一次自行拔起。 她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努力柔和地看着它的蓝眼睛。害怕自己的贸然出口会使它如惊弓之鸟,她开始轻声呼唤它,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它没有逃走,也没有接近,却在原处短促地一声声回应着她。声音越发地焦急起来,最后变成声嘶力竭地凄厉嘶叫。 那声音似在将她驱赶,又似对她苦苦挽留。她感到它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强烈的死亡气息,像是要从它体内向外发起攻击。它已变得抗拒任何形式的干扰,它的特立独行已使它落得没有任何能够与它同甘共苦的同类。 祁安忽然想起自己袋子中的两只鸡蛋。她将左手伸进袋子中搜寻,抬头看到它还在原地,也已经停止了嘶叫。对着它,剥了蛋壳,又开始喵喵喵地柔声呼唤它。它根本不敢轻易靠近。也许一例例的惨痛经历已教它不能轻易相信。她将一点蛋白碎末轻扔至它脚边。它叫着,试探地用鼻子靠近,却像识别毒物一样地快速撤离,虽然略有犹豫,而后重又转头盯着黄尘上的那些白点。然而只是片刻,它又抬头将她盯住,只是,它的眼神,已变得守护自己的所有物一般地防卫着她。 她猜想它此刻看到的她应该是漆黑的。她小心翼翼地向着左前方走进阳光里,任太阳晒到她的半边脸。它始终在盯着她,伴着时不时的低声呜鸣。她面对着它的眼睛咬下一些蛋白,进行夸张地咀嚼,发出响亮的啧啧声,再全部吐出来向它轻扔。 她看到它吃得凶猛,伴着低音量的叫声,像是压抑的怒吼。她把剩下的所有鸡蛋全都拆碎后连着蛋壳朝它的脚边轻扔,边几乎蹑手蹑脚地从旁边慢慢向阳光朗照的小径上移。回头看它,却见它也正回头看她,并且不打算旋即移开视线的样子。长长的整个身子几乎匍匐在它的食物前,尾巴在地上左右挥摆起来,身上的毛发舒适得开始一根根张开来。 她抬头看向身旁耸上天的颀长树干,似乎闻到了腐烂的腥臭味。想起小时候在祁连山偶然遇上的,被吊在高高的树枝上的被村里人毒死的野猫。她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将它吊得那样高的。它数倍放大在她的眼前,张着黑洞般的被弹力拉开的大口,瞪着惨白的大圆眼珠,脖子被扯得很长很长,抵抗不住重力的下垂,身子日渐长条化,雨后的浓汁顺着树干流淌,上面爬满令人触目惊心的蛆虫。它们以那样的形态,在树上承受日晒雨淋,直至被分化得尸骨无存…… 将烈阳留在了深林里,祁安以甚于进入的速度回到树丛的荒芜之外。两侧路边没有一个行走着的人,只有不间断的开足马达的四轮机器,各自朝着某一边呼啸而过,扬起肉眼难见的灰尘,和刺激感官的多种混合气体。 前面的道路越发宽敞,公路的支路更使全局显出纵横交错。她放大音量,让自己沉浸在命运营造的绮丽的声色氛围里,隔绝了外界一切的俗世音响,从支线出来进入到主干线上,靠着边缘缓慢移动。趁着人少,她在公交站亭的钢凳上坐下稍作歇脚,看着开来的公交车一步步接近。司机在站前停靠许久,在旁边等车的女人在亭下踱起步来后,他才终于向前开走。她看向站牌上提示的交通线路,顿觉绵密的数字和线路途径直叫她眩晕。站起身来,看见旁边一直很安静的年轻女士脸上有狐疑的神色。撞见她的察觉,她只是仿佛不受困扰地继续默默移动着脚步。 像一只乌龟,慢慢悠悠地向前爬行,她背着薄阳,还在走着龙井路。没有什么奢望,走过龙井路的尽头,下一条路自会在她眼前呈现,她没有想过凭着自己的意志而让它们在自己的眼前隐藏起形迹。和她一同在站亭向着同一个方向出发的男孩子,已经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她不曾想过要让自己的脚步向着其他人而亦步亦趋。所以,她曾经猜想,在她崴伤脚的时候,旁边应该很难找到能够立马给她一根拐杖的人。所以,在她不可避免地崴到脚之后,她必须尽力进行自愈式的休息。她从不倾向于去预测问题的发生可能,那随着某一次序向前推进的力量,她只有去顺服,所有问题都会以特定的形式迎刃而解,一如某时的不解正是一个迷宫的出口。 她走着,遐思与音乐时而缠绵时而分离。庆幸她从来不会就着这样的状态,不知不觉地踱进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那里会有更多的来自物质身体的冲击。她已在时有时无的太阳下匀速行走很久,热量也一点一点地积累了很久,只是一切均刚好够用。在太阳下,也许只有静止不动的人才会被冻得抽搐。她用手在脖子处往下扒开很大的开口,让冰凉的风微微沁入,只因实际功用而被择用的围巾成了一种饰物。向上捋起袖子,让手腕浸露在此刻冬里混着阳光的冷气中。活络在右手腕上的一只纯银镀白金开口镯子,映照着太阳,银光闪烁。她抬起手,吸着气,在光面上印下久久一吻。 在岔路口等待一辆轿车开过再继续往前走,车中是几个从度假酒店离开的人。在茶园外边的龙井路边缘上,她们在抡着锄头锄地。头上戴很大的草帽,作为外套的毛衣袖子捋得老高,踩着沾满泥污的军绿色解放鞋,神情开朗,每一个弯腰抬头之际均有说有笑。好几麻袋的植物苗零散地放在路边。她用普通话向她们询问那是什么植物,却听不懂她们的回答,她们的语音和普通话出入很大。她略表谢意的尴尬微笑却引来她们的前俯后仰。她跟着她们一起笑起来,只因她们能够一目了然她表露的疑惑,而她却始终听不懂她们不断涌出的后续内容。她们脸上干燥的皲裂同她们放肆的笑纹一样,浓且深,都毫无保留地在她眼前袒露。车辆在这里给空气融入显而易见的尘土。 她用羊绒围巾捂住口鼻继续朝前走,不带悲喜忧乐,也没有任何抱怨,甚至没有同情或怜悯。对她而言,似乎一切的不满只要离开就是问题的解决;对她们而言,只要还可以那般继续,也就能够乐在其中。 在几次单曲循环之后的转弯处,远远地,她看见有一组军人。身着统一的绿色军装,所有人的高度在同一水平。松散的方队前看起来年轻稚嫩的领队,像指挥乐团一样抡起双臂,像小泽征尔指挥国际顶级乐团一样,奋力将所有乐器的积极性全都统筹起来。 她看着他大幅度晃动的背影,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再近些,她发现他的队员们都在克制地发笑,而他依然在他的队员们面前放肆舞动着,甚至摇头晃脑起来。她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接近,也越发努力地像他的队员们一样努力压抑着笑。她将眼神聚焦在他身上,只留下些微余光给自己行进的脚步。她听不清他的发号施令,只见在他下了一个终止的指令之后,所有人包括哪些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于瞬息之间全都变得正经肃穆起来。 同一时间,他则向前低下头,向后呈十字交握起戴着手套的双手,以他的右后脚跟为支点,笔直地向前伸起左腿,极具难度系数地向右旋转过去,模样滑稽,却在一百三十度的方位上突然打住,同时在双脚后跟铿锵地并拢之后,猛然挺身抬头,双目笔直地向前钻视。那锐利的目光竟好巧不巧地直抵她的双眼。 祁安的心微妙地一震,却并没有因他的钻视而急忙闪避。她就那样一如既往地边走边聚焦着他。除了大马路上正在行驶着的车辆之外,除了她和他们之外,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可见的行人。他们像正接受检阅一般,依然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她向他们方队的正前方走来,看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盯着他们的领队,俨然一个正在进行检阅的人。 她依然凝睇着他的眼睛。乌黑得发亮,深邃得别有洞天。他瞬间有丝闪躲,在她眼前低下头来,全身松懈后再次快速地以同样的动作反向滑稽转身,却有些不自然。她也回转目光看自己前方的路。 慢慢经过正前方时,她再次看向他,在很近的距离上,他也正转身看上她。她和他的目光在最短的线段上在同一秒内相触,他的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着,他将她紧紧地追随,似乎有些畏惧却依旧锲而不舍。 某种令人伤怀的情愫骤然在她的眼底油然而生,祁安急忙撇开双眼,却自然而然得不露蛛丝马迹,她依然匀速而缓慢地走着。然而,在走过了方队看向自己的正前方时,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向外释放出浑身的热气。一时的燥热很快就被激冷取代。 她再次回头看时,他的方队又恢复了先前的松散状态,年轻的队员们都已经相互嬉戏打闹起来。而只有他,她不知道那是出于何种原因,仍旧在把自己观望。他正站在一个离她最近的方队外的边角上,她一个转头的目光就遇上了他的眼神。从那相遇时刻的眼神中,她断定他并不是一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发出轻佻挑逗的年轻军人。 她停下来脚步,出于一种大胆的好奇,她想知道他接下来的行为动作。然而,那动作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就像一个在舞台上出了神而失职的演员,被观众的一阵阵嘘声哄下了台,而不是被允许继续自由演绎。他身后的一群嬉闹的队员们开始找上他,将他作为了戏耍的头号目标,将他团团地围在正中间。他有责任将他们照顾得很好。 她不懂他们的游戏。然而她和他们的命运显然不同。她继续走,也许走着走着就离他和他们越来越远,也许隔上几个国家甚至世界的距离,也许永远地后会无期。她和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交点的两条不断各自延伸的交叉线上。 “再见,你们可爱的军人,祝好运……” 莫名地,一种突然分离的惆怅,跃然心头。那份惆怅心绪叫她回头,可她的脚步仍在遵循着某种惯性持续往前。她拉下袖子,拢紧围巾,把自己裹进温暖里。 风如果在此时能够吹得再冷冽一些,对她的心理而言也许会是一种福音。鼻水会滚滚而出,内心的酸楚可以不作为一种首要的触发因素而存在。此刻的《s 》让她心生一种偏爱,她单纯为它带着超然情感的理性旋律和琶音而感动。在心里,她腾出了一处单独将它存放的空间。一如她为格伦·古尔德演奏的那第二乐章特地辟出的一处,不受任何内外在因素干扰的桃源。然而,祁安将此刻单曲循环的曲子改成了曲目之内的《al; y head》。 一路走着,如过无人之境。在赵公堤与灵隐路的交汇处,她想穿过十字路口,去逆着灵隐路走。 没有红绿灯没有交警,从赵公堤驶来的车辆和涌出的行人大都朝着左右两边分散,几乎没有横穿中间的两条经过绿化带分隔的主干线而过的车辆或行人。她在赵公堤延伸线的一边上等很久,等到几乎前来的车辆都开走了之后,她才从堤线的这一边快走向另一边。 又是很长时间地等着,她想要等到主干线左边驶来的一定车程范围内的车辆全都驶过之后再穿越马路。一首歌,两首歌,在等待的第三首歌开始演奏时,她向这侧马路的左边一瞥,那里最前面的一辆车正靠着中间绿化带缓慢挪动着,随后一辆是加速的,而远远的后面是正全速驱动着接踵而至的。所有的车辆,都在外向制造着不同的幻觉,将人绕入。 若不在靠前的这两辆车彻底驶来之前横穿,她将会持续经历根本无法预估时间的等待。可是,她并不想让自己陷入似乎永无止境的车流里,也是不该。这种没完没了的等待,也是一种妨碍。 她不再去注意行驶而来的车辆,开始往前迈出坚定脚步。前方另一侧的马路上,右边来的方向上朝前推挤着嘹亮的鸣笛,挤入耳机,却不至于让她分了神。然而,才快步穿过这一侧马路的二分之一时,祁安猛然看往左边,一怔。 那辆后来居上的快车就在离她三步之外。然而心又瞬即平静下来,她的脚步快速地往后挪动,为它作退让。 她始终认为小空间里的等待是一种煎熬,而在这种时候,这些行驶着的四轮机器不作为机器而存在,它们承载着的正是一个个有着鲜活生命的个人,而那些个人正被局限在一定的或许密闭的空间之内。所以,这是她唯一对这类机器报以柔情的时刻。从某个时候起,她总是倾向于让车辆先行。她看到的是一个个人,而不是一辆辆车。 然而,此刻那车并未因她的退让而向前驶去。一秒钟,两秒钟,车辆依旧没有开动,甚至几乎彻底停了下来。她快速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看向驾驶室,发现司机也正在看向自己。没有任何情绪暗示,他只是静坐在车内。同时,她惊觉到自己的左后方陆续有车辆降速抵达。再看一眼左前方,她开始拔开脚步,向前疾走,再贴着正中间的绿化带站定。转头看向那些都突然降速的车辆,此刻它们已经以正常的车速向前疾驶,像非洲草原上的动物大迁徙,却排列有序。 此刻的心情,是否该将其定义为一种受宠若惊?也许根本没有必要为其归类。也许这也仅是车辆驾驶者所具有的人民性。人和车之间,以及车与车之间都应该有份尊重。那么,一辆原本高速行驶的汽车,无奈进入逼狭的漫长车道,且驶过同样无奈的行人身边时,车速可以与行人慢悠悠的踱步相媲美,而它的轮子却离行走着的左脚仅有三厘米的间距,待最后一个车轮滚过之后,它又恢复了它的本速。对于这样的车,是该远远地在它后面为它设身处地般的温柔涌出感激,还是该拔腿追上它向它的驾驶者提出关于人道的质疑和指责?毕竟他可以选择将它再往左边挤一些,或者先让他完全通过。 看着这侧驶过来那侧开过去的一个个驾驶者,理性,双目明亮,前景在握,似乎谁也不可能会成为意外交通事故的肇事者。 再从中间的绿化带处穿行另一侧的马路时,她和旁边的几个游客一同在不停开过的车辆间缓慢挪行着。叫嚣咆哮的机器,有时让人寸步难移。 沿着灵隐路,穿过红绿灯区,踏上衔接而上的北山街。在车比人多的街内侧紧贴着历史行走,偶尔一望正对面的白堤,迎着好不容易从云中泻出的金色光线,需要眯起眼来。 在临着北里湖岸而设的木制着漆长椅上坐很久;晒很久时不时地被浓云遮去很久的太阳;吹很久的北风;看很久越来越多的远处游人;戴着耳机在越发灰色的天空底下看完从吉林买来的散文和三分之一的英文原著;假寐很长时间,偶尔听到一连串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和游人快乐的高呼声。她的正前方就是一大块已然颓败的观荷区,干枯的荷枝错杂在天光映照下的水面和倒影里。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从这张椅子上起来,好像整个身体被强力胶凝住,源自身体的重力也愿意臣服,而强烈的心理排斥终于让她彻底离开了那张她坐了几乎三个半小时的公共座椅。 过街进入原在身后的咖啡馆,恍惚有一种进入自己的书房之感。不别荤素,她点了一份套餐,成了唯一一个不是根据手机的指示前来就餐的人。 坐在雅座的角落里,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将手机连接上电脑充电,戴上入耳式耳机,用网络在线观看《the disappearance by》,不带台词字幕的版本。看完分别以“他”和“她”为视角的两部电影,已经入夜,看到远方矮山之上的天边抹开了彤云。向服务员询问打烊时间,得到礼貌而不带情绪色彩的回应。点上一大杯的热开水,倒进自带的马克杯里。泡好玫瑰花茶后,新建空白文档,她开始用键盘释放出脑子里不断堆积得越来越多的东西。不具逻辑,没有完整结构,更无音乐性的内在起伏,似随笔,似散文,似议论,似寓言,更似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情之所至,随性而发。作为写作背景音乐的是手机中的“s ”,始于歌单的最后一首,《近未来》。 感觉已经没有什么想要输出时,音乐刚好随机播放至《politik》,居于此歌单的开端。保存文档,命名为《寻》,关闭打字程序,看往电脑屏幕的右下方,跳过的数字刚好显示为晚上的久点整。 双手手掌按在腿侧的椅子上,抬起头来凝视自己笔记桌面的背景。分为上下两层的欧洲某一高地的风光。跃动的,是远处群山连绵起伏的轮廓,在山上落下的深浅不一的阳光的投影,以及那白蓝到深蓝和嫩绿到墨绿的渐变,所有无规则点缀其上的白云和在低谷间发着宝石光芒的溪流。那是她在下一刻的骤然风起云涌前的幸运收获。在右下角某个狭窄的山谷里,一个头戴着前边为蓝色装饰色彩的棒球帽的登山者,正拄着登山杖半仰着头向一高处攀越,似正要离开她相机中的绝美视野。右下角的时间水印正将那人半身覆盖。这张桌面,她已经用了七年,可依然幼于这台笔记本的行走时间。 不去细想,祁安的视线果断从其上抽离,后将电脑关机。完整听完一首《politik》,才摘掉耳机,起身再从柜台处点了一味素菜和一小杯热牛奶。九点半未到,她收拾好所有东西离开。 风迎面扑来,恰似走进了冰天雪地里。走上北山街的剩余路段。穿过已经零零星星的人群,在最后一个游览摊点上停留一些时间。 祁安一只一只地细看摊位上摆放的陶瓷工艺品。同样的莲花盛开在各式各样的荷叶上,做工精致。看向摊主,她正披覆着不抱任何希望的清冷神情,将自己深深地缩在连衣帽里,似睁着眼睛在打盹。当祁安一问价钱时,她语气怠慢,似依然无动于衷。再次一只一只地细看一番,祁安挑出其中的三套,荷叶的主色调为蓝色、粉红色和绿色。她将它们用纯色的礼品纸包装起来,动作有些慢,却专业而精心,最后收进一个小型纸袋子里放在摊位上,并伸手收下三个工艺品的钱。祁安对她说再见,她脸上泛出些微羞赧,然后继续无动于衷般的坐下。 在凤起路站,自助买来单程临时票,搭上去往杭州站的地铁一号线。到站时已经晚上十点钟,部分车站店铺已经打烊。穿过空气暖融浑浊和鼾声此起彼伏的地带,到寄存处取回行李和找回剩余的钱。 接待她的是原先的那位老人,从他的话语和神态看来,他对她的行为是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是早有预料。 “我那时就猜,你一个人肯定呆不了多少时间。一个人旅游还不走马观花?这钱简直大材小用了。” “可你还就耗上了整整两天。现在的年轻人胆子真是大,不过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一定要更加注意安全才是,现在可不是每个人都是什么好人!” 祁安看着他戴着军帽低着头,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回应他。 “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雪的,你怎么也不想看一看啊?” 他抬起脸来对她说话。语气中有些微失望,间杂着被辜负后释放的嫌弃,却又并不指向特定的一个人。 和老人道别后,拉着行李上行。24小时的快餐店灯火通明着,围着桌子的凳子上坐满年轻人,或吃东西或假寐,等待的身影上笼罩着厚厚的孤寂或疲惫。候车厅外的风口里,和负着沉重背包的旅客讨价还价不成而大打出手的行乞者,在巡逻警员的干预下唯唯诺诺起来。前往自助售票大厅,里面好些就着墙脚和柱腿打地铺的旅人,蜷着身子瑟缩着,看不见他们的脸。 祁安径直向着一整排空闲的自助售票机走去。站在屏幕前,点选始发地站点后,一时间竟不知该输入怎样的目的地。她看着屏幕,右手食指僵在屏幕的斜面上方。此刻,跟着思考能力一起消失的,似乎还有肢体的行动能力,而那颗心,对这一切更是无动于衷,哑然死寂,仿佛失去了生活的迹象。然而,却又有什么声响,裹挟着浑重,快速袭进她的鼓膜,来自她的右方…… 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身体的极冷。有一种恐惧,将他正常一进一出的吸气呼气切成一段一段,再拎起砸在砧板上往细里使劲剁碎。他吐出身体外部抵至他人耳膜的声音便是那般杂乱不堪。他的双手紧紧捏着钞票,将软趴的纸张使劲往进钞口里推,却被挤得凌乱一团。那些钱从他手中散落在地上,他顾不得俯身去捡,剧烈颤抖着双手从黑色皮包里拿出棕色皮夹,那皮夹快要将他的脸割成左右两半。不待从那里面取得解决问题的方案,屏幕上曾有的设定又退回到了原形。他猛地一个弯腰抓起地上的钱,还未完全站直身体,就已经伸出抓着钱的手颤抖着戳向屏幕。极速戳完屏幕,又在皮夹里翻找,里面尽是不适用的卡,再无一张人民币。他又开始尝试着压平手中的那些钱,再次往进钞口里推,然而依旧徒劳。从他如一阵旋风一般刮到这里起,他的声音就始终剧烈而零碎地颤抖着,又渐变得似乎患有最严重的哮喘,伴有哼哼声的“怎么办怎么办”,一刻不停地从他还能喘气的口中艰难地挤出来。 祁安赶紧伸手进帆布袋,径直拿出《远方的鼓声》,极速翻开书页拿出书签,将里面的玫瑰卡取出,大踏步至他的身边。 “大叔,先刷我的卡!”她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将玫瑰卡贴上了感应区,注视着屏幕,赶在时间即将结束前输入了支付密码。那是去往上海而即将出发的仅剩的一张高铁一等座。 他还在喘着气,连声道谢,由于他的颤抖太过剧烈,她听不清他到底又说了些什么。边说着,他将自己手中那些推不进去的钱塞进祁安手里。对他来说,他已经在这里耗了太多时间。他快速抽出那张车票,抓上还未收起的身份证,夹着皮包,继续颤抖着声音,在她的眼前火速消失,来不及再听她一句话或再看她一眼。她看到的似一阵疾风的影子。 祁安拿着玫瑰卡和两张百元纸币站在原地,再次一阵恍惚。回头面对屏幕,没有多加思索,订下去往上海的次日最早的一列列车,在进钞口处放入手中的一张纸币,又从下面吐出来很多钱。内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她本是不该收下那两百块钱的,却也是恩赐的。 为何去上海?她不清楚。 回想关于此次杭州的记忆,在脑海中忽闪过的,竟是那个异域的背影以及他另一面的蓝眼睛和那抹耀眼的粉红色,那只濒死的蓝眼白猫,也许还有那些刻板印象之外的士兵。 凌晨两点二十分,她坐着开往上海南的火车离开了杭州。在一曲播完的间隙,她听到车厢内有人惊呼。杭州下雪了,这是这个城市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且不夹着大雨。 蜷缩在硬座的靠窗角落里,用耳机里的音乐隔绝整个车厢中的无规则噪音,随机播放的歌单是“s ”。 她懒得睁开眼睛,在旋律中找到丝丝静谧,再一层层深入,整个身心被旋转着的安宁层层包裹,绵软的质地让她逐渐遗忘黑暗之外的坚硬轮廓…… ☆、常然无衰 蚊子循着人体的气味,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就看见鲜红腥味的血浆。于是振翅狂飞,载歌载舞。它的方向性是理性的,可填充其方向性之外的实质内容却是感性的。远远的,它就提着扩音喇叭,以它鹤立鸡群的音色,预先提示它的即将侵略对象似的,极力鼓吹自己一趟远行的早已明彰于世的目的和意志。也许它一辈子都不会预知关于自我毁灭性的宣告。好像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嗜血动物能够像蚊子一般充满善良和温柔,由身理感官自行生发的,彻底的欢腾鼓舞,它把这份柔软的意志直接传达给它的生命供给者,以待对方也充分做好防卫性猎杀的准备。 四下皆寂静荒野,抓不住一束浪漫的月光,风在找不到方向后停止了流动,空气也似乎随着风的隐退而逐渐停歇下来,而后死去。它们发疯似的捣鼓那狂乱的音箱,像一窝飞舞的野峰似的,使已经黯然的眼前的天空密布肉眼可见的黑点。无序编筑的织体,仿佛一张大网从她上空倾撒下来,柔软的鸣响,伪装成通透的双簧管,肆虐嗜血的野蛮暴力,细小得细密无缝。 她挥手乱舞,奈何无论如何也扒不开一个可以听到远方的清新声音的洞口,杂乱的嗡嗡直叫已教一切音响覆没。她拔足狂奔,飞跃坑坑洼洼的草地,想要逃离这虚假的善良和温柔,远离那些嗜血的却以弱小伪装自己的怪物。她听得懂它们声音里幸灾乐祸般的手舞足蹈。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从地面反弹回来的声音,她朝某个方向狂奔,缠绕在无数条曲线直线线段中,找不到落脚点。唯一鲜明的直觉,是胸腔内轰鸣的恐惧。呼出的气息得不到流动空气的净化,只能周而复始地吸回自己身体内部的气体,形成了一堵温墙般的无处扩散的气流以极速强力朝身体内部反弹,在心脏部位荡起千丈瀑布泻下般的喧响。她终于被由内而外的恐惧包裹起来。她懊悔,自己真是不该穿黑色衣服的。 她依旧在狂奔。当她终于将近乎机械着长跑的脚步停下时,她已出了影影憧憧的草地森林地带。蚊子鸣音的消逝已经将她的恐惧消除。忽隐忽现的人造灯光,将她掠进城市街区里四处蔓延的迷惑和混沌。 他们封锁道路,彻查每一个交通要塞,甚至不起眼的街角也有苍白的手电筒光照的涉足。她在两栋不辨年代的古老建筑物间的逼狭拐角里,盯着路口的执勤士兵们的一举一动。她用随身携带的剪刀快速剪去冰冷地垂挂而下的金色长发,慌乱的动作使锋利的剪刀扎伤她的耳朵,热腾的鲜血向锁骨坠落。她用黑色眉笔将自己的眉毛涂浓,再在人中左右划出两撇墨黑。她十指交叉着握拳向夜空祈祷,他们不会将她认出。然而,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封锁整座城市将她搜捕,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已经只能从这一个封锁口逃出。 已是全城戒严,再现史料中的宵禁,隐隐听闻远处高楼上无知婴儿无惧的啼哭声。她压低帽檐,离开贴身的墙,像那些参与进搜寻队伍的普通人一样,走上大街,朝一处逡巡前进,双眼将前后左右四处巡视着。他们驼着身躯,低头弯腰,折出小于四十五度的角,似乎在辨认逃离的脚印,俨然在找掉落在地面的一枚细针。若她以激进的方式前进,她极有可能招引来搜查人员的怀疑。然而,似乎谁也顾不上别人,就像每个人都认可其他人的行动速率。 照着样子在搜寻几回之后,她挺起身子,快速朝那些严守在路口的士兵跑去。然而在她起步跑动的瞬间,她感到有无数根无情拉长的视线,朝她逐渐发凉的脊背直射而来。她不敢回头,脚步不敢停歇,她渴望这样能够打消他们的狐疑。微凉的月光在她正后方斜向倾洒,她看到自己在风中的颤颤巍巍地起伏着的黑色影子,被夜色拉得削长。 前方已竖起了铁栅栏,三个士兵在铁门前持枪把守着。一个立在门侧的年轻的面容,在月色的侧面浮上暗影,来回踱走的脚步明示他心中的不安且不耐烦。 她跑近他,像个遇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闪耀着惊喜的快乐小伙。他敛手推开她过分靠近的身体。她跟他谈论巴赫,希望能够以此迷糊他对她面貌的注意力。她以略高的身姿俯视他的面庞,他的目光开始羞涩地盲目转移。她看到他俯下眉目,将双眼的焦点重聚在他手中拿着的搜查画像上。发丝金黄的女子,有一双永远处在冥想之中一般的大眼睛,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她猛地回头看身后的情势,军服笔挺的男人正领着队伍朝他们这边急速走来,浩浩荡荡的踏步声将众人无意间形成的寂静震得粉碎。已经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喊着要抓住她,那吼声盖过踏步声从夜空掉下。不待年轻的士兵如梦初醒,她猛地推开他,推开并没有落锁的铁门,又开始拔足狂奔,逃离那个像被笼罩在魔法中的森林城堡一般的城市。 她想着,自己只是不习惯而已。她突然从最不被看见的角色,晋升为要被人封锁交通地进行搜寻抓现,也不知未来被设定的职务所在…… 似乎只于一念之间,她远离了那个正全城将她捉拿的城市。她往山上奔跑时,已是不见太阳的大白天。穿过途中匿名设立的竹楼,越过倒地而眠的野猫,眼前闪过一个个疑似亲戚和熟人的形形□□的脸。他们在出现的时刻便被施了魔法一般地在浓浓的白雾中隐去,并无丝毫动静。上山的路陡而峻,她跑似的奋力向上攀爬。抬头仰视,那遥远之外的耸入天际的尖峰正被皑皑白雪覆盖。 沿着陡峻的山坡而上的,是已被锄头犁为一排排倾斜着的耕地的番薯种植区。当她将那茫茫的一片片农用地抛在身后,再往山峰上冲时,遥远的下面的耕地范围之外的人们开始大声嘶吼着,欲将她的脚步劝阻。她再居高俯视而下时,才突然惊觉到此刻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 她抬头仰望,她在遥远的下方看见的天柱般的山峰,就在向斜上方微微一撇脸就能见到的眼前。一条条粗壮似千年大树树干的蛇,紧贴着灰色的山峰。它们招摇着头,在最顶端的天际上扩散出似乎从百米之外的尾部就开始发力的嘶吼。人脸大的蛇鳞间隙,汩汩涌出鲜红腥臭的血液。曲折的鳞间线路似泛滥红水的蜿蜒沟壑,耸入天际的山峰已被染得通红。 她已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只顾仰视,忘了当务之急是立马拔腿逃开。她看到顶上的一双双在高寒的空中滚动的蛇眼在将她怒视。然而,不断颤抖般蠕动的身体动作却露出了它们内心的亦是惊恐,蛇与蛇间越发地靠拢。她发现还有从他处游走过来的蛇在加入期间。她再也无法瞪目正视下去,回头俯视之时,又惊觉自己正踩踏在遍是死蛇的荒芜土地陡坡上,千米之下的人们正举着耕地的锄头,向她发出泣血般的召唤。遥远的声音悲壮出气若游丝。很快的,轰鸣般的蛇的蠕动声,甚至将她的心脏剧烈鼓动的声音淹没。 寂静脑海里的一个声音,发出了庄严的警告。 她往坡下狂奔,风驰电掣般的自由速度却被横亘在眼前的景象强行刹住。 没有人。数以万计的奄奄一息的蛇,沿着山体堆叠。它们都即将死去,没有一条能够苟延残喘多时。一些又粗又长的蛇,凭着仅存的意志力,向空中伸长着身体,做着威力不足的威胁,像一棵棵失去了枝叶的树干即将倒下。与此同时,一堆蛇从一面六十度倾斜的山体上滑落。它们已经死去,且皆非正常自然死亡。它们一条条重重地坠在他们开发出的耕地上。 是谁,将这里的蛇,如此灭绝性地集体屠杀? 她抬头重又往山顶上仰望,只见那一条条柱子正如大树被砍倒一般脱离依附的山体,在无所依凭的高寒空中倾倒,片刻之后,那被寒气冻住的躯体在某处砸出一声声巨响,声音似快要使整座山峰坍塌……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7节 跑回到他们口中的安全区之内,一张张熟悉的脸对她嘘寒问暖。她发觉自己眼睛里在山顶上冻住的液体,已经一点一点的开始融化。只是,她无法辨析,那冻结与融化的力量,都来自何方?处于山脚下,她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已忘了自己此前的经历。只是在依稀的印象中,她觉得她该将这座耸入天的雪山山峰叫做珠穆朗玛峰。然而,整座山上,绿树白雪统统不在…… 被某股力量无力抗拒地推出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时,祁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仿佛经历了穿越中的失重状态的身体,仍然希冀着再次返回某种场景,以获取某种解析。 脑里的情节愈发明朗,零碎的一个个片段被重组成前后相互关联的一个完整的超现实剧情,似乎蕴含了某种寓意。她从朦胧的灯光中睁开眼睛,临窗的正对面只坐了一个靠窗的短发女子。窗户上的水汽仿佛一层模糊视界的窗纱,只是不断有水珠向下快速滚落,似给窗户划上一道道裂痕。短发女子盯着模糊的窗户,目不转睛。她也许并不只是在空想着什么。 不知从哪处溜进来的鬼魅般的冷气将全身紧紧包拢,祁安紧缩着身子陷在座位里,看着不断聚集起来自窗户的水滴的窄小餐桌。火车打嗝似的一顿一顿,隐约的进站声从某处传来。她像对面那个女子一般,也紧紧盯着窗户,似乎希望能够在下车之前,展开关于对这个即将驻足的城市的全部幻想。然而,她从不对任何城市有任何希冀些什么的想法。也许,貌似乐观的随遇而安,比较更加世俗化地被现实主义者称为不务实际的得过且过。 火车已经进站,移动得越发缓慢,窗外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开始缓缓映上模糊潮湿的窗户。窗户稍微明晰时,能够摸索几乎每一个人脸上的不安、焦虑、期待、兴奋、忧伤或各种无所谓。她依旧坐着,努力地辨认此刻抵达的地理位置,确信是上海南站后,回复一趟深长的呼吸,等着火车暂时停止滑行。双耳内的鼓声,深远沉重,连绵不绝,似乎来自双脚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她闭上眼睛,思绪走近去承受鼓声的重量,她想知道,它们怎么会将她引往那般凝重的时间和空间? 音乐一曲终了,她8字形卷起耳机线,关掉手机放进电脑包,掀开座垫,踩上座椅,微微咬牙,一只手紧抓行李架,单手拿下搁在行李架上的沉重行李箱,手臂微微地颤抖,可还是将它稳稳地平静地放在了走栏过道上。其实,在她将行李箱抽离行李架正要往下放的时候,她瞥见极速冲过来似乎不有一丝犹豫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性地接触上的一只手。也许,手在空中怀着某种目的地机械转动时的速度,对于近乎自由落体的行李箱的垂直下降的速度是望尘莫及的。从座位上下来时,她发现周围座位上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总有那么几双是惊讶或难以置信,也许还有某种内心无故生发的轻视的意味。她看到被行李箱挡住了去路的同样是要下火车的几个年轻男人,忙将行李箱移开,给他们让出过道来。 冬天清晨的四点多,从火车站的人流来看,似乎这个城市已经沸腾得熙熙攘攘。这些都是足不出镇的山村人难以想象的,即使他们可能起得更早。 出示火车票和身份证,祁安看着查票员,他多次反复在她的脸和身份证之间来回对照。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他盯上她的眼睛,似乎在深度怀疑她此行的动机并不单纯。 “头发褪色了是。”她毫不介意,随手抓起一撮金色的发尾。 他看看她的头发,迟疑着将火车票和身份证交还给她,意味深长地再看上一番,才终于放行。 也许,在将近十年的跨度里,改变的不只是头发自然颜色的深浅吧…… 她拉着行李箱进洗手间,里面的环境远胜于小城市中的同名空间。厕所里摆放有香芬盒子和高品质卫生用纸。她听到隔壁的说话声,一个女声夸着纸张的质量,另有一个女声叫她拿取一些备用。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摘掉棒球帽,被帽子压过的头发近似潮湿地瘪在发根处,有些过于干燥的发丝,犹如电磁的负极遭遇正极一般地紧紧吸附在大衣外套上。几个小时的火车空调似乎早已将她唇部的水分吸干,起皮的同时泛着隐隐的焦灼感。在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情绪时,她越发地觉得,自己的表情,是精力十足的凌厉而近乎于任何人都难以亲近甚至慎于接近的无情冷漠的,即使两边的嘴角是朝上弯曲的,即使她没有任何与抱怨责备和鄙视不屑等有丝毫相关的心理情绪。 从箱子的最外层里拿出洗漱护肤用品,拔上拉杆,脱下大衣外套,和电脑包一起放在身侧的行李箱上。用冷水冲洗双手和一只只指甲完毕,她向后绑起头发,在旁边使劲洗手的中年女人眼角余光的侧视下,用双手捧接自来水刷牙洗脸,然后用双手把脸上的水拍干。 从正中间分开发线,用十指将长发往两边梳理,再将额上的头发一绺一绺地交错编到耳后,在后脑处将两束编发用极简细皮筋捆住,略感凌乱而蓬松。这是她最喜欢的发式,如果她愿意在自己的头发上花一点时间的话。用纸巾拭擦一遍脸和手后,往脸上抹开滋润霜和芦荟胶,再晕开一层不多用的隔离霜。擦上润唇膏,再拿出已经好久没有使用了的玫瑰红色口红轻轻将嘴唇涂抹。眉毛已经挺浓挺长,线条分明,已不想再用眉笔多作修饰。最后用睫毛夹令双眼皮下繁密的上排眼睫毛更加地上翘。一切完毕后,她再次定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只是静静地观望着,没有任何想法或延伸的联想飘过。 帽檐朝前扣上从箱子里取出的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洗过的棒球帽,整理好裤子和打底的羊毛衫以及羊绒围巾后,再将外套穿上。平底棉靴已在杭州候车室的洗手间里换下,现在脚上穿的是内里夹棉的平底中筒黑色帆布鞋。从下了火车直到现在,身上的一切给予她的都是最令她感到舒适的,没有太大的冷热起伏变化,身上的一切亦不会成为舒展性活动的禁锢。然而,她还是希望能够感到一些,属于冬天该有的寒冷的,即便是在最阳光普照的大晴天里。 最后看镜中的自己一眼,她右肩挂上电脑包,左手拉着行李箱离开。镜前是几个同样在快速地洗漱并专心致志地画着简单妆容的年轻女人。 选择人工寄存。跟中年大叔沟通很长的时间,她终于将行李箱以同在杭州火车站一般的待遇寄存在国营火车站寄存处。只是凭据的填写收发更加正规得完美地理性而似乎能够让人没有后顾之忧。即便她只是承诺在六天之内,她一定会来取走行李。 至此,不计晚间那意外的恩赐,她身边的可支配数额已不超过五十元人民币,加上她自虐式的双卡用度习惯,可供她日常支配的人民币,也已不过三百元。身揣百万金钱而不觉,或说将百万金钱置于身旁而不顾的她,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也许难免遭遇现实的困境。 上海似乎有一片完全不同于杭州的天空,四个小时的时空流转后,这里已经承接了杭州的夜雪初霁,早上六点多,她看到太阳已经从高楼大厦的底端爬起。在行道树下踱步,光线迷离,像处在从昏睡中眯开眼睛的视界里,在忽开忽阖间忽闪忽闪着扑朔。 六点多的街道很安静,似乎车站之外的整个城市依然在温暖的被窝中安躺,直至从高楼底端爬至高层的太阳,打破那片伪装的宁静,使所有人挣扎着如梦初醒。 在得到开阔平地而肆意呼啸的风里,祁安穿着鞋盘腿坐在人民公园的木制靠椅上,戴着入耳式耳机听着格伦·古尔德1981版的哥德堡变奏曲,一页一页地阅读一本英文原著,《tehe night》。 似乎无惧于寒冷的老年人,牵着他们的狗,敛起神情,注视着兴奋地直往前冲的宠物,在公园里一遍又一遍地穿梭,口中不时念念有词。 绿树依旧,洁净的地面未见一片枯死的落叶。抬头仰视,太阳已经从高楼间的上空直射门面。城市已经沸腾起一片喧嚣,外面慢悠悠开着的车和匆匆行进的人,他们混合制造的声音,已经涌入这个曾经间歇着安静了半个夜间的公园。 看着从远处飞临至眼前地面的一群白鸽在一群黑色制服的年轻人经过之前,急促地扇动翅膀一哄而起,融入彼此,从她头顶上掠过。似乎它们还不具有此时此地的人民性。他们走路,规矩地看着地面,目不斜视,相互间说话,也只是微微侧一下脸颊。这是他们之间形成的默契。她看向他们颔首走近的脸,无需担心遭遇尴尬的视线相触,他们也不会有所觉察有所怀疑地回头返顾。她看着他们的黑色背影,追忆已然逝去却依旧层次分明的现实幻境。在他们的尽头,一个人,双腿支撑着背包,无所等待地坐在长椅上,似在低头缅怀。 在公园里陆续有人走进时,她选择离开,踏着小步,走去附近的博物馆。 把所有东西寄存在柜台,除了编号钥匙,她不携一物地前行。从一楼开始,她把全副的注意力投入其中,未有遗落任何一个展馆。他们照着年代顺序往现今挪移,而她却像是从现在一步步倒退着,慢悠悠地一步步回溯历史。 在中国历代玺印馆,她侧身轻俯在玻璃展柜上,凝神端视最后一个展览在她眼前的此楼层中的第一枚印章。在她身旁,女儿搭着年轻妈妈的肩,铿锵而流利地朗读着裱在墙上的英文说明,互相做着指导与解说。她发现,她们每移动一个视点,都要把与文物相对应的英文说明朗读并用自己的中文翻译一遍。她转头看向她们的侧脸,年轻,自信,没有人能够将她们的意志阻扰,多半得益于骨子里那份可以自然而然地高傲的气质。 离开,升至四楼,逆着时间顺序,回溯中国古代玉器的演化。在幽暗的玉器视频解说室里,坐在最后一排长条木凳上,侧肩靠着墙壁,想借此缓解脚趾上经历遗留的焦痛感。视频讲着中文,搭配着英文字幕,室内坐着的几乎全是陆陆续续地进来的外国友人。很快的,视频已经一通讲解完毕,一对坐在最前排的中国情侣起身离开。突然之间,她仿佛置身于无声的异国空间,似乎所有人都是屏着气息微仰着头,耐心等待视频的再一次重播。她听到了自己坐正身体时发出的细碎声音。 一遍重播完毕,他们如鬼魅一般地陆陆续续地全部离开。整个视听室,只剩她一人依然坐在靠墙的最后一排。她往门外探视,只见门旁的安保人员站在亮光中,向她转来被又一次重新播放的亮频照亮的正脸。她忽然想起,他们在这样的一份职业里持守,是源于一种热爱。 忽明忽暗的亮片在她闭阖的眼眶内灵动地流转交替,她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被视频配乐中的情感惊醒。其实,她从走近视听室时就发觉那是bandari的声音,《heaveh》。惹上起床气一般,她皱起眉,长长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慵懒地将眼睛睁开。几秒之前,旋转意识中的她,以为自己正躺在某个幽暗而寂静无人的私人空间里。 她的前一排又是端坐着一个貌似很有素质修养的外国年轻人,许是留学生。右边正对面与自己同排的长凳上,一对窃窃私语的男女,低着头,耳鬓厮磨,高亮度的手机屏幕将他们两人同时照亮。他们就接下来的就餐地点争论不休得起劲,总体平稳的低语,有时会像起伏的音波毫无预兆地突然冲上一个至高的峰顶。也许,他们与她一样,并不真正需求视听室的解说,这里不过是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绝好去处。语尽曲终时,他们俩执行刺激反应模式一般地起身离开。又或许,是有许多人是能够一心多用的,并且能够在同一时间段内,将来源不同的各种信息,再次各自归类存储进记忆库里。 室内只剩下两人,长久没有人再进来。前排的那男生在那对男女离开后就起身坐到了他们的靠前两排,靠近中间的过道处。表面上,他已不再观看得专心致志,他不时地向他的左后方偏转过头来,以杜绝任何潜在安全隐患一般地快速看她一眼。 她的余光中,他的最后一个长久的停顿注视,使他看起来像是欲说还休。那暗中的眼神不具侵略性,倒像是在辨认一件事或确认一个人。虽不觉受到了无礼的冒犯,却令她感到些许不自在。在他似乎忘了出于某种礼节而应该收回的黑黝黝的目光中,祁安面向他放下向外伸直横放在凳子上的双腿,低头抿唇,起身,整理衣服下摆,居高临下地回看他一眼,然后看着地面离开。如果真的需要或想要进一步交谈的话,那他应该早已开口。 她想,也许,自己对态度忸怩而又行为不确定的男人,是反感,甚至排斥的。她接受自己的这一心理态度,并由它驱使自己离开和他的共存空间。 呵,多么伪善!还挺自以为是。原来她也还是无法将自我的平等理念,贯彻到个人所见到的每一个人…… 祁安边走边低着头自嘲着,在保安的注视中,一步一顿地走出馆区,小心翼翼地如同缓慢移走在绵软地毯之上。她想借慢于正常踱步走的速度,以掩饰每踏出一小步突然从脚踝处极速传来的脚筋缠结在一起般的疼痛落于身上的扭曲举止。踏上电扶梯,好像正是自己的身体重量在使它下行。前面的人群嘻闹成一片,从中间将电梯隔断,一些人举着手机如在展馆内一般四方探照。她眼望周边,怀疑这里竟也可以热闹得像一个大卖场。 也许她更热爱的,是如西湖边上博物馆的少有人至的专心宁静,而不是如此这般一哄而上的在历史文物前的群体欢愉。也许,两类人,均是每一个场所的基本构成要素,其实每一半都是残缺的不可或缺。 博物馆前的广场宽阔而辽远,远处在绿化带后驶过的车辆竟如咫尺的蚂蚁渺小。她像其他一些人一样,坐在馆前的大理石上晒太阳,在旁侧看着各种各样的人群进进出出,看着他们逗引被带来遛弯的宠物狗。看着头顶上炫目的太阳,她忽然想念起杭州的无缘一见的夜雪,但又觉得那时的离开也不失为一种机率下的偶然的幸运。她本身并不恋雪。 循环哥德堡变奏曲,默读《tehe night》,低着头,帽檐遮去她的脸颊,她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英文阅读世界里,不察身前有人经过。 下午两点未到,她从馆前的广场上抬起头来,碰上一双像是遇上外星人一般的刺探眼神。她看着斜挎公文包的那人从前边经过,挺身合上书本。太阳已经明显变换了方位,可依然那般珍贵的热烈。 顺应脚步的转弯,她进入福州路旁的一家面馆。两点过半。息了耳机,查阅菜单良久,点一碗名称里全是素性配料的面条。这是她此次来到上海的第一餐。一根一根地吃着面条,店里的一家人竟也才坐下来吃午餐。他们说着她只能听懂而不会讲述的闽南语。她感到有些惊讶,只是有心无心地听着他们讲着。那么温州路上是否也会有讲温州方言的人在居住谋生? 拿着筷子敲打盛满面条的碗的男孩子,大声叫嚷着难吃,连工装都皱满疲惫的中年男人渐渐失去了耐心,把他的面条碗抢走似的大力拉到一边,朝过脸,回嚷着叫他难吃就别吃。她看不见男人的正脸,坐在侧边的男孩蔫了脸上的一切不满表情,趴在桌上,有些无辜地看向他的正对面不断将面条夹送进口中的对他们方才的行为不发一言的女人。竟像一只摇尾祈怜的小狗。短暂的争执就那样止息,男孩子继续吃那女人又给端到他面前的那碗面条,耷拉着安静的脸蛋,却似吃得津津有味。她打消了想要一问,在这样的时间段里,本该坐在学校教室里的男孩子,为什么会没去上学的念头。 期间,一穿着黑色长袍斜挎帆布包的高龄男人进来点餐,他的头发稀疏且泛白,脸上凝固着正十分厌弃着什么的神情。在抬头注视了很久嵌在墙壁上的菜单后,终于用他带着浓浓口音的普通话点餐。她将要喝完碗里最后的汤。他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还在等待着放下筷子去煮面条的老板将他的餐点端出厨房。 她正要起身去付钱,然而眼前的再一次争执阻断了她。 高龄男人严声斥责他对于碗中面条的不满。主要是因为在他眼里,那碗里几乎全是汤,而碎屑般的一点猪肉和仅有的两朵香菇,以及那还不够他塞牙缝的两片青菜叶,加上那汤中异常稀疏的面条,完全可以断定这家面馆就是立着招牌坑人,它完全不值那标着的甚至是一半的价格。 她坐在她已经吃光的碗前,等待着他们将争吵终结,看着高龄男人在面馆女人操着闽南语的尖利声中灰头土脸一般地离开他们的地盘。这场不知是谁挑起的战争,该是算谁赢了? 高龄男人终究不用为因他而产生的一碗面条负一分金钱上的责任,而店里的两个成年人却是始终处于争吵的上风,也许他们还借此得到了某些压抑上的宣泄。从头到尾,男孩子仍在默默地吸着面条,好像这些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在他看来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她感觉自己像是处于一场家庭内部争吵再至邻里纷争的场景内部,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助力,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这些似乎都是顺其自然的发生。她成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卑鄙旁观者,而在发生着的这些时间里,他们似乎也不觉得,这个场景里,还有她这么一个外人。 终于起身去埋单。她用普通话跟那女人说,闽南话听起来真好听,但她也只是听得懂而已,并不会讲。女人尴尬一笑,看她一眼望向别处。男人端起还未吃完的面条走进里面的厨房。她知道,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会忽视那些还未埋单结账的客人。 出了面馆,她重新插上耳机。想着也是该在什么时候,把那坏掉的头戴式耳机修一修的,然而那耳机还尚在火车站。 与一个个人擦肩而过,那一张张在眼前出现又于倾刻间消失的脸,多么适合直接代入曾经在她梦中出现的那些熟悉感。现实延续了她的梦境,她也还未从自己的梦中醒来。眼前快速模糊成一片的,正是当下的她正涉足的现实。高楼大厦之下的街道间,风有些狂躁,她搂紧大衣衣襟,压低着棒球帽帽檐,于一线光明之中,瞥见于眼前和旁边来去又消失的脚步。 在一个小拐角处,头也没抬起来辨认一眼,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就像进入自家公寓楼一般,借着帽檐下的那片亮光,踏上里边铺陈而上的木制台阶,点击出咚咚轻声,径直往上走。那声音也许会让正极度无聊的有心之人怀疑它会在某处毫无悬念性地断掉,而并不能连贯地延续到一张楼梯的终点。然而,它却就像一串慢得令人心慌的单调低音奏鸣,硬是将它的单调从最底端贯彻到了顶上的楼梯尽头。 敲击出的鼓声,极度渴望着发生一些至少是可以改变调性的变故,而不该任无聊和乏味像星球上的细菌一般永无尽头地在人间肆意蔓延,哪怕那尽头是呈现在眼前的恐惧,也潜在着可能令麻木般的心重新掀起洋溢生机的波澜。 她的心,似乎已经生出了一种因某些音色而矛盾的复杂情感。也许,任何一时让个人心灵愉悦的却始终游离在心灵之外的东西,都不该想要一窥究竟地缠绵个没完没了,否则便会恶心到厌弃。 在木制楼梯上特有的声音消失,她停在了楼梯顶端的大理石地面上,照着想象快速整理仪容,再双手插着大衣口袋朝前走。 穿过图书区,祁安直接向位于书局内部的咖啡吧走去。藤椅上三三两两坐着看书的人,聊天的人,或什么都不做而只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静静地发生的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身前的桌子上必须留下一点什么可以表明自己曾经或正在又或者将要在此处消费的证据。刻意营造的温暖光线映照在复古的壁纸上,氛围中盘旋着宁静的器乐曲。 祁安稍显慵懒地站在图书区与咖啡吧的交界线上,侧着头,压着电脑包背带的左肩膀倚上书架,看着那个正在吧台内忙碌的年轻男子。 空气中潜浮的乐曲,像是专门为他而伴奏,他的每一个抬头每一个伸手的动作,每一刻专注的眼神,都染上了咖啡吧氛围内的诗意。他们微笑着向他走近,他回复他们以满脸的亲切,所有进行的交易好似全然与商业无关,即使要一杯昂贵的奶茶,也只是为了交换当下的一种情思。在某种情感范围内,金钱的控制欲也无力支配。 她见他扫视一眼他眼前的一小方天地,坐下来,把头埋在吧台上的一排五彩斑斓后面。他那散发出的音乐氛围中的怡然的宁静,竟迷人得叫人陶醉。 她边凝视着埋着头的他,边慢慢向他踱步走去。在如此恬然的音乐中朝他漫步,她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哥哥走去。似置身辽无边际的原野,蓝天白云下的清风将她的长发抚摸,她要去看半空的暖阳照耀整个大地的夺目光芒。 可是她必定会打扰到他。 ☆、诚谛不虚 三步,两步,一步,她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地向他停靠。她站在他的吧台外面,微微向上轻推帽檐,浏览他吧台内部的陈设。碧蓝天空下高山流水的风景摄影。马奈的《福利·贝热尔的吧台》,不辨真假。上海市的地铁交通线路图。海底世界水晶球。竖立着摆放的实体音乐cd…… 视线下移,她看到他的额前碎发下在温暖的光辉中一颤一颤的密长眼睫毛。她露出有些艰涩的微笑,是不忍心打扰。移步至他的正对面,她伸出左手,按着某种规律,最先落下无名指,再是中指,抬起左手,又伸上来右手,双手的食指一同落下。她看到他的眼睫毛停止了因眨眼而发出的闪烁。她继续用着双手十指,以弹钢琴的指法,在他前方的吧台上,将某种节奏轻轻敲击出来,又融进了此刻的背景音乐里。四秒钟,五秒钟,她停下双手,扶在吧台上,微微歪过脑袋继续俯着脸,看着突然将翻书页的动作顿下的他,嘴角处凹出一个深涡来。 他从摊开的书中仰起脸来,慢慢地。双眼似还来不及完全融化源自纸页的沉思,又掺入了另一方干扰进一步解析的记忆,那因内心的辩论而闪烁着光芒的欢愉,慢慢在他张开的嘴角边继续消逝。温暖而柔软的光线射进他的深褐色瞳孔里,闪耀得让她看不到自己在他眼中变得奇异而渺小的样子。 一秒,两秒,三秒,似经历了潜入海底般的思忖,他终于从他的椅子上慢慢地起身,而后在上方斜向下查看她的整张脸。惊异的欢愉沿着他的唇线铺展开来,那瞬时失语似的明亮闯进了她的眼睛。 “嗨!”她正对着微微仰视他,轻展笑意首先朝他启齿,随着双手十指又在他吧台上轻轻击打,似在愉悦弹奏。 她的话音刚落,吧台内的男子清眉一扬,近乎兴奋的双眼旋即从她的视线里如风消失。 他气息中难以抑制的兴奋很快将她的侧身烧灼。她向左转过身来,正面向他,眼里已被感染上了不再波澜不惊的欣喜。 “嗨!”她再次首先向他打招呼,呼声短促。 他的唇舌似已经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甚至一个单音节的招呼。他嘴角的兴奋极速扩大,又悄悄蔓延至他的双臂,促使他慢慢展开双臂,专注地静候在她的眼前。她看向他诚挚欢迎的闪烁双眼,一步,两步,向他移近,任自己的侧脸贴上他的一侧肩膀,感受他在自己背上缓缓紧紧收拢的双臂,和重重地下沉在她右肩头的下巴。她一只手提着帆布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脊背。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他终于分出了一些彼此之间的距离。此时,她左肩膀上的电脑包已经转移至他的右手中。 “嗨!”她再三向他打招呼。她仰望着他的双眼,觉得其实每一双看似冷然的大眼睛里,都有潜藏的需要个人去耐心寻觅的温柔。 “其实,你比我还词穷对不对?”迎着她的注视,他微微一斜额前已经梳往一边的碎发。 “你的魅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诱惑嘛!”她用手指勾起手中的帆布袋,招引他的视线看向对面靠墙咖啡座上,不时投来探测视线的美丽女生们。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看起来,严重精神错乱吗?”他拿过她手中挑起的袋子,暖和的手指碰到她的的皮肤。 “还好我并没有,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吗?” “我在想,这个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的美少女是谁?为什么好像我见过的美少女都长得差不多,但是并没有这么一款呀?而且,她为什么会敲击我和某个人玩捉迷藏的暗号啊?” “后来,我拼命地计算,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这个,这个其实和别人长得很不一样的美少女了?”他似乎情不能自已,盯着她的脸有些激动起来。完全不同于他平日往来于吧台的沉稳气质。 “非常感谢,谢谢你还认得出我这张脸。” “你的脸没变,你还是戴着你的棒球帽。你的头发更加耀眼了一些,还暴露了你凝聚的所有温暖。但你不被听见的足音还是这般跫然。” 他说着,语调降得有些低,空出一只手,牵上她的手臂,把她往自己的吧台里面拉。 “你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了?ann。”他问她,小心翼翼地,也似语气平稳地质问。 “……”她看着他握着她胳膊的右手,默然。 “你回到了你的起点。”他说。 “不,上海不是我的起点。也不可能是终点。”她的声音很轻。 他把她的电脑包和纸袋子在里侧柜台上放下。走出吧台从座区里端进来一把藤椅,给她坐下。他对她的回答,至少在口头上是不予置评。 “要喝咖啡,还是牛奶?”他问她。 “现在,你的一杯白开水,我都快要付不起。” “如果对自己再慷慨一些,你也许就不用找得那么累了,不是吗?”他俯下身来,双掌指尖朝内压在膝盖上,看着她的眼睛。 “也许吧。”她向他微笑。她知道他也有自己要固执坚持的思想。“那就给我一杯热开水吧,我自己有干质玫瑰花。” “我伟大的作家,自虐已经成了你的癖好了吗?” 她看到他脸上有近乎愤怒的厌弃。她知道那是出于一种同理的关心或担忧。 她没去看他在吧台内快速的捣鼓。当她再次从消费区收回视线时,他已经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醇香牛奶连碟带勺地端至她的眼前。 “我真的已经负担不起它了哦,甚至一半。” “废话少说。你霸王餐喝掉十碗,我都愿意把我自己倒贴给你。”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碟。“你打算收留我十天?嗯?” “不会恶心到吐的话,你喝上十年,我收留你十年。你知道,我一辈子的荣幸。”他的语气,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者,向她提出一个颇有远见的睿智建议。 “哎,你不怕你的客人投诉你吗?” “因为身边突然凭空冒出来一朵冰山来的雪莲吗?”他照着他自己的心思,凝望着她的脸揶揄道。 “你地盘上的空气中,尽是弥漫着,呃,难以排遣的,忧伤。你不怕你把你的客人们搞得情绪低落吗?书都不能好好看好好买了,咖啡也不能好好喝了。”食指指向吧台外的空气中,为他明确所指。她以微笑暗转话题。 “什么?”他顺着她的食指看,却似仍旧以他聪明的大脑装作不明所以。 “你在恶意消磨人民群众,呃,乐观向上的积极情绪哦!” “你一贯坚持的审美理念之一,已经被你自己否定掉了吗?” “声无哀乐,而哀心有主。”她小心翼翼抿上一小口牛奶,用力吸进属于它的香醇。“这本就是大师的智慧。” “来这里看书的人,内心平静而幸福。他们不觉得这样的音乐哀伤,反而具有别样的美感。” “嗯,悲伤较喜乐更具感染力,其实是因为,悲剧的内在诱发性因素在他人的意识深处,或说潜意识中,具有他自己无法单独拎出来查看分析的共鸣性。”她再抿一口牛奶,继续自言自语一般。“最根源,源于每一个人都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潜意识的深处,有思想有意识的个人就是孤独的存在,再亲密的两者关系中,两颗心都是存在于独立肉身上的独立个体。这种存在问题该如何解决……” “不寻求契合,便得统一。ann,你最爱的道家,应该有你一切问题的答案吧。” “不执着和一厢情愿并不完全相反。” “呼,跟你说话,我的脑子好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一点都不单纯,你听着别人绞尽脑汁奉上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心里早有别人撼不动的想法。” “嘿,所以啊,这些话是不该说出来的,写下来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了。还有,个人的想法也很有趣啊。” “哦,下笔如呕血!”他甩来一肚子嫌弃的目光。 祁安接住他的眼神,从藤椅里起身,把手中的碗碟放在吧台上,挨近坐在吧台内高脚椅上的他。 “i love you,y soul friend!”她俯身从侧边拥抱住他的肩膀。 她感到他的身子像突然感应到冰凉而不太自然地微微一颤后,就又马上离开。 “哼,你都忘了你所谓的唯一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了,身为中国人还不愿意好好说中文!”他转过脸来。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满脸朝气地跑来吧台。她亲切地称呼他为哥哥,爽快地说出自己要一杯卡布奇诺。她无惧地看她一眼,然后很快跑回她自己的座位,从不远处监视般的投来目光。 “记住记不住谁的名字不重要,我永远能在心里把你的脸与其他人的脸区别开来。”谈话断开一个女生来去的时间后再次衔接上。 “你还没有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是吗?” “安生在世,整个地球都是我的家。你的那种方式对我来说也许是永远都不可能的,哈哈哈……”她像怀疑什么似的近乎神经质地轻笑起来。 他并不接应她。兀自绕过她,端着盛着咖啡的杯碟给那女生送去。她看着不远处的他和她在几句言谈交往之间,脸上都堆满了笑开的浪花。 “吼吼,可不是所有人都是单纯来买书看书而已的嘛!不过也没关系,没有人知道你就是这一整片森林的大boss。”她打趣折返的他。 “ann,刚刚那个女孩子,是你的书迷。你上一本书的销量很英式的说法是真的不坏。”他拉过凳子,与她面对面坐下。 祁安不以为意地看他一眼,喝下一口牛奶。 “我不愿让自己沉迷于世俗的,无法深刻的欢乐之中。” “你没说肤浅,但这里面还是不能说没有偏见。”他深不以为然。 “抱歉,我们都有表达观点的自由。”她的语气略微地俏皮。 “那个女孩子深爱你的文字,还买你前期的实体书来读,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受你书中堆积的情绪情感影响,依然照着她自己的性情开朗得不得了。她每个周末都独自来这里通宵,趴在桌子上呼呼睡觉。” “看来你们互相关注很久了嘛!” “看来你完全没有正确划出重点嘛!” “嗯,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委屈自己去看我写出来的文字,我代那些杂七杂八的字感谢你。” “我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并不是画地为牢的。” “sg,我的朋友,在我眼里,你是幸福的。你开自己的店,喝自己泡的特色咖啡,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看自己喜欢的书,接近一群像是感应到你的喜好而来的顾客,而你也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你的时间美得细腻,但我并不羡慕你的生活,不曾向往,也不会去追求。但是你若感到幸福,我也会很开心。” “所以,你还没找到,你还在寻找是吗?” “我更像是跟不上大主流社会的发展,在自己的世界里为继续行走而生活,或许本身也可以称之为一种享受。这种过程其实为少数人所独有。” “在所有个人的困境中,大部分都是作茧自缚。你应该更懂。” “很抱歉,我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写作者,我从未预测过我的文字的影响力度,也无法对它负责。我只管将它们释出我的脑袋,顶多为它们打磨装扮,然后便是永远地放任自流。” “它们却有完全的独立生存的能力,所以你也不仅仅是你自己。”他说。 “永远不要贬低与自己相异的生活方式的存在,有些甚至是你根本不曾想象过的,也永远无法如亲眼所见般的将它们想象出来。其实,总是有很多人,像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她终于将大碗中的牛奶喝完。 “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他问她。谈话似乎进行得牛头不对马嘴,却是在一个规矩的框架内自由进行。 “也许,真正的大作家的作品,应该要反映大时代的特色。而我却离主流太远,我的一些文字却是极少数人的实况。或许,对于所谓的主流大众来说,书中虚构的现实,那应该更似一个多数人总体幸福的现代社会中,个人臆想出来的悲惨世界。” “你是认为,艺术不该沦为仅仅供人享乐放纵的工具吗?” “享乐放纵并不贬义啊,怎又是沦为呢。发展艺术,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获得精神性的愉悦,一种肉体之外的救赎,它是一种途径。不该非要分出个层次的高低,只是内容形式上的不同,而它们都有存在的理由,因为不同人群的存在,感觉里会有答案。但是,不是所有的娱乐形式都是艺术的,精神还能在烈日下锄草耕地的时候实现升华呢,艺术另是艺术,有它自己的定义。 其实,若要说的话,一个国家的人民,人人都是应该要真切了解他们国家的历史和艺术的。历史呢,人本身就是带着记忆往前走的。而艺术,政治的艺术、经济的艺术、文化的艺术,这些呢都是丰富记忆的内容,就简单些,不求深入也好,有了这些,在老去之后还有东西可谈,怎样都不至于无聊或讨人嫌的。” “不管你怎么说,暂时不能反驳的,我也不捧场。对于包括我的大多数来说,受伤了,若是有人抚慰,就是幸福的。总得从折腾中找到乐趣,什么都各司其职也还是必要的。还要吗?牛奶。”他看着她把空碗碟放在吧台上,骨瓷间轻碰出清脆的声音。 “都已经撑了!”她摇摇头。“只在一个领域内精进深入也是幸福的。苏打绿,还是,真爱吗?”她问他。 “嗯!在我看来,那也是一群疯狂的人,他们的音乐并不是世俗定义中的商品音乐。”他微笑起来。他似乎早已由一个她初次见面时的狂热粉丝蜕变成了一个更加关注音乐的内在灵魂的聆赏者。 “去年春末,夜晚十点多,我离开三里屯的酒吧经过工人体育场,那是我呆在市区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走得很慢很慢,比平时还要慢很多。我听见青峰的声音,不知是否是因为空间的距离,竟觉得他的气息间有着万般的温柔,就在我耳边呢喃。那晚冷得令人全身颤抖,他的声音中却有一股让人的心底感到温暖的力量。我努力绷紧牙关,只想听得更清一些,那么温柔,他唱着的却是《墙外的风景》呢。而我已经多年没有看过他们的现场。歌迷朋友的声音将他的声音湮没,我就想,真心去欣赏苏打绿的人,内心该也是如他的歌声一般温柔细腻的,即使自己永远不会发觉。那些时刻,听者和被听者都是超然幸福的……” “那晚我也在场内呢。” “我知道他们演唱会的时候,竟然已经一票难求。” “估计黄牛们都携家带眷地自己拿着听去了。不刻意迎合大众流行乐歌迷的需求,更多的是从自我内在的灵魂出发创作而来。具有灵魂内容的词曲,搭配无可替代的亲近灵魂的声音,终会在有灵魂的人心深处引起共鸣的。” “一些情感和认知,往往以模糊的概念存在于意识或潜意识中,有些我们永远无法讲出来,有些即使讲出来也会变得不知所云,因为太深奥或太新而无法在浮躁社会中获得广泛持久扎根的生命力。他们的音乐有他们本身独具的特色。” “我依旧被他们音乐中的精神讯息吸引着。” “这也是我们爱上一些音乐的精神性黏剂吧。” 两个人都开始长时间的静默下来,去聆听此刻飘浮的乐音。 “你知道,刚刚我认出你的时候,有怎样的一种冲击感吗?”他依然看着空中的音乐。 “……” 她将胳膊肘支在藤椅的扶手上,手掌托住半边下巴,棒球帽往一边倾斜地摆设在金色头发上,她双眼没有焦距地滞留在他十指交叉着放在身前的双手上,却似看到了另一番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你好像是从我看过的你的书中,直接跳到了我的面前,之间没有三年没见过面三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历史。微笑着的你没有距离感,让我觉得计算着我们之间相隔的年数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你的表情确实戏剧性!”她从他手中转移视线,余光掠过他止住了声音的嘴巴。 “你愿意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又将往哪里去吗?”他看着她遮住双眸的眼睫毛,终于还是忍住了去将她的脸扳正来面对自己的冲动。“你甚至没有给你的朋友留下任何联络方式。” “亲爱的sg,永远地保留住ann在你心中的那份神秘感吧,不要妄想去追根究底地了解她的一切,你以自己的方式读到的也并不是她真实的一切,以为的也只不过是她已经逝去的历史碎末。”她凝视他认真倾听的双眼。“如果你看待她是你的朋友,请不要问不要说,请你仅以一颗怜悯的心将她包容吧,不需要疼惜,怜悯足以。她比较像是一个不愿意提起她的历史,也不爱去设想她的将来的人,请你原谅你朋友这一怪诞的性格。” “……” 他看着她,不说话,似在暗自消化她的语意。她看着他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禁轻笑起来。他看她咧嘴而笑,倏然前倾身子,伸出他的右手,慢慢抓过她贴在脸颊上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身前,再面对着她的双眼,俯首轻轻亲吻她的手背。他以这样的姿势停留一个呼吸的时间。 “你好像为我介绍了她,然后又为她辩护!” “噗呲!”她看着他的双眼,毫无防备地笑出声来。 “你说过,爱,必须伴随着怜悯和疼惜,而你让我对她只有怜悯,所以你不允许我爱她吗?” 祁安的视线离开他,扫一眼整个消费区,又折回。 “我当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应该也不愿意占有你爱的全部。” “有遗憾空间的感情,才显得珍贵?” “就当作,不可或缺的残缺吧!” “能够自我察觉到情感残缺的人,总是不自觉地致力于寻找某种弥补措施……”他看着她说。 “你的双眼皮,使你充满善意,你的双眉,赋予你的双眼,不灭的善力。可是,你说的,我认为一点没错。” “ann,有些人,不能仅仅看他的正脸,还要看看他的背影,从背后去看他走路的样子!” “我常会被一个人的长相所感动,好像我能够从他们的外貌上看出些什么。人永远在拖着记忆,延长属于他自己的经历,那也像他的影子……” “……” “如果每个人都能够在别人身上看到他们的各含辛酸的来路,感悟到他们各自不易的生活经历,就像食肉的食肉,吃素的吃素,谁也不会上涌莫名的优越感去指摘异己,不因阶级而自觉卑微或有心无力,也不因阶层而倨傲不下因优越而蔑视……所谓的关系,不过宽容和谅解……”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带着善意的关怀,甚至在漆黑的深夜,仍要这样去觉知陌生人的存在的。那样也实在是一种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的冒险!” “对这些白天黑夜了如指掌的心态,源于对于在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所谓的善恶现象的包容性接收,并不因它们的反常而恐惧惊愕或拒绝去承认它们的现实存在可能……” “ann,你的生活太哲学,想要在现实的社会里很好地存活,你不能将自己不闻不问地束之高阁!” “烦琐哲学罢了,我的朋友,你能很好地平衡理想与现实的鲜花与砝码,甚至你的鲜花能使砝码高高地悬在空中,却不会让自己坠落得万劫不复。而我更似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走在我自己的理想世界里,然而离不离开它,并不受我自己控制。你说,同样重量的棉花和铁块,那个在手上感觉起来更重?”祁安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呵,ann,如果你把一切都归结为命运,这是可怕至极的,尚且不论它使人能够找到出口得以解脱,不过那也不过是自我安慰式的自欺欺人。命运不过一种时候论,只有生命完结了才能看出它的始终轨迹,才能主观地得出什么狗屁的发现每一次的一个所谓的自由选择之后,实质上都是往某一个不可更改的最终结果导向之类的结论。既然如此悲观,那么无力改变,那为何要活着呢?人不过是机率下的产物,不要说什么人对于生有与生俱来的厌弃却又贪恋之类的话……” 他像是被点着了导火线一般,激动地燃烧起来,一转他的凳子,留给她一个冷然的背影。 “你愤怒的情绪在将我的言论指控,sg。”她微皱起眉头,却语含商量的笑意。 “请原谅我鄙薄的反驳。”他又转过身来。“ann,你的朋友兼读者也会担心你的健康和安全!我无法不去担心我的一个女性朋友有你这样自虐式的生活。每一个白天夜晚,我都觉得你在另一个与我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的生活有更多的未知。难道你的夜晚不会降临很多怀疑和担心吗?” “呵,”她用力吸了一下随着眼角的泪珠一同滑出的鼻水。“d!”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接着向他坦露。“我不能说如何算是真正享受生活,可我以自己的方式过生活。我以自己的方式去热爱它,并不紧紧地抓住一些什么。也许这是我性格中的悲剧性因素,我却无力也不去想命运,随它以何种形式嵌在我的生命里。” “其实,生活没有一部分是真正地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人们于觉醒的幻想中被生活本身拖着走。相信自己,也纯粹是自己想象的或选择的部分有着虚构性质的现实,始终是一种假象。但是,我们喜欢、享受甚至依赖这些假象,其实,假象便是我们本身。” “如果一辈子都不去拆穿,即便拆穿了也能依靠那自信去缝合,那便永远生活在假象里,又怎么忍心再去否定那假象本身呢?它已自成一个有着独特个性的小宇宙。”她继续说。 “其实,你我都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具有独特个性的小宇宙里!嗯?”他终于又在她眼前轻展笑颜。 “我们也能够,至少找到一条连接彼此的通道?”她对着他笑。 “感谢你愿意放低姿态来照顾我!” “……” 他站起来,靠近她,伸出双手俯身拥抱坐在椅子上的她,用自己的温暖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她伸出双手回拥他,嗅到他发间的清爽气息。 “ann,以后即使又不再见面,也千万不要忘了愿意和你闲扯人生的朋友sg!” “我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打扰了你的经营艺术。” “哈哈,确实有人不乐意到气势凶凶地闹辩论一般的店主那里买东西哦!” “所以,是不想打扰,还是不想冒被忽视的风险呢?” “不管怎样,还是怪我们喽?” “哈哈哈……” “自从法国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啦,可还是你占尽风头,哼!” 整个咖啡吧的消费区内,已经完成了半数人群的替换。新来的人坐在座区内,似乎即使再嘴馋再难为情,也一直找不到机会为自己的座位买单,只能不是不耐烦地翻着书页,就是狂推亮着白光的手机屏幕。再宁静的音乐也无法使一些人静下心来。他们和本就一直坐在那里的其他人,不时地看向吧台里面面对面地讲个不停的两人。他们因吧台里面偶尔发出的笑声或懊恼着,或一并暗自轻笑。 “你真的不打算请一个在这边跟你一起干的助手吗?”她问他。 “你愿意吗?我肯定把我的工资都贴给你!”他急切地不答反问。 “真是了不起的慷慨!那边有个不明现状的正在呼叫船长哦!” “那我去去就来!” 祁安看他出去招呼客人,看着他的背影优雅地走远,于下一瞬又满脸洋溢着欢愉轻跑回来。灰色的高领羊毛衫,细碎的眉上斜刘海,更添他的脸颊几分似乎岁月永远都带不走的青春朝气。 “那混血的家伙很帅欸,根据我的眼力,面相看起来也不错。嗯,中德混血?他点了什么吗?” “一,肯定句式。二,点一杯咖啡。几乎每天来,每次一杯黑咖啡,一个星期了。今天叫我过去,还以为会翻出一点新意来。零,总是有人能够把自己修炼得不适用东方面相学来观测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三孔滴漏咖啡机制作咖啡。 “哈哈,是来看书的,还是来听你的音乐的?” “呵,估计是来蹭wifi的。不过不要惊讶,他是从徐汇遥远的某处来的,我也就知道这些了。估计是迷恋上了来这里看书的某个女生了。”他八卦一般用轻佻的口吻侃侃而谈。 “噢?”她一个不相信的语调转折。“不过再怎么混,看起来还是古老的日尔曼遗传基因影响居多嘛!” “哈,这是你古老的祁式幽默吗?” “哼,地球上没有什么该被歧视,谁也没有资格去歧视!”她高昂起下巴,在一边转过头去故意曲解他的话语。“这杯咖啡让我去送吧!” “送了就是应聘我的首席助手喽!” “少占便宜了!”她朝他拋去敬告少自以为是的眼神,抢过他手中的杯碟,让他呆立在原地。 祁安端着咖啡杯碟走近那个人,他毫无怯色也不自觉无礼地盯着她的面孔瞧。抓住他的视线,祁安越发觉得那人面熟。他的蓝色瞳孔和高挺鼻梁为他增添了东方男子之外的异国气质。他一直面向着吧台的位置,近乎是瘫坐在藤椅上,面临着她走来时亦然。浓郁的双眉紧锁出某种令他烦躁的不确定,仿佛祁安的服务十分不合自己的期待。 “你好,你的咖啡。”她微笑着,试探性地缓缓说着中文招呼他。 “你是他的女朋友吗?”没有一丝情绪色彩的疑问,从他表情凝固的脸上飘出。流利的普通话组合出一串饶舌的余响。 祁安于他的问话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他能够对她这样直接。然而,她还是听出了他的问句中扩散进符号里的残响,缭绕出几近颓废的失望及期待。瞬尔,她心里的一丝喜悦潜浮得越来越高。 “不是!”她迎着他的目光,扬着笑意肯定地轻声对他说,像是做出某种绝无半点虚假的承诺。“我是他的女性朋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我需要进一步澄清吗?” “我懂的。”他看她一眼说。 他不再紧蹙双眉,就着颓坐的姿势,伸长手臂去端咖啡。她依然站在他的桌旁,看见他从自己身上撤离目光低下头去的某个瞬间,他的脸上绽出了某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之色。她不禁勾唇轻笑起来。 她看着他端来咖啡杯,捧在手心,从沉没的藤椅中坐正身子,交叠起双腿来看看自己,又看看吧台的方向,一只手用勺子拨弄起咖啡,绕有深意和兴味。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祁安问他。 “是的,美丽的小姐。上午,我们在那个博物馆里见过的。” “在很暗的地方?” “是的,在玉器馆的视听室里。” “我想起来了!”她已不再惊讶,只是好奇。“你好像,早就认识我?” “是的,我不知道你。可是我见过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祁安在他对面的空椅上坐了下来。她心中霎时有亿万颗因子在兴奋地腾跃起来,她渴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她从没有想象过的信息,可她并不能明确说出那该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对面的他的浅蓝瞳孔里,看到了一双粉红色的耐克运动鞋。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由于她的幻觉而在他的眼里闪现,她看到的不过是她的潜意识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生成了一个名词性的概念,那尚未脱口而出的臆想语言。 她的焦点在一张桌子的空间上方,等待着看见从他的口中现出形来的实况。 “我能肯定那是你的照片。” “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看到的吗?这也许对我很重要。你知道,我们都是有肖像权的。” “呃?” “其实我几乎不拍照的,偷拍可是侵权的行为。” “放心吧,那张照片可不是偷拍的,你正面看着镜头呢!” “请告诉我照片在哪好吗?” “好吧。我第一次来这里,去向你的朋友借了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书,”他用眼神指示吧台。“后来看到里面夹了一张照片。”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是侵权了,我们是朋友。” “我肯定那就是你!” “谢谢你告诉我。我朋友,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想,你们会有共同的话题和爱好的!”她站起来,像尽职的专业人士一样祝他下午愉快。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 祁安沿着从那人的桌子笔直通向吧台的斜线走,有些遥远的距离,却畅通无阻。看着埋着脑袋专注于调制饮品的sg,惊觉那个人的位置有着观赏他的,称不上绝好,却是优雅的,对谁都不会造成令人尴尬的困扰的视野。 一个人,每天在同一个位置上默默无声地关注着另一个人,这心中该暗含着怎样的情愫呢?祁安思忖着,不用担心碰到这条隐形的斜线两边的桌椅,就这样向着一个焦点走到了终点。她知道,她的背后,有一个人火热得执著却静默的目光从一些交错着晃动的身影中找到了一条通路,并且穿透她,而直接抵达在那条线上终点处的某人身上。 “真想不到,你们竟然会聊这么久!”他正在制作一杯牛奶咖啡。 “是啊!我还想不到,你竟然会有我的照片呢!” “什么?” “帅哥跟我说了,他第一次来就到你这来借书了,他在你的那某本书里见过我的照片,好像还挺印象深刻。这样搭讪感觉起来真是拘谨。他看起来还为此跟我们中的某个人吃醋了呢!” “你们差点一见钟情了?” “那你会吃谁的醋呢?” “我从不吃女人的醋,也不吃陌生人的醋。” “你话里的深意,我无力去挖掘,只求你自己不要潜得太深了,以至于把自己冻成了冰块!” “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听不懂!” 听着他的问话,祁安嗤嗤地笑出声来。她看着她的朋友,觉得他其实是用日益积淀起的秉持不批判的文艺气质,掩藏起了他性格倾向中对于喜好选择的锋芒毕露。他曾经扎人的光芒已修炼得能够轻易令人和颜悦色。 “等下,我把我的合伙人叫来,我们去吃下午茶。她今天应该很闲。” 她没有回应他,终于去看他放在吧台上的书,有两本,维特根斯坦著的《逻辑哲学论》,下面被压着一本,是英文版的《断背山》。前一本书本有他繁密的自言自语或对话,后一本洁净如新。 在他送奶茶回来之前,她重新将它们以原来的位置关系摆放整齐。 ☆、光明无量 “换一首音乐吧!我怎么好像才发现原来一直在单曲循环啊?” “其实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啊。存在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到它存在着,不存在了,就会感觉到自己像被扒了衣服暴露在空气里一样地不自在不是吗?”他朝里背着吧台,双手撑在桌面上,侧过头跟面向着消费区的她讲话。 “嗯,这比喻还不算太粗鲁!”她看着不时将目光瞟往这边的那个中德混血的男生。 胸腔倏然一阵向内缩紧,她迅疾转移视线,微微低头闭上双眼,舌尖剔向咬合的牙齿。祁安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在sg,她的这位朋友面前掉眼泪。那些与他无关的更加私密的情绪,她并不想强加在他看似淡然的心境之上。 “这是什么?我好像有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很快地重新平静下来。 “n的《legend》,也可算是有颇有年头的新世纪了。” “这里面温柔的长笛,其实最容易戳上人的痛处……挺喜欢它的钢琴的,像完全不受干扰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照着自己的旋律。” 她盯着一个方向,木了神情,好像那些话是自动从她口中跑出来的。在他看着她的侧脸的时间里,她的睫毛一眨未眨。他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像她一样面对着咖啡座,看向那个此刻正在啪啪敲着电脑键盘的男生。他回看向身旁若有所思的祁安,若有所思。 两个人像是安静地视察着咖啡座区里的一切情况,也许内心里,各自均汹涌澎湃着。暗黄的光线朦朦胧胧,音乐与之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也许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变幻着各自的形状。 “要听你最爱的《未了》吗?我可以用它的单曲循环贿赂你吗?”他问她。 “哈哈,抱歉,我好像还没有找到最爱。”她的反应及时,好像从未神游过他而远去。“有很多很爱的音乐,但其实并不能准确地说出最爱的是什么。” “其实每个人,每一个人,everyone,都是被罪怪的西西弗斯……”她接着对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么一块石头和那么一座山啊……”他也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一般,并且思考着再找一些论据将自己反驳掉。 “sg,换一首吧,再循环下去,我的大眼睛都快要流血了。”她说着,笑起来,像是默认他的自言自语,却并不想将神话传说深辩下去。 “好,你点歌,我为你广播!”他像是成功被她从疑难的深渊里解救了出来一般,言语间都是开朗的雀跃。 “那,我点,那首,几年前你最喜欢听的那首,法语歌!” “叫什么?” “哎呀,法语又不是我的语言,据翻译就是……呃,对了,《余生的第一天》,有一部同名电影的那首!” “《le pre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他像讲自己的母语一样,第二外语像夜间昙花从他口中快速绽开来。 “是!”她长长地吸入一口空气,用法语回答他,同时一脸认真地向他重重点头。 他莞尔而笑,转身去一长排光盘中寻找。 “那首现在也还是很喜欢的。虽然现在可选择的越来越多,喜欢的也越来越多,可曾经爱过的似乎永远都是经典。” “在不断变化的当下,总得有些什么保持不变的。” 听着仍在咖吧飘荡的《legend》,她把他为自己搬进来的藤椅端出吧台放到原处。那张桌子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青年,面前的桌面上摊着翻过了一半有多的大部头,旁边放着的是从其他地方买来的喝了一半有多的饮料。深埋进书页的注意力被她惊醒,似有些惊愕又有些难为情地抬起头来,在她转移视线之前又匆忙埋下脸去,重新开始投入的注意力都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整个人只接触了藤椅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面积被他鼓胀的背包占据着。桌脚旁靠着书店的周边牛皮纸袋子,里面高高地耸立着似被反复翻过多次的书本。那不应该是刚从书局里售出的新书,而他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倒是新的。这一切,均在她的一顾之间。 他已经在吧台内放起了新音乐。在它从已经单曲循环了好几个小时的《legend》向《le pre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转换的那一刻,她看向座区中的众人的反应。大部分人抬起头来,变幻着脸上的神情,看向某处空中或某个定点,好像看见某样似曾相识,或是遇上了某种片刻间的感动,又或是在将什么东西寻觅。他们用额头,用下巴,用手指,用脚尖,用鞋跟,跟着音乐模仿着节拍。失望欣喜兼而有之,然而不管怎样也会有人对它的改变无动于衷。 走进吧台之前,她的视线和那个中德混血男生的视线相遇在一起,她率先朝他微笑。 “你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吗?我们去吃下午茶,把晚餐一起吃掉也可以。”他看她走进来,对她说道。 “没钱没钱没钱了啦……” “管你是真的假的,我给你接风洗尘,为了感谢你几年难得一趟的微服私访!”他一脸正经地说,拿着手机又似正要准备打些什么电话。 “难道你不想让我好好听听这首歌吗?” “吃饱喝好,这是余生的第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啦!” “sg,讲真的,什么都不要因为我而变得麻烦起来,下午茶晚餐什么的,对我来说太无所谓了,你可以不去多管图书,不过你可有责任照顾好你咖吧里的顾客朋友们哦。我很想在这儿睡一会儿可以吗?是很久没有闭眼休息了。” “睡?那去我公寓里吧,你知道,老地方,很近的,沙发和床,随你躺,要是你喜欢,地板我也不反对。冰箱里也应该有你愿意吃一吃的。” “太麻烦了,不想去做。”她说着,去里边的柜台上拿来电脑包和帆布袋。“就让我呆在这儿吧,还想蹭你家书看呢。” “那好吧。”他握着手机,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你可以把你的东西就放在这里的嘛!”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8节 “嘿,就像穿衣服一样,这些东西喜欢随身携带着,习惯了。” “果然,你比传说还要神秘!” “……”祁安略一沉默,转而又说,“也许也要令有心人感到忧伤是吗?因为容易麻木得乏味而无聊。” 他对她的评价不予评价。看着她提着电脑包和帆布袋往咖啡吧座区走。 像应该向他消费些什么,才有权利和自由成为这里的客人的其他人一样,祁安把电脑包和袋子放在一张靠墙又边缘的双人座桌边藤椅上,同那个青年一样,好像只坐住藤椅上的一条线。从袋子中拿《tehe night》时,看到已经看完的《远方的鼓声》和《无比芜杂的心绪》,好似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把它们和在西湖买来的工艺品寄回祁连山的家里。翻开英文,把伪装起来的书签插到靠后的书页中,再回到上回阅读处。 “美丽的女士,您的玫瑰花茶!” “谢谢你!”她惊讶他不是端上一杯牛奶或咖啡来。 “不要太夸张啦,我们这里有一个常客也是玫瑰花茶爱好者,每次就喝这一种,所以这里就又增加了一种茶饮了。” “哇哦,真的!” “不过ann,你还是要注意点喝,缺铁性贫血的人不适喝浓茶。” “嗯,我知道的。” “你看什么书?”他问。 她并不回答他,抽出书中夹着的书签,把书拿起来给他看。 “菲茨杰拉德。看过他的原版《了不起的盖茨比》。”他试翻了几页。 她不语,看着他递书回来的动作,闭合的双唇向两方拉开含着笑意的弧线。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在经过那个未在此消费却已经坐了好久的男青年时,他的脚步有那么几秒的停顿,最终却是径直走进了吧台。 又把厚重的书签夹到上回阅读过的地方,她将书本阖起,放在里边,不再看书。玫瑰花茶很烫,润湿舌尖,咪下一小口。将头上棒球帽的帽檐转到后面,解下围巾,摊在桌面上,右手手指压着书面,侧脸枕上手臂,准备趴着小睡。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抬起头来,绕开一个个挡住视线的正面和背影,她看到那个中德混血男生仍然坐在那里。四人座的位置上只有他一人,他被三三两两的团体环绕在一个中点。竖起的电脑屏幕挡去了他的鼻子和下巴,只露出倾注了一些什么的双眼,而她的朋友也打开了他一直待续的阅读。 收回视线,看到脚边的墙壁上有电源插头,又从电脑包里拿出充电器为手机充电。 再次闭上眼睛,双眼眼皮上的焦灼感像给眼睛又铺上了一层又厚又重的眼皮,似欲将她双眼烧焦的侵略气焰,从她头部蔓延开来,将她身上剩余的精力肆虐殆尽。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已被这种从眼部开始扩张的感受驯服得服服贴贴,旁边任何的风吹草动,她已没有去一看究竟的欲望或念头。就像那些说着太阳底下早无新鲜事的人,无论何种形式的荒诞怪异对她来说,都已经不足为奇,不用额手称庆,也不至于瞪目哑然。 眼泪从紧闭的眼角里溢出,越过山根,融入发根,融入围巾。那不是来自一颗多愁善感的心,那是眼周的焦灼感将来自体内的湿气提炼。又或许,那是出于心里某种不堪于向侵略妥协的力量的抗争。她曾经在自己的文章里写道:有时候,一些哭泣并非莫名其妙,而是源于一种潜在的自我觉知,一种不被表层的显意识辨认的深度自我觉醒,那种对于无力改变现状的无奈,以液体的形式释放出来…… 她曾经对他说,表面上的开朗活泼并不是我的常态,看似不轻易惊讶的沉静才是,纵使害怕却也始终追寻,你能接受这样一个朋友吗? 他回答她说,我想,能够静静谈心的朋友会是我毕生的追求。终极真理在宁静悲伤时被发掘,兴奋时的感悟多半是绕进世俗里的欢乐余烬。 她说,don’t judge,他们以心理学为权威,最可怕的是终将普及成另一套世俗的所谓的生活哲学观点,所以我倾向于不将它们以结论的形式说出。 他说,愿他和她之间不会因为互相看不惯,或因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被所谓的友情这个东西隔离开。 她回应他说,如果生命的时间允许的话,她和他可以是一辈子的朋友。 她说,我发现你异乎其他男人的一些自制性习惯,几乎是自然而然的禁欲式的。 他曾经告诉她,他是一个同性恋患者。 她跟他说,爱恋不可以被冠上疾病的标签。爱情应该是一个人的生命经历所必要的,不论怎样的两个人以怎样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人类的情感若是必需要进行定义的话,人人都应该拥有或经历过爱情。 他半笑着对她说,看来,你是一个为爱情而活、爱情至上的人。 她说,亲情纵使无私,依然处在辈分或血缘的管教之下;友情易泛滥或干涸而难泾渭分明,河里也难免会有沙质的沉积;爱情,它从不是征服或占有,也不是同情或施舍,也不该在情感体系中被弱化为可有可无的生活调味剂。那里的爱,视爱人为有着自我灵魂的独立个体,必须伴随着怜悯和疼惜,爱情里的疼惜和怜悯是相互的。那里蕴含对爱人最大限度的无条件的包容和理解,它使爱人内心趋于坦白面对自我的柔软而刚强,无惧无诧于现世中面临的一切。爱情可以补救其它任何情感情绪的不足。 他说,你说的爱情,是一种在狭隘范围内的,比如说两个人之间的爱吗? 她说,人间的爱,若要细分,爱、爱情、爱之情,在我看来都是不一样的。人是无法做到博爱的,善意不该源自同情与可怜,而应出自分享的心理。同情与可怜是将自己置于优越地位的层次级别上,不管往上往下,都是一种不平等。而只有出于分享的心理,才不至于受者有受人施舍之恩惠的心理负担,或感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在我看来,同情可怜与怜悯也是不一样的。怜悯,会有内在的心灵灵魂于无言间的默默沟通,所以怜悯之心是不喧嚣的,没有渴望众人皆知的展示或宣告,像是感受到了那双操弄着自己的也在他背后的无形命运之手。而爱情之疼惜,不仅是对于爱人的优异品质和才干。那些众人所谓的好的坏的,那些刻意或无奈的经历体验,感悟到这些种种烙刻在爱人身上的印记,都像是早就注定好的一样无法避免的,而他只有将那么一个人予以珍爱,他明白两人的相遇就像是命运的安排。两人之间的爱情是无法被第三者分享的,所以它看似狭隘的人间之爱。然而,它弥补其它情感的缺失,它能以最亲密的身体和灵魂形式将两者相连。而由此淬炼的心是宽容的善的,看见一切人事物之间的差异,一颗感怀的心觉知万事万物皆有其苦,因而愿意尽可能地去分享自己的快乐,也尊重他人的快乐。其它情感不完善有裂缝的人,会是爱情中的最大受益者。 他说,我都快要被你绕进去了。 她说,其实我的意思就是,对爱人情人的爱,该是发于怜悯和疼惜的,而对他人的爱,该是出于分享的。 他说,没有什么爱是无条件的,不是出于有别于占有的归属,就是由于自以为是的看见。所以人类究其本质,是不平等的,也是残缺的,不仅仅是患病的人。 她说,也许一个人要疯掉,才能真正成为博爱之人,才能成为胜者…… 他说,你看似矜持的外表下,燃烧的是一颗炽热的浪漫之心。 她说,我的生活方式看起来是脱离现实而不理性的,对有些时间距离的前景的感知近乎浑浑噩噩,却清楚当下每一件自己正在执行的事情,包括每一段看似纯粹虚度光阴的漫步。 他说,我以为你冷淡地旁观着自己东奔西走,担心你最终会谋杀掉,你对自己的生命的热忱和感性。 她说,经历和体验本身就是一种感性的内在表达,身体形式表现着我的静默,热闹才来自于我对外界的观察感知和思考。 他说,你对思考的追求,类似于一种对于痛苦的嗜好。你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却生在现实主义者的世界里。 她说,if you k i knew,you ;039;t say what you said。人难以从单一的生命状态中感受生命的真谛。所谓的现实,不过是对在生活中遭受的一连串挫折后产生的失望愤慨或濒临绝望等一系列自信心和自我认可的世界受到挑战的情绪反应。 他说,你知道冬天夜里的温度究竟有多冷吗? 她说,在万籁俱寂处,万物寡言时,人会失去思考的能力,直至成为冷的一部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冷。 他说,你的沉默散发灼人的力量。 她说,人生的困境在于经历各种情感,而痛苦在于各种情感的变异,幸福亦自这些情感中取得。幸福分离自痛苦之网,它是痛苦的漏网之鱼。 他说,你为什么哭了? 她说,哈哈,越是美的,越是容易令人哭泣,给感动的。不是了啦,我哭是因为我发现这首歌曲其实不太搞笑。 他说,云层离月亮越来越远了,逐渐失去了闪亮光泽,一架渺小的飞机穿透云层,暴在月亮面前,像蛋黄里游移着一粒黑芝麻,星星在离月亮较远的地方汇聚起萤火虫的光亮…… 她说,那是死去的人在将自己燃烧。 他说,一曲,一书,一茶,一人,一眼前景,就能让你感伤吗?可是这样纯真的笑容,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有的质地,我觉得书里的这句话很适合形容你。 她说,你知道,你把我捧到外太空了吗?可是很多时候,就是恰恰缺少那么一个人的。 他说,你让我感觉,你才是你走过的这个城市的拥有者,你使你的慵懒闲散弥漫进这整个城市快节奏的氛围,好像作为一个主人在观看那些怯怯地仓促来去的过客。 她说,这里的每个人都与他人有着某种联结,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的。而我看到的只不过是某一小片的表面,从未深入过,也从不曾拥有过。 他说,你获得的对自己生活的检验,却似在验证着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身外之物。 她说,然而,对他们而言,那也许就是必需的。我们会这样,是因为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 他说,所以,你说的爱,爱情,爱之情,只能在理想世界中实现了? 她说,所以,你不能放弃对你的爱情的追求,用那颗渴望爱的心,对爱的憧憬,爱之情。你们一定会互相出现在对方的面前的。 他说,呵呵,真玄乎。 她说,y heart will be here tht by your side al>  他说,我们也都喜爱那些充满爱意与宽悯之心的流行音乐。 她说,我不希望,你把我作为好哥儿们来看待,也不要说是什么红颜知己,你要承认我的性别上的不同。我就是你朋友中的的一个女性朋友,虽然不常在你生活中出没,可是我希望你的心能够感知到,你还有一个叫作ann的异性朋友,永远地支持你,并且作为朋友去爱你。 他说,有些事情真的很奇妙,我们因苏打绿的音乐而成为朋友,我们都很爱他们的《故事》。现在,我们听着你的意大利语,我的法语,然后不用去忍耐对方地听着英语,用我们最根本的汉语交谈着…… 她说,而且,我们好像都喜欢听这些已经有好几十年历史了的老歌,它们也许都已经被它们的本国人民遗忘了。我们用倾听的方式为它们,纪念。 他说,这也是我们在语言之外的另一个共同点。可是你和我不同。我从法国回来,做着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法语翻译,固守在这一个城市里。现在,书店里的咖吧是我的“故事”唯一愿意勉强展开的地方。而你,你有母语般的意大利语能力,却仅用于满足个人的喜好,你一人年复一年地在全国各地辗转,这是我无法想象的。在中国,你再也没有想去的地方的时候,你是不是会把你的“故事”带去意大利呢还是其他别处?我只是喜欢去阅读,你却是还着手于创作。我卖书,你买书。虽然有着很多共同点,我们好像站在一条晨昏线的两端,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反差。 她说,呵,也许,我们还是那种他们都认为像的人。我是多么地感谢苏打绿把我们连在一起,然而我们的“故事”是不一样的,不仅在内容形式。那首《故事》的灵性就在于,我们都有有着自己的个性人格的故事,却也都能有着无雨无晴忘言忘我的美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能够平安无虞地各地行走,一定是有人在原地代我受静坐之苦。我能讲被视为稀有语种的意大利语如说普通话,也一定有人需要执着地尽其一生的精力。也许我们做着很多相反的事情,在深处的本质上却是有相通之处的。我虽然爱意大利语,爱意大利建筑,可我从没想过要去意大利。我最喜爱的国家,是英国。我喜爱那里难得的阳光,那里的天气能使我保持头脑清醒。哈,就像你说的,我就像染上了痛苦的嗜好一样追求着胡思乱想。但是,我也没有期待着去居住她。 他说,哈,你喜爱英国,是不是也因为,对她的近乎粗茶淡饭的传统饮食有一种自虐式的偏爱呢? 她说,哈哈,这都被你发现了,爱听《故事》的人果然洞察力不一般。不过,我还从没尝过排个八百米的长队才买到的三明治的滋味。 他说,不管是现实的还是虚构的,也许甚至是你心里不曾出口落笔的,都有一种令人迷恋的神秘魔力,却近乎告白地坦然。那种保持了一些距离的优雅,也让人感觉亲近。在刚认识你时,我就因为好奇看了你的一些文章,却在微博上也搜不到任何你个人的实时信息。这让我感觉,其实你在虚拟世界中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或许其实你是不参与虚拟世界的。 她说,怎么感觉你好像在念一段刻意恭维的书评呢? 他说,现实中,你在寻找的,是自定义的爱情呢,还是幸福呢? 她说,不知道。都不是……比起自己去拥有,也许我更倾向于去看见。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寻找什么。不知道…… 他说,你要小心,对世俗的幸福没有多少向往,然而沾染了俗世气息的落入人间的圣者也终将被同化为凡人。但是,你在现实中不参与大众的虚拟世界,却又在无形中把自己关进了另外一个虚拟世界里。 她说,哈,你是说自己还蘸着盐,却教别人怎么去栽菜的意思吗? 他说,这句话该怎么用普通话解释呢? 她说,这句话用温州方言之外的语言,就失去了它原有的韵味。它哲理而回味无穷!其实,我一直认为由于语境意义,翻译过后的语言文字已经不能百分之百地原汁原味重现了,所以也几乎懒惰得不愿意去参与负起那些责任,还好也并不缺我一个。 他说,如前面所说,也是相通的。那么,我们今晚到底都聊了什么呢?是否会因为你那另一门外语般的方言,而让我无法准确拾起掉落在地的你头上的玫瑰花环呢? 她说,爱情,非严谨套用成语,我们谈情,说爱。我们有与生俱来的去感受认识爱人的能力,不论将会以怎样的形式相逢。在彼此未来前,我们都在于日常的琐碎中向彼此靠近。 他说,真想把我们之间的交谈匿名放到网上。 她说,不需要,误解和理解都有自己合理的存在。然而这些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 他说,到底是怎样的生命形式,对生命存在的感知,最显高贵而真实? 她说,我想我开始喜欢法语了。因为这首,呃,le pre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 他说,有时候,只要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就能肯定他的一切…… 她说,有时候,在人群中撞见之后,会像思念最亲密的爱人一样,对一个只有一眼之缘的陌生人念念不忘…… 他说,那么,看一张完全陌生的人的照片,却近乎悲恸地哭泣又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她说,那么,他一定是看进了那照片中人的眼睛里,看得很深,仿佛已经深入了那照片中人的灵魂,并且,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所有动作沉思都在沉默中进行…… 他说,灵魂永远是个深邃而难解的命题。 她说,所以,我们永远都不能够完全地了解一个人,如果一个人有灵魂。一种缘,终归是。 他说,明天天亮后,你会不会突然就出发去了哪一个城市? 她说,我也还不知道,也许火车站会告诉我答案。 他说,你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地理上茫无目的。 她说,也许每一个撞上的地方都是正确的。 他说,如果撞上粘性超强的蜘蛛网呢? 她说,那么就让那里作为我的终点吧。 他说,你如此经历着千辛万苦向他跋涉,他能够感觉得到吗? 她说,也许,每一种辛苦,都是其他人永远无法了解体会的幸福呢。这无法代为想象,即使经历完全一样的事情,感受也会有不同。 他说,不管你多么像热爱你的幸福一样变态地爱着你经历的种种辛苦,还请偏心的你多为你精神思想之外的身体想想,至少不要虐待,不要干扰它的造血和排毒! 她说,这是你干翻译的痛苦领悟吗? 他说,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的皮肤很差的?夸夸吹弹可破也不为过的好吗?我的身体可是完全适应差距很大的两个不同时区的。你知道吗,这就是混血的强大基因呀! 她说,那,我的身体还完全地适应白天黑夜两个相差很大的有色时空呢! 他说,为什么要拒绝光明去投身黑暗? 她说,并非拒绝,而是带着内在的也许自以为是的光明,让自己走进黑暗里。黑暗中有光明时所没有的东西。其实,我想,只有适应了黑暗,才能更加自如地自处于黑暗之中。因为有时候,不得不,也并不是在心里有一盏所谓的明灯。 他说,有很多人在黑暗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光明之时,所以也不用去庆幸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黑暗。 她说,即使不自知,每个人还是会不可拒绝地跌进黑暗里。我发现,做过的几乎所有的梦境都是没有天空的。如果有,那也不是蓝色或白色,它呈现为一种无法确切描述的模糊。所以大多数时候去回忆时,以为是自己的双眼变得模糊,有着这种心理,才又想起梦中的自己在那样的场景下,也是会使劲地擦自己的眼睛的。 他说,这也是一种被环境所蒙蔽的,而后怀疑自我的假象…… 她说,他以为高尚的人和他以为混蛋的人在一起,到底是谁影响谁?这其中本就有太多的责难,也实在不可一一追根溯源,也许刮开才发现都是一片片大同小异的有着利刃的尖刀…… 他说,开始的“他以为”就是容易迷惑人的,是他人给贴上的品质标签。 她说,在人的关系社会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互相待价而沽的,程度不一而已。 他说,人切切实实地没有独自存活的能力。 她说,我对人类的动物性的凶残已经没有畏惧,甚至有些不以为意,却会偶尔怯于那些臆想中的虚无缥缈之物。 他说,你说的这句话真是让我震惊!我却感到很抱歉。 她说,我预感自己并不会长寿,即便不会终生安然无虞,却也无所畏惧…… 他说,我一直以为自杀是一种最有勇气的行为,因为自杀时面临的死亡恐惧是巨大的,是比生之遭受磨难更令人胆战心惊的,里面会有过程中对痛苦的源源不绝的设想。 她说,嗯,生活中的大磨难多半是不可预见的,遇上之后还会有关于解决方案的设想和希望,而自杀时需面对的就在一念之间。可是,或许,有一种绝望是足以克服恐惧的,就像在恐惧之时瞬间爆发的愤怒…… 他说,你,向你没有目的的目的地义无反顾地贸然前往,难道不是一种自杀行为吗?只是也许你,是,已经不会去害怕生命的丧失。 她说,哈,你的生气太可爱。你知道如果那样说的话,那我遭遇的会是他杀比较正确。 他说,你真是天生的自虐狂吗?而我却这样爱你!可是,ann,你该知道,个人的灵魂与肉体,或说精神与生命,它们之间也是该有一个平衡的。若你过于倾向于灵魂精神,它们也是无法在不对等的肉体生命里久驻的,不是仅仅情绪能致病肉体的。 她说,no worries,我早有足够的生活经历把我自己照顾好。我可以随处飘零,却又无处可去,我的灵魂一半在我的身体里,一半在他处…… 他说,如果你的心开始劝你把脚步停下,若你认为我是你的那个还算可以谈心的朋友,你一定要让我知晓。不管有我没我,上海随时都很欢迎你。下次你来,你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偷偷藏进我的公寓,并且无条件地原谅你偷吃我冰箱里的东西。在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皮肤是不是还不错的夜里,你喝你的玫瑰花茶,我喝我的玫瑰红葡萄酒,一块儿听过时的流行音乐,看上海的魔幻夜景,百无禁忌地聊他天方夜谭。 她说,这一刻我想哭。我的心按捺不住地想要离开,而我的身体却被你屋里的蜜糖黏住了该启程的脚步。 他说,那你的眼泪背叛了你的心,而那是你的潜意识! 她说,说心里话,sg,如果下次我来,其实我最想看到的,是你已经拥有属于的爱情。你知道呀,我倾向于去看见。 他说,你这样说话,让我以为,我下次再见到你至少得是在七年之后。 她说,有时候,那爱可以来得很突然,也许就在你站在天空底下看着地面的眨眼之间。 他说,你不要教我怎么去做,你这个至今也还蘸着盐的单身姑娘! 她说,是的呀,从揭开遮挡你私人小太阳的幕布到现在,我可是从没有想过去唠叨你该怎么做啊。我从来都是相信,所有试图改变他人的出发点都是自身痛苦的一个缘由,一个人是无法改变他人的,他会改变是因为他心思变。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要把你这样一个,其实根本无法掌控的麻烦家伙揽到自己身上的哟!话说,混血的人果然语言天赋更加强大吗,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学了半句了! 他说,若要说语言天赋,作为一个自然人,不该算是你更占上风吗?而且,上海话和温州话也是有相通之处的啊,虽然你还是认为等水就是等死,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也没错,等水近似等死。我觉得,我肯定是在哪个梦里见过你,所以,我们现在聚在一起! 她说,呵呵呵,回想不起的,那就随它记载在梦的历史里,那类幻境般的历史没有那么重要。依旧清晰的,那就让它延续到现实中去,它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有意外惊喜。既然想不起,那就不要猜想说好像在梦中见过,真是会让人误会的浪漫! 他说,哈,哪来的这么偏激! 他说,如果有下一辈子,我想我和你之间,产生爱情的几率依旧为零。总之,我不会以爱情为前提去爱你。 她说,为什么,难道在你看来,我就是这么没有让人想要产生爱情的欲望吗? 他说,呵,当然不是啊,你那么一问,不就不经意间就把你自己的观点否定掉了吗? 她说,不,我的观点,相互疼惜和怜悯。 他说,你的内心,你的独立思想,已经独特或说强大到,在你的周边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可以与你比邻与你对等的,那个可以安慰你的人的力量。万一你受伤,你无法从他那里获得慰藉。你只能在时光中静待,而后自我疗愈。我不是那么一个人,我对时间长度也是有要求的。能够长久地在一起,在精神心灵必定得是相称的。 她说,你是认为,能够产生爱情,能够长久在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对彼此身上的种种缺点视若无睹,最后再忍受着先前的盲目和麻木的后果,而我们之间在一开始就是如此的清醒? 他说,不,我喜欢你关于爱情的相互怜悯和疼惜的观点,这其实是很浪漫很理想的。但是在我看来,若想能够长久地在一起,放下关于物质的方面暂且不讲,在精神在心灵方面必定得是相称的,人的劣根性本就是一种永恒存在。 她说,爱情从不以能够长久地在一起为目标,它珍爱的是相爱的当下。套用一句歌词,当爱人们沦落为亲人们,爱情已然不再单纯了,就像一些异性之间的所谓友情其实并不纯粹。但是,确实,能够拯救自己的,真真正正地只有自己,如果那个自己是一个有自我灵魂的人。 他说,各种情感之间的变化发展,本身就是深具魅力的。单单把各种情感单独拎出来未免显得无情了。 她说,对啊,社会关系网络就是那般阡陌交通的,友情可以与亲情纠缠不清,爱情与友情也可以剪不断理还乱,并且可以认为亲情是爱情的最终归宿…… 他说,那么我和你之间不要有亲情,当然没有爱情,友情可以是我们之间最没有负荷的甜蜜。 她说,那可不是的呀,按照法国那一套,你可是要对你的这一朋友我,负你应有的责任和义务的哟! 他说,所以,所以呢,我要你无处可去时就来我这里,作为朋友,我以法国对待朋友的那一套,至少能够保你住食无忧! 她说,是不是也许真有一天,我会沦落到需要你来救济? 他说,除非你能够安然周转于各种不同的异乡文化之间,并且能够保证自己不会被他们当作外星人给绑走! 她说,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容侵犯的文化禁忌,如果文化之间存在相互谅解的爱和平等…… 他说,而前提是,这之间需要有高度的怜悯之心,并且对于爱和平等的定义相差不大!但是,浙江温州人传说中的雷公佛,竟劈死过把长得像大米一样的棕树仔倒掉的穷女人。 她说,嗯,也许我以后会向西方的上帝祈祷,不要让我遇上像传说中的雷公佛那样的大善人。 他说,如果我以后想要见你,我可以去什么地方找你?又或者我能在什么地方遇见你? 她说,不知道。哈哈,你怎么会想要一只无头苍蝇告诉你它飞到了哪里?sg,在中国,哪里都会有我的踪迹,或我正在走过,或我将要走过,如果有缘,在哪我都能再遇见你,你一定不要擅自将我寻找。 他说,其实,比起追着寻找,我更愿意守株待兔。我是这样地爱你,我的朋友。 她说,我也挺喜欢青峰的朋友的那首歌,《关于我爱你》,是那种一听见其中的某一句歌词就喜欢上的那种。只钟情于这一首,再没有进行扩展聆听,只这一首,就已经很够很够了。 她说,谢谢你,如果不幸被你逮住了,只要一杯玫瑰花茶,我就会原谅你! 他说,我们都在挥霍,那同时也是珍惜…… 她说,遇上一个愿意让你去爱的,也是有幸。 他说,愿你无止境的旅途,永远平安愉快…… 她说,作为酬谢,下次你的玫瑰红葡萄酒,我请! …… 初冬的那个夜晚,她和他面朝着落地窗户,身体半躺在他位于六楼公寓里的地毯上,脊背枕在各垫了一个枕头的床沿上,彼此肩膀间隔开两个拳头的距离。没开灯,落地窗帘被拉开,浑圆的月亮投进和煦温柔光芒,室内的光影斑驳参差。她喝玫瑰花茶,他喝玫瑰红葡萄酒,她偶尔蹭吸一口他手指上夹着的晃着火点的香烟。她和他大声讲话,条件允许时凑近对方耳畔轻声低语,谈话进行得不循时间顺序,偶尔于静默无言间穿插着漫长年岁里的曾经。连接上他的电脑的音箱循环播放着意大利语的《ti di ciao》,法语的《le preier jour du reste de ta vie》,和英语的《if you k i k be》。她和他用汉语交谈,带着某种克制,直到她语泛困意,月亮将室内的明亮光线悉数抽走,只剩音量被调小的过时的流行音乐,似有若无地回响缭绕。 半夜里,她睁开眼睛,从他身边起身,发现她和他就和衣躺在地毯上,盖着同一条从床上拉下来的棉被。开了空调,室内温暖得似春天。她拿出口袋里的他递给她的平时作为备用的公寓钥匙,放在他空荡的眠床上。就着朦胧的黑暗,她轻轻走出他宽敞的卧室,进入大厅,依旧没有开灯,所有动作都在无光中宛转进行。在踏出公寓门之前,从电脑包中拿出维特根斯坦著的《逻辑哲学论》,繁体版中文译本,放在他的厨房餐桌上,她看过的,也是作为她送给他的一件毫不起眼的所谓礼物。在光洁的封二上,她用手机灯照亮,用身边带着的自动铅笔在上面书写赠言,龙飞凤舞。 &hg side you, it’s hard to exp &alkg about you boy, but you still the sa” 在说好英法的同时,切记不要遗忘中文哦! but never gi a night call! rci! ——祁安|ann ☆、他心悉知 天光隐去之后,暗色漾漭,所有的在白天蠢蠢欲动的力量终于都开始明目张胆地活跃起来。地球的这一端被旋转着推入被切割分块完备的黑暗。 罔顾他们的自转,她逐渐脱离那约定俗成的轨道,也终于遭到了那主宰一切的力量的报复。她被强横的力量抛出黯淡无光的星球,跌进更大更黑暗的宇宙深渊里。 她在黑暗中漂浮着,心无恐惧,尽管威胁的力量也许就在咫尺的某处黑暗里。没有亮堂的轨道,一如脑中的杂念,秩序凌乱不堪,黑暗的触角伸遍每一处可能的空旷,她穿透那些种种,安然无恙。 那鼓在她心里不知疲倦地击打着,她想那应该是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声剧烈,奔放狂狷不息的生命,又沉稳有力,同时规划着她思绪的波动起伏。 自从浮游伊始,她就紧阖双眼,头朝上,曲起右腿,笔直地躺在那个没有任何接触物体的空间里。也许对于自身的形体动作也只能存在她的幻想里,从每一个显异文化般的震撼开始。 她看见一条长河,河床干涸,荒芜的坡面到处皲裂。在两眼间的眉心处,有流水状的声音持续往里汇入,汹涌澎湃,时而收缩时而扩张,如光普及,从头部开始,淌上她的身体,她全身浸没在那声音之流里。 所有这一切,她都在无半点星光的黑暗中看见,而那声音诉说的话语,晶莹透亮。她觉得那声音是发自她心底的某个深处的,磁性,温暖,每处气息转换之间,毫不修饰地流露出他心底蕴藏的慈悲和善良。不具形态,它以不存在的姿态深藏在她的心底,在天光朗照的白天敛起光辉,在黑夜和黑暗才被觉知着看见。她自知未能将它全然正确转译,却始终能感应它深具古典气息的绅士气质。 她的黑暗的视野里,没有方向。她在无光的空间里在那声音的水波上缓缓飘摇,偶尔飞跃般的漂移速度,使她对那声音的感情更加浓烈。他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唱响,依依不舍,如春蚕吐出绵密的丝线,却无形,她对那丝线完全地信赖,任它牵引着自己往某处缓缓前进。她在如此编织的声场中,沉睡,清醒。 在意识中,她绕着那个离开自己的星球,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忽远忽近…… 她想,在那黑暗之外的现实中,若遇见那样的声音,她定会像倏然害怕在混茫的黑暗宇宙深渊里迷失了方向一般地,在它面前哭泣…… 迷幻意识从冷意中苏醒,头脑清醒。趴在桌子上,祁安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就着头部侧枕在裹着羊绒围巾的手臂上的姿势,她盯着里侧手肘边的墙壁,目不转睛。素色壁纸,其上圈圈盘绕着植物花卉的纹线,末端的触须向内绕出整体,坚定在某个没有着落的空间里。空中的声音里,一首换一首地响着她没有听过的韩文流行歌曲。 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在藤椅中笔直地坐起。咖啡吧中与她睡去前相比,已经人数不多,蹭座的男青年也已经不知去向。隔着一两个俯首的背影,她看见那个中德混血的男生仍旧在原来的位置上正襟危坐,他的脸依旧被电脑屏幕打着皙白的高光。转头看向吧台,她的朋友正同她的女性合伙人交谈着什么。 脱下大衣外套披盖在桌面上的书上,提上装着洗漱等用品的帆布袋去书店内的洗手间。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出来,棒球帽帽檐遮去了她在眼底暗含的思绪。穿上大衣外套,敞开着衣襟,坐上藤椅,端起靠墙放着的瓷杯,喝早已冷却了的玫瑰花茶,冰凉漫过肺腑。从插座上拔下充电器,手机电量将满。看着桌面上有着细密纹路的羊绒围巾,支起一只手臂,并拢的手指蒙上帽檐下的双眼。 再向右转头,看见她的朋友正戴着英伦风的帽子,边往她这边走来。依然如往常的,他从不远的某处,脚步轻缓地走向正坐在某处的她。九年前,命定的缘分让初次来上海的她,与他相识。这是在长久相离后的第六次,也是生命中的第六次,她与他见面。他大她两岁的年纪,面容上却有着那似乎永远都不会被岁月裹挟的青春之气,似乎从来不曾经历过人世间的雨雪风霜。看着他逐步走近,她的嘴角不禁轻轻扬起笑意来。 “白天都已经在黑夜中睡去了,我的伙伴都来催我下班了,我美丽的女士!”他抱胸交叉起双臂,挺立在她的桌旁,面上有佯装的淘气。 “那,这次我该以怎样的形式向你告别呢?需要有些创新吗?”她侧仰着头看他。 “那你可再不能自作主张,这可得经过一次谈判,最后向国际法院申请许可通过才行!” “请坐!”她望着他,朝对座摊开左手手掌。 “你三年前的行为,简直不可原谅,ann!竟然有朋友在大半夜的突然就从一个朋友家里失踪了?如果不是有些了解你的习性,我肯定报警了!”他把手掌轻拍在桌子上,以表示他的盛怒。 “非常抱歉,我竟然害你摊上了这么一个神经质的朋友,作为谢罪,我请你喝玫瑰红葡萄酒可好?” “去哪喝?”他问,语气着实不屑。 “打破我喂了大半辈子的小猪扑满,也要送你去普罗旺斯的酒庄!” “远水解不了近渴,没诚意!” “没问题,那街上应该哪里都买得到,五星酒店也只是砍砍手滴滴血的事情!” “那些看不上,在我心里,那些品质永远都不过关!” “那要怎么样?你自个儿做主!” “只要下不再犯,我就恕你无罪。你上我家大爷一样地坐着就好,我买菜,弥补这几年来我心里亏欠你的饭量,中餐西餐随你选,我全都给你端上桌去。法兰西玫瑰花茶都是已经烘干密封好了的,每一片鲜艳的花瓣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原生状态。还有那个玫瑰红葡萄酒也舍不得你破费,从你离开的那个深夜起我就开始酿了,……”他一反不屑,开始兴致勃勃地滔滔不绝起来。 “什么?你什么时候还会酿葡萄酒了?”她打断他。 “可不是?” “一夜间,你哪儿来的各种各样的葡萄的?” “你说的啊,先相信,而后看见!” “哈哈,我绝不会反驳自己的,那我就相信你了。那你舍得敲开你那装着你的玫瑰红葡萄酒的木桶吗?才四年不到,还不够资历呢!” “所以这就要怪你的不期而至喽!可是命运叫你是我的朋友,我也只好将你的罪过举止忍受喽!其实我还以为至少得给它陈上个十年二十年的呢,还真没想到,你就这样在我毫不设防的情况下突然冒出来,对我进行心理攻击!” “哈,简直越扯越瞎了!不过我是不会去你家的!” “为什么?亲自为你下厨办家宴,还有早就备好的玫瑰花茶,难道都不够诚意?” “除了那是一个会令我自己感受到被罪怪的地方外,我还害怕去。” “害怕去?竟然也还有什么会是你害怕的?又不是没去过!” “对啊,就是因为已经去过了,才害怕去啊!” “竟还有这么严肃的来自于你的人间歪理?” “有过一次就够了啊,那是美好的一次,第二次就该是坏印象的集成期,我想让你的单身公寓在我的认识里是永远的美好的,现实该有些不一样!” “扯吧,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你绝不会失望的!” “那就恕我直言啦,因为有过第一次,第二次已经没有初次的兴致喽!而且听来应该还是那副样子,所以就麻烦你永远地不要原谅我吧!” “嘿,摊上你这样的朋友还真是我的孽喽?” “重复同样的事情容易令人厌烦,不是吗?就像你做翻译的时候,把你知道的内容又重复一遍又一遍地,有时会让你觉得难受一样啊。” “这哪有可比性啊?况且人还不能同时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呢!难道这也是你没有想过用你的珍稀语种挣点外快的原因?” “你还有兼做法语翻译吗?” “嗯,一直是会员。偶尔接些交替口译,很久没参与同传了,你知道法语溜的人可不少,而且其实我也没那么空。现在手头有一些委托的文学翻译,中翻法,法翻中。说是文学,其实一看就是那种商业气扑面而来的通俗类本国畅销书。” “听你的口气,同学有些浮躁啊,何必委屈自己去干实在不甘愿的事情呢?书店和咖啡吧还不够你忙吗?” “哈,不愿像忘掉上海话一样地把本来热爱的法语忘掉啊!” “哦?第二母语怎会忘掉呢?那么,我是不是已经无法用英语跟你交流了呢?”祁安用英语问他。 “至少两天一部英语电影呢,都不看字幕的。”他用英语回答她。 “看来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只要还能接触到那个语言环境,那种语言能力的丧失还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那么你的意大利语呢?” “也还好吧。有时候,无意之间,我会发现自己在心里或头脑里自言自语的时候,那个语言是在英语意大利语和汉语或其他一些什么之间自动乱七八糟地切换的,好像那些想法会不受我控制,自己选择最舒适的语种表达方式在那里形成感性的意象,有时候甚至会掺进我的温州方言。” “那你真的是想要把它们都忘掉也是不可能的嘛。嗯!就算你失忆了,你不记得我这么一个朋友了,那些语种还是能争相从你口中蹦跳出来的!” “哈哈哈,果然是个人才,是不是?” “是啊,自己做编剧做导演做统筹,又兼摄像,还一人分饰多角,走到哪哪都有不同的声音聒噪个不停……” “所以,也永远不会感觉孤单有没有!” “都又三年多了,你还是没怎么改变……”他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露出笑靥的脸庞。 “你呢,你晋级黄金单身汉之列了吗?” “哼,还不是为了等你归来嘛!说好的守株待兔呢!” “哼,我可没有允诺你什么哟。不过,你就以这个为借口,罔顾人家的守株待兔喽?”她在“人家”二字上加上着重音,有意引导他注视在她脸上的视线。 “那个家伙啊,其实我依稀地记得,他去年也来过这里几次,几次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估计是回到德国去了,他家庭的重心估计在德国。只是没想到,一个月前他又在这里出现了。最近一个星期几乎就是天天来的,还告诉我自己住在遥远的徐汇。在我的班的时间段里,想不注意到这么一个混血儿都难,而且还给我们咖啡吧吸引来不少客流,从没见过的清一色美女大学生们突然就是一波接一波地来的,好像觉得跟他呆在一个空间呼吸同一片空气就圆满了。其实我怀疑他是看上我的伙伴了。” “哼,笨蛋sg,听你的口气你可真是没少关注你的这位又中又德的幸运星呢,至少你还把我送给你的书借给他过呢,还向他暴露了我的长相秘密!既然是看上了你的女伙伴,那他现在干嘛看着你呢?对,是看着你,而不是我,当然也不是你的女同谋!先前我看他看着我的眼神还真是幽怨呢,我还奇怪自己怎么才一来也没做什么坏事的就突然成功树敌了呢!” “哦?你是认为我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只兔子!你怎么知道?” “是的啊!有没有欣喜若狂?是你自负地认为自己至少不该被作为一只兔子的?还是你想要自己才是那个守着株准备逮着兔的人?要说我是怎么知道的,一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一走进他的身边就闻出来了,祁安的另一特异功能,经过数千个日日夜夜从熔炉中练出来的。不过从现在开始,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难道这些事情一临到自己身上,作为一个聪明男人也是这么无知到愚蠢的嘛?” “……”他盯着她,在她面前压低上半身,作仰视状,同时在年轻的脸上紧紧奏起眉头。 “其实,他的年龄会比我们小一点。他表面上克制着现在一些年轻人能够轻易表露的热情开朗,而显得成熟稳重,在年轻女孩子的眼里那不是冷漠孤僻,而是迷人且有正派气质的优雅和深邃,或说就是,酷。这样的气场,她们一般会不太敢轻易接近,却也做不到完全不被吸引。然而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也是不太敢去冒向你挑明的危险的,其实也真是有些拘谨,真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男生。也许,一个民族骨子里的不安全感,也是会有或多或少的遗传的。可是谁叫你们都不了解对方呢?如果你们谁都不再向前迈出一步,那你可得好好地体谅他,那么,你就好好地呆在你的吧台,让他在不远的地方好好地把你观看吧,你知道,这也是一种善良!” 长久的间歇,她靠着一只手臂趴伏在她的羊绒围巾上,同他面对面。 “sg朋友,与世俗连结的那根丝,你是断不了的。我知道你的内心是有着那份渴望的……” “哼,你这会儿可是滔滔不绝地维护着他呢,真是像一个妈妈教训一个小朋友一样呢,所以我仰望你!” “吼,你这家伙,说话夹枪带棒的,银针都差点儿扎上来了是不是?” “哈,你这哪来的梗?” “sg,不要放弃你另一种不同形态的幸福的可能,作为朋友,ann希望你拥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的幸福!” “哼,ann的突然降临,就是为了提醒她的朋友,他再继续无知下去将会错失一次不同形态的幸福吗?” “缘分!就在这样的时候,我遇上了你们!” “可恶,那个还在蘸盐水的家伙,她为她朋友的主餐当孔明,那她自己的盛宴呢?” “呵呵……”看着朋友扬起调皮的笑意,祁安愉快地笑起来。“那么,既然是作为朋友,那个三餐不继的家伙,可以去你幸福的宴席上蹭点吃喝吗?” “嗯,严肃点,有些东西可是不能随便分享的!ann,不要为我担心,请让我为你担心!” “嘿,sg,我说过,我的心倾向于去看见,而不是去拥有……” “ann,人也难免会误解自己的心,也许你的心也会倾向于去看见那属于你自己的!其实你太把你自己束之高阁了,然而你并不高高在上,所有宗教信仰,本质都是同源的。你的心认可吗!” “谢谢你,我的朋友!真是你说的那样,缘分自会来招引我。” 说着,她把桌子上的羊绒围巾围上自己的脖子,又整理起长发和棒球帽。 “你是想看见各种各样的缘分吗?” “不知道……” “……” “和你爸爸和解了吗?” “不知道,这五年多,我没去法国看过他们,没有和他通话,他们也就回来三次上海过。” “相信我,在那个不一样的环境里,他会认同你的,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们别在这聊了,走吧,我们去吃晚餐吧。” “抱歉,还是不好意思了,我要拒绝你了。晚餐实在不是我今晚的猎物,你去做那些你应该做的,而我也去做那些我想做的我应该做的,好吗?我把下午的时间与你分享,晚上就让我独占好吗?”边说,她边去揽电脑包的背带。 “ann,对了,你下午说的都只能付一半牛奶的价格了是什么意思?” “哦天哪,你真是让人没面子极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要来揭底。好啦,承认啦,没错,就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嘛!” “我可不希望你一脸嬉皮笑脸地欺骗你的朋友!” “哼,要我搬来我的金山银山砸你头上,给你砸出个窟窿来吗?哎哟喂呀,你在担忧些什么哟?”她已站起身来,在肩膀上挂上了电脑包。 “你这个家伙……” “千万别来送我,我会哭给你看的!”她提起帆布袋,再把桌上的英文原著放入。 “如果你还在上海,一定要再来找我,因为我找不到你,我也从不寄望于偶遇。如果你不来,你一定会看不到你倾向于去看见的!” “嗯,sg,我的朋友。”祁安走到他的跟前,伸出一只手臂去拥抱他。 他侧头,以西式的礼仪去亲吻她的脸颊。 他站在原地看她离去的背影。她从吧台前走过,看见那个中德混血的年轻男子向自己投来目光。她在暗处里向他摆动手掌,打着口型,以中式礼仪表示再见,并用手指向他指示那在后面的她的朋友。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书店的中庭。祁安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个男生的笑容,她认为那实在是迷人的可爱…… 耳机中播放着朋友sg几年前推荐的电子合成音乐《night call》,她喜欢这类有留白的音乐,单曲循环三次,切换至“s ”。大片的留白,浓郁的古典气息,无限蔓延的言未尽且意未止……南下至延安路,顺着延安路往东走,经过几个交叉路口,到达中山东一路。 在那古老的大钟前面,她正面靠向迎江的栏杆,俯视映在黄浦江面的光怪陆离。耳机中的连续性音乐在没有任何征象中倏然收了音,入耳式耳塞外的喧闹冲破那层薄薄的屏障,温柔而野蛮地进入她的私人领地,在那里哄哄地鸣响起来,似一团无序糅杂的浆糊。以为是音乐软件又因手机内部毛病而出现闪退,想要重新启动一次。 祁安拿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大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知号码正在拨入。盯着“未知”二字看了有好一会儿,那拨号依旧在无声地挣扎着,好像只要那样地坚持不懈,自己就会被发现就会被接听。也许只要再过三四秒钟,它就会因为长时间无法接通而被自动挂断了。 祁安离开栏杆,用大拇指滑向绿色的接听键,一边塞紧耳机,又把手机举至嘴边,这段时间里,那条无线的两端似乎谁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声,那边更似根本无人存在。 “喂,您好!”她先开口,标准的普通话。 “喂?”那声音像是跟着验证一下电话是否已经真正被接通了。 “爸!是你啊!”她笑起来,脚步静止在流动的人潮中,讲起外国语一般的温州方言。 又骤步至步行区的里侧边缘,像正在接近一个人,看着中山东一路上不肯停歇的车辆,盯住远处的某一辆,好像她父亲正坐在那车上向她驶来。她又看着那些一辆辆正在通过的明亮车灯后面的黑暗区间,等待着另一端的同一语种重新响起。 “你在哪里啊?旁边怎么这么吵?人很多啊?”那边语速飞快,好像要一下子问完所有的问题。 “哦,我没有在房子里面,呵呵,天底下人肯定很多的嘛。你听得清楚吗?”她对着手机大声讲。 “清楚是清楚的。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呐,就是想着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打一个给你看看呐。” “哦,我们是很久没有讲话了。”她抬起头去看眼前的那面古老的大钟。“爸,你睡了没有啊?你那里有没有很冷?” “早早就躺床上了,在被子外面整个人冷得直抖!天气预报说后天要零下了,也不知道准不准。” “那你被子要盖得厚一点嘛,你晚餐有没有吃?” “这样冷的天里,一天吃两顿,就是早饭不用吃。” “嘿,你还真是跟有些城里人一样了,早餐都不用吃的。乡村果然越来越城市化了。” “早上躺被窝里不太暖了嘛,还吃什么饭,多麻烦?”那边说得兴致勃勃。 “阿嬷呢,她晚上睡了没有?” “也早睡了!” “你们晚餐吃什么啊?都是些什么菜呢?” “吃什么?就那些嘛,能有什么新奇的呢。前几天,你表姐夫又开车送来好多海鲜,都是刚从海里捕上来的。” “有没有蔬菜啊?” “有是有的,自己种的都吃腻了。” “二叔种的是吧!” “嗯,除了他种还有谁啊?你阿嬷不会种,我也没有那个气力。” “你去菜市场里买嘛,天天吃一样的菜,谁都会腻!” “冷得要死,路那么远,也懒得去!” “嘿,你也真奇怪,为了吃得好一点,你也说懒得去做了,那难道是饿着还舒服一些吗?” “那也要等天晴了嘛,最近这几天还天天下雨了,天又冷,地又湿的,走去哪里都不方便!”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9节 “嗯,有道理!那,你们身体怎么样?” “你阿嬷是老人了嘛,吃得很少,瘦了很多了已经。你二叔呢还不错,至于我嘛,老样子。” “嘿嘿,你也是老人了,是吧?爸,你那个药丸去吃好一点的,不要买那种太便宜的,你用的钱有的吧?” “用的钱?有得很。” “那你就不要在自己的健康上省嘛,有些道理,那些什么人生大道理啦,你用不着我讲的嘛,我还没有你一半的岁数呢。嘿,不过你也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 “嗯,知道的呐!”几秒的停顿之后,他又说。“你说我从来没给你讲什么大道理,我如果讲你几句,你可是听也不听的呢,还从小就顶撞我的诶!” “哈哈,其实你对我也蛮开放的嘛,我可是不会说那时候是因为自己还小不懂事的呀,小孩子本来就得不要什么事情都听大人的,而没有一点主见的嘛,是吧!” 她看着自己的鞋子,缓缓在一个边沿上来回,再又停下来盯着那面古老的大钟。那边酝酿的间隙里,她觉得自己听见了那钟的指针移动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在建筑连着天空的暗色朦胧中,独立明亮。她知道它的旁边还有几面与它共存着,即使在她现在的角度并不能够完整看见。它在她说完那段话后,在她脑子里转过了一段思维空窗期,却不知道是谁的。 “你晚饭吃了没啊?”祁贺山问。 “早吃过了,现在都七点多了呢,怎么可能还没吃?” “你那里冷不冷啊,衣服穿得暖一点。饭菜也要吃得好一点,不要省。如果没钱用了,我给你转!” “哈哈,爸,你搞笑了,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嘛!你把我的话抢去说了,哈哈!”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啊?你上次寄回来的那个什么,是东北那边来的是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去过辽宁的。不过现在什么东西在温州买不到啊?” “对啊,在温州是买得到啊,可是你就是不会去买啊!嗯,我在上海,现在在外滩,看黄浦江的水,不是祁连山那些水的颜色,是五颜六色的!” “不是水的颜色,那还不是灯光映起来的!你怎么又到了上海,上海那地方什么都贵,不过穿总得穿得暖,吃总得吃得饱的。那里人来去那么多,记得要注意安全,是不是住在饭店里啊,晚上也不要在外面逛得太晚了,作为一个九溜的人了,你自己也应该懂的!” “嗯,我知道的!哎呀,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的嘛,还有我不懂的吗!” “哦,你讲起来自己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出门在外,多少总得留个心眼的!” “嗯!” “你住在酒店里啊?” “嗯。” “不要省,要去住好一些的酒店。你在上海要呆多久啊?如果有一段时间的话,爸以前工作的时候,有一个还聊得挺来的人,也是我们祁连山的人,他说现在他一家人住在长宁某个地方,他做的生意呢说是跟日本人打交道。” “爸,你不要再奇怪下去了,我要住多久可是算不准的呀。他跟你说那些,是在什么时候了呢?” “大概,大概今年正月吧。” “哦,农历的……”她一直盯着那面默默绕圈的古老大钟。 “祁安!”祁贺山叫她,小心翼翼地前进探索一般的语气里,有一股将要有什么重大发现的兴奋。 “什么?”她继续盯着那面钟,并一直将手机举在嘴边。 “祁安,其实,爸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呢!” “什么事情啊?” “是这样的,那个你小叔,要在镇里买套房,买两套,还有你贺原叔叔也要。” “……” “还没建好,十一层楼的,地段实在很好,前段时间价格一直抬,现在已经固定下来了。你说我们要不要跟他们一起买呢?我听听你的想法。” “小叔要在这里买两套?因为有两个儿子!”她的音调有些抬高,那钟的指针指向最底端的时候颤抖了一下。“怎么贺原叔叔也要买,他的房子还不够多吗?” “住嘛,酒店再好也不比真正的自家。” “那爸,你想买吗?” “我想不想不重要,关键是看你什么想法,你如果喜欢,我马上去入额。” “我?爸,我又不会一直呆在那里!” “你也总得有一套房子的嘛!” “爸,祁连山不是有了嘛!” “那这不是在山上嘛,买什么东西都不方便,你自己又不去学开车,住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爸,那些市里的人,可是一直把别墅往我们祁连山上建呢!” “那是,不过都是一年到尾空着呢!我跟你说,这边按照现在的市场来看,小镇里的地段以后会越来越贵的,市里的人在山上建不到房子,很多人都已经开始在小镇里转悠了。” “那你是想买过来租出去吗?还是,爸,你是不是还想做房产的生意啊?”祁安的语气很坚定,就像是看到了祁贺山脑子里的前景。 “房产?不!现在我还做什么房产?就是想给你买一套房子嘛!” “爸,你什么都不要为我做!我可是一点都不想要那样,我需要什么想要什么,我更愿意靠自己去得到。还有,我喜欢祁连山的房子,人很少一点都无所谓。可是如果你想要住到镇里去,你就买下来吧,买房的钱,我也有的。” “我去住,我都这个年纪了,还买什么房,更不要说做什么房产生意了。我就是想要给你买一套房子,你总得有一个房子的,有时候回来迟了,回不到祁连山来,住下面自己的房子里也安全方便。” “爸,对于我自己,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买房子呢,房子这东西对我来说……” “你说你不想买房,没有房子,以后你去住哪?你也是快要三十岁的人了,两年三年风一吹就过了,还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至少有祁连山啊,好像你说的就是,我一辈子永远都一个人似的,这不离三十还早嘛,哈哈……”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自己的房子,就有一个想要回去的地方,在哪都会有安全感一些。” “爸,你真的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不过是真的一直需要你帮我收收快递。那些我自己都可以办到……其实我上一次回家的时候,阿嬷就跟我说了,说你那么省,菜都不舍得买,一定是想要给我买房子,没想到还真是这样……爸,我跟你说,真的不需要,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即使想要房子,我也是该自己买的……请你不要为我省,千万不要,既然那么冷,你可以给房间装上空调的,新的好的衣服不要不舍得,你去买来穿就是,曾经你也是商人,你应该不怕那些卖衣服的会杀猪。还有,去买好吃的想吃的有营养的,吃这一块你不要省,你应该买好的,你去做来和阿嬷二叔他们一起吃,而不是等阿嬷做来还要盛起来端给你……是不是?”那边默默无声,偶尔打断她讲话的,只是心里的一些欲言又止,以及那钟上分针走动的脚步。 “晓得。”约有两秒的停顿。“那你的想法就是,你不想要那套房的?你小叔他们好像都已经决定下来了。” “嗯,我不要。如果你想住到那里,你就不要多考虑,买房的钱我也有。” “我知道了。” “爸,你一定不要因为我而省钱,那样的话,我在外面的日子可会过得不安生!” “不会的不会的。在外面被差来差去的,更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 “我知道的。这么晚了,又冷,我就不打电话给阿嬷了。” “不用打,不用打,我明天会跟她说的。” “她胃口还好吗?” “每天三餐,每餐一碗满满,放心好了,前几天你小姑也刚来过。” “哦,好,你记得要煮好一点给阿嬷吃,爸!” “嗯嗯。” “……” “那就这样说吧。房子你不要啊?” “嗯,我不要。” “那就这样说,我放下了……” “嗯,拜拜……” “等一下。那个,你过年什么时候回来。你今年就回来吧,他们要给你阿嬷做九十大寿。大家都聚一聚,都是亲眷,不见见面,不说说话,关系断了也是很容易的。” “嗯,我回来之前,会打电话跟你讲。” “好,那我放下了。” “嗯。” 听到那边先按下挂机键,耳机内的音乐重又响起。那面大钟上的分钟和秒针一起重叠着把最底下的数字6覆盖。这通电话,她和祁贺山断断续续讲了刚好半个小时。以沉寂开端,以颂歌般的曲调作结,好像是要即将展开新一轮的轮回。 ☆、随愿修短 她的手机卡是北京号码的全球通,她想自己该为祁贺山的那通电话付费的。突然间又觉得今天讲了很多话。耳内的音乐播至《the sound of silence》,她在身后那木板长凳上靠边坐下来。 咫尺的对岸灯火璀璨,每一幢建筑都争相往高处竞长,波动着各种光泽的黄埔江面填充起岸上栏杆框架内的空白,靠在栏杆上的观光客像是站在那面不断流动着光彩的实体墙身后面。好一幅漂浮在黄浦江上的光怪陆离…… 她暂停音乐摘下耳机,去听那些光影的声音。 一对年轻情侣站在她的前方,刚好挡住她仰望上海中心的视线。 “很抱歉,我刚刚弄脏了你干净的耳朵!”女生仰面朝着男生,冰冷地自我控诉。 “怎么会呢?你漂亮甜蜜的嘴巴里飘出的可爱字眼,怎么会脏了别人的耳朵呢!”男生俯下头,双手去抚弄面前正在生气的女生似欲拒还迎的肩膀。 接下来两人在各自沉默中面对面地站着,好长时间后,男生搂着女生又沉默着离开。人体屏障后面的光华重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抬起头看头顶上的天空,没有星星,是大块大块形迹勉强可辨的灰色云团,飘得很低,就在头顶上方,仿佛伸上五指,就能没入那灰色团块里。 重新戴上耳机,她拨出一个电话。 很长时间的单一音色反复呼叫,那边终于接起。 “喂,阿嬷,我是阿安啦!” “啊?哦,阿安啊!阿安,你怎么这么好啊,你电话打给我,我真是高兴呐,这电话接到了听见声音了,就是跟看见你人一样的啊!” “你是不是睡着了啊,我把你吵醒了吧阿嬷?” “有什么关系,我睡的时间很长的,天天除了吃就是睡了。你身体好不好啊?阿嬷总是梦见你,梦见你回来煮饭给我吃啊。” “呵呵,放心吧,我很好。你那里天很冷吧,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呢,饭菜要热着吃,衣服穿厚一点,晚上被子也要盖得暖一些。那些买给你的东西,你不要不舍得用,我跟你说,阿嬷,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给你的,你一定不要舍不得知道不?不然没用的话,我回来就会把它们全都扔掉了的。” “哎呀,你放心啦,你买给我的,我肯定会用的啦。很开心呐,那件保暖内衣也穿上了,很暖和的。我,你就放心好了,不用牵挂我,我一个老人了,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就是,你自己独自在外,你一定要顾好自己的啊,别人谁都不用去挂心,你爸也不用,我们都是能顾好自己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以为你什么都舍不得用,有些东西几十年了拿出来都还跟新的一样……” “会用的啦,你给我买的衣服,我都已经穿上了,你到时候再想要回去,我可不会还给你的!” “哈哈,阿嬷,给你的就是你的了嘛!” “你打给我电话,我真是高兴呐,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啦!” “阿嬷,你刚刚是不是睡着了,都被我吵醒了是吧?”她反复听到那边大声打哈欠的声音。 “哎呀,就跟猪一样了嘛,早早就躺进床去睡,我梦都梦到了你打电话给我啊,阿安!” “阿嬷,你身体好不好?” “身体啊,身体嘛,很好的诶,就是眼睛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人老了,眼睛就会看不清了的呀,阿嬷你想看清什么的话,你就把那副老花镜戴上吧,会好一些的。你高血压怎么样?” “唉,前几天,你小姑刚带我去医院开了一些稳定血压的药,就是有时候会升高一点点,也没事的,我都这个岁数了,这些个都不是什么大事。” “阿嬷,你平时出去平地里活动活动,不要往高山上走知道吧,拐杖一定要拿牢了呢!” “我知道的呐,你晚上睡了没啊?” “嗯,还没,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你可不要熬夜啊,这么冷的,也早点去睡。” “嗯。” “你那个婶婶住进医院了,后天要做手术呢。” “什么?哪个婶婶啊?” “你贺原叔叔的啊。” “是怎么回事啊?” “年轻的时候生了孩子没有调养好,后来为你叔叔帮前帮后的。还不止,还在吃治疗忧郁症的药,三更半夜不睡觉,天天哭,也不知道怎么办……” “……是在哪个医院?我爸也没跟我说。” “不知道,他们也不跟我说,应该是大医院。你爸那个人,他伸手不理百事……” “唉,阿嬷,你放心吧,手术一做好就什么都好了,不要太担心,菩萨也会保佑的。” “对对对,这句话说得对,菩萨会保佑的。” “那阿嬷,我就不打扰你了,你继续睡吧,不要太担心。我放下电话了啊。” “好好好,你忙你的去,你也不用担心,各人都有各人的福。” “那,再会啦。” “阿安呐,你今年过年回来吧!” “哎呀,阿嬷,我正忘了跟你说,我过年会回来呢,我快要回来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好好,要回来那就好。” “那我放下了,你好好睡!” “好好好……” “再会。” “……” 那边没有按下挂机键,她听到那伴着自言自语的叹气声,随着埋进被窝而朦胧,最后一片寂静。她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向红色的电话图形。 她记得以前上高中时周末住到王贺原家的时候,独自一人带着儿子的婶婶总是弹钢琴,且尽是弹一些曲调悲伤的乐曲。查找手机上的通讯录,没有任何关于婶婶的标记。找到一个名字,在简讯中设为收信人,输入一连串的繁体字,“还记得和你同名的老姐吗”,不带标点符号,点击发送。一些灯亮起,一些灯灭了,总的来说还是不多也不少,繁华的模子就刻在那里,改变不在那一时半会儿。等了很久,发出去的消息杳无音信。回到手机,清空简讯,就像什么痕迹都不曾有过。 站起来走向临江的栏杆,看着似快要淹到胸口的江面。各往江的南端北端眺望,各种颜色在水中叠弄得老长,闪烁着晃荡不止。窄长的江,似被亮着灯火的高楼大厦围成了一弯水塘,在黑幕下的波光涌动中看不出它有漫长的流域。 将原先暂时停播的音乐继续,往北看岸边上的那排路灯划出的一条刷白弧线,她踏着那一盏盏路灯的脚,往北走。夜再冷,哪里都有闹哄哄的人群一片。她一直慢慢地往前走,没有停下脚步,出黄浦公园,转而沿着苏州河一直往西面走。一些人加入她的行程,一些人偏离她的路线轨道,然而靠近或远离,他们的目的都与她无关。在这个城市里,让人以为很少有人会活得不明不白,再悠闲晃荡的人也不是无所事事。 第一次来上海,是在她大二的暑假。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她拿着从书店买来的上海地图,用双脚踏遍了上海市地图上有的或没有的每一条街道。地图是用来识别方位之用,同时也是为了作为标记出自己身在某段现实中的一个注脚。从那时起,她开始了从形象文字或图形或影像或记忆,直接走进现实的漫步之旅。 身着素色长裤、长袖衬衫和帆布鞋,戴着黑色棒球帽,留着耳下肩上的金色短发。黑色的双肩背包里,是两本从大学图书馆里借来的博尔赫斯和普希金,还有一本外文书店里买来的原版《看不见的城市》,以及洗漱用品和另外两套衣服。除了下起大雨,从不打伞,也不曾抹防晒霜隔离霜,帽檐难遮的脸被晒出了新一种颜色。在人群中走过,似一个营养不良的男孩子。 偶尔在火车站像是要赶一列列即将启程的火车一样,在站前往来徘徊;在火车站附近的24小时店里,花很少的钱去蹭用它的电和赶紧补足睡眠。偶尔做各种各样的临时兼职。做的最后一份兼职,是临时急招的一份意大利语系画作展览会场的陪同口译,为期三天。 没有任何相关证件证书,被录取只因她对于提香的《神圣与世俗之爱》的惊人记忆与私人见解,她观点的意大利语阐述结束之后紧随着一遍风格不同的中文论述。也许,还包括她从双肩包里拿出的那本全意文《看不见的城市》,以及她的自然金色头发。那份薪资报销了她在上海的整整两个月的一切生活费用,并且大部分结余。翻译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在市区中闲逛的倒数第二天。将钱打入了绿卡,拒绝了翻译公司关于专业化强化培训的邀请,她乘着车离开高楼林立的市区,像逃一样地跳进了隶属上海市的小乡村。 在公益性葡萄采摘果园里,她遇到了现在的朋友sg。她因挽起了袖子的手臂上爬上了一条拉长身子一拱一拱地爬行着的肥胖大青虫,毛骨悚然,而近乎惊慌失措地哭喊起来。同样参与进来的他,跑来冷静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帮她把虫子挑下,又用自己衣服的袖子帮她用力擦除那存在或不存在的爬虫行迹,他告诉她那是夹竹桃天蛾幼虫。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将要离开上海,再次去到法国。 他说,看她背影,还以为她是一个外国朋友。她指着头发回答说,色彩基因也许还能隔空遗传呢,人类的祖先是一样的。他说他那时还留在上海是因为一个星期后苏打绿在虹口足球场的演唱会。一起看完那场演唱会,他和她各自往自己的下一个站点启程。他送她去开往北方的火车站,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去等待他自己飞往国外的航班。那时,祁安觉得,那个微笑起来像女生般温柔的男生,他的眉宇间有着几分可谓褒义的世故。他是她认定的,可以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第一个异性朋友。然而,除了去见到他,她从未将他单独在脑海中拎出来进行怀恋。除了见到他的当下,她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过去或未来。 最后的视线离开水中打颤的变形圆月,走出西苏州路,沿着昌平路往西走,去到西康路附近的温泉浴场。抹上自己带着的一次性双用洗浴液,用手掌揉搓身体,在水汽氤氲中用热水冲洗,换掉里层的贴身衣物。用自带的干毛巾擦干每一根头发,吃简单的自助宵夜。按着在浴场搜索到的路线往南走,去武定路上的洗衣房洗好几件衣物并烘干。左肩上悬挂起电脑包,右手上提着帆布袋,她再次走上往来跑着车子的马路。 循着脑中的记忆地图,经过几个街区到达北京西路后,她往静安寺的正门方向走。橙红橘黄的流光耀满整座建筑,似要把顶上的黑色幕布烧亮。夜间一点多,匆匆疾走的都市人,方向明确。脚步拖沓的漫游者对灯光中走来的谁都悬出一颗提防之心。 在去向寺的正门的拐角处,身着黑色长袍式棉衣的高大中年男人,猛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祁安早就缓冲好了似的停下来脚步,按停音乐拔掉耳塞听他讲话。她微微抬起头来仰视他,黑色棒球帽帽檐下的脸上映出金黄色的光芒。 他的热情过于旺盛,直视她的眼睛,向她提出忠告。他说她灵气逼人,但是印堂处竖有于她不利的纹线。他滔滔不绝的期间,她微微皱着双眉的视线离开了他,继续慢走起来。他在侧前方堵着她走,且不留给她插话的空当。他说她马上会有一个机会离开这个国家,出国去深造,但是也可能因为她的不自知而失去了。他说只消让他算一卦,他就能帮她做出最顺应天命的应对措施,而不让机遇白白流失。她一直慢走着,长久不予言语理会,稍停后的他抱怨起她的固执来。祁安停下脚步,左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仅有的三张纸币,总共七元钱,平放整齐递给他。她对他说抱歉,她已没有更多的钱,但是七是一个幸运数字,祝他好运。他收下,嘴里咕哝着,说让她进行测试实在是为她好。她对他说谢谢,然后快步往前走。走出一些距离后,她回头,看见他正极力向着下一班走来的两个同行男女后面的一个匆匆独行的年轻男子兜售他的忠告,最后一拍双掌,像是替那个对他毫不理会的年轻男子表示懊悔遗憾。 停驻在朱门紧闭的石阶下,微微俯首,阖拢双目,双掌合十,紧闭双唇,口中无言心中无念,好像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一个接受检视洗礼的过程。在门前凝立的那些时刻,放下并忘怀全然的自我,不用匍匐跪地,身心也依然对驻留那里边的力量全然地尊重臣服和信赖。睁开眼睛的瞬间,那片刻涌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地方,好像都在确认着自己那一次次于无神无思之间曾有过的祈祷。她始终相信,如果有缘相通,如果有缘得到提点,即使不言不念,祂们也能够将她看见,而她也始终无愧无惧地站在祂们的面前,完全地臣服信赖却不尊崇谄媚…… 在“s ”里单曲循环着《idnight》,双眼直视路的前方,用余光视察左右,一路朝南面的方向走,那器乐那人声构成她当下全部的有声区间。脚尖有着明确的指向,却又可以随时更改。在这样一座城市中,在如此深夜里,她似唯一一个随着错杂的道路慢慢飘荡的游魂。 一个国家或一个城市的人,该如何去接纳并以怎样的姿态去对待,一个所谓的外国人和一个所谓的外地人?凭血缘泾渭分明的界限,在世界范围内被地缘削弱,国人将它们有机地融进自己的观念构建框架的横木的灵魂里。在一个将整个国家都融进自己的街道里的城市中,他们又该以怎样的面貌身处其内? 在已经几乎没有车辆行驶了的单行车道与双行车道的十字交叉路口处,她与从右手侧单行车道的对面开出来的轿车各自前进一步又各自返回,以相互退让,谁都在没有任何干扰的空旷下互相谦让着,直到她伸出右手示意请对方先行。她站在原处,看着黑色轿车在十字的那条横线上开过,看着那在后方亮堂的红色后车灯消失进居民区的某处。 在大马路边,几遇从后方驶来的搭了乘客的出租车。司机放慢汽车行驶的速度,隔着车窗用一只手向她比划,她挥手以示谢绝。她看见那些坐在出租车副驾驶座后座上年轻的或男或女,他们隔着玻璃向她投来的目光,一如夜色温柔。 再无行人的公路上,那些车隔着一些距离,以近乎严谨的秩序排出一条条直线呼啸而过;又以整齐划一的声音,在上空连绵不断地牵出另外一条条直线。那上面不见一个人影,却总是有那么些连绵不绝的车之队伍,近乎争先恐后地排上那条线上的不眠之夜。那不仅仅是一辆辆机器,那是在那些时候,完全地信赖完全地依赖那一辆辆机器的一个个人。坐于材质各异的也许百分之百安全的区间内,有人关切车窗外的温度,也有人忘了感受来自自身的冷暖。 在繁茂的行道树下,身着蓝色制服头戴桔黄色安全帽的专业人员在整修城市的下水管道。在临时搭起的白色节能日光灯下,他们偶尔大声说笑,偶尔严肃地呵斥出自己的主张,分享几支烟,团队里似乎没有年龄与资历的困扰及由此产生的差别。他们在她慢慢经过施工工地旁时,声音消逝,投来诧异的目光,搓搓手又很快地投入进工作。 拐角过后,在一个街区里,她于偶然间回过头去看身后方,一个高大的外国男子近乎亦步亦趋地正行走在距她约十步的同一侧。上到另一个街区,他依然在那个距离之外的一处。她故意加快脚步,再次回头时,发现他也在加快着脚步,并且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她自顾自走着,临近转弯处,站到一棵行道树后,伸手将音乐暂停,听见后面踩上来的脚步声。他很快从她身边经过,并且快速地看一眼站在树旁边的她,那眼神似在说自己很不理解她的行为。 在他往前走去五六步之后,她又开始了与他同一个方向的行走,也重新放行音乐。他们一同又穿过了两个街区。最后,他走进了路边亮着灯的酒店。拐弯进入之前,他转头看她一眼,好像是在提示她,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身后跟着这么一个人。正对面,一只狗兴奋地疾走在前面,绳子的斜上方延伸尽头,是一只一个年轻外国女人的戴着手套的右手。 她抬头侧望那酒店,在那静默在夜空中的建筑的点端之上,几颗星星正稀疏地散落在暗黑的天幕里。即使算不上光彩夺目,即使不被底下的人看见,却也依旧以它星星的姿态存在着。一如再怎么分布得零落稀疏,也无法丈量出那黑幕究竟有多辽阔。其实,它们只是尚未被浓云污云遮去罢了,圆月也早已不知上哪去了。 在马路边上的休闲区里小坐,发现有人用黑色布料严严实实地裹着躯体,笔直地躺在凉棚浓荫下的长椅上,惊似一具再也不可能活过来的木乃伊。然而,那颤出的幅度却明示着那里面是一个人。 她知道,马路对面不远处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正明亮着日光灯。从刚坐下的长椅上站起,离开休闲小区,左右探查后,快速穿越双行车道至对面,再快走约一公里,进入便利店。店铺挺大,食品种类还算丰富。结算柜台处,唯一一位老板兼店员的中年女人正夹起面条在吃。 祁安拿来小型购物筐,在里面放入两款包装肉松面包、一包十只装小袋包装蛋黄派、两包梳打饼干、一小袋全麦吐司、十一小包小鱼干、两瓶三百三十毫升的瓶装矿泉水,想要再放入一些水果,却见没有。提着购物筐去柜台,中年女人的面条已经吃完。祁安从电脑包里拿出黑色皮夹,再从皮夹的小隔层里两百块的部分抽出一张来,递交给女人做结算。同时,祁安向她要一张长形小纸条,她从烟盒上撕下来给她。她用自己从电脑包中拿出的自动铅笔,在纸条的空白处写下“送给你”三字,再将其捆在购物袋的扎口处。将找回来的钱再放入到原来的小隔层里放回电脑包,她提着装着食品的购物袋快速离开。快速回到最初的路边休闲区,小心翼翼地将那袋子的食物放在那躺着人的长椅椅脚处,那不安地睡着的人的头底下。 不再多看一眼,走出五十多米,在休闲小区边缘处的一张木椅上坐下,借着路灯的灯光,从帆布袋中拿出来《tehe night》翻开阅读。 音乐间隙,不远处的横直身躯开始向里侧挪出声响。她拿出手机来看,想要知道现在是处于怎样的时刻。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则十分钟前发来的简讯,未显示来源地,看着一长串的手机号码,她估计着该是来自广东的某地。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 透明长框内再没有其它字符,好像那该有的问号或感叹号就隐藏在每一个黑色字眼里。看着长长的手机号码下面长框内的简短两行字,好像也就此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在某一个角落里,异口同声地问着同样的问题。那角落黑暗逼狭,看不到光亮,而他们正不断地往更低更暗之处挣扎。 “怎么会呢?受伤的并不会总是你哦,其实也许是那另一个人将自己的伤隐藏起来,而你看不见罢了。它被憋在深处,因不外露而似铁石心肠不会受伤,更像施害者。受伤了难免会哭泣,所以也不要去压抑自己。可是哭完后不要否定掉身边你曾经的所有哦,因为那些能让你受伤的,也总会有ta美好的一面的嘛。祝你开心!(最后:您好,您是不是发错手机号码了呢,因为我这个北京号并没有什么广东的朋友呢。”) 祁安再三检查自己所打出的文字和标点符号,然后发送。想着也许还会有接下来的短信来回,便把手机调为震动握在手中,然后继续看英文。 很久之后,她果然又收到短信。 “你心态为什么这么好啊” 依旧没有任何附加在文字之上的修饰。那个人好像就站在她的面前,哭完后,冷着面容,俯视着她,质问她方才话语中的自以为是。此时,耳机中的《idnight》一首播完又将开始新一轮的单曲循环。 “其实也并不总是的啊,难免都会有鬼打墙的时候的嘛,比如就像是会突然嫌弃起自己的长相,对自己的能力往低了质疑,也会对一些自己看不上眼的莫名其妙地厌恶,其实都跟自己当下的情绪有关,情绪转换了,那些人事物也会换一个样貌在你心里呈现。所以,要有一个可以转换你的情绪的什么啊,只要冷静下来想通了,就会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那些自己曾经以为的也并非就真的长自己以为的那个样子了。那些情绪不要去抗拒,去感受吧,它们都会有一个消亡的过程,并不会长盛不衰的,通过了它,你就完胜了。有些情绪的才是正常人呐!” 打完字后,没有再再三检查,她直接去点触屏幕上的发送箭头。然后又继续看自己膝盖上的书。 十几分钟后,她手中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真地开导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她感觉那先前站在她面前俯视着质问她的人,现在开始在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转过头来看她,好像已经实现了那类自虐情绪的转移。 “啊,说真话吗?其实吧,我一看到那号码的时候,是想直接回个‘你发错了’或干脆就直接忽视掉之类的,可一看那问题就觉得,哎呀,那样会不会太缺德了呀,不会让人更受伤吧,所以就勉勉强强地装一下好人喽。不过,虽然不善表达安慰,又怕显得太文艺像瞎扯,可是说的都是真心话哦!其实也正是在听音乐呢,让人心境平和。” 半首曲子之后,那边回复过来。 “谢谢了,你人真好,你说的都挺有道理的,我想你女朋友跟着你一定会幸福的!” “不会啦,祝你开心!至于后面,幸福的定义在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哦,晚安!” “你也一样,对了,我叫沉潜,沉念沈,很希望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请问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用吧,不严谨引用一个这里不太恰当的比喻好了,知道鸡蛋好吃就行了,何必还要去知道下它的母鸡是哪只呢?其实,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说说话,这个短信号码一直在的呀。” “好吧,那就不勉强了,不过你记住了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就行了,有空来广州玩,我一定给你当全程免费的导游!晚安!做个好梦!” “谢谢你!你也是!” “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 “ja!”发送出去后,似乎才觉察到自己的失误。一如有时自我肯定时,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 “抱歉抱歉,意思是:是的(德语口语)!晚安!” “嗯,原来你还会德语啊,勿回,晚安!” 看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全选,她删掉了所有的对话,没有留下任何记号。简讯再次成为一个空箱子。此时凌晨五点未到。收起书本,加大音乐的播放音量,几乎小心翼翼地从仍在那椅上躺着的人旁边走过。一如在经过地下通道时,从在那些墙边席地而睡的人旁边轻声地快步走过。 在远离路灯的街边,双手插着口袋往前走,饶了两圈的围巾的剩余部分塞进了扣上纽扣的大衣外套里面。听见有跑车以上百迈的速度奔驰着呼啸而过,在千米之外的后面依然轰隆着余响。一步步接近前方漆黑的浓荫之地,又一步步地将它踩在脚下,一步步地通过它。在黑暗中,她自觉与黑暗融为一体,却又能够将自己从黑暗中分离出来,再一步步地远离它而去。 夜再寒烈,她也能够将它适应,木椅再硬,她也能够依它而眠。恍恍惚惚间以为自己在晃动的车厢里,一边的侧脸却紧紧地贴着混着枯草气味的地面。积满了一整夜的风霜雨雪,翌日新一轮的太阳更显温暖而热烈。 摘下耳机,和手机放进电脑包里,去公园的公共卫生间里快速洗漱。手机清晨七点刚过,她从徐家汇公园里出来,循着与那一个个陆续进来的早起健身者相反的路径。 站上天桥,视野仍被林立的建筑重重围困。走在匆匆脚步的后头,谷间刮来的大风叫人以自我保护的姿势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脚步。从电脑包里取出那晚的一部分恩赐,在早餐小铺子买来一瓶热牛奶,找回好几张纸币。以明显慢于大众的速度,边走边吸。在肇嘉滨路像那些早起的上班族一样,向下钻进地铁站。她心甘情愿地被匆匆行走的他们甩在后头。这个城市,正因为他们所有人,正有秩序而高速甚或高效地朝着某个方向运转着。 刷第一次来上海就置办的交通卡时,对它还能被正常使用而感到些微欣喜。里面还剩有远逾半百的余额。搭上七号线,站在他们的座位前,往上伸手抓住握把,闻到一些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到静安寺站顺着人流移出车厢后,本想出站,略一犹豫,还是照着箭头跟在一些几乎在竞走的人后面往换乘二号线的方向走。他们似一窝窝蜜蜂,成团地往那些方向飞来飞去,双腿就是他们的翅膀,走过时向后刮起的风明示他们的飞行速率。 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的那一张涂满曲曲折折的焦虑与心急的脸,抛露在她的面前。无法透过他挂在肩膀的黑色皮质公文包,窥见它里边的秘密。他近乎恳求地紧跟着她慢走的脚步,音色仓促地向她求助,要她给他四块买地铁票的钱,只因他身无分文并且没有带上交通卡,而他绝不能迟到早上八点半在虹口那边开始的会议。这一切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每天都有好几百万人挤入涌出的换乘通道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巧,她从那找回的一张张纸币中仅仅抽出了五元人民币放在大衣外套的口袋里。她的一只手在口袋里捏着那张折叠着的五元纸币,继续依箭头的指向缓慢往前挪步,边看他的穿着打扮。西装领带,喷过发胶的发线,如此一个都市职场人士,怎么会沦落到需要为了四元搭地铁的钱而在人流中如此向她恳求。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和他一同搭上去往虹口的地铁。他恳请她相信她,好像依然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她快速问他,到虹口需要搭上哪条线。他快速地回答说搭上二号线到南京东路换乘十号线就没问题了。在他讲到南京二字的同时,她就已经把口袋中的五元钱拿出向他塞去,并说剩下的一元钱是感谢他的诚信,如果再见到就把剩下的四元钱还给她,希望他不会迟到。快速接过钱时,他向她连声致谢,而后向后边跑去。她转过身去看情况,发现他竞走着却突然转过头来向她挥手并大声称谢。她意识到,他该是赶着去买临时票的。 在陌生的人群中,一个人究竟要如何向另一个人恳请着,说服那另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一个可以被信任的人?又该以怎样的原则坚持着黑白分明,执信自己心中的那所谓是非的界线?也许天底下本无纯粹的黑白,亦本无单纯的是非,一切都是那光照那时间在暗中蹉跎使然…… 从头至尾,他似乎都于无意之间引导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将那本该看着前方的后背或脚下的地面的匆匆一瞥两瞥三瞥向她投来,那里面有一种眼神,像是同情她上当受骗的轻信或无知愚昧,却啪啪地冷嗤出声。不用太过担忧,他们无暇顾及太久,他们会很快地在她身边消失。冲击颜面的事情也许传播得很快,却也是毫无生命力地会迅速消亡。 换乘上二号线,在她几受阻遏的视野范围内,她当然没有再看见他。有一个瞬间,她有那么点鄙视自己。既然选择了相信,又何必再去质疑自己或是他。从静安寺站起,她依然一直站立着,远远地用一只手的手指去触及那根被好几张手掌紧紧抓住的细长钢管立柱。她只想触到一个没有人体温度的依凭,以免由于车体的行驶惯性而使她往站立的别人身上摇晃。 人民广场站到站之前,她的手指脱离了那根柱子,身体随着地铁的运行轻摇轻晃地被挤到了中间,挂在肩膀的电脑包背带滑落到了胳膊肘上,却并不方便再将它挂上。她微微向下俯着脸,使棒球帽帽檐可以微微朝下,不想自己的帽檐戳到别人或是被人挤落帽子。 人民广场到站,门边终于有了持着定要下车的坚强意志和不容耽误的明确目的的乘客。她手上提着帆布袋,同一只手臂上靠摩擦力斜挂着电脑包,估计着帆布袋内的摆设,已经被自己的电脑包和一些腿挤压得失去了原有的秩序。冲着那人与人的腿之间的缝隙勉强挤到了门边,却在同一时刻被挡住了脚下的去路,并且于那同一时刻,她的整个身体向车体的后方倾斜。也许,她是应该向挤在那里的那人郑重道谢的,毕竟他为她免去了一次摔倒在地并且向后滑出去好几厘米最后狼狈爬起的尴尬。 她很快在簇拥中站定下来,那些厚重的人群又挪动了一些,来自后背的挤压之力使她往前小小地挪动了几毫米,鞋尖便擦上那门边人的鞋子。 那一拨像是庆幸着搭上了逃离地球末日的最后一艘诺亚方舟的外国人,贴着作为下一站出口的门站立着,站在一块的女人和几个男人一同汇出了一股浓郁的混合香水味和化妆水的气味。身边的身体和身体相触在一起,虽隔着好几层衣服,却都可以最真切地感受到他人的温度。 在那些拥挤的时刻里,似乎谁都失去了去获得物理上的不容他人接近的独立空间的权利。大家被迫着去紧贴着身边的人,惊现,原来他们也有着同样的让人感觉到温热甚至烧烫的温度,即使几乎闻到的每个人的气味都是那么的不同,又或许有些人的气味是那么强烈地冲击自己的嗅觉感官,并且感觉自己因此受到了侵犯。 电脑包的一角几乎是被挤搡着与地面与他们的鞋子摩擦起来的,加宽加厚的垫肩滑到下面,又薄又窄的带子紧紧往下勒住她胳膊上敞开着衣襟的大衣外套与部分羊绒围巾,她左右肩膀也早已出现了明显的倾斜,以至于身上的衣服和围巾都似累赘一般勉强黏附在自己身上,她想要将它们抖落却又不能。 祁安感到了整个车厢所承受的重量,那是车内的每一个人不约而同地集体下压而成的,谁也不能诡辩自己是轻飘飘的,而总得有一个力量需要将其上庞大的集体予以承受。在无法他择途径的集体面前,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祁安并不想一直忍受着自己身上的那些给自己全身造成的不适。她谨慎地抽动自己一侧的手臂,可还是无可避免地碰到了旁边人的身体,感觉着那被碰到的人的敏感神经,她将自己的那只手臂挤进正前方那人的胳膊和自己前身的缝隙之间。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那人的胳膊劈成了并不平衡对称的两半,但只要伸过那只手臂就能够成功缝合。自己的左手臂与自己的前胸摩擦而过,同时也在将那人的胳膊往外挤,也许她的这一小小动作,已经造成了远处的一个人踩上了另一个人的脚,或是一个人展示在眼前看时间的手机被另一个人挤掉。 车厢内所有这一切,早已使她觉得全身火热起来,估计没有即使静止不动的人是会在拥挤的即使缺少暖气的地铁车厢里被冻死的。头上的棒球帽已经向上松垮着斜在头发上,不过她还是想先把勒在手臂上的窄带拉到右肩膀上。提着帆布袋的手和勒着电脑包的手臂,已经快要由于似被压迫到神经而颤抖起来。 她向下微斜着头,手指去拉电脑包的带子,却发现以最小的面积与自己的身体接触着的电脑包也正被挤在几条腿之间,即使它有重力,却也并没有如受地心引力牵引一般地向自己偏斜。她用手指使劲地去拉手臂上紧勒着的带子,那带子竟然不可撼动。 转而在双脚处使上很大的力气,想要移动一下被禁锢在一处的身体,也似想要去反抗那周边的力量对自己的电脑包的挟持。却是奈何不得的。帽檐已经完全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的视线变得珍贵。然而,她往旁边看去,却是一只只胳膊和肩膀,往自己的身上看去,看不见自己双脚的处境,只能部分见到自己的上半身。 怨不得谁,每一个人被指控为施害者的同时又均是受害者。她微微斜着头,未被遮住的眼睛直视咫尺的那侧肩膀,自己与那只胳膊不断摩擦着的手臂还在那条带子上不停努力,同时不停地抿起嘴唇。也许那胳膊的主人早已在她头顶上将她怒目而视,而后又忍受着将她原谅。 突然间,感觉触碰到了几只手指,更确切地说是那手指往她手上触碰。没有任何包覆的指间触感。下一秒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上自己的腿,同时,一直承受着重压的手臂颤动起来。在没有任何间隔延迟的时刻里,电脑包的带子嵌到了自己的右肩上。由于惯有的敏感警惕,她旋即往可见的肩的那一侧看去,却是正离开她肩膀又往高处升的一只充盈着血色而白皙的手。下一瞬,她感觉到那只手触到了自己的耳轮和后脑勺,同时,她的另一只眼睛也得以重见光明。头上的棒球帽被一只手扶正了,即使仍然有些松垮。她的视线紧紧揪住那只正往它的来处收回的手掌,小心地转头,却是先看到了一个人的肩膀。黑色的棉外套,里边的深蓝西服、白色衬衫和深灰纯色领带,他的棉外套敞着双襟。就此打住,不再往细里看。 那边正是刚刚上来的那群外国人。 她通过两个脖子间的空间朝那手掌来的方向用英语说谢谢。她没有听清对方回的是什么,及时出现的即将到站的中文播音加英文播音已经将那边传来的声音完全地覆盖,也许那边的人什么也没有回应。 人群微微地挪动起来,倏然,她的视线再次穿过那个窄小空间,想要去记得那个帮了她的人的样子。然而,南京东路站刚好到站,那些一直近乎警惕地贴在门边的人们,在车门打开后几乎是迅速地跳了出去。她紧随着他们下车。她像一个真正到站的人,一直往前几乎像是往最远的地方走去,对面的一列地铁也恰好停靠下来。祁安转过身来,看见他们已然淹没在早早在外等待着的乘客前面。不断有人从里边挤出来,却自然是不至于腹泻一空的。 她走去中间的椅子上坐下,觉得双眼疲累,意念模糊地看着那几个下来的中国人和外国人的腿脚重又回到车厢中去。里边那暖烘又浑浊的气息,让她觉得再忍受下去必定得头昏脑涨。她看着里边那一条条紧挨着的腿,那门敞开着,再也无人出来,外面等待着的那几双脚也再也无法强行挤入。 转头看向通往上一层的上行电扶梯和楼梯。她笑起来。她记得那人的背影。想着自己后来的怀疑果然是不该的。他在上行着的电扶梯上快速蹬着,往上赶出一条迂回蜿蜒的线路。她希望他不会因为自己的怀疑而迟到了那场对他也许很重要的会议。 往回去看那还在等待中的二号线地铁,突然怀疑它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等待时间,又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误感觉。朝那入口的上方看,那面对着外面站立的一堆人。车门即将合上,那些人即将被带走。她就坐在那尚开着的车门的正对面。看到一个人,顺着那人敞开着的外套衣襟和西服内的领带缓缓向上,棒球帽帽檐帮她层层分区,在穿透性视线即将凝聚向那人的下巴时,车门砰地闭合,那人完全被挡去。 一种强烈的感觉骤然袭上心来,带着它本身特有的重量,压在她的胸口。她深觉那是她已经错过了些什么,却又无以名状。 祁安站起来,看着那一节节方才还亮着的车厢,瞬间连出了一条模糊的光带,在眼前平行着溜过,又很快地全然消失。 在另一个换乘站里,干坐着,看着周围的一切,让脑袋净空,什么都不刻意去想,像那一个个无缘上一班地铁而耐着性子继续苦等着的上班人士。旁边操着湖北口音的一家四口,正操作着手机,口头规划着今天一整天的行程,似乎何时搭上地铁都无所谓。 看过出现又消失的三班车,在第四趟即将到达的时候,她从椅子上起身排到黄线之外等待。那个出入口,在外等待的当然不止她一人,也许无论在怎样的时刻。 她想,自己永远都不会计算出,自己身处黄浦江底时,该是在离开南京东路站多久之后,或到底是在到达陆家嘴站的多久之前。 往后三站中总有人鱼贯而出,而她一直站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看他们或进来或出去,看他们或站立或坐下。每个人总能找到一个令自己舒服的视点,也许盯着直到自己的终点,也许不适地转换着视角去寻找。或站着或坐着,手机会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他们以此来恪守自己的自身上的自衣服开始的内向私人空间,或以此尊重自己身体周边的他人,不让别人涉入,亦不去僭越他人的安全警戒线。 然而,又有多少人向往着那份似淡然处之的安宁娴静,又有多少人敏感的心和嗅觉会觉得那样的相处模式会有怎样的尴尬?那份出于示他人以礼貌的矜持,和那份出于自我保护的身体区隔,又是否真的可以用温暖或冷漠将他们添上标签以分类,而后上升到人类道德形态的高度对他们加以评判? 在一个只麇集着人类而没有其它任何动物的明亮的封闭空间里,人与人之间该有着怎样的相处形态?不看手机,不听音乐,不看书,不看报纸,甚至不去看车窗外一闪而过或贴在车厢内的煽动性广告,那么多人以近乎全神贯注地冥想的姿态在地铁车厢内忘言等待,似乎谁也不忍心甚至不舍得去打扰谁,身旁的摩擦和响起的站点报道或那支撑着身体的依靠也许是他们冥想之外的全部关注点。 看到一个外国男子什么都没有握住地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神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他的前边围站着那来此旅游的一家四口,以及一个身着蓝色粗布制服的中年女人。他们的神情似乎都深深地进入了冥想状态。 从科技馆站起,她勉强可以看到穿过好几节车厢之外的地方。带着行李箱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坐在座位上安心地看起手机或看起纸质书来的男女;或是不安分地跑动起来的小孩子;从某个站上车站着到即使视野范围内空出好多个座位也仍然一直站着的男女。也许,本不该有那种永远都不可能催生出解决措施,而只会误导着令人以为人性道德陷入昏暗的精神性文明评断的出现。 人与人之间有着太多难以稀释的永久性误解,人们永远无法真正地敞开心胸,去赞同其他的自己所永远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的存在,并在一眼见到时就将它彻底否定掉。人们拥有一双或许明亮的眼睛,却也许永远无法看到那墙外的风景,甚至更不可能想象得到,也许这件事本身就值得让人去哭泣…… 在龙阳路下车,像是一条碰碰撞撞着逆流而上的倔强小鱼,往站外走。走了很久的通道,重新刷卡进站,搭上十六号线。她想,也许是想要看到更多的吧,所以要绕上这么远的路来。 她坐在靠近门边的空闲座位上,闭眼假寐,等待着下车。抬眼向远处的车厢望去,竟有人横躺着睡在联排的几个座位上。也许,极度的困倦已经使他完全丧失了身处公共场合的自律意识,那么,他为自己招惹而来的,是他们的同情还是谩骂又或是敬而远之? 去看自己映在对面的镜像,见到了自己那张漠然的脸。注意到正对面的女孩正在看自己,想对她微笑时,对方却已看往了别处,她只看到她温柔而美好的侧脸。 ☆、鸢飞鱼跃 野生动物园站到达,她听到车厢内响起了欢悦的音色。下车,往出站口慢走。一路走来,看到很多愉悦的脸,听到很多愉悦的声音。进内设无线网络的中式快餐店里坐着,吃一碗量很大的去了肉丝的酸菜鸡蛋面条。拿着自带的马克杯向服务生要来四分之三杯子容量的热开水,从帆布袋中拿出七颗玫瑰花茶泡在里面。用手机借店里的无线网络,上官网订购动物园的门票,通过玫瑰卡的网银支付。这是她今年第一次用这张卡来对自己进行经济援助,只为了那可以省出的十元人民币。 她知道动物园还有些远。刷卡乘上去往动物园的公交车,一路站着,直到从西门下车。站在正门外扫视可见的里边,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座动物园。从正门刷身份证进入。 她一直都喜欢看各种版本的《彼得与狼》。她把储存在电脑中的由阿巴多指挥的音乐剧版《彼得与狼》放给那个女孩子看,那个女孩子说,虽然都听不懂,她还是也很喜欢里面的那些角色和乐器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的。可是,她说她觉得那个彼得也是个坏蛋,因为他使那只看起来很傻的狼,被关进了动物园,却真以为自己成了人们的英雄。她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她就是这样觉得的,她觉得那只狼应该是更喜欢自由自在的。她听后,笑着去轻捏她的小肩膀,对她的想法不予置评。 是要苟且着随时可能会被射杀的自由,还是享受着被禁锢在笼中似乎恒久的安全,在紧要关头之下,那只狼究竟是作何选择的呢?如果它并不傻,如果它即使处于高速奔跑状态中,脑回路也依然保持着高速的运转状态。 踱去老虎雕塑旁坐在冰冷的水泥上,拿出手机,查阅之前看到了但还未细看的短信。她记得那串号码。 “又到新的一天了,又要难受了,还真是让不让人活了” “你起床了没啊” “今天广州竟然下雨了,挺冷的” “你会说德语吗” “你在干嘛呢” 没有句末的标点符号,几乎所有句子全都送抵在早上八点之前的两分钟的框架内。最后一句发送在她刚到达动物园的正门之时。 全选住所有,然后一并删除。她不想去猜测,也不想作任何回应,其实他并不真正需要这样一个可谓虚拟的“他”。把手机的亮度调至最暗,并设为飞行模式,剩余电量百分之二十多,用移动电源给手机充上电,一起放入帆布袋里。 按逆时针的路线慢走。把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让自己顺着姿势自然俯视,也让自己视野不顺地抬起头去仰视,依凭那手工制出的边框将眼前的必然或偶然区隔。 她还在上小学低年级段的时候,在后脑上高高地扎出被染成有些不太自然的黑色的马尾,下午放学后从学校往家里走,发现校门口被一个个高低年级的学生团团围出一两个中心。她拉着小伙伴的手,想往人群的中心挤去,意去一看究竟,参与那样的热闹,听从心中翻涌的好奇。原本,她该是和她的小伙伴一起走去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铺,去买那一包包的袋装着看起来就是为了解救嘴馋小孩的口水而诞生的,那些量多却便宜的辣条的。她的小伙伴热爱辣条,还在课堂上时就一直切切地将它们幻想。在人群最外围,她被她的小伙伴舍弃。 她挤进人群的最内层,看见大大的竹笼子里面拥挤着呆呆地站立着的黄色小鸭子。已是炎热的夏天,两大竹笼的小鸭子早就向外界明示那几个守着它们的大人正在进行的勾当。他们将那些电力孵出的小鸭子,运到无知的小学生面前,企望着以它们的可爱引出他们的天真,好让天真的他们兴致勃勃地为他们的成熟睿智掏钱。拿出裤子口袋里的绿色贰元纸币捏在手心,那是她一整个星期的零用钱。他们说母鸭公鸭一样的价格,都是一块钱。没有作性别的选择,她小心翼翼地俯近身子在鸭群里面挑选。一只看起来安静的,小脑袋上掺着黑色的毛;一只看起来活泼的,全身都是一个颜色。他们嘀咕着怀疑她手中的钱的有效性,勉强地收下。他们为她把它们装进密封的小纸箱里,不曾掀出一个开口让它们呼吸外面的空气。 没有找到她的小伙伴,她怀里抱着纸箱子一个人回家。母亲先是厉声斥责而后默许,父亲祁贺山因与哥哥祁荣两人间的矛盾已经初露冰山一角而认可她的几乎所有心愿。她没有给它们取名字,它们所有的饮食都由她亲自供给。早上起来,她下楼首先去看它们,并将它们从箱子里放到她在三层楼后面的大院子里为它们隔离出来的一小片天地里。从学校放学后,自己一个人匆匆往家的方向跑,进门后首先是去看它们。让它们走进小天地外的大院子里,有水,有草,有伴着鱼汤的米饭。 她去亲吻它们的小脑袋,去逗它们的喙,看书和作业都在有它们的空间内进行。后来,她不再将它们那般圈养。每回回家,远远地无名无姓地以世人共通的口号呼叫着鸭子,还未推进下方遮了布条的正门院子外的铁门,就发现它们早已经循着她的声音跑来,在铁门内伸起小脑袋来看着她,呱呱地叫着。它们似乎任何时候都要见到她,她的声音或人的突然地消失,会使它们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狂叫不已。 厌烦时,她会用手和着声音去推它们,却从未舍得踹过一脚。在看见哥哥祁荣踹过那只全身一个颜色的小鸭子后,她双手捧起那只鸭子用脚去踢他,也因此对他不言不语了整整两个星期。 天冷后,她把她为它们改大的纸箱子搬进她自己的房间里,它们就睡在她的床边。半夜里,她听见纸箱子内有打滚的声音,似在剧烈地扭打。她开灯掀开盖在纸箱子上的旧衣服看,一只似乎熟睡的较大只一些的花斑水鸭旁边,剧烈地蹦弹着一只明显较小的全身一袭白羽毛中掺着一些黄色细毛的水鸭。它长长的脖子弯弯曲曲地扭结在一起,一只翅膀扇开来不时泄愤般的拍打铺了衣服的箱子底面。那是她第一次知晓,原来她的小水鸭身上有某种疾病。她将它捧出纸箱子,流着泪用手轻轻将它的脖子抚顺,抚摸它的整个身子,将它捧在胸口,去亲吻它的脑袋。悄悄下楼,泡来淡淡的盐水让它喝。她想只要喝了盐水就会好的。那只水鸭每晚都会那样发作,她每晚都会为它做同样的事情。 他们对她说,是应该趁它还活着将它杀了吃掉的,可是还真是太小了点。她照顾了它们两个学期有余。她的房间从来不关窗,只为了让室内透气。一天冰冷的清晨,她打开灯,打开纸箱子,发现全身一袭白色的水鸭伸长着脖子匍匐在较大只的水鸭旁边,全身冰冷而僵硬。它在深夜里的某个她无法注意到的时辰里死去了。她搜出自己已不能再穿的旧衣服,带上塑料袋和小型苹果箱,偷偷地跑去两公里之外的小河边上的大果园里,用袖珍锄头在泥地上挖出深坑,将它重重包裹起来,将它埋葬。 后来,她对那只似乎也知道点什么的花斑水鸭愈加地疼爱。她依然让它睡在她的房间里,每天为它清理粪便。它的大大睡箱里总有一小碗的水和一些来自河边的青草。夏季暑期到达,她带着那只水鸭,独自坐车去往有阿嬷在家的祁连山,他们为它称重,不到三斤,已是成长的极限。暑期结束时,他们把她的水鸭杀掉,说是为了给她补身子。从它被杀至它的最后一根骨头,她一眼都没有见着。她的双眼很好地躲避开了有关它的一切,不让自己去看见。她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无法去吃任何鸭子的肉了。 满腔热血的小朋友,在广场上追着白色鸽子奔跑,咯咯笑声像是鸡蛋打进烧得正旺的油锅里。 她半蹲下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对站在前边的鸽子示意。她看着它们的眼睛,看着它们的喙,以呼叫小鸡的方言口语来向它们打招呼。一大群鸽子跟着一只鸽子,一爪一爪地在地面上扎下轻快而又谨慎的小脚步,来到她的手掌前,像小鸡一样去轻啄她向它们摊开的空手掌。她不去触碰它们,任由它们将她的手掌轻啄。旁边观看的人赶紧拿出手机来对着她和它们拍照,似乎颇为欣慰地笑着。奔跑的小朋友倏尔停下来,向她释放出惊滞的目光,又学起她的姿势,逶迤着接近,跃跃欲试。她一个起身,那群聚集在她前边的鸽子却是先于她一哄而起,往半空飞散。 在小学时期,她的暑假里总有一段时间是在祁连山度过的。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她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去村子之外的山上采摘野菜。一种苦味的野生蔬菜,需要在水开后下到锅里烫个几分钟,再捞出来在清水中反复清洗浸泡,直至那苦涩味消失而变得清淡爽口。她和小伙伴在太阳还没出现的凌晨,一前一后地挑着盛放在红色塑料水桶中浸着一些水的苦菜,到镇上的菜市场里去叫卖。那是有明确目的驱使的唯一一次。小伙伴守在桶边一声不吭,她一个人使着劲提起盛着苦菜的水桶去到人多的地方学着摊子上的人叫卖。出于好奇的大人一个个围拢过去,挡住她后面的大摊子。近中午时分,她和小伙伴守着身前的水桶蹲在一长排的摊子最边缘处的小角落里。她不再热情叫卖,人们却好奇起她桶中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菜市场中的人渐渐少去后,她提着底部仍然有剩的水桶,去菜市场最边上的家禽区找到卖鸽子的中年男人。她拿出那日收入中的三分之一给一直陪着她的小伙伴,抽出三分之一给自己,再用最后的三分之一和桶底剩余的苦菜向那卖鸽子的人苦苦哀求很久。十五块钱一只的鸽子。最后他十分不甘愿地以十一块钱的价格外加她水桶中剩余的全部苦菜,将鸽子让给了她。她用当日赚来的钱的一部分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带鱼,放进红色水桶里。 需要徒步一个半小时往家走的山路上,她们花了三个多小时。那只娇小的鸽子,身上有各式各色的羽毛,唯独没有白色的部分,两只小腿间绑着防止它飞走的红色绳子。在离家五分之三处,那只鸽子飞走了,于她而言是措手不及的。后来,她怀疑那全是因为她的小伙伴故意拆开了那条绑在它腿上的红绳。她把那日挣得的属于她的小钱余额全数交到她阿嬷的手中,对于那只鸽子的事情只字未提。她骗她的阿嬷说,她们卖不出去剩余的苦菜,又太重,所以就在回来的路上把它们全倒掉了。然而她的阿嬷却是怀疑她们用那换来的钱买小零食吃去了。 后来,阿嬷向她提起那只鸽子的事情,她也想起了那半日两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在大人扎堆的菜市场里,艰涩地应付那来到她们面前的一切。她从没得知那只花斑色的鸽子飞去了何方。 盯上山魈妖冶的花脸,总能让她联想起,一些别处的老人家在太阳下山后的时间里向她讲述的一些鬼故事。迷离,神秘,惊悚,又有难以躲避的宿命的意味。然而,她的心中始终留存着一个祁连山上的老人向她讲述的最为温馨而活泼的版本。 它和人凭缘相逢,却也为自己设定缘分。一旦认定一个人作为它的主人,它就会听从主人的一切指令,把主人所要求的一切东西都往自己家里取。它身材娇小,行动迅速,偷盗之术高明,在村人的传说中,它是一个被神化了的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说,祁连山的一家大户人家中,那户人家现仍在世的老人的前两代中的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养有一头山魈的人。他们家之所以越来越富有,越来越大户,就是因为那头山魈去到他们家里的缘故。它为他们家添财,进而使他们家人丁兴旺。 但是,那山魈却是鬼灵精怪的,它往家里取的所有东西,都需要经过主人家的诱哄讨好才肯交出手去。它会记账,记下自己的每一笔交出去了或没有交出去的收入,以及主人家给予它的报偿,因此它也是记仇的。它会把那账簿偷偷藏到屋顶的瓦上。养有山魈的主人家一年中需要多次翻盖屋瓦,只怕养着的山魈把往家里拿的东西藏着不肯交出来,希望能够在屋顶上找出那传说中被它藏着的账簿。 山魈受不得主人的冷待,一旦遇冷,它一定会弃它曾经认定的主人而去,并不留回旋的余地。祁连山那大户人家里的山魈,就是它自己偷偷离开了的。挑着箩筐叫卖糖条的外地小贩来到他家门口,那山魈见机便跳进了那箩筐中,原来的主人家从头到尾无知无觉,那山魈就那样被那卖糖的人挑走了。 关于两者关系,它与人的缘分也是撞见的,从来没有经过精确细致的勘探。那头山魈离开之后,祁连山就再也没有山魈了。在祁连山,山魈也成了长辈们对于小孩子的亲昵的爱称,而那被大人称为山魈的小孩子,身上必有一种令人生不出怨恨来的可恨气质,那是一种可爱的可恨。而她,就是一个一些祁连山老人家口中的山魈。而她所在的祁家,就是祁连山村里曾经被传说中的山魈抛弃过的那一户大户人家。 她曾经问她的阿嬷,她自己是不是就是被山魈引来的。老人却是神色严肃地回答她说,所有传说都是一些老男人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瞎编的。 在小斜坡的缓坡上,她面着太阳席地而坐。未经浓云遮挡的太阳的光辉给人以一种幻觉,却并未将草坪晒暖。前两次来,天空都是临时急转阴雨的,此次迎上如此天气,眯眼望向绿枝之上的天空,嘴角不禁抿出深深的笑涡来。 年轻的夫妻于左右牵着中间的小女孩的小手,朝着一只侧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小袋鼠走去。小女孩随手扔掉手中的小食品包装袋,里面曾经是牛肉。牵在右边的妈妈放开她的手往后走去,将那被扔在地上的已经成为垃圾的包装袋捡走。缀满绿色草坪的枯黄落叶,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哗哗声,与他们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从他们的背影中回来,背转身子顺着太阳的光线,她从帆布袋中拿出《tehe night》来继续上一回的阅读,身旁放有泡着玫瑰花茶的马克杯。一些不合时宜,一些不识时务,一些逆流而行,一些随遇而安。 她自是不食牛肉的。祁贺山的事业以及家庭遭受变故的那段时期,也是她与牛有过密切相处的一段时间。有空无空的周末,她牵着它随着其他人一起去祁连山外的山野上放牧。提上一个袋子,里面放了装了电池和各种磁带的收音复读机。天寒时节,她到处去找它要吃的青草,又用家里的铡刀铡出一寸寸干稻草。天热时节,祁贺山满身怨气地赶牛回来,叫她为他准备好洗澡水,瞪起深陷的大眼,见不得她脸上的丝毫不耐或是于他来说应该永远不再显露的开心。 她拿着蒲扇蹲在牛前,闻着它身上发出来的浑厚气息,为它的脸扑扇出凉气。它被套上结实辔头,从鼻子处延伸出长长的棕绳,被拴在那棵已经高高耸立的她还未上小学时就已经栽下的柚子树干上。看着它大脑袋两边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面有她身小脸大的谐谑身影。多层依次重叠的晶亮眼皮上,是又长又粗又弯曲的黑亮睫毛。她的手兜成捧水状,蒙上它的眼睛,感觉到它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不安地弹跳起来。 牛的眼睛,是近乎完美地惹人怜爱的。她望着它的眼睛,会突然地啜泣起来,它会颤动着睫毛,把它的鼻子往他处朝,两只耳朵在大脑袋两边挥动起来。它对她哭泣的反应似是无情的,却会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把它的鼻子朝向她,仿佛是一种挽留。她不知道,牛于它正前方的视线究竟是怎样的。 她见过它们犁地的样子,见过它们像马一样被用来驼货物的样子,也见过它们被切成肉块端上餐桌后的样子。老人家跟她说,牛被拉进屠宰场时都是泪流不止的,它被牵着进去的形体却是温顺的,不予反抗的。后来,在她的劝说下,祁贺山终于把养成了两头的牛全给卖掉了。他是不可能靠养牛重新致富的,也是不可能豢养它们一辈子的。 园里是没有开放饲养的蛇区的,在炎热而潮湿的夏季,也许会有蛇从某处钻出。即使无毒无害,却也足以使人震惊。此时,她在火车上关于雪山之巅的血蛇死蛇及奄奄一息的蛇的梦境仍然是清晰的。祁连山上信佛的阿嬷跟尚小的她讲过,蛇是土地公养着的狗,它们是由土地公掌管着的,自然也有凶恶与温顺之分。 在夏日夜晚的星空下,她警告说,人是不能嘲笑说蛇没有脚的,否则它会爬上人的身体,去比较是人身上的毛多还是它身上的脚多,若它数出人身上的毛较多,那也只能说那人实在算是幸运了,可是,即使看得见,天上的星星也是会越数越多的。 阿嬷跟她说,砍蛇是不能砍蛇尾的,它是能够逃走然后再次寻回来复仇的一种冷血动物,若是要打蛇,是一定要将它完全地打死而甚至不能尚且留下一息的。 迷信的人对于未被完全杀死的蛇的害怕,是会发自内心深处地深深恐惧的。那恐惧将存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怨念和担忧提炼,最终再集体郁结成疾。 她外公的父亲就是那样死去的。他生活在周边长满青草的乡下,拆解屋前院落的围墙时,手中的锄头咬牙切齿地铆起劲,斩向那从墙上钻出后意欲逃走的青蛇。他只崭到了它的一小节尾巴,那节尾巴还在地上蹦弹,蛇的其他部位却已经消失无踪。看着地上仍在蹦弹的尾巴,他支撑不住身体地跌坐在了草地上。蒙上浓雾的雨天和一行人在山岭上行走,唯独他看见稍远的山对面一满头黑发的颀长背影,穿着白色的长衫。走在最后的他望着那背影破声叫喊,却眼见着那身着白色长衫者没有任何回应地消失在了坟墓所在地。不久的日子之后,他的身体各方均每况愈下。后来,他被查出得了一字绝症。 迷信的亲戚妄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到处寻找所谓的高人为他算命,谋求高明的法师来为他做法事驱邪。他死去时,她不知尚在何方。阿嬷告诉她,算命之人说,他是千不该万不该挥锄崭去那条蛇的尾巴的。从小时候对那类玄幻故事的迷恋起,甚至到能够独立自主涉猎各种知识之后,她对蛇这种爬行动物都是充满敬畏的。 根据老人家的指导,在遭遇蛇的时候,若能够及时自称是它的外公或外婆,那蛇便会对人敬而远之地爬离的。 曾有年轻人教她,在被蛇追着逃跑时是不能直线前进的,而必须是大幅度地蜿蜒向上快跑的。然而,她发现蛇也是会不断弯曲着身体快速游移穿行的。于蛇出没的时节,在乡间山林野地里行走,她会使用一根树枝折成的棍子在前方左右敲打草丛,似提醒着蛇不要挡住人的走道。 曾经,她独自慢悠悠地走在荒草茁壮的溪边小路上,抬起头去眺望远处绵延进天际里的苍翠山峰,忽觉脚下踩上了圆竹棍一般地打滑,低头查看,惊觉竟是约三根手指粗的黑色耀眼蛇身。她慌乱地跳起退后,五脏六腑都被那股紧张提到了嗓子门口。她惊栗地站在离它两步之外的地方,双腿麻木得不能再有所行动,紧握住双手不停地对那条蛇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却是看着它那黑色的蛇身逐渐变细而最后从那条狭窄的小路上完全地消失,从不远处的溪边传来身体和杂草相触似的沙沙声。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小心呼吸很长时间,盯着小路上那条蛇曾经爬行的路径,回过神来后,背着沉重的初中二年级书包朝前狂奔不已,跑到上气完全接不上下气。后来,每次走上那条近路,她都快行不止。母亲的生肖是蛇,这她是一直知道的。 在心里头回忆起的头像,竟全是笑脸,即使一些原相有多么阴郁。去年回家,她跟阿嬷说,她很想能够在祁连山看到一条蛇,什么类型的蛇都好,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在祁连山看到过一条蛇了。 她记得小时候的老房子前,大院子外围的荒地上,是经常出没着一条身上有着各种颜色的花蛇的。老人们对于这类土地公的狗,是不及祖上的亡魂敬重的。那是真正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敬而远之。阿嬷斥责她。老人家倾向于从年轻人口中听到他们认为的吉利且积极向上的话语。在他们看来,走在路上遇上蛇,可谓是霉事一桩,或是那是预示着将有不好的事发生,祈求着遇上蛇更可谓愚不可及。老人会一边呸呸地欲将那听到的话抹除,一边斥责说话人的不甚理智。他们似乎相信着,那些有意无意说出口的话,无论以怎样的口气态度说出,多半都是会应验的。 可是她说,那是因为说话的人内心里,有意无意地相信着自己的猜测或玩笑是会成真的,而并不是因为说出的话触了霉头。然而,一些人的内心却是倾向于去相信那些糟糕事情的发生的。他们口头上说的、脑子里幻想过的,从未真正地到达内心里,他们的潜意识从不曾真正地去相信过那些好运会在自己的头上降临,而这又根源于个人已不具有那种自信。 她跟阿嬷说,有很多时候,当她有一个念头的时候,一些与那个念头很有关联的事情几乎都会在不久的之后发生,而那些发生了的事又多半正是她所需要的。阿嬷回应她说,未知事物和人之间也是可以互通性灵的,虔敬是一个人对他所遇的万物都该有的态度,她是一个受到庇佑的好运之人。然而,那次她并未在祁连山看到一条蛇,而它们也尚未进入冬眠期。 她想,想做并且相信有能力去执行,那能力就潜藏在一个人真正想要去做的意愿里,那个人只是需要将它释放。就像睡觉也不仅仅是身体反应,它也是一种意识的反射行为,在某些时间点,生理之外的刻板印象会将大脑催眠,它使人们不得不在某些时间段内阖上眼睛。 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本,四指压着封面,大拇指快速拂过每一张纸页的最边缘,将书签随意插入,再次合上书本。喝一口还剩三分之一的失温玫瑰花茶,揭下棒球帽放在身边的草地上,定睛凝视书的封面良久。冬风扬面,拂起屡屡金色发丝。侧转身子将正面朝向太阳,双手将书本抱于胸前,额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闭上眼睛晒太阳。 茫然间,似有闻到一股别样的暖和气息。她抬起头远眺前方,那个片刻,掠进树林枝桠的太阳光线,于瞬息之间,竟似一群海鸥刚自树林向高空飞跃而出,只差哗声作响,迷糊了天地海陆。转头往右旁观看,一只灰色的袋鼠正竖着脑袋躺在她的旁边。它背对着她,只有两小步之隔,伸出手臂就能触到它身上的毛发。它朝她扭过头来,看她一眼,她倏然觉得那眼神真是饶有兴味。 下午的时间里,太阳遭遇浓云的遮蔽后,越发显得微弱。她静静地在一旁观看,慢慢地在允许的地带内走路。即使很冷,游人虽不至如织却也依旧不少。在所到之处,她都给自己脚下的所处之地留下一片宁静。 隔着铁丝网,她暗自泪眼斑驳,凝注着里面那只正在接受着小女孩喂着腥红肉块的壮大的猫。尊严而高贵,不怒自威,双眼自然而然地迸射出慑人光芒,全身披覆的细腻毛发却让人联想到柔情和温暖。 曾经的家里曾有一只猫,是她从小伙伴的阿嬷那里买来的。她爱把它抱在怀里,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会不顾呵斥地让它坐在自己的腿上。她的猫不必捉老鼠,也许从未见过老鼠,一日三餐不愁吃喝。它的毛发从头至尾被她捋顺,也自是逐渐散失了天性为猫之一部分的勤奋与威严,更多地扮演着一种宠物的角色。 她曾经随意逗弄它的身体,它舒服地在她贴近的耳边发出咕噜声。它也曾经挥起它的爪子,舞向她毫不设防的脸颊。她将它喝退,冷待它,和它冷战多日,却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又重新和好到一块。它用它的脑袋蹭她的小腿,竖起的尾巴贴着她的小腿瑟瑟发抖般的战栗着,发出愉悦的咕噜声。她已经忘了她拥有的第一只猫是怎样失去了的。之所以忘记了,也许是因为从始至终都不够深刻。也许,那消失的,是她曾经的自己,它在她的体内死去,却又逐渐复活并一步步成长为现在的她。 小时候每个在祁连山的暑假,在繁星闪烁的夜空底下,在门前的大院子里,在没有围墙的高大柿子树旁边,左邻右舍聚集过来谈天说地。村子里发生过的亦真亦幻的鬼故事,逐渐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的家族发展口头传记,遥远边疆的颠沛流离,异乡客外国人的逸闻轶事,能够更加地坚定信仰的神佛传说,侃侃而谈的一系列抱怨,永远寻不得相应确切答案的一个个突然冒出的疑问…… 所有的话题都能够在一个乘凉的夜晚汇聚到一块,在将要各自回家安寝之前,留下一个个能够在她心里爆炸开来的悬念不了了之。他们讲他们听到的,讲他们看到的,讲他们自己经历过的,以他们即时想到的方式在众人面前倾倒出来,每一个夜晚都是一场精彩的茶话会。他们从不寻求问题的解决方案,却是享受那一吐为快的过程。也许,安静的互相倾听,谁也不肯退让的激烈争辩,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从小丧失了语言及听闻能力的人,借着朦胧的夜色,一个个地细看众人的表情,看得双目炯炯有神,好像从他们不甚清晰的面部表情中,他知道那一个个在她的心里爆炸开来的悬念的后续发展和最令人雀跃的答案。 对万物皆充满同情,也许就是一种自视甚高的态度。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举着小肉块伸进铁丝网,向那只华南虎的嘴巴靠近。她看进她自己眼睛里的是它的眼睛,它的嘴巴引导她手上的小肉块的指向。她的两只小手恭恭敬敬地举着她双眼中的喜爱与敬畏,微张的嘴巴发出对它的轻声呼唤,尽显温柔。它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肉块和她,鼻子首先贴近那小肉块,像一尊从不纡尊降贵的神正理所应当地接受着凡人的顶礼膜拜。 隔着网眼伸不进女孩一只小手的铁丝网,她直起身子微微抬着头向上仰视,它以端正的站立身姿接受她的诚意。它的两只前腿直直地立在地面上,大脑袋上的两只耳朵朝两旁竖起,比她更近地贴近铁丝网,像是凝聚了全副心神正虔诚地将她聆听。她和它对视到一起,都近乎全神贯注地将对方看在自己的眼里。她看着它的眼睛,从双眼处开始释放出可爱的笑声,它挑动着警觉的双耳。那一刻,她和它是平等的,隔着那面不该逾越的铁丝网。如果它没有那般高大,它也许会成为她怀中的一只别样的猫,她的小手从它的小脑袋开始,轻轻地滑至它的尾巴末端,又突然在它的脊背某处揪下一撮毛来。 她最初的那只猫,她将它取名为小七,算是与自己的姓同音不同调。后来才惊觉,“虎”字中竟有一个“七”字。 小时候,偶尔与男同学发生口头上的争执,男同学理屈词穷时或是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地向她发问她算老几,她均勾起嘴角,一根一根地掰起手指头,再翻出一个带笑的白眼,回答对方不多不少仅仅小七而已。对方激愤未消却是一脸懵然莫解,她说因为自己才不想当老大呢,让给他算了。所有的争吵都以同样的回答结束,他们中的一些人却以为那是因为她姓祁。那时,她想,她会为她的猫咪小七换一个称呼的,当她觉得它已经开始老去的时候。 假期里,她带着她的猫咪小七去祁连山。在夜色中,她蹲在它的身边,一边抚摸它支在地上的毛绒小腿,一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去听他们的谈话。害怕时,她抓紧它的小腿,把它拢向自己的身体,而不敢放远视线去看夜空以及黑暗的别处。 冰冷的雪夜里,荒寂的山野上,矮小的茅草屋中,亮出半米微光的煤油灯下,一孤独老妪伛偻着背低着头正在缝补驱寒的粗布衣裳。 于针戳过粗布发出的声响之外,她突然听闻竹篱门被揉响。那是竹篱与一种兽类的爪子相摩擦时发出的刺骨声音。慢慢停下手头的动作,老妪一只手端起煤油灯,另一只手掀起围裙遮挡外侧的光芒,挪去门边查探,尽量不弄出草鞋拖地时的窸窣声。 她尚未挪到门边,倏然,啪的一声,那本在竹篱门上搔扒的脚掌扎破了几条竹篾。那毛茸茸的腿被夹在了被爪子撕开的竹篾间,一动不动地向前伸着脚掌,再进一步或再退一步,它都断然继续被破竹割伤。竹篱门外,那兽发出了痛苦的低吼,而竹篱门内的它的脚掌正不断往下滴着血。 老妪放下围裙,举高煤油灯,凑近脸,查看那滴血的脚掌,又向着那兽说:大猫啊大猫,你的脚掌上扎进了油茶刺,不挑出会烂起来,若你想要吃我,就让我为你挑完刺再吃吧。那腿脚不见有任何动作,门外痛苦的低吼也已隐声。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0节 老妪端着煤油灯,挪步转身,去屋角里找来鹅油,从粗布上剪下一小块布料,剪断针线,重新回到那只仍嵌在竹篾间的腿前。她用针为它挑出扎进肉垫中的粗长油茶刺,再给伤口涂上鹅油,最后用布块包扎用细线圈绑,一切都进行得小心翼翼。煤油灯就放在地上,借着微弱光线,老妪始终大幅度伛偻着身躯。 从始至终,门外不时地发出低吼,而那腿脚却一动未动,好像那腿与那兽并无任何关联,由着老妪的细碎动作。一切停当后,老妪轻拍那条腿,示意已经包扎完毕。她从深度伛偻中缓慢起身,双手伸往那腿被夹住之处,往两边用力推开竹篾。虽然已被破坏,那竹篾间的结构却是依旧牢固的。然而,还未见到那兽的完整形貌,那只腿就已经机警地夺门而出了。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老妪打开损坏的竹篱门。门口的雪地上,躺着三头雪白的猪,各两百斤重,已被咬死,白雪上没有血的痕迹。人们说,那三头猪,定是那只老虎为报恩,而向老妪进献的谢礼。也有人说,那只老虎,并不真是什么老虎,而是由什么幻化而成,前来测试那老妪的。还有人说,这一切尽皆缘起老妪的福大命大。不一而足。 同样是发生在苍茫雪天,却是源自另一个空间的凌晨时分。 从庵堂中走出的年轻女子,在庵堂庭院侧边上的出口前,看见从铜铃般的双眼中闪出的慑人绿光,似灯笼明晃闪耀。她停住脚步,对它说,畜生啊畜生,若你真想要吃我,请等我点来火种为大家煮好早饭后,我再出来给你吃吧,堂中已经十八天未开火了,大家也已经十八天没有吃饭了,今天是可以开火的第一天。她说完后,径直从那只蹲坐着的庞大躯体旁走过,彻底出门,下台阶,去到远处的某个山坳中取火。 取来火种返回时,发现那只老虎果然仍在远处静坐等候。她越过它,回到庵堂内。摆好最后的碗筷后,不跟她们一样坐下来吃饭,她在众人眼前往堂门的方向走。她们因此而问她,难道十八天粒米未进她还一点都不饿吗?她只是说,怎么会不饿呢,只是她答应了要让一只老虎吃掉自己,而且它还在等着。她们闻言震惊不已,却是没有任何一人劝阻。众人从饭桌上起身,悄悄在后尾随着她,意欲一探虚实。 她向那只老虎走去,并告诉它她的事情已经完成,它可以来将她吃掉了。身后躲藏在暗处的众人霎时大惊,只见那只蹲坐的老虎闪到那年轻女子的身后一把扛起了她。而后,便是见着一位白发长须的老人携着那女子腾云驾雾升天而去。原来,那老虎并非老虎,而是一位仙人幻化而成的。 她们悔恨地感叹,她们所有人的全部修行都为她一个人修了,她们所有的苦修全都转移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原来,那年轻女子的丈夫三天两头与其吵架,她不堪忍受,后离家出走,决意用余生来守佛修行。女子寻来此处,庵堂中的人将其拦在门外,不让她进入。经她再三苦苦哀求,她们才勉强让她入庵。 却是有一项决议的,她们对她说,从那日起的未来十八天里,庵堂内是不开火的,若她能够挨过这十八天,那么她们就允许她永远地留下。在那十八天里,她们吃着各自囤积的干粮,将她孤立起来,更有甚者加之百般刁难。期间,她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第十八天的深夜里,她被她们告知,次日凌晨鸡未啼之前,她就得去隔山的山坳里取来火种,为大家煮好饭,而且以后日日如此,若能做到,她就可以永远地留下了。 他们说,她之所以可以十八天不吃不喝,饿不死又还能走路做事情,完全是因为她本身就已经自带佛骨了,那化成的老虎不过是最后一项决定性的考验,其实所谓的成佛升天,这并不是只要苦修一辈子就能成功的。然而,有些人即使修他个七世八世,也还是不及别人修个几星期。 她想,那该是涉及灵性性灵是否开悟的问题。一如有些事情只需顿悟便可放下通过。然而,有些顿悟却需要遍及一些人一辈子的光阴去偶遇,或去追寻它的踪影。并非所有的老虎皆为神佛所幻化,清楚并尊重它的本性,才能让发愿自己不为羔羊的祈祷成为仍深陷迷惑的现实。 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去看那只往别处走的华南虎,失神间,手中的袋装零食掉落在地,若有警觉地快速俯身拾起,再往前蹦跳而去。哦,她原来就是那个之前在袋鼠坡朝着横卧的袋鼠走去的小女孩。 在闭园之前,她从水禽湖离开,背离着黑天鹅,突然想起来祁连山的老人看见在纸平草地上散牧的家鹅时就朗朗出声的打油诗。 西方路上一对鹅, 口衔青草念弥陀。 叫你要修你不修, 临时掘井水难流。 再见…… 看着“上海野生动物园”,她心里想着的,唯有“再见”。 太阳光线微弱,微蓝的天空已经掺了很多灰。她按着来时的路线离开。乘上动物园外的公交车,进入地铁站野生动物园站,在公共卫生间进行简单梳洗护肤,去到上午点过餐的那家快餐店,点上同样的面条。要一杯热开水时,那同一位服务生认出了她,给她送来一纸杯的开水。他说,有些动物比人还聪明。她笑着回答,确实如此,因为它们作为动物。 进店的客人不多,她位置内的墙壁上又恰有三孔插头。拿出手机,撤销飞行模式,上面没有任何消息。启动电脑,用耳机听电脑里bandari版本的《iage》,单曲循环。打开上回保存在桌面的文档《寻》,加页的白色空白页面被填上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四号黑色字迹。被大片大片地删除,又重被一段一段地写满,双眼看着电脑屏幕,双手在键盘上敏捷地轻轻游走。或交叉起十指,手肘支在键盘前边的餐桌桌面上,托住下巴,长时间地看着店内的情形,却又在某一个瞬间以迅雷之势先将手指落在键盘上。 店内的人越来越多时,她关掉电脑,拔掉电源插头,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发觉杯底未喝完的玫瑰花茶已凉时,却见那个服务生提着开水壶向她走近。他往她手中的纸杯里注入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她端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绅士动作。固定着杯子的那只手没有溅上一滴热水。 没有说谢,在他离开前,她望着那男孩子的眼睛展唇微笑,并从帆布袋中拿出在动物园里买来的三枚动物图形棒棒糖中的一枚递给他,是熊猫,他在犹豫两秒后微笑着接过。她和他互相之间什么也没说。 ☆、境缘从心 左肩上悬着电脑包,右手肘上挂着帆布袋。一只手紧握冒着热气的纸杯子,另一只手手掌盖在杯子的开口上,仿佛以此取暖。搭上离开野生动物园站的16号线,站着,略微向后倾斜着靠在车厢内的角落处。在罗山路站,换乘至11号线,她在空闲的座位上坐下来。把电脑包平放在大腿上,帆布袋搁于地上夹在两腿之间,双手护着纸杯置于电脑包上。感觉到安放在自己两侧的腿不时地碰上来,杯子中的玫瑰茶水一晃一晃,温热的触感偶尔荡上掌心。她好像忘了当时的自己,都是怎么拿着装了玫瑰茶水的杯子过安检的。低头小口抿掉半杯的茶水,脊背靠向椅背,内部的状态轻飘而又沉重。闭上眼睛,听见他们乱麻般的轻声交谈。到站时的中英文播报声,一站又一站,随着身边离开又坐下的气息而不同……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不带姓。 “安……” 她看向那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他也正看着她。这让她确信,那声“安”确实是在叫她。 她没有答应他,而是用手指指向自己用温州方言问他,他是不是在叫她。 他身穿建筑工地工作制服,头戴橘黄色安全帽,稍远的眼神直逼她的双眼。那双眼告诉她,他叫的就是她。 他们之间隔着宽阔的双行公路。他叫她回到他那边去,而不要站在她正站着的这一边。 她是来这边等车的。在她身体的右边,一大群的女生,挤满了路边,所有人都在参与将这一侧车道的宽距缩小。她们和她一样,都在等同一辆可以载着自己离开这里的公交车。 她的手指改为指向她们,并继续用温州方言问他,那么她们该怎么办。 然而,除了那声单音节的她的名字,她听不懂从他口中出来的所有语言,自然也得不到自己任一向他发问的答案。他仍然一直在用手指指着她,有时候使劲地戳起,划过一段空间,那焦虑而愤怒的手臂能够捞起一艘沉入海底的邮轮。她明白,他一直在再三强调,她必须马上回到他所在的那边去。 可是,看着有些遥远的对面,再重新回到对面去,是她万万不可能接受的。她才刚从对面那边出来,好不容易穿过那条不大安宁的宽阔马路,到达这一侧。 高耸的钢筋直插云霄,生了锈的钢筋将苍白的天空以小空格为单位进行分割。那是一座未完成而正在施工中的现代建筑。她刚从那最底层内走出。 在一所与外界毫无阻隔的大学的正门广场上,她与姑父姑姑以及表姐告别。他们刚在里面心满意足地看完了一出,由一已逝名人指挥的意大利歌剧。在她偶遇上他们的那一刻,正有轿车司机前来欲接他们离开。所有的交谈都发生在华灯闪烁的朦胧暗夜中,客套的寒暄,见面的时刻即是告别,短暂而又有令人难挨的漫长。她站在原地,看着表姐骄傲的脸在黑暗车窗内隐去。下一刻,她往一个方向跑。她与一个人有约在先。 在她心里,那是她的弟弟,或者说表弟。她向他跑去,天色渐亮,天空越发苍白得有些荒凉。她看见了他身着黑色长衫的背影,他不知所措地站在校园大门内广场的边上,一看见她便瞬即向她黏上来他的急促脚步。 她面向着交通路线图展板,手指指着一个个站点,向他指示他所在大学校园的回程路线,却感觉到他高大的身躯上落下一脸的茫然若失。她掏出斜跨小包里的绿色小纸簿,快速翻开干净的空白页面,在上面一一详细写下各个换乘停靠站点以及最后的终点站,相互之间画上表示方向性的箭头。写完之后,她又再三指着纸条上的一个个站点名词,向他口头解析,他以不明就里的语调向她表明他明白她的所有指示。始终,都是她快速地说着一种语言,他却以另一种语言慢条斯理地予以回应。 她撕下那张纸条,竟发现背面上有她密麻而潦草的书写痕迹,绿底黑字,略一愣神凝视后,她果断地将那纸条递给他。那纸条在他手中略显滞重,似将随时妨碍他脚步的启程。从一来到现在,她都来不及体味他的神情变化,甚至没有正脸看过他一眼。她疾步越过他,向校外那幢离完工还遥遥无期的高耸建筑走去。她知道他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自己,然而她不回顾也不出声。她觉得,他真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孩子,然而,他并不该永远这样。 在那建筑的最底层行走时,感觉像是在海底浮游着。那凝固的昏暗,寂静得似深夜中的低陷山谷,死了虫鸣。她知道他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流动的空气传来了属于他的气息,那提醒着她另有一个人存在。 忽然,她听到一声巨响,有什么从顶上坠落在后方,没有起伏,仅那么一声,不知该是什么。 从未曾回头,她快速走出那幢建筑,外面是透亮的天光。 那建筑嵌在繁荣的商市中心,它的面前就是一条宽阔的双行公路。转头向右看去,那条公路笔直地前来;再往左看去,它经过一个七十度的陡转后又笔直地延伸向别处。被需求的公交站牌就在正对面,没有红绿灯,那条同样宽阔的斑马线人行道却是从公路的这侧往那侧曲曲折折地铺排过去的。所有步行的人都必须顺着地面上那不合常理的斑马线形状走,而千万不得横冲直撞。 她没入拥挤的人群。左右两向的汽车喇叭忽然暴躁得震天响,前后左右的人群在斑马线上顿失秩序地四散开来。她顿觉自己陷入了两军坦克会战的中间地带。她也失去了后面的他的气息,但也无暇去将他顾及,她本不对他负有任何义务性责任。她在人群中奔跑起来,在人与人的缝隙间横冲直撞着前进。她不想由于在穿行路上的畏畏缩缩而错过了那辆唯一的公交车。 当她终于站到了那密集的一群女人的最左边时,她向右回头。她没有看到她心里的弟弟的样子,甚至是没有一个男人。她想,自己已经在某处成功将他丢开。 突然间,她听到有人正使用着某种语言,在冲着她喊她的名字,似瞄准终点的箭一般射来。然而,她坚信,包括那位她心里的弟弟,这里的片区之内,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即使只叫着单字的名。 罔顾对面那人近乎万分焦虑地手脚并用着指挥,她向右扫视一眼后,迈开脚步往左边走。在眼之所见之处,没有众人一致期盼的那辆公交车的影踪。一眼掠过正在等待的右边众人,惊觉早已超出一辆车所准许的载重值。她向着作为西面的左边,终于快速地前后交错变换起双脚。 也许灰白的天空中没有太阳,四下里也找不到人的影子。她正一步快似一步地走进眼前的那一片她自己都可以预见的愈加荒凉。 她终于快跑起来。若在没有设置任何停靠站牌的荒野半路上遇上那辆公交车,留下的也许会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悔恨。她必须在那辆公交车到达上一个站牌之前,在那个站牌下将它等待。 在一座小镇里,于一面荒废墙壁上,她终于看到了一张疑似公交车停靠站站牌的信息。然而却是需要拂去它上面的蛛网灰尘,再凑近双眼才能将信息字迹看清。 肯定了那些字与自己所等待的公交车的丝毫关联性后,她却发现自己正赤着脚,深陷在一个齐胸高的水井般的四方形深坑里。往外看路面,惊觉自己所处的坑竟是高于下方的地面的,而那公交车有可能会从下方的地面上开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进深坑里的,还有,那双看起来本应是趿在自己脚上的粉红色拖鞋又怎么会整齐地摆在深坑外那下方的地面上?公交车若驶过,是决然不会助她出坑或将她等待的。 她开始急切而心慌地攀爬起来,然而内部墙面光滑,两只赤脚无处援引而每每重重地坠落。她将身体的重心转移至自己的双肘,紧紧地压在坑上的水泥糙面上。上面凝固后的细沙粒子深深印进暴露的手臂皮肤,又致使由内滋出血汁来。 她终于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坑外的台面上时,却依然久久不见那辆公交车的到来。她开始细想走来的路,是否已在某个路口将它定会驶经的停靠站错过。跳到下方的路面上趿上拖鞋,不安地往前走。她已是满身疲惫,且狼狈不堪。 置身于t字形的三岔路口,一种浓烈的熟悉感汹涌而来。她曾经无数次在这样的地方徘徊驻足,又好像从来就是在这同一个地方。她不知道是该站回到深坑旁边的原处等待,还是该往左右两边中的某一个方向走,去寻找那一个还未被时代所淘汰的公认的站牌。 站在t字形路口旁边的一个民族饰品店门外,往里看去,却是空无一人。悬挂至店门口进行售卖的具有民族色彩的饰品,与店家晾晒着的仍在滴水的日常衣服混合在一块。小镇空荡无声,让人难以想象那辆公交车会经过这里。她不停雀跃着追逐的心,突然沉静下来。天色才亮开不久,小镇上街道两旁寂静的屋内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点起昏黄的灯来,中间的路面却像是笼罩在空中烧红的火把之下。一天在等待之间转瞬即逝,却又似漫长至一整年,然而她一辈子的时间似乎都在经历着时时回到这里的巡回。 回到t字形路口的正中间,转过身,往前面那延伸出去的方向回望,她听见有人用单名喊她的声音。陌生,又似曾经有所耳闻,隔空传来,穿透那层层阻隔的黑暗,用她听得懂的语言叫她回去那里。 她已经忘了此前的经历,好像从一出生,她就是站在这里,她的身后正有一大片兴味正浓的灯火。此刻,她只是神色冰冷地凝望着那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没有应声,好像从那黑暗中,她将要有所发现…… 她的膝盖猛的被推撞至侧边,腿上的电脑包险些压上旁边的女生的腿。她的面前密集地站着一个个身着职业装正下班回家的男男女女。她又一次拼入了他们的高峰期。地铁播音员正在用英文播送到站信息,李子园站。经过突然被打断的一路恍惚梦境,她竟已经到了普陀区。 她去回想朦胧梦中那前后两次叫喊她的声音,去回想那个被她甩开的心里的弟弟,去回想梦中神秘莫测的天色变换,它们究竟有何寓意,还是仅仅就是她看见了一个人的另一番不同的经历?至于那心里的弟弟,姑姑和姑父是仅有表哥那么一个男儿的……然而,那t字形的三岔路口,她想,她已经不止一次梦见了,而且,梦里与梦外均有着同样的熟悉感…… 仍旧捧在手中的半杯玫瑰花茶已经没有一丝余温。正是因为她带着棒球帽微微低着头,又端正地坐着双手捧着电脑包上的纸杯,才让人不觉她曾经陷入了昏睡中的重重梦境。她抬起一只手去揉擦自己的眼睛,眼皮上传来舒心的冰凉,好像睡了一整夜的冷觉后发觉地平线上正初升温暖的太阳。 放下手,祁安瞬间流出泪来。此刻身边的一切竟是如此温柔的存在。她在这个位子上一站又一站地霸占过来,前边那一个个站立着的人,都在用着他们的双脚双手默默无言地支撑着守护着她的在位的贪婪。 混杂的气息中,不止拥挤的无奈,还有诚恳的宽容和体谅,对自己,对他人,谁也都想要用一颗温柔的心,去默默相待,去无言关怀。每个人都近乎小心翼翼地去坐好去站好她或他自己,用那份小心翼翼得出的矜持,去表达出对陌生他人的谅解和尊重。她立起电脑包用一只手抱在胸前,看到自己放在地上的帆布袋旁边正踩着一双黑色高跟皮鞋,从女人的脖子上落下的长长围巾的尾端正落在她的膝盖处。 在祁连山路站,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快速下车。她想,这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却又似乎是注定的。竟是祁连山,虽然并无直接关联。她没有规划过此次来上海搭地铁的路线走向,除了在过了科技馆站后关于去野生动物园线路的对大致印象的特意遵循,其它的各条路线的各个停靠站点,像她有意无意中依凭着大学之前翻阅过的地理文史书籍在全国各处行走一样,都是由着意兴随机的。而现在,她却是睡着到了与她的家乡同名的站点。然而,这却也不至于引起她的任何有关兴奋的忘我情绪。这里的夜,也依旧让人感觉到西北深处的荒凉。 没有出地铁站,安静地坐在中间的座椅上等待,又重新搭上相反方向的11号线,她站着离开。车厢内相比先前略显宽敞,乘者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难以忍耐的情绪,在不甚自知的情况下,他们任自己脸上的神情凝固着。她联想着近期里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梦,无人去窥视她帽檐下的脸。 在曹杨路站下车,换乘至下一站为镇坪路的4号线,经宝山路站时站起把座位让给一个勉强挤出一只大拇指来按住行李箱的年轻人,退至门边。拥着人群前进后退,在海伦路站出地铁站。去巴黎春天里看来这里锻造气质的女人,步步攀登楼梯,在咖啡馆里点一杯热咖啡,去了两趟卫生间,坐上整整三个半小时看一部电影。《现代启示录》。只因在地铁车厢里听见有人正将《黑暗的心》讨论。 出百货大门,沿着四川北路北上,拐入多伦路的尾巴。在另一端,找到青年旅舍订下一个床位,把电脑包和帆布袋都暂存在前台处后,也没有捎上手机,除了宿舍房卡和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她两手空空地出门。戴紧棒球帽。羊绒围巾遮住下巴。双手插在大衣外套的口袋里。 经四川北路,沿着山阴路行至祥德路,又经甜爱路返回至多伦路上的青旅,早已是后半夜。她站在门外按铃,听着那铃声从四下的沉寂中响起。几句轻声询问后,门从里面打开,那是个大学生摸样的男孩。她把门关上时,他就已经一声不响地匆匆消失。大堂里亮着馨黄的灯,一只黑白交杂的猫蜷着身子睡在长沙发上,似乎不觉有人近身。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仅有自己一人的四人间,就着室内设有的洗脸池漱口,往脸上扑水。想要写一些什么,看一眼四周,却是无从记录。不知睡去多久之后,她睁开眼睛,脑中清晰映出一组词句: 来此一遭,注定只是为了路过你,所以一切阻挠都变得温柔起来。寂静延伸的街道,深夜的木门,在雪落前轻轻吱呀一声。足迹很深,脚步很累,睡得不沉,依稀之间,忘了来路和前程。所幸,那人,那猫,那风景,已如幻境中的美好,此生不必再苦苦寻找。 清晨七点刚过,她从露天的菜市场回来,手中提着一杯热豆浆一个鸡蛋和三个菜包。进旅舍的门后,从前台处取来前一天存着的电脑包和帆布袋,没经检查,她对那个有着可爱嗓音的男孩满口称谢。回到依然只有她一人的宿舍后去浴室淋浴,此前没有穿胸衣,便只换下贴身内裤,用手搓洗拧干再用公用吹风机暖风吹干。觉得浑身干燥,往身上涂上抹脸的滋润霜。将有些冷掉的早餐在口中微微含暖后再慢慢吞入腹中。看一眼踩在旅舍拖鞋上的双脚,右脚上的两只脚趾甲依旧发着淤青,好像那些硬壳已经黯然死去。 重新倒入眠床,她往头上蒙上被子,想要去闻见这里半个世纪前的气息。 她的手机显示为十二点钟时,她在东宝兴路站搭上南行的地铁。经宝山路站时,地铁车厢的门打开,她的意识一个激灵,看见梦中的t字形岔路,却闪过要去多伦路看一看的念头,便立马趁那门还未关上之前一个箭步冲出车厢。她往换乘至4号线的通道走。然而,当她逐渐慢下来脚步时,倏然惊觉自己才刚离开那条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双脚的指向,释然一笑,又继续往前走。再次在海伦路站出地铁车厢,改而换乘至10号线。 随着地铁一路南行,听着一站一站播报的到站站名,至豫园站走上地面。在福佑路上,看见路边门店内的大面闹钟正好十二点整。 花十元的现金,走进文庙,景况一如天色凄冷,同样的场景却似乎忘了把神情的繁华一并带到这个年代。然而,她却难掩进一步靠近的心绪,去将这样的地方热爱。 她像一个细细辨认物是人非的旧居的归乡七旬老人,小心谨慎地踩着脚下的土地,迎面而来的冬风中,都携带着岁月的记忆。那些历史,曾经的往昔,都可能依旧在某个狭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嗟叹着。她担心的是,她呼吸间的气息会将那份微弱的喧闹打碎。那份似乎着实无处抒发的珍惜和虔敬,一如那一寸寸她以往轻轻缓缓踩过的土地,都融进她每一厘薄如蝉翼的脚印和每一口几近透明的呼吸里。 祁安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放进左手上的帆布袋里,轻推额上编往耳后的发髻使之回复蓬松。将垂落于胸前的羊绒围巾整齐压在扣上三颗纽扣的大衣外套之内。临下看一眼自己的身体,右肩悬挂着电脑包,端端正正地慢慢踏入仪门。 “那两头狮子,真的是我见过的史上最丑的狮子了!” “哈哈,真的,不过没有最丑的,只有更丑的!我就见过比那两头还丑的!” “不过,这两头还丑得蛮可爱的,哈哈哈,是吧?” “狮子就该有威仪啊,装什么小丑啊,丑得可爱顶个什么用?” “……” 比她早两步一同进门的年轻一男一女,以互相调侃的语气对仪门门前的石狮子进行言语攻击。看着他们一来一去交谈的背影往一边隐去,她略感会心地浅笑起来,看着地面,沿着纵轴线往前走。 “你们不可以进去的,里面有一个外国朋友正在参观。” 听到如此女声,她在听雨轩前更加地慢下交替的步伐来,却是看着地面,继续朝前挪走着,而不是转入右侧的听雨轩。 “怎么了?” “这个馆只对外国人开放的!”女声里竟有丝自豪。 “那个外国人是哪国人?” “只要是外国人不管是哪国人。” “中国人的文庙,还不允许中国人自己进去了吗?”说着英语的男声,是几乎挑出任何瑕疵的英格兰口音。 她转过头去,去看那个刚落下了英文话音的男人。 “那个……”女工作人员的表情有些有苦难言般的勉强。 未听她讲完最后两个中文单字,陈列馆外的两个年轻男人就已经把她口头的虚弱残响晾在了冷空气里。 她笑起来,收回视线,转回脚步,慢慢往听雨轩的正门走去。 “下班?才四点不到,你们就要下班了?” 她的后边传来才刚刚熟悉的男声。先前说着英文的男人正用中文发表严声质问。 “……” 他的质疑得不到解答。她重又返顾,却见他们才刚进入的陈列馆关掉了室内所有的灯,在失却了温暖太阳光线的天空下,越发显得阴气深沉。 “作为中国人的工作人员就是这样对待作为中国人的顾客的吗?”年轻男人冲着站在暗影里的两个男性工作人员大声抱怨。 “……” 不管换了谁去质疑,他们的问题也许永远都似扔进一个没有底的冰井里,听不到回声。井下,是通往宇宙深渊的一整个黑洞。 她看着他们走出那个陈列馆,两人同样的一脸无奈。他们踢着脚步,似要重往仪门的方向走。 “门前的丑狮子比起有一些人来,真的是好看可爱得多多了!” 他才说完,她便看见一个蓄着棕色胡须的外国男人拿着相机往里走。在那男人踏入陈列馆的同时,她看见室内的所有灯都一下子明亮起来,啪的一声,打在门外的两人回过头去的脸上。 “你说,那些自己都不懂得尊重自己的人,怎么还会想要去获得别人的尊重呢?” “此文庙,非彼文庙。投诉也没用,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唉,走吧……” “一些中国人,怎么就越发起劲地往老外身上贴金呢?有些人还真是越来越不要面子了……” 她看见他们加快了脚步,对身后的不满再也不置一词。 转换缓慢的弧度,她抬脚踩进听雨轩,再向后转头去看对面的陈列馆,里面正是灯火辉煌。文庙中会有一个陈列馆是专门对外国人开放,而不准中国观光者踏入半步,若非真是她已经与这个时代脱节,她确是完全不记得的。 站在听雨轩的木制门框之后,将视线挑往对面,想要以某种程度的全观视野,找到那陈列馆内外的某个只许外国人入内的标识,以及做出此类决策的说服性缘由。 然而没有,那些区别性的对待,仅仅明示于临时性的口头通知。那么,那些临时性的区别都是那些不幸的个人随机撞上的…… 她从电脑包中拿出手机,插上耳机,歌单“s ”里,播放原先单曲循环模式下的第一首。满腔激愤而起,却将言语的留白放在了后头。 轩内除她之外再无更多的灯下人影。出到门口,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身后的寂静里。她轻倚门柱,经轻浅的呼吸去感受,这阵阵寒风预告的天井之上,佯装安详而宁静的冷灰天空。 她的一首歌之后,娇小日籍女子往对面的陈列馆走去。她抬起的右腿已经往里边入侵,稍微延后的右手臂却是被人一把拽住。她被那同一个身负守卫重责的工作人员,顺利而成功地制止了继续侵略的脚步。她抑制着愤怒调头,有些不明所以地兼用挥舞比划着,将她的疑惑拉磨般的向外拖出来。然而,当那工作人员重新请她进去时,她却是转头往外走,任着那满脸诚恳的赔罪和热情邀请飘浮在滚滚冰冷空气中。那热浪般向外施与的笑脸,到达将眼前的一切静静观瞻的她时,已经滚出了一个再也不易仅以一锤子敲碎的雪球。 她不禁有些好奇起来。这个陈列馆中到底展览出了些什么,以至于能够让中国人以如此付出面子的代价,去维护那些所谓的外国人的似乎趋之若鹜?而在这条学宫线上,又能于何处再次偶遇至少一个中国籍的游人? 看见不久前刚进入的那个蓄着胡子的外国人从里边走出,那个工作人员微微鞠躬以示送行之仪。目送那人走远,她看着前方的地面朝着对面迈开来脚步。耳机中的音量够高,听觉也已经无从感知外界风的流动。 她双目直视前方,包括看进前方那人的眼里,步履矫健,丝毫不显踱步样子的拖沓。想要径直越过那个一直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却见她好像预知到了自己的来意一般,朝向她,近前来一步,伸出手,似以此预先警示她不可误入歧途。 她按停耳机线上的播放键,一一从两边拔出耳塞揣在手中,似乎向对方表明自己正等着随时重新塞入。 “小姐不好意思,这个馆,现在只对外国人开放!” 她需要从她的正言厉色中,寻找到远离口语的表象的丝丝尊重或无奈。 “请问你说什么”她微笑着问她,并且有意识地使用意大利语。 “……”她盯着她,盯着她的金色头发,也想要盯上她的整张脸。好像担心起自己会再一次因主观而犯错。 “你不是中国人啊?”她继续用中文问她。音高虽弱却足以听清。 “我刚刚一直有注意到你们这边的情况啊,你们为什么不让那两个中国男孩子和那个日本女孩子进去呢?那对于一些混血的观光客又该怎么对待呢?外籍华人怎么办?你们中国人和他的外国朋友一起过来的时候,是否就只让进他的外国朋友呢?我就是觉得挺好奇的,也想进来看看,你们展出一些什么可爱的东西。哦,对了,你会说意大利语吗?”她盯视她的眼睛,仍有意讲着意大利语,向她快速飚出长长的句子,加上本就有的爆破性发音倾向,更显铿锵有力。 在她说话的时间里,一男一女从她们旁边慢慢进入,溢出一阵烟味和香水味。女人看了祁安一眼,小声说着意大利语。 “你,你是来自意大利的吗?”她问她,用英文,每一个词里都有她表示不相信的疑惑。 “是,是的,嗯,我是讲意大利语,是的。”她用英文回答她,比划起一只空着的手来,向她摊开又往自己胸前收拢过来。整句话听起来却似英文初学者般支支吾吾。 “你不会英语啊?”她讲着中文。 她没有忽视她脸上的那丝鄙夷,看着它在她脸上隐秘地发生着,又只能在她憋气地一合双眼时消失。 “里面有什么惊喜吗?”她操着似乎勉强攀得上初级水平的英语问她,并用手指指里面。“为了我们外国人的。” “你自己进去看看吧。但是,务必保持安静!”她用还算流利的英文紧接着回答她。 她看她一眼,以浅笑回应她的有些不自然。边往里走,边把手中的耳机线卷成8字形,放在大衣口袋里。 里边飘出婉转中国古乐,除了完好地保存着最初式样的一些陈列品外,还在销售一些不算太贵的玉器小摆件。中国简体汉字,还配有作为其他解说性语言形式的英文和日文。 她沿着陈列柜台走,却是根本无心去留意里面的陈列品,仅仅觉得营造氛围的灯光竟有些使它们黯然失色。她一直慢慢地走着,却在一个转角处看到光滑地面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借着中间的陈列柜的灯光,他正在低头看一本书,旁若无人地把一个个字反反复复地咬出低低声音来。她知道,他是在念《论语》,却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她轻手轻脚地在他跟前越过他,却又忽然觉得这个坐在地上的人有些眼熟。 原来是他!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遇见他了。那个没有见过她却认得她的蓝眼睛男生,她一猜即中的中德混血。 她高高地站立在中间的陈列柜旁边,隔了一些距离地看他的背影。口中的字词虽然咀嚼出声,却依旧显出他安静的美好。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柔和,加上他的那份心无旁骛的专注,以使他似乎未有丝毫觉察。 她就那样似在鉴赏珍稀陈列品一般地看着他,直到身旁的一个声音惊扰了她的注意力。 “你好,这位可爱的小姐,保罗,我很高兴见到你!。” 她朝那声源转过身去又抬高视线,中年意大利男人浓眉下稍显深邃的褐色眼睛里,溢出了满怀期待的笑容。他就是此前与一中年女人一同进馆的,蓄了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你好,也很高兴见到你。祁安,你可以叫我ann。”她抬着下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祁安,ann,你的金发真的好美!” “谢谢你!” “你能很完美地说意大利语是吗?” “嗯,是的,不过,对你们来说应该不算完美,因为我没有意大利任何一个区的口音呢。”她对他没有防备,微笑着以意大利语回答他。 “不不不,你意大利语说得很完美,就像你们中国语言专业者说的一种,你们中国人谁都听得懂的标准普通话。”他几乎是在竭力克制着他的音高和音程,比划起双手来却依旧似要找人干架。 “真的是非常完美,简直完美极了!” “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确定我是中国人的呢?” “因为,我见过很多国家的女人,只有中国的女孩子在不肯屈服的反抗中时,也能表现得这么温柔而可爱,却又那么,嗯,不,卑,不,亢!”他将四字成语以他断续的中文来表达。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中国女人也是能够完全表现得比男人更强势的!” “是的,是的,你们中国确实有很多很多强势型的女强人,让我们男人都很佩服。但是,我认为女强人不仅仅是做事风格表现得强势的人。可爱的ann,你的美丽真的很迷人,就像你标准的意大利语发音一样!” “谢谢你。你看出了我在不肯屈服中的反抗?” “是的,你的帆布袋上印满了中文字,你明明听得懂中文,却又自然假装着让她以为你是一个意大利人,可你又没有承认自己是一个意大利人,最后,你以最简单的语言方式战胜了她。” “是的,因为我不相信,在中国人的土地上还有相对禁止中国人入内的地方,我对这样的地方很难不产生一些好奇。” “在这时,以什么样的方式进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成功地进来了,而你也将探知到你好奇的事实真相。” “是,很奇妙,不过,如果我没有通过意大利语进来了,你也就不会在见到了我后跟我说话了不是吗?” “是的,它是很奇妙。首先要感谢你的好奇心和不屈服。我远远地听到你说第一句意大利语,就想要继续倾听你接下去的声音。我就跟我太太打赌你一定能讲出非常标准的意大利语来。” “希望你太太相信真的是你赢了。” “可爱的ann,意大利语是你的第二语言吗?” “哦,先生,不,其实在我的想法里,我没有母语或第二语言这些区分。它就像我的其它也会讲的语言一样,作为一个跟一种固定的形式不一样的可以表达想法或交流的语言形式。它们也都没有在心里被我排出个第几的顺序,不同的对待只是有一些语言形式会在一些情境中较多或较少使用而已。” “哇哦,你对于语言的看法很不一样呢,那么,不说你漂亮的金发,其实你就像是一个后天的混血儿。” “后天混血儿?哈哈,其实呢,很久以前我就认为语言能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个人不可能只会一种语言。他学习语言的过程,其实就像是把本来就会的东西在遗忘了之后再次重新拾起。所以,去掌握一门语言就是一个寻回的过程,一种语言的掌握就像是失而复得一般的回归。可一个人就算只会一种语言,那也是他自己选择性地拾起后的结果。” 他看着她,认真地听她讲完,却没有给人以居高俯视之感。 “哇,喜欢你的观点,九岁之前的小朋友如果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后来继续学中文也许就不会觉得太困难了。” “ann,你是刚刚从你工作的地点来到这里的吗?”他又紧接着问她,指着这馆内的地面。 “不是。我几乎不受我们中国任何形式的工作的管束。” “但是你看起来不可能不工作!” “嗯,我有一份可以算是稳定的工作,却又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在我的现实中存在过。” “你就像是一个真正实现了自由的自由职业者?” “嗯,可以这么说。但是,你知道,自由本身就不是绝对的。如果做着感觉上永远都无法上心的工作,那自由就会成为一种奢侈品,那样的工作也像是在贪婪地损耗个人有限的生命。” “那么,ann,根据你现在的工作状态,你感觉自己够自由吗?依你的感觉来讲。” “你知道,身体再自由,也会有希冀着心和思想来加以束缚的倾向,就像是自虐一样的。而心和思想再自由,也可能是依赖于让身体静止下来在静默中观想。” “你是不是觉得,一旦有了这样的察觉,其实自己就是不自由的?” “是,是的,我把你的疑问号改为感叹号。但是平时的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是经过你的导引的。所以,我难以确切地说自己是自由的,那份工作虽然没有约束形式,可我仍然需要专业而负责地去完成它,其实它也算是一项精细作业;有时它会有截止日期,也许它也会悄悄地使我产生一种等着哪份通知在某天突然到来的心理,那么我的心的一部分就是已经被它束缚了,可又不能说我就这样失去了自由。但是,比起许许多多时间被明确公私划分的上班族,我应该是够自由的,而我也得知足。” “ann,你讲着讲着,突然从意大利语跳到了英语!” “真的吗?实在很对不起。你知道,有时候说一些心里的想法,语种的呈现方式就不知不觉中被忽略了。” “没关系,我已经理解了你的心里话。想要得到一些什么,总是需要以付出或舍弃其它一些什么来作为代价的。” “是。” “可爱的ann,你去过意大利吗?” “没有。” “那你有想过要去意大利吗?” “我觉得自己很熟悉意大利,也很爱她,但是很抱歉,我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意大利。呵,我的一个朋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哎呀,那我真是太感到遗憾了。”他用手掌一拍自己的大腿上的牛仔裤,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过,ann,你说意大利语这么完美,但是你可以就用你的汉语跟我说话吗?你们汉语真的很好听!” “可以啊,可是我若说汉语,你能够听得懂吗?抱歉,希望你没有觉得被冒犯。”她用中文回答他。 “对不起,你刚刚说了什么,习惯说意语的脑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可以请可爱的小姐再为我翻译一遍吗?” “啊,我是说,若你听得懂中文,那么你就说你的意大利语,而我就用我的汉语跟你交流,这是完全没有什么不适的呀。” “哇,那真是太棒了,ann,跟你交谈很开心。那么,从意大利语和汉语之间的陪同翻译,其实更像是临时的私人语言秘书,你可以吗?” “嗯?” 她有些惊讶,这个西装革履的意大利男人竟然肯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听她的口语表达,而后才正式切入自己的目的正题。 “嗯,可爱的ann,可以请求你帮我们一个忙吗?刚好遇上了你,让我觉得这就像是上帝的神圣而令人信服的安排!” “是,类似的,我们叫这个为缘分。那么,我将因为答应你而使我部分的自由时间被附加不一样的性质?” “呃,ann,你很聪明……” 她见他快速地走开,少顷后又见他拉着他太太的手来到她面前,为她们互相介绍。他的太太是英国人。 他从他太太的手提包里,拿出两张印着意文的名片来递给她。一张商业名片,真彩色,浮雕设计。另一张是他的个人名片,薄纸般的纯金卡片上,闪着辉煌的奢侈光芒。 ☆、莲华满世 在她和他两人至她和他们三人的谈话期间,祁安一直都没有去刻意关注那个坐在不远处的地上念《论语》的男生,甚至他那飘逸如轻风的念读声,都似乎成了一种让人习惯的与古乐融为一体的声效背景。 当他起身后正要离开时,他转过头来,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在他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看向她的眼睛,用口型对她说再见。她觉察到,他的步伐下,走过时带动的气息里,都浮漾着通透微风轻快地流动般的愉悦和生机勃勃。“再见”,她轻声回应他。她顿时有一种直觉,并且无比的肯定,此次之后再难有下一次了…… “你们认识?”他的太太问她。 “我的一个好朋友的朋友!”她回答他们。 她拒绝了他们对她的晚餐邀请。 “非常感谢!可是,白天好像去哪里都可以,但是晚上经常会有一个特别想去的地方。”这是她对他们直接拒绝的理由。 “你,就像是很随兴地喜欢着白天,但却热爱着黑夜,很严谨地?”他问她。 “也许是的!”她点头回答他。“也有很多夜晚比白天更美!” 她没有什么名片可以赠与,只给他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她像是馆内的工作人员一样,把他们送到门口,然后挥手用意大利语说明天见。 他们是今天中午刚刚抵达浦东的下榻酒店,工作之外出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此处文庙。她答应他的请求,使他们的这趟文庙之旅就如未卜先知一般地专门到这个地方来偶遇一个临时性私人语言秘书。后天下午,她将得去浦东的四季酒店为他转译他们的新品发布会致辞和他的一系列谈话。之后,还要为他们的发展总监进行为期两周的大量口译以及笔译工作。 “ann,基本的工资当然是必须的,不然我们内心会很不安!”他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但是,除此之外,明天我们可能得开始安排你的衣食住行,你介意吗?明天会不会太早了?” “没问题的,也许我也正在找一个机会,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禁锢呢。” “感谢上帝!真是太好了!这一切简直都太完美了!我们太幸运了!” “我就说嘛,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是问题就都能解决的!”他的太太附和道。 “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需要你们自己找一个翻译人员呢?”她问他们。 “并不是这样的,其实是,他这个人比较吹毛求疵。下午,他和这里公司里的一个意语翻译小姐面对面交流,说心理感觉不在一个频率上,和谁都无法进行正常流畅的交流了。他英文又不好,也根本无法和别人正常交流。可是,他也就是仅仅向他们扔下了抱怨就到这里来逛了。” “我很抱歉,根本是我听不太懂那位小姐说的话,而且我也不仅仅是需要一个翻译工作者。”他插着话说。 “那么,之后的两星期不是大可不需要我了吗?” “不。ann,一个意大利语翻译人员其实是不够的,我们的主要语言就是意语和普通话,就算没有你,他们也得马上再找到一个。而且,两个星期后,我们的发展总监也应该是要离开的。” “是这样……那好的,那希望我们都合作愉快!”她向他伸出右手。“还有,感谢你没有向他们揭发我!” “揭发可爱的ann小姐可是要被上帝惩罚的哦!”他的太太抢着说。 她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笑起来。 “ann,你的发色不是染的!”他的太太突然惊呼起来,一手抓起她垂挂在胸前的发簇。 “没错啦!”她微笑。 “ann,我的挂名发展总监,那个家伙,你要小心他,工作之外的事就不用跟他多说一句了,他好像不太喜欢金发的女人。悄悄告诉你,因为他原本自然的金发现在像深色染过一样。” “不过,他不仅对工作很狂热,他对自由的享受也简直让人只能强忍住不去揍他。所以,他工作的时候,你要跟他一起变得很狂热。英语和意大利语他都会,那他用什么语言跟你讲,你就跟他讲什么语言就好,不过你也要小心,骂他的中文不要被他听去了。他要去享受他的自由了你就不要去理会他,你只是他的临时语言秘书,不用负全责的,这就行了!”他侧头看着她讲话,就像是正当着他的发展总监的面,毫不避讳地欣然接受着她将那个本人数落。 “哦,对了,关于那个家伙,那个坏蛋。还有哦,他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一个多星期前他就来中国了,明明就是来享受他的自由的,还非要借口说是来了解市场、搜集创意!对,就是这样的!”他的夫人兴致勃勃地在背地里揭穿起那个人来。 “可是,最最重要的是,ann,你要注意,小女孩可不要太容易爱上他哦!嘻嘻嘻……”她对她耳语起来,从她的语气里,她仿佛看到了那人一脸狡黠的模样。 …… 站在门口,她看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清晰,渐远,而后影影绰绰。手里又执有一张名片。女士几步快走回来,匆匆将那名片往她拉着电脑包背带的右手上塞,一言不发,却是故作神秘地向她一挑眉眼,而后重在静默中快速撤离。 让人愉悦的合作模式,都应该是通向双赢的。她知道,任何能够长久持续的商业活动,都是必须越来越多地融入慈善公益的气质的。 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前两张名片,略看一眼后,将它们放进电脑包内部的隔层里。 再看右手中的那张独立名片,上面竟印有放大版证件照一般的严肃照片。全英文字符,她没去细究。整体颇似某个地域内于几十年前的通行证,而非现行名片。 入眼的照相里,深色长眉横压在幽暗的大眼之上,侧着双肩盯视镜头,让人看不见右耳,长脸清瘦却又厚实饱满,额头大方宽阔,唯一鲜艳的短直金发向后梳过大耳,棱线分明的双唇向暗涡处扬出一个弧度。纤密的下眼睫毛似由深色眼线笔勾勒而出,平缓无卧蚕,再加人物似在幽暗的空间里原始取照,以及白底暗红色条纹的衬衫,整张照片看起来便是略觉有几分阴柔,却又无处不透露出他似笑非笑的莫测凌厉,抑或嘲讽。脸庞略微稚嫩而神情幽深。也许里边所见的颜色皆非本真原貌。 看着如此眉眼,祁安只觉得有种源自历史深处的眼熟,又似才刚见过。然而,是否真于何时何地见过,却又是无从记忆,也没有那个欲望去细想的。将它放入电脑包隔层之前,她去看了一眼那有着中间名的一长串名字最前面的一个单词。sebastian。她有些不太喜欢将一长排的大写字母组成的单词一一阅读。 向后转头,发现里面站在陈列柜旁边的一个工作人员正看着她。她提起帆布袋,往外走,经过那个屡次将中国参观者拦住的女工作人员时,她微微慢下了脚步。 “你好,抱歉,刚刚我们在里面制造了很多噪音。知道也许不关你的事,可还是想要向你抱怨一下。其实老外在里面参观的时候是并不怕中国人在旁边的,他们也并不会被打扰。他们如果想要呆在一个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也不想看到中国人的话,那么是大可不必来我们中国的。而且,我们中国人其实也很友好啊,不是吗?或许你可以跟你的伙伴们反应一下的,毕竟你也是把关人!如果你觉得我所做的实在是冒犯了,那也只能对不起了!” “……” 她就那样看着她,从她开口的第一声中文开始,好像一直都处于惊讶半惊讶的状态。每每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却又是只能干瞪着她而或紧闭或微张嘴巴。 她说完后向她抿笑,而后旋即转身边塞上耳机,边往对面的听雨轩走。 门庭冷落,房梁孤自执守着室内的昏黄微光。在没有太阳的垂暮之前,庙内被束之高阁的文物也许正要开始低吟,既然奈何不得对牛弹琴,那么它们只能互相在沉默中彼此倾听各自孤寂的声音。 她没有进入听雨轩,只是驻足在门口。看向外侧的仪门,她决定继续往里走,那是与他们的离开相反的方向。 在古书店瞥见繁体竖排版的《道德经》,便立马买下,用塑料袋简易包裹起来放进帆布袋里。于晚高峰期之前在陆家滨站搭上8号线,从东方体育馆站换乘至11号线,而后在三林站离开地铁。在已经亮起了街灯的东林街,轻车熟路地走进两开间的两进双层老房子,穿过仍放着古董木织机的天井,疑似身临一片上个世纪的空间。从房间透出的明亮灯光,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回二十一世纪前期的现代。 初次来上海的夏季里,在墨蓝的雨夜中,她从南方的小镇步行至三林。那个身着对面襟短袖的七旬老人站在老房子的门口,把她招呼进天井后的厢房里,少顷又为她端来热腾的姜糖茶。那晚,她更是为她准备了早已算是迟到了的晚餐,酱瓜,鳕鱼肉,虾皮紫菜汤和茭笋,以及在瓷碗里堆成小山丘的雪白米饭,还有她曾在书本中读到过的崩瓜。老人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她吃饭,对她说,吃饭拣谷,胜过烧香点烛。 她就像是在她面临危难的时刻,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帮扶她渡过难关的玛利亚圣母,一个年老的信道的智者。她告诉她,永远不要羞于向他人求助,每一个来到她面前的人都是带着各自的课题以互相学习,或发生关系的。她说,她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其实与自己无异的生命正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成长。那次,她从这位子女都住在市中心的独身老人那里学会了如何纺纱织布。 她第二次来上海,再次特意拜访此处时,他们跟她说,那个老人就在没几个月前,去世了。她的葬礼有好几个领域的艺术家前来参加。办得轰轰烈烈的,各色花圈覆盖了整片墓地,直待所有的缤纷烟花都冲上了夜空快速地湮灭后,那座老房子才响起寂静而不喧的时间的回声。他们说,那个颇有造诣的老人,是因血压突然急剧升高而逝的,临终前没有受过一分苦。 那一次,她买了一本繁体竖排版的《道德经》,包装在印着水墨画风格松与鹤的礼品纸里。她已经忘记了,当她把那本书转送给一个在路口摆着八卦牌招牌算命的老年男人时,那书外的包装纸是否已经被自己撕掉了。 右肩膀上悬挂下电脑包,右手肘弯里吊着添了一本书的帆布袋;右臂曲起抓住肩膀前边的电脑包背带,是攀援又是支撑。左手中提着的纸质礼品袋里,是三条不同的分别经过精心包装的双层蚕丝手帕,三盒酱菜和三瓶酱瓜。在浦三路站搭上地铁11号线时,已经是入夜的八点多。没有去注意看它上一站或是下一站的方向,她仅仅像是躲避一股寒潮似的把自己扔进一个密闭的温箱里,然后在眼前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来,事先没有犹豫,事后也没有卸下货物。在听到车厢广播里到站的罗山路站时,她从座位上弹起,快速走出车厢。 又一次搭上16号线,又一次在龙阳路站经过一段较长的换乘通道,然后略有目的地径直走进最初来时的返程的二号线。 在到达科技馆站之前,她略有犹豫,她已好久没有观看生动而纯粹的艺术表演,却也明知当下的自己算是来得不合时宜的。 低着头遐想之间,地铁已经过了上海科技馆站。在感觉快要到达下一站之前,提前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门边去等待,也觉察到立马有人在她空出的位子上坐下来。可是,却在直到世纪大道站到站开门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站在了错误的位置上。旋即转身往后走,在摩肩接踵着进入车厢的人之间,像是一条奋力逆流而上的小鱼,低着头与身边相反方向的人摩擦着衣裳。只觉得身旁的人都很高,没有特意控制的呼吸之间,她闻到舒适而清冽的气息,那不同于聚起众生的车厢内的浑浊。她背对着车门,在中间的座椅上整理自己手上的袋子,听到地铁即将开动的通告播音,下一站为东昌路站。她转过身去看车体,却已是那条亮线上的最后一个光点。那车,于瞬间,将所有人载离她的视线。从远处回旋过来的噪音,勾起空谷深处不舍的静默留恋。 出站后,往后方走,在世纪大道上右拐进潍坊路,然后向前一直走。经滨江绿地进入滨江大道,坐在黄浦江边,遥望对面藏匿在幢幢高楼大厦之后的文庙。沿着商城路,再往世纪大道的方向行走。把两个袋子寄存在储物柜里,挎着电脑包进书城。在外语区翻了两三页的意文原版《寒冬夜行人》,便到收银台刷绿卡把书买下,而后离开书城。 在公路之外最靠边的地方盯着路面行走,就像放学后的小学生为了躲雨而处处经过沿路上人家的家门口。交叉着手臂环在胸前,坐在公交站亭里的钢制高凳上,好像在等公交车。在第一辆公交车在站亭外停下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错了方向。站起,离开,继续往前走。 紧靠绿化带的路边上有一只狗崽儿,坐在放于地上的硬纸盒子里,向外伸着小脑袋。从它的小脖子上延伸出细长锁链,锁链连接至停靠在纸盒子旁边的自行车后轮。她在瞥眼看植物的那一瞬发现了它。 她紧盯着它朝它走去。小黑狗高抬着嘴巴冲她嚎叫,连细长而卷曲的睫毛都在紧张地颤抖起来。她盯着它又圆又大的漆黑双眼,在它嚎叫的同时,俯身凑近它蹲下来,并伸出一只手从它的小脑袋上方往下向它贴近。它的嚎叫渐渐变成呜鸣,而后完全消失。怯怯撑起大眼之上的双层眼皮,露出来耀眼的眼白,一双乌溜溜黏上了她的双眼。 她微笑着对它轻声说话,想要拿出点什么东西给它吃,却想到应是什么都找不出的。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上它的头,感觉到它的心跳在她的手心下跳得快速而剧烈。她轻轻柔柔地抚摸它,看着它的眼睛对它柔声低语。它一直怯生生地仰眼凝视着她,疑似向她翻着白眼。她收回手,细细地看它的样子,毛茸茸的黑,在上方刮过的风下一漾一漾。 停在二十一世纪中心大厦之前的黑色跑车,在她盯着眼前狗崽儿的失神瞬间里发出沉闷轰鸣,盒子内的小狗也再次咆哮起来。她瞬时惊醒,转头看着它经自己身旁,载着沉闷的躁郁声向远方逃逸。她在自行车前站起身子,转身,意欲抓住一绺那声音的尾巴。然而,高音域音场的消失也是那么的不容置疑,即使远去的轰鸣依然缭绕不止。 她重新转回身低头去看小狗崽,它早已停止了嚎叫,四肢站立起来的,暴露出好大一大部□□体在阵阵冬风里。她弯腰伸手凑近它,再次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没有嚎叫,却是向她的手心顶起它的鼻子。她翻转过手去,它伸出小舌头追起她沁凉的手背。她的手离开它,为它立起硬纸盒四边的纸板,再微微向着中间推拢。 快速往前走出三米之多,转头看向那仍在自行车旁边的纸盒子,觉得里面的小狗在探着小脑袋将她眺望。彼此以各自的方式向对方告别,谁也不吵不闹。 打表乘上去往东方明珠售票厅的出租车,刚好成为三人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临时买票上塔的观光者,现金结算。她想看一眼这座城市在即将落雪前的样子,如果她的预感没有出错的话。至此,她已花光了绿卡内外的所有的钱,并且已在玫瑰卡上欠下可谓巨额。 能够吸人眼球的是什么?那些闪烁着的光束,那些流动着的灯,那些在运动之外亘古不变的静物,还是那些融进灯光里的一个个肉眼看不清的携带着陌生而神秘气味的人……一片绿色的草原要等地面全都枯黄了才突然为人所察觉,一棵树要等叶子全落光了,才让人惊觉甚至以为它将要死去。等到了开花时节他们才对绿色投以新的目光,最终却还是忘了去惊叹那曾经也许鲜艳的生命凋零。等到黄土漫及整片森林,才意识到大地即将死去。个人,是否实在是太过于关注人了?那么执着而单纯,即使时时忘了审视自我本身。 两只袋子已经寄存,她肩上斜跨着电脑包,棒球帽也已经摘下锁在电脑包的带子上。抬起双手,将因稍微避开冬风的肆意吹刮而圈进羊绒围巾的头发释放至外围。及腰的金色长发四散着贴着脊背和胳膊自然落下,头上的编发发髻蓬松而略显凌乱却没有在面门上拂过一丝发线。 手掌贴上透明玻璃,额头抵上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背。在一个黑暗的几乎全然封闭的空间中,去看外面更大更开阔的几乎没有边界的黑暗空间。 上海的夜,黄浦江的两岸,缀满奢华的斑斓。可以充耳不闻它满怀兴奋的喧嚣,却依然能够通过那一盏盏华灯,暗想见之下不停地倾倒着也许是激情的绿酒。即使这一切,依然不改它正被夜的黑暗统治着的本质。 这景好美。黑暗以它如此华丽的构图呈现,让人不敢想象它突然回归最原始的寂然无声而漆黑的骇人面貌。 她俯瞰着,也知道另有身居高位者在更多的更高的地方连带地俯视着她和他们。然而,谁都无法看穿,谁都看不透,这黑暗之下,华彩之后,超然游戏的构图规则。 盯着黄浦江江面很久,波动的岸边逼狭水面处闪烁着华灯那被加了滤镜一般的倒影,所有华美的色彩从水上看来,连它支撑性的力量都变得微弱而渺小。从滨江大道上入眼的所有富丽堂皇的壮阔倒影,几乎都已全被那一峡湾里无波的黑暗所取代。她感觉自己正飘零在那条漆黑而狭窄的江面之上。 密集的光线,倏然断开又瞬间接上,所有散发出光芒的色彩流动着前进,却又以动态的形式原地静止不变。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 她的视线从以下大图上最光亮的那个小范围,缓缓移至那耀眼之外的开阔幽暗。不着雾,即使双眼有着某种穿透性,也依然看不清。她油然一股自由意志与被框定的思考规则同时并存的无奈,在心头拉扯着,最后撕裂…… 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张动态的心理照片。 还未来得及在脑子里唱出那首突然在心中哼起旋律的音乐被赋予的那些字词,眼眶中的浸润感倏忽间挤进了她的臆想空间。她抬起头来,看向空中的正对面之上,黑色天幕之中的一方夜空被高楼大厦的华彩烧得辉煌,似彤云。这足以令下方的人驻足抬头折着脖颈仰望。 一个低头的瞬间,从眼中滑出的两弯水迹已经咸了嘴角,噙着的暖意早已急转至冰凉。它们正承受着引诱它坠落的某种极强异性磁力,而非它自己与生俱来的重力。 她没有看错,坠落的泪水也以不可挽回的分离姿态,确证了她的内心因此承受的难以分解而只能继续不停麇集的痛苦。 正对面彤色夜空下的宽阔光辉路面之上,秩序井然的几条光线突然变得扭曲,又于中心点处在顷刻间扭结缠绕在一起,多条光线瞬间打出了一个大死结,谁也无法加塞,谁也无法退出,甚至一根针。从中间朝四面延伸开去的光亮线条,所有长度和亮度,顿时均有增无减,以此将某种精心设计的平衡毁在一个人的视线调转之际。 她盯着,像是从来都不懂得如何对这样一种情形,去做出本该算是最本能的反应。比如最简单的,用手掌捂住大表惊讶的剧烈张开的嘴巴。 她一直站在同一个观光点位上,好像就坚持着某种同一性的永恒轮回。泪水已然留下难觅的一如血液干涸的痕迹,十字路口内外多条奔驰的光线已然恢复一如初见的井然秩序。曾经发生过的改变,或些微,或盘杂,似乎都从未远离它的宗旨。此处望去的夜,依然是一副华丽的景色,即使它突然就下起雪来。无人可以将它的质地描摹,纵使多少人趋之若鹜,多少人追着那些光线晃动的速度奔走,又有多少人在浅水边望洋兴叹,多少人于高山之巅一俯众小…… 她心爱着他们,却又对他们毫无感情,甚至远远地致以最不可撼动的冷漠表情;他们与她无关,然而在长久地看过青山绿水之后,她最想望见的就是那一张张全然陌生的脸。同一时间里,她又在毫无表情地看着她自己,包括毫无表情地不停流着泪。他们是她,她在他们的背影里看到一个个不同的她自己,同时又是一个个的他们自己;她是她,但她从未在别人的双眼里看到她自己,同时又于某些时刻里逐渐失去纯粹的她自己。所有这一切,又均不是她自己和他们能够强行控制。 她的双脚已被黏在那两个点上,整整半个小时。她的身体和心思却是在整个高塔之外的夜色上空漂游,一旦跌落,她将在永恒里永远地迷路。 有什么来自他处的行为,打穿了独属于她的围墙,带着轻柔而霸道的蛮力拆掉她精心营造出来的喧嚣之中的一方沉寂。 有人从她的后方抱上她的腿湾,撞出一股冲力,于毫无防备之间,她双腿的膝盖弯向了脚尖前方的玻璃。由于她的双手手掌按在面前的玻璃上,才不至于整个身体向正面玻璃倾撞。她示范刺激反应模式一般,即时转头俯视。 一个小男孩正在后边抱着她的腿,脸颊靠在她的左腿上。他也是即刻抬头,一排牙齿在夜光之中现出夺目的洁白。混血的黑人小男孩。他笑得灿烂,又于瞬间离开她的腿,从身旁朝她举起一枚圆形色盘式样的超大彩色棒棒糖。他把他的彩色糖果棒塞进她的左手里。又于另一个瞬间,他已将自己跑开,高挑的外国女人带走了他的小小背影,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从始至终,她只不过挪出了两小步而已,她也未来得及跟小男孩说出一句可爱的问话,他所有的动作其实也都是发生在一个瞬间里,她对这份甜蜜收受得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她拿着棒棒糖,朝小男孩闪电般远去的方向观望。笑起来,又突然地落下泪来。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不合常理,却又是那般无可言说的有情有意。手中的彩色棒棒糖,覆着透明的双层包裹,没有丝毫拆开过的迹象,彩色由中心一圈一圈地等量往外扩展。黑色,黄色,红色,白色,蓝色,绿色,金色…… 他们向对方指点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为对方念出那吊人胃口的暧昧新闻标题,声音是经过克制的低沉,字词间的连音富有表演特质的夸张,语音停顿也一如事件本身戏剧性。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那场不久之前发生在对面的车祸,在这个高高在上的有限的闭合空间里。他们谦虚地俯下脸来,对屏幕上的内容致以信任或怀疑,几乎聚焦的光线在他们脸上投出带有情感色泽的明暗,不间断地在他们的眼镜上跳跃交替。却也总有一些人,对所有这一切,近乎冷漠地泰然处之,这几百米之下的世界,抑或更高的地方,以及那从未耽溺过甚至不曾被触及敏感神经的虚拟世界。 他们说,那场车祸中,当场奄奄一息两个人,且都已经没有进行及时抢救的必要。一男一女,都正处于黄金青年时期。两辆跑车,同一个品牌,不同的颜色,双方是剧烈地撞和被撞的不平等关系,两方的最终伤亡也均由对方间接造成。 高大货车之后的黑色跑车,在拥挤的公路上近乎亦步亦趋地随着前者匍匐前进。直至将要进入那个十字路口,它都没能够超越前面的那辆碍它前途的大型货车。那货车就像即使它踩上梯子也依然无法翻越的几百米高墙,它只能将它跟随,再祈祷着前方出现一条可以让自己自由狂奔的岔道,或是它即使伪善地自行在前头消失。领在最前方的同一品牌白色跑车,在获得行驶主动权的第一时间,就以超过一百三十迈的车速朝前方那宽阔的十字路口狂飙突进,驾车的年轻男人旁边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相似年龄的年轻女人。那辆黑色的跑车,一直到最后,车内的音响中还高音播放着轻柔之至的西方浪漫提琴重奏曲。白色的跑车中,劲爆电音一如它施展出来的车速,激情四射,似恨不得挣脱那铜墙铁壁。驾车的年轻男人头部重伤,他身旁没系安全带的年轻女人呈现在头条上时,是背着镜头侧卧在远离跑车之外的地面上的状态。 他们说,黑色跑车中的年轻男人是刚就业没多久的当地一重点大学的硕士生,而生命一同跟着消逝的年轻女人是即将毕业但已经就业的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准硕士。需要对这场悲剧负起最主要的责任的驾驶者,是坐在白色跑车驾驶座上的多毛洋鬼子,他活该遭受几乎所有网民的谴责…… 各种声音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津津有味之下变成天方夜谭,演变至最后还挖掘出豪门三角恋情杀的幕后真相,已逝的年轻女人成为网络舆论批评指摘的不耻对象。甚至又由此联想到,当今世界上各大国之间明争暗斗的交锋,凸显出个人过分强烈的热爱幻想的天性。 祁安将那枚七彩棒棒糖藏进电脑包的外层里放好。拿出手机和耳机,听“s ”,从第一首开始,随机播放,音量不高,像是作为背景音而存在。 下到悬空观光廊,她换了一个方向观看。静静伫立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经过一长段百米冲刺一般的助跑,极速冲过来,然后在她旁边重重地跺下来,运动鞋与玻璃的撞击声挤入她的耳塞。啪!像镲相击,叫人骤然一惊。 她想,从这里直接坠落下去,脑神经彻底停摆之前,也依然能够觉知肉体承受的痛苦吧。 顽皮而无惧于冒险的男孩子,仰头向她表白一个挑衅的眼神,嘴里吐出一个哼声,转而戴了手套的双手撑在透明玻璃的地面上,翻起跟斗。她像是见证着什么似的,看完了他的表演。在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一身颓唐地贴在透明玻璃墙壁上朝里呆呆而立时,她才开始继续着自己的离开。 在即将结束向外开放时,她从上海城市历史发展陈列馆中走出来。塔外有人正在抱怨这并无如期而至之冰雪的天寒地冻。 ☆、踏雪寻尔 祁安迎江而立,凭栏而眺,来自空旷的寒烈从侧面上空倾斜着剔来。身后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击起了铿锵激昂,一下,两下,三下,在寒冷中延续着,直至第十二下,似乎预警着更加强烈的寒雪即将发动侵袭。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1节 在最接近江面的地方,她看着对岸上那闪烁零星光点的高塔,笑起来,笑得很开心,被刺骨的寒风稀释了鲜红的嘴唇,笑得很用力,一刻也不能合上。体内那喜悦兴奋的神经,被那朵朵凭空而降的洁白雪花挑染到了最高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恰似空中那稀稀落落的雪花轻盈。飘到最上空,把整个将会素裹银装的彩色城市俯瞰,目光是那般的爱怜,像是欣赏自己心爱的造物。 祁安仰望着,感觉到自己已经流出泪来,又听见雪飘降在自己冰凉的脸上轻轻贴上肌肤时的摩挲声。眼前那一朵朵光芒跳跃到咫尺的睫毛之上,她哭得情不能自已,恍若置身于一席光影迷蒙的幻境。 她,望着对岸之上,那由一点一滴建成的华彩,褪去之后的黯然,笑着哭泣。她,像个孩童一样地不停笑着,又像个老人一样地哽咽暗泣。 他们日日辛勤工作的地方,又成为他们夜夜观赏的最美景致。而它们的美,永远都那么需要他们的认同和赞叹。然而纵使时代没落,那美也不会因此湮灭。它的美与商业无关,只因它们曾在他们的内心里深入过。日后,即使那条江再怎么浑浊不堪,它也依然是一些人内心中最圣洁而难以取代的海洋。它曾将不洁的河流容纳,又将污浊的人心涤荡。它属于所有人,他们一来就想将它看望,只因它一直在这里,而所有新鲜奇异都缘着它麇集。 一刻钟后,她退离至身后最接近海关大楼上大钟的地方,倾斜起手掌用指尖拂开木板上的一层洁白薄雪,就着一片窄小的领地将身子轻轻俯降下来,坐在大衣外套的底部边沿上。 像是退居幕后,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坐在最边缘将江边观景大道上往来的稀疏行人观望。即使嬉皮笑脸,那颗陪伴,那颗观赏的心,也依然行走得虔诚。她是多么的有幸,能够将他们望见。 感觉到大衣口袋里的震动,她伸手拿出手机,屏幕尚且亮着,是一条简讯,来自陌生的国际号码,是第一次在她手机上出现过的。祁安看着,回想着,惊觉它有一眼之熟。 “ann,下雪的夜晚快乐,期待我们天亮之后合作愉快,我们会联系你的,晚安!”意大利语字词。 屏幕还未暗掉,又有一条短信进来。 “可爱的ann,你若还在房子外面赏雪,希望你愿意在完全冻僵之前打车回来东边的四季酒店,这是我们送你的第一个下雪之夜的礼物哦。”长长的意大利文,毫不吝啬地穿□□可以看见神情语态的形容词。 她看着简讯中长长的文字,觉得它像极了朋友sg的风格。 仍有两封较久之前的未读信息,全程不附有任何标点符号。 “能告诉我你的德语几级吗” “我们这里居然开始下雪了你睡了吗冷不冷” 阅罢所有的简讯,没有回复任何一则。她重新塞上耳机,再次随机播放专辑《ghost stories》,她自行唯一移除了一首《a sky full of stars》的一张收藏专辑,继续上一回停播的《os》。望向远方如墨流光,脑海中闪过高中生男孩的样子。 她从即将熄灯的东方明珠塔里出来,踱步去陆家嘴站挤进过江的地铁,两只手分别提着两个袋子,仅仅后背倚在能够支撑身体的扶手钢柱上。最边缘座位上的男孩子站起来,叫她坐下。他说,她那么多东西,就让她坐吧。她对他微笑,摇摇头无言拒绝。 她见他即将重新坐下之时,他那打算让出去的座位却已经被一个男人一转脚尖插入抢占了去,那人再像剪刀一样岔开两条大腿。她看着男孩子只是无言地瘪瘪嘴,低头用一只手不断地滑移手机屏幕,冷色调的亮光照出他努力隐藏起了情绪的脸,另一只手向上伸长着抓紧把手。背上的大书包倾压在微驼的脊背上。 在心里感觉着时间,估计着下一站快要到站之际,她改为用一只手提着两个袋子,再从电脑包中掏出七彩棒棒糖,蹭蹭站在旁边的男孩子的手臂,想要把棒棒糖转送给他。 他转过脸,默然着神情,经一瞬的犹豫,微微扬起嘴角摇摇头以将她的棒棒糖拒绝后,望一眼被车厢墙壁阻隔着而无法直接抵达的远方,重回到他一只手中又举起的手机屏幕上。也许,他将一路站到属于他的终点。 她从南京东路站走出车厢,把歌单切换至专辑。沿着河南中路往北走,转而缘着苏州河顺至黄浦江边,视线离开外白渡桥上来去踱步的值班夜警继而向南走。她的脸颊滴落上第一颗雪粒时,她按停《os》,摘下耳机,正是在福州路前的黄浦江畔上。那时,两岸上夺目的光彩,不约而同地熄灭了,江水也开始沉潜进高楼的落寞和孤寂里。 两个袋子套进一只手肘里,一只手掌紧紧地包覆着另一只手背,并用手心使劲地揉搓着,两只手反复转换,以剧烈的摩擦给曝露在风雪中的双手制造温暖。然而,五脏六腑越是自发自觉地猛烈打起颤来,她却越发地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越来越虚脱无力。她只能静静地坐着,现在的她,甚至连一个五厘米的脚步都是那么可以预见的困难。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地向着身体躯干缩拢着四肢,静待越发厚重的积雪将她全身埋没。 她坐在明亮光线所不及的黯淡之地,轻薄的小雪尚不足以反射来路灯在她身上打出淡光。黑色大衣呢外套上,白色的湿点斑驳参差,她已没有去挥手掸落的心思和意愿。她想由着它们在自己的身上渗透深入,任着风雪凭自然力盖出一个雪人。她坐在远离行人的地方,在暗地里从背后将他们观望。她知道,了解一个城市,除了要在其中走着消费,还要学会偷听她在黑夜里进行的呼吸。 夜深时分,逐渐苏醒过来的见不得自然天光的欲望,在黑色幕布之下早已禁不住兴奋地颤抖着喧腾出声。她自己也成为制造这场盛况的参与者,一个沉默而隐忍的旁观者,自诩洞悉这在一定轨道上按着某种次序进行的不可反转的世事。 曾几何时,一些明亮的彩灯霓虹被灭掉了,而从诞生之际起就被世人寄予厚望的建筑,却需要将自己的光芒发射到天亮,如此夜复一夜。 这个城市并不建满虚空的浮华,她只是包容了过于厚重而纷杂的人的气息。他们的唇枪舌战将她光华背后的心酸苦楚歼灭,他们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她持续升高扩展的欲望宏图,又使他们在她面前自觉显得如此渺小而可以忽略不计。高高在上的他们,享受底下的他们崇拜的仰望,他们怯懦的望洋兴叹。他们把太多的注意力倾注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都日复一日地越发分不清,激起情感和打开心扉分明的心理界线。于是,爱,越发地容易被他们所有人误认,爱的定义在他们的感官里持续地繁衍出错误的幻觉,并且甚至夜复一夜地在睡梦中将它们执守。他们说着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爱的同时,转瞬又翻脸将爱訾笑…… 唉,上海,你的夜,究竟蕴含了多少温柔,我永远无法触摸得到? 轻盈的白色花瓣贴上她的深色大衣外套。那是它被温热彻底融解之前的素洁的绚烂,与人亲密接触的生前短暂的体贴,飘零而至,迫不及待,携着灼人的冰凉。 寒雪越下越大,行人越走越稀,身后的大钟刚过凌晨一点一刻,温度已长久居于零下,两岸身负使命的仅剩高楼夜灯依然为如墨的江面缀着点点琳琅光彩。 那一栋栋建筑,没有一处角落是属于她避风的遮寒之所,它们是她眼里不会消逝的巍峨风景,她只想着远远地将它们隔着飘雪观赏,她与它们各自独立于这同一片天地。她只想像身后曾经通体明亮的海关大楼一般,在这片半睡半醒的土地上默然静立,随着时间的流逝忘怀着时间本身和自己,只保留着身在这片天地之中的意识,却也从未过分期待破晓之后隆升的太阳。江洋之上的建筑,在夜色中更显敦实厚重而不虚浮。在冬夜里慢走的行人,夜色是他们沉重的包袱,也是他们深邃的底蕴。 缩成一团的躯体,被风雪封冻,积雪早已经在她身上凿开了道道长驱直入的裂痕。裹挟着厚雪的大风怒号而至,在她面颊上肆虐扫荡,把她从此处轰走仿佛成了它的坚定意志。 再等一会儿,只要再坐一小会儿…… 双手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挤压着指骨,使劲得密无缝隙。两边的胳膊肘将自己的肋部狠狠夹紧,以抵御风的暴虐。倏尔,她将自己身上紧绷的一切,全然放开,五脏六腑不再揪着打颤,不得禁锢的牙齿却没有规律地砸上舌头和嘴唇。她前倾俯身低头,将前胸贴上大腿膝盖。肩上一直悬着的电脑包重重滑落;头上的棒球帽也被风从侧边上掀翻在地,碎落一地的积雪;金色的长发在风雪中翻腾飞舞起来。送入双耳里的的声音,清越,圣洁,空旷,辽远,而又意味深长,在这样的雪夜里漫展出毅然扎入天地的生命力。 一会儿,再一小会儿。她重新直起上半身,彻底卸下电脑包和两个袋子,交叉起十指呈反弹状地往上空舒展身体。一大截肌肤开始敞在冷气里,她感觉到右手腕上的银镯子和左手上的海蓝宝手链重重地朝身体沉降,又紧紧箍住双臂,不知是雪花还是雪米,也趁机顺着手臂快速深入,带出几绺冰凉。双手顶到极限,而后分散至两侧像外物在身旁坠落,在两边木板的尚薄积雪上砸出脆响。 她多么想要在这里在这时看一看书啊,不论英文,意文,中文,还是其他…… 将电脑包的两个袋子护在大腿下,祁安收拢双手拥紧双腿,重又俯身侧着脸靠在双腿双臂上,阖上双眼,也许去幻见一个真正幽暗的视界。想要就此入睡,在这片飘着白雪的冰寒里。脸颊感受到发丝的寒凉,又觉有密匝匝的雪片汹涌而至,悠悠想起忘了将掉落在地上的棒球帽拾起…… 形式静默的极寒中,大脑和身体的双重混沌,使她恍若刚刚走过了历时一个世纪之久的梦境。铺展在眼前的曾经彩色的空间里,笼上了层层白色的迷蒙纱影,浓妆淡抹的纷繁被白色的轻柔调和,那束束亮光已被这千丝万缕的白色弧线削弱,至天明,这里将是一个纯然白色的天地,除却那依然幽幽的黄色江水。 她抬起头,身上厚重的积雪由于引力而自然滑落。斜向仰望泛白又微微泛红的黑色夜空,仿佛自己已经沉陷在茫茫雪山间的幽深峡谷里,而闭眼前和睁眼后的音乐却都是刚刚开始的同一曲子。 双手十指向后张开,按进身体两侧木板上的积雪里,她靠双臂支撑着,闭着眼睛仰着下巴使脸与雪自由落体而来的路径相垂直。双颊感受到,那雪片开始一片一片又一层一层地聚积。她一动不动的最后,它们也许会将她毫不费力地压垮在地。 “啊……啊……啊……”她听到右前方传来的雀跃的欢呼声,连绵成起伏有致的声波线条。 将自己从幻象中抽离,祁安收起双臂用双手掸去头发上围巾上和大衣外套上层积的白雪,边往欢呼声的来源之处眺望。 他一个人,奋力躲开这旁的一束束似柳絮飘降的雪花,却又向另一旁的似乎一把把朝下倾洒的粗盐迎头撞去。他一个人在这深夜里的风雪中,全程快跑着,时不时尖叫出声欢呼着,大幅度地摆动着双臂,着跑鞋的双脚在白色雪地上高频次地交替起落着,头上反戴黑色棒球帽,衣着贴身而单薄,长至手腕的袖口已经捋到了胳膊肘。脱下的短款外套被一把擒在手里,随着双臂的摆动,而前后飘荡着,挥扫着随风飘扬的白雪。他在快速行动中,独自玩得不亦乐乎。 “新年好啊!下雪快乐!” 他沿着观景大道的中心线跑来,在她的正前方侧过头来对着她强调式地大声喊着。而后继续往他的前方奔跑,似流星消逝。在这样的时刻里,在雪风深入街道的浓浓夜色中,总是有一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仍在行走着,不具危险性,他们以各自极致的和善与亲和力,温柔暖和着这些冷夜的气息。 她侧身望着脚边地面上的积雪,深度已经漫过平底夹棉帆布鞋的鞋跟,凝结着高贵的气质,质地均匀而细腻的冰凉穿过布料透进双脚又往小腿蔓延。微微笑开来,恰如其分地落下两滴眼泪,清澈而透明,她看见了它们坠进白雪里的直线路径,是那么不可阻挡地一往无前。缓缓升高耳机线上的音量,她慢慢站起来,轻轻挥手推落身前身后颇显沉重的积雪,捡起地上的棒球帽摇去雪片轻扣在头上,又隔着内侧羊绒围巾轻轻按压脸颊。往左肩挎上电脑包背带,右手提起那两个袋子,缘着无形的弧线,朝着方才那人跑来的方向慢慢行走。 已经凌晨一点过半。往下更要去往何处?她突然不知道了,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它正在越发地浩大。她尚且做不到,任由自己的身体真正被它掩埋,抑或任它将自己的血液凝固。再怎么瑟缩,她也只能顺着一开始行走的方向继续往前。然而,这雪挥洒得太过纤密,眼前苍苍茫茫一幕幕的白,几乎快要完全隔断了她朝前迈进的去路。那黑夜之中齐刷刷而下的白,迷蒙了她的视线,又快要模糊她的双眼。 她整个人深陷在由细密雪迹编织成的纱网里,又被它笼罩着。雪,困住她的脚步,以它自身密集的脚步阻遏她向前疯狂奔突的逃路。她在原地站立,熹微路灯在一侧的沙软雪地上打下她臃肿矮小的深灰色影子,又在另一个方位上因过度地远离同一光源而拉出狭长,以及还有更多的或远或近的忽隐忽现。 她边伸手将头上的帽檐拉低,边转头往后方的雪白地面望去。那正是朝她打招呼的那个人继续大幅度快跑过的雪地,白雪早已填埋了他的足迹。 低头看着自己陷进积雪里的帆布鞋,双脚十趾早已失去了对它们的感知。视线离开它,仰面向着往脸庞垂落细密黑白织线的天空,随着缓慢的脚步前移而长久凝望,尽头处无垠的黑暗里,闻得鸟鸣却遍寻不见翅膀飞翔过的行迹,她的双眼汩汩流出泪来,漫湿整张脸。随着那声“aybe one day ifly with you”的完结,随着那声声“fly on”的淡去,恍惚间已然置身阒无人声的世界尽头,既没有可以继续前进着逃离的出口,也没有往后回转的退路,她只能木然在原地停驻或被雪拍打得在一片相同的雪面上团团打转,然而她脚下的每一小步却既是前进又是后退。 沙,沙,沙,祁安听到了清明的声音,衔接着人声和器乐的消逝,在那段空白里缓缓蔓延开来。积雪往更低处收缩聚拢,沙,沙,沙,沙,来自不远的后方。断开半晌的独立音之间,依赖难消的余韵来缀连,入耳的音律便是那般细腻而温柔。 她的身体正深陷静默,那断然不是她自己的双脚在雪上踩出的声音,即使有着相同的起落频率。这有着均衡节奏的旋律似乎势必永远地如此持续下去,或近或远,也永远地以此种不变的音色距离作为背景守候下去,不近不远,永远地在她能够听清又不觉嘈杂的距离之处。 她慢慢停下向前挪进的步伐,抬着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落在一侧的雪面上,没有挤压出声响。她塞了耳机的听觉是那么地向后专注而贴近。她的棒球帽下的双眼缓缓掠过被风吹奏出波纹的黄浦江面,正面身体逆着时针跟着徐徐转换方向,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带着邂逅最绮丽的空幻的姿态,向身后那风雪之中最宁静祥和的韵律转身,身体形式和心绪都是如此的风平浪静而不闻风雪怒号。 稳重的心理远离年轻而好奇的躯体,她的身体才与正前方的黄浦江平行,她的视线已经笔直地射入身侧的纵向路面而后直抵那已然屏息消声的均衡音律之源。忘了此刻的自己正被随风漫天汹涌的飞雪倾压,忘了自己已经休止了身体的换向挪动,她甚至已经忘了去感知自己双颊上翻滚而下的滂沱泪珠。倏然,她却就着自己转头侧望的姿势,像个小孩子一样破涕为笑。 她望着那个方向,用力一吸鼻子,伸左手食指扫去眼泪。视线解冻了凝固的时间,两分三十秒的空白被那真实的空幻填满,与初始承接而上的乐音,无限拓展着寒风飘雪之下的被限制了能见度的夜空,看见心灵深处最绚烂的色彩。 她的棒球帽帽檐之外的雪帘,在她视线正前方的视界里,斜起层层丝绸般的屏风,那人就凝立在层层屏风之后的画布之中。他的黑色的衣裳和身体轮廓融进大范围的夜色里,左手中高持着的红色雨伞在路灯下被飞舞的白雪衬得艳丽而明亮。他停伫在离她十小步之外的地方。 他和她之间连成一条直线,那条直线正与江岸平行。他站在直线段的另一端,将前方悄然凝望,正如她穿透层层屏风将最外层屏风之中的他凝望。 “远山映水入帘空,箇人凝立画屏中。你如此悄然凝立,会否因往事而惆怅?” 她缓缓穿越着风雪,一步一步循着主曲与随机相连的重奏中的“do”,向前方那抹画中的人影踱近,而没有被左边那海关大楼上的警钟惊扰了步履。 “我如此向你走去,若你等待我抵达你的面前,若你心知,若你看着我走向你,我们定不会将这飞雪的绮丽错过。” 风呼过脸侧,将她的长发往后扬起,她悄悄将颤颤巍巍的棒球帽揭下执于右手之中,按停了转往《another’s ars》的音乐,轻轻拉下耳机放进右口袋里。朵朵飘雪在她的面上翻滚打转,摩挲出点点激动神经的冰凉。她凝视着他所静立的方向,在心里默念着由景而生的怆然。 “大抵好物难长久,彩云易散玻璃脆。” 她靠频繁地眨眼使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落离,视线不曾改变径直的走向。曾几何时铭刻在心的身影已经清晰浮现在她的双眼前,再厚的飘雪也已似有若无,劲风送来属于他的气息。 她缓慢逐渐地上升着视线,好将他的脸认真至虔诚地凝望着。他的双眼,却是从始至终都于不经意之间错开着她的如炬目光。原来,是将他自己的远方凝望。他立于观景大道中间的两盏路灯中间,他的身体与外界调和,制造出本身所需的所有的明媚和暗影,近乎完美。 她不知道他穿了什么,不知道他戴了什么,也不在意他定睛于何处,他正似她于此地初见时的画布中的一个影像。她无法将他连着这副画带走,亦不可能去触摸他于风雪之中的体温,她只能够在越过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将这副画满心欢喜地凝视欣赏,而后悄然路过,也许收藏进心中的博物馆,即使存在一个难以称为公开展览区的特别地方。 然而,不是他的紧闭双唇,亦非他的傲鼻,她早已因他专注凝视着远方的眉下双眼而心醉神迷。他的双眼使她的灵魂颤抖,使她失却了对于此刻的自己正在向着他贴近的行走状态的觉知。视野中的他的双眼不因她的起伏步伐而如水纹波动,在她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她静默着向他平稳漂移。在红色雨伞的黑色涂面内侧下,她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也不清楚他的视界里有着怎样的形状和重量的颜色。他近乎漠然的双眼,却将她的炽热视线如磁吸引,令她一步一步一步地失去了自觉地向着他缓缓走近,仿佛再于幻境之中将曾经的梦中人亲近。 他已近在咫尺,似一尊雕像。倏然,心跳剧烈地奔蹿起来,快要从她的胸腔突破重围。她惊觉到自己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点,凌乱而迅捷的心跳已然将她扯进喧嚣的阵阵洪涛里,霎时无主的六神使她的寂静欢喜瞬间灰飞烟灭。飘雪在地面被挤压着破碎的脆响,江上的灵动水涛声,近处远处车轮缓慢滚动的沉闷,甚至路灯的光亮蹦射出的水银相撞……它们全都随着夹雪大风如海边的浪潮一般涌来,意欲冲毁那画那人,将她的视界浸烂。 她的心跳剧烈地击打出惊惶,身旁的一切喧嚣都似在逼迫她的身体朝向某个空旷的雪地倾倒。她的脚尖开始小小的一步一步逐渐偏离向他正向行进的直线型轨道,她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视线逐渐离开他的双眼而顺着他的侧脸飘移,掠过他的耳轮,向他身后远方亮着蒸汽般的光影的车灯看去,眼神和那车灯不谋而合地一同虚浮了焦点。不知道是远方的车灯闪烁着缤纷,还是飘落在睫毛的雪花融化成了水滴汇进眼里,她眼前的一切都放大着模糊而梦幻的美丽,她失焦视野里边缘处的他的侧脸在她的右眼余光中若隐若现地跳跃着光芒,轻轻摇曳起来。 心跳仍是那样迅速而剧烈,惊惶依然那般不依不挠地层层占据她的视野。她只是一个需要并将会从他的身边经过而后向他的相反方向走去的,一个在下雪的深夜里无悲无喜的独善之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上海在这黄浦江畔再次见到,这个她刚在杭州遍寻了一整个西湖的西方男子。 而这,竟突然让她感到胆怯。即将站到他的正对面时,她的眼睛,就这样倏忽失去了隔着较长距离时直视着他的双眼的勇气,在他面前穿越而来的灿烂历史,也瞬间变成了黑白。此刻,她竟想着要赶紧穿出这仍有两小步之距的灰色地带。 一步,大步而吃力,左脚沉降在离他最近的他的右边。脚后跟竟变得如此具有黏力地沉重,以至于她的整个身体重心都挪至脊背而又往后倾靠,即使她此时正是朝着雪地低俯着下巴。右手中拿着布料单薄的棒球帽,五指隔着黑色布料捏成拳头,紧了又紧。他很高,他的左手中的伞又撑得很高,她刚好处在他的伞檐之下。 两步,她抵抗着重力,不疾不徐地轻轻抬起落在后面的右脚。在以右旁的他的身体为界的灰色地带内,只要在前方踏下这最后一步,她将完成这一厢出走的退避。 突然间,所有一切都静默了。耳畔的风声消了音,她也听不到积雪破碎的脆响,好像是于抬脚的一瞬之间失了聪,甚至心脏都静了息。 一泉似乎酝酿已久的眼泪,从眼窝中满溢而出,又因漫溢而数不成滴数。她抬在空中的向前伸出的右脚将要落下,微微向后扬出的执着棒球帽的右手也将要收回。 两步。她在心里无声地默想着。 猛然间,一只手被向外拉去,又瞬间被掌心包覆住。在未及她的右脚落地之际。她的捏着棒球帽布料握成拳的右手,手背传来来自他处的温暖宽大之感,而她的那只手却是将要经过身侧往前方微扬而去的。 她收回身前即将触到地面的右脚,往右朝他旋转过身,近乎机械地。而他却是早已把她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右手里,他拉着她的手向她走近一小步,又更进一步地将她拉向自己的身体。他又突然放开她的右手,快速拿下自己头上的蓝色贝雷帽戴在她的头上,又转为用右手拿着雨伞,而伸出自己的左手绕到她的身后揽上她的腰把她拥向自己。 从他拉住她的右手,把她拉向自己,到为她戴上自己的帽子,又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没有留给她搞清状况的分秒过渡时间,便是如此一气呵成。 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再次响起。 祁安的世界却是越发地寂静无声,连心跳都突然沉静得令人无可觉察。她的脸深深地埋进他向她下俯的肩脖间,蹭着他的肩膀擦去自己面颊上的湿痕,阖上双眼,清清深深地吸取他身体的气息。那气息是如此叫人贪恋的温暖,如此的陌生又熟悉。她拿着棒球帽的右手,轻缓地顺着他的脊背攀缘而上,像他搂住自己一样地搂住他。 她左肩上悬挂着电脑包,左臂垂直向下用小指和无名指勾着两个袋子,右手拿着自己的棒球帽屈着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脊背上,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向上微扬着下巴,裹了两圈羊绒围巾的喉咙紧贴着他的脖颈,不时地挠动着脑袋以使脸颊贴上他的肌肤,逐渐回温的嘴唇偶尔地蹭过,他的微卷发梢在她阖上的眼皮上时不时地抚弄着。他的右手向两人右上方的空中微微倾斜地高举着雨伞,左臂圈住她的整个腰身以使她更加紧密地贴着自己的胸膛,微微向下弯曲着脊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或是向着自身收拢以使自己的额头能够贴上她的脸颊,又或是脸颊贴着她的发髻再向下落到她的后脖沉浸在她的长发和羊绒围巾里。两个情丝承载者便是如此纠缠着。 他圈住她腰身的左手,时而上行没入她的长发,在她的脊背上甚或后脑勺上来来去去抚摸着,同时又轻微施力将她压向自己,引起她一阵又一阵的悸动,而这又使她更加出于本能地主动向他贴紧了身体。倾斜着摇晃的伞下的他们的拥抱,是那般的热烈,好似久别重逢的爱人,想要与彼此融为一体。又是那拉锯战般的不时交换着重心的颤颤巍巍,好像谁都在害怕,对方会使劲地推开自己然后逃离。 他揽在她背上的左手上下抚摸着,她因心悸而不时扭动着被他紧揽的身体,埋在他肩脖间的双唇使劲地紧抿起来。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她的神经,是那么的敏感,即使相隔层层衣服,他稍微的一个轻轻的触及,就能引起她层层战栗。仿佛她全身到处布满了的笑穴,经他的每一下触碰,而全然打开。她向自己的后背抬起勾着两个袋子的左手,想去制止他在自己的身上实不安分的左手。 她的手碰上了他的指尖,以闪电的速度,她瞬即抽回一些,感觉靠在他肩膀上的脸颊瞬间爆红起来。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停止了游移,她恢复了镇静。她再次伸手去碰他正贴在她侧边腰上的手背,再慢慢抓上他的小指,接着是无名指。 金属的质感,上面有他炙热的温度,圈在他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之内。 她的心略一震动,安放在他肩膀深处的下巴愕然想要离开,却是因他向她紧紧追踪般的倾靠而又重新紧触在一起。同时,他的左手迅猛出击,抓住了她忽然碰上了烫手山芋般刹那间想要闪避的左手。他的左手将她的左手紧紧抓住,四根手指头沿着她的小指和无名指,将她手中的两个袋子轻轻渡到自己的手中,提着袋子的左手重又将她的拇指之外的四指紧紧握在在自己的手中,拇指不时安抚般的摩挲着她的手背。 祁安的手指清晰地感知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金属指环,他手掌中延伸自灵魂的高温。仰靠在他肩膀上的脸颊上,滑过两行泪痕,她闭起双眼,处于被牵制的疲软状态中的左手渐渐去回握他的左手。 雪继续下着,越来越密。他们的世界里,持续无声,直到边上海关大楼的钟声又一次广播着声响。 他们像是于无声的拥抱间达成了共识,钟声响起时,他们互相放开对方。祁安向后退开一小步,抬头微扬下巴,再去凝望这个端正地伫立在自己跟前的男人。 他右手中高擎着红黑两色雨伞的木柄,向前伸着。握着伞柄的手空悬在自己视线的侧边,填充进不容忽视的余光里。 祁安望着他,笑起来,发出笑声,犹似银铃,仰面望着他的脸大笑起来,好像亲眼目睹了一场深入灵魂的喜剧表演。他看着她,也跟着默默地笑起来,露出皓洁的牙齿,紧追着她近似嬉笑的双眼。 “你是真的吗?”她用英语小心翼翼地发问。 祁安渐渐褪去了笑靥,迎上他的双眼,伸出右手拍上他的左臂,像是盲目,力道却是不轻不重。手掌在他的胳膊上由上往下轻轻扫过,边说着疑问,声音低似问自己。他的左手上提着她的两个稍有重量的袋子。 “和你一样。”他凝望着她的双眼回答她。 脑海里漾起他轻柔而磁性的声音,祁安一怔,呆望着呆呆站立着,脸上宁静如海底深处,不闻一丝波纹。 然而,她的心底早已喟然出声,从她的后脑勺开始,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她不稳定地漂浮在这个没有规律地旋转着的世界里,经过一番上下颠倒,再悄悄回到原来的方位。 “嗯……” 祁安紧闭着双唇,闪动着眼珠将他的整张脸巨细靡遗地凝望,双手握紧,脑袋几乎机械地朝一向微微偏一下,情难自禁地轻嗯出声。那声音似痛苦的吟哦,离开了她的身体之后,在她前方的空气里颤抖,却又带着万般温柔,如海水轻轻漫及岸边的礁石,已将自己全身轻笼。 眼中蓄含已久的泪水快要滑落之际,她从他的脸上转移视线,缓缓地进一步靠前,抬手抓住他的一边衣领,低下额头抵靠在他的前胸上。 “抱歉,我有紧张性贫血,请让我靠一下,谢谢。” 她自顾自地低头低声说着,闭着眼睛,放纵着自己的眼泪融进他的衣领里。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只手揽过她的后背又搭上她的另一侧肩膀,再次把她圈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不带逼迫。 十五秒之后,手掌松开他的衣领来轻拭自己的双眼,她从他胸前抬头,往后退到朝他靠近前的位置之后,隔着这半步之多的距离,从下往上将他观看。 黑色及踝的系带皮鞋,深灰的纯色西裤,长至大腿中部的西装版式的黑色棉大衣,扣上了衣襟中部仅有的三颗纽扣而未拉内置的拉链,大衣领口内是极简戴法的黑边浅灰围巾,围巾上方微露出一抹衬衫的白,她猜测他大衣的内侧仍穿着与西裤配套的西服。他的蓝色贝雷帽尚且戴在她的头上。这是一身得体的公务装扮。 他的白皙脖子正中间的那颗黑色的小痣,鲜明地跳跃进她的双眼里。鲜红得似抹了口红的莹润嘴唇,轻抿着正在微笑着,鼻翼至嘴角画出两弧好看而对称的浅淡笑纹。她看着,也像他一样柔柔地微笑起来。他见她微笑起来,嘴角的笑纹便深刻起来,露出来连着虎牙而齐整的皓洁牙齿。营出温厚的两撇人中线引出的高挺鼻梁,被笔直地雕刻在整张脸庞中段的三分之一处上。 双层眼皮长睫毛之下的浑圆瞳孔,闪亮明朗,蔚蓝而又深邃,与左右两旁的亮白相映成趣。下方因微笑而浮现的浅浅卧蚕似试图冲淡蓝色虹膜之中那点黑色莫测,亦使他双眼的笑意更显柔和。稍上的深棕眉毛,是未经修剪的近乎平直地由内眼角之上延伸开去,又在外眼角斜上方缓缓向下聚出柔和尖锋,似由毛笔着墨小心翼翼地平行刷出再缓缓下落,浓淡谐宜,粗细有致,于平直之中又觅柔润棱线。在他此刻最平静和煦的笑脸上,那两抹秀眉,更使他浑身洋溢出温暖亲切的气息,而即使身处黯淡之境,也早已不见早期年少时那个人会意中的嘲讽或阴柔。 她神情欣然,怎么会有男人的眉毛,生长得如此隽逸精致,单凭眉毛而不望其双眼便已能令人凝思受阻继而身心沦陷。看着看着,竟觉得如此眉眼组合,已然使他的双眼向她投来的光芒中净是慈爱或慈祥。祁安这样想着,望着他的眉眼笑起来,不能自已,于是又低下头来笑着,继而转头向外笑着,双脚一步一步地退后着,逸出来轻笑声,而又不仅仅是笑着,溢进自己的耳朵里竟似轻泣。 听闻他的笑声,她转回头去仰望他。他已往旁边扔下木柄雨伞,整个颀长的身躯正笑弯在密集降落的大雪里,又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她直起身子,停息了笑声。不再退后,主动向他走近,站到他的跟前。祁安抬头仰望他,紧锁他的双眼。他停伫在她的面前,也像她一样聚精会神地将她观看。谁也不说话,谁的脸上也都不再有一丝笑意,他们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眸。直到看得出神而迷离了双眼,祁安的视线才开始缓缓转移。 他宽额上的头发,从稚嫩的金黄至而今的亚麻金,似乎从来不曾生长过,一直都是这般长度的短发,也始终如此一种发型,往上偏向于左侧又各向一双大耳后梳着,内里潜有微量发胶的痕迹,发线整洁而似根根分明,略微蓬松地弯曲出一些优雅弧度,从耳轮后落下。她见到的,便是他这般毫无掩藏的脸颊五官。所有曾经的不甚明晰,梦里或梦外,故园或他乡,历史或臆想,圣坛或人间,都在此刻的眼前明朗而澄清。 她再望向他的眼睛,抿唇微笑,内心深处灼热喷涌,隐忍的泪水想要溢出双眸。一次又一次地再遇见他,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有幸。 “你怎么还不睡呢?”她询问他的蓝眸。 “寻你。你呢?”他回答她的双眼。 “等你,找到我。”看着他的眼睛,她流出泪来。 “谢谢你,没有躲开我。”他伸右手擦去她的眼泪,她笑起来。 她笑着的余光中,他的双肩上,他的头发上,此刻正有一串串倾斜着迅猛而来的白色飘雪往上堆积。 她一个激灵,旋即揭下自己头上的贝雷帽,同时帽檐朝后地往头顶披上手中的自己的棒球帽,而后仰着头伸长手臂微踮起脚尖,扬手在他的短发上小心翼翼地挥掸开,完毕后,她一把将他的蓝色贝雷帽端正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笨蛋!”她对着他向她微微下俯的脸说。 “我也不想有人比你更笨了,有你一个就足够了!”他俯视着她,眼神中竟充满着爱怜的柔光,随着说话而微扬的唇角满是疼惜的味道。他的普通话中带着浓重而难辨的异国口音。 “呵呵呵,”祁安见他这样说,依然仰视着他的双眼,呵呵笑起来。“不能听你说汉语,sebastian先生,你的汉语还不能让我清楚理解你的本意,你可以说你可爱的英语吗?你说你的英语,我讲我的汉语,这样好吗?” “其实如果你想听意大利语,我想我也是很乐意努力地配合你的。”他用英语说着,其中又融有他国口音,而并非纯正的英音。他伸出右手,来握上她的右手。一种以示合作愉快的交握。 “呵呵呵,那么,这位先生,”她被握住的右手从他的右手中抽回,“请问你之前在杭州为什么要偷拍我呢?” “ann,”他望着她轻呼出一声叫唤,侧身拾起右后侧的雨伞,摇落上面的积雪,走近她,贴向她,将伞撑在两人之间。 “ann,那时的你,在我眼里是不应该随意接近的美丽风景,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隔着距离借着相机把你亲近。你独自一人默默思想的样子,那样迷人,我不敢打扰,我甚至害怕过跟你面对面地相遇到一起,你会将我谴责。”他启用他的意大利语,没有手势,语速不紧不慢,吐字清晰,似在照顾她的接收心理。 “但是,我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你的身影,我用我最大的耐力,借着相机去偷窥你,想要把你的样子永远地珍藏,借着片面影像了解你,就自己一个人观赏,看见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一直美好着的样子。我觉得就是永远不被你知道也是没有关系的。” “ann,你能原谅我的不够绅士吗?”他盯着她的眼睛,蓝眸急切,仿佛将要黏上来。他右手中的伞转至提着袋子的左手,去握上她的左手,近乎不安地紧紧抓住。 她凝望着他的双眼,左手去回握他,又拉起他的右手至胸前,俯下脸去用面颊贴他的手背。 “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哪种发色是真正自然的,我就原谅你的不够幽默!”她用意大利语说,语调淘气。 “我现在的这个样子,也还是真正自然的,真的!” 他的目光诚挚。望着他的脸,祁安觉得那深夜袭来的倦意早已溢及他的双眼,他却是依然紧盯着自己不放。她抬起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向着她低俯的一侧脸颊。 “我也曾经紧紧地追着你走,那时我只是想着只要能看见你的背影就好,可是我又多么地想要看到你的眼睛啊。但是当我追着你,你却像是在拼命逃离呢。” “ann,刚才我愿意被时间惩罚,甘愿再花十五分钟,让我从后面去追上你,可又害怕会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并且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你。” “有时候,只让我一个人去找到你的希望是多么微渺啊。有时候,我走不了那么远,也许就朝着一个方向离你越来越远。有时候,只能侥幸遇见你,而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正向着我走来。” “我们都是一样的呢,没有差别,都是我们想多了呢……” 她望着他,觉得他的蓝眸越发地漆黑起来,好像也会像他的发色一样,迟早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然而,天亮之后将要发生什么,在她和他的身上还会有怎样的际遇,又能够如何推算呢?那一切的发生都是那般不可预测地自然而然。 她看着他顺着她的手掌,将自己的侧脸深深埋进她的手掌里,凝视她。 “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去害怕那个自己所渴望的呢?让我们一起穿过那条街吧,亲爱的!” “ann。”他轻唤她。 “嗯。”她轻声回应他。 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周边的空气被冻结,非冷,而是万物无声的静谧。 他朝脚边轻轻放下雨伞,把手中的两只袋子放在伞面上。他的左手贴上她贴在他脸颊上的手背,又侧过脸温柔亲吻她的手心。将她肩膀上的电脑包背带转移至自己的肩膀上。他轻轻柔柔地拥抱她,双手轻捧她的脸颊。她的金色发丝,她的额头,她的双眼,鼻子,双颊,下巴,他都温柔亲吻。他的所有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直到她用力地去回吻他,他才终于开始攻城掠地般的侵夺她的呼吸,又似与她玩着捉迷藏般的游戏。 海关大楼上的大钟,再三长鸣出声。他们终于放过彼此,相视一笑,又相拥着依靠在一起。 “i love you” “ti ao” “永远的,可以是每一个在一起的现在。”她像是做着补充说明。 “ann,今天晚上,也是你的主场。” “不是下午吗?” “我们可以庆祝一下你有了更多的休息时间!” “呵……”她贴着他的胸膛,浅笑起来。“所有特权,都是在伟大人物手里吗?” “也许,还有能够使人物成为伟大人物的人。” “那么,就是,谁也都伟大,谁也都可以行使特权喽……” “那就没有伟人,也没有特权喽……” “风更大了,雪好调皮,真的好冷啊……” “还好没有雨……” “都是水!” “不要冻坏了我的ann……” ☆、茎茎相望 看不清十米之外的高低地势起伏,没有经过前后发酵承接的历史,耳畔呼呼作响的风暗示她正身处高脊。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所有存在的一切都在她此刻只有动作的机械意识之外。场景的发生似乎生来如此,形不成历史的纬度,只在瞬息之间,又犹似已经如此反复了整整一个世纪。她不能使它停止,亦无法将它发生。她究竟是被谁惩了罚,遗失了记忆,机械而不知疲劳地对这块处女地不离不弃? 她向外伸展着四肢,侧着脸颊,身体趴着且极尽可能地平贴在峭壁之上,朝着前上方小心翼翼地挪移着身体。 忽然,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轮廓。那人正站立在前上方的不到十米之外,并且,她竟然顿悟般的意识到,那人正意欲往自己这方走来,高大挺拔的身形折射出他不肯轻易屈服及退让的心理意志。 好像酣睡了一整个世纪的所有记忆都在某个瞬间苏醒过来了,她此刻所贴着的峭壁悬崖,陡峻高耸,寸草不生,深灰石面的冰凉深深地砭入肌骨。被巨大劈刀一切到底的壁崖斜面却起伏参差,崖面上的那一条条棱,从尖锐的顶端及陡峻的两旁侧面一直笔直地伸进百米之下震耳欲聋的翻滚波涛里。她看不见那山涧里的大江,却料想着这个悬崖峭壁之所以如比沉浸在迷雾里,皆是因那江的关系。 那怒江升腾起的清新热气,却如毒雾迷蒙了整片森林。她此刻所贴着的壁崖,只不过恰好因高耸,而得以于顶端脱离那似乎已经达到了高度上限的毒雾的侵虐。然而,那由远及近不倦呼啸的风,似乎正在将它的气焰助长。她必须要做的,正是尽可能快速地逃离此地。然而,她又必须万分小心地在这个崖面上慢慢地挪移。稍不留神,她就会被崖面上锋利的参差棱线划开皮肉,一直贴着那锋利削割着,直到坠进那眉飞色舞的江底。 她已经万万不敢轻举妄动,像一根贴着壁岩往上生长的藤蔓,她紧贴着崖面,收紧了打颤的呼吸。那崖是她的深渊,那崖壁却也是她唯一能够依凭的庇护。然而,她发现,前上方崖面边界之外的那人好像根本不了解这崖及周边环境的危险所在,而且,这崖承受不起两个人同时在上面挪行。若那人毫无顾虑地继续前来,那她必须得紧紧地贴着这崖一动不动,她甚至不能动一动自己的头去看那人一眼,直至那人从她身旁挪过又在这崖上消失。她知道,一切潜在的危险都可能由一个小小的动作而并联迸发。 可是,那人并没有进一步行进的动作,只是站在那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像是正在看着她,身形一动不动。 “先让你过来,还是让我先过去?” 巨响的涛声依旧,她只能尽力扯着嗓子对着那人的方向喊。每喊出一个字眼,都是一次冒险,由力气带出的身体颤动都在将她置于坠落的危险境地。 她听见自己的在山涧间来回传输的回声,层层扩送,越来越微弱地飘荡着。直至完全地消失,都不曾掺进别样的人声回响。 不知是于什么时候低下了头。听见风又在耳畔呼啸,缱绻缠绵的魔幻,刮过永无止境的傲气。她贴着崖面小心仰起头来,意去一望那人的究竟。 仿佛这才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睁开眼睛,她一眼看往前上方,骤然惊愕得内心掀起万丈波澜,心跳似乎就在喉咙口处骤增着狂奔速度。他没有按照她心里规划出的保险行进方式来渡这块危险之地,而是竟然一个抬腿上跃,踏上这面近乎九十度倾斜的嶙峋悬崖,如履平地。下一个瞬间,一张小男孩子的脸放大呈现在咫尺的她面前,又大又圆的双眼皮眼睛。 他盯着她瞧。那是一张稚嫩的脸庞,眼神却是深邃。他弯下身子来,近乎匍匐在地地凑近她的双眼,沉默不语,好像明白她的一切顾虑所在,并且深深地不以为然。她不知道他是谁,这个来自异国的小男孩。她甚至还没看清他的全部,而只瞥见他眼里那蔚蓝色的虹膜。她顿觉羞赧,为避开男孩子逼人的直视,竟条件反射般的快速闭紧了双眼,想要把那份不安隔离在视野之外。然而,狡猾地溜进黑暗又被禁闭在黑暗之中的不安,更加肆无忌惮地喧腾起来。难以忍受。她顿生赴死的勇气,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仰着头,睁开来眼睛…… 祁安睁开来眼睛,一眼便看见身旁的男人仰卧着又微微偏向她的侧脸。他和她共同枕在一个枕头上。 梦里不宁的身心,此刻却是四肢乏力的疲倦不已。脑海中放映过梦里男孩稚嫩脸庞上的蔚蓝瞳孔,又渐渐地同此刻身旁正在熟睡的男人对应起来。她侧躺着身子,微仰着下巴,感觉是与趴在悬崖峭壁上的梦里同样的姿势,就像是从那梦中直接跳进了在梦境边缘徘徊的此刻现实里。 拉上的一层落地窗窗帘,使卧室内失去了明亮光线,而似乎仍处于破晓前的朦胧混沌之中,却已无碍于她将眼前的他看得仔细。 她凝视他的侧脸,看着他阖拢着的眼睛,发亮的眼睑,密密覆盖而卷翘的长睫毛,使他的睡颜尽显柔和的深棕色秀丽眉毛。这是一张让人甚至无从猜测大概年龄的容颜。仿佛他就是如此存在着的,从始至终以如此样貌存立于这片天地之间,没有历经年岁的沉积,不曾拥有灿烂或黑白的历史,没有过去的回忆,亦没有关于未来的奢想,却让所见之人不自觉地觉得亲近。 她知道,他的双眼,如绿色乡村的天空一样蔚蓝澄澈,却也似大洋的海底一般深邃莫测。她看到的不过是一小面甚至不泛涟漪的湖,可她却又能够因此而将它热爱。一小泊静湖已能满足她对一汪大海的渴盼。隔着他高挺的山根鼻梁,她看不清他另一侧脸颊上的眼睛,然而,那边纤长的睫毛却又明示了那端该有一个怎样温柔的存在。看着看着,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越发温柔着,微笑起来,眼窝又不禁湿润开来。睡梦中的他,眉头微微地皱着,似是自然而然的。眉头处的眉毛,微嫌朝向杂乱地生长着。 究竟是有多大的忧愁缠绕着你的心,而让你始终无法自如放开呢? 我们相遇,然后在一起,或许仅仅一天,或许一年,又或许是一辈子,却只为相互渡过我们彼此,我们永远谁也不可能会成为谁的终点。我们共同身在生命河流的那艘泛舟上,各自途经着一个个千奇百怪的码头,看到不同的人物景色,也许我不会问你要在哪个渡口下船,也不会祝你旅途一帆风顺,但愿你在你的船上船下都能有所经历,你的每一种经历都在使你成为你自己,即使我有多么地爱恋你展现在我眼前的此刻的你自己…… 眼泪已经默默无声地淌进发根里,她开始担心着自己吸鼻子发出的声音会将他吵醒。 看见他的两只手臂露在棉被之外,她刚想伸手帮他藏进被窝里,可又旋即舍弃了这个想法。祁安伸出自己的胳膊,像他一样晾到被窝之外,感觉也并不会冷,温度适宜。他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温度可控的环境里,又怎么会太冷呢? 她小心翼翼地抽回被他的腿压着的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侧起身,光着双脚踩在地毯上,又转身轻轻地将他的被子掖好。她的发丝垂落着拂过他的脸颊,他仍然以她睁眼时所见到的姿势,熟睡着,一动未动,好像从此再也不会苏醒过来一般,只是均匀的呼吸声仍证知着宁静之中生命的律动。 她俯身用一只手掌撑着床,伸手凑近他的脸庞,轻按上他的太阳穴,用拇指去轻轻抚摩他微蹙的眉宇,又用无名指将他的眉头至眉尾依着眉毛的生长轻轻拂拭…… 祁安身上穿着男式白色睡袍,到外间梳洗完毕走去客厅,未拉上窗帘的客厅里是一派亮堂。落地窗外的陆家嘴周边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看见不远处的明珠塔正瘦小在一片满是点缀的洁白中。尚未被占领的,仅是那幢幢高楼的垂直面。雪花依然在飘着,稀稀疏疏地,从窗边飞过。上海的雪,下得冷静,又充满特立独行的高傲之气,却也不失尊贵高洁,或许正是因为相对于整体人数而少有人特意为它驻足将它欣赏。她面对着窗站立,双眼望得很遥远,看见远方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物体,直到眼前的玻璃蒙上一小片水雾,又觉丝丝寒凉,仿佛自己犹在梦里。 转身,是宽敞的大厅,静无旁人,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她像是空降于此,那样的不现实,可又那样的真确。她发现不知何时,有人已经将她换下的所有衣物清洗烘干,包括干洗的羊绒围巾和呢大衣外套,并且送回整齐叠放在沙发上。沙发前边的桌子上,摆放有六只同一品牌的纸盒,桌子上另有一张白底黑字的纸条。 “新的一天好,可爱的安小姐,这是我们送你的礼物,期待今天看见你漂亮地穿上所有色彩,搭配请随意。听说一整夜你们都很开心呢!”龙飞凤舞的意大利字母,没有书写人落款。 她放下纸条,去查看那些包装纸盒,从左至右,分别装着孔雀蓝色细纹丝巾和别有银质品牌标志的蓝色贝雷帽,两件相同的纯白色尖领打底衬衫,纯黑西服样式的戗驳领长款和短款修身外套,黛蓝色的西服高腰花样折叠包裙和同色西服长裤,银色高跟单鞋,以及肉色加厚连裤袜和全套佩带型同色吊袜。是为工作装。祁安猜想,那些信息应该是他提供给他们的,或是由他们自己目测得出。不必多虑,她径直取来自己的衣物去房内洗手间里完完整整地快速换上,连带着简单的护肤程序。 一切停当后,再次回到客厅里,欲去取自己的电脑包,却又发现电脑包旁边放着一个标记着自己名字的粉红色文件夹。里面是他们今晚的主要意文发言稿,15倍的行距,分别占据了三页品牌识别系统衍生的a4白纸。另有会场的具体流程细节指示,所有涉及了她的内容,都加了红色下划线以示重点标出,并作了可能出现的场景问题的预测及应对策略。以及与会者重要角色的简洁展示。她手中的文件不成其为策划案,却已足够让她预见整个会场的始末。既然已经答应于人,那她就有责任尽力去将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 为避免由于自己的疏忽而错过了他们为她提供的其它一些什么公务信息,即使明知应该已经没有了,祁安还是开始在房内一些醒目的摆放位置上一一查看起来。 在音响装置旁小圆桌上的收纳盒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盒唱碟。她趿着棉拖跪在地毯上,一碟一碟地拿起那些专辑来看,一些较新,一些陈旧。一张简单封套包装的单曲,《s 》;同样配置的还有一首att sions的《catch≈release》;glenn gould 1981年版本的,《johaian bach:g variatio von karajan同alexis weissenberg合作的《sergei raoff:piao no2 or》;ldpy的《a rh of blood to the head》、《viva vida or death and all his friends》;br的单曲《sweet song》…… 大果盘中精致有序地摆满着新鲜干净的水果,香蕉、奇异果、红苹果、草莓、橄榄,以及尚未开封的一袋袋干果,还有两盒金黄锡纸包裹的巧克力。旁边的茶罐子里装着的,是纯粹的玫瑰。 “正因为你在里面,所有曾经属于理想的疼惜和怜悯也都变得真实起来,是这样子吗?”她是那么容易感动。 她从未去祈求过什么,而是怀着开放的心一步步地面对眼前到来的一切,然后那一切也自然而然地自主顺到身后。 祁安手提着自己的电脑包,带上文件夹和放了书的帆布袋,拿走两根香蕉和三颗巧克力,去书房在四方木桌上放下。用马克杯倒来热开水,拿出自己的几颗法兰西玫瑰,泡在里面。 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连上网络,调出文字软件。翻开文件夹,开始研读意大利语原文,不作笔记,只在心里默念着,并计划着以最妥帖的中文代替着自然说出,又根据流程里所提示的细节猜测可能发生的中意语境情境。英文虽然不作为主要语言,可还是做了第二手准备。在网上搜寻他们的品牌信息,和相关的到场高层和媒体,以及发布会会场中约定俗成的着装打扮和商务礼仪,并在文档里做着相关的简洁记录。据此,将手头所有资料统筹整合,最后一次查看和轻声口头转译文件夹中的信息,并在另一新建的文档上做下最后的重点记录。及至所有与工作相关的细枝末节都结束了,杯底几厘米高的茶水已经微凉,香蕉和巧克力依旧完好无损地静待在桌子上。祁安不知道,她已经无休无止地在电脑前埋首工作了整整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感觉已经完结,她拿出手机,在电脑上连接上数据线,把自己记录下来的重要信息文件转移到手机上,而非直接打印出来。 鲜少联网的手机上有未读简讯,她打开一看,像是裸体字,未着任何符号标点。 “又快要到周末了又要开始烦恼了” 看着这条信息,祁安的第一直觉反应是,又是那个在感情上遭遇瓶颈的陌生广州号码。然而,再一瞥那一串手机号码,才发现这信息竟然是那身在北京杂志社的编辑传来的。简讯的送达时间是今早七点半,而现在已经快要中午十二点了。 “你怎么了?”她输入回复栏然后发送。 没有得到即刻的回信。 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喝掉杯底的冷茶,倏尔想起此前与自己缠绵在一起的他并未安全设防,而她又未曾计算过自己的生理期和安全期。然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去做,甚至什么都不想去回避,想着如果可能的话,那就随着它自由发生吧。她用手掌捂着肚子,不由悠悠想起他的双眼看着自己的样子。 她的右肩挎着电脑包,他的左手提着她的两个袋子,他的右手在中间撑着伞,她的左手挽在他的右边胳膊上,两人向北沿着外滩观景大道走。半晌的相互之间默默无言,他们只是看着前方的路,看着飘下的雪,慢慢地行走着。两人脚步一致,积雪被鞋踏下后齐声吱响,在身后留下两串流线型的深深印记。 她向左侧方微微仰头,只看到他静默在暗影中的圆润下巴。她紧紧地盯起来。瞬然,他向着肩膀右俯下头,又如一个机器人一般就着一个动作快速朝她转过侧脸来,嘴角处凹出幽暗的深涡,只容人隐约见着不到完整四颗亮着白光的门牙,双唇各自弯曲出俏皮的弧线,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蓝白狡黠。向后微微倾斜佩戴着贝雷帽的他搭上如此动作神态,净是释放出了一脸孩子气的顽皮可爱,就差在胸前交叉起双臂了。仿佛什么奸计得了逞,又或是正好将坏蛋抓了个正着而得意洋洋。 她盯着这样的他,突然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便转头不去看他,却还是停不下来。他状似惊讶又委屈,将自己的头向她进一步蹭近,她佯装羞恼,从他的胳臂弯抽回自己的左手,扬手去拍打他握着伞柄的右手。不料,他拿着的伞,竟被她拍落在地,两人于瞬间被淋在落雪里。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相视着相对着。一秒间的傻眉楞眼,旋即大笑起来,她笑得毫无顾忌,笑弯了腰,近乎神经质,右肩上的电脑包都颤颤巍巍起来。一对拥着胳膊的年轻不眠男女,不声不响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几步之后,突然忍不住了似的爆发出嬉笑,并不时地朝后向他们转过脸来。 “对不起,只是我没有想到,你高大的身躯竟然这么地,虚弱!”祁安嘲笑他,依然止不住笑声。 “伟大人物怎么就,手无缚鸡之力了呢!”英文之后,她又加了一句中文。 “不许笑,你这个坏女孩儿!” 他在雪地里立正,面对着她交叉起双手环在胸前,佯装恼怒,操着浓浓自个儿乡音的中文嗔怪她。 祁安转眼一见他的姿势,只能放任自己笑得越发起劲了。为了防止自己放肆到肚子疼的程度,她裸手一把抓起地上的白雪,向面前的他砸去。他侧向闪躲,机灵地径直闪到她的身后,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地拥抱在了自己怀里。 “嗨,宝贝女孩儿!” 他下压下巴轻轻停靠在她的左耳耳轮上。那声音于她听来,便是那般的清晰可触,实为强烈的有形存在。 她在他的怀抱圈内,缴械投降一般的缓缓转过身去,面对他,将脸下俯贴在他的胸前。隔着层层衣服,也依然感受得到他的温度。揪着他围巾外的衣领,她安静地任他拥抱着。 “太晚了,灯都早已熄灭了……”她用意大利语跟他说。 “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能看见我的脖子上有一颗痣一样,我也能看清你长在耳珠上的小黑点,还有你眉心还没消失的小痘点。”他用英文作答。 “诶,你真的很不幽默欸!” “那,你也跟我见过的其他很多女孩子都不一样,你知道吗?” “因为我不像其他一些的东方女孩一样需要染发?”她仰头从下往上望他的脸颊。 他俯下脸来,与她额头相贴。 “因为,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预感到自己可以永远地把你铭记在心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心理体验。” “你知道,‘你’也是有词性的吗?” “我知道,我喜欢它所代表的各种不同的形态。” “你知道,‘可是思想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行动的表象又是另一回事’吗?” “也许我永远不会真正懂得那些哲学,可我是多么地想要抓紧你!” “风随着意思吹,你听得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它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她凭着微弱的记忆,念出《圣经》里的词句。 “可是即使是风,也不会彻底抛弃它的爱和希望啊,我亲爱的女孩儿!” “我多么希望是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再遇见你啊,而不是在这里。” “这里也曾经偏僻贫穷呀,它的白天曾经就像现在的黑夜一样黯淡静寂。” “在更早更早更早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你可知道呢?” “什么时候?会比我更早吗?” “……也许,是在梦里。”她微笑起来。 “我也曾见过你,在某座高地上,风向后卷起你的长发,你头也不回地远远离我而去,不是在梦里。” “也许,是我的目光在那座高地上追着你,而你甚至不曾看我一眼就攀上了另一座高峰呢!” “那我愿意用你要求的所有时间来弥补。” “我们都是有各自要前进的方向的,我还没有领悟生命意义的自由,你也仍然在追求,我的追求可以使我通宵不寐,也过于清醒,可我又怎能将你拖累!” 她早已在他怀里低下头来,像是自言自语,说着似乎只有自己能懂的话语,而不在乎身旁那人是否在听或能否听得懂,即使她讲着英语。 “ann,亲爱的,我们都像山上的树一样,被看不见的手极其厉害地弄弯和折磨,可我们都同样地想要触摸头顶上的那面星空,同样渴望与头顶上掠过的闪电亲密相触,我们又怎不能够一起往上成长呢?” 祁安听出他的认真,揪着他的衣服的双手,不禁伸至他的身后,抱紧他。 “我很抱歉,我怎么这么变态,总是容易挑起一些让人很累的话题。”她自责着。 “不,亲爱的,你是一个很棒的女孩儿!” 又是半晌的两两默默无言,他们拥抱着,互相的温度在两人之间传递着。 “于我,好像再没有什么比这刻更真实,更有意义,能够这样拥抱着你。我的另外一半,我曾经失去了你,现在你又出现在我的身边。”她用温州方言说着,好像听见了另外的什么声音,悠然传来,如哀歌叹惋。她默默地流出泪来。 “宝贝女孩儿,你说什么?” 她一吸鼻子,“没什么,我在用自己的家乡方言祈祷,我今夜可以就站在这里靠在你的怀里,安安心心地睡到天亮呢,被雪覆盖也不怕,你同意吗?” “哈,一千万个不同意,我要把你抱走!”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祁安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离了地,被他打横着抱起。她赶紧抓紧右肩上的电脑包带子,却惊觉电脑包已被他提进了手里。感觉整个身子已升至半空,又慌忙伸左手去揽他的脖子,却见他向她投来狡黠一笑。她竟觉得那笑里不乏一丝妩媚并温柔。 “伞!”他半屈着腿将她等待。 她一惊,硬是愣了小半拍,才将被她拍落在地的伞柄握住拾起,摇去积雪,撑住两人。 他抱着她,坚决拒绝她落地,一直抱到北京东路路口处。那里竟然泊着他的车。他放下她,打开后座车门。为她收了伞,连着电脑包和两只袋子,便是整整一摞累在他的右手上。他将她小心翼翼地送进后座,又给她扣上安全带。而后,俯身弯腰往车子底下用视线扫描一遍。 如此细致的一个男人…… 她坐在后排的正中央,开了暖气的车内并没有开灯,她亦看不清他。为了离他更近一些,她解开安全带,往他驾驶位的正后方挪。 “系好安全带!”这是他给出的,仅有的妥协性提示。 本想坐直了身体以靠近他,整个人却是近乎软趴趴地跌进了舒适的靠背里。在此密闭空间中的疲乏是那样突如其来,轻易地将她俘获。窗外,是早已熟悉了质地的白茫茫一片。她闭上双眼,感觉着车子平平缓缓地行进着,开得非常小心,猜测着应是驶得极慢的。还有好些话想要开口跟他说,却失去了翻动舌头的力气。又好似正于半睡半醒的蒙昧之际,挣扎着从这场匪夷所思的梦境中醒来,奈何已经不由自主地懒得去费哪怕半分心力。 她想,她是注定会将他的心意辜负的,即使他于她是多么地契合多么地完美。 只要闭上双眼,她就会从这场梦中苏醒过来了,正如她借哲言向他言明的自己,她因追求那份自由而彻夜不寐,眼睛睁得过于清醒。然而现在,她需要睡去,一如已经发出低电量警告的手机找到电源和插头为自己充电,好将那于清醒之际看到的幻象摆脱,以希冀获得真正的自由,即使那也许是另一层真正披着缘分的假象。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正前方有男子的轻呼声,那声音似从远方飘来,充满异域的磁性魔力,却克制。心里在发出请求原谅的低吟,眼皮多么想要睁开,得到了安适就休憩的意识却已被黑暗吞噬…… 有人在动她的身体!像是突然感觉到了危险的动机,祁安猛然睁开来眼睛,同时也已经向前狠狠挥出了一只手臂,打在那人的身上。 “啊!”他克制的,似痛呼。 “啊,对不起!”她与他异口同声。 “我们好像没有走错地方。”他站在车门外,上半身探进车厢里,俯着,向她伸着手臂,像是正打算将她抱出车子。 “等等,我自己走。”祁安阻止他。 “本来是不想打扰你睡觉的,却是我被你吓了一跳!”他说。 一只脚伸出车门,踏在雪地里。外面寒冷,雪依然在飘,风也依然在刮,面前行道树的枝上积雪经风摇晃,打着响声重重地坠落到水泥地面上。路灯亮着,双行街道上,找不见一个行人,难得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白色的雪地上缓慢地行驶着,似遗世独立。这黑白二色的世界,在万人熟睡的深夜里,正柔美得洁净而凄凉。 “这,是什么地方?”她看着飘雪轻轻地贴近白色路面的样子,轻声问旁边的人。又好像不是在问他,她想要的也不过是自问自答。 “我们要住的地方,四季。”他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轻柔,纯净,从容。 她没有接话,视线从共同消失的狗崽儿及小纸盒上移开,转头看他,莞尔一笑,抬手挽上他的胳膊。他揽上她的肩膀,两人一同进旋转门。为他等门的男侍,穿着黑色西装,拿着他们的东西,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为他们打开电梯,为他们打开房门,打开灯,调好空调,将他们的东西放下后,又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一声谢谢你,甚至没有看见他的正脸,可她却早已将套房的整个布局可谓熟悉的了然于心。 “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会比较舒服。”他拉着她的手问她说。 “嗯,主意不坏。”她看着周遭,神色淡然。 “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就好!”他看着她说。 她不语,只是抿唇微笑。 他为她拿来他自带的睡袍,她接过。又从自己的帆布袋底拿出另用小袋子包装着的贴身内衣裤,进去浴室。四十多分钟后,披着半干的长发,她穿着他的白色中款睡袍,卷着过长的袖子,走去客厅。发现他正交握着双臂,闭着眼睛双脚着地地斜卧在长沙发上。脸庞辉映在蓝紫光吊灯里,眉目清明。沙发前边的矮桌上,盘子里放着一砂锅,盖子掀开着,冒着腾腾的热气,边上是木筷和陶瓷调羹。 似觉察到她的近来,他睁开眼睛,微笑开来,却难掩眼下的困倦。她的心被触动,每走一步都愈加轻缓而小心翼翼。墙壁上,挂钟的时针已经快要越过凌晨的四点。 他建议她喝掉那砂锅中的粥,而后离开她向浴室的方向走去。粥的温度已经刚好,里面有好些鱼片,却没什么腥味,本想将鱼片挑出,可最后还是将它们一无所剩地送进了肚里。 她喝完粥,不见他的身影。环顾四周,视线穿过门框…… 钢琴!贝森朵夫!88键的。祁安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触碰过钢琴,甚至仅仅电子琴的键盘了。 她站起身来,却似乎出于本能地不忘携着电脑包和两个袋子,向着那架钢琴缓缓迈步,脑子里想着该如何用双手在那八十八个黑白键上弹奏出乐声。她是那么冷静而理智。把电脑包和袋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在琴凳上坐下来。感觉琴凳稍低,然而不甚在意。轻轻掀起键盘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指腹去轻轻抚摸那两排黑白琴键。她的十指指甲已经太长了,虽然不妨碍她在电脑键盘上打字,可对于钢琴琴键却是极为不利的。 祁安从电脑包的小格子里拿出指甲剪,放眼一找,跑去蹲在垃圾桶边上。摊开手背看着十指,十指并不如春笋细腻,却很长。片刻的犹豫,然后果断拿起指甲剪,一只一只地剪去发亮的长指甲,甚至不留半厘的白边。 再次坐回到琴凳,没有庄严或优雅的腰板挺直,她只是俯首盯着琴键。没有踩住任一踏板,她缓缓从双腿上升起双手,五指分别随机放在大字组和小字三组的任意白键上,施力于腕部,十指一齐轻缓下压,望着眼前的标志,目光失去了焦距,十指尚未离开,清晰而浑厚与甜美而润泽也仍然齐声和鸣,缭绕于耳。及至余音彻底隐匿,抬起双手搁在中音区的上方,视线聚焦着键盘,像是门外汉进行拙劣的试音一样,依着顺序一个键一个键地,再至持续不断交叉着双手不让连续的乐音中断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将中音区按了个遍,她收回手来,而后又重去将低音区和高音区依序按了个遍。 双手离开琴键好一半晌,再次抬起双手,想要在这八十八个黑白键上奏出点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似乎全然失去了对音乐的记忆或感知,什么节奏旋律通通没有。她对着那两排黑白,霎时间茫然无措。钢琴上没有乐谱,她也没有想过要去找到一些相关的。她的双手好像被凝固在了咫尺琴键的上空,一动不动,收回和落下都是不可能。 她终于收回了双手,确切来说应是双手已经失去了继续凝固下去的毅力,手掌坠落,碰着琴键,发出了噪音般的鸣响,两只手腕又同时撞上了琴凳的棱,亮起不同的音色。不觉疼痛,却像是突然发现了存在于自己身上的异物一般,她抬起双手,查看手腕。 左手上夹杂着几颗黑曜石的海蓝宝手链,已经多次帮她挡去几年来的外物直接对于手腕的撞击。右手上的光面开口银镯,已经在她的手腕上十年有余,上面已经撞击出了起伏澎湃的时间印记。 祁安微微低下头去,亲近银镯,闭上眼睛,轻轻贴上一吻,持续长久,仿佛掩嘴嗅闻自己手背的肌肤。 双脚伸出棉拖,前脚掌分别轻触在左右踏板上。她又一次抬起双手,停顿在钢琴黑白键的咫尺上空,双眼微微失神地看着琴键。 一分多钟后,她的十指开始在黑白键上缓缓呼吸出旋律来。流畅自如,琴声一如她脸上的表情,满溢着迷离的深情与温柔,款款的对位,细腻的和弦。不是一鼓作气地连续弹奏不已,有时甚至填进十几秒的寂默无声。然而,在不弹奏的时间里,她的身子是悠悠邈邈地轻轻摇晃着的,双手在琴键上空是如指挥一般地轻轻柔柔舞动着的。她像是灵魂出了窍,身体轻飘飘地升至寂静无人的荒野上空,独自飘荡在缓缓移动的云絮里,看着星光璀璨的一片夜空下向着一个方向独自行走着的另一个自己,而丝毫没有意识到旁边的拥有肉体的他人的存在。 奏出了最后一个稍稍预示另一阶高昂基调的音符,这一切也戛然而止了,她的灵魂重附肉体,并跟着回到现实里。她望着黑色光亮的琴身,潸然落下泪来。上面映出的另一个人的身影,她是见到了的。 啪啪啪,啪啪啪……右后方响起来有节奏的嘹亮掌声。她转过头去,忘了擦掉眼泪。 他站在蓝紫光与白光的交界里,一袭及踝白衣,润红的唇角微扬,三七分着刚刚洗过并已擦干了的亚麻金色头发,似黑的蔚蓝眼睛看着她,摊平的双手不停地鼓着掌。恰如一个少年。 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痴迷进这副光景里,祁安躲一般地快速转回头,悄悄抬起他的睡袍袖口擦干眼泪。 “你偷偷在我后面多久了?”她怒问他,佯装着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是很长,就是从头到尾地,听你弹完了这第二乐章,很完美,然后又添了一些想象,也就比一个人刚刚盯着我的样子发着呆的时间多了不少而已!” “我可没有看着你发呆!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转而又去观瞻他的身后。 “呃,暂时没有,”他随着她的视线也去看自己的身后。狡黠一笑,进一步走向她。“不过,我想,对创造力很强的人来说,让这里多出一个人来也绝对不是困难!” “哼,想不到,我刚刚看着你,还觉得你是一个纯洁少年,可转眼你就变成了一个引诱女孩的色男人了!” “哦,亲爱的,因为你自己刚刚看起来也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呢。你现在看我像一个色男人,那也是因为你已经突然长成了一个色女人。你同意吗?”他捧上她的脸,拇指的指腹在她的内眼角下轻柔地擦拭。 “你知道我刚刚玩耍的是什么?”她仰望着他,转移着话题。 “我听过很多版本的,但是偏爱格伦·古尔德的。” “你有在听?” “我一直在你背后默默地,偷听!” “所以你也一直在悄悄地看着我丢脸喽,嗯?” “我很抱歉,本来想默默欣赏你一个人独奏的,可还是幻想出了整个乐团。” “哈哈哈,原来这个房间里还有更多的人啊!” “ann,理性,却感人至深,我喜欢你的演奏!”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2节 “若属于演奏,那不是我,我已近七年没碰钢琴。她只是听着看着另一个人在演奏,而我仅仅用双手把它模仿到这副琴键上而已……”她面对着他的善意恭维,再次出了神。 “宝贝,你太累了,你现在需要更多的休息,你现在需要去睡觉!”他用自己的话语使她回神。 她没有说话,视线从他脸上收回,离开他的手掌,转身小心合上键盘盖,趿上拖鞋,站起身,越过他,径直往客厅的一个长沙发走去,而后躺在上面,头靠在抱枕上。 “可以借我一条被子吗?看在她免费为你演奏的份上。”她问紧随着到来的他。 他不回答,慢慢走到她的跟前来蹲下,一只手的胳膊肘顶在沙发前的小长桌上,指背支着太阳穴,与她正脸相对地看着她。只是看着,不语不笑,波澜不惊,却是神情莫测。 “流浪的公主,不要太骄傲。”他噌的一声突然站起身来,连着蹦出这么一句话。 “上床睡觉去!” 他的话音未落,还在寻微中的她已被他,像抱小孩一样地抱起。她没有看到他说话的样子,却见到末了他奸计得逞一般的,狡黠暗笑。 关了客厅的灯,他抱着她疾步走进光线幽微的卧室。将她轻放在大床上,随即从她身体上空翻越而过,将自己轻摔在她的身旁,微微接触着她的身体,又火速拉上羽绒被,盖在两人身上,掀起一阵漫着清爽气息的被风。快速按下床头一侧的小台灯,他向她侧转过来身体。 “晚安,我们的欧洲时间!”他对着突然陷入黑暗中的她说。 祁安转离他,伸手去按开自己这一侧的阅读灯,又转身回去。他瞬间被微微照亮在她的面前。他正用一只手枕着自己的头,凝视着反方向侧着身体的她。 他的脸在面前放大,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凝望的眼波平静,满溢着无需言明的柔情。两相无言,怜悯并疼惜。她的心海不禁泛起阵阵涟漪。伸出左手,抚上他的脸颊,抿唇莞尔。他伸上来右手,覆上她的手背。 望向他的红唇,祁安情不自禁地向他的面颊靠近,向他倾身,嘴唇轻轻吻上他温暖的柔软。她像是致以一种简单的问候礼,不作长久的停留,稍一碰上便立马离开。然而,他被她诱惑的唇却将她紧紧追着,解除了顾虑的心是万万不可能将眼前的甜蜜轻易放过的。他们的唇舌,缱绻在一起,专注而细致,探寻至对方的最内里,但依然留给对方纯净清新的空气。 他们互相成为对方的艺术珍品,在不曾面对面地相互凝望的时空里,都曾各自历经千锤百炼。这一刻,他们互相怜悯与疼惜,化为最温柔缠绵的拥抱和亲吻。随着情意,一切水到渠成,他们互相为对方褪去简便的衣装,裸裎相对,又亲密地融合在一起,用每一寸肌肤敏锐地感受着对方,将温度相互传递,好像找到了身体遗失已久的另一部分,灵魂都向着对方紧密靠拢…… 他们交换了位置。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手臂环在他的腰上。他的唇从她的后脑勺移到她的前额,手掌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抚摸着。 “宝贝,你还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女孩儿……” “……” “这是什么?”他的左手抚上她的右手手腕,轻声问她。 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金质戒指与她的银质手镯轻轻地触碰到一起,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声音。 “银镯,我戴了十多年。”她看着两人的手回答。 “十多年,它都经历了什么呢?”他用手指轻擦她的镯子。 “你真的想知道吗?”她看着他的手指问他。 “如果你讲出来给我听,我想我会讨厌我自己。” “难道你就不会把我抱进怀里哭吗?” “能让你哭的会是平常小事吗?” “我看着你,就会想哭,可是并不伤心。” “这可是一件大事啊。那你把眼睛闭上,让我抱着你,把自己当一个孩子,你睁开眼后会重新看到我。” “……”她据他的话照做,闭眼又睁眼。 “你喜欢的水果是什么?” “香蕉,奇异果,草莓,它们能让人开心。” “那种感觉,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会有的是吗?”静默了片刻后,他问。 “……这个银镯,是我身体的延伸,上面有我自己划刻的纹身。”她答非所问。 “亲爱的,你在上面都纹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侧脸离开他的胸膛,与他四眼相对着侧卧。她紧缩起右手,用左手使劲地将开口银镯脱出手腕,再呈现至他的眼前,示意他拿去自己研究。 他接去银镯,目光沿着圈环,将内部探查。 手镯在灯光下下闪着银白的金属光泽,虽是光面却已并不光滑,外面多处密布着细小的坑洼,已稍嫌粗糙。内面刻着些微流露个人风格的字迹,笔力遒劲。zzfsfggglbiyacpss,无所谓头尾,是相互间隔着一些距离地填满了整圈内环的七组大写字母。 “你可以给我一点提示吗?”他的目光不离银镯内壁。 “它们是我认为的哲学家艺术家的姓名的首字母组合,其实也不总是的,并没完全定型。”她以英文解释给他听。“比如,zz可以指代中国道家的庄子,但不是睡觉。” “好像很难把它们全都转译出来啊,如果我能成功破解剩下的六组,我能得到一点什么奖励吗?”他看着镯子,佯装费解地皱着眉,转而一脸虔诚地看向她。 “不止是六组哦,就像四季也不仅仅是四个季节或这个酒店哦。如果你能全部破解,那么我就……” “你先不要作决定,”他的手指贴上她的唇,急忙阻止她。“你不用为我作任何承诺,等我成功破解了,你再回答我好吗?”他的双眸紧紧地贴过来,语音轻柔。 “……” 她看着他,抿笑不语,闭上眼睛。感觉着他把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回到自己的右手腕上,没有挤出痛感,期间与他的金戒指有过一次摩擦出声。 “不设期限。”她说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他应。 ☆、善本渡岸 漫游许久的神思,被手机的震动唤回。 她拿起手机,查看刚刚送达的简讯。正是她的亦是同事亦是朋友的北京杂志社编辑。 祁安知道他将自己视为妹妹,即使他明白自己相对于他的情感成分,同事的因素会更多一些。那么,使两人的关系多年来得以稳定维系的,便是两人间互相牵连却又互不干扰的共享型利益,同时又源于自己的信任和他的放权。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是,他对自身的孤独本质的觉知,那份孤独令他对人宽容。不吝自己的疼惜之心,是他雷厉风行的柔情背面。于同事因素之外,祁安对他的情感是复杂的,她清楚,那份流浪的惧怕长久不得回归,也正是由于自己背后那份隐性金钱力量的逐月或非常规性的积累,即使她的生活过得似日日挣扎在贫困底层。 “没事儿,早没事儿了,经过你这条比长城还长的反射弧,就算天大的破事儿,也已经给你解决完了。” “又以我的名义成了什么公关?”她点击发送出繁体字。 “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出版社的合作事宜嘛。他们有未来权的概念,但是相较于欧美还是不够成熟的,细化起来也有点棘手,而且,出版社固然大,十年十五年计划也还是没能确保的,在法律内外更得小心走。好歹排除了万难。就几天前,对着一纸还没签字的合同,上面的空白授权人居然就引出老总的神经质来了,说什么非得至少见你一面儿不可。我说你浪迹到哪去了都不知道,哪是说想见就能见着的。现在好了,中午一顿西餐,一瓶地道波尔多,就把他妥妥地搞定了!话说,在仔细权衡了各项利弊之下,之前我就把你的手机号码给他了,他骚扰你了吗?没事儿,爽不过的话,把他拉进黑名单就成!” 那头发来的一大段话,她看了很久。 “那个神经质老总,是何方神圣?”她问。 “地理热带一出版社大亨。明面儿上不要给得罪了,暗地里拉黑没问题!” “嘿,你要小心你已经树敌颇多啊!” “呀,听你这说话的口气,好像心情不错嘛!流浪的傲娇公主,找到大王子安顿下来了?” “瞧你说的,好像活生生看见了一样。不过谢谢你,你知道,它们无以为报的!” “咱儿俩谁跟谁啊?索马里一条船上的海盗!不解释了,用你聪明的大脑自己想去!” “然而你并不会意大利语?” “……”一连串的省略号,外加一长排的哭泣表情。 “今天老总和我达成了一项共识,现代严肃文学更应该积极走出国门,而不是塑造成小众圣经,又一味儿地从外输入。那种双向流向的失衡,会促成一种停滞不前甚至滞后的假象,也是偏见的部分根源。在当今的世界意义上遭遇埋没,该谴责的绝不是创作者个人。”消息随后送抵。 “也许,你们可以因此促成一类交流协会。”细细品味他长段文字中的语意。打完字,略有迟疑,还是选择发送。 “他说你的作品在德语区和日语区都会有很大的市场,引荐程序凭着关系之网也只是时间问题。”他的反应很及时。 “其实,就我这样的顽固派来说,我一直都是倾向于那些有着悠久年代的作品的,或者那些早期认定的人,而不去追随时下的热门,影视音乐例外。” “生产者和消费者在某些专业领域内从来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近来,我怀疑自己对一些关系原来是笃信不疑的。有一些文字是写给命运的,有一些故事是想要诉说给上帝的,可是一不小心没有送达,落入了凡尘,成了交换工具……” “那不该成为遗憾,那些是额外的恩赐啊,有人聆听是幸福的啊。” “我发现,在这方面,我也是有一种目标想要去达成的,可是目前的我似乎日益偏离了那条轨道。诶,你有功夫陪我闲聊,不如离开电子产品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你这回又穿哪儿去了?” 祁安没有再继续同他的简讯往返问答。往上回看信息中的大段内容,不由联想起那天晚上与陌生广州号码的交流。 放下手机,本想开启飞行模式,想到今后的工作,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抬头环顾四周,不见一人身影,料想他仍在床上安眠,没有想着要去打扰。从帆布袋中拿出意版《寒冬夜行人》,一不去打开音乐,也不再去添加茶水,抓来一根香蕉,就朝着落地窗旋转过靠椅,看一眼窗外的雪,开始默默阅读起书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的后背,目光炯炯,一直烧到她的心头。她猛然一个转头。果然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背后盯着她看。一个疑云绕上心尖,现在的她敏感得近乎神经质,却不自觉自己坐着的椅子正在向着那人旋转而去。 凝立在远方的那人必定是他。 他着了黑色系带皮鞋的双脚闲散慵懒地踏在地毯上,黛蓝色的西裤塑着长腿一直向上延伸着颀长,窄版平驳领的双粒扣西服更衬得他身形笔直挺拔。衣襟敞开着没扣扣子,内里是纯白的尖领衬衫,孔雀蓝色的窄版细纹领带笔直地从衬衣领口垂挂下来。收拢得异常结实的领带结并不呈规矩的倒三角,而是微微调皮地向右侧倾斜着的,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小学的时候打红领巾的喜好。祁安知道,他的身材是极好的。他站在门边,胳膊肘以上倚着门框靠着,双手放在身前,刚好遮住了他皮带稍上点儿垂直而下的领带尖端。双手肤色洁白而红润,手指洁净纤长,指节分明。他的手里似拿着微小的什么东西,不停地摆弄着。他身体左侧靠墙的高桌上,突出桌面地摆着一本书。 祁安终于去定睛凝视他的脸。 光洁的额角饱满高广。喷了发胶的亚麻金色短发一如既往地,以最自然舒适的卷曲度服帖着向后延伸而去,有着四六分的细微迹象,露出来一双深深蕴藏着福泽的耳朵。他的双眼看着她,由于相隔太远,他的瞳孔看起来是黑色的,却也是极淡的。他向着她微微笑着,不用力,以他最怡然舒心的弧度,露出洁白的一排牙齿,又在两边的嘴角里淡淡地凝聚起一点来自深处的秘密,好像有很多话正预备着向他所面对的人说出。下巴圆润而微微翘着,在承浆处凹出淡淡暗影,又连着丰润的双颐往上勾勒出沉稳而优雅的弧线。两颊丰满的笑肌下,自鼻翼延伸的两条浅纹经嘴角外继续往下,似乎融进了唇下承浆凹出的暗影里。 他微笑着看她的目光,纯粹而坚定。他的笑颜,泛着神清气爽的红润光泽,着实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他雕刻般的脸部轮廓柔和在明亮的自然光里,看着看着,越发使人情不自禁地自心底涌出感激。欣赏一件由自然年岁成长而来的天使艺术品,是多么容易叫人喜极而泣啊,即使它仍有些许实在令人难以忽视的不完满…… 他终于迎着她的注视,一步一步向着她走来。祁安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渐渐地改变着仰头的角度,默默无声地看着他。他的双眼,越来越近,越来越蔚蓝,却也越来越细微地模糊起来。 “我的宝贝,你还好吗?” “我不是你的宝贝,我叫祁安,不论世界上的哪国语言,我的名字都叫,安。” 她的语气平静,不外露一丝着了色彩的情绪。她只是如此客观地向另一个人用他听得懂的语言介绍她自己。 听罢,他明显敛了笑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无奈地低下头去,眉眼间的宽距也才由此得以拓展。 “jlb,我找到了!” 他果然像一个孩子,向她亮出一只手中拿着的书,像是作为赔礼道歉。而这一切,竟也让她觉得自己突然真正地扮演了一个狠心的角色。 神色有一秒的恍惚,祁安接过他递给她的书。是中文版的《博尔赫斯全集》。她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书的封面。原来并不是刚拆封的。 “你在看这本书吗?”她问。 “在杭州的咖啡馆里,在你的正对面,我看的就是这一本,《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喜欢汉字的样子,喜欢它的表达。”他好像明白她的疑问,继续向她解释着。 “可是它现在就在我的手上,你不担心我会占有它吗?”见着他微露尴尬的样子,她想要打趣。 “安,我愿意给你任何我拥有的而你想要的!” “既然你会中文,又会意大利文和英文,为什么还要找一个外人来呢?不嫌麻烦和浪费吗?” “不是的,我讲着中文,就像一个无知的三岁小孩,无法跟一个成熟睿智的成年人交流。也许我不喜欢去说中文,而只是喜欢去看去听。” “你,是一个可爱又聪明的笨蛋,拿着一本中文书,没有人愿意痛下杀手的!” “什么意思?” “像一个本地人一样生活,本地人就不会把那个外地人当猪一样杀掉,至少伪装得当的短期内是这样的。” “那你会像杀猪一样地杀掉我吗?”他脸上有些忧虑,讲着蹩脚的普通话。 “施蒂安,”她如此简称他的名字,“不管你本来自然是怎样的,你都不必在我面前刻意伪装你自己,你做你最自然的最真实的你自己就好。嗯,是的,不要在意我,你也可以当我不存在的。”她望着他的蔚蓝双眼。 “安,我不想要你站在一旁尊重我,而是走进我的心,来亲近我了解我。可我不愿意无视你!” “……” 她不再说话,只是抬头默默仰望着他。双眼凝视他的眼睛,好像望进了他的心底深处,慢慢地向外潜浮,再不自觉地移到他的双唇。见着他的唇向着自己缓缓靠下来,片刻间便轻贴在一起。 “把这本书送我好吗?签上你的全名,和时间日期。”她在他的唇际低语。 “好!” 他的一只手揽过来她的肩膀,一只手掌抚上她的后脑勺,更加用力地吻她,探出舌头来将她的柔声世界琢磨。同时,噗嗒一声沉闷而起,再无余音。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她身后的木桌上。 “什么掉了?”她侧头后仰,轻轻推离他一些。 “先不理它,一种伪装。”他说完,继续追着她吻。 “等一下,等一下!”她施力推开他并连声喊停。 “……”他瞬间呆立着木讷无言,只是看着她低头将自己推开,看着她背离自己跑开,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 祁安穿着拖鞋竞走,像是小跑着,出了书房,从他追过来的视野里消失。她快速走去休闲室的钢琴旁,俯身弯腰,在桌子上的自己的一个袋子里若有所思地寻找着。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木质小礼盒,直起腰背,看着盒子微微思量,然后转身跑开。 视线穿过门框,看见他正站在落地窗前,一只手垂落在身侧,一动不动地,似在看着窗外那一片已经开始消融的雪白,并由此进入深思。 见此,她放缓步调,拖延着细腻与宁静,一小步一小步地轻轻向他踱去,棉拖踩在绒毛地毯上,难闻细微的摩擦声响。 直到她站到了他的右侧身旁,他都似无所觉晓。 “施蒂安。”眺望窗外的雪景,良久,她才轻唤他。 两个人都被这声清清浅浅的呼唤唤醒,不约而同地向着中间位置缓缓转过头来,看望对方,目光交错。有两股内里积蓄已久的情愫,从深邃的眼神中流淌出来,汇聚在一起。 “我有一个小物品想要送给你!”率先走出深沉宁静,望着他的双眼说完,她轻轻抿笑,眼眶毫无预兆地微湿,旋即看着自己的一只手托着小木盒向他展示。 “谢谢你!”他伸来双手接过。 “我可不可以打开?”他问。 “嗯!”她望着他的双眼轻轻点头。 他退后着转身,在桌子上撕着小盒子的包装纸,动作迅速敏捷。 层层拆开,里面是一条白色蚕丝手绢。一角泼墨设计的手工刺绣,如墨的五瓣春梅,如墨的雪簇边界,如墨的青石阶,优雅散落在无限延展的纯白空间里,构图简洁,精美隽永,灵韵悠远…… 半晌的默然寻味,深具仪式感。他手执手帕,看着她的双眼,向着她一步两步地踱近,从正面轻轻拥抱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谢谢你,我的心很喜欢!”他在她耳畔柔声细语。 他就那样一直轻轻地拥着她,一动不动,好像已经靠着她的肩膀睡去。 “男孩儿?”她试探性地轻启出声。 “嗯!” “……” “我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你!” “……可是,这样子,我们会不会什么都做不了?”许久之后她才予以回应。 听她此言,他终于松开他的双臂,面对她。 他看着她的眼神很温柔,却隐隐有丝不确定,对他自己,也是对她。那份不确定,漾开为半屡似有若无的疏离,即使他仍然微微上扬着嘴角。 见他此方样子,祁安的心底泛起一股柔软的疼痛,又倏然上升至刺激性的微微鼻酸,致使双眼流出泪来。她快速伸出双手,绕上他的脖子,略微使力,使他的脸向她下倾,同时她微微踮脚,重重吻上他的额头,略显暴力。 才感觉到他几不可闻的笑颜轻展,她刚要从踮在云端的状态回到水平地面,他就抬头截住了她擦着他的鼻尖而过的双唇。他吻住她的唇,携着她的唇低头,让她降回到平地。霎时极致地缠绵在一起,难舍难分,两人都轻吟出声。 他的一只手臂楼着她的背,手掌在她的身上隔着衣服来回抚摸;一只手去触碰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按向自己,不断地加深着自己的吻。他似更想让她与自己融为一体。她是温柔的,而他是强硬却也不失温柔的。她的双手依旧搂着他的脖颈,轻阖双眼,任着他吻遍了自己的脸。她更加往上微抬下巴,他的唇开始往下探索起来。 突然,两人都打住,停止了亲吻,也停止了搂抱。他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对着鼻尖,互相凝注对方。她望着他的深邃蔚蓝,他感受着她的浓情深褐。一秒,两秒,三秒,他们不谋而合地爆发出的笑声碰撞在了一起。她落下的两滴清泪,恰好融进了他及时递出的她送的蚕丝手帕里。 “安!” “嗯?” “我也有一个礼物想要送给你!” “我不是已经收到了吗?” “还没!” 他们分开相抵的额头,抬起头来看着对方。他的左手执起她的左手,亲吻手背。她分明地看见他左手无名指指根处的一圈闪亮的金黄。 “你这样穿,出了门会不会太单薄?”她抬眼望他。 “祁安,它是你的了!”他也望着她,却不是回答她的问话。 他的轻柔话音未落,温热的,沁凉的,从她的指尖一直向内蔓延,途径某处,伴有一丝隐隐的疼痛。 她低头,看着他已经在她的左手无名指上套上了与他自己指节上同样的金黄指环,而那大小也竟然刚好合适。不去顾虑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她立马一个劲地抽回左手,伸上右手想要将那金戒指从手指上摘下。然而,它却似乎困在了手指的第一节内,任她怎么使劲往外拔,它就是坚韧地卡在了关节处。 &ian?”她有些无措地焦虑着。 “嗯?”他的语气里竟含着漫不经心的揶揄。 她抬头看他。他的嘴角肆意勾着笑,像在暗自庆祝着自己的奸计得逞,双眼却是宁静而无害的依然蔚蓝。 “你清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知道,”他来吻她看似发怒的侧脸。“戴在传说中的离你心脏最近的地方,对你的健康好!”他已经没有了揶揄的笑意,只是一只手握着她的左手,拇指轻轻揉搓着她的手背,眼神坚定。 她已经放弃了拒绝,看着自己被戴了黄金戒指的那只手,也许绕进俗世的无奈里。 “还有其它什么含义吗?” “安,不是宣示,是保护。你的左手上有太多的伤痕,你右手的银镯上也已经有过太多的摩擦……” 祁安伸右手覆在他的唇上,眼中波动的柔光暗示他不必再说。 “也许我的左手从第一次被右手拿菜刀砍伤起,就该发誓自那以后一辈子不进厨房的。”她突然见不得他深情却倏尔失落的样子,望着他,便自我打趣。 见他的神情静定下来,她的手才慢慢离开他的唇,滑过他的下巴和喉结,停在他胸膛的温热上。他也终于微笑起来,那双蔚蓝像是飘忽在洁白的空中,眼角有浅浅的细纹。 “施蒂安,我不可能永远受你保护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她望着他的脸直说。 “亲爱的安,如果我们分开,以后若有那份幸运再次遇见彼此,那么希望我们之间没有被时间拉开的距离,可以吗?” 她一直凝望着他的眼睛,而他的影像却开始变得耀眼而模糊,跳跃在她的泪光里。 这个异域男人,出现在她的视界里,她的神思被他的背影吸引着,她没有过对于他的性格的主观性臆断或美好幻想。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的眼前,如果可以,她只想要就如此静静地微仰着头看着他的双眼,去感悟那两抹澄澈而深邃的蔚蓝,不去开口询问他的过往,也不去深究他脸上的细纹,更不去探访他的前途去向。纵使心里有千言万语,她一句话也不要向他说出口,就这样将他默默地观看,不管他说与不说,也不管他说了什么,都好像他已经知道她的全部所思所想。若他言不由衷,她将它包容,她知那是生而为人的无可奈何,容许他有难言之隐,而她不将不够坦诚之罪强加于他。至此,他的笑容在她面前是如此温厚而宽容,而她,对于深爱的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也只是永远会选择弹奏那“理性而感人至深”的第二乐章的钢琴声部。 “施蒂安,你知道,曾经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吗?” “那么你有给他肯定的回答吗?”他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没有,对于无法预测的未来的事情,我从不轻易付出承诺。” “可往往你,就是那个遵守了没有立刻应允过的承诺的人,是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摇摇头。 “你是这么一个,”他的温暖双手轻捧着她的脸颊,轻吻她的额头,完了伸手抚弄她的头发。“这么一个不可爱的女孩!” “你还真是这么一个,这么一个强装可爱的老大男孩!”祁安笑起来,甩头躲开他乱抚的魔爪。 她逃开他,转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坐下,翻开《博尔赫斯全集》,一翻便翻至《神的文字》处的首页上,俯首去深嗅书页的清香,再从笔筒里挑出一支钢笔。 “男孩儿,请在这里端端正正地签上你的大名!” “那样你会永远忘不掉我的。” 他一看纸页上的标题,在顶上画出一连串的字母,字迹龙飞凤舞,但足以辨清。 一看那在姓氏位子上的单词,她有半秒的晃神。那应是一个德语国家的姓氏。spiel。转头一看他看着自己的样子,便转回头把书收好,藏进自己的帆布袋里。 “我们先去吃迟到了的午餐,怎么样?” 他已经把丝帕叠好,正往西装左胸口的口袋里放。戴在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耀眼地闪闪发光。 “为什么不呢?乐意之至!”她从椅子上起身,带上手机,伸出左手挽上他的胳膊。 时间已经快至下午两点钟。 一晚深夜里,祁安又做了一个梦。 在祁连山村庄外围的空旷稻田集中地的中部,一棵百年大枫树下,从下午开始,农人们在田里劳作,直到太阳消失的傍晚。 从下午至傍晚,天空的颜色都是暗黑的。她一直坐在一架脚踩式传动打稻机的横木上,双脚悬空晃荡着,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同时,她也在有意无意地看着不远处的一辆大货车。她知道,在大货车车头的副驾驶座上坐了一个人,已经很久了,从白天到傍晚,那人一直坐在车里面未曾离开。通过透视,她清楚那人坐在车里的状态,唯独看不着他的正脸。他一直在画一幅画,画他前方的景致。通过他的那幅画,她幻想到了祁连山一天到晚的天空的样子。最后,他的那幅画上的所有构图最终形成了一个轮廓,是一个长发女子低头寻思的侧颜。 她心里对于天色的觉知是已经昏暗了的,仍在稻田里的人们点起了红蜡烛。然而,那些烛光在移动,顶端尖耸的火苗在微风中忽闪忽闪的,正在往高处的山顶移动,也往村庄内部移去。瞬间,她像是被弃于世界的最边缘,而她自己也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心态,继续坐在打稻机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只是默然看着眼前的发生。片刻之后,感觉到旁边的大货车在发动,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转头往她这边看来,她突然神情慌乱,将眼瞥向他方,却仍觉得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了别人的视野里。 在那货车开动之前,她迅速从打稻机上一跃而下,转身沿着稻田的田埂小跑,想着要赶紧逃进村庄里。在往家逃跑的暗黑小路上,她心生悔意,想着是该去见那人一面的,于是又匆忙转身往回跑。 在视野最宽阔的一条田埂上,她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外面稻田上的天空是灰白的,那该是属于白天的颜色的,空中仍有燕子低飞掠过。她像是从黑暗中走来,将要进入白天。在稻田里的人好多好多,男女老少,似乎全村的人都来此观光了,原本就在那里劳作的农人们也好像从未离开过,而现在这一刻,他们都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村庄之内的家中。所以,离了田的他们朝着相对的方向,与她擦肩而过。她在原地靠边停留,看着他们全部走光。 最后,一个男子往她这边走来,他朝她微笑,扬起手向她打招呼,又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好听。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她想要予以回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似一个哑巴,仅能持着木然呆望状。 等待经过的他们全都在眼前消失掉,她拔开腿往稻田里打稻机的方向跑。四下无人,阴森沉寂,天空是黑色的,高耸枫树扩出的阴影又重又浓,不见一盏烛光,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常听的层层山脊山谷阻隔的远方视线可及之处那些坟边的传说。发现那货车还停在收割了稻谷后被辟为晒谷场的稻田里,她拔腿跑过去,眼睛已经不敢四下里乱瞅,心却突然欣喜雀跃起来。 然而,货车车头里是空无一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有人呆过的痕迹。她突然想起来,坐在里面的人,她已经将他错过了,就是先前最后一个走过且跟她打招呼的那个年轻男子。她以为他会是开着车子走的,或是像一些人一样,会往祁连山的高处登的。 这个场景才一结束,她就落入了另一个空间里,重回初中二年级的时间段里。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她背着包,也许是书包,也许是其它的什么包,走在从小镇里的学校去往祁连山的阿嬷家的路上,还没有进入山路的地段,她尚走在小镇上一个还算热闹的盆地型小村庄里。天色已经昏暗,没有过往未来的概念,对即将要踏上的荒野山路却有一股莫名的恐惧,那股恐惧使她在原地驻足不前,也使她的双眼模糊而看不清周边的事物。 她在小马路边上转头往后边瞻望,她记得傍晚时分好像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要往祁连山上走的,那时她就可以一路不停地加快着脚步紧紧地追在他们后面,即使走在最后面,在忙碌吃劲的追赶中也会忘了去恐惧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或出现什么东西的。然而现在,她看不到一个要去往祁连山的人,不知是真的没有,还是根本是她的眼睛看不见。哦,即使再晚,也不会有人来接她的,父亲赶牛回来还等着别人伺候呢。 她心里恐惧而沮丧,心想着今晚也许是可以一直就在这个热闹小镇上走着的吧,只要不在黑暗中去涉足那条山路,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她想罢,断然往后走。后面是繁华的小镇街道,她背着包扎进那条两旁皆是六七层楼的居民楼林立的街道里。狗向着她吠叫,又忽然扑上来,不停地摇着尾巴舔她的裤子和鞋子。她只是眼望着前方不停地快速走着。她感觉两旁的站在门口的所有人都认识她,他们都目如铜铃地盯着她,对着她评头论足。她的脚步在他们的目光中变得轻浮起来,机械起来。 她更加快速地走,小跑起来,甩了小狗,也甩了对她恶意相向的大人们。然而,她发现自己小跑着的曾经熟悉的街道上两旁的高楼都在倾斜着向着中间靠拢。那些高楼都回到了正在施工的状态,那些工人们都在点着火,燃烧起火把。她从由两边向着中间交叉靠拢的火把下面走过,像是穿梭在火帘里。 街道越来越窄,两旁的高楼都在燃烧,火光冲天。他们说,那是建成百年大楼的必经工序。她在火海底部穿行,左闪右避,只能靠着身体动作的敏捷将那些从高楼上坠落的火把躲开。她终于将那片火海抛在后头,前面却是出现了两条岔路。她哪条也没有选,而是迈着脚步踏上两条岔路的中间部位。是一个四十五度倾斜的峭壁,疯长着湿滑的野生苔藓。 小心地留意着脚底,她站上那个峭壁,没去看自己站立的后方,只是朝前放眼远眺,发现从火海里开出一辆货车来,货车后面紧追着两三辆警车。她想着自己或许也是他们紧追的一员,得以逃出,只因自己过分地小心翼翼。那辆货车从她所站立的下方极速开过,她恍惚间看见货车驾驶室里有人焦急地跟她打招呼。 然而,瞬间,那辆货车已经从她头顶上方的另一条路上飞驰而过,不再有警车的追逐,却仍似在逃命。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发现自己需要立刻逃离现在所站立的地点。然而,当她抬起腿向后方迈开脚步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开始坠落了。何止万丈,没有时空的尽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那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一直处于坠落的过程里,也一直处于坠落的恐惧里,头发朝上竖起,风从下往上将人体削割,身理压迫着心理,使人永无止境地处于奔溃的状态里。就是永无止境地坠落…… 她的身体在坠落,她的背也在紧紧地往下贴着床,却似快要平行着从床上向着脚底的方向滑下,整个脊柱都在使力。祁安蹬出一脚,牵动着上肢,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竟是异常地清醒,好像那份清醒是在她坠落的过程中恢复苏醒的。她睁着眼睛盯天花板,想着,自己是再也睡不着觉了。 清晰地感觉着,床上只有她自己一人,他并没有躺在身旁。她转头往右侧看去,他果真不在。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按开电源一看,凌晨两点未到。她向床沿的一侧转身,闭着眼睛,想着梦里的场景,根据清晰的记忆一步步地反复分析,顺着来,逆着前进,或是穿插着进行。摸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闭着的双眼略感焦痛。 约莫十分钟,感觉到有人走进卧室。他掀开棉被轻轻躺下来,眠床明显地向着一侧凹陷过去。他躺定在离她远远的另一侧床沿,许久都不曾向着中间靠近,几乎悄无声息。 终于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翻转身体。她睁开眼睛,不在原处挪动,也向着中间的方向翻转身体,大幅度地。可两个人的身体还是没有任何接触。她先伸出手摸向他的身体,轻轻放在他的胸膛上,他仰躺着,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带着受惊的微凉。她将手伸回,轻而又轻地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嗅闻着他,不觉有什么不该有的意味。然而,他在床的另一边的小心翼翼地自我隔离却让她不安起来。 “施蒂安,你刚刚去哪里了?”她知道他也并没有入睡。 “去想办法破解因你而生的难题了。有感动了吗?”他回答得漫不经心。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答案吧!”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他的话持有怀疑。 “不能随便说出,谜底揭晓处应有惊喜,你不想在我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期待一下?”他应答着很长的话,似想以此掩饰他曾有的漫不经心。 “刚刚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请你对睡在你身边的人不要有任何善意的隐瞒好吗?” 好久,他都没有反应。两个人都闭着眼睛沉默在逐渐明亮的黑暗空间里。 “我自己也不清楚。就是突然地害怕。他们都在坠落,没办法接住他们,一些东西就碎裂在我面前,我逃开了,感觉却是在堕落,所有人也开始指责我,我知道他们也没错。很长时间以来,不管在哪,每夜这些时候,我都会醒来,去夜风中游荡……”他终于说出口,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渐而消失,像是逐渐怀疑起自己的说法来。 “……”听此,她默默鼻酸流泪。轻轻挪着身体进一步向着他靠拢,再次向他伸出左手,经他胸膛环住他,右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 祁安想,他的这些德语应该是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说给她或他自己听的,也许说完后,也不会意识到刚刚的自己都以怎样的方式将它们说出。若她没有在七年前就依着意语和英语基底开始自学德语,现在的她又该将他的这番话如何作解呢? “亲爱的哥哥,你不要去害怕,不要去烦恼,你要好好的,健康快乐的……” 她闭着眼睛说话,想将泪水拦住,努力抑制着断续抽噎声。左手紧紧地收拢,脸颊紧紧地往他肩膀上压,右手紧紧扣上他放在体侧的左手。然而,她也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说着中文的,更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开口唤他哥哥的。 他放在身侧的的右手紧紧抓上她的左手,交握在自己的胸膛上,让她慢慢松懈下来紧实的动作。 “祁安宝贝,你不要担心,已经没事了!”许久之后,他在她的头顶用轻柔英语安抚她。 “那你好好睡觉,好好休息!”她轻声道,已没了悲伤音色,同时身体想要挪离他。 “想要跟你讲话。”仍握在一起的双手拉住她,他向她翻转身体,面对着她低语。 “讲什么呢?”她喃喃出声。 “可以是问,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你是不是很爱,《s 》这首歌?” “不算,只是有些时间段里,它让我感动。” “那你有从一开始听就一直喜欢着,或已经喜欢了很多年的英文歌曲吗?” “有,《iage》,johch≈release》,att sions;《happy》,pharrell;《sky and sand》,paul kalkbreh and all his frieist》、《aazg day》,ldpy。暂时想不到更多了。” “你有最爱的作家吗?” “德国的尼采,但我也很喜欢阿根廷的博尔赫斯,jlb。” “你认为命运存在吗?” “不知道,但我相信中国人说的缘分。” “那夜那么晚了,怎么会逛去外滩呢?” “那一次,杭州下雪时,刚好是我坐上动车的时间,我不想再一次错过一场在深夜里开始下起的雪。还有,那时我的心情很糟糕,因为看到的周围看起来不那么友善的环境和一些人,可我没有办法去改善一点什么。我的妈妈偷偷告诉我,有一个叫祁安的中国女孩子也可能在某个地方看雪,我就想去水边试试能否再遇上它。” “你更偏爱说着这样带有可爱口音的英语吗?” “是这样的,拒绝不了,那就觉得它可爱好了。” “为什么是再遇上,‘祁安’这个名字呢?” “因为我之前就在杭州青年旅舍里的机票上遇见了这个中文名字。” “在哪里呢,你常住的地方?” “现在,曼彻斯特和都灵,会经常来去,但是大部分时间我住在维也纳。” “为什么会这样?” “爸爸和他的家庭在英国生活,妈妈和她的家庭在意大利生活,但我同时爱着他们两个,我爷爷带着我还小的爸爸从德国移民到了奥地利。” “你曾经是专业摄影师吗?” “我主修法律,但曾经志愿参加过军队,一年,当一个军队摄影。” “处在战争中过吗?”她知道他的坦诚,可她依然每每问得小心翼翼。 “有过。”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近距离接触中国的呢?”她紧接着问。 “七年前,出于公务来了北京。” “你今晚离开卧室的时候,我睡着了吗?” “你也许正在梦里,轻轻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你现在还好吗?” “现在没事了,真的。” “你想在我们工作时,讲英语还是意大利语呢?” “我们两人之间时由你决定,你觉得哪种方式能更好更方便地与中文互相表达,你那样说就好。只是,我妈妈他们品牌的官方语言是意大利语,我也只是趁着这次休长假的时间帮他们一个忙而已。” “你的假期有多长?” “一年两年或三年或更久,等到所有人都忘了我,我再去出现。” “有些人的记忆可是会持续一辈子的。” “是你吗?” “现在我该对你说晚安了吗?” “想和你一起继续问答。” “你最爱做的事情是什么?” “在圣诞节的时候,布置装饰大房子。” “你有一个还没实现的关于自我个人的梦想吗?” “有,在生命尽头之前,把拍摄到的一些照片做成一个影集,带着我的爱人,去到所有那些曾经因公务匆匆走过的地方。” “那好像不止一个梦想呢?” “可它们是密切关联的。” “人类生命的长度和爱人的意志,都不是一个人能够控制的,你认为呢?” “赞同……” “你都去了什么地方呢?” “带着工作,我去了世界上的很多国家。按部就班,走马观花。” “这是你第几次来中国呢?” “第三次。” “那你的爱人呢,愿意陪着你去你曾经走过的地方吗?” “我还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运,那个女孩愿意陪我一起走。” “那么你左手上的戒指,是为谁而戴的呢?” “为我自己。” “电影呢,你心里有没有最爱的一部?” “我很少看电影,但是我一直喜爱着很久以前看过的《巴黎夜未眠》。” “你跟我说……” “说什么?” “一切。你想要让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不要让我问着你,就让你跟我说出来。” “如果我开始了……” “会怎样?” “你会想把我抱在怀里……” “然后呢?” “你得费很大的劲,因为你比我瘦小得多。” “我愿意冒这个险!” “可我不舍得让你哭!” “你不要担心,我从来都很少因为伤心而哭。” “下雪的夜,是我在上海的第三次遇见你。” “那么前两次呢?” “第一次是在二号线的地铁上……” “你帮我戴了帽子?” “第二次是在这个酒店的门前。” “那次你又为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你正在逗一只小狗,我刚好开着车子离开酒店。” “我有站起来看你的车开走的样子。” “我有看到。那时我的妈妈还没跟我讲与一个也叫祁安的中国女孩幸运偶遇的故事。” “我想要知道,在西湖的外文书店里,你有没有见到过我?” “有,那时我就想要鼓起勇气跟你说话,可是你像是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也许,我本来就应该对所有的偷拍者都敬而远之的……” “那你能不能原谅,这个带着爱意的家伙呢?” “还可以凭借什么?” “在这中国,第一眼见到你的背影时,就是在机场等出租车时,我站在你的背后,并没有透过相机去看你。” “……” “我好想能有哪一天牵上你的手,一起去到世界上所有我曾经走过的地方,认真地看一看,你会喜欢它们的样子的!” “……” “别哭……” “……”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3节 “……” ☆、殊胜因缘 等到终于不是很忙碌的一天,只换下了西服,合身的白色衬衫里面还有一件贴身棉绒内衫,戴着蓝色贝雷帽,换上自己的夹棉帆布鞋,披着金色长发,只在大衣外套口袋里塞了一张市交通卡和绿色与玫瑰色双卡,提着放了三瓶酱瓜和三盒酱菜以及两个装着蚕丝手帕的精致小礼盒的纸袋子。纸袋子里还有《无比芜杂的心绪》、《远方的鼓声》和《tehe night》三本书。拿着手机耳机,祁安独自一人前往火车站行李寄存处。 寄存处的管理员就像记得她,她只是向他简单说明,无需多言,他便了解了来龙去脉,好像一直挂念着还有这么一号寄存行李的主人,往来的交易也便是高效完成,顺利取回有效余额。离开时,他问她是不是找到了工作,她不答只是微笑。 她提着行李箱,下到火车站底下宣传着两折促销的服装卖场。人不多,多半看起来生意萧条,门庭冷落,偶尔三三两两地走来过去时髦的都市年轻男女,他们多往返于嵌在服装卖场之间的美食餐饮店。她拉着行李箱逛在各个服装店铺之间,在店门外的长椅上歇脚长坐,打开行李箱,把在西湖买来的工艺品以及坏了的耳机拿出,一起放进纸袋子里。观看偶尔来往的人,最后在一件打折后的毛呢短外套要价三千多人民币之下离开卖场。与她交谈的销售员是一个周末前来兼职的女学生。 去快递处,拿出书本、酱瓜酱菜,和一个小礼盒,放在一起以备打包寄送。赶在包裹快要被封死之前,她取出小礼盒来检查,确定了没有拿错后才放回去。她借着一晚的半晌空闲时间,在一条蚕丝裸帕的一角绣上了一个符号和三个字,“爱·朋友”。其实礼盒外的包装已经区分开了,又怎么会搞错呢?她笑自己。收件地址是祁连山下的小镇,寄件人的信息处只填上了自己的中英文姓名和手机号码,寄件费从找回的余额里拨出。 去数码维修店,将头戴式耳机交付检查。维修小伙看着耳机笑说修一个那副耳机的费用也够她买一副其他牌子的还不错的新耳机了,她只是拜托他尽力把它修复完好。然而,当他戴上耳机试听之后,却告知她她的耳机并没有坏,看着她的脸,嘴角露出谐谑的笑。祁安惊讶,自己戴上一听,又加大着音量,那耳机果然是完好无损的,音质也是一如往常,没有漏音现象。她急忙向他道歉,有那么半秒,整个人仿佛都处于痴呆失魂的精神状态之中。 去自助银行,给两张卡都查询了一下余额。绿卡中新增了一万元整,这虽是应得的,她却并没有想到那一晚上的翻译费竟有这么高。想着,也许是把之后一个星期的薪资都预付在内了呢。他们似乎以为她是心知肚明的,而什么都没有细说,她更是不曾去期待过。然而,玫瑰色中行卡中竟突然增加了一百万元。这是她万万不可能预料到的。从发行长篇伊始,她几乎都是处于与出版商甚至读者完全失联的状态的,而与那一领域专业人士的唯一联系就是那北京杂志社的编辑。先从绿卡中转移六百五十元至玫瑰色中行卡里,那是她归还曾经赊下的帐,只取整数而不去计较零头。 “我卡里的一百万块是怎么回事啊?你是把我卖给谁了吗?”她在手机里调出联系人,输入繁体字,然后点击发送。时间是晚上八点一刻。 看着手机,祁安突然想起,自己并未记下他的任何联络方式。 瞥见左手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她蓦然感到些微不自在。伸右手再三尝试,圈环却依然卡在指关节内,挪不出半毫。 手机发出的短信没有回应。 经后脑勺罩上头戴式耳机,打开音乐软件,点开一个命名为“the ss”的最新歌单,播放《the stist》,加大音量。一手扶着耳机,一手提着纸袋子扶着行李箱拉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完了一整首,也湿了眼眶。循着那乐声,她好似觉察到了他在自己耳畔轻声细语之时的气息,缓缓吐出,缭绕着无尽的磁性温柔。随机播放进入下一首时,她放下耳边扶着的左手,稍微调小音量,任着耳机在贝雷帽下往后耷拉着,边细分着词曲,边注意着前后左右,边拉着二轮行李箱往火车站的地铁站快走。她不知道,他喜欢的那首歌里,是否包含着它隐藏的音轨《the escapist》。 她由于对耳机中的歌曲过于投入,又紧闭着双唇,而显得面无表情甚至有些难以接近的严肃。火车站前的甬道上,被路灯和高楼大厦的光照得橙黄通亮,多个穿着羽绒服的中年男女向拉着行李箱往来的旅客劝售着自己手中的票,或有一些男子骑着摩托车兀立于风中以望能够拉到客人。然而至她前来,他们却是都往一旁退开的。也许,是她戴着的耳机,以及她脸上映在灯光里的没有表情的表情早已将他们统统谢绝在外。她笔直地朝前踏着步子,两旁的余光却早已将他们明白在心里。 远远地看见刷卡通道口处一个女孩向执勤的女人询问着,祁安暂停音乐拿下耳机挂在脖颈上。挎着双肩背包的青涩女孩小声而礼貌地向执勤女人询问刷卡及过通道的方法,高挑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向女孩快速比划完而后双臂抱胸地继续同旁边站着的一执勤男人聊起天来。女孩将软质单程票多次放在刷卡机上旋转,而她的身体却在腿边的障碍物前踟蹰不前,也许她是觉得腿前的障碍物会在刷卡之后自动退开的。她后退着,重新再去问那高挑的执勤女人。 “你要往前走啊,刷了三次了都,这张卡已经失效了。都已经教你怎么用了的啊!”女人向她轻喝出声,语气里却难掩不耐烦的嫌恶。 祁安搬起行李箱,让它先过安检,手提着礼品袋,脖颈上戴着耳机。却在注意着她们。 “啊?它刚刚就是不打开啊……”女孩已经无措得再说不出其它的话,脸瞬间刷地通红。 又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关注她呢,旁边多是面无表情的,戴着耳机快速走过的都市青年。她真是完全没有必要自责或害羞的。 “嘿,女孩,你可以先刷我的卡,记着带走你自己的票,出地铁站的时候会用到的。” 经过女孩的身边,祁安看着她的眼睛快速对她说着,而女孩的眼睛也跟着她转起来,渐而透露着惶惑,可她并未看见。 女孩站在原地未动,好像她相信着那个女人能够帮她想出一个可以不破费的通过方法。然而祁安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就已经从她面前走过。 祁安站在刷卡机外,拿出紫卡在上面刷,却不见女孩过来通过。她转头,却看到她正要往反方向走去。她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刚刚对她说出的话,终于明白沟通不畅的症结所在,脸上闪过歉意的懊恼。 “哎,那个同学!”她朝正迈开腿的女孩喊。 所幸,女孩转头了。女孩转过头来,看向她。祁安仍然伸着一只手拿着交通卡按在刷卡机上,等她。这个刷卡机被她霸占着,旁边有人排着小队通过。 “同学,我说我帮你刷卡了啦,你不要再去买一张了!”她面对着女孩说着,同时也有意无意地听着自己说出的话。 “啊!”她跑过来。 “你可以过了,那个腿要用点力挤过去的呢。”祁安对她说。 女孩终于过了检票口,站在另一头等她。 祁安再次刷卡,将自己通过,望向女孩一笑,然后快速去取自己的那只霸占了有限公共地盘许久的行李箱。 “谢谢你了,我还你现金吧!”女孩走上前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四块零钱向她递过来。 “不用了啦,你都已经浪费掉四块钱了。”祁安整理着手中的东西,将行李箱调整到让身体感到最舒适的距离位置上。 “哎呀,不行的啦,很谢谢你,可是得还你的呀!” “哎呀,”祁安学着她的语气说道,“真的不用还了啦,那,下次你如果见到我又还能认出我的话,就请我喝一瓶矿泉水好了,ok吗?” “那好吧,真的谢谢你!你之前跟我讲的是西班牙语吗?嘿嘿,讲得好快,一点都没听懂,也不确定你是在跟我说话……” “哦,天哪,最近一直在狂练外语,简直走火入魔了,超级变态。那个障碍物也设置得超级变态的是不是?” “对啊,还要人挤过去,我还以为它是一刷就自动打开的呢!” “所以啊,哈哈,上海就是要与众不同啊!” “其实也挺好的!” “对了,你自己买的票不要弄丢了,等下到了出口还得检票,到时就说在入口处次数刷多了就好。” “嗯……” “你赶紧去搭你的地铁吧。” “嗯,谢谢你了!再见!” 祁安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快速地消失在行进的人群里。拉动行李箱要离开时,她望了一眼检票口的方向,重新戴上耳机。人群在神情自若地刷卡进来,一张张脸看似似曾相识却又谁也不认识,高挑执勤女人看了她一眼即将头转开。 像周围的人一样,祁安跨步往前走着,昂首挺胸,快速行进的脚步是眼神的最好向导。搭上二号线,侧靠在钢柱上,袋子放在行李箱上,双手扶着拉杆,头戴着耳机,开着中等音量,蓝色贝雷帽下有着良好的视野,双眼直视着拐过人群的车厢远处,站着等终点到达。在南京东路站,挤着上下的人群出车门,出地铁站,向着西边行走。在精品店买下一条蓝色布料长腰带,解开了大衣外套上的所有扣子,使衣襟更加紧裹身体,再在外套上紧紧系上腰带,在侧边扎成一个蝴蝶结。 穿着熟悉的巷弄,拉着接触着地面硁硁作响的行李箱,再次来到那个转角处的高楼之下。她双手一起提着行李箱和纸袋,帆布鞋一步一步地慢慢踏上通往二层的木制楼梯,声音细微得如同猫的软垫重重踩在大理石地板上。 在楼梯口处,她从头上拿下耳机放进行李箱里,关掉随机已久的音乐,粗略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帽子、头发和上下的衣着,再提着礼品袋拉着行李箱,径直往书店中庭处的咖啡吧走去。出乎她的意料,吧内很少的人,复古座椅也大半闲置着,消费区之外的地方倒是有不少人蹲着坐着站着或靠着书架在看书。吧里响着轻音乐,灯光也一如往常,吧台内镇守着两个人,然而已经找不出她熟悉的那个人…… “他说走就走,去欧洲冬游了……” “他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想去欧洲吹吹冷风,然后第三天就真飞走了,也就是昨天……” “他说要走的时候,他看起来是开心的吗?” “嗯,好像心情还蛮不错的。你不用担心他的啦,他好像是有一个同游的小伙伴的,简直潇洒得是可以甩开这里一辈子的样子,也带走了满满的,基情……” “本少爷明天起终于可以不上班了!开始享受爱的人生!就是这副模样!”另一人附和。 “哇,那你可以完完全全地当家做主一手包办了,也是值得庆祝是不是?” “什么呀,他们这些人吼,感觉钱赚够了,就自由得任性上天了,我们这可是一天给他打两份工呢……” “哈哈,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对啊,享乐最重要了嘛……” “能拜托你,嗯,先帮他保存一下这些东西吗?其实算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啊,这样啊,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了亲自送给他呢?不过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能不能回得来也说不定。”又是另一人说。 “对啊,最亲密的合作伙伴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啊,我还不知道他从这里消失了呢!天天来蹲点也是不可能的对吧!” “那简直要命,好吧,我就代他先把你送他的保存着,等他回来了,我帮你转交给他!” “哇,那就太谢谢你了!” “对了,一直跟你聊啊聊的,都差点忘掉了。他也有给你留了一个礼物,也暂存在我这儿了,就放在这里。你们两个人送礼物的方式简直一模一样的。你等一下,我给你拿来……” 盒子外包裹着素雅的礼品纸,扎了玫瑰红色的蝴蝶结。祁安在靠墙的藤椅上坐下来,在咖啡桌上沿着包装的痕迹小心翼翼地拆开礼物的包装盒子。两木罐包装的法兰西玫瑰花茶;一本书,《玫瑰的名字》,透明封纸包裹,意大利文原版;一套实体专辑,《a head full of dreas》。在盒子里,还有一张五寸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男子,背后亮着彩色灯火的夜景被虚化,他们肩膀挨着肩膀,两双明亮的眼睛向着镜头聚焦,一人洋溢着笑意地抿唇,一人露齿微笑。与照片放在一起的是一张硬质薄卡片,上面的繁体汉字字迹娟秀工整而又不乏力度。 “‘昔日之玫瑰以其名留其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親愛的ann,感謝依然能夠聽聞妳善良美好的樣子。 專輯呢,是我在三年前去倫敦參觀書店時順帶搶來的,作為那次的驚喜還來不及給妳妳就消失了;原著呢,是我一年前托一個書商朋友在羅馬一家一家找來的,妳總是能流暢閱讀;玫瑰花茶呢,是我剛在上海的公園裡‘自製’的,還望不要嫌棄。 喜歡單獨瞎逛的我,這次變成了兩個人一起走,第一站將去往德國,法國會是返國前的最後一站,但不知是在何時。妳說,我們會不會在芬蘭的某條鵝卵石小徑上遇見妳呢?願妳的每一天都是我定義的「aazg day」!” 在卡片的右下方,两行落款,为“爱·朋友,sg ;寫於妳上回離開我之後的第三天”,简体的“爱”字。 看完卡片上的字,祁安早已酸了鼻尖,泪湿了双颊。重新拿起那张照片来看。她所熟悉的那张年轻的脸庞,闭着双唇,抿出了一弯悠长的弧度,笑眼间涌露着慈祥善意,含蓄的笑颜里融合着穿越时空距离的亲和力。挨肩的年轻男子,戴着黑框眼镜,双眼闪亮着早熟的气质,却依然洋溢着青春活力。她一点一点一帧一帧地看着照片,湿着眼睛无声地笑得像个失语的傻子。 重新包装好礼品盒子,放进空了的纸袋子中,再收拾进行李箱里,她并没有随即离开。去旁边的外文译本板块的书架上寻找尼采的翻译著作,却竟然找不到一本,只是工整地斜放着叔本华的巨著。从书架带回一本《芬兰旅行笔记》,在吧台点来一杯牛奶,再回到藤椅上坐下来,边喝着牛奶,边将书翻阅。 前方隔桌原本安静地坐着看书,或时不时地扒扒头发的男生,侧边靠着墙壁,用手机大声说着电话。男生对着手机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甚至旁若无人到拿起书本砸起咖啡桌桌面来。正为学业期末备考的男生,挣扎于父母对于其恋爱自由的强制性管束与自我对于自由生活的向往,爆发出羽翼尚未丰满的无奈愤懑与万万不堪妥协于接受既定安排的执拗。他把他的痛苦不耐甚至充满激情的幻想,在电话里对着那头的人,在这个时空中如破坏性山洪一并倾泻而出。原本由纯音乐织出安静的咖啡吧,长时间地填进了他时不时充满情感的抑扬顿挫,直到咖啡吧服务员终于前来提醒他小声说话,而男生只得将他的慷慨陈词转移进书局内的洗手间里继续进行…… 发觉自己已经花了好长一截时间在后边感受着男生的情绪,祁安喝掉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牛奶,一望远处,若有所惊觉地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夜里十点。合上已经看了一半有余的书本,从座位上站起,跟朋友的合伙人打招呼告别,拉着行李箱,拿着书本去书局的收银处买书付款。年轻收银员神情疲累,付款之间没有额外的话语,双方默默进行着交易。 排除掉直接打计程车回酒店的想法,祁安单手拉着变重的行李箱,再次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回到南京东路站地铁,再次搭上二号线站进车厢里。 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随机播放起歌单“the ss”。这一趟,她的心里竟是那么地希望着这趟地铁能够快速到站,所有车窗外忽闪而过的黑暗都似江的沉重压迫而来,而她只有在他的面前才能放宽心怀轻松呼吸。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好长时间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 耳机中刚播放音乐没多久,就插入了一小段无声的空白,而后继续响起。祁安拿出手机来看,是北京杂志社编辑发来的简讯,如她所料。 “‘终生’授权而已,把你卖掉,你才值一百万啊?那吾等小可可真是要低廉进尘埃里了!还只是部分版权预付金啊,下一阶段的出版老板怕你创作生活太过拮据,提前预支的。他们的国际团队将会在你这一合同期满后,致力于为你塑造国际形象,目前呢估计已经开始版权输出洽谈的筹备工作了,所有事宜会在合同一生效时即刻执行。可能还会与你的准前出版老板有一个判要谈。对这类乖孩子狠狠心也是好的,也是必要的,否则它不会知道自己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埋没了孩子不如不生孩子……” 看着简讯的内容,祁安笑起来,却隐隐觉得哀从中来。删除所有的简讯,拿着手机的左手重新放进大衣外套的口袋里,看着车厢中坐着的人们,抬头看一眼路线图,看着车门口,盼着东昌路站…… 从跟着他回四季的那个夜晚起,祁安就一直跟他住在一起。 白天,他们出双入对,形影相随,是出于工作的需要。她为他把中文翻译成意大利文或英文或反向流畅传达,两人除了是未签合同的工作伙伴关系,不曾外现丝毫暧昧的端倪,只是他们会经常时不时地默契相视微微一笑。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关系和谐的令人羡慕的雇员和雇主。年轻女孩为幻想中或听闻中的外国男子的优雅绅士魅力所倾倒,他也难免成为中国女孩们频频回头或驻足探望的对象。 然而,不管去到哪里,他的右身侧一直紧邻着一个一头金色长发而身着西服工作装,或是在西服之外穿着毛呢大衣外套的中国女子。 白天的工作时间结束后,不参与其他任何性质的交际应酬,她放下了电脑包,他放下了相机,他们像一般情侣一样握着对方的手,走街串巷在上海的各个区里,嘉定、普陀、奉贤、宝山、长宁、松江、黄埔。偶尔迷糊在她都没有走过的清寂小弄中,有时候相视着说很多的话,有时候只是相握着手而静默不语,有时候两人间又隔开着相当的距离。 他们共同走进书店里,她拿起一本书默默地翻看,他辗转在各个中文书架之前,一同走出时,他们将自己看到的以自己的方式讲给对方听,因此也能就此衍生出很多的话,或将温柔藏进共通的只言片语里。 在四季外的小餐馆里用正餐,她承揽双额付款;在街头巷尾的小吃店里,她用人民币零钱为他买来单份零食,挽着他的胳膊继续上路,拒绝他向她唇边递来的小食物。她在一旁笑看着他吞咽着食物而赞不绝口的样子,为他送上纸巾或手帕。有时候,她看他吃小东西吃得满足至感恩,她就此故怀恶意地向他埋怨起英国的简单传统食物,劝他使劲吃。他却向她郑重坦白自己的家乡是奥地利,而她的戏谑伤不了他。他微妙地转移着话题,夸起意大利或法国的美食,并坦言自己对于中餐划分之细腻油然而生的敬意。她知道,他热爱美食,并有着算得上精湛的厨艺。 他们一起参观博物馆艺术馆,她退出他的私人翻译之位,在一旁看着他用有限的汉语或标准口音的英语为两人买票。一起在公园里看上一两个小时的鸽群,两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与它们交流。一起去动物园水族馆,他像一个博物通似的为她拓展起各种动物的事迹来,偶尔遭遇来自她的反驳。一起在暮色四合的江边背着大风逆向强行行进,过于专注于前方而不甚小心地撞上后面仰望高楼的行人…… 她在天空底下,插着入耳式耳机坐在石凳上。看着从围墙上倾泻而下的狭长小瀑布,看着水流,偶有狂风吹过,便见着倾斜的水流向着稍高的空中斜向飞起,完全不受制于重力与地心。 看着馆前小广场上嬉戏的男女老少,看着灰中掺杂着粉蓝的天空,看着在旗帜的带领下离开的中年大队伍,看着大手小手的两根手指紧紧勾在一块向着台阶小跑的外国爸爸和小女儿,看着洁净地面,看见飞机在云上滑过的痕迹,翻看随身携带在帆布袋里的《寒冬夜行人》。 她戴着蓝色贝雷帽,静静地在冷风中吹拂,静静地单曲循环着《aazg day》,静静地沉入自己的万物皆属宁静祥和的知觉世界里,于恍惚间成了永恒…… 也不知过了多久,阅完最后的一个段落,她从合上的书页抬头望向里面。那个来自异邦的挺拔男子,正从巨大的地球模型旁边走出来,步履清奇,好像是穿越着历史降临自另一个世界。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的侧影移动。 他是多么地无可描述啊,叫人去描写好大自然该有多难啊,因为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她只会失语,而发不出一声赞叹,心语都凝了声。 风从他的右侧刮起,卷起他喷了发胶的右侧亚麻金色短发,头上原本整齐的微微倾斜着经左往后梳的发型便微微凌乱起来,但也不改它齐整的和谐秩序本质的。他顺着风势,微微□□着头,笑起来,她远远地也看到了他下排的牙齿。戗驳领的黛蓝西服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没有扣上领口纽扣的海蓝色衬衫。 蓝和他之间该有着怎样的默契啊!如此的他的整个人,阔步迈着矫健的挺直双腿,专注地向着她走来,他的目光紧盯着她而未有流转,始终笑着将她凝望。她和他的前世究竟经历过几回的相互错过而又将彼此深切地牵挂着,才得以在今生相会彼此啊?她可以将他的这副身姿在心中珍藏一辈子了…… 五十一米的越来越近,望着他,摘下耳机,她似在他的蔚蓝双眼里看尽了他们曾经灰白的相恋年代,也都在他向她开口的这一刻,变得异乎寻常地绚烂起来。 “你就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他过来把她戴着帽子的头搂进自己的胸怀里,语气里没有自责却是对她的心疼。 “我懒啊,不想到处走啦,就当作是你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就在这里做着自己的事情,也顺便等等我的爱人逛完了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啊!”她仍坐在石凳上,眼望着他在冷风中瞬间泛红的手掌。她为他拢紧衣襟,一侧脸颊靠在他隔了多层衣服的肚子上,语音中带着调皮的娇俏。 他用力搂着她,听她慢吞吞地把一长段的意大利语讲完,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他们一同来科技馆,他进入馆中,她在门口止步,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然后又一同离开,去近旁的东方艺术中心,拿着由他预订的前排门票,并肩聆赏一场来自柏林的交响乐团对民族浪漫的现代化古典演绎。 谢幕散场后,他一只手紧握着她的右手,一只手持着一束鲜花,拉着她去到乐团幕后。 一个年轻小提琴手是他献花访问的对象,她看着他们见面时重重地握手再热情拍背拥抱,望着对方的眼睛用德语亲切地短暂交谈。小提琴手身形高挑却单薄,一如她的工作,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白金戒指。她明白,她不仅仅会小提琴而已,她那修长的十指会在百分之百顺从弹奏家意图的钢琴上演奏出优雅的旋律来。他把她介绍给小提琴手,又转用着英语为她介绍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看着她,双眼微露惊讶,却友好地微笑。 他还和乐团的其他一些人打招呼。她知道的,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是异常活跃跳脱的一个人,身体站得笔挺,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某种儒雅而高贵的气质;说话之间,双手灵活地打着手势,为他的语言那么无可挑剔地佐入感染力;表情丰富,寻思时微微皱眉,又能即刻舒展笑颜,微笑着讲话时,他总是让听众无法移开双眼。他,就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离开时,年轻小提琴手前来向她左右贴面施礼。 两人十指紧扣着走出蝴蝶形艺术中心,或抬头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或流连远方处于动态之中的灯火,或看着脚下沉潜的水泥地,也许时刻感觉着对方的呼吸,只是默默走路,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十字路口,悠悠走在行道树下,他紧握着她的手,停下来脚步,向她转身。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而后相互亲吻。闪过的耀眼车灯在两人身上打出走过的其他人的投影,使他们共同处于忽明忽暗的境地里。 “我是多么地不懂知足啊?”她望着自己的手背似在喃喃自语。 “嗯?什么?”他在她耳畔低语。 “能有幸聆听这样的精彩演奏,我竟然还在痴想着维也纳爱乐乐团,听他们的首席指挥。” 专有的名词她用德语本身说出,而他似乎未有所觉。 “我们可以一起,任何时间,也许是在欧洲的任何地方……” “好不明智的,外交政策!” “不是外交!不是承诺,是可以进行的我们自己的约会……” “还想追一场ldpy的现场。” “我都陪你……” “……” 次日晚上,在某个时间点之后,他独自去酒店内的健身房健身,并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回到他们的房间来进行冲澡。祁安独自坐在休闲室的沙发上,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寻》中继续添加着文字,音响中播放的音乐充满了整个房间,她整个意识在倾泻着文思的同时,沉浮在音乐的洪流里。将音乐停下,她删掉了所有新打出的文字,望着桌面流泪,转而又回到《寻》里写字,却觉得自己再也写不出一句有用的话。一些文字在心里冒着冒着就消失了,仿佛不需要落于纸上,痛苦便得自愈,经历便得自我完善,她笑起来,关掉电脑…… 有时,待他洗完澡歇下,他坐到她的边上,看一眼她在屏幕里打出的繁体字,而后自动退到一旁,拿起国际版的杂志翻看。夜深之际,当她终于在完稿之后意识到他就无事坐在自己的身旁时,她会合上电脑,去将音响关闭。而他已经看完了整本杂志,或已经打起了盹。门铃响,侍者送进来简单清淡却是经过精心配制的餐点,作为他剧烈运动后以及她长时间写作后的能量补给品。她惊讶,他们的时间总是掐得那样准。 简单的餐后,他重新去打开音响,他们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他带领着她随着动感之声一起摇摆,或跟着他的一脚一步旋转出浪漫古典之下的优美蹁跹。随着音乐的告一段落,他们停下来脚步,看着对方身上穿着的睡袍,毫不遮掩地发出哈哒笑声。 每次进入卧室前,祁安都要循着脑子里出现的音乐织体,在钢琴上弹奏出《the stist》和《o》。他问她为什么每次都是弹那两曲,而她回答说,因为应景。他抱起她,将她的头往下倾,长发末梢垂至地面,威胁着她要她更换曲目,她只是盯着他的双眼不语,不惧威胁,直到两人故作凌厉的目光都变得温和,她从他的怀抱中站起,与他唇舌交缠着又近乎嬉戏打闹着转进卧室…… 再次只身一人甚至没带手机地来到福州路,却是径直进入上海书城。《善恶的彼岸》、《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权利意志》,祁安选定三本中文简体版尼采译著,拿去收银台结账。借来记号笔,用粗头一端在每一本书的封底内页上都写上一个繁体字,“愛”。三个同样的字,呈现为三种不同的字迹,笔触的着力点也是各不相同,就像是出自于不同的三个人的手笔。由一个字,根本无从窥见一个人的内心,而从三个字又只能诱使人幻想得过多。 手里拿着三本书,去到礼品部,买来礼品包装纸,婉拒了店里小姑娘的帮忙,她自己坐在桌前椅子上用礼品纸将叠放在一起的三本书包装起来。在最后一页素雅的纸页折上之前,祁安从自己的短款黛蓝呢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来三样东西。三张相片,一张名片,和一枚黄金戒指。三张相片规格一致,齐整地相叠在一起。 她将三样东西分别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地隔离好,一一细看一眼最表层,再一起放入一个她已经折叠好的扁平小纸盒里密封封上。最后她把小纸盒放在书本的上面,至此折上最后一页礼品包装纸,再用胶水黏住。硬质油亮的礼品包装纸上落上几颗晶莹透明的重大泪珠,只经半秒的逗留,便被衣袖擦除。 祁安看着桌子上已经完成的包装,再取来一根蓝色丝带系出一个蝴蝶结,不由得一股酸疼重新直抵泪腺。 “那份粉红让我再次找到你,而你的那份独有的蓝却叫我着迷。对不起,我能够给你的,或说我想要给你的,实在太少太少,除了一颗已经因泛滥而质地越来越轻薄的心。可它随处飘忽,不由我控制。我怀着怜悯与疼惜凝望你的双眼时,从你深邃而澄澈的蔚蓝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自大和对自大的鄙夷。我依然爱你,纯然由心地爱,然而,这份爱,又让我深觉自己应该离开你。 呵,骨子里的我,竟依然是这么地自私自卑啊,而你温暖美好的微笑,却依然无法拯救我,我又怎么舍得让你花费时间只做我的稻草呢?施蒂安,我的爱人,摘下你左手上的伪装,带着你的戒指去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爱人吧。 我不收藏下你的任何一张照片,也不用纸笔记下你对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我会在心里首先把你找到,看清你的样子,听见你的声音,而不需要借助于任何外在形式,然后祝福你。我不会再将你忘记,或许,在现实的某个点上,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我们会再遇见……” 骤停伤怀,擦掉眼泪,祁安将完成的包装放进单一棕色的硬纸盒里,用记号笔在纸盒的上面注上标记,“to sebastian spiel”。再在纸盒的开口处,压住字迹封上透明胶带纸,疑似要去封住一段发生过的事实。然而,就像人们带着过往去经历未来,她亦清醒在往昔记忆的延伸里。她清楚纸盒内的一切,那些让人观念体系溃散又叫人重组的,那些诱使人持有执念又劝人放下的…… 每一张相片的空白背面,都用自动铅笔书写着一段简体中文小字。那是她独自一人时,于那个在《寻》里始终打不出任何文字的深夜,跪坐在地上于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一笔一划流泻而出的。 “你在阳光下深深皱眉的样子使我难受。欣慰也心疼你是那样的思想者。凝神的终点可否不要只有沧桑,思考可否不要皱紧眉。辛劳的年轻躯体需要好好休息,那还未变善的一切仍需你的冷静与智慧,谁都难预测它们的演变趋势和最后期限。在这般年轻的年龄里遇见你,我又难过。希望在现实中初见你时,已是你老去的样子,你的年轻犹如繁花盛开,而我更愿意守护你将萎时的枯败。循着故事前进,等你老了,若有幸还能再遇见你,我依然因你而心生感动,是与看见你和老人小孩坐在一起开心谈笑、忽见夜雪绽放一样的心情……” 她将这张照片调成了黑白。他在侧面阳光的照耀下,于眉宇间蹙起高峰,双目直视着前方,好像因此看到了千万英里之外的千百年之后。往后梳的短发在发亮,看不清他笼在阴影中的正面眉眼。 “夜会深,我会睡不着,我知道自己不该梦见你,独享安逸的我怎能将你依然奔忙的灵魂打搅。白天太辛苦了,黑夜是恩赐,祈望灯并不会延长你的辛劳,而是助你将宁静沉稳照拂。所以,我会在清晨对你说晚安,而你苏醒之际还会有远方于午间的问候。生命以它不同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远的物种都有着某种连通,人之间又怎该持刃相向?只盼终有一日拆下那心中高墙,也不惊扰于语言,在人间既得天堂……” 正面的影像中,他蹲立在草垛旁,伸着双手抚摸着一条由一人牵着的黑色导盲犬。他微笑着,密长睫毛下的双眼向下凝视,狗狗仰着头接收着由它独自望得的蔚蓝温柔。她庆幸自己恰好用着自己的数码相机将这样的瞬间捕获了。 “庆幸你是这般灵巧的可爱。已难寻微十年之久的记忆幻境里,第一眼见到你时的讶异。你内向收起洞悉尘世的了然,全心全意赋予生命最善良的祝愿和最美好的宽容,经你最不具表演性质的话语和姿态,向你的人们分享那有着青天白云的蓝图。有些精神是该得以延续的,在年轻身体的灵魂里,在坚韧的意志里,在共同向往的心愿里,更在脚踏实地的执行里。我开始想写一种了,完全脱离人间烟火,却又能给人以最深的慰藉,你会是那个主角,我会最先将你阅读。目前还未能做到,只因我尚且是一个取暖者……” 这张图像是她从外文网站上下载的,上传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彩色画面中的他与西装革履的众人站立在蓝色世界标志前,向中间微微侧着身子抿唇微笑,露出的左手呈微微握拳状。这是他的一种习惯,直面镜头时,自然而然一个不倨不傲的姿势。 她只拍了他三张照片,在彻底删除它们之前,第一张取景自西湖的朦胧影像独自存留在手机相册里,另两张是她躲出群像之外用数码相机对着他偷偷拍摄录取的,取景于由他驱车由她导航的外省小镇。车的后座上及后备箱里一摞摞的,是她用玫瑰卡从超级市场购来的生活必需品,以及他自己从青少年儿童专区拣选的玩具和从书店遴选的图书。 三张相片,都是她于在东方艺术中心听过古典乐后的第二天,独自一人去用酒店内的设备彩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三本书,是她根据自己的心思主观选择的,即使亦是他所爱的。 一张名片,是他的妈妈颇有深意地匆匆补上的。说是名片,经她细看而来,不仅是区域通行证,还似他的一份年代久远的尽是重点的袖珍版简历。曾经的不经意,也都因那细致的内容露出了朦胧的行迹。 她在脸书上用英文给他写下祝福鼓励的长段文字,正是他的事业往高峰跃进之际,也正是哥哥祁荣坠楼自杀后的第二年,也是她开始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期末。她称呼他为亲爱的哥哥,她让他知道千万英里之外的中国始终有那么一个陌生人为他默默祈祷。 那是她第一次用脸书,也是最后一次,注册名字为中文名,空白头像。只因她在杂志的国际新闻版块里,看见了一群南上的孩子将他热情簇拥,而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将他们所有人拥抱的样子,一张大脸被许许多多的小脸拥挤着。画面虽是令人动容,他却也正处于左右两难的风口浪尖。一些时刻,世界上仿佛根本难得中庸之道。 她在他的笑脸上,看到了一抹源于生命的感动,故此她在他的德文网站上为他留言,并附上一副自己画就的标注为“the thker”的他的肖像。 在休闲室里整理电脑包,她暗自对着那张名片啜泣,想起初看那张名片时骤升的遥远的熟悉感,想要去深究为何会有这般的轨道安排。 她比他小七岁,她的玫瑰卡密码中的后四位数字竟也是他的生日。8月27日,它本该就是一个于她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日子啊! 可是,在“遇上”他的更早之前,自己的外文名怎么会恰好取上他的姓呢?那姓于尚未开始写作的她而言不是非要不可的。她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于那银镯内壁上刻下不作任何具体指向的“ss”,而又才惊觉呢? 她曾经不自觉地完全忘怀他的样子长达多少时间啊?他不在她最开始的预期中,而是后来逐渐出现的,可他还是成了她生命的主角之一。 她想,怎么会是他呢,怎么缘分在那么一早就开始了,而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呢?然而,轨道不会就此显明,它依然在看不见延伸路线地往前扎进,或许突然断裂。 那枚黄金戒指,始于她远远看见他靠着门框在手里把玩着什么,然后在他拥着她亲吻时失神掉落在办公桌面上,最后又于长久的静默之后穿进了她的手指,并且不能轻易拔出。进来书城之前,她去金店寻求帮助。 退下去爱莫能助的两三个人之后,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研究罢她手上的戒指,看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不动声色。 “真的要摘下来吗?” “嗯。很难吗?” “难倒是不难,只是要耗点时间。因为它的设计很奸诈。你不知道?” “难道不是一圈单纯的光面闭合黄金吗?”她笑。 “啊,那你还不是不来找专业人士帮忙,就拿不下来了嘛!” “请您帮我把它拿下来吧。” “可根据手指的粗细轻松进行环形调节不算什么,让人肉眼找不到接口看起来完全光滑的也只能说确实是挺细致。但是,它奸诈就奸诈在,在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小小戒指里面,竟然还能装进去预警和定位智能,还同时符合前面两项!” “……预警和定位智能?” “你真不知道?” “……” “这可有点难整啊!” “……” 她想,她也许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舍得去忘记,自己坐在旋转椅上对着框出雪景的落地窗看书,然后突然向后转头,视线从下缓缓上移时,看到的他倚靠在门框边上迎着她微笑,而后一步步向着她走来的他的样子…… 祁安手提着装了厚重纸盒的纸袋子,走出书城。沿着南京东路行至外滩,再沿着中山东一路往南行走,一直走到复兴东路,调头踏上台阶,沿着江岸一直往北走,在海关大楼前静坐约三首曲子的时间后,回到中山东一路,搭上去往对岸的公交车。 走入满眼的辉煌典雅,大堂正在播放莫扎特的钢琴曲。她把纸袋子交给酒店的大堂经理,拜托他在她离开酒店后将它转交给塞巴斯蒂安·施皮尔先生。人情练达精通察言观色的人自是没有多问便欣然应允。 祁安一人站在电梯前,望着紧闭的电梯门,迟迟没有刷下房卡。站着的时间越长,她的心越发不安地挣扎起来,一只手反复不间断地用力揉捏掰弄起另一只手。在大堂经理见状正要前来问询之时,她迈步疾走出了旋转大门。然而,在她消失在门口不到三秒钟时,另一台下行的电梯门恰好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男子。他顺利从大堂经理处取走了一个装了纸盒的纸袋子。 她出了酒店大门,顺着世纪大道往前骤步,再次进入东方书城,去翻看各种杂志,国际性政治杂志,与政治直接相关的财经杂志。二十多分钟后她往回走,步履紧急得再现了在杭州西湖追赶他时的速率。快速刷下电梯直上三十多层,站在房门外时,她仍微微喘着息。 从衣服口袋里再拿出来房卡,低着头凝立六七分钟的时间,深深地一次吸气呼气,她才终于将那卡刷下。 ☆、大观世音 房内的黑暗里,交杂着外界缤纷色的光。酒气扑鼻而来,密匝匝地掺和在冰凉空气分子的间隙里。 祁安脱下帆布鞋,放到鞋架上,脱掉外套,所有的动作,都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她隐约可以听清某处带着躁郁气息的呼吸声。踏着地毯,轻轻地挪步到一处墙边,用遥控调出淡蓝色的灯光,调高空调的温度。 借着微蓝的光,她发现他侧着身子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背对着休闲室的门,近手旁倒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红酒瓶子和一只高脚杯,一本大而厚的册子,此外再无其他什么。 她知道他醒着,也知道他早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进门。他的手掌微微动着,他的脸逐渐向着自己的心脏靠拢。祁安不了解他此刻的烦恼为何,不清楚他又为何忧愁。然而,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 经他身后方,她轻轻踱步走向休闲室里的钢琴,打开旁边散发温暖光芒的小台灯。钢琴的键盘盖上翻着。 走去洗手间,在无光中,用洗手液清洗双手,轻轻扑水冲脸,擦干,鬼魅一般,再回到钢琴旁,在琴凳上坐下来。 呆望着琴键好一会儿,无意识间双手在琴键上自然按下,发出一连串噪音,她惊醒般的赶紧收手,看一眼不远处的地上躺着的人的后背。 重新凝聚回心神,紧闭双唇,看着黑白琴键,伸出左手,开始奏响第一支只作写意主体走向曲线的旋律,而并不是严格照着它本身的曲谱来。 &!” 他的声音自远方从门框径直攻入,裹挟着未经克制的控诉。才刚触下的音符戛然失声,她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上。 &ian,but,you are,the thker!” 经过漫长的无语凝咽,她才转头朝着他,凝视着他在淡蓝里的脊背,慢慢地轻声说出。不去期待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说完,她就将头转回。 看着键盘,她再次伸出双手,却不再继续《the stist》。这次是《o》,她第二次正面迎着他走去时的音乐,原曲本就有贯穿而清晰的钢琴声部。她会严格地按照乐谱来。 “换一首。” 她依然才弹出半个乐句,就又听到了他在远处发出的拒绝,只是音色较第一次稍显柔和。 也许,他是真的不喜欢她每晚进卧房前弹奏的那两曲吧。抱歉,请你原谅我…… 《iage》。然而,祁安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弹奏起这首曲子的。左右两手分别形成一条旋律线,奏出的所有乐音都不在原版的声调上,可是从一开始,就是完全能够由此听出原曲来的。 她想,他是不会知道她是根据bandari的纯音乐版本来的。他也不会知道,最初的原版,她是不敢去贸然尝试的。似乎远在天边不可触及,而那些没有填充进任何语言的旋律却又似一直在自己的内心里存在着。奏响的每一个音符都源自心底,而非可以明确地追根溯源的外界某处。 弹完,她抽来放在钢琴上的纸巾,用衣襟包住自己的脸,使五官掩藏进短暂的幽闭空间里,借机用力地擤鼻子,然后放养呼吸。再转头一看他的长影,他仍然侧躺着,一动未动。 再三往黑白键伸出双手,从落下的第一个音符开始,她发现自己在弹奏《aazg day》。然而在弹至歌曲三分之一处的末尾时,她的手指骤然无法使钢琴发声了。不是她按不下琴键,是她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怕泪水滴落到琴键上,她的身体难受地向后退缩着,她的手指凭着感觉地压在了白键外的空白。可是很快地,她就又使旋律和节奏都接上了。她几度控制着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让一首曲子断断续续地走向完结。 像是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她弯着背长久瘫坐在琴凳上,等待着心绪的宁静降临。 “想听你再弹一次第二乐章……”遥远的声音柔声说来不卑不亢的恳求,是再标准不过的中文吐字发音。 想听……再弹一次……哦,你可知,我原是多么地羞愧,不想再背着你弹第二遍…… 许久的沉默无声予以回应,两分钟后,她的手指随着无形的静河漂流前行,除去两厢离异时的苦苦追寻,略过在一起时的繁华热烈。指尖所浸润濡染的,多是凝望,默然,拥抱,温柔亲吻,淡然微笑,无言的温存,安然沉浸在各自的独立小宇宙中…… 没有去顺应暗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高调潜伏,她在连贯的弱奏和弦中停下了双手。她弹奏的乐曲在真正结束前就告一段落,没有为下一乐章埋下明显的伏笔或趋势,只是终于顺入地势平坦处的河流,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平静,好像已经汇入了大海,延续出曲已尽而意无穷的留白…… 她关掉了钢琴旁的小台灯,所处的位置重为微蓝的光漫及,长时间的宁静无声,好像所有人都已在清醒的意识中沉睡而去,不带烦恼。 祁安从琴凳上站起,轻轻地踱着小步,拿来遥控熄掉房内的灯光,让大房子沉默在黑暗里。 她知道他在哪里。她看着地面,向着记忆中的他仍躺着的方向挪步。从落地窗斜射上来的几束光线迷惑她的突陷黑暗的视野,她慢等逐渐适应了黑暗区间的眼睛再将他的轮廓辨清。即使天底下再亮堂,也总会有一些障碍物遮去本该直接照上他的亮光的。他依然侧着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然死去。 她走到他的身边,慢慢地在他的身后躺下,像他一样侧着身子,伸出在上面的左手去触碰他的身体。他单薄的衣服因晾在冰凉的空气里太久而仍然泛着寒意,经她的触碰,他的敏感不着痕迹地微微颤抖。她将自己的手臂沿着他的腰伸至他的身前,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上他的后背,这个动作,就像是将他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只是,她早已双眼泪迹涟涟。她的脸掩埋在他白色衬衫的衣领里,他喷过发胶的头发无知地将她的皮肤逗弄,她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脖颈。 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我以为我已经看穿了一切,而我究竟又是这样地渺小,真的不想要做什么超人,也无意于普渡自己或众生的苦难。我连自己和你都爱得这么胆战心惊,又怎么能够堂而皇之地谈什么对他人的疼惜或怜悯。在你的眼里,我的一切悲戚都被怜惜,而由此衍伸的他人的不可饶恕都被原谅。我究竟在等着什么,又在盲目追寻着什么,我多么想能够就这样停下来脚步。我已经不想再独自去走了,只想跟你呆在一起,守在你的身边,等着你将工作完成,陪你再经你曾经走过的忘了去欣赏的路啊…… 情不能自已,祁安在他的脖颈后哭出声来,紧贴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在他身上的左手臂勒紧他的身体,她使劲地让自己的身体贴着他向下移,为湿到头发里的眼泪寻找着可以淹及的新腹地。她的脸贴着他仅着衬衫的背,毫无顾忌地擦着不断汹涌而出的泪。她像是倚靠着一堵没有人性情感的墙发泄,对着这样的一堵墙嚎啕痛哭,从来不必顾及自尊颜面,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大哭过了。而他,便是那个开启了水库的闸门,任水倾泻而出的人。 面对她的嚎啕大哭,他的僵持不动的身体姿势,好像是在向她承认着自己就是那样的仅仅供人发泄而不懂得去抚慰的一堵墙,他不会去将伤心的她拥入怀里痛哭。然而,在她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后脖的那一刻起,他摊在酒瓶旁边的大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他把她的手抓至胸前,紧紧地禁锢在心口上,低下头来,亲吻自己紧抓住的手。她的左手,那上面感染的潮湿亦如铿锵临盆。 约五分钟后,她消减了嚎哭的激情,用力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左手,紧贴的身体离开他,看着天花板仰躺着,让眼泪静静地从两侧滑落,可以很长时间不去眨眼。 没有了她的哭声,两人的房内再次回归只有呼吸声的寂静,其他任何声音都羞耻得不再吭声。 在两人都处于最安静的时刻,他翻过身来,刚好贴上她的身体。他的左手臂伸到她的脖子下,右手揽到她的后背,使她向自己侧着身,把她整个人拥入了自己的怀里。她的脸紧靠在他的胸前,他的侧脸贴在她的额上。让自己像一个失明的人,她伸出左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没有躲掩,她用自己的手指去轻拭他潮湿的眼睛,他的嘴唇来吻她的手。她伸回手,抱上他的背。 两个人躺在地毯上,紧紧地相互拥抱着,仿似原本就是一体而不可分离。 “我有话和你说……”他呢喃在长久凝成的静寂里。 “什么?” “我已经把你银镯上的密文全部解密……” “密文!呵,那请你告诉我它们解码后的样子!”她在他怀中仰起头来,脸颊擦过他的下巴。 “……”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来,侧脸贴上她的侧脸。 “你不要告诉我它们的译文,你任意说出一个可以代表它们的例子好了,这样才能证明你真的清楚了!” “好。《逍遥游》;《tehe night》;《johaian bach:g variations》,1981;《byrths》;《caille cudel》;《al; y head》……” 她的左手手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脸颊,好像在施着力使他的脸重重压在自己的脸上。 “‘ss’,可以是……” “足够了,看在你这么费心地给我惊喜又这么准确应用中文的份上,勉强算你解密成功啦!”她不等他说完,手掌就捂上了他的唇,不让他继续出声。 她的手离开他的唇,从后沿着他的发线攀援而上,再经头顶轻抚他的额头,将他的持续失声兜拢在自己的臂弯里,好长时间才放开,回到他的脸颊。她的一切动作,都使他将她搂得更紧。 “那么,作为奖励,你是否可以答应我的一个请求?”他在她的脸上发出声音,终于松开手臂,再让她的背靠着地毯,自己撑着手臂挺在她的上方,凝视她的眼睛。 祁安直视他炯炯发亮的双眸,侧过身,不再看他。见此,他重在她侧边相对而卧,视线与她的齐平。 “施蒂安。”半晌的停顿。“你应该回到你的西方世界去了,不论你休多少年,他们不会忘了你。你怎又可能放任自己挂着职务之名,而不行职务之实呢?不要任性出走得太久了,别让他们认为你在那些事务上是一个不够严肃的人,即使没人愿意接手,他们也不会等你太久。当你全心全意为你的人们做事,他们会感知并将你爱戴……”她盯着他的眼睛,抬左手去轻轻揉擦。由于流过太多的泪,他的双眼已现微微浮肿的样子。 “我们不谈论这些,不要让它们困扰你。”在听她说出一长段后,他还是用右手拇指制止了她说话的唇,然后轻抚起来。 “你在这里的任务早已完成,你也已经陪我放荡了近一个星期。”她移开他的右手。 “没关系的,我还在我的假期里。”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与她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两人之间。 “嗨,男孩,你怎么像个女孩?” “不是男孩,是男人。甜言蜜语不足以表现我的真心,那我只有对着你哭泣……” “你可知,真诚的情话,温柔的情意,早已在心里酝酿成熟,只是在等待着最恰当的时机,计划着向你说出……”她的眼泪再次涌出。 “可你在拒绝我,你还在劝着我离开你……”他炽热的目光盯着她,冷言控诉她。 “你爱我吗,塞巴斯蒂安?” “我爱你,祁安!如果有一个人在遥远的东方为我默默祈祷,那个人必定是你!”他的唇,吻去她的泪。 “我也爱你,塞巴斯蒂安。东方和西方同时各自存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但是我们的相爱,不该是把我们一直捆绑在一起在这里的,这不是有意义的融合。你是思想者,而我不是科学家……” “安,你有一种追寻着深刻脱俗的快乐的本能,却又害怕着去享受那些快乐的习惯,你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在那些快乐里深入。”他的左手臂伸在她的颈下,他的手掌轻抚她的头发她的脸颊。 闻着他略带酒精的气息,她的另一侧眼泪,滚落进他的臂弯里。 “嘿,然而这样的我,还是学会了快乐的意大利语……” “你有着辩识快乐的天赋,快乐也想要被你吸引……” “我的本质是悲观而宿命的,所有睁眼时的欢乐,都躲不过闭上双眼时来自于自我的叩问,所有曾经铭刻的快乐变得微渺,也都逃不过把我自己带进黑暗里独处时的对于复杂性质的胡思乱想……”祁安静静地诉说着,情绪却活跃起来,从他的胳膊上下来,将脸扑进他的胸膛里,与他交叉的左手紧紧握住他的五指。 他收拢左手臂,将她在胸前抱紧。 “不,宝贝,我想你的本质是快乐的。请你别哭……” “嘿,我跟你说过,我哭并不总是因为伤心呀,这一切,都太温柔,都太美好,那么叫人留恋……”她依然在他胸前流泪不止。 “宝贝,请你感觉一下,到目前为止,你是幸福和快乐的吗?” “不知道……或许是,又或许不是的,也许我的潜意识也渴望着痛苦的经历,像是分离,是的,也许我的感觉依然是幸福,为分离得到的痛苦而幸福……” “在我眼里,宝贝,你是一个快乐的人。你的快乐让人想要与你亲近,可你对自己去享受快乐的克制让人想着与你保持距离。可你是我的糖果……” “我的男孩,今晚只是我的日子吗?”他的眼泪蔓延到她的脸上唇边,咸而温热。 “你会是让我快乐的主角……” “我没有确切的目的和方向,我只是想在蓝色天空下在棕色地面上漫步……” “祁安,我会等你!如果你怀疑自己不快乐,请让我能够找到你而不必盲目!” “你可知道,我不会为明天许诺?” “不,宝贝,不需要你许诺,只是要你记住你可以从我这里提取来变现,任何时候!” “……”她看着他说话的眼睛,沉默不语。 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仍旧与她十指紧扣,带着她起身,坐在地毯上。两人的头曝露在从落地窗射进来的亮光里,然而,祁安的眼前却于刹那间蒙上了一片瓢泼的漆黑,刚想要说出口的话,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消了音。两人尚未坐定,她的上半身就侧着倒进了他的胸膛,而他恰好及时将她抱紧。 “对不起,这次是哀伤性贫血。”好一会儿她终于能够开口出声,仍然半身倚着他。 “你可以一直倚靠着我!” “呵……” “这一次,祁安,请你不要拒绝!” 他在她头顶上的话音刚落,两人交叉着的十指分离,改为拥揽着她的身体的左手执起她的左手,下一瞬,她两个星期以来首次空荡了一个夜晚的左手无名指再次被什么从指尖开始套入。 她惊愕。直起腰身,顾不得撞上他的下巴,伸右手想要去阻止。她的左手却被他的双手牢牢禁锢住。听到他传来吃痛的清音,她忙抬右手仰头去将他的下颔轻揉。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可否,不要再把你手上的戒指摘下,当作是你给我的奖励以及你对我的致歉,嗯?” “施蒂安……”她看着他,眼睛变得雾气氤氲,她撩过他的衬衣来使劲地擦。 “……” “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不要变得那么复杂的。” “宝贝,这样依然可以保持着你想要的简单的。” “你这是想要害我嫁不了人吗?” “你的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并且爱的人嘛!” “若它会使我遭遇危险的境地……” “那请你把我带在你身边!” “哈,那你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守着我啊。” “安,继续去你想去的地方,我不会去打扰你,可请你让我能够感知到你找到你。它不会使你危险,它可以是你的一个护身符,就像你右手上闪耀着白金光芒的银镯,请你对它持有信心,它也会让你感到快乐和幸福。十年前你给我鼓励祝福,这次换我……” “……” “请给你随处漫游的心,一个可以随意期待的家,好吗宝贝?”他对她说着,目光深含疼惜。 “施蒂安!”她柔声唤他。 “嗯?” “你还记得?” “al; y head,你是祁安,你叫我亲爱的哥哥,你说我是思想者。十年前我就偶尔学习汉字,我明白你写给我的所有中文字。” “可你……那你是什么时候拿到它们的?” “在你今晚上来的半个多小时之前。” “你是否在我出门前就知道,我要去摘下它?” “是的,这两天,我经常看见你对它使劲的样子。” “所以你不开心,也部分因为我这样吗?” “我不是不喜欢你每晚弹奏的那两首曲子,只是害怕它们让我预见与你分离的样子……” “请你不要对我执有美好的期待,我只怕会辜负你的爱,施蒂安……” “还记得最初说过的话吗?如果我们分开,再遇见时也能没有被时间分隔开的距离?”他捧着她的泪脸,拇指不停地抚着她的两颊。 “我亲爱的,你安心去世界上任何想要自己一个人到达的地方漫游吧,请你对前方的美好与安全怀有信心,我也会为它努力。在你依然还爱着我的时间里,我会等你,我会等你……” “亲爱的哥哥……”她只是在他手心里望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惟任两泪滂沱。 “宝贝,谢谢你送给我礼物,其实我更想你亲自交给我。不知在我彻底明了三本中文书时,是否已经等到了你。但是,请你不要把那张卡片退回,也不要随意给其他任何人,它可以使你在需要我的时候找到我。还有,谢谢你给我拍的照片,看着它们,仿佛都能见到在一旁望着我的你的样子。最后,谢谢你仍然记得多年前的我。” “塞巴斯蒂安·施皮尔,我爱你,其实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明了,宝贝!” “施蒂安,感谢我的爱罗斯……” “祁安,没有爱神,你也是我爱着的女人……” “我的男人……”祁安仰望着他,微笑,不再说话。 他俯身来吻她的脖颈。她伸出双手来将他推开。 “不要,我身上都是汗,还没洗澡,很脏。” “不是的,”他吻上她的耳垂。“你的汗散发着清新迷人的玫瑰醇香!” “嗯……”她轻吟出声,抬起双手来圈上他的脖颈,任由他将自己亲吻。 “安……”他唤她,流露出一种强行忍耐着的隐痛之音。 她的双手游移至他的脊背,施力将他拉向自己的身体。她微仰起头,双眼将泪水阻遏,唇舌细腻地勾勒他的脸部轮廓,深吻他向自己俯下来的下巴、鼻子、眼睛。 空调下的房内原本就是温室,互相亲吻爱抚的相爱两人的情潮迅猛高涨,对于情感温度的感知犹处火炉,幽暗中的他们毫无遮掩地站在了对方的面前。空气里,裸裎肌体的气息,交叉情意的味道,互相对对方所属温热的渴望,都早已烧至沸点,在两人所处的空间里热烈地沸腾起来。 密无隙缝的两人间,某种无以名状的情愫,正时刻以感官计划着最佳时间以在畅通无阻的旷野上驰骋千里。在风起云涌前,她恍然于远方又见了提香的那幅画作。 然而,究竟何为神圣,又何为世俗? 天亮后的下午三点多,在他开着车出门亲自去浦东机场接他的两个她未知的异国朋友的时候,祁安戴着棒球帽挎着电脑包拉着行李箱在经理的礼貌送别下离开了四季。 步行去到最近的地铁站,搭上二号线,本想在人民广场站换乘一号线至上海南站。她坐在座位上,戴着头戴式耳机,听着音乐,闭着眼睛,神志从恍惚中苏醒时,却是已经到了静安寺站。于是又倒乘回去。 进火车站,临时排队买票,当日的车票还不至于一票难求。只是再多的选择,也就是各个不同时段的列车。买到仅剩的最后一张的傍晚六点钟至温州的普通火车票,硬卧代硬座,她就将自己坐进了候车室里。表情似毫无感情的机器,身体却是难以言明的疲惫。 在为时尚早的时间里,她不看书,不观察人群,亦不听音乐,只是抱着双臂身心俱疲般的靠在坐椅上等着时间过去,偶有喧闹的人群经过,她便敏感地开阖着双眼。等待的漫长时间恍惚不成梦,脑子里机械地反反复复地播放着同样的几句话,半秒容不下其它的思考或问题。 “再多待一天在我的身边吧,就再一天,我有两个朋友让你见一见……”,这是他今天凌晨入睡前在她的耳边说出的话。天亮之前,她一宿未睡,甚至不曾合眼打盹。身体向着他侧卧着,手臂搭在他的身上,在黑暗中,清醒着,看他的轮廓,听他的呼吸,感受他的温度,为他用手指轻轻梳理双眉。凝望着他的脸,她对他说,你一定要小心开车。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到心里去。出房门前,她在钢琴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自动铅笔书写着德文。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4节 “ich werde dich verissen, den vier jahreszeiten!” 在列车的硬卧车厢里,将行李箱塞入床铺底下,她靠着走廊这边而坐。在开得慢慢悠悠的普通火车里,靠窗而坐,她是喜欢的,穿着偏僻山野而过,看着窗外前进或后退的景物,看着那些看着窗外的景物的旅人,即使一般要坐上很长的时间。 她的对面坐着一中年一年轻两个男人。中年男人脱了鞋,将自己缩着腿半躺在床位上。他的外边亦即她的正对面,年轻男人坐到了最边缘上,腿上放着电脑,戴着耳机,双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声音粗鲁。她的里边是一个在腿上抱着小男孩的中年妇女,妇女的里边还坐着一个较长的安静男生。 小男孩初始表现腼腆,在她落座伊始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而后逐渐表现出顽皮的外放天性,在女人身上跳下爬上。小手按着她的腿,在里边女人的怀里与外边的走廊间一刻不肯停歇地进进出出。有时大声自问自答地叫嚷着背起乘法口诀来,又突然嚷出某一首古诗,有时又在那唱着《祝你生日快乐》,期间突然声调一转地切进《新年好》,童声是可又有些五音不全,却是惹得他自己最先豪笑起来。如此时不时地爆发,无人搭理,中年妇女亦是全程放任姿态,周围却是潜伏着不满的心思,从一双双不耐烦的眼神中流露出来。 男孩初露聪颖资质,若是不经生活经历陶染洗练,唯恐流于纵情无厘头欢乐的肤浅表面而对深刻不具有意识。想来这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尚且睁着双眼有感觉地生活在这个尘世里,然而最终流向好或坏,他都终将失去此刻的这份无所顾忌的幼稚或童真。不知是谁向他扔出了叫他安静点的沉闷怒言,他终于消停了,从走廊向里走,仰着头看中年妇女,不经意间他的脚踩上了她的帆布鞋。意识到自己踩到人后,他蹲下来,伸出手来拍干净她的鞋面,然后爬上中年妇女的怀里,不说一句话,没有展现他丰富的表情,只是近乎木然地看向她,又看向其他的人…… 祁安不再看他,转头看往走廊边的窗外,隔出漆黑的玻璃窗门上偶尔飞速划过几条光弧,再是凝固在上面的一张张永恒不动的脸。渐渐地,玻璃窗口被一个个拥挤着站在走廊处的乘客挡去。走廊上堆挤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她对面的床位上也坐上了更多的人,有人开始侥幸地爬上上铺去小歇着。天南地北的人拥挤在一个车厢里,带着各自的口音,他们大声地谈论着空气污染,以及由此延伸而出的一系列问题,涉及本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渐尔上升至中外的哲学层面,语意分明,逻辑清晰。也总是有人大声坦言着自己不敢坐飞机而宁愿熬火车。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话,看着车厢里拥挤着的一张张神情丰富的脸,她不自觉地抿唇微笑起来。 车厢里实在闷热,她脱去黛蓝短外套,从电脑包里拿出手机,手机是处于飞行模式的。戴上入耳式耳机,打开音乐软件,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什么,就像脑子里毫无听一听音乐的念头,而她的双手却已将独自聆听音乐前所需的一切工序都准备妥当了。塞着没出乐音的耳机,听见的却是外界的嘈杂人声。 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映着金黄戒指的眼中尚无一丝波澜。她还是戴着它走了,像是懒得再去费心思将它摘下,然而她却不想去细究这顺从的是他的心意还是自己的潜意识。她不知道上面的预警系统如何使用,她对高科技是没有太多兴趣的,他亦没有跟她细谈过这枚戒指,从始至终都只是要她戴着而不要摘下,也不曾跟她讲解过取下它的方法。至于它的定位,此时的她是没有感觉的,让他知道着自己在哪里又怎样呢,不可能长久居留的地方终究是要离开的。它唯一圈住的,恐怕最终也会仅剩那种对一直被套着的适应,好像它原本就是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她想,自己原来是这般无情的。 然而,看着手上的这枚戒指,此刻的她的双眼却条件反射似的溢满了泪。走廊边走过一个人,碰到了她的手臂,她幡然醒悟般的收了收手,眨眼以使看清眼前。 依旧不知道自己想要听什么,一只手指向上滑移着手机屏幕,将自制的和收藏的歌单标题一辑一辑地过,不过两分钟,便滑至了末尾,耳机内仍无一曲响起。往下滑回到歌单中部,聚焦于此前掠过的一个命名为“bbc”的歌单。点开。她知道,里面根据自己的喜好集锦着bra,和ldpy的歌曲。时常听起的六十七首。按单曲名排序,歌单的第一首便是《aazg day》;按专辑名来,则是《the stist》;或是按着歌手名来的《lost city》。 她突然想起,若是自己将这个bbc刻在银镯内壁,而无任何提示,他又怎能解得出呢。她之所以没再刻上,不过是她认为上面已经没有让各自相对独立且互不干扰的清净空间了,而上面刻有的,都已经同时存在着十多年了。就如再深刻也难再勉强放低门槛地让它们挤入了,除非她再戴一只银镯。如此想着,祁安不禁流出泪来。照着单曲名的排序,播放第一首。一首即将播完,又将进度条拖回起点。 她曾经跟朋友sg说过,她希望自己在即将永远地闭眼之前还有能力放一把火将自己团团围困起来烧成灰烬,不惊扰到任何人。悄悄地,在偏僻地里默默地进行,最后望一眼蓝天,和上面自由掠过的飞鸟,用力去吸进那汹涌而来的混着大自然气息的呛鼻浓烟。 倘若不得不作另一种安排,她希望不要有温州越来越流行的那种身着军装似的制服的哀乐乐队,也不要有传统古老的弹唱班,只是唯一地希望能在自己的葬礼上用还不错的音响设备来循环播放这首音乐,《aazg day》。但是,如果外文听不懂,那就播放苏打绿的《故事》,如果再不理解词,那就播放我“哥哥”弹的第二乐章。 赏脸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必难过,就让他们沉浸在如此音乐营造出的美好觉悟或幻想里,不将她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刻缅怀或追悼,而是将美好的梦想和期望织进身旁咫尺的现实里。 然而,她尚且不知它也是他喜爱的歌曲之一…… “亲爱的施蒂安哥哥,如果哪一天,我不得不先离开这个你生活着的世界了,我的心里,舍不得的,会有你深藏在我心里的样子,你皱眉的样子,你眼下浓重的样子,你微笑的样子,你敞开着衣襟向我走来的样子,你在群众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你慈悲善良的样子……而我仍将用着我随风飞散的余烬为你祈祷,祝福你,愿你开心健康,愿你将你的人们带出泥潭深渊而走上正义善良的堤岸。我所无能的,你都在将它们完成,我所达不到的,你都在替我经历感受,你就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我。我们不必在一起,而能感受到彼此的灵魂已深嵌在彼此的灵魂里……” 听着这样的一首歌曲,竟然绕开这样的回忆和遐思,又夹着心痛,默默流着泪的祁安不禁哂笑起自己来。 然而随机播放的曲子已经走远了。她似乎才发现,他们的声音同他的竟那么相似。这一发现叫她再加大着音量,而让那些人声在自己的脑海里炸响,以寻出他的声线。可是为了还能去听见,她仍是理智的。降低音量,退出“bbc”,断然点开一个专辑,《johaian bach:g variations》,格伦·古尔德于1981年的慢速版。拿出电脑包里意文版的《玫瑰的名字》,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钢琴曲播至第六个变奏时,她开始感觉到肚子微微地疼痛起来,而书本尚未读完一章。她调整坐姿,顺顺呼吸,忽略着变奏的演进,仅让它作为背景,专心投入到书本上,却愈发地感到自己恶心得想要呕吐。 一阵一阵的难受从腹部往喉咙处上涌,又觉四肢软绵乏力,祁安慌忙摘下耳机揉成一团,连带着手机随便放在腿上的外套里,快速拿出身后电脑包里的小包纸巾和手帕,从座位上站起,顾不及从腿上掉落在地的书本和衣服,就在眼前全是腿全是脚的走廊上机械地快速穿插着往卫生间的方向几乎东倒西歪地跑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没有繁琐的意识,一切都似处在黎明破晓前快要睁开眼睛时的状态里。感知系统还未全副苏醒,祁安却觉得自己离地面是这样地贴近,地面承载着自己的身体似在细腻的水波上稳稳浮荡。 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闹闹哄哄地大叫着说有人在厕所里晕倒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她果然是如此贴近地面,潮湿的钢铁地板支撑着自己的侧脸。眼前的景象不是很清晰,她瞥见了跟着自己摔倒在地的一只手臂,尽头处向空气暴露出闪着金光的指环。 哦,她忽然欣慰,它是并不会因为自己在污秽之地摔倒就逃开自己的身体的。 她想要将眼睛闭上。脑子已被混沌填满,拥挤不堪,无法清醒地思考着自己倒下的来龙去脉,那就先这样安躺着,希望不要有人来打扰。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也是舒服的,肚子不再隐痛了,恶心的感觉也不复上涌,可她是浑身施不出一丝力气来的。 她的部分上半身在厕所内,她的下半身横亘在走廊上与洗手间里,外面站满了探头张望的人,他们哄闹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她躺着,想着,自己的衣着应该是整齐的。可是,终于有人来使着劲将她扶起来了。 年轻的女乘务员搀着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又反复地吼着让聚拢过来的人群散开,以给她稍微新鲜流通的空气。然而她是怎么也站不住的,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双脚正踩在平地上。将全身的重力都倾在女乘务员身上,身体又下滑着。耷拉着眼皮,眼前是一条条晃动的黑影。不知是哪个乘客向她让出了自己的小凳子,女乘务员扶着她让她坐在放到狭窄走廊里的小凳上。 祁安无力地靠在关紧了的厕所门上,微闭双眼的脸庞向上迎着白光。感觉到有人拿出手机来对着她拍照,又被赶来的男乘务长制止。 听不清他们都嘘寒问暖了些什么,她只是暗想着要赶紧恢复过来。然而坐了好久,她才可以勉强从凳子上起来。再无更多的力气去回应周围的声音,她自顾自地转身打开厕所的门,小心地弯腰去捡起掉落在里面的手帕和包装完好的纸巾,起身,去正对面的洗漱间,用冷水洗脸,将手帕打湿了擦脸擦衣服擦裤子。两只手都被磕破了皮,沾染了锈污,后脑脸上却是毫无损伤,只是及腰的金色长发有让她感到恶心的感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上的棒球帽还是牢牢地戴着的。她拿下棒球帽,用湿手帕擦头发。 她跟他们说自己没事,只是恶心想吐。他们说可能是因为车厢人拥挤空气流通太差造成的,他们命令式地强烈要求她去到已经撤了膳的餐车。 她慢慢地走向自己所在的座位,女乘务员紧紧地跟在她身后,通道旁的所有人都在抬着脸看向她,似在向她行着注目礼。座位上,靠着壁板的电脑包前,放着她的衣服、书本和插着耳机的手机,小男孩安静地坐在边上,仰着头看着她,几乎小心翼翼地,好似生怕自己的一个细微表情变化都会使得她病情加剧。 她只是拿了那三个,站着检查着手机和夹在书本中的书签,它们全都安然无恙。女乘务员背着电脑包走在前面带领着她去餐车,她告诉她,她的行李箱会叫人帮忙拿过去的,她是不必担心的。 慢慢地穿过好几节车厢,高抬腿跨过横亘在走廊中央的好几条熟睡了的腿,开了锁,进入到坐了几个领导似的男乘务员的餐车里,她坐下,趴到桌面上。 女乘务员为她送来一杯热开水。他们跟她说她也是可以躺下来休息的。他们称呼她为小姑娘,问她这么晚了是要去到哪里,她顺着他们的问话,说是学校放假了,回温州的家…… 抵达温州时依然可谓正在黑夜里,她的行李箱并不在她的身边。她逆着原来走来的方向,以为行李箱仍在原来的床底下,到时却发现并没有。凭着记忆中的样貌,她去找那个一直小心帮扶着自己的女乘务员。见到她时,她正满面精神地站在车厢的出口处。 祁安背着电脑包拉着行李箱,站在地下出口通道的上方,转头看着在黑夜的灯光里静止着的长形列车。里边依然有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紧裹着衣服,缩着被冷风吹冻的脖子…… 生命的形成并非不易,然而,生命的成长却必然是艰辛的,而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体验感受以获得成长的过程。如此,成长的过程中有幸遇上的帮助,或大或小,或观点或实物,都是值得感恩的。作为人类社会的一员,个人是不应该拒绝去帮助与被帮助的,就像不应该拒绝去爱与被爱一样;作为地球生命的一个组成,生命的万物应该是平等的,对其它物种的包容源于对生命形式的感动与尊重。 对个人苦难的彻骨领悟,若能转化为对他人施予有度的而更多静而不喧的关怀,不持偏见亦不偏执地自负自怜,不以己悲揣度人之不幸,亦不身居高位地睨以同情眼光……只是让它们发生,并在可能时向他们发出力所能及的帮助,这该是对人类命运本身的怜悯。然而,若理解只能成为一种奢求,就且选择已在最低限度的尊重吧…… 这一车子的人,祝福你们好运,还有那外边的人们…… ☆、梦幻泡影 那夜,祁安住进了铁道边上的一个钟点房床铺,洗澡换衣浅睡,天光彻亮时挤上公交车出市区去客运站,转乘巴士出严格意义上的温州市去下属小市的一个客运站,再次搭上公交车去往祁连山下小镇里的客运中心。 在小市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处,车辆停滞超过二十分钟。长逾两公里的送葬车辆与接踵徒步者缓慢行进,斜穿而过。四个方向的中心处唯一呈现动态的就是那缓慢流动的黑色长队。长队的领头,是齐全的一队西游记主角装扮的艳丽光鲜,连跳脱的行走身姿与静坐行进的红白组合都再现得淋漓尽致。其后两人高抬的巨幅遗照中,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高龄老人。她耳机中的嘹亮音乐,还是盖不住车外的锣鼓喧天。 到达小镇时晌午未尽,天朗气清,将近年关的小镇依然难免几分冬日里特有的萧索。她只觉得天空很高,碧蓝如洗,没有云,正当头顶的金灿灿太阳离得很远。看着远方兜住楼群的山际,她拨出一个电话给祁贺山,说自己即将到家,并请转告阿嬷。那边声音嘈杂,他的语气听起来似接了一个陌生电话,而她几乎从不作赘言。 她将行李搁置在街边的米店里,在自助取款机处用绿卡取出一千四百块钱,没有查询余额,转而进入另一条街上的菜市场。想着家里该是有自酿的红酒的,并不用买。 胡萝卜、白萝卜、西芹、花菜、西兰花、西红柿、包菜、香菇、大白菜、黄豆、紫菜、葱、生姜、大蒜、香菜、芥末、盒装豆腐,苹果、雪梨、葡萄、香蕉、奇异果、草莓、瓯柑、干龙眼、红枣、一个榴莲,带鱼干、大黄鱼干、乌贼干、虾皮、白带鱼、章鱼、小黄鱼、海蜇皮、蛤蜊、泥螺、蛏子、血蛤、虾蛄、毛蟹、鸭舌、猪排骨和一直前蹄以及猪皮猪肝,熬制猪蹄的搭配好的干制小补品,橄榄油、酱油、醋、盐、味精、白糖,窄版挂面、索面、粉干、通心粉、面粉,肥皂、香皂、洗衣粉、洗洁精、卫生纸、三双棉拖、三双棉袜、一把刷子、一个打火机、两封火柴。这些全是她顺着次序用买下的实物在脑中列出的购物清单。 卖日用品店的老人是她认识的。那个开在菜市场口的小店在她上小学前就已经存在,几十年过去了,那个老人依旧那副摸样,好像从未老去,当然也没有变得年轻。她把买来的东西陆续搁进她的小店里,然后去到街上招徕一辆能够开到祁连山上的面包车,并请司机跟着她进菜市场帮忙把买来的东西搬出。 中年司机仍旧是那个她好几年前就记住了的常开往祁连山的男人。他为人豪爽,带着领受山野熏染的粗犷性格,二话不说地欣然同她前往。他打趣她那可是办酒宴的排场。她仍是说,山高路远的,购置不便,只好一次性多储备一些。她又从米店取出自己的行李,并自己搬出一袋八十斤的大米放进车里。 经过半个多钟头的盘山公路,到达祁连山时,已在下午的界限内。 三间套三层联排的十逾米高楼,阳台上下皆是门窗紧闭。成群的鸡鸭涌入遭到破坏的院墙篱门内,在门前的大院子里堆积出致使踏脚困难的秽物来。 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至门口后,才站在屋前的大院里,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大喊出声,以明宣自己的到来。最左侧的二楼上传出熟悉而年迈的应答声,是她的阿嬷。 她站在房前的原地,放远着视野,看向与祁连山相隔着幽深大峡谷的对面一座人居狭长高山,那座高山的基底处正在被打通一条高速隧道…… 满头黑发,依然不曾掺进半缕银丝的阿嬷上来将她的双手握住,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她回来就好,并就她中午的吃饭事宜不断提出来问题。她头发蓬乱,已然长时间没有经过细致地打理,衣服穿得臃肿,脸上满是老年斑,双眼浑浊。祁安伸手拿下她头上的一根枯草,将她拥抱。她说自己的眼睛坏了,眼前的她看起来是有两个人影的。祁安问她吃午餐了没,她只是回答说早饭吃得晚。 也许是闻到了新鲜的气息,在楼上午休的二叔也下楼来,以自己的方式发出欢喜之情。他下巴上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胡髭。二叔因年幼荨麻疹时生病不治,五岁后的半百多年来没能说出过一句话,也没能听见过一句话,亦不会正规的手语,大半辈子都呆在祁连山伴在阿嬷身边做着自给自足的农民,一年前的压迫着视神经的脑部囊肿手术彻底削弱了甚至是剥夺了他的劳作力量,成为一个干不了重大农活而多时歇农在家的山人。二叔看着她,盯着她绕上一整圈,将她上下打量着,大笑起来,笑弯了眼睛,不停地向她比划着双手,嘴里是单音节的他自己的念念有词。他将她放在门外的东西,包括着她的行李箱到大米,全都搬进三套房子一楼毫无阻隔地联通的前门大厅里来,并以大声的咕哝表达着他个人的兴奋。整栋房子里,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最先快速清理过三间房的三个冰箱后,她一边拒绝着阿嬷不时向她提出的恳请般的要她先吃饭的要求,一边把所有在小镇里买来的东西或保存进冰箱或就放在左间房子的厨房里或分发给他们又或放到洗漱间去,或者拿出来备煮。双手叉腰站在偌大的大厅里,抬头仰望很高的天花板,再穿过大开的中间两爿大门眺望远方青山,竟觉得整个人都眩晕起来。 一直到晚上饭点时,她才见到在他处度过整个下午才回家来的祁贺山。他的脸上有惊讶,也有高兴,在她还没看到那些情绪消失之前,他就搬了一张凳子坐到大门边,就他所看到的她买来的东西进行讨论。他看着她的脸,祁安感到自己在某个瞬间想要移开去视线时,却是父亲先发生了转移。祁贺山满头的灰黑头发,整张脸枯瘦而干燥,他突然间在她眼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跟他说,先多吃点梨,吃梨会好,晚饭再多吃一些与排骨熬了汤的白萝卜。她向他递去洗净了而未削皮的大个雪梨,他却是圆着眼睛问她,她手指上的金戒指是哪来的。她只是说,十几块钱买来当做好看用的,哪是什么黄金,是假的。阿嬷却前来拆穿说,她怎么能够骗得过她的爸爸呢。她只回答说,那她真是捡到宝了,十几块钱竟买了块这么大的黄金…… 祁安自己的独立房间是落了锁的。从阿嬷的房间里取来钥匙,开门进去,一片漆黑中的陈味扑鼻而来,是长久没有居住而无人打扫的房间都会有的味道。 阿嬷陪着她来,跟她说,那些寄回来的她的东西都是拆了快递封套在沙发上放好了给她的。她坚持让要陪着她的老人顾自己去隔了一间屋子的另一间屋里去睡觉,而自己一个人一向是干得过来的。 在门口打开罩了玫瑰式灯罩的日光灯,看向里面,房间里与几个月前并无多大差别。然而,她一眼就看见了,木制长沙发上的她几个月前从云南寄回来的两袋血米。转身踏着大理石台阶上到去向三楼的楼梯口下插上热水器,不经意间抬头看向上方,空荡漆黑的三楼,上面摆了一张可挂蚊帐的老式雕花大木床。在砖墙里辟出的一个狭窄平台,上面摆放着暗示母亲和哥哥的灵位的插着燃香香根的香碗。她不禁脑皮一股激灵心里一阵揪紧,闭上眼睛,向着那两个灵位,双手合十,深深鞠躬三拜。 去二楼楼梯口旁的卫生间里打来水,就快速地清扫起来。不到一个小时,简单挥掸了壁板及角落,垫脚在凳子上擦了窗玻璃,铺好了上下棉被床铺,拖了石砖地面,拿出拖鞋作为房内专用。 从作为母亲的嫁妆的古老镂刻样式的衣橱里拿出叠好放在家里的换洗衣服,带上大把的裁衣剪刀,关了卧室的灯,去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她将自己的金色长发剪成仅到耳下的短发,然后再洗澡换衣,用干毛巾擦干了短发,再进卧室。将剪下的大束头发用红绳扎好,放进古老衣橱的抽屉里。 关门反锁,她在黑暗中坐到床沿上,双脚着地,身体后翻横着躺上棉被,闭上眼睛,让自己冥想。很久之后,睁开来眼睛,起身按下较暗的一盏灯的开关。拿来电脑包,将里面的笔记本以及电源适配器拿出放在床上,再将里面的所有大小物品都倒出来。拿起皮夹打开来,顿时一阵心悸,鼻尖倏尔酸楚。皮夹里面,原本空出的地方,多了一张简历式名片,应该是他在那半个小时之内放进去的。将绿和玫瑰两张卡全都塞入,合上皮夹,把它放到床头小柜子的抽屉里。 拉来行李箱。里面的衣服是没什么好整理的,即使是要过了年,年后的不知何时,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拉着这只行李箱继续去流浪般的漫游的。然而,放在里面的她带走的包括蓝色贝雷帽在内的工作装,她是不会再次随身携带的,早晨换下的脏衣服也是必须拿出的。 拉开拉链,打开箱盖,好像这时才发现此刻的这只箱子,与离开酒店去摘戒指前相比,有着明显的重量上的不一样。将sg送的已从礼盒里拿出的玫瑰花茶及原版专辑拿出,往下便是他送她的中文版《博尔赫斯全集》,又将衣物一件一件地边拿边重新叠过地摆到床上。衣服一件少一件地缓慢见底,那本孔雀蓝色封面的大册子便是那般渐渐推开迷雾般的跃然眼前,还有两张ldpy的专辑,以及单曲《sweet song》。 她设想不见此刻自己的心理以及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她只是将那本大册子快速地单手抓起,再快速地起身去按开较亮的吊灯,然后转身奔向窗前的书桌,快速打开着桌上的台灯,边拉着木制靠椅边坐下来,左手不曾将它放下过。 棉麻质感的纯孔雀蓝色硬质封面上,几个银色大字粲然夺目,“you are the one”。 小心翻开封面,才知这仅是作为收纳盒的外壳的一部分。盒内才真正躺着一本册子,同色,微小于盒子的尺寸,封面标题依然是“you are the one” 。不必将其从盒中取出,翻开收纳盒外壳的封面,册子与盒子的内壁便已展开以供手指翻阅的活动空间。终于翻过册子的封面,她的双眼已经快要看不清封二上的字词了。黑色油亮纸张的中上方印着一行金色的英文字符,不循常规。“if i a the thker, you t be y lover ≈ listener” 这本她的笔记本桌面大小的橫开册子,仿佛是从美术馆中取出的由专业设计师精心制作的名家画册。 里边,七十一张的油质纸张上全是高度清晰的横置彩色照片,每一张照片都似裱上了木制白框。每一张纸张的正面页都是她,都在右下方的空白处标注着至秒的时间日期。每一张纸张的背面页却几乎都是各个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一景,都在左下方的空白处同样标注着详细至秒的时间,以及具体的地理位置。 她的照片上的时间始于她转身离开杭州的国际青年旅舍的前台往外走出木门之际,她的身后有一只飞速前进成了幻影的黑色长物,那该是一只黑猫;却是止于她离开上海的前三天的早上穿着他的睡袍站在落地窗前俯视远方的样子。首尾皆是半离着摄像机而去的姿势。 背面页上的照片起始于十七年前的奥地利的圣安东滑雪场,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他,那该是他尚且十几岁的年华;景象终止于这个月下了初雪的上海深夜,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期间历尽欧洲各国,只是尚未涉足大洋洲。 照片的风格从一而终,擅于光线的运用以及对动态趋势的抓获,于明暗对比中融入引人思考的线索。她一张一张地细细看过来,觉得他的内心里是有着确切而坚定的明暗选择趋向的。 她终于在所有照片的最后一页,看见了他的模样。 左侧是她画的他的自动铅笔素描,“《the thker》”,时间为她标记下的十年前的阳历八月二十七日。她没有去细看。右侧是他的彩色相片,是与她深藏在心的相同的善意微笑,颜色与发色趋近的细微胡髭,唇上有竖纹,眼下映出日积月累的深深劳累,蔚蓝虹膜内的黑色中心点,睫毛很卷很长,眉头微微逆向,额上一长一短两条清晰横纹,连脸上的几颗小斑点都那么明晰。他似乎就在眼前单单凝视着她,而不是从她的内心里,也不是看往别处。此张照片没有时间日期。 在册子的封三上,端端正正地立着一个手写的中文繁体字,“愛”。祁安合上相册,把它紧紧抱在胸前,长久地失去了动一动的能力。 “施蒂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隐痛烙印进心底深处,鞭策出自我请求原谅,也像在梦境之外双手合掌虔诚祈祷,以让所有人皆得心安。 十几分钟之后,她终于放下,抬起垂落在胸前的头,将手中的盒装相册放到床头的一边。去整理尚且堆放在墙边木制长沙发上的从各地寄回来的书,把它们全都穿插到书架上。 她房内的书架不是嵌在墙壁里与墙统一的。它原是祁贺山在决定跟她的叔叔们一起重建房子时,在开始拆除旧房之前,就委托木工按着他自己的那副最简洁的设计图样做成的壁橱式衣橱。它原是被他计划着送给她的哥哥祁荣当作礼物的。近三米的高度和长度,上半部分是用一层层一排排木块隔开的一个个小隔间,大小不一致却向着中间对称,上半的正中间是内里镶着一面银镜的较大隔间。用于开合挡尘的是花纹镂空的两排大木窗。下半部分较上半部分凸出,分别为三个相等的区域,正中间有着四层抽屉,左右两边是有着开关门的宽敞大隔间。这个还来不及送出去甚至告知的礼物,上半部分成了她的书架,下半部分成了她的置衣置物间。 拿来放在最上层抽屉里的保鲜膜,将那本盒装相册封上,祁安踩在高脚凳上,将它向右斜靠在最上层处最左侧的一个小隔间里。与它同一隔间的向左斜靠着的是于不同时期内裱了相框的大幅照片,它们从以相框相片的组合形式诞生在她手里起就始终在那里存在着,除了偶尔隔年更换保鲜膜,不曾被拿下来欣赏或回顾过。 这一隔间的旁边是苏打绿的所有专辑或单曲。往右的每一个小隔间里,单独地或组合地摆放着唱片,购买的或自制的。 radiohead, gei raoff,bandari,n,ura pai,die pri von karajan,franz joseph hayd baker,jason raz,brandon ke……从左往右,由上而下,相互间偶有工艺品装饰开。 从音乐区到原版或中文版的书籍区除了内容本身并无明显过渡区分,仿佛相互混融。 庄子,弗兰茨·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川端康成,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伊塔洛·卡尔维诺,弗里德里希·尼采,米兰·昆德拉,萧红,渡边淳一,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诗经》,《道德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圣经》,《黄帝内经》,《疾病的隐喻》,《1984》,《人间失格》,《一位女士的画像》,《逻辑哲学论》,《人性论》,《论自由》,《堂吉诃德》,《银河系漫游指南》,英语词典,意大利语词典,汉语词典,德语词典,与语言相关的各类工具性书目,《潜意识》,《麻衣神相》,《梦的解析》…… 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再次去卫生间作最后的梳洗,将手机上的时间调慢十五分钟,祁安躺上床,盖上棉被,棉被上面加盖了毛呢大衣。 头靠在枕头上,望着对面木制装潢的墙上的一幅幅裱了深棕色木框而在框边留出大片空白的画。相框的尺寸一致,内部所贴图纸各不相同,但也都是由黑白灰棕四色域内的颜色构成。框内的确切来说并不是画,只是被拆散开来的,在一些边角处绘上了一些代表性动物或植物的地图,中欧,大不列颠岛,巴尔干半岛,中东,亚平宁半岛,澳洲,朝鲜半岛,美加,中国,台湾,浙江…… 一夜宁静无梦,第二天太阳升起前,她睁开了眼睛,手机上的时间未过六点,穿衣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她的房间在整栋屋子第二层的后排边角上,在坐西南朝向东北的房屋里,是照不到冬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的。隔了一条小公路的上方的一户人家正在打开他们的大门,发出响声。去卫生间用冷水扑脸,戴上棒球帽,戴上入耳式耳机用中等音量听任意一首轻音乐。 出自己卧室的门,打开前屋处祁贺山的房间的门,她的脸稍稍一闪讶异的心思,她以为他是睡在村里的他的一个已经相处多年的情人家里的。父亲似乎仍在睡梦中。她快速地轻轻打开另一扇门,出了他的房间到阳台的走廊里,深呼吸。三套房子的走廊也是一如大厅联通的,穿过中间的那套无人居住的另一个叔叔的前后两个房间,打开二楼的后门,跨过水泥小桥,便直接出了房屋,踩上了处在一楼时只能仰望的小公路上。 再踏着石梯往上走,进入到那户人家的大院子里,向那个正在院子里扫地的老人打招呼。年迈的老人受惊似的扔下扫帚向她走来,却又瞬间将她认出来。她告诉祁安,虽然她的头发会长会短,可是她的模样是没有改变的,就算不看脸,听她的声音也是能听得出来的,可在昨天她就觉得她阿嬷家该是来客人了,那么热闹。老人年轻时声带受了伤,大半辈子只得低音沙哑着说话。祁安告诉她,她有时候做梦也是会梦见她的,梦见她跟自己的阿嬷坐在稻草垛前,晒着太阳,讲故事聊天…… 她沿着公路慢走。这些水泥公路,在十年前还是仅用大块石头摆出来的会轻松长出杂草的狭窄人走小路的,而今自是寸草不生了。在整个祁连山村庄里,已经找不到任何一栋百年或仅半百年前由木材或是石头搭建的黑瓦老房子了。所有的老房子在连续的几年中都似感染了某种风潮,彻底地被拆除,再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或是扩建,而她的父亲,仿佛就是那个举着拆倒重建的旗帜往前走的人。 在近几年里,公路延伸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敞,也越来越弯曲;村里由红砖水泥砌成的统一规格的盒子式的房子越来越多,也建得越来越高,上升至七层;八年前建成了第一栋西式别墅之后,村里的别墅也是越建越多,越建越精致,某个向阳处的一栋六年前就开始打地基了的洛可可式四层别墅现在仍在内部装修中。这在隔了一片高深谷地的对面那座山的视野里宛如陷在有大半个缺口的碗底的一个小农庄,从只有六十多户老房子的状貌,在几年的时间里焕然一新成了拥有一百多栋新房子的新村庄,傍晚自动开启的路灯彻夜透亮。 从一片绿海中冒将出来的乡村屋舍,是离不开的城里人暂时羡慕而向往的。而闹市区中高大豪华的现代建筑,是徒劳奋斗的农村人暂时可望而不可即的,除了那些安土重迁的老顽固。 祁连山村庄现今的格局,是极似山城重庆的。然而,房子越来越多,长住在此处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不过新房子的半数。好似与它曾有的历史,中间突然断开一条宽阔的海湾,越发高傲的心看不上对岸的资源,这边的人并不想费心费力在两片陆地之间搭出一座桥来…… 祁氏祠堂红瓦白墙,宏伟的大门落了锁,小门也无从进去。门口的万年青和柏树还是遭遇了害虫感染,庞大的石狮子也难掩自身的落寞,顶上歇着一只鸟,自由落下白色的排泄物。祠堂前面的宽阔水泥路,却是繁茂的绿化带夹道,路边停了几辆字母c开头的中高档轿车。 逛遍整个村庄,向所有见到的人打过招呼,祁安回到家里,七点半未到。阿嬷和二叔早已起床,父亲还在床上。 筑了人高围墙的大院子外,是活跃的鸡和鸭。墙边有几株红山茶花树,在寒冬中依然葱茏着深绿的叶,豌豆大小的花苞尚沉睡着芬芳的灵魂。应该明年春天遥远的某天才会绽开吧,持久的生命之旅要有顽强的底子支撑着,才不至于让它在风吹雨淋中很快地凋谢。旁侧的两株高大柿子树落光了枯叶,在晨风中静默着灰暗的枝桠。 不太与人亲近的猫坐到高墙上,头背着她,一副脱离不了尘世却与世无争的姿态。 院子右边,有幸没被砍掉的柚子树高至三层楼,柚叶幽青,上面挂满了黄皮的大小柚子。这棵树,是二十多年前前她亲手种下的。 祁安跑回自己的卧室,放下手机,找来围裙,下楼进入到另一套房子的一楼厨房里,开始去为所有人准备早餐。 当天午饭后,祁安找出放在三楼的自行车,打满气。不用施力去踩,坐在上面,控制好方向和刹车,它就能在盘山公路上带着她自动飞速向前。从山上骑着自行车下到小镇里,九公里的路,不过二十分钟左右。 骑车去到小镇的临山公墓,将车停在陵园外,空手进入墓园,驻足仰望着仿佛漫山遍野的千篇一律的石碑,她没有继续深入,凝视向某处,好像仍能听得祁贺山手中的玻璃酒瓶碎裂在那人头上的声音,只是默默在心里呼唤了声“哥哥”,半晌后退出。 买来冬季菜籽和全套塑料搭棚用品,骑着自行车出了小镇,在山脚下的马路上坡处开始只能推着自行车走,并且不能走盘山公路之外的石头山岭捷径,由此,返程却是花去了近两个小时。 路上遇见几辆往上疾驶的轿车,她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说是自己偏爱行走中的沿途风光。 扶着自行车,迎着冬日微风站在地势最低处的村口,喘着息望着走过来的路,好似站在高山之巅,再转身又似站在另一爿高山的山麓,然而却是真正歇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的。放眼之处皆是绿和蓝,以及梦幻迷离的白,偶有金丝闪过,底下的高深峡谷在地势平坦的远方奔流出小溪,小溪延伸进小镇里,它还会流入飞云江,再汇入东南海,然后成为太平洋的一小部分……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美很美,美到让人流出泪来,此外再也发不出其它感叹。 回了家,换了衣服鞋子,带上装了玫瑰花茶的保温杯,不顾他们的阻止,就在肩上挎上锄头,拎上草刀,将菜籽放在口袋里,上岭去到两公里之外的村子的后山。 眼前好几亩田的菜园子,原是稻田,只是她的家人再无费力劳作的能力。田里尚有几方土的香菇菜和芋头,她猜那应该是二叔慢慢栽种的,然而大片大片的田现在都处在荒芜的状态里。 先将及膝荒草用草刀劈除。捋起衣袖至手肘,弯着腰,双手握着锄柄,高高挥起,再重重地下落,臂上的银镯和海蓝宝窜珠摩擦着手腕,左手上的戒指顶着手中的木柄也更深地牢牢圈在无名指里。如此循环往复,偶尔坐在田埂上喝茶休息。 看着下午的太阳越来越接近抬头望见的眼前高山,又渐渐地消失在山峰的她看不见的另一面,山上的绿更加地浓郁起来,像是变成了墨蓝。想着,若是有一条小狗在身边,在田里嬉戏奔跑,那该是极好的,但有一只高傲而冷酷的猫咪盘着尾巴静坐于一边看着她也是不错的。 站起来能俯视着整片祁连山村庄,只是离她不远处的下方,就高低矗立着两栋坐西朝东的西式别墅,而仅在其中的一栋里住了一个老人。转身看往另一边,视线穿过棵棵苍翠的大树,是另一座山上的另一个小村庄,那里还照耀着夕阳,一眼望见已经成形的红色砖墙,是一栋房子仍在建造。 该彻底歇下回家时,内里的衣服已经湿透,而菜籽还未能埋下。在大片农田里,凭着纯手工,本就不是在一个半天里能完成多少达成质变的事情的。 她想,书写着文字进行着故事创造的自己的内心里,此刻像是正勃发着一个会为生计发愁的农人的。 白天的过度辛劳,带着腰背的酸痛,便是能在夜里快速地睡着而没有闲暇胡思乱想。梦见自己在田里劳作,醒来的另一个白天,又是得有始有终的继续家务及劳作的日子。 至回来的第七天,除了睡觉,她已没完没了地干了整整一个星期,身体机能也早已适应了这般生活方式。没有看一页纸的书,没有看一分钟的电影,没有打出一个字。 手机白天里处于飞行模式,夜晚入睡前打开bbc的客户端听国际新闻,或用手机软件专门收听德语新闻,偶尔播放的音乐也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但是,所有买来的菜籽都已种下,并在二叔的帮助下搭好了暖棚。三间套三层楼的房子都已被她打扫了个遍,就差将顶上的瓦翻盖一番了。已在再三的哄劝下于晴朗日子里帮阿嬷洗了澡。只是还有好多窗帘还没有取下来去洗,老人的衣服也还未搬到太阳底下晒过。 第八天是阴雨。除了每餐在厨房里多个小时边努力想着话和阿嬷聊天边精心准备的日常,她终于让自己休息了。却是进了房间反锁上门,躺在床上,开始默默地流泪,又突然顿悟似的结束,打开小音箱和手机音乐软件,任意播放,也懒得从架子上随便拿下一张唱片来感受另一种存在。 再闭上眼睛仰躺在床上,拉来棉被盖上肚子,想着也是该打开电脑开始新一篇长篇的写作了。有时候竟也就那样睡去了。 往后的日子是持续阴雨或在某个时辰里突然泼起大雨来。她只觉得疲惫,浑身绵软无力,好像持续的阴气将她的精力都吸尽了,陪阿嬷说话时更是难寻一丝生气,为作掩饰,只好拿书架上的经书来用温州方言转译给她听,却也没有一丝动力去道出自己的理解。 一来到自己的卧室就是往床上扑去,脑部出现长时间的缺血症状,连躺着微微转动一下都觉得眩晕。 静趴很长的时间后,她就着微微昏眩的感觉从床上起来,拉来与书桌齐高的高脚凳,扶着书架慢慢踩上。仰着头,在书架最上层最左侧的小隔间里,从一个个紧紧相贴着的相框中选择一幅,彻底拿下之前凭感觉略一确认,再完全抽出,然后又拿下隔间右侧斜靠着的厚重大本相册。把它们先放在下层的隔间里,再扶着书架慢慢下高脚凳。 坐到一幅幅地图下的靠墙木制长沙发上,将那本孔雀蓝色相册放到一边,撕下手中相框最外层的保鲜膜,再将包裹住整个相框的白纸按着折痕小心剥开。 画中的人,微微侧身而坐。 自动铅笔勾勒出的深灰线条并没有褪色,微微发黄的白纸下方边缘上,划过一小条倾斜直线段,那应该是桌子的一部分边缘。 衬衫袖子折至胳膊肘,左手臂斜搭在左腿膝盖上,露出修长的手指。右手则经身前横放在左胳膊肘处,露出了腹前的一小部分皮带,外侧手指有离开所放手肘的趋势。衬衫往上无规则褶皱出明暗,男士的纽扣是钉在衣襟右侧的,没扣领口纽扣的衬衫外向透露出那脖子上的一点小黑点。 他微笑着,可见三颗较为明亮的牙齿,其余则略有形迹地被涂抹进了淡淡暗影里。微笑出了流畅而下的法令纹,以及嘴角的小涡,唇上有细小竖纹。高挺的鼻梁以难寻的起伏弧度顺直而上。 他的双眼似微微向下凝视着,左眼处的眼睫毛更显细密而曲长。灰黑二色的眼瞳深邃在没有重量的白色优雅线条空间里,下睫毛下有淡淡的卧蚕。半侧颜中的浓密眉毛似可根根见底,缓缓地斜在含着笑意的双眼上。 轮廓柔和的右耳该是略高于眉又与鼻尖持平的,左耳隐藏在另一厢侧颜里。不见纹路的宽广高额上的头发,明暗和谐的发丝,密实着线条分明,那是洁净而齐整的细致刻画。发线于右眼上方有着不见发路的明显左右梳理分区,顺落于耳后的短发微微弯曲在衬衫衣领与脖颈之间。 他就如此微微前倾着身子侧坐着,因他脸上眼里的笑意,所有的轮廓线条都显得温润而优雅。 年轻的男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混杂的一切,静默不出声,只是微笑着,那微笑将美好接纳,又将不幸宽悯。他将心底的善良愿望不经遮挡地透过那笑意抵达目之所及,又随时准备着起身去接近那所有。这便是她所标注下的“the thker”。 祁安双手拿着相框,一厘厘地看着已经至少十年未见的素描,不舍得伸手去触摸,只担心磨损了线条。 这是他十年前的样子,也是她刚好在他生日的前一天除了吃饭睡觉而不曾停歇地开始去画,又恰好在他的生日当天完成并拍照发送出去的写实肖像。 这幅肖像取样于他多张不同姿势不同表情的外网图片。她记得,此像中的那件衬衫应该是蓝色的,与他的蔚蓝虹膜相得益彰的蓝。 可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那天就是他的生日,而在给他的留言中自然也是未有提及。她却是向他表明,那天是她心中的人道主义日。 现在的他的模样不曾改变,他只是劳累,也似乎是历过巅峰而满怀着沧桑走来。然则,想着他憔悴的样子,她只是心疼。他的双眼太累了,她看着只觉难过。可是最终,她向他发出的唯有祝福,一如在十年前就已默默承诺下的始终为他祈祷。 突然想起,此画的背面还是写有一小段文字的。祁安小心翼翼地将画从相框里取出,转到反面。上面的浅淡字迹似乎还带着涉世未深的学生气,一如它坦露的语气。 “突然发现真有这么一个人,年轻,俊朗,多识,而且知道其正直,有一颗善良的心,理想又现实,同情而悲悯,恰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执行力与影响力。最可贵的是志愿倾尽全力去奉献。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在远方,却也是同样生活在这个天底下人世间。真是开心啊!” 她阅完,再反过来看画,微笑着,滑下泪来,又将那画小心放进相框里。再拿起一旁的相册,撕下保鲜膜,起身走出房间,经过无人的父亲的房间来到阳台。 看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落到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又落到院外的泥地上,将草浸烂,将所有一切都浸得潮乎乎,几只白色的大鸭子正缩着脖子单脚立在柚子树下的泥地上,灰色的天空下,远方迷蒙起水雾而看不清对面那座山上的人家。如此看着,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恶心,好像那些雨水也落在她的心里,溅起烂浆。 她去到阿嬷的房间,老人正单独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若无所思地望着窗外发着呆。她将手中的大本相册递给她。老人却是推说自己老眼昏花,看什么都看不清。祁安在沙发上在她身旁坐下来,一页一页为她慢慢翻着,老人看得细致入迷。 阿嬷转头看她,说上面的那个人长得很像她,只是从来没见她戴过蓝色帽子,不过有一些确实应该就是她的,她却是微笑着不肯定也不否认。 翻到最后一页之前,她又拿起独立画像给老人看。阿嬷盯着画中人,惊叹于作画之人的手笔,问她他是不是她的老板,她对答不是。 老人突然说,那人肯定是什么大官,权位肯定很高。她问老人她是怎么知道的。老人说那是由他的五官五岳得出的,长得那般大方怎么都不可能是默默无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来了,然而却是要不出一个具体说法的。 祁安笑起来,再拿起画册为她翻至最后一页,让她看那张彩照。老人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旁边的素描之人,却是指出他们的眼睛颜色是不一样的,而且右边的看起来已经没有左边的细腻了。老人问她他是谁,她微笑起来,答说不知道,老人也就此认同而似乎没有半点疑问了。 她的阿嬷已经完全忘了十年前她初次见到那副素描时的光景了。她对她说,你画他,润的是你自己吧,而且,你会把他的样子刻进你自己的心里的,人只要盯着盯着就记住了。只是,那句话,她也忘了,就如曾经忘了他的样子一般地忘了…… 在开始下雨后的第四天,天黑后的晚饭饭桌上,祁贺山为大家传来村里的消息说,村里的一个人刚刚去世了。 晚上,他在自己的家中一如既往地喝酒,在饭桌上喝着喝着,边对行动不便的妻子说着自己不舒服,边直往地上滑溜,被送到医院却即刻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那人是市里的环卫工人,曾经是爬杆电工,刚好六十岁,曾多次为都市报纸褒扬,极其爱妻,一辈子就坚守过两份职业。他上有八十多岁的独身父亲,下有皆已成家的两儿一女,还有忽患中风的妻子。儿女事业有成,他却仍旧不肯卸下那一职责。 阿嬷难以置信,感慨起他在世时是多么好的人,即使也曾有那么一两件事使她觉得自己不被尊重。然而,在闻悉的那一刻,她表露更多的是对不幸逝去的生命的惋惜,以及对村里老父的困难处境的感叹,言语间流露出一切皆是命定且无可奈何的惘然。在接近一年尾声的时间里的去世,更是让人唏嘘不已。由此,阿嬷向她细数着就她所知道的,这还未满一年时间的村里,老的少的,永远离去的人已经超过整整一只手了…… 她家和他们家是有着人情上的往来的,办丧事的期间,人手并不厌多,祁贺山帮忙做着置办事宜与收入支出的账单记录。而她则像是转移了一个战点,体力也就此恢复了。在他们家里尽己所能地忙进忙出,端茶倒水,洗衣烧火,炒菜捞面,端盘子洗碗,帮忙接待远方的来客,又折叠金银纸。让人不觉的是,她一直在心底默默念诵着佛经或佛号。她眼见着那具摆放在一旁的水晶棺材里的尸体最后被拾取成了几抔骨灰装进暗红色的小盒子里。最后,他们清除了那个家里他生前或死后所使用过的所有物件。这一切,似乎都在努力地打开着她脑海深处的记忆匣子。 连续几个深夜夜晚,离开那个灯火通明的场所,她和父亲一起默默无言地沿着公路在呼啸寒风中回家,直接打开二楼的后门,穿越着无人居住的前后房间。信教的人家相信测算出的日子的利弊,由于近几年算来都没有适合那人下葬的吉利日子,因此他们家的丧事是阶段性的。至昨日傍晚,在城里的人回去上班或生活,来帮忙的左邻右舍也各自散回去后,他们家里仅剩下一个独身老人,在黑暗中摇摆出遽然羸弱的残影。 在夜里七点多,作为最后一个外人的她,也离开了他们的家。 她去到阿嬷的卧室里,于黑暗中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下,房屋下面马路上的路灯穿透窗帘渐渐将房间照亮。老人躺在床上未睡,似在等着听到她回家来的声响。 阿嬷跟她说,这几天看到她和祁贺山如此为他们家忙上忙下,心里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她母亲和哥哥的两次丧事的时候,他们家是无一人到场甚至是完全失语的。她只是应声说,那一切已经过去了,也就让它算了吧。她这么说着,走出阿嬷的房间,带上门,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在阳台上等风,空中的乌云却无人拖拽。在乌云里寻找星星,唯见缓慢划过的点点闪烁。拿出手机看几则新闻,无论在哪,世界依然如此。冬日的这里,尚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夹在远处悠悠飘来的人语里。四周几座漆黑的山体中,射程不远的盏盏路灯照明的不只是路,还点亮了观夜人心里的安全感。然而,就算所有的人都去睡了,留她独自守夜,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早已习惯了看见黑夜的模样。 今日凌晨,她在梦中异常清晰地看见了他,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梦见了他,从他最初出现在她生命中以来。她知道梦中的那人是他,她清醒着将他观望,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个人民广场上人声鼎沸,他们欢呼着将他簇拥着,可见他的受欢迎程度和人民群众对他的拥护与爱戴。然而,仪态端庄的他,独自面对成百上千的媒体访问时却突然泣不成声。 哦,不对,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那是她看出的,他的唇线,他的嘴角,尽是与他笑时截然不同的弧度角度。可是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事伤怀落泪,只觉得他湿润的蔚蓝双目中有着丝丝源自对自身失望的漠然。 他对着人民及媒体长时间摆手然后转身,向前向下俯身,拥抱住他面前的小孩。他们是与他无关的小朋友,可他却发自眉眼地喜爱着。他的脸和他们的额头紧密相贴,与他们一起笑着。他们在他四周挤成了人堆。他知道他们的童年有多不幸,预知到他们的成长将会多么不易。 哦,这一幕,她是多么地似曾相识啊。 与媒体的那一挥别后,他就彻底淡出了人民群众的视野。 他在脸书上贴出了《iage》的歌词。有人在下面评价说,它的作曲比作词优秀多了。神色鄙夷,仿佛不仅仅是在评价他的贴文本身。又有人因此对他进行言语攻击,他们称如此贴文为愚蠢的广告行为。 她边往山下慢走着,边俯着脸拿着放大镜去寻找那则贴文的配图,又忙着查看那剧增的一则则留言。 他穿着深蓝色登山服背着黑色登山包从高山上狂奔而下,离开了他的同事们,在她身旁刹住车,拍拍她的肩膀,喘着息对她说,他想要吃冰。 她和他的助手到很远的地方去买,他在后方等待着观望着。冰是蓝莓味的,他的助手粗心大意,毁了包装,让冰晾在了空气里。距离很远,她担心冰会完全融化了,就夺过冰往原来约定的地点跑去。他却不在。 她将他寻找,直至径直奔到山野之外的市中心,终于发现他正在一栋古典建筑之内的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已经换上了正装,坐在门口,看往她走来的这边,一只手半掩着面。面容憔悴而苍白,哦,原来他是感冒了。 见他如此精神状态,她顿时心痛难过,涌出舍不得。可是虽是周末,他还得继续工作呢,仍有太多的决策正等着他去做出,还有太多的外事亟待安排出访,太多的互助互利协议尚未达成,来自四面八方的不辨是非的非难却随着区域局势的恶化而水涨船高。 她快跑向他,想着该向他说出怎样的话语,手中的冰已经融化了很多了,他能够得到的休息时间也已变得更少了…… 他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她,他对她说出的话,却渐被那门外的撞门声击得零碎了。她睁开眼睛后,还能清晰感知到坐在椅子上的他渐渐微笑开来的样子。凝望的蔚蓝双眼分外明亮,嘴唇说话时由于单词发音而嘟成了一个似在撒娇的迷人形状,所有神情便是如此固定后再消逝了。 他说,kee se,alles bestens bei irdu…… 她怎么会在那样的时辰里将他梦见呢?然而,抬头仰望的无星夜空里并不会有她想要或不想要的答案。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学习德语源于发现那“du”字发音着实迷人而可爱。还有清晨睁醒之际自某个空谷传来的完整歌声,“人在世间的离别难免伤心难过,可是一遇此种情形,我只想对你诉说。” 就着手机发出的光亮,祁安经中间的一套房子下楼,去到一楼常用厨房,端来装着凉白开水的烧水壶,再从就近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前几日邻人送来的自酿蜂蜜,过大厅,再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在门口打开较亮的吊灯,将手中的所有东西放在拉上了窗帘的窗前书桌上,在马克杯里调配好一整杯的蜂蜜水,再出门去卫生间里洗漱,听见父亲的房间里微响着播放古词的声音,完后回房关门反锁。 她扎起两边的窗帘,又完全拉开一扇窗户,让来自空旷黑暗的冰冷夜风进入房间。打开一直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再在电脑上连上两只小音箱,从书架上拿下一张单曲唱片,播放起br的《sweet song》。 在书桌前就着硬质木椅坐下来,在电脑上打开一张图片,全屏查看。 屏幕的中右侧下方有一孔雀蓝色细小黑体的词句段落: “蓝和你之间,有着怎样的默契啊! 若你眼中所见皆是永恒,他们所处之境是否也有怡宁? 那美好善良, 汲自孩童的无邪纯真与古稀之通透宽容。 蔚蓝里有相映成趣的纯白云絮,笑涡已不能旋得更深。 你可知, 即使你的身姿融进了整个天地, 我也依然会 在青山绿水蓝天红尘中 寻回与你相似的,灵魂的魅影……” 图片大体上分为均衡的上下两层,由极远山际粉红渐变至顶端边角宝蓝的无云天空,和由近手边深绿夹枯棕渐变至极远天际墨蓝的绵亘群山。左上方蓝色极淡之处,微微倾斜向下射入一束均匀光线,那光线将会无形地延伸进右侧较高的深绿山头。渐变的白色聚合光束下,紧邻着一个比光束极淡处还难以察觉的人物上半身身影。 他似乎藏匿在连绵群山中,又与蓝天融在了一起,透明得几乎不存在。若是定睛往那左侧投注视线又不过分聚焦,他双手交叉环胸而向右下方展颜舒朗微笑的谦和优雅侧颜便会跃然眼前。 祁安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收藏了他的一张肖像了,他不知道的。别人用她随身携带的相机为他拍的照,她把它取出,用软件合成进了自己多年前拍摄的自然之景里,再把原件删除。 在图片上单击右键,她把它设成了电脑桌面。 抬起双手,分别俯首长时间亲吻右手腕上的银镯,和左手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又将左手掌心紧贴脸颊阖眼静息好半晌。打开《寻》,又新建一个文档,标题为《寻尔》。开始在《寻尔》之下打出几段文字来: 无论去往何处,如果你不得不独自一人上路前行,那么,请你一定要对一路上的安全感怀有信心,聆听和细看万物给你的指示。也请你心持温柔与善意,它们永远会教坚硬趋向柔软。 请不要一个人在夜深人未静时心生恐惧,也不要对迟来的幸福质疑。你要知道,在这个过分耀眼的白天,或那个渐浓的黑夜里,永远都有一个人在行走不止。请你不要觉得孤单,那个善良美好的人,刚刚走过你的路或正向着你走来。他愿意给你以力量,勤勉周旋,驱除你对于未知的惊惶;她也愿意给你一份希望,安心睡过每一个夜晚,在最清爽最透明的晨光里继续登程。 当你面临危险时,还请不要失去冷静。你要知道,现在为止,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人,无以计数地深陷进如此境地里,如今依然安全无虞地行走在路上,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此生不息…… 我只是想要知会你,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在这片蔚蓝天空底下,在这个黢黑宇宙里,和你一样,正在追寻着一些宝贵的东西,无惧敞亮或阴暗,不盼时空尽头。 我们各自努力去爱,努力去生活,并会在某个内在纬度里联系着生命的彼此。 —— for you 私以为,真正的政治家参与进政治里,应该是不带有个人的生存谋生方面的目的的。走上政治这一道不是他私人谋生牟利之手段途径,而是一种奉献自己的方式,因为政治参与至少在表面上最大跨度地将整个人类覆盖。这样的人必得理性,而又不失本心地外向发出人性关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政客都可以称之为政治家的。如若只是一场游戏,不论属性,怎么都不该失去它专业玩家应有的道德原则的,也总该有至少一项令人肃然起敬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现在好吗? 只是想要这样问候你,而你不必回答。 总是想起你,想起你的面容,心里就听见了你的声音。 阿嬷离开了。文章是于一年前开始写的,懒懒的,断断续续地。阿嬷的离开是从未被文章设想的。 阿嬷离开第十四天了,她的二七。不知道她去哪里了,看不到她。 竟有些怀疑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即将九十岁的老人说走就走了,而我正打算着在家好好陪她度过这个冬季。 见到一些真情,期间混杂着无可避免的虚伪,又延伸出各人可感的悲哀或无奈。 生命的意义现在何处,又该如何去寻找呢?听着brett,那声音里,透出了他的慈悲与善良。 全文完结了,谢谢你看了它们。我会因你的专注感到羞涩,哦,若这也是一种缘分,请你无论在何处,都一定要好好的啊!一些我想对你说的话,已经在文里了…… 第1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