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短如春梦》 正文 第1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1节 ================= 书名: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文案 一个是霁山上神憎鬼厌的飞扬少年,一个是芦花里捡回来的如玉君子,鸡飞狗跳的岁月里平安长大,一场灭门之祸却将他们推入浩漫江湖。到最后,满渚的芦花飞向何处;一蓑烟雨,又该怎么样放任平生……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任平生,花满渚 ┃ 配角:莫可量,欧盈,杜宇,燕频语,李忘贫 ┃ 其它:江湖情仇,人心莫测 ================== ☆、第一章:少年不管,流光如箭 楔子: “师哥,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花满渚皱着眉头,一边抱怨一边从包袱里翻出两件披风,先给他师哥披好,自己也裹上了。 任平生头也不回,伸手就摁住花满渚的脑袋一通乱揉。 “猪!落得到天亮去,冷就快去睡。” 花满渚缩了缩头躲开任平生的手,也沉默下来。这破庙里十寸地方倒有八寸已经淋湿了,草甸上都生出一圈小蘑菇来,花满渚扫视一圈,决定还是跟师哥一块儿靠在窗下坐着算了。深秋寒雨,下起来还没个完了。 “师哥,”花满渚头一歪,果断倒在任平生肩上,“你是不是又在想以前的事啊?”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长臂一伸将他捞到怀里,“睡你的觉。” 花满渚瘪瘪嘴,倒是心满意足地拿任平生的大腿当起枕头来。 半晌,花满渚将睡未睡,迷蒙着看他师哥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翻了个身,把脸贴近任平生的胸膛,像是在对着他师哥的心脏说话:“师哥,会好的。” 任平生低头一笑,又将他搂紧了一些。 “快睡吧。” 这个雨夜,跟那一年多么像啊。 第一章少年不管,流光如箭 整个霁山都知道,宁肯得罪母老虎一样的师娘,也不能惹了任平生。从两岁那年被捡回霁山,任平生就没少闯祸。六岁就开始因为某个师兄多看了他的女神师姐一眼,气势汹汹地找人约架,年纪小打不过,竟然趁夜里剃光了师兄的头发,活生生给人弄成了秃子。 被师娘罚跪的时候,他还特别得意地朝着师姐大声喊:“他以后就是和尚了,师姐你就从了小爷吧!”师娘当机立断,在他膝盖下又加了一层晒得滚烫的碎石子。后来还是师父莫可量不忍心,悄悄把他放了出来,还偷偷上了药。 就连武功高强的大师兄,都吃过任平生亲手烹制的巴豆耗子肉包,拉着肚子恶着心地在茅房住了三天,从此治好了洁癖,并且见着任平生远远就得绕道走。 任平生一路嚣张,却折在了另一个小毛孩儿手里。 那孩子是莫可量在芦苇荡里捡回来的,白白嫩嫩,却带了一身伤。估计是哪个富户人家被人寻仇,侥幸逃出来的小少爷。刚来的时候小孩儿见人就怕,问他叫什么名字也不说话,莫可量文绉绉地赐名“花满渚”,纪念那个刚冲刷了血色的芦花荡。 照任平生的性子,花满渚小他两岁,还是个闷葫芦,拿来消遣都嫌没劲,是根本不乐意搭理的。可是由于任平生“珠玉在前”,花满渚成了全霁山的心肝宝贝儿,漂亮又乖巧,不爱说话怎么了,反正比混世魔王强。于是,这位新来的小师弟可谓集万千宠爱在一身,上至母老虎师娘,下至厨房王大叔,没有一个不宠她的。 任平生本来就憋了一肚子邪火,有一天看见女神师姐竟然把闷葫芦抱起来亲了一口,瞬间就炸了。想正大光明地打架,不行,师哥师姐全都护着他;想找师父师娘告状,不行,师兄师娘会听他胡扯才有鬼。 任平生气得抓心挠肺的,再怎么人见怕鬼见愁,他也还是个孩子,最忌讳别人抢他东西。小脑袋瓜子一通乱转,任平生决定把这倒霉孩子骗走,眼不见为净。 那一天骄阳似火,连师娘都受不了热回屋午睡去了。空荡荡的霁山上,任平生鬼鬼祟祟地跑到花满渚的屋子外面,探头往里一瞧,花满渚竟然还顶着烈日在院子里练剑。 任平生心里想,果然是花满猪,真蠢,练剑去竹林啊,非得在这里晒着。 但他依然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大叫一声:“小师弟!” 花满渚吓了一跳,看见任平生炮仗一样冲进院子,想往后躲又不敢。任平生是不知道,花满猪虽然跟他不熟,那些师哥师姐可是天天在他耳边说一定要远离任平生啊。 任平生一看他害怕地缩着身子,就剩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他,莫名其妙就来气。 “你干嘛这样怕我?我很凶吗?很凶吗!” 花满渚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拼命摇头。 任平生简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话他了,竟然就带着恶狠狠的表情愣住了。花满渚小嘴一扁,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任平生才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哭别哭,把师娘吵醒了就麻烦了!” 花满渚哪想得到那么多,只知道这位小师哥劲儿比他大好多,捂得他腮帮子都疼了,又叫不出声,两行眼泪立刻不管不顾地滚了下来。 任平生一愣,这还没骗到手就开始哭了! 他只好低声说:“别哭啊,只要你不叫我就放开你。” 花满渚一边抽抽一边点了点头,任平生说话算话,放了他。看他可怜兮兮的,又不知所措地拍了拍他的背。 没成想刚入门的小师弟身体软绵娇贵,任平生这不知控制力道的巴掌一拍下去,给人拍得一通咳嗽,差点儿摔了。 任平生心里简直要骂娘了,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 花满渚窝窝囊囊地站在任平生面前,好不容易止住了咳,眼泪还来不及擦,心里就直打鼓。 “唉,”任平生学着莫可量老成的样子叹了口气,“你看看你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一点都不像我们霁山的好男儿。” 花满渚又委屈又羞愧,嗫嚅着不敢说话。 任平生眼珠子一转,将计就计:“师娘说过,咱们霁山人都是要有英雄气概的,你这么软趴趴的,多丢人呀。” 眼看花满渚又要哭了,任平生和蔼地拉住他的手又说:“不过你别担心,小爷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帮你的。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长着一棵仙树,它结的果子吃了就能变成英雄!” 花满渚诧异地看着他,有点儿懵。 任平生循循善诱:“你别不信,我是偷偷听师娘说的。” “那……那师娘自己怎么不去摘呀?” 任平生气得一哆嗦,小兔崽子问题真多。 “师娘本来就是英雄还吃什么仙果!”语气相当不善,花满渚又是一抖。 任平生神神秘秘地接着道:“我们的师哥师姐也都很厉害了,他们都不用吃仙果就能当英雄。咱俩年纪还小,打不过坏人,但要是找到仙果了,就可以和师娘他们一块儿当英雄了。” 花满渚有点儿心动了,盯着自己的脚尖自言自语:“吃了可以打坏人……” “什么?”任平生没听清。 花满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真的可以打坏人?” 任平生点头如捣蒜。 “我……我……” “哎呀你怎么那么啰嗦,你到底去不去呀?” “我……我想打坏人!”花满渚终于说了一句利索话,红红的眼睛望着他的小师哥,却湿漉漉地放着光。 任平生被他这么盯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干脆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跑。 “走吧咱们摘仙果去!” 花满渚踉踉跄跄地跟上他的步伐,仿佛刚才说要打坏人的勇气都用完了,又有点儿犹犹豫豫的:“小、小师哥,会不会有危险呀?要不、要不我们叫上师娘一起……” “别别别!”任平生那颗小脑袋都气得快着火了,“就在后山哪有什么危险呀,野兽都没有一只。而且咱们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哦……小师哥,仙果这么好,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摘呀?” “……师哥我尊老爱幼,有好处当然要给小师弟了。” “小师哥你对我真好!奇怪,你这么好,为什么大师兄让我离你远点呢?” 任平生在心里决定改天再孝敬一下大师兄。 “他们都爱胡说,我可喜欢小师弟了。” “那我也喜欢小师哥!” 任平生有点儿脸红了,但一想到王大叔的秘制鸡腿自从这小子来了之后他就再也没吃到过,立刻又下定了拐卖儿童的决心。 ☆、第二章:因循不觉韶光换 在后山林子里东拐西拐钻了半天,任平生有点儿累了,花满渚早就恨不得爬着走了。 “小师哥,还有多远啊?” “快了快了,别着急。”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小师哥……” “不许哭!我们没迷路!仙树那么神奇,当然比较难找嘛!” 花满渚被任平生一嗓子吼得不敢哭,又憋得抽抽了。“那、那仙树、到底长、长什么样子啊?” “呃……仙树啊……啊,只结一颗果子的就是仙树,仙果很珍贵的,可难长大了。” “只有一颗?”花满渚一下子瞪大了眼。 “物以稀为贵嘛。” 花满渚低着头纠结了半天:“小师哥,那、那仙果还是给你吧,是你发现的,只有一颗……” 任平生反应过来,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诶,咱俩一人一半嘛,先变成半个英雄,再一块儿练功变成真正的英雄!” 花满渚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任平生,破涕为笑,任平生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瞬间似乎忘了根本没有这么个仙果。 又拐了几个弯,任平生觉得差不多了。转回头看了看气喘吁吁的花满渚。 其实……这头猪也不是很讨厌嘛…… 但是王大叔把鸡腿都给他了!师娘从来都不让他罚跪! 女神师姐还亲了他的脸! 任平生弯腰就抓了一把烂泥糊在他脸上。 “呃……”花满渚愣愣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那啥,泥巴防蚊虫!”任平生立刻说道。 花满渚感激地看着他。 任平生赶紧转过身,有点不敢看那小屁孩儿。他咬了咬牙:“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找点儿水喝。” “我跟小师哥一起去!” “哎呀你跑得慢,歇着吧,等我回来找你啊!”任平生挥挥手就跑开了,把花满渚一个人留在原地。 一鼓作气跑了很远,任平生才停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太阳快要下山了。 应该没有问题,那只花满猪不认识路,找不回来了吧? 会不会死啊? 不会不会,这山里没有野兽,只要他走出山就有人家了,他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有人收养的。 呸呸呸!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好看。 可是花满猪的确细皮嫩肉的,都没在山里待过吧,会不会一不小心吃了毒蘑菇…… 任平生甩了甩头,往前冲了两步又停下来。 要是出事了我这是不是叫草菅人命啊……师父说这是坏人才做的事情…… 任平生头都想得疼了,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半晌,任平生跺了跺脚,认命地重新往林子里跑去。 “算了,以后再想别的办法收拾这只猪好了。” 天一黑下来,连任平生这样的皮猴也看不太清路,拐错了好几个弯。等他终于回到原地的时候,花满渚正一个人缩在黑黢黢的树林子里抽泣。 “花满猪!”任平生松了口气,总算找着了。 花满渚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接着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呜哇!小、小师哥!” 任平生被他吓了一跳。花满渚大哭着跑过来往他怀里一撞,死死揪着他的衣服不松手。 有点儿心虚,任平生就那么任他抱着哭了一会儿。 “好啦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除了在女神师姐面前,任平生难得这么温柔地说话,便宜这只猪了。 哭声半天才停下来,花满渚这才抽噎着说:“我、我以为你迷路了,我、我又不、不认识路,我找、找不到你,要是你受伤了怎、怎么办呀……” ……真是被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的猪啊。 心里这么想着,可又有点暖暖的,怪感动的。任平生心虚得没有说话,干脆掀起衣襟亲自给花满渚擦了擦鼻涕。 “我带你回去吧。” “不、不找仙果了?” “……天黑了,以后再说!”任平生的语气终于恢复正常,花满渚任他拉着往回走,抽噎声慢慢停住了。 月光艰难地透进树林,两个孩子在黑暗中走得磕磕绊绊的。其实任平生自己都有点儿害怕了,但花满渚的手在他手心里微微发着抖,他强打起精神,使劲儿握着花满渚,又说了声别怕。 花满渚更往任平生身边靠近了些,几乎半个身子都贴着他。 走着走着,树林渐渐稀疏起来,任平生刚松了一口气,脚下一滑,拉着花满渚就往坡下滚去。任平生下意识地把旁边比自己矮小的身子往怀里摁,脑袋不知道撞到什么,就在花满渚的尖叫声中失去了意识。 任平生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头好疼啊……他抬起手想揉一揉,竟然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着。 花满渚就躺在他身边,皱着眉头睡着了。 “花满猪!花满猪!”任平生不耐烦地摇了摇手臂。 花满渚醒了过来,还有点儿迷糊,怔怔地看着任平生。 “你发什么愣啊,放开我的手!” 花满渚的眼睛像灯笼一样刷地亮起来,手倒是马上放开了,可他整个人猛然往任平生身上一扑,大叫了一声“小师哥!” 任平生被压得直翻白眼。 花满渚又哭又笑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师娘骂骂咧咧地冲进来,一边把脉一边口水飞溅,把任平生一通数落。骂完了把人拎起来,一碗药就这么不歇气地灌了下去,苦得任平生差点儿当着师娘的面儿爆粗口。 好不容易师娘走了,任平生望着眼前仅有的一碗白粥简直想哭,他想吃肉啊…… 一直缩在床边的花满渚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师娘说生病的人要喝白粥……” 任平生眼珠子一瞪:“小爷我没生病,我是受伤懂么!” 他音量一提高花满渚就条件反射性地往后缩,没骨气的样子看得任平生十分不爽。 “小师哥……”花满渚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任平生,“我悄悄给你留了个鸡腿……” 任平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边厢任平生开开心心地吃,那边厢花满渚高高兴兴地看。吃完了任平生把嘴一抹,吩咐花满渚去倒杯水。 花满渚忙不迭地去了,把水端给任平生的时候,任平生才看见他衣袖里还缠着纱布。 “……你手怎么了?不是没磕着你么?” 花满渚赶紧摇头:“我摔下去的时候没磕着,这个是摘仙果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的。” 任平生觉得自己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小爷好不容易护着你不受伤你自己倒去摔一跤?仙果仙果哪来的仙果!你是猪啊!” “我找着了!”花满渚从任平生的枕头下掏出一个青果子,献宝似的捧着,“在我们摔下去的地方找着的!跟你说的一样,一棵树上只长了一颗果子!” 任平生看着花满渚手里那颗仙果……那颗刚成形的嫩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背不动你……又着急又害怕,结果我就看见仙果了!”花满渚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很没用……又摔了一跤……然后、然后师娘他们就找来了……师哥你吃吧,仙果那么厉害,肯定也能治病,你吃了脑袋就会很快好了!” 任平生一巴掌拍在花满渚头上,“你这只猪!你脑袋才有病吧!小爷这是受伤!受伤!不是有病!” 花满渚赶紧改口:“吃了伤就好了!小师哥,我以后再打坏人,这颗仙果先给你吃吧!” 小孩儿一脸壮士赴死的悲壮,把紧握着的果实郑重地放在任平生手里。 任平生半晌无语,眼眶却热热的。 “那什么,花满猪,以后你跟着小爷吧,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从那之后,霁山子弟便痛心疾首地发现,他们如珍如宝的纯洁可爱的小师弟花满渚变成了魔王任平生的小尾巴。任平生换着花样地支使花满渚,欺负得不亦乐乎,连以前每日都要去献个殷勤的女神师姐都没空去招惹了。 而且,小魔王极其霸道,他的尾巴花满渚小师弟成为了霁山上除任平生之外第二个不能沾惹的人。 比如六师哥那天慈爱地掐了一下小尾巴的脸蛋,结果白生生的脸颊起了两道红痕……然后六师哥马上就再次迈进了任平生的整死不偿命黑名单。 ☆、第三章:月满花满同欢宴 花满渚人如其名,是个出了名的花架子。 尽管在全体师兄师姐的呵护下勤勤恳恳练功,也还是卯足了劲儿都追不上神憎鬼厌的任平生。 任平生一开始还颇具优越感地指导他一下,尽管是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无奈花满渚在武学上实在慧根有限,用任平生的话来说就是“拳头里装的都是猪食”。因此他虽然学了几套剑招,但也只能糊弄一下外行人罢了。 不过,花满渚倒真的是个秀才的料子,从小就爱看书。在霁山这个遍地糙汉子、少数的姑娘糙得比汉子还汉子的蛮荒之地,师父每月例行的一次课堂几乎就是大家练功累了放松睡觉的地方,仅仅起到了让各位英雄们基本识字的作用。 自从花满渚来到山上,他们那永远恨铁不成钢的师父莫可量每逢上课都简直像焕发了第二春似的,恨不能把眼珠子贴在花满渚身上。上课认真毫不敷衍就算了,记性还特别好,诗词歌赋念一遍就会背了,小肉手写字画画也跟文曲星附体似的。 每次上完课,花满渚的日子都要难过几天。因为师父一定会一边贬损任平生一边可着劲儿夸花满渚。任平生一旦在经史典籍上受了气,就必定会发泄在花满渚的饭菜里、花满渚的睡眠里、花满渚的身体上。不许吃晚饭都是常事儿,夜里睡得正香被一脚踢下床也见怪不怪,练功的时候挨几下拳头更是再正常不过了。 众师兄师姐敢怒不敢言,心疼花满渚的时候偷偷给他塞几个馒头什么的,偏偏花满渚还不领情,总是乐呵呵地说:“谢谢师哥师姐但是小师哥说了不许吃我就不会吃的我要听小师哥的话小师哥对我很好的。” ……有时候,霁山弟子们难免会在一件事情上与魔王任平生产生共鸣,那就是花满渚真的是一只猪。 花满渚每天的日常就是陪任平生练功,偶尔当当小沙包;然后跟师父吟诗作对,或者找师娘请教一下医学之术,再继续跟在任平生后面晃悠。 任平生实在无聊的时候,也会恩赐一般跟着花满渚去师父的小院子里看他们念书或者下棋,但往往是没多会儿就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半夜,身上盖着师父的外衣,而那两人还在神采奕奕地交流一些任平生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 花满渚十岁那年,有一次跟任平生溜下山去玩儿,在市集里走散了,着急忙慌地找他小师哥的时候撞了一个路过的少年人。那少年是霁州城李家镖局的少东家李忘贫,平素就十分跋扈,当下就跟花满渚打了起来。花满渚的花拳绣腿遇到个练家子,又稀里糊涂地觉得理亏不敢使劲儿,很快就落于下风。 等任平生赶过来的时候,花满渚一只袖子已经被扯破了,手上、腿上都挨了拳头。 任平生简直是怒火攻心,逮着那人往狠里一顿狂揍,直到他哭爹喊娘地求饶,花满渚又眼泪鼻涕地求了半天情才作罢。 两人灰溜溜地摸回霁山,任平生去偷了药膏回来给他疗伤。脱了衣服任平生才发现,花满渚背上也挨了一拳,跟块儿白玉似的脊背上突兀地淤青了好大一块。任平生气得直哆嗦,把药瓶子一摔就冲出了门,后半夜才回来。 第二天,李忘贫鼻青脸肿地上山来了,一只胳膊挂在胸前,一只手拎了一大堆伤药补品和零嘴,非要给花满渚小师弟赔礼道歉,吓了师父师娘一大跳。等把李忘贫送走,师娘转脸就揍了任平生一顿。任平生都想不通居然还能遇到比花满渚更蠢的人,本来师父师娘都不知道他们溜下了山,更不知道小师弟受了伤,这一下全特么漏了陷。 挨完一顿胖揍,任平生咽不下这口气,趁夜里又偷偷去教训了李忘贫一顿,以至于后来任平生和花满渚总是时不时就收到李忘贫送上山来的礼物,李忘贫还点头哈腰地在师父师娘面前说什么“不打不相识十分敬佩这两位小英雄日后应该多多来往”,任平生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花满渚的脸也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 等花满渚伤好之后,任平生就开始琢磨怎么提高他的战斗力。想来想去都没个主意,只能一边生气一边恨花满渚为什么不能把念书的脑子分一半在练武上。 后来他看见厨房王大叔家的一大一小两只狗打架,小狗极聪明,打不过的时候一扭身子就钻进了柴堆锋里,大狗钻不过去,在外面急得嗷嗷狂吠。 任平生灵光一闪,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师娘,主动要求学习当初谁也看不上的几套灵巧步法,那个专心致志的劲儿让师娘都怀疑他发烧转性子了。 学到手之后任平生马上对花满渚进行了魔鬼式训练,连师父要找花满渚下棋都不放人。那几个月师父看任平生的眼神简直比师娘还愤怒,比大师兄还幽怨。 不过,花满渚好歹是长进了一些,任平生反复叮嘱他,要是走散了遇到坏人打不过就用这几套步法跑,跑到任平生在的地方去。 花满渚一边任劳任怨地随任平生操练,一边感动地流着眼泪,逢人就说“小师哥是怕我以后遇到危险才这么严厉的小师哥对我可好了”。 “小师哥怎样怎样小师哥对我很好”这种话听得多了,满门师兄师姐几乎也都免疫了,只是总忍不住用悲悯的眼神看花满渚一眼。 猪啊! 十六岁的时候,任平生已经从混世小魔王变成了真正的霁山魔王,个子在不断拔高,武艺与野蛮齐飞,师父都已经放弃教导他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江湖好男儿的梦想了,只有师娘依然坚持着隔三差五地揍他一揍,灭灭火气。 春秋四季排着队来了又走,霁山上的风景没有变,魔王身后的那个影子也没有变。花满渚依然忠实地当着任平生的小尾巴,偶尔还会使着被任平生逼着练出来的好轻功帮任平生偷两只鸡腿。就算被发现也没关系,霁山上除了任平生之外,没人能受得了他那两只晶莹剔透的大黑眼珠子可怜又无辜地望着你。 不过最近霁山气压比较低。师娘这一阵子格外暴躁,练功的时候出一点儿错能被揪着训一整天,连师父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都好几天没来练武场把花满渚借去下棋了。任平生被炸了好几次之后,气得在床上一边享受花满渚的按摩一边骂师娘母老虎。 谁知道话音刚落,师娘就推门而入,花满渚连场都来不及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平生刚消肿的屁股上又挨了师娘两巴掌。 揍完了不省心的,师娘立马换上和蔼可亲的亲娘脸,拉着花满渚坐到一边,完全忽略掉任平生的鬼哭狼嚎。 “小渚啊,这阵子练功累了吧?你下山玩两天休息一下怎么样?” “不是吧!”任平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师娘,“他练功还累?!累的是我好不好!为什么我没有这种待遇!” 花满渚也十分诧异地看着师娘。 “有你什么事儿!屁股还想再肿几天么!”师娘又是一巴掌拍下去,任平生气得直咬牙。 “小渚,”转过头,师娘的语气再次温柔得不成样子,“师娘知道,练功对你来说不是个好法子。可是咱们霁山呢,是江湖地方,没办法让你像普通人家孩子那样念书入仕什么的。”说到这里,师娘有点儿为难地摸了摸花满渚的头。 花满渚赶紧摆手:“师娘这是哪里的话,多亏了师父师娘收留,我才能平安长大,不然早就命丧仇家之手了。我在霁山过得很开心,真的!” “是,你是个好孩子。” 这会儿,任平生也停止了挤眉弄眼,他觉得师娘突然从母老虎转换成慈母有点儿让人难以接受。 “我听说,扬州有个诗会,听说是很有意思的,过几天就要开始了。小渚,你本来也喜欢那些诗词歌赋,不如去看看吧,就当师娘给你放个假。” 花满渚有点儿不知所措,回头看了任平生一眼。 师娘也回头瞪了一眼趴在床上的任平生,喝道:“小混蛋你也一块儿去,好生护着你师弟!” 任平生眼睛一亮,立马从床上跃起:“好好好!我保证小师弟一根毫毛都不会掉!” 花满渚虽然觉得奇怪,但既然任平生都答应了,他肯定就不会说不了。 “成,你们悄悄地走吧,别让人知道,该怪师娘偏心了。”师娘迅速站起身,打开柜子拿了几件衣裳包起来。 “现在就走?”花满渚更惊诧了。 “嗯,”师娘又往包袱里放了些盘缠,“扬州路远,现在出发刚好来得及。” 任平生已经满眼放光地憧憬起美女如云的扬州来,哪里还会管师娘要他何时出发,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就飞了。 “师娘放心,我们这就出发!”任平生接过包袱,一手拉着花满渚就要走。 “你的任务是照顾师弟,别只顾着自己瞎玩儿!”师娘又给了任平生一巴掌,转而却给花满渚整了整衣领。 “你若是生在普通人家,肯定能当个开开心心的小秀才。”师娘又说道。 花满渚还没说话,任平生就拖着他往门外冲去:“当什么秀才呀,花满猪要跟我一起闯荡江湖的。师娘我们走啦!”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里好一会儿,他们的师娘才终于熄了灯,关上门走了出去。 ☆、第四章:春风欲解垂杨岸 “师哥,你不觉得师娘很奇怪么?”任平生正撒着欢地在月光下蹦来蹦去,花满渚却想不太通。 “是有点儿。”任平生停下来想了想,“不过没关系,估计是这两天揍小爷太多了心里过意不去才给咱俩放假呢。” 花满渚还是觉得奇怪,任平生不耐烦了,一颗心早就飞向了扬州,伸手将花满渚一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山下飞去。 他们先去找了李忘贫,要了一辆舒舒服服的大马车。两位小祖宗要马车,李忘贫还不打着灯笼赶紧去找。大半夜的,李忘贫竟然还弄了好些吃食放在马车上,知道花满渚好学,还从他爹那几乎不用的书房里偷了几本书出来。 任平生甚是满意,大手一挥,同意带上李忘贫一起去扬州痛快一场。也许是李忘贫真的跟花满渚有些不清不白的血缘关系,睡得正酣被叫起来准备马车就算了,免费给任平生当车夫还这么开心也实在是……太上道了。 任平生躺在马车里一路吃着喝着,闲着没事儿就拿李忘贫教育一下花满渚以后要更听话,再闲着没事儿就叫李忘贫停下车来打一架。 李忘贫特别喜欢跟任平生打架,虽然每次都受伤,但任平生明明比他小几岁功夫却那么厉害,让他崇拜不已,恨不能拜入门下。每次打完架,李忘贫对任平生毫无原则的顺从都要再强烈几分,让任平生十分得意。 到了扬州,花花世界一下子就让三个少年花了眼。第一次看见河里漂着的画舫,灯笼下隐约透出抱着琵琶扭着腰的美人倩影,任平生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无奈站在岸边装模作样了半天,任平生实在憋不出来什么溢美之词,转头就要花满渚吟一首诗。 花满渚却不太感兴趣,皱着眉头说:“不过是些烟视媚行的女子,有什么好吟的。” 任平生吸了口气,拎起花满渚的耳朵就要教训。花满渚痛叫一声,任平生又给放下了,大力在他耳朵上揉了一把,骂道:“你怎么跟个小老头似的,不解风情!” 花满渚煞了一回风景,把任平生满腔旖旎心思都破坏了,气冲冲地回了客栈。正值盛会,扬州的客栈不好找,好在他们带上了李忘贫这个大钱袋子,从一帮酸溜溜的文人手里抢到两间上房。 房里就一张床,睡觉的时候任平生还在生气,花满渚往他身边蹭,他就立刻往床里挪。挪啊挪,都挤到墙边去了,任平生火气更旺,抬脚就是一踹。花满渚正在努力套近乎,完全没提防,这火气正旺的一脚结结实实踹在腰上,整个人都飞下了床,地板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任平生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把人捞起来,掀开衣服一看,腰上都紫了。他是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的,只能赶紧找药给花满渚揉。 花满渚怕痒,任平生的手在他腰上抹来抹去的,他就忍不住躲开一直笑。 “笑什么笑!这么大人了还怕痒。”任平生又生他的气又生自己的气,曲起手指就敲在他后脑勺上。 花满渚不在意地摸摸脑袋,又笑嘻嘻地偏过头看着任平生:“师哥你不生我气啦?” “气着呢,别惹我!” 花满渚赶紧抓住机会:“师哥我错啦,以后我不这样了。” “你错哪了?” “……”花满渚却答不出自己哪里错了,“师哥……” “行了行了!”任平生不耐烦地又敲了他一下,这次使的劲儿比刚才大,花满渚吃痛地缩了一下头。 “还敢不敢跟我顶嘴了?” “……不顶了。”花满渚闷闷地说,声音越来越小,“可是她们的确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十三师姐呢。” “诶你知道个屁!”任平生揉腰的手用了点儿力一摁,花满渚立刻疼得嘶了一声,“你这只猪!英雄都是要有很多红粉知己的你懂不懂!” “不懂。”花满渚有点委屈,自己背过手揉着刚才被按疼的地方。 任平生看着那猪一样的后脑勺就来气,刚想发火,余光瞥见自己弄出来的一大片青紫,生生憋住了,认命地拨开花满渚的手,重新揉起来。 花满渚知道今晚是没事儿了,虽然还有点儿不开心,但也满足地趴在床上,难得懒洋洋的。 不过让他忍住痒痒实在是太难了,不敢笑,他就只能时不时地扭动一下身子,任平生都懒得管他了。 但是,揉着揉着,任平生的注意力飘忽起来。花满渚身上的肌肉不像任平生那么结实,薄薄的一层,皮肤也比任平生细嫩一些。他忍着痒,白皙软糯的腰肢在任平生手心里轻轻蹭着,手感格外的好。 任平生心里想,今晚画舫上的美人也许真的是庸脂俗粉,她们的腰好像还不如我家花满猪呢…… 正心猿意马,花满渚却实在忍不住又笑出了声,身子跟着往床里一侧。他转过脸来对着任平生求饶:“师哥,真的好痒,不揉了好不好?” 花满渚微微撑起了上半身,夜里穿得宽松,领口坠着露出一小片胸膛。他眼里还带着没褪去的笑意,两眼弯着望向他的小师哥。 任平生竟然罕见地想起一个成语:活色生香。 “师哥?”花满渚又叫了一声。 任平生一个激灵,脸上炸开一大片红云。 花满渚莫名其妙地看着任平生一边吼着“你受伤了今晚就不跟你抢床了我去李忘贫房里住你好好休息吧”一边火烧屁股似的往外冲,等回过神来心里又是一暖,再次默念了一遍:“师哥这么照顾我,师哥对我真好。” 把李忘贫赶去睡榻上之后,任平生摊开手脚躺在大床上,老半天才平复下如雷的心跳。 他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明白,嗯,一定是今晚被画舫上的美人们刺激到了才会对着花满猪想入非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2节 如此说来,血气方刚的小爷我是要情窦初开了呀。 任平生念头一转,又开心起来,美美地期待起一场烟花扬州的艳遇,很快就睡着了。 不过第二天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在夜里,那是一个美梦,但对于早上清醒过来的任平生而言,那绝对是一场巨大的噩梦。 昨晚他的确梦到了艳遇,杨柳岸上袅袅娜娜走来的美貌姑娘。 可拥到怀里的时候,却变成了……花满猪…… 更让任平生无法接受的是,梦里的自己竟然开开心心地抱着花满渚,吻了下去…… 呆呆地看着湿掉的床单,任平生脸都绿了。 ☆、第五章:揽月招香少年郎 订好了早餐过来叫任平生起床的花满渚,被任平生的脸色吓了一跳,刚要凑上去问问怎么了,任平生一个闪身,飞快地冲下了楼,只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的尾音。 任平生不在,花满渚和李忘贫都不知道该干嘛去。李忘贫浑浑噩噩地守着花满渚看了半天书,实在是无聊透了,自己转出去找任平生了。 两个人这一整天都没影,花满渚看了书,写了字,甚至还自己在屋里练了一会儿拳,天黑了才下楼去吃晚饭。 坐下没多久,李忘贫就红光满面地回来了,一眼看见花满渚,大手一挥:“小二,这桌加菜!” 花满渚还没开口问,李忘贫就自己说开了:“我在街上遇见有人摆擂台比武,就上去试试手,结果怎么着?哈,我赢了整整五十两银子!” 李忘贫啪地将钱袋子放在桌上,仰头灌下一杯水。 花满渚也跟着笑了:“李大哥功夫好,赢是应该的。” “嘿嘿,要是平生去了肯定更厉害,你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些野路子……”李忘贫唾沫横飞地说了半天,饭吃完了,任平生也还是没回来。 两个人一起回屋,李忘贫还意犹未尽,跟着去了花满渚的房间,继续说着他的英雄事迹。 后来李忘贫把自己都说困了,打着哈欠回了房间,花满渚则坐在桌子前,看一会儿书发一会儿呆,等着任平生回来。 这时候,任平生人已经躺在隔壁床上了。 李忘贫看见他吃了一惊,狗腿地跑上前去捶着腿:“你回来了呀,小渚还在等你呢。” 任平生嗯了一声,依然躺着没有动。李忘贫刚起的瞌睡之心一看见任平生就跑没了,又眉飞色舞地讲述起下午的征程来。任平生听得毫无反应,他今天在外瞎逛了一天,也没想清楚怎么会梦到花满渚,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等到李忘贫的呼噜声都响起来,他却还是愁眉不展,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刚睡着没多会儿,任平生就被一声短促的叫声惊醒了。声音不大,但那是花满渚的声音。 任平生头皮一紧,从床上鱼跃而起,飞快地跑进隔壁。 踹开门一看,屋子里两个黑衣大汉,花满渚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那俩黑衣大汉还在翻找什么东西,见任平生闯进来,立马动起了手。 任平生怒火攻心,下手毫不犹豫,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两个黑衣人踹翻在地,李忘贫听到动静跑过来,赶紧找绳子把人捆了起来。 任平生抱起花满渚,见他后脑勺有血迹,转身就是几个大巴掌,扇得两个黑衣大汉东倒西歪。 “他怎么了!” 其中一个黑衣人都被这凶狠劲儿吓傻了,另一个赶紧求饶:“敲、敲晕了……” 任平生又是一巴掌。他小心地把花满渚放平稳,查看了一下伤势,伤口不大,应该一会儿就能醒了,总算松了口气。 “李忘贫,去打点热水,要些伤药来。” 李忘贫几乎是飞跑着去的,他也被吓得够呛。 等处理好花满渚的伤势,任平生站到两个黑衣人面前,已然面如阎罗。他一手拖起一个,吩咐李忘贫带上另外一个,出了房门来到后院里。 两个黑衣人战战兢兢还没站稳,已经被任平生一拳头揍花了眼。任平生发了疯一样一顿狠揍,毫不留情,旁边站着的李忘贫都愣住了,突然觉得任平生平时跟他打架的时候就跟逗着玩儿似的。 等任平生发泄完,两个小贼基本只剩下喘气儿的本事了。李忘贫回过神,这才发现俩人有点儿眼熟。 “诶,你们不是下午那个擂台上的武士么?” “什么武士?”任平生猛然瞪住李忘贫。之前李忘贫叨叨的那一通任平生压根没听,他只好又解释了一遍,但这次不敢吹嘘了,简单扼要直接明了。 “所以,”任平生咬牙切齿,“这两个人是你赢的那五十两银子招回来的?” 此刻李忘贫相当热切地渴望自己能长得再黑一点,最好能黑得消融在这夜色里。 但老天没听见他的祈求。 “你特么脑子里装的都是屎么没事儿就招一堆苍蝇!!那种赌武的擂台你也去凑热闹!还到处炫耀!你还能不能更蠢一点!你特么没事儿进花满猪房间里干什么!花满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扒了你的皮!!!” 任平生一边怒骂一边把李忘贫当球一样满院子踢,临了要回屋,又不解气地转过头一脚踩在黑衣人腿上,狠狠碾了一圈。 那俩贼已经痛得叫不出来了,手脚基本都废了。李忘贫心有余悸,灰溜溜地把两个人拎到衙门前一扔,乖乖回房面壁去了。 花满渚醒来的时候天色正开始发白,任平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师哥?”花满渚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醒了?”任平生猛然扑到床头,摸了摸花满渚的脑袋,“头还疼么?” 花满渚还有些晕,恍惚中觉得任平生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有点像王大叔养的那条大狗。 任平生长舒了一口气,把下巴搁在花满渚床头,愤愤地说:“都怪李忘贫那只猪,你相信吗他竟然比你还猪,幸好你没事了,你也是,教你那么多防身术逃跑术你怎么一个没用上……”顿了顿,任平生垂下眼皮,“也怪我不好,我要是跟你在一起就不会这样了……” 花满渚没反应,任平生有些忐忑,抬头一看,这只猪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任平生还是爬上了床,小心翼翼地躺在花满渚身边,努力不去看花满渚的脸。 “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就出事了,师娘说了要我照顾好花满猪的,嗯,我必须跟他待在一起。”任平生自言自语了一番,困意终于袭来。 接下来的两天,李忘贫本着赎罪的基本准则,鞍前马后地伺候花满渚,任平生依然横眉冷对,倒是花满渚十分不好意思,每天光是“谢谢”、“不用了”就要说上几十遍,烦得任平生想堵住他的嘴。任平生眼皮子底下,李忘贫哪里敢听花满渚的客气话,只能更卯足了劲儿地献殷勤。 扬州诗会终于开始了,任平生和李忘贫一左一右地护着花满渚,一个飞扬跋扈,一个人高马大,完全不顾花满渚的拘谨,阵势盖过了街上一众弱不禁风的文人墨客。 这个诗会其实并不是什么正式的比赛,扬州这地方水土丰饶,百姓饱足了就爱舞个文弄个墨的。最开始只是一些骚人挑个好时节自发举行一些小聚会,后来效仿者众,逐渐演变成一年一度的扬州诗会,不少人闻风而来。到了会期,长街短巷、河畔廊下,甚至青楼花街里,随处可见摇头晃脑的文人们吟诗作对,泼墨潇洒。白天还好,夜里更是张灯结彩,热闹程度比京城元宵盛会更甚。 三人转了一圈,那些文人大多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三三两两各自为营,也没遇见花满渚特别感兴趣的。李忘贫生怕任平生又不高兴,窜来窜去的拿了好多吟诗作对的题目回来,只为博花满渚一个青眼。作了些扭捏词句,笑了些眼界高低,花满渚兴致缺缺,干脆不管诗会了,就跟着任平生一块儿游览起风光来。 长河两岸本来就是风月之地,正值诗会,前来助兴的歌女舞姬更是随处可见,任平生和李忘贫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在一家酒楼里叫了两壶酒,十分惬意地看着回廊里跳舞的姑娘。 花满渚心里不高兴,又怕说错话了任平生又生一回气,只能嘟着嘴坐在一边。 任平生一只胳膊大咧咧地揽住花满渚的肩:“小猪啊,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美色当前还这么闷闷不乐的,来来来开心点儿!”说着就端起一杯酒。 花满渚平时不怎么喝酒,这回心里又是无趣又是烦恼,竟也接过来就喝了。任平生一愣,看着花满渚那明显赌气又不敢说什么的小窝囊样,心里也烦躁起来,放开他的肩就跟李忘贫喝酒去了。 李忘贫正傻乐得没边儿,任平生叫他喝酒就喝,丝毫没察觉到花满渚的异样。花满渚心里叹着气,想着师娘要是知道他们来扬州竟然是这么玩儿的又该发脾气了。任平生眼珠都不错地看着莺歌燕舞,也不管花满渚,花满渚竟也自己拿起了酒杯。 三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嘻嘻哈哈地在廊下饮着酒,在扬州这地方十分惹人瞩目。不多时,几个袅娜多姿的女子转了过来,羞羞怯怯地在桌边行个礼,问能不能一同赏月对酌。 李忘贫一听那软绵绵的小嗓子耳朵都酥了,任平生当然毫无异议,剩下花满渚一个人目瞪口呆。 花满渚年纪最小,几个姑娘多是冲着穿戴不俗的李忘贫和眉目俊朗的任平生去的。但同坐一桌,也不能冷落,还是有个女子体贴地坐在了花满渚身边,一口一个小公子,素手一伸就是一杯酒。花满渚躲也躲不过去,求救似的望向任平生,没成想任平生根本没看他,自顾自地敲着桌子跟人家姑娘玩得正高兴。 就一愣神的功夫,花满渚已经接连被灌了两杯,脑子都有点晕了。 花前月下,美酒当前,李忘贫早就不管人间是与非了,任平生那颗本就不正经的心,更是放肆得一塌糊涂。只可怜了嫩生生的花满渚,醉眼朦胧地发着呆,谁递酒过来就喝。调笑惯了的陪酒姑娘见他年纪小又傻得可爱,两根白葱似的手指头伸出来就在他脸上拧了一下,还咯咯娇笑着问:“小公子在想什么呢?” 花满渚满脑子正乱得没有头绪,下意识地抓住了姑娘的手腕,皱皱眉又咧嘴一笑:“师哥你怎么又掐我。” 酒后失了控制,花满渚的嗓门比平时大。任平生闻声回头,就看见花满渚捉着人家姑娘的手腕,一脸白痴一样的笑容,那姑娘都快要娇羞着跌进他怀里了。 任平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你竟敢握别人的手! ☆、第六章:世事短如春梦 等回过神来,任平生已经拉着花满渚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花满渚晕晕乎乎的,脚步踉跄几次差点摔倒,嘴里委屈地叫着:“师哥,你走得好快啊……” 任平生一肚子无名火,哪里管他那么多,脚下更是生了风一般,把气喘吁吁的李忘贫远远甩在后面。 花满渚已经完全糊涂了,被扔进房里的时候没站稳,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撞到桌子上,却腰上一紧,被拉进了他师哥的怀里。 任平生一脚踹上门,气还没喘匀呢,怀里的猪竟然好不识相地要挣开他的手:“师哥你身上好臭,好臭……” “嘿!”任平生都快被气乐了,干脆一把将他脑袋往胸膛上摁,“臭死你这只猪!还敢嫌弃我!” 花满渚好不容易挣扎着抬起头,脸都憋红了,耍赖一样地一口咬在花满渚肩上:“不好闻……她们的香味真讨厌……”说着说着,竟然伸手想把任平生身上那些沾染了脂粉香气的衣裳剥掉。 任平生还没从花满渚咬他的那一口里回过神来。花满渚喝了酒,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咬得并不疼,但那两片滚烫的嘴唇轻轻擦过脖子上□□的皮肤时,竟然像火种一样,让任平生的心都跟着发烫。 任平生拉住花满渚正在扯他衣服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花满渚酒色朦胧的双眼,以及……那张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的潋滟双唇。 任平生好像回到了之前的梦里,他低头吻了下去。 四片嘴唇紧紧贴在一起,花满渚的废话声戛然而止。任平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只有与花满渚紧密相贴的那一小片地方,越来越热,简直烫得像要融化了一般。 花满渚不明所以,突然被堵住了嘴,他大睁着眼睛看着任平生贴在眼前的脸,奇怪又不满,张口就往任平生嘴上咬去。 口腔里淡淡酒香裹着温暖的气息袭来,任平生下唇一痛,刚才仿佛凝固的血液轰然解冻,从嘴唇开始一路疯狂地燃烧到全身各处去。 他如饥似渴地舔吻花满渚的唇,不受控制地去挑逗花满渚的舌头。初尝滋味的少年吻得毫无章法,只是完全地跟从了本能,几乎要将怀里的人吞下肚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满渚被堵得实在喘不过气来,终于使劲儿推开了任平生的头。任平生铁一般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尚未松动,他顺势趴在任平生的肩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难得的空气。 任平生僵硬地站在原地,除了山崩地裂般的心跳,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 半晌,他终于偏了偏头,还不知道如何跟花满渚解释的满腔心思,在看到已经趴在自己肩上睡着了的花满渚时,雪融一般化作一声纠结的叹息。 他将花满渚抱到床上躺好,自己却枕着双臂躺在睡榻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花满渚头疼欲裂地醒来,就见到任平生和李忘贫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在百无聊赖地等着他睡醒。 花满渚简直受宠若惊,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任平生竟然没有捏着鼻子叫醒他,而且还坐在一边等他? 震惊之余,花满渚也没发现任平生那十分不自然的脸色,忍着头疼手脚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好了。 一大早李忘贫就被任平生拎起来,突然说要启程回霁山,一头雾水也不敢异议,只能在驾着马车驶出扬州城的时候怀着对春风杨柳岸的无限不舍,忧伤地叹息一声。 任平生一上车就躺在车厢里闭目养神,花满渚实在头疼,也没心思去问他师哥为什么突然要回家。马车狭小,长手长脚的任平生一躺,花满渚就不能舒展开来睡觉了,只好靠着车厢壁缓解头痛和困意。 但欲求不满十分忧伤的李忘贫驾起车来有些心不在焉,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刚刚要睡着的花满渚跟着马车一颠,脑袋哐当就撞上了车厢,一下子痛醒了。任平生也差点儿从座位上被颠下去,他翻身而起,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就往车外砸去:“李忘贫你皮痒啊!连车都不会赶!” 李忘贫稳稳接住茶杯,识相地不敢回话,终于将扬州的莺莺燕燕们赶出脑海,专心赶起车来。 教训完李忘贫,任平生又看向花满渚,这么一撞,花满渚的头更是疼得要命,眼圈都泛红了,脸色白得吓人。 任平生赶紧把人拉过来一摸,后脑勺起了一个大包,正想开口再骂李忘贫,花满渚却皱着眉头说:“师哥我头好疼。” 身体不舒服,又在他唯命是从的小师哥面前,花满渚都没发觉自己的语气竟然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任平生干咳两声,还是不忍心,让花满渚躺了下来,又怕马车晃荡把他颠着了,一咬牙,半抱着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还吩咐李忘贫走慢一点。 花满渚满足地咧嘴一笑:“谢谢师哥。”小时候只有发烧了任平生才会难得这么照顾他的,花满渚心里十分感动,挪挪脑袋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安稳地睡了过去。 看着花满渚一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任平生松了口气,又有些隐隐的不爽。这只没心没肺的猪,浪费他昨晚百结的愁肠了。不过,忘了也好,任平生实在不知道要是花满渚追究起来,自己要如何解释给他听。 手臂的力道恰到好处,将花满渚稳稳护在膝上,任平生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本来打算回去找个借口让师娘给花满渚换个房间住的,此刻看着花满渚的睡颜,这个念头也烟消云散。 “就这样吧,”任平生自言自语的声音几不可闻,“总会想明白的。” 李忘贫谨遵任平生的吩咐,一路缓行,力求平稳,回去的路程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而且让花满渚十分摸不着头脑的是,他好像觉得小师哥突然变得很奇怪。虽然他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喜欢逗着李忘贫玩儿,无聊了就构思一堆恶作剧,但花满渚总觉得,师哥好像变……温柔了。 是的,温柔。 这几天花满渚都是要么躺在任平生腿上,要么靠在任平生肩上睡的。一开始是因为小师哥照顾自己头疼也没什么,可后来他都好了,小师哥依然让他那样睡。花满渚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任平生眼睛一瞪,他只好乖乖听话。而且,靠着任平生可比靠着硬邦邦的马车车厢舒服多了,他也就开开心心地听从小师哥的吩咐,心满意足。 他哪里知道,任平生比他更心满意足。 三人在霁州城外分了手,各回各家。离开半月有余,任平生和花满渚都有点儿归心似箭,赛着跑似的往霁山上冲。 可行到山脚下,两人都顿住了。 什么东西烧焦的气息浓烈地扑面而来,甚至还裹挟着一丝血腥气。 任平生皱皱眉,看了花满渚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一路没有遇到一个人,只有那股不祥的焦味越来越浓。任平生的心砰砰直跳,强烈的不安让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转过山峦,霁山腰上的房舍终于露出面目来。 那些任平生和花满渚进进出出无数遍的房舍,全部化为了焦黑色的断壁残垣。 任平生睁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大声呼喊着师兄师姐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直到花满渚在残垣里发现第一具烧毁了的尸体。 那人已经面目模糊,不知道是谁,手里还紧紧握着霁山弟子专用的剑。 接着,第二具、第三具……更多的,连尸体都找不完整。很明显,有人袭击了霁山。 找到的尸体或残骸越来越多,任平生和花满渚的心却越来越凉。 没有人活着。 霁山全门上下36人,没有人回答他们撕心裂肺的喊声。 能认得出来的尸体没有几具,他们甚至连师父和师娘的尸身都无法辨认。 任平生跪在36具尸体面前,他不像早已泣不成声的花满渚,他好像哭不出来。他慢慢地站起来,抽出自己的剑,开始为霁山全门掘墓。他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找人问清楚,问是谁要杀他们,问为什么要杀他们。他还想起临行前花满渚一直在说师娘的举动很奇怪,自己却没有在意。 是啊,花满渚明明对那个诗会没什么兴趣,师娘却坚持要让他们去看看。 师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算准了我的性子,知道我一定会在扬州的花花世界里流连忘返,故意要我带着师弟离去?师娘,你为什么偏偏要支开我们?为什么一夜之间,霁山全门都没了性命? 可师娘也不会母老虎一般跳起来骂他了。 直到花满渚强行拉住任平生,哭着给他包扎已经血流不止的双手,任平生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一直在流,似乎要一鼓作气地将身体里的水分都流个干净。 闻讯而来的李忘贫赶到的时候,任平生和花满渚已经将同门安葬好。他们俩用自己的剑,在一块大石碑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师父、师娘、各位师兄师姐的姓名。 李忘贫也恭恭敬敬地在墓前磕了头。这几年,他有事没事就往霁山跑,跟他们中的不少人都熟了,他甚至还喂王大叔的狗吃过两个肉包子。 他们不知道这场屠戮出于谁手、因何而起,他们也不知道前路如何、向谁去讨个公道。 任平生和花满渚在霁山上为同门守了七天灵,李忘贫上山接他们去镖局落脚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人了。 ☆、第七章:花满渚,酒盈瓯 第四章 花满渚,酒盈瓯 这个雨夜,让花满渚想起了三年前。那时他跟着小师哥走下霁山,江湖浩漫,他们一心想要报仇,却毫无头绪。后来,任平生打听到云水楼,听说那是个能解开天下所有谜团的地方,只是,代价往往高昂得让人付不起。 两个少年星夜兼程赶往云水楼,路上也曾像今夜一样,在一个破庙里躲雨。那一夜,任平生拉着花满渚的手,跪在落满尘埃的菩萨面前发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誓要查出真相,为霁山全门报仇。 花满渚还记得他们终于得入云水楼门的那一天。那个似乎掌握天下风云动向的楼主杜宇,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两个。 杜宇要他们付出的代价,是归入云水楼下。杀手、密探、甚至盗贼,不管云水楼要做什么,都必须服从。 任平生毫不犹豫的同意了。花满渚紧紧抓着任平生的手,素来什么事都仰仗小师哥出主意的少年,这一次,也依然跟着他一起。 但杜宇没有立即给他们答案。云水楼的规矩,做满了任务,才能换取信息。 “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云水楼大门上的那副对联,从此成为任平生和花满渚心中最大的希望。 睡着前,花满渚轻轻握住了任平生的手。他的小师哥也轻轻回握着他的。这个世界上,他们俩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这次的任务比较轻松,不过是去杭州取一条命。三年过去,任平生早已不是那个虽然武功高强却从未剑尖染血的飞扬少年了。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何时杜宇才会给他们消息,但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只有花满渚,在任平生的坚持之下,他从未染过一条人命。 只是,连任平生自己心里都清楚,不管他再怎么保护,花满渚也再也不可能是霁山上那个傻呵呵的小师弟了。 长大了,聪明了。除了任平生之外,花满渚再不会对别人毫不设防;心思如何良善,脑子也时常生出九曲十八弯的算计。他们为了报仇听命于云水楼,那么除了仇恨和云水楼的命令,世间善恶是非,似乎都与两人无关了。 回到云水楼的时候已是初冬时节,天气越发寒凉。花满渚半夜踢被子着了凉,一路都在打喷嚏。任平生一边又骂他是猪,一边拿披风把他裹了裹。 刚踏进院门,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就从屋里蹦出来,伴随着一阵极其欢快的喊声:“小渚!小渚!” 任平生的脸一下子黑了。 花满渚十分无奈,正想劝慰一下任平生,就又打了一个喷嚏。 这么会儿功夫,欧盈已经蹿到了花满渚身前,看见他裹得跟粽子一样的造型一愣。 “小渚你生病啦?” 花满渚忙着擦鼻涕还没回话,任平生已经不客气地将欧盈一把拨到一边,“别挡路!你怎么又来了!” “我是来看小渚的呀,听说你们这两天回来,我都等了好久了!”欧盈丝毫没受影响,依然笑嘻嘻地跟在后面。 “看他做什么!”任平生简直烦透了这个丫头,“你是整天没事干吗!” 欧盈欢快地点了点头。 “……”任平生无言以对,“我一会儿就去找杜宇,他手上肯定缺人用。” 欧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逍遥地晃着双脚:“找他也没用,他不会给我活儿干的,我还是陪小渚玩儿吧,是吧小渚?” “他不用你陪!”任平生怒目而视。 花满渚一句话都没说,欧盈跟任平生已经快要打起来了。又一个喷嚏过后,花满渚终于小声地说:“盈盈你先回去吧,别从我这儿染了风寒。” 任平生的脸色更黑,欧盈却神采奕奕地扑上前去:“不怕不怕,你这么担心我,我当然也要照顾你!”她歪头一想,总算是转身要走,“小渚你等等啊,我去找老头子给你要治风寒的药来!” “我师哥有……”花满渚话还没说完,欧盈的身影就已经不见了。 不过,这尊大佛总算是走了。花满渚战战兢兢地看任平生,果然,一脸风雨欲来。 任平生眉头一挑:“舍不得啊?” 花满渚赶紧摇头。 “怕她染了风寒?”任平生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一把捏住花满渚的鼻子,“小爷天天跟你在一起怎么没见你担心啊?” 花满渚一句“师哥身体很棒”不敢回答出口,只能任他捏着鼻子骂了一通。等任平生发完脾气,他的鼻尖都红得跟辣椒似的。任平生冷哼一声,甩手就回屋了。 花满渚实在冤枉,师哥跟欧盈不对盘,每回见到欧盈就生气,偏偏欧盈老爱来找他,闯完了祸就跑,留下花满渚独自承受任平生的怒气。 想了想,花满渚去厨房弄了点儿吃的,才进屋给任平生赔罪,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这罪跟他有什么鬼关系。 任平生还是老样子,枕着双手躺在睡榻上闭目无语。花满渚本想悄悄拿着吃的靠近他,结果一个喷嚏没忍住,全喷在盘子上了。 看着任平生嫌弃的眼神,花满渚只好把那一盘点心扔到一边,蹲在榻前给任平生捶腿。 “师哥别生气,我晚上再给你弄好吃的。” “不吃。” “……我做红烧肉好不好?” “不好。” “师哥,你别生气了……” 任平生干脆不理他了。花满渚低下头,轻声抱怨起来:“又不是我叫她来找我的……” 话音未落,任平生腿一伸躲开他的手,干脆翻了个身面朝窗外。 花满渚愣了愣,只好爬上睡榻半跪着,死皮赖脸地要给任平生捏肩膀和脖子。 捏了没两下,任平生就翻过身子,皱眉盯着他:“你手怎么那么凉?” “呃……”花满渚把手贴在脸上,好像是有点儿凉,“那我捂一会儿再给你按摩。” “捂个屁。”任平生一使劲儿,花满渚整个人跌进他怀里,任平生拽过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又掖了掖,问道,“药吃了么?” “吃了。”花满渚笑起来。 “笑什么笑,吃了就睡一会儿,真是只猪。” “好。”花满渚转身对着任平生的胸膛,觉得这初冬的被窝真是暖和到了心坎儿里。 花满渚睡着之后,欧盈抱着一堆药材又来了一次,话还没说两句就被任平生赶了出去,走的时候气得龇牙咧嘴的。 第二天,任平生独自去见杜宇。那个神神秘秘的楼主正在屋里悠闲自在地喝茶。 “喂,”任平生不客气地端过一杯茶,“你能不能管管你那个宝贝侄女,整天在我眼前晃跟苍蝇似的。” 杜宇老神在在:“自作多情,盈盈是去见小渚的,与你何干?” “谁说花满猪就愿意见她了?” 杜宇啧了一声,放下茶杯:“你管得可真是比我还多,云水楼上下谁不知道,盈盈早就放话说要嫁给小渚的。” 任平生也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我是他师哥,兄长如父,他要成亲得听我的,欧盈没戏!” 杜宇嫌弃地看着他:“人家两个孩子郎情妾意,你这恶人在这里横加阻拦算怎么回事?” “嘿嘿嘿,”任平生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乱点什么鸳鸯谱,我师弟对你们家的野丫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不等杜宇反驳,任平生又继续说,“你说你,怎么当人家舅舅的,女孩子家家一点都不知道矜持,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杜宇哼了一声:“我可管不了她,你想霸占着你的小师弟,就自己想办法去。” 任平生一愣,总觉得杜宇好像话里有话,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特别可恶。 “小爷不跟你废话,下一个任务。” “下一个啊,”杜宇重新倒了一杯茶,“暂时没有,歇着吧。” 任平生斜睨了他一眼。 “盈盈说了,你干活儿没关系,可你老要带着花满渚,她怕她的心上人累着,非逼我给你俩放个假。” 任平生起身就走。 “你还懂不懂礼貌了?安都不请一个?”杜宇吹胡子瞪眼的。 “边儿去。”任平生懒得理他。这个杜宇三十多岁的年纪,掌管着整个云水楼,看似高深莫测,实则十分没个正经。不过,他倒是跟任平生有个共同点,特别怕欧盈。哎不对,任平生不是怕她,是烦她。 听说欧盈是他姐姐的孩子,不过他姐姐从没出现过,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何方神圣。三年前欧盈第一次见到花满渚,就跟山贼见了宝似的挪不开眼,从此下定决心要嫁给他。花满渚躲不开她就算了,还因为她备受任平生的冷眼,实在是苦不堪言。 所以,当任平生回到院子里发现欧盈正缠着花满渚陪她练轻功的时候,那浑身的寒气简直把花满渚冻得直哆嗦,赶紧以风寒未愈需要休息为理由让欧盈回去。 可欧盈哪是那么好打发的:“没关系,你休息我就去给你煎药,你醒了我就给你解闷,咱们都好久没见了,今天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任平生冷哼一声,哐地关上房门。 “盈盈,”花满渚愁眉苦脸的,“你别闹啦,我师哥要生气的。” 欧盈柳眉一竖:“他有什么好气的!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关他什么事?” 花满渚又点儿脸红,不过欧盈说话向来毫无顾忌,他也听惯了,当下只好回道:“别胡说啦,你虽然年纪小,但也是个女孩子,不能老这样。” 欧盈满眼放光:“不小啦,你要是同意,咱们今年就可以拜堂成亲!” 饶是花满渚已经习惯了欧盈的泼辣大胆,此刻脸皮也快被烫熟了,只能慌乱地不停摆手,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欧盈一看花满渚想要拒绝的样子,嘴巴飞快地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 花满渚十分无奈:“盈盈啊,你别跟我闹着玩儿了……” “谁跟你闹着玩儿了!”欧盈带着哭腔大声说,“我知道,你那个师哥不同意嘛!他这是棒打鸳鸯,坏人!” 花满渚面色也沉了下来,正色道:“我师哥不是坏人,不许这么说他!” 欧盈缩了缩脖子,小姑娘委屈劲儿一上来,眼泪就止不住,一跺脚就哭着跑出去了。 花满渚叹了口气,这时候也不敢去点任平生的火药桶,只能孤零零地回自己屋,昨日被窝的温暖遥不可及,顿觉无限凄凉。 ☆、第八章:夜雪初霁风更急 欧盈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论相貌,眉眼间与杜宇有些微相似,但显然更胜一筹:俏生生二八年华,娇软软袅娜身段,滴溜溜灵动双眸,粉嫩嫩樱桃素口;论地位,叱咤江湖的云水楼主杜宇无妻无子,就这么一个侄女跟在膝下长大,宝贝程度跟庙堂上的郡主千金比也不差;论性格,杜宇这么个素爱由着性子来的人,免不了将欧盈宠出一些娇纵脾气,但也得益于此,盈盈小姐身在险恶江湖,倒生出一份不知人心的玲珑纯真。因此,云水楼上下对欧盈好,三分出于主仆关系,七分倒的确是因为小姑娘娇俏可爱,惹人喜欢。 至于她跟花满渚的事,也的确是人人皆知。虽然当是小孩子玩闹,可时日一长,大家也都约定俗成地将他二人看作两小无猜的一对,总觉得以后是一定会成亲的。云水楼的人素来狂放,不怎么在意门当户对这回事,只当花满渚和欧盈两人郎才女貌,乐见其成。 唯一对这事儿极其不高兴的就只有花满渚的师兄——任平生了。可任平生为何如此,却谁也不知,只能怪他性情乖戾。欧盈也是个一根筋的,察觉到任平生不喜欢他,也不会刻意讨好,一心只扑到让她一见倾心的花满渚身上。女孩心思,总觉得这世上只有心上人才值得自己去追着捧着,而且自己心诚如此,只要相爱,就不用管什么师哥师姐同意不同意。她倒是想得洒脱,可连带她舅舅杜宇都要受任平生好些白眼。 今年的雪下得早,梅花才刚生出红蕊一点,大雪就悄然而至。任平生早早醒来,推开门就见一片雪白。隔壁花满渚的房门应声而开,一见这景色,立刻眉开眼笑。花满渚生于江南,长于霁山,江南鲜少有雪,霁山也很少下得这么大。来云水楼三年,最让他开心的就是雪天。 任平生见他开心,心里也跟着高兴,两人闹闹腾腾地扑进院子里,打起雪仗来。这些年,任平生多了心事,曾经那些少年性子,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重新见到。 思及此处,花满渚难免惆怅,却在走神时被任平生一个大雪球兜头砸来,头上、脸上、身上顿时白花花一片。任平生在原地笑弯了腰,花满渚把脸一抹,雪球也懒得团了,直接往前一扑,箍着任平生的脖子将人往雪地里摁。任平生难得放肆玩笑,也就随他去,下盘功夫一点都没使出来,两个人立时便一同滚到雪地里。 任平生本来就笑花满渚笨拙,此刻花满渚也存心想逗他高兴,乱七八糟地抓着雪往他身上洒,自己狼狈不堪也不在意。闹得高兴了,甚至抓了一把雪往任平生脖子后面塞。冰凉雪意陡然袭来,任平生一个激灵,挣扎着要逃。花满渚哪里肯放人,玩了半天雪,手正凉着,刚好赖在师哥衣裳里取暖,于是更加放肆,另一只手死死搂着任平生的脖子不松。任平生挣扎几下,索性手下使力,抓住花满渚搂他的手一个翻身,反倒将花满渚压在身下。 花满渚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就见师哥骤然换了位置,一手拿着雪团正要砸下,吓得闭上了眼睛。 任平生却迟迟没下手。白雪地里,开心打闹得花满渚脸上有些红晕,发间和衣领上都沾着雪,在他的体温之下倏然融化。看着他紧闭着双眼害怕雪球砸下来的可怜模样,任平生刚才被整的恼怒顷刻全无,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那雪一起,融化成了水。 任平生嘴角含笑,欢喜又无奈,只能在心里叹着气。 花满猪啊,你什么时候能开窍呢? 不过,这样也好。 战战兢兢等了半天,花满渚却没等到预料中的惩罚,他睁开眼睛一看,任平生正带着笑,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他松了一口气,赶紧拍马屁求饶:“就知道师哥最好了!” 任平生扔了掌中雪球,屈起冰凉的手指在花满渚的脑门上扣了一扣:“暂时放过你,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花满渚笑嘻嘻地晃了晃脑袋。 看着他在身下笑得正欢,任平生也笑起来。心念一转,任平生扶着花满渚的肩,放轻了声音,细细说道:“小渚,等我报了仇,我有话要对你讲。” 任平生语气温软,花满渚闻言愣怔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睛,也轻声说:“不能现在告诉我吗?” “不能,”任平生刮了一下花满渚的鼻头,语气又恢复正常,“小爷要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挑个黄道吉日才能告诉你。” 花满渚还想说什么,院门外却响起一阵砰砰砰的叩门声。 一听这火急火燎的动静,任平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拉着花满渚站起身,拍着两人身上的雪花,显然不想搭理门外一阵响过一阵的敲门声。 果然,欧盈的好脾性很快就用完了,见半天没人开门,直接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小渚!小渚!快出来开门,下大雪啦!” 仿佛刚才的脉脉温情都是幻觉,任平生的脸瞬时就变成冷冰冰又不耐烦的样子,一甩衣袖,背过身就往回廊上走。 门外欧盈还在喊个不停,这天寒地冻的花满渚也不好让一个姑娘家久等,只能先去开门,一会儿再伺机给任平生顺毛。 没想到来的不只欧盈,杜宇也来了。欧盈一见花满渚,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前几日哭着从这里跑出去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兴高采烈地说:“舅舅带我们去看赏雪,你快回去拿披风!” 花满渚还没来得及给杜宇问个好,就被欧盈推着进了门。杜宇摇摇头,自己跟了进去。任平生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三个人,杜宇等了半天,知道想讨杯茶水喝是不可能了,干脆优哉游哉地坐在客厅里哼起小曲来。 拿好了衣服,欧盈看也不看厅里坐着的两个人,拖着花满渚就往门外跑:“走吧走吧,马车在等我们呢!” 杜宇啧了一声:“有了小渚忘了舅啊,盈盈你倒是等等我啊!” “哎呀你快点!” 杜宇站起身来,任平生却还不为所动。 “唉,”杜宇摆摆头迈开步子,“我就知道你不会去,也好,盈盈和小渚正需要一些独处的时机培养感情呢。” “谁说我不去!”杜宇话音刚落,任平生身形一闪,已然朝门外大步走去。 杜宇笑着跟了上去。 去的地方不远,不过雪路难行,倒也费了些时间。一路上有欧盈这么个闲不下来的,倒也省得无聊了。杜宇带他们去的是一座梅山,这地方梅树成林,本来是个郊游踏青的好地方,但由于在云水楼附近,平素是没人擅自闯入的,十分清净。 这个时候,梅花还没怎么开,杜宇说是来赏雪,其实就是陪着欧盈约花满渚出来玩闹的。欧盈知道花满渚爱雪,趁着任平生还没来得及阻止,一下车就拖着他往林子里跑去。任平生也不忍心拂了花满渚的性子,在花满渚回头看他的时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花满渚得到首肯,心里总算轻松下来,不过也没跑太远,就跟欧盈在雪地里堆起雪人来。 难得任平生没出什么幺蛾子,本来还因为上次的事情有些郁郁的欧盈也彻底高兴起来,一边撒着欢地逗花满渚说话一边给他的雪人捣乱。 “啊我的鼻子!”花满渚大叫一声,刚给雪人捏好的鼻子又被欧盈给砸没了。 欧盈在一边咯咯直笑:“小渚不要堆雪人啦,跟我一块儿打雪仗吧!” 花满渚本来正无奈,一听欧盈说起打雪仗,又想起了早上的事,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任平生一眼。 “小渚?”欧盈跑过来蹲在花满渚身边,两手拖着下巴,“你怎么走神了?想什么呢?” “……想我的鼻子。”花满渚低下头继续团雪。 欧盈睁大了眼,旋即乐了:“你真可爱!不就是个鼻子么,我赔给你好啦。”说着就伸出手,也团起雪来。 于是,花满渚的雪人迫于欧盈的淫威,竟不得不长了两只鼻子,一个端端正正长在中间,一个歪歪扭扭插在头顶。 花满渚看着那长了角的雪人,哭笑不得。欧盈却开心极了,指着雪人的第二只鼻子狂笑:“你看多可爱!” 另一边,任平生看着他们俩嬉笑打闹,冷冷地哼了一声。 杜宇却还在一旁火上浇油:“你看他们俩多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现在商量一下聘礼如何?” 任平生迈步就要往前去拎花满渚。 “诶诶诶,”杜宇拉住他,“你就别去自讨没趣了,让他们俩玩儿,我有话跟你说。” 任平生顿住脚步,猛地看向杜宇,眼里精光一闪。 “任务,还是?” 杜宇负手而立,往旁边走了两步,离欧盈和花满渚更远了些,任平生紧紧跟上。 “是霁山的事。” 任平生心脏狂跳,却没有打断杜宇,等着他往下说。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3节 杜宇看了他一眼,噙着一抹神秘的笑意:“你来了三年,其实这事儿我查到有一段时间了,本来早就想跟你说的,不过……” 杜宇望着欧盈和花满渚的背影,又是一笑:“有些事情我不太明白。”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任平生忍不住问道。 “是,”杜宇爽快答道,“我当然要等都弄清楚了再告诉你。” “说。”任平生的耐心几乎用尽。 三年了,他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变成活在黑暗里的麻木杀手,甚至连对身边人的满腔心思都不敢轻易说出口,只为了等这一个答案。 任平生死死盯着杜宇,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将要说的话,是任平生这三年光阴的报酬,也是另一段充满未知的开头。 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可任平生的手里却出了一层汗。 “驻南将军府。” ☆、第九章: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 “驻南将军府?”任平生眉头一皱,“我霁山方寸地方,寥寥数十人而已,怎么会与将军府有所牵扯?” 杜宇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你可知莫可量在驻于霁山之前,是什么身份?” 任平生想了想,答道:“我只知我师父师娘当年厌倦江湖,于是退出纷争,落脚霁山,收了一帮小孩子教养成人。至于之前的事,我并不知。” “厌倦江湖?”杜宇笑了一声,“是啊,莫可量的江湖,的确是让人厌倦。” 说着,他转过身来,随手折了一枝梅蕊,漫不经心地把玩。 “你到底要说什么?”任平生紧紧追问。 杜宇仿佛对任平生的急迫无动于衷,慢悠悠地说:“曾经的莫可量,可不是什么江湖人士,他乃驻南大将军麾下一员干将,当年在将军府,也是个风流得意的人物。” “我师父是驻南将军府的人?”任平生十分诧异。 “不错。”杜宇点点头,“据说,当年莫可量为燕将军杀人无数,后来却爱上一名江湖女子。至于燕大将军嘛,庙堂出身,最瞧不起的就是江湖人士,怎么会同意得力手下娶一个那样的妻子。” 言及此处,杜宇的声音里满是讽刺。 任平生却无暇顾及,又问道:“那女子可是我师娘?” 杜宇又是一笑:“正是。他二人情比金坚,莫可量一怒之下离开了将军府,从此隐于霁山。” “我师父侠义心肠,在霁山多年,不问名利之事,门下弟子多是收养穷苦人家的孩子,”任平生深感不忿,“驻南将军府既然早已放我师父离去,这些年又毫无交集,又怎么会突然发难?” 杜宇不冷不热地看着任平生:“你倒真是天真,还真以为燕将军府是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方?莫可量得以脱身,肯定是答应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条件。哼,”杜宇冷笑起来,“只怕声名赫赫的燕将军府,开出的价码是不会比我这云水楼简单的。” “岂有此理!”任平生激愤难平,“堂堂一方将军,行事竟如此卑鄙!” “将军?”杜宇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驻南将军府还有个身份,是朝廷的大机密。” 任平生快要被杜宇这不急不缓的性子逼出火来,狠狠盯着他。杜宇见状摇了摇头,才又接着说道:“驻南将军,名头好听,不过是朝廷的暗桩而已。南方不仅富庶,武林纷扰也多,朝廷明着看不起江湖,其实还要暗地里掌握动向。因此,这驻南将军府,干的就是些铲除异己,敛财制衡,杀人越货的勾当。 “你说,这样的将军府,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燕大将军怕手下人娶江湖女子败了他的威名,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这世上的人啊,越瞧不起什么,往往就越离不开什么。” 任平生半晌无语,他那温和博学的师父,以前竟是朝廷暗桩?难道,这么多年他也还一直在为驻南将军府做事么? 杜宇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笑着说:“那样的将军府,总有一点不便自己出面的地方,像你师父这样放在江湖里的暗棋,怕也不止一个,并不奇怪。”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杜宇眉头一挑,看着远处正在玩雪的两个人:“他们暗信往来,具体为何我也不知。不过,你那个小师弟的身世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难道从来没问过?” 任平生心头一跳:“他小时受惊过度,来霁山之前的事,都记不清了。” “呵,”杜宇不置可否,“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遇见仇家杀来,是该惊吓过度的。莫可量真是有趣,花满渚,花满渚,哈哈,只怕是血满渚吧。” “与花满渚何干?”任平生心里的不安汹涌而来。 “这还不简单?”杜宇鄙视一般斜睨了任平生一眼,“你师父就是杀花满渚全家的人呗。” 任平生只觉遍体生寒,仿佛天地间的雪都涌进了他血液里。 “杀人的时候不知心存哪门子的善念,留了花满渚一条小命。这花满渚一家啊,手上拿了什么东西是燕将军府想要的,后来的霁山一案,也与此有关。不过,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你的小师弟知不知道,就要你自己去查了。” 任平生看向花满渚,他还蹲在地上研究他的雪人,欧盈在他身边笑语晏晏,两个人无忧无虑一般。 “平生,你为我卖命三年,如今钱货两清,你自由了。”杜宇正经说道,“此后,你不再是我云水楼的人,要做什么也与我无关。” “我要报仇。”任平生拳头攥得死紧,“不论如何,为了霁山,也为了小渚。” 杜宇沉默片刻,把一只手搭在任平生肩上:“驻南将军府是你捍不动的地方,但我也不会劝你不要去。自求多福吧。” 任平生俯下身,恭恭敬敬对杜宇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踏着雪,一步一步向花满渚走去。 花满渚听见雪地吱嘎作响,回头一看,任平生正朝着自己走来。他连忙站起身,跑了过去。 “师哥,你看这雪人!” “不给他看!”欧盈挡在雪人面前,“这是我跟小渚一起做的,是定情雪人!” 任平生竟然没有跟欧盈呛声,牵过花满渚的手说:“回去了。” 欧盈倍感奇怪,连忙跟上去。花满渚却看出来任平生脸色冰寒,想问又碍于欧盈在身边,只得暂时沉默,乖乖地跟着任平生上了马车。 杜宇没有上车,他让欧盈跟他们回去,说自己还要赏一会儿雪。 马蹄踏雪声渐渐远去,杜宇却往林子越走越深。梅花未开,却已然有些微暗香浮来。杜宇走在其中,看着鸟雀无踪的梅林,自己的心,却不知该静还是该动。 “一蓑烟雨任平生啊,”杜宇自言自语道,“莫可量,可惜你一番心思,你的徒儿只怕是要风雨一生了。” 梅林里一片静谧,杜宇的声音虽小,却依然回声般飘荡在一片雪色中。 ☆、第十章:雪上空留马行处 回到云水楼,任平生径自沉默着回了房。花满渚满腹疑问,但还是先去烧了一壶热水,给任平生泡了杯暖手茶。 他敲敲门,任平生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花满渚更加不安。他推门进去,任平生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睡榻上发呆,脊背挺得笔直,坐在窗前看着花满渚走进来,像是在等着花满渚一般。 “师哥,”花满渚吸了口气,“刚从雪地里回来,喝杯热茶暖和一下。” “小渚,你坐下。”任平生按住花满渚倒茶的手,平静地说道。 花满渚身子一僵。任平生极难得唤他“小渚”,花满渚抬头看他一眼,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好坐下。 两个人僵坐着半天没有说话。花满渚思虑再三,还是先开了口:“师哥,你……是不是我又惹你不高兴了?” 如果是因为跟欧盈玩了太久,那还好说。但直觉告诉花满渚,今天的任平生不比寻常,并不是在为欧盈的小打小闹置气。 任平生闻言转过头,看着花满渚说:“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那……” “小渚,”任平生定定地望着花满渚,“你到霁山之前的事情,真的都不记得了?” 花满渚一愣,任平生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他身上。 “师哥怎么突然问这个?”花满渚两眼分外迷茫,“我那时候年纪小,真的记不清了。” “丁点印象也无?” 任平生微微皱眉,那眼神似是要穿透花满渚一般。 “……”花满渚想了想,“我只隐约记得小时候家里很多人,宅子很大,后来有坏人闯来,有人抱着我一直跑。再后来……”花满渚咬着下唇,艰难地回忆着,“我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在师父身边,他给我取了名字,带我回了霁山。” “那你本来叫什么,还记得吗?” “……不记得。”花满渚又想了想,“师哥,这些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怎么突然又问起来?” 任平生久久不语,花满渚等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师哥?” 任平生看着他,他唇上还有刚才回想往事时咬出的痕迹。是啊,这些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么,何必还要再问。 任平生笑了笑,揉揉花满渚的头道:“问问而已。” 花满渚知道没这么简单,但看任平生的神色,又不敢再问。 “小渚,”任平生收回自己的手,“咱们的仇人找到了。” 花满渚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收拾一下东西,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去青城。” 花满渚还僵在座位上。 去青城干什么? 找到的仇人是谁? 要如何报仇? …… 满腹的疑问,花满渚却一句都没有问。他应了一声好,转身往门外走去。 “走之前,”任平生看着他的背影又说道,“你去跟欧盈道个别吧。” 小姑娘虽然叽叽喳喳惹任平生讨厌,但是……好歹是真心对花满渚好的。人情薄似秋云,世间上真心为你的又有几个呢?就连他的师父,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才收养这个孩子…… 任平生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花满渚诧异地回头看他。师哥让他去找欧盈? “这一别,也许再无归期。”任平生淡淡一笑,“去告个别吧,不枉她这三年与你的陪伴。” 花满渚低下头,片刻又抬起来,轻声问:“师哥,今天早上你说要告诉我的事,是什么?” 任平生心如潮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任平生还是回道,“去吧。” 花满渚无声地叹了口气,往外走去。 次日清晨,花满渚与任平生白马轻装,踏雪南行。来云水楼三年,两人的东西却并不多,如今离开,也只带了几件衣裳一些盘缠而已。行到谷口,任平生勒马回首,白茫茫一片雪色中,云水楼隐没不见。离开霁山之后,云水楼算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落脚的地方,尽管,彼此之间是互相利用的买卖关系。任平生翻身下马,静立片刻,两手相抵,弯腰对着似乎渺无人烟的山谷行了一礼。 花满渚站在一边,也跟着行了礼。他望着面色肃然的任平生,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待两人重又挥鞭向前,身后却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声。任平生毫无反应,只管策马出谷,花满渚眉头一皱,也加速跟上。奔到山路弯处,拐过去便再也看不见这座山谷时,花满渚终究是忍不住回了头。 只见雪地里远远跑来一道明黄的身影,呼喊声带着哭腔,在风里一声紧过一声。那人身后还有几个急匆匆赶来的人,正在追她。 “……你这又是何必呢。”花满渚轻声道,“我这种人,哪里值得。” 随即脚下用力,白马吃痛,长嘶一声转过了山脊,再也看不见了。 谷口的雪地里,欧盈还在边跑边喊,她看见花满渚停下,心中一喜,转眼却又眼睁睁看他飞驰而去,只觉得一颗心都揪成一团,眼泪扑簌簌直往雪地里砸。 今早一醒来,就见梳妆案上放着一封信,拆开一看,竟是花满渚的告别。她连厚衣裳都来不及披一件,就连忙追来,却还是没能将他留下。 “小渚……别走……”欧盈难受至极,脚步一软,就摔倒在雪地里,“你别走……” 他明明看见自己追来了,却连亲自道个别都不肯,欧盈越想越委屈,喊声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紧紧追来的几个仆人慌慌张张要拉她起来,却也好像被她的哭声吓住了一般。活泼明艳的云水楼大小姐,几时哭得这样悲惨过?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上前碰她。 远处,杜宇沉默着站在那里,手中还搭着欧盈的披风。等欧盈哭了半天,他才叹了口气,走上前屏退开下人,将浑身冰冷的欧盈抱了起来。 天气一日寒过一日,雪虽然没有再下,北风却日夜呼啸得紧。任平生和花满渚的两匹马虽然健壮,如此光景之下也难于驰骋,因此他们赶路的速度并不快。花满渚几次问任平生仇人是谁,任平生却一直没有回答,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花满渚虽然无奈,却也拿任平生没有办法,实在是猜不透他这次心里又在打算些什么。 一路上走走停停,越到南边,天气越是和暖起来,他们的脚程也快了一些,饶是如此,到青城时也已是腊月了。 青城在南方并不算什么大城,却也比这一路途中经过的北方小城镇要热闹一些。将近年关,街市上熙熙攘攘,倒是一片欢乐景象。任平生和花满渚牵着马,慢慢在街上走,路过了好几家客栈都不见任平生停住。花满渚见任平生饶有兴致的样子,以为他是好久没有见过平凡人家过年的热闹,想要逛一逛,也没问什么。 结果,任平生竟然走进一家商行,一口气租了一座院子。年底做买卖的人少,任平生从前又是个惯于油嘴滑舌的,这不大不小但十分舒适的院子竟被他舌灿莲花骗得便宜了许多。 花满渚十分诧异,在任平生乐呵呵地去套马的时候忍不住问:“师哥,咱们要在这儿长住吗?为什么租个院子?” 任平生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咱们不住那无趣的客栈,就在这里好好过个年嘛。” 一听就不是真话。花满渚瘪瘪嘴,还想继续问,但转念一想,他和师哥好像都没有正经在一起过过年。以前在霁山,日子简单,过年时有家人的都回家了,留下来的弟子们喝喝酒吃吃肉,去霁州城里逛一逛,就算过节了。师父要守岁,总是拖着花满渚下棋打发时间,任平生要么在一边儿呼呼大睡,要么跑出去玩儿,两人竟从没单独在一起过。后来到了云水楼,那地方虽然人多,可都是些无根浮萍一般的人,除了杜宇之外,似乎都没有过年的习惯。欧盈虽然整日缠着杜宇,年关下也是要乖乖同杜宇一块去祠堂祭祖七日的,花满渚难得清静,却终归是三年没有过过节。 师哥从前多爱热闹啊……花满渚心里想着,面上也带了笑容,对任平生说道:“也好,我们好好地过个年。” 任平生挑挑眉,也对着花满渚一笑。 师哥,你要过年,我便陪你过年,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 也不管,这第一个两个人过的年,会不会是我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花满渚狠狠攥了攥自己的手心,收拾了一下情绪,开始收拾起屋子来。 ☆、第十一章:相逢犹惊是梦中 接连好几日,任平生都跟浑身打了鸡血一般,拉着花满渚满城转悠,见到什么好玩的东西都往住处里搬,他们的小院子不多时就塞满了各种年货、食物,门窗上还有模有样地贴上了春联。任平生兴致勃勃,说要入乡随俗,一应节庆用品一个不落。花满渚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来报仇的还是来游玩的了,那兴头总是让花满渚产生一种时光倒退回到三年前的错觉。 疑惑归疑惑,花满渚当然还是得陪着任平生一块儿疯。这一日,任平生瞧见隔壁人家贴了红艳艳的窗花,便一定要去买。花满渚摇摇头,只好跟上。 这时节,青城街上最多的就是卖窗花对联一类玩意儿的,无奈任平生转了半天,不是嫌弃花样太俗气,就是说人家手工不细致,大半条街走下来,竟没一个入得了他眼的。花满渚抱着任平生一路“顺手”买下的各种零嘴,跟在他身后又想笑又怕那些摊主骂人,憋得难受。 两人正停在一个卖剪纸的大娘身前仔细挑选,却听见身后突然有人叫任平生的名字。 “平生!平生!任平生!”那人听起来十分激动,任平生回头一看,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正急匆匆地跑过来,横冲直撞地差点掀翻了好几个路人。 “这是……”花满渚眯了眯眼,仔细一瞧,“李大哥?!” 顷刻间,李忘贫已经奋力拨开人群,冲到了他们俩跟前。许是太激动,李忘贫都忘了自己身上有功夫这件事,一路靠蛮力在人群里挤过来,气息都乱得有些喘了。 “李忘贫?”任平生也惊到了。 “是我!”李忘贫大喝一声,卖剪纸的大娘被他的嗓门儿吓得一抖。 李忘贫大笑着,正想拍拍任平生的肩,却瞧见他俩一人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任平生另一只手还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片大红色的窗花,登时有点懵。 那卖剪纸的大娘一看这架势,自觉新来的这位大汉看起来横眉怒目不好想与,连任平生手上的窗花也不要了,抱着自己的篮子就跑。 “诶大娘……”任平生叫了两声没叫住,只好无奈地将窗花放进花满渚怀里,“倒是便宜咱们了。” “你们在……买窗花?”李忘贫两眼瞪得老大,这窗花在他心中一直是娘们唧唧的东西,每年他娘亲要给他屋子贴,他都老大不乐意的。 “你有意见?”任平生白了他一眼,“你不待在霁州,怎么跑这儿来了?” 被任平生那个无比熟悉的白眼一瞪,李忘贫简直激动得不得了,再加上这熟悉的口吻,他仿佛终于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又见到他们了,霎时间,一向自诩男子汉的他竟觉得眼眶发热。 “平生!小渚!”李忘贫一下子熊扑过去,花满渚来不及反应,手中的糖葫芦结结实实粘在了李忘贫胸口。 “可算是又见到你们了!” 李忘贫正感动得不能自拔,任平生已经十分嫌弃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到了一边。 “干嘛呢你,赶紧放开!怎么着,你还想抱着哭一场啊?” 语气虽然不耐,但花满渚听得出来,再见到故人,任平生心里也是开心的。但李忘贫可没想这么多,只觉得心窝子热眼睛也热,任平生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长几岁的大男人眼眶红了起来,胸前还粘着花满渚那串黏糊糊的糖葫芦,只觉得浑身都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行了行了,回去再说,这么多人你也不害臊。”任平生衣袍一摆,揽着花满渚就走。李忘贫赶紧咧着嘴跟上,一路叽叽喳喳地叫着平生平生、小渚小猪,任平生烦得想捂住耳朵。 花满渚却忍不住,一直在笑。这些天任平生虽然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样子,但直到李忘贫突然出现的这一刻,花满渚才真正觉得,三年前的小师哥,在那一瞬间回来了。 李忘贫是走镖来青城的。这两年他父亲开始让他独自走镖了,不过由于他那几乎没开窍的心眼,一直不敢让他走得太远。这次来青城,还是他好说歹说跟他爹磨了好久的嘴皮子,才出得了门的。路上被一窝小山贼耽搁了些时日,等李忘贫追回货物到青城,已经快年底了。他也不想在路上过年,因此就打算留在青城,没想到竟然在街上看见了不知所踪的任平生和花满渚,他高兴得一夜都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带上行李,死皮赖脸地住进了任平生和花满渚的小院子里。见这院子里什么都有,红红火火一派过年的气象,还以为这几年他们俩一直隐居在这儿。任平生不解释,花满渚也没说什么,云水楼毕竟神秘,他们在那里待过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忘贫从小就崇拜任平生的身手,此番重逢,忍不住又跟任平生打了一架。任平生这几年实战经验丰富,功夫亦是今非昔比,到底是看在要过节的份儿上手下留情,没有揍得他鼻青脸肿。李忘贫这个挨了打的,却已然跟以前一样乐呵呵的,兴奋不已,鞍前马后地请教。任平生不胜其烦的时候就一脚将李忘贫踹出去,李忘贫毫不在意,开开心心跑去酒楼买些好酒好菜,回来又拉着他们俩说些不尽的废话。 院子里多了这么一个人,倒的确是热闹了许多。花满渚每日看着李忘贫缠着任平生闹,偶尔找不着任平生,就跑来要花满渚跟他说话,什么霁州城新开了一家酒馆桃花酿特别香啊,什么城西的刘寡妇年近四十去年竟然嫁给了二十八岁的张员外呀,什么走镖路上英勇无匹单挑了十八个劫匪呀,什么他爹娘说明年必须要娶妻生子呀……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永远都说不完一般。每每这时,任平生都会跑出来拎了花满渚进屋,将李忘贫一个人堵在门外。 李忘贫重遇少时好友的兴奋劲一直不见减退分毫,就这样吵吵嚷嚷到了除夕。本来想着两个人单独过个年的,这下子多了一个李忘贫。不过好歹是旧友,俱在异乡,没有让人走的道理,最重要的是,虽然面上嫌弃,可任平生和花满渚心里都挺高兴能遇见他的。当年李忘贫说了要接他们回镖局,他们却没有说一声就走了,他如今虽然不说,那时候心里也肯定是难受的。 除夕这天,三个人一早就起了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窗花都贴上了,格外喜庆。唯一遗憾的就是这里是南方,并没有雪,不然红窗花映着瑞雪地,应是风光极佳的。不过,院子里的树不像北方那样光秃秃,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李忘贫被任平生赶去厨房准备年夜饭,自己带着花满渚躲在一边偷闲。厨房里不时传来碗盏破碎的声音,花满渚听得肉疼,几次想进去都被任平生摁住了。任平生一边将花满渚剥好的花生米往嘴里扔一边说道,“你别管他,反正咱们晚上定是有的吃的。” 话音刚落,哐啷一声,李忘贫又不知打碎了什么东西。 花满渚哭笑不得地看着任平生:“师哥,再让他这么闹下去,晚上连碗筷都没有了。” 任平生嘴角挑起,将一颗花生米准确无误地扔进花满渚正在说话的嘴里,花满渚被呛了一下,立时闭了嘴。 “李忘贫!”任平生满脸带笑看着花满渚,“你数一下碎了多少东西,今晚之前全给补齐咯!” 厨房里霎时安静下来,半晌,李忘贫笑嘻嘻地出了厨房,状似平常地往外走:“我这就去补,这就去!” “你这时候走了,年夜饭怎么办?”任平生悠闲自在地问。 李忘贫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语毕,一溜烟跑了出去。 任平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揉着花满渚的脑袋说:“你就放心吧,李忘贫虽然没脑子,可是他有钱啊,咱们只管闲着过除夕,吃喝交给他去。” 花满渚看着任平生脸上狡黠神色,心中一动,也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暗暗将花生米捏在手里,突然指着门口说:“诶,李大哥怎么又回来了?” “啊?”任平生没堤防,转头去看,花满渚趁机如法炮制,将花生米往任平生嘴里扔。 可任平生的身手哪里是花满渚比得上的,虽然转过了头,却还是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花生米擦着鼻尖废了飞出去。 见一击不中,花满渚起身就往房间里冲去。 “花满猪!你给我站住!”任平生满眼不敢置信,花满猪竟然整他? 花满渚飞快地拴上了门,听着任平生的怒吼还是虎躯一震,想笑又不敢大声,只能先在屋子里躲着,等李忘贫回来转移火力。 幸好这次李忘贫非常靠谱,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就志得意满地回来了。任平生瞧着花满渚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觉得好笑,便也随了他的心思,转头去都审问李忘贫年夜饭相关事宜,花满渚这才探头探脑地打开房门,看样子觉得任平生已经不生气了,这才殷勤地跑上前去,咧着笑给任平生又是捶腿又是捏肩的,绝口不提刚才的事情。任平生一边听李忘贫汇报,一边抓着花生米往身后砸,花满渚下意识地张口接住,刚嚼完,任平生便适时又扔来一颗,如此一颗接一颗,看得李忘贫一愣一愣的,对任平生往身后扔东西也如此神准的功夫惊叹不已。 果然是钱多好办事,李忘贫这个钱袋子虽然手脚不太灵活,办事还是有效率的,不知花了多少钱,硬是定下一桌丰盛酒食,酒楼里恭恭敬敬掐着饭店送过来的。望着那一桌菜和不停往屋里搬的酒,花满渚直咂舌,明明就只有三个人,这些都够七八人吃的了。李忘贫得意地说,年夜饭一定得把桌子都摆满了,才叫团圆美满。 三个人将桌子摆在庭中树下,酒坛子在一边一字排开,桌下生了一只小火炉,烤得四周都暖烘烘的。夜色渐浓,院门外华灯如星,爆竹声频频,小孩子们走街串巷的嬉笑声越墙而来。任平生和李忘贫就着那些笑声饮酒,花满渚却被任平生严令限定只能喝三杯。花满渚的酒量一直不好,以前任平生还笑话他,后来却变成不许他多喝了。花满渚也不在意,三杯正好,微醺不醉,正适合过节的气氛。 许是喜上眉头,又许是愁上心头,李忘贫三杯两盏,喝得飞快,还未到子时,便已醉了。朦胧中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竟有些难以释怀,突然伸手抓住了旁边花满渚的胳膊。 任平生眉头一皱,就要将他拉开,却听他突然说道:“小渚,你跟我说,我是跟你和你师哥在喝酒吗?” 唉,花满渚心里一叹,看了任平生一眼,答道:“是,是我们三人一起。” 李忘贫点点头,松开了手,望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任平生刚要开口,李忘贫却又说道:“你们俩真狠心,真狠心。” 任平生闭上嘴,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真狠心!”李忘贫一拍桌子,恨恨地说,“怎么就不说一声就走了呢?这儿有什么好,有什么好……为什么不跟我去霁州……” 任平生安抚地拍了拍花满渚,任李忘贫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难过,可是我心里也难过。”李忘贫说着说着,竟有些委屈起来,“别人都怕我,说我脾气差,爱打架,都不理我。虽然平生打我,可我佩服你,你功夫好。” 任平生笑着摇了摇头。 “就你们两个人,”李忘贫打了个酒隔,“就你们俩,是我的朋友。” 花满渚有些不是滋味,径自饮了一杯酒。 “你们,别再不见啦!”李忘贫趴在了桌上,两只眼睛有些湿润,又重复了一遍,“别再不见啦!” 任平生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第十二章:一晌贪欢烟花坠 作者有话要说:  万万没想到,小生终于写到这里了。虽然比较不伦不类…… 夜空里骤然升起一朵烟花,接着,更多的烟花绚烂升空,门外的笑闹声越来越多。 任平生呼出一口气,将酒杯重重一放,起身扶起李忘贫,往屋子里走去。 李忘贫还在迷迷糊糊说着醉话:“平生啊,明天你……呃……教我功夫吧,那个往背后扔东西的功夫……” 任平生驾着他往床上一扔,目光沉了下来。静立片刻,才轻轻说了一声:“抱歉。” 李忘贫正醉着,并未听见。任平生抖开被子盖在他身上,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院子里,花满渚正仰着头看烟花,任平生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起一边的斗篷盖在他身上。 夜深了,再好的佳节,终究是风寒露重。 花满渚看着他笑。两个人都没有睡意,任平生把花满渚手边的酒壶拿开,换上了热茶,自己却依然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花满渚捧着茶杯,笑着问:“师哥,咱们这次走的时候,会跟李大哥告别吗?” 任平生摸摸花满渚的脑袋,也笑着答道:“道了别,他会乖乖让咱们走吗?” 花满渚摇摇头,微微嘟起嘴,“他是师哥的狗皮膏药,当然不会。” “……”任平生倒是没想到花满渚会这么说李忘贫,倒像是吃醋了一般,一时失语。 “我知道,”花满渚抓着任平生一只手,又接着说,“不能让他卷进来。当他是朋友,才不能说。” 任平生笑笑,“乖。困了吗?” “不困。”花满渚应了一声,望了望李忘贫的屋子,“师哥,我们这也算是单独过年了吧?”说着突然一笑。 “是啊,好不容易把李忘贫灌醉了,咱们俩就好好过年。”任平生也笑了。他知道花满渚没有醉,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些日子心事重重的,就让花满渚趁着这气氛好好放松一下吧。 “好,师哥,干杯!”花满渚端起自己的茶杯,举向任平生,弯着眉眼望着他。 任平生一笑:“你倒是便宜,一杯茶换我一杯酒。”语毕,便将杯中酒仰头引尽。 花满渚吐吐舌头:“你自己不让我喝,这可是师哥你非要给我占这个便宜的。” 任平生嗤了一声,捏起一颗花生米又往花满渚嘴里砸去。 “不过,”花满渚一边嚼一边说道,“师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喝酒啊?我好像也没因为喝酒闯过什么祸啊……” “……”任平生被噎了一下,心里大叫着你闯的祸大了去了。这么想着,只好咳了两声才说,“你喝多了乱打人。” “我?打人?”花满渚指了指自己,“怎么可能?我每次喝酒都跟师哥在一起,在你们面前,就我这三脚猫功夫,打得过谁啊。” 任平生眼睛一瞪:“管那么多干什么,闭嘴。” 花满渚嘴里又被扔进一颗花生,他翻了翻白眼,又拿起酒壶将任平生的杯子斟满。 “怎么?”任平生看了一眼杯子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想灌我?” 花满渚猛摇头:“岂敢岂敢,佳节良宵,师弟我就是为你打个杂。” 两个人一个斟,一个饮,开开心心地说着话,都当各自心里没有暗藏着那许多不能说的事情。饶是任平生千杯难醉,也挡不住花满渚拿茶水跟他对饮,眼神到底也朦胧恍惚起来。看着任平生坐着都有点晃悠了,花满渚赶紧挪到他身边,将他稳稳扶住。 “师哥,还要喝吗?”花满渚小心翼翼地问。 任平生眼底已经染上一抹绯红,一边摇头一边伸手揽住了花满渚,“不喝啦,不喝啦。猪,你是故意要灌我的吧!” 花满渚低着头,却没有松开扶着任平生的手,“那你还喝。” “你想让我喝,我就喝。”任平生晃着脑袋敲了敲杯子,“花满猪,你想的,我就做。” 花满渚猛地抬起头:“那你告诉我,我们要去找谁报仇?” 任平生先是一愣,殊而却笑了。他转过身子,两手捧起花满渚的脸,带着笑意说道,“这不是你想要我做的,这是你不想我做的。猪,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花满渚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任平生却拍了拍他的脸,两手刚要撤回,却被花满渚一把抓住。 “师哥,”花满渚定定地说,“既然知道我不愿你去,为什么还要去?” 任平生没有回答,半晌,突然挣开了花满渚,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屋里走去。 “休息去吧。” 花满渚闭了闭眼,对着任平生的背影大声问:“那也是我的师父师娘,为什么不告诉我?” 任平生停了下来,夜风一吹,他好像突然冷得打了个哆嗦。 花满渚心头一紧,拿起他的斗篷走上前,为他披上。他扶住任平生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然觉得任平生似乎在微微地发抖。 他突然不想再问他了。 “我扶你进去。” 虽然是南方,夜里也还是冬寒甚重的。幸好屋子里的火炉还没有灭,暖烘烘的。任平生自己解开了外衣,往床上一躺,摊开手脚舒了口气。 花满渚取来热水,一边给任平生擦脸一边问:“师哥,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任平生微微睁开眼睛,看了花满渚一会儿才说:“不舒服吗?” 这几年在云水楼,除非花满渚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撒娇,任平生一直跟花满渚两人各住各的房间,因此花满渚这么一说,他下意识就以为花满渚哪里不舒服。 “没有。”花满渚挪开眼睛,又去擦任平生的手心。 “那就回房间去。” 花满渚皱皱眉,趴在床沿上凑近任平生的脑袋,轻轻说道:“师哥你喝醉了,我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 任平生微微吐着气没有回答,明摆着拒绝。 “师哥,今天过年呢……”花满渚摇了摇他的手臂,见他还是不说话,干脆抓着他的肩膀摇起来,“师哥师哥师哥师哥……” 任平生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如今一躺下,酒意都往脑袋上涌,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刻,被花满渚这么一摇,差点吐出来,他恼怒地扯着花满渚摇他的手臂一拽,也忘了控制力道,竟直接将花满渚半倾着的身子拽上了床,整个上身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两个人都被砸得叫了一声,任平生睁开眼,入目的却是花满渚修长的脖颈。 任平生倒吸一口气,扬州城里那一夜的记忆跟着酒意一起涌上来,瞬时间将他的眼睛冲刷出一片血红。 花满渚唉声叹气地扭了扭脖子,转过头来,却发现任平生的脸近在咫尺,自己呼出的气息简直能撩动他耳畔极为细小的绒毛。 “……师哥”花满渚愣愣地叫了一声,任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没听见一般,那眼神十分陌生。 “师哥?” 任平生一愣,紧紧闭上眼又睁开,伸出手就要推开花满渚,“赶紧回屋去。” 花满渚本来就不想走,一见任平生要推他,就势紧紧抱着任平生的肩膀,赖着不走。 “花满猪!”任平生拎起他扎在自己怀里的脑袋继续往一边推,心里直叹气,“多大个人了你还撒娇,快下去,我要……” 话还没说完,正在耍赖一般挣扎的花满渚脑袋一偏,四片嘴唇蓦然贴在一起,将任平生没说完的话利落截断。 任平生眼睁睁地看着花满渚闭着的双眼紧贴在自己眼前,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花满渚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看任平生,见他没有反应,小胆一壮,伸出舌头在任平生嘴唇上轻轻一舔。 任平生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花满猪这是在做什么? ……吻他? 不,是意外,一定是不小心的! 任平生陡然清醒过来,抓住花满渚的胳膊猛一翻身,将花满渚掀到了床的里侧。 花满渚两眼晶亮,没有丝毫的醉意,也没有丝毫的讶异,就那么望着任平生。 任平生心跳如雷,暗自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说道:“别闹了。” “好。”花满渚点点头。 这么听话?任平生微微发愣。 花满渚突然一笑:“师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闹着玩了。” 任平生缓缓松开手,压抑着心中的情绪,正想让他回屋去,却毫无防备地被花满渚搂住了脖子,猛地往下一拉。 他本来正要张嘴说话,双唇微启,花满渚轻而易举地就躲过了牙关,长驱直入,视死如归一般勾起任平生的舌头,舔吻温暖湿润的口腔里每一处角落。 任平生反应过来想躲开,却不知花满渚哪里来的力气,一时竟让任平生挣扎不开。花满渚一边死死搂着他,一边不遗余力地挑逗他的舌头,任平生心头的怒火、身上的□□皆被轰然炸起,简直要发疯。 花满渚毫无章法地狂吻,让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终于,他松开了任平生的唇,手上却丝毫不肯松了力气。 “师哥,”花满渚气喘吁吁,却十分认真地说,“我没有闹。” “你……”任平生一时语塞,花满渚却不想听他再说,趁着他愣神的空当成功翻身,再次吻了上去,将刚刚才稍微平静的呼吸重新搅得天翻地覆。 任平生呆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伸出手来环住了花满渚的腰,另一只手按在花满渚后脑勺上,轻轻一拍。 花满渚微微抬头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任平生手上用力,将花满渚的头压到眼前,闭上了眼。 任平生反客为主,吻得花满渚毫无招架之力。花满渚只觉得任平生的吻如烈火燎原,又如暴风过境,全身都因为那薄薄的两片嘴唇而发软,而且,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不容他细想,双手已经不听使唤地钻进了任平生的衣裳里,攻城略地一般急切地抚过任平生结实的胸膛。 三分酒意,七分无奈,揉揉杂杂,皆是借口,不过是顺从了自己的心罢。任平生不再犹豫,覆盖着薄茧的大手掌灵巧地拉开了花满渚的外衣,紧紧贴上花满渚的腰肢。 那不是女人的腰,并不十分婀娜柔软,还带着些习武之人固有的肌肉和硬朗,却让任平生血气翻涌,着迷不已。任平生不停地揉捏着手下的肌肤,只觉得每用一次力,怀中的花满渚就颤抖一次,两个人仿佛就贴得更近了一般。 炽热的吻终于离开嘴唇,花满渚大口喘着气,任平生却已经转移阵地,完全顺着本能,去亲他隐在发后、早已红得不像样子的耳垂,去舔他不自觉地仰起、修长而美丽的脖子,在嘴唇能够触碰到的每一寸皮肤上舔舐吮吸,流连辗转。 还不够,这还不够。 四肢紧紧交缠,拼命要与对方靠得更近一点。双手四处游走,从腰肢到脊背,从脖子到胸前,衣襟早已大大敞开,胸膛贴在一起又微微分离,任平生揉捏着花满渚胸前小小的凸起,两个人几乎同时在颤抖。 花满渚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陌生而剧烈的快感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瑟缩着往任平生的怀里躲,却只是将自己更加送进任平生有魔力一般的掌心中,似在不断沉沦,却又似在携手而飞。 还未褪净的衣裳阻碍了肌肤毫无阻碍地相贴,任平生眨了眨发红的眼睛,一把将花满渚的衣裳全部扯开,晦暗的灯光下,花满渚全身都泛着令任平生口干舌燥的淡粉色,让几乎不能再快的心跳骤然又快了几分。 任平生把衣服狠狠一甩,那几片可怜的破布勾到了挂帐幔的铁钩,轻轻一荡,撞在床柱上。 “叮”的一声脆响,罗帐翻飞,床棱摇曳,理智全部跟着衣裳一起破碎飘零着被甩了出去。 欲望如潮,将两个人紧紧包围。他们好像在一座孤岛上,周围都是不断上涨的潮水,早晚会被淹没至死。 淹没吧,那就淹没吧… ☆、第十三章:罗衾不耐五更寒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4节 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不清醒,花满渚一动,四肢百骸立时传来一阵酸麻无力之感。意识渐渐回笼,昨夜满室旖旎瞬间爬上脸颊,红了个透。身后似乎已经上过药,并没有太大的不适,只是全身乏力得厉害。 任平生不在屋里,花满渚费力地起了床,脸红耳热地抓了几件衣裳遮住身上各种青紫的痕迹。桌上放着些药膏,昨天扔得一塌糊涂的衣裳也都整理好了。花满渚深吸了一口气,抿抿唇,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但是任平生也没有在院子里练功。看天色,竟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今天初一,外面街道上串门拜年之声不绝于耳。 花满渚四下望了望,没看见任平生,倒是李忘贫无精打采地从房里钻了出来,一副宿醉难受的模样。 “小渚你醒啦?厨房里温着粥,平生给你留的,让你醒了就吃。”李忘贫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他以前见惯了任平生和花满渚同屋住,见花满渚从任平生房间里出来,也一点都没觉得诧异。 “师哥呢?”花满渚拢了拢外衣,生怕脖子上有什么痕迹没有遮住。 “他啊,早就出去了。”李忘贫埋怨着,“一大早就把我叫醒,说是有点事要办,让我好好照顾你。”李忘贫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这大过年的,也不让我好好睡个觉,真是的。” 花满渚心想,初一能有什么事要办,难道师哥是……害羞了?脸上有些发热,又不能对李忘贫说,只好又问了一句:“他有没有说去办什么事?” “没有啊,”李忘贫有些奇怪,“不过小渚,你今天怎么睡得比我还久,难不成你也喝多了?” “呃,有一点。”花满渚敷衍着,也无心再聊天,而且他如今这样站着浑身都有些不太舒服,寻了个由头就又回屋了。 喝完了粥,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花满渚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倦意上涌,又一觉睡了过去。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才被李忘贫的敲门声唤醒。 任平生还没回来,李忘贫是叫他起来吃晚餐的。花满渚应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还让李大哥为自己准备晚餐。正要起床,却觉得身后的伤口药效似乎减退了一些,有点疼。他走到桌边,也不好意思等任平生回来给自己上药,还是自己处理一下吧。 桌上的药膏有好几瓶,花满渚一边打开看一边奇怪,怎么需要这么多药的么?当下也没多想,处理好伤口就出去了。 李忘贫当然不会自己做饭,晚餐又是让酒楼送来的。大过年的酒楼营业的本就不多,收费更是奇高,奈何李公子这位败家少爷钱倒是花得痛快。花满渚没什么胃口,略微吃了几口,便陪着李忘贫坐在你餐桌边聊天。 任平生迟迟不归,李忘贫都抱怨了一整天了,想打架又不敢朝花满渚下手,平时被任平生使唤惯了吧,一天不挨骂还浑身不自在,简直百无聊赖。 “小渚,平生没跟你说他今天要去做什么?” 花满渚摇摇头。 “嘿,这人真是。”李忘贫叹道,“神神秘秘的,不跟我说就算了,竟然连你不告诉。” 花满渚笑了笑,心里却暗道,若我师哥是害羞了,会告诉我才怪呢。 只不过,这都一整天了,也该回来了吧? 等到他们吃完饭,茶都喝了两壶,任平生也还是没有回来。花满渚有点着急了,想了想,问道:“李大哥,师哥出门之前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就踢了我一脚,让我起来看着厨房的粥,等你醒了好好照顾你什么的。”李忘贫正在自力更生地练习任平生那个往身后扔花生米的绝技,可惜不太管用,扔得地上到处都是。 花满渚皱着眉头看着门外。 “啊,对了,”李忘贫想了想,又说道,“还问我什么时候回霁州来着。我爹娘是让握过了初一就动身来着,不过这不是遇见你俩了么,当然要多待一阵子。”李忘贫说着又往后扔了一颗花生米,这次竟然准确地扔进了他放在身后桌上的瓷碗里,开心得手足舞蹈。 花满渚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他还说什么了?” “嗯,”李忘贫正乐呵着,想了想便摇头,“没了,就这些。” 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花满渚眉头皱得更紧。任平生到底去哪了……想着想着,突然想起房间里那一堆药瓶子来。 花满渚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双腿还软着,差点摔倒,吓了李忘贫一跳。他无暇顾及李忘贫,转身就往任平生的房间跑去。 药瓶子……那么多的药瓶子……花满渚喘了口气,不再看桌上的药,几步冲到柜子前,打开了柜门。 本来就不多的几件衣裳都还在,花满渚却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 柜子里还有一只木匣,花满渚收拾房间的时候见到过,却从没打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应该……就是些银两盘缠吧…… 花满渚咬着下唇,把匣子取出来,轻轻打开了。 的确只是些财物而已。他们这几年的积蓄,甚至帮云水楼盗宝的时候顺手牵回的一些小宝贝,都换成了云水楼旗下一家钱庄的银票,累积起来竟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还有一张房契。 是的,是房契,不是什么见了鬼的租约。 这院子不是任平生租下来过年小住的,他把它买下来了。 花满渚手心里全是汗,那薄薄的一张纸似重千钧。 李忘贫追了过来,一看桌上的箱子,先是大呼了一声原来你俩这么有钱,然后才发觉花满渚的脸色十分不对劲。他唤了几声,花满渚却完全不理他。李忘贫这才慌了神,连忙伸出手推了花满渚几下。 花满渚转过头看着他,想说话又似乎艰难地开不了口似的,脸色惨白。 李忘贫一见他这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想扶他坐下,碰到他手臂时却被花满渚紧紧抓住了。 花满渚好像站不太稳,盯着桌子看了半天,突然叫了一声:“师哥……” 李忘贫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花满渚手上一松,整个人都往地上倒去。李忘贫赶紧扶住,却发现花满渚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了。 花满渚昏睡了两天,刚开始一直出冷汗,到后来竟发起烧来。李忘贫急得不得了,看见桌上一堆药也不知道用在哪,只好跑遍全城找来一个声誉颇高的大夫。那须发皆白的大夫为花满渚诊完脉,神色却十分古怪,还悄悄瞥了李忘贫好几眼,搞得李忘贫莫名其妙。老大夫留了几副药房,也没多说什么,很干脆地离开了,倒好的茶都没有喝一口,好像一点也不想在这宅子里多待似的。李忘贫懒得管他,咒骂一声,手脚不停地去给花满渚煎药。 喂了两天药,热是退下去了,花满渚的人却还不清醒。这任平生一直不见踪影,要是突然回来看到他小师弟成了这副样子,李忘贫这七尺男儿的身子骨还不够他剁着玩儿的。李忘贫叹息连连,差点给自己都急出一身病来。 这一日李忘贫正在灰头土脸地煎药,突然有人叩门。他们在青城无亲无故,平素没有人来,莫不是任平生回来了?李忘贫连忙将扇子一甩就跑了出去。 不想门外却不是任平生,反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小渚!小渚!你在里面吗?” 李忘贫心下奇怪,忙走过去,打开门一看,眼睛一下子瞪直了。 门外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明黄色衣裙,肌肤胜雪,双眼灿若明星,额上有些细汗,却更显得娇媚可人。那姑娘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粉拳紧握,正举起来还要敲门,见门突然打开,笑容猛然绽开,晃得李忘贫眼睛差点睁不开。 一见开门的人不是花满渚,欧盈倏然收起了笑容。这人脸上都是灰尘,整个人脏兮兮的,还傻不愣登愣在门口,欧盈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不善地问,“你是谁?” “李忘贫。”李忘贫愣愣地答道,还没回过神来。 “李忘贫是谁?”欧盈眉头皱得更深。 “李忘贫是我。” “……”欧盈的疑惑全变成了怒气,凶狠地瞪着眼前的人。 李忘贫浑然不觉危险,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姑娘,怎么连皱眉头都那么好看…… 欧盈被他看得怒火更甚,抬起脚来一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可怜李忘贫一身本领,在这心神荡漾的时刻,竟被一个花拳绣腿的小姑娘一脚踹翻在地。 他这才回过神来,嗷嗷叫唤着站起来。还不等他开口,欧盈便凶神恶煞地喝道:“花满渚是不是住在这里?” “姑娘来找花满渚?”李忘贫一边揉着摔疼的屁股一边笑嘻嘻地问,眼珠子一刻也舍不得从欧盈身上离开。 “废话!他到底在不在这儿?”欧盈早就不耐烦了。 “敢问姑娘芳名?你要找人,总得报个姓名吧,我好去给你问问。”李忘贫笑嘻嘻地问。 “我找的是小渚,你……”欧盈正想发脾气,转念一想,万一这个人跟小渚很熟,不能让他跟小渚告状说我的不好,便只好气呼呼地说,“你告诉小渚,我是欧盈。” 欧盈……李忘贫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才将她迎到院子里坐下。 “欧盈姑娘在此稍候,我这就去叫他。”李忘贫魂不守舍地走进房里,脸上痴笑未退,待看见花满渚躺在床上才反应过来,人根本就还没醒,怎么叫他啊…… 欧盈却等得不耐烦,没多会儿就坐不住了,直接冲进了房间里,一见花满渚躺在床上,还没来及惊喜,就发现他的脸色太差,像是生病了。 “小渚!”李忘贫只见欧盈跟阵风似的闯过来,一下子将自己掀到一边,趴在床边一个劲儿唤花满渚。 “小渚你怎么了?”花满渚毫无反应,欧盈叫了两声,恶狠狠地转过头,对着傻在一边的李忘贫怒吼,“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李忘贫十分委屈,“本来烧已经退了,人就是不醒。” “废物!”欧盈一把推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喂花满渚吃了一颗药,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去打点热水来。” 李忘贫早就忘了问她喂给花满渚的是什么药,一听吩咐便忙不迭地去了。他不知道的是,欧盈那一颗小小的药丸子可是十二分的珍贵,江湖上就是千金也难求得一颗,关键时刻有救命的奇效。这本是杜宇给欧盈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谁知她一见花满渚这副虚弱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也不管到底生什么病,就直接喂去了一颗,反正没有坏处。李忘贫到厨房打水才发现,自己手上脸上全是刚才煎药弄的尘埃,他懊恼不已,第一印象就这么毁了。于是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整理干净,这才端着热水去了花满渚房间。 欧盈接过热水,看也不看他一眼,拧了毛巾,仔细地为花满渚擦去额上的细汗。李忘贫本来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此刻却猛然发觉她照顾花满渚时的神色,温柔得不像话…… 李忘贫心里一突,难不成……这是小渚的未婚妻? 思及此处,李忘贫心里一时不知什么滋味。 ☆、第十四章:千里万里月明 李忘贫表里如一,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一见之下对欧盈颇为倾心,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对她好一些。可此刻觉得欧盈与花满渚之间似乎有些不寻常,便想也不想,直接就问了出来。 “欧盈姑娘,不知你是小渚的什么人?” 欧盈眼珠子一转,咳了一声,随即又抬起下巴,分外骄傲地说:“小渚是要跟我成亲的。” 果然如此,李忘贫有点失落,不过也罢,兄弟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懂的,当下便也收拾了情绪,心里想着就将她当做弟妹罢,弟妹远道而来,也还是要对她好一些的。因此茶水殷勤,也不觉得麻烦。 云水楼的药素有神效,虽然用在此时的花满渚身上实在太大材小用,不过好歹是把人唤醒了过来。花满渚当时只是因为身体虚弱,又被任平生的出走刺激到,才会发烧昏迷,这药一灌下去,药力过猛,虽然人醒了,但身上却没有分毫的力气。欧盈在床边守了一个时辰,一见他醒来,连忙欢天喜地地扑上去,一边吩咐李忘贫出去准备吃食,一边不停地跟花满渚说话,也不管他回不回答。 醒来突然就看见欧盈,花满渚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任平生,慢慢才反应过来是她自己追到青城来了。虽然惊讶又有些感慨,无奈实在没有力气,便任由她在一旁叽叽喳喳,自己的神思却又飞到了任平生身上。 任平生不会回来了。 看到房契的时候花满渚心里就明白了。师哥早就打定了主意将他扔在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打算过两个人一起去报仇。 可笑,花满渚之前竟然一直以为任平生不说仇人是谁,只是因为仇人太强大,不想说出来让自己跟着忧心,偶尔有所怀疑,还都被自己一巴掌拍死。 他想过是不是任平生知道了什么没有告诉他,也想过是不是任平生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才会想要两个人临死之前好好过个年,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任平生会这样一走了之,还似乎把自己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似的。 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厚着脸皮纠缠,恐怕也不会有除夕那一夜吧…… 师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好不容易身上有了点力气,花满渚一张口,嗓子沙哑得厉害,疼得他皱紧了眉头。欧盈这才想起大病初醒的人需要喝水,暗骂自己粗心,忙不迭地倒了一杯端过来。 花满渚喝完水,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眼神已经十分清明,寒暄客套都省去了,直接问欧盈:“盈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一路打听过来的呀!”欧盈说道,想起这一路艰辛总算是找到了人,语气十分委屈,“那天你们一走,我就病了,舅舅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来,也不告诉我你们去哪儿了。我只好悄悄让丫头帮我追踪你们的路线,病一好我就赶过来了。” 想起那天雪地里不像样子的告别,花满渚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一时没有说话。 “小渚,”欧盈撒娇一般拉住花满渚的手,“我这么偷偷跑出来,舅舅肯定生我气了,以后我也无家可归了,你再也别想背着我偷偷溜走了。” 小姑娘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脸颊因为赌气而鼓起来,漂亮的眉眼里带着几分纯真几分坚定,换作任何一个男子,都是要心动的吧。 可惜,那个人不会是我。花满渚叹息不已,拒绝的话说了那么多次,此时也懒得再费心思,随她去罢。于是也不回欧盈的话,又问道:“你可曾从你舅舅那里听说过,我和师哥的仇人是谁?” “仇人?”欧盈茫然道,“没有啊。呀!舅舅告诉你们仇人是谁啦?” 花满渚苦笑,也是,杜宇宠她护她如掌上明珠,江湖血腥之事半点儿也不曾让她沾过,怎么会告诉她这些。 欧盈却开开心心地继续说:“小渚你放心吧,我舅舅给出的消息必然不会错。诶,”说到这时,欧盈才发现来了许久,任平生竟一直没有出来捣乱,“你师哥呢?” 花满渚面色一沉,半晌才道:“他报仇去了。” 欧盈见花满渚脸色不太好,以为他是担心任平生的安危,虽然心里巴不得任平生不在没有人打扰,还是安慰花满渚道:“你师哥武功高强,不会有危险的。” 花满渚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眼神空荡荡地不知道看着哪里。欧盈担心他说话太多会累,也不打扰他,总算闭上了嘴。 欧盈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很对,杜宇给出的消息必然不会错。 那么,任平生会去的地方,便只有那一处了。 师哥,你不说就算了,我总以为,咱们总是有同生共死的情分,这样抛下我,又是何必呢? 既然你不要我,那我就追上去找你。 师哥啊,你可知那个地方,我跟你一样,恨入骨髓。 思及此处,花满渚心里冷笑,面上却还是苍白软弱的病态。 这时,小二李忘贫终于熬好了粥,端了托盘进来。花满渚赶紧坐直了身子,叫住李忘贫道了谢:“多谢李大哥。” “跟我客气什么。”李忘贫摆摆手,“你这一病可是吓坏我了,真要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平生交待。”说罢看了欧盈一眼,又笑嘻嘻地说,“多亏了弟妹啊,她一来,你就醒过来了。” 花满渚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弟妹”指的是欧盈,正要张口解释,却瞧见欧盈脸色绯红,两眼正放着光,终究不忍心拂了小姑娘家的面子。 睡了好几天,花满渚时真的有些饿了,况且,他要赶紧恢复力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一大碗粥很快尽数入腹,花满渚将碗筷一放,就正色道:“李大哥,我现在已经好了,你不用照顾我,还是先回霁州吧,省得家里人担心。” “啊?”李忘贫张了张嘴,双手一摆,“不回不回,我都跟他们写信说了,遇到故友,流连几日,嘿嘿。” “李大哥,实不相瞒,我还有事要去办,很快就要动身离开青城了。” “你也有事要办?”李忘贫翻了个白眼,“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事儿多。不过没关系,我跟你一块儿去,正好保护你,就你那身子骨,回头有点儿什么事平生还不宰了我。” 花满渚听到任平生的名字心头就揪一次,可又没理由让人家不说。 “诶对了,”李忘贫又问,“平生到底去哪儿了?” 花满渚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欧盈和李忘贫,认真说道:“我知道师哥在哪,也正要赶过去与他会合。李大哥,盈盈,多谢你们的照顾,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我和师哥有一些必须要尽快解决的事情。” “不要!”欧盈跳起来,“不走!” 任花满渚如何好言相劝,欧盈就死咬着一个“不”字不肯松口,说到后来,眼睛都红了,仿佛花满渚再说一句,她就要哭出来。 那眼泪汪汪的样子让李忘贫实在不忍心,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小渚你真是的,弟妹一个女孩子,你这么凶干什么。” 花满渚十分无奈,明明一直在劝,哪里凶了? “你自己说说,弟妹这大老远地来看你,你还一点儿都不领情,谁不委屈啊?”李忘贫一边批评花满渚,一边翻箱倒柜地找手绢,“要我说,你就别赶我们走了,不就是找平生么,一块儿去呗,我啊,就当你俩的保镖好了。” 大男人住的地方,实在找不到擦眼泪的手绢,李忘贫只好扯了一条毛巾过来,拧干净递给欧盈。欧盈先前被李忘贫一句“弟妹”哄得开心,此刻又见他为自己说话,好感顿生,也不嫌弃了,接过了他递来的毛巾,还对李忘贫笑了一下。李忘贫心中一喜,转眼又暗骂自己不是东西,怎么能对弟妹生出那些过分的心思,赶紧收住。 “李大哥……”花满渚刚开口,李忘贫和欧盈竟同时回头狠狠地瞪他,虽然心思各有不同,但还是让花满渚霎时间住了口。 也罢,欧盈一个女子,独行千里本就不易,这样回去也恐生意外。况且……花满渚十分敏锐,隐隐觉得李忘贫对欧盈有点不太寻常,既然如此,让他们一起去,到了地方寻个时机再走便是。 打定了主意,花满渚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我们去扬州。” “扬州?”李忘贫一愣,一时晃神。扬州这地方,对他们三人而言,回忆都有些沉重。 是的,扬州。 花满渚心道,故地,终归是要重游的。 作者有话要说:  拜托,各路英雄好汉,若是看了,吱一声呗…… ☆、第十五章: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青城离扬州不近不远,但元宵未过,马匹车辆采购艰难。加上花满渚病体未愈,在欧盈和李忘贫的极力坚持下,他们耽搁了两天才终于启程。 花满渚离心似箭,策马扬鞭,星夜兼程连着赶了两天的路,这一日傍晚到了一处山林,欧盈担心花满渚的身体,李忘贫担心欧盈姑娘家吃不消,相当团结地要求就地休息。花满渚见天色已晚,夜里翻山的确不便,便也同意了。 三人找了一处小河谷休息,李忘贫收拾了一些干柴生了火堆。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山里比城中要更冷一些,他们轻装简行,御寒衣物不多,为了取暖,团团围坐在火堆前。无论李忘贫坐在哪里,身边都是欧盈身上淡淡的香气,不由一阵心猿意马,幸好火光正盛,映衬着倒也看不出来他脸红了。 原本赶路并未发觉,骤然一停下来,花满渚才感到的确很累,再又想到白白连累了李忘贫和欧盈两个人陪他奔波受累,心里愈发愧疚起来。见欧盈冷得不停搓手,花满渚赶紧取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欧盈俏脸一红,心里十分感动,却还是将斗篷取下,说道:“小渚你不用担心我,我烤火就行了,你病刚好,不能冻着。” “我身体无碍,”花满渚笑笑,“你披上吧,不要染了风寒。” 欧盈还是不同意,站起来就要把斗篷披回花满渚身上,这时,自己肩头却突然一沉,正是李忘贫将自己的斗篷让给了她。 “哎哟我说你俩,”李忘贫摆摆手坐远了一些,“不就一件衣裳么推来推去的。一个姑娘家,一个小病号,都别说了,小渚你穿上,弟妹用我的。我大老爷们一个,不怕冻。” 欧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斗篷,她本来就只能算半个江湖儿女,身体的确不能跟他们比,实在冷得有些难受,想了想便也不再推辞,取了火堆上一条烤鱼递给李忘贫,挑着眉说道:“算你有良心,给,赏你的。” 李忘贫双眼一亮,赶紧双手接过,傻笑了一番,这才狼吞虎咽起来。他倒真的是觉得自己堂堂男子汉冻一下无所谓,何况这里自己年岁最长,于情于理,都该是他来照顾花满渚和欧盈的。另一方面,欧盈跟他离得这么近,他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吹吹风正好冷静一下,没想到欧盈递来一条鱼示好,一下子让他刚被寒风吹得冷却了一些的脸皮再度发起热来。 花满渚微微眯眼,敏锐如他,不难看出李忘贫的拘谨和异常,先前在青城时的猜想,如今更是确定了几分。当下他也不再推拒李忘贫的好意,而是转过头对欧盈说道:“李大哥胃口好,盈盈,你要谢他,不能只给一条鱼的。” 欧盈瞪大眼:“谁谢他了?” 李忘贫来不及咽下嘴里的食物,忙鼓着嘴说:“照顾弟妹是应该的,应该的,不用谢。” 欧盈哼了一声。 花满渚心念却又是一转。先前没有否认“弟妹”这个称呼,是因为当时见欧盈害羞,不忍心让她当着别人失了脸面。可现在既然李忘贫似乎对欧盈有意,再这么放任下去,倒是花满渚为人不厚道了,需得寻个机会跟李忘贫说清楚才好。 思及此处,花满渚又想起了他的小师哥任平生,刚刚才被火堆烤得暖和了一些的身子,仿佛又从心底里慢慢凉了下去。 花满渚抬头望了望快要圆满的月亮,心里苦笑。 师哥,都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可是我的有情人? 夜深了。一阵风过,火堆闪了一闪,李忘贫被这阵冷风一钻,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欧盈靠在一块石头上睡得正香,却不见花满渚的身影。他四处望了望,见花满渚一个人站在河沿上,大半夜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李忘贫揉着眼睛走过去:“小渚,怎么不睡觉?” 花满渚回过头,笑了笑,道:“想些事情。” 李忘贫乐了:“肯定是想你师哥了吧?” 花满渚一愣,却又释然一般点点头:“是啊,想我师哥。” “唉小渚啊,”李忘贫一手搭上花满渚的肩,调笑道,“你老这么粘着你师哥,会找不到媳妇儿的。” 话刚说完,就想起身后不远正睡着一位弟妹呢,李忘贫把手放下,自己都没察觉到那个动作带着几许失落,“这话说得不对,弟妹都已经在这儿了。” 说罢,笑着摇了摇头。 花满渚将他的神色都看在眼里,一时想笑,又有些不忍,半晌才开口道:“李大哥,你以后还是叫她盈盈吧。” “嗯?”李忘贫不解。 花满渚笑了:“盈盈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什么?!”李忘贫吃了一惊,“那她为什么那样说?啊,难不成是你要当负心汉?!”花满渚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忘贫已经自顾自愤怒起来,双眼一瞪,指着花满渚就训道,“小渚我跟你说,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花满渚哭笑不得,看了一眼欧盈,朝李忘贫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一点。两人往远处又走了两步,花满渚这才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李大哥你的确误会了,总之,盈盈与我并无婚约。” 李忘贫抱着双臂看着花满渚,眉头紧皱,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花满渚叹了口气,又说道:“盈盈是我与师哥一位故人的掌上明珠,在家里素来自由惯了。她小时候见我,一时好玩,就说要与我成亲。年少爱玩笑,成了习惯罢了。” 李忘贫表情有几分松动,但还是有几分怀疑。 这也是关心则乱吧,花满渚感叹道,要是其他人,李忘贫是绝不会怀疑自己的话的。如此看来,李忘贫当是真的动心了。 “李大哥,你若是不信,等你见了我师哥,再问他便是。” 花满渚知道,李忘贫最听任平生的话。果然,一搬出任平生,李忘贫就不再说什么了。花满渚看他愣了半晌,心里的雀跃与忐忑,皆都走马灯一般在脸上转了一遍。花满渚暗笑,果然是个单纯的人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对盈盈而言,倒是个好归宿。 李忘贫愣了好一会儿神,回头看了看欧盈,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开口说:“那个……小渚,既然,既然你们不是……那个,那,那我……”话到此处,李忘贫的脸都憋红了。想他堂堂七尺男儿,一向行事利落,却折在儿女之情上,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说清,差点急出一身汗来。 花满渚见他憋得难受,胸中了然,接着他的话道:“李大哥,男未婚女未嫁,你若有情,便去求一个有意。” 李忘贫心思被人看穿,大囧,转过头去咳了两声,“我……我知道了。你,你早点睡。”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花满渚看着他回到火堆边,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欧盈,又往她那边加了许多干柴,这才去一边躺下,忍不住跟着一笑。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他们若是有缘,也不会因为自己而平多什么阻碍了。 至于自己的阻碍,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铲得干净呢? 还是,也许根本……就不会有那么一天。 花满渚从小就心思通透,师娘爱他聪明乖觉,师父说他天资聪颖,虽然不善习武,但有个筋骨奇佳的师哥再身边,花满渚从来都是信心满满。可唯独,在他的小师哥身上,他没有信心。就算明明感觉到,自己并非一厢情愿,就算天地之间他们彼此相依为命,就算任平生如此护着他、几乎是在宠着他,就算他们其实都不在乎什么男女伦常,他也没有信心。 这一夜,春寒深重,李忘贫和花满渚两人,喜忧各异,却都没有再睡着。 翌日一早,他们便整装出发,花满渚顾及同伴劳累,放慢了一些速度,翻过那片山林之后,在山脚下一家客栈歇息了一夜,才转上去扬州的水路。轻舟舒适,三个人骑了几天的马,正好在船上痛痛快快地休息了一阵。 两日后,扬州城码头上,走上来三个神色疲倦、却依然神采傲人的少年人。其中一位个子娇小的少年郎,眉目十分清秀,他身边的那位白衣少年虽然如玉君子一般,却也输他三分清丽。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定是位姑娘女扮男装。扬州城花花世界,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看那位假公子同行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大眼汉子殷勤跟着,便当是何处富贵人家公子带着家中姐妹随从一同来游玩,并无人不识脸色去揭穿。 原是李忘贫担心扬州繁乱,欧盈生得美丽,又爱闹爱玩,怕她沾惹麻烦,才劝她男装打扮。欧盈觉得好玩儿,高高兴兴地听他话拆了发髻,装成男子跟他们一起上岸。云水楼虽然离京城不远,但欧盈长在谷中,杜宇并不常放她出去,乍一来到扬州这样的地方,新鲜得不得了,一双眼睛四处流连,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上了岸他们才恍然惊觉,已经到元宵了。扬州光景比青城又不同,这里富庶安康,民风开放,大街上素日就热闹,元宵节气更是人来人往,随处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寻觅各自的良人,等着人约黄昏后。这样一来,花满渚一行人倒是一点都不扎眼了。 找了个客栈住下,欧盈一定要出去逛街看灯会,花满渚却性质缺缺。他满腹心事,哪有心情去看什么元宵灯会,何况三年前诗会往事历历在目,触景生情,心中钝痛。再者说,这也正是李忘贫和欧盈相处的好时机,因此花满渚只推说累了,让他们自己去。 欧盈当然想要跟心上人一起花前月下,可看花满渚实在疲倦,只好放弃。她对扬州城好奇心正浓,也不再强求,便跟着李忘贫一起出门了。 李忘贫也只是三年前来过一次扬州,如今也记不得城中详细了,干脆就随着欧盈到处乱走,自己好好跟在她身边保护就是。天还没黑,很多商铺已经将灯挂出来了,花式繁多,精致可爱,欧盈看到哪个都想要,李忘贫二话不说掏钱就买,不一会儿,手里竟拿了一堆各式各样的灯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正逛得高兴,二人路过一间酒楼,淮扬酒菜阵阵飘飘香香,欧盈食指大动,抬脚就进去点了一桌子特色菜。坐着等菜的功夫,李忘贫见街对面有一家卖玉器首饰的商铺,门面别致,想来应该有许多好东西。心念一动,李忘贫让欧盈先吃着,自己要去买点东西,便转去了对面的那家商铺。 李忘贫想得不错,这家玉器坊的确有物可寻,听店里侍者介绍,是扬州城名媛们最为青睐的玉器坊。李忘贫挑了半天,看中一支碧玉簪子,那簪子通身碧透,顶端雕成桃花蕾的样子,既娇媚可爱,又不落俗套,正适合精灵俏皮的欧盈。李忘贫心中欢喜,让人给他包起来,丝毫不介意价格昂贵。 店里侍者正夸李忘贫好眼光,就听大堂里传来不耐烦的吼声:“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碧桃簪子?赶紧拿出来,小爷我要了!” 那侍者闻言一愣,看了看手里的簪子,又看了看来人,忙谄笑着说:“于少爷,实在不好意思,这支簪子这位客人已经买下了。” “什么狗屁客人,我们家少爷想要,还不赶紧拿来!”另一个声音响起,言语间十分不屑。李忘贫转过头,冷眼瞧着来人。 为首的男子应该就是那位于少爷,人倒是长得整齐,可眼睛直朝天上看,面色虚浮,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哥。那人身后跟着三四个家丁,武人打扮,个个颐指气使。 虽是身在异乡,可李忘贫从不吃除了任平生之外的亏,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地头蛇,他才不会怕。当下便冷笑一声:“什么狗屁少爷,给小爷包起来。” 那于少爷总算是把眼睛从天花板上挪下来,有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李忘贫,嗤笑一声:“嘿,扬州城里还有你这么不识相的蠢货!” 一旁的侍者汗都急下来了,拽了拽李忘贫的衣袖小声劝道:“客官,您还是让给他吧,他可是……” 话还没说完,李忘贫已经大手一伸取过了那支簪子,在指尖转了两圈,放进自己怀里,挑衅一般看着那位于少爷。 那于少爷气得不了,大吼了一声:“揍死他!” 身后的家丁立马朝李忘贫扑了过来。李忘贫架起胳膊挡开一拳,回手就还了一拳,正中来者鼻梁,其他几人见状,一拥而上,登时打得不可开交。店里虽然养了好些武士,可这位于少爷可是他们惹不起的人,当下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瞪眼,没人赶上去干预。 李忘贫心里生气,打起架来不管不顾,动静极大,很快就吸引了一堆人围在门口。欧盈瞧见异动,也跑过来看热闹,没想到却是李忘贫在被人围攻。欧盈大怒,推开人群就冲了上去,怒喝道:“欺负我朋友,找死!” 一看又来了个帮手,两个个家丁转身就朝欧盈攻击。李忘贫赶紧闪身上前,将欧盈护在身后。欧盈为他出头,他心中欢喜万分,拳脚间更是如有神助。本来以他的身手,对付这几个人没有问题,只是想给那个什么于少爷一点教训,才故意慢慢打想要羞辱他,如今半吊子水的欧盈冲进来,他担心欧盈受伤,便十分利落地将几个狗腿子踢翻在地。 欧盈见状,拍掌大笑,还欢快地对着那些人骂着活该。 那于少爷却无心去管他的家丁了,两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欧盈,一脸猥琐地笑容:“哟,哪儿来的小姑娘,真够水灵的。” 欧盈一愣,没想到这人一下就发现自己是个姑娘,李忘贫听那语气就浑身冒火,更是将欧盈护在身后。 先前被打断了鼻梁的那个家丁捂着鼻子站起来,本是愤怒地说话,却因为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十分滑稽,“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抢我们少爷的东西!” “闭嘴!”于少爷骂了他一句,又对着欧盈笑嘻嘻地说道,“小姑娘,这簪子嘛,本来是望春楼的花魁杨柳跟我要的,既然是你喜欢,便送给你也没什么关系,不如,今晚咱们三个一起赏灯如何?” “混账!”李忘贫一听他竟拿欧盈跟烟花女子相比,登时大怒,将欧盈往后一推,就朝于少爷挥拳而去。这于少爷也不是个吃素的,身上的确有些功夫,躲过了一拳,有意想在漂亮女子面前露一手,便自以为英武地跟李忘贫过起招来。但他显然不是李忘贫的对手,没几下就完全处于下风,被李忘贫攻击得左躲右闪,十分狼狈,眼见着欧盈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又是丢脸又是生气,干脆掀起柜台上的玉器胡乱朝李忘贫砸过来。那些玉器可都是店里的宝贝,侍者登时心疼得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于少爷不要再砸了。 那于少爷哪里肯听,正胡搅蛮缠着,门外人群突然让开了一条道,一个小丫头扶着一个雍容貌美的妇人走了进来。 那妇人扫了一眼店内狼藉,朱唇微启:“住手。” 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却让于少爷登时住了手,方才的张扬跋扈无影无踪,竟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行了一礼,“姑姑,您怎么来了?” ☆、第十六章: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妇人相貌端庄,于少爷虽然称她为姑姑,她也依然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先前实在不想管于少爷这烂摊子而并未出面的店老板也点头哈腰地跑了过来,连连行礼道:“燕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上座,请上座。” 李忘贫跟欧盈对视一眼,心知这位怕是真正的大人物,可两人一个素来没心没肺,一个从小众星拱月,虽然见她阵仗大,心中也都是不害怕的。 “我不过是出来闲逛,隔得老远,倒就听人说你又在这里惹祸。”那位燕夫人施施然坐下,头也不抬地训斥道,“怎么回事。” 于少爷在众人眼前丢了脸面,但似乎对燕夫人十分畏惧,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这两个人抢我东西,他们胡搅蛮缠在先……” “行了。”燕夫人喝断他,指着一个家丁道,“你,据实已告。” 那家丁骤然被拎出来,一眼望去,一个是凶神恶煞瞪着自己的主子,一个是让主子都不敢大声说话的燕夫人,当下浑身冷汗。燕夫人自顾自端起了茶杯,瞥他一眼,这平平淡淡的一眼却吓得那个家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心一横,如实说道:“是……是……少爷要买一支簪子,可那人先下了定,不肯让与少爷,这才……” 燕夫人将茶杯一放,说道:“簪子?你成日里沾花挨柳,如今竟闹到这里来跟人抢一支簪子?” 于少爷低着头不敢答话,只能悄悄拿眼神钉死那个家丁。 “既然如此,那就物归原主。”燕夫人转头对玉器坊老板说道,“这店里损坏的东西,尽管去于府上讨赔偿。至于那位被他得罪的客人……” 玉器坊老板赶紧指着李忘贫说道:“正是这位公子。” 燕夫人一眼望去,不料却突然眉头一皱,神色间略有诧异,竟缓缓站了起来。李忘贫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挡住欧盈,李忘贫毫无惧色地迎上她的目光,自己又不理亏,当下挺了挺脊背。 等了半晌,却不见她说话,李忘贫愈发奇怪,欧盈也不知所以,只觉得燕夫人一直在看自己,等得不耐烦了,自己从李忘贫身后钻了出来,直接问道:“这位夫人可还有话要说?” 燕夫人仿似才回过神来,微微笑了笑,道:“小姑娘,我侄儿不知好歹,得罪了你和你的朋友,我自然是要替他赔罪,一起喝杯茶如何?” 说是赔罪,可半点讨个商量的意思都不见得。李忘贫见欧盈这一会儿功夫连番暴露女儿身份,当下便要拒绝,只想带她回去,可欧盈却不这么想。方才燕夫人看她的眼神泰国奇怪,这会儿又示好,八成是有什么古怪。 眼神一扫,她那个不成器的侄子还在轻蔑地打量自己,欧盈怒上心头,竟点头一笑:“喝茶可以,不过这个人,言辞轻浮,行为不端,还跟我的朋友动手,不知夫人要如何处置?” 燕夫人看了于少爷一眼,毫不犹豫道:“回去跟你父亲说,三个月内,不要让扬州城里的人再到我面前说你的笑话。” 于少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三个月,这是要把他关在府里坐三个月的牢啊!他哪里肯依,正要求情,燕夫人身边的丫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于少爷,夫人一言九鼎,您总在城里行走,怕是功课上疏忽已久,还是回府上好生修养些时日吧。” 这丫头年纪轻轻,身法却十分迅速,看得出来功夫定然不弱,那于少爷竟也是有几分怕她的。 欧盈心里暗爽,又听燕夫人问道:“姑娘可满意了?” “还成吧。”欧盈对着李忘贫眨了眨眼,“走吧,喝茶去。” 李忘贫不知道欧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燕夫人神色,却也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便跟着欧盈,一起点了点头。三个人互相致意,出门往对面的酒楼走去,竟再也没有人理会那个蔫头蔫脑的于少爷。 欧盈之前坐的位置是在大堂里,燕夫人一来,立即有人安排了一间安静的厢房。三人坐定,上了茶水点心,欧盈这才说道:“这里清静,夫人有话直说罢。” 燕夫人面色不改,笑道:“倒是个聪慧人。不知姑娘芳名?” 告诉她也无妨,江湖上知道杜宇有个侄女的人不多,云水楼的人是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欧盈想着,便爽快答道:“欧盈。” 燕夫人点点头:“听欧盈姑娘口音,并不是扬州人?” “江湖儿女,四处游荡罢了。”欧盈随便回答了两句,“夫人要我来,就是要问这些琐碎事情的么?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说罢拉着李忘贫站了起来。 “欧盈姑娘!”燕夫人忙道,“实不相瞒,我曾有一位故友,失散多年,今日一见姑娘相貌,竟与他有七八分相似,不知……姑娘父亲名讳是?” 欧盈毕竟年幼,虽然从小有舅舅万般疼爱,心中却也一直对早亡的父母耿耿于怀,此时见燕夫人言辞恳切,不禁有些动容。 “我父亲叫欧长青,早已亡故了。” 燕夫人微微诧异,眼中竟染上些不忍,又说道:“原来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说罢拉着欧盈的手,带着她坐下,“虽然并非故人之后,但今日一见,也是有缘,你可愿意陪我聊聊天?” 欧盈点点头,一时有些烦忧缠上心头,也不再拒绝燕夫人的好意,当真坐下跟她闲聊起来。李忘贫本来还全神戒备,生怕欧盈出什么意外,见她们聊了半天,燕夫人却一直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并未有任何不对劲的样子。 欧盈问起那位于少爷,这才知道,那是扬州商会会长的独子,家财万贯。说到这里,燕夫人很是抱歉,说是因为自己的兄长溺爱,才让他成了这么个纨绔德行,她一个做姑姑的,想要管教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略尽绵薄云云。 两人越聊越投机,欧盈从小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此时觉得燕夫人十分亲切,因此当燕夫人说起他们在扬州客居辛苦,邀他们去府上小住时,立时就心动了。不过,这肯定是要小渚同意才行的。 “夫人美意,可我还有一位朋友,正在客栈里休息,我得问问他的意见。” “无妨,”燕夫人笑道,“我差人随你们同去,你的朋友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在府里随时恭候。” 眼见天色暗了,燕夫人怕灯会开始后吵闹,便起身告辞了,却把方才吓住于少爷的那个贴身丫头云英差给他们同回客栈,诚意十足。 回到客栈,云英规规矩矩站在门外候着,欧盈和李忘贫自去寻花满渚。花满渚听说欧盈新认识了一位夫人,本来满腹狐疑,一听那夫人夫家姓燕,却神色一转。扬州城里的燕夫人,似乎还威望极高,难道…… “你们可知道燕夫人是什么身份?” 欧盈想了想,摇头道:“这倒是忘了问,不过她兄长是扬州商会的话事人。” 扬州商会话事人?那便□□不离十了。花满渚颇觉有些可笑,竟然才来扬州一天就遇到这么个人,想了想,便对欧盈说:“既然这位夫人与你投缘,又诚心相邀,不去该怪我们不识趣了。” 欧盈一听,笑得开心,花满渚都同意了,李忘贫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跑下去跟云英说了一声明日去拜访。商定好明日一早来迎接,云英领信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云英果然准备好马车早早候在门外。三人用过早饭,便上车往燕府里行去。迎客的马车极为豪华舒适,李忘贫好奇这燕府到底什么来头,欧盈兴奋着交了一位忘年的朋友,花满渚淡笑着看他们讨论,却藏下自己满腹心思,并不说话。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下车一看,是一座相当宏伟的府邸,门额上却并不是“燕府”二字,而是一张厚重的匾额,写着“驻南将军府”。 李忘贫和欧盈有些惊讶,花满渚却目光深沉,直盯着大门上苍劲有力的五个大字,心中冷笑。 果然,正是这个燕府。 ☆、第十七章:抽刀断水水更流 驻南将军府远离闹市,占地极广。据说,原本的驻南大将军是先皇的好兄弟,两朝元老,威望甚高,却甘愿为皇家离开朝堂,驻守南方。天下安定之后,先皇特赐驻南将军府于富庶扬州,良田金玉之赏更是不计其数。扬州之地,官家只撑门面,商家则不仅是百姓的钱袋子,更是他们的命根子,素来是官不如商的,地方大小事宜,官府还要听当地商会意见。自燕大将军落户于此之后,却是一举成为扬州霸主,皇恩浩荡之下,整个扬州甚至南方,几乎成为燕家封地,将军府为表忠心,将手中大部分军权交还朝廷,只守着花红柳绿的扬州过些逍遥日子。 前两年燕大将军与世长辞,膝下独子燕频语,曾经的燕少将军,受封成为新的驻南大将军。燕频语早亡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倒也丝毫无损于他浑然天成的将门之气。燕频三十多岁年纪,据传一直痴心民生国情,虽然娶了扬州商会掌门人的大小姐于清弦,十几年来却没有一子半女,几房妾室亦是一无所出,市井传闻沸腾过一阵子,不过由于燕府威望,说三道四的人毕竟不多。 此时,花满渚一行人进了燕府,云英带着他们寻了一处院子安顿。花满渚在心里暗暗估算了路程,发现他们住的这所院子竟是在府邸中心不远处,看来那位燕夫人倒真是极为看重欧盈这个忘年交的,只是,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欧盈正拉着李忘贫研究这座院子,花满渚眼带笑意望着他们,心里却盘算着,来者善恶莫论,只管迎头而上罢了。 第一日,云英告知燕夫人事忙,不能一会;第二日,云英又道燕夫人无暇,请三位客人自在歇息;一连几天,燕夫人都不见人影,却也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极是妥当。欧盈不觉有异,还跟李忘贫讨论着,这么大一座将军府,女主人也不是等闲能当的,只能托云英转告燕夫人,等她有空了再去拜见。 花满渚也在等。不只是在等见一见那位燕夫人,更是在等着他的小师哥,任平生。 任平生一定会来的。与其在扬州城里没头苍蝇一般寻他,不如进了燕府,按兵不动等他自己寻来。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身在燕府了。如果他知道,一定会来得更快。 这件事,花满渚并没有告诉欧盈和李忘贫,平日里绝口不提任平生的行踪。李忘贫问起来,花满渚只说这一阵子任平生应该还在飘忽忙碌,过几日再去寻他。李忘贫虽然记挂在心,但身边有个活生生的欧盈在,也顾不得想那许多,光是如何讨欧盈的注意和欢心,就已经占了他全部的心神。 立春已过,燕府园子里的桃花依稀能见花蕊了,成日不见踪影的燕夫人总算是得了空。当时花满渚一行人正百无聊赖地下棋,欧盈和李忘贫两个人一齐上都输给了花满渚,正郁郁时,燕夫人带着几个下人走了进来。 一进门,燕夫人先是道了声歉,又吩咐下人把带过来的一堆礼物放好,礼数极为周全,弄得欧盈极为不好意思。 几个人坐下了,欧盈才为燕夫人介绍了一下花满渚。当着长辈的面,欧盈这次并未放肆,只说花满渚是极好的朋友。可小女儿心思,哪里瞒得过燕夫人的眼睛,她多看了花满渚两眼,也并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欧盈说些家常。 花满渚一边喝茶,一边细细打量着燕夫人。虽是商贾出身,举止形态,却半分也不输官家小姐,年纪虽长,倒也保养得益,美艳非常。 “怪不得,”花满渚垂眸暗道,“燕频语娶了她,商会在握,美人在怀,划算极了。” 不过,燕夫人跟欧盈乱七八糟说了一堆话,花满渚却一点异处都没听出来。仿佛,她真的只是出于对故友的怀念和对欧盈的喜爱才邀他们住进来的。 花满渚心下正在奇怪,却听燕夫人话锋一转,对欧盈说道:“盈盈,这几日有所怠慢,也是情非得已。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本该在府里闭门思过,却被他父亲私下放了出来。我夫君事务繁忙,又听闻他四处惹祸,责令我严加看管,我也是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处理妥当,马上又要到我夫君生辰了,实在是没有空闲,几位小友莫要挂怀才是。” 欧盈赶紧说:“不会不会,夫人邀我们住下已是盛情,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既然这样,”燕夫人笑着握了握欧盈的手,又说道,“我夫君生辰宴会,你们可一定要赏脸。” “那是自然,我最爱凑热闹了,夫人不嫌弃我吵得慌就好。”欧盈对燕夫人本就有好感,如今住进人家家中,更觉亲切,说话倒像是在跟长辈撒娇,燕夫人忍不住一笑。说好了赴宴的时间,燕夫人并未多留,很快就告辞了。 欧盈算了一下日子,便愁眉苦脸地烦恼起来。燕将军生辰在即,客居此处,总不能空手而去。买礼物的银钱上倒是不用担心,她出谷时带了不少银票,可她在云水楼里从没操心过这种你来我往的客套事情,当下不知送什么才好。李忘贫更不用说,糙汉子一个,礼仪来往之事一概不懂。 支支吾吾讨论了半天,两人没有一点头绪,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在一旁沉默着研究残局的花满渚。 两双眼睛直瞪瞪地望着自己,花满渚再淡定也不能熟视无睹,只好把棋子一放,说道:“将军府里万事不缺,咱们若是送买来的东西,什么都不会稀奇,倒不如我们自己做点什么更有诚意。” “好呀好呀,”欧盈忙不迭点头,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一眨,又问道,“做什么?” 花满渚略一思忖,问道:“你们会做些什么?” 欧盈和花满渚俱是一愣,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转了一圈,半晌无语。 “……”花满渚试探着看向欧盈,“女红?绣副长寿图什么的?” 欧盈面红耳赤,声如蚊呐:“我不会绣花呀……” 花满渚转向李忘贫,李忘贫赶紧摆手:“哎呀小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会打架会押镖,没别的本事。” “唉,”花满渚叹了口气,“那我画个祝寿图好了。” 欧盈眼睛一亮,拍手道:“对呀!舅舅说小渚书画乃是一绝,连他都自叹弗如,你若作画送给燕将军,肯定不会失礼!” 花满渚摇头无语,李忘贫却是微微失神。欧盈欢呼雀跃的模样可人极了,但那般动人心魄的表情却是为花满渚而生。花满渚一表人才,又是才华横溢,自己跟他一比,也不怪欧盈倾心于他了。想到这里,李忘贫也提不起兴致了,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就回房去了。花满渚看出他心情不好,却也无话可说。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只能靠他们自己,一个外人说得再多,都不如自己想通了做点什么来得有用。 既然已经定好礼物,三个人便也不着急了。生辰宴前,几个人一起去拜访了一下燕夫人,燕夫人也差人来请了欧盈几次,两个人一起逛园子说闲话。花满渚问起来,欧盈却说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只说燕夫人对她的身世很是同情,待她也十分的好。花满渚心下疑问更重,也越发觉得不让欧盈去买礼物的决定是对的。其实,他之所以说买来的东西没诚意,还有一点小心思在。欧盈身上的银票都是云水楼里带出来的,云水楼惯用的银号虽然隐蔽,但若是有心去查,却也不难查到。燕夫人既然对欧盈这么感兴趣,不妨就让欧盈多神秘一阵子,总归没什么坏处。 桃花依稀破蕾而出,燕将军的生辰也近在眼前。说是不会大操大办,可身为驻南大将军,来往客人也必定极多,府里的下人骤然忙碌起来。花满渚等人倒是依旧闲着,那副祝寿用的画作早已完成,欧盈也不管画的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儿直夸,李忘贫胸无点墨,看不懂也就不说话,不过他也清楚,花满渚的手笔必定是不差的。 到了寿宴这一日,花满渚一大早就起了床。将军府素来守卫森严,难得门楣大开,他早就盘算好了,任平生若是想进来,八成会挑今天。洗漱完毕之后,花满渚还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己的衣裳。春宵别后,多日不见,花满渚满心满眼都是任平生,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任平生见了不喜欢。收拾好了推开门,满院子的桃花芬芳初露。花满渚深吸一口气,思及自己身在燕府,原本雀跃的心情骤然冷静了几分。 桃花虽好,若是不开将军府里,只会更好。 “师哥,”花满渚有些失神,望着桃花喃喃自语道,“真想跟你一起去看燕府之外的桃花。” 花满渚并没有伤神多久,欧盈和李忘贫也起床了。各自准备了一番,云英便来了院子,代燕夫人请他们去赴宴。 宴会在正厅举行,并不远。此时祝寿的宾客差不多来了大半,燕夫人在偏厅陪着女客,燕将军却不见踪影,只派了一位亲信在府门前迎客。 欧盈纳闷,悄悄问道:“这燕将军自己怎么不出来?”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5节 李忘贫寻得机会,抢着说道:“我听那些下人说,燕将军不喜欢热闹,以往这种时候都是夫人张罗,他得要宴会开始才会出来。” “呵,”欧盈不以为然,“怪不得夫人忙成那样,什么将军嘛,架子这么大。”她与燕夫人交好,眼见燕夫人劳碌,燕将军却事事不理,自然打抱不平。 “嘘!”花满渚打量周围,轻轻道,“别人家事,盈盈你不要多言。” 欧盈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到底是听花满渚的话,没有再说什么,按云英指的位置坐下了。 画卷交给云英呈了上去,燕夫人遥遥望过来,对他们笑了笑。干坐着等了半天,燕将军还是没有出来。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花满渚已然不动声色将整个宴会上的人扫了个遍,连搬运贺寿礼品的小厮都没放过,却没看见一个形似任平生的人,心里也越来越焦急。 时辰到了,有人报了一声,声名赫赫的驻南大将军燕频语,终于来到了宴会厅。 花满渚悄悄望去,来人一身铠甲,虽然天下已无战事多年,还保持着将军门下戎装加身的传统。燕频语阔步走来,身后披风扬起,两道浓眉微蹙,面上半点表情也无,盛妆的燕夫人迎上去,看起来更像是燕夫人过寿。奇怪的是,远远望去,花满渚倒觉得燕频语隐隐约约有几分面熟。 燕夫人站到燕频语身侧,仿佛见惯了燕频语这副模样,当下自己对一众宾客客套了两句,便招呼大家入座开宴。从进门到落座,燕频语竟一句话都没说过。 佳肴美酒陆续呈上,宴会热热闹闹开始了。许是在座的人都了解燕将军脾气,除了礼貌性地祝寿之外,没有人对他一言不发冷着脸的举动有什么异议,这寿宴说是寿宴,却更像一场政商名流大聚会,寿星的角色仿佛一点都不重要。欧盈悄悄对花满渚抱怨,也被花满渚摇摇头制止了。 宴会虽然怪异,却让花满渚记挂任平生的心情冷静了下来。他一直观察着与会众人,又看了看首座上眉目生光的燕夫人和一言不发的燕将军,心下了然了几分。这场宴会想来是燕夫人坚持要举办的,她出身巨贾于家,头脑精明,纵然燕频语不愿意,她也一定要利用这样的机会来广交贵胄,巩固燕府、乃至于府的地位。 不过,花满渚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只猜对了一半。宴会进行到一半,燕夫人像是突然兴起,叫云英沏了酽茶给欧盈送去。虽然隔着几张桌子,但三个人都有些功夫,浅浅能听见她吩咐云英的话,说是欧盈北方口音,也许吃不惯扬州宴席菜肴,送一杯茶去给她解腻。 欧盈不知何意,疑惑地看向花满渚。花满渚眉间深锁,住进燕府都许久了,此时才担心吃不惯扬州食物也太牵强了。 燕夫人是当着燕频语面吩咐的,还对着欧盈他们这一桌点头笑了一笑。燕频语闻言,目光跟着燕夫人随意扫了过来,又转回去,却骤然又转过了头,紧盯着欧盈的方向,两只眼睛深如寒潭,一动不动,像是吃了一惊。 花满渚心中一动,留神听着那边的动静。 燕频语盯了许久,这才向燕夫人道:“她是谁?” 语气冰冷,不容拒绝,听不出来一点情绪波动,也不像丈夫对妻子说话的口吻。 燕夫人又看了他们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回答说:“我偶然遇到的一位小友,身世可怜,客居扬州,我便邀她和她的朋友们来府上小住。” 燕频语的目光一直锁在欧盈身上,却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半晌,他终于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酒杯,倏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对着宴席上的宾客拱拱手,便一甩衣袍走了出去。 燕夫人见状跟着站起,客客气气地替燕频语解释了一番事务繁忙,招呼大家继续饮宴。 花满渚低下头,脑中似是清明些许,却又有更重的疑问冒出。 看样子,于清弦跟燕频语的感情似乎并不好。可以肯定,的确是于清弦执意要办这场宴会,不过,除了交际之外,她的另一个目的,恐怕就是欧盈。 找了寿宴这么个由头,大大方方地让燕频语见到欧盈。 可是,为什么? 燕频语为何如此反应? 花满渚想不通,欧盈和李忘贫更是想不通。两人正齐齐望着花满渚,指望着他来解答。可惜,就算是花满渚比他们多长了百八十个心眼,此时也跟他们一样,满头雾水。 ☆、第十八章:桃花依旧笑春风 副将听到燕频语说把寿辰礼品清单呈上来的时候,吃了一惊。他们家将军从不过问财帛人情之事,此时却突然要看礼单,副将虽然颇为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去找管家要了来。那边厢酒宴还在继续,这里将军却躲在书房里捧着厚厚的礼册从头到尾细细查看。副将心想,不知今天燕夫人又了了几桩心事,也不知将军今天是转了什么性子。想了半天,没个结果,燕频语还在琢磨那份礼册,副将百无聊赖之下,笔直地站在廊中,默默数了一下午飞落的桃花瓣。 终于,书房里传来铠甲碰撞的声音,燕频语有了动作。副将赶紧将心神从遍地桃花上拉回来,低着头守在门口。不多时,燕频语走了出来,沉着脸问道:“贺礼都放在何处?” 副将一愣,想了想才答道:“今日将军寿辰,一应贺礼应是收入府中大库房中。” 燕频语听罢,一言不发就往前走,副将赶紧跟上。走了几步,燕频语却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了副将几眼,眼神十分古怪。 副将心里正在打鼓,半晌,才听燕频语清咳两声,有些迟疑地问道:“大库房在哪?” “……”副将赶紧低下头,忍着笑意说道,“在东边。” 燕频语迅速抬脚往东边走去,将仍旧低着头的副将扔在身后。 说来也不怪他,这位燕将军年少时只好习武,明明并不愚钝,文墨上却连应付都懒得应付。老将军无奈之下,只得遂了他的意,将他养在军中,大半时候都不在府中。到年岁稍长,燕府手中只剩了扬州守军那一点兵力,军中也无甚趣味,这才回了家,却依旧是隔三差五地跑出去,四处掀人家的山匪窝子、水盗巢穴什么的。真正回到扬州城里安定下来之后,没几年就娶了于家的于清弦,这位商家小姐精明得很,府里上下事务交给她老将军放心极了,燕频语甩手掌柜,竟连自家大库房在何处都不知道。 这座府邸的东边住的人少,一个大花园、一片曲廊湖占了一大半。不知道为什么,纵然东边园子风景极好,可无论是燕频语还是于清弦,都甚少来此处。副将跟在燕频语身后往东边走,只见将军越走,步子却越慢,靴子踏在地上,一声一声像是在往地下砸一般。 走到湖边,燕频语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望着水面。 “去你大爷的老子怕水!怕水!啊啊啊!燕频语你敢!” 面容模糊的身影似是在眼前一掠而过,奇怪的是,那声音过了这么多年,却依然十分清晰,连语气和间隔,燕频语都半点不差地记得。 副将年轻,武人一个,藏不住什么话,见燕频语默默无语地在湖边站了快一炷香的时间,觉得将军今天实在奇怪,忍不住出生喊了一句:“将军?将军?” 燕频语回过头,也没看他,正要抬脚继续走,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方向了。 “……”燕频语收回抬出一半的脚,严肃地说了一声,“往哪走。” 副将抿紧嘴唇,侧了侧身,指了一个方向。 通往大库房的路就在湖边,但刚好有一座假山掩住。燕频语转过假山,才看见了大库房的院门。燕府没人敢闯,连大库房都只有几个家丁守着。他们一见燕频语,颇为惊讶,但还是赶紧行了礼,领头的人忙不迭地招呼着茶水。 “不用了,”燕频语眼神转了一圈,“我找一幅画。” “不知将军找的是什么画?”管事的点点头,掰着指头一边数一边说,“库房里有吴道子、顾恺之、黄居寀……” “我找祝寿图。”燕频语打断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今天送来的,入库时有个名字是,欧盈。” 燕频语将礼册从头翻到尾,才在一堆送礼人中找到欧盈一行人。客人们都有名头,只有欧盈等人的前缀写的是“夫人贵客”,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燕频语当下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姑娘。 管事的领命而去,燕频语动也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眉头紧皱。于清弦从没这样过,偶然交好?哼。燕频语虽然脾气不好,但也并不会当着那么多人面给于清弦什么难看,只是转了回房。至于她到底什么意思,燕频语不想问,他想知道那个姑娘的来历,也并不是难事。 须臾,管事的将画卷呈了上来。燕频语就站在院子里打开了,似是一副风景图,大片浩然水色,芦苇飘摇。燕频语看不出画的好坏,直接去找题字。 “万顷波中得自由。 但祝将军悬弧令旦,志高意满。 欧盈及友人敬上。” 燕频语读了几遍,没看出什么异常,倒是画面上,虽然画着水波微澜,似是美景,却总有点……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 燕频语将画卷起来扔给副将,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一消失,库房管事的赶紧压低声音对一个家丁说道:“快去禀告夫人,将军将欧盈姑娘的贺礼取走了。” 宴会结束之后,花满渚三人便往自己住处走。来之前,欧盈和李忘贫都对那位燕将军好奇得很,此刻却顾不上了。见周围没有人了,李忘贫抓住花满渚先开了口:“小渚,那个燕将军为什么盯着咱们看?” 欧盈也迷茫地看着花满渚。 花满渚叹了口气:“不是咱们,他是在看盈盈。” “看我?” “什么!” 两个人异口不同声,李忘贫抢着说道:“他看盈盈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还想……”李忘贫心里喜欢欧盈,自然觉得她美艳无双,今天燕频语盯着欧盈看了半晌,他就自然以为是燕频语为人不正,看中欧盈美色,心里十分着急,可当着欧盈的面又不好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来。 花满渚当然制单并非如此,欧盈满心不解,倒是没往那方面去想。 “李大哥莫急,”花满渚顿了顿,想起当初欧盈跟燕夫人结识的缘故,随口说道,“燕夫人的故友,想必燕将军也是熟识的。许是乍然一见,跟燕夫人一样,认错了吧。” 李忘贫愣了愣,舒了一口气。欧盈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才又叹道:“到底是什么人啊?难道我真的跟他长得很像么?舅舅说我像娘亲,可我娘亲就一个弟弟,没有别的亲人呀。” 花满渚沉默不语。欧盈自顾自嘀咕了一会儿,才猛地抬头,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喊道:“管他像谁呢,本小姐花容月貌,那人像我是他的福气,哼。” 李忘贫没憋住乐了,见欧盈要发脾气,赶紧好言哄着:“没错!没错!盈盈最漂亮了!” 欧盈哪里肯饶,提着小粉拳就追过去要打,李忘贫一边求饶一边往一边躲,花满渚也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李忘贫对欧盈的称呼已经从欧盈姑娘变成了盈盈,欧盈似乎并未发觉。花满渚慢悠悠地跟在打闹着的两人身后,暂时将思绪从燕频语身上拔回来,默默感叹,看起来,他们倒是顺遂。 至少,要比自己顺遂得多。 穿过桃花林的时候起了些春风,花满渚身上落了些许花瓣。回到房间,他正抬手拍着肩上的花瓣,却骤然抬起头,喝道:“谁!” 一声轻响,一道人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花满渚先是一愣,接着眼睛一亮,顾不得许多,竟飞快地闪身扑了上去,紧紧抱住那人,叫了一声:“师哥!” 任平生愣了一下,本来要出口的话,化成一声叹息。 他伸出手,也轻轻抱住了花满渚。 作者有话要说:  喂喂喂,你们倒是留个言啊。 ☆、第十九章:情深处,别意难容 花满渚整个人恨不得烙在任平生身上,脑袋深深埋进任平生肩上,喃喃叫师哥的声音都带上一丝闷闷的呜咽。任平生随他撒了一会儿娇,看他半点要放手的意思都没有,才不得不出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花满渚竟还挣扎了两下不愿起来,让此时本来甚为严肃的任平生哭笑不得。 “好了。”任平生使了点儿劲把花满渚的脑袋拉开,花满渚满不情愿地抬起头,眼里水雾朦胧,好半天才渐渐散去。 四目相对,就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默默无言互相瞪了片刻,任平生突然发现自己耳朵根热了起来。 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师兄弟了,在那一夜之后。 虽然,在他们心里本来就从未单纯过。可,终究是不一样了。 任平生松开手,转过头清咳一声,这才说道:“坐下,好好说话。” 花满渚两只胳膊还挂在任平生脖子上,任平生掰了两下才掰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不敢看花满渚,扶着花满渚的肩膀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师哥……” “你怎么来了燕府?” 两个人同时发声,花满渚只想一诉情衷,任平生面色上却已经平静如常。 见花满渚不回答,任平生皱着眉头,又接着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花满渚看着他不说话,嘴越抿越紧。 “你……” “师哥!”花满渚打断他的话,“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任平生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说什么好。花满渚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终于,花满渚收回了眼光,发出一声淡淡的苦笑。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任平生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盯着眼前的茶杯轻声说:“盈盈偶然成了燕夫人的客人,我就跟着进来沾个光。” 见花满渚换了话题,任平生微微松了口气,但这答案却不是他要的。 “我不是在问这个。”任平生说。 “那你要问的是什么?”花满渚抬起头。 “我……” “问我为什么追着你不放?”花满渚继续说道,眼神竟有几分狰狞,“还是问我为什么不知廉耻勾引你?还是说……” “花满渚!”任平生猛地一拍桌子,喝断了他的话。 花满渚闻声一抖,停了下来,却望着任平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师哥,”他说,“这样算什么?” 任平生心里一酸。花满渚从小就乖巧,在任平生面前却一直很爱哭,但从没有哪一次,是这样眼睛泛着红,来向他的师哥讨一个为什么的。 仇人是谁,花满渚到底知道多少,是怎知道的,欧盈怎么会莫名其妙跟燕夫人扯上关系,此刻任平生都不想管了。他看着花满渚的眼睛,不知道那朦胧胧一片泪光什么时候会骤然滑落。 花满渚此刻,很伤心。 任平生抬起手,犹豫再三,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花满渚抱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花满渚僵硬了一瞬间,很快,任平生就感觉自己胸前的衣衫似是湿了。 “……对不起。”任平生微微颔首,一只手轻轻抚着花满渚的头,另一只手托着花满渚的下巴,拇指温柔地揩去他脸上的眼泪。 花满渚呜咽一声,躲开任平生的拇指,往任平生肩头挪了挪。 任平生心里软成一片,不自觉笑了,只好将手放在花满渚背上,缓缓地拍着,任他放肆地哭。 等怀里的人哭声渐止,任平生思前想后,组织了半天语言,才终于又开口道:“小渚,对不起。” 花满渚想抬头,任平生将他又摁了回去。他有点儿紧张,如果花满渚抬起头来,他怕自己说不下去。 “我知道我很混蛋。”任平生顿了顿,“我不该那样对你,更不该一走了之。可我……我本来……我不想耽误你……” “师哥!”花满渚猛然挣开了任平生,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什么叫耽误?难道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吗?” “……”任平生怀里一空,愣了片刻。花满渚这一看过来,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话语又重新乱得一塌糊涂。 “我喜欢你!”花满渚焦急地握着任平生的手,“师哥你知道的不是吗?你明明知道的!” 任平生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花满渚却愈发用力,更抓紧了任平生,“你不喜欢我吗?你对我那么好,为了我跟别人打架,为了我挨师娘的罚,我生病了你整夜照顾我,难道这些……” “小渚,”任平生回过神来,“我对你好,本来就是应该的,我是你师哥。” 花满渚安静下来,任平生眼睁睁地看着他眼里的光芒骤然暗了下去。 是啊,师哥。 花满渚缓缓松开了手。下一刻,任平生却反过来抓住了他。 任平生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却还在纠缠着成不了一个完整的句子,真不知道平日里他那舌灿莲花的本事都哪里去了。他见花满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心里一着急就反手抓住了他,此刻却说不出话,快要急出一身汗来。 “你不要伤心!”话一出口,任平生自己都没想到先说出来的是这一句,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既然开始了就索性一次说完,“我本来想等我报了仇再跟你说这些,没想到会有那一夜,我原本是个孤儿,后来又成了杀手,霁山的仇人尚在,我不知余生如何,不知道自己会活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在什么都不能确定的时候耽误了你,那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的错,是我忘形,第二天我……我怕你醒来问我为什么,我……我怕你恨我……” 任平生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口气说了这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师哥,”花满渚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吗?” “当然有,我……”任平生反射性地回了一句,又乍然住了口,脸上飞快地红了起来。 花满渚眼里的期待和笑意满得要溢出来:“师哥,告诉我,你……我不是一厢情愿的,对吗?” “……”任平生想躲开花满渚的目光,花满渚却扑过来捧着他的脸不让。任平生只觉得脸上更热,任平生大恨自己怎么这时候突然就不善言辞起来,偏偏花满渚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他躲也躲不开,恼羞成怒一下,一把按住花满渚的后脑勺,对着那张一直问些他涩于回答的问题的嘴,深深吻了下去。 气喘吁吁地分开之时,两人嘴角还粘着一缕银丝。任平生伸手抹去,正纳闷自己怎么又没管住自己,却见花满渚满面通红,一边喘气一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任平生叹了一口气,扣起食指在花满渚额头上敲了一下,“还问不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了?” 花满渚眨眨眼睛,“问了师哥就亲我,当然要问!” “诶你!”任平生脸色更红,“你脸皮怎么比我还厚!” 花满渚大笑不已,干脆整个人都坐到任平生腿上,又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渐渐的,两个人都起了反应。久别重逢,哪里经得起这般撩拨。任平生扣在花满渚身后的手越来越用力,像是要把花满渚往胸膛里挤。正是难舍难分之际,敲门声突然响起。 两人俱是一愣。 “小渚?你在吗?” 是李忘贫的声音。 任平生冷静下来,看着花满渚摇摇头,轻轻在他耳边说:“先别让他们知道我来了。” 这一句话声音压得极低,细细软软地钻进花满渚耳朵里,花满渚浑身跟着一颤。他强自平复了一下心神,才大声说道:“李大哥有什么事吗?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会儿。” “啊,那你歇着吧,我就是想问你晚上要吃什么。” “多谢李大哥,宴会刚过,我没什么胃口,晚饭不用等我。” “好,那我给你留着宵夜。” 脚步声响起,李忘贫渐渐走远了。 任平生舒了口气,“对了,李忘贫……” “师哥,”花满渚飞快地打断他,“不要问他。” “为……” 刚一张口,花满渚就着还在任平生腿上的姿势,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也不要问盈盈。”花满渚又亲一口,“不要问燕夫人……” 再亲一口。 “什么都先不要问……”花满渚轻吻了一下任平生的耳朵,“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任平生刚平静的呼吸又沉了下来,手上用力,贴着花满渚的脸仰起了脖子。 春宵一刻,千金难换。花满渚想了许久,念了许久,上一次几乎算是他酒后劫色,这一回任平生清醒如斯,心意相通,他怎么会让那些烦人的问题搅了兴致,只想拽着任平生同他疯狂这一场。 那些问题,答案如何,都等明日再说吧。 花满渚迷蒙中睁开眼,看着任平生,在心里轻轻叫着,师哥,师哥,不要怪我。 ☆、第二十章:朝朝暮暮无尽处 第二十章: 浑身酸痛,花满渚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像又回到了初一那天似的。 初一那天…… 花满渚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身侧,速度太快差点扭到脖子。 “……”任平生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醒了?” 花满渚放松下来,嗯了一声,往任平生身边靠近了些。 任平生清醒得早,正枕着手臂想事情,见状抽出一只胳膊,将花满渚揽了过来。 都裸着身子,肌肤在温暖的被窝里相贴,花满渚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任平生咳了一声,轻声道:“别乱动。” 花满渚有点想笑。清晨情动,再正常不过,但昨天从黄昏折腾到半夜,他实在累得慌,于是乖乖地蜷在任平生怀里,没有再动。 初春时节,熹微晨光透在窗户上,映得屋子里满室朦胧。院子里的桃花香气随风而动,丝丝缕缕地游进屋中,在床畔盘旋不去。 花满渚满足地吸了一口气,舒服得像一只顺了毛的猫。 任平生轻轻笑了笑。他也想通了,上一次托辞酒醉,这一次呢?反正自己对花满渚本就钟情已久,顾虑再三不愿开口,如今心意相通,何必再强忍着扮演什么手足兄弟。 想到这里,任平生侧过头,轻轻的吻落在花满渚额头。 花满渚闭着眼睛笑,就着侧卧的姿势在任平生肩头蹭了蹭。 “还不起床?” “……再躺会儿。” “从来赖床的都是我,”任平生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花满渚的背,“怎么今天你这么懒。” 花满渚睁开眼睛,笑意不减:“师哥,我心里高兴。”顿了顿又重复了一句,“很高兴,很高兴。” 任平生无语,将撑起身子,将花满渚也搂了起来。锦被随之滑落,花满渚胸口那些用力过猛的吻痕清晰无比。任平生有点儿脸红,伸手拿了衣裳披在花满渚身上。 “我肚子饿了。”任平生找了句话说。 花满渚恃宠而骄,抱着任平生又索了一个吻,这才懒洋洋地穿了衣裳,翻身下床。 收拾妥当,院子里刚好也响起了脚步声。 “是厨房送餐食的下人。”花满渚解释道,“李大哥和盈盈应该都还没起床,你要出去吃吗?” “不了,人多眼杂。”任平生道。 花满渚点点头,自己出了门,将早饭端进屋里。 任平生是真饿了。昨天一大早混进燕府,只趁着空闲啃了两个馒头,折腾这一宿,腹中早就空空如也。燕府里吃食向来准备得多,一人份几乎是两个人的饭量,狼吞虎咽地吃完,他竟也不觉得撑。 吃完饭,任平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才坐下来,道:“说吧。” 花满渚正在喝粥,嘴里鼓鼓囊囊地裹着一口粥,闻言一愣,忘了咽下。 任平生看着好玩儿,伸出食指在他脸颊上戳了一下。 花满渚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戳,一口粥霎时喷出来一大半,尽数洒在任平生身上,幸好任平生比他高,没有直接对着脸喷,但还是粘上了些许。 花满渚赶紧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手忙脚乱地给任平生擦,擦着擦着,两个人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长本事了是吧?”任平生敲了敲花满渚的脑袋。 花满渚偏偏脑袋躲开,笑着说:“师哥自己淘气,怪不得我。” 任平生摇摇头,看花满渚擦得麻烦,索性将外衣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扔,说道:“不管他了,先说你的事。” “嗯?” “少来,”任平生捏着花满渚的鼻子,“昨天一个劲儿打断我,今天总该交代清楚了吧。” 花满渚瘪了瘪嘴,拉开任平生的手:“从哪儿说起啊……” “从你怎么知道来扬州说起。” “……”花满渚已经想好了理由,却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哀叹,师哥太能破坏气氛,“我……我猜的。” 任平生翻了个白眼。 “……好吧。”花满渚缩在一边,“我……走之前,偷偷去了楼主的书房……” “嘿你真是,”任平生啧了一声,“都知道还跟我装了一路?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你不跟我说,我哪儿敢提啊。” 任平生扬起手就要往花满渚脑门上拍,花满渚赶紧往他手里拱了拱,成功将暴力化为无形。他讨好一般笑着说:“师哥别生气别生气。” 任平生叹了口气,“你不该来扬州的。” “我要跟师哥在一起。”花满渚异常坚定,“师哥,你以为把我安顿在青城,我就能好好活下去了吗?你一个人只身犯险,难道我就不心疼吗?没有你丁点消息,难道我就不担心吗?” “小渚,”任平生正色道,“燕府水深火热你也知道,报仇绝非易事,我连混进燕府都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你在这里实在太……” “危险又如何?”花满渚再次打断他,“艰难又如何?师娘待我如子,就许师哥你血海寻仇,不许我出一份力么?” 任平生皱着眉头,除了报仇艰难之外,还有一个不想让花满渚参与其中的理由,可他却说不出口…… 小渚,你若是知道师父为何要收养你,还会这样执着地要为他报仇吗? 见任平生满不赞同,花满渚又道:“师哥放心,咱们一定要除了这将军府,为师娘报仇。” 口口声声都是师娘,任平生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不知为何,花满渚顺口一说,没有提到师父,却让任平生松了一口气。 师娘,毕竟是无辜的吧。 至于师父……其实不管当年如何,至少这一切,都的的确确是因为驻南将军府。不管是为霁山还是为自己,花满渚要找燕府报仇,也是理所应当。 他倒从没担心过花满渚会拖累自己,只是在他心里,花满渚一直是对月长歌翩翩如玉的小师弟,想到要他跟自己一起在血海里打滚,任平生就一万个不乐意,既担心他受了委屈受了伤,又觉得他不该沾染这些凶险之事,就该一直平平安安地活着。 之所以瞒着他燕府的消息,也是怕他一知道就非要跟着来,没想到他倒是早有打算。天知道,当任平生好不容易替了一个送菜的小厮混进燕府,却在宴会大厅外见到花满渚一行人赴宴的时候,心里有多着急。情急之下,任平生差点儿就冲上去抢人了,幸好看到领花满渚他们进去的那个下人十分恭敬,倒像是对待贵客一般,任平生心下起疑,这才按捺住自己,装作下人溜去厨房,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竟然跟着欧盈误打误撞进来的。 任平生进不了宴会大厅,只能悄悄潜进花满渚屋里苦等。花满渚住的院子是客居,几个小孩子的地方也没什么人看守,溜进来并不难,难的是这宴会又臭又长,任平生在屋里坐立不安,好不容易花满渚回来了,本来要发的脾气却被花满渚一闹,全没了踪影。 想了这许多,任平生无奈之余,脸色终是缓和了下来。花满渚看他神情,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任平生白他一眼,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想了想,又问道:“欧盈怎么来了?她跟燕夫人是怎么回事?” 花满渚草草将事情解释了一番,又补充道:“不过,昨日宴会上燕频语十分奇怪,像是对盈盈很有兴趣。我想,于清弦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结交盈盈的。师哥,你可知盈盈身上有什么地方,是跟燕频语有什么关系的?” 任平生摇了摇头,“她是云水楼的人,怎么会跟驻南将军府有什么牵扯?”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任平生拍了拍花满渚,道,“罢了,若真有什么,也必定跟杜宇有关。那只老狐狸的事,咱们不用操心。如今,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接近燕频语吧。” 燕频语平时不常在府中,就是回府,也只待在自己院中。除去府中守卫之外,他身边亲随好手众多,靠近都难。任平生本想在府外动手,可驻军处守卫比将军府更甚,他刚摸进去就被哨子发现了,好不容易逃出来,只好想方设法混进燕府。燕频语虽是神出鬼没,但总有回府的时候,机会总是能找到的。如今藏在花满渚这里,倒是省了一些功夫。 讨论了一会儿,燕府的情况还是要等晚些时候去打探,花满渚来了这么久,一门心思等着任平生来,都没研究过。还有一点让人担心,燕府的事情是绝不能让欧盈和李忘贫知道的,尤其是欧盈,正觉得自己交到了燕夫人这个好朋友,肯定说不得。但若一直将任平生藏在屋子里也不好,光饭量就能看出不对来。 一说起正事来,方才那些温情扑簌簌直往外飞走,只留下一堆烦心事。花满渚扼腕不已,可也毫无办法。任他再怎么想与他师哥安稳平乐,此刻也是如不了愿的。 午饭时,花满渚已经不好再推说休息,不得不出去跟李忘贫和欧盈一块儿用饭,留任平生一个人在屋子里。用完饭,花满渚去厨房要了许多点心,说是饮茶下棋时当零嘴,悄悄送进房间里。如今任平生在,他半步都不想走远,无奈欧盈从昨天下午起就没见到花满渚,一直缠着要跟他玩,花满渚心里万般不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待在外面如坐针毡,下棋竟差点输给了李忘贫,叫李忘贫好一顿嘲笑。 捱到傍晚时分,起了些风,乍暖还寒时节,花满渚穿得不多,晚风一激打了个喷嚏。花满渚心中一喜,赶紧推说身体不适回房去了,心里简直对着这个喷嚏感谢了几百遍。 房里的人百无聊赖,晚上探路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一身黑色夜行衣外面随便披了一件外套,正胡乱翻着一本棋谱,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花满渚进去的时候任平生还愣了一下,见他笑得一脸狡黠,也不去问他怎么脱身的,只是笑笑张开双臂,接住了径直往自己怀里扑的小师弟。 下午花满渚要来的点心小食还没吃完,都放在睡榻的小桌子上。任平生一手搂着花满渚,身子一转,就倚着睡榻躺了下来,另一只手抓起一粒花生,准确地扔进花满渚嘴里。 此番别后重逢,花满渚简直像突然得了话唠症,随时有说不完的话,任平生得空就往他嘴里扔东西,也没堵住,只能带着笑听他一路从儿时故事说到扬州风情,又说到李忘贫对欧盈动了心。 “嗯?”任平生有些诧异,“李忘贫看上欧盈了?” 花满渚一笑:“是啊。” “这傻大个儿,”任平生十分不屑,“什么眼光啊。” “李大哥挺好的,”花满渚说,“我见他对盈盈倒一点儿也不粗枝大叶,体贴得很。一开始他误会盈盈是我未婚妻,还颇为避忌,后来我与他说清楚了,他也就放开了。” “未、婚、妻?”任平生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捏了捏花满渚的脸,“怎么我就没有产生过这种误会?” 花满渚吃痛,揉了揉自己的脸,想想又笑开了,翻个身趴在任平生胸口,弯着眼睛说:“师哥你是不是吃醋啦?” “……”任平生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就是一记暴栗,“小爷还喝油呢吃什么醋!” “啊!”花满渚捂住头顶,好像敲得疼了,整个头都低了下去。 任平生见状托起他的下巴一看,眼泪汪汪的,下手真重了点儿,赶紧摊开手掌揉着他头顶,一边心疼得紧,一边又纳闷,怎么以前更重的手都下过,也没见他这么容易就受不了了。 花满渚其实并没有多疼,骤然被那么一敲,眼泪只是生理反应而已。见任平生疼他,索性就装着疼得不得了。但心里高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很快就被任平生瞧出端倪。 任平生哭笑不得,伸手就往花满渚腋下挠去。花满渚笑出声来,赶紧扭着身子往旁边躲,也不知怎的,扭着扭着,两个人又手□□缠,吻到了一起。 任平生身心放松,完全由着自己去吻、去拥抱、去纠缠。花满渚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任平生沉醉其中的表情动人至极,花满渚满足地闭上眼,心里叹道,小别胜新婚,世人诚不我欺。 “小渚你好些了吗?我给你送宵夜来啦!” 房门应声而开,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花满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进他房间不爱敲门的,只有任平生和欧盈。 作者有话要说:  求留言,求留言,求留言,求留言。 ☆、第二十一章:一时风起,绿怨红愁 欧盈的脚步停在门口,任平生抬头看去,那姑娘似乎呆住了,一条腿就保持在正要向前迈步的姿势。 任平生皱皱眉,搂紧了还趴在自己身上的花满渚。花满渚犹豫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微微抬起身子,回头看向欧盈。 欧盈浑身一震,终于想起收回那一条迈出了半步的腿,人跟着打了个趔趄。 “盈盈。”花满渚叫了一声。 欧盈睁大了双眼,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渚好点儿了吗?”人未到声先至,是李忘贫跟着跑了过来。 “盈盈你怎么站在这儿不……”李忘贫从欧盈身后钻了出来,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李忘贫又惊又喜:“平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任平生扫了他一眼。 李忘贫这时才恍然察觉不对,花满渚怎么这样躺在任平生身上,就是亲兄弟也太亲密了些吧…… “不是,”李忘贫有些别扭地咧咧嘴,“你俩干嘛呢?小渚你都这么大了还要你师哥抱啊?” 花满渚脸一红,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闹,他倒是真的忘了自己还在任平生的怀里,以一种极其……亲昵的姿势。 任平生叹了口气,却按着花满渚的后脑勺,在他额头上很快地落了一吻,这才把他推了起来。 花满渚有点晕,任平生这是……当着别人面吻了他? 一时间,他连还在呆滞中的欧盈和满脸震惊的李忘贫也忘了理会。 “你……你……”李忘贫指着他们俩,半天说不出话来。 花满渚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吻不可能是兄长对弟弟的亲爱。李忘贫并不笨,当下就反应过来,他们俩一定是……可他太过震惊,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你什么你。”任平生烦躁地挥了挥手,理了理自己胸前的衣襟。 李忘贫的目光从满面通红的花满渚身上扫到一脸淡定的任平生身上,又再转回去,来回几次,这才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个愣住了的欧盈。 李忘贫心里一惊,连忙转过身:“盈盈!” 欧盈像是没听见一般,只直直地看着花满渚和任平生。李忘贫总觉得她好像站都站不太稳,伸出一只手想扶,又不敢碰她,胳膊就那么悬在半空中。 “小渚,”欧盈的声音极小,“你……” “小渚是我的爱人。”任平生抢在花满渚前面答道,“我们,不只是师兄弟。” 花满渚看了任平生一眼,心里感动,但却同时还担心着欧盈的反应。 欧盈还是看着花满渚,又叫了一声:“小渚。” 她要听到花满渚自己承认,她要听到花满渚自己告诉她,三年痴情,从一开头就注定了是错付。 花满渚心下不忍,可如今虽然残酷,不也正是把一切说清楚的好时机么。 于是,他朝欧盈点了点头。 欧盈身子一软,这时李忘贫也顾不得授受不亲了,赶紧扶住了她。 “是任平生逼你的对不对!”欧盈泪眼朦胧,终是大哭出声,“任平生,你凭什么这么做!” “盈盈!”花满渚皱起眉头,虽然看欧盈如此他心里也是又抱歉又心疼的,可也容不得别人这么说他师哥,“不要胡说!我师哥是世上最好的人,早在多年前我就钟情于他,对于你,我很抱歉,可是你不能诋毁我师哥。” “小渚别说了!”李忘贫心急如焚,看欧盈的样子,真怕花满渚再说下去她会受不了。 欧盈却挣开了李忘贫的手,望着花满渚的眼神里满是委屈、愤怒,但最多的,是伤心。 她是真的、真的、好伤心。 “我讨厌你,”欧盈抹了抹眼睛,“我讨厌你!” 她一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李忘贫回过神来,想骂娘又骂不出口,只能瞪了任平生和花满渚一眼,赶紧追着欧盈而去。 房间里复又安静下来。 花满渚愣了片刻,突然一下拉住了任平生的手。任平生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猪。”任平生无奈一笑,也握紧了他的手,“怕什么?他们早晚要知道的。这样,对大家都好。” “……嗯。”花满渚半天才应了一声。 这么一闹,时间也差不多了。任平生又等了一会儿,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座燕府进入晚饭后最闲逸的时刻,便要出门去探路。 花满渚不放心,非要跟着去。任平生本来不同意,但一想,今天闹这么一出,怕是留他一个人在会胡思乱想,更何况,花满渚拳脚不济,轻功还是很拿得出手的。于是两人商定,花满渚跟在任平生身后行动,一有异样必须立刻先走,留任平生善后。 花满渚同意了。两人小心翼翼地绕着院子转,燕频语的住处应当是在燕府中间,不会很远,但不知是在哪个方位。任平生本打算跟着人来往最多的方向走,花满渚一把拉住他,那个方向是于青弦的住所,他去过。而据他所知,于青弦跟燕频语并不住在一起。 任平生想了想,便换了方向。想到传说中燕频语的那些怪脾气,料他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他们挑一条人烟稀少的路,果不其然,看到一处建筑宏伟的院落,明明应是这府中主院,却并没什么家丁下人来往,只有门口站着的几个亲兵。 这一看就是燕频语的风格。 任平生捏了捏花满渚的手,两人藏在院外的树丛中没有动。任平生观察片刻,才小声说:“门外守着的这几个都是好手,但是房顶上那些躲着的,才是真麻烦。”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6节 花满渚惊讶地挑挑眉,他都没看出来房顶上还有人。 “一方守将,燕频语再怎么爱清净,军中也不会就让这么几个人守在他住处的。”任平生摸了摸花满渚的头。 用轻功摸进去太难了,很容易就会被暗哨发现。看来,今夜只能到这里了,任平生正打算回去另想办法,花满渚一拉他手臂,身子更矮了一些,小声说道:“师哥,有人出来了。” 任平生凝神一看,竟然是燕频语。 他的副将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低头跟守卫说了一句什么,这才疾步跟上燕频语。 不多时,房顶上发出几声极轻微的响动,是有人跟着燕频语一路行去了。 任平生盘算了一下,并没有趁守卫空虚进院子里,而是带着花满渚悄悄跟上了燕频语。 燕频语的暗哨本就不敢跟得太紧,任平生他们又要再远一些。幸好,燕频语一直往东边走,并没有去什么密室之类的地方,而是来到了湖边,任平生还能看得清楚,也大致听得清楚他说话。 但燕频语好像就只是来这儿站着的。他的副将离他十步远,也站着不说话。任平生越发奇怪,没听说燕将军府出了个文人啊,难道这燕频语是来赏月的不成? 又过了些时候,燕频语还是没有动静,那副将终于说话了:“将军,时候不早了。” 燕频语没有理他。 “将军?”那副将又叫了一声,“恕属下冒犯,将军这几日为何都要来湖边一遭?” 燕频语回了一下头,看不清神色,只听他说道:“多事。” 那副将果断闭了嘴。燕频语又看了看湖面,刚转身要走,却突然听到湖边有其他的动静。 他的暗哨也听见了,任平生也听见了。 实在是因为来人好想根本没什么要隐藏行踪的心思,是大喇喇地在往这边跑。因此虽然隔得尚远,在场的人却都听见了动静。似乎是觉得没什么威胁,燕频语的副将挥了挥手,那些暗哨并没有动作。 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气息不稳,不是高手。等跑近了一看,花满渚却一惊,任平生连忙按住了他。 是欧盈。 她一边跑一边往身后看,似乎在躲着谁,还没注意到这湖边有人。 花满渚心里一叹,她肯定是想一个人待着,李忘贫不放心老跟着她,这才躲着李忘贫乱跑的。 燕频语看清来人,心里也很是惊讶,不知怎的,却又想起了于青弦。 “欧盈姑娘。”燕频语点了点头。 “燕将军?”欧盈愣了一愣,刚哭过的嗓子还有些沙哑。 燕频语似乎是顿了顿,道:“是夫人叫你来的?” 任平生和花满渚对视一眼,呵,燕将军对自己夫人可真够不放心的,可惜这次偶遇还真的只是偶遇而已,跟于青弦没什么关系。 “夫人为什么叫我来这?”欧盈有些疑惑,又没什么心情,很快又说,“不知将军在此,是欧盈打扰了,还望将军恕罪。”说着就要走。 “等等。”燕频语上前了两步站定,沉默片刻才问,“你为什么哭?” “……”欧盈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答道,“欧盈私事,不便告知。” “哦。”燕频语点了点头,片刻又道,“听夫人说,你跟一位故人容貌相似。” 花满渚屏息凝听,不知道燕频语会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夫人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并不是夫人故友之后,人有相似不足为奇,欧盈便当这是与夫人的缘分了。”主人问话,欧盈总不能不答,当下就没有再说告辞。 “既是如此,能不能告诉我,”燕频语说道,“你来自哪里?” 任平生皱紧了眉,他怎么从燕频语平平淡淡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迫切。 “江湖儿女,欧盈自是四海……” “江湖儿女,也要有个来处吧。”燕频语打断她,笑笑说道,“你不用防着,我并无他意。夫人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因此,我忍不住想了解多一点而已。” “……从北方来,”欧盈犹豫了一下。 北方,北方。 “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父母早亡,舅舅养我长大。” “那你舅舅是?” “……”欧盈不打算回答,“舅舅无名,将军不必非要知道吧。夫人请我来做客,如果给贵府带来什么疑问或麻烦,那欧盈早日告辞便是。” 燕频语似是一愣,蓦然收了声。 “盈盈!”李忘贫奔了过来,任平生暗道一声不好,李忘贫不像欧盈那样,一看就知道不足为惧,好歹是个身手不错的人,这么闯进来,燕频语的那些暗哨肯定能发现他不简单,以后,怕是都要对他们夫人这几位贵客多留上几十个心眼儿了。 只见李忘贫飞速冲到欧盈身边,一边抓住她往身后带,姿势十足十地防备和保护,拉完了才想起来对燕频语行了礼道:“燕将军。” 燕频语没说话,他的副将倒是出了声:“公子这是何意?我们将军英名赫赫,难道还会欺负一个小姑娘不成?” 李忘贫一时语塞,他只想着不管燕频语想什么,总归是对欧盈有碍,因此一见他们在一起,想也没想就冲了过来将欧盈护在身后。欧盈这时反而比李忘贫镇定多了,她又施一礼道:“将军见谅,我朋友鲁莽,只是寻我不到着急而已,并无冒犯之意。如果没其他的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眼见燕频语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欧盈连忙拉着李忘贫转身就走。燕频语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却还是停了下来,看着欧盈跑远了。 但任平生心里却是一惊。 方才燕频语站在湖岸近处,隔得远,任平生并看不真切他的面容神色。此刻他随着欧盈往前走了好几步,两个人都刚好迎着廊下灯笼的光,淡淡昏黄之中,任平生竟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怎么会呢?欧盈跟杜宇倒是有几分相似,那是血缘使然。这恍然之间的异样感觉来于何处? 任平生看了看花满渚,他似乎并无感觉,略一思忖,这没头没影的事情,就不要冒然说出口了,便没有跟他提起。 燕频语又隔了一会儿才离开,等附近的暗哨都撤远了之后,任平生和花满渚才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踩着夜色溜回了房间。 回到屋里,李忘贫和欧盈的房间都没有人,不知道还在何处拧着劲。花满渚无奈,心下颇为忧虑。欧盈的性子,不到黄河心不死,可一旦真到了黄河吧,说不定就直接跳进去不出来了。花满渚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去跟她谈一谈,可又怕她见到自己越拧越乱,不知如何是好。 任平生回来这一路都没说话。他一点也不想关心小姑娘失恋的情绪,可此刻也的的确确想的是欧盈的事情。 “你说,欧盈当时是背着杜宇偷偷跑出云水楼的?”任平生问花满渚道。 花满渚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任平生沉思片刻,嘴角微弯:“这只老狐狸。” 花满渚想了想,也皱皱眉道:“当时未及多想,如今看来,盈盈哪里来的本事能瞒着杜宇出了云水楼?” 任平生微微一笑:“杜宇故意放她出来的。” “为了什么呢?”花满渚问道,倏然灵光一闪,“莫非跟燕将军有关?” 任平生没否认,只是摸了摸花满渚的头,“休息去吧,他们的事咱们先不管。反正,那只老狐狸应该很快就会出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留言。求留言。求留言。 ☆、第二十二章:楼外垂杨千万缕 楼外垂杨千万缕 一夜浅眠,天亮时分,花满渚听见院里有响动,精神一震,翻身而起打开了门。 “吱呀”一声,正往自己房间里走的欧盈停了下来。李忘贫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看了花满渚一眼,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花满渚定了定神,“盈盈,你……” “我一会儿就去跟燕夫人告辞。”欧盈背对着花满渚说道。 花满渚跨出房门,“盈盈,我……我真的很抱歉,可我不想再瞒着你。” 欧盈转过身子,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通红,全无往日里的明艳动人,被院子里粉云一般的桃花一衬,更是苍白如纸。 “花满渚。”欧盈面无表情,“我知道,一直是我在缠着你,如今这般,也怪不得你。但是,我也有心,我也很疼,你一颗心都装着你师哥,就不该遮遮掩掩不肯与我明说。你们是男人,怕别人闲话也罢,怕被人排挤也罢,不管如何,都不该瞒着我。” “……”花满渚低下了头。 “我以前听戏,总是不懂才子佳人为何要为情肠断。”欧盈苦笑一下,“舅舅说我年纪太小。如今,我却突然明白了,若是天妒深情也还好,最让人肠断的,那个人明明知道,却偏偏一言不发看你折腾。花满渚,你心疼你师哥,你为了他生病、受苦,你知道爱人是什么滋味,但你可曾想过,有一天我发现了真相,原来三年所求,不过痴心错付,我的心会怎么疼?” “对不起……”花满渚攥紧了拳头。 “不用,我不想原谅你,”欧盈继续说,“我要走了,本来,我也不该来的。” 欧盈疾步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李忘贫站了半晌,这才挪到花满渚身边。 “小渚,”他的嗓子,也莫名哑得厉害,“我要跟着盈盈一块儿走,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花满渚嗯了一声。 “你跟着她吧。”花满渚和李忘贫回头一看,任平生抱胸倚在门框上,不知道站了多久。 李忘贫有些局促。从来都是他追着任平生跑,还从未有过任平生在时候他跑去找别人的情况。 “心疼了就照顾好她。”任平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话。 “……嗯。”李忘贫脸上一红,终是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 花满渚和任平生再度四目相对,半晌,任平生叹了口气,“行了,收拾一下,我们也该出去了。” “出去?” “欧盈都告辞了,咱们哪里还有借口住在这里?” “那,燕……”花满渚收了声,又改口道,“那件事怎么办?” 任平生微微一笑,“放心,这一次,他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花满渚不知何意,任平生也没再多说的意思。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想着欧盈应该会亲自告别,自己不便再出面,花满渚便差人送了一封辞别信给燕夫人。任平生估算着市场上送菜的人进府的时间,如来时一般扮成菜贩子溜了出去,与花满渚在城东汇合。 繁华似锦的扬州,也依然有个贫民聚集的地方,正是城东雁落长巷。雁落长巷其实是一条狭长的街,以前是外地迁来的人聚居之处,取“乡愁雁落“之意。这些异乡人并没能在扬州一展宏图,一代代贫穷下去,这一片地方也就成了贫民区。任平生早前就打探过扬州城的形势,知道雁落长巷是全扬州最乱、最杂的地方,官府几乎从不踏足。任平生初来扬州时想要完全隐藏踪迹,便在这里一处空屋中落了脚,那些菜贩子的消息也是巷子里鱼龙混杂间无意中得来的。 长巷极长,花满渚跟着任平生走了半天,才到了地方。任平生让花满渚休息一会儿,自己却又立即转身出去了。 他是去看欧盈去了哪里。这姑娘也是倔,出了燕府,李忘贫打也不走骂也不动非要一直跟着她,她干脆就不管了,当李忘贫透明人一样,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欧盈果然没有立即离开扬州。看燕府的反应,于清弦应该是跟任平生打一样的算盘,等着燕频语自己找上门去。任平生回了雁落巷,也对花满渚说了欧盈的行踪,省得他担心。 一连几日,欧盈那里都没有动静,任平生也毫无动作。到第五日上,任平生打点过的客栈小二终于差人送来消息,说燕府有人去过客栈。 任平生略一沉吟,亲自去看了看,去客栈的应该是燕频语的人,只是悄悄打探了欧盈的状况便走了,什么也没说。 任平生有点纳闷,如果他猜想得不错,燕频语就不该这么沉得住气才对。刚这么想着,晚间,燕频语竟然就真的出现在了客栈里。 他只是在客栈大堂用了一顿晚饭。不过,大老远跑到一家普通的客栈里用饭,醉翁之意也太过明显,老板一直战战兢兢地在旁伺候,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他这顿饭吃得极慢,直到欧盈和李忘贫下了楼,燕频语才终于放下筷子。 任平生和花满渚此时就藏身在拐角处一间小宝箱里,大堂里的事情看得清楚。只见欧盈见燕频语出现,很是惊讶,但还是有礼有节地走上前打了招呼。 燕频语倒是一点也不掩饰:“姑娘请坐,我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 李忘贫本来一直在欧盈身后没说话,此刻却恼了,几步跨上前,也不跟燕频语客气:“我们都已经离开燕府了,也没什么话好跟将军说。盈盈,我们出去吃。” 欧盈也不觉得燕频语甚为古怪,便点头要跟李忘贫一起往外走。 “欧盈姑娘且慢。”燕频语直视着前方,“我只是想问,杜宇,到底是你什么人?” 欧盈猛地转过了身子。 片刻,欧盈才盯着燕频语说道:“杜宇是谁。” 燕频语轻笑一声:“姑娘何必隐瞒,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欧盈有些生气,可饶是她再机灵聪明,这方面的道行的确是瞒不过燕频语的。 “实不相瞒,杜宇与我,曾是故交,我已寻他多年。你,跟他长得很像。” 欧盈脑子里一转,也收起了对长辈的那些客气:“你都说了曾是故交,说明后来便不交了。他既然不肯找你,肯定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闻言,燕频语骤然利眸一扫,直射向欧盈。他平时虽然面无表情,可好歹并不曾凶神恶煞,此时神情却实在颇为吓人。 欧盈几不可见地往后缩了一下,却强打起精神嗤笑着说:“将军吓唬我做什么?难不成戳到你痛处了?”虽然有些害怕,但如今知道这个人也许是舅舅的仇人,欧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气势的。 更何况,还有李忘贫在呢。 想到这里,她便看了李忘贫一眼。 李忘贫全神贯注都在欧盈身上,方才见她微微瑟缩,已是心焦,此刻虽然不知这一眼是何意,却是大为所动,赶紧跨到了欧盈身边,挡在她前面。 欧盈见他立刻护犊子一般挡在自己身前,有些想笑。 燕频语见他们俩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也不在意。他收回目光,背着手站起身,淡淡道:“我不想与你们两个孩子动手,我只是想知道,杜宇,在哪里。” “无可奉告。”欧盈不假思索回道。笑话,江湖上都没几个人知道云水楼主是何许人也,她身为杜宇家人,又怎么可能出卖他。 燕频语面色越来越冷。他身后的副将见状,便要上前擒拿欧盈,李忘贫长腿一扫,隔开了他。那副将虽然年轻,身手却很老道,回身一跃,又朝欧盈扑去。李忘贫赶紧挥拳挡住,两个人一时打得不可开交,大堂里几乎没一个人敢留在边上,只有那店老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缩在柜台后面不敢冒头。 但李忘贫武道世家出身,虽然灵活花式不及燕家的副将多,但几个回合下来,力量和耐力都显出了优势,很快占了上风。那副将也不惊慌,知道李忘贫比自己强,也还是迎头而上,但终究不敌,李忘贫一个强拳,竟生生将他砸了回去。他还要再上,燕频语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杜宇,”燕频语走上前,直面着欧盈,“在何处。” 李忘贫怒极:“将军何必逼人太甚!” “放肆!”那负伤的副将捂着胸膛大喝一声。 李忘贫哪里还忍得住,只想赶紧冲过去,带欧盈走。 燕频语终于出手了。 起始他只是格挡李忘贫的攻击,没两下,他似乎是不耐烦了,右手食指和中指飞快地一伸,夹住李忘贫的手腕往后扭去。这一下力道十足,李忘贫连忙收拳,险险地躲开了。 “我无意伤她,”燕频语冷冷道,“但你若再胡搅蛮缠,就别怪我真的动手。” 李忘贫又急又气,燕频语就那么挡在他和欧盈之间,他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简直糟糕极了。 “说。”燕频语又对着欧盈吐出一个字。 欧盈冷冷一哼。 燕频语似是终于忍无可忍,一掌就要朝欧盈拍去。 花满渚惊得要跳起来,被任平生一把按住。 只听”咻“的一声,一根细小的树枝破空而来,极速朝燕频语手掌而去。燕频语迅疾收手,那树枝带着劲力一直往前,钉进了大堂一根柱子上。 燕频语死盯着那犹在颤抖的细枝,眼神竟有些茫然。 这手法,他太熟悉了。 欧盈却欢喜起来,左右环顾着叫道:“舅舅!” 花满渚僵直的身子软了下来,几乎瘫在椅子上。看任平生,虽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但也看得出他松了一口气。花满渚暗忖,师哥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不愿告诉自己? ☆、第二十三章 杜宇一声春晓 第二十三章 杜宇一声春晓 欧盈唤了两声,一道身影终于从正门处缓缓走了进来。这人不急不缓,嘴角含笑,像是散步一般踏进大堂。他在这许久,竟直到出手前都没有被燕频语的暗卫发觉,从容如此。 “舅舅!”欧盈扑了过去,杜宇张开一只胳膊揽住她,扫了燕频语一眼,他依然盯着柱上的树枝,背对着他们。 “可有受伤?”杜宇问欧盈,但双眼斜斜一挑,却莫名是看着燕频语的。 “没有。”欧盈摇摇头,又指着李忘贫道,“李忘贫在,没人动我。” 杜宇笑了笑,朝李忘贫点点头。既是帮手,欧盈又唤他作舅舅,李忘贫连忙也恭敬地行了礼。 “唉,多年不见,将军府排场还是这么大。”杜宇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燕频语终于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恍惚,飘飘荡荡,终于落在杜宇身上。 “将军带那么多人来擒一个小姑娘,可惜啊,”杜宇拖长了声音,随手掂起旁边桌上一只茶杯,猛然朝屋顶一个角落掷去,“都是废物。” 一声闷哼,紧接着就见一个黑衣人砰地一声砸落在地上,竟已经动弹不得。 燕频语看也不看地上的暗卫,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轻:“我好歹来对了。” 杜宇嗤笑一声。“将军就这么想见我?不知在下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将军了,还是将军你,”杜宇顿了顿,“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世人知道,非要灭我的口呢?” 燕频语眉头一皱:“我何时要杀你?” “那你找我做什么?”杜宇笑道,“难不成,将军是想要与我叙旧?” 三言两语之间,杜宇口吻轻佻,丝毫不让。燕频语却屡屡无言以对,只是看着他发愣。 “她不是你的女儿。”燕频语突然说道,“难道是……” 燕频语一直以为欧盈是杜宇的女儿,也正是因此,方才才会克制不住,骤然起了杀心。 “哈哈,”杜宇大笑着打断了燕频语没说完的话,“若是我女儿,你要如何?” “若真是你女儿,”燕频语沉声道,“我会杀了她。” “喂,”杜宇佯装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你好歹是一方将军,这么草菅人命不太好吧?” “我没有生子。”燕频语答非所问。 杜宇收起笑容,声音也冷下来:“将军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燕频语没管杜宇如何讽刺,又问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杜宇又笑了起来,却没有再回答,而是喊了一声:“平生!出来吧,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这回花满渚却没有再吃惊,杜宇发现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任平生翻翻白眼,拉着花满渚的手走了出去。 杜宇见他们俩手拉着手,欧盈却低头不发一言,心下了然,无话,只是转身就走。 “杜宇!”燕频语叫道,“杜宇!” “将军还有何事?”杜宇停下了脚步,燕频语却又不说话了。 杜宇等了一会儿,燕频语还不说话,他啧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燕频语一顿,身形骤起,飞快向杜宇掠去,伸手就要捉住他。 杜宇反应极快,往外一侧多开一掌,却没有回身迎上杜宇的攻击,反而双脚一滑,施展轻功向门外飞去。 燕频语紧紧跟上,任平生亦随其后,花满渚愣了愣,也追了出去。 “舅舅!”欧盈追了两步,却自知是追不上的。 “盈盈回房等我!”杜宇的声音远远传来,欧盈只得站定了脚步。 一时间,大堂里只剩了那个被李忘贫揍过的副将和欧盈李忘贫面面相觑。 那副将沉默片刻,没有再动手,而是带着地上受伤的暗卫径自走了。 且说任平生一路追踪,见杜宇却是直往驻南将军府而去。花满渚气力不济,好在轻功不错,悬悬地也没有掉队。 四道身影飞快地靠近将军府,也没人打算遮掩,守将很快发现,一声令下,府中一应好手都拉开了弓,箭悬弦上。 “什么人!” “不得放箭!”燕频语大喝一声,追着杜宇越过围墙。 守卫一听是燕频语的声音,连忙收了弓箭,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随着杜宇来到了东院湖边。 花满渚有些喘,反正都知道他们跟着来了,看那两人的样子也不甚在意,花满渚干脆就没找地方躲着,而是微微喘着气跟任平生一起站在一边。 “你还记得这里。”燕频语道。 “当然记得。”杜宇早没了嬉笑神情,“哪里忘得了,毕竟,我杜宇前半生,生也由此,亡也由此。” 燕频语上前一步:“望之……” “不许叫我望之!”杜宇喝到,“将军身份尊贵,望之二字怕是污了将军的口。” “望之!”燕频语又喊道,“已经十七年了!我找你十七年,望你十七年,你还要我如何!” “将军何必装模作样,”杜宇哼道,“要么,就再也不见;若是见了,不过就是回来各讨各的债罢了。这一点,咱们不是都心知肚明么。” “当年事当年错,都已过去这么久,”燕频语很是激动,“我付出了十七年的代价,难道还不够换你原谅我么?” “将军说笑了,这十七年,也不是你一个人过的。”杜宇大笑起来,“什么代价?加官进爵是代价?娇妻美眷是代价?” “你明明知道,于清弦不是我要娶的!” “可你娶了!”杜宇喊道,“你娶了!可我杜家呢?一个被你骗得没了心,一个被你欺得没了命!” 燕频语一愣,诧异道:“杜鹃她……” “哈哈哈哈,”杜宇望着那片湖面,笑出声来,“她死啦!早就死啦!” 燕频语定在当场,半晌才喃喃道:“欧盈……是杜鹃的女儿?” “对,她是杜鹃的女儿。”杜宇一步一步走进燕频语,“她是杜鹃孤零零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她是杜鹃专门留在这世上,来为她报仇的。” 杜宇微微倾了倾身子,嘴角挑起:“故地故人,此刻将军难道不好奇,她父亲是谁么?” 燕频语猛地往后撤了一步。 “果然,”杜宇站直身体,“依然是个懦夫。” 杜宇看了任平生一眼,抬脚便走。眼见燕频语还愣怔着没有追上去,任平生眼神一冷,骤然出手攻去。 心神不定,孤身一人,要报仇,任平生也许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 如果,燕频语不出手的话。 任平生不知道他们之间如何纠葛,只能一赌。他一掌袭来,掌风先至,燕频语发丝微微浮起。任平生攻势不收,燕频语却也不躲,只是斜着眼看了他一眼。眼看任平生这一掌越来越近,将要临到身前,燕频语才抬起头,右臂微微抬起,眨眼间已经做好了不让任平生毫发无伤地打出这一掌的准备。 任平生眉头一皱,他看得出来,燕频语虽然不在状态,可也绝不是自己这一下就能伤到的。但既然已经暴露杀意,任平生也不打算再退。 电光火石之间,本已转身的杜宇又冲了回来,挡在燕频语面前,袖袍狠狠一挥。 这一挥没什么劲力,只是一个警告而已,任平生只得收手,停在两步之外。 “你不是他的对手。”杜宇看着任平生冷静地说。 燕频语没说话,看到花满渚跑过来站在任平生身边,才问道:“你派他们来杀我?” 之前花满渚跟欧盈一起住在将军府,燕频语是知道的。想杀他的人那么多,他本来并不好奇任平生为何动手,此刻却思及欧盈,以为跟杜宇有关,却又不知杜宇为何要如此。 杜宇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又命令一般对任平生道:“跟我走,你现在杀不了他。” 任平生看了燕频语一眼,攥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有再出手。 三个人迅速消失在夜空中,燕频语站在湖岸上,静如雕像。 ☆、第二十四章:又拣深枝飞去 第二十四章 欧盈这两天心情非常不好。傻子都看得出来,杜宇跟燕频语一定有什么大过节,连那个所谓忘年之交燕夫人,也明显是为了这个才故意接近欧盈的。欧盈一肚子问题,杜宇却一个也不回答。小姑娘刚失恋,舅舅来了好不容易有个人能撒撒娇说说委屈,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烦得她一连几天每个笑脸。 倒是李忘贫,见着杜宇跟小媳妇儿见公婆似的可着劲儿殷勤,隔老远看见了,嘴巴都能咧到耳根子上去,“舅舅好!”叫得特别顺溜。 杜宇闷笑一声,身子往旁边一侧,露出跟在他身后的蔫头耷脑的欧盈。 李忘贫立时就噤了声,脸上的傻笑没能瞬间就收回来,看着十分好笑。 欧盈本来正在气头上,刚好碰见李忘贫自己往枪口上撞,当下就发飙了:“谁是你舅舅!” 李忘贫缩了缩脖子。 欧盈双眼一瞪:“李忘贫你没长脑子是不是?我舅舅你也乱叫,皮痒了吗?皮痒找任平生,你俩自己打架玩儿去!” 李忘贫求助一般看向杜宇,杜宇噙着一抹笑容,就是不说话。欧盈死气沉沉好一阵了,难得这么有精气神,杜宇饶有兴致地看着,并不打算开口。 李忘贫无奈,只好哄着:“盈盈你别生气嘛,我就是看舅舅亲切,一时没忍住……” 欧盈都快气笑了,她舅舅看着亲切?说出去能笑掉江湖人的大牙。 “神经病!”欧盈怒骂一声就往前冲,李忘贫急了,小跑着就去拉欧盈的袖子,欧盈反手一掌,李忘贫也不躲,小巴掌拍在他胸口上他还装模作样地喊着疼,一边哭天喊地一边死皮赖脸地跟着欧盈走远了。 杜宇摇摇头,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任平生,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死心塌地的活宝?” 任平生没答话,又上前两步站定才说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跟小渚的事。” 杜宇挥挥手:“本来就是傻丫头一厢情愿,花满渚对你那点心思,也只有盈盈看不出来了。” 任平生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眼神。 杜宇顿了顿,又说:“李忘贫这小子不错。” 两个人并肩又往前走了几步。杜宇心情不错的样子,一边走一边顺手折了客栈院子里的桃花枝拿在手上把玩。 “欧盈……”任平生沉默片刻,“是燕频语的女儿?” 杜宇脚步一顿,半晌,他才又抬腿往前走:“她是这世上,我最在意的两个人的孩子。” 不知为何,任平生从杜宇的声音里,听出一些狠意。 “你利用她。” 杜宇轻轻一笑:“天下之人,皆可为我所用。” “我不在乎你利用我。”任平生缓缓说道,“但燕频语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杀的。” “你杀不了他。”杜宇淡淡道,“你杀不了,我也杀不了。” 任平生不说话。杜宇看他一眼,笑着说:“平生啊,报仇不只有杀人这一条路。” 他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杜宇。”任平生冷静地说,“霁山的仇,我非报不可。不管你到底怎么想的,只要你不救燕频语,就行。” 杜宇背着手,眼里带着戏谑:“那花满渚的仇呢?” 任平生蓦地攥紧拳头。 “不论如何,”任平生咬牙道,“害他一家的,算到底也是驻南将军府。” “有理。”杜宇不置可否。 任平生总觉得杜宇这厮烦人得要命,明明话里有话,偏偏就是要藏着掖着。明知道杜宇最爱揣着明白看别人的热闹,任平生却毫无办法。 “小渚进过你的书房。”任平生烦躁地踢了一脚身边的桃花树,花瓣洋洋洒洒落他们一身。 杜宇诧异地挑挑眉:“我的书房?” 任平生点点头:“他知道燕频语也是因为这个。你那破书房里,还有什么东西?” 任平生心里直打鼓。这件事梗在心中一直不敢问花满渚,可他必须搞清楚,师父的事情,花满渚知不知道。 一片桃花落到杜宇额前,杜宇啧了一声拂开了:“什么都没有。” 任平生松了一口气,杜宇又神神秘秘地低声说:“这么好玩儿的事情,当然要你亲自跟他说才有意思。” 任平生眉头一皱,咬着牙又踢了一脚桃树,花瓣簌簌而下,兜头盖脸地落在杜宇身上。 “诶你什么毛病!”杜宇无奈地拍打着身上的花瓣。 任平生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没清净多久,客栈里有人投来了拜帖。帖子指名道姓是给杜宇的,不过要见他的人不是燕频语,而是于清弦。 杜宇左手跟右手下棋下得正欢,头也不抬:“没空。” 送帖子的小二一头冷汗,一边是看起来就不好惹的贵客,一边是将军府女主人,谁也得罪不起。 任平生一把抽过小二手里的拜帖往外走:“你不见我去见。” 他可是想见得很。 于清弦就带了云英一个人,正在茶室里坐着等信,门一响她就站了起来,不想来人却是任平生。 “你是何人?”于清弦没说话,云英上前问道。 任平生扬了扬手中的拜帖,看着于清弦说:“杜宇没工夫见你。” 于清弦皱皱眉,坐回了椅子上。 “燕夫人不介意的话,”任平生自顾自也坐下了,“在下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云英刚要呵斥,于清弦摆了摆手,很是平静:“你说。” “欧盈对夫人有什么用处?” 于清弦眉也不抬:“我相公记性不好,要看见盈盈,才想得起往事。” “你恨燕频语?” 于清弦放下茶杯,眯缝了一下眼睛:“我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任平生摸摸鼻子,又问道:“无所谓,反正,他是我的仇人。” 于清弦并不意外:“将军府仇人很多。” “你不怕我对你动手?” “你大可一试。” 任平生笑了两声,又问:“你为何要见杜宇?” 于清弦这才抬头看了任平生一眼 :“叙旧。” “何旧可叙?” 于清弦似笑非笑地看着任平生:“与你何干?” “我帮你见他,”任平生两手平放在桌上,直视着于清弦,“你帮我见燕频语。” 于清弦嗤笑一声:“你帮不了我。要报仇,我也帮不了你。”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说,“不过,咱们的目的,大约都差不多。既是同道中人,日后不要拦了彼此的路就好。” 云英过来扶住于清弦,她没再多说什么就走了。 这个结果在任平生意料之中。于清弦心机深沉,跟燕频语也不是一条心。任平生来见她,也并非真要结盟,只是想确定一下心中猜测罢了。 杜宇、于清弦、燕频语,这三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好奇是假的,但任平生也并非一定要搞清楚。他要找的,只有燕频语一个人,其他的,正如于清弦所说,不拦路就行。 深夜,将军府。 副将脚步匆匆进了书房,半跪在地下:“将军,京城的人来信了。” 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些许灯火映进来,燕频语坐在椅子上,大半个人都没进黑暗里。 “说。”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7节 “杜宇……是云水楼主。” 那黑影动了动,片刻后才说:“云水楼?” “正是。” 燕频语愣了好一会儿。 “云水楼……” 副将看不清燕频语的神情,见他没说话,便又接着道:“云水楼一向神秘,消息很难打听到,他们只查到云水楼主身边似乎养着一个小丫头,想必就是欧盈姑娘。” 屋子里只剩下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副将腿都跪得有些麻木了,在终于听见燕频语哑着嗓子开口:“下去吧。” “是。”副将起身出去,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燕频语还是一动不动。 云水楼,竟然是云水楼。 燕频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当年,他只当杜宇和杜鹃是流浪江湖的侠客,后来找了杜宇那么多年,甚至还千方百计寻到云水楼的线人要买杜宇的消息。 燕频语苦笑一声,原来,你一直就在云水楼里,怪不得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半点踪迹。燕频语忍不住想,当初看到燕府要买他消息,他是什么表情呢?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找他,为什么,就能这么狠心? 还有欧盈。 见到她时,只觉得她像杜宇,却忘了还有一个杜鹃。 燕频语闭上眼睛,恨不得这房子是铜墙铁壁,一点缝隙都没有,不要有任何的光透进来,就让他这么沉没在黑暗里。 花满渚起得比较早,刚打开门,就看见燕频语负手站在院中。 两个人彼此打量,都没有说话。 花满渚眼神冰冷,燕频语也没有伪善的意思,他记得副将说过,欧盈似乎很喜欢这个人,不过在燕府的时候好像吵了一架,欧盈这才搬出去的。 任平生还在睡觉,花满渚不想惊动他,轻轻关好房门,不再看燕频语,径自去点了早餐。回来的时候,燕频语还站在院子里,欧盈出来了,一脸莫名其妙。 “你来干什么?”欧盈知道他是舅舅的仇人,又是一个人来的,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燕频语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柔和,却又有点不自然。 他说:“来看看你。” 欧盈左右看了看,指着自己道:“我?” 燕频语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你。” 欧盈翻了翻白眼:“燕将军,如今我舅舅也来了,你要是有本事,就找我舅舅打去。”言辞之间颇为自豪,听得出来欧盈对杜宇的本领是深信不疑的,“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掺和,反正舅舅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就不要再虚情假意了。” 燕频语眉头皱了皱:“我来看你。” 欧盈失去耐心,两三步跑进院子,要穿过去敲杜宇的房门。经过燕频语身边,却被燕频语一把拉住了手臂。 欧盈挣脱不开,瞧见花满渚正要过来,又不想跟花满渚说话,扭头便大喊:“舅舅!舅舅救我!” 花满渚顿住脚步,颇为无奈。这一嗓子把几个人都喊醒了,李忘贫火急火燎地冲出来,却被燕频语掌风逼退。 杜宇打着呵欠开了门:“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舅舅!”欧盈挣扎着要往杜宇身边跑,无奈燕频语手劲极大,她动弹不得,疼得叫出声来,“你放开我!” 欧盈是真疼,眼睛都泛上一层红,燕频语一愣,有几分不知所措地松了手。 “我……” 不等他说完,欧盈手一甩就扑到了杜宇怀里,恶狠狠地瞪着燕频语。 “燕将军怎么老是跟小孩子过不去?”杜宇揉了揉欧盈的手臂,不咸不淡地说道。 燕频语不善言辞,一时语塞。他一夜没睡,大清早就过来,真的只是想看看欧盈而已。看着欧盈一脸防备的模样,他心里莫名很堵,他想告诉欧盈,我不会伤你,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望之,我们好好谈谈。” 杜宇低头看着欧盈:“盈盈,你可听说过仇人相见还要好好谈谈的?” 欧盈摇头。 “孩子都明白的事情,将军怎么就这么天真呢。”杜宇笑了两声。 燕频语很生气。他明知道杜宇故意拿欧盈气他,却还是忍不住动了怒。 “我们的事情,不要扯上盈盈。” 欧盈瞪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燕频语突然叫得这么亲热,让她很不舒服。 “将军这么关心我侄女,”杜宇道,“在下真是惶恐啊。” “望之!”燕频语喝了一声。 燕频语越生气,杜宇就越痛快。他仰头大笑道:“将军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摆出这副关切的样子,不嫌晚么?” 欧盈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挣开了杜宇的怀抱。 她很不舒服。 她不知道燕频语和杜宇话里话外在绕着什么,可就是感觉很不舒服。 “舅舅。”欧盈叫了一声,“你们在说什么?” “盈盈你回屋去。”燕频语有点着急地说。 欧盈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舍不得?”杜宇嗤笑一声,“将军何必呢。” “盈盈!”燕频语知道杜宇再说下去欧盈肯定会起疑,“你先回屋去。” “你闭嘴!”欧盈忍无可忍,“你们有什么话就说清楚,别一口一个盈盈,我跟你很熟吗?” 她一通吼完,又转过头来看着杜宇,“舅舅,怎么回事?” 杜宇也冷了下来:“去问燕将军。” 欧盈气急,正要说话,燕频语却打断了她:“我改天再来看你。”说罢一拂袖走了出去。 杜宇知道,他在害怕。 可是害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盈盈跟我来。”杜宇转身往后院走,欧盈紧锁着眉头跟了上去。 ☆、第二十五章:遥指前村烟树 第二十五章遥指前村烟树 任平生眯缝着眼看着欧盈和杜宇离去的方向,一语不发。花满渚走过来,询问似的看着他。任平生低头一笑,摸了摸花满渚的头:“回屋。” 花满渚听话地进了房间,刚坐下没多会儿,一直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任平生叹了口气,放下正在擦的剑鞘,一把拉过花满渚,问道:“怎么了?” 花满渚坐在任平生腿上,背对着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任平生不耐烦了,左手在花满渚腰上轻轻一拧:“有什么话直说。” “师哥,”花满渚按住任平生的手,微微偏过头,“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让盈盈……” 他说不下去了,这个想法他早就有了,但他师哥一向磊落,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想他会不会惹他生气。 任平生一愣,然后慢慢合拢手臂,让花满渚整个人都贴在自己怀里,下巴搁在花满渚肩膀上。 “是。”他也没掩饰。 花满渚没说话。任平生等了一会儿,又紧了紧手臂,声音很低地说道:“觉得我很过分?” 花满渚摇摇头。 “就像杜宇说的,天下人,皆可为我所用。”任平生声音依然很低沉,“我不知道杜宇的仇要报到哪个份儿上,但他不会杀燕频语。” “而我,”任平生抬起头,把花满渚转了个身子面对自己,“不这样的话,我没有机会动手。” 花满渚直勾勾地看着任平生,缓缓地抚摸任平生的脸。 他轻轻开口:“这个仇,非抱不可吗?” 任平生不说话,目光有些空。花满渚抱住任平生的肩,脑袋埋进任平生脖子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师哥,我一直想找个地方,有山林鸟木,有大片大片的湖水,就我们两个人,生火做饭,钓鱼玩笑……” 任平生笑了笑,回抱着他:“好啊。” 等了结了这些事情,师哥就带着你去寻这么一个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他们沉默着拥抱,窗外起风了,带着些初春的寒意。任平生看了看天,似乎要下雨了。 送早餐的小二敲响了门。任平生摸了摸花满渚得后脑勺,在他耳际轻轻亲了一下。花满渚站起身来,像是刚才什么都没问过一样,神情自若地打开房门,接过早餐摆好。 清粥小菜,热气腾腾。任平生有点饿了,正要动筷子,还没关上的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任平生眉头一皱,猛地站了起来。 是欧盈。 花满渚站到门边,欧盈眼睛红肿,明显哭过。她跑得很快,冲进自己房间,又很快冲了出来往外跑,似乎是拿了什么东西。 经过花满渚身边,花满渚叫了她一声,她充耳不闻,径直跑出了这个小院子。 花满渚回头看向任平生,他的师哥还望着后院的方向,神情有点吓人。 杜宇正站在走廊尽头,就那么看着欧盈跑出去,一动也不动。 “我们走。”任平生直勾勾地看着杜宇,话却是对花满渚说的。 花满渚什么也没说,跟着任平生快速出了门。 他们没有再回头看杜宇一眼。 你所谓的报仇不知杀人这一条路,我不走。但任平生知道,既然他把欧盈放了出去,就不会来拦自己的路。 他不想杀了燕频语,也没有阻止任平生动手。不管是对燕频语的身手极其自信,还是就只因为不愿意亲自出手,任平生没空去想了。 燕府门外。 欧盈冷冷地站着,门前好几个侍卫已经拔出了刀。 任平生和花满渚站在她身后,她似乎没看到一般。 这三个人中的两个前几天还在府里住过,门前的侍卫都是认识的。只是此刻欧盈的眼神十分吓人,气氛诡异,他们不敢贸贸然放这曾经的贵客进去。当班儿的做不得主,差人迅速进去禀报。报信的人还没回来,云英倒是出来了。 她看了三人一眼,对当班儿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侍卫点点头听着。说完话,云英转身就走,以前的以礼相待都收了起来。 那侍卫清了清嗓子,命属下收起了刀,对他们拱了拱手:“夫人有命,请客人进府。” 欧盈不发一语,抬步便走。云英传了话,侍卫当然要听命,但云英的样子也不像是招待客人,他心下有些疑虑,不免多打量了他们几眼,却终究没有再拦。 主人的事情插不得手,听话就好了。 进了府门,便没有人再来拦他们。任平生拉着花满渚离开欧盈,另外选了一条路。方才去给燕频语通报的人没来得及看到任平生和花满渚,而云英就算知道,也一定不会告诉燕频语。这样也好,燕频语不知道他们来,欧盈的机会,或者说他们的机会,才更大。 欧盈粗略记得当时办寿宴的主院,但不知道燕频语具体住在哪里,闷头往那个方向走。任平生探过路,倒是先一步藏了起来。 没多会儿,欧盈也到了,燕频语的副将站在门外,有点不知所措。 这姑娘他可得罪不起,但一看样子就知道是来找茬的,当下十分两难。 “燕频语呢?”欧盈毫不客气地问。 “……”直呼燕频语的名字,这在整个扬州城里可都是头一回听见,副将不禁一愣,皱皱眉才说:“将军吩咐过,如果姑娘来了,就让在下领姑娘去湖边。” 欧盈不语,那副将只得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这边请。” 燕频语似乎早知道她会来,虽然有吩咐在先,但这杀气腾腾的样子,还是让那副将有点犹豫。 燕频语果然在湖边。这府里的湖水不知道有什么魔力,燕将军最近总是待在这里。 他转身看了看欧盈,挥挥手屏退了副将。任平生悄悄打量,一个暗卫都不在。这燕频语难道是专门等着跟欧盈单挑么? 直觉告诉任平生,燕频语也没有准备埋伏。这人脾性高傲,应该真的只是图个清静。任平生心道,天助我也。 欧盈一步一步靠近燕频语。 “他是你父亲。” “对,就是让你娘亲孤身一人在难产中死去的父亲。”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养父母跟我说,那个女人痛到不行的时候,还在喊燕频语的名字。” …… 他是你父亲。 欧盈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很小的时候她就问过杜宇,爹娘去哪儿了。杜宇说,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一直都不肯告诉她。 后来她慢慢长大了,就不再问这个问题了。云水楼树敌无数,也许爹娘死在仇人手上。她想,不管是谁,舅舅一定已经报仇了。 可是今天舅舅说,你娘的仇,你自己去报。 对,我应该自己来。 这个人,始乱终弃?抛弃妻子? 欧盈懒得给他安一个具体的罪名。 燕频语神色平静:“盈盈。” “别叫我。”欧盈顿住了脚步。 燕频语闭了闭眼:“你是我的女儿。” 欧盈心脏一抽,竟笑了一下:“我知道。” “我……”燕频语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对不起你。” 欧盈歪了歪头,本来天真的动作,此刻显得分外诡异。 “对不起我?那我娘呢?” 燕频语叹了口气:“你娘……那是一个意外……” “意外?”欧盈又往前走了两步,离燕频语极近。 “盈盈,我跟你娘之间的事,说来话长……” “你认识这个吗?”欧盈举起手,她手心里抓着一把匕首。 “舅舅说,这是你送给我娘的。我娘死的时候,身边只留下了这把匕首。” 燕频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把匕首,仿佛一下子划开了十七年的时光,把往事拉到他眼前来。 “杜鹃,你那把匕首不是很趁手,这个给你,试试看合不合用。” “给我的?谢谢燕大哥!” “跟我客气什么?傻丫头。” 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有着跟杜宇相似的眉眼,不爱用剑,总是在靴子里插一把略长的匕首。 欧盈有些颤抖,她本就不是个冷静的人,此时此刻,她原本单纯明朗的世界里突然涌进铺天盖地的仇恨,她脑子一片混乱。 “盈盈,你听我说。”燕频语扶住欧盈的肩膀。 “我不想听你说!”欧盈大吼,“因为你,我娘亲惨死他乡,我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而你却在这里做你的大将军,娇妻美眷,好不快活!” “不是这样的!”燕频语抓着欧盈不松手,想要解释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他伸手想拿走欧盈手里的匕首,欧盈一躲,燕频语只抓到了鞘。欧盈顺手一拔,匕首出了鞘。 十七年了,当初专门打造的匕首,依然泛着锋利的寒光,在湖水的映衬下,一时晃得这对父女俩都眯缝了一下眼睛。 欧盈只是愣了一瞬间,接着,她握紧了手里的刀,一下子朝燕频语胸口刺去。 燕频语可以躲开的,但他没有动。 这个角度,伤不到心脏。就算欧盈这一下照着他心窝子捅,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忍心去躲。 欧盈力气不大,又被燕频语擒着肩膀,匕首虽然锋利,却没有刺得多深。但血还是很快洇了出来,在燕频语前胸上缓缓扩散。 燕频语苦笑一声:“是我对不起你……们。” 欧盈手上没见过血,愣愣地看着那红色蔓延,混沌的脑子里炸开了锅,眼泪决堤而来,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别哭。”血一直流,燕频语脸色发白,“盈盈,别哭。” 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想为她的女儿擦去眼泪,可这时,欧盈整个身体猛然向前一撞,将匕首深深地撞进了燕频语的胸膛里。 燕频语闷哼一声,痛得弯了腰。 欧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然回头,任平生站正在她身后。 他从背后拍了欧盈一掌。 “是你。”燕频语脸色惨白地直起身子,把欧盈推到一边,“杜宇派你来的?” 任平生拔出剑,直直地指着燕频语:“我是霁山人。” 霁山?燕频语皱了皱眉,接着恍然一笑。 “原来是霁山。没想到,还留了活口。” 任平生不再多言,挥剑直上。 燕频语重伤在身,身上没什么力气,避开任平生的剑锋。他如此状况,应付任平生一个人已经很吃力,花满渚又窜了出来,两个人左右夹攻,很快就让他招架不住,一直退到了湖岸边缘。 欧盈站在一边,完全愣住了。 为了单独见欧盈,附近的侍卫都被支开了,此时燕频语孤身一人,十分吃力。 任平生一剑刺去,燕频语失血过多,脚步发虚,没能及时躲开,肩头几乎被刺穿。他挣扎着迅速后退,眼看就要掉进湖里。 “咻”地一声,一支短箭破空而来,直朝花满渚背心而去,任平生心下一惊,连忙挥剑格开,那短箭力道十足,震得任平生手臂一抖。 短箭接连而至,任平生搂着花满渚退了几步,才有空回头看。 是于清弦。 云英迅速奔过来,挡在燕频语身前。 任平生极为愤怒:“夫人不是说,不会挡路么。” “你现在杀了他,”于清弦不紧不慢地说,“就是挡了我的路。” 任平生握紧了剑。 于清弦转头看着欧盈,笑容莫名有些凄凉,“原来你不是杜宇的女儿。” 欧盈神情木然,这个人是燕频语的妻子,按说她应该很恨她才对,可她此时还闹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于清弦又笑了笑,抬高了音量:“他都要死了,你还不肯出来么?” 四周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杜宇还是走了出来。 于清弦眼也不眨地看着杜宇,目光里是露骨的爱慕和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我快写到头了,所幸不是完全没有人看,愿意看的人,也算是缘分,多谢各位了。 ☆、第二十六章:一叫一回肠一断 第二十六章一叫一回肠一断 杜宇施施然走近湖岸,嘴角斜斜挑起,明明是在笑,却看不出一点笑意。他眼神扫过岸边一众人,却偏偏漏了欧盈。 “你终于来了。”于清弦望着杜宇,仿佛在自言自语。 杜宇没有回答她,目光定在已经浑身是血的燕频语身上。 “许久没见过将军如此狼狈的模样,”杜宇笑了一声,“实在难得。” 燕频语捂着胸前的伤口,有些站不稳,轻轻说了一句:“你可满意了。”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杜宇无辜地摊摊手,“这话你该问盈盈,她才是被你害得最惨的人。” 燕频语眯起眼睛,看了看欧盈,一阵苍凉涌上心头,他身子狠狠一晃。 “望之,”燕频语轻声道,“不要逼她。该我还的,我都还给你,一点不差,全都还给你。” 杜宇负起双手,他一身月白长衫如玉,跟杜宇浑身的鲜血比起来,妖冶得过分。 “燕频语,”这么久以来,杜宇还是第一次没有冷嘲热讽地喊着将军,冷静地叫出燕频语的名字,“你早就还不起了。” 一抹笑容爬上燕频语毫无血色的脸,笑着笑着,他直起身子推开了身前的云英,缓缓说道:“我伤了杜鹃的,我随盈盈来讨;我当了这个将军,这些年,清弦处心积虑地不要我当下去,我也随她去了;我杀了那么多人,也从没打算过要长命百岁。” 话一出口,于清弦和云英都是脸色一变,但燕频语还是看着杜宇,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可望之,我欠你的,却不知道拿什么来还了。我的一切,我的命,你若是要,尽管拿去。可你不要,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杜宇身子微微发着颤。 燕频语抬了抬脚步,却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动,他脸上依然带着笑,看了盈盈一眼:“放过她吧。就算她亲手杀了我,你也不会快活的。” 他的语气那么风轻云淡,却是十分笃定。欧盈睁大了眼,错愕的眼神在杜宇和燕频语之间来回转,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杜宇笑了。 “哈哈哈,”他大笑着,笑声刺耳得紧,“她捅你一刀,可比我杀了你要管用多了。” 是很管用,非常管用,伤了身,还能伤心,哪有比这更便宜的事。 燕频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却是半点忧愁都看不出来了。 “盈盈,终究是你姐姐的孩子。你再恨我,也不必搭上她。” “够了!”欧盈抱住头,缓缓蹲下身子,喃喃地说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杜宇身子一侧,已经朝欧盈伸过去的手停在半空。他握了握拳,将手收了回来。 天下人,皆为他所用。更何况,这个人,是他曾经最爱的两个人的孩子,是他必须爱,也必须恨的人。 “燕夫人,”杜宇不再看欧盈,“你看了半天热闹也该够了吧,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去迎接钦差大人了?” 这么多年了,这是杜宇跟于清弦说的第一句话,于清弦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神情很是奇怪,苦笑了一声:“是你,原来一直是你。” 任平生一头雾水,他们扯来扯去剪不断理还乱,互相算计着也就算了,偏偏拦着他不叫燕频语死。看了看燕频语,他胸前刀口还在血流汹涌,明显已经失血过多,极为虚弱。任平生咬咬牙,提剑一跃,头也不回地喊道:“杜宇,莫拦我路。” 云英反应极快,任平生身形一起她便再度将燕频语挡在了身后。云英灵巧难缠,任平生一时也脱不得身,花满渚欲要趁机擒了燕频语,前路竟也被云英的诡异身法挡了个结实。说起来,花满渚比任平生更早按捺不住,但是多少忌惮着杜宇,如今任平生好不容易动手了,可饶是他们俩配合十分默契,也被云英利用湖岸的地理优势压制,眼睁睁看着燕频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却近不得他身。 “平生,”杜宇面无表情,唯有衣袖下的拳是紧紧攥着的,“你杀不了他。” 任平生不打算回话,却听空中利剑极速破空而来。云英想要回身去拦,却被任平生和花满渚纠缠住,只能大吼了一声:“将军小心!” 刹那之间,燕频语猛烈地一晃,一把长剑从他背后穿透,只在众人面前露出寸许染血的剑锋,又被狠狠抽离,瞬间血如泉涌。 他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缓缓往后倒去,坠入了湖水里。 在他身后,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一截袖管空空荡荡,风过处扬起发梢,隐约可见半边脸上狰狞的疤痕。 “他杀不了,我杀得了。”白发老人开口道,嗓子像是在砂石上磨过一般,喑哑难听。 杜宇双目圆睁,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看那个白发老人一眼,瞬间的愣怔后,他竟就地纵身跃起,一句话都美来不及说,就跳进了湖水里,身形快得几不能见。 于清弦紧跟着奔了过去。 花满渚紧张得整个心都要飞出来了。 任平生拿剑的手微颤,他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那个白发老者。那人左手拎着的剑尖还在滴血,整个人看起来冷漠而诡谲。任平生不敢置信,一声“师父”堵在嗓子眼儿里还没喊出来,那人已经一剑朝他刺来。 任平生心中一惊,但距离太近已经来不及躲,正准备生受了这一剑,那人手腕一抖,剑锋微侧,却是朝任平生身后的花满渚而去。 “小渚!”任平生下意识转身就去挡这一剑,那人虽是左手使剑并不十分灵便,可力道之大也震得任平生虎口隐隐作痛。 他一手持剑,一手张开,以保护的姿态将花满渚与白发老者隔了开来。 “让开。”那老者狠狠地说。 “师父!”任平生终于喊了出来,“师父!你还活着!” “让开,我要清理门户。”那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又抬起了剑,越过任平生盯着花满渚。 任平生回头看了花满渚一眼,满心不解。这人虽然面目全非,还断了右臂,可身形手法,还有依稀可辨认的眉目,确是莫可量无疑。 “师父,”任平生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是小渚啊。” “滚开!”那人不再多话,提着剑直直上前,眼神凶狠得吓人。 任平生心神大震,虽然一头雾水,却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师父杀了花满渚。 “小渚快走!”任平生来不及问清楚怎么回事,只能一边拼命挡着那人一边让花满渚离开。花满渚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他只能挡他师父一时,再拖下去,花满渚必有差池。 “师哥,我……”花满渚却还有些犹豫。 “快走!”任平生喝断了花满渚,他不敢下狠手,眼见着已经越来越吃力。 花满渚一咬牙,深深看了任平生一眼,转身往外掠去。 任平生松了一口气,那白发老者还要追,任平生竟不要命地往剑上一撞,白发老人眼神一颤,硬生生停手,剑尖擦着任平生发迹而过。 花满渚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任平生当年逼着他练出来的轻功。眼下这一耽搁,他人影已经走远不见了。 这生生收住的一剑,更让任平生对这人的身份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怀疑。他眼眶发红,扑通一声跪下,嘶哑着喊了一声:“师父!” ☆、第二十七章:残缺悲欢莫可量 第二十七章残缺悲欢莫可量 任平生紧跟在莫可量几步之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这是他师父,一定是他师父,虽然他不知道师父怎么变成了这般摸样,为何对花满渚满是仇恨。 在任平生跪下拦住他的时候,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最终拂袖而去。任平生一步不错地跟着,不知道走了多远,莫可量才终于在扬州郊外一处破屋停下来。 屋子应是颓败了许久,檐上几无完瓦,枯草萧萧,没有半分人气,只有墙角垒起来的一堆草甸明,看得出来是有人睡过的。 任平生喉头发紧。当初的莫可量,轻飘飘一身长衫,对月吟诗,竹下舞剑,活得比师娘还要讲究,如今却团在这草甸上不知过了多少日夜。 莫可量似是怒气渐消,并没有喝止任平生跟着他进了屋中。他极为自然地拂开草甸上一片枯叶,端端正正坐在上面,冷眼看着任平生几次张嘴说不出话来。 半晌,莫可量轻叹一声,“行了,支支吾吾做什么。” 任平生低下头,跪在他身前。莫可量伸出手,悬在任平生头上良久,可惜,以前习以为常的摸摸头的动作,如今却别扭极了。 “平生啊。”莫可量长叹一声,“罢了,起来吧。” 这一声“平生”,让任平生身子一僵,差点儿哭出来。 “师父!”任平生哽着嗓子,在地上结结实实扣了三个响头。 “燕府,是你自己查到的?”莫可量不再看他,两只眼睛不知道望着哪里,在这间枯蓬遍地的小屋子里,显得分外荒凉。 任平生答道:“云水楼给的消息。” “云水楼?”莫可量有些惊讶,但此时他并没什么心思关心他的徒儿花了什么代价才买得到云水楼的消息,转而神色一厉,“那你为何还护着花满渚?” 见任平生怔怔的,莫可量思及当年,悲也上心头,怒也上心头,骤然一耳光狠狠扇在任平生脸上。大力之下,任平生身子一歪,一张脸立时肿了大半。 “师父!”任平生跪直身体,“此时随时因小渚一家而起,可小渚是您和师娘亲手教养成人,他并无过错。” “你!”莫可量大怒,“他并无过错?云水楼没告诉你,是谁要灭我霁山么?” “驻南将军府,因……”任平生一咬牙,“因师父手下留情救了小渚,还因为小渚一家曾经掌握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任平生一副倔强的摸样,他不想亲口把师父杀了花满渚全家这件事说出来,可是他不得不说。就算霁山事因此而起,可灭他满门的,也是霁山人啊。任平生不愿意看到莫可量将血海深仇也归结到花满渚身上。 莫可量半天没说话。良久,他一只手搀起任平生,转身往屋后走去。转过一段残缺塌陷的院墙,屋后有一小片空地,几棵树。那儿有一个树枝搭起来的小棚子,仅有半人高。 莫可量走近了一些,对任平生说道:“跪下。” 任平生端端正正跪下,磕头。那狭小却整理得十分干净的小棚子里,是他师娘的牌位。 “她喜欢树林子,平时要是不带你们练功,都待在树林子里。”莫可量缓缓说着,灼烧过的嗓子发出粗粝而低沉的声音,“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找个树林子,让她高兴。” 花满渚还没来的时候,任平生跟师兄们比爬树输了,师娘抱着他说,平生啊,以后师娘教你爬树,师娘可厉害了。 眼泪砸在膝盖边,师娘的余音穿过那么多年的光阴荡漾而来。 “平生,我莫可量这一生,不是什么磊落人物,但你师娘是。”莫可量缓缓说道,“我死了,大约是活该,可她……不管牵连多少人,害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年江南陆家富甲一方,名为商行,其实是驻南将军府扶持起来的摸金暗桩。他们受命燕府,挖掘各地古墓,为朝廷一些不能上门面的事情筹措金银。后来他们偶然得知一座秦幕的消息,还拿到了地图,墓中宝藏无数。陆家无力独去,便上禀驻南将军府要求支援,但兹事体大,将军府不愿陆家参与,要他们交出地图。陆家却以地图为筹码,要求入仕为官。“ 莫可量缓缓回忆着,任平生越听,心越往下沉。 “骑着骡驴思骏马,官居宰相望封侯,陆家贪婪,将军府不容,我领命而去,当时陆家主母护着独子逃走,我一路追击,最后在芦苇荡里追上他们。那孩子浑身血污躲在芦苇丛中,我走进去,“莫可量看了任平生一眼,“他突然抱着我的腿不撒手,那神情,就像当年我们在路边看见你,你朝你师娘伸手要吃的。” 莫可量闭了闭眼,接着道,“我把他接回了霁山,我心存愧疚,也喜欢他聪颖,却没想到,他那些受惊过度往事不记,都是装的。” 任平生身子一抖,猛然抬起头。 莫可量握紧了仅有的那一只拳头,“你以为时隔多年,燕府为何突然为旧事发难?是因为花满渚偷偷放出消息,说陆家失踪的地图在霁山。” 是花满渚……任平生瞳孔暴睁,瞬间失去了焦距。 “我的好徒儿,你的好师弟,”莫可量笑了两声,“当时江湖闻风而动,你师娘察觉不对劲,还以为那些人要对陆家后人不利,悄悄安排你们去了扬州,以为那里是将军府地界,倒是最安全的。 “那几天,我们挡了一批又一批心怀不轨的人。直到最后,燕频语率精骑袭来,我霁山众人疲惫不堪,非死即伤。他们找不到地图,还放了一把火。我已经断臂,是你师娘把我推出去的。” “是小渚……”任平生喃喃自语。 “对,是他。”莫可量骤然提高音量,“是他害我霁山满门,是他让你师娘葬身火海,一切都是因为他!” “平生,你与他青梅竹马,但如今我已将事实说清,你若天良尚在,你若还念着你师娘养育之情,就去杀了他!” “平生,你忘了你师娘了吗?!” “平生,你护着他,对得起你师娘吗?!” “平生,杀了他!” 这个人披头散发,面容因咆哮而扭曲,他在喊着任平生,任平生却似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是师父吗?他在说什么? 师父风姿无双,何时这样狰狞过? 师娘,还有小渚…… 他到底在说什么? 任平生眼前血红一片,针扎火吻一般痛得要命,他眨了眨眼,再睁开的时候,天地间全是让人窒息的黑暗。 “睡吧,”他心想,“睡着了也好。” ☆、第二十八章: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8节 第二十八章 莫可量不知道花满渚在哪里,但是,任平生一定知道。 这几年,他躲在深山里养伤,练习左手使剑。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倒是让他很快理清了整件事的脉络。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视若养子的花满渚跟这件事有所牵连,可是暗地里调查得来的所有的证据都明明白白指向他。 莫可量这一生,从未逃脱过驻南将军府。天道循环,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有报应,可这报应来得如此凶猛、如此残忍,以他心爱的、无辜的女子,和门下三十多条性命,来赎他一人犯下的那些罪,他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任平生曾经是他最心爱的徒儿。刚捡回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唯有一双黑眼珠子透着亮。他还记得第一次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头一偏,毫无防备地、如饥似渴地靠进自己怀里,像一团刚升起来的火突地跳进胸腔中。 养大了却调皮得要命,让人头疼极了。可也的确惹人喜爱,闯了祸最会撒娇,习武也是极好的材料。因那一瞬间重合的神色,带回了花满渚,本以为两个孩子互相有伴,却是真的养了一头幼狼。 那么小的孩子,心思要有多深沉,才能这么多年一直将所有人蒙在鼓里? 莫可量一想到这些便遍体生寒,愤恨、悔恨、痛苦铺天盖地,有一天突然就发现,河水中映出来的那个满头白发、眼神阴翳的人,已经认不出来了。 躲在扬州半月有余,却一直不知任平生和花满渚也在此。他早就发现近来将军府有异,今日见到任平生和花满渚出现,心下惊异。他在将军府多年,一看就知道今天府里的守卫不对劲,像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放松的,这才很容易就潜了进去。 燕频语已死,那么接下来,杀了花满渚,他就可以坦然去泉下见他的妻子了。 任平生醒来时,莫可量已经不见了。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这也许是一场梦呢? 然而不是。他就躺在莫可量方才坐过的那一堆草甸子上。 坐起身来,头又疼又涨。师父去哪了?找花满渚么? 任平生苦笑了一下,走到屋后,又拜了拜他的师娘,这才离开了那间空屋子。 他一路跟着双腿走,半点力气也不想使。不去想莫可量去哪里找花满渚,或者说是不是就跟在自己后面等着自己去找花满渚;也不去想花满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去想莫可量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不去他收养花满渚,跟那一份连将军府都想独吞的地图有多少关系。 进了扬州城,大街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耳边依稀听见有人议论,燕将军府出事了,钦差大人要来了。他们一边热闹地讨论一边做着手上的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富庶与和平,燕频语本人还在不在,没有人关心。 任平生什么都不想关心。他闻到酒味,便坐下了。一壶下肚,任平生又想起来,诶,当初也是在扬州,花满渚喝醉了,他们第一次接吻。 花满渚不能喝酒,是不是也是装的呢? 以前觉得酒有千般滋味,此时此刻,在这烟花烂漫之地,却一种也喝不出来。 黄昏渐近,扬州风光,更是撩人。任平生站起来,依旧跟着腿走。 头更疼了,但他越想醉过去,却越是分外清醒。 有人跟着他,但肯定不是莫可量,莫可量是不会让他察觉到的。他此时一点功力都没使出来,还能感觉到有人跟着,想必也不过是些宵小之徒。任平生踢了踢腿,有点累,便不走了,就倚着路边的墙坐下。 背后人影一闪,躲起来了。任平生嗤笑一声,百无聊赖地数着远处的灯笼,等他自己现身。过了许久,那人终于试探着探出了头,见任平生醉醺醺地没有反应,才慢慢走了过来。 竟是个□□岁的小乞丐。任平生掏了掏身上,没有吃的,有个钱袋,便一甩手扔给了他。那小孩把钱袋捡起来,也不走。 “没了。”任平生摊摊手,“都给你啦。” “你是坏人!”小孩儿突然说道,任平生这才看见那孩子手里紧握着一块石头,就这么砸了过来。不过他没什么力气,又不太敢走近,石头落在任平生脚边。 任平生看了看那块石头,一笑:“我又没说我是好人。” “你是坏人!”那小孩又喊道,突然就往前冲过来,视死如归一般。 任平生猛地跳起来,一伸手就将小孩举了起来。 “放开我!我要杀了你!”那小孩胡乱挥舞着胳膊腿,脏兮兮的衣服里甩出一块碧玉挂坠。 任平生皱着眉,这挂坠有些眼熟,看起来价值不菲,应该是哪个富庶人家流落出来的。 “你想干什么?”任平生盯着那孩子问道。 “我要报仇!”那孩子脸上脏得看不长相,眼神却是认认真真地充满了仇恨。 又是报仇……任平生苦笑,这世间怎么那么多仇,你要报仇,我要报仇,他也要报仇。 不过,任平生倒是想起来,这个挂坠的确曾见过。云水楼曾经让他去杀汴州知府,他取了首级便走,扔下一屋子吓蒙了的妻妾子女懒得管。这个挂坠,应该是那府里的孩子身上挂的。 任平生一挥手,把那孩子甩了开去。小孩儿摔得很疼,但还是恶狠狠地扭着头骂他。任平生在他身边蹲下,很是认真地说:“你报不了仇,如果想好好活着,就忘了这些事情吧。” 说完,任平生便离开了。扬州这么大,也难得寻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哪里呢? 还没等任平生想清楚,他一抬头,发现自己走到了之前住的客栈外。这地方杜宇包下来了,如今他人不在,客栈老板也没有迎客,看起来空荡荡的。 任平生想了想,抬步走了进去。小二在打盹,迷迷糊糊看了任平生一眼,熟脸,点个头,说了声“客官回来了”,就又睡过去了。 穿堂入院,他们住的小院一盏灯也没有。桃花花期快过去了,月光之下,花瓣稀稀落落的可怜得紧。任平生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荡开来,传出去老远。 推开房门,屋子里比外面更黑。 花满渚坐在窗前榻上,扭过头朝这边看来。 似乎是昨天吧,去燕府之前,他们俩交颈叠股坐在同一个地方,花满渚跟他说,师哥,我一直想找个地方,有山林鸟木,有大片大片的湖水,就我们两个人,生火做饭,钓鱼玩笑…… 任平生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等一等。”任平生突然说道,“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师父,等一等。” 身后剑气一滞。任平生走进屋里,莫可量的身形从廊后转出来,借着依稀的月光,他手中的剑特别明亮。 “师哥,你回来了。”花满渚抬起头,可是太黑了,任平生看不见他的表情,“我等你好久了。” “师父是来取你性命的。”在离花满渚还有两步的地方,任平生停了下来。 “那你呢?”花满渚平淡地问道。 “为什么?” “你为霁山,”花满渚隐在黑暗中,依稀一笑,“我为父母。” “可霁山于你,也有养育之恩。” “小时候,他们都说我是神童,将来会名动天下,官居高位。”花满渚顿了顿,“我爹说,无论陆家如何成功,终究入仕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后来我一点一滴地查,才知道当年他是为了我,才得罪了燕府。 “我娘抱着我一直跑啊跑啊,眼见跑不过了,还希望我能在芦花荡里藏住不被发现。我是看着她死的。血溅了莫可量一身。然后,他带着一身我娘的血走过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瞬间,我决定装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我不知道会遇见你,我讨好莫可量,暗地里探查真相,最后,终于做了那样的决定。我找人在后山准备了一处密道,就算情况再坏,我也能保全你。” 花满渚缓缓站起来,离任平生更近了一些,“师娘安排我们去扬州的时候,我怀疑过,但我也不知道那些为了宝藏的人什么时候会来。如今想来,师娘是以为那些人会对我不利……师娘的确真心待我,是我对不起她。” 他又走近一步,“师哥,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第二十九章回首向来萧瑟处 第二十九章回首向来萧瑟处 见花满渚离任平生越来越近,莫可量将剑往空中一抛,对着花满渚拍出一掌,这才又伸手接住了剑。 花满渚一点都没躲,他也躲不过。这一掌受下来,他猛地往后一仰,踉跄几步,却还是跌回了榻上。他倔强地盯着任平生,嘴角渗出血来。 “花满渚,”莫可量道,“你我的恩恩怨怨,今日一起了断。” 花满渚看了莫可量一眼,猛然朝任平生扑过去。行动突然,莫可量和任平生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但那一瞬间,任平生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花满渚的身子。 “师哥,”花满渚死死抱着任平生的脖子,“你要杀了我吗?” “平生!”莫可量只当花满渚像小时候一般跟师哥撒娇,愈发觉得此人面目可憎,当下抽出剑来,喝道,“让他为你师娘偿命!” 朦胧月色中,莫可量的剑锋是唯一的光源。光华一出,任平生放佛听到黑暗被“刺啦”一声撕开的声音。 但这声音没有盘旋太久。紧接着,任平生脑中充盈的,都是皮肉被刺破的闷响。 花满渚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手心中,渐渐被温热湿润的液体填满。 “师哥,”花满渚依旧不肯放开任平生,喃喃道,“你要杀了我吗?” 任平生握了握拳,手心里的血又湿又黏,他缓缓松开扶在花满渚腰间的手,顺着花满渚的后脑勺,摸到脸侧,然后突然狠狠卡住了花满渚的下颌。 “你做的事,就该你自己来还。”任平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就地转了个身,一手扶起莫可量手中还在滴血的剑,一手将花满渚猛地一推…… 听惯了剑身没入皮肉的声音,却没有任何一次,像今晚一样,让任平生听得想哭。 花满渚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伤口,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他说:“师哥,你总说我怕疼的。” 任平生没有看他,松开了手。花满渚的身体像庭中的桃花枝一般颤动了两下,才软绵绵地倒在了任平生脚边。 莫可量有些吃惊。任平生从小跋扈,但对这个小师弟是极为护短的,他倒是真没想到,任平生真能下得去手。不过,这也让他生出点滴安慰,毕竟,任平生心中到底还是念着师娘养育之恩的。 扫了地上的花满渚一眼,光纤如此昏暗,还是能看得出他惨白的脸色,从刚开始的气若游丝,到此刻鼻翼一动不动,已然没有呼吸了。 从尚幼稚子到现在,十几年光阴一闪而过。他曾把花满渚放在膝头上,手把手教他拆招;他也曾煮好了茶,眼巴巴地从妻子手里把花满渚领过来下棋;他那咋咋呼呼的妻子,还曾经遗憾过,如果有个女儿,一定要嫁给花满渚这样的好孩子…… 莫可量回剑入鞘,血也不擦,事已了,他却没有轻松的感觉。 他们走出房间,任平生背挺得笔直,一直往前。 莫可量却回头看了一眼。 他心想:“我总算为你报仇了。不要怪我心狠,如此孽徒,你泉下有知,也会说声当诛吧。” 想起当年光景,不免又是一阵惆怅。然而莫可量并没有神伤多久,便发现了任平生的不对劲。只见任平生一路从花满渚尸体身边逃开,一刻不停地往外冲,明显是使了全力,那速度竟叫莫可量都略有些吃力。莫可量不知任平生这两年功夫进步多少,当下见他毫无疲累之意,还颇有些感慨和得意。 他只以为从小看护到大的小师弟死了,虽然是报仇,任平生到底小孩心形,或许是烦闷无处宣泄,却不想任平生竟是一路飞奔到了他在郊外为妻子设的灵位前。 任平生半点也不停顿,扑通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头。莫可量刚要开口,却被任平生猛然打断。 “师娘,平生不孝,这些年来竟不曾发现花满渚做的事情。师娘,今日徒儿亲手送他一程,你在天有灵,不要再记挂我们,请放心地去吧。” 这话听起来情真意切,可莫可量却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平生,你……” “师父!”任平生猛然转过身,又朝着莫可量叩了三个头。 那一副决然的样子,看得莫可量心惊,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平生,你这是做什么?” “平生拜谢师父多年养育之恩,今日,师娘大仇已报,请恕平生大逆不道,自请门下除名!” 莫可量一时惊得没反应过来。要知道,任平生与花满渚不同,当年捡回来的时候,由于营养不良,他几乎只剩半条命,体质比奶娃娃还不如,稍微受凉就高烧不退,莫可量几次三番从鬼门关里将这个孩子拉回来,夫妻二人说是为他操碎了心也不为过。比起健健康康的花满渚,任平生更像是他二人亲手养大的儿子,也是因此,莫可量那般想要花满渚的命,却还是在任平生以命阻拦的时候,下不了手。 可如今大仇得报,他的徒儿竟然跪在这里说要离开师门? 莫可量甚至生出几分怀疑,莫非自己听错了? 他手中还拿着剑,此刻剑往地上一扔,伸手握住任平生一只胳膊,想要把他拉起来。 “平生,你先起来……” “师父,”任平生纹丝不动,挣开了莫可量的手,异常坚决地说道,“花满渚一事,平生犯下大错,仇可以报,师娘却回不来,霁山同门,也回不来。活着的人冤冤相报,死去的人却无法挽回。师父,平生心意已决,无颜再归霁山。” “你……你!”莫可量又气闷、又伤心、又不解,指着任平生的手指都在发抖,“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任平生直挺挺地跪着,莫可量怎么骂他,他的表情也不见丝毫松动。 莫可量深吸几口气,放缓了语调,像是哄着他一般:“平生,花满渚的事为师不怪你,你师娘也不会怪你,他连我都骗过,你又怎么能幸免?你先起来,不要让你师娘为你伤心。” 闻言,任平生轻轻抬起头,直视着莫可量,那眼神却古怪而冰冷。 “师娘早就伤心过了,”任平生缓缓道,“我把小渚往剑上推的时候,师娘就伤心了。” “那是仇人!”莫可量喝道。 “那师父您呢?”任平生歪了歪头,出口的话没有半点温度,“您就不是仇人了?您要报仇天经地义,花满渚要报仇,就罪该万死。师父,我以前只想着要报仇,却不曾想过为什么会有仇。如今我明白了,仇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的,如果说谁该杀,谁该死,第一个开始这个循环的人,才最该死。” 任平生顿了顿,接着道:“最开始掀起这一场腥风血雨的人,早就死了。后来的人,一个接一个,不过是做些无谓的挣扎罢了。师父你信么,师娘如果还活着,她就是再恨,也决计不会让你再去杀了花满渚。” 莫可量被他这一通胡说八道哽得说不出话来,颤抖了半晌,骤然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孽徒!”莫可量犹不解气,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完全没有控制力道,“混账!” 任平生一声不吭地接了两巴掌,莫可量只有一条手臂,两巴掌都扇在同一处,飞速肿起来的皮肤上血丝清晰可见。 “你被花满渚鬼迷了心窍吗!他害了你师娘!霁山的冤魂都在天上看着呢!”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任平生直视着莫可量,“江南陆家的地图,在哪?” 莫可量一愣,几乎怒吼道:“那地图早就没了!花满渚捏造说在我手里,你也信吗!” 任平生捏紧拳头,咬着牙说道:“师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地图已经被毁的?” 一阵寒意袭来,在任平生的目光下,莫可量破天荒地感到了陌生的敌意。 “师娘在上,”任平生不再看他,“平生不会再要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请师父容我离去,师徒一场,留些念想罢。” 任平生说完,最后叩了一次头,然后迅速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莫可量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身前只剩下他爱妻孤零零的牌位,这时节,天色刚刚发亮的时刻,最是冷得惊心。 客栈里的小二战战兢兢在门口徘徊,不时向路口张望着。今晨起了些雾,等了不知多久,尽头处终于隐隐绰绰现出一个人影。 小二看了看,连忙迎上去:“公子可算回来了!” “如何?”任平生脸上满是疲倦,但脚步飞快。 “照您的吩咐,没敢请大夫,只是流了那么多血,恐怕……” 任平生打断他,只说了声“领路”。 小二闭上嘴,忙不迭地跑上前,领着任平生往另一个院子去了。 推开门那一瞬间,任平生手心都冒了汗。 其实不用担心,杜宇给的药,必定是可靠的。但不知为何,任平生竟生出恐慌的心情。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屋里血腥味很浓,包扎用的药箱子还在桌上没收。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就如睡着一般,连眉头微微蹙起的角度都与平时无异,就像他小时候憋了一肚子很无聊的问题,想问又不敢问时的模样。 任平生小心地掀开被子,身上的伤口包扎得很好。他坐下来,轻轻拆开绷带,重新上了一遍伤药,才又包好。 他动作极慢,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他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床上的人却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算了算时辰,任平生提笔写了一封信托小二送出去。 拿身上所有的银子重谢了客栈老板之后,任平生又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直到远处隐约响起马蹄人声,他才悄然从窗户退了出去。 欧盈策马而来,李忘贫依然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马都来不及栓,一跃而下便冲进了客栈。不多时,小二赶了一辆马车出来,李忘贫抱着人上了马车,欧盈跟客栈老板说了几句话,也上了车。 轮毂亚亚声渐行渐远,任平生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再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街上人越来越多,扬州城还像平时一样繁华热闹,做买卖的人、看热闹的人、赶路的人,个个忙得要命,以至于当有人从宽阔的主道上策马而过时,除了让路时的咒骂,他们都没工夫抬头看马上那个伤心的剑客一眼。 ☆、第三十章:落尽闲花不见人 第三十章落尽闲花不见人 欧盈不见了。 准确的说,只是不在杜宇眼前了。 云水楼的人依然掌握着她的动向,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按时汇报给杜宇。李忘贫这小子一直跟着她,倒也真是个痴情种。 杜宇是过后才知道,欧盈把不知道为什么身受重伤的花满渚救了回来。不过一听当时的状况,杜宇心中已经了然。那是云水楼的假死药,会用在花满渚身上的人,怕也只有任平生了。 扬州城终于还是乱了一阵子。 驻南将军府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皇帝一声令下,燕家满门抄斩。不过坊间流言,将军府料到时限将至,犹存善念,府中下人一并遣散。钦差大人去将军府拿人的那一天,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半个扬州城的天空都红了。燕将军与燕夫人纵火自尽,偌大的驻南将军府、半壁江山的传奇,就这么化作了灰烬。 所以虽说是满门抄斩,却不知最后真的被斩的有几个燕家人。倒是将军府的姻亲于府,顶着扬州商会当家的名头,也没能免于连坐。除了之前因不满姑母处罚悄悄逃出扬州的独子之外,竟没一个幸免的。 扬州城里霎时间风起云涌,政商各界群龙无主,很是明争暗斗了一阵子。等驻南将军府烟云散尽之后,这满城繁华又会落于谁家堂前,却不是搅起这场风雨的人想知道的了。 那时候,杜宇没心思关心任平生如何花满渚又如何,等听闻花满渚伤好后,欧盈竟就这么随他一个人离去时,才猛然惊觉,欧盈跟以前不一样了。 的确,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没办法还无动于衷,一如从前。十几年来,杜宇几乎没有担心过欧盈以后会怎么样,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刻意不去想。 不去想这个女孩儿,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他曾最爱的两个人的孩子,在被自己养大、利用完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辈子,欧盈也许都不会愿意见他了。 杜宇给杜鹃上了一炷香。以往,他只有年节才会带着欧盈过来祭拜,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就是想来看看杜鹃。他在杜鹃墓上坐了一天,除了上香以外,却不知道怎么说。 我利用了你的女儿,去为你报仇? 可他报了什么仇呢。他竟然还是舍不得燕频语去死的。如今,那个人就在云水楼中,兀自沉在漫长的昏睡里。 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杜宇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应该是谁对谁说。 “杜鹃,”最后,杜宇轻轻拂着冰冷的石碑,“你的女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你若疼她,就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吧。” 回到云水楼,燕频语还在睡着。他身上的伤都痊愈结痂了,留了很长很深的疤。看着他的脸,杜宇经常想起很多事情。十几年的处心积虑,步步筹谋,躲在背后借于清弦的手一步步把将军府摧毁,这个最该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人,却睡着了。 杜宇特别想问他:“燕频语,如今,你还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么?” 那个在杜宇看来脑子简直是缺了根筋的少将军,曾经握着剑指着杜宇的喉咙,说百姓是他的责任,将军府是他的责任。 如此可笑、如此荒诞的一座将军府。 杜宇缓缓抚摸着那张脸。多年以前,因为这幅面孔和燕频语这个名字,杜宇不知道嘲笑他多少回,每每惹得少将军满地跳脚,要跟杜宇拼命,到后来,却变成了要狠狠地堵住杜宇的嘴。 明明是一见面就打的关系,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 其实,若是如当初一般见面就打,打一辈子,打到老死,多好啊。 杜宇慢慢在床边坐下,最近他总是觉得累。他也不年轻了,已近不惑的年纪。好像折腾了一辈子,又好像一辈子什么也没留住。 如果燕频语醒过来,会说什么呢?也许会跟他拼命,然后再开始一轮不死不休的报仇;也许会忘了杜宇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又或者,他只是醒来而已…… 杜宇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发着呆,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过呆了,事后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后来他睡着了。晨光悄然照进屋子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睁开了眼睛。 江南也正清晨。大湖上的渔民们早上醒来,浩漫的芦苇荡里已经有人比他们更早。 那人是这两年出现的,年纪不大,却总是形单影只的,有些古怪。人们经常看见那个人驾着小舟在湖面上飘,有时候披着蓑衣钓鱼,有时候就躺在舟上睡觉,像是住在那小舟上一般,仿佛永远也不打算靠岸。 打渔的农户偶尔在湖上遇见他,兴致不错的话也能聊上两句;他似乎很喜欢小孩儿,遇上了都会陪他们玩,还救过好几个呛水的倒霉蛋。芦苇荡周围的人几乎都认识那条船了,对他也从纯粹的好奇生出些熟悉与善意。 后来,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生得极俊美,为人也很是温文儒雅。他每日里教附近的孩子们念书,讲得比城里的学堂先生还要好,因此人缘非常不错。闲下来的时候,那位先生却总是爱在湖边上发呆。他做了一支芦笛,从此,芦苇荡里便经常飘着他的笛声。 有个跟着他念书的孩子问过他,为什么城里戏班子的人吹笛子让人很高兴,先生吹出来的却听得想哭? 年轻的先生说,芦苇荡太大了,曲子吹出去,到不了岸,风一吹,就散了。散了的曲子,难得开心起来。 小孩子听不懂,先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吹响了芦笛,曲子随风而去,跟满渚的芦花一起,聚聚散散,不知飞向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更新不稳定,会尽快写番外,尽力说清楚那些我没能抖明白的包袱。 感谢看完了的人,也感谢看过的人。 祝好。 ☆、番外1:怆离续于清弦 番外:怆离续于清弦 这个女人的一辈子,什么都不剩下。就像眼前这座被她自己毁掉的将军府一样,什么都不剩下。 于府求救的密信在烛台里缓缓烧成灰烬,灯火忽明忽暗。曾经拿她来换名声与财富的,如今,也被她拿来换一个结果。 血缘亲情?在她跟燕频语扯上关系之前,于家也不曾意识到这个女儿跟自己有什么血缘亲情。商人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买卖的。 她没想到的是,欧盈会突然出现。 这孩子跟当年的杜宇,很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张牙舞爪的眼神,仿佛什么也不怕,于清弦立刻就想起了杜宇。 那年她出城踏青走丢了路,被一帮痞匪盯上,杜宇就是带着这样的神情,神兵天降一般出现,救了她一命。 明明那样英武的人物,却在解决匪徒之后,邀功一般跟身后的同伴炫耀。于清弦愣愣地看着他们,差点连谢谢都忘了说。 “姑娘若是不打算以身相许,就不用来谢我了!” 杜宇吊儿郎当地说的这句话,让于清弦的后半生都不得安宁。 杜宇哈哈大笑着打马而去,他的同伴,当时的少将军,皱着眉头追上去骂他。等于清弦反应过来的时候,人都跑出半条街了。 好,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 她打听到他们的身份,费尽功夫跟他们成为朋友。他们感情真好啊,好得让人嫉妒。甚至连杜宇那个脾气像男孩儿一样的妹妹杜鹃,都让于清弦嫉妒。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于清弦经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舍不得走开。杜鹃倒是很热情,小姑娘道行尚浅,她对燕频语的那点小心思,杜宇看不出来,于清弦却一眼就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让杜鹃贴着心认她作好朋友。 等啊,等啊,于清弦一直等着能有个机会,问杜宇一声,初见那天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于家人便发现她跟燕少将军交好,欣喜若狂。他的父兄与驻南大将军,一个要攀权,一个要附贵,一夜之间,她就变成了燕频语未过门的妻子。 她不愿意,她怎么可能愿意。可她只是于家待售的货物。 燕频语要不要娶,于清弦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杜鹃甘不甘心。 杜宇和燕频语都那么护着宠着的杜鹃,其实又有多善良呢。随便说两句话,就能让她收下了催情的药,去制造与心上人的一夜春宵。 于清弦有点想不起来,看到杜鹃这么义无反顾的时候自己有多开心了。那一夜她重新燃起的希望,天还没亮就被撕扯得粉碎。 她在门外,屋中□□旖旎半夜,却听到燕频语在情迷最深的时候,突然叫了一声:“望之……” “望之……望之……”燕频语呼唤着杜宇的名字。 她无法比较那一瞬间,更绝望的是她,还是杜鹃。 第二天,杜鹃就失踪了。杜宇急坏了,找到燕频语的时候,他还没醒,那房间里还是一片春情未尽的样子。他们打了一架,两败俱伤,直到杜宇在一堆散乱的衣物中看见了杜鹃的簪子。 他当时的眼神真可怕,瞳仁都是血红色的。 于清弦抬起头,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她这几天应该哭得够了,眼睛也是红的。说起来,明明长得像杜宇,性子和脑子,倒都随了母亲。 “你来找我。”于清弦笑了笑。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欧盈哑着嗓子说,短短几日,已经比从前冷静了太多。 “怎么不去问你舅舅?”于清弦淡笑,一如从前,只不过,这次的笑是真心的。 “我的身世,他们的关系,”欧盈说道,“你应该都知道。” 于清弦点点头:“你娘的确死得可怜,不过她也不算太冤枉,她给燕频语下了药。” 欧盈看着她,她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走到梳妆镜前坐下。 “她呀,”于清弦缓缓梳着自己的头发,“其实跟我一样,在杜宇和燕频语眼里,我们都是局外人。” “你舅舅,和燕频语,曾经是爱人。” 顿了顿,于清弦从镜中看着身后的欧盈,又补充道:“或者,不只是曾经罢。” 这最后一句话,于清弦自己没有确切的答案。 她仔细地梳了头发,理了妆容。灯火映亮的铜镜里,她仍旧有一副看得过去的皮囊。 将军府空荡荡的。人都走光了,走了好。他们若是留下跟她死在一起,倒让她觉得恶心。这世上人太多了,欲望多,仇恨多,她一生都挤在里面,死的时候总算空落落一个人,很是清净。 ☆、番外2相对忘贫 番外2 相对忘贫 算起来,自从在青城与任平生和花满渚重逢,李忘贫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 他家中先前往扬州去信催了好几回,后来李忘贫追着欧盈一溜烟跑没影了,只跟家里说了一声追媳妇儿去,便再无音信。 李忘贫的父亲草莽出身,半辈子都是瞪着眼睛拼命挣钱的,脾气不怎么好。李忘贫没什么脑子,他本也不指望他能继承家业,能有个温饱日子就不错了。可是如今人都不见了,也着实把老头子气得够呛。好在膝下还有个女儿,年前招赘了一个女婿。这女婿孤儿一个,先前投身镖局里,仗义有担当,响当当的好男儿。李老爷子不看出身,还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把女儿嫁给他,便当他是儿子一样培养。跟李忘贫这从小宠大的二世祖比,这个女婿十分惜福,镖局大小事务都打理妥当,好歹也让老爷子松了口气。 李忘贫得知妹妹已经成亲的消息时,他的小侄子都快要出生了。那时他跟着欧盈四处游荡,到了边南地界,竟遇到一个来边南做买卖的霁州商人,那人跟李家打过交道,便寒暄了几句,李忘贫方才得知家里的事情。 李忘贫本来就是个反应慢的,以前什么事都听他爹和任平生的,如今一门心思扑在欧盈身上,什么事都听欧盈的。在外几年,粗枝大叶,也没什么想家的感觉,这时却突然有些闷闷不乐。 他是很护短的一个人,小时候就说过,妹妹要嫁的人一定得打得过自己。可如今,他连那人的面都没见过。愣了半晌,李忘贫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回家看看了。 但是欧盈怎么办呢? 送走花满渚以后,在扬州发生的事情,她绝口不再提起。李忘贫好奇心不重,人虽然笨,也知道关于她舅舅的事,问了也是白惹伤心。因此,他也什么都不提,稀里糊涂跟着任平生和花满渚卷起这一场是非里,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个他第一眼就喜欢、后来越来越喜欢的姑娘,被这一切伤着了。 刚开始的时候,欧盈都是漫无目的地打马前行,走到哪里算是哪里,整天都难得有什么表情。李忘贫看着心疼,憋足了劲去逗她开心,看见什么好的都弄来送给她,不停地讲些乱七八糟的笑话,如此过了小半年,欧盈才终于生动了一些。许是时间久了,终于想开了罢,脸上总算又有了笑容。 李忘贫趁热打铁,天女撒花一般将大江南北的好风光都数一遍,欧盈想去哪里他就陪着去哪里。两个人笑着策马扬鞭的时候,李忘贫总有一种胸腔被填满的感觉。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小渚以前说过的携手而行,浪迹江湖呢? 他本来是很开心的,有什么遗憾的或是挂念的,也都被粗大的神经糊弄过去了。如今被妹妹成亲这件事一勾,登时有些后知后觉的难受。 父母亲肯定是很生气的,妹妹呢,拜堂的时候哥哥都不在,会伤心吗? 郁郁寡欢了好几天,欧盈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要知道,在李忘贫脸上出现忧伤这种情绪真是太难得了。 难得欧盈会主动问他怎么了,李忘贫心神一震,还没来得及高兴,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么久了,欧盈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自己都能开心成这样。 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倒不是觉得不值。李忘贫小时候有个外号,叫李铁柱,说他这人跟铁打的柱子一样,一根筋,不转弯。他喜欢的,就拼尽全力护着,哄着,也不管会不会有回报。 只是对爹娘、对妹妹的愧疚正有汹涌的势头,再听欧盈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然让李忘贫那钝如顽石的小心脏有点承受不住了。 再粗糙的人,也会觉得委屈。 一向粘着欧盈上蹿下跳的李忘贫,竟然沉默不语地在房里闷了好几天。但边南地乱,欧盈要出去他也不放心,提着缰绳跟着,却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说个不停了。 那天欧盈见一个异族小姑娘卖自己织的粗布小玩意,料子不好,花样却很精巧,越看越觉得那钱袋子正适合李忘贫,便停在小姑娘身前自己看。 开开心心地付了钱,一转身正要递给李忘贫,身后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李忘贫的影子。 欧盈懵了,这突然不见人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她愣神片刻才想起来去找。边南小城不大,但要找个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欧盈跑了半座城,才终于在一条街上见到李忘贫的背影。 “李忘贫!”欧盈喘着气停下来,两手叉着腰叫了一声。 李忘贫竟然没有反应,还在往前走。欧盈怒火直冒,只得又跑了两步,猛地拽住李忘贫的袖子。 “李忘贫!你找死是不……”欧盈一句话还没骂完,看见李忘贫的表情,生生愣住了。 他明显是神游天外,突然被拽了回来,还没反应过来,但欧盈清晰地看见,李忘贫眼眶微微发着红。 “你……怎么啦?”欧盈放开手。 “我……”李忘贫回过神,看了看四周,“诶怎么到这儿来了?” “……”欧盈叹了口气,又拽着李忘贫的袖子往回拉,“回去再说!” 李忘贫“哦”了一声,跟着往回走,一路上竟一句话都没说。欧盈回头一看,他跟木偶一样被自己拖着走,眼睛不知道望着哪里。 欧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耐着性子问道:“李忘贫,你到底怎么了?” 李忘贫甩了甩脑袋,眼神躲躲藏藏的,回了一句:“没什么,没。” “李忘贫!”欧盈瞪起眼睛。 “真没,”李忘贫搓了搓自己的脸,“刚就是发了会儿呆,走吧我们回去。”说着便去要去拉欧盈。 “我告诉你,”欧盈一闪身躲开了,“不说清楚我不回去了。” “盈盈别生气……” “我没生气,我就想知道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了。”欧盈铁了心要问出个所以然,直接坐在了一棵柳树下。 李忘贫不说话,欧盈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半天,李忘贫还是挪了两步,坐在欧盈的身边。 “说吧。”欧盈哼了一声。 深吸了两口气,李忘贫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直直地望着前方,话却是对欧盈说的。 “盈盈,这么长时间了,我喜欢你,你应该是知道的。” 欧盈一愣,转过脸看了李忘贫一眼,脸上绯红,连忙又将头转了回去。这话说得突然,她还没想好怎么接,李忘贫又开口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小渚。”他缓缓地说着,认识他以来,欧盈从没见过他这么淡然的时刻,仿佛不管周围会发生什么,别人会回答什么,他都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完。 “我第一次见你就……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觉得这姑娘怎么那么好看呢?后来,又觉得,这姑娘怎么那么惹人疼呢?” 欧盈脸上简直烫得吓人。 “那时你说你是小渚的未婚妻,我虽然是粗人,也知道兄弟妻不可欺。可是后来,小渚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他还说,‘你若有情,便去求一个有意’,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你是死心眼儿的姑娘,心在小渚身上,眼睛就见不得别人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烦我,但我若是不跟着,就怕你万一迷路了呢?万一受欺负了呢?我总得跟着才放心。” 欧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李忘贫并没打算听,又接着说道:“上次遇到的那个霁州商人,跟我说我妹妹成亲了,我就要有小侄子了。可我完全不知道她嫁的是个怎么样的人。盈盈,我可能要回家看看了。” 李忘贫终于收回目光,看着欧盈极为认真地说道:“你若想留在这里,我会找人好好照应你;你若是想回北方,我就送你回去。这段时间,我不会烦你,等我从霁州回来,我去找你,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能不能与我一起,种田砍柴也好,浪迹江湖也好。” 欧盈心里乱成一团。 “盈盈,你放心,”李忘贫摸了摸欧盈的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不管你的。你若容我,我自当照顾你一辈子;若是无缘,我以后,当真只待你如妹妹一般,为你找个好人家。不论你有没有亲人,有没有家,盈盈,我是一定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欧盈眼眶一热,李忘贫托着她手肘将她拉了起来,试探着,终于还是缓缓抱住了欧盈。 他感觉自己肩上一沉,欧盈将脑袋埋进了他肩窝里,那是热乎乎的、明明白白的温度。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簪,轻轻戴在欧盈头上。 欧盈想抬头,李忘贫微微用力摁住她,轻声说道:“在扬州跟于家少爷打架的那天,就想送给你了,怕你不要。但我现在好像不怕了。” “走吧,天色晚了。”李忘贫放开她,没有再说什么,往回走去。 第二天,李忘贫就上路了。客栈的老板、小二,一一打点妥当,还雇了几个老实的护卫,嘱托他们时刻照应着。小二转交给欧盈的包裹里,伤药、银票、遇事如何求救,事无巨细,交代得一清二楚。 望着满是鲜艳异族色彩的边南城镇,欧盈想哭。 这一别,就是半年。 霁州李家镖局这两天热闹得很,小姐刚生了龙凤胎,又赶上李老爷五十大寿,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李家在霁州人缘是很好的,除了镖局,还经营着布庄、米行,从不欺行霸市,因此他们家有喜事,大半的百姓都跟着高兴。 可欧盈不高兴。她刚进霁州城,正想找个人打听李家镖局,就听人们议论纷纷说李家有喜事。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平生短如春梦 作者:撒野的飒爷 第9节 有喜事?什么喜事?他不是只有一个妹妹么? 欧盈下意识就以为是李忘贫要成亲了,登时气极,问了方向就怒气冲冲地往李家奔去。 行至半路,伤心又涌上来,欧盈差点儿在大街上哭出来。明明说好要来找她的,自己却在家里成亲了,这算什么呀? 越想越委屈,欧盈掉转马头,当时就想再也不见李忘贫了,管他要娶谁呢。 马儿才跑没两步,又被欧盈勒停了。 凭什么不去?他骗了人,还想顺顺利利成亲么?就要闹得他不得安宁。 欧盈咬了咬牙,一抖缰绳,仍旧朝着李府飞奔而去。正是开门迎客的时候,一条大街上多半是去李府赴宴的人,鞭炮声、马声车声,喜气洋洋,热闹得不得了。欧盈连避让都顾不上,硬打着马,一路从熙熙攘攘的大街冲到了一派喜庆的李府门口。 那个穿得整整齐齐站在门口迎客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抹再熟悉不过的明黄色就这么风一般冲过来,猛地停在自己面前,就像当年打开门第一眼看见她一样,瞬间错晃了眼前的光影。 “李忘贫!”欧盈气呼呼地喊了一句,接下来却不知道该骂什么了,就坐在马上看着,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起来。 李忘贫像是被天雷砸傻了一般,还是他老爹在一旁拍了他一巴掌问他怎么回事,他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将欧盈拉下了马背。 “盈盈,”李忘贫差点儿结巴,“盈盈!你怎么来啦!” 欧盈蹙着眉峰,眼眶里水汪汪一潭眼泪,眼看就要往下落,给李忘贫吓得不轻,一阵手忙脚乱:“诶盈盈,怎么了怎么哭了?” “兔崽子!”他老爹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还不快进去!” 门前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客人,这姑娘冒冒失失闯过来,不知道跟自己儿子有什么纠葛,李老爷当然不能装作没看见。 李忘贫只得将缰绳甩给下人,半拽着欧盈进了屋。 一到没人的地方,欧盈眼泪落得更厉害了,李忘贫忙不迭地去擦,结果越擦欧盈哭得越起劲,最后干脆放声大哭起来,李忘贫又心疼又慌张,完全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最后干脆把毛巾一扔,将欧盈按在怀里,任鼻涕眼泪都洇在他胸前。 等欧盈哭够了,李忘贫才小心翼翼地放开她。 “谁欺负你了?”李忘贫压着怒火问道,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只以为是他不在的时候欧盈受了什么委屈。 欧盈眨眨眼睛,眼泪又要掉出来似的,抽噎了两声才说:“谁让你成亲的!” “成亲?”李忘贫诧异道,左右望了望,又指指自己,“我?” 欧盈瞪着发红的眼睛不说话,小模样可怜极了,李忘贫心软成一团。 “谁跟你说我要成亲了!” “霁州城都知道你们家在办喜事了!”欧盈越想越生气,“新娘子呢?请出来我看看!”说着就要往外冲。 “诶诶诶,”李忘贫赶紧拦住她,哭笑不得,“胡说什么呢,今天是我爹寿宴,哪有什么新娘子啊!” “诶?”欧盈一愣,“寿宴?” 刚才远远只见府门前红彤彤一片,倒是的确没看清贴的是寿字还是喜字。如今回过头来打量,李忘贫也并没有穿喜服,这屋里屋外,并没半点要办婚礼的味道。 一时间,欧盈又是尴尬又是无措,刚才哭得太久,还偏偏在这时候打了一个嗝。 李忘贫憋着笑,捏着衣袖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道:“怎么突然跑来霁州了?” 欧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来找你啊,还能来干嘛! 李忘贫半天没得到回应,正想要再问,却猛然一个机灵。 “盈盈你……”李忘贫咽了咽唾沫,“你是……想好了吗?” 看李忘贫是这种反应,欧盈反而不别扭了。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什么话都不敢多说的闺秀小姐,以前对花满渚是如此,现在她想要什么,也不必藏着掖着。 她太习惯李忘贫跟在身边了,以至于李忘贫说要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她都没觉得这件事会是真的。 是,李忘贫什么都给她安排好了,可是,李忘贫不见了呀。 去哪儿都空落落的。 以前花满渚离开云水楼的时候,她又气又伤心,一心要出来寻他,那是少女真真切切的初恋,却没有现在这样叫她辗转难安过。 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别人不是都觉得他们是小两口么?为什么李忘贫还以为,自己心里只有花满渚呢。 李忘贫跟她说了那么多,却没有问过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家。 想说,却又莫名其妙涩于开口。那一瞬间的迟疑,就这么换来了半年的别离。 欧盈不习惯,十分不习惯,很孤单,很难过。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在数着李忘贫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找她。 这么多情绪快要把她脑瓜子挤炸了,于是她干脆不想了,翻身上马,驰向霁州。 等见到李忘贫,一切都会好的。 欧盈刚哭过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未干的水渍,清晰地映着李忘贫的模样。 “李忘贫,我们成亲吧。” 过了好半晌,李忘贫才终于轻轻说了一句: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啦。 再次谢过诸位看客,还望后会有期。 第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