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正文 第1节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1节 ================= 《夜色温柔》作者:蟋蟀 内容简介: 猛虎对白色的蔷薇花蕾生出情愫,但又跟冷艳的红蔷薇发生了纠葛,硬汉攻x乖乖受,he 一、 程显骑着电动车来到“新世界”门口时,快递框还绑在车后座上。夜风吹凉了他身上的热汗,夕阳没下去,晚灯上起来。一天的快递工作让程显筋疲力竭,他本不想过来这边,却碍不过杨胖子接二连三的短信,像个絮絮叨叨的女人,对他说“这个月的分红该给你了”,又说“想你呢,我想你,妈妈桑想你,大家都想你”,最后说“你就不想知道岳将军家的事儿?”还跟个小少女似地发来个眨眼睛的笑脸。 中午,程显挨在小饭馆的桌边,一面往嘴里扒盖浇饭,一面一条条地看杨胖子发来的短信。短信的最后一条是“你怎么连个微信都没有?浪费我的短信量,真是……话说你的qq号是多少来着?” 程显看看对座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一手一个大屏幕手机,壳子上是他见了很多次的被啃了一口的小苹果。他又低头看看掌中乌擦擦的跟了自己快十年的老诺基亚,不声不响地把它揣进了夹克衫的内袋。 找地方停车费了点儿工夫。“新世界”的门庭一年比一年有派头,前面一溜空地也是一年比一年来得挤。程显推着电动车左避右让,等着前面一辆辆豪车当仁不让地进出。他刚想把车推上人行道,拣个无车的间隙,横臂直冲。不想斜刺里一辆车“滴”地一按喇叭,在他半米外急刹住,原先是个加速的样子。此刻程显人已经站上人行道,回头去望。 车窗滑下来,副驾上一个甩着大耳环的女孩冲他竖了一根白`皙的中指,那年轻的眼中是没来由的自信。姑娘的中指之后,又伸过一根嚣张的中指,那是司机兼车主的。 变幻的霓虹之下,程显模模糊糊地望见一张青春逼人的脸,尽管光线黯淡,也挡不住脸上那男孩式的俊俏。 “鳖佬!”他被骂了这么一声。 程显弯腰去锁电动车,心里面只冒出了一个念头:小子长得挺大了嘛! “新世界”的前台接待是个新人,当一身旧皮夹克、须发蓬乱的程显靠在锃光的柜台前问他“杨淮放今天坐哪个厅”的时候,他不禁懵了一下。 “你……是问杨先生?”青涩的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你问杨先生,那他今天在主馆看场。妈妈桑这两天不在,都是杨先生替她看场……” 程显点点头,没来得及想更多,面前的服务生神情一敛,恭声道:“您来了!” 程显扭头一看,只见刚才在外面冲他竖中指的女孩子顶着张俏脸,正跟身边的男孩拉扯娇嗔着,两人嘻嘻哈哈地走近。那服务生的话,正是对那个走路一颠一抖的高个儿男孩说的。程显向那小子瞥了一眼,就转过了头,这时他听见那个女孩子道:“哎,是刚才那个鳖佬!” 高个儿的小子,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依旧一颠一抖地迈着步。他走两步,一个回身,露了一小截脚踝的腿冲程显的方向一个撩踢,嘴里还配音道:“卟咔!——” 他一拉哈哈大笑的女孩子,用多少年前港剧里的腔调说:“这个鳖佬是我老爸的马仔啦!”两个人哄笑着往里走去了。 前台的服务生这才一脸恍然大悟地瞧着程显,而程显这时也正慢吞吞地往主馆走。 他在主馆昏暗的吧台边找到了杨淮放。此时那个胖子正举着大玻璃杯咕嘟咕嘟地豪饮。程显在旁边的高椅上坐下,无一例外地指着杯中物问他,“喝酒?”又无一例外地得到同一个答案,“喝水。” 众所周知,杨师爷从不饮酒,一出门就用大号的雪碧瓶灌满了水随身携带。除非岳建益在场,杨淮放会卖个面子,喝些白酒,此外就没人见过他喝酒。且人们还发现,杨师爷的酒量又不可谓不好,好几次宴席上高度数的白酒叫岳建益半威半哄地灌下去了,杨胖子一张白馒头似的脸愣是不变色,不粉不熟,越喝话越少,末了还会叹气。 从没有人问杨淮放何以会如此,别人不问,程显也不问。就像杨淮放也从不问他“你从不跟女人耍的嘛?”其实杨胖子自己也不跟女人耍,不过他是因为死了老婆,跟程显的原因不一样。 “这个……你拿着。”杨淮放递过来个信封,往程显手里拍,“岳将军去年做房地产又赚了一笔,大家的分红也跟着水涨船高。你这么久不露面,也不打声招呼,害得岳将军每次冷不丁地问起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回。还是后来妈妈桑说了句话,说你在做快递员。岳将军就说,‘他这是想干什么?一声不吭地干他的去了,总得给我个说法吧!’这下连妈妈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嘀咕,毕竟阿程哥当年也是岳将军面前响当当的一块牌子,就算要退,也退的大方点儿吧!当然,今时不比往日,眼下这副光景,不过——你不是真想退了吧?” 程显一直看着手里的信封,他想了想,还是给收到夹克衫内袋里。他问吧台的服务生要了杯水,没什么滋味地喝。一整天奔来奔去,再棒的身子骨也禁不住消磨,此时他两眼半闭半眯,在这满场重金属声中也很可以睡过去。他耳中跑过杨胖子的话,眼里微微闪光,瞅定了不远处台上的几张脸孔,——漂亮的青春的脸孔,有男有女。而他专拣其中几张男孩子的面孔看,看来看去,盯住了其中一个人的,看了好些时候。记忆中,那个人还是个小男孩,一见他就粘粘糊糊地要他抱,还会怯生生地问能不能带他去吃肯德基。没想到若干年一过,他变成了这样,而他又变成了这样。 杨淮放掏出手绢来抹额头,他是那种到了21世纪仍然会随身携带方格手绢的人。抹完后翻一面,又仔仔细细地用它来擦拭眼镜。 “……想退也没什么,岳将军自己这几年也是要退的意思,要不然你看他又是投资电影,又是投资房地产,又是关赌场浴室的……去年南方地震,他还带头捐款,上报纸上电视,现在俨然一成功的企业家啊!过去那些事是绝口不提了,没人敢提,也唯恐人会提。他把我跟妈妈桑捏在手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始终这么不远不近地吊着看着敲打着,一方面是施恩,一方面是示威。我们跟了他这么些年,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这不刚过完年岳将军就把妈妈桑给叫去,少不得上上思想品德课么?当然妈妈桑是早就身经百战了,我这个老鳏夫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如今岳将军该拿捏的人都拿捏的差不多,只剩下几个他摸不透脾气的,其中就包括你……” 程显仍然没多少反应。他一口口地喝着杯子里的白开水,对台上的表演者注目许久,突然道:“岳将军的两个小子处的好像不错?这同父异母的,也不容易啊……” 杨淮放眼也不抬地折叠他的手帕,“呵呵,处的不错?太子跟不务正业的王爷也许能处的不错吧!文龙那小子,不是池中物,心比岳将军还黑,面上却比他老子还能装。也就骏声那草包整天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实话说,岳将军也不待见他——失足女下的崽,说出去就不好听,何况这小子脑子还不灵光,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没事儿跟在文龙屁股后面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有时连对妈妈桑的话都爱理不理,也不想想当年岳将军不认他的时候,不是妈妈桑跟我,还有你这么帮着看顾他,他小子能有今天?唉,这混小子也就一绣花枕头,除了长得人模人样外,其他都叫人发愁,不知道将来什么个结局……那天我还听岳将军念叨,要是阿程在,就把骏声交给他了,省得操心……” 程显心里一跳,却不动声色。他按着杯子注视着台上,望着杨淮放口中的草包兼混小子岳骏声——本市前“大昌帮”头目、如今的成功商人及市人大代表候选人岳建益的私生子,也就是不久前跟自己在停车场发生龃龉的那一位,正伴着节奏强劲的音乐,在中央的台子上舞动。 前臂曲起,左摆,右摆,膝盖跟着左拐,右拐。他身上原先穿的黑色外套脱掉了,剩下一件简单的白色套衫配深色的仔裤,刚过二十岁生日的岳骏声神采飞扬,卖力地在场上炫示着自己的青春。平心而论,这个杨胖子口中的失足女下的崽长得相当不赖,身高腿长白皮俊眼,就算一对耳朵稍显招风,一张嘴也总是可疑地学着时髦明星的做派歪向一边似笑非笑,这个草包仍是名副其实地长了一副绣花的外表,招的程显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瞅,情不自禁地。 这样的一个岳骏声自然也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瞧那一波`波嘻嘻哈哈的笑与欢呼。那一只只白嫩嫩的挥舞的手臂,那在光影里甩来甩去的耳环、手链和挑染的长发,都激起台上的舞者愈加勃发的兴致,以至于音乐都变了拍子,一转再转,岳骏声仍仿若不觉地走着他的机器人步。——程显看出来,这大概是这个小草包唯一拿手的舞蹈,跳起来就不想停。只见他脸涨红着,使出浑身解数取悦着他的观众。他想听到更高的欢呼声,他想赢得更多的击掌,他陶醉在盯着他的众多意义难明的目光中,他甚至不惜笨拙地迎合起自己并不熟悉的节奏,他几乎要拿出他的看家本领了—— 这时,昏暗的场下爆发出真正的迎接巨星般的呼喊,一曲狂飙流泻的前奏瞬间把他从舞台中央冲到了最边上。岳骏声胳膊僵在那里,颇为困惑地眼看一众键盘贝斯架子鼓隆重登场,而自己则被瞬间冷落。 程显端着杯子,怪有趣地望着那个小子,——几刻钟之前还冲他竖中指撩腿挑衅的小绣花草包,此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尴尬模样,一只脚还跨在台子上,然而舞台却已经不属于他了。从人群的缝隙中,程显望见之前戴着大耳环的女孩子正端着杯饮料,试图去安抚岳骏声,不过我们的小草包显然并未被安慰到,只见他胳膊一甩,分开人群,扭头就走…… “怎样?我们的岳大公子青出于蓝吧?”杨胖子侧过身,望着场上问程显。 程显这才转眼去看台子上的乐队,一眼认出中央那个披肩发飘逸的键盘手就是岳建益向来引以为傲的接班人。场下男男女女吹口哨的吹口哨,尖叫的尖叫。聚光灯下,岳文龙指间夹着香烟在琴键上潇洒地飞着手指,目光悠扬,唇角带笑。他在台上弹奏,人们在场子下面扭。他制造出一起云霄飞车似的高`潮,他指下的奏乐引爆了人们的情绪。华光照在岳文龙脸上,那里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好像他站得很高,离众人很远。程显看见他的目光从左至右缓缓地驰过,绕场一遭,最后往杨淮放的方向慢慢地移动,然后越来越慢地往左,仿佛看到了他—— 按抚键盘的手定格了那么一秒,音响里立刻飙起一串怪异的串音,而岳文龙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续接了上去。他头微微一扬,目光中光芒更盛,脖子上突兀的喉结几乎硌伤了程显的眼,—— “下面,我为大家请回我们新世界的小王子,请允许我跟我的同伴再次退居幕后……” 麦克风里传来岳文龙温文尔雅的声音,声音里有催眠蛊惑的意味。人群里爆发出失望的叹息,一班人马迅速地撤离。岳文龙自己则反手推开键盘,从舞台侧边直接跳下,排开众人向这边走来。 程显只来得及问了杨胖子一句“这小子想干些什么?”杨胖子也只来得及回了他一句“这就要问你了”,岳文龙就倾身站到了他们面前,只手将长发往后梳。 岳大少爷用捉住了有趣的猎物般的表情瞧着程显,一手按在吧台上,“阿程哥,好久不见。” 二、 岳骏声又一次回到了舞台上,——他好高兴啊!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给他让出了场子,还称他为“我们新世界的小王子”。尽管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么直白的称呼即便对他那个简单的头脑而言也未免显得恭维了,但他就是高兴,就是兴奋,就是兴高采烈。 为此他耍起了双截棍,在姑娘们的惊呼和哄闹声中,他伴着咚咚的鼓点抽棍、甩棍、绕棍,让之幻影成蝶。他屏住了气,比之前更加卖力地表演。他看出人们的注意力分散了许多,好多人坐了下去,扭头去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在跟杨叔叔说话,而那个杨叔叔身边又坐着那个人……想到那个人,他呼吸一乱,动作立刻就滞涩了。他赶紧集中注意力,才没出什么岔子。 岳骏声并未迟钝到意识不到自己的魅力不及哥哥,他也并非不服气。他只是有点儿委屈——他特意学了好几个月的双截棍,人们难道看不到他正在耍双截棍吗?他知道自己耍的还不是很好,可这也是他努力好长时间的成果呢!他可正是为了这些人,才把自己身上那么多地方都弄得淤青,疼得龇牙咧嘴。 他踢腿,他打臂,他横肘,他旋棍。他不甘心,他想要争一争。他憋红了一张脸,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了,他—— 动作一岔,棍子“咚”地打上他的脑门,猝不及防地。岳骏声瞬间就飙出了眼泪。真疼啊!—— 岳骏声抱着脑袋跌撞下场,踩过掉落在地的双截棍,一头扎进空无一人的杂物间。反锁上门的那一刻,他放开手脚哭了出来。不顾有人在喊他,不顾有人在外面拍门,他咧着个嘴,痛痛快快地任脑壳儿生疼,任眼泪横流。他两岁上就是这么个哭法,如今二十岁仍旧这样啼哭,只是懂得点遮掩。道理上,岳骏声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大,不好再随心所欲动辄哭泣了,但他就是忍不住。哪边一酸一痛一不如意,他就忍不住洒猫尿。虽说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有人来安慰他,甚至会引起岳家其他人的轻视。而即便有人来安慰他,譬如像妈妈桑有时会做的那样,或者像他的那些走马灯似的小女友会做的那样,他也从不真的感到安慰。 扯过软帘擦眼泪,他听见现任女友晓薇在门外拼命地叫他名字,而他自己并不想见她。他知道自己又丢脸了,他总是干丢脸的事。事情传出去,被他老子知道,会是怎样一番结果,不用想也知道。 岳建益从不打骂他,甚至不怎么过问他,以前他跟他们一起住在岳家的花园别墅里时,父子俩就形同陌路。偶尔跟他说几句话,岳建益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你去干这个”,或是“你不要干那个”,像对着手下交代事情。岳骏声直觉自己的不讨喜,心情难免沮丧,要知道他并非没有为了赢得岳建益的赞许而努力过,只是那些努力跟其他所有努力一样,不知怎么地就付诸东流,毫无成效与结果,就像他上小学时学习四则混合运算时一样。 岳骏声扯着软帘在脸上揩抹,无意识地用指头把软帘捏出一叠一叠的褶。这是他打小养成的习惯,从枕巾到草纸,从裤缝到衣裳边,放松无事时尚且又揪又捏,紧张难过时更要变本加厉地捏。捏得层层叠叠,捏得指上全是老茧,也仍是要捏。一揪一捏中,他得以感到人世所不可得的安慰,平凡无奇的安慰,怪异的安慰。说到这个—— 脑门上的震痛渐渐消退,一个身影渐渐地突显。刚刚场下那么飞快的一瞥,他再次看到了他。停车场里的他,站在前台的他,坐在杨叔叔身边的他。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他对能见到他的期待都已经不复存在,他对那个人的感觉差不多干涸到麻木……在他自己过得混乱又迷茫的日子里,那个人在干什么呢?他看上去好潦倒啊,是又去执行老爸交待的任务了吗?…… 想到程显,岳骏声心里不由升起莫名的雀跃。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模模糊糊地,他感到自己不应该这么雀跃。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应该,而他的脑袋显然有并非为思考而生的。简短地想了一会儿,岳骏声就忠实地遵从自己的心愿,擦干眼泪站起,然后打开了门。 “搞什么呀?”门外等候已久的晓薇一脸气急败坏,上来接连捶他好几下,大耳环叮当响成一片,“都担心死你了!差点叫人破门而入!” 岳骏声撅了下嘴,这是他不乐意的表示。“我疼啊!你被双截棍敲一下脑子试试!”他没好气地拐出走廊,现在他可没心情应付这丫头的脾气。 “你疼躲里面算什么!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莫名其妙!”晓薇不甘示弱,反唇讥他,一路跟出来。 岳骏声充耳不闻。他顺手扯了餐巾纸捏着,在主馆门口瞭望全场,想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也许还跟杨叔叔在一起吧。 这个时候,只听一个声音叫他道:“骏骏——” “阿程哥,好久不见。” 一刻钟之前,岳文龙仿佛天神下凡降临到杨淮放这边的吧台,手一招要了份淡红的酒水,又拖了张高脚椅,胯部一抬坐上去。他动作间,场子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的脑袋都提线木偶也似齐刷刷跟着转向,他们好奇地想知道能让岳大少爷如此屈尊俯就的是何方神圣。——自然不可能是杨淮放那个胖子。这里的不少常客都认得杨淮放,知道这杨胖子在“新世界”算个什么样的人物。既然不是杨胖子,那就只能是杨胖子身边的那个人了。不过——瞧那副尊容,那身打扮,能穿成这样坐在“新世界”的夜场里,确实需要过人的勇气。又看那人一派气定神闲,跟杨胖子颇为熟稔的模样,估摸来头不会小。只是不知道这个人跟岳大少爷又是什么关系…… “阿程哥,”岳文龙一张脸即使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下,也显着佻眼的白。长发从两侧落帘似地垂落,极别致地包拢着他那张充满文艺气息的脸。更加充满文艺气息的是他那双脉脉含情的眼,像下雨的天空,一丝忧郁,两分黑白。再加上那两瓣色泽鲜艳的薄唇,不说话的时候,岳文龙整个人就仿佛一尊静美的雕塑,离永恒很近,离尘世很远。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岳公子,让多少男女前赴后继,沉沦在那天空般的眼和玫瑰色的唇中。此时,场下很多人就是我们岳大少爷的粉丝,他们没事就在“新世界”蹲点,以期与偶像近距离接触。 可惜程显全身上下没多少关乎文艺的细胞,对于在面前坐下的“新世界”真正的王子,他略带戒备地看了一眼,就转而对着台上,欣赏着那个小草包耍猴似地表演双截棍。呵——多时不见,这小子也与时俱进了!他眼里升起笑意,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了些。 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只手就捏上了他的膝盖。只听一个声音暧昧地在他左近道:“阿程哥,你回来继续给我家做事吧!”边说边用上了劲地捏。 杨淮放隔桌望着岳文龙捏在程显腿上的手,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什么异种生物。 程显上半身不动,大腿一晃卸去那只手,呼出口气,“岳建益如今还需要我给他做事?你爸现在盖盖房子就不愁吃喝了吧?所谓鸟尽弓藏,我只是有自知之明,鸟没尽就自己藏起来了,省得那时候被人追得东躲西藏,又难看,又麻烦。” 几句话出口,杨淮放开始掏手绢擦脸,嘴里咕哝着:“阿程,话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 岳文龙倒无半点儿愠色。他目光飘忽地打量程显,碎长的眼睫一眨,剪出一落落的旧梦,在这沸腾的夜场里四散。 “阿程哥,何苦把话说的这么决绝。人不如故,连我爸都这么说。近来我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爸还没有今天这么西装革履,想起阿程哥还给我当保镖的时候。那时我在上中学,那时的阿程哥总是穿一双行军鞋,一年到头不见换……” 程显沉默地听着岳文龙意味不明的回忆,很想一走了之,却在拿定主意之前,猛见到那边岳骏声被自己的双截棍打着了,那小草包捂着头一溜烟地跑不见。场下一阵哗动,有人笑了几声,也就这么过去了。男人油光光的摩丝头转过去又转回来,女人丰润的颈脖这里那里地闪出深浅不一的白。 程显在这稠腻的摩丝与白肉的泥潭里望着小草包消失的方向,心思活络了那么一下,终于杯子一推站起来,“不奉陪了!”他对着岳文龙说。 “骏骏——” 岳骏声一脸沮丧,外加晓薇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数落,正自没好气。听见这一声,他压着眉头转过去,发现程显正立在过道一头望着他。 心情当即雀跃了那么一下,岳骏声压抑住心中的砰跳,强作出一副纨绔子弟的嚣张劲儿,恶声恶气地道:“叫我干嘛?” 程显不计较他的态度。他走过来抓着他的肩膀,借光看着他。 “刚才那一下还疼么?”口吻是百年难遇的温柔。 岳骏声本来都没什么了,被他这么一问又红了眼圈。他吸着鼻子强撑道:“要你管!”眼望着程显脸上的胡渣,很想再次哭一场。 如今他差不多比程显高了半个头,可在程显看来,这个绣花小草包还跟以前那个在“新世界”满地跑的小崽子没什么两样。当年那个小崽子每次一见到他,就跑上来抓住他的手,“程程,我不想去上学,你去跟妈妈桑说说好不好?”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小狗似的瞅着他,眉间也是小狗似的忧郁。 程显拍拍他,看着那双跟其小时候并无二致的眼睛,问他:“你在岳家过得还好吧?” “好个屁!”岳骏声突然爆发一句,似是被这一问提醒了什么。他嘴角愈发下拉,垮着肩膀站在那儿,目光越过程显,一下想起了很多。 程显静静地瞧着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伸出手,在那颗修饰得时髦的脑袋上像以前那样抓摸两下,“跟岳家人相处要长点心,那里不比妈妈桑这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岳骏声“啪”地打掉他的手,“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胸中乱糟糟地,他一把拉过正瞧得一脸稀奇的晓薇,“走啦!——今晚那边有好玩的。我哥请了个说脱口秀的,这半个月都来新世界表演……” 程显看着那对年轻人走远,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一股熟悉的疲惫涌上来,他觉得全身都重的很。晚场开始了,一个比一个更加光鲜靓丽的男女三五走进,他们路过程显身边时,都明显地侧目。 程显迈动步子,扬脸看见杨淮放站在大厅另一边,正慌忙低头,似是什么都看去了的模样。对着一大盆绿叶植物,杨淮放用自家熊掌般的手忙碌地敲着手机屏幕。 程显没有招呼他。他一个人走出“新世界”,走出这片不似人间的五光十色。路过外面反光的玻璃墙,他由漫天的霓虹中看见了自己颓唐的影像。他习以为常地别开眼,穿过一字排开的宝马香车,走向自己那辆二手电动车。 开了锁,人刚坐上去,诺基亚在口袋里“日”地一震。他摸出来看,是杨淮放的短消息,“我之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三、 程显撑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手里翻来覆去地捏着个扁平的香烟盒。盒内侧一面上画有曲线,像是什么动物的雏形。四近一户户人家,灯火明灭,看去显着不真切的太平。夜风吹进窗子,非温软,非凉爽,倒是带着未尽的油烟味,从楼下住户厨房飘来的。程显穿着短衫瞭望着这灯火,呼吸着这风中的油烟,又想起杨胖子问他的“我可错过什么剧情”来,——杨胖子错过了什么吗? 其实杨淮放知道的并不少,毕竟当年是他这尊臃肿的伯乐把程显这匹千里马从大街小巷万千送外卖的小哥中相中,并锲而不舍地半引半诱,将刚满十八岁的程显充进了本市响当当的“岳家军”。当时程显正急需钱用,要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同时打三份工,骑着电动车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了。每一天他都很累,累的经常倒头就睡,睡醒了再吃饭。而饭也不舍得吃好的,最低档次的盒饭,坐在电动车上三五下划没了,感觉并无很饱。幸而身体还扛得住,块头也在那里。而正是这身块头,让每次从程显手里接过薯条炸鸡的杨淮放动了心思。 “一米七出头,是个举重运动员的身板,嘴很严,绝对不多话。”这是后来杨淮放把程显介绍给岳建益时说的话,且添油加醋道:“阿程学体育的,格斗不错,散打也会些,您看看呗?” 彼时岳建益正坐在外屋听独子岳文龙练钢琴。一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蒂莲娜》,好像叫我们的岳将军听得入了迷。那个时候的岳建益也格外得显着些柔和,他挥一挥手,“你觉得没问题就留下吧!” 此话一出,第二日傍晚,“新世界”的夜场里便多了个举重运动员似的场把子程显。脱下外卖员统一配发的廉价t恤,穿上紧身背心夹克衫和牛仔裤,程显隐在黯淡的光线下,沉默地睃着场子里的红男绿女,从此日复一日。 那时的“新世界”不比现在,当年的岳建益也还不是市人大代表候选人。在本地房价还只卖几百块一平的上世纪末,本市的地下江湖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舞厅、赌场、浴场、地下钱庄,见的人见不得人,遮遮掩掩或干脆一点儿不遮掩的,借着各自的势力做起了营生。在杨淮放的安排下,程显下午在桌球馆把着,晚间则在“新世界”的夜场里巡逻。那时的“新世界”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只够开这两个门庭,“岳家军”的赌室和地下钱庄开在另外一个地方,由岳建益亲自坐镇监守。 从到“新世界”的第一天起,程显就清楚了自己的职责——威慑和打架,并且他到“新世界”的第一天就打了一架。不是跟来闹场的其他帮伙的人,而是跟“新世界”自己的场把子。打架的源头也很简单——他是杨淮放带进来的。 杨淮放虽然是“岳家军”的师爷,可并不是岳建益身边唯一的师爷。岳建益身边除了他,还有个叫孙惟的人。这孙惟最大的背景,是岳建益的小舅子,即岳太太的表弟。而那岳太太又是“岳家军”前身“大昌帮”头脑孙海潮的千金。当年岳建益凭借过人的胆色与不俗的皮相,一举赢得孙大小姐的芳心,进而从岳父手上继承过衣钵,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岳家军”。后来“岳家军”横扫“大昌帮”各大派系,独领风`骚,一时无两。慢慢地“大昌帮”不再被人提起,人们逐渐以“岳家军”取而代之。 在“岳家军”里,新晋师爷杨淮放与新相中的女官妈妈桑是一支生力军,岳建益把他们安插在“新世界”,暗自同“大昌帮”孙家的残余人马较劲。因了姻亲上的关系,岳建益不欲赶尽杀绝,但凡那些人稍微安分些,他就闭一只眼揭过,宁愿叫自己的手下吃些明亏。可惜太太孙玉帛本身就是胭脂虎一只,大事小情一本本帐翻得门儿清。再加上那个学金融出身的表弟孙惟的挑唆,孙玉帛一生下岳文龙,就张口问岳建益要分红,又提出贷款买地皮建房,而这抵押至少一般得由岳建益的地下钱庄来出。要求一桩一桩,总之叫岳建益难得消停,同时孙惟得到表姐的纵容,也着意在帮里组建自己的“孙派”一支,来对抗岳建益的“岳家军”。 岳建益一方面暗自恼火,一方面得花大力气维持两派的平衡:孙玉帛毕竟是他妻子,且大多数时候也是在帮他,他不欲主动撕破脸,尤其在孙玉帛刚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的情况下;至于孙惟那滑头,先当个外戚供着。孙惟在银行金融那一块的几下动作,让岳建益颇感兴趣,他不想在尚未看出个端倪来之前先把人给宰了。等将来他的根基更深,脉系更广,尤其是等把这孙阿弟的底牌都摸熟了,那时候是滚刀还是白切,都但凭心意了罢。眼下,还是叫杨淮放和妈妈桑先装着孙子,见机行事再说。 于是当程显第一天迈进“新世界”的夜场时,面对的便是这么个错综复杂的情况。当年的他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是来看场子的。那边杨淮放刚对他说了句,“别给人闹事,”就被妈妈桑叫去,留程显一个人瞪着一池闪闪的彩灯与贴面而舞的男女。 打架的起因是老掉牙的被诬调戏。程显好端端地从几个舞小姐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往他身上跌来,发出一声造作的“哎哟!” 程显伸手接下,朦胧之中只来得及看到个楚楚的轮廓,耳旁即刻一声大喝,“小子色胆包天!敢情新世界的妞儿是为你准备的?” “呼啦”一下,四五个穿紧身夹克的场把子,同时从昏昏的光线后面步出,一个个面带冷笑,对程显形成了包围。这些人不用说,正是孙惟手下的人,瞧杨淮放领了张新面孔来到,寻隙要给个下马威,好挫一挫“岳家军”的士气。 那时的程显虽说年纪不大,却也非秀才出身,看这阵势,前后一琢磨,就知道这伙人早就串通好,是故意的了。说不定这怀里接下的舞小姐,也跟他们是一起,——这么不清不楚地赖在他身上,掂一掂,还挺沉的。 那个时候,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小人,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于那片欢场的迷障中,只听一个童音叫着“妈妈——”,紧接着一个小男孩,自人们的腿隙中间,挤啊挤得,执着地挤进来,挤到最中间,扑到舞小姐身上,“妈妈!” 男孩子穿着雪白的运动衫裤,背着小书包,包上还挂着个小水壶。他用受了惊的小犬样儿的眼神四周望一望,最后望到程显身上。“妈妈,这些人又欺负你了?这个人又在欺负你了?” 随即,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小男孩“哇”地冲上来,嫩乎乎的小拳头一下下砸在程显身上,“你不许欺负我妈妈!我不许你欺负我妈妈!” 砸得忿恨而焦急,像是知道自己在撼动一棵大树,没有成功的希望,却也要勉力一试。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混乱中望向程显的眼清怯分明,汪着数不尽的委屈。 “骏骏!”此举把舞小姐吓坏,她慌忙拉过男孩子,“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妈妈桑呢?杨叔叔呢?……” 却被那些个寻衅的场把子给打断,“这妞儿还带着个拖油瓶,怎么也被妈妈桑收进来?”“这小崽子不知道是谁的种?”“哈哈,难不成就是这新来的小子的?”“呵,哪有自己老婆出来卖,老公还在看场子的?”“不对呀,这崽子压根儿不认他,还让他别欺负他娘呢!”“不管,这小子犯了大忌,场子里的女人是给客人准备的,没他的份儿!就这一条,就够他放一血了!”一个个活动手腕胳膊,便是更逼近了。 这当口,程显说了句话,“我没欺负你妈妈。”是对那小男孩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手掌轻推,将舞小姐并小男孩一块儿护到身后,同时转身迎向袭过来的第一个拳头。 打架的过程程显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头脸前腹上挨了好几下,还有一只脚对着他的下半身猛踹。他的反应是横手格挡,掰住那条腿,一个狠旋,同时放低重心,一下下地去尥那些人的下盘。得手二三之后,他迅速起身,直袭其余人等的耳廓咽喉。 程显很少打架,但这不表明他不擅长打架。之前杨淮放对岳建益介绍他会搏击散打的话也并非尽是作伪。只是当时说出那些话来的杨淮放没有想到程显这么能打,故等到他跟妈妈桑两个匆匆赶来时,地上已经歪倒了一票孙惟的人,程显还拎着个皮椅子噗噗地往两个企图爬起来的人身上砸。要不是杨淮放连声喝止,冷着张脸的程显估计能像剁肉似地再剁几下,把人剁烂了也说不定。 至今程显都不清楚这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当时妈妈桑说了句什么,好几个小弟模样的人就上前来,把地上躺着的人半抬半扶了下去。等人走干净了,池子里的客人也吓跑了一大半,杨胖子却突然笑容满面地上来猛拍他的的背,连声道“好!好!好!” 程显没什么反应。他一个对几个,身上没少挨,那会儿眼睛正肿的只剩半条缝,望出去的视野里尽是昏蒙蒙的红。尽管如此,于那片蒙蒙的红中,他还是捕捉到两个人,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一个穿雪白衫裤的背着小书包的身影。那时妈妈桑正把那舞小姐母子俩叫着,两个人跟在妈妈桑后面离开。舞小姐牵着自己的儿子,两个人同时回头望着程显的方向。舞小姐望过来的眼神被程显忽略了,在满厅魑魅魍魉似的影子里,他只看见了那抹雪白,那个清怯的小犬样儿的目光。那个雪白的小身影背着蓝色的小书包,书包上还挂着个小水壶,随着小身影的走动而那么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四、 从那之后,发生了若干变化,最明显的一个就是孙惟的人再也不来招惹程显。即便大家同在“新世界”看场子,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些人只要看到程显在,一个个扭头就走,绝无半点拖拉。 对此情景,杨淮放见一次笑一次,每每拍着程显的肩头,说他是“鲁提辖”,又对妈妈桑说,“岳将军听说了这小子的本事,欢喜的不得了,说要来亲自见见这小子呢!” 妈妈桑跟着笑笑,人前并没有什么话,倒是私下里拉住程显,提醒他“小心使得万年船”,又告诉他“岳将军是个倒插门的,很多事也无可奈何。我们这些小民很多时候要学会自己保全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自然,妈妈桑自己就不是个简单的人,跟杨淮放不一样的不简单。从相貌上看,妈妈桑长得颇像以前港剧里的女人,一水儿侧梳的大波浪,眼圈画得很黑,嘴唇涂得很红。 听杨胖子说,妈妈桑真的姓桑,全名叫做“桑梓”。“知道桑梓是什么意思吗?”杨淮放像是语文老师一般问程显。 程显对他摇头。 “桑梓就是故乡的意思,故乡啊!——”杨胖子带上了感情地长叹。 妈妈桑是北方人,据说以前是工厂女工,下岗后找不到生计,跑到这南方小城来做这最原始的营生。她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没事的时候,会翻出张照片来看。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还有她自己。三四年前,桑梓回了趟老家,约莫是儿子不认她了,那男人也另找了个女人过日子,见她回来,说正好,要跟她离婚。这事儿搁谁身上都要闹要发疯吧?妈妈桑就没有。她三下五除二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当场烧了那张照片,拎着包就跑了回来,继续在“新世界”当她的妈妈桑。回来后也没什么变化,仍时不时地翻出东西来看,只是看的不再是那张全家福照片,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几次手底下的姑娘有跟客人假戏真做的意思,跑来跟桑梓道别,充满了即将上岸的欢喜和惶恐。桑梓总是什么也不说,结清了工资之后,对她们挥挥手。偶尔杨淮放在一旁见了,会冲那些姑娘们笑:“以后记得请我喝喜酒啊!”姑娘们听了,心情就会好很多。——杨胖子人缘不错,不是没有道理的。 “何必呢!说些好听的话也不费什么力气嘛!”等人走了,杨淮放对妈妈桑这样说。 妈妈桑的回答是:“端给你的是咖啡,你就不要在杯子里找啤酒。” 说到这儿,杨淮放“哈”一声,对程显道:“妈妈桑说的不错,可是你不能指望那些二十岁的小姑娘明白四十岁的人才会懂得的道理。尤其这几年好些个女大学生,家里不怎么缺钱也跑过来坐台,说是体验生活,还有人说这是女权主义,——来来来,我们来问问妈妈桑,什么是女权主义?” 那个时候桑梓正搀着个小男孩走近,她手尚未松开,小男孩就主动挣脱了她,叫着“程程!”小书包丢到一边,他奔上来往程显怀里拱,脑袋蹭来蹭去地,再接再厉地叫:“程程!” 杨淮放就笑:“小许文强来了!” 妈妈桑则抱肘站在边上,对程显道:“黎黎还在陪客人喝酒,稍晚些会过来。她让我晚上放你们两个的班,她想请你吃饭。” 杨胖子又是“哈”地一声笑,转头望着程显,一副欲言又止的滑稽神情。 这就是那次打架事件后的另一个变化。那位舞小姐——名字叫做张黎黎的,那回之后便仿佛不打不相识,隔三差五过来找程显,带着她刚上小学的儿子。 那个儿子便是岳骏声。只是那时谁也不知道他是岳建益的种,只当是哪个嫖`客一不小心,张黎黎自认倒霉而已。张黎黎管自家儿子叫“骏骏”,大家便也跟着叫“骏骏”。“新世界”的大人们虽说自身并不清白,对这来历不明的小崽儿却还都算厚道规矩。当然他们不是看张黎黎的面,而是不想招惹桑梓和杨淮放两个。那一对男女,说来也奇,对这孩子总是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护之意。自骏骏上托儿所起,两个人就共同出钱,雇保姆替张黎黎接送儿子。小东西接回来了,给予特权送到“新世界”二楼妈妈桑专用的办公室,零食吃喝买了一堆,由保姆照看着。后来骏骏入了一年级,杨胖子又操上辅导功课的心,自告奋勇要做骏骏的家庭教师,有事无事便低头问那小崽儿,“骏骏今天的作业做完了吗?拿来让杨叔叔看看。” 平心而论,岳骏声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孩子,乖且老实,对待学习非常得认真努力。可是杨淮放很快就发现,无论骏骏多么认真地练字背课文,一遍遍地做算术题做到手心都出了汗,对于其他小朋友很快便领会上手的知识,岳骏声理解起来总是慢上半拍,任杨淮放解释多少遍,譬如这两位数的加减法吧,小崽子都是一副茫然的神情看着他。 翻着作业本上一个又一个红叉叉,回想前一天晚上岳骏声那么吭哧吭哧绞尽脑汁做功课的样子,杨淮放在心里叹气:“这孩子怕不是读书的料!” 当然这话不好明着说出来,不仅对张黎黎不好说,当着这小崽子的面也不能说。这个舞小姐的私生子不但老实,而且脆弱,对着满试卷的红叉叉和杨淮放无奈的面孔,他自己先难过得吧哒吧哒掉眼泪了。手里揪着小纸团,揪出一个两个三个,塌着小肩膀,像只遭弃的幼犬。 杨淮放见此情景,只好再次在心里叹气,“慢慢来吧,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 然而在开窍之前,日子还是得过。好几次程显见到岳骏声的时候,正是这小不点儿抓着张试卷,在“新世界”的夜场里一脸懵懂地穿梭,逢人便问:“你知道杨叔叔在哪儿吗?我不会做这道应用题……”或者是,“你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客人们多是稀罕地瞧他一眼,便继续寻欢。却也有那心怀歹意的,招手诱他过去,摸着他的头问:“小朋友,你的家长不在这儿吗?” 一种天生的警觉,叫骏骏往后退。肩上却被人按住了,一杯可疑的酒水也被强行塞到嘴边。眼看着岳骏声要就范,他就被人拦腰抱起,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那个人他认得的,就是那天打架打得很凶,把他跟妈妈一同护在身后的叔叔。尽管这个叔叔的面相算不上和善,却莫名地叫年幼的岳骏声感到信任和安心。他十分自然地环住叔叔的脖子,像是终于回家了似地,小小声地叫了声:“程程……”声音软昵。 他听杨叔叔和妈妈桑对程显“阿程,阿程”地叫,对那个“程”字印象颇深。轮到他,便习惯性地叠声地叫,以为这样更上口,就跟大家叫他“骏骏”一样。 听到这一声,程显掉过眼去看他,却见这小崽儿手里抓着试卷,腮帮子微嘟着,眉间打着小小的忧郁的结。他面目委屈地瞧瞧程显,又瞧瞧那群戏弄他的人,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这样不中用了,这些人还要来欺负他,——就像他的妈妈已经每天那样对人陪笑了,那些人还要来欺负他的妈妈一样。 初尝这人世困惑与痛苦的骏骏慢慢地抱紧了程显,把脑袋靠在程显肩头。于是,就像一阵风摇晃风铃,程显心间某处起了两下温柔的跳,突如其来,前所未有地。 这种奇异的感觉化去了前一刻还围绕在他身上的戾气,——看见这群人摆弄岳骏声激起他满腔暴怒,本来他是准备将这帮人赶出去的,甚至不惜丢掉工作,打上一架。如今被小崽子这么一靠,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紧一紧手臂,将怀里的这只幼犬托得更稳些。丢给那群宵小一个无表情的眼神,程显保护神一般带着岳骏声离开。 夜更深了。程显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幕,仍觉得鲜活可亲。窗外的油烟味逐渐散去,对面楼上三两个窗口仍旧亮着灯。风中传来破碎的竖笛声,吹奏的是常听常感伤的《送别》…… 五、 那段日子他经常跟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岳骏声在一起。他只要看见那小崽儿在场子里乱窜,便走过去将人一把抱起,把他带离那片声色犬马之地。而每一次,岳骏声也都老老实实地依偎着他,好像他自己那样在“新世界”里乱跑,就是为了被程显发现,被抱了就走。好多次,在二楼桑梓的办公室,尽管有保姆给接着,程显还是舍不得马上离开,而他怀里的骏骏也常常忘了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 任那个保姆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显自顾自抱着岳骏声坐下,靠在沙发上,保持着那个搂抱的姿势。 一开始,保姆当他坐一会儿就走,却经常等上半个多钟头也没见他有挪一下的意思,便自去休息,把岳骏声全权丢给程显。程显呢,好像内心里也正这么希望,一旦那个保姆关门走开,他脸上的表情便瞬间松弛,目光默默地跟着怀里的岳骏声一道动来动去。 可是真的说起来,程显并不太记得那时他跟岳骏声在一起时都做了些什么。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做什么。程显向来不善言辞,不会哄人,即便他面对的是一个脑瓜子不甚灵光的娃娃,即便对着这个娃娃他会涌起一股奇异的温柔,他也想不出更多的话,只会沉默地看着岳骏声的一举一动。而岳骏声也并不是个顽闹的性子,在程显的身上趴累了,也不过换个姿势继续靠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攥住程显衬衫的边缘,捏出一叠一叠的褶。 “程程……”偶尔也会叫他一声,却并无什么事,软软的头发蹭在程显胸前,眼皮搭落,好像下一刻就要睡着。有时也真的睡着了,他跟程显两个都是,一大一小,小的伏在大的身上,互相搂抱着睡了过去,脖子歪在一处。好几次,杨淮放、妈妈桑或是张黎黎找了来,一推门,见到这副场景,眼中都会滚过一丝触动。尤其是张黎黎,每每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心下掠过欢然又悲哀的叹息。那一刻,她的愿望表露无疑;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这一幕将永恒成真;那一刻,她几乎恍惚,以为这间办公室就是他们三个小小的家,而她刚刚推开的这扇办公室的门,就是他们家的家门! 那此打架事件过后不久,张黎黎请程显吃了顿饭,一为说一声对不起,二为道一声谢谢。背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小馆子,褪了色的大红招牌挂在门楣上,也起个“千禧酒家”这样敞亮的名字。张黎黎带着儿子坐在程显对面,她早已不再单纯的眼睛频频打量着面前年轻的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给程显盛了碗汤,拉家常似地问他:“阿程今年多大,还没成家吧?” 一直埋头吃饭的程显抬起头来,简而又简地“嗯”一声,接着又埋头吃饭。 张黎黎有些讪讪。她想起妈妈桑说过,“阿程二十还不到,好像没有父母,是由亲戚养大的”。这么说自己可是比他大了好几岁,张黎黎掂量掂量便有些灰心。她阅人无数,看得出程显年纪虽轻,却绝对是个可靠的好男人。想起那一日程显把她跟骏骏护在身后的那一幕,她那颗蒙尘含垢的心也不自禁地怦动。何况程显长得绝对不赖,甚至可以算得上英俊,虽然他全身上下跟时尚、时髦这些字眼半点儿不沾边,跟“新世界”里那些老板和阔小开们一比,程显平凡得就像一棵树。 ——这棵树值不值得追求和托付呢?张黎黎心思转动间,程显已经吃饱了,慢慢地搁下筷子。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也不好就这么走掉。他靠在玻璃门上,将小馆子里的人和物缓缓打量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正用筷子笨拙地挟粉丝的骏骏身上。 张黎黎见他如此,便有意用儿子来做文章,“上次的事,需要多多谢你。我年纪大了,又带个孩子,场子里很多人都不容我,也就杨先生跟妈妈桑一直帮衬着我,可这样的日子终究过不长……” 程显一语不发地听她说,听了许久,也没什么反应。 张黎黎就有些说不下去。为了这顿饭,她本来精心地化了妆,却没想程显从头至尾都没怎么看她,这让原本就没什么信心的她愈发泄气:“……比我小好几岁,又对我知根知底,他其实不是个好的选择吧?” 尽管做了多年的舞小姐,张黎黎却并非多么有手腕的女人。她的长相是那种旧式的略带点苦相的风情,像80年代挂历上的那些女人,尚没有完全地走出拘谨。这就注定了她不适合大胆主动地卖弄风`骚。而张黎黎也不需要卖弄风`骚,用妈妈桑评价张黎黎的话来说,“对某些男人而言,黎黎就是他们人到中年时的一缕幽梦。”的确,在场子里看上张黎黎的多是那类城府深宏的男人,四十往上,很有些权威了。他们看着张黎黎,就像是看着受到冷落的嫔妃。嫔妃年华无多,却因骨子里的那点儿杨柳弱质,仍能时不时地激起他们雄性的爱怜。张黎黎被迫跟这些男人半真半假地调`情,心里一忽儿迷惘,一忽儿又提醒自己这终究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她性子里原有些懦弱的,不善于去争抢什么,当了这些年舞小姐,也没有攒下许多钱,岳骏声其实就遗传了她很多这方面的特质。 总之,张黎黎虽觉得程显不错,旁敲侧击,暗示了又暗示,到底也没讲出多么露骨的话,也就有事无事地,请程显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里吃顿便饭。每一次,她系着围裙在灶前烧煮,客厅里程显跟岳骏声两个坐在一起看电视。锅上的白汽氤氲在眼前,抽油烟机呜呜地在耳旁轰鸣,张黎黎望着客厅里的两人。望得久了,她会有瞬间的发怔,好像知道就连这种虚假的温馨,于自己也是不可多得。她知道程显对她缺乏兴趣,甚至连男人对女人那种天生的冲动都没有。她对此感到疑惑,却也没有深究,——当然她更没有想到过,不仅是对她,程显对“新世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表现出兴趣的。 称奇的是,程显对骏骏倒是罕有地关心爱护,有时甚至超过了张黎黎这个当妈的。张黎黎当然也爱儿子,却因生活压力、遭际坎坷,对儿子难有长时的耐心和疼爱。尤其当她想起骏骏的爹——众人都猜测是她之前的某个嫖`客,她不否认的同时,看着骏骏的脸上就难免带上阴霾。倒是程显,非亲非故,人也年纪轻轻孔武有力的,不去玩这个时代的小年轻都去玩的东西,却常常不辞辛劳地替她照看骏骏。只要保姆一有事,接骏骏放学以及看着他做作业的任务便无可争议地被程显揽去。人人都看出,对这种照看孩子的活计,程显丝毫不以为苦或无聊,反而脸上有一种隐隐享受的表情。对此杨淮放曾啧啧评价,“阿程以后会是个好爸爸啊,嫁给你的姑娘有福了!” 然而有福的姑娘未曾见着,有福的小不点儿却有一个。凭着儿童特有的敏感,岳骏声几乎一开始就察觉到他能从程显那里得到什么——以一个儿童特有的伎俩。诚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老实乖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做一些其他孩子都有特权做的事,像是撒娇使气、耍耍赖皮这些。比如,程显搀着他的手走在放学的路上,书包已经由程显替他背着了,可是骏骏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仰脸看着程显,一双黑眼睛扑闪扑闪的。他冲着程显,向上竖起胳膊,踮起脚尖。不说一个字,也无需说一个字,他知道自己只需稍稍嘟起腮帮子,眼睛对着程显那么娇懒懒地眨几下,他的程程就会招架不住,臂膀横在他臀下,把他当街抱起。 小胳膊环上程程的脖子,岳骏声感到一股珍贵而难得的安全感,在程显出现之前从未有过的。模模糊糊地,他幼小的的心里产生这么个印象,那就是只要他开口,程显就不会拒绝他,尽管那个时候,他是那么幼弱,而程显又是那样的充满力量。 “阿程,我看骏骏挺粘你的,以后要是哪天我出了什么事,你会替我照顾好骏骏的吧?”一次,张黎黎半开玩笑地对程显说。 这是句有点儿奇怪的话,康健幸福之人绝不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什么叫哪天出了事呢?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作出这样的预言呢?但凡听到这话的人,大都会说些什么,至少也会问点儿什么。可是程显却是什么也没问,他手里拿小刀替岳骏声削着铅笔,头也不抬地回了一个字:“会。” 断续的竖笛声飘荡在住宅楼间,夜深人静,听在耳中,格外分明。楼里的最后一盏灯也熄了,程显明明感到困的不行,手里仍旧习惯性地捏着那片香烟壳儿,壳上还是那个未完的涂鸦。他低头看看那幅涂鸦,看不真切,就是通常小儿信手的几笔,骏骏的那几笔。 那一日,他到二楼妈妈桑的办公室找骏骏。那天有保姆在,楼下的场子里有些乱,他不得已长时间在岗,好不容易抽空上楼来,想对保姆说“先带骏骏回去吧,今天新世界不太平”,就见门里面,保姆已然在收拾东西,妈妈桑抱肘立在房间里。 见他来到,桑梓问他:“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程显道:“岳将军带人来了。”边说边蹲下,把走到他身边来的岳骏声揽到怀里。 岳骏声也反抱着他,用小手摸他的脸,对周遭的异常一无所觉。“程程,”他睫毛眨动,一只手伸到程显面前来,“看,我在学校门口捡到的香烟壳。”他展开三张金红蓝黄的烟壳子,喜滋滋地举到程显眼前。 程显握住他的小手,拈了个金黄的烟壳,看到烟壳内面的涂鸦。他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可爱,跟香烟壳的小主人一般的可爱。 “阿程,我马上让人护送保姆跟骏骏回去,你到下面去帮岳将军。”妈妈桑发话了,过来牵住岳骏声的手,将他带到门口,“来,骏骏,跟你的程程说再见!” 骏骏是听话的,他非常明白对妈妈桑不能像对程程那样耍小脾气,——他也只敢对程显一个人耍小脾气,连对母亲张黎黎都不大敢。只见他依依不舍地脱开程显的胸怀,两只眼闪着水色定定地睇着程显。他摇一摇胳膊,道:“程程,这个送给你。”指的是程显手里的香烟壳。 很快骏骏就跟着妈妈桑和保姆离开了,留下程显一个人半愣地望着那扇合上的门。慢慢地,他看向手里的香烟壳,像是看着什么意义重大的信物。这时,杨淮放派来的人在门外叫他,他不得已匆匆揣起香烟壳出去。 那一回差不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时候的岳骏声,等到下一次他再见到那个送他香烟壳的男孩子时,已是张黎黎去世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了。而这中间,又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对楼的竖笛声吹完最后一个尾音,也终于不再响起。凌晨的风在楼宇间拂掠,黑虚虚的夜幕里有野猫的春鸣。 程显困顿不已地在窗槛前换了个姿势,决定在回忆将自己的意识席卷之前,先上床睡一觉。明天,他还要去看望他的叔叔一家。 六、 程显是被他的叔叔养大的。自他懂事起,他就睡在了叔叔家客厅里的那套破沙发上,一睡就睡到小学毕业。他的叔叔和婶婶都是没怎么念过书的人,早些年也在工厂做工,随着大批工厂的改制而下岗。之后他们做过各种营生,像是倒卖光碟、跑长途货运之类。那年头程显记得清楚,看着街市太平汽车往来地,实则很多人都过得艰难,像他叔叔婶婶这样的小市民尤其如此。老旧的楼房一角辟个小隔间,顶上搭一块蛇皮布,里面支个旧灯泡,里面黑压压地铺满盗版光碟。程显的叔叔和婶婶袖手立在隔间门口,一边抖抖索索地跺脚防寒,一边探头探脑地防着市容巡管。大人们在外边看生意,楼上二楼的单室套里,程显则带着堂弟程亮在家。通常程亮负责打游戏机,他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有时程亮会叫他:“别忙了,来跟我一起打坦克大战!” 程显站在水池边上洗青菜,脸上没什么情绪地,“你自己玩吧!” 程亮提提裤子,不再喊他了。 等到叔叔婶婶天黑回来,关门声乒乓哐啷,夫妻俩嘴里骂骂咧咧地,见什么骂什么,无一物看得顺眼。“你个小不死的吃死我!”这是婶婶最常叫出来的话,顺手捡起个晾衣架没来由地往儿子程亮脑壳上面抽,“赖在程家没床睡啊!” 程亮被抽得满房间窜,那边叔叔也光火了,“没事发什么死人气!”抓起一只碗往地上咂,“啪!”地烂碎。 “这只碗五毛钱一个哪!——”婶婶顿时心疼不已,跳上来推搡丈夫。两个人便在孩子们面前上演起一轮扭打。 等到了饭桌边,叔叔和婶婶大致平静下来。叔叔开了瓶白酒,——最普通的那一种,淅淅沥沥地斟上一小杯,一条腿蜷起在凳上,开始一言不发地吃菜、喝酒。他那矮墩墩的老婆,此刻也开始心疼起儿子,手里的大勺在杂烩汤里搅来搅去,将汤里不多的一些鱼丸、肉片和皮肚弄到程亮的碗里,嘴里道:“今天作业做完没有?是不是又打了一天的游戏机?” 程亮向来没记性,也没心肺,随口扯道:“做完了,做完了!没打游戏机……” 坐他旁边的程显,头几乎埋到碗里,慢慢地扒饭,不作一声。他从来不主动去挟那些菜里的精华部分,永远只默默地扒饭。吃完了一碗饭,就搁下筷子,目光落到地砖上。 “程显再去盛一碗饭吃,”一直闷头喝酒的叔叔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地。 这时,婶婶多半不会说话,只是把脸别过去。 程显迟疑着,又被叔叔催促了,“去盛饭,大小伙子,一碗饭能吃饱?”灯光从顶上泻下来,叔叔的头顶是一年比一年来的稀疏了。 程显就去盛饭了。他得感谢这额外的一碗饭,它让程显在长身体的那段日子里,至少没有挨过什么饿。 小学毕业那年,叔叔家被通知拆迁,四口人从市中心被安置到城郊结合部的经济适用房里。从此程显告别了那张狭窄的破沙发,程亮房里地上的旧床垫成了他的新窝。 也正是那一年,叔叔婶婶决定不再跑长途给人送货,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有一单没一单地。两人在城郊结合部转悠,看上了一条大街上的小门面,蹲了几天觉得人流挺旺,一合计就给租下来,准备开个卖快餐的小店。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生活其实没有多少选择。大半的积蓄押上去,很快小店就开张了。 刚开始生意还好,夫妻俩都是能吃苦的主,一趟趟地进货,一个收银,一个掌勺,忙的时候把程显程亮叫来,帮着切配和送外卖。其时程显和程亮都进了初中,就近入的很一般的中学,绝不是精英家长会把孩子送去的地方。学校一般,哥俩的书读得更是一般。程亮天生不爱念书,人偏又长得像叔叔年轻的时候,有一种轻佻的风流。隔三差五,叔叔都会被老师叫去,说某某女同学上课时给程亮传纸条,让回去教育云云。叔叔搔着谢顶的头,一边陪笑答应着,一边心道:女同学给我儿子传纸条,关我儿子什么事!转念一想,还挺得意。 程亮虽成绩不咋的,对每天去上学还不算太反感。程显就不一样了。平心而论,他的功课相较程亮还要强一些,在班级里也算安分。女生们虽然大多偏爱跟程亮那样的靓仔打打闹闹,对程显也并非完全无视。“你挺有男人味的。”某个情人节,隔壁班一个不认识的女生送他一袋巧克力时,这么对他说。说完,那个女生脸一红,飞快地跑开。 男人味是个什么味?——程显长时间思考着这个问题,其间那袋巧克力一颗不剩地进了程亮的肚子。从小到大,可以说他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女生产生过别样的感觉。于他而言,女生就是女生罢了,没有小鸡`鸡,却会生孩子。在那段青春萌动的岁月里,程显的目光追随着的始终是足球场上、篮球场上、跑道上一个个黑发飞扬的少年。带着一丝迷惘,他的眼神不断地追逐着那些跟他一般的男孩子,盯着他们的背影,欣赏着那一腚腚翘挺挺的屁股。他感到一股叹息般的冲动,他日复一日地清楚他的渴望所在了。但是他无法表露出这一点,尤其无法在学校那种“唯有读书高”的氛围里表露出这一点。 十来岁的程显一日日地成熟,他极少说话,目光却越发变得赤露。他常想,自己也许是一头兽,需要回到野性的山林里去。对周围男女生间的小把戏,对校园里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节奏,程显都感到一股巨大的不适,且这种不适感与日俱增。那时节,叔叔卖快餐赚了些钱,偶尔会偷偷背着婶婶给他个五块十块,让他零花。总有几次放学后,程显卸了书包东拐西拐,拐进一家无牌营业的武馆,缴上一点钱跟人学打架。还在上中学的他对此没什么概念,开武馆的人也没什么概念。老板搭个场子,备些膏药,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伙号称退役军人、少林俗家弟子的角色,连注册都不用,直接开门授技。程显每每脱了校服走进去,望着满场的肌肉,嗅着空气里的雄性荷尔蒙,他顿生如归之感。每一次他跟人贴身肉搏,一拳拳实实在在地击在身上,或是他有幸把对方死死压在身下,他脑中都仿佛飙过一线电流,整个人兴奋得几近痉挛。 然而他需得小心翼翼,在自己这只兽完全成熟之前,他不想被人瞧出什么来。初中毕业后,他选择去上一所职业中专。也正是那年夏天,他从叔叔家里搬了出去,开始了打工租房的生涯。 “哥,好端端的为什么搬出去住,是不是受不了我妈那张平底锅脸了?”一次,程亮跑来他的住处找他,大喇喇地坐他床上,这样问他。 程显用筷子哗哗地在碗里搅鸡蛋,闻言没做声。婶婶的平底锅脸固然是他决定搬出来住的一个原因,另外却还有个隐秘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他是无法向程亮启齿的,因为理由就是程亮本身。 程亮生得是公认的俊俏,这一点程显自然也看在眼里。他告诫自己不能对程亮产生什么想法,——事实上即使他们不是表亲,他也很难把程亮纳入自己择偶的范围。程亮天生一副嘻嘻哈哈的性子,这不符合程显对恋人的想象。他不愿意自己的那个男孩是一个油头小开,尽管他自己也许还比不上一个油头小开。更多时候,他更像一只脏兮兮的兽。但即便是脏兮兮的兽,也会偏爱那些美丽、纯洁的东西,譬如阔人庭院里娇艳的蔷薇,至少程显那时就是这么认为的。 每当程亮脸上出现某种傻乎乎的表情时,程显会对他多看一眼;要是程亮恢复到平日里那种吊儿郎当的态度,程显就不大去看他。他知道程亮绝不会是自己的目标。尽管如此,同住一屋的他跟程亮之间仍然有着擦枪走火的风险:程亮是那么不拘小节的一个人,而兽的肉`体又是那样得不受控制。记得很多个早晨,程亮醒来后,冷不丁地跳到他的床垫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他裆部一把,叫道:“哇!超大唉!你这是愤怒的波音747!” 那个愣头青全没在意,身旁程显望着他竭力按捺的眼神。 所以要搬出去。搬出去后,更安全,更自由,当然也更加劳累和艰难。程显四处打工,发传单、促销、替人看小卖部……期望能担负起自己的房租甚至是学费,不再需要叔叔为他掏钱。此外,他还有其他一些计划,他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来实现的计划。而在那个时候,“凭借自己的双手”于他就是打工的意思。兽的思维简单而直观,还是个花季少年的程显更是将这种简单直观发挥得淋漓尽致。要不是杨淮放这个伯乐的出现,程显大约直到今天还在过着那种简单而不假思索的兽的生活,快乐不太多,痛苦也不太多。 转折点出现在那一年的年末,程显刚在职业中专学了快一学期的计算机,兽的爪子还没来得及把键盘给摸熟,就传来叔叔的快餐店被吊销营业许可并被处以大笔罚金的消息。无论是向来精明的叔叔,还是咄咄强势的婶婶,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时又恰逢程亮为了去脸上的青春痘乱吃中药吃到肝中毒,一纸住院单下来,天天挂各种五颜六色的药水。这些药水像是能吃钱的巨怪,日日把叔叔的荷包吃得底朝天。 程显并不清楚这么一来需要多少钱,他只看见叔叔的头顶谢得更加厉害了。内心的那只兽发出一声低吼,挣脱了最后一根将他与文明束为一体的锁链。 程显选择了辍学。从此,他无需缴纳学费,无需置身于让他处处感到格格不入的校园。他全部的时间都可以用来打工。除去杂七杂八的生活费和房租,他将余钱的一半拿去给叔叔救急,剩下的一半暂时投入了一个算是民间非法集资的公司。直到他遇见杨淮放,才得知那家公司就是隶属于岳建益名下的地下钱庄的一部分,所以他跟岳建益也算是有宿缘了。至于他为什么要把钱投到那样一个地方,这可能跟日夜响彻在他心间的兽的低吼有关。摆脱了学生这种食草身份的程显,一头扎入社会的丛林世界中,他每日疲于奔命的同时,也在四处搜寻那些能将自己引向丛林深处的契机。——要知道,他并没有忘记阔人庭院中的蔷薇,而只有成为一只强壮的兽,才能越过阔人宅子周围那些特制的铁网钢夹,将一株花蕾偷回家。 ——不入丛林深处,如何能变得强壮?又如何能掌握越过那些铁网钢夹的关窍呢? 当然后来,契机自己找上门来,就在杨淮放隔着门槛笑眯眯地问他“你打架怎么样”的时候。当时杨胖子生怕他一个大好青年,不愿给“岳家军”那种颜色非常不洁白的组织卖命,特意搜肠刮肚给岳建益的那些生意润色。说完了,他悄悄观察程显的反应,连薯条变软了都顾不上。可惜程显向来一张不动声色的雕塑脸,内心即使雀跃如沸看着也像随时会摇头拒绝。杨淮放本来都觉得没戏了,眼望着程显那一身实实在在的好筋肉直呼可惜。谁知在他叹息着将第二根薯条送进嘴里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程显突然开口道:“好。” 杨胖子先是半惊,继而就笑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忽悠功夫起了作用,心中小得意。他哪里知道,在程显眼中,他正是自己寻找了许久的进向丛林深处的契机。跟着他,程显很可能会得到想象中的一切:成为猛兽,以及那枝蔷薇花蕾。 七、 程显向快递公司请了一天假,骑着电动车来到叔叔的快餐店。那年他经杨胖子的引荐加入“岳家军”后不到一年,就接到叔叔兴冲冲打来的电话:“我的营业许可又批下来了!我跟你婶婶又在物色门面,打算重新开店……” 程显搁下电话就去找杨淮放,问这事跟他有没有关系。他依稀记得曾向杨胖子提过一回叔叔开店的事。 杨淮放绽出领导干部体贴下情的微笑:“这件事跟我没关系,跟岳将军有关系,当然,办这件事岳将军也没费什么劲儿就是了。你上次打的那回架,岳将军很喜欢,一喜欢就愿意帮你的忙。——怎么样,跟着岳将军还是不坏的吧?那个……要不要跟我去见见岳建益?他早就想见见你来着。” 程显无话可说,他只是很清楚岳建益亲自过问他一个无名小卒的事意味着什么。——深入丛林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久之后,他就跟杨淮放去见了岳建益,从此为其卖命。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想来如今在“新世界”他也该算得上一号人物了。 想到过往,程显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跟“岳家军”撇清干系,尽管听杨淮放的口气,岳建益似乎并不想放他走。这不,这些年即便程显任务不接电话不回,他们照旧毫不含糊地把分红打到他的银行账户里。且程显这次回到y城,手机号才换了不到半个月,就接到杨胖子殷殷问候的短信,“阿程回来了!欢迎欢迎!没事到新世界坐坐,我们都很想你。”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符号。 他回来的另一件事是探望叔叔。说起来,他很久都没回过y城,也很久没有见过叔叔他们了。 叔叔的快餐店多少年没挪地方,程显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那家门面。他刚把电动车在店门口停好,门里就奔出个戴帽子的年轻人,一边叫他“哥——”一边一巴掌拍到他身上。 正是程亮。如今他帮着家里做快餐生意,又是网上订餐,又是兼职送外卖,一家人抱成一团,日子过得劳累而红火。几年过去,程亮长相趋于阳刚,少了少年时代桃花闪闪的轻佻,多了小生意人的精明干练。 程显被堂弟掰着肩膀揽进店来,坐在收银机后面的叔叔立即站起来,“程显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的?”他回头招呼后厨里的婶婶,让她给程显上份饭,要多加几个打卤蛋。 只见婶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看到程显,道声:“来了啊!”瘦下来的脸上带了点儿笑。精明的女人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年程显辍学打工补贴他们的事。而且这些年,即使人不在本地,每到过年程显都会给他们一笔钱,通过银行划账,划过来的数字每年都在往上涨。 “你这大侄子发财了呀!”婶婶每次从银行回来,看着打出来的单据,都会这么评价,然后斜眼望着丈夫,“就是不知道他干的是什么营生……” 叔叔的反应从来都是抽一张纸擤鼻涕,借着扔鼻涕纸走开去。 正是午前一刻,店里的客人并不多。程显在桌边坐下后,问叔叔和程亮,“这几年生意怎么样?” “不如以前,”程亮望着店里的一二客人说,“科技园搬走了,这一片只有老人和小孩。青壮年去科技园那边上班,中午不来吃饭,顶多下班后客人才多些。剩下那些老头老太跟小孩,一个舍不得花钱,二个吃不了许多,说起来也是愁人……” “还是比开始那家老店要好的,”叔叔倒是比较乐观,稀拉拉的头顶上隐约可见若干白头发,“第一家店被人吊销执照,让我们换来现在这家,回头想想也是因祸得福。”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端了盘饭出来,送到程显桌上。 程显看她瞧着眼熟,“……阿姨好啊!”他想起来,这妇人是婶婶娘家的姐妹,下岗失业后找不到工,时不时地过来帮衬叔叔这边的生意。 那妇人对他笑笑,转身回去厨房。那边程亮起身招呼进来的两位客人,同时电话铃响,叔叔接了电话,摸到纸笔记录道:“好,好,新民一村五单元……好,十五分钟后到。” 程显没事可做,只好取了筷子,埋头吃饭。他其实不怎么饿,但毕竟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扒了十来下,还没吃出什么味儿,口袋里的手机就是一震。 掏出来看,是杨淮放发来的短信,“阿程,岳将军有事想见你,晚上七点半新世界三楼紫微星包厢。有关骏骏的。” 程显对着最后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手指一动,按了删除,手机放回去继续吃饭。 那边叔叔把记录下的送餐地址递给程亮,“有外卖,一号套餐加一份烤肠!”他搔搔头,忽觉手底下厚厚的多出一沓东西,用信封装着。 坐在邻桌的程显手指敲一敲收银台,意示让他把信封收起来。“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你跟婶婶年纪也大了,过两年程亮找对象结婚都需要钱……” 叔叔脸上一半惊诧,一半喜色,“……可我哪能拿你的钱呢!”他瞧了一眼后厨房的门,作势要把信封还给程显,“你这话说的。这几年你陆陆续续给的也不少了,当年程亮住院挂水也是你帮的忙……我跟你婶婶这些年干下来,给程亮娶老婆的钱还是有的,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再说,你就不处对象不娶老婆了么?你比程亮还大一岁……” 程显不容置疑地把推过来的信封挡回去。听到叔叔说他处对象的话,他眸光深深,反手挟个打卤蛋送到口中,不再说话。 叔叔到底还是把信封收了起来。这时又进来一个客人,他手指嗒嗒敲在收银机上,开了发票收了钱。想了一想,他还是决定问侄子一问,“程显,你这些年都在给人送快递,没做别的生意?”他看了看程显停在门口的电动车。 程显抬了抬眼皮,“也送快递,也帮人做点儿事。” “哦——”叔叔拉长声音,琢磨着“帮人做点儿事”这几个字的深意。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程显自己不说,他就不去多问。当然有些话还是可以说一说的,譬如“程显,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漂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早点找个对象安顿下来,我瞧着也放心……” 程显的眸光再次变得深深。他一边擦嘴一边点头,感受到口袋里的手机再次一震。这回他没有立即拿出来看。 下午他没什么事儿,索性骑了电动车帮叔叔送了几趟外卖,省得程亮店里店外两头跑。其间送完了一趟,他摸出手机来,一条条地查看杨胖子锲而不舍发来的短信—— “阿程,你一定要来,岳将军多少年没这么念旧情过了,泼人冷水可不好。” “阿程,你说当年你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跑不见了呢?你不知道后来岳将军有多念叨你,左一句要是阿程在就好了,右一句要是阿程在就好了,唉——”后面跟着个哭脸。 “岳将军这次真伤脑筋了,倒插门不好做,一朝倒插门,一辈子倒插门。孙惟那边不断给我们使坏,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最后一条是:“孙惟也在对岳骏声使坏,岳将军的事你不管,骏骏的事你也不管了?!”后面跟着个大大的爱心。 程显眼皮跳了几跳,慢慢地把手机收起。他目光掠过市郊一大片簇新的楼房,楼房前面宽阔的马路,马路上渣土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后面尘土飞扬。 他骑电动车回到叔叔的店里,借口有事,婉拒了吃完晚饭再走的邀请。看一看天色,他晃悠悠地骑车去常去的一家大排档吃饭。 热饭热菜吃的他满头大汗。结完帐出来,他靠在车座上吹风。此刻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流车流,如织如梭。街口的红绿灯闪的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秒盘,夜幕降临,又到了群兽活动的时间了。 片刻,程显坐上电动车,手腕一扭,“哧——”地加入那人车大潮,往“新世界”的方向驰去。 八、 程显走进“新世界”三楼紫微星包厢时,里面正坐着岳建益和桑梓两个。两人大约正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说得两人的脸上都起了笑,脑袋向后仰,眼角眉梢沾染春风,默契地互相瞭着。 程显不是傻瓜,他当即别过目光,望着窗外光彩刺目的霓虹,直觉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诚然,他听人们议论过桑梓同岳建益的关系,说妈妈桑是岳建益的老情人了,孙玉帛将之视为眼中钉,却也无可奈何云云。程显对此没有任何评价;他从来没亲眼见到妈妈桑同岳建益如何亲热过,觉得两人之间最多也就是亲密战友的关系。但小道消息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无法证实的事,越是被传的有鼻子有眼,不真也成了真。何况作为y城首屈一指的“岳家军”的头脑,岳建益拥有自己的情`妇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儿,没有才叫奇怪。而桑梓一介女流,这么多年来深受岳建益的倚重,难道这其中就没真的没什么脐下三寸的猫腻?——人们习惯性地咂着嘴,认定桑梓是这“新世界”的贵妃娘娘,顺带着把杨淮放看成娘娘身边的得力太监,平日里小心翼翼地绕着俩人走,好免去被卷入宫廷纷争的风险。 程显从来不理会这些狗屁倒灶之事,他这趟过来当然更不是为了撞破什么人的私情。他站在“新世界”最豪华的紫微星包厢里,脸上的表情却好似来到了公用的男厕所,——实际上每一次他见到岳建益差不多都是这么个表情。 这时桑梓站起身,走到门边,拍拍他的肩膀,“阿程来了,你们好好聊。” 门被妈妈桑从外面带上。门里边,岳建益捧起茶盅慢慢地啜。他看一眼程显,看一眼窗外的夜景,轻叹道:“……还是老样子——多少年了,阿程,你还是老样子!新世界门前这一片拆拆建建都不知变了多少回了,我跟妈妈桑他们几个也都成了老家伙,文龙、骏声转眼间就长成了大人……那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只有你,阿程,只有你还是老样子!跟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那副表情,一点儿都没变!半点儿都没变!” 程显慢吞吞地在沙发上坐下,一条腿跷在茶几上。他没有说话。他很清楚,每逢岳建益开始充满情怀地叙旧就是他需要提高警惕的时刻。他瞧了瞧岳建益那日益后退的发际线,发现岳建益自从当上人大代表候选人之后,就连一张脸都长得似官似匪,模棱两可起来。 老实说,岳建益长得不坏,否则当年也不会被孙玉帛一眼相中。端方脸,浓直眉,两眼分的有些开了,这就使得岳建益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比目鱼似的茫然神情。然而他眼睛下面的鼻子和嘴巴又生得极好,及时地托起那被双眼分开去的神采。程显每每观察岳建益的容貌,总是庆幸还好岳骏声没有遗传那一双茫然若失的比目鱼的眼睛。那小子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更像张黎黎的,只不过这几年骨架出来了,少了很多儿时的娇憨。 岳建益大拇指对握着,眼中一股正在草拟发言稿似的表情。果然,大约一分钟后,他一声咳嗽,作为开场,“你进来前,桑梓正跟我说,我每次把你叫来都好像皇帝召见锦衣卫。我就跟她讲,那你这个锦衣卫的架子可不是一般的大,三请四邀都不一定来,非把草包小王爷搬出来才有可能请的动。” 岳建益侧过脸看程显的反应,目中闪过促狭的光,“依着这话,我还生出其他一些比方来,但当着妈妈桑的面不好说。我知道好多人都把孙玉帛看作是东宫娘娘,手下跟着孙惟那一帮外戚党,然后又把妈妈桑看作西宫娘娘,身边多的是以杨淮放为首的新党。东宫娘娘生有嫡长子,就是文龙了,外戚党拥护嫡长子。西宫跟新党则跟小王爷走得近,支持小王爷,也就是骏声。我这个皇帝老儿呢,虽说离退位还有一段时间,离死亡更远,但这两帮势力已经多少年如一日地明争暗斗,为岳家军的衣钵继承,为将来的财产分割,互相咬的很凶了。其间出过谜案,即小王爷生母的离奇死亡,——没错,就着张黎黎。按道理她死后该被追封为妃子……” 说到这儿,岳建益看见程显射过来的眼神,知道这锦衣卫不爱听这个,话锋一转道,“自然,我对张黎黎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作为骏声的妈,我也不希望她横死,还弄得这么明目张胆……” “你知道是谁干的吧?”程显冷不丁地问。 岳建益飞快地道:“不知道,没有证据。” 程显神色不动地望着他。 岳建益的表情很诚恳,诚恳得就像一枚老生姜,让人明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却生不起跟他较真的心气。多少人在岳建益诚恳的表情下败下阵来,败下阵来之后就被这枚老生姜榨干了骨髓和血液。 程显没有被榨干骨髓和血液,兽类似乎天生对这样的老生姜有着免疫功能。如果面前坐着的是岳建益那个草包儿子的话,也许他会愿意多奉陪一会儿,只是这枚老生姜的话还是免了吧! 他屁股慢慢地抬起来,作势要离开。 “阿程——”岳建益的口吻听去又吃惊又伤感,“你呀!我还没说到重点,还没说到骏骏的事,你就等不及了,唉……” 程显的屁股又落回到沙发上。他看到岳建益眼中闪过得意的微笑,知道这老生姜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弱点。呵,这老东西!——自己的情`妇莫名其妙死了不当回事,如今三番五次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当诱饵来勾他,为此他是该庆贺还是该扼腕叹息呢? 岳建益看程显的表情,就知道鱼儿上钩了。当然了,程显不是鱼,怎么说都得是一头猛兽,可再彪悍的兽也会有弱点。用他人的弱点为自己服务是每一只老生姜的看家本领,无论这个弱点是缺钱还是毒瘾,抑或是“爱情”。自然,这里的“爱情”是岳建益自己理解的那种,最粗俗狭隘的那种。只是如今他是市人大代表候选,不大好把话说的那么直白。譬如,他就不能把程显对他的草包儿子表现出的兴趣说成是“阿程想操我儿子”,尽管他心里面就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不能这么说。这年头,说话做事都得优雅些、漂亮些,何况他如今还是人大代表候选呢…… 好了好了,话扯远了——回到程显对骏声感兴趣这件事上来。很久之前,岳建益就知道自己这个出色的手下对自己的小儿子有兴趣,且甭管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只记得,当他知道这回事时,曾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笑了很久——那时他一直在为如何让程显这头悍兽为他死心塌地地卖命而伤脑筋。他知道程显在本市有个叔叔,但程显并不跟他们住一块儿,且这个程家叔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只兽的獠牙很可能会不再认人。他不想来硬的,他敏锐地察觉出对程显不能来硬的。正当他看到程显几乎脱出他的掌控而无可奈何的时候,上天给他送来了个盘亮条顺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的脑子还不大好使。笑容慢慢地浮起在岳建益的脸上,——如果岳骏声是个闺女他能更容易理解一点,不过——带把儿就带把儿吧,这并不构成实质性问题,世界在日新月异地发展,他也要与时俱进啊! “骏骏怎么了?”程显大大方方地跳进为他准备的罗网中,不打算掩饰什么。 岳建益默默地看他一眼,为他的反应感到满意,“目前还没有什么,以后会有什么不好说——照这样下去,很多事都不好说。他是我的儿子,我不管怎么说都得替他操点心,虽说他有时真的让我感到很棘手。你看,我特意要杨淮放把我跟骏骏的dna检测报告复印出来,贴在我的办公室里,好提醒我骏骏跟我有血缘关系。不然我真会时不时地怀疑,骏声他是否真的姓岳,要知道,他这里……” 岳建益指指自己的脑袋。 “他没你想象的那么愚。”程显没来由地生出怒气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让杨淮放给他验过智商,九十整,没太大问题。这个智商报告还在我办公室抽屉里。”岳建益装作没看见程显脸上的不满,语气一变,“你这几年跑得人影不见,不知道我这个逐渐老去的皇帝为了保护自己心思单纯的草包小王爷费了多少心思。东宫那帮外戚很可能等不及了,当年只死了张黎黎一个,他们大概很失望,眼见着岳骏声长到二十岁,虽说是个傻乎乎的,毕竟还是碍眼。——别误会,那些人中没有孙玉帛,她这几年吃斋念佛,很多事都不过问了,放手让孙惟去搞。结果就是,一切比她过问的时候还糟糕。然而孙惟这几年也不亲自去搞了,他找外包,收买凶手,干一票就跑,嗯——好像跟你差不多。” 他仔细地看了看程显。 程显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岳建益到底感到点儿没趣,“我抓不到证据,无法光明正大地收拾孙惟,只得让妈妈桑跟杨淮放两个多费点儿心,一天不说二十四个小时,至少十七八个小时都派人暗地里保护着骏骏。我这小王爷呢,傻人有傻福,那对男女哼哈二将,对他也是带着真心,这些年各方面都指点着他,希望他将来吉人天相,无论如何都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程显身子往前倾,眼睛盯住岳建益,“你的小舅子又把当年对付张黎黎的那一套用到骏骏身上了?” 岳建益十分喜欢看程显这只悍兽被自己牵住了鼻子的模样,他摆一摆手,“……其实没什么,都是些小把戏,也就是骏声刚买的山地车,骑着骑着突然爆胎。他自己玩儿的那些平板电脑、智能手机,搁那儿好好的,莫名其妙地自燃,烧得黑不溜秋,拿去问制造商,制造商都觉得不应该啊!还有,隔一段时间他会收到一些骚扰短信或垃圾邮件,恶作剧似地说些不吉利的话,什么你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东西不该活在这世界上,什么你怎么不永远消失呢……有一次他锁了公寓的门出去,回家后发现像是遭到入室盗窃,屋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家具物品变了位置,墙上被泼了猪血,被人用笔画叉,镜子上也写了字,写的是你不想去见你妈妈吗?那傻小子吓坏了,急急忙忙地报警,结果警察来了后清点财务,发现一分钱也没丢。小区片警见没有什么损失,说这种事顶多算扰乱社会治安,随便问了骏骏一些问题,叮嘱他把锁换了就走了。那段时间骏骏有家不敢回,只好住在新世界妈妈桑的办公室里,甚至都不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你知道的,骏骏个子是长得不小,看着像个大小伙儿了,其实还是个小孩子,性子软,好说话,好糊弄,自从他妈妈去世后一直魂不守舍……” 说到这里,岳建益有意无意地瞟了程显一眼。 程显的双手握紧了,“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2节 “有些时候了,三四年前吧,就是我跟杨淮放怎么联系你都联系不上那会儿。之前张黎黎去世那段时间,我把骏骏弄到家里来住,放在眼皮子底下,为的就是骏骏的安全。不过呢,安全倒是安全了,就是皇帝、东宫、嫡长子、小王爷同住一个屋檐下,气氛是微妙的。骏骏整个人看上去也有点蔫,经常宁可待在新世界也不愿回家。其实他跟文龙处的不错,小跟班儿似地跟着文龙跑,尤其是他上中学那会儿。可他还是不快活,我看的出来。再后来就是杨淮放跑来找我,说骏骏问他能不能搬过去跟杨叔叔一起住……” 程显看着茶几道,“出的那些事情,你查过没有?” 岳建益没有回答他,“我就给骏骏买了单独的公寓,给他请了钟点工,又派了保镖护他上学放学。后来出了那些幺蛾子,我就给他换了套公寓,把以前那套糟心的房子卖掉了。这样平静了好几年,直到几个月前,我的傻小子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些短信,让他去死,隔几天来一条,都是陌生的号码,一查说是国外的号。” “……几个月前?”程显重复了一遍。 岳建益点点头,“是啊,大概三个月前吧,就是你刚回来那会儿。” 程显锐利地盯着岳建益的面孔,这个老生姜是在暗示什么吗? 岳建益状似无谓地笑笑,“不过——这回也就出了这点状况,一些骚扰短信罢了,而且发得也不多,这阵子好像都没有了。加上骏骏交了个小女朋友,每天吃吃玩玩,没把这件事儿放心上。倒是我变得满腹疑虑,还有杨淮放妈妈桑他们,也不放心。这回你一回来,杨淮放就建议我来跟你说这事儿,说如果你能把骏骏护好了,我们就少了很大的后顾之忧。而且,这对你而言,也不仅仅是一个任务。无论是看在骏骏的面上,还是看在张黎黎的面上,你都应该接受,就凭你以前跟他们的交情。” 岳建益拿出一串钥匙,从茶几那头推给程显,又推过一张纸来,“这是骏骏现在公寓的地址,这些是公寓楼上下门禁的钥匙。你最好搬过去住,陪陪他,顺带保护他的安全。如果你想带他去外地也行,其实这样最好,省得骏骏卷在当中,让人提心吊胆。钱的话我每月都会打到骏骏的账户上,这个你们可以放心。只要你把骏骏护好了,将来尘埃落定,我头一个摆庆功宴感谢你……” 程显打断他,“那些恐吓骏骏的事,你是不打算追究了?” 岳建益的手指敲在茶几上,“大海中的一两朵浪花而已,我要是抽干了整个大海,还会在乎那一两朵浪花?” 程显看看他,很想反问“你真的会抽干整个大海?”他嘴上没问,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帮他问了出来。 岳建益很快领会了他的表情,“阿程啊,这年头日子不好过,不是谁都能像你,撒丫子跑不见,凡事都办得那么决绝。敌人和朋友,有时不会分的很清,尤其是那种跟你一起赚过钱的,尤其他们还大力支持你的儿子。呐,骏骏固然是我的儿子,但文龙也是我的儿子,而且……不管怎么说,文龙更让人放心,更能做好一些事情,这一点你没意见吧?” 程显看着桌上的便签和钥匙,没有说话。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孙家人力挺岳文龙,岳建益自己也挺岳文龙,岳文龙要想最大程度地继承家业,岳骏声就必须退出。死亡是一种退出,让程显带他离开也是一种退出,孙家人倾向于第一种,岳建益则选择了第二种。如果他不答应岳建益的提议,岳骏声接下来会怎么样,怕是任谁都不愿想象…… 程显闭了闭眼,想尽可能把自己突然受到压迫的呼吸放松下来。 岳建益看看他,“我知道,我对骏骏不是个好爸爸,但我也算是尽力了。其实骏骏这么个儿子,生下来就是来花我钱的,我难道还指望他独当一面飞黄腾达么,笑话!他要是个女儿,那倒好办了,却又偏是个小子,不能像打发女儿那样打发。不过现在来看,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我这样把他打发给你,你心里是很高兴的,对吧?” 他冲程显眨了下眼,两边的嘴角已经不可遏止地显示出弧度,——他知道交易成功了,他给他的草包儿子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下家,且这个下家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会对他和他的“岳家军”构成威胁。谁知道呢?也许这个肌肉发达的悍兽真的对他的傻儿子怀有某种“爱情”,如果真是那样,他希望他的傻小子能够知道如何去利用这一点,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的!这个粗鲁的夜场打手会对骏骏死心踏地的吧? 程显伸过手去,将钥匙跟纸条收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跟老生姜会面是件消耗体力的事儿,生姜越老,越让人消耗体力。不过有时候消耗体力也有好处,——他摸着手里岳骏声公寓的钥匙,心里那头兽正对着满月甩头啸吼。 啸声未息,程显一只脚跨出了门,身后岳建益突然问他:“阿程,那年你突然消失,跟文龙有关系吗?要是有什么委屈,你可不要不说啊!” 话音刚落,岳建益满意地看到程显像被抽了一鞭子似地浑身一颤。 门扇关合,老生姜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其实,这才是今晚他邀请阿程见面的真实目的罢! 九、 程显揣着岳建益给他的钥匙和纸条走到街上,将“新世界”整栋楼的歌舞与醉梦遥遥地抛到身后。他脚步惶急,像是赶着去什么地方,又像是想从哪里逃离。他骑上电动车,一头撞进都市的夜色中。风呼呼地从耳旁刮过,风中有笑语。 然而程显听不见任何笑语,他眼神僵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木愣愣地拧着车把,任凭电动车像艘逃生的快艇一般,将他带离这片要让他溺水的繁华的池沼。这些楼宇、这些车流、这些霓虹、这些笑语,织成一片巨大的腐腻的网,一座迷宫般的丛林,企图将他这只兽给困住,困在这令人软弱的夜色里。 电动车小而气足,载着程显冲出市中心密布的商圈,从大马路拐上岔路,又从岔路折进小街巷。东抹西抹,他们慢慢地朝那灯火阑珊、人气渐稀的地方开过去。 这是片老式的居民区,街道狭窄,楼房灰扑而单调。楼里常年住着市井小民,巷子里则常年开着各类小店。店里踞着小老板们,他们的家就在后面那些单调的居民楼里。白天,小老板们走路到店里上班,到了晚上,关门打烊后,他们又走路回家去睡觉。 程显骑着电动车进了这片老居民区,心中那被人追迫的感觉才渐渐地平息。他沿着巷子里的路开了一段,开的很慢。最后他在一家小排档门口停下,开口要了盘炒腰花,一碟凉粉,外加一瓶啤酒。 男女两个小老板,男的到里厨去炒菜,女的给程显拿来筷子和啤酒。随着一声清脆的“砰”,冒着白泡沫的酒水汩汩而下。 程显坐在简陋的折叠桌子后面,小排档黯淡的灯光照出他眼中的颓唐。雪白的泡沫性`感地在杯子边沿上下起伏,就像那一年那个人在他身上动作的那样。 那一年是程显的梦魇,到如今仍是。 那一年,他被岳文龙强`暴,被还在上中学的岳文龙强`暴了,而他也把岳文龙给…… 那一年,他第一次在紫微星包厢里见到岳建益。岳建益非常亲切地跟他说话,问他愿不愿意做他儿子的私人保镖。 程显明显地迟疑。他不知道岳建益的儿子是谁,也没兴趣知道,更没兴趣去做岳建益儿子的保镖。如果非要保护什么人的话,他只愿意去保护那个小不点儿,那个连两位数的算术题都做不利索的小不点儿。而且,真的做了别人的保镖的话,他就没法时时来“新世界”见到那个可爱的小不点儿了吧?小不点儿常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背着卡通书包,包上还挂着个小水壶。小不点儿叫他“程程”,喜欢让他抱,让他陪着自己。小不点儿爱跟程显待在一起,程显也不愿离开这个小不点儿。在他眼里,这个小不点儿就跟个小精灵一样。他迷惑于这一点,怀着对自己心意的不解和恐惧。他不知道这样的心态意味着什么,他打心眼儿诧异为什么会是他。骏骏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怎么会对那么小的孩子生出如此依恋的感情呢?这是不应该的,不是吗? 所以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岳建益,他不想再放任这种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感情。而且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他还对生活抱着期待,每天守在“新世界”也让他感到乏味了。于是他点了头,对着岳建益下了今生最为错误的一个决定。 不久他就在岳家的别墅里见到了岳建益的妻子和儿子。对前者,也就是孙玉帛,程显凭着兽的直觉,知道她绝对不会是个好相与的女人,尤其她脸上那两条挑的高高的纹的异常精致的眉毛,好似两把镰刀割伤了程显的眼睛。 然而孙玉帛对他又极为客气,对他道:“你年纪不比文龙大多少,以后我们文龙的安全就拜托你了。”说着她看向自己的儿子。 那时的岳文龙似乎已经上了高中,生就得长胳膊长腿,整个人显得格外高挑。记得那时他靠在沙发一角,四肢摊开来,显着些慵懒。他不像其他同龄的男生那样剃着短短的平头,而是留着富有艺术感的长及颈侧的直发,印象中,他的头发总是那么干净柔顺。引起程显注意的还有岳文龙的手,白`皙修长,圆润的指甲盖上泛着显示主人良好营养的粉红色。那一刻,岳文龙的两只手正跟其主人一样懒懒地搭在沙发扶手上,静若处子。可是程显毫不怀疑,只要有必要,那双手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靠在沙发上的优雅的少年静静地注视了程显一会儿,颇为漫不经心地道:“他好像一只猩猩啊!” 同时冲着程显扬起嘴角。 岳建益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啧”,另一旁的孙玉帛则平淡地吐出一句,“这是你该说出来的话吗?”口吻如羽毛般轻飘。 岳文龙出乎众人意料地回答了一句话,也是羽毛般轻飘地,“我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话吹着气说出来,两道悠然的目光也羽毛般飘过来,程显便感到自己被一团柔气笼罩了。他本能地不喜欢这种感觉,捎带着也不喜欢眼前的少年,尽管这个少年生得是无可否认的俊美。 可是这俊美对程显没什么意义,正如杨胖子向他夸耀“文龙的名字是我取的,典出《文心雕龙》”一般对他无意义。岳文龙长得是好,但他之前在“新世界”也不是没见过比岳文龙长得更好的男孩。然而又怎样呢?非要说岳文龙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那大概就是他身上那股同世间纷扰距离很远的悠然姿态,这种姿态在他弹钢琴的时候到达至顶峰。 每当岳文龙练钢琴的时候,程显就在一窗之隔的休息室里坐着,百无聊赖。隔壁的琴房里是岳文龙脊梁笔直的身影,充斥在左近的是一首首循环往复、击迭流荡的钢琴曲。一连三个多小时,什么都没有,唯有那个与世隔绝般的空间,那个与世隔绝般的身影,以及那如浪头般打在程显身上的钢琴曲,一浪接一浪,日日不绝。 本来岳建益并不要求程显在岳文龙练琴的时候也在一旁守着,得知这一点的程显着实松了口气,——他刚干了一星期,就对这份新工作起了厌倦,感到做保镖做到最后,困住的其实是自己的自由。他很是有点想念“新世界”,尤其想念那个可爱的小不点儿。他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他了,小不点儿也会想念他吗? 于是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某种怀念和心不在焉的表情。正当他想借口向岳建益请假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一声悠淡的“我练琴的时候阿程哥坐在琴房外面,也不费他什么事吧?” 便是岳文龙的声音。 岳文龙始终都是这样悠淡的口吻,淡的叫人听不出情绪。然而情绪在言辞中,意志和命令也在言辞中。 程显的脸色顿时阴哑下来,且不出所料地听到岳建益的改口,“如果文龙感到不安全的话,那阿程就在外头坐着好了。你随便做什么打发时间都可以,主要让人看到有人在,不容易出岔子。”这后半句话,是对程显说的。 其实琴房位于别墅的东北角,外面是一片很大的池塘,岳文龙在里面能出什么岔子呢?进一步说,在这幢别墅里,除非他自己故意,否则他岳大少爷在自己家里又能出什么岔子呢? 程显回头看了看岳文龙,后者的眼睛正对着他报以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一种主权所有者的微笑。这个笑容在向程显释放一个信号:在我面前,别想轻举妄动。 那一瞬间,程显有种野兽踏进陷阱的感觉,然而那个时候,想再抽身已经迟了。 于是每一次,程显坐在琴房外面,对着那充盈流淌的旋律,他胸中都有恨意在一点一点地滋长。他不长于口舌上的快利,不太会用语言来表达争取些什么,他人仅用两三句话,就将他的自由夺去,他甚至都找不到讨价还价的缺口。如果可以用拳脚解决问题就好了,如果可以直接用拳脚来代替言语就好了。——许多年后,程显掌握了这一点,在他付出了一系列代价之后。 那个时候的程显远没有今天的老练,他的心还不够硬,脸皮还不够厚。别人用技巧性的言语攫去了他的利益,他既无法在言语上收复失地,也不好意思用拳脚回击。每当岳文龙在里面弹琴,他斜靠在外边的沙发上,手里摩挲着骏骏送他的香烟壳,壳上画着四不像的涂鸦。他用指腹把烟壳搓来搓去,对着窗户外面一角逼仄的天空,想着做下这涂鸦的小不点儿,绵绵不绝地。 他在墙这边望着香烟壳上的涂鸦发呆,墙的另一边岳文龙把头微微仰起,手指在琴键上陶醉地翻飞。偶尔程显隔着窗户向琴房里投去漠然的一瞥,总能见到琴凳上的少年似乎超然物外的身影。 然而超然物外的岳文龙却成了程显的噩梦。 这个噩梦是循序渐进的。作为岳文龙的贴身保镖,程显被要求住在岳家的别墅里,岳文龙走到哪儿,他要跟到哪儿。那段时间,程显的抑郁不乐挂在脸上。他几乎从不正眼去瞧岳文龙,而岳文龙偏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气度。程显越是脸色阴沉,他就是越是眉眼含笑,甚至好几次十分之关切道:“阿程哥身体不太舒服么?” 面对这句话,程显又总是硬梆梆地迸出两个字,“没有!”同时他腹下蹿起一股无名火,很想冲着那张漂亮的面孔来上一拳,把那抹自得的微笑击得粉碎。 岳文龙像是早就洞悉了他的心理,他也因此笑得更加真诚款款,“无论如何,阿程哥都要保重自己啊!” 程显就扭过头,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 不过大致说来,程显跟岳文龙之间并没有起过什么冲突。程显自己固然不会多搭理他的这位少东家,岳文龙也仿佛并未更多地把程显看进眼里。作为当时的岳建益的独子,岳文龙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优雅,优雅而面带微笑。岳建益的几个手下曾对程显道:“岳少爷待人挺和气,是不是?” 程显不答,心里想起的是岳文龙一个人坐在琴房里弹钢琴的画面,——一个美少年,微仰了头,陶醉在另一个远离红尘的世界中。“待人和气么?”程显不觉得,那小子只是从不跟任何人置气罢了。诚然,岳文龙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种模样确是会被人误解为待人和气的。日复一日,他护送岳文龙上学、放学、出门;日复一日,他体会着面前的美少年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之意。这股冷酷之意,在岳文龙的弹钢琴的时候,在岳文龙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那个小子以为自己高踞于所有人之上,”这是后来的后来,杨淮放向程显提到岳文龙时给出的评价。 对此,程显深以为然。 他把酒瓶递到嘴边上,一抬手,却没有酒出来。程显低头一看,再晃一晃,才发现瓶子已空。 腰花已冷,夜风已凉,街边很多小店已是黑灯瞎火。这边小排档的男女老板打着哈欠坐在店里,神情木然,昏昏欲睡。 淡淡的酒意温热了程显的身体,他的脑子变得很重,舌头变得不灵光。他丢下筷子,下意识地到口袋里掏钱,不意摸出一串钥匙和一张揉皱了的纸。 程显一愣,对着钥匙和纸看了又看。他慢慢地拣了两张钞票放到桌上,站起身来。 店老板走过来收拾东西,顺带找钱给他。程显接过找头,捞手将钥匙和纸攥住,揣到口袋里。 没有什么计划,更没有什么清晰的想法,电动车载着程显,孤注一掷地冲进黑凉的夜。刚下去的那瓶啤酒在他肚子里沸腾,程显握着车把的两只手热得冒出细汗。他像是刚从一场搏斗中幸存,眼里闪烁着恐惧、狂热、焦躁,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电动车的轮子不断地将道路吃下去,到最后,程显翻腾的意识里只剩下岳建益写在纸上的那行字。那是岳骏声如今居住的地址。 一片建成没多久的高档公寓小区,小区四周围严丝合缝地竖着儿臂粗的铁栅栏。小区门口站着身穿制服的保安,走来走去。他发现了来到近前的程显,推着可疑的电动车。 程显没有看他,他当着那个保安的面刷了手里的感应钥匙,走过应声而开的铁栅。铁栅之后还有公寓大楼的门禁,程显停了车,刷了手里的第二把钥匙,终于进到电梯里。童话故事中,王子想见到被魔法困在城堡里的公主要跨越重重障碍。同样,他这只兽要想见到那朵蔷薇花蕾,也要经历类似的东西。 出了电梯,程显越走越慢,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岳建益说了让他过来,但并没有说让他今天就过来,当然,他也没说今天他不能过来。于是他几乎立刻就过来了。他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他已经蹉跎了太多的岁月。如今回想起来,当年岳建益问他愿不愿意给岳文龙做保镖的时候,他应该一拳打到那老生姜的肚子上,然后转身到张黎黎的家里,抱了骏骏就跑。一口气跑到深山老林里,让那个小不点儿给自己做童养媳。 程显站到那道门前,手里拿着纸条对了对门上的号码。抬了抬手,他仿佛是想敲门,手刚抬起就又落下了。 他捏着钥匙,把钥匙插进门锁,向左旋开一转。 门开了。 十、 门里黑乎乎的。程显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走进去,将门轻轻地关上。他的手摸到墙上的开关,“啪”地亮了灯。融融的灯光下,他第一次看到了岳骏声的住处。 原以为男孩子的屋子会比较乱,没想到还挺整洁。程显惊奇了几秒钟,才想起这很可能是哪个钟点工的功劳。装修、家具这些,他只略略扫过一眼,品味之类的东西,他没有研究,也没什么兴趣。 来回走动了几下,他诧异地发现家里没有人,也就是说岳骏声还没有回来,——还是说他经常不回家过夜的? 既然主人不在,程显便也不再客气,噼里啪啦接连打开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的灯,每走到一处,都细细地审视一番。比如,那个厨房一看就是从没做过饭的人用的,抹布没有,洗洁精没有,连像样的锅碗瓢盆都没有;又比如,卫生间里的东西就未免有点多了,浴巾、卫生纸、漱口杯和牙刷,这些还算是常规,洗手台上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都是干什么的呢?那上面的标牌程显几乎一个都不认识;至于卧室——岳骏声的睡房明显比外面的几间屋子要乱,大概钟点工不负责整理这个房间,程显这么猜。矮凳上扔着换下的衣服,角落里撂着好几只袜子,床中央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床上被子半掀,床单皱得厉害。 程显带着一股他自己都不欲否认的激动打量着这个房间,目之所及,无不让他感到新鲜而亲切。忽然,他几步跨到床头,探手到枕头后面,抓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癞皮狗玩具。很普通的造型,样子看上去也很旧了,表面的绒紧子暗趴趴的,显然被抚摸过无数次。狗尾巴上一处破了针线,隐隐的有填充的棉花露出来,却被人用色调相似的黑线笨拙地缝补了几针。补得差劲儿极了,想来那只手绝不惯于做针线活的。 程显抓着玩具狗在床上坐下,胸中一股股气前后激荡。手里的癞皮狗温和地看着他,就跟它这么多年来温和地看着那个渐渐长大的男孩子一样。程显定定地对着癞皮狗望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走了两圈,又打开通往阳台的门。黑阴阴的阳台上,一件夹克衫扣在晾衣架上,空落落地随夜风摇晃。 程显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卧室。他关了灯,身子一歪栽到床上。栽到床上的瞬间他重重出了口气,好像不堪重负一般。他仍抓着那只玩具狗,随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鼻子里立刻闻到某种温馨之气,似陌生,似熟悉。从敞开的阳台门望出去,外面的夜色混沌而温柔,程显睡在岳骏声的床上,盖着岳骏声的被子,置身在这真正的温柔乡中,一不留神便又被抛回到往昔的记忆中去了。 这只玩具狗是他买给岳骏声的,在他最后一次见到还是小学生的骏骏的时候。那时,他给岳文龙当保镖正当得憋闷,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被困在位于y城近郊的岳家别墅,住在岳建益安排给他的小房间里,浑浑噩噩,度日如年。没事的时候,他就对着那张香烟壳上的涂鸦发呆,在心里缓缓地勾勒那个小不点儿的眉眼。他一边在良心上唾弃自己,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微笑。当初,他为了割断这不伦的情感来到岳家当保镖,以为只要不再见到骏骏自己就能恢复“正常”。没想到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程显确是远离了那个小不点儿,然而他并没有变得更加正常,相反,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肖想起别的一些东西。 那时的程显正处青春之年,血气方刚,每当晨起或临睡,一些反应不由他做主,而他也不想去抗拒。闭上眼睛,他裹在被中,发出重浊的呼吸,手上的动作造出的是快感,也是幻想。幻想中是一个长高长大了的骏骏,还是穿着一套雪白的运动服。骏骏软软地叫他“程程”,主动走过来,抱住了他。程显顺势把他揽在怀里,忍不住低头轻轻地吻他,从额头开始,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骏骏好像有点儿腼腆,小声地叫着“程程”,却没有推开他。——不仅没有,还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他小时候会做的那样。程显便激动起来,头脑晕乎乎,亲吻着怀里的人,像是被一团云雾罩住一般。两人搂抱着亲吻了一会儿,在这唇舌的爱`抚中明了了彼此的心意,程显不想再等待,身子一倾将骏骏拐倒,捎带着在其臀上重重地揉了一把,然后两个人就双双倒在了某个好像是床的柔软的东西上…… 身体一颤,内裤一阵潮湿,幻想戛然而止。程显从一片旖旎的空虚中睁开眼,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见到那个小不点儿。从床上爬起来后,他摸去卫生间冲洗。 不想一开门,走廊尽头走来个披黑色浴衣的少年。少年生得美而白`皙,裸露在外的脸庞、脖颈和小腿上的肤色,从远处看白得生辉,几近耀眼。少年赤脚而来,脚踩地毯上,所过之处,带起一阵沐浴的清香,同时别墅外面堪堪响起汽车发动离去的声音。 程显心中一跳,似乎知道这座别墅里刚刚发生了什么,跟眼前的少年打的这个照面,便没来由让他感到点儿不自在。 岳文龙却是永远都不会露出不自在的神态的,即使他刚刚送走了他的床伴,即便他披着的这件浴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快要掉下来。他在程显面前站定,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这个沉默寡言的保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目光在程显肌肉鼓鼓的双臂上停驻了一会儿。 “阿程哥还没睡?”他微微一笑。 程显别过头,他原本脑子里就有些乱,这下好像变得更糟。他目光避过岳文龙两条赤露的小腿,不自觉后退半步,生怕被那少年身上沐浴的香气伤害似地,“……我想请一天假。” 岳文龙笑容愈深,他得意于自己在这个下等的保镖身上引起的反应。明明可以很快地给出答案的,他偏偏要叫程显等上几分钟,瞧着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汉子一点点地变得不安,又由不安变为焦躁,却还是得暗自忍耐着。岳文龙心里觉得很开心,觉得戏弄程显好像比跟那些个床板胡搞还要有趣些,——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知道了,”他懒洋洋地说出这三个字。他欣赏够了程显的窘态,浴衣一撩转身上楼,留下程显对着他的背影露出复杂的眼神。 如果程显没估计错的话,岳文龙很早便有了性`经验,而且对于这一点作为父母的岳建益和孙玉帛也都很清楚。一次孙玉帛对程显说:“让你住家里也是为了看着文龙一点儿,这孩子看着彬彬有礼的,其实性子很野。”点到即止,算是对程显有了交代。 如果岳家的别墅能算作是个“家”的话,那么岳建益就是经常得不在家,孙玉帛也是经常得看不到。这对夫妻似乎各有各的主要去处,也各有各的日理万机。程显刚住过去的时候隔三差五还能见到孙玉帛,等过了段时间,大约孙玉帛对他放了心,宅子里便常常只剩下他和岳文龙以及一些佣人了。 而只要岳建益和孙玉帛不在,岳文龙就会往别墅里带床伴。通常都是些很年轻的女孩子,看着像是岳文龙的同学或校友。那一张张青涩未退的脸上化了浓妆,漂亮的眼睛里闪着欲征服世界般的焰芒。程显每每沉默地看着这些女孩子,心里说不出有什么感觉。一般而言他都会识趣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把这个世界让给这些可畏的后生,确切地说是让给岳文龙。程显凭直觉感到岳文龙的可畏,尽管那个时候岳文龙不过只是个高中生,尽管那个高中生脸上常年挂着得体的微笑,尽管每次一见面,岳文龙总会再友好不过地呼他一声“阿程哥”。 起先跟着岳文龙进来的只是些女孩子,见得多了程显也就见怪不怪。直到某一天,他目送一个高头大马的男生一脸讨好地跟在岳文龙身后,两个人径直走向楼上岳文龙的房间。那个男生后来在别墅里待到深夜,最后由穿着一袭黑色浴衣的岳文龙派司机送他离开。 那是程显第一次看见贴着湿发、身穿黑色浴衣的岳文龙,在之前那些女孩子上门的日子里,程显从来没见岳文龙这样子穿过。他紧盯住那身薄浴衣下白得发亮的肌肤,感到身体里隐约的激动。第二天,他看见佣人打扫完岳文龙的房间出来,手里拖着黑色的垃圾袋往后院走。 原地呆了几秒,程显鬼使神差地跟在那佣人后面,来到后院倒垃圾的地方。只见那佣人把垃圾袋打个结,丢到垃圾桶里,拍拍手离开。程显四下一看,确定没有人,便走到垃圾桶边,拽出刚被扔进去的黑色垃圾袋,拆开来,带着一股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劲头,扒拉着开始翻找。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到什么,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一个扁缩的白色物体在他眼前一闪。他脑子一轰,定睛看得清楚,正是个用过的安全套。岳家的佣人每天都要清理一次垃圾,而昨天只有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来访过…… 程显站在垃圾桶前,身上一阵凉一阵热,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他蓦地一惊,转过去,看见岳文龙靠在门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身上还是那袭垂如裙裾的浴袍,玄黑的薄薄的浴袍,一走动,便滚出浅浅的浪,露出这里一块白色的肌肤,那里一块白色的肌肤,甚至还有…… 把垃圾袋重新丢回垃圾桶里,程显落荒而逃。他要逃得远远的,逃到他的小不点儿那里去。他这头向往蔷薇的猛兽,还没被蔷薇上的刺给扎着,就突然心生恐惧,一下子缩回去了。 十一、 程显又回到了“新世界”,以为骏骏还在那里。他闷头往里面闯,在一楼转来转去,没见到一个熟人。正要拐去上二楼,楼梯口旁的卫生间里走出来杨淮放,“阿程!” 程显手里拎着一大包超市里才买的零食,都是骏骏喜欢吃的。他见到杨淮放,刚要问什么,那边杨胖子已经了解地给出答案:“小许文强跟他妈妈去了外地,前段日子出了点儿事,不得不走的……” “出了什么事儿?”程显始料未及,仿佛挨了一冷枪。 杨淮放脸色凝重,带他去找妈妈桑,说是妈妈桑一手办的事,他杨胖子也不十分清楚。 休息室里,桑梓面对着他们两个,神情罕见的不放松,语焉不详道:“……张黎黎被个有家室的男人看上,那男人的老婆是个厉害的主儿,专门找人来警告张黎黎,让她走路小心些。张黎黎为避风头,上南边去了。” “南边什么地方?”程显追问。他听出情况不妙:要怎么样厉害的老婆,才能让“新世界”的舞小姐怕成这样? 桑梓眼神空空的,好一会儿不说话。顿一顿,她反倒看着程显问:“怎么样?岳将军的公子好相处吗?” 程显一愣,随即便感到面皮发涨,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发红。他没有回答桑梓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问:“南方哪个地方?我去找他们,我去看看他……” 妈妈桑和杨淮放同时意味深长地瞧着他。 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也顾不上是不是能在规定时间内回岳家别墅到岗,程显口袋里揣着妈妈桑写给他的纸条,坐上了开往南边一个相邻省份的长途汽车。纸条上写有张黎黎和骏骏目前的大致地址,——如果母子俩没有搬去别处的话。 手里仍旧拎着那一大包零食,程显下车后,本想直接过去,想了一想,转身到城中一个大商场里买了只玩具狗,人造棉填充的那种。以今天的眼光看,那玩具狗不仅不怎么可爱,还有股呆傻之态,做工也有些粗糙,只不过放在当时来看,这样的东西已经算是很高档的玩具了。 程显一手拎零食,一手夹着玩具狗,绕了很多弯路,终于找到了妈妈桑给他的那个地址。然而张黎黎并不在,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保姆模样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边锁门一边匆匆走上街,连连对程显摆手道:“找错人了,找错人了!我不晓得你说的是谁,我马上接孩子去,你莫跟来!” 程显当然跟了上去,面色急切,心跳不止。他不远不近地曳在老保姆后面,毫不费力地跟到一所小学校门前。眼见着那老太奔了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去了,程显趋近几步,手指掐着玩具狗厚嘟嘟的身子,他突然喉咙发紧,眼里一酸。 那个被老太太领了就走的男孩子,就是已经长大了些的骏骏。还是那个怯生生的模样,还是那副乖巧清明的眉眼,只是穿的衣服变成了呆板的校服,松松垮垮地,尺寸明显的嫌大;红领巾歪在脖子上,书包看上去很重,而脚上的鞋子则似乎脏了很久了。 只见那老保姆颇为严厉地拉过骏骏的手,甚至还若有若无地推搡了孩子一下,催促着让他快走。骏骏则呆愣愣的,好像被习惯了这样对待一般,任老太太的手把他拽来拽去。 这时程显再也按捺不住,叫了声“骏骏!”快步走过去,截住那个老保姆,蹲下去,张开胳膊把那个让自己日思夜想的小不点儿抱到怀里。 “哎呀这是什么人!拐子来拐小孩儿啦!!”老保姆亮开嗓门就叫,双手钳子似地掰住骏骏的肩,像是要跟程显抢夺他的小不点儿。 于是就有人围上来了,包括校门值勤的门卫和两个教师模样的人。 程显不得已把骏骏拉开一点儿,摸着他的头,问他:“骏骏,还记得我么?” 一时间,周围的大人都屏住了呼吸。 骏骏那小狗似的大眼睛吧哒吧哒地望着程显,眼中有光一闪。他点点头,声音低低道:“你是程程。” 围观的大人就没了兴致,不知谁说了句,“原来是认识的呀!”人群还没聚拢便散开去。 饶是如此,那老保姆依然喋喋不休地“你真的认识这个人?不会被骗吧?我怎么没听你妈说起过?”老皮老眼地乜着程显,一只手仍然拽着骏骏的手。 程显蹲在地上与骏骏对视着,他思念了那么久的小不点儿,他对之投入了那么多浓情厚意的宝贝。那么多日夜,他默默地想象他跟骏骏再次见面的画面,如今真个儿面对面看着了,他却忽然失去了那种感觉。 面前的男孩子,的确还是那个骏骏,五官轮廓几乎也还是那个样儿,真要说有变化,也就头发长长了一些,个头长高了一点。可是这些不是最主要的,这些其实都无所谓。真正叫程显感到陌生的是骏骏脸上的神情,再也不是一个被呵护备至的小男孩脸上会出现的表情,那种对世界感到放心,对生活充满好奇,对未来抱有笃信的表情。纵然张黎黎的职业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某种类似于羞辱的困扰,然而这困扰并不太深刻,尚未动摇他那儿童内心所特有的安宁。 而今,程显艰难地在骏骏脸上寻找这份安宁,他焦急而痛苦地想要确认,他的小不点儿仍然好好地生活在他的一方小天地里,外界的风云变幻无法将他侵袭。可是面前的男孩子脸上,只有一种持续受到惊吓后的忧郁呆滞的神情。他的眼角和嘴角均愁苦地垂下去,眼睛里光彩稀稀。 他仿佛身不由己似地立在程显面前,不大敢一直看他,而是那么低眉瞭他一眼,赶紧瞥开去,好像小犬受惊一般缩回窝里。 程显心里隐隐钝痛,伴着难言的失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把玩具狗塞给骏骏,“这个……送给你。”又把零食袋递给老保姆。 骏骏眼里亮光忽起,“程程要把它送给我?”不大敢相信地看看程显,终于恢复了些昔日的神采。 程显重重地点头。 对那个时候的骏骏来说,玩具狗有些大了,他努力地紧搂着玩具狗,不让它掉下去。骏骏抱着玩具狗跟程显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小小声地问他:“程程,你怎么不到妈妈桑这边来了?杨叔叔说你去陪其他孩子了,是吗?” 程显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回答。眼看着骏骏的目光又黯淡下去,他才含含糊糊地道:“我——有了别的工作……” 然而那小犬似的目光终究一点点黯淡下去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老保姆说话了,“好了好了,我们要回家了!你妈妈说过不许跟外人搭话。这街上这么多坏人,专门拐小孩儿,就算认识的也不行!” 程显好似没听见一般,双手仍牢牢地抓着骏骏,像是抓住一个唯有他一个人在做的梦。 老保姆拉扯骏骏的手,等不及就要离开,程显颇为萎顿地按住骏骏,不想让他的小不点儿就这样被带走。他还有很多的话要对他的小不点儿说,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从他的小不点儿那里得到答案。可是那个时候,他还什么都没想好,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的情感,那样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困惑、难堪、恐惧的情感。 说话的是骏骏,那个长大了些的小不点儿依旧小小声地道:“程程,我要回家做作业了,好多作业……” 清怯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程显,有那么一瞬,程显以为骏骏是希望他能放开他的。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松了手,凡是小不点儿希望他做的事他都会去做。 那边老保姆一扯胳膊,骏骏立刻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他一只手紧紧地环抱着玩具狗,随在老保姆身后快步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程显。 程显马上就误会了,那个时候让他不误会是不可能的。他以为在那飞快的回头一瞥中,他分明看到了不舍和留念。然而他只是眼睁睁地望着他的小不点儿渐渐地走远,随着玩具狗一起,消失在异乡窄旧的街道尽头。 那是程显最后一次见到幼年的岳骏声。那一次,他送出了迄今为止给骏骏的唯一一个礼物,然后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回到y城。 他没有回去岳家的别墅,而是直接去了“新世界”。在进门的大厅里他堵到了杨淮放,问他:“张黎黎离开究竟怎么回事?到底什么人在找她麻烦?” 杨淮放搓着一双肉掌,装呆半晌,吞吐道:“她自己要走的,那个只是借口,嗯,总不能一辈子做舞小姐吧?……” 他不看程显的眼睛,一颗脑袋晃来晃去,像在搜寻什么东西。突然,他脸色一变,大咳一声道:“文龙怎地来了?” 程显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只听耳边响起一个恶魔般温文尔雅的声音,“我来找我私逃的保镖啊!”接着几乎同时,他就跟岳文龙的眼睛对上了。 一双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终年都在嘲弄俯视着人间。程显仅同这双眼睛对视了几秒,就别过脸去,感到疲惫无已。 见到他一副垂丧的模样,岳文龙反而真心露出了微笑。他静静地注视了程显一会儿,不欲放过这头兽明显受伤的时机。他走上来,自后面揽住程显,然后借着视线的交错,拍拍程显的屁股,“阿程哥,我们回去吧。爸妈都不在,屋子里就我一个,夜里怪害怕的。” 一句天大的假话。可惜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句假话,也不会有人去证明这一点。岳文龙对此非常清楚。 两个成年人——杨淮放和程显,在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面前,似乎都表现出程度不一的气颓。杨淮放闭紧了嘴,打定主意不插一句话;而那个时候的程显,则恍恍惚惚地感受着屁股上那只惯于弹琴的手的撩拨,一时间忘记了反抗和拒绝。 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跟岳文龙回去了岳家的别墅。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去,但他还是去了,跟在光彩照人的少年身后,就像是一只游魂。 十二、 夜色越发变得混沌。程显抱着那只当年买给骏骏的玩具狗,在岳骏声的床上睡着了。睡眠绝非平静,他呼吸轻促,对着脑中的梦境皱起眉头。 那一次,他跟着岳文龙回到岳家的别墅,失去了所有幻想地。那个小不点儿还在那里,可是在他看来他已经失去他了。他感到那个幻想的荒唐和脆弱,他感到一种深刻的茫然若失。一直以来支撑他的理由既然已经瓦解,他便再也找不到力量来约束自己兽`性的散漫了。 一种情`色的暧昧开始在他和岳文龙之间流转。对此他的内心是抗拒的,他的本能却很喜欢。比如,岳文龙会特意让他跟着,两人一起去买安全套和润滑油,选了东西后又故意叫程显拿着,两人一块儿去付钱。收银台边抹头油喷香水的男店员看一看他们俩,了解地微微一笑,熟练地收钱打包。偶尔程显面无表情或心不在焉,岳文龙还会回手拉他一把,且不忘拍拍他的屁股,以示安慰似地。这时那个标致的男店员脸上的表情便更加丰富多彩,一副又羡慕又好奇又忍俊不禁的模样。置身其中的程显一声不吭,岳文龙让他掏钱就掏钱,让他拎东西就拎东西,他心里虽有点儿觉得无聊,但感觉却并不坏的。当然每次出了店门后,岳文龙都会把买东西的钱还给他。程显接过来塞口袋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 又比如,他跟岳文龙一起打车回去。稳重的中年司机师傅在前座上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后视镜也照出他们两个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上。老派的司机师傅绝对想不到的是,在那镜中视野看不到的地方,岳文龙的手正按在程显结实的大腿上,慢而又慢地滑至膝头,那么不轻不重地一捏。通常,程显把腿一让,离那只魔鬼的美丽的爪子远一点。然而岳文龙毫不气馁地跟过来,白`皙的手搭在程显腿上,半晌不动。程显皱眉对着那只手,看那只手一捧薄雪似地落在他不大干净的深色长裤上。他的意志低落着,眉毛投降似地一点点地变平。他的头扭向车窗,感受着那只魔鬼的美丽的爪在他腿上那么一捏,又是一捏…… 岳家别墅里,男女主人照例多少日都难见一面,二人的睡房几乎形同虚设,整幢大宅成了岳文龙一个人的领地和乐园。这倒不是说岳少爷会忘乎所以地放`浪,像他的一些同龄人那样召来一帮人在别墅里通宵行乐,——这是不会的。岳文龙的性情决定了他即便是玩乐也不会跟人群在一起,不会搞出锣鼓喧天的场面。他所擅长的是等待夜幕降临,秘密地领着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羔羊,带着他或她进入他隔音完美的卧室。在那看似布置规整的睡房中,他将用他邪恶的天才演绎一场令人难忘的游戏,上演不出声的疯狂。 自那回探望骏骏回来后,每隔几日,程显都能见到陌生的年轻男女出入大门,跟岳文龙一道回房去。他默默地看着这些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看出来其中有些像是学生,有些又不像。这些人无一例外得生得悦目,放在人群里不容埋没,可是这些人又都无一例外地迷恋着岳文龙,心甘情愿地走进那个走廊尽头的房间,像朝圣者走向圣地那般盲目而恍惚。 每每程显走出房来灌水,捧着大壶从厨房上来,跟岳文龙他们碰上,陪在岳文龙身边的漂亮男女总会一惊,对他频频打量。 程显自顾自地走过去了,却好几次听见那些人的低语,“……这人是谁?” 听不见岳文龙的回答,程显忍不住回头张望,就看见岳文龙附在那人耳畔说着什么。 很快,那人莫名惊诧地再次望过来,眼中仿佛多了点儿复杂嫉羡之色。 程显心中淡淡地好奇,他端着壶回屋,将窗户大开,窗外又是一片胭脂色的近晚天了。 岳家的宅子总是很幽静,即便岳文龙带人回来过夜也是这样。初夏的夜晚,程显抱着茶壶靠在沙发椅上,对着窗外乌蓝的天和一树晚风,往往就这么睡了过去。他在梦里一无所念,又好像想起了很多的人和事。纷繁的画面之外,又总会依稀闪过一个小小的穿白衣的身影。然而那个身影被一袭宽大的黑色浴袍遮没,袍浪滚滚。程显不悦地滚动喉结,似是要嚷些什么,从那黑色浴衣之后就出现一只雪白的手,手指修长而有力。那只手连着臂膀一条雪练也似直掠而来,落到程显身上,那么清凉地一触…… 淅淅沥沥,壶里的水淌出来,湿了半边裤衩。程显从梦中惊醒,片刻回不过身,愣愣地盯着裤衩中间裆部鼓突的地方。 他又勃`起了,精满而溢,他的内裤外面被水透湿,里面被他自己的液体打潮。 程显撅着裤裆站起来,丢掉水壶,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宅子里依旧静的令人生疑,窗户外面倒有几声咕咕的鸟叫,夹杂着稀拉拉的虫鸣。浓密的树冠罩住他的视野,让他只得看到一角夜空和一丝莫须有的月辉。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木叶的气息,好像人发泄情`欲时散出的味道,熏得程显脑袋昏沉。他就着水壶灌了仅余的几口水,定一定神,打开`房门出去。 他来到走廊上,脚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借着一星壁灯往尽头处的房间摸。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懵头懵脑地走了一段,面向着那扇始终紧闭的橡木门,脸色暗沉而迷怔。 整幢宅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声音,连楼下佣人的脚步声也没有,那扇令人遐想的橡木门后更是死寂一片,没有一丝符合人期待的响声,压根儿就没有声音,——还是说程显以为那里面应该传出点儿什么声音呢? 程显完全停止了思考。他贴着墙根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画有涂鸦的香烟壳,盯着看了几眼,又塞回兜里。他就这么叉开腿坐在走廊上,过了一会儿,他手解开裤子,探进半湿不干的内裤开始自`慰。他疯狂地自`慰,一上手就急不可耐,两只手上下套弄得几乎抽筋,至今未经人事的性`器在腿间昂昂扬扬,像头小兽一般带着不满的狰狞。无数个画面交错飞旋,梦中的景象依稀重现。一张两张面孔,一副两副胴体,均按照他的愿望围绕在他身边,供他驱遣。程显感到了快感,这快感又因冒着橡木门突然打开被人发现的风险而几何级高涨。一种脱缰的快乐攫住了他,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那扇门能够忽得洞开,让里面的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可是直到他自`慰结束,那扇门都纹丝不动,不出一丝声响。莫名的挫败感和空虚感席卷而上,壁灯黯淡的光照着程显手上粘漉的精`液,每过一秒那精`液就冷却下去一点。原地坐了一会儿,程显慢慢提上裤子起来,贴着冰凉的墙壁,懒懒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一晚倒是睡得不错,他衣服未脱就倒在了床上,一把抱住脑海中那副白如雪练的胴体,呼呼大睡。 这种情形持续了整个夏天。那一整个炎热的暑假,蝉声盈耳,充满了各种秘密的欲`望。在白天,程显闷声压抑着自己,对来自岳文龙层出不穷的性暗示装聋作哑。他听说到九月份岳文龙要升高三,到时候大概会住校,所以届时他这个保镖将何去何从,还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从来不问。他只是神思恍恍地跟进跟出,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或是在想些什么。到了晚上,岳文龙照旧携伴而归,他照旧不置一词,却会码好了时间来到那扇橡木门前的走廊上,解开裤子,坐地自`慰。偶尔他还会喝点小酒,一口两口地,不醉他的身体,而是醉他的心。原本他就不大清醒,两口酒下肚更加神志飘忽。他带着酒意坐在走廊的地毯上露阴套玩,内心又是痛快又是郁郁。 事情出在那一年的八月,刚刚立过秋。记得那一阵子岳建益和孙玉帛回家小住了几晚,四下惊动一番,身子一转又各奔东西。听杨淮放说,这两人在本市都各有别院,也各有各的情人。男女主人归家的那几天,程显藏起了房间里的酒瓶,岳文龙则独眠了好几夜。孙玉帛私底下曾问起,“这段时间文龙怎么样?” 程显站在岳文龙身后,听见他说:“我很好,妈妈。” 孙玉帛就满意了,踏着高跟凉鞋“嗒嗒”地走出去。 程显立在原地又开始走神,突然半边屁股一痛,原来是岳文龙的手贴了上来,隔着裤子捏了他屁股两把。程显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反应,那只手忽地又离去。 岳文龙没事人似地转身走开,走时唇边一抹淡笑,人们逗猫弄狗时常会有的那种笑容。 程显眼神不差,那抹笑猛地刺醒了他,至少有那么一秒钟他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岳文龙面前,他顶多只算得上猫猫狗狗。那些被岳文龙带回来的人也是猫猫狗狗,他跟他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个念头在程显脑子里一闪而过,却没有怎么令他感到烦恼。岳文龙就像是庭院里一株格外艳异的蔷薇,他这只兽嗅着那花香,在周围转悠着,可并没打算采摘的。 男女主人前后脚一走,程显就又把酒瓶子拿出来,一到晚上便啜上两口,不多不少,正好两口。他本不好酒,只是每当夜晚来临,他总感到意志力分外薄弱些,情感分外脆弱些,需要酒精的额外支持。但他不再到走廊上去了,而是换成躺在自己的床上自`慰,次数并不多的。有时他听见岳文龙下楼放人进来,之后又带人一同上楼,他便在床上紧闭了眼,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才重新睁开。 某一天傍晚,程显喝了酒躺在床上,照例听见楼梯上的响动。他浑浑噩噩,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浸润了酒精的大脑转动的比平常要迟钝,仿佛睡了很久,他才听到门口传来两下异响。但是他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过了几秒,甚至伸手拿过酒瓶,咕嘟嘟地又喝了两口酒,然后把脑袋重重地砸在枕头上,脖子一歪昏睡过去。 他是在一种奇怪的凉意中醒来的,醒来时他全身赤条条,床头灯低低地亮着。他身子一动没能起来,侧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膀子大开,被分别绑在床头,纽扣般的死结打了一个又一个。脑袋隐隐发胀,程显努力地抬头,才看到沙发椅旁边立着个穿浴衣的人形,——是岳文龙。 岳文龙倚着窗子,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你干什么!”程显哑着喉咙问出一句,那边岳文龙听到动静恰好望过来。 岳文龙的眼睛又黑又亮,黑亮中有一种冷酷的诱惑之意,“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以手作梳把及肩的长发往上撩,白晃晃的大腿一动,他一下跨到床前,将手上一个照相机似的玩意儿递给程显,“走廊上有监控,我便看到了这个好东西。” 不大的屏幕上,程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何鬼鬼祟祟地张望,如何坐在地毯上解带,又如何丑态百出、面目狰狞地露阴自`慰。才瞄了几眼,他的脸便涨红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当中不算清晰的影像,脑中轰隆隆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他的下`体却悄然而立。 一声轻笑般的叹息,床边人的长发拂过他的脸,屏幕被拿开了。岳文龙直起身子,小心地摆好那台小机器,按了个键,接着手臂一划,黑幕似的浴衣直落而下。眼里充着血,程显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匹白缎似的长身,岳文龙已经轻轻巧巧地上了他的床,握住他的那个东西,——“阿程哥,你很想操我罢?……还是说,想我`操`你?”一只手又抚上他的卵。 奔血如潮般冲刷走程显的理智,接下来除了那副白韧的肉`体,一切都不存在了。床头灯低低地照出光影,程显只记得岳文龙如何仰着脖子,带着迷醉的表情往他的那一根上慢慢坐下去,坐在他岳家少爷的身体里。他嘴巴微张,目光散漫,胸前两抹妖红几乎将程显的眼睛刺痛—— 一段毁天灭地的魔鬼之舞。岳文龙长发甩动,驾轻就熟,坐在程显的那一根上狂起狂落。他闭眼沉浸在自己邪恶的天地里,臀`部时松时紧,掌控自如,套的程显精气急聚而不能舒放。黑发如瀑,白身如练,岳文龙居高临下,仿佛一尊夜妖般镇在程显身上,从他体内强行汲取着生命的欢愉和力量。 他正眼不看程显,只顾着自己的狂欢。程显全身憋得几乎炸裂,他想自己也许真的只是这个恶魔的玩物。快感和气愤同时冲过脑际,他突然如兽般嘶吼了一声。 岳文龙被惊动了。他睁眼瞧了瞧程显,好像觉察出什么,情`欲的潮红将他整个身子喷的绚烂如玫瑰。“你想来么?”他身子一探,不知从哪儿取过把剪刀,“嚓嚓”几下,绞断了程显臂上的禁锢,随后把剪刀往地上掷去。 “啊!”岳文龙才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被获得自由程显掐腰攫住,一个鹞子翻身,两人的位置立换。 程显红了眼,狠狠地拧着那身白肉,掰开岳文龙的腿,支着那雄壮的一根就冲了进去。一上来就是不管不顾的几个大力贯穿,把岳文龙贯得呼声破碎,张嘴直喘。他死死地把这枝蔷薇折在身下,不遗余力地用那根凶器反复冲撞割磨,手里掐着细腻的皮肉,兴奋地直喷粗气。一想到这个目中无人的美少年正像一片树叶般被他这股狂风碾碎,他那初次进行交`合的身体就不住颤栗。 他不知疲倦地在岳文龙体内进出,一下赶似一下地抽送,看着身下的人像条美丽的鱼肉被他一刀刀凌迟。越凌迟,身上越是泛出好看的红,情浪催逼之下胸前的奶头女人涨奶似地立起来,激得程显脑袋一昂,一口咬上其中一个,裹在嘴里不住吸`吮。如此反复,忽然背上一凉,凉中带痛,那是岳文龙的指甲扣进了他的皮肉。痛感越积越多,快感越堆越高,直到两个人都绷成了两把紧绷的弓——蓦地程显精关一松,那一根搁在岳文龙体内,痛快淋漓地喷洒,同时还故意侮辱性地干操几下,好把自己的东西涓滴不剩地注入那身体深处。 欲海潮落,他仍伏在岳文龙身上,反复地啮吻那两抹深红,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一场他干得十分痛快,心里有轻微的得意,想自己终究采到了阔人庭院里的蔷薇,且将之嚼得稀烂。 程显带着胜利的倦意睡去,不作他想地,好像这床上的一仗已然终结一切。雄性的豪情涤荡梦乡,完全让他忘记了身边睡的这个叫岳文龙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本质。 十三、 程显是在第二天醒来后才彻底意识到前一晚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睛,他先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猛地坐起来,一眼望见岳文龙还是披着那件浴袍,正悠然地坐在房间一角。他的腿从浴袍下面长长地伸出来,踏在地毯上,有种冷幽幽的白。他好整以暇地捧着茶杯坐着,又恢复了那种高踞于红尘之上的姿态,仿佛昨晚被程显操干蹂躏的人不是他。 程显瞪着他,半天都做不出反应。岳文龙发现了这一点,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对他微笑,“阿程哥,你是头真正的禽兽。” 程显的脸一烫。 “我对你很满意,”岳文龙用打量货物一般的目光扫视程显,“在我的那些床伴里,你能排得进前二。” 程显的胸口突然闷得慌。他陡然想起一件事,浑身一冷,跳下床冲到岳文龙面前,“那个录像——你准备怎么样?” 岳文龙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道:“我对你很满意,希望在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会让我感到厌倦……昨晚,阿程哥和我都从强`暴游戏中得到了快乐,对不对?” 程显不理他,他焦急地到处搜找那台诡异的小摄像机。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昨晚一切开始之前,岳文龙好像把摄像机放到了那边的五斗橱上,——然而现在五斗橱上没有任何东西。 程显套了衣服裤子站到岳文龙面前,“那个录像呢?……你想怎么样?” 岳文龙的表情云淡风轻,“那是我的收藏,包括昨晚的强`暴游戏,都进了我的收藏目录。无聊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你不听话的时候拿出来给你看一看,哦——不对,是应该拿给你最不想让他看见的那个人看一看,让他看看化身禽兽的阿程哥最本我的那一面,那一定非常有趣……” 说到这里,岳文龙冲程显微微一笑,“现在,阿程哥要不要告诉我,你最不想让看见那些录像的人是谁?” 程显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盯着岳文龙优美的脖颈,脑子里掠过一个穿白色运动衫的小不点儿的身影。小不点儿抱着玩具狗,忧郁地望着他,似有责备之意。于是,他从心底里发起抖来,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踩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从此与那小不点儿再也无缘,永永远远地断却! 他怒,他惧,他着慌。他瞧着岳文龙胜券在握的微笑,恨不得上去一把掐死他。 岳文龙坐得一动不动地跟他对峙,那双黑亮幽冷的眼睛,像是阅读着他埋藏于心的愿望和秘密。渐渐地,他像是怀疑到什么,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的眉毛挑了起来,无尽恶意地向程显发出致命的一击,他问程显道:“……他是谁?” 程显发出一声怪嚎,那是野兽逃脱陷阱做出的最后的挣命之举。——鞋都没穿地,他掉头跑了出去,蓬头垢面,双目赤红。他慌不择路地往外飞奔,奔出岳家的别墅,奔出岳家的院门,奔出那一片近郊,奔出他生活了二十年的y城。他奔出这一座丛林,奔得远远的,奔到那更为险恶的流放地,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里,程显如同躲进深山老林的兽那般隐姓埋名,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每个地方都待不上很长。他办了好几个假身份证,看情况决定出示哪一张。身份证上的名字,有的叫张骏,有的叫周声。他失掉了一多半判断力,总以为岳文龙若是把一切告诉岳建益,后者一定会派人来抓他。就算岳文龙什么也不说,岳建益也会起疑,想他好端端为什么要跑。要知道岳建益本是出于信任和栽培,才会让程显住进岳家别墅,给独子岳文龙做贴身保镖。那时的程显被悔恨和一种伴随悔恨而生的恐惧所裹挟,与岳文龙的那一夜如梦魇般如影随形。回首往事,他才清晰地看到,自始至终他都被岳文龙玩弄于鼓掌中,自始至终。至于恐惧,他想他知道自己其实在害怕什么。被岳家父子抓回去扒皮抽筋倒在其次,真正叫程显不寒而栗的是岳文龙挑高眉毛问他的那一句——“他是谁?” 是啊,他是谁?程显走在异乡小城的街道上,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双清怯的小犬般的眼睛,无可遏制的悔恨就如潮水般漫过,带着无处赴诉的悲伤。 拖着一身皮囊,程显漫无目的地辗转,到处打工。小餐馆的后厨,烈日下的快递车,粗糙的工地,他不在乎干什么活,有活干就行。活越脏越累越好,这样他才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浮想、去懊丧、去自恨、去暴弃一切。每每倒在工棚污糟糟的床铺上,程显只感到时间之残忍缓慢的流逝,而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转折点发生在三年后,程显暂居在一个临江的小城,日夜都能望见下方浑浊灰绿的江水,江水从上游汩汩而来,又向着下游汩汩而去。冷风微微,水汽蒙蒙,他下了工,沿江边慢慢地走,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他做好客死异乡的打算,却想在那之前能最后回y城一趟,至少得去看看叔叔一家。叔叔一家自然要去看的,但他心里清楚他其实真正想要见到的是谁。 一年以前,他曾悄悄地去到张黎黎待的那个邻省小城,寻到骏骏上的那所小学,费了番周折地找到曾带过骏骏的班主任。文气的年轻女老师推一推眼镜,“哦”了一声想起来,“……他不是跟他妈妈又回去y城了吗?他妈妈给他办转学的时候亲口说的。” 回去了?程显失落又安心地,心道张黎黎若是又回到“新世界”,一切倒好办了,至少对骏骏来说是这样。 于是他又对y城生出别样的思念来,那里既存在着天使,也存在着魔鬼。他渴望着天使而惧怕着魔鬼,一颗心逐渐在这两种情感中被撕扯开来。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天他走在江岸边,沿路坐着垂钓的一个乡汉站了起来,收拾一番,扛着钓竿拎着小桶离开,原地留下两张用过的报纸。江风刮过,报纸哗啦啦得飞舞张扬。 本来程显都要走过去了,迈出两步又返回来。他捡起其中一张报纸,盯着当中的粗体标题:“新世界”过气舞女遭遇连环车祸,香消玉殒警方排除谋杀可能。小地方的都市小报,把新闻当来写,讲述东部y城一个叫“新世界”的娱乐场所刚死了一个张姓舞女。舞女年纪不小了。就在三个月前,该舞女在其上班的“新世界”门口带着儿子过马路时,被一辆莫名冲出的汽车撞倒,舞女及时把儿子推到了路边,自己却被肇事汽车拦腰碾压过去。之后肇事车辆又接连撞倒数名行人后逃逸。据悉,除张姓舞女当场死亡外,被撞倒的其他人均不同程度受伤。肇事司机目前仍在追查中。有目击者称肇事司机像是有目的地冲张姓舞女而来。另有知情人士向警方透露,该舞女交际复杂,生前曾遭受不明骚扰与人身威胁……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打开防盗门回家的杨淮放刚打开灯,就张大嘴,望着坐在桌边的程显。他一个字都发不出,光拼命地咽唾沫。 程显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张黎黎的死是怎么回事?” 杨淮放习惯性地开始搓手,飞快地斟酌措辞,被程显直接打断:“你就说是谁干的吧!还有,骏骏现在人在哪里?” 杨胖子捧着肚子,好像得了肚子疼似地,“骏骏现在跟岳将军住一块儿,人小不点儿验明正身,飞上枝头啦!——岳将军又得一子,现在骏骏改名叫岳骏声,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小东西认祖归宗恢复姓岳,孙大小姐正暗自跳脚呢!……你别瞪我,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要怪你就去怪妈妈桑,张黎黎告诉过她骏骏是岳将军的种,虽然话出口不久她就死掉了。她一出事,妈妈桑就带着骏骏去找岳将军,说骏骏是他的儿子,如今张黎黎出了事,问他管是不管,要是他不管,骏骏指不定也要被人害了!岳建益这才如梦初醒,匆匆上医院做亲子鉴定,匆匆把骏骏接走,四个彪形大汉日夜保驾护航。嗯,小东西亲眼看着他妈妈被车轧死,估计被吓傻了,情绪不大对,岳将军听了我的建议,给骏骏请了心理医生给他排遣。哦对了,骏骏已经上初中了,刚刚转到本市最好的中学,但不是文龙上的那一所,文龙上的是国际学校,骏骏自己说他就想上一般的学校……” 程显听得发愣,被这真相砸得没了反应,所以——小不点儿也是庭院里的一朵蔷薇了? 不知怎地,他嘴巴有些发苦,忽然感到更加难以面对骏骏,哦不,如今是岳骏声了。本来他以为只有年龄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没想到到头来,他们原来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更不用说还有他跟岳文龙的那档子事儿。种种相加,他怕是已经永远失去他的小不点儿了罢? “阿程,你几年前突然跑掉是为什么?岳将军百思不得其解,去问文龙也没问出什么来。——这些年你又在哪儿,是怎么过的?”杨淮放给他倒了杯饮料,邀他坐下。 程显默默地站着,没有反应。——所以岳文龙什么也没说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觉出点意外,可思绪又马上回到沉甸甸的现实上来,“那张黎黎算是白死了?其实你们都知道是孙家人干的吧?” 杨淮放再次捧起肚子,“谁都这么想,可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岳将军是不会出手的,何况那个肇事司机——是在河里被找到的,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程显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刚才说骏骏上的学校是……” 杨淮放报了学校的名字,程显默记了一遍,转身往外走,“别跟别人说我回来过。”虽然他知道这胖子很可能一转身就对所有人说。 然而他不管了,他如今只想再见见骏骏,——现在的岳骏声,他意想不到的岳家的另一个少爷。 后面,杨胖子撵着步子追上来还想问他什么,被程显反手将防盗门甩上,“咣”地把那胖子关在了里面。 程显来到本市最好的中学,这所学校在他上学时就是本地家长们心中的明珠,如今也还是这样。正值放学时分,校门口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青涩而躁动的气味。程显站在树荫下,看着那些身穿校服、注定会跟他拥有迥然不同的人生的好学生们,他脸上的表情很淡。正当他慢悠悠地打量着面前一张张青春雀跃的面孔,看着他们脸上不识愁滋味的表情,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过来了,停在校门一侧。 车上下来两名像是退伍特种兵的男人,留着短短的寸头,随便往哪儿一站,都叫人联想起站岗放哨边防之类的字眼。这两个人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就包括程显的。他不由自主地望着那两个人,心中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时候,一个男学生走向那辆轿车,书包带一滑,把书包丢给其中一人,抬脚往车里跨。 程显一下子定住,等到他再反应过来,岳骏声已经坐进了车里,连那两个保镖也坐进去了。车门关上,汽车悄无声息地融入人流,缓缓地开远。 心中“咯噔”一下,程显感到自己甚至连岳骏声现在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这样失之交臂。他愣愣地立在原地,心想明天这时候他还要来一趟,后天也一样,还有大后天、大大后天…… 回去后躺在小旅馆的床上,他感到很乏力,然而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活跃。一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并未看清的岳骏声的模样就栩栩再现。 骏骏长高了,这是不消说的,连带着五官轮廓都大了一圈。细细地瞧,其实还都留有小时候的影子,瞧那一双眼角略微下垂的黑漆漆的眸子,那极欢喜的一对招风耳,还有天生一副红嘟嘟娇憨模样的嘴巴——这些都是没有变的,变的是这些之外的东西。 程显拙于言辞,他不会使用“性情”之类的太过细腻的字眼。他只是凭着感觉,凭着他对岳骏声一举手一投足间远超出常人的关注,而感觉出他的小不点儿的改变。一种漠然的气调围绕着岳骏声,让他失去了小时候那种对外界极易发生欢喜的神韵。他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懒洋洋中暗含敌意,敌意中又暗含委屈。必然会感到委屈的吧——那样可爱的一个小不点儿,却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妈妈! 程显脑海中尽是已经长大了的岳骏声的影子,那些模糊的影子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他那小犬样儿的小不点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岳建益的亲生公子。已经成为岳家一分子的岳骏声想必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粘着他、唤他“程程”了吧?对岳骏声而言,这样的转变也许不愉快,但从长远看未必没有好处。从此,这个舞小姐的私生子将过上前所未有的没有匮乏的日子,衣食无忧,一世饱足,这对骏骏那个头脑天生不灵光的孩子而言,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件好事。诚然,张黎黎不在了,岳骏声失去了妈妈,但程显始终都有这样一种感觉:张黎黎用自己的死铸就了她儿子的幸运,从此她将在天上守护着骏骏,保他一世平安。最后一次,程显想起张黎黎那张带着苦相的风情的面庞,感慨丛生的同时,他也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十四、 第二天程显没有再去岳骏声的学校,而是买了张火车票,于夜幕中再次离开了y城。 上火车之前,他在邮局向叔叔汇了一笔钱,且附了封短信,大意就是他在外地打工,这几年可能都没法回去看望他们了,希望叔叔、婶婶和程亮一切保重。 坐在火车窗的座位上,程显出神地望着沿途的田野、农地和正在开建的楼群,望着远处城市的华灯连缀成地上的星河。世纪初的蓬勃朝气和欣欣向荣体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生活最为困苦的人似乎都有理由去期待今后美好的生活。但对程显而言,这种期待是不存在的。他是一只兽,一只一无所有的兽,他没法用人的方式去赢得人世间的美好。事实上,美好也向来与他无缘,仅有的一丁点儿悸动的温情也同他渐行渐远。他从一座丛林逃离,好像失去了全部希望,任凭命运侮弄和驱赶。只有他身体里兽`性的血液知道他心底下真正的打算。他在心中告诉他的叔叔他在外务工,这话放在过去的几年是真的,放在接下来的若干年也可算是真的。只不过这一次,他干的不再是大街上司空见惯的劳苦的活计。劳苦的活计只需要流汗,而这份工作除了流汗,还时常需要流血。 程显成了一名地下赏金猎人。他没有固定的东家,谁给他报酬他便为谁效力,这可以是城市里黑黑白白的组织,也可以是一些匿名的个人。这也算做生意的一种形式——有关人命的生意。每次接下单子,订金一到帐,程显就开始行动,为那些组织或个人追捕他们所要的人,死的或者活的,活人比死人价码要高。程显从不过问这些人被追捕的理由,这不属于生意的范畴,他要做的只是一心一意、想法设法地把名单上的人以合适的方式送到甲方手上,完结一单,拿到余款,他这个乙方便可以销声匿迹、功成身退。这个时候,他年少时接受的那些业余格斗训练和在“岳家军”里学到的东西便派上了用场,当然这些远远不够。他从劳苦大众的岗位上退下,却掉入了一个更加黑暗污劣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很多黑暗污劣之处,甚至能把岳建益的“岳家军”都衬托成有道德的绅士。那是个真正的丛林世界,里面奔跑着各种各样耸人听闻的兽类:绝望的兽、亡命的兽、疯狂的兽、四肢零落的兽……它们互相撕咬,彼此吞噬,公兽和母兽在交配的同时用爪子去掏挖对方的心脏。那些被正常人称为人间惨剧的事情,以及会被划归于精神病症的行为,在这片丛林里司空见惯。每一刻,这里都有兽在死去;每一刻,都有新来的兽掉落到这片非人间的土地上来。这里的天空血红,这里的土壤饱含毒液,这里的草木黑茂如妖,这里的空气腥热滞浊。程显单枪匹马游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每一秒钟他的心上都增生出更厚更硬的外壳,一层又一层,一裹又一裹。 与原先预计的不太一样的是,对于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丛林世界,程显适应起来居然没有太多的痛感。每一个光怪陆离的场合,每一张半人半鬼的面孔,每一声垂死挣扎时变了调的呼号,——一开始面对这些他的眼皮还会跳上两跳,身上的毛孔还会紧上一紧,半年过后,他对这些的反应,连最精密的仪器都测量不出。好几次,程显坐在屋里跟人“谈生意”,桌子对面坐着跷着二郎腿的甲方代表。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血腥味,从大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地上横着一只刚被剁下的手,惨白发青,仔细一看,还是个左手。 ——这是这些甲方在“谈生意”时最喜欢祭出的小把戏和小节目。那些人往往挂着一副生动而怪异的表情,眼里闪着扭曲的光,当着程显的面,时而折磨些半疯的女人,时而对一个早已奄奄一息的男人动用私刑。他们似乎非常想看到这些场景会对程显造成什么影响,于是一面吩咐手下,一面同程显谈论生意,告诉程显他们要找的人姓甚名谁、年龄外貌、家庭背景、性格习惯等等。这些小头目们总是看一眼那边的“节目”,再看一眼程显,似乎在等待着程显崩溃,至少也要露出恶心的表情。而程显呢,只是用笔在小本子上认真地记录下重要的信息,神情呆板而平静,像是中学生在抄写老师的板书。甲方们便时常被他弄得没趣。有一次程显走后,那个跟他“谈生意”的甲方小头目这样跟手下的人说:“这人的神经要么是中空的,要么就是假的。” 程显浑不在意。他已经在在意的地方犯下了大错,所以他才能毫不可惜地将自己放逐到这炼狱里。如果他没有在炼狱里死去,如果他到达了连他所畏惧的人都没有走到过的丛林深处,如果有一天他还能从这样的丛林深处里安然返回,那么到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可以用这样的经历将他之前的过错赎回一点点?他是不是可以因此变得清白一些,即便是用一种污劣去洗刷另一种污劣? 出于业务上的需要,程显持续不断地学习自制凶器、枪弹和用途各异的药品;他对黑市上各类买卖的行情了如指掌;他频繁受雇于快递公司、大小餐馆、修车铺和加油站;他常年混迹于城中村、客运站和规模不等的娱乐场所。到后来,追踪名单上的人于他是生意,也是消遣。通常,捕捉到这些人对他并不算太难,而通常他也都会把这些“猎物”活着送回去,因为这样一来他能得到额外的佣金。一般的流程是,他从随便什么地方弄来一辆车,把那个倒霉的猎物扔进后备箱,开去交接地。丢下猎物后,他直接将车子开到附近的派出所门前停下,然后溜之大吉。另一些时候,他用麻醉剂让猎物昏迷,然后大大方方地在夜里用三轮车把猎物载去某个小饭馆的后门,那里有接应他的人。 每完结一单,程显都会去银行。看着自动柜员机里吐出小票上的数字,他心头漫过一抹空虚和一点欢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找个视野开阔的高地,买上些吃喝,自己给自己庆祝。一边庆祝,一边摸出那张有涂鸦的香烟壳儿,搁在指间搓摩。动荡不安的岁月让香烟壳儿脱略了形状,消褪了颜色,看上去就像个垃圾堆里的东西。程显对着这香烟壳,一个人默默地吃,默默地喝,默默地冲着城市的地平线眺望。他想有朝一日他还是要返回人间的,他至少应该在人间认认真真地争取一次,无论结果会是什么。 程显从事赏金猎人的第五个年头,他的名声在地下市场上已经成了一块可信赖的招牌。他的足迹遍及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城市,每做一单生意,他的活动范围就离y城更近一点。黑市上给他起的外号叫“类人猿”,一些人想将他收买,一些人则开始公开出价,悬赏他的性命。程显对此毫无反应,如今除了记忆中那个乖怯的身影,他对什么都毫无反应。本来他已经计划着潜回y城,他不介意再回去“岳家军”做一些事,如今他非常地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那个小不点儿想必已经长得足够大,很能承受一些事情。 一股渴望配偶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滋长,当年那个阿程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如今成为“类人猿”的程显既敢想也敢做了。走在街头上,程显开始越来越多地打量那些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孩,想着如今那个小不点儿是不是也长成了这般模样。每当他看着那些男孩修长的背影、牛仔裤下露出的一截脚踝、将两鬓剃得短短的招摇的发型,他总会忍不住将岳骏声的样子给嵌进去,看看若是骏骏这样子装扮,会比这些男孩好还是差。——应该会比他们好吧,他带上了私心地想。 偶尔,他也会想起岳文龙,想起他跟岳文龙的那一晚,一边想一边慢条斯理地自`慰。如今他只有想做`爱时才会想起岳文龙,毕竟那个妖精的滋味不坏。如今,他仍捉摸不透那个妖精的想法,不过都无所谓了。他想起多年前自己惊慌失措从岳家别墅逃走的那一幕,硬如铁块的心上只剩下淡淡的疑惑—— 他到底在怕些什么?对于那些莫须有的录像,他怕的到底是什么? 一双小犬般忧郁的眸子在记忆深处吧哒吧哒地望着他,程显在心底叹息了一声,知道在这世上他终究绕不过这个克星去的。 “阿程,网上有人出老鼻子钱悬赏你,要活的,死的不要。”黑藏打开门走进来,手里拎着两盒盒饭。 这是地处西南的一个小镇,是少数民族的聚集地之一。不过近些年开发的厉害,连黑藏这般的少民子弟都开起了网吧,每日迎来送往,戴着副眼镜打问顾客:“今年多大了?”指着墙上的管理条例,说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网吧。那些个一裤裆荷尔蒙的中学男生,肩膀一摆,脚尖一踮,粗着嗓子回他,“十八了!”黑藏盯了他们一会儿,挥挥手放行,绝不问他们出示身份证件。 程显半年多之前来到这里,租了黑藏网吧后面的一间房子住下。黑藏刚才对他说的话在他看来一点也不新鲜,原本他就是为了躲避黑市上对他的追杀悬赏才选择来这少民聚居地逗留的。他在血光冲天的河岸上走了这么些年,终于也轮到他自己成为赏金猎捕的对象了。风声才在空中扯出半个尖啸,程显就轻身南下,一路往山里走,一边着意结纳那些野性未泯的少民,一边打发时间似地研究起那些要捉拿他的都是什么样的角色,——几个月下来,他其实已经琢磨出一点端倪。 “要活的,不要死的——看来这人对人恨之入骨。”他对黑藏说,让黑藏把那个消息的出处给他看。 黑藏一手捧饭盒,一手从兜里摸出大屏幕的智能手机,手指弹钢琴似地在屏幕上点跃跳动。 ——弹钢琴吗?程显忽地停止了咀嚼,若有所思。 这时黑藏把手机举到他面前,“看,千万悬赏‘类人猿’阿程,要人不要尸,好几个群里都有这样的发言,还说你籍贯是沿海的y城,长得像举重运动员,这说的就是你吧!” 黑藏又翻出几个类似的发言给程显看,都是关于黑市交易信息的匿名群或论坛。程显在这儿住了半年多,知道这个少民对这些科技产物很有兴趣和研究,是个合格的网吧小老板和电子科技爱好者。当他得知程显的那部老诺基亚平时只用来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时,黑藏简直大吃一惊,“可是——你不是靠抓活人吃饭的吗?你就用这么简单的手段,怎么能捉到人呢?”程显就道:“你家人以前怎么在山里逮兔子跟野鸡的,我就怎么抓到那些人的。”除了自己对年轻男孩子的不一般的喜爱,程显并没有对黑藏隐瞒自己的背景。他对那个少民说“我靠抓人挣钱”,黑藏头一点就相信了,并不多追问什么。程显就喜欢他这一点。 “……你上次说你查过这些人的ip?”程显从黑藏手里接过盒饭。 黑藏摇摇头,“全是匿名发言,只有一个披了马甲,那个披了马甲的查出来的ip地址是香港,估计是用了代理。” 程显掰开筷子,打开盒饭正要开吃,那边黑藏又把他的大屏幕手机杵到他眼前,“喏,这就是那人披的马甲,名字起的古怪,是你们汉人的典故吗?” 程显瞥眼一看,看到“雕心”两个字,心想这能有什么典故。不过他自己书读的不多,有典故大概也看不出来。正缓缓地摇头,突然,好像福至心灵,他心中响起许久之前杨淮放对他说的话:“文龙的名字是我起的,典出《文心雕龙》。” 亚热带的阳光照在程显身上,他拍着黑藏的肩膀,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一边笑,他一边感到重返人间的时刻到来了。 两个月后,程显只身回到故乡y城,跟杨胖子联系上,之后又跟岳建益联系上。岳建益对他的归来表示出极大的欢迎,对他客客气气。程显寻了一家快递公司挂靠名姓,捎带着帮岳建益做些“举手之劳”,基本上也都是赏金猎人的活计。老生姜给钱给的慷慨,划给他的分红也一年比一年多,岳建益还总让杨淮放把程显叫去“新世界”,想把他捆死在y城。程显呢,想出现的时候才出现,不想出现则干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出现的时候,一般也是岳骏声在场的时候;而岳骏声要是在场,岳文龙一般也会在附近。 所以至少有那么几次,程显暗地里望着他那个长大了的小不点儿,一回头,发现岳文龙的目光也正穿过人群,飘移到自己身上。见他看过来,岳文龙的眼睛里有针尖似的芒闪过,也就那么一瞬,过后便又是沉沉的黑。 程显的反应常常是——掂一掂手上电动车的钥匙,然后慢悠悠地走开。 那个心惊胆颤的保镖被埋葬在了那一年的夏天,那个蛊惑人心的美少年似乎也是如此,——至少对程显来说。 十五、 屋子里的味道很好闻,床上的味道很好闻,他身上盖的被子和手里抱着的玩具狗的味道统统很好闻。程显在这一圈好闻的气味里梦意起伏,一会儿是那几年地下丛林的喋血生涯,一会儿是岳文龙挑眉问他的那一句“他是谁?”他的眉头皱起了又展平,展平了又皱起,他一直都是这样睡不安稳的,脑子里始终都有画面冒来冒去。好不容易呼吸逐渐舒缓下来,忽然眼上一凉,像是刀刃贴到了他脸上。程显立马就醒了,手臂先于意识发动,他眼睛还闭着就猿猴摘桃般一捞,捞着了一个人的胳膊,然后反向一拧—— “啊!”黑暗里响起这么一声,音色绝不陌生,虽说他回来后并没有真切地听过几次。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3节 程显马上就松了手,睁眼就是岳骏声气愤委屈的脸。逆着灯光,岳骏声正冲他龇牙咧嘴:“混蛋!鳖佬!你怎么进到我家来,还睡我的床?!我要报警!” 一伸手,把程显怀里的玩具狗抢走了,又一下一下地推搡程显,“下去!下去!我要报警!你到底怎么进来的?!”猛地一推,把程显推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程显一屁股滚落在地,不言不语。他凝视着岳骏声,自始至终都凝视着岳骏声,看着他凶巴巴的神气。 岳骏声颇为尴尬地站着,他那一下推的狠了,没想到真把程显搡下去了。而这鳖佬又总是用那么令人难堪的目光瞧着他,默默地瞧着他,好像自他小时候起他就一直这么瞧着他了。我们的小草包莫名地觉得烦躁,觉得不自在,想要大哭或大叫,尽管他深知程显对他不会有恶意。 终于,程显说:“你爸说你遇上事儿了,给我钥匙,让我过来看看。” 岳骏声其实并不关心答案是什么,他甩了外套随便一扔,“我爸大惊小怪,没事找事!” 程显没有接话,他看着岳骏声一个劲儿地走来走去,拿起这个东西,丢下那个东西。小草包装出很忙碌的样子翻出新浴巾,又大咧咧地脱下脏袜子,等到他想脱裤子的时候,倏地停住。 他横着眉毛瞅了程显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我这儿没事儿,你不用呆在这儿……” 程显道:“真没事儿?你爸都说了,有人想害你,你爸在这些事上不会说假话罢?再说,你就不在乎自己的命?” 岳骏声拖了浴巾往卫生间走,“有什么好在乎的?大不了跟我妈当年一样……” 程显到底忍不住,“你妈可不想你跟她一样——” 眼看着卫生间的门关上了,从里面突然暴出一声带上哭腔的吼:“不许提我妈!!” 岳骏声情绪崩溃,暴跳着冲出来,把门一摔,“你有什么资格提她?!她死的时候你都不在!!……这么多年你都不在!不在!!不在!!!”他朝程显扑过来,对程显大打出手。 岳骏声红着眼睛,一边哭一边拳打脚踢,踢打的狠极了,却是毫无章法。看他冲着程显的那股子狠劲儿,好像程显才是导致他这么多年孤苦受气、惶惶不可终日的罪魁祸首。他像个小泼妇一样一心要把程显打倒,像对待仇人也似,甚至还用上了嘴,在程显的大臂上咬出两排深深的牙印。 程显任他发泄了一会儿,明明浑身上下被揍得挺痛,却没太大感觉。他眼里只见到岳骏声哭得乱七八糟的脸,本来很时髦的发型这时也乱成了鸡窝。 瞅着差不多了,程显斜斜出手,轻轻松松地捉住了岳骏声袭过来的拳头,同时撩腿一拐,别住了岳骏声踢过来的腿。 “鳖佬!——”岳骏声急了,还要再较劲,被程显顺势一带,重心歪倒,两个人相贴着摔到床上。 程显在摔倒的一瞬环住岳骏声的脑袋,把嘴靠在他耳边,沉沉地道:“对不起。”然后轻轻一吻。 岳骏声不知道是情绪太激动忽略了,还是正忙着攻击程显没在意,总之仍在大发脾气的小草包对着程显又掐又打,直到程显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对不起”,他才余怒未消地扯住程显的汗背心,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全揩到鳖佬的背心上。 揩完了,要么是累了,要么是不好意思,岳骏声把脸埋下去,不叫程显看到。他手拽着汗背心,无意间碰到程显硬梆梆的胸肌,耳根子一热,掩饰着道:“吃什么的长成这样!” 程显眼眸深深地看着他,手上一下下长抚他的背,任凭岳骏声糟蹋自己的背心。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岳骏声吸着鼻子,小小声地向他诉说这么些年来的种种不如意,说的断断续续,“……妈妈就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到车子从她身上轧过去。妈妈是被人害死的,她把我推开了,她自己却死了……那根本不是什么车祸,那辆车子是故意的,我爸还骗我说不是……爸爸有点怕孙阿姨,我早就看出来了……妈妈桑说爸爸过得不容易,劝我要忍耐,说等我长大就好了……但孙阿姨就是不喜欢我,见了我当作没看见,她那个叫孙惟的弟弟把我当小偷看,一见我就阴阳怪气。就我哥对我还可以,我是说以前对我挺好,后来……后来我觉得我哥也变得讨厌我了,跟孙阿姨不一样的讨厌我,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我就是知道……我问过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哥一边抽烟一边笑……唉,我哥长得是真好,好多人喜欢他,男的女的都有,他应该很幸福对不对?我一辈子都比不上他……” 岳骏声抽抽搭搭地说着话,程显像吻什么易碎品似地一下一下吻着他。 “……我哥是前途无量的,他有爸妈,还有个舅舅帮他,我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还有人想叫我去死,可我做错了什么?我一直努力听话的,也有认真学习,但成绩总上不去,不管怎么样,就是上不去……我心里着急的要命,可是越急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那天杨叔叔还笑话我是榆木脑袋,我听了心里难过死了……然后你又不在,妈妈本来还说如果她不在了,让我去找你,可你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你本来给我哥做保镖,后来一下就跑不见了。我还跟我哥问过你来着,我哥说你当类人猿去了,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哥就什么都没再说……” 后来岳骏声又颠三倒四地说起他的若干小女友,说起谈恋爱有时挺有意思,有时又很累,而他谈恋爱的主要原因是终于有人能陪他玩了,他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而且那个陪他玩的人还挺喜欢他…… “我也可以陪你玩,”程显听见自己这样说。 “嗯,什么?” 岳骏声懵懵懂懂地望向他,声音小的像蚊子哼,身上散发出的是温暖的男孩子的气息。程显亲了他那么多下,正是不可自拔,撩眼撞见那跟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小犬似的眼神,脑子一轰,头一低,亲到人嘴上。 他亲得又霸道又温柔,不容置疑地逮住小草包的唇舌,软软地吮舔。 岳骏声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灯光柔柔地笼罩着他跟程程,他只感到他被程程舔的非常舒服,堕入了云团那样得舒服。他迷迷瞪瞪地搂住程程,稀里糊涂又小心翼翼地,张开了嘴巴也去亲程程,—— 程程的舌头好温柔啊,程程身上的气味也很好闻,比晓薇的还要好闻一点点…… “晓薇”的名字一闪而过,像电光划破云翳,惊得岳骏声一把推开程显。他满脸通红,惊慌不已,用手背擦嘴道,“我,我不是基佬!” 程显抬眼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点点头,像是同意了这个说法,“嗯……你睡觉吧!”从床上下去,他把床铺、被子和玩具狗还给岳骏声,自己则走向客厅的沙发,横倒在上面。 岳骏声整个人还惊愣在方才跟程显的那个吻中,但是当他看到程显走进黑乎乎的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时,他心里又不自觉得动摇了。他是不是想喊程程回来,想让程程再抱抱自己,甚至就像刚才那样,嘴对嘴地再亲一亲自己呢?——岳骏声脸上浮现出犹豫和纠结的表情,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短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像个巨大的勺子一般搅乱了他本来就乱作一团的脑袋,他勉强叫他的脑子咔咔转动了两圈,就再也转不动了。 他求助似地望向客厅的沙发,好像指望程显能帮帮他,可是他记得刚才他说自己不是基佬时,程程脸上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表情。可是他,他的确不是基佬,而且他、他也没有“打”程程啊! 岳骏声垮着肩膀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又要哭了,他突然很想跑到客厅里跟程显解释一番,可是程程也许已经睡着了,不希望被打扰……小草包垂着脑袋,沮丧不已。终于,他关了灯,软软地滑到被子里,抱着那只玩具狗,蒙着被子流下了眼泪。然后,才哭了几声,他就扛不住困倦睡着了,连澡都忘了洗。 十六、 岳骏声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抱着玩具狗,怔怔地坐起来,随着昨晚的事慢慢地涌进脑海,他的眉毛也慢慢地忧郁地皱起。 客厅那边传来抽油烟机呜呜的声音,小草包犹犹豫豫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光脚来到客厅。他见到厨房里铺开了好多家伙,程显系着围裙在里面烧煮。厨房的地上堆着米和菜,青是青,白是白,配着油烟机的声音,冷清的公寓里顿时有了寻常人家过日子的味道。 岳骏声抓抓头发,往前走两步,不知道想做什么。程显转过身来看到他,“睡醒了?……醒了就来吃饭吧!” 岳骏声看到程显,脸“腾”得一红。他想起昨晚的事情,嘴里嗫嚅地想说点什么,可声音闷在鼻腔里,就是发不出来。 程显看他一眼,从厨房里端出豆浆、煎饼、豌豆炒鸡蛋,摆到桌子上。 岳骏声仍然一脸尴尬地立着,抓完了头发又去抓脸。他闹不透程显的意思,他从来都闹不透程显的意思。在程显面前,他永远都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孩,面对这个情况,他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他上卫生间去了,关着门刷牙冲澡,只是因为心里乱糟糟的,把洗脸的乳膏挤到了牙刷上,吃了一嘴怪味道。岳骏声稍稍地有点爱臭美,洗脸抹脸的东西买了一大堆,有时候看见晓薇买什么,他也跟着买。晓薇就总笑话他:“你怎么总跟我学呀,这可是女生用的!”小草包就气鼓鼓的,非买不可,虽说常买到手用了两三次就扔到一边,失去了兴趣。 岳骏声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捣鼓,特意换了一身他喜欢的衣服,又对着镜子抓了很长时间的头发,才磨磨蹭蹭地、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走出来。 出来的时候,程显已经坐在那儿开吃了,他回头看到岳骏声出来,把碗筷推给他,“来吃饭吧!” 岳骏声故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环顾一下厨房里多出来的东西,哼着鼻音问程显:“这些都是你今天去买的?” “我让程亮送来的,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家。” “程亮是谁?” 程显看看他,“我叔叔的儿子。” “哦。” 岳骏声喝豆浆吃煎饼,一口一口吃得很精细。他其实不大喜欢吃煎饼,放平常他总是打电话叫外卖的,不过这个煎饼看样子似乎是程程亲自摊出来的,他就算再不喜欢吃,也要全部都吃掉,一点小碎屑都不留下。于是小草包认认真真地坐在椅子上喝豆浆、吃煎饼,跟他小时候做作业的态度一样。不过吃煎饼可比做作业容易多了,是不是? 屋子里一时间非常安静,只听得见两人吃东西的声音。他们俩眼睛盯着碗筷,好像都故意不去看对方,也不去跟对方讲话,同时又像是在等着对方跟自己先说话。一种暗暗的较劲的意味弥漫在空气里,较劲中有着跳探戈似的你进我退的暧昧。这时候最拼人的耐力,而历经艰险的兽是最不缺乏耐力的,所以最后屈服的永远是我们的蔷薇花蕾—— 岳骏声咽下去一口豆浆,渐渐地嘟起腮帮子,对着程显,嘴唇往上撅成一个小峰丘的模样。这是他不高兴的表示,也是他撒娇使气的表示。在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每次耍小脾气都是这副模样,而每次这副模样都能打动他的程程,让程程来安慰他。 然而这次他失算了。 程显埋头喝粥,几乎不来看他,就算偶尔瞧他一下,他脸上的肌肉线条也还是那么硬朗,眼睛里的情绪也还是那么冷峻。喝完了粥,程显转身去厨房,又给自己盛了半碗粥,顺带端来一碗刚出锅的蒸鱼,摆到他跟岳骏声之间。 岳骏声心里就有些慌,他望着蒸鱼发愣,嘴角垮塌下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到,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程显,不管是现在的程显,还是他小时候的那个程程。他想起昨晚他跟程显的那个吻,程程居然吻了他,像吻女孩子一样吻了他,而自己居然觉得挺舒服,想跟程程继续吻下去,如果不是想起来晓薇…… 岳骏声偷偷看了程显一眼,迷惶不已。他想知道程显怎么会想要亲自己,他是什么时候想要亲自己的,难不成在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程程就想亲他了?——这个念头让小草包脸上烫极了,他隐约觉得这样想的程程是不对的,但随即他就被这个事实里暗含的巨大的甜蜜给吸引住——原来程程在自己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了!他禁不住感到小小的得意,心里像有一群快乐的小鸟儿似地飞来撞去,他简直想开口去问程显是不是在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就想亲他了。可是当他一抬头,看见程显硬梆梆的表情,就嗫嚅地退缩了。他知道昨晚那句关于基佬的话让程程生气了,可是——他确实不是基佬啊,呃……应该不是吧? 对于自己到底是不是基佬的忧念让岳骏声安静下来,他把剩下的煎饼吃完,剩下的豆浆喝掉,又挑了一些蒸鱼的鱼肉吃,末了对程显说:“谢谢你做饭给我吃,你做的饭很好吃。”期待着程显能给他一个笑脸。 可是程显随意地看看他,依旧不为所动。 岳骏声忍不住觉得委屈,但是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办。所以他恢复了昔日乖孩子的秉性,吃完了饭抢着去收拾碗筷,擦桌洗碗。他洗碗是非常认真的,虽说长这么大他也没洗过几次碗,但他知道洗洁精该怎么用,也知道碗上的泡沫需要冲得非常干净。他一个人笨拙地在厨房里哗哗地洗碗,碗盘相互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洗好了碗,他两手湿淋淋地站着,想一想,又用抹布把灶台和操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才挪着步子走出厨房,一晃眼跟程显的目光对上。 程显的目光中看不出情绪。他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就那么不正不歪地坐着,不想事情,也不发呆。现在极少有人能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干,再不济他们手上都要摆弄个手机刷来刷去,可是程显就能。他能一动不动地独自坐上老半天,不做任何事,也不说一句话。 他身上这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质让岳骏声心生怯意,怯意中又隐隐翻腾着想要亲近的冲动。岳骏声回到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调整好笔记本屏幕的角度,偷眼看一看程显,然后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基佬”两个字,点击搜索。 一段段让人心惊肉跳的解释,一张张冲击力极强的照片,小草包半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一点点下拉的屏幕,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地跳。他的脑袋瓜对领会抽象的文字还有点迟钝,可是那些扑面而来的不打码的劲爆裸照却能叫一个真正的白痴也血脉贲张——何况我们的小草包离真正的白痴还远着呢! 一块块饱满发达的胸肌屁股肉、一球球黑草地似的私`处的毛发、一根根小象鼻似的生`殖`器,给予特写地放大,再放大,——岳骏声直愣愣地盯着那些小象鼻、黑草地、胸肌屁股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无意识地继续打开新的网页,浏览着那些新鲜勃发的肉`体和生`殖`器,感觉这些就像热带雨林里熟透了的果子,透着股热乎乎、湿漉漉的淫糜。这股子淫糜叫岳骏声感到说不出的难为情,他想让自己的眼睛从那些画面上移开,可是没有成功。他躲躲闪闪地挪开笔记本,好避过客厅里程显的视线。 他笨手笨脚地往床头角落里缩,腾出一只手想把玩具狗拿开。不知道他的手碰到了哪个键,突然,屏幕上跳出来一幅高清无码的男男肛`交图,愤怒的小象鼻匕首一般杵到一个肥硕的屁股里,屁股的主人和小象鼻的主人皆是一脸扭曲的欢愉! 岳骏声吓了一跳,几乎把笔记本打翻到地上。他“啪”地阖上笔记本,感觉心脏激烈地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这时候,程显似乎在客厅里走动了几下,小草包一下受惊,掀过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程显只是走到厨房,拿了早上程亮送来的毛豆,又回到客厅里,对着个塑料盆慢慢地剥。过一会儿,一粒翠生生的豆子落到盆里,又过一会儿,又一粒翠生生的豆子落到盆里。 岳骏声蒙着被子躲了半天,没听到更多的动静,扯开被子伸头一看,程显正坐在那边好好地剥毛豆呢!小草包就莫名地感到点儿失望,虽说他一定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失望。那些子黑草地小象鼻还晃晃悠悠地在他脑海里摇荡,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可是又忍不住去想。这个时候他真希望程显能陪他说说话,希望他们俩能就基佬这个话题好好地说一说,尤其是他想向程显解释一下昨晚他那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他是想说…… 程显沉默的背影让岳骏声望而却步。他又不自觉地撅嘴,腮帮子嘟起来,嘴唇向上皱成小小的红润的丘。可是他知道程显这会儿是不会看见的,就算看见了也还是不为所动,他就说错了一句话,程程就狠下心不理睬他了!过了这么多年,他好不容易又见到了程程,可是他的程程变成了个基佬不说,还变成了个非常小心眼的基佬! 岳骏声用手砸了下被子,没好气地推开笔记本,拿过手机玩起来。大半天没看手机,晓薇那个丫头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发了一连串的短信。他随手回了两条,把手机原来的震动全部调成静音,又把手机扔到一边。 头枕在胳膊上躺了一会儿,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取过笔记本,如饥似渴地浏览起那些关于基佬的网页来。 十七、 岳骏声无所事事地趴在床上,脑袋朝着客厅。那些基佬的火辣网页把他看得头昏脑胀,如今他只想看看程程。本来他看程显剥好了毛豆,一副要做晚饭的架势,就主动提出要帮他的忙,跟他一起做。却见程显掂一掂盆里的毛豆,说:“你去玩儿吧,我就煮个毛豆,用不着你帮忙。一会儿程亮来送外卖,我们晚上就吃外卖。”小草包听了心里就有点儿难过,觉得程显在故意赶他,因为他还在生他的气。真是的,自己都原谅他这么多年跑得无影无踪不来看自己了,为什么程程就不能原谅自己无意间说的那句话呢? 小草包悻悻然被赶回卧室,生气地在床上滚来又滚去,滚累了就迷迷糊糊地打个小盹儿。意识朦胧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贴到脸上,就像昨晚跟程程接吻时那样的热乎乎。他感觉到自己脸上仿佛露出了微笑,就算在梦里他也非常非常地喜欢那种热乎乎的感觉。用力地挣扎着睁开眼睛,岳骏声指望能看到他期望看到的,却发现程显正从厨房里走出来,到客厅去拿什么东西。他失望地眨眨眼睛,捞过手机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把手机扔了。他扒在床脚,脑袋朝着客厅,注意地听程显的动静。 快傍晚的时候,有人敲门。小草包一下子坐起来,跟看家的小狗儿似地。 程显过去开门,进来一个背着外卖包的青年。青年长得很好看,一进门就叫程显“哥——”,冲着屋子里东张西望,“哥,你现在住这儿了?这边的房价如今贵上了天呢!你一个人住还是……”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岳骏声。送外卖的青年——也就是程亮,对岳骏声好奇地盯了好几眼,转脸问程显:“哎,这个是你室友?” 程显嘴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几声,挥手招呼岳骏声道:“骏骏,这是我堂弟程亮。程亮,这是骏骏。” 岳骏声站在沙发后面,张了张嘴,道:“……你好。”本来他可以表现得更礼貌些,譬如给程亮倒杯果汁什么的,可是他一看到程显跟程亮之间熟稔又热络的样子,就不自觉地嘟起腮帮子,什么也不想做了。如果程亮长得丑一点的话,也许他会更乐意跟他说话。 程显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往程亮手里塞,“喏,你拿着!今天一天往我这里跑了两趟,这是给你的误工费!” 程亮自然地把钱往外推,这边程显眼疾手快地抓着钱揣他外卖包里,“日”地拉上拉链,“犟什么!回头婶婶又要唠叨你!” 正巧程亮的手机又响个不停,他拿出来看尽是婶婶的号码,按了接听,那头一个劲儿地催他快回店里。 程显对着手机撇撇嘴,无奈地对那头道:“就来了,就来了。”拔脚往外走,说着“哥——我回去了,下次再来!那个——骏骏是吧,回见啊!”匆匆赶赶,就没顾上拒绝程显塞他包里的粉红币。 门关上了。程显回转过身,看见岳骏声杵在沙发后面,两腮往下溜,一副被忽视了不得意的小模样。他的心脏不可抑止地鼓跳起来,跳得又重又疾。 他深深地吸气,尽量放平缓声音,“你饿了吗?饿的话就来吃饭吧!” 其实岳骏声并不太觉得饿,但是他想跟程显一起吃饭,所以他立刻乖乖地在桌旁坐下。刚一坐下,又跳起来,咚咚地跑到厨房去洗手,拿碗拿筷,又咚咚地跑回来。 程显接过他拿来的碗筷,把程亮带来的饭菜和卤蛋倒到碗里,又上厨房端来一盘盐水煮毛豆,放到桌上,“吃罢!” 两人坐下来,好一会儿不言不语,你一筷我一筷地吃菜下饭,咀嚼声响彻客厅,显得屋子里特别的空旷。 岳骏声看上去颇为烦恼,他草草扒完了饭,丢下碗筷,盯着程显愣神。程显呢,则一丝不苟地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挟掉了盘子里最后一颗干瘪的毛豆,然后他搁下筷子,休息似地干坐着。 岳骏声愣上半天,把程显从头慢慢地看到脚,又从脚慢慢地看到头,越看越迷惘。一转眼,他看到桌上吃空了的盘子和碗,想起什么来,慌慌张张地站起,“我、我去洗碗……”哐里哐啷地收拾。 程显也不拦阻他,在岳骏声看不见的地方,他目光直直地望着那小草包,看他如何在厨房里欢快地忙碌。他眼里升起浅浅的笑意,心里跟下午小草包睡觉时他偷偷香了他一口一样的快活。程显自己在客厅里走了几圈,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便上卫生间去洗澡。 岳骏声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程显已经洗完了澡,穿着短袖t恤坐在客厅里,甩着一头潮湿的短发。t恤衫貌似是紧身的,那么服服帖帖地勾勒在身上,托衬出程显肌肉鼓鼓的胳膊,还有几乎跟动物世界里的大猩猩一样发达的胸肌。这一切显得程显是那么得性`感,——没错,就是性`感,小草包终于想到了这个词,他终于想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程程了,就是性`感!即使程程是那么得不懂得修饰自己,即使他的穿衣品味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即使自己有时会叫他“鳖佬”而他哥哥岳文龙把他说成是“类人猿”,他还是觉得程显性`感,说不出的性`感,让他看久了甚至会感到不好意思,脸蛋儿从里面往外烧出来。 岳骏声直愣愣地盯着程显的上半身猛瞧,一边羡慕赞叹程显的身材,一边想起昨晚上自己跟程显拥抱接吻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毫不困难地就拱到了程显怀里,不过他可记得,程程的胸膛还跟他小时候睡过的一样厚实温暖,有股热烘烘的咸味。他现在就很想在那肌肉线条分明的热烘烘的胸膛里拱一拱,甚至……甚至希望程显可以像昨晚上一样抱着自己,对他拍一拍,抚一抚。可是作为是因为自己难过得哭了程程才会来抱他,而自己也已经长大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粘着程程往他身上靠—— 岳骏声不无沮丧地想着这些,尤其他再一次察觉到自己想同程显亲近的愿望中有什么不应该的地方,尤其是他再一次想起“基佬”这个词。他记得有一次,有人在“新世界”私底下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哥是个基佬?”,还问他“你难道一直都没发现?” 对方轻讪的口吻叫他很不舒服,可是他又绝对不敢拿这个问题去问岳文龙的。他当然知道“基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也不止一次撞见过岳文龙跟别的男人举止亲昵。那些男人有的漂亮,有的英俊,有的孔武阳刚得像是猩猩或猿人,而自己也总会对那些长得像猩猩或猿人的多看好几眼,心里不由得想起程显,整个人又激动又失落,又飘飘忽忽困惑难言…… 程显坐到沙发上,对着岳骏声,“你这几天都不需要去上学的么?” 岳骏声听了,皱皱眉头,撅撅嘴,装傻不说话。 程显看看他,又问:“这两天有人给你乱发消息没?” 岳骏声慢慢地摇头,“没——” “如果再有就告诉我。” 小草包重重地点头。 时间还早,岳骏声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客厅里舒舒服服地玩游戏。有程显在,他就可以安心待在家,而不用整天在外面人多的地方瞎逛,忍气吞声地陪着晓薇或是别的女孩子。岳骏声喜欢跟程显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同一间屋里坐着,他玩他自己的,程程在一旁看着他,就跟小时候一样。滴答滴答的时间中,流淌着最恬静的幸福。 天色完全黑下来,钟表盘上的指针转过了一圈又一圈。程显在沙发上换了好几副坐姿,小草包曲着身子打游戏,已经开始哈欠连连。 等到指针一指向十点,程显像是得到什么信号般站起来,“去洗澡睡觉!”一巴掌拍到岳骏声屁股上,自己大踏步走向卧室去了。 岳骏声一捂屁股,愣登登地瞧着程显走进他的睡房,心里又抑制不住地砰砰跳动。他乖乖地阖上笔记本,去卫生间刷牙洗澡,十来分钟后卫生间里传来电吹风呜呜的声音。 程显在岳骏声的床上铺开两条被子,一条是原来岳骏声自己的,一条是他上午让程亮送来的。他在新添的那一床被子里躺下,抓过他买给岳骏声的玩具狗看了一会儿,又把狗放到岳骏声的那一床被子上。 岳骏声走进卧室,他看到已经躺在床上的程显,不由自主地拿手抓脸。他慢慢在床边坐下,把玩具狗捞到怀里,神情是小小的忌惮裹着小小的期待。他两只胳膊环绕着玩具狗,有些不安地问程显,“我、我爸让你过来……也让你跟我睡同一张床?” 程显避而不答,往上拉一拉被子,忽然蹦出一句,“睡觉了!”不由分说地灭了灯,翻身把背朝着他。 黑暗里,岳骏声抱着玩具狗,嘟着腮帮子,慢慢躺下来。他跟玩具狗一起裹在自己熟悉的被子里,胸中的委屈如丝如缕,飘散四溢,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委屈些什么。他脑袋埋进玩具狗怀中,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入睡的——程程不在的日子里,他有玩具狗陪着;玩具狗是程程送的,玩具狗在就跟程程在一样。所以尽管这么多年总有人威胁他诅咒他希望他死去,他只要一看到玩具大狗,只要他一抱着大狗,他就再也不那么孤单害怕,那样感到自己是个无人关心的弃儿。 于是岳骏声照旧抱着玩具大狗进入了梦想,梦乡里有股热烘烘的咸味,他最喜欢的那种。模模糊糊地,他感到自己好像一条鱼游进了港湾,港湾又厚实又温暖,就像程程的胸膛和怀抱。他舒服地喃喃着,马上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个港湾里。港湾里似乎有块石头硌了他一下,不过很快就被他忽略了。小草包紧紧地依偎着一大片温暖的海水,觉得这一觉睡得好极了,他一睁眼—— 程显正环抱着他睡在新添加的那一床被子里,玩具大狗则一脸憨态地坐在旁边望着他俩。 十八、 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几乎每一天,岳骏声与程显分开被子睡下,却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耳鬓厮磨地睡在同一床被子里,也就是程显的那一床。天天如此,屡试不爽。每次醒来,虽然岳骏声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肯定自己的两颊在发烧,缺氧似的那种烧。一面烧着,一面手足无措,他压根儿想不起这时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的好,是一把把程显推开呢,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愿在那个热烘烘的怀抱里拱得更深。一种是他该做的——似乎是,一直是他想要的——暗暗地。这两种同样强大的念头在他心里打成一团,他一边一声不吭地等待着结果,一边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程显的臂弯里。 离得这么近,他那烫乎乎的脸蛋儿愈发清晰地感受到程显胸前、臂上肌肉的力度和韧劲。他默默地赞叹欢喜着这些肌肉,心想程程的肌肉一点儿也不比健身房里的那些自恋狂差——不,甚至比那些人的都要好。岳骏声自己不喜欢健身,可是也带着认真学习的态度去健身房溜达过几次,看着那些人在各种各样的器械上挥汗如雨总觉得怪无聊。就算这样,他也被人搭过一次讪。对方是个背心被汗湿了一大半的肌肉男,长得高高壮壮,光看脸算是帅的吧。肌肉男伸手拦住岳骏声,面带微笑道:“我在这儿见过你两次……能交个朋友吗?”岳骏声没来由地讨厌这个问题,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对方浮露的目光和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就走了,心情很不好。而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想起程显,心想要是程程在就好了。要是程程在,他一定不会遇见这么些尴尬,——不会被莫名其妙的人搭讪,不会收到恐吓短信,不会每一天都过得随随便便漫无目的,更不会只敢半夜三更码准时间跟在隔壁值夜班的小护士姑娘后面,坐同一班公交车回家,搞的人家还以为自己对他有意思,进进出出都主动招呼他,叫他“小鲜肉帅哥”。 什么小鲜肉,还火腿肠呢!——便又是一桩不高兴。 不过现在好了,现在程程回来了,跟自己住在一起。每一天他都能在程程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中醒来,醒来后偷偷捏一捏那世上最好的肌肉,从来不去考虑自己如何会从自己的那个被窝跑到程显的被窝里来这个问题。胸中两股念头——是把程显推开还是放任自流——仍没决出个胜负,而小草包也就乐得埋首在程显的胸膛里装傻充愣,眯眼假寐。 可惜天不遂人愿,每一回都是程显伸手把他一推一滚,告诉他“起床了!”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这个浑身热烘烘的猿人就自去卫生间,把岳骏声一个人撇在床上。 岳骏声不自觉地又开始溜腮嘟嘴,他没有察觉这些天他变得越来越像小时候的骏骏。程显没有回来或是刚回来那会儿,他还是个挺像样的二十岁男孩,有些颓废,有些嚣张,有些活力,有些迷茫。他带着跟自己隔着层暧昧不捅破的小女友,每天吃点儿好吃的,玩点儿好玩的,偶尔象征性地去学校逛一逛,自习教室里吭哧吭哧地水一篇大白话论文交上去应付……眼下呢,他一点也想不起还要上学这回事儿,就算他从来都讨厌上学也没有现在这样子——他到底还是个知道要好的孩子。可是现在他就是不想挪窝,不想出门,不想离开程显,哪怕程显全天都不跟他说一句话,或者总是像长官发号施令似地对他说:“起床!”“吃饭!”“睡觉!” 小草包到底是个心眼老实而个性绵软的孩子,否则换了谁都会被程显说话的语气呛着,从而生出些不忿来,“这个被派来的保镖凭什么反客为主来指挥我!”而岳骏声就不会这么想,他那二十岁男孩子应有的张扬在跟程显撒泼那一晚就被全部用光了,从那以后他就越来越回到儿时的状态,被程显保护着的同时也被程显约束着。尽管他不喜欢那些约束,但他仍然会照做,而程显也从来不会叫他做他真心不想做的事。如果不是心中那只警铃偶尔提醒着他,提醒要不要总表现得像个基佬,尤其像基佬中的零,岳骏声真想像小时候那样“程程,程程”地叫,到处粘着程显让他抱自己。每每被自己的这些愿望吓着,岳骏声再如何迟钝也知道以他现在的岁数对程显那番模样是不正常的。于是只好时时抱着电脑或捧着手机转移注意力,心中郁着苦恼,多半被他用来在微信上跟晓薇拌嘴吵架了。 晓薇呢,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她连续两天试图联系岳骏声而不遂之后,发来一大段话,逐一数落岳骏声的不是,说他没有责任感,没有男朋友的担当,是一个标标准准的需要人照顾的妈宝和奶嘴男。一句话——他就不像个真正的男人,而她现在决定甩掉他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做男朋友。本来岳骏声看见晓薇的留言还很认真地回复,告诉她“最近出了点儿情况,没法儿出来见她,不是故意不跟她联系”,直到他在晓薇的空间里发现了她跟别的男人的合照。 那是个看上去像是从哪个健身房里拎出来的男人,一身硕达的吓人的肌肉,梳个飞机头,搂着娇俏的晓薇,冲着镜头歪嘴笑。这张照片之后跟着一句话介绍,“新男票,么么哒”,后面跟着许多人的互动,有惊讶的,有起哄的,还有个看样子就是男主角的人的回复:“宝贝,么么哒!” 岳骏声对着照片和回复懵了几秒,语无伦次地尝试给晓薇发消息,结果被那丫头回了一句,“你去死!” 小草包敏感的心立刻就垮塌了,在他眼里“你去死”三个字可不是什么轻如鸿毛的口头禅。当年他的妈妈张黎黎收到过这样的恐吓,没过几年就真的出车祸死了。如今轮到他了。迄今他已经收到过不少这样的诅咒的话,他是不是也会跟他妈妈一样呢? 带着莫名的预感,岳骏声登录了好久没有登录的邮箱,点开垃圾邮件那一栏,果不其然,发现了这几天新发送来的几封陌生邮件,都是统一的内容,统一的格式,简洁明了地在正文里问他:“你怎么还活着呢?你不想见你的妈妈吗?” 岳骏声怔怔地对着电脑屏幕,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对他说:“别看了,吃饭吧!” 唬得他一个激灵。一回头,是程显站在后面。 程显伸出手,不由分说替他关了机,拉着他的手去客厅,可是从这一刻开始,小草包的情绪怎么着都有些不对了。 这是程显住进来的第二个星期,前一星期晴暖风和的天气到了这一周一改脾性,变得寒冷而隐晦。风里带着尘,飕飕地往窗户缝里灌,乌隆隆的积雨云从远处的高楼背后升起,可是直到午后也看不见雨滴。 中午时分程显拖着岳骏声吃中饭,那小草包吃了几口,就说“不吃了”,拆开一包薯片坐到阳台上,对着外面灰蓬蓬的天空边吃边发呆。他穿得单薄,降温了也还是短袖加凉拖,捧着薯片,佝偻着后背,慢慢地几乎要团成一个圆。 程显一个人吃过了饭,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次转身都能看见岳骏声佝偻着后背捧薯片的可怜相儿。那副可怜相儿很自然地在他心里勾起一股柔情,仿佛猛兽看见被雨水打蔫儿了的花儿,那样地很想伸出肉掌去轻轻地触碰——那是猛兽对娇花的安慰。 闷闷地在屋里又走了几圈,程显终是看不过,拎了双布拖鞋过去让岳骏声换上。岳骏声尽是低着头,被遗弃的小犬似地溜着腮,小时候的犟脾气上来了,对程显叫他穿鞋的话一声也不应。最后脚被程显握在手里往鞋子里套,他不知是羞是恼地别着腿跟程显较劲。程显虎口用力,一下捏他酸筋上。岳骏声“啊”地呼出半声,带上了哭腔地,“你也来欺负我——”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浑身发寒似地一抖。 程显见状眉头一皱,回手关紧窗户,把拖鞋硬给他套上,手摸上他的脑袋,才觉出那细皮嫩脸发着不一般的烫。一句话也不出,他把岳骏声拦腰一抱,扛上肩头就走,活像个山匪抢小媳妇儿。回到卧室里,他几个踏步,把身子弓成虾球的岳骏声丢到床上,让他“盖上被子睡好!”然后他回头掀开自己的衣服一看,后腰眼上两块浅红色的印,是他扛岳骏声进来时被那小狗爪子拧出来的。 小笨犬还在被子上乱滚,像是失去了重心的天地还没回来。程显看那小笨犬一眼,展开被子往他身上一铺,自己到客厅找药片,灌热水,又把之前剩下的八宝粥炖到炉子上热着。完了回到床边,看那小笨犬还在那儿摸瞎似地乱拱呢,也不打话,单臂一探把人拎出来,看看感冒退烧药还没过期,两指一捏挤出药片来。 程显一手托着药片,一手控着岳骏声的下巴,一使劲,岳骏声被迫张开嘴。他见机灌进药片去,跟着下了点儿温开水,下巴自动往上合,咕嘟一声,药片下去了。 然而岳骏声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脸色通红,呛水似地咳嗽了好几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湿漉漉地挂在睫毛上。他用那种被程显欺负了目光瞅着程显,那目光像是在重复一刻钟之前的那句话,“你也来欺负我——” 程显被这湿漉漉的眼波缭绕着,心中的柔情便像春天里的融雪一般汩汩而淌,汇流成溪,漫过晶莹的残雪和泛碧的新草,一路哗哗地唱着情歌儿去了。他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坐下时岳骏声已经拱到了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脑袋,只露出额上一些头发。程显倾过身子,手抚着岳骏声的头,慢慢地抚了一会儿,然后拉下被子来,露出岳骏声的脸。他手指哄慰似地抚摸着,冷不丁低头在那小笨犬的额头上碰了碰嘴唇,感到他的小草包确是发了热了,忙替他把被子掖好。 岳骏声误会了,他只感到额头一凉,不期然被程显亲了一口,乍惊乍喜乍羞,整个人呆了一呆。他又想起之前的事儿,心潮一下决堤,肩膀一挪一挪地朝程显这边靠过来。 程显连人带被地搂住,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愿一般一连在他额上亲了好几下,每一下都把岳骏声的心神亲得摇摇曳曳。小笨犬浑身滚烫着,裹在被子里还在微微打颤,但他精神倒像是比方才还要兴奋。他紧紧地依偎在程显胸前,要把自己的心事全部告诉他的程程:“程程……有人讨厌我,不希望我活着……” 十九、 “程程……有人讨厌我,不希望我活着……” 程显鼻中喷了一气,“那这些人要失望了,因为你只会活得好好的,比谁都好,”略顿一顿,“因为有我在。” 岳骏声听了,小小声地道:“你也不是一直都在,过去你都不在的。过去我只能去新世界找杨叔叔和妈妈桑,东家住一晚,西家住一晚,要么就是跟隔壁的小护士坐同一班公交车回来。一回来就锁上门,到处看看有没有人闯进来过。每天还把杨叔叔的旧皮夹克挂在阳台上,假装家里有人。晚上我抱着你送给我的玩具狗睡觉,又总觉得暗里有动静,常常只好开着灯睡……最怕的时候,我搬回学校宿舍住,尽管那里又挤又乱,最近不怎么怕了才搬回来,可是那个人又开始给我发这样的邮件……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小笨犬抓着程显衣服一角,迷迷糊糊地絮叨。 程显抚摸他发热的脸颊,说道:“我以后都不走了,都在这里,跟你在一起。我以后都不走了,都在这里,跟你在一起……”说了很多遍,直说到怀里的小笨犬脸上终于现出一副信任无疑的表情,认真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带着一种安心的笃定靠着程显睡了过去。 岳骏声睡着的时候,程显一直都在看着他,一边看着他,一边在心里想着什么。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风起云涌,风声中只能听见偶尔爆起的汽车喇叭声,带着尘世间艰难存活的怒气。到了傍晚,豆大的雨点混着沙尘落下,啪嗒啪嗒地,一声声敲打着玻璃窗。乌云顺着风向你追我赶地飞驰,很快就把这几幢楼团团笼罩。这可不会是一个温柔的春之夜。 程显坐在床边陪着岳骏声,时不时摸一摸小草包的额头,时不时又探一探他有没有发汗。其间他去厨房看了看那锅八宝粥,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他自己先盛了一碗吃过。不久岳骏声醒来了,醒来后头一件事便是拿手去摸,看程显在不在。手摸的不是地方,一摸摸上程显的裤裆,一来二去地把程显摸得勃`起,然而只好忍着。 那不自知的小笨犬尚懵懵懂懂地攥着他的衣服,嗯嗯地向他讨水喝。 程显无奈读看一眼自己鼓撅撅的裤裆,侧过身体掩饰,满倒了一杯水,扶岳骏声起来慢慢地喝。他的手覆在岳骏声背上,隔了一层薄衫还是能感到那异于常人的热度,他心中的担忧陡然加深。 “我带你上医院看看。”程显突然道。 岳骏声放下杯子,摇了摇头,“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手里拉拉被子,把烧得红通通的脸蛋儿朝着程显,“我饿了,有吃的吗?” 程显立刻说有,转身去厨房盛了一碗八宝粥来。 岳骏声嘴上喊饿,等把碗捧到手里却蔫蔫地吃得极慢,半天才吞一口。 程显看了一会儿,又被那股熟悉的柔情攫住。他用不会再对第二个人使用的温沉沉的口吻道:“我来喂你。” 岳骏声大约是给烧得不大清醒了,又或是手上的这只碗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委实过于沉重,只见他想也不想地就把碗塞到程显手里,盖着被子斜靠在程显身上等喂饭,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程显一手揽着他,一手托着碗,用调羹给岳骏声喂粥。热病在身,岳骏声吃的很慢,腮帮子鼓啊鼓,半天才咽下去一勺子粥。程显也不急,拿出罕有的耐心给他的小草包喂饭,一边看着岳骏声勉勉强强地咀嚼,一边瞧着他不自觉地在自己胸前来来去去地蹭。时不时地,他还要给小笨犬把被子往上扯一扯,好叫他不多着凉。一碗八宝粥吃来吃去,硬生生给吃上半个多小时,直到碗里的粥已是凉的很了,那只小笨犬再次对他摇摇头,说:“不想吃了。”自己又拱回被窝里。 程显给他掖好被子,三下五除二把碗里剩下的残羹吃掉。他看看岳骏声已经又昏昏然地似睡非睡了,便去厨房洗碗收拾。一转忙过,程显洗了把澡,回到卧室时外面的雨正下的沙沙。窗玻璃上氤氲出蒙蒙的雾气,投射着昏黄的路灯光,伴随着马路上一辆辆汽车行驶而过的声音。车轮胎轧过潮湿的路面,带起一声声水汽淋淋的“刷——刷——刷——” 程显从被窝的开口处召唤岳骏声,把那只呼呼浅眠的小笨犬拍起来,让他吃药。此刻的小草包非常的听话,他立即探出身子,张开嘴吞药片,末了又缩回被窝里去。 程显跟着上床,拉过被子关灯,这样早地紧挨着他的小爱人睡觉——尽管这份爱意从未被说出。起初他想让岳骏声独自裹一床被子捂捂汗,睁眼躺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掀开岳骏声的被子,拥人入怀。抱着那发热的身体跟抱着个热水袋似的。 岳骏声毫不抗拒地贴着他,脑袋埋得低低的,睡梦中发出一声半声呓语,仔细听,像是在叫“程程”。程显便越发把他搂紧了,在外面一阵阵轮胎擦水的刷刷声中,等待着怀中人的烧退和第二天的到来。 第二天,世界在持续的阴雨连绵中醒来,灰白的天光泻进窗子,照见房中的一幕。 程显全全抱着岳骏声,正试图往他头上套衣服。岳骏声两眼惺忪,带着病人特有的坏脾气,头重脚轻似地跌来跌去,“……不去医院,——不想去——”这样任性地一意要钻回被窝里。 程显早探过他的额头,发现烧热并没有退下去多少,想着药片大约不怎么管用,就很自然地要领岳骏声上医院。他关心则乱,不愿意多喂几片药慢慢等退烧,他压根儿就不想等,也想不起此刻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留意。譬如他自己的手机震动了好几次,他却一眼不看,只顾强硬地给岳骏声穿衣服、套裤子。睡裤扒下来的时候,他看见裹在内裤下的两瓣嫩屁股,不无恶意地掐了一把,惹来岳骏声羞恼的一声“干嘛?——”很生气地去推程显,却根本推不动。不仅如此,还被程显锁住了两只手,上了镣铐一般被拉起来,“走了,去医院!”程显发号施令地一喝,盖过了岳骏声嘶哑的怨叫。 小笨犬被程显半抱半搂地走,两个人乘电梯直下到一楼,一头扎进外面湿冷的薄雾中。除了不远处站岗的门卫和另一头慢慢走路的一个老太,都见不到其他的人。这时程显才稍稍清醒了头脑,他想起来今天是周末,大清早地本不会多人,就是不知道出租车司机是否也大多在这个时候换班,不要让他们半天拦不到一辆车才好。 这样想着,程显揽着岳骏声过了门卫室。他去摸手机,想要不要打电话让程亮开车过来送他们去医院。手按在口袋上犹豫着——叔叔他们的车实际上都由婶婶在管,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连累程亮挨婶婶唠叨。 岳骏声腿脚软绵绵地走不快,程显半架半拖地带他来到大街上。站在路口两边张望,只见雾气轻薄,能见度不高,半天从雾里出现一辆车,定睛一看,又不是计程车。这当口岳骏声整个人都赖在了程显身上,两条胳膊环抱程显,嗯嗯呜呜地叫冷。程显心里愈急,当街把人抱在怀中,一边拍哄,一边眼望晨雾,几乎望眼欲穿。 正当他准备带着岳骏声再往大路口走一走的时候,白缭缭的雾障中缓缓开来彩漆的轿车,顶着taxi字样的小帽。程显眼睛一亮,他对那辆车挥舞手臂,不停地挥舞。他确信那辆车看见他们了,他一直不停地挥臂。 那辆车渐渐地向右靠拢,面向程显和岳骏声的方向,隔了好一段就要停住的样子。程显拉着岳骏声正要往那边去,刚跨出一步就看见那辆车似乎并没有停下来。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轮子愈加快速地滚动着,简直是加速冲刺地,朝着程显岳骏声两个飞快地呜呜而来! 程显吃了半惊,也就是半惊而已。他迈出的那只脚在堪堪望见那辆车异常的同时猛地一收,重心随即往后一抛,先将臂弯中的岳骏声护到人行道那一侧,他自己则暴露在车头的正前方。索性程显还能及时一跃,跳上了高出路面一截的人行道,在汽车撞上人行道之前带岳骏声避到新栽下的行道树后面。跃起之时出租车离程显他们仅不到一尺,车轮快速摩擦人行道边沿的声音扭曲地直往耳朵里钻。逃过一劫的程显一刻也不敢耽搁,拽着岳骏声就往回跑。 岳骏声跌跌撞撞地跟着程显,边跑边恐惧地叫:“他们又来了!他们又来了!他们要来撞我了!” 程显这时反而镇定下来。之前面对岳骏声的各种变化,——沉默不语、耍脾气、身体不舒服——他是那么容易失措,如今在这显而易见的危险面前,他反而找回了之前当赏金猎人时搏命的感觉。尽管带着岳骏声,他没法做到进退自如,可是一种兽的自信,——一种在丛林里千百次浴血突围的兽的自信瞬间就回到了他身上。危急时刻,他反而最是放松。 他护着岳骏声往小区门口跑,离门卫室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有路人发出惊呼,——那辆出租车强行驱动,四个轮子高速急转,哧哧几下,蹿上人行道,车头一正,带着股赶紧杀绝的狠劲儿冲着程显他们直追过来! 此时天光大亮,雾气渐散,程显耳朵里听着那汽车吃人般迫近的啸音,手上一紧,急转脚步,拐着岳骏声的腰往旁边的行道树后面躲。他们绕着那些行道树走,曲曲折折宛如蛇形,指望这样能将那辆车挡上一挡。那些尚没有碗口粗的行道树不负众望,在那出租车的凶猛撞击中一连倒下三棵,最后一棵更是拦腰截断!那辆亡命的出租车终究来不及调整,耽搁地停了一停。 程显和岳骏声一口气跑到人行道尽头,正要拐弯去往小区大门,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幽灵一般在他们身旁停下。 车窗滑开,驾驶座上,岳文龙转脸对着他们两个,“上车,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可是他的眼睛只看着程显。这么多年了,岳文龙的目光始终如一,如夜空般幽邃而神秘,当中饱含着数不清的内容,闪烁着数不清的情绪。也许当初让程显失控的,正是这样的一对目光,这样一对又高傲又平静又漠然又悲柔的目光…… 程显跟这样的目光对视了一眼。一秒钟后,他将岳骏声推进车后座,随即自己也进到车里。 岳文龙发动车子,迅速地离去。这时程显扭头往回看,他看到那辆彩漆的出租车下了人行道,并没有再追过来,而是很快掉头驶上另一个岔道,往跟他们相反的方向开走了。宽阔的街头,只剩下一些被惊呆了的行人,以及一排东倒西歪的行道树。 二十、 汽车平静地在大路上行驶,车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岳文龙目光始终直视前方,一副专心致志开车的模样。从程显的角度望过去,只能见到他脸的一角侧影。那侧影在逐渐亮起来的天光下,展现出优美的形状。 程显低下眼睛,把岳骏声往自己身边揽一揽。岳骏声埋着脑袋趴他身上,不时地动来动去,好几次想撑着坐起来,可病得连腰都是软的,只好抱住了程显,簌簌地抖。程显摸摸他额头,知道他烧热不退之下,刚才那番惊吓奔波,明显让情况更糟了。他再次看向岳文龙,看见他正眼望着后视镜,声色不动。这时他们已经开上了一条大道,虽说离市区还有一段,可是程显知道再过几个路口就有一家医院,他希望岳文龙能在那里停下。 岳骏声把程显的衣服抓得很紧,看得出来他病得不好受。程显听到他低低的闷哼,顾不上许多,对岳文龙道:“骏骏发烧了,需要上医院。” 岳文龙没有说话,岳骏声的闷哼变成了轻忽的呓语。程显靠近岳骏声,想听清他说话,最后还是凭着口型,猜测这小草包是在叫“妈妈”。程显就带了些躁意去瞧岳文龙,迎着车前方的天光去看那优美的轮廓与皮肤上沉静的白。那家医院眼看就要到了,岳文龙却仍然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好像没有听见程显刚刚说的话。 程显便不再说话。对有些人,话说一次就足够,他若执意不行,说得再多也没用。岳文龙就是这样的人。 再过一个红绿灯,就是那家医院。程显默默等待着。岳文龙没有让他等上太久,因为当绿灯亮起时,他一踩油门,笔直地从医院正门飞驰而过,蹿出两个路口也没有回转的意思。程显搂住岳骏声,脸色有些凝重,但是对这个结果好像并不惊讶。他无意中朝后视镜的方向望了望,恰好望到岳文龙眼角的一抹讽笑。——他知道程显在看他,这个讽笑就是为程显准备的。 程显转开眼睛,望着窗外。他认得这条通往近郊的大路,大路的那一头座落着岳家的别墅。当年他从那里逃出,从那里正式开始了赏金猎人的生涯。 他忽然想到什么,全身的肌肉慢慢地绷紧蓄势。他由眼下岳文龙的举动,想到之前追击他们的那辆冒牌出租车,由岳文龙在千钧一发之际不偏不倚地开车来到他们面前,联想到岳骏声收到的那些恐吓邮件。想到后来,程显不由地去看岳文龙,去看那张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角的侧脸。岳文龙似乎察觉到程显在看他,便眼皮一撩向后视镜中抛了一眼。两人眼中的光芒在后视镜中那么一撞。一撞之下,彼此像是都知道了些什么。程显的脸色越发阴沉,而岳文龙则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汽车在郊外开出长长的一段,道旁的林木渐渐地越来越茂密。深绿浅绿之间,掩映着一幢幢风格各异的别墅的屋顶。凭借对道路的记忆,程显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到达一座桥。到了那座桥会怎么样?——他慢慢地调整呼吸,同时把系在岳骏声身上的安全带更加收紧了。他自己却悄悄地脱出安全带,保持上半身不动。他看看窗外不断变换的道路,远远地那座横跨河沟的石头桥已然在望。 程显再次转向岳文龙,忽道:“骏骏收到的那些邮件,有多少是你发的?” “嗯?”岳文龙通过后视镜向他看来,瞬间一怔。 程显要的就是他这瞬间的一怔,趁着岳文龙这一怔,他突然暴起,飞手去夺前面的汽车钥匙,反手往外拔。 岳文龙一个急刹,一手打方向盘一手截他手腕。 只听车轮在桥面上磨出尖利的刮音,车身一阵歪歪扭扭,车尾往外甩,车头则被车尾拖着,一边打转一边冲进桥头边的灌木丛。哗啦!——鸟雀惊飞。 绿树枝戳在窗外,程显和岳文龙双双往前一摔。岳文龙还好些,程显一摔一仰跌,头在车门上“咚”地撞出大响。然而那一刹那他想到的仍是用身子护住岳骏声的头,别叫他磕碰到哪里。 浑身的眩晕感还没有消失,程显就听见机械的滑动声,随即头顶上天光大盛,汽车的顶部慢慢打开来。 岳文龙去掉安全带,转过身,静静地瞧着程显和岳骏声。他的额头上淡淡地青了一块,是刚才车身失控时撞了一下,但纵使他顶着一角淤青,岳文龙仍是用那不变的漠然讽笑的眼神望着他们,半晌无声。 “你喜欢我弟弟吧?”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轮到程显一怔。他回望岳文龙,却从那双眼中看不出任何内容。那双眼沉沉如黑夜,漠漠如远云,即使在一张张底牌先后亮处的此刻,也没有多少警戒之意。 程亮沉着脸,不答他的话。 岳文龙扫了程显和岳骏声一眼,轻笑一声,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车钥匙,哗啦哗啦,清脆乱响。 迎着凉风和阴云,程显盯着那个被上下拋动的车钥匙看,看着看着,他就从钥匙看到了人身上。如今的岳文龙不再是少年时的模样,可在程显看来,眼前的岳文龙本质上还是那个身披黑色浴袍的长发赤足的美少年,——黑发白肤红唇,眸色如风雨来临前的天空,缈不可寻。宽松的衣衫衬出岳文龙匀亭的骨架,该宽之处宽,该窄之处窄。这让程显不自觉想起那一宵的风光。这么多年了,无论他这只兽奔走到哪里,都被那一晚妖异的蔷薇花香困扰着,无法逃脱…… 然而——“骏骏发烧了,车钥匙给我,我送他去医院。”程显别开眼睛,望着身旁已然烧得昏昏沉沉的岳骏声,伸手向岳文龙。 钥匙清脆的抛动声停止了。程显再次抬眼,却见岳文龙手腕一绕,贴身往下探,探进裤子边,继续往下,进到最里,而后手指一松。登时裤裆里一片冰凉,乃是岳文龙把钥匙丢到自己的私密之处。末了,他拿眼去瞭程显,在看到程显像是吞了一口苍蝇般的脸色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岳文龙心情很好地转过去,在驾驶座上放松了手脚。他已经发出了一招,就看程显如何接招了。 程显望着那个长发飘飘的脑袋。犹豫了几秒,他跨腿到前座,一条膀子绕过靠背箍住岳文龙的肩膀,另一只手慢而坚定地滑进岳文龙的裤腰。他撇脸对上岳文龙,感受着手下茸茸的温暖与柔软,以及摸到车钥匙后那突兀的冰凉与坚硬。 “你还真是跟你小时候一样顽皮啊!”他对岳文龙轻轻地说,他的唇离岳文龙的唇仅有一指的距离。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握了握那块温暖的小肉,同时他的小拇指悄悄勾住了钥匙。 岳文龙微仰着头,喉头忽地一动。他用一种梦游之人似清醒似朦胧的眼神望着程显,玫瑰色的两瓣嘴唇徐徐地向程显的唇上吹气:“……你喜欢我弟弟什么?”程显的手掌覆在那骄傲脆弱的一处,岳文龙不由地软下`身子,一股幽情开始在胯间荡漾。 程显纹丝不动,勾起钥匙的手指一寸一寸挪动,而整只手却还在原地拨弄。他对岳文龙笑笑,笑得有些温柔,“他愿意乖乖听话,不会总想着叫我出丑。”说完低下头,在岳文龙的嘴角上亲了亲,蜻蜓点水般地。 岳文龙一时呆了呆。程显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的手掌迅速回撤,撤出来时五指紧紧攥着车钥匙。他一眨不眨地盯住岳文龙,整个人正要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他攥着车钥匙的手被岳文龙按住了。 仿佛是哪里响了一声,也许是头顶上的鸟叫,也许是钥匙碰上了钥匙,也许是他自己的呼吸。程显跟岳文龙四目相对。 岳文龙微微笑了,“要是我弟弟看到了我跟你那一次的录像,他还会不会乖乖听你话?——你最不愿让知道那个录像的人,就是我弟弟吧?” 一阵风过,遍体生凉。 程显注视着岳文龙,注视着那跟他少年时相差无几的脸,忽然感到历史的又一次重演。那一次,岳文龙拿话威胁他,他落荒而逃;这一回,岳文龙更是挑明了用岳骏声来刺激他,他是不是预备上演第二次的逃亡?可是上一回,他是只身一人,而这一次他身边还有一个病得蜷成一团的小草包,——他的小笨犬。 “你说的没错,”程显望望车外的灌木丛,缓缓地说。话音未落,他猛然矮身,一搭搭上岳文龙的胳膊和腿,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个“金刚举莲”将岳文龙掀出车外。随即程显自己跃上驾驶座,插上钥匙启动。车尾斜斜,车身急倒,大开的车顶缓缓收拢,程显一轰油门,轿车再次轧上短桥,绝尘而去。 岳文龙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舒展四肢,没有一丝要追截的意思。程显把他抛出车外时使了巧力,他并没有伤到哪里,除了片刻的头晕目眩之外。好一会儿,他躺在那儿观望天上的云层,看灰云高耸,看白云奔逸,看偶尔一只鸟儿跃离枝头,在空中“啾”地一闪不见。 静静地躺了许久,岳文龙胳膊一抬,手指抚上嘴角,抚摸刚刚被程显亲过的地方,目中渐渐地渗进一丝笑意。那头禽兽啊,真是可惜…… 若干天后,岳文龙的轿车在河沟南面三公里外的一家小卫生所被找到,车钥匙还插在车上,车里面空无一人。除去车身上落了一层灰尘外,车子看上去没什么缺损。“但是保险起见,你还是把车全部检查一遍比较好,”所属辖区的小警察这样对岳文龙说。岳文龙则始终看着车子,一言不发。 那辆车后来没有被送去检修。岳文龙把它锁进车库,从此再没有开过。 二十一、 “桂花酒酿——”“新鲜菱头来——”“西瓜便宜卖来——” 夕阳西下,h市老城区的露天市场被挤得水泄不通。“叮铃铃”“嘀嘀嘀”“嘟嘟嘟”,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电动车、小轻摩,放慢了速度在露天市场里腾挪,见着带泥的水芹菜、刚出笼的大肉包或是羽毛乱飞的鸡鸭,都琢磨着买上一买,用作今日的晚餐。人声、禽声,声声交织;香味、腐臭,互相融汇。市场东北角上,一个卖鲫鱼的鱼贩坐在自家盆边吆喝,对着来往的人叫“活蹦乱跳鲜鲫鱼,赶晚贱卖来——”脚边的塑料盆里几尾银光,正是欢快来去。 “骏骏,晚上我们吃鱼好不好?” 一辆小轻摩缓缓地刹住,跨下男人粗壮的腿来。鱼贩子抬头,看这男人肤色微黑,肌肉勃发,一件白色的汗背心在身上绷得紧紧的。瞧那随随便便横扫过来的眼色,不知怎地就跟别人的不大一样。那眼神有些冷,有些硬,深不可测又漫不经心。鱼贩子见了这目光,更加生动了头脸道:“新鲜鲫鱼,十块钱三条,卖完回家……” 男人开口说:“那就来三条!”一边去裤袋里摸钞票,一边回头问身后的人,“晚上还想吃什么?” 他身后跨腿坐着个小年轻,俊眉俊眼长身量,上下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短衫裤。那从短衫裤里露出来的腿跟胳膊,就是人们俗话说的“晒不黑”的那种白。这小年轻看样子像是坐在前面的男人的表第之类,话说这前面的男人长得跟个打手似的,而这个“打手的表第”却给人一种愣头愣脑的感觉。只见这小年轻手上抓了一把串在竹签上的烧烤,一个劲儿地啃吃,嚼得嘴角油光淋淋。一抹油飞上脸颊,更有二三滴噗噗直落,“啪”地沾到裤子上。他吃得这样欢快,压根儿腾不出嘴来回答他“打手表哥”的问话。 然而他的“打手表哥”没有丝毫的不悦,他用手摸摸“表弟”的头,“骏骏晚上要多吃蔬菜了。”一张十元钞票向鱼贩子递过来。 那叫骏骏的小年轻很听话地点着头,一边吃一边望着装在袋子里吐泡泡的鲫鱼。他手掰着前面男人的肩膀,在男人将装鱼的袋子搁到踏脚板上的时候,憨声憨气地撇过一串烤肉来,“程程,吃——” 男人张口咬了,把肉撵进口。一递一接中两人举止亲昵,说不出更像哥俩还是更像情侣。鱼贩子暗暗地纳罕,正好另一边又来了别的顾客需要招呼,等到忙完一转再来看,那辆载着亲亲哥俩的小轻摩已经不知开到哪儿去了。 市场背街的一栋老居民楼下,程显将小轻摩锁进车棚,一手勾着装鱼的塑料袋,一手搀着岳骏声上楼去。两人上到四楼,在三户人家中最右边的那扇门前停下,程显掏钥匙开门。这是一套一居室,眼下是他跟岳骏声的暂住地。 两人走进去,关上门,岳骏声手里的烧烤刚刚好还剩下最后一根。那边程显已经走进厨房忙着杀鱼做汤,水声哗哗间嘴边上又递过来长长的竹签烤肉,“程程吃——” 程显照例不推辞地咬下一块,“骏骏愿意淘米么,悠着点儿放米——你现在还能吃下多少饭?” 小笨犬一如既往地乖巧点头,“愿意!——我不会放很多米,我吃不下许多饭了……”他摸着自家肚皮,站在程显身边。他与程显分食了最后一根肉串,就老老实实地去洗手、淘米、煮饭。他的动作不麻利,却是按照程显之前教他的做的一板一眼,因为他知道,每次当他做好了程程吩咐他的事情,程程都会在他头上摸一摸以示表扬。他喜欢被程程这样表扬。为了得到更多这样的表扬,骏骏一将电饭锅插上电线,按亮了小红灯,就骨碌碌跑到程显面前,道:“程程,饭已经在烧了……” 然而程显刚刚刮完鱼鳞,正在掏鱼肚子的手血腥血腥,“你自己先玩去吧,可以开电视看动画片,你喜欢的那个动画片是不是已经在放了?”哗哗地把鱼身子放到水龙头下面冲洗。 岳骏声站在一旁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半步不离程显,“我要跟程程一起看电视,不要一个人看。”声音小小的,却是很坚决。 程显终于腾出手来拍了拍他,拍的是骏骏的小屁股,“那你就帮我擦擦桌子拿拿碗,准备吃饭!” 小笨犬欢天喜地地说了声,“好!”很难说他欢喜的是程显又给他布置任务了,还是程程拍了他的小屁股。 程显停下手,望着在客厅里起劲抹桌子的岳骏声,瞧着那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个头,心下数种滋味,也不知是忧是喜。 那日他夺了岳文龙的车甩开岳文龙,带着岳骏声直奔医院。遇上沿路的第一个小卫生所就进去挂号,几分钟后岳骏声就懵懂地坐在了输液室里输液。程显一直陪着他,除了中途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些茶叶蛋八宝羹之类。他把这些一点一点地喂给岳骏声吃,捎带着也给自己果腹。 陪着岳骏声的时候他就马不停蹄地在想今后的去向,y城是不能再待了,相邻的几个城市瞧着也不大妥善,看来看去,也就南边省份的一个小地方还去得。他在当赏金猎人的那些年曾无数次在那个小城市短暂停留,每次望见那大片大片的老城区就感到没来由的亲切,——那些曲曲折折的小街巷,那些晨间午后小吃摊上袅袅的炊烟,那些穿着睡衣遛着肥胖的叭儿狗的妇女,甚至那些住在低矮的平房里的小市民一刻不停的骂街,都叫程显感到一股子亲切。这些东西总让程显想起过去,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时候的“新世界”,想起张黎黎那张略带苦相的婉然风情的脸,想起妈妈桑偶尔喝酒时会说“以前的日子明明过得那样不堪,为什么还是会忍不住怀念?” 程显打定主意要带岳骏声到h城,如今他只愿小草包的烧热能快快退下来。退下来之后——他的眼里飘过云翳,之前他跟岳文龙在车子里的一系列互动,不知道被岳骏声看去、听去了多少?如果岳骏声病好之后向他追问,问起那些录像,他又该怎么说? 程显看了一眼岳骏声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他还是会照实说的罢!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一点儿不遗漏地摆在岳骏声面前,由他去评判,由他去裁决!他受够了岳文龙的要挟,受够了长达十年的“流放”,受够了良心上不间断的懊悔和自恨,他不要再忍受这些,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摆脱这些了!可是…… 程显苦涩地打量着卫生所白中带黑的墙壁,心里又忍不住挤出一丝丝的希望:如果骏骏当时因为烧糊涂了,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是不是…… 两瓶水挂完,小护士看一看体温计,说:“差不多退烧了,回家多睡睡觉,休息休息。”推着小车离开。 程显摸一摸岳骏声的额头,也觉得温度下来了,便把那萎靡的模样当作正常,揽着人肩头,带岳骏声离开卫生所。他们从岳文龙的轿车旁走过,走到一个破落的公交车站,等了许久,等来一辆车。程显一上去就向司机打问,问清楚了其中一站就是长途汽车站。一路晃啊晃,两人在司机指示的那一站下了车,岳骏声看上去精神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好。程显忧心忡忡,但更多还是想着越快离开y城越好,便在长途汽车站买了食水,带岳骏声买票上车。 他本打算跟岳骏声先坐汽车到相邻的一座大城市,之后转火车去h城。不料岳骏声刚下长途汽车就又开始起烧,一个劲儿叫冷。程显惊忧之下,匆忙领他上市中心的大医院就诊,而等到尘埃落定两人再踏上南下的火车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大医院的医生照例安排给岳骏声挂水退烧,然而这次却烧得古怪,明明两瓶水下去体温计显示一切正常了,程显刚把人领回附近的旅馆,不多久又重新烧起来。每烧一回,小笨犬的目光便呆滞上一分,言语间也多了稚气,那溜腮嘟囔的模样,竟有几分回到小时候的光景。狐疑外加心惊,程显马不停蹄又将人拖回医院,向医生解释其中的不对劲儿。却不知那医生听懂了没有,光顾着叫护士给岳骏声量体温,末了举着体温计放在光亮处看,“还在发低烧,不过不好再挂水了,回去吃点退烧药睡一觉再看。” 程显犹记得那一夜自己如何搂着岳骏声,听着外面马路上不息的马达声,思虑纷杂,硬是睁眼到天明。他从后往前推测,难以确定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难道是那家小卫生所的药水么?他在当赏金猎人期间各种光怪陆离的事都遇到过,要真是那小卫生所有什么古怪,在药水上做手脚,他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只是不知道依目前的情况,岳骏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儿,据说发烧是会把人的脑子给烧坏的,如果是那样…… 他没有等上太久就知道了答案。那天早上,程显因为熬了一晚,整个人困得撑不住,刚想合上眼睡一会儿,怀里的小笨犬就动啊动地醒来了。透过朦朦胧胧的晨光,程显依稀看见那双吧哒吧哒望向他的眼睛里恢复了些常人的清明。心头刚刚升起点喜悦,他就听见岳骏声问他道:“程程,这儿是哪里?我妈妈呢?”说话的声线,还是大小伙子的声音,只是那口吻分明是…… “这就奇了,这孩子一烧……把脑子烧回到了小时候?”这是后来程显带岳骏声看过的许多医生说的共同的一句话。这些医生还纷纷给岳骏声做智商测试,然后一脸凝重地把测试结果递给程显看。 程显望着一纸报告单在肚子里叹气,同时心里某个地方也好像忽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他跟岳文龙在车里的那些互动,也不会被这样的岳骏声记在脑子里了吧?那些录像的事,也终于不会被小草包知道然后需要自己再痛苦解释了吧?…… 程显拿着化验单走出来的时候,岳骏声正坐在外间的塑料椅上一勺一勺、安安静静地挖吃冰淇淋。冰淇淋是程显买来哄他的,好让他乖乖坐在外面别乱跑。岳骏声见他出来,很懂事地问他道:“程程,你不吃吗?”一勺子冰淇淋挖过来给他。 程显望着他,心里不知该高兴还是愁闷:一个大小伙子的身体,一个学龄儿童的头脑,他该拿他怎么办呢? 二十二、 一个月后,h城老城区里的居民便常见到一个气概与常人迥异的男人骑着辆小轻摩,后面载着一个细皮大眼的帅小伙,在街巷里穿梭。这是程显找了家业务量不大的快递公司,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每周中有三四天带着岳骏声在迷宫似的老城区里跑。本来就算不找份工也不打紧,本来他甚至想把岳骏声带去少民聚居地的黑藏那里长住。只是他以为,既然岳骏声又返回到了他六七岁时的心智,他便下意识地想还原给他一个六七岁时的世界,一个尚对生活怀有温柔期待的稚童眼中的世界。为此,他语焉不详地告诉小草包,“你妈妈让我来照顾你,她有事去了别的地方,不方便带你一起……”一听就是哄小孩儿的话,搁在如今机灵点儿的孩子面前都不一定管用。可到了岳骏声这里,这个个头高出程显两个多指节的“大儿童”就很温顺地点点头,似乎默认了这个事实的合理性。而且,他的眼里还泛起点儿异样欢喜地向程显胸前靠过来:“那……我以后就跟程程住在一起了?以后我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程程了?” 程显接下他修长温暖的身体,被岳骏声眼里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喜色刺得心头一晃。他低低地应了个“嗯”,手臂上立刻湿湿软软地挨了一触。那是岳骏声依循习惯亲了他一口,亲完后还看了看被亲过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把脑袋搁在程显怀里,休憩中的小犬的模样。 程显的神色便染上些复杂。他胯下某处明明没有被亲到,却像是被亲到了似地一个激灵,一下激动起来,想要抬头四顾。然而怀中的小笨犬一无所觉,他长大了的身体伏在程显胸前,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异样。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无意识地叫了两声“程程”,很安心地昏昏欲睡了。 程显坐在饭桌边,把记忆从不断变换的场景中拉回来。岳骏声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碗,等待喂食的小犬也似盯着程显的筷子看。程显支着筷子,将茭白、卤干每样一一给他碗里拨一些,然后挑开鲫鱼的肚皮,把少刺的鱼肚肉全挟到岳骏声碗里,顺道捏一捏小草包的脸,意思是他可以吃饭了。 程显捏得并不重,但岳骏声却感到被他捏过的那个地方起了烧热,半天也凉不下去。他假装很仔细地看看程显挟到他碗里的东西,用筷尖戳了戳两块雪白的鱼肉,“程程,我不能一个人吃两块鱼肚子,我们两个人,应该一人一块。” 程显不理他,“给你吃就吃,吃一点菜还让来让去,剩下的鱼肉跟鱼肚子一样的。我小时候啊,有点儿鱼骨头吃就烧香磕头了!”他大咧咧地坐下,大筷大筷地把菜拖进碗里。进碗就进嘴,到嘴就到肚,几筷子下去,米饭就没了一多半。 程显粗犷惯了,自然不觉得刚才的话里有什么,自然也不会想到刚才那番话的语气较以往来的重。无意间一望,他才发现小笨犬还一筷子都没动,眉毛和嘴角同时往下耷拉着,黑汪汪的眼睛里盈满了委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每闪一下,都是对程显发出无言的控诉。 “怎么了这是?”程显搁下筷子,去抓岳骏声的手。 岳骏声已经嘟起了腮帮子。 程显想了想,慢慢反应过来,“……是因为我刚才的话?”他身子倾过去,把岳骏声拉向自己,语气放得很柔缓。 岳骏声连人带凳子投到程显身边,他坦然地由程显半搂半抱地圈住,目中的委屈迅速地消失,声音中控诉的意味却越发浓厚,“程程凶我!” “我凶你了?”程显不禁觉出点儿好笑,看着一分钟之前眼眶里还滚着薄薄一层泪膜的小笨犬此刻化身为半个小斗犬,很是不快活地瞧着他。 听他说出“我凶你了”这句毫无自觉的话,小斗犬似乎加重了气愤,抬手就在程显胸前捶了一下、两下、三下—— 正要跟进第四下的时候,他的手被程显捞住了。“我把鱼肚子让给你,你还打我?” 小草包的手不算小了,可是纵使这样,也还是大不过程显的手掌。程显调侃似地摩挲着已经不复小时候那样柔软的小犬爪,越摸越丢不下。 “哼,”岳骏声欺着程显的和颜悦色,鼻子里小小地喷气。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抓起筷子飞快地扒饭,吃的头也不抬。他肚里小得意,为自己如此轻易地就在素来厉害的程程面前讨到了赢局而呼呼得意。好像很久之前小草包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在其他人面前他都很自觉地表现得礼貌又乖巧,甚至显得有些怯弱,等到了肌肉勃发的程显这里,他却不由自主地捉住机会撒些小脾气,就像刚才那般——打程程几下啦,捶程程几拳啦,甚至咬程程两口。记得不错的话,这些他可都干过,还干的挺高兴。同时他也暗暗地感到,程显在接着他的小脾气时,一点儿也没有生气。虽然程程总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用一对老鹰似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住他,就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发地这样盯住他,像是认准了他,吃定了他,盯得他一颗小心脏在腔子里卜卜地跳,连两只筷子都使不利落,鱼肉混着茭白咽下去,根本没咂出什么味儿…… 六七岁的智识困在个青春年少的躯体中,岳骏声弄不懂此刻心里虚落落的感觉是为何。低头望着碗里的饭,他感到遇上难题的迷惑。按照以往的习惯,一遇上难题他都是丢开不管的,这次也不例外。 “程程,妈妈说鱼肚肉是鱼身上最好的肉,我不想一个人吃最好的肉,我想跟你一起吃。”岳骏声终于老老实实地解释,眼睫扑闪的目光宛如朦胧的淡雾,柔柔地将程显包裹。 程显的手掌便第无数次地抚上他的头,这算是和解的表示。“吃饭吧!”他对上那淡雾似的眸光,忽然生出一股想要亲吻那双可爱的眼睛的冲动。他很生硬地咳嗽一声,将那股冲动遮掩过去,补上一句,“我看你吃比我自己吃更让我高兴。” 岳骏声热爱做任何事都跟程显一起,在吃鱼上是这样,在洗碗上也是这样。饭后,程显不急不忙地收拾饭桌,小草包已经抱了两只脏碗和空盘子到厨房,哗哗地放水洗刷。程显踱进厨房的时候,正见那小笨犬弯腰弓背,在一池泡沫里打浑,每一只碗来来回回擦了又擦,且搁在龙头下不遗余力地冲洗。看上一会儿,程显捞了一只碗到眼前,发现这小子居然洗的挺干净,——所以说,六七岁的心智实际上于洗碗做家务上是无碍的? 他默默地把碗放回去,一转眼,瞥见岳骏声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副不安的期待的神情。程显自然知道这小笨犬在期待些什么。 “做得很好!”他用他能说出的最标准的普通话说了这么一句,立马见到岳骏声眼里亮闪闪的涌上来的快活。这种单纯的喜色看在程显见惯了血腥污秽的眼中,心里某个黑暗之处被猛地打亮,效果强烈地让他一时回不过神。而等他再去看岳骏声的时候,那只小笨犬已经干劲儿十足地继续埋头洗碗去了。 收拾停当之后是看电视的时间,确切的说是岳骏声看电视的时间。无论是咋咋呼呼的综艺节目,嗲兮兮的动画片还是裹脚布般长的电视剧,小草包都看得津津有味。 “程程,该看电视了!”小笨犬在手巾上揩干了手,立即将两个靠垫在沙发上摆好位置,一迭声地唤程显。若是程显走得慢了点儿,小笨犬还会发急,紧忙地伸手过来把程显往沙发前面拉。拉着程显坐下,分饼干似地分给他一个深蓝色印花的靠垫,然后他自己倚在旁边浅蓝色的靠垫上,跟程显肩并肩一块儿看电视。 当然程显是不看电视的,在他见惯了人间活剧的眼中,如今电视上播放的节目简直没法看,说不出的呱噪、无聊和故弄玄虚。他所在乎的,不过是此时此刻陪伴岳骏声看电视时的时光。 老式格局的一居室仍是那个黯淡的模样,屋子里的家具也仍是泛着旧色的二手货。但由于他身边这只小笨犬的存在,这一切都从表面的简陋和平凡中生出一层光彩来。譬如角落里房东留下的兰花,本来都奄奄一息了,被岳骏声浇了几次水之后又活了过来。碧绿的新枝抽得老长,直拖到地上。譬如沙发边那只豁了个口的玻璃罐,落了很厚的灰了,被岳骏声拿来洗了洗,注入水,而后一点点地不知从哪儿找来好多漂亮的石头丢进去,远远地看,倒也有那么点儿别致的情趣。 程显闲来无事四处打量,看见个生趣些的玩意儿,不用想就知道是他那只小笨犬的手笔,包括冰箱门上吸着的那些卡通画片、此刻他们俩身后靠着的垫子,也都是小草包牺牲了好几天买冰棍的钱换来的。换来后好忐忑不安地跑来让程显过目,问他这些东西好不好看,又问他喜不喜欢。程显能说什么呢?岳骏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也就是当他真的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时候,他就对这些华而不实的小情调表现出兴趣。例如,当年那个小不点儿只要在路上见着了美丽的花草,就爱摘下一朵一束的,攥在小手中,献宝似地拿来给程显。每次程显都会握住那只软乎乎的小手,问他:“这些可是送我的?”边问边把人抱起来。骏骏用点头代替回答,还有几分羞赧地把脸埋到程显肩头。好几次他们被杨淮放瞧见,那个无聊的胖子总会咧嘴一笑,“小许文强送花给程程呢!可惜最后程程还是嫁给了丁力,真叫人难过!”惹起小笨犬霍然的抬头,搂着程显的脖子焦急地问:“丁力是谁?丁力是谁?”涨红了小脸,眉间打着小小的结…… 二十三、 这也难怪,小笨犬原是没看过《上海滩》的。那部电视剧撇开爱情戏不谈,里面有些东西程显是很有体验的。至于剧中那一对为许多人所熟知的怨偶,搁现在也能激起不少红尘中的眼泪与叹息,而程显敢肯定,这些眼泪与叹息中会有岳骏声的一份儿。 小草包爱看缠绵悱恻的爱情片——程显几乎一早儿就发现了。陪着看电视的这么多天里,他虽说没有一个节目谈得上喜欢,但比较而言,程显还是更加倾向于把频道切换到城市新闻之类。然而遥控器的控制权不归他,每每小草包像握着武器似地抓着遥控器,啪啪地切换频道,一圈圈寻找的是恋人们谈情说爱的画面。总是不乏这样的画面,瞅准一个,遥控器扔到一边,小草包瞪大眼睛出神地看,物我两忘。谈恋爱的是电视里面的角色,投入的却是我们的小笨犬。在程显看来以极牵强的原因造成的恋人间的生离死别,都能叫岳骏声低落地叹气,手里紧张地揉搓着靠垫的边沿。渐渐地,不知是觉得冷还是禁不住悲伤,他向程显靠过来了,很自然地把脑袋搁在程显的肩窝里,寻求依托与安慰一般抓住程显的衣服,又软软地连连叹气几声,最后干脆埋头于程显胸前,说:“程程,他们俩没法儿在一起啦……” 程显就不以为然地,他瞧一瞧电视上令小笨犬牵肠挂肚的一对男女恋人。瞧上半天,他只以为那个男演员还算有几分姿色,而旁边那位假睫毛扇得跟一排苍蝇腿似的女演员,就实在逊色的很了。单论相貌,根本比不上张黎黎和妈妈桑,也就比程显的婶婶稍强。 好在电视剧总有完结的时候,每次片尾曲一响起,程显就拧一把那个歪在一边的小屁股,“好了,该洗澡睡觉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4节 这时的岳骏声,也不免有些迷糊,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很听话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趿着拖鞋往卫生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庆幸电视上揪心的故事仅仅是一场戏,并不会延伸到屏幕之外来。扒着卫生间的门,岳骏声转而问程显,“程显,你来吗?”洗澡这件事,跟其他事情一样,也是要跟程程一起分享的。 多数时候,程显都会跟进去,今天也不例外。望着脱得精光溜溜的小笨犬,他打量两眼,就别过了目光。他最钟爱的少年的身材暴露在眼前,而且那身体的主人还没什么自觉地,在莲蓬头下边扭边唱,将那一身匀白修长饱含青春的涩意与美好的体肤杵在程显跟前乱晃。“程程,我是不是还要洗头?”或是“程程,帮我搓搓背!”浸了水的小笨犬蓦然兴奋,摇头又摆尾,说不好是在玩水还是在洗澡。这时节,他可把方才电视上的悲欢情爱忘到了脚后跟,还会冲程显羞羞:“程程,你前面又鼓起来啦!” 程显深吸一口气,不理会自己下面再显眼不过的反应。他手挨上岳骏声的背,一下一下地搓出细面条似的浮污。他的那里直挺挺地戳着,他的心思却得藏着掖着,尤其当他有意无意地抚上那圆浑而翘晃晃的屁股蛋子,啪地击水一拍,“你每个地方都洗过了?” 小草包两下闷哼,哈着腰忸怩了一会儿,似乎还想拿手遮挡一番,却终究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程程,我的也竖起来了。”只见一片柔软的体毛中央,一挺暗红的好肉带着初生牛犊的好奇与兴奋,昂昂然睁眼看世界。 岳骏声颇为苦恼地站着,脸颊上红通通,“它、它怎么这么不听话,说起来就起来?”把责任推到那浑球儿似的鸡鸡上,拿毛巾拼命揩抹,试图把那个熊孩子给按下去,然而绝不曾成功。 望着傻乎乎且性`器勃勃的小笨犬,程显脑子里的那根弦就一直在嘣嘣地跳,仿佛下一刻就能断裂。他自然知道,这样两具发育成熟的男性躯体下`身对着互相勃`起是件多么诡异而引人遐想的事儿。他又开始想深呼吸,可是卫生间里的空气已经不够用。他揪住自己半湿的衣裤,眼睛里满是岳骏声水珠乱滚的身体和儿童式的羞涩苦恼的神气,——哦,儿童! 程显的舌头都僵硬了,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垂死挣扎的意志力,“不用管它。”他这么对岳骏声说,就打开卫生间的门走出去。 空气陡然凉爽下来,他有些颓然地搓着脸,一直走到阳台上。对于小草包的身体,他渴望的时间不长,却渴望的很深远。他固然想占有那样一副身体,包括身体里那颗可爱的灵魂,可是这灵魂却不能是六七岁的儿童的——他可不想跟一个儿童谈恋爱。然而迄今为止的经验告诉他,唯有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岳骏声才肯同他亲近,真正的二十岁的岳骏声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尴尬想逃离的神气。小草包的举止是典型的少年人耽于享乐的举止,小草包的状态是典型的青年人追逐时髦和风头的状态。除去被恐吓的事情不谈,岳骏声是无忧的,他跟他的小女友吵吵闹闹都是一种快乐;年轻人本就应该与快乐为伍。而他程显,与快乐二字向来无缘。他的身上总摆脱不了一种沉重,一种兽的沉重,一种拼尽性命挣得一席之地的兽的沉重。像骏骏这样一个漂亮快乐的青年,会喜欢他这种沉重吗? 程显望着阳台外面的夜空,半阙月亮贴在东边的高处,显得单薄而可怜。淡淡的路灯光下,若干蚊子执着地扑在纱窗外面,准备随时攻进门来吸食人类的血液。对着蚊子的倒影瞧上半天,程显耳边突然炸起一声:“程程,你站在阳台上干嘛?” 阳台门一荡,洗完澡的岳骏声立在门槛上。他身上穿了一套蜘蛛侠的睡衣,红蓝相间,是他最喜欢的一套。 程显看看他,暗中只看见一双分外清亮的眼睛。他长出一口气,用手抓一抓岳骏声的脑袋,道:“我洗澡去了!你别开阳台的窗户,好多蚊子等在外面。” 自然又是一声很听话的“嗯”,程显听在耳里,不能说不受用。他想这样的日子算是过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岳家军”那边找上门来,或者什么时候骏骏又想起来所有的事了,这样的日子也就到头了。眼下他面对着稚童般的岳骏声固然感到畅意,但这种畅意却很虚假,跟真正的两情相悦还差得远。可若是岳骏声恢复到二十岁的心智,恢复到之前那个时髦青年的模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恐怕会更加遥远。那个时候,要是岳骏声再次跟他说他不是基佬,他该怎么办?要是岳骏声问他,他跟岳文龙是什么关系,他又该怎么办? 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程显这澡就洗得颇为郁闷,底下那家伙也软下来了,颓丧的像个小老头儿。等到他趿着拖鞋走进卧室,岳骏声正一字劈叉趴在床上,手里翻着童话书,小腿撩着空调被一上一下。 一抬头见到程显,小草包顿时眼睛一亮,“程程,你洗澡洗了好长时间。”说着伸手来拉他,把他拉到床上。 岳骏声自己则无比依恋地靠上来,理所当然地把脑袋贴在程显胸前,觉得那地方热烘烘得十分惬意。尤其是那鼓突突的胸腹肌肉,被他隔着汗衫偷偷摸上几把,那滋味好比吃了肥中带瘦的五花肉,叫人说不出的充实与满足。岳骏声每次这样靠在程显身上,都能感到这个世界说不出的美好。他打小埋藏在心底的对这个世界的恐慌,此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甚至不大愿意想起他的妈妈张黎黎。张黎黎保护不了他——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这一点了。不仅如此,张黎黎还总让他感到某种屈辱,虽然他并不太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那种挥之不去的屈辱感却是真真切切的。他从来不敢问他妈妈任何问题,他害怕看见他妈妈那双永恒悲伤的眼睛。张黎黎爱他,却保护不了他,而他也爱他的妈妈,但是也保护不了她,——这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事情啊! “程程,”照例在程显身上蹭了半天,小草包那简单的脑袋里像是经过了一番并不简单的思考,“程程,现在只有在你洗澡的时候我们俩才不在一起……” 程显拍拍他,“嗯。” 岳骏声埋下头去,又是一番苦思冥想,“程程,我已经长大了长高了,可以在你洗澡的时候给你搓背。” “你长大了?”程显望着仍一派清澈天真的眼睛,语气颇为质疑。 “嗯。我已经长得比程程还要高了,”岳骏声一下坐起来,抬胳膊抬腿地跟程显比划,“我照过镜子,以前我只有这么高,现在我已经超过碗橱的第一格了。” “嗯,”程显好像又在赞同他了。 “我长得挺快,好像一觉睡过来就长这么高了,也是一觉睡过来就又跟程程在一起了……”小笨犬眼中流露出疑惑。不久,他又向程显依偎过来,眼里的疑惑也没有了,毕竟跟程程在一起这个事实是最值得高兴的。 “程程,我已经长大了,”岳骏声静静地靠在程显身上,小小声地争取似地说。他一直都很喜欢程程,他想对程程好,尽管程程看来不需要他的保护,可是程程脸上绝少露出畅怀的笑容。虽然自己一直都很乖,很听程程的话,但那似乎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程程好。以前自己是个小不点儿,要力气没力气,要脑力没脑力,如今自己长大了,虽说脑力仍然没什么长进,但力气还是比以前大很多了,不过仍然比不过程程就是了…… 床头灯温暖的光线笼罩住他们俩,四散的光晕中有淡淡的甜蜜在流淌。程显半副心思用来听岳骏声的说话,半副心思想着未卜的将来。想的劳乏了,他望望这灯光,这朴素的房间,这老房中平凡的单室套,继而想到窗户外面又是别的平凡的老房子,老房子里住着那么多朴素的平头百姓。此时此刻,这些平头百姓也跟他一般,与家人一起,在灯光下准备睡觉,或者还在看着电视机上的晚间节目…… 程显对普通人的日常没什么概念,总之以上情景在他看来就是很好的生活。他在每一个或阴晦或晴朗的日子里都会想起自己何时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不是勉强做戏般地过,而是放松地、真心实意地活在其中。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一个合心意的人陪伴在身边,这一点顶重要。两个人必然有许多相亲相爱的时候,但也会因为鸡毛蒜皮、柴米油盐拌嘴斗气,可这些不会影响两人的相亲相爱,永远不会。因为两个人很快就会发现,一旦他们跟对方分开一丁点儿距离,他们就痛苦得活不下去…… “程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小笨犬有点生气了,他拿手去掰程显的脸,“你听到了吗?我也想去挣钱,想帮你的忙,你每天一个人给人家送东西,太辛苦……” 程显看他一眼,“你想挣什么钱?”其实眼下连他自己去送快递都是多此一举,哪里又用得着他这个傻乎乎的小情人去出卖劳力?再说他也舍不得。 “我……我不知道,”岳骏声果然一问之下就结巴了口舌,一脸被问住了的苦恼的呆相,看得程显不禁暗暗好笑。他捧过那白肤大眼小撅唇的脸蛋儿狠狠吮了一口,正正忘情地吮在人嘴唇上,“睡觉吧,我的小考拉!” 如今二十岁上长胳膊长腿的岳骏声自然没有半分形似考拉,但当年六七岁时的骏骏就不一样了。其实从各方面来说,岳骏声都更像小笨犬一点,可“犬”这个字挂在嘴边总不大合适,何况又带了个“笨”字呢! 得亏程显“啪”地熄灭了灯,才没有发现在瞬间降临的黑暗里岳骏声烧红的脸。程程亲了自己——程程亲了自己的嘴,这怎么可以呢?只有电视上的恋人们才会互相亲嘴,他跟程程也是那样的吗?小笨犬的心跳得兴奋,血流得畅快,他被惊喜冲得晕乎乎,又被随之而来的一阵怕羞弄得动弹不得。要不是程显伸手拉他,他根本想不起还要躺下睡觉。可是程程那热烘烘的怀抱又包拢过来了,他完全无法抗拒地投入进去,把自己烫得几乎冒热气的脸藏到程显的臂弯里。他不敢说话,甚至也不大敢动,唯恐稍微一动就被程显瞧去了他的窘样儿。他闷头把脸埋在下面,连自己也不曾察觉,他嘴巴打弯正咧着不绝的笑意。阳台外面,一只早蝉蓦地一炸,在他耳里听来仿佛蚊子哼;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几乎喘不上气。 “骏骏想开电扇吗?”程显随意问他。初夏的h城,说热也不热,说不热也热,白日里很多小饭馆都开了空调,从外面经过时声浪嗡嗡,热浪滚滚。 “嗯,不,嗯……”小笨犬紧张地说不出来连贯的话。 “骏骏,你刚才说你想挣钱?”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岳骏声的异样,程显仰面对着天花板,这样问道。 “嗯。”小笨犬捧着个晕乎乎的脑袋瓜,此刻只能够用单音节来作答。 “挣钱的法子很多,这里有个现成的,看你愿不愿意做。是这样,你每帮我做一件事,就能得到一笔钱。比如你跟我一起跑快递,替我看车子啊什么的,这一天下来就是二十。此外回到家你帮我摘菜、煮饭、拖地擦桌,这些事情你每做一件都能挣个五块十块。这样,我不白用你的劳力,你也不用跑到外面去挣什么钱。你就直接挣我的钱好啦,骏骏可愿意?” “啊?”小草包总算是不再埋着头脸,听了程显的话,他慢慢地露出半张面孔来。“可、可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喜欢跟程程一起做事,我、我不要程程为这些付给我钱。”他抱紧了程显,想了好半天,才组织成这么个句子。 “都是些小钱,我给你挣去做零花钱。主要你这样为我干活,可以一边挣钱一边跟我在一起,我好放心。不然你出去打小工什么的,我们整天整天地见不着面,这样你就高兴了?” “不高兴,我不要见不到程程!”岳骏声搂着程显的脖子,声音里很是抗拒的。程显不用刻意去看,就能想见岳骏声眉间打着小小的结的样子——呵!他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 “骏骏考虑下吧!”程显不再多说,翻个身搂住小草包,拍拍他的小屁股,示意谈话结束该睡觉了。 然而他怀抱里的小笨犬吧哒吧哒地眨着眼睛,在这个问题面前是何时睡着的,就没人知道了。 二十四、 第二天程显照旧天一亮就醒,即使他没有睡个饱觉,但是被危机感包围的兽`性叫他没法贪床,他稍稍匀整了一下呼吸,从床上坐起。本来蜷在他身边的岳骏声被他惊动,咕哝一声,换个姿势接着睡。他是肯定爱赖床无疑的。 程显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想起昨晚自己的提议。当时说出那样的建议是出于何种心理,现在回想起来很是模糊了。非要说道一二,也无非是想给这小笨犬找点事情做做,好让他从这干活——挣钱的循环中悟得一点努力的趣味和自身的有用。岳骏声虽说一烧烧回到六七岁,可他不是真的六七岁。若是真的把他当作稚童看待,用生活的安逸把他圈住,虽说没什么不可以,可好像终究损害了一点儿什么—— 到底损害了什么,程显不善言辞,没法说个透彻。一些高高在上的字眼在他心底闪过,诸如“人格发展”“潜力开发”之类。程显对这些虚虚实实的概念不感兴趣,他可以感觉出那么点儿意思,觉得差不多就是那样吧。他甩甩头,将这些形而上的念头甩个干净,伸个懒腰去洗漱。实际上对他来说,这小笨犬整天被他栓在裤腰带上才好,什么人格、潜力、发展,都是他压根儿不在意的东西。在他看来,岳骏声只要能吃能睡,能说能笑就好,他打心底里不需要岳骏声去愁烦更多的事。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一个傻乎乎的小笨犬才更加容易听他的话,更不会离开他,要是岳骏声回到二十岁…… “噗啦啦啦啦——”一口带牙膏沫子的漱口水吐到池子里,程显一甩头,把所有不顺心的念头都暂且甩到一边。窗户敞开着,碧色荫荫的琵琶树后面,晨风将“馄饨面”“叉烧包”“酸辣汤”的叫卖声遥遥送来。 水管子里的水哗哗地泼到脸上,程显猛地拧上水龙头,扯过毛巾,一面揩抹一面回去卧室,去看他的小考拉醒来没有。结果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里面一声声地叫“程程——程程——” 他一进卧室,就见那小草包将一床空调被东拉西扯,且把枕头摔到一边,撇拉着脸,带了点儿起床气地问他:“程程,你去哪里了?都不带我……” “我去出恭,怎么带你?”程显照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只脚丫子打了一下,“你是接着睡觉,还是起床跟我一起吃早点去?” 岳骏声半挂着脑袋,就这几秒钟光景便又要睡倒的模样。听了程显的话,他突地一梗脖子,心魂明明还在梦乡里呆着呢,“我跟程程去吃早点,吃早点……”扒着两只手往床边爬。 程显见到那圆溜溜的屁股蛋儿朝自己这边撅着,忍不住心痒痒,他上前一步,伸手过去就揪了一把。 “干嘛?”小笨犬的起床气还没消呢,突然被袭,还揪得挺疼,就出声抱怨了。梦的云雾一下散开,他抓着白天穿的短衫裤不禁发愣,——揪屁股是不是跟揪别的地方不大一样?揪人屁股好像有点儿不一般的意味在里面,是不是这样的?程程揪我屁股,是不是跟程程亲我嘴一个意思呢?嗯…… 岳骏声抱着衣服发着呆,面颊上腾腾地似乎又烧上一层。他从下往上偷偷地觑程显,却在同一时间感到自己那不听话的小混球又硬梆梆地撑起一片天地了,——“我、我也出恭去!” 丢下这么一句,小笨犬落荒而逃,逃去卫生间,“砰”地关上卫生间的门。 程显站在原处,望着卫生间的门,很了然地笑了笑。 小吃店的木桌边,程显与岳骏声面对面坐着吃馄饨。馄饨、五香蛋、牛肉锅贴摊开一桌,香气互招,好一会儿两个人吃得头也不抬。桌子架在一块不算平整的地面上,程显这边略低而岳骏声那一面略高。本来店老板找了块碎砖头垫在一只桌腿下来保持平衡,这会儿不知道什么人把转头踢到了一边,让这小木桌成了咯啷咯啷的瘸腿。盘子里的五香蛋从这头晃到那头,程显低头一看,伸脚把那块碎砖头拨过来,垫在桌腿下面。 盘子里的五香蛋终于不再滚来滚去,程显用筷子点一点,对岳骏声道:“趁热把鸡蛋吃了。” 岳骏声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汤水,嘴巴忙不过来,鼻子里“嗯嗯”地应着。 程显喝光了馄饨汤,把碗撂下,不急不忙地挟了一块锅贴。他一边吃一边注视着岳骏声,看他如何一点一点自己地剥鸡蛋壳,如何喝一口汤水、咬一口鸡蛋。 街巷中人来人往,“叮铃铃”“滴滴滴”“呜呜呜”,挤满了精干的老太、遛狗的老头、买菜的中年妇女和被大人拖着往学校赶的小孩儿。离程显他们所在的小吃摊不远,就是一所小学,校门在转弯过去的那条街上,坐在这里看不见。 程显用那种浑不在意的兽的目光四下打量,他留意着这条街上各家小店的名称和位置,像是五金店在最西边,文具店直对路口,横过来是一溜饭馆和小吃店。他还认出这一带常见的一些老面孔,这个小老板,那个小老板,——这种对环境的注意力源于兽的习惯。末了程显又把视线落回到岳骏声身上,“……昨晚问你的事,你想好了?” 小草包眼睛下边泛着点儿阴影,看来是没怎么睡好。“我没想好,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只想给程程帮忙,每天都跟程程在一起。”小笨犬面上露着呆相,每问必说大实话。动脑筋和做决定对他来说,都是跟做算术题一样的难事,顶好一直有人来告诉他下面该怎么做,好省去他的痛苦。 程显非常乐意来充当这样的角色,于是他一下就替岳骏声拍了板,“那就每天跟着我,有劳有得,多劳多得,就这么定了。” 话一出口,岳骏声脸上马上就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嗯!”小笨犬重重地点头。 那一天起程显就正式雇佣岳骏声做他的小“贤内助”。若是公司有活,他就带上岳骏声挨片儿挨片儿地跑,跑热了,来到街旁的文具店,买上两大盒冷饮,饿了的话就上熟食店炸鸡档买上一袋子肉和鸡脯什么的,两个人闷头吃得可过瘾。 随着白天越来越长,知了也越叫越高亮。程显有活就接,没活就窝在家里闲整。外界的消息,他很少关心,偶尔买份报纸瞅上一眼,从没发觉什么新意。他用假身份证办了个当地的手机号,买了个带流量的套餐。隔三差五他用手机上网,尽是搜索y城和h城的新闻。 小笨犬有好奇心,对程显的好奇心。每一次他看见程显坐在那儿摆弄手机,都会凑过来问:“程程在玩什么?”心里存着小小的嫉妒,嫉妒那个小小的扁匣子跟他抢程程,占去了程显的注意力。于是当程显把手机递给他看的时候被小笨犬断然拒绝:“我不看这个,这个坏,电视机好。”——因为电视剧不跟他抢程程。在岳骏声心目中,程程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做什么都得带上他,于他与享所有。他讨厌那些单独占去程显注意力的事物,比如手机,比如马桶,比如程程洗澡的时候不让他进去的那十来分钟。诚然岳骏声总是努力地做个好孩子,大多数时候他也都是乖巧的,但他也有自己的小脾气和小私心,尤其在有关程程的问题上。他可是一直记得一个名字、一个人,那个人叫丁力,杨叔叔说程程将来会跟他在一起。这可把他给吓坏了,他甚至偷偷为此掉过几滴眼泪,痛苦地觉得天空都灰暗了。为此他还专门去问妈妈桑,“丁力是谁?” “丁力?”桑梓看看他,想了一想,“好几十年前他就死了,早就没他这号人了。” 哦——已经死了,骏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感到天空又立刻蓝上了几分。不过这名字还是在他心里扎下了根,成为心上一根不朽的鱼刺,时不时提醒他这个“情敌”的存在,不管这情敌是手机、马桶还是个早已作古的人物。 空调在墙上呜呜地鸣着风,程显坐在窗户边,跷着毛茸茸的两条腿。t恤和短裤把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包裹得紧紧的,温饱之余,他就免不得感到一股性的冲动。 岳骏声坐在旁边的地板上数钞票,看上去非常的忙。一只鞋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扎着一捆一捆数额不一的纸币,这只鞋盒子就是岳骏声的聚宝盆。自从程显开始每天给他付新水,数钞票就成了岳骏声最爱干的事情之一。他还专门用一个小本子,吭哧吭哧地在上面记账,记下五块的有多少张,十块的有多少张,五十块的又有多少张。当初程显随口说的干这件事给多少,干那件事给多少,真到了掏钱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看都不看地,抽出什么面额的票子就是什么,统统拍到岳骏声手里,“给,小考拉!” 小考拉每每睁大了眼睛,望着手里的钞票,艰难地回想着什么,“程程,你给多了。” 程显就道:“嗯,那是给你的奖金。” 岳骏声又是一呆,抓着钱的手朝上摊着,看那神情,定是又在吃力地思考些什么了。 程显仰在椅子上,不说也不动。好一会儿,大概是看到小笨犬把钱数着数着,脸上又露出那种可怜的呆相。实在看不过去,他一把揽过岳骏声,对着小草包的嘴一亲再一吮,重重地发出“吧”的一声。 亲完了,他说道:“把钱收起来罢。” “嗯,”岳骏声好像被他吻得更呆,不过好歹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当着程显的面,把钞票一张一张整齐地叠好,用皮筋捆住了,放进鞋盒,然后盖上盒盖,把鞋盒推回到床底下。做这几个动作的时候,他尽量低着头;他的脑袋瓜停止了思考,轻飘飘地在雾里打转。他的呼吸又疾又热,他的头脸像是在熏蒸汽。至于他的四肢,则软绵绵地使不上力,顶好马上有个什么东西来给他偎靠依附,——啊!这是程程第二次亲他的嘴,就那么一秒钟的接触,就对他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他几乎感到自己像是生了病,既想笑又想哭,又想吓人的叫上几声。他是那么困惑,又是那么高兴,当然还有猝不及防的惊讶。他不知道程程为什么这样做,他又好像知道程程为什么这样做。他那即使只有六七岁的心灵,也隐隐约约预感到某种美好的悄然降临。而对这个美好,他也仿佛猜测期待许久了,——以一个六七岁心智的人特有的方式,而现在—— 岳骏声抿抿嘴,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转身走到程显面前,眼里闪烁着只有儿童才有的那种勇气和羞怯交织的光彩。他望了程显一眼,像往常那样搂住程显的脖子,停顿了一下,就俯下`身吻住程显的嘴。 他吻得很轻,带着试探的犹豫,然而下一秒钟他就大起胆子,一点点加重地贴紧程显的嘴唇,舌尖软软地扫过那并不算柔软的唇面上。 于是轮到程显吃惊了。本来他颇有兴味地观察岳骏声的反应,心里对看到的反应很满意。他差不多已经发现,凡是遇上小笨犬呆愣无措的时候,只要亲一下嘴就能万事大吉,上一次是这样,今天看来也是。可是等到岳骏声过来搂住他,主动亲上来的时候,即使是历经血雨腥风的程显也不禁感到讶异——这是他所没想到的,甚至可以说从来都没想过;但无论想没想过,他都知道在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他毫不犹豫地吻了回去,带着不容置疑的热烈。他伸手抱住岳骏声,让岳骏声顺势坐到他的腿上,于是他们俩就坐在同一把软椅上接吻。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长时间的接吻,炎夏的太阳光透过竹帘筛落到他们身上,一条条浪似的金黄。两个人各自侧着头,在这个热吻里互相确认彼此的心意。如果之前两人心中还有什么疑问,经过这一吻都没有了;如果之前两人心中还有什么难以表达的话,这一吻都替他们表达了。谁都没有思考太多,就像程显没有去想他怀里的岳骏声只有六七岁的心智,就像岳骏声没有去想他这样子亲了程程之后会怎么样。一种简单真诚的爱意在两人之间流转,两个人同时感受着在相识相伴许久后揭开面纱走到这亲密一步的喜悦。喜悦中没有太多情`欲,只有情`欲那刚刚破土而出的芽苞,像春天里的蔷薇花蕾,在风中娇憨地招摇。 等到他们挨擦着脸停下,稍稍喘着气,岳骏声抿嘴去看程显,发现他的程程正在微微地笑。哦——微笑的程程是多么罕见! 于是岳骏声也忍不住笑了,更加搂紧了程显。那一刻,两人心中都又宁静又喜乐,抱在一处坐着,很久都没有说话,但谁都感到这比说很多话都说了更多。 二十五、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得豁然明朗,日常生活中每一件事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小草包心中那一点儿天真的羞怯,经这一吻后都化作了笃定和勇气。他那茁壮成长的孩子式的爱情,在这笃定和勇气的推助下,同这夏日的南风一般向程显扑面而来。 每一个早晨,岳骏声都在程显的臂弯里醒来。一醒来,他总是习惯性地先去看程显。无论程显有没有醒,小笨犬都会蹂身而上,给他的程程一个绵绵依恋的早安吻。窗外的麻雀叫得那样欢畅,跟他每天早上醒来时的心情一模一样。只要一看到程程,我们的小笨犬整个人都快乐的不得了;只要一想到他爱程程,而程程也爱他,他简直想从心底里笑出声。这种甜蜜而信心满满的感觉,让电视里那些传奇又传奇的情侣在他这里都失去了光彩。他再也不用去羡慕那些男女,他再也不用每次在看完别人的恋情之后感到莫名的惆怅,——如今他甚至都不大惦记着看电视了,因为每次看着看着,他都会忍不住搂住程程陶醉地亲上一会儿。亲完了,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怎么地就笑起来,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这点不好意思也变得越来越淡,淡到像是花草树木般自然。注入了爱情的生活,就仿佛是水里加了蜜。岳骏声每时每刻都饮着这隽永的蜜水,连走路、吃饭时都散发出真诚的欢欣。身处恋爱的彩虹之下的小笨犬,见什么都是好,不管是乌云密布的日子还是金光大盛的艳阳天,他都是那么得快乐,那么得忙来忙去。 “程程,我来洗青菜!”“程程,我来用洗衣机洗衣服!”或者是,“程程,今晚我请你吃饭!”吃饭,通常也就在街头巷尾的哪个小饭馆、小酒家或小排档。一碗面、十来串烤串、一大盆装的满满的烩菜,两人在满街的“叮铃铃”“让一让”“让一让”的喧闹声中吃得心满意足。饭后夜幕降临,路灯一盏一盏地点亮,程显和岳骏声手拉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从街头诸多小贩和往家赶的下班的人身边走过。薄暗的夜色里,一扇扇人家的窗户漫漶出温柔的轮廓。 岳骏声喜欢请程显吃饭、给程显买东西,用他从程显那里挣来的钱。这一点说起来好像颇为滑稽,仿佛他们俩多此一举,把这只手里的钱转到那只手里。可是小草包不这么想,程显也不这么想。程显喜欢看到小草包拿到报酬后抿嘴微笑的样子,而小草包也喜欢偷偷下楼买回一盒卤菜熟食交给程显时程显挑起眉毛询问的表情。渐渐地,小草包开始不满足只给程显买吃的,而是学会从巷子里那些小货摊上陆续买回一双拖鞋、一件短袖汗衫、两条大裤衩什么的。买回来后马上要求程显试穿,穿上后围着程显,左看右看。 尺寸一般来说都是合适的,——程显本来就是个标准的身材。瞧着他的程程穿着自己给他买来的这么合适的衣服,我们的小笨犬就会像每一个甜蜜的小伴侣那样露出又骄傲又欣悦的表情。这时他总会忍不住追问一句:“程程,你喜欢吗?” 面对这样的小笨犬,程显还能说什么呢?即使他一点儿也不需要这些衣服,即使这些新衣服再普通不过,可他心里就是有暖洋洋温软软的东西瞬间漫过。这样一只傻乎乎的小笨犬,还总想着对他好来照顾他呢! 程显望着一脸期待的岳骏声,说:“我很喜欢。”说完他揽过岳骏声,口对口融融地按上一个吻。 沉陷在这个吻里的岳骏声是多么鼓舞快乐,发起这个吻的程显心里又是多么五味杂陈。 之前说过,他不想跟一个儿童谈恋爱。可是,仿佛无法避免地,他还是走到这一步,拥抱着凡事懵懂的岳骏声,做起春花秋月的梦。然而即便在梦里,他也没有抛去兽的现实和沉重,即便在他抱着岳骏声热吻缠绵的当口,他也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否则,凭他对岳骏声的热望,他难道不想将事情推到最后,完全地占有岳骏声吗?否则,凭眼下岳骏声对他表现出来的依恋和顺从,难道他在占有其身体的过程中还会遇上什么阻碍吗? 将事情推到最后——程显对此想过多少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么多次他在冲澡的时候自`慰,又是那么多次跟岳骏声接吻之后他借故上厕所,一个人默默地对着单调的瓷砖消去欲`火。他破天荒地克制住了自己,他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能自律至此,他也不想去弄清楚。他就像是一头粗枝大叶的野兽,好不容易跟枝头的一朵小花朝夕相伴了,只敢轻轻地去嗅一下那朵小花的香气,至多用爪尖若有若无地那么点一下,而不敢一掌把花儿扑下枝头,或是啊呜一口把它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 程显如此克制压抑着自己,神气上难免带上点儿阴郁,他小心地不把这点阴郁在岳骏声面前流露出来。幸而这股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每当岳骏声蹭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就全然顾不上这股阴郁了。搂着已经完全成熟的大人样的身体,享受着一个坠入情网的儿童的心灵对自己的依赖。他当然知道这看上去有多么古怪。可即使面对着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心灵,他也忍不住放纵沉陷。被人依恋被人爱慕被人需要,且这个依恋爱慕需要他的人正是他所钟爱怜惜的,这种一来一往互相肯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震动着程显那颗孤狼似的心。 当你独自一个活在世界上,即使你很强大,不容易被轻易伤害,你也总会感到一股陌生,一股带着敌意的寒气。你需要时刻提防,时刻警惕。即使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也很难放松了神经。程显对此体会得太多,所以当他感受到岳骏声向他表示出来的天真的爱慕,当他看到岳骏声是这样依恋他需要他,当他看见岳骏声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他好的时候,他就会感到某种情感的涌动,以及随涌动而来的一丝眩晕。这就像春日的阳光照耀着河上的冰层,慢慢地河底的暖流争相冲撞,受到召唤一般,往上、再往上,要冲破冰层出来了。对程显而言,岳骏声就是那春日的阳光,在阳光之下,他心上的冰冻一点点地融化。他很快就要离不开岳骏声,离不开这春日的暖阳;他很快就要将自己的一颗心完全暴露在外,没有一丝防御了。 “程程,我的头发真的好看吗?”小草包拿手摸着自己新剃成的小平顶,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程显了。 程显将洗好的碗一一放回搁板上,他看岳骏声一眼,“嗯,我觉得挺好。” 立秋过后,“秋老虎”来势汹汹,好几回岳骏声摸着长长了的头发喊热。程显二话不说,这天吃完饭就带小笨犬上巷子里的剃头铺削了头发,顺带也削了他自己的。老剃头师傅擦擦擦擦挥刀如风,十分钟剃一个头,清一色的小平顶,用老师傅自己的话说:“非常清爽!” 程显朝镜子里一看,——他自己倒没什么,他是一直顶着那当兵的发型过来的。主要是岳骏声猛看上去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头上光秃秃的。不过看久了,觉得到底精神一点儿,很像个朝气、利落的大男孩了。之前岳骏声留着那种卷心菜头,头顶上毛发旺盛,四周围剃得单薄,蘸上发胶一梳,说不尽的油头粉面。程显看那发型不顺眼久矣,这不,逮着个机会就让老师傅给岳骏声推平了,也不理会那小笨犬一脸委屈地拿手在头上摸来摸去。 付完钱,程显拉着岳骏声就走。 程显在前面走的急,岳骏声的步子却拖拉着。程显什么也不说,拽着岳骏声走到拐角的小店,给他买了一根冰棒和一包奶糖,然后放慢脚步,缓缓地领着岳骏声往家去。 湿热的晚风轻柔地拂掠,风中有浓郁的草木的清香。知了在街边的树上鸣噪,路边晃动着一个个纳凉人的影子。走着走着,程显突然问:“现在你还觉得头上热吗?” “不热了,但是也不好看了。”小草包十分郁闷地啃着冰棒,过了一会儿,又问:“程程觉得呢?” 程显看他一眼,“这样比以前好。” “程程觉得好?”小笨犬似乎一心想要说服自己,他把程显的手抓得紧紧的,“那就好。” 然而回家后,岳骏声还是一个劲儿地对着镜子猛瞧,两手不停地摆弄头发。 程显走到厨房收拾,把多余的碗筷洗一洗放回橱柜。在他收拾的当口,岳骏声跑来问他:“我头发是挺好的吧?” 他说:“挺好。” 过一会儿,小草包又跑来问:“我头发不难看?” 程显答:“不难看。” 五分钟过后,岳骏声又问了差不多同样的问题。程显压着声音回答了,“你头发没问题。” 三遍过后,岳骏声终于不再来问,而只是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吃糖,开着电视却不去看。 见他如此,程显心中流过一波阴郁。看来他眼中的“挺好”,连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岳骏声都怀疑。当然了,他执意要岳骏声剃掉之前的发型,并非由于那个发型不好看,而是那个发型以及那个发型所代表的世界,让程显感受到一股威胁。 那个世界跟程显无所交集,格格不入。来自最粗糙的丛林世界的程显,对那个精心修饰雕琢的世界几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反感和憎恨。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个热衷于那样一个发型的岳骏声,一个对那个世界恋恋不舍的岳骏声,很难真正地理解他,同他长久相伴。一种恐慌感驱使他推平了岳骏声的头发,他在暗暗地同那个世界抢夺岳骏声。他把岳骏声牢牢地攥在手里,攥在这个小小的h城的老城区,攥在远离繁华的寻常巷陌,以为如此便能如愿以偿,便能过上他想要的那种生活。有一个问题他从来不敢去想,那就是这种生活是不是也是岳骏声想要的?如果不是,他该怎么办? 呵——他带岳骏声逃离了y城,逃离了y城的人和事,到如今还能谈什么怎么办?当初是岳建益自己说把儿子交给他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怎么办?一个像他这样一头从丛林中撕杀出来的野兽,何必去婆婆妈妈地思考这个那个,像个战战兢兢的娘儿们似地一遍遍地问怎么办? 程显胸中渐渐涌上一股无名火,他像是碰见敌手一般沉下脸来。他径直走到沙发旁边,定定地凝视一边吃糖一边看电视的岳骏声。又是那种赛猴戏的综艺节目,嘈嘈杂杂的男女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戏。程显一皱眉头,俯下头想要亲吻岳骏声。他想像往常一样用一个吻来驱散烦忧,用一个吻来消除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距离。他也需要这个吻来坚定自己的信念,也需要这个吻来助他看清现在和未来…… 正当程显要吻下去的时候,岳骏声突然“咯”地一笑。他被电视上的综艺节目给逗乐了,笑得嘴角弯弯,眼里亮晶晶的。接着,他抬眼看到了程显。 “程程,来一起看电视——” 程显望着他无忧无虑的笑脸,望了好一会儿。他低低地说:“你自己先看吧。”就像一头逃回丛林的兽那样走向卧室,走到阳台,对着外面的夜景。 二十六、 平凡无奇的夜景,明明暗暗的灯火。楼房的黑影伫立在附近,伴随着夏末惨淡的蝉鸣。程显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想他用这平凡单调的日子禁锢住岳骏声的企图迟早要失败。即使岳骏声只是个有着六七岁认知的小笨犬呢,这种平凡单调的日子也早晚会被厌弃。也许小草包是喜欢他的,这种喜欢有多牢靠谁也无法回答——当然,首先他很可能缺乏资格要求给予一个回答。 对着这夜色,程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从叔叔那里听来的一件事儿: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取了个小他许多的妻子,两人的年龄差了差不多一轮。男人很爱妻子,帮助她,教导她,保护她,让她过上虽不算富足但至少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很快,小妻子就厌烦了丈夫的管束,厌烦了这种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平静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她年轻的心渴望着刺激,她天真的脑袋还满是幻想,她看见电视书报杂志里那些光鲜的男男女女,整夜整夜地羡慕与叹息。后来,小妻子逃走了,离开了年长而无趣的丈夫,逃到她心目中最繁华的地方,尽情冶游。她的丈夫追过去找她,希望她回家,可是他的小妻子却告诉他要离婚,因为她爱上了别人,爱上了别样的生活…… “程程,你怎么了?”正当程显越想越陷入躁郁的时候,身后发出这么一声。岳骏声光脚跑来,攀着门框瞅他。 程显呼出一口气,“没什么,你不去看电视?”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宁愿独自待着。 小草包探究地看着他,“程程,你在不高兴。” 沉默在两人之间一点一点发酵。程显看看岳骏声,“骏骏,你要是想,以后还是把头发按照以前留起来,到时候我再找一家好点儿的理发店给你修剪。” 岳骏声一愣,“程程你不是觉得我的头发挺好吗?” 阳台上没有开灯,程显只见到岳骏声昏昏灰灰的身影,浑身上下唯一双眼睛最是明亮,直直地盯住了他的心。 程显对着那双眼睛看了一看就避开了,他开始移动脚步,“嗯,我是觉得挺好,但是你觉得呢?你要是不喜欢,还是把头发留起来,照你喜欢的来,没什么……嗯,你去看电视吧,去看电视……” 说着他从小草包身边走过,走进卧室,开了灯。他胡乱地在柜子里翻找,随便抓了一件干净的汗衫在手里。他听见岳骏声的脚步声去了客厅,心底有漫漫的茫然云雾般升起。等到那脚步声回转了来,他心上的茫然又是一阵动荡。他意识到岳骏声刚刚关掉了电视,“……怎么不看电视了?” 也就随口这么一问,却不想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上来,“程程,你在为什么不高兴?” 岳骏声从后面将程显抱住,下巴搁在他肩上。他的手环到前面握住程显的手,他的脸颊贴紧程显的脸颊,“程程,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程显抓抓他的脑袋,“乱讲,我不会对你生气。”被人拥抱的感觉像海水般漫过他的全身,这是他头一次被当作关怀的对象获得的拥抱。这种感觉多么陌生而奇妙。他一直是那么强悍,多少年前他就开始充当保护者的角色,给如今这只拥抱着自己的小笨犬做保镖,给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做保镖,帮助捉人。他跟危险为伴,他与阴谋同行。他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也是需要被保护的,被一个比他稚弱这么多的人关心爱护。知道有人在替你担心,知道有人在注意你的哀乐,知道有人愿意与你分忧,无论他们自己是否担当得起,—— 程显心上的冰壳儿如被风蚀的墙纸一般纷纷剥落,他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窝突然有一丝泛酸的异样。——人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多么强悍的人,都是渴望其他人的陪伴和解语的!何况程显只不过是一头凭本能而搏命的兽,他既非最凶狠也非最毒辣,他甚至算不得最优秀的斗兽…… “骏骏,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去过你喜欢的生活罢?” 程显的声音干涩迟疑,要不是背对着岳骏声,他压根儿问不出这样一句话,这句暴露了他全部弱点的话。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自己是这样的弱,脆弱亦懦弱。一系列梦魇般的片段潮水般朝他涌来,让他想起他跟岳文龙的那一夜,想起事后岳文龙气定神闲讽笑的表情。他想起岳文龙说“你最不愿让谁见到这录像”时的音色,一下出惊,猛地抓住岳骏声的手,飞快地转过身。 小草包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却是温柔而单纯的诧异。他抬起胳膊搂住程显的脖子,用孩童那种天真、笃定的口吻在程显耳边道:“程程,我不会离开你。我喜欢的生活就是跟程程在一起的生活。没有了程程,就没有我喜欢的生活。离开了程程,我就再也喜欢不起什么生活。所以,我不会离开程程,就像程程也不会离开我一样……” 这番话乍听之下有点儿电视剧台词的味道,但此时此刻,连程显这头素来强硬的兽也不得不承认,这番台词式的告白是那么有力地抚慰了他动荡难安的心。他紧紧紧紧地抱住岳骏声,抱住这具温柔顺从的肉`体,像是于一片无望的恶海中抱住一根浮木。 岳骏声也紧紧紧紧地抱住他,一边呢喃地用嘴唇触碰他的脸跟脖子,唤道:“程程,程程……” 于是程显就像才反应过来似地,也开始亲吻岳骏声,吻他的脸,吻他的脖子,吻他的下巴,吻他的嘴唇…… 他们俩像是第一次发现了彼此的存在那样亲吻,吻得热烈,吻得灼人。也是第一次,他们的吻里掺入了情`欲,两人四手已经不满于拥抱住对方,而是在彼此的身上越来越重地抚摸揉搓。他们像是要牢牢地攫住什么,又像是要从这昏惨惨的世上抓到点儿令自己感到安全的东西,而这眼前的人正是个现成的,而这眼前的人也正是心里想要的,那么—— 不知是谁拐带了谁一把,他们不知不觉地倾倒到床上,越来越急促的热吻里,有什么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两个人的喘息都变得艰难,他们其实已经顾不上喘息。程显的手贴在岳骏声的屁股上揉搓,他的下`体已经明显地涨起,一下下顶着岳骏声的身体。而他也清楚地感受到岳骏声那里的硬度,他完全知道这样直杵杵的硬度意味着什么。 “程程,程程,”岳骏声拽着程显的衣服又拉又扯,他童稚的头脑被成熟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的情`欲烧得一派昏沉。昏沉中自有一股甜蜜,教他欲罢不能地追逐轻咬程显的唇舌,不遗余力地与之厮缠,同时难耐地扒着程显,很想把程程的衣服给扒下来。他那不听话的小混球戳上来了,一浪浪叫嚣着要他做些什么,要程程做些什么,要他跟程程一起做些什么。小草包被那浪头逼得无法可想,他被那一波`波的热望激得无处可逃。他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些,之前在洗澡时、在睡梦中、在他好几次跟程程接吻的时候,他都有用这种感觉。却没有哪一次的感觉像今天这般强烈,这般要活活地焚毁了他。他没有别的办法,唯有紧紧地缠住程显,在程显胸前身下又摸又抓,好像程显有办法替他排解。 “程程,程程……”他越来越催促地贴在程显身上叫唤,不知怎么地,他笃定程显能帮他,他早就知道这一点,没有谁告诉过他这个,但他就是知道。他要程程帮他,他要程程帮他! 程显不比他更加好过,他远比岳骏声更加渴望那水`乳`交融的一刻,——那温暖到极致、世间万物都不复存在也不应存在的一刻。眼看这一刻就在眼前,眼看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情起情悦。作为一只兽,他当然知道该怎样放开了手脚地去做、去如愿,他早就该毫无挂碍地这么做了!这只小笨犬是他的,这只小笨犬早在十多年前就该是他的。张黎黎去世后,岳骏声更是只能归他所有。与他相比,岳建益算什么,整个岳家算什么,这个世间的伦理法度又算得了什么! 一丝痛苦的克制梗上他的喉咙,程显突然感到一阵兴奋的痉挛。他禁锢住岳骏声的动作,又用手蒙住自己的脸。 “程程……”小草包毫无知觉,执意要求他的回应。上涨的情潮把他脸染得红红的,他迷乱地小声叹气,用他红红的脸颊不断地去蹭程显,“程程,程程……” 程显把手从脸上放下,灯影里他愣愣地看了岳骏声一会儿。他吞了半口唾沫,伸手到下面,伸到岳骏声穿着的裤衩里。 往下一拉,少年人青春的好肉直落眼底。好在他并非第一次看岳骏声的那里,冲澡搓背多少回了,他对那个地方早已熟稔。只是如今这么真切地那东西握在手中,感受着生机中的一丝涩意,这让他握着东西的手掌沉甸甸的发烫。也就迟疑了一秒,程显就同样退下自己的裤衩,捞出自己那毛色浓密的一根,且把这肥丑的一根同岳骏声年轻的好肉贴在一处,下一时便是急切反复的套磨。他合起两只手,疯狂地发了狠地套磨。 岳骏声叉着腿,嘴里“呜呜嗯嗯”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知道程程果然出手帮了他,让他这么舒服,舒服得脑子里一阵阵地起浪。浪头直冲,让他几乎坐不住。 “原来程程的那里长这样啊!”浪头的间隙中,小草包这么想,想的嘴巴里干干的。浪头更猛了,他不由地抓住程显,“原来这样做就能舒服……”他把程显的做法暗暗记下,觉得自己学到了东西。 他面前的程显,什么声音也没有,两眼望定手里的东西,曲着副猿背,对手里的两块肉轮番进行激烈的摩擦。他像是憋着股劲儿,脸上泛出异样的红。不是岳骏声脸上那种自然情动时的潮红,而是铁匠炉子里的石矿被精炼之后的那种幽幽的红。显然他也沉浸在这种炽热的情事里,但他没有完全沉溺。他的身体在纵乐狂欢,他脑中的某个角落却还维持着一线清明。岳骏声表现的越兴奋,他的眼里就越是加紧闪过一分悲哀。直到他的目光连换数次,两人的肩膀同时如癫痫般猛地一颤,“哎!!” 淡淡的腥味儿喷散,被程显抓了满手,还有些溅到了腿上。岳骏声在释放的一刻一下仰倒,离水的鱼儿也似呆呆地喘气,半天不动弹。 与他相比,程显的反应就平静多了。短暂的怔晕退去之后,他下床到卫生间冲洗一番,留岳骏声一个人在床上。秋夜闷似仲夏,窗里窗外没有一丝风。空气里说不上来有股什么气息,连呼几口都觉得氧气不够。程显洗手抹身,就着水龙头冲脸,正要接着洗澡,却想起换洗衣服还拉在卧室。 这么一想起来,他就听见那熟悉的一迭声的“程程,程程——”他脚步快于思考,几步赶了过去,进去后,一眼望见岳骏声那小笨犬叉手叉脚地滚在床上,不住口地唤他,一脸情事过后的娇慵。 “程程,你怎么又一个人跑了?”小笨犬把手伸给他,脸上一忽儿羞赧,一忽儿喜气洋洋。他把程显拉到身边坐着,脑袋在程显怀里滚来滚去:“程程,刚才真舒服,真快活!你以前怎么不早教我,原来还有这么刺激快活的事儿!” 程显搂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骏骏,这种事很秘密,不能随便对人说,更不能随便在人面前做。这事不好也不坏,舒服是舒服的,但也不能做的太多,明白?” 岳骏声抱着他,无限餍足地,“我知道,我懂,为什么程程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就像电视上的情侣只跟最喜欢的人亲嘴、躺一张床上睡觉一样,跟别人绝不这么做。我也只要程程一个,只跟程显一个人做这样的事,其他人都走开,跟他们也没关系,嗯!” 程显低头,他看着岳骏声水样柔亮的眼睛,按下胸中的忧疑,在小笨犬的嘴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二十七、 情`欲的阀门一旦打开,便是施多少力气都难再关上。打上回两个人露体相见、赤诚交磨之后,岳骏声仿佛成了个跟夫君圆过房的小嫁娘,隔三差五冲着程显耳语:“程程,我想舒服。”倘若程显拉长脸,避过他轻擦在自己肩头的唇,敷衍着道:“等晚上再说。”小嫁娘便会格外失落地,嘴角耷拉下来,双手却兀自抱住程显不放,也不管程显要上哪儿去,或者在干什么。小草包喜欢程程,想跟程程做舒服的事,他对程显的喜爱在做那“舒服的事”时同时得到了回报和释放。在舒服的事情里,我们的小草包品尝到了一抹醉人的甜蜜,那滋味比文具店冰柜里卖的冰淇淋还要甜美甘醇,那色彩比傍晚西天上的最后一块霞光还要粉艳柔腻。程程热烘烘的胸膛成了他真正的温柔乡,他整晚整晚地流连在满是程程的气息的温柔乡里,只感到生活之快意美好,连最普通的楼房树木看在眼里都觉得好。 唯一不大好的是程程好像比他还要害羞,从来不主动跟他做舒服的事不说,还常常回避他的提议,总说什么“到晚上再说”。岳骏声嘟腮不悦,他分明感到程程也是想做的,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小草包想不明白原因,但情`欲让他变得大胆了。他毫不顾忌地公然去抓程显的下`体,现在他可清楚那个地方的反应,为此他不惜惹程显生气——当然程程从不真的跟他生气,顶多就是按住他的手,“不要乱来,你摸你自己的也是一样。” 岳骏声的嘴就有点儿瘪,“这不一样!”他当然试过自己玩自己的,可是没有了程程在其中,就那么孤单单的两手使力,让自己那小混球由硬到软,他做了两回就觉得没趣了。他感觉不到任何甜蜜,只觉得烦躁中夹杂着委屈。他闷声不吭地做功,即使感到快利,程度上也大打折扣。何况没有程程,没有了那冰淇淋加晚彩的幻丽,一番下来后他的心情是那么得糟糕,他简直想大哭一场。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扑到程显怀里憋出几滴泪,无比幽怨地问他,“程程,你是不是又生我的气了?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告诉我。” 对此程显还能说什么呢?他要么向心中的挂虑让步,要么向这只小笨犬让步。一次又一次地,他都向岳骏声让步了,只因他不愿看到小笨犬愁眉苦脸不开心的样子,只因岳骏声所求也是他自己心目中所想。——他为什么不想呢?堕落中有最甜的蜜。 程显做不到拒绝岳骏声,便一次又一次听任两人间挑动的情火逐渐燎原。许多个晚上,他抱着岳骏声亲吻爱`抚,并不太急切,而是慢条斯理地。岳骏声也早就摒弃了看电视,如今他再也不需要从电视中找寻对生活的渴求。他只想跟程程待在一起,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或是随便说点儿什么。他头枕在程显胸前,程显的手按在他的心上。不经意间,两个人的视线上下一撞,互相望进眼里,空气里有小小的火化爆灭。下一刻岳骏声的手便勾上程显的脖子,俯仰间两个人密密地开始亲吻。 一个长长的难舍难分的吻,跟窗外流连不去的夏的尾声一样。缠吻中升起情`欲的火种,但没有情`欲那种猥琐的猴急。爱意一层层沉淀在两人心中,渐渐地像是一线柔韧的丝,将两人牢牢地连接在一起。他们俩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亲吻,彼此都毫不怀疑对方的情意。熨帖的吻的序曲里,他们的手抚动在对方身上,抚动在他们对彼此最是肖想的部位。情火终于如蛇头一般昂起,四只手不断地按摩打圈,终于来到最动人心弦的地方。那两块硬鼓鼓的好肉像是待人发掘的宝藏般潜伏在那里。 没有太多花样,也没有多余的技巧,每一次两人都同第一次那样,贴靠在一处自`慰。两块肉靠在一起,肩膀和脑袋靠在一起,心自然也靠在一起了。有时程显打头,有时岳骏声学着样接手,这种事可不分六七岁不六七岁,脑中的那根弦只要被弹响,任谁也知道该怎么才能最快乐,该怎么做才能舒服至极。 岳骏声很满足于这样的快乐,至少目前他不需要更多了。程显那里也是满足的,但对他来说更大的满足是在心里。他没有将这事做到最后,他也不会告诉教导岳骏声这事的“最后”是什么。他只希望眼下的状态可以延续得长久、再长久些,让他再多拥有一刻这具可爱的肉`体,让他再多拥有一刻这可爱的肉`体的主人给予他的爱情。 是的,爱情——还有幸福。这些遥远又堂而皇之的字眼,程显从未奢望自己可以拥有。如今他诚惶又诚恐地看到这些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默默地受纳,将对未来的隐忧暂时抛到身后。这是属于他这只兽的美好时光。 “哦,程程……”事后,岳骏声每每靠在程显身上轻喘,小笨犬日甚一日地黏腻程显了。 程显总是默默地将他接下。在身体与身体的互相温暖中,在近的可以察觉彼此的心跳的时刻,日后的隐忧就如同纱窗上的浮灰,是算不了什么的。这一刻他们身心都在一起,这一刻时间走得是那样温柔的慢,这一刻他们共同听见了外面秋虫的第一声鸣叫—— “程程。” “嗯?” “没什么,我就喊喊你。” “嗯。” 等到树上的叶子黄过了一半,程显在快递公司的活计也忙了起来。一连十几天,程显开着小轻摩马不停蹄地跑,有时需要配送的包裹太多,带不过来,他不得不将岳骏声撂下。好在这情形不常有,也就那么一两次而已。可是我们的小笨犬已然抱怨委屈了,他不可想象这些长得这么丑的塑料包裹是他不得不跟程程分开的理由。尤其那一天,他跟程程正在家里踢皮球踢得高兴,那个叫手机的匣子就呜呜呜震动起来。他就知道不好——他的“情敌”始终不肯放过程程,要将程程注意力从他身上引开。 那边程显一听说这么多包裹,就皱了眉头,想推掉却是晚了,只好硬着头皮接下。然后他想了又想,才低低地对小草包道:“骏骏,你自己先玩会儿皮球,我去干活,很快就回来。” “我不跟你一起?”岳骏声问。 程显也很低落地,“东西太多了,坐不下你……就这一趟,乖。” 每次程显一说“乖”,岳骏声就真的会很乖,其实就是程显不说,他也会很乖的。他抱着皮球点头,说:“那你快回来。”脸上很难过的样子。这时程显走过来,给他一个缠绵的热吻,大大地安慰了小笨犬的心。不过当程显的吻一离去,他又开始觉得空落落的,觉得这并不宽敞的一室一厅空旷的可怕。 他听到程程从外头锁上了门,那声音听了真让人伤心。诚然,这不是岳骏声第一次一个人在家;诚然,以前程显也有过突然出门办个事,让他自个儿在家待上十来分钟。可是他多么讨厌这漫长的十来分钟啊!那么安静的怕人的死一般的十来分钟。即使他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很大,即使他刻意将桌子椅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也压不下心中的惶惶。他很乖地答应了程显会乖乖在家,答应的背后却是一派忧郁。他太离不开程程了,一分钟也离不开;他的心早就长到了程程那里,程程一走,他的心便也被带走了,只留下他一只失心丢魂的小笨犬,抱着勉作安慰的皮球,孤单单地等待亲爱的主人的归来。 程程不在,小草包一个人也不想踢皮球。他一脚将皮球踢到墙根,就跑到阳台上扒着窗子往外望。从阳台上能看见一个丁字路口,程程无论出去回来都要经过那个路口。路口处有矮墙,有孤零零的电线杆,还有他们经常买冰淇淋的那家小文具店。岳骏声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干,光是撑着身子扒在窗口,拼命地望着路口,望着路口的那一片儿,望着那一片儿灰蒙蒙的天,望着天上漏下来的点点阳光。他就这么呆望着这些,除了程显,什么也想不起。他想着程显的脸、程显的身体、想着程显那天生的深色的肌肤和举重选手般的身材。 但是程程比任何举重选手都要好看,岳骏声这样想。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他就是觉得程程好看,瞧那一双总叫人看不透的食肉动物的眼睛! 可是不知为何,岳骏声总感到程显的眼睛里有一股悲伤,一种很硬很硬的悲伤,绝不是电视里哭哭啼啼的那种悲伤。感觉到程显的悲伤真叫人感到难过,可是小草包也因此更爱程显了。岳骏声总是想象自己就是那个能消除程程眼中悲伤的人,——不然还会有谁呢?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又酸又甜,这么长时间来他也一直尽己所能地表现,想要让程程高兴。难道他不是一直抢着做家务,把许多有污垢的小小角落都擦洗的干干净净吗?难道他不是程程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不耍小脾气吗?(当然如果有,我们的小草包也忘记了。)难道他不总是忍不住给程程买这买那,想让程程从头到脚都穿着自己亲手挑选的衣服吗? 小笨犬贴着墙根坐下,面向窗外,努力地转动脑筋,拼命思考自己如何能够做得更好,如果能够真正地帮到程程,好让程程可以更加高兴一点儿,眼中再也没有那股莫名的悲伤。 二十八、 岳骏声想啊想啊,他模糊地意识到为此他光努力做个好孩子是不够的,何况他那不大中用的脑瓜子总是理直气壮地把他那些不符合好孩子定义的行为给自动忘掉了。譬如他是那样的爱赖床,总是要让程程叫上三遍才肯嘟嘴爬起来;譬如,有时候程程看上去明明已经很累了,他还要一个劲儿缠着程程,让程程不能休息。不过说到这个,小笨犬可是会不大服气的,——程程会累全是因为那些讨厌的包裹。如果程程不用去送那些丑陋的包裹,每天那么多时间都用来陪着他,或是他陪着程程,他们两个一道去做什么事,哪怕只能像巷子里的那些小贩那样叫卖吆喝呢——那也是他们俩一起叫卖吆喝。无论刮风下雨,风和日丽,他们都在一起。 阳台窗外扑喇喇飞来一只雀儿,灰褐色的羽毛,小巧玲珑。雀儿撑着细细的爪子立在晾衣杆上,在岳骏声的眼前东张西望。岳骏声呆呆地对着那只雀儿瞧上一会儿,一个想法忽而云朵似地飘到他脑袋里。他双手“啪”地一拍,立刻兴冲冲地往屋子里跑。他伸手从床底下拖出来装钱的鞋盒,自己往地板上一坐,哗啦哗啦地开始数票子。硬币一堆,纸币几叠,小草包缓慢而艰难地数了一遍,生怕数错了,又回过头来再数一遍。他手里紧紧地捏着钱币,像是捏住了梦想和希望。他脑中突突地跳荡,口中涩涩得发干。他像是自己先陶醉在那个想法的幻彩之中了。——这样应该可以帮到程程了吧?这样程程应该不会再感到悲伤了吧? 正当他还坐在地板上稀里糊涂地自我憧憬的时候,门锁咔嗒一响,程显回来了。 岳骏声耳朵一动,立即一跃而起,手上还捏着一把钱就冲到客厅,“程程!” 程显一把抱住他,注意到他手里的钞票,却没说什么,“你饿不饿?我这就去做饭。” “程程,”岳骏声拉住他,眼睛亮亮的,“程程,我们也开个小店吧?卖文具卖冰棒,你不要再去送包裹,那样子太辛苦。我把这些钱都给你,从今天起我也要出去挣钱,我要用钱买一个小店,我们两个人的小店。我们就呆在店里卖东西,每天都不分开,好不好?程程,我、我想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开店……过日子,过很长很长的日子。每天我们一起出门工作,晚上一起回来。你上次问我会不会离开你,你是不是一直在为这个难过?我上次说不会,但是今天我又想,我不能光嘴上说。从今天起,我要把钱省下来,省下来买店。我们俩就在店里上班。我在店里,你也在店里,我不会离开我们的店,也就不会离开你。就这么办!程程,这样你觉得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总是担心了吧?” 黑色脉脉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紧紧盯住程显,岳骏声的心跳得如小槌击鼓。他多么希望能听到他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啊!比如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就能立刻教我们的小草包鼓舞飞扬,若是还能有一个笑容伴随着那个“好”字,那今晚定将又是个美妙之夜—— 可是程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程显用一种仿佛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的神情看着岳骏声。等到岳骏声说完了,他才轻轻地问:“你真的想一直跟我过日子,跟我一起开文具店过日子?”他用手捧住了岳骏声的脸。 岳骏声抿了抿嘴,在童稚的勇气和愿望的驱使之下,他大声说:“是啊,我想跟你一起过日子,过很长很长的日子!我刚才在阳台上看见街口的文具店,觉得这个小店挺好的,就也想要一个。不过,要是程程不喜欢,我们可以不开文具店,再想想别的。总之,我不想离开你,像今天这样,一个电话就把你叫走,我不要!” “要”字刚出口,他就猛地被程显拉进怀里。程显胳膊收的死紧,上下唇贴着岳骏声的耳珠,呼吸间吹热了那圆妥的小肉。然而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单纯地抱住他,一声不吭。 岳骏声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好像已经知道程显的答案。程程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就能教自己明白他,这该说是程程厉害还是自己聪明呢? 岳骏声微笑地也抱住程显,觉得程程的这个反应比任何答案都要好,而他跟程程之间就算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拥抱,心里也变得满满当当的什么都不再想要。其实他个子比程显要高,可是每一次被程显抱着,他都会产生其实程程比他要高的错觉。他是那样的爱恋依赖程程,无论他长了多高,在程显面前,他都是那个在“新世界”被程显护在身后的小不点儿。只是如今小不点儿长大了,开始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来爱护程程,好让程程每一天都过得高兴一点儿。——呵!离开程程,说什么傻话呀!这是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去做的事,这是他最怕最怕的噩梦啊! 这个噩梦此刻在程显胸中正逐渐幻化成灰,落成沉寂的一堆。他抱在怀里的小草包对他说他离不开他,其实程显又如何离得开小草包。小草包以为程显的反应是世界上最好的答案,他又岂知他自己的那一番话在程显听来更是胜如仙乐。只是程显拙于表达,更不会激动到流眼泪,唯有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信念:他相信岳骏声是爱他的,即便这小草包只有六七岁的心智。但六七岁上的爱情也是爱情,它并不比年长者的爱情打了折扣。无论这种爱情在别人看来是何模样,无论今后会发生何种变故,都无法抹煞此时的岳骏声对程显表现出来的感情。——他听到了吗?这只小笨犬想跟他一起过日子,过很长很长的日子,还要把他的零花钱都拿出来,为他们俩的将来做打算。程显那颗孤僻的猛兽的心不禁为之动容——这真的是他的小妻子,他可爱贤惠的小妻子,只要他的小妻子一日愿意陪他走下去,他也必当一日勇猛振作,携着他的小妻子潇洒同行呵! 秋天忽来忽去,几场雨一过,温度同树叶一道刷刷地往下掉。程显领着岳骏声上商场买冬衣,顺道将帽子、围巾、手套什么的也一并给买了。售货小姐把东西打包递给他们,程显接下就走。走了几步,一回头,看见岳骏声还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他刚想发问,就见那小笨犬紧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整齐的钞票,对售货小姐说:“我……也跟他买同样的一身,一样的羽绒服,一样的帽子、围巾和手套……按照他的身材买。”用手指指程显。 售货小姐听得扬起眉毛。 岳骏声说完话,就涨红了一张脸,他本来就生怕钱不够。正想再解释一番,程显插了进来,“那就按我这个块头再拿一套,跟刚才那套相同式样的。” 他又低声对岳骏声说:“把钱收起来。这些钱你不是打算用来买店的么,怎么又来给我买这些了?” 小笨犬脸上现出局促苦恼的神气,“程程,我想给你买的东西太多了,钱却太少,我就说我得出去干活挣钱……” 程显捏他脸蛋一把:“这事儿我们以前不是讨论过了?你一出去挣钱,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就要变少。要是那样,即使你用钱给我买来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我能天天见到你来的高兴。” 那边岳骏声慢慢地收起钱来,“嗯,程程怎么高兴,我就怎么做……这钱还是用来买店。” 程显听了不置可否。买店做生意又是件容易的事儿么?即使是一家小小的文具店,三百六十样事事精细,也能叫人操碎了心。这种伤神的担子,哪里有这只小笨犬想得那么轻巧?但他不想泼岳骏声冷水,更不想把硬梆梆的现实塞进那颗温软的心里。炎凉的世间百态,由他一力承担就行,他这只懵懂的小考拉只要过得安稳快乐便好,更多的人世间的阴影,他是愿费大力替他遮挡住的。 售货小姐将第二套衣帽装进袋子里递给他们。程显付了钱,跟岳骏声一人一个大袋子,并肩走出商场,来到外面。岳骏声不时地打开袋子往里面看。程显给小轻摩开锁,推了小轻摩走过来。岳骏声看看他,眨了眨眼,忽然取出帽子、围巾、手套,一一戴到自己身上,又对程显道:“程程,骑车风大,你也把这些东西穿上。”不由分说地,上前抢过程显手里的袋子,拿出那三件样,当街给程显逐一佩戴。 程显知晓他的心意,一动不动地站着由他摆弄。等到完了事,他见岳骏声与自己俱是一般的藏青暗纹的帽子手套和围巾。两厢映衬,两厢配合,在这映衬和配合中有股说不出的妥帖、柔暖。尤其刚才岳骏声亲手给他佩戴这些,此情此景可谓平生所未有,即使程显老脸皮厚,也不免垂下眼去,以掩饰心中突如其来的荡漾。可惜商场门口人多眼杂,只这一小会儿,已经有好几个过路的冲他们多瞧了几眼,败坏了程显的兴致。 程显手搭上岳骏声的背,“坐上来,我们回家。”两个大袋子搁在前踏板上,等岳骏声抱住他在身后坐稳了,程显一拧把手,呜呜地往他们俩位于老城区的爱巢驰去。 二十九、 自从上一次岳骏声向程显说了要攒钱买店的事,程显便辞去了快递公司的活计,好好同小草包在家耳鬓厮磨了几天。他做赏金猎人期间赚到的佣金本就不少,这么些年积累下来,如今完全可以供他们两个闲手闲脚地过上很长时间。只不过他不便向他的小笨犬解释为什么他没了工作也有钱买吃穿。所幸岳骏声多数时候都呆里呆气,只晓得要攒钱,却并不知道买一家店到底需要多少钱,两个人过日子又需要多少钱。何况攒钱也只是他忽而想起忽而又忘却的事,每天听着窗外萧索的西风,他跟程程一起踢球、一起做饭、一起做那“舒服的事”还来不及,真正让他去思考存钱、开店、生计的工夫可谓少之又少。尤其他习惯于干什么事儿都听程程的,他喜欢什么事儿都由程程来告诉他该怎么做。每次程显一叫他“骏骏,来帮我烧壶水”,“骏骏,把热水器的插头插上”,或是“骏骏,看一下汤烧好没有”,他就感到一小股又一小股的快乐。我们的小草包非常非常地信赖程显,他相信程程会替他们俩安排好一切。而他所需要的就是帮程程的忙、照程程所说的去做。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就是个简单又幸福的所在。 买了冬衣返家的两个人正遇上街巷里的晚市。尽管上午已经买了些菜,但看看水灵灵的笋和青椒,程显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捞了两袋,拐弯的时候他又在卤菜铺子割了半只烤鸭,而后才跟着拥挤的人流缓缓地挪动。 经过丁字路口的时候,人车太多,程显不得已停了好半天。无意间他往旁边文具店的方向一望,隐约瞧见那店门上贴了一张招聘启事,要招什么看店的人。他正要细看,前方已经留出空档,程显一拧把手趟了过去,心里已是存下个念头。 大包小包地回到家,小笨犬蹦蹦跳跳仍是兴奋不已。他戴着新买的帽子手套围巾,一样也舍不得脱下来,站在镜子前观赏了又观赏。程显见他高兴也不打断,自己先上厨房铺开家伙烧煮,咚咚咚地切青椒和豆腐干,热了油锅,又去冰箱里拿虾丸肉圆等备汤。 “程程,我来给你帮忙。”抽油烟机才呜呜了三五声,小草包就带着新帽子出现在厨房门口,一边摘手套一边瞅程显正在切什么菜。 程显知他心意,“来,把那几只笋子洗了,一会儿下锅炒炒。” 小草包中气十足地“嗯”一声,撇了手上的东西,转身去取鲜笋。 “用热水洗,不要用冷水,这样手不会受冻。”程显又嘱咐一句。 每回洗菜他都要加这么一句,很自然地引来岳骏声半真半假的娇嗔:“知道,——可是程程总是用冷水洗菜的呢!” 程显不以为然,“我肉厚经得住冻,你皮那么嫩冻坏了怎么办?”丢了锅铲,程显亲自给小笨犬在盆里兑热水,又指导说:“刨刀慢慢地刮,别把手刮破了。” 又引起岳骏声的不满,“我有那么笨,剥个皮儿也能把手刮破?我刨了那么多苹果土豆萝卜的,程程见我刮破手指没有?” 程显腾出手捏他一下脸蛋儿,心想:你笨一些才好,太聪明了我可兜搂不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烧菜煮饭,完了支开桌椅,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挟菜扒饭。那头岳骏声早将电视机打开着,胡乱拨了个瞧着热闹的频道,旋低了音量权且当个背景音。此时夜幕降临,几根树枝顶着伶仃的叶儿斜在窗外,被风吹出忽忽的哨子声。外面越是冷落萧条,越是衬出屋子里的温情脉脉。岳骏声被几只肥鸭脯子喂得心花怒放,他用筷子指着摆的稍远的一碗杂烩汤,“程程,给我挟个丸子吃。”自己一条长腿借着桌子的遮掩,在底下一撩一撩,有意无意地去蹭程显的腿。 程显瞥他一眼,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只小笨犬惯出了模样。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笑叹不已,——还有什么比一只偶尔耍些小手段的小笨犬更加可爱的呢?他一连挟了五六七八个丸子到岳骏声碗里,自己一只脚却脱了鞋子,轻踩到那蹭过来的脚面上,“丸子可够了?”并不提脚下的事。 小笨犬脸蛋儿略略泛红,“够啦!”赶忙把脚撤回来。 吃完饭,又是一阵忙活,收拾桌子刷盘洗碗,叮叮咚咚,水声哗哗。不一会儿各就各位,程显搂了岳骏声倒在沙发上休息说话。肚里有食,爱侣在畔,这生活怎么瞧怎么美好。 岳骏声脱了鞋子,横开在沙发上,上半身伏在程显身上,脑袋搁在程显肩窝里缓缓磨蹭。程显抱着他,曲起一条腿,懒懒地竖着,目光沉沉,仿佛在思量些什么。角落里,电视机上的画面变化不断,放低了的音量声中能听见人们唱唱跳跳和飞快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又远又近,像市井里的轻哗,又像是密友间的低语。 岳骏声朦胧着眼睛,撅着嘴唇轻啄程显露在外面的皮肉,从脖子、肩膀一直亲吻到手臂。亲一会儿,歇一气,歇一气,又亲一会儿,过了半晌,小草包瞥眼去瞧程显,奇怪今晚程程怎么这么安静,对他这番亲热的举动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可不想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程程,”小笨犬往程显的身上拱,“你在想些什么?”他摸上程显的脸,把脑袋深埋进程显的肩窝,深深地吸气又叹气。暖饱思淫`欲,我们的小笨犬一吃过饭,不是打着哈欠渴睡,就是小肚子里毛毛地想要做那“舒服的事”。一开始他还知道要羞赧节制,几次一过,他就跟未经文明驯化的小笨犬一般一心只念着痛快了。所幸他只是一只小笨犬,而且还是个很乖的小笨犬,他只擅长用小笨犬的方式表达愿望,比如像现在这样一声一声地叫程程,让程程注意到他,跟他说说话。 程显神游了一会儿,回转过来,习惯性地亲了岳骏声一口,“骏骏,前阵子你说要开文具店,今天我就见到路口那家店在招人看店。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不如去做一做看一看,看看这里面有些什么门道,这一行是能干呢还是不能干。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去?” 岳骏声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只见他捧着程显的头,很认真地问道:“那程程去吗?程程去,我就去。” 程显就笑了,“我当然去,这还用问,我做什么都带你。”说完他亲了亲岳骏声的嘴。 说干就干。第二天程显就带着岳骏声往街口的文具店去问工。店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对他们两个并不陌生,“你们不就是常来买冰棒和图画纸的哥俩吗?你们想来看店?”店老板颇为诧异,本来他是指望招两个五十岁开外退了休的大姐,可靠肯干的那种。卖文具看小店这种活计,也是中年阿姨更加合适吧。 “嗯,前段时间突然有事,辞了快递公司的工,这不又出来找活干嘛!这年头合适的活不好找,我昨天见你这儿招人,就想着好歹离家近,我们跟你又不是生人,要是能先干上一段时间再好不过了。我想我们哥俩就先给你干着,你以后要是招到合适的人了,不给我们整班,给些零碎的代班也行。钱多少都好说,图的就是离家近,顺便打发时间……” 程显拉着岳骏声站在店里,跟店老板隔着柜台说话。店老板虽说是生意人,却只是个小生意人,有点精明,也有点举棋不定的犹豫。他望望身膀彪悍的程显,又看看对自家铅笔盒笔袋图画纸爱不释手的岳骏声,肚子里总丢不下一分犹疑。好半天,他用手敲一敲柜台,决定来个折中的办法:“呐,其实我就是想找个中年大姐来看店,不过既然你们住的这么近,又挺照顾我生意,我也不好意思一口拒绝你们。这样好了,每周末我都要去批发市场进货,这段时间店里得有人,你们愿意的话就这段时间来店里替我。另外有时候我家里有事,你知道我老婆身体不好,儿子又小……可能经常需要人来顶班。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能做长班的人我还会继续招,眼下只有这些散钟,你们愿意干吗?”这时候门外进来个客人,店老板趁机忙碌起来,留程显他们自己寻思去。 程显就在肚里笑,什么愿不愿干,本来就是带着小考拉瞧新鲜的打算,有的干就干,没的干拉倒。等到那买东西的客人结账出去了,他上前对店老板说:“愿意干。是不是这周末就开始?” 比起以前满街乱窜的送快递,这看文具店的差事可谓清闲至极了。每回接了班,店老板前脚刚走,程显后脚就在柜台后边的小转椅上坐下,双腿交叉,眼神放直了望住门口,好似老僧入定。他来这边本来就是为了消遣,亮起一双招子不叫人偷了什么去就成。哪像那只小笨犬,认认真真蹲在架子边理货,笔芯放哪里,小饰品放哪里,胶棒放哪里,贺卡放哪里,他都一一牢记。记完了也不歇着,满店里走来走去地看,还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写画,一站就是半天。 程显就忍不住问他:“看店就是看店,你在那儿忙手忙脚那么勤快干什么?店老板见你这么用心,不但不会高兴,还会担心你偷学他生意经……来,让我看看,你的本子上都划拉了些什么?” “啊?”岳骏声呆愣愣的,他把小本子递给程显,“可是我就是想知道他都进了哪些货啊!”顿一顿,“这样我们以后开店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程显望着本子上稚嫩的字体夹杂着图画,又定睛看了看岳骏声。那小草包仍旧一派坦然地瞅着他。 “你倒是想得远,”程显“啪”地阖上本子,还给小草包,“店老板在的时候可别干这事儿,明白么?”趁店里没人,他逮着岳骏声的脸蛋儿亲了一口。 “嗯!”岳骏声立刻两眼闪出光亮,他紧挨着程显坐下,抓着程显的手摸了又摸。他知道在外面比不得家里,不能跟在家里一样动不动就勾着程程的脖子依偎来去。他只好尽量离程显近一些,时不时拿目光去捉程显的眼,次次都能确认那里面有对自己的不变的爱意。这番爱意鼓励着他,叫他不停地用他那不甚灵光的脑瓜子去问他们两个谋划未来。他是真的真的愿替程显分担重担,他也是真的真的认为开一家小小的文具店是个不错的主意。他自己就顶喜欢那些笔啊本子啊稿纸啊卡片啊之类的东西,他以为跟其他东西比起来,这些文具有一股特别的温和亲切之处。他多么想依靠买卖这些东西负担起他跟程显的生活啊!如果这个店老板能够做到这一点,他跟程程又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的小草包是勇气非凡的,就算他生来并不是个勇气非凡的人,他对程显的爱情也让他变得勇气非凡了。 如此,岳骏声总是怀着一颗隐隐激动的心在文具店里帮忙,无论是给东西打价格还是站柜台收钱,他都在暗暗地学习和努力着。程显见状也不问破,任他勤劳的小蜜蜂般在店里拾掇。只是每一次擦着夜色往家走的时候,他总是把岳骏声搂得更紧了。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们俩穿着相同的羽绒服,戴着相同的帽子、围巾和手套,走在萧瑟的巷子里,从来都不真正觉得冷过。 三十、 二人合心,其利断金。虽说眼下并无什么金子可断,但至少有一样东西在时光的流逝中被冲刷得越来越淡,那就是程显对未来的忧心。在这样的冬令时节,每天他与岳骏声再自然不过地起居、亲热,兼或偶尔看看文具店,就是这般平淡无奇的日子,让他心中时刻充满了踏实与宁静的感觉。渐渐地,他不再以为这是他侥幸偷来的幸福,哪天钟声一响就要被人收回。他日复一日地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正是自己想要的,也正是岳骏声想要的,而且他们俩也在共同为这样生活的长久和更加美好而努力。甚至岳骏声比他还要努力些,这只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小笨犬,如今可真是铆足了劲儿要拿下一家文具店来,一心要靠买卖笔墨图纸养活他们两个。瞧他每日里举着小本本写写算算的模样,还没事就爱拉着程显上批发市场转悠。见着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取来给程显看,“程程,这个怎么样?你喜欢吗?” 程显就摸摸他的脸,“我喜不喜欢不要紧,你的那些小顾客们喜欢就行。你去问问那些学校里的小朋友,他们喜欢什么,你就进什么样的货。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笨犬听了,眼睫毛眨巴眨巴地扇了好几下,叹道:“程程,你真聪明!”他上前拉住程显的手,松松地握着。 程显眼里就有一丝笑意,“也只有你这么看我了,除了你没人说过我聪明。” “为什么?”岳骏声转过脸,惊讶不已,“程程的爸爸妈妈、亲戚朋友都没有夸过你吗?” 程显随他慢慢地走,“没有。” 岳骏声满眼的不可思议,他很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程程,可是他看看程显的脸色,——“说起来,程程,我还没见过你的家人呢?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亲戚什么的,你从来都不跟我提。” 小笨犬猛然发现这一点,一下子站住不走了。 程显用眼角勾他一下,“我爸妈早去世了,现在只有我的叔叔婶婶他们一家……”他真心希望小草包别再问下去了。 然而怎么可能呢?小笨犬握着程显的手忽忽地发热,“程程,我能见见他们吗?”他理应认识认识程程的家人,是不是? 岳骏声一脸热望地瞅住程显,程显不得已避开他的目光,“我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他们吧!”随口搪塞着。 岳骏声边很乖巧地“嗯”一声,他是真的相信程显会去联系他的叔叔一家的,他甚至开始在脑子里寻思:不知道程程的叔叔婶婶都长什么样? 树叶快要落光的时候,文具店老板给他们俩发了第一笔工资。很少的一点钱,几张单薄薄的票子,在程显看来也就勉强在大排档打个牙祭差不多了。他想到就说,转头问岳骏声是不是就拿这笔钱在外边大吃一顿以示庆祝。 没想到那小笨犬捏命根子似地捏着这笔小钱款,郑重地摇头,“不行,程程,现在我们要存钱买文具店,不能铺张浪费在外面吃饭。反正我的钱一定要省下来,你的钱……最好也省下来,我们可以回家做饭吃。” 程显一声呵笑,当街揪他脸蛋儿一把,“怎么?现在开始管起我来了?”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反感。 岳骏声脸儿红红的,不知是冷还是怎么的,“我、我就要管你!我不想看你辛苦,我要跟你一起开店,让你轻松些。我、我管你是想让你轻松。”话说的吃力极了,说完后脸涨的更红,呆拙拙地顿在那里。 他硬着胆子说出这番话,他不知道程显会是个什么反应,也许他要挨骂了吧? 谁知程显只是瞧着他,用一双又陌生又温柔的目光瞧着他,直瞧得他手足无措,胆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小草包拉一拉程显的手,“程程,你生气了?” 程显忽而一笑,攀着他肩头就走,“我说过,绝不生你的气。走!去超市买羊肉,回家涮火锅吃!”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拐到临街的超市,程显负责推小车,岳骏声负责往车子里放东西:牛羊肉片、火锅底料、海带、大虾、冻豆腐、果汁,等等等等。程显见岳骏声在那儿搬果汁,心里一动,转身从货架上取了一大瓶啤酒。平常他不好酒,但今天心情实在高亢,让他忍不住买酒助兴。其实岳骏声比他还要高兴,从他们走进超市一直到他们结账出门,他一直“程程,程程”地说个不停,说他们以后可以在哪里开文具店,文具店可以怎样布置,接着又哩哩啰啰地问这问那,问程显开文具店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又问他是不是还想做些别的,他可以不开文具店,跟程程一块儿做程程想做的事。 程显就笑着摇头:“你怎么又不开文具店了?你想了这么长时间,说不干就不干了?” 岳骏声拎着东西走在他身边,“我只感到,开文具店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我更愿意做你想做的事,而不是硬拉着你做我想做的事。” 程显慢下步子,回头看他,“我没什么想做的,跟你一起开店挺好。其实要我说,我们就这么一直给人家店老板看店就不错。我对做生意的确不热心,我宁愿整天在家抱着你。” 话说的露骨了,饶是岳骏声笨头笨脑也不禁红透了耳脖子。好一会儿,小草包埋头走路,一声也不吭。 程显故意要激他说话,“怎么?你不愿意我整天在家抱着你?” 岳骏声一听,马上急了,“我愿意,我愿意的!我也想每天跟程程在家里抱抱,可是——可是我记得妈妈说,人要干活才能挣到钱吃上饭。我们要是整天在家不干活,就没钱吃饭了。我又不想你去送快递,那么辛苦……” 程显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对着街角一个卖烟花棒的摊子扬扬下巴,“好啦,先不说这些个事。跟着我还能让你饿着?就你个小人成天操大心,你说你这么贤惠,反而衬得我不思进取懒汉一个了。”塞给小草包一把零钱,“喏,去那边买几只烟花棒,晚饭过后我们点着玩儿!” 岳骏声接了钱,不忙着走,认真地说了句:“程程不是不思进取的懒汉,以后不许程程这么说自己。嗯,你在这里等我!”这才转身去了。 程显冲着他的背影抓脸,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奇妙。 当晚他们在客厅开了桌火锅席。一个酱辣辣热腾腾的小锅欢实地坐在电磁炉上,每一刻都吹起咕嘟嘟的泡。汤锅旁边的桌面上,红的肉、白的菇、绿的菜、黄的丸,实实在在堆满了盘碟。 程显擎着汤勺,摆开瓶瓶罐罐的蘸料,问岳骏声,“要不要芝麻酱?牛肉酱呢?” 岳骏声捧着盛香菜的大碗,向他们俩面前的碗里分别添上香菜,他回答程显道:“我都要,程程你也都要。” 程显自是照他说的做了,又取杯子,给小笨犬倒果汁,给自己斟啤酒。雪白的泡沫汩汩地涌上来,程显迫不及待呷了一口,边喝边坐下。 电视机照旧嗡嗡地闪着画面,程显拈着筷子下酒,好整以暇地看着岳骏声陆续把菜肉往火锅汤里丢。不一会儿,烫熟了的东西翻滚上来,岳骏声把个长柄勺捞啊捞,小媳妇儿似地先把程显的碗装满。粉丝啦羊肉啦豆腐泡啦口蘑啦,杂七杂八堆出了碗沿。他还对程显说:“程程,要吃什么你跟我说,我挟给你。” 程显就道:“我自己来就好,要你帮我挟什么?”就着碗里的东西,吃的远比嘴上说的舒坦。 岳骏声不睬他,硬是又挟了几块肉片给他,“我就要给你挟,程程只负责吃就行了。” 如今他是越来越硬气了,为程显张罗一切的心思像颗种子一样在他心里扎根,又渐渐地破土发芽长大。他要他的程程过得轻松过得好,凡是他那不灵光的脑袋瓜能够想到的,他都争取来给程显做。好比眼下这给程程盛汤布菜添香叶,他就做的非常享受,动作的一板一眼。若是程显非要自己来,他还会生气,会鼓起腮帮子大叫:“程程,你就是把我当小孩子!” 于是程显忍不住唬起脸来逗他,说:“骏骏怎么越来越凶了,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温柔可爱!”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5节 委屈的小笨犬就立刻耷拉下眼皮和嘴角,无限气结地,“我、我才没有!”发狠戳着碗里的菜肉,又说:“程程才是越来越欺负人了!”埋头吃饭,不再理他。 程显本来还想要咧嘴笑,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小笨犬的眼睛发红,有水色在晃。他连忙闪身过去,把人当胸抱住,“骏骏,骏骏!小考拉!” 小笨犬嘟腮不说话。 程显无计可施,手捏着岳骏声的肩头半晌,想要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吻,他还想说“我刚说的是玩笑话,骏骏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可到底没这么说。最后,他只好不住地抚摸岳骏声的脊背,又腾手给自己倒啤酒。吃几口岳骏声挟给他的菜,啜上一口啤酒,兼或偷瞄小笨犬一眼——后者正低着头抹眼泪。 你说这小花骨朵儿怎么说哭就哭了呢?粗悍的兽束手无策,撇着尾巴心虚地围着他的小花蕾打转,既拉不下来脸来解释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人哄转来。 这边程显没滋没味地下着菜,不知不觉把啤酒多喝了几口。一杯啤酒很快就见了底,取酒瓶再倒,刚一满上,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 岳骏声夺了他的杯子,仰脖子灌啤酒,喝得又急又快,喝得嘴边上全是酒沫。喝完了,杯子“咄”地往桌上一丢,岳骏声舔舔嘴角,用一双半红的眼睛挑衅似地瞪住程显。 说是挑衅,却毫无挑衅的威力,人家挑衅眼里喷的是火,这小笨犬挑衅,眼里汪着幽怨的水。 然而让程显发怵的也恰好是这两汪子水。他正感到自己被这两汪子水晃得坐不住,想拣些话来讲,他整个人就被猛地一抱,胸怀里撞进个脑袋来—— “程程,不许你说我没有以前温柔可爱!我、我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不许!” 小笨犬发脾气了,趁着酒气冲脑的瞬间死死地抱住程显,发泄他的不满。 对此,程显还能说什么呢?他把人抱到腿上坐了,老老实实、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以后再不说。是我说错了,以后再不说。” 他的手掌轻抚小草包的脊背,最后加上一句:“骏骏一直都是很温柔可爱的。” 三十一、 话音刚落,怀中人“呃”地打了一个老大的嗝。刚才岳骏声酒喝得太急,啤酒中的气这时冲了出来。两个人同时怔住,转瞬间小草包羞得满面通红,程显理解地拍拍他的背。 小笨犬得到程显的保证和安慰,心下松快许多。他从程显怀中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声,“程程。”这时候,他的眼眶已经不红了,换成他的脸蛋儿变成一片绯色,从上到下,满头满脸。程显瞧他两眼就知道这全是那一杯啤酒给闹的。 岳骏声自己并没有察觉,他只感到自己心里莫名地荡漾着,荡漾着,他几乎掌控不住这种荡漾。同时他又很快活,像是有点儿预感这股荡漾会引发些什么,会带他去到什么地方。他不自觉地勾上程显的脖子,带着点儿茫然的喜色,混着小小的羞愧,不停地叫“程程,程程”。他清楚自己刚才又发脾气了,程程又一次让了他;他也清楚自己确实比以前要凶了。以前他那么听程程的话,连生气都是闷闷的。可是他不是无缘无故凶的呀!他在心里替自己辩解:他是为了程程;一扯到程程,他就容易发急,一发急就变得凶巴巴的。这、这让他有什么法子呢!可是听到程程说自己没有以前温柔可爱,他又是那么难过,心里揪揪的那种难过。他觉得委屈,可又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哎——叫他怎么说是好呢! 岳骏声胃里泛着气泡,脸色发红,身子发软。他饭也不吃了,没来由地拿脸去蹭程显,“程程,程程”。他在程显的怀里乱拱一气,越拱越想做那“舒服的事”;他知道程程会明白他的。 程显当然明白他,他身上的某些部位远比小笨犬的更加敏感发达。他深吸口气,托住岳骏声的腋下把人架起来,“骏骏,先吃火锅,吃完点烟花,嗯?”——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要知道他们俩完全可以在沙发上…… 程显不知道自己如何变得这么克制,难道是是由于他曾经吃过不加克制的亏,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不敢或忘? 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和一些画面,程显抓着岳骏声的手瞬间一紧。 岳骏声吃痛,皱着鼻子看他:“程程?” 程显哑然,他对着记忆中的那些画面凝望,发现自己的心情越发变得平静,仿佛那些人和事都成了在饭菜上面飞来飞去的苍蝇,只需要他拿苍蝇拍一挥,便都赶去了。 他干笑一下,取筷子挟了团虾球喂给岳骏声,“来,骏骏,趁热吃火锅。” 小笨犬依言张大了嘴,吞了虾肉。尽管他心里仍有些不得劲儿,可程显给他喂食的举动仍然极大地打动了他。他偎靠在程显怀里,又从程程的筷子上叼走了若干菜蔬,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吃饭。 小小的阴云就这样消散,重归于好的两个人就着沸腾的辣汤水吃的浑身暖洋洋。程显频频地续着啤酒,岳骏声则喝光了自己的果汁,也向程显来讨半杯酒。两人吃吃喝喝,讲讲说说,四只筷子将汤水里的东西打捞的干净,两张嘴把酒水也消灭了一多半。 摇摇摆摆地,程显推开桌子,抓了一把烟花棒,抽屉里拿了打火机,“走,骏骏,我们放烟花去!” 小笨犬闪着笑眼,扯了件冬衣,敞着怀跟他上阳台玩耍。 阳台的窗大开着,程显手伸出窗外,将烟花棒拆封点火。初冬的寒气迎面笼罩,他看一眼岳骏声,“骏骏把衣服扣上,要着凉的。” 岳骏声的头脸直冒热气,火锅与啤酒的效力烘得他出了一大身汗,遇上这冷空气反而倍觉凉爽。他从后面搭上程显的肩背,脸颊蹭着程显的耳朵,“有程程在,不冷,”半笑半醉地瞧着程显点烟花。 四周围夜色寂寂,天空黑沉如水。一溜排邻舍的窗上亮着明亮的灯火,在寒夜里如同一簇簇小火苗,释放出属于红尘俗世的光和热。 岳骏声全身挂在程显身上,趁着程显忙活的工夫,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写画。玻璃上雾着一层白茫茫的水汽,水汽后面是对楼人家橘色的灯光。岳骏声在那层雾气上涂抹,歪歪扭扭地,先是抹出一个“程”字,接着在边上又写出一个“骏”字。 “哧拉啦啦啦——”烟花棒子点着了火,随着火花的喷发,光焰四溅。 程显挥动手臂,叫烟花棒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闪亮飞舞的圈。他腾出两支烟花棒,递给岳骏声,“骏骏要不要玩?”谁知一甩头,正正看见岳骏声入神地用手指在一个“程”字和一个“骏”字中间画出个小小的爱心图案。画完了,我们的小草包才接过那两支喷金溅玉的烟花棒子,闪身到一旁挥舞去了。 程显手里的烟花棒哔哔啵啵地爆响,星星点点的焰头跟火萤一样四下里乱跳。好一会儿,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怔怔地望着玻璃上那两个字和中间的心型图案。过剩的热力融化了雾气,玻璃上好几处已经有水滴慢慢地流淌下来,将笔画弄得模糊了。而程显只是贪婪地望着歪歪扭扭的涂鸦,从这幼稚的涂鸦中觉出一种莫大的快乐。直到岳骏声大声叫他:“程程,你手上的烟花要烧没了!”程显才如梦初醒,去摸打火机,把手上剩下的烟花棒全部点燃,又分给岳骏声几支。 渐渐地那个涂鸦几乎变得难以辨认,程显最后望了那个涂鸦一眼,在心里悄悄地笑了笑,然后再无挂碍地跟岳骏声一道舞起烟花棒。舞出火树银蛇,舞出流光金花,狭窄的阳台被掩映得一派变换闪烁,明灭不定。 哧哧的爆燃声中夹杂着两人的笑语,最后一支烟花熄灭的时候,空气中还飘荡着一股子淡淡的硫磺的烟气。程显瞧着岳骏声兴奋得发亮的眼眸,听他不住口地嚷闹:“程程,明天再买烟花来玩!” 他一手拉住那小笨犬,笑道:“行啊!”却发现握住的手凉的冰人,“看,你还是冻着了吧!”赶紧把人拉回屋子里,开足了空调取暖。 不久,两个人先后洗了个热水澡,穿着秋衣秋裤搂到床上,迫不及待地拱进被窝。仿佛有着什么默契,他俩心里都认定了今晚要做那“舒服的事”。被窝里温暖而黑暗,两个人搂到一块儿几下磨蹭,身体里的火跟方才热水澡的热一齐往外涌。岳骏声团团缠住了程显,一下接一下地亲吻,嘴对嘴地呢喃:“程程,程程——” 小草包的手熟门熟路地伸进程显的秋裤,一下就抓住那硕大的一坨,不停地抚摸。程显拥住他的腰,捏了他的屁股一把,半阖上眼,口里指导着:“慢慢来,不要急。”他抱紧了岳骏声,任其扒掉两人的裤子,弄那两撅肉。小笨犬早已知道该怎么做,被窝里他甚至不用看,只凭手感在下面用功。 变粗了的喷气响起在耳边,程显闭眼享受着,脑中忽而闪过刚才阳台上岳骏声的涂鸦。——多么幼稚的涂鸦,多么温暖的涂鸦,那涂鸦像一团明亮的火,从此将照亮他往后的日子。他深深呼吸着岳骏声身上干燥舒服的气息,在这冬季清寒流荡的岁月里觉不出一丝冷意。腹下的火在烧,他心上也有火在烧;腹下的火激烈,心上的火温煦。他彻彻底底地放松开来,放松在岳骏声已经不亚于他的手活里。他的那根肉又紧又烫,岳骏声的那一根也是又烫又紧,他们贴得这样近,他们交缠得这样密不可分。没有什么能再将他们分开了吧? 爱神在黑暗中对他们发出微笑,突然,程显和岳骏声同时一挺身。再过一秒,那一处就开始释放。程显叹息般地叫了声“骏骏”,手掌覆上他们共同的肉,立时捂住了一手湿热。小笨犬舒展身体,伏在他怀里直喘气,过了会儿又拱上来叫他“程程”。 程显拽了张纸巾给自己揩手,又给小笨犬揩揩手。“睡吧!”他边说边搂过岳骏声。两个人头碰头,在一被窝温暖浑浊的呼气中陷入无梦的好眠。 进入十二月份,冬天真的来临。太阳每天都升的低低的,车棚顶上的白霜总是快到中午才化完全。对门邻居在北窗上挂出香肠和腊肉,可没过几天又统统收了回去。连续一星期,气温莫名回升,角落里的腊梅树提前开了芽苞,幽香阵阵,熏着人们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白日里街坊见了面,总免不了聊上几句,“这几天可真暖和,哪里有冬天的样子呢!”“真的——穿着老棉袄走几步就出汗,回头得脱件毛衣才行。”“哎,别急着脱,万一着凉了呢!毕竟进九了,还是穿着的好。” 两个老住户一个脑袋上扣着绒线帽,一个身上裹着厚棉袄,慢慢悠悠地打文具店门前过,聊着天走远。文具店门前原本摆放冰柜的空地上,摞着一堆花花绿绿的文具,程显同岳骏声只穿了件单衣,撸着袖子上货。下午,气温蹿到了十来度,也没什么风,他俩踩着小轻摩到批发市场往返了两趟,拖回两大箱子货。一来一去,他们忙得浑身是汗,脑袋上汗珠子直冒。 “真亏了你们两个来帮忙进货,否则我一个人又看店又进货的,哪里忙的过来?” 说话的是周阿姨。不久前店老板有急事回老家,把沾亲带故的周阿姨请来帮着看店。跟小城里许多退休无事的妇女一样,周阿姨爱聊天扯闲,好四处打听。她上班第一天就向店老板把程显岳骏声两人的底细询问了一通,还大惊小怪地说:“哟,不是本地人啊!在这儿租房住的?你也真放心!我看他们不大像哥俩啊,那个哥哥看着年纪不小了吧,也不谈对象结婚,就这么成天瞎晃?” 因此程显便颇为回避这位周阿姨,要不是店老板这次有事要走开,他都想辞去这份工,带着岳骏声另谋出路了。 “这活不累,我们也没什么事,给你帮帮忙进货挺好的。”岳骏声抱着一摞摞文具,忙里又忙外,还不忘跟周阿姨搭话。小笨犬长得好,性子又随和,加上胸无城府,问什么说什么,很讨周阿姨这般年纪的妇女的欢喜。那周阿姨第一次见到他便夸道:“哟,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跟电视上的明星都不差了!”把岳骏声听得暗暗得羞又暗暗得喜,只不过旁边的程显听了,脸色却是不大好看。他忌惮地瞥了周阿姨一眼,什么也没说。 就像今天也是一样,程显麻利地进货上货,全程对着周阿姨不发一言,埋头干活。热了渴了,拿袖子擦头,从自己的小轻摩前面取一大壶灌好的白开水,咕嘟嘟地喝上一通。座位底下还有个小水壶,是给岳骏声灌的。他正想喊岳骏声歇一歇,过来喝口水,转脖子就瞧见那小笨犬正伸手接过周阿姨递给他的一瓶冰饮——多半是从里面店老板的冰柜里拿的。我们的小草包接过冰饮,嫣嫣然笑得可欢。 那头周阿姨又亲自拆了个巴掌大的小电风吹给岳骏声,“来,骏骏,热的话吹一会儿。今年天气古怪,冬天不像冬天,春天不像春天,叫人不好穿衣裳!” 小笨犬自然没有拒绝——谁会拒绝来自他人的明显的好意呢!只见他啜着冰饮,对着电风吹,靠在柜台上跟周阿姨聊闲天,嘻开了眉眼。 程显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周阿姨问岳骏声:“骏骏没有再上学了吗?不会打算这么一直打临工吧?”然后便是那小笨犬实心眼的回答:“我跟着我哥就好,我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周阿姨就咂嘴,“这怎么行呢?现在年轻人至少都要念个大学,最差也要大专毕业……打临工能打一辈子吗?你自己要想想好,你还年轻,跟你哥可不一样……” “骏骏,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先回去了!”程显冷不丁的插进来。他把臂上撸起的袖子放下,回头冲周阿姨道:“家里还有些事,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来!” 三十二、 周阿姨就有些讪讪地,“行啊行啊!你们有事就先走吧,也忙了半天了。剩下的货我来上就行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她自是看出程显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瞧他那副阴沉沉的眉毛鼻子,三十岁的人了还无家无业的,想想就知道不正常。哼,谁知道他跟他这个所谓的表弟到底是什么关系,尤其是这个叫骏骏的小伙子脑子好像还有点迟钝的样子…… 可惜这年头管闲事是要不得的,周阿姨有什么也只能在心里想想,面子上还是要装出一团和气,“那行,骏骏,有空再见啊!”她冲坐到小轻摩上的岳骏声打个招呼,自去店里慢慢理货去了。 程显将外套系在腰上,一声不响地开着小轻摩。岳骏声拐着他的腰,腋下夹着脱下的羽绒服,敞着领口吹风,另一只手抓着周阿姨刚才给他的冰饮往喉咙里灌。身上的毛孔一下热得舒张,一下被风和冰饮逼得欲合不合,刚出的一身热汗忽忽地冷下去,我们的小笨犬感到一种晕晕然的舒爽。他贴在程显背上说:“程程,周阿姨又给我饮料,又给我小电扇,人真好!” 程显没有应他。小草包犹自不觉地,“周阿姨还叫我再去念书呢!唉,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啊,一看到书我就打瞌睡。可是周阿姨却夸我长得伶俐,说我顶好去学门手艺,说会手艺就饿不死,学好了还能挣大钱……程程,周阿姨说的是真的吗?”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小区,开到了车棚边上。程显停车跳下来,他看了岳骏声一眼,“把羽绒服穿上,这样一冷一热要生病的。”然后他弯腰锁车。 小笨犬站在一旁,没听见似地,只是一个劲儿地问:“程程,学手艺真能挣大钱吗?是不是比开文具店还要好?”手里的冰饮已经喝空了,一时也想不起扔掉。 程显锁了车,回身抢过他手中的瓶子往垃圾桶里“哐啷”一掷,“哪来那么多大钱让你挣?大钱是好挣的吗?不脱层皮想挣大钱,那是觉还没睡醒呢……你给我把衣服穿上,今晚就要降温,昨天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吧?” 岳骏声颇为失望地怔了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套上羽绒服。他听出程显话中的不友好,觉得说不出的委屈——程程怎么又不高兴了?偏偏这当口他又好死不死地打了个喷嚏,小草包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上变冷了,胳肢窝里也毛毛地想要打颤。他赶紧去看程显的脸色,发现程程只是望了望自己,什么也没说,手一伸,把自己拽过去,搂着自己上楼去。小笨犬也立刻紧紧地抱住程显,抓住程显的手,想着:程程的手总是这么暖和,从他们认识的时候起就是这样,真好。 回到家,程显在厨房里乒乓哗啦地忙碌,岳骏声裹着羽绒服要进来给他帮忙,“程程,你要做饭了吗?我帮你洗菜切菜。” 程显把湿淋淋的手在抹布上擦干,拿手贴一贴他的额头,“你去休息好了,我给你煮点生姜汤祛寒。” 岳骏声脸蛋儿些些发烫,他不禁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对着程程脸红呢?他既想留在厨房里跟程程呆在一起,又分明觉出沉甸甸的疲倦,伴随着一阵阵袭上来的颤栗。小草包把手伸进口袋里捂着,答应一声“嗯”,就走到沙发那里躺下,脑袋却还要侧向能看得见程显的位置。 一开始他还努力地眨巴着眼,渐渐地我们的小笨犬越来越没精打采,身上瑟瑟得发冷,脑袋和眼皮都重的厉害。他听见自己求救也似叫了声“程程”,然后全身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很快程显端着碗什么出现在他身边,揽着肩膀扶他坐起来。滚热的兑了蜂蜜的生姜水,他靠在程程身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他感觉自己差不多喝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实在喝不下去了,他把头枕在程显的腿上,只想好好睡一觉。这时,不知程显往自己嘴巴里塞了两粒什么,大药是药片吧,他就着生姜水吞了下去,便再也不肯动弹了。 程显望着在自己怀里睡得死死的岳骏声,望着他已然烧热起来的红通通的脸,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感觉电流般在他心上打过。他端着空碗望了岳骏声很久,直到北窗的窗玻璃被狂风吹得咣啷啷大震,他才回过神,找回点意识,走过去把那老式的窗栓插好。 程显默不作声地一个人回到厨房,开始淘米煮粥,洗菜做饭。窗外西北风大作,灰压压的云头一层层地涌上来,顷刻间遮没了日头,遮得天地一派阴寒。风声嘘嘘地擦过墙角,掀起哪家晾晒在外面的衣裳,哗啦一下飞上墙头,把墙头上的野猫唬得呜哇乱嚷。风在刮,气温在下降,空调的声音一家接一家地转响。程显丢下手里的菜,也去开了暖气,把昏沉沉的岳骏声抱上床睡着,接着回到厨房做饭。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程显关了灶头,端一碗清粥去探岳骏声。粥上搁着肉末、笋丝、生菜和胡萝卜。他进到卧室,拧开床头的小灯,叫那个小笨犬起来吃饭。他唤了几声,岳骏声慢慢地拱出被子,披着羽绒服,脸孔隐在阴影里,愣神似地朝他凝望。程显一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他端碗过去,坐在床头,舀了一勺子粥喂到岳骏声嘴边。 被喂的人似乎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瞧着他。程显稍稍换了个姿势,问他:“肚子不饿吗?” 岳骏声像是才反应过来,他犹犹豫豫地张开嘴吃了喂过来的一勺。他的脸仍躲藏在阴影里。 程显喂了他几勺子粥,突然问:“你身上感觉怎样?还在发烧吗?”说着探手去摸岳骏声的额头。 岳骏声蓦地往后一缩,像是被吓到一样。奈何程显的手已经搭上他的头。小草包身体僵硬地顿在那里,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神经质地捏着被子。好在程显只是探了探就拿开了手,“好像还是有点发烧,又好像不烧了。我拿体温计给你量量。” “不,不用,”岳骏声含混地拒绝着,伸手过来要接程显手上的碗,口中结结巴巴地道:“我自己吃……” 程显抓着碗的手岿然不动,岳骏声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小笨犬的手尴尬地落了下去,小笨犬自己一动不动地畏缩在阴影里。 程显眼中暗光一闪。他又舀了一勺子粥,递到岳骏声嘴边,“没事儿,我来喂你。” 岳骏声愣了一会儿,却见那只执勺子的手始终搁在嘴边不离去。逆着光线,程显的身影好像金刚大佛也似炯炯地逼视着自己。小笨犬抵不过这种压力,加上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便尽可能一口一口吃的飞快,好早点吃完,让程显离开。 于是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话,唯有呼呼的北风在外面愤怒地尖啸。程显垂着眼睛,一勺接一勺地把粥喂到岳骏声嘴里,他的胸`脯随着动作缓缓地起伏。 慢慢地,一碗粥吃的见了底,程显胳膊落在身侧,他低头想着什么。忽而,他一抬头,立时察觉岳骏声更往暗处挪了挪身子,害怕他似地。他装作没有发觉,随意地问道:“一会儿你去洗把澡……需要我帮忙吗?”边问边站起来。 小笨犬深深地蜷进被子里,阴影里传来他嗡嗡不清的回答,“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程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半晌,他拿着空碗回到厨房去了,他自己还没有吃饭。他身后,窸窸窣窣地,岳骏声用一双迷茫的眼睛瞪着天花板,眼中闪烁着再也不是六七岁的稚童拥有的神采了。 客厅里,程显独自坐着,一面闷闷地吃饭,一面注意地听卧室里的动静。不一刻,他似乎听见岳骏声下了床,走到卫生间关上门。过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花洒沙沙的水声。程显坐在靠近厨房的一个凹角里,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卫生间门扇的一角。手里的筷子停在碗里,他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甚至嘴巴里也没有了咀嚼,只是含着一口饭在那儿倾听卫生间里的声音。然而只有水声,均匀的连续不断的沙啦啦的水声。程显静静地聆听着这水的声音,眼里的光一忽儿亮,一忽儿暗,渐渐地随着水声的终止而消淡在那深邃的瞳仁里。 等他听到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岳骏声的背影在过道里一闪,进了卧室。望见人消失在卧室的门后边了,程显才想起来嘴里还有饭团,慢慢地咀嚼两下。他又胡乱扒了几口饭菜,草草填饱了胃,便起身收拾,三下五除二地结束了这顿夜饭。然后他也去洗了澡,人站在花洒下慢条斯理地搓弄。 窗外风声呜呜,灯泡昏黄的光线下,程显背贴在瓷砖上,手抓着身下的那一坨,发了狠似地撸动。他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身下那一丛就跟他的脸色一般阴沉怒发。花洒的水哗哗地落在他身上,他微闭上眼睛,两手交替加快了节奏。这不是一场享受性质的自`慰,程显不过临时起意,想要速战速决,想要借这场自`慰纾散掉一些郁气。他身体逐渐地弯弓,脑袋像是查看什么似地向下面弯过去,没多时,外面的风声陡地扯出声尖哨,他整个人一挫,地上的水洼里便多了滩白浊。上面的水哗哗地冲打下来,白浊转着圈流到下水口去了。程显呆了一会儿,颇为萎顿地盯着下水口。良久,他才不急不忙地又从头到脚冲洗了,擦干身子,穿衣服出去。 他走进卧室的时候,岳骏声在被窝里正睡得笔直。听见他进来,小草包慌慌张张地往里面挪,一直挪到贴到了墙上。 程显浑然不觉地,大咧咧在床边坐下,身子一压,探手去试他的额头,嘴里问着,“还烧着吗?” 岳骏声又是一惊,想躲开他的手却没躲得开,“好、好多了……”结结巴巴地应他。 程显把手收回来,望他一眼,“好像还是有点发烧。” 对此,岳骏声小声地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程显扬一扬眉毛,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床头的小灯低低地散开伞状的光,程显一头兽也似踞在床头,伸展了两条腿,宽阔的脚丫子在灯光下一晃两晃。他往里挪了下位置,闲话家常般又问:“你晚上吃饱了没?那么一小碗稀饭,不够吧?” 岳骏声半张脸藏在被子后面,闷闷地道:“吃饱了。” 程显哧地一笑,“真吃饱了假吃饱了?你胃口一向不小的啊。” 岳骏声一愣,忍不住羞恼地,“真吃饱了!” 程显脸上仍挂着一丝笑,他猛地掀开被子,躺进去道:“好罢!今晚也不看电视了,这就困觉!”他一把抓住就要往墙壁上贴的小笨犬,“你尽往里躲干什么?”两眼黑沉如水,望定了岳骏声。 岳骏声的脸便在阴影中也看出些红颜色来,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瞧着程显的眼中有无数微光闪灭。 程显拽了他一下没拽动,黑沉沉的目光跟岳骏声眼中的微光无声地对峙相撞。两人僵持了片刻,程显首先松开了手,“算了,睡觉吧!”随便拉过被子一角盖在身上,抬手按掉了灯,屋子里顿时一团漆黑。 北风仍在墙外劲吹。程显睁眼向着天花板,一丝睡意也无。旁边那只小笨犬也依旧没什么动静,除了呼吸稍稍急快了些,在暗中听得分明。程显瞪了天花板一会儿,脑子里头绪乱糟糟,只感到有话不得讲,有火不得发,连感叹造化弄人都嫌多余,只恨不得这黑暗长存,埋葬无尽往事,让一切都玉石俱焚才好。 心下正嘲恨不已,耳朵里忽然捕捉到熟悉的一声,“程程?”没有了那般撒娇意味的。 程显哑着喉咙道:“嗯,怎么不睡觉?还烧着呢,早点睡吧!” 不想一个温暖的肉`体投入怀中,他被岳骏声紧紧地拥抱住。他的耳畔是绵软的呼吸,他的肩上枕着习惯了的重量,甚至那些短发戳在脸上的感觉也跟平时一模一样。程显一怔,随即把人抱住,什么也没有说。光影在天花板上缓缓地移动,一辆汽车自楼下开过去了。程显的视线跟着那道光影而动,他只觉得怀里抱着的这个人又熟悉又陌生,又亲近又遥远。他倒数着这紧紧相拥的时刻,他像是一下就望到了他们俩剩下的日子。 果然,半晌过后,岳骏声从他怀里脱出来,自己睡去了一边。“晚安,程程。”声音很轻很轻,明明那么温柔,在程显听来却是无限凄凉——凄凉而不得说。 “嗯,晚安。”他握了握拳,尽可能平静地回道。 三十三、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惨。风停歇了下去,温度也降回到冰点以下。 程显睁开眼的时候,钟上的时针已经移过了八点,只因外面光线昏暗,叫他以为时间还早。昏头昏脑着,他伸手想要提那小笨犬到身边抱一抱,不料手刚碰上肩膀,手下的身子就猛地一缩,躲避瘟疫似地让了开去。 程显的手僵在那个姿势上,他的人也彻底醒了。他慢慢地把手撤回来,目中晃过一丝狞厉。随即他闭一闭眼,将体内瞬间翻涌的怒气强压下去,再睁开眼时又恢复到寻常的模样。 他侧脸去瞧岳骏声。 岳骏声本来就在暗自提防,冷不丁见他望过来,再次受惊似地往墙根子上贴。 程显一眼望过,再不多看,被子一掀下了地,草草地穿上衣裤,“你感觉怎么样?还在烧么?今天你别去文具店帮忙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你在家歇着!”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看岳骏声,却能感到岳骏声整个人松了口气。岳骏声松了口气,他心下一处却是越来越紧。 程显动作麻利地收拾洗漱,给自己热了两个烧卖当早饭。他又用锅装了水,取了昨夜的剩饭倒进去,把锅炖在灶上慢慢地煮。几口吞下烧卖,那边的锅也慢慢地滚了,昨晚没用完的肉末、菜叶和胡萝卜丁一股脑儿洒进去,大勺儿顺水搅动。片刻,放调料,放少少的油盐味精。又片刻,拧小了火头,张眼见外头的天色好歹敞亮了一些。 不冷不热的烧卖梗在胃里,程显倒了杯水喝过,大步走到卧室,“粥炖在灶头上,肚子饿了的话自己弄些吃。我去文具店看看还有什么要帮忙,很快回来,还是说——我不去了,请假在家陪你?” 问这话的程显没抱任何希望。换了往常,他根本不需要问这个话,换了往常岳骏声便是跟他分开十来分钟也要嘟起腮帮子,用眼睛盈盈委屈地瞅着他,乖巧又执着地追问:“程程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不能陪你一起吗?”就连偶尔程显洗澡耽搁的时候稍长,这小笨犬都会拿手拍门,叫他:“程程,程程,你在里面没事吧?”而即使程显回了“没事”,不放心的小笨犬也总是恋恋不能自已地把门推开一道缝,探头进来,对着热气茫茫中程显的裸`体猛瞧。然后,小笨犬还会没话找话地遮掩,“程程,你今天洗澡洗了好长时间……”或者是,“程程,你的睡衣拿了没有?”蒸腾的雾气得体地遮挡住小笨犬绯红的脸蛋儿和黑亮的眼睛。好几次,程显故意说道:“嗯,骏骏也脱光了,跟我一起洗,好不好?”说的岳骏声脸上更红,眼睛更亮,嘴里却非常不诚实地退却,“不、不用了……”借口怕程显着凉,忙乱地把门带上,落荒而逃。 “不、不用了……” 岳骏声在床上坐起,穿了一件毛衣。他听见程显要留下的意思,赶紧谢绝,语声短促脆快,没有半点往日的乖柔。他像是抱着很沉重的心事,好几股情绪在他脸上交战,而他被这些情绪扰乱的十分茫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已经决定避开程显,减少两人之间的接触。每次程显一接近他或是一跟他讲话,他就明显变得紧张而畏缩。程显瞧出这一点来,便也不来自讨没趣。 得到了意料之中拒绝的话,程显点点头,转身准备出门,却在临关门前冲卧室的方向叮嘱一声,“别忘了锅里的粥,饿了自己弄着吃!”一甩钥匙,“啪嗒”锁上门去了。 他没有看见,卧室里岳骏声两只手紧扯住被褥,肩膀慢慢地垮塌下去。程显靠近他时他固然紧张,但一旦程显真的离开了,他身上又像是被抽去了什么,说不出得空虚,空虚的难以承受——怎么会这样呢? 程显一轰小轻摩,顶风开到街口的文具店,一言不发锁车进门。 那边周阿姨正裹了条厚围巾,对着收银的机子噼里啪啦一通敲打。看见程显进来,她下意识地往门边望,指望能看见岳骏声。等到发现只有程显一个人时,她忍不住问:“你弟弟怎么没来?你们不是一向同进同出的吗?” 程显进了门就开始上货,反正他都知道哪些货该摆在什么位置。昨天走的时候周阿姨还说什么剩下的货她会来上,今天来了一看,那些货还是原封不动地堆在地上,可见这老娘儿们尽是嘴上客气。程显不说什么,放开膀子干活,对周阿姨的问话不理不睬。可是他低估了周阿姨这般妇女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只见周阿姨的围巾下摆尽在他脑袋附近晃荡,呱呱的声音在他头顶上飘,“骏骏他没出什么事吧?昨儿还好好的来着……他还好吧?” 程显“哗”地用刀裁开一箱草稿本,把刀子往架上一丢,“他赖床在家,天冷起不来。”埋头上货,不看周阿姨一眼。 “哦——”周阿姨对这简单明了的答案颇为失望,可同时她也知道再难从程显嘴里挖出更多的东西来。这只悍兽显然来了只为干活,对别的都没兴趣。 周阿姨悻悻地回到柜台里面继续敲机子,程显依旧在货架前飞快地拆包上货。他戴着纱布手套,两手轮番码得利落,一本本纸本、一管管笔芯经他的手飞上货架。他倒腾着这些原本毫不起眼的东西,原本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与之打交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太过雅致斯文,跟他一身粗野的兽气太不相合。 然而这些东西却是小笨犬的梦想,那只小笨犬曾那么多次地对他述说,他要开一家属于他们两人的文具店,因为他不希望程程太辛苦,因为他想要时时同程程在一起。这些纸笔画本寄托了岳骏声的希望,寄托了岳骏声心目中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在那小草包温柔的坚持之下,程显就算对开店再怎么不以为然也不由地助他一臂之力,陪他一起尝试,一道努力。昨日的柔语犹然在耳,今日的情谊就已面目全非。当初将他引向文具店的人本来是他,如今却只有他独自一个在这里拆包上货,在大冬天里挥汗成雨。 最后一箱货也上了货架,程显刮刮杂杂地用脚踩扁空箱子,当作垃圾丢到店门外。干完了这些,他回转来,冲周阿姨一扬手,“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说完就走,也不管周阿姨应他不应。 周阿姨其实也说不了什么,半声“哦”字卡在喉咙口,那边程显已经骑在小轻摩上掉了头,开到了街对面。等人影都看不见了,周阿姨才一翻白眼,慢慢地掏出剪子,修起指甲来。 程显把小轻摩一脚轰到楼底下,锁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地上楼。他的心脏跳得又轻又疾,每一下都跳出更多的恐惧。这恐惧不是没有来由的就是了。 一气奔上四楼,程显乱拨着钥匙开门,——他希望他回来的不算太晚,他想至少能让他再看他的小笨犬最后一眼。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紧紧地扼住喉咙,手里猛地一旋钥匙,“咣”地撞进门去!——岳骏声正俯身坐在桌子边,见他进来一惊,手中的笔摔到桌上! 程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压着眉头,不声不响地看着岳骏声,慢慢地又从岳骏声身上看到旁边地上一个整理好的背包上。背包鼓鼓的,看样子装了不少东西,而这只画着猫和老鼠卡通图案的背包,也正是早前程显带岳骏声逛商场时买的。 程显鼻孔里冷冷地喷气,突然他一个箭步跨到桌前,劈手打开岳骏声捂在桌面上的手,一把抢过被小笨犬死命捂住的纸。 白炽光洒落的光线下,只见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这几个字:“程程,我走了,你多保重。我不是基佬,也不想做基佬,我……”“我”字后面就没有了,一张便笺就断在这里。 脑子里仿佛懵住了,程显看着那两行字出了神。直到岳骏声站起来,试探地叫了他两声“程程,程程”,他才慢而又慢地抬起头来,瞧着岳骏声。 岳骏声见他直勾勾地瞧着自己,心中惴惴,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小笨犬了。六七岁的骏骏把程显视为最重要的、最亲爱的、最不可或缺的,二十岁的岳骏声不应该这么认为。如今,二十岁的岳骏声就这样直面着程显,手指头神经质地揪着裤子边。内心里他不情愿这么做,可是理智又告诉他必须这么做,——自己不想做基佬的,对不对? 程显始终望着岳骏声的眼睛,他想一切都很明白了。面前的这双眼睛虽然形貌未变,可确然不会是那个满心依恋他的小考拉所会有的眼睛了。那只小考拉瞧着他的眼神中有多少柔情,面前的年青人望过来的目光中就有多少不安和防备。 程显半掀着眼皮,跟这样的目光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然后他手掌一动,将那张纸团成一团往桌上一扔,“你已经恢复了吧?以前那些事你都想起来了?”语气甚是平淡。 听到这话,岳骏声好像更加的不安。他蹙一蹙眉,神色复杂地瞅了程显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到这声“嗯”,程显反而松了口气。这声“嗯”将他的所有希望和后路一齐碾断,反而使他无所顾忌了。所以——岳骏声一烧又烧回到二十岁,正如他当初一烧烧回到六七岁一样。这种事情听起来荒谬绝伦,但此刻的程显没有时间去大惊小怪,查根究底。没什么好惊奇的,这种不能以常理度之的事,也许真,也许假,也许就跟电视上出车祸的人一撞撞出了失忆症,过段日子记忆又回来;又也许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种种都不过是岳骏声的伪装,到如今,人家玩腻了不愿再继续装下去而已—— “呵!”程显在心底里嗤笑。倘若这大半年来的种种情状皆是伪装,那岳骏声的本事未免太大了点儿,连他这个老江湖都给骗过去了。倘若那些全都是伪装,——程显的目色沉了下来,他暗暗地打量岳骏声。 岳骏声被他的目光戳着,整个人又是一惊,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来。 程显用手抹脸,把脑子里那些荒谬的念头都抹出去。他深吸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问岳骏声,“你都想起来了?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包括以前在y城,我带你过来之前的事,你全都想起来了?” 岳骏声瞧瞧他,眼睛里突然起了一阵波动,“是的,我都记得,特别记得你跟我哥在我哥的车上……” 程显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脱口叫道:“骏骏!” 岳骏声的嘴唇扭来扭去,他艰难地说:“我记得,我哥看你的眼神很暧昧,你看他也很暧昧。你们俩还在前面的座位上摸来摸去,后来你、你还亲了我哥……” 程显冲上来抓住他,“骏骏!” 岳骏声跟他别扭着,不让他抓住,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薄薄的泪花在他眼里闪烁。 “我、我还记我哥提到什么录像的事,说你不想让我看到那个录像。”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微,上下眼睫一眨,两滴泪扑簌落下。他扁着嘴,脸色通红地望定程显,只等他的回答。 程显看着他,对着岳骏声的说话,他心底的恐惧也开始潮水般飙涨。潮头飙到高处,一个反旋,化作无数恶浪打跌下来,一波`波冲击着底下丑陋的礁岩。转眼间,潮水互相冲撞着退去,退的干净而彻底,留下那些丑陋的礁岩,触目地排布在滩头,如同那些他不愿回首的往事,静静地冲他发出狞笑。 程显的目光从岳骏声泪眼朦胧的脸落到地上,他的口中又干又涩。他盯着地上颜色发暗的瓷砖,半天,他才听见自己用一种干巴巴的语气说:“我跟你哥上过床,在你哥上高中那会儿,你哥说的录像指的就是我们上床的录像……你也知道男人和男人上床是怎么回事吧?那可不只我跟你之间做的‘舒服的事’那么简单。” 说着,程显飞快地瞟岳骏声一眼,他不无恶意地看到岳骏声眼泪越流越凶,张着嘴无声地抽泣。他看了几秒,忽然抬手捧住岳骏声的脸,用拇指由里到外,替他揩抹眼泪。谁知他的手刚碰上岳骏声的脸,突然被岳骏声扬手一挡,“啪”地打了他一下。 打完了,整个人往后退,岳骏声恨恨地瞅程显一眼,用胳膊轮番擦着眼泪。 三十四、 程显垂手站着,冷眼瞧了岳骏声一会儿,看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肩膀抽得一耸一耸,噎个不住,高挑的个子这下愈发显得伶仃可怜。 程显手上刚被打得余痛未消,他脚下挪动步子,嘴里慢悠悠地道:“你哭个什么劲儿?你不是不要当基佬么?都不是基佬了,我跟别人上床,你又有什么好哭的?” 岳骏声肩膀一颤,睁着双哭红的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他,目中闪过一抹凄惶,“是呐,我不是基佬,也不要做基佬。我不要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我本来就准备走的……”一眼望到放在地上的背包,忙走过去,提包在手,闷头往门边走,口中犹喃喃地念着什么。 眼见这小笨犬的手碰上了门把,程显眉毛一凛,上去两步搭上他的肩,截手夺下他的包,“你准备上哪儿去?”不待岳骏声挣扎,几下推挡,把人围堵到墙根,两臂跟着撑在墙上。 岳骏声呆了一呆,急喘着气,赤红着眼睛道:“放开我!”一面就去格程显的手,脚底下也跟着踹过去。 程显哪将他这两下三脚猫功夫看在眼里,大掌一抓,抓住了小草包上面,张腿一扭,扭住了小草包下面,还腾出一只手掌制住他的头,身体一压,把岳骏声按紧在墙上,张口吻住他。 岳骏声浑身一僵,起初还勉强挣动一下,过不上片刻就老老实实地落在程显的制服中,直被吻得神情恍惚,身体绵软。又过上一会儿,他糊里糊涂地略略回应起程显。程显感知到这一点,神色不动,照旧将岳骏声的唇舌吸`吮碾咬,用上七八成的力。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眷恋这份青涩香软,这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可爱的稚气。只要再努把力,他是能将这小笨犬留下的吧?只要再加把劲,这只小考拉应该就不会那样坚决地说“我不要做基佬,我要走”了吧? 程显又将岳骏声压在墙上亲吻了一会儿,随着一声轻啵,他依依地离开岳骏声的嘴唇。他跟岳骏声之间隔着两指宽的距离,相对着喘息。程显的脸色平定,目光锐利依旧,只是在看向岳骏声的时候,才会掺进一抹淡淡的柔情。与他相比,岳骏声两颊酡红,眼上哭痕未干,这会儿更失神般地平添一层朦胧,像是刚从梦中醒来,尚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不如意的世间。 两人均默不作声。半晌,程显问他:“你还是要走么?” 岳骏声眼中原本跃动着些星光,这星光是程显的吻带给他的。等到一吻结束,他眼里的星光也慢慢地消失,直到程显问出这句话来,那些星光忽得熄灭,一齐淹没在那失神的瞳仁里。 他愣愣地看着程显,嘴唇翕动,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跟我哥到底怎么回事?” 程显好一会儿答不上来,他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来做借口,却是找不到。 岳骏声幽幽地盯着程显看,注意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自己的眉心则像小时候那样打着小小的忧郁的结。 程显抬眼见到他眉心上的结,不用自主地抚上他的脸,用拇指擦过他之前哭过的泪痕,然后一点点往下,来到他的唇边,从左至右加重了力道地抚摸岳骏声的嘴唇。这样来来回回地抚摸着,程显说:“我跟你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不快不慢地走,窗外寒风细细,阳光微微。程显和岳骏声各坐一张椅子,由程显将那妖红腥气的过往用言语一一再现。那段多年前的过往就像是一块烂疮,平日里结了一层完好的痂,看上去不疼不痒,只有程显自己知道他有多么不愿去碰这块疮疤。他至今不愿提起那件事、那个人、那个名字,仿佛一提起来会有鞭子抽打到身上,叫人无形地流血无形地痛。而今他自裂疮疤,把平生最不堪之事剜剖开来递给岳骏声过目,让他的小笨犬看清楚里面的那些脓血、腐肉以及支离破碎的痂。 对往事,程显尽可能述说得简明扼要,他没有生动描述事物的天分,他也不可能有意将这样一件事描述的生动。实际情况是怎样,他便怎样说,说他怎样迷恋岳文龙的肉`体,岳文龙怎样消遣他,后来他们两个又是怎样滚到了一起——岳文龙的强`暴在先,以及他自己的配合在后。 程显一边述说,一边像是被抽去了什么似地瘫靠在椅子上。多少年了,尽管他有意将事情的经过描述的平淡,可那些画面却还是幻化在他眼前,像被注入了妖力似得栩栩如生。对着那些画面,他看清楚了那时的自己,看清楚那时的自己有多么的异想天开、寡廉鲜耻,面对岳文龙的淫威是多么软弱,面对岳文龙的引诱他又是多么的不堪一试。在他看来,岳文龙就是一个魔鬼般的存在,以前是,现在依旧如此。这个魔鬼十年前就扰乱并煎熬他的心神,十年后的今天,这同样的一个魔鬼又来离间他和他的小笨犬,来断送他玫瑰色的梦。而他这个世人眼里的匪徒,这曾在真正的丛林中厮杀过的悍兽,从头至尾都被那尊魔鬼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且岳文龙的影响竟能穿越时光,如影随形,一至于今时今日。 程显的脸渐渐地变白,他感到自己似乎出了身冷汗。他无意识地看了看岳骏声,那小草包却眼神茫然地望着脚下的地砖。该说的程显都已说完,他像是站在法庭上等待判决的犯人一样焦虑地四顾。 楼外的天空又一次变得阴郁,云头聚拢,树叶落尽。枯树枝上一只雀子也无,惟有不知谁家的猫儿在冷风里发出娇纵的怨叫。 半天,程显才想起来要喝口水,眼睛看到暖水瓶,他自然地又记挂起早上为岳骏声煮的稀饭。他倒着水,很想问岳骏声一句“你早上的稀饭吃了吗?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儿东西?” 可还没等他张开口,那边岳骏声忽然抬头,看着他道:“你喜欢我哥吗?” 程显一怔,——真是要命。他知道自己怔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怔这一下。他也知道岳骏声那清怯无光的眼神捕捉到了自己的这一怔,因为几乎同一时间,那双可爱的眼睛就变得愈发黯淡。为了补救,程显斩钉截铁地反复说:“你哥是魔鬼,我怎么会喜欢一个魔鬼……你记得当时我问岳文龙那些发给你的恐吓信干不干他的事,他半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他……”越说越气短。 岳骏声再度埋下眼去,程显慢慢地也不再说了。一股惘然的情绪从他心底升上,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掩藏在那往昔的云雾般的事实下面,可是他并不确定。他甚至一点儿也不想去确定,他似乎害怕会在那云雾之下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些东西将惑人心神。他不要那些东西,他不想知道那些东西,请那些东西放过他罢!——他已经快失去他的小笨犬了!就让那些亦真亦假亦实亦幻的东西随时光快快流逝罢!请让他的心平定,让他的小考拉常伴,请让他跟这世上最普通的大多数一样,跟亲爱的人一起,稳稳靠靠地共度余生罢! 程显的胸中鼓荡着一腔惶然,一时间他再次变成当年从岳文龙面前夺门而逃的狂兽。狂兽的爪牙仍在,只是胆气已无,除了祈求命运的垂怜之外别无他想。程显呆呆地观察岳骏声的表情,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饿音。他双腿一动,就要站起—— “除了我哥之外,你还跟别的人上过床吗?” 岳骏声冷不丁地问,眼中不知何时又涌上一层泪膜。他自己用袖子擦去了,“我指的是真正的上床,不是光做那舒服的事……”伤心的小草包斜眼瞅着他,一只手神经质般地捏着裤缝。 “没有,没有,再没有了,我……”程显飞快地回答,以为这答案可以挽救些什么,脱口而出后才蓦然惊觉其中的含义。 岳骏声半垂着头,口中喃喃地,“所以,我哥是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边说边扭过脸去,两行泪缓缓淌下。他对着墙壁揩眼泪。 程显心痛如割,心慌如鼓,他仿佛被判了死刑的人,瞪着眼睛,叫道:“骏骏!”此外什么也说不出,心神皆失。 岳骏声对着墙壁抹了半天眼泪,一抽鼻子,站起来。他似乎是冲着程显,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不要难过,我要走,我本来就准备要走的。我不是基佬,我不要做基佬,我要回去继续上学……我不要难过,我要走……”走过去拎了背包,开了门就要出去。 “骏骏!”背后传来程显的声音,声音干涩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会等你,——但我不会一直等你。我等你长大已经等了很久,我会再等你一会儿,也许几年,但不会一直等下去……” 一串眼泪落到衣服上,岳骏声狠狠擦了把眼睛,说:“随便!”便拽开步子走了出去。 大门在他身后响亮地关上。 三十五、 程显对着关上的门呆呆地望了很久,屋子里静的只听见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他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或错觉,也许很快岳骏声就会在外边大声地拍门,撒娇使气地叫:“程程,开门,我要进去!快开门,不然不跟你玩了!……” 程显坐在椅子上,勾着脖子,直直地冲着那扇门张望。到后来,脑中那股子懵意逐渐消散,他才像是惊觉到底发生了什么,对着屋子里的一切看了又看。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小笨犬似的岳骏声来这里租下了这套房,如今到了冬天,却只剩他自己坐在这里了。 天上的云影被风刮乱,漏下阳光来。洒金的阳光斜落进窗户,刺着了程显的眼。程显避开眼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脚下虚浮着。他过去卫生间撒尿。卫生间墙上的镜子映出他野人般的面容,他看了一眼就别开头,解开裤子,哗哗哗地放水。声音听上去强劲而持久。程显一手把住自己的肉根,他专注地看着手里面正痛快释放的灵物。他自己长得如兽如野人,身下的这块灵物便也瞧着粗野至极,时刻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原始的不驯顺的血液在这灵物里奔涌,心思稍一活络,那东西就颤巍巍地昂起脑袋,吐完最后一滴尿后,开始憧憬起另一番运动。 程显正腹内空空,一股饿火自他身下滚过。他抖了抖那根肉,用手随意抓了几把,就把东西放回去,拉上裤链。他去洗手吃饭,吃的还是早上他煮给岳骏声的那一锅粥。一锅粥还剩下大半,看来小笨犬没吃多少。 程显呼啦呼啦地埋头喝粥,两口下去才发觉自己是真饿坏了。一碗粥片刻见了底,他便又盛了一碗,接着又是一碗。锅子里的粥最后只剩下点稀汤水,程显索性端着锅子往嘴里灌,连灌带吞。直到喝得肚皮发胀,稀粥快漫到喉咙口,才把锅跟碗筷一齐丢进水槽,一个人坐在床边上顺了半天的气。 程显躺到了床上,脑后垫着枕头。屋子里仍是静的只听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昏头昏脑地半眯着眼,不知怎么地鼻子里似乎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这味道太过熟悉,几乎一下子就将他激灵起来,睁眼看到岳骏声之前睡的枕头。他伸手把枕头抓过来,抓到脸上深深地嗅,越嗅越动情。枕头上那股子附着不去的体味好像催情药一般作用在他身上,他的毛孔欢快地舒张,他身上的血唱着歌儿往身下的某处流去。他再也不用顾忌,当床松开裤带,直接隔着内裤将那一大坨松抓一抓,然后伸手进去,慢慢地撸动,连着那两囊沉甸甸的卵,两只手轮番悠哉悠哉地把玩,自己赏自己一个快活。 那一处仿佛有电流一丝一丝地赶过。程显虚睁着眼,想起岳骏声那副可爱的腰身,那窄窄圆圆的翘屁股,身下那处就跟火烧似的又烫又硬。此时此刻他不无遗憾地想到,他真应该干上岳骏声几次的,不,要多干几次才行,否则这下人一走,再也干不成,他可是亏了的。不期然地,他又想起岳骏声之前那总是含情脉脉温柔顺从的眉眼,他想象着把自己的家伙嵌进岳骏声的身体里,然后抓着那小翘臀往死里干他。他想象着岳骏声会怎样被他干的又哭又笑,软成泥,瘫成水,又爱又怕地叫他“程程”;他想象着自己怎样心满意足地射在岳骏声的身体里。他可以一晚上干上很多次,他唯一要担心的只是岳骏声可能会承受不住,要知道连岳文龙那个妖精都说他是“真正的禽兽”。 想起岳文龙那一身雪白的皮肉,程显的下面又硬上两分。“他妈的!”程显暗骂一声,不过还是认为岳文龙那个婊`子真是上床的不二人选。小笨犬问他喜不喜欢岳文龙,他其实很想回答:“你哥是个婊`子,是个非常高级的婊`子。我喜欢跟婊`子上床,可不想跟婊`子一起过日子。”过日子嘛,当然还是得找岳骏声这种,天真单纯,不谙世事,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乖巧的跟小媳妇儿似的。而且小媳妇儿还喜欢管着他,不想看他辛苦,要跟他一块儿开文具店,人前人后地叫他“程程,程程”,十来分钟不见他都会不高兴,不断问他“你上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要把他每一个动态都掌握在手里。呵!——这样的岳骏声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既有小笨犬的实心眼,又有小野猫的娇憨气。这样的一个岳骏声,原本可以跟他并肩走下去,两人可以一起走得很远——只要岳骏声愿意,只要岳骏声愿意。 有很长时间程显都没想过这种可能了,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去想,岳骏声有可能是不愿意的。顺遂的日子过得太久,他渐渐地忘记了阳光下的阴影。岳骏声烧得糊里糊涂之后对他表现出来的依恋爱慕,让他逐渐沉湎流连,不能自已。他几乎忘掉了之前的那些事情,这大半年来他置身于幻境之中,把幻境当作真实,把真实当作了幻境。他忘记了二十岁上的岳骏声原本是个什么状态和模样,处于那样状态和模样上的岳骏声有什么可能跟他长久厮混?大概只有六七岁时的骏骏才会懵懂地把他视为保护和依靠,什么都听他的,轻而易举地被他诱导。事实上,他大概也只能骗骗六七岁心智的人,凡是稍微长大一些受过社会浸染的人都会觉得他可疑而不正常吧?他——程显,一个无技无识的男人,一个半辈子都在市井和见不得人的世界里打混撕滚的半人半兽。他甚至比不上他的叔叔一家,至少他的叔叔婶婶每日都在劳作,拉磨的驴子似地苦生意。在当今的社会评价体系中,他很可能只有在那标杆的末尾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程显想起好几个古往今来人们用于形容他这般男人的字眼:“泼皮”、“闲汉”、“二流子”……他想起之前岳文龙和岳骏声皆是用这样的目光来看他:他记得在岳家的别墅岳文龙和他的那些“朋友”遇见他时脸上的表情,他也记得后来在“新世界”遇到长大后的岳骏声时岳骏声的反应。所以—— 他不得不为自己没能把握机会将岳骏声干上一次而遗憾不已,所以当年他把雪白皮肉的岳文龙压到身下时才会那样兴奋。私心里,程显倒是非常想观赏一番他跟岳文龙的性`爱录像的,他想回味自己的兽`性被岳文龙挑拨起来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场景。多少年来那个场景对他而言都是个噩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噩梦背后流淌着怎样隐秘的渴望。岳文龙那身白花花的皮肉在黑暗的尽头向着他招摇,有时候他不自禁想要再体验一把将那个高傲的婊`子贯穿的滋味。他想再听一次岳文龙濒死一般的尖叫,想再看一次那具身子美人蛇般的扭动。他隐隐记得自己在那最后的当口,死死地干到最里,一下一下射进去的时候,岳文龙那涨的鼓鼓的奶头和脸上滚过的一阵痉挛。不得不承认,干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婊`子非常的带劲,那个魔鬼般的荡货激发出他身体里最疯狂的一面。好几次他都不无恶意地想到,岳文龙要是能怀孕的话,那一晚受了那么多的精,他定能被他给操怀上了。如果是那样…… 程显两手陡然加快了动作,身下的那一根饱满怒涨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跳将起来。他脑海中一下闪过岳文龙那副妖异淫烂的皮肉,一下又晃过岳骏声懵懂顺从的身体。程显对着这样的幻境发出微笑,像是真的左拥右抱,畅享齐人之福。胸中的恶意迸发到顶点,他在想象中将岳家兄弟俩齐齐征服在身下,用一股股的浓精将他们脸上的惊奇与鄙夷给涂抹得再也看不见—— 掌心里摸到一洼粘湿,程显的脑中空白了那么一秒。他脸上余热未退,手里的肉已经软软地匍匐了下去。 所有的幻境都散了开去,程显一个人裤子半褪躺在床上,木愣愣地听着楼上邻居经过门外时笃笃的脚步声。手里的精`液已冷,屋里的光线已暗,冬日早降的黄昏随着风声推进,在他身上罩上一层灰影。 亮灯做饭的时间到了,原本这该是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原本客厅和厨房的电灯应该大亮,抽油烟机应该呜呜地轰鸣;案上的蔬菜和鱼肉该一顺铺排,灶头上两只锅子该一边冒着热气一边散发出香味;客厅里的电视机该叽叽喳喳地播放节目,系着围裙的小笨犬该到厨房里来来去去,一会儿问他:“程程,要不要我来炒青椒?”一会儿问他:“程程,是不是可以盛饭了?”这样的灯光,这样的香味,这样的身影,这样的询问,构成真正的昨日之梦,随着那预告结束的钟声一起缓缓地幻化成泡影。而今…… 程显胡乱从床上起来,到卫生间把手上的精`液洗掉。他站在客厅,望着屋子里清冷的昏光,空空的厨房和空空的灶台,慢慢地一一看过去。北窗漏进来的光线下,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三十六、 程显照常地吃饭、睡觉、过日子。他想,不管怎么样日子都得过下去,离了谁日子都得过下去。他遇上过比现在糟的多的情况,那个时候他东躲西藏,连个安稳的落脚点都没有,受了伤自己举着白酒瓶给伤口冲洗消毒,疼得龇牙咧嘴,剜心剜肺。可即便那个时候,日子也还是过下去了。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以哪种方式,一个梦想的破灭不代表肉`体的灭亡,更不代表日子的过到尽头。猛然从山顶坠落谷底,最初的眩晕消退之后,他发现自己没有死。既然没死,就得慢慢地寻路回去,哪怕每爬几步就要坐下喘气,也得试着回到大路上去。程显是最不畏惧一个人过日子的,那种一个人孤独地过着一天天的状态于他最是自然不过。他照常地买菜、做饭、洗衣服,偶尔去街口的文具店帮忙进趟货,然后到店老板那儿领了钱,便回家休息。周阿姨多少日子见不到岳骏声,追问不迭,几乎疑心程显这头人形兽将骏骏那个漂亮孩子给害了,她瞪向程显的眼中已然露出疑忌的凶光。 可是很快她就听见程显对店老板说:“年底了,老家有事,我弟先回去了,过几天我也要回去。”说完他拨拉两下头发,揣着店老板算给他的钱,转身走出去。身后周阿姨唧唧咕咕向店老板打探的声音飘过来,被门口的寒风一吹散了。 才下午四点来钟,日头阴沉,夜色灰蒙蒙地落下。程显敞着羽绒服的领口,骑着小轻摩慢悠悠地走。街道两旁的路灯一盏盏地点亮,光下是一户户人家,一爿爿店铺,街上店里,人来人往。程显放慢了速度,望着这冬日的街头,目光迷离。 他把车停在一个卖烤山芋的摊子边上,开口要了两个山芋,用塑料袋兜着往回走。如今他没什么做饭的兴致,常常买些主食,自己再随意烧一小锅汤水就着吃。一边吃他一边打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着本地新闻。新闻的时间不算长,等到他差不多吃完饭,新闻节目也就播完了。新闻之后是电视连续剧,但这个他是不看的。他关掉电视去洗碗,洗完了碗后去洗澡,之后往床上一躺,脑子里空空荡荡,床上也空空荡荡。 很难说程显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没有岳骏声的日子,也很难说岳骏声没带走的那些像是毛巾啊牙刷啊之类的东西落在他眼中给他带来了多大的触动。此时此刻,他更像是一只到阔人的花园里偷花的野兽,原本就带着一丝侥幸,而今娇花还是失去了,他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爪子,带着刚从梦中醒来的那种淡淡的惊奇和淡淡的失落。那个有着六七岁心智的岳骏声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他知道那个样子的岳骏声可一而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那样的岳骏声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吧! 不知怎么地,程显心里产生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感觉,尽管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可这阻挡不了他心中时不时冲上来的憋闷的煞气。以前他感到憋闷的时候,还能到街头那些没有营业执照的习武馆找人摔打一番以泄愤,后来当了赏金猎人后,他更是可以从真刀真枪的嗜血追捕中感受到极致的快意。他逃避着世间法度,他躲闪着俗世情理,有一阵子他一直跑到少民聚居的西南边,在大片大片的原始山林中,像只真正的兽那般,一边寂寞地晒太阳,一边细碎地想着那些前尘旧事…… 如今什么事都成了前尘旧事。程显百无聊赖地起身,从柜子上拿过那个可以上网的手机。微弱的光线映出他的面孔,他划动手指,瞧着屏幕上一张张形态各异的自拍像。 对于众多基佬都熟知的交友软件,程显自然不陌生,很多无聊的时间都是靠这个来打发,尽管他从不回应,从不参与。跟他处于同一块土地上的同类人,这些年是变得越发得妖娆了。望着那些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人像,他扯一扯嘴角,脸上到底有了一丝笑意。当然有些小婊`子是真的很美,那股冷艳之气让他想起岳文龙,而另一些小乖乖也着实可爱,让他又不禁想起岳骏声。此外还有不少暴露生`殖`器的照片,见之也挺令他心动,觉得要是能摸一摸闻一闻定是感觉不错。在线的当口,频频有人给他发送消息,求加好友,而且十分直白地问“你的情况?”“有地方吗?”“约吗?” 程显看看距离,这些人总是离他不远。他笑一笑,一手按下关机键。屏幕陷入黑暗,他的面孔也消失在阴影中。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路灯光和对楼人家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映进窗子,虚虚地勾勒出程显的轮廓。夜气寒重,风却是没有,远远近近地能听见有人摔炸爆竹的声音。 又是一年年关。一个多月后即是春节,在外的人忙着买票返乡,当地的人忙着理会红包请客。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却是这块土地上最兴热的时光,即使是程显这头常年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兽,也不免被惊动。他听着那提前响起的爆竹声,感受到这场人间已然来临的大骚动,心头漫过一股奇异的悲哀。因为渴望而悲哀,渴望和悲哀同样深刻。这可以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追溯到他当赏金猎人,天南地北孤身漂泊的时候,更可以追溯到他在叔叔家寄人篱下,“懂事”地默认自己不会拥有其他同龄人大多拥有的东西的时候。对这些事实,他视之如常,或者说他努力地视之如常。他很少去想自己这只兽混迹于人群的尴尬,也很少去想心底那股奇异的悲哀。他的脸上是一种习惯于自生自灭的兽的表情。本来程显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是岳骏声,是那只小笨犬,是那个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小考拉将他的心重新点亮。 爆竹的噼啪声刺激着程显的耳膜,他眼里渐渐地泛出光彩。他想起不久前他跟岳骏声在阳台上点烟花棒,雾气蒙蒙的窗玻璃上,那只小笨犬画下个涂鸦。他们两个的名字中间镶嵌着一颗爱心,名字写的稚嫩,爱心画得歪扭。可就是这样一幅幼稚不已的涂鸦,却在程显的记忆里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个虚幻的承诺,一个六七岁心智的人向他表达的爱情,就让他这样混乱了理智,向着一片海市蜃楼狂奔而去。 程显坐在床头,面带微笑地回忆起阳台上的那一幕,那在烟花光影的明灭中发出华彩的名字和爱心。他一遍遍回忆着那幅可爱的涂鸦,不自觉地抬手在黑暗中描摹起那两个名字和名字中间的爱心。此刻,那些笔画在他眼中是那么清晰,他像是再次亲眼见到一般用手在虚空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岳骏声的人是已经远去了,那小草包说过的那些话语也一日日变得模糊,如今只有这个涂鸦,这个在烟花的照映下发出异彩的涂鸦,成为那段梦幻般的日子余留下来的唯一的星火。 程显的手指在空中虚划许久,渐渐地胳膊一酸,手臂轰然落下。对楼的人家全部熄灭了灯,房间里阴影愈浓,那发出异彩的涂鸦也慢慢地消失。他呆呆地坐着,黑暗再度笼罩,他又是一个人了。这一回,连那宝石般的涂鸦也要不见,随着雾气的融化而成为水滴,往下淌。再过上一段,他还会剩下什么呢? 程显的心脏突然难以描摹得剧痛,他缓缓弯下腰去,脑袋碰着床面,在柔软的床面上埋下自己的脸孔。 过了几天,程显接到之前那家快递公司的电话,对方说临近年关业务繁忙,问他有没有空帮忙做十来天的兼职。程显看一眼日历,应了那头的话,回转身就用笔在日历牌上圈出日子。那是他订下车票回y城的日期。他已经跟房东打过招呼,这个月一过完他就退房,理由自然是他要回老家了。想到y城的那一干人,程显不禁隐隐地激动。尤其是想到那个已经恢复常态的小笨犬,他更加难以自已。 他记得岳骏声说过要回去念书,岳骏声也只可能回去y城。回去可能有一些风险,想到这个,程显的心脏又开始着急地跳动。他害怕岳骏声又遇上什么不测,他知道那里有人在忌惮他的小草包。虽说如今那种可能已变得极小,——岳骏声离开y城的这段时间足够长,足够那些人来抢夺财权。当初围绕在岳骏声身边的阴谋没什么理由再存在了,岳骏声这次回去顶多从岳文龙那里讨得些残羹剩饭。不过他还是不够放心,他还是要回去看一看,亲眼看到那只小笨犬过得安然无恙。如此,以后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只要那个小草包过得不差,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y城也好,别的地方也罢,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对他都是一样。 失去那朵娇花,什么都没有两样了。 三十七、 最后留在h城的日子就在如山般的包裹中度过。程显带着山林野兽破罐子破摔的神气,踞在小轻摩上走街串巷,敲开一户又一户的大门,把包裹递过去,把签名页拿回来。他的脸上印着兽的忍耐表情,他的头发如狮鬃般散乱凛凛。他总是隔上好几天才想起来刮一次胡子,于是他下巴上便老是贴着一抹青隐隐的胡渣。每次面对收包裹的人,无论对方是聋东的老头老太还是正当妙龄的姑娘,他都是同样一副颓废阴沉的模样。只有当给他开门的是年轻的男孩子的时候,程显才会稍稍地收敛表情,耐心地候在一边,用余光将男孩子放肆地打量。好在他只是个送快递的,人们在收快递时通常眼中只有自己的包裹,而把快递员当作草木,两下划拉完自己的名字就忙不迭地关门,并不多看程显一眼。 这也是程显想要的。他清楚如今自己这副样子是多么得不入流、不入眼,也只有在将近年关的h城他还能得到份儿短工,而不是惹来人们狐疑的眼色。因此他有点儿喜欢h城这个小地方,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他这只狂兽的筋肉还能派上点儿用场。所有沿海的那些城市,包括y城在内,都象征着另一种力量,另一种与丛林之兽格格不入的、杀人不见血的力量。程显对那种力量非常忌惮,他隐约感到那种力量能轻易将他摧毁。所以他才尽可能地在蛮荒之地活动,同那些自成一派的少民混在一起。对他来说,繁华的都市是个巨大的捕兽夹,到处危机四伏。置身于繁华都市的他就好比那笼中困兽,他被周围无形的规矩束缚住,一种躁意从脚底升起。只有在远离了都市圈的时候,他才重新找回属于兽的自信和从容。越是乱石林立,杂草茂密,越是林木莽莽,人迹罕至,程显越是耳聪目明,渐入佳境。人群既然这样难以融入,还不如回归山野的好,譬如上次住的少民黑藏那里就不错,尽管如今就连黑藏也变得越来越像都市里的人了。 程显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他打街口那家文具店门前经过。房檐下,店老板站在门口吸烟,店内柜台后面的人看上去像是周阿姨。店老板没有看见程显,程显自然也没有出声招呼。他其实本可以从另一条路回去,不知怎么地却拐到这条街上来,专从文具店对面一晃而过。 他还是想看看这家文具店的吧!这家店曾是娇花和野兽两个人的寄托,在这间小铺子里他们共同度过了短暂的温馨时光。即使那些时光被证明尽是虚幻,程显也乐于把这承载了虚幻的壳子多保留一刻,没事就来这边转两圈,也不怕被周阿姨瞧见。实际上,他被周阿姨瞧见过两回。两回里,那妇人都是忽得瞪大了眼睛,手指朝他伸出来,欲指不指的样子。那女人定是在奇怪他怎么还没回乡,他之前说的话是不是在撒谎。想到这个,程显反而笑了笑,笑得还挺开心。 终于,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到了。程显一大早起来,先上快递公司领工资,回来后啃了个煎饼,就开始打包行李。从批发市场买来的两只大帆布袋,被他自己的穿衣用具、枕单被褥塞得炸药包一般结实,此外还有岳骏声没有带走的漱口杯毛巾牙刷等。无论多么零碎的小物件,他都给一股脑儿装进帆布袋,不叫拉下一粒尘埃。 程显也不去细想自己这么做是什么缘故,他只是乐滋滋地拐着两大包行李,如同逃荒的乡民一般挤上列车,找到自己的座位,把两只大包推到架子上。车厢里的人见他不修边幅,样貌粗野落拓,兼之扛着这么两包一看就不值什么钱的破东烂西,还占去老大一块地方,都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程显毫不在意,他心里挺喜欢激怒别人,同时对得来的白眼甘之如饴。他勉强在狭窄的座位上坐定,对于这次回去y城的还乡之旅,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其实算起来,他今年春天才离开y城,并没有离开多久,可为什么他这次回去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外面一片片灰扑扑的农舍出神。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岳骏声那张大男孩的脸庞了。眨一眨眼,他回到现实中来,耳朵里听见广播反复的报站声。程显从口袋里摸出跟了自己多少年的诺基亚,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手机卡。换了手机卡后再开机,屏幕刚一亮,就跳出二十来条短信。其中大多是杨淮放发来的。 最近的一条发自今天凌晨,短信上就六个字:“新世界欢迎你!”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到了站,程显拐着两个帆布袋下车,随人群一路涌到车站外。他在路上大步地走,举着住宿旅馆牌子的妇女对他跟了又跟,“住宿便宜,看不看?”道旁的出租车司机本来想招呼下生意,瞧瞧程显一身行头,张开的嘴又闭上。 程显来到大马路,看准其中一路车,上去丢了硬币,找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公交车启动,隆隆地驶往市区的方向。程显盯着窗外,感到手机在口袋里一震再震,并不去管,只是望着冬日里灰沉沉的街景发呆。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可惜他看重的人都生活在这里,这就使得他一次一次地归来,忍受着这里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氛围,强自按捺。这里的天空,分不清是烟还是霾,再吸一吸这里的空气,感觉就像是不久前这里刚发生过一场火灾。这一点对于习惯了深山老林里的新鲜空气的程显来说尤其敏感。无数人将城市比做钢筋水泥的丛林,这个比喻并不对。在程显看来,城市更像是一座没有大门的监狱,监狱若是只能给深陷其中的人呼吸些不太健康的气体,说起来也无可厚非。如果说监狱里还有什么好的地方,那大概就数一片灰沉沉中逐渐降下来的夜色。夜色被那半雾半霾的烟气一筛,所望之处皆披上一层迷离的色彩。这样子的城市倒显出一点别样的温柔,从头到脚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程显在这样的朦胧影绰中逐渐放松,他在夜色里恢复了兽的机敏。夜色里有与他相投契的东西,他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程显在城市西边的一站下了车,车站对面就是一家旅馆。他过了马路,登记入住。拿到房牌钥匙,进了房间,他随意收拾一番,就下楼来。旁边是一家面馆,这个时间客人不多。程显坐下来要了一大碗面和一罐啤酒,先埋头吃喝上一通,直吃得身上出汗四肢发懒,然后才用筷子搅一搅面汤,把手机掏出来看。 就这段工夫,杨胖子又给他发来三四条短信,还打了个电话。电话程显自然没接,不过这样一来杨淮放也就知道他已经回到了y城。于是在短信中那胖子铆足了劲儿诱他,“回来了怎么不来新世界看看?别忘了你可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仿佛“新世界”是程显他妈的子宫。“骏骏回来好些天了,这小子可变样了,知道学习也知道挣钱了,这跟你有没有关系?”“岳将军等着年底给你分红,还说你帮他照顾儿子,他要大大地谢你——这钱你要是不要?”“哦对了,文龙订婚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你不想来看看?”后面跟着个表情冲程显挤眉弄眼。 程显低头呷面汤,心里想着杨淮放短信里说的话。丢下筷子,一口喝干了啤酒,他走去付钱,完了来到大街上,在一溜沿街的商铺门口闲晃。 一家家店铺的灯光亮得通明,从这头看过去,打印店、面包房、理发店、零食铺子、干洗店,还有一家是——程显站住了脚,很是仔细地盯着那家窗明几净的文具店瞧。这家文具店可比h城他帮工的那一家整齐多了,光看那门头,就知道大连锁与小作坊的不一样。虽是如此,程显内心仍然偏向h城那家乱糟糟的小店面。乱而贴心,乱而闲在,货品想怎么放就怎么放,店面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面前这家店呢,作为现代都市的产物,一看就规规矩矩、冷冷冰冰,连营业员看人的目光,都透着股锐利的精明。 程显被这样的目光打量着,手抄口袋走进那家文具店。他东看看,西瞅瞅,看这家店卖些什么货品,标价几何,瞅这些货品都怎么个摆放,哪些放门口,哪些挂墙上。他转悠了多久,那几个营业员就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了多久。在她们眼中,程显极有可能是个偷儿,上这儿踩点来了。程显不管那些目光,他尽情地将这家文具店转了个够,才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回去旅馆。 夜气沉降,程显也觉得有点儿冷了,可是一个念头在他胸中开始成形。他加快脚步,临到旅馆门口,就像受到什么召唤一般,他又停下来向着那家文具店的方向望上一望。在心里笑一笑,程显这才走进旅馆去。 三十八、 第二天一早,程显去了趟银行,取了钱后拐到熟食店切了一只烧鸭,又在对面的水果摊挑了一袋果子。他两手勾着东西,立在旅馆门前的公交站台上,等车来了窜上去,于一窝蜂的老头老太中间占得一个座。眼看那公交车一路颠簸着去城郊,他空出手来摸手机,一按开,又是杨胖子殷切的来电和短信。 程显没有细看,只是翻找通讯录,找出程亮的号码,拨个电话过去。 程亮的声音在他听来很是欣喜,“哥——你可回来了!前两天我还在想今年过年能不能见到你……” 程显捏着手机的手就有些发酸,他知道程亮这小子是真的为他回来感到高兴。他努力应和了几句,按掉电话。刚才他告诉程亮,他一会儿去他们店里,赶在中午之前坐一坐,很快就走,不影响他们做生意。程亮就埋怨他,说“这有什么!难得回来一趟,影响又怎么了?”程显也不跟他辩,敷衍着挂了电话,瞧瞧自己手里的烧鸭和果子,没来由地感到股厌倦。 可不管怎样,他都压住了脸上的表情,到站下车,认了方向,拖着对他来说一点也不算重的袋子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见到程亮套着羽绒服,开着电瓶车冲他而来,“哥!——” 程亮到程显面前跳下来,“老远就看到你来了!” 程显略略柔和了脸色,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他,“给你们买的。”兜里的红包,却是准备见到叔叔亲自交到他手里。 “你每次来都买东西,”程亮娴熟地跟他客套,把袋子接了,推着电瓶车跟他一起走。两人边走边聊,程亮自然问起这大半年程显去了哪里。 程显含糊其辞道:“也就在南方随便找点工打,你知道我,也做不来多么高级的事。” “哦,”程亮看看他,一时没说什么。 程显知道他那种眼神的意思。亲戚之间虽不至于互相鄙夷,但看到中表兄弟混得落魄潦倒,到底心里也会觉得不以为然吧。他又打量起程亮,发现自己的这个堂弟这几年是出落得越发端正了。本来程亮的底子就不差,再加上在发型和穿着上稍稍修饰一番,程亮便怎么看怎么是个靓仔。刚才聊天的时候,程显问他平日没事时都做些什么,程亮笑一笑说:“玩游戏,健身!”程显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到了叔叔的店里。程亮把车一停,跑到里面大声道:“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程显拎着食品袋跟进去。店里坐着一二客人。程显被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叔叔接着,“大半年不见了啊!这回你一定要留下过个年!” 叔叔是没什么老态的,就是头顶上的头发又见稀疏了。 程显默默地把吃的东西交给他,暗地里一帖红包擦着叔叔的手掌送过去,他自己则侧身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叔叔稍微一愣,随即不动声色把红包藏起,悄声道:“又让你破费,你一年挣几个钱,整天给我这些……” 程显拖了张凳子坐下,那边程亮给他倒了杯果汁来,程显就没好回叔叔的话。他不咸不淡地喝着果汁,同叔叔和程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无非还是这些日子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南方跟y城比起来,有哪些不一样。 爷仨聊了一会儿,厨房的门帘一掀,微胖的婶婶走出来,看到程显扯出一丝笑,“程显来啦!” 程显站起来给婶婶问好,一句话之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道:“最近店里生意还好?” 婶婶的目光就变得有些冷,“哪里还好?工业园搬去了北边,这里除了附近的老头老太,谁还会来吃快餐?那些老家伙,你也知道,最是舍不得花钱……” 数说了一圈,婶婶又冲着程亮道:“没事的话帮忙擦擦桌子,看看有没有外卖要送!”又扭头冲着丈夫道:“批发市场那边是不是再订一些餐盒?到过年还够用吗?”纹过的眉毛紧揪在一起,身子一转,又回厨房去了。 叔叔和程亮各自被摊派了活计,程显见状便想走。他本来就没打算多待,何况这小快餐店里的一桌一椅都教他感到别扭。叔叔和程亮自然上前拦他,又是留他吃饭,又是问他眼下住在哪里。 程显报了旅馆的地址,道:“我过年再来,你们忙!”走到了门外边,他被程亮追上来,“哥,你没事儿就过来,别在意我妈!” 程显难得地笑笑,他拨拉几下头发,“我有什么好在意的,这些年在外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行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歇一阵子,过完年还要回去!都习惯了,真的……” 他拍一拍程亮的胳膊,转头往车站走。 回到旅馆,程显也没什么事做,干坐了片刻觉得肚子饿,又走下楼来寻饭吃。这回他没有再去隔壁的面馆,而是多走几步,到岔街上的小馆子里点了两样菜、一盘子饭和一碗汤。呼啦呼啦划下肚,程显抹抹嘴,很是满意。 饭后日头旺了一点,打散了烟霾,漏下淡淡的阳光。程显就迎着这阳光往回走,沿街一路看望,一路散着步子。不期然边散步边走神,一脚又走到那家文具店门前,打开的玻璃门映出他的身影,一副流浪汉的形状。只恐怕没哪个流浪汉有他的孔武强壮之体魄、亡命嗜血之胆色。程显阴郁郁地往文具店里瞧一眼,回身就走。显然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面,他丧失了夜间的那股兴致。 街上行人不少,在这年关前后,人人都扬着一张没来由兴奋的脸。程显闪过这一干人,踩着步子,一头冲进旅馆,上楼进屋锁门。接着又把窗帘给拉上,把日光和整个繁闹的世间给挡在外面。他抹一把脸,感觉到颔下短胡子的扎手,却不理会。他甚至挺喜欢自己这副粗野无礼的模样。人见人厌,连亲戚见了都不愿多接近。 嗳出一大声嗝,程显靠床卧倒,垫着被盖,一手搭在脑后,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他手里摸出那台老诺基亚,开机寻到旅馆的无线网,输入门牌号作为密码连上了,手指敲来敲去,进入个同志论坛。他一边咂嘴一边翻帖子看。 近几年论坛人气不太行了,连翻几页都找不到什么情真意切的好帖子,不是那些人模狗样的已婚者在那儿半真半假地诉苦又半真半假地勾搭,就是些毛还没长齐的小妖精在那儿叫唤“空虚寂寞冷”。另外一些故事帖,把自己跟另一半描绘的琴瑟和谐宛如传奇的,被程显拇指一拨就翻过去了,眼皮都不眨一下。 翻了十来分钟都不见一个看得顺眼的帖子,没办法,程显只好点开收藏夹,把多少年前收藏的老帖子翻出来,一个一个带了点儿记忆地边看边回味。其中他最喜欢的一个帖子,是一个男孩子讲述自己的身世、暗恋和一段不愉快的恋爱。 说起来都是司空见惯的情节:离异的家庭、贫穷的出身、胆怯懦弱的性格、渴望被人爱护的心事。男孩子上学时暗恋过直人,对方一句问候的话就能让他高兴好几天;辍学后四处辗转打工,虽说能吃苦,可也攒不下多少钱;期间他交往了一个男友,几句话、几个关怀的举动就叫他坠入了情网,对对方掏心掏肺地好。可对方是一个情场老手,跟他发生了关系后不久便腻了,出去劈腿打野食,且不大避讳他。一来二去,两人走到分手的边缘。男孩子伤心无已,对方倒是经惯了,还劝他说:“大家都是这样,这年头直人之间都没几个真心长久的,何况我们!”言下之意,是男孩子自己少见多怪,抱着用情专一的老古董在这皮肉买卖的市场上能讨得了什么好! “可是,如果不对一份长久不变的爱情抱有希望,如果不对这样一种感情具有信心,那我还能靠什么在这世界上撑下去呢?”男孩子在帖子最后这样说,“我每天劳累地工作,回到出租屋后孤孤单单地做饭、洗碗,有时望着封闭窗户外面的护栏,能一看看上好久。护栏外面是天空,有时蓝,有时灰,有时有鸟儿飞过。望着那样的天空,我常想什么时候我可以不再是一个人,什么时候我可以跟我的他一起做饭、洗碗、亲热,然后我们两个拥抱着一起看那天空。到那个时候,无论外面是下雨还是晴天,是白天还是黑夜,对我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了。无论这个世界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也都不会再影响到我。不再是一个人,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得重要啊!……” 帖子差不多就停在了这里,此后那个男孩子就没有再更新过。点击查看男孩子的注册资料,显示写完那个帖子后没多久,他就没再登录那个帐号了。 看着那个距今已经十分遥远的最后的登陆时间,程显不禁感到一分伤感。他喜欢这个帖子,喜欢写下这个帖子的男孩子。想象中,这样一个男孩子当是他最中意的那种,善良、单纯、乖巧、对这个世界总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就好像是街头巷尾的小流浪狗,到处躲避着人的腿脚和车轮,挣扎求生。而他这只兽专爱找这样的小流浪狗。他很想找到这样一只小流浪狗,把他带回家,好好养起来。这些小流浪狗理应受到善待,而他自己又能从善待小流浪狗中得到幸福和满足。一只粗野的兽,爱护着一只伶仃的小流浪狗,再大的风雨他都会替他挡着。他们会相处的很好很好。 三十九、 程显很是惋惜地对着手机屏发呆,他无数次想象这个男孩子长什么模样,如今又在哪里,在做些什么。这样一种类似于惆怅的情绪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再翻看其他帖子时再也集中不了精神,看上几行就开始走神,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出现某个男孩子的身影。如此心不在焉地对着手机发愣,看不上多久就昏沉沉地睁不动眼皮。 程显手里依旧抓着手机,正半睡不睡地,手里的机子蓦地呜呜震动。他没有理会。机子震了老半天,仍是不停,像是不给个结果不罢休。程显撩眼皮去看,正见“杨淮放”三个字显示在屏幕上。他一抬手,正要关机,恰好外边又笃笃地响起了敲门声。他看看面前的手机,又望一望那扇门。 程显皱着眉走过去,觑在猫眼上瞄——可不是那个胖子在那儿边打电话边打门么!他捂嘴打个哈欠,猛一下拉开门,让在一边,“进来吧!” 杨淮放穿了一身火红色的羽绒服,好像一团肥壮的火焰。猛见到程显,他脸上的表情一时来不及归置,欲笑不笑,欲惊喜不惊喜地。好在他反应够快,抬腿进门,先在原地转上半圈。“我找到了你叔叔那里,你叔叔说你住这里……楼下前台的小姑娘也没经验,一问就问到了你的房号。唉,说到底还是你太惹眼!这么个头发胡须乱戳,见人也没个笑脸的,穿衣打扮更是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品味,谁都对你印象深刻……” 杨胖子脱了羽绒服,坐在椅子上,眼珠跟着程显转。 程显照旧在床上坐下,床头柜上一瓶咸水花生,旋开盖子,抓上一把,一颗一颗地送到齿间,“找我有事?”他手臂一挥,指着对面的饮用水,意思是要喝水自取。 杨淮放当然不会跟他客气,他用纸杯兑了水,喝一口看程显一眼,“回来了怎么也不到新世界来看看,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6节 程显有一会儿不说话,嘴里慢慢地咀嚼花生,“那里是岳建益的地盘,你们适合在那儿混,我不适合。” 杨淮放手一摆,“哪儿不适合?明明是你自己不乐意屈就……其实岳将军挺看重你的,要不然能放心把骏骏交给你照顾?……”说到这儿音调拐了弯,他冲程显暧昧地笑笑。 程显不为所动,指间拈着水润润的花生,问他:“骏骏回来后怎么样?还有人给他发恐吓信么?” “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我来也是想要问你,”杨淮放放下杯子,身子向前探,“这大半年你们是个什么情况,又跑到哪里去度了蜜月?骏骏回来后,可不像以前得瑟的小青年样儿,为人处事稳重多了,又知道学习,又知道打工挣钱,自食其力。当然话也少了,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岳将军向他问你的情况,他就说你还在给人帮工,他自己想家了就回来了。” 说完杨胖子看看程显。 等上一会儿,他看程显没有发话的意思,一咳嗓子道:“我说你们……” “没人再给他发恐吓短信么?”程显执着地追问。 “呵!”杨淮放失笑,“我说,恐吓也是要有理由的。如今小草包不在的这大半年,孙玉帛紧锣密鼓地帮儿子夺权,订了门举足轻重的婚事不说,又跟那孙家舅舅联手,替文龙入了股,还挤进了所谓的董事会。一转子没忙歇下,又杀过头来逼问岳将军继承人的事。你知道,现在很多生意都不好做了,不管干什么都得成立个公司充门面。岳将军手下的公司除了罩着新世界以及几个零碎场子,也就开发房地产赚了些钱,其他的都没什么油水。岳将军呢,拿刀砍人可以,正经赚钱就吃力了,整天过得也是郁闷。岳将军的意思是,继承人自然是文龙,但骏骏也是他的儿子,他无论如何都要给骏骏留个活路。原来那个公寓给傻小子不说,以后每月从新世界的利润里自动划一笔钱给骏骏做生活费。这划账归妈妈桑管,其他人不知道。总之呢,孙家算是大获全胜,可怜岳将军只能偷偷摸摸地爱护儿子,三拳两脚就被孙家一家架的空空的,连文龙跟他也不大对付起来。——当然,文龙跟谁都不大对付,那个小子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将来道行不知会有多高,怕是连他娘舅都不是他对手。你呀!——这大半年算是错过好戏了,整个一坤宁宫政变!再加上岳将军秋天里病了一场,很多事都看得淡了,说来说去都是要我跟妈妈桑看顾好骏骏,又指望你能护得骏骏周全。如今,文龙已经走马上任了几个月,大局已定。前阵子骏骏突然回来,本来谁也不知道,还是过去的一个小兄弟,说一次见得骏骏在批发市场里帮人干活。我和妈妈桑才赶过去,又告诉了岳建益。大家聚了一场,岳将军当场要给他些钱用,结果那傻小子说不要,愣是没接。岳建益只好让妈妈桑以后每月多打些钱到骏骏户头上……” 程显一颗颗地往嘴里塞花生,目光望着对面的墙壁,说不尽的深远飘忽。他默不作声地听上一会儿,打断杨淮放,“所以,骏骏暂时是安全的?”这才是他想要确认的,至于其他那些狗屁倒灶的阴谋诡计,不听也罢。 杨淮放站起来,抓着杯子淅淅沥沥地接水,“这么关心人家,干嘛不亲自去看看?指不定傻骏骏正等着你呢!我说,你们这大半年到底怎么回事,你对人家表白了没有,怎么快过年的两个人还一前一后分开回来了?” 程显从眼角瞥了杨胖子一眼。杨胖子的某些方面让他想起文具店那个姓周的女人。好在那胖子的手机亮了亮,杨淮放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机,没再继续追问什么。程显眼中燥意的芒就那么一闪而没。他又伸手从罐子里抓了一把花生。 “你看,这是小许文强的微信,你看过没有?哦对了,你没微信。”杨淮放举着手机凑到程显跟前,手指头拨拉拨拉地让他看,“喏,这是他最近发的照片,给自己整了个时髦的平头,不比以前的那个靓仔头要差……穿衣打扮也稳重了一些,不像以前跟小孔雀似的……对了,这儿有他打工的照片,就在北边的彩虹桥批发市场,呵!小子怎么尽发些他吃盒饭的照片,这菜瞧着还不错!盒饭加奶茶,这小子还挺会照顾自己的嘛!” 岳骏声发的基本上都是些日常照片,配以简单的文字说明,例如“吃饭”“收工回家”“又是一天”之类。程显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那手机屏幕,一颗心随着图文的变换而丝丝跳动。他很想抢过杨胖子的手机来细细地看,而不是这样走马观花。可一来他不愿在杨淮放面前过于暴露自己的感情,二来他手里有花生,一时腾不出手。于是他耐住性子,一边沉默地盯着那些图片瞧,一边三颗两颗地把花生压进嘴吃掉。平生头一次,他有点后悔为什么不早弄个微信。不过转念一想,这玩意儿似乎跟那些个基佬软件类似,是能显示人的地理位置和距离的。对诸如此类的东西程显非常敏感,所谓兽有兽的警觉。他以为像“地理位置”“实名制”这些就是一张张大网,要将像他这般的不安定分子给控制住。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总是会怀念过去,至少过去没这些个幺蛾子,没人来掐住你的七寸八寸,直到掐死你的命脉。现代社会就是要掐死程显的生路和命脉,越是现代化的地方越没有他的施展之地。 “怎样,你自己看看?”杨淮放看他吃完了花生,有了空手,把手机递给他。 程显顺势接过,一页页地翻看岳骏声的动态,很久不说话。他先翻到这阵子的一张照片,照片是岳骏声不知站在批发市场的哪里拍的,背景里大包小包,货架杂乱。那小笨犬仰看镜头,笑倒是笑着,只是眼里诸多勉强,明眼人都可见。瞧那发型,果然不再是h城时简单的小平头,而是找人精心修剪过,额前一块长出脑袋,同他的脸型极为相称。照片上看不出他穿的什么衣服,依稀都是程显没见过的,这也不奇怪,本来这小子就没带走多少衣服,就这会儿程显的大帆布袋里还有一堆他的衣服。 程显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然后他往前翻,翻出岳骏声两三年前的小相。那时的小草包,还真是如杨胖子所说,轻佻佻的一只小孔雀模样。瞧那松松紧紧的衣裳,横过来斜过去的发型。那么多五光十色的照片,有的是他独自一个的,冲着镜头摆出各种造型,时而装酷时而装傻;有的是他跟同龄人一起,尤其是好些漂亮的小姑娘,向镜头伸出两根手指、三根手指,都是自信、张扬的表示。 这样看来,两三年的岳骏声离程显很远;眼下的岳骏声,离程显很近。可不管程显愿不愿承认,两三年前的岳骏声看上去比眼下的岳骏声要快乐的多。正常的快乐,青春的快乐,无心无肺的快乐。跟了他程显这么一遭,好好的一个小伙子被他拐带的老成了脸色,这是不是一种讽刺? 四十、 程显无心再看。他把手机还给杨淮放,突然觉得这小旅馆里闷得慌。他想要出去走走,可出门也是阴霾当空,喧哗满耳。本来,已变身为都市的y城就不再能满足他这只山林野兽的需求。他一挺腰下床来,听见杨淮放在那儿说:“你真的不准备回新世界看看?我和妈妈桑还等着你给撑场子呢!” 程显一扬眉毛,表示听不懂他的意思。 杨胖子扯着自己毛衣的领口,像是热得受不住,“孙家这场闹,夺去了岳家军的半壁江山。剩下的这一半,真是不值什么钱。也就新世界这一处每年的进项好看些。但这一处岳建益明确表示不会松手,且基本上下放给了妈妈桑来管,自己退居幕后。这样一来就像是太上皇给前妃保留处银庄,供人吃穿用度,是不是?”两根手指伸在那里,专等程显的回应。 程显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他多少知道一点岳建益同桑梓之间的关系,但他不愿谈论这些,就跟他不愿谈论自己跟岳骏声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样。 杨淮放脸皮是厚的,所以他很自然地接上之前的话,续道:“当然岳将军与妈妈桑也算是风尘知己了,那种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多数人还真比不上。岳将军把新世界交给妈妈桑全权打理,说起来像是把妈妈桑置于风口浪尖而自己却在一边隔岸观火。可谁知道呢?也许妈妈桑是心甘情愿,有些人由她出面比岳将军亲自出面要好。新世界交给她,再用新世界的钱去补贴骏骏,管他孙家怎么恨去,妈妈桑是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用桑梓的话来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在烂泥坑里打滚了半辈子,除了这条命,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失去。总之妈妈桑坐镇在新世界,她半辈子都耗在了新世界,说岳将军利用她也好,说她有野心也罢,总之她是不怕面对孙玉帛的。可是,孙玉帛也开始隔岸观火起来,人家派出了年轻力壮的继承人,这就不一样了。” 杨淮放停下来咕嘟嘟地喝水,额上已见了汗。 “岳文龙这小子,真叫人一言难尽。每天准点来新世界晃悠,见一个老主顾打一声招呼,好像跟谁都熟络的很似的!那小子你也知道,明明谁都瞧不起,看谁都像脚底下的泥,如今放下`身段在新世界广泛交游,摆明了要在妈妈桑眼皮子下面恶心她,顺带扩大自己的影响。” 程显看着杨胖子在屋里来回走,边走边摇头,“阿程啊你不知道,文龙这小子,将来不得了!——到现在我才发现,像他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心肠要是硬起来,那才叫真的硬,又硬又冷酷。这种冷酷我跟妈妈桑都比不了,我们没有他那种天生的优越感,那种集世上好处于一身天之骄子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能让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错的都是别人。” 程显注意地听着,他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他有时候就是在故意找茬,话里有话,含沙射影,偏又说的巧妙,让人抓不到话柄。这时候我跟妈妈桑都只能忍着。——阿程,我们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人,活到这岁数上,还要在个小子面前忍气吞声,真他妈的不是滋味!妈妈桑那天就说哪怕十个孙玉帛孙惟来找,她也不怕,可这小子成天拿冷箭戳你痛处是怎么回事?现代的年轻人都好玩这一手吗?” 杨淮放咂咂嘴,“你知道道理在哪里?我们跟文龙不是一代人。我们跟孙玉帛孙惟是一代人,同一代人知道同一代人的路数,彼此往面前一站,心里就有底儿。但面对岳文龙,我们心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想。我们那一代人吧,除去孙家那帮孙子不算,身上多少有那么点儿人情味儿。这种人情味儿,据我观察,岳文龙他们这一代人是基本没有。这一代人——大概是跟科技一起成长的缘故,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科技似的冷冰冰的逻辑。我们这种老朽的人情味儿怎么能对抗的了那种科技似的逻辑呢?所以我跟妈妈桑不会是岳文龙的对手,这一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杨淮放说到这里,在程显面前站住了,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程显心领神会,却半嗤笑地摊一摊手,“怎么,你觉得我倒能对付得了岳文龙?” “嗯。” “我凭什么呢?他都成科技了,而我连高中都没念过。” 杨淮放支着根手指,戳一戳程显的肩膀,“就凭这个。凭借你的暴力,能粉碎掉那种冷冰冰的科技逻辑。只有暴力。” “可现在不是都在谴责暴力么?我这种人是人人喊打的。” 杨淮放摇着手指头,“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暴力。他们知道真要使用暴力,他们不会占优。” 程显道:“所以呢?你指望我去把岳文龙给打一顿?” 那胖子又摇头:“要打他一顿能万事大吉就好了。——阿程,你来新世界一趟,你来了就知道了。不知怎么地,我总感觉文龙那小子有点儿忌讳你。就不久前,那小子还特意问起你,说阿程哥很快就回来了吧?那语气、那表情总透着股忌讳的意思,我看出来了。他隐藏的很深,但我看出来了。” 程显闻言心想,他哪里是忌讳我,分明是想通过你引我出来,借机会戏弄我一番,——这就是他这类人在岳文龙眼里存在的价值。 话虽这么说,当天送走杨淮放后,程显还是到巷子里寻了个老剃头匠,将他那头乱发理短,嘴边青森森的胡渣子也修剪了。从剃头椅子上坐起来,起身往镜子里看,一只精悍的人形兽正满瞪着自己。 程显歪一歪嘴角,付钱招呼了老剃头匠,一身轻快地跑出巷子。冷风一吹,脖子上便有些凉。他想起杨淮放下午那场话,边想边往面馆的方向走。他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上“新世界”一遭。其实就算杨淮放不来邀他,他也是一定要去“新世界”的。不为别的,就为看一看杨胖子跟妈妈桑。说起来这两个人他年少时就认识了,那时他还嫩的慌,只知道一心一意地看场子,把来撩事的给打出去,讨一口威风饭吃。 天色忽忽地暗下去,程显望一望那些霓虹灯,想起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他当年在一无所有和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结识杨胖子和妈妈桑,一男一女,一个软嘴弥勒,一个硬面菩萨。弥勒与菩萨与“新世界”同在。诚然杨淮放和桑梓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他们是程显所知的所有人中最不会变坏的人。他们自己趟在浑水里,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打捞起不小心落下来的小鱼小虾。一扬手,他们把小鱼小虾掷到更为适合他们的清水湾,偶尔还替他们承受些风浪。每当想起这两个人,想起这两个人和“新世界”,程显无论身在何地都感到稍稍的安心。很多时候,这两个人甚至超过他的叔叔一家,成为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念所在。是不是很奇怪?——程显跟杨胖子和妈妈桑相处时,态度算不得太好,每次离开又常常没一声招呼,中间又长时间地跟他们不联系。可就是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存在,成为程显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心。可见世上有些人,你虽不会对他们过多牵挂,但你却会为他们的存在感到喜悦,为世界上有这般样的人而感到欣慰。这个世界上能叫程显感到喜悦和欣慰的事物可谓少之又少,但杨胖子和妈妈桑可算是其中之二。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回来y城,他都会上“新世界”看一看,尽管他不会在这二人面前收敛起他的兽气,还很可能说上两句不中听的话。 不过在此之前,他准备先去另一个地方探一探。杨胖子给他看的微信上的图片勾起他的渴念,他想亲眼见见他的小笨犬了。他想看他如今过得怎样,又有些什么打算,尤其是岳骏声上批发市场打工是为了什么…… 程显在面馆要了一大碗辣肉面,吃得浑身汗湿淋漓,说不出的舒畅。吃完了,他一仰脖,连汤水带肉末全给灌进肚子,结账的时候连脚底心都软洋洋透着惬意。大约他吃饭吃的太专注,临出门才发觉外面飘起了小雪,迎面撞在脸上,是湿漉漉的凉。雪片在沿街店铺的光亮中斜飞斜舞,轻盈地纷纷坠落。落地即化,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程显缩一缩脑袋,踩着地上的水渍回去旅馆,呼吸中觉出空气里那不同往日的清新,顿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嗅到了山林的旧味,他拽开脚步,迎着飞雪越走越兴奋。一种久违了的苏生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流转。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意,一种属于兽的安详的笑意。于天地间,他忽然又找到了心之所在,一种爪子扎进泥土的踏实的感觉。 这样迅疾地走着,程显便忘了折进旅馆,而是笔直地穿过街道,沿着街后一幢幢居民楼的灯火,走到一处类似于街心花园的地方。“街心花园”说起来也是上个世纪的名词了,在如今寸土寸金的都市圈,街心花园不是被弃置成杂物堆放地,便是被私家车主所觊觎,把这里圈作私有,大喇喇地把汽车停在这里。 现在程显所站立的街心花园,是正在迅速败毁中的一个。歪倒的松树压在石桌上,花坛里只见废砖头而没花草。生了锈的铁皮跷跷板,底座被人偷去一半,剩下的部分被高高的石头凳子遮住。不远处,老路灯杆下停了一圈私家车,轮胎下的水泥还很新。附近没什么人,除了程显这只在微冷的雪夜里驻足的兽。 四十一、 程显挨着石桌站着。他望着那棵倾斜的松树的方向,望着路灯光在树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光晕中有雪片的飞影。他的脸被雪水化得清凉,他的胸中却热乎乎的;他的面孔在树的阴影里晦暗不明,他的眼睛却亮亮的盛有笑意。这夜,这雪,这光晕,这样的空气,这没来由的幸福充实的感觉。当此之际,应有情人在畔,当此之际,要是骏骏在这里…… 程显温柔地望着路灯下轻佻微闪的雪粒,想着这时节,那只小笨犬会在做些什么。岳骏声这样讲究生活的情趣,他怕是也会在窗前、在楼下呆呆地望雪。他临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他这大半年搜集来的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很多没装走,这次程显全给他从h城带过来了。他想他是不是要找个机会把东西给他送过去,还有骏骏没带走的衣服和其他一些东西,毕竟这些曾经都是小草包的心爱之物。他们两个是暂时散伙了,但这些个旧日的见证还是要物归原主。其实无论是六七岁心智的小笨犬,还是二十岁上的岳骏声,程显从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那个将他送的玩具狗放在床上的岳骏声,跟那个在窗玻璃上画出两人的名字和爱心涂鸦的小笨犬当是同一个人。要知道最后那小草包是哭着对他说“我不要做基佬”的—— 瞧瞧,不做基佬就不做基佬吧,哭个什么劲儿呢?彼时程显瞧见岳骏声哭,心里面有一种恶意的快感。此时此刻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他又不免对那抽泣的小笨犬充满了怜惜。当然他永远不会在嘴上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有点儿遗憾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走过去把那小考拉亲一亲、拍一拍、抱一抱。那只小考拉需要人照顾,那只小考拉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照顾。说白了,岳骏声活脱脱就是同志论坛那个帖子中男孩的化身。程显向来喜爱这样的男孩子,他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这样的男孩子。这样的男孩子就跟今夜的微雪一样,稍一沾染就能让他振奋,即便满空阴霾也能硬生出对生活的希望来。 程显靠着石桌站立许久,他并不在意眼下已经是什么时候,自己又在这里站了多长时间。他只是独自一个在这废弃的街心花园里,将希望演绎,——对着这根水泥杆子的老路灯,对着灯下舞来舞去的雪影。直到后来再也望不见光晕里飘忽来去的雪粒,他才猛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霎时间,程显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演员犹在舞台上面沉醉,而灯光已熄,观众早早地散去一般。静荡荡的剧院与街头,只有他独自一个,对着旧日的影像生出点儿疯魔。不过对他这头兽而言,他可不认为这是疯魔。成兽本已是疯魔,疯魔兽行疯魔事,没什么奇怪的。 这夜程显回到旅馆已是很晚。不过他向来没什么时间的概念,仍是不疾不徐地洗漱、冲澡,还顺道将换下来的内裤洗了,用小衣架晾在卫生间的栏杆上。 坐在床边,程显翻看手机,发现杨淮放那胖子发来短信问:“如果文龙再问起你回来没有,甚至问你住在哪里,我该怎么说?” 程显愣一下,拇指一动按了关机键,倒头在床上与棉被缠绵,不知觉就睡了过去。 次日,他被太阳光照醒。雪后初晴,云色复白,几线条金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执着地照到程显的脸上。程显眼皮略动,一只手遮挡住这冬日的朝阳,半张脸犹依依不舍地磨蹭在枕头上。外头街市如常的喧哗催眠曲一般要将他推回梦乡,可是那执着的阳光就这么照着他,不偏不倚地照着他,像是提醒他别忘了什么事。 这么一搅和,程显不醒也得醒了,何况裤裆里那一块也是一天不拉地准时晨起,这会儿正硬的怪难受。于是手伸进去抓上两下,感受到掌心那一坨笃笃的搏动。 片刻,程显掀被而起,穿衣洗漱。他下楼吃了早饭,完了回到旅馆房间,打开帆布包,将属于小草包的东西用一个新包装了。想一想,他又跑去楼下卤菜店打包了一大盒干切牛肉并什锦菜。 肩上拐着帆布包,手上拎着熟菜,程显就这么挤挤挨挨地出门,挤挤挨挨地上了公交车,又挤挤挨挨地下来。 他在岳骏声所住公寓的那一站下了车,一眼望去,发现一切居然没怎么变。那些曾被追他们的轿车撞倒的行道树,后来补种上了,如今新树苗已经长得挺大,顶上抽出了枝叶。 看到这些树,程显脸上明显有了波动。他肩膀一歪,紧一紧帆布包,望定岳骏声的那幢公寓楼,一直向小区里走。 小区的保安换了人,一个吸烟敞怀的矮大爷代替了之前一脸警觉的青年,——也许那个青年要回家过年,便找了这么个人来临时替班。矮大爷身上有股上世纪吃惯大锅饭的人的闲散,只见他将笔挺的制服背乌龟壳似地背在背上,半个人靠在大门口吸烟,边吸边眯眼晒太阳。 程显毫不停顿地从矮大爷身边走过去,寻着那条熟悉的路,进一楼乘电梯,很快来到九楼。拐上走道的时候,他紧捏着手里的钥匙。 钥匙还是岳建益当初给他的那一串,他一直收在身边,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他不指望岳骏声会给他开门——如果那小草包在家的话。他最希望岳骏声此时还在床上睡觉,他突然出现在小笨犬的睡房,一定很能给他的宝贝带去某种惊喜。也许他的小考拉会撒撒泼,对他大呼小喝,推他搡他。不过他都不怕,他最爱那小子对他动手,他就怕那小子不对他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他有的是办法制的他服帖,甚至还能趁机揩二两清油,摸一摸人家的小屁股什么的。想着这些,程显就不禁感到愉快,昨夜路灯下的雪片显然还飞舞在他心头。站到那扇门前时,想象着屋子里那只小笨犬,他已然微笑。 钥匙抓在手上,轻轻旋开门锁,他把门推开一半,继而大开—— 程显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一脚跨进去,将门无声地关上。放下东西,他先赶去卧室,瞬间就有些傻眼:家里没人。 最初的失望略微退下一点后,程显站在屋子里,身体慢慢地放松,开始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房间里的情形。阔别了大半年,这套公寓与他第一次来时见到的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家具,一样的陈设,只是多出来一些东西。 程显一间间屋子看过去。卧室里,被子掀起,玩具大狗倒在枕头边;几样眼熟的小玩意儿排列在写字台上。卫生间里,脏衣服堆了半篓,洗手池边扔着一条内裤,拎起来看,裤裆脏脏的,肯定没有洗过。厨房里,几只脏碗和锅子一起丢在水槽内,地下放着米袋和一堆蔬菜。打开冰箱来看,也有牛奶面包,瓶瓶罐罐的酱料,还有一些方便面。灶头上有油污,边上铺开油盐生抽老抽胡椒粉之类,摆的像个小摊子。程显凑近去看,发现几乎都是他们在h城时厨房常用的调味料。他在心里无声地笑。 这显着一派凌乱烟火气的公寓立刻成了程显眼中一个可爱的所在。他前后巡视一番,像是回到老家一样亲切。末了他去了外套,挽起袖子,开始逐一帮他收拾。水槽里的碗筷脏锅子第一时间给洗了,灶台给揩抹一遍,脏衣服给送进洗衣机,只除了那条小内裤。 程显把内裤抓在手里,活像个变态似地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儿。闻一下,下面硬一回,闻两下,下面硬两回。眼看再闻下去就要出事,他留恋地用拇指对着裤裆上的痕迹摸了又摸,再深呼吸一次,才把内裤浸泡到水里,取了肥皂轻柔地搓。可即便如此,当程显的手搓上内裤裆部的布料时,身下那一处仍然硬嘟嘟地梗起来,昭示着他的心猿意马。呵!——怎么能不心猿意马呢?包裹住他的小考拉那里的两片布料,遗留有他的小考拉可爱体味的小内裤。跟程显所穿的简单至极的内裤不同,岳骏声穿的内裤就跟他的人一样,漂亮、娇憨,带着男孩子气的性`感。这不是他在h城惯穿的内裤,多半是他在y城自己买的,所以也更符合他本身的气质。 程显几乎享受一般地洗完一条内裤,其快感不亚于一场激烈的自`慰。洗完后,他找来小衣架把内裤晾在卫生间,回头又去卧室里收拾。床铺理一理,玩具大狗给摆放的端正,然后把帆布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小玩意儿跟小玩意儿一起上了写字台,多出来的牙刷毛巾,则放到卫生间的洗手台。看看差不多,程显又用吸尘器把地毯吸上一遍,又把客厅的地先扫后拖。最后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好了,用衣架挂起来,晒在阳台上。 忙完这一大转,还是不见岳骏声。程显瘪着肚皮把买来的卤菜放进冰箱,直起腰来思索自己的中饭该怎么解决。正想着呢,口袋里的老诺基亚呜呜地震荡,一看上面是程亮的名字。他按了接听键,听那一头的程亮问他人在哪里,说手上有什么别人给的火锅券,要请他去吃火锅。 程显颇为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眼看到那边写字台上有个小玩意儿摆的歪了,就过去用手给扶正。 这些陶瓷泥塑的小玩意儿,都是些巴掌大小的人偶或动物,牧童骑牛、门神铁汉、鲤鱼跃龙门、神龟渡海之类。还有些小房子小寺庙小宫殿什么的,本来都是当做镇纸用的,到了岳骏声这里都成了小装饰品。其中有一个,样子是个看不出来像什么动物的恶兽,嘴里衔着一朵娇花,正撵步狂走。 程显一边听程亮给他报火锅店的地址,一边专拣这只泥塑在眼前看。 这一只跟其他的不一样,其他都是岳骏声自己四处搜罗来的,惟有这一个是他某天在摊子上瞧见,买来送给骏骏的。记得当时那小笨犬瞅着这恶兽,问他:“这是什么?又恶又丑,程程怎么买这个送给我?” “又恶又丑?那如果我说这只怪兽是我,这朵小花是你,我正在把你拐跑……” 岳骏声很坚决地摇头,“程程不是它,程程这么帅!程程也没有把我拐走,我是自愿跟着程程的。” 记得那个时候,程显正在洗鱼头,听见这话,不顾手上湿腥,捏着小笨犬的下巴就在那唇上猛啄了一口。啄完后,他特意看了看岳骏声,发现小笨犬眼里亮晶晶的,手里很用力地握着这个恶兽叼花的泥塑。后来那个泥塑就成了岳骏声的收藏品之一,跟其他小玩意儿放在一起。岳骏声离开h城带走的好几个小玩意儿中,就有这个猛兽衔花的泥塑。 程显一手举手机,一手将这泥塑摊在掌心观看良久。他的眼神就同阳台上的阳光一般,融融的尽是温情。 四十二、 挂掉电话,程显再一次环顾这套公寓,看一看钟点,知道自己得去跟程亮碰头了。小草包还没有回来,可能又去批发市场打工了吧。程显这么想着,寻了纸和笔,伏在客厅的桌子上写道:“骏骏,冰箱里有给你买的菜,记得吃。” 写完这一句,他微感茫然。本来肚子里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是临到可以说了,程显发现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抓着笔呆了一会儿,一瞥钟点,感到要误了时间,于是他脑袋一热,在纸上刷刷写下:“我会一直等你。” 写完读了一遍,觉得最后一句到底不太象样,又拿笔划掉了。却是划不干净,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遮掩。干脆撕掉这张纸,在另一张纸上重新写过,还是那句“骏骏,冰箱里有给你买的菜,记得吃”,接着落款写上“程显”两个字。写完了,笔一丢,程显把刚才那张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捡了地上的帆布袋,关门上锁。 程显走出公寓楼的时候,心情很雀跃,带着欢喜的紧张,好比学生刚交上一份自认为答得不错的试卷,心里怦怦跳着对分数的期待,就等着一颗满意的果实破土而出。于是那个中午他的兴致便格外得高,跟程亮一起,干掉了七八盘牛羊肉,外加半打子啤酒。 接下来几天,程显真个儿跟等待分数出来的考生一般,吃饭睡觉都想着岳骏声对他这一番举动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揣测着岳骏声可能会有的心理活动,肖想着那小草包的心思,心坎里就像是有什么搔着似地,痒痒地恨不得立刻知晓结果,——然而又怕知晓了结果。程显说不上为什么会有些怕,他甚至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出于兽的直觉还是别的什么。固然岳骏声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人,可在这种情爱之事上,又处在他这个位置,程显便没法把握小草包的心路走向了。尤其当他想到二十岁上的岳骏声一开始对他并不怎么友好,见到他就叫“鳖佬”,一举一动都昭示着两人之间的差距和隔阂。想到这些,他的眼神就有些黯淡,跟这马路上的街景一样。 那日的雪后晴明就像是昙花一现,越是临近春节,天空越是布满浓云。许多店家都打出了红灯笼,张贴了喜气洋洋的红纸彩物,可即便这样祛邪的正红色也敌不过邋遢天气投下的阴影。很快这些明艳的红色就跟周围灰扑扑的街景融为一体,再也体现不出所谓的喜气。程显每天上街溜达,时不时对上“恭喜发财”“新年快乐”的条幅,心中惴惴突突。这些红而不喜的彩物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很快就到年三十,再很快这个年就要过去。等年过去以后,他也不会再待在y城。他还没想好要去哪儿,他只知道他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剩下的在y城的日子,他能等来岳骏声的回应吗? 程显忽而焦躁忽而气馁,忽而想直接闯到岳骏声的公寓板等一个答案。那天昙花一现的雪影如今想来像是很久之前的事。雪化之后,他的希望和勇气也跟着一同化掉了。百无聊赖之下,也只有叔叔的店里还可以坐坐消遣。当然叔叔的店也不便常去,去多了婶婶的脸会不好看。程显抓着头发,站在街头,翻看杨淮放发来的每日一邀的短信,想了想,去卤菜店买了两味肉,坐上车去“新世界”。 “新世界”是个鬼怪窟没错,但鬼怪窟里也有弥勒和菩萨,虽说一般人的眼睛看不出来。 程显下了车便望见“新世界”的门庭。庭前的停车场好像任何时候都停满了汽车,而且这些汽车还都价值不菲。程显绕着停车场走,贴着一圈外墙走到大门口。进到一楼大厅,他发现如今的“新世界”设置了个引宾员在堂前,白衬衫黑领结,装扮的十分俊俏。 程显不免对这引宾员看上两眼,发现这个年轻的男孩子长得挺入眼。这样打量着人家的时候,那男孩子也看到了他,神情一顿。 这个反应有意思。程显在心里微笑,径直拐上去酒吧间的通道,马不停地地往里闯。天底下可爱的男孩子何其多,只是很可能他一个也捞不到,只能干看一看而已。连日来岳骏声的毫无动静一点点消耗着他的希望,灰心像蛇一样在他胸间游来游去。是他自己兀自不肯投降,不知还在等待些什么,每天抛着岳骏声公寓的钥匙,把钥匙的曲齿割进掌心,割得那么深,居然也感觉不到疼。所以他不得不过来“新世界”,见一见杨胖子和妈妈桑,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骏骏的消息。即便什么消息也没有,便只再看一看那小草包的微信,也是好的。 程显一直闯进光线昏暗的酒吧间,高台上有表演者正抱着吉他弹一只小调。他仿佛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他也看到他闯进来事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好奇地打量他。他甚至能感到其中某种目光中明显的恶意,这种恶意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程显站住了,他没有抬头寻找杨淮放他们,也没有去探究那股恶意的来源,因为这时他确实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先生,杨先生在茶座等你!” 程显蓦地转身,发现正是大厅里那个俊俏的引宾员男孩子。 “你叫我?”他问。 男孩子点点头,样子有点儿局促。 “你说的杨先生是那个杨胖子?”他依旧粗声粗气,看到男孩子的不自在让他有些高兴。 男孩子点点头,有点抿嘴想笑的意思。 程显说:“带我去。” 男孩子一点头,姿态很优雅地在前引路,领程显出去酒吧间,拐上走道,穿过大厅到另一端的茶座。 杨淮放俯身在茶座最里面的一个阁儿内,一根根地拈着薯条往嘴里放,一手吃薯条,一手划手机。这边程显站到他面前了,他才猛地抬头:“阿程来了,坐!坐!妈妈桑马上过来!” 程显把手里的吃食递过去,又听见杨胖子道:“谢谢小徐啊!” 小徐?——程显看见那男孩子冲杨淮放点头微笑,才反应过来这俊俏的引宾员当是姓徐。他扭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包在长西裤里的小翘屁股优雅地走远了,才慢慢回过脸。 食盒已经打开,杨淮放抓着两片肉,把他的动作神情都看在眼里。他了然地对程显笑道:“小徐挺不错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程显瞭他一眼,“他不是直的?” 杨胖子眉毛一跳,“可以问嘛!问问也不打紧,也许是,也许不是……” “多半是直的,”程显仰在椅背上,“就算不是,以后也是要结婚。我不跟结婚的人搞。” 杨淮放把肉扔进嘴,闻言笑着摇摇头,一扬眼,他说:“妈妈桑来了!” 程显回头去看,果然见到桑梓顶着一头碎卷发朝这边走来。她的眉眼用墨水纹过,透着上世纪港剧里的风情。 “阿程,你刚才在吧台那边亮相,好多人都看你呢!”桑梓款款坐下,冲程显笑笑,像是三天两头见面的老友一般。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捧着,又叫服务生上吃的。 “原来你刚才在酒吧那边,”程显道。 “是啊!怎么说我都得在那边看着,就算早就烦得不想看了,也得看着!岳将军信任我是一回事,主要我自己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茶点上来了,桑梓招呼程显吃东西,边说边打量他。 “话说刚才那边还有个冤家才看你,阿程你没注意吧?” “冤家?”程显想起那股似曾相识的恶意的目光,“你说岳文龙?” 桑梓疲惫地笑,“看你刚才心不在焉地,原来你还是什么都知道。” 程显低头吃肉,边吃边喝茶。 杨淮放见状就道,“阿程心情不好。” 桑梓一挑眉毛,却没有太好奇。她抚着茶杯望程显,用一种早就洞悉一切的口吻慢慢地道:“要不要……我去替你给骏骏说说?” 程显动作一顿,抬眼看看桑梓,又看看杨淮放。桑梓神色坦然,杨淮放则有些尴尬,嘿嘿地欲笑不笑。 程显就咕哝一句,“看来你们也是什么都知道啊!”抽了张纸巾,“是骏骏告诉你们的?” 桑梓摇头,“骏骏没说什么,可就是没说什么,我们才会猜出些什么。否则要不是些敏感的揪人肚肠的事,为什么不能对人说呢?何况他原本就是个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的孩子。现在他含含糊糊地把你们这大半年来的事一句话带过,脸上却又那么低落,整天闷头在外面打工,除了感情受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还是说,难不成你强行侵犯了他,他羞愤难当又不好去报警,才会这样?” 程显脸色一变,拳头已经握了起来,被杨淮放一把按住,“别生气,别生气!我们也是瞎猜的,要不然还能往哪儿猜呢?当然我是认为你不会做这种事。要我说大概也就是你向骏骏表白被拒绝了,说不定骏骏还跟你说他是直的……” 程显盯着杨胖子的嘴看,只看得到那嘴皮子在一动一动,有一刹那他几乎想把事情和盘托出,至少那样他心里会轻松些。可事实上他光看着杨淮放一动一动的嘴皮子,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 到后来杨淮放也住了嘴,三人间一阵异样的沉默。桑梓的目光直视前方,杨淮放把软了的薯条往嘴里塞,程显则呆呆地望着窗外。他等胸中那股恼火的难堪一点点消下去,才转过眼来。 大概看程显不作声,杨淮放便当他是默认了之前的说法。只听那胖子长长地叹气,“阿程啊,这感情上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能难死人。不要说你跟骏骏之间,就说现在一般的男女之间,都让人无法可说。我就是觉得啊,现在不比以前,以前的人重感情。现在的人呢,说不上来的那种……你看现在人们的眼神跟十年前人们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以前的人重感情?”妈妈桑笑了一下,语气颇为嘲讽。 杨淮放一听就听出来了,“唉,我不是说所有的人……不过我们现在在说阿程的事。阿程,你要不要去看看骏骏,再跟他谈谈?” 程显转过眼,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妈妈桑轻声道:“文龙过来了。” 四十三、 程显背对茶座的出入口,他不回头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能看到坐在他对面的杨淮放和妈妈桑,两个人脸上的肌肉和眼神一阵牵动,迅速进入了某种警戒状态。然后他就听见,“原来阿程哥在这里,妈妈桑刚才就是看见阿程哥才过来的吧?那你应该叫我一起才对。” 一只白`皙的手搭到程显肩头。 程显侧眼去瞧,见到修长的手指和充满力量感的指节。再顺着这只手往上看,毫无意外地看到张俊脸。 还是岳文龙大的那张俊脸,大半年不见,这张脸显得硬朗了些,原来的长发也简短了,一层层微卷地搭落到肩上。有一瞬间,程显好像看见那双俊美的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有一丝波动的微笑,可随即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岳文龙看他的眼神,仍跟他上中学时看他的眼神一样,是一种缺乏温度、居高临下的俯视。从这种俯视中,他看到的只有轻蔑。用杨淮放的话来说,就是别人都是岳文龙脚底下的泥,而他程显自然更是泥中之泥了。 程显瞧了岳文龙两眼,想找回一点他以前在岳文龙身上找到的感觉——他俩毕竟上过床不是么?可是他没有成功。 这时他听见妈妈桑说:“文龙,那边等你的都是你的朋友?其中好几个是你未婚妻那边认识的人吧?” 程显不自觉回头,看到茶座门边上站着一伙年轻男女,单从仪表上来看,这伙男女都算得上人中龙凤了。他把头转回来,整个过程中,他都能感到岳文龙在盯着自己看。 片刻,搭在他肩上的手终于拿开了,“我过来见见阿程哥,让他们等一会儿没关系。”用的是波澜不惊的口吻。 程显抬眼看他,平生第一次把疑惑之情摆到了脸上。他想知道岳文龙为何这样始终盯着他,这样热衷于戏弄他,让他难堪尴尬。他们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威胁到岳文龙的利益。非要说他们上过床的话,那么他程显已经为那一次的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无可挽回的代价,他至今仍在接受惩罚。如果说不久之前程显还能在对岳文龙的幻想中感受到性的激动,还能从岳文龙身上感受到一种性的魅力,那么时至今日,他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这么多年过去,岳文龙仍然俊美,他仍然是个籍籍无名的浪子。他坐在座位上仰视站着的岳文龙,一如许多年前他坐在琴房门口遥视着里面那个练琴的美少年。浩渺的时空中,程显只看见这十多年里自己苍白虚幻的人生,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败和无聊。十多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在上的愈加在上,在下的愈加往下面滑去,——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程显冲岳文龙举一举杯,用一种干涩认命的语气说:“恭喜你订婚了啊!” 没有人去看岳文龙,否则他们一定会注意到岳文龙脸上瞬间的一滞,以及喉咙里不知咕噜的一句什么话,听上去像是两个字,“是么?” 程显闷头喝茶,杨淮放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吃的,妈妈桑虚看着前方,眼里是淡淡的讽意。 正当大家都以为岳文龙就要离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开口道:“妈妈桑,我建议你换上我推荐的那个dj,他知道现代人要听什么,你的那些好听的老歌,不再适合这个时代了。” 桑梓没看他:“人们在任何时候,需要的都是相同的东西,没什么合适不合适……” 岳文龙微微一笑,“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来新世界的人寻找的就是这种不一样,现在做生意不就是要讲究这个吗?如果怀旧可以赚更多的钱,我第一个支持放你们那个时候的歌。” 说完,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程显。程显却在看着窗外。 他早就没再听他们的说话了,一种有关现实的恐慌感攫住了他,让他陷入魔症似地暂停了反应。他连岳文龙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最后,他只听见杨胖子问妈妈桑,“你会用那小子说的那个dj吗?” “不会,”妈妈桑非常平静地道。 程显浑浑噩噩地回到旅馆,又在旅馆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几天里,叔叔跟程亮好几次打来电话,让他没事儿多上他们那边去坐坐——今年离年三十还有三四天,他们的快餐店就要提前关门,直到正月初八再营业。程显胳膊肘撑在被窝外面,整个人半醒不醒地,又听叔叔再三叮嘱他明天就是年三十,让他一定要过去吃饭。 ——所以今天已经是二十九了? 程显皱着眉头下床,口里机械地答应着叔叔,一边在沙发下找到隔夜的袜子套上。一转身,他在镜子里瞧见穿着秋裤的自己,粗野、狼狈、邋遢,森森的胡渣又爬满了半脸。一头狮子鬃倒是没了,取而代之是犹如刑满释放人员那般的平顶,趁着他英悍的五官。 程显不作声地端详了自己一会儿,目光渐渐往下移,瞟到下面那隆起的一坨,突地笑了一下。他那玩意儿即便穿着拖拖塌塌的秋裤也遮盖不住。对着镜子,他抓住那玩意儿摸扯几下,腹下立刻就有了感觉。 这几天他上瘾似地自`慰,每次都是脑子里一边想着他跟岳骏声做`爱的场景,一边用手满足着自己的鸡`巴。他想他大概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下去了。他的这根鸡`巴,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当初要不是他的这根鸡`巴操了岳文龙,他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这只下贱的兽,撅着这根下贱的鸡`巴,恐怕平生最大的荣耀就是操了岳文龙那只婊`子样的天鹅。而从岳文龙的床上滚下来之后,他也一脚跌入了深渊。 程显坐在床边穿裤子,掀开的被窝里一股浓浓的体味直往他鼻孔里钻。按理这味道任何人闻了都会排斥,可他却挺喜欢,闻的有点儿陶醉。那是因为这样的气味跟他这样的人很相衬,程显自暴自弃地想。其实——他很理解岳骏声,那样一个俊俏清白的男孩子,别说是个直的,就算他不是直的,又凭什么选择他程显?还是说他这只癞蛤蟆在侥幸吃了一回岳文龙那婊`子样的天鹅之后,以为自己还能够一劳永逸地捞到岳骏声这只可爱的幼雁? 水龙头哗啦啦地下水,程显懒洋洋地洗漱。他透过卫生间斑斑点点的镜子可悲地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的将来很早就注定了,只不过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猛然承认其中的可悲。想想也是,假如没有遇到岳骏声,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游走于社会边缘的兽,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干着法理不容的营生。他是在遇到岳骏声之后,才突然想到要安顿下来,想要收敛起爪牙,尝试着寻个正经的行当,过一过普通人的日子。他眼里普通人的日子就是白天赚点小钱,晚上吃完了饭,搂着小爱人亲亲热热地看电视。如今没有了岳骏声,普通人的日子于他也就意义不大,他又可以去过那种在黑夜里伏击在大白天深眠的生活了。没有了岳骏声,整个社会、整个人世间都会离他越来越远。 程显裹着外套下楼买吃的。今天,所有的小吃店和餐馆都已关门,除了大马路上的超市。临出发前他给杨淮放发了条短信,问那胖子这些天来骏骏有没有消息。想来人总是很难彻底死心,非要没有了一丝光明的可能性才肯罢休。上回在“新世界”,妈妈桑告诉他岳骏声还是在打工,同时也好像在联系学校问继续回去上学的事。“毕竟如今这社会,干什么都要个文凭,大专文凭也是文凭啊!”程显点点头,只是在心里感到岳骏声终将离他越来越远。 外面在下着毛毛雨,天上飘着几朵小灰云。气温不怎么低了,羽绒服穿着已经嫌热。程显穿街去马路边上的超市,在十多排货架间转了几转,挑了一篮子吃喝,外带三两礼品盒。结了账,他拎着大包小包出来,顶着蒙蒙细雨沿路回去。 地上水洼里的水啪啪地溅到裤腿上,他只顾着快走,也不避让。到了外边,他才想起来手机被扔在了床上,一时看不到杨胖子回他的短信。杨淮放回消息总是回得很快,他想这会儿那胖子多半已经回复了他有关骏骏的事了。 于是程显像赶着去干什么似地一气奔回到旅馆,进门撂下袋子,一把捞过手机来看,顿时就有点失望。原来那胖子道:“两天前见了骏骏一次,没什么变化,不过他微信倒是好几天没更新了。” 程显捧着手机呆站了一会儿,片刻,又把那短信读上一遍,好像学认字的学龄前儿童,一个字一个字,读的很慢。读完了,心头那股失望依然挥之不去,就像是——就像是考生出了考场,自认考的不错,正满怀期望等分数出来,却被告知考试作废,所有成绩都不算数。 程显扔掉手机,甩脱羽绒服,一把推开窗子,撑在窗台上看那黏黏腻腻的雨。外面,店铺冷清,车站依旧,街上的人和车不见少,人和车都以一种麻木焦急的姿态在走,在开动。他们那样急匆匆地赶路,那样急匆匆地向着不同的方向川流,好像世界上除了他们的那个目的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重要的东西。 程显两手紧抓旅馆的窗台,像是瞪视着什么一般俯看这一街繁忙。色彩艳丽的雨伞一朵朵自他眼皮底下出现又消失,隆隆的汽车马达声盖过轮胎擦地的水声。商店大门两边的对联映出惨淡的红光,一只灯笼在房檐下孤零零地飘摇。 程显脸上的肌肉僵硬,他抓握窗台的手被刻出深深的红痕。半天,他慢慢离开窗台,到刚买回的一包东西里抓出包方便面,面无表情地拆开,放面放调料。端着碗去饮水机接了热水,接好了,找盖子盖上,人在桌边坐下。某个时刻,他唇鼻之间窜过一阵扭曲的表情,他的双眼艰难地维持着镇定。几分钟后,方便面好了,他揭开盖子,用筷子拨一拨,一股浓烈的味精味道扑面而来。他挑起一筷子面,机械地往嘴巴里塞,胃里明明一阵反感,却硬压着喉咙把面条咽下去。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地面,也不去感觉自己吃的是什么。 程显的手握着筷子,努力把筷子握的很稳;他缓慢地咀嚼着面条,努力地把面条一口口吃下去。他的面部仍时不时窜过一阵扭曲,他目光中的镇定变得越来越弱,直到开始支离破碎。很快,他的眼神也被那种扭曲所侵袭,镇定消失了,一种兽的疯狂逐渐升起。 四十四、 终于,程显一口把嘴里的面条吐出来,筷子一扔,起身去包裹里翻找。他找到钥匙,羽绒服也不穿,关门就走。 他来到街上,车站空空荡荡。两辆公交车刚刚开走,不远处的广告牌湿漉漉地滚着雨珠,广告牌上的女明星正俏媚地冲着程显笑。 程显仅愣了一秒,就拽开两条腿开始奔跑。一开始,他跑得并不快,渐渐地,他就像风一样卷着泥水起来。他肚里有火,目中有焰,丝丝细雨刮到他脸上,也好像一下被蒸干。他脚底水珠四溅,耳边呼呼生风,沿街的景物一排排往他身后退去,由小变大,再由大到消失。他追上了一个撑伞的姑娘,他越过了一个慢慢蹬自行车的老头儿。一辆轿车抢着拐弯,却被突然蹿上来的程显唬得急刹车,喇叭和骂咧声在他身后响成一片。很快,他开始喘粗气,他的喉咙火烧火燎,他的步子变得杂乱,他隐隐感到下一刻自己就要倒地不起。却有一股狠劲支持住了他,岳骏声那张单纯无暇的脸帮他吊住了气,让他像赶赴刑场一般激动地不住脚地狂奔。 终于,在接连撞到了好几个人之后,程显一个拐弯,远远地望见了岳骏声住的那幢高层公寓。盲目的信念在他体内迸发出最后的激情,他的心头喷起冲天烈焰。他一鼓作气冲着小区大门撞过去,连门口有没有门卫都没看清。他双眼紧盯着那几扇门,公寓一楼的门,电梯的门,到了九楼之后岳骏声公寓的房门。 在那房门前立住脚的一刹那,程显双腿几乎撑不住,差一点跪倒在地。而他却什么都顾不上,只管抖索着钥匙去开门。 一用力,钥匙没插进去。再用力,钥匙头抵在锁上,就是进不去。 程显呼呼地喷着粗气,看一看钥匙,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左转右拧,皆是被卡住。 程显怔了怔,立刻想到,这是被换了锁了。为什么会换锁呢?要么是搬家,要么是防盗,眼下是哪一种? 程显抓着钥匙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这扇门,无法想像这扇在半个月前还对他顺利开启的门如今就这样冷冰冰地挡在他面前,将他拒绝。 他再一次将钥匙抵上门锁,开始蛮狠地把钥匙往里戳,手臂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锁和门扇依旧纹丝不动。他不认命地对门又踢又打又踹,钥匙头一下一下地砸向门上的漆皮,——“骏骏!”他压着喉咙喊,“骏骏!” 程显扭住门把,扭得胳膊别过来,几乎把门把扭得变形,走道里光可鉴人的地砖映出他濒临失控的模样。他突然一个大脚踹过去,“骏骏!”门被踢得“咚”得一声巨响。他自己也被反震到墙上,肩膀跟后脑猛地一撞。一个站立不稳,程显往墙根下面坐。 “咿呀”一声,隔了一扇门的邻居把门打开一掌宽,门上勾着防盗链。防盗链后面,一个看上去眉眼精明、养尊处优的老太太正一脸忌惮地盯着程显。她手里拨着手机,只听她对手机道:“警察同志,这里有个小偷在撬邻居家的门,我这边的地址是……” 仿佛野兽瞧见了猎人的枪口,程显一个激灵,跳起来,拔腿朝走道另一头跑。他听见身后门扇大声关上的声音,却什么都来不及想,一头撞进用作安全通道的楼梯间,三步一跨,五步一跳,飞也似往下奔逃。 到了一楼大厅,看见明晃晃的正门不敢走,张望到黑洞洞的用作垃圾收集出入的边门,屏住呼吸溜出来。转过大型垃圾箱,程显想起这小区该是有个后门或是侧门的,便往花坛树木多的地方跑去。他依据小区正门的方位,推测侧门或后门可能的位置。他猜得不错,几幢公寓楼后面正有一扇铁门通向一溜背街夹巷。见到那些巷子,程显眼里闪过一道光芒。几秒间,他扒出了铁门,兽归山林一般消失在那些后街夹巷里。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他只知道他的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地跳,跟他往岳骏声的公寓跑去的路上跳得两样。他还记得上一次他的心脏跳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他还记得当时所有的画面。那个时候,他犹如一只踏进陷阱的兽,惊恐不已,从岳家的别墅里奔出来,慌乱逃生。到后来,甚至在知道已经没有再跑的必要,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似地往前蹿,就跟眼下一样。 拖着两条腿,程显几乎是凭着惯性颠步。其实他早就没什么力气了,他感到他的肺叶下一刻就要灰飞烟灭。最后,他跑进一截断头巷,明明见着前面是一堵围墙,他还是直着眼睛冲过去,好像那堵墙并不存在。 程显迎面撞上那堵墙,发出一声闷响。他一个趔趄,像是终于耗尽了气力,慢慢跪下`身子,倒下来。 擦着地上的雨水,他转过脸,正好看见一只黑鸟儿从天上飞过…… 那一年的春节,程显在酒精中度过。他希望自己能够酩酊大醉一次。他不大饮酒,不喝酒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容易醉酒。恰恰相反,他不喝酒是由于他喝酒如喝水,极难喝醉,买醉于他便失去了意义。这一次,程显不信邪,他从那截断头巷爬起来后就上超市买酒,能拖回去多少买多少。他尽拣那些价格低廉的劣酒买,还跟超市的人要了个纸箱子,把一堆酒装进去,用绳子捆了,扛在肩头回旅馆。 到了旅馆,程显给叔叔和程亮发短信,说朋友那儿出了点事,他赶过去帮忙,年三十就不跟他们一块儿过了,来得及的话,他年初六回来看他们,给他们赔礼。接着他把手机一关,锁上门,拉上窗帘,倒在沙发上开始了醉生梦死的日子。 当然,喝醉是不容易的,即使在他知道自己跟岳骏声彻底玩完了的情况下。但另一方面,喝醉也是可以凭借努力达到的,只要坚持不懈地狂饮,铁人也能烂成一堆泥。程显不是铁人,他只是一头但求一醉的兽,他急于摆脱心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烧灼感,他愿以胃的烧灼来换取心上的烧灼。刚开始的几瓶,他还频频地去上厕所,头不重,脸不红。后来的几瓶时,他慢慢地不再往厕所跑。他撑不住身子滑坐在地,摇头晃脑间,他又看见岳骏声在玻璃上画涂鸦了。那个两人名字间夹着爱心的涂鸦,他怎么看都看不够。他冲着那涂鸦吃吃地笑,向前伸出手,好像想去触摸。 不料手臂一扬,他打翻了酒瓶,咣当一声,瓶子倒在地上。索性瓶子里不剩多少酒了,他胡乱扯下床单来,把地上的酒水吸干,接着又开一瓶酒,往大海碗里倒。酒精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他的五官感受都变得虚幻而迟钝。可就在这样的虚幻与迟钝中,他看到了许多让他欢喜的事,这些事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岳骏声的—— “程程,你刚刚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叫我?” “程程,我要开一家文具店,我不想你太辛苦。” “程程,我、我就要管你!以后我要开始存钱,你也要开始存钱……” 岳骏声的声音和岳骏声的脸庞在他周围回旋飞舞,他一边喝酒,一边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就脖子一歪,竟是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久,等到程显扶着脑袋从地上撑起来的时候,只见到窗帘外朦朦胧胧的光,看不出天色是将明还是将暗。尽管他脑仁儿发痛,但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回想起来一切:那扇纹丝不动的门,以及蒙蒙细雨中的断头巷。 肚子里滚过一串微响,程显在袋子里翻出火腿肠——他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两手一拧,把肠子绞作两半,不紧不慢地吃了,又接了些热水喝。他端着杯子看看周围,此时他可算是清醒了,除了脑仁子疼之外没有什么异样。但是他不愿醒来,醒来后的世界令人生厌。他想要再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再次重温岳骏声的声音和脸庞。于是他开始继续往喉咙里灌酒,想要快点儿回去那个世界。他睁大了眼睛在虚空中张望,以为那些可爱的幻象就隐藏在其中。酒瓶渐渐地又空了若干,他渐渐地又看到那些幻象了。 程显叼着酒瓶坐得一动不动,目中含笑。他看见烟花棒子舞出的星火,他听见那一声声的“程程”。只是这一次,幻象模糊了许多,且越来越混沌。那声音也很轻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且一声轻似一声。呆滞的神经一跳,程显猛地又往口中灌了一大口酒,指望能把之前的逼真给唤回来。勉勉强强地,他依靠酒精把那些画面多留住一刻了,直到他再次把自己灌得糊里糊涂。乱吃了些火腿和面包,又撒了泡尿,程显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昏睡了过去。 就这样醒了又醉,醉了又醒,不知过去了几个昼夜。每一次程显醒来,都拼命灌酒,每一次灌酒都是为了唤出那个世界。可是每一次,那个世界都幻化的越来越黯淡,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直到某一天他把所有的酒都喝空了,那些幻象都没有再出现,而他自己则清醒的好似凌晨的风,睁着双带血丝的眼,看着窗帘上一点点地透出白光。 四十五、 初春的太阳暖烘烘地照拂,迈出去的步子感觉轻飘飘的。 这是程显连续宿醉几日后第一次踏出旅馆,他抬起头,眯眼打量西边天际一朵棉花糖似的云,那瞬间的璀璨几乎叫他流下了眼泪。他低头片刻,再次睁开眼,看见自己新换上的干净的衣裤。然而此刻他脑中已什么都不再想。他站到车站牌下面,等来了公交车,他上去了,去“新世界”。 程显在车上的时候才知道今天已是大年初四,这么说,他还是可以趁剩下的几天去给叔叔他们拜年。他这样想着,望着外面随春天的到来而一点点复苏的世界,眼中暗沉沉的。“新世界”到了,他下车走过去。今天,门前的空地上难得没有停满汽车,大厅里也没有了那个俊俏的引宾员小徐。程显直接走到酒吧间,里面果然不似平时的宾朋满座,零星的几个客人散落在各处,孤魂野鬼一般没有声息。音响里静静地放着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吧台边的高桌子前,杨淮放和桑梓心平气和地坐在那儿打扑克。那副架势就像是乡村午后晒着太阳拉家常的老农和农妇。尽管程显知道这两个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生肉`体上的关系,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俩相处起来如同老夫老妻老相识,在这合家团圆的正月里,两人对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打扑克牌。 程显冲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新年快乐。” 杨淮放手一抖,手里掉下两张牌来,“多少年没人对我说这四个字了!”他看着程显道。 程显和妈妈桑同时笑了,两人都笑得颇为沧桑。 桑梓让人给程显倒了杯饮料,“今天没茶没酒,服务生初七才回来上班,我好不容易找几个大姐给我对付这几天……话说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程显沉默片刻,“我过两天就走了,来跟你们打个招呼。” 桑梓他们两个都转过脸来看他,“你又要走了?那骏骏他……” 说话的是妈妈桑。 杨淮放摸着扑克牌,“三十那天我见到骏骏来着,没觉着他有什么异样,你——跟他谈过了?” 程显没回答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他问:“骏骏搬家了吗?” “搬家?没听说,应该还是住在他原来的公寓,只听他说过阵子可能会去外地读书……怎么了?” 程显听了,点一点头,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看到他的神态,又看到他长久地沉默,那两个老江湖脸上渐渐都现出一种知晓一切的神情。 杨淮放把扑克牌归拢到一起,他拍拍程显的肩,“没事,放心——面包会有的,小娇妻也会有的!” 对面,桑梓掏出一根细细的香烟,点起来吸了两口,然后一侧脸,对着吧台之上那块“请勿吸烟”的牌子缓缓喷出烟雾。 蓝烟缭绕,缱绻缠绵。 杨胖子犹在大力地给程显鼓劲儿,“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一个强匪,一个真正的强匪,会带着他心爱的小娇妻远走高飞!” 桑梓吸了两口烟,她看一眼程显,起身走到吧台另一端。不一会儿,音响里的音乐停了,几声调试过后,另一首歌曲轻轻地流淌而来,像溪流一样蜿蜿蜒蜒——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 心中满是悔恨。 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 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 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妈妈桑一个人立在顶光灯下吸烟,从程显他们的方向只看到她半个侧脸。妈妈桑极少吸烟,就跟程显极少喝酒一样,真要做起来,都是因为命乖运蹇,心中不乐。千愁万绪的歌声中,程显面向顶光灯的方向,看那灯光下冉冉袅袅的青烟,一圈圈上升,扩大,又渐次地散去,如同那些仅有的留不住的好时光。 杨淮放在歌声初起时愣了一愣,他瞧瞧近处的程显,又瞧瞧远处的桑梓,一边用手抹脸,一边在心里感慨地摇头。“情”这一字,他这辈子是不打算体验太多了,这种又甜又苦,这种能甜到极致又能苦到极致的神性之物,哪里是他这种凡夫俗子能够承受得起。 一个人影出现在二楼的栏杆边,顶光灯的柔光映出他的面孔。杨淮放凭着直觉往那儿瞥了一眼,随即微微睁大了眼——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新世界”? 只见岳文龙手插在裤袋里,一个人立在栏杆边,静静地望着杨淮放他们坐着的方向。 杨淮放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岳文龙是在看他。他用余光打量岳文龙,再一次认定这个小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俊美可怕的人物,一个对人心和人命皆不感兴趣的活在自己冰冷的宫殿中的人物,——所以,这个冰宫王子一直在看着的人是……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 心中满是悔恨……” 千回百转的旋律中,只有不绝的蓝烟在向上,向上,带着点点滴滴的思绪,一点点地飞升,湮灭。 过了两日,程显拎着礼品盒到叔叔家拜晚年,毫不意外地被叔叔和程亮先后埋怨了一通,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不一起吃年夜饭,亏我们还买了那么多菜,结果还是跟前几年一样,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如今鞭炮也不给放了,一个年过得冷冷清清,一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 那边程亮就道:“但还是可以偷偷去城外放的,那边没有人管。不过哥你也真是的,动不动手机就关机,想说句话拜个年都联系不上,连你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有时候真让人挺担心你的。” 程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脾气地微笑着。他的眼里有一种海水从沙滩上退潮后的空荡荡的平静,无悲亦无喜。 他听了程亮的话,道:“这次去外地,办了新的手机号,马上告诉你们。这次我一定不关机。” 这时婶婶端着碗盘走出来,“人家程显有大事要忙,关机是不让你们这些闲人瞎捣乱。” 叔叔马上就不乐意,“程显才不会这样想人。” 婶婶鼻子里哼哼,赶程亮去厨房帮忙,“别光坐着吃干饭,一年忙到头,过个年也还指着我来忙,哪天把我累死了看你们怎么办?” 背着婶婶,叔叔拍拍程显,呶呶嘴,意思是让他别往心里去。 程显始终温和地笑着,他想,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往他心里去了,不是么? 初七那天,程显提前退了房,被扣了些押金,却也无所谓了。带着些不值钱的行李,他坐上南下的列车,连夜离开了春天里的y城,他名义上的故乡。他转了一趟车,又换了两次长途汽车,最后坐黑车来到四季艳阳的少民聚居地,再一次住进黑藏家里。 见到他,黑藏倒是没一点意外,“哦,哦,你这次要待多久?住的长,房租有优惠!” 程显笑了笑,“不一定,看心情。” 程显在群山环抱的少民聚居地住下,像一只兽终于回归岩穴山林,每日追鹰逐兔,渴饮溪边水,饿食新死肉。阳光斑驳的午后,兽爪啪嗒啪嗒地踩在厚厚的松针上,金灿灿的光线下,上百只蚊蚋绕着他飞来飞去。 程显直挺挺地睡在黑藏提供给他的行军床上,每天差不多都睡上近十二个小时。每次黑藏从网吧值夜回来,都评价程显说:“你这每天比我那小侄女睡得还多。”黑藏的侄女半年前出生,如今还在吃奶。 程显好脾气地笑笑,他的脾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每天近一半的时间用在睡眠上,这让他的日子过得容易些。 起床后吃饭,两顿并一顿,在网吧里心不在焉地坐上一下午,换黑藏或是黑藏的伙计回去休息。过不多久,看看天色又黑,晚饭后很快又到了睡觉的时间。 每每程显捧着饭碗,靠在网吧的门槛上眺望西天的火烧云,其金红磅礴之势绝不亚于半日前的日出。他面向西方,整个面孔被映照得橙黄灿烂,这时他通常会忘记了咀嚼,冲着如火如荼的夕照望出了神。在这样壮观宏丽的自然之景中,他以为他看到了某种类似于永恒的东西。这永恒之物某种程度上震撼了他,也安慰了他,但并未让他完全的超脱。 程显也从没想过超脱,他只是自欺欺人地平静着,用长时间的睡眠来同时放空自己的头脑和肉`体,以便这一日日过得飞快。本来,他还以为自己会失眠,实际上,他每一觉都睡得不错。虽然睡得并不深沉,朦胧之际总有个淡淡的影子在晃动,可是他学会了“视而不见”。 醒来之后也无所事事,除了替黑藏看网吧赚些零头花花。不过那个狡黠的少民总是自作主张地把工钱从他的房租里减去,而不是给他现金。对此,程显习惯性耸肩。如今他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微微地带着笑。偶尔黑藏跟他聊天,说他“你这次来,话比上次少多了”,又说他“你这人明明看上去不老,可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已经很老了似的”,还会这样指着他道:“其实我们两个比起来,我更像汉人,而你才像个少民!” 这一下,程显终于忍不住大笑两声,顺带踢了黑藏一脚。 蟋蟀唧唧:推荐陈淑桦的这首《梦醒时分》o(n_n)o四十六、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少民聚集地也开始变得游人如织。每天程显出门都能看见导游的小红旗,听见呜呜的喇叭声。这些让他觉得焦躁,而包括黑藏在内的那些做生意的少民却都很高兴。直到这一刻程显才有点懂了黑藏说的“你更像少民而他自己更像汉人”的意思。望着游客光鲜的衣裳和猎奇的目光,他又一次感到是离开的时候了。比起在大都市里见到这些人,在这天地通透的少民聚居地遇上他们更让程显难以忍受。 正当程显这样拿定了主意,他突然发现在那群人最后走着两个男孩子,年纪看上去都不大。两个人的腿腕上均系着红线,他们手牵着手走在所有人之后,边走边笑。走到某一点上,左边的男孩咧着嘴,猝不及防地亲了右边的男孩子一口。右边的男孩子便也笑了,马上拍了下左边男孩子的屁股作为回礼。两个人嘻嘻哈哈,你拉我扯,快走几步跟上队伍,系着红绳的腿腕三晃两晃,消失在人群当中。 程显立在网吧外不远处,整个人怔了好一会儿。那晚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睡下,满脑子都是那两根红绳,那一亲、一拍,以及两张无忧无虑的笑颜。于是这一晚,程显便有点儿失眠。两根红绳搅乱一池春水,即便春水已经变成死水,也还是不由地微波荡漾。 过不上几日,程显便向黑藏辞行。那个伪汉人没说什么,就是挥挥手道:“屋子我还给你留着,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变得年轻一点。” 程显依旧笑了笑,提着行李一路北上,在列车转站买票时,他鬼使神差地报了“h城”的名字。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h城,去后又要做些什么。可是像冥冥中也有跟红绳牵引着他,叫他神情恍惚地踏上开往h城的列车。一下列车,他又马不停蹄地奔到最近的一个服务点充值,激活了年前用过的那个手机号。 人站在大马路上,程显给之前的房东打电话,——他庆幸自己一直存着那房东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他直接问之前的那套一居室单元房是不是还空着,他想要接着租。结果房东很遗憾地告诉他,那房子一个多月前已经租出去了,当时他不在,是他老婆经的手。租给了一个外地人,而且那人一租就要租一年,钱都交齐了。 程显按掉电话,脸上的神情就有些懵,失望跟云头一样在他心上聚拢。他望望满街的行人和车辆,一时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迈步。末了,他就近找了家小旅馆,先安顿了行李,吃了顿饭。等休息到薄暮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程显像戒不脱的瘾君子一般,仍旧挡不住内心那股荒谬的渴望,凭着记忆跳上一辆公交车,往那个熟悉的老城区进发。 所以——他又回来了。 程显站在丁字路口,望着巷子里尚未散去的夜市,看着正前方仍然亮着灯光的文具店,一种又酸又苦的感觉很快汹涌地将他席卷。对此他早有预见,而且正是因为有预见,他才能从浓厚的酸苦中体会到一种类似于自虐般的愉悦。他在原地来回踱步,看见文具店像是要打烊的样子。一个女人从文具店里走出来,把折叠门往下拉,弯腰上锁。尽管街灯不明,程显还是看出那个人不是周阿姨,依然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但已经不是那个爱对人指手画脚的姓周的女人了。这个改变似乎不错,可程显却莫名地感到些悲哀,虽说他也说不上来悲哀些什么,肯定不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女人——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他没力气去想,只任凭那股浑厚的兽的哀伤把他一步步带向老旧的小区,每向前迈出一步,就加深一股哀伤。绕过围墙,夜风中有枇杷树的清香。干瘪瘪的老太婆拍着篾扇,搀着胖乎乎的孙儿,从枇杷树下嘻嘻咿呀地走过。另一边的路灯光下,收了摊的生意人光着膀子吸烟,烟头上的火星信号灯似地一红一暗灭。 程显从这些人身旁走过,同乘凉的大人小孩相遇,同晚归的下班的人擦肩。他像一缕故地重游的魂魄,一点一点地接近那幢楼房,那个单元,悄无声息,又毫无生气地。他站到了往日他摆放小轻摩的车棚边上,他仍清楚地记得他习惯停车的那个位置。如今那个位置被别的自行车占用,他望着那几辆自行车,蓦地听到墙头上幽幽的猫叫。是了,这一带总是很多猫出没,不知道是家猫还是野猫,一年四季都会发出忽高忽低的叫声,在每一个昏睡的深夜、每一个寂静的清晨叫破人们的梦影,“喵呜——喵呜——” 程显听着渐渐远去的猫叫,像是想起什么来,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神穿过薄暗的夜色,一下子看出很远。他物我两忘地站在车棚的阴影里,一时没有注意近处的单元门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手上拎着袋像是垃圾的东西,走向垃圾桶,一扬手,那袋东西飞落到垃圾桶里,发出“咚”的闷响。 程显被这响声一震,倏地回转过来。他不经意地朝那丢垃圾的人看上一眼,陡然瞪大眼睛,失声道:“骏骏!” 岳骏声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地抖了一惊,他向车棚冲去,跟同样冲他跑过来的程显团团一撞。两人一下分开,又几乎同时抓住了对方。程显的手铁掌也似勒住小草包的胳膊,“骏骏,你怎么在这里?!……他们说你去了外地……” 岳骏声瞪他一眼,嘟起腮帮子,“我是在外地读书了啊,y城不就是外地吗?” 程显呆了片刻,张口结舌,内心却已然掀起狂喜,“这么说,这么说……” 岳骏声鼻里发出微哼,“瞧你这呆样儿!”他才不会告诉程程他很喜欢他现在这副呆头鹅的样子,要知道他心里仍然扎着根刺。所以正当他伸手去拉程显,程显以为小草包要带自己上楼的时候,岳骏声突然抬腿屈膝,冲着程显的肚腹就是结结实实的一下! 程显毫无防备,捂着肚子倒退一大步,一屁股坐在花坛上。他惊讶地看向岳骏声,只听岳骏声大声道:“以后再敢跟我哥或别的什么人上床,我剪你小鸡`鸡!” 程显坐在那套据房东说已经租出去的单元房里,脸上一副梦游的神情。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仍跟半年前一模一样,包括那台絮絮叨叨的老电视,橱柜上岳骏声搜集来的小玩意儿(为首的就是那个野兽叼花的泥塑),甚至厨房里的那些用具——他仔细看了看后发现用具都很新,看来岳骏声是照着旧东西重新买过。原来那套锅碗瓢盆他当时并没带走,统统留给了房东。接着程显又在卧室里发现了那只玩具大狗,他像是见到老朋友似地伸手摸了摸,心里笑了一下。 岳骏声盛了碗绿豆汤,从厨房里端出来,他见程显在屋子里慢腾腾地转悠,这里摸一摸,那里看一看,仿佛对这里很陌生似的。小草包心里突地一抽,片刻,他叫道:“程程!”声音有点轻。 程显条件反射地看过来,眼神中像是蒙着层什么东西。 岳骏声看出,程显对这声呼唤并不陌生,但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却有生疏之意,像是透过自己在望着另外一个人——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更合程显心意的自己。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7节 这个想法让岳骏声心中一下惶惶,他张开嘴,提高声音又叫:“程程!” 程显已经走了过来。他端起绿豆汤,看看岳骏声,“这是你做的?”坐下来搅动勺子,大口大口地喝。 岳骏声探究而坦然地看着他喝,眉结上又聚满了小笨犬似的忧郁。 他不是脸上能藏得住事的孩子,程显几大口喝完了绿豆汤,把碗一放,就瞧见岳骏声溜腮搭脸地瞅着他。他故作不觉,抹抹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神经放松之下不由地打了个哈欠。拍拍旁边的位置,他看着岳骏声,示意他过来坐下。 岳骏声就等着他主动递来橄榄枝呢——小草包立刻就抓住了,而且急煎煎地跑过去,屁股还没坐稳,就被程显大臂一揽,拥入怀中。 程显贴脸亲过去,他毫不费力地寻着岳骏声的嘴唇,熟稔地温柔地亲吻。此举简直让岳骏声又惊又喜,他正疑惑程程怎么冷落了他了呢。他满心欢喜地搂住程显的脖子,身子一歪,倒在程显怀里。那久违了的热烘烘的胸膛叫他闻的欣然飘然,让他感到又安全又刺激又温暖。哎!——本来他还想着在程程面前要矜持一点儿,可一到程显面前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太喜欢程显,也太需要程显了,即使在大多数人眼里,程显只不过是个又没钱又粗鲁的混混加鳖佬,他还是喜欢他。甚至恰恰因为这一点,他愈发地喜欢程显了,——因为世人的排斥而隐隐觉出程显的挣扎和不容易,也因为世人的排斥而越发坚定地想要跟程显站在一起。他非常清楚地记得在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程显的样子,那时的程程跟他现在差不多大。可那样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程程脸上总是一点笑容也没有,明明长得那么强壮,却显得强壮而孤单。岳骏声差不多知道一点程显家里的情况,记得他还见过程程家里的一个年轻男孩子——长得一脸风流样儿,对程程一口一个“哥”。他对这些都记得清楚,一如后来他记得程显跟他哥在车里上下其手,直到今天都叫我们的小草包嫉妒发狂,——要知道那个时候他还发着烧呢! 四十七、 想到那一幕,岳骏声心里就抽痛,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尽管他几乎可以确定程程的心上只有他一个,他仍是止不住得难过、生气。想到这儿,他就咬了程显一口,跟所有嫉妒的小笨犬一样,想也没想就咬了下去,在他跟程显唇舌缠绵的当口。 那时程显正托住岳骏声的后脑,一手拥住小草包,亲吻得细致而绵密。慢慢地,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紧绷的心一点点地放松。他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偎抱着岳骏声,又像是焦渴已久的人找到泉水那种迅热地碾吻岳骏声的嘴唇。他全身心都投入到这意外的幸乐之中,他还来不及认真地思想或感受—— 他就被岳骏声咬了一口,咬的不轻不重。两人的动作顿时停止。 程显看着岳骏声,忽而失笑,他摸摸自己的嘴角,在岳骏声的脑袋上抚了一把。 那小笨犬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按住他的手,“程程,你喜欢我哥吗?” 程显不禁睁大眼睛,他带点儿好笑地瞧着小笨犬,伸出手又在那脑袋上重重抚了一把,“实话说,我有点怕你哥。” 岳骏声的表情马上放松下来,他抓着程显的手,小声道:“我也有点怕我哥,但是……”睫毛一闪一闪地觑着程显,欲言又止,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程显也不追问,他手掌从岳骏声脑袋上落下,缓慢而平静地道:“你哥又漂亮又可怕。我年轻的时候看到的还主要是你哥的漂亮,这十多年下来,回想以前的事,再看看现在的你哥,我只觉得他的可怕。我年前在新世界碰到你哥,呵,已经完全是个高高在上的人了。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凭你哥的条件,他担当得起那个位置。可是对我来说,岳文龙三个字只让我饱受折磨,让我筋疲力尽。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玩弄我,而我玩不过他,我甚至连手都还不了。我是他的手下败将,我只求他这样的人物能够高抬贵手,让我自生自灭。这么些年我只觉得累,对你哥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个小玩笑、小把戏,放在我身上就是负不起的重担,没日没夜的恐惧……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苦涩的感觉,跟喝中药似的。可是喝中药能治病,驮着这种感觉能干嘛?你怪我这么多年都不回来见你,连你妈妈死的时候都不在,我又何尝想避开你?我是觉得没脸见你,配不上见你。何况你那时还那么小,我根本不敢去想我对那时的你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先是跟你哥,然后又是对你……我这种人神共愤的渣滓让我自己都感到恐惧,再加上你哥向我施加的压力,——不得不说,你哥是个天生的统治者,还那么年轻就知道看破人心,然后慢慢地玩弄。我当时被他吓破了胆,联想到自己犯下的事,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以后又能做些什么。我差不多成了个行尸走肉,后来又成了猎捕行尸走肉的人。每一天我都在呼吸着,可心里却巴不得自己没了呼吸才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我总是奇怪自己怎么还跟其他人一样活着。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没有多少区别,吃肉还是吃糠我也压根儿不在乎。只有在想起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会真的感受到强烈的痛苦,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会从活死人状态中脱离出来,感觉到自己的血和肉……” 程显边说边抚摸岳骏声的脸,大拇指描摹着他嘴唇的形状,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迷恋,“那个人就是你,骏骏,就是你这个小草包。只有在想起你的时候,我身上才有点活人的样子,一想起你我就又痛苦又幸福,虽然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我在等你长大,骏骏,我一直都在等你长大。只有等你长大了,我对你的感情才会变得光明正大,我才不会被社会上那些清规戒律压得喘不过气来。等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看着你,不用再掩饰自己对你的心意。你当然有权拒绝我,我原本就没奢望你会接受像我这样的人。要知道,我时常觉得自己很卑微……” “卑微”两个字一出口,程显的手突然被岳骏声紧紧攥住,小笨犬的眉头皱起来,胳膊一晃,几乎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本来听到前半段时,岳骏声脸上还红红的,心中欢喜又羞涩。等他听到程显说“我在等你长大”这一句,他心中的欢喜飙升至顶点。这句话在他看来简直可以媲美某种承诺或是誓言。程程的话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后面那些“拒绝”啊“卑微”啊最好全部砍掉!那些字眼听了真让人难受,叫他都不敢正眼去瞧程显。虽然那些话好像都是真的,他也不要听,因为他知道那些话会让程程难过,而程程一难过,他也会难过。 不过程显倒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恰恰是这种平静才更叫岳骏声心里不好受。他一下抱住程显,双手搂住程显的脖子,把脸埋下去。其实他很想说一声“对不起,程程,我以前不该叫你鳖佬”,可他害怕这会引起程显更多的苦涩和更大的平静。所以他只有竭尽全力地抱住程显,不让他再说下去。程显呢,又好像分毫不差地知道他的心思,他的手掌再次抚上小草包的脑袋,跟长辈抚着心爱的晚辈一般。 岳骏声才不要当什么晚辈呢!他把程显的手抓在自己手里,自己在程显腿上坐正了,“程程,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h城,把这间屋子给租下来?你不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显笑了笑:“我不用问,我能猜得到。” 怀里的人立刻小管家婆似地拉下脸,“不许猜,就要问!” 程显不禁微笑,“那好,骏骏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岳骏声被他的笑容烫着,慌忙垂下眼睛,“我、我是去问杨叔叔,知不知道你在哪里,他说他只知道你在y城住的旅馆的地址,别的就不知道了,还说你可能已经去了别的地方……我是初十那天去问杨叔叔的,他当着我的面打你的手机,没有打通。后来他带我去你住的旅馆,查到你已经退房离开了。当时我的心就拔凉拔凉,心想我怎么刚决定要去找程程,程程就不见了?我又开始生你的气,每天对着你留给我的纸条,看一遍,气一回,偶尔还忍不住哭两声,心想程程大概又在哄我,把我哄来了自己却跑了……” 说着小笨犬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条。纸条被折的整整齐齐,他一展一展地打开。 程显心里一动,“怎么会有两张?我记得我只给你写了一张留言。” 这时岳骏声已经对着纸条念道:“骏骏,冰箱里有现成的菜,记得吃”。他听程显说“只有一张留言”,很不服气地又对着第二张纸条念道:“骏骏,冰箱里有现成的菜,记得吃。”顿一顿,又念:“我会一直等你。” 程显脸上一僵,他有点尴尬地笑道:“这一张不是被我扔到垃圾桶里了吗?怎么又被你捡了来?” 小笨犬颇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只许你把‘我会一直等你’这几个字划掉,不许我把它捡起来收着?” “许,许——只是,你为什么一边把纸条放在身上,一边又把门锁给换了,让我第二次去找你的时候进不去?你不知道当时我见你换了锁,心里有多拔凉拔凉。有时候我都会想,你们岳家兄弟两个在折腾人心方面,还真是不相上下!” 听到程显拿他跟岳文龙作比较,我们的小草包一下发了脾气。他把程显当胸一推,“又提我哥!你还是对我哥心痒痒的吧?你凭什么以为你给我写张纸条就能让我消气?还把那几个字划掉,——哼!之前你不是说你会等我,但不会一直等我吗?现在明明写了会一直等我,又给我划掉,你这就不是在折磨我了?再说,你要见我干嘛不大大方方地来敲门见我,非要鬼鬼祟祟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溜进来,你就这么要躲着我?其实……那时候见了你的纸条,我已经打算去找你了。我换了公寓的锁,就是想逼你出来见我,当然……我心里还是在气你跟我哥……” 岳骏声说到这儿,嘟着腮帮子,一眼一眼地瞟着程显。 程显若有所思地,“所以,你换门锁是气我跟你哥的那档子事儿?” 岳骏声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我心眼很小的,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生气呢。尤其是你们还把那档子事儿拍了录像,我一想到就要发疯,有时恨不得跑去把那个录像给毁了,有时心里又很变态地想亲自看看那录像,看你跟我哥在床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提到录像的事,程显难免感到不自在,他脸色微变一变,好像想说些什么,一瞬之后又决定不说了。 可是岳骏声非要让他说:“你、你就没有话要讲?”开始拿拳头去捶程显。 程显只好叹气,“你怎么那么关心那个录像,你不是说你不要当基佬么?” 岳骏声涨红了脸,又想去捶他,却被程显一把攥住胳膊,一拉一收。俩人的胸口蓦地撞到一起,他们的脸贴得那么近,连一只苍蝇都难飞过。 小笨犬的脸涨的更红了,他刚一抬手,想有些动作,就被程显在屁股上一掐。掐的极其是地方,力道又恰到好处,这让岳骏声张口惊叫出来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调,听上去很有那么点儿愉悦的意思。 岳骏声的脸刹那间烧至极点,他且惊且喜且羞恼地瞪着程显,“你、你干什么?” 程显笑得就像一只偷香窃玉的兽,“没什么,我就试试看你是不是基佬。” 小笨犬立刻把脸一板,“我想当基佬就当基佬,想不当就不当!” “哦?那你眼下是基佬不是?” 岳骏声逮着机会捶程显一下,“刚才我还想当基佬来着,现在又不想当了!” “这样啊!”程显说着就把他往外推,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那我还是在网上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小可爱,也许他们愿意陪我聊聊天……” 就被岳骏声一把抢过手机去,凶霸霸地,“哪里来的小可爱,看我骂死他!这些东西都是基佬交友软件吧,我全都给你删了!哼!我刚在楼下说的话你忘了,再敢跟别人上床,我剪你小鸡`鸡!” 程显咧嘴一笑,“我的鸡鸡怎么是小鸡`鸡?我鸡鸡是小是大,你不知道?” 岳骏声羞恼地几乎从他身上跳起来,却被程显兜脸按住,身子一错,将他压倒在沙发上,不容拒绝地吻下去。他吻得狂暴而灼热,他吻到哪里,岳骏声便感到哪里燃起火苗。我们的小草包紧紧抱住程显,鼻腔里都是程显的味道,那种浓烈的男子汉的味道。程显的吻加上程显的味道,一熏一炙,就像是把他放在什么上面翻烤,只叫他身子骨发软,从里到外一丝儿力气也没有。他感到程显把他的衣服撸上来,上下摩挲他的腰身。过一会儿,程显又埋头在他颈间亲吻,大拇指不经意刮过他胸前的点,直激起小笨犬一阵阵的颤栗。 岳骏声艰难地出着声,他感到舒服的快要死过去。正当他以为他们就要在这沙发上彻底亲热一番的时候,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咔嗒”。 程显一下停住,直起身子,“哎!”一声,低头一捞。 小笨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只是烦躁地蹬腿,真是的!——怎么能突然停在这个地方呢? 那边程显抓着手机左右查看,“得,屏幕被压碎了,这手机迟早得报废。” 岳骏声一骨碌爬起来,凑过来看,“这有什么,我再买一个给你!”他还想着刚才那档子事儿呢!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他的欲求不满来,程显笑得莫名,“那——我们到床上继续?” 却轮到岳骏声支支吾吾,“继、继什么续!你还没洗澡呢,没洗澡不许上床……” 程显又咧嘴笑,岳骏声这才想起刚才的话说的可不妙。他又开始脸红,唉,光这一晚上他的脸就红了这么多次,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岳骏声在这边浮想联翩,那边程显道:“我是得洗澡,不过我衣服什么的都丢在旅馆了,我要跑一趟去拿过来。” 小草包抓着他的手,不乐意,“都这么晚了,还拿什么,穿我的不就行了?” 程显就说:“汗衫裤衩还能凑合,内裤怎么穿?你的小内裤尺寸小不说,还花里胡哨,这种线条那种花纹的,还有卡通图案在上面,又是兜又是包,我铁定穿不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内裤什么样儿,你什么时候翻过我的内裤?” 话一说完,岳骏声这才想起程显潜进他的公寓帮他洗内裤的事儿。无可救药地,他的脸又开始发热,心里面却喜滋滋的。 程显站起来,慢悠悠地道:“我翻你内裤怎么了?我就算用你的内裤来做些更加龌龊的事,也是天经地义!” “你、你变态!”岳骏声一时惊愕,一张面皮都快给烧没了。更加龌龊的事?那是些什么事?——他的心跳得怦怦,怦怦中却感到隐秘的兴奋和刺激。他不知所措地想要掩饰自己,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就被程显揽着抱过去,屁股上挨了一下打,“我对我自己老婆变态怎么了?”说着往门口走。 “谁、谁是你老婆?” 小笨犬不愿在口头上输阵,立刻不客气地反问,看到程显打开门出去了才又立刻急道:“程程,你去哪里?” 程显回头道:“去拿行李啊,我东西全都放在旅馆呢,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去?” “我当然跟你一起去!”岳骏声马上拿了钥匙,关了灯,赶上程显。 四十八、 两个人手牵手下楼,沿着小区的路灯光往大路上走。岳骏声一步不落地挨着程显,倒真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儿似的。水样凉的晚风拂在他们身上,风里有好闻的草木的味道。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时不时地,岳骏声偷看程显一眼,却看见程显若有所思地瞧着地上。霓虹闪烁的大马路就在眼前,街角一个卖荔枝的小贩坐在人家的台阶上静静地张望。 他们两人的手到了大马路上也没有分开,站到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有其他同在等车的人看到他们勾在一起的手,不禁对他们多瞧了几眼。不过也就多瞧了瞧罢了,瞧完了就转过脸去,各等各的车。 街灯昏黄地照在头上,照得人满脸都是旧色,有点老相片里的效果。岳骏声本来望着马路对面黑黢黢的居民楼,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发起了呆,脑袋里空空的,除了手上还知道抓着程显。他偶尔一回神,正正撞上程显瞧着他,用一种又粗犷又温柔的眼神瞧着他,就像是一只猛兽瞧着一朵娇花。 岳骏声心口一甜,不由自主地叫了声,“程程!” 程显脸上隐约有笑意。这时他们的那路汽车缓缓进了站,程显碰碰岳骏声的胳膊,拉着小草包上车。丢了硬币,两个人拣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们坐在街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岳骏声头靠在程显的肩膀上,整个人依偎着程显。程显的胳膊绕过他肩头,以保护的姿态揽着他。 车厢里一道道街灯光忽闪而过,风从车窗里清冷地灌进来。外头的霓虹灯点缀着夜色,远远地不知哪家商铺的音响在放歌。 此情此景,勾人心怀。岳骏声向程显身边靠了靠,在车厢的晃动起伏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喜欢这乘客寥寥的公交车,他喜欢这样乘公交车夜游;他喜欢被程显这样拥抱着,坐在最后一排,路灯光在他们眼前泼泼洒洒地晃动。程显的手那么温柔地撩拨着他的头发,偶尔一侧脸,一个温热的吻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他额头上,让他的心一下悸动,一下又欲眠。岳骏声心里的那只小笨犬舒服的直打呼噜,他已经预见到一个虽不明朗却一定不会再孤单的未来正在前方等着他。这样一个未来足以让他安心。其实他向来就所求不多,他从小就是个怯生生的只需要一丁点儿东西的孩子。印象中,这个世界是那么巨大、那么可怕,他这只小笨犬根本应付不过来。无论他如何努力,无论他如何投合这个世界,都没用,都不行。也只有当年那个把他跟妈妈护在身后的背影让他终于知道安心的滋味,也许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牢牢地黏在了那个人身上,连带着整个人都想依靠过去。而且他感受得到,那个人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不是平常大人看小孩子的眼神。在那个英悍冷静的目光中,他感受到某种热烈而哀伤的东西。让他感受到这个东西的不是他那个向来不灵光的头脑,而是他那颗脆弱敏感的心…… “程程,”岳骏声忽然轻轻地开口,声音像是从记忆深处飘出来,“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很多年了。人们总说喜欢不一定是爱,又说小孩子的喜欢不算数,我分辨不出他们说的对不对,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你,想天天见到你,跟你呆在一起。到后来我还是这样,不管我有没有烧得糊里糊涂,烧成个傻子,还是故意叫你鳖佬惹你生气。我也害怕也挣扎过,我也问自己怎么可以去喜欢一个男人,那段时间我故意对你不理不睬,加上又气你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我其实很伤心的,也很害怕,心想如果连程程都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至于岳家那边的人,只让我感到害怕,我哥、孙阿姨、还有我爸,都让我感到害怕。那些年我特别想你,很多个晚上我都会抱着你送我的玩具大狗掉眼泪。我知道自己又笨又没出息,可我没别的办法,我做不了其他人,我总是几小时几小时地发呆,发着发着心里就难过起来。我拉不下脸,又摸不清你的情况,所以也不敢去找你……” 程显一个吻接一个吻地按到他的额上,在岳骏声的耳边说着一声又一声:“对不起,对不起……” 岳骏声紧紧地偎着他,街灯在他眼中星星点点得亮,“你不知道,去年我跟你在这里过得这几个月我有多高兴,虽然那时我烧的傻呼呼的,可我心里的感觉是不会错的。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直想要过的日子,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日子,那段时间我那么快活,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我又变回来了,但这个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起你带我逃走那天遇上我哥的事。我记得那么清楚,我记得你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一些别人都不会去注意的东西,你们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目光,我都看得清楚。想起这些来之后,我心里真难受啊!——我难受的几乎想呕吐,我想大哭又想大叫,我想起你们之间的互动就受不了。从你们之间的互动来看,你们两个肯定不止认识而已。就算是瞎子也看出来,你们对彼此都是有点意思的……后来,你也承认了,还说你们上过床,拍过录像。虽说一开始是我哥强迫你的,但后来你也沉迷了……听到这话,我当时真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我没想到,原来在我之前,你已经跟我哥有了关系。我哥是什么人呀?那可是岳文龙啊!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钱有钱,要什么有什么,我拿什么跟我哥去比?我又怎么能争得过他呢?我哥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见过我哥的人,也很少有不喜欢他的。我那时就认定你喜欢我哥,至少肉`体上喜欢他,可这一点已经让我难过的直掉眼泪。那天离开我们住的地方后,一直到车站,到我上了列车,我都在不停地掉眼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过,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乎乎的,再也亮不起来。我一直坐到y市,本来y城有人想要我的命,搁以前我很害怕的,现在我反而不怕了,我甚至希望有人来杀了我才好,这样我就不用再这么难过,这么痛苦…… “唉,程程,你不要再跟别人上床好不好?一想到你跟别人上床,我就难受的恨不得死过去!” 程显五味杂陈地听着岳骏声说话,除了不断的亲吻和“对不起”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如何安慰和补偿他的小笨犬。这时他们也快到站,他拉着岳骏声站起来,到车门处等下车。岳骏声抿巴着嘴,低头跟在他身边,尽管他个子比程显要高,可那模样儿怎么看怎么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儿,唯程显马首是瞻。 车停在站台上,两人下了车,过马路,进了旅馆的不起眼的大门。前台值班的小姑娘在昏暗的光线下低头玩手机。程显走上去,报了房号,“我要退房,请结个账。” 小姑娘看他一眼,几下动作,讲了最后的价钱。 程显付了钱,“我上去拿行李。” 小姑娘点点头,又低头去看手机。 程显领着岳骏声上楼,进了房间,没什么好收拾的,拎了包裹就能走,他原本就是放下包就出去的。岳骏声默默地替他提着一边的包带子,正要往外走,被程显一把拉到门背后,抵在墙上亲了他一下,亲到舌头的那种。 “对不起……我这辈子都是你的!” 微弱的光线从走廊里透进来,程显的眼睛跟夏日的晓星一样明亮。 岳骏声抿着嘴,轻轻地“嗯”一声,嘴角已经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程显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他一下,两人锁上门,共同走下楼来。 程显把钥匙还给前台的小姑娘,在退房记录上签了字,便跟岳骏声一道走出去,来到马路上。 这时节马路上明显冷清了许多,路灯光从高处打下满地的昏黄,每一个路过的人从下面走过,都像是一条怀旧的剪影。程显与岳骏声两个立在站台上等车,两人像是约好了似地静静地互相瞧着,而不说话。此时,岳骏声早已不再沮丧,他有些腼腆地瞧着程显,眼睛里慢慢地出现一种奇异的光彩。 程显对着光彩感到满意,他想要看见他的小笨犬快快乐乐的,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岳骏声的手,立刻就被岳骏声反手握住。他一抬眼,撞见岳骏声看过来的目光,两个人相视而笑。 深夜的班车姗姗来迟,他们上了车才发现车上除了司机外就是他们俩,再无其他的乘客。依旧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依旧是两个人在阴影里相依相偎,岳骏声的头倚在程显的肩上。行李包搁在旁边的空位上,偌大的车厢里静荡荡,唯有半地昏光和发动机低沉的呜鸣。 四十九、 程显的手指依旧慢慢地拨弄着岳骏声的头发,夜风从窗口打进来,他听见岳骏声悠悠的叹息,接着是一声“程程”。 “程程,”岳骏声的语气一改之前的凄苦,变得轻快起来,“我有件事没对你说,你想不想知道?正是这件事给了我勇气,让我决心去找你,至少也要找到你问个明白……那时候刚回y城,我情绪低落,什么也不想干,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十来天里,我把你说的话想了几千几万遍,把我们在h城度过的时光想了几千几万遍,也把你跟我哥在车里的那些动作想了几千几万遍。想了这么多,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可那是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又气你,又想你,想得心慌。我感觉到你还是爱我的,这一点做不了假。而我也爱你,爱你,也需要你,这一点我一个人在公寓里过了十来天后就知道了。我受不了你不在身边,受不了自己吃饭做饭都是一个人,受不了睡觉的时候不能抱着你——玩具大狗毕竟不是你。那个时候我已经很想去找你了,甚至想,就算你对我哥也有意思,我也要去找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管。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可以每天都看到你,摸到你,就算你心里面不是只有我一个,我也可以忍……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掉眼泪,我想我终究还是忍不了的,忍到最后我还是会痛苦的想死掉。说不定到那时我不但气你,还要恨你了。真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纠结来纠结去,还是下不了决心,每天抱着玩具大狗坐在家里,想着跟你在h城的日子,想着我们要开一家文具店的计划……那些日子多美啊!就跟夏天里的云朵一样。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时你的身边只有我,你的眼里也只有我。后来我为什么又恢复过来了呢?想起所有的事只能让人痛苦的话,还不如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好。后来我感到再这样在家里闷坐下去,我就要得抑郁症了,我终于想起之前开文具店的想法。那时有你在,我开店是为了我们俩,现在你不在了,我却不愿就把这想法抛弃。我还是想要有一家自己的文具店,我每天在小小的店铺里忙碌,就算一个人也不会太空虚寂寞。我就这样每天坐在店里,也许有一天,你会从门口走进来,对我说,骏骏,我回来啦!……” 听到这儿,程显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吻上岳骏声的嘴,极尽怜惜地吮吻抚咬,胳膊往里收紧,想要把他的小笨犬永远地纳入胸怀。岳骏声勾住他的脖子,心安理得地跟他接吻。他知道程显吻他的意思,其实他的心里早就不纠结那些事了。不过这不妨碍他享受程显的吻,程程揽着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程程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是那么安全而温暖。 半晌,两人喘息不定地分开,程显又恋恋不舍地在岳骏声鼻尖和脸颊上亲吻数下,亲得岳骏声微微抿起嘴,眼里朦胧闪烁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两人重新偎抱在一起,脑袋碰着脑袋,随着车厢一摇一晃。 “程程,”岳骏声靠回到程显怀里,接下去道:“于是我就想着去批发市场那些卖文具的地方打工,还没怎么付诸实施呢,杨叔叔就喊我上新世界,说妈妈桑请客,专门邀请我。说我回来后只见他们一面,他们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问我。我其实不是特别想去,我知道他们会问我些什么,我不想说那些,而且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想见人,尽管我知道杨叔叔和妈妈桑都是好人,都很关心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只好去吃饭,但我整个人都蔫蔫的,就生怕杨叔叔问起个什么,我会突然哭出来。饭是在茶社后面的休闲餐厅吃的,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强撑着坐在那里,听着杨叔叔妈妈桑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出得难受——人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不该有什么应酬,那种强颜欢笑的滋味真让人发疯,想大叫大喊。正当我们在吃的时候,一伙人走了进来,每个人都很醒目,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你猜是谁?” 程显眸光微闪,“是你哥?” 岳骏声居然笑了,还“吧”地亲他一口,“程程真聪明,猜对啦!——是我哥跟他那些朋友,好像也是过来吃饭。我哥一看到我们,就大步走过来,他向杨叔叔和妈妈桑问好,跟他们说了些事情。我不太记得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关于新世界的。要知道自从我哥在餐厅里出现,我整个人就呆呆的,看我哥长得比以前更漂亮,更有魅力,我心里酸溜溜的。我的魂像是被抽空了,我又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见任何人,尤其不要见到我哥,我连想都不想想起他。我就这样在一边胡思乱想,没有听我哥跟杨叔叔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妈妈桑和杨叔叔似乎都不大高兴,我哥大概说了让他们烦恼的话…… “突然,我哥叫了我的名字,转向了我。他第一句话就是,‘骏骏,这大半年跟阿程哥过得怎么样?他对人很体贴吧?’我一下呆住,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我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而他却冲我笑得那么彬彬有礼,就连他站着的姿势都那么好看。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丑小鸭见到了白天鹅,心里又嫉妒又自卑,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我哥是多么优秀啊!我这么想,可是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人却总是让别人难受呢?——我看到杨叔叔他们脸上的表情,心想我哥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我就猛地想起当初他对你做的事情来。光我自己难受,这没什么,但我受不了有人欺负程程,你本来就已经很不快活了,怎么还能被人那样欺负?于是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也许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吧。我忽然一下站起来,大声质问我哥,‘程程是个那么好的人,你、你为什么要欺负他?程程什么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们的那些事……他这么多年有多难受你知道吗?你、你怎么能那么戏弄他?他不是一个坏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我不许你欺负程程,我不许你欺负他!你有什么冲着我来!……’” 程显听得愣住,他扯住岳骏声的手,“你真这么对你哥说的?”一脸的难以置信。 岳骏声抿嘴笑了,“是啊!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杨叔叔、妈妈桑也都看呆了!就连我哥也好像吃了一惊,他脸上不再那么好看地笑着,而是直直地盯着我,从上到下地打量我,眼神有点冷。其实说完那些话,我自己也吓呆了。我不知道我哥会有什么反应,不过那时我是豁出去了,就算被打一顿也不在乎!我从来没有那么义愤填膺,也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我甚至感到很兴奋,我终于不再死气沉沉的了!正当我以为会到来一场风暴的时候,我哥静静地瞧着我,忽然很奇怪地笑了,‘小傻瓜,你这是在吃醋吗?’他这么问我,问的我窘极了。他还拿手帮我理一理衣服后面的帽子,‘大家都说你脑子不灵光,看来还真是这样啊!’说完这句话,他又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便走开了,到他朋友那边去,留下我魂不守舍地想着他说的那几句话,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程显听了微微一笑,他嘴唇依依拂过岳骏声的脸颊,“……那后来呢,你想明白了?” “嗯,”岳骏声慵懒地舒展双腿,扬起脸任程显的吻蜻蜓点水般掠过,“我虽然很笨,却没有笨到到底谁喜欢谁都弄不清楚。我把我哥的话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我哥是在暗示你真正喜欢的人是我,真正在意的人也是我。连我哥都叫我小傻瓜,觉得我吃他的醋是件很傻很傻的事……那一晚上我都在琢磨这件事,杨叔叔他们后来对我说的话我全都没听。离开新世界的时候,我已经很兴奋了,进家门后还忍不住哼起歌来。就是那一天,我下定决心要去找你,找你把所有的话都问清楚,把该撒的气都撒光,该发的火都发完,然后还跟我们在h城的时候一样,一起干活,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做所有的事……” “包括那舒服的事?”程程在他耳边,咬着他的耳垂问。 岳骏声颊上一烫,嘴硬道:“对,包括那舒服的事!”口吻撒娇撒痴,还轻打了程显一下,气他故意激他说出这样让人脸红的话来。 程显只是逮着他的耳垂亲吮,边亲边笑,把岳骏声吮得浑身发软。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到h城来了?” 这是他们下车前,程显问岳骏声的最后一句话。 “嗯,我后来去找过你那个弟弟程亮,可他也不清楚你会去哪里,只说你会去南方,可能到什么少民聚居地走一趟之类。我给他留了我的微信,让他一有你的消息就告诉我。我自己却已经决定回到h城,回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在这里我们过得那么快乐。我愿意回到这里,我想你也一定会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为此我还联系了这里的培训学校,想学个会计什么的,将来开文具店应该用得上。之前你说你已经等了我很久,那么这一回换我来等你。我相信我一定能把你等来,我发动所有认识的人来找你,早晚能把你找到。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程程,你说你会等我的,对不对?” 夜风像情人的手一样拂在他们脸上,两个人来到小区单元楼前,在路灯光下脉脉地互望。程显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抓住岳骏声的手,搁在自己的心口。岳骏声感到手掌之下的热度,感受到热度之下那强有力的搏动,跟当他还是个小不点儿时被程显抱在胸前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片刻,好像有默契似地,两人你的手牵住了我的手。他们并肩走进单元楼,将情人间侬侬的私语散在身后,一点点地消融在这温柔的夜色之中。 (正文完) 五十、 番外:小妻子 程显盯着电脑显示屏,对着模特们穿在身上的东西浮想联翩。他想,小考拉的小屁股不比这些人的差,也许,还更货真价实一点。这样想着,他把东西加到购物车里,指头点点鼠标,完成了购买。几乎同时,房门口响起脚步声,不出所料地传来小管家婆的声音,“程程,程程,是不是要烧饭了?我来帮你炒菜!” 岳骏声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见程显快速地点着鼠标,面带异笑,不自觉地皱眉头,“程程,你在干嘛!” 程显瞧他一眼,“你不是在温书吗?”他确定已经把浏览记录删了个干净,“月底又要考试,别到时候又哭鼻子,说这个不会那个不会,还得我来帮你复习……” “谁、谁哭鼻子了?”小笨犬生气地揪起眉毛,“我那都是急的……你、你干嘛笑话我?” “我不是笑话你——” “就是笑话我。”岳骏声挨到程显身边,神气沮丧,连被程程搂到怀里捏小屁股都没让他有多高兴。 近来,他学习的非常用功,能稳稳当当地对着书看上一个半小时,也能对着习题冥思苦想。奈何脑力不济,冥想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本来,他怀着美好的愿望报的会计培训,喜滋滋地想要在以后开文具店时学以致用。然而才上了半个月的课,他就感到非常吃力,每天吭哧吭哧跟那些阿拉伯数字、公式、软件打交道,咬完笔杆咬手指,可总是效果有限。上一次小测试前,对着天书般的教材,我们的小草包终于精神崩溃,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程显说:“程程,我不会……” 顾不上丢脸,抱住程显就开始小声地哭。 程显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已经在物色文具店的店面,且已经看中了一个地方,想着赶在夏天装修,再办办执照,秋天就开业。至于岳骏声那劳什子的会计课,压根儿就没必要学,真要学,还不如去学个烹饪,提高一下家里的伙食标准。 程显承认自己有点大男子主义,尤其是碰上岳骏声这般乖巧温顺的小笨犬。他始终觉得自己既然不愁养活他,那小笨犬就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小娇妻就好,何苦吃力不讨好地去趟社会上的浑水,学一些费力伤人的东西,连带着他们的夜生活都受影响。 “骏骏,你现在学的这些,将来我们开店能用到的很少。你与其学这个,不如让我教你怎么熟练地使用收银机,怎么记账,怎么核算成本和利润。我们一样一样来,慢点学,每天学一点,不比你啃这些转头厚的教科书强?” 程显剥了一颗巧克力,塞到岳骏声嘴巴里,又抱着人的腰身,两手轮番蹂躏小笨犬的屁股。 岳骏声非常受用地在程显怀里磨蹭,“那、那这样岂不是要半途而废?唉,我学会计也是想帮你……” “你每天高高兴兴地就是最大的帮我,”程显抚摸着岳骏声的背脊,从脖子后面一路摸到屁股下面,“而且你难道没发现,这半个月你整天跟那些公式较劲,可让我们那‘舒服的事’半途而废很多次了。” 岳骏声被程显摸得一个激灵,身上立刻就慢慢地被抽干了力气。听到程程说“舒服的事”他本来应该脸红,但他全副精神都用来感受程程在他的尾椎骨游来游去的手上,要不是嘴里有巧克力,他简直要出声呻唤了。 如今再脸红也有点儿迟了,小草包呆愣愣地趴在程显身上,脑中一点点地浮现这几个月来他跟程程在床上时的情景——他俩光溜溜地钻进被子里,脱得只剩下内裤。程程总是那么粗鲁地扯下他可爱的内裤去,一下子贴上来,他们的下`体就贴在了一起。这半个月,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用手掌做功,在程程有力的手掌中他们同时飘然极乐。岳骏声喜欢跟程显在被窝里做这“舒服的事”,他知道程显也喜欢。他尤其喜欢事后自己汗津津地被程显抱在怀里,程显上面吻他的脸,下面揉搓他的屁股,有时候不知是不是故意,程程的手滑进了他的屁股缝里去……小笨犬偎靠着程程结实的胸膛,觉得此刻的世界又浪漫又安全,而那个在他的屁股缝里摩擦的手,又是那样的刺激。其实,那只手完全可以更进一步,完全可以…… 当然,会计培训的事搅闷了小笨犬的心情,自从上了那会计课,小笨犬在床上的时候就总是有股子心不在焉,总是用小眼神从下面去勾程显。尽管程程仍然对他很温柔,但是小笨犬还是察觉到程程轻微的失望。这让我们的骏骏感到难过极了,但有些话他该怎么跟程程说呢?程程只当是学会计的事影响了他们,殊不知小笨犬心里打的是另外一个结,他一直都等着程显来解开。 这天吃完了饭,天还亮得很,岳骏声主动抱着碗盘去洗。哗哗的水声中,他听见程显收拾饭桌的声音,后来又听见程显洗拖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程显开始拖地,从阳台拖到卧室,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卫生间,最后拖到小草包这里。这时正好岳骏声捧着洗好的碗盘要到另一边,他认真地在拖把上踏了踏脚,低头走过。程显在他走过去的时候拍了下他的屁股。 把碗盘放进橱柜,岳骏声就去客厅里坐着,拿遥控器看电视。按来按去按不到一个想看的节目,便丢了遥控器,抓起会计教材来。还真是像程程说的,砖头厚的教材,也跟砖头似的重。翻开教材,一多半页面上都是勾勾划划,有用荧光笔涂出来的,有用便签纸做标注的,足见我们的小草包下了一箩筐的工夫。可是为什么下了这么多工夫他还是几乎什么都不明白呢?他那么勤奋地记笔记,那么认真地听讲,上课抢着坐第一排,回到家也努力温书——为此他还把程程闹来跟他一起学,看程程能不能替他弄明白那些他弄不明白的地方。可这样一来程程就也需要把教材看一遍,弄得好像程程也在上会计培训似地…… 唉!岳骏声叹口气,把教材丢到沙发后面,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是读书的料了。杨叔叔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这么暗示过他,深表同情地,但同时也安慰他说:“没关系,傻人反而有傻福,像杨叔叔这种聪明伶俐的,就到现在都是孤家寡人。” 想到这个,岳骏声看了眼正在卫生间里洗拖把的程显,有点同意杨叔叔的话,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郁闷,这可不光为了学会计的事儿。 程显忙完一通回到客厅,见到的便是小笨犬一脸的怨怅之色。他想也没想伸手过去,捧住岳骏声的脑袋热乎乎地亲上去,边亲边坐到沙发上,拥人入怀,“小考拉怎么了?还在想着做帐房先生么?你看,人都想瘦了……” 岳骏声顺势勾住程显的脖儿,摇头道:“不想了,我不是做那个的料,杨叔叔早就这么说过。” 程显一扬眉毛,“杨淮放还说过这个?这个胖子!” 岳骏声垂着眼睛,“杨叔叔也没说错,我脑子不好使,本来就不该学复杂的东西,学也学不进去……” 程显抱着人又拍又抚,“不学就不学吧,也没什么!开文具店也不大用得上你学的那些,我们还是多想想怎么进货,怎么看店更有用。” 岳骏声听了,慢慢地点头,边点边撩着眼皮瞅程显一下,两腮却越发下溜了。 程显没有忽略这一眼,其实他早发觉小笨犬这阵子不大对劲儿,有事无事总是幽幽地看他,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本来他还当这是学会计学出来的,可很快他就隐隐感到没那么简单。会计培训能跟“舒服的事”沾多大的边呢?会计考试不过关能让小笨犬幽幽地看他么?所以,小笨犬是在为别的事跟他别扭着,也跟他自己别扭着。而骏骏又是个内向老实的孩子,不到逼不得已,不会主动敞开心扉,宁可自己一个人憋得难受,憋出这般目光来,专等他来问破。 问破就问破罢,谁叫他讨了这么房小娇妻呢? 程显轻捏岳骏声的下巴,“骏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没、没有。”便是那小笨犬闪烁其词的回答。 “真没有?我觉得最近在做舒服的事时你好象不太开心,是我弄疼了你吗?还是你其实不想做舒服的事,又不好对我说?” 岳骏声把脸埋在程显肩头,“都不是。”声音还是闷闷的。 “那是因为什么,有什么不好对我说?……还是因为舒服的事吧?”程显捧住了小笨犬的脸,问道。 岳骏声迟疑着,眼里弥漫着不确定的忧郁,他的手指在程显胸前划来划去。 程显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出什么来,便忍不住微微喟叹一气。一气没叹完,耳朵里听见一句“你没有跟我做最舒服的事”,声音低极了。 “什么?”程显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有跟我做最舒服的那件事,我都知道的!我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最舒服的是什么,不是我们现在做的这个!我人虽然笨,可还知道上网查资料。何况,现在人人都知道基佬之间是怎么上床的,就像你跟我哥做的那样,你亲口告诉我的。你跟我哥做,却不跟我做,哼!……” 最后的一声“哼”,哼的极低,是小小的嫉妒、小小的不甘心和小小的不服气的混合。说着,岳骏声还用腿顶了程显一下,自己往沙发里侧用力一挤,差点把程显挤下地去。 五十一、 程显一把抓住沙发扶手,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撑,堪堪稳住身体。他惊讶地望向岳骏声,全然没有料到小笨犬是为了这个在跟他闹脾气。他挨着沙发坐直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他这副模样,岳骏声愈发不满,甩手甩脚地又想把程显往沙发下面挤,被程显扯住了胳膊,“你、你怎么不早说?” 换来一个小小的白眼,“这个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还要我来说?”说着又要拿腿去顶程显,被程显一把按住。 “谈不上顺理成章,本来就是可做可不做……真的做了,对身体不好,一开始会很难受。而且那地方也不是用来做那个的。” 岳骏声不爱听这些,尽管他知道这些话都不假。他曾偷偷地上网查过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其中一些看了真让人心惊肉跳。可他仍想让程程跟他做那个“最舒服的事”,哪怕做一次也好——不,至少要做两次,比岳文龙多一次。岳骏声承认,他想做这个有哥哥岳文龙的关系在里面,但他不全是因为岳文龙;就算没有岳文龙,他依然会看重这件事,因为基佬都很看重这件事。这件事对基佬来说顶重要。虽然岳骏声不喜欢把自己叫作基佬,可他知道如今他跟程显就是两个基佬情侣,而且程程似乎对基佬这个称谓表现得挺坦然,——好吧,程程几乎对什么都挺坦然,所以才一直“那样简单”地跟他做“舒服的事”,绝口不提他曾经跟哥哥岳文龙做的那档子事。真是的!明知他心眼这么小,还始终对这基佬最普遍的做`爱方式守口如瓶。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难道程程就不想跟他做吗?——小笨犬曾无数次这样问自己,且用一种欲诉还休的眼神去问程显。程程呢,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都这么对他暗示了,也不来说破,非要自己老着脸皮主动向他提出,显得自己多饥渴似的,哼! “大家都这么做的,跟喜欢的人一起……还是说,程程其实不想跟我做,才什么都不说?”小笨犬掰住程显的脸,要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想跟你做?” 程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神好像一头兽瞧着美味的猎物。他目色幽邃,其中有光暗动,深浅明灭,同时眉端微微挑起。 岳骏声被他这般一看,顿感呼吸困难,整个人都呆呆的,手脚不能动弹。这样看着他的程程叫他又怕又喜欢,他预感到接下来要有什么事发生,而那件事也会叫他又怕又喜欢。 程显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俯下`身去,拥住岳骏声的脑袋与他唇舌相接。柔软与湿润的缠绵中,他的身子越发下压。他摸着岳骏声的耳朵,摩挲小草包的头发,在愈来愈热的鼻息中,他捻住岳骏声的唇,“我恨不得夜夜把你操得嗷嗷叫,不过那样一来,你的小屁股大概就要开花了。你当我不想操`你?我是舍不得……” 程显掷地有声的荤话把小笨犬听得面红耳赤,那个“操”字就像小锤子似地敲在他心上,敲得他兴奋又羞恼,手里攥着程显的衣服,不让程显起来。 程显握住他的手,想把它掰开,“小傻瓜,那样会很疼的,我是不想让你疼。” 岳骏声不依不挠地拽着他,非把他给拉下来,“我喜欢疼!” 话说的娇憨坚定,把程显听得一愣。再去看岳骏声时,那双眼里已经朦朦胧胧地有了委屈之色。 程显想了想,道出缓兵之计,“但是我得去买安全套和润滑油,等明天……” 还没说完,身底下的小笨犬一下爬起来,变戏法儿似地从沙发背后拿出程显刚说的那两样东西,得意洋洋地举到他眼前,“我已经都买了!” 程显哑然失笑,把岳骏声连人带东西地抱起来,“好罢,但澡还是得洗一洗的吧!” 没想到岳骏声一下摇头,两下探手,光明正大地直接掏到他的裆部,抓住那一坨,“不洗,做完再洗!” 程显被抓得猝不及防,差点没撒手把人摔下来,他望着岳骏声一副志在必得的嘴脸,哼道:“你现在长本事了?” 岳骏声浑然不觉临近的危险,“嗯,我长本事了!”美滋滋地抓着那重重的一坨,心想程程的那个长得真大。 然而他还没从对大鸡鸡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就被程显一松手给抛到床上,并且下一秒钟就被扒下裤子,露出他被内裤包的紧紧的小屁股,“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岳骏声心下一惊,却是嘴硬道:“嗯,也让我看看程程的本事!”扬手把一个安全套丢给程显,两手齐动,很快把自己剥得只剩下内裤。 程显站在床头,接住安全套,一言不发地解衣裤,一面解,一面直勾勾地瞧着岳骏声。先是一低头,把套头汗衫脱下来,露出浑厚的胸背和前面一块块肌肉,接着裤子滑落到地上,露出两条粗壮的大腿。腿间的东西沉甸甸地裹在内裤里,裹出鼓囊囊的好形状。 岳骏声为表示满不在乎,故意斜眼盯着那鼓囊囊的一坨看,还好死不死地伸手抓上去,“你不把安全套戴上?” 程显微微一笑,“你不觉得不戴更有感觉?” 岳骏声脸上终是一热,啐一声:“流氓!”他自己拿过那瓶子润滑油,把内裤从后面拉下来,偷着看一眼程显怎样拆安全套,怎样撤掉内裤,怎样往那个大鸡鸡上戴套子。他看得忘乎所以,手里的润滑油拧开了却不动,抬着屁股不尴不尬地停在那里。 程显三下五除二地戴上安全套,一转眼,看见岳骏声那个笨拙的样儿,一声短笑,扯过人的内裤来,“过来,我教你怎么弄!” 岳骏声就道:“我知道怎么弄,我自己来!”他讨厌程程什么都替他大包大揽,显得他真的像个小弱智似的。他别扭着身子,跟程显去抢润滑油,被程显胳膊一带撞到怀里,小内裤一拉,小屁股一打,“啪啪!”两下,两团屁股肉被打的直颤悠。 程显一只手早放倒了岳骏声,另一手抹了润滑油,往那屁股缝里探,“放轻松,别乱动!” 岳骏声感到身后那处被摸,整个人便是一僵。他想象那种事是一回事,真的真刀实枪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程程在用手指揉他的那里呢,他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想,一种古怪又幸福的感觉像细细的水流一样流淌开来。但他仍是觉得紧张,抱着枕头,挺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程显看出他的僵硬来,立刻蹂身而上,一路从他的腰部吻上去,一条臂膀绕到前面抱住小笨犬,另一只手仍旧探在下面,抚弄那个地方。 他的吻如温泉一般漫过岳骏声,岳骏声尚来不及感受到更多,就落入程显坚实的怀抱。他小小的恐慌和紧张就这样被程显接过,很快他就迷失在那泉水般的热吻和铺天盖地的爱`抚中。 程显的腿交磨着他的腿,程显的手在他身前身后游走,程显的吻一刻不停地落在他的头脸脖颈上,他自己的那一根已经羞答答地抬起了头。他感到自己落到程显手里,就像是一株花草落到一头猛兽嘴里。花草被野兽嚼来嚼去,他也被程显不遗余力地爱`抚。 岳骏声在程显身下辗转,浑身发热又发软。他眼里迷迷瞪瞪地失去焦点,他胡乱地搂住程显,一声声地低唤:“程程,程程——” 程显轻吻他的颈背,缓缓将他放翻在床上。他一手托他的腰,一手抓住那软而韧的屁股肉,两手继续着按揉`捏抚的动作。然而下一刻,他的戴套的生`殖`器就抵了上去,再一用力,就入了进去。 岳骏声有所感觉,身子一颤,被程显一把按住,问道:“疼么?” 小笨犬苦恼地晃着脑袋,“疼倒不疼,就是有点奇怪。” 程显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手指按在他的乳上,“忍着点儿,”说着,他亲了亲岳骏声的眼睛,便一鼓作气直送到底。岳骏声的半声惊呼被他用手指捂了回去。程显紧紧地吮住岳骏声的耳背,同时挺腰摆胯,固住岳骏声的身子便大肆动作起来。 他本想很温柔地进行这一次,他本打算小心翼翼地呵护他的小笨犬,不让他太难受。可惜这些都是兽的想象。等到兽的想象碰上兽的现实,前者便不击而溃。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他曾以为永远也不会有这样一天了。无数次他在想象中对岳骏声柔情蜜意,无数次他在那样的想象面前激动的发抖。把一个人的生`殖`器放到另一个人的体内一定蕴含了某种魔力,他想,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把爱的确定定于进入对方的那一刻。程显覆在岳骏声身上耸动,他尽可能地克制住自己的动作,但他知道兽的克制十分有限。他为这一天等了那么多年,如今他只想风卷残云般地将岳骏声裹挟攻陷。他的每一下撞击都代表了他对岳骏声的怒火与爱意,他的怒火很隐蔽,他的爱意很昭显。对这些,岳骏声都感受到了吗?小笨犬,他唯一的小笨犬,他在地狱般的丛林里都会梦见的滴露的花骨朵儿。如果非要他给一个原因解释为什么他能挺过那丛林十年,还能够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回到人间的话,那原因只能是此时此刻被他裹在身下的这个小傻瓜。这一切,岳骏声都感受到了吗? 岳骏声被程显扣住腰身,他完全失去了主动权。他被程显带携着上升下降,如同风吹浪涌,头晕目眩。他激动得浑身发红,又难受得呻唤连连。程显好像在惩罚他一般在他体内一下撞击,两下拖碾。前一刻他还害怕地想要逃离,后一刻他就恨不得程显进的更深,在那顶端深处自有一股异样的销魂滋味。前一刻他还在枕上洒下两滴眼泪,后一刻他就伸手去抓程显,抓过他的膀子来,放到嘴里咬一口。而等到那真正狂荡的时刻来临,他突然无师自通地夹紧屁股,两条腿也绷直了。他听见程显在他上方粗重的喘气,他闻见他们两个身上湿渍渍的汗味。他十指揪住枕头,感受着最后时刻的逼进。他将全身心都交付给他的程程,他知道程程会替他料理好一切,从小到大他都那么得相信程程,哦,他的程程…… 一记重顶之后,程显重重地落到岳骏声的背上。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停止了片刻。两个人一上一下呼呼地急喘,他们的眼神被快感冲击的迷茫失焦,好像梦游的人那样虚看着周围的一切。做`爱就像是一场冒险,全身而退后的人们总免不了一种恍惚感,仿佛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好像灵魂曾出了窍,这会儿堪堪回来,还没有完全适应。 许久,程显长臂一舒揽过小笨犬,“怎么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下手到那屁股缝里一摸,还好,除了残余的润滑油,没有摸出什么来。回手的时候他撤去安全套,丢到床下。不期然岳骏声撒娇的奶犬般滚到他怀里,拖着尾音唤他“程程”,接着又是一声“程程”。一连唤了三声,声音里透出欢喜。 程显紧紧地把他拥到怀里,嘴唇印在岳骏声的额角。巨大的幸福过后,是一种几近惶恐的谦卑。兽的咆哮平息之后,是一种力竭后的茫然。程显回想刚刚发生的事,心中仍感到一丝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一次命运真的眷顾了他,让他在长长的等待之后,让他在经过颠沛流离的三十多年之后,终于将那朵梦中的花骨朵儿送到他面前,且告诉他:“去罢,好好看护他!” 一种悲喜之色泛上他的面孔。程显努力控制着自己,好不让自己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他的手抚摸上岳骏声的脊背,他的嘴唇划过小笨犬的额角,“我们去洗澡?” 岳骏声鼻子里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这是慵懒而不愿动的表示。他把自己烫乎乎的脸蛋儿贴到程显胸前,掀起眼皮瞅了程显一眼。那一眼中残余着情`欲水汪汪的羞怯,衬着他红扑扑的脸,此刻的岳骏声看上去就像个新婚的小媳妇儿。 五十二、 程显吻抱着他的小媳妇儿,好一会儿没说话。倒是岳骏声侧歪过脸,露出小笨犬那亮晶晶的目光,一只手摸上程显的脸,叫他:“程程。” 程显低头望着他,岳骏声的眼神非常得温柔,让人想起夏日柳荫下的池塘,塘中荷香阵阵,云影悠悠。 “程程,”岳骏声抿抿嘴,望定了程显,“你刚才问我疼不疼,我不愿说假话骗你。我是疼的,你用那么大力,还不让我动,我到现在还是疼的……” 程显张了嘴,想说“对不起”,被岳骏声五指一抓捏住,“先让我说。我虽然觉得疼,但是心里高兴,只要这疼是你给的,你给的我都高兴。就算你让我伤心,在那伤心的背后,我也是高兴的。就像上次我从h城离开,一路哭着回到y城,一边恨你一边想你。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将不再有程程,我整个人都要被掏空了,这比为你伤心难过还要痛上百倍。所以以后都没有程程了吗?我这样问自己,没有你让我高兴,也没有你让我伤心,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过着一种平平静静又孤独寂寞的生活了?当然我可以去找别人,但别人就不是程程了。到那个时候,我会不会更加孤独寂寞,对着别人,想着你,想你到了什么地方,在干些什么,是不是也找了其他人,把我忘到了脑后……我受不了那个画面,受不了不能再为你难过为你高兴。哪怕以后我会为你伤很多次心,为你这样那样地痛,——就像现在这样,我也是高兴的、充实的,远比那个无悲无喜的单身生活好上百倍。而且……” 岳骏声轻轻地抚摸程显的脸,“而且,你也需要我。程程,你需要我,我都感觉到了。你之前的日子过得那么孤独、辛苦,我听杨叔叔跟我说过一些,我自己也猜到一些,但我要你一点点地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每天告诉我一点,一有空就告诉我。我要知道你从小到大都经历了什么,我之前问你,你都轻描淡写地敷衍我。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过去那些年程程肯定很不快活吧?你眼睛里总是那么忧郁。我想让你快活,程程,我讨厌有人欺负你伤害你。所以我讨厌我哥,因为他对你坏,嘲笑你又勾`引你。我想让你快活,程程,哪怕我自己会痛一点也没关系。何况我也没有一直痛,今天我才发现,原来痛的尽头真的是快乐,还有舒服——原来这真的是‘最舒服的事’,比之前我们做的舒服好多倍!哎——” 岳骏声两眼亮晶晶地说叨,突然,程显胳膊一收,死死地把他箍在胸前。程显频频地亲吻岳骏声的脸,吻他的耳朵跟脖子,言语早就无法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原来命运这一回真的眷顾了他,在命运捉弄了他三十年之后。原来他以为自己这只兽理所当然应照顾好他的小花儿,不想他的小花儿也希望能够关怀照顾他,像一对真正的伴侣那样,互相扶持,互相看护。所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无论今后脚下的路会变成怎样,无论前头是风雨如晦还是晴空万里,他这只兽都会驮着他小小的花儿,坚实地走下去。他背上的重量将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重量,他身上驮着的也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 几天后,快递员送来一个软塌塌的小包裹,那天正好岳骏声应的门,给签收了。 “程程,你的包裹到了!你买的什么?”小草包好奇地拿来给程显,把包裹捏来捏去。 程显正在洗碗,他直起腰,想了一想,又古怪地看岳骏声一眼,咕哝一声,“那个啊……” “什么?”小草包没听清。 程显再次看看岳骏声,目光更加古怪了,“你洗完澡后自己看吧!”意味深长地盯了他长长的一眼,从上到下。就凭这一眼,好像就把我们的小草包给扒得光溜溜的,衣裤哧啦哧啦地撕掉,失去遮挡的小屁股怯生生地一颤,又一颤。 小笨犬被程显的目光盯得颊上起烧,他真得感到自己像是一丝`不挂地站在程显面前,跟瑟瑟无助的猎物一样。他很不服气地一抱胸,“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坏程程!”说完就跑,不给程显继续视奸自己的机会。 程显情不自禁地微笑,他已经开始想象他的小考拉穿上那些可爱小内裤的样子。边想边用手指擦着鼻梁,直到鼻孔里一股洗洁精的味道,他才回过神,发现鼻头上全是泡沫,手上也全是泡沫。原来自己还在洗碗哩。 岳骏声不服气地跑开,把那软塌塌的小包裹往椅子上一扔,鼻子里哼一声,以示不屑一顾。他抓来玩具大狗,摆弄来摆弄去,一边摆弄一边用眼角瞟着那个软塌塌的小包裹,想着程显说“洗完澡自己看”的话。为什么要洗完澡才能看呢?小草包想不通。这几天,每晚洗完澡之后都是做“最舒服的事”的时间,每一次,程程都会把他的那里放进他的那里面。而每一次,他都像一瓣花似地被程显那股狂风撕扯得乱七八糟,狂风中,他总是觉得又痛苦又快乐。痛苦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去打程程,让程程放开他,叫程显“坏程程!”,拼命地蹬腿。每次听他这么叫,程显好像更兴奋了,抓着他的屁股不停地进攻,一下两下三下,顶得骏骏又哭又笑。快乐的时候,小草包紧紧地抱住他的程程,伸长了手臂去打程显的屁股,“啪!啪!啪!”有时能打到,有时打不到。有时程显的脸上现出一种快乐的狰狞,岳骏声就张开胳膊抱住程显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去亲那张狰狞的面孔。他们下面相连的地方厮磨得几乎要起火,并且还在不断地升温,再升温。快感一阵阵地蹿上头顶,岳骏声恨不得除了抱在身上的程显外,什么都不要了,连命也不要了。而到最后的时刻来临,他总是忍不住去咬程程,咬在程显最发达虬结的肌肉上,在程程的手臂、胸前咬出一个一个的牙齿印。在他咬程显的时候,程程的那里还在惯性地碾磨他的那里,依依不舍、流连不去地。——哎!说句不要脸的话,我们的骏骏也不想让程程的那里离去…… 岳骏声抱着玩具大狗遐想的眼睛发亮,浑身发热。哎,他怎么感觉自从开始做那“最舒服的事”,自己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个“小淫妇”,只要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发春,再加上方才程程瞧他的眼神…… “哐啷”一声,门被关上,岳骏声知道这是程显下楼倒垃圾去了。他再次看一眼那个软塌塌的小包裹,一抿嘴,抓着小包裹去了卫生间。 岳骏声关上卫生间的门,很快地冲了澡,然后擦干身体,迫不及待地拆开那个神秘的小包裹。两条细软软的棉布从包裹里掉出来。 “这是什么?” 我们的小笨犬起初一头雾水地勾起两块可怜的布料,对着光线左看右看。等到他尝试着撑开它们时,他的脸终于“轰”地一红—— 这是两条情趣内裤,一条前面有洞,后面能露出整个屁屁;另一条前面是个什么动物的鼻子,后面则是一撅毛茸茸的小尾巴。 岳骏声站在镜子面前,瞧着这两条情趣内裤,难为情极了。可是,几分钟过后,他就红着脸,把内裤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小心翼翼地跨进去。 椭圆的镜子先是照出一个露出屁股和鸡鸡的男孩子,男孩子对着镜子摇一摇屁股。过一会儿,镜子里又出现一个有着毛绒小尾巴的男孩子。男孩子转过来转过去,冲着自己可爱的小撅尾巴笑了,越笑越开心。到最后,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扭起来,扭得小尾巴一晃一晃,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再来一次!一二三四!二二…… “骏骏,你在里面干嘛?我要上厕所……”程显一推门,突然闯了进来。 岳骏声舞动的小尾巴冷不丁愣在了那里。“程程……”小笨犬一张脸皮几乎要烧没了。 程显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只听一声“程程,你不是要上厕所的吗?!”我们的小草包被强壮的举重运动员扛上肩头,大踏步扛去卧室。 …… “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扭屁股?还穿上我买给你的小尾巴?”窗外枝头上的一只老麻雀听见屋子里有人这么说。 “既然是程程买给我的小尾巴,我为什么不能扭,就扭!就扭!” 老麻雀跳了跳,跳到视野更佳的地方,它看见窗户里面,一个有着小撅尾巴的男孩子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欢快地扭着屁股。 “啊!”然后,男孩子就发出了尖叫,他被男人抱住了,男人的手对着他的小屁股又揉又抓。 老麻雀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子里的情景,慢慢地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起摔到床上,打起了架,其中那个男人像是要食用那个男孩子似地撕掉了男孩子的小尾巴,露出圆乎乎的小屁股。 “程程!!” 老麻雀听见这么一声,又抬起眼,便真的看见强壮的男人伏在男孩子身上,对着男孩子的屁股又啃又咬又舔,后来,还掰开男孩子的屁股,埋头到屁股缝里吻咬起来。那个男孩子呢,明明即将被吃掉,却除了叫喊外什么也不做,“程程,程程,你……你……”身子骨越来越软,打着止不住的颤栗,就像是……就像是再过不久,墙根下的公母野猫儿会做出来的模样。 “唔,”老麻雀似乎明白了什么。 后来,它果然又在窗户里看到很多次,同样的男人埋头在同一个男孩子的屁股缝里,吃得男孩子断续地呻吟。这件事一直到老麻雀自己被野猫儿叼走,成了别人的腹中餐,也没有改变。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程显在老城区另一头的小学校门外租赁了一间门面房,装修了一番,做成文具店的格局。他又和岳骏声分头走逛批发市场,比对文具的质量和价格,敲定了一批货。不久程显买了辆二手车,方便去市场进货,也方便带小笨犬到处看一看,玩一玩。学着以前文具店老板的样儿,他也聘了个退休了的阿姨,帮着看店,好让自己跟小草包有空闲过二人世界。每次阿姨一来,他们就歇在家耳鬓厮磨,各式各样的小可爱内裤散开在床上,两个人蒙在被窝里拱出各种形状。少数时候,他们开车出去吃饭加兜风。一次他们开车来到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外面,程显指着其中一幢公寓楼道:“骏骏,我们在这里买套房子怎么样?离文具店也近。”马上被小笨犬摇头拒绝,“不要,太花钱。” 程显就知道他抠门的小娇妻会这么说,“但是,我们买一套新房子住不是一样很好吗?万一现在的房东不想出租了,让我们搬走,我们多被动!难道骏骏就不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我是说,属于我们俩的窝。” “想,我很想。”岳骏声掰过程显的肩膀,用脑袋去蹭程显的脑袋,他显然被程显的话给打动了,“那我再想想。”顿一顿,他说:“我倒挺想把房东的房子买下来呢!” 程显听了心里一动,“我去问问看。” “嗯!” 当然,期间他们又做了很多次“最舒服的事”,每做一次都刷新了他们对“最舒服”三个字的认知。每一个舒服过后的早晨,岳骏声都跟婴儿一样醒来,寻着熟悉的气味贴向程显,投入他怀中,拱手拱脚一番,好像娇慵的大狸猫。程显就拥抱着他如猫似犬的小妻子,在温暖的被窝里喷着鼻息,鼻息里有长长的安宁。此时窗外正值初秋,天高云淡,半树金黄。偶尔有鸟雀鸣叫,叫声空寂,一下传出很远,直至人残余的梦里。 大约在树叶快落光的时候,某日,程显从邮差手中接到一个大信封,封面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但收信人写的是程显。他拆开信封来看,发现里面是一块块被人弄碎了的光盘。 一堆光盘碎片,棱角突兀,银光散淡,像是诉说着很久之前的一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无从说起的,幽幽灭灭,直至尘埃落定。 程显用手拨了几下这些碎片,似乎知道这些碎片意味着什么。他又看了看那个信封,信封上,他的名字和地址都是打印出来的,方方正正,无笔迹可供推断。 他在心里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冷。随后他把碎片重新装回信封,用黑笔几下涂抹了上面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然后发动汽车往文具店去。 路过街角的时候,程显停车开窗,一扬手,把信封扔进公共垃圾箱,“砰!”地一声。一踩油门,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草包还在店里,他这就要去接他,把店打烊,然后他们一起下馆子吃饭。 (番外完) —全文完— 后记:有关艰难爱情的畅想 程显和岳骏声的爱情超长跑终于抵达终点,猛兽和他的小白娇花如愿走在了怡人的芳草地上,而猛兽身后那个走在另一条大道上的红玫瑰(或者红蔷薇)也依然风华正劲。致力于爱情的终于得到了爱情,致力于另外一些东西的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爱情其实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爱情中最不难的就是性,除性之外的东西,都很难,很艰难。我总以为一个恋爱关系中至少得有一个人较为包容和理解,才能让一段恋爱修成正果。譬如我之前写的文章《客舍青青》里,李沉舟就是比较愿意去包容的那一个,他对于柳五,有一种因怜生爱的情绪,而且年纪越大,越是如此,所以不管柳五怎么折腾,两个人最后还是滚到了一张床上,这是因怜生爱和因欲生爱的结合。 换到这篇文章,程显则是相对包容的那一个,他对岳骏声也是怜爱不已,从小到大,从未改变。大猛兽主义让他必须去理解容让他的小爱人,所以他才那么能等,才能那样的等待和希望。最后,岳骏声对他也产生了爱之理解,两个人互相向对方迈步,走到一起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至于程显和岳文龙之间,则是“肉欲之上,爱情未满”,ore than st but less than love。程显固然不会心甘情愿做一个被玩弄的床伴,岳文龙也很难放下姿态来跟程显这样一个泥泞的兽来谈恋爱,无论程显有没有在他心底激起除肉欲以外的东西。如果这两个人是cp,那很可能会写成有着妖美女王受那样的相爱相杀黑道文,两个人都有自己不肯放弃的东西,成就另一种“艰难爱情”。只是这篇里的程显本质较为质朴,而岳文龙也不想太麻烦,所以那一场伪强`暴之后,岳文龙就收手了。 只是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念想的东西,即使转瞬即逝,也能引人惆怅,尤其是那种介于两种状态之间的情感。一场性`爱过后,人的心理上会产生怎样的变化,这一点极难描述,何况无论从哪一点而言,程显都不是一个坏人,这一点岳文龙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岳文龙更加重权,他注定是一个不会在爱情上投入过多的人,不会去长途跋涉以抵达对方的内心,去包容理解一个人。总之,岳文龙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至于那些让他自己没有想到的做`爱后动物性`感伤,相信他也会处理的很好,无论他是否会在烟雾缭绕中肖想他跟程显的另一种可能——如果他曾经对程显是另一种态度的话。 单纯的人容易受到伤害,但一旦决定了,想通了,也容易感受到幸福。岳骏声是十分单纯的人,程显是五六分单纯的人,两人间最后的修成正果,靠的其实是岳骏声的勇敢。而爱情,往往属于勇敢者。 本书籍由耽美啦网书友整理制作上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 耽美啦txt下载网(dani) 第7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