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能大太监》 正文 第1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节 《高能大太监》作者:轻微崽子 文案 袁歆沛:将来皇上老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陪在皇上身边的那个人,还是奴才。 苻秋:东子,朕真不想再叫你东子。 二白:阿弥陀佛。 这是一个告诉大家“非礼勿视”的故事。 内容标签:年下 近水楼台 铁汉柔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袁歆沛,苻秋 ┃ 配角:二白没有五 ┃ 其它:忠犬,主仆 【卷一:丧家犬】 第1章 五两 是大过年的时候。 东子入宫。 过大的一件袍子挂在他身上,在寒冬腊月里躺在条长凳上。 “起来,裤带都不松,等你爷爷来给你松呢!” 大手一把将东子像提鸡仔似的拎了起来,他有点木讷,瘦得像只猴精。两边脸干燥脱皮,一点不像是官家出来的少爷,倒比宫里面白脂腻的太监还糙。 这时候外头传来个柔媚的女声—— “秦三哥。” 秦三把雪亮的薄刀片随手搁在一旁,便应着声出去了。东子圆亮的眼珠动了动,朝木凳边挪了两步,薄薄的刀片映照着他的手指,指头上满布着血口。 都是流放出去这五天里弄的。 窗户边一声响动。 东子天真又茫然的目光看见一颗圆亮亮的脑袋,外头那双同样澄澈的眼盯着他,眨了眨。 “让我看一眼!”奶声奶气的个声音。 小圆脑袋消失了。 没片刻,换了个有头发的爬上窗口来,淡淡两道眉毛拧着。 “师傅不在!”那声音透着兴奋。 “二蛋你好重。” 淡眉毛站不稳地晃了两下,但仍然扒在窗户上看东子,东子也不看他了,拿起薄刀片,扯松裤带。 他猛地一下蹙眉,小小的身体颤了颤,刀锋自皮肤划拉过去,他的手肘以崎岖僵硬的姿势动了下。又拿起旁边个瓷瓶,拔了塞子往裤子里抖什么。 白刀子进去的,红刀子出来。 东子静静爬上长条板凳躺着,两条腿因为冷和紧张不停抖动,窗外偷看的小男孩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板凳上的东子,流了很多血,快要染红半条裤子的血量。 “二蛋你快……小和尚撑不住了……” 男孩使劲抓住要被底下猪一样的队友扯掉的裤子,叽咕了句,“他流了好多血……要不要去叫太医……” 只听轰的一声。 东子侧过头,窗户外面没人了。他的裤腿里热热的血流到脚踝,又湿又凉。他就那么乖乖躺着,等着秦三师傅回来,心里存着一丝侥幸。 只等着和师傅说一声—— “后面排着的弟兄还那么多,小的自己动了手,上过药了不要紧。” 而秦三回来,一瞥东子满裤子血,索性问都没问一句,一脚把他踹下板凳去。 “自己弄好了还不快去领牌子,躺着等人伺候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儿收拾齐整了,老老实实见太子去。真不知道娘娘们怎么想的,怎么弄了你这么个干巴巴的,还指名道姓要你去伺候太子。你这么个粗手笨脚样,还这么瘦,能伺候啥?” 刚说着,东子腿没迈开,在门槛上摔了一跤。 “嘿,说你还来劲了。” 秦三迈步过来提腿又要踹,东子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一地的血弄得秦三心烦地骂骂咧咧。 ☆☆☆ 四更鼓。 整座大楚皇城还笼罩在静悄悄的夜幕里。 东子耸了耸眉毛,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个身,满足地喟叹出声,眼睛一眯一眯的,脑仁一黑,把那丝清明掐灭了。 皇上没上早朝。 “后宫才塞进的新人,听说是江南美人,个顶个的水灵,八王爷精挑细选出来刚送的。” “八王爷真有心吶。” “能不有心吗,听说下个月便要回来啦。” 大臣们议论纷纷,出了朝堂,从五更点卯等到现在太阳都出来了,皇帝才派了个人过来传话说不上朝了。 年纪轻。 毛躁不稳重。 这些话大楚皇帝苻秋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这会儿正趴在他亲娘,如今的太后腿上,由着亲娘挖耳朵。太阳照在他嫩生生的耳廓上,微微泛着红。 “这么大人,成天就腻在母后这里,像话吗?” 苻秋两条眉毛肖似了从前的皇后,现在的太后,细细的两弯柳叶,懒洋洋地睨着眼,手里绞着太后胸前垂下的绦带。白光一晃一晃的,他母后推了他一把,“好了。” “母后,八叔什么时候进宫啊。” 宋太后将耳挖子递给一旁宫人,拉扯着苻秋的衣袖,替他整理上衣下摆。龙袍很是贴身,苻秋当皇帝也有五年了,从前的娃娃皇帝,现也已经十五岁了。生得白玉生生的,威仪是有,但都是使唤人使唤出来的。 宋太后叹了口气,“不能总这么赖着你八叔,八叔要帮你操劳国事,还得替你打仗,分身乏术。下次再也不准这么一道旨就把人调回来。” 苻秋的嘴一撇。 “起码要先告诉母后一声。”宋太后无奈道。 “嗯!” 苻秋答应的事,多了去了,至少光不随随便便召见八王爷这件事就答应了不止十回。 从太后宫里出来,宫道上阳光强得让人难以睁开眼。宫人立刻打伞过来,那人低垂着眉眼,苻秋比他要矮一个头,正好那人点头哈腰地低着头,也便差不多把这一个头的差距扯平了。 “还不走!” 唯唯诺诺应了句“是”的男人默默挨了一脚,便仔细着苻秋的步伐,不远不近跟着,保持在能替他遮阳的距离。 “过来些!”苻秋语气不善,脚底下又踹了那蠢笨的奴才一脚。 二人并肩而行,苻秋脸色才稍好看了些,往后瞧一眼,宫人们都离得远,他压低着声音,碰了碰身旁人的手。 东子像被雷劈了一般迅速地往后一退,就把苻秋让到阳光里去了,又赶忙举着伞追上来。 “蠢奴才。”苻秋恼道,又凶神恶煞地侧头冲脸色发白,额头出汗的男人道,“朕的八叔这几日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八叔会带朕去骑马。你去找一身骑马时候穿的衣服。” 东子又默默应了声“是”。 私底下苻秋在肚子里给东子起了个新名字,叫“是是先生”,一天到晚唯唯诺诺地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看着就心烦。还没半点脾气,无论苻秋踹他再多脚,都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这种木头人,有什么意思? 夜幕降临。 寝宫里熟悉的暖香令苻秋心情大好,也懒得计较了,桌上多剩下道鱼,他光把肚子上那两片剔去吃了,就让人赏下去给东子。结果可好,那奴才还不稀得吃,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了。 苻秋要不是没养猫,真觉得还不如赏给一只猫去吃。 苻秋饭还没吃完,这就没心情吃了。又不能把那奴才拖下去打,也不是没打过,那就是个闷子,三棍子下去打不出个屁来。 “不吃了。”苻秋把筷子一丢。 满殿的太监宫女也都习惯了,端来粗茶给他漱口。 不过两日。 八王爷快马加鞭于四更天进的京城,一通快马直接进宫。这八王爷何许人?先帝的亲哥哥,按着大楚立嫡立长的习惯,本来苻秋也不该是皇帝的儿子,更不要说现在坐在龙椅上了。 八王爷到皇帝寝宫时,天子还在床上睡着,被人猛掀了被窝,只听一声怒吼—— “大胆!” “嘿,小子,说谁大胆?” 只见一张威严的脸,即便是笑着,也难褪去沙场风霜刮出来冷硬。 苻秋先是张大了嘴,接着往八王爷身上一挂,环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赖皮道,“八叔背我!” “背背背,要不要举高高啊?” 没等苻秋答话,八王爷响亮的一巴掌就拍在了他屁股上,浓眉一竖,“都十五岁了,不是五岁。还不快起身,待会儿五更点卯,看你今日又想不上床。” 苻秋咧着嘴傻笑。 “这不是有八叔吗?” “八叔不是回来替你上朝的。”八王爷苻容当年不受皇位,实是因为他心在朝堂,不喜欢宫廷憋闷,爱的就是个纵马万里的爽快,“这回来是问你要银子的。” 苻秋愣了愣。 “没问题,上朝时候朕去问问户部尚书,有钱!” 苻容捏了捏他圆溜溜的脸蛋,“有钱就好,拿不出银子八叔就只有把你的后宫拆一部分拿去换钱。入冬之前,钱粮都要到位,不然这一仗,不好打。” 大楚在对南边的南楚开战,说是南楚,乃是前年雪灾时候揭竿而起的一支义军,占了南边五个州,渐渐竟然坐大了。先帝生前大楚大肆征战拓展疆土,驾崩后消停了两年,现在才腾出手来把南楚料理了。 苻秋也是想过的,直接在朝堂上问怕有不便,散朝后单独把户部尚书留下来一问。 可好,户部尚书哭丧着个脸—— “别说十万两,就是五万两,也得七拼八凑。明年皇上大婚,太后要修行宫,这都是钱……” 苻秋倒是没想到,国库会没钱。毕竟自从雪灾之后,这两年也算风调雨顺,各地平安无事,赋税也都按时入库。 只现在钱不够,不知道怎么向八叔交代。 正犯着愁,只得老老实实躲在寝宫里,心里忐忑地缩在被窝里。心说,最好八叔能迟点来找他,实在不行干脆下道旨让八叔去戍边得了。 这时候一个干瘦的男人影子在门口晃来晃去。 见他拿起个花瓶,擦得可带劲。 苻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翻身下地,朝着太监走去。 大楚的太监穿一身青色太监服,衬着东子还是一副干瘦的样子,皮肤苍白的,咳两声就喘。 苻秋站住了脚,蹙眉道,“又病了?” 东子茫然看他一眼,手忙脚乱放好花瓶,跪在地上回话,“奴才没事,一点风寒。” “朕是想说,有病就别出来当值,待会儿病气过给朕,别说你一个,你们那一个院子的奴才都得掉脑袋。” 东子白着张脸,嘴唇木讷地闭拢,不说话了。 “下去吧下去吧,看着你就心烦。” 前脚东子出门,后脚皇帝更心烦了,就在这时候,天大的烦心事都比不上要债的八王爷。 一个中年男子声音从门口传来—— “皇上上完朝,想必银子已经有了吧?” 苻秋心里一哆嗦,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没片刻就像拔萝卜似的被八王爷从被子里倒着提了出来。 八王爷难得慈眉善目,“钱呢?” “……没有。”苻秋想哭了。 “那仗还打不打了?要不要八叔打脸给全京城人看啊?”出城之前八王爷立了军令状,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打!八叔您先回去,半个月后,朕一定把十万雪花银送到前线去!”苻秋一咬牙。 八王爷眯了眯眼,“反正八叔没事,在京城守着你,半个月后再去前线不迟。” 苻秋在肚子里默默数起了他靴子里的五两私房钱。 谁他娘说皇帝富有四海?他只有五两! 第2章 逃宫 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这事苻秋当然知道。只钱这东西,就算是钱生钱,也得怀胎十月不是? 八王爷在宫里住了下来,听说那边宫里吃得那叫个寒碜。 三菜一汤。 腌萝卜、炒青菜、小葱拌豆腐,两片炒青菜剩下的菜叶子,放大锅里搅两搅,就算是汤了。 苻秋陪着苻容吃过一顿午饭,立时涕泪横流握紧拳头宣誓,“八叔您放心,朕一定会励精图治当一个好皇帝,不就是十万两吗!朕不吃饭也得凑出来。” 八王爷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就怕皇上不吃饭也是杯水车薪。皇上那点饭量,打算替军营养虱子?” 八王爷走后,苻秋盘腿坐在床上纹丝不动。 殿内偏有个不长眼地走来走去,苻秋睁开眼,就看见那个干干瘦瘦的东子,拿着个前朝的古董花瓶正擦着。 若是把宫里的古董都收拾出去卖掉,现在他有差不多二十个妃子,分别住在十二个宫,每间宫殿出四五件古董。 就不知道每件古董多少钱。 “喂。” 苻秋出声突然。 只听“咣当”一声,不知多少两银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东子连忙跪下,却一句告罪的话也说不出。手掌压在碎片上,一听苻秋的声音他就像冻僵了般,什么都说不出。 “你是没事做还是怎么了?成天里就擦擦擦,能不能做点有用的?擦古董能赚钱吗?能打仗吗?能让朕身心舒坦吗?会不会伺候人!” 东子磕着头,头点在地上,整个身体沉默而寂静地弓着。 苻秋恼火地站起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下去下去,看着就烦。” 东子唯唯诺诺地爬起来,弯着腰,倒退着出去。 苻秋的目光落在花瓶瓷片上,雪白的瓷片粘着红色的血。苻秋眼皮跳了跳,又喝道,“回来!” 脚刚迈过门的东子浑身一僵,双目垂着,依言回转来。 “手。” 苻秋翻箱倒柜找出伤药来。 自从有了这个奴才,苻秋觉得自己都不像个皇帝了。皇帝哪有常受伤的,更不会有自己在寝宫里放着伤药的。 没一会儿,东子的手包着一条明黄色的绸子退了出来。 外头的宫人悄悄看他一眼。 又悄悄挪开眼。 皇帝待他是特殊的,阖宫上下没人不知道。起先是因为皇帝总朝这太监发火,后来是皇帝心情不好时总要叫这太监去,他去过之后皇帝的火气更大,常常要摔东西弄得一通老大动静。 但还是每每心情不好,就要叫这奴才进去。 于是东子有事没事便去苻秋宫里擦古董,他像条沉默又体贴的老狗,做着自以为能安慰到主人的本分。 苻秋开始想办法解决军队的钱粮了。 先让户部彻底点了点,连带这些年积攒的粮食,白银,黄金,统统折算下来,还欠一大半。 没办法,等开春种粮,再换成银子,都一年过去了,大楚的兵已经压在南楚边界上,恐怕饥饿会把训练有素的士兵硬生生逼成土匪。 于是各宫接到旨意,纷纷清点宫里的古董,值钱物事,以大楚的国玺落款,给后宫的嫔妃们打了欠条。 这事说不得有点丢人。 然而苻容却称赞了句“能屈能伸”,揉着苻秋的圆脑袋,“皇上将来会有大出息,咱们大楚有希望了。” 苻秋得了夸,眼神得意地瞥了眼宫殿一角又在擦花瓶的东子,抬高声道,“没眼色的奴才,还不给八叔看茶。” 东子动作也不是不利索,只他干活时,千万不能有人同他说话,尤其是皇帝苻秋。 “去把朕的弓拿来。” 苻秋刚一句令下,东子手抖,滚烫的茶水便冲着八王爷的蟒袍去了,一时间大水冲了龙王。 八王爷还没说什么,苻秋便发了火。 “怎么倒水的,下去下去!” 没一会儿,外间换了个伶俐的宫人进来,八王爷脸色有点不好看,袍子粘在膝上,说不出的难受。 “刚那太监,有点眼熟。” 苻秋眼一跳,打着哈哈,“就是个手脚笨拙的普通宫人,太监么,穿着青衣都一样。” 苻容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个人不同。皇上当时小,兴许不记得了。” 那年苻秋五岁。 先帝的家宴上,他大皇兄的娘,先帝的宠妃,在宫宴上失仪,三杯黄汤下肚,席后朝着命妇们说储君之位本不该是太子,论嫡长,虽说自己儿子占不得一个嫡,但确实是先帝的第一个儿子。 本就是酒后胡言做不得真,那起子命妇中却不知道是谁,在后宫嚼了舌根。宋皇后伺候先帝上朝前,便那么随了一嘴,当个笑话说的。 然而苻秋的爹自己就不是嫡长,这话简直像是戳着他的鼻梁骂。 于是大皇子见恶与先帝,前夜还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一夕之间以谋逆罪入狱。起先朝中有人帮贵妃说好话,先帝按而不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求情的折子便越堆越高。 就在大年将近时,皇帝用的亲兵羽林卫呼啦啦一大票人冲进十数位高官府宅,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男的流放,女的没入官妓。 流放出去又拉了回来的,独一个。 “袁歆沛的父亲是大学士,母亲家里也是读书人出身,但算不得什么大族。究竟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皇上可知道缘由?” 苻秋撇嘴摇头,“不过是个奴才。” “是不过是个奴才,那袁家流放出去之后,皇家御用的白马寺里的方丈,曾预言说袁歆沛是皇上命里的护身符。只要把这个袁家小子留在皇上身边,能镇宅保平安。” “他还是个王八不成?”苻秋玩笑道。 苻容却只摸摸他的头,“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何况天家的人手上从来不干净,鬼神之说,反倒比寻常人家更深信不疑。 一个月后,八王爷离开京城,重赴前线。 再半月,宫里的迎春花都开了,黄得惹眼。苻秋和小太监斗蛐蛐,以迎春花作注,输一局头上插一枝迎春花。 对手头上三枝,苻秋脑袋上却一枝都没有。 这时候小太监猛然一乐,“皇上又输了!” 苻秋也一乐,“输得好!” 随即让个小太监蹲着,他爬到太监背上去,将开得最高,最艳的一枝折下。 “东子,过来。” 东子沉默着低着头走来。 他像个乡野村姑似的,满头歪来扭去地插满了迎春花。苻秋拍拍他的脸,将手里头长长一枝迎春结成一圈,编在东子乌黑的头发里。东子脸白,不是健康的白,当初派过来还让太医院再三确认了他没带半点娘胎里的毛病,也没有痨病什么的。 一张瘦得有点包骨头的脸,没读多少书,却有股书生的斯文气。东子的手揣在袖子里,恭恭敬敬低眉顺眼。 苻秋本是比他矮的,这会儿骑在个太监身上,就比东子高了。 冷不防头发被捉了住,东子的眼睛静静望向苻秋。 苻秋心头一颤。 “怎么?不高兴了?”苻秋又拍了拍他的脸,这回有点响,东子的脸皮浮现出点红。乍然如玉砌冰雕里的一朵红花,苻秋俯身。 只听响亮的一声“啵儿”。 登时满院子的太监侍卫乐作一团,东子纹丝不动的手臂终于颤了起来。 苻秋眼角余光冷冷瞥了眼,那奴才把眼睛低了下去,头也要跟着低。 只不过苻秋更快一步,一只手握着他尖小的下巴,一只手卡着东子的脖子。东子便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只能由得苻秋乱啃一气。 耳边上嘈杂的起哄声和东子幼时府上夫子常念的话交叠在一起——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于是他近乎僵硬的手脚俱放松下来。 红得像能滴出血的耳廓惹得苻秋眼眶也有点泛红,一口咬上去,咬得狠了,便听那木讷的奴才“啊”的叫了声,捂着耳朵却低不下身去,满脸尴尬羞愤的红。 这边院里声音越来越大。 忽来了个宫女,吓得一声尖叫,太监侍卫一瞥,是太后身边的贴身丫头,一时俱面带惶恐地低身往后退,让出苻秋来。 苻秋仍自忿忿地瞥了眼东子,丢开手,从太监背上爬下地,两手拍了拍身上的泥。 “母后让你来的?” 吓傻了的小宫女这才回过神,浑身都有点发抖,似乎经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 “太后让皇上立刻去,有前线的消息。” 苻秋叫上两个太监,独独没叫东子,看也懒得看一眼,便朝太后宫里去。 却不料一进门,他温婉的母后连包袱都收拾好了。宫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宋太后满脸的慌张,瞧见苻秋时,才松了口气,紧抓得苻秋的两臂生疼。 “快,收拾东西,城门落锁前,母后和你都得离开京城。还有你的保命符,那个东子,也得带上。别问什么,听母后的。” 苻秋一时有点茫然,却被人扯着回自己寝宫了。两个宫人是宋太后派的,手脚利索,问啥啥不说。没片刻便收拾起个不大的包袱,让东子背着。东子头上还顶着迎春花,复到太后宫中时,苻秋把他留在门外,免得被自己母后看见要骂。 宋太后只带了一个侍卫,包袱自己背着,换了寻常妇人装扮,抓紧苻秋的手,刚要朝外走。 就听轰然一声炮响。 整座京城为之颤动。 宫人们乱作一团,匆忙奔走。 慌乱之中,苻秋像个木头似的站着不走,情急之下,宋太后一个耳光甩在儿子脸上,劈头盖脸一声大吼,“你八叔中了流矢,老十那个吃里扒外的已破城了!还杵着做什么!快走啊!” 宋太后飞起一脚,却踹不动苻秋。 直至有人摸了摸苻秋的头,顺着他的头,摸了摸他的后颈窝,苻秋攥紧的拳头才松下来,面前是蹲着的东子,和他的背。 “上来。” 东子说的话,就像他的人一样,没什么表情。 苻秋一爬上他的背,就听耳边呼呼风声,他从来不知道,这奴才跑起来这么快,一时间竟忘记了这是逃命,两只手掌贴着东子的脸,大声夸赞,“好马!” 天空中乌压压的一片,万支箭矢犹如漫天的黄蜂,飞射而来。 第3章 伪装 一出宫门,苻秋就发现,他们和宋太后走散了。倒没想过东子是个飞毛腿,跑起来快如骏马,且他十分灵巧,几次躲过暗箭。 然而出了宫门没看见马,苻秋立刻想到,他们俩肯定是跑错方向了。宋太后安排出宫的路线一定不是这条。 于是东子背着苻秋一路狂奔,直从前夜天黑跑到第二天黎明,天边泛白时分,东子终于跑不动了。 他寻了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将背上的苻秋小心翼翼放下来。 苻秋这时候才哎呦出声。 东子不敢坐,怕一坐就得力竭睡过去,苻秋的哎呦声令他脸色发白。 苻秋腿上受了伤,一路没吭声,这会儿自己脱去云纹刻丝龙靴,他的靴子里藏着把雪亮的匕首,冷光一闪,刀尖飞快扎入肉中。 苻秋没吭一声的,紧握着刀柄,本想把箭头旋出来。 绽开皮肉的伤口却沾着青光。 “太毒了,居然下毒。”他啐了口,朝后瘫着,有点使不上劲,苻秋瞟了眼东子,示意他来。 东子沉默蹲下身。 就在他手势熟练地将带毒的箭头从肉里挑出时,苻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在恨他。 东子对着苻秋的伤口手上半点犹豫都无,血渗出来眼睛都不带眨,就在苻秋心里发凉的时候。 东子抬起眼,双目依然温顺又安静。 苻秋定了定神。 “没事了,奴才给皇上包上。” 苻秋嗯了声。 风吹得二人所处的树林簌簌作声,虫鸣四起,苻秋的腿被包起来,仍旧不能走动。东子捡来柴火,略带潮湿的木柴好不容易才燃起来,他的耳朵会动,没一会儿,东子打来了水。 “过来。”苻秋烤着火,觉得人又活了过来,连同皇帝的气势。 东子依过去,苻秋摸了摸他的耳朵,“你耳朵会动!再动动?” 东子耳廓红红,苻秋说“动”,他的耳朵就动一下。 另一只耳朵却不会。 苻秋觉得神奇,让他又表演了好几次,目光遥望向京城的方向,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正是又湿又冷的昼夜交替时分。 察觉到苻秋的手不动了,还被他捏着的耳朵却没听到指令便动了动。 苻秋的神思才被拉回来,他心里一时间闪过许多情景,好像这十多年的皇帝生涯,在这一秒被他过完了。 “咱们这下去哪儿?”苻秋问,眼望着炸出火星的柴堆,又道,“怎么生火你也会?” “流放出去,路上学的。”东子献宝似的碰上两片包成豆腐块儿似的翠绿宽叶,让苻秋喝水。 苻秋渴得狠了,一滴没给剩。 于是东子又来回跑了几趟,等苻秋喝过了,自己才捧着水在一边默默喝完,又短暂地离开会儿,回来时候满头满脸都是湿的。 苻秋没想到,即便在赶路的时候,东子也一样很注意自己的形容,每到有水源的地方,都要好生洗个脸。倒是苻秋嫌冷,洗了一次便不洗了。 东子背着苻秋,沿着流放去西北的路,没日没夜赶了三天路,总算找到个小镇投宿。 客栈老板是个年轻书生,还在镇上教书,此处离京城二百余里,苻秋刚被放到床上,就赞了句,“没想到你脚力这么好,身体也不错,从前在宫里成天病弱的样是装出来的吧?” 东子本就话少,出了宫话更少。 苻秋也习惯了他话少,也不生气,趁着东子给他脱靴,还拿冰凉的脚在他额头上踩了脚。 “不知道太后朝哪个方向跑的,朕总要和太后汇合,不能这么没边地跑。越跑越远可就岔了。” 东子嗯了声,转身出去打水进来,拿了个半截腿的木桶,装了半桶水,让苻秋没受伤的一条腿泡在水里。另外一条腿不好卷裤腿,索性拿刀子将苻秋的裤子割开,自膝盖以下的都不要了。 苻秋的伤腿皮肤呈死灰色,东子的手拿捏着劲头,边捏边瞅他反应。 苻秋倒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停说话,“要不朕回京去算了,现在腿伤着,也不好跑路。也不见得那起子人就真敢把朕怎么样。” 东子脸色一变,捏得苻秋痛叫了声。 他赶紧松了手,替苻秋上了药,只将他的脚泡在桶里,伤口在小腿上,小腿以上的部分便没管。 “不能,回宫。”东子说话很慢。 苻秋微微眯着眼,从东子的头发里拣出来两枝迎春花,还是宫里的迎春花。没想到,救他的会是这个常常被他打罚的东子,他还真的是他的保命符。 苻秋像摸狗儿似的摸了摸东子的头。 东子则一只手垫在他伤腿的脚底,控制着不让他的伤口泡进水里,一边不轻不重地替他按脚底。 有那么一瞬间,苻秋错觉自己还在宫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帝。 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一件正事儿没干,后宫里还有二十来个妃子,还有待娶过门的皇后。偌大一个烂摊子,从前好像皇帝的事儿都是天大,宫里人老是一副没他就不行的样子。 结果呢? 这都跑出来四天了,也没听说大楚王朝就倒了。 脚底板被东子摸了下,苻秋有点痒地将脚提起来,溅起的水弄得东子脸上都是。 “行了不洗了。”苻秋累得很,这么多天没沾床,让东子把脚擦干,就像个虫子似的蠕到被子里去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 身边明明就带着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太监,却觉得十分安心,又或是逃命的路太累。 天亮了快三个时辰,苻秋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瘸着腿走到门口,一开门就见门口坐了个人。 登时哭笑不得,“怎么守在这儿,真当自己看门狗啦!”苻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第五天,东子的胡子都长青了。苻秋让他进屋,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地洗了头,剪过手脚指甲,倚在窗边晒太阳。看见东子在院子里把昨夜里的被子晒起来,然后拿根木棍在那儿打被子。 苻秋素来高高在上,哪儿见过这个,一时也是新奇,竟趴在窗户上看了大半天。 中午草草吃过,苻秋瞌睡也彻底睡醒了,坐在床上想事情。 东子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他收拾碗筷,完了不知道去哪儿,直至黄昏才回来。吃饭时候苻秋坐着,东子站着,苻秋也不管。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节 本来他是皇帝,东子就是不能同他一桌吃的。 他吃过了,东子才上去就着剩下的饭菜吃上一顿,又自去收拾碗筷。但晚上东子还要出去时,苻秋总算也坐不住了。 “这去哪儿?” 东子转过来的脸似乎有些诧异。 “朕问话呢!”苻秋有点急了。 “出去走走。” 苻秋愣了,一时有点讪讪,“有什么好走的。” 东子闷着头不答话。 苻秋两条腿朝床下一伸,东子即刻跪着去给他穿鞋,然后很是犹豫了一番,才小声问,“皇上也去吗?” “去,你背朕去。” 没片刻,东子背着像个大孩子似的苻秋下楼,一路上许多人朝他们看,毕竟苻秋的身形也不是小孩了,好在东子想得周全,怕京城有人会追杀皇帝,给苻秋戴了个斗笠,白纱遮着他的脸,但也无碍于视线。 虽说是个小镇,刚入夜也有许多人,街上叫卖的,孩子跑来跑去的嬉闹声,各色的耍玩意儿和吃食。这还是苻秋头一次看自己治下的江山,什么都充满新奇,连糖人也买了三个不同的样式。 东子背着他,一路买一路吃,路边的摊子,热气腾腾的馄饨和汤圆,没吃过的羊杂面和泡馍,还有许多吃不过来的。 回客栈时街上人声已稀,东子背着已经睡着的苻秋,经过柜面上,一身淡色月白书生袍的掌柜站在柜后,与东子的眼睛对了上。 东子的视线轻巧落到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将苻秋背得更稳些。不一会儿,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三更天。 苻秋醒来要上茅厕,他隐约记得茅房是在院子里。 本来每间屋里都有恭桶,但苻秋住客栈也是头一回,遂什么都不知道的下楼去。 一壁冷光投在院里高大的影壁上,照出“福”字和鱼鸟浮雕模糊的轮廓。 苻秋迷迷糊糊地朝着茅房走。 却忽然听见了东子的声音。 他停了脚,疑惑地转身过去,循声趴在门上,瞧见房里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白天店里的掌柜。 东子没穿衣服,胳膊和背脊露在空气里,烛光照着有三道伤。两道箭伤,一道巴掌长的刀伤。 “多谢。” 那掌柜的给东子上完药,东子系起内衣,敞着外袍,眼神沉默地坐着。 掌柜的温言道,“什么时候走?家里人都等着,我是私底下来寻你的,你带着那小鬼回去,就算那处伤了,爹指不定也能给你讨个爵下来。你放心,皇上绝不会杀他,怎么说也是亲叔侄,虽说比不上八王爷同他亲,毕竟是有亲缘的。” 东子的目光带着犹豫,就像那道闪烁不定的烛光。 苻秋尿了个尿,再爬上床,却怎么都捂不热了。他在床上睁着眼,后半夜听见东子上楼的脚步声,一声声都让人心惊肉跳。 苻秋这才想通,东子白天总是出去,不能每次都是走走,只有晚上那次,他是真的走走,也不过是为了消除他的疑心。 苻秋拉扯着被子,捂着心口,怎么也捂不暖。 就在床上睁眼瞪到大半夜,实在熬不过了,包着酸出来的眼泪睡过去的。第二天起来一双眼肿得像核桃,他趿着鞋,沉默地看东子拿个煮好的鸡蛋过来,叫他闭眼。 而苻秋虽然闭上了眼,浑身每块肉都绷紧了,生怕东子会趁着他看不见给他一刀。 当然,什么都没发生。 那奴才装得太好,苻秋暗道,从前怎不知道他能演得一手好戏,这样貌,这城府,怎不去做个无情的戏子。 苻秋觉得,自己不能傻,一定要找个机会跑。 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4章 黄猫 服侍着苻秋吃过早饭,东子就出门去,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奴才去布庄,给皇上买两件成衣。” 苻秋爽快地摆摆手,“去吧,早去早回。” 心里却嘀咕:宫里不是没带衣服出来,做什么衣服,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苻秋心里虽气,但又没办法,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啊! 带着苻秋逃亡的这一路,他已看了出来,东子是有功夫的。 苻秋又叹了三口气。 从前自己眼神不好,竟然把他错看成个孱弱小子,粗重活都不舍得让他干。 说走,苻秋这就走。还是宫里带出来的包袱,东子离开才一刻钟,苻秋便背着个小包袱,一瘸一拐地跑路了。 他还骑不得马,走到雇车行简直都要了他的小命。 挑了个看着老实的车夫,苻秋显然已忘记自己眼神不好这回事。虽是逃难,宫里头带出来的东西,从头到脚,衣服料子,束发的玉冠,无一不是好货。就他拿的包袱,还是刻丝的蜀锦。 苻秋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坐上马车后,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再醒来时,环顾四周,天都已经黑了,他也没在马车上,浑身酸痛不已,手脚被人绑着,连外袍都被扒了个干净。 虫鸟叫声,遮蔽四野。 风吹得苻秋一溜鼻涕下来。 苻秋深深懊悔了。 与其被个不认识的人抛弃在荒野上,还不如让东子送回京城了! “阿嚏!” 震天响的一个喷嚏,苻秋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黑暗里现出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来。 苻秋心里打了个突。 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响动,苻秋被捆得像只粽子,不住朝后挪移。 大抵是一头野兽,草丛避让开,苻秋眼睛都不敢眨,后退的速度却远比不上那双眼睛逼近的速度。 冷不防屁股后面一块石头突起,苻秋退不动了。 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很亮。 倏然间一声—— “喵。” …… 苻秋扭动着从地上挣扎坐起,是只花斑猫,看着有点像豹子,跳上了苻秋的腿,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苻秋也“喵”了声,猫抬起头,苻秋犹豫了下,弯身下去,猫以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苻秋的鼻子。 “喵呜。” “喵。” 那猫体量不大,精瘦的,在苻秋腿上转了两圈,就蜷成球睡了去。 猫睡着了,苻秋却睡不着。 锦衣玉食长大的苻秋,从来没有这么餐风露宿过,还被绑着!还被一只猫当成肉垫…… 苻秋想了又想,觉得跑出来是个错误。但是这会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他发现自己开始想念起东子来,要是东子在,这会儿他大概已经睡在暖好的被窝里,东子会守在门外,即使没在皇宫里,苻秋也没有哪天晚上过得这么惨。 二更天。 苻秋总算有了朦胧的睡意。 “瞧我发现了什么?小皇帝的靴子!人一定就在这附近,赶紧找!”猛然间一个壮汉喝令,苻秋迅速清醒过来。 此起彼伏的“皇上”叫得苻秋差点就答应了,刚张了张嘴,又听见一个人压低着声音道,“仔细点找,可能听见咱们的声音躲了起来。” “找到就直接,”那人顿了顿,“咔——” 苻秋登时浑身僵硬,脸骇得发白,手脚冰冷麻木。那只猫察觉到他的紧张,睁开眼,浑身毛都倒竖起来。 “乖,别叫……”苻秋小声说。 草丛被脚步踩得簌簌作声,随着有人逼近,猫察觉到危险,立时竖起全身的毛,威胁地“喵呜”了一声。 苻秋万念俱灰地瘫倒在草丛里。 完了。 “嘿嘿,在这儿。” 黄猫受惊地跳开去,苻秋躺在地上,短暂的十五年人生浮光掠影般飞快闪过。他艰难地吞咽,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歹说句“大胆”,“放肆”,“朕是皇上”,“你敢杀皇上吗!”之类的,也比现在吓得说不出话的怂样好很多。 那人手背搓了下鼻子。 “五十两黄金是我的了。” 朕只值五十两黄金。 苻秋脑中最后一个悲愤的念头一闪而过,他绝望地闭起了眼。 “啊啊啊——!” 苻秋急促呼吸,心口又凉又痛,他一定被一击刺中了。 “朕,深爱着大楚。”苻秋深深地闭着眼。 他被迫在地上滚了好一段才停下来,手脚上的束缚都松了,耳畔还传来东子熟悉的声音—— “皇上,能跑吗?” 冷光一闪而过,刀剑相接迸出道道白光,苻秋从地上站起来,双腿发麻,几乎要哭出来了,“没法跑。” 事实上他连走路都难。 话音未落,一阵天翻地覆,东子抓住苻秋的腰就将他举过头顶,以苻秋的脚和自己的腿飞踢,时间不长的缠斗里,苻秋的视野里看什么都是颠倒的。 当身边刷刷倒下一圈黑衣人之后,苻秋叫了声,东子只紧紧把他抱着,一路狂奔。 苻秋缩在他怀里不敢说话,他察觉到东子的身躯在发抖,两只手揽着东子,把头脸埋在他胸膛上。 呼呼风声自耳畔掠过,却半点惊扰不了方寸之地的安宁。 东子带着苻秋,朝南边去了,到天亮才投宿。值钱的物事都装在苻秋带着逃跑的那个包袱里,这下二人没钱了,只除了苻秋藏在靴子里的五两银。 五两只够在客栈里住十天的。 于是让苻秋吃过饭,东子便又出去了,他走到门前,想了想。 苻秋躺在床上,乌溜溜的大眼跟着东子的步子转,东子来到他面前,跪下身来。 “别乱跑,外面,危险。” 苻秋点了点头,东子起身,他又拽住了东子的手,眼眶红红的,“朕闯祸了。” 东子嘴角浮起难得的一点笑,苻秋耳根通红地把头埋在东子腰上,抱着他流了会儿泪,此时屋里大亮,他才彻底从前夜的惊险里回过神。一边抽噎一边躺下去,卷着被子朝床里一滚。 东子的手冰凉,帮他掖好被角便出门去。 苻秋昏头昏脑睡到快中午,被饿醒的,桌上有馒头,他有气无力地坐起,惶惶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间一声猫叫。 挠门声传入。 不会吧。 苻秋先没理,爬下地去吃馒头,味同嚼蜡,就着茶水才勉强吞下去。 窗户口却又传来抓挠的声音。前夜怕苻秋吹了风要不好,这会儿窗户紧闭,他走过去,踌躇片刻。 刚打开一条缝,猫耳朵就钻了进来。 半张脸先挤进窗户缝里。 天还没全黑,东子就回来了,带着两条鱼,一见坐在苻秋腿上的猫,愣了住。 “我能养它吗?”苻秋眼巴巴望着东子。 昨夜之后,苻秋稍懂了点事,知道东子是个靠得住的。现下没有钱了,吃住都得靠他,也不再摆皇帝架子了。东子年纪比他大,也比他沉稳,应当是个做主的才是。 东子嘴角一弯,下去借客栈的厨房做红烧鱼,分出半条,用粗陶碗装着放在墙边。起初那只猫很怕东子,吃完鱼后却舔了舔东子收碗的手。然后跳到床上去了。 白天睡多了,入夜后苻秋睡不着,便躺在床上同东子说话。 “不如我们就朝南走,八叔虽然不在了,可军队还在,八叔带的兵,都是支持我的。”苻秋睁着眼在黑暗里盯着床帐子,白天他数清楚了,帐上有八朵莲花,现在一朵都看不见。 “好。” “等我的腿好一点再走,不然你得一直背着我,会很累。”苻秋体贴道。 “没事。” “我走着也不方便。” “嗯,顺便赚点钱。” 苻秋翻了个身,朝床下的东子问,“你白天去做什么了?哪儿来的银子?” “没赚到银子。”东子说,“帮人做泥瓦工,得了两条鱼。” 苻秋撇了撇嘴,“这样是不行的。” “嗯。”东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下地板上,“明天再去看看,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白天里二人简单做了个分配,东子管赚钱,苻秋管钱。 苻秋想了想,在脑子里过了遍他的五两银子,这才住一天,还有四两多,二人吃饭,合计了一下说,“大概还有四两。” “明天你给我三两。” 对于他们的全部家当来说,三两银子已经很多。 苻秋这时对东子却已经充满信赖,便道,“好。”也不问东子拿去做什么,只是又躺了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肥猫朝着苻秋的腿间钻。 倏然间苻秋坐起身,把猫朝旁一推,猫叫声让东子问了句,“怎么了?” “你上床来。” 有一阵没声音,苻秋正想端出皇帝身份来,东子起身钻进了被窝。 “冷。”苻秋掩饰地朝东子怀里拱了拱,才是真冷。春天才刚来,东子在地上睡得手脚冰凉,苻秋身体里像揣着块火炭,手脚心都很热,便去贴东子的手脚。 东子朝床边挪了挪。 苻秋低声道,“别动。” 东子不动了。 抱着东子的腰,苻秋又拱了会儿,就睡了过去。早上苻秋在胸闷的窒息感里醒来,黄猫正蹲在他的胸口上,懒洋洋地睁开眼。 苻秋把猫推开,早饭的香气在屋子里蔓延开。桌上是两块油纸包着的红糖米糕,一海碗鸡丝粥拿盘子盖着。苻秋随手把鱼干撕给猫,一面吃一面想事。 他想了想,自己到底有什么所长,吃喝嫖赌他都行,要赚钱一时还真想不出能干什么。这间客栈的窗户临街,一推开便瞧见满镇子的人来人往,苻秋想到了。 他还可以卖字! 他的字是当朝书法大家王彦之手把手教的。只是这事要等东子回来商量商量,他连卖字该怎么卖都不知道。便抱着黄猫坐在窗口边看底下街面,本想去街上走走,又怕遇到追杀,后来干脆连窗户都关上,在床上恹恹躺着。 第5章 哥哥 昨天没弄到网,抱歉,已补齐,晚上依然八点更新。 又是天将黑时,东子拎着两挂肉回来了。 黄猫“喵”一声蹿下地,扒着东子一条腿,伸爪去抓肉。 煨足了半个时辰的红烧肉,用冰糖上的色红通通的油光四溢,并炒鸡蛋和炒青菜,一个虾皮汤。 苻秋吃得一嘴的油,朝东子问,“怎么你什么都会?也是流放时候学的?” 东子嘴角的笑意很浅,“宫里学的。” 苻秋点点头,“回头教我两手,不然你要是不在,我总得自力更生。” 东子伸出去的筷子一顿,“不用,奴才一直给皇上做。” “唉……我这是什么劳什子的皇上。”苻秋摇头叹气,中午时他下楼吃饭,都听说了,他的十叔想自立为帝,要不是一帮老臣拦着,这会儿估计已经改天换日了。 东子没说话,给苻秋碗里夹了大半只鸡蛋。 剩下的又给一半给脚底下蹲守的黄猫,才就着小半鸡蛋扒饭。 苻秋饿得有点狠,足吃了三大碗,一碗红烧肉就剩点汤,东子拿油汤泡着又吃了碗饭,吃过径自收拾碗筷下楼。 苻秋抱着黄猫坐在屋里,无意间瞧见东子带回来的包袱,鼓鼓的。 他心生好奇,拿起掂了掂,很沉,打开包袱一看。 竟是满满一包银子,少说得有二百两。 苻秋喉结艰难上下一番,待东子进门,立刻把门关个严严实实。 “我问你话,老老实实说。” 苻秋站着,东子坐着,东子极不习惯,站起来,把苻秋拉过来示意他坐。 苻秋急得一脑门汗,指着桌上的包袱道,“这里头是什么?” “银子。” “我知道是银子,多少?” “二百三十四两。” “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天拿着三两银子出去的。”苻秋吞了口口水。 东子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指头。 “你去打劫了?”苻秋猜测道。 东子摇头。 “偷的?” 东子还摇头。 苻秋一咬牙,想到最坏的一种可能,“你杀人越货了?!” “皇上喝茶。”东子捧着茶杯。 “不喝,快说啊!你要急死我啊!”苻秋炸毛道。 东子耐心又无辜地把杯子放在苻秋手掌里,才道,“白天去赌坊,手气好。” 东子艰难地喝了口茶,神色十分复杂,“咱们是不是一年都不用做工了?” “可以找个地方,买所宅子,暂避风头。” “去哪儿买?”苻秋倏忽间发现自己就像个傻子,从前在宫里,什么事都得问过他,周围人成天都是,皇上您想干嘛,皇上您要神马,出了宫,他只要在床上坐着就成。 这发现让他生出点挫败感。 “朝南走,边走边看。”东子停了停,又补充道,“等皇上的腿伤好了。” 苻秋神思复杂地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东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东子想了想,眼睛望着床。 “哦,这个我会。”苻秋大感欣慰。 于是当天晚上,东子又要打地铺,苻秋面色一沉,拍了拍床示意他上去。 东子踌躇片刻,最终屈服于苻秋不太好看的脸色,苻秋这才好过了点,嘿嘿一笑,“我这手暖床的功夫还不错吧?” “……”东子身体僵硬。 “床上的事我最会了,还要我做什么?”苻秋摩拳擦掌地正打算去解东子的衣扣。 东子抱着被子一卷朝着外侧。 苻秋不禁讪讪,“我说说的嘛,过来。” 东子一动不动。 “过来!”苻秋带上命令的语气。 东子这才转过身,苻秋拉扯过去半床被子,在被窝里搂过东子的腰身,他怎么就这么瘦呢? “明天开始,饭桌上要天天有肉。”苻秋宣布道。 “……现在也……”东子的声音低下去,察觉到苻秋的手在他身上摸索,东子闭上眼,身体绷得紧紧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皇宫里,等回去我要升你做大总管,再也不欺负你。”苻秋喃喃道,将头埋在东子的胳肢窝里。 一方帐子里寂静无声。 苻秋心底里有说不出的内疚,然而皇帝的尊严不允许他再说更多,就连许诺,现在看来也是空口白话。 东子抬手,犹豫片刻,摸了摸苻秋的头。 有了银子,东子给苻秋请了最好的大夫,半月后二人重新上路,雇了马车,东子在前赶车,苻秋便在车里坐着。走前攒了个食盒,各色的点心让他隐约生出在宫里享福的惬意。 虽说马车是差了点,比不得他的銮驾。 虽说人是少了点,从前他要出行,随随便便就是前呼后拥的百来号人。 但阳光正好,又塞了满嘴的点心,苻秋钻出车厢,车前的横板上同东子一块儿坐着,随手塞了块榴莲酥在他嘴里。 东子一半脸在阳光里,一半脸阴着,神情温和,眉目敦实。苻秋怔怔看了会儿,他喉结上下滚动,苻秋心底里便升起奇异的感觉。 趁着东子不注意,苻秋猛地凑上去,一手托着他的另一侧脸,飞快在东子的喉结上啃了口,又飞快闪回车厢里。 他的心扑扑跳得厉害。 马车颠簸,车帘时不时分开一条缝,苻秋只看见东子瘦削的肩膀和不太宽大的背,但他知道那背脊有多安稳。 一夕之间,苻秋从富有五两的穷酸皇帝变成了坐拥二百三十两的小富翁,二百两够在京城买一所三进大院的。马车一路向南,天黑时候遇上城镇便投宿,遇不上就在车里将就对付一晚。 苻秋腿上的箭伤好了,留下个浅浅的凹,嫩红的颜色。晚上睡觉总不老实,为防着他挠,东子便把他两只手压在自己身后,半是揽着他睡。苻秋窝在东子怀里,黄猫窝在苻秋怀里。直朝着南边行了七日,已经是阳春时节。 苻秋在马车里睡了个饱,挑帘子出来,怀里抱着猫,极目所见,漫山遍野都是新季秧苗抽出的绿意盎然。 苻秋忍不住叫了声,“啊!” “喵。”黄猫恹恹睁开一条缝。 东子一勒缰绳,路边荒草丛里歪着块红漆涂字的界碑。 “到青州啦。”苻秋在车上笑吟吟地问。 东子嗯了声,继续赶着马儿行路,“在青州住下?” 他歪头问苻秋。钱是东子赢回来的,这一路可说省心又惬意,苻秋只觉得比从前做皇帝时候还要宽上几分心。便也出来在横板上坐下,脑袋依恋地靠着东子的手臂,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只留一道细细的眼缝。 “听你的。” 东子嘴角浅浅勾着,没说话。 “你爹回京城了?”苻秋一路都没问,这时分忽然想了起来。 东子神色如常,“嗯。” “做的什么官?”苻秋依稀记得八叔出京之前说的,东子他爹流放前是大学士。 “太傅。” 苻秋面色一愕。大学士说到底手里无权,但太傅就不一样了,辅政大臣,官居一品。怪不得那掌柜的说若是东子回去,也能谋个爵位。 久久没听苻秋说话,东子低了低头,又正色凝望前路,“奴才不回去。” 苻秋的手指穿过黄猫光滑的皮毛。 “将来我回去你也不回去?”苻秋问。 “那不一样。”东子淡淡的。 “有什么不一样?” “我跟着你,不因为你是皇上。” 苻秋心里一震,目光在东子的侧脸上游移,他下巴生出了青碴,眉毛浓了,稍添成熟。他没来由地一阵亲近,将头脸贴着东子的胳膊,脸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 马车一颠,东子分出一只手来,将苻秋往自己心口上揽了揽。 过了青州界碑,入城里只跑了半日,先是找了间客栈,安顿苻秋歇息。 东子下午出的门,没一刻,门外便有人敲门。 苻秋嘀咕着去开门,只道是东子又回来了。 门缝里透入一张潦草邋遢的脸,一身僧衣,剃了个光头。 苻秋一愣,“找谁?” 大和尚手持木鱼,敲了两记,笑笑,“找你。” “砰”一声门关上,两声脆响,和尚的木鱼掉在地上,捂着鼻子弯下腰一阵痛叫。 傍晚,东子回来便见如此光景—— 鼻子通红的一行脚僧坐在房间门口,手持木鱼,双目紧闭着入定。 听见动静,和尚抬起脸来,朝东子笑眯眯道,“三弟,哥哥来寻你了。” 东子睫毛颤了颤,摸了摸和尚的光头,面无表情道,“既已了断尘缘,还是回山里去吧。” “哥哥放心不下你。” 东子浑身一颤,“不必。” “必的必的。” 门方一开,和尚便飞快闪入门内,门内的苻秋与东子面面相觑,“认识的?” 东子艰难摇头。 “施主,你与贫僧前几日才见过,忘记了吗?”和尚摸着自己的头,谆谆诱导,“客栈,掌柜。” 苻秋看看他,将东子一把扯进门,关门,放黄猫。 黄猫对着和尚的光头一阵乱挠,口中喵喵不止,没一会儿和尚满脸抓痕,脑袋上蒙着的层皮子被抓破,露出蓄满头的青丝来。 和尚终于忍无可忍地将黄猫抱着,猫自不甘心地张牙舞爪。 “三弟,哥哥其实是来投奔你的。” 苻秋自然不信,走近两步打量和尚,他头发乱扯着,但难掩读书人自有的那番气度。苻秋看看和尚,又看看东子,作出结论,“你和东子一点都不像。” “我们小时候很像的。”和尚将猫轻轻放下。 黄猫嗖一声钻到东子背后去了。 “爹命你,来找。”东子的疑心挂在脸上,将苻秋往身后一带。 和尚扯下掩饰头发的那层皮子,给自己倒了杯茶,神情自若,“不说来找你们,怎么离开京城,你们是跑了,没见着如今京城里有多乱。十王爷就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封了十来名正一品大员,各说各的,谁也不听谁的。” 大秦官制,正一品两名,一为右相,二为太傅,各部尚书从一品,依次而下。 苻秋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神色郁郁,想起了宋太后。只不知道他母后出宫之后朝着哪边跑的,有没有遭到追杀,身边都带了哪些人。 “太后……”东子犹豫道。 “十王爷已经昭告天下,说太后与皇上已死,还做了个假诏书,以皇上的名义,传位给他自己。” 东子点头,“你回去。” “不回去。”和尚很坚决。 “回去。”东子也坚决。 “我带了银子。”和尚把包袱解下来,两张五百两银票。 东子想了想,仍然摆手。 和尚一咬牙,从包袱里取出个小匣子,打开铜锁。东子朝苻秋招招手,苻秋朝里一看,少说有百两黄金。 苻秋也咬了咬牙,想了又想,“他是你哥。” 东子把银票也放进匣子里,一并都交给苻秋。终于拍定,“不许捣乱。” 斯文的和尚露齿一笑,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扇上一个大大的“静”字,翘着腿朝苻秋一拱手,“在下袁锦誉,袁歆沛的二哥,你可以称在下二公子。” 苻秋理也没理,坐到床上数银钱去了。 第6章 买人 青州离前线二百余里,到青州的第二日,宅子打点好了。是间三进的大院,一百五十两银买下的。苻秋没见过地契,东子让他收着时他心里感觉挺奇怪的,虽说皇帝是富有四海,但四海是个没有地契的玩意儿。 地契拿在手里,苻秋才真真切切有种这宅子是自己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苻秋的,心里难免怀着些热切,东子铺床,他在旁看得摩拳擦掌想自己上。 偏偏东子不让他动手。 袁锦誉的扇子上写了个“静”原是有说头的,这人大抵前二十年寒窗苦读,流放路上也是一路以圣贤书为伴,甫一被放回来,心烦气躁,一天到晚都有说不完的话。 “咱们就在青州住下吗?什么时候去边城联络八王爷的军队?要不然我去,但我武功不太行,东子你得同我一块儿去。皇上自己一个人能成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留在家里也算锻炼锻炼,不过没人同皇上说话了,不知得闷成什么样,不如这样,东子你一个人骑马去,二百里路快马加鞭也就是两天,哥哥会帮你照顾好你的人和你的猫……” 苻秋忍无可忍地把个冷馒头塞进袁锦誉嘴里。 袁锦誉一脸无辜地站在门边上,边嚼馒头,边借着大亮的天光打量苻秋。 少年郎的样,生得唇红齿白,娇生惯养出来的贵气,现不赶路了,擦干净了脸,白玉生生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东子直起身回转头来,正对上袁锦誉的若有所思。 “先住下。”东子言简意赅。 苻秋点头,“收编军队的事不着急。”他心里自有一番盘算。他十叔当年最不得皇祖父欢心,用先人的话说“空有蛮力,满腹草包”。 苻秋也觉自己年纪轻,逃了出来先观形势,并不急着作为。他如今连虎落平阳都说不上,从前他的江山就是一笔烂账,宋太后捏着各大士族,八王爷捏着最强的一支军队,八王爷死了,要回去就难了。 苻秋心里稍有点沮丧,但少年人的沮丧总来得快去得也快,吃过中饭就忘得一干二净。东子给他洗了脚,把黄猫赶到院子里去,也给它搭了个窝,拿根绳把猫拴着。起先那猫并不进窝,后来鼻子抽一抽的,觉出窝里柔软暖和,便也妥协了。 袁锦誉端个板凳在院子里晒太阳,东子从屋里走下来。 “二哥。” 袁锦誉坐起身,“睡了?” “嗯。”东子在不远的台阶上蹲着,袁锦誉也从板凳上下来,与他面对面地蹲着。 “这些年,你受苦了。”袁锦誉喉头发苦。 原是三兄弟里最受宠的幺儿,流放前东子也是白玉生生个富家子,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带着去见宋皇后,皇后还亲辞了个玉佛给他,说是等太子发蒙时,请袁大学士去给太子做师傅,让袁歆沛去给太子做伴读。 结果伴是伴了,却是以阉人的身份。 现眼前的东子,再没进宫前那股浑然天成的天真与纯粹。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3节 “该满二十四了。”袁锦誉摸了摸东子的眉。 “嗯。”东子低着眉眼。 “进京前爹给大哥娶了媳妇儿,我走前大嫂已有两月身孕。” 东子的欣喜不动声色,眼底一擦亮,袁锦誉看了出来。 “你喜欢孩子?”袁锦誉问。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孩子像是一种希望。那刻里东子脑海里掠过当年那间冷得让人发抖的屋子里,窗台上那双黑溜溜的眼。 袁锦誉以为他难受了,握住他的手,声音发涩,“到时候让大哥过继一个给你。” 东子一动不动地看向他二哥的眼睛,抿着唇,喉咙里有点发干。 “有件事。” “嗯?” “我没净身。” 风拂过檐下挂着的竹牌,东子神色平静地望着难掩惊愕的袁锦誉。 “我也不娶媳妇。” 袁锦誉对东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多岁,东子入宫的那年该满十四,若不是袁家落难,长成了也该是京城里闺秀们魂牵梦萦的人物。 “你要守着小皇帝过一辈子?”袁锦誉问。 东子没答话,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他瘦得很,衣袍挂在他身上,被风将袍袖鼓胀。他静静的,恍如是一棵树,一块石碑,一口大钟,岿然不动。 ☆☆☆ 总算有自己的家了。 苻秋这一觉睡得很香,连个梦都没做,醒来时院子里已飘出焖饭的香味。东子在厨房门口蹲着,削土豆。土豆煮烂了以纱布蒙着捏成泥,搓成圆子落油锅炸至金黄,两条鱼,清蒸与红烧,四季豆用芽菜炒到皮焦。干笋煮了个汤,汤面上飘着绿幽幽的葱。 “这院子太大了,咱们三个人住着有点空。”吃饭的时候袁锦誉说。 苻秋也琢磨着要买几个人,便道,“买几个丫鬟婆子,小厮什么的,光花草就得拨两个人照料。” 东子听着,点头。 “明天一早就去挑人。”袁锦誉笑说,“这么多年光伺候人,也该找几个来伺候你。” 这话是朝着东子说的,苻秋心里有点不痛快了。但总不能当着东子的亲哥说,喂,你家老小就是给我当奴才的。 别说原本买宅子的钱,便是现在的那点小金库,全是袁家兄弟出的。 苻秋也留意到了,袁锦誉没回叫他皇上,都带着三分打趣,显然不相信苻秋还能再回到京城里。 他还许诺东子要让他当大总管。 总管又怎么,还不是个下人。 这么一想,苻秋的脸涨得通红。 东子把两条鱼肚子上的肉剔出来放在苻秋碗里。 袁锦誉看见了就“啧啧”想说什么,被东子看了眼,讪讪低头扒饭。 一顿饭吃过,东子将三间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了起来,宅子一大,人太少便压不住,显得阴气森森。袁锦誉坐在廊子底下给苻秋讲流放路上的事。 “那两年饥荒,西北更是没得吃。穷人家的孩子都卖了出去,二十两银子一个。” 苻秋好奇地瞪眼,“不是穷吗?还养得起孩子?” 袁锦誉“啪”一声打开扇子,狡黠的眼从扇子后面露出,“买不到粮食,只能买点人肉。” “人肉……”苻秋愣了住。 “骗你的。”东子搭着个矮板凳,将灯笼挂上,白光一时将阴暗的院子照亮起来。 “西北真有那么穷吗?”苻秋问。 “流放之地,田地荒芜,那里的土地本就不适合栽种。犯人一波一波拉过去,白天劳作,却总也交不出粮,自己吃都不够。” 苻秋想了想,“朕记得西北是免赋的。” “免赋都不够,那地方的百姓,每年就等着朝廷放粮才能保命。”袁锦誉叹了口气,“住在那儿的多是流放官员的亲眷,那些人本就对农业不太精通,又多是富贵之家出来的,哪儿懂得种地。” “那你吃过人肉吗?”苻秋问。 袁锦誉嘴角一扯,嘿嘿两声,“皇上猜小的吃过没?” 苻秋抱着毛茸茸的黄猫,想了想,“袁大学士现是十叔的功臣,想必在西北那些年,过得不算太差。” 袁锦誉微眯起眼。 “皇上聪明。” 所以说袁家被流放也不能全是冤枉的,只是东子进宫当太监这事有点冤枉,苻秋抬眼。 东子正在挂第十二只灯笼。 此时院里已亮如白昼。 “不用挂那么多。”苻秋招呼东子下来。 东子跳下凳子,就着袖子一擦,便在苻秋身边坐着了,伸手来抱黄猫。 “你想回家不想?”话刚出口,苻秋目光闪烁,想从东子脸上找出点情绪来。东子却仍是没什么表情,半晌才缓缓道,“小时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爹还是很挂念你的。”袁锦誉插口道。 东子闷着头,声音从阴影里传出。 “欠老头子的,我早已还清。” 袁锦誉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宋皇后要袁歆沛进宫当太监,以此换得袁家流放的结局,比起满门抄斩,已是再好不过。 “不回去便不回去罢,我也不想回去。”袁锦誉慵懒地摇扇子,靠在椅上,抬头望着一盏盏灯笼,犹如许多轮月亮。 夜深时分,东子给苻秋铺好床,苻秋便坐在一边,转动着眼珠看他铺床。 这样的人,若是谁的夫君,那女人该是好福气。话不多,成天里顾着干活,在外忙活钱悉数交回家。回了家里又操持家务,做菜好吃,也肯伺候人。 东子不说话的时候,苻秋常常想,不知道这个人心底里到底在想什么。 “好了,将就着睡。明儿买几个丫头回来伺候,细心些。”东子说话有点磕绊,他少有说这么长话的时候。 从前在宫里,苻秋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看着你就烦”。 这时候东子只要回一句,“是”。 苻秋想起这些,愧疚使他红着脸,将东子的手拉着,嗫嚅道,“一块儿睡罢。” 东子沉默地扒开他的手。 “不好和皇上一起睡。” “路上不都一起睡的吗?”苻秋的手又抓了上去。 “那不一样。”路上是穷,只得一间房。 “现在有钱啦,你便不听我的话了。” “……” 东子没法再说什么了,从隔壁屋里抱过来两床厚棉被,铺在地上。 苻秋一看,也没法再说什么了。睡到半夜的时候,起来尿尿,回到房间里,苻秋低头看熟睡中的东子,想了想,掀开他的被,干脆和东子一块儿在地上睡了。 地板睡着又冷又硬。 苻秋拱来拱去直是睡不着。 东子被他闹得早醒了,叹口气,把苻秋抱到床上去。 苻秋鼓着一双眼,黑暗里一动不动看着东子。 东子拿他没法,只得也到床上睡了。苻秋便自然而然拱到他怀里,头抵着东子的颈窝,热气令他轻轻抽了口气,手臂横过东子胸前。 “以后别叫我皇上。” 东子没说话。 “容易暴露身份,等回宫再叫。” “嗯。” “明天去买人,丫鬟就不要了,要几个婆子,挑十来个小厮。”苻秋有自己的打算,要是买丫鬟,免不得院子里叽叽喳喳的,从前宫里头听宫女们闲话也不算少。 “老实敦厚的就成,别的可以慢慢教。” “好。” “你抱着我。” “……”东子没动。 “刚才下床来着,冷。”苻秋缩了缩身子。 察觉到东子的手臂将他朝怀里揽,苻秋很喜欢这种亲昵,毕竟才十五岁,在宫里时候他就爱玩闹的,出宫来只有东子一个,便弥足珍贵。 “睡吧。” 苻秋轻道,没一会儿便入睡,早上起来东子已经出去了。 日上三竿,袁锦誉在廊下坐着看书,见他出来,抬了抬眼皮,“东子出去买人了,估摸着没一会儿就回来,吃的在锅上,皇上自己动动手。” 苻秋原也没指着袁锦誉伺候他,趿着鞋朝厨房去。锅上两个白胖胖的馒头,鱼片粥,炒鸡蛋。苻秋对付着吃了,日头快近午了,他慢吞吞走到袁锦誉跟前,低头朝他道,“喂。” “嗯?”袁锦誉懒洋洋地翻过一页书。 “别叫朕……别叫我皇上了,我叫苻秋。” 袁锦誉笑道,“好,苻秋。也别叫我喂了,叫我袁锦誉或是二哥也行。” 苻秋有哥哥还是很小时候的事了,叫了声二哥,便朝前院里去。 袁锦誉也不管他,摆着副上弟弟这儿养老来了的样,读读闲书。 差不多正午,院子外头呼啦啦来了群人,苻秋站起来,像个等丈夫回家的小媳妇儿似的,朝东子挥手。 东子转头去朝两个婆子,十二个小厮,并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中年男人,还有个老头说话。 于是一群人见了苻秋便规规矩矩叫“公子”。 苻秋摆摆手,只朝东子说话,“中午吃什么?” 他也不是没见过人多,这会儿却有点紧张,毕竟这十多个人都算是他的“子民”,只见个个是粗布衣衫,有两个看着才十二三的小厮,半截手臂露在外面,裤子也扯得褴褛,唯独眼睛看着很灵泛。 苻秋回过神,觉得这么一见面就问吃的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一下多了这么多人,家里饭菜够不够吃……” “有米有菜,这是李妈,会烧饭。” 看着很朴实的一个婆子走上前来,朝着苻秋弯腰。 “那都进来吧。先把午饭吃了。”苻秋把人让进去,才看见三五个小厮各自捧着米面肉菜。 “别乱走,顺着这条道一直走,第二个院子。”东子在后面高声道。 苻秋难掩兴奋地凑上去,“都买了?” “嗯。待会儿把卖身契给你。” “都是我的人了?” “都是。”东子笑了。 苻秋紧张得直搓手,连连点头,“人多真好。” 刚买进来的十多个人,低声说着话,苻秋站在台阶上,觉得这空荡荡一个大院子算是有了人气儿。回转头东子难得笑看着他,他便去牵东子的衣袖,心里美滋滋的,大摇大摆地朝内院走。 第7章 杀手 一下子多了十六个人,两个婆子做饭洒扫,老头从前是青州知府家里的园丁,子承父业,现在儿子顶了老子的班,老头又闲不住,被东子招了进来。大宅里花草丰茂,是得要个人打点。中年男人从前在酒楼里管账,便也招进来做账房。 十二个小厮,最小的两个家里父母都没了,又没有亲戚肯接济,哥哥便带着弟弟把自己卖了。大的个叫柴正,方脸阔口,小的个叫柴荣,又瘦又黑。东子挑了这两个带着,大概是想慢慢教出来。 苻秋选了两个十四岁的,生得算俊秀,带出去也有面,东子又挑出两个十八岁的给苻秋做使唤。 剩下的里袁锦誉只挑了一个伺候梳洗,旁的打发去做杂活。 把人带去安置了,东子坐在门前剔鞋底的泥,苻秋便在一旁坐着,削一管竹子。见东子不停朝他看,苻秋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竹子,“做管笛子玩玩。” 他做别的不行,削竹子却是拿手的。当初不耐烦学古琴,笛子便显得可爱多了。 剔完泥,东子静静看了会儿苻秋手上灵巧的动作,说,“还要买两个丫头。” “说了不用。”苻秋把个眉毛皱得死紧。 “丫鬟细心,得要两个,服侍你漱口穿衣。” 苻秋想了想,有两个丫鬟在一旁烹茶添香什么的,确实也比小厮做来赏心悦目。便又改了主意,“早上出去怎没买?” “没瞧见好的。” “怎么算是好的?” “手脚利索,长得好看。” “那你算顶好的了,不如入我的房给我当贴身丫鬟。”苻秋笑道。 东子没说话,嘴角微勾着,起身把板凳收拾进房里。出来朝苻秋要钱。 苻秋拽着他的袖子,“等会儿。” 苻秋比东子矮一个头,踩在小板凳上才与他齐平,吹了会儿笛子。 笛声婉转温润,少年人的唇,和着曲声有种说不出的柔情。 东子撇开眼。 “好听吗?这曲子叫秋湖月夜,我刚学笛子的时候就是喜欢这种不吵不闹的调调。” 东子本来不懂,对上苻秋期盼的眼睛,嗯了声算好听。 好在苻秋也不纠缠,拿笛子瞧了瞧他的脑袋,“回头上街给我买个穗子,系在这上头做个记号。” 苻秋把金银都收在柜子里的,取出来问东子要多少。一时间他有种自己是管账小媳妇儿的感觉。 东子想了想,先要五百两银票揣在身上,得上街去打听打听盘个铺子下来要多少银,还没想好做什么营生。 “衣食住行,这四样最是离不得,开哪个?”苻秋现有了袁锦誉拿的那些金子,底气也足了。 “开间酒楼,做个甩手掌柜得了。”袁锦誉从门外晃了进来。 东子看向苻秋。 苻秋本来就爱热闹,这主意倒是正合他心意,“既能赚钱,还能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挺费事的就是。” 袁锦誉“啪”一声甩开扇子,娇羞地遮去半边脸。 “少爷忘了我原来是做什么的。” 苻秋睁大眼,想起来袁锦誉原就是个掌柜。 东子一看二人脸色,便道,“就酒楼,下午我出去看看,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能盘下来,再买两个丫鬟。” 日渐西斜,东子从外面回来时带着两个姿容还不错的女子回来,都才十五,还是双生子,生得圆脸杏眼,一脸机灵相。 “叫什么?”苻秋摸着下巴问,眼珠上下打量,穿得也不错,像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其中一个丫鬟飞快瞟一眼苻秋,声音脆而响亮,“奴婢紫烟,这是奴婢的妹妹,叫紫云。”扯了扯妹子的袖子,两个礼貌地冲苻秋行礼。 “以后你们俩就在院子里随时听差,主要伺候我梳洗更衣之类,没听吩咐的时候便自行安排,只一点,出门要告诉东子哥一声。”苻秋朝东子努了努下巴。 两个丫鬟恭敬地应了,便被带去安置。 东子俨然是这院子里管事的,忙活了一天才算喝上口热茶。屁股没坐热又去厨房盯着,叮嘱婆子做菜少放盐,公子爱吃甜菜之类的…… 晚上吃饭仍是苻秋、东子、袁锦誉三个同桌,下人们在另一处吃。 苻秋在宫里顿顿是一圈子下人盯着用的,出宫后久了没人伺候,这会儿被人盯着吃饭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就让下人们也在堂屋里另外支一张小桌。 到晚上睡觉时,苻秋坐着等洗脚水,一摸手边的茶是冷的,脱口而出,“东子,茶。” 结果进来紫云,鼓着双大眼,见苻秋年纪也不大,便多看了两眼,把茶壶在炉子上烧热,火焰舔着壶底,丫头便偷偷瞥苻秋。 小厮打了热水来,苻秋心头才松了口气,找话与他们说。 “你叫紫云是吧?” 紫云甜甜应了声是。 他又问小厮,“你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小厮将水兑好,正挽袖子。 “公子叫小的宋子就是。” 苻秋冷不防脚被碰了下,不太习惯地抬起脚来,“别弄了,我自己来。” 那宋子也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脸色黝黑,脸有点胖,身上却瘦得有点皮包骨头。这会儿垂手在旁站着,手上还捏着擦脚的巾子。 苻秋朝他一摊手,“给我。” 他一边想事情,一边两只脚互搓着说,“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们也瞧见了,京城现在乱,我们三个兄弟,想出来做点生意。老父是跑不动了,青州是块好地方,繁荣,生意好做。家中长辈不在,就不必讲究恁多规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归赚了钱,还是要回京城去的。” 两个下人连声称是,第二天整个院子里的下人都精精神神地各司其职。两个房里伺候的丫鬟说话也有趣,早上一起来,苻秋还没出外间,就听见窗户底下两个丫头在说悄悄话。 “穿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吶,二姐该不是动了什么念头吧?” 昨天苻秋便知道,紫烟和紫云两个上头还有个大姐,紫烟排行老二,紫云喊她一声二姐。 “那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呀?过年时候买了,都三个月了,头一回见你戴。三妹可不是也在做白日梦?” “谁说是白日梦啦,昨儿晚上二姐不知道,公子可说了,家是京城的。将来赚了钱,还要回京城去。当时就我和宋子两个在,可不是说给我们听的?” 听墙角的苻秋抓了抓发红的耳根子。 他不过随口一提…… “是借着你们俩的口,让满院子的下人都知道,真是傻得你……” “哎哟,说话便说话,戳我干什么。”紫云小声抱怨着,“不过那公子哥儿跟咱们也一般年纪,咱们也不见得就比京城的女子差,二姐没听说,青州女子比花俏么。” “别瞎想,若是差事当得好,福气自然来的。我去看看公子起了没。” 苻秋赶紧蹑手蹑脚爬上床,把鼻子嘴都缩在被子里,光露出一双闭着的眼。听见开门声,还不放心地翻个身朝着里头。 听见脚步渐渐近了,才打了个哈欠,揉着眼一派刚睡醒的光景。 “什么时辰了?” 紫烟在屏风外头收拾他的衣裳,拿着进屋来了,乖巧地低着脑袋,“辰时了,公子起早么?” “东子起了吗?”苻秋坐起身来,紫云也进来了,替他穿鞋,他下地去伸手由着紫烟给他穿衣。 “一大早就出去啦,叮嘱一定要盯着公子吃早呢。”紫云抢嘴道。 最后一颗纽扣入洞,紫烟蹲身下去替他整理衣摆,一边小声请示,“公子就在屋里吃早饭吗?” “就在屋里吃吧。”苻秋想了想,“东子说他去哪儿了吗?” “东子哥没说,带着账房出去的。”紫烟答。 那就是去看酒楼了。昨晚上苻秋睡得很不好,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抱着冷冰冰的被子烙煎饼。烙到半夜里好不容易捂暖了脚,又觉得口干舌燥的心火旺,爬起来喝水,再上床脚又凉了。 但现在房里放了这么些个下人,他是不好再让东子和他一块儿睡的。 苻秋吃过早,仔细地清点了一下院子里的东西,倒是还有两间书房,让下人们洒扫了灰尘,把书都拿出来晒。大抵从前住着的也是读书人,读的都是些赶考的经史,苻秋不爱念书,看着就头疼。 找遍了几十间屋子,也就扫出一柜子的小孩的玩意,拨浪鼓、虎头帽什么的,再就是一把弩弓还能用用,可连发五枝箭矢。 酒楼的事一时半会不太顺利,青州是离南楚最近的一个大州,南楚本也是大楚的一部分,南下北上的人都得经过青州,算是边陲最为繁华的第一大城。 又是吃晚饭的时候东子才回来,吃饭时候与苻秋商量,不如直接盘一家店铺下来,重新修缮招工。 但这么一来,银子就要使得更多,也更费心力。 苻秋倒是不太在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原本我也就带了五两银子,现下已算是赚了。” 于是便定下来,在青州城盘个铺子下来,招墩子和小二。苻秋头一回出宅子,就是去盯着铺子修缮,工匠是现成的,他就盯个梢。 左邻右舍的米、油、面铺的老板都过来同他打招呼,老板是个这么小的少年,倒是让各家的老板都有点啧啧称奇。中午时候就把工匠带回家去吃饭,走一路,一路都是人在招呼苻秋。 “张老板回去啦。” 苻秋对外都称作自己姓张,名昭云,不然名讳让人知道了,又是桩祸事。 苻秋便揣着手,一路同人点头算招呼过。 五月中酒楼开张,不知东子上哪儿走的门道,竟然还带着当地的乡绅过来给苻秋揭幕。酒楼名字是苻秋自己起的,叫秋蕴楼。楼上楼下三层,中间修得个池子,池子上面中空,有月光的时候就铺一层银霜。 厨子是袁锦誉出去找的,开张当天苻秋也是头一回吃青州菜,青州的辣菜出名,吃得苻秋汗流浃背,还小酌了几杯。 回去是让东子背回去的,一路在他后背上叽叽咕咕的,把双手伸进东子的脖子里,绕过他的衣襟,在衣服里一阵瞎挠。 东子倒是不怕痒,就是耳朵有点发红。 等回了宅子里,东子亲自伺候着苻秋洗漱睡觉,刚把小祖宗抱上床,屋顶上传来一阵瓦片轻响。 院子里的下人们没固定差事的都去楼里帮忙了,剩下的也已经睡了。 东子把被子给苻秋掖上,出门便碰上袁锦誉。 袁锦誉意有所指地望了望楼顶。 东子一点头,指向屋后。 袁锦誉便抄着扇子朝屋后去了,东子一跃飞踏上屋顶,高处却空无一人。 东子觉得不妙,赶紧跃下屋去,急匆匆冲进苻秋的房里。 先时还挂在金钩上的青布幔子垂着,挑开来一看,床上果然是没人了。 窗户大开着,唯独炭火还在盆里烧得红透。 东子耳朵动了动,一个飞身从窗户掠出,脚底疾行朝屋后的竹林掠去。 没半刻功夫,金石相击之声传来,东子足下发力,没一会儿便看见了苻秋的白底青花铺盖卷。 苻秋被裹成个粽子,在铺盖卷里垂着头。 想是被人点了穴正睡着,袁锦誉一看东子追来了,登时如释重负,朝没蒙脸的黑衣人一通大笑,“哈哈哈哈,老子的帮手来了,要跑赶紧的,怕你待会儿跑不脱。先时让你跑还不肯,都说了有帮手,偏不信,老子这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看你以后还会不会听人话。” 那人一身夜行衣,偏偏漏过了最重要的部分,没有遮脸…… 东子倒拔出一根竹子,便朝黑衣人横扫过去。 袁锦誉大踏步跳开,一边骂骂咧咧,“老幺你是要连哥哥一块儿收拾了吗!” “吵死了。”东子脸一沉,将枝蔓参差的竹子朝前一送。 黑衣人使一手双刀,刷刷几声将竹子剔得光溜溜的,身轻如燕地跃然于梢头,双足点着竹子。 嗖一声送出一刀飞快切向东子的耳朵。 刀面贴着东子的耳廓擦过,他神色未改,一掌击出竹子,长杆飞滑出黑衣人脚下,将人摔了下来。 本来东子未必打不过来人,但他没有兵器,加上袁锦誉那个拖后腿的,每次抄着扇子上来不是阻了东子的视线,便是打了东子的手。 东子简直怀疑这人其实是黑衣人的同伙。 “到此为止了。”黑衣人嘴角一勾,手中单刀直取苻秋而去,十成力灌注于刀上。 东子点着袁锦誉的头顶飞掠而出,两手合十死死按住刀背,被急冲的刀带得飞出,翻起一脚蹬住苻秋肩旁的树干,一个翻身,兔起鹘落地刚一沾地,双目骤然眦裂,回扑在东子身上,挡住黑衣人的掌势。 他两手环抱着苻秋,死不撒手。 黑衣人提着东子的后领,不料却是连着苻秋一块儿提起来的,东子把苻秋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 袁锦誉刚一动,便被数枚石子击中大穴定在原地。 “撒手。”黑衣人拍了拍东子的头。 东子死命憋住的一口血吐得苻秋肩头红如照晚。 “叫你撒手……”黑衣人又是一掌猛击,冷不防发力时被东子回身一踢,只得先退出丈许。 而东子是彻底没力气了,抱着苻秋坐在地上,两只眼睛通红。 苻秋正睡得熟。 东子摸了摸他的脸,把溅在他脸上的血滴擦干净,然后倔强地抬起眼,与黑衣人对视。 “他已经死了。” 黑衣人哭笑不得,斥道,“放屁!爷爷还没动手呢!” “真的死了。”东子把手放在苻秋的人中,掐了掐,坦然看黑衣人:你看,掐人中都没反应。 “爷爷只收了买一个人头的银子,你们两个,武功也不得行,逃命的赶紧。” 东子执拗地抓着苻秋的手,手掌发颤,死盯着黑衣人,“我知道你是谁,要杀他你先得踏过我的尸体,那你就破了绝不白取人命的誓言。” 黑衣人抱胸睨眼,“所以呢?” “我有钱。” “他的头值一千两银子。”黑衣人扬起眼,甩了甩前额的碎发。 “两千两。” “但我已经接了,我还没有办不成的单子,你知道的吧?”既然知道他的身份,也应当知道他良好的业界记录。 “秋蕴楼让你分三成利。” 黑衣人陷入了沉思。 “老子还一成都没有呢!”袁锦誉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身体不能动,嘴巴却不停,“老子可是掌柜的,怎么说要分也该先分给我,他算老几啊!” “我在家中排行老大。”黑衣人不客气地回道,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抹,亮出个光亮亮极显聪明的脑门,“成交,不过我要当老大。” 东子松了口气,声音很小地喊道,“大哥。” “做人不可歹志,你把家里大哥摆在哪儿!”袁锦誉大声喊。 东子奇怪地看他一眼,想抱起苻秋来,回了句,“摆在家里享福。” 袁锦誉气结,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东子身体一晃,连着苻秋,两个人都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8章 当家 袁锦誉和黑衣人,一人背着一个。 袁锦誉当然先选,他警备的目光追逐着黑衣人,口中喋喋不休,“就算老幺同意让你加入我们,我还没同意,告诉你,我才是秋蕴楼的掌柜。” 黑衣人收起双刀,抱胸斜睨他,“动作快点,我不想浪费时间。” 袁锦誉踌躇不决地一会儿摸摸东子,一会儿把苻秋的胳膊扯到自己肩上。 “要抛个铜板吗?”黑衣人拿出了一枚铜钱。 袁锦誉想了想,还是把苻秋背了起来,眼睛看着东子,“你背他。” 黑衣人收起钱,肩膀一耸,一边背起东子一边说,“说不杀他就不会再动他,你可以出门打听打听,我一线天的江湖信用度很高的。” 袁锦誉白眼一翻,啐了口,“你要是一线天,我就是二道门,一线天可是现在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杀人从来不用第二招,一刀毙命,直取咽喉。你刚才可使了不下三十招。而且一线天杀人从来就不是为了钱。” 黑衣人有点好奇了,“那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爽,简言之,这是一种变态。”袁锦誉背着苻秋累得喘了口气,“还有比一击毙命更爽的事?” “有啊。” 下一刻袁锦誉就后悔说这句话了。 只见黑衣人把东子的脸拉了下来,侧过头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还有恋爱。” …… “如果我没看错,你是个男的。” 黑衣人眨了眨眼,“没错。” “老幺也是男的。” “要是他不是男的,我就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了。”为了显示一见钟情的程度,黑衣人改背为抱,直接一个公主抱把东子抱了起来。 下一秒苻秋的身体就滑到了地上,一个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到了黑衣人鼻梁上。 ☆☆☆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苻秋一如既往地在床上醒了过来,他的身上盖着属于自己的被子,只是浑身都有点酸痛。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伺候他穿衣,苻秋漱完口,坐着等梳头,一面朝今天格外安静的紫云问,“什么时辰了?” 紫云小心翼翼地从镜子里偷瞄了眼苻秋,他神色宁静,拿手揉了揉惺忪的眼,表情一派懵懂天真。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东子呢?”苻秋隐约记得昨晚是被东子背回来的,“头疼。” 紫云微微发凉的手指抵着苻秋的太阳穴,揉了揉。 “舒服多了。”苻秋笑道,镜子里的紫云显得欲言又止,苻秋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没有……今天早上起来,宅子里多了个人……”边说她边观察苻秋的表情,见苻秋目中微诧,显然是不知道的,于是紫云啰嗦起来,“东子哥说以后他就是咱们宅子里的大当家了,可这宅子明明是公子的……新来的当家看着有点江湖习性,而且……他好像是个……”紫云犹豫起来,手指轻轻顶着苻秋的穴位,“断袖……” 苻秋拿在手上把玩的梳子掉地上了。 中饭的桌子上气氛十分诡异。 摆着的都是苻秋爱吃的,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袁锦誉怒瞪着桌上多出来的个人,狠狠咬断青菜。 新来的大摇大摆地坐着苻秋平时的位子,吃着苻秋爱吃的菜,还把鱼肚子肉抢走了! 东子埋头扒饭,扯下个鸡腿放在苻秋碗里。 “啪”一声,苻秋把筷子拍在桌上。 “你是谁?”苻秋睨起眼,看他很不顺眼。 昨晚的黑衣人换了身白袍子,玉冠束发,前额极高,很有聪明相,美中不足的是鼻子好像有点青紫。但用袁锦誉一早的话来说,比起夜行的刺客形象,今日看来简直人模狗样。 “薛元书。”东子说。 “大当家?”苻秋皱眉。 “只是个虚职。”东子又说。 “我也要挂虚职。”苻秋的目光徐徐转回到东子脸上。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4节 “你是东家。” 苻秋想了想,东家也有个东,面色稍霁,拿起筷子。 “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也不和我打个商量?” “昨晚。”东子将一只鸡的另一个鸡腿也给了苻秋。 苻秋将信将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口咬下鸡腿肉,满嘴油光地又问,“什么来头?” “我哥。”东子毫无犹豫道。 “……”苻秋看了眼袁锦誉。 袁锦誉正怒瞪着来路不清的薛元书,而薛元书盯着……东子,眼睛直发绿,仿佛见了人肉的狼。 苻秋鼻子里冷哼了声。 薛元书觉得自己不能再保持缄默了,实在有损他江湖第一杀手的形象,于是缓缓开口,“我是来杀你的。” 他坦然地望着苻秋。 苻秋也不见得害怕,咬了口鸡腿,眼睛从斜下方盯着薛元书,“所以呢?你想等我吃完饭再动手?” “昨晚已经动过了,你的帮手答应用秋蕴楼的三成利请我做秋蕴楼的大当家,买你的命。” 东子低眉顺眼地将鱼尾夹断,放进苻秋的碗里,袁锦誉则抬目望着屋顶,好像那青瓦里能生出一朵红花来。 苻秋心里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那好吧,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了。” 东子松了口气。 袁锦誉拿过苻秋的碗替他盛汤。 “既然是一家人,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 薛元书想了想,眯着眼,“要看什么事。” “买你来杀我的是谁?”苻秋直入主题。 “杀手规则第一条,是不能泄露主顾的身份。” “杀手规则有谁出的钱多就可以临时反戈这条吗?”苻秋不耻下问。 薛元书摇了摇食指,“也没说不行。” 东子默默替苻秋剔除鱼刺,薛元书取得了第一轮胜利,也不想进一步激怒苻秋,倒不是怕皇帝的身份,他只想安静地吃完这顿饭,毕竟为了追杀苻秋,他已经七天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对于一个运动量非人能想象到的庞大的杀手来说,这很不人道。 饭后,苻秋漱完口,默默接受了薛元书加入他们这件事。 因为听完袁锦誉对薛元书的身份介绍—— “他是洗雪楼的第一杀手,也是现在江湖排行榜上的第一杀手,武功深不可测,习惯独来独往。无父无母,当然,这不是说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是他父母双亡,仇家不明。自小被拐卖进洗雪楼,十二岁杀了第一个人,是当时雷霆山庄的二当家。之后一直在洗雪楼做事,至今已过去了十三年。” “这么说他武功很厉害,身世很可怜,但出身可怜不应该成为一个人做坏事的理由。”苻秋撇嘴,将剥开的橘子分给袁锦誉一半。 “杀手也是一种职业。”袁锦誉咬着橘子,指出一个关键,“让他加入我们虽然会损失秋蕴楼三成收入,但是可以挽救更多无辜的生命,江湖上少了这么牛气的一号杀手,这也算是造福百姓了,再者,他武功很高,可以给你当保镖。这正是你身边紧缺的角色。” 苻秋点点头,“那就让他留下吧。” “皇上圣明。”袁锦誉面不改色地忽悠着,一面在心里嘀咕怎么防止薛元书一天到晚盯着东子。 此时的薛元书正坐在秋蕴楼西北角那棵参天大树上嗑石榴,树下落了一圈石榴籽。 对面三楼一间房中,东子正指挥着工匠将一副福寿松柏图挂到墙上。 薛元书啧啧在心头感叹,昨晚才被他打成重伤,今日就能如此英气勃发地出门,行止干练而不失优雅,利落而不失细致,张弛有度,果然是他想要的类型。 为了这么一个人,他愿意洗手作羹汤,留在秋蕴楼里—— 一下楼就被薛元书堵住的东子听了他想要当厨子的要求后,脸上乍现出一瞬间的迷茫与空白。 “你不用干活就能有红利,坐着数银子就行了。” 东子觉得有义务告诉他“大当家”这个虚职带来的好处。 薛元书毫不避讳的炽热眼神让东子有点吃不消地撇开脸,朝后退了一步。 薛元书勾起他的下巴,“我的厨艺也是一绝,尤其是刀工。” 东子脑海中浮现起两柄半人高的双刀,将薛元书的手拿开。 “试用期,三个月。” “我有一个要求。” “嗯?” “当我做菜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人在旁观看,这样有利于我的发挥。” 东子望了望一缕白云掠过的瓦蓝色天空,想了想,点头道,“好。” 于是当天晚上,秋蕴楼的客人们领教了楼里的新菜品—— “龙游凤翔”。 栩栩如生的龙凤如同精美的工艺品蹲在盘里,让人难以下箸,更有甚者专门打包回去放着。 厨房里的薛元书一面怨念地将一只白胖萝卜削成薄如蝉翼的三百七十二片铺在盘子里,一边忍不住丢出一把刀直插哼着小曲儿倚在门边的袁锦誉。 袁锦誉抬了抬眼皮,甩开折扇,“才一天,你的刀法就不行了,要勤加修炼才是。” “是吗?”薛元书脸一沉,把刀子拔出来,随之带出的三缕青丝从袁锦誉眼前纷扬而下。 袁锦誉登时以扇为剑,口中厉喝着出招,“老子跟你拼了!” 只听簌簌两声,薛元书留着遮挡亮光光的前额的几撮发丝被袁锦誉两招削断,只剩下个发茬。 “他奶奶的,给爷爷站住!”薛元书抡起双刀,二话不说追出厨房上了房顶。 袁锦誉旁的功夫不行,轻功最拿手,跑起来脚底抹油,一边跑一边挑衅地冲薛元书拍拍屁股耀武扬威。 脚底下没留神,半个身子飞了出去,只剩下前脚掌迅速地倒钩着屋檐。 薛元书居高临下地望着垂在外面的袁锦誉,大声喝问,“谁的刀法不行了要勤加修炼啊?” 袁锦誉咬咬牙,“我……的……” 薛元书踏前一步,一手抓住袁锦誉的脚踝,暧昧地摸了摸。 袁锦誉头皮战栗地咬紧牙关,正要借力,那只罪恶的黑手竟解开了他的袜子,顺着裤管,摸到小腿上去了。 “死!断!袖!给老子放手,我不上来了!” 臂力惊人的薛元书倒提着袁锦誉的双足,袁锦誉无处借力,视野里全是楼下摇摇晃晃的槐树叶子。 “放手?”薛元书曼声道。 袁锦誉的手在空中舞动了两下,惊叫道,“不不,别放。” 这会儿放手,头朝下地摔下去可就是脑袋开花的事儿了,袁锦誉头昏脑涨地回忆起关于薛元书的江湖资料,他还是太天真了,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死在他手上的起码有三百号人,且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 当袁锦誉被拉上去,通红的脸没一会儿就白了,唯独耳朵又红又烫,他憋着一张扭曲而愤怒的脸,一只手搭在薛元书的肩头。 薛元书拍了拍他的脸,“放心,爷爷对你没兴趣,就是看你有点碍眼,给你个教训而已,乖乖认声‘大当家’,爷爷罩着你!” 只听“哇”一声,软脚虾似的袁锦誉用一肚子的晚饭回敬了薛元书。 第9章 守夜 本来薛元书想拎着袁锦誉的裤腰带,把他从房顶上丢下去。却见他脸直发白,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干脆丢下袁锦誉自己下了地。 方圆五米之内,人人见之变色。 无奈之下,薛元书只得先回去洗澡。 而袁锦誉坐在屋顶上歇了会儿脚,虽说吐得薛元书满身都是,但他吐得很有技术含量,自己身上除了袍摆沾了一点看不出也闻不出的污渍,整个人还是干净清爽的。 袁锦誉下了屋顶,去厨房找了点水漱口。 肉骨萝卜汤还在厨房里,薄如蝉翼的萝卜片儿漂浮在水里。 不得不承认,薛元书的刀工是真的好。 秋蕴楼开张以来,生意一直不错,第一个月下来净赚六百两,苻秋抱着银票在床上坐着数到手软,盘算着一个月六百,一年就得有六千,八叔上次要走的十万两。 这么一比还是远远不够啊。 于是又叹了口气,把银子收好。 今日的苻秋穿着身宝蓝色的褂子,最近半个月他常去楼中坐镇,主要是为了观摩经营模式,毕竟纯甩手掌柜总让人心里没底。 现已能看得懂账本,偶尔东子不在他也能过去盯着。东子每隔六日,就会短暂地离开两天,被东子救过两次之后,苻秋对他全盘信任,也不问他去的哪儿。 东子回来也没说。 一来二去两人便形成了不提这事的默契。 又是东子出门的日子,晚上也没人带着苻秋出去斗鸡走狗,天已有点热了,苻秋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又圆又大的月亮高挂在天上,像是扯了块黑布,包着块价值连城的玉。 “东子还没回来。”苻秋低低喃语。 “明日晚上就该回来了。”袁锦誉坐着剥核桃吃,闲闲地借口。他翘着一条腿,从不离身的折扇摊开在腿上。 地上投着个人影,是薛元书坐在树枝上。他这人有怪癖,东子不在的时候,多数时候他是坐在树上的,大概是袁锦誉吐他一身给他留下了阴影,他的那两溜刘海目前倒长不短,看着有点滑稽。 “不知道他出去都是干什么……”是没当着东子的面提过,但袁锦誉却已不止一次听见苻秋的自言自语。 “总归是为你好。”袁锦誉嚼着核桃。 “没准,上次他回来,袍子上带血。”隔着丈远的薛元书耳力倒好,插话进来。 苻秋奇怪地盯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薛元书嘿嘿一笑,“自然是我们哥俩感情好,隔得近就观察出来了。” 苻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不知道是因为东子有事瞒着他,还是因为薛元书的话。 薛元书这人嘴巴讨厌,但毫不讳言自己断袖,也毫不讳言他已经找好了断的对象。可惜东子未有理会,一如既往板着个脸不苟言笑,还是一心一意伺候苻秋的样。 “等明天他回来,我去问问。”苻秋小声说。 “问问也好,省得皇上不放心。”袁锦誉语带揶揄。 苻秋没解释什么,转身就朝屋里去了,跟着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也上他屋里伺候去了,房内的光投到院子里,薛元书从树上一个翻身跃下来,坐在还温热的椅上,一双泡肿的死鱼眼望着天空,顺手把袁锦誉剥好的核桃放嘴里。 “伴君如伴虎呀。”薛元书叹道。 “关你屁事,我家老幺乐意。”袁锦誉一个白眼,把装核桃的碟子捧在怀里。 “我好像听说,太傅现在深得皇帝信任,可惜了后继无人,就一个儿子在膝下,未免有点单薄。” 袁锦誉眸色一沉,低着头,好像长得像脑子的核桃是这世上顶好看的东西,值得他看一晚上。 “你弟弟是一等一的忠仆,从小就被送进宫,跟着小皇帝跑了不稀罕。你又是为了什么?”薛元书一脸好奇,两溜齐眉的碎发滑稽无比地耷在英武突出的眉棱上。 “你被拐走的时候才五岁,行走江湖近二十年,身为第一杀手,又有洗雪楼的强大背景。洗雪楼与朝廷早就同气连枝,是最大的情报基地,至今你是没查清自己的仇人,还是查清了仇人却不报仇,又是为什么不报仇?”袁锦誉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薛元书一愣。 旋即他一笑。 嘴角略带得意,“把我查得这么清楚,看来你对我很感兴趣。” 袁锦誉敛容道,“人人都有自己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瞎打听只会让人反感。” 薛元书眉峰一松,翘起一条腿,垂目斜睨着身旁文质彬彬的袁锦誉,“反感我的人多了去了,后来,他们都死了。” “那你能杀尽天下讨厌你的人吗?” 薛元书按住腰侧刀柄,嘴角上弯,“杀人很累的,没有银子拿,我也不想沾血。” 袁锦誉站起身,听见身后传来落寞的声音—— “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我选了杀人。因为那时我心里还有想见的人,想做的事。” 等袁锦誉回过头去,椅子上已空空如也,薛元书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袁锦誉打开扇子,飞快摇动,他觉得扇子上那个“静”字很适合眼下的自己。 ☆☆☆ 翌日傍晚,东子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裹挟着傍晚潮热的空气,从大门口一路走进来,下人见了都道一声,“东子哥回来啦。” 他点点头就算应了。 苻秋去楼里了还没回,柴正柴荣到楼里帮工,院子西角有口井,东子打了两桶水,就在井边,将玄黑色的外袍脱下,拿木盆泡着,在院子里打赤膊擦身。 结果不料苻秋这时候回来了。 看见东子他也是一愣,两个丫头红着脸进屋去,苻秋走到井边,看了眼被水泡着更显乌黑发亮的外袍。 水色被黄昏的夕阳照得通红。 “回来啦?” “嗯。”东子靠近脖子的头发被水浸得湿得发亮。 苻秋自然而然接过毛巾,替他擦背,巾子上带了点很浅的红色,不易察觉。苻秋的眼眯了眯,转到他的正面,目光掠过脖子,轻轻擦拭他的胸膛。 苻秋也长了点个子,他发现东子壮了些,胸膛和腹部有了点肌肉,显得结实而健壮,不像他穿着衣服时看上去那样瘦削。 “这趟去的哪儿?” 东子默默盯着苻秋看了会儿,苻秋始终没抬眼,没一会儿听见东子说,“沧州。” “干嘛去的?” “杀两个人。” 苻秋的手停了停。 没等他问,东子胸膛沉稳起伏,像是一头潜伏在黑暗中,只用一双敏锐的眼睛注视着周遭伺机而动的凶兽。 “沧州知府,还有他的师爷。” 苻秋当皇帝的时候,对皇宫里一只蛐蛐儿都上心,偏就是对朝事不太留意,一时想不起来沧州知府是谁。 “常瑞。” 苻秋轻轻嗯了声。井水冷冰冰地浸润他手里的巾子,拧干后,苻秋的手也被冻得有点发红。 “下个月还要去一次,我打听到了一个人的下落。”东子似乎有点犹豫。 苻秋抬起发亮的眼睛,“谁?母后?” 东子沉默着摇头,伸出一双有点发红的手在盆子里搓干净,然后侧头轻声说了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清的三个字—— “八王爷。” 苻秋微微张大了嘴。 “本不确定的,但常瑞派人去追杀他,我在窗下亲耳听见的,不会错。”东子把衣服穿上,冷得有点哆嗦。 苻秋则是木了,半天才回过神,紧锁着眉,拽住东子的衣袖,喉头上下,艰难地问,“真的?”他的嘴张了张,俨然是“八叔”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东子摸了摸他的头,“真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最初的震惊过后,苻秋心内一阵狂喜,几乎迫不及待现在就想命人收拾包袱。 “不急,先打听清楚,至少得见到八王爷的人。”东子想了想,伸手揉了揉苻秋的脑袋,“我见过八王爷,得亲自去办。” 苻秋心下了然,没了先前的担忧,晚上饭都多吃了两碗,又叫着两个丫鬟,带着东子和袁锦誉去街上晃晃。 给东子裁了两身体面的衣服,使人去见八叔,总不能穿得太落魄,免得八叔担心。苻秋一边盘算着,另外又买了两个做工精巧的玉石核桃,他八叔喜欢捏在手上把玩。 当天晚上苻秋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重回朝堂,端坐在龙椅上,听百官山呼万岁。宋太后在,袁家人面目模糊地站在朝堂上,他一眼数过去,袁大学士,袁家的大哥二哥都在,偏偏东子不在。 龙椅左首下方站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细声细气地宣布散朝。 那是个老太监了,曾经伺候先帝的,他爹死的时候,被他娘弄去给他爹殉葬了…… 登时吓得苻秋一背的冷汗,坐起身来直呼口渴。 紫烟在外面伺候,茶刚温好送进来,苻秋已经爬下地把鞋袜都穿好了,径自跑到隔壁去。 隔壁屋里一片漆黑,他也不敲门便进去。东子素来是不要人守门的,一听见有人进来就醒了,再一听脚步就知道是苻秋。 苻秋浑身冰冷地钻进他的被窝。 东子有点无语。朝手里捧着衣服跟着进来的紫烟摆了摆手,解释似的说了句,“公子离家前都是我陪着睡的。” 苻秋年纪小,跟自家兄弟比较亲近也是难免的。 紫烟知情识趣地低眉顺眼退了出去。 苻秋拱着东子的胸口,手把他勒得肋骨生疼,东子一声没吭,像给猫顺毛一样摸着他的背脊。感觉苻秋瘦了,脊骨突出,有点硌手。 东子猜他做了噩梦,却也没问。 “明儿起,我还是跟你睡一个屋吧。”苻秋可怜巴巴地望着东子。 “皇上下个月满十六了。”东子无奈道。 “又不是在宫里,哪儿那么多规矩。”苻秋不太满意,手把东子抱得更紧。 东子吃力地喘了口气,“两个丫鬟,是专门放到你房里的。回京也可以带着。” 苻秋一愣,手松了松。 “家世清白,没许配人家。” 这么一说苻秋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就买了两个丫鬟回来,还全放他屋里。 “不比在宫里有嫔妃伺候……皇上要是不习惯一个人睡……”东子没把话说完。 苻秋猛然从床上坐起,怒瞪着他,二话不说,下床穿鞋,把东子的房门摔得“砰”一声。 紫烟在廊下倒去温茶时候的热水,白气腾腾里抬起一双诧异的眼,苻秋与她对上一眼,想起东子说的话,脸红得像充血似的。 路过紫烟身边,他说,“明儿起不用人守夜了,你们都回自己屋里睡。我这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晚上睡个觉还用什么人伺候,又不是小孩子了。” 苻秋很是气愤。 声音透过窗纸令躺在床上的东子听得一清二楚。 随后隔壁屋也“砰”一声。 东子盯着自己的床帐,直挺挺地躺在被子里,久久没有闭眼。 第10章 夜袭 五更天,月亮尚未从西方落下。 苻秋打着赤膊,在院子里练剑,已经是夏天了,天气很热。 廊子底下一间房里走出个人来,正是东子,他沉默的眼孔里明显有点诧异。但也没问什么。 就是没问才让人生气。 苻秋手里漂亮地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截了当地冲着东子而去。 东子侧身闪过,举起手里的铜盆,苻秋手起剑落,铜盆上留下一道不算深刻的划痕。当啷一声响,苻秋胸前起伏不定,喘了两口气,才怒瞪了东子一眼,“不会躲啊!” 东子看着他,手温柔地覆盖上苻秋的手背。 苻秋轻轻出了口气,把眼睛撇开。 最不耐烦东子一脸的无波无澜,又不是死人。昨晚上苻秋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在这太监眼里就是如此的饥渴又禽兽?他们是在逃命不是在踏春,他还记得给他买两个漂亮丫头塞进房里。 这种无微不至实在太让人生气了!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东子握着苻秋的手,反手熟练翻出两个剑花,苻秋的注意力才被带到招式上。 “宫中武师舍不得皇上吃苦,教的招式多华而不实,好看但没有实战能力。行走在外,武功是用来自保,若遇上江湖人,出招狠辣,花拳绣腿就不够看了。” 苻秋被东子带着,身不由己地出招收剑。 他打小觉得刀剑都跟他有仇,小时候学武没少吃苦,不是被剑砸了就是被刀柄撞了,唯一射箭还行。 “要是你有兴致,等我回来,每天早上陪你练一个时辰。”东子离开苻秋身后,双手恭敬地将剑举过头顶。 苻秋哼了声。 “要去哪儿?” “昨日不是说好的?” 苻秋想了想,嘴一撇,“我也要去。” “……”东子把铜盆收好,坐在廊下穿鞋子。 苻秋站在他跟前,弯腰朝着他的脸大声说,“我!也!要!去!” 东子揉了揉耳朵,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苻秋被看得心里发毛,看不起他是吧?他功夫不好,没错。可他还有机智的头脑和出色的箭术。 苻秋在心里一阵咕哝,朝东子摊了摊手,“宅子里有弓箭吗?” 东子进屋,没一会儿捏着弓箭出来了。 苻秋拿在手上掂了掂,嘴角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抬臂开弓。 箭如流星,飞掠入空中,没一会儿,两只麻雀掉了下来,正落在院子里,被串在同一枝箭上。 东子无话可说了,便站着,伸手想摸苻秋的头。 苻秋把头一偏,“我不是小孩子了。” 东子沉默着进屋去收拾东西,出来后又去苻秋的屋里替他收拾东西,苻秋就站在门口看,一双灵泛的眼睛骨碌碌转,不自觉放软了语气,“这路上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谁让我的命这么贵重,不会随随便便送命的。” 东子这才转过头,低着眼睛看他。 苻秋只觉得东子每回不动声色看他时,就像一头温顺的老马,湿润着又大又亮的眼珠,但不会说话。 “再说不是还有你吗?”苻秋踮起脚,伸手摸了摸东子的头。 东子终于笑了,虽然短暂,但苻秋知道他这才算是答应了,心里也高兴。 东子伺候着苻秋穿衣洗漱,一时间苻秋生出种恍惚,脸上有那么几秒的闪神,等穿戴整齐了,挂上弓箭篓子,他站在穿衣镜前转了个圈,俨然是要去春狩的小少爷。而东子就像个保护神似的端立在他身后,苻秋嘴角一抹得意,“醒啦,昨儿的新衣裳呢,不换上?” “收拾带上了,等拜见八王爷时再穿。” 苻秋点点头,理了理衣服的袖口,将领子放松些,才耸耸肩膀活动活动手脚,还随机扎了个马步。 实在觉得今日的自己倍儿有精神。 “给我带衣裳了没?” “嗯。” “你的玉佛儿带了没?” “贴身收着。” 东子当年没进宫的时候,第一回奉命入宫,宋太后对袁家很是宠信,也很喜欢这个小孩,便随手打赏了一件玉佛。虽算不得多贵重,但在天下间也是独一份的,让他带着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可以自证身份。 苻秋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出了门自然要骑马的。 东子蹲身跪在马前。 苻秋瞟了眼,自己拽住马缰,踏着镫子爬了上去,在马背上坐稳后,才朝地上还蹲着的东子说,“看,我自己也能行。” 东子眼睛里蕴藏着温顺的笑意,也爬上马。 从青州到沧州,走官道,往返一日半将近两日。但带着苻秋,东子不得不放慢马速,走走停停,一日三餐照吃,放马吃草。 一早出的门,傍晚时候已进了沧州城,沧州城里下雨,马蹄带起一路的水珠。 苻秋下马时,别扭地摆弄着自己的袍子,下摆上全是泥水,心里不住庆幸还带了另两件衣裳。 找了间客栈投宿,东子把包袱放下,将苻秋身上的弓箭篓子摘下来放在桌上。 然后苻秋就见东子在脱衣服。 只见他解去外袍,把还温热的里面两件贴身穿着的衣服脱下来,再把苻秋的外衣脱了,用自己的衣服裹着他。 温热的衣物上有股暖烘烘的味道,苻秋觉得像马草…… “小二,打两桶热水上来。”楼道里传来东子的声音。 苻秋光着两条腿走进浴桶里,头发被打散铺在水里,他半身在水面之上,东子接过他脱下来的衣服,都是潮的。 干丝瓜瓤擦着苻秋的背,热水令他皮肤上炸开一层寒粒。 “冷不冷?”东子问。 “烫了。”苻秋的皮肤白皙而光滑,像让人挪不开手的丝绸一般。 东子朝桶里兑了点冷水。 “行了。”苻秋趴在桶沿上,舒服得闭起了眼。 他墨色的头发铺开在水面上,绕过正被擦拭的后背,若隐若现的腰线,仿佛是漆黑的潭底乍现的一尾银鱼。 东子的手掌轻按着他的腰,替他洗澡的时候顺便捏了捏容易酸痛的地方,一个澡洗得苻秋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连起身都是被东子拿大毯子抱出来的,他已有点昏昏欲睡,疲惫的眼皮耷拉着,靠在东子怀里不想撒手。 东子替他整理好被子,出了门。 到夜半时候,窗外雨声越来越响,床上的苻秋迷迷糊糊睁开眼。 “东子?” 无人应声。 “东子!”苻秋猛坐起身,推开窗户,冷风拍面,他霎时就醒了。 睡前东子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苻秋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他坐在床边,把衣服穿齐整,拉上及小腿的皮靴。腰侧左边卡着匕首,右边挂着把长剑。是出来时东子房间里找出来的,没人用的钝剑,有总比没有好。 又把弓箭篓子挂在身上,苻秋推开门。 走廊下空无一人,他隐隐有点害怕,但还是回身关好门,从二楼一跃而下。苻秋的功夫不行,学武的时候没人肯认真教,毕竟谁也不敢责罚这位天之骄子。 从马厩把马连哄带骗地牵出来,总算没有惊动任何人,苻秋这才松出一口气,按着马背跨坐上去。 结果马头东西南北转了个遍,苻秋还没决定好朝那边跑。 沧州他才是第一回来,现在深更半夜,街面上鬼影都不带一个。只有昏暗又阴沉的连绵雨幕。 东子也没说去哪儿。 苻秋举目四顾,他们住的客栈离城门很近,既然要找的人在沧州城里,那就不会朝外走了。他拎着缰绳在街上转了将近一刻钟,忽一阵打斗声从不远处传来,苻秋下了马,免得马蹄声惊动打斗之人,小心地拔出匕首捏在手上。 下雨的晚上,月光也没有,黑漆漆的暗巷里,刀剑相接的声音越来越响,间或传来人声—— “小皇帝在哪儿?” 回答问话的是一声激越的剑响。 数十招的缠斗之后,其中一人落了下风,弓身在地上喘息,忽一声尖利的哨音。 东子不留情面地举起了长刀,面无表情地挥落。 就在刀刃将要夺去黑衣人脑袋的刹那,一个男人的话声传来—— “放下刀。” 本陷入绝境的蒙面人,看清同伴手中捏着的那张苍白惊惧的脸后,忍不住发出阴利的奸笑声,“踏破铁鞋无觅处,你要是杀了我,我的同伴就会杀了他。他的命比我值钱多了,你掂量着办吧。”说着他将脖子亮了出来,竟是不躲不避地凑到东子的刀下。 “东……东子……”苻秋躲在暗巷入口处,刚将箭搭在弓弦上,脖子上就一凉,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待得最初的那股窒息感散去后,他就成了人质。此时苻秋的声音直发颤,“别管我,你跑吧。” 东子没什么表情地果断丢开长刀。 高手对招,生死就在一招之间,长刀未及落地,被黑衣人接了去,顺手便搭在了东子的脖子上。 “走吧,皇上。”心脏犹在狂跳的黑衣人强作镇定,方才的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老姜,这么没用,不如直接把这人捅了,今夜的事,你知我知。” 被唤作老姜的人脸上出现了一丝犹疑,看了东子一眼,东子的目光像长了钩子似的,牢牢钉在苻秋脸上。 苻秋咬唇道,“你要是敢杀他,我立刻自尽。” “嘿,谁还怕你死不成,反正也是要死的。”挟持苻秋那人的刀面在苻秋脸上冷冰冰地拍了拍。 “我敬你是个高手,不过,到此为止罢。”老姜眼内一抹狠厉,出手很快,东子无声无息地脸朝下扑倒下去,脸浸在泥水里。 苻秋疯了一样朝前跑,迎面挨了老姜一记老拳,五脏六腑在那一刹那仿佛被冲力碾碎一般剧痛,脖子后又吃了一记手刀。 苻秋失去了知觉。 “走吧兄弟,要不是你找到我,我还以为八王爷早死了。” “王爷威震四方,是咱们大楚的战神,那么轻巧就死了,大楚早就不在地图上了。”年轻些的黑衣人将苻秋扛上背,回头朝还低头打量已死去的东子的同伴,“怎么?没死透吗?”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我老姜向来一刀毙命,从无活口。” “知道。走吧。” 年轻人打头走在了前面,老姜的鞋尖离开东子,搭在泥水里了无生意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两下。 东子抬起半边污渍斑斑的脸,坐起身,一面运起轻功隐匿脚步声,一面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拭去脖子上少量的血迹。 两个黑衣人一路都没有交谈,在地势复杂的沧州城里转来转去,几乎要把人脑袋绕晕。 最终在一间高门大宅门口停下,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富户,且这一通巷里全是这样的门户。 “王爷就住在这儿?”老姜的一条腿蹬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朝四周望了望,院墙足有十米高,墙边一株槐树生长茂盛,枝条参差地探入墙内。他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将长刀扛在背上,望着苻秋熟睡的面孔,笑了笑,“真没想到,咱们大楚的江山,居然在这么个小娃娃手上。”他摸了把苻秋的脸,只觉滑腻得仿佛是膏脂一般,与他皴裂粗糙的手形成强烈对比,遂啐了口,“生来就享福的家伙,哪儿懂百姓疾苦哟。” “王爷不喜欢人多话。”年轻人的声音暗含警告,他灵活的手指在门上叩动五长三短的响声。 没一会儿,门从内打开,门内却是无人。 “走吧。” 老姜托着下滑的苻秋的屁股,让他结结实实靠在年轻人的肩背上。 他回过头,对着阒寂无声的夜幕,又是一声口哨,欢快而兴奋,然后将嘴角一直咬着的草根摘下来随手丢在积水的地上,便随着黑衣人进了门。 第11章 暗卫 进门之后一路都没有遇到人,老姜搓了搓又冷又湿的手,跺了跺脚,边四处观察边问,“不会是人去楼空了吧,兄弟……” “当”的一声剧烈响动,二人兵器相接,老姜的破鞋在地面滑行出三米,才顿住身,于背光里抬起头,“莫不是到了这儿才想起要独吞赏金?” 对面人毫不犹豫举起长剑直指老姜前胸,但还隔着相当的距离,相比之下,老姜的长刀离年轻人的脖子还近一些。 “你不是我们的人。”年轻人冷冷道。 “你在逗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老姜的脸上,他的脸皮像会动的枯树皮,笼罩在昏暗中令人望之生畏。 “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说出暗号,但你什么都没说。” 长刀一顿,老姜的脸皮僵了僵,随即眨了眨眼,“那又如何?你以为能快得过我吗?”长刀朝前猛一送,黑衣人显然早有准备,踏着右侧的假山飞掠而起,长剑在苻秋的脖子上打了个转却没伤到人。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5节 然而很快,他就像一只被射中的鹞子,身体猝然从半空中重重摔下,腰被一只铁脚几乎踩断地撞在山石突出之处,像只轱辘滚了下来,跌在苻秋身前。 苻秋鼓着一双大眼,被点了穴的他完全动弹不得,直至身后扶住他的人转到他身前来,两手摸索着抓紧他的腰带免得他整个人滑到地上去。 “差一点就成功了。”老姜不无遗憾地将刀归入鞘中,啪啪几下解开苻秋的穴道。 苻秋张大的嘴被东子冰冷的手捂住。 他慌张的眼睛直直盯着东子的眼,胸口起伏不定,身体还在发抖,没一会儿,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东子这才试探性地松开一部分,见苻秋没有叫出声来,将手移开到他的肩部,扶着他。苻秋的身体还有点绵软,东子让他的头可以靠着自己的肩膀。 “现在怎么办?”老姜吐出一口含着血气的唾沫,用手背擦了擦,他已白跑了很多趟,此时脸上带着无奈,“八王爷戒心太重,看样子,这里也不是他的藏身之所。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雨还在持续着。 黑夜笼罩着这座五进大宅,东子看了看怀中的苻秋,苻秋的脸色很不好,一脸憋坏了的样子,似乎很想吐。 “被扛在背上跑了这么远,想吐是应该的,要不你就吐吧。”老姜浑不在意地背着手,绕着假山转圈圈。 苻秋按着自己的腹部,躬身盯着地面呆了会儿,摆摆手,“吐不出来。你是什么人?” 老姜刚从假山背面绕出来,苻秋疑惑的目光从老姜脸上滑到东子没什么波澜的双目,“你们认识的?” 东子嗯了声,将苻秋一条胳膊拉到自己肩膀上,脸朝着老姜,“你不能再顶着老姜的名头回去,跟我们走吧。” 老姜无奈地摊了摊手,伸手想揉揉皇帝的脑袋,皇帝却偏了过头去,防备地盯着他。 “之前我说的都是无心的,要让对方相信我是他的同伙。可惜了,说了那么多,一句没用的都没有。皇上赎罪则个……” 他冲苻秋拱手道歉,随后埋下头,再听见一声很轻的撕扯声。 苍老的面皮落在他的手上,露出一张清秀俊朗的年轻面孔,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液体入喉的时候,他忍不住紧皱起眉头难受得想掐住自己的脖子。 好在他的忍耐力向来顽强。 然后他把那张皮和瓷瓶都收入怀中,耸肩笑道,“人皮面具,变声药水。吓到皇上了,属下非常抱歉。” 苻秋很确定,他没有这样的属下,长这么大,他绝对没有见过眼前的人。 东子适时地抓住他的手,微微蹲下身,让苻秋可以爬上他的背。 风声呼呼地掠过苻秋耳畔,他从来不知道东子的轻功可以这么好,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他两只手环着东子的脖子,鼻尖潮湿的发散发着泥土的腥臭,但他觉得很踏实,他趴在东子的背上,好像两个人的心跳声交叠了起来。 这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熊沐跪在苻秋身前,亮出了自己左肩偏下位上的一枚印记,是黑青色的麒麟纹。 苻秋记得这个,他只见过一次,还是在小的时候,偷偷溜进了皇宫里的地宫。那时候他热衷于探索皇宫里的各种房间,皇宫实在太大了,但既然早晚是他的房子,他必须知道每一间屋子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当时的小太子的好奇心,让宋皇后十分担心。 她还不希望在他年纪太小的时候,让他接触到皇家的手段。 但他还是发现了,比如给太监净身的秦三,他登基以后,秦三被人溺毙在宫外的一片湖中,最后以无头案落幕。 “你是暗卫。”回到了客栈,东子也在房间里,苻秋虽然疲惫,但坚持要先问话。 “嘿,皇上知道啊!”熊沐激动地朝旁看了眼东子,东子没什么反应,给苻秋倒了杯热茶,让他暖手。 “小时候见过,但是朕不知道暗卫还存在,也不知道怎么叫他们出来。”苻秋脸上浮现起无奈,他侧头,显得有点疑惑,“我刚登基的时候……有天晚上,在御花园里试着叫过。” 东子显然也记得,笑了笑。 “别笑!”苻秋瞪了他一眼。 “皇上是怎么叫的?”熊沐有点好奇。 苻秋不想说的,但都说到这份上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就朝着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喊,朕让人把御花园里的人都清干净了。既然起暗卫这么个名字,难道不应该是如影随形的吗?所以朕觉得,在没人的地方,叫一叫,也许会出来……” 熊沐的神色古怪,忍住了没笑。 “皇上叫的啥?暗卫?” 苻秋撇撇嘴,“没有,朕就叫了几声……出来……给朕出来……朕知道你们在那儿……不出来罚俸三年什么的。” 熊沐有点跪不住了。 “你起来坐着吧,朕现在也不是皇上了。”苻秋有点沮丧。 东子看他喝了两口茶不太想喝了的样子,把苻秋的两只手拉出来,手掌里有血口,难怪苻秋一直拧眉。 熊沐体贴地拿出了伤药来。 “你不错,什么药都有。”苻秋笑道,手心伤口撒药时候的刺痛让他眉毛拧得更紧了,但他没有抱怨什么,只是随口问,“人皮面具是真的吗?” 熊沐从怀中掏出灰黄的面具来,那面具软哒哒地趴在他手上。 “是。” “用人皮做的?” “对。” 熊沐收起笑意,峻容道,“是用老姜的脸皮做的,不能露出破绽来,用人皮做的面具本身就比别的材料更不易让人瞧出问题,而直接使用人脸部的皮肤,则天衣无缝。” 苻秋心底里打了个哆嗦,伸手去拿那面具,再还给熊沐时,觉得手指上似乎残存着一种奇怪的触感,他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手。 “这样的面具还有多少?”苻秋问。 “据属下所知,应该只有这一张。”熊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毕竟易容高手也是世间难得。”说这话时候的熊沐有几分得意。 既然熊沐是暗卫,苻秋扭过脸去,东子正背对着他铺床,他还年轻,却显得有一点佝偻。 “东子,你过来。” 东子直起身,坐到苻秋身边。 苻秋认真地看着他,“你也是暗卫吗?” 东子没做声。 熊沐转着手上的人皮面具,站起身去找水喝,还在一间屋里,听见东子的声音迟疑地响起来,“是。” 熊沐眉毛一扬,咕噜一声吞下口茶去。 “那像你这样的……这样……”苻秋有点说不出太监两个字来,焦急地咬着嘴唇。 “没有了,只有我一人净了身。”东子神色如常。 熊沐淡淡望着窗外,目中有一些难以察觉的苍凉。 “先帝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察觉,所以布下了这一局棋。我们都只是你的棋子,会全力助你,但你是皇上,是决策者,真正面对敌人的,只有你。”东子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苻秋有点恍惚。 他对先帝的记忆有点模糊,他爹是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帝王,他还记得大皇兄后来癫狂时,一边仰脖子喝酒,怀里摸着他最宠爱的王妃,王妃的尸身冰凉,他摸到她心口的刀,是他亲手送进去的。 他的手通红,酒壶上也印上了血手印。 “我们都算不得他的儿子,他眼里只有江山稳固,就算有一天他死了,大楚的江山也会捏在一个死人的白骨手里。” 窗口灌入的冷风让苻秋打了个颤。 熊沐关上窗户。 “还有多少人?”苻秋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知道。”熊沐双臂弯曲背靠窗台,他盯着手上的人皮,“属下和东子也刚接上头,他来沧州找的我。” 苻秋的眼神掠向东子。 “我知道的有六个,但都在不同的地方。沧州只有熊沐。先帝去世时,有二十人。” 一阵沉默。 沉默里苻秋清楚知道,这二十个人现在只有六个,要么是失去了联系,要么是死了。苻秋轻轻叹出口气,十指交叉,他稚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浓重的阴霾。 东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睡觉,天一亮先回青州,路上还要小心,不能露了痕迹。”他望向熊沐,“到青州城外你先和我们分道扬镳,去找一家秋蕴楼,跑堂会吗?” 熊沐笑了笑,“有不会跑堂的暗卫?” 暗卫需要无声无息隐匿在各种场合,这声问算白问的。 “嗯。”东子看了他一眼。 没等他说话,熊沐主动走到门边,打开门,倚在门上问,“我的房间在哪儿?” “右边,隔壁。” 门关上了。 东子照旧给苻秋打水洗脸洗脚,这么夜半更深只有他们一间屋子亮着灯已经很引人注目。熊沐一出去,他便吹熄了灯,沉默着替苻秋擦手擦脚。 黑暗里,苻秋窸窸窣窣脱了湿衣钻进棉被里。他有心事,望着床帐子,听见东子出去以后又回来了。 不等他开口,东子主动爬上床。 雨太大了,他们俩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傍晚时已经换过了,此时都没有穿衣服,裹在被子里,苻秋缩着冰冷的手脚,翻身对着东子。 两个人僵持了会儿,东子伸手拉了拉苻秋,苻秋才顺着他将手贴在东子腰上。人的腰和大腿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都不会冷透,除非是死了。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东子没出声。 “你身上的麒麟呢?” 苻秋的手被拉到了东子腿上,他的手掌贴着东子发热的皮肤。 “是这里?” 东子嗯了声。 “这印子是怎么弄上去的?”苻秋细细摸着他的皮肤,那里很光滑,根本摸不出会有个印记。 “刺青。” “会掉色吗?” “不会。” “疼吗?” “不疼。”东子把苻秋的手拿上来按在自己腰侧,让他暖着。 “刺的时候疼吗?”苻秋的眼睛在黑暗里静静注视着他。 东子想了会儿,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不太记得了。” 苻秋摸了摸他的脸,像对待自己最忠实的坐骑一样,摸他的耳朵和脸颊,眼睛、鼻子、嘴唇。 “东子。” “嗯。” “东子。” “……” 苻秋在他颈侧蹭了蹭自己发亮的脸,东子感觉到脖子上一片潮湿,补充道,“真的不疼。” “嗯。”苻秋闭上了眼,环着他的腰,贴紧他的身体取暖,“你叫袁什么?” 东子很沉默了会儿,才沉声道,“袁歆沛。” “会写吗?” “没写过。”太监不需要写字,只要会伺候人就行。但东子没有说出来,只是摸了摸苻秋的头发。 “我教你!”苻秋在他怀里动了动,就在他心口上一笔一划认真写了起来。渐渐的那手无力起来,东子将按在他睡穴上的手移开,轻环抱着他,让他安睡。 第12章 跑堂 翌日苻秋醒来,床上又只有自己一个。忍不住慌里慌张地下了床,嘴里喊,“东子?东子!” 门窗上的影子推门而入,熊沐张着双朦朦胧胧的桃花眼,把什么东西藏入袖中,拱手道,“皇上醒了。” 苻秋嗯了声,前脚出门,熊沐便扯住他的袖子道,“不妨同属下到房中坐坐。”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院子里的假山上白浪游动,苻秋朝院里看了眼,没看到东子的身影。但熊沐的手始终不松,他只得满腹狐疑地跟着熊沐到隔壁房里坐着。 茶是凉的。 窗户敞开,太阳初升时分的天光半青半红,云朵宿眠未醒的在天空中舒展开。 “挺美的。”熊沐笑笑,头裹诸葛巾,身着儒将袍,将袍襟撩开,双腿随意地叉开着,一手撑着腿,一面喝茶,“小店粗茶也别有一番风味。许久没看过这样的景色了。” 他充作老姜不知有多久,暗卫的生活大概总是提心吊胆。 “老姜已死,熊沐又活了过来。还没谢过皇上,这一杯,算属下敬皇上的。” 茶杯相触发出一声脆音。 苻秋心不在焉地喝完茶,随口问,“瞧见东子了吗?” “天没亮他就出去了。” “哦。” “大概是回那间宅子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顺便处理处理尸体。” 苻秋也想起来,还有个黑衣人的尸体在那间宅子里。 “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大概天亮之后吧。”熊沐漫不经心道,从袖子里摸出来根银簪子,簪面光彩已不是全新的样子。 苻秋瞟了眼,嘴唇动了动。 “这是属下未来媳妇儿的物事,总算能回京了,属下离京时,她才刚及笄。现在应该也要二十了。”说起未来媳妇儿,熊沐眼中有种难以描述的光彩,仿佛是璀璨的朝霞直接落在了他眼里。 “有人等你回去,就是好事。”苻秋这话说得有些惆怅。 “是呀,属下就盼着回去成亲生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熊沐将簪子仔细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朝苻秋道,“等皇上肃清乱臣贼子,还要问皇上讨个恩典。” 苻秋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那是自然,朕给你们赐婚。” 熊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又不自然地僵在了空中,“属下失仪。” “以后的路都要靠你们,不讲这些,等朕回宫给你们赐婚的时候,再好好磕头罢。”苻秋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此时窗户口忽然冒出来个黑乎乎的头顶,差点把苻秋吓得跳起来。 “哎,皇上,别怕,是东子哥回来了。”熊沐搭了把手,抓住东子的手把他从窗户口拉上来。 东子利落跃下地,稳稳落在苻秋跟前,单膝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 “起来了?” “起来了。”苻秋有点脸红,身上外袍还未穿,单薄淡黄色绸衣。 “回房去,洗脸。”东子言简意赅,随手牵起苻秋的手,便把人拉到隔壁去了。 依样伺候着小皇帝梳洗,给他挽个高高的发髻,玉冠金簪固定住,乌发映着苻秋白生生的脸蛋,肖似了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 他本也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 “查出来什么了?” 到吃早的时候,苻秋捉着勺子,东子替他撕油条,在豆浆里泡软了,苻秋的筷子才挑着出来吃了。 “那间宅子里,地底别有洞天,八王爷应当在那儿住过。” 东子说这话的时候,苻秋的脸色不太好看。 “找到一幅地图,你现在看吗?” “吃过饭再看。”昨日发生的事,令苻秋隐隐明白,他的十叔造反一事,可能不那么简单。 当地图摆在苻秋眼前时,他眼前几乎一花,张口结舌地望着那图……口干舌燥道,“八叔镇守边关,有对方的布防不奇怪。” 东子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将苻秋飞快放开之后,卷起了两边的地图重新铺开。 “有边关布防没什么奇怪,但这是南楚行宫地图,皇上对南楚行宫或许没有印象。” “够了!”苻秋一把按住地图,脸色发白,“先回青州。” 东子的眼珠始终没有离开苻秋的脸,而对方却始终不抬眼。收拾完东西,沉默地爬上马背,未曾理会东子和熊沐,自顾自策马扬鞭地朝前跑了。 熊沐和东子紧随其后。 从东子所在的后方看去,苻秋的背影显得仓促又单薄,他的背脊微微在颤动,当马速放慢时这种因为害怕引起的身体反应就格外分明。 掌灯时分,苻秋和东子与熊沐分道扬镳。 黑暗里熊沐站在马下,城门未闭,门上的死气风灯隔着相当的距离,映照着熊沐轮廓模糊的脸。 “大楚的子民,都在盼望和等待一位明君。万望皇上早日振奋精神,挥师讨伐乱臣贼子。” 苻秋的脸在背光中看不清楚,身体两侧的手紧攥成拳,他一言未发,翻身上马。 马蹄声消没在青州城门之下,城中涌动如同流波的灯光将人和马都淹没。 ☆☆☆ 夏日夜晚,宅子里流光飞窜。苻秋与东子进了大门,把缰绳丢给小厮去拴马,苻秋边走边卷起袖子,结果未到内院,就听见里面两个丫鬟柔美的声音发出惊呼。 苻秋站在门下,竖起手。 东子停步。 只见得袁锦誉一忽儿金鸡独立,一忽儿纵身飞出,手中折扇不停挥舞,仔细看来才发现扇面上萤光连成一片。 “二哥。”苻秋先出声,大步入内。 东子淡淡扫了眼树上,树上坐着个黑影,薛元书抱胸自梢头笑看他,嘴角弯了弯。 “回来了,要吩咐厨房今晚多烧两锅水。”薛元书翻身下地,就朝外头去了。 袁锦誉把被驱赶到一起的萤火虫空手抓紧个白纱囊中,于是那砂囊便一闪一闪地发出喜人的亮光。 紫云拍着手追着要。 “给你给你,小女孩就是小女孩。”袁锦誉趁机捏了捏紫云滑不溜丢的小脸。 “才不是小女孩,我都可以嫁人啦!”紫云不服气道,但盯着发光的布囊还是忍不住又惊又喜,献宝似的放在紫烟眼前晃,“这是我的啦!” “是你的,晚上挂在帐子里,可以看一晚上。”紫烟笑道。 “嗯!我会把它们放出来,这样我就有一帐子的星星了!”紫云红润的嘴皮翻动,一溜烟跑回下人房里去了。 紫烟走过来,朝苻秋一礼,“奴婢去煮茶。” “不必麻烦,待会儿就睡了。烫两壶酒来,让厨房弄几个下酒小菜,你就去睡吧。” “是。” 袁锦誉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紫烟削肩窄腰的背影,笑道,“紫烟这丫头性子沉静稳重,平素也不多话,若是出身好,该是个正室的好材料,真是可惜了。” “二哥喜欢,打发去伺候你得了。” 袁锦誉连忙摆手,“人家姑娘看上的显然不是我,姑娘家最招惹不得,你就别给我找麻烦了。” 此时紫烟端来小炉,放在石桌上,素手映着石青色的酒壶,越发衬得手白。以炉子徐徐温着酒,小菜上齐,苻秋便打发了下人们都去睡。 一杯两杯温酒下肚,苻秋才觉得自看见那幅图之后的郁结稍解,频频给东子和袁锦誉倒酒。 薛元书从厨房过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又跑出去抱来五个双拳大小的酒坛。于是满院子的酒香里,东子不得不把苻秋背回房,提着他的领子,将人朝热水里一丢。 苻秋脸朝下,鼻孔灌了水,吐出一串泡泡,勉力坐着。 东子忍不住笑了笑。 将他的湿衣除去,里里外外洗干净,把人抱上床。 东子的目光无声逐着苻秋的脸庞,昏黄的烛光里少年人的脸孔透着醉酒的微红,站着看了会儿,又回转身去外头廊下坐着了。 夜晚微凉的潮湿空气里带着未散尽的酒香。院子里水声响,是薛元书洗澡。院里有一间不大的屋子,木板简易搭成,给小厮们洗澡之用。 薛元书自胸以若隐若现,一瓢水兜头而下,他像狗似的甩了甩头。 “小皇帝睡了?”薛元书洗完澡,袍子搭在腰上,干巾子把头发包着,两手搭在身前,于东子对面坐下了。 “嗯。”东子的眼凝在灰白色的地面上。 薛元书问,“什么时候回京?” 东子没说话。 “你得把我也当自己人。”薛元书嘴角挂着江湖气的笑,一边擦头发。 东子按住他擦头的巾子,薛元书便无比自然地转过身,让他替他擦头。 “宫里出来的是不一样,伺候人就是舒服。” “谁买你来杀他的?”东子的问话没有压迫感。 “说了买主的信息不能随便透露。”薛元书侧转过头,噙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东子,“我喜欢你也不成。” “……”东子似乎没听见这话,摸了摸薛元书半干的头发,拿起巾子起了身。 薛元书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远处东子颀长瘦削的背影若隐若现,投在地上,让薛元书喉头燥热地上下一番。 是个艳阳天,秋蕴楼的金字招牌在阳光里仿佛是无声的一声吆喝。 熊沐在门口站定,倒是没想到小皇帝仓皇逃命路上,竟还能搞出一家似模似样的酒楼来,带客栈住宿。 “招人吗掌柜?”熊沐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面朝堂子里。 八成上座率,已过了吃中饭的点,生意确实不错。 算珠被飞快拨动着发出噼啪声,声停,袁锦誉在账簿上写下个数字,这才抬头来看。 桃花眼,一尺八,看着就像个要伸手调戏良家妇女的二流子,眼睛里的笑满得要溢出来似的。 就是东子要招的人了。 袁锦誉手肘趴在柜台上,“一个月包吃包住,五两银,试用三个月,干得好涨工钱,涨多少视你这期间的表现而定。” 熊沐把不重的包袱朝背上一甩,“工钱少了点,我可是熟手了,要在青州找个熟手跑堂很不容易的,七两。” “五两五钱。” “七两。” 袁锦誉不悦地拧眉。 “掌柜的又不缺这二两银子,小的是存点老婆本,通融通融?”熊沐捉起柜上的笔,在指间飞转了几圈。 他手指灵活,把笔转的犹如一轮圆盘,难得是没有洒出半点墨来。 “李苏,把人带后院里,他以后就归你了!” 一个手托空盘的小二转了过来,笑嘻嘻道,“小兄弟,跟我来吧!” 熊沐瞟了眼他控制不住翘了起来的兰花指,神色如常地朝后院去了。 作为一个跑堂,熊沐可说是后来居上,手稳脚快,嘴巴又甜。秋蕴楼里赏钱四六开,当天晚上,李苏从被子里露出个头,只见熊沐正数银子。 瓜子大小的一点碎银掉进床板缝隙里。 熊沐拿肘撞了撞他,“起开。” 李苏翻了个身,闭起眼。 “好兄弟,帮帮忙,在下一把年纪了还没娶媳妇儿,容易么?” 李苏这才撇了撇嘴,挪开些。 熊沐力气大得惊人,床板被他掀了起来,登时李苏就坐到地上去了。瞪着一双耗子眼,怎么也瞪不大,怒道,“想挨揍吧!” 熊沐双手合十,“哎呀,这不是故意的。”把李苏从地上拖起,又给他裹上被子。 熊沐点完不到十两的碎银,仔细拿钱袋子收好。 李苏就在被子里时不时扫他一眼,“存多少了?” “唉。”熊沐叹了口气,“十三两。” 李苏鼻腔里哼哼两声,“慢慢来吧,哥娶媳妇儿也存了足十年,什么活儿都干,攒了足四副头面,并七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嫂子好看不?”熊沐来劲了,也裹在被子里,露出两只发亮的眼。 “跟天仙似的。”李苏略带得意。 “李哥真好命,我未来媳妇儿也跟天仙似的。”熊沐磕巴磕巴嘴唇。 李苏只当他吹牛,眼一闭,不再说话了。 熊沐又掏出了他的银簪子,簪身光滑滑的,就像他媳妇儿圆光光的脸盘子,簪尾上一朵精神奕奕的莲花,抖开的花瓣,就像他媳妇儿笑起来含羞带怯的样儿。 熊沐闭上眼。 媳妇儿的脸在脑子里都有点模糊了,记得眼睛,嘴巴鼻子却不太记得清了,但他总能在想象中将那张脸补齐。离开京城假扮老姜的这些年,全凭媳妇儿一张脸才让他支撑过许多需要杀人的日子。 熊沐不喜欢杀人,相比之下,他喜欢抱着媳妇儿软乎乎的身子,埋在她的颈窝里嗅她头发的温暖香气,不过再亲密的事情就没做过了。 熊沐幽幽叹了口气,桃花眼闭起时,长长的睫毛令他的脸孔显得有点秀气。 真想回京城,真想啃两口媳妇儿白嫩嫩的脸颊,他朝着被子里拱了拱。 秋蕴楼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青州地界上的地头蛇也渐留意到这家新开张的酒楼。 傍晚是楼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嘈杂人声,楼顶上画着五花马的纱灯中间燃着长烛,将五颜六色的影子投在堂子里。 三五个齐刷刷穿翠色袍子,袖口领襟镶金边绣卷云纹的男人从门外大摇大摆进来。 “哎哟!” 猛一声高叫,紧接着只听小二一叠声道歉,客人却不依不饶。 “你们老板呢?爷这身袍子可是苏绣!赔得起吗你?把你们老板叫出来!”嚣张叫嚷着的是个至多不过二十的年轻少爷。 李苏被抓着领子,整张脸都吓白了,浑身哆嗦,本就小的眼几乎要陷进肉里,眼睛紧闭着生怕要挨捶。 “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手呢,客官别动怒,这身儿衣服脱下来,小的替您洗干净,成不?”话里掩不住殷勤。 李苏感觉到后脖子的力松了下去,旁人看不清,熊沐与那少爷的手却已在暗中较上劲,没一会儿,少爷先松了手,熊沐发红的手抓着帕子给少爷擦衣裳。 他犀利的目光从忙不迭躲到熊沐身后的小二身上挪开,拍了拍袖子,翘着腿坐下,下巴高扬,“秋蕴楼都有什么招牌菜,全给小爷端上来,吃得高兴了,就饶了你。” 眼角冷瞥了眼掌柜,少爷又道,“吃不高兴,谁都别想高兴。” 第13章 白家 “哎,这不是白家少爷么,来得正巧,新鲜上的醋搂鱼,坐下尝尝?”说话的是青州城里有名的布庄老板,人称黄老板。 被称作白家少爷的名唤作白纯砚,也是青州城的名人,手底下捏着的一半生意也是酒楼,寻常百姓瞧不出门道来,黄老板自是一眼辨出,白纯砚是来压压秋蕴楼的风头。 白纯砚目如点漆,眼神晃了晃,撩起袍襟就着黄老板身边的位子坐了。 黄老板殷勤地献上筷子。 醋搂鱼是秋蕴楼的招牌,色泽金红油亮,皮脆肉嫩,带点可口的酸味。 白纯砚不以为然地一拍筷子,“什么破烂玩意儿,也敢摆上桌。叫你们老板出来,叫张什么来着。” 同白纯砚一道的人里立刻有个人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对,张昭云,给小爷叫出来,这都弄得什么腌臜物给客人吃。” 黄老板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正要打圆场。 白纯砚竟作势要掀桌子,一双手迅速抓住他发力的手腕,又是刚才的跑堂。白纯砚一个掠身,二人互相抓着手腕,熊沐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少爷脾气不小,客人们还要吃饭,不如咱们去院子里练练,要是少爷输了,还请带着你的人离开秋蕴楼。” 白纯砚一声冷笑,“若是你输了呢?” 熊沐耸了耸肩,“小的就是个跑堂的。” 摆明了要耍赖,白纯砚一口气堵在胸口里,二人互抓着肩膀,一齐上院子里去了。 登时秋蕴楼楼上楼下的都趴在栏杆上瞧热闹。 “强龙不压地头蛇,秋蕴楼的老板什么来头,听说白家的酒楼,背后可是有知府大人撑腰。” “没听过啊,好像是京城的被撤了职,从前也是个老爷。” 袁锦誉捏着本账本,嘴唇抽搐地想象苻秋那个十五岁被撤了职的“老爷”。 中庭里假山上一道流光倒挂,起初白纯砚来势汹汹,全然压制住熊沐,熊沐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双足在柱上回踢,借力飞落在假山之上。 “倒有两把刷子,不过也不见得是小爷的对手。” 袁锦誉的目光穿过人群,一道来的那几个身着翠袍的站在中庭边缘,抱胸没有上去搭手的意思,这让他心头稍安,使了个跑堂回宅子里报信。 “牛皮谁不会吹,怕少爷使劲太过,破了的牛皮可就飞不起来了。”熊沐手掌弯起。 白纯砚冷哼,双眉耷下来,眼露杀气,飞扑过去,双手如同鹰爪,只听裂帛之声,熊沐肩上两块布料破了,只一根残存的麻线,帮他挂着半幅衣衫。 倒是熊沐爽快,索性将上衣扒拉下来,卷在腰间。 “少爷想得周到,小的正觉打得发汗了呢。” 白纯砚本已拉开架势要让熊沐尝尝厉害,眼神却忽然不对了。 只一个闪神,众人皆满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纯砚已然跃下地,手抓着腰间的一块玉佩,立于廊下,颇有几分芝兰玉树的意味。 “不打了。” 熊沐跟着也跃下地,单臂撑起身,直接走到白纯砚跟前,他要高出白纯砚半个头,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少爷是今日不打了,还是以后也不打了?” 白纯砚斜斜瞟了他一眼,不答话,伸手去捉他肩,熊沐下意识后躲。 白纯砚笑,“怕了?” 熊沐实诚地点头,“怕少爷来阴的。” 白纯砚也未见得生气,脑袋靠近熊沐的耳畔,众目睽睽之下,一阵耳语。 听完后的熊沐一抱拳,躬身朝白纯砚一礼,“恭候白少爷下回大架。” 都道是秋蕴楼连个跑堂都不简单,白纯砚什么人,手里掌管着青州八间酒楼,其中瞭月楼是官府宴请的专用,两间花楼,米铺布庄更有不少于十间,年纪轻轻,却眼高于顶,少有能在他手底下走过十招去的。 白纯砚一走,人也就散了,李苏才敢揣着手恬着脸朝一个房睡的兄弟靠过来,努着嘴朝向堂子的方向,“怎么回事,他朝你说啥了?是不是想挖你过去。” 跑堂搭的巾子一下捣在李苏脸上,把他刚堆起来的笑捣得四分五裂,回过神来,熊沐已经伶俐得跟个猴儿似的在堂子里上菜了。 ☆☆☆ 熊沐给秋蕴楼立下大功了,晚上便收拾包袱不在楼里住了。 李苏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他出去,翻了个身,只道是新来的踩了狗屎运,什么时候轮到他也踩一回。 宅子里的下人们这会儿大多已闹过睡下了,熊沐一通跑过来的,满头是汗。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6节 接过东子递过来的茶杯,也不急着喝,他像是胸膛里揣着团气似的,嘴巴微张,想说又有点不知道怎么说的意味。 东子不催他,苻秋却看得着急。 “听说你今天在楼里和人打架了?”苻秋问。 “找到一个!” 苻秋不明白,东子却一听就懂了,语声迟疑,“你能肯定?” “功夫底子很不错,说不定能同我打个平手,你说,咱们那起子人,寻常市井里怎能轻易找得出个对手?”熊沐兴奋得咬了舌头,断断续续道,“没错……一定是……就是!” “他看见我身上的印记,便停了手。走时还对我说了三个字。” “麒麟冢。”东子接口道,握杯子的手指节略发白,苻秋已急得忍不住催促,东子朝他解释道,“暗卫都是从麒麟冢九死一生训练出来的,这地方少有人知。” “要么是活着的暗卫,要么是死了的废棋,要不然就是先帝从棺材里爬出来了。”熊沐神情稍缓,喝了口茶,“什么时候邀他过府一叙,共商大计?” 熊沐的着急苻秋是懂得的,他一定是想媳妇儿了。 “我要亲自确认一番。”东子没什么表情。 “那就尽快,咱们六个人,这下有一半之数了。” 亲自将熊沐领去安置了,东子回来,苻秋还在他屋里坐着。茶盅都凉了,东子把茶壶直接放在炉上烧热,沉默地盯着火焰。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苻秋问。多一个自己人,意味着成事多一分把握。 东子眼皮没抬,定定地盯着茶水给苻秋斟上一杯。 “熊沐是我找到的,第一个,活着的暗卫。” 苻秋想了想,点头说,“我也觉得有点快。”他喝了口茶,眼睛落在窗棂上看着,“但一场宫变之后,我们在找别的暗卫,他们一定也在找我们。也许并不是偶然。” “嗯,所以我想去看看。”东子也喝了杯热茶。 “怎么看?” “找机会。” 苻秋想到什么,嘴角不怀好意地拉扯出一抹笑,“暗卫的记号都在身上,你总不好去偷看那人洗澡吧?” 东子抬眼看向苻秋。 苻秋张了张嘴,目瞪口呆道,“真这么想?” 东子的眼珠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摸着渐渐凉下去的茶杯,“不好打草惊蛇。” 少顷,东子听见苻秋的声音响起来—— “带上我,我还没偷看过人洗澡呢。” “……” 品香楼是青州城最大的花楼,迎来送往的生意,管他皇帝老子换不换,朱颜鸾镜总日复一日的漂亮着。 “东子,我的玉冠戴正了没?” 东子低头打量苻秋,碧玉冠束着他流光溢彩的乌发,苻秋的头发生得好,脸皮又嫩,看着几乎能掐出水来。 天潢贵胄,价成日拿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养着,养出来的富贵子弟自然是不同的。 东子替他理了理,点了点头。 于是苻秋大摇大摆地进了品香楼,一双眼灵泛地到处瞅,他头一回来花楼,学着袁锦誉的样子甩开一柄折扇,倒是副风流倜傥的样子,连跟班也生得端正,行头像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听曲儿呢还是办事?这几日新近来了位弹唱一绝的姑娘,那身段,也是一绝呀。” 品香楼里大红大紫的晃得苻秋眼花缭乱。 东子硬邦邦地回话,“来找人,白家那位,今日可来了?” 话音未落,一锭足十两的银子塞到鸨母手上,登时涂脂擦粉的脸笑得跟花儿似的,“有有有,少爷是白家少爷的朋友?也好那一口?” 苻秋眼珠转了转,点头,“本约好一道来的,结果吃饭耽搁了时辰,白兄等不及自己先跑了。既然他已玩上了……”他声一顿,想了想,“总不好现在打扰,等他乐完了我还有事同他讲,找他隔壁的屋好了。” 鸨母千娇百媚地应了声知道,把银子揣好,领着他二人上后院去了。倒是个清清爽爽的院子,就是远了点,都已经是第三进门了。 “白少爷喜欢清静,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倌儿?” “同白兄一样。”苻秋没怎么听她说话,装模作样地到处看,“我们俩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你随便带个来便是。” 东子一看便是家里跟出来的,鸨母也便不问他了,扭着身朝外走去。 屋子里一只兽头小金炉静静吐着白烟,苻秋顺手摸了摸,低头深嗅,手指留恋地在炉子肚子上停了会儿,“有日子没见这么精细的东西了。” “你喜欢?”东子问。 “嗯,想家了。”苻秋挥了挥手,将沮丧赶走,四肢甩开地躺在床上,这一处不愧是找乐子的地,连床都比他眼下住的大。苻秋在床上滚了两转,托腮瞧东子,东子一本正经地站着,贴耳在墙上听动静。 “是那边吗?”苻秋问。 东子点了点头。 “要是他洗过澡了怎么办?”苻秋好奇地瞪着眼。 “正办事,待会儿完事了,还得洗一次。” 苻秋乐了,“你倒像有经验的样子。” 东子脸颊微红。 “过来坐。”苻秋拍了拍身边。 东子迟疑地盯着墙看了会儿,嘴唇抿着,“得听着。” “没想到你爱听这个。”苻秋挽袖子站了起来。 东子本意是不想错过白纯砚起来洗澡,结果让苻秋故意曲解成了他喜欢听墙角,东子的脸让灯光照得红透,屋子里挂的灯也是红的,暧昧地投在人脸上。 “我也听听。”苻秋附耳过来,反倒也闹了个红脸,只因耳朵里真真切切传来的是两个男人的声音,纵是其中一个娇媚些,却也不至于被认成女子。但他又不愿让东子笑话了去,强自找话来说,“没想到白纯砚是好这一口的。” 在大楚,好男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苻秋知道的,他的皇帝老子便有几个男宠,只不过男宠上不得台面,也没个位份,他小时候到处乱钻也瞧见过其中一个。说不上来,男人毕竟是男人,再亲近他也想不出来还能比他现在同东子互相取暖更亲近吗? 一时间眼神都不对了。 东子侧着脸,眼没朝着苻秋这边,苻秋听得一阵口干舌燥,正想说点什么。 叩门声响起时,还有个温润的男音,“奴家墨玉,请公子开门。” 登时苻秋与东子面面相觑,他方想起来,自己好像说同白纯砚好的是同一口。 这会儿隔壁压抑求饶的声音让他彻底地闹了个大红脸,好在这处灯就红。东子一本正经地直起身去开门,苻秋则在桌边坐了,故作镇定地喝水。 第14章 浅尝 墨玉看着年纪有些大了,让进门后便在琴案旁坐了下来,双眼垂着,手指修长干净。是个眉目干净的男人,调整罢琴弦,他才第一次抬起眼,不敢直视主顾地盯着苻秋的下巴。 “公子想听什么?” “拣你拿手的弹罢。”苻秋随意道,眼珠骨碌碌转了转,抬头朝东子道,“你先出去。” 到东子退出后,屋内古琴温润古朴声音响了起来,苻秋磨蹭到琴案前坐下,就近打量这个小倌儿。 一身葱绿的衫,衣带松松垮垮的。男人很瘦,肤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苻秋的目光凝在他精巧的锁骨上。 琴声宛如天上来的一弯瀑布,兜头甩得人一脸都是。 “你琴弹得真好。”一曲尽了,苻秋含笑夸道。 墨玉长睫垂着,又问,“公子还想听什么?” “你把手伸出来。”苻秋说。 弹琴之人的手最是好看,从前宋太后也弹一手好琴,男人的指骨比女人的宽一些,骨节略突出,显得有力量。手指上有种好闻的味道,苻秋抽了抽鼻子,低声叹道,“你身上好香。” 墨玉见惯了风月,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坐着。他依稀记得有人说过,他端坐不动的样子,就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玉石,光华内敛。那人还说过,他这样的人沦落风尘实在可惜。后来那人娶了媳妇儿,孩子满月的时候,曾请他去过府上弹琴。 那大抵是他穿得最周正的一次,里三层外三层的袍服裹着,扣子直系到锁骨上,密不透风,勒得人脖子都要折断一般。 “你在想什么?”苻秋看出他在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下一曲弹什么。” “别弹了,陪我说说话。”苻秋像个好奇的孩子,托腮趴在桌上,好奇地看他,“白少也点过你?” 墨玉的睫毛闪了闪,“是。” “你们也做那回事?” 玉石一样的眼珠动了动,静静凝望着他。墨玉便懂了,眼前这少年,根本不懂如何与男人欢好。他心里一阵松,又一阵紧。 苻秋脸颊通红,语气却是一派大大咧咧的,“我只知道怎么同女人来,男人也可以吗?” 墨玉嘴角勾了勾。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像是一朵徐徐盛开的莲花。 东子静立在门外,不一会儿,见到隔壁屋里出来个手里拿着桶子的侍童,便知道是白纯砚要洗澡了。 刚举手想敲自家的门,练武之人听觉敏锐,手指在半空中僵了僵,耳根子火烧一般红了起来。东子直起腰,待侍童进屋之后,手指在窗户纸上捅破一个洞,右眼贴了上去。 他的位置刚好,只见白纯砚已泡在浴桶之中,背对着窗户这边,黑色的麒麟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东子的眼睑跳了跳,离开那个破洞。 他抱胸回到隔壁门外,站在一棵石榴树下,眼光呆愣地望着树上的石榴,个个都还瘪着,有黄有红。梢头最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石榴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晃得生烦,他足踏树干,摘了下来捏在手中掂着,大抵掂到三千四百下的时候,门内总算也传出来吩咐打水的声音。 东子应了,脚步却显得沉重。 苻秋大汗淋漓地支起半身,正好能从推开的窗口望见东子去打水的背影。 被子掀开的一角里露出来墨玉瘦削的身体,他犹自闭着眼,脸庞不似进门前那么苍白,像是新妇把唇红涂在了他颊上似的。 苻秋含糊地在他脑门上摸了摸,一手的汗,忍不住笑道,“你倒爱出汗。” “太热了。”墨玉没睁眼。 “把眼睛张开,看看我。”苻秋低声道,他嗓子里带着种难以形容的沙哑,意犹未尽地磕巴磕巴嘴唇,“下回我还来,到时候可别不记得我了。” 苻秋依恋地望着墨玉的眼睛,啧啧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墨玉嘴角弯了弯,翻了个身,一副困倦的模样。 而苻秋已望着窗户失神起来。 在品香楼吃过午饭,苻秋又同墨玉腻歪在床上说话,打发了东子在外面守着,直至快傍晚的时候,苻秋才意犹未尽地起身让墨玉伺候着穿衣。 出门时黄昏霞光兜头洒了一脸,东子像一根笔直的晒衣杆杵在门口等他。 “回去秋蕴楼吃饭,顺道看看账。” 墨玉站在门口,也不说任何让他下回来的话,而苻秋这会儿不知怎的,也有点害臊了起来,回想起这一天在床上厮磨时二人之间说的话,红着脸便走了。 静立在门下的墨玉幽幽叹出一口气,少年人,总是如此,多情又无情。 秋蕴楼里正是一天中人最多的时候,苻秋他们过去差点找不到地儿吃饭,好在雅间还有那么一间,熊沐上去送菜,便留在里头伺候没出来了。 屏风之后。 三人围坐着,熊沐翘着一条腿,一边往嘴里送一块鲜香滑嫩的笋,一边问,“我没看错吧?白纯砚也是暗卫。” 东子点了点头。 苻秋懒懒打了个哈欠,“那什么时候找他过来一叙?” “东子哥拿主意。”熊沐说。 “不着急。”东子直勾勾地盯着一道清蒸鲈鱼,既没有动筷子,也没有说原因。 好在在场两人对他都无条件信任,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吃过饭的时候,熊沐靠在椅子上,又将他的银簪子拿出来摸。 苻秋看见了,忍不住又想起白天在品香楼同墨玉做的那档子事,眼神游移地偷偷看东子。想着想着喉咙里便有些发烧,从前在宫里,哪儿干过白日宣淫的事儿啊,白天里什么都纤尘毕现的,哪里有颗痣,哪里有道沟都能一清二楚,视觉上的刺激同昏暗的夜晚里紧紧依偎,全然不是一码事。 墨玉坐在他腿上时,他竟隐约看见了东子的脸,那张素来板正寡淡的脸,若也点染上胭脂的颜色…… 苻秋端起茶杯猛灌两口。 “又想媳妇儿了?”苻秋笑打趣熊沐。 “想,天天想。”熊沐叹了口气,“太多年没见了,一个人钻冷被窝的时候,总是想媳妇儿在就好了,不怕你笑话,有天晚上想得心里难受睡不着,干脆把枕头抱在怀里,只当是媳妇儿了。” “……” “倒不是真要做什么,光想想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彼此暖着,就想回京了。”熊沐的眼神从银簪上移开,小心把簪子收起来。 “你对媳妇倒是真心。”苻秋漫不经心道,又打了个哈欠。 饭吃完先请了顶轿子把苻秋送回去,到了宅子门口,苻秋是睡着被东子从轿子里抱出来的,自然而然地环着他的脖子,被放上床便钻进被子里,紧紧裹成个虫子。 翌日吃过早,苻秋才发觉桌上有个熟透的石榴,正捏在手上玩,紫烟从外面进来瞧见了,便道,“东子哥拿来的,还生怕别人瞧见,让奴婢不告诉公子呢。” 苻秋心情极好,坐在廊下读书,连蝉叫声也无平日那么嘈杂烦人。 “东子去哪儿了?” “公子成天里就知道问东子哥去了哪儿。”紫烟穿一身绿底子浅红桃花的袄裙也坐在廊下,又胖又白的脸子从她灵活的指尖滑过去,浅绿色的莲心被剥出来放在一个小盅里。 “那他去哪儿了?”苻秋仍然笑问。 “上铺子里去了,今儿铺子里盘点,袁二哥也去了。” 苻秋把手上书一摔,闷闷不乐道,“盘点也不叫我,到底谁是东家。” “盘点累人,天没亮东子哥就去了。回来账本不还是写得清清楚楚给公子看么,底下人只是个跑腿的罢了。” 苻秋讪讪把书捡起来,拍了拍灰,只觉得宅子里呆着没劲。皮影买回来,摊主说要找人来教,到这会儿也没人来。 “薛元书呢?” “薛大哥也一早就出们去啦,风风火火的,像有什么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成天没事儿就追在东子后头。”苻秋一撇嘴。 紫烟嘴角噙着笑,也不多说什么,静静地剥她的莲子,一大簸箕莲子快都剥完的时候,白瓷盅里的莲心也才浅浅一层。 “莲心留下来做什么?”苻秋知道的,那是苦的。 “泡茶喝,清热解毒散暑热的。” 苻秋皱眉,“我可不喝这个。” 紫烟嫣然一笑,“不是给公子喝,奴婢打小心火重,喝惯了的。” 白晃晃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正照着紫烟的一双小脚,她穿了双翘头鞋,鞋头上装饰着不值价的珊瑚珠子,柔软卷曲的耳发被手指勾上去。日光让她的肤色竟像是半透明的,苻秋靠在椅中,静静看了会儿紫烟,而紫烟也由得他看,她是大方端庄的,比紫云有胆色又沉静。 苻秋脸上的若有所思被薛元书进门来的声音打破,实在是他进门的方式太特立独行,只听得一声闷响,薛元书整个人从房顶上滚了下来,砸在天井里好一声闷响。 门房匆忙忙跑过来弯腰传话,“公子,外头有人求见您,他说他姓白。” 苻秋还没说话,薛元书背在地上一滑,翻身打挺弹了起来,怒道,“赶走赶走,别放他进来!” “等等。”苻秋看了一眼薛元书,他脸上带着点伤,像是跟人过招时吃了亏。 “你和白纯砚交手了?”苻秋含着笑。 “那小子贼头贼脑趴在屋上,爷爷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那他厉害不厉害?” “……”薛元书眼睛一鼓,“要不是他偷袭……” 薛元书这人昼伏夜出,白天从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正躺在屋顶上晒太阳,被白纯砚一个小擒拿捉了住,一番扭打下来,快攻的白纯砚占了上风,把薛元书从屋顶上打了下来。 “得了,请进来,给薛大哥道个歉。” 第15章 钢索 白纯砚人还没露脸,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张老板请的护院武功不错,就是比起本少爷来还欠点,该多调教调教。” 薛元书猛然暴起,又想揍那小子。 苻秋赶忙把他按住。 一袭长白褂子,时兴的青白刻丝仙鹤纹,笑里三分狡黠,让人觉得像狐狸。 “张老板,白纯砚有礼了。” 苻秋把人让进堂屋,心里嘀咕,这不请自来的白少爷也是暗卫,倒是混得不错,只不过现在宅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要独自拿主意,他心里还是有点打鼓,遂遣人去秋蕴楼叫东子回来。 紫云送上茶水,好奇地打量了白纯砚一眼,白纯砚眼尖,笑着打趣,“小丫头生得俏,不如跟着白爷回去,做个第十二房姨太太?” 紫云赶忙移开眼,小脸涨得通红,朝苻秋身后一躲。 白纯砚是个男女通吃的,眼珠转了转,朝门口揣着手的苻秋道,“没想到张老板这么年轻,今儿过来是有事要单独与老板谈谈。”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屋里的两双小厮丫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主人的派头令小厮们差点反应不过来地迈出一条腿。 “等等。”苻秋当机立断,“白少先用点茶,不用这么着急吧。” “小爷日理万机,很忙的,还是说张老板自个儿拿不了主意,要等别人来做决定?”白纯砚挑衅地睨起眼。 苻秋脑子一热,迟疑道,“你们先下去。” 白纯砚弯起的嘴角明显带着得意。 一盘未解开的棋局,黑白棋子绞缠着厮杀,白纯砚摆完棋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苻秋有点为难,“我不太会这个。” 斗蛐蛐赌钱他可以,宫里教下棋的师傅是不差,但他就是天生的臭棋篓子,师傅也没办法。那么多玩意儿,为什么偏要玩这个,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白纯砚似乎没料到,沉吟道,“这样啊……” 苻秋觉得有点羞耻。 “其实我也不太会,这是家里师傅让我背下来的,显得我很有文化。”白纯砚说。 “……”苻秋愣了愣,“那白少给我看这个,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不是让你楼里的人带了回来吗。张老板应当给我个回答。”白纯砚翘着一条腿,摸着下巴,自下而上打量苻秋。 “我还没想好。” 白纯砚没作声。 “暂时要留在青州。”八叔那头情况不清楚,人找不着另说,身边就一个太监一个打手,不是做不做什么的问题,是能做什么的问题。这点苻秋想得很明白,初见到白纯砚的惊讶在他脸上已找不到痕迹。现在东子不在,他必须自己想明白一些事情。 白纯砚右手捉着左手袖子,捏着枚白棋在自己手上,冰凉的石子光滑莹润,映衬着他的手指也很好看。 “以退为进没什么不好,但你应该明白,京城局势瞬息万变,又还有南楚盯着,说不得苻姓江山要拱手让出去。十王爷不是当皇帝的料子,多让他留在那个位子上半刻,就多些老百姓遭殃。听说增税令已下达到各州县,京城招了十万徭役,预备再修一所行宫。” “皇宫才落成不到五年,不需要再建……”苻秋忍不住道。 “是不需要,但那是皇上住过的地方,破城当日,就付之一炬了。现在十王爷还屈居在上清别宫,听说急得满脸的包,连朝都改为五日一次,成日里酒池肉林,生怕没命多享几日福。”白纯砚眼神清亮地望着苻秋,“皇上是打算撂挑子不管吗?” 苻秋的手收紧成拳。当皇帝的这些年,他从未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皇帝,他坐在那个位子上,内外的事情都有人打点好,他的朱批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过场。 “朕……力有不逮。”半晌沉寂后,苻秋方艰难道。 “暗卫们会助皇上一臂之力,就算要死人,也轮不上皇上冲锋陷阵不是,还担心什么呢?” “啪”一声落子,苻秋的眼睑跳了跳。 白纯砚却多一句话都不说了,站起身,拍了拍袖子,摸着自己的下巴,“属下在品香楼静候皇上大驾。” 好不容易谈个正经事,为什么要约在青楼啊! 东子回来时,苻秋正坐在堂屋里喝茶,端着茶,半天不送到嘴边,有点没精打采。 “回来了。”苻秋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东子把三本账簿放在桌上,苻秋随手翻了翻,数字一个也没能入眼。 “有心事?” 苻秋的目光黏在账本上,“朕是不是很没用?” 东子没说话。 “怎么做才对?”他捏紧了拳头,抬起的眼发红,咬咬牙道,“不能再窝囊地躲在青州了。” 东子沉默地蹲下身,在苻秋跟前,顺从而忠诚地低下头,“属下想到一个人。” “未过门的皇后娘家,从青州出发去朔州,赶车需十日。” “皇后……”苻秋都忘了,他还有个没过门的国母,打小养在祖父家里。想起皇后的祖父,苻秋忍不住一个寒噤。 “怎么了?”即便是一点微小动静,东子也没放过。 “皇后住在她祖父家,她祖父曾经是我的老师……” 话没说完,东子就明白了,怕是苻秋从前没少挨打,留下阴影了。 但最终苻秋还是点了头。 当天晚上,苻秋屋子里的烛光灭了又亮起来,东子从隔壁钻进他房间,低头熟稔地收拾起行李。 苻秋盘腿坐在床上,望着他来来回回的背影,久不久出了声,“不用收拾太多东西,要是不成,还得回来。” 苻秋对此行希望不大,这个皇后是他娘选的,面都没见过,他现在简直是狼狈鼠窜逃出来的,手上没兵没权,让人帮忙简直有点空手套白狼。苻秋越想越丧气,干脆下地走到东子身后,按住了他正拿起一个鼻烟壶的手,指腹暧昧地在他冷冰冰的手指上摩挲。 东子的耳根刹那就红了。 没片刻,大概是半拖半抱地让东子上床陪自己躺会儿,苻秋吹灭烛火,才爬上床,东子直挺挺地躺着。 “进去点儿。” 东子的身躯挪了挪。 苻秋张着一双大眼,望着床帐子,帐子上挂着的镂空小铜香球晃了晃。 “父皇从前最信任的老臣,就是方太傅。父皇驾崩后,太傅就告老还乡了,走前母后还让他过去后花园说了会儿话,也许说的就是我和皇后的亲事。” 东子默默听着,察觉到苻秋的手指绕上了自己的手指,没躲开,黑暗让他觉得很安全,便由他去了。 “我小时候没少挨方太傅的打,除了太傅,再没别人敢对我疾言厉色。现在想想还想找个地方钻进去躲好。”苻秋似乎笑了笑。 “那时候老是做错事,墨汁洒了刚写好的字帖,笔滚到桌案下面去找不到了,爬树掏鸟不小心把鸟给捏死了……这次更离谱,我把江山弄丢了。”苻秋声音低哑,“没有面目去见太傅。” 他叹了口气,想了又想,被抱住的东子腰都僵硬了。苻秋也没撒手,脸贴着他的心口,“要不不去了,江山什么的,我也不想管了。开个酒楼,安安生生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东子没说话。 他动也没动。 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抬起手来安抚地摸他的背脊。苻秋心里想着,退堂鼓本来鼓点如雷,他想了一晚上,觉得此计可行。他才十五岁,为什么要全搭在这江山上,世上那么多好吃好玩儿的,他都没有享用过,却要为了这和他没什么大干系的江山做些铤而走险的事情。 二十个武功高强出神入化的暗卫都只剩下了六个生死不明的。何况他还只会点三脚猫功夫,射射箭,能做什么? 东子平静无波的声音从近处响起,“今日秋蕴楼里来了人。” “谁?” “青州知府。” “……” “白纯砚能找来绝不是偶然,他能发现皇上在这儿,别人也能发现。” 苻秋心里荡起了细小不绝的波浪。 “从小你就是太子,坐上皇位,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大事都有人挡在你前面。先帝、太后,还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皇上从未听说过的暗卫,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也许与你素未谋面,却为你和大楚江山献出了宝贵的性命。” 苻秋察觉到东子的手贴上了他的背脊,但那抚摸不是安抚,而是一种支撑他的力量。 “你是大楚名正言顺的皇帝,你身上流的血,决定了你的道路。只要你肯出面,必然一呼百应。” “那之后呢?”苻秋问,“夺得皇位之后呢?” “做个明君。”东子的声音里有种笃信。 苻秋猛一个翻身,亮晶晶的眼睛从上方俯视着他最忠诚的仆人,鼻尖抵着他发凉的鼻子,二人鼻息相闻,呼吸像他说话一般透着紧张,“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东子的手碰了碰苻秋的脸。 食指和拇指忽然捏住了一块腮肉。 “……”苻秋登时一泄气,趴在东子的心口,喋喋不休道,“我就是有点怕,丢人是丢人,可我只对你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十叔争……反正该我去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我就是想一想……” 话未说完,嘴唇被东子的唇吻住了。 等苻秋回过神,他已被结结实实压在床上,东子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吻他,似乎积攒多时的热情要在这一刻全都倾倒出来。 唇分时,苻秋的嘴唇都麻了,肿着舌头含糊道,“大胆!” 然而更大胆的事情发生了。苻秋觉得东子的手和腿从未那么灵活过,昨天在品香楼学的完全都使不上,没一会儿他就浑身没力气,只软着嗓音让东子停下。 东子停下了。 一双眼睛仿佛深夜般含着让人只能感受无法分辨的深邃情感。 “这样不对。”苻秋喘着气。 他攀着东子有力的手臂坐起身,掉了个个儿,坐在他腿上,喘了会儿才道,“你翻过去。” 东子起先不干。 但拗不过苻秋,总算还是趴着了,苻秋松了口气,紧张得爬下床去拿那个品香楼带出来的精巧镂花盒子时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出宫太久,你都忘了自己是个太监啦!” 东子没说话,就那么趴着,一条手臂枕在鼻子下面。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渴求了很久的事情,却又不像是充实的如愿以偿,反而像小时候练轻功走钢索过山谷时的战战兢兢,一不留神,大概要掉下去。 但也没办法,只要开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第16章 苞米 在品香楼学到的似乎完全不管用。 东子的背肌和腹肌明显又带着点紧张僵硬,苻秋艰难吞咽,到了紧要关头却忽然停了动作,头伏低在东子耳朵边上。 “你放松。” “嗯。” 嗯了之后,该硬的肌肉还是硬着…… 总之这并不是一个十分愉快的晚上,苻秋急吼吼地开始,疲倦非常地躺下,本应大汗淋漓的东子却精力十足,完事还把他抱到浴桶边上,伺候着他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又伺候他睡下。 一切都像二人每天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那么自然,但东子挺高兴,这种高兴延续到他站在院子里洗冷水澡的时候,还不觉得井水冰人。 站在院子里清清爽爽拿冷水冲了个澡,水珠挂在东子的身上,穿衣服显得瘦削的东子,脱了衣服却健硕非常。该长的肌肉一块不少。 他闭着的眼睛忽然张开,眼内显出杀机。 飞射出去的澡巾甩了薛元书一脸,薛元书站在廊下,将帕子捡起来,走到他跟前,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扫视,啧啧两声,手指刚要碰上东子心口的红痕,他一侧身。 “什么事?” 擦干了身的东子翘腿坐在廊下,一只手拨弄湿润的头发。 “扮猪吃老虎。”薛元书抬头望月,两手朝后撑着栏杆。 东子没说话,沉默地擦头。 “你们明天要走?” 东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别误会,作为一个武林高手,除非堵上我的耳朵,否则即使我不想听到,也完全无法避免听到你们的秘密。”薛元书说。 “嗯。” “会回来吗?” “不知道。”茫然像一股雾蒙蒙的烟气,弥漫了东子的眼睛。 “让我跟你们一起。” 薛元书话音未落,东子就摇头。 “我现在是老大。” 东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要不然再打一次?”薛元书嘴边噙着可恶的笑。 东子瞳孔紧缩,想起被薛元书痛揍得满嘴血腥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想了想,说,“可以。” 薛元书从栏杆上滑下来,站在东子跟前,低下头,他额前的两溜发遮挡着他的左眼。 “是谁要杀他?”东子的语气有压迫感。 薛元书并未立刻回答,但最终他还是说了,“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薛元书的动作很快,东子来不及看清楚,就觉得下巴被人摸了,等回过神,薛元书已经不在跟前。 东子有点失神,一条腿搭在凳上,抬头看天,月亮躲在乌云后面,他不太年轻的脸上,出现了轻微的困惑。 事实上八王爷一直对苻秋很好,他的智商显然远远跟不上有先见之明的先帝,至少他完全看不出八王爷要造反。 二更天。 东子顶着一头湿润的头发回自己房间整理,三更睡下,五更时分在床上突然睁开眼。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清醒过来,翻身下床。 被抱上车时,苻秋还完全没醒过来,他只知道自己又上路了。醒来时候已经是晌午,嗓子眼就像吞了火炭一样的难受,声音也嘶哑—— “谁在外头?” 他掀开车帘,看到东子在赶车,旁边还有一辆马车,另外三匹马,熊沐、薛元书、袁锦誉,并行的马车里探出个头,满面带笑的白纯砚“刷”一声甩开山水画的扇子,他有无数花样不同的扇子可以假装风流。 “张老板,你的丫鬟借我用用,不介意吧?” 东子一边赶车,一边回头看了眼,朝苻秋道,“紫烟和紫云在那边车里。” 太阳发白,马蹄扬起沙尘,苻秋呛咳着缩回位子上,这才有点回过神,又爬到前面去,一只手扯了扯东子腰侧的衣裳。 “嗯?” “咱们是去朔州?” 东子点了点头。 “还多久?” “要好几天,天黑之前,找地方住店。白天赶路,晚上人马歇脚。” 东子沉稳的声音让苻秋稍安心下来。东子赶车很稳,苻秋坐在马车里,口渴了,倒了杯水喝着。看见对面座位上堆着两个包袱,这一次带的东西比从京城跑出来带的还多。 左边的包袱掂着又软又轻,是衣物和一些琐碎,另一个包袱小小的,但比第一个要沉。苻秋有点好奇,扯开暗绿色的布,里面是块白布。 白布里是黑布…… 黑布里是红布#@¥¥%…… 最后一层一露出来,苻秋免不得心头一凛。皇家专用的黄布,跟龙袍一个颜色,他的手指颤了颤,轻轻解开上面的结,答案呼之欲出。 方的,像个匣子似的,摸着坚硬,还挺沉。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7节 苻秋心头虽已有数,但当那块他用惯了的玉玺出现在眼前,他还是近乎愣了。在车里一声大叫,“停车!停车!” 马车静静停在路边,袁锦誉、薛元书和熊沐听从指令到十米开外喂马吃草。 熊沐拿手遮了遮耀眼的阳光,郁闷道,“出来之前刚喂的马草,都吃不下了。” 袁锦誉盯着圆滚滚的马腹,担忧地看了眼马车,“他们不会打架吧。” “那我的小情人就不会吃亏了。”薛元书好整以暇地抱胸。 “呸,别觊觎我弟。”袁锦誉眼睛一鼓,卷袖子。 薛元书看了看他读书人的鸡仔弱胳膊,叼着根草,居高临下地扬了扬下巴,“要不觊觎你?” “……” “太弱了……我实在不好勉强自己。” 白光乍然一现,袁锦誉的扇子猝不及防袭向薛元书,直取咽喉。杀手的直觉让薛元书双足尖点地,毫无压力地飞跃后退,悠然地张开双臂,一个华丽的转身,挑衅地冲袁锦誉勾了勾食指,“爷爷好久没打架,痒痒,正好挠挠。” “……老子宰了你!” 熊沐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手痒地摸出银簪,“媳妇儿你放心,我习武只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绝不家暴。” “你说谁家暴!”袁锦誉和薛元书扭头齐声道,同仇敌忾地扑上去和熊沐扭打成一团。 “这是什么?”苻秋按捺着蠢蠢欲动的怒气。 大楚玉玺孤单单杵在一堆布里。 “国玺。” “朕知道。”苻秋大声道,“你他妈带着国玺跑出来一直不告诉我,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还是想背着我把玉玺给谁?给谁?藏了这么久,你打算带去朔州给谁?” 苻秋也知道,东子对他是绝对忠诚的,但对他有秘密瞒着他这件事感到很不高兴。 东子抿了抿嘴。 “等会儿。”苻秋似乎被气得不轻,撩起袖子,“过来。” 东子单膝跪地,头与苻秋的胸膛齐平,他举起手似乎想揍他一顿,结果落下去却变成了勾住他的下巴。 “……” 苻秋紧闭着眼,耳朵紧张得发红,在东子的嘴上啃了两口,满意地看着他的嘴唇红肿,这才板着张脸,磨牙道,“以后不许瞒着我。” “……是。”东子垂着眼。 “抬头。” 东子抬起头,坦荡的眼神让苻秋觉得好像看见了一片秋天里的池塘,池水静美。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东子明显一愣,终究无可奈何地爬起来恭敬地亲了亲苻秋的嘴唇,又跪回原地。 苻秋满意地弯起了嘴角,“得让你记住教训,虽然你武功比我高,但我才是主子,以后重大的事情都得告诉我。”随即又小声说,“小事你自己拿主意。” “好。” “玉玺我收着,银钱我收着,大事我决定,记住了?”苻秋迫不及待地约法三章。 “嗯。” “好了,出去赶车吧。” 东子直起身,刚要退出去又被拽住了袖子,苻秋的脸蛋有点红,似乎犹豫了很久,眼光飘忽地在东子的腰部飞快扫了眼,认真看着他的眼睛,“疼不疼?” “……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出去吧。”苻秋语速很快,没敢看东子的眼睛。 马车再次启程,另一驾马车上的白纯砚闲闲地同鼓着双惊奇的杏眼的小丫头道,“当时进了地宫,差不多一片湖那么大的地方,都堆着金银珠宝,宝珠把地宫映得亮堂堂的,少爷就知道,这回是跟对了主子。” 紫云托腮眨巴眼紧盯着白纯砚,“奴婢以为白家是大户,少爷是承的白家家业呢。” “哪儿呢,本少爷无父无母,全凭个人打拼。这些年里风里来雨里去,上刀山下火海,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白纯砚说着撩起一边袖子,示意紫云捏自己的肱二头肌。 果然很硬。 紫云向往道,“还是我们家公子养得好,细皮嫩肉的,摸起来一定软乎乎的很舒服。” “……”白纯砚尴尬地掩起手,眼角偷瞥前面赶车的紫烟,努嘴道,“你姐姐赶这么久车,也该换班了吧?” 紫云摆了摆手,“不用。” “用的。” “真不用。” 紫烟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手中马鞭一扬,“白少爷还是别让奴婢的小妹赶车,她的拿手特技,是平地翻车!” 白纯砚认命地在车内狠狠坐了两下。 苻秋在车内总是不安分,但沿途也没什么好的景致,一路都是黄沙。半路上正昏昏欲睡,一种奇特的香味飘入车中,苻秋拍了拍车厢木板,“停车!” 马车停在一片田地里,两个衣着破烂的农户拥着一堆火蹲着,看见来人,都警惕地抓住了身边的锄头。 苻秋从东子身后跑出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跟着,东子隔着半步跟着他。 “你们在烤什么吃的吗?”那气味实在香甜诱人,苻秋本来睡着,都被食物的香气勾得下了车。 “你们是什么人?”农户仍未放下锄头。 “南边来的,想跟你们换点吃的。”苻秋朝东子伸出手。 东子会意地摸出点碎银子,差不多有二两,朝两个农夫递出。 其中一个农夫接了,另一个却不屑道,“有钱了不起?现在有钱也买不到吃的。” 接了银子的小声劝道,“总比没有好。”说着又讨好的从火堆里刨出一根黄黑黄黑的棍子,那东西很烫,农夫捡起丢在一边的叶子包好,双手捧给苻秋。 “这是苞米,少爷没吃过罢?”农夫咽了口口水。 苻秋确实没吃过,捧着吃了一口,有点苦又有点甜,苞米显然有点糊了。登时觉得兴味索然,但那农夫还眼巴巴瞅着,苻秋想了想,让东子去把车上带的食盒拿出来。 那食盒是东子怕苻秋路上饿了专门攒的,一共三个,都是零嘴糕点之类的。光看彩漆的食盒那农夫已然直了眼,吃相很不好看,狼吞虎咽的,还噎住了。 “慢慢吃,这一盒全给你们,食盒也给你。”苻秋笑了笑,烤得又干又焦的苞米一粒粒掰下来细嚼慢咽又别有种滋味。 “这是你的地?” 地里除了没收完的玉米,也没别的了,土地很干,杂草丛生,像没人打点的样子。 “不是我的,是同乡应征前托我照看的。” 苻秋点点头,“怎么现在有钱也买不到粮?” 另一个农夫始终不抬头,拿着根木棒在篝火里戳来戳去。 “要打仗,都征用了,还有什么吃的,要是不在自家地里守着,苞米都别想吃上。” 苻秋静静听着,男人初开始不想同他讲话,结果话匣子一开,嘲讽语气倒把家里情况说清楚了。 这块地方还没出青州,苻秋没想到,即使是青州这样富庶的地方,村子里也没东西吃。青州城里要好些。他忽然想起来,袁锦誉好像提过一嘴,粮食一直在涨价,不过酒楼是水涨船高的,粮食涨,菜价就涨,总归不会亏了去。 大楚同南楚打仗,仗打得越久,百姓越是受苦,道理他知道,却从没有想过到底苦到什么程度。 听完两个农夫诉苦,苻秋回到马车里,有点睡不着了,频频从窗口朝外看。衰草连天,大部分田地无人耕种,沿路也没见多少人烟和村庄。 晚上在镇子里歇脚,苻秋叫的牛肉没有,羊肉没有,连猪肉都没有。不过还有鸡鸭,价格竟不比青州城里便宜多少,还是限量供应。啃着硬邦邦崩牙的馒头,苻秋一直没说话。 “张老板开的伙食太差了。”白纯砚一条腿搭在长凳上,往馒头里夹上酱菜,吃不惯。 见苻秋不说话,转头对两个丫鬟问,“你们说是不是?”捏了捏紫云的下巴,小丫头吓得朝东子那边一躲,白纯砚笑了笑,“赶几天路,怕是姑娘家都要瘦出一把柳腰。” “不爱吃别吃。”袁锦誉不耐烦地咬了口馒头,左眼上带着个青紫的圈。 白纯砚眉毛动了动,“掌柜的这只眼同没用护院的眼倒是很配。” 袁锦誉对面坐着的薛元书,也青着一只眼,不过是右眼。 “等进了朔州就好了。”熊沐和气道。 “我们去朔州?”白纯砚是天亮后被一封书信叫过来的,这才是第一次听说目的地。 “对。”熊沐奇怪地看了东子一眼,“哥没告诉他?” 东子动手撕开一个馒头,碎块放在粥里泡软,把碗推回苻秋眼前,又拿过他刚啃了两口的硬馒头,吃完一个馒头,才说,“白少人聪明。” 白纯砚得意地一笑,“我当然是知道去朔州,但不直接告诉我也不太好吧。” “到了就知道了。”东子看了他一眼。 白纯砚避开东子的目光,硬着头皮吃完饭,说要出去遛食。 “我也去。”东子说。 白纯砚看了眼他还有半碗粥的碗。 东子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站起身,跟在白纯砚身后。两个人迎着微凉的夜风走了出去,小雨纷纷扬扬。 “下雨了。”白纯砚说。 东子嗯了声,先白纯砚一步走进了雨里。 第17章 虎威 冷馒头在粥里泡软了吃也是不好吃的,加上没人伺候了,苻秋只吃了两口就说要上楼。 楼上屋里没关窗,风将雨丝吹进屋里,冷得苻秋一缩脖子,关窗粗粗洗完脸和手脚,钻进被窝里。 等东子回来再睡。苻秋心里这么想,但长途跋涉带来的疲倦很快打败了他。迷迷糊糊时,听见有人进屋,他低声问了句什么,对方也嗯了声。 再回过神,被子里已多了个人。 苻秋张开眼,还没睡暖的手脚朝东子怀里拱了拱,听见他轻抽一口凉气。 苻秋彻底醒了。 “怎么伤的?”苻秋的语气带着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他的手贴着东子的背,摸到突出的伤口,翻身下地去点灯。 他手里捏着灯,把东子翻过去趴着。 东子只穿着绸裤,约摸三寸长的创口,已清洗过。 “药粉呢?”苻秋简直要气炸了,冷着脸从包袱里翻出药粉,倒上去时听见东子一声抽气。 “还知道痛,你不是刀枪不入的吗?”苻秋冷嘲道。 东子趴在枕头上,像个死人。 苻秋拿手指将药粉细致摸匀,眼前的男人安静趴着,窄瘦的腰,背脊像是一道优美而有力的弧线。苻秋抬手就是一巴掌。 东子像个闷葫芦。 抽在东子臀上的巴掌改了动作,改抽为抚,手指沿着细瘦的脊骨朝上。 “皇上……”东子严肃道。 “嗯?”苻秋出神地望着他的伤口。东子也没多好看,不够细皮嫩肉,别人摸起来是丝缎,他就是块朴实无华的葛布。苻秋迷恋地低身在他伤口旁亲了亲,舌头舔了舔没沾到药粉的皮肤。 东子呼吸有点不稳,左手肘撑起上半身,扭头过来。 苻秋已一本正经站起身收拾好药瓶,吹灭烛火。 “趴着。” 东子要翻过来,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怎么弄的?” “打架。” 苻秋想了想,一只手掌贴在东子腰际取暖。 “和谁打,白纯砚?” “嗯。” “为什么?” 东子不说话了。 东子就这个样子,不肯说,就是揍一顿,也不会说。苻秋有点没奈何,把脸贴过去,东子的手臂粗壮而温暖。 过了许久,苻秋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东子的手温柔地摸着他的头,低沉的声音响起—— “别同白纯砚走得太近,他会带坏你。” 苻秋含糊地说知道了。 一夜无话。翌日吃过早,重新上路,苻秋嘴里没味,从食盒里找出来白糖腌的杨梅吃,桂花香气充溢口中,登时高兴起来,随手给东子嘴里也喂了枚。 过了朔州界碑,天气转凉,虽是午后,天空却堆满乌云,暴雨随时可能倾盆而下。 朔州城门没有盘查,进了城,熊沐下去打听方家所在。 青布幔撩开,苻秋手里捏着卷书,心思却全不在书上。熊沐钻进车来,搓着手,一边叫冷,一边汇报,“城东头的大宅子就是,有个鸿雁山庄。” 苻秋亲手给他斟茶。 “现在就去吗,会不会有点唐突?” 东子归然不动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又撩开车帘看了眼天色。 “找地方落脚,明日我先去拜访太傅大人。” 朔州虽比不上青州繁荣,街上的人却也不少,街面能容三驾马车并行,朔州知府打理得不错。 苻秋趴在窗户边上看落雨,银线将天地连成一片,他看了会儿,转头去问东子,“明天你一个人去吗?” “嗯。”从包袱里取出换洗的衣服,东子就去找盆子,回来时让苻秋把沾满泥灰的袍子脱下来。 “中衣也脱。” 最后一层不用东子提醒,苻秋有点脸红,忍不住找话来说,“要是方家不行,咱们怎么办?” “不行再说。” 东子猛然伸手,替他将最里一层丝衣剥下来,丢进盆里。没等苻秋感受到寒冷和害臊,带着皂角香气的宽大外袍罩在他身上,有点长了,不是他的。 “先穿着,洗完衣服给你洗澡。” 苻秋坐在浴桶里,东子就像揉一根萝卜头似的在他脑袋上搓头发。 “眼闭着。” 东子难得笑了笑,在他脸上轻轻亲了口,兜头一瓢水阻止了苻秋睁眼。 “死太监!” 东子粗糙的手指抚过他的身体,自打做了那回事,这种简单的抚摸也让苻秋起了反应,他有点局促,两手搭在浴桶边缘,问,“好了没?” “等会儿。” 东子似乎走开了。 苻秋打了个哆嗦,没一会儿,干燥的布料擦过他的脸。 苻秋猛然从浴桶里站起身,反手扯过毯子朝东子脸上一蒙,抓紧毯子两段,一个使劲,东子猝不及防被拽进浴桶里,上身全湿透了,坐在苻秋的腿上,总觉得有什么顶着他。 “还使不使坏!”苻秋喝问,盯紧东子从毯子边缘露出的鼻子,他的鼻翼微微扇动,鼻端像刀子果决切出来的,视线落于他浸了水的嘴唇上。 东子喉头上下,有力的手掌按在桶沿上。 月上中天,孱弱的皇帝坐在床上直打喷嚏。 红糖姜汤又甜又辣,苻秋打小受不了姜味,忍不住蹙眉,瓮声瓮气道,“你也喝一碗。” 这一晚上两个人都发了汗,早上起来床单被子又湿又热,苻秋在被子里闭着眼缩了缩,身边已没人了。 不到中午,客栈里就闯进来几个衣料上等的家奴,有礼有节地问掌柜的一番打听。 苻秋几个正坐在堂子里等饭,才上了个香菇菜心。 “谁是张少爷?”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问。 苻秋一抬头,男人就两步到了跟前,冲苻秋一拱手,“张少爷,我家老太爷有请,城东头鸿雁山庄,您的朋友已在庄子里坐着等您了。” 一路上苻秋心事重重。下车时紧张得两手发汗,站在鸿雁山庄门前竟忍不住双腿打颤。 “张少没事儿吧,脸怎么这么白?” “对呀,公子没事吧,瞧着像中暑似的。”紫云大声说。 众人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 “没事。”苻秋硬着头皮抬步上去,其余人被带去安置,只带了苻秋一个朝内院而去。 他一路都没听带路的家奴说什么,眼珠慌张地四处乱看,刚穿过一片湖,走到大院里,停在一间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早秋桂花已开,甜香阵阵。 带路的人进屋去了,苻秋忐忑非常地站在门前,里面半天没个人出来。苻秋想明白了,方太傅要给他个下马威,指不定门前挂着的那块布帘子后等着他的是什么。 于是一撩袍襟,咚一声端端正正在屋前跪下,声如洪钟,“不肖弟子苻秋,请方老爷子指教!” 院子里回荡着苻秋的声音。 门帘静垂着,像一张没表情的脸。 “求方太傅帮朕。”苻秋重重一个头磕在青石地上,再不起身。 铁拐拄地声一下下来到苻秋跟前,那条拐杖他还记得,是先帝赐给方太傅的。 “苻秋。” 苍老的声音仿佛来自千里之外,苻秋满头冷汗,不敢妄自抬头。 “这根虎威杖是先帝赐给老师的,你还记得吗?” 苻秋艰涩道,“弟子记得。” “还记得先帝说过什么吗?” 方太傅是在一次除夕宴后的第三天里递上告老还乡的折子,先帝看了,赐给他虎威杖,杖身虎纹,杖头王字虎头。 “父皇说……父皇说……让老师上打昏君下责佞臣。” 说完这句,苻秋就知道自己要挨打,这还没挨,浑身的肌肉已绷紧了。 此时东子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方老爷子要打,属下替皇上领受。” “呵呵,那要不要苻家的江山,也让袁家人来替皇上坐?”方太傅白须抖动,不怒而威的脸上一丝和缓都无,也没把东子看在眼里,只看着打小心思就不在江山帝位上的皇帝,总算到了这一天,他弄丢了江山。 苻秋眼角余光瞥到身边跪了个人,一股勇气在心中蕴化开来,他脖子一硬,抬起头来,坚决道,“请老爷子责罚!” 没想到方老爷子看着摇摇欲坠,揍人毫不含糊,统共三十杖生受下来,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的苻秋被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老爷子打完人就进屋,不给苻秋说话的机会。 东子跪得腿麻,起身两步踉跄。 亏苻秋还笑得出,挨打的是背,不知道脊骨断了没。不怕有武功的人来打,好歹有个分寸,就怕老爷子这样的,没分寸。 东子抓着他的前臂,把人拖到背上,刚一背起来。 下人走前来,“老太爷说了,让少爷睡东厢,大夫在屋里等着了。” 苻秋止不住笑出声来。 东子反手在他背上一挠,苻秋痛得连声大叫。 “胆子养肥了是不!回去砍你脑袋!”说着一巴掌拍在东子的后脑勺上。 苻秋心情好,一听连大夫都请好了,他就知道方老太爷这关算过去了。回头一想,其实要不是决定帮他,老太爷也不会让人请他过来,东子一来就得吃闭门羹。 “喂,公公,晚上打二两酒来,咱们庆祝庆祝。”苻秋兴致勃勃地在东子背上扭来扭去。 东子闷着头不说话。 “嘿,大闷头。”苻秋把东子的脑袋像个球似的拨来推去,趁下人没注意,凑在他耳朵边上吹热气,果然东子的耳根子红了,苻秋压低声音,“有种的晚上也别出声。” “……” 苻秋豁然蹙眉,手僵在东子耳朵上,“好像你是没……”他收了声,一看东子没生气,又来劲在他背上扭来扭去地直像条虫。 老太爷肯帮忙,这事就算成了一半,苻秋乐观地已经看到自己重新回到皇宫,想的倒不是龙椅,那把椅子又大又冰,坐着不舒服。他想的是再也不用抱头鼠窜,到时候要以他的名义,在大楚开它十多二十间酒楼,这营生来钱,再也不用担心官府骚扰,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过得有点疲了。 背上衣服扒下来时,东子只看了一眼,就捏紧了拳头。 苻秋忙拽住他的手,“喂,你干嘛,快松开。” 东子眼眶发红。 “你还想去揍回来不成?” 东子没说话,眼睛看地面。 “嘿,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老太爷也是你敢瞎打主意的,忍辱负重懂不懂?”苻秋一直拽着他,直至东子沉默点头,松开拳头。 苻秋才得以舒舒服服趴着,他偏着头,长出了口气,“被老爷子打一顿,我这心里也舒坦。哎哟!大夫您轻点儿,照顾照顾我这细皮嫩肉的喂!” 一时间屋里伺候的几个家丁都忍不住笑了,低头藏着。 上完药,苻秋把下人都支出去,打算睡一觉,可趴着怎么也睡不惯,迷迷糊糊闭着眼虚弱地喊,“东子?” 东子本就在床边,以为他要喝水。 结果苻秋没张眼,伸手就把茶杯打落了,自己没发觉,拽着东子一条手臂蹭来蹭去,总算蹭得睡着了。 第18章 诶? 翌日苻秋睁开眼。 东子也醒了,起身好大个趔趄,把进屋伺候的紫烟扑了个满怀。 “哈哈哈哈哈……”苻秋在床上歪来扭去。 “……” “东子哥,你小心些。”紫烟扶了他一把,半嗔半怨地朝苻秋道,“公子便是不起身,也该唤人进来梳洗,让老太爷瞧见,像什么样子,回头说我们府里不懂规矩。” 苻秋嘴角噙笑,“谁府里?” 紫烟头一扭,从紫云手里接过来铜盆放在架子上,伺候苻秋擦手擦脸。 苻秋仍然是趴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着落在紫烟红通通的侧脸上,打趣道,“瞧上谁了,公子给你保媒?” 红脸刷一下变白脸,替他擦完脸,紫烟便头也不回地扭身出去。 “公子一点不懂女儿家心思,怪不得姐姐要生气了。” 妆镜前的椅子上垫了极厚的褥子,苻秋的伤在背上,坐起时疼得直抽气。 “什么心思?” 桌上玉冠碧玉簪,旁边几个伺候的不认识,是方家的人。苻秋扫了一转,重盯回正替他梳理头发的紫云,“喏,你说说看,你姐姐什么心思?” “还不就是对公子那点心思咯。”紫云扳正苻秋的头,令他脸朝着铜镜,镜子里映出女儿家稚嫩娇羞的脸,大眼专注得似乎世上只有苻秋的头发这一桩大事。 “胡说,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苻秋把碧玉簪随手递给紫云。 “少爷价成日就知道问东子哥去哪儿了,哪儿把咱们下人放在眼里啊?”紫云撇嘴,镜中的苻秋梳好了头,一派明秀的公子哥,“好了,奴婢厨房里还有活儿,方老爷子说了,带来的人也不许白吃白住,都与方家的下人住在一处。” 苻秋点头,“去吧。” 方家下人也都训练有素,梳完头说完话,早饭端进屋来吃。苻秋看东子在门外站着,就叫进来,一桌吃。 “老太爷说让你先养着。” “嗯。” 红油腐乳很好吃,苻秋给东子夹了块放在碗里。 东子边吃边道,“这间院子就拨给公子住,出了门右拐,转角那间大屋是书房,老太爷都让人布置好了,公子养伤时,就去那边读书。” 一说读书苻秋就头痛,侧脸道,“每天都得去?” “嗯,明日起,五更天开始读书,老太爷要过来看。老爷子还说了句话……”东子呼哧喝完粥,眼里似含着笑,“让你起不来就裹包袱走人。” “……”苻秋手里筷子挥了挥,“他老人家不忍心。” 话是这么说,当天苻秋在院子里让人扶着走了几圈,就回去歇着,晚上也睡得早。真就从第二日起有了读书样子,天天五更起早。连方太傅八十高龄都天天五更来巡房,他也知今时不同往日,方家将来还有得要仰仗,那套皇帝做派是再使不得的。 一月之后,方太傅给他布置的八部史集念得差不多了,一早方老爷子便过来考校。 深秋天亮得晚,东子站在院子里。 起初一丝天光也无,天刚亮时是深沉的青白,之后那青白轻盈起来,再后就是红日的天下,青红交织时是瑰丽的紫,紫色散去,红日万丈,及至天光全白。时光似乎静止了点染在东子纹丝不动的身躯上。 刚过正午,苻秋拍着咕咕叫的肚子迈步出来,垂头丧气耷着头。 “不行再读过便是。”东子走过来,屈身替他整理袍子,拍去下摆上的褶子,摆正束腰上的蟠龙玉佩。 猝不及防被扳起脸来亲了口。 “……”东子愣了。 “小爷只要肯用功,绝对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苻秋大笑着扒着东子的肩,把人拽下来,就往他身上倚,让东子背着朝屋里走。 “饿成傻的了,饭要是没好,小爷就咬死你!”苻秋笑说着在东子耳朵上舔了口。 东子耳廓通红,只得把身上人按着,老实背着。 “都是你爱吃的。”他嘴角带着很浅的笑。 “陪我吃。”苻秋鼻息贴着东子的耳朵,朝他耳蜗吹气。 东子分不出手来挠,只得道,“别吹,待会儿摔了你。” “那你摔吧,小爷背上伤全好了,疼一个月也疼习惯了,砰一声摔个血溅当场,小爷再不用念书啦!” 苻秋兴高采烈的声音让东子越发不敢让他摔下去。不过他也不吹气了,把头埋在苻秋宽阔的肩膀上,眼眶有点发热,从不夸他的方太傅,竟说他可以当个明君。但这话他不会说出来,尽管这认同让他很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不是个绣花枕头,他只要好好做,也能做出一番样子来。 但还不是时候,等这天下被他夺回来,治出个海清河宴,不必他自夸,天下人也要夸他。 吃过午饭,难得不用读书,苻秋让人换了身干净的。靛青色布锦文士袍,如意纹宽革带,脚踩厚底方头黑靴。方家在衣食住行上从无苛待,连方太傅也说,“为君者,仪制不废,心性不坏。” 秋高气爽,正是赏菊的时节。苻秋一出院子才知道,方宅比自己想的大多了,差不多是半个行宫。碧瓦朱檐,层台累榭,间或人造的流觞曲水,水上飞阁流丹,建筑工艺未必在皇宫之下。方太傅升任太傅之前,听说曾做过工部尚书,本事不小。 经湖上回廊过,微风徐徐,波光粼粼。 出逃以来,苻秋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平静。回廊之后,绕过假山,菊花香气愈发幽静宜人,隐隐传来的人语响让苻秋停下了脚步。 “青芜,真是祖父让我来的?莫不是诓我,祖父也没来,叫我来做什么?给大娘的绣样子还没描好,我得回去了……” “大小姐再稍等会儿,就一会儿。”丫鬟声音听着也急了,“老爷子真的说了让奴婢带大小姐过来。” 苻秋脚底下一动。 立刻传来一声喝问,“谁在那儿躲着?还不出来。” 是个隐含威严的女声,让苻秋想起从前宋太后还是皇后时,国母的架势。他浑身一凛,大大方方走出去,恭恭敬敬一礼,“在下张昭云,在府上作客,唐突小姐了。” 方才还不耐烦的方家大小姐这会儿却兴致盎然地将苻秋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我知道你,祖父一天到晚叫我去看你,说你受了伤。” 方小姐生一张鹅蛋脸,肤色莹润,五官虽平淡无奇,却有一双显得聪明灵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苻秋,又问,“不是说你伤着了?怎看不出来?” “伤在背上,大小姐总不是要我脱给你看?” 方家小姐拿着绢帕沾了沾嘴角,笑道,“你倒是有趣,无事来我院里说说话也是好的,我过去找你总是不妥当的。” 大楚民风虽奔放,未出阁的女子总穿越大半个府邸跑到男人那里去,府里下人总会嚼舌根的。 苻秋理解地点了点头。 二人还浑不知这正是方老爷子的意思。 回去时候天已快黑了,虽只是在方宅里转转,但足有千顷,苻秋累得不行。 东子蹲着身给他脱靴,一只脚从靴里解放出来,苻秋立刻便踩住他的肩,满面兴奋道,“猜我今日遇见谁了?” “谁?” “从前母后给我定下的皇后,正是方家的大小姐,今儿我在院子里撞见了。” “喜欢吗?”东子不动声色将他的脚从自己肩上拿下,又脱去他另一只靴。 “说不上,但很有母后从前的威仪,要是她当了皇后,定会把后宫收拾得服服帖帖,朕就可以专注前朝。” “那甚好。” 苻秋说不上哪儿不对劲,总觉得东子不是很高兴,但又一想,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脸色都没个动静。 自来了方宅,东子也不和他一个床睡了,唯独是他伤了背的头几天,东子总来守着。到晚上歇下,苻秋把房里的下人都屏退,留东子下来守夜。 方家的规矩,守夜的下人在外间屏风后支一张小榻,主子有吩咐了,夜半起来伺候点茶水之类。 半夜。 苻秋爬下自己床,绕过屏风,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小榻前。 椅子脚在地上擦过发出尖锐的声音,东子仍未醒。 “我知道你醒着的。”苻秋说。 东子没动。 “陪我说说话。” 东子双眼紧闭,四肢一动不动。 “我要上床了。我真的上床来了哦?” “……别,床会塌……” 话音未落,苻秋刚跪上小榻,就听“轰”一声,东子两手圈着让他不会摔到地上,苻秋压在他上方,嘿嘿两声,“朕是金口玉言。” 苻秋站起来,顺手拉东子起身,朝自己床走。 “反正床也塌了,进来睡。”苻秋兴致勃勃爬上床,朝东子招手。 东子无可奈何地躺到床上,一条手臂伸过去,苻秋熟练地抬起头,枕着他的胳膊,翻身过来看东子闭上眼的侧脸。 “下午我听方小姐的丫鬟说,是她祖父让她去花园里的,我想了想,老爷子应该还想续上那桩亲事。等回京,方家长女就是我的皇后了。” 东子没吭声,察觉到苻秋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划来划去。 “要是不用娶媳妇就好了,后宫一大堆女人,想想都头疼。” “皇上,此话不可胡说。”东子沉声道。 “不是胡说,就同你一处说说。东子。”苻秋小声叫他的名字,把嘴唇贴在他的脖子上,两手环着东子,像一只小猴子。 “我……我对你好吗?” “……”沉默了会儿,东子摸着苻秋的背脊,“好。” “将来回宫你做总管好吗?”苻秋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里瞅着他。 那眼神让东子难以拒绝,他也没想过要拒绝。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8节 “好。” 苻秋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就这么说定了,你要陪我一辈子的,知道吗?” “知道。” 从小时被父亲带进宫见宋皇后那次,他看到在院里撅着屁股同太监斗蛐蛐的那个太子,就依稀知道,他的命运同他是不可分开的。 “那你也不许生气,不许吃醋,知道吗?”苻秋小声说。 东子哭笑不得,“知道了。” 被子里的苻秋翻了个身,膝盖踢到个什么东西,东子眉头紧拧,完全克制不住那声痛吟,甚至推开了苻秋。 “……”苻秋神色怪异地低下头隔着裤子摸了把,听见东子倒吸一口冷气,登时吓得声音发颤,“这是什么……” 第19章 方家 “你别动。”苻秋厉喝一声,翻身下地找蜡烛去了。 东子坐起身。 “他娘的叫你别动!别动哦!不然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烽火烧唧唧!”苻秋示威地晃了晃手上的烛火。 东子只得躺下去。 床边矮几上放着灯,苻秋坐到东子腿上,将大被一掀,褪下他贴身的裤子。 东子一条手臂搭在眼睛上,脸有点发红。 苻秋已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羞愧、愤怒、嘲讽、激动一股脑儿涌上来几乎把他淹没,两腿之间那物安静地匍匐着,他看见他大腿上的麒麟印,还有几道即使在如今看来也十分狰狞的疤痕,紧贴着大腿内侧。 “……别碰。”东子低声喘气。 苻秋狠瞪他一眼。 “唔……”东子扯过枕头蒙在自己头上,察觉到苻秋的手指贴着曾经的伤口,现在凹凸不平的伤疤前行,直至腰下。 及至湿润火热感贴上那块疤,又游移至刺青处,他的手攥紧成拳,在床板上狠命一击。 苻秋按着他的两手,东子感觉有水滴落到了自己腿上。 他叹了口气,稍使点劲就挣脱苻秋的桎梏,将他扯进怀里,让他能将头搁在自己肩窝里,摸着他后脑勺毛刺刺的头发,扯过被子裹着他,低声问,“不冷吗?” 苻秋闷声在他身上抽泣。 记忆虽然遥远,但此刻都生动浮现在眼前。他记得那个大年夜,同和尚去看太监净身之地,那个瘦得像是猴精的干巴巴的少年。 他的手不住发抖,叠在东子身上,两只手用力箍着他的腰身。 东子喘气道,“勒死了。” “那就一块儿死。” 话一出口,二人俱是一愣,随即又默契地都当做没有听见。 东子吹灭烛火,在被窝里温柔地抱着苻秋,任由他的头在自己颈窝里蹭来蹭去,他知道这种亲昵是小皇帝表达歉意的最佳方式。 黑夜没有过去,而他们有彼此。 朔州的秋日,阳光又干又冷,呆在屋子里那股阴冷便像蛇一样钻进裤腿,缠着骨头爬行。 吃过早苻秋就让人收拾干净了,半新的一身,干净清爽地抱着几本兵法攻略上花园里去了。经史读得差不多,方太傅让他开始学行兵。 “纸上谈兵而已,还让晚上在书房里摆沙盘练习,方太傅说这个他不亲自教我了,就不知道会让谁来教。”苻秋随口道,反手拨了拨东子的脑袋,“出声,不出声还以为是只影子跟着我呢,吓死个人。” “哦。” 苻秋笑转过身,整个人像只猴似的挂在东子身上,东子色变道,“别闹。” 他怀里捧着方太傅的珍藏,这些书掉进湖里就完蛋了。 苻秋揪着他的耳朵,鼻子一动一动闻他脖子里好闻的气息,硬朗,阳刚。没净身的太监,怪不得总一身硬气,说话也不带宫里太监们那种怎么掩饰也遮不住的尖细嗓,苻秋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背,低声问,“还存着娶媳妇儿的心呢吧?” 东子站定,苻秋两脚在地面杵了下,连忙呼痛。 书散了一地,东子单膝跪地就要去脱苻秋的靴子。 “没事,没扭着,别动,你是头熊啊!”苻秋轻轻一巴掌拍在东子侧脸上,才见他两眼有点红,坐在地上粗喘气,真有点像头呼哧呼哧不通道理的熊。 苻秋站起来,特意蹦了两下,“看吧,没事吧?”他递出手,拉东子起身。又蹲身把书都捡起来,统共四本,让东子抱着。 “不闹你了。”苻秋揣起手,斜斜望东子,“你还真打算回去娶媳妇儿?” 东子没回答。 追问久了也没意思,苻秋似无所谓地到处乱看,秋水澄明,他笑了笑,声音很轻,仍然传入东子的耳朵。 “娶就娶,得给你指门好亲事,才对得住你为我出生入死。” 苻秋出了神,遥遥望着回廊尽头。 一连七八日,苻秋到花园里读书都能碰上方家大小姐。苻秋对她的称呼已从“方小姐”到了“姝宛”,方殊宛也再没像第一次见面那么凶悍过,连身上的衣裳花样也日日翻新,当有一天,方殊宛手托腮坐着听完苻秋演一段宫里听来的戏后,苻秋一撩袍襟,坐在她身旁,就像戏文里写的英俊少年一般,专注凝望她。 “姝宛,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告诉你。” 方殊宛额上蒙着层细细的汗珠,苻秋勾起她想低下去的头,低声道,“其实我不叫张昭云。” 方殊宛大而灵动的眼疑惑地望着他。 “但我绝对是天下间最配得上你的人。”苻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想了千万次,要娶方家的女儿做皇后,这不是一早说好的吗,宋太后同方太傅早就拍板好的事,即使他不旧事重提,方太傅也会告诉方殊宛。 只是他知道,不远处那棵岿然不动的槐树之后,那人垂手站着,等他和方殊宛“念书”完,陪他回院子,给他做好吃的,伺候他的衣食起居,时不时离开方宅,回来了总要半个时辰才到他房里来,身上衣服干净又好闻,一闻就知道是新换的。 “我知道。”方殊宛微侧着头,发上水滴状的宝石坠子一摇一晃,她的手轻微发颤地搭在苻秋的手上,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祖父几日前都告诉我了,你是大秦的天子,是……”她顿了顿,眼睫垂下,双颊飞起红云,“是我未来的夫婿。” 苻秋的心底里莫名涌上一股悲哀。 当晚,苻秋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后捶床大吼道—— “啊啊啊啊——!” 外间守着的东子进来,苻秋只留了个背影,外间的小榻第二日就找人换了新的。东子站在原地,想了会儿,爬上床,沉默地想将苻秋扳过来。 苻秋拗着股劲,死活不回身。 冰凉的手从他贴身的中衣探进去,在心口徘徊,没一会儿,苻秋吭哧吭哧喘气,咬牙切齿道,“手艺熟练,不知在哪家学的啊东子哥!” 东子像头蛮牛,不说话,苻秋猛地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发了狠地在他脖颈里一阵乱啃,东子钳制着他的腿,苻秋疼得眼角都流出泪来了。 二人的眼珠都被泪浸润了,东子抓住他的肩膀,仰起头,狠狠亲吻苻秋。 苻秋心里狂喊:要死了要死了要窒息了,朕一定是史上第一个也最后一个亲嘴儿亲死的皇帝。 “我不娶媳妇。” 东子的声音低沉地在苻秋耳边响起,他正在努力,一时有点回不过神。 “答应了陪你。” “可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苻秋愣愣望着东子的眼睛。 东子不说话,轻柔地亲他,嘴唇,下巴,喉结,他很少这般主动,舌头舔去苻秋锁骨旁的凹陷里的汗珠。 苻秋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们像两头争夺地盘的兽,又像春天里的两只猫,虽然都是公的…… 时光在念书习武中飞逝,转眼已是十一月。苻秋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兵法老师是东子,授课又在晚上,方太傅翌日考校常发现书房地面多了不少沙子,沙盘里的地形也十分奇特。苻秋只嘿嘿笑说战况太过激烈。 十一月末,方宅开始张灯挂彩,说是方殊宛的父亲,现在京城为官的方靖荣将在腊月中旬返家。 “为着什么事不清楚。” 夜,苻秋念书的大屋里弥漫着橘子被炭火烤出的清新香味。 熊沐将手上的橘子分给五人,到白纯砚的时候没了。 白纯砚讪讪地收回手,“算了,我不爱吃。” 熊沐“哦”了声,从身后布袋里又摸出来一个黄澄澄圆溜溜的大橘子。 “……”白纯砚睨起眼。 “我离京前,方靖荣已领了太傅一职,子承父职,从前是吏部侍郎。方家在朔州现尚算稳固,一部分自然是仰赖方家在望族中的根基,也有叛贼并未对方家大肆清洗的缘故。”袁锦誉把橘子塞进嘴里。 “十二月中旬还乡,没这规矩,不会是得了什么风声……你们两个,给朕跪下!”苻秋忍无可忍地从头上拿下橘子皮,怒瞪熊沐,熊沐规规矩矩跪到苻秋脚边,正好离火盆近,伸出手取暖。 白纯砚捡起橘子皮丢在炭盆里,把抢来的半个橘子放在上面,勉勉强强单膝跪地。 “方太傅都八十高龄了,新帝……逆贼龙椅没坐稳,要彰显仁义,破例让他回来省亲也不是不可能。当然,也确实有可能是让方靖荣回来确认自家没同你搭上线。”白纯砚无所谓道。 “说的都是屁话。”薛元书冷冷道。 白纯砚正要跪地而起,脑袋上被剑柄敲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不如暂避,等方靖荣回京了再回来。”袁锦誉提议道。 苻秋眼珠黑沉沉地直盯着炭火,橘子皮被火烤出的汁水噼啪溅开,满屋子都是橘子味儿。 他把白纯砚的半个橘子捡起来喂东子吃了,拍拍手,站起来,一锤定音,“先散了,再看看,我要问问老爷子。” 翌日考校完布阵,苻秋也不同老太爷拐弯抹角了,答完还不走,方太傅眼睛一眯,“有话要问?” “老师知道学生想问什么。”苻秋恭敬地一礼。 方太傅转过脸,深陷老迈的目光穿过一排排书架,似乎能到达窗外,再到达遥远的京城。 “老臣也不知道,他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方太傅咳嗽两声,痰音很重,苻秋赶忙将杯子递到他手边,干得剩下一层皮的手上血管突出,每一声咳嗽都像牵扯着这棵老树浑身的枝桠和树叶。 “不过皇上放心,这个家,还是老臣说了算。” 苻秋的目光凝在方老爷子花白的头发上,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后,宋太后音讯全无,不知流落至何处,日子过得好不好。苻秋眼眶有点发红,退了出去,东子在外面等他,将重黑的毛麾披在他身上。 苻秋边走边踢着一颗小石子,吐出口白气,歪头望东子,忽然恶作剧般地将冰冷的手伸进东子的领子里,他能感觉到东子脖颈的皮肤绷紧了,每一根筋都竖立起来,却没躲开,反倒将领扣解开,方便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到他脖子上。 苻秋忍不住笑骂了声“呆子”。 东子看着他。 苻秋把脸在他心口蹭了蹭,低声问,“要是方家不行,我们还能去哪儿?” 他像个彻底没了主意的孩子,苻秋觉得,他一直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但老天偏要和他作对,他无法对饥寒交迫的大秦百姓视若无睹,他生在皇家,背着无数替他卖命之人的性命,他们个个都像东子一样,为了让他坐稳那个位子豁出命去,他们又个个都不是东子,没人会像他那样雌伏于他,做什么都只为讨他欢心。 有时候苻秋也好奇,如果自己不想当皇帝了,东子还会不会保护他,一直陪他。每当这么想,他心里就涌起一股冲动,但他不敢问,只能用力地抱着他,亲吻他,让他发出压抑虚弱的喘息声,仿佛这能证明什么。 第20章 红梅 完事后伺候苻秋擦洗干净,东子将就剩下的洗澡水迅速洗了个澡,上床时仍冷得有点哆嗦。苻秋似一点都不怕冷,立刻来抱。 两个人睡了会儿,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手足俱暖。 “你在想什么?”苻秋小声说,手指在东子心口划来划去。 东子收回望着床帐顶的视线,抓住苻秋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快睡吧。” “我睡不着。”苻秋声音很轻,眼神里透露出茫然,“方靖荣不好对付。” “离开京城,万事俱难。” 这话让苻秋心里一沉,随后又听东子说,“但至今日,万事也都顺遂进行。” 他明白他的意思,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是说不好的。他不喜欢这种不安稳,也不像东子那么乐观,这让他感觉很沮丧,一只手捏着东子的心口,揉来搓去。 “别闹了。”东子的皮肤发烫。 “哦。”苻秋停手,拿额抵着东子的下巴,蹭来蹭去,“你说,方靖荣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东子没说话。 按着大楚的制度,这会儿回家来不应该,朔州离京城远,又正是朝中新旧更迭的用人之际,晚上几人烤橘子吃的时候,苻秋就知道这事十成十是方靖荣奉命回来收拾他了。 “暗卫都是信得过的人,那个薛元书,原本是被派来杀我的。”苻秋顿了顿。 “不是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苻秋哦了声,有点不服气地背过身去,没一会儿感觉到东子的一条手臂环着他的腰,低声说,“他随便一出手就能取你我性命,没必要玩这一手。” “白纯砚都能把他从屋顶上打落下来。” “那是他故意的,薛元书武功深不可测,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现在能为我们所用。我怀疑白纯砚。” 苻秋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互相之间鼻息可闻,他用沙哑的声音问,“他不是暗卫吗?” “只是感觉,我说不清楚,我还在观察他。白天他经常离开方宅,也许给什么人递信去了。他知道有人跟踪,总会想办法甩掉。” “你们碰面了吗?” “应该还没有,我很小心。” 苻秋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沮丧。 东子揉着他的头,让他的脸贴着他的心口,又道,“睡吧。” 苻秋还精神着,但见他果断闭眼再不说话,自己捏着东子的心口腰侧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十二月初,朔州入冬,及至月中,全城大雪。 一早苻秋就抱着个紫金小手炉,身披狐皮氅,露出一双厚底皂靴,站在门廊底下看雪。风一吹,养在檐下的两只雀儿就叽叽喳喳嚷嚷起来,苻秋撩帘朝屋内下人喊,“来个人,把鸟提到里面去挂,待会儿养死了。” “我来吧。”东子用低沉的声音答,从屋里出来,顺手把毡帽戴在苻秋头上。 两只鸟笼摇晃着摘下来,小东西站在里面不甚害怕,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歪头看东子。苻秋上月底在鸟市买的,银耳相思鸟,一对儿凑在一起。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苻秋侧身喊。 “收好了,明天就去,赶在方大人回府前一晚回来。” 苻秋若有所思地望着满目白雪,下午拜别方太傅,吩咐了留在宅子里的紫烟、紫云两个好生照看他的一对鸟。只带东子、熊沐和白纯砚。晚膳前方殊宛来院子里同苻秋关在屋里说了会儿话,女儿家红着脸出来的。 一月来,院子里人都清楚,方家大小姐同这来路不明的小少爷是要结亲的。方宅对下人管束素来极严,当然也没人出去说什么。 苻秋离开皇宫时什么贴身的信物都没带,于是问东子讨了他贴身的玉佛。 “有史以来第一个穷酸皇帝一定是我了,连信物都拿你的贴身之物。” 东子无所谓道,“回宫赏我个更好的就是。” 于是宋皇后第一次见到袁歆沛打赏的玉佛又到了方殊宛手里,作为与皇室结亲的信物,方殊宛回赠给苻秋的是一对双鱼玉佩,澄碧的玉色,玲珑剔透,又用墨绿的丝绳特别打了串络子,衬得玉色越发嫩翠欲滴。 腊月初十。 雪风吹得山道间尽是梅花清寒的香气,东子行车极稳,车内拿个竹篮生着炭火,熊沐一直定定盯着车帘,忽道,“该我去还东子哥进来了,雪风吹着冷。” 苻秋点头。 东子戴了顶毛帽子,雪花粘得脸颊上都是,眉毛冻了一层霜,一进来苻秋就指着他笑,“像熊!” 东子嘴巴咧了咧,嘴角抖下雪粒来。 “来喝茶。”白纯砚随手递给他茶杯。 东子手指僵硬,苻秋接过来喂着他喝,白纯砚歪在对面不正经地打量他们俩,“他不是你从宫里带出来的阉人吗?” 阉人这个词让苻秋皱了皱眉,还没说话,白纯砚又道,“你们俩倒像一对兔儿爷似,让我猜猜,少东家是下面那个?” “……”苻秋举拳来要打,刚爬到白纯砚身上。 马车车身随着他动作一个猛倾,熊沐一声威喝,“来者何人,连方太傅家的车都敢劫,活腻了吗?”借着口中“啊”一声,刀剑相接。 苻秋骑在白纯砚身上,车身一倒,东子便伸手捞起苻秋,从另一侧车窗破窗而出。 两道银光闪过,不知是谁放的冷箭,倒插在雪地里颤抖不已。熊沐已和两道黑影缠在一起,不远处有棵歪脖子树。 东子把苻秋往背上一甩,紧紧按着他的身,“抓稳了!” 苻秋的帽子落在车里了,雪风吹得很冷,他的头脸全挤在东子背上,只觉得身轻如燕,回过神来时,东子已背着他上了树,将他放在树枝上。苻秋吓得连连大叫,“别,别松手!” 他坐在三米高的树枝上,朝下一望,眼前一晕,手像痉挛的鸡爪一般死死抓着东子的胳膊,喊道,“别下去,我……我怕……怕高……” 东子没想到这层,但见他从腰上抽出十余米长的绳子来。 苻秋愣了,“你裤腰带这么长?!” 东子哭笑不得,“绳子,你坐过来。” 按照东子的示意,苻秋往里挪了挪,东子想了想,又朝上爬了点,将几根树枝给他,默不作声把苻秋捆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与树干的结合处。 底下的熊沐和白纯砚已战得火热,但黑衣人太多,熊沐已应对得有点吃力,白纯砚这边稍好,但口中也频频发出示威的呼喝。 捆好苻秋,东子捧住他的脸,认真看着他眼睛,“在这儿等我,别看下面,这个拿着,要是下面没人了就割掉绳子自己下来。” 苻秋几乎要哭了,拽着东子的手不放,“一起走。” 苻秋又低头看了眼熊沐和白纯砚,都是暗卫,死一个就少一个,这些人都是他回京的筹码,只得硬生生把吓出来的眼泪又憋回去,咬了咬嘴皮,“去,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东子没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 天黑得很早,苻秋坐在树上不敢乱动,光是坐着已竭尽全力,他不想一个不稳当变成倒吊,他无法担保自己的技术。起初他还能勉强分辨出人来,后来又冻又渴,还下起雪来,他整个脑袋被冻得嗡嗡直响,视线变得模糊。 就在这次睁眼朝下看之前,他还十分确定战斗没能分出胜负。 血腥气被大雪覆盖住,天色已黑,积雪映亮了地面,刀剑声已消弭无形,苻秋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已无任何声息。 他的声音直发抖,“东子?” 回答他的只有沉寂的黑夜,和不明显的雪声。 苻秋感受到了嗓子眼被火贯穿的灼烧感,他一定发烧了。他模糊地想,拔出东子走前插在他靴子里的匕首,光是将刀刃从刀鞘里解放出来,他就耗尽了浑身力气。 结果因为手太僵,整个匕首朝下掉落,好在他还捞住了匕首,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裤子,在大腿上留下两道巴掌长的口子,好在并没有割破最里层的裤子。 从树上滑下,落在地上的一刻,苻秋两腿打颤,在雪地里踉跄着留下一串足印。雪地里有数十个小包,隐约能看见薄雪之下隐藏的黑衣,显然,战斗结束已久,却没有人带他走。 苻秋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冷冰冰的雪水浸湿他的裤子,再将身体的热量传递回去。 也许这些隆起的小包里,有一个下面埋葬着他的东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就再也挥之不去。苻秋忙站起来,摇晃着靠近离自己最近的雪堆,挖出个张陌生的脸庞。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味挖开雪堆,站起,跪下,挖开,再寻找下一个目标。 等到确认过雪地里所有的尸体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精疲力竭地躺在雪地里。 雪还没停,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天上没有月亮,狂风在山坳里呼啸而过,仿佛背后有看不见的魔鬼在操纵它的疾掠。 苻秋的袖子搭在脸上,袖子又湿又重,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也许他要死在这里了。 一波强过一波的高烧让苻秋神志不清起来,他的脸通红,呼出的热气能烤熟鸡蛋,当然,只是他自己以为。他还以为自己会像书里记载的北朔大将军林少庭那样,十里杀一人,死前还干死一大票西陌叛军。 怎么办啊啊啊啊!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苻秋挣扎了两下,像只脱水的螃蟹,终究还是倒在雪地里失去了意识。 半个时辰后,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在苻秋身上。 雪已停了,白纯砚用靴尖碰了碰苻秋的脸,结果腿被抱住了…… “别走……别走……” 白纯砚嘴角一个冷凝的弧度,他眨了眨眼。少年人通红的脸和迷蒙的眼神,让他舔了舔嘴唇,温润的呼吸在冰冷的剑刃上呵出一块白气。 苻秋滚烫的脸在白纯砚腿上蹭了蹭,谁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像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他死不撒手。 白纯砚笑出声来,弯腰拽住苻秋的领子,将人提到自己跟前,鼻息可闻,另一只手将剑归入剑鞘,手掌扯去他脖子上的狐皮围脖。苻秋在宫中养出的一身好皮肉,顷刻间暴露无遗,厚重的冬袄蜷在腰际,心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白纯砚的目光凝结在他的胸前。 白雪里怒放的红梅是这世上最好的景致。 白纯砚喉头滚动,干燥的嘴唇催促他低下头脸。冷风拂得梅花挺翘,白纯砚舌尖触到那处,反手飞快给出一剑。 平地里拔起一声虎啸,登时山崩一般的震动声起。 白纯砚的剑刺了个空,他抬头,瞳孔紧缩,地面激剧的颤动让他再顾不上收拾残局,回手将毫无意识的苻秋抛出。双目通红的东子接个正着,他浑身发颤,将苻秋的衣服穿好,似乎雪山崩于眼前,也不如他的冠服要紧。 白纯砚拇指贴唇,擦了一记,笑道,“你竟没死,不过,带着他,左不过也是今天死。” 话未尽,白纯砚双足猛踏,疾步飞掠,已化作雪峰中一道烈风飘掠而去。 第21章 指印 一截小指长的牛油蜡烛将山洞照亮,洞中潮湿,点了几次才点着。 将外袍垫在平坦的巨石上,洞里还有些棉絮和稻草,几件破衣,早已沾满尘土,大概是上一个在这里借土地公的旅人留下的。 滚石抵挡在洞口,没有让一丝风雪过路。洞里有一片水池,撇去浮在水面的枯叶,水质清澈,东子俯身尝了些,水无怪味,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找出竹筒。 “唔……嗯……”苻秋烧得糊涂,满脸通红。 东子扶他起来,把水含进口中,微温时分,方才喂进苻秋嘴里。 当晚东子都在给苻秋喂水,从洞口石缝里掏雪为苻秋擦脸,他周身烫得有如火石。 雪在天亮后停止了咆哮,东子把苻秋抱着,探手摸了摸他的脖子,苻秋朝他怀里钻了钻,如同一只猫崽般紧紧蜷缩。 东子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一口气,心口起伏。 他的唇在苻秋额头上吻了吻,当苻秋睁开眼,落入眼中的便是东子贴得很近的脸,他脸上竟长出了青碴,像个潦倒的大汉,一夜未睡,眼圈乌青,颧骨凹陷。 苻秋摸了摸他的脸。 东子浑身一震。他定定看着苻秋,似有点回不过神。 苻秋疾喘两下,抱住东子的脖子,忽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打完就跑了!怎么没回来接我!你不要我了吗!” 那一刻,苻秋撕心裂肺的呼号似在东子心口撕开了一道缝,轻而易举把他自己塞了进去。 嘴唇吻住了眼泪,他毛刺刺的脸在苻秋的胸膛里埋着,好一阵战栗,苻秋几乎以为东子哭了。但当他抬起脸,苻秋发觉,他只是眼眶有点红。 苻秋仔细摸了摸他的脸,手顺着脖子,穿过心口,确认他两臂也没事,才哆嗦着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四个走散了吗?昨天交战,我们有人死了吗?熊沐和白纯砚呢?” 东子眼内一闪而过的恨意,他迅速低下头,从包袱里摸出干粮来,有肉干和面饼,但都很硬。只能以冰水泡着勉强吃一点。 “白纯砚是奸细。”未几,东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坦诚的大眼睛凝注着苻秋,“他差点杀了你。”他的声音很平静,眼内的红血丝却越来越密集。 苻秋勉强伸出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慰一匹马。 “我下去后,刺客转移了攻击对象,待我和熊沐杀光他们之后,发现白纯砚不知所踪。于是我和熊沐分头去找,直至天黑,我返回原地,白纯砚正要……正要……杀你。” 苻秋惊奇地睁大着眼,“那你杀了他吗?” “没来得及,雪崩了。” 苻秋头昏脑涨,他看了看四周,呆呆问,“我们在山洞里?我们还在山上?” “嗯,雪来得太快,我只来得及把你带进山洞,下山跑来不及。”东子沉默地低着头,将一块撕碎的面饼浸在竹筒里。 “熊沐不知道怎么样了。” 苻秋一时间有点难过,使劲捏了捏鼻子,尽量打起精神,也伸手掰开硬饼,把肉干撕成细丝,同东子分着吃了。 风雪彻底停下,已是三天后的黎明,洞里用从前的过路人留下的破衣升了火,稻草也都用来生火,东子把外袍脱给他穿,倒是暖和。 躲在洞里的短短三天,竟成为苻秋此后人生里再也没经历过的闲暇。 雪停后,东子推开堵在洞口的大石,那石头至少也有百斤。苻秋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只剩下张白净脸蛋,白光自外投入到他的脸上时,他恹恹伸手去挡,片刻后适应了这光,反兴奋地跑了出去。 “皇上!”东子大喝一声。 却见小皇帝竟然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就着斜坡,朝山下一路吆喝一路滑了去。 东子只得也一路滑下去,否则根本追不上。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接近山脚时,苻秋忽然回过脸,伸手来拉东子,二人像结实的雪球一般裹着,他们在疾速的下落里接吻,雪粒飞溅在他们的脸上,苻秋还未完全退烧,抵达山脚时,东子一脚猛踏住斜刺里伸出的树干,减速中他将苻秋紧紧抱着。 苻秋的肋骨生疼,那一刻却觉得,东子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命一般,要嵌在他的身体里。 离开雪山,东子一路背着苻秋回方宅。此次出行本要去离方宅四十里的温泉山庄,特意带着白纯砚就是防着他朝外递消息,并且把袁锦誉和薛元书留在方宅里留意风声。 “结果棋差一招。”东子背着苻秋,已望见了朔州城门,他偏着头,“冷吗?” 苻秋发烫的脸埋在他脖子里,声音仍然虚弱,“不冷。” “马上到朔州了。” 苻秋嗯了声,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声如喃语,“天快黑了。” “今晚好好睡一觉。” 当天晚上在方宅,苻秋发了半晚烧,似乎身体十分识相,撑到现在才发作。方宅大夫药材都现成,佣人鱼贯来去,四名婢女捧着洗漱用的铜盆,并痰盒,手炉,蜜饯等物站在床边,一夜灯火通明。 到天亮时,苻秋从梦中醒来,四肢百骸流窜起的暖意让他切实回到人间。他晃动的视线在人与人之间穿行,茫然地掠过袁锦誉,朝薛元书问,“东子呢?” 薛元书板着脸,“打发休息去了。” 苻秋似有点失望。 “我点了他的睡穴,铁打的身板也受不住。”薛元书抱胸,隐有责备。 而苻秋的嘴角却翘了翘,又倒回去安心地睡了。及至十五傍晚,才起身吃了一海碗小米粥,整个人活了过来。 晚上方殊宛过来,免不得又红了眼眶,苻秋好言安抚完,偷溜去东子屋里。 刚一爬上床,就被个硬东西硌了腰,被子里躺着东子的破布包袱…… 苻秋摸出来竹筒,火石,几截牛油蜡烛,干粮是没了,还有点饼屑站在布包上,还有啥,一个草编笼子的一只角,几块帕子,一张发黄的“東”字。 苻秋眼圈发红,把布包放到床边小桌上,轻手轻脚地缩着,圈着东子。 十六日近午,太阳光冷得发白,一名裨将先行快马叩开方家大门。方靖荣衣锦还乡,回府阵仗极大,朝廷派出的仪仗,包括四名正六品校尉为他开道保驾。 “皇上宠信太傅,特意下旨令太傅得以号令朔州军,另领巡行钦差之职,将在朔州、青州、绵州等地徘徊,查访各州县吏政,半年后返京。” 老太傅听完此话,皱纹满布的脸上不仅没有露出半点笑意,反倒让苻秋速速收拾行李。 “这兔崽子恐怕要坏事。”他深陷的老目转向东子,“出城的地道挖好了吗?” 苻秋想起一月来东子身上总散不去的腥气,原来那不是血味,而是泥土。 “在城西一户张姓人家的天井里,他家有口枯井,十年未曾见水,挖下去果不见水脉。” 不过几日没见,苻秋深觉方老爷子又老了足十岁,他已是八十高龄之人,一时间心内俱是难言的内疚。 “朕回京之后,接老爷子进京,老师千万不要推脱。” 方老爷子嘴角微微牵动,“请老爷子喝喜酒是去的。” 苻秋拱手郑重承诺道,“我苻秋今生的皇后,一定姓方。只要姝宛康健,朕只有这一位皇后,太子以皇后为母,将来皇后就是太后。” 一句话确保了方家百年内的尊荣,其后又当场写下圣旨,用印。 盖上丹朱,苻秋将玉玺递还给东子。 年迈的老爷子摇晃着身跪下,重重朝他磕头。 窗外,已是黄昏,袁锦誉在门口小声催促,“方靖荣已到城门,朔州知府领着大小官员在城门口跪迎。” 苻秋在方家迎接新“老爷”回府的鞭炮声里离开方宅,一辆毫不起眼的简陋马车从方家侧门而出,湮没入夜色当中。 车轮辘辘,到达城镇时已是第二天晚上,苻秋被东子抱下马车,一路抱上客栈二楼,安顿在床上。 他风寒初愈,浑身无力,趴在床上歇足了一天,才头一回下楼吃饭。 这地离朔州只一日路程,按说并不安全,但东子似乎很有把握,方靖荣不会朝这个方向来。 客栈生意冷清,十八桌统共坐了三桌。 二斤酱牛肉,三斤烧刀子,酒很烈,苻秋只尝了一口就忙伸舌头表示不要了。 熊沐不喝酒,东子、袁锦誉和薛元书把酒分完,让老板加了四个下酒小菜,又点一道鱼一道鸡。店里馒头好吃,回口甘甜,极有嚼劲。 “吃这个。” 苻秋递过去的,东子就吃。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堂屋角落传来—— “方太傅大义灭亲,连自己老子都敢对着干,还严令各州府不得收留假皇帝。你说,小皇帝到底死没死?” 苻秋瞥了眼,说话的是个高胖子,一旁的矮胖子鼠目四下谨慎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不谈国事,不谈国事,王老板,小的只是想朝你买点米……” 那高胖子颇不耐烦,“我算劳什子老板,就是当家手底下一个跑腿的,说吧买多少。不过先说好,你得让我今晚上喝高兴了。” “五十斤米,一家老小等着米下锅,待会儿这边账结了,请王老板去怡红院好好乐乐。” “嘿,还是你小子懂门道。” 高胖子抠出矮胖子手里的元宝,收入怀中,笑呵呵道,“唉,这年头认银子,认粮食,认官,认路,认守门的,就是六亲不认。不过方家老头也八十高龄了,正月里过生,我们行里本也要去贺寿的,寿礼都备下了,这下好,不用去了。” “什么寿礼?” “金银珠宝都不稀罕,我们送的那是实打实的粮油米面,上等的蜂蜜,和贡茶。” 苻秋耳朵里嗡嗡的,粥碗里一点水滴激起波纹,整张脸埋在碗里。忽放下碗,苻秋狠抹了把脸,朝着门外就冲了出去。 大雨冲刷地面,苻秋像个没头苍蝇在街上冲了会儿,骤然停步,转身便撞上一堵人墙。 他闷在喉咙里的哭声渐渐放大,双肩耷着一抽一抽。 “方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低沉的声音从东子胸膛里传出。 苻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脸一沉,“你也什么都知道。”忽然间他发了狠,一拳锤在东子心口,东子就那么站着让他锤,等苻秋发泄够了,才摸了摸他的头发。 “老爷子八十了。他为大楚江山做的够多了。” 苻秋抽噎着抹去眼泪,重重点头,“嗯,该交给年轻人去做了。” 当晚,远在二百里外的朔州方宅,风把檐下的白灯笼吹得呜呜作响,犹如鬼哭。 方殊宛在灵堂里跪了两天两夜,她腿软,由丫头扶着,添上灵柩旁的一盏油灯。老爷子面容沉静,脸上的皱纹也因为生命结束而松弛下来,倒显得年轻不少。 他额头上的一块青痕由收殓师处理后不那么明显,冰冷的虎威拐杖靠在他的身侧,就由这没有温度的死物,陪着死人上路。 方殊宛的眼泪掉到老头子脸上,转瞬消没踪迹。 她眼神淡淡地起身,重新跪到棺材前,烧纸。 方靖荣站在灵堂门口,一手负在身后,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朝女儿说,“去歇会儿,要跪也该我来跪。” 方殊宛浑身一僵,站起身,一张苍白的脸对上来,“是,父亲大人。” 谁也不会知道,在推搡中让父亲撞到柱子上,父子二人一番争执后,只差一个月要过八十一岁的方老爷子到底是因为方靖荣的失手而死,还是故意。 火舌将纸钱卷入腹中,徒留下齑粉,方靖荣跪得笔直,望着棺木上精致的雕花,耳畔响起那个随时都带着七分醉意的声音—— “朕才是真命,顺朕者昌。名正言顺的小兔崽子朕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扳倒他,不过是些士族,方爱卿,朕眼前这纸太傅任命的圣旨。来来来,朕的手指在这儿,朕,即是国,即是玺,可不比一块冷冰冰的印靠谱?” 于是为官二十载的方靖荣,也不知道是自己握着皇帝的手,还是皇帝握着自己的手,总归那圣旨上有了皇帝的手指印。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9节 【第二卷:平阳虎】 第22章 西关 一路北上,取道西北关隘城下,离开朔州的第五日,熊沐归队,他脱险之后回到朔州,再一路追过来。马车越靠近京城,气温越低。 苻秋缩在车里,捧个手炉,正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听见车外有人说话。 “不行……东子哥……听我说……” 熊沐的马拦在车前,满头大汗,满脸涨得通红。 苻秋从车里探出半个头,好奇地看着他,扬声问,“怎么不走了?熊沐,什么事儿?” 东子沉默回头,嘴唇抿得很紧。 “从这儿去京城往返不过两个时辰,属下想回去看一眼媳妇儿。天黑之前就能赶回来。”熊沐举目四望,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那儿正好藏身,把车马赶过去,日暮之前,我一定回来。皇上……” “去去去,赶紧去,不过我们不在这儿等。”他看了眼官道,“我们先去下一座城镇,你直接过来,我们会在城门口留标记。怎么留你和东子商量好。” 东子目光游移,漫无目的地望着天。 “东子!”苻秋吼道。 东子这才板着脸朝熊沐道,“自己善后。” 熊沐登时喜上眉梢,朝苻秋一抱拳,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马车重新上路,苻秋歪在车内,悠扬婉转的小曲儿在车厢里响起,腔调柔软,仿佛南方三月天里的春花烂漫。 苻秋微眯着眼望着紫烟,紫云在旁斟茶,苻秋喝了口,又有点想睡。 东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快到了,我先去客栈,二哥和薛元书留下照应。你别睡着了……”话音未落,他半身从车外探进来。 苻秋一个晃头,甫一回神,看到东子嘴角微扬,朝他勾了勾食指。 东子眉毛微扬,凑过来当着两个丫鬟的面亲了亲苻秋的嘴角。 “呀!”紫云猛捂住了眼。 东子已经下车。 紫烟瞪了她一眼,怪她大惊小怪。紫云的眼珠不安地滴溜溜转,苻秋的眼神温暖柔软得像金秋时节落在麦穗上的阳光。 然而熊沐直至亥时尚未回来。 伺候着苻秋上床之后,东子倚在门边,手里抱着剑。 薛元书则守在袁锦誉门外,他们俩住一间。薛元书嘴边叼着根枯草,胡子拉碴,一派野莽江湖气。 “小皇帝未必能成事,你的本事,为什么不回京谋个一差半职。大嘴巴什么都说了,回去好好娶房媳妇儿,前途无限光明。”薛元书抖了抖漆黑的裤腿,像个流氓般屈起一条腿,脚蹬在墙上。 东子垂着的睫毛很长,卷翘,像异邦人。他安静的时候像一块磐石,外力无法推动。 “哎,跟你说话,没听见?”薛元书催促道。 “你管得太宽了。”东子道。 “随便摆谈摆谈,长夜漫漫,守夜人总得说点什么。你这人太闷了,不好。”薛元书诚恳道。 “没必要。”东子言简意赅。 薛元书笑了笑,流里流气,一只手搭在东子肩上,手肘贴着东子的上臂,腰身贴着腰身,他力气不小,另一只手撑在东子耳边墙上,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说,你那小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堂堂男儿,未必还要同后宫的娘们儿争宠不成?” 东子按住薛元书伸来解他腰带的手,二人手上较劲,脚踝相抵。 薛元书一面与东子较劲,面上却仍轻松惬意,叹了口气,“一看见你就想起我那小师弟,也是这般,又臭又硬,脾气像头牛,木头似的成天不说话。” 薛元书的目光里透露出怀念,他细细看东子的脸庞,比他年轻的脸庞上还不太有岁月的痕迹,眼神却沉淀了太沉重的分量。 “袁歆沛,等你的小皇帝登上皇位,跟哥走。” 他似动了情,眼角余光落在东子刚毅的嘴唇上。稍低下了头,眼前就是一花,随即额上一痛。 薛元书捂住头顶大包,怒号未出口,只见东子一个闪身已跃出二楼栏杆,从天井里翻上屋顶。 激烈的动静从屋顶传来,薛元书剑柄敲开袁锦誉房间门,大声道,“起来!有鬼来了!” 袁锦誉一个鲤鱼打挺自窗口上了房,丢下一句,“保护小皇帝。” 薛元书啐了口,“娘的,老子的宝刀就让你们这么用的。”心有忿忿却只得去了隔壁。 睡得迷糊的苻秋坐起身,于半睡半醒间问了句,“天亮了?” “没有,继续睡。”薛元书嘲道。 苻秋哦了声,躺下去翻了个身。 打斗持续了足半个时辰,咚一声闷响从门口传来。这次苻秋彻底醒了。 门开,浑身是血的一个人影撞进来,熊沐反手关上门,身体沿着门板滑下来。 “有人追来了吗?”苻秋惊道,从床上下来。 熊沐紧闭着眼,脸和脖子带血,右手按着左胸,长剑上沾满血腥,剑鞘不知所踪。 薛元书拍了拍他的脸,听见他齿缝间艰难传出一个字,“水。” 喝了两口水,熊沐吐出一口血沫,定了定神,仍坐在地上,虚弱地朝苻秋道,“收拾东西,现在走。” 于是三人带着两个丫鬟先行赶车离开,苻秋频频趴在窗口上朝外望,只望见茫茫的夜色。他有点沮丧地靠在车厢里。 紫云揉揉眼,懵懂道,“怎么咱们半夜就要走,我刚做梦呢。”她的脸红通通的,想必是做了什么不好出口的梦。 紫烟摸了摸苻秋的手,喂他喝了点水,小声安慰道,“东子哥自有分寸。公子别太担忧。” 苻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天亮时分,马车放缓行进速度,在官道旁的田里停下来,放马吃草,顺便稍作休息。苻秋捏着个面饼出神,看见熊沐被两个丫鬟扶下马车,坐在对面,吃力地粗喘着气。 他得做点什么,至少不能总像个废物。苻秋把煮了两天的茶叶倒去,煮开水,又把撕碎的面饼和肉干放在里面,渐渐有香气从炉子里散出来。 他喂给熊沐吃了,慢慢问他发生了什么。 薛元书撕开熊沐的上衣,精壮纵横的肌肉上交叉着几道明显的刀伤,药粉上去,熊沐低低抽气,低声回答苻秋,“京城有埋伏。” “谁的人?” 薛元书碰到他的伤口,熊沐眉毛紧皱,一口气没上来,呆了会儿才道,“不知道,可能是十爷的,也可能是八爷。那个领头的人是八爷手底下的。” 十叔和八叔是一伙的?苻秋心里暗暗有点难受。待压下去那股抑郁,才又问,“见到媳妇儿了吗?” 熊沐痛叫了声,右手捏得很紧。 薛元书用匕首从他腰侧的伤口里挑出碎木刺。 “见到了。”熊沐苦笑,“不过已不是我媳妇了。” 苻秋张了张嘴。 “嫁人了。” 好一阵静默。 “熊大哥是好人,会有好姑娘喜欢你。”紫云蹲到他身边帮忙,从自己怀里掏出干净帕子来帮熊沐擦拭脸上密布的汗水。 熊沐咧了咧嘴,不置可否,但那笑容看着却比不笑更加让人难受。 等伤口处理完,苻秋从包袱里找出自己的衣服让熊沐穿上,熊沐疲惫已极地闭上眼,紫云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小手抚开他眉心的褶皱。 日渐正午,一众人等都在沉寂中等待袁家两个兄弟追上来。然而等得越久就越令人绝望,熊沐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从怀里摸出那柄被他摸得发亮的银簪。 紫云眨了眨眼,问他,“这是你媳妇儿的吗?” “曾经是。”熊沐平静地看了眼簪子,拇指摩挲过簪尾,“妹子不嫌弃的话,送给你。”熊沐嘴唇干裂,面色铁青泛白,他平日里总是笑,不笑的时候五官里似乎也带着笑意,那双明亮的大眼这时候看着紫云。 “不是什么好东西,妹子不要的话……”我也不打算要了。熊沐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东西已被紫云接了过去。 她笑笑,随手插在双鬟上,摇头摆脑给他看,“好看么?” 银莲花徐徐盛开在紫云乌黑发亮的头发里,熊沐笑闭着眼,点点头。 “还没有男人送过我簪子呢。”紫云骄傲道,“姐姐你看。”她晃了晃脑袋,神情里带着三分得意。 “好看。”紫烟笑道。 笼罩在众人头顶的乌云似乎被这少女的俏皮活泼冲淡了些。 日渐西移,接近黄昏时,黑沉沉如铁的云将太阳覆盖住,昏沉的天底下咆哮而过一阵雪风。 雪花落下,所有人躲到马车里。 苻秋趴在车窗边,一点睡意都没有。前路显得格外昏暗而迷茫。每刻都那么难熬,他时不时戳开车窗看一眼,到白雪覆盖住地面,风猛拍车门。 随之门被撞开,苻秋愣了住,猛扑上去一把环住东子的脖子。 东子按住他的肩,二人贴在一起片刻,立刻分开。 “薛元书,你和二哥骑马,剩下的人坐车,我来赶车。” 黑暗被东子阻绝在背后,苻秋在车内坐不住,爬到外面去,与东子一块儿赶车。 坐在马上的袁锦誉不住用扇子敲身后的薛元书,“把你的手拿开!” “不放在这儿,你倒告诉爷爷,手要放在哪儿?”薛元书怒道,使劲掐了袁锦誉一把,低声在他耳边威胁道,“你最好老实点,要从后面割喉最简单不过。” 袁锦誉喉中冷哼两声,提缰走马,一鞭子抽到薛元书腿上。 薛元书也不恼,环着袁锦誉的腰,手捉住马缰,低声道,“其实仔细看,你同你弟,还是有三分相似。” 话音未落,马儿前蹄高高扬起。 被甩下马屁股的薛元书一手拍地,两腿在空中踢蹬,反坐到马前去了,把袁锦誉挤到后面,一把拽过马鞭,口中叱道,“驾!” 第23章 王? 越往北走,朝廷越是鞭长莫及。东子回来了,苻秋睡觉也安生许多。大楚北境与北狄接壤,他还有个叔叔,镇守关外。 “我没见过这人,你见过?”东子在整理行囊,苻秋趴在他肩上,由得他把自己拖得扭过去转过来。 等收拾完了,东子坐上床,把苻秋从肩上扒下来,一只手掌梳理他的头发。 “我也没见过。” 苻秋“哦”了声。 “不用担心。” “不担心。”苻秋笑了笑,一条腿屈起,穿着条雪白的丝裤,轻薄松垮地贴着他的腿,大病之后,他的脸瘦得抽出几分英气来,原本有点圆的两腮凹陷下去。 东子摸了摸他的下巴,粗糙的指腹摩挲他的腮帮。 “想什么?”苻秋的手在东子身上摸来摸去,东子搭在身上没系的外袍没一会儿就被扯得不成样子,他浑不在意地抱着苻秋缩在被子里。 二人体温相偎,苻秋冷冰冰的腿肚子贴着东子大腿,渐渐温暖起来的身体带得呼吸都热了。苻秋有意无意拿脚在东子身上撩拨,听见他呼吸急促,蓦然停下动作,一只手在被窝里捣蛋。 “他是你四叔。” 苻秋的脚停在某个部位,激得东子一皱眉。 “战死的那个四叔?”苻秋听说过,他父皇有个英勇善战的四哥,不过在与北狄野人的激战中早已被战马踏得四分五裂,英魂随尸体留在了塞北。 “掩人耳目罢了。他现今姓卫,单名一个琨字。” 苻秋有点倦,打了个哈欠,把玩东子的头发。他身上男子气味浓烈,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苻秋又有点蠢蠢欲动。被东子一把按着,听见低沉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先帝生前对此人十分忌惮,见了面,少说话,让我同他交涉。” “若遇不测,薛元书此人可信,他能带你逃出生天。” “皇上,一定要令这天下太平,各归各位。” 苻秋被说得心头燃起一团火,他的头抵在东子怀里点了点,心里却想,若遇事,他绝不丢下这人。 之后再无人说话,二更鼓声在窗外长街响过。 苻秋猛覆上东子的身,东子也没睡着,他抬起脖子,回应苻秋的亲吻。他们吻得投入,窗户没关,冷风被喘息煨热。 事毕,苻秋汗津津的身靠着东子,缩在他臂中,拉住想起身的东子。 “不洗了,让我抱一会儿。” 被子上方稍微敞开,冷风很快驱除汗水的粘黏,苻秋平静地贴着他的心口,听他的心跳声。手环着东子窄瘦有力的腰,他低声问,“疼不疼?” 东子失笑。 几乎每来上一回,苻秋总要这么问。他的手指宠溺地拨弄苻秋的头发,指尖暧昧的温度缠绵在苻秋的耳廓,他垂目,亲了亲他的耳朵,在他发上蹭蹭。 “等你再长大点。” “……”惩罚性地掐了掐东子的腰肉,苻秋不满地埋头在他胸口,咬上他的心口,又改而拿脸去蹭。 “上面很辛苦。”苻秋小声抱怨。 “嗯?那……”东子曼声道。 “所以朕不能让你辛苦。” “……”东子的手沿着苻秋的背抚摸而下,于弧度曲折处停下,喉头发紧,又改了路径,缓慢抚摸他的背。这一身的好皮肉,光滑而舒适,光是抚摸,就生出难以言喻的亲昵感。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对东子而言,却仿佛一场恩赐。 他没再说话,亲了亲苻秋的额头,对方发出呢喃的音节,已渐渐入睡。 边城。黄沙与白雪夹杂在一起,正午之前,最近的一波沙尘沾满马毛。 车外风声停住,袁锦誉与薛元书下去牵马,东子下车,将马车上的尘简单拍去。城门守卫见到东子出示的手令,放他们入城。 马车从城门下过,苻秋感受到上方巍峨城墙的重量,入城后两侧尽是“卫”字旗。 这座边城不像大楚的边防,像是一个国中国。城内聚集着各种肤色的人,他们穿着色彩斑驳差异极大的各族服饰。 有袖手在街边冷眼打量这辆陌生马车的黑衣胖子,停下舞步纤纤玉手停在眉前颈下的舞娘,更多若无其事继续买办生意的商贩。一辆板车或是一卷兽毯,就足够在这座城里成为合乎规则的商人。 城门守卫中的统领,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引路。 东子只在接近城门时探头进来说了句,“不要说话。” 当统领的马靠近车头,他们就说几句话,但车里完全听不清。边城守卫的口音不同于大楚官话,生硬难懂,有点像在骂人。这让紫云有点不安,紫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苻秋则不知在思索什么,一直没说话。到军营范围时,众人被要求下车,袁锦誉与薛元书骑的马也被士兵牵走。 两柄长矛拦住他们的去路,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抬起手。”士兵说话声像没头没脑的冰雹声。 大家都被东子叮嘱过,对搜身不置一词,到紫云和紫烟,紫云眼眶有点发红,但紧咬着嘴唇,任由士兵的手在身上毫无章法乱摸一气。 放行之后,紫烟再次紧紧握着紫云的手,紫云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并未哭出来。熊沐从后面缓慢走来,一只大掌抵在她的肩后。紫云心里好受了些,嘴角勉强牵扯出一丝笑。 “没事,例行检查,不要怕。”东子低沉可靠的声音让众人稍减去惊慌。 最大的一座主帐足有一间宫殿大小,苻秋揣着手,脸一直低着,一副沉默寡言精神不振的模样,实际上却默默观察营地,脑中记下他们来时的路。 此时一阵放浪不羁的大笑自帐内传来—— “皇上在哪儿呢?末将来迟,要给皇上好生磕个头,求皇上恕罪才是。” 豁然出现在帐门前的将人足有九尺高,宽肩熊腰,甲胄伴随步伐厮磨出冷声。他微眯起的眼睛,让苻秋想起自己的父亲。每当他们这样眯起眼,就是在打鬼主意。苻家人都是这样。 “卫将军说笑了。”苻秋低声道。 顶着卫将军名头的四皇叔走近前来,猝不及防身体一轻,苻秋被他举了起来,尽力克制仍难免流露出惊愕。卫琨抵着他的头蹭了蹭,放下苻秋,说话如同雷响—— “总算来了,久候多时。” 苻秋登时红了眼眶。 就在方才那一瞬,他分明感觉到了血脉相连的亲密,这是很难形容的。只一个动作,他便信了眼前人。 “四叔……”苻秋用低哑的声音喊了声。 卫琨的大手落在他头顶,士兵分开帐门,内里飘出酒肉醉人的香气。 “给你们备下的接风宴,将士们都久等了。” 席上备着新鲜瓜果和牛羊肉,大块的肉里夹杂红色血丝,将士们得令,抓起羊腿骨,满口血腥撕扯起来。 苻秋不禁皱起眉。 冶艳的胡服美姬在席间穿梭,为将士们斟酒,帐内很是温暖,胡姬们穿着暴露,细柳一样的腰上缀着一圈细碎宝石,衬得肤色雪白。 俯身斟酒,丰满的胸脯就在苻秋手上一蹭。 苻秋不动声色,酒液玫红,像花朵一样盛放在酒杯里。拥着一袭皮毛坐在卫琨身边的人苍白着脸,卫琨时不时侧头与她说几句话,表情带着三分讨好。 而那人总是不笑。 卫琨笑眯眯地将酒杯递到他嘴边。 那人紧抿着嘴唇,唇色很红,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苻秋总觉那人有些眼熟,但总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他装作认真观看胡姬的舞蹈,眼角余光一直偷偷留意卫琨那边。 骤然一声刺耳的撕裂声,那苍白的人脖上的狼皮被扯落在地,胸口厚厚的皮毛大氅也被分开。 苻秋这才发现,那不是个女人。 他胸口平坦,大氅之下,未着片缕。卫琨常年征战,手背肤色极深,那人便僵坐着,身体时不时随卫琨动作轻摇一下,又自坐正。 白得刺目的皮肤上红斑累累,显然这样的画面已不是第一次。 苻秋瞳孔紧缩,眼睑一跳,眼皮一掀,便见卫琨微微眯着眼,用力捏得少年终于发出一声闷哼,方才丢开他,招手叫来侍卫吩咐了两句。 片刻后,那少年被人押到苻秋身旁坐下,离得近了,苻秋方才发觉他手脚上的镣铐,脚踝青紫不堪,他沉默地坐下,大氅还敞着,神情茫然,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安排在什么位置上,身边坐着什么样的人。 坐在这儿的也许只是一个壳子。苻秋忍不住这么想,伸手想替他掩一下大氅,却见下首的东子端着杯子,不经意摇摇头。 于是本要替少年扯好大氅的手改为贴着他的心口,轻轻抚摸他的皮肤。原来他并非无动于衷,只是离得远。 少年浑身都在颤抖,他的体温出奇的高。这让苻秋联想到从朔州启程前,自己发着高烧,是连坐都坐不稳的。苻秋伸出手,让少年侧靠住自己,他的手留在大氅里,并未乱动。 “做做样子,我不做什么,放松一些,你会好受些。”苻秋压低声。 那少年浑身一颤,没有拒绝递过来的酒。 卫琨的大笑声打断歌姬们的表演,席间的杂乱感随着舞姬退下似乎立刻退散,就像是被水浇灭的炭盆,只剩青烟。 “本帅今日心情很好,给弟兄们介绍一个人。想必都听说了,京城已换了天。不过本帅谁也不认,只认我九弟留下的嫡亲儿子。”卫琨一笑,脸上的刀痕更加深刻,他冲苻秋招手,“来,秋儿。” 帐子里一片寂静,没人因为皇帝的到来而有所动容。 在一众将士的注视下,苻秋豁然有些明白。卫琨是边境之王,他才是这一城真正的主人,即使他带着国玺,那国玺在这里,恐怕也只是一块破石头。 第24章 宝剑 帐门蓦然掀开,雪风在门口飞旋,带入的雪渣迅速化作细碎水滴,蒸腾成烟。 苻秋刚走到卫琨座前,他的皇叔一把将他扯上最高的坐台,让他坐在他身侧。 来者是个脸画图腾,软甲披身的女子,大冷的天,她犹自露出一边手臂,那手臂一点不比男人的柔弱,上面蜿蜒着似蛇似龙的纹身。 “禀将军,舒瑞儿那起子乌合之众已尽被斩。”她扬起右手,身后立刻有人上前,猛然一串血淋淋的东西被丢在地上。 苻秋瞳孔紧缩,如坐针毡。 滚落在地的是一串人耳朵,一片片像干瘪的饼子。女将亲手奉上一只沉沉的鞠蛔樱弊盼犁拿娼铱懈恰?br> 铜锈色的头发粘黏纠结,卫琨拎起那颗头颅,哈哈大笑。 “干得漂亮,青梦,不愧是本帅最得意的爱将,你的位置,在那儿。” 铿锵之声落地,头颅飞砸而出,正中右首一个胖副将胸怀。胖子抱着人头站起身,笑容腼腆,带点傻乎乎的劲头,与身旁的另一名高瘦子凑一桌。 曹青梦走路带风,在案前坐下,拔出匕首切肉吃。 帐中谈笑甚欢,仿佛方才丢出来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命。当然,他们已经死了。苻秋暗道,强自压抑恶心,接过卫琨用刚拎过人头的手撕下来的羊肉。 “这是本帅的侄子,明日起在军中行走,本帅的虎符。”卫琨将一对虎符分出一块,郑重交给苻秋,“见虎符如见本帅,明日一早操练,秋儿将去各个营房巡查,告诉你们手底下的这是什么人。免得不长眼的枪棒伤了本帅的亲侄子。”卫琨嘴角带笑,始终不提苻秋的皇帝身份。 三更鼓,众将士各个醉醺醺从主帐里出来。 “呕……”苻秋身后跟着走路叮叮当当的少年,他将大氅递出去一些,想让苻秋擦擦嘴。 苻秋摆了摆手。把大氅重新系到他光裸的身体上,那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极低的声音说,“谢谢。” 苻秋头晕目眩说不出话,只朝身后摆手,又深勾身低下去朝树根一阵猛吐。直吐了三四回,腰腹酸痛,尝到苦涩的胆汁,才朝沉默跟着的东子招手。 那边递过来水囊。 苻秋漱完口,东子又递上帕子,有意无意将那少年与苻秋隔开些,等苻秋缓过劲来,他才沉声道,“先别说话,我们的帐子在西北方向,几百米开外,紫云紫烟应已铺好床了。要我背你吗?” 苻秋莞尔,“你背吗?” 东子嘴角翘了翘,低下头,在苻秋跟前蹲身。 苻秋头晕得紧,旁若无人地低声问,“他就跟着咱们了吗?” 镣铐声未停,自主帐出来后,少年一直跟着。 “大帅赏给你的。” “那我收着了?”苻秋捏着东子冷冰冰的耳朵。 东子没说话。 “还是撵出去?”苻秋只管和东子说话,全然当没有身后那人。 “你想收着就收着。”东子道。 “要是我不收会怎样?”苻秋回过头看了眼。 那少年没什么表情,声音沉稳,“不知道,少帅不想收,就杀了我吧。” 轻飘飘一句似乎不是在处理他自己,只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的性命一般。那少年与苻秋一般大,苻秋眸光闪了闪,捏着东子的耳朵,“放在帐子里端茶递水什么的,不让他上我的床,行吗?” 东子没吭声。 苻秋在他脖子上咬了口,“不信我?” “随你。”沉沉的声音仿佛从东子的胸腔里传出,苻秋心不在焉地捏着他的耳朵把玩了一会儿,倒是对这少年兴不起什么兴致。一来与东子腻得惯了,彼此相熟,换个人他要不习惯。二来他也不喜欢太清秀的,他喜欢男儿气概带来的安定感。 分给苻秋的帐子里很是整洁,紫云紫烟两个已收拾妥当,火盆烧得很旺。伺候着他梳洗完躺上床,紫云好奇的眼睛一直未曾离开被带来的少年。 苻秋在床上侧着身,打趣道,“给你们带回来的小哥儿,认识认识,喂,你叫什么?” 紫烟倒出一碗热马奶,女人在越乱的情形下,反倒是最快适应的,有紫烟在,即使刚换了环境,深在数十万大军中,也似乎只是换了个客栈住。她跪坐在少年身边,低声道,“这里热,把大氅解了,不然出去吹了风,容易风寒。” 少年的手捏住大氅,眼神防备地望了望她。 “把我的衣裳找一件给他,然后你们先去休息。”苻秋吩咐道。 东子拄剑坐在帐门边,这间帐子里有两张床,一大一小,大床是苻秋那张,小床是守夜用的。 衣服被放到少年面前,苻秋也不说话,只是盘腿坐在床上。少年脸很瘦,手指冻得发紫,脱下大氅,他连条裤子都没有,浑身上下不堪入目的痕迹只多不少。 苻秋也没避讳,看着他穿上衣裤,少年的眼眶有点发红。 “叫什么?总不能一直叫你‘喂’。” “相凤。”他用低哑的声音回答,片刻后,干裂的嘴唇抿在一起,嘴角一丝苦笑,他说,“已经半年没有过衣物……我……” “道谢就算了,既然赏给我了,就是我的人。你也看到了,我势单力薄,需要多些人。”苻秋笑了笑。 “主人想让奴才做什么?”相凤抬头,拳头捏得很紧,“我什么都愿意做,杀人也行。” 一套衣服换一条命,这买卖再划算不过。苻秋心里叹了口气,手里提着汤婆子,这皇叔对他还不错,想得到他娇生惯养在军营里住着也行了不少方便。只是这还远远不够。苻秋眼珠转了转,“不要你杀人,现在还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记着,来日要让你做什么,就是让你切下自己的一只手,你也要眼睛不眨地立刻去做。能行吗?” “主人让奴才去死,奴才也不会眨眼。”他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坚毅,神情凛然,犹如寒冰凝成。 “成,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去打水洗洗,把自己洗干净,睡到小床上去。” 相凤看了东子一眼,听见苻秋说,“那是我哥子,他和我睡。” 相凤低下眸。 “他说话和我是一样的,他也是你的主人。”苻秋又说。 相凤出去打水,东子才到床上去抱苻秋,在他身上蹭了蹭,推开些,凝视他的眼睛,又亲了亲他的嘴唇,“你长大了。” “要试试?”苻秋吊儿郎当地衔着东子的耳朵。 东子面皮微红。 相凤进来时,苻秋的手正在东子的腰下,登时东子将被子朝上一扯,盖住苻秋的头脸。沉声道,“收拾完就睡,以后有日子说话。留一根蜡烛别吹。” 翌日天不亮,军营里号角声就叫醒了苻秋。粗糙的被子刮擦着脸,他迷迷糊糊坐在床上,感觉到有人在伺候他擦脸擦手,抬手抱住人,依恋地在对方怀里蹭了蹭,喟叹道,“东子,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你这副身子,朕让你带坏了……” 被倚靠的身体一颤。 苻秋彻底醒了。眼前是相凤秀气的脸。 相凤手足无措地想跪,被苻秋一把拽住,他面无表情地起来,换上卫琨让人送来的军装,朝相凤招手,“过来,帮我梳头。” 相凤伺候人的手艺很娴熟,话也不多。走出大帐之前,苻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我有说梦话的习惯,有些话,听了但没听见就行了。” 外面四五个卫兵手持长矛快步跑过,不远处一个大胡子走了过来,铠甲与一般士兵不同,苻秋觉得有点眼熟。 “东翼将军左禹全。”大胡子抱拳,黑溜溜的眼珠从上方打量苻秋,嘴边笑道,“大帅担心少帅身板不够上沙场,让末将训练少帅。” 苻秋没说话,整理袖口。 骤然被大胡子一把提起前胸武袍,往上提起足一尺,苻秋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色变了的脸,他听见发颤的声音,是自己在说话,“放我下来。” “少帅应当自称本帅。” 苻秋深吸一口气,“放本帅下来。” 胡子随左禹全嘴巴翘起的弧度而分向两边,他满意地笑笑,“多有得罪,未来一个月,恐怕还有更多要得罪少帅的地方。末将希望少帅明白,这是大楚铁桶江山的外壁,军营之中,没有儿戏。”左禹全扬手就是一鞭,甩在步履缓慢的一个老兵腿上,那兵爬起来立刻屁滚尿流地追上同伴,一条腿瘸着。 苻秋不够强硬的身板,笼罩在左禹全宽大的阴影之中,耳边传来一句极低的压抑的威胁—— “一个月后,少帅得活着,才有机会与末将清算。” 左禹全走后,苻秋这才发现甲衣里都是冷汗。 不远处校场传来的山呼声让他头皮发麻,冷风拔起苻秋的黑发,身后一顶头盔落下,红缨鲜艳夺目地傲然于头盔顶端。 苻秋握住了东子的手,“他会杀了我。” 东子将他脖子里窝着的发整理干净,定定看住他的眼睛,“没有人能杀得了你。这是机会,你可以从这里开始建功立业,这二十万大军,就是你反败为胜的起点。不要怕。”他捏了捏苻秋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苻秋获得勇气,当他面对三千士兵,站在高台上,几乎听不见左禹全训话说了什么。那些盯着他的目光,都让他感受到腾腾杀气。这支边塞之师,也许真如传言一般,是杀人不眨眼的巨蟒,会将一切都吞进腹中。 苻秋耳朵里嗡嗡直响,左禹全横过粗壮的手臂,将他揽入胸怀,并递给他一把长剑。 他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将宝剑举过头顶。 苻秋近乎僵硬地拿起那柄剑,就在左禹全的手空那刻,左禹全骤然一腿横扫,动作极快。 谁也没看清楚左禹全怎么出手的,却看清楚苻秋摔下看台,在黄沙里浑身蜷缩地滚了两转。 左禹全用铁靴勾起宝剑,剑落于地,犹如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苻秋脸上。 第25章 少帅 苻秋麻木的手掌抓住剑柄,以剑支撑身体的重量爬起来。 左禹全右手拇指贴着嘴唇,从兵器架上随手拔出一柄乌黑的长枪。 风撕扯着校场周围的“卫”字大旗,远处高台上的望远镜能让它的主人看清军营里的每个角落。卫琨冷冷注视着校场,淡淡道,“左禹全胆子太大。” 曹青梦弯腰,“他喝醉时曾对手下说过,这里没有比他更有资格坐上主帅之位的人。” 卫琨双目含威,漫不经心地看了曹青梦一眼,握住她的手,让她得以坐在他的腿上。曹青梦背脊僵硬,没有反抗。 卫琨的手掌游移于她水蛇般的细腰上,重重在她浑圆的臀上捏了一把。 曹青梦面无表情,扭头望向校场,虽然什么也看不清。 “女人,应该学会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卫琨慢条斯理地警告道,“你要学的还很多。” 大手握住她的胸脯,曹青梦眼眶微微发红,屈辱地吐出一个字,“是。” “下去吧,合适的时候,出手阻止左禹全。” 望着曹青梦纤细的背影,卫琨双手撑着栏杆,倾身朝前长叹出一口气。他隐藏在褶皱凹陷的眼眶里的眼珠,静静望着天空。他总是会望向南方,望着他看不见的地方。左禹全勾起一边嘴角,走下塔楼。 兵刃相接发出铿锵之声,一声声犹如战鼓般震颤军人们的耳膜。左禹全出手快而狠,光体积就远远胜过苻秋,他身上乌黑的重甲完美保护住每一个要害之处。即便是懒洋洋出招,偶然中了苻秋的攻击,也无法伤到他分毫。 猫抓耗子的把戏进行了足半个时辰。 苻秋大声喘息,耳朵里嗡嗡直响,他需要喘口气。连续地跳跃与攻击,他动作灵活,体力却远远不能支撑这样的运动量。 窥准苻秋弯身喘息的片刻,长枪果断刺出,穿过肋下,苻秋一个后跃,落地不稳,单手撑地,剑锋在地面划过发出刺耳之声。 “小子,躲得倒快。我们的军营里,需要勇士,不需要懦夫。站起来!” 苻秋自脖子到脸庞涨得通红,他抬起眼,握剑的手颤抖不已。整条手臂又麻又软,几乎提不起来。 站起身,双膝不住发颤。 “对,就是这样,站起来,才好让末将击倒。” 长枪伴随话声,要给苻秋最后的致命一击。 电光火石之间,苻秋转身,竟然跑了! “……”左禹全的长枪刺了个空,双眼微微睨起。 观战的士兵个个朝后退,让出个圆圈,苻秋眼疾手快从个士兵手上夺过弓箭。他越跑越快,直如要飞起来似的,一个大跨步跃上高台,藏到三人之巨的战鼓之后。 他的脸上都是刮痕,身上多处伤口迸出血来,血水刺激着眼睛,他反手抹了去,弓箭上弦,探出一只眼。 左禹全踱着方步,他也在找机会,右手举着长枪,预备随时投掷而出。 “左将军,若是小侄不小心伤了你,望将军赎罪。”苻秋大声喊。 左禹全鼻腔里重重哼出声。 当苻秋的身影从战鼓后横飞出,长枪即刻飞射而去。 与此同时,苻秋也在空中拉开了弓。 “住手,大帅有令,点到即止。左禹全,你想伤了大帅的亲侄儿吗?”曹青梦一声厉喝。 那刻,苻秋不避反伸手去握长枪,左禹全力大无穷,他的身体被长枪带的飞起,枪头自他手掌贯出,激颤不止的长枪将苻秋钉在看台后一堵高墙上。 手掌传来的剧痛令苻秋咬牙长啸,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可能要哭了! 此时东子跃然上台,用沉稳的嗓音说,“忍住。”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0节 苻秋点头之际,长枪已然拔出,血洞落在东子眼里,他口中一声呼喝,反手一枪掷出。 随即从袍襟上撕下一块黑布,替苻秋裹好伤口,抱起苻秋走下台子。 狼狈瘫在地上的左禹全情形也甚是狼狈,苻秋那箭正中右手肘关节,方才长枪飞来,他不得不在地上一滚,没来得及拔出的箭更深地刺进皮肉。 曹青梦半边罗刹脸甚是吓人,她看了苻秋一眼,朝他问,“没事吧?” 苻秋痛得心里一串啊啊啊,脸上维持着平静,“无事。” “待会儿军医会去你帐里。”曹青梦言简意赅,一眼未看左禹全,身后红色披风随转身动作甩起。 回到自己地盘,苻秋立刻苦着张脸,大声喊,“哎哟!哎哟!好痛!” “……”东子正在解他里衣的手不由顿住。 苻秋努起嘴,“来,亲一口就不痛了。” “……皇上。”东子侧脸绯红。 “唉,很痛的,浑身上下都是伤……要是你主动亲我一口,也许就没那么痛了……”苻秋话音未落,颊上轻轻一吻,他犹自觉得不满意,扒着东子的脖子,一记深吻,这才志得意满地笑了,“没想到我的箭法这么精准,要是那个左家王八蛋没穿那么厚的铠甲,我可以一箭取他性命。便宜他了。” 军医在外求入。 换了相凤过来伺候,东子走出帐外,在门口碰见曹青梦。 “少帅怎么样了?”她木然道,目光搜索一转,似乎隐有失望。 “无性命之虞。”东子回答。 曹青梦这才发觉,明明是一个下人,面对她却无一丝卑微,浑身自有一股潇洒落拓,回话也不曾卑躬屈膝。 “你是谁?”曹青梦英眉蹙起。 “内宫之臣。”东子道。 “宦官?”曹青梦嫌恶地皱眉,不再同他交谈,走到帐门口朝内窥了眼,她眸光微动,离开时总觉得那宦官在看她,于是她回过头。 只见巍然不动的一袭背影坚如磐石,立在帐外,有如一尊高大的保护神。 当晚,卫琨走进苻秋的帐篷,侍奉在床前的相凤浑身一颤,恭敬地跪到一边。 卫琨眉毛动了动,戏谑道,“有衣服穿了?” 相凤低头不语。 卫琨捏住他的下巴,让他能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凝在这张脸上,欣赏少年人卑微的脸孔,他低垂的长睫因为恐惧不断抖动。 卫琨乏味地丢开他,将脸转向自己的侄子。 苻秋睡得很熟,白皙的面颊因为高烧而发红,卫琨打量他的眼神,犹如同情一只在生死里挣扎的蝼蚁。卫琨粗糙的手指抚过他的下巴,苻秋长得不很像先帝,更像宋皇后。那个尖叫声刺耳,笑声更刺耳的女人。 “秋儿?”卫琨试探地喊了声,侧头,慵懒地将手搭在他细瘦的脖子上。 忽然间卫琨的手被握住了。 他诧异地看向相凤,笑道,“本帅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主动靠近我。” “他是您的亲侄子。”相凤低声而快速地说,他不敢抬起眼睛,“您下令全军称呼他为少帅,他是您看中的继承人,不是吗?” 相凤漂亮的眼珠里带着恳求,这让卫琨嗤笑了声,“才一个晚上,果然他是个年轻而温柔的好情人。” “不过,你在想什么呢?” 猝不及防的一脚踹来,相凤来不及闪躲被踹翻在地。 “他是大楚天子,拥有王朝里最高贵的血统,难道本帅会对他不利?”卫琨高声道。 帐门此时被掀开,东子站在帐门口,手里端着苻秋的药。 “大帅。”他略一点头。 “嗯。”卫琨对待东子的态度十分让人奇怪。 相凤恭敬地跪到一边,眼角余光偷瞥向床边二人,他隐隐觉得,卫琨对这个皇帝带来的下人反倒有三分忌惮。 “军医怎么说?”卫琨擦了把手,一只手肘撑着膝。 “无甚大碍,静养五日即可。” 卫琨拿起苻秋受伤的手。 东子警惕的目光紧跟着他。 卫琨将苻秋的手轻放回被子里,讪讪道,“本帅又不吃人,你的主子没教过你,不能直视主子?” 片刻沉默,东子说,“我只有一个主子。” 卫琨嗤之以鼻,“你倒像北狄野人。” 帐外卫琨带来的五名随行和曹青梦静立等候,卫琨的声音之大,门外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曹青梦察觉到若有似无的视线,她却只安静地仰着脖子,她的脖颈线条极美,像一只傲然的天鹅。 东子没有说话,示意相凤过来扶起苻秋,他将汤药含入口中,不避忌卫琨在场,一口一口唇贴着唇喂给苻秋。 中间苻秋睁开眼片刻,又迷糊地闭上眼。 等药碗见底,东子从怀中摸出一盒冰糖杨梅,喂给苻秋。 “大帅看见了,主子不省人事,今日无法谈事。” “你是在给本帅下逐客令?”卫琨的话语极富压迫力。 东子低着头,倔强地梗着脖子,双手按在膝上。 卫琨睨眼,蓦然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 “让秋儿好好养着,全好了来找本帅,本帅要给他派任务。”卫琨站在门口,回过头,最后看了眼仍低着头冲着门的东子。 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宫中见识过的,那批见不得人的深宫鬣狗,一个个阴魂不散,专于暗处蛰伏。 第26章 割喉 昏天暗地睡了三天,苻秋再醒来时,精气神都好了很多。脸蛋红扑扑的,坐在床上,等着吃一碗豆浆油条。 帐门开,东子进来,带入一股寒气。 苻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笑眯眯道,“过来。” 油条剪开成小段,在豆浆里泡软了,再一勺勺舀到苻秋嘴边。甜丝丝,软糯的口感,带着点油香。 “我那四叔来过了?”苻秋状若不经意地问。 东子握勺子的手顿了顿,嘴唇试了试温度,喂到苻秋嘴边,“嗯。” “怎么没告诉我,要不是相凤说起,我还不知道。他都说什么了?”豆浆从嘴角挂下来,东子的手指轻轻替他拭去。 “没到时候。”东子淡淡道。 “已经没事了,这么一直躺着,会被那起子趋炎附势的家伙嘲笑。”苻秋想得很清楚,这些人不接受他,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战功。空降而来,直接成了少帅,必定会引起跟着卫琨多年,战功赫赫的那群人眼红。 “左禹全想给我个下马威,我反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苻秋嘴角挂着笑,略有得色,“怎么样,我的箭术不错吧?” 东子板着脸,像个木头人。苻秋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别不高兴,我有分寸,要是真有性命之危,我会大声呼救。” 这是他们二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 苻秋盘腿坐着,眼珠上翻,晃了晃脑袋,一只手捏着酸痛的脖子,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次是真的被打惨了。” 东子无奈地放下空碗,坐到他身后,两条长腿圈着苻秋,力道刚好地替苻秋捏肩膀。 “不过接下来可不能偷懒了,得争取在军营里立功。”苻秋在宫里时,接到的圣旨全是说,南边防线又要申请军饷。他当皇帝以来,印象里就没有北方战线,现在看来,卫琨的军队在自给自足状态。多半一边杀人一边抢掠,把军队带得像土匪。 “左边。”苻秋偏了偏脖子,手指指了指左边颈窝。 冷不防被抓了住,东子就势亲了亲他的手指,嘴唇呼呼地在他脖颈里蹭来蹭去。苻秋笑推开他,“别闹,三天没洗澡,都臭了。” “不臭。”东子浑不在意,把苻秋的脖子吻得湿漉漉的。 “等会儿,等会儿……放开,伤口痛……”手碰到东子的脸,苻秋疼得直蹙眉,手上的洞还在。 他遗憾万分地看着东子的眼睛,顶了顶他的额头,“过两天再来。”他咽了口口水,叼着东子的耳朵,用低沉的声音说,“让你也躺三天。” 这时相凤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大帅到了。” 没等苻秋说话,卫琨人没露脸,话声先传了进来—— “秋儿醒了没?本帅听军医说,已无大碍。” 雄浑的声音犹如天顶滚过一道闷雷。东子的手指替苻秋整理好衣领,苻秋盘腿靠着枕头,歪在床上。 “四叔。”他作势要下床。 “坐着,本帅就是来看看。”卫琨瞟了东子一眼。 东子从床上下来,面无表情地侍立在旁,像一尊石像。 “多年不见,你八叔总是来信说你性子软弱,武艺不精,倒是他看走了眼。” 八叔与四叔有来往?!苻秋手指摩挲,想了想才说,“八叔也去了……” “人都要死,没什么好伤心的。” 苻秋偷偷打量卫琨,他脸上看不出悲伤,拿不准卫琨与他的八叔是否私下有勾结。 “左禹全的伤也好些了,他是四叔的爱将,能教你很多东西。入伍之前,他是一名屠夫。” 难怪力气惊人,肉吃得多,脸也纵生出横肉。 “这一个月你先跟着他练练,招呼给他打过了,若要出兵,他也会带着你。听令行事,不要贸然行动。北狄人奸猾,个个骁勇。擅长马上作战,他们骑的不是普通战马,而是性烈难驯的野马。等你杀敌过百,四叔有份大礼给你。”卫琨眯着眼,似笑非笑。 “四叔大恩,小侄永不会忘。”苻秋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手指在膝上攥紧。 卫琨前脚离开,苻秋抬起平静的双眼,眼泪隐去。他撇撇嘴,骂了声,“老滑头。”真要是顾念亲侄之情,也就没有左禹全这出。 “只要卫琨肯出兵,事情就好办多了。”东子坐下来,手指穿过苻秋披散的乌发。 “嗯,我知道。”苻秋沉声道,眼神坚决,“我忍得住。” 东子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脸,“朝中有支持你的老臣,我已在暗中联系。” 苻秋眸中一动,“真的吗?有人支持我?” “当然,你是真龙天子。”东子点头。 “嗯,朕会好好学,怎么当一个好皇帝。”苻秋干劲十足地站了起身,让东子伺候他下床。 接下去的一个月,无论下雪还是艳阳天,苻秋每日去左禹全军营里报到,和其他将领也混得熟了,连酒量都涨了。 苻秋渐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从前在宫里就炉火纯青的吃喝嫖赌,到了军营里使起来得心应手。 这日晚上,他喝得有点醉,脸红通通的,一只胳膊架在东子肩膀上,脚底下把雪踩得咯吱作响。 “我还能喝两斤,怎么样,厉害吧?” 潮湿的热气喷在东子耳廓里。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目光没离开过苻秋被酒气点染得冶艳的侧脸。 苻秋眉目偏秀气,一双柳眉,似乎化在酒香中,作温柔的春风,将东子周身环绕。他心口里燃着一簇火,没等进帐,离帐门尚有五米,灵巧的手指已探入苻秋的软甲。 唇舌火热交缠。 帐外苍茫大雪。 天地间烈风苍莽,如同一头怒号着的野兽,咆哮而过,将顶顶渺小的帐篷吹得簌簌作声。 帐中,火盆烧得通红,沉重的帐门遮蔽住一切寒冷,牛油蜡烛默默垂泪。 两条影子在墙上紧密交叠,弧度优美,充满力量。 一个瘦弱的人影坐在帐门口,大雪沾满他的眉发,嘴唇冻得发紫,只有呼出的热气显示那是个人。 脚步声传来。 一袭沉重温暖的毛麾披到他身上,他抬头看了眼,冷淡道,“谢谢。” 鹿皮贴身紧实地包裹出精壮完美的小腿,曹青梦抱胸站在相凤跟前,问,“怎么不进去?” “看会儿雪。”漫天雪花倒映在相凤充满渴望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会说话,如泣如诉。曹青梦心头一动,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指已勾起相凤的下巴,那人的眼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脸上。 一丝讽刺冰冷钻进曹青梦心底。 她狠狠吻他,极细的血线从相凤嘴唇滑下,呼吸交错的一个吻结束之后,曹青梦的指腹漠然擦过他的血,低声警告,“露出这副样子,是想勾引谁呢?” 风从相凤宽大的袍子领口袖口钻进去,令他浑身冷得透透的。 他嘲讽地眯起眼,“这不是勾引来了将军你吗?”他踮起脚,轻轻亲了亲曹青梦。 曹青梦不可思议地后退一步,仿佛被蛇咬了一般,快步转身而去,愤怒地擦了擦嘴唇,身后被风扬起的大红皮披风彰显着她的愤怒。 相凤眨了眨眼,他的眼神十分清澈,充满天真。 深夜,刚进入梦乡的苻秋被一阵尖锐的号角声惊醒。 帐外,无数士兵手持兵器,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扣上腰带,其中一个望向他,连声少帅都没来得及喊出,就被同伴拉拽着跑走。 相凤站在帐门边,脸色煞白,“突袭号角,少帅,您必须立刻赶到集合场。”说这话的同时,相凤已拿起苻秋的铠甲,替他披戴。 前夜东子并没回来,在相凤的手里被打点整齐的苻秋拿起桌上粼粼生光的双刀,出门时回头看了眼相凤。 相凤紧咬着嘴唇,“今天您可能得杀人了。” 苻秋眉毛一扬,莞尔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老实呆着,等本帅回来。” 与北狄野人的交战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小山坡上进行,一排火龙横卧在山坳里,每只火把后面都是一个人。 苻秋戴着皮手套的手指一松。 立刻有一只火把跌到地上。 北狄野人十分英勇,他们只懂往前冲,从不往后退,而且像蝗虫一样,杀之不尽。这场战役从二更天打到天蒙蒙亮。苻秋右臂全麻,身后一只大掌抵住他的背,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怎么样了?还挺得住吗?” 苻秋以双腿支撑住身体重量,竖起右掌,“无事。” 他们从高地深入山坳中,清点被杀的敌军,北狄人多穿兽皮,下身虎皮战群,没有复杂的铠甲和头盔。 苻秋割下第一只耳朵,血气冲入鼻孔,令他几欲作呕。东子在旁穿起鲜血淋漓的人耳,约摸有两百人,苻秋两手血腥,站在尸体之间,深吸一口气,又厌恶地吐出一口气。 “他们没有首领。”苻秋说。 东子在地上搜寻一转,没一会儿,他蹲身,从一个死人脖子上扯下一块白色玉石,玉石穿在一根黑色粗绳上。 “他就是。” 苻秋这才发现,别的北狄人脖子上都没有这个。 他们的脸上花花绿绿画着图腾,苻秋看不懂那些,他们的神,在这场战役中没有护佑他们。冷风吹得苻秋浑身一凛。 “少帅!左将军被杀了!”慌慌张张的小兵跪在苻秋脚前。 “什么?”苻秋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半刻钟后,他被带到左禹全的尸体前。虎背熊腰的左禹全偌大的身躯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脸上糊满血泥,胡子纠结,前所未有的肮脏。 “谁发现的尸体?”苻秋冷静道,手指翻看左禹全的尸体,铠甲上有许多砍痕,但都未能突破精钢的铠甲。致命伤在脖子上,一剑封喉。 这让苻秋几乎立刻想起了一个人来。薛元书。他回头与东子交换了个眼神。 东子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小兵,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属下发现将军时,就已经……” 就已经被人割破了喉咙。 苻秋冷冷扫视一圈,战场上极目所见,除了死尸,还是死尸。 他只得命人把左禹全的尸体带回,胜利的喜悦因为折损一员大将而大打折扣。大楚士兵个个垂头丧气。 当晚,中军主帐,军医当场验过左禹全的尸体。卫琨居于上座,缓慢地喝一杯酒,酒液鲜红,犹如人血。 苻秋则站在尸体旁,军医皱巴巴的脸抬起,跪在地上禀道,“一剑封喉,剑招十分熟练,干净利落,割断喉管致死。” “秋儿,过来。”卫琨冲他招招手。 苻秋看了一眼东子,他站在众将末尾,低着眼,食指在身侧动了动。 苻秋走上前去。 “这场战役你所获颇丰,斩杀两百余人,左禹全既死,他的兵都交给你带。”左禹全的死似乎未给卫琨带来任何悲伤,他拍了拍虎皮,苻秋只得在他身边坐下。 帐内寂静,卫琨犀利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最后定在曹青梦身上。 “曹将军。”如雷鸣的隆隆声滚过,卫琨雄浑的嗓音让曹青梦浑身一僵,她出列,跪在左禹全的尸体右侧。 “把左将军的尸体带下去,以你们北狄的方式安葬。” 曹青梦惊慌地看了卫琨一眼,她北狄人的身份已少有人提及,这些年她为卫琨立下汗马功劳,几乎是卫琨的左膀右臂。此言一出,帐中将士小声交谈起来,曹青梦耳根通红,但也只得应道,“是。” “即日起,苻秋任东翼将军,领左禹全帐下一万名将士。传令下去,加强警备,全力追捕舒瑞儿残部。” 冷汗湿透曹青梦的背脊。 将领一个个从主帐出来,看见曹青梦纷纷绕道。曹青梦不禁苦笑,当苻秋的身影闪现出来,她立刻迎上去,抱拳道,“少帅,末将有话要说。” 曹青梦现在卫琨帐下领西翼将军一职,在苻秋面前本不必自称末将。 苻秋眉毛动了动,曹青梦看向他身后的东子,苻秋走出两步,“他是我的人,将军可放心说话,不过这里不行。” 他们换了个地方,在苻秋的帐内,相凤被打发去门口守卫。 灯光摇曳照在曹青梦脸上,她半边脸上的图腾在昏黄的烛光里显得柔和,她一手搭在膝上,攥着拳,痛恨道,“大帅怀疑是我杀了左禹全。” 苻秋哦了声,没有接话。 曹青梦凌厉地望向他,“少帅也这么看吗?” “我怎么看不重要。”苻秋打着太极,替曹青梦斟了杯热茶,“重要的是大帅的信任。” “大帅固执非常,一旦他认定的事,很难再改变看法。”曹青梦脸很瘦,下巴尖,全身都被皮甲包裹着,身段苗条,十分性感。但图腾和臂上的蛇纹,徒增了她给人的恐怖和森冷感。 “将军希望我能做什么?为你求情?”苻秋问。 “不,请你为末将保护一个人。”曹青梦用力捏着茶杯,她坦然的语气仿佛就算现在赴死,她也不会眨一眨眼。 “谁?” “就在少帅帐中,他没有自保的能力,在军中多年,一直有末将照拂。”曹青梦苦笑,“怕是我也照拂不了他多久了。” 第27章 天地 曹青梦走了之后,苻秋找来相凤。 相凤跪在他面前,头低垂。 “你喜欢曹将军?”苻秋尽量平静地问。 相凤幽幽抬头看了他一眼。 “……曹将军都告诉我了。”苻秋循循善诱道,“你就老实说,你和曹青梦到底是不是一对吧?” 相凤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道,“我只是军营里最下等的奴,人尽可夫。” 苻秋想了想,相凤在军中没有地位,曹青梦又是卫琨身边的得力爱将,一来二去,眉来眼去,也不是没可能。 “那你就说,你对曹青梦是个什么想法吧。”苻秋道。 “奴才没有想法。”相凤木然道。 苻秋看了眼站在一边的东子。 东子说,“少帅意思是,如果你和曹青梦真的有什么,他就想想办法。” “对,也是一桩好事,我看曹青梦人不错,至少她是真心爱慕你。”苻秋话音未落,听见相凤一声冷笑。 “你不信?”他眉毛扬起,伸直左腿,脚尖轻轻踹了踹相凤,“你这弱不禁风的样,曹青梦平时没少为你打抱不平吧?不然何以平安活到今日。做人要知恩图报。” 相凤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才只记少帅的恩。” “穿衣服的恩情?”苻秋觉得好笑,玩味地偏着头,“平时没看出来,你这人倒倔。” “是。”相凤平静道,“微不足道的小事。于我而言,却是一件大恩。” 一个遥远的形象浮现在苻秋脑海中,他总算想起,相凤到底像谁了。这发现令他忽然说不出话,片刻后才道,“你先出去,不要走远,待会儿我会叫你进来。” 东子在苻秋对面坐下。 苻秋看着他,毫不掩饰震惊,嘴唇有点颤抖,“你见过我父皇吗?” 东子点头。 “你不觉得,这个相凤,很像一个人吗?”相凤像他的父皇。苻秋心底里叫嚣,却仍控制着情绪,他的眼珠像暗夜里的星星一样闪烁,神情有些走样,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当年四王爷,同先皇有过一段禁断。我也只知道一点。”东子缓慢地说。 “你早就知道?”苻秋眯起眼,“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和你夺回帝位没什么关系,我认为没有必要……” 苻秋深吸一口气,扭过脸,手指向门口,“门口那人,和我什么关系?” “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母亲是北狄人,先帝奉命征讨北狄时曾临幸过一名北狄军妓。没人想到她会怀孕。”东子平静地说,苻秋愤怒的脸倒映在他眼睛里,东子又道,“只有这些,四王爷知道他的身世,将他养在军营里。” “父皇知道吗?”苻秋的声音发颤。 “知道。” “他没想过要把他接回宫?” 东子歪着头,想了又想,才艰难开口,“这算是先帝对四王爷的赏赐。” 苻秋冷笑一声,气得有点说不出话。 “你想拿他怎么办?”东子问。 “能怎么办?”苻秋气急败坏地笑了笑,“我爹丢的烂摊子,他娘的我要是知道怎么办就对了。如果只是个普通的男宠,想个法子让他和曹青梦跑了,曹青梦武艺高强,带着他跑还不成问题。既是你说的这样……恐怕放走一个男宠倒比放走曹青梦还难。” 帐门轻轻动了动,一只瘦弱的手扣在门帘边。 “进来吧。”苻秋叹了口气,无奈地盯着东子。 相凤再次跪在苻秋跟前,这回苻秋的心绪又全然不同了。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现在在他帐子里当男宠,问明白以后,他的脸越看越像先帝。 苻秋简直要疯了。 “你就一点武功都不会?在卫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他一点武功都没教给你?”苻秋自己武功是个渣,没想到亲哥哥也是。 在这个遍地高手的地方,他想弄个人出去,偏偏这个人半点本事没有。怪不得只能当男宠让人压…… 苻秋的眼珠转了转,“你在我帐里呆着,有我一天在,不会让大帅的人动你。” “奴才可以为主子杀人。”这是相凤第二次提起要帮苻秋杀人了。 苻秋疑惑道,“你想杀谁?” “是主子想杀谁。” 苻秋把眉一竖,手在桌上一拍,疼得抓住手腕,“老子问的你!” 相凤两手紧握成拳,低垂着头。 半晌苻秋才听见那声如蚊讷,“杀老虎。”老虎头上一个王。 苻秋脸色剧变,低声威胁道,“这话朝谁都不准说,曹青梦也不能说。” 相凤嘲道,“奴才不敢的。” 苻秋稍放下心来,心烦意乱地把相凤赶出去,叫他去熊沐他们那里对付一晚上。吹灭了烛火,苻秋在床上翻来覆去。 外面隐有雷声。 世道不好,冬雷阵阵。 苻秋叹了口气。 东子的手臂从后揽住他的腰,头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下巴贴着苻秋的颈窝,他低声说,“人各有命。” 苻秋睁着眼。人各有命,各安天命,谁说不是。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个哥哥,在卫琨帐内受了这么多年苦,折辱得什么都不剩了,如果这人无声无息死了还好,结果还让他碰上了。 “你说,曹青梦要是有机会,会带那家伙走吗?”苻秋懵懂的声音问。 “不会。” 一句话让苻秋冷静下来。这么多年,曹青梦多的是机会带他走,最终却什么都没做。仅仅在军营里让相凤能有一口饱饭,多一件衣穿。所以相凤对曹青梦不仅不感激,说不得还怀着怨恨。 “别想了。”东子摩挲着苻秋受伤的手,让他窝在自己怀里。 苻秋在黑暗里眨眼,脑袋快炸了。 刚睡没一会儿,苻秋又不安地翻个身,问东子,“四叔会对付曹青梦吗?” “卫琨多疑,这几天我混在军营里,也打听出来了。曹青梦本是北狄野人,卫琨看中她杀人的本事,从俘虏中挑出她来,亲手训练了半年,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杀过不少卫琨最早带来,后来不听话的将领。这支戍边军队,自先帝驾崩之后,几乎与朝廷断了联系,将在外,军令不受。卫琨除了站出来说一句脱离大楚之外,整个军队的体系已完全自给自足。” 苻秋静静听完,有点不安,刚动了动,腰上一紧。 东子紧抱着他,低声道,“不过卫琨一定会帮你拿回皇位。” 苻秋莫名其妙,“你又知道?”他语声里有淡淡的不悦,东子知道得太多,其中很多他都不知道,这让苻秋有点无语。 “先帝给他写了一封信。” “……”苻秋从东子怀中挣脱出来,退开些,一双眼在黑暗里警惕地望着他,“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没有了。”东子伸手去抱,苻秋朝后退,东子朝前挪,苻秋退无可退了,被抱着扭来扭去,一边骂娘,“你他妈再瞒老子试试,打不死你!” “……” “发誓没事瞒着我了!”苻秋指着东子的鼻子。 “我发誓。”东子好说歹说,低声哄着,把苻秋抱着,任由他张牙舞爪一阵乱挠,渐渐苻秋也困了,在他怀里疲惫非常地打了个哈欠,迷糊地低声威胁,“以后再瞒老子事儿,就把你挂在军旗上放风筝。” “好。” “朕要睡了。” 东子没说话,他的手轻轻抚着苻秋的背脊,像安抚一头炸毛的小狮子。 按照北狄野人一族的惯例,左禹全的尸体被剥去盔甲,大块头挤在一件贴身的白色丝衣内,他浑身肌肉松弛,脸皮像干瘪的橘子皮似的垂到下巴两侧。 竹筏载着他的尸体,顺着湍急的流水而下。 不一会儿,在天空中虎视眈眈已久的秃鹫侧转身,自空中俯冲而下,只消半个时辰,一群秃鹫就将左禹全的尸身啄食干净,唯独剩下白色丝衣搭在竹筏上,被流水浸透,漂向远方。 曹青梦孤单地站在河边,冲身边的士兵说了几句话,两个士兵朝苻秋跑过来。 “将军请少帅过去。” 一大早曹青梦便让人来叫他过来观礼,苻秋以为会有很多将领来,没想到到了才发现只有自己。他连东子都没叫,熊沐等人进入卫琨军中后就被分派去不同的营帐里效力,用卫琨的话说,他的军营里不养闲人。 紫云、紫烟两个还是伺候苻秋,不过也没多少要伺候的,打水洒扫罢了,白天几乎不出自己的营帐,以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冲突。 苻秋走过去,曹青梦望着水面,她淡淡道,“人最后还是得死,茫茫天地间,留不下一点痕迹。” 苻秋没接话,蹲身抓起一块石头,朝水中丢去。 “昨日拜托少帅的事,少帅可愿答应?” 苻秋眯起眼,“相凤对我有用。”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曹青梦沉吟道。 “是这个道理,但这件工具,他是个人。是个人我就无法完全掌控住,他也有自己的心愿,也可能会有一念之差。我只能答应你,在他为我效力时,我会照顾好他。他在我这里,能活得比谁都有尊严,从前的事,绝不会再发生。”苻秋坚定道,转头朝东子招了招手。 等东子走到跟前,他毫不避讳地搂住他的脖子,嘴唇碰触嘴唇,东子扶着他的腰,令他站稳。 这么一来,曹青梦就全明白了。 “末将相信少帅的为人。” 苻秋笑了笑,“我也相信自己。” 曹青梦皮肤焦黄,青色的图腾像是一只兽头,有点像豹子,又比豹子要宽阔方正。 “你们北狄有多少人?”苻秋问。 “北狄很大,如今与大楚交战的,算不上北狄民。北狄朝廷将野人部族赶到南方,抵挡大楚的进犯,野人在大山荒野中生存了百年,即使战乱不休,楚人依然没能将疆土朝北扩展。” “野人很了不起。”苻秋点点头,“虽然谋略不行。” 想想蝗虫一样密集的北狄野人,苻秋就有点头疼。 “他们熟悉自然,山野中又遍生虫蛇,还有瘴气沼泽,如果没有当地人引路,楚人不敢上山。” “你不就是当地人?”苻秋笑道。 “我离开北狄的时候,太小了。部族留给我的只有这个图腾。”她抚开颊边的发丝,那图腾的青色在金色的阳光中,尽显璀璨。 “与北狄人作战,你一直很难受吧?”苻秋同情地问。 曹青梦紧抿的嘴唇里露出一丝笑意,“为了活下来。我没有太多选择。” 如果不能为卫琨所用,曹青梦恐怕早就像左禹全,被秃鹫啄食干净。苻秋心里一凛,卫琨比他想的难应对多了。想要在卫琨的手底下带走一支军队恐怕也很难,即便推他坐上帝位,恐怕也是赶走豺狼引来虎豹。 苻秋一边思忖,脚底下一边踹了东子一脚。 “……”东子看他一眼。 苻秋斜斜看他。 曹青梦只当做没看见,遥望青山绿水间,似乎要化鹤归去。 趁着曹青梦没看,东子使劲揽过苻秋的腰,飞快在他嘴上一亲。 “要是有来世,末将一定会好好报答少帅。”曹青梦的视线落在苻秋微红的脸上,“……?” 苻秋的嘴唇尤其油光水滑,他轻轻舔了舔,叹了口气,“来世太远,放心吧,答应你的,本帅说话向来算数。将军回营吗?” “一起走吧。”曹青梦从高处走下来。 “不不。”苻秋摆了摆手,又拱手道,“请将军先行,本帅还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曹青梦道,“末将可以等。” “不用不用,本帅很急。”苻秋望了望湖水,“在这青山绿水之间,能彻底舒展身心,一定是桩美事。这种事比较适合独处的时候做。” 曹青梦醒过味来,也许苻秋是想尿尿。 “那末将先行告退。” “退吧退吧,本帅很快回去。”苻秋笑眯眯的,等曹青梦走远了,才懒洋洋地把东子一抱,一个过肩摔,两个都摔到了湖里。东子猝不及防被弄了一身水,登时哭笑不得,天冷得让人直哆嗦,苻秋衣服没脱,直接一脚插入水中,朝东子扑去。 第28章 同盟 “不冷吗?”东子反手搂住苻秋,他的臂膀健壮有力,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完美的肌肉。把苻秋圈起,让他依在自己胸前。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1节 被河水沾湿的嘴唇贴着苻秋的唇,亲昵地厮磨了一会儿,直至苻秋打了第一个喷嚏,东子才把他从水里抱起来,甩上马背。 苻秋趴在马鞍上,头昏脑涨,冬天下水实在不明智。但在冰冷的河水中彼此依偎的温暖,又是言语不可说的。 马鞭抽破空气,打着旋儿贴着马臀擦过,东子将苻秋捞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边打马,侧脸一边贴着苻秋的脸庞试探他的温度。 “发烧了,回去让相凤熬点姜汤给你喝。” 苻秋惬意地眯着眼,阳光令他懒洋洋的,直想这么在马背上睡上一会儿。 等苻秋醒来,二人已回到营地,帐子里温暖的火盆烧得噼啪作响。红光映着相凤温顺的脸庞,木勺搅动姜汤,散发温暖的香气。 苻秋坐起来,看了一圈,没找到东子,一边张嘴喝汤,一边问,“东子呢?” “大帅说有事,叫他过去。” 苻秋哦了声,端起姜汤一口饮尽,问相凤要来冰糖杨梅,本来只想吃一颗,结果吃着吃着把一整盒都吃光了。 东子进帐,苻秋正尴尬地盯着装杨梅的木匣发呆。 苻秋讪讪地亮出空盒子。 “带来的都吃光了。”东子走过来,把苻秋抱在怀里,给他穿鞋袜。 “要出去吗?”苻秋问。 “今日要点兵。” 苻秋想起来了,傍晚要在校场点阅左禹全的兵马,他下巴赖在东子肩膀里,朝他耳蜗吹气。 东子则红着耳根,让他坐好,给他穿衣。 “我四叔叫你过去干嘛?”苻秋问,一只手恋恋不舍地摸着东子的耳朵,像玩弄一只猫耳。 “说点事。”东子淡淡答,让苻秋下床,给他披上甲胄,扣上虎头腰带,端详他戴上头盔的样子,缓慢问了句,“头还晕吗?” 苻秋心里一动,笑了笑,“晕你背我去点兵?” “……”东子想了想,木着一张脸,“晕就不去了,我替你去。” “四叔还没给你一官半职,你去阅兵,是想被揍下台吗?” “不会。”东子淡淡道,“他们不敢。” 东子在战场上英勇无比,但凡并肩作战过的,都知道他杀起人来刀剑果决,封个什么将军是早晚的事,又是少帅的人。卫琨手底下还没人敢惹他。 苻秋重新坐回床上,眼睛一动,盯着东子平静漠然的脸,勾了勾手指,“来,亲一个。” “……”东子满面通红,半晌未动。 苻秋就那么翘着一条腿看他,也不动作也不说话,就盯着他。 东子无奈,只好低下身去。 苻秋满意地抱着他的脖子,唇贴着他的脸蹭了会儿,才吻上他的嘴唇,温暖惬意地亲了个嘴儿。 这时候相凤进来,说校场已有士兵过来叫人。 苻秋才站起身,英姿飒爽地走了出去,东子也跟在他身后,路过相凤身边,回头看了眼。相凤打来一盆水,专心细致地擦桌子,好像他的眼里心里,只装了桌子这一样事。 点完兵天已黑了,冬天昼长夜短。东子陪苻秋朝营地走,前面人伸来手指,他也就任由他勾着自己的手指,一摇一摆地牵着手走。 夜风中送来一阵笛声。 苻秋脚步停下,循声找去。结果是熊沐,正坐在一辆运送粮草的板车轮子上,紫云坐在他手边侧耳听,手里把玩着一只草编蚱蜢。 二人不时交谈,先发现苻秋的是熊沐,笛声戛然而止,他跳下马车,朝苻秋行了个礼,“少帅。” 紫云欠了欠身,把蚱蜢收进袖子里。 “伤全好了?”苻秋上下打量熊沐,他没穿军装,一身重黑武袍,戴了顶毡帽,大大方方站在那里,精神好了很多。 “好得差不多了,多亏紫云小妹细心照顾。” 苻秋打趣道,“怪不得我那边找不到人,跑你这儿来了。” 紫云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圈圈,耳根子有点红,抬头对上苻秋的脸,嘴一撇跺了跺脚,“我回去了,还要给你们这些少爷们缝过冬的袍子,公子净知道说我!哼!” 苻秋留意到,熊沐那支银簪,紫云还戴在头上。他嘴角翘了翘,露出点心知肚明的神情,朝马车木板上一跳,同熊沐一并坐在车上。 夜晚的营地,唯一的热闹是零散的火把。苻秋扭头看了眼,东子还在不远处的一顶帐子旁站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苻秋叹出口气。 “很快了。”熊沐笑了笑,“只要皇上找个人把障碍铲除。” 苻秋苦笑,“不是那么容易。”他知道熊沐话里的意思,要得到卫琨的军队,那只能干掉卫琨。但这二十万人以卫琨马首是瞻,他虽领了左禹全的兵,和手底下的士兵还没有建立起严格的上下服从关系。除开曹青梦,苻秋留意到,卫琨还极信任一名年轻将军,苻秋与那人还没有正面接触过,只知道是卫琨当年从朝廷带过来的,姓姜。 是个长相刻薄的男人,干瘦,脸色因多年风霜黄里带黑,唯独一双眼睛很亮,像耗子,小而伶俐。留一小搓胡子,时刻跟在卫琨身边,话不多,也很少被卫琨派出去征战。 “等我好了……” “不能是你。” 熊沐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苻秋截断,他继续道,“不能是我带来的任何一个人,这些年想暗杀卫琨的人不在少数,他都没死。他防备心重,且没到非杀不可的时候。朕还要靠着他。” 卫琨是棵现成的大树,在卫琨的军营里,一来可以躲避朝廷追杀,二来可以锻炼自己。苻秋很清楚,自己还没到能行军打仗的程度。再者,卫琨是他四叔,血缘关系是实打实的,如非必要,他并不想对卫琨动手。 这个念头可以有,但不能自不量力。 苻秋的目光掠过不远处四个手持长矛巡夜的士兵,手里把玩板车上随手抓的石子,压低声音问,“军营里有我们的人吗?” 熊沐弯起眼,“有人找上了我。” “嗯?”苻秋示意他说下去。 “送来的饭食里有蜡丸,让属下静观其变。”熊沐顿了顿,神情古怪,似在斟酌措辞,“还言明了左禹全的死期。” 苻秋心内一震,嘴唇发干,他舔了舔唇,皱起眉,“让他说中了?” “是。”熊沐沉声回应,低着头又道,“还言中了他的死法。” 火把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喝问,“谁在那儿?哪个营的,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苻秋和熊沐从板车上跳下来,黑瘦脸的士兵拿火把照了照,眉峰似剑冷硬,看见苻秋也没像别人一样改换上谄媚的表情。 “少帅,这个时辰,不该再在营地里走动。请少帅回自己营帐。”那人单膝跪地。 苻秋拍了拍手,声音惫懒,“知道了。” 那人起身后却并不离开,苻秋只得灰溜溜地先回自己的地盘,刚一进帐,就嘀咕道,“你认识那人吗?太嚣张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要是站在那儿说话的是四叔,赌他不敢这么做……还一直跟过来,我是说话不算的人吗?” 身后东子没说话。 苻秋踹了他一脚,“我是吗?” 东子含笑看他。 苻秋挫败地坐到床上,双臂展开,苻秋就过去给他脱甲衣,将他的头发散下来,试探他的额头。 苻秋坏心眼地抓住东子的手,往自己脖子里塞,“这样才探得出来。” “……”东子僵直身,低沉道,“别闹。” “谁闹了,朕在胡闹吗?”苻秋眼一瞪。 东子把手抽出来,深深看苻秋,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苻秋仰着脸,一副来亲来亲的样,还把中衣往下扯,露出个肩头。 “……”东子无可奈何地亲了亲他的嘴唇,低身嘴唇扫着他的肩头经过,将衣服拉好,不由分说地把苻秋塞进被子里,不管他怎么哼唧都没理。 没一会儿,苻秋趴在床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跟着东子。 东子把他从被子里扒出来擦脸擦手,苻秋闹够了,安静地窝在被子里。 伺候完他东子就出去了,迷迷糊糊地等了会儿,东子没回来,苻秋有点瞌睡地闭起眼。半夜再醒来,发觉枕着东子的手臂睡着,将身朝他挪过去点,抱着东子的腰睡了。 第二天苻秋火烧屁股地爬起来了。 坐在床上愣了会儿,相凤带着一室阳光从外面进来伺候他下床,苻秋惊道,“什么时辰了?晨练过了吗?” “已过了时辰了。少帅早膳吃什么?” 苻秋左脚伸进了右脚靴子里,火急火燎地脱下来重穿,不耐道,“不吃了,得出去看看。” 相凤提着他的靴子,慢条斯理地替他穿靴,低眉顺眼道,“少帅别急,已晨练过了。” 苻秋醒过味来,“东子带他们练的?” 相凤嗯了声,伺候苻秋梳洗,提起早晨卫琨给袁歆沛提了职,现已是苻秋帐下的副将。 苻秋在床上呆坐了会儿。 半晌回过神来问,“以后就可以随便使唤了?” 不对,他现在也是随便使唤。苻秋撇撇嘴,感觉这样不行,什么都靠东子,他要自力更生。于是吃过早,苻秋兴致勃勃地去看自己的兵们了。 结果迎接他的是一顶顶空帐篷。 士兵们说,“副将带着弟兄们去清山了,就是那座。” 一个士兵指向东边的一座山,半山腰几座朱红塔楼若隐若现,苻秋认得出,就是那座可以泡温泉的山。 苻秋又去找熊沐唠嗑,熊沐去训练了。于是去找袁锦誉和薛元书,结果他们也被自己的将军带出去杀野人了。 …… 于是苻秋只好回自己帐子里,相凤又在擦桌子。 “你每天擦桌子,就不腻吗?” 相凤拿起桌上花瓶,把花瓶擦得熠熠生辉,眼神像一汪沉静的湖水。 “少帅每天和东子一块儿睡,就不腻吗?不想换一换口味?” 相凤的眼睛生得很好,那一瞥里的万种风情丝毫不输给训练有素的青楼小倌,苻秋无动于衷地腹诽道,老子又不乱伦…… “还没腻。”他无聊地摆了摆手,脱靴上床,抓起床头的兵法书心不在焉地纸上谈兵。 相凤退出去时,他听见一句简直是挑逗的话,“腻了就告诉奴才一声。” 苻秋抓狂地倒在床上滚来滚去,突然苻秋停下,坐起身,趿着鞋一跳一跳跳到帐门口,差了个小兵去把曹青梦叫过来。 曹青梦一头雾水地出现在苻秋面前。 苻秋歪着头问,“你没去训练?” “打发底下人去了。”她看了眼苻秋身边的板凳。 苻秋没叫她做,瘪着嘴,“给我说说你怎么当上左翼将军的呗。” “说来话长。” “那慢慢说。”苻秋无所谓道。 日头才刚过午,他肚子有点饿了,叫人来摆饭,于是与曹青梦一边吃一边喝了点酒。军营里白天是不让喝酒的,曹青梦目测下午没任务,苻秋又深得卫琨宠信,不会有事。 谁知苻秋酒量浅,没喝两杯就往曹青梦脖子上扒,一边扒一边给曹青梦喂酒。 “来来来,喝喝喝,不喝嘴对嘴喂着喝!” 苻秋满身醉人酒气,少年人脸皮水嫩,喝了点酒,更透着撩人的红,犹如一朵亟待采摘含羞待放的花。 曹青梦直想一拳过去,又惹不起苻秋,哀告连天地将苻秋扯下来,左手扯下来,右手搭上去。 “曹将军,喝不喝?” 苻秋壮志凌云地含了一口酒,就要来喂。 曹青梦壮士断腕脸,“喝!” 这么一来二去,曹青梦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到后来真有点上头,苻秋变成了两个,还和相凤长得像。 曹青梦笑笑,勾着苻秋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口。 “……”被错认的相凤端正坐着,将她推开些,按照苻秋的吩咐,温柔地抚摸曹青梦的脸。 “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你想知道的……”她语声放得很低,暧昧而清晰地传入站在她背后的苻秋耳中,“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怕你不肯问,不和我说话,你说对我多大仇?从来也不给我好脸子……” 相凤尴尬地想后退,被苻秋一瞪,只得由得曹青梦扑在怀中。 曹青梦生性腼腆,与相凤眉来眼去少说也有十年,相凤又是个男宠,到现在小手都没拉上,苻秋吃准了她不会做什么。 果然,即使趁醉,曹青梦也正人君子地埋头在相凤的胸前,手脚规矩地呆在该呆着的地方。 “左禹全是你杀的吗?”相凤问。 曹青梦头顶着他的胸口钻了钻,抬头,打了个嗝儿,再度埋头。 “……”相凤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笑声闷闷传出,曹青梦醉意朦胧的声音说,“我杀他干嘛?没有好处的事我不干。” “那你为我做事,要好处吗?”苻秋在旁问。 曹青梦疑惑地看了相凤一眼,笑了,“你肯让我为你做事?”她摇摇头,“你要是肯,早就离开这里了。” 苻秋摸着下巴,看不出来,这两人比他想的复杂多了。 “你能从大帅眼皮底下带我走?”苻秋又问。 相凤双手被曹青梦激动地抓了住。 “你肯跟我走?” 相凤神色复杂地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曹青梦。 “我走不了……但我可以送你走……你想去哪儿?我会把你拜托给靠谱的人。” 苻秋眼底一亮,示意相凤顺着她的话问。 于是相凤问了,“谁?” 曹青梦扯起一边嘴角,“少帅!我已和他勾兑好了!等我不在了,他会照拂你。”一个酒嗝冒出来,曹青梦彻底不省人事了。 苻秋拿靴尖踢了踢她的腿,曹青梦一动不动。苻秋叹了口气,看来曹青梦一个同盟军都没有。她走不了又是怎么回事? 让相凤把人扶起来,苻秋拍了拍她的脸,确定曹青梦确实没法再说什么了。 这时外面传来大声的说话,有人来了。 相凤眼神一慌,丢开了手。 于是卫琨踏入自己侄子帐中,看见的就是爱将投怀送抱,苻秋低着头,额上冷汗涔涔,他听见卫琨乐呵呵地问,“秋儿同青梦关系倒好,本帅的爱将眼神好,动作快,知道多攀一棵大树好乘凉。” 苻秋手一推。 曹青梦“咚”一声跌在席上,苻秋拍了拍手,端正着身,双手按膝,“四叔说笑了,我同四叔一样,是个断……” 话没说完,帐门再度打开,瘦精精的姜松进来了,朝卫琨耳语一阵。 卫琨意味深长地投向苻秋一瞥,半晌,抚掌大笑,“秋儿带的人很不错,这次清山抓到了个大的。” 苻秋笑笑没说话。 姜松看了眼曹青梦,倒是过来把她背了出去,苻秋方才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沉到丹田,就听见卫琨慢悠悠问,“这些日子,这小东西呆在你这儿,觉得滋味如何?” 卫琨捏着相凤的下巴,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摩擦。 第29章 相凤 相凤背脊僵硬,低垂眉眼,让苻秋恍惚想到那天晚上在席上第一次见到相凤。 苍白眉眼,顺从里的无声反抗,像一株安静柔韧的水草。 苻秋歪着身,吊儿郎当地扯着相凤的胳膊,把人带到自己怀中,笑了笑,“还成,伺候人的功夫不错,前些日子的伤,多亏他照料。” 卫琨目光落在苻秋垂在相凤肩下的手掌上,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个疤痕,依稀可见当初被长枪刺出的洞。 “左禹全跟你四叔这些年,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卫琨沉吟着,摸着下巴,促狭的一眼瞥向苻秋,“依你看,是谁杀了左禹全?” 苻秋倏忽间额上冒出冷汗,没想到卫琨竟这么直截了当询问他的看法,把相凤朝旁轻轻一推。 “你先出去。” 卫琨的目光追随着相凤。 直至他出门去才又看向苻秋,从腰侧摘下一只酒囊来,那是一只银酒囊,囊上嵌着五光十色的宝石。 “左禹全的酒囊,第一次占领北狄边镇时,镇上有个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在那个破晓,自尽而亡。喝的就是这只酒囊里的酒。”卫琨边说话,眼珠转了转,把酒囊递给苻秋。 苻秋接过来喝了口,手背擦了擦嘴角,被酒液呛得一时说不出话,脸也皱了起来。 卫琨哈哈大笑。 “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再历练两年,四叔会给你机会。”卫琨拍了拍苻秋的肩,眼神犀利得像一只鹰隼,他脸上的伤疤随着表情严肃而深刻。 苻秋当然知道这机会是什么,但卫琨没有说穿,他也只是笑笑。二人喝着酒,又说了几句。苻秋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卫琨仍端坐着,大手摸了摸苻秋的头颅。 还只是个小孩,是那个人最疼爱的儿子。卫琨又灌下一口酒,穿喉而过的火辣感令他眼角有波光闪动。 帐门轻动,姜松走进来,先看了一眼苻秋,然后附到卫琨耳边。 卫琨收好酒囊,起身,转头随手抓起条宽大的毛毯盖在苻秋身上,快步走出去。 趴在桌上的苻秋耳朵动了动,支着头,刚坐起身,就听见帐门外传来东子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还有点醉,站起身时差点踹翻面前的矮几,东子进门刚好一把捞过他朝前扑去的身。 “回来了。”苻秋打个嗝儿,酒意令他的眼睛发红,随时都能流下泪来。 东子抱起苻秋到床边,放上床,苻秋两只手仍然不松,胡乱地说话,“去这么久……” 东子眉头轻蹙,一边嘴角勾起,低声道,“醉了?” “胡说!”苻秋摆摆手,差点挥到东子脸上。 东子抓着苻秋的手,贴在脸上,蹬掉鞋,爬上床把他抱着。朝进门的相凤打了个眼色,蜡烛吹灭,相凤识相地退了出去。 苻秋急促地吸了口气,按住东子在他衣里摸索的手,自顾自缩成一团,缩在他怀里,喃喃说话。 东子安静地听,任由苻秋的手脚缠着他,沉默地以嘴唇亲他的额头和脸颊,有时摩擦,腰靠在一起,苻秋的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二人无声地厮磨了一会儿。 苻秋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清亮,两手抓住东子的耳朵,“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东子哭笑不得,嗯了声,晃了晃脑袋。 苻秋的手顺着他耳后,摸到他汗津津的脖子,凑上去抽鼻子闻了闻,抱怨道,“臭死了。” 然后苻秋就一脚把东子踹下床,咚一声里他背过身去,卷起被子像条虫地自顾自睡了。 东子只得出去洗澡。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把袍子随意搭在腰间,东子站在帐门外,冷风之中肌肉上炸开一层寒粒。 他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耳朵动了动,见相凤神色慌张走了过来,看见他时,几乎是要跳起来一般的慌张,咬唇想掉头,僵硬了刹那,还是硬着头皮走过来。 相凤的手搭到门上,东子的眼神有如芒刺,令他转过脸去,沉声问,“大人有何吩咐?” “别进去。” 相凤沉默了会儿,才说,“我去马厩对付一晚。” “不用,我有话同你说。” 相凤第一次同东子面对面说话,苻秋带来的这个随从很能打,他见过他杀人,武功很强,为人古板严肃。 “说什么?我是少帅的奴才,但不是你的。”相凤倨傲地梗着脖子。 “你真的想杀卫琨?” 直呼而出的名字令相凤颤了颤,他呼吸一滞,半晌才扯动嘴唇,“你要告密?” 东子没回答,眼神漠然地望着天边的孤月。 这个人根本不在乎除了苻秋之外的任何人,相凤觉得有点冷,打了个哆嗦。手指绞缠,语速极快地低声说,“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吃过几次堕胎药,打出生我身体就不如寻常男儿,她……”从未在他口中提起的女人让相凤有点羞于开口,但夜色恰好掩藏起他的种种情绪,他低头看着脚边的石子和稻草,不管东子有没有听,一股冲动令他脱口而出,“我在军妓营里长大,从小服用药物,没有机会舞刀弄枪,就是现在要学也来不及。这副身子就是给人压的命……” 泪水滚过脸颊,在下颚上悬而未落。 “虽然从来就知道,但这一天其实一直都没有来临,直到七岁那年。”相凤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两手紧攥成拳头,“那年我只有七岁……” 风吞没了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这人说,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牙根有点发酸,他停顿下来,偷瞥了眼东子,东子没什么表情,刚沐浴过的身上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大概是皂角。 “如果你能帮我,我会很感激你。”相凤的话忽然断了。 确实,他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感激对方,这种话说出来立刻就觉得不妥。 东子没看他,就在相凤觉得对这人说也没什么用,想要进帐收拾东西时,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来,“要是你不能亲自动手,你愿意成为中间的一环吗?” 这是什么意思? 疑惑迅速消失,相凤口干舌燥地张了张嘴。 “不需要现在做决定,随时可以告诉我。”东子说完就进了帐子。 那天晚上相凤在马厩翻来覆去,一整晚都难以入睡,月亮的光从马尾巴挪到马头,又消失。天快亮的时候,他抱着一袭厚毯,屈起一条腿,坐着从缝隙里望见启明星出现在天际尽头。在相凤的印象中,出现最多的场景,就是马厩,以及军帐。他没有上过战场,起初是单调狭窄的妓寨,营帐简陋,进进出出各种他不认识的男人。耳边永远是淫词浪语,他最先学会的不是喊娘,而是发出口申口今。 那个女人的模样他都想不起来了。 唯独记得她死的时候,没有衣服穿。 大概也是因此,他也经常没有衣服穿。 晨曦很快照亮马厩,有士兵的交谈声传来。相凤抱着自己的东西,出来时免不得要被摸几把,他习惯了这些,早已经不会大叫或是反抗。只是恶心地皱皱眉,再平静地回到现在该他出现的地方。 进门时相凤有点诧异,苻秋向来起得晚,今日却已穿戴整齐,头盔也戴端正了。听见他进门,转过脸来看了眼,没说什么。 从第一次见面,苻秋就让他觉得亲切,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年轻,他和自己差不多大,这让相凤觉得安全。 后来他让人给他衣服穿。 这种事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理解,当衣料摩挲过他的皮肤,相凤才觉得自己又是个人了。 “出去了。” 这话并没有等他说一声知道了,相凤却已经很满意了。他破天荒地在白天躺在自己的小榻上,彻夜未眠带来的酸痛都散开在四肢百骸里。 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虽然是宫殿,布置也像营帐,不过那帐顶不是布做的,而是金子堆砌的花纹,也不知道是什么工艺,华丽的鸟,盘桓的龙。 醒来时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贴着自己的脸,相凤的眼神半天才凝聚起来,看清来人。 “别出声,大帅让你过去。” 来人他认识,是卫琨身边的姜松,左禹全死后,姜松就成了他的替代品。 走出帐子相凤才发觉日头已过了午,他把衣服掩得严严实实,扣子扣到喉结。 前面的人不经意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笑道,“反正也要脱的。” 相凤的神情变得很冷,在男人里显得过分秀丽了的脸庞像凝了一层冷霜。 姜松掉转眼,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抱着臂,晃动着剑柄,朝帐内指了指,“大帅久候多时,你最好小心应对。” 说这话的姜松没看他,在相凤进门之后,他才轻悠悠叹出一口气。 招来一个巡逻的士兵,低声吩咐,“把这个给少帅帐下那个副将。” 士兵小跑而去。 姜松侧了侧头,眯起的眼狡黠如同狐狸。 第30章 温泉 校场。 众将士口中发出的呼喝震得群山回响。 “袁副将,有人让我送这个给你。” 一条腿搭在长凳上,东子瞟了眼,是只深棕色的陶埙,他皱起眉,“谁让你来的?” “大帅身边的姜将军。” 东子挥挥手,翻过陶埙,果然有白色的纸卷放在埙口里,他望了望天空,脑子里响起昨晚上和熊沐一起洗澡时候对方说的话。 “姜松找过你吗?他找过我了,那天晚上有个人传话让我到马厩后面等,我躲起来,看见了那个人。他就是传话告诉我左禹全会死的那个人。” 修长的指抽出字条,无论什么人看见,都会觉得字迹像出自女子之手。 东子抿紧嘴唇,将大刀丢进兵器架,字条在手指间化作碎屑。他生硬的眉舒开些,朝校场外走,身后有人喊他。 “等等,东子,去哪儿?”横过来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东子侧头看了眼。 “回营帐拿东西。” “拿什么?我陪你去。”苻秋额头上全是汗。 东子以袖子擦干净他的脸,指头在他颊边顿了顿,靠着他的耳边,从旁看来就像哥俩好地依在一起,有种兄弟间的亲昵。 “相凤被叫到大帅那儿去了,我去一趟。” 苻秋的眉头不悦地蹙起,松开东子,认真看了他一眼,“那你小心。” 东子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走出两步,又倒回来贴着他的耳朵,极快地说了句,“晚上带你去泡温泉。” 苻秋腾地脸红了,懒得看他,转回去训练手底下的兵。 山脚下的风撩动头盔旁的耳发,他也有点心不在焉起来了,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山,山腰中的雾岚,不知藏了怎样的旖旎。 经过帐门口,东子与姜松短暂对视一眼,他闲散地倚在门边,没同东子说话,高声朝内禀报。 里头卫琨高声道,“让他进来。” 东子进了帐,眼睛扫过面朝卫琨坐在他腿间的相凤,皱巴巴的衣服卷在他腰上,身体因为僵硬而满背脊骨浮出。 东子皱了皱眉。 卫琨按着相凤的头,让他继续服侍,一臂后撑,臂上青筋突出,他问,“昨日干得不错,本帅想赏你点什么,说吧,你想要什么。” 东子没说话,帐内两个身姿过于纤瘦,穿着士兵服的少年过来给他斟茶,一个则跪着亲手奉茶给他。 “在秋儿手下委屈你了,本帅听说,你父亲,是袁大学士。” 这不会是听说,显然调查过了。东子喝了口茶,“末将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十余年,家中情况一概不知。” “袁家亦算名门,本帅不会大材小用。”卫琨琥珀色的眼珠沉沉,将相凤推开。相凤跌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给卫琨穿衣,之后跪坐在榻上,臂上和腿上不少清淤。 卫琨顺着东子的眼光,扫了眼相凤,抬脚踹在他心口。 “小玩意儿,秋儿待你如同手足,想必也尝过了。” 东子含糊地嗯了声,却站起身,把搭在臂弯里的外袍披在相凤身上,扶他起来。 “要不,把他赏给你。”卫琨随手一指,刚给东子奉茶的士兵跪在地上。 东子不感兴趣地拒绝,“不用。” 相凤的肩膀在他手里抖颤个不停,他手劲有点大,相凤几乎半靠着他,双腿也在发颤。 “为大帅效命是本分,无需赏赐。”东子站直身,与卫琨一般高,没什么表情地拽着相凤。 “秋儿离京,身边只跟着一个人,就是你?”卫琨问。 东子嗯了声,与卫琨对视,嘴唇开合,“先帝走时,末将也在身边。”他目光有意无意扫了眼相凤,“末将来,是带他回去的。这小子不安分,少帅让末将多照拂。” 卫琨嘴唇抿得很紧,脸色有点难看。 出了帐子,相凤几乎被拖着走,等回到苻秋那顶帐篷,东子将他推进帐内,随后光在他身后被掩住。即使是白天,帐内点燃一支蜡烛,才能把人看清。 东子把烛台放在相凤小榻旁的矮桌上,找出伤药,低声道,“胳膊。” 伤药揉在瘀痕上,疼得相凤一声抽气。 “腿。” 又抬腿。 “以后大帅派人带你过去,拖着,或者传话。”东子收起药,没人应答,他又道,“明白吗?” 身后咚的一声。 接着相凤跪在了地上,声音颤个不停,“昨晚你说的……怎么做?”满含恨意的眼睛抬起,相凤双目通红,“你有把握,能杀他吗?” 在铜盆里净完手,东子整理着身上的铠甲,清冷的钢铁碰撞声里,他说,“还在计划,如果你答应,可能不用太久。” 相凤张了张嘴。 东子竖起一根手指,“我知道你想亲手杀他,但你做不到。”他冷漠的眼孔里映出相凤脆弱的神情,“把握只有五成。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但没有我的指令,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看相凤明白了,东子站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道,“晚上我和少帅不在,你自己睡吧,放把刀在枕头下面,必要时候躲起来。找不到人的话,自然会有人代替你。” 当晚,东子带着苻秋骑马上山,只两个人,温泉在一间空无一人的神庙里,天光晦暗,看不清是什么菩萨。 苻秋站在神龛前搓手,等东子找来烛火,才引着他朝后院去。 空气里飘荡着硫磺刺激的味道,苻秋抽抽鼻子,“你来过了吗?” 东子牵着他的手,神庙地面到处破损,久已无人光顾。他满不在乎地嗯了声,木盘里放着梳子膏脂布巾等物,还有一小瓶酒,两只杯子,酒瓶里幽幽漂浮着香气。 水温刺激得苻秋差点叫出来,他小心扶着池壁,当温热的水没过胸膛,他才舒服地喟叹道,“怎么找到的,这么好的地方。”苻秋满眼好奇地四下看,想着以后还要多来。抠着石头的手指忽然被抓了住,像上半身悬空似的,引得苻秋一阵惊叫。 “嘘。”东子下了水,把苻秋抱在身前。 “我给你洗。”苻秋兴致勃勃道。 东子为难地鼻翼皱起,无声地看着苻秋拿起梳子,嘴里不停兴奋地叫,“你转过去!让我来洗。” 东子只得趴在池边,苻秋动作很轻,手臂时不时碰到他的腰背,他说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我第一次给你梳头吧?” 东子点头。 “舒服吗?”苻秋问。 “嗯。”东子像只惬意的猫闭起眼,有点瞌睡地眨了眨眼。 苻秋不轻不重地给他按头皮,又在他头发上揉出细泡来,烛光流泻在他的头发上,苻秋忍不住啧啧赞叹,“你头发生得好,哎,你生得随你父亲还是母亲?” “母亲。” “你母亲也这么高?”苻秋的手绕到东子身前,从背后抱着他。 “不记得了。”东子说,“进宫之后,就没见过。” 苻秋一时有点鼻酸,脸贴着东子的背,温柔的水流抚过二人的皮肤,他们像两尾同命相连的鱼,苻秋先给东子洗,洗完又换过来。 之后东子把苻秋抱在身前,喂他喝酒,苻秋闹着也按着喂了东子几杯,后来闹起兴头来,把酒含在口里,又搂着东子喂了几回,弄得东子满面通红,想推开苻秋些,又怕他栽进水里,只得紧紧抱着他。 洗完就在神庙厢房里抱着睡,被子是从军营里带出来的,洗得很干净。苻秋缩在东子怀里,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着,时不时挠东子的喉结,东子抓住他的左手,苻秋用右手挠,又抓住右手,左手跑了出去…… “……”东子无奈地看着他。 “过几天我们还来。”苻秋不闹了,缩着脖子。 “嗯。” 外面传来雨声,雨水带来的清新味道萦绕鼻尖。也许是雨水让人心里有些难言的惆怅,苻秋动了动肩膀,说,“不知道我娘跑到哪儿去了,也不来找我。” “太后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苻秋动了动。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2节 “嗯。”东子抓着他的胳膊,替他盖好被子。 “什么时候知道的?”苻秋问。 “三天前。”东子让苻秋侧过去,从背后抱着他,他手脚比苻秋长,这么抱着舒服。 “怎么没给我说?”苻秋抓着东子的手指玩。 “现在说了。” 苻秋发觉东子也会耍赖了,扯了扯他的中指,骨节“咔”一声响。 “……” “什么时候弄的?”苻秋摸到东子中指上有个伤口,他嘴唇贴着,舔了舔,东子喷在他脖子上的呼吸就烫一点,苻秋狡黠一笑,把他的手指含着。 “……不闹了,睡觉。”东子稍微使点劲就挣脱了,紧抱着苻秋,苻秋挣不出来,练了一天兵,温泉泡过的身体本就疲乏,就在雨声里睡了过去。 早上听到有人喊他起来,苻秋歪着脑袋。东子给他穿戴好,抱上马,到了营帐苻秋下马时居然摸着屁股一个劲抱怨马太颠了。 迷迷糊糊回到自己床上,苻秋听见有人说,“让他睡,吃午饭的时候叫起来……” 后面没听清就又睡着了。 等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一桌子菜摆着,苻秋吃完,相凤伺候他梳洗,完了去校场。日渐西斜,苻秋发觉东子又不在校场,回营帐也找不到人,问相凤,相凤才带点诧异地回,“大帅叫副将过去,一个时辰前副将回来拿过东西。” “什么东西?”苻秋奇怪地蹙眉,筷子一搁也不吃了。 “好像是副将平时用的重剑,裹在布包里,奴才也没看清。” 苻秋心头暗道糟了,赶紧站起来,来回走动了两步。他心想,东子拿重剑就是要去杀人的,但是杀什么人,怎么也不说一声。当初在青州也是,出去杀人从来不说一声,苻秋忍不住担心起来,刚跨出帐门就和个人撞了个满怀。 苻秋和东子面面相觑。 东子手上抓着那把重剑,眼光掠过他,看到有馒头,眼神动了动,喉头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苻秋怒而抓住他的手,“干嘛去了,一回来就找吃,不吃饭就不回来了?” 东子肚子适时地咕了声,他无辜地歪了歪头。 “饿。” 苻秋盯着东子,忽然有点没脾气了,只得让他先吃饭。 “谁也没杀?” 东子眼睛长在酱菜上,啃了口馒头,摇头。 “那你拿剑做什么?” “找铸剑师修。之前坏了。”东子老实回答。 “修好了?” “嗯。”东子又吃完三个馒头,才消停下来,相凤收拾出去,东子脸色一沉,把苻秋的腰一把搂过来,在他脸上亲了口。 相凤进来。 “前些天说好下午去修,要拿出来给你看看吗?” 苻秋咬牙切齿,“不看。” 相凤低头擦桌,东子哦了声,又说,“大帅让我去杀个人,等杀了这个人,就提拔我。” “杀谁?答应了你什么职位?”苻秋警惕地问。 “没说,提拔了之后给我一万个兵。”东子脱下靴子,正在脱铠甲,苻秋猛一下扑到他身上,东子站不稳地接住他,就听苻秋喜不自胜的声音。 “那赶紧杀!杀了咱们就有兵了!” 东子反手把人拽下来,揉在床上,拉过被子蒙着他的头,示意相凤出去。 第31章 夜奔 苻秋挣扎着坐起来,又被东子一把推在床上,脸被蒙住,他大吼一声,“袁歆沛!你给朕停!” 冰冷的手探入袍襟,摸着他的腿,被子刚撩开,苻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拽着亲了口,苻秋脸绷不住了,一只手在东子背上抓瞎。东子喘着气,唇抵在他的嘴唇上,呼吸温热潮湿,苻秋眼睛有点红,手劲出奇大,连着衣领把东子的武袍扒了个七零八落。 “杀谁?还没告诉我……”苻秋侧转身压着东子,在东子脸上蹭。 东子手支撑着他的腰背,脚夹着他的腿,等苻秋吭哧吭哧喘气的时候,忽然笑了。 很温柔。苻秋一下子就看待了,眼底亮的,亲他的鼻梁,嘴唇,下巴上的胡茬,脖子散发着热气,一股男子阳刚气,让他有点蠢蠢欲动。 “不闹。”东子手掌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苻秋扯起一边嘴角,把冰冷的手贴在苻秋腹部肌肉上,又问,“杀谁呢?” “野人头头。叫嵇青。” 苻秋皱眉,“没听过。什么时候杀?” “越快越好。”东子盯着他看了会儿,又有点情动,亲了亲苻秋的脸颊。小腿贴着小腿,苻秋的头靠在他脖子上。 “我也去。” “不用。” “要去。”苻秋抬起头,半垂目看着东子。 东子无奈地叹口气,“得听我指挥。” 苻秋笑了笑,“当然,小事听你的。” 东子温热的指腹擦过他的嘴唇,有点走神。 “好看。”东子说。 苻秋凑上去亲了亲东子的浓眉,浓黑的眉毛,眼黑仿佛一片寂静的夜晚,睫毛又卷又翘。苻秋心头一动,闹着闹着又钻进被窝里了。 夜半,东子伺候苻秋梳洗,自去屋外洗冷水澡,披着袭布袍钻进被子里,伸手来抱。 苻秋眼睛都没睁开,双手抱着他,觉得格外安心。 半月后,东子在自己手底下训练的兵里挑出五十个,经过三天集训,于午后集合,带着出发。 苻秋跨上马,手挽缰绳,隔着两三个士兵看东子,见他背上那把重剑裹着麻布,手里马鞭指点士兵上马,个个一身黑衣。熊沐的马行到东子身边,他们说了几句什么,东子漠然地点头。视线与苻秋一触,嘴角极淡地勾起点笑,苻秋立刻掉转头,冲在前面。 一行人正式朝北狄边城进发。 进城时天已黑了,虽同大楚在打仗,北狄边城驻防不严,只是苻秋没想到,进城后的路在朝山上走,光秃秃一座城门,没几个北狄人。此时天黑,才能看清围成一圈亮着的火把在半山腰上零星点点。 “下马。”东子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 齐刷刷五十个人无声而有序地下来,按照来前说好的,分成四路上山。 “喝水吗?”东子握住苻秋的肩。 “嗯。”苻秋喝完,东子接过去也喝了口,又把水囊挂在马旁,找地方拴马。苻秋的马被带过去,两头马头耳厮磨。 夜风凛冽穿过树林,如同刀子割在脸上,东子把苻秋拉过来,手臂护着他朝山上走。这段路走了半个时辰,苻秋忽然站了住,从东子手臂里钻出个头。 “等我一下。”他把剑给东子,“我去尿尿。” 苻秋走进树丛,火光像层鱼鳞铺在地上,刚解开裤带,还没来得及尿,苻秋侧脖上就挨了一记掌刀,身体被人扛了起来,模糊而兴奋的叫声传入耳中,“嘿,细皮嫩肉的一定合老大口味……” 醒来时苻秋发觉身体没法动了,嘴巴里塞了两个麻核桃,腮帮酸痛。身下是床,他手脚被反绑着蜷在床上,还盖着被子。 房里布置风格古朴,窗户是树藤编的,这是树妖的家吗! 苻秋拼了老命坐起身,墙上挂着一张虎皮,被子滑下来,苻秋才发觉屁股底下坐着张熊皮。 屋外传来脚步声。 苻秋立刻躺下,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眼,微眯着。 门开,一个头戴雉鸡彩羽冠,浑身拥着皮毛的壮汉被推了进来,几个人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苻秋头疼没听清。 没一会儿,房门关上了。 只剩下壮汉一个。 解下脖子上的毛,腰上挂的是完整貂皮,几只不知道什么动物尾巴做的装饰。除下上半身穿的兽皮,壮汉坐到床上,一只手朝被子里摸。 苻秋朝里一滚,汉子眼神恍惚,脸红得像头猩猩,酒气浓烈,有股汗水混着动物尿味的臭气,苻秋抬腿要踹,冷不防被抓住脚踝,那人睁开眼,顺势脱了他的袜子。 “……”刚压上来,苻秋抬起脖子狠命拿头一顶。 壮汉被撞得退开,苻秋脑子里也嗡嗡直响,两条腿被并拢绑着。还没爬起来,又被压回去,身上的重量起码有一百二十斤,苻秋脑里还在撞钟,就被翻了个身,屁股一凉。 苻秋头皮紧绷,腿朝后屈起,死活抵着那人,又听见他模糊地叽咕着什么,像野兽一样压在苻秋腰上。 苻秋觉得腰快断了,手脚使不上力气。不会被喂药了吧?喂了吗?! 刚被压住没多一会儿,嗖一声一支箭飞射而入,身后壮汉怒号一声,苻秋听见山林中禽兽群起的声音。 箭矢只在他背上留下一道浅印,那汉子像反应迟钝的大熊一般,起身,抄起一把板斧,就朝窗边去。 苻秋扭来扭去实在没法爬起身来,只得在床上喘气。 只射了一箭,就消停了。 门外似乎没人,壮汉左右看看,又回转身,一巴掌把门拍得砰一声巨响,门板摇晃像要掉下去。 苻秋虚弱地扭了两下,想钻进被子里。 又一支箭飞射进来,目标不是壮汉,而是直接射向墙上的虎皮,箭上带火,火星一时四处乱溅,苻秋从床上滚了下来。 两支箭嗖嗖射在熊皮上。 壮汉衣服都没穿,就口中呜呜呼呼地跑了出去。 屋内起了大火,烟熏火燎之下,苻秋满眼含泪,也没法呼救,暗道要糟,把口鼻贴在搭在床边的被子上,忽然一只手臂捞起他来。 光凭碰触,苻秋立刻就知道来的是谁,手指抠出他嘴里的核桃,耳边响起东子低沉的声音,“别说话。” 苻秋被东子抱在怀,刚跑出火场,绳索解开,苻秋还没法行动自如,说话也吃力,“身上没劲。” “不怕,带着你。”东子把他背在背上,拿腰带拴紧了。 苻秋急喘两口,难为情道,“不是……我还没尿!” “……” 于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东子像抱小孩一样,伺候苻秋解决完,又把他重绑到背上,一溜烟地朝山下跑。苻秋回头望见山腰上起了好大一片火,揪着东子的耳朵,问他,“人不杀了?!” “没给你说清楚,今天本来就不是来杀人的!” “……” “带弟兄们熟悉下地形,结果你不见了。”东子声音有点发颤。 苻秋心头一暖,头垂在他耳朵旁,感动地嗯了声,又摸摸他另一边耳朵,冰凉的。 东子抓着苻秋垂在他身前的两只手,另一只手从后按着苻秋,跑得飞快。 树林中一阵窸窸窣窣,树影闪烁,身后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喝声,苻秋听不太懂,心里有点害怕,头贴着东子的耳朵,“有人追来了吗?” 东子也不回头看,“别怕,没事。”脚下越发加快速度。 风刮在苻秋耳侧呼呼作响,忽然东子耳朵一动,身侧闪,一只长矛颤巍巍地钉在东子脚下。东子飞身跃起,脚在树干上蹬踏,借力疾跑几步。 “好多火把……”苻秋数了数,“有两三百号人追上来了!” 东子脚下一个急刹,苻秋眼前一花,等回过神已坐在了地上,东子反手抓住趴在他头上的一只半人高黑乎乎的东西,丢出去飞掷在石上,那东西摔得尖锐的一声“吱”! 天空中聚起几十只鸟。 尖锐而有节奏的哨音操纵着这些家伙,从半空落下,飞扑向林中二人。 东子口中暴喝一声,外袍裹住苻秋的头,将他抱起,朝山下飞奔。苻秋眼前一片黑乎乎的什么都听不清,只能听见东子粗重的呼吸声。尖锐的爪透过衣袍在他皮肤上一刮,苻秋强忍着内心的颤动,叫也没叫一声。 “背着我!剑拿在手上!”苻秋大声吼道。 苻秋又坐在了地上,耳边俱是鸟叫声,之后重被绑在东子背上,他紧紧抓住东子,后背朝着身后。 这样要是背后有突袭,他可以挡一挡。苻秋心里稍安,把头上蒙着的袍子扯开些,朝后看了眼。 满山坡的火把,却比方才似少了些。 空气里传递而来的鸟叫声弱下去,人的惨呼就变得明显。 飞扑而来的鸟暂时被重剑砍杀了大半,苻秋大声喊,“快跑!” 东子两手托住他,口中呼喝,“得儿驾。” 苻秋忍不住笑了,笑还没咧颊上,肋下一阵尖锐的疼,箭头自他肋骨之下透出,被手掌抵住。苻秋没吭声,忍着痛,反手拔下箭。耳朵变得滚烫,血液似乎都在朝头部奔涌。 又是嗖嗖两声箭响,苻秋趴在东子耳朵边,果断指挥,“朝右!” 东子一个飞踏,借着斜伸而出的老松,隐匿在一丛树影之中,隐约能听见马嘶,快到山脚下了。苻秋含糊地想,一边从背上拔出两支箭,手按着身前的伤口,指尖一片潮热。每一次颠簸都刺激着伤口,他张大口,呼气。 “来,抱着你,滑下去。”东子解开身上绑着苻秋的腰带,把人抱到身前,朝下一跃。 过程中苻秋一直静静抱着东子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脖颈上,风声呼啸而过,与追兵迅速拉开距离。 “东子。”苻秋喊了声。 “不怕。”东子有力的臂膀圈着苻秋,双肩挡去大部分扑面而来的树枝,“乖,头低点。” 苻秋听着东子的心跳声,眼眶发热,直至平稳落地后,东子抱起他,又疾跑几步。 马儿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不安地刨动前蹄,摇头甩尾。 东子抱苻秋上马,这才发现不对,把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他尝了尝,神色剧变。 苻秋趴在马上,死拽着东子的胳膊,“快上马。” 东子却摸了摸马头,对着马耳一阵低语,手绕在苻秋身后把他用腰带死死拴在马背上,之后猛然举剑在马屁股上重击一记。 苻秋来不及发出声音,马也不听使唤,勒不住。只能虚弱地朝后望见东子复又冲上山去,那道黑影很快消失在视野里,苻秋被马颠得生疼,眼睛失神地看着马蹄上下,喉咙和脑袋一阵滚烫的热潮彻底吞没。 第32章 墓碑 一路苻秋醒醒睡睡,醒来时只见地面飞掠着朝后退去,他两只手圈着马脖子,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流出,马鬃被浸润。 不知道第几次醒来,天亮了。 模糊的人声,之后他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天空正是黎明时分,朝霞宛如花瓣柔软而绚烂,缓缓舒展。 苻秋的视野像被水湿透了一般,不太真实。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吃力地转头,看见军医和卫琨从不远处大跨步而来,稍安心了一些,也没力气再醒着,眼皮耷上。 苻秋失血过多,这一睡足睡了三天,醒来正是半夜,耳边不断有人在叽咕,刚消停下来。 牛油蜡烛燃着,苻秋吃力地睁开眼,半天才分辨清楚在自己床上。他获救了,没死成。 床边东子一条腿屈在凳子上,望着帐外出神,胡子青了一圈,又黄又瘦。 苻秋一声咳嗽,带得伤口疼,赶紧按捺住咳嗽的欲望。 东子仿佛被惊醒了一般,一言不发过来扶他吃药,低声哄着,在说什么也听不明白。苻秋耳朵嗡嗡响,整张脸都觉得麻木,药汁沿着脸颊滑下下巴,领子全湿透了。 东子扬声,“再熬一碗来。” 他转过头,擦拭苻秋的下巴,低声解释,“先不换衣服,不能动。”柔软的棉布压在浸湿的衣领上,吸干水,东子认真凝注他的双眼,轻拍他的脸,“听得清我说话吗?” 苻秋眉头轻轻皱了皱。 东子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把苻秋抱在怀里,又怕压着他,姿势无比怪异。 “没事就好,口渴吗?药不好吃,冰糖杨梅没有了,我去熬点糖水,待会儿吃完药喝。” 站起身,苻秋却不放手。 东子重又坐会床边,他脸上带着压抑的痛苦。 苻秋安慰地拉着他的手,笑笑,说话声音嘶哑,“没事了。” 东子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一句话拉扯松弛,他额头贴住苻秋的头,长出了一口气。苻秋眨眼,眼睫毛扫着东子的眼睛,过会才发觉眼睫潮湿,东子眼睛里渗满泪,但没哭。 “弟兄们都回来了吗?”苻秋头脑昏沉,示意东子扶他坐起。他得不停说话,才能维持清醒。 “嗯,都回来了。”东子还穿着出发时的黑袍,从左胸到右腰一道长长的裂口,见苻秋看,他说,“没伤到。” 苻秋摸了摸,有凝固的块状。 “别人的血。” 苻秋头脑不清地点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中午,端了嵇青的地方,他的头被大帅下令挂在营门上,等你好了,带你去看。” 苻秋摆了摆手,脸色发白,“不用了。” 东子不禁莞尔,嘴唇碰了碰他的脸,苻秋无意识地摸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摸过去,迷迷糊糊道,“好多茧。” “嗯。”东子答应着,用粗茧摩擦他的脸,苻秋安然多了。他心里很踏实,抓着东子的手,药来了就张嘴喝,就是嘴唇发麻有点难吞咽,嘴巴不容易阖紧。 “喂你。”以嘴喂苻秋喝完药,东子舔了舔他的嘴唇,苻秋避过去。 “苦的。” “不苦。”东子含糊道,又亲了亲他,缠着舌亲得苻秋眼神有点涣散,才让他躺下,“喝糖水吗?” 苻秋摇了摇头,话也没说就迷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晚上,中间吃了几次药,苻秋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帐子里没人,他尿急得慌,摸着下了地,走路有如在空中飘浮。 就这么飘到帐外,找到茅房,小心抓着门框免得掉进坑里。 提拎好裤子老半天才拴上裤带,像是灵魂在身体上方飘浮,动作有失准头。不过能下地已经好了很多。苻秋模糊地想着,夜风刮得耳朵疼。 空气里有马尿味,大概离马厩很近。 他循着亮光,径直返回,忽然一个声音令他停下脚,是东子。 “嗯,死了。”东子说。 谁死了?苻秋终于把裤腰带拴好了,挪两步,声音更加清晰,但他认不出是谁。 “十王爷这事做得太混,翻陈年旧账也就罢了,玩这么一手死无对证。宋太后死了,自然随便他说了,你是没听见那些话有多脏……” 透过缝隙,那张干瘦的脸挤了出来,苻秋瞳孔紧缩,浑身有点僵硬。 是卫琨身边的姜松,他长得很特别,瘦得干巴巴的,苻秋一眼就认了出来。 东子和他有什么可说的?他娘不是没死吗?苻秋觉得可能听错了,一只手趴在木槽上,侧过脸,耳朵对准那条缝。 “你告诉皇上这事了吗?”姜松问。 苻秋心里一凛,姜松也知道他就是皇帝。出来没多穿,苻秋两条腿抖个不停。 “瞒着他。” “太后的头颅挂在城门上,放着也不是个事,咱们有几个人,派一个去偷偷弄下来不行吗?” “不能打草惊蛇。” 姜松似乎也没办法了,重重叹了口气。 一颗大石沉入苻秋心底,他脑中嗡嗡作响,那边话声顿了顿,苻秋怕被发现,尽量快地离开马厩回到营帐。 他双眼大张躺在床上。 帐子里浮动着药味,很苦。 明月光从帐门的缝隙里透进来,苻秋眼眶直发酸,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后是乱作一团。只有个模糊的想法,就是他娘死了。 那天晚上跑路死活跟着她就好了,东子这么本事,绝不会让他母后落入敌人之手。他为什么要瞒着呢?才没几天东子不是说母后还活着?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苻秋越想越睡不着,心里砰砰直跳,头皮紧绷得发麻。 他侧了侧身,烦躁地对着床里侧的黑暗。 母后死了,头被挂在城门上,姜松想派个人去把母后的头取下来,东子不让。 东子是他的保命符,一路都跟着,何况他们的关系早已不一般,不是皇帝和太监,东子压根不是太监。是什么苻秋也不好说,只是他把这个人看得很亲昵,不然也不会受伤时不吭一声,危难时刻,他希望东子能逃命。 不知不觉间,也许他把东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 不是说好再也不瞒他事情了吗? 难道东子另有目的?也许怕他冲动,万一他知道了母后的事,肯定要不顾一切去一次京城,也许这是个陷阱。 可他可以不说,苻秋还记得东子说起宋太后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时的表情,如同平时一样,沉稳可靠。也许这不是他撒的第一个谎,以前他也瞒着他行动不是吗? 如果东子在打别的主意,他是袁大学士的小儿子,回京还能谋个爵位,何况他不是真的太监,还可以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媳妇,从此平步青云。 苻秋脑子发热,在被子里焦躁地抓了抓伤口,登时疼得直咧嘴,手摸到腰上的衣服有点发潮。 他坐起身,为了不惊动任何人,没有点蜡烛。 披起铠甲,冰冷发硬的重量,让他觉得浑身每寸皮肤都生疼。 宋皇后画着梅花妆的脸总是在他面前晃,父皇最喜欢母后眉心一朵红梅,父皇走后,母后仍常常画,每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笑,一面怅然。那种时候,母后在想父皇,他知道。 马厩已空无一人,苻秋牵出马来,出示腰牌,走出营地。 他费了好大劲才爬上马背,手里捏着鞭子,又有点茫然。 军营的光越来越远,犹如天边疏星点点,马蹄散漫地踏过田地。苻秋大力一挽缰绳,朝着最明亮的那颗星反向走。 没跑多久,耳朵里听见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苻秋头也不回,狠狠一鞭甩在马臀上。 马儿吃痛,跑得又疾又陡,苻秋感觉到伤口被撕开了,双目茫然,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尝到涩味。 他是在哭吗? 被风吹得又干又僵的手指模糊地在脸上摸到一点潮润,苻秋拉着马缰,让马跑到大路上。群山迅速后退,他眼前总如有星点妨碍判断。 “驾!” 追赶声让苻秋浑身一僵,声音太熟悉了,就算昏着他也认得出。 但那人并没有立刻上来,他为什么不上来,他知道自己听见了?他想干什么?猫抓耗子看他怎么虚耗吗? 苻秋悲从中来地坐直身,想拨转马头直接问。 却好像看见了东子沉默的脸。 他不会说的。 就这么胡乱想着,耳边马蹄声不断,跑着跑着下起雨,苻秋一头一脸都湿透了,马也跑得疲了,想把马带到路边吃点草,歇一歇再跑。苻秋始终不想回头,下马时身一斜,满身泥泞地躺在了地上。 马蹄屈起,绕过他。 泥水溅在脸上,还有雨水。 雨水像冰雪一样冷。 苻秋模糊地望着天边,星星也没有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丢了。匆忙跑来的脚步声,然后苻秋看见东子蹲在他身边,拉拽起他。苻秋趴在他背上,昏沉沉的,他想说话,嗓子里却冒火。 “别睡,跟我说说话。”东子低沉的声音。 “母后是不是死了?”苻秋还是忍不住,两只手抓紧东子的腰身,东子身体一僵,几乎回答了他。憋在眼底的泪忽然失控,苻秋无声地大哭起来,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两手发颤,紧抓着东子的腰。 东子猛然一鞭抽在马臀上,座下的马发足狂奔。 到了营地,东子把苻秋抱下马,径直回营帐,高声让人去找军医。 苻秋紧闭着眼,同东子解他衣甲的手固执对峙,最后东子发了力,苻秋那点力气难以抗衡,很快被剥得赤条条的,被棉被裹住,东子叫人准备热水,脱去湿漉衣在被窝里抱紧他,苻秋不住发抖,稍有点力气就挣扎着想把东子推开,但他推不开。 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东子的身体和他一样冰凉,抱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苻秋上下牙直打架,东子拿一张大毯子给他擦头发,苻秋被揉来揉去,下意识捂着伤口。 等被子被剥开,他听见东子骂了句,“妈的,军医还没来?” 模糊的说话声,东子找了点药粉洒在伤口上,抓着苻秋的一只手,从旁叫来一个士兵扶着苻秋,拿被子紧紧裹着他,温热的帕子给他擦手擦脚,东子对人吩咐两句,提着重剑,正要出去,上了年纪的军医这才拎着药箱进来。 东子眼一眯。 军医跪在床前,战战兢兢给苻秋把脉,眼角余光瞥了眼重剑。 东子拄剑坐在一边凳上,盯着军医。 伤口重新处理过,东子听军医说完没有大碍,需要静养云云,才把剑横在桌上,掷地有声,军医缩了缩脖子。 “你留在这边照看。” 苻秋浑身皮肉都痛,缩在被子里,没一会儿被扶起来,穿衣,又一会吃药,他意识模糊地抗拒。 东子捏开他的嘴,一口一口哺进他嘴里,躺下没半个小时,苻秋又吐了。 重新煎药,喂服。 这回东子在他嘴上咬了口,苻秋想推推不开,嘴皮破了,好像也知道怕了,卷着被子缩到床里,迷迷糊糊说梦话。 天快亮的时候苻秋在被子里呜呜地叫了两声,东子出去叫军医,回来时苻秋滚到地上去了。他弯腰去抱,脚下趔趄,一条腿撑着,又重弯身下去把他抱上床。 看着军医给苻秋重新包扎,外面号角连声催促晨练。 东子刚站起身,膝一软,在桌上磕了两次,才重站稳,披甲出去。 苻秋口干舌燥从床上坐起,床边相凤在打瞌睡,赶忙给他端水,苻秋渴得狠了,连喝完一壶水,看相凤尴尬道,“没水了。” 这才稍好一些地摆了摆手。 相凤重去温水,紫云紫烟也在,营帐里很温暖,炭火徐徐烧得正旺,火光通红。 苻秋呆了会儿,叫紫烟过来说话,“我睡了多久?” 紫烟眼眶发红,“三天三夜了。” 苻秋点点头,轻轻摸了摸伤口,“好多了,别担心。”他目光在帐内逡巡一转,东子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小床上叠着相凤的衣物,他的重剑也不在。 苻秋拧眉问,“东子呢?” 睡了这么久,冲击大大减弱,不可能就不和东子说话了,总要问清楚,再打算下一步。苻秋尽量让自己担当从前不需要考虑的事,他不能再让任何人当他的眼睛耳朵,帮他判断。 “请命北上了,昨天傍晚出发的,之前一直守在这儿,少帅没醒……” 苻秋三天来都十分混沌,除了喝药。他摸了摸嘴皮上的伤口,结了痂,舔着有点刺痛。 “要去多久?” “不清楚,听留下来的士兵说,没了野人这道屏障,大帅想把北狄赶出南阳关。要打到扈阳去。” 扈阳他知道,是现在北狄的都城,北狄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向来盘踞在北边,在扈阳定都才不过三十年。苻秋点点头,又觉得有点头痛,想吐,让紫烟出去叫军医过来。 他一躺下就有点茫然,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意料。 当晚,苻秋又发了一场高烧,整个人都烧得糊涂起来,有一阵卫琨来看,他都认不出人了。结果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般,浑然不记得前晚抓着卫琨问是谁。 紫云吓得哭了一通,只得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伺候。 半月后,苻秋身上伤好得差不多,却三不五时低烧一场,烧起来人就有点糊涂。 这时北边大捷,卫琨下令,全军北行,迁都扈阳,只留五万人镇守边界。苻秋也在随行之列,刚过两座城镇,东子领兵来迎。 苻秋躺在马车里,相凤抱着他,马车停下,相凤奇怪地朝外看了眼。 外面传来士兵答话的声音,“少帅不能吹风,请将军见谅。” 虽然没听见人说话,苻秋却好像听见了一声淡淡的嗯,心里有点难受。脚步声离去,他歪着身,靠着窗看了眼。 东子一身黑甲,立于马上,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又冷又硬。浑身都写满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收藏的妹子统统赠送小攻一只! 东子:…… 苻秋:……克隆技术不错 东子举起重剑,苻秋瞟了作者一眼。 作者:还想不想白头偕老了 苻秋:反正他都叛变了 东子掉转方向,横剑自刎 全剧终 第33章 夜游 沿途村镇经过战争的洗礼,多荒凉无比,十里一村,行军四日,到达驿馆时日头正烈。苻秋脚步发虚地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 旁边小兵跑着送来一包东西。 苻秋看了眼,紫云手里捧着个纸包,打开看是叠得整齐的姜糖,本想一把打了去。 东子在队伍最前,立于马上,那个小兵跑到他身边,他低身说了两句,也没回头看一眼。 苻秋登时恹恹,挥了挥手,紫云收好东西退到一边。 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苻秋醒来,已是傍晚,天边一道艳丽晚霞,宛如少女脸上那两坨胭脂云。 路上才听熊沐说清楚,扈阳还没打下来,东子随军几日,还要回前线去。卫琨的大军一来作为后盾,二来似是不放心东子。 至于怎么个不放心法,熊沐只顾叫苻秋吃药。 苻秋吃的药,白天头昏,晚上想睡,日子过得十分混沌,醒来时也站不久,就是坐着,精神头也不好。 申时有人上来请苻秋去吃宴,本是不去的,来报的人说,“给袁将军庆功的,大帅说,少帅若身体不适,不去也罢,但要叫军医过来瞧瞧。” 苻秋也未见得哪儿不好,伤口俱已在长肉,补药成天喝得红光满面。听了这话,坐起正色道,“本帅带来的人,自然要去。” 那下人便去回话。 紫烟过来给他梳头,铜镜中抬着双小心翼翼的眼。 苻秋神情恹恹,“有什么话便说。” “公子不要怪奴婢说话直白,总觉得,东子哥和从前不一样了。” “哦。”苻秋递给她一柄短簪,“怎么不一样?” “威风了,也……没那么容易亲近。前天晚上公子梦魇的毛病犯了,奴婢本是打发人去告诉东子哥,看能不能请个更好的大夫来。结果连个回话都没有。”紫烟手巧,很快便替苻秋束起发,玉冠碧簪,脸色虽苍白,瘦了,倒显出英气来。 苻秋没说话。 紫烟小心瞟他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续道,“现东子哥手底下管着五万人,请个大夫……想必也很容易吧。” “左右我无事。”苻秋挥了挥手,站起身,也不看镜子一眼,便朝外走去。 紫烟赶紧拿过披风,给他搭上。 苻秋脚底虚浮,立于庭廊下,这间驿馆不像北狄人的作风。熊沐从旁笑道,“是绑了个大楚的官员,留任,弄出来的玩意儿。” 苻秋点头,肃着脸与熊沐同行。 前次杀嵇青,熊沐与袁锦誉都升了官,苻秋低头问,“薛元书伤好了吗?” 熊沐揉了揉鼻子,“不太好,袁锦誉在照顾他。” “伤得很重?”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3节 “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为东子哥挡了一记重锤,现还走不动路。”熊沐抬头看枝头梅花,若有所思。 二人直至中庭,到堂子里,一路无话。 灯火通明的前厅里早坐满人,卫琨侧首最近是苻秋,另一侧还空着,姜松与曹青梦早已入座。 筵席未开,卫琨满面喜色,春风得意。随手拉了名舞姬坐在腿上,座下不禁交谈,一时吵嚷非常。 苻秋喝不得酒,面前放着奶和茶,不多时,有人通传。 满堂俱是一静。 东子从门外大步而来,一身黑甲,随走路发出泠泠之声,盔甲与佩剑皆不曾解,单膝跪于堂前。 卫琨深陷的眼珠动了动,转过头脸,举起酒碗。 他一言未出,姜松已执酒碗走过去,拍了拍东子的肩,满眼带笑,“袁将军此次立下大功,大帅都要敬你,末将也沾沾光。” 一时间众将都举起酒来,东子站着,一旁仆从端上二十只酒碗,一字排开,排成两排。 “嗯,一人敬本帅的爱将一碗,这里有二十个人。”卫琨朝旁看了眼,状似无意道,“秋儿,你带出来的人,立下的功劳,也算是你的功劳。你更要敬他。” 苻秋仍自坐着。 都等着苻秋敬酒,苻秋却坐着不动,窃窃私语声渐起。 “末将替少帅满饮。” 正在斟酒的下人被劈手夺了酒坛,吓得忙退到一边。 空酒坛子砸在地上,瞬间成一地破瓦。 “满上满上,末将先来!” 霎时里的寂静无声,东子同苻秋短暂一个对视,推杯换盏,尚未入席,便被灌下足二十碗酒,与苻秋隔着堂子对坐,坐下时双腿显已有些浮。他板着张脸,推开来扶的下人,没一会,那长相秀气的少年又凑上去。 这回东子没有推开,时不时有人过去敬酒。 席至一半,苻秋推说身体不适,走进内院中才觉得稍缓过来口气。 背后脚步声靠近,他回身便是一记手刀。 被东子反应极快地架住,就着他的手,把人拉扯到怀中。 苻秋大口喘气,眉峰紧蹙,没来得及说话,下巴被捏了住。东子从未有过的放纵,舌头直闯而入,苻秋兀自挣扎却难以推开他,喉中呜呜作响,眼角渗出泪来,偏东子目不转睛盯着他。 直至他双腿发软,下巴上的力道一松,他便猛一把将猝不及防的东子推出足丈远。背撞在树上一声闷响,登时满树的积雪落得东子满身,他弓起背一甩,像狗一样把雪花甩得到处都是。 “你……”苻秋张了张嘴,抹掉脸上雪渣,怒气冲冲转背要走。 “等等。”东子沉声道。 苻秋转过来,同他对视,“想说什么赶紧说,大夫说了,本帅睡觉的时辰最重要,误了我的事……” 东子静了会儿,那双又大又湿润的眼睛看得苻秋猛住了嘴。他脚尖踹着地面上的石块,不看他,烦躁地皱眉,“有事就说。” “卫琨命我三日后黄昏,带兵北上与扈阳城外百里的留守部队汇合,要决一死战。” 苻秋嗯了声,手发冷,左手握住右手指尖。 东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端详他的脸色,才将苻秋的手拉过来。苻秋挣了两下,又不挣了。东子指尖也冷,把他的手指捂在温热的掌心里。 刚毅的眉,不爱笑的嘴唇更加冷硬严肃,透过他肩头,能望见背后树上的红梅,乌黑的发中映着白雪。 苻秋心头一动,把手贴在东子颈侧,清晰看见他脖颈上突出几道青筋,待缓和下去,苻秋一面取暖一面低声问,“席散了回屋里说,这里站着不方便说话。” 东子浑身一僵。 “怎么?”苻秋看他。 “大帅单独赏了我间屋子。” 苻秋哦了声,抽出手,警告道,“别跟着我。”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的脚步声激得苻秋抬脚就踹。 东子挨了踹,没再跟。 苻秋拐过门后,偷偷看了眼,那人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也不知看不看得到这处。一定看不见,他站的地方正巧在阴影里。苻秋吁了口气,手上残存的那点热量也很快消散。 夜半苻秋发起懵来,睁开眼时站在一棵树前。 “……?”他茫然四顾。 认出他的屋子就在不远处,他还解了裤腰带,一时分不清他是想尿还是尿过了,于是又站了会儿。 院子里冷得不行,他朝后走近了,发觉门关着的,这才意识到,好像不是自己的屋,驿馆每间院子都长得很像。已是后半夜,他浑身冰凉,显然出来得久了。 不远处廊下一盏白灯笼亮着,苻秋朝那边走了没几步,看见那人站在一间屋门口,敲了敲门。 东子穿着件中衣来开门。 白灯笼衬着白中衣。 手持灯笼的摘掉斗篷连着的帽子,苻秋这才看清脸,相凤的侧脸一掠而过。 随即屋门关上。 相凤去东子那儿干嘛?那小子不是说最记朕的恩情?敢情都是骗人的!一个二个都学得说谎不用写草稿。苻秋忿忿抱着双臂一跳一跳地还找了两个士兵问,紫云紫烟两姐妹才发现人不见了挑着灯笼小声叫他的名字。 见到苻秋立刻迎上来,紫云给他披上斗篷,紫烟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苻秋知道自己伤愈后有夜游的毛病,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嘴上只说,“嗯嗯,只是起夜,下回叫上人,冷死了。屋里有手炉吗?” 紫烟朝后瞥了眼,担忧道,“那间院子不是袁将军的院子吗?公子……” 苻秋只做没听见,把斗篷的连帽兜上,捂着两边脸一跳一跳进自己屋里去。 后头两天晚上,苻秋长了个心眼,本来相凤就是在他屋子里伺候的。 晚上的药被他倒进花盆,结果发现相凤夜夜三更出门,五更回来,第三日傍晚时,东子出征。 苻秋揣着手在院子里跳了半天,直呼冷。 紫云坐在一边剥花生,碟子里白胖的花生米堆得像一座小山,她嘴快道,“公子想去瞧便去呗,到前门就三道门,出去便是出征的队伍,要在城内逗留足半个时辰,好多人呢。” 苻秋抓了把花生,依着紫云坐下,翘起一条腿,“不去。”又朝相凤努嘴,“想去就去,紫云也想去瞧热闹。” 相凤的脸登时就红了,低垂着眼,“还是不去了……” “公子可批准了,奴婢倒是想去的。相凤,快,再晚点出去也瞧不着了。”紫云解下围裙,拖着相凤便朝前门跑了。 这下苻秋彻底呆了。 坐在树下,微张着嘴,手里的花生也忘了放进嘴里。 “公子喝茶。”紫烟温婉的声音唤回他的意识。 “谢谢啊。”苻秋一边啜茶一边发愣,茶水用完,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看,好像要看出朵花儿来。 “公子想去便去,听说二哥也去了。” “亲兄弟,干嘛不去。”苻秋嘲道,“我算个什么。” 紫烟吓了一跳,纤纤素手接过茶盏,手搭在青花锦绣的裙上,侧低着头,“公子这话说不得,东子哥都是为着公子卖命呢。” “几天前谁说不一样了。”苻秋咕哝道。 “人情不一样了,但性命相托的事,奴婢说不好,公子自己心底里还没数吗?” 一路行来,东子救了他多少次,苻秋数不过来。他是他的保命符,他心里一定是有他,还送姜糖来,这么点小事,终究还是挂心的,虽说不同他一块儿睡了,母后的事也没说明白,但他上战场杀敌,也是为了他。苻秋放下点心来,站起身,朝外没走两步,就听见出城的号令,金锣阵阵连天响。 脚底下一顿,苻秋摆了摆手,“看吧,我的药呢,把大夫给我叫过来,这夜游的毛病他是能瞧不能瞧了?” 第34章 水袖 瞧完热闹两个回来,军医正给苻秋号脉,转下去煎药。 苻秋把袖子一笼,边啜茶边朝相凤看,相凤在里间收拾桌子,他有个癖好,每日要把多宝阁上的花瓶都擦一遍。 “看着了?热闹吗?”苻秋随口问。 相凤手一顿,险些把花瓶打了。 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嗯了声,接着神色如常地擦花瓶。 “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不多瞧会儿?”苻秋皱了皱鼻子,屋里的味道好像不对劲。 “我们到门口那会儿已经快出城了。” “哦,没看见袁将军?”苻秋了然。 “紫云带奴才直接上了阁楼,看见了些。” 苻秋有点不是滋味,搬了条板凳坐在檐廊底下,伤口奇痒难耐,端着烫茶壶的瓷钵过来的紫云斜了他一眼。 苻秋立刻不挠了,眼睛留意到紫云还戴着熊沐给的簪。眼前这一个二个成双成对,他拽了片草叶子,百无聊赖地吹两声,眼珠一动不动盯着灰蓝色的天空,脖子朝后仰。正见相凤对着个花瓶发愣,苻秋伸了个懒腰。 “妈哟,这是想吓谁?!” 熊沐笑眯眯地撩着袍襟蹲在苻秋面前,舔舔嘴皮,“大帅发了令,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出发。” 苻秋被吓得够呛,逮着熊沐一通捶,才一脚踹到他屁股上,“滚。” “这给你带的。”熊沐翻找出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包,里头是只雕工精巧的胭脂盒子。 紫云一脸惊喜,背后苻秋酸溜溜道,“不用涂也够红的了。” 紫云白了他一眼,拽着熊沐的袖子到房里说话去了。 翌日五更,卫琨的大军重新上路,又消得十日,慢行军,走走停停,遇上两场风雪,就地扎营。苻秋发了两场高烧,再次入住驿馆时,烧得有点迷糊,被熊沐背下马车的。 晚上起来喝药,含糊地看了眼昏暗的窗户纸:“什么时辰了?” 外头传来簌簌雪声,苻秋恼火地靠着,又问,“下雪了?” “嗯,才下响的。”相凤替他擦去嘴角药渍,似有点心不在焉。 苻秋眼珠转了转,“想东子吶?” 相凤眼睛一睁,似听了什么笑话,嘴角翘起,“少帅净胡说。” “嗯,胡说。”苻秋笑笑,“什么时辰?” “天亮得晚,卯时快过了。” 苻秋哦了声,缩了缩脖子打算蒙头再睡,相凤却不走,他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明日傍晚进城,扈阳已打下来了。” 苻秋眯起眼,“嗯,还有事?” 相凤摇了摇头,冰冷的手搭在苻秋手背上时,苻秋不自在地抽了抽,相凤却沉默无言地紧握着他的手。 苻秋磕巴嘴,“怎么了?少帅这儿不要陪睡。” 相凤缩回手去,结结巴巴道,“奴才舞跳得……跳得好……大帅都夸过。”他定定神,认真看着苻秋,“后天给袁将军开庆功会,大帅那边叫奴才准备一支舞,庆功宴的时候跳。” 苻秋皱了皱眉,“弄那劳什子,袁将军现面子比本帅还大,你要不乐意……” “都准备好了。”相凤打断他,又道,“奴才想明儿先跳给少帅看。”他舔了舔嘴皮,殷切的目光让苻秋觉得要不答应,这人会不停恳求。 于是摆摆手,“知道了,还有事?” 相凤摇摇头,伶仃的背影走到门边,苻秋又叫住了他,看着那张在男人里显得过于秀气又瘦骨嶙峋的脸,问他,“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相凤眼一亮。 “就随口问问,没别的……” “二月二十九。”相凤道。 苻秋想了想,与自己同岁,该十七了,闰月四年过一次生辰,往底下算,过完年,该是有个二十九。他嗯了声,听着门关上的轻声,翻身想着,要给这哥哥过次生辰才好。 没睡两个时辰,队伍再次上路,苻秋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睡着,相凤平日都是骑马的,今日进来坐马车。 苻秋一醒,他便喂他吃颗糖,到黄昏,苻秋觉得压根粘黏,大抵糖吃太多。不过睡了一整天,精神好了些。 吃过晚饭,熊沐指挥士兵们扎营,还一日到扈阳。 一身银白狐裘,苻秋捧着个手炉,在营地外转来转去,脑中一片空白。 天空从微亮到彻底漆黑,蜡烛照得一星亮,帐子里多点了两根蜡烛,白光投在地上。 “少帅,可以进来了。火盆看暖不暖,不够再找个来烧,相凤,别杵着,让少帅进来。” 相凤慌忙避开。 苻秋钻进帐子里,紫烟过来给他脱靴,身上毛麾让火一烤有点潮润。苻秋由得人伺候,换过干净的长袍,又擦完手和脸,脖子也擦干净。 外头零星传来狼啸。 苻秋歪在床上,端着药的相凤手一抖,勺子磕在碗上轻响。 帐子里太静,倒是好大一声。 苻秋笑着说,“莫怕,好几万人,狼不敢来。狼也怕人。” 相凤低着头,朝门边看了眼。熊沐在外面守着,两天前在路上遇人行刺,虽说没大事,熊沐就开始亲自守着了。 “怎了?”苻秋对着相凤端药发抖的手看,索性自端过碗来,一口喝了。朝相凤摊手。 相凤把糖找出来,径喂到他嘴里。苻秋舔了舔嘴皮,红润的唇,清隽眉眼,看着比重伤那几日好多了。 “喂,少帅。”熊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有屁话就说!”苻秋随手抓了顶毡帽往门外丢。 熊沐指头上晃着毡帽走了进来,“东子哥今晚可已回来了,刚从大帅那儿出来,我去把他叫过来。”熊沐暧昧地眨了眨眼。 苻秋推开他的头,“爱来不来,叫什么叫。滚回去睡觉。”被子一动,又想踹熊沐一脚。 熊沐倒是飞快弯腰出了帐子,想是找紫云说话去了。 相凤走到门边,仔细着看了会儿,又回来让苻秋睡。 苻秋便睡了。 结果没睡多一会儿,又被摇醒了,苻秋白天睡得多,倒不生气。斜靠在床上,听相凤说要跳给他看一支舞,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相凤解了大氅,底下掩着水红色的舞衣,不是胡姬穿的那种,而是长可逶地的水袖,本拿细绳系着,这会儿打散了叫人挪不开眼。 红绣衣最衬肤色,相凤身段极柔软,纵无琴声相伴,长发如瀑,美目流盼,又有种阴阳倒错之感。苻秋喉结略动了动,在相凤快速旋转时,有点想起曾在宫里看过的,是他父皇一个宠妃,舞姿艳绝后宫,那时不懂,一支舞罢了。 这时才懂,舞是其次,弯腰劈叉都是幼功,夺人眼目。 重在眉眼里的官司。 舞罢,苻秋一把拽住相凤挥到脸上的水袖,上熏着很浅的香,相凤眼中含嗔,顺势朝苻秋怀中倒。 苻秋却歪了开去。 他犯难地揉了揉眉心,嗓子有点哑,“夜深了,去睡吧。” 相凤麻溜地跪直身,三个响头磕得苻秋莫名其妙,刚想说话,相凤决绝起身。似是生了气,走出帐门便没回来。 当天晚上苻秋连做梦都是水袖糊了一脸,而且还很香,他抽抽鼻子,醒了,呆望着帐子里的兽头香炉,这才想起来是军医给他安眠闻的香。竟越来越香。 天光已亮,蹲在外头呼哧吃面的熊沐朝门内盯了眼,大声道,“少帅醒啦,没得面了,油条吃不吃。” 行军早上吃顿豆浆油条已不错。苻秋伸手,紫烟伺候着穿戴,刚答了声吃。 紫云端着盘进来,路过熊沐身边略欠了欠身,才抬头看苻秋,“少帅,豆浆没有了,盛的稀饭,少吃点,晚上开宴,到了扈阳有好吃的。” 苻秋脸一沉,将就吃了两口,差点没被油条崩了牙,索性推到一边。 紫云进来收拾,苻秋一只手在桌上敲,问,“相凤呢?” “不问东子哥了。”熊沐在门口摇头晃脑。 苻秋站起来,走到熊沐身旁,熊沐急忙两口把面汤喝光,鼓着腮帮。 “相凤呢?”苻秋扬起下巴,抬脚要踹。 熊沐两眼一鼓,眼巴巴盯着苻秋身后。 苻秋揉揉拳头,手肘一撞。 熊沐脖子一直,身屈起,拼命忍着把面汤咽了下去,手指擦去嘴角漏下来的一点,连喘两口气,才接过紫云递来的帕子擦嘴,“喏,东子哥来了。” 苻秋背脊一僵,抬步要走,后领子被扯了住,一臂横到前胸,整个被连拖带拽拉回帐中,帐门紧闭。 熊沐悠闲地擦着手,握着紫云头上的簪尾,轻一旋,笑眯眯道,“好看。” 苻秋被摔到床上,脖子下一条手臂勾着他,减去冲势。 冰冷铠甲硌着他,弄得他连连皱眉,一脚把东子踹翻在地。急促喘两口气,苻秋鼓着眼,两脚抬起,威胁般地瞪着爬起身来的东子。 东子脱去铠甲,两手抓住他的脚踝,力气极大,两下便将他的腿压在身下,凑过脸去在苻秋脸上摩挲,胡子刺得苻秋一阵大叫,抬手便推,手又被抓住,压在头顶。 东子退开些,目光凝注,苻秋心口一滞,喘粗气道,“下去,老子是伤员!” 东子依恋地蹭了蹭他的脸,想吻他,又碍于苻秋怒气冲冲的脸,终于退开,朝苻秋腰下垫个垫子。 “打胜仗了,了不得。”苻秋酸道,忽觉没意思,把东子从床上推开。 谁知他那么高的个子,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苻秋脸绷不住了,紧抿着嘴忍笑。 东子松了口气,拽着苻秋的胳膊爬回床上。 “回来了。”东子说,努嘴去亲。 苻秋别过头,一只手指戳着他的心口,东子眉紧皱。苻秋疑惑地要扒他衣服,东子不停后退避让,结果又坐回地上去了,这次不爬起来,就那么屈起一条腿,坐在地上,像条狗儿。 “晚上庆功宴,你来不来?”东子问。 “再说吧。”苻秋心不在焉道。 “嗯,别来。”东子又说。 “为什么?”苻秋眉毛一动,弯腰盯着东子的脸,他黑了,也瘦了,他摸了把东子的脸,将他的头抱在腰前,轻道,“庆功宴你要搞什么鬼?你现在不老实,说好不瞒我……”苻秋鼻子发酸,想琢磨个词来骂他,又天生不太会骂人。这实在超出个皇帝的技能。 东子一动不动地靠着他,两只手圈着苻秋的腰。 苻秋猛按住东子的手,拿膝盖顶开他,不耐地拧眉催促,“快说!” 这时候外面有人说话。 苻秋与东子迅速分开,东子把铠甲一披,外头有兵说让他去卫琨帐下。 东子高声应了。 东子站在帐门前,回头见苻秋满脸担忧,伸手示意,苻秋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被捏住下巴,呼吸交错地吻了会儿,东子一头扎进帐外凛冽的雪风里。 苻秋这才感觉到心跳得厉害,他眼皮直跳,总觉会发生什么。 然而他却着实没有想到,相凤会有那样大的胆子。 傍晚时,小雪细细飘得漫天都是,苻秋站在窗前,身上锦衣华服穿了脱脱了穿,都有点流鼻涕。 他搓着手,朝里头铺床的紫烟问,“今晚上都有什么人?” “还不跟前次一样。”紫烟一抖手,烟青色的厚被铺开来。 “打扈阳死的人多么?” 紫烟把个香囊挂在帐子里,回身一笑,嗔道,“这个奴婢怎么知道。” 苻秋暗道自己昏了头,只是他心乱如麻,犹豫东子说的让不要去庆功宴。 紫烟瞧了他一眼,苻秋没系扣子,里头一身雪白,紫烟侧脸微红,素手替他系上,一边系一边道,“给东子哥开的庆功宴,公子也该去瞧,不然旁的人不得疑东子哥投了大帅帐下。” 苻秋果断扯直袖子,抬头,鼻尖萦绕着女子身上温暖的香气。他有点失神,又想起上午那个炽热果决的吻,喉咙发干地转身去摸茶杯。 “公子。”紫烟柔软的声音从身后穿来。 苻秋眼从茶杯后看她。 “东子哥说,来日回京城,公子带着我们姐妹两个,是真的吗?” 苻秋呛了下,咳嗽两声,“当然是,患难见真情,你们跟了一路,自然要带着回京。” 紫烟垂下目去,嘴角微翘,没说什么,只是出门时,苻秋与她对上一眼,总觉那眼神很熟悉,似乎昨年方家小姐也是这么个眼神。 苻秋烦躁地解开两颗扣子,又扯直领子扣上。 出门熊沐已在等,苻秋闷着头,一言未发,走到中庭又蹙眉,问他,“相凤呢?” “一天没见,不知去哪儿躲懒了。今儿搬进驿馆的东西真多,要在扈阳住一阵了。”熊沐看了看天,“快走,要晚了。” 苻秋只得先按下这事,又想相凤要在庆功宴上跳舞,可能去准备了。于是走到门口撇下熊沐,打听出相凤有单独的一间屋上头面。 那扇门留了道缝,里头传来的声音及时阻止了苻秋推门而入的手。 “五日后二更天,从二道门旁的小侧门走,我派人来接你。见到这块玉佩,你就跟他走。” 苻秋分辨出,是曹青梦。他的眼贴到门缝上,曹青梦匆促来回踱了两步,声音掩饰不住惊喜,“好歹你想通了,苍天有眼。我们先南下,你不是想去南阳看皮影,就先去那儿。” 另一人簪了一头花,只点头。 苻秋直起身,无声地拍了拍手,权当没看见,重回到前厅,门口礼官报了声。 厅里一人的目光追来,东子皱眉。 苻秋移开眼,卫琨还没来,他入了座,端起茶杯,心里如同支起小鼓。这么一想,相凤磕那三个头,便算是报恩了,可惜不能给他庆生。但曹青梦对他算痴心一片,一定会好好待他。 正胡思乱想,满堂一静,卫琨笑吟吟走了进来。 第35章 断冢 拿下扈阳,众将俱松了口气。此次庆功宴又与前次大不相同,打到扈阳,北边已无仗可打。 觥筹交错,鼓乐吹笙。 苻秋心不在焉地喝着奶,身边跪坐着个小丫头。目光穿过一群舞姬,对面座上的东子身边不断有人上去敬酒。 筵至月上中天,四名壮汉抬上一面大鼓,鼓架子两头麒麟昂头。 一身大红绣袍,满背乌黑青丝,跳的却全不是前夜给苻秋表演的那舞。相凤手持一柄长剑,剑柄红绸拴系,随手抛出又回,随乐声献上的是一支苻秋从未看过的剑舞,没想到相凤多少还算会点武艺。 剑舞得别致,相凤腰肢柔软,一脚抬起,腰部后翻与地面成九十度,整个人稳稳定住。 苻秋眯起眼,状若不经意地看了看上座的卫琨。见卫琨身前倾,眼睛看得发直,心里叹了口气。 端起牛奶喝了口,漫不经心地舔嘴皮,眼珠却追着对面的东子。 东子压根没在看表演,朝他举起酒碗,显是看见了他在偷瞄。 苻秋眉峰一动,只当做没看见,擦了擦嘴皮上的牛奶,眼角余光瞥到对面东子做了个动作。 “……?” 东子指了指嘴角。 苻秋重又擦了擦,东子已是面无表情抱着臂看相凤跳舞。 舞步随鼓点加快,登时山雨欲来,风吹万里。 众人眯着醉眼,苻秋独醒,端着碗牛奶,心里惊叹,相凤真如同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儿,不过生错了地方。他不易察觉地摇头,喝口奶。 鼓点愈疾,相凤反手拔出贴身软剑,两剑相拼,兔起鹘落。 东子正偏头与人说话,姜松什么时候同他混得熟了? 曹青梦目不转睛望着相凤,看得发痴。 一柄长剑飞掷而出,铮一声钉在卫琨耳侧,冰凉的剑锋抵着他的耳朵,瞬息里卫琨酒碗掷出,擦着相凤肩侧击落,相凤吃疼咬牙,瞳孔紧缩,另一手挥出,直扑向卫琨,二人扭作一团。 一时桌案俱翻,鼓乐声戛然而止,胡姬作鸟兽散,苻秋拔剑而出,两步踏上前,刚碰到相凤的后领子,骤然一声虎啸震耳欲聋。 轰然一声。 相凤身体被腰腹间一脚踹得直飞而出。鼓架两下摇晃,大鼓落在地上如雷响动,鼓手被架子压在下面一声惨叫。 卫琨一手掀翻面前桌案,另一手按着侧腰,血从指缝间漏下,他冷脸跃出,一脚猛踏上相凤腹部,骨骼碎裂之声令在场胡姬尖叫起来。 “四叔……”苻秋刚要开口求情,卫琨抽出近旁副将佩刀,刀锋逼着他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卫琨冷眼看苻秋,又扫过场中诸将的脸,似在思忖什么。 已从桌案后跨出的曹青梦进入卫琨眼中,他收起脚,相凤不住咳嗽,险些吐血。 “西翼将军,你来问话。”卫琨回到上座,虎目生威,“乐声怎么停了?” 一旁弹琴的胡姬赶忙坐下,重拨动琴弦。 众人都偷偷留意曹青梦的一举一动,她跪在相凤身前,相凤嘴边不住溢出血来,似伤了五脏六腑,一时说不出话。血浸在曹青梦青色的袍摆上,不打眼。 曹青梦紧蹙双眉,将相凤扶在怀,令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 相凤急促喘息,手指痉挛抓着她,张了张嘴。 “为什么?”曹青梦颤声问。 “我走不了了。”相凤低垂着目,眼光涣散。 “谁指使的你,说出来。”曹青梦按在剑上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相凤涂得鲜红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呼吸变得吃力,只抓着曹青梦的手,他闭上眼,又睁开,眼珠不错地望着屋顶,目光似穿过屋顶看见了天穹。 “我娘堕落风尘,我生在销魂窟。也躲不过。”他大张嘴,喘了口气,嘴角不受控制涌出血。 他修长的手指脏污,握住曹青梦按剑的手,以目示意。 “杀了我。” 曹青梦气得浑身直发抖,“究竟是谁,你要包庇他!” 这一声吓得琴声一错,弦断了。卫琨竖起手,琴声骤停。 “说了,本帅尚可饶你一命。”卫琨曼声道,重举起酒杯,浑然不似带伤的人。  相凤拼尽全力的刺杀,就像蚊子咬了他一口。 相凤扯住曹青梦的领子,上座卫琨眼睛一眯,侧旁众目睽睽,众将皆是看得一清二楚,曹将军为这胆大包天,当堂刺杀大帅的男宠落了泪。 曹青梦纵是真忠狗,也百口莫辩了。 东子举起卫琨赏的金酒囊喝了口,放下便见对面苻秋一脸复杂。 相凤与曹青梦咬耳朵,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那柔若无骨的男人,松了口气,瘫在曹青梦臂弯中,曹青梦臂上肌肉弹起,蜿蜒凶残的蛇纹似要从臂上游动而出。 曹青梦双目通红,紧抓住相凤屋里垂落的手,相凤闭着眼,不知道死了没。 苻秋暗叹了口气,起身朝卫琨拱手,打算求个情。 卫琨却止住他,沉声道,“四叔下脚有分寸,战场上都称叔一声活阎王,你知道是为何?” 苻秋摇头。 “阎王让人三更死,不敢留他到五更。”卫琨眯起眼,振袖按膝,雄壮的上身犹如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熊,他拇指擦过嘴唇,道,“这一脚,活不过三更天。押下去审来不及,就在这儿审,放心,曹将军是四叔帐下得力大将,刑讯更是一把好手,瞧着便是。”说罢力道不轻的手在苻秋肩头拍了拍。 苻秋背脊冷汗冒出,总觉卫琨在怀疑自己。 相凤是他的人,让曹青梦来审,曹青梦护着相凤,军营里不少人知道,背地里还嚼舌根。曹青梦去问,免不得要撇开和她的干系。 再一想庆功宴前偷听到曹青梦和相凤说的话,他二人原是要私奔的,相凤这时候刺杀卫琨,定不是曹青梦的主意。 苻秋手指互相摩挲,一口冰冷的牛奶下肚,差点激得吐了。抬起发红的眼睛,望见对面东子还在同姜松说话。 那夜相凤穿着斗篷,避人耳目,东子让他进屋的一幕,刹那闪现在眼前。 “啊——!”曹青梦忽大号一声。 卫琨缓慢转过头去,酒碗跌在案前。 一柄长剑无声贯透相凤心口,曹青梦阻止的手停顿在他手上,便如是她亲手杀了这刺客。曹青梦嘴里喋喋不休,咕哝不清,不知在说什么。她有点茫然,环顾四周,重垂下头时,泪水已淌得满脸都是。 “相凤……凤儿……不,你别死,军医呢?!军医……”曹青梦抱起相凤。 四周众将拔剑出鞘之声似惊动了她。 她双膝无力,重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摸相凤的脸,掐他人中,而躺在怀的相凤毫无应答。 “凤儿,我带你走,五日之后,说好的。你别离开我……”她低下头去,蹭得一嘴血,胡乱亲吻相凤的嘴唇,只弄得满脸是血,掺合着眼泪沿着下巴滴落在相凤的红衣上,转瞬悄没踪迹。 “五日之后?”卫琨细细咀嚼这四字,忽下令道,“活着的那个,抓起来。” 曹青梦如同痛失爱侣的兽,拔出相凤胸前的刀,横扫十数侍卫。她恶狠狠地抬起眼睛,望向卫琨。 卫琨眯着眼。 “本帅待你不薄,何必为了个小子……”话未说完,卫琨嘴张着,愣在当场。 不止他一人,众人都愣了住。 曹青梦果决将刀重插入相凤心口,长刀贯胸而过,将他二人串在一处,真正生死不离。 卫琨合上嘴。 “筵无好筵……”苻秋低声咕哝了句,曹青梦手脚一阵抽搐,方倒下去,刀尖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戳在地上,退出了些。 于是一人头朝东,一人脚朝东,只握在一起的手犹如顽石,连死亡也没能分开。 “仔细着些,别碰坏了东西,以后大帅宴请来使,还得用。金银器具都收好了,别沾血,也别碰到死人,晦气。”姜松尖细的嗓音传出。 苻秋揣着手立于中庭,身后脚步声凌乱,猛带着酒气的东子趴在他肩膀上。 苻秋险些被扑得朝前跌去,一时恼火,戳着东子的脑袋,手指抵得酸痛,那人就那么趴着死不动弹,双目紧闭像已睡了。 但模糊的说话声却响在耳边,“有什么话,去我屋里说。” 于是勾着苻秋的脖子。 苻秋简直要疯了,被东子一路半勾半抱着回到房里,手在他腰上盘桓,到房间时,束腰竟被扯了去,东子一腿压在床上,一手去解他脖上布扣。 苻秋挣出一只手按住东子的手,抬头撞在他脑袋上,东子脑中嗡一声,朝后晃了晃,头昏眼晕地转了身,抓着旁边的枕头一通猛亲,又朝枕头轻声说,“回来了。” “……”苻秋把东子推到一边,侧身看着他的脸,压低声音问,“你对相凤说了什么,这事儿怎么回事,没说清楚不许睡!”他两手“啪啪”往东子脸上招呼。 东子一条手臂护着头,朝后躲了躲。 “还装睡!睁眼!”苻秋提着他的耳朵。 “哎,别捏。”东子睁开倦眼,眼中血丝密布。 苻秋蹙眉盯紧他,“快说。前几日晚上相凤去你屋里,商量这事来着,是不是?” 东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只手像摸狗似的在苻秋后颈窝里动来动去,手指拨他的头发。 苻秋登时毛了,抬腿上床,把个枕头蒙在东子脸上,隔着枕头一通猛揍,嘴里不住反复—— “那是我哥,我亲哥,不是一个娘的也是哥,死一个少一个血脉相连的哥,他娘的。老子打不死你,又瞒着我,招呼不打一个,老子才是皇上。那是我哥!” 枕头底下人头动了动。 苻秋猛一拳,“那是我哥!” 再动。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4节 “我哥!” 东子没力气了。 苻秋在东子身上坐了会儿,翻身下来,枕头挪开,东子大口喘气,整间屋子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他满脸通红,呼出的气滚烫,苻秋摸了摸他的脸,眼睛发红。 “死有重于泰山。”东子磕磕绊绊地说。 “滚他娘的重于泰山。”苻秋喘了两口气,猛低头在他脖子上狠咬。 东子吃痛蹙眉,手却安抚地在苻秋后颈上来回。 “昨天晚上他跳舞给我看,我说……我这儿不要陪床……”苻秋呜了两声,声音闷在心里。 隔半晌,东子才道,“你哥喜欢你。” “他是我哥。”苻秋艰难吞咽,“一天皇子的待遇都没有。” 东子沉默地摸他的脖子,顺着后领探进衣服里,握着苻秋修长的颈子,在他嘴角亲了亲。 “下辈子就好了。”东子说。 “嗯,下辈子投个好胎,最好安个皇帝命。”皇帝命也不见得就好,被人追得东逃西躲,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苻秋坐起身,摇摇头,才尝到嘴里有股血味,尖尖两个牙印现在东子脖子上。 “疼吗?”他摸了摸。 东子摇头,“没事。” 苻秋刨了把他的头,吼道,“没事还不起来!” 东子哦了声。 一时二人无话,已是后半夜,月光早没了。东子下地点火,屋内一派简陋,桌上重剑以麻布裹着。苻秋左手抱着右臂,脱了袜子,东子烧炕,后坐到床上握着他冰冷的脚。 苻秋歪在东子胸怀,总觉得这样清静的时光已许久不曾有过了。 东子手指摩挲他腰腹伤口,苻秋脸微红,掩饰地咳嗽两声,“没事了,别瞎摸。” 东子亲了亲他的耳朵,苻秋还想说点什么,问问曹青梦也在他算计里吗?肩上一沉,扭头看,东子竟是睡着了。 苻秋眼神温柔下来,反手摸男人的耳朵。 他靠东子,东子靠着床头,炕烧得热,苻秋稍一动,东子就把人捞进怀里,脚搭在他腿上,扯着被子把苻秋盖着,在被窝里小心翼翼亲吻他鼻子,见苻秋没来打,才敢亲到嘴上去。 厮磨了会儿,苻秋的声音响起,“母后的头……” “派了个人去,已入土为安,凤体拿不到,先立了个衣冠冢。”东子声音平直。 苻秋伤感地点头,拧了把东子的心口,人有点迷糊。晚上腰也没吃,装了一肚子牛奶,东子的手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摩挲。 “……” “三个月。” 苻秋怒拍开他的爪子,“滚!” “你和姜松熟识?”苻秋闭着眼问。 东子含糊地嗯了声。 “让他给我哥找块风水好的地儿。” “他听卫老鬼的,不听我的。”东子闷闷答。 苻秋顶了顶他的腰,东子连忙朝后避让,大掌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惬意地闭着眼。 暖烘烘的被窝令二人都有点困,东子抱着苻秋的头,苻秋屈着身睡了。 一大早紫云极有穿透力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 “听说少帅在将军院子里,奴婢来寻,问一声豆浆喝不喝了,不喝给白粥吃,再晚点就喝西北风去,管饱。” 话音未落,苻秋已穿鞋下床,正拴腰带。 紫云扭着身进来,手里捧着个盘儿,盘里簇新的靛青锦袍,抖开,服侍苻秋穿上。 苻秋刚睡醒的脸还很红,紫云暧昧地替他系扣,悄声说,“长姐要来的,被我叫了住,才换了奴婢来。” 苻秋眼尖地瞅到她头上多戴了支鹦哥造型的钗,翠玉坠儿晃来晃去。 “赏。”苻秋斜瞟她一眼,“这月给你熊哥多发二两银子,成了吧?” 紫云带笑,千恩万谢地欠个身,“不多谢少帅了。” “东子呢?”苻秋把窝在颈子里碍着的领子扯出来,边问。 “没给少帅说?”紫云奇怪地瞧他,压低声凑到苻秋耳边,“东子哥领了曹青梦那五万个人,先管着大帅手底下一半兵马。说是北狄皇室躲得远了,让东子哥去收拾残局。” 苻秋眼皮一跳。 “什么时候走?” “今儿一早就走了,好大的阵仗,扈阳城里百姓全去瞧热闹……”紫云打住话头,眼眶有点红,小心瞟他一眼,苻秋神色莫辨,似乎有点不悦。她低声问,“相凤……是死了吗?” 苻秋搭在袖上的手一顿,沉重点头。 “奴婢能去瞧瞧他的坟,给他烧点纸吗?”紫云问。 “清明再烧,现忙不开,到时带你去。” 跟在紫云身后出门,苻秋回头看了眼,见那门上四个大字,“室雅人和”。 走时他留意了下,东子的重剑被带走了的,又是一场仗,什么时候是个头。苻秋暗叹了口气,到自己住的院门口,就见站了一圈兵。 姜松倚在院外,嘴里叼着根草,抬眼,曼声道,“大帅久候少帅多时,少帅快请进。”他满眼含笑,错身时压低声道,“让你做什么便做,别问别吭气,乖乖的。” 苻秋心头一凛,踩着一地碎金般的阳光,走上门去。 第36章 释兵 正喝茶,见苻秋进来了,卫琨抬起眼,拇指抹过嘴唇,笑道,“大清早哪儿去了?昨晚上也没回来。四叔要找你还不好找。” 苻秋没忙着说话,喝口热茶,在旁坐了,才对上卫琨的眼,“到袁将军那儿去,喝了点酒,睡到方才。四叔找我合着有要紧事,怎不找个人去叫我。” “万一搅了你兴头。”卫琨笑笑,“来和你打商量的。” 苻秋示意他说。 卫琨本没打算客气,两手按在膝上,身体微朝前倾,眼带狡黠。 “袁歆沛这小子不错,一把好剑,四叔借来用用。” 苻秋心头暗觉好笑,说借不借的,也已用上了。便道,“听四叔的,我带来的人,四叔看得顺眼,是他们命数好。” “那就好,这事不提,叔想问你要点人。” 苻秋自茶盅后抬眼看他,卫琨眯着眼,略思忖后,才说,“左禹全手底下那一万个兵,派给了你。但你身份特殊,四叔的意思,让你手底下的人去打。” 苻秋略一沉吟。 卫琨吊儿郎当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膝上,多年军旅生涯,一派兵痞作风。 “一万人也干不了什么事,四叔琢磨着,把他们派给袁歆沛。” 苻秋眼睑一跳。卫琨把他一架空,这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么?北方打完了,必然要南下,他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真到要撕破脸时,千军万马一人踩一脚他就挂了。 看苻秋沉默不语,卫琨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引得苻秋看来,他说,“都派给你带来的人,秋儿有什么不放心的?” 派也是派给东子,苻秋给这话一点,才发觉自己是有点不放心。 心里算盘拨得噼啪响,脸上还是不能露了半分,遂翘起嘴角,苻秋说,“四叔自是为我打算的,有什么好不放心。只是,昨晚上听袁将军说,北边几支残部,他带了五万人出去,还不够?” 卫琨眉头微微拧起,“这倒是……不过前几日刚回来时,袁歆沛便朝四叔提了,想接你手底下那些兵。” 苻秋脸色有点不好看。 “你也别责他,受伤之后,你这身体禁不起折腾。早上四叔详细问过军医,确实静养的好。想必你底下人先去问过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屯着都成了老弱病残,还打什么仗,你说是么?” 苻秋只得点头。 “听四叔的。” 卫琨满意了,出门去,朝姜松吩咐让人带着苻秋在扈阳城里好生玩几天。 苻秋手指贴着茶盅,里头茶凉了,他也没叫人。 兵没了,心里就没了底气。东子打这仗不说一声,要兵朝自己说,能不给吗?何必要绕过去朝卫琨提。 苻秋端起茶,一嗓子嚎,“人呢?想给少爷吃冰弹子吗?茶凉成什么样了都!” 外间同人谈笑的紫云进来,木着脸拿茶去温,回来才边看苻秋边笑,“大帅说什么了,公子摆这么个表情,吓谁呢?” 苻秋揉了揉脸,喝口热茶,才觉好些,问她,“一早上出去听闲话,说你东子哥这仗要打多久了没?” “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不清楚。外间听来的,公子也晓得,就是几句闲话而已。”紫云低了声,朝门口瞥一眼,姜松还在门边站着,没跟卫琨走。 她努了努嘴,“那儿不有个现成的么?” 姜松一进来,也不客气,拎着茶壶自倒了一杯喝上了。 “等着少帅叫呢。” 他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条线,狐狸似的。 “将军要进来谁能拦着。” “少帅说的是。”姜松在旁坐下了,又倒一杯茶,啧啧作声,“一年二两的贡茶,大帅待少帅自己人,是真疼少帅。” 苻秋以目示意,紫云把门关上了。 屋内霎时昏暗,二人的面目变得模糊,苻秋指腹擦着茶杯,尽量平静地说,“那天晚上,你和袁将军,在马厩后面,谈论京城的事,我听见了。” 半晌,姜松那边传来一声“哦”。 “你同袁将军很熟?”苻秋问。 “不很熟,幼时袁大学士的大院巧了在末将家隔壁,一起爬过几回树,发蒙的老师是同一个,都没少挨揍。” 还是青梅竹马。苻秋鼻子里哼哼了声,“要兵的主意真是他的打算?” “少帅,末将只是进来讨杯茶吃。” “茶已吃了,说几句话,不打紧。” 姜松摇头苦笑,“这事不好说,实话说罢……”他摇头叹口气,颇有点遗憾,“当年袁家被抄,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谁知道老幺进宫当太监了。” 苻秋纹丝不动。 “当年我、二哥、老幺是拜了把子的,只是他们俩本就亲兄弟,唯独我算高攀袁家。”姜松摇头晃脑,感慨世事无常,“在军营里见到他着实吓我一跳,老幺被送进宫,我还央着父亲带我进宫看看。我父一顿杀威棒揍得我屁滚尿流,那疼……”姜松牙缝里龇出冷气,似还疼得紧。 “通街混在一处玩儿的丫头也一个二个不来了。” 苻秋心头一动,当年窥得秦三给东子净身那幕又起心头,那时也不见得多俊,不过东子是流放到路上被宋皇后一道旨接回来的。该吃了不少苦。一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有天晚上偷听我爹妈说话,说袁家的小儿子这是断了后了。那时候小不明白,这回见了,才知道他进宫是当公公的。”姜松说着莫名笑了笑,笑声里带嘲讽。 苻秋定定神,手里捏着茶杯,“北边就剩几个残部,这仗还不好打?需要这么多人?” 姜松久久盯着苻秋看,苻秋觉得自己那点斤斤计较的心思被看穿了,遂窝在椅子里不说话。 半天才听姜松答,“不好打,北狄同大楚不同,扈阳只是个都城,他们可以退到河边去,退到草原上,他们祖先就在草原上。老幺这回去孤军深入,对上的是再无退路的北狄骑兵。这仗本可以不打了的,从前大帅说的也是,赶出扈阳即可。五万人已经出发,你手底下这一万现也不会派出去。一出了扈阳关外,老幺的部队行踪便是个谜,除了军报,再难追踪。” 模糊的光线令姜松的脸显得神秘,他把最后那点茶喝干,再不说话,拍拍屁股走人。 兵是东子要的。苻秋心想,给便给了,手底下没兵熊沐还守着,袁锦誉也还在,刺杀来了两波,熊沐当暗卫不是假的,个个打得脸蛋儿开花。 不过都是些死士,被抓就自尽。 现也不用审。 反正不是八叔就是十叔,要不就是他们手底下的狗腿子。眨眼春来,冰封冻解,扈阳城郊,日日人来人往,净是踏春的北狄人。 紫云两姐妹也让熊沐带着出去逛过几次。 苻秋精神恹恹,药照吃,等着东子回来。但时光这玩意儿,便是你越盼它快走,它就偏不走。春末,前线总算来了消息。 苻秋午饭吃过,坐在院子里吃茶翻书,讲的是大楚旧年间一员大将功高震主被灭族的事。 檐下他养的两只雀儿叽叽喳喳闹得人头疼。 “少帅,大帅让您过去一趟。”报信的兵慌慌忙忙跪在地上,跑得快,喘得厉害。 苻秋暗觉有点不对劲,旋跟着他去找卫琨。 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放着那眼熟非常的东西,一柄重剑,黑沉沉的剑身上厚厚一层血泥,腥气卷挟杀气扑面而来。 苻秋眼前发黑,姜松在旁扶了他一把。 “这些东西,你可认得?”卫琨问他。 重剑、黑甲,双鱼玉佩是方家给苻秋的信物,他转手让东子收着了。 苻秋膝一软,两眼擦黑,从桌上抓过玉佩捏在手里,喉咙发干,一把抓过报信的兵,手提着他领子,喝问道,“怎么回事,东西从哪儿来的?!前线出事了?” 姜松忙把他拉开。 士兵跪在地上,“半月前大帅派了一小支部队出去侦察,在黑沙河一带发现残兵……举的卫家黑龙旗,死了不少人,岸上有近千具尸体……”他头几乎贴地,声音发颤,“堆在外头,被野兽啃得认不全样子。有人认出这把剑……” 苻秋悲痛大叫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姜松把他架着,不断在他耳边说话,他双目发红,只直勾勾盯着那把剑。 “兄弟们把这把剑的主人带了回来……只是路上耽搁得久,又开了春天气回暖,样子很不好看。” 士兵全然不敢看苻秋,若不是姜松架着,恐怕发了疯的少帅要冲过来把他砸扁。 “大丈夫为国捐躯,论好看?!”卫琨怒道,“带进来。” 士兵连忙磕头,出去叫人。 卫琨提着苻秋肩膀,让他坐在椅中,外面急匆匆脚步声跑过。 “人还没见到,未必就是他。”卫琨沉声道,皂靴行至门边,比苻秋还想先一眼看见袁歆沛的尸体,这想法令他手指隐隐兴奋地抖动。 恶臭自草席掀开散发出来,士兵哆嗦着在地上磕头,“棺材太大不好运,便先用草席裹着,找马车运回来的。” 姜松木着一张脸,显是见惯了死人。 卫琨手指动了动,在尸体身上摸了摸,那尸体已算不得一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留下了虎狼啃噬的印记。 苻秋吸一口气,站起身,又坐回去,眼睛刺痛,他一手紧按额角,听到卫琨宣判。 “这个,认得?”卫琨从尸体腰上摘下一物,丢在桌上。 紫黑色干涸的血迹粘黏在上头,是虎符。 苻秋喉头一哽,忙跑出门去,蹲在廊下一阵干呕,泪水夺眶而出,他紧咬牙关,与东子朝夕相伴的日夜浮光掠影般飞快闪过。半晌方强撑着站起,缓步走到尸体前,他右手本握剑,被啃得露出森森白骨,指节仍保持着屈起,是握剑的姿态。 “五万人,一个都没剩下?”苻秋冷声朝士兵问。 “咱们的人没全回来,查到下落便让信鹞来报,这几日还没有消息。” 近在眼前的尸体阵阵恶臭,脸上尽是肉泥,半边脸颊全然凹陷,能看清侧旁牙齿。苻秋死睁着眼,直看得难以呼吸,姜松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不料苻秋猛然一挣,姜松大喝一声,“别动!那是尸体!少帅你……” 所有人都要吐了。 只见苻秋抱起尸体,贴着他的脸轻轻摩擦,宛如抚摸自己的情人。 卫琨喉头上下,沉声道,“给他们留点时间,做个告别。” 靴子走到门口,顿了顿,姜松被他看了眼,也走了出去,关上这间屋。 听见关门声的刹那,苻秋这才抖着手去扯东子的裤带,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仍无法解开,干脆坐到东子身上,脚底下感到滑腻,手上残碎的肉被踩坏了。 苻秋满头冷汗,忍着难言的腐朽味道,使劲一扯。 长裤总算被他扯了开。 黑甲是后来脱下拿回来做证物的,身体在铠甲的保护之下没有受损。 扈阳以北气温更低,苻秋手指在尸体大腿上翻看,皮肤已经变色,但因前段时间的低温,依稀能辨出皮肤表面没有东子身上那道狰狞长疤,也没有麒麟纹身。 苻秋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流浃背,薄衫紧贴在背脊上,印出一排漂亮的脊骨。 他松了这股劲,居然有点爬不起来。 半个时辰后,屋内传出一阵嚎啕。 院中,树下,卫琨眉头紧锁,一掌击在树上,抖落一头树叶。 姜松一面替他整理,一面叹道,“哭出来总是好的。” 卫琨瞥他一眼,自拍去肩头枯叶,朝院外走去,吩咐姜松好生安慰。 姜松进门时,苻秋还抱着东子的身体,泪水淌得满脸都是。 姜松心底叹了口气,抱歉地望着他儿时的兄弟,捏住了鼻子,虽说是兄弟,他也觉得太臭了。 “少帅,还是让老幺入土为安罢。” 苻秋转过头来,恶狠狠的一眼。 姜松不由得后退两步。 “相凤葬在哪儿了?” “城外,南郊,风水先生算过的,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要不把老幺也葬在那儿。”相凤的墓没有碑,这事姜松按下没提。 苻秋嗯了声,低下头同东子亲吻,那嘴唇已腐坏,只依稀辨认得出轮廓。 苻秋起来时,姜松脸色铁青,似乎想吐。 “葬下了再来说,到时去给他上香。出殡就不去了。”他声音沉痛,走到门边,扶住门框才能稳住身形。 姜松对着那背影摇头叹气,又一个伤心人。瞥了眼桌上虎符,刚要过去,苻秋又回转来,姜松只得站好。 “他的遗物,都归我了。”苻秋宣布道,把重剑、铠甲、兵符一应之物都抱在怀。 “末将可以帮忙。” 姜松的手刚碰了碰铠甲,就被苻秋一把推开,冷声警告他,“别碰。” 姜松举起两只手,苻秋脚步声渐远,他才走出门,找人来收拾。 在院子里啐了口,恍惚地望了望天上横飞过的大雁,袖手不知在想什么,高高的领子里露出极不打眼的一只黑色兽头,随他低头,那纹印缩入领子。 “收拾干净点儿,屋子里拿热水洗,洗过上清漆,还用的。窗户别关,熏香不要断,都要喘不过气儿了。”他中气十足地吩咐完,低头喃喃,“人死了,什么体面都没了。”遂缩着脖子朝外走去。 四月底,卫琨派出去巡查的兵陆陆续续回来,只找到一万人,死在关外各处。 苻秋因东子的死成日醉心花酒,十日里有九日被扈阳城中最大的花楼送回来,银子没少讨去。 谁的劝也不听,熊沐说过两回,脑袋上挂着的包还没全消。 卫琨往他这儿塞银钱,要用开张条去账房支取,也不管。 五月初,苻秋歪在床上,窗户大开,晒太阳。 一只鸽影在窗户外盘桓,倏忽间自空中俯冲而下,苻秋关窗已来不及,被鸽子撞了满怀,心口衣服扯得破了口子,正要破口大骂。 视线被鸽子脚上装信的竹筒黏住了。 信纸展开,上书三个字:雁南归。 第37章 云含 半月后,菡萏已香。 现卫琨安排苻秋住着这地方,曾是北狄皇族的居所,请了大楚名匠设计建造。 阳光正好,苻秋吃过药搬了条凳子在院中晒太阳,紫烟掐着碧绿的莲蓬,一颗颗剥出莲子来。苻秋瞟她一眼,她便喂他一颗莲子。 清香中乍然苦味窜上舌尖,苻秋登时苦着个脸,要吐吐不出,赶紧咽下。 紫云在旁一个劲乐,手上拈着薄如蝉翼的信纸。 苻秋捡起个剥完的破烂莲蓬掷过去,正打在紫云光洁的脑门儿上。 她也不恼,可见真是心情好,不然那丫头不依不饶的。 苻秋一条腿踏在条凳上,搭在膝上那手里把玩着双鱼玉佩,洗干净了,又是碧莹莹的好物。 “熊大哥信上写什么了,别顾着傻乐,说出来,咱们一块儿乐乐。” 紫云抿笑,把信纸收起来,摸出个锦囊,细看之下,已有不少信纸藏在里头。 苻秋难免有点不是滋味儿,旁人定了情,这一人出征,总得鸿雁往来。东子那个木头,除半月前来的那封莫名其妙三个字,便再没写过家书。 “得,收着收着,赶明儿回京,留你下来守院子,等你熊哥回来接罢。” “哎……公子!”紫云火烧屁股似的站起身,端了茶来,含笑道,“别拿奴婢打趣,熊哥不也是去帮衬东子哥呢吗?” 两个丫头是自己人,苻秋先时瞒着,后来熊沐单枪匹马去追,人找着了,苻秋也不瞒着了。 苻秋偏头。 紫云遂将茶喂他喝了。 苻秋磕巴磕巴嘴,摸了摸下巴,“信里说什么了?” “说……”她黑白分明的眼珠朝上一瞟,放下茶,右手摸着左手腕子,叹了口气,“嗳,熊哥成日在外头,路上又遇到好几队北狄流兵,追上东子哥花了不少功夫,肩上还带了伤,也不知好了没,他性子就是这样,报喜不报忧……” 苻秋摆手打断她,“二两。” “就值二两?”紫云双目圆睁。 “每月加二两!”苻秋没好气道。 “奴婢替熊哥谢公子赏。”紫云笑着欠了欠身,这才娓娓道来,“东子哥手底下的四万人追击北狄流寇,赶出黑沙河之后,又北行二百里。熊哥便是在个叫什么苏里格的草原上寻到他们的。”紫云压低声,刨开苻秋的腿,凑近了才道,“一路朝南而去,眼下京城那起子小人已慌成一团,不要脸的十王爷朝外发勤王令,结果被东子哥的人截了住。发信时已在围城,鱼雁十日,咱们在扈阳,也住不久了。” 苻秋心头一跳,拇指在唇上摩擦,眼神飘忽起来。 “不久又是多久?” “奴婢都不急,公子急什么,左不过是几个月。”紫云笑道。 “是,你不急,就不知道锁衣服箱子底下那件大红袍子是绣来干嘛的。”紫烟在旁揶揄,端起簸箕筛了筛。 紫云嗔了眼,便不说话,手又摸了摸锦囊。 苻秋眯起眼,天空一丝云都没有,不知道南边如今是什么个光景,怕也是这般,万里无云,压在头顶那些阴翳,总归都要散去。 可算盼到这一日,他心情好,也不忘把戏做足。 吃过晚饭照旧去扈阳城里吃酒,薛元书总算下得床了,精力充沛地日日跟着苻秋往花楼跑。 夜风送凉,舞风楼坐落在一条深巷中,沿街倚门卖笑的姑娘们个个穿红挂绿,老远便有香粉味传来。 两只大红灯笼挑在三楼外桅杆上,字迹遒劲。 “叫个弹琴的,最好有点酒量。两个性子温和,知情识趣,懂伺候人的。”薛元书抛出一锭银子。 二人俱是熟客了,底下人引着苻秋和薛元书去后院。 苻秋揣着手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月色正好,一地银辉。要进屋时,便有人抱着琴过来,已见过四五回,叫云含的,一身靛蓝长褂,年纪有点大了,眉目生得浅,写了一脸的沉默无言。 脖子上一根细金链子,底下坠着金镶玉的一块坠儿,看仔细了是朵莲花,极衬他那副寡淡的神情。 “来了。”苻秋眼不看他。 地上的影子欠了欠身。 苻秋进屋,那男人便跟着,一个侍奉他的小童,他琴弹得好,算是舞风楼的红牌,听一曲二十两银。 头一次见苻秋喝得醉,在院子里抓错了人,瞪着他看了半晌,方丢开,赶他走。 结果苻秋刚出门,车子还没走,一个小童跑来在底下清脆地说,“咱们公子说,云爷同他有缘,名字里都带朵云。以后云爷来听曲儿,打对折,不还价。” 当时苻秋趴在薛元书膝上正难受,第二天听人说,还觉得好笑。 没想到再来叫听琴,就是这个云含,且还真的就打对折,从未还价。 此时琴声叮咚,苻秋和薛元书喝着酒,两个伺候薛元书的小倌儿在旁劝酒。 舞风楼的酒好,甜香清冽,得喝上半个时辰才来劲。苻秋歪着身侧靠在榻上,摸到腰上的玉,摸了太多遍,玉佩愈发光泽动人,栩栩如生两位首尾相交的鱼儿微张着嘴,欲语还休。 “别冷落了正主,那位才是赏钱的爷。”薛元书笑道,膝盖轻顶了顶身边的小倌。 那少年便过来端酒喂给苻秋。 “莫听他的,银子都在薛爷身上揣着。”苻秋喝酒从不动手动脚,以目示意,小倌颇有点不得劲,又转回去喂薛元书。 云含手腕在琴弦上方滑动,苻秋想起品香楼那个墨玉来,当初和东子还没成事,对旁人还有点兴致,如今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他摇摇头,笑抿着杯子。 “又想情郎了。”薛元书朝两个小倌道,喝了点酒,脸孔发红,眉目显得含情,“你们张爷跟个怨妇似的,出来喝花酒,还忘不得家里头那个,啧啧。” 酒杯打着旋儿掷出,薛元书出手极快,笑道,“谢张爷。” 就着苻秋喝过的,一饮而尽,长吁口气,定定看着弹琴的人。 “什么人能入得张爷的眼,也不给奴家们说说,咱们楼里还有人巴巴儿盼着能赎了身去……今儿听了这话,不得伤了心。”淡红袍的小倌年纪很轻,十三刚过。薛元书抱着脖子来吻,咬得那小倌捂着嘴嗔他一眼,拿酒来灌。 “伤心,爷还伤心呢。”薛元书起个话头,不再说了,提起酒壶便喝,朝外一声大吼,“酒呢!再拿酒来!” 子时刚过,薛元书两脚朝天,向后一倒。 “哎,又到回去的时辰了。”他叹口气,歪着头看苻秋。 苻秋喝了酒不太撒疯,就那么闭着眼,云含跪立在旁,替他揉太阳穴,又让小童去拿醒酒药。 “对他那么好作甚,他有人了。”薛元书招招手,“来,伺候爷,爷有银子。” 云含眼不抬,弹琴之人的手,修长干净,沿着耳后拿捏下去。 薛元书乏味地闭上眼,似盹着了。他生得一对招风耳,脖子下方一道疤,敞着领子,那疤就往下蜿蜒。 一个小倌轻轻摩挲他的疤痕。 “心疼爷?”薛元书含笑捏住他的手,轻轻吻了吻手指。 “爷是英雄,成日刀光剑影里过,奴家疼到心尖尖上去了。” 场面上的话,薛元书听着,也笑,只不再说什么。 风拍窗棂,一人去开了窗。 屋顶上极轻微的一声响,薛元书耳动了动,人没起身。 “什么时辰了。”苻秋睁眼,似睡够了。 “过了子时。” 他起身理了理袖子,过了子时就可以回去。云含扶着他起身,这才问了句,“明日还来么?” 苻秋避开他的眼,将他的手从袖上拿下,触手微凉,心头叹口气,说,“再说吧,来就让人递话,还点你的。” 云含眼底一抹黯然,轻点头,退到一边收拾他的琴。 薛元书还不起来,抬高声道,“不然就睡楼里得了,这么晚,回去袁家那个饶舌鬼又要咯里吧索。” “起来!”苻秋大着舌头,摇晃着身,靴尖踹了踹薛元书的腰。 薛元书只得不情愿地爬起身,扯领子,小倌过来给他系扣子,又借机亲了亲薛元书的脖子,薛元书捏着他的手,指缝里是锭碎银子。 “走不动了,待会儿你背我。”苻秋眯了眯眼,只觉得浑身都酸。 伤心欲绝也不是好装的!再这么喝下去心肝脾肺胆都喝伤了,他悲愤地想,又想不干了。 但一想东子还在南边打仗,深吸一口气,便压下念头,去抓薛元书的领子。 屋顶瓦片碎裂,巴掌大的一块破洞,弩箭飞射而来,屋里乒乒乓乓乱响。 薛元书一声大喝,提起桌案遮住苻秋,矮身朝侧旁挪去。小倌惊叫,云含躲得太慢,侧身时腿上中了一箭。 苻秋酒霎时全醒,喝令道,“你去收拾上面的。” 薛元书一个翻身踏窗掠上屋顶。 “过来。”苻秋朝云含喊道。 那一波箭过去,一时半会儿只要薛元书牵住了人,便不会进屋,苻秋爬出去关窗,雪亮的一把薄刀自窗缝间猛然透入,他偏头,随手不知抓了个什么一把敲断刀刃。 回过神才看清手上拿着个瓷罐。 “快,都躲起来,盯着爷看作甚,老子又不管保命!” 众人这才回过神,钻柜子的钻柜子,云含的小童扯着他躲到柱子后面。 不大的两个柜子被俩小倌一塞,已然没有空地。 苻秋转到柱后,长垂的帘子将三人一遮,云含的手按在他肩上,苻秋心头砰砰直跳,本是怕的,这一时却又没那么怕了。 好歹他功夫在身,身后藏着的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 “别怕,待会儿我出去了,你们俩还躲在这儿,别出声,知道吗?”苻秋自靴中拔出两把短剑,一手一柄。 门缝里一片薄刃,正在缓慢将门栓朝一边推。 苻秋深吸口气,肩上力道一紧,他侧头,耳朵上一热,听得极少开口的云含沙着嗓子说,“千万小心。” 苻秋一哂,“无事。放心。” 他两手一紧,听得门开,屏息直立着身,不多会儿,一双皮靴显在视线之中。 苻秋提着一颗心等那人走近,忽大喝一声,扑将上去。 刹那间桌翻椅倒,以命相搏,手格着手,四足忽踢。 来人力气极大,三两下缴去苻秋的兵器,又两下踹得他腿麻爬不起身。 胡子拉碴的脸靠过来一顿猛亲。 待苻秋回过神,对上那人的眼睛,一时脑中空白,如堕梦中,嗓子发颤,“你回来了……” “回来了。”东子展臂来抱,冷不防被苻秋手足并用推到一边。 苻秋跳将起来,翻身跨坐在东子身上,举拳就揍,直揍得手膀子发酸才住手。 东子便躺着,时不时配合地“哎哟”两声算呼痛。 二人视线对上,苻秋蓦地红了眼,东子登时慌了,正来抓他的领子,拉低身嘴碰到唇。 屋顶一声暴喝,“他奶奶的,你们俩到底来不来帮手!收拾一个算十两银子!” “来了多少?”苻秋后仰头,躲开东子的唇,问他。 东子想了想,“路上收拾了五六十。” 苻秋松了口劲,刚想再磨会儿,漫不经心道,“几十两少爷有,不忙。” 东子哦一声,一手去解他的领子,一边说,“三百两有没有。” “你说什么?!败家娘们儿!”苻秋怒拍开他的手,利索地爬起身,刚到窗边,被抓住后领子朝床上轻一推。 东子拿被子给他盖上,连头都盖了住,解下一柄刀,抄起腰侧另一把刀,一手抓着窗框翻出窗上房去了。 二更鼓响,舞风楼后院中水响,淡红色的水冲下地。 东子摇头晃脑,一手拨了拨湿发,廊下坐着的苻秋拿条毯子走上前去。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5节 忽一阵水珠被甩得扑面而来,苻秋展开毯子扑上去,把东子的头裹在毯中又想揍他,拳头落到背上,却不由放软了动作,摸了摸他的背脊。 “回来了。”苻秋心跳得厉害,隔着毯子在东子头上蹭了蹭,腰上一股手劲,他  抓住东子的手臂,双目微红,正待说些什么。 薛元书玩世不恭的声响起在院子里—— “小情人还腻歪多久,几更天了,要在楼里睡就派个人回去说一声。饶舌鬼那德性,爷爷可不想挨了刀子又挨骂。” 东子抬起头,扯下毯子,深看苻秋一眼,将他推开去些。他浑身湿透地站在树下,声音低沉,“这回来,便不走了。你们先回去,过几日来接你。” “你不走?”苻秋蹙眉。 “有事要办。”东子看向薛元书,薛元书眯着眼靠在柱上,手背上一道浅浅血痕。 “有劳薛大哥,这几日多看着点,少出门。”吩咐罢了,东子低头,去亲苻秋的眉眼,摸了摸他发热的眼眶,嘴角翘起,笑隐没在胡子里,抓着苻秋的手贴在脸上,“想死你了。”说着话东子又在苻秋嘴上亲了口。 “……你们两个够了吧?”薛元书叫道。 “下回收拾干净来接,回去吧。” 送到舞风楼后门,苻秋频频抬眼来看,上了车,撩起帘子一动不动盯着东子瞧,直至全看不见了,酒气上翻,头疼得很。 薛元书于对面坐着看他,“看不见就过来,都说过几日来接,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苻秋张了张嘴,心头那股悸动尚未完全散去,只也没法对薛元书说。 薛元书靠在车厢上,歪头,低声喃语,“总算回来了。” “人是朕的,大哥别惦记。”苻秋说。 薛元书晃了晃脑袋,把手背在苻秋眼前摇了摇,“刚救了皇上一命,翻脸忒也快。” “不是一回事。” 薛元书却似没听,嘴里咕哝了句,“小师弟却没回来。” 马车悄没在夜色里,舞风楼后门关上。 廊下惊醒的鹦鹉懒叫两声,闭上薄红的眼皮。 东子手指划过琴弦,发出铮铮两声响,小童关上屋门,伺候着茶水。脸上缺乏血色的云含淡淡问,“何日启程?” “半月之后。”东子抬目,直视于他,手指勾弦,“赎身的银子够了吗?” “差五百两。” “把这琴卖了。” “嗡”的一声响,云含自嘲道,“也用不上了,听东子哥的。” 第38章 右相 一早卫琨派人传话,苻秋迷糊地坐在床上,伸着手让丫鬟伺候着穿衣洗漱。 启明星高挂天边,天色仍晦暗不清。苻秋马马虎虎收拾完头脸,于院中见来的竟是姜松。 此时姜松负着一只手,在院中树下静立,听见身后响动,转过来一抱拳,“少帅请。” 刚出得院门,苻秋便压低声问,“四叔这么早,什么事?今儿不用操练么?姜兄也不用带兵出城?” 卫琨带来的人马,大部分屯聚城外,安营扎寨,扈阳营房尚在建造。 “有要紧事。”姜松简短回,便不再说话。 到得前厅,卫琨坐在堂子里喝茶,桌上摆着十六味小菜,正用早膳。 “坐下,一块儿吃。姜松,你也坐。” 卫琨面色红润,表情也较平常缓和,大抵有什么好消息。 姜松递过馒头给苻秋,卫琨吃得简单,打苻秋他们两个进来,神情便若有所思,象牙筷搁在菜碟子上。 一时姜松也放下筷。 苻秋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田鸡粥,强忍着肚子的痉挛,恋恋不舍放下筷。 “吃。”卫琨沉声吩咐。 苻秋二人重又拿起筷子,听见卫琨又说,“叫你们来,是有事商量。”卫琨朝后仰身,丫鬟即刻上来替他擦嘴擦手,帕子从卫琨手里掷出,溅起一圈清波。 “你那个随从,现不得了了。” 苻秋眉眼一挑,诧道,“他不是死了……” 卫琨大手一划拉,“唬人的,那小子,来了招金蝉脱壳,竟只带了四万人南下。”卫琨便说边眯眼端详苻秋的神色。 苻秋满面惊惧,似被震住了全然回不过神。 “老十上月出城祭天,被自己的侍卫割了喉。凶手尚未找到,秋儿,猜猜,现京城轮到谁来做主?” 苻秋心念电转,要么是八叔…… 没等他答,卫琨便抚掌大笑,“你那手下的爹。袁大学士。” “老十那个榆木脑袋,让先帝的忠犬登上右相之位。当日老十血溅马车,右相即刻下令迎回皇帝。光他一人也便罢了,另一道旨,谁竟都没想到。被老十以叛国弑君处斩的宋太后,还活着。” 苻秋心中一惊,嘴巴微张,筷子在碗上碰出很轻一声响。 但室内寂静,这一声十分响亮。 卫琨大掌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你母后下了懿旨,命人来接。钦差已在驿馆歇着了,随时等候皇上召见。” 苻秋的脑袋随着卫琨的手势摇晃。 “如今四叔只想问一句话。” 在这儿等着他呢。苻秋心道,口上说,“四叔尽管问。” “来日你回京,是继续让四叔呆在这不毛之地,为你镇守边疆,如同你父在的时候。”手一顿,苻秋的头旋即停住,神情茫然。 “还是随你回京,为你看住这大好山河。”卫琨嗓音浑厚,自有一股压迫感。 苻秋则全然愣了住,眼珠凝视面前的酱菜,半晌才缓过神来,将卫琨的手掌移开,反手握住。 “四叔想在哪儿,便在哪儿。关外这么多年,想是四叔腻了,要回京车马相迎。谁的江山,不还是姓苻的么?”苻秋笑道。 卫琨勾起一边嘴角,眼带狡黠,话锋一转,“四叔而今可改了名字。” 苻秋心内一凛,遂低垂双目,“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侄儿的口舌没那么金贵。” 卫琨神色一凝,眉锋深刻,那眉毛尾梢发叉,起皱的眼窝也因思索而更深。 适时的一声轻叹。 卫琨大掌一推,姜松晃着脑袋,身朝一边偏,又似个不倒翁重新坐起,下筷道,  “再不吃粥都凉了,大帅同少帅谈事,末将只想讨口吃的。” 卫琨脚下一踹,“出息!” 苻秋笑笑,筷子在菜碟子里划拉,喝两口粥,知这关便算在姜松的打岔下过去了。 名字改不改,卫琨没有提,苻秋也没说。米粒在舌尖化开,苻秋心底的震惊这时才层层泛开,东子回来,南边朝廷出事倒是不难想,只是乍闻宋太后没死。 苻秋心头一松,一时间他娘多年音容笑貌俱来到眼前,描眉的手,繁复的袖纹,  离宫之前紧抓着他的肩膀捏得那样疼,仿佛此时肩头都还疼。 现兵马俱被卫琨收了回去,苻秋光杆司令一个,手底下可用之人只有熊沐、袁锦誉、薛元书三个。 卫琨说要回京去,也只得让他回去。 苻秋眯着眼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把束腰纨扇扑在脸上遮蚊子。 一道影子投在他身上。 苻秋一动未动,像睡着了。 那长条影子蹲下,单膝跪地,往苻秋的腕子上套个东西。 苻秋耷着的手指因虎口太紧勒得手疼,轻颤了下,人却还没起,由得冰凉的镯子往手上套,等上了腕子,感觉像玉石的镯子已被皮肤摩擦得温热。 影子起身。 定定在他跟前站了会儿,正要走,苻秋有如神助般准确抓住将离未离的手指,与他食指相互勾着,后换到小指。 “回来了。”苻秋的声音从扇子底下发出。 回声说,“还没,翻墙进来的。” 苻秋小指在他掌心画圆,数到二十八,遂松手,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那就滚。” 东子穿了身黑袍,没有一丝儿花,隔着浣纱的扇中美人,轻碰了碰苻秋的鼻。 听得那人翻过墙去,苻秋这才叹了口气,把扇子拿下来,眼眶微有点红。 对着日光瞧了瞧,手上那玉色深,翠色转而成墨,令他心绪稍安,嘴角翘了翘。 是夜,卫琨下令为京城来使摆接风宴,叮嘱苻秋一定去。还送来一身常服,见石青色底子上的五爪金龙,苻秋嘲讽地敛嘴角,懒洋洋伸出手去。 “换罢,正经收拾了,朕得见大人了。”苻秋晃了晃脑。 镜中紫烟兀自愣神,紫云倒是见怪不怪,苻秋怀疑是熊沐那家伙早朝媳妇儿漏了口风。 见紫云将袍服展开,紫烟回过神,才拎起另一边上前去。 “早知道公子是贵人。”紫云笑道。 “还叫公子?”紫烟淡淡道,却不似往常大方打量苻秋在镜中的样子,低着头抿着嘴角。 “那不是叫什么?咱们姐妹可是陪着公子出生入死的,总得有点和旁人不同的。”紫云小指点点苻秋的下巴,示意他抬头。 系上领扣,挽上金镶玉的腰带,夏季衣裳不厚,苻秋身上瘦了些,瞧着一派风流贵气。排场一足,人也比平日添三分威严。 紫云一面端详苻秋,让他坐下,一面替他梳头,瞥一眼身边的长姐,“靴子好像还放在外头,奴婢去取,姐姐梳头手艺最好,大日子还是姐姐来梳。”将梳子朝紫烟一让,紫云便出去了。 苻秋心不在焉,倒是不在乎梳得好看不好看。 换过靴子,要出门,又回头来,一拍袍襟,低沉着声,“朕像个皇帝吗?” 紫烟远远站在内间收拾东西,跟在旁的紫云笑了,“公子本就是皇帝呀。” 苻秋点头,跨步出门,在院子里由人挑一盏苍白飘摇的灯笼朝前厅去了。 灰白石砖静默在地,一轮圆月铺在水中,地上疏影横斜,苻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屋顶。 空荡荡一片平直的屋脊,俯瞰这院落。 彼时前厅官员武将俱已入座,苻秋来时,众人纷纷起身。 座上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侄儿来了,与本帅同座。” 右侧朝廷官员脸上都有点不好看。 但见少年天子走上前去,嘴角挂点笑,挽袖子与卫琨同坐。两人同席并不拥挤,显然卫琨为今日早有安排。 苻秋扫视一圈,朝廷来的都不认识,为首一人年约五十,高冠博带,朱红文官袍服在身,蓄一把山羊胡,胡子花白,两道深刻皱纹自鼻侧而下。 “秋儿同大学士还是头一次见面罢。”卫琨抬手引苻秋去看,忽恍然一拍脑门,  “现当称右相了,多年不在朝中,竟不知事了,该罚一杯。” 卫琨抬手便是一碗烈酒,酒液自下巴滴落,不片刻露出碗底。 那方文士一时都有点忿忿,两个年轻小子,推案便要起身来与卫琨对饮。 右相回头一眼,他二人都是袁光平的门生,一时只得隐忍不发。 苻秋端着片西瓜,还没入口,忽闻硬朗一声—— “臣奉太后懿旨,迎皇上回京,太后还有一道旨意给大帅。” 卫琨眯起眼,阴笑道,“妇道人家,何时也能对朝纲指手画脚了。” 右相袁光平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看。 不过瞬息,卫琨缓了语气,又道,“若有家书来,倒是可以听听。” 袁光平嘴角下拉,似在思索究竟要不要当堂念宋太后的懿旨。皇帝坐在卫琨身旁,话一出口,便如覆水,宋太后要留他在关外的意思流露出来。那卫琨虎背熊腰,一巴掌就能把小皇帝捏死。若发起难来,在场的都是文官,谁也拿他没办法。 一番思量,袁光平终不敢贸然而行,遂笑道,“不是什么指点朝纲的旨意,不过担心亲儿,人之常情罢了。下官失言,当罚。”袁光平执起酒杯,干脆喝完,只想快点令卫琨把人交出来。 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好的办法,太后懿旨,于卫琨这样常年镇守关外的虎将,不如在京城之内好用。 再观皇帝,胃口大开,也是了无忧虑之故。 至少卫琨还有一件功绩,便是收留皇帝,袁光平颇感安慰,起身走前要敬苻秋的酒。 苻秋刚啃了西瓜,羊腿还没来得及塞进嘴。他看看羊腿,又看看右相,看在右相眉目间与东子有四成相似的份儿上。他擦净手,端起杯子,干了这一杯。 谁知一杯之后,还有一杯。 足五六杯下肚,苻秋嗳口气,本来东子没来有点不悦,这会儿喝得晕点,看着右相依稀有点东子的模样,倒也心满意足。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出门来苻秋便吐了,他被姜松拉着灌了一肚子黄汤,佝偻着背正难受。 肩上被一拍,抬头便见袁光平。 袁光平欲言又止,正想说句什么,忽又转了话锋,只道,“太后甚想念皇上,希望皇上尽早动身回京。” 苻秋点点头,又摆摆手。此时卫琨走出,将他后领子一提,笑嘻嘻朝袁光平道,“咱们皇上醉了,大人不如先回,明日本帅安排人马,带着右相好好逛逛扈阳。今晚  月色倒好,可惜辜负了,吐成这样。来,四叔背你,像小时候那样。”说着卫琨将苻秋扯到背上,背着他,一晃。 袁光平膝盖登时挨了一脚。 苻秋人事不省。 卫琨犀利的眼犹如鹰隼,登时令袁光平背脊冷涔涔冒汗,只听他说,“右相家的老幺,在本帅手底下带兵,立了大功,本帅尚未曾赏他。不知该赏些什么。” “他自小离家,本官与他也有十数年未见。”袁大人双目通红。 卫琨看了眼天上月,正眼不看袁光平,转了个头,说,“袁歆沛有将才,当个太监太屈才,不过有些事终归是天注定。当年追回他入宫的不正是皇后的旨?老十虽做了鬼,成王败寇,不说他好。但本帅看,至少他眼神还不错,否则也不会让袁大人领右相一职。你说是不?” 话一说完,卫琨却没停留,背着苻秋,小声哄着出院子去了。 苻秋落到床上,胃里仍闹腾得厉害,拽着卫琨不撒手。 卫琨便在床边坐着。 只见小皇帝脸贴着被子,脸孔发红,显是酒气上头十分难受。 卫琨一只手搭在他脖子上,抵着他的喉结,目光沉沉。 “四叔……难受得紧……”苻秋头在卫琨手上蹭了蹭。 “煎醒酒汤来。”卫琨朝外吩咐,又低头,摸了摸苻秋的额头,并不烫,小声安抚,“喝点醒酒汤再睡,天天去喝花酒,怎也这么不抵事。倒是像你父皇,他比你还没出息,一杯即倒。小时候,都是四叔给他挡酒。”卫琨的手贴着苻秋的脖子,缓慢抚摸下来,将他衣领拉好。 “父皇不喜欢我,不爱同我说话。” 卫琨笑道,“他就那么个寡淡的性子,谁也不理。连同胞的八弟掉进水里,都是老十下去捞的。” 苻秋眼睛眨了眨,似清明了些,他口干,一蹙眉,卫琨便拿来水喂。 待他重躺下,才道,“那时候替他挡酒,后来就替他镇守边疆,你父皇不放心四叔,才给四叔改了名姓,说他皇兄为国捐躯。” 苻秋脑袋动了动,“四叔恨父皇么?” 卫琨眯了眯眼,一时间塞外风沙,白光黑地,大雪如盖,还有数不尽的思念与令人窒息的孤寂袭上心头,摸了摸苻秋的额头,他说,“恨不恨的,他都走在我前头。四叔这些年常做梦,与你父皇饮酒对弈。已数十年未有此等光景,光做梦便不愿醒来。” 苻秋点头,重眯上眼,醒酒汤来了,卫琨叫他两声,苻秋挪身朝内躲,眼睛一直不睁开。卫琨一笑,醒酒汤留在桌上,示意下人退出去。又借着烛光细细打量半晌,方替他掩上被角,也出了屋。 第39章 白烛 夜半热得不行,倏然一条黑影自窗户钻了进来。 东子小心关上窗,小心爬上床。 睡梦中的苻秋反手就是一巴掌,东子朝后一躲,一骨碌滚到床底。 床上苻秋在梦中呼呼两声,磕巴嘴埋头在被子里。 再次掀被爬上床,终于成功抓住小皇帝两手,喝了酒的苻秋手臂绵软,扯过来圈在腰上。东子心满意足地摸到他腕上温润的镯子,嘴角翘翘,低头在苻秋脸上亲了亲。 苻秋一条腿横过东子的腰,东子难耐地调整姿势,总算让苻秋的腿朝下搭在他膝盖上方。 苻秋紧闭的双眼睫毛长而带着湿气,东子亲昵地碰碰他的睫毛,嘴唇滑到湿润的鼻尖上,腰身抵在他身上睡了去。 天不亮东子翻窗出去。 屋脊上一阵轻响,“熟睡”的苻秋睁开眼。一袭胜雪白衫,站在窗口上,天光晦暗。 他懒懒打个哈欠,关上窗,爬上床接着睡。 作为右相,袁光平磨人的功夫天下第一,天天吃过早就到卫琨的府上来坐着。 作为镇关大将,卫琨打太极的功夫天下第一,天天让人好茶饭相待,右相要什么给什么,想在这里画画,便叫几个美人来在院子里站着,任由袁光平照着描丹青。 袁光平是苻秋他老子那时候的状元,方老头的得意门生,读书人,坐得住,一天在卫琨这儿耗上六七个时辰,晚上吃过饭才回驿馆。 一个月过去,双方达成共识。 卫琨要的简单,给他个兵马大元帅的位子,一路回京,武官之首。用他的话说,帮小侄管着天下兵马,这是做叔叔的分内事。 袁光平拿不得主意,只得派人回京报告宋太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恼人的蝉鸣令人难以静下心来。 “老师,咱们还是早些收拾了回京罢,换个人来,软的不行咱们来硬的。”一年轻官员以袖子拭去脑门上的汗水,袖子已浸得潮湿不堪。 “摆明了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老师还废话什么?!”另一虎头虎脑的青年人也附和。 “右相怎不去廊下躲着,这么大天气。”苻秋中气十足的声音自后传来。 袁光平同两名弟子即刻转身行礼。 “免礼,朕给右相送点喝的来,喝完就回去。” 紫云紫烟两个,挑着一小桶绿豆汤,让袁光平带着的朝廷官员和侍卫都坐下来喝汤。纤纤素手被青花碗衬得又白又美,十分怡人。 袁光平端着碗,半天没喝第一口。苻秋再三说免礼,才令他坐了下来。 “皇上怎亲自来送这些……太不合规矩……”袁光平不胜唏嘘。 “左右无事,来朝右相打听点事儿,总要先贿赂贿赂。” 袁光平微笑,喝了两口冰镇好的绿豆汤。 “皇上不喝?” “喝得都坏肚子了,煮得太多,朕喝不过来。”苻秋目光游移,空荡荡的屋顶上顶着一轮白日。他摸着镯子,笑问道,“右相此行可见过袁歆沛了?” 袁光平上了年纪而下拉的嘴角垂下,缓慢咽下绿豆汤,才道,“还未,那不孝子大抵不想见他爹了。” 一时袁光平神色黯然,将碗递给身旁侍从,接过帕子擦嘴,朝苻秋问,“皇上有何事相询,微臣定当如实相告。” 苻秋脸孔薄红,眼珠四处转,片刻后才笑了笑。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总归要问问,袁大人过来些。” 苻秋朝后退了退,示意袁光平坐近。 袁光平始终与之隔着三人远,苻秋一再招手,又挪了两次,终至口耳相接的地步。 苻秋才问,“朕想问问,家中可给袁歆沛定下亲事了么?” “……”袁光平低着头,只耳朵在苻秋跟前,说,“还未。小儿入宫当太监,哪儿还有姑娘家愿意嫁给他。前些年微臣又是罪臣之身。” 苻秋满意地点头,拇指搓着玉镯子,笑道,“不定他有心上人了。” “只要愿意入我袁家门,微臣为人还是很开明的。” “不能让袁歆沛入赘么?”话刚问完,苻秋就反应过来。 袁光平已是右相,贵不可言,哪儿还有让袁歆沛入赘的理。大楚男风虽不罕见,但也没谁正大光明娶男人当媳妇儿的。这都哪儿跟哪儿,见到袁光平,他就有点拴不住自己的问了。 苻秋哈哈哈当没说过。 袁光平也了然地哈哈两声当没问过。 小桶装来的绿豆汤很快分完,袁光平又提了几句皇叔猛如虎之类的叮咛,苻秋心不在焉地听着,嘴上说“朕知道了。”心头想的却是,现在卫琨的地盘上,出了北面关防,皇帝管什么用。 回头又想,昨晚上袁光平的儿子在自己床上,他对袁光平也越发客气,但凡院子里有点好东西,都让人送到驿馆去。 这么着又过了半个月,宋太后给苻秋写了家书,到苻秋手上那会儿,上头红漆有刮开过的痕迹。 信纸扯出来也不似是新装的,略有折痕。 太后的意思是可暂许卫琨入京,但要限制兵马,且不许他带人去京城。兵马大元帅的头衔给他。最后叮嘱了几句让苻秋自己保重,平安回京,娘天天为你抄经祈福啥的。 苻秋随手把信纸丢进灯罩。 信拆过了,那就用不着他担心。 果不然,第二日卫琨便叫来袁光平一行,正经在前厅谈事,说送苻秋回京的事儿。 “南方大患未除,得派几个人护送小侄,有本帅在,自不用担心。但若遇北狄流寇,就很麻烦。袁大人是没见识过北狄骑兵的厉害,使的弯刀,一刀将人斩成两半,等掉在地上,手脚才开始挣扎。”卫琨微眯着眼,声抬高,“所以本帅打算带五万兵马,护送皇帝,其余兵马留守关外,京城经老十这么一折腾,也得要换防,否则难保没有伏在暗处,躲着等机会给老十报仇的。” 袁光平为难地蹙眉,上身前倾,据理力争,“京城已从地方调人换防,眼下都是自己的人。关外调人回去,一来关防薄弱,二来陈兵城下……这也不好说。” “右相的意思是——”卫琨睨眼曼声,两腮肉抖动,皮笑肉不笑,“本帅会趁此机会,犯上谋逆?” 袁光平脸色剧变,连忙低头,“下官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屋内一时寂静,苻秋正喝茶,等他们得出个结论再插话,不料卫琨调转枪头,从苻秋顿在半空的手上拿过茶碗,沉声问,“皇上信不信四叔?” 苻秋还没说话。 “四叔是会造反的人吗?” 苻秋摇头。 “四叔造谁的反,会造自己亲侄儿的反吗?” “四叔言重了,谁也没提造反的话。”苻秋赔笑道。 “是是,下官也没提。”袁光平满头是汗。 卫琨静静审视袁光平半晌,才把茶碗递回给苻秋,摸了摸他的头,“四叔要造反,也不会收留你。朝廷总不会忘恩负义,要不是有本帅,你们谁保得住小皇帝。宋氏?还是你大学士?还是谁?” 袁光平低头不语,满背冷汗将官服尽湿。 “四叔给你说,做人最要不得就是忘恩负义,比如老八那样的人,就信不得。”卫琨粗声道。 苻秋连连称是,把茶喝干,茶碗搁在桌上一声响。 “四叔的恩情,朕一生不忘。再说了,朕是皇帝,带几个人上路,一来不安全,二来排场也忒小气。这么着吧,五万人不好上路,排那么长也耽误事,国库现不充裕,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到了京城反倒要饿肚子才是笑话。”苻秋放慢语速,盯着茶碗上的青花,抬头同卫琨打商量,“不如带个万把人,朕有面子,也不用太劳烦四叔。” 卫琨眯着眼,搓了搓手,站起身朝外看了眼,似在思忖。 “两万。”卫琨冷道。 苻秋甩开袍襟,站起身走下堂子里,冲卫琨一拱手,弯了弯腰,“那就两万,四叔千万别生气,女人总是护儿的,又有十叔的前车之鉴,母后经此事瘦了不少惊吓,自是要小心些。” 卫琨神色缓和下来,拍拍苻秋的肩,朝袁光平一嗓子吼,“去给母老虎写信,老子五日后把幼虎给她送回去。掉了根毛老子砍下一双手来赔她。” 袁光平如释重负地领人回驿馆。 卫琨仍捏着苻秋的肩,问他,“要是回了京,你母后让你砍四叔的头,你怎么办?” 苻秋心头一凛,低着头,想了想才说,“国事是国事,侄儿自不会事事听母后的。” 卫琨哈哈大笑,顺手捏了捏他耳朵,“那四叔让你杀人呢?那个磨磨唧唧的右相就是个大麻烦。” “四叔说得在理,自然就听四叔的。”苻秋始终未抬头。 卫琨揉了把他的头,低声叹道,“四叔要是成亲,儿子也该比你大了。” 苻秋没说话,他知道这男人又在想先帝。 卫琨的军队训练有素,消得半日,就整军待发。 军马嘶鸣,卫琨调转马头,与苻秋的马并行。苻秋穿了身常服,五爪金龙在袍子上昂首摆尾。苻秋略有点失神,这些袍服都经过裁缝改过,虽手艺精巧,但还是让紫烟看了出来。 那日紫烟说,“改小了的,公子来看。” 苻秋自是看不出什么,但紫烟说得有板有眼。当日给袁光平一行接风洗尘,卫琨早就备好了龙袍,已让苻秋生疑,不过倒是没想到别处去,他到卫琨这儿来避难也非一日之事,说不得是卫琨早就料到有今日,所以一早准备好了。 但改小了的,就是另一回事。 “这两万人,是四叔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能以一当十。若遇上北狄流寇,儿郎们自能对付。”卫琨面带得色。 苻秋随口应和两句,“四叔带的人,自然是好的。” 远方一匹通体黑得流油的骏马飞奔而来,马蹄声溅起一团尘,近前马上坐着个高大的身影。 苻秋定定神,骤然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鼻端。 于是东子滚鞍下马给二人行礼时,苻秋还在马上吸鼻子。 “起来吧,你小子不声不响的,立了这么大功。皇上回京自重重有赏。”卫琨大笑。 沉默寡言的东子站起身,静自偏头看了苻秋一眼,“谢万岁赏。” “还没赏就急着谢了,你爹来扈阳,去看过了没?”卫琨问。 苻秋目光紧黏在东子身上,随他起身,又上马。 东子看了眼天,“不去瞧。” “你爹总是为你好的,父子难不成还能反目成仇?”卫琨揶揄道,马鞭抵了抵东子的马头,那马朝旁退开些,落于卫琨右后。 苻秋方回过神,笑道,“方家可不就是个好榜样。” 卫琨抿唇,瞳孔微微张大,嘴角不易察觉地跳了跳,“老太傅也是四叔的开蒙老师,路过朔州,给他上柱香。” 苻秋点头称是。 “方家那个儿子,不忠不孝,皇上可不要看走眼。” 苻秋犯难地歪头,看着卫琨,“四叔说怎么办吧,母后想把他家的女儿嫁给我,说起来,方靖荣也是我岳丈。” “便宜岳丈也是岳丈。四叔懂。”卫琨眯起眼,一只手掌贴着额头,“人好像是多了点。排场也是要的。” 卫琨的马朝前走,几个副将跟上。苻秋拨转马头,同东子并行,他伸出手去,那边便勾住他一晃一晃的小指。 苻秋笑了。 前面卫琨回过脸来,二人即刻松开,苻秋望着天,东子平视前方,问,“大帅有何吩咐?” “无事,不过你带的那四万人,带到哪儿去了?” 东子道,“哦,一路打到京城,粮草吃完了,放在京城外面,太后说替臣养着,臣便留了三万五,让太后养着。” “……” 东子浓黑的眉一动,英气勃发,“大帅还有何吩咐?” “剩下的五千呢?” “留在朔州了。” 卫琨点头,“看着方靖荣那起子吃里扒外的也好。” 等卫琨转过头去,苻秋再次伸手去勾,东子却没理他了。 “五千留在你媳妇家门口,给你守着了。” 那声音低,塞外风沙狂卷而过。苻秋遮了遮眼,手仍未收回来,东子看了又看,眼睛眨了眨。 “牵。”苻秋道。 东子举起马鞭。 苻秋秀眉倒竖,正要说什么,鞭子一头递给他。苻秋笑去牵了,二人牵着的影子被阳光勾勒得很长。 是夜,苻秋把东子带回了院子,君臣两个要叙话,谁也说不得什么。 一进屋苻秋便扯着东子的领子,把门踹上,摸着他的腰,令他转过身来抱着一路亲吻,很快跌到床上。 后脖子上武人袍服领被扯开,苻秋擦黑摸着他的背脊,手忽顿了住,低声咕哝,“这是什么……” 他两脚朝外踹,挣扎着要去拿烛,被东子压得死死的。 拳脚过招片刻,苻秋气喘吁吁地举起手把东子脑袋拨开,怒道,“让开!把灯拿来,我看看,背上这是怎么回事……摸着这么粗……你是拿沙子洗的澡么!” 东子沉默的趴在他身上,声音粗粝,“无事,不用看。” “什么叫不用看……停停停,把你的手拿出去……”苻秋越挣越被吻得浑身发软,待东子一记深吻放过,赶紧偏头喘息,脚屈起以膝顶开他去。 紧接着东子扑上去揽住他腰,正待按回床中时。 苻秋一声怒吼,“放手,朕是皇帝!” …… 白晃晃的烛凑近,苻秋阴测测地笑,“让朕瞧瞧,爱卿背上涂了啥。” 一见之下,苻秋登时愣了住,烛光猛然一晃。苻秋久久没有说话。 第40章 回京 指腹擦过伤痕,出征之前,苻秋记得,他的背上还没有这些。 “怎么弄的?”苻秋声音发颤。 东子回身屈起一条腿,一手握住烛台,放到床边小桌上,另一手轻将苻秋勾过来吻,碰了碰他的鼻子,漫不经心道,“打仗。” 满背纵横交错的伤疤,新旧都有,如同一背纠结的枯树枝。苻秋目光闪烁,眼底泛泪,亲了会儿又看到一道长疤自左胸至右腰,登时怒了,“这又是什么?!” 东子一愣,按着苻秋肩膀就要吻。 苻秋左右胡乱躲避,抓过枕头拍在他脸上,把野熊似的东子推开些,方拿枕头使劲揍他,“不是说没伤到?这是什么?!妈的,天天骗老子,你这是欺君罔上!懂不懂懂不懂?!按大楚律法……唔……” 苻秋两腿乱蹬。 枕头被扯一边儿,手上摸到温热的脖颈。 东子温顺地将脖子偎在他手边。 苻秋愣了愣,心里揪得难受,抱着他的头,沉默地让他埋在自己腰上,一只手拨弄他的头发,喉中一股热意,刚想说点什么。 “……你在做什么?”苻秋面无表情。 东子把搭在他腰上的手从衣服里拿出,道,“哦。”无辜地歪坐在苻秋身上。 二人在床上抱了会儿,起初吻得发狂的劲头化作一股难言的亲昵。彼此挤在一张床上,苻秋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手指在伤疤上摸一会儿又抠一会儿。 东子纹丝不动,抱着他。 苻秋每次睁开眼,就看见东子也睁着眼。 “不困?”苻秋带鼻音的声音说。 “困。” 苻秋嘴角带着笑,“别老看我,我脑门上长眼睛哦。” 东子低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更鼓响过二更。 苻秋一直睡得不踏实,他心里挂着事,不想一醒来身边人又不在了,睡得很浅。到三更又醒来一次,这次一时半会儿竟睡不着了。 “天亮要去军营吗?”苻秋问。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6节 东子嗯了声,感觉到被子里的人一条腿压在他腰上,他的手搭在苻秋小腿上。 “那快点睡。”苻秋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想着来日方长,改日再问也行。反正他娘没死,又要班师回朝,顺风顺水节节高,心情一好,人便不容易钻牛角尖。 约摸过去半刻钟。 苻秋的手在东子伤疤上挠来挠去。 东子叹了口气,张开眼,视死如归地看着他,苻秋已翻身趴在他身上,双眼发光,如狼似虎。 “……” “你接着睡。”苻秋说。唇落在东子额头上,轻轻扫过他的眉。 “……”东子沉默了会儿,闭起眼,淡淡道,“我睡着了。” 苻秋兴致勃勃地缩进了被窝里。 四更天,屋内水声响。桶里坐着两个人,苻秋两腿撒开坐在东子身后,替他擦背,东子闭目坐着,热气熏蒸,脸上薄红未褪,浓眉英挺飞入鬓中。 苻秋搭着他的肩背,低声问,“母后那事究竟怎么回事?” 东子未睁眼,懒懒勾住肩上苻秋垂下的手指,说,“李代桃僵。我父在京城,自保得太后周全。” 苻秋点头,“回去得赏你爹。” 东子嗯了声,手指捏着苻秋的指节,手指相蹭,轻道,“给你擦背。” 苻秋想了想,水花乱溅,二人换了个方向。东子把皂角搓开,细细给他擦拭背部,又替他洗头,苻秋舒服地闭起眼,“谁都手艺都没你好。” 搓完身,东子就把苻秋抱着,在温水里坐着,懒洋洋靠着他。 苻秋看不见他的脸,忍不住道,“不说话,在想什么?” 东子声音带着睡意,“想睡觉。” “……”苻秋动了动,膀子被按回水中。 抱着呆了会儿方起来,收拾完屋子,东子换过干净袍子,软甲披在身,系上外袍,要出门去。 “等会儿,你的剑。” 重剑、玉佩、铠甲,都洗干净收着的,苻秋又取出兵符给他,东子嘴角翘起,没说用不上了,只收着揣在身上。 “吃过早再去,没事儿了早点回来。”苻秋叮嘱两句,放他出门。 站在门前,东子静静看着廊下苍白灯笼,忽转过身来,苻秋还没走。他勾过苻秋的腰,把人抱着站了会,嘴唇深情却短暂地碰了碰他的额头。 “嗯。” 面容沉静那人,仿佛带走了一室暖意。苻秋歪在床上,磕巴嘴唇,被子里尚混着两个人的温热气息。他脸在被子上羞窘地蹭了会儿,满面通红地睡了去。 一连数日,东子晚上到苻秋院里,二人抱着睡,第二日一早去练兵。到出发当日,天没亮苻秋便起来,不让东子伺候,嘴里一个劲,“你转过去!” 他笨拙地给东子梳头,东子心情愉悦,末了起身赧然摸了摸发髻,笑道,“手艺不错。” “当然。”苻秋抿起嘴。 东子让他坐着,又给他梳头,挽腰带,把苻秋伺候舒服了,二人坐在一块儿吃了早饭,才先出门去点兵。 出发当日,扈阳全城耸动,竟都没人知道皇帝躲在这儿。 浩浩荡荡一队人,足个把时辰才全离开扈阳。卫琨未骑马,同苻秋坐在车内。 时不时见苻秋捞开车帘子去看,闭眼袖手问,“秋儿是在看谁?” 一旁紫烟煮了茶,正失神,紫云将茶杯递给卫琨,打趣道,“大帅不知道,咱们公子盼这一天盼了不知道多久,这是兴奋劲上来。要是给他一对翅膀,怕是已飞回京城去了。” 卫琨虎目看一眼紫云。 紫云倒是不怕,又接过还过来的空杯,续上。 苻秋放下车帘,朝卫琨问,“四叔的马呢?” “打发人看着,这几日腿疼。四叔老了。”卫琨摇摇头。他鬓边已现斑白,面部皮肤粗糙,体格却甚是强健。 “找大夫瞧了吗?”苻秋目光落在他腿上。 “等着回去找太医瞧,老伤,这双腿中过两次箭,还留着碗大块刮骨的疤。”卫琨心不在焉地说,手指摩挲茶杯,“回你母后信了么?” “回了,给她说了咱们已启程回京的事儿,好让她安心。”苻秋说。 “那就好,省得唧唧歪歪。”卫琨瘪嘴,示意紫云再续茶。 路过朔州,大部队留在城外,东子领着五百个人,护卫卫琨、苻秋去方家。 方家门口仍自挂着两盏白灯笼,治丧未过的凄凉景。 站在门口恭迎的竟是方殊宛。苻秋倒是没有想过,方家连一个男人都没了。又住一晚上,这才听说,方家的几个儿子都被方靖荣带着上京了。京城变天后,方靖荣来过一次信,报平安的。 那晚上,苻秋本已经要睡了,去扯东子脖子上的布扣。 叩门声来得急促,苻秋不耐地吹去屋内灯烛。 外头声歇,不片刻,又开始敲门。 东子这才去点灯,理好衣服开门去。 门外两个单薄人影,丫鬟比方殊宛矮一个头,怯怯瞟她家小姐一眼。方殊宛一身素服,鬓角别一朵白花,衬着她的脸比苻秋离开方家时清减不少。 方家小姐原是十分爱笑爱闹的。 大抵是家头事多,她进门后便没怎么说话,苻秋叫两个丫鬟进来伺候着,喝上茶,又叫人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旁边丫鬟才把提着的食盒摆上桌。 里头几块点心,揭开汤盅,登时香气四溢。 “小姐亲手做的,皇上舟车劳顿,趁热用了,补气益血的。” 方殊宛亲手给苻秋盛上,苻秋说,“你也喝。” 她才由得丫鬟又盛上一碗,却放在桌上不喝。 老母鸡炖的汤,上面一层薄亮的油很快结成薄薄一张,勺子搅动,方殊宛直看着把汤喝干了的苻秋,似稍安心了些,眉毛耷下来,轻声吩咐,“你先下去。” 丫鬟略一欠身,紫云紫烟两个也被苻秋叫退出去,只东子还在。 方殊宛欲言又止。 苻秋看一眼东子,说,“他没事,是朕的心腹。” 方殊宛点头,关门声令她肩头一耸,似乎惊醒了她一个梦。那双温婉明亮的眼望向苻秋,虽是羞耻非常,仍硬着头皮问,“祖父临走前,让民女问皇上一句话。” 苻秋手指离开碗,接过东子递来的帕子,净手。抬头扬眉,笑道,“问什么?” 方殊宛脸孔薄红,自素白的袖中抽出一卷薄纸来。 那一刻苻秋心念电转,确实想过,直接把这纸拿过来在灯上一点。自己加上东子两个,还按不住一个弱女子么? 然而最终他只是接过纸来,展开,凝视上头大红玺印。 “问罢。”苻秋摸着纸,当日在方家庇护之下,习文练武的种种都浮上心头,方老太傅的拐杖,夜半时分和一群自己人暗搓搓围着火盆说闲话的光景,似乎并未走远。 “祖父说,当日情势危急,皇上写下这东西,来日若要反悔,也由得皇上……”方殊宛字句艰难。 苻秋眉毛一动。 “只不过‘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方殊宛边说边端详苻秋神色。 苻秋笑笑,“是,这话只有老师才会说。”他卷起那张纸,递给方殊宛,“收好了,否则朕兴许就不认账了。” 方殊宛低下头,紧咬嘴唇,一块金灿灿的事物自女子贴身缝着的内衬里取出。 东子在旁低咳嗽了声。 是东子的玉佛,给方殊宛做信物的。她手指温柔抚摸那玉佛,抬起一双含情的眼。 啪一声。 碧绿的双鱼玉佩被东子抛在桌上,他袖手道,“给。” 苻秋捏着温热的玉佩,踌躇片刻,终于道,“朕的东西都让他收着呢,他是朕的总管,那会儿也跟着朕来的,你还记得?” 方殊宛轻轻皱眉,随即松开,想了起来。 “他是宫里人?” 苻秋抓过玉佛把玩片刻,笑道,“是,朕的保命符,离不得。小时候算了命的,弄丢了朕就没命啦。这一路都是带着他,后宫几千宫人,母后就嘱朕带这一个。” 方殊宛点头。 “方小姐是有情人朕看得出。不过此行回京,暗潮涌动,朕尚有大患未除……” “我不怕。”没等苻秋说完话,方殊宛抢道,脸涨得通红。 “那便一道回京罢。”这话说完,苻秋心底一滴水落,涟漪漾开。 方家小姐出了门,苻秋吩咐两个丫头也去睡,这才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 东子把他抱上床,脱靴,让他平躺上床。 苻秋闭着眼,听见一阵吃东西的声音,抬眼一看东子,登时哭笑不得。 只见他两腿叉开坐上桌,把刚才两个主子没动的糕点吃了,洗过脸和手,擦脚上床,伸臂来抱。 苻秋靠在他肩头,由着他抱了。 但将来有了皇后,怎还能如此惬意。宫里也不像在宫外,皇帝寝宫里天天是些什么人,都记录在案。摸着东子手上的茧,苻秋心绪复杂。出宫后这么长日子,身边这人从侍从到个有模有样的将军,显然是先帝给他选好的忠心耿耿的一颗棋。 东子怎么想先不论。 他却是想就像这几日一样,白天里该干嘛干嘛去,晚上能睡到一张床上,方寸之间说几句闲话,一个桌子上吃饭,你伺候我我伺候你,多好。兴许是日子太快活,惹得老天见不得。等回宫,宋太后头一个容不得东子再呆在他身边,娶了皇后那二十个妃子自然也要开枝散叶。 苻秋重重叹口气。 “不困?”东子沉沉的声音。 “嗯,想事。” “不用想,皇帝就该有个皇后,以前你不是说方家长女很好么?” 苻秋一哂,“你也知道说从前。我们俩这样了……” “怎样?”东子问,过会儿鼻腔里又上扬着嗯了声。 苻秋在被子里胡乱揉了他两下,“就这样。” 东子笑了笑。 苻秋发觉东子这回回来比从前都爱笑,带兵也带掉了那股子奴性,现而今倒越来越英俊潇洒,加上他实质上也不是个太监,那玩意儿还在。 那回京之后,袁家功成身退。袁家老子儿子全为苻秋这把龙椅耗尽心血,说不得右相要让他赐婚。 苻秋脑袋疼疯了。 “啊——!”苻秋抓狂地在床上滚了一转。 “……”东子摸了摸苻秋的下巴。 “我也不想娶媳妇儿了。”苻秋憋出句话来。 室内静默。苻秋脸孔发烫,把头埋在东子心口,一只手在他腹肌上画圈。 东子抓住他的手,按在腰上,随口道,“嗯,不娶。” “真的?!”苻秋直起身,两眼放光。 东子已闭了眼,没一会儿,呼吸匀净。 他娘亲的居然在这种时刻睡着了! 苻秋抬起一脚就想踹他下床,但临时抬高了些,横在他身上。 皇帝神马的太闹心了! 第二天一早,三十号人簇着皇帝进山给老太傅坟头上香,雨水令道路泥泞非常。后半截东子背着苻秋,方小姐挽着个篮子,由下人扶着朝山上走。 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老太傅坟前。卫琨先上过香,苻秋方秉三炷香插在坟前,又一番敬酒祈愿,折腾完半个时辰,鞭炮声惊起一山鸦雀乱飞。 最后到方殊宛,上香,烧纸,免不得泪水又湿了脸颊。下山时苻秋搀着方殊宛,自不可能叫人背着了。 没走几步,方殊宛“啊”一声,脚崴了,疼得一脸发白。 苻秋索性把她背起。 姜松拽住东子的袖子,示意他看。 方殊宛的白色绣鞋在裙底一晃一晃。 “嗯。”他看了会儿那鞋,转过眼来看姜松,“怎么?” 姜松笑笑,“没什么,咱们的皇后娘娘同皇上感情好得很,好事将近。我感叹一下。” 东子没接话。 “凡事都未有定数。”卫琨这话声音不算响。 但方殊宛身一颤,两手紧环着苻秋的脖子。 苻秋急促喘了两口气。 方殊宛忙放开给他揉了两下,紧抿嘴唇,声音倔强,“放我下来罢。” “别逞强,到山底下有车子了就放你下去。”苻秋倒觉无所谓,不过每一步都很小心,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 山道湿滑,没走几步苻秋就感到吃力,脚底下又是青苔,身一趔趄,背上方殊宛惊声尖叫。 身后一只手把人拽回来,另一只手扯着苻秋胳膊,等苻秋醒过神,半靠着东子惊魂未定地望着青苔,心口跳得厉害。 “末将来背。”东子俯下身在方殊宛跟前。 方殊宛忙不迭推辞。 东子干脆地将她膝一勾,令她趴在背上,背着她快步下山。 在方家大宅多歇了一晚上,军队再次上路,一路南下,行军十数日。 抵达京城时天且没黑,红日挂在天边。马蹄声早惊醒京城防卫,塔楼上士兵看清底下黑色“卫”字大旗,临近京城时,队伍打出王旗。城门上士兵一时惊成一团,立刻派人进宫。 时近日暮,城门大开。高冠博带的大臣们,簇着一顶象牙金银的华盖自城门内缓缓驶出。 苻秋擦了擦嘴,钻出马车。 不片刻,一声惊天动地的“我的儿啊”令全京城百姓醒过神来。 小皇帝进京了,就在这晚。 城门背后露出的,那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副天地。 皇帝同太后抱头痛哭,百官无不沾巾,簇着帝业多舛的皇上回宫。 东子勒马于城下,黑压压的一片臣子们已走远。他把马缰丢给城门卫,上楼找到京城现兵马统领,一锭十两银子拍在桌上。 “来领人了。” 统领点头哈腰,忙不迭把银子揣进袖子里,笑道,“养得好好的,半点没瘦。” 东子踱步到屋子一端,透过窗户,望见华丽非常的那顶车盖已临近宫门口。他回转身来,统领朝后退一步,咽了口口水,“公公还有何吩咐?” “让他收拾收拾,亥时进宫。” 送了东子出门,统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方啐一口,“死阉狗。” 阉狗已下了楼,消失在长街人群之中。 第41章 男宠 是夜亥时未到,自京城一小巷深处,缓缓驶出一辆青幔子遮着的马车。至皇宫后门,换了辆好点的车子。倒也说不上多华美,不过车头挂着铜铃,铃声碎碎洒了一路。 云含抱着那把琴,安坐于车中,神思恍惚地望着车上挂着的铜铃,与流苏交织摇曳。 驾车的是个老太监,鞭子虚虚抽在驴身上。 “进宫少说话,先住含云轩,合你名字。过得今夜,明早自有人来与你分说。”沙哑的声音说。 云含低声应了。 手指摸着琴身,稍觉得安心了些。赎身银子是东子哥给的,他们的头,自然会让他有所用,这便是卖身麒麟冢所有人的归宿。 他们难有一座正经坟头。 为皇家舍生入死。 含云轩一个人都没有,蛛网支离,云含睡下已是后半夜。 刚躺下还未及闭眼,就听有人敲门。 黑影一闪进门,东子一身青葱似的太监服贴着,有些紧绷。进门先翻箱倒柜找茶来泡,茶也没有,他拿起空无一物的茶壶倒过来摇了摇。 “还没烧水……院子里的炉子太久没用,炭火都没有。” 东子嗯了声,去院子里打水,撇去一层浮叶,打了四五桶起来洗桶子洗杯子,就着桶子喝了几口,这才把井水小心装进茶壶。 进了屋,目看云含,“只有井水,干净的,可以喝。” 云含嘴皮干得起壳,喝水动作仍斯文,两手捧着冰凉的小茶杯。 “天亮去给你领炭,拨几个人过来伺候?”东子指节敲击桌面,似在想什么事。 “东子哥……”云含嗫嚅道。 “有事就说。” 云含面带踌躇,半晌才把一直憋在心底的话问出口,“我进宫这趟……是来做什么的?这些年虽做的是皮肉生意,都按月往家里捎钱,赎身差不多花光了存银。小皇帝也已回京来了……” 东子竖起掌,云含立刻收声。 “办完最后这件事,放你家去。把你爹妈名姓地址给个来,东子哥去给你送银钱。一年,三十两,够么?” 三十两寻常人家,就两个孤寡老人,怎么吃也吃不完的。云含这才缓了神色,千恩万谢,找了下屋内还有现成的纸墨,不过化开墨费了点时。 东子站在屋子里看了圈,把墙上一幅破画扯下来,随手卷起打算待会儿带出去丢。 “你身上的麒麟印好像是剜了的。”东子说。 云含一哆嗦,宛如当时的疼痛犹在皮肤上,“是。” “挺好。”东子拍拍袖。 货腰为生,剜了去也是为了隐藏身份。云含低着头,忽小声说,“还有一事……” 东子看过来。 “我是家中独子……” “不让你当公公,有旁的用。你选一个罢,要么当个侍卫,要么当个男宠。”东子抛出选择题,便站起身去院子里了。 云含透过门缝看见东子单脚直立,拉开拳脚,行云流水的一套拳法打完,静静立在树下,转头来看他。 “还是干老本行吧。”云含牵嘴角笑了笑,“我知道,当年弟兄们都瞧不起我。” 东子瞥他一眼,就着冷水擦手和额头,帕子砸在铜盆里的刹那,他说,“每个角色都得有人去,不是你去,就是别人去。没人看不起你,你还养着爹娘,比我们当中不少人都强。” 云含眼眶有点发红,想说什么,又没说。 东子没待多久,简单叮嘱他不要到处走动,等过几天再安排。 “要祭天,册立皇后,卫琨回来了要给他封赏。看太后那边怎么说,你先在这儿呆着。用不着一个月,搬到别的宫去。男宠的日子未必好过,从前学的东西你还没忘光吧?”东子瞥他一眼,给他块木头腰牌,“出入宫禁用,最好这些日子先别出去,出去前给我说一声。当值时候都在承元殿。” 腰牌上刻着个不认识的人的名字,云含捏在手上,问,“东子哥在宫里如今是什么身份?” 东子心不在焉地看着窗户,“皇上说回来让我做总管。” 云含面上浮现起淡淡同情。 东子已出门去了。 回宫之后的第一晚,皇帝同太后彻夜长谈,母子两个少不得抱头痛哭。 翌日上朝,苻秋到得早,摸了摸龙椅扶手。 龙椅很宽,容得下不少三个人,殿内无人,只有东子在台阶下侍立。 苻秋招了招手,“东子,过来。” 东子走近,便被苻秋一把扯到龙椅上坐着,他手松开时,东子立刻弹了起来,躬身于一侧。 苻秋不悦地拧眉,还没说话,外头太监侍卫鱼贯而入。 五更时殿外金锣响,百官入内,个个经过侍卫摸身核对名单。 卫琨姗姗来迟,当时殿内黑压压已站满官员。 卫琨如雷霆般的声音自殿外传入—— “本帅用得着解去刀具?皇帝的命都是本帅救回来的,要杀,早在关外便杀了!” 一时内廷文官纷纷色变,跟着褚家老将的武将们也在卫琨入内之后重站定,个个噤若寒蝉低垂着眼。 “跪——”太监高声叫。 待身遭人都跪了下去,卫琨仍自站着,没等苻秋开口问,他便一拱手,右前踱出半步,朗声道,“皇上,末将这腿有旧疾,不方便,跪下去,恐就站不起来了。” 苻秋倒是不生气,和颜悦色笑道,“既是如此,赐座。” “慢——”卫琨扬起下巴,曼声道,“这头一回该跪还是得跪,末将孤身进殿,膝下又无子。袁歆沛,既是本帅帐下一员猛将,这跪礼,来代本帅行了。” 殿内无人说话。 谁也不知道袁歆沛其人是谁,纷纷面面相觑。却见一身青色袍子的内臣走下。窃窃私语声渐起,皇帝跟前站着的大太监,竟是卫琨手下的将领。 苻秋坐直身,微眯眼,手在龙椅上捏紧。 “有劳。”卫琨嘴角带笑。 东子面无表情,行至卫琨身前,将袍襟一撩,跪。 倏忽间他抱在身前的拳松开,单手撑地,身体朝前倾,摔下去前刻,止住这股冲劲,立起身。 卫琨一条腿踏在他肩背上,低声道,“本帅腿伤忽然发作,公公担待担待。”遂将靴移开。 东子磕完头,站起身,不卑不亢又重走上殿去。冲两旁太监打眼色,于是便有人给卫琨搬来椅子。 卫大帅总算无话可说,坐在椅上,上朝时闭着眼晃着脑袋,犹如坐在戏园子里听人唱戏一般。 当日坊间便有了说当年袁家流放案的前因后果。 袁家流放十一年后,不但被反贼召回,袁光平还从大学士升为右相。三个儿子,一个入宫当了宦官,说来好笑,仅仅因为皇后在白马寺听僧人说这个小子是皇帝的保命符。于是本该被斩的袁家人改为流放,如今小儿子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升任内宫总管。 说书人绘声绘色,两度经战火破城的京城百姓一时惶惶。 “放你妈的狗屁!”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猛掷出茶碗,瓷碗打着旋儿飞向说书人。 说书人眼手俱比不上脚快,腿下一软滑入桌底。 茶碗在背后墙上砸得四分五裂。 “别生气。” 苻秋在前头上车,东子随即钻进车内劝道。 “朕不生气。”苻秋扬头,朝前吩咐,“回宫。” 过了会儿,吃上茶,这才朝东子说,“朕下道旨意,把这些胡说八道的家伙都下狱,一个二个长着嘴巴不说人话。王八羔子……老子真是……” 东子顺手把自己那杯茶也给他。 “你怎么不生气?”苻秋脸色因激动而发红,扫一眼东子,见他神色淡淡,有点无语。 “又不是真的。”东子说。 “对,不是真的。”苻秋点头,“三人成虎,回头满城都以为是真的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父现官居一品,树大招风是自然,三个皇帝了,他不仅没有丢了脑袋,反倒成了右相。有人说也应当。” “那就等他们去说?”苻秋难以置信地叫道。 “带方家小姐见过太后了吗?”东子没回答,反换了件更烦的事。 苻秋没好气道,“母后彻夜未睡,现多半还睡着,今日朝上的事情让底下人别乱传,传到母后耳朵里更睡不着。” “太后也有人。” “朕成什么了,囚车里的猴子吗?”苻秋哭笑不得,卫琨在宫里有没有人是不知道,但回京来之前卫琨管着,现太后管着,再有了皇后皇后管着。他脑袋要变两个大了! “猴子,来。”东子伸手。 苻秋趴过去,懒洋洋偎着,脑袋搁在他肩头,想了想说,“卫琨要对袁家下手了么?” “不一定。”东子闭上眼,摸了摸苻秋的耳朵,“不足为患。” 苻秋本躁动的心随这句话稍安,喂了块姜汤给他,东子张嘴,腮动两下,咽下去。 苻秋又喂了一枚乌梅。 过会儿东子偏头,核穿过车帘缝隙飞出去。 他仍未睁眼,嘴唇尝到个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张嘴来吃,登时脸孔发红,忙吐了出来。 苻秋哈哈大笑,在东子身上蹭干净手指。 “……” 马车一颠,东子把苻秋捞回来,让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 “这回真是九死一生,朕答应你的,总管也让你做了。不过外间传得这样难听,你想出宫去吗?”苻秋黑溜溜两个眼上翻盯着东子,东子心头一动,抓住他的手指晃来晃去。 “不出宫,陪着你。”东子亲了亲他的手指。 苻秋心底一暖,笑笑,“不出宫好。” 时近黄昏,太后总算睡醒了,召见方殊宛。 晚膳传在太后宫里,院子里鲤鱼冒头吐泡,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各色盘子,吃食。东子在院子里喂完鱼,朝内走,边看天边想,晚上要下雨了。 与从前相比,总管的工作内容并没有大的变化。依然伺候皇帝,最多指挥指挥太监宫女办事,没人对他呼来喝去了。 东子像个木头桩子杵在屋子里,皇帝、太后、未来皇后三人其乐融融一张桌子吃饭。 布菜的太监一早选好的,都是些嫩生生的面孔,撑死了十三岁。 像他进宫那会儿,也才十多岁。 吃过饭伺候着主子们漱口,端茶进门的是一拨人,将茶端给太后的是另一拨人。 东子只管皇帝一个人。 宋太后经这一乱,两鬓生出白发,还没来得及染。皮肤仍旧光滑,如同羊脂玉面。 太后闲闲喝着茶。 方殊宛如坐针毡,背脊挺直,仍着素服,看着十分单薄。 “多少年没见了这是,小时候你们几个孩子,本宫都见过的。”宋太后笑笑,她眉眼弯弯,一笑便令人如沐春风。 方殊宛松了口气,轻声对答,“随祖父家去才两年,上回进宫应该是民女十岁那年。” 宋太后笑点头,“老太傅把你教养得好,本宫也很放心。” 提及祖父,方殊宛憔悴的形容透露出哀痛,宋太后拍了拍她的肩。叫人仔细送她回去时又打赏了三副头面。 灯转过狭隘的回廊,东子便即返身,屋内传出宋太后无可奈何的话声—— “方家已不是从前的方家,京中不是没有更好的人家,褚家那个长孙女,已十三岁了。” “……”苻秋笑声极低,片刻后才道,“十三也太小了点!” “小才好拿捏,本宫入宫时候也才十四。” 东子进屋,见苻秋歪在太后腿上,走进前去,像尊雕塑静立在苻秋身边。 宋太后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母子两个又说了会话,末了,宋太后叫自己宫里人送苻秋回去寝殿,留东子下来说话。 烛火寂静燃烧,露出一截焦黑的芯子。 宋太后亲拿过金拨子挑亮灯,凤目轻扫,膏脂丰润的嘴唇轻启,“一路有劳你了。” 东子直身跪下,朝宋太后磕了两个头。 “这是做什么,袁家流放的恩旨,可不是本宫去求的。”宋太后笑道。 东子补上第三个头,磕得极响,抬起头时,额心一块红印,缓缓沁出血来,刺在眼中。他纹丝不动跪着,宋太后满意地微扬嘴角,“本宫就喜你这样,说话少的。赏你的玉佛可还在?” “借给皇上了。” “给皇帝的还叫借?”宋太后揶揄道。 “不让还的借。”东子说。 “先帝在时怎么说本宫不知道,但先帝驾崩前,你是在跟前的,那句话还记得?”香灰自宋太后手中洒落,屋内顿时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气息。宋太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若记不得了,本宫便再给你说一遍。” “属下还记得。”东子坦荡直视宋太后。 绣金凤的袖口徐徐滑过桌面,宋太后歪在榻上,拿起一卷书,手指白皙衬得史书微黄。 “那便下去罢。该休息时便休息,哪儿有铁打的人一天能撑十二个时辰,皇帝睡觉时,派别的什么人守着便是。现而今你是总管了,事事亲力亲为,反倒让人笑话。你还年轻,要学的事还很多。不忙的时候,过来陪本宫说说话。”宋太后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让东子告退。 屋外已有早桂散发香气。 门再度开启时,宋太后搭在抹胸上的手一愣,紧接着一个小香炉把东子砸了出去。 片刻后屋外传来问话声—— “带回来那个人要安置个宫殿,想求问太后娘娘,安在何处。” 宋太后如雪的面孔此时正羞恼得通红,死死咬牙,片刻后方道,“干什么吃的?” 外头默了默,东子硬着头皮绷出两个字,“男宠。” 宋太后也默了默,声音里烦躁也懒得掩饰,“这也来问!随你方便,放远着点,别让本宫瞧见。” 这回外头彻底静了,宋太后才把抹胸解下。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堆起一圈子白布,白布上又落了个微隆起肚子的影子。 太后摸了摸自己白生生的肚皮,心头又恨又爱,最后轻叹了口气,换一袭系在胸上的长裙。 一晚上宫里没一个人睡了好觉。 皇帝想:什么时候才能把总管名正言顺放在自己寝宫里。 太监总管想:太后还年轻得很,她的媳妇儿不好当。 太后想:这肚子要藏到什么时候? 未来皇后想:太后到底喜欢我吗?怎样才能让她把话说定了再不反悔。 独宫闱外头住着的卫琨当晚睡在头牌小倌儿的屋里,一晌贪欢。 ----------------第二卷【平阳虎】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结束了,下一卷主要任务是:扫平摆在皇帝和总管共赴巫山道路上的障碍物。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7节 【第三卷:内廷春】 第42章 独院 十月开初,京城气温骤降,通街百姓穿起长褂布衫。 干燥的北风吹得说书人嘴巴发白,一日没得五六壶茶水说不下去。 最出名的茶园子莫过于坐落在锦北街尽头的满堂杏春,分为十六间独院,每间一位说书人,无论想听什么样的段子,进了满堂杏春,二两银子,包下整座堂子,随君点。不包场的给半吊茶钱,一把椅子,普通碧螺春泡上,热腾腾暖手,无限续杯。 干巴巴的个瘦老头,黄白的皮子紧贴着脸,老婆养得珠圆玉润,上了年纪仍徐娘半老。 “帮我瞧瞧,簪子戴正了没?” 云老头握上金镶玉的莲花簪尾,旋进发中,连连点头,“正呢,好看。” 他媳妇儿便抿嘴笑。 满堂杏春前是两丈宽三丈高的一个彩绸遍结的木架门,这会儿簇着一大群人,遥遥能闻锣鼓喧天。 媳妇儿握着老头子温暖的手,“好热闹。” “早该带你来看看热闹。” “又瞎花银子,昨儿才得的三十两,儿在外头也辛苦,省着点花用。” “夫人说的是。”云老头笑点头,慈眉善目的样。 人群中忽爆出一阵惊叫。 “杀人啦——!” 云老头忽而色变,将媳妇儿一把拽到身后,又躲到墙角里,让夫人在墙拐后等着。 “别乱跑,为夫去瞧瞧,怎么回事。” 夫人慌张地拽进他的胳膊,“还是……不……不瞧了罢。” “二两银子呢!”云老头一顿足,示意夫人休再说,便跑了出去。 人山人海的人头中被挤出一条道来,只见一柄薄亮钢刀,冷森森钉在一人心口,穿透前胸后背,将其固定在木门一条桩子上。 血自那人袖子里粘稠缓慢地滴落。 “别看了别看了啊,今儿堂子里有事,听书的改日再来。预定包场的过来退钱,这边请。” 云老头草鞋上前,想看清楚些,那身紫红色绣杏花的袍子,头上戴的个圆帽子,正是满堂杏春的标志。但凡在满堂杏春说书,都是这行头。 “大叔听书呢?明日咱们满堂杏春照常开门,今儿对不住了。”一青布衣小厮拦住云老头还要朝前的脚步,笑里透着拒绝,一条手臂横出,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人怎么了?”云老头自小厮肩头探出眼,一根指头对着那人。 小厮脸色一变,略有不耐,又听老头说,“昨日预定了的,今日一天都不开门了么?” “嗯,不开,明日再来。那边退钱,要不然打个条子,说明明天来也成,钱就不退了。”小厮按捺着性子,又道,“已报了官,哎哎,这边——”小厮猛高声,站到石台阶上,朝南面招手。 衙门来的人一顿呼喝,围观百姓被赶到外围。 轿子里出来的是个主事,略扫了眼,让人上去察看尸体。 躲在墙后的妇人不住探头,总算看见自家老爷揣着手过来了。 “怎样了?谁杀了人?” 云老头摇头,“官爷刚来,不让咱们瞧了。死了个说书人,我看吶,死了老半会的了,血都不怎么滴了。” “钱退了么?”妇人捏着他的膀子。 云老头摊开手,二两银子正在掌心。 “什么时候再来都一样,走了罢,别老在这儿站着。”妇人觉得不安地拉起云老头一条胳膊,拖着走了。 天色灰暗,主事在门口站过盏茶功夫,满堂杏春老板出来招呼他进去喝茶。主事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胸口一个大血窟窿的死者,搓了搓僵硬的脸,歪动嘴巴道,“正好,本官问几句话。里面说。” 于是老板带着主事进去,奉上十两一杯的茶水,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说书人都是四处去请的,谁书说得好,就让他在满堂杏春搭个台子。登记名姓和家址,旁的一概不知。哎,也是可惜,上个月数这人满堂彩最多,赏钱也多。怕是同行相忌,官爷要不把说书的都叫来问问,其余十五个都在后面院子里呆着,没让走。”老板点头哈腰谄笑道。 主事懒怠地打个哈欠,“早饭还没吃。” “狗儿,去叫一屉包子,两碗鸡丝粥。” “六味居的酱肘子不错。” 老板一咬牙,踹得狗儿连滚带爬出去,后头如雷一声吼,“酱肘子!别忘了!忘了就打断你的狗腿!” 日头西斜,主事带着二十多个办差的,尸体和凶器带回刑部衙门。后面锁拿两名嫌犯,都是满堂杏春的说书人,上月与死者发生过口角,其中一个当堂拿醒木拍得死者额角现而今还青着。 衙门关门前,主事在卷宗上写下:同行相嫉,蓄意谋杀。 天光将被黑夜吞没,东子从承元殿换了班下来,回到自己院子里。 如今他独享一个院子,虽就是多个不宽的天井,但比大通铺好多了。竹竿上晒着的太监服被他收下来,抖开,就在手上叠好,进屋直接收入柜子里。 他坐在床上,只觉得屋子真冷。 脱下靴子立在床边,便那么到头睡了。 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屋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东子在黑暗里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才摸着起来点灯。桌上放着个食盒,不知道是哪个“干儿子”送来的。 自从他当了总管,手底下就多了无数个“干儿子”,起初他不干,结果苻秋逗他说这是老规矩,那些个老太监底下都有干儿子。太监无后,将来还指着这些干儿子送终。 “嘿嘿,他们又不知道你还是……只有朕才晓得……”苻秋一脸坏笑来他身下掏。 睁开眼,把擦过脸的帕子浸入冷水中,东子又洗了把冷水脸,才将苻秋那小流氓从脑海中甩出去。 草草吃完饭,东子坐在院子里。 中衣搭在膝头上,刚睡了起来浑身大汗,他擦过身便不系外袍。今夜不当他值,手上动作飞快,修长有力的指节捏着木刷心不在焉地刷鞋子。 斜斜一道白光隐约从身旁照过来,落在地上,宛如一道皎洁的月。 东子一边嘴角弯起,将盆中的水浇在树根底下,一股淡淡的血气,随着又一盆清水被冲走,唯余下清香。 身后猛一只猴挂在东子脖子上,他便由得那人趴着,仍自刷鞋。 “理不理我的?理不理?”苻秋笑问,冰冷的手探进东子脖子里取暖。 “不理。”东子说。 “给你刷鞋。”苻秋说着便要抢木刷,东子忙避过身去,冷不防东子闪开,苻秋一脑袋扎进刷鞋的水里。 “……”东子面无表情。 苻秋快哭了,呸呸数声,要睁眼时听见东子说,“别睁眼。”他好像叹了口气。 身后递来条小板凳,东子牵他坐下,先用帕子给他擦脸,换了热水来,让他洗脸,洗过五六遍,苻秋脸孔发痛,才闷闷道,“不洗了。” “干净了?” “嗯。”苻秋睁开眼,眼眶发红,简直要哭了。 东子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他在看苻秋的眼睛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苻秋又哭不出来了。视线顺着东子敞开的中衣朝下扫,苻秋站起身,嘴角挂着笑,脸色红红。 “……”东子扯上中衣系好,“鞋没刷完。” “朕溜出来的,等会儿再刷。” 龙袍轻解去系扣,半夜清光,东子抱着创业未半而中道睡着的皇帝,在寝宫外头探头探脑半晌。 从没关的窗户钻进去,咚一声响。 外头响起近侍的询问声,“皇上?” 东子抱着苻秋躺到龙床上,闷声不吭地盯着床帐子,苻秋呼吸匀净贴在他胸口,已经睡着了。 外面没听见声,以为方才只是错觉,遂不敢再问。 摸摸苻秋的脑门,东子给他散了头发,让他躺好,刚起身又被抱着脖子拽了回去,苻秋咕哝道,“冷着呢,别走,让朕抱会儿。” 东子无奈地叹口气,只得躺回去,等苻秋彻底睡着,已然过了四更天。 他偷偷摸摸下了皇帝的床,蹲在窗户下。 看着巡查的禁卫军过去,等着打盹儿的小太监垂下头,一身雪白中衣这才飘出去,还得小心躲着不能让旁人瞧见。实在狼狈。 半个时辰后,衣冠整齐的太监总管小太监进殿内伺候。苻秋摇头晃脑地趴在东子身前,由得太监宫女拉起他的手脚,给他穿上龙袍。 东子给他挽腰带,镜中现出苻秋柔软细瘦的腰,东子瞳孔收了收,垂目,替他正冠。 苻秋这时已醒了,等着东子蹲身下去给他换靴,满意地打量起他左耳通红的样子。东子起身,只见一身簇新的袍子,布扣系到喉结下方,趁着旁的人不注意,他嘴唇碰了碰东子的耳朵。 待得宫女们出去,苻秋低声在东子耳边笑,“耳根发烫,谁在想你了?” “……”东子神情一丝不苟走了出去。 这趟苻秋回了宫,总呆不住,隔三五日总要出宫走走。太后近来焦头烂额,也腾不出手来约束他。 太后烦着把自己的肚子约束着。 马车从满堂杏春回宫,苻秋歪在东子肩头上打盹儿,这回听得开心,倒是没发脾气。 回宫这一小截路是苻秋最喜欢的,车厢里只他们两个,有时性子来了,便叫车夫在宫外多绕两转。 “醒了?” 苻秋甫一睁眼,听见人问,嘴边又有盐津梅子,便随口吃了,说,“嗯,这个月倒是无人胡说八道了。” 东子眼珠沿着马车顶棚一道缝滑过去。 “四叔上了给姜松请赏的折子,想让他去兵部领个侍郎的位子,你觉得,朕是给他还是不给?”苻秋懒眯着眼,吐出核来,又自取了一枚吃着。 “卫老鬼要的,都先许给他。”东子漠然道。 “那就给。”苻秋笑笑,捋着袖子,“本不想给的,你带回来那三万五的人给了姜松,卫琨手底下有五千在他手里,兵马大元帅这职位本没有,就算给了四叔,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兵给他。你说,兵马大元帅这职位给他么?”苻秋歪着头,眸中神色不明。 “给他。” 马车猛然一颠,东子一只手掌按着苻秋的头顶,免得他撞到车厢板子。 马车经过宫门盘查,入了宫墙之内,苻秋方想起来说,“要不以后你白天不当值,晚上当值得了。在寝宫门外值夜,想溜进来也方便。” 东子脸有点红,摸了摸苻秋的头,摇头。 “不想来?”苻秋眯起眼问,扯着东子的衣服。 “太后盯着。”过半晌东子才说。 “母后又没说什么。等她说的时候再说。”苻秋懒道,朝东子肩头靠,只要是东子在,他就不想自己坐直身,像得了没骨头的病。 东子将他推开些,认真看他,“要是太后说了呢?” 苻秋想了想,两条胳膊抱着东子的脖颈,蹭蹭他下巴,“那就和母后说,父皇那会都有几个男宠。” 东子眼底的光黯了黯,嗯了声,便不吭气,直至苻秋下车。四下无人的宫道上,二人手指勾着,到苻秋的寝殿,才分开。 看着苻秋殿内的烛光弱下去,他要留一根蜡烛的,屋内剩下淡淡的光。东子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方离去。 晚上苻秋半夜醒来,睡不着,又朝东子那小院溜。 换了独门独院要溜进去也容易些,就是回回走窗户有点不雅。小院的门未关严,留着条缝。 苻秋嘴角一弯,想是东子知道他要来。轻手轻脚靠过去,尚未推门而入,里头传出说话声。 “别惹麻烦。”东子说。 “哥这是帮你,小皇帝的差事不好当,要不是哥帮衬着,外头流言也不会这么快止住。不请吃酒便罢了,谢还是要说一声的吧?”薛元书一身夜行衣,歪身坐上石桌,探一只手去摸东子的侧脸。 二人手上招式过得极快,谁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薛元书终是笑了笑,跳下地来,“小气得很。银子送过去了,求人办事就得拿出态度来,你这算什么。” “你不去,我自己去。”东子漠然道。 “哎哎哎,别,让我去让我去。”薛元书跟在东子身后进了屋,屋内亮起灯,听不见二人说话了。 苻秋心口窝着股火,想进去又不想进去的,那两个不是武林高手么!怎么一个都听不见皇帝在外面? 砰一声踹开门,苻秋几个大步走近屋子,高声道,“朕来了。”臭流氓藏好,千万别让老子抓到…… 门自里头打开的,苻秋目光匆匆一扫,什么人也没有,窗户开着。 东子站在门内,面无表情勾着皇帝的脖子,把他弄进屋去了。 第43章 裁衣 才一进屋,苻秋未及问话,就被按在床边上。 东子屈着一条腿,半蹲身,给他脱靴子。苻秋则探头探脑到处乱看。 “看什么?”东子问。 “你别管。”苻秋随口一说,脱完鞋便趿着东子放在床边的棉鞋去窗户口看,也没找着蛛丝马迹。 薛元书身手高强,来去无踪也不奇怪。苻秋揣着手,这才爬回床上,东子去院子里打热水来给他擦手擦脚,问,“今晚睡这里?” 苻秋心不在焉嗯了声,满心想的都是,问还是不问呢,到底问不问呢,薛元书到底什么来头,问了会不会显得他管得太多,虽然他是皇帝但眼下两人显然已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得表示出对东子的不同寻常,得表示天下那么多人朕只信任你一个。就像那句古话: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 东子给苻秋擦脸。 苻秋猛一把抱住了东子的腰身。 “……”东子随手把帕子抛回铜盆里,抱着苻秋腻在床上。 苻秋手脚冰凉地往东子怀里钻,睡意都过去了,越想越睡不着,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东子刚谁在屋里。 东子想了想,抓着苻秋的手紧了紧,让他把手贴在自己肚子上取暖,这才一手揽着他,认真道,“让他帮我做了两件事,他来讨债的。” “别是风流债。”苻秋说。 东子嘴角翘了翘,轻拉着苻秋的手亲了亲。 “禁军守卫得选点真正的高手,像你这样的。”苻秋不满道,手拍了拍东子的头,略有点出神。薛元书这样的人尚可来去无踪,须知人外有人,自然也有别人可以取他性命于无形之中。 东子嗯了声,又说,“薛元书是自己人。” 苻秋愣了愣,略思忖即明白过来,蹙眉道,“他也是暗卫?” “嗯。” “什么时候发现的?” “记得嵇青吗?”东子问。 “记得。”苻秋难堪道,想起那会儿大意,竟被几个喽啰绑到了嵇青的床上。 东子懒洋洋地与苻秋十指相扣,屋内漆黑一片,苻秋靠着他胸膛,只觉得十分安心。 “薛元书舍命救我,回来路上给他上药,熊沐发现的。他的麒麟印在胸口。” “哦,熊沐上的药?”苻秋问。 东子极低笑了声。 苻秋也觉好笑,遂笑了笑,撒开手勾着东子小指头,问他,“给你办了两件什么差事?办得好,朕赏他,免得让你欠他人情。” 东子道,“他该办的。” 苻秋笑,“是。” “杀了个人,给一家人送银子。”东子说,“城里造谣的说书人,收了某个人的银子,才四处散播谣言。” 东子本无所谓,然近来谣言愈演愈烈,将当初假太后被斩头一事又翻出来说得活灵活现,影射太后暗杀先帝,而苻秋帝位得来不正。此事东子按下没提,满堂杏春是京城中说书人最多,也最气派的茶园子,杀鸡儆猴让那些人闭嘴。 苻秋自是不知后面这些事的,一听是杀人的事也不愿多问。他依旧有些孩子心性,总觉有些事自己不听,便似乎不是他动手做的。 “睡吧。”半晌,苻秋才说。 东子嗯了声,把苻秋抱着,听他呼吸匀净,似睡着了,这才安心睡去。 十日后晌午,苻秋在太后宫里吃饭。经前次之乱,宋太后又险些送命,苻秋对太后几乎言听计从。 “多吃些,都瘦了。”给苻秋夹了块剔去刺的鱼肉,宋太后放下筷,指头上的红宝石指环光彩照人。 “母后也多吃些。”苻秋正要布筷,宋太后忙摆手,“母后吃不下了,陪皇上坐会儿。” 宋太后似有点心不在焉,等苻秋吃过饭,喝上茶,这才重提立后一事。 苻秋蹙眉,咽下一口苦茶。 “褚家那丫头是小了点,还是方家的长女沉稳。你们又是打小定的亲,皇上这才重回来,推了这门亲,怕要寒了老臣们的心。” 苻秋被茶水呛得咳嗽一声,接过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朝太后道,“母后前次才说方家不行……” “方老太傅三朝忠臣,且方靖荣也说不上有什么大错。此次还朝,方家在里头也出了力的,破城之后,方靖荣也是头一波带着文臣出来迎母后进城的。”宋太后停了停,看苻秋神色不明,又道,“同右相也是一样的。如今右相仍重用,再把方靖荣关在狱中也不合适。” 苻秋吹了吹茶水上的浮叶,抬眼看太后。 宋太后只觉那目光有些犀利,她缩了缩脖子,说,“关到皇帝大婚之日,大赦天下,放出来便是。重用不重用的,母后是妇道人家,管不得那么多。” 苻秋一想,方靖荣确实也不能一直关着。方殊宛带回来就是要履行当日与老太傅之约,说白了,那会儿他什么都没有,虽说朔州没能藏到最后,可若少了这一环,也跑不出关外。念着方家的恩情,涌泉相报也是这个道理。 只苻秋眼下不太想娶媳妇,中间有什么不妥当,一时半会儿他说不清,就是觉得真要办这事便心里慌。 他瞥了眼站在一边杵着当雕塑的东子,东子面无表情,像在发呆。 “那照母后说的办罢。寻常的儿子娶媳妇,也得要母亲首肯。朕自当为天下表率。”苻秋说这话也是让东子听的,娶媳妇不是他的意思,是母后的意思。 然出去时,东子只言片语也无。 回到承元殿,自跪着给苻秋研墨。墨汁化得浓稠,散发淡淡香气。 “等册封那日,朕去皇后宫里转一圈便出来。” 折子写到一半,苻秋在斩字上打了半个圈,忽停笔,这一句丢出来,东子神色难言地盯着他看。 “这不成。”东子说。 “那你说怎么办吧。”苻秋把笔一摔,甩得东子一手墨点。 “大典过后,行过周公礼,到早上我会带内侍来服侍皇上与皇后,罢朝三日。”东子木着张脸。 苻秋微睨起眼,同东子大眼瞪小眼。 东子一脸岿然不动,显得有些漠然。 最终苻秋只得自捉起笔来,继续批折子,久不久才说一句话,叫东子温茶捏肩之类,再不提此话。 帝后大婚,内廷总管事忙,东子近乎脚不沾地,买办,张挂彩灯,彩纸,典礼当天要用的礼器,各道顺序,都得与礼部官员核对,出不得一点错。 “干爹!”院子里一声抓狂大嚎。 靠在树枝上休息的东子,扯下遮在脸上的巴掌大的一片树叶。 走进御膳房院子里,他纱帽上犹自挂着枯叶,那小太监哭笑不得替他整理衣衫,才道,“要吃的糖不够,京城里这糖脱销了……” 东子让小太监写了条子,那太监特意说清就在京城管着的个小县上就有。 这事不归东子办,他如今是总管,说一声,底下多的是人抢着要去跑腿。 晚上苻秋也不来了。 这有五六天没来。东子翘着条腿,躺床上,把兵符捏在手里掂来掂去,怎么掂也就是块兵符,硬邦邦的。 他翻了个身。 没有苻秋的冷被窝,他都懒得打理。半夜爬起来冲个冷水澡,又趴在床上掂兵符,直至四更天才算睡着。天不亮,赶着个驴车出城。到宫门口,侍卫们纷纷调笑—— “袁家三爷来了,快放行。这是回右相府呢?” 东子倒没什么好生气的,寻常时候他不说话。 递出腰牌,侍卫伸手来捉他的纱帽,“袁公公这么不爱说话可不成,想不到,连右相家的正经少爷,都入宫当内臣。公公说句实话,一个月能拿多少?要拿得多,咱也不稀得成日风吹日晒地站着,也去割一刀……” 话未尽,侍卫忽哎哟一声。 东子扯过腰牌挂上,坐上他的驴车。 两个侍卫要来拦,只听一声鞭响,抽得两个侍卫倒在地上,一时半会儿爬不起身。 驴车慢悠悠穿过宫门底下,袁家的老三,哼着曲儿出宫办差去了。 那两个侍卫总算爬起来,埋怨道,“谁让你去说他了……他那个臭石头脾气,连皇帝的话都敢顶,成天狐假虎威,没事吧……” 侍卫哭丧着脸,“手脱臼了……” 眼看还三天就要成亲了,苻秋试完喜服,忙忙脱下来,喊道,“东子,短了,重做。” 喜服递出去,小太监忙跪在地上磕头,“奴才去叫人来改。” 苻秋看了眼,不认识的小太监,有点眼熟,大概是东子的什么“干儿子”,遂随口问,“你干爹呢?”这称呼让他觉得好笑,心头也不那么沉了。 “出宫买办去了。”小太监唯唯诺诺。 “用得着他去办?”苻秋想了想,才发觉似已有几日没见过他,前几天同东子置气,刻意不去他那院子。现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当皇帝,总要立后的。就算东子叽咕几句,他也不可能真就不娶了。加上他那个闷葫芦嘴性子,也不是头一天。 苻秋寻思着怎么找个机会和他和好罢,抱着哄上两句也就是了,也好哄。就是现找不着人,倒不曾想他会出宫去。 “什么时候回来?”苻秋又问。 “今天该回了。”小太监仍跪着。 “等回了让他来朕这儿拿衣服,不拿朕没得喜服穿,看他背不背得动。” 小太监连忙磕头。 耽误了封后的大事,别说东子吃不起,他们这一群干儿子都少不得要一起遭殃。 时近黄昏,承元殿里,烛火微晃。 苻秋揉揉干涩的眼睛,抬眼看见两个影子。凝神细看,才见一身风尘仆仆的东子走来,笑,“回来了。” 东子没作声,坐到苻秋对面。 那架势自有一股武人的英武威仪,叫苻秋挪不开眼,心头叹道,这人就不是个做太监的材料,历练一番,有如出鞘宝剑,锋芒盖都盖不住。要怎么藏着才好。 “哥有事给你说。” 苻秋愣了愣,还好东子说话声不大,苻秋叫几个伺候的宫女太监先出去。 捧灯铜人静静站着,苻秋看了眼东子的手,他手背皮肤被吹得皴裂,带着几条细不可见的血口,偏苻秋看了出来。正说赏他点膏脂,给他擦手用。 东子忽出指如电,来抓苻秋的手。 “干什么……”苻秋一时语塞,手指一凉。 套在他指上的一个指环,散发着铜色光泽,大小刚合他中指。本要往他小指套的,滑了出来,换到中指上。 苻秋晃了晃手,面无表情,“这什么?出宫一趟就弄这个女人玩意儿去了?” 东子不作声,将左手搭在苻秋的右手上,东子手温暖,那热意自指缝涌动在苻秋全身。他这才看见,东子指上也有个,套在拇指上。 虽有点不伦不类,但看色泽材质,显是一对。 “哪儿来的?”苻秋问。 “兵符。” “……”苻秋眉毛一动,颇觉得不可思议,这呆子把卫琨给的兵符熔了铸成两个指环…… “兵符是干啥的你还记得?”苻秋下巴微扬,嘴角意味深长地弯起。 “废了。”东子说。 苻秋这才想到,那会儿都以为他死了,那兵符自是不再用了的。 “东西朕收了。”苻秋想了想,加重语气道,“下回出宫须给朕说一声。” 东子点头,要站起身,手被捏了下。 东子目光扫去,苻秋认真看折子。 不片刻,东子出去了,苻秋摸着自己指上的指环,心头有番说不出的滋味,想在承元殿的地上打几个滚儿。 这活脱脱是示爱,必须是,一定是! 此时响动又起,苻秋赶紧正襟危坐,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斜斜瞥了眼,东子端着个盘儿,盘儿里是被他打回重制的喜服。 “干啥?”苻秋挑眉。 “不合身?”东子问。 不等苻秋回答,东子已伸手来解他的龙袍,就地将苻秋推在地上。承元殿地上是厚厚一层毛毯,腰带被提着,紧接着一松。苻秋头上碧簪蹭掉在毯上,半点声都没发出。 “袁歆沛,你忒也大胆!”苻秋勃然大怒,本要大叫,又怕惊动了外头宫侍们。 东子在他脖子里亲昵地蹭了两下,袖中随手抛出块香木,正中香炉。 “……”苻秋略挣了两下,由得他亲在脖子上,心头也软下来。一只手扣着他的后领子,眼眶有些发热。正觉应宽慰几句,却听东子沉沉的声音说—— “容臣为皇上量体裁衣。” 第44章 封后 三两下把苻秋按在地上,指尖轻弹,殿内霎时只剩一根明灭闪烁的烛,照着苻秋满面潮红。 “唔……”苻秋一个大力,将野兽般的东子推开些,目带揶揄,“这是承元殿。” 东子以唇碰了碰他的嘴唇,苻秋头发已全散了,柳眉弯而秀丽,龙袍衬着少年孱弱的风流,兼看东子的眼神又是不同,且吻了会儿,便有些情动。 “没事。”东子沉声道,扯下龙袍来,丢在一边。 “哪边短了?”东子屈起一腿,立起身来,将红得眨眼的喜服拿过来,一抖。 “朕让重做做就是。”苻秋呼吸急促地扭过脸。 “试试。”话音未落,大红的绣袍抖开,将苻秋裹住,这一裹,双臂俱不能动。 “你压着朕怎么试!”苻秋深吸口气,袍下探入的手轻将他里衣边子拈着。 近半个时辰后,外头有太监通传,已是第三回来问晚膳。 喜服皱巴巴堆在地上。 苻秋恨恨道,“不吃了。” 东子离开小榻,走到门边要说话时,又被叫了住,“哎,等会儿。” 苻秋坐起身,肚子一阵咕咕响。 “就在承元殿吃。” 外头默了会儿,小太监道,“太后那边来问,说皇上要是没吃,就过去吃。那边人在外面等着回话。” 东子回头看了眼苻秋,将袍子领扯起来,扣好。略思忖,方回,“知道了。让他在外等。” 苻秋出了一身大汗,满足是满足,腿间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到底是难受还是舒服,却说不清了。 东子给他穿衣,幸而弄脏的不是龙袍。苻秋看了眼喜服,笑伸手去抱东子的脖子,“这下真得改了。” 东子耳朵发红,嗯了声,“得重做。” “赶得及么?”苻秋抬起下巴,由得东子给他打理。 “赶不及如何?”东子问。 苻秋没答,拿唇来亲,脸贴着厮磨了会儿,却是实在不能耽搁了。 及至要出门,苻秋走了两步,回头问东子,“看着奇怪吗?” 东子捧着个盘儿,喜服叠成方块置于其中。苻秋看了眼,也有点脸红,直想拿手去掐东子的脖子,骂一声简直大胆,而心底里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情味。 “走罢。”苻秋推门而出。 当晚到了太后宫里,方殊宛也在。 “皇帝最近格外勤勉,都瘦了,多吃些。”宋太后朝方殊宛使眼色。 方殊宛便给苻秋夹菜,都是苻秋爱吃的。 这架势,大抵是他母后又想通了,要一力培养方殊宛成个贤内助。苻秋略心不在焉地吃了点。 饭后宋太后派人送方殊宛回去,免不得要说苻秋几句,苻秋左耳朵听右耳朵便忘了,尚在回味黄昏时候,承元殿内,满地碎金淡去后,刹那沉入黑暗之时,有那么个人托着他,陪着他。 “皇上?”宋太后叫了声。 “母后。”苻秋定定神。 “皇上以为如何?”宋太后喝了口茶。 苻秋一时愣了,旋即笑,“都按母后说的办。” 一日后,礼部把单子送上来,苻秋这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立后大典之后,大赦天下,顺带后宫诸嫔妃,都晋一晋位份,还把从前的一个太妃,打发去皇家寺庙去。 苻秋一时只觉头疼,抬头瞥了眼研墨的东子。 东子似有所觉,也看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 苻秋揉了揉眉心,“头有点疼。” 东子便擦了手去替他捏肩捶背,稍加点劲,按摩他的太阳穴。 日光拖在案上,苻秋脸孔微红。 东子的手指掠过他的耳朵,在耳廓上碰了碰,当是不经意为之。而苻秋却直连脖子都红了,忽道,“今晚上去你那儿。” 东子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替他揉得一时半刻,仍去研墨。 离大婚越近,苻秋越发觉得烦,去东子那儿也勤。禁军守卫这些日不知为何松懈下来,苻秋要翻窗子出去也容易得多。 东子话越来越少,只有时发狠,教苻秋摸不清他在想什么,有次他自背后勒住苻秋的脖颈,苻秋眼角眼泪都溢了出来,正到快意处,过后想来还有些后怕。 二更天,苻秋便下床由得东子给他穿鞋,摸了摸东子脖子上的红痕。 “伸手。” 给苻秋穿好衣,东子送他回寝宫去,苻秋本抓着他的手,翻进窗时手一松。再一回头想叫东子进来抱会儿,窗外已是无人。 苻秋这才回过神,天亮之后,就是立后大典了。 整座京城自天光一亮,便笼罩在喜庆之中。 到夜幕低垂,茶肆坊间还在议论这场盛典。 是夜,东子被太后叫去当差,御前换了人。苻秋这边按部就班行完礼,都到得皇后宫里,喝完交杯犹自有点头昏脑涨摸不清楚状况。 至喜娘依次道贺退出,金钩挂着的帐子遮下来,四方天地里。方殊宛一张红艳艳的脸,带三分赧然,来解苻秋的喜服。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8节 将绣带扯了去,要伺候苻秋睡下,苻秋才自回神。 外头红烛是彻夜不灭的,照得帐子里红彤彤的。 苻秋把方殊宛的手一抓,深吸口气,下了十足的决心,才道,“皇后,朕有件事,须与你说。” 方殊宛被握着手,脸愈发烫,柔声道,“皇上请说。” 这方殊宛对自己再有好感,也不过是数面之交,苻秋是焦头烂额翻来覆去想了十来个晚上,主意已定,就在今日要和盘托出,遂将衣领拢好,从帐子里探出个头,确定外间一个人也没有。 他压低着声,对方殊宛道,“朕其实是个断袖。”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方殊宛眼中那点情意倏忽冷透,将身坐直。 “臣妾知道。” “……”苻秋登时语塞,艰难吞咽,然后才又说,“当初求上方家也是迫不得已,这桩亲是母后定下的,那时朕还没断……朕是说……”苻秋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示意。 见方殊宛点头,他续道,“如今兑现了对方家的诺言,朕也同皇后明白说,万望皇后千万别与朕生气。朕对方姐姐也是很敬重的。” 方殊宛比苻秋大那么点,听得这声姐姐,轻叹了口气,有点没奈何地说,“皇上想让臣妾做什么?” 苻秋见有戏,声音也轻快起来,“朕得留个太子下来,照朕的想法,想从旁支的亲戚中抱一个过来,方姐姐能陪朕演一出么?” 方殊宛眼睛圆睁,有点难以置信,“这事母后知道么?” 苻秋忙摆手,“当然不知道,这不是同姐姐商量着,要姐姐觉着不妥,再想旁的法子。” 方殊宛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眸中情绪复杂,苻秋便知她听进去了,但心内必然十分震撼。遂叫先睡下,以后再说。半夜里方殊宛翻来覆去,苻秋知她没睡着,干脆又坐起来。 把自己这袖怎么断的细细一说,兼点夸大,说得他那情郎三番四次陪他出生入死以命相搏,自己万万不能辜负云云。 种种说来苻秋倒是已没什么,而方殊宛毕竟女儿柔肠,初时那点意难平已压制下去。 说到那人假死,方殊宛抽噎两声。 苻秋忙道,“没死没死,他命大着,要死了今儿也轮不到我来求姐姐。” 苻秋声极软,且已改了口,私底下同方殊宛自称作我。 讲到他如何发现斥候带回来的是个假尸体,方殊宛又啧啧称奇,然略一思索,晓得苻秋必然与那人十分亲密了,才能通过身上疤印来判断是否是他情郎。 “之后他率兵南下,偷偷摸摸绕过卫琨,替朕把江山打下来。”苻秋这话说得颇得意,去窥方殊宛脸色。 方殊宛面色沉静,脸上粉有些花了。苻秋把被子朝她推了推,将方殊宛隔被拥着,红被上一双水鸭子。 “然后回来接朕,留了五千人在皇后家门口,替朕守着媳妇儿。之后的事皇后都知道了。” 二人间一阵寂静。 方殊宛似轻叹了口气,“皇上是有福之人。” 方殊宛自问为着苻秋她决计做不出替他守媳妇此等事来,打江山是忠君本分,伺候苻秋,若是两情相悦也是应当。但留下五千人马给他守着未来皇后的家门,方殊宛心内震撼,本也涉世未深,听得既羡慕又难过。 “臣妾知道了。” 这时已到三更,更鼓隐约自窗纸透入。 方殊宛胳膊自被中伸出,轻扯住苻秋的肩袖问,“皇上在想什么?” 苻秋笑笑不说话。 那副牵肠挂肚的模样,方殊宛心底已说不出什么滋味,对苻秋那点好感反倒化作对这二人的同情。只不过如今她已贵为皇后,年才十八,深宫冷寂,她也早有耳闻。 “臣妾有一法子,若得皇上首肯,臣妾对此事便守口如瓶。” 苻秋附耳去听,想了想说,“朕再想想罢,只是委屈了方姐姐。” 方殊宛眼眶一热,屈起脖子,将头抵在苻秋肩上,道,“有这句话,便不算太委屈。” 苻秋全然未想到行事如此顺利,颇有点不可置信的不真实感,然心头大石放了下来,竟小睡了会儿。 有人翻窗而入,苻秋即刻醒转,人未露面,只一枚核桃自帐外飞掷而来。方殊宛捏着苻秋手掌的手略一松。 苻秋摸到枕下藏着的匕首,他现而今睡在哪处,便把刀子带到哪儿。 帐子轻动。 那一双眼在黑夜里与他直视,苻秋捏着的匕首架到他脖子上,一个飞扑。东子脚底沉稳,把人接了住,无奈歪头,“是我。” 苻秋匕首未出鞘,冷冰冰的刀鞘抵着他的脖子,恨道,“知道是你,近来胆大包天,朕非得给点颜色你瞧瞧。” 东子抱着他,猛退几步,撤出一只手按着身后桌子,免得弄出响动。 “等会儿。”苻秋放开他的领子,拔出匕首,让东子拿着刀鞘。 苻秋一步步逼近床,东子紧拽住他,把人扯回来。 苻秋挣出一条胳膊,蹙眉道,“作甚?” “别……不用……我不生气……”东子扯不住他,苻秋甩开他后,一个猛虎扑食扑到床边上去。 东子立于原地,正纠结要不要阻止意图行凶的苻秋。 苻秋已在自己臂上划了一道。 床上大婚铺的白绸子被扯了出来,苻秋把血滴落,伸出还流血的胳膊,一看东子还愣着,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想把他按着猛揍。 “过来!” 东子这才前去给他包扎,又给他裹上披风,两个轻车熟路离开皇后的凤栖宫。 进得院里,东子先让苻秋去屋里睡。 苻秋只穿着中衣,外头裹着披风,站在门上看他。东子擦过手脚,转过身来就见苻秋在门上,那眉眼缱绻,让东子心头一动。 他走上去,牵起苻秋的手进屋。 “快天亮了。”东子说。 苻秋这才闻见他身上淡淡酒气,问他,“喝酒了?” “嗯。”东子脸在他脸上磨蹭片刻,二人腰贴着,又把头埋在他脖子里,深嗅苻秋的气味。 “太后叫喝了两杯。你的喜酒。”东子淡漠地说。 一只手隔着衣衫轻贴着苻秋的背。 “没下回了。”苻秋轻道,亲了亲他的嘴,正要退开,被东子猛一把按着腰,压在身下一通发狠地亲吻。 嘴唇刺痛想是破了,苻秋心头极为恼火,本想和东子细说一番自己的打算,这会儿话和着酒气全吞进肚子里懒得说了。察觉他亲到脖子上,苻秋嗯嗯两声把头抬起,紧抓住东子的手,喘息道,“抱会儿。” 东子一顿,似暴雨夜里骤然一道闪电,他顿时灵台清明。将被子拉上来掩住苻秋的脖子,又在被里抱着他,二人手足相抵,东子才轻轻嗯一声。 “不做了。” “……”苻秋哦了声。 “太后留到方才,才让哥走。”东子呆呆望着黑夜,察觉到苻秋的手,在他眼睛上方,捂了住。 苻秋松了口气,“你眼睛亮,以为你哭了。” 东子扯下他的手,在他手心亲了亲,温顺地看他。 “东子。”苻秋想说点什么,对着东子那双又大又亮似乎盛了一池子春水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心口发堵,手底下摸着东子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疤。 “以后不叫你去杀人了。”认真想来,他其实从未叫东子去杀过人,他要朝东走,东子就在东边铺路,他前方有个水洼,东子就趴下去给他做桥。苻秋早已习惯了,却直至今日,到在方殊宛面前说出那句,朕有件事,他才惊觉自己从未为东子做过什么。 苻秋刚张了张嘴。 东子的气息便堵了上来,二人抱着亲了会儿,其间唇舌交互的声音让苻秋有点迷迷糊糊起来。东子一身都发热,被东子推醒时,苻秋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苻秋朝外一瞥,天还黑,揽着东子的脖子缩进被里,“今儿不上朝。” 东子硬把他扶起身。 乍脸上一阵冰冷,冻得苻秋猛一寒战,暴跳如雷地跳起来掐东子的脖子,“袁歆沛!” 东子嘴角翘着,由得他掐,苻秋这下彻底醒了。 大冬天,井水湿透的帕子,拧也不拧盖在他脸上。 东子亲了亲苻秋被冻得发红的脸,拧干帕子给他擦干,院子里灰蒙蒙的。 “送你回凤栖宫。”东子给苻秋披上披风,天光一刻比一刻亮。 苻秋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那眉弯直如春日里一溜绿的柳叶,东子嘴唇略一动,又亲了亲他的眉毛。 “别亲了,又要洗脸。”苻秋笑躲开。 二人暗搓搓地避开禁卫。 凤栖宫檐角飞翘,麒麟昂首摆尾。 苻秋推窗,东子就在窗下站着。 方殊宛还在床上熟睡,苻秋躺在床上摸指环,把指环摸得发热,在清醒中,看着天光一丝丝自窗外挤入。 第45章 皇后 大婚三日假期过后,苻秋手上的事堆积成山,先是入冬又有雪灾迹象,得派兵去开道,后有王公大臣送来家中闺女画像,寻思着皇后立了也该再多封几个妃子,苻秋这尚未开枝散叶,总归皇嗣不解决,大臣是不会罢休的。 十王爷倒了台,首当其冲方家方靖荣及两个儿子入狱,查明六部与苻秋的十叔有所勾结的重臣纷纷下狱,但这是从三品以上。 从三品之下,尚有七品至正四品官员,要不要查,怎么查,查了之后怎么处理。 一来朝廷用人之际,把给他十叔效过力的一竿子全砸碎了,又太过。二来他十叔为政也足有近一年,牵扯的人太多,说有多大罪过不尽然。 苻秋捏着笔,静看了会儿研墨的东子。 东子察觉到,抬眼来看,把他拖到纸上的袖挽上去些,问,“怎么了?” “十叔当皇帝那会儿,给他办过事的不算,当初造反跟随的不能不办。但该叫谁去查呢?”刑部那帮子人他信不过,整个朝廷他现就信得过袁家,方家也是不信的。 “我爹也……嗯……从流放路上跟过来的。”东子说。 “你爹是你爹。”苻秋不耐地摆摆手。 “你要想查这事,就不能标准不一。”东子研开墨,单腿跪着,侧坐在旁。 “总不能就不查了罢,全放过去,以后还得有人造朕的反。” “查清之后,你预备怎么处理?”东子问他,随手给苻秋嘴里喂了块花生酥。 苻秋含糊道,“按刑律办呗。” “那不成。” 苻秋与东子大眼瞪小眼了会儿,一想也是,要按刑律,造皇帝老儿的反必须死,还得株连亲族。这哗啦啦又要死一大票人,不是苻秋想要的。 “罚俸禄降级罢,十王爷从前的亲随,按律处置。”半晌后东子说。 苻秋想了想,点点头,“就这么办罢,叫谁去查?” 二人眼一对,最后还得走刑部去查。苻秋幽幽叹了口气,“朕得有自己的人。” 随后又含笑看东子说,“像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他摸了摸东子的头,东子摇头晃脑,苻秋的手指便在他脑袋上转了一圈,像摸狗儿似的。 苻秋把笔一丢,扑过来抱,承元殿自那个黄昏过后,少了庄严肃穆,反倒是让苻秋最感到安宁温馨的地方。 也只有在这处不必偷偷摸摸,屏退左右之后,便是难以入侵的二人方寸。 然好景不长,半月后,太后两次遇刺,受了惊吓。遂把东子调去她宫里。 “袁家小子的功夫母后信得过,皇帝出宫奔逃千里不也没事?”太后轻拍苻秋的手,苻秋一个劲对旁边的方殊宛打眼色。 太后吊着眉梢,又道,“皇后说是不是?” 苻秋一时哭笑不得。 “母后说的是。”方殊宛搅了搅手里的参汤,哄着宋太后喝。 外头下雪,她出门来身上拢着件大红的斗篷,乍一见苻秋在外等她,朝屋内扫了眼,才拉过苻秋的袖子,二人一同上轿让底下人抬着。 苻秋手里拿着个手炉,神色忧郁,“母后第二次遇刺,方姐姐也在罢?” 方殊宛为难地拧着眉,半晌才呵着白气说,“头一次不知怎么回事,但第二次……”她压低了声,机灵的眼珠四处瞥,附在苻秋耳畔轻声说,“确实是假的。” 苻秋眼内一动。却也没什么意外,且不说承元殿里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就是东子那个独院,时不时有个干儿子来,都说不准谁是给太后通风报信的人。 苻秋叹了口气。 “要不然像云含那样……”方殊宛低声提议。 苻秋握紧香炉,摇头,“那不行。” 见方殊宛满面疑惑,他撇了撇嘴,“东子本事大着,拘在后宫里不妥当。” “内侍不也在后宫么?”方殊宛驳道。 “总归不一样就是,姐姐多看着母后想做什么,提前给我报个信儿,朕就千恩万谢了。” 方殊宛忙说不敢当云云的。 她自然不知道,苻秋说的拘在后宫不妥当,只因为他心里不把东子当后宫里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嫔妃,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就觉得不能分东子一间宫殿,此后夜夜灯烛长明,等他临幸。 这太雷了。苻秋不想这样。 晚上苻秋就睡在凤栖宫了。 方殊宛洗漱罢梳完头过来,苻秋已睡着了。皇帝年轻,看着仍是意气少年。 方殊宛轻叹了口气。乌黑流光的长发自她白嫩的指尖划过,殿内已吹去烛光,只余一根白烛。 她盯着那跳动的烛火看了会儿,才觉得冷,钻进被窝里。 即便身边睡着她的夫郎,方殊宛仍旧没有成婚的真实感。就像从前在方宅,她一个人,住那么间大屋子,偶尔丫鬟陪她睡会儿,说说话,日子这样过似也没什么不好。但她知道有一日自己是要嫁人的,那人晚上回来,必要对她说白天的种种,或许是好玩儿的,又或许是抱怨。 无论说什么都好,只要有点人声。 她轻轻叹口气,侧过脸去看灯烛,半夜醒来,苻秋还在身边。方殊宛摸到他的手,苻秋便醒了,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方殊宛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道,“没什么。” 苻秋侧过身,“姐姐有话便说罢,朕听着的。” 方殊宛转过来看他,她一双眼亮如星辰,是很好看的,说话也温柔。 “臣妾说的法子,皇上想过了么?” 苻秋一时全醒了,尴尬道,“还没给他说。” 方殊宛讪讪笑道,“那便找个机会说罢,皇上毕竟是皇上。” 她话里的意思苻秋也懂,当皇帝哪儿能不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小门小户传家业,富有四海就想江山千秋万代。大道理苻秋懂,可真要对东子提这事简直奇怪透顶。而且万一东子说,他也要去生个儿子再来……那怎么办?! 四更天,苻秋睡意全无,叫人进来伺候。不到点卯时辰便出凤栖宫,让宫人打着灯笼在宫里转转。 没转几步就转到东子的独院了,身边伺候的个小梆子是东子的干儿子,之一。 苻秋遂招来吩咐,“去看你干爹在不。” 没片刻梆子回来,袖手躬身,“里头没人。” 苻秋心里略沮丧,叫人带路去昭纯宫了,东子前些天说,把云含安在昭纯宫了。 昭纯宫一听跑腿太监说皇上要来,忙叫云含起来接驾。 云含睡得本就浅,苻秋来时,他已急忙挽了个髻,里三层外三层,厚重的衣服拖在地上。 苻秋叫他起来。 云含便束手束脚在旁站着。 左右俱被叫出去伺候,不一会儿就听屋里响起琴声。 云含的琴是绝妙的,苻秋啧啧称赞两句,心不在焉地扫视一圈,便道,“你这里太简陋了些,回头朕叫人来添些东西。昭纯宫也许久没人住了,朕记得有人的时候,都在朕小时候了。” 昭纯宫原也是先帝一个男宠的住处,离皇帝的寝宫很近。苻秋微眯起眼,约略记得,那个男宠素净得很,说话也透着股温柔,冬天里会把下人都叫进屋子伺候,不让他们在外站着。 而男宠的宫里头都只有太监,没有宫女。这也不难理解,说不得年轻男女碰在一起干柴烈火,要出点什么事,皇帝脸上不好看。 苻秋略喝两杯茶,听完一支曲就叫云含停。 云含安静坐着,倒不多话,没问苻秋这个时辰来作甚。 “朕记得,这是你原来那把琴?”苻秋手指摸过琴弦,略拨一下,嗡一声响。 “是。” “东子和你认识的?”苻秋又问。 云含低着头,“在宫外多劳东子哥照顾。” 苻秋点头,“你们怎么认识的?”又看云含一眼,“别紧张,朕就想找人说说话,问什么,你答就是了。” 看苻秋踱步到窗户口,自推窗吹风,云含以低而温和的声音说,“就在楼里认识的。” 苻秋眯起眼,心说,这东子还逛花楼的?还是瞒着他去的?!于是按捺怒气,坐回桌边,拿着个茶杯在手里把玩。 “他去喝花酒?” 云含见他脸色没对,心念电转,便即含笑道,“倒不是,一群大人们来谈事,楼里伺候酒水,奴家去弹琴。” 苻秋没吭气。 “谈完事就走了,没留下过。”云含低头,敛去眼内那点情绪。 “这便相识到带你回京城来?”半晌后,苻秋满腹狐疑问道。 “是奴家自己想来。”云含抬起一双含情的眼,眼神朦胧,似有说不尽的情丝。 苻秋登时头皮发紧,站起有点想走了,身后极轻一声叹息,“皇上不知道为何要安排个男宠么?” 苻秋脚步一停。 “为何?” “现皇上没有太子,太后自不能让皇上随心所欲,总得拘着点。但皇上不去嫔妃那里,还能来奴家这儿。” 苻秋当时听得稀里糊涂,在朝上,猛然一拍大腿,“原来如此!” 满堂朝臣面面相觑,工部一个侍郎正滔滔不绝在讲开山辟道,作拦截雪崩之用。听苻秋这一句,忽喜上眉梢,躬身噗咚一跪,“皇上英明。” 苻秋一头雾水,随后笑道,“是,是。” “……” 于是朝臣纷纷拍苻秋马屁,工部侍郎觉着这拦雪的工程就板上钉钉了,半月后折子被打回,凡举其弊,这是后话。 太后晚上叫东子当值,白天本就免了活儿的。苻秋也不想让他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熬,身子吃不消。 但用膳时,要么在承元殿,要么在昭纯宫,总叫东子过来伺候。 反正吃饭这点子时辰,太后也管不过来,太后也得吃饭吶。 于是这天于昭纯宫吃午饭,苻秋、东子和云含三个在里屋,围桌坐着。下人都被叫去外头伺候。 云含素来不多话,连筷子都尽量不碰着碗碟,免得发出声音。 东子每每便是饿狠了般狼吞虎咽。在太后处当值到早上太后醒才算完,宋太后总叫东子给她梳头,太后起得晚,早饭就没得吃。 苻秋给他碗里夹笋片,道,“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东子看他一眼,扒拉过笋片,和着米饭吃。 总归苻秋夹什么他吃什么就是。 足吃了三碗饭,东子才稍用得慢些,边吃边给苻秋夹菜盛汤。 昭纯宫地方不大,吃饭的屋略比逃亡在外时客栈的上房大那么一点,布置也简单,不似他处富丽堂皇,苻秋一晃神,觉得好像还在宫外逃亡。 东子把筷子搁下,给他盛汤,汤面上飘着两小块鸡皮。 “秋蕴楼那只猫,我叫人给带回来了。” 苻秋脸上一喜,“在哪儿呢?” “我院里拴着,等过些天教好了,给你送去。”东子把苻秋喝干没吃的鸡皮夹来吃了,转而向云含,问,“皇后来过了么?” 方殊宛来云含这儿做什么,苻秋心道,看了眼云含忍着没问。 “来过,看了眼,叫添褥子香囊等物,就走了。”云含回。 “拨人给你了么?”东子又问。 “嗯,给了两个使唤的太监。” 东子想了想,又问过两个太监的名姓,便没说话。 苻秋见他起身,忙牵他的手,道,“再呆一会儿呗。” “瞌睡。” 东子眼圈乌青,苻秋恨道,“白天都干嘛去了,又不用你伺候,回自己院子安心睡。” 东子嘴角微翘,牵在一起的手指暧昧地摩挲苻秋的,苻秋脾虚,素来手脚爱冷,也被他摸得手指头有点发热。 苻秋舔了舔嘴唇。 东子松开他的手,高声叫人进来收拾。 没到黄昏,苻秋没叫人跟着,独自去东子住的院里找他。 刚一进院,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愤怒的声音咆哮道,“再等下去,容他坐大不成?怕是先帝交代了什么,东子哥全不记得了罢?!” 门缝里窥得里头是熊沐在,一身禁卫装扮,苻秋竟不知,熊沐什么时候成了禁军一员。 熊沐喘着大气,捏着茶杯的手收紧,猛然一个飞掷,茶杯带着内劲飞旋而至。 里头一声怒喝,“谁他妈躲在外头偷听,滚进来!” 门开,苻秋袖手,嘴角带笑,道,“熊沐,朕在自己宫里,听点墙角,不算个事儿罢?” 熊沐一愣,慌忙撩袍襟要跪。 苻秋看着他跪了,靴尖轻抬起熊沐的肩,来回看东子和熊沐,曼声道,“怕谁坐大呢?也说给朕听听。” 熊沐满背冷汗,将墨色侍卫服浸湿,只听苻秋沉声,威严如拍岸卷雪—— “说!” 第46章 影子 熊沐单手撑地,直身看了眼东子,见他点头,这才道来。 “属下扮作老姜跟在八王爷底下时,已探明他几次南征,与南楚头目早称兄道弟。谋反之事告破,两个是否有瓜葛尚不知。但手底下的人去探,已探明八王爷在南楚自立为王,告示已贴满南楚郡县,要在翻年六月,自修祖庙……恐要称帝了……” 苻秋神色不明,走到东子跟前,“暗卫才六人?” 东子点头。 “那熊沐派出去的是什么人?” 东子眸内闪了闪。 熊沐换了个方向,跪在苻秋脚下,垂头禀道,“凭麒麟令可以调动,是先帝养的一波亲兵,只有五千人。” 苻秋哦了声,眼仍望着东子。 东子沉默不语,显是对这事没什么说辞。而苻秋心头却有不虞,拢袖坐了下来。 “东子、熊沐、薛元书、白纯砚,还有两个是谁?”苻秋倒了杯冷茶喝,视线依次滑过二人,盯着门外院中青灰色的地面,“你们慢慢想,朕不着急。” 冷汗自熊沐额上滴落,地上灰点渐多,苻秋只作没看见。 直至东子也在他跟前跪直身,苻秋方才蹙眉,冷笑道,“预备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属下不敢。”熊沐忙磕头请罪。 东子只直直跪着,挂着一双乌青眼圈。自离宫那日以来,到苻秋重大权在握,这人却一日比一日要累得慌。苻秋心头一软,琢磨着说点什么,听见东子沙哑的声音—— “原先麒麟冢出来的暗卫有二十余人,自小打散在各处……” “朕知道。”苻秋打断他,不耐地摆手。 “那便说皇上不知道的。白纯砚不是暗卫,赴朔州在路上住店那晚,我叫他出来,假意叙旧,问过麒麟冢的旧事。他一概不知,更答不出门口兽雕图样,是以叫皇上别同他玩。” 苻秋想起来,有天晚上东子同白纯砚打架,身上带了点伤,却不肯说是为何和白纯砚打架,只莫名其妙吩咐了不要同白纯砚走得过近。 他以为是白纯砚常流连烟花之地,惹得东子怕自己跟着学。 倒没想过是这样…… 苻秋眉峰一动,想起一事,又问,“既然知道白纯砚不是自己人,为何当时不说?” 东子面沉如水,五官俱是不动,声线平直沉厚,“既不是自己人,就是别人手底下的。他管着八王爷的铺子,想是八王爷那边的。想顺藤摸瓜把八王爷的藏身之处找出来。” “皇上记得被属下绑去的那间宅子么?” 苻秋冷冷道,“当然记得,你还想杀朕。” 熊沐尴尬一笑,想起身,被苻秋一脚又踹回去跪着。 “老姜这个人心狠手辣,又油头滑脑,属下亦是想找出八王爷的藏身之地……” “那座宅子不是人去楼空了吗?” “后来我折返去探过,地宫里仍有蛛丝马迹,不过那时屋内已有积灰,至少走了四五日。”东子说,他十指屈起,指节略略发白。 “白纯砚欲杀你,露馅之后,便再找不到了。” 苻秋嘴巴动了动,那日的事他记得不多,醒来一场大病,倒没太大印象。 半晌没听东子说话,熊沐急道,“底下的属下来说。” 东子跪着,像赎罪一般,轻轻垂着头。 苻秋扯着他的膀子,令他坐。 东子也不肯坐,就站在他身边。 要不是熊沐在,苻秋这会儿无比想抱着他的腰蹭会儿,腰带勒出他腰背身段,加之确也不是刻意瞒他,只不过大抵他帮不上忙,也无须穷担心,替他担了这些。苻秋不是榆木脑壳,这会儿心头有点感动,知东子为白纯砚差点杀了他那事后怕,悄悄于袍袖中扯住东子的手指懒懒勾着。 “你说。”苻秋道。 于是熊沐便把地宫里找图纸、商铺账本等事说了,“走得太匆忙,总落下了些东西,上头都写着店铺名字,或是有工匠用印,八王爷这一走,虽免不得这些人要藏起来,但总归要时间。属下派出的人手脚也利索,把人都找出来,一个个盘问,知八王爷去了南楚。” “不过藏得深,查到南楚却再无法查了,仍旧不知去向。就在皇上回京那几日,南楚也换了人称王。” 听到这儿苻秋方冷冷笑了声,道,“八叔带人去打南楚的乌合之众,多少年也没攻下来,怕早已勾结。” “正是如此。”熊沐又想起来,被苻秋瞥了眼,讪讪跪回去,拱手道,“这回来事太多,皇上腾不出手来料理南边,属下来找东子哥商量……” “是,朕什么都不知道,也得背后长一只手才成。”苻秋冷睨熊沐。 熊沐头皮发麻,虚心笑道,“皇上不是才回来,又娶媳妇,过几天安生日子……” “还要多谢谢你们了。”苻秋气道。 “哎……也不是。”熊沐挠了挠头,轻扇自己一个耳光,“属下嘴笨……” 苻秋才叫熊沐起身,东子耳朵动了动。 院里满地碎雪无人扫,唯独苻秋来时两串脚印犹在。 一太监进来传话,见苻秋在,便忙磕头。 窗户大开,熊沐已不在屋内。 “什么事?”东子问。 “太后叫总管去。” 苻秋蹙眉,“才什么时辰,又要当值?母后那就半个得力的人都没有?”没说上两句,也没抱上,又要叫人走,苻秋登时心头火起。 噤若寒蝉的小太监连忙磕头。 “别为难他。”东子嘴角微翘,衣服没换,戴上纱帽叫苻秋一块儿出门。朝小太监说,“你先出去。” 等看不见那太监了,东子把苻秋抱着黏糊了会儿,一身绿袍起皱,赶忙退开。 “行了罢。” 苻秋脸色发红,抓着东子的袖子不撒手。 “……”东子无奈侧转头去,嘴唇在他唇上抵着亲了会儿,温热的呼吸驱赶走冬日严寒。 “晚上去昭纯宫找你。”东子匆匆把腰带一扣,大步朝外走去。 晚上饭没吃,苻秋就去昭纯宫坐着了。 茶喝完三壶,曲子也听得苻秋都能弹了,东子那儿还没过来。苻秋只得叫人传膳,自先吃了。 苻秋站着看昭纯宫新添的一面鼓,挂在墙上的。云含那边小声叫人来吩咐,让去太后那儿看看。 苻秋负手一直站在鼓前,耳朵却在有人进门时一动。 “太后发了通火,袁总管现跪在太后院子里了。” 苻秋眉毛一动,“什么事惹母后不高兴了?” 那太监是东子一个干儿子,苻秋见过的,听皇帝问,便如实说了。 “太后急着叫总管去,想叫他不在宫中任职,回右相那儿去,还打算给他指一门亲事。还没说是哪家的姑娘,总管便就跪着了。太后就说,爱跪,就去院子里跪,跪到天亮直接去廷上换值。” 苻秋脸色一时不大好看,云含便叫太监先下去。 “皇上过去么?” 苻秋这一甩袍襟要大步出门的。 云含又道,“这时去怕不妥。” 苻秋一想,稍定了定神,转过脸来问,“怎么说?” “奴家这番话陛下自然知道的,不过白说。总管是右相家三子,那日在朝堂上捅破了这事,要一直放在宫里,右相的儿子,当个太监伺候人,无论是总管,还是寻常公公,都不体面。” 苻秋原就知道卫琨踢爆袁歆沛的身份不是个好事,但没想到他母后要来掺一脚。 “他都是公公了……”苻秋艰难吞咽,昧着良心问,“挨了一刀的人,还能娶媳妇?” “正经主子,娶个王公大臣的嫡女怕不成,但等着攀右相家亲的也不少。又有太后做主,免不得要让皇上赐婚,这么大的体面,总有人愿意。”云含说。 “朕不赐婚。”苻秋硬邦邦道。 “太后气头上,皇上这时过去,要说什么?” 苻秋愣了愣。 说反对这门亲事,他算个什么来反对,就算是皇帝,男婚女嫁也天经地义。苻秋收回脚,郁闷地在椅中坐下,喝了口凉茶,脑中乱哄哄的半点主意都没了。 “那你说,朕可以怎么办?”苻秋看一眼云含,复又盯着门外出神,“朕就让他娶妻生子么?”他苦笑一声,“朕也娶了妻……” 那一时,苻秋脑中不禁掠过不知多少次,东子在他跟前说,他不娶媳妇。 他那样一个人,若是换过来,他才是皇帝的话,一定也不会…… “不一样,东子哥又不是皇帝。上面还有两个兄长。” 苻秋这才醒过神,一背冷汗。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19节 “对,传宗接代也轮不上他。”苻秋含笑道,灌下一杯冷茶,作势起身,“既然不过来,朕便回寝宫。他要是被放回来,叫人过来报个信。” 云含应声。 银月光辉映在地上,皎洁宁静。 苻秋在床上翻来覆去,夜半被雪声惊醒,忽坐起身,朝外一嗓子—— “来人。” 他叫人拿斗篷,穿戴整齐后朝外走,太监忙忙跟着,急道,“三更天了都,皇上这要去哪儿?” “去见太后。”苻秋头也没回,大步踏上白雪覆盖的拱桥。 皇宫内院,俱是寂寂,只听得雪声簌簌。 太后屋内留着一根蜡烛,灯光很暗。 地上跪着个人,苻秋走进来,一眼便看到了。他走过去,将斗篷解下,兜头罩住东子。 东子浑身僵硬地跪着,眉毛都皱得不利索,雪花自眼睫抖落。 “皇上来作甚。” “这会儿还不来,朕还当个鸟皇帝。”苻秋笑,以指拨去东子脸上沾的雪渣,当着小太监的面,在东子冻得没知觉的嘴上一亲。 “扶他起来。”苻秋丢下一句,便上前敲门去。 东子仍自跪着,眨了眨眼,才扭头问小太监,“皇上来过了?” 小太监赶紧把灯笼递给别人,上来扶他,“皇上进去和太后说话了,袁总管还不起来,奴才要被骂死了。” “刚才……”低沉的声音自东子刚毅的嘴唇间发出。 “奴才等什么都没看见。”太监忙低头,跪下身去拍东子袍襟和靴上粘的雪。 他冷透的手笼在袖子里,朝屋内望了眼,一时有些踌躇,进去还是不进去。 里头传出太后气急败坏一声怒吼,“为着个奴才,夜半三更,你还想诛自己的母后不成?” 满院里十数下人都吓得低头不敢作声,也不敢乱看。 东子弹了弹袍子,膝上暗色,他迈开两条稍有知觉便抖个不停的腿,站稳,朝屋内走去。 宋太后披头散发坐在床上,见东子进来,气得话声发颤—— “谁叫你起来的——” “朕下的令。”苻秋沉声道。 “好……好……皇帝是不打算认本宫这亲娘了是不是?”两行热泪划过宋太后圆润的脸颊,红润单薄的唇抖个不停,她眼睛到处乱看。 “太后息怒。”东子直挺挺跪在宋太后床前,猛低身一个响头,抬起破了的额,血滞在伤口里流不下来。 苻秋瞳孔紧缩,未及说什么求情的话,东子那儿已朝太后道,“进宫那天奴才就已决定不娶妻,我父知道。袁家忠于先帝,忠于皇上,太后莫非信不过?” 宋太后心思被说破,一时有些没趣,本想拿簪子抵着颈子做出副视死如归的样吓唬吓唬她儿子,现簪子拿不到,也演不下去了。 “罢了罢了,本宫要做一件好事,你们倒个个像本宫在逼迫你们似的。” 苻秋安抚宋太后躺下。太后圆溜溜的两只眼睛盯着帐子,忽抓住苻秋的手,抬起头,凝重道,“皇帝私下怎么闹,母后不管,但不得冷落了皇后。这皇后,也是你自己选的。皇嗣凋零,母后无颜去见先帝。” 苻秋只得硬着头皮先应下。出了屋,在门外等了会儿,才见东子出来。额上的血现才流下来,苻秋心头一痛,走前去,握住东子的手,到门口分开。 轿上坐着苻秋,东子提灯走在前面。 苻秋莫名想到那晚上与方殊宛坐在轿上,可他没办法,这一世,也无法让东子上来,同他坐在一个位子上。 就像他叫东子坐在龙椅上,他也像触电一般即刻弹开。苻秋沉默看着东子略有点佝偻的背影,眼神游移,地上两道影子却离得很近,令他想到四字:如影随形。 但人,只要朝前走,便无法低身下来,触碰自己的影。 第47章 捉奸 皇帝寝宫里不留人,男的女的都不行。 苻秋只得带东子上昭纯宫去,夜深,含胸驼背的老太医给东子一看。开了祛风邪的药,苻秋站在一边看太医给他上药。 只见得一个皇帝,一个男宠,巴巴儿盯着个太监坐床边上贴药,也是好笑。 “去看药好了没。”苻秋转头叫个小太监出去。 东子闭着眼,两扇睫毛映得那面容如冷冰一般。苻秋便出去叫人来升两个火盆子,烤得他与云含两个直是汗流浃背。 东子张眼。 苻秋正扯袖子擦额上汗水。 “……?” “有点热。” 东子目光落于熊熊燃烧的火盆上,太医上完药已出去了,留下两个小童看着火。云含识相地欠身道,“奴家回屋去。” 门刚一关,东子仰面便朝床上倒。 苻秋随手把龙袍一脱,腰带一扯,抬脚要上床,听见闭着眼的东子硬邦邦地说,“哥染了风寒。” 那话里带着的三分撒娇意味,倒叫苻秋有种说不出的钩心,把袍襟捞着,叫人于澡房里备水。 烧得热腾腾的洗澡水泡得二人俱是脸色发红,苻秋捏着东子的下巴,对着朦胧的壁灯看他额上的伤。 “都糊上药了,有啥好看。”东子静侧过头,拿澡巾擦身。 他困得眼皮耷着,俊脸烧得通红,热气自身遭蒸腾而起,苻秋只觉他唇色润红,便贴着腰,握住东子的手,取过澡巾,替他擦背。 东子由得他去,显是困得厉害。 而苻秋满腹急色,又在见他膝上触出的青紫淤痕时,如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不自在地撇开眼,无声去揉东子的膝。 东子这才扯起苻秋两条胳膊,二人对坐着,令苻秋抱着他,将头靠在苻秋肩上。 苻秋耳朵又红又烫,低声问,“母后为难你了?” “算不上。”东子说,摩挲苻秋腰侧,流连而忘返。 “嗯。”苻秋心思在别处,只觉热水里相拥坐着,自有说不出的惬意。上下眼皮直勾搭,想睡觉。忽听东子问,“皇后那儿……嗯……”他似很为难怎么说,片刻后方道,“总得留个后嗣。” 苻秋眼一眯,懒懒握着东子的手,他指节略粗硬,一节一节紧贴而行。苻秋道,“皇家事,东子哥想管?” 东子笑,“叫哥当总管,哥不能不管。” 苻秋咬牙,“该让你跪一晚上,脑子冻坏了吧!” 东子勾着他的脖子来吻,苻秋死活不干,扭来扭去,二人在水里过了十来招擒拿,苻秋落了下风,被东子抓着两手反扣在身后,只得拿唇来凑。 东子一直眯着的深邃双目专注看苻秋,贴着他眉毛蹭了蹭,“眉毛好看。” 苻秋秀眉高挑,“旁的便不好看了?!” “都好看。”淡红卧在东子脖上,水波轻动,苻秋知他情动,也不撩拨,敷衍着亲两口。推开他些,仔细分说,“皇嗣的事,本就要同你说。” 东子默不作声,也未看他,顺着下巴去亲脖子。 苻秋哎呀两声,顿时不便好好说话了。 待得换过两桶水,个把时辰后,才算清爽地躺在床上了。脚勾着脚,苻秋枕在东子手臂上,懒怠地眯着眼,道,“朕得有个太子才成。” “嗯。” “但朕自己又不能生。” “……”东子的爪子爬到苻秋肚皮上。 苻秋怒而一把拍掉他的狼爪,侧身一条腿压着东子,俯在上方,抓着东子的头发,问,“你说怎么办吧?叫谁生?” 东子尚未回答。 苻秋坏笑道,“你又不能生,平白给朕添的麻烦!” 东子食指戳苻秋的肚皮。 “……”苻秋按着他一通揍,两人揉着闹了会儿,东子两手环着他的腰,免得他滚下床去。 苻秋累得气喘吁吁趴在他胸口,抬头时撞上东子深邃的目,总觉心里有说不出的柔情。遂伸手摸东子的眉毛,眼睛,挺拔的鼻梁,还有他的嘴唇,总是温柔地吻他。他心一时软得快化了。 “下去,很重。”东子开口。 苻秋猛一把按着东子的头,东子被按得脖子有点痛了,才回过神。忙抱着哄两句,“迷糊了,瞎说的。” 苻秋一时哭笑不得,要躺一边去,被东子拽着不让下去。 苻秋趴着说,“朕真重了?” “不重。” 苻秋松了口气。 “比待宰的老母猪轻多了。” “……”苻秋白他一眼,“老母猪也压过你?” “……”东子无辜道,“没压过,见过,肚皮这么大,吊着十六八个奶子。”东子抱着他比划。 苻秋反应过来,猛一把拍在东子脑门上,怒道,“朕是母猪吗!” 东子疼得龇牙咧嘴,苻秋又去揉,没好气道,“下回母后再罚跪,你就跪到天亮去罢。” “哦。” 苻秋抱着东子的腰睡了会儿,听他声音沉沉道,“皇帝该有太子,祖宗江山得传下去。” 苻秋张开眼,看他。 东子却是闭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就去生一窝龙崽子,哥给你养着。” 分明是个苦逼话题,苻秋却忍不住提醒,“你的俸禄还是朕发的!” “哦。”东子想了想,“有哥在,太子也帮你罩着。” “那是太子,用得着你罩?”苻秋睨起眼,“再说你想怎么罩着?像对朕这样?”苻秋掐了掐他臂上肌肉。 东子撇嘴,“要不哥也去弄一个崽儿,将来帮你罩着。” 苻秋手劲猛加大,东子蹙眉,疑惑道,“怎么了?” 一看他那无知的样,苻秋就来气,遂抬起一脚把东子踹出被窝,懒得同他说。 两个月后,皇后终于有孕,苻秋乐得可以不用去凤栖宫。 宋太后一听方殊宛怀上了,便要去皇家寺庙为皇嗣祈福。天刚擦亮,帝后二人带着宫里的嫔妃,在蒙蒙天色里送走宋太后。 苻秋回转身去,一握方殊宛的手,就皱起眉,“皇后身子弱,叫太医多看着点。” 方殊宛似嗔非嗔,“皇上也知道疼人了。” 东子站在一边,眼珠随飞过天际的一串鸽子转动,小指在耳廓里打个转。 宋太后不在宫里,东子就不用两头跑。苻秋琢磨着自己要过几天小别胜新婚的日子,相聚的时刻总该多些。 不料黄昏时从承元殿卸了差,东子便不在宫中了。 独院里没人,昭纯宫也不见人。苻秋一时火冒三丈,只得去探望皇后。 方殊宛正对镜坐着,一婢女在旁捧着漆盘,里头杨木梳子,金簪子,花簪儿多的是。方殊宛头上还插着些,神情看着恹恹的。 苻秋走来便道,“方姐姐想什么呢?” 方殊宛给吓了一跳,嗔道,“皇上来也不见人通传,底下人都睡死了么?” “朕叫不传的。”苻秋找个椅子坐着,懒洋洋靠着椅背。方殊宛的屋子,檐下多了一对鹦哥,俱是雪白的羽毛。苻秋走去,想伸手逗逗。 方殊宛忙叫住他,“两个才提回来的,凶得很,仔细啄破皇上的手。” 苻秋拢起袖子,换了主意。静静在旁坐着吃茶,等方殊宛头发散着了,婢女伺候着梳头,才取过梳子,叫宫人都退出去。 “皇上有话说?”方殊宛将衣领扯直些,转脸来问。 “母后离宫前,可同皇后说得些什么?”苻秋边说话,捏着梳子把玩。 方殊宛略失望,摸着自己肚子,有些魂不守舍。 “方姐姐听了什么,但说无妨。”苻秋心内一跳。 方殊宛一咬嘴皮,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到门口将外面守着的宫人打发得远些,才回来同苻秋说,“母后有喜。” 苻秋随口道,“你有了身子,母后当然是有喜的。” “不是……”方殊宛粉面窘得通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苻秋这才蹙眉,梳子停在他脑壳上,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母后同你一样,也有喜?!” 方殊宛沉沉点头。 只说那天晚上,方殊宛去给宋太后送点东西,宋太后第一回见她是有些不满意的,方殊宛心细如发,自看了出来。 便把从方家带出来的几件精巧物事收拾出来,还亲自给宋太后做了两道开胃口的汤。她是头一次不经传召就来,眼珠子紧张得不敢乱看,门口见是她,虽还没名没分的,都知道将来至少也是皇帝的一个妃子,都不拦她。 方殊宛到宋太后跟前吃过一次饭,就记得怎么进去。 “太后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房门虚掩着,臣妾也糊涂,不懂礼数,就进去了。”方殊宛眼睛低着,慌乱地在地上来回。 “看见太后正在束腰。那时已显出些怀来,比臣妾现在身子还鼓几分。”方殊宛偷瞥苻秋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继续道,“当时臣妾便朝外退去,却被太后叫了住。” 太后叫住她怎么敢不听,太后同她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放她离开。去时方殊宛带着个丫头,走的时候,丫鬟怎么也找不见了。 方殊宛辗转反侧一整晚,俱是梦见家里带出来的那个丫鬟,满面血流来找她。太后宫里她一时半会也不敢去了,结果后来太后反对她热切许多,还做主了册封她做皇后的事。 “你答应了母后什么事?”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苻秋总算说话。 方殊宛松下一口气,“没答应什么,母后叫臣妾多看着点皇上,不要让皇上近男色。” 苻秋冷笑道,“总归朕没干出什么祖宗家法外的事来。” 方殊宛一时没敢接话。 苻秋抬眼看她,把杨木梳子放下,想了想,安抚道,“方姐姐别怕,朕给你撑腰。” 方殊宛谢过。 “母后这事,你没朝朕说,朕也没听过。”苻秋吩咐了。来时心情就十分糟糕的皇帝,离开时简直想给后宫放把火了。 幸而到昭纯宫时,东子已回来了。 “东子哥吃了几钟酒,睡下了。” 苻秋沉着张脸,谁也不敢来惹他,底下人服侍着洗完澡,上床便直挺挺躺着。 东子伸过手臂来。 苻秋偏头让了让。 又伸来。 苻秋朝外让。 只听“咚”的一声,苻秋滚到地上去了。 “袁歆沛,你他娘的……”苻秋骂了句,悻悻看着东子伸出来的手,只得握住,趴回床上。 “皇上今天不高兴。”东子点头说。 “嗯,不高兴。”苻秋恹恹道。 “太后出宫去了,该高兴。”东子抵着苻秋的头,额头略烫,两团颊红在腮上卧着,一双眼饧涩看来,显还醉着。 “别弄。”苻秋拿开他的手,背过身去趴了会儿,又转过身来,钻进东子怀中。 方殊宛说的话在他脑海中一遍遍重播,母后有喜了,按照方殊宛的猜测,应当六七个月了。这次去为皇嗣祈福,说不得母后的那个男人,也在那间寺庙里。 苻秋腾一声坐了起来。 东子奇怪地看他一眼,扯着他袖子想令他躺下。 苻秋忽道,“那五千个人,借点给我。” 东子问,“干啥用?” “捉奸。”苻秋咬牙切齿道。 “……”东子把苻秋扯过来,按着亲了会儿,苻秋挣出去喘口气,轻一个耳光把东子打开些,脑袋奋起撞在东子脑门上。 这一痛,东子清醒了些。 “回来了?” 苻秋一时想把他掐一顿,又看他醉得不行,只得叹口气,缩回去叫东子抱着睡。 翌日头昏脑涨上朝去,下得朝来,承元殿里人全被他赶出去,关上门窗,苻秋同东子对坐着。 “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怎么办罢?” 东子眨了眨眼睛,脸上不见疑惑。 苻秋冷笑道,“要是你早知道……” 东子赶忙摆手,想了想才说,“皇上想瓮中捉鳖,但此等事只能信得过的人去办,人多反而不好。” “那叫谁去?”苻秋不耐烦道,“熊沐?薛元书?还有谁?” 东子拍了拍胸。 苻秋撇嘴,“你不行,你得留在宫里。”话一说,苻秋想起昨晚上来,便问他,“昨晚上去哪儿吃的酒?吃得花酒?” 东子愣了会儿,嘴角翘着。 苻秋就手一本折子扣在他脑门上,倒像顶帽子。 “卫老鬼叫去的。” “四叔又有什么鬼主意?” “想叫哥去他麾下。” 苻秋眯起眼,“许你多少金银财宝,美人小倌?”话没完就去掐东子的耳朵,东子也不避,就笑。 “还得意了。”苻秋气道。 “哥不去。”东子嘴唇动了动,像还有话说。 苻秋揶揄道,“四叔那儿好,赶紧去,四叔又有钱,不像朕,现私房钱才只有十两。”苻秋想起一事来,“猫呢?秋蕴楼还在开么?钱呢?” 东子拉下他的手,在他掌心亲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户上蒙昧的光。 “给你存着的。”东子转回头来,又想说什么,又不开口。 苻秋吊着眉梢,“有话就说,不说朕以后不听了。” 东子便一笑,手指捉着苻秋的手,在奏折上勾画一笔圈,抿唇道,“存给你以后出宫用。” 苻秋没好气道,“朕是皇帝,出宫用,不如存给朕买棺材板,实用。” 东子像没听见,一径想着心事。二人又说几句,最后一来二去,苻秋一言九鼎,这事定下来,让熊沐与薛元书一道去。皇家的丑不能外扬,见到那奸夫,捉得到活捉,捉不住就记下什么样子。 第48章 龙形 白马寺的老和尚于京中大乱大日,在自己禅房中圆寂,烧出来的舍利,存在寺里的舍身塔下。 “住持,该用饭的时候了,太后又发了通脾气。” 那蒲团上盘腿坐着的,脑袋光光,唇红齿白,鼻梁尖带点俏皮模样,正是被当今皇帝唤作二白的儿时玩伴。 “饭送过去,便别听墙角了罢。”二白站起来,他在庙里法号无恙,说话间睁眼,眼珠颜色浅,眼睛不很大。 “是。”答话的和尚比无恙还大些,却很服管。佛缘讲求个天资,他便是仗着天资坐上的住持位子。 外头院里养的几只雀,正在白鹤眼前斗架。 无恙掸一下袍襟在门槛前蹲着,白鹤是两天前飞来的,一只脚瘸着。只见那群雀时不时去撩拨它一下,它只单脚直立,扭头不理。 无恙朝屋檐上望了一眼,耳朵轻动,兀自回自己房里打坐。没一会儿,那咯里吧索的南无阿弥陀佛让趴在屋顶上的熊沐抓耳挠腮两把,问并排趴着的薛元书,“这得守到什么时候?” 薛元书把刀夹在胳膊底下,痞笑道,“那得问太后什么时候想偷腥。” 熊沐脸皮薄,登时大窘。 “薛大哥,打个商量成么?” 天上一缕浮云,薛元书新剃青了头,留着胡儿笄,编成一绺。眼在天上溜来溜去,摸着刀鞘,声一沉,“说。” “咱能不拿太后这事打趣么?” 薛元书笑瞥他一眼,促狭道,“皇帝小儿都不替她遮,你要来揽?” 熊沐尴尬万分,只得道,“当小弟没说。” 刀出鞘声音凌厉,薛元书拔出一半明晃晃的刀子,饧眼看着,道,“成,我不拿这事打趣,给皇帝个面子。” 熊沐讪讪一笑。 薛元书作风与东子、熊沐等人不同,虽也是暗卫,但混迹江湖多年,忠心剩多少不好说,浑身是胆是真。 因而他长刀飞掷而出,熊沐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薛元书几个鹘落,深黑袍服自空中掠下。熊沐跟着飞扑下去,薛元书已踹门而入。 熊沐赶紧扯过遮脸黑布蒙上,于脑后系个结,大步跨入内。 屋内已空空如也,墙上一道灰色长疤,乃是薛元书的刀留下的。 窗户洞开,显然屋内人已逃去,薛元书也追了去。 风行十数里,天色渐暗,熊沐身上黑袍同暮色混合在一起,粘稠得化不开。他一路行来,到这里是彻底什么动静都分辨不出了。颓然蹲在地上,手里刀倒插在地上。 没片刻,他起身拔刀,心想回寺庙去等。薛元书不管追没追到人,总要回白马寺的。 等熊沐回了白马寺,方才有点心急如焚起来。奸夫没抓到倒不是什么大事,留得太后在,不怕他不来。 可现而今连太后都不见了。 薛元书回来已是夜半,见熊沐一脸惨不忍睹地捂着脸,颓然坐在桌边。 进门来他先“啪”一声将玉拍在桌上。 熊沐看一眼,问,“什么东西?” “皇帝看了就知道。”薛元书脸上带着道血痕,解开了系扣,修长的脖上有一道明显的箍痕,身上几处袍子被利器割开,见得到血。都不是要害,又跑了那么远,早已风干凝结。 熊沐将玉拿起来对着灯仔细端详,上有龙纹,他皱了皱眉,疑惑道,“光凭这么个玩意儿,咱们能交差?” 薛元书眉毛一动,“还想要什么?” “要么见人,要么见人样。”熊沐板着脸重复临出宫东子的吩咐。 “得看是什么人,这人咱们俩带两把刀就收拾了,还用得着皇帝天天朝兵马大元帅施压么?”薛元书睨起眼,将玉佩在袍上擦了擦,啧啧数声,“好玉啊。金银有价玉无价,咱们拿了跑求算了。” 熊沐无心说笑,催促薛元书赶紧收拾头脸回宫。 他们本找了白马寺的一间空屋躲着,要走也得和搞接待的打声招呼,二人遂去住持房中。 无恙已睡下,薛元书便摸出来一锭元宝,放在无恙屋内桌上,双手合十,抱着他的刀,做了个揖。 他二人前脚走,无恙后脚起来,把银钱收起来,又自去睡。 承元殿内,苻秋下了朝,薛元书与熊沐二人已在承元殿候着。 见他进来,二人刚要跪,苻秋虚扶一把,口中道,“平身。” 刚在龙案后坐下,茶水没来得及喝一口,朝上与文臣刚就太后此前着意要修的间行宫此时宜不宜修一番唇枪舌战,苻秋目带疲乏。 东子捧茶过来,苻秋手里捉着块青碧色的玉佩。 东子敛去目内神色,走过去,就手将茶喂到苻秋嘴边。 天还很冷,茶微温稍热,喝着刚好。 苻秋脸色稍缓了缓,递给东子细看。 “这东西记得么?”苻秋问。 东子摇头,只说上面龙形似见过,却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的。 苻秋揉了揉额心,从自己腰上解下来一块,“啪”一声拍在桌上。 熊沐头皮紧绷地抬眼来看,听见的更是让人心惊肉跳。 “皇家子弟都有一块,一出生便开刻,看到这儿没,勾弯内,有名。”苻秋指给东子看他自己的,内里刻着个秋字。 “但这事,除了苻家的人,没几个知道的。”苻秋按着额头,看向薛元书,“此物你怎么得来的?” 那眼内骤起的杀意,让东子都为之一悚。 薛元书将扣好的领子扯开些,露出脖上的伤来,索性解下上身衣袍,捞在腰间。旧伤是前次救东子留下的,差点要命,现在看着依然触目惊心。 薛元书摸了摸新鲜的血痕,睨眼问道,“皇上觉得是怎么得来的?” 苻秋注视他片刻,才撇开眼。 薛元书扯起衣领,碰到伤处眼睛也不动一下,似是不知道痛的。 “属下与之交手,终至落败。既有能分辨那人身份的东西,属下便没去追,追上去也是平白搭一条性命。这东西确实没几个知道,但属下在先帝处曾见过。” 东子手里的茶盅碰在桌上,略发出了点响。 薛元书看他一眼,问,“东子应当也见过这东西罢?” 东子想了想,道,“那时太小,觉得眼熟,但见没见过,确实忘了。” 苻秋想了又想,仍觉无比暴躁,手按在桌边,像要掀桌似的。 “不管那人是谁!你们怎能让他带走母后?!” 薛元书不耐地拧眉,“他疼你母后还来不及,定不会伤她!” 熊沐吓得色变,一个劲拉扯薛元书的衣袖。 而薛元书甩开熊沐的袖子,“皇上想过未,先帝都从未疑过暗卫,当时皇上被迫离京,若不是咱们几兄弟一路以性命相拼。今日这把龙椅,这龙案,坐着的指不定是这玉佩的主人。”薛元书嘴边似笑似怒,“事有力所能及与不能及之分,若拼得属下一命,能将乱臣贼子诛尽,属下肝脑涂地。” 苻秋脸色不大好看。 “然臣,力有不逮。”薛元书撩袍襟,跪下。 “皇上若要治罪,便治属下的罪,杀人灭口一事,却无须对熊小兄弟行的,他那个鼠儿胆子,就借他一百个脑袋,他也不敢说什么出去。” 苻秋那点子浅薄心机一时全然暴露,登时有点尴尬。东子只道他不让自己去,单是为他的安危着想,不曾想到这一层。 “他们两个不会说。”东子遂跪下。 苻秋瘫在椅子上,一时也说不得什么,等缓过一口气,喝过两口茶,才沙着嗓子道,“朕思虑欠周。” 薛元书满意地立起身。 “皇上年纪轻,思虑欠周是应当。只要今后不疑臣等便是。当个暗卫不容易,阖家老小全捏在朝廷手里。” 末了,熊沐同薛元书一并退出去。 熊沐心头在想紫云,又想方才薛元书说的那话,朝薛元书问,“薛大哥不是被卖到麒麟冢的么?” 薛元书瞥他一眼,“哥进去的时候,你还在吃奶罢。” “……” “别担心你那丫头,小皇帝比不得老皇帝心狠手辣。再说不还有东子看着。”薛元书这话说得极为大逆不道。 若不是看他先斩后奏瞒上不报的事都做出来了,且当着皇帝面一通慷慨陈词,熊沐大抵要和他辩上两句。现却只应了两声“是”。 薛元书与熊沐前后脚出宫,薛元书转进一条深巷,那巷子唤作万年香。自巷口看去,弯弯绕绕不知通往何处,进了巷子便闻得醉人酒香。 半刻后,他手里托着坛没开封的陈年佳酿,跃上墙头,朝城外翩然而去。 承元殿内,宫女拂开熏笼,登时一室清冽香气。 苻秋把朱笔一拍,垂头丧气趴在桌上,嚎道,“朕不当皇帝了!” 满殿的宫女太监登时吓得噤若寒蝉,跪了一地。 东子放下墨,捉起被苻秋画得干涩分叉的笔,于墨中饱蘸后,递给他。 苻秋瞪他。 “皇上今天的折子还没批完。” “……”苻秋认命地继续。 批完折子已近掌灯时分,苻秋的大好人生都耗在了承元殿的奏折上,说不得心头滞闷。加上薛元书那事,漏了锥子,这一日里也没寻着空朝东子说点什么。晚间照例先去看皇后,皇后的肚子还是没多大。 昭纯宫里的茶煮过三道,东子给苻秋换过杯子。 “才贡上来的酒,吃两钟好睡觉。” 苻秋犯了错,心头郁结,酒入愁肠,嗳了两口气,一时间神晕目眩,趴在桌上喃喃自语。 东子洗过澡进来,苻秋竟吃得醉了。东子疑惑地挑眉,捉起杯,把剩下的半壶喝完。哼哼着抱苻秋去沐浴,换过里衣,抱上床来。 屋内呢喃醉话。 过得两个时辰,东子出来打水,见云含在檐廊下出神地望着屋檐,他也望去,只见一大轮圆月,孤高冷清悬在天上。 “东子哥。”云含看东子蹲着起锅烧水,在他身后拢袖站着,显得拘谨不安。 东子询问地看来。 “皇后叫你明日寻个空,去凤栖宫坐坐。” 东子这时没披外袍,一身中衣揉得凌乱起皱。他手长脚长地蹲着,两手搭在膝上。 “皇后还说旁的了么?” “没,皇后叫个宫女过来传的话,她没来。” 东子嗯了声,手在锅上探了探,水还没沸。 云含还站着,东子抬眼来看,“还有什么事?” “皇后还送了一尊玉佛过来,要是方便的话,能帮我……” “下回出宫,来你这拿。”炉子底下的火苗在东子眼内跳动,他添完最后几根柴,不知在想什么。 “东子哥常年在宫里头,右相大人也从不来看的么?”云含忐忑道,见东子没什么表情,遂安心下来。 “他有很多儿子。”东子说。 “嗯,是不一样。”云含自言自语道。 水一开,东子便把帕子搭在上面,进屋伺候苻秋收拾去了。 苻秋这时酒醒了,眼睛里仿佛揉着一池春波,由得东子收拾,最后擦过手,盆就放在一边,也不拿出去了。 “刚醒来,没见人,朕差点大叫一声。”苻秋搂着他脖子。 东子嘴角微翘,说,“还早,睡会。” 苻秋在他心口蹭了蹭脸,声音听去有些内疚。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0节 “朕不是疑他们……” “经这一番事,朕是谁也不信的……”苻秋胳膊紧了紧,东子手掌隔着丝衣在他背上游移,“朕独独信你一人。” 东子未曾说话,苻秋分开来认真看他,急得有点像要哭。 “你信么?” 东子高挺的鼻梁抵着他鼻尖,请他的眉毛耳朵,苻秋一时浑身发软,似要陷落进温暖的水波。 手被东子按在床边,亲吻声令他耳根通红,随后听见东子沉沉的声音—— “哥陪你。” “……”苻秋心头大石落地,二人抱在一处,自有说不得的风流恣意。 等得苻秋上朝时,又是一脸倦色,干脆把龙座前的帘幕放下,听着外间大臣吵架,他悄悄打个盹儿。 回过神时,底下已吵了起来,一阵喧闹之声。 “臣请派袁歆沛出征,他本即臣麾下一员猛将,怎就不能令他出征?” 苻秋一愕,卫琨多日不作怪,这一声猛喝,把苻秋喝醒了。 底下褚家的老头自请出征,可已七十高龄,怕上马都得要人扶。 右相则未言派谁去,只复又强调:“南患不除,必有近忧。皇上须速决断才行,待苻容称帝,岂非滑天下之大稽。皇上,三思啊!” 这一句话都没说的苻秋,登时心头炸毛道:朕踏马这厢一思都还没有呢! 第49章 更鼓 记得告诉我你们看明白攻受了未! 好了,崽儿要去想静静… 凤栖宫外,听得水声。东子已在门上等了个把时辰,一掸袍袖,朝内去见皇后。 方殊宛时正梳妆,两个梳头娘子伺候,一个宫婢在描眉。 “袁总管来得这般早。”她自镜中分出眼神去瞥。 东子没答话。 方殊宛笑笑,描完眉,旁的先不画,就叫屋里人出去。 “本宫叫你来,有几句话说。”方殊宛喝口茶,悠悠然道。她穿得臃肿,不显身子。脸圆了些。 东子耳朵动了动,嗯一声。 “皇上说过,你不爱说话。”方殊宛一笑。 东子深邃的目扫来,眼底发亮,“皇上提过?” 方殊宛抿嘴笑,手搭在腹上,她穿得素净,指甲也不涂,倒别有一番婉丽。 “提过多次了。皇上年纪小,最是容易情动的时候,谁对他稍好一分,他就想还报十分,还是吃的年纪小的亏。”方殊宛这话一说,东子闷着脑壳不答话。 “昭纯宫毕竟是男宠住的地方,要是住个正经主子没什么。现主子不住在主殿里,便不成体统。传出去,任谁听了都要笑的。”方殊宛含笑道,亲手捧茶给东子。 “要是你打定主意,大可不在后宫当差,与云含一般,入后宫,本宫不是没眼色的人,如今又怀着身子,将来诞下龙裔,自也不去管你们。”方殊宛两道眉画得浓,眼妆唇红俱没上,脸带三分威势。 “公公好生想想,是伺候人,还是等人伺候,是去猜主子心思,还是叫旁人猜你的心思。明眼人都会选的不是?”方殊宛喝一口茶,见东子一直不说话,只道他在想这事,也不催促,叫他先退下去,想得清楚明白再来回话。 东子却将茶盅一放,忽矮身跪地。 “哎哟,这是要干什么?”方殊宛朝后一让。 “奴才就是奴才,不作旁的妄想。”东子声线硬朗,单膝跪地,离着身,直逼方殊宛的视线,他抬头道,“皇后娘娘美意,奴才心领,但万不敢从命。” 方殊宛哭笑不得,忙去扶,“这又不着急现就叫你回话,你回去想一想,再回也不迟。” “不用想。”东子半点情面不给。 方殊宛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叫他先退下。末了又说,“要是想通了,随时来禀一声就是。” 从朝上下来,承元殿里,苻秋连口热茶都没喝上,登时毛了。 “袁歆沛!给朕滚进来!” 门外,小太监尴尬道,“干爹……” 东子才回来,先给苻秋端茶进去了。苻秋以为他不在外头,这一见,登时讪讪。 “去哪儿了?上朝就不在。” “不该哥当值。”东子屈起一条腿,坐下,把皇帝的茶拿过来自己喝了。 苻秋将就他喝过的,也喝了口。 “就是这样,吵了一早上,朕派谁去?”苻秋蹙眉道,“四叔最合适,可他偏不去,要叫你去。内宫之臣,派去带兵打仗。”苻秋哭笑不得,抓起茶杯想喝,又已经空了。 “褚家的老了,不行。底下太嫩,也不行。你叫兵部拟名册来,兴许看过有主意。”茶叶在杯中沉浮。 苻秋想了想,问,“姜松这人,你认识么?” 东子盯着茶杯没说话。 “头前在四叔那儿,常见你们俩在一块儿说话,你们是旧相识?” 见东子有点走神,苻秋便知猜得差不离,便道,“这人如何?用得用不得?” 窗外扑棱棱一声响,东子按膝起身,出去看。 拿回来只信鹞,扯出信纸来,苻秋登时色变。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八王爷苻容。 “八叔……”苻秋展信,看过后气得笑起来,“这是给朕报平安吶!” 那苻容带着太后一路狂奔,与薛元书撞上,未损他分毫,一时志得意满,遂给苻秋发信,说一切安好,勿以为念。 东子展开被苻秋揉皱的信纸,眼神沉沉。 “怎么办?”东子问。 苻秋沉吟片刻,尚未拿出主意,东子已起身。 “哥出宫一趟。” 苻秋怕他要去干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东子的主意他拿不准,忙叫住,问,“出去干嘛?八叔已跑出数百里了,难不成你还能有神行千里的脚力?” 东子掸袍子,“你别管。” “……”苻秋登时炸毛道,“朕不管,谁管你?!” 东子笑了,过来按着苻秋便吻,亲得他说不出话来,只得不住喘气,脸孔薄红,低眉顺眼地说,“去罢去罢,左右朕管不住你,你要出大内,谁又拦得住。千百个侍卫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还不是来去自如……” 正喋喋不休,东子单膝跪地,苻秋愣了愣。唇贴处,只觉他呼吸沉稳,又见东子双目湿润,眼波闪烁,苻秋情动,正来腰上摸索。 东子指腹擦着他的脸,嘴唇欲诉未开。 “……你……”苻秋朝后退,一手撑地。 东子用力擦干净他的脸,沉声道,“皇上脸上沾着墨,不雅。” “……” 东子出了承元殿,身后咚一声,是茶盅砸在门框上,四分五裂一声碎。 他耳朵动了动,外面日头照着他脸色如同晚秋的一抹槭叶。 “过半刻再进去收拾,省得皇上骂你。”东子朝外头太监吩咐,便把腰带紧勒,下台阶去。 及至下午,姜松府上,未及春日,府里却是春光潋滟。 京中西角门,后面一条通巷,满街倚楼卖笑,又作“花街”。姜松府上门房早已站着,院门大开。外头日头熏着,姜松骑马,以一架牛车,载着四名花街带出来的美人儿。 个个拿扇子遮面,正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别一番风情。 到门口,小厮便下来迎,他府里养的婢女极多,个个都是正当龄的少女。 “来,都来坐,把惠泉酒拿来开,陪爷吃一钟。” 姜松正要摘下方同花娘们戏耍时蒙的布带,忽被按住了手。他便顺着那手往上摸,连连咋舌,“姑娘年轻时候,必定吃了不少苦,这骨架子……也生得略大些……不妨不妨,到爷这儿来,就不叫你吃那非人的苦。” 东子面无表情站着,一花娘忍不住笑出声。 “哎,别笑,爷说认真的。再没有比爷认真的人了,来,亲个嘴儿。”姜松噘嘴,又松,大叫道,“酒来!爷要喂姑娘吃一钟热酒,仔细发不出。” 惠泉酒来,倒上,东子剑鞘抵着下人的脖子。 姜松只道抱着个美娇娘,要来亲。东子自怀中摸出刚在肉市买的块猪皮。 “姑娘这嘴,生得挺大。”姜松边亲边咕哝,手来东子腰上抱,“腰线生得妙,就是……块头大了点。再亲亲,爷仔细尝尝。” 东子板着脸,把猪皮往他脸上一贴。 姜松这才反应过来,扯下布条,登时无言以对。 “宫里当差这么得空,来不叫人传,尽捉弄我!”姜松抹了把脸,一手俱是猪油,连擦的地方都找不着。 那群花娘个挤着个笑,姜松指着,大骂道,“还笑!都不知道给爷说一声!就知道看爷笑话!” 一个花娘笑上来扯帕子给姜松擦脸擦手,伺候得他脸色松活,才道,“见爷玩得高兴,不敢打扰。这位爷来得急,没走正门的,听说侍郎大人这儿的梅花好,叫个下人带奴家们先去转转。你们好说话儿。” “什么事,说罢。”姜松坐下,拿酒来喝,又有些气恼,朝东子扬一扬酒杯,“好好的酒兴,被你全搅合了。银子得赔我。” 东子睨着眼,“没有。” 姜松哭道,“堂堂大内总管,没银子,唬我呢!” 东子没说话,抱过酒坛,一口就消得半坛。 姜松肉都疼了,不敢再废话,问,“到底什么事?” “朝廷须得派个人,去收拾八王爷。”东子喝了半坛酒,半点不醉,目光深邃。 姜松背上肉一跳,忙摆手,“给卫帅效力这么多年,朝廷半点赏都没有,好不容易从关外回来,看,我这本也是细皮嫩肉的,现给北风割得,皮糙肉厚,面如黑炭。想续个弦,都难如登天。好歹让弟弟享几年清福。” 东子手在桌上一按。 姜松脸色剧变,“哎,别,这石桌耗了我好些银子!看到上头的花没,流云如意,凳子上的花鸟,那都是匠人手艺。别动别动。” 见东子沈着脸不说话,姜松叹了口气,“知道跑不脱。唉,这直接和我说没用。卫帅说了,叫我别出头。”他眼珠飞快在东子脸上一溜,“他想叫你去为皇帝卖命,上回你带跑四万人的事,他还记着。” 东子想了想,说,“你请旨,皇上会准。” “废话,有人主动请缨,对手是八王爷,那家伙,有多油滑。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叫谁去不是受死。我不去。”姜松把酒杯一放,想进去换身衣服,被东子扯住。 “你脖子上有什么?”东子问。 姜松痞着脸,扯开领子,麒麟角,脖子,硕壮身躯,四足登云踏雾。他笑笑,“你说这个?” 东子眯着眼。 “你说,为先帝卖命,讨得什么好处?人得活得实在点儿,你还有一家老小在,右相那么大年纪,流放路上,没折腾掉命,那是运气。老弟的运气就不行了。”天空一碧如洗,半丝云都没有,姜松的目光,似乎透过天顶,到达遥远的地方。他的手捏紧,又松开,低下眼,看着东子,道,“你说是么,东子哥。” 是夜,皇宫内院,东子坐在自己独院里,影子投在地上。他盯着看了半天,起来洗衣服。 捣衣声歇,外头隐约传来脚步声,他抓着袍袖,一通揉。 一小太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猛咽口水,道,“干爹,赏口水喝!” 东子道,“井水。” 那小太监自去打水,回来他干爹还在洗衣服。小太监哭丧着个脸,“干爹回来怎不去殿上,皇上着小的来找。” “不去。” “皇帝诏令,还能不去的?!”小太监圆眼鼓出。 “洗完衣服去。叫他去昭纯宫等。”小太监哭笑不得,这话原封不动传回去,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走到门上,又回来问,“干爹没事吧?” 东子看他一眼,“没事,想静静。” “……那您赶紧静,皇上白天就不大高兴。”见东子又开始洗衣服,小太监讪讪道,“知道干爹比小的当差久得多,不需要提醒着,不过还是当心些。” 东子嗯了声。 云含这边赔小心伺候着,人传东子来了,云含才松一口气,退出去时满面担忧。 这时辰上苻秋还在批折子,奏章自承元殿搬过来,摆在几上。 东子拾起地上两本,扫了眼。 “朕倒不知道,兵部同四叔什么时候勾结一气的,一个二个,四叔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苻秋阴着张脸。 东子随手把折子甩过去,正堆在小山似的奏折顶上。 “吃晚饭了么?” “……”苻秋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这人一来问了句无关紧要的,他登时笑不出也勉强笑了笑。 “你吃了么?”苻秋问。 “还未。” 于是昭纯宫里传晚膳,吃过苻秋心绪稍宁,泡过澡来床上抱着。 苻秋这时懒洋洋的,竟全忘了方才还糟心的事,东子的手在扯他衣带,便只眯着眼哼哼两声,沙着嗓子,“你轻点。” 这话点燃了东子那炮仗,他翻身来压,吻苻秋的脖子。 苻秋蹙眉,叫了声,“灯!” 屋里三根烛太亮,东子起身吹熄,再来抱着时,苻秋抬起头亲他,问,“白天干什么去了?” 东子正专心亲吻他的鼻梁,没理这话。 “朕问话……哎……你……叫你先答话。”苻秋喘两口,眼孔中俱是春意,饶是黑暗中也能看清他眼中波光。 “专心点。”东子沉声,缠着苻秋来吻,苻秋手指在他背上扣紧,触到疤,松了松手,紧绷的身体放软下来。 “唔……”他喘息一时急促,一时缓慢,一时又如猫叫般。 正要紧时,东子将身一抬,问,“皇上问哥什么话来着?” 苻秋紧着叫了声,脱水的鱼一般将东子缠紧,喘得不行。缓过劲来才道,“轻……轻些……” 外头有人低声说话,苻秋压抑着声,二人十指交扣,他如同一张被拉弯起来的弓,只等那一刹松手,箭如流星。 更鼓鸣三道,昭纯宫宫人俱已睡下。 忽门外太监惊急来报,在外高声报话道—— “兵马大元帅深夜求见——” 苻秋胡乱抓起个枕头朝门上一丢,“滚!” 太监哭腔道,“皇上!卫大元帅提着剑进来的!侍卫俱不敢拦他,已进朱雀门了!” 苻秋这才听清,迷糊坐在床上,东子已下地穿衣,于黑暗中,一面穿衣,一面沉沉朝苻秋道,“皇上披衣坐着,不必起来。” 苻秋惊得满背是汗,恍惚竟似那一日宫门被破开,满后宫乱糟糟的喊杀声。 第50章 宝剑 那卫琨,倒提一把未出鞘的宝剑,带着两个亲兵,一路行来,侍卫不敢拦他。 直至进了内宫,才有禁军统领李严威冲上去,禁军纷纷亮剑。李严威自不敢同卫琨单打独斗,仗着人多,于昭纯宫外拉开一排人墙。 李严威绷着紧梆梆的头皮,大喊道:“皇宫内院,岂可带兵械入!元帅!快放下兵器……”这后一句弱气已极,李严威少不得赔笑,“元帅有什么话与皇上说,和和气气说便是,拿着把剑多吓人呢?皇上看了也不高兴不是?” 里头苻秋刚忙忙扯上腰带,外头传来虎咆般的吼声—— “臣有谏言,求圣上听臣一言!” 昭纯宫自主殿至偏殿,乃至大门洞开。 东子拢袖子站在殿前门下,等着卫琨将侍卫逼得步步后退。李严威终不敢拦卫琨于殿外,退了上来,扭头看东子站着,松了口气。又被东子犀利的目光一盯,有如芒刺在背,遂咬牙,再不敢退,大喝一声—— “元帅再不站住!恕小的要冒犯了!” 卫琨应声站住,意味深长地望了眼东子,宝剑在他手里耍了一圈。 “袁总管当差呢?” 东子未说话,袖手步下台阶,走到卫琨眼前,才垂目道,“请元帅解兵器。” 卫琨哈哈大笑,随手解下腰间佩刀,手里宝剑又转一圈,道:“刀可以解,是兵器,这剑嘛。”他磕了磕嘴,叹口气道:“本帅今日夜不能寐,正不知何故,府中清客来献此宝剑,便在一个时辰前。本帅心里如通过一道神光,实在等不到天亮,才进宫面圣。” 他将宝剑抛出。 被东子稳稳接住。 卫琨抿着笑,背手在身后,大步朝前来,拍了拍东子的肩,眉峰耸动:“袁公公,一道面圣罢。” 两个亲兵识相未跟上来,李严威满头冷汗,将剑归鞘。 “要不要多派几个人守着?”底下人问。 李严威扯着领子令身上热气散出,后怕得声线不稳,“围着围着,都机灵着点。” 殿内。 卫琨撩袍襟单膝跪地,苻秋忙来扶,口称:“四叔,何故行此大礼?” 卫琨笑道:“不行此大礼,怕袁公公要以为四叔行刺来了。” “这说哪儿的话,行刺能这么大阵仗?”苻秋随口道,命人看茶。 卫琨于旁坐了,磕巴嘴摸着才蓄起来的半长胡须,道,“深夜入宫,实是有人献上宝剑,皇叔我断无独享的道理,急着给皇上送来。”卫琨以目示意。 东子捧上那把卫琨口中的“宝剑”。剑鞘遍是金银宝石,剑刃锋利,却瞧不出究竟有何宝贵,再一看卫琨坐在那处,老神在在。 苻秋略一转眼,心里大概明白了,这个卫琨,是大半夜来给他送教训的。才不怕了,此前当真以为卫琨是来闯宫的。苻秋将剑归鞘,仍命东子拿着。 “确实好剑。”苻秋笑道。 “好在何处?”卫琨问。 苻秋登时傻了眼,满脑门问号,这不是等着你来给我说教么?!倒问起我好在哪儿了……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什么事? 苻秋捋袖子道,“妙。” “皇上也看出妙来了?未知妙在何处?”卫琨又问。 苻秋硬着头皮答:“做工精细,嵌以红蓝宝石,剑鞘华美非常,剑刃雪亮带股森寒之气,想必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卫琨笑道:“那留给皇上,挂在壁上,镇宅辟邪之用如何?” 苻秋心不在焉:“自然好。” 茶盅掷在地上四分五裂一声碎响,东子拦在苻秋身前。 卫琨拍案而起。 屋外静候的禁军纷纷拔刀,生怕有个闪失。 就在李严威心头那杆秤偏向冲进去的时候,里头卫琨一串声音浑厚的笑。李严威登时摸不准头脑,上前两步,于门中窥得,兵马大元帅跪着,皇帝坐着,自然无恙。 “散了散了,着什么急,谁说里头有事的。都退远点,刀剑收好,别砍着同僚。”李严威一通训斥。 “宝剑锋从磨砺出,这剑,皇上不用,何以竟知是宝剑?非亲眼所见,乃不实。”卫琨将剑抽出,两根手指一折,剑身发出痛苦一声铮铮,断作两截。卫琨随手一丢,复指向东子,“而若有宝剑在,不用,如适才皇叔所说,将其挂在墙上辟邪,就是屈才,宝剑又如何,驽马又如何?都一样是无用。” 苻秋不安地挪了挪身,张嘴,还未说话。 卫琨义正词严,双拳抱在身前,低下头,怒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逆贼苻容,劫掠太后为质,另立王朝,忤逆祖宗在先,谋逆乱上在后!此子不除,大楚先辈的脸往哪儿搁?”卫琨侧脸拍自己脸皮,拍的苻秋只觉尴尬。 “四叔起来罢。” 卫琨摇头,仍跪着。 “四叔所求朕知道了,早朝时再议何如?”苻秋拉下脸来,已好言劝哄。 “皇叔知道,如今皇叔年迈,为大楚守了这么些年,落下一身伤病,天热发咳。天寒浑身无一处能得安稳。皇上再不听皇叔的了。”卫琨摇头抹泪,说得那叫个心酸。 苻秋只得赌咒发誓,上朝必定指出个平南乱的将军来。卫琨频频去看东子,叹道:“只怕皇上是舍不得,也信不过。” 舍不得袁歆沛出征,信不过袁歆沛能拿下八王爷。 苻秋自知道卫琨话中带话,仍未定下,只一番好言安抚,叫他府上亲兵把人带走。 东子进殿,苻秋蹲在地上,一手一把断剑,正出神。 “皇上在作甚?”东子问。 苻秋摇头,又点头,叹气声说不出的惆怅,“当真宝剑。”他随手一抛,剑落在地上当啷两声响。 苻秋这下睡不着了,昭纯宫内殿灯火通明,东子吩咐人拿吃的来,便进来伺候。 苻秋抬头,两眼通红,“朕难不成只能派你去?” 东子岿然不动,不曾说话。 苻秋绝望捂脸,将身赖在东子腰上,把人紧紧抱住,“不能派个别的谁去吗?朕下一道圣旨,命令四叔去出征。” “嗯,回秋蕴楼,开酒楼,数银票。” 苻秋哭笑不得,心想下了这道旨,那自然是逼着卫琨去投奔八叔,届时他们两个联起手来,确实只能去当个酒楼老板了。 门外脚步声纷乱,苻秋被伺候着吃过一碗芝麻元宵,神色稍霁,浑身发热,竟出了点汗。 二人和衣歪在床上搂着抱一会,等上朝的时辰。黑暗中传来苻秋的声音—— “若命你带兵,能打得赢八叔么?” 东子懒懒将苻秋的头发解散,勾在手指上,二人手指又勾缠在一处,说不出的亲昵。 “不一定。” “还有胜算?”苻秋问。 东子嗯了声,将苻秋的腰抱着,朝自己腰上一按,苻秋气恼地将他推开些,“同你讲正事!” “五五开。”东子手于苻秋脊上盘桓,复又贴着他的背游移而下,于曼妙处忽然顿住。 苻秋脸孔滚烫,捉着东子手腕,低声道,“先回就是你……怎么也轮到我一回……”话未说完,苻秋被按着捉过下巴来吻,东子亲了两口,抬身,说话声发哑,“哥去打仗。” 苻秋拼命挣扎,按着东子肩的手停了下来,改而攀着他的脖子。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东子将床头小柜中一个抽屉勾开,摸出个镂金匣子,弹开盖子。 苻秋正满面臊红别着脸,左脸朝上,鼻梁贴着枕头。 脸上忽一凉,鼻端又嗅到那股暧昧甜香,想东子把膏脂盒子放在他脸上,登时勃然大怒,又不得转脸过去,否则平白浪费了那盒不易得来的东西。 “你要……你就快些……待会儿要点卯上朝……”苻秋话未说完,紧着叫了声,只声有些变调,自捂住口,才觉脸上盒子被拿开。 本来经前次才不过个把时辰,轻易便能得了,东子仍怕伤着他,一面忍耐一面贴着苻秋的脸,喘气说话,“不会误了上朝。” 苻秋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只发狠一般地与东子亲吻,犹如在波浪中沉浮,却又耽溺得懒怠起身。 东子亲他的耳朵,摸着苻秋的喉结,将他压着,低声耳语:“这膏脂原在南边得的,哥这趟,顺道买个十七八盒回来,皇上以为如何?” 那东西本用个七八次都不见得少的,一盒用上个一两年不成问题。苻秋闻言,抱着东子脑袋往自己怀里溺,抓着他头发就想暴揍一顿。偏浑身使不上力。东子又全是汗,抱也抱不住。 “朕……不准。”他拼命半天,挤出一句。 而东子浑似没有听见,只知逮着嘴就亲,摸着软的便揉。 待苻秋上朝去时,两眼黑得乌眼鸡似的,朝廷上下一片乌云沉沉,朝臣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几员老臣未来得及禀奏。 苻秋便叫宣旨。 堂下一人胆大包天,自兵部尚书身后步出,撩袍襟直身跪立,手持玉笏,请命出征。 连卫琨都是一愣。 姜松自请的话尚未说完,卫琨即打断道,“一届文臣,何能带兵打仗。” “强帅手下无弱将,末将效命大元帅麾下十数载,曾单枪匹马剿灭北狄数百敌寇,领兵杀敌更逾万数。”姜松朗朗而言,又道:“况乎末将无妻儿拖累,不受高堂牵挂,孤身一人,与袍泽为伴。若能为国捐躯,亦成全末将英明。” “荒唐胡言!”卫琨袍袖一挥,若非与姜松不站在一处,怕是要举拳就揍。 苻秋眯着眼,堂下俱是寂寂,他有点回不过神,这唱的是哪一出? 此时袁光平步出,奏道:“侍郎姜松久经沙场,入仕效力兵部,区区侍郎,未免屈才。其有大将之才,屡破北狄坚防,未若以姜松为先锋,先遣派出,与苻容和谈。” 卫琨冷笑一声:“苻容另立朝廷,有何可谈?右相屡屡不肯绝八王后路,当初随十王入京,如此怯懦反复,何堪文臣之首?” 朝中清洗之际,袁光平的门生甚多,一时年轻朝臣满面忿忿,要与卫琨吵将起来。 方靖荣也奏道,“和谈似不妥,单派姜松去也似不够,皇上万不能轻敌,八王……苻容之厉害,不可小觑。” 一时众说纷纭,外面侍卫听到喧哗,个个提高警惕。 姜松直着身,猛一个头磕下去,竟磕得头破血流,文臣书生,何曾见过此等场面。 姜松满面是血,求道:“末将与苻容尚有家仇未曾清算,求皇上准末将出征。” 连卫琨也不知道姜松与苻容什么家仇,一时只以为他立功心切,迷了心窍,气得心口一阵痛。 姜松却似一口沉钟,跪着便不动不起了。 苻秋只得先命退朝,下朝后急召袁光平、方靖荣二人于承元殿议事,不到正午,圣旨下,姜松领旨先率兵两万,与苻容和谈。 一命苻容归降,二将其贬为庶人不得再入朝,亦举家不再享皇家天恩,三将南楚归入大楚,以告大楚开朝先祖。 “这三件,苻容那子,必然一件不允。”方靖荣一出承元殿,便朝袁光平摇头道。 三个条件都是袁光平拟的,苻秋二话不说便叫他直接拟成圣旨,让姜松给苻容带去。右相微微眯起了眼,他右手有些不听使唤,随时发点小抖。 “就是不能让他允。”袁光平道。 “右相的意思是?”方靖荣恍然大悟,旋即又摇头叹道:“此战迫在眉睫,皇上何必还摆这一道,逼苻容挥师北上?无论苻容先动手,或咱们先宣战,于情于理,都是皇上占理啊。” 袁光平眯着眼,白日晃得他眼发花。 “老喽,待平定下来,想归乐田园山水。”袁光平答非所问。 方靖荣急忙扯住他,拱手作揖,“右相指点一二,莫忙着走……这是……” “何谓叔侄?”袁光平只四个字,把袖子扯回来,钻进轿中。 苻秋仍存着最后一丝妄念,想说动苻容做个庶人,造反之事便一概不论。 方靖荣想通这点,不住摇头叹气,“皇上还是太年轻……” 一太监从后忙跑了来,大声叫道:“方大人且留步!” 那太监弯腰喘气,拂尘在臂中,咳嗽两声方道,“皇后娘娘叫大人过去说个话,花不得多少功夫。” 方靖荣自重入朝为官,谨小慎微,随太监入了内宫,慌忙问:“娘娘见我,可曾朝皇上禀过了?” 太监抿笑:“方大人不须多虑,娘娘如今怀着龙裔,皇上事事宠爱。再说娘娘如今总理后宫,想念亲人,诏令觐见也是有的。” 方靖荣稍安心了些,只不知方殊宛此举,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且为了方靖荣入内相见,管事领着一干凤栖宫宫人上御花园与天瑞台洒扫,只留得些心腹在院中。 第51章 自醉 “爹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本宫,就不想看女儿,也不想看外孙么?”方殊宛摸着肚子,带嗔道。 方靖荣连摇头,叹了口气,“后宫是非地,爹是外臣,朝后宫跑像什么话。” 方殊宛虚掩口喝茶,说:“怕是在牢中关太久,爹的胆子都被磨成针了。” 方靖荣讪笑着不搭话。他与老太傅背道而驰,跟随篡位后的十王,本图一门荣耀,不想老十没这个皇帝命,说倒台就倒台,白搭上方家前程。幸而女儿争气,皇帝也认了当初定的亲事,经这一起一落,朝不保夕的日子早让方靖荣没了在十王手底下任太傅时说一不二的威严。 “叫爹来,是有件事,想让爹去办。”方殊宛放下茶,两手搭在裙上。 “何事?”方靖荣问。 “前朝在议论派谁领兵去南边,是也不是?” 方靖荣点头,叹气,“已定了认姜松做先锋,先去和谈。不过——”方靖荣拧眉,旋即道:“后宫不得干政,无论如何,你是皇后,安享尊荣便是。如今又有孕,胡乱生出事端反倒不好。” “爹爹怎知本宫是生事?”方殊宛笑道,“不过略问一句,爹就这么大反应。” 方靖荣不由唏嘘:“爹确实吓破胆了。” 方殊宛摸了摸肚子,“要是得了个儿子,那便是太子,方家自此稳固。不过……皇上心不在我这儿,这一胎若是得女,下一胎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子嗣一事,只得看天了。”方靖荣尴尬道,摸不准他这女儿到底要干啥,他又不是接生婆,说这些他也帮不得什么。且方殊宛如今尊贵,说话与从前大不一样,从前是父慈女孝,如今方靖荣在女儿跟前反倒低一头。一时有些想走,便问:“皇后到底有何事交给臣去办?” 方殊宛抿嘴笑:“举手之劳罢了,爹只要力劝皇上把袁歆沛收入后宫便是。” “……”方靖荣老脸薄红,“这……这……袁家小子是个男……也算不得是个男人,收入后宫你待如何?” “皇上本来有个男宠,他这毛病就是从袁歆沛身上开始的。本宫想着,他二人两情相悦,不如女儿做个顺水推舟的美事。况且,前朝俱传兵马元帅想派此子出征,若死了倒没什么,否则袁家势大,则方家愈发没有立锥之地。” 方靖荣托着茶杯底,沉吟片刻,抬目道:“还不知道皇上什么意思,要是皇上想派他去,爹也拦不住。” 方殊宛想了想,“找靠谱的同僚一并奏请便是,先拦住袁歆沛出征这事。本来于礼不合,内功之臣,岂可带兵打仗?将满朝文武置于何地?至于没入后宫一事,将来再议便是。” 方靖荣免不得先答应,心里却知道,他这个女儿,打得是真管束假成全的主意。  要是袁歆沛成了男宠,就归中宫管了,后宫便如一个小朝廷,凭他如何本事,权限反没现在的总管身份面面俱到。 晚膳传在承元殿。 里头“啪”一声,是皇帝撂了象牙筷子,怒道:“派了姜松去,还执意要去?” 门外小太监四下觑了两眼,挥手道:“都走远些,别离这么近,仔细围着挡了亮。” 他也朝外让了让,听不见里头说话,才晃头盯着承元殿里一抱的大树,装个桩子杵着。 早朝拟了一道旨,乃是要派东子出征,但姜松主动请缨,这事便可不了了之。下朝回来苻秋便慌把黄绢烧了,当没这事。 谁料吃个饭,东子又主动提起。 一时撩起袍子,去扯东子的耳朵,他让了让。 苻秋扑在东子怀里,一时脸臊得通红,“你还敢躲!朕是太纵着你……唔……放手……” 等苻秋挣着自席上坐起,头发乱了,簪儿被东子抽出来掂在手上,重替他别上,才道:“早晚要去,早些何妨?” 苻秋嘴唇润红,呼吸间脖颈白中带红,直是红到耳根,恨恨道:“早晚要去,晚些何妨?” 东子坐直身,给苻秋盛汤。 苻秋别过脸去。 东子亲自拿勺舀来喂他。 苻秋臊道:“朕又不是没手没脚!” 苻秋本自细皮嫩肉,这时分羞臊。汤水入口,唇粘得油光水滑,那一味汤中本采了这时节早开的桃花瓣,桃花风流,未及少年风情。 汤见底,东子将桃花瓣也喂入他口。 苻秋嚼着没对,登时哭笑不得:“呆子,这是为着好看,不是叫人吃的……” 话未说完,东子放了碗,欺身来将他按在席上,轻轻吻他,将嘴角桃花碎屑一并吃了,吻得投入,眼也闭着。 黄昏万丈金光投入,东子眉目鬓发尽显得神圣庄重,苻秋不由得心头一叹,骂自己是着了邪了。做下这等分桃断袖的事便罢,以九五之尊屈居人下更令他思来心底里滚烫,手心里滚烫,眉间颈中俱是滚烫。 次日方靖荣再想叫人联名上书拦阻袁歆沛出征却已无法了。方殊宛闻此举不成了,一时碰得茶倒在裙上。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1节 方靖荣忙道:“娘娘仔细身子。” 方殊宛满面犯难,道:“本宫怎么说爹爹才好呢?方家根基莫非全赖给我们娘儿俩了么?”说起一想祖父原本百般疼爱,也镇得住皇帝,要是老太傅在,势必没有袁家坐大的机会。又见方靖荣比治完丧进京时平添不少白发,只得作罢,成日念佛,希望袁歆沛此去别立下大功才好,偶或生出若是袁歆沛在战场上中了流矢回不来倒也好的念头,便忙念阿弥陀佛。不过这般念头生了出来,便常常在脑中盘桓。 “等我出去,你尽量跟着皇上,近前守卫。他知道此事,御前留你随行。”东子道,将一应新刻的腰牌给熊沐。 熊沐收了去,手指在刻印上摩挲,黑袍掖在腰间,向井栏上坐着,抛掷那牌子,道:“薛大哥也有这个罢?他听我的还是我听他的?” 东子站在檐廊下,面无表情道:“他我带走,你和云含两个,护卫皇上。” “……”熊沐诧道:“云含又是哪个?男宠?” “对,他功夫不比你弱,不轻易动手罢了。”东子理袖子,露出一双精壮手腕,与熊沐过了十招擒拿,钳得熊沐腕子疼,忙求饶:“哥喂,错了错了,撒手,不然手废了。” 东子一脚轻踹去。 熊沐连滚带爬立起身来,摸到头上帽子戴正,“不过白说两句,就来恼我!” 东子道:“试你功夫。” “如何?” “烂得无以复加。” “……” “五更便起,打一套拳,入更时无事,再打一套。你刀使得不错,赤手空拳却不行。御驾前或多有来不及舞枪弄棍的时候,多练练。”说罢,不与熊沐闹玩,自去昭纯宫见云含。 牌子给了云含一块,一样吩咐过。 云含忧虑道:“皇上来我这里还可,若不来,在旁的嫔妃处,鞭长莫及,也护不得。” “给你裁了两身内侍袍子,刻了块新的牌子。”东子抛出一物。 又是块牌子,却不是进出宫禁用的,朱砂调成,清漆亮泽,乃是内侍用的。名字也随便改了。 “没多少人见过你,有凭证就成了。”东子喝了口茶,“袍子还在我院子里,明晚我亲自送来。” 云含遂放心下来,只又想起另一事来,问:“要去多久?” “短则三月,长不好说。担心什么?” 云含似不好开口,东子想了想,说:“你如今自己也可以出宫。”拈着那块出宫用的白漆牌子在云含眼前晃了晃。 一时云含千恩万谢不在话下,东子又叮嘱几句叫他小心行事,别让后妃们拿住短处。 云含抿嘴道:“从前就晓得这些。” 楼里多的是姑娘家,小倌们个个心眼也细,这上头比旁的人更通晓。 “无论什么事,与熊沐打商量。我走之前,带你们俩一桌吃回酒。”东子如是说罢,听见外头太监高声通传—— “皇上驾到。” 院子里又传来苻秋说笑的声音——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两个人关起门来说。” 他推门进来,云含便要出去,苻秋叫他不忙,先一起吃饭。云含亦是暗卫,东子告诉他之后,苻秋就想着怎么也大家一起吃顿,把话说开,也算谢了他入深宫为遮掩。 酒过三巡,云含高兴,坐在旁为二人抚琴。 下人都打发去外头。 苻秋不胜酒力,喝了点就满面通红,蹬去鞋子,二人放了帘幕,于内里床上同东子抱着,赖在他怀里,搂着他脖子,一通哥哥弟弟乱叫,弄得东子只得将他冠帽去掉,绣带揭开,领口松些,叫他凉些下来。 苻秋饧着眼,说醉也醉不到不省人事上头来,不过乐得看东子窘得满面通红,知他顾忌外间尚且有人。 却专门来引他,偏要凑上去亲他,东子扒他两条胳膊,让他滑下去些,苻秋竟一手解开他领扣,摩挲喉结,紧密摩挲,竟想把那块脆骨扣下来似的。 东子心口起伏不定,一时瞅帘子,外头云含坐那地方,也看不见什么。 一面探手握着苻秋的后颈窝,觉他像块烧红了的炭,只叫人坐卧不安。 “皇上。”他沉声,于上方,秉一双深邃的目,认真注视赖在身上不起的苻秋。 苻秋那时不醉也醉了,应道:“哎,我的哥。” 一时间被自己臊得没处钻,琴声正自流水叮咚,仿佛一湾清冷激烈清流中,东子俯身吻来。 第52章 踏春 二人抱着吻了会,苻秋钻在东子胸膛中,再不肯抬头。 东子听琴音,出了会儿神,苻秋抬头,东子便道:“再来?” 苻秋忙摇手,却已不及,东子已吻来,将他两手拘着,呼吸交错,又唇齿相错,苻秋浑身发软,直求饶,又不得大声,云含还在外面。 幸而琴声正到激扬处,才免苻秋尴尬。 东子手顺着苻秋脖颈摸索,探入领中。 琴声瑟瑟。 苻秋忙收了声,怕要漏出,东子含着他的口,将呜咽声吞在喉中。唇分,苻秋喘息不及,东子嘴唇扫过他轻红浅醉的脸,顿在他鼻尖,手底娴熟,便觉苻秋鼻翼一收,冷一抽气。 东子见他眼中噙泪,拿嘴去亲,亲得苻秋未滚下来的泪珠脱眶而出,便一吮。 苻秋呜一声,翻过身去,扯着床边幔子。手被握了住,抓回压住。 琴声铮铮,有排山倒海之势。 苻秋一只手在帘外只一掠,幔子重合上,一片嫣红柳绿。 隔纱帘望过去,犹如堕身梦中。 床上小桌翻倒声,手足挣扎声,压抑喘息声,俱被琴声吞没。 苻秋满眼含泪,发了狠咬东子耳朵,低声威胁—— “你要了朕的命……你也……” 东子抬起头,一脸老实相,身一动,苻秋喉中闷声,眼鼓着,泪挂在眼角要掉不掉。东子温柔吻他,一面低声道:“皇上这么大年纪人了,还老哭。”他嘴角微翘,将被掖在腰间,扶着苻秋,令他得以喘息。 轻拢慢捻抹复挑,琴音错落,泪珠乱溅。 屋外更鼓漏过,莲花更漏于廊下匆促漏过时光,值夜的小太监让过抱琴出来的云含,手里拂尘一扫,换了只手臂。 “云主子出来了。” 云含笑道:“嗯,皇上已就寝了。” 小太监忙在前头开道,送云含回屋。 次日下午,即将出征的先锋姜松府上,好一派锣鼓喧天,贺将军失散多年的儿子被人给找着了,姜松大笔一挥,十万银票封成封子,赏给帮他找到儿子的——袁歆沛。 “儿子,吃鸡!” 十六人一围的圆桌上坐着他七岁大的宝贝儿子,儿子瞪着双黑溜溜的眼,扫了一转,指个花娘面前的羹汤。 那花娘一起手,腕子上珠串镯子叮咚作响,蔻丹映着葱指,端着个翡翠荷叶杯,杯里盛着给姜松儿子的笋丁火腿汤。 那日下午,东子未能说服姜松请战,拐进京城一条小巷,寻常人家,粗茶淡饭,正是用饭时候。 那一户替姜松养儿子已足两年,两年四十两银子结清,东子牵着姜松的崽,于黑黝黝长街行来,灯在巷口,灯光被大风卷得明暗闪烁。 “叔叔,我想吃武大郎烧饼。” 东子蹲身,自那孩子嘴角抹去涎水,将他抱着,给他买了两个烧饼,送去姜松府上。 “算老弟错怪,这一碗,敬你。” 午后,女人们散去午睡,一桌残羹冷炙,唯独酒,刚热过。 姜松饧着眼,脸颊黑中带红,先干为敬。 东子一扬手,袍袖遮着,也是一饮而尽。 “咱们弟兄两个才叫有缘,上战场送死,都赶一趟!来,老弟再敬袁三爷一杯!”姜松又是一海碗。 姜松醉得不省人事,一条腿搭在凳上,一手于半空中虚虚画圈,眼闭着,唠叨个不停:“说不得还得为皇帝卖命,便到了今儿这份上,荣华富贵,你说我没有?权力地位,我也有!还是得替主子卖命。”姜松嗳了口气,一个酒嗝儿,虚着眼望东子,“少不得为这一家卖命,先帝上辈子定是个捕蛇郎,不然怎么就那么懂捏哪儿呢?!” 东子没应声,默然一碗,自斟自酌。 “老弟只有一个疑问。”姜松一根食指于眼前晃来晃去,猛坐起身,一手搭在东子肩上,将他脖勾过来,二人近得鼻息交错,他问:“现如今,到底你是效命于先帝,还是效命于今上?” 东子看他一眼,眨了眨眼。 窗外廊檐底下,虚晃过一盏人影,于夜色中悄无声息,离开姜松府邸。 承元殿外。 一侍卫于当值的公公小梆子耳畔低语数声,小梆子此人,乃是东子的干儿子之一。便是最常去他独院寻他送吃的那位。梆子笑时也笑,不笑时也似在笑,此时屏退侍卫,自进去皇帝跟前跪下磕头。 苻秋正眼不看他,仍自批折子。 “如何?” “那将军喝醉了,便问他了他哥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问他哥究竟效命于先帝,还是小皇帝。” 苻秋眉毛一动,歪着身,冷冷看他,“他哥怎么作答?” “他哥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先后的先字。” 苻秋脸色一沉,挥手一个茶盏飞掷而出,四分五裂的茶杯发出一声哀叫,梆子逶迤在地的绿袍角氤氲了一片湿润。 “滚出去。”苻秋沉声道。 梆子连忙连滚带爬地出了承元殿,把殿门合上。 翌日,圣旨下,皇帝要御驾亲征,满朝哗然。 右相袁光平与兵马大元帅卫琨头一次达成一致,纷纷上书谏言,阻止小皇帝此举。皇帝怒极反笑,将龙案一掀,玉玺坠地,磕出一角残损。 天子动了真怒,满朝大臣俱跪地称“圣上息怒”,一时都不敢起身,连卫大元帅也跪着。 于是自上朝胡混到下朝,小皇帝撒泼打诨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皇帝御驾亲征,底下没有子嗣,命右相监国。 当天晚上,掌灯时分,东子给苻秋收拾完行李,承元殿外去换值,叫梆子下来。 梆子眉峰耸动,抽了抽鼻子:“嗳,干爹咋来了?” 东子看他一眼:“今晚,当值。” “不用。”梆子摇了摇手,“皇上说了,今晚叫干爹回去歇着,好好休息几天,出征之前,都不必上承元殿来。” 东子哦了声,看了眼天上月亮,月亮又大又圆,孤单地落在天幕上。 他独院里的芍药开得好,银月照着艳丽万端。打来井水,把个瓢握在手上,浇完一株又一株,水珠挂在芍药千万般细如鱼鳞的花瓣上。 东子手指触了触,水珠便纠缠上他的指尖。猫儿“喵”一声窜上他的膝头。 东子坐在小竹藤凳上,放下瓢,手指在猫背上摩挲,猫略弯起身,之后放松,将下巴抬起,懒懒一条眼缝,待东子手揉上它下巴,遂闭眼,享受去了。 那天,小东子在秦三的板凳上,外头有宫女叫专司给太监净身一事的秦三出去。 东子自行动手,一刀切在大腿上,弄得血肉模糊,怕不逼真,下手又重又狠。他知道窗户上有人在看,那是个富贵人儿,显然对方压根不记得他了。 袁光平被流放前,是先帝宠信的大学士,曾带小儿入宫觐见,他早给太子磕过头,大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说的便是这皇帝的儿子。他娘归为国母,他爹是真龙天子,穿的是锦衣华服,戴的是明珠金冠。 在麒麟冢落印那会儿,东子生生咬牙挨过。 少年们齐刷刷站在堂子里,高处吊桥上有一身材颀长的男子,脸上兽头面具遮着,训示这些刚进来的暗卫。 那时,他们兄弟总计二百零八人。 大抵是看在他老子的面上,没叫东子去忍气吞声扮演别个什么人十数年,也未将他袁家百来口人全捏在手心做人质,不过是流放,而流放亦不过是为将来十王造反埋颗棋子。 先帝驾崩当晚,起先只是略不舒服,在承元殿的榻上歇息。 太医来了,不足半个时辰,竟就不成了。 那个人才中年,却已像个老人的君王,亲自附耳,交代他事情。 袁歆沛的耳朵动了又动,先帝是看见他点头,才咽的气。 自小到大挨了苻秋多少次打,苻秋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大富大贵。踹没少踹,疼,也是没少疼。 东子把黄猫朝地上一丢,站起身,掸了掸袍子,朝黑漆漆的门上道:“来都来了,要站到什么时候去?”人便走上去,扯开门,皇帝呆站在门上,半身龙袍湿透。 “进来,脚不酸?”单把皇帝让进来,其余太监侍卫俱被总管砰一声关在外面。 苻秋恹恹地澡也不洗,衣也不想换,将靴脱去,便由得东子上床来抱着。 东子没说话。 苻秋心里有事,也不说话。 二人便抱了一整夜,天亮时,皇帝上朝,总管去后宫吩咐事情。便各自分道扬镳。 及至出征当日,苻秋一身银亮铠甲,打头引兵马出城,他人到了城门口,押后的东子才刚出凤阳门,远远一身黑甲,映着太阳金光。 黑压压的一票军队奔赴南面战线,姜松才走了没几日,八百里军报一天三回。 南行第三日,下起大雨,苻秋命军队在城中驻扎,严令不许扰民。当地知府陈春领着满城官员出城迎接,将自家宅院让出来给皇帝歇脚。 晚间,睡在陈春家的宅子里,潮湿的空气自窗外涌入,苻秋此时已除去铠甲,地下跪着个十二三的小丫鬟,是陈春家的女儿,满面涨得通红,给个陌生男子脱靴。 苻秋叹了口气,叫她起身。 那女儿便战战兢兢站着,匆匆一瞥,慌低下头,脖颈红得如同泼了热油。 “朕只在你家借住一宿,明日便启程。不必伺候,出去罢。” 陈家女儿如蒙大赦,赶忙退出。 好不容易睡个囫囵觉,苻秋倒床便着,半夜身后顶着个硬邦邦的东西。 一愣,旋即满身的僵硬都融化下来。苻秋转身,将东子脖颈抱着,大被拥着二人,或坐或卧。 半个时辰后,东子扯过苻秋丝裤揩去腹部沾着的黏腻,轻轻吻了吻苻秋的耳朵。 “还没完。” “……” 又半个时辰,东子叫人送热水来,温暖的湿气熏得苻秋白肤润红,黑发被湿气润得光泽暧昧,东子于身后按着他的腰,坐在热水中,二人又忍不住抱上了。苻秋反手抱着东子的脖颈,迷恋地任凭他亲吻爱抚,直至双腿发软时分,回到被子里睡着,他半梦半醒。 一时睁眼见东子的脸近在眼前,便亲他的鼻梁。 东子张眼,回应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睡罢。” 次日晌午,辞过陈知府,继续南行。东子勒马而来,令马儿放缓脚步,二人骑的马齐头并进,时不时咬马耳朵。 至此,苻秋虽未说明为何突然决定御驾亲征,东子也未说明如何说服姜松请战。 然二人日夜相伴,似此行不为将南楚并入大楚版块,倒是踏春去了。 第53章 来使 苻秋的大军浩浩荡荡挥师南下,半月后与姜松胜利在南线会师。 正是多雨时节,十数名将士踩着泥泞步入中军主帐。 “皇上所料不错,三个条件,苻容一个也没答应。”姜松似笑非笑,吃了口茶,眼光精明,于地上乱扫。 “苻容那厮高挂免战牌,想是畏惧皇上声势,不如一鼓作气,咱们五十万大军开过去,人挤人也挤死了他们!”褚老将军的孙儿,褚伟良于打仗一事,实数纸上谈兵之辈。兼之又是家中嫡长孙,养得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满脑肠肥之辈。 底下众将闹开。 一时可,一时不可。一时云,咱们人多不必怕,一时又驳斥,打仗是拼人多的么?!以少胜多的仗打得还少么? 苻秋于上头坐着,一手托腮,兴味阑珊,心思早不在此处。 此时帐外一阵金甲交错声,有人掀帐而入,立马小兵奉上茶水。 东子略喝一口,雨水自黑甲上滴落,他目光犀利,登时众人不敢说话。 唯独褚伟良瘫在席上,太胖立不住身,干脆起身,道:“皇上口谕酉时初刻议事,袁将军好大的阵仗,内廷之人,莫不是拿出了管内臣的架势来管手底下的兵,只别一个个都拿着兰花指尖声细气……” 话未完,一支袖箭劈空射来,褚伟良刚站了住,袖箭尖端飞射而去,将他盔上红缨紧钉在身后木架上。 褚伟良像头站不稳的肥猪,扭来扭去,难以挣脱。 “袁歆沛!爷爷同你拼了!!”褚伟良朝前拼力一挣,手按腰间佩剑,袖箭将他头盔定得死死的,他奋力朝前一扑。 猛然间一头肥猪跌在案上,茶盏地图沙盘撞落一地。墨砚跌翻,褚伟良抬起一张赛包公的黑脸,手一抹,尚未来得及开口。 袁歆沛朝前一跪,道:“敌人粮草分八个方向堆放,下雨之前,得手两处。” “娘骚炮!打草惊蛇!干的什么狗卵子事!”褚伟良破口大骂。 苻秋扫得一眼,命底下人堵了褚伟良的嘴先拖下去。 一时间与褚家交好的几位将军俱捂脸不言,早说让褚老别把这猪派出来丢人,褚家又确实无人可派。这个褚伟良最近在吃减肥餐,褚家老祖母特派了个小厨子跟着他,那厨子也遭罪,成天被头肥猪追着要吃的…… “见到苻容了么?”姜松朝袁歆沛问。 “不曾,我只带了十数人,行动隐秘。撤出后有少量追兵,没见苻容出来。”袁歆沛回,在苻秋下首坐着了。 半个时辰后,众将士步出,苻秋只留下姜松与袁歆沛二人,商议何时发兵。 “苻容高挂免战牌,显是不想与皇上为敌,和谈一事兴许并非全无希望。”姜松食指抚摸着拇指上截,又道:“末将以为,皇上的意思,定还是顾念叔侄一场情分的。” 苻秋沉默不语,望向袁歆沛。 “下战帖,限令苻容一日之内遣使来,否则渡江攻城。” 苻秋略一思忖,亲手扯袖捉笔写就战帖命人送去。 当晚雨越下越大,仿佛千万雷霆碾过帐顶。 帐内燃着牛油蜡烛,苻秋屈着一条腿,见东子在铺被子,笑道:“今夜还有心思酣睡?” 与苻容是战是和皆在今晚,已过亥时,苻秋仍精神奕奕,毫无睡意。 “过来。”苻秋放下军报,朝东子招手。 东子于他身前跪坐下来,与之注视,摸了摸他的额头,二人勾着脖子亲了个嘴儿。 “睡罢。”东子道。 “不太困。”苻秋目光朝军报上瞟。 “行军打仗非一日之功,睡饱才有力气。”说着不由分说把苻秋抱到床上去,替他脱靴解袍,便熄了灯,一条手臂压着他睡下。 苻秋还待说点话,旋即听见东子粗重匀净的呼吸声,竟是累得已睡着了。 及至黎明之前,帐外忽来报—— “敌军来使到了,求见圣上!” 苻秋睡得正迷糊,一挥手拍在东子脸上,道:“候着,天亮再说!” 帐外一声张扬的女人说话,冷笑道:“我的儿,为娘来了,敢不接驾?” 苻秋登时没了睡意,自床上滚下,东子忙扯住他。 正替苻秋拉直衣领,一袭金线裹边重黑毛披风的宋太后掀开帐门,一径冷笑而来,伫立方寸之地,随行侍卫八人,一人掌灯。 帐外姜松大叫声传来—— “末将未敢拦圣上的老娘,该死,该死。” 宋太后破口大骂:“哀家哪里就老娘了?!把狗腿子的眼珠子给老娘挖出来!” “……” 袁歆沛此时捉起重剑,杀气凛然,帐中八名侍卫俱被那股威势控住,一时都不敢动,纷纷按剑,额头惊出冷汗。 “呵,袁总管好大本事,国之不国,竟出妖孽。袁家三代忠烈,出了个媚上的奴才,怎么?有本事就提剑砍了哀家。拿哀家的人头,成全你们二人如何?”宋太后头一扬,披风衬得脖子雪白,刺目非常。 “太后万万保重凤体。”一侍卫跪下求。 宋太后捶胸顿足,不看苻秋,朝那侍卫痛斥:“生了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辱没苻家江山,还要弑母杀弟,哀家造了哪辈子的孽!” 八名侍卫齐刷刷磕头,咚一阵闷响。 苻秋摸了摸耳朵,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娘的肚子。 “母后,儿就想问一句话。” 宋太后杏眼圆睁,眼眶发红,摸着肚子,委屈道:“皇帝这是要逼母后啊。” 袁歆沛把苻秋扯到自己身后,宋太后又哭:“哀家一届弱质女流,能把皇帝如何?何况那是哀家亲儿子!” “还让不让朕问了!”苻秋一声怒号。 “问!”宋太后瞪着眼。 “母后说的亲弟,是八叔的孩子吗?” 宋太后脸色发白,死咬嘴唇,恨声道:“是母后的孩子!” “……” “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 “皇帝要是杀他,便是罔顾人伦,令天下人耻笑!” 苻秋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只听宋太后又道:“有本事皇帝就把哀家有孕的事情公之于众,皇室蒙羞,于皇上有何好处?!” 苻秋张着嘴,摇头叹气道:“那母后又如何能向天下人说,您给朕生了个亲弟弟?难不成还是佛祖托梦诞下的?” 宋太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没片刻,哭得不住干呕。 侍卫们俱在地上磕头不止。 宋太后幽怨的眼神投向她儿子,哽咽道:“母后最好的年华给了你父皇,最充足的母爱给了你,为苻家江山殚精竭虑。母后入宫那年,才十三岁。二十六年过去了,母后待你如何?” 苻秋拢着袖子,垂目道:“父皇在时,不曾让母后委屈半点。朕自即位,也承奉膝下,从未怠慢过母后。如今这事,于朕还无妨,但于父皇,乃天大的耻辱。” 宋太后被说中心事,一时满面煞白,哭得粉妆花乱,抹泪抽抽泣泣:“哀家发觉时,他已成了形,哀家实在心软……当年皇帝在母后肚里,也是这般。为娘之人,怎忍得下心将其拿去!” “那也不该拿祖宗江山儿戏。”苻秋叹道。 宋太后红着眼圈儿看了眼儿子,忽双手着地,面朝苻秋,端正了身。 正此时,苻秋也跪了下来,登时袁歆沛也只得跪下。 “皇上和太后要叙多久?天快亮了!一起用个膳呗——”姜松声音自帐外传入。 苻秋母子俩俱跪着,宋太后猛一磕头,苻秋将手垫在她额前。 太后的眼泪落了他一手心。 苻秋只觉掌心滚烫,宋太后抬起头,眼内满含哀求,却无一丝愧悔。苻秋心头一声叹,他娘的还真是爱上了他八叔。 苻秋搀着宋太后起身,替太后抹眼泪,宋太后神色稍缓:“皇上,这是恕了你弟弟?” “朕不是那等弑母杀弟的暴君。”苻秋叹气,拍了拍宋太后的手背:“母后错怪朕了。” 宋太后抿嘴笑,含泪啐道:“方才把母后吓得,以为真没命回去了。”她扭头,朝袁歆沛责道:“袁总管还不把刀收起来?没听见你主子说话么?这么真枪真刀地想唬哀家么?” “八叔叫母后来和谈,提了什么条件不曾?”苻秋问。 宋太后乌眼珠极精明一转,抚着她儿的手背,低声道:“将原就不在大楚了的南楚,赏给他就是。” “称臣纳贡么?”苻秋又问。 宋太后白他一眼,道:“皇上富有四海,连南楚巴掌大的地方,也舍不得给你亲弟弟么?” 苻秋笑了笑,闹明白了。 “八叔仍想在南楚自立朝廷,与大楚南北分治是么?” 宋太后忙点头,“此法可行,总归南楚也分出去不少日子了。自皇上登基,你八叔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且从此再无南患。母后置下华宅良田,你想母后了,便随时来,进出自家内院一般,岂不美?” 苻秋含笑点头:“妙极。” 宋太后摸了摸苻秋的脸,弯眉松开,“皇上就是这道眉,像极了哀家。母后最见不得你皱一皱眉头。” 苻秋认真注视宋太后,低声道:“朕也见不得母后皱一皱眉头,更听不得天下人辱骂母后。” 前半句尚可,后半句令宋太后迷糊了,尚未回过神。 苻秋看一眼袁歆沛。 帐内传出一声怒吼,姜松掏了掏耳朵,朝后扫一眼,大叫道:“儿郎们,冲进去,把冒充来使的女人拿下!” 一众士兵冲入,与宋太后带的八名侍卫走沙滚石打成一团。袁歆沛离得近,早已将宋太后脖子拿住,一手拿肩。 宋太后张大嘴要叫。 一团军报揉皱了塞在她嘴里,唇齿俱是墨汁的油腻苦涩味。 宋太后怒突双眼瞪苻秋:好一个弑母杀弟的不孝子!权当老娘没生过! 苻秋目光游移,长刀在皮帐子上开了个洞,打头钻了出去。袁歆沛押着宋太后紧随其后,将披风裹着宋太后,扛在肩上,兜帽顺势盖住太后的脸。 姜松笑迎过来抱拳:“为太后准备了一间华宅,就在五十里外镇上,要不,末将去送?” 苻秋摇头,跨身上马,将宋太后扶住,令她坐在马前。 袁歆沛上了另一匹,两匹马齐头并进,扬尘而去。 姜松小指于耳廓内转了圈,掏出一指甲盖黄沙来,慵懒道:“都砍喽,地上要沾了血,拿沙子盖。皇上睡的地方,打扫干净些。” 又叫来一名士兵,“帐子,补帐子!” 那士兵忙点头。 第54章 捕蝉 朝阳红光散去,树叶将阳光裁剪得残碎,落于宋太后脸上,光影飞快掠过。 “行了。”东子拍了拍手,将被子扯过来盖住宋太后。 “醒了么?”苻秋站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窥看一眼。 “没,点了太后睡穴,再半个时辰,她会醒来。”扯去太后嘴上堵着的军报,苻秋打来水,东子给宋太后擦干净脸。睡梦中的太后,两道柳眉静静趴着,二人盯着看了会儿。 不约而同一个寒颤,苻秋想起宋太后弯眉倒竖的凌人怒气,免不得坐到门槛底下石阶上,连连叹气。 东子关上门,依在他旁坐下。 他伸手揉了揉苻秋的头,苻秋便把头靠在东子肩头,二人影子投在地上,汇成一道。 苻秋鼻子在东子颈中拱了拱,深吸口气,男子汉阳刚气息盈于鼻端,让苻秋感到安心。他侧着头,不知是因为太阳跃过树梢,阳光过于刺眼,又或是心里难受,眼圈儿蓦地红了。 东子有一下没一下摸他的头。 “回去罢。”苻秋一拍武袍,起身,叫人牵马。 院里有姜松的亲兵把守,买的边城上一户官员养老的宅子,幽静得很。遮天蔽日的树叶拦住晃人眼的阳光。 东子将苻秋抱上马,足踏马镫子,翻上马背,抓着苻秋的手,猛然一抖缰绳。另一匹马随在他们身侧。 马背上两个人影,叠在一起,亲了个嘴儿。 马蹄一步也不敢停,追逐着他们的身影,扬起阵阵黄尘。 日不过午,苻秋与袁歆沛便赶回军营,时姜松正端着海碗吃饭,把苻秋顿顿必有的蒸鱼拨到自己碗里,还冒着热气。 苻秋丢开马缰,大步行来,瞥了眼姜松。 取来两只海碗盛饭,一碗给袁歆沛,上整齐码着几片薄亮的肥腊肉,小半碗素油炒青菜,眼转向姜松。 姜松讪讪,捏筷子朝苻秋碗里夹鱼,笑道:“这菜做得太烫,末将替皇上吹凉了好吃。” 苻秋笑了声,一筷子将鱼拦腰夹断,鱼尾一头甩到袁歆沛碗中。 君臣二人,一面商讨把来使截了,如何应对苻容那厮的怒气。一面扒饭走入帐中。姜松也只得嚼着青菜,跟着进苻秋的帐。 日暮时分,袁歆沛蹲着在沙盘上画画,戳旗子。苻秋端坐在旁看袁光平来的奏报。 东子耳朵忽一动,扯过一边桌上布幔,回手一卷。 那幔子原被数本兵书压着,此时俱散在地上。布幔展开,叮咚一声,一枚黑溜溜的飞石掉落在案上。 苻秋看一眼袁歆沛,将石头上系着的布条解下,上书—— “子时,河边界碑处。” 字迹浩然大气,苻秋一眼便认出是他八叔写的,意味深长地将布条递给东子。 “哦。”东子看过,将布条在烛上点燃化灰。 星星之火,不瞬息便粉身碎骨于火焰中。 “去不去?”苻秋重低头看袁光平的奏报。 “随你。” 苻秋愣愣盯着帐子,出了会神,才道:“陪八叔去说几句话。”苻秋怅然若失的目光与东子对上,东子眼神一动,理解地点头。 “叫上几个人,无论何事,有哥在前头,伤不了你。” 苻秋笑了,嗯了声,又道:“里头穿蚕丝软甲,外头披铠甲,以防万一。” 那夜,月亮未崭露半点头角,黑漆漆的河边停着一艘乌篷船,也只一艘乌篷船。 十数人来到江边,船上钻出个青衫人,腰间掖着一把刀,朝众人一抱拳—— “家主人只请秋儿与沛儿二位。” 苻秋神色古怪与东子一对视,东子竖起右掌,朝身后姜松吩咐一句。 “唤你沛儿,不会是那个人吧?”姜松眉目弯弯,含着丝戏谑,带着众兄弟席地而坐,朝船上喊:“有事就叫唤,弟兄们耳聪目明,手脚快着!” 姜松扭头朝身后十来人一示意,十人口中俱发出低沉应声,似一道闷雷。 “南楚当地出的七花酿,尝尝。” 乍然一见苻容,苻秋眼眶发红,嘴唇嗫嚅,却只坐下,杯子递来他没接。苻容只得自饮一杯,声音略失神:“秋儿信八叔会害你么?” 苻秋口干舌燥,张了张嘴,喉中因愤怒而难以说出话来,右手成拳,放在桌上。 苻容看了眼,叹口气,手握住苻秋的,将他拳头包裹在自己掌心中。而苻秋猛然抬起手,被苻容紧紧按在桌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去。 一直伫立在旁的袁歆沛撩袍襟来坐,正坐在苻秋与苻容之间,拈起酒杯,漫不经心将手盖在苻容手腕上,指间运起力道。 酒液入喉。 他喉头一动。 苻容大笑道:“与本王较上劲了?!”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2节 苻容先丢了苻秋的手,接着袁歆沛丢了苻容的手腕。 乌篷船摇摇晃晃,船钉在河边,江水自船底无声滑过。 姜松带着众位亲兵在外面唱起了歌,苻容侧耳倾听,低叹道:“咱们大楚人人都会唱的曲儿……” 苻秋嗯了声,听见苻容跟着哼了几句,他手上捉着只空杯子。比那年苻容回京要银子打仗时添了不少皱纹,两鬓原本乌黑的发也显出斑白,眯着眼时,眼角四道深纹,犹如刀刻。 “秋儿,捉了你母后,不太妥当吧?”苻容淡然一笑,捉起乌银折梅壶,又斟一杯。 “八叔让母后来,不就是体谅我们母子骨肉分离,才特特送来的么?”苻秋道。 酒杯递来被袁歆沛接去,仰脖饮尽。 “她现有身子,听说你御驾亲征,便坐不住,要来看你。八叔拦不住,只得放她过江。”苻容目光犀利,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笑,“只是八叔没料到,你会扣下自己的母后。是她错估了你。” 苻秋眯了眯眼,长吁一口气,“八叔只管放心,你的女人,和孩儿,都很安全。朕做不出此等弑母杀弟的事来。按说,朕也从未料到过,八叔做得出夺人母,夺兄妻的事情来。” 苻容低声一笑,继而纵声大笑,两肩抖动不止。 袁歆沛指腹在剑柄上来回划动,心不在焉地望着背身朝岸上与姜松面对面站着的青衫人。 “只要你母后不死,何来夺人母一说?况且,你父皇从未真心爱惜过轻容,为皇兄卖命这么多年,八叔不过想过几年安生日子,这愿望很过分么?”苻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又哼起连苻秋都十分熟悉的曲调。 乌篷船身微微摇晃,江上浪头拍着船舷。 “八叔投降,朕亲自为八叔置办良田豪宅,凭八叔想安身在何处皆可。”苻秋踌躇半刻,缓缓道来。 “那你母后呢?”苻容盯着杯子,嘴唇挨着酒杯,欲饮不饮。 “还给八叔。”苻秋静了静,嘲道:“竟不知是朕抢了八叔的人。” 苻容捏着酒杯,不说话,眼神凝在爆得噼里啪啦的烛光上。 苻秋捏住东子的手,手指与手指暧昧碰着,他另一只手来拿杯子,喝了两口,笑道:“这么点酒,醉不得朕。” 苻容歪头睨眼瞧他们,挥着酒杯,拖长声调说:“你母后,平生最憎恶便是断袖。” 苻秋奇道:“父皇尚有两个男宠,若真不满,母后岂不早闹开了。朕不信。” 苻容却没再说下去,将脸转向袁歆沛,仔细端详一番,方道:“先帝死前,对你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苻秋碰了碰袁歆沛手肘,莫名道:“父皇还有遗命?” 袁歆沛含糊地嗯了声。 “什么遗命?”苻秋问。 “正在办。” 苻秋脸一沉,正欲发作,苻容忽道,“沛儿认不出本王了?” 袁歆沛这才掉转回头,看着苻容。苻容拍了拍手,青衫人将一只漆黑的匣子碰上桌。苻秋眼睑一跳,忙问:“这是什么?” 苻容笑了声,“不急,八叔取与你看。” 黑匣子上挂着把铜锁,以小钥匙打开,再揭开盖子。苻秋探头看了眼,嘲道:“就是个面具……八叔还收这种东西……” 袁歆沛目中一动。 苻容将那只兽头獠牙的面具扣在自己头上,遮去他的脸,只从黑洞洞两个孔中露出熠熠双目。 “先帝遗命,任命你为暗卫之首,统一调度,将五千亲卫交给你。他驾崩之前,有两大心结,生怕儿子帝位坐不安稳,江山旁落,对不起苻家先祖。” 苻秋听出门道来了,这个两大心结,其中一个必定是已被推下皇位的十叔,还有一个,他却不明白,到底是眼前的苻容,还是远在京城的卫琨。 苻容摘下面具,清俊面容重新露出,把面具放回原处,他问袁歆沛:“这两大心结中,却无一个是本王,你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袁歆沛眯起眼,漠然道:“八王爷是先帝的胞弟。” 苻容抚掌大笑,眼角丝丝点点星光,他一指拭去,咧嘴道:“我皇兄此人,唯一看中的亲人只有他儿。”随即苻容迅速否认自己的结论,叹道,“他唯一看中的,也不是秋儿。他只看中这江山,能不能让他的儿孙坐稳。” 苻秋越听越迷糊,满面疑惑。 袁歆沛握住剑柄,又松开,再握住,反复。 “他生平,从未爱过任何人。”苻容醉眼看向苻秋,依稀自苻秋的眉眼间辨得出宋太后的影子,目光顿作春水,摸了摸苻秋的下巴,他说,“轻容以为,皇兄的心在两个男宠身上,其实皇兄心里确有一个男人。” “先帝已然崩殂,八王爷还请自重。”袁歆沛警告道。 “他死了,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你道为何,他要除的两个人,都不是我。”苻容面颊通红,歪倒在桌上,脸孔贴着冰冷的桌面,抬眼轻笑看袁歆沛。 “走狗烹,良弓藏。除了先帝,本王是唯一一个见过每一个暗卫,清楚你们每一人底细的人。” 袁歆沛坐直身,手丢开剑柄,目光凝重,犹如岿然不动的一座雕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苻容又饮一杯,不禁唏嘘道,“他连你,也信不过。” 第55章 错信 一丝嘲讽浮现在苻容丰神俊逸的脸上,他眼带醉意,目光自酒杯上方迷蒙地看东子,又满饮一杯。 苻容把玩手中杯,嘲道:“可怜皇兄那样的人,即便心之所系,也不过尔尔。被他惦记上,反不如不要惦记的好。” “八叔在说什么?父皇心里有个男人?是谁?”苻秋忙问。 东子握住苻秋的手,将他手扣着,二人手心相触。苻秋稍放下心来,又道:“八叔该不会借此拖延时间,要说便说,卖这些个关子,不会只是信口胡诌,想要求和罢?” 酒意爬上苻容俊美的面容,将他颧骨染得通红。 “你问他。”苻容手朝东子一扬,反手叩过空酒杯,涓滴不剩。 苻秋瞥一眼东子,下巴顿了顿,忽道:“父皇的事归一码,论理,当儿子的不当议论老子的是非。” “皇上不是好奇得紧么?” “朕又不想知道了。”苻秋眯着眼道,拍了拍东子的肩,向苻容道:“八叔要没别的事,旧就算叙完了。咱们也该说点正事,八叔只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苻容懒懒道:“八叔没法答应。” 苻秋没说话。 “从前八叔一个人,闲云野鹤也使得。现不一样了。”苻容目光穿过窗棂,出了会儿神,转过脸来朝苻秋道:“南楚也算不得是大楚的地盘,就给了八叔又如何?” 苻秋嘴角微翘,将酒杯倒扣,双目低垂,半晌后方道:“出征之时,八叔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苻容幽幽叹了口气。 那一时他不曾想到会与兄嫂搅合在一起,更不曾料到还能有个孩子。 “算八叔对不起你父皇,来日九泉之下,再向皇兄请罪。”苻容满斟一杯,泼向黄土。 “八王爷辜负了先帝的信任,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先帝恐也不会想见你。”东子漠然道。 苻容嘴角翘了翘,“皇兄就是太相信一母同胞的血缘亲情,众兄弟中,他唯独偏信于我。”他重重叹了口气,“可惜,他信错了人。” “就是。”东子认同道。 “……” 苻秋自斟自饮一杯,脑中在琢磨苻容说的那个人,既不是当初那两个男宠,再一想东子曾说卫琨对先帝曾很是执著。但如果他父皇心里的人就是卫琨,他们俩两情相悦,又为何要让卫琨去北边守卫边疆,苻秋印象里的父亲是个严父,但要和心爱之人分开。 苻秋看了眼东子,他觉得自己必然不舍。此次要让东子出征,他也是再三不愿的。想着苻秋略沮丧地低下头,这么一看,比起他父皇,他确实不是个适合当皇帝的人。 东子手臂横过苻秋肩头,不过一瞬,便即松开。 苻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道:“皇兄若能料到今日,也不会让你呆在秋儿身边。” 他话锋一转,面容严肃,复道:“可你知道吗,皇兄也给了我一道遗命。命我杀了你。” 苻秋搭在东子手背上的手掌猛一紧握,怒道:“胡言乱语,父皇怎会……父皇既叫他护佑我,又怎会……” “收拾完十王和四王,皇上觉得,下一个坐大的会是谁?” 苻秋沉默不语。 “是袁家。”东子道,他抬起双目,直视于苻容,反手抓紧苻秋的手,将他握着,道:“那又如何?” 东子默了会儿,问苻容:“难不成皇上会端了袁家?” “就是知道皇上与你多年相处,你又为朝廷立下大功,皇上必定会不忍心动手。所以皇兄遗命,叫我杀了你,免得他儿子为难。”苻容目光落于二人交握的手上,笑道:“莫如本王卖个人情给皇上。” 苻秋久久不答,竖手止住东子想说的话,他作势起身,牵着东子的手,俯视苻容道:“八叔既如此说,只能来日战场上见了。” 苻容未阻他,走到门口,东子与青衫人对上眼,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上,卧着一双精光闪烁的眼。 不片刻,江上飘起花灯,乌篷船在江上飘摇晃荡。 “王爷为何不动手?”青衫人盘坐在苻容对面,满面不甘,他换了一副脸面,却是白纯砚。 苻容眼望江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充满他的眼孔,他答非所问:“陪本王喝一杯。” 白纯砚满腹心事,而苻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醉卧在船中,后半夜,江风很凉,白纯砚划船,船里的苻容半边发烫的脸孔紧贴在席上,喃语道:“本王不想再拆散一对有情人。” 风拍窗棂,带走八王爷未曾说明的故事,所谓过去,便是无处可寻。 三日后深夜,江面上平静无波,姜松夜半带兵突袭至对岸。敌军即刻丢盔弃甲,节节溃败。连攻下两城后,大楚军队半数过江,而苻秋却一直不敢下令猛攻。 灯烛摇曳,东子披着一身血味进帐,除去铠甲,走到外面去,冷水兜头浇下,抽  鼻子嗅了嗅自己,方满意地回到帐中。于苻秋身后坐着,他两腿将苻秋的腿圈着,漫不经心看了眼苻秋手中的奏报,问:“我爹写的?” “嗯。” “说谁的坏话了?” 苻秋忍俊不禁,丢给他,“你自己看。” 东子刚一过目,眉毛便皱了起来。 “上面说你作战经验太浅,畏首畏尾,叫朕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苻秋朝后靠在东子胸前,手指摩挲他的腕子,笑道:“还好朕聪明,说是你总领全军,下令按兵不动。” 苻秋的手指顺着东子的手肘而上,停在他温暖的臂弯中,“若不如此说,右相也不会直言不讳。” “我爹是文臣。”东子把奏报一抛,令苻秋坐在他腿上,回转身来,抱着他亲了会儿,见他白皙脸孔浮起淡红,又舔了舔他嘴唇,才道:“一辈子危言耸听,便是文臣的本职。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了固然好,败也非全无可取之处。” 苻秋喘着气,点头道:“嗯……我也觉得是这样……再说八叔本就不好对付,若是贸然冲过去,中了八叔的埋伏,反倒白送性命了。”他抱着东子修长的脖颈,在他颈中深嗅,目中微动。 东子摸了摸他的脸,令苻秋翻过身去趴伏低身,方才沿着他的背贴过来。 “等会儿,我带一小股兵,去探探虚实。” 此刻正被探虚实的苻秋满面通红,腰近乎贴着席,点头同意,润红的嘴张着,不住吞咽。 这一番来得激烈而短暂,东子略不好意思地低头扯床单给他揩拭,苻秋抓住他的手,“不……不用……我自己来。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差事办得好,朕重重有赏。” 东子俯身亲了他一口,深邃的目盯着他不放,咬苻秋的耳朵道:“把皇上伺候得舒服了,有赏没有?” “……” 苻秋咬牙倒手肘将东子推开,一条腿贴着东子的腰,沙哑声音说,“那得先把朕伺候舒服了再说。” 东子抱着苻秋腰的手紧了紧,二人身躯合于一个。 翌日黎明将至,苻秋迷糊地翻身起来,摸了摸身边,东子不在,遂下地穿靴,披甲出门去,一面整理手上皮甲,一面向外个小兵问:“袁将军呢?” 未及听小兵回答,姜松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带兵打探去了。” 苻秋想了起来,点了点头。姜松此时亦全副武装,一手按剑,问苻秋:“若是没有埋伏,便南下直击么?” 苻秋道:“嗯,待袁歆沛回来。” 姜松眯了眯眼,拍袖道:“是该听老公的。” “……” “啊,末将是说,此时启明星未落,当是个大晴天,天气好,适合行军作战。” “……你要是很闲,就把才收的新兵营带出去练。” 姜松抬头望天,背着手,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地走远了。 掌灯时分,信鹞自南而来,扑棱棱落在桌上,跳着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苻秋看了会儿,自以喙整理翅羽。 苻秋摘下字条,见上面写着—— “亥时南行,命姜松领军。” 苻秋翻身下地,从墙上摘下一把弓箭,弓影如同蛇影般投在地上,指尖一拨弓弦,就听嗡的一声。 当天夜里,姜松领兵,身边跟着个副将模样的青甲战士,左挎刀,右挎剑,箭篓挂在马鞍底下,贴着马肚子。 “别说是老子带你来的。”姜松第五次警告道。 苻秋摸了摸弓,一股冲动在心口涌动,他几乎已经想到自己用这把弓箭射穿对方高级将领的胸膛,立下大功的一刹。 “谢了。”苻秋腿猛力一夹马肚子,扬鞭而去。 夜行的士兵没有点灯,黑暗中东子察觉到有人逼近,他手摸到剑柄,耳朵动了动。夜风送来密密匝匝成千上百的脚步声。 “别动。”刻意压低的声音凑近他耳畔。 东子嘴角一勾,反手将苻秋的手腕捉住,猝不及防之下,苻秋跌进他怀里,目瞪口呆道:“这么轻你也听得见?” 东子含笑低头看他,目光交叠,二人接了个吻。冷不防苻秋肩膀一痛,东子紧抓着他将他扯到另一边去,疾速飞过的一柄长箭自苻秋耳畔擦过,扎入他身后树干之中,箭尾颤抖不止。 黑茫茫的夜色掩映下,无法确定放箭之人躲在哪里。 东子摸耳朵,拿过苻秋的箭,握住他的手,开弓,放箭。 只听一阵窸窣杂响后,闷哼的人声,苻秋兴奋抬头,道:“中了?” 东子吻他的额头,将弓递给他,低声说:“应该中了。” 他手勾住苻秋的手,穿过过人高的荒草,果然在十步开外的草丛中发现一具尸体,那人胸口中箭,双目怒突。 苻秋捏着东子的手紧了紧。 “害怕?” 苻秋忙摇头:“不是。”眼神闪烁,道,“怪可怜的。”他蹲身在那人身上仔细摸了摸,自他腰间摸出刻着连营记号的腰牌,还有名字,叫李虎。 “观他模样,也不过三十,家中定有老小。朕想早点结束这场战争。”苻秋擦去那块腰牌上的血迹,将它放回李虎血迹斑斑的手中。 东子沉默着摸了摸他的头。 姜松带来的三千人,与东子原本带着的二千人汇合,一路南下。苻容似乎一夜蒸发,连让五座城池,吸引大楚军队进入群山包围之中。 两天前,苻秋浑身起了红疹,全身奇痒难耐,第二日一早,全军有三成士兵皆浑身发疹,军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地汇报:“这几座山中湿热不堪,瘴气遍生,还有不少毒虫毒物,怕是被什么叮咬所致也未可知。” “会致命吗?”东子问。 肥头大耳的褚伟良拼命睁着一双鼠目道:“袁歆沛你大胆!”胖得像萝卜的手指直戳东子脑门,“胆敢咒皇上丧命……” 话没说完,他便勾着身说不出话来了,一只手捧着被东子揍了的肚皮,疼得直不起腰,只知大口喘息,未几,双膝跪地,下巴搁在地上,怒目而视。 众将不忍直视纷纷转开头去,目光游移。 “你说。”东子看向军医。 “目下来看,应当不会,只是奇痒难耐。”军医头伏在地上。 “奇痒难耐,入睡又难,恐无法作战。贸然入进,怕是送到反贼口边的肥肉,这么好的机会,山那边说不定已有人在等咱们自投罗网。待翻山过去,便一拥而上,饿虎扑食。”姜松沉吟道,“不如先行休养好了再翻山。” “如果离开致病的植物和虫,你可有把握,能治好患者?”东子问。 “目前所见似是过敏,若果真是过敏所致,离开源头,再服散毒祛热的药,当无大碍。” 东子转过身,望着众人,沉声道:“即刻启程,翻过这两座山,令没有出疹的士兵头前开道,若遇敌军,不必拼死,探明方位即可。不幸交锋上,便立刻想办法脱身。总之不要硬拼。” “放你娘的狗屁!想送死你个阉狗自己去!拖累了皇帝,我没脸回去见爷爷……”褚伟良一面喊一面朝不认识的个揣着手,看上去不太怕东子的将军身后躲,奈何实在太胖,大半圆滚滚的身体露在外面。 “这么害怕,现在就回去见你爷爷好了。”薛元书抱臂缓缓道。 褚伟良没见过薛元书,只道他是个新来的软柿子,举拳来揍,不料薛元书轻而易举闪开。 他便一个跟头栽到皇帝床前。 这时分苻秋醒了过来,床一阵剧颤,以为地震,立马掀被下床,将褚伟良踹了个脚朝天。 “东子……”苻秋挂在东子身上,醒过味来,喃喃道:“好像不是地震啊。” 姜松遂招呼所有人出去,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褚伟良一把抱住苻秋的腿,山呼万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皇上,这个反贼想趁搞死你呀!” “……” 苻秋迷糊地低头,想了半天,遂道:“你是褚爱卿的孙儿罢。” 褚伟良眼底掠过一抹喜色,鼻涕全糊在了苻秋的裤腿上。 “皇上!” 苻秋面无表情扯开腿,唤人进来把褚伟良拖出去,喊道:“你爷爷叫你回家吃饭,朕会命人将你安然无恙送回褚家。” 褚伟良梨花带雨,哭得满面通红,气上不来,话也说不全,抽噎不止。 苻秋好心替他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放心,你的小厨子会同你一道上路。”然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第56章 奸邪 大军连夜翻山,自北面入山,令没染上疹子的战士冲锋,砍出能供三人并行的道路来,快到山顶时,全军停止行进,短暂休憩过后,部分体力虚弱的士兵,由人背着,一并下山。 苻秋全身奇痒难耐,正抓耳挠腮。 身后忽传来一声“你,背他”。他手忽放了下来,转身过去,见东子自不远处走来。东子蹲在苻秋眼前,拍拍自己的肩,道:“上来。” 苻秋趴上去,不自觉便想挠身上的红疹。 “抱住我脖子。” 那声音沉厚好听,苻秋一时有些发愣,笑了笑,抱着东子的脖子,头埋在他脖颈里。 夜色深沉莽莽,清风掠过耳畔。苻秋指腹贴着脖子擦了擦,东子轻声咳嗽一声。 苻秋笑笑,将手放回他胸前,问他:“背着朕,累不累?” “你不重。”东子道。 “那你怎么出这么多汗?”苻秋抹去东子额头上的汗水,探手一试,他脖子里也全窝着潮热的汗。 “别乱碰。” 苻秋解去东子颈上的系扣,笑道:“没乱碰。” “……” 苻秋手微凉,像塞了一块冰在热火之中,东子分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紧按着苻秋的屁股,不悦道:“趴好。” 苻秋不答,低声在他耳边道:“朕不用趴,该趴的是你。”话音未落,苻秋使坏地在东子屁股上使力一揉,旋即放开,若无其事地将他的脖子抱着,浑身发热气息奄奄地叹道,“朕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扒光,按在地上,来场天为被地为庐的恣意交欢。” 苻秋遗憾地叹了口气。 东子低沉的笑声传入耳,他道:“这山中有瘴毒,不过回京之后,京郊有一座烟霞山,不过百余米高,皇上真的想?” 苻秋扒紧他的脖子,贴着耳朵问,“真的?” “真的。”东子侧过脸,苻秋亲了亲他的脸颊。 就在阒寂无比的晚上,大楚军队连夜翻山,杀了南楚个措手不及。姜松率一队先行绕过南楚军,另辟蹊径,至城中将稻草棉絮等物自百姓家中借出焚烧。 南楚哨兵自瞭望台观到城中西南大火燎烧,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跑下楼去向副将禀报。 一时间南楚将士纷纷自乱阵脚,又见城南多处起火,直叫唤道:“老子们被包围了!” 苻容接管南楚之后,收编了原南楚军队,而南楚原就是些农民义军,草莽之众,倚赖群山为屏障,造成易守难攻的形势。 现而今只以为家中遭了难,哪里还有心思陪苻容打他侄子。于这些农民军而言,谁当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合家都能吃饱饭。从前那个李贵能叫他们吃饱饭,他们跟屠夫李贵,而今苻容也能让他们吃饱饭,即便苻容宰了李贵,他们一样能乐呵乐呵跟苻容。 便在一个叫吴川的裨将怒号了声“娘,狗蛋回来救你了,别让胡三儿趁乱掏了咱家的鸡蛋”之后,众将纷纷提着钉耙锄头,奔向自家庭院。 龙熹山顶,飞流直下三千尺一道银瀑倒挂而下。 一光头老僧,于半山中的凉亭静坐,与人对弈。棋盘上黑白二色棋子交缠,苻容面色发青,眉峰深蹙。半晌,他勾起嘴角,怅然一笑,将棋子弹回盒中。苻容闭眼,双手合十,略低下头,“我输了。” “施主心有杂念。”老和尚亦双手合十,一揖。 此时蜿蜒数千级,一眼看不到头的石阶上,跑来一亲兵,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 见他抖如筛糠。 苻容先面如金纸,后一口气缓了过来,笑起身,掸了掸袍襟,止住亲兵即将出口的噩耗,转身冲老僧一礼,叹道:“看来学生此次无力回天,连日叨扰,实是对不住了。” 老僧双目深陷于眼眶之中,闭上眼,上下眼睑便堆叠起来。他白须飘扬,立于山顶,注视苻容下山去。 另一容貌俊美的年轻和尚,身披主持袈裟,自山道侧旁绕出。 “多谢师侄。”他单手掌立于胸前,一躬身。 “师叔如何使得。”老和尚忙将其扶起。 他笑了笑,自腰上扯下一块木头雕成的鱼形挂配。 “此乃先师留下,收着,将来或有一日用得上。” 老和尚双手接过,合在掌中,闭目口念“南无阿弥陀佛”。 深秋,京城大风滚砂走石。沙子飞扑入犯人的囚笼之中,披头散发盘腿坐着个犯人,手持一把念珠,珠子已被他摸得发亮,一颗颗自他修长的指尖划过。 诏狱中已久不曾迎来贵客,苻容大半时间独自坐着,醒时口中念念有词,有狱卒实在好奇,凑近去听他念什么。 一生杀伐,从不信神佛的八王,于一生中最后的时光每日念佛。 苻秋闻得此言,吩咐诏狱给他八叔做素斋。 “八叔想当和尚。” 京城的除夕,即使下雪,百姓热情依然很高,官家备的烟花被雪水濡湿,难以点燃。但自宫门塔楼之上,仍能望见全城明灭燃放的各色花火。 “皇上预备如何处置?”东子漫不经心地问,手指划过苻秋的脖颈,替他系上青色防雪羽披风,又给他戴上竹斗笠。 苻秋正了正斗笠,笑了笑,走下塔楼,边走边将披风展开,命令道:“过来。” 东子嘴角微翘,将披风解开,揽过苻秋的肩,二人拥在一处,挤入欢声不断的人群。 满街烟火缭乱,穿红袄的小童追逐打闹,风雪凝在人脸上,却冻不住喜庆的笑容。 苻秋勾着东子的手指,引他摸自己腰间挂着的一块东西,东子先一愣,随即手指细细摩挲,探明那东西的形状,点头,“哥的。” 是宋太后赠给苻秋的玉佛,拿去给皇后做了聘礼,东子问:“怎么要回来的?皇后没抱着小公主登摘月楼?” 苻秋一时头疼,按住眉心,想起方殊宛这一月之内闹过两次抱着公主上摘月楼装疯卖傻,摇头叹道:“今儿高兴,不说这个。” 东子抱过苻秋的头,亲了亲他额头,摸到他手指上圈着的指环,将自己长满茧的手掌展开,包住他的。 “等这场雪停了,朕把皇叔的儿子抱过来,入在襄阳侯名下。”苻秋低头说,雪花在他手心化成水。 他们找了个摊子,滚滚白烟自锅中蒸腾而起。 苻秋抽出两把勺子,分给东子一把,朝老板挥勺喊道:“两碗元宵,红糖和芝麻。” 不片刻,热腾腾的汤圆端了上来,又白又胖,于汤中左闪右避。苻秋吃完自己的,便去勺东子的,东子索性将碗推到他面前,苻秋吃了三个就吃不下了,又推回到东子面前,傻乎乎地趴在桌上瞅他。 吃完东西出来正是浑身发汗之际,苻秋解开两颗布扣,满面通红,额头渗着汗。 “你醉了。”东子眼底兴奋地发光,将嘴唇贴上苻秋的鼻梁,短暂地亲了亲。 深夜,袁总管扛着他的压床皇帝回了自己的独院,心情极好地哼着小曲儿去解皇帝的龙袍。 院外,苦命的梆子已领人跪了半个时辰,他不由凑上门去,硬着头皮打扰皇上安寝。 “皇上……皇后已在摘月楼呆了半个时辰……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啊,公主还在病中……” 门内一阵寂静。 片刻后,皇帝满面通红地来开门,身后跟着替他整理冠带的大太监,东子面上淡淡,苻秋正了正冠,来不及多说半句,先去摘月楼劝皇后下楼了。 梆子的小的们跟在皇帝身后,梆子倚在门边,瞅他干爹在屋内坐着,挑亮灯芯,吹去火折,静静出神。 他只着一件极薄的雪白中衣,长发泼墨般垂在背上,一条腿蹬在凳上,光着脚,眼微微眯着,打量那跳跃的灯火。 “干……干爹……” 东子正眼没看他,只道:“喝水院里舀。” “不是要喝水……”梆子低声道。 东子看了他一眼,“有话说?” 梆子局促地一点头,朝门外一瞥,低声问:“我能近前说话么?” 东子微不可见地点头,梆子如释重负,将门小心关上,坐在东子对面,似乎极难措辞,半晌方问:“宫里最近闹得厉害,说的那些话,干爹可听说了?” 东子目光茫然,有些呆愣。 “什么话?” “就是……就是底下人乱嚼舌根说的那些……我知道,干爹肯定不是那样的人。”焦急的神色出现在梆子脸上,“干爹千万别轻易放过造谣的人,这么便宜了他们,今后谣言只会越演越烈。”他舔了舔嘴唇,正要再开口。 东子给他倒了杯茶。 梆子倏忽间愣了,讪讪笑道:“我真不是来讨水喝……” “传的什么?”东子眼神犀利,如同鹰隼一般,令梆子想起方殊宛将那箱金子推到他面前时,指上的蔻丹,一般令人后脖发凉。 “他们传得太难听,我不敢说……” 东子蓦然起身,一背黑发衬着单薄的雪白中衣,他将窗推开些,大风卷走屋内的闷热,将将歇未歇的暧昧气息悉数吹去。 “干爹……”梆子不甘心喊了声,攥紧拳头,咬紧牙关逼自己说出口,“那些混蛋小子,都说是干爹蛊惑皇上,令皇上冷落后宫嫔妃,如此下去,大楚皇室将绝了龙脉,何来千秋万代,干爹乃一代佞臣,该当千刀万剐。” 东子的背影纹丝不动。 “而皇上,便是万古昏君,将被后世史官口诛笔伐。” 东子转过头脸,被那双眼一看,梆子即刻跪地低头,不住磕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干爹千万别生气……不是梆子胡说,这大楚江山一大半儿都是干爹帮那小子抢回来的,要是没有干爹,哪儿来的大楚皇室……” 话音未尽,横飞的一脚踹得梆子朝后倒去,撞得桌翻椅倒。 梆子满眼通红,爬起身来重跪到东子跟前,头在地上磕出了血,狼狈不堪地撑着眼睛刺痛,拼着一口气不要,也想挣那一箱金子,怒吼道:“他小皇帝就是忘恩负义,干爹要就打死我,但凡给我剩一口气,我就敢说这话!” 又是一脚。 梆子没力气爬回去,瘫在地上。 半晌,冷风令他浑身都僵硬了,眼前递来东子的手,梆子咬咬牙,抓了住。 哆嗦不停地坐在凳上,东子烹了热茶,让他捧着,才将他看定,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梆子满嘴血味,不甘心,却又不得已地低头,泪水滴入杯中。 “无论谁叫你说这话,你都记住,她在害你。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以后也别叫我干爹,折了自己的福寿。” 自东子的独院狼狈退出,梆子摸了摸被踹得发青的脸,眼睛里全是热辣辣的泪水。他咬紧嘴唇,步入夜色之中。 东子等到四更天,小睡一会,五更点卯,皇帝上朝,他手持拂尘,站定在龙椅一旁。背脊笔直,望而令人生畏,即便只是个内臣,即便是个宦官,却见不得一丝猥琐卑微。 底下站着的方靖荣猛自队列中步出,尚未开口,苻秋将一本奏折扔到他面前。 “方爱卿,这折子,朕看过,驳了。不得再提。” 方靖荣脚下一僵,将奏折拾起,口中不住道:“微臣不敢。” 从旁传来连声大笑,卫琨劈手夺过方靖荣的折子,漫不经心地翻开,口中道:“未知方大人写了什么,惹得皇上恼怒,臣等也该看看,免得将来不知不觉踩到真龙的尾巴——” 一瞬间,苻秋坐立不安地站起,怒道:“元帅此举僭越——” “哦?后宫之中,竟有此等妖孽,怎么右相都不知道么?”卫琨狡黠一笑,将折子递给袁光平。 袁光平却没有看,合上那奏折,肃容道:“非皇上准许,臣下不敢擅阅。” “怕正是右相此等纵容护短,才助长了后廷歪风邪气。”卫琨作势摇头唏嘘,拍了拍战战兢兢的方靖荣,摇头叹道:“方大人,想开些。” 第57章 上吊 朝后,承元殿。 门口太监见东子自外面进来,纷纷弯腰行礼。错身刹那,梆子朝他耳语片刻。东子正眼未曾看他,正了冠帽,推门而入。 “啪”一声奏折摔在方靖荣面前,他浑身发颤伏在地上,以头触地,死咬牙关,颤抖不止的声音悲痛道:“宦官当道,妖孽祸国,不将此人除去,则后宫不宁。皇上久不曾临幸嫔妃,至今没有子嗣。微臣一人性命万死而不足惜,只求陛下适可而止!” 苻秋冷笑道:“方大人手未免伸得长了,朕的后宫,何时竟闹到朝廷上讨论,朕的家事,也轮到外人置喙了。方靖荣!” 方靖荣猛然跪直。 “你身在前朝,如此关心后廷,事无巨细,朕宠幸何人,竟都叫你知道了。那么,朕有个问题。”苻秋沉声道,“后宫之事,方大人是从何人处得知?与外臣勾结,朕倒要看看哪个大胆的奴才竟敢当起眼线来了!” 冷汗自方靖荣额头滴落,他面前地上尽是濡湿。 苻秋冷眼看着。 绿袍加身的东子站到龙椅旁,手持拂尘,乌黑纱帽拢着他的发,睨眼望着趴在地上的方靖荣。 而方靖荣一抬头,近乎魂飞魄散,赶忙低头,重重磕头:“皇上明察,只因传言甚嚣尘上,无风不起浪。微臣担心确有此事,才拼死谏言,臣对大楚的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吶!” 苻秋接过东子递来的茶,手于他手背轻轻搭了下,喝了口茶,道:“朕的子嗣,朕自有打算。方爱卿,先起身罢。” 方靖荣站起后仍自眼珠乱瞟,苻秋命人赐座,方靖荣坐下后,两股战战,忐忑不安。 “朕还年轻,子嗣之事各位大人未免过于着急,后宫嫔妃又众,到底大人们为朕着想,朕很领这个情。送子观音方大人知道吧?”苻秋笑问。 方靖荣点点头。 “若子嗣一事能求仁得仁,也就不需要送子观音这尊神了。”苻秋声音一冷,话锋骤转,“不过要是有人与后宫勾结,探听内廷嫔妃承宠之事,或是过于关心朕的衣食住行,朕不多心,方大人觉得成么?” 方靖荣已满头冷汗,皇帝字字诛心,似已一眼识破是皇后授意,处处又留了三分情面。方靖荣一时大幸,扑倒在地,跪拜道:“皇上误会臣了,臣不过关心皇上的身体……” “朕的身体好得很。”苻秋笑了笑,“不信你问袁总管。” “……” 方靖荣口中称是,连磕三个头,这才被人搀着,一脚深一脚浅朝外走去。 苻秋出神地望他看了会儿,叫东子研墨,叹了口气。 半晌,自奏折后抬眼看他,东子规规矩矩跪在他右手边研墨,眼观鼻,鼻观心。 苻秋目光落回奏章上,揶揄道:“谁剪了袁大总管的舌头不成?今日静得朕浑身不自在,有话便说。” 东子凝神看了会儿苻秋,指腹扫过他的下巴,于唇上一吻,很快分开。 东子道:“批折子。” 苻秋哦了声,一个时辰后,伸了个懒腰,就着东子手喝了口茶,于东子耳边低声说:“今晚去你那儿,听梆子说,黄猫回来了?” “降雪太冷,它也知归。”东子淡漠道。 “嗯,朕晚上去瞧瞧,被你饿瘦了没?” 东子探手于苻秋腰间,摸了摸,煞有介事道:“还好。” 苻秋一愣,旋即飞起一脚将东子踹翻在席上,两脚一分,跨坐在他身上,一手去抽他腰带。太监的纱帽歪了,苻秋索性一把扯去,亲了亲他的额角,邪笑道:“那朕先瞧一瞧,你这当主人的瘦了没。” 掌中东子腹肌坚实,而腰肢却瘦,苻秋眼圈儿红了,头在东子脖子里拱了拱,忽深吸一口气,重重叹道:“等朕寻着造谣生事之人,先拔了他的舌头。” 东子手顺着苻秋的后脑,将他后领勾着,温柔亲吻他的嘴角,眼珠温润,犹如两颗深海宝珠,他依恋地亲了亲苻秋的脖子,龙袍逶迤于东子腰间,苻秋抱着他的肩背,喃喃道:“过两天朕大赦天下,将八叔放了,母后也放了。” 东子手顿了顿,问:“太后也不留了?”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3节 苻秋苦笑道:“留不住的,留来留去反而成仇,不如让她自在逍遥去。” 窗外梆子的声音重重咳嗽。 “有人来了。”东子利落翻身,将苻秋扶正,替他理正衣冠,自整好衣冠,前去开门。 来的是凤袍加身的皇后,进门先自瞥一眼东子,抿嘴笑道:“小公主思念皇上,臣妾带她来看看皇上处理政事的地方。” 苻秋伸出两手,尚在襁褓中的他的第一个女儿张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对墙上挂着的剑分外感兴趣,若不是小被子裹着,大概要伸手出去拿。 方殊宛特意精心打扮过,一身百鸟朝凤袍金光乱颤,略歪着头,扯过袖,柔情似水地朝苻秋问:“臣妾来替皇上伺候笔墨,都下去罢。” 殿内宫女太监鱼贯而出,东子静静立在角落里,终于也退了出去。 方殊宛嘴角弧度弯翘,笑道:“臣妾父亲近日甚忧虑皇上在外的声名,如今朝中无事,这些年袁总管为皇上内外打点,落下一身伤病,臣妾以为,实在不应再多加操劳。毕竟袁总管比皇上年长七岁有余,皇上得寻个法子,令他好好休养才是。” 苻秋手滑过女儿光滑的下巴,墨汁于笔端凝集成滴,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一圈。 “朕自有打算。” 方殊宛笑道:“那恕臣妾多嘴,又要问一问,何时免了后宫嫔妃的避子汤。” 笔落在纸上,苻秋字迹端正,近年破添力道,一个利落回勾,肃容道:“前几天皇后发了场烧,不知好全了没?” “臣妾已大好了。” “多吃两剂药巩固一番才好,朕听闻此症格外损人精神,易令忧思过度而折损心智。” 愕然令方殊宛涂了胭脂的脸孔登时发白,只得硬着头皮答:“臣妾遵旨。” 苻秋心不在焉将公主自身上抱起,让方殊宛抱着,注视她道:“朕不曾临幸后宫,又何需免后宫避子汤?” 方殊宛脸色不好看,腮帮发酸,公主骤然大哭,似是被勒得重了。 苻秋眼神犀利扫向她的手,方殊宛改了个姿势抱孩子,冷笑道:“皇上也知太久没有踏入过后宫。” 苻秋起身,窗外落雪如同鹅毛,纷纷扬扬而下。 他伸手接起一两片,雪花在他掌中化为水珠,转瞬无踪。 “大婚那时,朕信赖方姐姐,才将心事悉数告知。那时姐姐何等善解人意。”雪花落在苻秋乌黑的发上,凉沁沁的。 “时光匆促,那光景,是再也回不去了。” 是夜,北风在窗外呼啸,黄猫趴在紧闭的窗上。 一室暖香。 “袁歆沛……”皇帝隐忍的声音说,将手贴在东子汗津津的脸上,他急促吸气,强自平静下来,感觉到身上贴着的身躯滚烫,二人在沉默里快速接了个吻,随即那嘴唇便挪移去别处。 “你要了我的命了……啊啊啊!驴蹄子轻点成吗!”苻秋不满抱怨道。 “……”东子轻手轻脚,翻了个身,扶住苻秋的腰。 没过一会儿,苻秋双腿打战,控制不住浑身重量下压。 登时痛意灌喉,心脏犹如被鞭抽过,眼角渗出泪来,垂头死撑住东子,偏偏落手全是汗,没一处撑得住。 “哎……怎么停了?”苻秋奇怪道,于东子腰间捞了把,一手的热汗。东子眼神湿润,两手搭在苻秋腰上,嘴角弯翘。 “朕踏马白天被朝臣奴役,晚上还要自己动!袁歆沛你不想活了吧!” 不片刻,屋内怒号与窗外风声一同大刺刺奔向夜空,消弭无形。 黄猫蹲在窗上,懒怠地闭上了眼。 次日皇帝罢朝,群臣哗然,只道是后宫有妖孽为患的传闻是真,要不何以君王不早朝? 此时天尚未完全亮,卫琨走至袁光平身旁,略侧身低头,向袁光平贺喜道:“不愧是右相,袁大人好大的福气,听说睿国公欲以其小女为右相第三子正妻。从来太监都是与为婢的卑贱宫人结为对食,倒没听过,如此有头脸的大人,把闺女许给个阉人。届时见到准新娘,袁大人可得放亮招子,别是个身带残疾的,委屈了公公……”戏谑爬上卫琨的眼角,每一丝皱纹都挂着冷嘲,“哦不,是右相家的公子。” “你……”袁光平的学生气得浑身发抖。 袁光平若无其事道过谢,朝宫门外去了。 那睿国公要把女儿许给袁家做媳妇,也确有其事,盯着袁光平的右相身份,也属事实。 但睿国公的小女却并不愿意,此刻正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白绫已抛上横梁,朝底下丫鬟一个劲打眼色,着急问道:“爹还没回来么?” “要不小姐先下来罢,等老爷回来了,走到小姐闺房来,还要费些时辰,小姐那时再挂上也不迟。”伺候的小丫鬟年方十三,怯生生朝外望,只见空荡荡廊檐上半只鬼影都没。 小姐百无聊赖地将活结扯成死结,解开,活结,又死结。 这会儿脖子压在白绫上,翻了翻眼,困得想哭,嚎道:“说了今儿不出去的,又去找哪个大人钓鱼,爹真真是无聊至极!” “小姐先下来罢。” “你等累了自去歇着,别管我。”小姐捏着白绫两边,将脖子压上去,眼瞅着底下婢女出门,婢女说:“奴婢去门口看一眼老爷的轿子回来没。” “去吧去吧。”睿国公之小女忙摆手,底下的个方凳只刚好容得两只纤纤莲足,这么一晃顿失重心,脖上白绫瞬时紧收,勒得她颈骨嘎巴作响。 待得婢女回转来,叫了两声“小姐”,先是一句“小姐别闹了,老爷白天根本不回来,咱们先去蹴鞠罢,您不是想玩很久了……” 鸳鸯绣鞋在离地一尺处晃悠。 “小姐?” 睿国公府内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半个时辰后,帽歪带垮的睿国公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女儿的尸身,老泪纵横,以头抢地。 “我的儿啊!” 那时分,宫内。 方殊宛正看一卷书,乃是先先先先皇后所著,题目大意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皇后,正文大意是,如何俘虏一个皇帝的心。 其中分论便有一卷,讲男色是如何微不足道不足为惧。 外面梆子着急忙慌跑来,跪在地上,兴奋得满背是汗,磕头道:“娘娘大喜!睿国公的小女儿今儿上吊自杀了。” 方殊宛眼珠一转,抿嘴笑:“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一件大悲之事,你倒说是喜事。” “娘娘有所不知。” 方殊宛道:“哦?本宫倒要长长见识。” “这个睿国公想把自己小女嫁给袁总管为妻,被右相矢口否决,听说今日散朝后,右相还亲自去了睿国公府。结果才过了一个时辰,那家的小姐便上吊了。” 方殊宛娇笑一声:“得命人好好查才是。” “皇上已交给刑部去办,若得当,不失为扳倒袁家的一个好机会。” “那睿国公可进宫求见皇上了?” “估计半个时辰后,该在承元殿。” “等他出来,悄悄儿的,将人带到本宫这儿来。”方殊宛以袖掩口,眼角带笑,让人把公主抱过来。 第58章 师弟 三日后,右相入狱,满朝俱惊。 日前睿国公命人将女儿的棺材抬着上朝,逼得苻秋不得不下令调查右相与此事是否有牵扯,而睿国公当朝嚎啕大哭,老泪纵横,意欲触棺为女儿讨回公道。 又有卫琨推波助澜。 当时东子便在朝上,不过内臣就如一根桩子,龙案上的笔墨纸砚,一句话不能吭。 苻秋只得下令暂将右相收押,但严令不得刑讯,待调查结束之后,三司会审,他将亲自坐堂听审。 朝后众臣纷纷退出,睿国公命人抬棺回府,卫琨走前拍了拍他的肩。 睿国公眼眶红肿,眼袋乌青,鬓发花白,走路微带踉跄,一拍之下几乎栽倒。 卫琨略扶了一把,哈哈大笑道:“老国公身体不行,得多活几年才成。” 睿国公抽出肩膀,朝前急走两步,肃容道:“有劳四王爷挂心,不过四王爷与小女,当已是一般人物。” 睿国公的女儿已归西,他却说卫琨与女儿一般人物。卫琨也不生气,摸了摸棺材硬木,笑道:“老国公还是爱说爱笑,那本帅便放心了,这场大戏,能看到结尾,也是气运。”卫琨弯下腰,在睿国公耳边轻道:“不过老国公想过未,若是扳不倒右相,等来日他出来,你三代钟鸣鼎食之家,毁于一旦,受牵连的人将有多少?” 卫琨摆着手走远,留下睿国公面如土色。 一晃到了下午,东子在院里洗衣服,喜鹊停在梢头,他盯着看了会儿,又低头搓衣。 熊沐声音在外说:“东子哥在不在?” 敲门声没响,熊沐大摇大摆推门而入,望见东子在洗衣,忙走了来,端小板凳在他跟前一坐,向他问:“老大人在牢中很好,单独一个小间,听说一般人住不了。” 东子道:“嗯,犯了谋逆罪的重臣或是皇亲国戚,都是这个待遇。” “……”熊沐挠了挠头,“其实我觉得,皇上必不会下令杀老大人,不过先灭灭睿国公的火气,毕竟那也是老臣,德高望重,祖上大有来头,平白无故死了你未来媳妇儿,你同老大人也不亲,给你未来媳妇儿讨公道,不就是帮你讨公道么?” 东子抓起一件衣拧干,就着湿衣服棍使了一套十五招剑法。 熊沐抹了把满脸水珠,艰难吞咽,冷得一个抖颤。 “好俊的剑法!” 这时另一人的声音自墙头传来,薛元书蹲在那墙上,影子像条蹲着的狗。 “来这么早,赶着拍你大哥马屁呢?”薛元书脸上疤痕骤深,自墙上跃下。 熊沐嘿嘿一笑:“跟你一样。” 薛元书啐了口,长剑扛在肩头,挑起盆中拧干未晒的衣服,漫不经心一甩。 齐刷刷一排衣物悬在绳上,悠悠晃荡。 二人进屋,东子已横卧在床上,闭目睡着了。 “……”熊沐讪讪一笑,去牵薛元书的袖子,“咱们走吧,东子哥不待见咱们。” “是你哥可不是我哥,秋蕴楼入着我的股,他得叫我一声大哥。” 一听有入股,熊沐登时双目发光,犹如饿狼,打听道:“拿什么入的?年底分红么?分多少?” “拿力入的。”薛元书亮出漂亮的肱二头肌。 熊沐摸了摸自己上臂,一拍大腿叫道:“那我也早该是入了的吧?我还在秋蕴楼跑过堂呢!大哥算我一个,从此你就是我哥。” “……”薛元书抬起一脚,熊沐自动横飞而出,抓住院中大树,一个回旋,立于窗下,拍了拍身上尘土,郁闷地坐在窗下石阶上。想着自家婆娘嫁人时那绯红的双颊,少女娇羞的目光,而今从不离手的擀面杖,和不离口的“银子呢!”熊沐只觉悔之晚矣。 砰一声关门响,东子翻了个身。 薛元书一脚踏在床前,垂目,看着东子熟睡中的脸。他似乎很累,好不容易才能酣睡一场,洗过衣的手上袖子还卷着,手指冻得白里透红。薛元书把东子的袖子翻好盖住手臂,轻拿袖子擦去他手上水珠。 便坐在床前,不知等了多久,那时天色已近黄昏,东子张开眼,目中有刹那茫然,尤其是落在薛元书身上时候,那茫然更深。 “你来了。”东子坐起身,随手将发拢在帽中,取出一套绿袍披在身上。 他扯过腰带,正系时,薛元书替他拉直领,系上布扣,心不在焉道:“等你一下午,谁知一直没醒,早知道哥去喝酒了,卫大帅的局。” 东子扣腰带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问:“有事?” “睿国公三日前下朝后去过皇后宫中,你记得方靖荣那日在朝上被皇上驳回的折子么?” 东子把袖子拍得啪啪响,随即抬目问:“折子怎么了?” “是前朝众臣间有传闻,后宫妖孽祸国,以至于后妃一个都生不出儿子。而你,就是那个妖孽。”说这话时,薛元书紧盯着东子的脸,嗤笑道:“不过哥觉着你这脸还不如皇帝妖孽。” “……” “我的人,往后不许看了。”东子抄起桌上拂尘,挽在手上,随意使了几招。 薛元书拍手道:“拂尘也能使得这么漂亮,哥就喜欢你这样。” 东子把拂尘往腰带上别住,勾过薛元书的肩头,二人一齐步出屋子。 一旁传来鬼哭狼嚎,熊沐嗷嗷叫着扑过来,抱住薛元书大腿:“大哥一定带我一个!不然紫云非得扒了我的皮……” 薛元书抬手一巴掌把熊沐拍得一哆嗦,提着他的后领子,令他站直。 “行是行,拿个三千两,头一年返本,第二年一年三次分红。” “……三千两?!”熊沐哀嚎一声,要去抱东子的大腿。 东子朝后退两步,熊沐扑了个空,坐在地上,狗嘴咬着东子的袍摆,泪眼汪汪:“东子哥……” 东子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朝薛元书道:“算他一个。” “你们这么做生意富不起来知道吗?”薛元书拔高声音。 熊沐两个大眼哀求地望着薛元书。 薛元书头皮一阵发麻,只得摆手道:“滚滚滚,让你媳妇儿凑五十两来!” 熊沐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五两!五两行了吧!五两都没有就给老子触墙死去吧!” 熊沐欢快地蹲在地上跑走了。 日暮黄光将薛元书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伸手想摸东子的头,东子一侧,躲了去。 薛元书讪讪笑,望了眼被玫瑰色晚霞映得瑰丽无比的天空,满目沧桑地说:“当年,哥与你在麒麟冢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只可惜,你不记得了。” 他在自己腰前比了比,笑道:“那会儿,你就这么丁点高。” 东子一言不发,暖光令他坚毅的眉目显得温柔,仿佛是秋天里第一片金黄树叶,充满成熟时节的温柔饱满。 “哥老了。”掌刀削过薛元书头顶,他握起手掌,凝视自己的拳头,那一刻骨节发白,他声音罕见地严肃起来,又冷又硬:“当年哥有个小师弟,哥走哪儿他走哪儿,有一天,我带他走到出京的三岔口上,那是这一生,唯一一次,能有机会掌控自己的命运。我们必须有一个人留下,为先帝卖命。我替他做了选择。我说,弟,你走东边那条,一直走一直走,翻山越岭,一千二百里外,便是你的家,你不是爱吃豆腐么?开个豆腐铺子,来年,师哥去你的摊子上照顾你生意。他就走了,骑着头青骡子。” “我骗了他,回了京城。”薛元书声音哽咽,两眼通红,一只眼中盈满泪水,“谁知他小子,也敢骗老子。麒麟冢多的是法子惩罚胆敢出逃的暗卫,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泡足了十日,老子终于见了天。那时我以为他很幸运,免了水牢责罚,还自大地以为是我的功劳,打算他回来一起去喝酒,好得瑟一番。” 薛元书深吸一口气,拧住发酸的鼻子,手朝后一甩,嘴角扯了扯,“他没回来。” “至今,哥也不知道他死没死。”薛元书抬头望天,后脖子酸痛,仍自仰着头。 “你同他很像,既然有亲兄弟亲老子,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就不可不为家人拼命。”泪雾自薛元书眼中散去,他目光清明,以袖擦了把脸,拍了拍东子的肩,“皇后既动了心思,一次扳不倒你父,就有第二次,袁家树大招风,后宫前朝,串通一气,也是为君者最忌惮的。哥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被派出去,再也不回来……”薛元书抽了抽鼻子,“言尽于此,好好想想吧。” 掌灯时分,东子在承元殿换值,入内,晚膳摆在龙案前一个黑漆花梨木小桌上,一筷子都没动过。 苻秋仍在奋笔疾书,听声音便问:“来了?朕脖子酸,过来,替我捏一会儿。” 东子跪在他身侧,一手拿捏,一手捶,五指搓开,互相一分,再按到苻秋的肩上。 苻秋叹了声,一面看折子,一面舒服道:“没有你在还真是不行,稍微等一会儿,朕把这点阅完,咱们去一个地方。” 东子嗯了声。 又半个时辰,二人一块儿用完膳,登上马车,经宫外青石小道,御沟之水于月下潺潺。苻秋累得不行,眼未睁,不停打哈欠。 东子沉默令他将头放在自己肩上,目光戒备地望向帘外,将窗帘放下,听见苻秋一声重重的叹气,随即苻秋道:“东子,你信朕吗?” 东子静凝望他,不发一语。 苻秋闭着眼,低声喃语:“朕是个不怎么样的皇帝,如今大患已除,朕没想到,有人要对袁家下手。今后,换朕来守护你,守护你的家人,你肯信任朕么?” 苻秋的手搭在东子手背上,将他微凉的手握着,不片刻,他察觉到唇上温度,张眼便知东子吻来,他仿若一只沉静却危险的野兽,吻得凶猛,犹如啃噬一般令苻秋嘴唇发痛。 “唔……行了吧。”苻秋痛哼道:“咬我做什么……我说认真的……” 话未完,苻秋被抱着,东子身躯微颤,头贴着他的脸,疲倦地压在苻秋身上,沙哑的声音低声说:“别动,我想歇一会。” 天边星月全无,苻秋吻上东子的眉睫,他心里有许多抱歉,涌动在唇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人为他而生,为一道“保命符”预言劳苦至今。苻秋的手轻摸索上东子的背,像他做过的那样,来回抚摸他的脊骨,以此给他力量。 车轮声止,车夫扶苻秋下车,东子随后跃下地。 森森牢门高耸在黑夜之中,正在打瞌睡的狱卒醒来,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不一会儿,钥匙声,纷杳的脚步声传过空无一人的过道,这处牢狱并无刑部监牢潮湿滞闷的臭气,只不过比外面冷三分。 墙上一盏方寸小窗,将一点微光投在地上。 袁光平披头散发,盘腿坐着,头微仰,看不清是醒着,还是睡了。 第59章 暴毙 那晚牢中密谈过后,苻秋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宫,东子坐在身边,他把头靠在东子肩上,问他:“你在想什么?” 东子摸了摸他的头,不说话。 苻秋急道:“你爹辞官归田,你可不能跟着去!” 东子嘴角翘了翘,轻轻吻了吻苻秋的额头。 苻秋略放下心来,抱着东子的脖子,像个猴儿似的挂在他身上,马车一颠,苻秋被东子抱着,他知道东子也一样心事重重。 袁光平在牢里呆了两天,不着急出来不说,还说这两日才是一生中最惬意清净的日子,为大楚效力三十年,袁光平忍辱负重,在铲除十王的大案里不遗余力发热发光,总算也不想再瞎混下去了。 官居右相的袁光平,已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那时分天窗漏入的微光将他的须发都染白。 苻秋和东子都再明白不过,待得大楚江山稳固,必要找出个与袁家抗衡的势力,为君之道便是不能由着外臣坐大。而如今袁光平不想玩儿了,他想告老还乡,那后起的便会是方家,卫琨贪慕权势,自然时时盯着怎么把方家吃下去,要是外臣俱勾结在一起,苻秋又没有子嗣,岂不是成了个被架空的傀儡皇帝? 马车懒洋洋摇晃着,苻秋趴在东子膝头睡着了。 东子目光沉沉,小指把苻秋的耳发勾在耳廓后,低头亲吻他的侧脸,久久方离开。 天亮之后,苻秋于朝上命三司会审,限令七日查清睿国公女儿丧命一案。 与此同时,袁光平府上送来他的辞官折,原来不是因为此案袁光平才想归隐,而是他一早便有这个打算。 承元殿,苻秋朱笔悬在折子上方,半天落不下笔去。 他看了眼一旁随侍的东子,抬手,落笔,又提起,苻秋摇头叹气,撂开笔,拢着袖子无奈道:“朕还是不想放你爹回去。得想个法子,留他再为朕卖几年命。” 东子屈着一条腿,抱膝出神,茫然地自言自语,“他老了。” “放走你爹,朕就无人可用了。”苻秋道。 “先压着,待恩科之后,让他选几个人出来,再准奏。” 苻秋喜不自胜地抱着东子狠亲了口。 东子脸孔薄红,举袖擦了擦脸,呼出一口气,将承元殿的窗户打开,望着天空,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 苻秋望去,心底一慌,把他的腰抱住,拖回龙案前,急得语无伦次:“你可不许撂挑子不干……” 东子发出沉沉笑声,把苻秋揽着,揉了揉他的发,摸他的背,轻吻他的发顶。 “我不会。” “把窗户关了。”苻秋无聊地缩在被窝里,手捏一卷书,正看到大楚开国皇帝同皇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其一生,只有这么一位皇后,直至驾崩,二人葬在同一陵墓中的传奇爱情故事。 东子坐在床边铺着的一块兽皮上,起身关上窗,把黄猫抱起来,放在自己盘好的腿上,继续削一把木头小剑。 苻秋瞟他一眼。 “干嘛?给谁做的?” 换一把锉刀将表面打磨平滑,吹去木屑,东子说,“给太子做的。” 苻秋笑了,抢过来一试,“太子觉得做得太小了,只能扮过家家用,不能上阵杀敌,没劲。” 东子扯袍子把手擦净,拿过木剑,放在黄猫翻出来的肚子毛上,爬上床去,将苻秋压着,嗅了嗅他的脖子。 苻秋怕痒,又笑又叫地翻了个身,叫道:“朕的书,哎,书别弄掉了,朕好不容易让人从宫外寻来的孤本……” 东子亲他的额头和鼻梁,苻秋鼻息滚烫,望着东子英俊的脸庞,舒适地叹了口气。 “真好。” “好什么?”东子蹬了鞋,腿压着苻秋的腿,与他躺在一处。 “就是好呗。”苻秋笑了笑,“朕要是能平白变出来个大胖小子就好了。” “……” 苻秋手在东子肚子上摸来摸去,憧憬道:“这里要是有一个就好了。” 东子看他一眼,亲了亲他的嘴唇,苻秋脸颊通红,目不转睛望着东子。东子喉头一动,凑过去又亲了亲。 “朕怎么就这么喜欢你,下辈子你变个女的罢。”苻秋叹了口气,“你要是个女儿身,咱们指不定也像始祖皇帝和他的皇后一样。生同衾死同穴。” 东子手指懒怠地在苻秋额头上摩挲。 “你当女的。” 半晌苻秋方听见东子说话,笑眯眯道:“敢抗旨,朕得罚你。”他翻身上去。 机警的黄猫竖起了耳朵,一个打挺,健步爬上窗台,蹲下,朝着摇晃不已的床榻懒洋洋“喵”了一声。 苻秋是半夜在东子的独院里被叫醒的,一太监高声叫着“大事不好了”连滚带爬地撞开东子的房门。 那时分,大总管与皇上还在一个被窝里抱着。 东子松开苻秋,给他披上衣,苻秋头晕目眩地垂头坐在床边,耳朵一阵一阵发聋,喝令报信的太监再说一次。 “袁大人在诏狱里突然暴毙,御医已确诊死亡,陈玉清大人在承元殿求见。” 苻秋看了眼东子,他已系好袍带,苻秋道:“你先去诏狱,朕随后便来。” 东子帽子也来不及戴,便直奔诏狱。 苻秋趿着鞋爬上轿辇,让人抬着去承元殿,在辇上穿好龙袍,脑中嗡嗡作响。北风凛冽挂在脸上,刀割一般,后脑勺疼得他眼前发白。 东子的生父死在牢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这么巧,暴毙而亡。谁又能有那么大权势,把手伸到诏狱里去。 苻秋到了承元殿,负责调查睿国公一案的陈玉清已焦头烂额,一见皇帝,立时拜倒。 “圣上,右相暴毙,睿国公一案还需继续查下去吗?” 苻秋暴躁道:“右相怎么会暴毙的?” “臣也不知……接到消息臣立刻去了诏狱,为防万一,还叫了冯太医一道前去。袁大人确实已身亡,死亡缘由不明,已命仵作检验。冯太医也留在了诏狱。” “即刻随朕前去。”苻秋才在承元殿呆了盏茶功夫,立刻随陈玉清出宫往诏狱去,路上向陈玉清询问,谁知陈玉清一问三不知,连症状都讲不清楚。 半个时辰后,龙袍加身的苻秋随陈玉清下到狱中,与傍晚时见到的不同,他躺在一间石室中,自脖子之下被白布蒙着,东子手持一把长剑,拦在袁光平的尸体前。 仵作两手摆在身前,不住摇手,快哭了。 “公公,属下也是听令行事,右相已故,总得让袁大人死得明白,快让属下看看……” 东子亮出剑刃,冷声道:“等皇上来了再做定夺。” 陈玉清道:“圣上在此。” 此时众人方才看见苻秋,将他让了进来,苻秋近前,与东子对视一眼,东子便即收起长剑,苻秋看见东子眼眶发红,眼内充血,他嘴唇动了动,像有什么话对自己说,却又没说。 静躺在石床上的袁光平确实已死硬了,摸上去皮肤发冷,手上皮肉松弛,不再有活人的弹性。 苻秋向东子道:“朕叫仵作看看。”他以征询的目光看着东子,声音不大,近乎小心地留意东子的反应。 “嗯。”东子点了点头。 仵作验尸时,他便站在那人身后,双目紧追仵作的一举一动。他掰开袁光平的嘴,以湿布擦拭袁光平的口腔,又用银针检验,仔细检视袁光平的眼睛、耳朵,指甲。 苻秋与东子并肩站着,手指勾住东子的手,将他的手握着。 陈玉清满头大汗微低着头,一听苻秋点到他的名字,几乎魂飞魄散,慌忙道:“请圣上示下。” “睿国公之女的案子,是否有眉目了?”苻秋声音听来有些不悦。 “睿国公小女乃自缢身亡,臣已审问过她的贴身婢女,那婢女前后两次口供截然不同,于是臣命人先行收监。尚未再次提审,不过,此女试图翻供,恐怕其中大有玄机。”陈玉清一面答,一面拭去额上因为紧张而冒出的汗珠。 “仔细审问此女。”苻秋目光凝在仵作身上,还未开口,仵作“咚”一声跪地,双手扑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陛下请看,银针发黑,袁大人是中毒……” 最坏的结果令苻秋眼前一阵发黑,他脚底站不稳,被东子扶住,稳住声线,问道:“怎么中的毒?” “属下自袁大人的鼻腔和咽喉粘黏物中验出毒物,想是毒烟之类造成,将诏狱看守叫来一问便知。”仵作禀道。 诏狱看守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吓得不敢抬头,反复申冤。 苻秋一个示意,侍卫左右提着看守的肩臂,令其直起上半身。 “朕问你,傍晚都有什么人来过狱中。” “没……没有人……” “欺君之罪,足以株连九族,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朕。”苻秋摸着指环,眯起眼。 “真的……小人不敢撒谎,自皇上和……对,这位公公。”看守匆匆一眼掠过东子,眼睛张大,浑身发抖,双臂被侍卫抓得疼痛无比,却不敢哎哟出声。 “皇上和这位公公离开后,小的便去外间守着了。诏狱连只苍蝇都放不进来,小人想着,袁大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臣,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守着,何况右相未必真的有罪……小人也怕看得太严,来日袁大人官复原职,小人也吃罪不起啊。自袁大人入狱来,小人一直有求必应,从未敢有一丝不恭,皇上明察啊!小人真的冤枉……”  看守双臂被扭得咔擦作响,他眉头痛苦拧紧,半边脸贴在遍生尘土的地面。 苻秋起身,在袁光平待过的牢狱中反复踱步,脚停在一块方形投影上,想起他和东子来时,袁光平一直在看地上的方形投影。 苻秋抬起头,正对着墙上那扇小窗,他手一指,问诏狱看守,“那外面是哪儿?” “那边也是牢房,关押的是的朝中大臣,袁大人因特别交代被关在此处。那边现没关着人,是间空房。” 站在苻秋身后的东子已跑了出去,到门口,抓过一个狱卒,提着他的后领,那狱卒被提得离地三寸,惊恐大叫起来。 东子一撒手。 狱卒坐在地上,连退几步,又见皇帝自后面出来,心头叫苦不迭,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诏狱里那间关押右相的密室,上面小窗对着哪间牢房,带朕去看。” 狱卒连忙手撑地爬了起来,佝偻着身,点燃一盏牛皮灯笼,头前带路。在曲折的暗巷中走了足半刻,左右两排牢房在眼前展开。狱卒走到其中一间牢门前,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插在墙上灯座上。 白光照出空牢房,这里霉味很重。 “昨晚有人来过这里吗?” 狱卒踌躇片刻,右手摸着左手手指,垂着头说:“昨夜无人来过,最近一月这两排牢房都是闲置的。” 苻秋嘴角翘了翘,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右相所中之毒,一定是诏狱守卫下的手,否则还有谁有机会朝右相所居的牢房里投毒?” 狱卒双目圆睁,鼻翼扇动,跪倒在地,浑身有如一滩烂泥,片刻愣神后扑上去想抱苻秋的腿,被侍卫一脚踹开。 他趴在地上,声音极度慌张,“皇上饶命,绝不是小人们所为,就是借一百个胆子给小的们,咱们也没那个胆儿谋害右相。” 那狱卒再要磕头,下巴被苻秋的靴尖向上抬了抬,他问:“那你说,昨夜除了朕和袁总管,还有谁来过狱中?” 狱卒慌张地左右乱看,目光停在陈玉清脸上时,陈玉清清晰听见兵刃出鞘之声,连忙后退,声音卡在嗓子里几乎要惊叫出声。 狱卒哭丧着脸,眼睛看着苻秋的朝靴,哭道:“是……是……方太傅府上的一个随侍,说方大人的一块玉佩遗失,不知是否是当初在牢中时落下的。小的便带他看了。” “你看着他进来,守着他找东西的?”苻秋问。 “是啊!” “若有半句不实……” 森寒的刀刃搁在狱卒后脖子上,杀气渗入他脊骨,只得硬着头皮道,“不……不是……他说要慢慢找,给了小的五两金子,打发小的出去守着。小的一想不过是找东西,如今牢中又没有犯人……” “就……就出去了……”狱卒感到两股间一股热流。 淡淡骚味弥散在监牢之中,那狱卒吓得尿了。 第60章 纸钱 漆黑暗巷被火光照亮,禁军统领李威带人团团围住太傅方靖荣的府邸。 门房是个五十上下的老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以为身在梦中,直至两头猎犬冲出马间,直取门中,才忙系好衣带,正了衣冠,迎下台阶。 “这是……这是做什么?这位军爷,这是跑错地儿了罢?” 李威凝视门上牌匾,见得太傅府三个字,便问:“方太傅住这儿?狮子巷六号,是也不是?” “是啊。可咱们大人的女儿可是皇后啊,军爷,老儿说一句,误闯太傅府,可是大罪……” “这是皇上手谕。” 大内令牌并苻秋的手谕被亮了出来,两个士兵带着猎犬直冲宅院内,将太傅府闹了个鸡飞狗跳,猎犬嗅过方靖荣住的那间牢室中稻草棉絮之物,进了府便直奔后院,鼻子嗅过枯草、老树,对着一间小屋狂吠不止。 那时分屋内传来一声暴喝—— “丁香,你去看看,谁的狗……” 酥胸半露的女人一面低声抱怨,一面开了门出来,手持一根擀面杖,见势不对,忙挥开擀面杖,二猎犬直扑屋内,女人吓得惊声尖叫起来,扔了擀面杖便捂着心口跑了出来,直投李威怀中,撞得李威眼冒金星,只得扶住她,喝令手下进去拿人。 女人梨花带雨:“你们做什么拿我当家的,当家的!奴家的命好苦!” 李威忙不迭把她推开,大步上前,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被士兵捉出来,押在地上。 “昨晚你在什么地方?”李威问。 刚在女人身上撒欢完的方瑞被迫鼻尖贴地,出气带起尘土,怒不可遏,“在老子女人的身上!” “哎哟,死鬼!”光膀子的女人跳着脚啐道。 长剑出鞘,李威一脚抬起那男人的脸,嘴角一抹冷笑,“大内办事,不说实话,信不信,就地割了你的头?” 森冷寒意浸入皮肤,方瑞这才如梦初醒,目光掠过一旁吓得哇哇大叫的女人,落回李威重黑的头盔上,声音止不住发颤:“昨晚小的,奉命替方太傅去狱中找一件东西……” 李威收起剑,朝手下吩咐,“就是此人,带回去。” 月光照过太傅府的门槛,方靖荣只着中衣,自门内追出。 李威立于马上,已让人把方瑞押着上马,方瑞手被木枷铐着,眼前一片漆黑,头套在麻袋里。只听得方靖荣询问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方瑞犯了什么事了?” 李威自马上折腰,沉声叹道:“方大人这回可大大地做错了事。” 禁军前脚走,后脚太傅府便被京城驻军围了起来,半个时辰后,传来圣旨,严令太傅府上下不得出入。 次日,皇帝罢朝,至午时,京官几乎都得到右相狱中暴毙,太傅府和睿国公府被围的消息。一时众臣惶惶,唯独卫琨于下午入宫,在承元殿与苻秋密谈半日,至黄昏方出。 卫琨走后,苻秋屏退左右,疲惫地趴在龙案上。 “太傅乃是皇后生父,此事兹事体大,要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方太傅所为,贸然处置太傅,只会引起朝中动荡,群臣不安。那些个有不臣之心的,更要寻衅滋事。” 苻秋自桌上爬起来,忙忙慌在殿内找水喝,喝了半口,就被那冷冰冰的温度激得浑身一颤。 “来人,备轿辇。” 苻秋一整晚没睡,坐在摇摇晃晃的辇上打盹,路过一扇小门,门环静置,大门紧闭,像一张没有表情的人脸。 门上守着的一个侍卫小跑过来,朝苻秋禀道:“袁总管今日都没有出来。” 苻秋点了点头,摆手道:“朕知道了。”又吩咐去凤栖宫。 踏入凤栖宫门,里头便传来方殊宛的叱骂,“什么叫没有消息,守卫森严本宫给的银子你们使到哪儿去了?本宫的令牌都不管用?一群不长眼的东西,本宫的父亲若有半点好歹,你们这些狗奴才统统自己割了脑袋去罢!” 苻秋眉头一拧,提着袍襟,迈过门槛。 方殊宛一抬目,浑身便都软了,珠翠在发间乱颤,泪水滚了一脸。 她强自镇定地跪下给苻秋请安。 不片刻,宫人俱被屏退。 坐在椅中的苻秋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时候,眼前这个曾经温柔大度的女人变成如今动则打骂下人的母老虎,头一回入狱,已吓破了方靖荣的胆子,而皇后的身份给了方家第二个胆子。人都是会变的,他稍不留神,连累了东子他爹。苻秋久久的凝视,令方殊宛渐渐镇静下来,她本歪着的身此时跪直了,下巴微扬,似乎一直在等苻秋开口。 沉寂之后,苻秋一手触着杯壁,终于说话了—— “皇后,你可知罪?” 方殊宛浑身重重一颤,牵扯着嘴角,一滴眼泪划过她沉静温婉的脸颊,挂在下巴上,要落不落。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4节 “臣妾不知皇上所言何事。” 苻秋冷笑一声,扔下陈玉清的折子。 方殊宛颤抖不已的手捡起那本奏折,一字一字看得很慢,看完最后一行字,她歪着头,神情冷漠,“便是臣妾所为又如何?” 苻秋一时语塞。 “皇上要废后吗?”方殊宛站起身,两手按在苻秋身侧椅子扶手上,怒睁一双眼,愤怒令她犹如一头皮毛倒立的狮子。她逼问道:“皇上要为了见不得光的龙阳之癖,为了一个男人,哦不。”她抬起头,觉得可笑,便嘲道:“为了一个连男人都算不得的阉人,陛下要废后?” “啪”一个耳光打得方殊宛侧过脸去,苻秋掌心发烫,攥紧拳头,将方殊宛推开。 “袁光平是肱骨之臣,为了争风吃醋,你去谋害一个大臣。”苻秋盛怒之下,双目通红,扯住方殊宛的肩,问她:“老太傅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方殊宛猛一甩头,摇摇欲坠的金凤步摇自发间滑落,跌在地上一声响。 她满脸绝望,目光倔强,“别提祖父,陛下若是顾念我方家恩情,就不会把臣妾放在后宫,像个花瓶一样,摆在角落就摆在角落,不闻不问。臣妾是皇后啊,陛下可以不爱我,可以不爱任何人,为什么你要爱一个男人。如果他是个寻常的宠妃,便是宠冠后宫又如何,仍要受皇后的约束,可他却不是。上朝,他与皇上如影随形,下朝,皇上与他朝夕相伴。臣妾肚子不争气,生了个女儿。”她身子轻薄,像会随时化为一缕烟气,“为什么要告诉我一切,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就不会妒忌。” 方殊宛深吸一口气,颓然坐在地上,将膝抱住,喃喃低语,“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月亮高挂在天上,苻秋命人好好看管皇后。 他一个人也没带,寂静宫道,巍峨宫墙,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从未觉得这是个寒冷残酷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石,都是他最熟悉的。小时候与东子在这里躲迷藏,苻秋总是将自己藏在水缸后面。 东子找他时,会问一句“躲好了吗”? 苻秋便会答一句,“躲好了”。 现在想来,东子武艺高强,怎会不知他躲在哪儿,却故意在门与门之间兜圈子。 当东子把苻秋找到,抱起来,太子总会抱怨,“怎么这么笨啊,让本宫等这么久。”然后困倦地打个哈欠,把头埋在东子瘦削的肩膀上。东子是个抱起来让苻秋不太舒服的男人,似乎不知不觉间,他便从刚过东子的腰,长到与他差不多高。 时光带走了太多东西,包括宫里每个人的天真。 苻秋长吁了口气,手指触着冷冰冰的大水缸上的兽头,将手指放在野兽口中。偷偷摸摸厮守终身看来是个压根不能达成的愿望,因为他皇帝的身份,皇帝的责任,江山便是镇压孙悟空的五行山。 拳头击在水缸上,发出“嗡”的一声。 “手怎么弄的?”苻秋进屋时,东子还没睡,把苻秋的手拉出来,上药,包扎。 就着苍白烛光,苻秋静静打量东子英俊的脸孔,他显得很疲惫。 “不小心。”苻秋脱了鞋,爬上床,把烛光吹灭,抱紧东子。 “身上怎这么冷?”苻秋问。 “在院子里坐了会儿。” 屋里静了静。 “我想告十天假。”东子道。 苻秋不说话。 “回家帮忙料理父亲的丧事。”声音顿了顿,东子续道,“已有十二年,没见过我娘了。” 苻秋手指勾着东子的,凑过去在他下巴上蹭了蹭,于黑暗里抬头注视他,苻秋眼神认真,把东子的手圈在自己腰上,轻吻了吻他的胡茬,极轻的声音在无声的夜晚里如同战鼓一般隆隆作响—— “我们跑了罢。” 次日起东子告假回家料理丧事,回家那天,他二哥坐在门口石狮子座下的矮墩上,目光呆滞,望着天边流云。 “三弟,你回来了。” 似乎东子的影子很刺眼,袁锦誉遮了遮眼睛。 “回来了。”东子道。 袁锦誉朝后看了眼,道:“皇上叫你来的?” “不是,我告了假。” “大哥和嫂子在灵堂里。我再在这儿坐会儿。”袁锦誉的目光掠过他三弟,似乎能看向远得无边无际的地方,他茫然道:“这个时辰了,爹怎么还不回来。” 东子身形一滞,抬步入内。 当天晚上,东子一人在灵堂守夜。 盆中火舌吞吐纸钱,门口传来低声说话—— “他就是三弟?” “嗯。” “不是进宫当太监去了……” “嘘——”袁家老大探头朝灵堂里窥了眼,手拢在袖子里,转步带妻子回房,小声说,“要不是为三弟的事,爹何至于遭此牢狱之灾,也不至于这么突然就去了。” “别这么说,你三弟也可怜,自小不在膝下,他那个瞎子娘,十二年不见,现人回来了,还不肯见他,造孽呀。” 风声将人声湮没,窗户纸颤动不已。 穿堂一阵风,激起盆中火舌,东子一身重孝,烧完手里纸钱,他起身,在棺材旁静看了会儿。 袁光平的遗体躺在其中,面部表情十分安详。他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唯独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宫中设宴,父亲特意带他去,出来时太晚了,他很困。他爹背着他,走过一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巷子。 那大概是东子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啪”一声,风把一张白色纸钱盖到袁光平脸上。 …… 东子揭去那张纸,手指碰了碰袁光平的脸,尸体的温度让他屈起手指,摸了摸他爹的眉毛。 “爹。”这个发音对东子而言有些艰涩。 “皇上叫儿与他私奔,父亲怎么看?” 大风卷起灵幡,门外打盹的小厮吓得一个激灵,怯生生的声音问:“三……三少爷……没事罢?” “无事。”东子无聊地盘腿在火盆旁坐下,火焰在他目中跳跃,自袁光平脸上揭下的那张纸钱被火光卷住,很快化为灰烬。 第61章 月巧 从前的右相府中一片凄风苦雨,其中有一小院,院里住着个几乎从不出门的女人。 都说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袁光平有三个儿子,其中有一个是她生的,但这个孩子却无法给袁家传宗接代。自流放地回京城的途中,她又怀了个孩子,却因条件太苦,路上就小产了。 女人从此便有点疯疯癫癫,有时对着袁光平,会突然摔东西,还砸破过堂堂右相的头。 当袁大学士光宗耀祖,被十王爷封为右相之后,她想儿子想得发疯,那时的袁家已十分显赫,奢靡成风的十王赏给袁光平千斛珠,万担粮,美婢珠宝,只要袁光平开口,便没有要不到的。 中秋家宴,那女人头一次出来见人,袁光平近十年未曾在京中过节,请了不少官员。 京城人这才知道,右相袁光平,除了书香门第出来的正妻,还有个妾室,那是个有些异域风情的美姬,虽上了点年纪,形容也有些憔悴,却有绝色姿容。只可惜是个疯的,怀中一直抱着个布娃娃不撒手。 袁大人却不顾旁人议论,给她斟酒,要与她对饮,还宠溺地问她,想要什么礼物。 那女人有一双顶漂亮的眼睛,大而水灵并不是最可贵的,其间风情,难以详述。 只不过见过的人,都难以忘记那样一双勾魂的眼睛,可谓眼是水波横,亦可谓令人望之倾心,魂牵梦萦。 她在席间仔仔细细看了一转,一大半的人脸都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说话时别有一股楚楚可怜的意味,仿佛试探地伸出肉垫放到人掌心的猫儿,她握住袁光平的手掌,说:“我要我的儿子。” 一时间众人哈哈大笑,举杯同祝右相再得一子。 袁光平将杯中酒仰脖饮尽,一声“好”答得苦痛难遏。 他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儿子,并非是再生一个孩子的意思。事实上她已许久不能容人近身。十余年前,离京那个晚上,袁家败落,一个下人都不能带。她带着袁歆沛,那晚上最信赖的夫君睡在身边,他们中间睡着袁歆沛。 黑暗里,袁光平牵起儿子的手,示意他出去。 女人睁开睡意惺忪的眼,袁光平摸了摸她的额发,风自破车轱辘间漏过来,即便餐风露宿,枕稻草为眠,她一身粗布麻衣,仍然美得令人心碎。 “沛儿怕黑,为夫陪他,你睡吧。” “别走太远。” “不走远。”袁光平把身上打补丁的破褂子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将袁歆沛带到一旁。 袁歆沛张着一双大眼,望着父亲身旁陌生的人,那人黑色的锦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冷风吹动袁歆沛身上挂着的衣裳,漏风的,冷得他直哆嗦。 “就是他罢。” “对。” “大人放心,小公子是太子殿下的保命符,陛下一定会善待于他。” 袁光平单膝跪地,恭敬地一礼,“有劳了。” 后来袁歆沛才知道,那人只是个侍卫,是先帝身边的贴身侍卫。 月光从枯叶中漏下来,照出个跪在地上的身形。 旁边提灯的下人恹恹打个哈欠,小声劝道:“三爷还是快去睡罢,守了三天灵,铁打的身子也吃不住。不是小的说,二夫人从来不见人,她眼睛看不见了之后,更不耐烦见人了。” “什么时候看不见的。”东子声音冷硬。 “老爷回京城那年,二夫人不知怎么的,把上头赏的那些绫罗绸缎,全做了衣服,但既不是给老爷做的,也不是给大少爷二少爷穿的。都是些小衣服小鞋子,是男孩儿的,自婴儿到成年的衣裳都做了,三大箱子,现还压在库房里头,不能让二夫人看见,看见她就要铰。不过二夫人如今也看不见了,做完最后一只鞋子,她眼睛里,忽然滴下血来,从此就看不见了。”下人叹了口气,拢着袖子,唏嘘道:“二夫人也是命苦,如今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却又看不见,老爷又去了。三少爷,不是小的说,若是您这些年在家,二夫人心头一定好受些。” “不过宫里头当差是要紧。小的这又是多话了。”下人收了声,仍站着,望着灯已熄了的院落。 “那三口箱子呢?”东子问。 “库房里头锁着,大少爷管着钥匙,您要是想看,小的明儿去请大少爷来开,今儿太晚了,大少爷定已睡下了。” 东子点点头,仍然跪着,膝盖以下已全无知觉。他抬头看一眼满脸倦容的下人,打发他去睡,把灯笼留下,就放在自己身前。灯笼白光映照地面,他娘住的是间小院,院门上门槛破旧,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少有人来。 子时,一夜中寒气初初侵入人体之时。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东子抬头时,清晰听见脖子发出的细微之声。门里现出一个女人,女人脸上缠着一根布带,勒着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却也提了一盏灯笼。 风吹得灯笼乱打转,但是牛皮张成,灯光始终不灭。 她另一只手上,提着一根擀面棍。 “你是我儿?”女人很久没说过话,声音嘶哑。 袁歆沛磕了个头,磕头之声很响。 “不够。”女人摇头。 又一个。 袁歆沛额上流下血来。 女人叹了口气,“还是不够。” 第三个头。 她小心蹲下身,把灯笼放在一边,颤抖的手辨不清方向,东子握住她的手,牵引她摸上自己的脸。女人的手干而枯瘦,皮肤白得似乎会发光,灰败的头发被风吹得四散开。 她弯了腰,触到袁歆沛额头上的湿润,摸到他的眼睛,也是又热又湿。她脸上白布,两个凹陷之处,被水迹氤氲。她深吸一口气,细眉轻颤,纠结而难受地蹙紧,嘴唇发抖,微微张着。 “你可知错了?” 鼻腔里一股滚烫热涌令袁歆沛说不出话,只能抓着他娘的手哽咽,那只手忽然使力抽出。女人吁出口气,白气在空中化开。 “知道错了,就背转身去,该罚的,得还尽了,消了罪孽,来日才不会有报应。” 寒风侵人骨髓,东子背对他娘,他恍惚记得,他娘有个小名叫月巧。 擀面杖落在东子背脊上,他娘人虽虚弱,打得却很重,似乎这一辈子的力气,都留着这一顿胖揍。 纵横交错的血痕浮现在东子背上,他额上尽是冷汗,滴落在地,双手攥紧成拳,极力忍耐。 直至他娘泄劲地趴在地上,半身无力地倚靠在他背上,她的脸湿漉漉的,泪水浸润皮破之处。东子背上肌肉乱跳,却只沉默地跪着。 “起来罢。让娘好好看看你。” 东子浑身一颤,扶着月巧进屋,母子二人,相顾无言,他娘似乎缓过一口劲来,有说有笑,她有许多问题,说话时的神情,不像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岁月在她的头发皮肤上索要了太多,神情却像个天真的少女。 月巧的手流连在他眉眼之间,那股温暖,是东子难以形容的,仿佛浑身浸泡在温水之中,那水永也不会凉。 “你像你爹。”月巧仔细摸过他的脸,说。 “儿当然像父亲。”东子笑了笑,心内的局促稍缓解了些。 “你与皇上,既断了袖,就要好好待他。” 东子尴尬点头,窘得满脸薄红,头越垂越低,被他娘托住下巴,令他直视着她。 月巧说:“男人与男人,和男人与女人,并无什么不同。要紧的是,你爱一个人,便要将毕生的时间,都用来陪伴。人生短短数十载,仅仅数十年的光阴,怎么能承载一个人全部的深情。情之一事,是越用情,便越深情。即便把所有都给自己的爱人,还是会觉得不够。只有长长久久的陪伴,才能觉得不辜负在世上走一遭,不会后悔浪费了太多时间在置气、误会、冷落上头。” 思及父母之间的嫌隙,东子恭敬答应。 “但也不是要事事依从,你要有自己的见地,要让他知道你在想什么,设身处地,理解他在想什么。二人同心同德,才是长久之道。” 东子点头。 “娘最遗憾的便是,没有太多时间教导你。今后的路,都得辛苦你自己走。”月巧不再言语,手指恋恋不舍离开东子的脸庞,摸了摸他的肩膀,握着他的两条手臂,又摸了他的手,叹了口气,便道:“娘想歇息了。” 东子抽了抽鼻子,“那孩儿明日再来陪您说话。” 月巧笑了笑,挥手赶他出门。 出了月巧的屋,东子才感觉到满背热辣辣的烫,心头却有股难言的酸楚,又似乎是热的。 那晚上他趴着睡,不住摸手上的指环。到天亮时分,才朦朦胧胧睡着,被人叫醒时天光已经大亮,匆促跑来个下人,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什么事?”东子隐约觉得不祥,披衣坐在床边,背上还痛得厉害。 “三……三爷……二夫人昨晚上……吞吞吞金自杀了。” 东子的外袍滑落在地,他扶着桌边站起,深吸一口气,继而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下人退出屋,他僵硬了一般坐回床上,脑海中嗡嗡作响,月巧那句“今后的路,都得辛苦你自己走”一遍又一遍重叠响起。 到午时,东子才爬起身,叫人打冷水进来,洗净通红眼圈,掸去袍上细灰,走到他大哥身前。 “大娘在何处?麻烦大哥帮忙请示一声,能不能将我爹和娘葬在一处。” “这……这恐怕不合规矩罢。” 东子看了一眼他嫂子,直视老大道:“要是不能,百年之后,掘坟一事,我做来倒是不费劲的。”东子顿了顿,又道:“还是麻烦大哥去说一声。” 承元殿中,苻秋得知东子亲娘自尽一事,僵坐了会儿。宫女将茶捧到他手边,苻秋端来喝了口,才觉身上缓了过来。袁光平一事已是他疏于防备,东子幼年入宫,一直就没再见他娘,这一回告假回去本应是要奉养天年的,他也准了十天半个月的假。给东子他大哥加官进爵,又赏赐了不少东西。 但饶是这样。 苻秋还是很担心。 如果袁歆沛始终放不下这一节,那自然就不会和他夜奔了,当日他说要私奔,意料之中东子会欣喜若狂的场景并未出现。他仍是淡漠的,没什么表情,搂着苻秋亲了亲,像一种并未将此事当真的安抚。东子说,“等料理完丧事,我回来再说。” 苻秋便乖乖在宫里等,他也只能是在宫里等,两天前去袁家吊唁,人是见到了,话却没说上。 苻秋惴惴了两天,也有点生气,虽是因他而起,但事情不是他做的。他却胆小得像个耗子,连偷偷溜出宫去袁家找东子都不敢。 苻秋心中一动,搁下笔。 “熊沐何在?” 窗外跃下个人影,苻秋道:“进来。” 熊沐一身朱红侍卫服,单膝跪地,“圣上要吩咐何事?” “今晚上朕要偷偷出宫,你去安排,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此事。” 到了晚上,苻秋万万没想到,这个熊沐竟然把他夹在腋下,施展轻功,夹着上了墙头。近十米的高墙,在熊沐眼中如履平地,苻秋算见识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武林高手。 此刻袁家大门已经紧闭,于袁家墙头一观。 苻秋遥遥一指:“那地方有灯,该是灵堂。” 熊沐胳膊一紧。 “慢,你背朕下去,别再夹着了……” “是。” 纸钱燃烧的气味令苻秋打了个喷嚏,里头只跪着一个人,东子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苻秋看见他眼底的愕然,凑过去,挨着他坐了,碰了碰他的肩头。 “给朕点钱,朕也给公婆二位大人烧点。” 苻秋丝毫没留意自己对东子父母的称呼有什么不对,凝视着吞没纸钱的火舌,待它们都燃为灰烬。怎么东子都不说话,他就没有话想对我说么?这些天到底他过得好不好,我愿意为东子放弃江山,他一定很感动,但父皇一定早就给他说了十箩筐要盯着我当个盛世明君之类的话,洗脑很严重,未必会愿意。 所以他到底愿意不愿意带我再离开这里? 苻秋要被自己纠结死了,他神情复杂,抬头正想说点什么。 东子忽拉住他的手,朝棺材磕了个头。 “娘,孩儿说的,就是此人。” “今生今世,儿子会对他好。” “……”苻秋愣了住,不由自主地也磕了个头。 熊沐火烧屁股地跑了进来,“陛下!你在干嘛?!”他拼命克制声音,朝四周乱看,“你在给谁磕头?!你是皇上啊!” “……”苻秋无所谓地笑了笑,指着棺材,“里头躺着朕的婆婆大人。” 第62章 偷梁 夜半,无风无月,熊沐抱着剑坐在墙头,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个花生来,剥开,把两粒花生米塞在耳孔里。 苻秋拿着盏灯烛,在床上支了张小凳,烛光照在东子背上。 他健硕紧实的肌肉上横亘错杂的血痕交错,苻秋一面倒药粉,一面观他表情,见东子面无表情,才拿手指细细推开。心说,他这婆婆大人下手够重的,但不好说出来,嘴唇贴着他的背,轻轻吹气。 东子一手握着苻秋的手,低声道:“不疼。” “真的?”苻秋手指一重,便听东子冷抽口气,讪讪道:“骗朕是没有好果子的。” 东子低声笑了,坐起身,让苻秋给他披衣,把人抱在身前,轻将铺在床上的衣服都收起来,俱是一些小孩穿的衣服。 苻秋纳闷道:“这是啥?你娘都说什么了?”他转了转眼珠,心生不祥,忍不住问:“不是逼你去成亲生儿子罢?” 东子不说话,把衣服叠好丢进床边一口大箱子里。 苻秋登时急了,要转过身去,又转不过去。 “朕不许!” “不许什么?” “不许你娶妻。” 东子嘴角弯翘,却没说话,把衣服都折好放好之后,随手把盖子翻过来,不能躺着,便坐着,一只手搭在苻秋腰上。 苻秋还没转过身去,忐忑不安地扭来扭去,一只手被抓着,另一只手反抬起去摸东子的下巴,他声音很轻—— “你许过朕不娶妻的,欺君之罪……” “诛九族?”东子问。 “你……”苻秋眼圈发红,血气上涌,反手抱着东子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我连江山都不要了,你要是敢娶妻,朕就亲手割了你的……” “什么?” “那个。” “……”数日未曾开怀笑过的东子忍不住微笑起来,亲了亲苻秋的耳朵,令他转身过来,深邃双目注视着他的眼睛,一手捏着皇帝的下巴,亲苻秋柳叶般的细眉,亲到眼睛时,苻秋闭着眼,睫毛颤个不停,嘴巴里还絮絮念叨:“朕不许你娶妻,你就不准娶。” 东子唇碰了碰他的鼻子,二人鼻梁相触,蹭了蹭。 “你要实在喜欢小孩,我们可以抱一个无父无母的来养。”苻秋模糊的声音被堵在口中,觉东子嘴唇发凉,但吻着吻着渐渐热了。当脖颈传来刺刺的扎人触感,苻秋忍不住推开东子的头,看他胡茬发青,数日不见,憔悴非常,又觉得心痛难耐,倾身吹去蜡烛。 黑暗里,苻秋紧紧抱着东子的头,察觉胸膛一股湿润,轻轻以手抚摸他的头,绕过耳朵,抓了抓他的耳垂,摸他的下巴。 而东子则在他身上嗅个没完,眼泪在寂静无声中滚落。苻秋深吸一口气,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毫无前奏的进入让他不住抽气,却隐忍不发,只抱着东子的头,任凭他打开自己。 苻秋想抓着个什么,一摸到东子背上似渗出了血,便即松手,只肯咬牙忍耐。 东子把苻秋两手扯起,令他抱着自己脖子,将头埋着,半晌方才抵在他耳畔,沉声道:“疼么?” 苻秋大窘,脸孔发烫,十指在他颈后绞紧。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啊啊啊……唔。” 湿漉漉的头发粘在东子胸膛上,他忍耐地将鼻子贴在苻秋颈侧,牙抵着苻秋的动脉。 苻秋心底一凉,几乎以为东子想咬断他的脖子,一时间身后又袭来难以言喻的痛楚,脖子上牙齿改换为冷漠的嘴唇,磨蹭间亲昵非常。 外头熊沐哼了哼小曲儿,摸了摸耳孔里的花生,小心把它抠出来些,免得真掉进去。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重亮起灯,自屋顶望去,东边天际略有点发白,天空薄亮。 “皇上,今儿还上朝么?”君王从此不早朝呀不早朝。熊沐心头慢悠悠哼着。 “上。”苻秋声音听着有些咬牙切齿。 东子替他收拾干净,挽发,摸了摸他的眉毛。 苻秋匆匆道:“发完丧赶紧回来,朕还要与你共商大计。”随即凑过去亲了亲东子的嘴唇,还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知道了。” “人的一生,总有一死,你爹和你娘能葬在一处,也是幸事。”苻秋复又亲了亲他微微渗汗的鼻梁,眼神闪闪发光,神情羞窘,“我死的时候,能同你葬在一处,就什么也不求了。” 熊沐背着苻秋,如同一只灵敏的鹞子,翻上墙头。 东子捞起袍带,轻系于腰间,那两个人的身形转眼就看不到了,他吁出一口气,坐在院子里洗衣服。还有几天要守,他心头数着,原本对私奔一事的不安似都随这一夜烟消云散了。即使在黑夜里,他也没有没有错过苻秋隐忍的,心疼的神情,他那样怕疼的一个皇帝,会怕他要娶妻生子。 “啪”一声衣服甩在搓衣板上,东子一面搓衣,一面隐约想起流放在外的那几日,他娘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给他爹洗衣时脸上的表情。粗布麻衣,不以为苦。 十日后早朝,东子重新立于朝堂之上,底下跪着的大臣中唯独少了他父亲。 朝后,承元殿内。 苻秋赶着批折子,自天亮至天黑,他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处理政事得心应手,一日三餐皆在承元殿中用。夜夜在承元殿待到三更,小睡至四更,五更上朝。 腊月初雪,八王爷苻容被赦为庶人,太后病故。 凤栖宫重兵把守,禁止外臣出入内廷。 冬天的一个晚上,漫天疏星撒落,苻秋步入淑兰宫,叫人在后院摆酒,他屏退左右,只留了东子和熊沐两个。 宫灯隐约照亮苻容的脸,他举杯敬苻秋,笑道:“怎么今日独请本王一人,不想见你母后?” 苻秋摆了摆手,磕巴嘴唇,“不是朕不想见母后,怕是母后不愿见朕。何况,母后现照看幼弟尚无暇,哪来功夫应付朕。” 苻容拢着袖子,一身布衣,约略望了望天,叹了口气道:“你母后,对你也甚是想念。今日入宫前,她还说若能时时进宫相见便好了。” 苻秋笑道:“这么想便罢了,但一见母后,就难免想起父皇,还是不见为好。” 苻容沉默不语。 “朕今日找皇叔来,是有要事相商。”苻秋饮了酒,眼神发饧,冲苻容招招手。 苻容倾身前来,听闻苻秋说话,脸色渐渐转为惊愕。 “这怎么行……” 苻秋眼睛一鼓,“怎么不行?!” “江山易主……使不得。” “八叔不是造过朕的反么?如今怎么了?胆子被狗吃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也只是想南北分治,不曾动过易主之心。”苻容忙道,“万万不行,秋儿,除了你,和你的太子,谁也无法名正言顺坐在这个位子上。” 苻秋端起酒杯,盯着杯上荷纹,好没意思地笑了笑。 “你们,一个个都知道这个位子不好坐,都不坐,把朕撂在这,再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他有些醉了,“四叔控着兵,却一直支持朕,不曾起来造反,便是明白皇帝是个苦差事。只有十叔是个大大的善人,可惜他做皇帝,比我做得都差。” 东子把快滑到地上去的苻秋扶起来,苻秋便侧身过来抱着他的腰。 一时间苻容有些明白过来,被心底涌起的念头震得难以言语。 东子看了眼苻容,把苻秋半抱着扶起来,“皇上喝醉了,八王爷就在这间殿内歇息,等明日皇上醒了酒,再商议国事。” 于是苻容眼睁睁看东子把苻秋半抱出去,难以置信地蹙起眉头,隐约像见到总是替他皇兄挡酒的四哥。曾有一回,只他们兄弟三人,苻容喝得醉意上头,便去出恭,以冷水净面,回来便见他四哥以手垫在他亲哥脑后,俯身将他压在桌上,满地杯盏。 二人俱是袍服散乱,先帝眼角微微发红。 没几个月,他四哥战死沙场,他亲哥便再不爱说笑言谈。 次日苻秋下朝来苻容的院子,八王爷刚睡醒,在院子里坐着,剥菱角。 苻秋在他对面坐下,艳羡道:“八叔是甘心归田园了?” “有轻容相伴,余生足矣。”轻容是太后的闺名“咱们都是苻家人,对这江山有责任。”苻秋道。 “皇上所求为何?”白胖菱角喂进苻秋口中,苻容剥起下一个。 “为江山稳固,也为不在世上白走一遭。” 苻容拿帕子净手,抬目,“皇上想如何?” “昨晚朕已对皇叔说过了。” “醉话岂可当真?”苻容坦然相视。 见苻容松口,苻秋徐徐一笑,当日午后,后宫喜讯遍传,淑妃已有三个月身孕,普天同庆,加封淑妃为贵妃。 彼时方殊宛被禁在凤栖宫中,除必要衣食,禁止宫人进出。一日傍晚,梆子收买侍卫,入了凤栖宫,与方殊宛通消息。 “皇上肯宠幸嫔妃了?”方殊宛疑道。 “是啊,淑妃有孕之后,皇上日日都去。”梆子回道。 广袖猛然一拂,茶碗跌碎一地,方殊宛咬牙道:“本宫等着看,淑妃的肚子,能不能生个儿子出来。” 此时公主哭闹不休,手足无措的宫人只得抱了过来给方殊宛,本以为亲娘哄着会不再哭闹。谁料那孩子愈发嚎啕,方殊宛紧抿嘴唇,恨恨望着襁褓中哭得满脸泪光的婴孩,瞳孔阵阵紧缩。 要不是个公主就好了。 要生下的是个男孩,必定会是太子,她也不必再着急方家恩荣。不必成日提心吊胆,生怕父亲兄弟又做出什么事来连累方家三代盛荣。 方殊宛冷冰冰的手掌贴着小孩的脖子,哭声歇斯底里。 宫人吓得跪了一地,梆子亦满头大汗,磕头道:“娘娘,娘娘息怒啊!” 婴儿一个尖声,将方殊宛从怔忪中唤醒,她抿了抿唇,挤出僵硬的笑容。 “你们紧张什么,本宫只是看看是不是领子系得太紧,才哭闹不休。”方殊宛笑了笑,把孩子放在小床上,打发梆子再去留意,叫人打来一盆冷水,放在地上。 “娘也不想利用你争宠,等你有个弟弟,娘会教他,一生一世,护你平安。”方殊宛喃喃道,手指解开婴儿身上的小被子,白嫩嫩的婴孩挥舞着手臂,胳膊合拢,夹紧方殊宛的手。 她手掌一开一合,极是可爱。 方殊宛抱着她,口中轻轻哼着哄孩子的歌谣,把婴儿放进冷水中,以帕子沾水,给她洗了个澡。 次日公主发起高烧,起初苻秋以为是方殊宛又想要一哭二闹,结果太医回报,“体温太高,难以降温,且孩子太小,不便服药,得以药沐浴,半个时辰一次。” 苻秋这才意识到严重。 “朕自己去。”他作势起身,头晕目眩,又跌坐回去。 东子目光微沉,扶他起身,蹲身替苻秋整理龙袍,随在他身后。 心急如焚的苻秋赶到凤栖宫时,见方殊宛一身素服,不曾哭闹,只是眼眶发红,看着十分可怜。 听人通传也不回头,轻摇小床,一旁宫人小声提醒道:“娘娘,该给公主沐浴了。” 苻秋道:“朕来。” 方殊宛却把孩子紧抱在怀里,一脸惴惴不安,苻秋不忍从她手中抢女儿,只得放缓声:“那就皇后给公主沐浴,朕在旁看着。” 一晚上婴儿时哭时止,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难受起来便是哭,却不会说话,不能表达痛苦。 兴许确是血脉相连,苻秋在旁看着,也觉坐立难安。天快亮时,方殊宛疲劳过度晕了过去,换苻秋照看他女儿,早朝时交到东子手上。 “下朝朕就来,你看着她,交给谁朕都不放心。”苻秋在凤栖宫匆匆换洗便赶去上朝。 方殊宛苍白的手自白纱帐中伸出,梆子跪在床边,递给她凉好的燕窝。 “皇上上朝去了,叫袁总管看着小公主。” 方殊宛心平气和缓缓喝完燕窝,笑了笑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 “公主不会真的有事吧?” “太医说了,症状加重之后,只是看着很厉害,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方殊宛叹了口气,“那就好,本宫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转而声音愤恨,“只是见不得小人得志罢了。” 梆子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第63章 陛下 上朝时候苻秋便不住在想女儿染病一事,心不在焉听群臣奏报,之后匆匆赶回凤栖宫。 院子里跪着一地宫人,苻秋眉头拧了拧。 “怎么回事?” 一跪着的宫人膝行至苻秋面前,不住磕头,“启禀陛下,公主……公主烧得更厉害了……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苻秋脑中霎时空白。 婴儿无法说话,此刻浑身通红,在小床上难受地翻来翻去,张着嘴,涎水流了一下巴。 东子跪在床前,侧脸上五个手指印,下巴一个血印,似乎是被指甲刮擦出来的。 苻秋登时怒了,刚要问话,一旁坐着的方殊宛忽起身,咚一声跪在苻秋面前,重重一个头磕得额头上流下血来,触目惊心。 “皇后这是为何?”苻秋在椅中坐下,审视屋内情形,只见宫人俱都跪在地上,连带四个太医。 方殊宛垂目,目色沉静,语气坚若磐石—— “求皇上处死这个妖人。” 东子笔直跪着,没有争辩,漠然地看了一眼苻秋。 苻秋心里好像被什么人一手指弹了下,他觉得难受,此情此景,既令他心痛还在病中的女儿,又让他心疼抱屈跪着的东子。 “公主怎么样了?”苻秋眯着眼问。 一太医跪着回话:“以药汤洗浴本可降温,孰料公主反而越烧越严重,药方乃我们四人斟酌所出,又由林医正亲手煎成,浴汤也是微臣等盯着配成,应当没有问题才是……” “求皇上为臣妾做主。”方殊宛磕得额前鲜血长流,铁了心要苻秋发话处置东子,苻秋摸着手上指环,望向东子,话却是向皇后问的,“只有东子一个人在里头替公主沐浴?” 眼泪在方殊宛目中闪动,泪水和着血水留到嘴边。一旁宫女跪着,磕了个头,道:“皇上吩咐让袁总管伺候,奴婢们未敢越矩抗命。”她看了眼方殊宛,又禀奏道:“两次沐浴,都是由袁总管亲自来,可公主洗浴前体温已回转,现在却……” “却怎么?”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5节 “要是再这么烧下去,公主可能会因此而心智有损。”一太医回道。 苻秋忍不住冷笑道:“既是这样,你们一个二个还有功夫在这儿求朕赐罪,竟无一人为公主诊治,朕养着你们,是让你们成天废话正事不务的吗?” 苻秋勃然大怒,拂落茶盅,到婴儿床前抱起小公主。 “皇上……”方殊宛换了个方向跪,血印在地上。 苻秋视而不见,手贴在女儿背上,察觉到异常高热,向太医冷冷道:“治不好公主,朕头一个治你们四个,至于凤栖宫。连个不会走不会跑的婴儿都照看不好。” 方殊宛忙使了个眼色,太医硬绷着头皮禀报:“这,小儿易感伤寒,皇上……非人力看顾便可避免。老臣以为……” “既然如此,袁总管贴身服侍朕多年,从无不谨慎周到之处,公主高烧恐怕也是非人力可避免。都起来,这半个时辰仍需药浴吗?朕亲自来。” 凤栖宫一干人等捧着冰块、毛巾、痰盂等物鱼贯而入。 苻秋叹了口气。前脚上个朝,后脚就要给东子治罪,苻秋一面命太医带方殊宛下去休息,给她头上包扎,一面回头道:“你还不起来,要跪到什么时候?” 东子仍然跪着。 “别同朕置气了……”苻秋恼火道,将公主交给一名老太医,伸手拉东子起来。 东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朝苻秋身上一靠,苻秋这才反应过来,抬目询问,“腿麻了?” 东子一手搭在苻秋肩上,一面微不可见摇了摇头。 苻秋当然知晓他忌讳此处人多,东子是觉得他此举不妥。苻秋摸了摸他脸上的巴掌印,心疼问道:“疼不疼?”又触到下巴上血痕。 “别弄。”东子冷淡道,眉毛动了动,苻秋摸到他背上湿润,立时变了脸色。 “背怎么了?”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方殊宛盛怒之下,定已罚过。 东子摆了摆手,苻秋扶他在旁坐下,见几个太医都在围着他女儿打转,便自蹲下身,把东子的裤腿从靴中扯出,解开鞋袜,他膝上青紫淤痕,显然已跪了不短的时间。苻秋当场就要发作,东子扯了扯他的领子,睨眼轻道:“困得很。” 苻秋哭笑不得,给他重系好,命人把东子送回去,不让他当值了,等着太医说公主体温稳定下来,已是半个时辰后。 苻秋喝完茶,冷笑道:“你们也不是全然无用,只是非得逼朕把你们的头拎着才肯尽心竭力。” 太医们磕头如捣蒜。 “林医正。”苻秋冷声道。 一满脸沟壑的老臣出列,恭敬跪着。 “要是公主真的因区区伤寒有折损,你就写个告老还乡的折子罢。” 林医正忙道不敢,不住磕头。 “行了,治好公主,都有赏。行医之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治病救人最重要。朕年纪轻,却不是没长眼睛,众位卿家记清自己的本分,朕自然知道。”苻秋打了个哈欠,自昨日至今,他几乎没睡,此刻头痛欲裂,简直要炸了。 方殊宛头上扎着白布,静静坐着,面色铁青,泥塑木胎一般。苻秋暗暗叹口气,打发众人出去,他踱步到方殊宛面前,端详他的皇后。 仍然是清净素丽的一张脸,他曾相信眼前的女人足够母仪天下,也相信她能对东子宽容些。如今却不那么确信了。 “皇后。” 方殊宛背脊一僵,一边嘴角勾着冷笑。 “陛下。” “朕想问你一句话,希望皇后能如实相告。” “陛下请问。”方殊宛低眉顺眼,白纱布衬着她愈发楚楚可怜。 “你终究这一辈子,都容不下袁歆沛么?你就这么恨他入骨,想要他的命么?” 苻秋靴尖出现在方殊宛的眼底,她双目微红,两手紧抓着膝上帕子。 “是,臣妾做不到。” 屋里静了静。 半晌,苻秋站在灯台前,以手指轻轻拨弄得灯烛轻微摇曳。 “牵一发而动全身者,皇后若想朕也死,便除了他罢。” 苻秋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踏出方殊宛的寝宫,皇后浑身一软,呆呆坐在床边,两滴泪水滑落过她的面容,恨意令她嘴唇扭曲,眉峰凝着难以言喻的妒忌。她妒忌一个男人,就如当年宋太后妒忌那两个男宠,她记得有一晚同宋太后夜话,太后至今仍保养良好的脸上,浮现出妒意。 “女人但凡用了情,便没什么比自己的爱更重要。男人不同,他们心里装着太多比儿女私情重要的东西,论用情之深,男子怎能与女子相提并论,且阴阳调和,分桃断袖,有违天道。本宫一直不明白,究竟为何先帝那样,如今皇儿也是这样。” “男宠毕竟不会诞下子嗣,想来不是什么威胁。” 宋太后笑挑亮了灯,将烛凑近方殊宛的脸,抚了抚她光滑年轻的皮肤,懒懒道:“你岁数轻,不明白宫里的日子有多长,没有皇帝的宠爱,便是地位尊贵无上,一样会痛恨这没有边际的寂寞。” 方殊宛浑身力气在那一刻被抽得干净,分毫不剩。 乌鸦在皇宫高高的朱墙上聒噪个不停,苻秋顶着两个熊猫眼,将药膏在掌心以体温熨热之后,轻在东子伤口上推开,一面不住问:“痛不痛?痛就说一声,朕就轻点推,千万别忍着,你痛就说,不说朕怎么知道痛呢?” 他叉开两腿,半蹲半坐在东子屁股上,一边推药一边吹气。 那底下人肩上肌肉时不时突起,又按捺着平复。 “今儿委屈了你,朕给你说声对不起。”苻秋推开药,仍下手极轻地匀开,“妈的,这些蠢材,敢打朕的人,都不要脑袋了。”苻秋骂骂咧咧,又问:“谁打的你,名字都记下来了?朕把他们全处置了!” 东子闷不吭声,只在觉得痛时低抽气两声罢了。 擦完药,净过手,苻秋郁闷地与东子并排躺着,黑暗里摸了摸他的头,揉着他的头发,苻秋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说淑妃怀孕六个月了。” “……”东子本闭目养神,此时忍不住笑了,“不如说你有个私生子,要从宫外抱回来继承大统。” 苻秋微张着嘴,“朕怎么没想到!” 东子一条手臂将他环着,疲惫地靠着苻秋的肩,有点发困。 “后宫暗潮涌动,方姐姐也不再是方姐姐了。你平日跟在朕身边,尽量别离开。要是皇后找你麻烦,便叫个人来找朕。”苻秋仍觉得不放心,“要不然朕给你个什么令牌……” “礼不可废。”东子淡淡道,“小事。” 东子手臂紧了紧,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说话时暧昧的温热气息打在苻秋耳背上,“等了你十数年,莫非这几日却等不得了?” 苻秋脸孔有些发烫,鼻息滚热,舔了舔东子的喉结,感觉到东子身体绷得很紧,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我这么久?” 东子含着他的耳廓,轻轻润湿苻秋的耳朵,含住耳垂一吮。 苻秋一阵呼吸急促,抓着东子的胳膊,问:“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东子含糊道:“记不清了,很久很久。” 他们彼此相伴的岁月,已然过了十年之久,自离宫始,苻秋失去尊贵的地位,富有天下的骄奢,于平淡与艰难中,得来的忠诚才弥足珍贵。 “哎,我说。”苻秋手指轻轻摸东子的伤口,他翻身去压,舌尖尝了尝药,一阵倒胃的苦,咋舌挪到东子颈后,轻轻舔了舔他的脖子,微汗的咸味让他越舔越带劲,如一只饿得狠了的狗儿。 “……别弄了。”东子想把人自背后抓下来,一来伤口不便,二来颈侧温热酥麻的触感让他觉得惬意又舒服,不想动了。 “等会儿。”苻秋低声说,把东子的裤腰带从褥子边扯了出来,将他手缚在身后。 “……”东子轻动了动手,也不是扯不开,他只是趴着,说:“陛下。” 苻秋浑身一颤,耳朵发痒一般,把耳朵贴在东子侧脸上,催促道:“再叫一次。” 后宫嫔妃俱称苻秋为“陛下”,东子却少有这样叫过他,一时之间,苻秋觉得恍惚,东子今夜的温顺,令他心头一动,似这一刹,忽有了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激荡。 “要就快点,困得很。”东子声音惫懒,嘴角翘了翘,察觉到苻秋在摸他的伤口,他很小心,似怕弄痛他。 半晌之后,东子听见苻秋忍耐的声音—— “你侧着。” 他微一愕,却怎么都不及费心竭力的半个时辰后,苻秋满背是汗地窝在他怀中,不住喘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朕这一世,是输在你手里了。” 苻秋也觉得这一生翻身无望了,他心疼这人,蹙眉将腰放松,那一时之间,犹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融入圆润包容的谷底,他甘心容纳东子的一切,脑中除了能令他安心踏实的这具胸膛,这个人,什么都烟消云散了。苻秋动情地反手扳下东子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唇。 翌日,袁大总管仍站在龙椅旁俯视朝中群臣,本无大事,卫琨弹劾姜松,欺男霸女,纵马伤人。姜松不作辩解,只由得刑部去查,一副坦然。 下了朝,姜松站在殿外,朝内宫遥遥一望。 白玉石阶上站着一个人,臂中无公公们都用的拂尘,腰间挎着一把长刀。 二人匆匆对视一眼,姜松便眯上眼,朝宫门而去,卫琨的轿子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轿子才走,一小厮匆匆跑上来。 “元帅有句话叫小的转告姜大人。” 姜松眉一扬,笑道:“本官不想听。” 那小厮愣在当场,姜松却已上了轿。 第64章 认主 是夜起更时分,苻秋难得自承元殿出来得早,兴致勃勃去找东子。 天已黑透,院内却无一星光点,苻秋命宫人都散去,朝靴踏过院内落叶,他靴尖踢了踢四仰八叉睡在地上的黄猫,琥珀色的眼懒怠地睁开,看了苻秋一眼,便又闭上,惬意地喵了一声。 三更时,苻秋一手支着脸,歪在桌上打瞌睡,肥猫蹲在他的膝上。 东子推门而入,将酒坛轻放在桌上,轻手赶黄猫下地,一手托着苻秋的背,一手绕过他的膝,把苻秋抱上床。 东子沉默坐在床头,低头看了会儿,亲上苻秋的嘴唇,舔了舔。 苻秋眉峰略一蹙,抱着东子的脖子,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还早,睡罢。” 东子和衣躺下,一臂横过苻秋脑后,苻秋便枕在他臂上,脸贴着他的胸膛,安然而睡。 那晚上东子去了哪儿,苻秋心里是有疑问的,但没顾得上问,朝上诸事繁忙,袁光平一死,文官群龙无首,袁光平的门生中,有个叫夏容珏的,有几分袁光平的风骨,被苻秋打发去御史台先历练着。顺手又擢升几个袁光平的学生,打算先用着看。 卫琨仍坚持不懈地弹劾姜松,但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他这皇叔每日领着俸禄,实是太闲了一般,从前整日盯着袁歆沛,现成天盯着姜松,等着拿他的短,好让苻秋将姜松调任地方。 而与苻容一战之后,苻秋对姜松颇为倚重,毕竟姜松有将才,又靠谱,东子信任的,他也相信。 于是朝上与卫琨一番唇枪舌战后,苻秋顶着张烦闷的脸,回了承元殿。 坐下一摸茶盏,脸色一沉:“今天的茶这么凉,谁当值?” 苻秋心中不悦,又不便发作,憋得好一阵蛋疼。那卫琨成日不上朝的时候还好,上朝时十有八九要弹劾,姜松又成天端着一脸无所谓,既不辩解,也不求罪,好像堂堂皇帝是跟在他后面擦屁股的。 底下宫人去换茶,苻秋看了两本折子,心内烦躁,夏日又热,便命人去粘蝉。自己批了两本折子,撩袍坐到床前,看到院子里几个绿裙子的宫女正姿态万端地在捕蝉。有两个丫头子,个头小,踮着脚差点没栽个狗啃,一时好笑,又命不用粘了。 苻秋向外望了望,院子里站着几个侍卫,几个宫女在檐廊下躲日头。 殿内寒冰散着白气,倒是不热,连日睡得不好,苻秋这时困了,叫殿内人都退出去省得热,自解了两颗珍珠扣,将脖子露出来,透两口气。刚歪着没睡多一会,苻秋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亲他,知道敢在承元殿胆大包天的只东子一个,便没睁眼,懒洋洋伸手要抱。 东子把袍襟掖在腰间,二人腿贴着腿,隔着布料,略微摩挲的感觉很是惬意。 “睡到什么时辰?我好叫你起来。” 苻秋眼也不睁,只说:“不必叫我。” 东子知他累得狠了,给他散了发,把他靴子脱去,龙袍解开,方才拉开被子虚掩他心口,以免着凉。 下午暑气刚退的时候,苻秋约略听得院里有人说话。 “不行,皇上还在睡。”东子冷硬的声音说。 “你都没通传,怎就知道皇上没起呢?听说袁总管好大的面子,谁的账都不卖,连皇后娘娘的脸都敢扫。今日一见,果然是狗胆包天。” 又有个温柔的女声叫住宫女,苻秋听出是淑妃在说话,先时叱骂东子的是淑妃的婢女。他袍带歪扯,坐在床上,犹豫出去不出去,想了会儿,毕竟现与淑妃是一条船上的,还是得出去。 一众人见苻秋亲自出来了,宫人们纷纷管住自己的眼睛,个个垂目请安。东子走回苻秋身旁,把他系歪了的扣子解了重系,并不避讳下人。 苻秋无所谓地由着他打点完,方道:“淑妃有孕,怎么顶着这么大太阳亲自来承元殿找朕,可是有事?下回使唤个谁来说一声,朕过去不就完了?” 早在宫变之前,淑妃便已是苻秋那二十个嫔妃之一,宋太后亲自选出来的。苻秋不大记得清她的模样,只记得是个温温顺顺的样子,才选了她做这次的同盟。而淑妃本性顺从,家族并不显贵,没什么外臣能密谋,这令苻秋觉得将来便是他撒手不管了,也无外戚专政的威胁。 “陛下这些日子,都不去看臣妾。”淑妃含娇带嗔道,偷眼看苻秋,不敢直视于他。 苻秋心中略略一算,喝一口茶,才道:“朕本打算今夜去看你。” 淑妃喜上眉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起身朝苻秋一礼,双目定定望着他:“臣妾别无所求,只想皇上每日过来小坐,臣妾便知足了。” 打发了淑妃,苻秋一动不动坐着,出了会神。 后宫嫔妃,个个都说只要每天能远远望着他就知足了,但都打着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主意,苻秋很明白,倒不是他这个人有多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招人喜欢,不过是皇帝的身份,成为女人们的指望。 皇帝这职业,真心不好当。 连私个奔,他还不能随心所欲,非得把后事妥善料理掉,才敢放心大胆去过小日子。 掌灯时分,东子跪在一侧起灯,苻秋把他盯着看个没完,东子墨也研好了,盘腿坐着,将茶上浮沫撇去,就手喂给苻秋喝。 苻秋眼睛不住看他,想起一事,便问:“昨晚去哪儿了?回来得那样晚,朕等了你一晚上。” “最近新开张的酒家,香飘十里,哥去偷着匀了些,封在小坛中,酒坛收在我屋里。”东子双目若有所思地瞧他,手指碰了碰苻秋的眉毛,低声道:“不过今晚你怕喝不上了。” “谁说喝不上,去过淑妃那儿,等她一睡着,我就立马过来。”苻秋倾身,二人脸靠得很近,鼻息间东子鼻翼微微扇动,苻秋亲了亲他的鼻梁,看着他眼睛,“喝醋了?” 东子懒散地把他抱着,胆大包天地执起朱笔,翻开一本奏折。 苻秋抬头看他一眼,捉起东子的手,掌心贴着摩挲的是东子略带茧的手。苻秋便就着他的手,御笔朱批,在折子上略写了几个字。 “成,往后你就这么陪朕批折子得了。”苻秋靠着东子,仿佛是窝在椅子里,十分舒服。 东子默不作声。 苻秋忍不住抬头去看,二人视线一触,便默契地亲个嘴,之后苻秋继续看折子,捉着东子的手在奏疏上批画。 是夜,重重纱帐落下,将淑妃的身影遮住。即便睡着,她腰间仍不能解下假肚子,苻秋本不想这般,却只得这般,心道,只得将来晋封淑妃为贵妃,再在遗诏之中先给她落个去处。 苻秋心里想着事,一个宫人没带,走着便到了东子那院,屋内又是无人。苻秋心下纳闷,这人三天两头晚上不在宫中,到底去哪儿了? 不禁想起当年逃命,东子常日落而出,天亮才归,问他去哪儿,都说是去杀人了。该不会又是去杀人罢?可那会是遭人追杀,他有人可杀,如今苻秋已当上皇帝,还能是杀谁? 该不会是耐不住寂寞出去喝花酒找小倌了罢? 苻秋猛一甩头,黄猫察觉动静,眼神防备的朝门口看了眼,随即在苻秋腿上站起,弓起背,一身毛倒竖了起来。 “喵呜——” 门应声而开,薛元书回手收起剑鞘,勒在腰间,直视于苻秋,道:“属下进来讨杯水喝。” 苻秋以目示意他自己倒。 薛元书回身把门关上,走路时剑鞘在他身侧碰出响动,他自顾自倒冷茶喝了,方环视一圈,嘴角一咧:“这便是皇上的爱巢?” “……” “未免太简陋了点。”薛元书作势起身,又蹲在苻秋跟前,以手挠了挠猫下巴,那猫对陌生人敌意甚重,却因为下巴被挠而惬意地抬起头,享受一般地闭眼。 “有事便说,无事喝了茶赶紧滚。”苻秋将猫朝地上一放。 薛元书一手支腮,嘴角一抹懒懒的笑意,“皇上觉得,东子这两日晚上都去了哪儿?” 苻秋目中一动,语气不善:“他回来,朕自会问他。” “那时候恐怕就晚喽。”薛元书搬了个凳子与苻秋对面坐着,一条腿翘在膝上,他摸着自己的靴子,凑近苻秋眼前,神秘道:“先帝遗命,要杀两个人,如此社稷才能长治久安。这两个,一个是已赴死的十王爷,还有一个,皇上猜猜是谁?” 苻秋挥手,一巴掌拍开薛元书,不耐地起身,“爱说不说,不说就滚。”此前与苻容在江边密谈之时,他便知道袁歆沛受命要杀的两个人,一是他十叔,二是他四叔。但又想听听薛元书究竟如何说。 薛元书讨了个没趣,自立起身,讪讪道:“还有一个,还活着吶,也是皇上的叔叔,改了姓。” 苻秋抱着黄猫在门口坐着,等东子回来,薛元书已走了,他的脸贴着黄猫背上柔软的毛,一时之间,颇有点孤独难言。 与东子在屋内炕上抱着,倒从未觉得这院落也如宫中旁的地方一般森冷,树影参差投在地上,犹如枯瘦的手指。 东子是从大门口走进来的,一推门便看见了苻秋,他便径直走来,将黄猫抱起丢在地上。苻秋起身,把东子抱着,脑袋抵着他的胸口,双臂勒得很紧。 东子手掌在苻秋背上来回反复,听见苻秋闷闷的声音传出—— “你上哪儿去了?” 东子把臂一收,将他半推半抱着,抓着他两手压在床头,亲吻他的眉毛眼睛,一面去抽苻秋的腰带,才于黑暗中凝视他的眼睛,沉吟道:“回了趟家。” “去做什么?”苻秋手指在东子衣上收紧,他盯着他,目光有些审视。 “让我二哥把秋蕴楼的底子盘一盘,好带着银子上路。” 苻秋埋头在东子心口上,“我有钱。” 东子不由分说地将苻秋两手朝床头一拉,轻将腰带缠上他的手腕,将人按着,亲个没完,间或停下来,仔细看苻秋,似要将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嘴巴,轮廓都烙在脑中。脸贴在苻秋颈侧蹭了蹭,东子安静下来。 这一晚东子如同一头困兽,苻秋感觉到他有事想说,却又隐忍不发,心中越发不安。要苻秋想,他并不想在离开京城之前出什么乱子,卫琨留着仍是一把利剑。要是东子瞒着他,将卫琨一杀,朝中再无大将,那时候,若有祸乱,恐怕无人能挡。他的四叔和八叔,是互相牵制的两枚棋子,其中任何一颗被拎出棋盘,都是一边倒的局势。因而他已不止一次向东子说过,卫琨得留着。 而这些都不是最令苻秋不自在的,他在乎的是东子这个人,至今仍效忠于他父皇,那才让苻秋难以接受。 苻秋双手被松开时,已浑身乏力,两股战战,将腿贴着东子,大汗淋漓窝在他怀中,模模糊糊知道东子在亲他的耳朵。 “昨晚上你偷的酒呢?”苻秋问。 东子从桌下摸出酒坛,拍开泥封,含了一口。那酒香当真令人心醉,苻秋眯着眼,要去夺酒坛,却不料东子俯下身,嘴对嘴喂给他,舌尖强势撬开他的唇,将醇香甜润的酒液喂入他口中,又亲了一会。 唇分时,苻秋脸红着咳嗽两声,道:“我自己来。” 东子便把酒坛给他。苻秋喝了不少,那酒味道不烈,后劲却大,苻秋浑身如同一滩软泥,连月来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一个劲朝东子怀里钻,一时又扭来扭去,险些跌下床。 东子把人捞回来。 苻秋额角在东子脖子上擦来擦去,继而伸手抱住了他,眼底俱是醉意,意识模糊道:“你是朕的人,别瞒着朕,什么都别瞒着朕。” 东子亲了亲他的嘴唇。 “唔……嗯……”苻秋不舒服地拧眉,将东子朝后推开些,躲开他吻来的嘴唇。东子双臂一紧,把人按在怀里,心底如压着一块巨石,终于寻至出口,他将自己埋在苻秋身上,方才觉得心头好过了些,默默亲吻苻秋的脸颊、颈子,紧握着他的手,一同于巨浪中浮沉。 恍惚间竟似先帝病重寡瘦的脸皮又出现在眼前—— “大楚最大的为患,不在南楚,而在朕的一众兄弟。北有虎豹,南有豺狼。豺狼或可缓,虎豹不可留。” 那晚上袁光平让宫中来人带着他走,袁光平攥紧他的手,风比任何时候都要割人脸面。他爹攥着他的手,殷切嘱托:“必须听从皇上的每一道旨意,咱们袁家,世世代代为君王而生,你的主子,是今上。记住了。” 袁光平放开他时,袁歆沛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抠出了四个血印。 第65章 离魂 苻秋自次日紧黏着东子,上朝带着,下朝带着,恨不得把人拴在自己裤腰带上。 东子在龙案前晃来晃去,捧茶,研墨,分门别类整理奏疏。活儿干完便坐在承元殿的窗户前,他深邃双目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何处。 要调动一批给太子用的文臣,袁光平没了,得考验他的门生中何人能用。卫琨手里的兵权不宜让他一直逮着,得一点一点削平出去,还不能让他太过察觉,要么将地方兵权收归回来,与卫琨平分秋色。苻容不能再用了,他与卫琨最大的不同在于,权倾一时的八王爷,风流翩翩,京中多少女子的深闺梦里人,明目张胆启用八叔是不行。但可以让八叔举荐,将来要辅佐他的儿子,他自不敢怠慢。 说来说去都是要用人,急于用人之际,要摸清臣子们的底,耗的都是时间。 苻秋手中笔顿了住,抬头便看见东子在出神,他抱着屈起的一条腿,天光自窗外落在他身上,那一时之间,苻秋忙放了笔,喊他。 东子转过头来,询问的目光落在苻秋身上。 苻秋松了口气,将笔一搁,招了招手:“头疼,过来,给我按按。” 东子长指有力抵在他太阳穴上,苻秋放松地朝后靠在他怀里,双目一闭,就困得有些不想睁开。每日只睡得两三个时辰,他面容疲惫,一手扳着东子的脖子,手指在他下巴底下轻挠。 东子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苻秋意识模糊地摸着他的嘴唇,叹出一口气,“当皇帝好辛苦啊,等咱们出了宫,我当掌柜的,但别叫我管事。我要当甩手掌柜,只用数钱那种。” “成。”东子欣然道,手指贴着苻秋的脖子,他颈中十分温暖。 苻秋舒服地嗳出口气,双眼饧涩,有点想睡。 窗外送入一阵清风,他呆看了阵,将要爬起身来,东子手按着他肩膀,将他锢在怀中,漠然扯去他脖间绣带,解去领上珍珠扣,将苻秋的脖子从紧勒的龙袍中释放出来。 苻秋身直发懒,朦胧地虚着眼,懒看东子,英挺的鼻梁凑近了身前,碰了碰他的鼻子。东子手顺着层层叠叠的繁复龙袍入内,扯松他裤带,将人捞在怀中,按倒在龙案上。 奏疏散乱了一地。 “你真是……天还没黑……”苻秋难堪地挣了挣,紧接着衣袍被撩起,那一时吞了声,双臂被东子抓着按在一侧,东子的手肘垫在他肘关节下,倒是不觉得怎么硌人。 只不过既难以得到释放,又怕外面宫人听见动静,承元殿窗户本就没关,隐约能望见院中的大槐树。苻秋神色怔怔,眉峰蹙紧,难耐地垂头,猛然间他头一抬,侧过脸去,急促喘息,“白日宣淫……胆大包了天,朕是太宠着你!” 尾音被猛一记撞碎,东子抓住滑向桌子边缘的砚台,将其带回桌上。 他像一头沉默的猛兽,将自己的爱侣护在怀中,百般爱怜,绝望又深情。二人视线相对,苻秋深吸一口气,头向后抬起,凑上去想吻东子。 东子近乎无情地将身一送,随即俯下身,嘴唇掠过苻秋满是汗水的脸,吻着他被泪水浸润的眼角,那眼角微微发红。直至吻住了苻秋的唇,他才松开手,苻秋便即转身拥住他,一腿被迫踏在桌上,紧紧抱着东子的肩背。 苻秋脸红得直是发烫,一时觉得在承元殿如此这般太不敬了,一时又双目失神,他眼底仅余下东子。 “进来……”苻秋难堪地贴着东子的耳朵,龙袍已乱得不成样子。 黄昏。 红光镀染在东子眼角眉梢,深黑的鬓发披上一层金。他站在院中,冷水兜头而下,一瓢又一瓢,健硕的身躯在落日的余晖中像是一尊永不动摇的石雕。 屋内,苻秋困顿得不行地在床,拥着东子床上的被子,略显苍白疲倦的脸上,尚带着未曾褪去的薄红。东子俯下身,没什么表情地亲了亲他的脸颊,苻秋似有所觉,两条手臂抱上来,人却累得狠了全然没能醒来。 模模糊糊与他亲了一回,苻秋气息紊乱地以舌撬开东子得嘴唇,舌头碰着舌头,交错彻底地接了个吻。 东子起身,将使惯了的重剑负在背上,两把薄如蝉翼的长刀跨在腰间,四把短剑,靴中各自一把匕首,袖中拢着短箭。 红日沉下地面,将沉寂的黑还给人间。 是夜,趁着天黑,姜松的府门前等着两个小厮,见到暗巷中东子行来,屋檐下摇摇晃晃的白灯笼照着他刚毅的脸。 “三爷来了。”小厮点头哈腰笑将他迎着进门,“我家老爷等得久了,在院子里练剑。” 一阵疾过一阵的琵琶声叮咚如珠玉坠在盘中,姜松右肩上行,一翻手腕,抖出个漂亮至极的剑花,右脚错开,左手剑指按上右脉,冷光映在剑尖上,挑落一朵艳红的芍药,花瓣抖落在他新纳的小妾松绿色的裙上。 姜松听见背后脚步声,收剑回鞘,嘴角挂着丝狡黠的笑,“来了。” 小妾遂起身,识相地抱着琴拈着花退下去。 “卫琨生辰,在府中大宴宾客,兵部的老爷们我都打点好了,八九斤黄汤下肚,不愁他不手软脚松,届时再动手。”纯黑一身武袍上身,姜松手指轻动,提直了衣领,暗绣银花的布带束住他极瘦的腰。 东子嗯了声,喝了两口茶,有点怔怔出神。 “此举要是不成,咱们就都是卫老鬼的刀下鬼了。”手指捋着袖口,将其以带子系紧,姜松拉扯衣袍,贴身的软剑藏在身上,架起桌上弓弩,查对机括。 姜松甩开袍襟,就着东子身边的位子坐了,解下个小酒瓶,自喝了口,递给东子。 “喝了酒,好杀人。” 酒意熏染得东子脸侧略带薄红。 “要是做了好汉,我这一家数十口可都交给你了,若是你也死了,那只得带回老家吃老本了。” “都安顿好了么?” 姜松遥遥望向沉默的天空,点点星光落在他眼底,他磕巴嘴,就手抹去唇上酒渍。 “回北方罢,家业都在北边了,平八王一乱,收了不少钱,该收的不该收的,别人的活命钱,八爷的金库也被我搬了点儿。九牛一毛,不值一提,朝廷不知道。”姜松斜着眼,“独独朝你说了。” 东子点头。 姜松拍了拍东子的肩,手忽在他肩上紧紧一握。 “一定得活着,你我俱是有牵挂的人,要真是死了,想到世上有多少红颜要为我肝肠寸断,老弟便舍不得就死。人世虽苦,老弟还是舍不下。 东子拿过姜松的酒,又喝了一口,起身,拍了拍袍子,重剑长长的影子斜拖在地上。 “走罢。” “哎,不忙。”姜松朝通往后院的小门看了眼,理直袖子,揉了揉鼻子,笑道:“老弟去看一眼儿子。” 二人出了府宅,姜松问了东子个问题:“小皇帝知道你要行险么?” 东子直视前方,那是一条昏暗的深巷,出去是万家灯火。 “他不让。” “比他老子胆儿大。其实此事我一直觉得,是先帝忧虑过甚,卫老鬼为人虽奸猾,但他没有当皇帝的心,不然也不会救今上,保着他回京夺位。咱们是不是……”姜松转念一想,嘿嘿一笑,“不过鹿死谁手,也不好说。” “三分赢面,带上你,有五分。”东子摸了摸袖箭。 暖风自巷口送入,姜松微微眯着眼。 “明着的送死,为何一定要执行先帝遗命……” 东子目中凌厉之色掠过姜松脸面,姜松立时住了口,摇手道:“哎,我不是怕死,我就是想不通,你们袁家人,世代效忠,现而今世道这么乱,个个都像傻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东子脸上浮现出茫然,面色冷硬,半晌后才轻轻道:“此事了结后,就可离开京城。”他闭口不再言语,手握上腰间刀柄,与姜松分开踏入人潮,各自分头融入京城繁华的街景之中。 卫琨寿辰,大宴宾客,门前车马簇拥,座上宾客俱是衣饰华贵。戏班早已在大帅府中后院拉开,台上唱着一出《离魂》,台下一池绿水,水中映出旦角风流眉眼。 水上看台置于四方,半弧形绕在小戏楼对面。 卫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打,他歪着身,一手支着头,脑中不禁浮起多年之前,那人啊,总嫌戏文乏味,咿呀腔调无趣,卫琨自己是很有兴致的,但他不喜,宫中的女人生活无趣,每逢过节贺寿,闲时姐姐妹妹聚在一堆也要听戏。 他的皇弟,便私底下找他去尿尿,扯着他一同尿遁。 两兄弟厮混在一处时,那人总似连骨头都没有,能躺着绝不坐着,他常说那一句:“父皇好可怜,白天忙政事,晚上要应付一大票嫔妃,皇帝真不是人干的。” 卫琨把他的嘴一按,小少年在席上一阵乱扭,卫琨满头冷汗朝外一窥,宫女太监都偷偷去听戏,今日不必念书,当值的宫人们也便偷偷去偷懒了。 “你懂个屁,一到晚上,这宫里数十人都眼巴巴盼着临幸,把你浑身上下伺候得舒舒坦坦,翌日精神百倍上朝去,哪里就可怜了?”卫琨那时已略通人事,他的小兄弟瞪眼不服。 卫琨由是按着他的嘴,跨身坐上他的腿,低声坏笑道:“四哥叫你知道知道,到底舒坦不舒坦。” 宫室之外,数墙之隔苍凉的戏腔遥遥传来。 卫琨头一回亲了少年的嘴儿,摸了少年的腰,但也仅此而已,由得他满面通红撇开目羞愤难当。 “舒坦不舒坦了?”卫琨唇贴着他孱弱苍白的脸,轻轻扫过。 “不和四哥玩了!”少年作势起身,拍了几拍身,疾步跑了出去。 卫琨搭在左膝上的腿弹动了下,猛然回神,笑将玛瑙杯中酒悉数喂入口中,那一刻穿肠破肚的火辣,令他好受了许多。 第66章 遗命 不远处戏台上旦角将水袖一抖,遥遥行了个礼。 卫琨大手一挥,“赏!” 离开京城后,卫琨从未度过过一个像样的生辰礼,便是当年还在父亲膝下,他总是不得宠的那个皇子。 亥时,官员们纷纷偕同出府,于卫大元帅府宅外散场。卫琨支着头,歪在湖边椅中。这宅院中无一物不是熟悉的,也无一物不是陌生的。与北狄关内一战,大火中脱身,都像一场前世旧梦。铠甲被火烧得滚烫,当他甩开长刀,自杀阵中冲出,身上好几处被火烧破,战甲被火烫得粘黏在背上。 他策马狂奔,风止不住火星,身后尚有追兵。 卫琨从马上滚落,就地一滚,剥落铠甲,将贴心缝着的一个口袋里半只巴掌大的蟠龙玉佩取出,里头还缝着三粒东海明珠。卫琨肿胀的双眼微眯起来,将手攥紧,手持长刀,冲入看不清道路的密林之中。 疾行数里,身上烧伤灼灼,乍然一片湖水映入眼中,卫琨毫不犹豫跳进湖里。 怎么上的岸他已不记得了,再醒过来时,他庆幸地将蟠龙玉佩抓在手上,明珠,白光洒落,令他想起他那皇弟,白如月光的脖颈,一背的好皮肉。破烂发黑的布料包不住他血肉模糊的伤口,指套里露出的手指将腐肉蹭落在珠子上。一粒一粒圆润的烛光,他一闭眼,眼前便现出隐忍的脸庞,那人也曾将他紧紧拥着,拼尽全力地唤他一声“好哥哥”。 珠子挨上嘴唇,卫琨干裂出血,脏污不堪的嘴唇碰了碰手里的珠子,脱力地躺在黑漆漆的夜里。 天上,一轮苍凉孤高的明月,银光照着他安然入睡。 三两个弱气的少年,将醉醺醺的卫琨自椅中扶起,他顺势将其中一个揽入怀,侧低头吻了吻他的耳朵,低声喟叹:“小云儿。” 少年们手忙脚乱,卫琨喝醉了极是不安分,这个脖子里亲一口,那个腰上摸一把。 到得他院中,两个少年已被撩拨得不住喘息,卫琨干脆扯过一个按在柱子上,扯腰带脱裤子地摸了上去。 “为什么?”他咬住了少年的耳朵,那一下极重。 少年痛叫了一声,卫琨近乎粗暴地一口一个血印,沿着他光滑的脖子亲过去,齿尖啃噬那喉结。 “元帅……进屋里……别……别在这儿……”少年一声尖叫,双目圆睁,口微微张着,青筋暴起的手背被卫琨抓着按在柱子上。 倏然一排五支短箭飞射而出,卫琨猛一个重重顶入,以迅雷之势,将少年向旁一带。 死死钉在柱上的箭仍颤动不已,少年来不及惊慌,双目失神涣散,沉溺在难以自拔的欲望之中,浑身汗珠滴落。 空气中隐约有了血气,卫琨浑身一震,蓦然间一声内劲充足地嘶吼,无情地自前一刻尚亲密无间的少年身上抬起,将裤带拉起,扯过长袍,便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出去。”卫琨冷冷命令道。 三个少年忙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一瘸一拐的那个回头看了眼卫琨,他颇为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头与敌人静静对视的雄虎,他在袍子上擦净了手,目光掠过屋顶,望着飞檐上那人。 夜色几乎与那坐着的身形融为一体,他一只脚踏在翘起的麒麟头上,一手搭在膝上。 姜松闲散的声音飘下屋顶—— “大帅好兴致,好月光,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卫琨勾起一抹冷笑,自屋内取出一柄长剑,彼时姜松已落地,掂了掂手上射空的弓弩,随手一抛。 “凭你,也想杀我?”卫琨眯着眼,食中二指并起,拭过长剑,振臂甩开,拉开双脚一扫,剑尖斜指向地面。 “不过也是好事,这么多年,手下人中,独你最懂本王的心思。”卫琨不无遗憾地活动了两下手腕,“能死在本王剑下,你也算功过相抵,算不得冤枉。” 姜松手贴着腰,叹了口气:“属下也不想。” “你与袁歆沛勾结已久,朝堂上斗不过,便使这手段。”卫琨嗤道:“也不怎么高明。” 姜松懒怠地看了看天,直视卫琨,“属下只是混口饭吃,大帅,得罪了。” 别院中,少年轻声呼痛,趴在榻上,同伴正替他上药。 叩门声响。 “谁?”上药那人警惕地坐起身,被另一人抓住手腕,挣扎爬起,“我去。” 门外站着一身黑袍的东子,他自怀中掏出钱袋,给了那人,继而离去,话也未说得一句。 “这是什么?”一身薄衣裤,手上拿着药瓶的清秀少年走来,拿过钱袋,扯开看见全是金子。 “五十两黄金。”屁股还疼得紧的少年嘴唇肿着,含糊道。 “咱们赎身的钱?”惊喜的声音。 “是,有了这,咱们找个机会出京,找个没人的地方,便能……买两间宅院,你还想着娶媳妇,都给你存着当老婆本。” 话声渐弱,东子一路放倒通往卫琨那院路上所遇亲兵,防不胜防的黑色身影遁在夜色之中,窥到间隙,便一击敲晕,倒提进角落。 姜松激烈一声咳嗽,啐出一口血沫,血中带着颗后槽牙,脚步一错,闪身险险避过卫琨横扫而来的长腿。 劲风扑面,不及稳住重心的姜松肚子挨了剑柄一顶,斜飞而出,后背撞在兽头青铜大水缸上,连人带剑沉入水中,浑身袍袖鼓胀。一击间的没顶之灾,姜松头被死死按住,卫琨微睨着眼,臂上几道被割破的刀痕全然不算什么,他一手握剑,另一手将姜松挣扎不已的身躯按在水中,手在他的手背上挠出血痕,卫琨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已离开将死之人,神色不明地望着天上圆月。 等了片刻,姜松两手松开他的手,手臂及半身漂浮起来。 卫琨面无表情地摇头,眉棱舒展,面带轻嘲,抓散姜松飘散在水中的黑发,将其额头带出水面,复又重重压入水中。 空气中送来极难察觉的嗖嗖数声,一把钢刀高速旋转,飞旋而来。 卫琨猛然撤手,不料姜松尚未丧命,紧紧抓住他的手掌朝水中一拖。卫琨虎目几欲眦裂,口中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运起内劲,本欲击碎姜松头骨。 钢刀拖出一道血线,飞溅而出的血光将水缸淡淡染红。 卫琨捧着断手,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不片刻,撤出右手在地上乱摸。 东子自树上跃下,反手拔出重剑,抖动手腕,站定在卫琨身前。 两人很快战成一团,他没想到便是买通卫琨的男宠,令他接吻之时吃下些令筋骨酥软的药物,依然无济于事。多疑如卫琨,即便烂醉如泥,也有一只眼睛永远不醉。 姜松的头浮出水面,急促咳嗽,感到那两人身遭一股无形劲势。他在水中摸索软剑,骤然触到软皮肉,捞出来竟是卫琨断手,自手肘之下切断。 姜松连忙丢开断臂,摸出两把软剑,肺中连连刺痛,浑身滴下血水。 积在胸中的一股血气涌上,自喉中溢出,姜松只露出一双眼睛,静静等待卫琨露出败势,始料未及的是,卫琨已断了一臂,右手仍能抵挡住东子的突袭。 卫琨痛苦大叫,发狂地挥出长剑,与东子手中重剑一击,金属相接之声嗡嗡震得东子眼前发白,他一脚顿后,直抵上树干,倒行飞踏在树上,才险险定住身形。 “你小子……”卫琨失血过多,脸色发白,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有种!”话声与重击齐下,长剑向前迫得重剑逼至东子眼前,他两手握剑,虎口破裂。 卫琨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森林王者般的咆哮,单足拉开一顿,上身后撤,东子慌忙收力,却已来不及,被卫琨带着翻倒在地。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6节 卫琨大叫一声,跨坐在东子脖上,手痛使得他上半身难以用力,只得以一膝紧压东子脖颈,东子喉间格格作响。 挥剑而来的倒影自东子眼孔中惊醒卫琨,他长剑一挥,姜松手中软剑被震飞。 卫琨连连喘气,回头看一眼姜松。姜松拔出靴中匕首,听见东子脖子隐隐发出的断裂之声,他心惊胆战,手脚俱已脱力,不敢真的凭两把匕首攻上前。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先帝的人,先帝的遗言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姜松声音发颤。 “你就不想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 卫琨膝盖顿停了住,东子双膝定住,二人目光对上,卫琨收起脚,改右手掐住东子的脖子。 “他说了什么?”卫琨声音嘶哑,虽力气惊人,左手断臂处依然不停滴出血来。 “说!”卫琨手掌重重一收,掐得东子面色紫胀。 他张了张嘴。 “什么?”卫琨神色恍惚。 “……”东子紧抓着他的手。 卫琨单膝跪地,披头散发靠近东子耳边。 姜松摇晃着身,捏紧匕首。 “先帝遗诏,令……”东子喘了口气,那一瞬的悲悯并未被卫琨看在眼里,他微微恍惚,听清东子说的话。 卫琨浑身一震,摇摇欲坠地抓着东子起身,发出一声绵长悲戚的大叫,目中老泪闪动。 “不可能……这不是他说的……他说过北患一除,便调本王回京。”卫琨失去神智地扼紧五指,“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竟敢矫诏作乱。”他声音犹如钟鼓,震颤得人心肺发寒。 此时卫琨耳朵一动,眼微眯,挥臂向后一摔,东子整个人被甩出,将姜松扫翻在地。 卫琨摇摇欲坠站着,猛然间咆哮一声,按着伤处,栽倒在地。他目光涣散,遥遥望着天空,一颗淡星都无,唯独一轮孤月,冷清映照天际。 东子跪着直起身,弯腰呕出一口淤血,脖子几乎被勒断的剧痛令他难以凝聚精神。 他瞥了一眼,悄然挪去拾起重剑。 剑尖拖在地上,东子悄无声息靠近卫琨,卫琨却仿佛死了一般,直直躺着。 “狗奴才,你挡着本帅的月亮了。”卫琨说,眼角滚出泪来。 “他当真命你杀我?” 东子提起剑。 “他便没有只言片语,是单独说给我听的?”卫琨手一动,便看见东子手中剑轻动,卫琨漠然道:“手下败将,还敢在本王眼前动兵刃。” 那是一颗光彩如昨的明珠,卫琨失神地望着,将它凑近到眉间。 “豺狼或可缓……虎豹……不可留。”他苍凉一笑,三颗明珠夹在指间。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早已摩挲了千万遍的珠子。 “既是如此。你想要的,难不成还有哥哥不肯给的?” 东子瞳孔一缩,猝不及防间卫琨一把抓住重剑,身上挺撞上剑锋,一手紧握剑身重重捅入自己胸口。 第67章 跑路 卫琨一死,废兵马元帅一职,其麾下兵马分三人领管。褚老将军称病不上朝,朝臣一时有些人人自危,京中街头巷尾皆传皇帝私下养了一批死士,探听谁有不臣之心,便暗地里将此人割了头。 已经五日没叫东子当值,苻秋心里还没气过,此时茶凉了,也不想叫人进来。眼前龙案上堆着小山一般的折子,各地送来的,弹劾袁光平的那几个身居要职的学生。 方家水涨船高,其族中不少方姓子弟被送到京城来,想谋个一官半职。连方靖荣叫人收了一本奇闻异录,都有人上折子为他请赏。 苻秋啪一声把折子丢在桌上,仰面倒在席上,翻来翻去打了两个滚。 他想见东子,又拉不下那个脸,也不知道伤好了未。一想到是违抗了自己贸然去暗杀卫琨受的伤,苻秋又不想理他了。 从承元殿出来,已是三更天了,苻秋路过东子住的独院,五次三番过门不入。 他走过去,又退回来,站在那门口,向门缝里想窥一下到底东子在做什么。 “……”东子面无表情立于皇帝身后,他的小皇帝两只手扒着门缝,一只眼睛贴在上面,脚还轻轻垫着,不断变换角度。 苻秋看得脖子都酸了,一扭头就被吓得尖叫了起来。 “……”东子漠然勾住他的手。 苻秋扭了两下,嘴里嘀咕道:“谁准你牵着朕的手了……朕还没要与你重归于好。” 话音刚落,苻秋便被东子一把扛起在肩头,皇帝甩着他的两条腿,进了屋,东子把他抱着,脚向后,轻悄悄踢上门。 “唔……”苻秋两手紧抓在东子肩头,被吻得喘不过气来,东子胡子扎人得很,苻秋手在他肩头乱抓,顺着东子修长的脖颈摸到后领子,猴急地扯了下去,两腿已被提着。 苻秋眼角噙着泪,紧紧抱着东子的肩背,身体没个重心,生怕要滑下去,终还是滑下去,一瞬之间,舒服得难以克制眼泪,由得东子像一头野兽,他依旧冠服齐整,板着张脸,将苻秋狠狠顶着。 “不……朕……还没说饶了你……”苻秋边挣边试图爬上去点,却整个腰悬空着,只能凭依着东子。 “我想你。”东子贴着他耳畔,沉声道:“控制不了自己。” 东子发狠地亲他,任凭苻秋说什么就是不松手,将他手腕按在床板上,屋内砰砰作声。黄猫蹲在窗户上,不耐烦地盯了眼屋内,无可奈何跳出窗户去。 苻秋失神地躺着,无意识摸着东子长出来的胡子,嘶哑的声音说:“再不刮胡子,这后宫里就无人不知你是个假太监了。” 东子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里贴着自己心口搭着,不太在乎,便没吱声。 “我说……”苻秋脑袋靠着东子刚洗过好闻的肩窝里,抽了抽鼻子,他顺势啃了两口,幸福地抱着他的手臂,心说,再也不和他闹脾气了。为了些与己干系不大的事情,与身边最重要的人置气,岂非辜负了一番得之不易。 东子侧过身,将苻秋压着,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扯过被子替苻秋擦去胸口腻着的汗,东子洗的冷水澡,怕苻秋身体弱要染上风寒,没让他洗。 “嗯,说。”东子亲了亲苻秋的嘴唇。 “让我看看你的伤。” 东子道:“没受伤。” “说实话。” “……一点小伤,已无事了。”东子无奈地翻身过去趴着,苻秋老不安分,点亮烛,过来看他腰腹上的伤痕。 “都是内伤,吃药练功可以纾解,这些……”东子拉着苻秋的手抚过他精壮的腹部,“都不打紧,不很疼。” 苻秋一看他纵横交错着伤疤的背就很心疼,新伤旧伤,这背为自己遮挡过太多。 苻秋动情地吻了吻东子背上伤痕,只觉他姿势怪异,反手抓住苻秋的手,将他扯到怀中,不再让苻秋乱动,沉声道:“不想累着你。” “……”苻秋又躺下了,睁着双眼睛不住看东子,东子倦极,已睡熟了。他触碰这人的每一寸,心里有种难言的亲密,毫无保留,严丝合缝的亲密,直似这人是自己身上不能割去的一部分。 于是翌日苻秋开始发愤图强了,大刀阔斧改革官员制度,到得晚膳几乎就已处理完国事,晚间一定要去东子院中,去得早睡得早,睡得早就爬不起,这么执行了三四天,苻秋还是挑子时将近才去找东子。 淑妃的假肚子越来越圆,再到下雪时候,宫中设宴迎接初雪。淑妃起身时忽然捧着肚子又坐了回去。 当晚淑妃诞下个小皇子,因早产,见不得风,只留下贴身照看的产婆和太医,旁人一律禁止入殿内探视,连皇后来探,都被侍卫拦在了外面。 “皇后娘娘请回。” 皇后示意身边宫女拿银子出来。 熊沐看了看十两银子的元宝,咬了口,收进钱袋子里。 方殊宛抬步想要入内,又被熊沐的刀阻了去处。 “你……”忿忿不平的宫女被方殊宛摇手阻止辩驳,她拔下头上金步摇,凤凰口中嵌着颗拇指大的红宝。 熊沐再次笑纳。 “走吧。”方殊宛放下心来,谁知又被熊沐拦住了。 “属下的使命是不放任何人进去,却没人说不许收人钱财。”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不懂?” 熊沐笑了起来,“不大懂,属下只懂家中娘子见了金步摇一定高兴。” “……”方殊宛忌惮那把出鞘的钢刀,只得拂袖而去。 太后宋轻容与曾经的八王爷苻容的儿子被连夜送进宫,她懒看外面宫道,星点灯光散落在地,恍惚间就像当年她梳着只簪花不簪凤凰的发髻,被一辆马车,送至宫门口,与众多貌美女子站在一起。 她们将来都是天下间最尊贵那人的妃嫔,甚或皇后。 “请夫人下车。” 宋轻容下了车,自有人来接她的儿子,那不足一岁的小孩正睡得熟,无声无息被抱走了。宋轻容很看得开,她知道将来迎接这孩子的,是大楚万里河山。 内宫中。 这时节梅香飘满园,红梅枝头,探出墙来。天空悬着明月,明月照着与她眉目极其相似的苻秋。 “娘。”苻秋开口。 宋轻容笑了笑,与他面对面坐着,叫人斟酒。 母子两个说了许多,说为让苻秋登上太子之位,如何设计陷害旁的嫔妃和皇子,又是如何将干涉储君之位的男宠推下假山。宋轻容脸上没多少皱纹,白发却有两三根,自耳边梳向脑后。 “我替娘亲拔了去罢。” 当白发剥离,宋轻容肩头轻轻颤了一颤,白发被她握紧,她说:“娘老了,折腾不动了。”她转过身,手一松,白发便不见了踪影。 “你也长大了。娘再不管你了。”宋轻容淡淡道。 “能过一点平常日子,与所爱之人相守到老,此番得偿所愿,接下来娘有何打算?” 宋轻容想了想,笑道:“想离开京城,去何处,却不能告诉你了。” 苻秋了然于心,举起酒杯,想到此生兴许再也不能相见,眼圈略有一些发红,碰了碰宋轻容的杯子,他一饮而尽。 那晚上与宋轻容话完,东子问他:“与太后话别了?” “没有,我没告诉她我要走。”苻秋醉得眼角通红,他紧紧抱着东子的脖子,朝他怀里蹭,“我怕她要阻我,我谁也没告诉。”苻秋呵呵笑了起来,拽着东子的衣领,将唇贴上他刚直的脖子。 离京的那天晚上,大雪漫天。苻秋坐在马车里,捧着手炉还觉得冷,但一离开宫门,一股难以自持的兴奋便掠过心头,他扒在车窗上捞开帷帘朝后看,朱红而肃静的高门离他越来越远。 东子用皇帝的手谕把皇帝带离了京城,顺着西南羊肠小道,打算先朝西南边转转,离开京城千里之外时,再放缓步调,一路看山看水,玩个半年再说。 苻秋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外面漆黑一片,雪停了。野地里烧起一堆火,东子正蹲着添柴。 “跑多远了?”苻秋跳下车,抱着手炉过去,东子把烧红的两块炭拨进他手炉里。 “没多远。” 苻秋蹲下来,二人便在火光映照下亲了个嘴,火光很红,看不出苻秋脸红。 “我们歇多久?” “煮点吃的,吃完就走。”东子漫不经心道,他似不太把此次出逃当回事,黄猫从车厢里跳出来,钻到苻秋袍子底下缩着。 撕碎的肉干在滚沸的粥里被煮软了,散发出香味,加点盐。苻秋也饿了,肚子咕噜一声。 东子看着他笑。 “笑个头,不许笑。”苻秋板着脸,没片刻自己也笑了。 二人各自安静吃粥,东子把最后剩的小半碗分给猫。上路时天际已有点蒙蒙亮,苻秋上车便睡,说好与东子换着赶车,却直到第三天早晨,东子才撑不住,说进去睡一会。 苻秋极力保持马车平衡,还是几次差点赶到阴沟里去,探头朝内一看,东子抱臂睡得正熟,想是太累了,苻秋有点心疼。将马头一拨,放缓点速度,尽量平稳地赶车。 就这么换着赶了六天路,到了青州。 秋蕴楼生意火爆,门口还有几个穿着俏丽的女子倚门招揽客人。 “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女子手帕香粉味令苻秋狠狠打了个喷嚏。 “住店。” “住几天呀?要是住得久,咱们楼里可有些特殊的活动。”女子往苻秋身上凑。 横伸出一条手臂,将苻秋勾进怀里,两个俊朗男子便这么抱上了,东子明目张胆在苻秋嘴上一吻,向那女子问:“什么活动?” “……” 至于晚上,苻秋在自己开的酒楼里享受了一套全方位按摩,其叫声销魂,直令店里客官纷纷感叹,秋蕴楼的特别服务一定很妙,纷纷叫小二进来点单。 苻秋痛叫一声之后,眼角含着泪,求饶道:“不要了。” 东子看他一眼,于搭在膝上的帕子上擦了擦手,站起来,让苻秋把脚放进盆里,让他自己洗脚。 多日赶路,苻秋脚上不少水泡,加上脚底很痛,被东子使劲按摩足底,立时丢盔弃甲。此时苻秋脸孔发红,气若游丝,躺在床上不想动了。他感觉到有人在帮他洗脚,迷迷糊糊中,替他宽衣,整被,把脚盖好。那人睡了上来,一条胳膊圈着他,也睡了。 黑暗里苻秋仍觉得不真实,他们还没有安定下来,似漂在水中无根的浮萍。 但彼此依偎,又让苻秋有了几分把握。 “东子。” “嗯。” “咱们去哪儿落脚?”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么?” “嗯,媳妇说的算。” 苻秋耳背直发红,凑到东子耳朵上说话,东子一点头,“可以。”便即将他抱住,说:“睡觉。” 第68章 问题 次日二人先去从前在青州的宅子看了眼,里头人见着他们,管家先是一愣,继而点头哈腰请他们进去,嘴上喋喋不休:“公子可有时候没回来,都说这是上京里发达去了,再想不起咱们来了。” 当年留在宅子里的二十来人俱还在,还添了两个新媳妇,管家忙着招呼人杀猪宰羊地忙活,又出外叫来人起锅在院里大摆了十数席,将左邻右舍都请来,就说他们张昭云公子回来了。苻秋干脆做主,秋蕴楼免一日的酒钱。 不到傍晚,院子里就坐满了人,乡邻们一个个都上来给苻秋敬酒,光从秋蕴楼拉回来的酒都足有二十余坛。 苻秋喝得满面通红,口中不住混乱地向来人说“来年发大财”“寿比南山”“这要生个大胖小子,带来我给他起个好听的名儿”。 两中年男子相携而来,他已喝得醺醺然,笑道:“二位白头偕老。”手一长把东子一把勾了过来,嗳出口气,注视着他,声音也醉了:“我们也白头偕老。嘿嘿。” 东子将苻秋抱着,漠然点头,叫来管家招呼客人,便将苻秋一把横抱而起,踹开房门,以脚带上。 仍在当年出逃时,苻秋住的那间屋子,一早便叫人将房间洒扫出来,此刻熏上淡淡素香。 东子将苻秋放在床上,贴着他的脸轻轻磨蹭,为他脱靴,擦手擦脸,一如当年。自东子入宫那年,纨绔的太子殿下,稚气的少年天子,至于他的陛下,他待他的心从未减去半分。 略将窗推开一点,院中下人皆自找地方乐去了,苻秋在床上叫要水喝。水到口边,他先是喝了半杯,就将剩下半杯茶水喂到东子嘴边,东子也喝了。 “来,过来。”苻秋脚尖勾着东子膝弯,他醉得直酣畅淋漓,此时脸颊发红,注视东子,抓住他的两手,圈在自己腰间,又是一个翻身,将东子压着,胡乱亲他,一手顺着腰腹而下,隔着薄薄衣衫,将滚烫的脸贴在东子心口。他湿润的气息亲在东子心口,那一时东子整个身躯僵硬非常,一手揽着苻秋的腰,眸光犹如伺机而动的野兽,抬头亲苻秋的耳朵。 窗口送入寒凉的风,吹不散两人之间暧昧潮热的空气。 “把袍子脱了……”苻秋喝醉了还记得要扒光。 东子嗯声答应,便抽去苻秋的腰带,手指勾住后领朝下一带。 苻秋的袍子掖在腰间,便觉得有些冷了,东子随手打落帷帐。青色布幔掩住一室旖旎,只听得断续而模糊的话声。 “等会。” “嗯。” “你手摸哪里,我……我来……” “嗯。” 苻秋满足地喟叹,一声隐忍的惊叫裹着喘息声,啊啊了两声便收了声息,他声音朦朦胧胧诉说倾慕。 “放松一些,对,好受么?”东子的声音说。 “你……你不许说话……”苻秋羞愤难当。 “嗯,不说了。” 一阵急似一阵的喘息惊叫后,化作慵懒惬意,苻秋舒服得叹了口气,轻声说:“待一会儿再……再来……” 东子又是一声轻轻的嗯声。 二人抱着,东子自身后环着苻秋,轻轻拈苻秋的头发,于指间搓开。苻秋一身都养得好,头发也好,他低头亲了亲,顺势亲吻他的耳朵,发红的颈子。 “好受了么?”东子淡淡问。 “嗯……”苻秋窘得不行,低着头,半边脸埋在枕上,片刻后回手抱东子的脖子,摸到一手汗,抬头亲在他刚毅的嘴唇上。 “等去了瑞州,咱们住在海边上。”苻秋轻轻道,他自四海志上看过此处,却不曾去过,在大楚东边,“你会打渔吗?到时候恐怕咱们得捕鱼为生。” “到了再学。”东子手指掠过苻秋腹沟。 苻秋疲倦地点了点头,察觉仍被顶着,略动了动。 “行了?” “你……你来……”苻秋紧抓着东子的手置于身前,隐忍蹙眉,舒服得难以说出完整的话来,攀住东子脖颈,重重吻了上去。 及至亥时,苻秋才一刚醒,酒喝多了头疼欲裂,欲要起身,便觉东子还在……一时尴尬非常。 “饿了吗?”苻秋一动,东子便醒了。 “嗯。”苻秋点头,声音犹带着困意,“吃了再睡。” “好,没劲干你了。” “……” 东子亲了亲他通红的耳朵,起来给他穿衣,窗户一直没关,屋内浮着淡淡香气,一如晨光大亮时的清净。 苻秋穿了件薄丝衣,拥着藕荷色被坐在床上,窗外夜色清朗,遥遥能望见一天繁星,与宫中所见颇不同,似一匹华丽锦缎。苻秋吁了口气,既想沐浴,又有些情懒意怠。 在屋内支起张小桌,东子拣了冰糖肘子、八宝鸭、酸笋素肉,并四味小菜,又剐了条活鱼,煎炸烹煮成咸辣滋味。 “还有一道汤,先给你盛了喝。”东子自去厨房盛半碗汤来,看着他喝完,才盛饭。 苻秋坐在床上,东子就蹲在桌边,也不坐凳,中午便没吃什么,显是饿得狠了。都顾不上说话,直扒了两碗饭,苻秋方才缓过劲来,将鸭腿撕给东子。东子便就吃了。 饭饱之后,苻秋坐在床上摸圆滚滚的肚子,东子收拾毕了,上来也顺着他的手和方向摸了摸,吻苻秋的鼻梁,将他半是抱着,道:“歇会儿就去洗,水烧得很热。” 苻秋应了声,靠着东子的胸膛,就那么懒怠地瘫着。 “你摸哪儿呢!”苻秋本坐在桶里都要睡着了,乍然睁眼怒道。 “这是哪儿?”东子不答反问。 苻秋登时臊得满脸通红,咆哮道:“水都快凉了!洗快点!我要睡了!现在就要睡!” “那你睡罢,我待会儿抱你出去。”东子无所谓道,面无表情地继续摸索。 “……” 足足洗了半个时辰,连东子的袍子都弄得湿透。 苻秋躺着,脚趾动来动去,浑身都松活了。半睡半醒之间,东子上来把他抱着,凑在他耳边吻,问道:“还来不来了?” “不……不要了。”苻秋无语内心咆哮,这频率也太高了,他又不是小倌,又没练过,这么下去明天都别想赶路了,猴年马月才到得了瑞州。 “那就睡。”东子抱着他,又有些抬头,苻秋被唬得眼都不敢睁,起初是紧张,之后竟真的睡着了。 东子便忍着,轻蹭会儿也睡着了。 次日二人鼻梁顶着鼻尖,嘴唇几乎贴着,东子收回压住苻秋的腿,先起了身。 一番打点,等苻秋靠在床上缓过了迷糊劲,方才过来服侍,苻秋叫着要自己来,东子看他一眼,便不管他,自去取早饭。 苻秋自洗了脸,漱了口,就是头发犯难。 东子进来时看见他还披头散发坐在镜前,手里拿着梳子,一脸茫然。 东子嘴角弯了弯,走过去替他挽发,梳子带过青丝滑出的细微声响,让苻秋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便是戏文中说的闺房之乐了。东子给他梳完头,低下头来,苻秋便亲了他的脸。 东子指了指嘴唇。 苻秋就亲了亲嘴唇。 吃过早就叫管家去打点车马衣物,棉被也带了,管家送二人到门口,拢着袖子,虚着眼问:“公子们又要出远门吶?” “嗯,家中上下,就交给你了。”苻秋先行上车。 东子与管家说了几句,将一包银子交给他,之后细细嘱了几句,大抵是宅子别荒了,公子还要回来住的云云。 马车驶出青州,向东而行。 车厢内,苻秋或坐或卧,仍觉得无聊,便出去与东子坐在一起。东子侧头看他一眼,将马鞭交给他,把手教他赶车。 苻秋赶了一会儿叫累,东子便接过来继续赶车,见他困就打发了进去睡,吃饭便随意煮点什么,路过有城镇的地方,二人也不急着赶路,必入内,找一间最大的青楼,租下一间屋,在各种青楼才有的特殊背景乐之下,东子换着法逗弄,必伺候得他舒服了,才放去睡。 醒来闻见的是腻人香气,两人穿得齐整,出了门自去取马车,攒两个食盒带着上路吃。 十日后,掌灯时分,东子在城中找了间客栈。 “待会儿去镇上转转,看有什么好玩的。”苻秋趴在床上,侧头看见东子正在整理。 “好。” 把行李收拾完了,东子过来给苻秋脱衣服,穿衣服,他眼下懒怠动,换衣服都不想了。 “现洗个澡么?”东子问。 “不洗。”苻秋闭上眼,觉察到东子吻了来,便抱着他脖子,将舌探了过去,反被吻得气喘吁吁。 在客栈里吃过饭,两人都吃得不多,勾着手下楼去,打算转转这没来过的镇子。除京城外,此等小镇,收摊都早,于是二人尽早就出门,每逢食肆茶摊便去吃一点,至于收市时,苻秋早已撑得走不动路了。 “上来。”东子在路边蹲着,示意苻秋趴上他的背。 地上投着苻秋晃动的脚,他二人一般的发髻,一般的利落轮廓,东子转过头,苻秋就主动吻他的嘴角。 “咱们还多远到瑞州?”苻秋没什么概念地问。 “再耗十日就到了。”东子沉厚的声音回。 “腰疼。”苻秋撇撇嘴,不满道。 “回去给你按按,明天去找点狗皮膏药贴就是。” 苻秋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又问:“咱们还有多少银子,落脚之用可够了?” “多得很,你相公有的是钱。” “……” “媳妇把手放我领子里来。” 苻秋手冷得不行,笑将手贴在东子脖子上,被摇晃着有了睡意。到客栈时澡也懒怠洗,东子把他衣服脱了,自也脱了,彼此温暖着,贴在一起抱着就睡。 只不过夜半窗外轻微的动静,令东子乍然惊醒,他轻手轻脚下床,站在屋里静听了会儿。窗外大风滚过,轰隆作声。东子站了会,没听出什么来,仍回床上把苻秋抱着,苻秋含糊问:“怎么了?” “尿尿。”东子道,摸着他的那个,“你也要尿么?” 苻秋摇了摇头,钻在他怀里便又睡了。 第69章 恩义 那天晚上东子后来又醒了两次,也是站在屋里,静听了会儿,没发现什么。东子觉得可能是自己疑神疑鬼,外面下了大雪,整座城镇银装素裹,千家万户静听雪声。 次日竟是个大晴天,东子下楼给苻秋打水,走到门口,手里铜盆就掉在地上。 床上空空如也,窗户洞开,即使万里阳光,风却寒彻骨髓。 东子被溅了一腿的热水,彻底呆了。半晌才能动弹,从窗口向下望,什么都没有。 东子像头失了伴的野兽,盲目乱窜,连衣柜都拉开找了。 “找什么……屋里弄这么乱……”苻秋没睡醒的声音说,提着还没系好的裤腰带。 东子猛冲过去,把他一把紧紧抱着,踢上门,就把苻秋按在门板上,整个身体都在发颤。苻秋被吻得莫名其妙,但渐渐也被亲得有了点反应,臊着脸回应。不过东子没做什么,就抱着他,能察觉到他在害怕。 苻秋摸了摸他的背,像安慰一头大狗。 “怎么了这是……你去打的水拿的早饭呢?怎么地上也是湿的……”苻秋咕哝道。 东子又重去取了水来,吃过早,叫苻秋去院子里,给他洗头发,皂角淡淡香气飘散在风里。这地界上不种梅花,却产一种糖,整座镇子的空气都是甜的。 洗过了,给苻秋端来根小板凳,东子拿着梳子,说:“你坐这儿。” 苻秋哦了声。 庭院里种的是四季不落常青的树,他在京城没见过,阳光晒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地闭起眼。 “等会儿收拾完,咱们就走么?”苻秋闭着眼睛问,察觉到东子一边梳头,一边摸他的脸。 “嗯。” 东子没什么话,时不时警觉地抬头向屋檐一望,不过总没发现什么。 出发时,东子也不叫苻秋坐马车里了,就叫他坐在自己身边,一边赶车一边面无表情地与他说话。 “昨天咱们吃的什么?” 苻秋百无聊赖答了。 东子又问前天。 苻秋连着答了四五日,着实觉得无聊,想进去睡觉。 东子一把拉住他,令他靠着自己,低头看他一眼,沉声道:“就在这儿睡。” 苻秋便抱着他的腰,坐在赶车的地方睡了。一路昏沉到了落脚的镇子,此处更加偏僻,客栈门上悬着两盏破灯笼。一进去说住店,小二便从柜台后警惕地抬起眼打量他们。 登了记给了银子,小二低声警告他们:“过了亥时,千万不要出门。” 苻秋进了屋便一脸好奇地趴在窗户上,朝外望,街面上一盏灯都没有,小部分泥屋子,再就是有点破损的瓦房。 脚被东子手捂着放进热水,东子帮他擦脚踝,苻秋便问:“这儿亥时之后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不能出去?” “睡。”给他擦干脚,东子便将苻秋扶上了床,让他先睡。 苻秋却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抱着被子滚来滚去,直至起更时分,更鼓将苻秋自梦中惊醒。他把窗户推开,看了看,街面依旧沉着一张脸,什么都没发生。 东子却不在。 出去找人还是回床上捂着继续睡?苻秋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爬上床躺了会儿,复起身,将两把匕首插在靴子里,又拿了一把长剑,这才出门。 院子里森然寂静,客栈规模非常小,刚一下楼,猛然一个麻袋将苻秋兜头套住,苻秋拔剑要砍,手却顿在半空,软脚虾一般滑倒下去,被一人扶了住。 “等了这么久,总算可以收工了。儿郎们,随本官回去交差罢。” 半个时辰后,东子拖着重剑回到客栈,上楼时,剑上一道血痕拖在地上,和着夜色,宛如浓墨。 脚步踏着木楼板,靠近屋子,大门紧闭。 东子眯着眼,檐廊下被风吹得晃个不停的半破灯笼摇曳出的光,令他侧脸显得凶狠。 他踢开门,楼板随他的脚步而嘎吱作响,黑暗中屋内俱是寂静,待他靠近床铺,方才松出一口气。 苻秋还在,东子顿时握不住剑,当啷一声,剑砸在地板上。 他除去外袍,将手洗净,才钻进被窝,手横过苻秋的腰,把人圈着,那一瞬苻秋僵硬非常。 东子道:“醒了?”他向苻秋耳畔亲了亲,苻秋却大不自在地避开去。 “怎么了?”东子手臂一紧,将他面对面抱着。 “你刚才去了哪儿?”苻秋问。 “没去哪儿。”东子淡漠道,亲了亲苻秋的脸颊,沉声道:“睡罢。还早。” 东子疲惫不堪地闭上眼,不片刻,呼吸缓慢匀净。 苻秋的目光在黑暗里复杂难言地望着他,自身后枕下摸到一把匕首,他死死咬牙,双目憋得通红,略带泪光。 猛然苻秋拔出匕首,朝东子心口狠命一送。 骤然间,东子反手格开匕首,就势滚到地上,捉起床边的剑,蹲身抬目将苻秋盯着。 “啊——!”苻秋口中一声暴喝,一个跃身飞扑,两手中各持一把短剑,朝前横向一推。 东子退后两步,眯起眼,“你是谁?” 苻秋眼睛通红,“朕今日便要杀了你,我堂堂天子,怎可委身于人?” 东子眸光略恍惚,继而发狠朝后猛退,双足踏上立柜,挥动重剑,横扫千军。 那一时间屋内桌翻椅倒,动静惊动了守夜的小二,上楼来一看便要大叫。 苻秋神色一变,侧掷出一把飞剑,剑尖没入梁柱,剑身嗡嗡作响。 “下去。” 小二忙自剑底下钻出去,屁滚尿流地奔下楼去,缩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个粽子筛糠般抖个不停。 重剑以四两拨千斤之势,与短剑胶着在一处,顺着剑身,挑去苻秋手中短剑。东子袍襟翻扬,一抬足,正中苻秋。 窝心一脚令“苻秋”重重砸在床边,爬不起身。他弯身猛咳,呕出一口血来,背手擦了去。 剑锋杀气逼近他脖颈。 苻秋闭起眼,嘴角扬起微笑,甘愿受死。 “滋”的一声。 “……” “你们把苻秋带去哪儿了?”东子面无表情地抓着人皮面具,以剑拍了拍熊沐的脸,沉声道:“别装傻。谁同你一道来的?你身后的人是谁?别说是你的主意。” 熊沐刚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他苦笑摇头:“东子哥,你忘了咱们打一生下来是做什么用的,大楚江山社稷,你岂能将皇帝带着私奔。这是死罪一条。我自请命而来,你走罢,便要杀了我再走也成。告诉紫云,私房钱在她的嫁妆匣子里收得好好的。”熊沐连声咳嗽。 东子提起他的领子,将熊沐带血的脸凑到跟前,面无表情地说:“带我去找他。” 熊沐闭目痛苦摇头,打斗时中的两掌发作起来,嘴角溢出血来,歪头晕了过去。 翌日清早,熊沐在一辆马车上醒来,天光隐约自窗户帷帘漏入,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知道东子在喂水给他,有时是面饼,只不知道他们要去何处。 晚上依然赶路,熊沐清醒过来之后,方才发觉手腕脚腕都被绳索绑着。东子在前头赶路,马车跑得很快,颠簸不休。 马车停在一座小镇上,东子回转来将参片理了出来,喂给熊沐。 “东子哥,你绑了我也没用,来找你的是我,你就该知道,我只是一枚弃子,死,于我是安排好的结局。”夜色里,熊沐靠在车里粗喘着气。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东子从帘子里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不知多久过去,一老大夫被推进车厢。 老大夫见了熊沐,吓得手脚发颤,正要开口求饶。 东子取出一锭金元宝,交给他的小徒,长剑搭在小徒脖子上。 老大夫立时会议,抖着手给熊沐把脉,将外伤处理干净,又开了药方煎了来。彼时熊沐已经被拎到医馆后院床上睡着,手脚依旧被绑着,他睡了会儿,被叫起来喝药。 东子无视他嘴角漏出的药汤,苦得倒胃的药几乎让熊沐立刻吐出来,却又只得强忍着。东子沉默坐在门口,拄着剑,天上一轮圆月,他背影冷寂得令人胆寒。 “东子哥。”熊沐嘴唇一抿,苦得要哭了。 东子没动,不知道听没听见。 “你就把我扔在外面,让我自生自灭罢。”熊沐内心有愧,送了一条命其实不值什么,却辜负了兄弟间的义气,想到家中妻儿,心绪十分复杂。 “闭嘴。”东子冷冷道,拍拍袍子起身。 “别走。”熊沐咬牙,手抵在床板上,他急促喘气,动一动只觉牵扯着浑身伤口作痛欲死。 “皇上是回去坐江山的,京城早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抓捕你。薛大哥顾念旧情,打算饶你一命,你又何必回去送死。”熊沐浑身发抖,抵在床头,憋出一丝声音来:“先帝留了后手,东子哥,你这一世忠心,换的是一条死路。”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7节 东子身形一顿。 “薛大哥身中奇毒,要是不能提着你的头去见八王爷,他也难逃一死。他冒死放任你们跑到离京城千里之外,才请皇上回京,有意放你一马。最后这一把,他赌天命,他知道我杀不了你,你杀不杀得了我却是未必。但你要知道,便是你握着我,你以为,我的命,和陛下的命,能是一回事吗?” 东子转回来,搬来凳子,坐在熊沐床前,目光审视他的脸,似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半晌,东子漠然道:“八王爷为何要杀我?先帝又为何要杀我?” 熊沐本死咬牙关不说,两人相对无言半晌,他忽张开泪光闪烁的眼睛。 “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暗棋罢了。唯独你,与我们不同。”熊沐艰难道,呼吸扯得胸腔发痛:“我们是暗地里的,你是明面上的,袁家世代忠烈,家世显赫。唯独你,出将入相,都使得。大患既除,你便是江山最大的威胁。先帝生性多疑,暗卫彼此相辅相成,各有使命。他嘱咐你杀了双王,却从未将你当做心腹。先帝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包括八王爷。” “既然南北分治不成了,八王爷此人身份已从世上消失,他是茫茫人海中的庶民。不能抛头露面。他的儿子做了太子,薛元书却不会听凭八王爷的儿子坐上皇位。陛下还年轻,要废太子另立,只要他忘了你,离开你,早晚后宫嫔妃能诞下子嗣。”熊沐大口喘息,侧脸贴在床上,泪水潸然,“我也是被逼无奈,我的妻儿俱在京城。” 东子神情恍惚,呆呆坐着,半晌后起身,走出门外。 他有点想不起先帝的模样了。忠诚是刻在袁家人心底的一把刀,取其双刃,伤人伤己。先帝饶了袁家满门性命,从此袁家誓死效忠。 东子坐在院子里,鼻端萦绕的是医馆特有的淡淡药香,直至天快亮了,朦胧青光自东方而起,转而雪亮,此后乍然红日,烧着天际。 他已经两天一夜不曾阖眼,嗓子里似燃烧着什么。 一弯腰便吐出口瘀滞已久的血,东子觉得喉咙里腥甜,面无表情擦了去那血。医馆快开门了,小童煎好药端来,东子把被绑得难以动弹的熊沐扶起来喂药。 熊沐发着抖,眼眶通红。 等他喝完药,东子将重剑绑在身上,垂目低声嘱咐:“兄弟就在这里养伤,我走了。” 晨曦中东子披着靛青武袍,清晨微风撩动他背负长剑的粗布,天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横斜。 熊沐默无声息靠在床板上,喃喃自语:“保重。”他浑身一阵激烈颤动,安静下来,复道:“多保重了,东子哥。” “沛儿,来看,这便是大楚的江山。”那一日袁光平第一次带袁歆沛入宫,站在大殿外白玉栏杆之后,柱上龙头昂扬,千里之外,是袁歆沛不能理解的疆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都属于陛下,将来,你也必得效忠于陛下,他是咱们袁氏一族的救命恩人。这不是愚忠,而是恩义。”袁光平牵着袁歆沛的手,缓慢走下阶梯,众臣时或与他招呼,袁光平便教袁歆沛称呼他们某大人。 袁歆沛手里捏着宋太后给的玉佛,不觉想起那个趴在宋太后膝上瞌睡的小胖丸子。他睡得可真好,长得也好,世间怎么有人能那样无忧无虑。大抵是他把自己年幼时的欢乐都忘光了的缘故。 第70章 刺客 苻秋眼上遮着块布,没受什么罪,只是手脚绑着,薛元书也不敢绑得紧了。 当苻秋第一次能说话时,薛元书摘下他眼上的布,他无情地注视对面像狗一样蹲着的薛元书:“只要是朕回到京城,必定诛你九族。” 薛元书无所谓地摇摇手,侧过头,舔了舔刀子,笑道:“属下只有一个人。” 苻秋咬着牙:“朝中诸事朕已布置好了,你们看着太子长大,让他亲政便是,究竟为什么不肯放过朕?” 薛元书正色道:“那是太子么?” 苻秋眯着眼:“要不要随意抓个人过来,让他告诉你,太子是谁?” 薛元书拿刀子将一块带血的牛肉戳得四分五裂,割开,成片,串在刀子上以火烤。苻秋久没下车,强烈白光下,四下都是薛元书的手下。暗卫属下的亲兵,统共有五千人,薛元书只带了百来个。 薛元书洒了点盐,将插在刀子上的牛肉喂到苻秋嘴边。 “不吃这个,就到了镇上给陛下熬点粥,属下有一万种手段让陛下吃东西下去。”薛元书微微睨起眼,他脖子上的疤痕,脸上的风霜,都昭示着这不是捏造的威胁。 苻秋艰难吞咽着,天高地阔,不知身在何处。 “你要带朕回宫吗?这是回京城的路?” 薛元书把他没吃完的吃了,漫不经心道:“再半个月,陛下就又能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了。” “东子呢?”苻秋口头发干,艰难问道,呼吸有些凝滞。 薛元书嘴角带笑,意味深长地看他:“这不是陛下该关心的事。八王窃国,陛下撂下烂摊子就跑,如何对得起天下人?” “朕提拔了袁光平的人,培植与方靖荣掣肘牵制的势力,卫琨已死,姜松的忠诚毋庸置疑,褚家摇摇欲坠,难堪大任。一路行来,可还有饿殍遍野?” “倒是没见着,不过不代表就没有。” “可还有战乱流血?” “眼下没有,不代表未来的十六七年内就没有。”薛元书舔净刀子上的肉渣。 “朕回了京,还能做什么?还要做什么?”苻秋眼眶发红,“或者你们明白清楚告诉朕,到底父皇说了什么,父皇要朕做什么,朕何时才能脱身,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才……”苻秋说不下去了。 薛元书眉毛一扬,笑了起来,“你说你都做了皇帝了,多少人想做皇帝还做不成,怎么成日想着往外跑。” “要能同他痛痛快快逍遥山水,便是这样的日子,只得一日,也好过一世帝王。”苻秋喘着气说。 薛元书睨着眼,掉转头去,望向天地尽头,莫名想起和师弟分开那天,天色也是如此亮,照得人间不惹一丝尘埃。 叹气声幽幽入耳,苻秋闭紧了嘴,薛元书再次将遮眼布给他系上。 漫天滚地一般的风声,天空却无一丝云,蓝得让人心醉。薛元书捏着苻秋的后颈,叹道:“不知他会不会来,陛下最好祈祷他不会回来。属下不想杀了他。” 那声音里尚带着笑,苻秋却满背一震,由得薛元书把他抱上马车,将狼皮大褥子铺在车厢里,让他侧卧着。 他记得东子与薛元书第一次交手就败了。 耳朵里是马车重新上路的碌碌之声,苻秋眼睛看不见,手在褥子上到处摸,碰到的都是软毛,没有任何可以割断绳索的尖锐之物。他缩着身,腰腹因整个人的收缩而作痛,却绝望地摸到靴子里什么都没有。 苻秋暗骂了一声,车前传来一声笑,薛元书哼起了歌,塞外的调调。马车每次轻微的颠簸,于苻秋都是难言的折磨。 东子会来救他吗? 他一定会来。 可苻秋却有些犹豫了,对手是薛元书,他既盼望东子来,又期望他不要来。可一想到要一辈子被捆在龙椅上,人生尚且漫漫,又觉得已经死了一般的难受。 再醒来时,苻秋仍遮着眼,听不见车轮声了。还保持着脸贴褥子的姿势,脸底下是狼毛,薛元书刚叫扎营不久。 外面纷杂的说话声传来。 “头儿,农户说前方塌方,路被雪封了住。现天黑,怕伤着人,明日一早再去开山。” 听见有人进来,苻秋警惕地朝内缩了缩。 “醒了?”薛元书道,蹲身碰了碰苻秋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生病。 “要停多久?”苻秋问。 “过了今晚罢,不过炸药没有,明日天明看看什么情况。陛下放心,咱们足有百人,便要凿山也费不得多少功夫。” “解了绳子。”苻秋命令道。 “将在外。”薛元书嘴角噙着笑:“干完这一票,属下就功成身退,也不怕冒犯了陛下。” 苻秋语塞,半晌憋滞的声音说:“朕要尿尿!” 薛元书一愣,才想起行至此处,苻秋至少有一日十来个时辰没有小解……忙站起来抱歉道:“这怕陛下跑了,陛下要老实些,也少遭罪。” 薛元书解了苻秋脚上绳索,一根长绳拴在他手上绳套中间。 “你把朕当成狗么?”苻秋沉声怒道。 薛元书嘿嘿一笑,已下了车,轻扯了扯绳索,笑道:“得罪得罪,陛下再不下来,若尿在裤里,冰天雪地也没个落脚之地,怕要让陛下穿着尿裤子回去了。待到了京城,怕是臭了。” 苻秋被气得难以言语,抖索着身,叫薛元书背过脸去。 “陛下最好打消跑路的想法。”薛元书叼着根梅枝,含糊道,“属下省点力气,陛下也省点力气。” 苻秋两手被绑着,费劲地提好裤带。 “朕没打算跑。”苻秋长长吁了口气,他呵出的气在空气里凝成白雾,雾茫茫模糊了他的脸。 “朕等着东子来。”苻秋笃定道。 “皇上最好别这么想。”薛元书牵着他,二人俱是两足深陷在雪泥之中,薛元书穿着朱红侍卫袍服,冠帽不戴,七分不羁,“他来了,只有死路一条。要是熊沐将信带到了,怕已山高水远逃命去了。”薛元书摇头叹息,“今后陛下老实做个明君,也省得咱们弟兄辛苦。这人吶,生来各有各的命,生来是做阉人的吧,就一辈子别想着要翻身做主子,生来是做皇帝的,就肩负天下大任。阉人该端洗脚水,皇帝,就该顾念社稷以百姓为己任,繁衍后嗣,使得江山稳固代代相传。这黄口小儿都懂的道理,陛下怎还要人教呢。” “生来便认命,也不会有大楚了。” 薛元书脸色一变,倏然拖着苻秋就地一滚,连在雪地里翻了两转,才扯起苻秋护在怀里,拔出长剑,喝问道:“袁歆沛?!你还敢回来……妈的。”他拔出树干上的箭,踩在脚下,“皇帝在都敢射,操,差点没法回去交代了。爷爷还想多逍遥几年。” 薛元书一面咕哝一面推着苻秋赶紧回到马车上,召集亲兵将马车圈起来。 苻秋心头砰砰直跳,他脚没被绑住,在马车里动来动去,正要下去。 一枝箭穿过帷帘钉入车厢木板。苻秋眼孔长大,小心起身,拔下那箭,要用箭头磨断绳索实在有点难度。不过他一手紧握着箭,控制长短,使力摩擦,手掌蹭破的刺痛感传来,苻秋咬着牙,满头冷汗,趴在褥子上,躲避可能有的流矢。 马车门帘时不时被卷起缝隙,外面火把林立,只见得匆匆跑动的人影,人似比下车时多了些,却敌我不分。 “咚”一声闷响,半截身子被甩上马车,亲兵死不瞑目的眼睛怒张,瞪着苻秋。 苻秋心头一哆嗦,手上绳子松了。 他吁出一口气,将绳子扯开,自亲兵身上解下皮甲绑在身上,搜去他的兵刃,除却长刀,身上还有一把暗器。虽然不会用,总比什么都没有的稳当。苻秋心乱如麻地想,跑出去以后就往南,这马车要回京,一定在北行途中,或是朝西南,东南,随便哪个方向,然后找个不起眼的人家借住着。 东子一定正到处找他。苻秋手发抖将暗器揣进袖中,他将袖子扎紧了,拨开一星缝隙,窥视车外。 薛元书不知从何处发出一声暴喝。 “有刺客!围成一圈!保护皇上!”长刀反映出月光,银亮一道划破雪亮的地面。 苻秋爬下地,正待要跑。倏忽间腰上一紧。苻秋提起长刀后捅,被抓住了手,就地一倒,没倒在雪地里,他砸在了一具身躯上。 “别怕,是我。”东子沉沉的声音,伴随着一个柔情的吻,亲在苻秋耳背上。 东子将苻秋自马车底下拖出去,背在背上,发足狂奔。 雪风刮着苻秋的脸,凛冽的风吹得他涕泪横流,落在东子颈窝里迅速凝结成冰。 “不哭。”东子低声安慰。 薛元书领着人与刺客战成一团,他倒提长刀,横向推开,一圈刺客纷纷五体投地。薛元书气急,亲兵死伤不多。朝雪地里狠啐了口,薛元书疑惑道:“谁他妈敢刺杀皇上!还有活口没有?!” 亲兵一番查看,来报:“头儿,都被你一刀毙命,没留下半个活口,头儿好刀法。” “……”薛元书铁青着脸,捞开马车帘子。 “操,这小子,不想要命了。”他狠狠摔下车帘,命亲兵去追,摸了摸怀中令牌,叫人牵马来,直奔离得最近的安阳府。 东子捧雪来,含在嘴里,含化了,方才为苻秋清洗伤口,脖子上被擦伤了些,手上也是。 洗过犹自有点不放心,东子温热的舌尖舔了舔苻秋的伤,苻秋便一哆嗦。 “疼?”东子温顺地看着苻秋。 苻秋默然摇头,二人躲在一间破庙中,都知道这只是个暂避的场所。苻秋被绑得太久,走路仍不便。且数日里没怎么吃东西,东子不敢生火,将随身系着的兽皮袋里裹的两个硬邦邦如铁石一般的馒头掏出来,一点点捏碎,喂给苻秋。又含化雪水,哺进他口中。苻秋饿得头晕目眩,躺在稻草上,奄奄一息地问:“你没事,没受伤罢?” 东子眼圈发红,摇头。 “哥刀枪不入。” 苻秋勉强笑了笑,静听着风声,挣扎着坐起,担忧的眼神穿透风雪,盯着只开了半扇的破庙大门。 “咱们还是走罢,此地不宜久留。”苻秋扶着墙起身,唤了声东子的名字。 东子警惕地睁大眼,手掌在苻秋臂上摩挲,他拢了拢苻秋的眼睛,亲在他唇上,示意他趴上自己的背。 那一刻纵漫天风雪,天地间黑暗无涯,苻秋趴在东子背上,听见他沉实的心跳声,踏实下来,于高热中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捉弄一般舔了舔东子的脖子。 东子肩胛收紧,苻秋抱着他的脖子,声音虚弱道:“要跑不掉,你就把我放下,保命要紧。你不是薛元书的对手,他等着杀你。咱们……咱们还能从长计议……别把命耗掉了。” 东子没应声。 苻秋紧紧抱着他,低声的,动情的,唤了一声:“相公。” 不远处一所茅屋被风吹得去了半面屋顶,东子将苻秋放下来,改而抱着他,边跑边答应道:“好,媳妇说的算。” 第71章 阔别 徒步走了半夜,穿过密林和山丘,终于发现一间被风吹得歪垮了半边的瓦屋。 东子抱着苻秋上床,将炕烧热,屋子是破,大抵不久前还有人住,被子褥子都没撤走。米缸里也还有点盖底的稻米,苻秋在床上死咬牙关,抵挡一波又一波的热度。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滚烫得难以形容,体内却觉得冷,摸着皮肉都是疼的。 听见东子进门,苻秋伏在枕上,鼻息间尘埃味道只是不觉,烧得发红的两眼强自睁着,看东子走来走去。 他生了火,煮了粥。 接着东子出门去,苻秋半睡半醒间,屋门响动,他抓着被子瑟缩了下,见进来的是东子,遂放下心,张着干裂的嘴唇问:“找着什么吃的了吗?” “嗯,看这个。”东子抖落一地的松果。 “掏了两个松鼠洞。” 苻秋笑起来,压抑的咳嗽闷闷响起,他抓着被子,坐起身来,斜斜靠着,低声问:“吓坏小崽子了罢?” 东子也笑了,“有一只躲避不及,就在我跟前,把头扎进雪里,屁股尾巴俱在外面。我一个没忍住,把它倒提了起来,丢出去就上了树。” 苻秋笑时,肺里像只破陋的风箱,呜呜作响。 东子看着火,拔去两只抓来的獐子,褪毛洗净,只煮了一点,把肉多的后腿歇下,抹上盐腌好。 锅里水开,米粥的香气令苻秋顿觉两眼金星乱蹦,坐在床上不住咽口水,头一碗递来他也不推辞了,知道东子不会吃这第一碗,只喝了半碗,便把剩下的给东子。 东子没接,温柔道:“锅里还多,你先吃饱,养病紧要,不然带着你也不好跑。” 苻秋一想,是这个理,不然自己要拖了后腿,就不好了。于是敞开肚皮喝了三大碗,再喝不下去,摆手难受道:“肚子要炸了。” 东子笑了起来,擦去他嘴角汤汁,自去盛粥喝,最后一粒米都用手指挂净了喂进嘴里。 肉可以再找,米却只有那么点,要放下自己去镇里买,东子也不放心。苻秋模糊地想,察觉到东子上床来抱着他,东子环着他,亲他的耳朵,沉声说:“安心睡。” “咱们什么时候走?”苻秋吃了点东西缓过来些,说话时仍气息滚烫。 “天黑了走,我叫你起来。”东子捉住他的手,按在他身前,放缓声哄道:“睡。” 二人晚上赶路,白天歇脚,雪下了两天,终于停了。原本想去东南的瑞州,眼下去不得了,东子带着苻秋走山路。苻秋病情反反复复,一时好一时坏。 到了第五天晚上,二人终于在客栈里开了间房,让小二烧来热水。苻秋本来烧着不宜洗澡,身上却实在难受,也想洗头发。 东子便抱着他一同坐在浴桶里,彼此贴着,又心意相许,苻秋立时就有些受不了,不住摸东子的胸膛和腹肌。 东子只得将他转个身,令他趴在浴桶上。 “很烫……”东子忙就要退出来。 苻秋向后一坐,压抑着声,“没事……你来……不用顾忌我。” 东子沉默地抱着苻秋,缓慢却深入,他眸光深沉,拨开苻秋额头披下的头发,理开粘黏着他脸颊的青丝,扳过脸来,吻在他嘴角。 “唔……嗯嗯……再来……”苻秋的眉头难受地拧紧,从水里捞出时,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东子收拾干净屋子,上床时便觉得心疼,紧紧抱住他,摸了摸苻秋身上,烫得厉害。床头烛光晃得苻秋不舒服地喘气,他声音断续:“明日……明日白天赶路吗?” “不了。”东子沉声道,“好好休息一天。” 苻秋略安下心,想是已安全了罢,浑身都松了劲,竟不知怎么睡过去的,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难受。 黑暗里东子将苻秋紧紧抱着,死死压抑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的咆哮与怒吼。他亲了亲苻秋的眉毛,鼻子,手掌贴着他的胸膛,那胸膛里还跳动的心,这身躯煎熬着,犹如煎熬他自己。 他下了床,穿衣,静静立在窗前。 窗户展开了一丝缝,缝中露出一双深邃的目,目光穿透暗沉沉的天际,渺万里层云。信鹞自空中飞扑下来,双翅扑在东子臂上,即刻收起翅膀,它一动一动地转头。 装信的竹筒中什么都没有,对方已接到消息。 薛元书必定就在不远处,相信天亮之前就能赶到。 东子扬手,被赶出窗外的信鹞于空中盘桓两圈,方才叫了两声没入夜色。 东子关上窗,爬上床,和衣将苻秋抱着,苻秋觉得冷,本哆嗦着,却凭着熟悉的气息贴在东子身上,梦里仍然不安地咕哝什么。 东子脸贴着苻秋的脸,轻轻蹭了蹭,抖颤着嘴唇,亲吻他汗津津的鼻梁,高热的脸庞,头抵在他肩窝里,那滚烫的气息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四更天时,东子下地,将包袱甩上肩头。他跪在床前,捧住苻秋的手,套在中指上的指环恰好合适,不易退下。 摘出时苻秋不由自主蹙了蹙眉。 一夜冷月被房门关在屋外,随劲风掠过窗棂。 不至天亮,薛元书便带着安阳府兵将客栈层层包围。小二听得描述,哆嗦着掌灯于前引路,上了楼刻意放缓脚步,指了其中一间屋子,低声道:“官爷,就是这间,两人一道来的,日落之后便没出过门,马车还停在后院里。” 薛元书立起一掌,小二识相退了下楼。 数十名府兵架上弩箭,纷纷自屋顶、栏杆、楼下廊檐瞄准小二指点的屋子。 薛元书手掌握紧又松开,复按住刀柄,眼神示意身边暗卫亲兵退开。他抬脚一踹,意料中的猛攻并未出现,薛元书不敢放松警惕,只身入内,竖着耳朵静听。 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吸,但屋内只有一个人。 朝靴停在床前,高烧得嘴唇难以闭合的苻秋躺在床上,薛元书难以置信地命人仔细搜查客栈前后。 “早知如此,何必多此一举。”他松了口气,不过叫了数声,苻秋仍无醒转的迹象,薛元书一探苻秋额头,登时惊了一跳。 “大夫呢,大夫……大夫……”薛元书暴跳如雷,推窗向外,望见安阳府官还躲在马车上,登时大怒。 “妈的狗官,等老子回了京城,看不罢了你的官。”他跃下窗,提着大夫领子上楼。 “他要是死了,安阳府上下,一个活口也别想留。”薛元书冷声道。 当天天亮折腾到天黑,苻秋高热稍见消退,未免夜长梦多,薛元书即刻命人收拾了,揪着安阳府的三个大夫一同上路,亲自护送苻秋回京。 苻秋烧得有些糊涂,一日总不过醒来个把时辰,多是迷茫无知,不知身在何处。 到得第五日上,苻秋方才彻底醒了过来。薛元书端着药碗于旁坐着,亲自侍奉苻秋汤药,苻秋手腕还拿绳绑着,他靠在枕上,吃过药便问:“还有几日到京城?” 薛元书睨眼笑道:“陛下这转性了,不跑了啊?” 苻秋一阵沉默。那晚上东子丢下他跑了,他并未睡着,被他抱着时,东子浑身抖颤不停,苻秋便知,他是在怕,怕苻秋不治身死。信鹞落在东子手臂上,灵动两只乌溜溜的眼向内窥看,一夕之间,苻秋仿佛看见东子肩背佝偻,他背影沉默,犹如铁石般坚毅凝固。 后来东子上床来抱,吻中暗含的痛苦,让苻秋心头阵阵发凉,他知道东子或者要走了,虽然他并未睡着,却也不敢开口叫他,他们都还年轻,短暂的分离或可迎来长久的相聚,而生离死别便是永别。 半月后马车驶入京城,薛元书缴出大内令牌,被撤一切职务,打入天牢。 牢门落锁刹那,他一看隔壁坐着熊沐,便即乐了,“怎么你也……” 二人目光一对上,趴在栏杆上,手上镣铐铿锵作响,熊沐猛然抬脚想踹,大脚卡在栏杆之间,却没踹着薛元书。 “你这个骗子!你进来了谁照顾我妻儿,薛元书!我操你祖宗!” 薛元书向后坐着,悠然靠着背后栏杆,心肺俱隐隐作痛,朦胧天光落下,蒙在他脸上,灰败得如同便要死了,熊沐好不容易把腿拔出来,气得眼眶发红,咬牙大喘气手脚摊开躺在地上。 绝望地望向唯一有光的天窗,鼻息间萦绕着潮湿难闻的臭味。 “你供出八王爷了么?” “我哪儿敢呀。”薛元书疲惫地闭起眼,声音含糊:“我要睡会儿,可别吵我,等晚饭来了,千万叫醒我。” 他翻了个身,再不顾熊沐在身后脱口大骂,缩着身不省人事地睡了过去。 是夜,苻秋宣了夏容珏入宫,这才知道,他与东子私奔这一月里,方靖荣一手遮天,时时出入内宫,皇后亲自作证,称皇帝微服去了,不日便归。新任命的几个袁光平的门生,包括夏容珏在内,都被打发着降了职。 淑妃生产后体质虚弱,于十日前便就薨了。 问过夏容珏,苻秋打发了他去,站在承元殿来回踱步。眼下不能即刻动皇后,方靖荣俨然有把持朝政的势头,淑妃及其背后新兴的一族也已势颓。 东子不在,连个打商量的人都没有,苻秋一时有些烦闷,咳嗽两声,肺中仍如拉风箱一般作响。 这时方殊宛求见,苻秋疲惫地趴在桌上,硬撑打起精神,宣她入内。 苻秋不在宫中这些日子,是方殊宛入宫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段时间,扫平了招人嫉妒的淑妃,宫中换了大半侍卫与宫人,再一听说东子没跟着苻秋回来,方殊宛即刻迫不及待命人更衣,给苻秋送一碗燕窝来。 “朕不爱吃这个,皇后自己吃罢。”苻秋恹恹翻着奏折,他不在时,奏疏由方靖荣揽了去,倒也没积下多少,不过他又命人将经方靖荣手的奏折都取出再阅。 “陛下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臣妾甚是担心,今晚去凤栖宫,与臣妾好好说说可好?” 苻秋硬着头皮道:“朕还有这么多奏疏要看……”他示意桌上堆成小山的奏折都要看,辞道:“明日罢,今日实在政务繁忙……” 方殊宛也不多缠,总归来日方长,且没了碍眼的男宠,朝夕相对之下,总有生情的那天。 北风呼号,钻入洞穴之中,东子解下背上包袱,将苻秋的指环套在另一只手上。 暴风雪自洞外咆哮而过,天地彷如要崩裂一般。他生起一堆火,将最后一点肉和米煮着吃了。 雪住之后,东子站在山上向下望见青州城大大小小的屋舍,星罗棋布在一片半椭圆的不规则土地上。他将包袱向背上一甩,重剑抱在怀中下山去了。 及至到了秋蕴楼门口,见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东子才松了口气。薛元书多半被逮了,不然他定会派人将秋蕴楼封了断他的后路。也便意味着,苻秋已平安回到京城。 东子索性回了在青州置办的宅子,管家一见他,登时又要招呼左邻右舍杀猪宰羊。东子忙将他止住。 管家踮脚自他肩头看去,街道上空荡荡的,没他家公子身影,才向东子问。 东子含糊道:“他做官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叫人烧水,我要洗澡。” 东子精壮的身躯泡在水中,粼粼波光映着他胸背刀疤,热气蒸腾得他满面发红。一双深邃双目闭着,他静静在浴桶里足坐了半个时辰,水都凉了,方才起身来。 叫人讲东西挪到苻秋从前住的屋,丫鬟换了新帐子棉被,一问才知,旧的已施舍给外面穷人了。 晚上他睡着,做了个梦,梦见他自青州,追到朔州,又从朔州,跑到瑞州,大楚南北东西俱在他脚下,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苻秋身边。三更时分,东子大喘气醒来,灌下足一壶冷茶,稍定了定神,才又趴回床上,却睡不着了。 从宫中出来时,就没想过要再回去,令牌一律不曾带出来,要再想回去,却千难万难了。两手相互摩挲着,东子挣扎了一整晚,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第72章 流光 半月后,东子接到薛元书的书信,令他万万不可回京城,并告知苻秋已重返内廷,任命夏容珏并袁光平曾经亲自教学的五位门生作为学道,专监各州府乡试、会试,代天子巡察各地贡院,天下文人举子,莫非天子门生,而此事叫夏容珏督办,便是有意令其培植势力,凡经他手点过的举人,都要尊他一声老先生。 当晚东子自青州动身,自将胡子剃了去,改头换面,戴毡帽,脱下武袍,换做粗麻直裰,一副寒门学子的样,一路打听夏容珏督学至于何处,终于在庆阳打听到消息,捐了个监生的名额参加考试。 放榜那日,他的文章点了个庆阳府第四名,报喜的差役鞭炮锣鼓喧天地至于客栈,东子照规矩打点他们喜钱,之后却不言语半句就入了内。 客栈里的人都惊动了,外头围观的人甚多,见新老爷都进去了,纷纷道是个沉得住的,怕要做大官了,更有钻营的,一番打听,俱不知道他来历,只知姓张,唤作张昭云。 而张昭云的名字随众多将要入京赶考的学子的名字被递进承元殿时,殿内伺候的众人皆不知道,天子何以竟然泪盈于睫,研墨的太监见苻秋双手发颤,在旁问道:“陛下可是累了,不如歇一会儿再看折子。” 苻秋放下名单,静静凝望承元殿屋顶上两团口尾互衔的团龙,骤然闭上眼睛。 仿佛听见那人的声音伴着雪声,穿山越水而来,叫他作为“媳妇”。 那天晚上,苻秋去皇后宫中,凤栖宫灯火通明,方殊宛一身黑红凤纹大氅,身旁两道宫女手提宫灯,静候圣驾。 苻秋下了辇,一路进凤栖宫,不曾与方殊宛说得一句话。 “去,将公主抱过来。” 满桌珍馐肴馔,方殊宛头顶簪上金凤凰口中衔着的红珠正垂在她额心,她扯着袖,亲手为苻秋布菜。 “有劳皇后。”苻秋笑笑,此时公主被乳娘抱了来,苻秋看过,命乳母照看着。方殊宛极为感慨,哽噎道:“陛下总算回宫了,臣妾日夜里担忧,公主也夜夜啼哭,如今无事归来,是再好不过。淑妃妹妹也去了,走前仍想见陛下一面,终于抱憾。” 苻秋执起一杯酒,倾倒在地上。 “这一杯,敬淑妃。” 方殊宛也倒一杯,倾倒于地。 “听说皇后将太子抱了过来,不知现在何处?” 方殊宛眸光一闪,支支吾吾道:“太子……太子已歇下了……” “那引朕去瞧瞧,一月不曾见他,甚是想念。” 方殊宛只管坐着不动。 苻秋拢着袖子,面无表情问道:“朕的皇后将太子藏到何处去了?” 方殊宛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强自镇定道:“就在偏殿睡着,陛下用过膳再去如何?” 苻秋点头,二人各自由人伺候着用膳,方殊宛再不说笑一句。 饭毕,苻秋便自起身,命方殊宛引着去看儿子,方殊宛一步缓似一步,绕到凤栖宫后侧,厢房一间间掠过。转瞬走过数十间屋舍,她身后阒寂得很,苻秋一直不曾言语,却比凌厉责罚更加让她难耐。 来到走廊尽头,方殊宛骤然委顿在地,伏在苻秋脚下,头磕在朝靴之上,抬起绝望而艳丽的脸。 “陛下,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是想好好教养太子,自淑妃妹妹去了,臣妾无一日不劳心劳力照顾太子,从未厚此薄彼,便是臣妾亲生的公主,也不曾有此待遇……” 靴尖轻将方殊宛踢开一些,苻秋冷冷道:“那太子呢?” “太子……太子他……臣妾弄丢了太子……”方殊宛闭起眼,两行泪痕划落,灭顶的绝望令她难以自持,眼角余光瞥见二人方能抱住的柱子,猛一头撞了过去,口中哭道:“臣妾以死谢罪!” “娘娘不要!” 一太监飞扑而出,梆子抱住方殊宛的腰,将她拖回来,旁边侍卫上来帮忙按住皇后。一场闹剧,这才收住。 皇后弄丢了太子,兹事体大,苻秋命羽林卫将凤栖宫团团围住。方殊宛的幽禁人生自此始,那日夜半,她命人将女儿抱来,骤然发起疯来,想一把掐死公主。 直闹了一宿。 次日一早,苻秋起来听说,叹了口气:“叫太医院都过去仔细瞧瞧,公主不能再让皇后抚养,交给惠妃。” 方靖荣于朝堂上听说皇后疯癫一事,老泪纵横,求了恩典入内宫去看女儿。 方殊宛抱着个雪缎做的小偶人,坐在凤栖宫石阶上,呆呆望着头顶四方的天。她头发散乱,不曾挽髻,只额上发中仍插着一支凤簪。 方靖荣行至她跟前,方殊宛歪着头,陌生的眼神令方靖荣心内发憷,唤了声:“娘娘……” 方殊宛低头便是一个猛冲,方靖荣按住她肩头,忍不住泪洒,泪水顺着方殊宛的领子,流进脖子里。 她打了个颤,狠力将方靖荣按倒在地,于方靖荣耳畔轻声道:“大势已去,明哲保身。” 侍卫见生此变故,忙跑来将父女二人分开,方殊宛仰天大笑,噘着嘴,眼神清澈而天真,遥遥望着宫墙,轻轻念:“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凡人,误了流光……”她语无伦次,方靖荣不禁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直直跪倒在地,与他女儿行了跪拜,转出凤栖宫时,脚底生了踉跄,竟似将要晕倒。 “她能如此说,便是认了。”苻秋放下奏疏,静听太监报完方殊宛的一举一动,叹了口气。 当年朔州一见,方殊宛端方、庄重,为人有主见,苻秋也认可,她若是母仪天下,能将后宫打点得好。然而出宫一月,方家迅速果断把持朝政,谋害嫔妃、动摇吏治、任人唯亲。如今苻秋想来,免不得有些后怕,要没回来,兴许江山改朝换代也不在话下。如今装疯卖傻,他倒不能怎么办了,只不过温水煮青蛙一般渐渐削去方家罢了。 “太子这几日,过得好么?”苻秋向太监问。 那太监四十来岁,叫王桂,乃是如今贴身伺候的公公。 “一日要吃四五次,胃口好得很,似能开口说些话了。” 苻秋心头一动,便吩咐傍晚召见苻容,命他将太子带着入宫。 日暮时分,疾风撼树。两道佝偻蹒跚的身形彼此相扶,自天牢出来。薛元书唇色乌青,熊沐扶着他,唉声叹气道:“回家去要被娘子揍得一头肿包。” 薛元书眸色沉沉,直透天际,他回过脸来,握了握熊沐的手,叹道:“有家可回,你便知足罢。” 熊沐微微笑了:“大哥上我家吃酒罢,今天晚上,叫我娘子备下火盆,炖一盆猪脚面线,去去霉气。” 薛元书胸中隐隐作痛,望见不远处柳树下,自家管家在等,便道:“弟自回去享福罢,哥还有点事。” 他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行至马车前,颇有点站不住脚,艰难爬上马车,前头管家忙钻进车,掏出个药瓶来,喂给薛元书一丸,他摇了摇瓷瓶,对着灯一看,向薛元书道:“还有三粒了,老爷下狱以来,八王半个人也没叫来。这可怎生是好?” 薛元书深吸一口气,沉沉吐出,捏着瓷瓶,闭着眼问:“派出的人回来了么?” “两路都回来了,袁歆沛中了举,不日赴京赶考,化名作张昭云。” 薛元书点点头,服过了药脸色稍好看了些,不似先前面如死灰。他一手按着心口,一面坐起,大口喘息:“另一路呢?”他此时已不抱希望,毕竟十数年来,派去找他师弟的人马,从未带回过音讯。 “在瑞州小乡镇上打听到出了小爷的下落,形容言谈都与老爷要找的人一般,咱们的人逼他出手,招式也师出老爷同宗。不过改了名姓,如今他姓林,叫林英。此人甚警觉,察觉有人跟踪,便一路追来。眼下已将他向京城引着来,月余后能抵达京城。” 薛元书嘴角一个笑涡,咳嗽了两声,顺过气来,方道:“赶车罢,去八王府上。”他挣扎着靠在车厢内,闭目运气,撑着车板,随马车颠簸而摇晃。 薛元书闭着眼,暮色半昏半明,混沌镀在他瘦削的脸上。 “终于等到了你,好师弟,师哥一时竟还死不得了。”他笑了起来,极是自得一般。 薛元书前脚向苻容复完命,得了十丸解药,后脚苻容命人将宋轻容请上马车,夫妇二人,于车上彼此十指相扣。怀中孩子略动得一动,宋轻容即刻送了苻容的手,轻声哄那孩子,待他睡得熟了,方朝苻容道:“你当真觉得,袁歆沛被薛元书杀了?” 苻容笑道:“这要见过皇上才知,今晚特意带着你去,席间你只管留心秋儿便是,他是你的儿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都了然于心。不过眼下我是不信的,他若是忘了前事,独独忘了袁歆沛,倒是稀罕。” 宋轻容道:“此等奇事也未必就没有,先帝那个疯了的男宠,便是只将先帝一人忘了而已,还记得我害死过他身边的婢女,撒起泼来半点不输女人,险些要了我性命。”她现忆及,依然有些后怕,声音发颤。 苻容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轻将她耳廓咬着道:“如今你有了依靠,还怕什么?” 宋轻容不禁莞尔,依着苻容的怀。 铜铃声一路洒进宫道,于繁花胜锦的御沟前停了,换做两顶软轿,抬着苻容夫妇及太子至于暖阁前才停。 第73章 御史 暖阁院中早已备下了酒菜,待苻容与宋轻容各自入席,苻秋叫将太子抱来与他看,眉目之间,兄弟两个,依稀相似。 苻秋手势笨拙,生怕摔了他,宋轻容不断出声指点他托着婴孩屁股,苻秋哄着逗了会儿,那小子半点不怕,朝他咧嘴就笑。苻秋颇觉得安慰,胸中涌起:不枉朕为你扫平障碍,令你将来安坐天下的念头。 叫人把小太子抱去让惠妃养着了,苻秋亲手来给苻容斟酒,才滴出两滴,宋轻容笑将酒壶拿了去,嗔道:“你们爷们儿说话,我来倒就是。” 颐指气使的宋太后,有了寻常人家的温情冷暖,也体贴平凡起来。苻秋心头不住感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要是出了宫,在瑞州定下居所,支使东子那呆子学当地渔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便在家打点家里营生,算尽柴米油盐,若有闲情,便一地只住一两月,腻歪了,便往旁人腻歪了的地方搬家就是。 苻秋忍不住叹了口气。 “陛下有心烦之事。”苻容捏着酒杯,一指在杯底摩挲。 “人哪或有一日能得安心的,皇后疯了,方太傅自乱阵脚,连番上书告老,朕放他去吧,怕他不过自前朝退到后面去,仍指点他那些门生在朝堂上乱做事,不放他去吧,朕心里不舒服。主要如今朝上没半个能用的人,但凡有人可用,又何必用方靖荣养出来的那帮子人。” “此事陛下不必忧扰,开春时举子上京,何愁无人能用?”苻容碰了碰苻秋的杯子,眼神游移,见苻秋身边侍立的老太监,笑道:“袁歆沛不在宫中,我看了还真是不习惯,谁搁在陛下身后的位子上,都不及他称眼。” 苻秋略皱了皱眉,疑道:“袁歆沛?可是从前袁家的三子?” 苻容点头:“正是。” “是有些可惜,朕说怎么最近这茶,怎么总喝着哪里味道不对,想是习惯了他给朕泡的茶。”苻秋目中流露出一丝惆怅,将杯一扬,“不知道究竟为何,就不在宫中当差了,要不是八叔提及此事,朕还真想不起来问。”于是将旁边侍立的老公公叫来问是怎么回事。 王公公垂着目:“袁公公摔碎了先帝留给皇上的一柄玉如意,便被调去旁的宫中当差,不日染上风寒,积劳成疾,没多久竟就去了。” 宋轻容于旁坐下,将苻秋的手握着,轻声安慰道:“陛下别太伤心了,人终有离开人世的一天,不过是早些去了,那袁家的三儿子,必定在那边等着陛下。” 苻秋抽出手来,笑道:“等我做什么?那样显赫人家,被弄到我身边来当差,本就不见得乐意,怎么今生为奴,来世竟还乐得给我做奴才么?”苻秋笑得云淡风轻,将满杯酒倾倒于地,叹了口气:“好男儿志在四方,圈在宫里够可怜,如今早些去了也好,来世托生个好人家便是。” 宋轻容抿嘴笑着称是。 马车一路颠簸,苻容探手将自登上马车便不言语的宋轻容揽过来,令她能靠在自己肩上。宋轻容叹出一口气,低声道:“一想到再与春儿见面不知是何时……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宋轻容抓着金银线绣成的襟口,抬头望向她的夫君,“王爷……” 苻容手指摸到她的嘴唇,轻按住她的嘴唇,道:“嘘——” 车厢猛一颠簸,彻底静止下来。 一人来报—— “方太傅求见王爷。” 苻容嘴角弯起,笑道:“没想到他还有点本事。”声音自马车中传出,犹如洪钟一般:“三日后城南三春庄随意吃点便饭,今日天晚,内人须得回去休息了。” 纤纤素手撩起车帘,自车帘中窥得方太傅得轿子向后移去,宋轻容吁出口气,听见苻容问道:“皇上可是真的忘了袁歆沛?” 宋轻容道:“人他是没忘,但显然已将与其种种过往都忘了,否则袁歆沛死了,他岂有不伤心难过的?” “天下间竟有这种病?单单忘了情爱之事?”苻容叹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有一日我能忘了王爷,这一生还有什么滋味。”宋轻容轻向后偎进苻容怀中,在沉沉夜色之中,听着车轮模糊的响声睡了去。 三月后,京城迎来暖春,昭纯宫中,苻秋歪在榻上,手持一柄自斟壶,自斟自饮。 琴声犹如珠玉坠地,苻秋摇头晃脑,喝得已有些醉了,他身上龙袍起了皱,那时分,正在半醉之间。 珠帘撩了起来。 苻秋嘴角弯翘,笑了笑,烈酒使他满面通红,吐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神思恍惚地凝望身前立着的人,琴音似乎消没了,远在万里之遥。 那人低头时,苻秋对上他的眼睛,霎时清醒过来。嘴唇不住发抖,他被抱在那人身上,双手紧搂住他的脖颈,紧咬牙关,憋出一句像叹息又像悲哭的声音——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苻秋脸面在东子胸口来回蹭动,他穿的粗麻蹭得苻秋禁不住闭上了眼。 苻秋手劲极大,勒得东子快喘不过气了,他向后一瞥,云含便识相带着宫人退了下去。那一时之间,苻秋听见云含告退的声音,才知不是在梦中,只胡乱去扯东子的衣领。 屋内灯烛全灭,黑暗之中,只听得衣衫窸窣作响。 不待龙袍全剥了去,东子亲了亲苻秋的额头,沉厚的声音在苻秋耳畔温柔道:“我回来了。” 苻秋牙关打战,直至将那人全然容纳,才满头大汗抬起上半身,接吻得嘴唇发痛,手指似抠破了东子的背,东子却浑不在意,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把头埋在苻秋颈窝里,牙齿轻轻刮擦他的颈子。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8节 “酒臭。”东子道。 “汗臭。”苻秋笑道。 “都臭,才是一对儿。”东子憋着一口气,眸光复杂地凝视着苻秋,腰下一使力。 苻秋埋头在他臂中,将压抑的声音藏起,难耐地仰起脖子,久不曾接纳过人的那处,起先是痛,再才是酸麻,又是久别重逢,剧烈的情绪冲击令苻秋眼角不禁溢出泪来。深深吸了口气,苻秋叹道:“你再要不回来,我快想你想得疯了。”同时,苻秋手指抓紧了东子的手臂,身体被送至高处,东子翻了个身,压住苻秋,嘴唇吻过他满是汗水的脸庞和脖子。 两腿圈上东子的腰,苻秋不住喘息,却咬着牙忍耐,拼了命迎合。 折腾至天快亮时,苻秋已然累得睁不开眼,趴在枕上,察觉到身边人动静,一把拽住东子,紧张地张眼,旋即哭笑不得,去扯他脸皮—— “这什么,拿下来,太丑了……唔。” 东子吻来时,苻秋自然揽住他脖子,二人鼻息皆紊乱,东子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装作漫不经心道:“今日殿试,记得我这张丑脸。”他意犹未尽又低头亲了亲苻秋的嘴唇,舌尖掠过他口齿,抵着舌头唆弄一番,方才放了苻秋。 半月后,皇榜下,张昭云点了探花郎,喜报传至客栈。 “张昭云公子,公子?恭喜公子呀,还不出来领旨谢恩哪!”小二拍了半天门没听动静,将门一踹。 “咦,张公子人呢?” 当日不及午时,天子召见三甲,留了探花郎在承元殿,命在承元殿摆膳。二人吃饭时候,苻秋忍不住仔细打量东子,碟中堆叠好剔了鱼刺的鱼肉。 “瘦了些。”苻秋叹道,东子一身文士袍服,尚未任职,穿得自不是官袍。苻秋轻蹙眉头又一打量,说:“好像白了点。” “吃。”东子道。 苻秋一低头,碗中净是累叠起来的菜,只得埋头扒饭,用过膳,叫人撤了东西去,只说要与探花郎共商国家大事,屏退左右,在承元殿的龙案前,苻秋正襟危坐于龙案之后。 “脱。” 东子便依令将上身袍服解去,露出前胸后背,嘴角略弯翘着,说:“可是越来越俊了?” 苻秋仔细检视一番,手指划过男性光滑有劲的皮肤,见他并未多添出什么伤口来,唯独昨夜里背上被抠出几道划痕,一时又是心疼,亲了亲他的伤口。 东子毫不在意地拢上衣袍,将苻秋抱着,同倒在席上。东子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承元殿顶部的两条盘龙。 苻秋趴在他心口上,问:“你在想什么?” 东子抓住苻秋乱划动的手指,放在唇间亲了亲,摇头道:“无事,我又回来了,这一次不知要在宫中呆多久。” “等太子大一些。”苻秋心中有愧,多年来皆是东子保护他,好不容易二人私奔,自己算小小盘算一番,本以为天高水阔了,结果不想这挑子说丢还丢不开。经前次之事,苻秋明白了,至少得等太子能独当一面,如今太小,一旦他离京,天下就乱了,百姓要吃苦。苻秋揽住东子的手臂紧了紧,亲了亲他的脸,庆幸道:“好在你回来了,便多呆几年,只要我们在一处,却也没那么难熬。君臣相近,宠臣不是时常要和皇帝抵足而眠?” 东子摸了摸苻秋的脸,什么都没说。 苻秋有点急了,还想说什么,东子却吻在他嘴上,说:“你是不是皇帝,哥都陪你。” 顶着张昭云名字的东子被点了去御史台,自御史大夫做起。 不出三个月,朝中都知御史台来了个硬骨头,将方太傅的门生几乎弹劾了个遍,关键是还有指哪儿打哪儿的本事,方太傅的门生,本自袁光平去世之后迅速发展起来,多是北地世家子弟,要寻这些纨绔子弟的错处,再方便不过。 一时之间,方家门可罗雀,方太傅称病不出。 张昭云油盐不进,吓破了胆的富家子弟送钱的有,被退了回去,送稀世珍宝的有,那穷小子不买账,便都猜他好色吧。 于是这日下了朝,满院子里站的全是京城中有名的花娘,东子摸了摸其中一位的下巴,犹记得其中一位依稀见过的,他抬起那花娘下巴,问:“怎么姜尚书舍得放姑娘出来了?” 花娘含羞带恼地瞥一眼东子,噘嘴不满道:“姜大人想要告老还乡,将奴家们都遣了出来,竟要带着个卖豆腐的粗鄙村妇回老家,大人这儿要再不肯收了奴家,奴家可要流落街头了。”话音未落,就势往东子怀中倒。 东子不动声色一闪,花娘动情地靠着人,装模作样拭了拭眼泪,叹道:“奴家的命好苦……” “不如让小的今晚去姑娘床上吧,五钱如何?” 一听声音不对,花娘扭头看见个龅牙小厮,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大叫起来:“滚开啦,奴家的小心肝都要吓得跳出来啦!” 松柏疏影落于地上,姜松歪在一边听琵琶,怀里抱着他儿子,他儿子的头顶着他的下巴,稚嫩声音问:“将来孩儿像爹爹一样做大官么?” 姜松摸着他儿子的头,没有作答。 “爹……”儿子扯了扯姜松的衣服。 “能。”姜松醉醺醺地眯着眼。 儿子听了会儿琵琶,歪在姜松怀里睡了去,琵琶声停。至多二十岁的豆腐西施放下琵琶,走来将孩子抱着,那孩子自觉依偎在她颈中。 姜松叫人取来两只杯子,斟满后一杯倒在地上,一杯自饮了,眼角几点泪光被他眨去—— “老弟要离开京城嘞,从今而后,再也无人能与我并肩作战。你去便好好的去,将来老弟去地下找你,官也当得够了,却也没大意思。” 姜松口中苦涩,酒喝完了,正起身想着院中无人,松了裤带要尿尿。 背后被人猛地一拍。 一声失魂落魄的“鬼呀——!!”穿透尚书府的后院,惊得鸡飞狗跳。 第74章 惊风 半个时辰后,姜松总算消化了袁歆沛没死这个消息。 “你儿子呢?”东子问。 “叫带去睡觉了。”姜松想起一事,起身拱手朝东子道:“我失陪一下。” 东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姜松府上装潢异常奢华,铲除卫琨一事立下大功,如今任职兵部尚书,兵马大元帅没了,他就是大楚的兵马总调度。 姜松一面挽腰带,一面走进来,吩咐人备下酒菜,要与东子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姜松嘴角挂笑,懒洋洋的目光探究地将东子打量个遍,拉长着声调问:“这回回来是为了什么?先帝叫你杀的人都杀光了,朝中无事,怎么还不去过些闲散日子?我要不是被这官职绊着,也早就回去种田挖红薯了。”姜松摇头晃脑,貌似不经意地叹道:“可惜皇上更是被绑在龙椅上,好不容易跑了出去,又被薛元书逮了回来。你回京去看过陛下了吗?” 东子答非所问,不上心地望着门口:“你打算辞官?” 姜松一愣,想来东子必不是在他尿尿时才到的,想必早已潜在暗处,也不瞒他。 “是这么想,小皇帝不准我的折子,老弟也是烦忧得很。”姜松歪着头,自下往上盯着东子表情,看他不为所动,提议道:“不如你去帮我说?陛下最听你的话,不知道今日是否还是如此。满朝都传,陛下是忘了你了。给皇上看脉的太医说,陛下回来路上摔坏了脑子,又惊了风,独独把你给忘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东子嘴唇抿紧,拎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 “你先不要辞官。” “为何?”姜松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朝廷需要你。” 姜松哈哈大笑,手掌拍桌,杯盏乱翻。 “朝廷是我的谁?我可不是你,只有朝廷欠我的,没有我欠先帝的。时至今日,我做的许多事,早已非我所愿。已是为江山立了大功了,我不欠谁的。” 东子静静看了会儿姜松,姜松已有些醉了,颧骨处皮肤黑里透红。门上一人来报:“小少爷睡不着,吵着要娘。” 姜松头疼地支颐。 “去叫青娘看着。” 那人退出门去。 “你想过山水田园的生活,问过你儿子了吗?他吃了这么些年苦,未必愿意。”东子扯下一只鸡腿,给姜松闻了闻,继而送进自己口中。 “你要是辞官归故里,归哪儿去?北方风沙凛冽,你待把他养成个皮糙肉厚的黑小子,与你一般?”东子喝了口酒。 姜松黑着脸,冷哼道:“我的儿子,不像我要像谁?” “你自己想去罢,你辞官的折子我抽了起来。”东子袖中甩出来封奏疏,姜松拿来一看,登时哭笑不得,一想便知,东子与苻秋必然见上了,叙过旧情,连龙案也由得他翻了。 “你要还想辞官,明日早朝,自己递上去。不过,这之前,你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东子顿了顿,“为人父者,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为江山计说来都是虚的。上朝之前,去看看你儿子。” 话一说完东子把最后半壶酒直接提起就着壶嘴喝干,大摇大摆上了房,踏月离去。 月光照进昭纯宫偏殿,苻秋歇下不久,东子爬上床,伸过手臂去,苻秋脑袋抬起,枕着他的胳膊,由他自背后抱着自己,困极地张不开眼睛,声音含糊地问:“去哪儿了?” “去找姜松了,他想辞官。” “那折子我看见了,没准。你觉得,朕应该放他回去种田吗?” “朝中有谁能替兵部尚书的位子?” 苻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焦头烂额道:“科举开了,武举还没开,除了姜松和你,褚家的不中用,底下还有两名先帝那时的老将,官职都不高,先帝时候就没得重用。幸而如今内忧外患皆除了,除了提防着八叔篡权。八叔的儿子现是太子,他也没有理由篡权。”苻秋忽想起一事来,张开眼睛,在东子怀中动了动,翻了个身过去对着他,问:“暗卫的亲兵到底归谁调令?” “从前归我调度,我们跑路时,来追的薛元书带着亲兵。不过熊沐假扮成你,被我识破之后,曾说先帝本有令……”东子眼珠动了动,迟疑片刻方一只手掌贴着苻秋的背脊,迟疑道:“事定之后,要取我性命。” 苻秋身体一震,神情里有些不可置信。 “前次八王江边也曾提到此事,但熊沐所说,先帝应当不止给八王下令要杀了我,也对薛元书下达了相同的旨意。薛元书中了毒,性命捏在八王手中,他派熊沐来杀我,明知杀不了我,是有意要放我走。”察觉到苻秋浑身有些发抖,知道他是担忧, 东子嘴唇亲了亲他的耳廓,低声安慰:“这回回来,我就不会走了。” “你留在京城,太危险了。”苻秋抱着他的腰,头抵在他胸肌上。 东子按着苻秋的头,说:“睡觉。” 次日傍晚,苻秋命人去宣御史张昭云入承元殿议事。 东子走来时,苻秋将一身夜行衣已换好,袖子一抖,叫东子过去替他把束袖的带子系好,一面问:“怎么样?” 东子皱眉问:“这是要做什么?” 苻秋捧起桌上一个漆盘,盘中放着另一件夜行衣,他推搡着上去解东子的官袍:“赶紧换了。” 东子一脸的莫名其妙,换好夜行衣,二人俱是一身黑,挽着一条黑腰带,愈发衬得苻秋脸皮白,东子脸孔有点红。 “陛下想做什么,可以说了罢。”东子无奈道。 “我想清楚了,唯一能有胜算取你性命的只有薛元书一个,咱们只要找到他的软肋,就能对付他了。说服他不要杀你,自然就没有人能取你性命。”苻秋盘算着,将薛元书拿下之后,凭苻容手底下的人,没有人是东子的对手,从此就能高枕无忧。 东子却不认同:“他性命捏在八王手中,以命换命的事,未免强人所难。” 苻秋早已吩咐人备下车马,一看东子换好衣服,就拽着他出宫去了。东子素来独行,这还是头一回要去当窃听者还带乘马车的。 苻秋有种异样的兴奋感,在车厢中一直呆不住,时不时看一眼外面。 马车猛然一颠,东子一把捞过朝地面载去的苻秋,令他倚在自己怀中。 “进了薛府,一切都听我的吩咐行事,陛下若有主张,待出来再议。眼睛不要乱看,也不要说话。”东子小心叮嘱,让苻秋跟着自己。 薛元书这里他也不是第一回来了,轻车熟路引着苻秋进了后院,分辨出薛元书的卧房,但见窗纸上透出幽光,凑近将眼贴在窗缝上一窥,却不见有人。 此时院中人声响,东子一把将苻秋推进房中,环视一圈,推着苻秋钻进衣柜,就势也滚入柜中,掩上柜门,将衣角悉数尽收进衣柜里。 苻秋将眼睛贴在自己跟前透入微光的缝隙上,东子亦然,二人对着坐,却都长手长脚颇有拥挤之感。 “腿打开。” 东子抓住苻秋两只脚踝一分,圈在自己腰上,二人靠得近一些,令空间不那么狭隘。 “薛元书……”苻秋低声提醒。 东子悄声嘘了声。 苻秋立时闭嘴。 只见薛元书行至床前,将外袍一脱,内里一袭精致绣袍。他支着头,朝管家摆手,那管家朝后退了两步,薛元书忽又道:“站住。” 管家刚住了脚。 薛元书说:“带他进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就在管家出去的一刻钟之内,薛元书撑着头靠在桌上,紧紧闭着眼,手指不停互相摩挲,显示出他的紧张。 屋外刚有一丝动静,薛元书耳朵一动,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苻秋握住东子的手,手掌抓得很紧,示意他看。 一头顶着麻袋,浑身被麻绳绑得结结实实的男子被两名士兵模样的人押了进屋,两人各自跪下给薛元书请安。 薛元书命他们退下。 那男子坐在椅上,双手双脚都被绑着,罩着布袋的头晃来晃去,似乎在警惕留意屋内动静。 薛元书只是站着,一动不动,那被布袋罩着脸的男人看不到薛元书,东子与苻秋却看得一清二楚,薛元书两次三番伸出手去,却又缩回手。 椅子上的男人艰难吞咽,隐约发出呜呜之声,想必嘴也被堵住不能言语。 那是个眉目中仍带三分稚气的男人,甫一揭开麻袋,他便恨极地瞪向薛元书,布条勒着他的嘴,令他不得发声。 苻秋在东子手中写:谁? 东子:不知。 苻秋:薛元书在害怕。 东子没写了,想起什么。 薛元书双手攥紧成拳,椅子上的男人向后仰起头弓起背,似想逃。 薛元书半蹲下身,与之视线齐平,他眼孔发红,甚是激动。此时男人朝前猛以头一撞,毫无防备的薛元书被撞得朝后倒在地上,顿时椅子被带得向前栽去,那男人压在薛元书身上,二人前额都在流血。 以手指拭了拭额头,薛元书重重喘息一声,眉宇间难受至极地紧紧皱着,双手抓住男人得上臂,手势扭曲,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手背暴起青筋。 男人发出一声痛音。 薛元书便将他脸捧着,手下用力,使得那男人的脸都有些变形,薛元书一腿压着男人,翻了个身,另一腿紧紧压制男人挣扎乱踢的腿,只一下,他便握住男人的要害,一面喘气,一面贴着他的耳朵沉声威胁道:“别乱动,师哥不想让你断子绝孙。” 第75章 青云 薛元书解去男人嘴上布条,那人登时破口大骂:“滚下去,你在摸哪里!你……你你……”那男人被薛元书极富技巧的手法撩拨得面红耳赤,满背热汗,衣袍被扯开,只觉荒诞非常,苦于手脚被缚,薛元书将其翻过身去,抓着男人头发,迫使他扭过头来与自己接吻。 男人嘴角被咬得破了,嘴唇红润微肿,眼角发红,渗出泪光来。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那人痛得声音变了调,冲着薛元书怒目相视,眼角几欲迸裂。 “青云……”薛元书眉心蹙着,进入身下人刹那,彼此都觉得痛。薛元书扯过衣袍遮掩,不至于令他裸露,但凡男人一抬起身,他便死力将他压在地上,想要接吻时,就扯起男人头发,吻过了,复将其抱着,亲他满是汗水的脖颈与背脊。 衣柜里。 苻秋曲起一条腿,理了理胯间衣裤,穿的是夜行衣,颇有点盖不住,登时尴尬非常,还好柜子里黑,不大看得清。 外头此起彼伏的口申口今,夹杂着男人痛苦的喘息,东子也转过脸来,松松捏着苻秋的手,摸到苻秋一手的汗,摸了摸苻秋的脸与脖子,俱是滚烫。 东子在苻秋掌心写:【过来些】 苻秋不为所动,东子摸着他的脚踝,令他两腿死死盘在自己腰上,二人挨得很近,东子的手自苻秋的腿攀上他半硬着的那轮廓,握住,隔着布料,轻轻按揉。 直至苻秋喘着气将头抵在他胸前,回过神来,苻秋尴尬非常,觉得如同尿了裤子似的,哭笑不得地爬起来去咬东子的耳朵。 东子憋着笑,嘴角弯翘,手自苻秋裤子里退出来,就要按到苻秋脸上。 苻秋被唬了一跳,忙朝后小心躲避,又怕弄出响声,惊动了薛元书,自缝中窥视一眼,又觉得大抵就算天上下来个滚雷,薛元书也是不为所动的。那被唤作青云的男子被抱着与薛元书面对着面,神情里已少了大半痛苦,仍束着的双手铐在薛元书脖颈上,袍子裹着二人,唯独露出的脖子与肩膀发红。 紧接着男人浑身一颤,背脊弓起,瞬息后软倒在薛元书身上,不住喘气。 薛元书抵着他的头,对视一番,忽如同被辣油烫得跳起一般,扯直袍子,系上腰带,收拾齐整,一阵风似的跑出屋子去了。 …… 东子不动声色在柜子上擦了擦手,薛元书一去不回,那男人趴在地上毫无知觉一般动也不动,又是闭着眼。 苻秋不敢轻举妄动,在东子手心写:【出去吗】东子作势要起身,苻秋拉了他一把,又写:【他要是醒了怎么办】东子回:【就真的弄晕他】 “……” 等东子出去,确认那男人确实晕了过去,屋内气息过于暧昧,苻秋脸红通通的。上了马车犹自脸红得不行,撩起车帘吹风。这次由皇帝一手策划的夜探反臣实在太失败了,苻秋实在没想到,薛元书私底下不是成天想着怎么拯救江山杀掉他的爱人,反倒私生活如此丰富。 他扭过头去,看见东子正端坐着,察觉他在看,东子张开眼。 苻秋依过去靠在他身上,问他:“那个倒霉蛋是谁?你认识吗?” 东子茫然地想了想,说:“薛元书自称师哥,想必是他那个师弟。” “师弟?”苻秋忙叫东子道来。 东子便将薛元书说过的,他有个师弟,曾经都在麒麟冢,偶然有一次逃脱的机会,他放了师弟跑,自己回去领了十日水牢刑罚。 “他师弟私自也回了麒麟冢,薛元书被放出时,他师弟被派去出任务,从此就没回来。”东子给苻秋倒了杯茶,就手喂他喝,自己也喝了口,漫不经心道:“想必是找到了此人,他这么多年从没放弃过找他。” “可那人看着似乎不认识他……”苻秋若有所思道。 “兴许抓错了人,也未可知。” 苻秋点头,忽然兴奋起来,吊在东子脖子上,嘴角噙着笑:“此行收获不小。” 他挂着一脸的“快来夸我”,东子不由笑了起来,嘴唇磨蹭他的侧脸。 薛元书跑出去后,过了半个时辰,才想起还趴在地上的青云。叫了几个丫鬟过去伺候他梳洗,又忽叫她们不要去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薛元书蹲身替青云解去手脚上的绳索,青云没醒。弯腰把他抱起,浸入热水之中,正在帮着清理时,青云眉毛一蹙,张开眼睛,愣了一愣。 舀水的木瓢敲木鱼一样落在薛元书头上,薛元书忙侧头躲避开去,抓住青云的手,死死吻住他嘴唇,迫使他张嘴,勾住他的舌唆弄出来。 待得分开,青云已是满面通红,薛元书得意洋洋一擦嘴唇,低声笑道:“你要再不听师哥的话,还来。” 洗完澡换过衣裳,一沾床青云便睡着了。薛元书静静坐在床前,替他掖好被角,手背碰了碰他的脸,想起一事来,轻手小心解开青云贴身穿的中衣,见他腰侧了无痕迹,眸中神色复杂难言,重掩住他的衣,给他盖好被子,起身出外。 “他找到了?”苻容坐在花园石凳上,悠悠然品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属下按照王爷吩咐,刻意放线索令薛元书的人找到,魏青云有个弟弟,叫做魏青山,两人生得一般模样,后来因老大被抱了去,小儿子便改名叫魏青云。不过薛元书不知道,且魏家的儿子交给麒麟冢之后,担忧小儿子也被带走,屡次迁居,才没让薛元书找出来。属下颇费了一番功夫接近他,教授他武功,如今其武功已有可观,薛元书中了王爷下的毒,命不久矣,正值迫切想寻得师弟的时候,即便查出魏青山不是魏青云,恐怕也要自欺欺人。” 苻容放下茶碗,想了想,拢着袖子,打算先放着这步棋,打发了下人。他目光凝在一扇窗纸上,那是宋轻容住的屋子。 苻容慢慢喝完茶,叹了口气。 房门开了,宋轻容拥着大氅,与苻容对面坐着,低声问:“王爷安排妥当了?” “妥当与否,还不好说。” “他已中了毒,王爷何不干脆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宋轻容摸着苻容的领子,手指划过布衣。 “先帝吩咐过,薛元书一定要留下来,我想,皇兄如此安排,定是有要事交予他去办。” “那直截了当叫他来问不就行了?” 苻容摇头:“先帝能将亲兵交给他,直至袁歆沛离开京城,他才将信物拿出来,是有后招。如果他不是要与我为敌,与我们的儿子为敌,我想放他一条生路,也算为太子积德积福。” 宋轻容温顺地将头靠在苻容胸前,“王爷自春儿出世之后,心慈手软不少。” 苻容亲了亲她的发顶,叹了口气,说:“从前,大楚是我的一切,如今你们母子就是我的一切。” 两日后,苻秋还没批完折子,听东子禀报,不禁紧张地丢开笔蹙眉问道:“这么快他就找上门了?你们动手了吗?”扯过东子来检视一番。 东子道:“无事,没有动手。他让我给皇上带个信。” “什么信?”苻秋换了张冷漠脸,没好气道:“他可使唤不动朕,朕绝不照办。” “看来微臣不必禀报了。” 苻秋忙扑过去,把一身官服齐整的东子按在地上揉来揉去,笑道:“快说!” “他让你办一件事,要办成了,就不再揪着我不放。”东子抱着苻秋,由得他趴在自己身上。 “说,快说。”苻秋咕哝着缠着东子乱摸一气,低声抱怨:“批了半天折子,屁股都坐痛了。” 东子就手替他揉,垂着眼睛,说:“他让你废太子,将皇位传给你亲生的儿子。” 苻秋不闹了,皱眉坐起身,拉着东子起身。 “怎么我立了太子还有人指手画脚,现在外头根本没人知道太子不是我儿子,八叔也是皇室中人,又是跟我一个妈生的,哪里就坐不得江山了?也来指手画脚,反正我不生儿子,大不了把他师弟抓来,看他到底还逼不逼朕生孩子。” 东子端坐着,伸手替苻秋整理衣冠,纠正道:“陛下也生不了。” “……” “不过他今日来,中毒已深,就算现在动起手来,他未必是我的对手,大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苻秋哦了声,心里有些奇怪,怎么苻容以为东子已死,却没给薛元书解毒吗? “他被贬为庶人,薛元书只听令先帝,并不听令八王爷,怕是以此作为要挟,让他不得不听令行事。薛元书武功深不可测,他在八王手里,便是一柄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利剑。”东子语声缓慢地说。 苻秋想了想,觉得不妙起来,“我们能探到他师弟的事,八叔也能。”他咬着牙,走来走去,忽又像个傻子似的笑了,支着额,“八叔以为你已死了,倒是无妨,便是他要令薛元书做些什么,也必不是要你性命。薛元书与八叔彼此利用,他既然有意放你离开,想必并不曾真的打算来杀你。” 东子点了点头。 “不过可怜了他师弟,他师弟好像已不认识他了,要是八叔想命薛元书做事,他会让他做什么呢?”苻容的孩子已是太子,将来顺理成章就是皇帝,苻容自身一直没有当皇帝的意思,自然没有必要除去苻秋。 二人彼此注视,东子开了这个口:“未必是要他做什么,兴许,是要他什么都不做。” 是夜,魏青云在薛元书床上醒过来,浑身犹似将要散架的疼痛唤醒他的记忆。 他一手支着额头,坐起身来,一袭青影坐在窗前,薛元书手中执笔,迟迟没有落在纸上。魏青云自知不是对手,忙缩回被中,想要装睡。 “醒了就别睡了,你已睡了一整日,头不痛吗?”较之前日,薛元书似没什么感情。 丫鬟捧来肉糜粥,魏青云饿得狠了,薛元书却慢条斯理喂他。他因心有愤恨,想要拒绝嗟来之食,却奈何确实肚饿,便只得打定主意,忍得一时气,吃饱了再干架。 吃了两口,目中静静打量薛元书,他生得倒也不差,看不出是个有那等龌龊心思的人,师父果然没说错,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人心隔肚皮,知面不知心。 薛元书喂得粥顺着魏青云唇边流到下巴上,他扳起魏青云的下巴,没等他反应过来,贴着他的脸将粥舔了去。 魏青云登时大窘,想要挣扎时,才发觉一点凝聚不起内力。 “别妄想逃跑,你吃了化功散。”薛元书硬将勺子捣入魏青云口中,“有我在一日,你也不需要什么武功。” 待勺子抽去,魏青云猛然一挥手,薛元书轻而易举躲过,冷冷道:“你最好乖一点,惹毛了我,我还有很多法子和姿势没有试过。” 魏青云不曾想世上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他虽学点武功,却也是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嘴里翻来覆去咀嚼,只骂得出一句:“卑鄙。” “想不想见识见识更卑鄙的?”薛元书眉毛一扬。 魏青云不敢再言语,他知道这人做得出,吃完粥就倒在床上装睡。薛元书还没有走,他望着魏青云,牙关咬着,既是绝望,又是希望。 毕竟眼前这人如此像他的师弟,只像得一分两分已是难得,此人却连神情都像足了他从不服软的小师弟,连名字都是一样,那恨恨瞪着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让薛元书几乎想剖开魏青云的心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他身上没有麒麟烙印,连一点疤都没有,薛元书一时想捏死他,一时又想抱紧他。手指在魏青云脖子上反复扼紧又松开,只得放了他,收拾碗筷出去。 魏青云心有余悸地睁开眼,下了地,推开窗户,拖着较平日里沉重的身体,爬上窗台,重重滚到窗下去了。 第76章 师哥 紧接着冷冰冰一把剑鞘搭在魏青云脖子上,他颅内飞快闪过二字:完了。 继而一袭披风落在他身上,魏青云被抱了起来,他堂堂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打着横抱了起来。 魏青云颇有欲哭无泪之感。 薛元书冷着脸问:“师弟半夜里要练飞檐走壁?” 魏青云低着头,直是不敢看他,末了嘴唇发抖,说出一句:“正是。” 薛元书嗤笑一声,低下头,气息凝在魏青云耳畔:“便你要上天入地,但肯说一声,师兄莫敢不从。” 那晚上薛元书将魏青云背在背上,施展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魏青云自问虽也习武,远不是薛元书的对手,他要是出手,怕要十里杀一人,出入间如入无人之境,便要探囊取人头颅也是易事。 坐在京城最高的鼓楼上,烈风鼓胀起薛元书的袍袖,他一身墨色直裰,腰间一壶酒,摘了下来,与魏青云同坐在鼓楼顶上。 整座京城匍匐在他们脚下,灯市千星万点,犹如天上银河一般璀璨绚烂。 “这是大楚最繁华的都城,你离开的时候还太小,怕不记得了。”薛元书唇畔一丝不羁的笑意,冷风拔起他的鬓发,他本来已要安寝,却逢不知死活的魏青云翻墙想逃。 “那时你求我带你上来,师哥没有答应,今日算了了你的心愿。”薛元书勾起酒壶,接着壶嘴,一口烈酒穿肠破肚。 “喝。” 魏青云哆哆嗦嗦接过酒壶去,低声咕哝:“灌醉了好,灌醉了一脚滚下去粉身碎骨最好。” “你嘀咕什么?”薛元书眉毛一皱。 魏青云忙忙喝一口酒,笑道:“没什么。” 薛元书愣了住,那魏青云笑时,脸上只有一只酒涡,他已伸了手出去,却故作凶狠抢过酒壶来,自不作声地喝上两口,眼底就翻涌起醺醺然的醉意。 “师弟。” “……???”魏青云一脸茫然。 “师弟。”薛元书含着三分醉意,脸孔发了红,却隐没在夜色之中。 “哦,哦,对。师哥。”魏青云硬着头皮答,实在是薛元书本来抱着他后腰的手方才松了松,吓了他一跳。 天晓得魏青云此生最怕的就是登高处,他连家乡的百米小山包都不敢上去。所以轻功没学好,才会被人抓。 “这些年你去何处了?”薛元书醉眼迷蒙,轻轻抵着魏青云的额头,吐气都放得轻了,生怕惊醒这一场太美的梦,“我们养的那头小青骡呢?” 魏青云哭笑不得,将薛元书略推开一些,薛元书却又贴了上来。 “在……在家呢。” “家在何处?” 魏青云想了又想,不知如何作答,薛元书的眼睛已经闭上,他试探地叫了声:“师哥?” 薛元书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他手心的热度和潮湿传递到魏青云脸上,魏青云不禁臊得满面通红,他是怕了薛元书的手了,浑身僵直,不敢稍一动弹。 “师哥,这里风大,要不我们下去罢。”魏青云小声道,因为怕高,把薛元书抱得很紧。 “再待会儿,急什么?”薛元书咽下去一大口酒,将滚烫的脸埋在魏青云领子里,魏青云自脖子到腰腹都起了一大片寒粒,脚下是百丈高楼,他还是怕高啊啊啊。 薛元书嘿嘿笑了两声,逗弄地摸了摸魏青云的下巴:“怕了吧?” 魏青云简直快哭出来了。 薛元书叹了口气,目光冰冷,静静凝视魏青云,摇了摇头:“可我那师弟,最喜欢爬到高处耍玩,他从不怕高。你究竟是谁?谁派你来我身边?你的主子想要什么?” “……”魏青云怕得要死,薛元书料定他轻功不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再三逼问魏青云,得到的还是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元书耐性耗尽,索性将魏青云丢在鼓楼上,将他两手绑着,系在最高一层楼外栏杆上。之后低沉着声音,阴着一张脸,捏着魏青云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语声缓慢:“我只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 他将魏青云朝外一推,魏青云立刻失声大叫,眼角渗出泪光。 “薛大侠,薛爷爷,薛大奶奶!我真的叫魏青云,自我懂事我就叫魏青云,我他妈也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大哥,你搞搞明白,不是我要来找你,是你的人,找到了我,把我带回来的。等我回过神,已经被麻袋套住了,拜托,要是我能决定,我就是经过你家门口也会绕道三百里!” “不说?”薛元书尾音上扬。 魏青云欲哭无泪,最后被挂在鼓楼外墙上吹了一晚上冷风,醒来时候已经连烧两天,连条狗都不认识了,看见人都像是他家大黄狗。 他伸出手,摸了摸大黄的头。 薛元书红着一双眼睛,松开被他握了三天的手,迅速起身出门。 不片刻,太医替魏青云把脉,坐在屋里写方子,被薛元书盯得后背发麻,写完立刻出门去煎药。 薛元书走出门外,脚底下虚浮,站都站不稳了。 东子拢着袖子,自树下转过身来,对上薛元书的眼睛,漫不经心道:“怕是你已杀不了我了。” 薛元书扶着树干,急促喘息,半天才缓过劲。他一手拭去嘴角血迹,漠然凝视远方:“我本就不曾打算杀你。熊沐放了你走,又回来做什么?” 东子没有说话。 薛元书笑道:“小皇帝在京城,你这一生算是完了。” 东子深邃的目落在薛元书脸上,细细打量一番,他说:“像你这样,一辈子都在找,另一个一辈子都在逃,才是一生完了。” “你也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了,谁都无须忌惮我,我已经杀不了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让他守好这江山,才不枉为苻家子孙。”薛元书脸色苍白,已见不到一丝血色,他中毒已深。 “你打算死了吗?”东子问。 薛元书咳嗽两声,叹了口气:“生死有命。”他拍了拍东子的肩头,随后握住,神情有些恍惚:“当心八王爷。” 东子嗯了声,远远望了一眼魏青云的房间。 “薛元书。” 薛元书抬眼看东子。 “谢谢你。”这些年出生入死,东子能感受到,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刻,薛元书都是真心在帮忙,甚至到了自己生命受到胁迫的时刻,他依然给他留了生路。 “滚。”薛元书抬脚就要踹,东子已先一步走出门外。 那一天,薛元书坐在日暮的阳光里,仔仔细细数来数去,他还有八丸解药。薛元书五指一拢,将它们一粒一粒小心装入瓷瓶之中。 外面下人来报,说魏青云已醒了。 薛元书想了想,倒出一粒解药,将它捏成两半,一半就着凉凉的茶水送入腹中。他略坐了会儿,待四肢百骸中的痛苦稍消解一些,便就站起。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师弟。” “……”魏青云颇有点无能为力,苦笑道:“我有得选么?” “没有,你只有这一个选择。”薛元书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吃药,因顾忌前番被薛元书强吻,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魏青云不得不服了软。 在魏青云的眼里,薛元书是个不折不扣喜怒无常的大魔头,哦,武功还奇高。听师父说,这种武痴都有点深井冰。 不过消得三日,连魏青云都看出不对了,薛元书居然会吐血! 魏青云指着床边那摊血渍几乎吓得跳起来,下人听见他叫连忙进来。 “我吐血了!!!我什么时候吐血的?是不是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吐的?”魏青云按着自己心口,隐约觉得有点痛。 下人忙道:“公子休急,不是公子吐的,这,奴婢这就收拾。” 不是他吐的?魏青云多长了个心眼,半夜里,听见一点动静就坐起来。 薛元书伏在床边,压抑着声音,他似有所觉,扭头一看,魏青云安安分分躺着。薛元书趿着鞋,走出房门。 魏青云也趿着鞋,走到门边,自窗缝中窥得,原来武林高手也中了毒,看着还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薛元书漱完口,站在廊檐下与人说话。他似乎挺了不得,成日里有些穿官袍的人来与他勾兑,估计干的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早晚他要是犯了事,他就能重获自由。 薛元书回头看了眼。 匿在窗缝后面的魏青云心中剧烈一跳,赶紧趴回床上,他忐忑不安地躺着,刚翻了个身,薛元书已裹挟一身寒冰钻进被窝,冷得魏青云一个哆嗦。 薛元书似才发觉自己身上寒气,将手脚又缩了回去。 两人在黑暗里对峙片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魏青云听见自己主动开了口,那一瞬间他有点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你是不是有病啊?”魏青云问,“我看见你吐血了,有病你就找个大夫治治,别耽误了疗程。年轻人,不注意身体,老了会有很多毛病的。我看你也三十来岁了,再不注意保养,到了四十岁五十岁上,估计就不得行了。” 薛元书不说话,盯着魏青云看。 魏青云结巴道:“我这不是关心你,你天天在我旁边吐血,这太吓人了。万一哪天你死了,官府拿我问案怎么办?” 薛元书的手扯开魏青云的中衣,在被子里,冰冷的手贴着魏青云的腰线,翻身将他压着,吻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魏青云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待得二人气息俱是火热,魏青云稍稍缓过气来,喘着气说:“我家里有亲戚做大夫的,天下男子,都意志薄弱,禁不起撩拨。此时我对你有反应,这是天生自然而然的本能,阴阳调和才是正理,你这样很容易得病的,不如你放了我,我给你找个女人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我行走江湖多年,认识不少,无论你要琴棋书画哪一款,只要你说,只要我有,我都能给你找来,看在我魏二公子的面子上,少不得都要卖个笑给你。” 猛然间魏青云一个抽气,再不敢言语。 薛元书将那处握在手中,恨不能搓圆捏扁,牙齿贴着魏青云的脖颈,低沉着声:“你常流连烟花之地?那些花娘,你与她们很熟么?” “……别别别,哎哎哎,薛元书!!!!”片刻后转而求饶:“师哥,师哥,我错了,疼疼疼……嗯……” 魏青云又在郁闷中醒来,艰难苦闷地张开他肿成两条线的眼睛。他深切意识到,这样是不行的,他又不是女的,怎可雌伏在一个男人身下,还是个快死的男人。想到前日偷听到太医向那个什么张大人说的话,魏青云胸中闷闷的。 这时门外走来一人,魏青云虽武功尽失,练武之人敏锐的感官却还在。 “张大人。”魏青云站起身,向东子一礼。 东子撩开袍襟,与魏青云对面坐了,注满两只茶杯,请魏青云用茶。 “谢谢,谢谢。”魏青云喝了半口,就喝不下去了,充满机灵的一双漂亮眼睛认真注视东子,问道:“不知道我师哥是有什么毛病,昨天在下无意中听到太医朝张大人禀报,既然我师哥中毒了,那就给他解啊,我师父说了,用毒的人多半阴险毒辣,要是不肯交出解药,我这里倒是有个门道,我曾识得一名隐士,对毒物多有研究,他送过我一只千年雪蛤,乃是活命之物。” “只是……”魏青云脸带为难:“我那师哥,恐怕不会放我回去取,不知张大人可否愿意代劳?” 东子当日就动身,离开京城,且遵循魏青云所托,只字不曾向薛元书提起。 苻秋一晚上辗转难眠,半夜坐起将薛元书诅咒了千千万万遍,上朝时火气极大地与群臣彼此耍浑,自上朝浑到下朝。 而夏容珏这日上朝,参了告病在家的方靖荣一本,告他买官卖官,索要贿赂。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29节 第77章 爱人 方靖荣家被抄那天是个大晴天,谁也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出宫来。罪臣方靖荣被两名差役押着,佝偻着背,站在中庭,顶着日头,眼睁睁看着地窖里被抬出来的五尊金菩萨像。 皇帝揣着手,陪方太傅一起站着。 二人的影子在地上拖成浓重的一条。 夏容珏高冠博带,朱红官服,面前三本账簿,起身与苻秋行礼,将账本递过,看了方靖荣一眼。 “方大人卖官鬻爵的赃款都在这里,其中最贵重的就是这五尊菩萨。” 尘埃在刺目的阳光中上下翻动,苻秋一进地窖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捏着鼻子,回头看见方靖荣面如死灰被人按着推进地窖。他站在石梯上,面皮枯瘦地垮在脸上。 “国丈一点贪官的样都没有,人果真还是不能貌相。”地窖几乎已被搬空,地下又潮又冷,一股子霉味。苻秋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二人下到地窖中,两名随从壁上取下一只火把,苻秋这才看清,地窖不小,足有七八间厢房大小,上面对着的就是方宅的西厢。 “国丈比朕有钱多了,眼下四海灾患不少,有了这笔钱,百姓可以少遭点罪,也算因果,赎了些孽罪。”苻秋走进正中,看了会儿打算出去,打头才走了没两步,脚下地面震颤起来。 “怎么回事?”方靖荣说了下来的第一句话,脸上现出惊慌。 苻秋也觉不对,被搬空了的地窖,在震动中隆隆作响,苻秋顿觉什么都听不清了。两名随从快步跑上石阶,不过距离甚远,苻秋还没跑到梯子下面,就听见一声极重极闷的“咚——”。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阵大笑自背后传来,苻秋扭头过去,看见方靖荣笑得五官扭曲,弯着腰,两手撑着大腿。 “真是好笑……太好笑了……” 苻秋没空搭理他,跑到入口处,他的手下克制不住声音发颤—— “好像……好像入口封死了。” 苻秋手搭在入口石板上,敲了几敲。 “别白费劲了,没用的,这石板足有千钧,若不是……”方靖荣顿了顿,眼角笑纹遁去,那脸上表情,像哭又像笑,“若不是老臣的女儿还在宫中,这些东西,本要被我带到地下去的。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方靖荣搓着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开始发笑,笑声尖而时断时续,犹如鬼哭一般,在地窖中引起极大回声,“皇帝死了,她是皇后,太子年幼。袁歆沛那厮定会以为是八王爷干的,没准还真是八王爷干的,青史一笔,权者说了算。我方家,还是世代忠良!” “放你娘的狗屁!”方靖荣张狂的声音在苻秋耳中退去,他迫使自己沉静,从一手下腰间拔出刀来,示意另一名手下,一起使力。 刀劈在石板上铮一声刺耳响动,地窖里一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里面却只要一点动静,就会引起声波振荡。 苻秋自龙袍上撕下两块,先塞住自己的耳朵,接着塞上两名手下的耳朵。 三人轮番上阵,拼尽全力以刀劈砍石板。 然而石板回应给他们的,只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尖锐鸣叫。 “不行,这么根本劈不开……”苻秋手指发颤,他手已握不住刀柄,弯着腰喘气。 旁边随从听不见,还在劈。 苻秋扯下耳朵上的布塞子,随即被一声巨响震得又塞上,一巴掌拍在随从头上。 随从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请罪。 苻秋喘着气,摇摇手:“都要死了还请什么罪该万死。” 本来的两支火把,苻秋叫人熄了一支,他坐在石阶上,两条膀子都在不断用力中积攒出令人难以动弹的乳酸。苻秋看了眼方靖荣。 方靖荣也在看他。 没对视半刻,方靖荣局促不安地站起来,腮帮咬得很紧,脸颊一鼓一凹,他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去疾走几步,冲到苻秋面前,劈头盖脸指着他就骂:“别这么看我,我是你的长辈,是皇后的父亲,你第一次坐上那个位子,就靠着我的老子,第二次坐上那个位子,也靠了我老子,我女儿。我们方家是你的恩人,这就是你忘恩负义的报应。别以为……”方靖荣被苻秋犀利的眼神看得心里一哆嗦,嘴上却硬道:“别以为你是天子就了不起,你一样会死,而且会和我一起死。” 苻秋紧绷着的脸再绷不住了,和气地笑了笑,满头大汗,歪着头打量方靖荣。 虽隔着三米远,方靖荣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苻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长吁出一口气:“朕很敬佩老太傅,许给方家的荣华富贵,从来也没有克扣过。你说说看,方大人,过来坐。”苻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方靖荣不肯过去,两个随从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押了过去。 一个随从紧紧按着方靖荣的肩,苻秋掀起眼皮,说:“放了他。” 随从即刻松手。 方靖荣两股战战。 “给。”苻秋给方靖荣的,是一把长刀。他手里也握着一把,那是从手下手里拿来的。 方靖荣是个文官,拿刀的手势非常笨拙,不过似有了点底气,腿不抖了。 苻秋灰头土脸的,龙袍也破了,压根没看方靖荣,自顾自想起一点说一点。 “朕还是太子的时候,老太傅就没少揍朕,看看你,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跟着十王反,你以为能比老太傅做得更好?” 方靖荣被说中心事,顿时脸色难堪非常,中年人怒道:“胡说八道!” “刀好好拿着,别乱动!”苻秋轻轻架住方靖荣因愤怒而拿不稳的长刀,斜眼睨他,“就在刚才,朕也想了一件事。” “朕想,要是先帝,被困在这里,会怎么做。” 听见先帝二字,方靖荣身一哆嗦。 苻秋一哂,“你们都怕他。” “一个二个朝廷重臣,都怕一个死人。”皇帝眼里带着笑,年轻的眼睛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先帝的魄力,你还差得远。”半晌后,方靖荣憋出一句,他手中长刀指地,刀尖已垂在地上。 “是。”苻秋笑得眼睛弯了起来,那种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力量,却是方靖荣从未在先帝身上见识过的,他能上朝以来,见到的先帝,就是城府极深,心思缜密,不露喜悲的一个帝王,大楚历史上,他找不出一个人,能比苻秋的父皇更加胜任皇帝的位子。硬要找一个出来,大概只有开国皇帝了。 “可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会死。”汗湿的额发垂下,粘在苻秋眉间,黑发映着他的眉眼,弱气,而苍白。他手指却有力,指头上有先帝手上从没有的兵器磨出的粗茧。 方靖荣没说话,他比苻秋老多了。 “国丈,要是今日,你死在这里,外面的世界会有什么不同?” 方靖荣默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没什么不同。” 苻秋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至少,从你这儿买官的那些人,他们的钱就打了水漂,你的门生,得去找新的靠山,皇后也许会伤心,方家的下人都会丢了饭碗。然而于大楚的天下,你死了,只是少了一个贪官,一条蛀虫。” 墙上的火把被取下来,苻秋把它丢在方靖荣脚边。地窖里如果不点火把,就会暗无天日,黑暗会放大人的恐惧,苻秋四下张望了一番,地窖里空间充足。 “托你贪了这么多银子的福,夏容珏清点这里很耗了点时辰,不然这会儿火把都点不起来。” 苻秋重坐了下去,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方靖荣眼内一动,真的意识到,在这时,在地窖里的四个人,是“我们”,不管他这一辈子有多少不甘心,也许就要死在这里了。不由抬起眼睛,认真看了看两个随从,暗黑武袍,左胸前白纹兰花,大内禁卫。一个三十四岁,一个十八岁。 苻秋两条腿瘫着,朝他们俩晃了晃脑袋:“坐。” 侍卫们警惕地留意方靖荣的举动,方靖荣手里仍握着刀,尽管他完全不会用。 “即使是个乞丐死了,也会有平时施舍他汤饭的人会牵挂,人的存在对人是有影响的,对天下却未必。就像朕要是今天在这儿完蛋,一样有人会接朕的位子把楚朝的江山传下去,兴许会有一阵大乱,苦难过后,却还是会有人来收拾。” 方靖荣面有愠色,忍不住驳道:“既然这样,你还回来当什么皇帝?就算死后万事空,能在世间走一遭,岂可什么都没有得到,就空空而去?” 苻秋眉毛动了动:“国丈大人,你得到了这么多,还想得到什么?” 方靖荣嘴唇动了动。 “皇位?” 方靖荣心头一跳,手指在石阶上握紧,“我没想过这个。” “你还是想比老太傅强。”苻秋摇了摇头。 “是又怎么样?!”方靖荣霍然起身,两个侍卫立刻将皇帝挡在身后。 皇帝却叫他们让开,理解地望着方靖荣的眼睛,一面说话,一面安抚地拍中年人青筋暴突的手背:“别动怒,朕也是。” “我比你挨的拐杖多了去了!”方靖荣抽了抽鼻子,“可只有一个太傅,只有一个你明白吗?方家世代忠良,我压根不想做官,当官不为捞银子,那还当官干什么?!我姓方,又不姓苻,就算我要造反,也没人揭竿而起跟着我!” “嗯嗯。”苻秋把塞耳朵的布给方靖荣擦了擦浑浊的泪水。 方靖荣拿过去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 光线夺目的明黄色龙袍布料就这么被丢在了地上,脏污得难以入目。 “宦海沉浮一辈子,我他妈得到了什么!”方靖荣才流过泪,声音发哑,眼袋更重了。 “就是。”苻秋抬头看了看两个侍卫,刚要说话,被方靖荣扯住袖子,方靖荣说:“我们都是一样的,皇上,老臣心甘情愿为你殉葬。” 苻秋哭笑不得,一脚踹开老国丈。 “朕是想说,朕今天才想通,先皇根本比不上朕。” 方靖荣嘴角可怜地抖了抖,一副“不要抛弃我”的表情,手里还紧拽着皇帝的龙袍。 “你有爱人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方靖荣脑袋都砸晕了,他迷茫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在一起了吗?” 方靖荣表情里浮现出痛苦。 苻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扒开他的手,扯出衣角。 “你们都比不上朕。国丈大人,你要死在这儿,等朕出去,帮你把这里封上,保证一只苍蝇都不放进来。朕还不打算死,外面还有人在等朕。”皇帝捡起方太傅迷茫中失落了的长刀,丢给侍卫,朝手上吐两口唾沫,将龙袍扯下,扎在腰间。 “再来,你看着朕砍的地方,向同一个地方用力,我们再使点劲。” 那是大楚皇帝,看了侍卫一眼,侍卫登时鼓起了臂上肌肉,口中爆出一声怒喝,“铮”一声巨响再次震得方大人两股战战。 第78章 震动 “皇上,歇一会儿罢。”累得瘫倒在地的三十四岁侍卫小声请示。 石板上只被劈出了极浅的一道印痕,方靖荣已蜷在一边躲着睡着了。 十八岁的侍卫表示还能撑一会儿。 苻秋手中全是水泡,他咬了咬牙,向地上啐了一口,满嘴腥咸血气,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口腔。 “你,先歇会儿。”苻秋向十八岁扬了扬下巴。 那侍卫也累得不行,得了令立刻去一边靠着老侍卫。老侍卫闭起了眼睛,他们已经很习惯在这种一下一下的刀剑劈石的响声中进入睡眠。 苻秋没能坚持太久,地窖中不知日月,他已经有点迷糊,往方靖荣身边一坐。 方靖荣避之不及朝旁挪了挪,苻秋还坐着他的官袍,方大人已挪不动了。 “你怕什么。”皇帝骤然张开充满威严的眼睛,方靖荣只得老老实实坐着,口中嘀咕:“别放我的血,臣还在南郊挖了个山洞,那里藏着五十万白银。” “……”皇帝直起脖子,“你说什么?你还藏了五十万没让夏容珏找出来?” “……”方靖荣点头,“别放我的血……”方靖荣上一次睡醒了过来,偷听到另外三人秘密商议眼下又饿又渴,不如将他这个没法出力的中年人拿来放血取食。虽然苻秋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但他看过来的那一眼之下,慌忙闭上眼睛的方靖荣无法确认到底苻秋有没有看到他已醒了。 已饿了太久的方大人,此时却轻易泄露了自己偷听到他们谈话。 苻秋抓住方靖荣的肩膀,命令道:“如果你能坐好,让朕睡个安稳觉,朕就不喝你的血。” 知道方靖荣害怕,苻秋特意龇了龇牙。 “……” “也不要试图趁朕睡着了割朕的脖子,朕在塞外历练的时候,有一门功夫,谁要在睡梦中碰朕,朕一刀就能割了他的脑袋。”苻秋声音凌厉,吓得方靖荣浑身一抖。 皇帝阴测测地睡了,梦里翻了个身,差点把方靖荣吓尿。 再次醒来之后,浑身都痛的皇帝试了两次发现有点难以举起刀来。 三十四岁看了他一眼,犹豫道:“依属下之见,不如等待救援。” 苻秋还没应答,旁边十八岁也开口道:“与其浪费力气去破这根本破不开的石板,不如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出路。”十八岁看向方靖荣。 方靖荣缩了缩脖子,恐怖地看着他们,摆着手向后缩,他已经退无可退,后脖子衣领被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不要喝我的血,给我个痛快的,不然杀了我,杀了我!”方靖荣就是个文臣小弱鸡,在武力值满点的侍卫手中蹬了蹬腿,之后两眼汪着泪,向苻秋求饶道:“臣虽然贪了点钱,但也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的女儿,侍奉皇上多年,忍受着寻常女儿家难以忍受的痛苦守着后宫。皇上饶命……饶命啊皇上……” 皇帝垂下眼睫,抬头看三十四岁:“朕以为这地窖应当没有旁的出路了。” 三十四岁叫十八岁放开方靖荣,为难地喘了口气,他也已临近力竭,与皇帝并排坐着,沉声道:“属下也这么认为,可是皇上,要是再无人来援,恐怕属下等……真的只有陪皇上在这里等死了。” 只见年轻的皇帝,背脊挺得笔直,他的视线望向那只有一道浅浅刀痕,岿然不动,犹如一张死人脸的石板。 “轮流休息,保存体力,时刻留意外面有没有动静。” 苻秋沉默地看着方靖荣。 “别……别……不要杀我。”方靖荣此时已有些崩溃,毕竟是没什么力气的文官,刹那的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缠绵的,不知何时才会来临的,历尽饥寒交迫,渐渐缺氧的死亡。 每次醒来,迎接苻秋的都是白昼,由于一直没有东西吃,他能分明感觉到力气从手臂、脚趾中纷纷退散,化为虚无。 甚至要侍卫扶着才能坐起。 他靠在石壁上,那石壁很光滑,他的眼睛还很亮,即便眼眶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而乌青。 三十四岁从对面投来担忧的目光。 皇帝精神有点恍惚,听见十八岁年轻的声音传来:“皇上,来喝点水。”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被喂进他口中,苻秋呛咳两声,皱眉推开小年轻的手:“别给我喂血,我们要一起出去。” 十八岁眼眶发热,捏着苻秋的脖子,迫使他张开嘴。 苻秋被充溢入口的浓重腥味噎得说不出话来,侍卫扣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咽下去。当苻秋重获自由,侍卫被一把掀开。 “胆敢抗旨,你信不信……朕出去就叫人诛了你九族!”他已没太多力气,威胁的话听上去软弱无力。 十八岁跪着抽泣,三十四岁沉默地撕下衣料来为他包扎。 “妈的……”苻秋抠了抠喉咙,打了两个干呕,却连吐出那点血的力量都没有,“谁要你们的忠心,朕不要……朕要那么多肯为朕死的人做什么……死还不容易……” 皇帝像个孩子似的将身蜷了起来,似乎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嘴里翻覆嘀咕着什么。 三十四替十八绑好伤口,将苻秋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腿上,能睡得舒服一些。 “属下奉了袁将军的命令,要保皇上周全。要是袁将军回来,皇上却不在了,属下就是失职。” 苻秋眼神恍惚,双手缩在胸前,有些抽搐,显然并没听见他说什么。 “皇上睡一会儿罢。” 皇帝嘴唇不停在动。 三十四岁低下头去,终于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他妈到底跑去哪儿了,再不回来,朕就他妈死了……”皇帝一面说,手指在空中不甘心地乱抓。 三十四岁忙抓住了皇帝的手,惊觉苻秋额上发烧,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灯光晃着的苻秋敞开的衣领里透出的泛着薄红的锁骨上移开。皇帝从未在手下跟前露出过的软弱变得无处可逃。 苻秋睡睡醒醒,真正清醒过来,是被连续不断的爆破声惊醒的,碎石簌簌从头顶落下。苻秋吃了一嘴的灰,大为光火,想发火又没力气,被侍卫扶着,换了个地方。 “什么事……”十八岁惊慌地看着头顶。 封死在上面的石板,还是板着一张脸。 方靖荣已没什么气了,从四周传递而来的震动没能让方太傅醒过来。三十四岁断然一声大喝:“别跑,就躲在那块石板下面!” 苻秋反应过来,只有那块他们无法砍开的石板,是地窖上方最坚固的部位。他拽着十八岁,三人躲到石板底下。 震撼忽然断了。 三人像受惊的动物一般,仔细而小心地,一动不动望着头顶的板子。 那一刻是苻秋被关在地窖里之后,脑中画面最丰富的一刻,地底安静极了,连爆破也没能立刻顺利将地窖轰破,外面的人似乎也已放弃了。 苻秋坐着,将手贴在石板上。 他知道外面没人听得到他的声音,心口却有一腔如同火焰般窜动着不肯停歇的冲动,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低声说话:“东子……东子,东子……” “东子?……” “东子。” “你在外面吗?你在外面吧?”皇帝头顶着那块没法打开的石板,想起那年冬天,趴在窗户上看到的弱鸡似的少年,他茫然无措,四下张望,哆嗦着手,手里握着一把刀子,将手伸进他自己裤子里。那一刻太子眼睛都没眨,他心里又是好奇,也是害怕,却没有力气去阻止,他也不该阻止什么。 那是太监的净身房,那个比他大点,又比宫里太监小点的,将来会成为太监的男孩。他死咬牙关,似乎过了许久许久,才将发抖的手从裤子里缩回来,手里全都是血,即使只在裤腿上留下暗色痕迹,太子也隐约知道,成了。 他母后说的,那个要送到他身边来的太监,那个名臣之后,是自己的了。 太子当时心中却有隐隐的兴奋和盼望,秘而不宣的心事,从此蛰伏在太子心中,伴随他长成皇帝。 他以为那太监就将如此沉默着,他身体向来不大好,三天两头要生病,还有些怕人,但他就是喜欢看他怕生的样子,被捉弄时的手足无措又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束着不能动弹。皇帝知道自己恶劣极了,但他只是在想,谁也不会知道,天知道他对身边的一个太监产生兴趣,会一道雷劈死他的吧。 然而这事没完,很快,因为过于年轻,他被赶下皇位,千钧一发之际,宫中人人自危,个个卷着能带走带不走的金器跑路,宫女太监尖叫着,宫墙之后,是怒而不知停止的火海。那个受了一点凉就要咳上半个月的太监,竟成为他的坐骑、忠犬、侍卫、管家,他的情人,天子的宦官,皇帝的将军。 “皇上,不能睡,再坚持一会儿!袁将军一定在外面组织救援,再撑一会儿!”三十四口中一面快速说,一面在伤痕累累的臂上毫不犹豫切下一刀。 这次苻秋没有拒绝,他近乎贪婪地吞下喂到嘴边的人血。他耳中轰鸣,眼前发花,迟钝的身体在石梯上摇晃,苻秋欣喜道:“又炸了!” 三十四眼中带泪,将苻秋护在胸前,等待着如果有机会出逃,就以血肉之躯,替皇帝遮挡倾塌下来的巨石。 “别挡着朕……朕要看他……”皇帝软弱无力的手已完全无法撼动侍卫分毫。 十八岁站了起来,大声呼救。 又一次震动。 十八岁一个没站稳滚到了下面,三十四岁惊呼一声,旋即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震动再次平息,每一秒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煎熬,苻秋已没什么时间概念了,三十四在他耳边说要下去把十八岁带上来,苻秋全然没听清,只知道扶着他的力量让他坐在一边靠着墙。 他的体力到了临界值,目光呆滞混乱地盯着头顶那道石板,在苻秋的想象中,它已经破开千千万万次,外面应该有一张焦急的脸。 然而就在此时,慌张的、嘶哑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陛下,小心!快下来!塌了……塌了,完了!皇上!!” 苻秋没劲挪动半个小指头,头顶石板四周裂纹骤然张大,在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睛中裂开,骤然迎面崩塌而来。 第79章 双飞燕(1) 迎面一块巨石砸在皇帝的龙头上。 苻秋闷哼一声,双臂护住头顶,湿漉漉的温热液体顺着他的额头粘住眼睫。 “陛下……” 苻秋几乎质疑自己究竟是否听见了那声叫喊,声嘶力竭。重剑横扫而过,温柔地回勾住苻秋的腰,血滴在他眼睛里,视线变得很模糊。 “没事了……没事。”东子紧紧抱住苻秋,就地一滚,利用重剑、自己的身体,与地面成一个稳固三角。 此起彼伏的呼救和惊叫声在地窖上方嗡嗡作响。 皇帝忍不住暴怒道:“闭嘴!” 苻秋眼圈发红,一手托举东子上方的石板,以命令的口吻强硬道:“别管我了,来了就好。朕差点以为……”后怕止不住涌上来,苻秋嘴唇颤动,东子的头被石板压得不得不低下,全部重量压在肩背上。 重剑发出难以承受的悲鸣。 一滴汗水落在苻秋脸上,他笑了笑说:“真的,别管了,保命要紧……” 东子隐忍地皱了皱眉,光线阴暗的狭小空间里,男人们的汗味与热气交织着。接连数日的赶路,让东子整个人有些脱力,他鼻翼微张,眼睛瞪着,直瞪瞪看苻秋。 “别说话,你摸摸我的腰。” 皇帝的手探了过去,摸到一只水囊。 “喝点水,外面已经炸开了,马上就有人把我们挖出去。”深邃目中的安定犹如松柏一样遒劲而悍稳。 苻秋怔怔看着东子,用力点头。 苻秋自己喝完水,又给东子喂了些,他低着头,含不住水,苻秋索性自己先喝一口,含在嘴里,再贴上去渡给东子。 刚要推开,东子毫不客气发狠一般亲吻他,亲得苻秋脖子都发酸,才暗骂一声,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要不是朕动不了,朕真想……”苻秋眼神灼热地看着东子的眼仁,喉结上下动了动。 “想什么?”东子眼睛含着笑。 苻秋恶狠狠道:“想在这儿干你。” 石板在东子肩背与脖颈弯折处磨出了血痕,他浑然不觉,笑着说:“英雄所见略同。” “……”苻秋刚喝过水显得红润的嘴唇动了动,那简直是种无声的邀请。 东子沉沉目光凝视他,肩膀忽然一下倾斜,颈后磨出的血痕让皇帝想下旨令他放弃。 “雪蛤取回来了吗?” 这个时刻提起无关紧要的话题,苻秋当然不是真的关心薛元书的死活,坦率一点说,薛元书真要死了,就没人能直接威胁到东子的性命,死了更好。 东子神情振作了些,缓慢地说:“魏青云已盯着他服下了,现在怎么样还不知道,但据魏青云说,应当无虞了。” 苻秋一手抵在胸前,支撑着东子的身体,他的手轻轻拨开东子的前襟,干燥粗糙的手掌给皮肤带来难言的舒适。 “要真出不去了,也挺好,咱们这叫死同穴了。”皇帝的笑声充满愉悦。 “好像来了。”东子耳朵动了动。 就在那刻,苻秋没来得及反应,已听见隐约的爆炸声,紧接着他被紧紧抱入东子怀中,强光闪耀,从一点星光,强作燎原之势。 爆炸来临的那刻,东子把苻秋的头往怀中一按,身上重压消失的刹那,伴随而来的是硝石刺鼻气味,疲惫不堪的身躯变得迟钝,剧痛顷刻沾染上皮肉,像充满腐蚀性的强酸一般燎开。 鼻端嗅到皮肉的焦味,苻秋抬起头,脸颊和嘴唇被液体湿润了,他尝到那里头有咸涩,还有刺激得头皮发麻得血腥。 在苻秋的印象里,那是极端模糊的三天时光,鱼贯涌入的人群,来了又去。 每当他醒来,目光总在流盼,想找到熟悉的那张脸,那个身影。但他实在烧得太厉害了,神智难以维持清醒,醒来时总在吃药,各种各样腥臭苦涩的汤药,被不同的人灌进他嘴里。 直至一天晚上,苻秋醒来,他浑身都充斥着长久昏迷之后的不真实感,他先是动了动手指,随后发现自己能坐起来,两只腿放到了床边。 他在宽大的龙床上,手触到床头盘踞的龙形雕像,被褥上明黄色尊贵无比的真龙映入眼中。 “皇……皇上……”正在打盹的宫女一醒来就被所见吓得跪倒在地,声音惶恐而惊喜:“陛下醒了!太医都在外面候着,皇上可要吃些什么?” 外间的宫女太监一拥而入,苻秋眨了眨眼睛,他眼皮酸胀,一手支着额,冷冰冰扫一眼跪了一地的宫人,没有一个眼熟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身边的人被撤换了。苻秋心道,难道八王反了?记忆如同涨潮一般蜂拥而入,占据了他所有思绪。 难耐的沉默之后,皇帝说了醒来的第一句话:“东子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 恐惧令苻秋声音发颤,千百种不妙的假设迅速掠过脑海,当时被爆炸带来的冲击撕裂的场景和画面,回忆起来却万般清晰。不止一声爆炸,东子好像匆匆说了几句什么,但爆破声太大,他什么都没能听清。 东子用自己的后背阻挡了爆破,紧接着他们在地上翻滚,粗重的喘息声,烟尘钻进鼻孔的气味,还有火药味,就在滚动的过程中,苻秋晕了过去。 这个认知让他充满了愧疚,更不妙的是宫人们一脸茫然,苻秋张了张嘴,他站立不稳,膝盖一曲,太监赶紧把他扶住。 貌似是太监们的头的陌生脸孔吩咐人去请太医。 “朕不要太医,东子呢?!”苻秋挂着擦伤的脸因怒意有些狰狞,表情堪称恐怖。 太监不敢呼痛,眼泪汪汪地回道:“奴才,奴才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那谁知道?叫个知道的人来回话!”苻秋怒道。 被丢开了的太监连滚带爬跑到寝殿外去通知各路大人,此时宫禁守卫已被薛元书全盘接管,他按剑站在台阶上,冷冷注视底下随着“皇帝已经醒了”这个消息乱成一团的朝臣,尤其是平素与夏容珏走得近的,同为袁光平门生那几个年纪轻的官员。 已有沉不住气地冲上来吼道:“既然皇上已经醒了,我要面圣。”薛元书连禁军统领都算不上,官职低微,文官本不把他放在眼中,只是忌惮四周檐廊之下手持兵械的禁军。 而皇帝见到薛元书的刹那,一口气几乎上不来。形势骤然清晰,薛元书掌管了内宫兵力,他想干什么?然而苻秋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他疲惫非常地按住眉心,焦躁都写在脸上,眼眶里血丝通红。 “东子呢?” “去他该去的地方了。”薛元书一身重黑武袍,按着腰间佩剑,玩味地勾着一边嘴角,“皇上放心,东子救了臣一命,臣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放你娘的……”苻秋烦躁地揉搓头发,闭上眼又张开:“你们把他弄去哪儿了?朕告诉你,要是不能立刻见到他,朕立马让太子奉旨登基,你那些狗屁忠心都留到地下和先帝说去吧!” 薛元书扭头对太监吩咐道:“取纸笔玉玺来。” “放肆!”苻秋猛然跳起来,恨不得把薛元书挂着吊儿郎当笑容的脸撕碎。旋即苻秋冷静下来了。 如果薛元书掌握了内宫,那他只能依靠薛元书的帮助才能见到东子,现在和薛元书撕破脸是很不明智的。 苻秋不得不耐着性子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的药呢?” 接下来的半个月,天子罢朝,夏容珏因涉嫌谋害天子入狱,领元帅职的姜松会同刑部提审夏容珏。最终坐实夏容珏谋逆之罪,菜市口行刑那日,天很阴。 天空弥漫着粘连不断的雨丝。 隐蔽的高楼之上,苻秋眼也不眨地看着夏容珏人头落地,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僵硬屈起。 “把茶拿给皇上。”薛元书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苻秋厌恨地喝了两口茶,扭头过来咬牙切齿道:“二十天了。” 薛元书眉毛上扬,笑道:“陛下不要着急,还有一桩事没成。” 苻秋抓着栏杆的手指发白,他隐约害怕着,东子其实已经不在了,他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怀疑薛元书只不过编织了一个谎言骗他。 就在他醒来的那个晚上,薛元书信誓旦旦担保东子没事,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并告诉他,出于忠于暗卫的职守,只要苻秋能留下一个亲生的儿子,废八王之子的太子之位。 “臣立刻让皇上见到他,否则臣这颗头就割下来给新太子当球踢。” 两人对这个“他”是指谁都心知肚明,皇帝虽不很甘愿,端起快凉了的肉糜粥一口干了。 一切都在秘密安排中进行,姜松频频出现在承元殿与苻秋议事,文武并举的考试制度在这一年秋天给大楚带来了新的希望,这次的门生,不是袁光平的,不是方靖荣的,两个已经作古的文臣,留下的双方阵营发生了微妙的动摇。 空出来的两个位置由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代理。 这些都不是让苻秋头疼的,最头疼的是到了夜晚。 “请皇上抽取牌牒。”太监捧来个象牙竹签筒,按照他和薛元书的约定,他的后宫得雨露均沾,这样能增加太子出生的几率。 起初苻秋简直难以接受:“朕又不是种马,而且……而且……”苻秋几乎难以启齿,双拳攥紧,就想揍到薛元书的脸蛋上,他不知道东子后不后悔救薛元书一命,他是肠子已经悔青了。 “朕将来怎么好对他解释……” 那一瞬间薛元书的眸中有种难言的同情,很快就消失了,快得苻秋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陛下放心,他不会介意。” 什么叫不会介意!苻秋心头怒号,那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薛元书此话说得有理有据,并非欺骗。 又一年冬季来临,老天爷似乎终于决定对大楚人民慈善一些,相对往年,这是一个暖冬。第一场雪在腊月初八降临,矮墙后升起袅袅白雾,湿漉漉的雾气带着腊八粥的甜香。 “师父!”虎头虎脑的少年推开一扇简陋的柴门,手里拎着两挂又肥又大的腊肉,腊肉很沉,他气喘吁吁地进了门。 年轻靓丽的妇人手持一柄大勺,正在搅动大锅里红红火火的腊八粥。官绿色的头巾将她乌黑油亮的头发高高束起,她扭头看向院中树下那个垂头看书的男人,以目示意少年过去。 少年人点了点头,轻手轻脚走过去,忽然低下头,在男人耳边大吼道:“师父——爹让我送点腊肉来!给您拜早年!” 男人耳朵动了动,抬起头,冬日温暖的阳光在他瞳仁里呈暖金色。要不是那眼睛太漂亮,一般人总会被他的小半张伤痕斑驳的脸吓到。少年显然已经很熟悉了,径直去了厨房,出来时已洗过了手,给男人揉捏两条没知觉的腿。 “爹叫我问问师父什么时候打算回京城!还叫师父带着我一块儿去!” 男人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直到徒弟摇他的胳膊。 他想了想,朝一旁妇人道:“待会儿这些粥拿到城里去分给穷人们吃,给秋明打点行装。” 姜秋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没想到这么容易,师父也没有父亲信里说的那么难说服嘛。要知道姜松的来信中交代:他要是不来,你就把他连人带轮椅绑了来,有啥事爹给你担着! 然而,次日一早,姜秋明就发觉自己完全想错了。 “正芳姐,怎么就你一个啊?” 他们站在村口,花正芳把姜秋明的包袱接过来,肩膀上一左一右各背着一个。 “袁先生不去,让我护送少爷回京。” 姜秋明把包袱朝地上一丢,登时急了,“不行不行,我爹说了,无论如何要请师父回京,不然他不给我开门!” 花正芳板正端丽的脸抬头看了看,天色还很早,这个时辰袁歆沛一般还没起床。他最近两年,起床的时辰越来越晚,遇到阴雨天索性就不起床。 “请少爷稍等。”花正芳将鞭子和马缰放在姜秋明手中,翻身下车。 第80章 双飞燕(2)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腊月十五总算停了下来,虽然只停了半日。 姜松翘腿坐在院子里拆信,他叫人在湖上搭了个台子,遥遥能望见对岸的一个小戏台。 碧瓦之上,白雪堆积。 豆腐西施轻轻搅动碗里的人参鸡汤,吹得温热刚好,正要往姜松手里放,姜松抬起眼,张了张嘴。 眉眼清秀的女人嗔怪地笑了笑,勺起汤来喂他。 “少爷已经启程了?” 姜松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这么聪明,爷没白疼你。” “那位大人可也回来了?” 姜松站起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脚下,视线所及之处,已结成了冰,冰上有几个美婢手拉着手正在嬉戏玩闹,其中一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姜松摸了摸发白的鬓角,叹出一口白气来,转头看他的女人,问:“那年让你来照顾我儿,真的是委屈你了。” 岁月都委顿在女人一个温婉的笑之中,她说不上漂亮,但过于白皙的肤色以及难言的温柔,是多少女子都敌不过的。那时姜松在街市中看见她,一眼就相中了,他想,只有在这样温柔的怀抱中长成的儿郎,才会有保护一切的勇气,因为见识过柔的脆弱,才能锻造出钢的坚毅。 当然这一切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姜秋明也不会知道。 “不委屈。”她眼波如水,姜松笑看她一眼,道:“秋明大了,爷老了。” 纤纤素手拨弄姜松鬓边花白的发,她低身亲了亲他的额角,“爷又在胡思乱想了。” “你知道我年轻时,杀过多少人吗?” 女子沉静下来,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刻该闭嘴。 “要是……”姜松迟疑片刻,眼中带着某种期盼,“我是说要是,将来离开京城,我成了一介布衣,只有一亩三分田,你还会跟着我么?” 那手停在他的额头上,柔软的,年轻的,皮肤上带着甜甜的香气。 “爷又在胡说了,您是大楚的肱骨之臣。” 姜松掉转眼,望向冰面上的那几个十三四的小丫头,站在栏杆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咕哝道:“本来不是……” “他又在念叨那些不切实际的话了?”薛元书冷冷道,这些年里不少人怕他眯眼的时刻,因为往往手起刀落。他有一把被称作惊魂斩的金背大刀,砍过不少与他分属不同阵营的大人们,其中不乏废太子的亲信。 “元帅已经老了,近来愈发歆羡田园生活,召了少爷回来。” 薛元书不耐烦地摆摆手,从他站的地方看出去,对面有一座阁楼,二楼窗户上挂着一只通身雪白的鹦鹉,青衫的人儿正在逗弄它,抬头看见了薛元书。 “砰”一声关了窗,薛元书武功之高,那一声充满愤怒的关窗声没有错漏。 他嘴角微弯,眼角松懈了些,这让他的神情不那么肃杀。 “你知道我要听的是什么。”薛元书转过身。 “那位大人被元帅派去监视他的人绑上了车,不日就将回到京城。”豆腐西施恭顺地低着头回说。 “也是时候回来了。” “奴婢不明白。”她好奇地看了薛元书一眼,“大人不是不想让皇上再见到他吗?如今皇上的心思都在几位皇子的教养上,岂不是很好?” 薛元书重新掉转头去看那扇紧闭的窗户,是啊,他从什么时候起,隐隐盼望袁歆沛能回来,现在皇帝已经完成了他应该完成的一切,大楚的江山被打点得很好,最近一次叛乱在十二年之前废太子之时。很快苻容被拿下,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好运,按照薛元书的构想,不忠的太后应当一并被砍头,但重病之中的苻秋亲自到了刑场。 后来太后不知所踪。 皇帝也大病半年。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30节 薛元书那时几乎以为这个被他以袁歆沛的性命威胁了多年的皇帝,终于扛不住,要死在龙床上了。他烧得犹如被放在岸上任凭挣扎的鱼一样,立太子的诏书已写好,薛元书却又提出要让太子十五岁立后才能放苻秋退位。 他一度以为,苻秋以重病在抗议他的拖延。 高烧让皇帝年轻的脸上出现濒死的衰竭,他嘴唇干裂出血,目光总是迷离,有时候醒来会看着某个方向发笑。他枯瘦如柴的手紧抓着薛元书,用力得将薛元书的手腕掐出血印来。 他问他:“朕要一句实话,他是不是早已经……早已经……”苻秋的眼神涣散,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他弯腰咳出一口血痰来,满面涨得通红,身体扭来扭去,薛元书清楚,这是烧得难受的人,无论怎么在被子上磨蹭,总找不到舒适能安置自己的姿势。 苻秋不住喘息,他说:“他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一国之君眼底里充满了祈求和奢望,兴许在他的想象里,既害怕袁歆沛真的死了,又从种种迹象觉得他恐怕已经死了,在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否定里,苻秋已快把他自己逼得发疯了。 只要告诉他那人已死了,不用谁动手,病重的皇帝大概就驾崩了,紧接着幼子登基,自然而然,薛元书就能权倾天下。 薛元书笑了笑,他摸了摸苻秋滚烫的额头,一丝不苟道:“臣说过,太子满十五立后之日,就让皇上见到活生生的袁歆沛,臣何时骗过皇上呢?” 苻秋下意识想反驳,然而他心底里紧绷的弦扯断了,一时之间竟不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苻秋变得比过去更沉默,更勤政,更锋利,就像北方的冬天一般凌厉。他不苟言笑,脸上再也没有半点柔和与玩笑,他改革吏治,查办贪腐,官员实行年度考核,每一道呈上来的折子他都要亲自过目。 那一年一年的时光,让苻秋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太子十四生辰那日,苻秋第一次带他走进皇宫一处禁地,薛元书也在。 日暮的阳光铺在地上犹如一层金子,皇帝牵着太子的手,语气不算柔和,更多是威严的命令:“朕已为你选出了五大世族,这些家族中的小姐,你可自行挑选。待大婚之日,就是朕退位之时。” 年轻的太子立刻跪在地上,口中称不敢,心底里却弥漫着兴奋与期待。 “朕的一切,都是你的。”他扶起儿子来,视线越过他,直直望向薛元书,“朕的诺言,即将兑现,太傅以为,是否可行?” 薛元书拱手笑道:“陛下英明。” 苻秋转过身去,走到床边,当着二人的面,就脱了靴往床上躺。他疲惫的声音随着摆手的动作:“朕要在这儿睡一会,你们都出去,不要来打扰朕。” 走出屋门之后,太子拭了拭额上出的冷汗,院中的树木生长得茂盛。 “太傅,父皇为何要带我来这儿?这里不是不让人进的么?” 薛元书拢着手,头顶参天大树遮盖住了夕阳的余温,他侧低头,向太子道:“这处禁地只有陛下自己常来,带太子来,自然是宣示信任。陛下很疼太子。” 太子稍定了定神,憨厚地笑着点头:“本宫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许。” 薛元书的心思早已经飘远了,他知道苻秋带他们来,不过是一个决定,一种暗示,提醒他,朕没忘,朕还记得真真儿的。 最终薛元书没有回答,打发了他的手下继续回去姜松身边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窗边坐下,揣着个手炉在袖子里,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很快积满屋檐。此时下人来报:“大人,皇上宣您进宫一趟。” 薛元书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叫来管家,将手炉掏了出来,“最近他不是同碧云走得很近吗?” 管家尴尬地一点头,“奴才这就撵了碧云出去。” 薛元书摆了摆手:“你把这个给她,让她想办法让魏青云收下。办得好有赏,办不好你就看着办罢。” 管家连忙点头。 太子的生辰在夏天,这一辈儿的皇子共有五个,他们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当第一位嫔妃有孕,因不能确定就是男婴,苻秋只想尽快得到一个儿子,于是照薛元书的安排,后宫均沾雨露。及至第一个儿子出生,苻秋短暂地松了口气。 才三十多岁,皇帝已经有了白发,他的抬头纹很重,双颊精瘦,广袖之中露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 “刚好有好酒,朕看红梅开得好,叫太傅进宫一道赏梅。” 薛元书笑一点头:“臣府上的也都开了,不过臣栽种的都是白梅,倒是不见这般艳丽。” 皇帝嗯了声,筵席设在梅林之中,还请了几个皇子,都是年轻人,没安分半刻就吟诗作对起来。 “朕有些头疼,你们自己乐去罢。”苻秋遥望一眼薛元书,后者会意过来搀扶,他们相携走下刚扫去积雪的石阶。 “还有六个月。”坐在冷湿的床上,因不让宫人打扫,苻秋必须自己亲自动手生起火盆,他还叫人备了熏笼,也是自己搬进来的,这时候放在床上将湿气都熏干。 薛元书帮他脱了靴,“皇上记得很清楚。” 应该怎么说呢?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数日子,起初是抓心挠肺的思念,大发脾气,摔东西,绝食,薛元书手段强硬,全然一副有胆你就拿命去赌。薛元书可恨的地方就在这儿,皇帝早在心里诅咒了他千万遍,却没办法,只要想到东子没死,他就不敢死。 兴许人都是容易习惯和麻木的,过得一年,他的孩子们陆续出世,亲情是天然的联系,即使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号称天子的君王,他也无法违背这一点。苻秋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被这些软趴趴的肉团们分去了,政务前所未有的繁忙,每日还要抽时间和每个儿子待一会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再也不必去后宫了,他给嫔妃最好的穿戴吃用,偶尔家宴。但到了晚上,他把自己圈禁在这座小院内。 “那边有点漏雪了,明日你弄点泥瓦来,朕得给他补一补。” 薛元书应了。 苻秋躺在床上,累积了地喘了几口气,龙袍铺展在榻上。这张小榻完全不能和他的龙床相比,撑死了睡两个人,还容易滚下去。 因此从前他们总是紧紧抱着,东子睡在外面,他怕他掉下去。 苻秋忍不住哧了声。 “这些年他过得好吗?”这问题皇帝问过许多遍了,太傅一次也没有好好回答过。 也许今天薛元书会告诉他,鸽子又停在这间院子里了,嘴里叼着迎春花干枯的枝条。 “很快陛下就知道了。” 一句话犹如重锤,震得苻秋眼前微微花了一下,他定了定神,盯着薛元书:“什么时候?” 薛元书站起身,他的身形早已不如当年潇洒,肩背显出些微佝偻,他比苻秋几乎大了两轮,“肱骨”二字并非虚名。直至今日,苻秋方才隐约明白,先帝为什么选择了他来了结东子。 “就在这个冬天。” 马车在一个不下雪的傍晚驶入京城,姜秋明把脑袋探进车内,讨好地问:“咱们要到了,师父想吃点什么?” 袁歆沛眼睫一颤,没有睁眼。 花正芳的声音在车外说:“元帅府里什么都有,先安置下来再说,少爷坐好。” 姜秋明只得进入车厢,坐在袁歆沛侧旁。 鞭声抽破空气,马车陡然加速,袁歆沛的轮椅侧了侧,姜秋明忙伸手扶住,木轮夹住他的手,登时一阵哎哟,外面花正芳问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还有多远?” “没多远了,少爷坐稳。”又是一声鞭声。 姜秋明扳正轮椅,将轮子下的木撑架弄好,侧抬起头就见袁歆沛看着他,忙腆着脸笑:“师父!”他声音很大,连花正芳都听见了。 “师父,您放心,我一早就给爹捎了信,咱们今晚能大吃一顿!再睡个好觉,明儿徒弟带着您好生在京城里转转。” 袁歆沛双手双脚都被绑在轮椅上,饶是花正芳已十分注意,还是勒出了红痕。 他看不见姜秋明愧悔的眼神,开口时声音发哑:“帘子捞开,我看看。” 紧接着袁歆沛又叫姜秋明把他搬到窗户边,高速行进的马车令袁歆沛的视线摇摇晃晃模糊不清,黄昏时暧昧的红光笼罩着京城,他贪婪地望着窗外,一切都陌生又熟悉。他有点恍惚起来。 “师父,哎,师父您小心一些,别掉出去。”姜秋明片刻不敢松懈地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那里,那里是钟楼吗?”袁歆沛声音发颤。 “对,我家就在西南边,就快到了……” “那边是北面。”袁歆沛悄悄地自言自语,坐北朝南的皇宫,就在钟楼之后了,如果他能像从前那样身手矫捷,就能爬上钟楼,俯瞰皇宫。 被绑在轮椅上的袁歆沛忽然浑身抽搐起来,把姜秋明吓了个魂飞魄散,好在已近元帅府。花正芳同他两个手忙脚乱把袁歆沛连人带轮椅弄下车。 早已等在府门口的兵马大元帅姜松搓着手下来,低头轻拍袁歆沛的脸庞,目光在他瘫痪的腿和布满伤疤的下巴上来回逡巡。 “哎,这是怎么了?谁绑的他!”姜松发了怒。 姜秋明抱头鼠窜,“不是爹让绑的吗!” “老子那是一种夸张手法!夸张懂?!” 姜松一脚把儿子踹进家门,亲自给袁歆沛松绑,把他抱了起来就往府里走,低声咕哝:“怎么这么轻了,别带累老子晚节不保,被皇上扣个什么罪名处置了。”他回头看了眼花正芳,恨铁不成钢地吼了句:“请大夫啊,愣着干嘛!出去十五年,真成村姑了不成!你是暗卫的好苗子!别给老子忘了!” 袁歆沛稍一回神,就开始挣扎,姜松手臂一紧,无可奈何道:“老弟我一身老骨头,拜托你了,安分点成吗!再动今晚就把你送到龙床上去!” 袁歆沛似乎真被唬住了,被放下后还不住喘气。 “怎么就弄成这么可怜。”姜松叹了口气,显然因为声音太轻袁歆沛听不见,眼前这个虚弱的,残疾的,毁了小半张脸的男人,谁还想得到,他曾经才是天子的利刃。 第81章 假面 就在短暂的激动之后,袁歆沛恢复镇静,他抬起脸,双手抓住椅子扶手,冷漠地看着姜松,嘶哑的声音说:“我不进宫。” 姜松张着嘴,语塞道:“这茬我还没打算提呢……你好歹等我提了再拒绝……” “我要回去。” “哎……”姜松无奈地叫了声。 “明天一早就走,我自会雇车离开京城,不必你费心。”袁歆沛看到姜松嘴唇动了动,打断他道:“别白费口舌,我听不见你说什么。”事实上并非完全听不见,他神情冷淡,眼珠里尽是疏离的神色。 姜松拿他没办法,好不容易等着大夫来了,袁歆沛仍然十分抗拒,但好歹是让大夫瞧过了。晚饭他也不吃,把门关得死死的。 姜松和他的妻妾刚吃过晚饭,让人攒了个食盒,底下人来报:“袁先生屋里没动静,想是已经歇着了。” 姜松看了眼儿子,一努嘴:“你去,好生劝你师父吃一点,不吃饭怎么成。” 姜秋明应了,正要出门,姜松又叮嘱道:“要是他心情不好,你就给他说几个笑话。” 姜秋明大声应道:“是!”一溜烟儿跑出门去了。 当夜薛元书太傅就进宫朝皇帝禀报:“臣寻访到一位隐士,此人从未入世,隐居在白灵山上,近来偶有人挑石进山修路寻道,找到此人,师从先帝的老师,想必可为太子之师。”当时皇帝刚歇没多久,支着有些酸痛的额,苻秋面带不虞,“太傅夜半入宫,就为了此事?” 薛元书深深一揖:“贤君莫不求贤若渴。” 苻秋手里奏疏重重一撂,自重重堆叠的折子里抬眼看薛元书,多年不苟言笑地居于上位,积威自苻秋眉宇之间散发出来。 薛元书仍寸步不让,只不过低了脸,一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怡然自得。 最终还是皇帝让了步,毕竟在这种小事上与薛元书作对既不能纾解他心底积累多年的不满,也不能就教那人回到自己身边,无伤大雅的妥协,在皇帝看来没有什么关系。 “叫什么名字?” “孟祁阳。” 于是不过三日之后,薛元书叫掌管吉凶卜算的启天监算了个好时辰,酉时皇帝用过晚膳,之后不在承元殿,而在暖阁见这位德高望重,师出名门的隐士。 石青色满地风云龙的广袖龙服覆上苻秋愈发挺拔的身躯,偌大宫殿之中,他站着,众人都要卑躬屈膝。 窗外是鲜红的落日,隐没在高耸的宫宇背后。 苻秋转过身来,难能可贵的有心情同太傅打趣:“朕是否还要熏个香再见这位孟什么……” “孟祁阳。”薛元书拢着袖子恭敬地弯着腰。 “他人呢?”苻秋放下手臂,他的肩膀宽阔周正,金玉勾带如同一把岿然不动锁拿住他窄瘦的腰。 “已候着了。”薛元书道。 “不妨让他多候着些时候,如此神通广大,竟不知什么时辰来合适?”苻秋心里本就不信薛元书的说辞,既要入世便就是脱了那层清心寡欲的外袍,想要在俗世之中谋取一席之地罢了。 这种人苻秋这些年来见得多了,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求贤若渴,殊不知都是薛元书搞出来的破烂事儿。 当苻秋在暖阁见到这位孟贤士时,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是一张简直奇妙的脸。 平淡无奇到了惊人的地步,不浓不淡的眉,不大不小的眼,不白不黑的肤色,不红不白的嘴唇。唯独鼻子生得不错,高挺笔直,豁然是无甚动人之处的平原之上,现出的一座风景秀丽的奇山。 饶是如此,光凭一个鼻子也拯救不了那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样貌。 “孟先生。” 那所谓高人登时吓了一跳,双肩耸动,一时之间,连扭过脸来一睹天威都不敢,就两手支撑着身体跪到地上去了。 苻秋这才留意到,孟祁阳的双腿有毛病,这一点虽然薛元书告诉过他,但孟祁阳扑倒在地,肩膀僵硬着难以抑制或是恐惧或是惶惑的颤动时,还是让皇帝心底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这些年自己越来越不似少年时候俊逸,竟不知可怕到如此地步。 “先生请起,来人,赐座。”皇帝故作轻松地命令道,一手摸着自己胡茬未剃的下巴。 那沉默的居士谢了恩,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扶起,重坐回轮椅之中。 于为君之道上,苻秋并没有什么要问的,只不过装模作样,一面向孟祁阳提问,一面留神他的反应,这人始终不再看他一眼。皇帝心里暗自纳闷,半晌后命人端上小食来,又叫人收拾出一张小桌,摆在榻上。 “孟先生见地果真不错,这么说朕手中的有才之士仍然不够,可将恩科选拔方式作为常态,待朝中人人可为栋梁,也就不必劳太傅事事操心。”苻秋顿了顿,笑道:“朕算明白为何太傅非奏请朕要见先生一面,想必他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嫌朕烦着他了。” 本来薛元书对朝中多有干预,是从袁歆沛销声匿迹之后,要说他想告老还乡苻秋是不信的,薛元书一条命都卖给了先帝,至今已再无什么好怀疑的。他是一把割手的利剑,用得好却也是一条臂膀。 “朕这里有一盘残局,要请先生替朕看看,若能解得此局,朕便许先生正二品官职。” 那孟祁阳几乎立刻拒绝,连忙摆手,却无人敢违抗皇帝的命令,很快两个太监便将他抬到膝上,他的两条腿被人控制着盘起。 苻秋留意到,孟祁阳两手按在膝上,竭力放松,十指却忍不住扣起,粗糙的直接隐隐发白。那双手乍一看之下,并不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士,有力而表皮干燥粗糙。 直至苻秋看见他中指上一圈白色印痕。 皇帝的视线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嘴角眼底都噙着笑,扯袖一手掠过棋盘,双目紧盯着孟祁阳:“先生请。”说着作势起身,“朕去更衣,一炷香的时间里,只要能解开此局,除了官职之外,朕另有重赏。” 孟祁阳只得拱手为礼,因被人盘起腿来的屈辱也淡了些一般。 皇帝前脚出了门,后脚就一脚踹在廊下一块无辜巨石上,朝靴里脚趾疼得蜷缩起来。 “薛太傅现在何处?”苻秋沉声向内侍问。 “已出宫去了。” 天色已经晚了,是个闷沉沉的夜,天空似压着千吨重铁。苻秋把龙袍领子扯开些,他一颗心蹦跳得厉害,喉咙里发干,招了个宫女过来吩咐:“送些玉泉酒过来。” 宫女应了是。 苻秋复又将刚要走开的宫女叫住,他目光游移,忽而望向暗蒙蒙的树梢,透过树梢,天宇重重,看不分明。 他心底有一头龙在缓慢抬头,胸口中一股难言燥热,促使他下了一个让宫女疑惑不已的命令:“那种酒有吗?” “皇上指的是?” “临幸后宫时赐给嫔妃的酒。” 宫女偷偷窥了眼皇帝的脸,只见他一本正经,神情肃穆,忙低头回:“有的。” “嗯,和玉泉兑在一起,兑得浓一些。”苻秋看了她一眼。 直至皇帝离开,宫女都未敢多看他一眼,连心里头多嘀咕两句都不敢,毕竟最近十数年,皇帝再也不是那个小皇帝,他手里掌握着天下所有人的命运。 苻秋步入暖阁暗室之中,脸贴在暗室墙上专门留出的一扇小窗,说是窗,不过是个很小的孔洞,只容得下一只眼睛。 兽头两面翘的青铜香鼎中一支线香,顶端缠绵蜿蜒出袅娜的香线。 孟祁阳右手食中二指拈着一枚白棋,正垂头冥思苦想。 到底是他,既然是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为什么又变成了这般模样,怪不得他鼻子是那样,毕竟即使戴着人皮面具,鼻子的形状却无法改变。 此刻孟祁阳已又落了三次子。 皇帝的脸色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心脏已从刚发觉那人手指里的秘密时的麻痹感中恢复过来。 香烟散去,苻秋神色漠然,朝靴步入房内,已换过一身宝蓝色茧绸直裰,龙威退却,悠然闲适。 “听薛太傅说,孟先生棋艺精妙,不知是否解得此局?” “如此可解。”孟祁阳依旧不抬头看他。 苻秋心底里有一股难言的滋味,目光正在孟祁阳的膝头盘桓,忽被他看了眼,心里大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坐在席上,探头去看。 此时宫女以一只漆盘托着两只不小的春瓶,各自身上青花散乱。 孟祁阳奇怪地看了苻秋一眼,这是自苻秋进入暖阁,他头一回认真地看他。 分明还是那样一双深邃的眼睛,纵然躲藏在高明的易容之下,眉棱不似从前突出,眼珠颜色却不曾改变,看人时透着疏离。 “竟是这样……”借着看棋,苻秋向孟祁阳靠了靠,一手执起孟祁阳的手。 “……”孟祁阳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低下了眉睫。 “先生棋艺高妙,朕却不曾想到,这么一子身先士卒,解了围城之困。”苻秋有力的手指紧贴着孟祁阳的手指,借他的手拈起一子,落在另一角,低声道:“那么这样又如何?” 宫女放下春瓶,忙就出去了,出门时脸却通红。那样情状,倒像极了皇帝在调戏这新来的孟贤士。 先是捉着孟祁阳的手下了一盘棋,起初孟祁阳挣扎不已,又似乎不敢抗命。 苻秋睨着眼,一面凑在他耳边轻慢地说话,一面留神他反应,只见他是耳根通红,连白皙挺直的脖子都有些带了暧昧的绯色。颈窝里窝着一小洼汗,灯光将其照亮,在苻秋眼底晃来晃去。 “草民放肆了。”孟祁阳赢了,立刻从苻秋手底下挣脱。他压根没留意到,屋里已经一个人都没了。 苻秋拎起一只春瓶递给孟祁阳,笑道:“先生赢了,朕该敬先生的酒,万万不可推辞。” 孟祁阳眼神挣扎了下,接过来便就一口饮尽。他似乎毫无防备,喉结上下之间,苻秋嘴角弧度更加愉悦。 “朕这些日染了风寒,不宜饮酒,下人疏失,多备了些,一并都喝了罢。”苻秋道。 孟祁阳看了他一眼,苻秋心提到了喉咙口,他自己没留意到嗓音发颤,抓起孟祁阳的手,令他一手托着瓶底。 “朕听闻,古来贤君,要求贤士,都与他们秉烛夜谈,朕今日就学一学古人,也做一回贤德之君,孟贤士以为如何?” 孟祁阳脸都没红,唯独脖子浮起的绯红愈发显得鲜嫩欲滴,本来无甚颜色的嘴唇也红润起来。 “皇上富有四海,如今天下太平,蛮夷莫不归服,无须学这些个没用的劳什子。”嘶哑的声音带着股潮气,孟祁阳一手按着襟口。 苻秋的嘴唇抵着孟祁阳的耳朵,引诱一般地低声问:“贤士可觉得热了?” “……” 饶是孟祁阳是个烧坏脑子的大傻蛋,也听出苻秋的语气中含着三分揶揄七分调笑,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冠带被解开。 “你……”孟祁阳猛然向后一退,他毫无知觉的双腿带累着无法退到想象中的安全位置。 而苻秋如同一头总算拘住猎物的兽,把孟祁阳的手抓着,嘴唇轻轻碰擦他的手指,停留在中指白色的印痕上。 “这么巧,朕也戴着个指环,就不知道,与孟贤士的一样不一样,贤士可愿意,拿出来与朕瞧瞧?” 孟祁阳浑身俱是一僵,被面具伪饰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不过他陡然一挣,一把将苻秋整个掀翻在地。 苻秋后脑着地,疼得龇牙咧嘴,转瞬即又暴起,犹如一头巨兽,按住孟祁阳,抓住他的脚踝,将人整个扯平了压在身下。 孟祁阳身上料子上乘的文士袍凌乱无比,他将苻秋盯着,那提防又陌生的眼神刺得苻秋心底一阵颤栗,那颤栗令他的手发抖,面部扭曲。苻秋眼睛通红,像失落已久的动物,在孟祁阳的脖颈里磨蹭。 孟祁阳浑身滚烫,颈子似乎要烧起来,被苻秋这么一蹭,登时禁不住叹出声,又咬紧嘴唇。 “你为什么就不肯回来,这么多年,你怎么下的心,你怎么竟忍心。”苻秋抖颤嘴唇,想不通这一关节,而孟祁阳只顾得往上一个劲蹿,头在榻上反复挣扎出闷响。桌子带着棋盘滚落在地。 苻秋立马直起身,朝外一声吼:“都不许进来!” 苻秋把孟祁阳按着,头抵着头,以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他,一只手柔情款款抚摸他的脸,顺着那毫无特点的下颌线条滑到耳后,他的手指在孟祁阳的皮肤上搓弄。终于,苻秋瞳孔紧缩,手指摸到的异样让他眼底燃起疯狂的希冀。 孟祁阳腰部猛然一个弹起,力气大得差点把苻秋掀翻在地。 苻秋已有了防备,他双腿夹着孟祁阳的腰,一条腿屈起抵住孟祁阳最柔软的腹部,手指已将那张面具起开一些。 他把嘴唇贴着孟祁阳的额头,落在他的眼睛上,辗转至嘴唇,他亲了亲久别重逢的爱人,小声在他耳边咕哝:“别跑了,别再跑了。朕踏马差点就疯了,你想看着朕变成疯子是么?朕疯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别动,千万别动。” 撕裂的声音缓慢地响起,简直像在撕扯孟祁阳的心脏,他分明觉得像是腿被巨石倾轧的那个瞬间,那种碎裂的疼痛,令他难受的想屈起身体,这简单的动作对如今的他而言,太难了。 “苻秋……”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苻秋停止了动作,面具才刚撕开一个角,他宽容的,带着一些理解的眼神期盼地看着孟祁阳,“你想告诉我什么?”不自觉间,他连自称都换了。 “我现在是孟祁阳,是即将出山的一名隐士,赢了这局棋,将留在你身边,成为一代名臣,一世为你效忠。我不会离开你了。” 苻秋一愣,眼色迷茫。直至他嘴角弯翘起来,手指用力。 袁歆沛听见了他的话声,他曾以为经过十多年的分别,皇帝已习惯了做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却不料听见了只有逃离宫廷的那个少年人才会说出的任性言语—— “朕不信你。” 顿了顿,苻秋额角渗出汗,他把孟祁阳的肩膀按着,以防他会挣扎。二人近乎在肉搏,苻秋的大腿不住摩挲着孟祁阳的那个,他能察觉到在药效之下,袁歆沛已难以避免地硬了。 “让我看看你的脸,让我看看,和我梦里的一样不一样,让我知道你没有变。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我避过薛元书派出去的人都杳无音讯,全都是饭桶。你为什么要躲,不许躲!” 不轻不重一个巴掌扇在不停摇晃脑袋的孟祁阳脸上,紧接着苻秋又心疼不已地抱住他的头,身体比孟祁阳颤得都厉害。 “东子。” 孟祁阳骤然间不动了,像一头被猎枪瞄准了的鹿,以濒死的眼神凝望苻秋。 苻秋咬着牙,贴着被撕开了的面具,快速而准确地撕开它。 第82章 风雨 那刻时间静滞下来,室内不亮的灯光映照出袁歆沛的脸。 苻秋抖颤着手摸他的下巴,贴着凹凸不平的伤痕,来回在模糊不清的疤上摩挲。他眨了眨眼睛,泪水滴在袁歆沛脸上,原来模糊不清的不是伤疤,而是他自己的视线。 “是爆炸留下的吗?”苻秋问。他低头,把嘴唇贴着袁歆沛的额头,人皮面具覆盖久了的皮肤又青又白,触碰着微凉。 袁歆沛胸膛起伏不定,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的身体不住想要蜷缩起来,无奈被苻秋死活不肯松开地压制着。 “看着我。”苻秋怒道。 袁歆沛终于肯看苻秋一眼,绝望的眼神和难言的悲哀令苻秋止不住凑过去亲吻他的眉棱,扫过那两道浓眉,唇片最后贴在他的眼睛上。 “放了我。”袁歆沛低沉的声音说,“你做皇帝做得很好,我不该回来。是姜松那个王八蛋让他儿子捆了我回来,薛元书说,让我进宫见你一面,他就放我走。” 袁歆沛特有的沉厚的声线被胳膊上乍然传来的剧痛打断,苻秋紧紧扯着他的胳膊,“你还想走?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许诺过我什么?全都忘了吗?什么终身不娶,什么一直陪着我,都是哄人的吗?朕跟你说,朕不是什么好哄的小孩子,你哄了一天,就得哄一辈子,不然朕诛你九族!” 话一出口,沉寂涌动在二人之间。 苻秋几乎立刻就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慌乱起来,他匆忙贴着袁歆沛毁了的小半张侧脸磨蹭,恳请他原谅:“你别走了,我受不了,真的别再走了。” 袁歆沛久久没有说话,他失神地望着窗户,窗外黑蒙蒙的,天光早已陈黯。 “这些年没有我,皇上不是也过得挺好吗?生了那么多儿子,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离开我,你才能长大。” 苻秋张了张嘴。 袁歆沛没让他有机会辩驳,转过脸来,初见时的惊喜、冲动、愤懑,都化作一腔的平静,他沉沉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波澜。 苻秋眉峰动了动,半晌他神情古怪地憋出来一句话—— “你在吃醋?” “……” “你在为朕吃醋吗?” “……”袁歆沛挣了两下,实在无法脱身,苻秋看着比从前瘦,却不知哪来那样大的力气。他微微喘了口气,倔强地不看皇帝,漠然地望着窗户边。 重逢带来的不止是冲昏头脑的喜悦,更多地勾起多年不见的哀痛,一想起差点为了这个不知道领情感激的人差点耗掉了性命,一次次因为怕与之阴阳两隔而向薛元书妥协。 袁歆沛却板着脸躺在那里,一副“不想和你说话”的模样,苻秋就恨得牙痒痒。 皇帝微微发凉的手掌探入袁歆沛袍内,甫一挨着他滚烫的皮肤,苻秋就发觉,他的身体在发抖,原本因为戴面具戴得久了而发白的脸色,现红得像是喝醉了酒。他的呼吸之间,也带着玉泉酒清醇甘冽的气息。 苻秋偏着头打量,这么一看,倒像当年那个任人欺负的懦弱太监,那会儿真是,凭他怎样的欺负,这人也像个闷葫芦嘴,既不吭气儿也不反抗,磨磨蹭蹭,百依百顺。 怎么时光让他鬓角都生出了白发,夹在乌黑的头发里,格外刺眼。 “唔……” 皇帝捏住伪装的隐士瘦削的下巴,气息灼热的亲吻很快让袁歆沛难以克制地发出口申口今,难耐的燥热让他浑身抖得厉害,要不是双腿早就没了知觉,恐怕会可耻地缠住对方。 袁歆沛迷茫地张开眼。 所见的景象令他几乎终生难忘,他深邃的眼睛不禁越瞪越大,喉中恐惧地发出哀叫,苻秋却以唇舌堵住他的口,不让他发出吟叹之外的声音。 皇帝仍然着装整齐,只不过松了裤带,毫无松动迹象的那处迫不及待地贴着袁歆沛因为服药而难以克制站立的下身。 “不要……”依稀从袁歆沛嘴边溢出的哀声没能阻止苻秋,他专注地凝视袁歆沛,魂牵梦萦的这张脸,虽然多了可怖的伤疤,但那是为了救他。苻秋没有忘记,当初袁歆沛是如何夜以继日带着他从宫里逃出,爆炸时他又是怎样以命相护,虽然那些记忆早已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苻秋拿手轻轻碰了碰。 “唔……嗯……”汗水湿透了袁歆沛的额发,他夹杂着白发的发丝散乱在枕上。 苻秋微微睨起眼,猛然握住,一面以唇堵住袁歆沛的嘴。 “别怕,别怕……”他话声模糊,眼神里有些恍惚,痴恋地亲了亲袁歆沛汗涔涔的脖子,舌尖尝到些微咸味,他脖颈里的热气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安抚苻秋心底的空落。 皇帝带着超乎寻常的决然,整个身往下一沉。 汗珠滴在袁歆沛脸上,像极了眼泪,拖过他的面颊,留下旖旎水光。 苻秋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痛音,他分明感觉到了某种撕裂一般的痛楚,指尖微颤松开对袁歆沛的钳制。 “……你……”袁歆沛大张着嘴喘息,被动地接吻,但无法不动容。 眼前威严的帝王与那年趴在太监净身房外窗户上偷看的小孩重叠在一起,全然豁出去的包容让袁歆沛神思恍惚,他不由自主环着苻秋的腰,扣住那精瘦的腰身,顶撞之中,空气里弥漫开血气。 苻秋疼得低声咒骂,久不曾体味过的快意在他沉寂了十数年的漆黑旅途中点燃了一盏灯,一灯如豆,渐渐绵延千里。 “别动。” 袁歆沛立刻停了下来,忍耐令他脸孔红得想要烧起来,他的眼眶通红。 “别哭啊……”苻秋叹了口气,待痛觉消散一些,两手撑住袁歆沛的胸膛,颤抖不已的双腿贴着身下人的腰。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苻秋咧嘴笑了笑,声音里透出无奈与疲惫。 待药劲过去,苻秋简直没有力气从东子身上下来。他的腿还在发颤,疲惫地趴在东子身上,手指贪恋他的皮肤,鼻端萦绕的阳刚之气中,饱含着微微苦涩的药味。起初苻秋是愤怒的,他心疼这个人残缺的容颜和身体,但又不得不惩罚他多年的缺席。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究竟为什么,好了却不回来。 这些年他是不是也像他一般的已有了一堆孩子。 也许他在宫外有了家室,才会舍不得回来。 猛然被揪住的头发让袁歆沛在昏睡之中发出一丝痛音,苻秋心底里隐有些不平,怎么倒把他累着了。想把袁歆沛闹醒,却又舍不得了。 皇帝做到这份上也是够倒霉的了。 要与自己的爱人同床共枕,还得没脸没皮下药,明明流血的是自己,没个人心疼就罢了,还得自己洗。 …… 苻秋猛将木瓢一摔,简直没有天理。他默默嘀咕着,却不得不从浴桶里爬出来。内侍个顶个的机灵,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谁也不想瞒着,他金屋藏娇了,阖宫上下的人都知道,连坊间也有了传言。 薛太傅简直其心可诛,将天子引入歧途,好在还有五个皇子,不然大楚的江山可就彻底完了。 谁都没有想到,更荒谬的还在后头。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绝色,比顶着大楚第一美人的苏贵妃还要倾国倾城不成?竟让勤政十五年风雨无阻病中仍然惊坐起的皇帝连早朝也不肯上了。 对此皇帝竟有些难言的得意,听太子哆哆嗦嗦弹劾完毕。 苻秋站起身,地上拖长的影子把太子罩着,太子一个哆嗦,尽量保证跪姿端正。 “说完了?” “儿臣僭越……”太子嗫嚅道。 “知道僭越就好,下去吧。” 太子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他威严冷厉的父皇,怎么没叫人打板子呢,或是罚俸什么的,这么什么处罚都没有,令太子莫名生出心里没底的慌乱。 “怎么?太子还有别的要奏?”苻秋拢着宽大的袖子,眼一眯。 吓得太子连忙屁滚尿流地告退出去了。 精致的六折琉璃屏风之后,东子有些发怔,他这一生,从未过过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他穿的是皇帝的便服,不过是没有龙纹,吃的是一年二两的贡茶,腰上挂的玉饰物累赘而不便,不过如今连打架的地方都没有,也没什么。 只是每当苻秋认真注视他的时候,他就想将脸捂起来。 “怎么遮着呢?” 床笫之间,苻秋没完没了地拉开东子想遮住丑陋疤痕的手,痴迷地吻他的疤痕,仿佛那才是他身上最好看的部分。 东子原本就沉默寡言,如今愈发的不爱说话了,唯独偶然极乐之时,会发出难堪一般的粗喘。 他张着嘴,不让声音从喉头出来。 完事后苻秋总是拿着冰凉的帕子替他擦拭满身热汗,有一次苻秋像抱孩子一般地直接将东子从轮椅上抱起,椅子里已全是汗水,他贴着东子还发红的脸孔,在他因为羞耻而抖颤的嘴唇上亲吻,惩罚一般地咬噬,满意地看着自己留下的齿印。 “朕陪你洗。” 先是把东子安放在水里,为了方便他沐浴,桶里安放着一只椅子。皇帝将腰带一抽,木瓢舀起热水,他先给东子洗,洗完了才给自己洗。每每把人搬上床,皇帝也累得微微喘气。 “累了么?” 当苻秋忙活完了,一看东子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他低声嘀咕了句,语声里并无不满。事实上如今他已再无什么不满,将人搂着,苻秋睡得很是安稳。 他不知道,袁歆沛总在这样的时刻张开眼,盯着伏在他胸口的人,手指因用力而有隐约的痛楚,他甚至不敢搂着苻秋。 他以为这样的冷淡疏离,能惹恼苻秋,却不想皇帝只是日复一日地像个卑躬屈膝的奴才一般,事事亲力亲为,伺候双腿已废的东子。 五月间,整个京城都为太子即将大婚而沸腾,毕竟这是继太子册立之后,头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 为此宫里也张灯结彩,彻底赶走因皇帝昏聩而四起的不堪流言。皇帝罢朝期间,太子监国,太傅辅国,任用了一大波太子党。 “我怎么觉得你是胖了?”皇帝气喘吁吁地将东子连人带轮椅安放在湖边,碧绿的湖水中,莲花次第开放到天边,被傍晚的霞光照耀得通红。 东子不吭声。 皇帝习惯了这样的没有回音,将切好的瓜巴巴递到他嘴边,小声哄他:“张嘴,很甜的。” 瓜沾到嘴角,东子即刻扭过脸去,符秋不厌其烦地换了个方向,如此躲来躲去,还是躲不过去。东子只得张嘴吃了。 “反正也是要吃的,还瞎折腾什么,也老大不小了,你人都回来了,还跟我闹什么脾气,再闹你也跑不掉了。”现在符秋不上朝不管事,多的是时间整治不听话的爱人。 “太医来了你也闹脾气,不说别的,你要是治好了这双腿,我还能这么顺手地欺负你吗?你说要不是你从前功夫那么俊,朕堂堂天子,怎么就叫你轻而易举压了去?”符秋猝不及防,被一块瓜塞了满嘴,旋即心满意足地啃西瓜,像只狗儿似的蹲在东子身前,自下方抬眼目不转睛地看他,啃完了,叹了句:“知道你心疼我。” 东子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话。 符秋目光调向远处,楼台在霞光里渐渐模糊了轮廓。 “朕时间不多了,从前你总是顺着我,如今年纪大了,却比小姑娘都难伺候。”皇帝不满地抱怨,“治好你的腿不好吗?难不成真想让朕强一辈子?” “……”东子总算有了表情,却还是不说话。 “朕也不是小年轻了。”符秋叹了口气。 他年纪比东子轻,却也白了双鬓,被暮色映照成金色。符秋扭过头,认真看着东子:“等太子大婚时,我就送你出宫,再不可忍受的时光也都过去了。朕叫熊沛买了间宅子,送你的,你要是不想见朕,开门闭门都由得你。” 符秋有意等了一会,东子嘴唇嗫嚅,直至他起身,推着他回到屋里,东子也仍旧什么都没说。 东子被送出宫那天,乃是五月二十七,苻秋没有送他。 城楼飞翘檐角底下的大红灯笼被狂风撕扯,薛太傅袖手看了眼,朝身侧立着的天子说:“起风了。” 天子则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那静默让薛元书觉得,皇帝不会再说什么了。 至于暮色四合,一道闪电穿破天际。 冷冷白光照亮苻秋的脸,他脸色并不好看,瞳孔里暗暗藏着一些难以言喻的痛楚。 “朕有个问题,想请教太傅。” “陛下请问。” “当年太傅把人藏了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不是一直想杀了他吗?趁人之危才是太傅的本色,为何又改了主意?” 比黄豆大的雨滴泼洒而来,满城风雨。 “臣一时心软。” “太傅曾说,册立新太子时,朕就能见他,却为何又改了主意?” “臣后悔了。”天色晦暗,薛元书的脸色模糊。 “朕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了。” 又是一道闪电,惊雷紧随其后,雷声里,苻秋的声音依然清晰:“太傅为官多年,究竟还有什么遗憾吗?” 薛元书笑着摇头。 皇帝满意了,太傅也满意了。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高能大太监 作者:轻微崽子 第31节 互相对峙多年的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步下城楼。 隆隆雷声将大楚皇宫笼罩住,闪电直通入天际,化作硕大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疾速行驶在出城官道上的马车车盖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可能要吃过晚饭回来写了,尽量今天放上来。 然后有先帝的番外酱,大家还有啥要求吗,快点提,奴家会满足你们的。 第83章 虹光(正文结局) “……” 熊沐掀开厚重的马车门帘时,水珠把他的脸打湿得油光水亮。他就手抹了一把脸,眼睛从东子正在艰难挪动的,歪斜着的腰部挪开。 “雨太大了,我躲会儿。”熊沐解释道,从暖瓶里倒出一碗香气四溢的茶。 “给,东子哥,捂捂手。”殷勤的笑脸一如既往。 东子安静地看着他。 熊沐一只手搭在他腰上,察觉到他没什么反感之意,才把他抱起来扶正坐着。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取出一只青花的官窑茶碗,自己也捂着热茶碗。 “雨真大啊,雷又这么响,咱们皇帝要整宿的不着觉了。”熊沐状似无意提及,旋即笑了笑:“前些年是怕打雷,后来不怕了,又睡不着了。这坐拥天下的命,不见得就好,看了这一世,下辈子就给我皇帝命,我也不乐意。” 东子刚回宫中不久,熊沐就被派到他身边做贴身侍卫。暗卫们各有各的发达,唯独他,只愿意做一个侍卫。 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雨声歇了,还余隐雷阵阵。 “凉了。”东子漠然递出茶碗。 熊沐欣然接了去,问:“再喝些?” 东子“嗯”了一声,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神情疏淡,对着这昔年老友,还不如对着个陌生人。 熊沐钻出马车,坐到前面赶车,口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吆喝:“得儿驾——” 两日后的傍晚,熊沐把轮椅从马车后面取出,架在车下之后,返身折回车中,抱出东子,他疲惫不堪地靠坐在轮椅里,一抬头就看见天际的云如同火烧一般,这意味着,这是一个晴天的傍晚。 “二十九了。” 熊沐推着轮椅缓慢行进,笑应道:“是啊,今儿是大好的日子,最近十年里都没有这样好的日子,既是太子的生辰,也是太子娶妻。” 东子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他心底沉甸甸的,那压抑感自一早便盘桓不休。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小二将熊沐要的热水送上楼,熊沐将东子抱起来,要了一只不高的浴桶,本是给小孩用的,高是不高,相应的却也不大,东子坐在里头,只得屈起手脚。 “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东子哥您吱声。”熊沐说着出去了。 要提水兑水,还要擦洗背部,对一个双腿俱不能使力的人来说实是一件不太简单的事。 “你呀,别动,小的时候都是你伺候我,眼下轮到我伺候伺候你了。” 曾经的宫侍拧了把帕子,水光潋滟,他又听见皇帝在耳畔喋喋不休。 “害什么羞啊,腿分开些,你这样我怎么能擦得到呢,还是说你那里就不洗了?”那人一面说,一面温柔地替他擦拭大腿里侧,那里的皮肤明明没有知觉,某处却在水波里悄悄抬头。 东子独自坐在水里,伤痕交错的背部,养了这么些年,皮肉却白嫩,一时浮现起微微的红色。 “你是不想留在宫里么?这宫里确实死气沉沉了些,朕也不喜欢。但朕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是朕的家。俗话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既然是我要嫁给你,我自有我的诚意。” 东子湿漉漉的两根手指按住了不停响起苻秋话声的耳朵,一股莫名的烦躁几乎将他打垮。 不仅语言真实,甚至那人贴在自己颈后死皮赖脸的模样都栩栩如生。 他叹了一口气,说:“东子,朕真不想再叫你东子。” 那样一个卑贱的小名,被皇帝年复一年在口中咀嚼,总是出口时都带着缠绵不休的情意。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自己又何如?”苻秋在他颈后咬了一口,那浅浅的刺痛,似乎现在还能感觉得到。 “你就娶了我,怎么样?将来你要是娶了我,我就叫你一声夫君,今生今世,再不改口。” 东子浑身一颤,帕子停滞在心口,那处已被他搓得红了。 屋内传出的巨响将正在门口打瞌睡的熊沐惊醒,他冲了进去,只见东子坐在水里,两手扒着水桶边缘,手指指节发白。 “京城……京城这几日,有什么消息吗?”东子滞涩的声音问。 熊沐低垂视线,“哪有什么消息……你别胡思乱想。” 水声之中,东子趴在桶边,他眉头深蹙,把熊沐瞪得心底里发毛,只得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大事,陛下已策划多年,只在明日,要让太子承继大统罢了。” 东子骤然打断他,“不对!” “……”熊沐看他脸色不好,拿着毯子将东子从桶里抱出来,按在床上擦净了,才低声说,“皇上有皇上的打算,当年我没能制得住你,是你的本事。眼下我是皇帝手里的暗卫了,却不能再抗命,毕竟今上还活着。我的妻儿都在京城,东子哥就别叫我为难了。” “京城发生什么了?”东子冷声问。他统率暗卫多年,又任内宫总管,行走沙场时的那股余威尚在。 熊沐挠了挠头,无奈地靠着床边坐下,小声咕哝:“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 “我草,你还来真的,别扯了,我说我说……”熊沐从东子手指里扯回自己的头发,哭笑不得道:“怎么连女人打架的招式都使出来……到底是不是好兄弟……” “是兄弟你还瞒我什么?”东子怒道。 “哎哎,我说我说,你别扯我头发,疼死个人了。”熊沐不满地咕哝,“反正出京两天两夜了,你也赶不回去,赶回去也没用。实话告诉你罢,太子那党不安分太久了,从你入宫,宫外流言四起,当今天子昏聩,要让太子提前登基,以谋天下福祉。” “他是明君。” “是是是,不过都两个月没上朝了,那些人啊,就蠢蠢欲动了。要逼圣上退位,就在太子大婚今晚。”熊沐按住东子猛然坐直的身,忙安慰道:“皇上什么都知道,不然我给你说的这些又是从何获悉?” 东子脸色稍缓了缓,静静听着。 “这正中皇上下怀,他也想借此当个太上皇享清福,两全其美的事儿,你就别担心了。就你如今这身子,操心谁也操心不上。” 室内一片寂静,不知过去了多久,熊沐在床边打了个地铺,刚吹熄烛火,听见一个沉沉的声音。 “我要回京。” “好好好。”熊沐敷衍道。 “天亮就回京。”熊沐没有回答,像睡着了。东子望着帐幔顶端,光线太暗,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一直盯到眼眶发酸,他才合上眼。 翌日清晨,乍然一道惊雷将东子和熊沐从睡梦中惊醒。 熊沐爬起来推开窗户看了眼天,转头向东子说:“咱们等雨停了再走,这么大雨,也不好赶路。” 东子执拗道:“现在就回京。” “……”刚睡醒的熊沐压根没想起要回京这事,含糊地答应了。见东子脸色不好,手指抠得有些变形,小声问他:“腿又疼了?” “腿又疼了罢?这是番邦来的药油,推一推就不疼了。”一身龙袍的皇帝,将他干瘦的腿就搁在五爪金龙身上,掌心运力替他捏腿。 “无妨,什么时候动身?” 熊沐见他坚持,也不好再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咬牙道:“雨停就走,你说你们这是,不走又要走,走了又要回去。折腾咱们底下人不是?” 东子怔怔望着天空。 那一瞬间,电光火闪。 京城。 内宫之中,皇帝拄着剑,反手狠狠擦去嘴角血痕。 “好一个忠心耿耿,这叫什么?卸磨杀驴?”杀了一整晚,苻秋手软,虎口崩裂。 身后是一堵十二米高的宫墙,宫墙底下打了个狗洞,苻秋本来是想从那个狗洞爬出去,却被薛元书带着人堵了个正着。 “大楚皇帝,怎能沦落至此?臣怎么敢逼皇上钻狗洞呢?”薛元书袖手笑道。 苻秋捉起剑来,龙袍擦去剑上血迹。 “恭请皇上退位。”薛元书此言一出。 满堂的士兵俱发出山呼:“恭请皇上退位。” 苻秋想了想,笑道:“朕本就有这个意思,太傅未免太过心急。” “夜长梦多罢了。”薛元书手持一柄长刀,丝毫不觉此举有什么不妥,“国玺在何处?” “朕年少即位,为大楚江山殚精竭虑,怎么也值得一个太上皇的位子。”苻秋咳嗽两声,血沫从嘴角溢出,“这位子,对朕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既然爱卿有所求,朕怎能不允?一物换一物,再没有的公平,太傅说是不是?” “皇上要臣拿什么来换?” “把你跟着袁歆沛的暗卫都撤了,再不要有任何一个人,干涉他的来去。” 君臣二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一番,久久之后,薛元书松了口。 “就依皇帝所言。” 苻秋笑了起来,爬进狗洞里,外面也是兵,薛元书与姜松一丘之貉,皇宫里里外外被薛元书的亲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扎进泥土里的手指触到一方冷冰冰的物事,苻秋嘴角咧开,将那东西用力抠了出来,高高举起。 “薛太傅,过来拿罢。” 刚停不久的雷雨在一声震动大地的巨雷之中重又泼洒下来。 东子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气,叫了声:“熊沐。” 熊沐推门而入。 “不等了,现在就回京。” 马车践踏起重重叠叠的泥点,大雨让行路艰难,下午就不得不在附近城镇上歇脚。车轮因卡在崎岖石路上,需要找个匠人修复。 东子坐在客栈门外,时不时从屋檐漏入的雨水沾湿了他的脸。 “还有多久到京城?”轮椅沾湿了东子的掌心,他手心里全都是泥。 “要是大雨一直下,恐怕得要四天三夜。” 掌柜的一听这话,忙捧了茶来,劝道:“二位客官要去京城?” 熊沐点头。 “听小的一句话,眼下京城去不得,这几日都乱了,听说太子逼宫,把皇帝老子都杀了。” “砰”一声茶碗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哎,这可不是小的唬人,登基大典就在半月后了,还张贴了讣告,说皇帝驾崩了。小的的亲戚在京城当差,听说京城戒严,早已不准出入,两位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就在小店多住上两天,回乡去的妥当。如今这日子,可不安生,一不留神,丢了小命也未可知。”掌柜无可奈何地摇头唏嘘。 熊沐当机立断,将东子拦腰抱住,扛在肩头一溜烟上了楼,吆喝了声:“轮椅给爷扛到马车上去,一间上房明儿一早走,晚饭早饭送到屋里来。” 东子根本没办法挣扎,他两腿动不了,两手被熊沐一圈一圈缠在床头上。 “等明儿一早我就给你解开,要尿尿吱个声,京城咱们不能去了,皇上说了,把你送到大宅子,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这辈子没干成过几件事,东子哥,得罪了。”熊沐扯了条布条绑在东子嘴上,以此阻止他施号发令的声音。 天亮了。 熊沐退了房,把东子绑在轮椅上,摆上车。 “别瞪我。”熊沐心虚地看了东子一眼,见他脸色铁青,显是一晚没睡。 “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也别怪我。” 说话之间,熊沐抽了一鞭马臀,马车驶上泥泞的道路,再次朝南而去。 半月之后,大楚上下都在为皇帝服国丧,盛夏时节,香城处处都飘着荷花清香。 “过几日请些采莲女来咱们府里,那么大一池子莲子,我可搞不定。”熊沐蹲在地上捶核桃,照大夫的吩咐,每日要给东子剥三个吃。 他把媳妇也接了来,烧饭给一大家子人吃。 到了酉时,府里开饭,熊沐照旧拾掇了个食盒,拎到东子屋里。 午饭时的鱼一点没动,青菜上的鸡油凝固成一层油膜。熊沐放下食盒,把里头的四道菜一味汤两道小菜一一摆上桌。 这一切都在东子背后进行,他坐在轮椅里,直至熊沐出去也没回头。东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手上捏着一枚指环,翻来覆去地把玩,套在指上又退下来,再套上,似乎怎么也不会腻。 自从路上那场雷雨之后,再没有降临过的暴雨,在当日晚些时候,光顾这座富饶而宁静的小镇。 明媚的日光在那一瞬被即将落雨的阴霾驱赶,骤然来临的大雨让人措手不及,满街的人跑来跑去,临街的窗户里涌入止不住的人声鼎沸。 僵硬已久的背影动了动,东子吃力地推着轮椅,行到窗边。 满街的雨水混着泥灰,涌入街边沟渠,有穿花裙子的姑娘家蹲在渠边捞起冰在水里的西瓜。 就在他关上窗户的刹那,拍门声从楼下传来,那声音死活不肯消停。 不知道府里的下人们都去了哪儿。 熊沐不去开门,熊沐的媳妇不去开门,府里的下人们就像全死光了似的。 最后东子不得不推着轮椅,从特地为他修的滑道上下楼,天上落下的雨滴在一口青色大水缸中,激起密密匝匝的波纹和水雾。 “谁?”沙哑的声音问。 “相公,还不快开门?” 霎一时天光俱是寂然,东子耳边响起来一句话。 “朕叫熊沛买了间宅子,送你的,你要是不想见朕,开门闭门都由得你。” 他搭在门栓上的手指用力得发白,整间内堂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门外也是一样。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雨水,自门缝里迎面扑入。 那生动的,不真实的笑脸,仿佛乍然雨过天晴挂在天边上的虹。 苻秋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蹲在东子身前,死皮赖脸道:“既给我开了门,可就别想再赶我走了。” 惊叫声没来得及呼出,东子身一轻,就被从轮椅里横抱了起来。 他本来有许多质问、许多疑惑、许多惊诧和指责,却都被这一场震耳欲聋的大雨给冲走了,唯余下贴着他额头的人那双明亮的眼睛,以及傍晚时的闷雷阵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结局真是拖得够久了…… 关于皇帝怎么跑出来的细节以及强买强卖逼迫东子娶了他之后的幸福生活、薛大人的心路历程、薛大人和陆青云那点不得不说的阴差阳错、先帝vs卫琨,都在番外里了。 暂时挂完结,下周日(3月22日)会直接放所有番外,辛苦追文的各位了。 因为要下周末才会写番外,所以有什么关于番外的要求可以提。 第一部耽美总算是完结了,祝所有的读者健康喜乐,我爱你们。 本作品由 dani 耽美啦txt下载网书友上传分享 本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请下载24小时内删除,喜欢该作品请支持作者购买正版 第3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