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琴记》 正文 第1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1节 书名:《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文案: 【古风版《傲慢与偏见》】 首先说明: 1、看完95版《傲慢与偏见》脑洞大开,想试试这个梗放到古风文有何奇效,所以我也不知道算抄袭不,如果算,我会删。 2、朝代架空,细节别跟作者这个脑残计较 3、不互攻,不反攻,he。 4、没啥问题,请看吧~ 第一章 是年盛夏,临安未逢甘霖已二月有余。往年鸣声聒噪穿耳的夏蝉此时竟气息奄奄,仿佛已入深秋。 午后暑气蒸腾,街市上行人寥寥,一辆缀着竹帘的马车嘚嘚驶来,在西街口勒住了缰绳。 “阿眉,怎的停了?” 裴云惜释下手中书卷,敲了敲马车壁,询问道。 一旁酣眠的夏梦桥叫他这么一喊,迷糊间幽幽转醒,问道:“云惜,怎了……” 外头的阿眉难耐地抹了把额上的汗,又脖颈上薅了一圈,才道:“二少爷,前头,前头堵了十多辆板车,咱过不去了呀!” 裴云惜闻言,掀开一侧竹帘,外头的热气犹如一团火球直扑脸面,熏得人眼前一晕,待眼神清明向外望去,果真如阿眉所言,西街口横七竖八停满了板车,每辆车上都叠了不少砖瓦木料,看样是谁家要动土木。 夏梦桥懒懒地打了哈欠,又舒展了一番腰骨,才不急不缓道:“阿眉,你且去问问这是谁家的板车,叫他们让开条路来,与我们行个方便。” “是,小的这就去。” 天气烦热,马车驾跑起来时尚有一丝凉风,而此时却活像个蒸笼,裴云惜书也无心再看,略略烦闷地拭着头顶的汗。 “这酷暑难当,竟还有人家大动土木,真真造孽,辛苦那些个工匠师傅。” 夏梦桥嗤笑一声:“你倒还有心情同情别人,这大暑天你娘喊你去给那些个破树浇水,也不辛苦?” 听到好友的挖苦,裴云惜也只能淡然笑之,道:“我大哥跟着爹爹打理生意,三弟下月乡试,四弟与五弟么……呵呵,可不就只剩我一人供差遣了?” “你大哥生性温良,其实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你三弟脾气驽钝,才气不足,匠气有余,也不是块做官的料子,至于你四弟五弟么……呵呵,你家可不就剩你一人独秀?” 裴云惜一愣,虽说夏梦桥这话颇为辛辣,满篇得罪人的字眼,但不得不说里头也有几句大实话,“梦桥,你何必揭穿呢。” 夏梦桥道:“若非我去你府中寻你,怕是你娘早把你这老二忘个干净,她忙让我来梅坞寻你,可是一脸尴尬之色呢。” 裴云惜叹息道:“谁叫我是家中的异端呢,早知今日,我便不该当年一时冲动就坦白自己的性癖,说我爱好男风,我爹娘没将我赶出家门已是万幸。” 说不定他们有过此种想法呢,只不过看在尚有四子健全,就对你弃之任之,当成云烟。 夏梦桥没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而是继续安慰道:“何必后悔呢,你若是寻到命定爱侣,从此携手恩爱,羡煞旁人呢。可不把你娘真正气坏?哈哈哈……” 裴云惜不免佯装愠怒瞪他一眼,只当他是玩笑罢了。恰好车外有了动静,阿眉跳上了车,冲里头喊道:“二少爷,是新任仓司到了,盘下了柳诗圣的旧居,打算当做自己的府邸呢。” “新任仓司?”夏梦桥沉吟半晌,道,“半月前便传闻京中调了新仓司来临安,没想到到任挺快呀。” 裴云惜问道:“新任仓司?” 博闻强识如夏梦桥,神秘一笑,露出些许要嚼舌根的嘴脸,低声道:“谁叫你去梅坞浇了大半月的茶树,消息落后了吧。这新任仓司乃是当今户部侍郎戴朗戴大人的独子戴洺洲,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据闻此番下调,是为历练,迟早是要回京升官加职的。” 裴云惜对戴朗还有所闻,百姓间口碑甚好,至于他的独子,确实未曾耳闻,“这戴洺洲脾性如何?” “据闻翩翩公子,甚好说话,看他盘下柳诗圣的旧居,多半也是个文人。”夏梦桥调笑道,“此等风流儒雅,家室显赫的贵公子,我等只得望洋兴叹呀。” 马车又嘚嘚地跑了起来,阿眉费了番唇舌才叫那批工匠挪开了道儿,裴云惜陷入一阵沉思,他不禁忆起拾贰啷当岁时,独自翻墙潜入柳诗圣的旧居,趴在梦池旁小声地背诵起柳诗圣的那篇《归梦池》,晚风拂过,周围花木轻摇慢摆,池中锦鲤吐泡,窸窣作响。他想,自己要是常住于此,是不是也能如柳诗圣那般洒脱自如,看淡世事了呢。 想来也不可能,后来巡夜的仆人发现了他,追得他满园跑,差点摔进梦池。 作别夏梦桥,裴云惜差阿眉将自己的书箱搬回居室,独自一人跨进花厅,猝不及防面碰面与裴宸惜撞了个正着。 “唉哟!” 裴宸惜怪叫着捂住脑袋,他原本堆满嬉笑的面庞上忽的扭成一团,怪模怪样地看清来人,“二哥,你回来了呀?” 裴云惜无奈地看着他:“你又瞎跑什么,五弟?” 裴宸惜赶紧挤眉弄眼地拿食指嘘声道:“二哥,我与四哥捉迷藏呢,你小声点。我先走一步,别说见过我呀。” 说罢他便溜之大吉,裴云惜未等松气,后脚四弟裴玉惜匆匆赶来,瞧见裴云惜笑逐颜开道:“二哥,你回府了啊?哦,你瞧见小弟没?” 裴云惜哑然,只得往某处虚指一下,“你……找去吧。” “嘻嘻,二哥。”裴玉惜嬉皮笑脸点点头,拔腿也跑。 裴云惜跨出花厅,走进小花园,又看见三弟裴文惜执卷看书正入神,便轻声道:“三弟。” 裴文惜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来,见是裴云惜,便道:“二哥你回来了。” “娘呢?” “许是在大厅。”裴文惜说罢又低首埋书,浑然于天外,似出红尘。 裴云惜只得再次轻叹一声,转身离去。他的四弟五弟,正如所见,皆是舞勺之年,孩童天性未褪,成日游戏,亦不问诗书,幼时送入私塾,也是日日被那老儒严师打骂,不肯悔改,后算作无用之才遣回家中。而他的三弟则是文气过重,灵气稍欠,虽说饱读诗书,但不懂变通,连考两年乡试未中,却不肯气馁,誓要考至高中为止。 怕是裴家一介商贾之家,铜臭之气太重,污了文人之气,才落个读书无用的境地罢。 裴云惜跨进大厅,见他娘裴何氏正利落地拨打着算盘,面色凝重,眉间拥簇。 “娘,我回来了。”裴云惜不敢走近,只得远远地唤道。 裴何氏顿了顿手中的算盘,又继而利索地拨动起来,眼皮稍抬,望见了裴云惜,“刚到?梅坞的茶树浇灌得如何?” “枝叶甚繁,娘亲不必挂心。”裴云惜淡淡道,“不过,挑水工人的工钱要结了。” 听到这话,裴何氏总算是停住了手头的拨弄,眉头夹得更紧了,她年轻时也算是城中貌美有名,如今刚到知命之年,眉间唇边生出不少细纹,令她的中年之美平添几分寡薄。 “这工钱不能再欠欠了?云惜,家中近半年来周转困顿,怕是……”裴何氏没有明说,但言语间已透露出一丝不愿,“你再与那些工人说说,就说下月再结,会多给几文。” 裴云惜没有反驳,顺从地应下,他们的娘亲向来说一不二,没有商谈余地。爹爹在外营生,家中的账目都是娘亲勘算的,连账房先生都不必请了。而自己也无意多与她争执,其实在从梅坞回来前,他就结清了挑水工这月的钱,算是自己垫付吧。那些钱,都是替师傅制琴所得。 “云惜?”裴何氏见他还愣在原地,“既然刚回来,还不回屋歇息,再过些时候,你爹和大哥就该回来了。” “是。” 这等酷暑天气,能卧床酣睡想来也是不能的。 裴云惜独自泡了壶龙井,在屋中弹了几曲清曲,清冽铮然的琴音仿佛可消散一丝一些的暑气,令人清爽起来。后来阿眉来敲门,说是老爷和大少爷回府了,请二少爷过去用晚饭。 饭桌上,一家七口人围坐,先是大哥裴明惜细心问候了裴云惜几句,瞧见他没被晒着热着才宽心。当初娘亲为了省个人力,差遣二弟去梅坞看守茶园,他是不赞许的。这毕竟都是些劳苦的活儿,他二弟也是个读书人,身体细弱,怎能干些粗活?裴何氏因着裴云惜那性癖,算是对这二儿子失了展望之心,见他不愿考功名,自然想着让他帮衬点家中生意,故打发他去。 “好了,云惜回来便好,这梅坞的活儿下回换人去。”裴老爷最后发话了。他算是个寡言之人,平时亦不太多管家中琐事,全权交由夫人掌管,而自己则带着长子在外打点生意。 裴何氏突然道:“我听闻临安府的新任仓司到任了?” 裴明惜道:“上任仓司因贪污之嫌被罢黜,没想到此次新仓司到任如此之快,我道还得数月。” 裴何氏道:“如今生意不景气,这新仓司还是得巴结一番,免得又像上任仓司那般处处刁难,使得钱货两空,这错误可不得再犯,就当花钱消灾。” 裴云惜忍不住道:“听闻新仓司为人清廉,怕是不好攀附。” 裴何氏白他一眼道:“难道非得明目张胆?你们也得花点嘴上功夫,将人哄好了,关系打理好,日后生意上也好办事。我已盘算好,先教老爷前去递份儿拜帖,你们几个跟着去,都是些年轻人,更容易说话。” 裴明惜与裴云惜不禁面面相觑,无言叹息。 只有裴宸惜听得厌烦,嚷道:“你们真是无趣,无趣,为何要在吃饭时谈生意嘛!” 裴何氏怒视他道:“你给我闭嘴!” 裴老爷瞧了一圈,这老大老二面目清秀,性子得体,还算省心,老三书呆一个,没话说,老四和老五,都是皮猴子,管教无方啊,唉。 转眼几日过去,新任仓司戴洺洲走马上任的消息如柳絮般飞落临安城,闹得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原因有三,其一是他盘下了柳诗圣的旧居,柳家后人刻薄爱财是出了名的,要价定然不菲,没想到这戴洺洲大眼不眨,挥手拿下,出手何等阔绰啊;其二是戴洺洲的来头着实不小,有个官居高位的爹爹,日后必定也是要飞黄腾达的呀,据闻戴仓司入住柳居那日,窥得真容的街市妇孺都道其身段风流面容雅俊,乃美男子也;其三么,据闻戴仓司要办个乔迁新居的诗酒会,广邀临安城中的雅士文人,一同对饮作诗,亦算作是结交新友。 “老爷,这拜门贴你是递了没递?” 又是一日饭桌上,裴何氏早已风闻新任仓司要办诗酒会,正是巴结好时机呀,她早前叮嘱过老爷,几日下来,竟没任何动静。 裴老爷茫然地抬眼,问道:“什么拜门贴?” “老爷你!”裴何氏气结。 裴明惜只得善意提醒道:“爹,娘是指前几日要我们去拜访新任仓司,问你有没有递帖子?” 裴老爷恍然:“哦……这个啊。” 裴云惜见爹爹脸上神情莫测,暗暗发笑。 裴何氏气得饭也吃不动了,搁下碗筷道:“老爷,家中下人都已发不出月钱,赶走了好几个长工,你到底还要不要裴府了?生意差也罢,这般坐吃等死,你教我和这五个孩子如何是好?你……”说着说着竟是要拭泪,作哀痛状。 裴文惜坐在她边上,劝慰了一句:“娘,你莫哭。” 裴何氏充耳不闻,竟真落下一滴泪,洗去了脸上的胭脂,模样可笑。裴云惜心软了一下,便道:“这拜门贴我今夜写吧,明日就登门送去。” 裴老爷这时才道:“你们乱做一团成何体统,这帖子我是没送,倒是收到一封邀请函,说是邀裴家五子后日前往柳居参加诗酒会,落款人,戴洺洲。” “戴洺洲?!”裴明惜讶异道,“这不是……?” 裴云惜也是诧异之极,说是这诗酒会格调不低,请的都是临安文坛上颇有建树的人物,他裴家五子文学造诣算是平平,即便大哥裴明惜三弟裴文惜能够吟诗作对,但也没到扬名文坛的地步,况且裴家一介商贾之家,地位本低,也是不适宜邀请的对象。 裴老爷似乎知晓裴云惜在想什么,便柔声道:“这还要托云惜的福,你们可知这次随戴仓司前来上任的还有何人?” 裴何氏急道:“老爷这时你还要卖关子?” 裴老爷咳了一声,继续道:“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弟薄肃,薄皇后这一奶同胞的弟弟为人十分低调,但却酷爱古琴,他与戴仓司交好,此番随行来临安,据闻是来寻琴的。云惜的琴艺也算是城中数一数二的,戴仓司自然是想请人去表演一番的。” 裴何氏喜上眉梢道:“甚好甚好,能得戴仓司和薄皇后胞弟的赏识,那是再好不过,云惜,你可得为裴家挣足面子,誓要令众人刮目相看才是!这一来,戴仓司那里也是很好说话的。” 裴何氏如雷般迅疾的一番话彻底堵住了裴云惜的嘴,他无奈地瞅了眼裴明惜,后者心疼地看着他。 于是柳居的诗酒会成了当下裴府一等一的大事,裴何氏素来不太关心裴云惜,却也叫来了一位裁缝,替他赶制了一套新衣。这惹得裴宸惜上蹿下跳,非得也要,无法,只能五个儿子都来一套。裴何氏肉痛难当,只得安慰自己为了裴家大局。 诗酒会定于当天晚上,这临安暑热难消,两月来滴雨未降,西湖水都落了一半,有雅兴参与诗酒会的,必定是不劳作无营生的“文人雅士”了。这些人,说好听是风雅高洁,说难听,就是些只懂风月不懂疾苦的公子哥。裴云惜善琴,年少时常于西子湖畔弹琴,琴音浑厚醇洁,高山流水,陶醉一方众人,名气渐渐流出。后有人高价请他上门弹奏,他谢绝,日后再也不愿外出习琴。源是他骨子里竟还有股清高,说出来怕人笑话,他确实不喜与人为伍,不爱那做派。 裴明惜敲响他的房门,他正在拭琴,小心细微,如作珍宝。 裴明惜道:“云惜,等会儿去了柳居,我该如何呢,你当知我非常不善交际。” 裴云惜抬眼看他,叹了口气,道:“又是娘亲逼你?” “这……你也知家中生意委顿,作为长子,我非得一搏了。”裴明惜温和的笑容中藏着一丝辛酸,“我不如你周到,处事清明圆润,真害怕在仓司面前出丑丢人。” 裴云惜搁下琴,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大哥,你真是太低估自己,多年诗书读到何处去了?你也是知书明理,风范俱佳的人呐,又跟着爹爹外出闯荡,怎会应付不来那小小仓司?” “怎可叫人‘小小仓司’?不得妄言!”裴明惜皱眉道,“你这一说,我便要提醒于你,若是那薄肃薄公子赏识于你,你可千万不能胡摆脸色,得谦恭伏小,有问必答。” 裴云惜自然懂得,皇亲国戚惹不得,讪笑道:“我叫阿眉打听过了,那薄公子品行端正,为人有礼,虽不喜热络,但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我自然不会和他过不去。” 裴明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临行前,夏梦桥寻上门来,他道:“谁叫我爹与官府交情深呢,弄张请帖易如反掌呢。” 裴云惜包裹好自己的琴,剐他一眼,“就你最厉害,赶紧走吧。” “你可知这诗酒会会有多少青年才俊相聚?我是去挑选如意郎君的!”夏梦桥得意洋洋道,“你也是时候开开眼界了,若是遇上喜欢的,跟我打个招呼,我才不与你争抢,定是抢不过模样俊俏的你了!” 裴云惜心神一晃,竟被他说得有几分希冀……唉唉,真傻。 第二章 裴云惜负琴而立,一袭水蓝色长衫衬得人清淡出尘。 夏梦桥立于他身侧,支着一顶杨花纸伞,半是埋怨半是撒娇道:“这日头都西落了,怎还这般热?我快要晕过去了。” 裴云惜等着阿眉将马车从后门巷子里赶出来,听他这般抱怨,道:“你大可不去,回家乘风凉。” 夏梦桥道:“云惜你穿这么多,不热哦?” “这衫子是我娘昨日替我赶制的,不敢脱,脱不得。”裴云惜耐着满背的汗意,勒在肩上的琴似乎沉了一斤。 夏梦桥恍然道:“怕是你娘破釜沉舟,终是要派你出去勾引权贵了。好手段,今夜诗酒会上,满座皆是杭城贵族,随你挑罢。” 裴云惜剜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把你的伞扔了。” “这怎么使得——” “云惜,你们怎还立在门口?” 说话的是正从府中走出的裴明惜,他亦是一袭新衣,整个人儒雅俊秀,“帖子不是在你手里?” 裴云惜点点头道:“是,我是想天热不如大伙儿坐马车过去,舒坦些。” “大哥二哥!我们来啦!” 裴宸惜咋咋呼呼冲了出来,身后跟着裴玉惜和裴文惜,三人中只裴文惜看上去面色郁郁,不甚欢心,怕是对这类事不太有兴致。 阿眉将马车赶了出来,六个大男人挤不进一处,裴云惜表示自己可跟着阿眉坐在外头。于是乎,他抱着琴倚靠在车门上,随着嘚嘚的马蹄声颠簸。夏梦桥体贴他,钻出来与他并肩坐着,顺便为他打伞。 “不打伞,坐外头跟走路有何分别?”夏梦桥煞有介事道。 裴云惜一笑置之。 但人算不如天算,坐马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西大街,可他们被严严实实地堵在了最外围。放眼望去,皆是富丽堂皇的高大马车,他们这架毫无修饰的马车反衬出了个寒碜落魄。 裴云惜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盛况,都快赶上知府寿宴了。他知晓车是过不去了,便把众人喊下来,徒步钻过去吧。 裴宸惜满心不乐意道:“胡乱停车,也没个人管管?” 裴玉惜呛他:“你管呀?” 裴宸惜:“哼。” 好不容易钻到了柳居大门口,却见递邀请帖的人也是排起了长龙。看来今夜临安城怕是有大半的文人倾巢而出,鱼贯而入了。 裴家无权无势,只得乖乖排队。 裴云惜被自己的古琴勒得胸闷,夏梦桥见他蹙眉,低声问他是否要替他背会儿,裴云惜婉拒道:“无碍,放心。” 天热人多,裴宸惜与裴玉惜早已按捺不住,四处乱窜,裴明惜告诫他们安静些,他们也不听,顽劣地在众多马车中逃窜。最外头有一辆挂着刺绣牡丹的马车上蹲着一只哈巴狗,毛色金黄,目光明亮。裴宸惜十分好奇,凑过去想摸一下,怎知这狗忽得狂吠起来,吓得裴宸惜一屁股墩子坐在了地上。 “哎呀,谁在欺负焦尾啊?这是不要命了吗!”一个下人匆匆赶来,对着裴宸惜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裴宸惜不服,还嘴。顿时名唤焦尾的哈巴狗吠得更起劲儿了,引得众人频频侧目,裴云惜不知这是哪位权贵的车与狗,得罪了可不好,于是赶忙奔来解围,替五弟道歉。 “二哥,我又没把这狗如何,你凭什么低头认错?”裴宸惜鼓着脸不服气。 裴明惜在他脑袋上敲了一顿,严厉道:“你这般顽劣,成何体统?叫人看笑话吗?” 那下人见这一群人认错态度良好,趾高气昂道:“不是我没提醒你们,这可是薄公子的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裴云惜对“薄公子”三字异常敏感,问道:“薄公子,是薄肃薄公子吗?” “怎么,这地儿还能找出第二个薄公子来?自然是咱们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弟,薄肃薄公子了!”那下人眉飞色舞,似要飞仙。 裴云惜登时噤了声,又是俯首一拜,才拉着裴宸惜离开。 裴宸惜算是闷声吃了大亏,他对那狗屁事都没做,就被狠狠训了一顿,还累得二哥伏低做小,真真气死人。 “这什么薄公子,完全就是仗势欺人!还那破狗,叫什么焦尾!尾巴烧焦了吗?!” 裴云惜一怔,焦尾?那只哈巴狗居然取了个古琴名,可见那薄肃确实是爱琴之人。方才的不快,竟在这一瞬烟消云散。裴云惜记起爹爹说的话,那薄公子是来杭城寻琴的,或许,他能与之成为知己也未尝不可。 递了邀请帖,裴家五子与夏梦桥算是进得了柳居。这柳居是柳诗圣一生心血,当年柳诗圣辞官归隐,耗尽钱财,请来世间名工巧匠,打造了这所府邸。柳居的建造,在江南园林中也算得上是佳作。遑论柳诗圣诗名在外,柳居自然成了金贵之地。裴云惜最是倾慕柳诗圣的诗词,自打能翻墙走壁,他已无数次暗暗造访柳居,最喜独卧梦池畔。 柳家后人没落,没钱还债,就将柳居抵了出去。好在得了柳居的人通情达理,并没有糟蹋过柳居。裴云惜曾天真幻想,自己何时能赎下柳居就好了。呵呵。 柳居内的画柱雕梁皆粉饰一新,大红灯笼高挂,四处都是执扇轻摇,抬头望月,低头喝酒的文人雅士。 裴明惜散了自家的三个弟弟,让他们四处走动走动,但不要闯祸,继而对裴云惜道:“我去找人帮忙引见戴仓司,你与梦桥在此处歇息歇息。” 裴云惜点头。 夏梦桥道:“你大哥何时这么勇敢了?” 裴云惜道:“我大哥一向有胆有谋,是你识人不清。” 夏梦桥道:“得了,你袒护你大哥不是一朝半夕的事了,此地都是青年才俊,我猎艳去也。” 裴云惜摆摆手,赶他走。 一人独自立于这小花园中,实在是尴尬,往来的一些公子哥见他身背古琴,局促而立,似乎是来卖艺的。虽然他知道娘亲这主意实在烂得很,但无法,下下策也得当上上策来使。于是他解下身后的琴,将它搁于白玉石桌之上,自己撩开长袍坐于石凳之上,抬手作势,拿中指试了试琴音。 铮然回响,犹如喉头低呜,酥麻人心。 自己的琴,果然是好琴啊。裴云惜心生怜爱,轻抚琴身,算作是与自己的琴打了招呼。随后屏息凝视,落下指节,悠悠琴韵从指尖流淌出来。 霎间,四周似乎都凝住了。所有人回首去看裴云惜,只见他旁若无人,面容沉静从容地弹着一首古曲,婉转之音沁人心脾。 这是裴云惜惯弹的曲子,他得心应手,每次弹奏都是一次享受,因此不由得翘起嘴角,愉悦起来。他将视线从琴上移开,慢慢抬起—— 却见不远处站立着一人,正看向此处,那人身形拔然如松,眼眸清冷幽深,面容极俊极美。 裴云惜一下子便煞红了脸。 他手间从容弹奏,目光却难以从那人身上挪开,呆呆地望着,心道世上竟会有如此俊美之人。呜呼哀哉! 这人怎生得如此清俊容貌,气质凛然如霜,那双眼眸…… “云惜!——” 突然,裴明惜的喊声打断了他的遐思,使他幡然回神。 “云惜,你怎么弹了起来?!”裴明惜快步走来,急道。 裴云惜停下动作,最后一弦发出悠长之音,他扭头看了看大哥,“怎么了?” 裴明惜道:“戴仓司要见你,赶快收拾一番,与我来。” 裴云惜只得点点头,他站起身来,又踌躇地看了那人方才站立的地方一眼,犹似那人还在一般。 唉。 戴洺洲确如传闻中那般,身段风流,眉眼含笑。他那一身气质与周遭他人浑然不同,好似闪闪发亮。被团团围住时,还能面不改色左右周旋。 “麻烦,请让让,请让让。”裴明惜艰难地拨开一条道,试图将自己和弟弟拉进这个圈中。 戴洺洲见裴明惜去而复返,眼睛一亮,欣然道:“裴公子,可是将你二弟带来了?” 裴明惜忙挂上笑意,道:“正是,戴大人若是不嫌,便由我介绍一下,这位便是不才舍弟,好弹古琴,献丑了。” 裴云惜已是平复方才波澜的心境,从容不迫地接话:“在下裴云惜,拜见戴大人。” 戴洺洲笑道:“不必拘束,我初入临安,到底是客,你们一个个都如此这般疏离,倒是衬得我不近人情。今日举办这诗酒会,便是想多多结交临安城内的才子名士,你们愿给在下薄面而来,已是荣幸之至。” 这三两句话,已把戴洺洲的玲珑之道挥洒得淋漓尽致。在场的诸位都不禁在心中给戴洺洲贴上“好相与”的签子。因而裴云惜介绍完自己,现场的氛围便又活络起来。有人认出这是贩茶的裴家的大公子与二公子,知道他们这种商贾之家能来此地,八成是要来巴结戴仓司的,因此不免低看几分。 戴洺洲乐呵呵道:“裴二公子,我此番邀你前来,也是为了我那挚友薄肃,他是嗜琴痴人,我听闻你琴艺非凡,便想请你来此与他切磋一番,调节雅趣不是?但薄肃那人不知怎地,此时竟没了踪影,着实令人头疼,唉。” 裴云惜虽心中也甚想拜见一番那位“皇亲国戚”“嗜琴痴人”,但他此番来的目的,不过是帮家中打点关系,巴结新任仓司而已。摁下心中的绮思,裴云惜面不改色道:“无妨,戴大人看得起在下,实属在下荣幸,既然今夜宾客盈门,兴意盎然,在下不如弹奏几曲,为大伙儿助助兴,如何?” “好好好,甚好!”戴洺洲带头鼓起掌来,命人在大堂中央摆上桌椅,为裴云惜腾地。 这等架势,裴云惜疑心自己是哪家的花魁,众目睽睽之下还要卖艺献丑,实在是难堪之极。心中纵然有千百个不情愿,此时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上。 裴明惜轻轻地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似乎在鼓励他,安抚他。 裴云惜淡淡一笑,摆上自己的爱琴,撩袍端坐,忽视周边神情莫测的打量,静下心来,开始弹奏。 琴音一出,四下寂静。所有高谈阔论的雅士们皆是讶然望来,高山流水,浑然,裴云惜的琴艺确实已凌驾许多人之上。只能说他天赋异禀,也乐于练习,行云流水般的弹奏俘获人心。众人皆不觉光阴渐逝,沉浸于这淳淳琴音当中。 裴云惜并不怯场,他抬眼一扫四周,却是猛然扫到门槛外的一抹身影—— 是那人! 他又出现了! 心中波澜翻涌,喜不自禁,指尖弹奏也不禁欢快起来。虽说自己与那人不曾相识,但说也奇怪,他能从那人的眼中,窥探得出,他也是个爱琴之人,那人眼眸中流露出的专注与凝视,是那么明显。 裴云惜得承认,他竟对一个陌生之人心存好感。这话要是说与夏梦桥听,他必笑掉大牙,狠狠取笑自己三天三夜。 一曲奏罢,裴云惜紧接着又上一曲。众人总算是回神,恢复了交谈。 戴洺洲本与裴明惜聊得正兴,抬眼却瞥见了门口木然而立的好友,于是快步过去,像是苛责道:“慎言,你躲去何处了,这时才来?” 原来门槛外长身而立,且被裴云惜暗暗欣赏的这人,正是传闻中“不得了”的薄肃。 薄肃此人,为人冷淡,不喜喧闹,因此对于戴洺洲举办的诗酒会也不甚感兴趣。只不过戴洺洲哄他说请了临安城中会弹琴的好手,定要叫他前来欣赏。 薄肃方才在花园中瞧见一人独自在那弹琴,琴音悠扬婉转,十分动听,却听得旁边有两个人在说:“这不是裴家的老二嘛,他怎么来了?” “嘿,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吧,裴家自上次货物遭劫,生意大落,这不新任仓司上任,赶忙来巴结了呗!” “他怎么进得来啊?” “嘿嘿,你又有所不知,裴家也就这老二琴艺过人,自然推他出来,充作文人雅士,前来打诨咯。” “没想到裴家还有点手段嘛……” 薄肃越是听,眉头越是紧蹙,还没等那两人说完,便转身离去。他倒是不知,原来还有为了利益而弹琴的人,实在是有辱他的琴艺! 戴洺洲见薄肃走神,赶紧撞了他一把,道:“慎言,瞧见那人没,琴艺如何?是不是与你不相上下了?” 薄肃目光紧锁裴云惜,薄唇紧闭,戴洺洲以为他是入了迷,打趣道:“看来是请对人了,这裴云惜琴艺人品俱佳,我想你们会聊得投机的。待他弹毕,我就将他引见与你,如何?” 琴艺、人品……俱佳?薄肃回神,不赞同地瞪着戴洺洲:“我可不见得。”人家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打你主意,你个呆瓜。 戴洺洲莫名感受到他的怒气:“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嫉妒人家的琴艺吧?哈哈……” “我可没这么无聊。”薄肃扔下一句,便走开了。 戴洺洲实在是揣测不透薄肃的阴阳怪气的脾气了,裴明惜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搭讪道:“戴,戴大人,不知方才那位是?” “哦,裴公子,方才那位便是我的挚友薄肃薄公子了。他这人不喜喧闹,故而走了。” 裴明惜心道,这薄公子也是高冷之人,定是不愿与下面的下层文人打交道了。这看来,还是这位戴洺洲戴大人平易近人得多啊。 “这样啊,我本想妄自向薄公子引见一下小弟的,这下看来是不方便了,呵呵。” 戴洺洲解围道:“裴公子不必介怀,薄肃自小便是这种刻板严肃的个性,并不是对你们有成见。待裴二公子弹罢,我自然会引见。” 裴明惜听罢,更是对戴洺洲心存感激。 一切尽在裴云惜眼中。 他从戴洺洲的神情中看出,方才站在门槛之外的那人,八成是薄肃薄公子了。可那薄公子为何转身离去了?裴云惜心下略略有些慌张,他弹着琴,敛下眼眸。本来在腹中酝酿许久的交谈之言,也不知是否还有出口的机会。 裴云惜弹罢,月已攀上中天,诗酒会到了吟诗作对的高`潮环节。大伙儿在庭院中或立或坐,由一人起头,诗句接龙,谁接不上来便罚酒。裴云惜没参加,默默地坐在角落。裴明惜盛戴洺洲的邀约,勉强参加,对出来的诗虽不算惊艳,但也算工整。裴文惜又不知何处冒了出来,板着张脸硬是抢了别人的位要对诗,结果扯出几句酸诗,众人哄笑,令他双颊涨红。 裴云惜真替自己的三弟丢人,但没想到更丢人的在后头,裴玉惜和裴宸惜不知从哪儿偷来的酒,喝得酩酊大醉,跑来庭中大肆耍酒疯,手舞足蹈。裴明惜大惊,想劝阻他们,奈何式微。裴家三子的丑态惹来众人哄堂大笑,算是一夜成名,臭名。 裴云惜不忍直视,抱着琴悄然地离开了中庭。夏夜难得有一丝丝凉风,他凭着儿时记忆,绕到了梦池畔,一个人独坐在假山后头,依靠着假山,面朝一池深幽。池中似有锦鲤翻跃,水声叮咚。裴云惜崩了一夜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他想,自己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丢人献丑吗?大哥今夜也是极其努力,他平日怎敢冒头?为了他,裴明惜也是硬着头皮毛遂自荐,不善周旋的他,还强颜欢笑。唉。 还有,那位薄公子,至此也未能认识,着实可惜呢。 “慎言,你跑到这里来是作甚?” 忽然间,夜风里响起了戴洺洲的声音,裴云惜猛地一怔,抱紧自己的琴,鬼鬼祟祟地缩了起来。 “我散步罢了。” 又有一个清冷如冰的声音响起。 戴洺洲道:“你又不喜人多喧哗,跟我来临安岂不是受罪?” “不过散心,竹君你不必管我。” 看来竹君是戴洺洲的字了,裴云惜屏息想道。 “慎言啊,今夜这么多文人雅士,你就没有欣赏的?” “……没有。” “是吗?”戴洺洲沉吟道,“其实我真的想将弹琴的裴云惜裴公子引见给你,他大哥性情温和友善,想来他也不差,你真的不见见?” “他……?” 裴云惜听见他们在谈论自己,心脏骤然紧缩,呼吸停滞。 “他和他大哥来此的目的,我想你不应该不知晓才对。”那人冷冰冰道,“他们脸上挂着虚假殷勤的笑容,实在令人看着反胃。” 裴云惜霎间脸色雪白。 “那裴二公子,犹如妓子般被人围看,还微笑弹琴,更是糟蹋一手好琴。”那人继续严酷地做着点评,“为了蝇头小利前来出卖技艺,怎称得上琴艺人品俱佳?” “薄肃!”戴洺洲低喝道,“你怎可在人背后如此诋毁他人?裴家公子是我邀请来的,如何算作是前来卖弄?” 薄肃也不知为何,想起裴云惜那温柔的神色与纤长的指节,愈发烦躁,“你这一拍合,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慎言,你太过分了,哼!” “竹君?……” 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末了没了声息。 而那假山背后,裴云惜一身水蓝色长衫湿透,面色却是如纸般苍白。他怀抱着自己心爱的琴,红着眼眶,喃喃道歉:“是我不对,竟如此天真……” 第三章 晨光熹微,这是临安城盛夏之中最为清凉的一刻。烈阳还未升空,林间雾气弥漫,潮湿润泽。 裴云惜左右手各提一坛子酒,走了快要一炷香的山路,胳膊酸涩,暂且搁下酒坛子松懈一下筋骨。四下无人,唯有微风横灌竹林,叶片沙沙,隐约听见些鸟声啁啾。 九曜山上人迹罕至,裴云惜走到现在,也不过遇见一只兔子,两只松鼠,再无其他。提着酒再走上个半柱香,后背衣衫都觉浸透,这才远远望见一道山门。 他跨步而上,来到这座隐然于山林间的居所门前,砰砰敲响门环。片刻,有一小童前来应门,问来者何人。 裴云惜朗声道:“小徒惜琴,前来拜会师父。” 小童猛地打开门,兴高采烈道:“师兄,你来啦?” “惜音,大半月未见,你似乎又长个儿了。”裴云惜笑道,“师父起了吗?” 惜音道:“师父早起了,正坐在院中吐纳,师兄你这么久不来,师父怨气可重了,小心些呐。”童稚未褪的惜音眨巴着大圆眼,好心好意地提醒裴云惜。 裴云惜自然了然,他提着酒走进院中,果然见一鹤发老人闭目凝神,吐纳打坐。他轻声道:“师父,不肖徒惜琴前来拜会……” “你,也知不肖?”方摒早已知裴云惜到来,不免怨气横生,“当师父早已入土为安了?” 裴云惜抿着唇,恭敬道:“惜琴不敢,因此带酒前来领罪。” “……”方摒默默地睁开眼,“把酒拿来。” 裴云惜心中暗笑,他这师父向来软硬不吃,唯独好酒,于是呈上酒坛,道:“师父,徒弟实在是家务缠身,不然早就回山里伺候您老人家了。” 方摒捧着酒坛,掀了封口,直接贴边而饮,喝完过瘾了,才觑了一眼裴云惜,哼道:“你也大了,我是不指望你日日鞍前马后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隔几日送点酒来才是正经事。” “是,师父说的甚对。”裴云惜顺从道。 方摒又道:“你那点破事,我在山上早已听闻,你这是重出江湖卖艺献丑了?” 裴云惜一怔,才明白师父指的是自己前两日在柳居当众弹琴献艺的事,没想到风声走得这般快,连他这个久居深山的师父都知道了。裴云惜年少时在西子湖畔一弹成名,竞相邀请他上门弹琴的人太多,他颇为厌恶,才又隐去自己的琴艺,回家做了个闲散之人。他的师父方摒是名扬天下的制琴大师,自然琴艺也是超凡,每年上门求琴的人络绎不绝,可方摒只给对眼缘的人制琴,且不收天价费用。如今方摒年岁已高,制琴之事时而交给裴云惜,时而交给惜音,自己动手的次数已然不多。 “师父,那不过是迫不得已。”裴云惜道,“为了生计。” 方摒悠然地捋了捋胡须,道:“你裴家竟沦落到要靠你弹琴卖艺度日?” “呃……也不尽然。” 裴云惜忆起那晚自己浑浑噩噩从假山后走出,抱着琴独自立在梦池畔,月夜下形单影只,倍感狼藉。薄肃的每句话都如钉刺般捅进他的心口,前一刻还隐约希冀的幻梦一下子便被撕裂,撕碎,践踏。自己果真还是太单纯了,竟会觉得自己或许能与当今的皇亲国戚交上朋友,甚至成为知己。如薄肃那般的人,自然是高高在上,身姿傲然,睥睨于天下,不曾低头望见蝼蚁般的贱民。他们这种低贱的商贾之家,怎有资本攀上高贵凛然的他呢? 自作多情的下场,是独自舔舐裂口,而这裂口,都无需那人亲自划上,自动裂开。 这便是阶级的差距。 裴云惜默然地想着,方摒见他魂不守舍,便道:“见你魂游天外,不如去琴舍替我擦琴,十把琴都逐一擦净。完事后,我许你弹一日陈香。” “陈香……?!”裴云惜讶然,遂眉开眼笑,“真的吗,师父?” 方摒瞪眼瞧他:“还不快去!” “是!” 裴云惜立即跑向琴舍,陈香是方摒最爱的一把琴,跟了方摒数十年,此琴工艺极佳,弹出的琴音一如,可惜方摒甚少应允他动陈香,故而他只能干解眼渴。 在琴舍里的十把琴,每把都是珍品,有些是方摒独自制作,有些是裴云惜帮着打下手做的,对于爱琴之人而言,此处即是天堂。 裴云惜擦得起劲认真,心中的阴霾也逐渐消散。是了,自己何必计较薄肃的那些话呢,话虽尖刻,但句句属实,竟也无可辩驳呢,呵呵。 方摒捧着爱徒带来的佳酿,一个人喝得起劲儿,惜音来报时他已半是微醺。 “师父,有人求见。” “嗯……何人?”方摒回味着美酒。 惜音道:“那人自称是打京城而来,姓薄。师父,是个极其英俊的公子呢。” 方摒砸吧嘴,沉吟道:“姓薄?京城来的?……嗯,似乎来了大人物,你请他进来吧。” 过了片刻,惜音领着人进来了,方摒凝眸一瞧,见此人通身白衣白靴,纤尘不染,面容冷峻如霜,确实是雍容高贵之姿。 “方老先生,唐突登门,多有得罪。”这年轻公子不卑不亢道,“在下姓薄,单名肃,因仰慕老先生琴艺,前来冒昧拜会。” 方摒见多识广,立即觉出此人身份不简单,乐呵呵道:“有朋自远方来,我怎不乐乎?没想到阁下年纪轻轻,竟热衷琴道,老朽甚感欣慰。” 薄肃谦卑道:“不敢在老先生门前班门弄斧,只愿能向老先生讨教些技法,便心满意足。” 方摒见他不急不躁,心中颇有好感,便抱起酒坛起身,道:“薄公子不嫌弃,就随老朽进屋一叙吧。” 薄肃敛眸,低首一颌,“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可谓都是琴痴,这一叙便是整个上午,薄肃虽年纪轻轻,但对琴曲、琴技和制琴都颇有研究,方摒也是许久未见到如此用心的年轻人了,心中颇感快慰,更是对薄肃另眼相看。 薄肃道:“在下有一块上好的梧桐木,方老先生是否愿意赏脸一瞧?” 方摒听他这么含蓄地一问,便知他的来意,明了道:“薄公子,实不相瞒,老朽已不再制琴,如今的制琴的是我那不才徒弟,他的手艺虽不及我,但也炉火纯青,对制琴颇有见地。” 薄肃没料到方摒已金盆洗手,甚为遗憾,“原来如此……”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飘进一阵铮然琴音,低回饱满,绕梁三日。方摒与薄肃面面相觑,很是默契地不做声,静静地听这琴音飘荡在屋檐之下,久然难散。 方摒道:“这是陈香的声音。” 薄肃微诧:“那不是老先生的爱琴?” 方摒点头道:“不错,正在弹琴的正是我的徒弟。” 薄肃心想,没想到临安城琴才济济,这算是他遇见的第二个弹琴圣手,一曲琴曲婉转动听,使人欲罢不能。 “老先生,不知可否替在下引见一下您的爱徒?” 方摒虽然平日里老是嫌弃裴云惜,但这时也是忍不住骄傲起来,欣然道:“自然可以,我这徒弟为人沉静踏实,天赋过人,年少时便一曲成名,颇有我当年的风采啊,哈哈哈……” 方摒带着薄肃朝琴舍走去,琴舍的门开着,悠扬醇厚的琴音源源不断流淌出来,薄肃不禁快走几步,朝大门迈去,只见屋子的正中央坐着一名青年,正闭目抚琴,怡然自得。 这人是——?! 薄肃心中撼然,目光震动,神情一滞,这不是裴家那个二公子裴云惜么?!他竟会是方摒的爱徒?! 方摒满意地走到薄肃身边,静听裴云惜弹琴。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2节 薄肃此时心神紊乱,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本就冰寒的脸上更是冻上了一层厚实的寒霜,但他又感觉自己的脸颊是火辣辣的疼,似乎回想起一些自己不太客观的言词,着实令人羞愧。 裴云惜极尽享受陈香的美,因而闭上眼睛深入享受,但他没想到,一睁眼,却看见了此生最令人悚然的画面—— “啊!——” 他往后一退,瘫坐在了地上,目光恍惚。 方摒一下子脸色就不好看了,喝道:“惜琴,你作甚?” 裴云惜完全不了解为什么薄肃会在这里,还是和自己的师父站在门口,结巴道:“师父我……我有些意外罢了。” 方摒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继而介绍薄肃:“这位是来自京城的薄肃薄公子,他是来找为师切磋琴艺的,无奈为师今日气力不继,不如你就代为师好好招待一番吧。” 裴云惜闻言,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摆手:“不……不是,师父,我家中还有事务,稍后便要下山了……” 方摒瞪眼:“你方才怎么不说?!” 裴云惜其实无事,只不过他真的不想和薄肃相处,一想起薄肃那夜的评语,他便无法正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师父我……” 薄肃见他一脸为难,想必是真的有事,便道:“既然裴公子不便,我自然不会勉强,裴公子请便吧。” 裴云惜如获大赦,仓皇地起身,告别方摒便离去了。 “我这无礼的蠢徒弟!”方摒气恼道,“嗯……?薄公子,你怎知我徒弟姓裴?” 薄肃低头轻轻一抿嘴角,冰霜消融,“在下有幸听过令徒弹奏,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第二封邀请函送来时,裴家七口人正围坐在一起,例行吃晚饭。 裴何氏催促裴明惜道:“快,上头写了什么?” 裴明惜快快地浏览了一遭,便道:“戴仓司请我们兄弟五人……去游湖诗会。” “那真是太好了!”裴何氏难得面色喜悦,“难得人家戴仓司如此瞧得上你们兄弟五人,咱们裴家这番是要飞上枝头了。” 裴老爷轻咳一声,不悦地觑了一眼自家夫人,“你这是什么话,裴家有如此低贱不堪吗?何时当了麻雀?” 裴明惜环视了一周,裴宸惜和裴玉惜嬉皮笑脸地对视,裴文惜面无表情地埋首吃饭,而裴云惜则是面色苍白,似神游天外。 “娘,这回就我与二弟赴宴吧,三弟还要温习功课,四弟五弟……上次还不够丢丑吗?” “大哥,你说什么啊!我们哪有丢丑啊?”裴宸惜不满地叫嚷。 裴玉惜也道:“我们只是不胜酒力罢了,大不了我们不喝酒了!” “那也不能去……” 上次诗酒会两位小弟当场酒疯发作,惹得众人哄笑,第二日便满城皆知,还有人登门到铺子里询问这事,当做笑料,裴老爷和裴明惜脸色都不太好。 裴何氏却不以为然,维护道:“宸惜和玉惜年岁还小,你们几个做哥哥的没看护好,倒还怪起他们来了。这回,就还让他们跟着去,长长见识也好。” 裴明惜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辩驳,他瞅了一眼裴云惜,希望后者能帮他一帮,哪知裴云惜神色冷淡道:“这回我便不去了,我并不擅于应付这类场面。” 裴何氏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但又转念一想老二的性癖,生怕他又惹出些丢人的祸端,便默然应允了。 夜深,裴云惜的房门被人敲响。 裴明惜得了应声,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他见裴云惜未睡,独自坐在琴桌前,也不知在想何事。 “云惜,你为何不愿再去?”裴明惜忧愁道,“若你不去,我心也慌张啊。”他是个胆怯温顺的人,才是最不擅应付此类场面的人。 裴云惜淡漠地瞥他一眼,道:“我想,我们这类商贾之家,是不适宜去那种场合的。人家风流儒雅,我们不过是丢人现眼。” 这话一出,瞬间点破了裴明惜的担忧,“云惜,我又何尝不知呢,但娘亲逼得紧,我也无法不做啊。只不过,我瞧那戴大人确实是个好人,没有官家架子,也没有贵族傲气,且还算瞧得起我,我……我……”他支吾着,脸色微红,裴云惜已明了大哥内心定是非常欣赏那戴仓司的,两个人也算是气味相投。 “戴仓司算是枝独秀,难得官门子弟中没有骄人之气的公子,可……”裴云惜欲言又止,喉中徘徊许久的话硬是没挤出来,他只能自嘲般的笑笑,“或许是我们地位太低,得不到他们赏识吧。” 裴明惜听得云苫雾罩,“云惜,你在说什么?” 裴云惜道:“大哥,你还记得戴仓司的那位好友,薄公子吗?” “自然记得。” “那位薄公子……”裴云惜想起今日在九曜山上遇见他,整个人极受惊吓,“他是不屑于与我们这类人为伍的。” 裴明惜疑惑道:“你是从何见得?” 裴云惜道:“我是亲耳听见,他对戴大人说,我们这类商贾之家只会做些攀龙附凤的事,并无资格与他们交友。” 这话惊到了裴明惜,他目光恍惚,不可置信道:“当真?” 裴云惜笃定道:“我何必撒谎。” 裴明惜一下子愁眉苦脸起来:“唉,那位薄公子确实是位极其高傲之人,只不过人本来就是人中龙凤,也无怪乎他瞧不上我们这等人。其实这……嗯,也不妨碍我们与戴仓司交好啊。云惜,戴仓司几番向我表露他对你琴艺的欣赏,若是你不去,他定会认定我们不给面子,实在不太好啊。” 裴云惜知晓裴明惜的顾虑,家中的生意仍需戴仓司罩着,自己不该在此时如此不识相,奈何,本心与外事两难全啊。 “大哥,你所言甚是,我不该因惧怕那薄公子的蔑视,便不顾大局。”裴云惜忽的有了些许勇气,目光毅然道,“大不了,我不去靠近那薄公子便是。” 游船诗会裴云惜并未带琴前去,他打定主意不再众人面前弹琴献丑。 哪知夏梦桥也来了,他倒是神通广大,裴云惜又细一想,谁叫人家是大米商的儿子呢,家中还专做着进贡米粮生意,自然是关系通达。 “云惜,你瞧那边那二人。”夏梦桥嘴里还嚼着糕点,手指却指指点点。 裴云惜立在船尾,向船坞内望去,就见有两个面容俊俏气色略显苍白的公子站在戴仓司身边,“那两位是?” “是戴仓司的两个双胞弟弟,戴洺仁与戴洺维,据闻此二公子性情阴晴不定,不喜与人深交。”夏梦桥口气八卦道,“唉,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差别怎么如此之大?” 裴云惜心想你与令姐也是一母同胞,性情差距也大,令姐可娴静多了。 夏梦桥忽的又嚷道:“哎,你看那边,是薄肃诶!” 听见这个名字,裴云惜不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呼吸加促,“什么?!” 夏梦桥道:“原来薄肃还是来了,也只有戴仓司有这面子。”不过几日,薄肃不喜生人不喜交友的脾性早已传遍临安城,那些蜂拥而至的文人墨客只得临阵退缩,打消了攀龙附凤的念头。 薄肃此时正寒着一张脸站在窗边,一个人遥遥眺望茫然的西湖夜色。裴云惜不免怔怔地看着他的侧影出神,心想,这副皮囊真真了不得,无时无刻不在勾着自己的魂魄,但碰过钉子的人都该明白,美丽的东西都是带毒的。 西湖上最大的画舫被戴洺洲租来,宴请临安城的文人骚客。大家在船上吟诗作对,甚是开怀。裴明惜跟在戴洺洲身边,两人相谈甚欢。裴宸惜和裴玉惜稍微安分了一点,没再喝酒,而是追逐嬉闹。裴文惜不顾家人的体贴,硬是要跟来和人切磋才艺,情况不忍卒睹。 酒酣耳热之际,大伙儿不免要请人表演才艺助兴。众人嚷着要找谁呢,只见一直在窗边吹风的薄肃忽然走到中央,他周身气质凛冽,大家不禁噤了声。 “借此良辰美景,我想请裴二公子与在下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不知裴二公子意下如何?” 顿时,众人低呼哗然。 裴云惜久久无法回神,待他明白过来,薄肃口中的“裴二公子”指的便是自己时,他面色霎间苍白,手足无措地摆摆手:“在下琴艺……疏浅,不配与薄公子同台演绎,抱歉了。” 薄肃闻言,神情微诧,面色不是很好看。 第四章 画舫中的气氛一瞬间冷到极致,这本是酷暑之夜。 裴云惜话已脱口,难有改口之便,而薄肃的脸色绝难称好看,众人噤若寒蝉,皆不知该如何插嘴解围。半晌后还是戴洺洲这个东道主站了出来,笑道:“裴二公子何必如此自谦,你的琴艺乃是有目共睹,在下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裴云惜心知闯下大祸,恨不能掌掴自己这张臭嘴,夏梦桥在他背后捅了捅他,示意他赶紧补救一番,裴云惜只能惨淡一笑:“戴大人,今日在下并未带琴而来,辜负戴大人的厚望了。” 只弹自己的琴呀。 戴洺洲原本见薄肃主动开口邀请裴云惜合奏,心下自是欣喜万分,没想到会横生这么一出,他为难地看了看身边挚友的脸色,咦咦,真是能冻死人。 薄肃这时倒解冻了,低声道:“既然裴二公子不便,在下便不勉强。”说罢,独自转身,孤傲地穿堂而过,一个人跑到船头去吹风了。 戴洺仁见他这般,低头兀自一笑,随着他走出船坞,轻快道:“薄大哥,你也有今日呐。” 薄肃没有回头看他,更不想理睬他。戴洺仁嬉笑道:“不过是一介不懂眼色的布衣,薄大哥何须生气,下回赶他出去便是。” 薄肃微颤,忽的有了反应,道:“我并未生气,只不过遗憾不能与他合奏罢了。” “咦?” “他的琴艺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中最好的,我很欣赏。”薄肃实言以告,没有丝毫轻看裴云惜的意思。 戴洺仁倒也是看不懂了,低喃道:“薄大哥这是开始气起自己来了?” 画舫尾,裴云惜还在惊魂之中,夏梦桥着实同情他,安慰道:“有你这般不识相的,少见,少见呀。” 裴云惜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你将其二说与我听,我洗耳恭听。”夏梦桥装模作样地掏挖了一下耳朵。 裴云惜见他戏谑,更是没了解释的心情,只道:“唉,算是我倒霉,这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而且也并不好说,莫非要他告知天下人并非他裴云惜不会审时度势,而是薄肃那厮诋毁在先,说出去谁信,即便有人信,也只会道一声活该,人家是人中龙凤,自然是高高在上,需要谨慎奉承着的,哪有裴云惜这般不识趣的。 裴文惜见自家二哥不愿弹琴,毁了这热络氛围,心中不快,硬是挤下那弹琴侍从,说是要为大伙儿弹奏一曲。别人还道同根兄弟,自然琴艺也佳,哪知裴文惜一弹,弦音剧颤,难听无比。众人不禁皱眉掩耳,裴宸惜在一旁哈哈大乐,叫道:“三哥你这是杀猪吧,太难听了,哈哈哈……” 裴玉惜也道:“三哥,你定是喝多了,喝多了,哈哈……”似乎反倒是他喝多了吧。 裴明惜赶忙上前喝止:“文惜,别弹了!别再丢人现眼!” 裴文惜恨恨地瞪了裴明惜一眼,“二哥弹得,我就不能了,是何道理?!” 裴明惜恨铁不成钢道:“这不是家中,任你胡闹嬉戏,你是想丢尽裴家的脸面吗?”今夜丢人的事还不够多吗! 戴洺洲走过来道:“明惜,令弟年纪尚轻,你何必责怪于他?” 裴文惜咋一听,好似戴洺洲替他解围,细一想,这明明是更加羞辱他,似乎叫众人因他年少轻狂不懂事,多多包容,气得他摁住琴弦,咬牙切齿道:“三弟谨遵大哥与戴大人教诲!” 戴洺洲拍拍裴明惜的肩膀,亲热地揽他过去,道:“好了,明惜与我喝杯酒吧,等会儿他们又要行酒令了,明惜不要推拒了。” 裴明惜赧然道:“戴大人不要再抬举我了,明惜实在是才疏学浅,怕再惹笑话。” 戴洺洲摇摇头道:“我怎会笑话你,明惜。不过是大伙儿图个热闹。” 裴明惜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略带绯红,似乎有些羞赧。 远远地,夏梦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捅了一把裴云惜,道:“你看你大哥和戴大人,举止也太亲密了,不会是……”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裴云惜睨了他一眼,“你净以为天底下都是我们这般的人么?少揣测我大哥了,他性情温和,待人都这样。” 夏梦桥好笑道:“你直说他温驯顺从得了,就你大哥这般人畜无害,我看哪天被拐跑也未可知。” 裴云惜很想把夏梦桥推进西湖里去。 “诶,我这么回头一想,云惜啊,”夏梦桥又有了新话茬,“你说那薄肃薄公子邀你合奏,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裴云惜把他推到船舷上,喝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淹死你。” “饶命啊,饶命——” 有道是你来我往讲究的是两厢情愿,裴云惜那夜在画舫拂了薄肃颜面之后,裴明惜便再也没叫上他一块儿去柳居应酬。裴云惜乐得自在,成日往九曜山跑,孝敬自己的师父,顺便解一解陈香的馋瘾。 方摒有一日收到一块梧桐木,说是薄公子送来的,他仔细一瞧,确实是块难得的佳木,遂命裴云惜将其制成琴身。裴云惜毫不知情,心中也是珍惜这上好木料,成日浸在工坊打磨。 那日怕是老天爷开眼,雷声隆隆滚来,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势大得根本无法撑伞出门,伞必被打烂。裴云惜看这雨竟没有停止的征兆,足足下了一天一夜,似乎想将前两月未落下的份儿一块儿补足了。 雨势止住后,阿眉急急忙忙赶上山来,告知裴云惜家中出了大事,裴云惜让他喘匀了气细说,阿眉才道:“大少爷跟随戴大人一行前去梅坞品茶,哪知大雨滂沱,山路坍圮,大少爷被落石砸中,伤了腿,正躺在梅坞的小筑里无法走动呢!戴大人派人来知会我们一声,夫人说要你赶去看看大少爷的伤势如何。” 裴云惜一听,搁下木料起身,匆匆地拍了拍衣摆,“那还等什么,随我走吧。” 他向方摒禀明一切,急忙下山。梅坞离九曜山不远,但得翻越一座山,阿眉面色苍白,裴云惜想他必是来回报信累垮了,就遣他回去,打算独自赶往。裴家在梅坞有茶园,因此路途算是熟悉的。只不过刚下过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裴云惜深一脚浅一脚,下身满是污泥,肮脏得不成样子。他平日也算是爱洁净的,此刻也只能强忍难受,举步维艰地前行。 进梅坞有一段陡坡路,裴云惜好不容易赶到那儿,才发现路已被山体滑落的碎石烂泥所堵塞,根本无法越过。于是他爬上一旁的竹林,哪知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下去,更是在泥潭里翻滚了一圈,吃了几口泥水。如此狼狈的样子,怕是自己也未曾见过了。幸好裴云惜并非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从小也是被裴何氏训斥、被方摒嫌弃大的,意志也颇为坚强。 他爬起来,抹了把泥水,硬是又攀上了一旁的竹林,进了竹林才发现,竹林中有完好的羊肠小路,怕这里是私家园林,修筑得如此之好。裴云惜只听得阿眉说裴明惜被安置在官家的小筑里,而梅坞数十户人家,他也不知哪处才是官家修建的小筑。他在竹林里走了一段,并未瞧见屋舍,倒是脚越走越疼,似乎是方才滚下坡时扭到了,唉,时运不济啊。裴云惜瞧见一块矮石,扶着慢慢坐下,脱下自己的鞋袜一瞧,果然脚踝处肿了起来。 “不争气,不争气啊裴云惜。”他呢喃自责。 竹林间满是雨后的清新气味,泥土的芬芳与竹叶的清香,裴云惜猜想,若不是此刻狼狈万分,他倒是愿意在这儿坐上一整日。 “谁在哪里……?” 忽的,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裴云惜一僵,心道不会是私闯园林被逮住了吧,他一手抓着黑乎乎的袜子,一手捂着脚踝,样子滑稽可笑,还有点落魄寒酸之味…… “我……在下大雨迷路,无心闯入园中,请莫见怪……”裴云惜都不敢回头看那人。 “是你……?” 咦,裴云惜讶异,遂回首一瞧,登时心中大骇! “薄公子!?” 来人竟是薄肃,这是裴云惜万万没想到的,这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薄肃倒是没有他看上去震惊,只道:“你是从何处上来的?” 裴云惜手足无措道:“我,在下,嗯……是从那个坡爬上来的……” 薄肃一言不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裴云惜似被扒光了衣物扔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到极致,“薄公子!……请,请勿怪罪在下衣衫脏污,方才不慎滚落泥潭,才致这般可笑,令您笑话了。” 薄肃见他神色躲闪,捂着光杆的脚踝,蹙眉道:“你的脚伤了?” 裴云惜摇头否认:“扭了一下,不碍事。” 薄肃道:“可还走得动?我扶你。” 他的态度比之先前柔和不少,裴云惜竟一时恍惚他真的是薄肃么,遂又猛地回想起假山后听到的对话,不禁浑身一颤,道:“不必!……啊,多谢薄公子关心,在下不过扭了一下,自然还是可以走动的。” 薄肃以为他是不想蹭脏他的衣衫,故而拒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又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屋内换洗一番吧。你大哥……他淋了雨,还昏睡着。” 裴云惜把自己的鞋袜套回去,咬着牙站起身来,追问道:“我大哥还好吗?他的脚如何了?” 薄肃回首看了他一眼,道:“你跟来,便知晓了。” 这神情,似乎在嫌他话多,裴云惜识相地闭了嘴,只好当自己是哑巴了。 裴明惜确实无事,他的脚虽被砸伤,但并未伤及骨头,养几日便好,不过他受了惊又淋了雨,起了烧,昏昏沉沉地睡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裴云惜甫一进屋时,忘不了满屋人见他的错愕的神情,仿佛见了个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戴洺维叫道:“这是哪来的叫花子?!” 薄肃喝道:“休得胡言!” 戴洺仁比他的双胞胎弟弟眼界清明些,认出了裴云惜,道:“原来是裴二公子,怎如此狼狈?快叫下人准备些干净衣物,烧个洗澡水,替裴二公子接风洗尘。” 裴云惜站在门口,望见屋舍内富丽堂皇,确实是官家手笔,显得自己是多么卑微低贱。 “在下冒昧打扰,惊扰了各位的清净,只因得知大哥不慎受了伤,前来探望。又因在下疏忽,摔了个满身泥渍,惹得各位笑话了。” 薄肃见他一再退让谦卑,不悦道:“何必客气,是我们招待不周,累得令兄受伤。” “这怎能怪各位公子呢,不过是时运不济,横生天灾罢了。”裴云惜勉强一笑。 他自然是不敢把责任都扔给薄肃和戴洺洲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么。 薄肃见他一味伏低做小,心中颇为郁结,长袖一甩,竟离去了。 裴云惜一哽,更是觉得这薄肃傲慢之极,莫名其妙。后下人令他去客房,清洗打理了一番,他又讨要了跌打药酒,自己抹了药。出门时恰好遇见戴洺洲,后者令他去探望了大哥,裴明惜面色发红,昏睡不醒。 戴洺洲歉然道:“都是我太不小心,山石落下时,是明惜推开了我,他才受了伤,是我对不起他。” 裴云惜坐在一旁,安慰道:“戴大人何须自责,大哥能护全大人,是大哥的福分。” “话怎可这样说,明惜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忍心他为我受伤?”戴洺洲一时动情,伸手去握住裴明惜露在外头的手掌。裴云惜一怔,心下惊骇,死死地盯着那对交缠的手掌。 “裴二公子不妨住下来,等明惜的病好了,再一起下山吧?”戴洺洲回头看裴云惜,满眼的真诚,“有你在,明惜会更加安心的。” 裴云惜不自觉地点点头,他完全说不出扫兴的话,“恭敬不如从命。” 晚宴时,裴云惜便后悔了。 他大约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原来这群人中,只有一个戴洺洲尚好应对,其余的都不是省事的料。 戴家那对双子兄弟,一个口无遮拦,一个心思叵测,问起话来,连环珠炮似的,裴云惜被问得应接不暇。 “裴二公子看着文雅多识,不知师从何处啊?”戴洺仁笑眯眯道,“听闻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大儒师是钱卉钱儒尊……” 裴云惜直言道:“在下天赋平平,并无资格师承钱老,让戴二公子失望了。” 戴洺仁恍然道:“如此啊,只因我大哥十分欣赏裴二公子,还当裴二公子学富五车,令人折服。” 戴洺洲接话道:“裴二公子的琴艺确实是令我……嗯,还有慎言,很是折服呢。”他话音一顿,话里带上了薄肃。 薄肃本无声吃食,见点到了自己的名字,默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大家,轻轻地点了点头。 裴云惜心中一震,竟心慌意乱起来,目光忙压下来,定在碗筷上,“承蒙戴大人……和薄公子厚爱。” 戴洺维见平时甚少赞许他人的薄肃竟承认欣赏裴云惜,心中亦是不服气,高声道:“那我真想听听裴二公子的琴声了!” 戴洺洲道:“裴二公子似乎……只弹自己的琴?” 裴云惜骑虎难下,只得点头,道:“自然是自己的琴,得心应手一些。若是戴大人不嫌弃,我也可现下献丑一曲。” 戴洺洲欣然道:“那真是再好不过!啊,是了,慎言不是想与裴二公子合奏一曲吗,不妨就趁此刻?” 裴云惜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本就对上次画舫一事心虚,想此番弥补一下,没想到撞在了刀口上。 薄肃闻言,幽幽地向裴云惜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他似乎在提醒裴云惜上次他被当众无情地拒绝的事。 要是再不识相,怕是彻底得罪光了这群人,裴云惜强扯出一个笑容,对上薄肃幽深明净的眼眸,道:“薄公子若是不嫌弃……” “嗯。” 薄肃简短有力地回应了他。 爱琴之人岂非只有裴云惜一人?薄肃亦是。他这次来梅坞,随身竟带着两把琴,都是上好的琴,裴云惜一摸便知。 “这是京城琴中圣手黄飞云的琴?”裴云惜惊讶道。 薄肃见他这么快便猜出琴的出处,不由得又在心中平添几分赞许,“正是。” 裴云惜爱惜地抚过琴弦,轻声道:“好琴,今日能摸到这把琴,是在下荣幸。” 薄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温柔之极地注视着琴,嘴角溢出喜悦,眉眼间尽是爱惜,好似遇见了无价珍宝。 戴洺仁顿觉气氛诡异,这两人对面对坐着,话虽不多,怎有股难以打断的感觉,“你们……要弹奏了吗?” 裴云惜恍然醒悟,急忙点头,“自然。” 薄肃拔然端坐,抬手拨弦,第一声便震慑人心,裴云惜诧然地望着他,随即也拨弦和上。 两人明明是第一次合作,却琴音袅袅,和鸣潺潺,听得周围的人不由得心神宁静,思绪安然。 薄肃的琴艺正如他的性子,凛然清净,却不寡淡无味,裴云惜的琴声也如他的为人,怡然自得,谦逊优美。 戴洺洲坐在远处,没有靠近,他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他就知道,薄肃会喜欢这个知己,呵呵。 而弹至兴起处,裴云惜才发觉两人的琴声极度地合拍。 原来这人除了傲慢,还是有一个优点的嘛。 第五章 翌日清晨,有下人来报,说是裴明惜醒了。 裴云惜闻讯急忙披衣起身,怎料脚踝红肿,剧痛不已。他心道昨日涂了跌打药酒,竟没消肿反而变本加厉。无法,他只能强忍痛楚拖着病脚赶去裴明惜客房。 睡榻中的裴明惜面色苍白双眼浮肿,裴云惜甫一进门,便动情叫道:“大哥!” 裴明惜稍稍回眸望他,喑哑道:“是云惜啊,你……你怎么来了……” 裴云惜心下疼惜自己的大哥落得如此凄惨境地,只因娘亲再三叮嘱要巴结这段关系,忿忿道:“大哥,你受苦了,腿痛吗?” 裴明惜轻轻摇头道:“并无知觉……想来无碍吧。” 裴云惜挺直腰杆,若无其事地挪到他的床榻边,替他掖了掖被角,面色郁郁,“你倒是在危机关头护住了戴大人,却害苦了自己!” “若是戴大人出事,我便是赔上性命也回天无力。”裴明惜欣慰地眨了眨眼,“幸而伤得是我,幸而我并无大碍。” 这番维护之言,听得裴云惜目瞪口呆,只觉自家大哥一霎间竟变成了戴家的忠仆,委身人下。 “大哥,你不会是被石头砸糊涂了吧?怎讲出如此痴傻之言?”裴云惜握住他露在被角外的手,“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官家的人不好惹。你又何必当真陷入其中,对他忠心耿耿?” 裴明惜知道自己的二弟似乎对戴家一行人颇有偏见,便安抚道:“戴大人为人热情率真,是值得结交之辈,他对我更是没得说,况且……”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云惜,娘亲对我说,希望我能求求戴大人,让裴家迟些再交今年上半年的税金,家中周转不开,力不从心啊。” 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由,裴云惜自然也是无话可说,他沉默半晌,才道:“家中之事我无法插手,只是见大哥辛苦周旋,实在心疼。” “云惜,千万别这般说啊,如今我腿脚不便,卧病在床,就麻烦你在戴大人和薄公子面前别耍性子,耐心地接待着。”裴明惜眼中似泛起泪光,模样虚弱,裴云惜更是无法说句重话。 “……自然,大哥。” 此时客房的门被人敲响,裴云惜一怔,高声问:“何人?”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竟是薄肃站在晨光处,裴云惜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认得他的身形,“是薄公子……” 裴明惜想强撑着坐起来,薄肃跨入门内,道:“裴大公子不必见外起身。” 裴明惜强笑道:“有失礼仪,望薄公子多担待。” 薄肃点点头,又道:“竹君今早去了茶园,嘱咐我前来看望你。” 裴明惜道:“有劳戴大人记挂,也有劳薄公子费心,在下已无大碍。” 明明是病弱之躯,哪里好了,裴云惜暗自腹诽,他低头靠在床柱旁,只因脚踝隐隐作痛,根本无法站立,面上难堪,干脆便把自己当做雾气一般躲着。 薄肃却早已将目光定在裴云惜身上,他见这个昨夜与他琴瑟和鸣之人,如今却对他视而不见,实在奇怪,便问:“裴二公子,身体不适?” “诶?”裴云惜错愕地抬头,见薄肃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瞬间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起来,“我,在下……在下身体无碍,多谢薄公子关心。” 薄肃点点头道:“今日无事,不知裴二公子有兴致对弈否?” 裴云惜尴尬地笑笑:“在下棋艺不佳,不想败了薄公子雅兴,失礼了。” 薄肃见他推却,不好勉强,转身离去。 裴明惜见他走了,便问裴云惜:“二弟,你棋艺明明不错。” 裴云惜无奈道:“昨夜已与那薄公子切磋过了琴艺,我不想在棋艺又与他作比较,此人心高气傲,我若是赢了他,岂不是叫他愈发怀恨在心,觉得我们这种下等人僭越了他们?” 裴明惜看不明白:“这是哪儿来的满嘴胡话?薄公子断不是这样的人,你何必总是提防他?” 裴云惜摇摇头,觉得跟大哥说不清,也懒得多说。 昨日夜半又落过一场大雨,屋外绿竹满园,青翠欲滴。 裴云惜回了屋,换上干净的衣物,下人端来了热粥,他倚靠着窗子喝下,顺带欣赏这满园清景。他问过下人,原来这小筑竟是戴家的私产,戴洺洲的侍郎爹爹曾来临安公干,见梅坞风景秀丽,便斥资建了所私筑,又因公务繁忙,无暇再来游玩。这次将戴洺洲下调历练,特地选了临安,也是想让他来视察一下这旧日私产现下如何了。 裴云惜四下打量,这居所干净整洁,家具器物皆是崭新,丝毫不见“旧意”,想来是戴家派人长期打扫的吧。唉,富贵人家的生活哟。想自家在梅坞有一小间屋舍,用来守茶园用的。裴何氏当初派他前来,裴明惜反对,亦是因为这屋舍太过简陋,怕裴云惜吃苦。但裴云惜向来将富贵贫穷看得很淡,能吃能睡便是足矣。 不过瞧见了戴家的富丽堂皇,难免心中还是受到波动,人心都是肉长,没跳脱红尘前,保不准会生出什么痴妄之念来。 裴云惜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心中忽然想到了某个可笑的念头,遂将最后一口热粥喝下。 没一会儿,有下人来收拾碗筷,并对裴云惜说:“二少爷和三少爷有请。” 那对双子兄弟?裴云惜还道他们跟随戴洺洲一齐去茶园了呢。 不去不行,裴明惜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裴云惜竟接过担子,要做这阿谀奉承之事,心中自然抗拒,又想起裴明惜泪光闪闪的双眸,又叹长兄辛苦,自己怎能逍遥? 裴云惜站起身,咬紧牙关,快步走了出去,他跟随下人来到竹园内的一间凉亭,原来是戴家兄弟在下棋。戴洺仁见他来了,道:“洺维,你让座,我要与裴二公子来一盘。” 戴洺维先前已输两盘,被戴洺仁嫌弃得不行,只能灰溜溜让开,面有不甘。 “裴二公子琴艺超凡,想必棋艺也不在话下吧?”戴洺仁想起昨夜他与薄肃二人琴声缠绵,目光交错,心内不快,“我这棋艺不佳的弟弟实在令人生气,不如你和我下一盘吧?” 裴云惜又不得不从,僵直着坐下,把脚微微伸开,“还请戴二公子手下留情。” 戴洺仁为何要留情呢?他恨不能杀个片甲不留,让裴云惜颜面尽失才好。旁人自然迟钝,但他却心细如尘,看出薄肃似乎异常欣赏这裴二公子,似有情于他。戴洺仁爱慕薄肃数十载,终是未能难偿所愿,若是令这临安城的一介商贾之子得了逞,非怄死自己不可。 裴云惜的棋艺正如他的琴艺,传承于方摒,方摒琴棋双绝,门规甚严。裴云惜还年幼时,被他训得极惨,经常是满脸泪痕地练琴,饿着肚子抄棋谱。别看方摒现在年事高了,训不动他了,裴云惜仍是极其敬重他的。 戴洺仁少年聪颖,在京城也是负有棋名,他就不信赢不过区区一介商贾之子。 裴云惜见他攻势甚猛,心想到底是输好还是赢好。两人算是棋逢对手,暗暗较劲儿,戴洺维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皮撑不住竟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戴洺仁下着下着,忽然开口道:“裴二公子,不知你对薄大哥有何感觉?” 诶? 裴云惜捞棋子的手一顿,问道:“戴二公子,何出此言?” 戴洺仁一子拍下,勾了勾唇角,道:“裴二公子似乎和薄大哥很合得来啊?薄大哥生性冷淡,很少见他主动邀人合奏,只因他觉得无人配得上他的琴艺。此番多次邀请裴二公子,真是令人吃惊。” 裴云惜琴艺绝佳,自然配得上邀请,不过戴洺仁无法开口夸赞他,只是避重就轻地冷嘲热讽。聪明如裴云惜,怎会听不出他话里带刺,便道:“薄公子厚爱,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在下无意高攀薄公子的琴艺,能够有幸向他请教,已是平生福气。” 戴洺仁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气得呀,忍不住把话露了出来,“薄大哥出身显贵,家中对他希冀颇高,有时连我都觉得高攀不上呢。他与我大哥结为生平好友,爹爹也说是家中三生有幸呢。” 戴家都高攀不上,遑论裴家呢。 裴云惜何尝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无所谓地笑笑:“薄公子人中龙凤,我等瞻仰瞻仰,已是心满意足,自然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吃了,戴二公子这片我收了啊。”说罢,他将黑子一枚一枚地拾起,杀得戴洺仁措手不及。 气得戴洺仁额冒青筋。 两人杀得昏天暗地,不知不觉已至晌午,下人来请示。戴洺仁只道非要下完。 “等我们下完——” “什么下完?”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戴洺仁抬眼一望,竟是薄肃信步而来。 裴云惜仓皇地回首一看—— 薄肃走近,见他们正在下棋,登时面色有些难看,他看向裴云惜,眼神略带严厉,似乎在无声地苛责裴云惜的欺骗。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云惜慌张地站起身想解释,哪知脚踝肿痛,巨麻无比,他人一歪直挺挺地往前扑去—— “小心!” 薄肃上前抱住了他。 裴云惜的脚踝肿得比馒头大,脱下鞋袜看得众人心惊,他倒深感丢人。 薄肃自然也无法继续责备他的两面三刀,而是命人去请了梅坞的乡医,替裴云惜看脚。乡医说是伤到了筋骨,淤血堵塞,且强行走动,加重病情。 戴洺仁没好气道:“看来是我勉强裴二公子了,真是万分抱歉。” “戴二公子无须自责,全然是在下自己不当心,怎能怪罪到旁人身上?”裴云惜忙为他开解。 戴洺仁又道:“那局棋,只能待裴二公子伤好,再续下了。” “自然,自然。”裴云惜赔笑道。 戴洺仁拖着戴洺维出门吃午饭去,薄肃站在一旁一直一语不发,等乡医包扎好退下,他才道:“昨日滚下土坡所致?” 裴云惜后知后觉他居然还在,不自在地点点头,“嗯……当时并无大碍,因此忽视了。” 随后薄肃记起清晨他坐在裴明惜床边一直没有起身,又问道:“醒来已是这般?” 面对他的步步逼近,裴云惜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其实昨日上过药酒,效果不佳,今日醒来似乎愈发严重,但……在下原以为撑得过去……” “你何必逞强,拿自己玩笑。”薄肃口气不觉冷厉起来,他见裴云惜知错般垂下脸来,神情委屈,又想到他还是个伤患,自己未免逾矩,“抱歉,是我口气重了。” 裴云惜一颤,本就委屈的心里不住地蒙上一层水雾,低声道:“是在下劳烦薄公子操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况且,在下鲁莽地拒绝了薄公子的邀约,深感歉意。” 不提还好,一提起,薄肃心里团着一股窝囊气,冷然道:“想必是裴二公子无意与在下对弈,是在下鲁莽了才是。” 他明明说的是大实话,裴云惜却不能开口附和赞同他,还得伏低做小讨好他,“薄公子何出此言,是在下惶恐,怕粗鄙棋艺辱没了薄公子,才不敢冒然答应。后又接到戴二公子邀请,心道……心道……”心道戴家兄弟总比你好对付些,才答应了。 裴云惜打死都不会说出真相,薄肃见他委委屈屈地道了歉,一条白皙的小腿悬在床沿下轻晃,看得自己脑仁疼,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差下人送饭给你。” 裴云惜这才冲他微微一笑:“有劳薄公子了。” 薄肃临跨出门,眼前仍挥不去那厮的笑靥。 于是裴家兄弟便在小筑里各自养伤,躺足了七日。裴云惜的脚踝第四日便彻底消肿了,他日日陪着裴明惜,两人时而说说话,时而各自执卷看书,日子清闲安静。 戴洺洲每日都会来看望裴明惜,两人絮絮地聊一些闲话趣事,裴云惜此时便会回避离开。他走前回眼一望自己的大哥眉开眼笑地看着戴洺洲,心里便会惴惴不安。 薄肃倒是除了厅里吃饭会遇上,平日也不见身影。戴家兄弟也不在。下人告知裴云惜说,他们都出门游玩去了。 遇不上最好,眼不见为净。裴云惜有时溜达到竹园的凉亭里,见那盘棋还摆在那儿,心中便惆怅起来,想到戴洺仁的那番话,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他何时想过要高攀某人了?裴云惜为人自在随和,但也有一点点的文人毛病,就是气节问题,最容不得别人乱泼脏水,污蔑他谄媚巴结。 到了第七日,裴云惜见到了万万没想到的人,那便是他的娘亲裴何氏。 裴何氏带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前来,说是为了感谢戴洺洲对两个儿子的照看,此时裴明惜病已全好,腿伤已无大碍,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最后一餐饭。因着裴何氏说二子多日打搅,该是接他们回去。 “裴夫人无须见外,裴大公子和裴二公子都是我的好友,朋友之间谈何麻烦呢?”戴洺洲笑道。 裴何氏谦恭道:“戴大人宅心仁厚,为人和善,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官,鄙府二子能结交您这样的贵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裴何氏拍马屁的功夫自然是远超于裴明惜和裴云惜,她虽是女流之辈,但驰骋商场多年,已练就拍马溜须之绝技,平时对着五子训诫,对着客商亦是游刃有余。 裴云惜埋头吃饭,他觉得羞耻,裴家最能攀关系的自然不是他大哥,亦不是寡言的爹爹,而是老辣的娘亲。 戴洺洲只当裴何氏是一般的阿谀奉承,他见多了,也见怪不怪。 哪知裴何氏又道:“戴大人定是有所不知,这梅坞里也有裴家的茶园,鄙府的茶叶亦是精工制作,只不过啊……唉!” 戴洺洲道:“裴夫人为何叹息?” 裴何氏伤心道:“戴大人有所不知,裴家茶叶虽好,却是极其不幸,上一任仓司因裴家不肯多纳税金,便克扣茶货,且指使盗匪抢劫货物,最后落得财货两空!还欠下客商巨款未还,家中周转无度,真真凄惨……” 戴洺洲惊道:“竟还有此事?我只知上一任仓司贪污受贿,被人揭发拿下,殊不知他还做了这等可恶之事!” 裴何氏说到凄惨处忍不住要拭泪,道:“这转眼又到了缴纳税金的日子,裴府却是还未收清货款,无力交税,老妇在此只求戴大人宽限数月,到时必将税金一齐呈上,绝不缺金少银!” 戴洺洲生性善良,见裴何氏哭得凄凉,也就应允了,“那好吧,我就宽限三月,三月后,裴家仍要按数上缴税金。” “戴大人开明!”裴何氏欲伏身拜谢,被裴明惜急忙拉住。 “娘,你何必如此?” “裴夫人别见外,这本是件小事,无须行此大礼,快快坐下吃饭。”戴洺洲道。 裴何氏应下,唯唯诺诺。 裴云惜见自家娘亲戏份演尽,似已将裴家颜面赔尽,便知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和这班人同席而坐。因在他们心中,他裴云惜已是低人一等,献谄跪求之徒。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对面的薄肃,后者似乎也瞧见了他,只给他冷漠一瞥。 霎间,裴云惜无地自容。 第六章 马车顺着泥泞崎岖的道路颠簸而下,马车内死气沉沉。 裴何氏端坐在正中央,手中捏着一块丝帕,铁青着脸,突然出声骂道:“都是哑巴了?要你们俩作甚?还得让我亲自出马,这点小事都办不成,以后还怎么混这商场?” 裴明惜与裴云惜皆是低头不语,面色灰败,裴何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骂道:“瞧瞧你们兄弟俩,不说话我就不骂你们了?我怎么生出你们两个闷货呢!” 话是越骂越难听,裴明惜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娘……你为何要在饭桌上跟戴大人提这种事呢?” 裴何氏瞪他一眼,道:“哪种事?哼,我不提,你们这群小崽子提呀?你们在人家里白吃白住七八天,脸皮够厚了,这话怎么迟迟说不出来?你们哪知裴家被人四处催债,又交不出税金,只差卖祖产了!” 原来这趟梅坞之行裴何氏早已打好算盘,让裴明惜适时开口求戴洺洲放宽缴税期限,裴何氏在家中苦等消息,应付债主,迟迟等不来捷报,气得她只得亲自备礼上山,借口提事。 裴云惜已是不想多与裴何氏言语,他当然知道从商必以利益为先,有钱是朋友,没钱做路人,他晓得,他当然知晓,他怎会不清楚呢?可这与他何干?家中生意他从不插手,只当打杂下人般帮忙,今日在酒席之上,除了戴洺洲外,戴洺仁和戴洺维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家,更甚是薄肃……他那冰冷刺骨的目光,直刺得裴云惜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 他如坐针毡,可他无法转身离开,他觉得极度羞耻,恨娘亲的势利直白,恨戴洺洲的宽容善良,更恨……恨自己的处境。谁叫他是商贾之子呢,即便与上等人同席而坐,却无法改变低人一等的地位。 “云惜,你发什么愣?”裴何氏拿帕子在他面前嗖地晃过,“你给我回神!” 裴云惜木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裴何氏,讷讷道:“娘亲。” 裴何氏见他有气无力,气都不知如何出,“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都一个德行,办不了大事!莫非娘要把希望寄予到你们弟弟身上?他们才几岁,屁事都不懂,唉……” 裴明惜闻言,内心十分自责,他只道自己身为长子,却无法挑起大梁,害母亲忧心,害弟弟担心,出门伴游,还卧病数日,真真是弱不禁风,没用之极! “娘,是我办事不力,你何必苛责云惜?要骂要罚,我一人担着。”裴明惜身体初愈,面色雪白如纸,唇上只剩半点嫣红,眸光更是戚戚。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3节 裴云惜不忍,道:“大哥你胡说什么,是云惜没能照顾好你,责罚打骂,云惜领受便是。” “不,是我……” “都给我闭嘴!”裴何氏喝道,“你们弟兄这般相亲相爱,为娘也是无话可说。家中之事,又不是刑堂之狱,我罚你们作甚?”她顿了顿,又道,“为娘这次亲自来接你们下山,当是这么简单的事?” 裴明惜不解地看着她,“娘?” 裴何氏忽的叹了口气,神色卸去坚毅,露出疲惫之色,道:“你们那远房表哥要来了。” “远房表哥?!”裴明惜与裴云惜异口同声道。 裴何氏无力地看着他们:“亏你们还记得那个人……” 裴家一门无亲,裴老爷的爹只生了他这么个独子,但祖父有个亲弟弟,生了一双儿女,但不幸小儿子夭折,只余那女儿长大成人,后诞下一子,那一子,便是裴家兄弟的远房表哥了。 姑母三十余岁便染病辞世,远房表哥跟随家族搬迁京城,与裴家联系几乎隔断。两家人都谈不上亲,直至五年前,这远房表哥忽然登门拜访,那时裴云惜不过才志学之年,遑论三个弟弟尚不懂事。那远房表哥拿出一纸契约,说是与裴家定下过娃娃亲,非得娶一人过门不可。裴何氏震惊,自己一共生下五子,并无女儿,怎么让他娶过门?远房表哥道,无妨,他本就爱好龙阳,见裴家五子生得都不错,不妨碍娶哪个。说罢,他便被裴何氏乱棍打出裴府大门。如此狼狈,远房表哥自然不肯罢休,举着契约大喊,他迟早会出人头地,重新回来迎娶某个表弟! 从此远房表哥再未出现,裴何氏只当他不存在,并狠狠地骂了裴老爷一顿,叫他胡乱与人结什么娃娃亲。没过两年,裴云惜袒露了自己的性癖,气得裴何氏狠揍了他一顿,却也没有把他赶出门,只当他年少糊涂。 光阴荏苒,那远房表哥又忽然出现,杀了个裴家措手不及。人未到,书信先到。 岳父岳母大人亲启: 阔别五载有余,二老可好? 小婿不日将携聘礼登门,迎娶那五位如花似玉的表弟中的一位,望首肯。 小婿曾狂言,出人头地之日,便是在下归来之时。如今小婿已是京城最大的水粉商人,家财万贯,名声在外,二老何须担忧? 契约经京城府衙鉴定,确有效力,若有不从,可到官府衙门说理。 此番前来,多有冒犯,望二老见谅。 外甥霍龄拜上 这纸书信此刻便摊在饭桌上,它已被裴家人轮番拾起来看过,又狠狠掷下,裴老爷坐在堂上已有大半个时辰,闷声不吭。裴明惜和裴云惜亦是陪他干坐着。 裴文惜跨入厅堂,便瞧见这副景象,问道:“爹,娘,大哥,二哥,你们为何都坐着不说话?” 裴何氏见他问,一瞬便涌出泪来,哭抢道:“真真造孽!可怜我儿!可怜我儿啊!” 裴老爷听着心烦,喝止道:“哭什么,人不是没来吗?” “来了就来不及了!”裴何氏扭头骂道,“你明知霍龄那小子早已巴结到了皇宫里,你怎么不早说?!” “说甚?他霍家的本事,干我们裴家何事?”裴老爷憋着一口闷气,极其不顺,“他家早已攀上高枝成凤凰,我要是早说了,不还是灭自己威风么?他若是不来信,我权当没他这个外甥。” 裴云惜在一旁听着糊涂,轻声道:“霍家如何了?” 裴老爷一声叹息:“霍龄那小子从小就爱摆弄胭脂水粉,都道他是痴情种,爱玩弄姑娘玩意儿。怎料,怎料竟成了龙阳之癖!……呃,那个云惜,爹不是说你……” 裴云惜尴尬地笑笑,低下头来,道:“爹不必顾及我,继续说吧。” “唉……”裴老爷惋惜地望了自己的二子一眼,又道,“霍家仅此独子,自然是宠溺,霍龄这小子人倒是机灵,研制了不少新奇的胭脂水粉,销路极好,最后竟卖进了皇宫之中,深受多位娘娘喜爱,得到垂青,一步登天。” 裴明惜细细回忆曾经见过的霍龄,面相油滑,一双桃花眼总是乱眨,裴明惜当他是有眼疾,没细究。直至后来他翻出一张契约来裴家讨亲,被裴何氏打出,那是裴明惜最后见他。 “爹,如此说来,这霍龄如今是有权有势?”裴云惜道。 裴老爷无力地摇着头道:“唉,霍家已在京城站稳脚跟,怎是我裴家惹得起的?” 裴何氏一听,急了:“老爷,你这话何意?惹不起,只能任凭宰割了?你要把咱们的儿子嫁给他?这不是让全临安城耻笑咱吗?” 裴老爷怎会不知后果,若是真的把五子中的一子当做姑娘嫁出去,裴家将会成为全临安城的笑柄,又不是风月楼的小倌,赎个身带回家还名正言顺点。裴家五子即便不算出色,至少清白干净,一点儿风月绯闻都不曾被传过,此番要是有一个嫁人,其余四人还能有好名声吗? 裴文惜听他们争执了半晌,忽的冒出一句:“二哥不是欢喜男子吗?” 裴云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裴明惜亦是惊了一跳,顿时拍桌起身喝道:“文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裴文惜一抖,结巴道:“我,我不过,不过实话实说……我……” “你——” 裴云惜站起来拦住裴明惜道:“好了,当务之急是解决霍龄的事,我们自家兄弟吵什么?” 裴文惜埋下脸来,抱着书匆匆地离去。裴何氏一脸凄惶,泪流不止,“宸惜玉惜年纪还这么小,文惜半月后便要乡试,裴家如今生意委顿,饭都要吃不上了,还来个天杀的要娶我儿子,老天爷呀,我的命好苦啊……” 裴老爷头疼之极,扶额长叹。 霍龄娶亲之事闹得裴家上下不得安宁,除去裴玉惜和裴宸惜不知轻重外,其余人皆是忧心忡忡。 三日后,下人来报,说是大门外被一大堆红木箱子堵了。裴明惜与裴云惜跑出去一看,大惊,这哪是堵,分明是将裴府大门堆得严严实实。路边看热闹的行人指指点点,裴云惜不禁问:“怎么回事,谁干的?” “是我——嘿嘿嘿!” 裴云惜扭头,只见箱子后走出来一人,三十上下,一双桃花眼,一身红衫,执扇轻摇,嬉皮笑脸。 “这位公子是?” 那人笑嘻嘻道:“二表弟,这么快便忘记你大表哥的模样啦?” 裴明惜惊道:“你是霍龄?” “大表弟为何比二表弟还要吃惊呢?呵呵呵……”霍龄摇着扇子,“正是在下,五年未见,没想到两位表弟都出落得楚楚动人,令表哥好生心痒啊,哈哈哈哈……” 裴云惜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面色不由一沉,冷然道:“霍表哥,这些挡道的箱子是你的吧?劳烦挪个地,切勿挡了裴家的宾客上门。” 霍龄不疾不徐地瞅着裴云惜,似要将他盯穿个洞,裴云惜如针扎般难受,别过脑袋去。 裴明惜道:“霍龄,你若是上门走亲戚,我们自然是欢迎的……” “不不不,我不走亲戚,”霍龄一合纸扇,连连摆手,“哎呀呀,我这阵仗还不明显?我是来上门娶亲的呀,表弟们,你们都出落得如此貌美,表哥把持不住呀。” “霍龄!休得胡言!”裴云惜怒气冲顶,狠狠地瞪着他,“你满口胡话,休进裴家大门!” 霍龄一挑眉,捏着下巴打量裴云惜:“二表弟,你可真是一朵带刺儿的花呀。表哥喜欢,喜欢,啊哈哈……” “都在门口吵吵什么?啊?”裴何氏竟走了出来,见门口的景象,也是不由一愣,但她很快平静下来,“这不是许久不见的外甥吗?怎站在门口不进来?有请有请——” 姜还是老的辣,裴何氏可不想丢人现眼给外人看,先把霍龄迎进了门。 落在最后的裴明惜与裴云惜面面相觑,满脸无奈。 霍龄开门见山的功力可谓一等,他掏出那张契约,指明非要娶一个表弟回京。 裴老爷与裴何氏脸色铁青,只能推诿道慢慢商议,这等大事急不得。霍龄如今腰杆挺了,说起话来盛气凌人,“此事我已启禀皇后娘娘,她愿为我赐婚,舅舅又何须担心,我自会让表弟幸福的。” 他话里藏话,谁人听不出呢。裴何氏算是知道大难临头,不点头都不行。 门外,站成一排的裴家五子听得一清二楚,裴明惜将他们齐齐拉走,在别院告诫他们,此事不可外传,有辱家门。 裴宸惜不以为然道:“大哥,那表哥算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裴玉惜道:“我也没见过,怎会嫁给他?我可是男子!” 裴云惜安抚他们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再管此事,独自玩耍去吧。” 裴宸惜和裴玉惜没心没肺地跑走了,裴文惜道:“莫非要我嫁人?呵,我可还要乡试,一展鸿鹄之志。亦对男子毫无兴趣!” 裴明惜责备他:“文惜,谁许你这般对兄长说话的?这是什么口气!” 裴文惜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把裴明惜气个半死,“读的什么圣贤书?竟如此没有教养了?!” 裴云惜拉住他,劝慰道:“节骨眼上,大哥就不要再跟不懂事的弟弟们置气了。” “云惜,”裴明惜扶住他的肩头,痛心道,“我知你何意,四弟五弟年少无知,断不能让他们嫁人,三弟乡试在即,亦不可嫁人,剩下我俩,难逃其命!” 若是再深究,也唯有爱好男风的裴云惜最为合适,至少他能接受男人。可这话裴明惜怎忍心说出口,即便他未言语,裴云惜又何尝不懂? 那夜夏梦桥来寻裴云惜喝酒,听得此事,却哈哈大笑,道:“我猜云惜你是想舍已为人了,对吗?” 裴云惜举着酒坛,肆无忌惮地灌下,酒水浸湿了领口,“呵呵,梦桥,知我者,非汝也……我能如何呢,霍龄如今一步登天,裴家无力抗衡,说得难听些,他便是当场抢走我们兄弟中某个,我们也束手无策,他有我爹当年立下的契约,合法,他又喜好男子,合理,能奈他何呢?” 夏梦桥失笑:“这霍龄倒是有趣,我想见识一番。” “呵呵,那人满身的脂粉气,熏人得很!”裴云惜似神智混沌不清,言语胡乱,“你还是,还是不要瞧见的好,免得连打喷嚏!” “哈哈哈……”夏梦桥被他逗乐了,“云惜呐,你要真嫁给他,岂不是要去京城了?” “谁,谁说我要嫁给那人?哼……我要……我……” “你要甚?嗯……?”夏梦桥捅他一把,催促道。 裴云惜迷瞪瞪地愣住了,对呀,他要甚呢?若他不嫁给霍龄,他要嫁给谁呢?忽的,眼前晃过一道白衫身影,和一束清冷的目光,这是何人?谁呢…… 裴云惜用力地想,却是记不起这是何人的身影与目光,他只知是一道十分遥远,不可触及的身影,任凭他如何追赶,都无法企及…… “云惜?云惜?”夏梦桥推了推倒在石桌上的裴云惜,发觉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第二日裴云惜宿醉醒来,头痛欲裂,洗漱好来到大厅,发现爹娘和霍龄都在,只不过只有霍龄是笑着的。 “二表弟,起得有些晚呐,是昨夜久不成寐吗?怎不叫上表哥来哄你入睡呢!” “咳咳咳!!”裴老爷一阵狂咳,打断了霍龄调戏,“云惜,你赶紧去吃饭!” 裴云惜脸色苍白,亦不想跟霍龄置气,点点头走了出去。怎料他刚跨出门外,便听得霍龄道:“舅舅舅母,外甥看了一圈,也只有大表弟最得我心啊,容貌秀丽,品行端正,正是我心仪之选啊!你们看……如何?嗯?” “这——!?”裴老爷惊诧之极。 而站在门外偷听的裴云惜,已惊得止住了呼吸! 第七章 院中的十几口红木箱子碍眼之极,如山丘般堆叠在一起。 裴云惜怎还有喝粥的情趣,快步绕过这些箱子,奔出府门。他听阿眉说,裴明惜一早便去了铺子,可怜他那温和善良的大哥,竟是不知自己已被霍龄相中,即将嫁做他妇! 裴家的商铺在东大街上,裴云惜一路快走,汗水淋漓,这日头经前几日的暴雨洗刷,愈发猛烈。打照在脸颊上,犹如烙铁。行了一炷香,总算到了裴家茶铺,裴云惜气未喘匀,便问道:“我大哥在何处?” 算账的掌柜见是二少爷来了,急忙迎出来,“唉哟,二少爷您这是找大少爷有事啊?” “十万火急!”裴云惜扶住柜台,追问,“他人呢?” “这,这……大少爷带着阿四收账去了呀!都去了一个时辰了!”掌柜也跟着急起来,“收好几家呢,没法找啊。不如二少爷您稍事休息,等一等?” 裴云惜只得按捺住性子,坐在铺子里等。倒是没半柱香时间,阿四回来了。掌柜惊疑道:“阿四,大少爷人呢?” 阿四道:“大少爷收完账便叫我回来了,他说他要去柳居一趟。” 裴云惜即刻起身,又冲了出去。掌柜见他风风火火,纳闷道:“这二少爷平日清闲随和,今日怎这般火急火燎?” 裴云惜顶着日头又从东大街直穿到西大街,汗流浃背,面色通红,他走到柳居门口,忽的见门楣上悬着“戴府”匾额,这才回神。他难道要进柳居去寻大哥,将这种事当着戴仓司他们的面说出来吗?自然不能,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怎能搬到台面上说? 他呆呆地盯着匾额,任由汗水滑落,聚集到他的下巴尖上。守门的下人见他立在门口,走过去道:“这位公子,你有事求见戴大人吗?” “啊……不,不,多谢。”裴云惜仓皇地摆摆手,“我等人。” “那你可站到一旁树荫下,这天可热着呢。”下人好心道。 裴云惜点点头,领了他的好意,便独自挪到一旁的树荫下,傻乎乎地站着。他也不知自己要站到何时,总得等到大哥出来。可他大哥何时出来?他……也不知啊。 这天跟火炉似的,蒸得裴云惜晕乎乎的,好似脚踏软云,无处着落。也不知站了多久,裴云惜感到脚边有何物在蹭着自己,他低头一瞧,便瞧见一只哈巴狗在嗅他。 这狗……不是焦尾吗? 裴云惜认得这狗,这是薄肃的狗呀。它怎跑到此处来了?裴云惜打量着它,试着开口叫道:“焦尾?” “呜!”短脚的哈巴狗猛地抬眼看他。 竟真是叫这名!裴云惜不觉笑起来,又唤了声:“焦尾?” 哈巴狗猛地摇起尾巴来,冲着他吐舌哈气,裴云惜觉得它有些可爱,便蹲下来,摸了摸它。焦尾毛色黄亮,毛发柔顺,想来是过的上等狗的日子。这估计比他活得滋润多了。 “你怎地跑出来了?不怕……不怕有人担心你吗?”裴云惜低喃道,像是跟焦尾说话,又像是自语,“你跟琴同名……你在那人心中,怕是与琴一般重要吧?” 焦尾呜呜了两声,愈发欢快地蹭他。但裴云惜蹲得呼吸短缺,胸口发闷,一屁股狼狈地坐到了地上。便在此时,他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你在此地作甚?” 裴云惜逆着刺眼的光抬头望去,那人隐没在光环里,面庞虚幻,“你……?” “焦尾怎与你在一起?” 裴云惜匆忙地从地上爬起来,模样仓皇,“薄,薄公子……” 薄肃上下打量他,目光犀利,“你有事?” 裴云惜霎时便有些无地自容起来,他已在薄肃面前出丑多次,早已颜面扫地,心知他早已瞧不起自己,却又忍不住失望,“薄公子,实不相瞒,在下是在等大哥,家中下人说,大哥来了柳居。” 薄肃一听他原来是来找大哥的,眸子沉了沉,又道:“你大哥确在府上,为何你不通禀求见?” 裴云惜眉间愁云萦绕,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口中却还是推拒道:“在下怕叨扰诸位,心想门口静候片刻也是无妨的。” “天气炎热,你不怕晕倒在门口?”薄肃瞧他一副晕乎乎面色虚弱的模样,心下隐隐生出一种怜惜之情,却又恼他过分疏离,“倒在戴府门口,成何体统?” 裴云惜心一惊,知他在怪罪自己,心中一阵酸楚,歉然道:“是在下考虑不周,未顾及薄公子与戴大人的颜面,还望恕罪。” 薄肃自然不是想怪罪于他,不过是想告诉他,何必这般畏畏缩缩躲在门外,大可进门慢慢等。可话一出口,竟成了伤人利器,话中带刃,直刺到了裴云惜的身上。 “你……与我进来吧。”薄肃暗自怨恨自己虚伪的作态,架子端得太高了,竟一时不知如何搁下,只得笨拙地转移话题。 裴云惜跟着他进了柳居,焦尾吐着舌头跟着他们。 路过梦池,裴云惜似梦似雾地瞥了一眼,仿佛又忆起那夜心情破碎的一幕。而踩碎他希冀的人,正走在他前头,若无其事地带着他走。为何这人能这般从容地对我呢,他明明瞧不起我,明明鄙夷我的身份,却还能这般不冷不淡地与我说话,这是别样的羞辱吗?是否他在无声无息地嘲笑我没脸没皮地倒贴上来,一次又一次?……裴云惜胡思乱想着,他心乱如麻,时而脆弱得想自缢,时而又告诫自己,君子宠辱不惊,何须为这一人妄自菲薄? 薄肃带他到了一个别院,院中满是绿竹,竹中藏有一亭,戴洺洲和裴明惜皆在。裴云惜看见自家大哥在陪戴洺洲下棋,神情愉悦,嘴角带笑。他倒是一瞬间心酸起来。 “大哥。”他叫道。 裴明惜蓦地回神,转头一看,“云惜,你怎么来了?” 戴洺洲笑道:“原来是裴二公子,听我二弟说你棋艺过人,不如下一盘你与我下吧?” 裴云惜哪有下棋的心情,便婉拒道:“在下……才疏学浅,便不让各位见笑了。” 裴明惜道:“戴大人,我二弟棋艺确实比我好,你与我下定是无趣,还是让我二弟来吧。” “明惜,你又自谦了,明明下得很好,我非与你把这盘下完为止。”戴洺洲佯装苛责地看着他。 裴明惜抿唇含蓄地笑了笑,眼角却是溢出喜不自胜的笑意,裴云惜一瞧,心下狠狠地惊了一跳,他大哥……? “大哥,我,我有话想——”裴云惜忍不住就想脱口而出了。 薄肃却道:“你还欠我一盘棋。” “嗯?”裴云惜回首,诧异地看着薄肃,“欠……?” 薄肃冷静地盯着他:“在梅坞时。” 这下裴云惜记起来了,他骗了薄肃,确实欠下一个巨大无比的人情,这个人情几乎可以将他压死! “在下……记得。” “那便陪我下一局。”薄肃看了一眼戴洺洲,道,“人我先用了。” 戴洺洲毫不介意道:“去吧去吧,你可别又吓坏了裴二公子,收收你这张臭脸,慎言!” “走吧。”薄肃轻轻地碰了碰裴云惜的肩,径自往前走去。 裴云惜不禁一颤,心跳得极快,热得耳根都红了。 稀里糊涂被薄肃带走之后,裴云惜才后知后觉,他来是有正事的啊!怎变成陪下棋的了?! “薄公子,我……我其实……”裴云惜追着他想搭话。 薄肃的背影挺拔宽阔,身姿俊朗,他一顿,微微侧过脸来,“何事?” “我有事找我大哥,并不是来下棋的。”裴云惜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薄肃僵了一下,才用略带愠怒的目光看他:“你又想拒绝?”第一次是弹琴,第二次是下棋,他薄肃人品是有多差,几次三番被裴云惜拒绝! “裴二公子是不屑与我为伍,是吗?”薄肃道。 裴云惜难堪地低下头,不敢看他,“是在下不配得到薄公子的赏识,请薄公子不要与在下这等粗鄙之人见怪。” “呵,”薄肃竟冷笑一声,“裴二公子过谦了,既然你无意既无心与我切磋棋艺,我又何必强人所难,你走吧。”说罢,他凛然转身,独自离去。 裴云惜明知薄肃不可能迁就他,但心还是一阵阵的刺痛,他想,他与薄肃真是命盘不和,说不上两句就不欢而散,可能这便是人上人与人下人的鸿沟吧。 待裴云惜回到竹亭,戴洺洲与裴明惜正好下完一局。 “咦,云惜你怎么回来了?”裴明惜见他神情懊丧,问道,“薄公子呢?” 裴云惜勉强笑笑:“大哥,家中有事,故遣我来寻你。薄公子答应与我下次再下。” 戴洺洲道:“既然如此,明惜你便随你二弟去吧,明日我们再聚。” 裴明惜对着戴洺洲点点头:“戴大人,那明日再会。” 戴洺洲拍拍他的肩:“我等你,明惜。” 裴云惜木然地看着他俩亲密无间的样子,话不知从何说起。裴明惜跟他一起走出柳居,问他:“云惜,见你脸色如此之差,是不是霍龄……他,他瞧上你了?” 裴云惜摇摇头,裴明惜松了口气,却听得他道:“大哥,霍龄说要娶你……” “什么?!你……说什么?” 裴云惜惨淡道:“今早,我听得霍龄这般对爹娘说的……” 裴明惜一时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他不可置信地思索着,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向来温顺老实的大哥像是被雷劈中般,裴云惜心疼他:“大哥,你别这样,我该向他们说,我可以嫁给霍龄,不是你,一定不是你!” “你说什么傻话云惜!你怎么如此傻?”裴明惜喝道,“他要我嫁,我嫁便是,你怎能甘投罗网?” 裴云惜摇头道:“大哥,你是家中的嫡子,裴家今后便要靠你了,若你走了,何人能再撑起裴家呢?而我,本来便是可有可无的人,我既有断袖之癖,如三弟所言,嫁给男人也是无妨!我——” “闭嘴!”裴明惜一把扯住他,愤然道,“谁道你可有可无?云惜,你才是我们兄弟中最聪明,最纯净的人,大哥怎么忍心你去受苦?去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裴云惜被他这番诚挚之言感动得泪眼婆娑,“大哥,你也不能去啊,霍龄现在看中了你,你才是最危险的,不如……不如你出城躲上一段日子吧?霍龄寻不到你,也就罢休了。” 裴明惜张皇无措,静不下心来,“躲?有用吗?我躲去哪里呢?” “大哥,我们先回去收拾包袱,今夜趁夜色逃出城外,你先寻个客栈住下,我回去稳住霍龄,与他周旋。” “云惜,可我……” “大哥,你别再踌躇不决了。”裴云惜狠下心来,道,“难道你想被戴大人知道,你要嫁给一个男人吗?” 霎间,裴明惜脸色奇白。 夜深,裴云惜带着裴明惜从后门溜出,两人直奔城门。临安城有宵禁,街上除了打更的,空无一人。裴云惜与裴明惜鬼鬼祟祟地潜行,真像做贼似的。好不容易行至城门下,见城门落栓严实,裴云惜就想凭一己之力顶开。 “云惜,我与你一道试试。”裴明惜搁下包袱,也上前帮忙。 毕竟这门栓有百斤重,两个文弱之人如何能轻易抬起,折腾半天,纹丝不动。 裴云惜累出一身大汗,懊丧道:“大哥,我真是太天真了……” “云惜,若出不去,咱便回吧。”裴明惜不愿自己的二弟如此辛劳,“我若不愿,那霍龄也奈何不了我啊……” “大哥,他有的是手段,方才你没上饭桌,你道他如何说,他说他知晓我们裴家如今缺钱缺客源,他要是娶了你,自然是竭尽全力帮衬裴家……”裴云惜回想方才霍龄得意洋洋的话语,又想起娘亲眼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后怕道,“我怕娘亲他们最后会妥协啊!霍龄身后还有皇家的人撑腰,我们是斗不过的,大哥,你别再天真了!” 裴明惜唇色苍白,喃喃道:“虎、虎毒还不食子……不会的……我不信……” “大哥!”裴云惜痛惜地叫醒他。 “何人在那?——” 突然,夜色中传来一阵爆喝,吓得裴云惜和裴明惜浑身一僵! “宵禁期间,何人胆敢外出?你们是谁?怎么在此地?”随着话音的靠近,一个身着铠甲的侍卫走了过来。 裴云惜借着黯淡的月色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棱角分明,神情坚毅的脸。 “官爷……我们想、想出城……还望官爷通融。”裴云惜强作镇定。 那侍卫突然拔出刀,吓得裴明惜又是一抖,“你们鬼鬼祟祟的,这个时候出城作甚?” 裴云惜摁住慌乱的裴明惜,上前道:“官爷,家中老母病重,不得不连夜出城!再晚,怕是……怕是见不到……官爷!” 裴云惜三分可怜,七分卖惨,那侍卫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按规定,先搜身,没问题再放你们出城。” 裴云惜十分感激,上前道谢:“多谢官爷,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他试图把一锭银子塞到侍卫手里。那侍卫借着月色看清了裴云惜的脸,眸光一沉,道:“不必客气,若是有心感谢,待二位回城再来找我吧。” 裴云惜道:“敢问官爷尊姓大名?在下好改日相邀。” “贺廉。”那侍卫道。 随后那名叫贺廉的侍卫便上城楼叫守门的侍卫吊起门栓,这才放裴云惜和裴明惜出了城。两人一路夜奔,来到郊区的草市,寻了间客栈住下。裴明惜筋疲力尽,眼皮子马上便要耷拉到了一处。他见裴云惜还在帮他整理床铺,便道:“云惜,你与我睡一觉再回吧。” “不了,大哥,我铺好你先睡吧。”裴云惜片刻不得松懈,“你先住这儿,平时少与人打交道,没事四处逛逛。若是有什么找人捉人的,你定要小心,指不定是霍龄派来的人。” 裴明惜忽的想起某事,失落地问:“我何时能回去呢?我和戴大人还有……” 裴云惜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藏着的话,忍不住问了出来:“大哥,你与戴大人似乎……过于交好了。” 裴明惜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他。 裴云惜继续道:“大哥,戴大人确实一位君子,值得深交,但恕弟弟鲁莽,戴大人瞧你的眼神过于柔情,并不像看一名朋友,反倒像……像是情人。” “云惜你……?!”裴明惜慌张起来,竟不敢再看裴云惜,“你胡说什么呢?” 裴云惜听他急忙斥责,便不再言语,其实他说的是反语,戴洺洲的眼神是何深意他不知,但裴明惜的心思却很好猜,他这位老实温顺的大哥,把一个人瞧进心里是何模样,他当然知晓了。 裴云惜看着裴明惜一脸忧色地躺下,这才退出门离开。 当他狠毒吧,他并不想看见大哥步他的后尘…… 第八章 裴云惜披星戴月赶着晨光熹微时分城门打开回了城,他在城楼下左顾右盼,并未看见那名叫贺廉的侍卫,便作罢回了府。 临近正午时分,裴府上下才察觉出,大少爷不见了。 裴云惜不动声色,佯装不知,来到厅堂吃饭。霍龄大摇大摆地坐在裴老爷身边,悠哉地啜饮着小酒。他见裴云惜神态自若地落座,眯眼笑道:“二表弟似乎对大表弟失踪毫不关心啊。” 裴何氏瞄了一眼裴云惜,道:“云惜,你大哥呢?” 裴云惜微微偏头,故作不解,道:“大哥不在府中?” “你大哥是不是有相好的,携手连夜私奔去了呀?”霍龄阴阳怪气道,“早知大表弟有主了,枉我一腔深情付诸东流啊,唉……我是不是该去衙门告他个逃婚罪?嗯?” 裴何氏闻言,顿时慌张起来,忙安抚霍龄道:“好外甥,你可别胡乱猜测,我家明惜至今还未婚配,更是没有互通款曲的姑娘……你、你可别生气啊。”说着,她又扭头瞪了一眼裴云惜,“云惜,说实话,你大哥呢?” “我确实不知大哥身在何处。”裴云惜坚持道,“或许是他听到某些消息,难过得出走了。” “这……”裴何氏也是哑然。她当然不舍长子外嫁给一个男人,可当下霍龄把刀架在整个裴家脖子上,真真有苦难言。 裴老爷沉默了半晌,忽的开口:“你大哥的事,我会查明,大家先吃饭吧。” 霍龄笑眯眯地瞅着裴云惜,目光裸露,毫不避讳地打量他,那下流的眼神好似上上下下舔了他一遍。裴云惜强作镇定,他厌恶这样的窥探,直教他作呕。 由于霍龄的到来,裴家另外三子被告知无须上桌吃饭,在各自卧房解决便可。裴老爷大约是担心霍龄丧心病狂,对年少无知的裴宸惜他们下手。 饭毕,下人们开始收拾饭桌,裴云惜起身,禀了声告退,就往外走。他没走几步,便听得霍龄在后面追喊他:“好表弟,诶,好表弟你走这么快作甚呢……?” 裴云惜停下,猛地转身,“何事?” 霍龄差点撞上他,有意想摸一把吃点豆腐,哪知裴云惜往后一退,让他扑空。 “诶诶,好表弟,你可真是一朵带刺儿的娇花,难驯的烈马,骄傲的孔雀,天上的虹光……”霍龄不知哪儿拽出一串酸词儿,可把裴云惜恶心坏了。 “霍龄,你说够了吗?” “唉哟,我的云惜表弟,你可知我为何选了你大哥,不选你吗?”霍龄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其实呀,我更喜欢你这样的,看着冰清玉洁,三贞九烈,但真要是到了床上,指不定多带劲儿呢……” “你!——” “唉哟别生气,我还没说完呢,你呢就是野花儿,你大哥呢就是家花儿,家花儿虽没野花儿香,可他贤惠老实呀,你说是不是?嗯?”说罢,他还得意地冲裴云惜挤眉弄眼,神气活现。 这番无耻之论着实气到了裴云惜,他本想破口大骂,但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下,他该顾全大局,不该图一时爽快,开罪霍龄,这对裴家没有好处,对,没有任何好处。 一遍遍告诫自己,裴云惜才勉强藏起怒容,看似冷然道:“霍龄,难道你不想试试野花儿的滋味?” “咦?”霍龄眼睛突然亮了,“表弟你……?” 裴云惜扯出一丝冷笑:“我随便说说。”言罢,他转走就走,且越走越快,很快,便脱离了霍龄火辣辣的视线……他这才止步急喘。 耍狠向来不是他的长处,他待人接物向来淡泊,除了琴,甚少有能令他上心之物。 “云惜……” 忽听得有人在喊自己,裴云惜茫茫然抬头,便瞧见长廊下立着一人。 “爹……” “云惜,你过来。”裴老爷抬手招他。 裴云惜霎间羞愧地低首,走了过去,“爹。” “唉……”裴老爷一声长叹,他似乎早已看穿了一切,“云惜,你把你大哥藏起来了?” 裴云惜微微地,颤着点了点头,“爹,此事云惜会担着。” “云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知晓若找不见你大哥,霍龄可能会娶你。”裴老爷怎能瞧不出裴云惜的花样,“爹虽然不太认可你的性癖,但也舍不得你委曲求全,嫁给霍龄。爹倒更乐意见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若你哪日遇见真心人,便随着去,爹也不拦你……” 裴云惜眸中含泪,仓皇地点点头,颤得泪水滴落,“爹……谢、谢……” “谢什么,你爹走南闯北见多了,你娘总叹你喜欢男人,算是废了,但爹知晓,难得有情人呀……”裴老爷摸了摸裴云惜的头顶,好似他还是那个年幼懵懂成日抱着琴痴练的孩童,“你要做什么,你要清楚,莫得后悔,懂吗?” “嗯,孩儿懂……”裴云惜咬着唇,挤出几个字来。 这日午后,戴府差人来请裴明惜,裴云惜便写了封致歉信函,说自家大哥临时押货出城了,得数日才能返回。 至此,裴明惜便消失在了裴府。霍龄似乎心知肚明,但嘴上也不说破,时不时提醒裴何氏,吓得裴何氏整日胆战心惊。裴云惜不再出府,整日在别院弹琴,琴声哀愁,煞人心神。霍龄不遗余力地调戏他,裴云惜也不还嘴反抗,任他去。裴宸惜与裴玉惜听这个琴声听得心烦,跑去跟裴云惜道:“二哥,你别再弹了,弹得跟家里死了人一样!” 裴云惜摁住琴弦,抬眼看他们,眸光清澈无垢,“我不弹了,不如你们陪我出门逛逛?” 裴宸惜眼珠子一转,欣然道:“好吧,那二哥,你得给我们买糖吃。” 裴云惜点点头:“你和玉惜每人一块。” “咦咦,要出门怎么不喊我呢?”霍龄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摇着他那艳词扇,“带上你们表哥我,买十块糖都不成问题!” “好呀好呀,太好了……”裴宸惜和裴玉惜怎会不应呢。 霍龄扇一阖,做了邀请裴云惜的姿态,裴云惜并不领情,抱起琴回房,换了身白衫,带着两个弟弟出门了。 天如此热,街上人不多,小贩们的叫卖声都奄奄的,只有霍龄说得起劲儿,边替裴云惜扇风,边说:“二表弟,你想买什么吃什么就跟你表哥说,表哥如今飞黄腾达,有的是钱。” 裴宸惜和裴玉惜不乐意道:“表哥,我们想买糖,你说先给我们买的。” 霍龄被他们闹得不行,只得带他们进糕点铺。裴云惜一个人站在街边,放空望天,湛蓝的苍穹之中偶有白云飘过。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只见路边的摊贩行人纷纷仓皇让道,躲避一辆飞奔而过的马车。那马车外饰素丽,四角挂着带流苏的双喜结,在风中乱颤。只那一瞬,马车与裴云惜擦身而过,竹帘下一双眼睛与他瞧了个正着—— 薄肃…… 裴云惜心头掠过一个名字,心神却还在飘荡,无处安顿。 “驭——”车夫竟勒住了缰绳,拉停了马车。 马车里探出一个人来,朝裴云惜喊道:“裴二公子——” 裴云惜见戴洺洲笑意盎然地唤他,只得犹豫地靠上前,道:“竟在此偶遇戴大人,真是太巧了。” 戴洺洲从窗内挪进半个身子,露出身后端坐着的人,道:“还不是慎言眼尖,呵呵。我们有公务在身,正要赶去府衙,裴二公子怎在此处?” 裴云惜怯怯地对了一眼薄肃沉静如水的目光,瞬间移开,道:“在下……嗯,只是无事游玩罢了。” 戴洺洲又道:“那明惜回城了吗?” “呃,我大哥他……可能还需些时日,若他回城,在下即可命人通禀大人,如何?”裴云惜只得小心翼翼地撒着谎。 戴洺洲眼中的光沉浸下去,讪讪道:“如此啊,亦不必麻烦了,只是明惜不在,我便有些寂寥罢了……” 裴云惜一震,只觉戴洺洲的神情似曾相识,“大人……” “啊呀呀,我的云惜表弟在和谁人谈天呐?” 这轻浮的话语一飘过来,裴云惜就知道是霍龄来了,裴玉惜与裴宸惜正抱着一堆点心猛吃,谁也不理,霍龄摇着折扇优哉游哉晃了过来。 戴洺洲疑惑地看了霍龄一样,裴云惜忙介绍道:“戴大人,这位是在下的表哥,霍龄。”随后他又朝霍龄道,“这位是临安府仓司戴洺洲戴大人,呃,还有一位是薄肃薄公子……” 哪知霍龄一听他们的名号,瞬间变了变脸色,但又立马挂上殷勤的笑容:“啊呀,竟是戴大人和薄公子!在下实在是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器宇不凡,名不虚传呐。在下乃是京城的一介水粉商人,有幸替戴府女眷送过胭脂,见过令尊,果真虎父无犬子啊。” 裴云惜从未见过拍马溜须如此顺畅自如的人,一时不禁目瞪口呆。戴洺洲也是一怔,才讷讷回礼道:“如此,过誉了。” 霍龄笑眯眯地奉承着,他眼睛往里瞟着薄肃,手却轻慢地搭在了裴云惜肩上,嘴上又道:“薄公子,您也是天人之姿啊,今日在下有幸能见到二位,三生有幸,万生有幸啊,哈哈哈……” 薄肃墨黑幽深的瞳仁盯了他一眼,随即又落到裴云惜身上,看得裴云惜一阵颤微,忍住想抖掉霍龄脏手的冲动。他定是在想不愧为裴家的亲戚,拍马溜须一把好手,阿谀奉承信手拈来,呵呵……裴云惜敛下眼眸,他知晓薄肃此时心中定是这般想的,罢了,他瞧不起裴家亦不是两三日的事了。 随后马鞭一抽,马车跑远了。裴云惜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霍龄慢悠悠地收起笑容,意味不明道:“没想到二表弟与戴大人和薄公子如此熟悉呀……” “什么?”裴云惜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霍龄皮笑肉不笑道:“我想二表弟应该不会去求戴大人,或是薄公子,搅黄这桩喜事吧?” 裴云惜冷冷地瞪他一眼:“你多虑了,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霍龄得到满意答案,耸耸肩道:“唉,想起我那惹人怜爱的大表弟芳踪不明,我就悲伤。不如……二表弟帮大表弟送佛送到西吧?嗯?” 言下之意,自然是逼着裴云惜就范,让他替了裴明惜。 “我当你对我大哥有多钟情,不过尔尔。呵。” “二表弟啊,你这样说,表哥心很痛呀,我这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你这块好木头,怎能不需咱好好雕琢雕琢呢?”霍龄忍不住又想摸他手,裴云惜一把抽开,转而离去。 “你——” “咦,二哥怎么走了?”裴宸惜吃得满嘴芝麻粉,酣然道。 走回府的路上,裴云惜心乱如麻,他明白火已烧上眉梢,刀已逼至喉口,霍龄只是想要人,至于是谁,似乎并不重要。而这场笑话,只能由他来结束,最是合适的。他走了,他大哥便能安然回来,继续操持家业。而他不在,裴家不过是少了一只吃饭的碗,少了一个花销银子的主儿。 何乐不为? 裴云惜想起前几日爹爹在廊下对他说的话,一时泪目,找个挚爱的人,携手走天涯,他怎会不想呢。而如今,又由不得他想了,既然生是裴家人,便要偿还养育之恩,天经地义。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府,却在大厅里撞见裴何氏在算账。 “站住,云惜,你给我过来。” 裴云惜低头过去,“娘。” 裴何氏叹了口气道:“你大哥如今行踪成谜,霍龄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裴家若是撑不过这一劫,你、你便回九曜山与你师父去住吧。” “娘……” “别叫了,娘这辈子本想靠着你们五个享福的,看来,是娘没福气了……”裴何氏喟然长叹,神情满是沧桑。 裴云惜这才惊觉,娘似乎老了,她这般强势,竟也有衰老的一日,竟…… “娘,你不必难过,”裴云惜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会代大哥嫁给霍龄的!” “你说什么?!”裴何氏惊道。 裴云惜把话说出口,却是猛然轻松了,似乎有堵塞的淤泥清离了大坝,趋势的洪水再也无法被阻挡,倾泻而来。 “我说,我会替大哥嫁给霍龄,霍龄他答应了。”裴云惜像是被抽干了血液,眸光熄灭,瞬间枯萎了…… 裴何氏久久不能平静,喃喃道:“你、你这臭小子……你怎么能,怎么能嫁给……都是那性癖作怪,臭小子,你……”她虽是嘴上骂着不肯承认,心内她却仍是护着她的二子,即便他染了丢人的性癖,即便他…… 裴云惜转过身,慢慢地踱出了大厅。 他又撞上了匆匆回府的霍龄。 “你可以放心了,我会嫁给你。”裴云惜木然地看着他,“但我不会让你明媒正娶,你找个时候把我从后门抬走就可以了。” 霍龄也是惊诧,这二表弟风向转得有些快呀,“这……?” “你娶我,聘礼裴家会收,但是没有嫁妆。我只有一把琴,唯一的嫁妆。你不愿也无法。”裴云惜把心内的盘算统统说了出来,“还有便是,我要去九曜山住上两日,与我师父道别,随后我便会回来,与你一齐回京。” 霍龄算是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成功当中,傻乎乎道:“行……”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4节 这夜,裴云惜拎着两坛子酒主动去夏府找夏梦桥醉饮。夏梦桥得知他终是妥协,不由一叹:“云惜呀云惜,你明明淡泊名利看穿人情,却偏偏做不到无情无义,你明明可以没心没肺一走了之,却偏偏要被血亲绊住脚跟……你呀你……” 裴云惜已是喝得半醉,听不清他胡言乱语,直嚷嚷:“喝吧梦桥,来年若是还认得我这狐朋狗友便、便上京瞧上两眼,云惜不胜感激……哈哈哈……” 夏梦桥怒然道:“我们可是过命交情!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揍他!……叫霍龄是吧……?哼哼……” 裴云惜一头雾水,茫然地抬头,“什么?梦桥?……揍谁?……” 然而院中只余喝醉的裴云惜与一扇洞开的大门。 第二日裴云惜在夏梦桥别院中醒来,一身酒臭。他寻不见夏梦桥便径自回府了。 府中悄无声息,裴云惜也浑不在意,独自洗漱更衣,从爨间取了两坛陈酿,一个人去了九曜山。 他还有一把琴未制完,方摒的教义便是从一而终,这琴谁接手,谁就做到底。若是他搁下这么好的木料去了京城,方摒还不气晕过去。 裴云惜眼眶浮肿着,自嘲地笑了笑,感到一阵酸胀。 身边飞奔过一辆马车,裴云惜低着头避让,他定是不会想到,这马车四角上还挂着流苏双喜结呢。 第九章 惜音打开大门看见站在门口拎着酒坛子的裴云惜时,一时怔愣,随即惊叫。 “师兄,你竟来了!” 裴云惜听他这口气,道:“怎地不想我来?” 惜音忙摇头否认道:“哪里呀师兄,师父正差我今日下山寻你呢。若你再不来,师父说就当没你这个徒儿……师兄你又是月余不见人影的,没酒没影,师父能不气吗?” 裴云惜苦笑着摇摇头,家中接二连三事故频出,他就算想来,也难以脱身,幸而方摒身边还有个小惜音,他才微微安心,否则他怎放得下年事渐高的方摒。 裴云惜又道:“师父这么急寻我?我去见他。” 惜音道:“哎师兄,你先别急嘛,师父这会儿有贵客呢,半月前浙南雁荡山的琴仙陆九骊陆老先生来信,说是要来探望师父,顺便开个琴谈。师父呢,也是久居寂寞呀,回信应允了,也打算邀几位临安城内的小友上山一聚。我一人定是忙不过来,师父就想等着你来,可你又迟迟不来……” “好了,惜音,我这不来了?”裴云惜见他越说越是委屈埋怨,连声安抚他,“酒你先拿去给师父,他定是会喜欢的,我呢,便先去工坊制琴了。” 惜音捧过酒,点点头:“也行,师兄你的琴搁在那儿就要起灰了,师父每次路过看见,就要将你狠狠责骂一番才罢休呢。” 裴云惜何尝不惦记那块好木,他这制琴人如此怠慢一块好木,真是天大的罪过。然而这一次,说不定是他最后一次制琴了。这把琴可能成为他的绝笔,成为最后的心血。 裴云惜进了工坊,没想到场景依然如故,他抱起才打磨了一遍,表面还带着毛刺的梧桐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他坐下,又开始制琴。 一把好琴的制作工艺繁琐,琴身的打磨和雕刻尤为考验技艺,裴云惜聚精会神地拿着工刀细细地雕琢着,细密的汗珠时不时从他的鬓角滑落,然而他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眼前的木料。 忽然,他的手一松,工刀哐啷一声砸在了地上,裴云惜愣住了,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苦涩的惆怅,呵……傻瓜,居然害怕起来,竟害怕离开这里,怕永无相见。 裴云惜你这个懦夫。 然而前方大厅里,谈话的氛围却是热络,方摒与陆九骊多年未见,畅谈许久。身边围坐着一干爱琴人士,个个年轻有为,谈笑自如。 惜音从门口经过,方摒眼尖地瞧见了他手里的酒坛子,喊住他:“惜音,手中拿的何物?” 惜音一抖,没想到师父会叫住自己,遂停下恭敬禀告道:“师父,是师兄送来的陈酿。” 方摒诧异道:“你师兄上山了?” “是的,师父,师兄现在后边工坊制琴呢。” 方摒哼了一声,不满道:“他倒这时记起要来了,良心还剩了一点点。” 陆九骊捋了捋胡须道:“可是惜琴小友?” 方摒道:“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儿。” 陆九骊当年来九曜山见过裴云惜,那时裴云惜年纪尚小,却琴艺不俗,陆九骊对他青眼有加,方摒那时还十分自豪,岂料没几年自己那不肖徒弟就下山去了,帮衬裴家那起起落落的家业,唉,气煞他也。 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薄肃静静地听着方摒与陆九骊谈论裴云惜,心内一时激荡,他想起昨日在街上遇见裴云惜,瞧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日头下,只是擦身一瞥,薄肃便无法抹去他的身影,他对他是好奇的。那个人,和他想的实在不同。他是琴中好手,却几番推诿,极其低调。他又愿意随他大哥来戴府巴结,唯唯诺诺。一边清高孑然,一边谄媚俗世,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他呢? 薄肃正想着,方摒突然出声道:“薄公子,实不相瞒,你的那块梧桐木我交给了徒儿惜琴,由他来接手制作,不知你意下如何?” 薄肃眼睛一亮,道:“他?” 方摒点点头,道:“我那徒儿虽顽劣,但制琴的手艺已不下于我,若是薄公子信得过……” “自然。”薄肃未等方摒说完,便认同了,他莫名地信任那个人,裴云惜总是带给他惊喜,即便他数次遭到拒绝,他似乎仍不能真正地对他生气。 陆九骊道:“老方啊,你那惜琴小徒实在是难得的琴才,不如借我带回雁荡山几年,好好传授一番?” “老陆,你可想得美,该教的我都教了,怎轮的上你?哼。”方摒与他斗起嘴来。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过了会儿,薄肃借口出得大厅,绕到后面工坊,他实在是想见一见裴云惜,瞧他如何制琴。不知那模样是否同他弹琴时一般,专注有神,却又收放自如。 然而薄肃甫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满地木屑当中,坐着一个完全木然发呆的人。 裴云惜大汗淋漓,整片发丝都湿得透彻,仿佛从河中捞出来似的,他的嘴唇苍白,眼眸失神,睫羽上垂挂着大颗的汗珠,倒是显得楚楚动人。 薄肃不知他为何露出这般失落怅然的神情,只轻声咳了一声,当做提醒。 裴云惜这才恍然回神,默默地抬起眸子,对上了门外站着的薄肃,“啊……”裴云惜显然很吃惊,“你?” 薄肃倒是对着他点点头,不客气地跨步进来,道:“你在制琴?” 显而易见,是的,裴云惜却心绪凌乱,听不出这是句客套,敛下眼眸,轻声道:“是的,薄公子,在下这般邋遢相还望没有惊吓到公子。” 薄肃第一次见他语调这般轻和温柔地同自己说话,心内一暖,也道:“天热,你该除下外衣再做,否则会中暑。” 裴云惜摇摇头道:“多谢薄公子好意,实不相瞒,这是一块好木,制琴人讲究对待好木,要盛装而行,不可慢待。” 薄肃默然,静静地看着裴云惜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去拾起地上的工刀,然后仔细地雕磨木头上的花纹。 薄肃见他汗水挂在下巴尖,竟生出些许想替他拭去的冲动。 “惜琴……” 裴云惜听见他突然这么叫自己,背脊一僵,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何事,薄公子?” 薄肃道:“这是你的字?” 裴云惜茫然地看着他,道:“嗯……怎么?” 薄肃牵动了一下嘴角,转瞬即逝的笑容不可捕捉,“好字。” “……多谢。”裴云惜心下惶惑,他不知今日的薄肃为何会这般态度温和,还夸赞他,只能说受宠若惊。 薄肃点点头,为了不打扰裴云惜作业,便挥袖告退了。 徒留下裴云惜挣扎在一团迷思当中无法自拔。他想,待他嫁给霍龄莫名从裴家消失后,薄肃定会知道因果,那时,不知这位贵公子会如何看待他呢?是厌恶,是震惊,或是……不屑? 裴云惜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留着一份耻于出口的遐思,若当初没有在柳居的庭院里瞧见他便好了,亦不会之后又躲又怕,又胆大包天地抬头仰视那人的英姿。即便自己已在他眼里成了最市侩的俗子,却也无法彻底抹灭那时最初的心动。 毕竟那是真实的,没有欺骗本心的。 到了午时,惜音喊他去吃饭,裴云惜借口赶工不愿前往。方摒知晓后,当他是悔过,就遣惜音给他送了点饭菜。 午后,几位好琴之士轮流弹琴切磋,裴云惜在工坊内听得一清二楚,暗暗地点评着他们的琴艺。直到一个熟悉的琴音飘荡出来,他才缓缓地搁下工刀,安静地听起来。 这是薄肃的琴音,他听得出来,高山流水,清冽透彻,与那时一样,令人沉醉。 裴云惜微微一笑,不由得嘲笑自己的痴妄,那人高高在上,无忧无虑,自然琴音是干净无瑕的,而自己则是每次待到心静之时,才敢抚摸琴弦,弹奏一曲。不然便会像前几日弹奏,裴宸惜直喊跟听丧曲似的,彻骨悲寒。 渐渐地夜幕四垂,惜音来工坊替他点灯,心疼道:“师兄,你该歇歇,何必如此着急做完呢?慢工出细活啊。” 裴云惜深知时日不多,苦笑一下,道:“惜音,你去与师父说,就说我这两日必定制完此琴,叫他不必挂怀。” 惜音道:“师父知你还在制琴,也不想来扰你,只不过他说叫你多多保重身体,莫要逞强。” 裴云惜点点头,算是应了。烛火摇曳,他雕花雕到半夜,实在是睡意迷蒙,上下眼皮打架,最后竟抱着琴睡着了。 薄肃夜半出门出恭,却见工坊烛火通明,不禁走去查看,他看见裴云惜居然歪趴在琴身上睡着了,一时震惊,半晌无语。 这人真是胡闹……薄肃悄然跨进屋内,他细细地盯着橘色光影下裴云惜斑驳错落的侧脸,瞧上了好一阵,才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软软的,热热的。薄肃见他毫无反应,便慢慢地扶起他的身子,将琴搁在桌上,又将人横抱起来,抬出工坊。 裴云惜原来这样清瘦,薄肃看着窝在自己怀里沉睡不醒的人,暗暗叹息,他把他抱回房间,安置他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下。裴云惜迷糊地翻了个身,薄肃在暗夜里悄声看着他。 “不……不嫁……”他嘴里碎碎地嘀咕着。 薄肃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听得他眉头紧锁道:“我不想嫁……霍龄……大哥……娘……不嫁……不……” 嫁霍龄?霍龄不是他表哥么?薄肃顿时疑窦丛生,为何裴云惜会喊不想嫁给霍龄,他怎么能嫁给一个男子呢? 薄肃回想起昨日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一手不安分地摸上裴云惜的肩头,还亲昵地掐着裴云惜的颈侧,这个不正经的动作被他收入眼底,使他心生不快,然而裴云惜似乎毫无知觉,更是令他面若冰霜。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如此这般回想起,那个霍龄似乎很有问题……薄肃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但他却无法放任裴云惜,遑论方才那段梦话,明显是内有隐情。若不是白日有事,夜里又怎会吐露呢? 薄肃沉思着在裴云惜身边躺下,他听着身边清浅的呼吸声,心内似乎破了洞,洞中掉落了许多他还未来得及品味的情愫,猝不及防,已陷落。 翌日清晨裴云惜好梦苏醒,睡得神清气爽,待回神,才惊觉这屋不是他的居室。自己和衣而睡,显然是未经洗浴的。 他迷惑地起身,推门而出,却见得惜音在院中打扫残叶。惜音听得声响,回头一瞧:“咦,师兄你怎从薄公子的房中出来了?” “薄公子?!”裴云惜大惊,“怎么回事……” 昨夜他明明在工坊内待到半夜,然后,然后睡过去了,朦胧间确有被搬动的感觉……难道抱起他的人是薄肃?! 显而易见,不然为何他会在薄肃的客房中醒来。 惜音见他满脸错愕,又道:“今早薄公子就下山了,我还当他有急事呢,师父留他午饭他都婉拒了。师兄你怎地跑去薄公子屋里睡了呢……” 裴云惜撇过脸,双颊上浮起淡红,他如何知晓他是怎地睡到了薄肃床上? 那人不将他叫醒,倒是擅作主张把他抱回了房间,他不是最瞧不上他们这种下等人了么,何必对他这般的好,何必—— 裴云惜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因那人一时的善举便飘然起来,有道是浪子还有回头日,薄肃一时善心大发罢了。 裴云惜回自己的屋子洗漱了一番,换了身白衫,到得厅堂,方摒与陆九骊正在喝粥。 “师父,陆老先生,惜琴向二老问安。” 方摒见他彬彬有礼,道:“坐下吧。” “是,师父。”裴云惜入座。 陆九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裴云惜,笑道:“惜琴小友如今出落得模样俊俏,颇有老夫当年风采啊,哈哈哈……” 方摒瞪他一眼:“你可别往自己老脸上贴金,这是我徒弟,明显有我当年风采才对,哼。” 裴云惜低头喝粥,心内暗笑,几十年了,方摒与陆九骊仍是互不谦让,爱打嘴仗。有一如此挚友,此生也是无憾。 陆九骊问道:“惜琴小友,你师父说你正在制一把琴,是极好的梧桐木料?” “是的,陆老先生。” “不知这琴可曾取名?” 裴云惜讶然,看了看方摒,道:“师父,这琴不是有主?应轮不到我取名吧?” 陆九骊道:“诶,琴名来自琴师,古来的规矩,既是你制的琴,自然由你取名。” 方摒赞同道:“惜琴,你制琴多年,为师总觉你功力不够,才没让你取名,如今为师已老,该是你独当一面之时,这琴名随你取吧,为师没意见。” 裴云惜惶恐:“师父,惜琴怕仍是愚拙,况且师父精神极佳,怎能算老了?” 方摒叹道:“惜琴,师父老了,你可别任性,师父就盼你每月上山带酒给我喝了。” 裴云惜眸光颤动,却是道不出半字,他该如何开口告知方摒,他即将离开,悠悠岁月,何日归省……一概不知。 连着两日,裴云惜埋首于工坊,细致打磨着他的最后一把琴。 陆九骊也走了,方摒与他各踞南北,遥遥相望,裴云惜对这样的友谊甚是向往,天长地久,岁月无欺。而他长至今日,倒也有损友夏梦桥一位。夏梦桥至那日他酒醒后便再未见过,这人向来嫉恶如仇,洒脱不羁,比起他来,夏梦桥更有侠客的味道。 给琴上弦时,裴云惜不慎勒破了手指,血滴到了琴身上,渗入了其中,他急忙去擦,却还留下了血印,淡红色的,犹如梅斑。裴云惜心内懊悔,这滴血,毁了这把好琴,他都不知该如何向琴主交代。 上好弦,他轻轻地拨动了一下,脆然清冷的琴音令他动容,他早已定下琴名,名为寄情,意为寄琴,算是纪念他最后一把琴吧。若是那琴主不要这琴,他愿花重金买下,当做私藏。 裴云惜坐在工坊内,凝神屏息,弹起了流水,初试琴音,琴弦略涩,后越弹越顺畅,裴云惜心下惊喜,愈发沉浸其中……然而弹着弹着,红尘俗世,诸多烦恼,涌上心头,为着今后的不洒脱,无自由,他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 流水越弹越快,裴云惜的泪滴落在衣襟上,他也无暇去擦拭,仿佛这一曲将成为他的绝唱。 方摒领着薄肃进来时,却震惊于此景,他们万万不曾料到,裴云惜行云流水般的弹奏下,竟是淌着泪,眼眸婆娑,目光戚戚,神情悲凉。 “徒儿……”方摒轻叹,他摇摇头,竟转身走了。 薄肃看着他,静静地听他弹完流水,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此曲……人间仅有……”薄肃低叹道,“惜琴。” 裴云惜怔怔地抬起头,喃喃道:“你怎么在……” 薄肃道:“我来取琴。” “取琴?”裴云惜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看琴,猛地抬头,“你的?” 薄肃理所当然地点头。 裴云惜忽的不住颤抖,肩头战栗,难以止息,“不可能……怎会?……” 薄肃道:“怎不会?” 裴云惜蓦地苦笑一声,暗叹自己确实痴傻得可以,这琴看来是讨要不过来了。想来苦心制的琴,却要交给最不愿给的人。 “薄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好好待它,可好?”裴云惜尴尬地抹去脸颊上的泪痕,笑道,“在下怕是再也照望不到这些琴了。” 闻言,薄肃并不急于作答,他走到裴云惜面前,伸手轻抚琴面,瞧见琴身上沾染着血迹,墨色瞳仁一颤,“你的血?” “是在下不慎滴落,望薄公子恕罪。” “泣血之作,应是锦上添花才对。”薄肃对上他惶惶不安的眼睛,道,“今日是你表哥娶亲之日,你不回去?” 裴云惜猛地站起身来,“什么?!娶亲?!” 薄肃认真地看着他,他从不玩笑。 第十章 薄肃的话不啻晴天霹雳,登时便把裴云惜劈愣在了原地。 霍龄今日娶亲?他娶谁?他不是娶我的吗? 裴云惜心中百转千回,迷雾重重,半晌才记起眼前有个知情人,“薄公子,我、在下的表哥今日娶谁?” 薄肃见他目光急切,却摇头道:“我来时路过贵府门前,见张灯结彩,你表哥身着喜服正将新娘迎入府内……” “新娘?” 霍龄怎会娶女人呢,他定是将对方扮作女子娶进府内。而本来要被他迎娶的人……不还站在此地么?裴云惜百思不得其解,霍龄能娶谁?他想娶谁? ……裴明惜。 忽的茅塞顿开,裴云惜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大哥被他们找到了?!还强行绑回去成亲了?! “不、不会……不会!”裴云惜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他顿时六神无主起来,若裴明惜被抓回去,那确实没有他什么事了,怪不得他在山上呆了三四天都无人来催促,缘是他大哥已被擒回…… “惜琴……?”薄肃见他面色极差,“你为何这般——” “抱歉薄公子,我,不,在下……在下忽有急事要办,恕不能多陪!”裴云惜搁下琴,撇下薄肃,匆匆地夺门而出。 他拔腿往大门奔去,在前庭扫地的惜音见他如此仓皇,喊道:“师兄!师兄你去哪儿啊?” 裴云惜匆忙道:“惜音,我有事下山,你代我向师父说一声!” “啊?”惜音见他打开大门,就要出去,“师兄,你又一走了之,师父又要生气啦!” 闻言,裴云惜硬生生地止住脚步,回头焦急地与他道:“惜音,我是真有急事,改日我将负荆请罪,任师父打骂!” 惜音嘟起嘴,心想先挨骂的一定是我啦。 “等一等。” 惜音回头一看,见薄肃快步走来,他道:“惜琴,我送你。” 裴云惜不知他何时这般热心,默然地看了他一阵,才道:“那便有劳薄公子了。” 薄肃有马车,带的还是两匹好马,一路奔向临安城内。裴云惜将头探出窗外,想看看行至何处了。他见马车檐角上的双喜结迎风乱颤,心中便更是焦躁。 待他赶到,怕是亲也成完了,都能入洞房了!爹娘怎能忍心真将大哥嫁给那个下流之人?!他大哥生性纯良温和,怕是迫于淫威之下,都不敢动弹,若霍龄将他压在床上肆意蹂躏,对他这般那般……裴云惜不愿再往下多想! “这、这车还能再快些吗……”裴云惜慌乱地拧回脑袋,哀求似的看着薄肃。 薄肃见他双目含泪,楚楚哀怜的模样,心下一怔,“自然,阿萍,车再赶快些。” “是,公子。驾——” 裴云惜这才微微低首,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多、多谢薄公子……今日能有薄公子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惜琴……” 裴云惜一抖,他实在不想听见薄肃这么喊他,太亲近了,仿佛两人有多如胶似漆似的,“薄公子,在下斗胆恳求公子莫要再唤惜琴二字……” 薄肃一僵,何意,他不配这么喊他? “在下的字是家师取的,平日只家师随意唤唤,无人再叫。”裴云惜深知自己谎言拙劣,硬是编造出一套歪理来。他的字自然是方摒叫的最多,但何人不知,称呼一个人的字,那便代表两人的关系亲密。 薄肃自以为唤裴云惜的字,算是靠近了他一步,哪知人家一个巴掌打回来,自作聪明了。 “那……我该如何唤你?”薄肃也有不耻下问的一日。 裴云惜心道,你还叫我裴二公子不行吗,客客气气,人情两清,不行吗? “薄公子不嫌弃,可唤在下云惜,恕在下逾矩了。”他还得低三下四,充作承情。 “云惜……?”薄肃若有所思。 然而裴云惜仍是一抖,他低估了薄肃的嗓音,他唤他名时,如晚风轻拂过桑林,莫名沉醉…… 但再醉人的幻梦也有清醒时分,缰绳勒住马匹的那刻,裴云惜迅速撩开竹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薄公子,多谢!” 薄肃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裴云惜风驰电掣般奔进裴府,他身后是满地的红纸炮竹碎屑,府门上高悬喜字大红灯笼,仿佛赶去成亲的人是他。 “公子,我们走吗?”阿萍问道。 薄肃缓缓地搁下帘子,神情淡淡,“往一边停着吧,我要在车内歇会儿。” “是,公子。”阿萍赶着马车靠到了一旁一棵老树的绿荫下。他百无聊赖地靠坐在车门上,想起前日他跟着公子来裴府时,那府里上下殷勤得跟什么似的,哪像现在,竟汗津津地蹲守在门口,唉。 裴府上下此时毫无闲暇殷勤,所有的下人帮手都在忙活端菜倒酒,霍龄一身红衣喜服,被众人团团围住,猛灌喜酒。裴老爷和裴何氏亦在一旁受人祝贺,面上一团喜气。 裴云惜刚踏进门来,便见此情景,顿时心凉不已。没想到爹娘不仅忍心嫁出大哥,还如此欢天喜地,心安理得,实在是……令人心寒。 裴云惜替大哥委屈难过,心中愤恨难当,气得双手紧紧握拳。如今木已成舟,他能做的,只能是趁霍龄酩酊不备之际,赶快去新房偷带出裴明惜,然后送他远走高飞,远离这非人之地。 裴云惜暗下决心,沉住气,偷偷地绕过大厅里一堆酒客,往后房走去,不料一头与裴宸惜撞上,这厮无人看管,喝得面红耳赤,瞧见裴云惜便想大声喧嚷,被裴云惜干净利落地一把捂住嘴巴。 “宸惜,嘘,安静。”裴云惜郑重其事地盯着他的眼睛,“宸惜,你就当没看见我,懂吗?” 裴宸惜一脸莫名其妙,瞪着眼,傻乎乎地点点头。 裴云惜松开他,“不要大呼小叫,继续喝你的酒。”说着把酒坛子塞进了裴宸惜怀里。 今天的二哥怎如此反常……裴宸惜愣愣地看他消失在视线中,赶紧喝口酒压压惊。 裴云惜本以为新房会是裴明惜的房间,待他赶到却发现空无一人,莫非是霍龄的厢房?裴云惜赶去,只见那厢房廊下挂满红绸,门扉上贴着大红喜字,还真是这儿!他推开门溜进去,反手把门拴上,才松了口气。 房内一片艳红,喜烛的光亮把屋内照得通透。裴云惜瞧见端坐在婚床上,头上顶着喜盖的人,嗓子一下子便喑哑了—— “大哥——” 那人狠狠一颤,裴云惜一想到他被抓回来强行成亲,就忍不住泪湿眼眶。 “大哥,你受苦了……大哥……”裴云惜冲上前,一把拉住那人的手,“大哥,你随我走,我带你出去!今日便是拼上我的性命,也绝不让霍龄得逞!” “哎呀,云惜你作甚?拉疼我了!”喜盖下的人见他如此鲁莽,不禁唉叫出声,随即将喜盖一扯,露出真容—— “梦桥?!”裴云惜失声叫道。 怎料与霍龄成亲的人竟是夏梦桥! “怎会是你,梦桥?我大哥呢?他人呢?” 夏梦桥见裴云惜张皇失措,顿觉好笑,“噗,傻子,你大哥压根就没回来过!与霍龄成亲的人确实是我,夏梦桥!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这下裴云惜彻底懵了,为何夏梦桥会变成新娘,他想作甚? “这……这是何意,梦桥?”裴云惜努力稳住心神,蹙眉望着夏梦桥。 夏梦桥双颊上还抹着胭脂,嘴上带着唇脂,打扮得妖里妖气,可他浑不在意,笑道:“我嘛,自然是有我的打算……” 裴云惜急道:“别对我卖关子了,梦桥!” “好好好,你吼我作甚……真是的。” 夏梦桥说,那夜裴云惜寻他诉苦,他一时气愤便去找霍龄理论,哪知霍龄色胆包天,将他强压上床,一番云雨,事后,霍龄便说要娶他,他想了想便应下了。 唬谁呢,裴云惜瞪着夏梦桥,“你是当真的,梦桥?那霍龄并不是什么良人,你莫要拿自己开玩笑行么?!” 夏梦桥瞧他快要急得眼角通红,更是没心没肺地笑将起来,“我自然是当真的,云惜,你真当我是傻的?我于霍龄,不过是一时情起,他于我,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 裴云惜不解地看着他。 “我爹要将米行开去京城,不过我家在京城无权无势,难以立足,我思忖着借霍龄的势力也未尝不可,由他霍家撑腰,我夏记的米行还愁没地开?”夏梦桥打着如意算盘,“原本呢,我便与霍龄是一路人,半斤八两,嫁给他不算吃亏。若是光耀了我夏记的家业,这便不算是亏本卖买,你说如何,云惜?” “……”裴云惜听他一番辩言,黯然地撇过脸去,“不如何……” “云惜,你生气了。”夏梦桥用手掰过他的脸来,“你气我占了你的位,嫁给了霍龄呀?” “胡闹。”裴云惜拉开他的手,愠怒道,“这本是我裴家的祸事,却由你一外人来担,我于心何忍?” “可我心甘情愿啊。” “但我心有愧疚!梦桥,若你跟他去了京城,日子过得不如意,可如何是好?莫非你还能逃回来?”裴云惜一想到霍龄将他强压身下,便不寒而栗,“那人色胆包天,对你做出那等卑劣之事,你还愿、愿意嫁他……” 夏梦桥闻言可是真心笑出了声,道:“云惜,那等卑劣之事其实呢……舒爽得很,你这童子身怎会明白?” 裴云惜被他戏谑,登时面红耳赤,骂将道:“你、你怎口出秽言!” “是是是,谁像你这般洁身自好呢……”夏梦桥笑眯眯地挪揄他。 裴云惜一阵羞臊,忽又回神,“梦桥,你爹怎肯同意你嫁给霍龄呢?” “这个嘛,嗯……”夏梦桥眼珠子骨碌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高深莫测道,“自然是有大罗神仙相助咯。” 裴云惜眨巴眼,不甚明白。 喜烛已燃去近半,裴云惜瘫坐在婚床前,不言不语。夏梦桥早已掀了喜盖,脱下霞帔,大咧咧地坐在圆桌旁啜饮。 “云惜,明日我便随霍龄启程,你呢,赶快把你大哥带回来吧。你娘昨日还朝我哭了呢,说你大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简直要她老命呢。”夏梦桥贪嗜壶中美酒,忍不住又倒上了一杯。 裴云惜凄然一笑,哑然道:“先是我大哥遭灾,后是梦桥你落难,而我却束手无策,真真令我心窝里难受……” “诶诶,我这怎叫落难?云惜呀,我呢这叫拓荒啊,去京城大显身手来着,你懂吗?” 裴云惜凄迷地望向他。 “如何说呢,云惜。你我虽是过命之交,但毕竟脾性各异。我懂你,为人不喜争抢,不喜高调,我呢,恰恰相反,便是要世人瞧见我的厉害,我的才干。我爹虽疼我,但他亦因我的性癖而不满我。夏家家大业大,不会独分予我一人,若我再这般混吃等死,迟早被我爹那几个妾室联手陷害赶出家门……”夏梦桥摇晃着小酒杯,掷下无奈一笑,“京城的分行要人打理,我主动请缨,既远离了夏府的纷争,又夺得自己的产业,何乐而不为呢?嗯……至于霍龄,论手段他还不配与我周旋哈哈……” 裴云惜从不知夏梦桥竟有此等想法,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梦桥你……你怎从不曾与我说过?” “何必说给你听呢,这些糟心事,我交你这个朋友便是要一起快活的,又不是想一块儿悲春伤秋的。云惜,你为人淡泊,本不适合参与这些勾心斗角,简直徒增你烦恼嘛。” 裴云惜一把捂住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梦桥,你将我说成了个傻子……” “好了好了,过来喝一杯吧。就当替我践行。”夏梦桥冲他招手。 裴云惜慢悠悠地爬起来,他明白事情已成定局,无力再回天,夏梦桥代替了他,还有大哥,这份恩情怕是难以偿还。 有时,结局真是难以预料。 两人举杯共饮,将一坛子酒统统喝完,夏梦桥醉趴在桌上,裴云惜摇晃着将他扶到床上。这时,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霍龄满口胡言的声音。 裴云惜狠狠地揉了把脸,清醒一下,随后打开了门。霍龄没想到开门的是裴云惜,一怔,眯起眼道:“我……没眼花吧?这不是我、我的二表弟么?” 裴云惜冷冷地看着他,道:“好好待梦桥,否则我绝不饶你。” “哦?哈哈哈……”霍龄满身酒气,捧腹大笑,“二表弟呀二表弟,你真是朵带刺儿的娇花!可惜呀,我找到了一朵比你更烈的花儿,只能将你抛弃了,你可别怪表哥呀……” 裴云惜一把推开他,凛然地走了。 霍龄倒在门口,愣了半天,忽的又笑起来,他想幸好没娶这个二表弟呀,太蛮了,哪有夏梦桥娇呀。 回到前厅,酒桌上一片狼藉,几个下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 来的宾客都是裴家的好友知交,裴老爷为了让这个仓促的亲事稍微好看些,胡乱凑了些人。这场宴席是裴家花的钱,没让裴家出人已是谢天谢地,裴何氏觉得这权当是破财消灾。而善后上,她还是亲自盯着,哪些壶里酒水没喝完,还得拼回去,不得倾倒浪费。 裴云惜默默地站着看他们忙活了一阵,又转身出得府去。他还惦记着城郊客栈里的大哥,这近十天,苦了他了。 夜色四合,街道上的人渐渐少了,裴云惜喝了酒,头脑昏沉,走在街上还会不小心撞到人。 “公子,公子,裴二公子出门了!”阿萍眼尖,忍不住掀开帘子憋着嗓子喊了一句。 薄肃靠在枕垫上,睡意未除,“你……跟上。” 阿萍得令,驾起马车,慢慢地跟在裴云惜身后。 裴云惜越走越难受,胃中好似翻江倒海,夜风闷热,蒸得他四肢发虚,怕是酒喝坏了。他走到一处无人的街边,实在是憋不住,猛地一呕,将汤汤水水全部吐了出来。吐得泪水都四溢出来,裴云惜虚脱般蹲下身,扶着墙面坐下来。他粗喘着,抹了把眼角的泪渍,忽觉心酸。 “公子……” “嗯?” 阿萍小心翼翼道:“公子,裴二公子好似在哭啊。” 薄肃直起身来,蹙眉掀帘,“他人呢?” 阿萍朝前头旮旯里一指,道:“在那儿坐着呢。” 薄肃想下马车上前,忽见一名官兵靠了上去,对着裴云惜似乎在问些什么。 “公子,这当兵的,看着眼熟啊?”阿萍摸了摸下巴,探究道。 薄肃见那人扶起了裴云惜,搀着他往前走去,夜色渐渐盖住了两人的背影。 “公子?”阿萍谨慎地瞧着薄肃的脸色,发现他又恢复成了那张冰寒冷淡的脸孔。 薄肃略有所思地缩回了身子,将竹帘搁下,静默了半晌,才道:“回府吧。” 阿萍只得驾车调头,他想自家公子真真口是心非,明明在意那裴二公子,却故作骄矜地对其不理不睬,暗地里不还是为了裴家的破事忙前忙后? 唉……阿萍勒着缰绳,心道这莫非是公子的劫? 第十一章 倒空的胃仍在隐隐抽痛,裴云惜面色惨白,忍不住抬手捂上腹部。 贺廉将刚煮开的热水沏进茶碗,泡了一碗略带浊叶的绿茶,而后递给裴云惜,“喝点,暖胃。” “多谢。”裴云惜接过茶碗,看了一眼碗中。 贺廉瞧他犹豫,又道:“家中寒酸,并无好茶,多有见笑。” 裴云惜一惊,忙摆手,道:“官爷言重了,在下并无嫌弃之意,只不过腹中作痛,暂时饮不下茶水。” 贺廉见他双眸毫无神采,面色灰然,心想方才若不是他呕吐的动静那般大,自己也不会察觉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人。待他上前察看,竟碰巧是那夜放出城外的公子。 “你为何一人如此狼狈?”贺廉问道。 裴云惜赧然地垂首,一想到上次为了出城对这位官爷撒了谎,便于心有愧,“官爷,实不相瞒……在下那夜与家兄着急出城,并不是为了奔丧,而是逃难。” “哦?” “唉……在下乃是城东裴府的二子,家中突遭变故,不得已连夜出逃。但又惶恐无法出城,这才撒下大谎,还望官爷恕罪。”裴云惜说罢,起身向贺廉弯腰作揖行了个大礼。 贺廉也赶紧起身扶住他,拖他坐下,“无妨,众人皆有苦衷,我不会追问。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放你出城也不过是小事。” 闻言,裴云惜感激地看着他,此番,他才敢目光炯然地打量眼前这位小小的巡逻兵。面庞坚毅硬朗,目光漆黑有神,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裴云惜不禁对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官爷,在下——” “叫我贺廉便可。” “呃,贺廉?”裴云惜不惯于直呼他人姓名,怕冒犯对方,“贺大哥,在下这般称呼,尚可?” 贺廉见他眼中微含怯意,是个守礼之人。城东裴府,他自然知晓,临安城中一个颇有名气的贩茶大户,裴家有五子,据闻皆玩性深重,闹下不少笑话。今日得见其二子,似乎并不如传闻中所言。 “那便这么称呼吧。” 裴云惜得到应允,才继续道:“贺大哥,家兄自那日出城,一直住在郊野客栈,今夜我本想接他回城,不料身体有恙,不慎耽搁。在下还想恳求贺大哥通融一番,放在下出城。” 贺廉虽不知他裴家发生何事,但见裴云惜如此焦灼,怕确有大事,“放你出城自然无妨,不过你的身体……” “在下撑得住,贺大哥。”裴云惜诚恳地望着他。 贺廉心头一动,被他鹿子般无辜的目光击中了,“……那行。” 裴云惜老老实实喝下了那碗味涩之极的绿茶,这茶叶怕是最低等的粗茶,思至此,他环顾了一遭贺廉的住所,确实寒酸简陋,屋中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两凳。 贺廉自然瞧出他的悄然四顾,这躲不过他的眼,“我是从京城逃难而来,不过数月,有幸谋得城中巡逻一职,便当糊口之用。” 逃难? “贺大哥,你为何逃难?不会是……”裴云惜不小心往坏处想了过去,但见他一脸刚正之气,不像是大恶之徒。 贺廉知他胡思乱想,道:“我是被主人家赶出来的,京城已无立足之地,便逃到了临安。” “在下逾矩了……”裴云惜不便多问缘由,只因这人帮助过自己,权当他是好人吧。 贺廉也不再多言,待裴云惜休息片刻,脸色稍霁,便领着他出了陋室,直奔城门。贺廉的人缘交际似乎十分不错,他与守城的士兵打了声招呼,那人便开启了城门,放裴云惜出了城。 “贺大哥,改日在下登门厚谢。再会。”裴云惜作揖行礼,向他道别。 “嗯。”贺廉没有拒绝他的请求。 奔赴至郊野的客栈,已是三更半夜。 野外蚊虫成群,蛙鸣阵阵,暑气余韵未消,蒸得人满头大汗。裴云惜口渴难耐,敲开客栈大门时,被小二怨气冲天地埋怨了一番。 “这位客官,咱都打烊了,要吃饭寻别家去吧,要住店咱这儿只剩下等房了。”小二哈欠连天,睡意朦胧。 裴云惜自顾自寻了个杯子,倒了壶已凉透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下,才舒心道:“小二,上等房七号的客人还在吗?” 小二觑他一眼,懒懒地走到柜台翻记录,“还?莫非是寻住了七日的那位公子?” “正是。” “哎呀那不巧,他前日便结账退房走了。”小二前后一翻,确认道,“确实走了,唔……我记起来了,他留了封信,说是他弟弟寻他,便交给他。” 裴云惜大吃一惊,放下茶杯,快步走到柜台,“他走了?什么信?” 小二对那位公子印象极深,毕竟不是每位客官都成日不出房门,需要送餐的,那公子面色愁云,整日在房中练字,还托他去买宣纸,虽说字画店离这儿挺远,但好在这公子给的小费不少,跑个腿还是可以的。 “我找找啊……”小二蹲在柜后,翻找了一番,才叫道,“找着了找着了!” 小二把信抽出来,递给裴云惜,“我一瞧公子这长相,便知你们二位是兄弟啊嘿嘿……” 无暇搭腔的裴云惜急忙展开信看了起来。 云惜: 若你读至此信,那我定已不在客栈。苦等七日,我深思良久,逃避终不是良策,若霍龄娶你,便是大哥之罪,故颜面算何?大哥愿求人相助,便是你道大哥懦弱无能也罢。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5节 兄 明惜留 信被攥在裴云惜的手心,揉成一团,虽然裴明惜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已猜出大哥是去求戴洺洲了。临安城中,还有谁的脸面大过霍龄?只有戴朗戴侍郎的独子了。 裴云惜失魂落魄地走出客栈,游魂般飘荡在田野乡间。回城之路漫漫无尽,他想起夏梦桥故作玄虚的模样,夏家如何松口让家中嫡子嫁给一个男人?定是有人出面游说。这么说来……戴洺洲接手了这事,等于薄肃也知晓了这事?! 原来他都知道…… 瞬间的难堪击倒了裴云惜,使他腹中的绞痛狠狠加重,痛得他四肢无力,直瘫坐在乡间草地里。头顶明月当空,身边蚊虫撕咬,薄肃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在马车里,面对着他,不问任何,仅是送他回府。裴云惜当他无意知晓内情,怎料他无需知晓内情…… 真真愚蠢至极呀,裴云惜。 那人怕是在看一场闹剧吧,霍龄要娶裴明惜,未遂,又想娶他,最后却是娶了他的挚友,怕是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故事了。 裴云惜把脸埋在掌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待胃中绞痛稍稍平息,才慢慢爬起来,木然地走回城。等他走到城门下,天已大亮,他看见贺廉和几个官兵站在一起,说着什么,可他却无心再上前攀谈道谢,一个人避开人群,从僻静的小路走回府。 裴府门口排列着几辆马车,皆是挂着喜绸,缀着喜字结,裴云惜见下人们将一个个红木箱抬出府,装到马车上。 “喂喂,小心着点,别磕着碰着!”裴府内有人边走出边叫嚷着。 裴云惜见来人,惊异道:“梦桥?” “云惜,你怎站在此处?起得如此早。”夏梦桥还当他是早起,岂知他一夜未眠。 “你这是作何?”他也不解释。 “自然是搬聘礼了,霍龄带来的礼金我分了一半给家里,另一半我自己留着,带着去京城。”夏梦桥盘算好了,“可是霍龄自己说的,任我处置。” 裴云惜怔怔地看着他,夏梦桥又道:“你脸色极差,分明是没歇息好。赶紧进去再睡会儿。” “可你要走了……”裴云惜不舍地看着他,“你竟要走了。” “是是是,我是要走了,云惜。但来日方长,总能再见,不是吗?”夏梦桥豁达地安慰他,伸手抱住了他,“霍龄的婚契被我撕了,你就宽心吧。” 裴云惜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动容,然而对上夏梦桥笑意盎然的双眸,却是道不出半句。 “愿下次再见,你已寻到如意郎君,好生令我艳羡一番,如何?” “梦桥……” “好了,你赶紧进去再补一觉。”夏梦桥握住他的手,“惜得眼前人,记住,云惜。” 夏梦桥去了,裴云惜却大病了一场。 他起了烧,缠绵病榻数日,久不见好。第四日,烧有所消退,他意识也略微清醒,瞧见了扶他起身喝药的人,虚弱无力地喊道:“大……大哥……” “哎,云惜。”裴明惜搂住他,将一口口苦涩的汤药喂进他的嘴中,岂料裴云惜不肯配合,汤药全洒在了被褥上。 “云惜……” 裴云惜面色灰白,紧紧地闭起了眼,眼角渗出了透明的水色。 裴明惜轻声哄他,仿佛回到多年前照料幼时的他,“云惜,大哥知晓你在生气,大哥向你赔不是,但这药得喝,等身子好了,大哥任你责罚,如何?……云惜?” 他诱哄着,裴云惜终是默然地张开嘴,将极苦的药水咽下,裴明惜见他松口,如释重负,道:“云惜,让梦桥代嫁,也是下下之策啊……” 裴云惜忽的又睁开了眼,无神地涣散着,嘴中却道:“好一个……下下之策……” “我……”裴明惜理亏,虽说夏梦桥代嫁是本人自愿,但在裴云惜看来,却是推人入火坑,让他心里难安,自责万分。 喉中毛涩,裴云惜用力过了口口水,吃力道:“你求戴大人……便是、便是如此结果,大哥?” “这事和戴大人无——”裴明惜猛地顿住,好似想到了某事,转而道,“此事你不可怪罪戴大人,霍龄断然不肯空手而归,就此罢休,梦桥代嫁,则是……则是……” 裴云惜见他语塞,便知他大哥也是一阵心虚,冷笑道:“梦桥不过是我裴家的、咳,替罪羊……呵、呵……” 裴明惜黯淡道:“云惜,大哥知你心中难受,但、但大哥亦不能见你嫁给霍龄啊!梦桥他道是自愿,因而、因而便想顺水推舟……” “大哥,”裴云惜心寒之极,“莫要再辩……今后,云惜不会再同戴府的人有所来往,实属道不同……不相为谋,咳咳……” 裴云惜病愈,裴家仿佛历过大劫,恰逢明日裴文惜乡试,裴何氏难得招呼厨娘烧了一桌好菜,说是去去晦气,迎点喜气。 裴何氏遭了霍龄这么一闹腾,算是彻底消了对裴云惜性癖的成见,随他去了。 “明日文惜便要乡试,文惜可要多吃些。”裴何氏难得和气,替裴文惜夹了一碗的菜。 裴文惜厌烦道:“不必总提乡试,坏我心绪。” 裴明惜道:“文惜今夜好生休息,不必熬夜读书。” 裴老爷道:“好了好了,由他去吧,倒是云惜,大病初愈,多吃些鸡肉鱼肉,补补身子。” 坐在一旁闷声不吭的裴云惜抬起头,朝裴老爷微微颔首,道:“多谢爹爹关心。” 裴老爷道:“明日文惜去贡院,云惜也同去吧,权当是外出走动几步,散散心。” 裴何氏道:“也是,云惜病了数日,人都瘦了,为娘心疼啊,来,多吃些肉。”说着,她又给裴云惜夹了一碗的菜。 而裴云惜默然不语,裴明惜在一旁看着,莫名心疼。 翌日,裴云惜送裴文惜去贡院,裴何氏要阿眉马车送二人,裴文惜不愿,说是会颠散他的才思。裴云惜便陪他走路过去。 同路的大多数都是考生,有些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有些执卷摇头,猛抱佛脚,裴文惜走着走着,忽的问道:“二哥,你何为不愿考取功名?有道是读书人应心怀天下,为国为民……” 裴云惜轻轻笑了,这是多日来,他展露的第一个笑颜,“文惜,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今日才想起问我这个?” 裴文惜讷讷地看着他。 裴云惜道:“我的答案很简单,因我从未心怀天下,从未想为国为民,仅此罢了。” “这……”裴文惜呆愣住了。 裴云惜拍拍他的肩,真的像个长兄般,叮嘱道:“人各有志,文惜你既有心为官,便努力为之,何必疑心自己。” 裴文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着人流走进了贡院,裴云惜朝他挥手,冲他一笑。 送了裴文惜,裴云惜便依凭着记忆,寻到了贺廉的陋室。 他敲响那扇破败的小木门,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是何人?” 裴云惜道:“贺大哥,是在下,裴云惜。” 闻声,木门开了,贺廉穿着寻常布衣,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在下曾道要特意登门拜谢贺大哥的相助之恩,故冒昧前来。”裴云惜温和地笑了笑,满面春风。 贺廉一怔,被他温柔的态度煞到,“裴公子你……似乎消瘦了不少……” 裴云惜道:“不瞒贺大哥,在下前几日大病一场,故而略有憔悴,还望包涵。” “你……快些进来吧。”贺廉心头一软,让路请他进来。 “多谢。” 贺廉仍是冲泡了一壶浑浊的绿茶,倒给裴云惜,低声道:“今日恰逢我轮差,不然你上门定是要扑个空。” “看来在下幸运之极。”裴云惜捧起茶杯,轻吹热气,啜饮了一口。 贺廉道:“裴公子不必‘在下在下’地谦称,我一介粗鄙之人,不讲究这些。” “那……贺大哥也不必唤我‘裴公子’,叫云惜便可。”裴云惜抬着眼眸,明亮地望着他。 贺廉怔怔地应下,“那……云惜?” “贺大哥,你多次助我,不如由我请你吃顿饭吧。” “这……”贺廉似乎有些不明白裴云惜的热情,思忖着该如何应付,“岂不是多有破费?” 裴云惜道:“若是连请人吃饭的钱也掏不出,我便不会冒然登门,自打耳光了。” 贺廉点头:“是我冒昧了。那等我将院中的衣物洗净,便同你出门。” “请便,贺大哥。” 面对这间仅有一屋的陋室,裴云惜暗暗叹息,贺廉的生活似乎太贫苦了些,他说是逃难离京,被主人家赶出来,那到底是主人家有错还是他犯事了呢?如此想着,裴云惜无聊地探看着这间屋子,却意外发现床铺内侧似乎掩着什么长行物品,似乎是……他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不禁凑过去扯开了一些被褥—— 咦,一把琴? 裴云惜大惊,伸手抚摸,琴身细腻有质,琴弦冰冷丝滑,好琴…… 贺廉屋中竟会有如此绝佳的好琴,这着实令人惊异。 嗜琴如命的裴云惜忍不住拨了一弦。 嗡—— 琴音低回盘旋,沁人心脾。 “你在做什么?!——” 门口传来一声爆喝!吓得裴云惜趴在了床铺上,十分狼狈,他回头一瞧,见贺廉面目狰狞,惊恐万状,“贺、贺大哥……” “你……你别碰那琴,”贺廉自知失态,压下情绪,沉声道,“这是过世的家父,留下的遗物,是……是我贺家的祖传之物。” 裴云惜忙从床铺上下来,理亏道歉:“是我冒犯了,还望贺大哥和令尊在天之灵宽宥,我本嗜琴,见此琴优美,忍不住上前抚摸,多有冒犯多有得罪……” “这样……”贺廉若有所思,他没想到这个裴云惜竟然懂琴,还被他看出来这琴价值不菲。 要小心了…… 第十二章 西子湖畔,望湖楼上。 过于艳媚的烈阳照得湖面波光粼粼,原本游人如织的苏堤上人迹寥寥。杨柳低垂,长叶焦卷,皆是一副受不住暑气的颓败模样。 “这望湖楼景致绝好,菜品茶点也是一流,但若——”裴云惜歉然地朝身边的贺廉笑笑,“若没有如此多的食客,便更好了。” 望湖楼今日客朋满座,得益于贡院乡试,考生们的亲眷好友无事静候,便寻到西子湖畔聚聚,亦有志得意满者早早订好席位,待考毕来此庆祝。 贺廉来临安数月,到得西湖边好好观赏景色的却仅此一次。他听闻裴云惜致歉,便道:“人多热闹,也未尝不是好事,只不过让云惜破费了。” “贺大哥,你又客气了,方才我鲁莽擅动了令尊的遗物,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把我狠狠地宰一顿,我倒是于心难安啊。” 贺廉瞧他打趣自己,心思单纯,心中稍稍松懈,道:“我竟有幸能结交你这等朋友,算我三生有幸。” 裴云惜见他抬举自己,顿觉羞赧,道:“是我遇见贺大哥鼎力相助,荣幸之至。这怕是命中自有定数呀,你道如何,贺大哥?” “嗯……”贺廉对上裴云惜清澈透亮的眼眸,不置可否。 望湖楼二楼的宾客多是有点家底的读书人,不免当着众人喜欢高谈阔论,闹弄才学,还有几人当场差小二拿来纸墨笔砚,挥毫作诗。裴云惜和贺廉看了会儿热闹,竟忘了自己桌的菜怎迟迟未上,待腹中响叫,裴云惜才扼腕道:“哎呀,我们的菜呢?小二!小二——” 小二忙得晕头转向,跑来问道:“何事,二位客官?” “何事?我们这桌的菜怎还不上?”裴云惜质问。 小二赔笑道:“实不相瞒啊客官,今日宾客满座,后厨都忙翻啦,上菜比往日都要慢……” “如此便可敷衍我们?嗯?”裴云惜本想圆满地招待贺廉好吃一顿,没料到遭遇此等状况,顿觉颜面难存,“莫非是店大欺客?” “唉哟这位公子,您这么说可冤枉咱了呀,今日临时加了桌上等包间,掌柜的道不可怠慢,这不后厨就先烧起那桌的菜来,把您二位耽搁了嘛,小的这就催催,催催。” 也不知是哪位大官出门吃喝,排场偌大,还霸道插队,裴云惜只道这天下官家乌鸦一般黑,不免气愤,却又无可奈何,“那你赶紧去催,等等,先端坛酒上来再说。” “这……又实不相瞒啊客官,咱家好酒品种甚多,不知客官要哪种?”小二谄笑道,脸上满是笑褶。 裴云惜道:“有哪几种?” 小二看出他是新客,一窍不通,不免有些心中不耐,但仍是谄媚道:“十来种,咱也说不清呀,不如客官亲自下酒窖尝尝?” 这摆明是不愿多介绍,直接差他们下去自己挑,裴云惜虽生长于临安,却是从未在这等豪华酒楼大肆花销,因此不太懂规矩,岂料正因自己的无知,便受人轻看,这令他难堪不已。 “你——” “等等,我下去挑罢,云惜这天热气闷,你又大病初愈,不宜多动。”贺廉淡定地出来打了个圆场,他自然知道这小二心中瞧不起他们这种布衣小客,这高档酒楼的小厮也是相当会狗眼看人低。 贺廉随着小二下楼去了酒窖,裴云惜独自坐在露台栏杆旁,他后知后觉,这座位也是相当糟糕,紧邻室外,炎热万分,稍过些时日,日头偏西便可打照到他们身上,活活晒脱一层皮。 唉……有道是人善被人欺,裴云惜苦笑,若自己不逞能非带贺廉来这种金贵地方,而是寻个寻常酒楼,怕是也不会如此丢了颜面。 他趴在栏杆上,向下眺望,却见不远处浩浩荡荡走过来一群人,前拥后簇,衣着光鲜。莫非是哪家贵公子大驾光临?裴云惜百无聊赖,便盯着那群人由远至近,眼看着朝望湖楼而来。 咦? 为首的不是临安城的知县么?在他身边的好像是……知州?再后面似乎是几个官吏……裴云惜默数着人数,忽的,他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戴洺洲和薄肃…… 为何他们俩也在? 傻子,不在才怪。裴云惜惊愕之余,唾弃了一番自己的大惊小怪。正当他打算缩回脑袋,却瞥见有人抬头望着他这边。 今日某人身着一件雪白长衫,罩衫的袖口衣摆上皆绣着淡蓝色的花叶图案,淡雅别致,令人眼前一亮……裴云惜一愣,立即缩回头,心止不住地乱跳。呼呼,他看见我了?说不定没有?谁叫他穿得如此显眼,想不发觉都难…… 裴云惜胡思乱想着,安慰自己,却仍是在看见某人走上二楼,直冲他这边走来时,身心绝望。 临近望湖楼时,戴洺洲察觉薄肃有些出神,便出声提醒:“慎言?你是不是要热晕了?” 薄肃一怔,收回略有所思的眼神,冷冷地瞥了戴洺洲一眼,“谁热晕?” “我见你脸色不好,当你受不住热,这种场面说起来不该硬拉你来。”戴洺洲在官场也并不是顺风顺水,官低人一级,便得低头顺从,今日知州巡视,又念念不忘望湖楼的西湖醋鱼,有眼力界儿的知府赶忙命人订了桌酒席,这不,一群陪客浩浩荡荡跟着人家屁股后头来了。戴洺洲嫌无趣,硬拉着薄肃赶场。碍着薄肃皇亲国戚的身份,大伙儿倒是客客气气的,也不敢招惹他。 薄肃紧盯着望湖楼二楼的一角栏杆猛瞧,快道自己眼花了不,跟着众人上了二楼,他便推托如厕,一人脱身而出,直往那角落而去。 果真,并不是他眼花。 “云惜。”他还未走近便叫道。 然而裴云惜却是浑身一抖,眼神透着不明意味的惊慌,“薄、薄公子……” “你……一人在此?”薄肃瞧他桌上并无佳肴,心道可能是刚到。 裴云惜的手在桌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努力稳住自己,还以笑颜,道:“薄公子,竟是如此巧,呵呵,在下与人相约此处,喝杯小酒。薄公子若是有事,便不打扰了。” 薄肃微蹙眉头,他不明白前些日子裴云惜对他还是温温柔柔的,今日怎如此疏离局促,“我无事,见你在此,便来问候。” 他坦然无垢地看着裴云惜,这教裴云惜愈发无地自容,心中焦躁,这人好本事,明明心知肚明,却装作浑然无事,好教他愈发无所适从。 “在下见薄公子与知州一行前来,怕是有要事,便不想多耽搁薄公子的事务了,在下……” 欲言又止,黏黏糊糊,这话该如何出口? 薄肃既非傻人,怎听不出他话中的驱赶之意,顿觉不悦,开口道:“怕是我坏了云惜的好事?” “岂敢!——”裴云惜忙摆手,暗暗咬牙,“薄公子怕是会不喜在下的好友,皆是布衣之流,不配与薄公子同席而坐。” “我何时说过——” “慎言,你怎在此处?”身后传来戴洺洲的声音,薄肃回首,“你在此处作甚?咦,裴二公子?” 戴洺洲歪头瞥见裴云惜,自然地问候。 倒是裴云惜,犹如惊弓之鸟,肃然起立,恭敬道:“戴大人,多日不见,可好?” “甚好,甚好,裴二公子近日怎不随明惜来府上玩耍,我还期待与你对弈呢。”戴洺洲笑道。 “他有好友要陪,自然无暇。” 冷不丁,薄肃凛然开口道。 戴洺洲古怪他口气不善,问道:“是吗?” 裴云惜强笑道:“是在下失礼了,改日定登门拜访,恕罪恕罪。” 戴洺仁不甚在意,摆摆手,随后便拉着薄肃走了。那人来也匆匆,去也无痕。裴云惜松了口气,颓然地坐下。 我何时说过—— 呵,连自己说过的话竟也会忘记?裴云惜讥笑着,心想。 戴薄二人走后,贺廉倒是回来了,他去了许久,裴云惜不禁疑问。贺廉道酒窖太大,他光品酒就喝了好几碗,望湖楼不愧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酒是真醇香,但也真贵,他瞧了价钱,挑了最便宜的。 裴云惜被他的谨慎逗笑了,一扫刚才的抑郁,道:“我请客,贺大哥尽管敞开肚皮喝,总不会喝穷了我。” 贺廉沉吟片刻,道:“其实方才,我上楼似乎看见你正与两人攀谈,不知是何人?” 裴云惜脸色一僵,尴尬道:“竟被贺大哥瞧见,那两人,一位是临安府新任仓司戴洺洲戴大人,还有一位是当今薄皇后的胞弟,薄肃薄公子,我与那二人并不相熟,仅点头之交。” 贺廉闻言,愈发沉默,裴云惜关切道:“怎了,贺大哥?” 贺廉面色凝重,眸光沉郁,似乎有几分苦相,他道:“那二人,待你如何?” “待我?”裴云惜诧异地指了指自己,“呵,我并无意高攀那二人,谈不上如何。” 他的言语间透露出对戴薄二人的疏离和不屑,贺廉稍稍宽心,随即又愁苦起来,道:“云惜,有一事,我怕还是得告知于你,待你自己定夺。” “何事,贺大哥?” 贺廉转头远眺窗外,似乎忆起了往事,“我竟也不知有此等巧合之事……说出来怕你不信,方才那位薄肃薄公子,正是我在京城的主人家。” “什么?!”裴云惜大惊。 “正因我认出了他,才不敢妄然上前……”贺廉又回头看向裴云惜,眼神极其认真,“家父本是薄府中的管事,薄公子他嗜琴如命,有一琴阁,阁中藏有数十好琴,价值连城。家父便是奉命看管琴阁的,亦对古琴爱惜有加,岂料某日琴阁失窃,薄公子最爱的一把琴,飞仙,不翼而飞,他疑心家贼所为,勃然大怒,拿家父问罪。家父连连否认,气急攻心,竟……竟命丧黄泉!” “啊!”裴云惜掩口失声。 “我亦被薄府赶出,京城人都道我是贼人之子,已无立足之地,便离京游荡,直至临安。”贺廉言罢,悠长地叹息一声,似有疲惫之色,“我料薄公子不喜见我,怕再迁怒于我,便不敢贸然上前了。” 裴云惜仿若听了一个仙幻故事,不确定地问道:“那令尊与那失窃的琴……?” “自然不是家父所为,家父已有祖传古琴,视如性命,何必再去盗取薄公子的琴?”贺廉口气不善,他后知后觉,歉然道,“云惜,我不是对你置气,请莫——” “自然,贺大哥,我只是震惊于此事。”裴云惜愣愣地蹙眉思索。薄肃竟是如此鲁莽漠然的人吗?他没有查明真相便定贺廉之父盗窃之罪,实在是不可理喻,后又不顾旧情赶走贺廉,无情无义,他竟、竟是如此的人?如此? 裴云惜一遍遍地扪心自问,为何贺廉口中的薄肃如此陌生,是自己识人不清,还是……他抬头,却瞥见贺廉眼角带泪,佯装无事地扭头顾盼。 “贺大哥……是云惜令你难过了……”裴云惜看见了他的眼泪,顿时信了,“请你莫要怪罪云惜的莽撞。” 贺廉轻声一笑,淡然道:“这与你何干呢,云惜?不过是我想起家父死得冤枉,心有不甘罢了。那薄府势力熏天,我等蝼蚁之命,死不足惜。好不容易逃到临安,却又遇见故人,冥冥之中,老天爷不肯放过我……” “贺大哥……”裴云惜闻言泪湿,心底里同情贺廉的悲惨遭遇。 那日之后,裴云惜更是对薄肃心死,断定其人冷酷无情,装腔作势。 裴文惜考完,说要外出散心,便带着裴玉惜和裴宸惜出了城去,家中顿时空荡下来,裴云惜本想上山陪陪方摒,但又牵挂贺廉的清贫,多次借故送些衣物食物给他。贺廉本是拒绝,架不住裴云惜的好言好意,便收下了。两人关系日渐亲密,时常一同外出饮酒游玩。只不过裴云惜再也只字未提关于薄肃与其父的事。 裴家生意日渐好转,因裴明惜常在戴洺洲身旁出入,商场上的人不免多敬了裴家几分,再也没有恶意欺压裴记茶铺的事故。裴何氏甚感欣慰,都道是长子与戴大人的关系,听闻过几日柳居又要办酒会,裴何氏商议着要送件体面的大礼给戴大人,可苦思无果,太珍贵的没钱买,太寻常的无颜送,可苦煞了她。 “不如送一盒玉石棋子吧,我道戴大人极爱下棋,应是欢喜的。”裴明惜甚是了解,欣然道。 “不错,不错……”裴何氏在饭桌上认同,“到时去玉器行看看。” “云惜,”裴明惜忽的喊到他的名字,“云惜,戴大人时常念叨,想与你对弈一局,你真不肯再与我同去?” 裴云惜本是一言不发,埋首吃饭,闻言掀起眼皮略略看了看,道:“不去。” “怎么说话的?”裴何氏瞪眼,“戴大人如此欣赏你,岂不是好事一桩?” “我……无意再与戴府结交,有大哥便足矣。”裴云惜不甚在意。 裴明惜本以为那日在病榻上裴云惜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他是真话,“云惜,薄公子也时常问起你,你们……” “好了,你们怎么回事,硬是逼着云惜就范。他不愿,便罢了。”裴老爷出声制止,“若他愿意,自会前去,是吧云惜?” 可惜裴老爷的讨好也未得裴云惜的应声。 酒会那日,裴明惜再次被裴云惜毅然决然拒绝。 “云惜,你还在为梦桥的事而怪罪于戴大人吗?他不过是好心帮忙……你要怪,怪大哥吧!” “大哥……即便我不再因这事怪罪他们,我也不会再结交他们。” “为何啊,云惜?” 几番纠结下,裴云惜一五一十道出贺廉的遭遇,这听得裴明惜惊异万分,“这……这怎可能是真的?薄公子断然不是这样不辨是非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你我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如何知晓其真实秉性?”裴云惜叹息,“他不仅傲慢清高,还如此冷血无情,实非善类,还是少碰为妙。” 裴明惜想起薄肃此人,愈发不可置信裴云惜说的人是他,“云惜,想必是有何误会,你莫要轻断薄公子,他可是帮——” “嗯?” “没事,没事。”裴明惜庆幸吁气。 当晚,裴明惜出发去柳居,裴云惜出门去看望贺廉。 今夜是贺廉巡逻当差,裴云惜买了壶凉茶,在街上寻到他,拿碗倒给他喝。 贺廉道:“云惜,你何必大费周章提着茶壶和碗来寻我?” “贺大哥,你巡夜辛苦,我只不过夜里送壶茶,算何大事呢?”裴云惜怜他孤苦无依,身世漂泊,便想多帮帮他,对他好。 贺廉心道这裴云惜心地过善,犹如羔羊,“看来我得来世当牛做马回报你对我的好了。” “贺大哥太言重了,哈哈……” 两人聊得起兴,一辆马车飞奔而过,驾车的人以为眼花地瞄了裴云惜一眼,惊叫道:“诶这不是裴二公子吗——” 裴云惜捧着茶壶,也愣了,这人似乎眼熟…… 驾车的人忽的勒住缰绳,在前方停车,对车中人道:“公子,公子,遇见裴二公子了!” 他兴高采烈道,裴云惜却暗道,坏了…… 第十三章 阿萍的叫喊唤出了薄肃的视线,当他探出头往车后望去时,便瞧见裴云惜慌忙地推搡着身边人,那人迟疑一下,便转身离去,腰间的佩刀在昏暗的烛火下折闪出一道光亮。 “云惜。” 拎着茶壶端着茶碗的裴云惜不得不硬着头皮挪上前,颇不甘愿道:“竟是薄公子,真巧。” 薄肃见他双眸低垂,并未直视自己,问道:“方才那是何人?” 如此直白的询问,怕是不合适吧?裴云惜怎料他会单刀直入地问,心道他们这等人怎会懂得尊重他人的私事呢。 “是在下的朋友。” “朋友?”薄肃不过是想多关心裴云惜几分,未曾想他已在云惜心中逾矩,“莫非是那日望湖楼相约之人?” 裴云惜一颤,没料到他想得如此深远,生怕贺廉的踪迹被他发现,打马虎道:“呵呵……在下的私事不足为道,结交的都是布衣朋友,怎能劳得薄公子关心?” 薄肃道:“你的朋友,很多。” “薄公子玩笑了,公子的朋友才是广布天下,在下怎能比得?”裴云惜悄然地抬起眼眸,觑了薄肃一眼,发觉车内的他神情淡泊,冷若冰霜,心道,薄肃认识的人自然多如牛毛,但真心愿与他交心的,定无几人,如他这般清高冷傲、心硬如铁的人,有谁真能忍受?……哦,戴大人似乎是个例外。 薄肃方才怔愣了片刻,因他察觉裴云惜的态度,似乎与之前大为不同,他知晓裴云惜向来对他以礼相待,客客气气,但从无这般暗带讥诮,好似一直在推拒着他,将他靠近而来的扁舟一脚蹬开,顺流漂远。他待人确实冷淡,但不代表他不懂人情,听不出话中有话。 “云惜,你可是有事?”他问道。 裴云惜蹙眉:“何事,薄公子?” “你……”为何对我愈发冷淡?薄肃怎能问出口,他纠结着,暗自酝酿着合适的言词。 “薄公子,这夜色已深。在下要回府了,便不耽搁薄公子的行程了。” 裴云惜提着茶壶欲走,薄肃恍然,赶紧叫住他,“今夜竹君府上有酒宴,我想他是邀过你与你大哥的,为何不去赴宴?” 无奈下裴云惜又转回身,笑得敷衍,道:“薄公子有所不知,在下才疏学浅,着实应付不来酒会上的行酒猜拳,吟诗作对,说来让薄公子笑话,呵呵。” 薄肃道:“你的琴艺足以统摄全场,无须自谦。” “这……”裴云惜没想到薄肃会这么直接地夸赞自己,顿时受宠若惊,乱了阵脚,“这……在薄公子面前,献丑了。” “你——” “薄公子,时候不早,戴大人怕是久等,在下便不再打扰,告辞!” 裴云惜两手满当,朝前一拱,慌乱地转身离去,步子越迈越快,脚下生风。他心慌意乱,怪哉,何时自己竟如此不禁夸了,薄肃一言,犹如雷霆万钧,劈得他心神恍惚,飘飘然不知所以。许是人本有虚荣之心,取得高手称赞,自然是洋洋得意……嗯,定是如此。 回到府上,在门前正撞上裴何氏,神色匆匆,裴云惜问道:“娘,何事发急?” “啊呀,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出门一趟!”裴何氏将手中木盒往裴云惜怀里一塞,“这盒玉石棋子,你就替我送去戴府吧,我一个妇人家,不方便出入。” “棋子?”裴云惜低头打量,怀中木盒雕工精巧,他打开搭扣往里一瞧,摞着青白二色棋子,剔透圆润,煞是好看,“莫非是这便是要送予戴大人的谢礼?” 裴何氏道:“呵,自然了,亏得戴大人的帮衬,你爹谈成了笔大生意,这棋子差玉器行连夜赶制,刚刚才送上府,你那缺心眼儿的大哥,竟道贺礼不来,便罢了,独身前去。这戴大人生辰宴上,他便这般两手空空,岂不是丢裴家脸面,被人说道我们不懂礼数规矩?” 原来今日是戴洺洲的生辰……怪不得薄肃的马车赶那么急。裴云惜胡思乱想着,定了定心神,道:“这便差我送去?我——” “你不去也得去,云惜!你三个弟弟跑得没影儿,你也想气死你娘?”裴何氏训斥道。 裴云惜有苦难言,前脚拒了薄肃的邀请,后脚巴巴送礼贴上去,耳刮子打得脸生疼,岂不是又被薄肃轻视,道他这种人故作矜持,给脸不要脸? ……罢了罢了,裴云惜深思熟虑一番,应下裴何氏的话,转身又出府。他道丢人的次数已然多得无须掩藏,君子就该坦坦荡荡,说了错了,也不该碍于一张脸皮躲躲藏藏。 他一人抱着木盒潜夜而行,西大街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果真是大排场。到了柳居大门,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毕竟薄肃亲自带进门的人实在太少,不认得都不行。裴云惜着了一身白衫,捧着木盒,穿梭在人流中,他既无华丽衣着,又无折扇佩饰,素落落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当务之急,找到裴明惜,将木盒交给他,然后功德圆满,功成身退。裴云惜算盘打得哗哗响,找到裴明惜时,他正与戴洺洲和其他几位公子谈得尽兴,笑容灿然,眉梢轻扬。这不禁看得裴云惜愣住,自家大哥竟也有如此神采飞扬的一面?俨然这令他感到陌生,他以为裴明惜陪衬戴洺洲是为难的,迫不得已的,跟自己一般,内心煎熬排斥……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大哥——”裴云惜犹豫着,走上前。 裴明惜正笑得盎然,笑意难收,回首瞧见裴云惜,讶然:“云惜,你竟来了!” 戴洺洲惊讶道:“裴二公子,明惜道你身体不适,无法前来,我正深感遗憾呢。” “戴大人,在下不过小恙罢了,无须挂怀。”裴云惜将木盒呈上,“大哥鲁钝,出门之时竟忘了将这盒棋子带上。”说罢,他给裴明惜使了个眼色。 裴明惜会意,随即道:“戴大人,实在让你见笑,本来我还想事后补上,这盒棋子是我们的小小心意,望你喜欢。” 戴洺洲今日收了无数贺礼,本是不在意,却惊喜裴明惜送礼,他接过,打开一看,顿展欢颜,“这真是……深得我心,多谢明惜了。” 裴明惜见他满意,笑道:“戴大人不怪罪这礼送得唐突,已是万幸。” 裴云惜见大事告成,打算功成身退,却听戴洺洲道:“咦,慎言又躲去何处了?裴二公子既然来了,不妨用这盒棋子与慎言对弈一局,他那人,因与你错失机遇,无法切磋,时常抱怨呢。” 抱怨……?裴云惜骇然,他可无法想象薄肃会如何抱怨! “这……改日吧,既然薄公子不在,呵呵……”裴云惜颈后浮起一层冷汗,心头惶急。 “诶,薄公子不在,我在呀。”突然,身旁窜出一道促狭的声音。 裴云惜回身,只见戴洺仁大摇大摆而来,“裴二公子,咱俩还有残局未了,你说是吧?” “戴二公子……”好了,时运不济,遇上这个小霸王。 戴洺洲却是乐见其成,道:“二弟,你的棋逢对手来了嘛。” “哼。”戴洺仁不甘地瞪了戴洺洲一眼。其实在座棋艺,戴洺仁称二,难得有人敢称一,自从戴洺洲从戴洺维口中得知他与裴云惜拼的不相上下后,常挪揄他,说他横着走路终是遇见拦路虎了。 裴云惜心累道,又是一笔人情债,唉。 于是在戴洺仁的胁迫下,他俩带着这盒新鲜出炉的棋子,跑到梦池边下棋。戴洺仁厌恶有人围观,赶走了一群看热闹的。上次的棋局戴洺仁永世难忘,毫无差错地摆了出来。 “裴二公子,你看对吗?嗯?”戴洺仁挑衅地看着他。 裴云惜叹气:“戴二公子好记性,佩服。” 戴洺仁受了他的恭维,紧接着下了起来,他道:“裴二公子多日不来府上,莫非是不愿与我们多来往?” “这,戴二公子说得哪里话?”裴云惜打哈哈。 戴洺仁道:“我还道这是裴二公子欲擒故纵的手段呢。” 此言一出,裴云惜霎时凝住,“何出此言,戴二公子?” “有些话,说明白了,就没意思了。但不说呢,我又憋得慌。”戴洺仁锐利地盯着他,“前些日裴府有喜事,对吧?我道是谁娶亲了呢,原是裴家的远房亲戚,裴家真够意思,想来那霍龄定与你裴家关系甚好……” “戴二公子……” “霍龄那厮,不巧我认得,我娘极爱他铺子里的水粉,我见过他几面,知道他有个风流的癖好,裴二公子知道吗……” “我——” “唉,我听闻他来裴府是来娶亲的,谁料最后娶了夏府的小姐,真真怪哉。那是小姐吗?怕不是吧?” “够了!”裴云惜喝道,“戴二公子,若想羞辱我,请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嘿,我怎会做那等鄙夷之事?只是很想知道,裴二公子费尽心思攀附薄大哥,是何用意?”戴洺仁讥讽地看着他。 梦池畔蛙鸣阵阵,叫得裴云惜心烦意乱,“攀附?我何时攀附过他?” “你心知肚明。”戴洺仁咄咄逼人道,“你该知薄大哥为人淡泊,何时如此热心过了?” “什么?” “罢了,你装傻有何用?”戴洺仁挑明道,“即便你回回瞧着薄大哥,眼中含情脉脉,欲说还休,但他终究不是你能攀附的人。” “含情脉脉……?!”裴云惜开始怀疑,戴洺仁说的人是他吗,何时他这般瞧过薄肃?! 戴洺仁见他继续装傻充愣,不禁嗤笑,“裴二公子,有道是人的双眸最不会骗人,你想骗过谁呢?” “稍等,戴二公子,你的话我是愈发不懂,你说我狡辩也罢,我何时对薄公子有这等龌龊想法?” “霍龄原本娶的不是你吗?若你不好男风,怎会应下?”戴洺仁拆穿道,“只不过你见薄大哥更有权势,喜新厌旧罢了……” “呵、呵……”裴云惜不禁苦笑两声,心中苍凉,原来自己已在别人心中卑贱至如此地步,没想到啊没想到! “你笑什么?” “呵呵……戴二公子,”裴云惜拍下一子,狠绝道,“若我钟情一人,必定是真心实意,绝不会因势攀附。” “嚯,原来如此,可惜薄大哥是不会看上你的。”戴洺仁道,“他向来不近男女之色,无人夺得他的心,你又如何能做到?呵呵。” 对此,裴云惜微微一笑:“看来戴二公子苦守多年,未得其门,在下遗憾之至。” “你!” 这场棋局戴洺仁一败涂地,输得很难看,他大为光火,拂袖而去。 梦池畔又静了,裴云惜卸下心防,倦怠地靠在亭子的围栏边,不知何人在地上留了几坛陈酿,他端起,掀开泥封,对口灌饮起来。 戴洺仁的一字一句穿耳而过—— 你回回瞧着薄大哥,眼中含情脉脉,欲说还休…… 我真的这么瞧了? 你见薄大哥更有权势,喜新厌旧罢了…… 我何来旧,何来新? 可惜薄大哥是不会看上你的…… 哦,这我早就知晓,要不得你来提醒吧? …… 渐渐地,夜色沉醉,人心也醉。裴云惜趴在围栏上,神智不清,内心愈发伤感。都道他自尊太甚,经不得他人半点侮辱,今日算是委屈到了顶端。但他何止于羞愤,心底深渊隐隐透着一丝的心虚之意,若是忽略不见,那便是可以自欺欺人的。今日却被戴洺仁狠狠掘了出来,暴露于青天之下,难堪之极…… “他那般,嗝,傲慢……我、我又怎、怎会钟情……于他……”裴云惜喃喃控诉,眼中渐渐渗出不甘的泪光,“呵呵,嗝,呵呵……胡说……” 他燥得浑身发热,真想跳进梦池洗个澡呀。想罢,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脚跨到围栏外—— “裴云惜?!——” 身后猛地一喝,一双强健的臂膀揽过他,硬生生将他扯下了围栏。裴云惜啊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磕到了脑袋。 “唔,好疼……” 他蜷缩起来,扯下他的人赶紧查看他的额头,替他捂着,轻轻推揉,“作何寻短见?” 裴云惜窝在这人怀里,迷迷瞪瞪的,“唔……” “你喝酒了?” “唔……” “……”薄肃知晓他是醉了,暗暗叹息一声。方才戴洺仁怒气冲冲地奔回前厅,立马遭到戴洺洲追问,他光是发脾气,不愿多说。他才知晓原是裴云惜在梦池与他对弈,见他一人回来,薄肃心有困顿,便寻了过来,怎料——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6节 “疼……” 薄肃微微抬起了手掌,暗道莫非这般轻,仍是摁疼了他? 裴云惜莫名疑惑,额上的暖意怎不见了?他抬手又将薄肃的手掌摁回了脑门,自发地挪动他的手,替自己按揉,减缓疼痛。 被这个单纯的小动作震惊的薄肃半晌回不过神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占他便宜。裴云惜这人,醉了睡了,都比醒着要可爱些,率真多了。 自然抱着他坐在地上实非良策,薄肃试图将他抱起,甫一站起身,裴云惜慌张地揽住他的肩颈,好似害怕落下去。 “云惜?” “嗯……什么?” 薄肃抿了抿薄唇,几番拉锯下,终是低声道出自己的心言,“为何你在……疏离我?” “嗯……”裴云惜半眯着眼,并未听进他的话语,他的神智已被烈酒泡化,丧失了回复能力。 薄肃静等片刻,确认他已不会再回答,才作罢,抱着他绕过梦池,往自己的居室而去。说来这二十余年,他见惯阿谀奉承,奴颜婢膝者不计其数,人人震慑于他的高门身世,逢人介绍他,便是薄太傅之子,而后,又多了个薄皇后胞弟,他是何人,他不过是一堆身份的堆砌者。万人敬仰艳羡,他却愈发漠然无感。直至遇见裴云惜,这人甚是怪异,初见他时,眼中放光,神采飞扬,薄肃心道这人莫非认得我?探听过我的底细?于是便略带嫌恶防备。而后他句句奉承客气,眸中却清淡无欲,几次三番拒了他的邀请,更是勇气可嘉。或许真的有这么一人,不屑于他的身份,不愿与他虚以委蛇。 裴云惜很有意思,他的琴技超然,制琴手艺一流,已然天才之姿,薄肃欣赏他对琴的态度,尊敬,又不卑不亢。这样的知音,举世难寻,薄肃将裴云惜轻轻搁置床榻之上,双眸凝视着他。这张清俊秀气的脸庞双目微睁,茫然无知,他不禁伸手触摸,岂料裴云惜的忽的睁大了眼,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他的指头,孩子气般咧嘴乐起来。 “你……” 薄肃眸色一暗。 声明: 1、下章我要开车了,跪求长佩尺度,多肉不会被查水表…… 2、我估摸着情节会有一些和原著有出入,误见怪,但是大体还是一样的3、两人的感情转变会与原著略有不同,但大体也是一样的,原著重头戏,一样不会删4、这篇文居然有这么多小天使,感动,谢谢你们。 第十四章 烛光摇曳,暗香浮动。 裴云惜轻轻眨眼,透出幼鹿般的眸光,笑意盈盈,两人四目以对,互相探看。薄肃参不透他此时是醒是醉,是痴是明,指尖温柔摩挲,问道:“可是醒了?” 裴云惜仍笑,仍凝望于他。 薄肃默了片刻,又问道:“可认得我?” 裴云惜缩着肩歪过脸颊,缠绵地磨蹭薄肃的手心,甚是亲昵。薄肃托着他的下颌,指尖微颤,迟疑片刻,才敢游移往下,探入他的衣领,沿着光滑的颈项侵入。 “嗯……”裴云惜发出一声嘤咛,却对薄肃的侵犯毫无抵抗,仍是愣愣地睁着眼眸,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薄肃晓得他醉得神智全无,如同初生婴孩,若是对这般模样的他下手,又与匪盗何异?自诩正人君子,饱读圣贤之书,怎可趁人之危,怎可夺人清白……? 如是心中默念,暗暗告诫,他的手抚过裴云惜的肩骨,见那衣衫已松,胸膛大敞,任他采撷。他心中如数破功,登时放肆起来。 “若明日`你清醒,尽可打我骂我,我绝不还手。”他如是肃正地对裴云惜道。 床上那人,只一味憨笑,伸出小舌四处舔舐唇边,不言不语。 若说薄肃平生,光明磊落清高如他,一律鸡鸣狗盗之事,皆不入其眼。倘使今夜腹下欲`火早早浇息,他也便可不逞欲而为,犯下这害人害己之事。 ……嗯,借口甚多,实乃小人之举。 小人?! 那……便小人吧。他俯身倾压,将裴云惜欺于身下,衔住他的嘴唇,恣意轻咬吮吸,唇瓣滑嫩柔软,宛如一道小点,香甜可口。 “嗯、嗯……唔……”裴云惜微微挣扎,不解身上之人寓意为何。 “莫动。”薄肃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压于床侧。 裴云惜被吻得面色绯红,胸闷难当,微启嘴唇急促呼吸,薄肃趁此将舌探入他口中,不依不饶地戏弄他的软舌,揪住后情`色地含弄、轻噬,直把那条绵软无骨的舌欺负得奄奄一息,任君蹂躏。 薄肃吻得深情霸道,耳边满是裴云惜微弱轻柔的哼声,两人滚躺在床榻之上,衣衫凌乱,四肢交缠。腹下已然坚硬如铁,薄肃便伸手去揉摸裴云惜的那处。 “唔!——”裴云惜不自觉地惊呼出声。 他难耐地绞扭起双腿,试图推开薄肃的揉弄,岂料力气甚微,徒劳无功,薄肃分开他的腿,嵌入其中,一手搂着裴云惜的后颈,一手开始剥落他的衣衫,直至全部解开,肉`体横陈。 裴云惜身体修长,肤色白皙,胸前两点茱萸嫣红俏立,惹得薄肃一眼望见,便俯身咬住,轻拉慢碾,极尽玩乐之能事。 “呜呜……不行……” 嗯?薄肃讶然抬眸,却见裴云惜已是两眼盈泪,茫然哭泣,好似受尽委屈,而那欺侮之人,便在眼前。 见他哭得伤心,薄肃便是再兽欲难当,也不敢再做下去。他到底还是心疼裴云惜的,怕他深觉被折辱了。若翌日醒来,他已失了操守,沦为他人身下之物,怕是会羞愤难当,当场自缢。 要说薄肃有时看不透裴云惜,但有时似乎又深谙他的脾性,明白他是个刚而不折的人,万事能进能退,但原则不可损毁。 “好了,我不做了。”薄肃轻轻揩去他的眼泪,将他的衣襟阖上,侧身翻到床边,与他并肩躺着。 裴云惜抽抽搭搭半晌,渐渐无声,薄肃晾着身下一根火棍,难以平息欲`火。他心道肉在嘴边,却轻言退缩,实在是窝囊之极。又道,囫囵吞肉,甚是野蛮,亦非君子所为。多日未泄欲`火,今夜实在难平,那些个君子操守,又顶个屁用? 几番天人交战时,却忽听得身旁裴云惜发出细微黏腻的轻哼。 “嗯嗯……唔……嗯……” 薄肃疑惑,起身一瞧,却见裴云惜身下亦是耸然,他双腿紧并,反复扭动,好似不知该如何纾解。再往上一瞧,他面色极红,眼眶又肿又水,可怜兮兮。 “你这般,叫我如何平息?”薄肃喟叹道。 裴云惜似懂非懂,哀求似的望着他。薄肃长臂一揽,将他搂进怀中,伸手探入他的亵裤,握住他的欲`望,上下捋动。裴云惜猛然缩紧,钻进他的胸膛,像是受不住这般刺激。他急促呻吟,模样涩然,薄肃断定他怕是童子之身,未经人事。果真,不多会儿,裴云惜便惊叫一声,骤然释放,随后,他便丧尽气力,卧倒在薄肃怀中,眼眸半眯,昏昏欲睡。 “云惜?”薄肃唤他,见他迷瞪无力,心道得了好处便走,哪有这样容易的事? 他脱下裴云惜的亵裤,将满手的白浊擦在亵裤上,随即扔在地上。裴云惜的物件已然软了,歪头垂在一旁,倒是可爱。薄肃解下自己的亵裤,亮出炽热如铁的欲`望,对准裴云惜的大腿间插了进去,随即抱住他的臀瓣,狠狠地抽`插起来。裴云惜的物件时时拍打在薄肃的腹上,黏腻不堪,他颤着身子,惶然无措,也不知薄肃对他做了何事。 “啊……唔!……唔!……” 薄肃紧搂着他,凶狠地撞击他的下腹,两人汗水淋漓,气息交缠。也不知何时,薄肃泄了欲`望,房中的喘息声才渐渐平息,此时蜡烛已是烧到了底端,终于,屋中陷入一片昏暗。 薄肃扯过被褥,盖在了两人身上。 翌日,日上三竿,裴云惜幽幽转醒,浑身酸疼不已,仿佛昨夜被人拆骨扒皮。待他神智清醒,眼盯着床帐,猛地想,此为何处?并不是我屋啊! 他腾地坐起身,又见自己衣衫散乱,前襟大敞,胸口红斑点点……这、这是什么怪病?他抬手一摸,不痛不痒,登时古怪起了,莫非这是……?他曾听夏梦桥戏言,说是爱侣间耳鬓厮磨,情难自禁,便会在对方身上种下梅花点,以示爱意。而他胸前斑斑点点,煞是壮观,难不成昨夜他酒醉后与人、与人乱了性?! 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裴云惜崩溃地揪住长发,惶然无措地回想,乱成浆糊的脑中偶有些许画面穿梭而过,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压在他身上,热烈地吻他,两人衣衫半褪交缠淫乱,自己似乎还连连哭泣……那是个男人?!裴云惜赶紧伸手摸了摸屁股,并无异样,怪哉,昨夜到底如何了?! 裴云惜不愿相信自己竟与面目不清的男人做了这等羞耻之事,而自己或许还睡在那人床上!这、这真真是败坏德行、丢尽廉耻之事! 他慌张起来,想掀被起身,却察觉下身未着半缕,这这这,他忽然有种熟悉的回忆,那人将手伸入他的裤腰,一把握住他的物件,替他纾解排遣,他顿觉销魂蚀骨,魂飞天外…… 啊啊啊—— 裴云惜恨不能一刀结果自己,这半醒半梦的记忆真是要人性命,尽可将他折磨至死!那人不在屋内,说不定亦是不想见他,以防尴尬,自己或许该早些走才是,没错,赶紧走! 不过,他的亵裤飞去何处了?总不能叫他光腿出去吧? 正当他左顾右盼遍寻亵裤时,门外传来一串飞奔的脚步声,随即便是哐哐地凿门声。 “薄大哥!薄大哥!出大事了你快开门!薄大哥!” 薄大哥……?! 裴云惜登时僵住了。 而门外那人好似真有火烧眉毛之事,得不到回应,便破门而入,一下子闯了进来! “薄大——”戴洺仁风风火火冲进来,张口就喊,待看清床上之人,登时嗓子拔高变了调,“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裴云惜亦是紧张无措,赶忙把光在外头的腿缩回了被中。 戴洺仁本就气急攻心,瞧见裴云惜欲盖弥彰地缩回身子,登时如遭雷劈,失魂傻眼,“你、你……你好不要廉耻!竟留宿薄大哥内帏!” 裴云惜才是失了心神,喃喃问道:“这、这是薄肃的屋子……?” 戴洺仁手指直指于他,破口大骂:“没想到你们裴家的人竟都如此不要廉耻!一个个处心积虑,都这般不要脸!” 裴云惜一怔,抬头看他:“戴二公子,你未免……未免太出口伤人了吧……” 戴洺仁怒目而视,神情激愤,振振有词道:“我戴家对你们裴家不薄吧?你和你大哥竟都是以色侍人之流,挖空心思巴结我们,竟是想爬上我大哥和薄大哥的床!实在是太恶心了!” “什么?我大哥?爬上……爬上谁的床?”裴云惜目瞪口呆,顿觉幻听。 戴洺仁厌恶之极地瞪着他,道:“到此时竟还要佯装无辜善人,你们裴家真是好戏码,个个都是做戏的一流好手!” 裴云惜心慌意乱,茫然无措地摇着头,“不是……做戏?做什么戏?” “洺仁?你为何在此——”从门外踏进屋子的薄肃瞧见戴洺仁,刚想开口询问,便瞥见床榻上失魂落魄的裴云惜,“你们?” 戴洺仁怒火冲天,越想越气,气得眼眶都红了,他见薄肃进门,立马诉苦:“薄大哥!我大哥他、他和裴明惜竟、竟——” 薄肃微蹙眉头,不解道:“何事?” 戴洺仁好似回想起令他山崩地裂之事,神情痛苦道:“方才我去寻大哥,进门却见他与、与那裴明惜赤身裸`体共枕而眠!正被我逮个正着!” “什么?” “薄大哥,那裴明惜竟勾引我大哥!两人床榻淫乱不堪,那裴明惜还搂着我大哥,见我进来直往我大哥怀里钻!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他怎能如此低贱卑鄙!祸害我大哥!” “我大哥并不低贱卑鄙!”裴云惜忍不住出声驳斥道,但他心中有亏,底气不足,更像是狡辩。 戴洺仁猛地回头,狠狠剐了他一眼,骂道:“你竟还有脸说这等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不知廉耻地爬到了薄大哥床上!你们兄弟俩果真是一路货色!” “洺仁!”薄肃低喝一声,“你先出去,我稍后便过去。” “可他——”戴洺仁不甘心地指着裴云惜。 “出去。” “……是,薄大哥。” 戴洺仁心有不甘地摔门而去,屋内霎间寂静,薄肃盯着裴云惜,而后者只仓促地瞥了他一眼,惊惶地垂下眼,不敢动弹。 薄肃朝他走去,却见他愈发紧张地掐住被褥,双肩微颤。他怕是已然想起昨夜的荒唐之事,心生懊悔,愧责难当吧…… 薄肃今早起来,见他还缩着自己怀中睡得安适,便不忍吵扰他,独自起身,到后厨吩咐厨娘多做些粥点。哪知刚回来,便听得房中吵嚷,戴洺仁竟甩出如此惊人的消息,更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云惜……” 听闻薄肃的叫唤,裴云惜心肝俱颤,他心道,这人莫不是来告诉他,昨夜确是自己酒后失德,鲜廉寡耻地勾引了他,他是迫于无奈,与他荒淫交缠。 “云惜……?”薄肃再唤。 裴云惜才回神,头也不敢抬,声如蚊蚋,“薄公子……” 薄肃亦是不敢轻举妄动,提起昨夜之事,只柔声道:“我备了新衣新裤,你先起身洗漱喝粥吧。” “多、多谢薄公子。”裴云惜莫名地松气。 薄肃拿出衣物叠在床上,随后转身出门,待他端着粥点回来,裴云惜已经换好衣衫起身,但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目红肿,模样甚是狼狈。 “我叫人熬了些粥,你先趁热喝。” 裴云惜端坐在桌边,神色戚戚,不敢妄动,“薄公子……在下,在下……”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仍是道不出半字。 薄肃却道:“万事讲求你情我愿,若我不愿,你如何强求?” “你……?”裴云惜惊讶地看着他,隐隐听出话中之意,然而他太过于害怕,竟是不敢多问。 薄肃眸色清明地望着他:“此事无人有过,何必自扰?”他是在劝慰裴云惜莫要独揽罪责,此事本就两人你情我愿,琴瑟和鸣,水`乳`交融……咳,好吧,其实明明是自己强迫的他。 裴云惜心下涩然,他心道,怕是薄肃不愿与他牵扯关系,故而为他开脱,两人一夜荒唐,着实不太光彩,也无需拿到台面上来细究。 于是这般,两人默然无声地喝完了粥。 而祸事还在后头。 裴云惜跟随薄肃来到前厅,厅中戴家三子皆在,而他大哥裴明惜则是低着头站在戴洺洲身边,失魂落魄的模样。 “薄大哥!”戴洺仁眼前一亮,见救星来到。 薄肃见气氛肃然,问道:“如何?” 戴洺洲苦笑道:“不过我私人之事,洺仁非要求个公道!” 戴洺维道:“我也求公道,大哥。” 戴洺仁见弟弟与自己同仇敌忾,底气更足,嚷道:“大哥,你糊涂啊!你与他都是男子,怎能厮混一处?莫不是叫天底下的人耻笑我们戴家?!” 戴洺洲倒是不疾不徐,想伸手去拉裴明惜的手,却被后者躲开,又退了一步。 “唉,我与明惜心心相印,有何不可?” “大哥!你你你——气死我也!”戴洺仁扭头求救薄肃,“薄大哥,你瞧瞧这成何体统?若是爹娘知晓我大哥如此这般胡作非为,误入歧途,非被气死不可!我们来临安不过月余,大哥便染龙阳之好,实在是荒唐!” 薄肃听完,略有所思,道:“竹君,你如何想的?” 裴云惜站在他身后,看见裴明惜戚惶无措,孤立无援,着实心疼,戴洺洲面对群雄围剿,哀叹道:“君子敢作敢为,先前我亦是不知本心,如今豁然开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与明惜,情投意合,并无过错。” 裴云惜一惊,没想到戴洺洲如此坦然,着实令他吃惊。 戴洺仁听得火冒三丈,愤然道:“大哥!你真真被这狐媚勾去了心智!我戴家香火难道要后继无人?!” “不是还有你们?” “大哥——” “啊啊啊气死我也!!”戴洺仁说不过戴洺洲,只能又把矛头对向裴云惜,“还有、还有你!裴云惜!你也是不知廉耻的狐媚!你们兄弟二人好厉害的本事,将人迷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我非要昭告天下,让全临安都知道你们裴家出了哪两个以色侍人的无耻之辈!” “你!”裴云惜气结。 “够了!——”站在角落一直未曾出声的裴明惜竟大喝一声。 众人望向他,只见他缓缓抬起脸来,面色灰败,神情决然,“各位,都莫要再争吵了,是、是在下的过错,何必引得众人动怒?” 戴洺仁立即呛声:“你怎不看自己做了何等不知廉耻之事?” 裴明惜全身微颤,像是快要站不住似的,“此事……此事是在下一人之错,与戴大人毫无干系,戴大人宅心仁厚,愿替在下解围,在下……感激不尽。昨夜酒酣耳热之际,在下、在下主动献身,戴大人酒醉懵懂,将在下认作女子,这才、才……” “大哥……”裴云惜绝望地看着他,希望他莫要再说下去。 “戴大人体恤在下颜面,不愿说出真相,才惹得戴二公子、戴三公子误会,在下……在下着实没有颜面再留在此处,望各位放过在下,容在下离去……”语毕,裴明惜身形猛颤,似要晕厥,戴洺洲立即起身扶他,却被他推开,“戴大人,告辞!” “明惜你!——”戴洺洲不解地盯着他。 裴明惜挺起脊梁,往外走去,他拉过裴云惜的手,二人背影索然,结伴茕行。 薄肃回首眺望,心下黯然。 第十五章 出得柳居大门,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住二人。 裴云惜回首,只见阿萍飞身赶来,急忙道:“二位公子,我家公子命小人用马车送二位回府。” “这——”裴云惜正要回话。 “不必,多谢薄公子美意,”裴明惜断然拒绝,紧扣住裴云惜的手腕,扭头大步走开,步伐利落,行速惊人。 然走出西大街百来丈远,裴明惜忽的一软,依着裴云惜的肩倒了下去!幸而裴云惜反应及时,硬是将他拉在怀中,失色大呼:“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裴明惜堪堪支住脚跟,攀扶着他的肩头,面色霎间雪白,嘴唇轻颤道:“有些……有些不适罢了……” “你、你方才为何不说呢大哥!” “何必……何必再丢人现眼呢……”裴明惜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掐住裴云惜的臂膀,“扶我回府吧,云惜。” 裴云惜心疼他故作坚强,眼底湿热,“是,大哥。” 裴明惜依靠着裴云惜的搀扶,总算是回到了裴府,而病来如山倒,前脚刚跨进门槛,后脚便一软,彻底晕死过去。 裴明惜病得突然,裴何氏大惊失色,忙问为何,裴云惜也只道酒会上喝多了,把身子喝垮了。 裴何氏道:“这这这,这臭小子本就不胜酒力,怎喝这么多?” 裴老爷亦是心疼长子,吹胡子瞪眼损道:“不是你催他去那酒会折腾的吗,还有脸说!” 裴何氏一时气结,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老爷你!” 裴老爷气得拂袖而去,裴何氏也只能佯装伤心抹了一滴泪,前来看病的大夫道裴明惜损了阳气,人阴虚,缺血,多喝些补血滋身的汤药养几日便好。 见他昏睡不醒,裴云惜担忧万分,整日身不离榻地照料。他时时端详着裴明惜的脸,出神想道,或许更早些时,自己便预见了某些后果吧,大哥瞧着戴大人时那倾慕温柔的眼神,与他说话时笑意盈盈的模样,自己心下吃惊却不敢多说,怕一语点醒梦中人,酿成大祸……唉,不过此时已铸成差错。 大哥是倾慕戴大人的,那戴大人亦爱着他吗?当时厅上所说的话,是为大哥开脱之言,还是真心之语?若是真的,两人便是两情相悦,床帏之事便是情投意合的啊……思至此,裴云惜不免脸热,他亦朦朦胧胧忆起那晚薄肃与他之间的交缠,虽说他不甚清楚媾和情事,然那事需走后庭之门倒还是知晓些的。但他两股间并无异样,莫非薄肃并不曾做过? 他为何不做?裴云惜又胡思乱想道,或许两人不过是酒后情动,胡乱亲摸了一番,薄肃待欲`火消退,便失了继续索要他的兴致。那人怕是勉强将他当做纾解情`欲的工具,毫无胃口侵占他的身子。 唉唉,想这些作甚呢?裴云惜不免笑自己痴傻,薄肃终究与戴洺洲不同,他高高在上,怎会瞧得上自己呢?庸人自扰,庸人自扰啊。 “唔……” 裴明惜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裴云惜立即上前察看,“大哥?如何?” 裴明惜蠕动嘴唇,似乎在说水,裴云惜赶忙拿茶壶倒了杯水,扶起他喝下,喝完,他仍是痴痴呆呆的模样,不一会儿,便又闭眼睡去。 裴云惜轻轻放下他,心知他大哥这回伤的不止身子,更是颜面,被戴洺仁当着众人之面,说得那么难听,换谁亦是承受不住。此事若是传出去,怕是整个临安城的百姓都会瞧他们不起。裴云惜自认没那么脆弱,但他大哥不同,自小乖顺,脸皮也薄,他愿意前去巴结戴洺洲,也因戴洺洲品行端良,并未低看他,两人意气相投,倒是和睦相处。 而此次……怕是彻底断送了二人的情谊。戴氏双子如此厌恶他和大哥,这柳居怕是再也不能踏入了。 裴云惜思忖着,起身出得房门,想去后厨替裴明惜熬一碗粥,哪知转角撞上裴文惜,吃了一惊。 “文惜,你回来了?” “二哥,你作甚?”裴文惜不解地看着他,“如此匆忙?” 裴云惜道:“大哥病了,我去替他熬碗粥。” “大哥病了?”裴文惜显然丝毫不知,“方才我见前厅戴大人坐着,当是来找大哥的。爹娘正陪着呢。” “戴大人来了?!”裴云惜猛地一嗓子,吓得裴文惜抖三抖。 “我只瞥了一眼,便走开了。” “我……我去看看。” 说罢,裴云惜心绪澎湃,赶往前厅,戴洺洲居然亲自上门,他莫非真的对大哥情有独钟,真心实意? 到得前厅门外,果如裴文惜所言,戴洺洲正与裴老爷笑脸相谈,裴云惜听得裴老爷道:“如此便多谢戴大人赏识了。” 戴洺洲笑道:“裴氏的茶叶质量上乘,自不应当埋没,这是本官该做之事。” 裴云惜脚步一滞,发觉两人竟是商谈公事,心中的热情也被浇息了,刚想缩回脚退下,却已被裴何氏瞧见,叫住:“云惜,你作甚?” 裴云惜只得转身,垂目,恭敬道:“不知戴大人大驾光临,怕多有冒犯,故想退下。” “裴二公子何须多礼?本官正有事与你相商,不知你可愿意?” 裴何氏道:“戴大人这是何话?云惜自然是万分愿意!云惜,快些过来!” 裴云惜无法,只得跨入大厅,裴氏夫妇借故便离开。 戴洺洲比之前日,面色稍差,想来心中也有苦恼,他对裴云惜道:“听闻明惜病了,如何了?” “戴大人,实不相瞒,我大哥已昏睡两日,迟迟未见痊愈。”裴云惜道。 戴洺洲初闻之讶然,随后露出懊悔之色,侧过脸去道:“定是我的错,若我那夜……”他欲言又止,复而回眸,“可否带我去探望一下明惜?” 他神情忡忧,不似做作,裴云惜点点头,便领他去了裴明惜卧房。裴明惜仍是昏睡不醒,面色苍白平静。戴洺洲上前仔细探看,不禁伸手轻触裴明惜的面颊,裴云惜立于一旁,尽收眼底。 “戴大人……” 戴洺洲回神,面露歉色,退后一步,道:“是我逾矩了。” “戴大人,在下可否多问一句,你是如何想我大哥的?”裴云惜神色坚毅,冒然道。 戴洺洲一怔,见他肃然认真,不禁失笑道:“我于明惜,自然是真心。” 裴云惜内心十分震动,从未料到戴洺洲竟如此坦白,亦是被他这种坦荡所折服,“可你们二人皆是男子……” “裴二公子,世间佳偶易寻,知音难觅,明惜便是我心头之好,教我如何不珍惜他呢?男子又如何,这世道奇事本多了去了,何必惊怪?”戴洺洲一席话娓娓道来,说得裴云惜哑口无言,无处驳斥。 他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又一时说不上来,道:“那……那薄公子难道不是戴大人的知音?” “呵呵,你说慎言?他是我的挚友,自小形影不离,我们不过是习惯了相处,他爱琴,我爱棋,各有所好。”戴洺洲说起薄肃来,又想起一件事,“恕我多言,裴二公子,那夜你与慎言发生了何事,怎地我二弟说你们两个……?” 裴云惜登时悚然,慌张无措起来,“这……这薄公子不曾说?” “他怎肯说呢,寻常便是个闷葫芦,他的心思我猜中便罢,猜不中他更随我去了。”戴洺洲瞧见裴云惜面色暗红,似乎明白了什么,“莫非那夜你们也……?” “没有!并没有!”裴云惜着急否认,声音忽的拔高,惊动了裴明惜,他不自觉地皱眉低哼,吓得裴云惜立马捂嘴。 戴洺洲亦不是眼盲心盲之人,了然道:“裴二公子,你不愿多言,我亦不多问。只不过替好友抱个不平,慎言为人确是冷清了些,但他怀瑾握瑜,人如修竹,亦是不可多得的良人。” 裴云惜不知该如何回应,悄然垂下了头,他自然明白戴洺洲眼中的薄肃是完美无瑕的,可自己瞧见闻见的薄肃,却并非一回事。 “嗯……云惜……” 正在两人相顾无言时,裴明惜幽幽转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戴洺洲瞧见,即刻上前,关切道:“明惜,如何?” “……嗯?”显然表情木然的裴明惜没有回神,为何戴洺洲会在此处。 裴云惜道:“大哥,戴大人来探望你了。” 一瞬的死寂,随即裴明惜慌忙费力地扯过被褥,将自己闷于其下,戴洺洲傻眼:“这,明惜?” “大哥——” “请……戴大人走吧。”裴明惜闷头闷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在下已不配再见戴大人……请回吧!莫要……莫要再来……” “明惜,你这是何意?”戴洺洲竟有一丝的惶急,想扯开被褥,又怕冒犯,“明惜,若那夜你倾吐的话语属实,我亦愿与你共结连理,比翼双飞。” 被中人微微一颤,嘶哑道:“那夜玩笑……还请莫要当真……戴大人的好意,在下、在下实在是无福消受!……咳咳!……” 这般绝情绝意的话,使得戴洺洲霎间黯然,人也不自觉地往后跌了几步,裴云惜实在不懂为何裴明惜要推拒戴洺洲的心意,明明两人情投意合,再好不过呀。 戴洺洲失神半晌,眼中浮现伤情之色,道:“明惜,看来今日是我打扰了,我改日再来。你要好生养病,莫要动气伤身。” “……” 裴明惜闷声不响,于是裴云惜便想领戴洺洲出去。 “戴大人……”忽的,被中那人叫道,戴洺洲闻声登时面露喜色,“……莫要再来。” 蓦地,从人间跌落至地狱,戴洺洲笑意凝在眼角还未褪去,他面容古怪,低头快步离去。裴云惜想追他,跨出门已不见他的踪影。 “大哥,你为何如此绝情?”裴云惜替戴洺洲不平,“你与戴大人明明两情相悦,为何不坦诚相见呢?你这般冷言冷语,戴大人定会伤心难过。你怎能……大哥?” 裴云惜走过去,掀开裴明惜的被褥,只见被下缩成一团的裴明惜泪湿满面,哭得身体抽动,无法自抑,那模样十分凄惨可怜,丝毫不比方才黯然离去的戴洺洲差。 “大哥你,你这是何苦?” “咳、咳咳……”裴明惜努力克制自己,缓慢吃力地坐起身来,狼狈地抹去眼泪,“云惜,这事是大哥、咳咳,大哥糊涂,一时鬼迷心窍!那夜酒壮怂胆,竟剖露真心,戴大人一时惊诧,便被我扑于身下,我道愿与他成一时鱼水之欢,便是无憾。他顺了我的哀求……我,我真真不知廉耻!戴二公子句句箴言!戴家门第高严,怎是我等攀附得了的?若再死乞白赖留在那儿,不过是丢裴家的颜面!不过是徒增笑柄!” 裴云惜这才察觉自己的天真,戴洺洲与薄肃何异呢,皆是高门子弟,高不可攀!情爱之事,岂是两人之事? “大哥,你今后,便不再与戴大人交往了吗?”裴云惜不死心道。 裴明惜悄然阖眼,最后一滴泪流落而下。 此后,戴洺洲多次派人送药材食盒上门,裴明惜起初不知,吃了食盒中的小点,称赞味美。裴云惜不敢说实话,稀里糊涂点头。直到有一日裴何氏说漏嘴,夸了戴洺洲人好,连连称赞他看得起裴明惜。这时,裴明惜才冷下脸来,道:“云惜,劳烦你将食盒送回吧,重新备几样小点放进去。” “怎么了这是?为何要退回?”裴何氏摸不着头脑,“戴大人送东西来,分明是瞧得起我们裴家,你退了人家东西,岂不是拂了人家面子?” 裴明惜不应,径直推裴云惜出门。裴云惜无法,只得重新置备点心,拎着食盒出门,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将食盒重新送回,而是绕了弯,去了贺廉的陋室。他心道多日未见贺大哥,不知他过得如何。 敲了门,贺廉许久才来开门,见是裴云惜,道:“原来是云惜,那夜一别,可还好?” 裴云惜挎着食盒进门,道:“贺大哥,那夜赶你赶得匆忙,我是害怕薄公子瞧见你,毕竟你们……唉,说这些无意,我带了些点心,你赶紧趁热吃吧。” 贺廉见他对自己的悲惨遭遇深信不疑,才安心道:“云惜处处想着我,实在是令人感动。我清贫漂泊,得一好友如你,前世积德。” “哈哈,贺大哥言过了,有何困难尽可开口,只要云惜帮得上,定当尽心尽力!”说着,裴云惜揭开食盒,拿出小点,“来,快尝尝吧,贺大哥。” 贺廉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云惜,实不相瞒,大哥已是山穷水尽之地,临安怕是也不能久留。” “为何?” “其实,我爹枉死后,薄府并不曾赶我出府,而是迫我签下卖身契,终身为奴,偿还飞仙,我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于是便趁夜逃走了。”贺廉瞥了一眼裴云惜,见他目瞪口呆,继而道,“没想到薄公子来了临安,他要是发现我,必定会将我捉回,严刑拷打,罪上加罪!” 裴云惜听得触目惊心,手中的糕点都快被他捏烂了,“原来……原来贺大哥是真逃难……” “可我如今没有上路的盘缠,想逃,又能逃去何处呢?”贺廉面露凄惨之色,“云惜,这事我没有与你说明,怕你与那薄公子交好,偷偷出卖我的行踪……啊,云惜,我并无——” “贺大哥不必多言,云惜自然明白。”裴云惜暗暗悔恨,愈发坚决,“大哥的路费,云惜自当资助八九,他日大哥东山再起之日,再还不迟!” 贺廉一脸动容,重重拍在裴云惜的肩上,道:“云惜的好意,大哥感激不尽!” 两人称兄道弟,吃起糕点来,贺廉直夸点心味美,裴云惜也不敢说这是戴府的手艺。 食毕,裴云惜拎起食盒告辞。贺廉又是一番感激,好似在提醒他不要忘记。 天色不早,日头西下,裴云惜瞧了瞧手中的食盒,带回家亦是不可,只能还给戴府。但他只打算交给门口侍卫,掉头走人。 可来到柳居门口,却发现门口停了四五辆马车,下人们一波接一波抬箱子搬运到车上。裴云惜看见了一张熟脸,才迟疑叫道:“阿萍!” 阿萍回眸,惊讶道:“裴二公子!” 其余的下人猛地瞧了一眼裴云惜,这令他登时感到难堪,遮遮掩掩道:“阿萍,可否过来一下?” 阿萍搁下东西,走过来笑道:“裴二公子,可是来寻我家公子?我这就去唤他!” “诶?我并不——” 阿萍早已扭头往里冲去,他可是欢欣,这几日公子无精打采,郁郁寡欢,分明是害了相思啊。阿萍料到他是记挂裴二公子,却口是心非,不肯去见。 裴云惜想把食盒塞给侍卫,却寻不见人,只得干巴巴坐在石狮子后头等。 “咦,那个裴二公子走啦?” “嘻嘻嘻,怕是被我们吓着了!” “唉哟,都怪你大惊小怪,人家可是薄公子的娈人,虽说上不了台面,但起码比我们强些呀。” “上了人家床就高人一等啦?嘁,分明还是我们干净些,老老实实做事吧!” “对对对,你看看裴家那个大公子,大少爷虽比薄公子好相处,但二少爷不好惹呀,想攀大少爷高枝儿,哪有那么简单哟!” “唉,别说了,大少爷这一走,也不知何时回来,咱们指不定哪天又要喝西北风喽!” “准是二少爷通风报信呗,不然老爷会把大少爷召回京吗?” “我听说呀,大少爷可是有婚约的人,没准是被召回去成婚的呢!墙外野花香,墙里家花开,嘿嘿。” “谁家小姐啊?” “谁知道呢,反正是大户小姐,咱又看不见,想啥呢?” “去去去,都干活去,整日嚼舌根,也不怕烂舌头!” “嘘嘘嘘,小声点儿——” 似曾相识,躲于暗处又听了一出好戏。裴云惜倚着石狮子,抬头望天,眼中涩得发慌。 第十六章 阿萍着急忙慌地迎着薄肃出来,却见门外空无一人。 “咦,裴二公子呢?”阿萍以为自己眼花了,左顾右盼,大喊道,“裴二公子?你在何处呢?我家公子来了!裴二公子?” 无人应声。 薄肃站在阿萍身后一言不发,一双沉静如水的墨色眼眸定定不移,略有所思。阿萍唯恐薄肃怪罪他撒谎,四处探看,终是在门边的石狮后寻见那只食盒。 “公子你瞧,这是裴二公子送来的,小的道他来过呀!”阿萍急于证明,将食盒举得甚高。 薄肃接过食盒,揭开最上一层,内部空空,又默然地将它盖上。 这时,最后一批搬运行李的家仆走了出来,阿萍连忙逮住问道:“方才在门口的公子去哪儿了?” “这、这小的们也未曾看见呀。”几人面面相觑,想起方才嚼烂的舌根,心有余悸。 阿萍道:“行了行了,你们先进去吧。” “是。” “箱子搬完了?”薄肃忽然出声问道。 那几人又停下,恭敬道:“是的,公子。” “知会二公子、三公子出来吧。” “是。” 阿萍迟疑道:“公子,快走了,不如跟裴二公子道个别?” 薄肃微蹙横眉,问道:“为何?” 呃……方才您抛下还在擦拭的古琴风驰电掣般随我跑出来,莫非是闹着玩的?阿萍心道自家公子真真是心口不一。 “这,公子呀,裴二公子与您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您都快回京了,不与他招呼一声,多有失礼呀。”阿萍暗暗称赞自个儿嘴甜。 “方才他为何要走?”薄肃逼问道。 “呃……”阿萍想,我怎知道呢,“这,说不定裴二公子临时有事呢。” 薄肃冷冷地盯着阿萍,半晌,才吐出一句:“他并不想见我。”说罢,负手转身回府,留给阿萍一个萧然的背影。 阿萍捧着食盒,唉声叹气,公子呀公子,您何时低个头服个软,裴二公子还不死心塌地跟你呀。 戴洺洲一行人即将回京,这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直至裴云惜回府吃过晚饭,也未曾开口对裴明惜说出来。 要说这个仓司做了才两月便卸了,换做他人,必定是革职了,换做是戴洺洲,定是升职了。有些官位,天生便是用来给富贵子弟做踏脚石的。临安城少了个仓司,或许不便,但少了个戴洺洲,不痛不痒。他们都是属于京城的骄子,下放临安,不过是游戏一趟人间罢了。 裴云惜心不在焉地在房中弹琴,阿眉来敲门说有客拜访。大晚上,还有客?裴云惜整理衣衫赶往前厅,竟见来人是贺廉。 “贺大哥,你怎来了?” 贺廉面有焦灼,欲言又止道:“云惜,这么晚来府叨扰,多有失礼。” “无妨,贺大哥。”裴云惜笑笑,“我还未请大哥过府一坐,才是失礼,今日匆忙,改日当是好好宴请贺大哥一顿。” “这……怕是没机会了吧,云惜?”贺廉垂头丧气道,“今夜本想等来你的慷慨相助,便连夜离开临安,可是……” 裴云惜恍然,自己本承诺贺廉的事,竟因戴洺洲一行回京被抛在脑后! “贺大哥,是云惜糊涂!糊涂!”裴云惜一拳砸在手心,羞愧难当,“还不是被——” “被什么?”贺廉见他忽的顿住,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裴云惜真真是后知后觉,戴洺洲走了,薄肃自然也跟着走了,那贺廉还需逃命吗? “贺大哥,你有所不知……”裴云惜无力地将此事告知了贺廉,听罢,贺廉一脸吃惊,眼中闪过些许不明的情绪,然而裴云惜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贺大哥?贺大哥?”裴云惜轻轻地推了推他,关切道,“贺大哥,这下你便无需再逃命,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为何愁眉不展?” 贺廉经他一点,才慌忙收敛神情,故作镇定道:“是、是呀,好事,确是好事……我无需再亡命天涯,乃一桩大好事呀!”他说着说着嗓门愈发响亮,仰面大笑三声。 裴云惜只当他是大起大落,感慨颇多,“贺大哥,如此这般,你我便无需别离,云惜亦是欢喜。改日定要请大哥上门喝酒!” 贺廉侧脸看了看他,嘴角一牵,道:“云惜好意,大哥怎能不领?” 随后,二人闲聊片刻,裴云惜便提灯送贺廉出府,亦将灯笼送他照路。黑暗中,那一点红影影绰绰,末了,融在夜色之中,再也不见。他在门口立了少顷,暖热的微风吹来夏末的气息,天上繁星璀璨,明日定是个艳阳天,愿……某几人赶路顺利吧。轻叹一声,他便转身回府,阖上了沉重的大门。 一夜无梦。 若翌日清晨,裴明惜没有接到那封信的话,这将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裴云惜起早洗漱,到得大厅,见裴明惜与裴玉惜、裴宸惜围坐在一处,两个小弟正捧着碗大口喝粥。裴云惜便问道:“文惜呢?” “三哥啊,今早去看放榜了。”裴玉惜道。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7节 “嘻嘻嘻,说不定等会儿咱又看见他哭鼻子咯。”裴宸惜幸灾乐祸道。 裴云惜瞪了他一眼:“你这张乌鸦嘴,下回换你去考,看你又如何?” 裴宸惜瘪瘪嘴,道:“二哥你欺负我!”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登时活络起来,片刻,裴云惜才意识到裴明惜迟迟未语,“大哥?” 手中拿信的裴明惜呆愣出神,裴云惜担忧起来,“大哥,你怎了?” “啊呀,大哥自从下人拿给他这封信到现在,半筷子都没动,就定在那儿了。”裴宸惜摇头晃脑,大发高见,“我猜呐,是不是哪家姑娘写的款曲,感动得大哥都不会说话了?” “胡说什么呢,宸惜?”裴云惜嗔怪道。 裴宸惜嬉皮笑脸,胡乱灌下粥汤,便与裴玉惜跑得没影儿。裴明惜捏着信纸一角,失神地转了转脖子,裴云惜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 裴明惜大病初愈,脸上本就毫无血色,此时更是蒙上一层白霜似的,“云惜……”他将信一抖,递给了裴云惜。 接过信,裴云惜速速浏览起来。 裴大公子: 冒昧来信,请勿怪罪。 待公子阅信之际,怕是我们一行已启程回京。临安两月,承蒙照顾。有道是何人无过,何人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说得可对?我大哥心地善良,为人厚道,公子你又怎忍心陷他于不孝不义之地?一时糊涂,自是不会一世糊涂。高官厚禄,贤妻良妾,谁忍弃之?想必公子深明大义,怎会因一己之私,而毁他人前程? 若他日再见,必恭候之,绝无嫌隙。在此遥祝公子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戴洺仁 笔 短短一信,字字诛心,裴云惜气得浑身发抖,拍下信骂道:“阅过此信,怎还会事事顺心?他戴洺仁欺人太甚!” 一旁许久无话的裴明惜幽幽叹道:“话虽欺人,但理不欺人。我当有自知之明,不会毁人前程。” “何为毁人前程?他岂能替他大哥妄下断论?大哥,戴大人分明是爱慕于你,你们既情投意合,何尝不能一试?”裴云惜瞧着裴明惜憔悴黯然的脸庞,心痛道,“戴大人与我说过,你于他是世间绝有的知音,是他心头之好,他岂会弃你不顾?” 闻言,裴明惜为之一颤,不可置信道:“他如此说过?” “那日在你病榻之前,他情真意切,对我坦白。我闻之骇然,竟不知他已这般情根深种,便觉大哥你实在是幸甚之至,有此良人愿真心相待,夫复何求?” 是啊,夫复何求?裴明惜热了眼眶,悄然泪下,“即便我愿飞蛾扑火,但他已回京,此生怕是永难再见!” 裴云惜急道:“若他再来呢?” “再来……?呵呵,何日呢……”裴明惜若无其事地拭去双颊泪痕,端起粥碗,“罢了,云惜。有缘无分,何必强求。” 人这一世,除了天人永隔,便是天各一方,最最痛煞人心! 裴云惜默默地咽下清粥,只当那盛夏两月,黄粱一梦。 而这日,除去清晨的一封诛心之信,裴家便被裴文惜中举的喜讯所侵染。屡考屡败的裴文惜此次竟以乡试第一的好成绩中举,裴何氏激动地连连擦泪,直呼“吾儿成材”。裴云惜与裴明惜亦是真心为他高兴,裴文惜却道:“二哥,若不是那日`你在贡院外对我的一番诚心之论,我怕还仍在虚游。” 裴云惜欣慰道:“你能认清前路,二哥自当为你高兴。” 这下子,裴宸惜与裴玉惜总算是无法再奚落他们三哥是书呆子了,裴府打算设宴款待各方高朋好友,裴云惜亦是请了贺廉,算是兑现那夜的邀请。 宴会当天,裴文惜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敬酒之人络绎不绝。裴何氏在一旁大肆吹嘘裴文惜的文采,说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裴宸惜听见了,大喊:“我三哥弹琴可难听了!不及二哥半根手指头!” 裴何氏脸色一变,作势要碾他。裴宸惜吓得赶紧跑到裴云惜身边,“二哥二哥,快护我!” 裴云惜正陪着贺廉喝酒,见他扑过来,嗔怪道:“宸惜,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裴宸惜一眼便看见了裴云惜身边的男人,好奇道:“这位公子,是何人?” “我叫贺廉,是你二哥的朋友。”贺廉从容不迫道。 裴宸惜精怪地打量他:“哦~莫非是我二哥的相好?胆子可真大,竟领回家了!” “宸惜!你胡说什么?”裴云惜大惊,一把拍上他的脑门,“这是我的贵客,你再胡言乱语便回房去!” 听到如此严厉的呵斥,裴宸惜一阵委屈,瞪了裴云惜一眼,道:“二哥,你有了相好忘了弟弟!哼!”说罢便独自跑开了。 留下两人,一时的诡寂。 最后还是贺廉开了口:“云惜,你有龙——” “正是,贺大哥。”裴云惜愧疚道,“云惜不敢多说,怕大哥瞧不起我。” “咳,怎会?大哥不是那般不开明的人。这等癖好在京城那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我又怎会大惊小怪?”贺廉自诩是见过大世面的,但得知裴云惜的性癖,不由得多想了一层,“云惜待我这般好,应不会是……?” “啊……?”后知后觉的裴云惜似乎听出了别样的意思,顿时慌张,摆手否认,“不不不,贺大哥误会了,我怎会对贺大哥抱有非分之想!不过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做朋友的!” “哈哈哈……云惜你何必如此慌张,大哥不过是逗逗你罢了。”贺廉大笑,对上他的眸子,清澈如水,毫无杂念,想来他确实没有撒谎。 宴后,裴云惜领着贺廉在府中闲逛。贺廉打量裴府,雕梁画栋,亦是个家底殷实的府邸。即便总听裴云惜叹息家中生意跌宕,但祖上之财却还厚实,吃穿不愁。不过见裴家五子,除却中举的裴文惜,其余人亦是平常,丝毫无大器之才。贺廉眼珠一转,生出些别样的念头来。 “云惜,今日见了你三位弟弟,却未见你大哥,莫非他不在府中?” “我大哥?啊,他,他抱恙在身,还在屋中静养,娘亲便不让他出来招呼贵宾了。” 说到裴明惜,又是一声长叹,裴云惜以为那日裴文惜中举会冲淡戴洺洲一行人离去的噩耗,哪知当夜裴明惜又起了烧,整个人晕晕乎乎烧了几日,人都瘦脱形了。病中,裴明惜紧锁眉头,煞是痛苦。这令裴云惜相当心痛,暗道若大哥能与戴大人终成眷属,他愿替了大哥担起家业,终身孤寡,只愿大哥能得幸福。 天不遂人愿,想得挺美,可事实残酷。横亘在戴裴二人之间,是一道等级的鸿沟,戴洺洲愿为裴明惜放下高门身份,舍下荣华富贵吗?聪明人会怎么选,一目了然。因此裴云惜不怪戴洺洲不辞而别,当日他的一番肺腑之言足以表明他的真心,那便足矣。正如裴明惜所言,他们可能真是有缘无分吧。 过了几日,裴明惜渐渐病愈,裴云惜抽空回了一趟九曜山。进门便被方摒一顿好骂,说没他这个徒弟。惜音瘪着嘴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裴云惜跪了一上午,方摒才气消,忿忿道:“起来吧,人跪坏了还不是费神我?你道花花世界多好,修琴之人是这样的吗?我看你的琴根已消磨得差不多了!” 裴云惜低头忏悔道:“师父所言极是,惜琴知错,愿受责罚。” 方摒最是吃不消他这傻徒弟的耿直,摆摆手道:“随我来琴舍。” 进了琴舍,方摒指着琴桌上面的一把琴道:“那日薄公子随你下山,便再也没来过,这把琴,你替我送到他府上吧。惜音说你们似乎相识。” 裴云惜讶然抬眸,见桌上那琴,正是他呕心之作,寄情。 “薄公子没有将它带走?!” “怎了,你为何如此吃惊?”方摒睨他一眼,“莫非那薄公子不要这琴了?” “不……师父,是,是那薄公子他……”裴云惜咬咬牙,垂下眼帘,低声道,“他已回京,怕是不会再来了。” “回京?”方摒捋了捋胡须,“怪哉,他曾道,此琴甚合他意,必将藏之。” 裴云惜低头苦笑,怕是他得知此琴乃我所制,打消了念头。 随后一月,裴云惜潜心修琴,在九曜山上起早贪黑地练琴。方摒时而指点他琴艺,时而拉他下棋。天气渐渐凉了,宅中竹叶亦是青黄交错,纷纷而落。惜音每每扫地,都要悲春伤秋一番,道年华似流水。裴云惜却是过了最为平静的一段日子。或许这般无欲无求的生活才是他最后归属,什么寻得有情人,山盟海誓共一生,皆是虚妄。 深秋时节,方摒做了个打算,想启程去雁荡山探望陆九骊。惜音收拾包袱随他上路,裴云惜就这样留了下来。 “惜琴啊,这把琴既然薄公子不要,你便带回去吧。毕竟是你所作,弹起来得心应手。”方摒临走前如此说道。 裴云惜确是爱惜这把琴,等方摒走后,过了几日,他也背着琴下山。到了家门口,却见家中长工陶伯的小孙儿正贴着砖墙摸来摸去。裴云惜上前问道:“小雀儿,你在作甚??” 那唤作小雀儿的稚童道:“二少爷,我在寻宝。” “寻什么宝?” “我在墙里藏了宝贝,可找不着了,呜呜。” 原来裴府的外墙年久失修,很多砖块松动,可抽出一截。小雀儿发现后便往里塞一些小玩意儿。裴云惜也是闲来无事,便放下琴,帮他寻宝。敲敲打打,来来回回,他终于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抽出来一看,诶?一封信? 裴云惜取出信,粗粗地看了一眼,却是脸色大变! “小雀儿,这信是你放的?!”他惊诧问道。 小雀儿不解,瞧了瞧信纸,道:“这个……这个是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叫我交给,唔,交给谁呀?” 想来是小孩子不懂事,忘了要给谁,就把东西塞进墙里了。而那个递信的人也是马虎大意,竟会将这封信交给一个稚童! 裴云惜叠好信,匆匆往里赶,只见大厅里裴何氏与裴文惜坐着。 “二哥,你回来了!”裴文惜眼睛一亮。 裴何氏道:“着急忙慌的,怎了?你弟弟明日就要进京赶考了,你也不早些回来关心关心。” 裴云惜哪里管得着这些,急道:“大哥呢?他人呢?” “大哥他,似乎在账房算账。” “诶,云惜,云惜——” 裴云惜背着琴捏着信,火急火燎地冲到账房,一把推开门,“大哥!” 裴明惜被他吓得一抖,字都歪了,“云惜?何事匆忙?” 裴云惜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想笑,又想哭,“大哥你看!你看这信!” 裴明惜接过他手里灰扑扑的信,展开一看—— 吾爱明惜: 因事回京,暂不得脱。虽归期无定,然我心似君心,明月皆可照。 戴洺洲 亲笔 “大哥——” 裴明惜颤抖着,抬起头看裴云惜,眼中已是满含泪水。 第十七章 这封迟来的信,犹如久旱逢甘霖,霎间化了裴明惜的忧愁。 他的泪不慎滚落在信纸上,惊得他急忙拂袖去擦。裴云惜上前拉住他,道:“大哥,这信阴差阳错被小雀儿塞在了墙缝里,想必戴大人临行前就已送信而来,怎料下人马虎,出了这等乌龙岔子。大哥,这般你总可信了戴大人的真心罢?” 裴明惜自知失态,仓促地拭干双泪,道:“他若付了真心,我当是欢喜,可……可他也道归期不定,我若等不来……” “大哥,你真真糊涂!”裴云惜欣然道,“他可不来,你且不动?” “这是何意,云惜?” 裴云惜握紧他的手,心中涌起莫大的勇气,冲裴明惜灿然一笑,卖了个关子。 这日晚饭难得裴家七人聚全,桌上菜色丰盛,为的便是给裴文惜践行。明年开春春闱,各地举子皆赶赴京城应试。临安离帝都虽不近,但比起岭南那带,自然好得多。路上慢慢走,得走上近一月,赶快些,约莫大半月。裴何氏不想裴文惜去的迟水土不服还要适应,盘算着早些去还能安心温习一段时日。 “爹爹,我有一提议,不知当讲否?”裴云惜忽然道。 全家皆一顿,望向他,裴老爷问道:“何事?” “方才我听阿眉说道,家中有一单大生意,是要押货进京,给京城最大的茶楼供货,可是?” 裴老爷点点头,裴云惜微微一笑,又道:“这单生意可是戴大人介绍的?” “没错。”裴老爷狐疑地看着他,心道他的二子又在想什么幺蛾子,“云惜,你问这作何?” 裴云惜不疾不徐,偷瞥了一旁默默吃饭的裴明惜一眼,道:“戴大人因事回京已有一月余,他对我们裴家的恩德如同再造。我是想提议,这次押货进京可否由大哥亲自前往,他与戴大人关系最亲,若能登门拜访以表诚心,戴大人定愈关照我们生意。” “这……千里迢迢的?”裴何氏忧心道。 裴明惜亦是诧异地盯着裴云惜,后者报以一个劝慰的笑容,继续道:“我并不是空穴来风,想到文惜亦是首次赴京,便放心不下他一人。路上跟着大哥的货队,彼此有个照应,岂不两全其美?倒是大哥陪着文惜在京两月,等春闱结束再归也不迟。” “云惜……”裴明惜听他头头是道,自然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眼中浮上感激之色。 裴云惜拍拍他的肩,笑道:“大哥,这一月来,你消瘦太多,我道你甚是想念戴大人,正好趁此机会去京城看望一番,领略一下繁华尘世,有何不可?” “嗯,云惜说得有理。”裴老爷沉思片刻,道,“难得明惜与戴大人如此交好,我们家的生意多亏了戴大人,亲自登门拜谢,理所应当。况且文惜尚幼,独自上路确实不便,有大哥作陪再好不过。” 裴宸惜听他们嘀嘀咕咕,不满道:“我也想去京城!想去看花花世界!” 裴玉惜亦道:“那我也想去!” “去什么去?你们俩近年来愈发顽劣,真是疏于管教了,等你们大哥三哥走后,我遣你们去铺子里学算账。”裴老爷横眉一竖,威严而立。 裴何氏道:“那文惜便跟着明惜的货队一起进京吧,这样为娘才是放心些。” 裴文惜自然是没有异议,而诡计得逞的裴云惜暗自得意着,在底下撞了撞裴明惜的腿,裴明惜亦是无奈地回看他,拿这弟弟束手无策。 这夜裴明惜在裴云惜房中聊了半宿。两人好似回到儿时,同席而卧,恣意嬉闹。裴云惜细细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哥,到得京城,你便送上拜帖,择日携礼登门,好好与戴大人诉通情意。我知前路不易,但若你二人情比金坚,总会金石为开。戴家双子不好惹,你最好避开他们。而戴侍郎,我听闻是好官,你无须过度奉承他,不卑不亢则可。倒是戴夫人,当初听霍龄说过,她极爱霍家的水粉,你就买些来送她,讨好她的欢心。哦,你若遇见霍龄,可万万不能理睬他——” “云惜——”裴明惜失笑,打断他,“你竟是如此心细如尘的人,说得我已没了胆气进京。” “怎会?!”裴云惜讶然。 自然这是裴明惜玩笑,他道:“日子还长,我自不会如此急切,这事讲求循序渐进,怎可一步登天?我,我只求见他一面,嗯,见他一面……”说着,竟露出寂落神情,“若他已变心,我,我亦不必纠缠……” “大哥!短短一月他若就变心,也只当我们看走了眼!”裴云惜愤然,“你对戴大人有些信心,可好?” 裴明惜见他说得义愤填膺,顿感自己太过悲春伤秋,于是压下伤感愁绪,点了点头。 翌日,裴明惜和裴文惜整装出发,裴云惜一直送他们到城门外,挥手作别,暗暗祈求两人平安归来。 明年春天,若能迎来大哥与戴洺洲的喜讯,裴云惜便觉死而无憾。 一切尘埃落定,裴云惜忽想起他已许久未去探望贺廉了,也不知这些日子贺大哥过得如何。他来到贺廉的陋室门口,敲了很久的门,等了很久,迟迟未见有人开门。许是贺大哥当差去了?于是他又找到巡逻队,岂料巡逻队的一名官差告诉他,贺廉已辞去差事大半月,早已不干了。 贺廉……还是走了? 裴云惜不解,他心道薄肃已回京,无人会捉拿他,为何他还要走呢?莫非……?莫非薄肃回来了?! 这个猜测恶狠狠地锤击了裴云惜的心脏,让他狂跳不止,薄肃回来了?他发现了贺廉把他抓了起来? 为了一探究竟,裴云惜转身又往西大街去,他快步赶着,心内难以平静,一边为薄肃若真抓了贺廉而愤恨,一边又思绪复杂地想,那人既回来了,为何半分动静也不曾有?啊,自然了,他来去自如,与自己何干呢?又凭何知会自己呢? 对于薄肃的莫名指责,裴云惜感到自己很是荒唐,没有任何立场的指责仿若断了线的纸鸢,必定是会飞远的。但一想两人曾对面和曲,共谈琴事,又曾同塌而眠,肌肤相亲,怎么也算较为熟悉吧?但他离去时,从未想过知会自己,那他回来,自然也毫不在乎他的感受。 裴云惜总道薄肃是瞧不上他这等商贾之子,不屑与他为伍,可内心却已隐隐将薄肃归为相交知己一侧。他明知这世上能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琴瑟相契的人有多难,多不易,却因着那门第的鸿沟,硬生生无视他,歪解他,甚至扭曲他。 世间最糊涂者,莫过于当局者。 西大街,柳居。 裴云惜站在大门口,一月未来,柳居如故,除却那紧闭的大门。裴云惜拍响门环,静静地等候。不多会儿,门开了,一个下人探出头来。 “何人,何事?” 裴云惜道:“在下裴云惜,想拜见戴洺洲大人。” 那下人诡异地看着裴云惜,道:“我家大人已回京一月余,早不在府上。” “那……薄肃薄公子可在?” “薄公子?”下人的神情更加奇怪了,“薄公子他不过是来临安小游,回京后怎还会来?” 若不是这下人直白话语瞬间捏碎了裴云惜朦胧的希冀,怕是他还要傻傻地暗示自己,等他们回来,可以再…… “是吗?打扰了。” 砰! 门无情地关上,徒留裴云惜一人在柳居大门外傻站。薄肃没有回来,意味着贺廉没有被捉去。那贺廉会去哪里呢? 之后几日,裴云惜每日都会出门一趟,去贺廉的住所敲门。但那门从未应声而启。开始裴云惜还十分担心,甚至起了报官的念头。后来一想,若官府查出贺廉出逃薄府的事,岂不是自找麻烦?他还试图询问周边的邻里,但每个人都说许久未见贺廉了。 如此过了半月余,裴云惜收到了裴明惜的信,他道路途顺利,已抵达京城,下榻会馆,因而忙提笔写信,报个平安,择日往戴府送上拜帖,登门拜谢。 想来货队用马车赶路,自然是快于徒步的。让裴文惜跟着货队走,果然是明智之举。 裴云惜读完裴明惜的信,稍稍安心,他真心希望裴明惜能顺利见到戴洺洲。然而此时家中却又出了一事,那便是裴宸惜与裴玉惜顽劣不堪,逃了铺子的管账学习,溜出去玩耍。阿眉不敢将此事告知裴老爷和裴夫人,他代铺子的掌柜来求裴云惜出面管教。 “是吗?宸惜和玉惜去了何处?”裴云惜沉吟片刻,锁紧了眉头。 阿眉愁眉苦脸道:“顺兴赌坊。” “什么?!”裴云惜大惊。 他赶忙出府,赶去顺兴赌坊,这赌坊赫赫有名,是临安城中最大也是最黑的赌坊,饶是裴云惜这等不沾赌博的人,也如雷贯耳。裴宸惜与裴玉惜两人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居然跑去这等吃骨扒皮的地方,简直作孽。 待裴云惜快要赶到顺兴赌坊门口时,却远远瞧见那门口围了许多人,大家喧闹低呼,隐约夹杂着什么惨叫声。裴云惜心神不宁地拨开人群,却见是一群高大强壮的男人正手持木棍,凶狠地殴打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那蜷缩着地上满身尘土的男人嘴边全是血迹,痛苦地呻吟着,场面惨不忍睹,但无人上前。 “你他妈还不还钱!?嗯?!”为首的打人者说着便是毫不留情地一脚飞踹。 地上的男人滚了一圈,快要说不出话来,“求、求求你们……我、我没钱……了……” “没钱?呵,没钱还敢再来赌?兄弟们,给我打!” 话音刚落,四五个男人又冲上来,丝毫不顾人性命,如同宰杀一头家猪一般,往死里打那男人。 裴云惜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倒吸凉气,却眼睛一晃,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大哥?!——” 那打手当中,有一人听见裴云惜的呼声,迟疑片刻,回了头。 “真的是你,贺大哥?!”裴云惜瞪圆了眼珠子。 贺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脸上冷漠的神情却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他停下动作,把手上的棍子往身后一藏,似乎欲盖弥彰。 “云惜……” 地上那奄奄一息的男人被几个打手拖走了,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将他打死,毕竟他还要还债。只是地上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贺廉没跟着他们走,而是沉默着来到了裴云惜跟前。没想到一月余不见,再见竟是这等血腥的场面。裴云惜为他担惊受怕,却不曾想他安然无恙,还做起了这等营生。 “云惜,你是不是瞧不起大哥了?”贺廉见他面色不善,不动声色地问道。 裴云惜怔愣了一下,回神,茫然地摇摇头,“不……不是……” 贺廉叹气道:“我知道,你定是瞧不起我,呵呵,可除了这等伤天害理的营生来钱最快外,我已别无他法。” “贺大哥你——”裴云惜有些不敢置信,“你急需用钱?” 贺廉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们这等富家子弟怎能明白我的处境?那所破屋的主人见我掏不出明年的租金,便将我赶了出来。巡逻队的差事能有几文钱?我怕是哪一日饿死,也无人会知。” “我可以借钱——” “借?我怕我是还不起的!自力更生才是最好的!”贺廉打断他,理直气壮道,“云惜,人各有命,你不会懂的。只有这等肮脏灰暗的营生,才能使我不被发觉,又能果腹肚皮。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没有!贺大哥,我并无此意……”裴云惜被他说得愧疚,顿觉自己太过天真愚昧,“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以为薄肃回京了,你便可得自由,没想到……” “云惜,你是好意,我明白。但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我选择这行,便是无悔。死后下了地狱,也是应该!”贺廉说得决绝,让裴云惜无力反驳。 本来,裴云惜可以介绍贺廉到自家铺子做事,但他已察觉贺廉似乎不想接受他的施舍,便悻悻地闭了嘴。 “再见,云惜。”贺廉无奈地低下头,“若你还能原谅我……”说罢,他便转身离去,手上的木棍沾着血迹,闪闪发光。 裴云惜久久无法平静,街上人来人往,似乎无人关心他的发呆。或许是他想得太过简单,说到底,自己确实从未为衣食住行发过愁,个中滋味,无法体会。 等他回神,恰好看见裴宸惜与裴玉惜两个小崽子说说笑笑从赌坊蹦跶出来,他一把拎过两人,拖回了家中,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裴宸惜还不服气,大嚷道:“我还赢钱了呢!为什么不能玩?” 裴云惜气结:“谁唆使你们去的?赌钱是有趣的事吗?” 裴宸惜嘟囔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你说什么?” “唔,二哥,我们就是随便玩玩嘛。”裴玉惜小声帮衬。 裴云惜道:“若哪天你们输得分文不剩,便知道这玩玩的代价!” “好啦好啦,我们不玩了,可以了吧二哥?”裴宸惜不耐烦地敷衍道。 裴云惜很少训诫他们,因此也拿他们无法,只能放了他们。而后几日,见两人老实不少,裴云惜也就放松了督查。之后想到贺廉,他也只能无奈叹息,虽然理解贺廉的处境,他却无法苟同他的做法。催债打手的营生,实在是血腥折寿,令人畏惧。两人曾欢笑交心,没料到竟有一日形同陌路。 又过了些许日子,便立冬了。裴云惜等来了裴明惜的第二封信,而这封信却满目萧条,字里行间都是落寞。原来裴明惜送了拜帖,却得知戴洺洲被戴侍郎派去别地视察,不在京中。而拜帖恰又被戴洺仁瞧见,他竟亲自上会馆,大闹一场,弄得裴明惜尴尬万分,狼狈不堪。戴洺仁又道他大哥已有婚配,叫裴明惜趁早死了这条心,莫要执迷不悟。 云惜,至此大哥已心如死灰,背水一搏,却输得丢盔弃甲,颜面尽失。只愿来年开春,文惜试后,速速回杭,莫再多留伤心之地。 裴云惜摇头叹气,大哥实在是太过软弱,戴洺仁的话能有几分相信?不见到戴洺洲本人问个清楚,怎能算数呢!若这样轻易放弃,实在是太可惜呀。 就在他干着急时,阿眉送来了另一封信,裴云惜拆开一看,便觉字迹眼熟。 亲亲吾爱云惜: 见信如唔。 我已在京城安顿妥当,家中生意打理顺畅,霍龄那厮亦是被我训得服帖,至此你是否十分敬佩我呢?短短数月,我甚是想你,心道若你进京陪我,该是多好? 故我寄上银票数张,作为路上盘缠,愿你给几分薄面,上京寻我,好叫我带你见识一番京城的繁华世界。我知你定不会拒绝,可对? 梦桥 亲笔 读完此信,裴云惜不禁泪湿眼眶,他一直对夏梦桥的出嫁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的错。没想到这家伙口气丝毫未变,似乎活得相当快活。这真是令人欣慰。 裴云惜受他的鼓动,拿着那几张崭新的银票,思索了一夜,终于做了个决定。 裴何氏得知他亦要赶赴京城,大吃一惊,面露难色道:“云惜,你一人上路,怕是不好吧?” “梦桥邀我前去,权当是去游山玩水吧。” 裴何氏欲言又止:“可是这一路花费巨大,家中已掏出不少钱给你大哥和三弟,若你也……” 裴云惜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掏出银票,坦然道:“梦桥替我备了盘缠,娘亲不必担忧。” 裴何氏哑口无言,只能任他由他。 准备几日,裴云惜便雇了一辆马车,带上少许行李启程了。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膝上的寄情光亮夺目,早已被他擦净。 一路上,寄情的琴音悠扬飘荡,回响在进京的路上。 第十八章 经历半月颠簸,裴云惜抵达京城那日,天空中飘下小雪。这是入冬以来,京城下的第一场雪。 帝都的繁华那是临安远不能与其相提并论的,光那街道就比临安宽上许多。数不清的奢华屋宇和朱漆高门,令掀起马车帘子的裴云惜不禁赞叹。微雪点点,隆冬的寒意一丝丝渗透进体内,裴云惜迫不得已放下帘子。 他搓了搓手,试图取暖,手背上已有青红肿块,怕是再冷些,冻疮就要彻底发作了。他一介南人,没有体会过干冷,御寒能力较差,再加上每日弹琴,时常冻得手都伸不直,弹到弹不动。 因此,他还担心过夏梦桥的处境,怕他在京城冻坏了,后一想,霍家难不成还能冻着他? 霍家在京城亦算是大名鼎鼎,随处拉一个路人随便一问,便知晓了霍府的地址。裴云惜到达霍府门口,通禀了下人,没一会儿,夏梦桥便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 “云惜!——” “梦桥!” 两人亲热地拥在一起,裴云惜不禁泪热眼眶,数月不见,甚是想念。两人自小结识玩耍,从不曾分离如此之久。夏梦桥还不停地在耳边念叨:“云惜啊云惜,我等你等得好苦!还怕路上有豺狼虎豹将你吞了!” “你就不能念着我好点?”裴云惜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夏梦桥松开他,细细地盯着他的脸,伸手捏了把,“瘦了,路上受苦了。” 裴云惜道:“你胖了,看来过得不错。” 夏梦桥眨巴眼,得意道:“我怎会委屈自己?霍龄让我主持家中内务,他那些个姑啊姨呀,姐呀妹的,个个被我治得服服帖帖。我算是看明白了,他霍家不比我夏家好哪儿去。” “豪门深宅,难免事多。你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喂,刚来就冲我讲大道理?啊呀,你的手都快冻坏了!快随我进屋暖暖。” 夏梦桥命人搬下裴云惜的行李,送到厢房,两人进了前厅,屋中火炉熊熊,暖意四伏。裴云惜解下披风,好好地焐了会儿手,这才血色回春。 夏梦桥便在一旁讲述着这几月来他的经历,原来,霍龄娶男妻的事霍家是反对的,奈何霍龄如今已独立半边天,又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就连他老爹都奈何不了他。霍老爷还有几房妾室和子女,家中为了财产亦是明争暗斗。夏梦桥没想到自己是出了自家火坑又跳进霍家火坑,气得要命,刚来就打算回杭。霍龄又求又哄,又亲又抱,他才勉强答应留下。 “梦桥,你大可回来!怎还留下受苦?”裴云惜心疼道。 夏梦桥摆摆手,一派轻松,道:“我是装的啦,我来了就没打算走。吓吓霍龄那厮罢了。我当务之急自然是打理家中的业务,处理米行的事。霍家那群少爷小姐,我稍微用点手段就把他们吓趴下了,哈哈……”随后,他说起了如何逗弄那些个少爷小姐,直拍大腿狂笑,裴云惜见他如此快活,亦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许久,下人来报晚饭时间到。裴云惜问:“霍龄呢?”夏梦桥不在意道:“他有大事要办,这几日都不在府上。” “大事?” “是大事,我都不敢打扰,你可知他还有个宫廷御用调香师的称谓?薄皇后是真喜爱他,破格给他这个商贾之士加了官,命他专为自己调香。过几日,薄皇后要去万梅园赏梅,命他随行,他正研制新香打算到时献上。”夏梦桥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当他只会溜须拍马,哪知还有此等本事,啧啧。” 裴云惜对霍龄只有极差的印象,没想到竟还有令人刮目相看一面,“原来如此,难怪他在京城能站稳脚跟。梦桥,你跟了他,或许……” “或许还不错,是吧?”夏梦桥见他忸怩犹豫,知他还在顾虑当初的事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咯,一切造化都有定数,何必顾影自怜唉声叹气呢?” 有时,裴云惜真是艳羡夏梦桥的豁达与宽广,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遇事迎刃而解,不像自己,徘徊彳亍,错失多少机遇。 这夜,夏梦桥邀他喝酒,酒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天宫楼的梨花酿,味道果真是不同凡响,两人喝得酩酊,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翌日,霍龄问过下人,循着一丝酒香推门而入,见两人熟睡不醒,起了歹心,爬到床上打算调戏一番,怎料一脚被夏梦桥踹到了地上。 “唉哟……唉哟真狠呐!”他满地打滚。 夏梦桥捂着脑袋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他,“一身的香味,就猜是你。你想干嘛?” 霍龄嘿嘿一笑:“娘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咯。何况有两个美人在床,妙哉。” 夏梦桥冷笑一声:“你敢碰云惜一下,我就把霍府卖空!” 霍龄一抖,冷静下来,“娘子,别呀!” 裴云惜慢慢转醒,亦是头痛欲裂,“怎了……” “再睡会儿吧,云惜。”夏梦桥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让他继续睡,裴云惜本就旅途劳累,不堪重负,又睡了过去。夏梦桥下床把霍龄拎出厢房,呵呵冷笑,“怎回来了?我以为你还要睡在铺子里呢。” “这不……想娘子了吗?”霍龄嘿嘿两声,淫`笑着将手摸到了夏梦桥的腰上,“回房,亲热亲热?” “你兴致倒是不错,新香调制好了?”夏梦桥不动声色地掐住他的手,“云惜来了,少动手动脚,污了他的眼!” 霍龄不悦道:“敢情我二表弟竟比我重要?诶……你这是吃醋了?二表弟原本可是要过我的门儿——” 啪! 夏梦桥赏了他一个小巴掌,鼻尖对着鼻尖,凑近了威胁道:“看来你贼心不死咯?” “呃,别别啊,娘子,我不是开个玩笑吗?何必如此严肃呢?”霍龄嬉皮笑脸搂住他,无赖地亲着他的侧脸脖颈,道,“我回府是想告诉你,万梅园的梅花提前开了,明日皇后娘娘要赏梅。宫里的公公来通知我,说是要我带上新婚的娘子一道去,皇后想见见。” “这……”夏梦桥迟疑道,“怕是不合适吧?我等草民,哪有资格参见皇后娘娘?若是出了纰漏招来杀身之祸,得不偿失。” 霍龄笑眯眯道:“放心,皇后娘娘平易近人,更是对我青眼相待,我的婚事她本想做主,我道此事还得两厢情愿,她亦是赞许。这回就想亲眼见见我选的贤淑良妻咯。” “哦?”夏梦桥对他的夸赞不为所动,“说来说去,还是你眼光好喽?” “重点难道不是在良妻上?”霍龄故作惊讶。 两人推杯换盏式的打太极,各怀心思,却也能表面和谐共处,实属诡异。在夏梦桥看来,两人虽有情意,但也未到生死相许的地步,不过是各取所需,冷暖互知罢了。 “好了,我跟你去了,云惜怎办?” “我表弟?大不了也跟着去。”霍龄无所谓道,“他无须面见皇后娘娘,随意逛逛便可。那公公让我携家带眷,指不定我有两个娘子呢啊哟疼——” 霍龄的耳朵就这般被夏梦桥揪得通红。 裴云惜醒来已近午时,夏梦桥与他吃过饭后,便与他出门,去了浙商会馆。裴文惜在会馆里温习书卷,但裴明惜不在。裴云惜一问才知,裴家的茶叶销路不错,又因着戴洺洲的面子,买茶的客商络绎不绝。裴明惜这几日常常不在会馆,出门商谈生意。 裴云惜遇不上他,只能叮嘱了一番裴文惜,与夏梦桥离去。路上,裴云惜踌躇半晌,才将大哥与戴洺洲的事说了出来。 夏梦桥颇为惊讶:“原来我走后,竟还有这么一段逸事,妙哉妙哉。” 裴云惜却不甚乐观道:“若戴大人只是个寻常人,该多好,大哥也不必如此哀愁,求路无门了。” “非也非也,云惜,古往今来,门不当户不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不胜枚举,这才是常事。若你大哥真与戴大人成了,那才是要烧高香。”夏梦桥耸耸肩,安慰他,“看开点,努力争取过便是好事。至于成不成,看造化吧。你也不必太多挂心。” 裴云惜想到自己可能孤寡一生,便不免操心大哥的幸福。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确实挂心多度了。 两人四处闲逛,冬日虽冷,但大街上依旧热闹繁华。小贩们抖着身子卖力吆喝,路旁卖艺者亦是亮出绝活。夏梦桥带着裴玉惜走走看看,两人冻得鼻子通红,却是快活之极。 走着走着,便拐到了一处小街上,夏梦桥道此处有非常好吃的糕点铺,定要让裴云惜尝尝。两人进店买了一堆,嘴里塞着,手上提着,心满意足地出来。 “唔?豪多伦(好多人)啊……”裴云惜嚼着软糯的甜糕,忽然看见前方有家店门口围了不少背着琴的年轻人,他们排成一行,神情严肃坚毅。 夏梦桥拉过一个路人,问为何这般,那路人道:“那是黄大师的琴馆,这些人呐都是跑来拜师的,可人家哪看得上呢?别说站几宿,跪都没用!” “黄大师是谁?” “二位……是外地人吧?”路人打量了他们一眼,“黄大师都不知道?自然是琴艺天下第一的黄飞云黄大师啦,当今圣上的御用琴师!制琴奇才!” “黄飞云……”裴云惜一下子愣住了,原来他极为敬仰的黄飞云住在这儿,“他,他在里面吗?” “唉哟,人家大师行踪不定,谁知道呢!” 夏梦桥略有所思地嚼着米糕,对裴云惜道:“这厮号称天下第一,若他与你师父一比,如何?” “没有比过,我怎会知晓?”裴云惜好笑道,“我倒也想拜见拜见,只不过人家是宫廷御用琴师,我等凡人,怕是无缘得见。” 说罢,他便抵着夏梦桥的背,拱他走。夏梦桥不满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道他的琴艺必是第一?回头你跟他切磋一番,指不定如何。” “嘘,你别在人家琴馆门前嚷嚷……”裴云惜只当他玩笑。 回到霍府,天色已昏,霍龄正命下人打包行李,即将驱车前往近郊的万梅园。 夏梦桥已在路上与裴云惜说明,邀他前往,裴云惜本就出门悠游,怎有不应之理?三人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上霍龄碍着夏梦桥的眼刀,不敢随意调戏裴云惜,只能捡了自己在京城的辉煌事迹夸耀。一面说自家的水粉胭脂远销西域,一面又吹嘘皇后娘娘如何看得起他,夏梦桥不屑嗤笑道:“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嘴皮子比别人多抹了蜜,有何稀奇?” 霍龄冲他眨眼,问道:“这蜜甜不甜,嗯?” 夏梦桥觑他一眼:“别在云惜面前恶心人。” 裴云惜抱着寄情,恍惚回神,“嗯……?” “云惜,你在想什么呢,如此入神?”夏梦桥道,“琴重不重呀,我替你抱。” “不……不必,我抱得动。”裴云惜道,“万梅园,我真的可以进?” 霍龄胸有成竹道:“自然,到时我们会住在偏院。不过晚上有一场夜宴,你去不得,我差人给你送饭。” “我可在院中四处走动?” “自然,不过别走到梅林中去,那里种着的梅花品种世间稀有,是皇后娘娘的心头宝,每年花期,皇后娘娘都会摆驾万梅园赏梅。”霍龄一谈到皇后娘娘,便滔滔不绝,“此番我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要研制一种带有梅香的熏香,承蒙娘娘恩泽,我终在前日制成,今夜便要献供,哈哈哈,必定使皇后娘娘笑逐颜开。” 夏梦桥道:“你不进宫当太监,伴在皇后身边,着实可惜了。” 裴云惜噗嗤笑了,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天道轮回啊。 万梅园建在半山腰,占地宽广,屋宇众多。山门前守卫们把进山的马车一一排查,搜查甚严。霍龄三人被安排在了一处离主屋不远的小院,院中亦是栽了不少腊梅,寒冬气候里竞相绽放,清香阵阵。霍龄和夏梦桥盛装打扮,带着熏香要去觐见。 “不过一二时辰便回,云惜你多小心。” 裴云惜笑道:“我抚上一会儿琴,怕是你们便回了。” 二人走后,院中灯火逐一被下人点亮,裴云惜嗅着梅花的香气,坐在院中,忽然,夜色中传来铮铮的琴声,犹如一道银练霎间裹袭了他。这琴音古朴高洁,如群山之拔翠,似雪原之皑皑,空灵高远,曲调前所未闻,技法亦是高超非凡。 琴艺达到如此境界,怕是连他的师父方摒都快及不上了。裴云惜深知皇家之地,高手如云,亦不为过。琴曲悠然婉转,时起时伏,扣人心弦,裴云惜阖眼冥听,将曲调暗暗刻在心间。 约是一盏茶的时辰,琴声铮然而止,裴云惜静等片刻,不见琴起,便知已是结束。遂抚琴循音而弹,想描画出方才的琴曲。这曲罕见的技法复杂,裴云惜在心中暗叹弹琴之人琴艺超俗,自己难以望其项背。想要将此曲习得,怕是要亲眼见到那人弹奏才可。不过夏梦桥叮嘱过他不要随意走动,触了皇家禁忌得不偿失。 一曲弹罢,余音嗡然,裴云惜心力交瘁,略感疲惫,此曲竟能耗费他如此多的心神精力。 “你弹得不错。”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声音。 裴云惜一吓,猛然起身,“谁?” 夜色掩盖的拱门外,徐徐地踱进一个人影,裴云惜紧张地盯着他,直至那人的面目被灯火照亮,是位中年男子,一身白袍锦袄,玉冠束发,气质清雅,犹如仙祇。 “呃,这位前辈是?”裴云惜拱手作揖,不敢失了礼数。 那人道:“鄙人在隔院抚琴,忽听这边亦有琴音,遂过来一探。” “啊,原来是琴曲的主人,在下失礼。”裴云惜没料到自己拙劣的琴艺会引来本尊,“在下忽听得此曲高雅动人,班门弄斧,依样学样,实在是羞愧难当,请前辈莫要耻笑。” 那人闻言,不住低笑,慢慢走近,“这位公子口音软糯,怕是南方人?面相也生,因何来此?” 裴云惜恭敬道:“晚辈鄙姓裴,名云惜,表字惜琴,确是临安人士。此番是随水粉商人霍龄来此,算是闲游。” “霍龄?那人竟也有你这般谦恭有礼的朋友?呵呵……”男人笑了,“你琴艺不错,方才那曲能只听一遍便完整弹出的年轻人,我只见过一个,那便是我的徒儿。” 对于这梅园奇遇,裴云惜甚感新奇,忍不住攀谈,“前辈,恕晚辈冒犯,若无急事,晚辈可否向您讨教一二?” “哦?如何讨教?” “此曲尚有技法未清,可否请前辈指点一番?” “哈哈哈……那你再弹一遍给我听吧。”那人似乎许久没有遇见裴云惜这样执拗好学之人,欣然答应,“那边是你的琴?” “正是。” “弹吧,裴公子。” 于是裴云惜又弹了一遍,那人略一沉吟,细细指出了他的错误,更正了一些他的手法。裴云惜大为受用,很是感激。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8节 “前辈,不知如何称呼?”裴云惜起身,朝他一拜,“今日能得您指点,受益匪浅,三生有幸。” “呵呵,现在像你这般谦虚好学的小辈真真难能可贵啊,若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也能这般勤学,我倒是了无遗憾。可惜啊,他真是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响屁。”那人自顾自回想着,“改日他来,我定要请你与他切磋一番,挫挫他那股子傲气。” “前辈?”裴云惜用眼神询问着。 “哦,忘了说,鄙姓黄,名飞云,表字飞仙。”中年男人不禁笑起来了,“不知你听说过我吗?” “……”裴云惜呆若木鸡,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来是没听说过了。”黄飞云淡然一笑,浑不在意。 “不……不!”裴云惜一抖,连忙摇头,“前辈,黄前辈!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晚辈怎会不知?” 没想到白日还在念想,晚上便见着了真人,果然人生处处有奇遇,杀得裴云惜措手不及! “裴公子,既然你来自临安,不知是否听闻过琴仙散人方摒的名号?世间都道南方北黄,此生未与他见面切磋过,实属一大憾事呐。”黄飞云捋了捋小胡子,莫名哀愁起来。 裴云惜踌躇了片刻,小声道:“方摒,便是家师,黄前辈。” 第十九章 “哦?” 黄飞云闻言,眼中霎间闪过一丝惊诧,“这真真……无巧不成书了。” 裴云惜亦是叹道:“前辈见怪了。” 黄飞云摆摆手:“我怎会见怪?正所谓见怪不怪,呵呵。难怪你的琴艺修为超于同辈,想来方摒确实有造才之能。如此这般,我愈发想找他切磋了。” “黄前辈,若哪日您南下路过临安,晚辈定当恭候,为您引见家师。不过近日家师去了雁荡山,找老友陆九骊陆老先生叙旧,归期未定。” 黄飞云眼睛一亮:“陆九骊?琴痴陆九骊?” “琴痴?”裴云惜怎从未听过陆九骊的这个外号。 “哈哈哈,裴公子不曾听说也是常理,那是陆九骊年轻时方声名鹊起时的外号,不过他厌恶别人叫他‘痴’,觉得不雅,他与我师兄曾是好友,我年少时见过他一面。没想到他与方摒竟是至交好友。” 裴云惜不敢妄自多揣黄飞云的话,只道:“想来爱琴之人,总会相遇。” “爱琴之人……?嗯,也是,若我徒儿来了,该当为你引见,他也担得起‘琴痴’一称。”黄飞云的目光悄然落在裴云惜放在石桌上的琴上,问道,“此琴雕工精美,琴弦暗带光泽,莫非出自方摒之手?” “晚辈惶恐,这是晚辈的拙作,怎能配上家师之名?家师的制琴手艺巧夺天工,晚辈是万万比不上的。黄前辈抬爱了。”说罢,裴云惜双手一合,弯腰作了揖。 “……”黄飞云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回神,“哈哈哈哈……裴公子果真是方摒调教的高徒,深藏不露!弹琴制琴,皆在拿捏之间,竟令我起了妒忌之心,羡慕起方摒有你这般聪慧懂事的好徒弟!” 裴云惜忙道:“黄前辈谬赞了,想来前辈的徒儿亦是技艺不凡,琴艺超群,前辈无须艳羡他人才是。” “裴公子能言善道,令我难得的欢欣,你这个小友,我算是交定了。”黄飞云站起身来,抖了抖宽大的月白色袍袖,仰面望月道,“今夜夜已深,上了岁数,熬不得夜,就此告辞了。明日若我无事,定当再来寻你。” “黄前辈慢走。” 见那白袍身影慢悠悠地隐去,夜色浓墨,梅香暗浮,裴云惜松懈了肩头,暗叹一声,他原本是怕黄飞云轻看他,想他一介庶民,身份低微,没想到出人意料,黄飞云算是对他有几分赏识。若方摒知晓,也算是不丢他的脸面。 古往今来,琴师向来分为两极,宫廷御用与江湖草野,两方互相看不起,都颇为自视甚高的意味。方摒是典型的隐于世外,黄飞云却是明显的居于庙堂。而后者心中却不曾贬低前者,还想与之切磋,这令裴云惜诧异万分。在他认知中,有官阶的琴师向来瞧不起游历江湖的琴者,认为他们不成气候,不够高雅。然方摒曾教导裴云惜,告诉他琴无两极,皆是万物之音,无论阳春白雪靡靡之音,或是高山流水心扉之曲,皆在人为,人琴合一,乃是最高境界。 夜里,霍龄与夏梦桥回来,前者酩酊大醉,颠来倒去,后者将他扔于竹榻之上,帮他洗了个面就随他去了。裴云惜睡不着,想了很多,夏梦桥和衣上床,与他共枕,问他可有心事。裴云惜将方才的遭遇说与他听,夏梦桥道:“云惜,你这狗屎运也太好了。据闻黄飞云只为皇上和皇后奏曲,其余人想听,得看他心情,可谓千金难买。” “看来我今夜白赚了一千金。”裴云惜无奈地笑了笑。 夏梦桥抿嘴闷笑,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云惜,今日见到皇后娘娘的尊容,我大为吃惊。” “嗯?” “她与薄肃薄公子眉眼可谓极其相似,果真是一奶同胞,啧啧。” 来不及收起的笑意登时凝在了嘴边,裴云惜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似被噎住般,“是吗……” “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没什么。”像是瞒得极深的一个秘密被人无意间掘开,那人还无知地踢了两脚,力道不轻。 夏梦桥盯着他道:“你对薄公子有何想法没?” “啊?”裴云惜吓了一下。 “你作甚瞎喊?唉哟吓到我了……”夏梦桥佯装恼怒拿脚踹了他,“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怕何?” “我……我没怕,是你无缘无故扯到不相干的人,岂不是吓我一跳?”裴云惜眼神若无其事地移开,“本就没有干系的人,提他作甚?” “没有干系,不能随便提提?何况他曾帮——呃,曾如此赏识你。”夏梦桥咳嗽一声,道,“戴大人不是曾说,你与薄公子志趣相投,定能成为挚交好友?何况薄公子仪表不凡,为人稳重,我看配你正合适不过。” “梦桥你!你如何乱开玩笑呢!”裴云惜猛地坐起身来,惊得六神无主,“他为人傲慢清高,寡情薄意,我怎会……” “傲慢清高?寡情薄意?我的天,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夏梦桥也是一屁股坐起,满脑疑惑,瞪着裴云惜,“云惜,我道你识人向来不错,这回怎如此糊涂?薄公子确是寡言少语了些,但也不是你所说的那类人物吧,至少他,他还帮……哎呀,有些事我不能说清,但我信你素来心清眼明,莫要被一时的偏见所束缚。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人一成不变,更何况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薄公子若真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斤斤计较,怎是君子所为?” “我……斤斤计较?”裴云惜一时语塞,羞愤交加,“我,我说不过你!” 没料到夏梦桥竟会如此替薄肃讲话,黑白颠倒,莫名其妙变成自己心胸狭窄,不识好歹。裴云惜气得翻身睡去,不再理睬夏梦桥。夏梦桥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床去隔壁照看霍龄,怕他受凉。 裴云惜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来想去,满腹委屈,人是会变的,但成见会变吗?怕是很难吧?他无法忘怀那夜假山后听见的话,正如一道霹雳,彻底劈开了他,想再复合,难呀。无论之后薄肃待他再如何客气有礼,他也害怕那是这人假装的,其实他的内心是不屑于和自己为伍的。越是这样想,越是陷入无望、焦躁和自卑。也许方摒说得对,他的修行还差得远呢,一颗被俗世污染的心,怎还会清净? 翌日醒来,裴云惜便瞧见了满桌的粥点佳肴。夏梦桥向他赔礼道歉,说是昨夜话重了。裴云惜又是感动又是生气,骂道:“你我还有如此见外的时候,你叫我怎能不气?” 夏梦桥咧嘴一笑:“见你笑了,我便安心了。霍龄有事出去了,我们便四处逛逛吧。” “好啊。” 只不过两人还未解决完早饭,就有婢女前来,说是黄飞云有请。裴云惜猜到定是昨夜之约,便道:“梦桥,你与我一齐去吧?” “不不不,他邀你,又不是邀我,我才不去。”夏梦桥打个哈欠,“正好,昨夜霍龄折腾我半宿,我干脆补上一觉,你且莫打扰我。” 裴云惜念他劳累,亦不强求,抱上寄情,随着婢女前去。万梅园院落众多,若是不熟,定会迷路,裴云惜跟着婢女穿行过数座院落,暗叹皇家的气派。 “裴公子这边请。” 裴云惜跨入园中,只见满园的雪白飞花,繁盛夺目,洁白清明。这里不再是一处院落,而是一大片林子,林中满是梅花,香气凛冽,甚至暗带甜腻。 曲径通幽,梅林深处,陡然多处一座凉亭,亭外还有一处石台。 亭子四周立着四名守卫,两名婢女,黄飞云听见脚步,抬头一望,道:“裴公子来啦。” 裴云惜见黄飞云对面还坐着一位仪态雍容高贵,衣着富丽的女子,登时一愣,即刻俯身下跪,高喊:“草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哦?你怎知我便是皇后?”那女子开口问道,不急不缓,语调微微上扬。 “皇后娘娘天人之姿,草民惶恐。” “呵呵,抬起头我瞧瞧。” 裴云惜克制着发抖的身子,微微仰面,但目光仍是下垂望地,不敢逾矩。 黄飞云道:“皇后娘娘,何必吓唬他呢?裴公子可是难得的琴才,娘娘不妨听他一曲?” “既然老师这般说,我又怎能败兴呢?”薄皇后微微一笑,继而对着裴云惜道,“你叫裴云惜,对吗?老师如此赏识你,我倒也想听听你的琴艺。” 一旁的婢女将他的琴搁在石台上,裴云惜伏着身子退到石台旁,规矩地坐下,随即深吸一口气,屏息凝视弹了起来。他竭力稳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莫怕莫怕,宠辱不惊。 薄皇后与黄飞云在亭子里下棋,有了这悠远高雅的琴声作伴,更是身心舒畅。黄飞云甚是满意裴云惜的琴技,频频回首看他,眼中含笑。薄皇后见了,亦是但笑不语,心知肚明。 一曲罢了,薄皇后道不尽兴,裴云惜遂再弹一曲。这时有婢女从林外赶来,在薄皇后耳边低语,皇后轻轻颔首,婢女退下。 不多会儿,婢女领着一人徐徐走来,那人身形挺拔巍然,手执一扇,腰环玲珑玉佩,脚蹬月白锦靴。裴云惜垂目弹奏,只瞧见那人的脚稳步朝这边走来,一时纳闷,遂慢慢抬头,直至颈上,便瞧见了那人模样—— “啊……”他骇然低呼,手中的弦没绷住,嗡的一震,突兀万分。 薄肃止步,侧脸看来,便瞧见了呆若木鸡的裴云惜,亦是手中一紧,攥住了折扇,神情吃惊。 黄飞云见琴声止了,十分疑惑,回头一瞧,只见薄肃与裴云惜四目相对,两望无言。 “你们这是……?”黄飞云道,“徒儿,你怎来了?” 薄皇后道:“前些日子,肃儿不在京内,是我让人叫他一回来便来见我。做姐姐的,想见弟弟一面,竟是如此之难呢。” 薄肃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 走向凉亭,道:“臣弟参加皇后娘娘。” “你倒是礼数周全,快些过来让姐姐瞧瞧。” 薄肃抿唇,一脸不愿,但还是走上前,任薄皇后察看,薄太傅的原配去得早,姐弟二人自小相依为命,妾室生的孩子虽与其关系不差,但也无法真如血亲。 “徒儿,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为师要向你引见一下坐在那边的裴公子,他年纪轻轻,便琴艺超群。你该多多与他讨教切磋,互增互进。”黄飞云乐呵呵地介绍道,“这位裴公子来自临安,你数月前随戴家小子去了临安,不知曾谋面否。” “嗯。”薄肃冷静地瞥了一眼裴云惜,见后者慌乱地低下头,“我与裴公子已是旧识。” “竟真相识?哈哈哈……”黄飞云一愣,大笑,“无巧不成书,无巧不成书啊。” 薄皇后道:“是在临安时结识的?” 薄肃点了点头。 而那边裴云惜已是心神不宁,伏在琴弦上的十指微微发颤,想拨弦,却使不上力。 “咦,怎的不弹了?”薄皇后问道。 裴云惜咬着牙,想扯出个笑,却眼角发酸,“草民,草民方才弹错了,还请娘娘降罪。” “无妨,老师想请肃儿与你共弹,如何,裴云惜?” 黄飞云满意道:“既然你们是旧识,想必肯定已私下切磋过。我徒儿的性子我最清楚,他最最赏识懂琴之人。” 薄肃走下凉亭,一步步靠近裴云惜,直到他看见裴云惜手中的琴时,才霎间憾然,“你的琴……?” 裴云惜猛然起身,把琴一推,“薄公子的琴,在下物归原主。” “你……” “薄公子走得匆忙,定是忘了这琴。虽、虽说此琴是在下的拙作,但若薄公子不嫌弃,还望收下此琴。”裴云惜说完这话,突然有种莫名的轻松,仿佛卸了担子,无事一身轻。 “你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薄皇后蹙眉,“时候不早,还是都随我用了午宴,再切磋不迟。” 皇家的午宴华丽丰盛,抵得上裴家过年时的一顿。 裴云惜挨着黄飞云坐,低眉顺眼。薄皇后出了宫,便减免了许多礼节,她进宫多年,甚是怀念家中滋味,围坐一桌用餐更是鲜有之极。今日有人陪她用餐,她倒是高兴,特别是薄肃的到来。 裴云惜不敢多言,只是闷头吃着珍馐美味,他想这些菜足以塞住他的嘴。薄肃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薄皇后问他一句,他便答上一句。黄飞云还时不时训他无趣,薄肃一概不理。 “你离京如此之久,表妹素心还时常进宫对我抱怨,说是见不到你这位表哥。”薄皇后无意间想起,便随口说着,“你已至成家岁数,怎还磨磨蹭蹭?” 裴云惜听出了薄皇后的话下之意,他相信薄肃不会听不出来。 可是薄肃听而不语,薄皇后愠怒,掷下碗筷,说是饱了,便起身走了。 黄飞云低叹道:“徒儿啊,你这性子得气死多少人。” 裴云惜却是被他这句话逗乐了,想憋住笑,却闷哼了一声,黄飞云听见了,问道:“裴公子似乎有所见解?” 少了薄皇后,裴云惜稍稍放松一些,他道:“前辈莫要见怪,晚辈不过是……忆起了初次见到薄公子时的情形。” “哦?说来听听。”黄飞云饶有兴致。 薄肃就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裴云惜半顿饭时间,亦是想通,薄肃本与他无关,自己又为何要唯唯诺诺呢。 “那是戴洺洲戴大人的诗酒会上,众人交谈甚欢,唯独薄公子一人,立于门外,冷淡地看着大家。我想薄公子确实不喜与人交际。” “我不过是……不擅于,和人交谈。”薄肃忍不住为自己辩护道。 “薄公子学富五车,饱览世事,怎会不擅与人交谈呢?”裴云惜弯起嘴角,佯装无知地望着他,“前辈,想来您应当问一问,为何薄公子会如此呢?” 薄肃微诧,他不明为何裴云惜会如此质问他,“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何长处值得向他人推介。” “薄公子过谦了吧?”裴云惜嘴角抹过一丝苦笑。当时薄肃冷眼瞧人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怎是不擅?他不过是不屑!厅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在巴结戴洺洲,想攀龙附凤,这些人,都恬不知耻,都臭不要脸。裴云惜想,薄肃当时定是这么想的。 “徒儿?” 薄肃吃惊地望着裴云惜,竟被他微讽的神情摄住了。 “薄公子不擅与人交谈,定是疏于练习了。恰如家师曾告诫在下,疏于练琴,便不会有所成就。只有勤练苦练,才能运用自如。”裴云惜尽量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表示自己很友好。 薄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眉宇间渗出一丝丝的无措与戾气,“你……说得对,比起我,你定是善用时候,勤加练习,才能将琴弹得这般无瑕出色。” 裴云惜脸色中掺了一丝惨白,他似乎看见了薄肃的窘然,而自己竟如此咄咄逼人,一反常态。 黄飞云亦是意识到了他们的异样,问道:“你们二人,怎么回事?” 声明:下章有人要示范史上最惨求婚样板。 第二十章 最终这场皇家宴席,不欢而散。 裴云惜浑浑噩噩回到小院,脑中满是薄肃惊愕且愠怒的脸色,明知得罪那人的下场,却仍旧忍不住在嘴上趁一时之快。薄肃究竟是多清高傲慢,多薄情冷血,又与他何干?或许是想起贺廉决绝孑然的背影,愤愤不平吧。 回到屋中,夏梦桥刚醒,他见裴云惜迟迟才回,笑道:“黄大师这么看得起你?想必是要留你做他的徒弟!可惜你名花有主!” 裴云惜打不起劲,淡淡地看他一眼,在床边坐下,道:“他有徒弟,你道是谁?” “我怎会猜到?我又不是神仙。”夏梦桥白他一眼,“你这是见着他徒弟了?人家技艺超群,你自惭形秽了?” 有时候夏梦桥就有这等神力,一说一个准儿,裴云惜道:“他的徒弟是薄肃。” “薄肃——薄公子?!”夏梦桥一骇,惊得坐挺了身子,凑近裴云惜,“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薄公子?” “你还认识第二个?”裴云惜无力道。 夏梦桥陷入了短暂的游魂当中,怔愣了半晌,才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道:“孽缘呀孽缘,啊不,天赐良缘呀,云惜!” “怎么?” “你与薄公子呀,从临安到京城,你们的缘分就没断过。”夏梦桥兀自说着,却见裴云惜倏地瞪圆了眼,“你冷静些,听我说完嘛。还曾记得你说过,想找一个志同道合、心神交一的爱侣共度余生么,你道他要懂琴、爱琴,最好么,是个翩翩君子,愿与你琴瑟和鸣,携手江湖。这不就是,薄公子?” “你……”裴云惜猛然涨红了脸,竟一时语塞,“我……” “你脸都红了,莫非被我戳中心事?”夏梦桥笑嘻嘻地拧了一把他的脸颊。 裴云惜心下百感交集,浑身燥热,既想大骂夏梦桥胡说八道,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梦桥,梦桥你莫要寻我开心了……我是真真不喜薄肃,不喜他的品性,不喜他的行事作风。方才那,在那宴席之上,他还对他曾经所作所为一味推诿,佯装谦逊。可他分明不是那般的——” “那他是哪般?”夏梦桥打断道,“你怎知他是佯装谦逊?你问他了?又怎知他的品性有瑕,行事作风不正?你倒是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 “云惜,据我所知,身边认识薄公子的人,只有你对他抱有偏见,我原以为你们该是最为相契的人,怎知你竟对他怀有如此深刻的成见,有道是君子无偏,而你已然蒙了心智。” 裴云惜百口莫辩,他向来说不过夏梦桥,“梦桥,我是不是蒙了心智,迟早会有断论!”说罢,他起身离开。 “云惜?云惜?” 夏梦桥真想仰天长啸,本想撮合一对有情人,怎知弄巧成拙,不喜欢便不喜欢吧,与我置什么气呢。叹了口气,他掀被起床,披上衣袍,走到外屋,却是不见裴云惜人影。 置气跑出小院的裴云惜在绕了三个庭院后,才意识到迷路了。万梅园游廊纵横交错,时而景致无差,根本认不出这处是否已然来过。裴云惜暗暗悔恨,他不该将气撒在夏梦桥身上,更后悔没头没脑跑出来。若是冲撞了皇室,该当死罪呀。 幸而寒风中飘来一阵梅香,这是梅林中,鲜有品种的梅花香气。裴云惜依稀记得梅林回小院的路,因此嗅着梅香一路走去。他一路走去,饱览园林景观的错落精致,不得不赞叹万梅园可与江南的名园们媲美。 梅林中空无一人,裴云惜踏着雨花石铺就的小路走着,忽听得林中有琴声回荡,他避开几株梅树,向琴声来处探望—— 一人白衣胜雪,独坐梅树下,弹着古琴。 “薄肃……”裴云惜低喃着,不禁望向那人修长的指节,行云流水般拨动着琴弦,技法无可挑剔,而有幸被他拨弄的琴,是寄情…… 这是他制的琴,是他取的名。 裴云惜又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许欣慰与安心,原以为寄情被那人弃了,成了零落孤单的可怜物件。而造就它的自己,即便留下了它,也好比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 琴音忽的断了,裴云惜回神,却见薄肃冷冷地盯着他,寸步不移。 裴云惜骇然,正欲逃走,只见薄肃率先他一步站起身,抱起琴,默默地转身走了。 他走得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完全不想看见自己,裴云惜倏地捏紧梅枝,心下涩然,后知后觉间,才惊觉自己差点捏断皇后娘娘的宝贝,吓得连忙松手,脸色泛青。 回到小院,霍龄亦是回来了,桌上备好了酒菜,夏梦桥见裴云惜平安归来,也不敢再说一句重话刺激他,忙拉他坐下吃饭。晚上,夏梦桥被霍龄拐进屋中,裴云惜也不好打扰,半夜只听得隔壁隐约传来忽高忽低的淫言浪语,臊得他半宿没睡好。翌日清晨自然是精神不佳,萎靡不振。屋外下起了小雪,霍龄说皇后娘娘邀他们一起去万梅园旁的镜湖赏雪。裴云惜以气色不佳推辞了随行,想起来京还未见过裴明惜,便想写封信阐明一下情况。 夏梦桥与霍龄走后,不多久,门外便传来了婢女的声音:“请问,裴公子在吗?” 裴云惜搁下毛笔,走过去开门,“我在。” 然而门外不止站着婢女,还有一人,薄肃。 “薄公子……”裴云惜失神地看着他。 门外雪花纷飞,薄肃很是拘谨地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他看,“有空吗?” 裴云惜只得点头,让开身子,“薄公子请进吧。” 薄肃也是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婢女作福告退。 不知他为何前来,裴云惜只能仓皇道:“霍龄与梦桥随皇后娘娘去了镜湖赏雪,薄公子不去吗?” “我无意于赏雪。”薄肃道。 没错,便是这种漠不关心的口吻,裴云惜知晓他不热衷于人多的场面,“原来如此,在下精神不佳,恐冒犯娘娘,遂亦留下。正好想起家兄在京,想写封信报个平安。” 事无巨细地汇报,薄肃却无动于衷,眼中毫无波动,裴云惜心中一哂,“薄公子想来还不知家兄在京已月余了吧?” 薄肃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深邃的打量,裴云惜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慌乱道:“戴、戴大人和他的胞弟们,回京后还好吧?” “嗯……”薄肃不置可否地应道,“还不错,多谢关心。” 裴云惜一想起自家大哥那遥遥无期的爱恋,心中便惴惴不安,“那戴大人,还回临安吗?” 薄肃道:“或许回,或许不回了。” 不回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着重音似乎完全在后面。裴云惜心中一惊,怆然想到,或许一纸书信,抵得了什么呢? “若他们不回,柳居怎么办?” “寻到好时机,自会卖了。”薄肃不咸不淡道,“此事我并不知情。” “是吗……”裴云惜苦笑,默然地垂首。 而薄肃亦是不知何为,无意接话,两人顿时相顾无言,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氛围降至冰点,尴尬之极。裴云惜没了谈天的兴致,何况还是与薄肃谈天。 “你会,常住京城吗?”薄肃忽然问道。 裴云惜道:“常住?” “你的好友夏公子,随着夫婿搬来京城,我想或许你会长留京城。” “薄公子真是,玩笑了。京城固然繁华热闹,趣物极多,但临安亦是喧嚣俗世,又有何异?” 言下之意,自然是无异,那么住哪儿不是住呢,何必硬生生赖在这个陌生的异乡呢? 许是裴云惜讥诮的神情流露过多,薄肃猛然惊醒,蓦地站起了身,“我……我先告辞了。” “薄公子?” 裴云惜感到意外,甚至露出了些许仿若不舍的目光,薄肃一震,随即敛下黑眸,抑制住起伏不定的胸膛,道:“再会,云惜。” 他拂袖离去,裴云惜却被他那句“云惜”摄住了,他竟还敢叫他“云惜”? 霍龄与夏梦桥回来时,浑身沾雪,冻得不行,却是快活得很,夏梦桥连声称赞镜湖的雪景美如仙境,可惜裴云惜没去。 “不过晚上,皇后娘娘倒是提到了你,云惜,她想请你去弹琴。” 霍龄插嘴道:“这可是天赐的荣誉!我的好表弟,你得好好珍惜!” 裴云惜才懒得告诉他自己早已获得过此殊荣了。 晚上的宴席上,薄肃的表妹素心也在场,裴云惜第一次见到如此娇弱美丽的女子,好似一棵迎风嫩柳,摇摇欲坠。她坐在薄肃身旁,对面着裴云惜和夏梦桥,对人都是微微一笑,夏梦桥悄声感叹:“真是我见犹怜呐。” 裴云惜又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却是对上了薄肃的目光,两人无声地对视,明明从对方眼中读不出什么,裴云惜却恍惚间失了神,想起白日薄肃的到访,他意欲何为呢,什么都没说,来得快去得更快。 “今夜,本宫请了老师的小友裴云惜裴公子,来为大家弹琴助兴。”皇后娘娘端坐正位,锦服披身,朝裴云惜颔首。 裴云惜拘谨地起身,道:“禀娘娘,草民的琴已奉还薄公子,草民……” “云惜。” 薄肃打断他的话,又对身边的婢女道,“取我的琴来。” 婢女退下,少顷,和另一婢女共同呈上两把琴,薄肃取了寄情,径直走到裴云惜矮桌前,搁下,双眸紧盯着裴云惜,道:“此琴何名?” “……寄情。” “寄情?”薄肃略一蹙眉,眸光一跳,“寄情于琴,如此这般?” 此情非彼情,然而裴云惜却猛然臊热了脸,心神不宁,“薄公子……” 薄肃见他似羞带怯,从容不迫地退开,心情转晴,“临安一别,许久未向云惜讨教,承让了。” 薄肃回位,两人对视一眼,会意于心,遂携手对弹,一时间,大殿内琴音回荡,余韵飘渺,裴云惜拨弄着琴弦,心下愈发是清醒,怕是再也寻不到比薄肃更契合他琴音的对手了,不,或者说是知音…… 一曲终了,两人从容收音,薄皇后带头鼓掌,大悦道:“好,极好,本宫已多年未闻得如此默契相和的共弹了。肃儿与裴公子,真真年少冠绝。” 黄飞云亦是欣慰地看着两人,道:“娘娘,肃儿这一趟去临安,去得可值?” 薄皇后认了,“老师所言甚是。” 原本薄肃远游,薄皇后是极不赞同的,她担忧薄肃吃苦受累,心疼得很,岂料戴洺洲一行启程时,薄肃全然未与家中招呼,就跟着走了。到了临安才写信寄回,说明情形,可谓先斩后奏,气得薄皇后好几天胃口不佳。 素心向来敬仰表哥,薄肃弹毕,她便娇柔地贴着他,问这问那,佯装不懂。作为一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哪样她不会的,何必装傻呢。薄肃心知肚明,却不能推却。 裴云惜见那素心倚靠着薄肃,识相地移开视线,婢女依次上菜,夏梦桥催他动筷莫要跑神。可裴云惜吃着吃着就不小心晃到对面的景象,胃口欠佳。 宴席散了后,薄皇后先行离去,黄飞云亦是跟着走了。裴云惜将寄情交给婢女,请她送还与薄肃。庭院外飘着雪,洒落下来犹如点点繁星。寒风时不时吹过,冷得裴云惜裹紧裘衣。 “怎只留了一顶伞,叫我们三人如何回去?”夏梦桥看着门外靠着的伞,“也没个人再送一顶?” “你与我表哥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裴云惜道。 霍龄道:“唉哟还是我可爱的二表弟体贴,那咱先行一步。” “你滚!”夏梦桥一脚踹过去,骂道,“要走也是我与云惜先走,你就冒雪回去吧!”说罢,拉着裴云惜欲走。 “娘子你怎可这般无情——” “我有伞,我送云惜走。”三人吵吵嚷嚷的,未注意身后跨出殿门的薄肃。 裴云惜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夏梦桥眼前一亮,喜道:“薄公子愿捎带云惜,实在是两全其美,云惜,你跟紧点薄公子呀。” 他冲着裴云惜挤眉弄眼,随后拉着霍龄冲入雪中,不一会儿消失了踪影。 “走吧。”薄肃撑开伞,示意还在台阶上踌躇的裴云惜。 “多……谢。” 雪斜着飘向裴云惜,薄肃与他换了位置,“这般可挡风雪。” 他的体贴令裴云惜措手不及,害得裴云惜口不择言:“薄公子此时该多陪伴素心小姐……” “素心?”薄肃不解。 裴云惜心知自己逾矩了,讪讪地摇摇头,“在下多言了,还望薄公子莫要见怪。” “见怪?”薄肃忽的停下,裴云惜也被迫站在了寒风飘雪中,“我何曾与你见怪,你何必见怪?” 听得隐隐的不悦之意,裴云惜更是低眉顺眼,“薄公子,是在下不是。” “你。”薄肃明知他有些害怕自己,不敢多说实话,却仍为他这副模样动怒。 到了小院,薄肃站在屋檐下抖落了伞上的积雪,又轻轻拍去裴云惜裘衣上的雪珠,道:“时候不早,你进去吧。” 裴云惜心下愧疚难当,只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要见薄肃离去才肯进屋。薄肃本不擅言辞,他知裴云惜对他暗怀情愫,却胆怯地不敢表露。他妄图靠近他,逼迫他,却仍是毫无收效。戴洺洲曾说他冷若冰霜,何人敢爱,唯一破解之道,便是他主动起来。 裴云惜的惶惑被薄肃当做是羞赧,两人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薄肃觉得今夜仍不是最佳时机,遂撑伞离去。回屋,夏梦桥愉悦地打趣他,裴云惜却是心乱如麻,不全是夏梦桥的猜测,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对薄肃的感觉。厌他?恨他?怒他?……欢喜他?…… “欢喜……” 裴云惜反复咀嚼着,不禁濡湿眼眶,或许早一些醒悟的话,他就不会来京城了,何必还要再遇见薄肃?他确是傲慢,确是冷情,确是高高在上,即便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仍不能妨碍裴云惜暗暗将倾慕投掷于他。这好比,吸食阿芙蓉,明知多食致命,却仍抵不住其诱惑。况且痴迷愈深,愈是遮蔽了双眼,略去了它的毒性。 翌日,黄飞云寻他来散步,说是一大早薄肃不知所踪,气煞他也。又道他跟着戴家小子出过京后,愈发不着边际。年岁上去了,徒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孝敬。 裴云惜觉得黄飞云也像方摒一般爱说道,但却和蔼不少。 “那戴洺洲戴公子,时常与薄公子出城吗?” “他们年轻人厮混,爱走动是常事,去临安山高水长的却是头一遭。莫说皇后娘娘,我也是放心不下。”黄飞云叹道,“何况此番回京,我倒是听说戴家小子惹了红尘债,恋上了商贾之女。他家二小子写信来告发,气得戴侍郎头风病犯了。” 裴云惜一僵,知他说的什么,问道:“然后呢,前辈?” “我与戴侍郎交情不错,时常去他府上坐坐,这回呀,倒是肃儿出了力,是他将戴家小子拉回京里,劝他莫要犯傻了。”黄飞云浑然不觉裴云惜的僵直,又道,“戴侍郎人虽清廉,但极看重门第,戴家小子原本与肃儿的胞妹有过结亲之意,肃儿自然是为着妹妹的终身大事着想。” “戴公子回京……是薄公子的主意?”裴云惜的声音微微发抖。 黄飞云答:“自然。” 午时,黄飞云想留裴云惜吃饭,被他婉拒了。 回小院时没撑伞,裴云惜冷得连十指都无法弯曲,他失魂落魄地推开了房门,却见里头坐着一人。 “云惜。”那人倏地起身,周身绷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裴云惜一怔,讶然,“你、你怎么……?” “我已在此地等候你半日了,云惜。”薄肃暗暗紧扣着身侧的衣角,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慌张,甚至是僵硬,“今日我必要将话与你说清楚。” “什么话?”裴云惜无可恋恋地望着他。 然而薄肃欲言又止,神情鲜有的纠结困顿,他不住地负手踱步,在屋中数次来回,裴云惜愣愣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想作何。 薄肃从未向任何人坦露过他的真心,这对他是登天的艰难,然而今日他既已至此,何不搁下自己的猜度和顾虑,统统将话说出来,那或许会使他释然。 “我……我怕是必须将一些烦扰我多时的疑虑与想法告知于你,云惜。”薄肃猛地一转身,情绪高涨地看着裴云惜。 裴云惜看着他,不说话。 “我得承认,初次见你时,已被你的琴技与气质吸引,那是我,”薄肃搜肠刮肚地形容着,“我绝无仅有的欣赏,对你,虽然你生于商贾之家,身份低微,但却拥有许多高门之士少有的琴修……” 哗啦,一堆细针插入了裴云惜的心口。 “若我能将你拥为寻常知音,怕我亦不会如此烦恼,愈是多见你一分,便愈是爱怜你的为人……”薄肃说着说着,一拳砸在桌上,吓得裴云惜一抖,“我明知不日会回京,却仍是对你投注情意。那夜酒醉,我与你共枕,你迷蒙娇憨,亦使我无法自拔。即便你我身世背景云泥之别,却挡不住我对你的爱惜之意。从未有人走入我的心间,你是第一个,云惜!” 他说罢,急喘几声,这怕是他少有的长篇大论。薄肃为自己的英勇而赞叹。 裴云惜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好似蒙着一层薄雾,“薄公子,你说完了?” 薄肃愣了,点点头。 裴云惜露出一丝无措的微笑,微微垂首,道:“或许,我该说荣幸之至,竟能得薄公子赏识。然而后头的话,其实不说也罢,不是吗?” “那是我的肺腑之言。”薄肃愕然,随即强调。 “既对我有爱怜之意,何必几番提醒身份之别?这爱,怕是多不过怜吧!薄公子想必挣扎许久,若对我这等商贾之子低声下气,怕是极伤颜面的事,今日何必勉强自己?”裴云惜说着说着,泪雾朦胧,“还请薄公子安心,我并无攀附之意,亦多谢公子的欣赏之情。” 屋中霎间寂静,半晌,薄肃才道:“这便是你的答复?对我,毫无情意?” 裴云惜冷笑一声,道:“薄公子怎敢谈情意二字呢?你的情值钱,怕是我大哥的情是不值分毫了吧!” “你大哥?” “何必佯装无知呢,薄公子,戴大人是你劝回京城的,不是吗?” “这,我并不否认……不过这是权宜之计,戴伯父不会放过他们的。”薄肃抿唇,神情焦躁,“他们的事,你何必插手?” “见我大哥饱受相思之苦,我怎不心疼?怕是薄公子不以为然,我大哥卧病在床,以泪洗面的场景,你是想象不到的……”裴云惜想,薄肃这般冷酷无情的人,怎会体恤他人的苦痛呢,“既然今日说开了,想必薄公子定是忘了自己冤枉家中老管家偷琴,将人活活气死,又逼迫他儿签下卖身契,苦力还债吧?” “……你在说贺管事?你怎认识他?”薄肃错愕问道。 “这不重要吧,贺廉脱离魔爪,孤苦无依,浪迹天涯,他吃的苦,薄公子又怎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薄肃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可能贵人多忘事吧,薄公子许是不知,我早前一直想避开你,自认不敢高攀,几次阴差阳错,却是令我们相知过深。”裴云惜悲哀地笑笑,“愈是深切地相知,便愈发明白薄公子是个清高自傲的高门之士,我等难以企及。今日这些话,便当作门外飘雪,落地即化吧。” 薄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自己掏心掏肺地坦露真心后,得到的却是这样无情的拒绝? “此话当真,云惜?” “再真不过。”裴云惜侧过身去,不愿再多看薄肃一眼。 “……”薄肃沉静片刻,了然地点点头,“怕是我的顾虑,全然没有必要。我先告辞了。” 门被打开,风雪灌了进来,裴云惜心碎地闭起了眼。 第二十一章 薄肃一头扎进风雪之中,浑然不顾刺骨的寒意钻营进衣缝。 他自以为澎湃炽热的告白,却换来对方的一句分毫不值!那双眼眸对他的探究,流露的羞怯,琴音的相契,莫非都是自己的错觉? 薄肃呵出的白色雾气,散落在飘雪之中,他钉在原地,想,贺廉的事为何裴云惜会知晓呢?那人自愿签下的卖身契,而后又偷带着贺管事的骨灰连夜出逃,自己并未追究于他,何来逃离魔爪浪迹天涯一说? 裴云惜怕是道听途说,误会他了! 薄肃如此一想,为自己愤懑不平,好似受了极大冤屈,他快步走回小筑,进屋褪下披风,眉睫上仍结着霜雪,便提笔想写下辩解之词。然而十指受冻,冷得快要捏不住笔身,他写了个开头,字抖了一笔,便扯去纸张,再写一张,又歪了一道,再扯下掷于地上,再写。结果仍是不满,他不免气恼,却慢慢地停下动作,冷静下来。 此事解释清楚又如何呢?他劝戴洺洲回京是真,他对裴云惜家世怀有芥蒂亦是真,没想到自己一番直白之言,却是暴露了自己最不堪的品性。裴云惜已婉拒了他,说什么清高如他,难以企及,自己失言,确实怪不得他讥讽自己。 眉毛和睫羽上的雪化了,顺着脸颊侧面慢慢地滑落,好似一滴泪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渍,将自己方才一腔的委屈统统化开。薄肃抿着嘴将信纸拿起,对折,撕开,自知者明,他在裴云惜面前失了君子操行,实在无颜面为自己狡辩! 屋外飞雪连天,薄肃抱起裴云惜的寄情,用锦袋装好,独自出门而去。 待到婢女察觉他已不在万梅园,禀告了薄皇后,气得皇后额上筋络跳突,直喝水压惊。 另一头,说来也是惨。 当夜睡到后半夜,裴云惜浑身发烫,呻吟不止,夏梦桥听得了声儿跑来瞧他,却见他满面通红,额上冒汗。许是受凉起烧了。夏梦桥摇醒霍龄,催他去请大夫。霍龄只道皇后娘娘随行的御医怎愿替他们这等下人看病呢。夏梦桥骂他没心肝,也无法,只能洗了巾帕敷在裴云惜额头,又跑去爨间亲自熬了姜汤,喂裴云惜喝下。 这么忙活一夜,天也亮了,裴云惜仍是高烧不退。夏梦桥打算先带裴云惜出山看病,霍龄拦不住他,只得叫来马车,把裴云惜抬到车上,送他们出万梅园。 山间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夏梦桥搂着裴云惜,将颠落的披风重新又往上扯扯,哀叹道:“我怕是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欠了你的债了,云惜。可把我折腾的……嘶冷呐……” 裴云惜烧得迷迷糊糊,口中还胡言乱语道:“是我……高……高攀不……上……” “你这是要高攀谁呐?”夏梦桥无聊地接话,忽一顿,“薄公子?” 裴云惜无力地靠在夏梦桥肩上,一副似梦似睡的模样,面色憔悴之极,夏梦桥猜他定有心事,且与昨日薄肃登门有关。说起昨日,他与霍龄起身时裴云惜已不在屋中,下人说是黄飞云喊去了。不多会儿薄肃便上门寻他,夏梦桥道他不在,薄肃说可以等,那架势仿佛要等到天塌为止。霍龄对他阿谀,他也不掷一眼,而后薄皇后传话,霍龄才与夏梦桥离开,独留下薄肃一人。 夏梦桥寻思,薄肃定是钟情于裴云惜,看他的眼神如狼似虎,扒皮拆骨,啧啧。 “你说说你,都病成这样,还嘴硬呢。”夏梦桥捂着他软乎乎的脸蛋,邪笑,“大傻子云惜,薄公子多好一人呐,若不是他,我爹还不肯放我呢……你除了家世没他好,哪处攀不上他?这世间黄金有价,情意无价呀,何须用这有价去量那无价?问心无愧便可嘛……” 可惜裴云惜一句也未曾听进,顾着难受生病。回了霍府,夏梦桥请来大夫看病,抓了药,熬了汤,一口气给他灌下,呛得他眼角渗泪。 “乖啦云惜,喝下药才能好嘛。”夏梦桥还哄他。 此时裴云惜已清醒不少,委屈地瞪着他,虚弱道:“这药……忒苦……” 夏梦桥唇舌反击,拿手指戳了戳他心口,问道:“有你心里苦?都叨叨一路了,你与薄公子结仇了?” “……”裴云惜不愿多谈,抿着唇,垂下眼帘,“没有。” 夏梦桥也不想在他病中逼问他,遂不再多言。如此养了两日,外头的雪停了,裴云惜的病也好了。浙商会馆送来了一封信,是裴明惜的回信,说是已忙完生意,想与他一叙。裴云惜高兴起来,欲立即披衣出府。夏梦桥想陪他,怎料霍龄此时倒回府了,见他出门心中不悦,拦下他耍无赖。裴云惜便道去会馆的路他认得了,无须夏梦桥陪同。待他出府,夏梦桥将霍龄踹了一顿。 因京城连日飘雪,街上摊贩零落,店家们差使伙计门前扫雪,一路走过,裴云惜发现似乎也就只他一人在闲逛。 将要走到会馆门口时,他远远地望见馆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有一人立在马车的窗前,正对着马车里的人说着些什么。忽而,马车内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把那人的脸颊,那人羞赧地低头,似乎有些慌乱。不多会儿,马车走了,那人还痴痴地立在原地眺望,直至他望见了不远处的裴云惜。 “云惜……?” “……大哥。”裴云惜神情肃然,稳步走去,“方才那是何人?” 数月不见,裴明惜清瘦不少,双颊上的肉削去一层,衬得眼眸愈发明烁,裴云惜知他在京城不易,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也不是他与人厮混的理由。 “方才是……”裴明惜说着,脸庞微红,眉梢飞扬,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大哥?” “是戴大人呀,哦不,我该唤他竹君。”裴明惜抑制不住笑意,又害怕裴云惜笑他痴傻,神情纠结道,“云惜,他听闻我在京城,从异地回来便先赶来看我,他道明了心意,我亦……亦信他!”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9节 “可是大哥——”裴云惜欲言又止。 裴明惜拉过他,道:“前几日文惜道你来看望我们,可惜大哥事务缠身,未能好好待你。昨日回馆见了你的信,知你竟跟着霍龄他们去了万梅园,见了皇后娘娘,真乃家门之幸。快随大哥进馆,外头实在是冷了些。” 裴云惜神色复杂,外头是冷,可大哥甘愿站在外头受冷,也要目送戴洺洲离去,可见他痴心一片。若不是当初自己的怂恿,大哥也不会来到京城,为这段情讨要结果。黄飞云的话犹在耳畔,裴云惜深知戴家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这可能是一段不会开花结果的感情。 “云惜,你是不是穿得少了,怎脸色这般差?随我进屋多披件袄子。”裴明惜牵着他,兄弟二人小别后更是亲热,“文惜这几日大门不出,刻苦温书,我就不带你去看他了,怕他又要发脾气。” 屋内干净亮堂,裴明惜翻着柜子,抖出一件薄棉袄,硬是要替裴云惜套上。 “大哥……大哥!”裴云惜见他神情快活,心内愈发郁结,忍不住一把扑在他怀中,委屈起来。 他瑟瑟发抖,好得不完全的身子,又酸软起来,眼眶红了,鼻子也塞住了,呼吸间满是鼻音。裴明惜不知所因抱住他,安抚他,“云惜,云惜,怎地像小童般要哭了?想家了,还是想大哥呀?” 裴明惜越是这样哄他,裴云惜越是难过,抽泣道:“大哥,是我不好,我不该轻率地怂你入京,是我的错……” 裴明惜诧异,问道:“何意,云惜?你慢慢给大哥说来,怎了?” 裴云惜枕在他肩头,平复下心情,才起身,眨着兔子般绯红的眼睛,道:“大哥,你与戴大人的事,戴侍郎已知晓了,是他召戴大人回京,为的是断了你们的关系。且这事是、是薄肃劝的戴大人,他们是有心要拆散你们……想你们怎可能斗得过戴家呢!如今见你们二人愈发情浓意切,若日后分隔两地,岂不是痛苦之极?” 裴明惜吃惊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云惜道:“若当初我没有自作聪明,认定两情相悦便可长长久久,那许你时间一长,便会淡忘与戴大人的情意,亦不会饱受相思之苦。” “云惜你……”裴明惜见他自责难当,心中轻叹,“你真傻呀,此事无论结局如何,都不关你的责任。是我自愿上京见他,能得他的真心,我已无憾。你道大哥真不知日后下场?拆散也好,分离也罢,世间难得双全法,许这便是命呀!” “大哥……”裴云惜讶然,他不曾想裴明惜竟想得如此通透。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裴明惜笑道,“趁我在京城这些时日,与他快活些,等我走后,便相忘于江湖吧,哈哈……” 裴明惜变了,较之从前,愈发大方成熟,再也不是那个温温和和不擅言辞的裴大公子了,他或许能独挑一肩,担负起裴氏的家业了。 裴云惜瞧他笑得轻松,巧妙地隐藏住了眼中的酸楚和心碎。 兄弟二人沏了壶热茶,围坐在炉边,聊起了近几月的事。裴明惜讲了他在京城的生意,裴云惜说了他在万梅园的所见所闻。 “嗯……云惜,我倒是有一问,”裴明惜道,“这薄皇后与薄公子,长得相像吗?” “这——”裴云惜有些不情愿道,“像的。” “定是美人了,薄皇后。” “大哥,你打听这些作何,又与我们没有干系。”裴云惜急忙想撇清这些事情。 裴明惜道:“我在京城月余,听闻了不少薄府的事,薄家一门独有薄肃一子,宠爱甚佳,然薄公子从不曾恃宠骄矜,经常命下人施粥发粮救济穷人。他与竹君二人,还曾开办过学堂,为无钱进学馆的读书人授课。而后薄太傅不满他成日去当教书先生,便想命他进宫教授皇子,戴侍郎也不喜竹君这般,求圣上赐了官,远调临安,下放锻炼。没想到薄公子一声不响也跟着去了……” 裴云惜瞠目结舌,他疑心这个裴明惜编造出来逗弄他的。薄肃怎可能是这样的人?他清高傲慢,目空一切,又怎会施救穷人,他不是最瞧不起低贱平民了吗?他不是最不屑与他们这种下等人打交道了吗? “大哥,你、你可是唬我?”裴云惜难看地笑了笑,这并不好笑。 裴明惜真切地盯着他,道:“起初我亦是不信,谁叫你总与我说薄公子自命清高,看不起人,我见他清冷不语,还真信了你的话。若不是在酒楼说起,周遭应考的学子有许多皆是被薄公子接济过,他们还唤他一声薄先生呢。” “这……我、我不信……”裴云惜无措地摇摇头。 裴明惜无奈地一笑:“方才你说是薄公子劝了竹君回京,我好似也能明白些道理了。” “什么道理……?” “戴侍郎既然能停了他们的学堂,自然也能断了我与竹君的关系。薄公子这般做,也是为我们留后路吧。” 昨日从门外吹入的风雪的寒意似乎又吹回了裴云惜身上,在他被薄肃高傲的言语狠狠刺伤后,又有人跳出来告知他,薄肃不是这样的人,是自己误会他了。世间何来这样多的误会?难不成其实,薄肃瞧不起的人,只有他一个罢了? 冬日的夜来得极快,裴明惜刚在房中点上蜡烛,房门便被敲响了。开了门,是戴洺洲的仆从,说是请裴明惜到天宫楼一叙。 “天宫楼?梨花酿?”裴云惜低喃。 “云惜,你还知晓天宫楼的梨花酿呢。”裴明惜刮目相看,“随我一同去吧,我本已告知竹君会与你一聚。” 裴云惜有些踌躇,怕打扰二人,但裴明惜执意带他去,他也只能跟着。 到了天宫楼门口,裴云惜被这栋三层酒楼的恢弘震慑到了,灯笼高悬,飞檐斗拱,气派得不行。仆从引二人上楼,推开一扇包间的门,“二位公子,请。” 裴明惜与他跨入屋内,屋中流光溢彩,暖意融融。 “明惜,你来了!”戴洺洲欢愉地站起来,看见一旁的裴云惜,“果真,裴二公子也在,看来我没猜错。” 裴云惜纳闷他为何这么说,眼一斜,竟瞥到戴洺洲身旁坐着一人!他惊得连忙后退两步,不知所措。 “云惜你怎了?”裴明惜不知他与薄肃的恩怨,见到薄肃,还挺欢喜。 裴云惜直盯着薄肃,而后者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亦是用幽深的眼眸看着他。一个惊慌,一个冷淡,戴洺洲笑盈盈道:“慎言这几日颓靡得很,我便拉他出来喝一杯,散个心。恰好我们四人又在京城相聚,实在是缘分。” 他瞧着裴明惜笑,裴明惜亦是面带羞红,回看他。 “竹,呃,戴、戴大人……” “明惜,慎言早已知晓我们的关系,无须拘谨。”戴洺洲对好友甚是坦然。 裴云惜此时无法冒然离席,佯装镇定地坐在那里。天宫楼上菜极快,顷刻,十几道美味珍馐轮番上桌。戴洺洲毫不掩饰自己对裴明惜的关切,替他夹菜,为他斟酒。裴明惜起初很是慌张,随后慢慢习惯了戴洺洲的好。 薄肃仍是一声不吭地坐在裴云惜对面,默默地自斟自饮。裴云惜想努力不去看他,心道,分明是他出言伤了自己,反倒弄得他像个伤心人,黯然索影,郁郁寡欢。 “慎言,你怎么光喝酒不说话?”戴洺洲成心想撮合他与裴云惜,殷切道,“你与裴二公子皆是爱琴之人,何不改日带裴二公子去你的琴阁瞧上一瞧?”他转头又对裴云惜道,“裴二公子,慎言可藏了不少好琴,你叫他莫要小气,拿出来与你一起欣赏欣赏才是。” 薄肃这才抬起眼,神情漠然地看了裴云惜一眼,裴云惜一惊,深觉薄肃这是不情愿的意思,吓得他赶紧道:“在下琴修尚浅,怕是还没有资历去欣赏薄公子的好琴,戴大人的心意,在下领了。” 这下薄肃更是脸色难看地看着他,裴云惜如坐针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真要命! 戴洺洲不解道:“裴二公子为何如此自谦?莫不是看不上慎言的琴?” “戴大人误会了……” “唉,自从飞仙失窃,慎言就再也没有邀我去琴阁坐过了。”戴洺洲佯装伤感道,“飞仙本是慎言师父的琴,慎言想要,他师父不肯给。磨了好久,才答应给了慎言。岂料年头上不翼而飞,慎言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愧疚,好长时间不敢见他师父……” “竹君!”薄肃似乎有些生气,气戴洺洲抖他的底。 见他表情有了变化,戴洺洲才放心道:“好了,可算愿意说话了。你不是十分欣赏裴二公子吗,我将他请来了,你怎能摆脸色呢。” 薄肃看了一眼裴云惜,不自在地撇过头去。这人已婉拒了他的求爱,还有何脸面再与他交集呢?裴云惜进门时见到他的惊慌足以说明他其实不适合出现。 裴云惜知道自己那日的冲撞之言已拂了薄肃的颜面,要他正眼瞧自己,是不能的了。戴洺洲的撮合也太明显了,使得裴云惜一阵阵尴尬。听了他说飞仙的事后,裴云惜又有些同情薄肃,丢了师父珍爱的琴,确实不好受,但—— 但也不能冤枉贺廉的爹吧! 这似乎是无解的题,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却酿成了如此悲惨的结局…… 这夜,除去薄肃,三人推杯换盏,喝得尽心。戴洺洲回头一瞧,薄肃支着胳膊肘,眼眸流离,神情微醺,怕是已醉。 “慎言?慎言?”戴洺洲苦恼道,“他未带仆从出来,看来只能搁他在天宫楼睡一宿了。” 裴云惜望着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睡这儿?” “裴二公子,还要劳烦你架他回客房,替我照看一下他。”戴洺洲抿着嘴乐,“我与明惜太久不见,亦想秉烛畅谈,互诉情衷。” “竹君!”裴明惜嗔怪地叫他。 裴云惜也喝了几杯酒,没醉,就是头有些晕。既然戴洺洲如此拜托他,也没办法推诿,于是他走过去搀起薄肃,踉跄着把他扶了出去。 “嗯……”薄肃枕在他肩头,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 裴云惜吃力地背着他,他还以为那日之后,两人再也不会见了…… 说明: 下一章司机又要开车了,每次都借酒开车,感觉要蹲号子去了…… 薄肃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我竟有些暗爽…… 裴云惜口是心非,大家发现了吗 、 期末考试多,更新慢了,对不起大家! 第二十二章 薄肃身形高大,裴云惜架着他走了不过几丈便气力不支。幸而那间客房不远,裴云惜腾不出手,还得用脚蹬开`房门,摇摇晃晃拉着薄肃进屋。 这屋内熏香撩人,暖意融融,帘帐层叠,仿佛进了锦绣闺阁。天宫楼不愧是京城的大酒楼。裴云惜这么叹着,穿过几层帘帐总算是找着了床榻。这床榻更是富丽贵气,被面上还绣着鸳鸯戏水。 看着总觉像是……新房。 裴云惜急忙打断自个的胡思乱想,弯腰将薄肃搁在床上,怎料薄肃一手环着他的腰,竟一把也将他勾了下去,两人双双倒了下去。 “啊!” 裴云惜背贴着薄肃的胸膛,一时无措,低头一看,竟见薄肃一臂紧紧扣住自己的腰身,不得逃脱。 “薄公子?”裴云惜试图去掰开那手臂,怎知那臂力气十足,越是想扯开越是扣得紧,“薄公子?” “嗯。”身后的人竟似乎十分清醒地应了一声。 裴云惜狐疑他未醉,又道:“若是累了,不妨早些歇息吧,在下要告退了。” “……”身后那人又没了声响。 裴云惜错愕,他试图扭脖子过去看,却是只能堪堪见到这厮的鬓角,“薄公子,天色已晚,在下不便多留了!” 他口气微微硬了些,但薄肃似乎全然不理,就这么抱着他。裴云惜想起数日前那场对话,一时百感交集,若说那日他无情地拒绝了薄肃的求爱是真心,但知他对自己有意心动亦是真。这世上本就有如此自相矛盾之事,或许薄肃确有倾慕他的心思,但他瞧不上自己的身份亦是无可厚非。世人皆道门当户对的姻缘才是最为匹配,仅凭容颜与才华的吸引,不过只能成就一番露水情缘。 “薄公子……”裴云惜越想越是释然,他也不恨薄肃的轻看,这本是二人的差距,“还请松手吧。”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地动了动,忽的一道热源贴了上来,裴云惜一怔,只觉一道柔软温热的物什攀附上来,在他颈后游移。是薄肃的唇!裴云惜一惊,想挣扎,却躲不过,那唇中探出的软舌轻轻拂过他的耳根,令他极为受惊,整个身子登时悚然酥软,头皮发麻。 “不、且慢!薄公子你作何……?啊!” 他不仅亲吻裴云惜的颈侧,还含住了他的耳垂,细细地放在嘴中舔舐。裴云惜又痒又羞,整个人不禁缩成了一团,他尚无床笫经验,唯独一次还是醉酒,当下并无深切感受。如今薄肃又对他为所欲为,令他不知所措。 “啊……不,薄公子……别咬了!啊……” 薄肃也不知是醒是醉,不单是强行玩弄裴云惜的脖颈和耳廓,扣在他身前的手亦是不安分地开始宽衣解带,手掌撩开层层衣物钻了进去。他的手略微冰凉,贴在裴云惜的腹上令裴云惜不禁一抖。 这一抖,清醒几分,裴云惜知他要做何事,夏梦桥常讥笑自己童子之身,不懂床笫欢愉,而自己不过是想将身子交给真心之人,如今等了二十余载,寻寻觅觅,终是遇见能让自己青眼相待之人,不过……不会有结果罢了。 “薄公子,薄公子?”他摁住身后情动之人,问道,“你知我是谁吗?” 那人又是密密麻麻地吻他侧颈,低喃道:“云惜……”知道就好,裴云惜刚想松气,又听得他道,“我料你应是欢喜我的……” 呵,不仅自傲,还自大呢。裴云惜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他料想薄肃这般的骄子受不了被人拒绝,心中定是耿耿于怀。方才在酒桌上,脸色极其难看,寒如凛冬。他碍于戴洺洲的面子没有发作,实则定是憋屈难受。 裴云惜想着觉着又好气又好笑,分明是自己被他羞辱,最后却弄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渐渐地,裴云惜松开了薄肃的手,他知薄肃还是醉着,否则以他的性子绝不会说出这般失态的话语。这夜或许是老天爷赐予他们的最后决断之日,理理旧账,可罢休了。 薄肃的手得了自由,又不安分地摸索起了裴云惜的肌肤,暖烫的皮肤好似温手的炉子,烤得手舒服得不得了。于是乎,他便想惠泽一下其他部位,两手齐上,凌乱地剥开裴云惜厚重的棉袍。裴云惜死死地咬住下唇,默许了他的兽行。是他自己打定主意,愿今夜献出身子,了结这桩纠缠。不过他毫无经验,只能任由薄肃侵犯。 薄肃扯开他的袍子,剥出他白皙圆滑的肩头,一口啃上,撕咬他的肩骨,他的筋络,湿漉漉的痕迹满布他的双肩。他心如擂鼓,情动难抑,腹下的物件已然勃起,正顶着亵裤。一咬牙,他翻过身去,直面薄肃。本以为自己会羞耻难当,却对上薄肃幽深墨黑的瞳,一时跌入深渊。 初次相见,便是这双眼眸令人难以再忘。薄肃的气质藏于这双眼中,清俊傲然,令裴云惜无法挥去。此时再看,却觉这双眼亦是柔和如泉,令人沉沦。 薄肃见他愿转过身来,二话不说,便覆身上前吻住他的双唇,两人唇齿相交,生出道不尽的缠绵。裴云惜未曾细品亲吻的触感,此时才懂世间爱侣为何相当痴缠于口舌之交。那份柔软亲密,情`色`欲念,皆是抵在舌尖送入对方口中,妄图对方吞下。他不懂要技,唇舌皆被薄肃侵噬,被其占为己有。 “唔……啊……唔啊……” 他只能慌忙地去解薄肃的衣物,两人一片痴缠混乱,亦是不知何时赤诚相见。薄肃身形伟健,胸膛上的肌肉微微鼓动,不似裴云惜的单薄白皙,可想他必是常骑马锻炼,健于体魄。裴云惜攀附着他的身体,竟觉安稳踏实。薄肃急躁地抚摸他的身体,由上至下一路落吻,衔住他胸前的小乳,细细舔咬。裴云惜不知竟会有如此快感,挺胸颤抖,面上红霞一片。 “唔啊……啊!不……不要咬……啊……”他堪堪抵着薄肃,羞耻之极,裤中的物什却已是湿透。薄肃一手覆在他的裆下,隔着单薄的布料抚摩他的柱身。裴云惜腰间一颤,双腿一蹬,竟是全泄在了裤内。 他受不住这般的刺激便泄了,若是被夏梦桥得知,非得笑他一辈子。这下他算是明白为何夏梦桥总是讥笑他不暗床事。 薄肃自然亦是发觉他已泄了,手中一片黏腻,他还抬手细细看了看,裴云惜见他如此,羞得急忙拉下他的手,粗喘道:“不许看!不许……看了!” 薄肃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他的亵裤一举扒下,露出微微软下的物什,粗细适中,色泽偏淡。裴云惜不觉绞紧双腿,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物什裸露于他人之前,颇有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的耻辱感。 薄肃倒是没有多话,包住他的物件又是一阵揉搓玩弄,撸下薄薄的包皮,拿弹琴的手指摩挲顶部,裴云惜终是受不住,抱住他哑了声,带着哭腔道:“别弄了……啊!……别……” 那只手不安分到极点,玩弄过他的柱身,又揉搓他的囊袋,把玩他的两颗小球,在会阴处戳来戳去。裴云惜只能攀着薄肃叫喘,毫无还手之力。薄肃对他又亲又咬,粗粝地喘着气,像是无法忍耐般,一把扯下自己的亵裤,裴云惜立即感受到一根肉`棍弹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颤巍巍地摸上去,薄肃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吼。他惊骇于这物件的粗大,有些害怕它是否能进入自己的后方。 照着方才薄肃安慰他的方式,裴云惜也生涩地照顾着那巨物,企图讨好它。不过那筋络横起的肉柱没那么好唬弄。裴云惜知道自己没本事伺候好它,只能认命地抬起腿,想将那物送入自己的后穴。可从未开垦过的穴`口紧得连缝都没有,怎能硬送? 薄肃见他如此,竟发出一声轻笑,仿佛在嘲笑他的蠢笨。裴云惜面上挂不住,慌乱地撇过头去。薄肃亲亲他的下颌,似乎在安抚他。然后自己用手指轻按裴云惜的穴`口,柔软地试探,慢慢地陷入一根指节。裴云惜太过紧张,一直在吞咬那根手指,薄肃只能用强地塞入第二根,裴云惜吃痛,喘得更急了。幸而薄肃手上全是之前他喷薄出来的黏腻,润滑了穴道。 两人在扩张穴道上花了不少功夫,裴云惜深知男子间的媾和非常不易,却仍愿忍痛承受。薄肃抵着他慢慢进来时,更是痛得快要晕死过去。 “呜……痛……太、太大了……”裴云惜痛得胯下都软了。薄肃扣着他的颈,与他深吻,试图分解他的痛楚。眼泪从眼角淌到发丝里,湿成一片。 之后薄肃便慢慢抽送,直到裴云惜的甬道逐渐柔软温顺地包裹住他,他才用下力气,狠狠地撞进深处。裴云惜只会吱呀地叫喘,任他索取。穴内逐渐插出了水渍,穴`口也快要包不住粗大的阳`具,深红色的肠肉外翻着,像是竭尽全力地挽留阳`具的进出。裴云惜漂浮在情`欲的湖泊中,痛感慢慢地少了,一丝丝极乐的欢愉裹挟了他,将他送入薄肃的怀中。 “啊……啊!嗯嗯!……嗯……”他被薄肃侧翻过来,薄肃侧躺着从后进入了他,阳`具直直地顶在了他的软处,令他腰肢一酸,又是泄出一片白浊。 也不知薄肃挺动了多久,折腾了他多久,裴云惜迷迷糊糊地泄光了所有精气,疲累不堪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若不是门外吵嚷,裴云惜怕是很难醒来。他一动,便是浑身如拆了骨般酸痛,后穴更是微微肿胀,闭合不了。薄肃双眼紧闭,侧身睡着,两人赤身裸`体,一眼便知怎么回事。 裴云惜忍痛悄然下床,把昨夜蹬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拾起来,吃力地穿起来。他隐约听见外头有人叫骂,回首一看,薄肃睡得倒是很沉。 或许他还能记得昨夜两人做了何事,或许就不记得了……无妨,裴云惜心道,他已打定主意,还了两人莫名的孽债,从此各不亏欠,分道扬镳。 他站在床前,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薄肃,只叹两人门第不符,观念有异,注定有缘无分。 如此,便就此别过吧。 裴云惜转身拖着纵欲疲惫的身体,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门外不远处站着三个人,听到动静都转过来看他。 “裴、裴云惜?!——”其中一人大叫,“你怎会在京城?!” 裴云惜亦是有些狼狈,特别是一副欢爱之后的劳累样,“我……在下许久不见戴二公子了。” 戴洺仁眼珠子一转,想起了什么,喝道:“我大哥在哪儿?裴明惜好本事,我大哥一回京他就立马勾搭上了!还要不要廉耻?” “二哥,你别嚷嚷啊。”戴洺维在一旁小声提醒他。 为难的酒楼掌柜道:“戴二公子,戴三公子,小的求二位稍安勿躁,扰了其他贵客就不好了。有什么事等戴大公子出来再说吧。” “哼,你们这些胆小怕事的!”戴洺仁直盯着裴云惜,道,“我爹已知道此事,你们兄弟二人若还想平安离京,最好不要再纠缠我大哥!免得让你们回临安再难做人!” 裴云惜心情复杂,他当然知道戴家得罪不起,可他大哥…… “何事争吵?” 忽然,旁边的一间客房开了门,裴明惜神情从容地走了出来,衣衫整洁,“原来是戴二公子和戴三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我大哥呢?!” 裴明惜微微一笑,走过来道:“竹君还在睡,还望二位公子不要扰他好梦。” “你们、你们居然同床共枕……太不要脸了!” 裴明惜很是淡定,道:“戴二公子还请自重。” “大哥……” 裴云惜不安地叫他,裴明惜朝他一笑,拍拍他的肩,道:“昨夜如何?” 裴云惜顿时羞红了脸,裴明惜道:“薄公子待你还好吧?” “薄大哥也在?!——”戴洺仁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哥,我们先走吧,这里……这里不适合说话。”裴云惜局促道。 裴明惜点头,两人并肩下楼,姿势似乎都有些僵硬。戴洺仁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走了,气得狠狠踹了一脚栏杆。 走到酒楼外,寒冷的天气瞬间清醒了二人。 “大哥——” “云惜——” 裴云惜愣了愣,道:“大哥先说。” 裴明惜忍俊不禁,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再去寻他了。” “大哥你……?”裴云惜震惊于他的淡然,“戴大人知道吗?” “我自然有躲他的办法,等到文惜科举后,我便悄然离京。”裴明惜看似风轻云淡地说着,眼中却藏不住心碎和痛楚,“下一次出现的,可能就不是戴家兄弟了。……不说了,你呢,云惜?” 裴云惜恍惚道:“我?我……我本就与薄公子无事,已经说开,和解了。” “和解……何意?” “便是……两不相欠,形同陌路咯。”裴云惜低头笑笑。 他可比裴明惜聪明点,才不会将寂落的神情坦露出来。 裴明惜一时无话,也不知该如何指点,两人只能默默无言地回了会馆。 但在会馆之中,有一件惊天大事正等着他们。 裴文惜难得没在屋内温习,而是立在会馆大堂,捧着一封信踱来踱去。裴明惜和裴云惜一进来就看见他怪异地走动,问道:“文惜,你这是作何?” 裴文惜一见他们,如见救星,扑上前道:“大哥二哥,家中出大事了!” 说罢,便把信塞给了他们。 两人将信看完,亦是惊骇不已。这事说出来,换做平时,裴明惜定是不信的。 “怎么可能?五弟怎会欠赌坊这么多钱?还偷拿家中这么多财物跑了?”裴云惜见信中满是裴何氏的哭诉,震惊不已。 “有人看见五弟跟着一个男人出城了,然后就再也不曾见过?这个男人是谁?”裴明惜不解,“娘说这个男人……曾上门找过你,云惜?” 裴云惜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贺大哥?!” “怎么回事?” 裴云惜呆住,前后一联系,才惊觉到了什么,“不不不,怎么可能,大哥,我得赶快回临安!这件事我得亲自处理!我不相信贺大哥会作出这种事!” 裴明惜觉得他似乎一言难尽,只道:“你要今日回去?” “嗯,事不宜迟,这信寄来也有些时日,不知家中情况如何,我还是回去一趟!” “你的行李还在霍府……” “大哥你替我拿吧,现在替我备个马车,我这便出京。” “二哥,你何须这般急切?好好准备一下再走吧?”裴文惜见他脸色不太好,罕见地劝道。 裴云惜摇摇头,他不相信自己信错了人,即便贺廉做了催债的打手,他也不相信他会拐了自己的五弟跑路。他必须赶回去,查个水落石出。 裴明惜本来还想说同回,但自己还有生意没有结清,一时也不能潇洒地离开。只得目送裴云惜上了马车,一路奔向城门…… 第二十三章 送走裴云惜后,裴明惜回了会馆内,见裴文惜还坐在大堂内,问道:“文惜,怎还坐着,不如进屋歇会儿?” 裴文惜道:“大哥,此事当真吗?” “你何必操心,云惜既然去了,我猜想……定是没问题的。”裴明惜冲他笑笑,话中带着安慰。 裴文惜道:“若……找不到五弟,咱家是不是要落了?毕竟这么多钱……” “你若是能考个状元,还怕什么?”裴明惜挪揄道。 裴文惜绷着脸,有些气恼,“你笑我考不上……?!” “没……”裴明惜摆摆手。 “裴大公子,有人找嘿!——”站在门口的小二高喊了一声,裴明惜还未与裴文惜说完,只得回头瞧上一眼,怎料来人令他大吃一惊。 “薄公子?!” 从会馆正门踏入大堂的男人衣衫微皱,发带凌乱,却丝毫不掩他的贵气,裴明惜急忙起身,迎上去道:“不知薄公子怎会来此?” 薄肃见大堂内只有裴家的长子和三子,立马剑眉紧蹙,道:“云惜何在?” 裴明惜一怔,犹豫道:“这……薄公子找我二弟何事?” “今早天宫楼他不辞而别,我有话问他。”薄肃并未托出事实,而是执意要见裴云惜。 裴明惜想到今早裴云惜那寡淡的神情,又听得他道与薄肃两清和解,想必是不想再与薄肃牵扯不清,便道:“薄公子与云惜呆了一宿,想必该说的都说了,见面便不必了吧?” 薄肃暗暗吃了一惊,不悦道:“他这是……不愿见我?” 裴明惜讪笑道:“在下代二弟给薄公子赔不是了,料想薄公子心胸宽广,定不会与二弟过不去。” 这话跟打太极似的,绕了一圈,薄肃仍是不知所云,又道:“那云惜他,身子还好吗?” “身子……?”裴明惜一头雾水,“此话怎讲?” 薄肃自然不会告知他,昨夜酒醉之际,两人缠绵床榻,神仙眷侣,“他可有不适?” “未曾。” “走路不便?” “没有。” “……”薄肃此时怀疑昨夜是自己的一场春`梦,他分明记得裴云惜依在他怀里,任他疼爱,声如幼鹿,眼眸淋漓。 裴明惜听他这么问,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心下暗暗惊疑,自家二弟和薄肃,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薄公子……在下有一问,不知可否?” 薄肃心烦意乱,潦草地点点头。 裴明惜酝酿片刻,冒昧道:“薄公子,你对我二弟,作何想法?” 闻言,薄肃脸色更是一沉,他分明向裴云惜表达过爱意,然而裴明惜浑然不知,可见裴云惜根本没有告诉过他,昨夜在宴席上,戴洺洲算是十分明显地为他和裴云惜牵线搭桥,裴明惜怎会不知? “我对云惜的想法,你不知?” 裴明惜不料他会反问,迫于他的威势,有些窘然道:“在下怎能随意揣测……” “恰如你与竹君。”薄肃坚定道,也不管他的躲闪。 而正是这句话,令裴明惜登时煞白了脸,恰如……他与竹君? 他和戴洺洲有什么好艳羡的,不过是露水情人,终是要落地消失的。方才还揣测薄肃对裴云惜的情意有多深,此时裴明惜忽的清醒过来,裴云惜和薄肃,亦是没有下场的。 “薄公子……其实,我二弟方才已坐上马车离京了。” “什么……?” “实不相瞒,他走前与我说了你们二人的事。” 薄肃愣愣地,“他说……什么……” “两不相欠——” 薄肃眼前一黑,身形微颤…… “……形同陌路。” 踉跄着往后跌了一步,薄肃堪堪站稳,恍如梦境。 裴明惜见他霎间的失魂落魄,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贵胄公子,亦是对云惜动了情的。可他亦是晓得,两人有缘无分。 “薄公子,请回吧。” 像他这般大胆地对薄肃下逐客令的人,世间怕是不超三人。本该觉着被冒犯的薄肃,却是一反常态,徐然转身,默默地朝门口走去。 裴明惜心如擂鼓,怕得不行,见他离去,缓缓地坐下喘气。裴文惜目睹一切,甚是惶惑,道:“大哥,你为何不说是我们家中出事了,二哥才回——” “嘘!”裴明惜立即瞪他一眼,仓皇地回首,见薄肃走到了大门口,一脚跨了出去,才松懈,大概是没听见吧。 不出裴明惜所料,戴洺洲不多会儿找上门来。不过他已安排小二,说是自己出门做生意去了,归期不定。戴洺洲在大堂里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离去。之后日日寻来,小二受了裴明惜的银子,自然是尽力打发。戴洺洲从一炷香坐到三炷香,慢慢地,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几日后,他忽得差小二拿来纸笔,在桌上写了封信,说是裴明惜回来了,交付于他。 戴洺洲走后,裴明惜便从楼上下来,小二将墨迹未干的信交给了他。裴明惜捏着信,冥思许久,终是没有拆开来一看。 有道是多情总被无情扰,裴明惜深知自己的卑鄙自私,戴洺洲亦是通达之人,怕是早已看穿他的怯懦,放手离去。本便是自己招惹的他,徒惹的他伤神,裴明惜心想,这般快刀斩乱麻也好,断了妄想,对谁都好。 戴洺洲知道裴明惜躲他,戴洺仁日日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戴侍郎亦是不给他好脸色,说是有辱门风。唯独戴夫人还愿苦口婆心地劝,说是男人之间只能当做儿戏,怎能荒唐痴迷。戴家本是书香门第,人人敬仰,也少有暴行,因此还放得戴洺洲走动自如。可戴家上下这些日子氛围凝重,阴沉晦暗。 但自从戴洺洲留了信,归府不出后,戴侍郎的脸色终是好看了些,饭桌上,也愿意开口说话。 “哼,死心了?”戴朗是典型的读书人,唇留龇须,衣冠整洁,“有时日与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不如寻薄家小子去,据闻他整日在府上修琴,韬光养晦,多跟人家学学。” 戴洺洲一怔,才想起数日未见薄肃,遂默默地点头应了。 戴夫人见他温顺不语,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饭后戴洺洲驱车去了薄府,府上下人告知他,薄肃在琴阁修琴,多日未出,阿萍引戴洺洲去了琴阁,随口叹道:“戴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公子自有一日独自出门彻夜未归,第二日回府便神情恍惚,当晚一人进了琴阁,便再没出来。小的进去送饭,见公子半筷未动,几日下来,都瘦了一圈儿……” 戴洺洲点点头,阿萍通报了一声,没人应,戴洺洲只得推门而入,琴阁内昏暗不堪,唯有豆大的烛光绰约燃着。琴阁临着水榭,戴洺洲走过去,见水榭里坐着一人,面前摆着一把琴,这琴他未曾见过。 “慎言?” 薄肃一颤,慢慢地回过头,“是你。” 戴洺洲见他面庞藏在晦暗之中,轻声道:“怎不弹琴,这琴,我倒是从未见过。” 提起这琴,薄肃有了些反应,小心翼翼地抚上琴弦,道:“是云惜制的。” 戴洺洲一顿,忽的笑将起来,“你这是承认了?” “嗯?” “我说,你承认对他有情了?” 半晌,薄肃才轻轻地嗤笑一声,“那又如何,早已被拒之千里。” 这话倒是令戴洺洲大吃一惊,问道:“何时的事?” “随你回京那日,去了万梅园,遇见他随霍龄夫夫在那。”薄肃不敢多想,怕自己又躁动起来,毁了心绪。 戴洺洲闻言再一细思,顿觉事态的不可预测,“他拒了你,难怪那夜在天宫楼你脸色这般难看。” “我不知……,”面对多年的挚友,薄肃还是道了真话,“他的心思,那夜他与我已……有了夫妻之实,第二日却匆匆离京,托他大哥告知我,两不相欠,形同陌路……” 提到裴明惜,戴洺洲眼神一黯,苦笑道:“是吗,大约他们裴家的人,皆是如此。” “你……?”薄肃觉得他话中有话。 戴洺洲挨着他坐下,将这几日的事慢慢道来,两人你一句,我一言,聊到了夜深。戴洺洲觉得两人真是难兄难弟。 “无关裴明惜躲不躲你,伯父不许,你如何?”薄肃道。 戴洺洲侧目瞥他:“换你如何?” 薄肃沉吟片刻,道:“爱他,随他,伴他。” “如何向你爹和皇后娘娘交代?” “我不同你,本是纨绔,何必瞻前顾后。”薄肃深知自己的一切都是薄家赐予的,离了薄家,他什么都不是。然而他生性冷清,不曾流连官场,唯惜琴而已。 “呵呵……慎言啊慎言,你这般说话,是讥讽我瞻前顾后,胆小如鼠?”戴洺洲笑了。 薄肃面不改色地否认:“不敢。” “若你敢,我便想见识一番,好为鼠胆我辈树个榜样。”戴洺洲道,“凡事不易,我不想明惜受伤害,若我没有十分的把握。” 薄肃抬手勾了一根琴弦,余音嗡然,他道:“我自不会勉强他,不过经你一说,有些事,确实该说清楚,不然我该是抱憾终身。” 二人各怀心事,坐在水榭里度过了漫长黑夜。 话说另一头,连赶了数日路,裴云惜回到临安,已是面色憔悴,精神不振。马车里颠簸睡不熟,他几乎都是小憩。车夫亦是劳累,等车停在裴府门前,见马都瘦了一圈。 裴云惜下了马车,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的,头发也是数日未洗,气味难闻。门前毫无人烟,隐隐透着凉薄之气,敲了大门,来开门的下人竟是爨间打下手的。裴云惜问:“为何你来开门?” 那下人道:“二少爷,您可回来了,夫人把短工都辞了,家中只剩几个长工了……” “怎么回事?” 下人摇摇头,懵懂道:“似乎是……是五少爷欠了债……小的不清楚。” 裴云惜大步流星走进前厅,见无人,又赶去账房,这才见着了裴何氏,她正坐在那儿发愣,突然被走入的裴云惜吓到,定睛一瞧,赶忙叫道:“云惜你可算回来了!我的儿啊!” “娘,这屋中,怎少了不少东西?爹的白玉笔洗呢,还有墙上的字画……”裴云惜一进屋便觉异样,细细一数,屋内值点钱的东西都没了。 裴何氏见他如此眼尖,登时唉叫一声哭了起来,骂道:“造孽啊造孽!都是你五弟造的孽啊!家里都被那赌坊搬空啦!说是不还钱,东西就押给他们了!” 裴云惜惊道:“岂有此理,竟如此明抢?娘,你们该报官!” “报什么官呀!人家有你五弟画押的债条,说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杀千刀的!这么多钱是要搬空咱家呀!”裴何氏仍是沉浸在悲痛中,揪着手绢拭泪。 裴云惜知道此时问她,定是问不出个因果,遂转身离去。 “哎哎哎,云惜你、你去哪儿啊——” 裴云惜在院子里寻见了裴玉惜,他的四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庭中看书。裴云惜走过去道:“玉惜,你在看书?” 裴玉惜一惊,下意识把书往身后一藏,见来人是裴云惜,讶异道:“二哥,你回来了?” “在看闲书,是不是?”裴云惜猜到他不务正业,“我不说你,慌什么,我有事问你。” 裴玉惜肩一垮,道:“二哥你是收到了娘亲的信赶回来的吧。” “嗯,你跟我说说,五弟怎么就欠赌坊钱了?” “嗯……就是,就是去赌坊见识一下,宸惜非要试试身手,他赢了几把,觉着很过瘾,便拉我去了好几次,后来你来捉我们训了一顿,宸惜心有不甘,又去了。我没跟着去,等宸惜回来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输了许多钱,没钱还赌坊的人就把他打了一顿,还让他立了欠条。”裴玉惜怯怯地,回想着大半月前的事,“宸惜说赌坊的人给他一天时间还钱,不然就上门讨债,他怕极了,都急哭了,结果第二日醒来,他就不见了。娘说她房里值钱的首饰都不见了,大概是宸惜捞走了。” 裴云惜听完深觉不可思议,平日只是有些顽劣的弟弟,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等卑鄙怯懦之事,一人携款潜逃,却害得全家替他受罪。 “二哥,咱家……已经好久没吃肉了。”裴玉惜尚是未谙世事之际,一知半解的,“娘说家里值钱的都没了,咱们家很快就要散了,二哥,真的吗?” 裴云惜亦是无奈,只得安慰道:“凡事有大哥二哥,你莫怕。” 裴玉惜自责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跟那个男人去赌坊了……” “那个男人?” “哦,就是上次宴席上,坐在二哥旁边的人,宸惜说那人和你交好,他在路上遇见了,就被带着去了。回来说很有趣,我也就跟着去了。” 裴云惜脸色泛白,没想到真相竟真是如此,他不敢相信是贺廉教唆宸惜赌博的,然而玉惜亦不会撒谎。想起那日在赌坊门口遇见贺廉,不是巧合,是注定。 赌坊内规矩黑,专坑老实人,甚至有不少设局骗光赌徒的钱,当然,这赌徒也得有钱输。 想起与贺廉相处的情形,他爽快正直,胸襟宽广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没想到短短数月内,竟完全反转。那他认识的贺廉,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呢? 裴云惜仍是存着侥幸心理去了贺廉住过的破屋,没人,又去了赌坊,赌坊的人说贺廉早已离开,不知所踪。他带着裴宸惜逃了,这是为何?欠债是裴宸惜的事,他作何要走?裴云惜百思不得其解,待他一圈走下来,到了裴氏茶铺,见早已关门,又悻悻地回了府。 晚饭,一家四人围坐着,裴老爷面容苍老,满是疲惫,见裴云惜回来也没气力多关心他几句。 一桌四菜,全是素菜,味道寡淡,吃得四人胃口平平。 裴何氏也不知怎的,竟搁下碗筷,默默地抽泣起来。裴玉惜傻眼了,裴云惜只得轻轻地劝一句,“娘,莫哭了,总是有法子的。” 裴老爷瞥了她一眼,道:“哭有何用,日日哭,难不成这债就消了?” 裴何氏被他一讽,顿时跳了起来,哭喊道:“我是造了什么孽啊,家中这般了,我连哭都哭不得啦?” 裴老爷叹气:“你要么当没这儿子,要么还债,还能如何?” “没这儿子便没这儿子,成日只知打闹,劣性不改,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我要他作何?”裴何氏自暴自弃道。 裴云惜知道这是气话,亦是忍不住劝慰:“娘,这事我会尽力想法,你就莫要哭了。” 裴老爷道:“除非你能把宸惜这臭小子找回来,绑着送去赌坊,要打要杀,管不着了。” “这……”裴云惜不知他们逃去了何处,亦是束手无策。 赌坊的人隔几日便上门来要债,顺便再顺去点家当,裴何氏又哭又闹,也是无法。裴云惜四处奔走询问裴宸惜他们的下落,一无所获。这样过去了十多日,赌坊的人耐性耗完,说是公堂上见,果真翌日就有衙门的官差来告知他们,说是明日升堂审理。 裴何氏当场晕了过去,府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裴云惜活活瘦脱了一圈,面色也极差,裴老爷勉强打点家中凋零的生意,老得愈发明显。 难不成这家就要落了? 裴云惜走投无路,深觉无力,五百两银子,除非卖了这祖宅,不然铁定是还不起了。而在这时,他又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他以为是大哥寄的,但面上的字迹又不像,拆开一看,霎时愣住了…… 第二十四章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10节 嘭! 堂上的惊堂木一拍,只听得一声喝道:“堂下何人见到本官竟不下跪!” 赌坊的管事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怯怯地觑了身旁的人一眼,发现这厮不疾不徐地撩开衣摆,缓缓地跪了下去。 “本案诉状,本官已阅,顺兴赌坊状告裴宸惜欠债不还——”知县眯着眼伸出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人,“你就是裴宸惜?” “禀知县老爷,在下并非是裴宸惜,在下乃是他的二哥,裴云惜。”跪在堂下的青年沉重镇定道。 知县皱眉问道:“裴宸惜人在何处?怎是你替他上堂?” “大人呐!那裴宸惜欠债潜逃了呀!”赌坊的管事哀嚎一声,趴在地上,高喊,“还请知县大老爷做主啊!” 知县道:“逃了?诉状上写他欠了五百两,这可不是小数目。有道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裴云惜你有何解释?” 裴云惜低着头,抱拳道:“禀知县老爷,草民的五弟少不更事,受人诱骗,这才欠下赌资,并非他本意。” “你放屁!我们何时诱骗他了?胡说八道!”管事忍不住指着裴云惜叫嚣。 知县又是一记惊堂木,肃静了公堂,道:“你可知道他如何受骗?” 裴云惜道:“赌坊有一催债打手,名叫贺廉,是他诱骗草民的五弟借资豪赌,而后亦是他教唆草民的五弟偷窃家中财物潜逃。” “你的意思是,两个人都逃了?” “禀知县老爷,是。” 知县摸了摸胡子,看向管事,问道:“此事你们赌坊可知?” 管事连忙摆手:“大老爷小的可不知!不知啊!赌坊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爱怎么赌,都随客人们呐,赌坊可不会插手啊!” 知县道:“本官还不知这裴云惜所说真假,没有人证物证,叫本官如何相信?赌坊的债条本官倒是看过了,属实,有签名和指印。”顿了顿,又道,“除非裴宸惜本人和那个叫贺廉的当面对质,不然本官可不能判这债无效。” 管事一听,惊得连连告饶:“大老爷啊,大老爷这债可不能消啊!赌坊押给裴宸惜这么多银子,难不成要打水漂?这万万不可啊!” 知县嫌他聒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本官是那样是非不分的人吗?本官已说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今裴宸惜不见人影,这债自然是要裴家替他还的。等他人寻见了,是不是被教唆,定夺后再判。” 裴云惜微颤着嘴唇,不敢大口地喘息,问道:“知县老爷,这债……不能等草民的五弟寻见后,再判吗?” “这等民事案子,本官亦不能偏袒于何人,就事论事,裴宸惜既然欠了赌坊的债,就该还。至于他是不是受骗,还得搬出证据,让他亲自来告诉本官。”知县冷淡地扫了裴云惜一眼,“裴家在临安也算是小有名气,五百两确实不少,但未至还不出的地步吧?” 裴云惜死死地咬着牙根,不敢抬头。 “裴宸惜豪赌,算是裴家家门不幸,赌坊虽是黑白混杂之地,但也有规矩,本官限你们五日内将债款还清,否则按律公办!” 管事喜得连连磕头,觉得这下回去跟老板有了交代。 知县退堂后,所有人撤离了公堂,唯独剩了裴云惜一人还跪在那儿。整理好公堂记录的师爷出来看见他,不由得叹道:“唉哟你怎还跪着呢?” 裴云惜脸色发白,寂寂地看了他一眼,道:“师爷,这债……实不相瞒,家中已是力不从心,实在是……” “唉唉,裴二公子,老夫当年有幸在西湖边听你弹过琴,颇为叹服你的琴艺。见你如此恳求,老夫只能实言相告了,”师爷捋着黑须,道,“这债啊,谁欠的谁还,只要把你的五弟找回来,再一纸昭告天下,与他断绝关系,这债自然也与你们裴家无关了。” 裴云惜眼中满是震惊之色,不可置信道:“我们怎……怎能做出如此无情无义之事?他毕竟是我五弟啊。” “在钱财面前,亲人又算的了什么呢,裴二公子,你还太年轻啊。”师爷憾然地摇摇头,“人啊,是最不可靠的,还是钱比较可靠啊!老夫话已至此,裴二公子好好想想吧!” 师爷一摇一摆地晃出了衙门,裴云惜怔怔地望着他,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拜赌坊的大闹所赐,整个临安城都已知晓裴家欠债难还的事。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叹时运不济的,叹老天不公的,看热闹好戏的,层出不穷。所谓墙倒众人推,裴家已然孑然无依。都知裴府没钱了,买卖茶叶的都不敢给裴老爷赊账,怕这钱有去无回。生意一下子淡了,裴老爷只能回府陪着天天哭闹想上吊的夫人。 裴云惜一路走回去,不少人认出他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即便是听不清,裴云惜也能猜到他们在议论何事。 他路过西大街,瞥见一旁的柳居,大门紧闭,灯笼高悬,心中不禁凄然地想,都怪自己偏见瞧人,将人瞧低了,如今真真是自讨苦吃。 他驻足不动,默默地将怀中的信抽出,又展开看了一遍。信中那人将贺廉的斑斑劣迹一一陈述,有依有据,令人无法驳斥。 原来贺廉并非是什么忠厚老实之人,他在京城游手好闲,成日混迹于市井,仗着亲爹是薄府的一个管事,狐假虎威,招摇撞骗。奈何他外表堂堂,颇能装腔,少有人能捏住他的把柄。飞仙被盗之日,贺管事守的琴阁,那日贺廉上门问他讨要钱财,他斥骂了一顿将他赶了出去。而后贺管事在琴阁旁睡了一觉,醒来飞仙失盗,他被薄肃问责,懊悔不已,气急攻心,便撒手人寰。薄府此时乱作一团,又要找飞仙,又要料理贺管事的身后事。怪异的是,贺廉一日后才出现,趴在贺管事遗体上大哭大闹,说薄府草菅人命。薄肃心下愧疚,送了不少银子慰问他。贺廉得了银子,收拾了贺管事的遗物,离开了薄府。贺管事由薄府出面,葬在了京郊墓地。而后府上有一丫鬟告知薄肃,说飞仙失盗之日,她见贺廉与贺管事争执,两人不欢而散。薄肃心中起疑,再派人去寻贺廉,已无踪迹。他虽心有怀疑,但碍着贺管事的离世,打算不再追究。飞仙虽是他的心头宝物,但人命亦是可贵,因物失人,不可。 【上述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不信,我亦可请家中婢女赶赴临安为我作证。薄肃 亲笔】洋洋洒洒三页纸,裴云惜窥得了贺廉的劣迹,薄肃字里行间并无过激的诋毁之言,就事论事。可裴云惜却已拼凑出贺廉的真面目。回想过往,贺廉时而不自然的神情与话语,确实耐人寻味。他怕遇见薄肃,说薄肃要捉拿他,可薄肃并无此意。又说他爹是遭薄肃诬陷气急而亡,然薄肃也未曾咬定是贺管事偷盗。再想薄肃的为人,他傲慢清高,定是不屑于撒谎。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裴云惜盯着信上的字迹,久久出神,半晌,才悄然地收起信,又塞回了怀中。他瞥了眼柳居的朱漆大门,想起曾经在这里受的屈辱、惊喜、失落、委屈……一时百感交集,暗暗叹一声太傻,世上哪有后悔药呢。他悔悟完毕,埋着头快步离开。此地之事,不堪回首。 然而过了不久,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从城外赶来,停在了柳居门口。 “公子,咱们到了。”阿萍掀起帘子,恭敬道。 官府的判决书一下,裴何氏这下是真晕了过去。几个下人忙将她抬回屋中,请了大夫。大夫只道是惊吓过度,忧思成疾,心病还需心药医,开了几贴养生的方子便走了。 裴老爷坐在屋内,愁眉不展,又无从安慰,裴云惜站在一旁,面色灰暗,轻轻道:“爹,咱家可是走投无路了……” “云惜啊……”裴老爷摇摇头,“只怪爹管教无方,生出这么个孽障来,祸害一家子人,唉!这么下去,怕是只能交出这祖宅地契,流离无居了!” “爹万万不可!”裴云惜一听,登时急了,劝道,“这宅子是传家之物,怎能如此卖了?怕是被祖上知晓夜半要来入梦追讨的!” 裴老爷搀着额头,须发几日间已是半黑半白,苍老七分,“临安城中原先与咱们家有些交情的纷纷闭门,摆明了不愿多助,还有谁人可求?唉,患难方见真知……许是咱裴家做人不够厚道,苍天不愿垂怜呐!” 裴云惜暗暗地攥紧了拳头,道:“爹,还有一人可求,许我一试。” “何人?”裴老爷惊道。 半日后,裴云惜已敲响夏府的大门,临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中,夏府算是最有脸面的。夏家与裴家毫无交情,只不过夏家的大公子与裴云惜私交甚好,这是众人皆知的。 夏老爷恰好在府,听闻裴云惜求见,不悦道:“不见。” “老爷,可裴二公子说一定要见你。” 夏老爷浓眉一竖,沉思片刻,道:“那你领他进来。” 裴云惜左右手各拎着礼品跨进花厅,恭敬道:“小侄唐突拜访,还望夏伯父见谅。这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夏老爷上下打量他,见他气色不佳,道:“何事找我?” 裴云惜将礼品递给下人,垂首道:“夏伯父想必已风闻小侄家中一些不堪家丑,在此小侄也不多做隐瞒,还望夏伯父顾念一丝情谊,帮一把小侄。” 夏老爷听他说得直白坦然,竟有一丝欣赏之意,但一想起先前某件极不愉快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拉下脸来,道:“你我之间可谓毫无交情,我亦犯不着费心费力帮你。” “还望伯父念在梦桥的面上——” “你还敢提桥儿的事!”夏老爷猛地一拍桌,拔高嗓门道,“桥儿之事我还未寻你们算账呢!” “夏伯父……”裴云惜一颤,不由得难堪地低下头,“是我对不起梦桥,令他受苦了,此事确是我的过错,夏伯父千万不要迁怒他人……” “哼,你们合伙威逼我儿嫁给男子,又远走京城,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夏老爷似乎忆起某些憋气的景象,吹胡子瞪眼,喝道,“我夏天威怕过何人?在商界打拼多年,竟被你们这群毛头小子骑在头上!真是、真是……”他气得找不出词儿来形容。 裴云惜惶然道:“夏伯父,这、我何时威逼过梦桥嫁人……?他要嫁给我表哥霍龄,我亦是到了成婚那日才知,事前毫不知情啊!” 夏老爷满是不信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会信你说的?当我不知那霍龄原先要娶的是你?如此这般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将桥儿替去,你们真是好狠毒的心,如此算计他,亏得桥儿与你相交多年!” 裴云惜本就因此事心中愧疚,当下惶惶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夏伯父,您怕是真真误会了……我、我确实不知情啊,梦桥说是自愿去京城打理夏家新开的米行,嫁给霍龄算是得了靠山好办事……这些,皆是我从他口中所知,绝无半分虚假!” 夏老爷一怔,倒是想起来这些话夏梦桥也对他说过,确实半分不假,但这也难消他的怨念,“梦桥此话许是难言借口!你们逼他如此说道罢了。我儿心性闲散,无心家业,怎会突然起意要打理米行?定是你们替他捏造的说辞!” 裴云惜好似浑身有嘴说不清,夏梦桥为何而走,夏老爷该是最清楚的,自己妾室明争暗斗,将亲生儿子斗出家门,还问为何。最怪异的是,夏老爷一直在说“你们”,这“你们”指谁呢? “夏伯父,我听你一直怪罪‘我们’,我倒是,还有何人?” 夏老爷瞪圆眼睛,顿觉他装傻充愣,气道:“呵,我是不知你何时找了这么大的靠山替你出面,我夏家惹不起,认栽,你们裴家的事,恕我不帮!来人,送客!” 裴云惜急忙道:“夏伯父,我何时又有靠山?如今来求您,您便是最大的靠山了啊!” 夏老爷扭头不理,下人上前来送客,裴云惜绷着头皮不愿挪动,夏老爷嫌恶地看着他,冲他摆摆手,几个下人上前将他推了出去。裴云惜踉跄着往后退,可仍是不甘地喊:“夏伯父,小侄诚心求您!求您帮帮裴家吧!您的恩德我——”他还未说完,就被拉出了夏家大门。 夏府的下人骂道:“好了好了,再喊乱棍打你出去!” 说罢,大门砰然关闭,独留摔倒在地的裴云惜呆坐在大门口。夏府门外人来人往,行人皆是好奇地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戏谑。 裴云惜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府门又开了,他欣然地抬眼—— 哗啦! 一堆礼盒扔了出来! 夏府的下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又关上了大门。 裴云惜被礼盒砸中,却是浑然不痛,他已然呆滞。今日,他做了君子最不该做的事,下贱求人,卑微低头。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他怎称得上大丈夫? 呵,不过是一介卑贱平民罢了。 坐得久了,寒气入身,裹再多棉袍也无济于事。他伸出冻得没了知觉的手,捞起那几件不值钱的礼品,默默地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夏府的台阶。路边的行人有意无意地瞧他几眼,似乎在嘲笑他的狼狈。 “公子,您不怕冻着?” 梦池的湖面上已结了薄薄一层冰,而池中的锦鲤仍清晰可见,它们自由自在地摆尾游弋,闲适宁静。池边的水榭里站着一人,披着雪白貂皮大氅,面容沉静无波。 阿萍悄然走到他的身边,轻声提醒,怕他受寒。 “无碍,我叮嘱你的事如何了。” 阿萍道:“公子,您差小的去寻贺廉,小的在临安城打听了个底朝天,也没他消息。不过,倒是得知了另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公子,要听吗?” 薄肃冷冷地瞥他一眼:“要说就说。” 阿萍讨了个没趣,老实道:“公子,裴家的五少爷欠了赌坊五百两,逃了。现在赌坊快把裴家搬空了。今个儿有人说,裴二公子去了夏府求助,很是狼狈地被赶了出来。” “什么?!” 薄肃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怎么回事?” 阿萍只得将坊间的流言拼凑起来,统统说给薄肃听,这流言本就有夸大嫌疑,一说出来,这凄惨景象好似跃然眼前,薄肃怔在原地,久久不可置信。 “赌坊赢了官司,知县判了裴家五日内必须还清债务,否则就是牢狱之灾啊!公子,裴家如今家道中落,四面楚歌,咱们……该不该帮一把?”阿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他想到自家公子对裴二公子别有心思,觉得趁机来个英雄救美,再好不过。 薄肃盯着寒气素白的梦池,足足静了半盏茶,才道:“此行盘缠还剩多少?” “啊?” 阿萍没回过神来,就见薄肃凛冽地剐了他一眼。 第二十五章 寒风一吹,阿萍周身一抖,才颤微着答道:“公子,此行约摸是带了一百多两……” “不够。” 阿萍稍感困惑,片刻又明白过来,道:“公子莫非是想替裴家还债?这……?” 薄肃淡漠地扫他一眼,道:“有何不妥?” “不不,并无不妥,公子!不过咱们这些盘缠确实不够还债的呀,再来,若是全给了,我们如何在临安过活呢?”阿萍凡事都思虑周到,苦恼着说道。 薄肃略一沉思,道:“写封信连夜送回京城取钱……” “公子,这紧赶慢赶,来回也得花上七八日,早超了还债时限啊。”阿萍自以为机警道。 然而薄肃又剐了一眼,徐徐道:“我话还未说完,等会儿你将我带来的两把琴取来,送去当铺估价。我猜想三四百两总有。” “公子你——?!”阿萍大骇,立即劝解道,“万万不可,公子,这渌水与云汉乃公子心上之宝,价值连城,怎能就此当了?” 薄肃轻蹙眉头,不悦道:“飞仙亦可不见,何况渌水与云汉,当我离了几把琴会死?” 阿萍见他动怒,不敢多言,心下暗道,可不是,当初飞仙不见时那丢了魂似的模样,可心疼死薄府上下了。如今好容易缓过来,又要当了渌水云汉,岂不等于又卸了公子一条臂膀? 阿萍后悔怂恿薄肃将琴带来了,他当有琴相伴,公子总是会开心些。如今瞧着,弄巧成拙呀。 薄肃差使他去当琴,而自己却立在梦池边一动不动,风阴冷刺骨,池面的雾气影影绰绰,好似蒙在人的眼上,如何擦拭,都望不清楚了。 傍晚阿萍拿着银票回府时,薄肃已用毕了晚饭,他吃得很少,似乎胃口很差。 “公子,小的回来了。”阿萍递上银票,惋惜道,“渌水和云汉当了,总共当了三百五十两,我说值四百两,那掌柜死活不依,气煞我了……” “够了,你将原先的一百多两带上,送去裴府。”薄肃语毕,又觉不妥,道,“等等,你去寻个信差,让他将银票送去,且告诉裴府的人,这钱是夏梦桥夏公子从京城送来的。” 阿萍登时不可置信地看着薄肃,愤然道:“公子!这钱是您出的,为何要假托夏公子之口?小的知您对裴二公子有些许情意,此番岂不是正好表明——” “行了,不必再说,照我吩咐的做便是。”薄肃颇为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暗中盯着,待裴家人拿到钱后,再离开。” “……是。” 阿萍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还有五日便是新年了,街上喜气洋洋车水马龙,裴府内愁云惨淡,凄凉万分。 怕是熬不到过年,裴家便要散了。这年确实是离散之年,裴明惜、裴文惜和裴宸惜皆不在府上,裴何氏一病不起,下人们散的散,走的走,偌大的府里几乎连个活物都寻不见。 近几日裴何氏的汤药亦是裴云惜熬煮的,他端进屋内,见裴何氏还在睡,便搁下药碗又走了出去。路过庭院,见裴玉惜闷闷不乐地裹着袍子一个人下棋。 “玉惜,天冷,回屋下去。” 裴玉惜怔怔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忧愁,想来少年不识的愁滋味这回总算识见了。家中上下的惨景使他哀愁,却又派不上任何用场。 “二哥,我也想考功名了,”裴玉惜忽的直起身,咬着牙道,“我要当大官,这般才不会有人再欺侮咱家……可是,我能行吗……” 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裴云惜无奈一笑,道:“既然如此,怎还不回屋习书?若有不懂,大可来问你二哥。” 他并未说清裴玉惜到底能不能当大官,此些皆是后话了,四弟能有这般觉悟已是不易,其他的重担,便由他全担下吧。 这几日他跑了不少人家,该用的情分、面子统统用上了,有着实同情他家的,借个十几两,有置之不理的,直接给个闭门羹。筹了半天,连一百两都没筹到。而他的脸面却几近用尽。每每午夜梦回,他便想起那时在梦池畔假山后听见的薄肃的讥讽之语,说他是假清高真巴结,恨不能高攀他们这些华门贵胄。那时真真是气得,裴云惜根本不认为自己会高攀他们,也无意巴结,自己分明洁身自好,遗世独立,最看轻身份与权势。 如今…… 唉……如今想来薄肃并未说错,他真是恨不能高攀他们,敛些钱财来偿还这笔巨债。又庆幸薄肃不知他此番境地,悲戚惨淡,惹人同情。他才不想被他可怜。 来到前厅,裴云惜撞见了正坐在桌边沉思的裴老爷,“爹。” 裴老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面色惨淡,双目鳏鳏,一副辛劳过度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云惜,爹有事要告知你。” “爹,你说。”裴云惜望着他。 裴老爷再三慎重,才开口道:“爹要将这宅子卖了。” “爹,你在说什么?”裴云惜惊诧叫道,“怎可将祖宅变卖?万万使不得!” 裴老爷直摇头:“这老宅已是风雨飘摇,多处破损,卖了它还债,还可余出些钱,咱家换个小点的住处,指不定还可东山再起啊。” 裴云惜自小生长在这座老宅当中,从未想过有日竟要搬离此处,内心一时焦灼难安,“爹,请再三思!宅子是裴家的根,怎可就此抛弃?若这债实在还不出,我大可进牢房蹲着。” “你当进了牢房赌坊就会放过咱们吗?云惜啊,他们不会罢休的!”裴老爷扶着额头无可奈何道,“财散还可再得,若人没了,可就是一场空了。此番,权当是老天爷对我裴某人教子无方的惩罚吧。卖了这座宅子,咱们离开临安,他日再起。” 裴云惜难过得低下头,他不仅为老宅变卖而难过,更为他爹说要背井离乡难过。临安于他,怎是家乡二字便能涵括的呢?他在九曜山学琴,在西湖畔成名,是临安造就了他的天性,离了临安,他便是无根浮萍,再无落脚之地。 裴老爷见他垂首含泪,知他心中难过,亦不多言,只道:“明日,我便拿地契去抵押,待还了债,先找处小宅落脚,等明惜文惜回来,再做打算。” 看来他是觉得裴文惜亦不会中举,考完科举还是要回来的。 裴云惜抹净了眼泪,回屋喂裴何氏喝药,裴何氏见他双眼通红,问是为何,他只道天气寒凉半夜眠浅,熬红了眼。裴何氏定是不知裴老爷要变卖宅子的事,不然她早又晕过去了。 而裴家的大门是在第二日清晨被敲醒的,只有熬粥的裴云惜起了,听见了,慌慌张张赶去开门。他起初以为是赌坊的人来要债了,心想着明日才是还债之期,今日便来,太过猖狂。开了门后,却露出一张老实的脸,是城里的信差阿大。 “何事?”裴云惜问道。 阿大掏出一封信,十分厚实,道:“这是京城送来的急件,裴二公子收好。” 裴云惜惑然,瞧信封上没有署名,又问:“何人送的?” 阿大冥思苦想了一番,才想起来:“是、是叫夏什么公子来着?” “夏公子?”裴云惜立即猜到,“夏梦桥?” “喔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来着,我都快忘了……” 阿大送了信,挠挠头走了。裴云惜见信封如此之厚,又听是急件,以为夏梦桥出了事,便当场拆了信。怎知他一抽,一大叠银票便赫然出现,他一惊,草草一数,恰好是五百两。此外信封中再无书信。 夏梦桥是如何得知他家欠了巨债的?莫非是大哥说的?裴云惜久久呆愣,思绪涣散,待他回神,捏着这叠银票,心内不禁又涌起一股感激之情,登时泪湿眼眶。 怕是也只有梦桥这般生死之交,才肯救他于水火了。这份恩情,他是永生记下了。 想罢,他欣慰地拭去眼角的泪,露出多日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靥。虽是无人看到,他却兀自笑得动容。 贴在石狮后窥见裴云惜笑颜的阿萍,却气得直砸墙。 夏梦桥的雪中送炭及时救了裴家一命,裴老爷拿着这叠银票去赌坊还了债,要回了欠条,把赌坊顺走的家当统统拉了回来,又当着裴云惜的面将欠条烧了。 裴云惜多日的郁结之情终是烟消云散,裴家不落,他便用今生来偿还梦桥的恩情。裴何氏听闻后,坐在床上又哭又笑,算是回了精神。 过了两日便到了大年三十,临安城灯火通明,红霞盈天。本是家家团圆欢聚之日,裴家因元气大伤,门庭冷落,格外萧条。厨娘都遣了,这顿年夜饭是裴云惜下的厨。他厨技一般,弹琴的手本就带茧,如今又新添几道刀伤。 缺了三人的裴家十分冷清,除了裴何氏,皆是话少之人。没半个时辰,都吃得差不多了。离守岁到夜半还早得很,裴何氏道:“都傻坐着作何,不妨去西湖边的灯会逛逛,图个人气。” 裴老爷赞同道:“咱们家多久没一道出门了?都出去走走吧。等回来,爹给你们包守岁钱。” 裴云惜笑笑:“我都多大了,怎还要守岁钱?” 裴玉惜急道:“二哥不要,我要的,爹!” 裴老爷哈哈大笑:“都给,不许不要。收拾收拾出门吧。” 裴云惜主动留下收拾碗筷,裴玉惜搀着裴何氏走了,裴老爷跟在他们身后,扭头道:“云惜,你也别忙了,快些跟来。” “爹,你们先去吧,我随后便到。” 一个人耐着冰冷的水洗净了所有餐盘碗筷,裴云惜冻得双手通红,毫无知觉。待他出门,见许多人都向西湖畔走去,他亦顺流而行。幸而今夜风不大,挂在街边的灯笼又大又红,灿若星辰。 追逐玩闹的稚童比比皆是,有的还一不小心撞在了裴云惜腿上,裴云惜趔趄一下,还不忘扶住小童,“小心些。” 那胖乎乎的小童羞赧地朝他咧咧嘴,滋溜又跑没了影。 天地浩大,人潮拥挤,置身其中,却孑然一人。裴云惜心头不免生出几分苍凉。人群越是往前挤,他就越是往旁边靠,末了,一个人立在花灯树下,默默顾盼。寻不见爹娘四弟,亦不想回那空无一人的宅邸。天是愈发冷了,他忍不住搓手。 “公子!快些瞧那盏灯,多逗呀!” “公子,这摊子上卖的玩意儿小的在京城可没见过呢!” “公子,瞧这——诶?公子人呢?” 裴云惜望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瞻前顾后,他觉得有些眼熟,长得好像……薄肃身旁的小厮? 不不不,胡思乱想些什么!裴云惜赶忙将冰冷的手背贴在嘴上,企图取暖,天冷把脑子冻坏了,都出现错觉了。 那少年消失在人群中,不多会儿,一抹高大的身影从裴云惜面前闪过,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玉冠高竖,乌发垂瀑,即便未得正脸,也能觉出此人华贵异常。 最要命的是,裴云惜看这人的背影,颇似薄肃,愈看愈像! 今夜真是冻出了病?怎瞧谁都能想到薄肃?裴云惜垂首苦笑一声,暗暗唾骂自己。薄肃远在京城,过得温香玉暖,怎会跑来临安,在西湖边闲逛? 年后又过了十来日,裴明惜带着货队从京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卸了货,赶忙回府,见家中异常清冷,裴云惜迎了他,将近一月来的变化一一道明。裴明惜含泪道一声二弟辛苦,兄弟二人不禁相拥泫然。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了顿热饭,裴明惜只道裴文惜考完先让他回来,自己留在京城等揭榜。 “三弟是怕落榜,无颜面对大哥吧。”裴云惜猜测道。 裴明惜点点头,道:“文惜好胜,又过于多心,怕是不愿他人见到他的落败。” 裴老爷道:“罢了罢了,咱裴家许是没有官运,做不了官,还是老老实实从商吧。” “爹,我在京城结交了不少货行,都订了咱家的货,除去路途稍远,运输辛劳外,利润颇为可观,不失为一笔大生意。”裴明惜欢愉道。 裴何氏欣慰道:“明惜是真有大出息了,为娘好生欢喜。这些货行,怕是很难打交道吧?京城的商户,都狡诈得很。” 裴明惜脸色一僵,不自然道:“是、是啊……” 裴云惜默默地瞥他一眼,心道,全家只有他知晓,那些商户多半是看在戴洺洲的面上,才肯买他家的货,否则,就凭他家远在临安的货源,有几分优势呢? 临睡前,裴明惜来寻他,细问他家中变故,好重新整饬裴家。两人聊到最后,不免又绕到情爱问题上。 “我走后,你与戴大人如何了,大哥?” “这……”裴明惜有些躲闪,“依我所言,躲开了他,没几日他便不再来寻我,忘了我。” “你怎知他已忘了你?”裴云惜不信,“戴大人分明对你一往情深,怎会几日便忘?” 裴明惜有些不耐,他并不想掘开这段他想努力遗忘的回忆,道:“你走后,薄公子来寻你了,云惜。” “什……”裴云惜本想惊叫,却硬生生憋住了,“这、这与我何干呢?” 他说罢,眼神一溜,看向别处了。 裴明惜笑了:“云惜,你瞧,我们二人分明皆是口是心非,不是吗?” 裴云惜梗着脖颈,非装作风轻云淡,道:“往事休得再提,大哥。” “分明是你先提,云惜。”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十全十美之事,裴家少了个五子,却清净不少。裴明惜离了戴洺洲,安心做着生意,打理家业。裴云惜收到了方摒的信,说是三月初回临安,叫他上九曜山打扫屋舍,好迎接为师。 裴云惜费了一日功夫,扫干净了庭院的枯叶,掸清了琴舍的灰尘。待他下山回城,已近黄昏。路过西大街,他见柳居大门洞开,有人进出,不禁讶然。 “这位兄台,这柳居……是有人住了吗?”裴云惜上前拦住一个将要跨入府内的人。 那人狐疑地看着裴云惜:“是啊,早就有人住了。” “可否一问,又卖给何人了?” “卖?卖什么,可不是我家公子一直住着嘛。从京城回来都多长时间了!你谁呀你?” 裴云惜瞪大眼,戴洺洲回来了?他竟回来了?! “那……他在府内?” 那人道:“我家公子常在府上,不怎么出门,诶你到底是何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裴云惜摆摆手,装聋作哑地走开,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骇,若是大哥知晓戴大人回来了,是否会欢喜之极? 不不,先别欢喜得过早,裴云惜想亲眼看见来人确实是戴洺洲,再将这个消息告诉裴明惜。然而他亦不想惊动戴洺洲。远远地望着柳居,他忽得灵机一动,想进柳居唯一的法子,便是翻墙。这自然是他年少时常干的事。翻墙到梦池畔小憩,恍如梦境。梦池的一侧贴着围墙,只此一处可翻越入内。但若不注意,便会一脚滑入梦池。 裴云惜许是过分自信年少时的身手,绕到了柳居后墙,蹬着镂空窗棂,猛地翻到了围墙之上。梦池上白雾缭绕,一派仙境。他一松劲,身形不稳,直直地摔了下去—— 哗啦—— 梦池里水花四溅,水声震天! “什么声音!什么东西!——” “公子——” 裴云惜灌了好几口刺骨寒凉的池水,扑腾了许久才浮出水面,惊得气喘吁吁。待他抬眼一望,池边围了不少人,皆惊恐地盯着他。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裴云惜一听,急忙回首,想见一见戴洺洲,岂料,一双冷傲的眼睛正无声地盯着他—— 第二十六章 梦池寒气侵骨,只顷刻,裴云惜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发紫。 “将他拉起。” 亭中的那人微蹙双眉,低喝道,隐约透着一股焦灼。 下人们七手八脚拿长杆将裴云惜拖回池边,齐力将他拔出水面,一身的水花淅沥,裴云惜的袍子饱吸池水,沉重异常,他腿一抖,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将他带到我的房中。”薄肃低声吩咐身边的阿萍,遂转身离去。 裴云惜冷得毫无知觉,却神魂游荡,归不了躯壳,他被众人架走时,还在发怔,心道为何他会在此处?他又随着戴洺洲来了?他来……又是游山玩水的么? 待他入了一间满是暖香的屋子,才渐渐收回魂不守舍的心绪。 “将湿衣脱罢,换上这身衣物。” 突然,背后声音响起,裴云惜一惊,转身,只见薄肃仍是神情冷淡地看着他,手中捧着一叠干净素白的棉袍。 裴云惜一时无言,呆呆地望着他。 薄肃与他四目相触,两人皆是怔愣,仿佛眸中有道不明诉不清的纠葛。末了还是薄肃先回神,佯装淡定地将衣物往裴云惜怀中一推,“快些换罢,免得受寒。” 裴云惜张张嘴:“我……” “放心,我自不会瞧你。”薄肃以为他是羞赧,遂开口慰藉,转身走到碳炉旁,拾起铁钳,拨弄炉火,使得暗红的碳块登时火焰上窜,暖意更甚。 裴云惜躲在屏风后,哆嗦着除下湿透的袍子,褪下黏腻在皮肤上的里衣,他赤`裸着打了个寒颤,但身上太湿,无法当即换上新衣,略略纠结了一会儿,他才踌躇道:“薄……薄公子,可否借巾帕一用?” 话音一落,屋中登时寂静。裴云惜听他不答,暗暗懊悔,早知便直接草草地穿上衣服便是—— “给你。” 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掌心中摊着一块叠得整齐的素白巾帕,裴云惜惊诧万分,迟疑着去拿,指尖触到薄肃的手心,两人皆是一颤。 薄肃的手很暖,而他的指尖寒凉,怕是吓着薄肃了。 裴云惜恍惚道:“多谢……”他拿巾帕拭干水渍,哆嗦着套上外衣,粗粝的喘气声在房中格外分明。 “还冷?”薄肃的声音又钻入了他的耳中,“冷吗?” 裴云惜忙道:“不冷……阿嚏!不是,我,在下……阿嚏!”他口不择言,却是连打两个喷嚏,打完后满室寂然,他倒是连心的心都有了。 薄肃急急地走来,绕过屏风,见他还未彻底穿上外袍,不悦道:“快将袍子穿上,我差人送碗热汤来。”他本想伸手替裴云惜拉上衣领,却犹豫着收了回去,裴云惜看在眼中,垂下眼帘,道:“劳烦薄公子。” 薄肃亦知两人的尴尬,默然地退到了屏风后,到门口唤了阿萍的名字,命他去后厨端碗热汤。裴云惜穿好衣裳,走了出来,一个人默默地蹲到火炉边取暖。薄肃站在门口,望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目光不禁柔软下来,可他并不自知。 裴云惜看似在一心一意地围炉取热,内心却思绪奔腾,躁乱难安。他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薄肃,心安理得地沉静了自己,肃清了情`欲。他不可揣测将来,只得顺从当下。许他此生再难痴恋上这么个人,难觅如此令他心动的对象。 “公子,汤来了。”阿萍在门外说道。 薄肃打开门,让他进来搁下汤碗,阿萍虽是被方才裴云惜离奇的出现方式惊到,却仍是起了暗喜的心思,道:“公子,难得裴二公子登门,不妨小的命厨子多做些好菜,好好款待一番?公子与裴二公子许久未见,怕是有不少交心话要絮叨吧?小的这就不碍事了。” 自薄肃冒充夏梦桥送钱给裴家起,阿萍一直有义愤填膺的情绪,替自家公子不平,又气裴云惜毫无察觉。此番正是公子解释的大好机会,他非得推波助澜一把。 “你退下吧。”薄肃一挥衣袖,为他这几句体己话绷紧了脸。 阿萍偷笑弯腰告退,薄肃不免焦躁地阖上了门,却是用力过猛,砰地砸上了,吓得裴云惜倏地一抖,肩膀一缩。 薄肃忙道:“抱歉……气力用多了。” 裴云惜勉强扯出不在意的笑脸,转过来看他,“薄公子言重了。” 似曾相识的话语令薄肃又徒生抑郁,裴云惜果真是一往如初,对他疏离相待。可自己却是不想再那般骄矜,恰如裴云惜曾指责他,过于清高冷傲,不通人情。 “……云惜,”他试图叫道,“过来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裴云惜一骇,眼中不免多了分讶异,古怪地看着他。 “愣着作何?” 裴云惜只得起身走过去,不曾想蹲久了脚麻,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去,薄肃忙上前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在怀中。裴云惜登时无措,猛然涨红了脸,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动。 他的温顺令薄肃大为欣喜,使他不禁又抱紧几分,“云惜……” 他们两人有肌肤之亲,做过最颠倒伦常的情事,又许过衷肠,薄肃一时不肯放他,轻声道:“如何?” 裴云惜依着他宽阔的胸膛和强健的臂弯,又想起了夜夜流泪悔恨的事,道:“薄公子……” “叫我慎言。” “嗯?”裴云惜一怔,才反应过来,臊得浑身都热了,“在下……” “对我,你无需再用敬称,云惜。”薄肃忽的义正言辞道,“我们有这么……不熟?” 他的质问已无法勾起裴云惜的怒气,因对他的偏见,裴云惜已全然消泯,无怨无恨。 “慎言……”他叫道,顺从了他的意思,“今日唐突,惊吓到了府上,深感惭愧。” 薄肃搂他坐下,推过汤碗,示意他喝,“我愿恭听。” 裴云惜难为情地低下头,他只得将实话托出,“柳居再开,我原以为是戴大人回了临安,便想替大哥打探一番。” “哦?你大可走正门通报。”薄肃道,“无人会为难你。” 裴云惜赧然道:“我自是怕冒犯戴大人,于是便想……年少时常翻墙进柳居戏耍,怎料今时不同往日,丢了丑,实在是……” 薄肃竟被他古怪的作为逗笑了,一时抑制不住嘴角,轻轻上扬。 “幸好竹君不在,无须感到丢脸。” 裴云惜窘然,道:“可我在你面前……我,唉,还望慎,薄公子谅解。” 薄肃眼眸一沉,道:“趁今日相逢,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清楚。” 裴云惜捧着汤碗,低头啜饮了一口,心神不宁,“……请讲。” “我愿为那日在万梅园的失言,向你道歉。那日的确是我口出狂言,竟说些伤你自尊的话语,是我狂妄自大,我知错。”薄肃平静地说道,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番话是怎样的低微,与他的身份极其不配。 裴云惜傻傻地看着他。 “许是我向来如此,没有察觉。你说的很对,我的确是个自诩清高的人,待人接物不如竹君来得圆滑,然而我并无门第之见……只不过见你的弟弟们涵养甚少的模样,你的娘亲,似乎过于专注于钱权的营生,令我生出了不少成见……” 薄肃觉得自己说的又太过露骨,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不敢多言。 裴云惜点点头,道:“你说的很对,我家四弟五弟确实缺乏教养,闹出了不少笑话,娘亲也的确过分功利,你并未看错。你对我们家低看……是理所应当的。” 薄肃道:“我对你的欣赏,毫无半分虚情假意。” 裴云惜红着脸,小声地“嗯”了一声,“多谢。” 屋内暖意融融,不知何时生出一段旖旎的气氛,裹挟着两人,薄肃望着裴云惜沾着汤水的唇,心旌摇曳,正在凑过去一亲芳泽,门外响起了阿萍的声音。 “公子,饭菜来了!” 薄肃暗自恼火道:“进来。” 阿萍推门而入,发现薄肃十分躁郁地瞪着他,好可怕! 搁下饭菜,阿萍溜之大吉。 “既然饭菜上了,不如先吃点。”薄肃见裴云惜有些左顾右盼,心神不宁,不禁惶惑,“云惜?” “啊?”裴云惜回神,“好,吃、吃饭……” 两人竟相对无言地吃了起来。裴云惜方才在想,薄肃竟变得如此温柔近人,他道歉的话,十分诚恳真切,毫不忸怩作态,他本就高贵,竟肯低头认错,实属不易,令人钦佩。 薄肃端着碗,时不时瞟着裴云惜的眉目,想他还在生气吗,是否愿原谅他,愿再施舍一次机会给他? 这夜裴云惜如何走回府上都记不大清了。 阿萍受了吩咐,远远地提着灯笼跟着裴云惜,待见他进了府,才转身离去。 裴明惜见房门外有人影走过,打开门一看,喊住裴云惜:“云惜,怎这般晚才回来?” “啊……?”裴云惜魂不守舍地回头。 裴明惜就着灯光一看,狐疑道:“这身衣服?今日`你似乎不是穿这身出门的。” 裴云惜顿时大骇,支吾道:“我,大哥,我清扫师父的院落弄脏了,换了一身……” “扫到这么晚?未免太辛苦了。”裴明惜心疼道,“快些去歇息吧。” 裴云惜点点头,心虚地回了屋。他亦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对着裴明惜撒了谎,无法说出今日他见到薄肃的事。 因他食言了,他曾说要与薄肃断个干净,不再来去,亦不会再对他动心。 而今日重逢,他听见薄肃的歉言,不得不承认,他仍是对他心存念想的。 翌日,柳居的下人送来了裴云惜留在那儿的衣物,又捎话儿说薄肃想请他过府论琴。裴云惜说知道了,转而关门回屋,将衣物搁在一旁,从琴柜中取出多日未弹的琴,细细地擦拭了一番。 他背琴出门时,恰好遇见裴明惜。 “这是去何处?” “我……去师父那儿,大哥。”裴云惜不自然地笑笑。 裴明惜惑然:“你师父不是还要过几日吗,怎这般快就到了?” “呃,许是路上赶得快吧。” “你师父年岁大了,不该这样急切,真是。” 裴云惜点头称是,快快溜出大门,待他到了柳居门口,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外面,车上四角皆挂着流苏结,阿萍站在马车旁道:“裴二公子,咱公子等您许久了,请。” 他掀开帘子,薄肃朝裴云惜望来,“上车吧。” 裴云惜迟疑着登上马车,薄肃替他卸下背上的琴,道:“城郊山中有一处暖泉,想邀你前去浸浴,还可切磋一番琴技。”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11节 裴云惜点点头,没有反对,却见薄肃带的琴正是寄情,霎间脸热起来,“你带着寄情……” “好琴,该是悉心照护,我带着放心。” 裴云惜谦虚道:“承蒙……慎言看得起。” 薄肃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盯着裴云惜。 出了南门,颠簸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到了目的地。城郊有暖泉裴云惜从未听闻,到得才知这怎是客栈人家经营的汤池,分明是私宅。 薄肃告诉他,这是一处老友的宅邸,平日无人,专供冬日泡汤而用。宅子造得朴素无华,进了内部,才看出宅子的精心之处。花草树木,排布参差,飞檐雕栋,奇妙绝伦。 薄肃看出裴云惜的赞赏之意,道:“若你喜欢,可多住几日。” 裴云惜敛下眸道:“多谢。” “杂物便由阿萍处置,你随我来,汤池在那头。” 裴云惜跟着薄肃沿雨花石小路前行,绕过几处掩映花坛,才见得暖泉真面目。雾气蒸腾,池水淙淙,还带着一股异香。 “衣物可搁置在此处,云惜。” 裴云惜一回头,却见薄肃脱得只剩亵裤,露出肤色偏白的背脊,臂膀上的肌肉微微鼓起,这不禁让他想起在天宫楼的那夜,他痴缠着薄肃的身躯,胡乱地扯去他的衣物…… 等等,又在胡思乱想! 裴云惜急忙背过身去,佯装镇定褪去了外衣,忽得想到:“啊,你借我的那身衣裳,还未归还,待我洗了……” “改日再还,不迟。”薄肃打断了他的话,“昨日落水,你定染了些寒气,泡个汤驱驱寒。” “嗯。” 两人下汤,各踞一端,不曾靠近。暖泉不停地沸着,裴云惜着实舒适,忍不住有了睡意,整个人不免往下滑去。薄肃见他越躺越下,急忙扑过去抱住他,哗啦几声,裴云惜又清醒了。 “怎么回事……?” “你倦了,不如回屋睡会儿。”薄肃搂着他,不敢松开他。 裴云惜因着两人肌肤相贴,愈发灼热,他抵不住心中的荡漾,攀住薄肃,望着他,道:“我……我有些热……” 薄肃点点头:“泡久了会热,我扶你上去。” 结果他被薄肃搀起,裹着棉袍回了屋。薄肃认定他是困乏,将他抱到床上命他睡上一觉,而自己却端坐在桌边,用寄情幽幽地弹了起来。 琴音低回婉转,裴云惜躲在被中,呆呆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是……高山流水……” 薄肃一顿,回首,却见裴云惜已恬淡睡去。 两人泡汤弹琴,小游周遭,便是倥偬而过。三日后,他们启程回城,裴云惜再也不曾指责薄肃冷傲清高,因为他发现此时的薄肃不再是那样的人。即便他仍是寡言,却未再冷漠相待。 两人心性相当,皆是能静心修琴之人,闲来无事,合奏几曲,磋商技法,互增互进。裴云惜时而暗想,这便是他期许的神仙眷侣,出尘恣意的日子吧。 若身边一直有此人相伴……裴云惜偷偷觑了薄肃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醒醒。 “我送你回府,云惜。”薄肃忽的道。 裴云惜一怔,忙摆手道:“不必!” 他的推拒令薄肃霎间窒息,“那……便送到邻街,不会过去。” 裴云惜恨不能咬了舌头,深觉失礼,“我怕劳烦你们,走回去亦是差不多。” 薄肃微微挑眉,眼中如同点了星火,登时明朗地望着他,纵使不笑,裴云惜竟也能看出薄肃的愉悦。原来这人的心思,并不难猜,是自己不敢去猜。 马车终是行至裴府门前,裴云惜抱了琴,对薄肃道:“我便下了,改日再叙。” 他正想弯腰出去,不曾想手却被薄肃扣住,他回首道:“何事?” “云惜……”薄肃隐忍着什么,深切地望着他。 “怎了?”裴云惜猜想是他有事,又凑过去,“身子不适?” 薄肃见他挨过来,倏地搂过他的腰将他带入怀中,一吻而下,直接封缄。裴云惜呆了,薄肃温柔地亲着他,两人口舌痴缠半晌才分开。 薄肃哑然道:“云惜,我仍有真心。” 裴云惜愣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薄肃知他惊愣,没有过分为难他,送他下了马车,才命阿萍启程。 裴云惜抱着琴敲响了大门,来开门的是新雇的下人,一见他,雀跃道:“二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大少爷找您好久了!” 裴云惜不解,继而跨入大厅,见裴明惜在拨弄算盘,道:“大哥,我回来了。” 裴明惜意外地抬眸:“你……方才刚回?” “嗯。” 裴明惜见他魂不守舍,又问道:“方老前辈可还安好?” “嗯……” “你在山上要呆三天也不提前吱声,娘亲担忧你出事了。” “……嗯……” 裴明惜默默地停下了算盘,略有所思地看着他,脸色不太好看,“云惜,你说实话,你这些天并不曾在山上,你师父也未回来,是吗?” 裴云惜骇然:“大哥我、我……是……” “昨日方老前辈又来了信,说是还需过些日子才回。而你却说他已回,我该信谁?”裴明惜站了起来,踱步到他面前,看了看他手中的琴,“平日`你去山中,几乎不带琴,山上好琴太多。也习惯为你师父带坛好酒,此次他归来,你却没有迎接之意,为何?” 裴云惜是万万料不到,平日和善温顺的裴明惜竟能洞察至如此地步,他的谎言竟被无情戳穿。再瞒也是枉然,于是他只能坦诚:“大哥,我去会一个人了……” “何人?”裴明惜莫名紧张地看着他。 裴云惜想起下车前那个突然的吻,甜蜜与惶惑交错而来,纷乱迷眼。 “是……薄肃。” 第二十七章 这夜的饭桌上,分外沉寂,竟无人开口闲谈。 裴何氏左看一眼裴明惜,右瞅一眼裴云惜,古怪道:“怎了,你俩为何都神游九霄,魂不守舍的?” 裴明惜闻言,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裴云惜,摇头道:“不过是胃口不好罢了。” “莫非是新来的厨娘做菜不合口味?”裴何氏胡乱猜测道,“云惜近日清减过多,该是多补,吃些鸡鸭,喝点浓汤。” 裴云惜稍稍抬眼,轻轻点头,“是。”他伸手去抓汤匙,却是一不留神没抓紧,又砸进了汤碗内,溅起一片汤水,淋湿了自己的衣袖。 “哎呀,怎这不小心?!”裴何氏忍不住拔高嗓门。 裴老爷瞪她一眼道:“大呼小叫作何,云惜,过会儿换身衣服罢了。” 裴云惜默然地点点头,不敢再捞汤匙,只夹些青菜过饭,解决了这餐。裴明惜见他一脸寂落,心有不忍,想起方才在前厅的话语,似乎重了。 当裴云惜抖出薄肃的名字时,他是极其吃惊的,在他离京前,京中盛传薄肃将与表妹素心成婚,世人皆道男才女貌,佳偶天成,不日待皇上的圣旨一颁,昭告天下,好事即成。裴明惜心忧他二弟若是得知此事,难保不会伤心欲绝,虽他表态两人分道扬镳,但感情怎会说没便没呢。幸而等他离京,薄府还未传出确切消息,算是些许自欺的安慰。 回到临安,见家中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他一急便忘了薄肃的事,见裴云惜也一如常态,便打算深埋此事,绝口不提。如今裴云惜主动提起,竟还是这般荒诞之举,实在是令他不解。薄肃何时来了临安?他来作何?他又打算几时归京? 裴云惜道出了这三日他与薄肃朝夕相处,弹琴与共的实情,裴明惜不禁问道:“云惜,你不是觉得薄公子冷傲孤高,难以相处么?怎还愿意同住三日?”裴云惜带着几分忸怩和羞赧,虽有不齿,但仍说了实话:“实则是我误会于他,如今我已知错,对他的怨恨自是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裴明惜看出了他的摇摆,问道:“所以你便要与他再续交颈之好?你莫要忘了,他是皇家的人。” 霎间,裴云惜面色一白,嗫嚅道:“我……我自是明了……” 顿时,裴明惜又觉自己心恶,想自己与戴洺洲难续深情,便提醒裴云惜他也不可能再和薄肃共结连理,实在自私。 “云惜,大哥话重了,你别放心上。”裴明惜拍拍他的肩,柔声道,“大哥是真心想见你们交好,这岂不是美事一桩?只是凡事要多个心眼,莫再被辜负真心才是。” 裴云惜牵强地冲他笑笑,说是知晓了。 这夜申时,下人敲响了房门,裴云惜开门,却见下人提着一个硕大的雕花食盒,说是府外有人送来给二少爷的。裴云惜接过食盒,挥退了下人,一个人揭开食盒,只见最上层是两碟糕点,做的精细可爱,二层是腌渍入味的零嘴,底层是一大盅热汤。 裴云惜晚饭吃得少,此时确有几分饥饿,忍不住拾了块糕点进肚,却见底下压着一封信件,他抽出展开一看,是薄肃的字迹。 【恐夜里寒凉,特备吃食为卿驱寒,多吃,多喝。明日再见。薄肃 留】裴云惜只盯着个“卿”字发呆半晌,忽而双颊灼热,心潮澎湃,直往嘴中塞了两块甜糕,撑得自己眼白乱翻。又记起今日薄肃在马车中说的话,说他仍有真心,他信,他自是信薄肃的真心,却不知这真心能真多久?许是呆在临安的时日里,是真,离了临安,便假了。继而扪心自问,自己的心真吗?真。敢吗?却是不敢。 裴明惜说的不无道理,薄肃终究是皇家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能斗得过帝王家呢。一道圣旨,便可召回薄肃,亦可要他人头落地。 裴云惜何尝不想与薄肃双宿双栖,只羡鸳鸯,奈何门第有别,若真心可敌一切,他愿倾尽所有,只为一搏。 夜里,裴云惜辗转反侧,他怕是小点吃多了,撑得慌,睁着鳏鳏大眼,薄肃微眯着眼凝视他的模样,似笑非笑望着他的模样,替他生火炉微拱的背影,交错沓来,令他逐渐地迷了心神。 临睡前,他忽得下了个决定…… 翌日,裴云惜吃过早饭后便背着琴出门了。他朝着西大街走去,晨雾将散,带着寒气,快走到柳居门口,忽想起自己会不会去的太早,薄肃还在熟睡?正当他晃神之际,忽听得前头有个声音大喊大叫,他定睛一看,竟是信差阿大站在柳居门口,大骂:“你们欺人太甚!这几文钱都欠!还是不是人呐!人模狗样的,这点钱都付不出,丢不丢人!” 看门的下人堵着他,也不理会他,阿大撒泼似的骂着,裴云惜纳闷柳居怎会欠阿大钱?随即,门内走出了阿萍,粗着嗓子喝道:“瞎嚷嚷什么!也不看看什么地方!” 阿大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他质问道:“当初明明说送了信便给我九文钱的,我来要了几次都不给!你们不讲信用!” 阿萍还当何事,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掏出一锭银子扔给阿大,骂道:“去去去,拿了滚,嘴巴给我闭紧了!否则你明白下场!” 阿大捧着银子自然欢天喜地地滚了,阿萍见他走了,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也出府去了。见他走远,裴云惜才敢走近,下人们认得他,或许是主子吩咐过,立马放行。 有下人直接领他到薄肃的卧房门口,道:“裴公子请自便。” “等等,”裴云惜疑惑道,“薄公子在房中吗?” “公子今早还未用膳,应是还在休息。但公子吩咐过,裴公子来了,可随意走动出入,请便。” 裴云惜霎间耳热,他似乎能想象出薄肃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淡漠,却又毋庸置疑,下人们不敢多言,只能遵从。 他悄悄地推门而入,屋中仍是熏着檀香,浓郁醒脑。屏风旁的火炉燃着暗火,更是暖人。搁下琴后,裴云惜绕过屏风,瞧见了安卧帐内的薄肃。气息匀长,睫羽轻颤,早知他是个容颜俊俏的男子,裴云惜却一向来不敢多看,怕瞧多了又陷入迷惑心智的境地。 此番深思熟虑,心如明镜,总算是敢大胆地细瞧一番。这一瞧,不知飘去几盏茶功夫,直至薄肃睁眼醒来,四目相对,霎时惊骇了裴云惜。 “你……何时来的?”薄肃显然困惑不解,惺忪着眼慢慢爬起来。 裴云惜窘迫道:“来了多时,不敢扰你清梦。” 薄肃倒是处变不惊,掀被起身,披上外袍,道:“今后记得叫醒我,无需痴等。” 裴云惜轻声应下,他窥人睡颜多时,自是冒犯。 “昨夜的吃食如何,还合胃口吗?”薄肃自顾自整顿衣裳,抬眼瞥了裴云惜一眼,问道。 裴云惜答道:“很好吃,让你费心了。” 薄肃又瞥他一眼道:“你的事,怎算费心?” 裴云惜低头赧然,他倒是从不知晓,薄肃这张利嘴里亦能吐露出如此蜜里调油的话语,薄肃见他躲避,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又道:“早膳用毕,与我下一局棋如何?” “下棋?” “不肯?”薄肃直直地盯着他,“我惦记你的棋许久了。你肯与洺仁下,肯与竹君下,偏偏——” “我下!”裴云惜抢白道,急切地望着他,“……自然会下。” 如此,薄肃方才满意地点头,召来下人们伺候他洗漱用膳,又叮嘱后厨炖一锅红枣米粥,为裴云惜果腹。 棋盘摆正,裴云惜执白子,薄肃执黑,两人对坐,又架了两只暖炉搁在脚边,薄肃问他:“可暖?” “暖。”裴云惜浅笑,应道。 他在薄肃面前几乎没笑过,即便笑了,也是牵强一笑,今日他展露欢颜,着实令薄肃心下暗喜,神清气爽。 “你先落子,我知你棋好,不想你有意让我。”薄肃正然道。 裴云惜道:“我下棋从不让人,慎言无需多疑。” 薄肃点点头,请他落子,两人一时无言,针锋相对起来。果真如裴云惜所言,他棋招含蓄却极富杀力,半点不留情。薄肃却是愈发欣喜,棋逢对手,怎能不悦? 裴云惜却是没料到薄肃棋艺如此精湛,甚至应是高于戴洺仁的,他这般厉害,裴云惜真真后悔未能与他早下一局,领教一番。 “云惜,”薄肃落子前,忽的出声,凝望着他道,“若你那里情愿与我下棋,我怕是不会放你走出屋子的。” 他指的是霍龄来提亲那次,他婉拒了他的邀约,他知薄肃那日雷霆震怒,深觉受辱,拂袖而去。 “那日霍龄来提亲,我心慌意乱,只想找大哥商量,故而推拒了你的邀约。”裴云惜自知理亏,又道,“在梅坞时,我想你如此傲慢清高,我亦有下棋不让的规矩,若我赢了你,怕你是要恨死我的,因而几番躲避,不敢对峙。” 薄肃一怔,登时滋味难言,“原是……这般?” 裴云惜歉然地看着他:“是我成见过深,若不是那夜听见你和戴大人说——”呃,且慢且慢,怎差点说了出来?!裴云惜吓了一跳,掏心掏肺差些把肠子都掏出来了,要命要命。 “那夜?哪一夜?”薄肃不解地看着他,“我与竹君说了何事?” “无事……” “你不肯说,云惜?”薄肃抿唇,面若寒霜,似乎有些不满。 裴云惜捏紧棋子,摇头道:“莫问。” “好,我且等你自愿告知于我。”薄肃竭力平复心绪,道。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一上午的棋,快要临近正午时,阿萍忽的大呼小叫闯了进来:“公子,公子!他们当铺欺人太甚,竟不肯原价让小的赎回渌水和云汉!还有没有天理了呃——” 屋中二人双双回头,阿萍趴在门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惊慌失措。 “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薄肃瞪他,“有事推后再议。” 阿萍忙不迭点头,畏畏缩缩赶紧滚远了。 裴云惜却是听到了些什么,问道:“渌水,云汉,莫非是那两把前朝古琴?怎进了当铺?” 薄肃自是不能说实话,敷衍道:“先把棋下完。” “我只久仰过那两把古琴的盛名,未曾瞻仰过,若——” “琴在当铺,等赎回了便交与你把玩。”薄肃打断他的话,“莫在谈琴,下棋!” 裴云惜只得闭嘴,他隐约猜出薄肃这是要发怒了,他不过是关心一下这上好的琴怎被当了,竟触怒薄肃。 一时间,两人无话,又专心地下起了棋。 又过了小半时辰,下人端来饭菜,两人才歇下,先饱腹再说。薄肃替裴云惜盛了碗热汤,递到跟前,道:“方才是我言重,莫要过心。” 他竟肯低头道歉,裴云惜讶然,道:“我并不在意,只是对渌水云汉新奇,家师曾对这两把古琴赞誉有加,称其音色如碧玉相击,摄人心魄,却是无缘得见,不曾想竟是你收着,我想……” “等赎回,你大可随意弹奏。” “为何当了?” “……自然是……盘缠不够用,暂时典当。”薄肃不敢再听他问下去,又替他夹了些红烧肉,“多吃些肉补补,此事你无须担忧。” 裴云惜自然是不可置信薄肃竟也有钱财不够花的一日,怎能叫人不惊奇呢。据他猜测,这渌水云汉价值连城,当了起码值几百两,这可是寻常人家一辈子的花销。许是薄肃奢靡惯了,不知怎地,花去那么多些银子…… 饭后,两人重回棋局,继续厮杀。你退我进,你杀我挡,着实精彩。唯有高手过招,招招不让,却还惺惺相惜。 “我输了。”裴云惜搁下棋子,坦然道,“再走几步,怕是你可以杀掉我这一大片。” 薄肃抬眼看他:“这是愿赌服输?” “自然……且慢,何时赌了?”裴云惜不解,愣愣地瞧着他。 薄肃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裴云惜被迫仰面瞧他,薄肃忽的伸手挽住他的脖颈,弯腰落吻,轻而易举侵入他的唇舌,濡沫缠绵。裴云惜后知后觉地颤着睫羽闭起眼,慢慢地蠕动唇舌回应。薄肃一怔,立即一把抱住他,扯入怀中,两人互相搂抱,跌跌撞撞滚到床榻之上。薄肃压住他,粗喘着盯着他,道:“我亦说过,若你与我对弈,我是不会放你出屋的……” 裴云惜被他啃噬得眼角湿润嫣红,情动难耐,“慎言……” 薄肃目光骇人,势要将其生吞了似的,隐忍着道:“天宫楼那夜……我全然记得,你翌日不辞而别,你可知我心多焦灼?” 裴云惜想起那夜下的决心,顿觉世事无常,懊悔地落下泪来。薄肃一惊,急急地拂去他眼角的泪,道:“我未曾怨你,不过怨自己为何不早些醒来……” 裴云惜举起手臂揽住薄肃的腰杆,收紧,“抱我,慎言。”他不再多言,任薄肃肆意进入,折磨得他泪眼婆娑,嗓子叫断,后庭一夜难阖。薄肃要了他数次,仍是兴味难褪。末了二人抵足而眠,难舍难分。 “公子,公子……裴二公子还睡着?” “嗯……” “公子,昨日那当铺掌柜说,这琴还得加个一百两才可赎出,原价不肯!这这这、这不是坐地起价嘛!” “你可曾告知身份?” “说了,那掌柜说不认得,说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他的价赎货,真真给脸不要脸,小的要——” “那就再给一百两。” “公子!万万不可啊!京中来信问咱们怎忽的要这一大笔钱,已是府中账房所能隐瞒之限,若是被老爷知晓,可、可不太妙啊……” “他们寄来多少银子?” “五百两,若是花个四百五十两赎琴,咱可就只剩几十两度日,小的怕在临安呆不久啊,公子您要三思啊……” “呆不久?” “公子,这柳居花销可不小啊……若是真没银子,不如,不如借口住进裴二公子府上,恰好日日相对,浓情意切,嘻嘻嘻,本来咱这钱就是花在裴府上的,去借住几日有何不——” “闭嘴。若让云惜知晓此事,我定将你扫地出门。” “呜……公子小的嘴贱,小的说错了话,切莫赶小的走啊……” “多拿一百两赎琴去,云惜还等着见渌水云汉。” 裴云惜半睡半醒间,听全了二人的话语。薄肃走到床边,见他还在熟睡,稍稍松口气。 渌水云汉赎回后,裴云惜迫不及待地试弹了一曲,着实惊艳。薄肃见他满面笑容,欢欣不已,心中更是觉得这一百两花得值。 傍晚裴云惜离了柳居回府,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裴文惜高中了进士,不日将回临安任职! 裴府上下捧着红榜欢天喜地,裴何氏又哭又笑,拜了祖宗牌位又拜大罗神仙!裴老爷大喜,遂决定宴请各方宾客,冲冲喜气。 裴明惜将裴云惜一把拉过,低声道:“云惜,除了三弟的红榜,还有一封你的信,拿着。” 裴云惜接过,见是夏梦桥写的,亟不可待地拆信来看,可他越是往下看,越是面色凝重,最后竟呆若木鸡了。 裴明惜看不懂了,问道:“怎了?” 裴云惜死死地捏住信纸,细细地回想,却是忍不住流下一行泪来…… 第二十八章 裴云惜突如其来的落泪吓坏了裴明惜,惊得他连忙关切。 然裴云惜只轻轻摇头,好似抽去魂魄般无力,喃喃道:“竟是他……是他……” “他?他是何人?”裴明惜一头雾水,急得他只得扯过信纸,速速阅览一番。信中夏梦桥先是表达了一番对裴文惜高中的祝贺之词,其次又关心了裴家欠债的情状,最后才道,他未曾寄来五百两给予裴家还债,怕是裴云惜弄错了恩人,望他再细加查明。 “五百两……不是梦桥借的?”裴明惜看完信亦是大吃一惊,眉头紧锁,“那会是何人?莫非是……霍龄?不不,他怎会如此好心相助呢,难不成是哪家交好的客商?谁能如此大方——” “莫猜了,大哥。我已知何人。”裴云惜淡淡地打断他的揣测,腮边的泪还盈盈地挂着,“是……是薄肃……” “薄公子?!当真?”裴明惜捏着信纸,不可置信道,“他为何——” 裴云惜惆怅地瞟他一眼,裴明惜立即明了,转而哀叹道:“看来,薄公子对你,用情已深啊……” “是么,呵……”裴云惜抬起手背,慢慢地依着袖子拭干泪水,哽咽道,“若非昨日在柳居门口瞧见信差阿大在讨要送信钱,又无意间听到他的下人说他将渌水云汉两把古琴当了三百五十两,我又怎会联想起这些呢……” “他、他竟当了琴!素闻薄公子惜琴如命,他竟肯为你当琴……”裴明惜一下子似乎对薄肃刮目相看,他亦是晓得薄肃为人高傲冷漠,鲜少为他人动容,“云惜,此番你该信他的真心了吧?” 裴云惜默默地捞过信,慢吞吞地叠起,塞回信封当中,道:“我素来信他的真心,只不过,我怕我要不起。” “你亦将真心付与,有何不可?” “大哥,我的真心……不值五百两。”裴云惜自嘲般地笑笑,随即又无奈地摇摇头,“不说了,爹爹不是要大办宴席么,怎能少了大哥的帮忙,莫要管我了。” 裴明惜不解他突然的懦弱,犹豫片刻,便离去了。裴云惜一人回到了房内,颓然地倒在了床榻之上,抬起十指,置于眼前,指尖弹奏渌水云汉时的触感仍缠绕未散,薄肃眼含笑意的注目仍映刻在脑海之中。他倏然很是气恼薄肃这人,恨他多管闲事,怨他为何要当琴帮他们家还债,恼他还装作情圣般不说,怒他……默默地护着他。 这全然破坏了自己的决定,本在心中已说好了,薄肃留在临安这段日子里,他尽力地去爱他伴他,若他离杭回京,他便放手由他。绝口不提承诺誓言,当做什么都没有,这便是他能做到最好的地步。若要他开口承诺真心,他是怕……他走后,自己会成了个无心之人。 如今薄肃竟还替他们家还了五百两,这情债里夹杂了钱债,愈发变味。情债可不还,钱债却不得不还。即便两人没了纠缠,然这五百两还是要照还不误。 五百两,还到猴年马月呢,怕是这辈子断不干净了。他的后半生,非得刻下薄肃二字不可了。 这夜,裴云惜睡得甚是浅薄,一会儿梦见自己为薄肃还债的事感动得泣不成声,一会儿又梦见自己给已然成婚生子的薄肃送钱心绞痛得无法呼吸。 辗转反侧,一夜折腾。 翌日起身,裴云惜面色发白,两眼眶乌黑,照镜子竖发时竟将自己活活吓了一跳。如此差劲的神色还将前来送粥的下人吓得不轻,忙问二少爷可是病了。裴云惜摆摆手,遣退了他,恍惚地照着镜中的自己,忧愁不已。 果不其然,巳时刚到,柳居来人请裴云惜过府,裴云惜只得称病婉拒了,说是等病好再去,托下人替他向薄肃致歉。 结果午时刚过,裴府门外来了一位大夫,声称是来给裴云惜看病的,裴明惜见裴云惜独自一人在院中弹琴,走去问裴云惜:“好端端的,怎会有大夫上门替你看病?” 裴云惜摁住琴弦,心知为何,道:“有大夫?那便请进来吧。” 大夫进门,替裴云惜把脉,说是心思过重,阴气沉积,“开两贴调理的药,喝上几天,便能好。平日里切莫过劳过思,不利调息。” 裴明惜幽幽地看了一眼裴云惜,道:“过劳过思?” 裴云惜暗暗咳了一声,颇为窘然,低声道:“许是弹琴弹多了。” “房`事亦可舒缓身心,不过切忌过度。”大夫别有深意地瞟了裴云惜一眼,“公子还年轻,无须过虑。” 裴云惜急道:“这番话,你无需与薄公子说道,大夫。” 大夫咳了一声:“在下自有医德,无须担忧。” 随即他开了药方便离开了,裴云惜深觉自作孽不可活,摸了摸惨淡的面容,无辜地望着裴明惜,后者偷笑一声,道:“我去抓药,你便好生休养。” 裴云惜只得莫名其妙地养起了病,午后夜里,薄肃都差人送来吃食,皆是些滋补糕点,随盒附赠字条一张,皆是些叮嘱话语。裴云惜心下一动,耐不住提笔回话,差下人送回食盒时送去。 两三日过去,裴云惜气色渐渐润泽,而家中的宴席已置办得差不多,到了这日傍晚,大门被人哐哐凿着,开门一看,竟是裴文惜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路上赶得及,灰头土脸,亦是消瘦不少,怀里揣着上任文书,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给裴老爷和裴何氏看,一时间一家人热泪盈眶地抱在一处哀嚎痛哭。裴何氏高喊老天开眼,喜得连连擦泪。裴明惜拉裴文惜回屋洗漱更衣,再回前厅吃饭。 除却五弟外,裴家人又聚齐了。裴文惜中了举人,似乎较之从前成熟了些,眼中褪去了稚气的计较,多了分世事的掂量。 “二哥,幸而乡试那日`你的一番话点醒了我,如今我将要走马上任,都托你的福。”裴文惜确实相当感激裴云惜的点悟,若没他的话,自然不会有之后的成就。 裴云惜摇摇头:“好坏皆是你自己的造化,我不过是路过提点,算不得什么。” 裴文惜又道:“方才大哥与我说了家中的变故,五弟不成器,亏得二哥撑着,弟弟在此要敬二哥一杯。”说罢,他起身敬酒。裴云惜无法,也得站起,顺了他这杯酒。 裴老爷道:“如今因祸得福,皆是云惜功劳,日后这笔债,自是竭力奉还夏公子。”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裴云惜的脸色不禁难看起来,裴明惜刻意地去看他,见他郁郁寡欢,不由得叹气。 翌日,裴府门口点起了爆竹,挂起了硕大的红灯笼,垂下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对联,于是乎全临安都知晓裴家三子高中回来了,终于给裴家长脸了。 这下子不巴结都不行,前阵子不肯借钱的那些个人家又腆着脸乐呵呵上门送礼。一时间裴府宾客盈门,好不热闹。裴老爷自是记得落难时哪些人冷眼旁观,但他贺礼照收不误,心里可是算计着。待门口宾客进得差不离了,刚想转身入府,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裴老爷,请留步。” 裴老爷疑怪着回头,却见台阶下立着一主一仆,怔愣片刻,恍然忙道:“这不是……这不是薄公子么!哎呦呦,薄公子怎大驾光临寒舍?实在是、是荣幸之至!” 阿萍抱着绸布包裹的贺礼,上前道:“裴老爷,我家公子听闻裴三公子高中,特来贺喜。” 裴老爷惊骇之至,忙伸手迎道:“多谢、多谢薄公子抬举,实乃文惜的福气啊!” 薄肃淡淡地看着他道:“我是来寻云惜的。” “云惜……?”裴老爷狐疑着,问道,“这,云惜多日未出府邸,薄公子寻他作何呢?” “自然是好友相叙了,裴老爷!”阿萍耐不住烦,抢话道,“不知可否替我家公子引路呢?” 薄肃对裴家有恩情,裴老爷一直铭记在心,若不是当日他出面令霍龄改娶夏梦桥,也不会有如今的裴家了。 “自然,薄公子请进!老朽这便为您引路。” 薄肃点点头,随着裴老爷入府,府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有好事者好奇地望着薄肃,只因他凛然有别于他人的气势,身形走动间便散发的高贵,实在是引人注目。 裴云惜不喜这种场面,故而没有出席,一个人躲在屋中弹琴。忽听得有敲门凿凿,他起身前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人,怀抱一长物。 “慎言……?” 薄肃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沉沉的绮思,“我来看看你。” 裴云惜一时呆住,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自是令尊引路,光明正大进来。”薄肃见他面容略带消瘦,不禁抬手抚摸,“你这几日病瘦了。” 裴云惜一惊,连忙将他拉入房中,阖上门来,“小心被人瞧见!” 薄肃踉跄了一步,抱住怀中的东西,道:“你怕?” 裴云惜心神不定,小喘着道:“若是被爹娘撞见,自是不妥。慎言你身份显贵,不该与我、嗯,不该……”说着声儿渐渐小了,裴云惜自知失言,慌乱地别过头去。 薄肃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掰过来,淡淡道:“这便是你心中所想,云惜?” 裴云惜懊恼地咬住下唇,死死地嵌出一排齿痕,眼中波光流转,薄肃靠近他,将怀中的长物塞入裴云惜怀抱,又道:“此琴赠你。” 裴云惜低头一瞧,撩开绸缎一看,“这、这不是渌水……?” “正是,如今是你的。”薄肃声音冷冷的,话语却截然相反,“前几日见你弹起渌水最是应手,想它配你最好不过。” “可此琴价值连城,我收不得,它与云汉——” “它与云汉是夫妻琴,你得渌水,我拥云汉,岂非美事?”薄肃微微勾唇,“此前,你为我制寄情以定情,如今我赠你渌水许终生,可好?” “你……”裴云惜霎间羞红了脸,他万万想不到薄肃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足以惊世骇俗,慑人心魄。 薄肃道:“我伤过你,怕你不再信我,如今琴心似我心,云惜,还愿信我么?” 裴云惜心中早已化成一潭春水,心旌荡漾,甜入心扉,抱着渌水晕晕乎乎的,薄肃上前搂住他,隔着琴吻他,边亲边唤他名字,裴云惜忘我地依偎着他…… 两人自是少不了一场温存,裴云惜和薄肃在床榻之上缠绵难分,恍如梦境。他怎能料到竟有一日,自己会和心上人在房中相拥而眠。薄肃搂着他在一旁浅眠,裴云惜则是毫无睡意,扭头看见桌上的渌水,心下一阵激荡。 然而下一刻他便想起了那五百两,心中钝痛不已,他已感受到薄肃的追问,像是问他讨要承诺,可他却是不敢给,若能问问薄肃除了真心,他的身子能不能也给他,便好了。 一觉到了夕阳落满庭院,薄肃醒后,裴云惜细致地伺候他穿衣洗漱,薄肃任他摆弄,末了道:“若能日日如此……” 裴云惜笑笑,道:“怎能日日如此,慎言不日便会回京吧。” 薄肃闻言,微微蹙眉,道:“回京?” “不回吗?”裴云惜淡笑着,替他竖发,望着镜中的他。 薄肃沉吟片刻,道:“此事,无期。” 裴云惜登时心下一沉,他想,此事该是早已知晓,为何心中仍如刀绞? 无期无期,无定归期,他何日将走,自己竟也无法知晓。 送薄肃出府,阿萍早已在门外候着,裴云惜痴痴地望着他英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府便见裴文惜被大伙儿灌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裴明惜想搀他回屋,反倒被他拽得东倒西歪,裴云惜忙上前帮忙搀扶,裴文惜被两位兄长架着往后院走。 裴文惜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大哥你……有所不知……我能回临安任、任职……多亏了那谁……” 裴明惜无奈地和裴云惜对视一眼,哄道:“谁?” “是……是那戴、戴大人呐……哈哈……他在皇上面前说、说让我回、回来……” 裴明惜一怔,竟不走了,裴云惜亦是诧异,问道:“文惜,是戴大人谏言让你回来的?” 裴文惜胡乱点头,口齿不清道:“戴、戴大人说……他和大哥……是、是挚交呢……哈哈哈……大哥厉害……厉害!” 然而裴明惜脸色却是惨白,他和裴云惜安置好裴文惜后,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院中。 裴云惜道:“大哥,你和戴大人——” “毫无干系!”裴明惜脸色沉郁道,“本就云泥之别,还是不要多做妄想为好。” 裴云惜见他心硬如铁,又道:“可戴大人分明还……” “我已心死,莫要提了,云惜。”裴明惜突然口气放软,好似哀求。 “我想我和薄肃或许也——” “不要胡猜,云惜!”裴明惜劝道,“薄公子肯为你再来临安,做了如此多诚心之事,本就无可与竹君相比,你何必担忧?” “但他们皆是高门子弟,恰如大哥所说,云泥之别,我亦是不敢攀附……况且,薄肃已说过归期未定,想来他还是会走的,我、我还是莫要太抱期望为好。” “云惜你……” 裴云惜轻轻摇头,苦涩一笑,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薄肃何日离去未曾可知,翌日惜音的造访又令裴云惜大吃一惊,只因惜音哭嚷道:“师兄,师兄,大事不好!琴舍的琴都被鼠蚁啃坏了,师父正大发雷霆要唯你是问呢!” 裴云惜自是不可置信,扔下杂务即刻随惜音上山,缘是方摒甫一回山,便入琴舍查看爱琴,却见不少琴身上满是坑坑洼洼的啮齿咬痕,顿时惊诧呆愣,捧着琴好一会儿没缓过劲儿来,等回神,便是气急败坏地寻惜音来,差他唤裴云惜上山。 裴云惜路途中得知琴舍惨状,自是愧疚万分,悔恨不已,若非自己松懈怠慢,琴舍也不会遭殃,这下方摒要打他骂他,甚至是逐出师门都不为过。 裴云惜气喘吁吁地冲到琴舍门口,大喝一声“请师父责罚”,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师兄你——”惜音一骇,没料到裴云惜跪得如此痛快,他还当他会狡辩一番,至少,委屈地申辩一句。 方摒从琴舍跨出,见裴云惜狼狈地跪在面前,哼了一声,骂道:“还当不当我是你师父?当不当这些琴是身家性命?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裴云惜咬着牙低头,懊悔道:“师父,是徒儿之过,徒儿领罪。” 方摒见他爽快认错,心中倒是愈发不悦,喝道:“陈香的弦被祸鼠咬断,你心中不痛?!” 裴云惜登时浑身一颤,热泪一滚,砸落地下:“师父……陈、陈香它……徒儿当已安置妥当,未曾想……徒儿知错,是徒儿粗心大意自以为是……” “未曾想、未曾想!为师离山数月,你说你回来过几次?琴艺是不是全然荒废?你是不是不想再学琴,不想继承为师的琴斋了?!”方摒怒气冲冲,拂袖道,“你好自为之,跪着想想吧!许是为师太过放纵于你,令你整日游荡松懈,无所事事!” 说罢,方摒气极离去,裴云惜强忍着伤心跪在青石板上,自他入师门以来,方摒从未如此严苛地呵责于他,想来是对他失望之极。 “师兄,师父走了……你、你起来吧……”惜音含着泪,难过道。 裴云惜只僵直着背摇摇头,不肯起。惜音想他内心愧疚,跪跪可以消除一些罪业。然而这一跪,便是一整个白日,几个时辰下来,裴云惜早已是浑身颤抖,支持不住,但他强撑着不肯起。惜音过会儿便来看他,劝他起来,裴云惜死活不肯。 “师兄,你这般会跪坏身子的,赶紧起来吧,这天,这天阴得很,怕是要落雨了,快些起来吧!”惜音急得团团转。 碰巧这话让路过的方摒听见,他大喝道:“让他跪着!给为师醒醒脑子!你心疼他,问问他心不心疼那些琴!” 裴云惜顿觉羞耻,攥紧拳头跪着,双腿早已毫无知觉,身子飘忽,脑子发胀。 轰隆隆几声滚雷,天迅速地阴了,正如惜音所言,倾盆大雨瞬间倒下。裴云惜登时淋个透湿。方摒叫惜音进屋伺候他,别管裴云惜,惜音还替师兄求情,想替他撑伞。 裴云惜耳边满是雨水声,眼睛被雨糊得睁不开,浑身凉的透心,简直比落入梦池还要难捱…… 他心想,许这是老天爷对他三心二意不潜心修琴的惩罚吧! 雨越落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暗的乌黑,唯有琴舍的烛光隐隐透了出来。 正当他神智半昏半醒快要倒地时,一双手搂住了他,将他横着抱起…… 第二十九章 裴云惜清醒时,唯独一双眼可动,身子已是软绵麻木,再无抬臂之力。他晕头晕脑地迷瞪了半晌,才觉察出此处是他的卧房。只因帘帐挂下,遮了外界的模样,使得他好一阵陌生。 他是如何躺到床榻上的?莫非是师父……不,或许是惜音拖他进来的。 “薄公子……” 忽的,裴云惜听到了方摒的声音。 “方老先生,适才在下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还望老先生多加考虑。”是薄肃冷淡的声音。 裴云惜亦是惊诧万分,何时薄肃竟来了,还与他师父同处一室? “薄公子,这本是本门的私事,轮不得你来多管,但老朽念在……念在我这傻徒儿多年忠心服侍的份儿上,还是要多言两句。”方摒沉着脸,捋着须,眸光深邃,“这世道上,善琴者多寡欲,多情者易败德,要想将琴艺练到至高境界,必定得灭人欲,老朽这徒儿自小单纯寡情,一心向琴,饶是他家中杂务繁多,亦能收心练琴,实在令人安心。如今他犯下如此大错,你又与我说,你们二人因琴生情,老朽能否这般判定,他是因情怠琴,失了一位琴者的操守和责任?” “此言差矣,方老先生,在下与云——” “且慢,老朽还未说完,薄公子有所不知,惜琴自小爱琴如命,早已立誓继承老朽衣钵,这九曜山的山庄等我死后交付于他,琴舍的数十宝琴自是归他。若他愿为红尘情爱抛舍这一世信念,老朽着实无话可说。”方摒言罢,冷笑一声,仿佛是嘲笑,又恍若不屑。 薄肃紧抿着唇看着他,久久无言。想起方才从雨中捞起昏迷不醒的裴云惜时,他的心惊得几欲撕裂,若非他紧赶慢赶上山来,亦不知裴云惜还要跪到几时,要是把这双膝盖跪烂了,他怕是心疼得都要滴血。亲自替裴云惜擦拭干净,换上衣衫,抱他上床,后脚方摒便跨了进来。他对薄肃不请自来的方式抱有微词,但好歹是赏识过的年轻人,方摒口气还算客气。待薄肃忍不住质问他时,方摒才明白这位贵公子为何冒雨前来。薄肃先是称赞了一番裴云惜的琴艺与人品,又转而说起两人的际遇,最后道出裴云惜与他情投意合的实情。方摒不吃惊是假,但胜在他经世已久,何等大风大浪未曾见过,断袖之癖他是明了,也不曾低看。只不过这事放到自己宝贝徒儿身上,似乎有些不妥…… “修琴者不能为俗世所累,若薄公子执意用情于惜琴,还得问问他的意思吧。”方摒嗤笑一声,“情爱压身,使人昏智,怎能静心修琴?薄公子,莫要害了惜琴才是。” 薄肃不悦,微蹙眉峰,冷言道:“恕在下从未听闻修琴需绝情绝爱一说,断却七情六欲的人,只能是庙宇之僧侣,从未有修琴者必须如此。” “想来薄公子对于修琴之道,认识尚浅,老朽很是愿意与你磋商数日,探讨一番。”方摒客气道,继而话锋一转,又道,“老朽罚了惜琴,只因他玩忽职守,犯了门规,理所当然。薄公子插手相助,怕是有些不妥,还望斟酌。” “云惜亦是在下的爱侣,体贴关怀,理所应当,也还望方老先生谅解。”薄肃微微垂眸,不卑不亢道。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12节 这下子又把方摒给气着了,方才斗智斗勇中强压下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哼,薄公子莫要忘了,除非老朽将惜琴逐出师门,否则他生是本门人,死是本门鬼。琴舍那数把被咬坏的琴,我还未找他算账!薄公子好自为之!” 薄肃亦是挺直背脊,气势十足道:“琴坏可修,那几把琴,在下自会修缮妥当,完璧归赵。” “好大的口气!哼。”方摒一拂袖,气呼呼地开门离去。 薄肃起身,上前把门关严实,免得外头的冷风钻进缝儿里,吹坏了裴云惜。 哦,云惜…… 他想起云惜还昏睡着,转而绕过屏风,进里屋探看。当他撩开帘帐时,便见裴云惜睁着漆黑的眸子望着他,一言不发。而他眸中,似乎早已包含千言万语。 薄肃料他是听见了,便道:“那些琴,我会找人修缮,无须忧心。” 裴云惜默然地看着他,不语,薄肃想他定是淋雨淋坏了,脑袋木了,遂想起那双跪得青紫的膝盖,眼中闪过一丝心痛,道:“膝头可痛?我替你揉`捏几下,活络血脉。”说罢,他掀起下半段被褥,将裴云惜的双脚抱起斜搁至自己的腿上,卷起亵裤的裤管,轻柔地按捏。他修长的指节在裴云惜的膝头弹动,仿若在弹奏一曲清音,若还不瞎,便知他这是在伺候别人。 裴云惜呆呆地看着他,连何时脸颊上划出了泪痕都未曾知晓。薄肃恍然抬眸,见他无声地哭了,亦是吃惊,抬手替他抹去泪痕,“为何哭了?按疼了?” “慎言……”裴云惜讷讷地开口,嗓子粗粝,“你何必呢……何必至此?” 薄肃浑不在意,淡然一笑,对裴云惜道:“那日在万梅园我便说明,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间之人,我已无法将你驱走,只得任你住下,任你支配我的进退。” 裴云惜一颤,惶恐道:“我、我怎敢支配你……不,不可……” “云惜,”薄肃别有深意地觑他一眼,“你我已互定终身,若因你师父的话想退却,我不会应允,望你知晓。” 裴云惜呆愣地看着他,显然是被他猜中,方摒那一席话令他迷惑,原来修琴之人不可妄动情`欲?可从前方摒怎不说起呢,只教他静心养性,多加练习,不曾勒令他禁足俗世情爱。莫非方摒以为他真的是寡情薄欲,不会动那颗肉`体凡胎的心? 裴云惜捉摸不透,亦是进退两难,听方摒的意思,自然是反对两人之事,可薄肃的一席情话,又令他甜在心头,不得不认。 薄肃任他思绪飘摇,自己垂眸细致轻柔地替裴云惜按揉膝头,此前若是有人告知他,将来某时他会心甘情愿伺候他人,他是绝对不信的。京城中如他这般身份的公子哥们,皆是或纨绔潇洒或沉稳上进,唯独他异于常人,既不风流多事又无入仕之心,年纪轻轻嗜好古琴,拜了琴中圣手黄飞云为师,过起了深居简出的隐士生活。要不是有戴洺洲常拉他出门,怕是世人很难见着薄府长公子的模样。 “我有一位师伯……”他忽得开口,睨了一眼裴云惜,“他是修缮古琴的高手,世间没有不坏的琴,亦没有他修不好的琴。我可请他来修琴,定能给你师父一个交代。” 裴云惜一骇,道:“怎可劳烦你的师伯?我……虽技艺不精,却也略懂修琴之术,师其实父知晓这些琴是可修缮的,他不过是气我失了职责,未能看好琴舍,故意罚我罢了。” 眼中溢满的自责与懊悔使裴云惜看着格外脆弱,他整日沉浸于情爱绮思之中,分神偷懒,酿下大错,本就没有推卸的理由。 “琴我必定得亲自修,师父若知晓我请了他人,他定会愈发恼怒。” 薄肃觉得他说得有理,点头道:“我曾跟随师伯学过几年修琴技法,许是能些微帮上你。” 裴云惜感激地望着他,轻声道:“慎言,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薄肃慢慢卷下他的裤管,将他的双腿塞回被褥之中,又道,“你欢喜睡内床还是外床?” “呃,内床吧……怎了?”裴云惜茫然问道。 薄肃已在床边脱衣,行云流水,将外袍甩在木架上,道:“自然是想知晓,我该睡哪侧。” 他翻身上床,抖开被子钻进去,一把搂住裴云惜,将他圈在怀中,低声道:“你雨里淋久了,手脚皆是冰凉,让我替你暖暖。” 裴云惜确实是冷得没知觉,薄肃身子炽热,宛若一尊火炉,暖意融融,他就这般贴着,舒适得眯起了眼 。薄肃见他神情放缓,愁眉轻舒,亦是心中踏实,遂二人依偎着睡去。 自此,薄肃竟在九曜山上住了下来,每日阿萍都要上山送食,他舍不得自家公子日日吃山菜野草,怕饿瘦了,每日变着法做菜送去。 那方摒怎能答应? 亏得阿萍每日一壶好酒续着,方摒得了酒,也就哼哼两声,熟视无睹。裴云惜每日到琴舍修琴,他手艺尚可,却仍有一些不足,面对某些毁坏,无从下手。薄肃时而指点他,时而也只能摇头作罢。裴云惜依着修琴古籍,一页页翻找、琢磨,试图寻找方法。 修琴本是枯燥至极的事务,耐得住性子的人,才能细致地修好一把琴。可谓制琴人是爹娘,修琴人是恩师,各有其职,缺一不可。 薄肃倒是应了方摒的说法,非要与之论道一番,探讨一下这修琴之道可非要断情绝意?方摒老来倔,遇见薄肃的冷硬,杠上了。两人时常斗琴,分不出高下。原本方摒应是薄肃尊敬的长辈,那夜撕破脸,薄肃也懒得再顾,两人硬碰硬,末了,倒是颇有忘年知交的意味。 方摒常恨道:“竟还有此等凌厉后辈,真是老朽疏忽了,哼。” 薄肃道:“晚辈承让。” 方摒,气绝。 薄肃论道罢了,便会光顾琴舍,裴云惜修琴,他便在一旁看书,两人一室,无言融洽。 裴云惜盯得双目酸涩,抬眼一瞧,只见薄肃从容淡然,执手阅卷,如此便心安之极。 “嗯?”薄肃好似觉察到了他的注目,抬头询问。 裴云惜不好意思地敛下眸,问道:“陪我,可无趣?” “无趣?”薄肃微微挑眉,“若非你嫌我无趣?” “我……分明不是此意。”裴云惜知晓薄肃是在玩笑,却见不得他一脸正经肃然,“日日修琴,陪不了你,怕你耐不住——” “云惜,你可知我家中有一处琴阁?” “知晓。” “我在琴阁中荒度十数韶华,不比此处少半分。”言下之意,他怎会嫌弃此处无趣寂静,他素来是极耐寂寞的人。 裴云惜闻言,微微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他不该妄自菲薄,胡乱揣度薄肃的心意,无人能勉强薄肃,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午后阿萍忽然登门,急急忙忙道:“公子,公子,黄大师来了!” “你说什么?”薄肃一怔,裴云惜也茫然抬头。 阿萍站在琴舍外,扒拉着门框,焦急道:“公子,您不会来临安一月,将自己的师父给忘了吧!” 竟是黄飞云来了? 裴云惜惊讶道:“黄大师现在何处?” “自是在府上歇着,指名要小的来催公子回去,他要见您呐!” 薄肃沉吟片刻,才道:“虽不知家师何意,但我仍需回府一看。” 裴云惜赞同道:“快些去吧,莫要黄大师久等。” 薄肃搁下手中卷轴,随阿萍离去。裴云惜不作深想,直至傍晚惜音来喊他吃饭,到了饭厅,方摒见他一人,问道:“那臭小子呢?” 从薄公子变成了臭小子?裴云惜失笑,如实道:“慎言的师父黄飞云黄大师来了,他下山去侍候了。” “黄飞云?是京城里那个黄飞云?”方摒眼露精采,兴致盎然道,“此人百闻不如一见,该寻个日子会会才是。那臭小子有个好师父,哼。” 裴云惜暗自笑道:“年前徒儿曾去京城访友,有幸得见黄大师一面,前辈琴艺超然,徒儿不得不叹服。” “你在师父面前夸别人,真真胆大包天了!”方摒怒道,“坐下,吃饭!” 裴云惜老老实实坐下,老老实实吃饭,一言不发。方摒见两个徒儿如此沉闷,反倒不满,道:“一个两个,怕死不活,难不成是我摁着你们吃饭?” “不敢,师父。”惜音怯怯地答道。 裴云惜道:“师父,消消气。” “消气?见着你们,特别是你,我怎么消气?还有几把琴没修好,你自己说。”方摒瞪他一眼。 裴云惜又如实道:“三把。” “因私情误事,我该如何说你好?简直跟陆九骊那个老傻子有的比……”方摒碎碎骂着,居然还扯上了陆九骊。 裴云惜不禁好奇:“陆老先生,犯了何事?” 方摒一愣,似乎有些忸怩,道:“他还能作何?自然是同你差不多,做了这样的傻事。” “师父,何事呀。”惜音突然期待地望着他。 方摒沉吟半晌,似乎权衡了一番,才道:“陆九骊那个傻子,年轻时和人私会,忘了他师父交代的要事,本是差他晒琴,结果他和人在后山卿卿我我忘了时辰,恰好那日大雨,晒出的琴全淋湿了,琴身全部泡发,毁个精光。他师父硬生生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要将他逐出师门。他为表歉疚,和相好的断了关系,自愿侍奉他师父终身,不娶不离……所以他很少离开雁荡山。” 裴云惜听了,莫名心惊,问道:“那……陆老先生的相好?” “他相好?”方摒忽的耸肩一笑,“自然是怪他忘恩负义,远走他地……即便数年后再次相逢,两人早已不是当年……咳咳,惜琴,师父的话摆在这里了,那臭小子即便琴艺再好,也与你无关,若你执意要随他走,师父就当没有过你这徒儿。” 裴云惜呆住了,不可置信道:“师父……你说真的?” “师父最不信情情爱爱,你好自为之吧。误了琴修,那便是耽误你自己。”方摒说罢,似乎心情愈发糟烂,兀自吃完饭起身走了。 留下裴云惜和惜音,面面相觑,无精打采。 夜里独眠,裴云惜有些想念薄肃的怀抱与体温。不过几时未见,却甚是留恋。他师父方摒更是愈发怪异,以前随他如何,未曾苛求到如此地步,怎忽的……夜半蜡烛将要燃尽之际,被窝蠕动,裴云惜迷糊睁眼,却见薄肃悄然盖被。 “慎言……你?” “嘘,睡了。”薄肃自知吵醒了他,轻轻楼过他,拥在怀中,低头亲了他额间一下,“闭眼。” 裴云惜乖乖闭眼,贴着薄肃略带寒气的身子一动不动又睡了过去,翌日他倒是醒得比薄肃早,待薄肃醒来,他已不知瞧上薄肃几遍。 “什么时辰?”薄肃沙哑着问。 裴云惜心头一颤,直直地锁着他半阖的眼眸:“天刚亮,还早,你……怎昨夜还回来?” “自然是……”薄肃微微眯起眼,好似在思考什么,“……记挂你。” 裴云惜顿时羞赧,两人并肩躺着,不急着起,便一搭一句聊了起来。裴云惜说了昨夜方摒讲述的关于陆九骊的逸闻,颇为不解:“陆老先生心性豁达,没想到年轻时也伤过良人。” 薄肃却道:“你师父讲这事,不过是用来震慑于你,别无他意,你何必感慨良多。” “若我因自己犯错而伤了爱人,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裴云惜沉声道,撇头去看薄肃。薄肃用眼角觑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裴云惜难得表露心意,却只得他一声笑,顿时周身窘然,脸皮子烧红。 “云惜,”薄肃揽过他,笃定道,“我猜陆九骊伤的人,你我都认识。” “啊?” 说明: 下一章,风起云涌╮(╯▽╰)╭ 第三十章 临起身,裴云惜仍是未能猜出陆九骊的相好是何人,薄肃打哑谜似的冲他摇摇头,意思是任他自己再猜。 裴云惜素来对情爱之事察觉甚浅,无从猜起,只得作罢。 这日薄肃仍要下山,若在京城也罢了,但在临安,黄飞云千里迢迢而来,他这个做弟子的不好生伺候着,着实说不过去。薄肃故而向裴云惜说明,要离开几日,有事记得差人来柳居寻他。裴云惜自是不会劳烦于他,轻轻笑笑而已。 正午吃饭时,方摒便问裴云惜:“惜音道上午还见着那臭小子,怎不来吃饭?” 裴云惜道:“自然是去作陪他师父了。” “哼,还挺孝顺,我怎么摊不上这样的徒儿?” 惜音在一旁嘟嘴委屈:“师父,弟子做得不好么?” 方摒斜了他一眼,佯装咳嗽一声,“为师没说你!” 裴云惜闻言,颇为窘然地埋首扒饭,忽的想到什么,又抬头问:“师父,徒儿有话想问。” “什么事?” “陆老先生的相好……是何人呐?” 闻言,方摒立即瞪起眼盯着他,警觉道:“你问来作何?” “嗯……不过好奇罢了。”裴云惜装傻一笑。 方摒却是慢慢沉了脸色,停下手中酒杯,莫名烦躁道:“好奇什么,那糊涂蛋做下的孽,非要伤及旁人,真不是好东西!” 裴云惜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上来,便道:“师父不认识?” “认识什么……?”方摒后知后觉,“我便是认识,几十年前的事,我记它作何!” 不知不觉拔高了嗓门,裴云惜和惜音皆是呆愣地望着他,不明所以,方摒一时尴尬,兀自哼了一声,默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过世间总有无巧不成书的事,继薄肃下山后,裴云惜也不得不下一趟山。缘的是裴玉惜亲自上山跑腿来告知裴云惜,裴文惜明日便要去临安下边儿的一个小城上任了,今夜是送别宴,谁都不能缺席。 裴云惜向方摒禀明,便随裴玉惜匆匆下山。马车跑到裴府大门口,却见一辆装饰华贵的大马车停在正中央,裴玉惜跳下马车,古怪地嘀咕道:“我方才出门时,见这辆马车驶来停下,怎还在呢?” 裴云惜跟着下来,问道:“何人家的马车?” “我不知,没瞧见人。”裴玉惜摇摇头道,“许是来谈生意的呢。” 裴云惜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这马车,只觉马车上的木雕绸缎皆是精细别致,来历不俗。两人跨入家门,一路走去前厅,却是遇不见一人。 “今日怎这般安静?”裴玉惜愈发疑惑,“二哥,我走时,家中还在忙活晚饭呢,娘还说要请人打一百斤年糕,教三哥带去衙门分给衙役们,怎人全不见了?” 裴云惜这几日不在府上,自然是愈发摸不着头脑,而这一切谜团的答案,就在他们两个跨入前厅的那一瞬,全部解开—— 裴老爷,裴何氏,裴明惜,裴文惜,皆立于厅堂之中,见裴云惜跨门而入,神情顿时一震。 裴云惜正疑惑为何爹娘都站着时,眼恍惚一扫,只见高堂之上,还坐着一人,那人一手端茶,一手执盖,神情平淡无波,不疾不徐。 这反而叫裴云惜惊诧万分,不禁脱口而出:“黄前辈!” 他一叫,裴何氏竟上前一步喝道:“你给我跪下!” 裴云惜愈发莫名,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裴何氏,“娘?这是……?” 裴老爷在一旁沉声道:“云惜,你先跪下。” “爹……?” 此时裴云惜彻底懵了,只见裴明惜冲他偷偷摇头,意思是不要反抗,无法,裴云惜只能惶惑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弯下膝盖,跪在了厅前。 裴玉惜跟在他身后,顿觉不解,刚想开口询问,却被裴明惜一把扯到了身后,示意他闭嘴。 明明该是和薄肃在一起的黄飞云,突然出现在裴府,还是这般阵仗,裴云惜真如堕入云雾之中,迷蒙不解。 “裴公子……”黄飞云蓦地开口,轻抬眼帘,道,“你与肃儿的事,我已知晓。” 裴云惜浑身一颤,好似被人踩住了尾巴,悚然不安,怯然道:“黄前辈,晚辈与薄公子是、是……” “你认?”黄飞云冷声道,“肃儿当真是为了你,来的临安?” 裴云惜无可反驳,只得歉疚地低下头,“正是。” “好你个臭小子——”裴何氏大喝一声,冲上前抬手立马给了裴云惜一巴掌,直把人的脸打偏到了一侧,“你晓得你在做什么!你这个不、不知廉耻的混账玩意儿——” 裴云惜歪着脸,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意,咬牙不语。 黄飞云见裴何氏动粗,不免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如今打骂有何用,不妨给出解决之道。” 裴何氏在大人物面前一时失态,有些窘然,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却仍恨恨地低声道:“要命了这!” 裴老爷眉宇间皆是忧愁,对着裴云惜朗声问道:“你与薄公子,何时这般的?莫、莫非是上次他来道贺……?” 裴云惜轻轻摇摇头,眼一闭,心一横,道:“是……是薄公子初来临安时,我便对他另眼相待,直至今日,他与我已互通情意,私定终身。” “私、私定什么?!你你你,怎能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来!”裴何氏又是气得想捋袖抽他,幸好裴老爷拦下了她。 黄飞云只道:“我本想肃儿多个能说话的挚友,没想到你竟将他拐入歧途,令他鬼迷心窍,抛了京城中的家世与身份,陪你在临安糊涂度日。” 裴云惜死死地绷着下颚,坚守着最后的自尊,“黄前辈,门第虽有槛,然人心可无槛,为何不能尝试一越?” 闻言,黄飞云出乎意料地顿了顿,随即又是轻慢地抿了口茶水,淡淡道:“世间门槛任你越,唯独这皇家的门槛,你是越不过的。裴公子,趁早醒悟,离了肃儿,放他回他的门第,才是真的。” “若,若我……”裴云惜眼中闪过薄肃几不可见的笑靥,咬紧牙关道,“若我不肯呢!” “呵,”黄飞云轻笑一声,抬眼看了看裴老爷和裴何氏,道,“你不肯,可以问问你的爹娘?”说罢,他搁下茶盏,拂袖起身,悠悠地从裴云惜跟前走过,“我早已将利害告知于令尊令堂,就不再多言了,告辞。” 待黄飞云离了裴府,裴何氏的暴怒声便响彻了整个府邸。她又气又急,寻了鸡毛掸子,直往裴云惜背上抽打,裴明惜拼命拦她,叫她冷静。 “造反了你们!造反了!还当我是你们娘亲么!”裴何氏急红了眼,“臭小子勾谁不好偏偏勾人家皇亲国戚!我叫你们巴结他,谁叫你们巴结到人家床上去了?还要不要脸了?咱裴家的颜面可算是被你丢尽了!” 裴老爷被她吵得脑仁疼,烦躁道:“如今哭哭啼啼有何用处?哭了闹了,人家就不找上门了?” 裴明惜忍不住替裴云惜说话:“爹,娘,云惜和那薄公子是真心相爱,况且是那薄公子先招的云惜,怎能全然怪在云惜身上?” “他先招惹又如何?咱能招惹他么!人家是皇后娘娘的胞弟!身份何等显贵!你你你——”裴何氏越想越慌张,“你才是鬼迷心窍!若是皇家来人抄了咱家都不为过啊!” 裴云惜被她拿鸡毛掸子狠狠地戳了一记后背,向前冲去,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裴老爷亦是五味杂陈,他还想起去年酷暑时鼓励裴云惜去寻意中人,怕他孤苦一世,太过凄凉,如今看来,又是一扼,找谁不行,偏偏找了最不登对的人! “云惜,爹觉着……觉着……” “老爷,你作何说话磨磨蹭蹭?要说明说呀!”裴何氏推开裴明惜的钳制,拉扯裴老爷的衣袖,“老爷!快叫这糊涂蛋醒醒!赶紧与人断了才是呀!” 裴老爷为难地看了一眼裴云惜,而裴云惜亦用苍凉的目光仰望着他,似乎心中种种无奈与愁肠,皆难再道! 裴何氏素来知晓裴老爷惯纵裴云惜,愈发惶急,竟坐倒在裴云惜身边,哭号道:“云惜啊云惜,就当为娘求你了!莫要傻了!趁早醒悟才是啊!和人断了,断了吧!你总不愿见咱一家子人家破人亡啊!” “你胡说什么!”裴老爷严厉地喝道,一把扯起裴何氏,“你就别再疯言疯语了,让云惜静静,他要如何决定,我们也插不上手!” “难不成真叫我们一大家子被满门抄斩呐!老爷!”裴何氏居然伤心地哭了起来,裴明惜和裴文惜对视一眼,只能强搀着她把她送回屋里休息。 裴玉惜也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会儿,默默地退出了大厅。裴老爷叹了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 “云惜呐……” “……爹。”裴云惜面色苍白憔悴,抬起那双满是哀伤的眸子,“爹。” “云惜呐,爹不怪你。那薄公子实属天之骄子,容貌俊俏,才华横溢,换谁何人不动心呐。”裴老爷无奈地笑笑,“爹有时好似明白些,好似又不明白,你们小辈的事爹不想插手,也插不了手。不过呢,云惜,想要和那样的人在一起,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至于是何代价,咱们就不清楚了。” 裴云惜恍惚地望着他,似乎不解。 “爹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过你娘,还想多活几年,抱上孙子啊。”裴老爷叹息道,“万事皆有定数,指不定你们能逢凶化吉,终成眷属,或许,咱们又看不到这共结连理的时候了。” “爹!——” “云惜,这事,爹没法帮你。”裴老爷冲他摇摇头,起身走出了大厅。 唯留裴云惜一人,默默地跪在地上,流下一行滚烫的泪,他知道,他与薄肃终究是,不可能的了。 这夜裴府静谧异常,裴文惜的送别宴黄了,下人们早早被遣退回房睡觉。裴明惜顾着哭死哭活的娘亲,还要去前厅劝慰裴云惜别再跪了。 裴云惜自是不听,仿佛为了忏悔般,长跪不起。裴明惜拿他无法,心中亦是焦躁难安,在院中徘徊时,忽的听见了阵阵敲门声。 “何人?”他在门后问道。 无人回应,又是笃笃两声,裴明惜心中纳闷,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缝,却是看见了一张面若冰霜的脸孔。 “薄公子?!你——你怎么来了?”裴明惜十分意外。 薄肃盯着他,眉头微蹙,问道:“云惜回府了?” “是……”裴明惜不禁有几分狐疑,“薄公子,何故这般晚还上门?” “记挂云惜。”薄肃面不改色道,“我要见他。” 想起裴云惜今日的惨状,裴明惜忍不住质问:“薄公子若不能护云惜周全,何苦又来招惹他?今日黄大师已上门告诫一番,家中已是翻天覆地,鸡犬不宁了。” 薄肃猛地一抬眼眸,好似十分吃惊,沉着脸问道:“家师来过?” “薄公子想来是还不知道……”裴明惜无可奈何道,“尊师说是来代为转告,让云惜明白些事理,早早离你远去,毕竟,像咱们家这样的卑微小户,是攀不起薄家的。” 薄肃脸色登时难看起来,道:“我从未轻看云惜,也并不在意裴家的地位。家师的门第之见与我毫无干系,既然我已认定了云惜,自是不会负他。” 一席话虽未说得豪气干云,却也是掷地有声,裴明惜自是信他的,薄肃的品性有口皆碑,无可置疑,然而—— “薄公子,若你真能护云惜一世,排除万难,还请你当面与他道清,免得他还跪在前厅伤心落泪。” “什么?跪在……落泪?”薄肃顿时目光凶煞起来,周身散发出绝寒的怒气。 裴明惜摇摇头无奈地打开门,领他向前厅走去。待到门口,裴明惜做了个“请”的姿势,满含希冀地望了他一眼,随机转身离去。 薄肃跨入大厅,便见烛光昏暗的厅中央,背对着他跪了一人,背影瘦削凄凉,细看,还隐约可见瑟瑟发抖的模样。薄肃蓦地心痛难当,好似喉口被人钳住,呼吸困难。他忽的大步上前,一把搂住裴云惜的后背,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啊!——?”裴云惜跪得神情恍惚,失声叫道。 “云惜……”薄肃用嘴唇去亲吻裴云惜冰凉的下颚骨,反反复复,又去含住他的耳垂,拿唇瓣温热它,“云惜,云惜,是我……” 他低回沙哑的嗓音清冽而温柔,裴云惜彻底呆愣住了。好半晌,才记起这是在自己家中! “慎言?慎言你——”裴云惜一边沉浸在他的温存之中,一边又惶急地想推开他,“会被、被人瞧见的,慎言……” 薄肃不仅没有听从他的话松开,甚至一用力,横着抱起了裴云惜,吓得裴云惜死死地环住他的脖颈。“云惜,回房了。”薄肃低头朝他看看,理所当然道。 “不行,先将我放下来!” “跪了多久,还能走路?”薄肃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为何总要伤及身子,这是儿戏么?” 裴云惜被他训得埋首不语,心中却是惶惶难安,任由薄肃抱他回屋。两人进了屋,门一关,薄肃将他抱到床上,才道:“又轻了些,还得再好生补补。” 裴云惜拉住他的衣摆,难过地看着他:“我们,不如便散了吧。” “……”薄肃安静地看着他。 起初,裴云惜还敢看着薄肃,可说完这句话,他便心虚地低下了头,“散了吧,你我终究不是一处的人,若我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无弟,还可舍了命一搏,可如今……我终是不能因了私情,害了家人。” “何人要害你的家人?”薄肃冷冷道。 裴云惜不想供出黄飞云,只道:“总是有人的。” “你是想说,我无力护全你的家人?”薄肃一针见血道,“想来你是不信我。” 双手快要将身下的床单扯烂,裴云惜仍是挣扎,他自然是信薄肃,可若是信任可敌一切,那便最是完满了。 怎么可能呢。 薄肃见他不答,心下更是寒凉,“我知你何意,若我说你所担忧的事不会发生,怕是你不会信。总要时间证实一切,我将护你一世。” 裴云惜不解地凝望着他。 “若一切尘埃落定,你还想散,再与我说吧。”薄肃替他抖开被子,为他盖上,“我从不下赌注,此番,便赌你的心,云惜。” 他说罢,弯腰轻轻地吻了裴云惜的额间,随即大步流星离去。 裴云惜傻傻地坐在床上,膝盖上的淤青愈发刺痛,而额上却是暖得不可一世。 赌博啊…… 说明:下一章有终极boss= =、 第三十一章 一夜失眠,裴云惜听得鸡鸣过后,才又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阳光没过脖颈,晒上脸颊,他复而转醒,失神地用指尖贴着额间,想起昨夜薄肃的宣言。 他的坚定,无法令裴云惜不心动。 随即起床洗漱,他愈发敢深想,若今后薄家的人发觉了两人的事会如何,黄飞云已来告诫,怕是薄府会直接差人将薄肃绑回去吧。若是终年不得相见,若是薄肃成婚生子,他该如何呢? 想着想着,裴云惜怔在了脸盆前,蓦地低头瞧了盆中倒映着的脸,这张脸带了几分愁云,又藏了几分希冀。 裴云惜跨入前厅吃早饭时,裴家四口齐刷刷抬起头看着他。 “爹,娘,三弟,四弟,早啊。”他淡淡地招呼了一声,说罢便走到桌旁,依着自己常坐的位子要坐下。 “谁许你坐下的!”裴何氏冷不丁道。 裴云惜一骇,不解地抬头看她,“娘?” 裴何氏没好气道:“你不跟人家断了,就别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裴老爷不悦地瞪了一眼裴何氏:“你胡说什么,云惜难不成不是你的骨肉?对他这般刻薄作何?他自己的事,由他自己解决,我们管不着。” 裴何氏愤然道:“管不着?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我能不管么!他找男人也罢了,找谁不行,非找人家皇亲国戚,那是咱们能攀得上的人嘛?” 裴文惜道:“娘,二哥能和薄公子相知,也是本事啊。” “今日`你便要走了,还想气死为娘不成?”裴何氏佯装伤心,拿帕子拭泪,“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老五算是没了,老三要走了,老二还惹出这种祸端子,咱裴家造孽啊。” 哐啷一声,裴老爷将饭碗砸在桌上,气势汹然地骂道:“你自己教子无方,还敢哭哭啼啼!为妇不贤,要我休了你不成?” “老爷你——”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裴家是小门小户,可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人家皇亲国戚又如何,总是要讲个理,道个由吧,儿女情长之事难道要动用私法?” 裴云惜心下热乎,知道他爹爹是在护他,感动不已,低头抿嘴一笑,捧起碗默默地吃了起来。裴玉惜看得云里雾里,还不怕死地问了句:“那,那个薄公子,是二哥的心上人吗?” 裴文惜回答他:“是也不是,你多吃饭少说话。” 裴玉惜瘪嘴,讨了个没趣,自从裴宸惜的事情过后,他懂事了不少,也不再贪玩乱跑,老老实实在家温书。 “那个……大哥呢?”裴云惜后知后觉问道。 裴老爷瞥了一眼沉着脸的裴何氏,道:“替你娘去望湖楼买糕点了,她非要吃竹叶酥,这不明惜一大早就去了。算算时辰,快要回了,恰逢赶上给文惜送行。” 然而到了时辰,裴文惜要出发了,裴明惜还没回来,无法,裴文惜只得向爹娘和二哥四弟辞别,踏上马车,蹬蹬离去。裴何氏这下子真哭了,舍不得裴文惜远行,怕他受苦受累,心又想他是去泽福苍生,还稍稍好受些。 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裴老爷和裴玉惜搀着裴何氏进府了,裴云惜还沉浸在淡淡的愁绪之中,无法回神。许久,他的视线中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慢慢吞吞,晃晃悠悠,好似脚上捆着千斤锁,无法行走。 裴云惜讶然道:“大哥……?” 裴明惜一脸极其明显的失魂落魄被裴云惜尽收眼底,“大哥,怎了?你脸色——” 裴明惜举起手中的糕点,递给裴云惜,裴云惜接过打开,里头的竹叶酥竟碎成了粉末! “这?大哥,这酥怎全碎了?望湖楼给的吗?”裴云惜以为他是受了望湖楼店大欺人的侮辱,登时恼怒道,“是望湖楼故意给的?我去寻他们算账!”说罢,揪起竹叶酥碎渣,便想冲出去。 幸而这时裴明惜神智稍稍回笼,立马将他拉住,“云惜,等等!不是……不是望湖楼……” “另有其人?!” “不,是、是我自己捏碎的……”裴明惜艰难地低下头,承认道,“云惜,我,我方才在西湖边,好似、好似瞧见了一个人……” “何人?”裴云惜摸不着头脑。 裴明惜掐住他的手腕,气力一下子变大,好似难以开口:“我看见……竹君了……” 裴云惜震惊道:“戴大人?他怎会在临安?” 裴明惜一脸恍惚,亦是不可置信:“我亦在想,他怎会来了临安?方才瞧见他在白堤旁与一位女子交谈,我便远远地望了一眼,逃也似的回来了……” 这也叫“逃也似的”?裴云惜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谎言,分明是魂飞天外,游神般地飘了回来。 “真是戴大人?我想你不会莫名认错才是。大哥,你何不上前问他?” 裴明惜痛苦地摇摇头:“不可,不可,是我要断了的,怎可再轻贱地凑上去?只不过,我当是自己能忘了他,却仍是……大意了……” 自作聪明地抽身而退,裴明惜当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划清了自己与戴洺洲的界线,告诫自己,不可逾越,不可高攀,只不过当他挥断情丝的那一瞬,心痛却席卷而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故作淡然,佯装坚强,毕竟裴家还要他撑着,儿女私情事小,亲人家业事大。就这么催眠着自己,他度过了最难熬的几月,正当他以为心已寂灭时,竟又看见了戴洺洲…… “大哥,看看你自己的神情,你分明还是念着戴大人,不是吗?”裴云惜为他憾然,“为何不再给你和他一次机会呢?说不定他会——” “不,不,云惜,你别说了!”裴明惜猛然摇头,“竹君和薄公子不同,说到底,薄公子是皇家的人,有上面的人撑腰,而竹君一家为官,如走独木,该是处处小心,怎可因我之事,坏了他们一家名声?” “你为他们一家想得仔细,可曾想过自己?大哥,莫要傻了,若戴大人仍有真心,何妨一试?”裴云惜抓住裴明惜的肩,叫他清醒些,“你去问他,情爱里本没有对错,只有爱与不爱。” 裴明惜眼中无声地糊了一层薄泪,有些艳羡道:“没想到,二弟有一日能说出这样的话,薄公子着实厉害呢,那日他提出帮忙,我便隐约晓得了,他对你是不同的……” “帮忙?”裴云惜蹙眉,“大哥,他帮了什么?” 裴明惜见两人已是情意相通,共结连理,才敢坦言道:“还记得霍龄逼婚那几日么?我在城郊客栈苦苦思量,决意求助竹君,不曾想上门去竹君有事不在,遇上了薄公子,我便如实道出难处,他竟答应帮忙,我自是又惊又喜……” 裴云惜目瞪口呆地站着,仿佛听了一段异闻,裴明惜接着道:“他说通了夏老爷,教霍龄娶了梦桥,又叫我对你保密,不可说漏此事。我当他不过是做好事不想宣扬,便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他……他竟是倾慕于你,云惜。” 裴云惜蓦地涨红了脸,又是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裴明惜强笑了一下,道:“他待你如此真心,你们二人历经艰辛却仍相守,大哥只能……尽力替你们说话,能帮则帮了。” 他拍了拍裴云惜的肩,又扯过那袋碎成粉末的竹叶酥,无奈地一哂:“这糕点,只得改日再替娘亲买了。我这便进屋向她请罪去。” “大……”裴云惜犹豫片刻,想喊住裴明惜,后者已是充耳不闻地跨入门槛,晃晃悠悠进去了。 常言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裴云惜这时觉着,该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无心人。裴明惜隐忍着,不愿自己的情意拖累戴洺洲,可他何时问过戴洺洲,他愿不愿意呢? 裴云惜心道,连黄飞云都来了临安,保不齐戴洺洲也来了呢,他这便替裴明惜去要个说法,好彻底做个了断。若是戴洺洲仍有情意,他便鼓舞自家大哥,勇敢地迈出一步,何妨一试呢? 他记起薄肃某夜与他闲谈,他问道,你为何会来临安?薄肃静默半晌,才道,心中有人,何妨一试? 于是,他才知薄肃的情意深重,即便在万梅园冷语相对,薄肃仍是放他不下。裴云惜那夜只顾埋首扑在薄肃胸前,想细细地听听这颗心的声音。 今日难得万里无云,日照当头,暖洋洋的金光遍洒西子湖畔。游人三五成群,走走停停。裴云惜从裴明惜那儿听得是在白堤旁遇见戴洺洲的,可这白堤不短,人在何处呢?河岸边泊着几艘画舫,是望湖楼的宾客游船,专门为想要边吃饭边饱览西湖美景的游人准备。不过租一艘画舫价值不菲,一般都是富贵人家租赁,或是逢了家有喜事的人家租下。 裴云惜不过是无意间朝那边扫了一眼,却猛地瞧见一个身影! 那人着青色长衫,玉冠竖发,长身而立,正是苦苦寻觅的戴洺洲! 戴洺洲站在其中一艘画舫的船板上,与伙计打扮的人交代着什么,随后便轻轻颔首钻入船舱内。裴云惜急急忙忙跑去,却见伙计在解开锚绳,好似要开船了。 “且慢!且慢——”裴云惜忍不住喊道。 船慢慢地离开岸边,裴云惜一下子跳上了船,身形不稳地猛晃了两下。那伙计被他吓得不轻,骂道:“你是何人!怎跑到我们船上来了?” 裴云惜气喘吁吁道:“这、这位小哥……我是来,来……” “弹琴的来了么?啊?这都开船了!”船舱里钻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口气凶悍,“让王管事赶忙派个琴师,怎地还没到呢?”他瞪了那伙计一眼,又狐疑地扫到了裴云惜身上,“这位?” “我、我便是……琴师……”裴云惜胡扯不眨眼,“赶得太急,气、气没喘匀……” 那管事道:“瞧模样周正,不知比上个琴师技艺好些么,王管事净寻些三流货色,拉低咱望湖楼水准!” 裴云惜气喘得差不多,开始面不改色道:“大哥,我苦练琴技多年,只求您能赏口饭吃。” “好了好了,那先进去弹一段。”那人不耐道,“里头可是贵宾,你就坐在屏风后头弹,切记,他们说什么都与你无关,专心弹琴便是。若出了差池,咱望湖楼不会保你。” 裴云惜装得唯唯诺诺跟着进去了,画舫内自是富丽堂皇,金光炫目,后舱是烧菜地方,主舱宽敞舒适,由一块屏风隔开前舱。裴云惜依着琴桌坐下,眼前被雕花屏风挡得严实,丝毫瞧不见戴洺洲身影,于是他就着琴,从容不迫地弹了起来。管事的站在他身后,听他弹得有模有样,琴音流畅动人,满意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这时屏风后头传来几声轻咳,随即便听到戴洺洲的声音:“夫人,可要紧?” “咳,咳,无碍,不过是嗓子痒罢了。”一道清丽雍容的女声响起,裴云惜顿觉耳熟,“外头何人弹琴?竟如此?” 裴云惜暗暗吃了一惊。 “应是望湖楼的琴师,夫人。” “哦?没想到临安竟也是如此卧虎藏龙之地,老师算是来对了地方。”那女人道,“可惜呀,他早我一步,却还未见得人影呢。” 戴洺洲道:“黄大师应是寻慎言去了,夫人,您无需忧心。” “呵,我便是忧心老师摆不平肃儿,才跟着来的。”女人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在主上跟前费了多少唇舌,才令他应允我这趟临安之行。若此番解决不了这事,我不会罢休。” 屏风后的裴云惜渐渐白了脸色,他已知晓舱内坐的是谁,一个他从未想过的人,竟为了他与薄肃的事,亲自来了临安…… “肃儿挪用府中五百两银子,竟是为了帮那裴云惜一家还债,父亲知晓了此事,险些气晕而去,我若是再坐视不理,怕是终酿大祸。”薄皇后面色如冰,虽是气恼,却也没有怒显眉梢。 戴洺洲忍不住为薄肃说话:“夫人,慎言他,他怕是对那裴公子付了真心,两人志同道合,情意相投,这才做出这般——” “情意相投?”薄皇后剐了戴洺洲一眼,“戴家小子,你与肃儿成日腻在一处,怕是早就知晓怎么回事了?欺瞒如此重大之事,你如何担得起?” “夫人——!请,请夫人降罪!”戴洺洲一慌,立即挥袍下跪。 薄皇后美目嗔怒道:“这不是在京城家中,无须如此大礼,你起来吧。” “夫人……” “我亦不是那般棒打鸳鸯之人,不过,肃儿与个男子成日厮混,你侬我侬,成何体统?这不是有败家风?传出去,丢了全族的脸!”薄皇后说的隐晦,戴洺洲知她何意,“素心自小倾慕她表哥,此事若是被她知晓,定要成日以泪洗面,伤心不已。我与主上早早拟好两人婚事,待得素心二八生辰一过,便宣告天下,喜结良缘。怎知落得今日地步,若我再不出手管教,怕是收不了这摊子!” 嗡—— 裴云惜的琴弦猛地裂了,琴身顿时剧颤,发出瘆人的嗡鸣声,吓得他呆坐在原地,脑海空白。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戴洺洲厉声道,赶紧绕过屏风冲出来,一探究竟—— 然而他却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你、你?”他一时间不可置信,“你怎会在此处?” “何人?”薄皇后亦是警觉。 裴云惜强压慌张,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戴洺洲,道:“戴大人,是在下,裴云惜。” 戴洺洲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低声道:“你怎么……?” “在下,是来寻戴大人的,并不知……皇、皇后娘娘也在。”说出这四个字,裴云惜仍是结巴一下,透露了他的心慌。 薄皇后听着屏风后嘀嘀咕咕,颇为狐疑,遂亲自起身,绕过屏风后看看情况。哪知她见到裴云惜,亦是吃了一惊! “是你?” “草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裴云惜噗通一跪,大礼行得干脆。 薄皇后被他这一跪唬了一下,愣了愣才道:“你……起身吧,咱们是微服私访,倒被你泄了身份。” 裴云惜不敢起,跪趴在地上,闷声道:“草民无意间听了娘娘与戴大人的谈话,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13节 薄皇后心下不禁一叹,几分无奈,几分怨气,道:“你倒是先来请罪,呵。” 戴洺洲生怕薄皇后真的降罪,亦是恳求道:“夫人,裴公子是来寻我的,不知夫人也在,所谓不知者无罪,还请夫人……” “够了,我素来信佛,忌讳杀呀死的。何况,这本是家事,扯不上罪不罪的。”薄皇后轻轻阖眼一憩,复而睁开,又道,“裴云惜,你先起来,站着说话。” 裴云惜犹豫片刻,还是直起了身子,恭敬地站在薄皇后面前,微微垂目,“皇后娘娘。” “呵,你与肃儿的事,我已知晓,为了五百两,你可算是费尽心机。”薄皇后兀自道,“肃儿生性冷清,不懂情爱之事,你百般诱使他,骗得五百两也罢,竟将他迷得有家不归,千里迢迢跑来临安一隅,这是要教他背信弃义,做个不孝不义之人么。” “皇后娘娘,若您不怪罪于草民,还请容许草民将事实一一道来。”裴云惜稳住气息,他听罢薄皇后这段黑白颠倒之词,内心既是愤懑,又是替薄肃不平,垂首道,“皇后娘娘是薄公子的胞姐,自是血浓于水,情义深重,对薄公子多几分关心那是自然。想必皇后娘娘比草民更了解薄公子的心性,薄公子他不喜名利,淡泊世事……” 薄皇后微眯起凤眸来,似乎有了些兴味,“哦?” 裴云惜深吸一口气,又道:“五百两之事乃薄公子慷慨借助,草民一家定当奉还。只不过,恕草民不自量力,妄与薄公子结为知交伴侣,盼共度余生。”他心如擂鼓,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皇后面前布下誓言,“皇后娘娘,草民与薄公子皆不是儿戏,家世的云泥之别已无力回天,然草民愿赌付真心,只为一人。” 戴洺洲吃惊地看着他,未料到他竟有如此豪言壮语,说是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薄皇后却是寂静了顷刻,才道:“好一个赌付真心,可你该明了,皇家的门槛,不是那么好进的。肃儿的婚事,不是他可以决定的。” 裴云惜道:“草民亦曾为此挣扎烦恼,门第之见乃是古今难事,何况草民与薄公子皆为男子,二人相知相恋,怕是会被天下人耻笑。草民百般退缩,是薄公子坚决地留住了草民,他道,愿护草民一世周全,赌上草民的真心……草民的真心怕是不值钱的,可有一点,那便是全然归属于薄公子。” “呵……”薄皇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戴洺洲悚然地望着她,生怕她下一刻便发威施罪,“裴云惜。” “草民,在。” “你的真心,可不过是说说?肃儿的好,怕是无人不晓,打小起,他回绝过多少姑娘,你可知?” “草民,不知。” “那你凭何说自己是真心?”这一句逼问威而不怒,却满是轻蔑。 裴云惜双手紧紧握拳,他明白该是他表露决心的时刻,于是他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恭敬却不卑怯地望着薄皇后,“那便由草民纵身一跃,以示真心!” 说罢,他转身向画舫外奔去,戴洺洲反应极快,立即跟了出去,他喊裴云惜的名字,却止不住他的脚步,只见冲到甲板上的裴云惜猛然纵身一跃,直接跳进了西湖! 这阳春三月,湖水冰冷,况且画舫已开出老远,望不见河岸,裴云惜这一跳,简直要送命啊! “船家!来人!快救人!”戴洺洲急得大喊。 却见裴云惜奋力地扑腾着,朝无边无际的岸边游去…… 说明:没想到,下一章就要完结了… 第三十二章 阳春三月的西湖水到底是冷,冷得彻骨。 裴云惜游了数丈开外,渐渐体力不支,衣衫湿透,紧裹身子,使得他愈发沉重,耳畔隐约听见戴洺洲惊慌失措的吼叫声,却被水花盖去。 游着游着,便真真是要划不动了,裴云惜吃力地想,若是这颗真心沉到了湖底,那也是天命,怪不得谁,就怨自己与薄肃缘分太薄,无法厮守。 戴洺洲急切地唤来了画舫的船夫,命他赶紧下水救人,那船夫胆小地推说西湖水深又寒,不适宜下水救人,只命船头调转,开回去捞人。 戴洺洲并未表明身份,无法威吓船夫,只得盼裴云惜这傻子多坚持一会儿,等他们过来相救。薄皇后冷着脸从舱内出来,见远方起伏着豆大的身影,道:“说跳就跳,倒是干脆。以此来证真心,我算是开了眼……” 戴洺洲一想起裴云惜是裴明惜珍视的亲弟,若是他出了不测,裴明惜怕是会伤心欲绝,恨死自己罢。如此他便愈发着急,催着船夫加速驶去。 “公子您瞧,那不是戴公子嘛!”阿萍站在甲板之上,极目远眺,忽的发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咦,戴公子怎转来转去的,作何呢?” 薄肃微微侧首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黄飞云,低声道:“师父,待我一瞧。” 黄飞云忍不住哼道:“不管何人,怕是都比我这师父要紧。” 薄肃已与黄飞云僵了整整一夜,黄飞云骂他脑子糊涂,净会惹事,还全然不顾他这个做师父的和亲姐姐的担忧,千里迢迢独自跑来临安,只为和一个男人私会,尽失皇族人的身份。 薄肃面对他痛心疾首的呵责,全程沉默不语,黄飞云气的想砸了他的琴,这时他的脸色才骤变,一把夺下琴,道:“师父,您身为琴师,竟如此不惜琴么?” “你你你……你这是在指责为师?”黄飞云登时吹胡瞪眼,不可置信道,“此琴几何,为师赔你便是!” 薄肃将寄情搂在怀中,定定看着他道:“无价。” 如此一来,师徒二人又是不欢而散,当夜晚饭黄飞云都不肯出屋来吃,薄肃命阿萍送一份去,黄飞云扔了出来,他失了平日的风度气度,被他这个不争气的徒儿搅得心烦意乱。夜半,他听得屋外琴音缭绕,空明回荡,遂披衣起身,开门探究。只见薄肃一人独坐梦池水榭之上,阖眼弹奏。 黄飞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听完了整首琴曲,遂忍不住抚掌,道:“琴技依旧,不错。” 薄肃沉静了片刻,才道:“此琴乃云惜所赠,自是名器。” 黄飞云又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扶着一路的游廊柱子,步履蹒跚地回了房间。翌日,薄皇后的侍女前来请人,黄飞云才与薄肃出府来了西湖。 这船开出没多久,就看见侍女所指的画舫往回开了过来,薄肃站在船头,见戴洺洲平时挺沉静一人,此时手舞足蹈,手指好似指着湖中的某处,隐约在大风中听见他的呼叫声。 “在那里!——快——救人要紧——” 薄肃顺着他的指处,细细往湖中一瞧,好似有某个物体在起伏飘荡,这是……一个人? 阿萍眼力极好,也盯着看了会儿,脱口叫道:“公子,湖里有人!哎哟,有人掉湖里了——” 薄肃紧抿双唇,死死地盯着那个落水之人,一种莫名不详的感觉霎时蔓延心头,船越开越近,他看见那个人的手白皙修长,伸出湖面挥舞了几下,立即沉了下去,连着整个人都瞬间消失不见! 薄肃的心猛地也跟着沉了下去,眸中一黯,立即向前跑了几步,阿萍还当薄肃怎了,却见他纵身一跃,噗通跳进了水中,往下一沉,又浮出水面,随即奋力地朝那个人消失的地方游去—— “公子——!!” 阿萍吓得顿时瘫坐在了甲板上,他不会游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薄肃越游越远…… 随行的侍女见此情况亦是吓得六神无主,赶忙进舱禀报给了黄飞云,黄飞云惊诧万分,遂命船加速驶去。 薄肃在朦胧昏暗的湖中寻见了仍在微弱挣扎的裴云惜,他拼命靠过去拉住裴云惜的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将嘴中的气息渡给了他。靠着单手和双脚的滑动,两个人慢慢的浮出湖面,裴云惜已是面色发紫,毫无意识。 薄肃环着他的脖颈,拖着他游向画舫。戴洺洲和船夫合力将两人拉了上来,薄肃一上船,立即跪在裴云惜身边,替他按压胸口,弯腰为他渡气。两个人皆是湿透,甲板上淌满了水,密密麻麻的水珠不停地冲刷着薄肃的睫羽,重得他快要睁不开看不清。 “慎言……”戴洺洲立在一旁,神色戚戚地望着他。 而后却是无人再语,只因裴云惜迟迟没有反应,好似断了气一般,薄肃脸色青白得吓人,一直在渡气按胸,眼神甚至是凌厉的。 末了,裴云惜哇的一口将水吐了出来,连咳了好几下,整个人虚弱地眯着眼,薄肃立即将他搂入怀中,不断地为他擦拭满脸的水珠,却不曾想自己也湿得很,根本擦不干净。 薄皇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她只见过娘亲的葬礼上,见过薄肃如此冷峻,如何惶措的神情…… 一群人全然无话地回了柳居。 薄皇后的身份虽是鲜为人知,但当阿萍如临大敌般吆喝下人做事,院内简直鸡飞狗跳。浑身湿透的薄肃抱着大氅紧裹的裴云惜入了屋,请了大夫,便是一整日未再出现。黄飞云陪着薄皇后立在梦池旁长吁短叹,愁得头发都要全白了。 “这都是劫,都是劫啊。”黄飞云摇头道。 薄皇后望着雾气氤氲的池面,面无表情,她脑海中仍在回忆着薄肃将人救起时的神情,太出乎意料,太慑人了。 “肃儿他……如何说?” 黄飞云一怔,随即捋着胡须道:“还能如何呢,娘娘,这小子糊涂大了。” 薄皇后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肃儿糊涂时的模样,打小他便是伶俐懂事惯了,不爱说,也不贪玩,他愈是这般,我愈是心疼。” 黄飞云蹙眉道:“莫非他此番,不是糊涂?” 薄皇后不语,她是母仪天下的女人,早年进宫,鲜少关护到薄肃,有时召他进宫,太监便道薄肃成日闭关琴阁修琴,不愿出府。她还能拿这个胞弟如何呢,自然是顺着,疼着,由着。 “娘娘,咱们此番赶来临安,不过是想将肃儿带回京城,如今看来,怕是不易。” “嗯。” “娘娘?”黄飞云狐疑地看她一眼,只见她望着梦池出神,朱唇紧抿,不知在想何事。 不多会儿,侍女前来,禀报道:“娘娘,该用晚膳了。” 薄皇后这才回神,柔声道:“老师,一起吧。” 黄飞云从她温和如常的声音当中,听出了一丝异样。 “这位大哥,在下是来寻弟的,请通禀一声。” 裴明惜等到夜黑,见裴云惜迟迟不归,裴何氏脸色便是极难看了,说定是去私会薄肃了,非要他来把人拖回来。无法,他只能探着夜路赶来。怎料柳居家丁已全然换人,并不识他,把他拦在了外头。 “现在府上不便,你还是走吧!”看门的下人不客气地赶人,方才阿萍早已交代,一律不见客。 裴明惜便道:“在下乃是……乃是……”他可不是薄肃的朋友,只能……“在下乃是戴洺洲戴大人的朋友,薄公子可能熟识,还望劳烦大哥通禀一声吧。” 下人见怪不怪了:“每天上门一百人,起码有一半都说认识咱家公子,岂不是人人都能见了?走吧走吧,下回有请帖再来!” 几番周旋,裴明惜仍是被拦在门外,他望着这扇曾经出入自由的大门,百感交集,不由感叹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难以捉摸啊。 “何人在外喧哗?”路过大门的戴洺洲负手而立,质问看门的两个下人。 那下人见是薄公子带来的贵客,立即恭敬道:“公子,外头有人想要求见,正要赶他走。” 戴洺洲偏过头来,窥得下人背后被隐藏的一丝身影,不知为何,莫名熟悉,向前快走几步,想探个究竟。 裴明惜从一开始听见他声音起,便僵直不动,无法动弹,双目滞然,唇瓣微颤。 “何人——?”戴洺洲低喃,走到门口,便在一瞬间看见了裴云惜—— 而后者早已神似礁石,无所遁形,戴洺洲也霎时愣了,嘴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 “明惜……” 一声呼唤,道出不为人知的柔情与眷念。 裴明惜顿时红了眼眶,他知晓自己许是又要完了。 阿萍胆战心惊地敲了敲屋子的门,捏着嗓子道:“公子,小的送、送饭来了……” 久久,屋中毫无动静,阿萍斗胆地推开门,蹑手蹑脚端着饭菜进屋,生怕扰了屋中那两人独处。方才,大夫进屋诊断过了,裴云惜溺水过久,胸`部还有凉水积压,可能会烧久不退,需好好调养。薄肃那一身湿衣还是阿萍小心伺候着脱换下来的。他自己冻得浑身青白,阿萍瞅着都心疼,见他浑然不觉,又轻叹公子用情太深。 裴云惜不出所料烧了起来,阿萍端进去的饭菜丝毫未动,薄肃守着他,将手伸入被中,十指相扣护着。后见裴云惜烧得胡言乱语,尽说些“不愿辜负”,“一片真心”的胡话。薄肃心下一动,遂解衣上床,将人搂贴在胸口,为他添热。 裴云惜迷迷糊糊烧了一夜,翌日转醒,只见薄肃披衣靠在床前,一手低垂,一手包着他的手,整个人阖眼休憩,悄无声息。 裴云惜登时红了眼,他自是晓得这人守了他一夜,能令他做到如此,他何德何能呢,怕是……唯有将余生投之以报。 “嗯……”薄肃感觉手心握着的手动弹了,遂睁眼望去,“醒了?” 裴云惜嘴唇燥白,只得愣愣点头,“是……” 薄肃问道:“要水?” “嗯……” 薄肃起身想为他倒水,手却被他轻轻拽住,“怎了?” 裴云惜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勉强着嘶哑的嗓音,慢慢道:“此番……大难不死,你的赌约可还兑现?” 寂静了半晌,薄肃淡然地凝视着他,道:“我的真心与赌约皆在,随时可取。” 这便足矣,裴云惜松懈下来,一闭眼,泪珠再也绷不住,从眼角溜走。薄肃为他取来热茶,喂他喝下,又命阿萍端来刚煮好的清粥,稍微喂了点。 “公子,您也喝点,您可都一天一夜未进食了……”阿萍说得小声,却仍是被裴云惜听去。 薄肃不疾不徐道:“知晓了。” 阿萍又道:“公子,皇后娘娘派人传话,想请您去一遭。” 薄肃道:“嗯。” 阿萍紧张得满背出汗,胆战心惊地退下,心想,公子出事,他这跟班怕是也难逃其咎,唉,要命要命啊。 当薄肃转身时,却见裴云惜披着外袍扶着屏风站在他身后,后者勉强一笑,苍白的脸上唯有一双红彤彤的眼眸,令人不禁生怜。 “我陪你坐着吃饭,慎言。” “躺回去。” 裴云惜充耳不闻,走到桌边,自顾自坐下,又道:“边吃,我边与你说,快。” 薄肃眼中蓄积的怒气层层上涌,快步走过来坐下,道:“是想与我算账?” 裴云惜道:“我本想寻戴大人,怎料误打误撞遇见了皇后娘娘,她与我说,她不信我有真心,说我不过是想攀龙附凤,结交权贵罢了。我确是孑然一人,无法可信,唯有以命相证。我已细想过,若这一跳大难不死,我便将余生,全权交付于你;若我不幸淹死西湖,就当给你一个回京的理由,好重回人上人的日子,好好过活。” 这番话说得真切,然而薄肃却是暗暗压抑着怒火,咬着牙,口气凛冽道:“云惜,你可真是自私。” 裴云惜羞愧地低头,嗫嚅道:“是,我不过是横竖都想要你。” 桌上的粥还窜着热气,雾腾腾的,不知不觉间将两人的面目逐渐模糊,融合在一起…… 薄皇后看着立在堂下的二人,面容冷淡,问道:“你们心意已决,不再反悔?” 薄肃昂首挺立,朗声道:“是。” “就因他肯为你去死,肃儿?”薄皇后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薄肃视而不见:“为我死,不值。我只愿他安康一世。我过活二十余载,从未寻见一生真理,既然能遇见如此良人,何不携手共度,逍遥此生?” 一席话震得薄皇后心头一颤,她好似不敢相信这是她那沉默寡言寒凉如冰的胞弟说的话,“肃儿,你要知,皇家不会容下一位男妻!如今世风再怎的开放,皇族有皇族的底线,你若因个人喜憎,抉择伴侣,可想过后果?裴云惜不过是商贾之子,他的琴艺再好,也无法为你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两个男人会遭世人何种非议,你可明白?” 裴云惜不安地握紧薄肃的手,而薄肃亦能感受,愈发紧实地拉住他,接着道:“在遇见云惜之前,我受的非议莫非少了?世人何议,与我何干,慎言但求问心无愧便可。娘娘,您大可对我二人视若罔闻,放任不顾便可。” 言下之意便是不认这个胞弟也可,薄皇后怒从心生,她嗤笑道:“若我不顾你,薄家不要你,你该如何过活,肃儿?” “不过节衣缩食,清寒度日,他人可以,为何我不可?”薄肃举起他与裴云惜相牵的手,“只要云惜不嫌弃我一贫如洗,我又有何妨?” 薄皇后终是被他气笑了:“好、好,荣华富贵与裴云惜,你选后者,既然如此,薄府琴阁,你也不要了吧。” “娘娘,这不——”裴云惜急忙抗议,却被薄肃一扯,踉跄着拖离大堂。 这世上永没有两全其美的妙事,绿水云汉随着薄皇后走了,留在临安唯一的琴,只有寄情了。对于薄肃主动交出绿水云汉的举动,裴云惜不解:“琴交了,你可伤心难过?” 薄肃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琴,可再寻,你,只有一个。” 裴云惜羞赧地笑了笑,道:“累你再也做不成高门公子,莫要怪我。” 薄肃举起杯中酒,朝他一敬,“高门公子世间无数,不缺我一个。” 裴云惜与他对饮,两人醉酒微醺,相依相拥,坐享梦池风景。 “咦,对了,戴大人为何没跟着皇后娘娘一行人回京?”裴云惜记起昨日送行时,戴洺洲立于最后,不动声色地站着,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薄肃一顿,道:“他求了圣上的旨意,将永留临安任职,不再回京。” “这……”裴云惜百感交集,不知该喜该叹,只得道,“想来我大哥,应是最最欢喜的了。” 裴家难得围坐一桌吃饭,裴何氏甚是急切裴云惜到底与那薄公子了断了没,“云惜,为娘只当是求你拎拎清楚,莫要再为家中添灾添难了,这几日,为娘没有一夜是睡得踏实的呀……” “好了好了,你嚎得我耳根疼。”裴老爷不耐烦道,“成日念叨这些,不如好好将账本做一做,看看还余多少钱,五百两可是要还的。” 一听到五百两,裴何氏立即闭了嘴,好似泄了底气。 裴云惜想起他与薄肃已然私定终身的事情,忍不住轻笑出声,于是乎,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禁尴尬万分。 “为何都看我?” “二哥,你为何傻笑呢?”裴玉惜问道。 裴明惜接话:“怕是好事将近。” “好事?什么好事?”裴何氏登时跳起来,质问道。 裴云惜嗔怪地看了一眼裴明惜道:“大哥,你何不说说你的好事?” “我……我有何可说?”裴明惜诡异地涨红了脸,狡辩道。 这下子裴家二老糊涂了,觉得老大老二,全都不对劲,“你们两个,都什么事情,坦白交代!” “娘,我没——” “爹,我不——” 异口同声否认。 “老爷!夫人!不好啦——”一个下人匆匆忙忙大呼小叫地奔进屋来。 裴何氏不悦他的打断:“何事慌张?” 下人气喘吁吁道:“老爷,夫人,门外有人抬了十几箱聘礼,说是来……是来娶媳妇的!” “荒谬!咱们家何来女儿?”裴何氏骂道,“是不是来捣乱的?” “自然不是!”门外传来清亮铿锵的男声,随后有两人齐齐跨入门内。 裴老爷定睛一瞧,这不是戴大人和薄公子吗?! “这……?” 薄肃冲裴云惜微微一笑,高声宣布道:“云惜,我来娶你。” “明惜,我也来娶你。”戴洺洲对裴明惜温柔地笑说。 当场晕过去的,唯有裴何氏一人罢了。 the end 说明: 对不起因个人原因耽搁更新,这是本文最后一章。 还有,其实我还要一堆番外……不要害怕。 最后,感谢看到最后的小天使。 番外时不时更新,应该不会再断更了。 番外1 关于聘礼 若非薄肃要挟,扬言不答应这桩婚事就不撤聘礼,裴老爷也不会如此快地妥协。想着大门口十几箱红绸晃眼的聘礼要多好引人注目,也只能先依了。 裴云惜与薄肃的事,大家自然是知晓的,而何时戴洺洲竟恋上裴明惜,二人情投意合到这般地步。反正,裴何氏不依,昏厥又醒来,大哭大闹,死活不肯将长子嫁出去,甚至还说出要绝后了的话语。 薄肃看出自己算是过关了,还能如何,他与裴云惜那是板上钉钉,想改也不成。两人趁着前厅大乱,溜回了房中,裴云惜竟觉着有偷人般的架势,不禁偷笑起来。 “为何发笑,云惜?” 裴云惜眼角噙着未散的笑意,道:“你说要光明正大进门,如今却是偷偷摸摸随我回房了。” 薄肃一怔,好似想起什么,微蹙眉头,拉起裴云惜的手道:“其实……今日的聘礼不过是竹君一人的,他已与家中断绝,出来自立门户。外头那些便是他全部家当,他说来临安,做官事小,娶妻事大。不过倾尽家财,想挽回一颗真心。” 这会儿,裴云惜倒是笑不出来了,他怎料戴洺洲原是这般得了家中的首肯,代价未免太大。转念一想,又觉大哥命好,苦尽甘来,总算是与良人厮守。 “云惜。” “嗯?” “我……”薄肃的眉头愈发紧锁,“我的聘礼,可否先拖欠,待改日,必将如数奉上。” “你要拖欠?”裴云惜低呼一声,眼中满是错愕。 薄肃当他不同意,心下顿时焦躁,脸色沉郁,想开口解释:“我虽与他们撇清干系,没了财路,但我自是肯经营赚钱,愿做——” “嘘!”裴云惜一把捂住他的嘴,冲他摇头,“你怎么能去做商贾之事呢,读书人总是有气节的,我不愿你为我去低三下四,看人眼色,那便不再是你。” 薄肃荣华数十载,自是不知商贾之士的辛酸苦楚,还以为做买卖不难呢。 “可聘礼——?” “你说聘礼呀?”裴云惜将脸慢慢地凑近他,一双桃花眼微微地眯了起来,低语道:“你便欠着吧,最好,欠我一辈子,你便押我这儿吧。” “压你这儿?”薄肃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一时情潮翻腾,伸臂揽人,将裴云惜扣入怀中,“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啊……”裴云惜来不及急呼,便被薄肃堵住唇舌。 两人喘息急促,水声啧啧,不一会儿便是纠缠到了床上。裴云惜顺眼低眉为薄肃宽衣解带,绕是二人早已情燥难耐,他也细致地伺候薄肃更衣。 “云惜……”薄肃压抑着声音,抬手一遍又是一遍细细抚摸裴云惜细腻的颈项,“岳父岳母,会来打搅么?” 裴云惜闻言,嗔怪地抬眼瞪他,“薄公子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这个称呼仿佛回到了当初两人僵局时候,薄肃当初不明白裴云惜的疏离,如今算是明了,他这般叫他,必是在生气呢。 “莫要生气,我是玩笑话罢了。”薄肃低头去衔住他的唇,讨好地亲吻,裴云惜顺从地回应他,心中却道,谁生气了,分明是假装的嘛。 人情世故总有欠缺的薄肃怎会知晓,自己费尽心思揣度对方的话语,仍是被嫌弃了。 两人多日未曾缠绵,此时干柴烈火,大雨倾盆都浇不息这股情`欲。薄肃不敢伤了裴云惜,进去后忍耐着不敢多动。裴云惜咬着下唇,眼中渗出点点泪光,哑声叫道:“你、你怎不动——” 薄肃俯身抱住他亲吻他,慢慢地摆动腰杆,一点一点地抽动,裴云惜小声地呻吟着,好似又痛又舒服,他满脸嫣红,眼角泛出桃花粉的色泽,薄肃再是惜他怜他,也终是忍不住大开大合起来…… “啊……啊……嗯!啊……” 薄肃感觉下体被包裹在极热的仙境,愈发克制不住,一把将人抱起,裴云惜软软地扑在他的怀中,任他颠簸蹂躏,快要叫不出声儿来了。 “呜……你……啊!啊!你……” 裴云惜气死了,心想这是欠着债的人干的事么。 说明: 还有几个番外!!!! 尽量做到个个有肉… 番外2 关于琴修 裴家一下子嫁出两个儿子,家中顿时鸡犬不宁,主要闹事人便是裴何氏,一哭二闹三上吊,成天轮番登场。裴老爷起初还哄着点,次数多了也厌了,随她折腾。 裴明惜白日仍在铺子里做事,傍晚回家吃饭,饭后招呼一声便又出门,时而夜深而归,时而夜不归宿。与裴明惜相反,裴云惜倒是整日在家,他与薄肃不迈庭院一步,整日形影不离,弹个琴,谈个情。 直至有日惜音上门,带话来说方摒再瞧不见裴云惜上山修琴,他就要休了这徒弟。裴云惜一拍脑袋,顿觉昏头,果真是谈情说爱迷了心窍,把正事也忘了。随即他与薄肃上了九曜山,老老实实向方摒请罪。 果不其然,方摒大怒,指着他额间斥骂:“叫你跟他撇撇清爽,偏偏不肯,如今连琴都不肯修了,当初你是如何说的,修琴与情爱何干?你现在说说,何干?不过是白白废了自己的琴修!你如此不愿听从师父的教诲,不如修完这些琴,便走了吧,我方摒便当没你这劣徒!” 裴云惜心下着实愧疚,刚下跪下求罚,薄肃一把揽住他的腰,锁在怀中,凛然道:“方老先生,这琴本是助人雅趣之物,何须如此苛待?修琴不过律己乐人,追求境界当是好事,不过一味偏执,操纵他人心境,是否过于逾矩呢?” 裴云惜讶然,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薄肃紧扣着的手腕,仿佛在无声地嗔怪他的无礼,方摒到底是他的师父,这般质问逼人,失了身份。 方摒见这两人搂搂抱抱,相当不成体统,不知为何,内心竟涌上一股无力之情,看着曾经乖巧懂事的徒儿如今为个男人魂不守舍,尝尽红尘情爱滋味,反观自身,半世修琴,孤居深山,到头来落下个顽固老头的恶名,真是…… “罢了,罢了,你们的破事,我真真懒得再管!其他不论,琴舍的琴你们若是修不好,便跪着来见吧!”方摒又气又无奈,吹胡子瞪眼地拂袖离去。 裴云惜靠在薄肃怀中,低落道:“这般,你满意了?” “嗯?”薄肃贴着他的耳,低语,“满意?” “又惹师父发怒了,这下子得送几坛酒才能消气呢。”裴云惜深觉愧疚,好歹方摒养他育他十数载,如今与他顶嘴,太过不肖。 薄肃道:“琴修之意,因人而异,若你师父非要你绝情绝意,一生为琴,你真当肯?” “我……”裴云惜犹豫了一下,只道,“我曾想过,若这辈子难觅良人,那便与琴为友,孤此一生,若幸得知音,那便——” “如何?” “便……以琴为聘,嫁娶随他。”说罢,裴云惜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上一阵燥热。 薄肃亲亲他的耳垂和后颈,蓦地低笑出声,“好,我娶。” 裴云惜又修起了琴,薄肃这回倒是没与方摒斗琴八百回合,企图把老头子气死,这几日白日他出门下山,说是有事要办,裴云惜自是不会过问。夜里回来,薄肃也是闭口不谈白日之事,仅是与裴云惜相拥而眠,两人私语之事,不过是琴修哲学,诗词歌赋,人间异闻。裴云惜发觉,薄肃博闻强识,学问渊博,远是自己不可企及的,他平日冷脸寡言,忽的谈起道理来,竟是这般神采。裴云惜常常盯他入了迷,眼中满是他的倒影,薄肃讲着讲着,觉得好安静,停下来低头一看,窝在他怀中的裴云惜正痴痴地望着他,一脸春情。 “想要了?”薄肃询问。 裴云惜没反应过来,仍是一脸荡漾地凝视着他。 薄肃理解为他是羞于开口,于是便低头吻他,轻轻地把手伸入裴云惜的里衣,游走于细腻的背脊与软翘的圆臀间,两人自然而然交叠在一处。裴云惜忍耐着接纳了薄肃的庞然大物,痛得小声嘤咛,薄肃尽量温柔地待他,缓缓地抽`插,研磨着裴云惜的窄道,两人逐渐交融,得了鱼水之欢。裴云惜愿意将自己交给薄肃,任他摆弄,薄肃便一次比一次更深地占有他,恨不能永远这般疼爱他。 “唔……嗯!……好、好深……啊!不……”裴云惜掐着薄肃宽厚的背,被他顶得神智飘摇,欲仙`欲死,又觉那物粗大得快要撑破了他的甬道,又觉自己的肚皮都快被捅破了。 薄肃熟知他的敏感地方,一个劲儿地折磨他,害他气喘连连,泪光涟涟,不得自理。 两人欢闹到夜半,裴云惜精疲力竭,缩在薄肃怀中,软绵绵地咒骂他:“坏人……你是坏……”他没说话,眼皮便耷拉下来。 薄肃替他擦身洗净,才抱他睡去。 如此过了大半月,忽的来了封信,竟是陆九骊陆老先生病重,修书前来告知方摒,裴云惜算是忘不了方摒看完信那一瞬的惊诧与失魂,他无心再将饭吃完,叫惜音收拾一下包袱,这就要驱车赶往雁荡山。 裴云惜想跟随,方摒拒绝了,只叫他好好看家,莫要再让琴被鼠虫蛀了。夜里薄肃回来,裴云惜便将此事告知薄肃,又道:“我终于知道陆老先生的相好是何人了。” 薄肃道:“那时我听你说罢,便已知晓。” 裴云惜道:“难怪师父那般反对我们,原是他年轻时受过情伤,真真令人欷歔。” “他肯说出来,那便是释然,你无需同情可怜,方老先生自有分寸。” 薄肃的安慰令裴云惜稍稍心安,但是到了夜里临睡时,他又想起什么,道:“陆老先生曾说终身不娶,可他还愿不辞辛劳赶来临安找师父相聚,这可表示他已释怀,仍愿——” 薄肃摸摸他的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莫要多忧。” “嗯。”裴云惜明了,不再多言。 又历经半月余,琴舍的琴才算是修缮完毕,裴云惜将它们细致保存,不敢再出差错。而正是此时,他才对薄肃每日下山的事,生了疑惑。自然,他直接问了薄肃。 薄肃一愣,才道:“我还当你不会过问。” 裴云惜道:“先前是我忙于修琴,冷落了你的事,现在想来,该是我的不是。” 薄肃望着他诚恳道歉的脸庞,心下一暖,竟是忍不住轻笑,“嗯。” 裴云惜忙道:“嗯是何意,你不打算与我说道?” 薄肃道:“每日下山,不过是为了养活夫人,奔波生计罢了。” “你……作何去了?”裴云惜差点闪了舌头。 “我……去钱卉钱儒尊的书院教书了。”薄肃绷紧了脸,隐隐可察觉出他的不自在。 裴云惜呆若木鸡。 番外3 关于并肩 裴云惜将整座宅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细细查看了琴舍的状况,觉得无异,这才锁了大门,下山而去。他估摸着此时薄肃仍在书院内,现在过去还能瞧见他教书的模样。 裴云惜多了几分好奇与期待,下了九曜山,沿西湖边往西北的山上行去,枫山书院便在半山腰间,此处亦是享誉良久的学子圣地。如裴云惜这般商贾之子是无法入学的,这世道向来是最最瞧不起商人的,就连佃农的儿子也可求学之地,偏偏裴云惜只偷偷地旁听过几次,后被发觉赶了出来。 而后他在西湖边一曲成名时,钱卉还来找过他,说是想请他去书院担任琴师,他惶惶之下便婉拒了,怕在众多天赋学子面前丢丑,何况这并不是自谦,方摒后知此事,便教训他得意过早,骂了他一顿,挫挫他的年少锐气。 如今站在枫山书院门前,看门的老翁识得他,笑眯眯走来道:“何事把裴公子吹到此处?” 裴云惜恭敬道:“老先生,在下是来寻一位好友,他姓薄名肃,正在书院内教书。” 老翁诧异道:“裴公子竟与薄先生相识,真乃出乎老朽之料啊。薄先生青年才俊,钱老每日都要向老朽夸赞他的聪颖与学识,书院内的学子们亦是钦佩薄先生的为人。” 不知怎的,明明是在夸薄肃,裴云惜的脸皮倒是烧了起来,红个透顶,“如此……说来,薄公子在此处乃是如鱼得水……” “哈哈,非也,非也,薄先生面上看着,似乎是个喜静孤冷之人,每日下堂便匆匆离去,甚少与学生们交谈,饶是如此仍是……”老翁顿了顿,似乎想卖关子,“裴公子,有所不知,书院内有名换做王琛的学子,他乃家中独子,上有一胞姐,唤作凤姑娘,前几日上山来给弟弟送衣物,瞧见了薄先生,呵呵……”老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是摇摇头,装作无可奈何,其中心中甚是想笑看佳话风月。 纵使裴云惜再迟钝,也是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问道:“那凤姑娘如何?” 老翁道:“你瞧身后——” 裴云惜回首,却见山道上有一粉衣倩影袅娜而来,手挎竹篮,面容白皙姣好,容光熠熠,看来这便是凤姑娘了。 “老先生,身体可安康?”凤姑娘是个爽朗之人,迎面便是招呼,声音脆亮,犹如黄莺。 裴云惜只稍稍打量便移开眼去,怕冒犯人家姑娘。 “这位公子好生面生,莫不是来此求学的?” 裴云惜摇摇头:“在下不过是来访友。” 老翁道:“这位裴公子可是薄先生的好友,凤姑娘不妨认识认识,也好——” “唉哟,老先生您可胡说些什么呢,嘻嘻嘻……”凤姑娘捂嘴嬉笑,俏皮模样确实惹人喜爱。 恰逢书院的铜钟响了,凤姑娘便和裴云惜一同入内,顺便还聊了几句,无非是薄肃此人如何如何,裴云惜只四两拨千斤地敷衍过去,不愿多谈。 书院内学子下堂,倒是热闹极了,王琛早已瞧见自己的姐姐,奔过来道:“阿姐!你怎天天来此处报道?枫山可不收女子入学,哦,我晓得了,你可是为了咱们的薄——” 凤姑娘一把捂住王琛的嘴,冲裴云惜傻笑,解释道:“我弟弟口无遮拦,裴公子莫要见怪。” 裴云惜微微一笑,道:“令弟性子开朗,好事。” “阿姐,薄先生被儒尊叫去了,今日`你可见不到他了!”王琛还是憋不住话,一股脑抖落出来,“你可晓得,薄先生的来历,他竟是当朝——”王琛越说越起劲,差点忘了还有个裴云惜在场,又堪堪刹住了,一脸讪讪。 凤姑娘还不明白,追问:“他是什么来历?” 王琛这下又不肯说了,直拉着凤姑娘走,悄悄道:“唉,阿姐,薄先生咱攀不起,还是别妄想了……” “你这何意,你给我说清楚臭小子……” 两人渐渐走远,裴云惜仿佛瞧见当初自己与裴明惜的对话,只不过,劝自己放弃薄肃的人不是大哥,恰是自己。阶级的鸿沟总是横亘在一些人面前,成为难以跨越的难关,还未曾尝试,便偷偷在心中泄气,规劝自己放弃,别再痴人说梦。 当初的自己,也是如此呢。 想想这一路来,莫非薄肃的坚持与呵护,怕是裴云惜也无法跨越那道天堑,于是,他愈发感激薄肃的付出,爱他的为人。当初的偏见,早已消散在西湖烟雨之中。 薄肃从钱卉的房中出来,天已昏黄,他在走廊上瞧见了痴痴呆望风景的裴云惜,一时诧异,走过去道:“云惜?” 裴云惜慢慢回神,眼中的光彩渐渐聚集,闪耀起来,“慎言……?” 薄肃知他特意来等他,心下一软,迫不及待地拉起他的手,将他拥入怀中,裴云惜吓了一跳,忙道:“慎言,莫要这样,会被人瞧见……!” 薄肃不依他,此时学生们都已走`光,哪里还有人呢,他轻轻吻了吻裴云惜的侧颊,低声道:“等多久了?” “只一会儿。” “饿么?” “有点……” 薄肃拉起他的手道:“这便下山吃饭,今日`你说要回裴府?” 裴云惜点点头:“我爹喊咱俩回去吃饭。” “怕是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喜事一桩。”薄肃绷着脸,正经道。 这倒是把裴云惜乐坏了,笑他:“那你可多想了,我爹说今日有事,才把咱们喊回去的,我娘可不想看见我们。” “那便是竹君与你大哥的婚事定了。”薄肃沉思片刻道。 裴云惜又乐了,道:“希望是吧。” 两人携手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去,看门的老翁趁着暮色,使劲揉眼睛,这俩人的手,是……牵着? 路上,薄肃解释了自己为何被钱卉叫去,缘是薄太傅与钱卉曾是朝堂好友,两人一起中的举,入的朝,交情笃深,薄肃来枫山书院甘居为教书先生,钱卉大骇随即便写信问了京中的薄太傅,怎料薄太傅回信大骂薄肃不肖,钱卉赶忙叫来了薄肃问明,于是薄肃说出了自己的因果。那钱卉是个通达之人,大儒胸怀,随即感叹这世间忠孝情义难全,只叫薄肃莫要声张此事,也不再追问。 裴云惜钦佩道:“钱儒尊乃真圣人。” 薄肃道:“圣人多关怀家国天下,儿女私事,不过浮云。” “看来我们把私情看得比家国天下还重,真乃俗人也。”裴云惜玩笑般地自嘲,惹得薄肃也抿唇笑了,两人路过望湖楼,还包了两袋竹叶酥回府。 “爹娘,我们来晚——” 跨进裴府大厅,裴云惜刚想道歉,却见一桌子人齐刷刷望向他们,气氛顿时凝住了。 裴老爷,裴何氏,裴明惜与戴洺洲,裴玉惜……裴云惜一个个望过去,再最里那位子上,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二哥……”那人讷讷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惶促,“二哥我……” 数月未见,裴云惜倒是有些不确定了:“是……宸惜么?” 原来今日把他们两个叫回来,竟是因为裴宸惜回来了,裴云惜倒是不曾想到,只见裴宸惜推开凳子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了他和薄肃跟前,把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喊道:“二哥!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赌了!若是再犯,就、就……”他抽泣起来,话也说不下去。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14节 裴老爷道:“都落座吧,宸惜你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坐着说,咱家不是官家,又跪又磕的。” 裴云惜想起因裴宸惜的顽劣和逃避,自己和家人吃了多少苦,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三人落座后,裴宸惜哭哭啼啼说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他随贺廉出逃,被他拐到苏南的一处小城,两人躲在一所妓院内,贺廉当打手,裴宸惜则是当了小厮,天天挨打挨骂,他这才悔不当初,哭着要回临安。贺廉没给他好脸色,经常打得他下不来床。有一日,趁贺廉不在,裴宸惜终于是逃了出来,他一路乞讨要饭,就这么走了快一月的路,才回到了临安。他想回来认罪,承担一切,却发现债务早已被裴云惜摆平。裴何氏打他骂他,又哭他怜他,裴宸惜这才晓得了家人的好,痛改前非。 一时间,饭桌上很沉默,裴宸惜的悲惨遭遇令家人唏嘘,他能回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裴云惜笑笑,打破无言:“既然宸惜愿痛改前非,何不给他一次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是吧?” 裴明惜亦道:“此事教训深刻,还望宸惜谨记于心,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裴宸惜见大家都愿原谅他,更是哭得厉害,瘦巴巴的脸上满是泪水。 “那贺廉所在的……你可还记得那座小城的名字?”薄肃突然问道。 裴宸惜唯唯诺诺道:“似乎是……”他报了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地名。薄肃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 过了几日,阿萍来通报裴云惜,说是薄肃邀他梦池赏月。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来要赏月呢,如今不过晚春,月亮也不圆呐。 到了柳居,阿萍神神秘秘地退下,说是请裴云惜自己去寻薄肃。 他愈发觉得古怪,于是朝梦池走去,渐渐地,他觉得空中飘来一阵空灵悠扬的琴声,这音色,前所未闻的细腻柔滑,裴云惜越走越快,这琴音愈发清晰,这琴曲亦是扣人心弦,令人痴醉。 水榭里,那人背对着自己,从容淡定地弹奏着,裴云惜不敢扰他,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曲子,余音绕梁,他回味不断。 薄肃转过身来,凝眸看他:“如何?” “。” 薄肃勾唇一笑,道:“绿水云汉已失,今日,我便将另一件聘礼赠你。” 裴云惜心有灵犀般,把目光挪到了那把琴上,问道:“它是……飞仙?” 薄肃顿时失笑,伸出手来作邀请状,道:“知我者,云惜也。” “愧不敢当。”裴云惜牵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坐,两人共抚一琴,水`乳`交融,天作之合。 那日听到柳居琴曲的人们都说,这是他们这辈子听过最摄人心魄的琴音。 裴云惜明白,薄肃把自己的命送给了自己。 【the end】 作者最后的话: 谢各位看官,番外已结。 薄肃与裴云惜摒除偏见,如愿双宿双栖,可喜可贺! 亦祝愿各位天天开心~ 么么哒。 本书籍由耽美啦网书友整理制作上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 耽美啦txt下载网(dani) 第1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