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正文 第1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1节 书名: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文案: 分二字,真是妙不可言。 阅读提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同人,慢热。 内容标签:古典名著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贤(九死一生)吴继之 ┃ 配角:文述农,金子安等等一大波人 ┃ 其它:鬼扯,勿考据 ☆、南柯 白纻春衫杨柳鞭。碧蹄骄马杏花鞯。落英飞絮冶游天。 南陌暖风吹舞榭,东城凉月照歌筵。赏心多是酒中仙。 正是江南好风景,春和景明,我着青衣小帽,在落花旖旎的小石道上缓缓而行,一路上分花拂柳,入目皆是绯桃夹道,阳光洒在身上,泛起融融的暖意来。 却说游春者皆是呼朋引伴,为何我会独自在郊外骑马徐行,这一切皆有缘故,若究来,还须重头说起。 入春以后,我接连收到了从杭州发来的几封家信,上言我父亲染病,想让我到杭州去。虽然我内心很焦急,可母亲以我年少为由,不让我去,于是我整日苦闷,又是忧心父亲的病,又是苦于母命难违,最后竟连门也不大愿意出了。 就这么到了上祀,我的几个好友见我久不外出,便邀我到城郊踏春,我想这春光和曦,正好解解心中苦闷,于是我禀明了母亲,便跟着朋友打马来到郊外。 我的这两个朋友都比我长四五岁,一个是我家邻房,姓窦,号子佩,一个身得高大的,姓刘,号伯宣。我们同在学里过了一年,他们见我年纪小,便分外照顾我些,久而久之,便结下了友谊,平日里出去玩总叫上我。 当下我们便骑了马,出得城来,见路上人马喧流,车轿不歇,好不热闹。 子佩用马鞭捅了捅我,道:“这草长莺飞,正是人间好时节,贤弟险些辜负了这好春光。” 我看这游春的人络绎不绝,便道:“子佩兄说的是,兄弟终日在家,确实是该出来透透气了。” 伯宣闻言笑道:“莫不是在家埋头苦读?贤弟用功之过,兄弟们愧不及也。” 我忙道:“伯宣兄莫打趣我,我可不是读什么正经书,不过是些消遣话本而已,我不像二位要应试对策,聊以打发时间而已。” “说到这个”子佩摸了摸下巴道:“贤弟真的不打算谋个秀才之名将来进场会试么?” 伯宣也有心劝我到县应考,我最怕听二人发此议论,忙胡乱将手一指,“二位快看!” 二人果然被我吸引了注意力,同向我所指之处看去,一乘蓝呢小轿并四人抬着,缓缓走过去,恰好一阵风拂过,掀起半边轿帘,露出半边娇美容颜,乘轿的是个女子。 我本胡乱一指,没想到正指着个佳人,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轿子远去,我看着好笑,咳了声,道:“二位可真是神随香风去,不知今夕何夕呀!” 两人回过神来,多少有些尴尬,胡乱应付几句,方才打马再行。 我们一干同砚中,子佩最是风流少年,我听说他在黄槐巷里有个相好,只是不曾亲眼见过,此时见他魂不守舍,我与伯宣都调侃了几句,问他,此女比之黄槐巷如何? 子佩抓耳挠腮一阵,颇有些挂不住,只道:“我连人家正脸都没看见,实在不好妄加比较,只是侧颜精雕玉琢一般,想必正脸定是倾城。” 说话间只闻四处莺声燕语,文人士子们相聚在一处赏花赋诗,快意者更是写起了局票,叫了美人相陪。 前边的亭子里就一群文人吟诗作乐的,见三人打马而来,便呼过去。 我素来不喜跟这些人在一起,远远冲他们拱了拱手,不打算过去,伯宣子佩却热衷这种场合,跃跃欲试。 子佩道:“听闻这上祀节他们要结社出集子,看来果是真的,咱们不妨去凑凑热闹。” 我笑着摆手,“兄弟肚子里实在是无才,还是不去丢脸了,二位自去,不用管我,我再逛逛。” 二人见我真心不想过去,也不勉强,道:“你这不去,免不得被他们说个不合群的名声,也罢,随你吧,改日我们去找你喝酒,届时可别再推辞了,见你一面比见闺阁中的小姐还难。” 我拱拱手,道:“哈哈,一定一定,兄弟就等着看二位的大作了,告辞。” 说罢我自行往另一方去了。 春景虽好,却是人满为患,并没有想停留的地方,我干脆打马徐行,来个走马观花,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去处。 后头一段路静得吓人,方才的鸟雀呼晴仿佛是梦境一般,不留一点痕迹。 只听见马蹄达达达的声音,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之间前边柳陌翻飞之处,隐隐约约露出半边翘起的檐角。 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慢慢的走了过去。 雕檐画角,原来是处别致的园林,朱漆大门上挂着牌匾,上用颜楷题着虚了二字。 我暗暗称奇,不知城外何时有了这么一个地方,而且这名字取得不明不白,想必大有深意,只是不知出自那个章本,站在外头想了半天,不解其意,便将马栓在一棵柳树上,正了正衣冠,走上去叩门。 门环叩了两下,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走出来,对我一揖,道:“久侯了,请。” 我奇道:“我初到贵地,何来久侯之说?” 老丈但笑不语,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走到前方带路,我虽满腹疑虑,却挡不住好奇心,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三进的宅子,甫进是宽大的庭院,当中是一面方形影壁,再进别有洞天,鸟鹤争鸣,一片绯云入目,近看,原来是重重桃花。 老丈将我带到这里就要离开,我忙道:“敢问老丈,贵主人高姓大名,此来叨扰,实在惭愧。” 老丈还是不言,径自离去,我觉得只好沿着落英铺满的小径,向里边走去。 桃花重重叠叠,清风送来微醺的花香,绯色满目,绚烂非常,当真是个中无杂树了,我一直走着,不知道前边是不是就是那避世百年的桃花源。 有了这种想法,我不由地一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朗朗传来,“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我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红衣美人,轻移莲步,缓缓而来,容姿秀丽,体态婀娜,堪称倾城绝色,最关键的,她身上穿的衣服,居然不是时下新行的款式,宽袍大袖,反倒有些魏晋风流。 我忙上前作了一揖,歉然道:“冒然叨扰,还望主人家宽恕则个。” 美人掩樱唇轻笑一声,道:“先生无需介怀,今日先生是贵客,小女子已经恭候多时了。” 看到她的脸,一种奇怪的感觉由心而生,可我心下一片茫然,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绝代佳人,只好问道:“敢问主人家何出此言,在下初到宝地,为何主人家言,久侯多时,在下鲜少出门,实在是不记得何时有此约定啊。” 美人道:“先生是读书人,何不知因缘本前生定的道理,今日先生前来,说不定就是前世的缘分。” 我毕竟十五岁的人,接触得最多的女子便是母亲和外亲中的一个姊姊,此时这女子的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我便不知如何应对,脸上早已经红了一片,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美人见状便笑了,道:“先生不必羞赧,妾身所说的缘分,却不是与我,而是另有其人,先生请随我来。” 说罢走在前边引路,我年少的好奇心战胜了尴尬,终于还是跟在了女子的身后,只见她一路上分花拂柳,将我引着往园子深处走去。 我恍恍惚惚如临仙境一般,明明从外面看起来不大的园子,此时去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样子。 所见皆是华美精贵,不似时下装饰,暗衬难道这是误打误撞,让我进到了这世外桃源吗?我心里在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不由得便低语了出来,只听噗嗤一声,原来是领路的女子听我嘀嘀咕咕的不着调的话,笑了起来。 美人一笑,顾盼生辉,也让我觉得那种奇怪的感觉更甚,我呆呆地不知反应,只听她道:“先生快醒醒,到了!” 原来我目光呆呆地定在她的脸上,但脚下却不停,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我的头撞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廊柱上,停了片刻才感觉到痛感袭来,后知后觉地捂住额头哎哟一声。 不用看也知道我的样子真是蠢到了极点,美人一看,立马笑得花枝乱颤,我尴尬得不得了,勉强地也干笑了两声,揉着额头暗暗叫苦,想着能博美人一笑,这点痛忍忍就好了。 这时,一只大手扶上我的额头,威严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含着丝丝怒意,“谁让你捉弄他的?” 不等我抬头看看是谁,只见方才还笑得开怀的美人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哀声道:“尊上恕罪,妾身再也不敢了。” 那人不答,反倒是轻抚我的额头,低声问我痛不痛,我摇摇头,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当看到他,我却不由的楞了一楞。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这个人站在逆光处,我眯着眼睛,只看到他高大的身形,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长时间的盯着别人看不太得体,忙低头作了一揖,道:“想必阁下就是贵处主人了,在下叨扰了。” 那人沉默着没说话,我顿了顿又道:“这位姑娘并不曾捉弄在下,只是在下一时走神,不察”我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故而,烦请尊下不要怪罪于她。”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感觉那人的气场又强烈了许多。 我等了许久不见他答话,只好抬起头来,只见他抬起一只手略挥了挥,那女子省得,忙退了下去。 这下只剩下我一人,一时有些惊慌,这主人实在是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我忙拱了拱手,想要告辞,不曾想话还没开口,就听他道:“你,不记得我了?” 这话似乎带着些懊恼,惊疑,还有不确定,甚至还有点委屈在里头! 可怜我一腔腹稿就这么被压了下去,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愣在原地。 这,这又是从何说起? 今天的经历实在是太离奇,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整理我的满腔疑惑,只想睁大了眼睛看清这人长什么样,是否真是我认识的某人,可哪怕我将眼睛瞪得老大,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暗暗焦虑,我的近视眼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吗? 那人见我久不回话,似乎有些焦虑,便大步踏了过来,双手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了过去,如搂女人一般搂到怀中。 我大怒,拼了命想挣脱,奈何这人力气大如牛,可怜我堂堂男儿,居然敌不过他一双手的力气。 我抬起头,离得这么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耳边是他的声声控诉,“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想我袭来,我心烦意乱,这声音如念经一般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大叫:“你是谁?你不说我怎么能记起你来!” 他的手在我肩上越捏越紧,似要将我骨头捏碎的力量,这么强悍的人,声音听起来却无比的委屈幽怨,诡异非常。 “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我头痛欲裂,又吼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那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是” 那声音越来越低,细微到难以捕捉,我急得大叫,“你是谁?你说啊!” 肩上的力量越来越若,慢慢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四下变得一片黑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从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悲伤来,失控地大叫道:“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明明那么熟悉,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答,我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只见前方不远处透出一丝亮光,我飞奔过去,一片强光笼罩着我,耳边突然听到砰訇砰訇如同炸雷的声音。 “少爷!少爷!” 我猛然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床帐,房门被敲得砰砰作响,春兰在外头一声声急切地叫我。 我忙应了一声,发出的声音带着沙哑。 “少爷,你可是醒来了,老夫人让你赶紧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后觉得继之和九死一生这对实在是太萌了,疯狂百度之后发现居然没有人写同人,_(:3」∠)_所以就自食其力了。这脑洞来得很突然,文笔什么的不要计较了,bug请无视吧。 九死一生的真名无法考据,我就瞎编了一个,不要当真╮( ̄▽ ̄)╭ 新年快乐(づ ̄ 3 ̄)づ ☆、丧父 如果我方才还恍然着,现在却完全清醒起来,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母亲这时候叫我,一定是有什么急事,这个乱七八糟的梦,也只好全抛在一边。 父亲前来的几封信已经让我无比焦心,一进前厅就见我母亲坐在醉翁椅上,脸上难掩悲痛之状。我看她手里捏了封信,忙走过去接过来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出了一身冷汗。 你道为何我母亲如此悲痛,原来是因为这信上写着,我父亲病情加重,让我即刻启程到杭州去。 我顾不得一身冷汗,跪在母亲面前,央求道:“恳请母亲大人,让儿子到杭州去吧!” 母亲泪水盈盈地将我扶起来,用手绢拭了拭泪,道:“贤儿,你父亲的事情,为母也是忧心得不得了,只是你年纪那么小,你让做娘的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一听这话,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忙对母亲道:“父亲在家时,有个最知己的朋友,姓尤,号云岫,我父亲帮过他几次,此时若托他同去,想必是极其愿意的。” 我母亲光顾惊慌流泪,此时听我一说方想起这么个人来,道:“这人最好不过,你快整了衣裳,亲自上门去拜访他,将此事跟他说说。” 我当即唤人打水来洗了脸,换了衣服,就往云岫家去了。 到得他家,将此事一说,就之商量了一番,他一口应允,我千恩万谢地从他家出来,回家收拾打点好行李,第二天别了母亲,就跟云岫启程了。 行程自是一番艰辛,我们几番辗转,取道上海,奔波到第三天才到了杭州。 船刚靠岸,我迫不及待地往商号里赶,当真是风尘满面了。但哪知还是晚了一步,才刚踏进门,父亲店里的一个当手出来迎接,表明身份,他一脸沉痛地告知,我父亲早已于一个时辰前咽了气。 这消息当真不亚于晴天霹雳,我自小生活无忧,哪里经历过这种波折,一时间呆愣在当场,一面摇头嘟囔着不信,一面眼泪却簌簌地流下来。 那位当手姓张,表字鼎臣,他面带怜悯,将我领至灵前,看到白色帷幕和黑漆棺材,我才不得不相信了这个噩耗,跪在灵堂前说不出话来,只顾无声流眼泪。 思量起来自然是悔不当初,若是一收到信就来杭州,我还能见父亲一面,可叹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却没能在弥留之际守在他身边,实在是不孝之极。 思及如此,又是一番难以言喻的痛苦。 鼎臣见我面如枯槁,实在悲痛之极的样子,便安抚了一番,说我父亲去的很安详,让我不必太过伤怀。 我一听心里更是悲痛悔恨交加,实在忍不住大哭起来。 鼎臣待我在灵前哭了一场,将我扶起来,带到偏房内,亲自绞了热毛巾递给我,看我擦了脸后道:“望节哀,如今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你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呢?” 我一听眼泪又流了下来,哽咽着道:“世伯,你看我一个十五岁的人,能有什么想法呢?” 鼎臣叹了口气,“这时候本不该说这个的,可现在你父亲已是没了,但他留下的这一大摊子,不能不收拾呀!你年纪又小,你想想看,家中可还有靠得住的亲朋,让他们来帮你分担分担。” 我抹了抹眼泪,哑声道:“与我同行的那个云岫,是个父执,在家时与我父亲交好,可代管一二。” 鼎臣却皱起眉头,道:“我看这个人颇靠不住。” 我问何故,鼎臣道:“我虽不懂品鉴,却有些阅历,这人一看就颇为浪荡,不是个能堪重任之人,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思前想后,族中能请得的就是在南京候补的伯父了,便对鼎臣说能打个电报把他请来。 鼎臣却说我父亲生前最避之不及的就是我这个伯父,若是请了,他是不敢与他共事的。 我多年不见伯父,对于他的为人品行实在是不好断定,听鼎臣一说,又是犹豫不决。 正左右为难之时,云岫从布帘外探进个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鼎臣,道:“思齐,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我看了看他那张满是圆滑的脸,也是越看越不放心,咬咬牙,便对鼎臣说:“话虽如此,家伯始终是个族内人,办事也放心些,烦请世伯打个电报给家伯吧。” 鼎臣见我意已决,便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云岫见他走了,进来坐到我身边,道:“这个张鼎臣好不倨傲,我跟他说话他都不曾正眼看我一眼,思齐你还是不要听他胡搅,你父亲留下来的” 我头疼地打断他,“世伯,背后莫论人是非,小侄要去守灵了,世伯若是无事,自径去外头逛逛吧!” 云岫在我这里讨了个没趣,只好情不愿地走了出去,我揉两人揉额角,换上麻衣,到灵床前守孝。 转眼就到了夜晚,听得窗外呼呼刮起风来,我心里也仿佛被吹得凉凉的一片,只见外头树影摇曳不定,便凄凄然地想起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来。父亲生前管我向来不严,他对我的期望便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想不到这两样我都还一事未就,父亲便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这些,不免又哭了一回。 夜半之时,那尤云岫又蹭到我面前,问我方才在屋里跟张鼎臣说什么。 我不耐应付他,奈何他是个父执的身份,只好胡乱应付了一通,那云岫自觉问不出什么来,黯然而去了。 大殓之后,我在里屋收拾父亲的遗物,从中找出一个小皮箱,打开一看,里边零零碎碎地放了差不多百十元洋钱,想来是私用,不在商行总账上。 我想家中母亲此时定也是悲痛不已的,况且她也需要设灵吊唁,想来用钱的地方也多,便想着要把这点钱寄过去。 当下便收拾了一同其他物品,自然是一番睹物思人之感,不提也罢,待整好出来,我便去寻鼎臣,想让他找个靠得住的人帮我把钱带回家去。 碰巧云岫也在那儿,便问起我来,我不好隐瞒,只好将事情说了一通。 鼎臣道:“这不难,巧的是店里有个伙计要到绍兴去,可托他带去。” “可靠得住?”我问。 鼎臣笑道:“自此号成立就在的伙计,你说靠不靠得住。” 我听罢,便放下心来。哪知一旁的云岫却一拍桌子,哼了一声道:“世侄好不知事,有我这个本地亲在这里,何苦还要去托别人!” 我不明所以,愣愣地道:“世伯何出此言?” 云岫一瞪眼,说:“伙计再干多少年,始终是个外人,哪里有自己人靠得住,照我看,不用找别人了,现在的邮局也多有不便,不如让我亲自走一趟,既能将钱带到,还能传递信息,岂不妙哉。” 鼎臣未置一词,只是轻微地咳了一声,我沉吟了一会儿,对云岫道:“这一路实在不易,小侄不敢劳烦世伯,还是托予那年轻伙计了吧。” 云岫立马吹胡子瞪眼睛,指着我你你你半天,最后一甩手,大叹一声,大步踏了出去。 见他走了,与鼎臣相视一眼,都是颇觉好笑。 谁知他这甩手一去,竟然径自收拾行李走了,管事的叫吃饭时,他的房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这到让我真正看清了这人的嘴脸,跟鼎臣闲谈起来,都佩服他的慧眼,能把人看得如此通透,真是不简单。 如此又过了十几日,伯父终于从南京来了杭州,两人见面,难免又是一场痛哭。 算来我与伯父已经五六年没见过,他早年捐了个同知,一直在江宁候补,故乡也是不回了,平日里鲜少通信,此时突然麻烦与他,多少有些惭愧。好在他并无多言,与我诉了悲情以后,便叫了下人,拿出烟火灯具,抽起鸦片烟来。 一时间屋子里烟火缭绕,我被熏得头疼,鼎臣将我叫到偏房,低声同我商量道:“你父亲没了,这店,想来也是开不成了,将这些货品总账算起来,莫约有万把金钱,这些要告诉你伯父吗?” 我心想此番将伯父请来料理,定然是要告诉他的,便点点头。 鼎臣又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去跟他说说吧。” 我实在不愿进去闻那鸦片烟的味道,但又觉得有些失礼,只好在外边略站了站,深吸了口新鲜空气,便掀门帘走了进去。 鼎臣将事情与伯父交代完,又略闲话了几句便去了,我伯父斜歪在炕上,好一阵吞云吐雾之后,终于是过了烟瘾,让人收了下去。 复又问了我两句闲话,问我书读得怎么样了,可有心思参加乡试等等一通长篇大论。 我忍不住道:“乡试在二月里,此时已经是三月了。” 伯父顿了一顿,捋了捋胡子,“话虽如此,总是要准备着些的好,如今你也大了,你爸爸又是最放纵你的,读了这么多年书,却童生秀才都不是半分,学而优则仕,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我颇有些不以为意,但若是反驳,定是要好一番被说教的,只好装做虚心受教,“小侄明白了。” 伯父这才满意,我略坐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逢君 诸事谈宜,便张罗着设灵开吊,如此这般又折腾了一个多月,等事情完全弄完了,便着手准备,扶灵柩回桑梓了。 回去依旧是取道上海,十里洋场繁华,可惜我来去皆是匆匆之身,也没有心思去探访一番了。 照例在上海转船,我的意思是歇一天就走,奈何伯父说在上海有事要逗留几日,若我着急的话,便让我先行回家去。 这话我听得心头火起,什么叫若我着急的话,这种事情是能耽搁的吗? 我没了奈何,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只好唯唯地退出来,默默走到客栈外头去闲逛了一通,到是让我遇到了尤云岫,他正从一个客栈里头往外走,我暗想这人先前就不告而别,见面了难免尴尬,还是不要跟他碰面的好,便一闪身进了一个小巷子里,等他走远了才出来。 这下我连闲逛的心思也没有了,回客栈胡乱吃了点东西蒙头便睡,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闲话少提,就这么过了四天,我伯父终于办完了事情,我们就坐上了船,扶着灵柩回了家乡去。 出门时方是仲春时节,回去却是暮春了,船到码头,我本家的几个叔伯早已经等候在岸上,母亲被一个丫鬟扶着,走过来抱着我就嚎啕大哭。 我亦是悲情难抑,跟母亲抱头痛哭起来。 我伯父走过来劝了两句,我们方止住了哭声。 灵柩运回了家乡,即刻选了吉时安葬,此后又过了三天,我正在房里看书,丫鬟来叫我,说我母亲让我到前厅去。 我洗了把脸便去了,却发现我伯父也在,我母亲坐在他下首的一张太师椅上,让他坐了首座。 我一只脚才踏进去,我母亲便招呼我道:“贤儿快来,你伯父正跟我商量,说你父亲留下的这点私产,该怎么规制的好。” 我上去行了礼,站到母亲身后,沉吟了片刻道:“依母亲的想法,是想怎么办呢?” 母亲还没说话,我伯父就在一旁应道:“你母亲想把这些银子交给我,让我拿去找个靠准的钱庄存了,你们孤儿寡母,想是没多大开销的,若是需要支取的地方,写封信来支取就是。” 我看母亲的神情似有确意,我想了想,便道:“既然我母亲都应允了,那侄儿便没有异议了。” 伯父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如此,那我便将银子带去了,我这些年在外头虽不怎样,但靠得住的钱庄还是知晓几个的,你们不必担心。” 我道声“有劳伯父了”便将他送至门口,不过几十步的长短,他又对我说了一通大丈夫该有所作为的话,我只有唯唯应了。 过了几天,也就是五月中旬的时候,他便动身回南京去了。 此后我便跟母亲相依为命,安心在家守孝,其间窦子佩来寻我去喝花酒,我思量我热孝在身,到那花柳巷去实在是不成体统,便回绝了,此后他又让人来请了几回,都被我打发了,时间长了,他便不再来了。 我母亲还感到奇怪,便问我:“我看邻家的四郎,最近怎么不让人的叫你了?” 子佩在他族中排行第四,四郎就是他的小名。我笑了笑,道:“想是忙于读书的缘故。” 母亲倒好奇起来,问我:“四郎邀你去做什么?”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坦然道:“不过是打茶围喝花酒而已。” 我母亲果然呸的一声,“你们这些少年人怎这般不学好,小小年纪学起人家喝花酒来!” 我忙道冤枉,“我可是一次都没有去过,再说了,过完年我就十六岁了,也不算小了!” 母亲一听有些怅然,抚了抚我的肩膀,感慨地叹了口气,道:“转眼你也这般大了。” 我见她眼中泪痕闪烁,忙说笑道:“儿子再怎么大,在母亲跟前不都还是孩子嘛,所以儿子既是长大了,也是没有长大的呀!” 我母亲噗呲一声笑出来,手指点点我额头,没好气地道:“说什么孩子话!尽会逗趣!”复又低低地叹了一声,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贤儿,你父亲没了,如今我们家的指望,就只有你了,你生性乖巧,万万不可学了那些下流习气” 我忙又说了几句俏皮话,保证自己一定规规矩矩,母亲方破涕而笑,我们又叙了些闲话,方才告退出来。 如此这般,我极少出门,多半时间都是陪着母亲或是在房里看书,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忽然有一日,我母亲让我写信到南京,向伯父支取写利钱。 原来自我上次托鼎城让人带回的一百多元洋钱,出去家中摆案吊丧之用,七七八八又凑合了小半年,到此时,已经临近捉襟了,我母亲想着银子让伯父带去也有些日子了,想必利钱,多少是有些了,便打算支取些来维持家用。 我提笔而就,当天就寄了出去。本以为不日就会有回信,谁知等了五六天,不见动静。我母亲又催我写了一封寄了过去,此后内容大同小异的信投了五六封,皆是石沉大海。 眼看就要没有钱用了,我母亲将我叫到跟前,道:“我看信也不必写了,想来再写也是收不到回音的,不如你亲自走一趟南京。” 我很是惊讶,因为我每每有想出去的决心,母亲都以我年纪尚小为由回绝我,如今却亲自开口让我出门去。惊讶归惊讶,我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母亲又道:“如今你也十六了,又是出过一次远门的,我便放心了许多,到了南京,你找你伯父支了利钱,顺便让他给你觅个差使,你是个男子,总是要干一番事业的,不能老在家拘着。” 于是我便凑了盘缠,拜别母亲,孤身上了轮船,同样是在上海歇了一天,第二天转了长江轮船,往南京去了。 我虽说是出过一次门,但上次有个尤云岫伴着,这次我孤身一人,见船上人潮嚷嚷,始终有些胆怯,便一天都呆在船舱里,待夜黑时,方才出来看看夜晚的江景。 我住的船舱在轮船的尾部,走出来就能扶着栏杆吹风,月出东方,船上点着灯火,照得江上波光粼粼。我扶栏远望,茫茫江面仿佛看不到尽头似的,当真是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风渐渐大了,我正欲转身回房,忽闻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耳边,似是女子的哭泣声。我侧耳细听,只听哭泣中还夹杂着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有个男人的声音骂着些不堪入耳的话。 一听他骂的那些,就心想这是一定是哪个男的在打骂小妾了。这世间就有这么一些人,没讨到是百般怜爱讨好,等娶到手了,动辄便是打骂,那些窑姐们整日里盼望有个救风尘的人,却不知这从风尘里出去的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凉风一吹,我方觉这种听墙角的做法有些不齿,便打算进舱歇息,方转身,就听到砰的一声,我隔壁的舱门被一脚踢开,一个膀大腰圆青黑脸的男人,满脸戾气地出来,只听哎哟哎哟的声音,原来他手里还拽着个妇人的头发,想必这个就是他的小妾了。 那人便托边大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娼妇,老子花钱把你买出来伺候老子,你却背地里勾搭汉子,看老子不把你这不要脸的扔江里头去!” 那妇人被托着头发,脸上全是血,惨不忍睹。那男人又实在是魁梧,我这身板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我看了一眼,不敢管闲事,便打算进舱去了,哪知这走道上偏生就只有我一人,那妇人看见我就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挣扎着喊道:“公子救命!” 我尴尬非常,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终于船员们听到了动静,几个管事的跑过来交涉,还围了一层看热闹的人。 那男人起初不把船员管事的放在眼里,依旧倒提着妇人的头发,喝到:“这是老子买来的人,要杀要剐,任老子高兴,你们谁敢管!” 那几个船员瘦精精的,一看就是鸦片烟抽多了的样子,彳亍着不敢上去,周围的人都是巴不得出点事情的,好事者甚至高声让这男人把小妾往江里扔。 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唯恐天下不乱,我见这男的已经是杀气腾腾的样子,正想开口让他别轻举妄动有话好好说,就听人群里有人嚷了一句:“巡捕在此,谁敢造次!” 此言一出,乱嚷的人们果然静了下来,人群里走出两个穿黑衣捕服的人走出来,抄着浓重的广东口音道:“哪个在这里闹事?” 那男子见他们穿着官服,早就十分气焰吓没了十分,方才还恶腾腾的样子立马软和了起来,赔小心地道:“不知二位大人在船上,多有打扰,得罪得罪!” 那个广东人哼了一声,道:“管教小妾回家管教去!你知不知道这船上是谁知会的,在上边闹出事来,不想活了吗?” 那人唯唯地应着,躬着腰,一边陪着小心,一边将小妾拽起来,就要进到舱里去,那小妾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他的手,扑过去抱住广东人的腿,一阵哭天喊地。 “大老爷啊!你了要替民妇做主啊!这杀千刀的” 那广东人不察,被抱了个正着,想后退挣不开一只脚,便提起自由的那只脚,朝那妇人心窝子踹去,将她踹去老远,然后又哼了一声,跟同伴走了。 那男人不敢多言,将小妾抬了进去,那小妾被踹了一脚,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我看得唏嘘不已,这两个巡捕出现时还有些高兴,心想总算能有个主持公道的人了,却想不到会是这么个凶残的真面目。 众人见热闹没了,方慢慢散去,我也准备转身回舱,就听身后有个迟疑的声音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思齐?” ☆、缘分 我孤身一人在这船上,没有相熟的人,怎会突然有人叫我的表字? 我回身看时,那叫我的人已经几步踏到了我的面前。颀长的身材,穿着青灰马褂长袍,腰上系着玲珑符玉,面容肃整,端的是器宇轩昂。我看他实在是面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便不由得呆在当场。 那人比我高了许多,站在我面前,微微低下头看我,道:“你怎么也在这船上?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姓甚名谁,听他问我怎么也在船上,下意识便回答他,“我要到南京去。” 那人点点头,继续上下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的脸,暗暗在心里思量这人到底是谁。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我被他看得难受,只好移开了目光,尴尬地退开几步,正想厚着脸皮请教他姓名时,只听他问道:“你的书读得怎么样了?” 我听了这话,方才猛然想起来,你当是谁?原来这个人是我的同窗,姓吴,名景曾,表字继之。我们同学过四五年,他年纪比我大得多,长了我有十岁,我们一起读书时我只有七八岁,幸得他一向提点我。 多年不见,他说他前几年中了进士,官署恰好就在南京,这次他到上海办事,想不到会在这船上遇到我。 他乡遇故知,人生三大乐事之一,遇见继之,我的一腔孤郁扫清了不少,想到方才的实在是失礼,便上前见了个礼。 “大哥莫怪,多年未见,小弟一时有些认不出来了。” 继之笑道:“莫说是你,就方才在人群中看见你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是不敢认的,这么多年不见,你也长得这般大了。” 复了他又感慨道:“不过这爱看热闹的性子倒是没变化。” 这话我母亲也说过,但听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挠了挠头,便邀他到我舱里去坐坐。 我定的是二等船舱,里头就是间狭小的床铺,行李被我堆在一旁,等继之进来了我才想起来,居然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满脸尴尬,慌忙将方才看了随手扔在床上的书拿开,请继之坐到了床上。 继之倒也不嫌弃,直接坐了上去,打量了一番,又摸了摸床上的被褥,对我道:“这也太简陋了些。” 我顿时有些脸红,索性明说道:“近来有些拮据,故而” 继之点了点头,突然站起来让我收拾东西,我愣了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收拾什么东西?” 继之见我不动,干脆弯下腰去,帮我把行李提起来,道:“这被褥都是潮的,怎么睡得下去,你跟我到我那舱里去。” 我省过来,忙拦住他,“这如何使得,怎能去叨扰大哥呢!多谢大哥的好意,我还是睡这里就好。” 继之不听,只是将我往房外推,我拽着门框不松手,口里还不住地找借口推辞,“大哥有意垂询,兄弟本不该推辞,况且这潮乎乎的被子确实不甚舒适,只是一点,兄弟睡相实在不雅,恐大哥见了笑话。” 继之一听笑了起来,不推我了,只道:“自当年一别,咱们是浮萍在水,天各一方,当年咱们一起读书的场景我都还还历历在目,就跟昨日一般,我见了你,就跟见到自家人一样亲切,冲着这些情谊,你又何必讲这么一些见外话!” 我一听这话,便不好继续推辞下去,只好自己提了行李,跟着继之到了他的舱里。 他们吴家是我们那里的富贵大家,从来不缺银子的,此次他定了个头等舱的船票,我进去一看,确实是比我那个狭窄简陋的二等舱好太多了,除了床铺以外,隔开的还有个小小的会客厅。 继之让我将行李放到他的行李旁边,指了个杌子让我坐下,他自己也拉了一个,坐到我的旁边。 我还是有一点局促,不知道怎么开口搭话,好在继之善解人意,问我饿不饿,说他这里有些点心,可以聊当宵夜。 我出来时的盘费不多,用度上自然是能省则省的,所以餐食上也是胡乱应付了事,继之一提,我就觉得五脏内咕噜咕噜地一响。 继之显然也是听到了,颇为好笑地摇摇头,从匣子里端出几盘各色点心摆到小圆桌子上。 “你先吃一点垫垫吧,夜深了,吃太多怕你睡不着。” 我很不好意思,但肚子实在是饿得很了,便不再客气地吃了起来,甜腻的点心,平时吃几块也就饱了,但今天不知为何,吃了差不多一盘才始有饱意。若不是怕吃多了睡觉肚子疼,我真想把另外一盘也吃光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继之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我边吃边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却不答,让我一心吃东西,闲话等吃完再叙。于是我只好埋头苦吃,但继之却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想到方才他说食多恐睡不着觉的话,心想难道他是要看着我,怕我吃多了吗? 想到这个,我只好马马虎虎吃了个八分饱,等我擦赶紧手是,一杯热茶递到我面前,我忙双手接过,道一声多谢大哥后方才慢慢地放到口边饮了一口。 茶过半盏,继之问我,“你此去南京,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我想了想,便将家父去世以及母亲让我到南京向伯父讨利钱的事情说了。 继之低头想了想,道:“这好办,我在南京这么些年,找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只是不知令伯的尊号是什么?” 我便将伯父的班属和名号都说给他听了,继之听罢,略略思索后道:“我应该是认得的,同过一两次席,却只知道是同乡而不知道是令伯,不过我听说他前阵子出差去了,不知现在回来没有。” 我道:“这倒不妨碍,回来与否,等我到了南京,到他的公馆里问问就知道了。” 继之点点头,我们又坐着说了会儿子闲话,不知到了几点,我只觉得睡眼朦胧,讲话也讲得不清不楚的,一手撑这脑袋,就快要这么睡过去。 继之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轻轻推了我一下,低声道:“思齐,不要打瞌睡了,去床上睡吧。” 我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迷糊着却还记得一件事情,“我不去床上睡了,留给大哥睡吧。” 继之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在我耳边道:“那床大得很,还怕睡不下咱们吗?” 我愣了愣,反应不过来。继之干脆不等我回答,捉了我的手,就这么拉着我往床边走。我迟钝地跟着他,等他在我面前问我是要自己脱衣服还是他帮我脱时方才清醒过来。只见继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一片戏谑,便顿时大窘。 “我,我自己来!大哥不用管我!” 继之又笑了笑,将衣服都脱了,独留一套月白中衣在身上。他将被子摊开,抖了抖,便躺了进去,欹在靠枕上道:“我这里虽然干燥些,却只有一张被子,委屈贤弟,得跟大哥同一个被窝了。” 我已将衣服脱了叠在床头椅子上,见继之的衣服胡乱搭在那里,便帮他拿过来也叠放整齐了,闻言道:“不委屈,不委屈,实不相瞒,若是大哥不叫我过来,我今天晚上是打算胡乱和衣应付一晚的。” 我将衣服放好,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笑出了声来。继之道:“你笑什么?” 我坐在床上,看了看他的样子,笑得更加开怀了。继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有什么好笑的笑话,你却是说出来我听听啊,一个人笑算什么意思。” 我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兄弟要是说出来,怕大哥笑不出来。” 继之道:“不管笑不笑,你说出来便是。” 于是我道:“我只是想起来,咱们本是同窗的情谊,这下,不止同窗,还同床了哈哈!” 说完我觉得实在好笑,又笑了几声,继之果然不笑,古怪地看着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同窗到同床,这不表示咱们感情深吗?” 我点点说是,掀了被子躺进去,继之顺势往里挪了挪,还问我,“挤不挤?好睡吗?觉得冷吗?” 出门在外,继之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对我嘘寒问暖的人,自然是一阵感动。 我说:“我不冷,也不挤,就怕大哥觉得不舒服。” 继之反问我:“我能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便笑道:“我怕大哥在家让温香软玉暖被窝惯了,这时给别人暖被窝,会有些转不过来。” “温香暖玉没有,面如冠玉的到是有一个。” 继之悠悠说完,我只笑了笑,当他说笑,他长我十年,想是早已经成家了的。 这时候船上的人差不多都睡了,耳边能听到下头流水潺潺的声音,偶尔有鸥雁划过江面,发出几声戛长的悲鸣。 我们也没了睡意,便闲聊起来,说到方才那个打小妾的男人,我奇道:“那个男的面色青黑,长得叫一个狰狞可怕,那个小妾怎么会跟了他?真是瞎了眼!” 继之哼了一声,说不过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罢了。 我便问这话从何说起,你认识这人不曾?继之将两手枕在脑后,悠悠跟我说起了他发这话的原因。 原来这事情的背后,还有好一番来龙去脉。 作者有话要说:  攻略第一步,同窗到同床。 ☆、缘由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2节 此人姓吴,号习文,算起来还是继之的一房远亲,是个表叔辈的人物。之所以取这么一个名字,估计是希望他能够读书入仕,偏生这个习文是个喜欢习武的性子,不去读四书五经,反而爱舞枪弄棒,跑到嵩山去学武艺去了。 他这一去不要紧,把家里的老子气得半死,撑了两年就呜呼哀哉了。 家里老子死了,他这才回了家,把老子剩下的家产点了点,剩下也有个千把两银子,他便用这点银子捐了个小知县,到芜湖一带混去了。 你说这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怎么能做得好官呢!他到县之后,首先让师爷去打听,这县里有哪些有钱的人家,师爷是个本地人,谁家有钱没钱自然非常清楚,便一一说了,其实那地方哪里知道什么叫有钱没钱,那师爷本身就是穷了半辈子的,见谁家吃得起米饭了,便以为是有钱人家,吴习文自然不知道这些,他让人去一一请来。 其实那地方是个穷县,有钱的人家也就稍微宽裕而已,也不过几个人,吴习文不知,还以为这些人都是些腰缠万贯的富户。 等人来了,他屏退其他人,自己黑着脸坐在上边,几个乡绅在下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新老爷打的什么主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听上面惊堂木砰的一声,新老爷哼地一声,阴阳怪气地对下边的人道:“诸位好大的气派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其中有个姓李的,大着胆子问他:“大人何出此言?” 吴习文大眼一瞪,胡子一翘,“本官到任这么些天,都没见到诸位,难道诸位比洋场里的买办们都要忙得多吗?” 众人一听这话,总算是明白了这大人的意思,原来吴习文到任之时,只有官署的几个管事并师爷,携一乘蓝顶小轿到江边迎接。到了府衙上,发现衙门里头灰尘积得老厚,桌椅板凳也多半是缺肢少腿,这跟他幻想的气派天壤之别。 这吴习文是个莽夫,还以为做官了待遇就是到那儿都是前呼后应的人跟着,谁知到了属地,却发现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其实他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哪里有什么排场!再加上属地是个穷地界,更加排场不起来。可吴习文不知其中道理,还以为是有意怠慢他,于是便怀恨在心,总想找个机会给自己立立威风。 姓李的那位颇通事故,忙上前道:“大人息怒,小民们消息闭塞,不知新老爷到任的期限,故而怠慢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那吴习文还是一副气焰嚣张的样子,李又道:“为了赔罪,我等定备好薄礼,亲自送到大人公馆赔罪。” 那姓吴的一听,心满意足,却还是故作挑拣一番,最后暗示道:“本官所需所想,唯尔等拥有最多最重要的东西。” 说完,便让人回去了。 几人道了告退,辞了出来,那吴习文自以为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地睡大觉去了。 他算盘打得极响,以为番定能捞到一笔好油水,睡醒后自然是神清气爽,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耍了一通拳脚。 翌日那几人果然亲自携了几大盒子进门,言要赔礼谢罪。那吴习文虽然口中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内心却已经欢呼雀跃起来了,他边说话边那眼睛觑这几大盒子,心里想是金条还是银票?银票不可能装这么几大箱子啊,难道是金条?想不到自己这官职还是个肥缺,随便一捞就是满满的油水啊! 他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立马掀开盒子来看看的好,奈何在人前还得装装场面,他只好苦苦忍着。好容易送走了众人,他忙让人将盒子搬到自己房里去。 见下人们搬起来时有些重感,他暗衬是金条不差了,简直就是心花怒放,眼泪差点掉下来了,看来自己老子以前说的都是屁话,什么好好读书了才有出路,你看我现在不是大字不识一个,还不是照样做官,而且才做了没几天就捞了这么一笔横财,看来书这种东西,不读也罢! 他屏退众人,将门锁了,方才打量起那些盒子来,不多不少,刚好八个。他摩拳擦掌一番,将一个盒子抬起来放到桌子上,兴冲冲地打开,才看到里边的东西一眼,吴习文就傻眼了。 你说里边是什么?只见黄澄澄的一个个码在盒子里头,闻着还有些异香,原来是一个个炒好剥皮的板栗,一层摞一层,一个挨一个,个大饱满,当真是赏心悦目。但旁人看了或许食指大动,这吴习文看了,便勃然大怒,将另外几个盒子掀开,也依旧是黄澄澄的板栗。 他当时就勃然大怒,猛然将几个盒子掀到地上,剥了壳的皇澄澄的板栗咕噜咕噜滚了满地。 吴习文拍着桌子大叫,“给我来人!” 只听扑通一声,那师爷连滚带爬地摔进门来,原来他也想看看这大箱大箱的里头装着什么好东西,等吴习文关了门,他便偷偷扒这门缝偷看。 只见这大老爷先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等他将盒子打开,师爷伸长了脖子拼命外里头瞅,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就见老爷猛然间变了颜色,满脸乌云密布,拍着桌子叫人,他被震得发怂,一不留神就撞了门进去,一个跟斗栽到吴习文面前。 师爷生怕吴习文发怒怪罪,忙磕头满口求饶,吴习文怒不可遏,一脚将他踹出门去,大骂道:“蠢材!你们一个个都当老爷我好欺负的吗?!给我将那些人叫来,看我不好好治治他们!” 师爷一听,斜眼见屋子里满地的板栗,便明白了几分,忙爬起来叫人去了。 这下吴习文发怒,将衙门里的一干人等通通都臭骂了一通,如同市井无赖一般,全无官威官仪,众人叫苦不迭,但又每一个人敢站出来指着他鼻子跟他对着干。 那师爷去了不久,便将送礼的几个人请了回来,众人不明所以,又不敢违抗官命,便只好跟着回去了。 吴习文这次好脸色也不给了,直接黑着脸坐在堂上,让人搬了那好几盒子板栗来,砰的一下摔在堂下几人面前,金黄的板栗滚落一地。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姓李的那位,摸不清着新任大老爷的意思,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道:“老爷可是草民们的薄礼不满意?” 吴习文大掌将案桌拍得极响,怒声喝到:“你们这是戏弄本官!看来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们是不知道我的厉害!来人!” 他唤出衙役,抢过一根棍子拿着,指着姓李的道:“我看你最会说话,想是你挑唆他们耍弄本官,今天就让你先来来尝尝,老子这杀威棒的厉害!” 话才落音,两个身材高大的衙役便凶神恶煞地上前,将姓李的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姓李的还想挣扎,被踩着胳膊肩膀,动都动不了。但他嘴还能说话,自然是要给自己找个公道,这无缘无故被用私行,他心里又是急又是气。 其他几人纷纷求情,吴习文只是不听,撸起袖子,居然要亲自上刑。他在嵩山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脾性,被几个寺庙撵来撵去,什么没学得,到是一套少林棍法,让他扒在墙上偷偷学了个七八,如今刚好拿这人来试手。 也是这姓李的倒霉,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便被吴习文几棍子下去,打得说不出话来,姓吴的手下不停,呼呼呼又甩了几棍子,打得是皮开肉绽,眼看姓李的只剩下出气多,进气少了,跟他一起的终于有个人忍不下去了,跳出来大声说:“草民们谨遵大人的吩咐,带了草民们最多最重要的东西赔罪,可大人还是大发雷霆,甚至大打出手,实在是欺人太甚!” 吴习文见他身手矫健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来了点兴致,停了手,哼了一声,道:“怎么,说我欺人太甚,怎么不说你们欺我呢!” 他指着满地板栗,“这些是什么!你们真当大人我是乡下来的,连金子和栗子都分不清了吗?!” 那位奋起发声的人一愣,瞬间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这狗官想要的是钱,根本就不是什么你们最多最重要的东西! 原来当地盛产板栗,人们多靠贩板栗为生,甚至日常吃食也是以板栗为主,但毕竟利薄,真正发家的人没多少,只求温饱而已。要是在荒年,这板栗可是救人于饥馑的好东西,所以家家户户,皆以板栗为重,就算能吃得起米饭,也喜欢佐以板栗喂食,这么看来,可不是最多最重要的东西嘛! 那位发声的人看了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又看了看一言不敢发的同乡,冷笑一声,道:“这正是草民们世代最重要的东西,大人想要,草民们便给了,谁知给了还要受刑,敢问大人,王法何在!” 他这不卑不亢让吴习文气得跳脚,恶狠狠地杀过去,就要揪提他,那人想是练过武功的,一歪身躲开了去。姓吴的紧追不舍,两人在大堂上打斗了起来。 吴习文人高马大,满脸横肉,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吓人,那人渐渐落了下风,吴习文趁他不备,一拳头砸到他鼻梁上,那人被打得惨叫一声,脸上如同开了染坊,鲜红的血液流了下来。 吴习文趁胜追击,又接连几拳,将那人大得头昏眼花,渐渐不支,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吴习文大喝一声,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头上,那人便如纸片一般,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吴习文冷笑道:“敢跟老子谈王法!不自量力!” 他扫了余下的几人一眼,众人忙战战兢兢地磕头,哀求吴习文再宽限几天,他们一定筹了银子送到府上。 吴习文又恐吓了一番,便将他们放回去了,那位姓李的也被抬了回去,至于那位被打的,衙役上去一看,见他双目紧闭,脸上被血糊住,一片可怖。 探了探鼻下,居然没了气息,衙役神色慌张地禀告吴习文,那人不见害怕,还大喇喇地对衙役说:“埋了就是!” 衙役想说什么,在吴习文的瞪视下没了声音,好在那个衙役还有稍许良知,夜里悄悄将那可怜人的尸首运到了他家门口。 只可怜那户人家,家中只有孤妻寡母,天明见到尸首,自是无法形容的一番悲痛。 继之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我愤然地捶床,骂道:“世上居然会有此等无耻人渣!” 继之将手伸到被子地下拍了拍我的胳膊,说:“你别激动,后边还有更无耻的呢。” 我忙翻身面向他,催促道:“那你快说!” 他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起吴习文的故事,刚重新拾起话头,他突然转头问我:“你喜欢吃大肠吗?” “” 他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我愣了一愣,觉得痒痒的却又懒得伸手出来抓一抓,也不明白怎么就扯到这上头来了? 继之见状笑了一声,道:“只因这接下来的故事,与这猪大肠有关。” 我好奇心更甚,“请大哥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人性 “也是那吴习文运气极好,打死了人,居然没人敢去告他。被打死的哪家人家就两个妇人,哪里能斗得过他,这便让他钻了空子,其他的那几个回去东挪西凑,终于是凑足了几千两银子送给他,当时他还嫌少哩!只是想着反正还有下次,便放过了他们,可怜那个被他打得半死的,在家中养了半年,心里抑郁成疾,不久就归西了。” 那小县地也是倒霉,本来就不甚发达,再摊上这么个黑心知县,自然更是一番水深火热,但凡家中有些资产的,皆被他以各种缘由收刮了去,连那些家徒四壁的,也人人自危,生怕第二天就遭殃了。他们的担心并不多余,因为为数不多的好人家被吴习文掏空了家底,最后只好举家外逃,吴习文成了个横行乡里的恶霸,提起他,人们莫不遍体生寒。县里年轻力壮的都逃了出去,剩下老弱病残的并那些留恋故土不忍离去的,在□□下残喘度日。 却说吴习文早年在和尚庙里学武艺,正儿八经的禅机佛理没学到,得道高僧不结交,觉结识了好几个酒肉和尚,每逢初一十五,瞒着方丈跑到山下吃肉喝酒,有到寺里上香的女眷,都要被他们拦在路边戏弄一番,久而久之,上香还愿的人少了,寺里没了香火银子,自然要削减人员,首当其冲的,就将吴习文在内的假和尚赶了出去。 几人辗转几个寺庙,都混不长久,后来,有的回老家去了,有的落草了,剩下吴习文跟一个诨号叫圆空的不知去处。 那圆空长了副圆球的模样,浑身是肉,两人先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勉强能充饥度日,但想要大口喝酒,甚至到那花柳巷去享受享受,那偷来的钱就远远不够了。况且两人人高马大,别人吃两碗饭能饱,二人却要吃个七八碗,渐渐感到捉襟了。 有次两人几天都未得手,饿了好几天,佝着腰在饭馆门口晃悠,闻着里头飘来的酒香肉香,口水流下来老长。 可店门口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伙计,盯着二人虎视眈眈,二人本想进去讨点,但此时也只好作罢。 灰心丧气地打算回平时栖身的破庙睡觉时,圆空突然指着一处,哎哎两声,吴习文一看,原来是家肉铺,门口一张长形案桌,上边摆着些血淋淋的猪肉猪骨,苍蝇飞来飞去的,案上挂了张纸,上头写着字。 吴习文不识字,便问圆空些的什么,圆空一拍大腿,大喜道:“哎呀!兄弟!这下咱们有饭吃了!” 说罢拉着吴习文几步跑过去,向门里喊了一声,片刻之后,一个光着膀子,面色油光的大汉打着哈欠出来,他一根油光水滑的辫子盘在头顶,很是不耐烦,拿起砍刀狠狠往案桌上一定,才道:“化缘没有,别处去!” 圆空忙上前打了个揖,道:“我见这里有招工的,店主你看我们怎么样?” 那店主上下打量着他,哼笑一声,道:“大师是开玩笑?” 圆空认真道:“不曾玩笑,我们已经还俗了。” 那店主见状,方才认真端详起二人来,问他们,“杀过猪吗?” 吴习文好吃懒做,自然是不会杀猪的,而圆空出家前,就是个宰猪的屠夫,这屠宰之事,他最在行不过。 那店主便道:“只要这会杀猪的,管饭,没工钱,要干现在就上工,不干就滚!” 吴习文见这店主如此倨傲,撸了袖子就要上去打他,圆空忙拉住他,低声道:“兄弟不要冲动,咱们这也是没办法了,忍了这一时,还怕没个出头之日吗?姑且干他一天再说,你先回破庙,等我领了吃的,再去寻你。” 于是吴习文先回破庙忍饥挨饿,盼到日薄西山,圆空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拿了个油纸包,吴习文闻着,阵阵香味往鼻子里钻,忙爬起来道:“大哥拿的是什么?” 圆空将纸包打开,里边是煮熟了的猪大肠,连切也不曾切过,就是长长的一条,更别提什么调味了,说不定还没洗干净。若旁人闻了,定觉得腥味扑鼻,但吴习文饿得很了,觉得是这世间最香的味道了。 “这是前几天剩下的,卖不出去,店主要扔了,我看着可惜,便要了来,胡乱煮了,还望兄弟不要嫌弃才好。” 吴习文饿得两眼发绿,就差去吃土充饥了,哪里还有嫌弃之理,一把抢过来,抓起就往嘴里塞。 猪大肠主的是排泄,若是洗得不干净,则腥臭难闻,难以下口,吴习文吃的是店主放了几天的,天气炎热,早就有些发酸,洗得也不甚干净。吴习文却丝毫不觉,嚼都没嚼几下,一根肠子吞下去,咕噜噜的肚子终于消停了点,只觉得比天池金鳞还要美味三分。 自此,每次圆空回来,都给他带些不要的猪下水之类充饥,但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日猪大肠那般的味道,直至他老子病死,他方才回了老家,但却养成了个爱吃猪大肠的爱好。 他当知县后,下属为了讨好他,得知他爱吃猪大肠,便变着花样地给他做猪大肠,十八般做法用了一通,吴习文却不甚满意,他觉得如今吃的大肠总是少了点什么味道,没有当初吃的好吃。 这可愁怀了他府里的厨子,把生平会的猪大肠的做法都做了,可这个大老爷还是不满意,而且摔盘子砸碗,大发雷霆。 厨子只好央求,“小人技短,实在不知道大人说的味道,到底是哪一味啊?” 师爷便给出了个主意,“不如大人屈驾,亲自到伙房里看着,如果他们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大人当场纠正,洗煮上桌,皆在大人眼下,这样就不怕做不出大人想要的味道了。” 吴习文一听觉得有理,便搬了椅子,坐到伙房里,看厨子一一做来。那厨子先将大肠翻洗了好几遍,等没有异味了,才切段抄了,其间加了什么调料,也要一一问准了才干放下去,等出锅后吴习文一尝,立马掀翻在地。 他呸呸地吐出来,大骂道:“蠢材!这是什么味道!难吃之极!” 那厨子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用手捡了一块放进口里,发现不但不难吃,反而爽口留香,但老爷一味说难吃,厨子有苦难言。 吴习文愤然站起来一脚将厨子踹开,自己拿起灶上的大肠,呼哧呼哧的甩到水盆里,胡乱在水里搅了搅,然后扔进滚水里,也不放盐,煮了片刻,也不管熟不熟,捞起来放凉后,拿起尝了一口,大悦道:“就是这个味道!” 众人目瞪口呆,只见吴习文捞起半生不熟的大肠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地咀嚼,冒着热气的大肠还发出阵阵腥臭味,没洗净的地方,甚至还残留着猪的排泄物,实在是恶心之极,可吴习文仿佛察觉不到一般,呼啦啦将一截长长的肠子吃了下去,意犹未尽地扶着肚皮,哼道:“这才是美味的做法,没用的东西,你可学会了?” 那厨子哪敢有异议,忙磕头称是。 此后每天,都要有大肠佐饭,而且要是煮得太熟了或是洗得太干净了,吴习文一尝就能尝出来,到时候自是一番好打,厨子只好每日照原样地将大肠洗得不干不净,煮得不生不熟。如此半年,尽是日日如此。你想,要吃大肠,首先得有猪,这县自从他来后,逃的逃死的死,县里养猪的人家,都没逃过他的毒手,大猪吃完了,那些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猪也不放过,到后来,养猪的人家干脆没有了。 厨子眼看没处买了,这日桌上便没有了大肠,吴习文一看,将厨子叫来,以为是他偷吃了,那厨子将实情一说,他还不信,叫人来就打。 让人叫师爷来一问,还真是找不到猪可杀了,吴习文气不过,那厨子便成了出气筒,几十板子下去,那厨子奄奄一息,吴习文不让停,还是叫打,最后竟被活活打死了。 吴习文已经吃成了瘾,就如同人家抽鸦片烟的那些人一般,猪大肠没吃到,打死个人也不解气,看着横尸跟前的厨子,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他居然生出了个丧心病狂的主意来。 他指着地上的尸首,眼放绿光,恶狠狠地问左右,“谁敢将他的肠子给本官剖出来,本官有重赏!” 左右皆是心惊胆战,无人敢上前去,那吴习文脸上一片凶残之象,阴鸷地扫了众人一圈,无不后退几步的。 “罢了,你们既然不敢,给本官拿刀来!” 还是无人动弹,吴习文大怒,指着尸首大叫,“怎么?尔等是想替他还是如何?” 师爷闻言,连滚带爬地冲到灶间拿了菜刀,哆哆嗦嗦地递到吴习文手上。 吴习文接了刀,桀桀地怪笑几声,霍霍地向尸体挥刀,此番定是惨不忍睹,众人闭着眼不敢看,耳边只听到筋骨撕裂的声音,闻到除了血腥味之外的,还有另一股难闻的骚臭味儿,原来师爷见此情景,竟吓得尿了裤子。 吴习文此时已疯魔,剖开肚皮,取了肠子,尚带着人体的热度,他竟用手抓着,往嘴里送去,众人见了,皆忍不住呕吐不止。 偏生吴习文不觉,大嚼大咽,那厨子死前未及排泄,肠肚里尚存秽物,但他仍同吃人间美味一般,端的是津津有味。 一时间,屋子里各种味道汇集,衙役们纷纷跑到门外,师爷也挣扎着爬了出去。 “等吴习文吃饱了,便让人进去收拾,众人屏住呼吸,将尸首抬出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埋了” 我听得喉咙里直冒酸水,差点就要吐出来,压下这中难受的感觉,问道:“这姓吴的当真是丧心病狂,可小弟有一事不明白,他手上害了两条性命,为何此时还在此处逍遥自在?难道律法竟制他不住么?还有,那些受他暴压的衙役师爷们,都不想去告状吗?若是吃了一次,还想吃下次,他们不是要遭殃?” 继之道:“他这么做确实是太没人性了,也是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前便那个将他打死的人的尸首送回去的那个衙役,偷偷跑到制台官署门前跪了三天,终于是将他的恶习揭发了上去。” 我拍手叫好,“告得好!这姓吴的简直就不是个东西,可称禽兽不如!后来怎么?被重罚了吗?” 继之无奈地道:“若是重罚了,你还能在这船上遇到他吗?” 我问完才方觉这话问得傻,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呀,大哥你瞧我这一时忘记了这个,那姓吴的是为什么逃过了王法呢?” 继之更加无奈了,“贤弟一口一个姓吴的,此时你不是正跟个姓吴的同榻而眠吗?” 我一听,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将整张脸埋到被子里去,见继之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方知他并不是责怪,而是打趣我哩! 我呐呐地道歉,“大哥不要怪罪才好,我年纪小,还不太会说话。” 大概是我脸红的样子实在可笑,继之笑意更甚,还摸了摸我光溜溜的脑门,道:“不碍事,就当童言无忌了!” 我有些想反驳,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方才自己说了年纪小这样的借口,只好不出声,呐呐地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继之将我捞出来,道:“天快亮了,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我从枕头下拿出小怀表来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三点钟了,便催继之快讲,讲完多少还能再睡一会儿。 ☆、寻亲 继之慢悠悠地道:“本来状已经告上去了,但是那制台,也是个爱财的,起先是为了担个为民执法的名头,让人去拿吴习文来,说要治个杀人大罪。但吴习文当了这些年官,私产已经收刮了不少,在官差来拿人之前,已经封好了一万的银票一封,连夜送到制台府上。” “于是乎,杀头变流放,流放变关押,到最后,连关押都没有,不过是收了顶上乌纱,成了一届平民” 偏生这人逃过一死后还不知惜,依旧是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不久便将父亲留下的家产败光了,在家乡混不下去,便到上海,投奔了酒肉和尚圆空。 圆空此时已经自己开了家肉铺,吴习文去了,帮着看店,虽然钱不多,但最起码顿顿有猪大肠吃了。 圆空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两人混在一起,自然是臭味相投,猪肉铺子赚来的钱,两人不是拿去赌就是拿去嫖,将肉铺丢给伙计,两人白天在赌场,晚上在四马路,日日如此。两人不是大富,嫖妓也只能嫖些不入流的流娼而已,上海人称“打野鸡”,这吴习文就这么认识了个相好,叫作黄翠华的。 他在这□□面前装得阔绰,说什么只是丁忧回家,日后还要回去复职的,那黄翠华自以为遇到了贵人,仗着自己尚有几番姿色,便用尽手段将吴习文迷得神魂颠倒,哄得他将自己收为偏房。说是偏房,其实与正房差不多,因为吴习文在外头光棍了大半辈子,根本就没娶过亲,于是这□□便从良跟了他。两人如胶似漆了一段时间,后来圆空的铺子倒了,日子过不下去了,这□□才看清这人原来不是什么贵人,就是个穷鬼,而且每日见他吃那些腥臭无比的猪大肠,仿佛说话时也带了那股难闻之极的味道。 “你想这风尘里出来的人物,有几个能从一而终的,这黄翠华也不例外,很快就勾搭上了另一个,让吴习文捉奸在床,可他不能赶走她,因为他还需要她手里的钱过日子,可这女人耐不住寂寞,三番两次将奸夫叫到家里鬼混,吴习文除了打之外没了别的办法,只好将人带到南京去谋生,于是才在这船上遇到,演出了这么一场好戏。”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着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却还不忘问继之,“大哥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他既然敢做,就不怕别人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本对议人是非无甚兴趣,只是听说是个本家,便留心听了一些,思齐,你困了吗?” 我“唔”的一下,睡意朦胧地答应了一声,耳边似乎听到继之又叫了我两声,可我已经没办法回答他了。 翌日一早,我在声声吆喝中醒来,舱外传来水手的声音,似乎是在催下船的,想是南京到了。 耳边是平缓的呼吸声,我转头一看,继之的脸与我近在咫尺,我忙退开些许,只见他嘴角轻扬,似乎做了什么美梦,让人不忍叫醒他,可外头催促的声音只增不减,我无奈,只好叫了他两声。 “大哥,大哥!” 继之很快就醒了过来,但神色并未完全清醒,甚至有些呆气,“思齐?什么时候了?” 我见他仿佛将昨日与我同床而眠的事情忘了,也不揭穿他,拿小怀表看了时间,笑道:“九点钟了,大哥起来吧,南京已经到了。” 继之坐起来,将脸埋在两手里,我见状,只当他是没睡够,便径自起床,等我站在床边整理的衣服时,一抬头,便见继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当我看过去时,他又忙移开了目光。 我暗笑,想来他还是不太清醒,将他的衣服递给他,笑道:“大哥是在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么?” 继之咳了两声,没说话,拿起衣服穿了起来。等我们梳洗完,便各自提了行李走下船去。 我想着在码头就与继之分手,他却叫住我,边将行李交给来接他的人边问我,“令伯的公馆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说知道,继之便问我怎么安排,我道:“自然是去寻访伯父。” 继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住下之后托人带个姓到我的公馆,我得了空便去寻你。” 我松了口气,生怕他让我住到他的公馆去,如果真的这样,那我不知道怎么推辞,本来昨天已经够麻烦他的了,若是再上门去打扰,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我拿了记着继之公馆的名帖,便往伯父的公馆去了,到了门口,找门房一问,说是出差去了,果然如继之所言一般。我到不太意外,便让人将我的行李搬进去,住在这里等伯父回来,总是可以的吧,况且伯母在堂,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拜会拜会。 哪知门上的人不肯搬,说要回过太太再说,我便立在门口等他去回禀,今日不曾过早,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好容易等那人回来,却说:“太太说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从来没见过面的,不便相见,还是请侄少爷先到客栈住下,等老爷回来了,再请来见面。” 我呆了一呆,这似乎跟我料想的不太一样,忙问:“你可知你们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那门房道:“回侄少爷,咱们老爷到乡下去办案,约莫两三日就回来了。” 我没了奈何,只好灰心丧气地找了间客栈住下,等伯父回来。 这一等就等了两天,除了到伯父府上打听回来与否外,便是百无聊赖地看些闲书度日。就这么过了十几天,伯父都没有回来,每次去打听都是无功而返,我想请见伯母,她却几番推辞,我只好回客栈消磨时间,突然想起来分别时继之让我托信到他公馆上去,可我居然忘记了,忙叫来客栈门房,让他给我送个信到继之府上。 此时我的盘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心里焦急的不得了,这天我正要出门,便听到房门被敲得砰訇砰訇的响声,我起身打开门,门外不是别人,正是一脸愠怒的继之。 我想他定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带信而生气,忙呐呐地将他迎进来,让他在杌子上坐下,倒了杯茶水,双手端到他面前。 “这个点不上热水,委屈大哥用点冷茶了。” 继之接了并不喝,只是将茶放到桌子上,斜睨着我,说:“见到令伯了吗?” 我见他不问我迟迟不送信的缘由,不由得松了口气,有些轻松,听他这么一问,却又惆怅起来,闷声道:“没有。” “怎么?” 继之是我在异乡唯一的朋友,见到他就跟见到亲人一样亲切,我便不隐瞒,将几次去伯父府上碰壁的事情给他说了。 “不瞒大哥,我本来打算就住到伯父府上,这样连这些食宿费用都省了,谁知道唉!” 继之思衬片刻,问我,“你这些天不曾有信,我还以为你住在令伯府上,几次派人去打听,又不好冒然拜访,我好像听说他前几天回来了,你怎么还见不到呢?” 我一听,既是脸红又是感动,心想我这一慌神忘记带信,居然让继之这么替我留心。 我歉然,“我去问了几次,只说没回来,而且小弟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忘了给大哥送信,实在是该死,有劳大哥替我留心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道歉,继之看起来脸色缓和了许多,又恢复了平时一派斯文儒雅的模样,摆摆手,道:“现在不要说这些,你说令伯母不见你,这又是为何?伯父不在家,伯母见客这有什么的!” 对这我也摸不着头脑,“想是我与伯母从未见过,有些生疏,不便相见吧。” “你们一家人,怎么会没见过?” 我知继之必有这一问,便道:“我伯父从小在北京长大,在北京成的家,也不曾带回去过,故而从未见过。” 继之了然,片刻之后突然看着我道:“我怎么觉得,几日不见,你瘦了许多。” “啊?” 我一听,摸摸自己的脸颊,吃惊地看着他,“不会吧” 其实瘦不瘦我自己还是能感受出来的,摸这手腕上的肉薄薄的一层,确实是比以前清减了些许。 毕竟我是在抽高的年纪,每天吃得多饿得快,在南京盘桓这些日子,口袋里的盘缠只少不多,除了必要的房钱,我吃的是能凑合就凑合,一天三顿变两顿,饿了就喝水,也能挺过去。如此这般,我便觉得自己轻盈了不少,走路轻飘飘的,人也怏怏的,不太有精神,除了例行去伯父府上外,连门也不出了。 长大的年纪本来是一天一个样,我本以为没那么明显,没想到却被继之一眼看了出来,他甚至抓起我的手腕捏了捏,相当笃定地道:“确实是瘦了,你没吃饱吗?是不是钱不够了?” 我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小弟这里?” 继之并不回答,只是看着我不说话,当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的时候方开口,“我昨日收到你的口信,但有些事情耽搁了,故而今日才来。” 这么一说他一大早就来找我,我大受感动,“多谢大哥关怀,小弟实在是感激,只是今日大哥不上衙门里当差吗?” “今日无事,耽搁半日不算什么,”他不甚在意,到是认真地对我说:“你年纪太小了,一个人住在客栈里,我不放心,搬到我公馆去住吧。” 我正要推辞,他又道:“我们从小便在一起,你就不要再跟我客气了,我也不许你客气,早知你白费了这么多天功夫,我就该一开始就将你带回公馆去。” 我看他很是悔恨的模样,心里又欢喜又感动,可我一个大活人,上门打扰总不太好,还要再推辞,继之却已经扬声叫来家人给我搬行李。 我以前还不曾察觉他这雷厉风行的脾性,只好将一番推辞的话咽了下去。 ☆、安顿 我跟着继之来到他的公馆,想着既然要在这住下来,总要见见他的内眷才好,便道:“承大哥美意,下榻于此,理应见过大嫂才是。” 继之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大嫂还不知道在哪个人家呢!你大哥我光棍一条,这下终于有贤弟来跟我作伴了!”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在船上他说自己无人暖床的话是真的,看来他是真的还未娶亲,不过想想他长我十岁,今年也二十有六了,想他这个年纪还为娶亲的,实属少见,想必有什么特殊原因,我不便打听,便作罢不提。 家人将我的行李拿来,继之让拿到内间主卧去,我忙止住,“大哥说笑了,我是客,怎么能住主卧呢,这不本末倒置了嘛!” 继之道:“你不睡主卧,那就没地方睡了,我这公馆小,没多的地方铺床设席。” 我还是不肯,“我若睡了主卧,那大哥不是没地方睡了吗?” “只有委屈贤弟,与大哥挤挤了。”继之道。 他说的理所当然,却让我更加过意不去,“不行不行,烦请大哥在书房给我设个陋席,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成,我不挑的!” 见我执意不肯,继之只好让人将我的行李拿进书房,设了张榻床,铺上床被,成了我暂时的栖身之所。 自此,我便在继之府上住了下来,每日早起继之要上衙门去,午后回来,我们一同吃饭,谈些家乡事时趣闻,倒也消了孤身作客的凄苦。 第三天的时候,继之午后从衙门回来,我们一同吃了饭,我便向他打听伯父回来没有。继之道:“你且不慌问这个,我问你,你可有什么事情得罪过令伯?” 我不知他为何发问,只是摇摇头。他又问:“那令先君呢?” 我道那更不可能了,“先君素来敦厚,从不与人发生口角,端不可能跟我伯父结怨。” “那就怪了,”继之喝了口茶,道:“你住在什么客栈,有对公馆里的人说吗?” 我说:“说过的,连住几号房都说得清清楚楚。” 继之叹了口气,半饷道:“我看不是不在,是令伯根本就不想见你!” 我一惊,忙问他此话怎讲? 继之道:“思齐,你自己想想,你到南京,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天了,就连令伯的公馆,也去了好几次,可为什么一直没见到人,甚至连门也不曾进过。” 我愣愣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一声,道:“你方到的几天,确实是出差去了,前后不过三天就回来了,可就在十天前,他又求了另一个差使,当天就到通州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依我看来,令伯这么做,想必是有意回避你,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得罪过他。” 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下想到伯父,一下想到仙逝的父亲,一下又是当手张鼎臣的脸,他像是说了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思齐!” 继之见我呆呆愣愣的,以为我受的打击太大一时懵神了,忙叫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答应了他一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因为他说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也无法反驳这个事实,我的亲人,居然躲着我,我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继之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如今这般,你也不必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呢”我喃喃着打断他,“母亲此时在家,想必是入不敷出了,可伯父却还唉!” 思及如此,我也站起来,对继之拱手道:“小弟已在贵府叨扰多日,现如今伯父不肯见我,利钱也没讨着,只有打点返乡了,这几日,承蒙大哥关照了。” 继之拧着眉头看我,“你要走?” 我点点头,“此来家母本想让伯父给我找个差事混混,现下怕是不能了,不如回家再做打算。” 继之道:“这个好说,昨日我到藩台府上,他说此地大关的差使,前任委员已经满了,打算让我接替,我应了下来,想必就这半月就要上任去了,关上左右要请朋友,你就拣个合适的事情替我办办,办成什么样不说,多少每月有十几两银子。” 他顿了顿,“再者,你若回去,令伯回来之后,你们不是又错开了吗?同在一处住着,他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你。” 我正愁两手空空回去如何想母亲交代,如今继之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自然是欢喜非常,当下便允了下来,心中满是对继之的感激之情,但也有一些忧虑,我已将继之当做知己,便敞开直说了。 “小弟才疏学浅,只怕届时要给大哥添麻烦。” 继之大手一挥,“我们自小一处长大,你我是知道的,不必言什么麻烦不麻烦,若是顾忌这些,我也不会找你。” 我一听如此,便放心下来,继之见我不提回去的事情,便安心会客去了。 我想着继之说的话,便又往伯父府上走了一趟,到门房上找里边的人一问,还是说我伯父没有回来,我有心问一问是去何处,那人支支吾吾,半饷才答了个通州,我又问是几时走的,那人便说,是我到的那天走的。 我此时已经将这事情梳理了个七七八八,便没有再说请见伯母的话,因为得到的必定是一如既往的答复。 我心里是一片凉透了,想不到伯父与我骨肉至亲,居然会躲开而不见,若不是遇到继之,我此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细思缘由,想必除了我父亲留下来的那几千两银子,就没有其他什么能让伯父不愿见我了。 我内心已经隐隐有了个想法,却始终不敢相信,一切只有等伯父回来,才有定论。 一路晃荡着回了公馆,继之已经回来了,问我上哪儿了。我说去了伯父公馆一趟,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将我拉到椅子上坐下,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叹了口气,说:“你再去无用,不如安心住下,等过些日子再说,不过此前,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我见他语气认真,忙正襟危坐,“大哥请说。” 只听继之道:“你到南京这么些日子,寄过家信没有?” 原来是这个事情,我说:“到上海的时候寄过一封,到这里后就没有了。” 继之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到了十几二十天,怎么连家信也不寄一封回去?此时尊堂伯母,想必是极其盼望的啊!” 我也知这其中道理,所以在几次三番见不到伯父之后才想着尽快回去,便说:“大哥说的我都晓得,只是我想着见到家伯,取了庄上的利钱,一起寄回去,谁知事与愿违,不过今日大哥予了个差使,我便想着明日写封信寄去,禀明家母。” “你既有这个心思便是好的,你只管去写信,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一并寄回去,也不要提是我给的,只糊里糊涂说先寄五十两银子回家,剩下的再寄就是,不然,令堂伯母又该着急了。” 继之想得极其周到,我道了谢,便回去写信,翌日他打发家人回乡接他的母亲,便一道帮我带了回去。 过了七八天,继之突然让我收拾东西,我寻思可能是他要到大关当差去了,果然,他抱了好几件衣服,让我连同自己的包在一起,说:“这里去大关要很远,来来去去的不太方便,我打算住在关上。” 我孑然一身,住那儿都一样,也没多想,他突然又想起来对我说:“此去我想屈你做个书启,这活简单,也不繁琐,想来你最容易上手,另外我让人在账房里给你挂了个名头,多少能分得些许好处。” 我一听又要道谢,继之笑道:“你快别谢了,总归你是我自家亲信人,不关照你我还能关照谁呢,快忙你的吧!我上辕门看看,待会儿马车来了,咱们一同过去。” 当下就这么定了,我与继之乘了马车,一同到得关上来。上头的官署也还不错,只是家人来说,房子不够了,问继之怎么办? 继之低头想了想,问我,“思齐,这里条件简陋了些,你看,你我兄弟二人住一间怎么样?” 我想也没想就点头,“任凭大哥安排。” 于是继之便让家人将我二人的行李物品放到一间房里,我们两每日便同榻而眠。继之生得高大,我又是在抽高的年纪,总觉得床铺有些小有些挤,每日只好往墙上靠,让继之好睡一点。几天下来,只觉得每夜贴着墙的后背隐隐酸痛,伏案写信时,只觉得难受之极。 继之见我龇牙咧嘴的,便问我怎么了,我心想要是说床榻拥挤,难免有抱怨之嫌,况且继之这不也没说什么嘛,所以便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背有些痒。” “哦?” 继之挑挑眉,低头没说话了,我见他如此,便以为此事揭了过去,继续埋头做事,等一封信写完,我放下笔,用手揉揉脖子,伸了个懒腰,说不出的畅快。却发现继之直接站起来朝我坐过来,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继之答得理所当然,“帮你挠挠啊,你不是痒嘛!” “” 我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颇有些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口角 继之还真的伸手在我背后摸了一把,我本来不痒的,这下被他一弄,反而还觉得有些痒痒了起来,忙躲开他的手,笑道:“不劳烦大哥,已经不痒了。” 他又在我背上抓了一把才收回手,意犹未尽般地道:“真的不痒了吗?” 表情看起来颇为可惜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来,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才对我如同幼弟一般,听到我说痒痒,竟真的上来给我挠痒了,只是过去这么久,就算真的痒,也早就没感觉了。 我忍笑,“真的不痒了,下次再痒,小弟一定第一时间跟大哥讲。” 继之摇摇头,也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到一个事情,便对他说:“大哥,咱们日日在关上,公馆里没人照应,要不要紧?” “哦,这个啊,不要紧,”继之走到门口,回头道:“我们并不是日日在此,四五日回去一次就行了,你这书启的事情不多,到时候你回去看看就是,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忙你的,吃饭我来叫你。” 我答应了一声,继之便出去了,等我将事情做完,已经到了日落时分,却不见继之来叫我,我想着应该是有事情耽搁了,便打算自己去吃饭。 走到门廊外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个妇人的声音尤其尖锐刺耳,如在眼前一般,只听她喊道:“淹死人啦!淹死人啦!有人投河啦!”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是有人要投河了还是已经淹死了?忙跑了两步,却不曾想在拐角撞了一个人,那人被我撞得后退几步,哎哟一声。 我定神一看,原来是我的一个同事,继之关上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农,是个上海人。 述农扶着柱子站定,看到是我,便道:“思齐?我正要去叫你呢,吃饭去吗?” 我说吃饭不急,拉着他就问外头怎么一回事? 述农笑道:“继翁说你爱看热闹,果然不假,只是外头那事情太麻烦了,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让我说也不好说,还是等继翁回来给你讲吧。” 我顿时来了兴趣,“哦?继翁在现场么?” 述农说他方才救了人回去,现在应该没空。 这人无缘无故,是不会想到要投水自尽的,想来这里边一定还有什么故事,我还想再问。 “故事有没有不知道,”述农摆摆手,道:“不如咱们先去吃饭,吃晚饭再说吧。” 饭就摆在外间的一个小房间里,几个同事已经就坐,只是继之不在,不好先举箸。述农上去道:“诸位不用等了,大人现在来不了,让我们先吃。” 大伙儿一听,方才纷纷动筷子。做饭的是一对老夫妻,平时味道还算过得去,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吃起来老觉得不对味,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更甚者,连肉都没炒熟。 一人愤愤地扔了筷子,骂道:“今日是怎么一回事?这菜做的还是人吃的吗?” 述农夹了一筷子青菜,道:“我觉得到还不错,这青菜清甜可口,不信你们尝尝。” 众人夹了些进嘴,都呸呸呸地吐出来,皱着脸道:“这还清甜可口?简直甜得发腻了!” 大伙儿悻悻然地放下筷子,独述农不觉,照旧吃得欢实,他是上海人氏,想必喜食甜味之物。我心里惦记着外头的事情,胡乱用了几口便放下的筷子。 只听起先那位大骂的人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诸位看见了没有,方才咱们大人把救下来的那位姑娘,接到房里去了,啧啧,那姑娘浑身湿透,看起来,整一个秀色可餐哟!” 说完还啧啧了两声,脸上尽是向往之色。这人姓毕,号镜江,平日里就有些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继之因为刚到,也不好就辞了他,谁知他以为继之脾气软,愈发大胆起来,居然在背后编排起上司来。有了他的开头,其他人也打趣起来,“听闻咱们大人今年二十有六,尚未娶亲,想必是见了美人便走不动道了,所以连吃饭都没那空闲了。” 我虽不明所以,但一听背后议论继之,心里便有些不痛快,沉了声道:“诸位还是莫论人是非的好,大人为人,绝不是好色误事之辈!” 那毕镜江哼笑一声,斜乜着我,“书启跟大人到是亲厚,我们不过说了两句玩笑,书启就对我们横眉竖眼了!” 我气结,“继之是我大哥,我自然要维护他,况且就算不用我维护,他也是个行得正站得直的人!” 毕镜江还要与我争辩几句,述农啪的一声将筷子放下,皱着眉头盯着毕镜江,道:“你这是作甚?在后头编排大人,我本不愿说你什么,可你跟他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儿!” 毕镜江被他说得缩了缩脖子,终归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他走后,众人才三三两两地谈笑起来。 述农将我拉去偏房,叹了口气,“思齐,我本不愿意说这些的,可继翁让我照看着你,有什么不对的,我只有说了。” 述农此人,温和有礼,待人真诚,来这里后多得他指点我,我忙拱手,“但讲无妨。” 述农道:“那毕镜江,本是个赖皮人物,又是藩台荐的。继之打算着,先好生待他,等后找个由头,再将他打发走就是,所以不用说我,就连继翁也让他几分,你这样公然与他不对付,只怕,他会记恨你,这关上本是继之主事,按理说不必惧怕这么个小人物,可他偏偏是藩台荐的,若是告到藩台那里,只怕继之会有难处。你年纪还小,出来处事,这与人交际的功夫要慢慢学,这本不该由我说的,只因继之托我关照你,也就斗胆提点你几句,还望你不要嫌我多嘴才是。以后那毕镜江若再耍滑,你自当没看到就是。那些背后饶舌的事情,他爱说便让他说去,继之行得正坐得直,何惧这些蜚短流长,你也没必要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听了这一席话,我只觉受益良多,细思他一番话,只觉得方才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便对述农拱手,口称受教。 述农笑道:“不敢当,只因我也有个弟弟,我见了你,便如同见了他一般,指教什么的,当真谈不上,你不是想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了吗,估摸继之这会儿也回来了,我们去看看他。” 我们二人来到押签房里,继之果然在里边坐着,手撑着额头,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仔细一看,他的袍角湿漉漉的,还往下滴着水。 述农“唷”的一声,道:“搞得这么狼狈呀!” 继之抬起头来,扯出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看到我之后又软下了声音问我,“思齐,你吃饭了吗?” 我答吃了,见他衣服上似乎还粘着水草,便问他为什么不去换衣服。 继之摇摇头没说话,述农倒笑了起来,“方才你没听说嘛,继之房里,只怕不方便换衣裳。” 我愣了一愣,呆呆地道:“这么说,大哥还真的” 继之望着我,道:“我真的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我自然是相信继之人品的,只是有些难以相信,他居然将一个陌生女子送进了房里,那房也有我的一半。 我支支吾吾地将方才毕镜江的一番话给说了,继之闻言果然皱起眉头,沉声道:“这毕镜江果然留不得了,给他几分颜色,他居然开起染坊来了!” 述农坐下来,道:“你先别说这个,那女子怎么样?” 继之这才道:“不怎么样,本来是还没跳的,让李婶的大嗓门一吓,手再一抖,手里抱着的孩子掉了下去,她救人心切,不管会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还好我并周福跳下水去,一人一个将之托了上来,孩子呛了点水,那妇人也昏迷不醒,大夫在房里呢,这里唯一好的就是我的屋子,难道还让人孤儿寡母,到他毕镜江的房里去吗?我顾忌男女有别,衣服湿透了也不去换,谁知我一片好心,竟被揣测成这样,真是岂有此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3节 我看他胸膛大起大伏,看来是真生气了,忙安抚他道:“大哥不要生气,小弟已经帮你骂过他了,咱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不理他!” 继之一听,惊异地看着我,“你跟他吵架了?” “可不是嘛!”述农插嘴道,“若不是我及时制止,恐怕还会打起来,思齐这个小身板,恐怕不够毕镜江打两拳的。” 我闻言往自己身上看去,发现确实是个瘦弱无力的样子,再观继之与述农,皆是身材高大,体态健壮,一派男子阳刚之气,反观我,就是些书生文弱之气。 我思之不由有些气馁,心想还好述农拉住我,不然要真打起来,我一定没有什么胜算。 继之失笑,“我就是披着身湿衣裳难受,抱怨了两句罢了,你若真跟他杠起来,对咱们都不好,以后他说他的,你不用在意。” 我说方才述农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冲动了。 “我不是怪你,”继之道:“你这样维护我,我很高兴。” 述农见我两唠叨个没完,便提醒我,“你不是想知道刚才的事情吗,趁继翁在这儿,赶紧让他给你说说,我也想听听后续如何。” 我一拍脑袋,“对对对,差点忘了,只是” 我看看继之湿淋淋的衣服,为难地看着他,“大哥真的不用去换件衣裳吗?要不,让人去取来在这里换?” 继之道不用,还是说事情要紧,述农站起来,道:“罢了,我便当一回跑腿的,帮你去拿一身衣服来,你趁机将事情前因讲了,等我回来,正好听听后果。” 等他出门了,继之才慢慢对我说起方才在外头发生的种种事情。 ☆、弃妇 话说方才继之跟我说完话,便出去访了个客人,直到日落时分方才送客出门。突然外头一声轮船的轰鸣声,想着这里的扦子手跟着原来的委员,习得最是蛮横,经常为难往来的船只,继之提醒过好几次他们方才收敛,近来过港的商船有减,继之疑心他们背着继之发难,便悄悄的来到江边查看。 只见江面淼淼,果然停着几艘轮船,看上边人员往来,皆是忙忙碌碌,扦子手们穿插其间验看。继之站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为难之举,便准备回来吃饭,谁知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之间其中一艘货船上,一对男女在拉拉扯扯,一旁还围了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劝话。 继之生平最不爱管闲事,所以并没有多看就要走。却不知谁喊了一声,“苟大人,不要再打了,这青天白日的,有失体统!” 继之心里便想,他口里的苟大人,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于是便仔细把那男的看了看,矮胖身材,小八字胡子,不是继之认识的苟才是哪一个!继之便停了一停,想先看看再说。 虽然那女子看似柔弱,却也好生让苟才招架不得,被挠了个大花脸,苟才气得三尸乱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狠实甩了那女子一巴掌,口里道:“你这人毫不讲理,我好心花钱让你上船,你不到上海去,跑回来做什么!?” 那女子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哭道:“你这没良心的,当初说好要将我讨进门去,如今孩子都生下来了,却要将我打发到上海去,你让我们孤儿寡母在上海怎么办?!” 继之再看,发现女子身后果然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因旁人皆站得远,偏她离得最近,便想应该就是这个孩子了。 苟才一听跳脚,指着她道:“不是给你钱了吗?!” 那妇人便嚎啕大哭起来,整个人坐到地上,头发散乱,拍着腿边哭边道:“你还有脸说钱,你就打发二十两银子,连吃饭都不够,让我们母子怎么在上海活下去!” 众人便指指点点,皆云苟才做人不厚道。 苟才面红耳赤地道:“你这无礼村妇,我明明给你两百两,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二十两了,你休要讹诈我,我不同你在这儿闹,你不走便不走,从此咱们再无瓜葛!” 说罢苟才甩手就走,众人不敢拦他,看着他下了船,那妇人没想到他真敢走,人都呆住了,等她回过神儿来,苟才都走到岸上了。 继之不欲与他碰面,便侧身躲了躲,哪知他快一步看到了继之,远远托手冲继之打招呼,继之无奈,只好与他会面。 “继翁别来无恙啊?” 苟才一面对继之,就换了张笑脸,只是这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看起来实在滑稽。 继之淡淡地跟他寒暄了两句,那苟才便道:“方才让继翁看笑话了,原来继翁迁知关上,怪不得我几次上门拜访,都说不在。” 继之便道:“因为往来不便,就住在关上了。” 苟才本来就等着自己的话一说完,继之问他为什么到家里找他,他便可以顺着话说下去,哪知道继之不问。 苟才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了笑,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身后一声惊呼。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才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抱着孩子,站到了甲板的栏杆外头,看样子是要投水。 苟才哎呀一拍大腿,拔腿就跑过去,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发生这种事情也不得不管了,继之只好跟了上去。 栏杆外头就只能容一脚站立,那女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栏杆,看起来摇摇欲坠。船上的人想上去救人的,结果费力不讨好,那女子骂骂咧咧,有救人之心的,也都给骂了回去,也不敢大声说话刺激她。 苟才跑到岸边,不但不劝,反而破口大骂,“嘿你这个人!怎么?想已死威胁我还是怎么着?我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跳下来,要是变了脸色,我苟才就是个王八!” 那女子一听,当真是心如刀绞,知道自己竟然是走投无路,人也恍恍惚惚起来。众人更是哄笑一声,苟才才觉失言,脸上更是一片尴尬之色。 继之脸色不悦地看着这场闹剧,本来不想管的,这下是不管也得管了,他咳嗽一声,刚想喊话,只听身后响起一道大嗓门的声音,“淹死人啦!淹死人啦!有人投河啦!” 声音一听很熟悉,正是厨房做饭的李婶。本来除了苟才以外,众人都屏息等待,生怕一出声刺激了人,一下子跳下去。这下倒好,李婶这一嗓子,直接将栏杆外恍惚的女子吓得一哆嗦,手一滑,抱着的孩子就掉了下去! 故事说到这儿,述农拿了继之的衣服来,他也不避我们,就脱了湿的中衣外褂,换上干爽的衣物。 述农问讲到哪儿了,我便说讲到孩子掉下去那儿了,他便道:“那正巧,我方才去了继翁房里,发现那孩子已经醒了,正由奶娘抱着,只是女的还没醒。” 我笑道:“大的倒比小的精贵。” 继之喝了口茶,道:“你们只管说笑,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我二人正襟危坐,央继之快把事情说下去。 原来李婶正在做饭呢,突然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她心里一动,心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锅铲一扔,就往外跑,留下李老头一人,等他追上去,李婶早没影了。这两口子,一个会做菜,一个不会做菜,只是打打下手,眼看这么多人等着吃饭,李老头没办法,只好回忆这平时李婶的手法,马马虎虎做了一桌完事。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今日的饭菜与以往味道大不相同,原来出自李伯之手。” 述农却赞道:“不过那盘青菜炒的,甚合我意。” 继之不知,便问:“何出此言?” 我便将述农喜欢吃那甜腻腻的青菜之事说了,继之笑起来,“如此,以后只管让李伯给你开小灶就是!” 我也笑起来,说:“我突然想起来《诗》里有一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李婶的声音,虽不能‘闻于天’却能‘震于人’了。” 述农道:“李婶的声音,当不得‘鹤鸣’,却可以叫‘鸦叫’了。” 我一听,为之笑倒。 三人笑了一回,继之又继续将那女子之事道来。 眼见自己的孩子掉到河里,那女子一头着急,居然也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谁之却是个不会水的,跳下去也没什么用,之管在河里扑腾开来。 苟才没料想到她真的会跳,当即就被吓得变了脸色,急怏怏地左蹿右跳,最后回头张望,想求继之救命,却不见继之的身影。 不用他说继之也会救,不等船上的水手下水,继之早就跳了下去,在江边的周福一见继之跳下去了,也忙跳下去帮忙。两人一人一个,将人救了下来。 这女子多少也算苟才家眷,继之本想让他带回去,谁知往人群里一看,哪里还有苟才的身影,无奈之下,只好将女子带了回来,谁知道被同在江边的毕镜江等人看到,便糊猜乱揣,以为继之见人美貌,带回房里去了。 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继之说完,突然捂着嘴打了两个喷嚏。 “不会是着凉了吧?”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他笑着摆摆手,“哪里有这个娇贵,不会的。” 述农哈哈一笑,“着凉不怕,继翁怕的是心凉吧!” 继之微微一哂,说:“人心换人心,我问心无愧,人要怎么看我,我也不能左右,若是每个都要计较,只怕我的心,早就冻上啦!” 说话间,天已经黑了,述农便告辞回房了。我与继之关了押签房的门,却不知要到哪里去睡觉。 我们相视苦笑,我想了想,说:“要不然,我们在押签房将就一晚上?” 继之却提议说,“押签房里连被褥都没有,睡也不好睡,我们不如携些酒水吃食,到江边赏月去,也学学当年东坡风雅如何?” “有月有酒,如此良夜,确实不应该在房里蹉跎了,说走就走!” 我们一拍而和,到内房找了一坛子酒,又携了酒杯吃食,出得门来。路过述农房时,我问继之要不要叫上述农?继之说述农不胜饮酒,我只得作罢。 两人来到江边,一轮明月正升上来,我们找了块高石坐下,将酒坛酒杯摆开,吹着风,就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对饮起来。 就是农家自酿的米酒,口感清冽,喝了两盏,我问继之打算将那母子怎么办? 继之自己斟了一杯,才道:“能怎么办?自然是明日一早,打发出去。” “哎呀!”我瞪大了眼睛,“大哥难道不帮一帮她们吗?” 继之啧了一声,反问我,“帮她们?怎么帮?给钱吗?” 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不点头,只听继之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对我说:“思齐,你才从家里出来,不知道,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太多了” ☆、无耻 我如今才十六岁,这十六年光阴都是在家里度过,虽说见的人多,却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如今继之这么一说,更加觉得自己阅历浅薄和不知事,忙站起身来,对继之弯腰打了个稽首,说:“多承大哥指点,小弟自当感激不尽!” 继之将我扶起,道:“若说感激,你感激得了多少?你记不记得?你读的四书,有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时候要看闲书,又不敢叫先生晓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都是来问的我。(注)不怕说句大话,如今你跟在我身边,遇事我自然是要指点着你,你若要感激,可能这辈子的鼻涕眼泪都淌完了!” 我觉得不解,便问,“何为这辈子鼻涕眼泪都淌完了呢?” 继之道:“你要感激,不得感激涕零嘛!” 我听了这话,觉得好笑又觉得惊奇,我以为继之这么稳重的一个人,居然在我面前说起笑话来,这还真是头一遭。心里想着要记得,以后也用来调侃调侃别人。 我们交杯换盏,一轮酒下来,我已经微醺了。继之方才没吃饭,嘴里慢慢嚼着食物,酒到是没喝多少。 夜风从江面上吹来,拂在脸上,说不出的舒爽,我斜欹着大石,懒懒的,一点也不想动弹。有一艘夜里泊来的商船,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声,衬得夜愈发静了。 我心中其实还记挂着那落水的母子,因为我父亲不在了,这孤儿寡母的凄苦,我多少也体会到了些。只是继之不太想管的样子,奈何我自己又没什么本事,若是想帮,也帮不了什么,只能是暗暗叹了口气,看着江面出神。 “你叹什么?” 继之蓦地开口,我吓了一跳,“嗯?”了一声。 继之又道:“你可是因为那母子而叹气?” 原来我自顾叹息,竟是不觉叹了出声,让继之听去了,见他放下筷子看着我,我只好点点头,干脆将满心疑虑问了出来。 “大哥方才所说的那人,为什么不将这母子二人接回去,毕竟她们跳江的时候,听大哥所说,那人的情景看来,也还是很紧张的啊。” 继之却微微摇摇头,冷笑一声,“他紧张?你以为他是紧张这母子二人的性命么?思齐,这事情咱们最好是能不管就不管,救人上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也别说我无情冷血,你大可出去问问,这南京城里,谁听到苟才这个名字,是不退避三舍的?” 继之喝了口酒,又补充道:“对了,说退避三舍是客气了,不如叫避如蛇蝎。” 我一听内有缘由,忙向继之讨教。 继之说:“也罢,你跟着我,日后少不得要出去打交道,我今日便将这人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那人虽叫苟才,人们却叫他狗才,取的是猪狗的狗,你说这么个人物,能是什么好人。只因前两年上了个条陈,得罪了藩台,所以接连这几年没有差使得办,守在家里,坐吃山空,眼见越吃越穷了,他便急得开始到处打主意,他因听说我与现任藩台有旧,便几次上门来访我,我不愿与他周旋,便十次推了九次,便是见的那一次,也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将他打发了事,如若不然,不知道他还要在我身上打多少主意,他现在是见谁求谁,我自然是不愿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我因这人的名字发笑,却又听继之说他上了个条陈得罪了藩台,便问继之,那是个怎么样的条陈,莫不是个好的条策? 继之嗤一声,“都叫他狗才了,你怎么还以为他能上些什么好的陈策,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主意,偏生还把藩台得罪了,在制台面前说了好些坏话,到现在也不用他。” 我今日没出去,没见到这个叫苟才的,心里很是好奇,心想哪天有机会的话,到是要见见这人。 继之继续说:“你是不知道,今日我见到他的时候,哪里有半分穷样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人,都是衣着华贵的,他们这些旗人,最是死要面子,更爱摆架子!饭都吃不起了,还请这么多人撑门面,我听说他要出门访客时,往衣庄里借一身好衣服穿上,等访完客,再换上自己破衣服,把好衣服还回去。” 我不由啧舌,“以光鲜示人表礼遇,但若是刻意为之,就没有必要了。” “可不是,你当为何他不愿将这母子接回去?” 我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难道是,无钱操办喜事?” “喜事个屁!” 继之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忙咳了两声,顿了顿才道:“那苟才已经年逾五旬,这女的是她在外边养的小老婆,只是家有河东狮,一直不敢接回去。等儿子都生下来了,他家里的那位闹得更凶,苟才无奈,只好将母子送了出去,谁知这女人居然搭了货轮,自己跑回来了,苟才闻讯前来,两人在货轮上大闹一场,最后到了投江自尽的地步,他一是最好面子,不想丢丑,二是真的没钱,救上人来,光是求医问药就是一笔银子,他见我下水救人,一看没出人命,就溜之大吉,干脆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了!” 原来苟才是这么一个人物,确实是让人可恨,继之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我此时到能理解他了。 “这人已经穷成这样,还能偷养小老婆,看来色之一事,真是害人不浅。” 继之自己倒了杯酒,饮了一口方道:“养小狎妓,这也是他们认为的风流韵事,不足为奇。” 说起狎妓一事,我突然想到在家时窦子佩经常来邀我去吃花酒,只是我碍于有孝在身,一次也未曾去过,不知这风月场所,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么想着,我便斜眼偷瞧继之,平日里他皆是一派严肃,也不知他去过没有,想问一问,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被满满的好奇心折磨着,心里难受。 慢慢的,我们不再说话,我被冷风吹着,忍不住打了两个响响的喷嚏。 继之一看,忙将我拉过去,摸了摸我的脸,惊道:“怎么这么烫?!” 我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小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出远门,我玩水玩得浑身湿透,父亲将我抱在怀里,摸摸我的脑袋,瞪着眼怒道:“怎么那么烫!?让你玩水!” 继之焦急的面容跟记忆中父亲的脸重叠到一起,我只觉得眼角发烫,提起嘴角,做了个要笑不笑的表情,声音却哽咽了起来,“被风吹了,怎么会烫呢?” 小时候的我是怎么回答父亲的? “被水淋了,怎么会烫呢?” 父亲如今已不在了,这世上,能对我如此的人,除了母亲,想来,也只有继之了,我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脑海里前一刻乱七八糟的,后一刻却眼睛一闭,也不知继之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们的房间被继之救起的母子用了,本以为要熬上一夜,哪知第二天,我却是在床榻上醒来的,入眼是些眼熟的东西物件,却想不起来是谁的房间。 只听门吱呀一声响,述农先是探头探脑一阵,见我醒了,方举步进来。 “你可好些了?”他问。 我只觉得头晕脑胀,兴许是夜风吹多了,也可能是宿醉,不过鼻子嗓子都觉得难受,看来是风寒入体了。 “好多了”果然,一开口的声音就沙哑得厉害,只好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示意述农给我倒杯水。 述农倒了水送到我手里,我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方才觉得好受。 “有劳了。” 述农摆摆手,又端过托盘里的药递给我,打趣道:“你这一病,可苦了我。” 我以为他是指帮我端水熬药之事,又想到此时他不在押签房,应该是特意来照料我,忙道了感激,才接过药来,几口喝下肚去。 喝完药,却听述农呶的一声,又从桌上伸手拿了盘东西给我,我一看,原来是盘蜜饯果子。 我顿时失笑,他当我还是个小孩子吗? “不用这个了,这些苦我还受得了的。” 述农也不勉强我,自己捡了颗蜜饯扔到嘴里,说:“我也想着你应该用不了这个。” 我挑眉看他,“那为何” 他无辜地一摊手,道:“继翁特意嘱咐的,说你小时候最怕苦,一定要我备着蜜饯,怕你受不了药苦,一定要哄你喝下去。” 我顿时有些面热,心想原来是继之当我还没长大呢,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偏偏又怕喝药,喝了就吐,继之见了,便把家里的蜜饯带来给我,久而久之,养成了个习惯,现两年病得少了,也改了这怕苦的毛病。 见述农一颗颗往嘴里扔蜜饯,我心里直觉得发腻,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吃这些。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我才对他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便忙你的去吧。” 再这么耽搁他,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知道述农居然不紧不慢地继续吃东西,道:“我今日没事情做,继翁准了我的假,让我亲自照料你。” 我心说我一大男人,有什么可照料的,便劝他:“承蒙照料,小弟已经觉得好多了,所以” 话说到这份上,述农突然把盘子往桌上一放,眼睛眯着眼睛打量我,突然道:“思齐,你这是在赶我走?这可是我的房间!” 我怔愣着说不出话来,怪不得觉得如此眼熟,原来这不是别处,正是述农的房间,偏偏我还一味地让人家走,天啦,这下述农该怎么看我!? 见述农板着脸看我,我便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小弟看着眼熟,却想不到是你的房间,叨扰叨扰” 说着我就要掀被下床,述农却噗嗤一笑,按住我要掀被子的手,将我按回床上躺着,笑道:“我开玩笑的!” 我见他眉梢眼角均是笑意,才知道原来他是故意看我慌张,拿我逗趣的,可我又找不到什么可说的,只能看着他干瞪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原著原话,实在太基了所以摘下来了。 ☆、风寒 述农拉了个杌子坐到床边,拍拍被子权当安抚我,“你就安心躺着吧,除了这里你也没地方可去了,把病养好再说。” 我一听这话,就问他,“怎么?那母子还在我们房里?” “可不是,还在那儿躺着呢。” 我疑惑不解,“咦?继翁不是说他现在在哪儿?” 述农继续端着蜜饯吃,边道:“谁?你说继翁?” 我点点头,只见他呸呸两声将核吐出来,挑高眉毛看着我,语气说不出的揶揄,“怎么?这才一会儿不见就想他了?” 这句打趣来得莫名其妙,我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啊,我是说继翁现在在哪儿?昨日他不是说要一早就将这母子打发出去吗?这不,我喝了酒,想换衣裳,可他们在里边,让我怎么拿衣服啊?” 我浑身酒气,虽说只着中衣,仍然觉得味道不好受,但述农见我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通,顿觉无趣地摇摇头,低叹了两句什么,我听不甚清,问他又不说,只说继翁现在办差,我便只好作罢。 因思要换衣服,便想央述农给我去取来,谁知刚想开口,门就被推开了,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继之。 述农站起来,笑道:“方才还说继翁,这下继翁就来了。” 继翁将手里拿的东西放到被子上,我一看,正是我平时穿的衣服,这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忙道了身谢。 继之笑了笑,道:“昨日你昏迷不醒,我便将你脏衣服脱了,今日顺便给你带换的来。” 还没等我说话,述农就道:“思齐刚刚才说要换衣裳,继翁就将衣裳拿来了,古人云心有灵犀一点通,此话果然不假。” 我一听笑了起来,指着述农对继之道:“大哥的这位司事真是好口才,什么事情到他的嘴里,都能变成好笑话。” 又想到他说李婶“鸦叫”的典故,便忍不住大笑起来,谁知嗓子正哑,这一笑,真堪比乌鸦叫了,这么一想,又死命地咳嗽起来。 继之没笑,只是忙扶住我帮我拍后背,等我好容易缓过来了,骂道:“笑一笑也就罢了,牵扯起咳嗽你不难受吗?” 我见他脸上有些发红,便觉得奇怪,哑声道:“兄弟没事,到是大哥,脸怎么这么红?” 继之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看了述农一眼。我便也去看述农,他冲我眨眨眼,握拳抵在唇上,眼里全是笑意。 我不知这两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正想问,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等二人又是端水又是拍背的折腾下来,我就把这茬给忘记了。 述农给起先给继之让了坐,现下自己重新搬了个杌子来,两人围坐在床边,我到真的有了中缠绵病榻的感觉了,浑身也无力气,还说换衣服,这下床都下不了了,药劲儿上来,整个人昏昏欲睡。 他们见状,给我盖好被子,退到桌边压低了声音交谈。 “那母子如何?” 我迷迷糊糊,听到述农的声音,然后继之似乎是冷笑了一声,道:“哼,还能如何,自然是缠上我了。” 我一听这话,想着就要起来,但只觉眼皮似有千斤沉重,怎么也睁不开,模糊中只听到了“打出去”“苟才”几个词,再然后就如坠深渊,暗暗无光,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感觉身上盖着的被子如巨石一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屋子里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床帐遮住了天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张了张口,想叫人,却发现嗓子眼如同被砂纸刮过一般,发出的声音也是低哑粗噶,我自己都听不清我说了什么。 继之和述农可能是出去了,我想喝水,可发不出声音,想起来,身上又没什么力气,就连想掀开这压死人的被子,也是无法的。 都说病来如山倒,我想那山可能是倒我身上了,因为我整个人跟被碾过一遍一样,酸痛异常,提不起气力。 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床帐顶出神,鼻子里也堵塞着出不来气,长着嘴巴呼吸的话,又觉得嗓子疼,如此反复,我心里烦躁非常,恨不得死了算了,生病实在折磨人得很! 就这么乱七八糟想了些,不知不觉,我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却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人摇醒的,还有人不听地叫我的名字。 我昏昏沉沉的半睁着眼睛,只见将我摇醒的正是继之,他紧绷着一张脸,见我醒来,脸上稍有松动,让我靠在他的身上,让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过来,给我诊脉。 直到继之将我从被子里拉出来,我整个人才觉得好了些,那大夫冰冰凉凉的手一碰到我发烫的皮肤,立马让我一激灵,我控制不住,将手猛地缩了回去,顺势伸进了继之怀里。 那大夫的手扑了个空,一瞪眼睛,“哎,这” 我此时烧得糊涂,做这一切完全是无意识的,怎么舒服怎么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继之却对大夫歉意一笑,边低声在耳边唤我,边轻轻地将我的手拿了出来。 大夫欲再把脉,继之却道:“有劳大夫,先将手暖一暖吧,思齐想是怕冷了。” 那大夫虽然觉得麻烦,却也只有照做,将手用热水泡了泡,擦干后才来给我把脉,我也没有再挣扎。 等大夫诊完脉,继之再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手受到被子里,我此时已经清醒了不少,见他想将我重新放到床上躺下,忙轻微地挣了挣,表示不愿。 继之顿了顿,见我一躺下去就难受的脸,终是没有将我放下,让我继续靠着他。 应该是大夫开了方子来,我迷糊中听见他吩咐人去煎药,又等了半饷,继之叫了我一声,“思齐?” 我靠着他,身子难受,话也不想说,听到他叫我,只好轻轻动了一下回应。 他将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端过来,我撑起眼皮一看,本以为是碗乌黑的药汁,却发现是碗白粥,想是香气四溢的,只是我鼻塞,什么也闻不到。 他舀了一勺喂到我嘴边,低声道:“你自早上就一直没吃过东西,还是先吃点垫垫再喝药吧。” 我似有似无的点点头,张嘴含了进去,但咽下去的过程实在是艰难万分,硬撑着吃了小半碗,就摇头不要了。 继之没有勉强我,只是递了水到嘴边让我漱口。 他事事亲力亲为,我虽然十分过意不去,但也没办法客气了,若是连继之也不管我,那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等死了。 吃完了东西,我稍稍有了些精神,想和继之说话,奈何声音实在是难听,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也许是我病中的表情实在是呆傻,继之居然看得笑了起来,还用手指捏了捏我的脸。 我没精打采的,任他捏,只是在他松手的时候想摸一摸被他捏过的地方,却在抬起手的时候,被他抓到手里,我挣扎不开,只好看着他,用眼神问他作甚。 “昨晚不该带你到江边吹冷风的,是我的错。”他捏了捏我的手,在耳边低声道。 其实我身子本来就先天不足,以至于吹点冷风就病成这个样子,但见他将责任全揽过去,我想安抚他两句,说不怪他,但是嗓子又难受,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让他不要多想。 继之没再说话,我靠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便推了推他,想自己坐着。 继之拿了两个软枕让我靠在背后,扶我半靠在床头。 我怏怏的坐着,继之端了杯茶慢慢喝,坐了一会儿,一个底下人来敲门,继之将门打开,那人在外头道:“老爷,那对母子又闹起来了,文师爷制不住他们,让小的来请老爷。” 继之砰的一拳砸在门上,压抑不住怒气的低声道:“一个妇人,怎么就制不住了?” 那底下人为难地支吾了一阵,“那,那妇人将发髻散了,衣服也解了,就这么睡在地上,小的们一群老爷们,不敢上去啊!” 我从背后见继之的拳头越攥越紧,知道他这是要发怒了,忙咳嗽了两声,等继之回过头来看我,我忙做了个你快去的手势。 继之眉头拧得死紧,看了看我,终是转身出门去了。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这一去,能不能把事情解决好。 继之去后不久,又有人推门进来,我一看,是继之的一人家人,叫周福的,他是端药来给我的。 我几下喝了药下去,便指了指喉咙,表示不能说话了,用手做了个拿笔写字的手势,周福会意,马上给我拿了纸笔来。 “那母子的事怎么样了?”我写在纸上问他。 周福一看,便说:“起先躺在地上打滚呢,老爷一去,让人拿了棍子来,不起来就打,那女的还不相信老爷会真让打,就死不起来,结果老爷真让人几棍子打下去,打得她满地打滚,最后还是爬起来了。” 我想起来迷糊中听到继之说过打出去的话,原来真的是打算打出去的,便又写了问:“她走了吗?孩子呢?” 周福道:“孩子一直是李婶抱着,女的虽然是个泼癞的,却顾忌着孩子,没有抱着孩子打滚。” 我想了想,又写到:“继之让人去请苟才了吗?” 周福哎了一声,“一大早就让去请了的,可回说是不在,恐怕是躲起来了” 我这边正听周福说着话,就听外头又来了个底下人,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让周福迎进来。 等那人进来后我一看,原来是我伯父的一个家人,见我后叫了声侄少爷,“我们老爷今日已经回来了,请侄少爷到公馆去见面。” 我愣了愣,伯父这个人,真是想见的时候见不到,现在我病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又要见我了。 那人还在等我回话,我便向周福使了个眼色,周福便替我说道:“你也看到了,你们侄少爷现在身体抱恙,只怕连这门都出不了,你们老爷想要见人,就让他自己来,不然,就等人病好吧!” 这下不仅伯父的家人,连我都呆了,周福只顾帮我说话,却不知道想见我的是我伯父,故而话说得不太客气,若是我伯父听了,不知道要怎样的骂我了。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我没办法,只好点头,让那人去了。 至于伯父会怎么想,只有等见面了再解释,我也顾不了许多了。 ☆、会面 我这一病就是好几天,等我终于好通透了,继之才让我办起事情来,这期间果然我伯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话把他得罪了。 这天关上无事,我们便回了公馆,等到第二天一早,继之就来叫我,让我收拾收拾,到江边接人去。 我模糊着记起来,继之的母亲今天到南京,便不敢怠慢,穿戴整齐后,跟继之一起到码头上接了他的母亲。 继之的母亲,我小时候见过几面,如今眉目已经不大记得清了,到了公馆安顿好后,我便上去见礼。 老太太很慈祥温和,招手让我到身边去,问道:“好几年没见到,你都长这么大了,今年几岁啦?” 我说十六岁了,老大太又道:“十六岁了呀,看起来还很小哟,定亲了吗?” 继之本来站在一旁,一听这话,忙上前道:“哪儿有一上来就问人家这些的,思齐还小呢!” 继之母亲眼睛一瞪,“怎么?不让我问你的,还不许我问别人的了,这孩子我看着可心便问问,又有什么的,难不成还像你一样,二十啷当岁了,连个媳妇也不讨!” 继之将脖子一拧,硬声道:“一个人过着挺好,儿子暂时没这个打算。” 老太太显然被这句话气得不轻,指着继之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我见状忙打圆场,“大哥俊朗潇洒,正直壮年,不愁娶不到媳妇。”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罢了,一来就问这些糟心事,我也不和你吵,让人看笑话!”说罢继续跟我问我些闲话,继之闷闷不乐的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最后告也不告一声就出去了。我生怕老太太生气,忙说了些好话哄她,果然没有再纠结继之的事情。 因我前先托继之送信到家去,老太太便说,“你的信你母亲已经收到了,回信我也一并带了过来,混在行李里,等过会儿检出来给你。你是个乖巧孩子,你母亲在家很牵挂你,让你安心跟着继之做事,你也就把他当做亲大哥一般,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要去,不要委屈了自己。” 她叹了口气,道:“你大哥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伴儿也没有,我一说这些,他就和我发火,你这个做兄弟的,有机会也好好劝劝他,我若能看见吴家后继有人,哪怕是死了,我也才能安心啊!” 我忙拜下去,口称“一定”,老太太将我扶起,看着我,温和地道:“你大哥这些年一直提起你,说你前途不可限量,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可怜你老太爷走得早,你也不容易,从今以后,你就如在家一般,在我面前也不必这么多礼,我听你母亲叫你贤儿,继之叫你思齐,我便也随了你母亲,唤你贤儿,你看如何。” 我忙道:“承蒙老夫人抬爱,谨遵诚唤。” 继之的母亲便笑了起来,又跟我说了些闲话,快到午饭,我方才告辞出来,本来想去找继之,但想起来书房了还有些事情,只好先到书房去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让人拿了母亲的回信和包袱给我,想到离家这么久,一时间思乡心切,信还没看,眼泪就流个不停。 包袱里是些母亲亲手做的衣服,我又将信看了,不过是些叮嘱的话,我却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生了翅膀,能飞到家乡去,见一面母亲也好。 思亲又思乡,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直到二更方才睡去,翌日醒来洗了脸,便有个底下人拿了封信,在外头叫我,我以为是继之的,一看封上写着:呈慕贤思齐亲启,才知原来是给我的,问底下人是谁送来的,说是不知道,来人放在门口就走了。 这到奇怪,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少,怎么会有人给我写信?满心疑虑不得解,我便将信展开一看,只见开头上称呼是思齐吾侄,我便知道这写信人是谁了。 原来我伯父写了信来,说前阵子出差不在家,致使跟我错过,等打听到我的去处时,欲见我又见不到,如今听说我回来了,想见我一面云云。 我看罢,心想这么拖着不行,伯父到底怎么打算不说,利钱总要讨到才是,正好今日无事,我不如去见见他。 临出门,却跟继之差点撞上,他退后几步问我,“你要到哪里去?” 我道:“今日家伯来信,让我去见他。” 继之想了想,道:“方才述农来了消息,说让我们赶快回去,怎知道你又要到令伯府上去,也罢,你去你的,回来依旧住在公馆,明日再到关上去吧。” 我一听,往外走的脚步顿了,“什么事情?急吗?要不我也不去了,咱们到关上去吧。” “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上次那对母子,我不是将他们赶出去了嘛,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不管了的,你猜怎的,那苟才居然上门来要人了,你说这事好笑不好笑?” 我还想再问,继之却让我快去,恐伯父久等了。 这事想必也只有继之一人能解决,我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只好自己往伯父家去了。到了伯父公馆外头,门房已经认得我了,直接领了进去,伯父坐在堂上低头喝茶,我上去见礼,他方抬起头来。 “思齐来了啊!你近来还好吧?我听说你跟着吴继之做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我心说你不是都打听好了吗,现在问我又算怎么回事?口里却道:“侄儿初到南京的时候,几次欲见伯父不得,盘缠将尽,幸得吴继之相助,帮着觅了差使,侄儿才得以安顿下来。” 伯父面上一红,支吾道:“我前阵子出差在外,不巧与你错开了,不然,咱们早就见着面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懒得计较伯父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了,只是答了个是。 伯父又道:“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说话,先说你现在的差事,吴继之让你做什么?” 我说:“做书启。” “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子做这个?”伯父皱起眉,“你又没学过这些。” “不过是回些书信拜帖,不是很难的。”我道。 伯父却是不信,“其中道理大了,只怕不容易吧?” “侄儿还应付得来,继之经常指点侄儿的。”我见伯父这样子,好像是要跟我重新安排差使一般,我忙将继之提出来。 伯父果然不再提这事,只是将话锋一转,“如此,你便择个日子,般到我公馆里来吧,你总盘桓在吴继之那儿也不成个体统,若是没个近亲便罢了,你有我这个家伯在这里,怎么还能住在人家里呢。再说那吴继之的内眷也都在,你一个外男,实在是很不方便的。” 我忙道:“继之还未娶亲呢!” “那也不行!”伯父差点拍案而起,瞪着我,道:“你住在那儿,若是传出去,让别人怎么说我这个做伯父的,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我苛待侄儿哩!” 伯父不知道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与我初来南京时候的态度大相径庭,就说让我搬过去的话,丝毫不提利钱的事情,我正欲找个借口转过去的时候,只见门房上的人来知会伯父,说:“老爷,外头有个姓吴的大人送了拜帖来。” 伯父一听,疑道:“姓吴的?是谁?拿来我看看。” 底下人呈上拜帖,伯父打开看了两眼,突然笑起来,“这吴继之居然来拜访我了。” 我一听说是继之,也觉得奇怪,他不是说关上有事吗,怎么跑到伯父府里来了? 伯父问底下人,“他穿衣帽坐轿子来的吗?” 底下人回答,“骑马来的。” “如此,便请进来吧,到书房去。” 底下人领命而去,伯父对我说,“思齐,你也同我一起去,这我同这吴继之平日里素无交往,如今他来,也不知所为何事,你且去旁边听听吧。” 我也想知道继之的突然拜访到底是为了什么,于是跟着伯父到了他的书房里去,才进去不久,下人就领了继之进来。 “冒昧叨扰,还望恕罪。”继之进门就对伯父拱手见礼,礼数周到,我见他穿着刚才的衣服,想是我前脚刚走不久,他后脚就跟来了。 伯父亦是行礼,两人客气一番,方才就坐,因论起来我是小辈,便站在伯父身侧。 继之呷了口茶,徐徐道:“久闻子翁大名,又是同乡,竟是不曾走动过,如今思齐在鄙处办事,自然是要多多走动才好。” 我伯父闻言看了看我,“我早就听说思齐这孩子跟着继翁办事,生怕他年纪轻,有什么做不好的地方,今日叫他过来,就是问问这事情。再者就是他初来南京的时候我不在家,承蒙继翁抬爱,让我这小侄到贵府叨扰了多日,现下,我正跟他说,让他般过来呢。” 按道理,伯父才是我的血亲,可不知道为什么,通过从父丧到现在跟伯父的相处来看,我到是觉得,还是继之亲近些,让我搬到他家住,不如厚脸皮些,在继之府上继续睡书房。 我如此这般想着,便期望地看着继之,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话来让伯父打消让我回来住的想法,果然继之没有让我失望,只听他不徐不疾地道:“子翁想必也知道,我如今在关上办事,思齐跟着我,自然也要到关上去住,若让他搬到贵府上,这一去一来,要费多少的功夫力气。” “即便如此,他也可以在办差的时候住关上,不办差的时候,就回我府上住着就是。”伯父并不认为这个问题是个问题,想也不想的道。 继之却笑了笑,道:“你我二人在这里说这么多,还是要问问,思齐愿意怎么样的才好啊,”他看向我,问,“思齐,你觉得,你愿意如令伯说的那样,还是继续住我那里?” 他云淡风轻的笑起来看着我,竟是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我,我看看伯父又看看他,他冲我挑挑眉,伯父则是满脸严肃里看着我,似乎我要是说得不合他意,他立马能上来把我打一顿。 “我”我艰难地开口,“我觉得,还是住在继之府上好点” 我后边的话声音越来越轻,因为伯父的脸色越来越黑,简直是黑云压顶了,砰的一声,他居然不顾继之在场,拍案而起,愤愤地指着我,怒气冲冲地道:“好你个慕思齐!你住到他家里去,你让别人怎么看我!” 我心里也是有气,合着你让我来住只是为了面子是吧,便想也不想地道:“那你就别说我是你侄子就是!” 伯父闻言更怒,“你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子翁不要动怒,思齐还小,胡言乱语呢,你不要理他。”继之见气氛剑拔弩张,忙上去安抚我伯父,拍着他的背让他坐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心情很好的样子。 伯父一句话吼下来,有些吃不消,坐在醉翁椅上呼呼地喘气,我知道这是抽鸦片烟多了的症状,一动气就喘,喘得跟风箱似的,于是便道:“伯父别说了,身体要紧,快让下人拿烟枪来吧,侄儿主意已决,就是先君活过来了,也劝不住我,你还是别再说了,还有一事,虽说现在提有些不妥,可是侄儿实在被逼无奈,只好斗胆问问,你去年帮我们家投出去的银子,不知道有了收益没有,家母在家度日艰难,让侄儿尽快劳烦伯父支取了来寄过去。” 伯父正喘得难受,听我这么一说,白眼儿一翻,竟是要晕过去的样子,我说这话半是真心半是赌气,可伯父居然那么大的反应,我心里就有些没底了,心想伯父不会给我气晕过去吧? 眼见伯父这样子,不正是要晕过去的样子嘛,我正没主意呢,继之一个箭步上前,道了声得罪,就往伯父人中处狠狠一掐,伯父啊的一声惨叫,噌地站起来,竟是精神抖擞如初了,我看得目瞪口呆,暗暗佩服继之厉害。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4节 ☆、点心 伯父被继之掐得清醒过来,复又坐到椅子上,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既不想搬过来,我也不勉强你,你今日还有事情没有?” 他可能是要跟我说利钱的事情,但继之在场他又不好开口,我便道:“今日还要去关上的。” “那你就去吧,明日起早再来,我们到时候再讲。”说罢对继之拱手,“今日继翁还有差事,我就不虚留了,改日我做东,到酒楼里叫一桌,还望继翁赏脸。” “一定一定。”继之也客气回礼,便同我一道出来,来到门口牵了马,见时候还早,干脆就两人就慢慢走回去。 我问继之,“大哥不是说要到关上去么,怎么跑到我伯父府上来了?” 继之道:“令伯是同乡,早就该拜访的了,择日不如撞日,干脆跟在你后头来了。” 我点点头,总觉得有些牵强,但见他一脸无事的样子,又觉得是我自己想多了,说不定他真的是单纯去拜访一下同乡的。又想到方才胡乱说了句要去关上,不知现在还去不去,我问继之,却发现他没回应。 歪头一看,继之牵着马,一脸肃然的不知道想什么,我叫了他一声,他方回过神儿来,“唔,怎么了?” 我只好将问题又问了一遍。 “去啊,怎么不去!”继之道,“去看看那苟才耍什么花招。” 我这才想起这事情来,也很想去看看那苟才到底长什么样子,虽然明日再赶回来有些麻烦,但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我们回公馆换了衣裳,吃了点东西,便骑马往大关上去了,到了关上,几十人围着大门口吵嚷,我们走进一看,原来都是些同事。 继之指着其中一人问,“你们不去当差,围在门口做什么?” 那人回道:“方才有个苟大人并夫人来找老爷,我们迎进去,苟大人的夫人却嫌我们一大窝爷们儿围着她,她不高兴,便将我们赶出来了。” 我一听领了夫人来,便道:“你们不各去办差,围着人家干什么?” 众人苦着脸,“我们哪里围着她啊,只是那夫人说那是爷们儿待的地方,臭气熏天,苟大人先是一番好言屈就,然后就将我们全赶出来了。” 我心说这苟才不是来要人的吗,带着夫人来又是怎么一回事?见继之听完后沉着脸一言不发,知他已经是非常生气的了,忙让大家散开,让继之进去说话,众人也想早点进去,忙给继之让路。 继之健步如飞地往里走,我差点跟不上他,看他脸色实在是不好,我忙低声道:“大哥不要动怒,先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继之闻言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对我说,“思齐说的是,我今日已经够烦的了,偏偏这苟才又来撞到枪口上。” 我觉得奇怪,今日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什么事情惹他烦恼了?继之却不多说,缓了缓后道,“走吧” 我只好收了疑惑跟在他后边,我们一前一后进去,之间中堂里的醉翁椅上坐着两人,一男一女。奇怪的是,那女的居然坐了首坐,一个微胖身材,脸上有须的男子坐在下手,面带讨好地给女的奉茶,想来,就是苟才了。 述农站在一边,见我们进去,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我站到他身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继翁回来啦!”那苟才见到继之,笑着起身见礼,继之淡淡地回礼,目光从他身上滑到那夫人身上。只见她泰然自若地坐着,也不行礼,仿佛不将继之放在眼里。 我见这夫人如此不知礼数,心中很是不爽,继之却不甚在意,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直接开门见山,“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冒昧登门,还望继翁不要怪罪,我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我那如夫人”苟才有些讪讪,眼珠子也四处乱瞄。 继之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哦?原来如此,只是不知,大人的如夫人,是哪一位呢?” 苟才嗨的一声,脸上尴尬起来,觑了觑旁边夫人的脸色,低声道:“就是,就是前几日,继翁在江上救上来的那个妇人。” “哦~”继翁恍然大悟般的一声,“原来那位就是如夫人啊!” “对对对!”苟才见他想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却哎哟一声,被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子,当即苦着脸不敢表露喜悦之态。 继之扯出一抹冷笑,“大人来迟了,尊夫人第二天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与其来我这里要人,不如到秦淮两岸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消息。” “你这是什么话!”苟才还没有说话,他的夫人就拍案而起,对继之怒目而视。 继之不紧不慢地道:“我这是什么话,夫人还不明白么?”他看向苟才,“苟大人,你明白么?” 苟才呵呵呵呵干笑了两声,夫人在旁边看得生气,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他背上,恨恨地骂话,“看你干的好事,现在那贱人不知身在何处,若真的跑到秦淮河上去做生意,我看你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苟才被她骂得满脸通红,半点颜面也无,腆着笑脸对继之道:“如此,我再到别处找找,打扰继翁了,还望继翁给在下留几分脸面,莫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你还跟他好好说什么!”他那夫人气得又给了他一下子,指着继之骂道:“你若是敢说出去,我就诅咒你烂舌头下地狱!” 这话实在是过分之极,继之果然变了脸色,“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没那么多闲心嚼这些舌根,这里老爷们待的地方,臭气熏天,恐熏着夫人了,请出去吧!” 苟夫人哼的一声,甩着帕子,扭啊扭的走了,可怜苟才被她揪着耳朵,只来得及对继之胡乱拱了拱手。 “好在走了!”述农松了口气,心有余悸,“这位苟夫人实在是可怕之极,你们再迟一会儿来,我都要被她折磨死了!” 我也很气愤,“可不是!看这一副尊容,说出的话却让人想掌她的嘴!” 继之只是哼了一声,道:“不用理他,这下她总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哎呀,解决了这么个□□烦,该高兴才是,咱们不要说她了,说点别的,继翁此来关上要待几天呢?”述农见气氛有些沉重,忙换了个话题。 继之的脸色果然放松下来,道:“明天早上回去,思齐跟我一起。” 我点点头,述农笑道:“这几日左右无事,你们尽管回去!” 在外头的人也一个个都回来了,大家各自干自己的事情,继之跟述农有话要说,我便到签押房去整理这几日的书信廪帖,弄了一会儿,那个上次跟我有几句话不对付的毕镜江突然走到我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本来不想理他,可想到上次述农继之给我说的话,只好耐下性子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一下子跟我对上,脸上突然就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视线也躲躲闪闪的,就是不敢跟我对视。 我马上就带了点警惕,心说难道是来打击报复的不曾? 我虽然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称手的家伙什。 哪知那毕镜江支吾半天之后,啪的一声将一包东西扔到我面前,人转身就跑,慌不择路,砰的一声撞在门上,我哎了一声,他也不回头,急匆匆就跑出去了。 我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完全是莫名其妙的状态,这家伙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扔了个东西给我就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将面前的这包东西拿起来一看,牛皮纸包着,拿起来还有些重量。 我将纸包打开,发现里边还是一层纸包我继续打开里边终于不再是又一层纸包了,而是一块块玉色透明的点心! 当我看到这一摞点心的时候,心里几乎是崩溃的! 这毕镜江搞什么鬼?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难道是打算赔礼道歉吗?这到是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我面前这么支支吾吾的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选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送东西来,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些时间来都不找我麻烦了,只是 只是这点心看着晶莹剔透,可口动人,用来赔礼道歉,还真是非常实在啊 不对!我正感叹着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我为什么只想着他好的地方,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他会不会在点心里边下了毒呢!这也很有可能啊! 有了这些想法,面前这一包看起来很好吃的点心就让我难以下手了,扔了吧,若是毕镜江真是拿来道歉的呢?若吃了,万一有毒呢? 天啦,这让我怎么办才好嘛! 算啦!万一人家真的是一片赤城呢,我不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嘛,我还是吃一块儿吧! 于是我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一股甜腻腻的味道直冲舌头,我呸呸呸地吐出来,这毕镜江果然不是来道歉的,这甜得要死的点心,明显是拿来膈应我的!这中味道述农吃还好,让我吃简直是难以忍受,这是放了多少糖! 我喝了几大口水,嘴里那种甜得发腻的感觉还挥之不去,正难受之际,突然发现,点心底下,露出深红薛涛笺的一角,我抽出来一看,发现上边写着几个小字:聊以此物,赠文述农阁下,望足下能代为转交,感激不尽! 我看了看被我咬了一口的点心,又看了一边薛涛笺上的字,内心已经完全崩溃了亏我还这样那样想了这么多,敢情人家不是给我的啊! 随即我又有点惴惴不安,毕镜江以前还只是看不惯我,要是让他知道我吃了他送人的点心,估计他能杀了我呀! 不过,他跟述农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可以送点心了? ☆、夜谈 既然知道了点心是送给述农的,我便将东西重新包好,发现看不出一点拆开过的痕迹之后,我才舒了口气,至于那块儿被我咬过一口的,早让我扔了。 晚上临睡前,我找了个借口,揣了那包点心,来到述农门前,敲了两下,门就开了,述农只着中衣,睡眼朦胧地来开门。 “这个时候怎么来了?”他见是我,打了和哈欠,侧身想让我进去。 “不不不我不进去了,”我只站在门口,掏出点心递给他,“有人托我将这个东西给你。” 述农接过,也是莫名其妙,“是什么?谁让你给我的?” 我心说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我拆开过了,便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毕镜江让我给你的,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述农也不多问,裹着衣服抖了抖,我见状,便识趣地告辞了,虽然心里有许多好奇,但来日方才,明日再问他也是一样的。 第二天一起来,我便和继之回公馆了,半路上继之将指着一户人家对我道:“这就是苟才的公馆,以后你尽量绕着走,免得他缠上你。” 我觉得好笑,心说那天苟才可能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便道:“我这么一个小人物,他缠我做什么,大哥多虑啦!” 继之笑了笑,不置可否,只让我日后看着就知道了。 我没到家,半路上就和继之分开,打马往伯父公馆去了,到了公馆,门房将我领到书房里去,伯父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靠着抽鸦片烟,我在烟雾朦胧中等了好一会儿,等他尽兴了,才让人收拾灯具烟枪下去。 伯父坐起来,在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包银子递给我,“你母亲的两千两银子,我存在上海的钱庄了,这是利钱,一百两,我去取的路费花了二十两,这是八十两,你先拿着。” 我接过来,见伯父又躺下去,咬咬牙,道:“家母的银子,不是五千两吗?” 伯父噌一下坐起来,气愤地说:“知道是五千两,我还能坑你孤儿寡母的钱不成,只因那另外的三千两,让我一个朋友借了去,也是五分厘周息,只是他远在湖南,等我写了信去取来再给你。” 我听了将信将疑,“伯父的朋友想是靠得住的,只是家中入不敷出,还望伯父多催催才是,小侄感激不尽了。” 伯父一听,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我便说关上还有事,告辞了出来。 到了公馆,没遇到继之,说是访客去了,可能直接去关上,让我留在公馆一夜,明日再到关上去。我便换了衣裳,先去上房见了继之老太太,便让厨房开饭来吃。 果然到了晚上,继之也没有回来,多半是直接到关上去了,我独自在书房看了会儿书,又找了两份《申报》来看,左右都是些海战失利的消息,我看得心底愤愤不平,便扔了报纸,辗转半夜方才睡去。 翌日一早,窗外突然飞来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这一夜噩梦不断,先是梦到洋毛子打进了京城里,又梦到家里的房子着了火,如此这般,都不是什么好事。好容易睡安稳了,又被这鸟叫声惊醒,也不知是吉是祸。 心里总是不宁,也提不起精神来干事情,索性铺纸磨墨,写了一封家信,并从伯父那儿取来的八十两银子,交给门子,让他给我寄回家去。 蹉跎到了午饭,我才骑着马到了关上,没见到继之,却见签押房上了锁,钥匙只有一把,在继之那儿,如今他不知去向,我只好去寻述农。 一问述农,才知道继之吃了午饭就回公馆去了,我们出门的时间差不多,走的也是一条路,却不知道为什么没碰见。 因签押房上锁一事,我道:“从前继翁从来不锁门的,今日怎么突然锁了?” “说是丢了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等他来你再问他,且不说这个,我上次见你写了几首佳作,读起来很好,今日左右无事,不如拟个题目,你再做两首?” 我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给他看过诗,便摆摆手,“还是算了,我可不敢在阁下面前班门弄斧,咱们还是说说闲话吧,对了,昨晚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 见我不愿意,述农也不勉强我,道:“看了的,只是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想到送我点心来?” 我笑道:“我一开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哦?这么说来,你知道他送的是点心?”述农睨着我道。 我脸上一热,讪讪地道:“那个,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看的” 述农噗嗤一笑,“我本来是打趣你的,哪里知道你这么不禁逗就承认了,看了也就看了,我与那毕镜江素日无甚交情,想还回去又不知道怎么说,我想了想,还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劳驾你再帮我还给他吧,好么?” 被他颇为期待的眼神一看着,我突然就答应了,“啊那也行吧” 我恍恍惚惚答应了述农,就听见外头有人叫我,我出去一看,那人带了继之的口信来,说让我回公馆去。 述农抱着手靠在门上,我回头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下,只有等我回来再帮你还给他了。” 述农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叹道:“这才分开多久就叫你回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说的跟你们俩这样差不多了。”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打趣,笑道:“想是有什么急事,最迟明日就回来了,你等着我!” 述农也笑了,“恩,我等着。” 辞别了述农,我又骑马沿着来路回到了公馆,谁知不巧,继之出去了,我便在书房等着他。我一天这一来一回的,坐下来就觉得浑身酸痛,看了会儿书就觉得眼皮子打架,眼见天快黑了还不见继之回来,我干脆趴到我的床铺上,打算小睡片刻。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我耳边笑了一声,“好睡啊!” 我一睁眼,就见继之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而我自己则不甚雅观地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我讪讪地擦了擦嘴角,万幸万幸,没有流口水。 “大哥几时回来的?” 继之一挑眉,“来了有一会儿来,见你睡得正香,就先去见了家母,回来一看你还在睡,便叫了你一声。” “呵呵,”我干笑两声,“今日骑马多了,觉得浑身疲累,故而睡得沉了些。” “小孩子么,身子娇贵着,以后我两三天才让你回来一次,你看怎样?”继之说着,让底下人去打水来给我洗脸清醒清醒。 我道了有劳,笑着对继之说:“如此,大哥干脆让我留在关上或留在公馆,这样就省了我来回奔波之苦了。” “你若留在公馆,必然我得留在关上,你若留在关上,我又得留在公馆,这样对咱们总是相左的,还是你辛苦些,继续来回奔波吧!” 继之说完,我便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大哥是想我跟你作伴啊!” 继之坦荡荡地点点头,我拧了帕子覆在脸上,突然就想起了他老太太的嘱托,便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兄弟虽然能陪大哥解闷一时,却不能陪得一世啊,大哥不如早些找个添香红袖在身旁,只怕到时候大哥就嫌兄弟无趣了哈哈!” 继之不说话了,我将帕子拿下来,悄悄觑他的脸色,发现他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婚事继之就这个样子,当下也不敢再提,忙胡乱找了个话题,“嗯,那个我今日回来不见大哥,不知叫我回来是为什么事呢?” 继之闻言,将目光放到我身上,道:“我今日在关上收到令伯的拜帖,便赶了来回,谈了一会儿才去,我担心明天一早就要去关上,有好几天不能进城,所以便让人先叫你回来,一面去回拜令伯,一直谈到现在才回来。” 这倒奇了,我也不问他让我回来是什么事,只是说:“你们怎么突然有这么多话说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与令伯完全是两种人,不过是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不过我却还发现了些事情”说到这里,继之突然神秘起来,勾勾手指让我凑近点。 我端起水盆,“你等等,我先把洗脸水倒了。” 继之顿了顿,表情如同吃了苍蝇般扭曲了一下,“” 等我倒了水再凑过去,他却不如方才那般有兴致了,只是怏怏地靠着椅子道:“我发现令伯年纪虽然大了,心却不老,如今还是个风流队里的人物,以前还看不出来,如今他跟我谈什么,谈的都是十里洋场风花雪月,你道他在通州那差使是怎么办的?他在通州只待了五天,就跑到上海玩了十几日,四马路都让他逛得熟门熟路,哪个弄里的姐儿们识趣水灵他都如数家珍呢。” 对于伯父这个人,我已经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了,如今听来,倒也没太多的惊讶。 我道:“这倒也没什么可奇的,横竖不关我的事情,且不说他,我听大哥这么一说,好像对上海的风气不甚有兴趣的样子。” 继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撑着腮,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谈不上兴趣不兴趣,我以前在上海盘桓过一段时间,确实是个繁华去处,只是我不爱那些东西,便也不主动去探求。” 想到早前的那个问题,似乎现在可以问问看,于是便问了,“那大哥去过妓院吗?” ☆、推拿 本来靠着的继之闻言一下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我讪讪的,总觉得继之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失望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失望什么,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回答我。 “去过几次,”继之回答,“不过,也没什么意思。” 我见他说得如此简单,便让他仔细说说,他被我烦得无法,只好说:“不过就是那样子,跟饭局差不多。” “啊?跟饭局差不多?”我不太相信。 “就是差不多的,横竖不过吃饭,真的没什么意思。”继之认真的对我说,我听他如此笃定,便也以为逛妓院就是叫饭局,没什么意思。 我们谈到中夜,外头已经静悄悄的了,只余书房的灯火,显得孤寂又冷清。 继之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走了,却见他伸手解衣服,我一愣,“大哥作甚?” “睡觉啊。”继之坦荡荡地回答我。 “可这是兄弟的床啊!” “我晓得的,”继之脱得只剩中衣,将我拉过去,“我好几次见你孤影对月,寂寞得很,今夜便留下来陪你。” 他又要来帮我解衣服,我忙拂开他的手自己来,躺下时却还是忍不住嘀咕,“大哥哪个时候看到我孤影对月了啊?” 继之抖开被子盖住我和他,笑道:“反正就是看到了啊。” “” 第二天一早,我不是自然醒,是被压醒的。原来我这床榻本来就是临时设的,睡一人空余,睡两人就有些挤了,继之想是睡惯了宽床大榻,整个人大喇喇地翻身压在我身上,也不知道压了多久,我梦中觉得胸口沉沉,原来是这个原因。 “大哥醒醒” 我推又推不开,只好叫了他一声,平日里他是一叫就醒的,今日居然只是嘟哝了一声,又将脸埋在我胸口睡去,我差点吐血,只好又叫了一声,他眼皮动了动终于醒了过来。 “唔思齐?你怎么在我身下?”他迷迷糊糊还不甚清醒的样子。 我嘴角抽搐,艰难地开口,“大哥,兄弟还想问,你怎么跑我身上来的” “” 有了这么一出,我起来的时候觉得身上仿佛被马车撵过一般,骨头架子都快散了。继之身材高大,被他压了一晚上,我还能活着真是万幸,在关上也是一起睡的,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可能我命中该要受这点苦痛。 到上房见了老太太,她见我揉着腰龇牙咧嘴的,便哟了一声,“贤儿这是怎么了,腰疼啊?” 我本是躲在继之身后偷偷揉的,想不到还是被看见了,便上前道:“昨日骑马颠着了,不碍事。” 老太太一听,就要让人去请大夫,我不愿如此兴师动众,想着回去躺一躺就好了,便推辞了。老太太还要去请,我只好暗暗拽了下继之的袖子,让他说句话。 继之看我一眼,上前道:“不用请大夫了,儿子认识个有名的推拿大夫,请他来给思齐按几下,也就好得快了。” 老太太道:“如此,那快去请了,可别耽搁了,你们今日还去关上吗?贤儿这样子,想必是去不了了,若是要去,便坐轿子去吧。” 我们一一答应,便退了出来,从上房到书房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继之要背我,我不让,他只好扶着我进了门。 “我看今日就不去关上了,等养好了再去。”继之扶我到椅子边坐下,看我一动一艰难,便道。 “哪有这么严重,我歇会儿就好了。”我想着答应述农今日回去的,听继之这么一说便回绝了,又想到他方才的话,便问:“大哥说的名医,不知是哪一位,不妨现在就去请来,我们也能早回关上去呀!” 继之却笑起来,道:“这位名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啊?你?”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手指指着他自己。 继之点点头。 我哭笑不得,“大哥几时学了推拿之术?” 继之老神在在地摸摸下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看他是认真的,我无奈地走到床上趴下,“如此,便有劳大哥了。” 继之没说话,我侧过头,见他打开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了个酒壶进来。 “用酒揉揉,起效快。”继之主动解释。 用酒拔火罐我倒是见过,用酒推拿倒是第一次见,效果如何,也只有等继之按过再说。 继之拿个碗倒了些酒出来,拿一手沾了些酒,一手将我的衣服掀开,覆了上去继之的手很冰,酒也是冰的,一下子触到我后腰上的皮肤,让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继之说了声忍着,手上发力,大力在我后腰上按压起来,我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继之手上不停,大力在我身上揉按,又酸又痛的感觉占据了我整个感官。 按着按着,继之干脆帮我把衣服全解开了,直接扒到腰腹,手顺势往上,按到肩膀,又是一番酸痛交杂,但这之后,却是说不出的舒爽,舒服到我忍不住哼了出来,继之手上一顿,继续揉捏我的肩膀。 过了莫约半个时辰,继之拍拍我的后腰,“好了,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我爬起来,抬起肩膀动了动,发现果然轻松了许多,不似刚才的僵硬酸痛了。 “果然好多了,想不到大哥还会这一手。” 继之却没说话,我一看,他正盯着我发愣,我这才想起来上半身光裸着,顿时有些尴尬,忙将衣服拉过来穿上。 “咳咳,”继之说,“我只是觉得老弟你太白了” 我闻言打量了一下自己,确实是白过头了,整日穿着衣服,想黑也黑不了啊,不过我确实是比一般男的白一些,怪不得继之会发愣。 我起来走了两步,发现身上舒服多了,正准备启程往关上去时,门上就送了张帖子进来,继之拿来往信面上一看,就递给我。 我拿来一看,原来是伯父的信,说是明日申时要请继之吃饭,让我务必邀到。 我递给继之,他一看就道:“看来今日是去不成关上了,我看这样吧,你再歇歇,明日吃了饭,再去也不迟,若有什么是,述农会来消息的。” 我想了想,觉得继之说的也有道理,便静下心来,在书房里看了会儿书,继之也没去哪儿,也在书房坐着。 到了晚上,我突然想起来问他,“大哥急着让我回来,到底是为个什么事情呢?” 继之一拍脑袋,“哎呀,我居然忘记了,是这样的,我昨日到关上去,发现丢了些东西,让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暗中查一查看是谁手脚不干净。” 我笑道:“兄弟是长得像包龙图还是怎么?让大哥想起来让我去查这个事情,不过丢了东西,确实要引起注意,我昨日见押签房就锁了,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继之也笑起来,“方才还说你白,怎么会长得像包龙图呢,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就是想查出来是谁,好顺道开除了他!只因你的事情轻松些,便顺便帮我注意些就是了,我用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只是那几个新来的,你多留心些,还有那个毕镜江” “咦?毕镜江也有嫌疑么?前几日他还送述农点心呢,我以为他改好了” “什么?”继之怔了怔,顺口就道:“他是送东西给述农的?” 我一听,便“嗯”了一声表示不解,继之却急忙道:“我是说,他怎么会想到送东西给述农?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这话本来问得奇怪,我见他改口,便以为是不小心说错了,没有在意,“前日毕镜江突然来找我,让我帮他转交东西给述农,我又听述农说送的是点心,更加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毕镜江何苦这么折腾,还要经我一番手做什么,直接给述农不就好了嘛!现在倒好,述农不要,又要我帮他转交回去,真是麻烦!” 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瞒着继之,“不瞒大哥,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给我的呢,点心还让我尝了一块儿,天啦甜得要命,还好不是给我的。” 继之看着我的表情非常的微妙,过了一会儿才说,“无论如何,你且去查一查,我不求追回东西,只要知道是谁干的就行了,对了,丢的是一个龙珠表,核桃大小,很是精致,我自己还配了一条黑铜表坠,也是精刻非常的,是从云南来的,想来这南京城里不会再有第二件,很好辨认的。” 我想了一想,答应下来,“不过有一点,这事多少还是有些难度的,大哥可不要催我。” “你要查个十年八年么?”继之笑道:“若不是十年八年那么久,你只管查去,我也不催你!” 正说着话,上房有人来请继之,继之便去了。我想着他应该不回来了,便让厨房开了一人的饭来,临窗慢慢的吃。书房的窗子对着外边的小小庭院,玉轮上来,洒下一地清辉,今日闲话说多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匆匆吃完,便让人收拾下去。 又过了些时辰,我人还是很精神,不是十分想睡,便站在书桌前写字,胡乱临些帖子打发时间。 “这可不是孤影对月么!” 突然继之的声音从窗子外头传来,我抬头一看,他居然去而复返了。 ☆、谈话 “大哥怎么回来了?这么晚了还不就寝,难不成还真喜欢上了兄弟这陋席?” 我搁下笔,几步走踱到窗边去打趣他,继之也不进来,就隔着窗子笑道:“确实是喜欢上了,只是老弟身体不爽,我也就不来闹你了,呶,我这是给你送银子来啦!” 说着将一包银子递给我,“这里五十两是你的束脩跟账房里的赢余,本来赢余要到节下才算的,我怕你急着寄回家里去,便支取了来,到节下再算吧。” 他又拿出一把钥匙,“这是签押房的钥匙,本来只有一把,现在我又配了一把,日后这门都是要上锁的,若是有什么公事,你也方便些。” 我只接过钥匙,将银子推回去,“这银子就不用给我啦,上次大哥借我五十两寄回家里去,就当扣下了吧。” 继之却推回来给我,道:“你留着寄回家去,或者是添置什么东西也好啊,我的那钱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上次去伯父家,他已经给了我八十两,我尽数寄回家去了,想是够用一阵的,至于我,哪里需要添置什么,吃的喝的都在大哥家里叨扰,我很是过意不去哩!再说了,欠了人钱,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得很。” 我推辞着不接银子,继之索性直接往我怀里一抛,抛完转身就走,声音却远远传来,“你欠我的,用不着不安,你我的交情,我权当送你了,等你真正有余了,再来还我吧!” 我一听,只好将钱收了起来,回去桌前写了几个字,终于觉得睡意来了,便吹灯睡下。 次日醒来,打水洗了脸,离伯父约定的时间尚早,我便知会了继之,骑马到关上走一趟。 此来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答应了述农却又失言,想回去告个罪,还有就是继之托我的事,我想着一天一天暗暗查访,应该能有些许门路。到了关上,我开了签押房的门,在里边坐了一会儿,想去寻述农,又怕他有公事,而我自己又没有什么公事,只好锁门出来了。 我想着虽说要查,却又不知要怎么个查法儿,不可能坐在房里等贼来呀,不如到各处去走走,看有没有行迹可疑的人员。 话虽如此,走了一圈,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状,我有些悻悻,想不到居然来了个出师不利。依旧回到签押房,述农就上门来了,一上来就谴责我,“我昨天可是把秋水都望穿了,你却今日才来!” “对不住对不住!”我连连赔礼,忙让座奉茶,将来因去果解释了一遍,然后讪讪地看着他。 述农呷了口茶,本来一脸生气的样子,但见我坐立不安的,立马就笑了起来,“我同你开玩笑呢,多大点儿事啊!” “” 原来他一开始生气的样子都是装的吗?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怎么,一时间无言以对。 “哎你生气了啊?”述农凑过来问我。 我叹了口气,“没有”只是每次都上他的当,感觉自己真的好蠢! 我们说了些闲话,述农便将东西拿来,让我还给毕镜江。我拿了东西走到毕镜江房门前,发现门半掩着,里边有说话的声音,我往里边一探,只见毕镜江正同一个短衣赤脚的人下象棋,那人衣裳很破,上边还有一块儿一块儿的黄色油斑,也不知道多久没洗,都已经发亮了!我敲了敲门,里边一声进来,我便走进去,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毕镜江,说:“述农说了,无功不受禄,不敢受毕师爷大礼,让我给拿回来了。” 毕镜江听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接我东西,只是问我,“他真这样说的?” 我点点头,又将东西往前递了递,毕镜江停了一停,便没精打采的接过去,嘴里低声道:“他一定是嫌我出身微贱,不肯收我送的东西。” 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道:“毕师爷说的哪里话,你无缘无故送人东西不给个由头,谁敢收下嘛,述农肯定是想到这些才不肯收的,你若不信,自己去问他!” 说罢,只见他还是呆呆的,我也不去管他,自己出了房门。述农还在押签房等我,一见我进门便问我怎么样。 我道:“东西还回去了,只是这人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述农问,“怎么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便将他说述农嫌弃他出身低微不肯收东西的话说了出来,述农听了,拍了拍大腿,很是气愤,“早知如此,我不如扔了,何苦还回去让他说这么些话,他向来就是这种人,众所周知,还用得着我去嫌么!” 我不知道毕镜江到底为什么给述农送礼,对这个人也不是很了解,便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晓这个人喜欢背后议论人,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听你这么讲,你很熟悉他么?” “我说众所周知,也不是没有到道理,他本来就出身低微,这里的人大都不愿结交他,他便厚着脸巴结上去,我不知道他对别人怎样,若他是想送我东西来巴结我,我是要避开的,这个人品行实在不好,还是不要和他扯在一起才好。”述农喝了口茶,又对我道:“便是你,也最好是避开他。” 我点点头,“这我也省得的。” 我们在房里说到正午,也不愿到小厅去跟毕镜江打照面,便让厨房送了两人的饭到房里来,我们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述农是上海人,我想到继之前晚上说的话,便向他打听上海如今的风气。 述农笑道:“继翁也是到过上海的,你怎么不去问他?” “继翁是客居上海,哪里比得你这本地人清楚!”我将一盘拔丝芋头拨到他面前,央他快说。 述农夹了一筷子芋头入口,细嚼慢咽地品尝,我催了一声,他道:“我离家也这些年了,不正想着嘛,你再催我可就不讲了啊!” 我一听,不敢再催他,等他将一口菜咽下去,才慢条斯理地对我议论起来。 “你问我上海的风气如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这问题太大了,你就不能说说具体想知道什么吗?” 我咬着筷子想了想,说:“请你先说说吏治如何吧。” 述农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眼睛睨着我,哼哼道:“这问题更没道理了,我在南京做事,对上海的吏治怎么能评判呢,不过现在这个世道,哪里的不一样呢。” 我“哦”的一声,问他,“怎么个一样法儿呢?” “你看咱们南京的吏治怎样,上海就是怎样,现在的好官都在山坳里呆着呢!” 我更是诧异,“这又是为何?” 述农道:“有钱的花钱打点,候补到肥缺上去了,没钱的自然只能留在在穷山恶水之间了。” 我想了想,道:“这话有些道理,可继翁也在南京这种地方,难道他也是那种人吗?” “继翁为官如何,这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来吗?”述农要伸手过来敲我脑袋,我忙躲开,他又道:“我说的只是笼统,哪里敢以偏概全呢!” “那民间风气如何呢?”我又问。 述农本来已经重新拿起筷子,听到我又问,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真是让人拿你没办法,继翁平日都是这么纵着你问吗?” “哪里哪里,”我笑道,“继翁好像还没有被我问得烦过。” “如此说来,还怪我耐性不好了。”述农无奈摇头。 我笑道:“谁不知阁下耐性最好,见识又多呢,不要藏着掖着,快说出来让兄弟长长见识。” “算了,你也不要拍马了,我说就是。”述农被我烦得没法儿,道:“上海民间风气如何,我也不好说,不过从今天毕镜江这个事情,我到想起一个人来,你先等我吃完这半碗饭再说,这一拿一放的,饭都要凉了。” 我一听有故事,也忙将碗里剩下的饭吃了,两人吃毕,送上茶来,喝了半盏,述农才不紧不慢地将那个故事对我说了。 述农道:“那年我年纪还小,大约跟你差不多大年纪,十六七岁还没进学,家父很是着急,可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到了二月的考试,自然是一张白纸交上去的下场。家父没了奈何,便托人给我谋了个差使,在福建做事,也是在关上,不过那一回我是办账房,事情倒也轻松。到了一月的时候,管事大人巡视的时候掉到海里淹死了,关上没了主心,一连三月无人管理,一伙儿干事的得了自在,将官署里的东西搬的搬偷的偷洗了干净,我不愿与之为伍,单枪匹马又斗不过他们,只有在那儿守着空房子。” “不久这事情不知怎么就让上头知道了,派了个新主事来,重新请了人手,因我没拿东西跑,便留我在那儿,依旧做账房,只是每月除了干脩以外,还多给我二十两银子。我听说是主事示意的,说来也巧,这主事也是个上海人,姓刘,叫什么也不必追究了,他因欣赏我的为人,经常委些差使让我去办。到了第二年,关上的任期满了,刘主事因业绩突出还是什么其他的道理,要调回上海去,因念着我能干事还是什么,便将我带回去了,依旧做些账房和书启之事。” 我道:“这么说来,这位主事也是个知义的能吏。” 述农摆摆手,道:“是不是能吏姑且不论,这位主事家眷皆在上海,但到了上海,却不到公馆去住,而是让我以我的名义在城里租了个宅子,让我接了几个美貌妇人住进去。” 我笑道:“莫不是这位大人实在是会做人,连你的婚事也操持起来了么?” 述农瞪我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不要打岔!我以为刘主事养了几房小妾,不敢让家中正房知道,便让我租了宅子,好吃好喝地养着。果然,日后邀人宴饮,都是在这宅子里开办,后来我见他慢慢的连这宅子也不回了,便问他怎么了?主事那时候最信任的就是我了,便将事情给我说了,你道是怎样,原来这宅子里养的几个妇人,并不是他的小妾,而是制台的养的!你说这荒唐不荒唐!制台的小妾,养在下属的宅子里,传出来这算什么事!但刘主事却对我说,他能调回上海,多亏买通了制台,那制台已经年逾古稀,家中正妻是个母老虎,自己老归老,却最是好色,流连四马路的时候买了几个□□,又不敢自己养着,正发愁着,正好刘主事在旁边,便给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他帮忙养着,制台若是念想了,便来开心就是。” 这当真是无奇不有,我道:“这又是为何要把你拖下水?” 述农哼了一声,“你只知制台怕老婆,那刘主事也是个怕老婆的,就因为我没老婆,所以就让我来干这事情!后来也不知怎地,让制台的老婆知道了,大闹起来,制台将事情往刘主事身上一推,撇得干干净净,制台夫人犹是不信,叫了刘夫人对质,刘主事也慌了神,最后居然将事情推到了我身上,让人拿了租据来查,写的是都是我的名字,原来他每日歇在那里时不过是将制台引进去后睡在偏房,跟家中就讲公务繁忙,而那两个□□完全没有见过他,到是见到了将他们接进去的我!” “人证物证俱在,我有十张嘴也撇不清,到最后虽没被怎样,却已经心灰意冷了。事后刘主事给我一百两银子,我没要,心里实在是气不过,干脆收拾东西回家了。家父不知缘由,忙着替我另谋出路,巧在有了个关系,将我荐到南京来做事,一做就到现在,不过在临出发前,那主事居然又去找我,我见他身形枯槁,面带忧容,才知道他被制台革了职,房子被收了,家也没有了,当真是竹篮打水。” 我道:“那也是罪有应得,他这么做人,自己总是要遭殃的。” “谁说不是呢!”述农道:“他此来,居然是找我借钱的,我当时心里郁闷得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就立马指着我破口大骂,说我势利眼,瞧不起他落魄了这样那样,半点也无先前的斯文样子。你说,我哪里有瞧不起他的地方,我就是觉得他这人为人不行,谁管你低微不低微,落魄不落魄呢。” “到也是这个道理,这人一开始还让人觉得是个好官,想不到却也是个卖官鬻爵之辈,唉”我不由叹了一句。 述农笑道:“你让我说风气,我却说起这个来,当真是离题万里了,只因为毕镜江的话,才引出我这么多议论来,你今日是睡关上还是回去?” 我掏出怀表一看,不觉已经四点钟了,便说,“今日回去,明天再回来。”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到了五点,述农自去办事,我见天色不早,便要回城去了。出了大门,正跟毕镜江撞上,我见他神色恍惚的,撞了我也不停,歪歪倒倒,还闻到一身酒气,想是喝多了。因为忙进城,我也没有多看,等回到公馆,天已经黑了,继之已经赴宴去了,让我回来之后赶紧去。 我不敢耽搁,洗了脸换了衣服,匆忙往伯父请客的地方去。 ☆、酒宴 到了那边,客已经都齐了,我姗姗来迟,让伯父瞪了好几眼。我自知理亏,也不敢去跟他说道。 坐中除了伯父和继之外,还有两人,一个人叫郦士图,一人叫濮固修,伯父为我引见,互道家门见礼,相让一番,大家方才就坐。 我坐在继之旁边,他歪过头,在我耳边低声道:“怎么来的这样晚?” 我歉然地笑了笑,也低声回答他,“跟述农说着话,忘记时间了。” “说了什么这么入迷?”继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去跟伯父说话,却问起我话来。 我只好长话短说,“我跟述农因毕镜江的事情,说了一些他在上海的见闻。” 继之点点头,不再说话了,我见席间伯父正跟郦濮二人说话,心知今日这酒局一定短不了,便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东西,一边让继之也吃。 继之夹了几筷子我爱吃的菜给我,让我自己吃自己的,他先前已经用了一些,现在还不饿。 我一听便埋头苦吃,对伯父偷过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视而不见,反正跟他们比起来我就是个小孩子,不会想跟我说话,还不如先吃饱了再说。 于是其他三人说话,我一个人吃饭,吃了半饱,家人突然来报,说苟大人来了,原来今天请的人里头,也有苟才。只见他穿着朝服,由家人领了上来,进来就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来迟了,兄弟新得了差使,一忙就是一整天,还望见谅。” 众人站起来让他,他先不坐,只是对继之连连拱手,说了好几个请字,连着伯父和郦士图濮固修也是一样,只是到了我时,说了四五个久仰久仰,我嘴里客气着,心里却觉得好笑。又是一番礼让,大家才坐下来,重新唤了酒来,苟才又要让家人来给他宽衣,换了家常衣服上来。这一切做完,大家交杯换盏,喝了两轮才罢。 这苟才的阵势摆得太大,我默默无语地听他说了一会儿,无一不是夸赞他如今这个差使如何如何了不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直接给京城那位办事的呢! 几杯酒下肚,苟才脸上泛起红来,扫了一圈,发现有张面生的脸,便让我伯父引见。我伯父一指着我,道:“这是舍侄,今日请客,一是为大人贺喜,二嘛,就是继翁招呼了舍侄,也借此谢谢继翁。” 苟才看了看我,道:“哦,这是令侄呀,长得可真是俊朗得很呀!” 我道哪里哪里,苟才又问我,“你台甫呀?今年贵庚呀?” 我一一答了,他啧啧两声,“今日初见,深知英雄出少年果然不假!” 我忍不住哈哈一笑,苟才也笑起来,“继翁请你做什么?” 继之替我回答了,“做书启。” 他哦了一声,道:“额,书启不好办啊,小小年纪就能堪此任,当真是后生可畏呀!” 说罢,又哈哈大笑两声。我被他夸了一通,本就觉得好笑,见他笑起来,那八字胡在鼻子下一抖一抖的,实在是滑稽之极。我低着头,努力想把笑意憋回去。正憋得辛苦,继之放在膝上的手突然握住我的,我吃了一惊,笑意顿时退得干干净净。诧异地抬头去看他,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端起酒杯递到嘴边喝了一口。 我这里方止住笑,那边苟才却还在高谈大论,酒席间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偏生他就坐我对面,停顿的时候,脸上的肥肉聚在一起,放声大笑的时候又完全散开,这一开一合之间,他那如同细缝般的小眼睛时隐时现,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看到的房梁上的老鼠,豆大的眼睛,却精光毕现。 见我盯着苟才目不转睛,继之凑过来道:“你盯着他作甚?” 我笑了起来,低声同他说:“我今日见到苟大人,突然就想到了《诗三百》里的一篇。” 继之闻言看了看苟才,问我:“哪一篇?” 我嘿嘿一笑,有些得意地在继之耳边低语,“大哥平日里最是聪明,今日怎么会想不到呢?兄弟要说的,不就是《硕鼠》那篇。”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5节 继之听了,好笑地摇摇头。我们正在这里低语,那苟才隔着酒桌道:“你们二人嘀咕什么呢?” 继之淡淡地道:“我们在说关上的事情。” 苟才一听,便不跟我们搭话了,只跟伯父还有下首的两位说话。 酒过三巡,苟才告醉走了,另外两人也相继走了,我便辞了伯父,跟继之一起步行回公馆。 今夜星辰暗淡,夜风打着圈刮进脖子里,让我不由的瑟缩了一下,本来还有点醉意,这下是完全清醒了。继之见状,不动声色地侧身帮我挡了挡,我感激地对他笑笑,“不觉炎夏已过,秋天就要到了啊。” 继之并不接话,只是沉默地走在我前头一点,挡住了迎面吹来的凉风。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路,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继之回头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问我,“笑什么?” 我不理他,继续笑个不停,继之终于停了下来,无奈地看着我。 我终于停下笑来,歪头看着他,道:“我笑方才苟大人明明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一上来就说久仰久仰,还对我说些什么俊朗不凡的话,拿我当小孩子逗呢,大哥现下,不也是拿我当小孩子对待嘛!” 继之愣了愣,方知我说的是他方才的举动,喃喃道:“你在我面前,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吗” “”我有些懊恼,却又无言反驳,继之长我十年,我在他面前确实不敢称大,可他此举虽是关爱,若我是个无知小童就好了,偏生我如今好歹也是个大男子汉,还处处让他照料,心中实在不妥。 继之见我漠然不语,想了想,道:“老弟可是懊恼方才苟才的话?这有什么可懊恼的,他虽然是逗小孩子的语气,但说的确实事实,你确实是俊朗得很,就连大哥,也是自愧不如的。” 我一听这话唯有失笑,却突然也想通了,因我年幼,继之才处处关切,这份关切在旁人看来那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如今他对我好,我便尽心为他做事报答他就是。因想通了这些,哪怕继之当我是个小孩子说的是违心话,我心中也有些高兴起来。 “我并没有懊恼,但大哥还是别打趣我啦,外头好冷,我们走快些吧!” 说罢不等继之回应,自己先提步走了出去,继之稍后几步跟上来,我们这次并肩走着,我顺便将今天去关上的事情说了。继之道:“查案的事情不急,述农今日跟你说了什么?” 原来他对这些事情也感兴趣,我便将述农说的刘主事的故事说了一遍,继之听罢,也叹了一回,不过又笑起来,道:“说到底,还是述农没有老婆惹的!” 我听了也好笑,顺口就说,“大哥不是也没有老婆吗,可要当心这种这种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啊!” 话为落音,我就发觉身旁的继之有些僵硬,脚步也杂乱了起来,我赶紧缄声,偷偷歪头瞧他的脸色,只见他板着张脸,嘴唇紧抿,一副苦苦压抑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继之对自己的婚事一直回避,自己不提,别人更不许提,就连他老太太提起也要翻脸的,我在他面前提了好几次,哪一次不是弄得尴尬收场。我在心里暗暗打自己嘴巴,心想这下该怎么收场! 我一路纠结,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生怕又不小心说错话惹继之生气。就这么暗自懊恼着,不觉到了公馆里,继之破天荒的不去书房,而是直接回了上房,我心知他绝对是生气了,可又不知道他这气到底是来自于哪里?是因为我提了他的婚事,这没道理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啊!是因为他觉得我一个小辈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提他的终生大事?那就更没道理了。 思来想去,我也是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揽镜自照,发现眼下两团乌黑,双目无神,一副萎靡之极的样子。 一直到早饭,继之都没有来找我,我让人去请,却回说继之已经到关上去了! 我犹不死心,问那家人,“老爷什么时候走的,有给我留话吗?” 那家人回道:“今日大早就走的,什么也没说,小的给大人牵马,想着平日里师爷都是一起的,便问了一句,哪知大人什么也没说,打马就走了。” 我当时的感觉真是五味陈杂,心说我不过是说一句你没老婆的话你居然就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这都是为了谁好!若不是他老太太苦口婆心的请问劝劝他,我才懒得管这些事情,我自己都都还没老婆好么! 昨日还因为他拿我当小孩子而别扭了一回,今日他索性连我都无视了!这么一想,心中既不甘,又有些委屈,饭摆上来,也没什么食欲,略略动了几口就放下了碗。 我发了一会儿呆,心里还是不甘心得很,这种感觉真是让人难受又难耐,我噌一下站起来往外走,心说你不叫我,我今日还就不去了,来南京这么些日子都没好好逛过,今日我就随便逛个尽兴! 这么一想,我又踅回来,拿了那五十两的银子带在身上。 ☆、赌气 我此次出来,全凭一口气憋在胸口,等正真走到了大街上,却发现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来南京这么久,一次也不曾好好逛过,如今人群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热闹升平的景象,我却愈发茫然起来,我到底该去哪里呢?又想我这般置气出来,又有谁知道?哪怕我在外头流连再久,到后头,还不是得回吴公馆里去如此一来,我顿觉没什么意思,赌气置气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到时候回去,还不是得摆出一番和睦的样子来。 细思之下我更加心烦,随便找了个方向,打马就走,努力让自己抛却这些烦人的思绪,当下天气也凉了,先置办几件衣裳再说,还能看看有什么南京土货,买些寄回家去。 可人不顺心起来,喝凉水也塞牙的。我走走又停停,均是不见衣庄的影子,倒是越走越荒凉,人愈发少了起来。这种状况莫名的有些熟悉[与梦中踏春场景联系起来。],我只顾观察四周,倒把来时的烦恼忘了一干二净,也算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又走了一会儿,方见人烟,却已经出了集市,来到一座庙宇外头了。我是从来不拜偶像的,便打算打马过去,却见一顶小轿抬到寺庙门口,婢女从里边扶出一个妇人来,我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准备走,却见到那妇人低头间,襟头上挂着的东西掉了出来,明晃晃的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立马就激动起来,因为这不是别的东西,分明就是继之形容的那个龙珠表和黑铜坠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这事情正茫然无头绪呢,今天居然让我抓住线索了。我见那妇人进了寺中,忙将马栓在树下跟了进去。 从妇人的打扮看起来,也不像是穷人的样子,否则怎么可能使得起丫鬟坐得起轿子,可为什么继之失窃的东西会在她的身上?难道是人不可貌相,这真的是个女飞贼? 我百思不解,只好暗暗的跟在后头,进去之后,只见她弯弯转转去了大殿,我忙跟上去,却觉得一路上遇到的女客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她们看什么,我脸上也没有长出花来,脸红了一下,也便坦荡荡让她们打量了。 进了大殿,我才发现不对,因为殿上供奉的,赫然是个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怪不得一路上都是女客,怪不得一路上没见到和尚,这哪里是寺庙,分明是座观音庵啊!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管不了那个妇人了,慌不择路地退了出来。好在出来的路上人少了许多,不然我的脸真是丢尽了,今天真是诸事不顺的一天。 既然不能进去,在外头等着也是一样的,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那妇人果然由丫鬟搀着走了出来,轿夫还等在门口,她一上轿,抬起来就走了。我心说就让我跟过去认认门首,到时候来个捉贼拿脏,看她认还是不认。 轿子抬着进了七拐八拐的,走进了一条街,我远远跟着,看见抬进一户宅子里头去了。我走到门口一看,朱漆牌子上是汪公馆三个大字,我不知道这是谁家,只好记住了近旁的标志,以便下次来找。 既然认清了门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愁了,继之说自己那条坠子绝无仅有,那我就一定不会看错的,只等去回禀了他再做打算。我心里有了主意,便要回公馆去,却已经不认得路了,我出门的时候本就随便选了条路走,尾随了人家一路,弯了又拐,却把来路给忘记了。 我怀里还揣着五十两银子准备挥霍去呢,这下好,钱没花出去,路却找不到了,没了奈何,索性打马乱走。约莫小半个时辰,还真让我走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看来天还是无绝人之路的。 我胡乱在街上找了个马夫帮我看着马,自己找了个茶馆叫了一壶茶两盘点心,解决了肚里的危机,刚好旁边有间成衣铺子,我边走了进去。 柜台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看着比我还小,上来给我见礼,又热情地招呼我,“贵客打哪儿来啊?看衣裳啊?想要什么式样的衣裳?喜欢什么颜色?” 他杂七杂八问了一通,不待我回答,就说,“哦,贵客长得白啊,看穿银灰色怎么样?赭石青黑这些显得老成,还是选些鲜艳的颜色吧!是要厚夹袄还是薄里衬啊?” 我本来好好的想买件衣服,也不拘什么嫩颜色老颜色的,听他说的天花乱坠,又说什么颜色显老成,我长得白要穿什么暗色的话,继之的脸一下子浮上脑海里来,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道:“我就要黑色青色的做两件厚的,快来给我量身!” 那小伙计被我吼得一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快点啊!”我又吼了一声,他方哦哦两声,扯了布尺过来给我量身。量我肩膀的时候我感觉他有些吃力,就微微矮下了身子,等他良好了,冲我笑了笑。 等他报了尺寸,我发现自己好像长高了一点,比才出门的时候高了许多,怪不得最近夜里老觉得腿脚抽痛,原来是长个儿了,也许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跟继之差不多高了吧哎呀我怎么又想起他来,我懊恼地摇摇头,问小伙计:“衣服什么时候做好?” 小伙计说:“半月做好,贵客先选布料,我再给你开个单据,届时凭单子取货。” 说罢将我领到里边挑选布料,我见这店分一二层,布匹一码码的摆放在一间宽大的房间里,很气派,但只见这一个小伙计,我便问,“你们掌柜不在吗?” 小伙计笑道:“我不就掌柜么,这店原是家父经营着的,前些日子家父过世,这店就传到了我身上。” 我见他比我还小却看着那么大的一间铺子,人又有手艺,而我比人痴长几岁,却还在靠人混日子,心里又是钦佩又是懊丧。 “那你照顾得过来吗?” 掌柜正踩着梯子,将架子上的布匹递给我,道:“一开始晕头转向,现在习惯了,到也应付得过来。” 我从他手里结果布匹,心里一动,道:“那你有没有想到要招人啊?” “啊?”掌柜一下从梯子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笑道,“没有想过啊,我一个人干得挺好,反正生意也不多,挣的钱也够啦,太多的钱也没用。”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刚才电光火石之间,我心里居然闪过了辞了继之那份差使的念头,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消散了,因为我既不会裁缝,又不会跑堂,除了拨弄笔墨以外,我似乎真的没什么其他的本事了。 不过这少年掌柜给我的印象挺好的,虽然我起先还对他大呼小喝的,但他还是笑意迎客,而且听他的话中,透出一种淡泊之意。我起了结交之心,选了布料之后,在他写单据的时候客气地请教他的姓名。 “哎哎,不敢当不敢当,休要这么客气啦,我叫张俞远,因为生在七月七日,他们都叫我巧哥儿,这大名就叫得少了,先生还是第一个问我大名的客人呢!”掌柜笑得眉眼弯弯的,对我也换了个称呼。 “在下慕贤慕思齐,不过是个俗人,先生二字万万不敢当,我听掌柜言语不俗,起了结交之心,望掌柜不要嫌弃才好,先前是在下失礼了。”我将结交的心思表明,顺便为先前的事情表示了歉意。 掌柜很爽快,我们谈了片刻,都觉相见恨晚,我又听他说自己是杭州人氏,便问他是否认识杭州的张鼎臣。 张俞远笑道:“正是家伯,阁下有此一问,是跟家伯有什么渊源么?” 我便将去岁到杭州去的事情说了,俞远听了,也很是唏嘘,“缘分二字,当真妙不可言。” 我去年在杭州治丧时,多亏鼎臣从旁协助,如今见到他的亲眷,更是觉得亲近,就向他打听张鼎臣的近况。 张俞远道:“家伯如今捐了个盐知事,到两淮候补去了,我最近一次见他,还是先君大丧的时候,如今虽有书信往来,却没会面过了。” 说了会儿话,天已不早,又没有客人,俞远便要关了铺子,邀我到楼上喝酒。原来他上下两层,下层做生意,上边自己住着。我见外头一片黑云压上来,恐要下大雨了,本想推辞,又想到继之今日招呼都不打就到关上去的事情,我索性也懒得知会,就答应了俞远,先到外头寻到帮我看马的马夫,让他帮我将马牵到吴公馆去,并且再三嘱咐他,不要说我在那里,只说回去晚了,不便骑马,将马先牵回去。马夫收了钱,再三答应着去了。 到了楼上,俞远让我小坐,自己到隔壁鼓捣了半天,抱着坛子酒过来。我见那坛子大如水桶一般,很是吃惊,“这么一坛子得喝多久?” 俞远笑了笑,道:“欧阳公说的‘饮少辄醉’很形象嘛,你若量大,便可多喝些时间,你若量小,就少喝些时间,来个‘饮少辄醉’吧。” 说话间,从柜子里拿出两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一包是炒花生,一包是炒蚕豆。 我看了笑道,“美酒良伴,俞远兄已是备齐了。” 说话间,各自饮了一杯,这酒醇厚辛烈,我咽下去之后,只觉得一股火气冲上喉咙,盘旋片刻消散,再回味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甘美,不由赞道:“好酒!” 俞远哈哈一笑,略带得意,“这可是我自己酿的,今年这是最后一坛,想喝下次可是再也没有了。” “如此说来,今日定要尽兴才是不亏。”我亦开怀一笑,举杯相敬,心头的郁郁之气,在交杯换盏中一扫而空了,怪不得古人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俞远看着文弱,酒量却是不小,酒过三巡,我觉得渐渐不支,他却还能自若地举箸夹花生,手一点也不见抖。我不由好生佩服,竖起大拇指夸他,“俞远兄真豪杰!酒量了得,胸襟也,也很是了得!” “哦?我胸襟怎么个了得法儿?”俞远放下筷子问我。 我哈哈笑道:“你说钱多无用,想是有生意是这么过,无生意也是这么过,此等淡泊的胸襟,还不了得吗?” “哈哈,”俞远忍俊不禁,“我那是说场面话呢,其实是怕你觉得我店里冷清,就以为东西不好呢,若是那样,送上门的生意不就跑了嘛。” 他这么一说,我却觉得他真诚得可爱,“如此我还得感谢那些场面话让我起了结交之心,来来,当饮一大白。” 桌上的花生用盐炒的,咸得吓人,我嚼了几颗,觉得颇有醒酒之效,咯咯咯的声音很提神,我干脆不喝酒了,就嚼花生米和蚕豆,俞远慢慢喝着,我们谈了会儿话,忽听窗外一声雷鸣,大雨就倾盆地洒下来。 俞远起身推开窗,被打了一身的风雨,慌忙关上窗子,拍着身上的雨水走上来对我说,“这雨太大了,雨伞也挡不了多少,你若要回去,只有再等等吧。” ☆、大雨 这雨来得匆忙,走得却不匆忙,从黄昏等到上灯时候,都还在下,不见雨势减小,我又不能在人家干等着,只好向俞远借了雨伞,准备冒雨回去。 俞远送我下楼,还想让我再等等,我说要走啦,“这雨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呢,若是下一夜,难道我还要歇一夜吗?” 俞远笑道:“有何不可,阁下若是不嫌弃,我自然扫榻相迎的。” “还是不用了,”我将雨伞撑开在头顶,跨出去之前对他说,“雨伞等来拿衣服的时候再来奉还,只是不知要不要给些定钱呢?” “什么定钱不定钱,今天的酒是白喝了吗?你再提我就赶你出去啦。”俞远作势要轰我出去,我笑着走了出来,在外边对他胡乱拱手作别,就冒雨往公馆里去。 路我胡乱走的,花了不少冤枉时间,走了不少冤枉路,俞远的伞果然起不到什么作用,雨水前后夹击,我几乎全身湿透,就连脸上也落了不少雨点,实在狼狈。到了公馆,门上的人一见我,一片吃惊诧异,“哎呀呀!师爷你是上哪儿去了,老爷出去找你去了,你没遇上他吗?” 我一听,心里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忙问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门房说:“老爷回来不见师爷,便招了小的们去问,我们只见你出去了,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下雨之前师爷马回来了人没回来,老爷就开始慌了,便自己骑了马出去,眼看雨这么大了,人也不见回来呀。” 我又问,“是一个人出去的还是带着人?” 那人回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没吩咐人。我听了暗骂,心说这吴继之平时这么聪明,怎么这时候却发懵起来了,自己一个人出去找人,南京城那么大,他去哪里找去!再说了,他不知道,我总是要回来的吗?! 门房还在说:“想着师爷回来了,老爷也快回来了,师爷先去换衣服吧,瞧着身” 他后头说了什么,我都听不到了,因为我已经一转身奔进了雨里,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但我却知道,如果我什么也不管就回房换衣服睡觉的话,那我跟吴继之就真的完全闹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他以真心对我,那我也以真心换真心就是。昨天的不愉快快忘掉,那些让他快娶亲的话,他若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了就是,这样不言不语的冷局面,我是一刻也忍受不了了! 白天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此时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门房紧闭,呼啦哗啦的雨声中夹杂着几声犬吠,我举头四顾,不见继之的身影,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一人,冷意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那个默不作声为我当去寒风的身影,却不知道在哪里。 “吴继之!” 我大叫了一声,但这点声音在滂沱的雨声中显得微不足道,我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只好边走便喊他的名字,生怕他看不见我,还不敢往屋檐底下最黑暗的地方走,就怕他看不到我。 冻得麻木之后,豆大的雨打在身上也不是这么痛了,可还是没见到继之,夜变得更加黑了,路旁人家透出来的点点灯火,是我往前走的唯一依靠,今天倒霉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刚喝下不久的解忧杜康,也仿佛被雨水冲刷了干净,我不禁悲从中来。 “吴继之!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听没听到啊吴继之!”我一直喊一直喊,却都听不到回应,我悲观地嘀咕道,“不会是也迷路了吧?” 不会不会,继之比我靠谱多了,我边猜测又边否定,耳边却似乎听到脚步声,我心说继之是骑马的啊,怎么声音不对,为了确保不错过,我便提高声音朝那边叫了一声。 “吴继之,是你吗?”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我也不是很确定,又叫了一声,“继之?吴继之?是不是你啊?” 又没有了声音,我暗自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今天好大的胆子,居然直呼大哥的名字。” 低沉中带着沙哑,也不知道叫了我多少声,我才听到这个声音,眼睛就已经热了。我们在雨中两厢对立,一时间都没了言语,方才迫切的想找到他,等他真的站到我面前了,我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心中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你的马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继之有片刻的怔愣,随之而来的就是哭笑不得,“你不问我怎么样,倒先问起马来,这是什么道理?” 我话一出口就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掌嘴,整个人尴尬起来,更是话都说不出了。继之见状叹了一声,“罢了,马受惊跑了,我就自己走着找了,我们也别傻淋着了,回去吧。” 他对昨日的事情一字不提,我想问他怎么想到要出来找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沉默地跟在他后边。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走在前边的继之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语调里,似乎有些颤抖。 “我不回来能去哪儿?”我又是动容,又是好笑,招呼不打就出门的人是谁?昨晚面色不虞的人又是谁?难不成是我吗? 继之没说话,我无奈只好又说,“我只是出来逛逛,想买些南京土货” 继之转身看了我一眼,一脸的不相信,我突然想到自己两手空空,那五十两银子还在怀里揣着,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暗暗叹了一声,“我不太认得路,最后只定了两件衣裳。” 继之这才点点头,我松了口气,心说这茬儿应该算是过去了。我们到了公馆,各自去换了衣服,我洗澡回来的时候,继之已经在书房里了,桌上还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姜汤?”我凑过去闻了闻,问他。 继之扬扬下巴,道:“喝了。” 我端起来送到嘴边,想到又问他,“大哥喝了没有?” “喝你的,我早就喝了。”继之笑了笑。 我一口喝干了姜汤,才觉得身上暖了起来。继之坐在了书案后边,我只好在我的床榻上坐了下来,拿块儿布巾擦着头发。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话说,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正愁该怎么开口,继之突然过来摸了摸我半边光脑袋,沉声道:“扎手了。” “嗯?是吗?”我也摸了一把,新生的头发长出来一点点,确实有些扎手了。我的头好像是在家的时候刮的,来南京这么长时间都没刮过。 这个话题打破了我们之间僵硬的气氛,继之站起来道:“等我去拿刮刀来,我帮你刮干净。” “哎哎,”我忙拉住他,“怎敢劳烦大哥,我不去管它的,就让它长出来吧。” 继之被我逗笑了,“长出来成什么样子!” “哈哈,”我也笑了,“大哥舞文弄墨的手怎么弄能刮刀呢,先不管这个,兄弟要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呢!” 继之对我没法,只好重新坐下来,我便将今日看到那个女子的事情说了,最后我说,“那女子的轿子最后抬进了一个叫汪公馆的府里,也不知道是哪个的公馆,大哥知道同寅里有哪个姓汪的吗?” 继之听了我一席话,凝神想了想,道:“这么说来,我知道是谁了,你也不必查了,反正没两天他就要走了。” “哦?是个甚么人?” 我忙将身子凑上前去问,继之见我光着脚坐在床上,过来把窗子关了才道:“就是你说的那个毕镜江咯。” 我道:“这又怎么说呢?” 继之没有回到椅子去,而是直接在我旁边坐下,我往里移了一点位置给他,他索性也脱了鞋子盘坐上来。 “你前日不是说他给述农送礼吗,那时候我就怀疑他了,你说的这个汪公馆,是督暑的文案委员汪子存的住馆,那毕镜江的一个妹妹被子存娶回去作个妾室,因向藩台荐了他,他那样的人,藩台能让他做什么事嘛,于是又荐给了我,我不好推了,只好给他几个干脩吊着。前几日子存得了消息,改任芜湖电报局总办,他恐怕子存走了不带他去,便想着去巴结述农,让述农去给他说说好话。” 这倒奇怪了,我忙问,“怎么会想到要巴结述农呢?” 继之道:“述农恐怕没有同你说过,他在南京的差使,就是汪子存荐的,因他父亲跟子存有个什么交情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述农不知道毕镜江与汪子存的关系,也不知道他要调走了,所以毕镜江才在他那里碰了壁。他眼看述农这条路行不通,便想到巴结他妹妹,可惜又没有钱买什么好东西,就只好偷一个了。” “这人真是奇怪,不先去求妹妹,倒来巴结述农,难不成述农看起来比较好说话不成?” “这个到是了,”继之笑了笑,“你瞧着述农那个样子,可不是一副软和书生的模样,就算发起脾气来也是带着笑的,不就是好说话的样子么。” 这话有些道理的,我看述农平日里确实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没什么脾气。 “这么的话,想来没几天他就要走了,那不必追究也罢,只是大哥的东西就找不会来了。” 继之不甚在意的道:“我一开始就不曾想过要把东西追回来的,何必去找他麻烦,好在他人也要走了的。” 我突然想到那日出门碰见毕镜江醉醺醺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妹子那里也走不通,因为也不是很确定,便没有跟继之提起。 说话间继之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了一声,这还真是件听所未听的事情,我忍笑道:“大哥饿了吗?” 继之平日里都是一副肃整的样子,突然这么一下让他脸上有些尴尬之色,便说:“方才不觉,这才想起来,今日还不曾吃晚饭。” 我本来想打趣两句,但想到他没吃饭的原因,却打趣不起来了,不由叹了口气,“让厨房开些饭来吧,今日是兄弟的错,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继之本来弯着腰用手抚着肚子的,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好亲近多了,一听我说了这么一句,忙直起上半身来,对我严肃的说:“这事儿不怪老弟,是大哥小家子气了” 我摆摆手,“大哥快别说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不不不,”继之截断我的话,“我昨日确实是很生气的,家母一直催我成亲本就让我十分烦闷,谁知就连你也我,我就不知道怎么的,就烦上加烦了,早上起来,便想着还是不见的好,若是见了,我对你发了脾气,那真是太不好了,所以我就自己到关上去了” 我本来想说我今日也不是故意不到关上去的,继之却摆手示意我听他说,他道:“可我到了关上之后就更加后悔了,你一个小孩子,什么都还不懂的,我跟你置什么气呢!我又想到,昨日我突然就不说话了,还指不定你有多难受的,这么一想了,我就坐不住了,索性将琐事推给述农,自己骑马回来了。” 说出了这一番话,继之仿佛轻松了许多,他重新将盘腿坐好,低下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纹路,低声道:“我回来在书房里看不见你,问了门房才知道你出去了,可去了哪里,他们也说不出来。我左等右等你都不回来,天下了好大的雨,我想着前阵子给了你五十两银子,你是不是拿着钱回家去了,心里慌得不行,便也忘记看你的行李还在不在了,骑了马就出去找你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对着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道:“其实我当时还想,若早知道你要走了,还不如当初扣了你那点银子,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他的一番内心剖白,倒让我哑口无言了,顿了许久,才哽声道:“倒是我给大哥添麻烦了。” 继之见状,手忙脚乱地过来拍拍我肩膀,急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些了,让厨房开饭来吃吧,兄弟出去一天,想是也饿了。” 我闻言称是,便让人来吩咐了下去,等了一会儿,却来回说火已经熄了的,不巧的是厨房漏水,柴火都淋湿了,生不起火来。我忙问他有点心果子什么的,都随便送些来,那人去了,不一会儿,端了几盘子点心和一盘石榴上来。 我在与俞远喝酒的时候吃了不少花生蚕豆,这些在肚子里发涨了,此时也不觉得饿,只是拿了个石榴慢慢剥。 继之饿得狠了,只是埋头苦吃,几盘点心不一会儿就被他解决了干净,我给他倒了杯水,又分了一半石榴给他。 他掰了几颗石榴入口,便被酸得皱起了脸,我一看便笑了,“有这么酸吗?” 说话间自己也掰了几颗进嘴里,顿时被酸得眼睛都睁不开,引得继之开怀大笑,“你还不相信,这下尝到这滋味了吧!” “啧啧,这石榴还没养好么,这都八月了。”我好容易缓过来,只觉得口里涌出大量唾液来,将所有的都扔给继之,不敢再吃第二次。 “哎哎,我不要哈!”继之接住石榴又要抛给我,我忙躲开,他却还往我身上抛,我接住又抛回去。两人如孩童一般扔了半天,这石榴本来剥开的,这么被我们丢来丢去之间,里边的籽儿却掉了出来,最后弄得我满床铺都是石榴籽儿。 “这下怎么办?”我对着凌乱的床铺干瞪眼。 继之搂着我肩膀把我往外带,“明日让人来收拾,今日跟我到上房将就一晚。” “唉那就叨扰大哥了。” 继之拍拍我肩膀,言语间很是兴奋的样子,“不叨扰不叨扰,你尽管睡就是!” 于是,我无奈只好去继之房里将就了一晚等第二日丫头来收拾干净了才回书房去。 ☆、贺礼(上) 经过这么一茬儿之后,我跟继之相处起来就更加融洽了,虽然在心里挺对不住他老太太的,但那些旁敲侧击让他娶亲的话我是再也没有说过了。到了月末,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母亲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好好跟着继之做事,不要挂念她,钱也是够用的,让我给自己留着使,不要给她寄钱了。字里行间皆是母亲的拳拳爱意,我看完忍不住又洒了一次思亲泪,突然想到如今天气了凉了,不如到衣庄看看有没有好的料子,想给母亲做一件厚的襦衫。我那两件衣裳也到时候可以取了,便拿了银子,步行往张俞远的铺子里去。 这几日是继之留在关上,本来我也想跟他一起的,可老太太受了点风寒,他又实在走不开,便让我在公馆里照料。走到门口的时候,上房的一个丫头突然在后头叫我,我只好停下来问她什么事情,她说:“师爷,老太太让你到上房里去一趟。” 我觉得奇怪,心里想若是平时,老太太断然不会这个时候叫我的,此时叫我去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忙问她:“可是老太太觉得身上不舒服了?” 那丫头说:“老太太今儿早晨喝了药就觉得好多了,这下请师爷过去,是要商量别的事情。” 我便只好跟着她往上房去了,到了房里,老太太在榻上靠着,见了我道:“贤儿来啦!” “不知老太太让我来有什么事情?”我见了礼后站在一边,老太太让坐我也没坐,在一屋子女眷里头我还真有点坐不住。 老太太看起来精神确实好了许多,见我拘谨的样子她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这么长时间了还是这么拘谨,罢了,你要站就站着吧,今日我叫你来,是要商量一下继之生辰要怎么过才好。” “大哥的生辰?”我还真没想到过这事儿,便问:“不知大哥的生辰是哪一天呢?” 老太太道:“也快了,就是重九那天!” 原来是重阳节,今日是二十九,这么说来,也没有几天了。 “不知老太太是什么个主意呢?”既然让我来商量,想必老太太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果然,老太太说:“继之一个年轻人,也不用大办,我就想着一家人热闹热闹,在院子里摆一桌子,咱们边吃边热闹,你看怎么样?” 我想了想她说的这个“热闹”,肯定是想让我找些什么好玩的在酒席上耍一通,便低头想了想,道:“老太太的意思,我省得的,大哥不喜铺张,那咱们就在自家热闹热闹就行了。也不用老太太操心,我去办就行了。” 老太太立刻欢天喜地地夸了我几句,我又问了问她的身体状况,方才辞了出来。本来是想去取衣服看料子的,这下子知道了继之生辰,少不得又要花些时间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东西,可以当贺礼送给他。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我这次直接雇了匹马骑上,让马夫牵着走。 对于送什么贺礼,颇是费了我一番脑筋,珠宝玉器,我铁定是买不起,笔墨纸砚这些,又有点拿不出手,总不能跟毕镜江那厮学学,买包点心送他吧思来想去颇无头绪,我便问马夫哪儿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买,马夫是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一听我要买稀奇玩意儿,便让我到城隍庙去逛逛。 我想了想,点头了,“唔,就去看看吧。” 马夫便往城隍庙走,我以为城隍庙就是一座庙,还奇怪为什么一座庙里会买东西,等到了才发现,原来城隍庙是一条街,不宽,但狭长,两边摆满了小摊儿,入耳皆是叫卖声。 我粗略扫了一眼之后颇为失望,因为买的都是些手绢吊坠之类的小东西,称得上奇的,也就是些吹糖人儿捏面人之流,哄小姑娘还可以,继之一个大男子汉,一定不会喜欢这些东西。 我之在街口粗粗望了一望就要上马,那马夫拦住我,道:“客人不是要买稀奇玩意儿吗,怎么不进去看看就走?” 我说这些都是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我没看到好的,那马夫小心地瞅了瞅四周才低声道:“客人有所不知,那稀奇东西,得往里头走呢!” 我一听有些门路,便问他:“里头有什么稀奇东西?” 马夫道:“客人先回答小的,你是想要金的还是银的?” 我心说什么东西金的银的?我兜里的钱最多能买个铁的好么! 马夫见我不说话,便说:“罢了,小的看客人是个外地人,不懂这里头的道理,你先跟小的去看看,由小的带进去的人,说不定还能拿个折价呢!” 我心里好奇上来,也想打探一下这马夫说的是什么东西,便点头让他带我去看看。马夫带着我穿过热闹的街道,左拐右拐的来到一个院门口,将马栓在桩石上,上前敲了敲门,门很快便开了。一个瘦得很的妇人开的门,她脸上好似只有一层皮覆在上边,颧骨老高,却无半分血色,我看了一眼就忙别开目光打量起这小院儿来,我这才发现旁边还站了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人手一根老粗的木棍,看着人的目光生寒。 只见马夫与她嘀嘀咕咕半天,用的是南京话,其间那妇人不时地用眼睛撇我,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却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然后那妇人走过来,用口音很重的官话问我:“客人,是要金的还是银的?” 我哪里知道什么金的银的,此时已经有了悔意,可又想走又不敢,只好胡乱说:“要银的。” 那妇人便对马夫使了个眼色,那马夫笑呵呵地对我说:“客人请跟小的来。” 我总觉得我说了要银的之后那妇人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但也想不出是因为什么,只好跟在马夫后边,他带着我进了宅子里,上了个二楼,里边是一格一格的小房间,他领我到其中一格外边,边打开门便对我说:“这个银的是刚从湖南买来的,绝对是干净的” 我正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呢,银的,从湖南买来的,干净的,难道是倒腾古董的?我心想若真是这样,那我这点钱还真买不起。思衬间从他打开的门里望去,只见里边哪里摆着什么古董,明明是个人,而且那人头上扎了小辫,分明是个男童! 我顿时面红耳赤,连门都不进去了,心说我看起来就长了一副不正经的脸吗?那马夫居然将我认为是豢养娈童之流,真是岂有此理! “客人进来看啊!”那马夫见我站在门口不动,便招呼我进去。我看了看那个男童,长得确实是白白净净的,亭亭袅袅的站在哪儿,脸上居然还抹了胭脂,弄得嘴巴红红的。他见我不进去,便扭扭妮妮地上来拉我,我忙躲开不让他碰到我,一股浓浓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我退后几步跟他拉开距离,心想还好我没有这方面的喜好,这好好的男子被他们□□成这不男不女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 我这下才完全明白过来,这地方原来干的是买卖人口的勾当,这银的是男子,那金的,应该就是女子了。也不知他们从何处买来的人口,我看这一格一格的小房间,足足有好几十个! 那马夫又要叫我,我面上不动声色,只说我觉得这个不好,想看看别的。那马夫无法,只好带我去另外一格,临走是那男童泫然欲泣地看着我,让我好生反胃,鸡皮疙瘩起了半身。 接下来那马夫带我看了几格,都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子,有一个甚至凑到我胸前来要抱我,我额角突突地跳,忙退后几步躲开他,他便一脸受伤地看着我。 我见那马夫虎视眈眈,急欲脱身之下只好随便指着这个男的说:“就他啦,多少钱?” 那马夫立马喜笑颜开,道:“这位爷可真有眼光,菊香可是我们这儿最标致的一个!长得可跟天仙似的” “废话少说,就说多少银子吧!”见他恭维起来就止不住,我不耐烦打断他,菊香这个名字实在是让我恶寒了一把。 “哎哎,菊香是红牌,二百两银子哩!”那马夫腆着笑说出价格,就等我掏钱。 我暗骂一声,心说连称谓都变了,不过你爷爷我若真拿二百两银子买这么个人回去那我就真是个蠢蛋了!便装作掏了掏袖袋,口里哎呀一声,做出懊丧的表情,“瞧我这记性,今日出门,居然把钱带拉家里了!你看这怎么办?” 那马夫也怔了一怔,不过因我说买了之后就很爽快,他便道:“这么着吧,小的这位爷是真心要买的,何不让小的带着菊香跟着,到了爷府上取了银子,菊香自然留在那儿了。” 倒是会打注意,我心里冷笑两声,说:“好啊,就这么办吧,咱们走!” 马夫欢天喜地的让菊香收拾东西,那菊香脸上亦是高兴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神含了绵绵情意,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那菊香不仅名字娘们儿,连人也很娘们儿,居然上不去马!马夫看得为难,只好对我道:“这位爷,你扶菊香一把吧。” 菊香闻言,立马含情脉脉地看过来,表情说不出的羞怯,我额角直挑,忍了忍,才上去扶了他一把,若不是几个壮汉看着,我真想一脚把他踹翻了事! 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少香粉,一靠近他就熏得我直想打喷嚏,等他终于上去了,我忍不住连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摸了他衣服的手也说不出的难受,只想砍断算了。 马夫牵了马走在后边,我在前边边走边想怎么脱身,故意放缓了脚步。方才因那几个大汉在我不敢耍花招,此时一个马夫我倒还有些把握的。 机会来的总是那么突然,出了城隍庙街,只见前边有个拐角,我灵机一动,指着另一边对马夫大声道:“快看,那就是我家了!” 马夫闻言看过去,我趁这会儿功夫,拔腿就往拐角跑,好在我运气好,拐角过去直通另外一条大街,街上也是人群熙攘,我专挑人多的地方跑,狂奔了差不多一刻钟,往后一看,不见人追来,我这才松了口气。 随便找了个茶水摊子坐下来,要了一碗茶水几大口喝下去,我砰砰直挑的心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我擦了把汗,暗自庆幸还好爷爷我跑得快,若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我要是真的领个娈童回去,继之一定会骂死我的。 今天正事没干成,先经历了这么一番惊心动魄,等我歇息够了,才往张俞远的铺子里去,一路上还躲躲闪闪,生怕那马夫不死心来找我。 俞远的店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内堂点货,我叫了一声,他才出来。 “是思齐啊!”他笑了笑,从柜台下头拿出个布包来,打开给我看,说:“你的衣服早做好了,你快看看满不满意?” 我翻开看了两眼,之间针脚密密,剪裁服帖,丝毫不输闺中之手,由衷的赞道:“俞远兄的手艺真是太好啦,我不用试就知道很合适。” 俞远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想起看料子的事情,便同他说了,他道:“令堂夫人穿的么,应该选些庄重的颜色,就是不知平日里她喜欢穿些什么颜色呢?” 我想了想,说:“不过是些宝蓝藕荷之色。” 俞远笑道:“那便好办,你若放心我,便让我来选一个,我做了这么多年衣服,这些行情还是懂的,总之包你满意。” 我拱拱手,道:“如此,便有劳费心了,我对这些也不是很在行的。” “这我知道的,”俞远揶揄道:“明明适合鲜亮些的颜色偏生要穿青黑的,也只有思齐兄你了!” 我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两件衣服的颜色,完全是我赌气之下选的,我也不知道穿了好不好看的,不过我一个男的也不必计较这些,只要合身就好了。 他搬了椅子给我坐下,我们直接在外堂说话,我喝了口茶,将方才经历的一番奇遇说了,说到扶了那个叫菊香的上马后我直想砍断自己的手时,俞远笑得直打跌,“不曾想兄台居然有此等艳遇哈哈哈!” “这还算艳遇?”我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下次我再也不敢瞎好奇了,那贼窝里头还有好几个打手,若不是只让那马夫跟着我出来,我可能还回不到这里了!” 俞远笑道:“思齐有所不知,这几年因有官差缉拿过几起这样的事情,所以干这一勾当的都隐蔽起来了,你说要买稀奇玩意儿,又看不上那城隍街上的东西,他便以为你要买人口了。” 我想到那菊香给我的那种油腻腻的感觉,只觉得心里反胃,便慌忙与俞远结束了这个讨论,实在是不愿想起来了。 因俞远是我在南京结交的一个官场之外的朋友,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却也是无话不谈的,想到自己正为给继之什么贺礼发愁,我便向他讨主意。 ☆、贺礼(下) 俞远笑道:“这有何难,你且说说,你要送礼的人是什么年纪,是男是女,是做什么的来听听。” 我道:“我那朋友是做官的,二十几岁年纪。” 俞远略想了想,说:“你再讲讲,你与他是什么程度的交情?” “自然是知己挚友。”我想也不想就回答,又想到俞远好像还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便又道:“我就是在他门下做书启的。” “这就好办了,”俞远道:“既然是挚友,那你一定知道他缺什么少什么,你再迎合他的喜好选一件就是了。我本来还想做官的必然是喜欢银子,但又听说你们是挚友,那一定不能送银子了,你只要照我说的选一样,一定会合你朋友的意。” 我听了这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继之前阵子不就丢了一块儿龙珠表嘛,我为何不找一块儿来送给他呢,至于那条他心心念念的黑铜表坠,我是想找也没地方找了,另外配一条给他就是了。我有了主意,便将这话给俞远说了,问他南京城里哪里有夜明珠一般的龙珠表买。 俞远低头想了一会儿,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这对面有一家买洋货的,你可以去看看。” 我觉得可行,便让他结算衣服的账,俞远笑了笑,说:“咱们相交一场,这衣服你就拿去穿吧,不用给钱。” 我哪里肯答应,掏出钱袋来,掏出约莫三十两银子给他,“这些奉谢辛苦,待家母的衣服做好,再来结算,不知要写票据不写?” 俞远摇头笑道:“也罢,这些就连令堂的一起结了,你下次只管来拿衣服就是,不用票据。” 我再三告谢,拿了衣服,出门到大街上来,果然衣庄对面就是一家洋货店,我进去将继之那块儿龙珠表的模样描述了一番,掌柜听了,道:“客人说的这个东西,咱们小店怕是没有的,不过明日有伙计要去上海进货,届时可以看看能不能买到,客人给些定钱就是。” 继之说自己的表就是在上海买来的,我一听哪里有不同意的,便给了掌柜五两定钱,写了张票据给我,让我过几日再来拿货。 我又问他有表坠子没有,掌柜道:“这个店里倒是有的,客人挑挑吧。” 说罢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来给我看,我往里头一瞧,发现黑布里衬的盒子里头摆了好些亮晶晶的坠子,也不知他是铁的还是银的,我选了一条铸刻精细的,问他多少银子。掌柜说这个便宜,五百文就能拿走,我身上只有银子,让掌柜拿戥子称了付清。 这下我的五十两银子就只剩下十多两,继之那表就买成十元几钱,我到也还能负担得起,我也没什么花销,应该也够用到节下去了。 回去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身后,害怕那马夫悄悄跟在我后头,还好一路无事,我平安回到公馆里去,将衣服掏出来上身试了一试,无一不合身服帖的,黑色的青色的穿上倒也庄重,只是一点,穿上之后我一张脸显得更白,一身黑的就突出一张白脸,这让我很是惆怅!我开始思衬,是不是要开始留须了,可继之二十六岁了都没有蓄须,我一个十六岁的若是留起胡子来,倒显得不伦不类了,我便只好作罢。 过了两天,老太太的终于好利索了,我便到关上去了。这一次在公馆里滞留了好多天,一到关上复了职,述农便嚷嚷说要喝酒,来个不醉不归。我这几日没见到他们,心里也很是念想,便让厨房做了几个菜上来,我们将桌子摆到院子里的大柳树下头,等酒菜端上来,就在外头对月饮酒。 我们举杯邀月,不一会儿,半弦弯月上了树梢,述农喝得快,堪称牛饮,果然醉得也快,大着舌头叫李婶上来点蜡烛。 我们哭笑不得,也不去理他,他叫了一会儿不见人,便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过去抱着柳树,诗兴大发的吟起诗来。我仔细一听,原来念的都是什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便问继之,“述农这是怎么了?” 继之笑了笑,夹了一筷子菜入口,悠悠吐出四个字:“为情所困。” 这倒是个新闻,述农整日呆在关上,不知道倾心的是哪家女子?我问继之,继之说不知道。 “哎?大哥不是说他为情所困,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很不相信的看着他。 继之被我看得没法儿,道:“我是真不知道,你没听见他念诗嘛,我就猜的,你若不信,等一会儿他清醒了,自己问他就是。” 我一听,便去拷问述农,述农却呆呆愣愣的,问他什么只重复什么,我从来没想到他喝醉了居然会是这样,我驴头不对马嘴的问答了半天,无功而返。 继之在一旁看得好笑,只是摇头。我丧气的坐回去,本来还想听听新闻的,谁知道居然问不出来,心里痒痒的,说不出的难受。 继之倒了杯酒给我,道:“我也就那么胡乱一说的,你何必较真,说不定等酒醒了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从来酒醉不醒神,这时候说出的话,能有几分真呢。” 我想想确实是这样,便不再纠结了,任述农一个人在那儿胡闹,对继之说:“如今没了一桩新闻,我却有一桩新闻想对大哥说的。” 继之道:“什么新闻?” 我便将那日在城隍庙看到的遇到的事情给继之说了一遍,本来想听他是个什么看法,却见他在我说完之后沉下了脸,久久不说话。 我忙道:“大哥可不要以为是兄弟故意去的啊,兄弟也只是好奇而已,若知道那里是这么个去处,我都要绕着走的。” “哦?我以为以你的性子,是想让我去解救一番那些男女呢。”继之听我说完之后说。 我叹了一声,道:“我虽然瞧不上那些买卖人口的勾当,可真要去解救,能救得了多少呢。我进去之后看到的那些男童都是跟我差不多大的样子,有的甚至比我还要小,我看他们皆是扭扭妮妮满身女态,完全不见半分被强迫的不愿,大哥你想想,这样子的人,就算是解救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你让他去干正当营生,他能干得下来吗?肯定是悬牌接客的去路,若真是这样,又有几个人能得到善终呢,还不如就放任自如,有人家买去了,过上几天好日子,也算阴德了。” 说完又叹了一声,喝了口闷酒,继之沉默良久,突然问我,“你说放任自如,让那些人被人家买去,是不是觉得这些好男风的都是理所当然的呢?” “哈哈,”我笑道,“兄弟不过说说而已,人家好不好男风的,又关我们什么事情呢,什么理所应当不理所应当的,照我说来,要是没有好男风的这些人,这些男童又该怎么办呢?同样的,若是没有这么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也就少了这么些好男风的人了,这两种人是谁也离不了谁的。我只是觉得他们可悲,那些好男风的,其间能有多少对他们像对女子一样从一而终的,那些以豢养娈童为乐的,哪个家里不是好几房妻妾,这些人对于他们来说不过玩物而已,况且,对女子,他们也不一定能从一而终哩。” 继之听了,顿了一顿,又问我:“照老弟所说,这些好男风的人,究竟是十恶不赦的吗?” 我不知道继之为什么要纠结于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说:“这个我不敢说,大概好男风也不是他们的错,《牡丹亭》里头不是有一句唱词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是情到深处,也管不得那个人是男是女了。” 我以为我已经把这话说到底了,谁知继之思索了一番,又道:“那思齐对于好男风这个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呢?” “这么着吧,”我对继之说,“就让兄弟现身说法,试想若我是个好男风的,大哥又是个什么态度呢?” 继之立马怔了怔,片刻才道:“这个,自然是只要你开心就好的” “那就是了,”我见述农已经躺在地上了,便走过去扶起他来,然后才继续说:“始终不关我们的事情,无论是谁也好,还是身边的那个都好,只要他自己高兴,周围人的态度如何,那又怎样呢,总之不关我的事情。” 我说完,只见继之整个人也呆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好自己将述农扶起来坐好,偏偏他又坐不稳,我只好求助继之。 “大哥别发呆了,来帮兄弟把述农搀回房去吧,这晚上凉了,睡地上是要受寒的。” 我叫了两声,继之才醒过神来,忙上来帮我扶住述农,我们一人一边将他送回房里,折腾了半天安置好他,我们才一起回房里去。 “我竟不知道,你是看那些闲书的。”路上继之突然开口道。 我愣了愣,片刻才哭笑不得的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只好道:“我什么都看一些的” 继之却没说话,等到了门口,谁知继之却不进去,只说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去押签房一趟,让我先睡,不用等他。我虽然奇怪这么晚还有什么事情,却也没说什么,自己收拾睡了。我以为继之应该不酒就回来,等我第二天醒来,另外一半床铺冷冰冰的,枕头也平平整整,不见人睡过的样子,继之竟然是一晚上都没回来。 ☆、生辰(上) 我满腹疑虑的起来,梳洗好之后便到书房里去,继之没在里头,只有述农揉着额头坐在那里办公。他脸上怏怏的,想是宿醉折腾的,我想到他昨晚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便走进去道:“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6节 述农抬起头来,看到是我,便道:“思齐啊,我好些了呀,只是觉得头晕眼花的。” “你昨日喝多了,必有此类症状,”我笑道:“你还记得昨晚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吗?” “什么?” 眼看述农一脸茫然的望着我,我心说平日里只有你打趣我的,如今我也逗逗你,因道:“你昨日喝得太快,醉得也快,最后你强行抱住继之,凑上去就亲呢!” 我说完就忍着笑去觑述农脸色,只见他果然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真,真的?” 我严肃地点点头,述农立刻面如死灰,举起袖子拼命擦嘴,一脸嫌弃的如同吃了苍蝇一般。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哈拍桌大笑起来,以往总是他逗我,今日我总算大仇得报了。 述农见状呆了一呆,问我:“假的?” 我捂着肚子笑够了才直起身来,道:“是假的,我逗你的哈哈哈!” 眼看述农就要发作,我站起来就往外跑,跑出来了还能听见他在我身后的咆哮声,“慕贤!你出息了哈!” 我生怕他追出来,只顾往前跑,一路跑到押签房门口,没想到继之正出门,我脚步停不下来,一下就往他身上撞去。我哎呀一声,整个人都撞进他怀里,冲劲儿之大,撞得我鼻梁生疼,继之也被我带得后退几步,忙一手搂住我,一手抓住门框稳住身子。 “怎么样?撞着没有?” 继之才稳住身子就低头看我,我除了鼻子痛以外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捂着鼻子从他怀里推开,瓮声瓮气的说不碍事。 继之不相信,将我的手拿开,我自己只能看到鼻尖,感觉有点红。继之脸上带点紧张的表情,凑过来看我的鼻子,我不让他看,他干脆一手捏住我下巴抬高我的脸,一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鼻子。 被他一碰,我嘶的一声,有些轻微刺痛,这个姿势实在不妥,他的脸离我的太近,我突然想到方才跟述农开的玩笑,马上忍不住就要笑起来,忙将他手拿开,重新捂住鼻子道:“没关系啦,一会儿就好了。” 继之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就转移话题,问他昨晚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回去睡觉? 我们重新回到房里坐下,继之才道:“想起来有两封重要的知启没有写,等写完已经晚了,便干脆在押签房睡了。” 这房里什么也没有,他到底是怎么睡的?我觉得他好像是在说谎,可我看他的脸色,也没有发现有一夜没睡的憔悴。 无奈我只好说:“大哥要去做什么就去做吧,兄弟也要办些公事了。” 继之先是点点头,但人又不动,我问了他两声,他才说要再等等。我被他逗笑了,问,“大哥要等什么?” “等你鼻子不痛了我再去,不急的。”继之指指我鼻子,严肃的道,“撞到鼻骨,起初只是痛,但可能还是会流鼻血的。” “没这么严重吧?”我自己伸手揉了揉,稍微有些疼痛,但是应该不碍事的。 继之却很重视,又等了好一会儿,见我没流鼻血的症状了,才出门办事去了。 我忙了一会儿公事,突然想到继之生辰的事情,便到书房跟述农商量。述农见我进去,举起一本书作势要扔过来,我忙躲开道饶,“方才是小弟的错,还望阁下乞怜,看在我年幼的份上,饶了小弟吧。” 述农笑骂:“方才还挺神气的,这下就服软了,可见是有事情要我帮忙了。” “阁下真是料事如神!”我笑嘻嘻的凑过去,将继之生辰的事情说了,并将老太太的意思说了出来,让述农帮忙拿个主意。 “酒桌饭食这些我是不愁的,只是继之老太太说要热闹热闹,不知要怎么一个热闹法儿呢?” 述农低头想了想,道:“老人家么,不过是想玩些热闹玩意儿,那日正是重九节,你准备些谜语酒令也就可以了。” “我愁的就是这个啊!”述农一下说到了节点上,我拍了拍手,接着问他:“阁下阅历多些,依你的意思,若是行酒令,老太太是玩不下来的,若是猜谜语,哪里有那么多谜语可以让她猜的,兄弟想来想去,以为不如请个戏班子去热闹热闹,可如此以来,场面不就闹大了嘛。” 述农道:“依你之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不就来请阁下帮忙了嘛!依我的想法,我打算演一场皮影戏,就选沉香救母那一出,你看怎样?” 述农戒备地看着我,道:“你不会是打算让我去演吧?” 我呵呵一乐,“哪能让阁下去演啊,不都是让皮影演的嘛,阁下唱唱就行了。” “不行不行!”述农想也不想就拒绝,“且不说这出戏好不好,我一个老爷们儿,你打算让我唱哪个?沉香还是三圣母?有我这么粗狂的三圣母么?!” 我张了张口正欲说话,述农又打断我,“有我这么老的沉香么?” “” 他一脸没得商量,我无奈,“那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听听。” “请人去演一出皮影!”述农立马说。 我被他噎了一下,差点吐血,心想果然因果报应,我方才打趣他,现在差点被他气得要死。不过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其他好的办法,述农不愿意,我一个人就算再会唱也演不来一处完整的,便只好就这么定下来。 又过了几天,我便回城里去了,抽了个空,我便到洋货店去看看我定的表到了没有。进去将票据给了掌柜,掌柜便让伙计拿了个盒子来打开给我验看。 “客人请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接过来一看,可不就是颗明珠大小的一个表,跟继之说的分毫不差,我便知道错不了了。只听那掌柜道:“客人有所不知,找这表颇费功夫,找了多家货店才寻得。” 我一听便知他有心加价,便问他,“不知要多少银钱?” 那掌柜立刻眉开眼笑,说:“客人上次留了五两定钱,若是有洋钱,只需化十二元洋钱拿去,五两定钱自然退回。” 继之上次也是花了十几元买了一个,既然他帮我找来颇费一番功夫,再加两元也无妨,好在前几日我换了些洋钱,便掏出来给了他,退回了我的五两银子。 我回去将表坠一起放到盒子里,就等着继之生辰那日送给他。到了重九那天,继之跟我都从关上回来,老太太兴致很高,早饭就让人去下寿面,我跟继之一人端了一大碗。那面不知道怎么做的,居然一碗是一根长长的面条,倒也不是很细,可就是长,我想试试能不能不咬断吃下去,结果一口吃了好多,被噎得差点翻白眼儿。我喝了口水,缓过来之后连连称奇。继之笑我说在我的眼睛里看什么都是稀奇的,我说这不是第一次见嘛! 我咬了咬筷子,对继之说:“家乡的寿面,从来就没有这么长的。” 因为想看看面条到底有多长,我便将碗端到椅子上放着,尝试失败之后,我干脆就直接蹲在地上吃了。此时跟继之讲话,我是从下往上看他,只见他看着我顿了顿,底斥道:“起来吃,成什么样子!” 我哈哈一笑,依旧蹲着吃的欢实。 继之见我不听,也便随我去了,只道:“我也不知道这面条是怎么做的,你若喜欢,下次你生辰的时候让他们给你做。” 我连连答应,一碗面吃完,丫头又捧了茱萸来带,继之挑了两枝,一枝拿起来就要□□头上,我此时带着居家小帽,忙躲开他的手,抗议道:“不带头上!” 继之只好依我,将它别在了我衣裳的盘扣上。我拿起另外一枝,作势要往他头上插,继之躲了两次没躲开,只好任我胡闹,我刚使坏地将茱萸插到他头发里,就听一个声音打趣道:“哟,这已经日上三竿了,还在对镜贴花黄啊!”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述农来了,正在书房的窗外站着。我哈哈笑道:“人家还要当窗理云鬓呢!” 述农道:“这么说来,不知你们其中的哪一位是女红妆呀?” 我不怀好意的指着继之头上的茱萸对述农说:“红妆没有,绿妆到是有一个”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述农亦是忍俊不禁,继之无奈的瞪我一眼,自己将茱萸扯下来。 “别扯呀!”述农笑道:“继翁插了这么一枝,倒显出些铁汉柔情来,何不就将带着呢。” 我在一旁忍笑,继之没好气地道:“你今日是特来揶揄我的吗,寿面还要不要吃了?” 述农从路过的丫头手里要了一枝插在襟头,才说寿面是要吃的,不过要先去拜见一下老太太。 “我引你过去,”继之说着,将茱萸递给我。 “带上啊!”我不接,他只朝我看,我想着他应该是自己不好插,便帮他插在了襟头上,继之这才满意的去了。临走前述农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我不明所以。 等他们从上房回来,丫头端了一碗寿面给述农吃了,我们就在书房里谈了一回闲话,他们在书桌边坐着,我坐在我的床榻上。听着他们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觉得睡意袭来,便一倒头睡了过去。等他们叫醒我时,已经是日薄西山,从窗外往院子里一看,酒菜已经摆上来了,灯笼也都点上了,看着很是喜庆。 我连忙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对他们说:“我感觉才睡了没多久,想不到就已经这么晚了。” 继之笑道:“不晚的,现在醒来刚好,你去洗个脸,老太太就要来了。” ☆、生辰(下) 这次说是酒宴,不如说是家宴,我洗了脸,干脆想着夜晚有冷,便换上了新做的那件青黑色的衣袍,将要送继之的东西揣在怀里才出去。 我才到席上坐下,述农就嚯的一声,指着我对继之说:“哪儿来的白面小郎君!” 我心里哎呀一下,只顾着这衣服厚,居然忘记了这衣服显脸白了,一时不察果然让述农提起来取笑了。不过我平日里是被他打趣惯了的,此时倒也不怎么气急。只是对继之道:“继翁还不打他的嘴么?方才他才说你是当窗绿妆,现下又说我是白面郎君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继之还未说话,述农就笑道:“你们一个绿妆一个白面,倒也般配极了,只是绿妆可不是我说的啊!” 这话无端让我有些面红耳赤,立马去看继之,只见他脸上淡淡的无甚表情我方松了口气,若不是继之将我两人隔开,我真要挥拳头过去给述农两下子。述农见我当着继之的面不敢造次,得意地冲我吐吐舌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气结之余,又是觉得好笑,不觉笑出了声来。 这一幕让走过来的老太太看在眼里,等她过来坐下了,第一个便是问我,“贤儿方才笑得眉眼弯弯的,定是有什么好笑的新闻,何不说出来让我们大伙儿同乐?” 我正襟危坐,咳了一声才道:“回老太太,方才我只是看到房檐上一只鸟叫得太大声,致使舌头都伸不回去了,故此引起笑来。” 老太太信以为真,还问我那是一只什么鸟? 我本来想说是乌鸦的,可想到今日是继之生辰,说乌鸦恐怕不好,便回答说:“是只喜鹊。” 老太太果然大喜,举起酒杯来说今日重九,又缝继之生辰,大家乐呵呵的,不必拘着,又对伺候的下人们道:“这里留两个丫头就行了,你们自去喝酒取乐!” 家人们大喜,纷纷向继之道了几句吉利话就下去了。 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我口里的那只喜鹊瞪了我好几眼,我也不去理他。 老太太酒量浅,喝了两盅,就停了杯,我便拍了拍巴掌,让院外等着的人进来。来人是一老一少,在城里演皮影的,只见老的挑了个担子,小儿子抬着个木鼓跟在后头。进了院子,先给老太太请了安,说了两句吉利话,老太太常年在深宅高院里头住着,少见这些东西,见状立马眉开眼笑,说了声赏,又指着继之对他们说:“这是今日的寿星公,你们去给他拜个寿,还能讨些赏钱呢。” 那一老一小果然过来给继之磕头,继之避不开,只好生生受了,赏了好些银钱才算了事。 继之看他们起来,便道:“你可开始吧。” 那老的好嘞一声,从挑着的木箱里头取出一些家伙什来,具体我也叫不出名目。我在家的时候看过几次皮影,觉得好玩,就偷偷学了几段,但一直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本来这次以为能显露一手了,结果没人配合,我一个人也玩不起来,只好作罢。 不过就算自己不能玩,看别人玩儿也别有一番趣味,这对父子我是托俞远在城里找来的,听说南京城里演皮影的,属他们一绝。这皮影戏热闹,剧目又选得好,既是继之生辰又逢上重九,选这么一出沉香救母准没错,我也能开开眼,看看这大地方的皮影比之我们小地方的皮影如何。 只见老翁摆出一张白屏来,在白屏后头点了两只蜡烛,走过来央告,“烦请主人家熄几盏烛火。” 继之便让两个丫头去熄了几盏灯笼,院子里一下子暗了不少,那老翁从箱笼里搬出个小马扎坐下,又喝了口水。大家似乎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那白屏映出老翁的影影绰绰,形似鬼魅。 继之却嗤地一声,低声道:“他准备得到是齐全得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屏,闻言拍了拍他胳膊示意他不要讲话,谁知手有去无回,居然被继之一把抓在手里!我正想用劲儿抽呢,只听白屏后边锣鼓齐鸣,皮影戏开始了。 也不知道继之抽的什么风,但现下我也没心思管这些,全神贯注的看皮影。这一出沉香救母虽说是神话故事,但真假不论,它传达的的孝道之心却是很真切的。老翁的唱腔深沉怆然,我得那唱词,仿佛也随着戏里的沉香爬山涉水,跨越千难万险奔到母亲身边去。 演到沉香上山救母时,只见沉香双手攀着藤蔓和岩石前进,随着唱词的愈发悲戚,沉香的双手因为岩石划伤流出鲜血,那白屏上居然就显出一滴一滴血迹来,我不禁又是感慨又是赞叹,这技艺果然已经到了真实逼真的地步,怪不得能称得上一绝。 不仅是我,就连老太太和述农都是看得入迷的,老太太还拿了手绢拭泪,我不由有些后悔,心道:“本来是想让老太太高兴的,却没想到适得其反了,早知如此就不选这一出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锣声,压着三圣母的华山终于让沉香一斧子劈开,其后母子相见,唱词有转向欢快起来,我觑着老太太笑起来的脸,终于是松了口气,想动动僵硬的身子,这才想起来,我的一只手还让继之攥着呢! “大哥这是做什么?”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又不想惊动述农和老太太,好在黑灯瞎火的,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皮影戏那边,我只好低声问他想干嘛。 我问完又抽了抽,继之终于是放开我了,我这只手被他握得发烫,他倒是满脸坦然的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的回答我说:“我以为你害怕。” “小弟几时表现出害怕的意思了?”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继之咳了一声,正色道:“就是熄了灯笼以后。” 我见他神色坦然,说的又有理有据,只好不去追究,就当他突然抽风了。这一分神,戏已经演到了末尾,随着一阵锣鼓齐鸣,沉香救母正式落幕,丫头们重新点燃烛火,将已然坠入戏中的几人拉回人世间。 老太太很是感慨,招手让那敲鼓的小童过去,亲切的问他:“几岁啦?” “六岁啦!”那小娃娃脆生生的答道。老太太看着可心,又赏了些银钱吃食给他们,那父子二人千恩万谢挑着东西出去。 看他们出门去了,老太太问我:“贤儿是在哪儿找来的这手艺人?” 老辈人将这些耍皮影的打铁的玩儿杂耍的杂七杂八都叫手艺人,我笑道:“我认识一个在城里开铺子的朋友,他同我讲这父子二人的手艺在城里是最好的,我便将他们请来了,”说道这里,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本来是打算让老太太开开心的,结果却适得其反了,真是罪过。” “谁说我不开心呢,我可是开心得很啊。”老太太说着开怀的笑了起来,众人便一起笑起来。 坐了一会儿,老太太让丫头搀着起身,道:“我乏了,就先歇了,你们年轻人再闹闹。” 继之站起来要送,老太太不让,说:“今日你喝你的,我们自己过去!” 继之无奈,只好送到园门口就回来了。这下就只剩下我们三人,述农又要喝酒,我道:“再喝,再喝!往事历历在目否?” 他一听,要倒酒的手就伸回来了。继之不知我们打什么哑谜,就道:“这夜深了,酒不喝也罢,可只有我们三人,想行个令也行不起来,该做什么好呢?不能空坐一场各自散去吧?” 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打发时间,倒觉得今夜清风朗朗,就算空坐着赏这满园菊花也是极妙。正想这么一说,就见述农一拍大腿,道:“前阵让思齐作诗,他老推说没有兴致,今夜我看可有兴致了,咱们不如拟个题目来,唱和唱和。” 我一听就摆手,“我这都好久没有作诗啦,你可不要为难我。” 述农哪里肯依我,掐着我不放,笑道:“你今日就是憋也要憋出句把来。” 只有继之沉思不语,我笑道:“继翁这就在想绝妙佳句了吗?” 他闻言看向我,笑道:“哪里有什么绝妙佳句,我自入仕以来,好久不曾作诗了,只怕今日在二位面前丢丑。” 我同述农不觉笑了,说:“丢丑是不怕的,反正我们关起门来作诗,也不会有人知道。” 笑罢述农提议,“就请寿星出题吧。” 继之凝神想了想,道:“今日是重阳,咱们既没有登高又没有赏菊,这题目要怎生出才好?”顿了一顿,“有了,既然提到赏菊,这园子里不就满园菊花嘛,咱们就拟个古题,咏下菊花吧,权当附庸风雅了!” 述农叫了声好,道:“咏菊虽是古题,倒也经久不衰,只是昔年陶公已经咏出奇绝,我们只能是献丑了。”说罢低头想了想,片刻后脸上带了轻笑,俨然已经有了佳作。再看继之,亦是气定神闲,想是心中已有了腹稿。而我脑内空空,盯着一盆盆五色菊花,绞尽脑汁,终于是胡乱凑了两句。 我进书房拿了纸笔,打算将他们的抄下来,因对述农继之说:“请现高作。” 述农笑道:“你倒是个滑头,不敢说自己的,倒让我们先说,也罢,就让我抛砖引玉吧。”说罢,因念道:“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逗秋霜。园林千妍扑面绕,怎比几朵散晚香。(注1)” “哈哈,”我拍了拍手,赞道:“这咏的直白,好一个怎比几朵散晚香的。”低头抄下来,又问:“大哥,你的呢?” 继之道:“听了述农大作,我倒是不好意思献丑了。” “哎呀都是自己人,大哥何必谦逊呢!” 我劝了两句,继之方把他作的念出来,只听是:“金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伤。秋花不比秋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注2)” “好一个说与诗人仔细吟,继翁一开始就是太谦虚啦,后两句琢磨起来,继翁可有讽我们几个附庸风雅之嫌呐!” 继之哭笑不得:“我就说拙作献丑了,你们不信,还说我以诗讽今,这不是冤枉嘛!” 述农笑道:“冤枉不冤枉的且不论,思齐,把你的大作拿出来看看。” 我将继之的抄了下来,就见他们两人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看,我额角挂起冷汗,哈哈干笑两声,“那只好献丑了。”因念道:“隔帘秋色静中看(注3),”我念了一句继之就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脸上一红,强装镇定继续道:“欲出篱边怯薄寒。隐士风流思妇泪,将来收拾到毫端。” 念完之后我擦了把冷汗,不敢去看继之,只听述农道:“你作的到有些意思,上头两句便罢了,后头两句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是咏的菊花?还是咏的秋海棠?” 我唯有呵呵干笑,心说这诗又不是我写的,我哪儿知道它咏的是菊花还是海棠。说起来这首诗,还是继之说与我听的,我听了就记了下来,今日腹内文墨空空,只好信手拿来充数,抵了这干瞪眼的下场。 见我说不出话来,继之咳了两声,似要出声,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赶紧对他飞了个眼色过去。大概是的表情太蠢,继之一脸忍笑的样子,道:“咳咳,不管咏的是海棠还是菊花,总算是点题了,我们也不要苛责他了。” 见他没有拆穿我,我放将心放回肚子里,打了个哈哈,道:“是啊是啊,今日述农大哥当得头筹,我就是个陪衬,我看这也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述农虽然有些疑虑,却也没有说什么,只疑道:“平日里你是个最多才的,怎么今日作的含糊不清的?” 我只唯唯应了,说今日酒喝多了云云,心里却想:“也不知你平日是怎么看出我是个有才的?” 我们进了书房,走在后头,突然道:“今日要怎么安顿呢?” 我愣了一愣,道:“自然是述农与我一起在书房安置的” 述农点头称是,继之却说:“述农身量颇高,你们二人如何睡得下?”说罢看向述农,像是要看他如何选择。我心说你比述农还要高点,那日不也睡得下嘛,却听述农突然改口了,道:“如此,就委屈思齐割爱,去跟继翁挤挤了。” “嗯?哎?”我猛地看向他,问:“怎么是我,你怎么不去跟继翁挤一挤呢?” 述农笑着将我俩推出门,一边说:“你们这不同榻习惯了嘛,我不习惯跟别人同榻。”我还欲反驳,他就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都怪你的那个玩笑,我现在见到继之都别扭,更别说同榻而眠了,就委屈思齐了。” 我呆了一下,心说这还是我的错了?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砰的一声,书房的门就在我们面前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选自《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卢太学诗酒傲王侯,略有改动。 注2:选自《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略有改动 注3:选自《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回:诗翁画客狼狈为奸,怨女痴男鸳鸯并命。 ☆、凋零(上) 述农自己占了我书房里的床榻,留我和继之在外头面面相觑。我让冷风一吹,见继之又穿得单薄,只好道:“又要叨扰大哥了。” 继之摆摆手,道:“不要说这些。”说完,自己走在前头,我只好跟在他后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一处睡了,也没什么好忸怩的。到了继之房里,他径自寻了个杌子坐下,又倒了一杯氺端着喝了两口,很是气定神闲。我因方才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继之喝完一杯水,才指着另一个杌子,对我道:“你坐过来,我要拷问拷问你。” 他这样子就像我伯父平时训我的架势,但伯父训我,多是斥责我不好好读书,不求功名,不工八股,这中情形下我多少有些底气,因为我根本就不屑这些。但继之若是要训我,我多少是有些心虚的,我敬他就如同父兄一般,他要是真的骂我两句,我也只有生生受了。 思罢,我就走过去,也不坐下,只低着头道:“大哥要骂便骂吧,拷问不拷问的还是免了,反正我今日就盗用了他人诗作,大哥要说我无耻也好什么也好,尽管说吧,我绝不回嘴。” 我一番态度良好的认错没有打动继之,反倒是把他逗笑了,“谁要跟你说这个,用不用他人的,这有什么的,你自己不也说,作诗要讲兴致,不是兴致来了,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一句,你也只是在我们面前充数,那些想图个虚名的所谓文士,还有化上一角两角洋钱请人作诗拿去登报的呢,你甘愿与他们那些人为伍吗?” “这个自然是不愿的。”我忙道。 “那就是了,”继之笑道,“你先坐下来听我讲。” 等我坐下来了,继之才继续说:“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我问你,今天是我的生辰,你,你难道不曾有什么贺礼么?” 我都正襟危坐了,却千不料万不料他会问这件事,失笑道:“送礼这种事情,讲的不是你情我愿吗?哪里有主动问人要的!” 继之脸上浮出一点可疑的红来,支吾着,“这不是,这不是自家兄弟么” “大哥都说是自家兄弟了,所以兄弟我就没有准备贺礼啦。”我有心逗一下他,就将贺礼其实就在我怀里揣着的事情隐瞒了。 继之果然顿了一下,说:“老弟说的是真的?” 我看他垮下肩膀,还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无端透出些委屈的意思的,忍笑着点点头。继之就不再说话,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叫丫头打水。等丫头端水进来,他也不招呼我,竟是自己洗了脸漱了口,自己宽衣躺到床上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觉得好笑之余又觉得有些新鲜,以前只觉得他一个比我多了十年阅历的人,做事待人沉稳忠厚,却不想跟他相处久了,还能看到他这么别扭的一面。 继之整个人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被子盖在身上,怎么看都透出一股委屈来,让人不忍再逗他了。我掏出装表的盒子,走到床前推了推他,“大哥,兄弟跟你开玩笑呢,贺礼早就准备好啦,你快起来看看喜不喜欢。” 起初推的几下,继之不应,等我再叫他几声,好言好语的道歉几句,他方才翻过身来,斜眼乜我,“真的?” 我见他不想信,只好将盒子在他眼前晃晃,说:“真的。” 继之眼睛一亮,就要伸手来抢过去,又觉得不好意思而缩了回去,咳了一声,方道:“如此,便多谢老弟了。” 我摇摇头,将东西递给他,让他自己盘弄去,我则叫丫头重新送了水来梳洗。热水都是现成的,很快就送上来,我拧了帕子刚擦了一把,就听继之哎呀一声,语气很是欣喜。我无声的笑了笑,继续洗脸,知道这个贺礼算是买对了。 “思齐,你这是从哪里寻来的?”我洗了脚之后出去倒水,关门之后转身就见继之居然赤着脚跑过来,手里拿着那块表问我。 我扶额,无奈地说:“大哥先把脚洗了再说吧。” 继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讪讪的重新让人倒水送来。他今日实在是反常的紧,我见他洗着脚也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就是想要个答案。我只好如实将表的来历说了一遍,末了歉然道:“大哥那黑铜表坠子是没地方找的,兄弟只好重新给配了一条,还望大哥不要嫌弃才好。” “哪里会嫌弃,我喜欢得紧呢!以后我都把它贴身带着!”继之爱不释手地反复把玩,信誓旦旦的表示会好好珍惜。 我正在重新铺床,闻言笑道:“大哥是该好好贴身带着,不然,又跟上次一样让人偷去,那是再也没处买的了。” 继之边擦脚边道:“那是自然的。” 临睡前,我突然想到问继之,“那个毕镜江,大哥是怎么个打算呢?” 继之正将表往枕头地下塞,闻言捏了捏我的耳朵,道:“你这几日在关上眼睛都是闭着的吗,看没看到毕镜江你不知道?” 我只顾盯着帐顶沉思,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听他这么一说,便想,看来那个毕镜江已经不在关上了,不过我在关上的那几日还真没注意,平日里我不是在押签房就是在书房,其他地方也没有我的公事就没去,所以没有见到他也不觉得奇怪。 继之见我不做声了,便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了?汪子存已经赴任去了,他自然是跟了去的。” 我将被子拉到身上盖好,笑道:“还不是那块儿表引起的么,就是心血来潮那么一问而已。大哥困不困,咱们睡吧。” 继之动了动,伸手在枕头地下摸出表来看了一次,道:“也罢,睡吧,明日再说。” 我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继之已经不再身边了,我揉着眼睛爬起来,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披上衣服推门出去一看,继之和述农正背对我,围着一盆花草指指点点。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盆开得正好的菊花,突然就花叶凋零,蔫耷耷的枯垂下来。问是怎么了,两人都表示不解。 继之门前的这一盆菊花唤作紫龙卧雪,那花朵如碗大,奇的是那花外瓣是黄色,内瓣却是紫红色,与旁边的一盆玉翎管一浓一淡相映衬,是继之花了好大功夫找来的,这才开了两日就遭了如此横祸,实在可惜。 按道理来说,正对着继之房门口的花,受到的是最精心的照料,因昨日咏菊,我走过来的时候还特意留意,这周围的菊花应该开得比院子里的要好才是,怎么会一夜之间枯了一盆,真是不合常理。 我仔细端起花盆来看了看,又扒开根部出来,发现并没有干黄的现象,反而是有些透明,用手轻轻一捻就断了。述农看我这么一番举动,笑道:“包龙图,看出什么来了吗?” 继之也看着我,明显是想听我怎么说,我没理述农的调笑,拍拍手上的泥土,将枯萎的菊花提起来,指着根部让他们看,“这花的根须都熟了,明显是被热水烫的。” 二人见我言之凿凿,都有些不相信。我让他们自己摸摸看就明白了,轻轻一捻就能捻开的,不是熟了还能是什么。 “那你说,这花开得那么好看,谁会忍心用热水烫它?”述农挑了挑花叶之后来问我。 我失笑:“这我怎么会知道,你倒不如问问继翁?” 继翁一脸若有所思,闻言看向我道:“我又如何能得知呢?” “哈哈,”我不答,先冲外头喊了一声,“打水来!”然后用眼神示意二人躲起来,是谁干的,待会儿就能见个分晓。等继之述农藏到后窗外头,过了片刻,一个丫头端着水盆,另一个丫头拿了布巾之类过来,我对二人打了个手势,让她们跟着我进去,那房间里有架屏风,将继之二人的身影遮得严实,那丫头二人便以为只有我一人在房里。 我不常在上房走动,继之院子里的这几个丫头,模样不记得,名字更是不甚清楚,只隐隐及得有个叫巧儿的大丫头,是老太太房里派下来的,说是怕继之房里不够使。老太太吩咐的时候我刚好去见礼,继之经常在关上逗留,所以房里多了个丫头这件事情,到现在都没有发觉。 我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想,见到这这丫头之后,更加确定了几分,便在那拿帕子的丫头也就是巧儿身上流连了几眼,别说,老太太的眼光果然不错,这丫头虽说不算倾城,也能称得上是清秀可人了。她此时被我看得久了,低垂的脸上很快泛起了红晕。 我哈哈朗笑一声才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洗脸,这一切让窗外的两人看在眼里,述农是一脸促狭的笑,继之则是一脸不赞同。他是认为我要调戏他的丫头吗?我暗暗好笑,对他无声地做了个别慌的口型,好在继之虽然不满,但好歹没冲进来。 我不慌不忙的洗了脸漱了口,故意将在梳头的时候将梳子弄到地上,那另一个丫头要过来捡,却被巧儿强了先,一把拾在手里,递给我时,眼睛不住地往我脸上瞟,我扫了一眼她的手,便假装会意,将另外一个丫头打发了出去。 房里只剩我与巧儿,只见她起初还含羞带怯,我向她讨要梳子,她也不递给我,反而拿在自己手里,绕到我身后来要给我打辫子。装作惶恐地躲开,伸手过去讨要道:“不敢劳烦姐姐,请让我自己来吧。” 巧儿啪的一下将我的打开,幽怨地看着我,说:“有什么劳累不劳累的,师爷是嫌弃我粗手粗脚嘛?” “哪里哪里,”我忙道:“谁不知道姐姐巧手一双呢,我只是想到姐姐是老爷的丫头,我这等人,哪里敢使唤姐姐啊。” 巧儿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口,歪过脸去,道:“那师爷将我留下来做什么?” ☆、凋零(下) 我自小在家,接触得最多的女子多是年长我的亲眷,如今被一个妙龄女子如此这般嗔视,我半真半假的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额,那是,那是在下看姐姐长得美,想斗胆结交,是是我唐突了。” 这话半真半假的,那巧儿以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我每次去都是规规矩矩的请安,她见多了,还当真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了。只听她噗嗤一笑,我就感到脑后一片疼痛,我哎呀一声,原来是这个巧儿居然抓住我脑后的头发扯了一把。 “哈哈,”她笑道:“师爷说的哪里话,我自打见了师爷,也是想结交得很呢!” 想不到这女的手劲儿这么大,我揉着生疼的后脑在心里暗骂,我以前还以为女子都如我姊姊母亲那般温柔端庄的,但自出门后,遇到的女子居然没一个是我想的那样子的,以前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忍住想骂人的冲动,脸上装着惊喜而又不敢置信的模样,“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巧儿点点头,上来握住我的手,整个人往我身上偎来,我控制不住浑身僵硬,那巧儿还以为我是那终于吃到了天鹅肉的癞□□,高兴到呆了呢。 以前人们夸赞庄姜之美,说她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千百年来,人们评判美不美的标准就是这几样,首先要白,要细腻,要十指纤纤,盈盈一握。我眼前的这个巧儿长得确实不错,肤色白皙,握着我的手也是柔若无骨的,可我却觉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往外冒,却与那个菊香拉住我的感觉一般无二了。下意识就想甩开,但想到关键事情还没有问出来,我只好咬牙忍了。 我摇摇头表示不肯信,“姐姐在老爷房里伺候着,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呢,姐姐一定是看我年纪小,逗我玩儿呢。” 这巧儿真是个大胆货色,见我面红耳赤的动也不敢动的样子,居然伸出手指来摩挲我的侧脸,一边还在我耳边调笑道:“老爷那里还需要我伺候,那两个巴得紧着呢!” 这话说得满是酸味,我暗自好笑,面上却道:“那姐姐今日是?” 巧儿呸了一口,道:“这回听是师爷的声音,那个没眼色的就不来了,我这才得了幸,来伺候师爷呢!” “那真是我之幸也!”我假意道:“若是老爷见了姐姐,一定也会喜欢的。” 巧儿嘻嘻一笑,点了点我的额头,嗔道:“你倒是个嘴甜的!” 我躲开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问:“老爷昨日叫了两次水,一次肯定是让另外两个姐姐端了,另外一次,一定是姐姐了吧?” “师爷问这做什么?”巧儿本来正把玩着我襟头盘扣,闻言顿了顿,问我。 我身子一僵,心说难道是发现了什么吗,却听那巧儿继续恨恨地道:“我哪儿能抢到这个,还不是让那个叫红玉的抢了先!” 我见她指甲狠狠地揪着手绢,心里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假意握着她的手,拿到眼前状似把玩,实则端详,她要抽回去,我忙道:“姐姐这手真好看,让我再看看!”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轻浮过,今日真是开了先河了,巧儿只是瞪了我一眼,并没有抽回去,我松了口气,再次端详。这是却听后窗咯吱一声,巧儿一把抽回了手从我身上站起来,指指后窗哪儿,对我做了个有人的口型。 我心里大骂这后窗二人的各种靠不住,边对她说:“姐姐不用怕,想是风吹的,老爷去关上了,这屋子里除了我还有谁敢进来,你若狠心推开我,那咱们真的再没有相聚的时机了。” 说罢我作势要走,巧儿忙拉住我,“师爷不要走,咱们再说说话吧。” 我重新坐下来,巧儿绕道身后帮我梳辫子,我任她动作,突然叹了口气。巧儿道:“师爷为何叹气?” 我叹道:“我叹为何昨日没见到姐姐,我不能经常到上房来,若是能早些识得姐姐就好了。” 巧儿见我一副怅然的样子,急忙道:“我昨日来了的,只是,只是,被那红玉抢先了的,若是知道师爷在里边,我是如何也要进来的。” 我听了不动声色,在她给我把辫子打理好以后站起来,对后窗喊了一句,“出来吧。” 巧儿愣愣地看着我,直到继之述农从后头进来,她才吓了一大跳,面如纸色,跪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继之道:“哼,我屋里的丫头,也敢眉来眼去的勾搭师爷!” 巧儿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求老爷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继之黑沉着个脸,述农悄悄拉拉我袖子,我只好道:“大哥还是问问那紫龙卧雪的事情吧。” 那丫头一听,更是抖得厉害,我便知道自己没弄错,继之这花搬来时就特意嘱咐过好好照料,巧儿肯定是识得的。继之冷哼一声,不愿问她,我只好道:“巧儿,你说你昨日来过老爷房里,却被红玉抢了先,是也不是?” 巧儿只哭着不说话,我又道:“你既然不说,那我再问你,老爷屋外头那盆紫龙卧学是不是你给烫死的?” “不是不是,冤枉啊老爷!”我话才落音,巧儿就一把扑过来要抱我的腿,继之眼疾手快将我拉过去,巧儿还要再扑,继之提脚就要踹了。 “哎哎,”我忙劝住继之,“大哥不要冲动,等兄弟再拷问拷问。” 说罢我转向巧儿,再问她:“你说冤枉,那你指甲里头那些绿色的东西哪儿来的?总不能说是染指甲带的吧,你染指甲染到甲缝儿里头去?你快说实话,我这里还能绕你轻些,你若再狡辩,小心老爷的窝心脚!” 我们三人,继之木着张脸,看起来脾气最大,丫头们最怕他,述农一言不发,在那儿全当看戏,而我虽说得最多,却是看起来脾气最好的。我的这一番话果然让巧儿动摇了,只见她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终于是道:“回师爷的话,昨日我确实是将一盆水泼到了菊花上,可我不知道它这么精贵,居然就烫死了呀!” 继之没好气地道:“哼,这紫龙卧雪我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找来的,你一条命都没它精贵!” 这话也是实在,就是把巧儿吓得够呛,“求老爷开恩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一次?”继之气得指着她,“你给我滚出吴公馆去!” 我忙扯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老太□□排过来的,大哥你” 我本意是说这是老太□□排过来的,让继之多少顾忌着点老太太的面子,把她打发出去也就罢了,哪想继之居然道:“我也不管你是老太太派来的也好谁派来的也好,总之,立刻滚出去!” 我们见继之这样,都知道劝不住了,只好看着这丫头哭兮兮的退了出去。眼看人是逮到了,我也算是牺牲了一把,可菊花是救不回来了,我只好开解继之,让他想开一点,一大早就遇到这种事情,也不是谁能料想到的。 谁知继之理都没理我说了什么,只对述农说:“你先去关上一趟,我怕那些扦子手为难货船,你去了,写个票放行就算了。” 述农说这就要我走了?我说你这一出戏还没看够么?他笑了笑,说戏是看够了,也对那演戏人羡慕得紧,他挑眉,道:“怎么?温香暖玉在坏的滋味如何?” 我也笑笑,说:“舒服不舒服,你下次试试就知道了。” 我见继之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又忙道:“先不说这些,继翁让你先回去你就先回去吧。” “怎么?”述农乜一眼继之又睨着我,“你们怎么都赶我走啊,我还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出来是这个丫头捣鬼的?” “这说起来也是运气,我若说了,你就走了是吧?” “是是是!”述农拉我过去,急吼吼的,“你快说快说,听完我就走不碍你们眼了!” “什么碍眼不碍眼的,”我哭笑不得,继之没说话,应该是默许了他的做法。 我道:“继翁昨晚叫了两次水,我却听到外头有三次泼水的声音,当时我已经脱衣服睡觉了,也懒得去查看,还安慰自己说是听错了。等到今天早上看到花枯死了,我抬起花盆来看的时候,发现那茎杆上的几片叶子是被齐齐掐断的,旁边也有几片枯叶,我就开始怀疑是不是丫头们做的,可又不确定是哪个丫头,便让人打水来洗脸。来的这两个丫头,一个端水,一个拿帕子,端水给我的,我仔细看了看她的手,发现指甲修得齐齐的,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至于另外一个,指甲上染了丹蔻,我也看不清楚,便只好留她下来演了这么一出戏。” “不对啊,”述农打断我的话,说:“这么说来你是在靠猜和靠运气,若是那丫头掐了叶子回去之后洗干净了指甲,那你不就白瞎了么。” 我抬手让他听我说完,“也是我运气好,我为了套话假装倾心于她,她靠过来的时候,我看她手里的帕子,粘上些绿颜色,可那帕子明明是桃红色的,实在奇怪,等我握着她的手仔细一打量——” “怎么?柔荑在手的感觉如何?”述农促狭地笑着,我顿了顿,无奈道:“你还要不要听了,跟你说正经的,你又要来揶揄我。” 述农忙道:“听的听的,你快说罢。” 我继续道:“我仔细一看,她指甲缝里头,还有些绿色呢,这就确定,这烫死花的罪名,她是坐实了。” 述农听罢,想了想,“若是这两个丫头都不是,你要怎么办呢?” 我一摊手,道:“那只有再叫另外一个丫头来咯,反正出入继之房里的就这么几个丫头,不是一个就是一个,哪怕是底下人,都要等有事才进来回呢,谁没事在上房走来走去的,除了丫头还能有谁。” “哈哈,罢了,还说你是包龙图,我看你就是误打误撞猜对了而已,算你运气好,其实一开始看你的架势,我还很佩服你的。”述农站起来,边拍我肩膀边要出门,我跟继之送他出去,到们公馆门口,他突然拉我过去低声在我耳边道:“思齐,你可得小心着点儿,我看继翁的脸色不好得很呐。” 我回头看继之一眼,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便对他道:“啊,他能把我怎样,我帮他捉住了这害花凶手,他不谢我,难道还来打我吗?” 述农叹了口气,拿我很是无奈的样子,“唉,算了,你不懂的,总之你小心点,我走了。” 继之能把我怎样?我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看他上马走远了,便跟继之并肩走进去。 我以为他让述农先回去是因为书房里有公事要做,谁知道我这里准备往书房走了,他却一把抓住了我胳膊。 “哎?怎么了大哥?”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只见他目光沉沉地把我打量了一番,说出口的话差点没把我给气死,他说:“你先给我洗个澡去!” ☆、急电 继之虽然不苟言笑,但在我面前一直都是温和的,此时他颇为恼火地拽着我的胳膊,见我不动,就要强行将我拖过去。 他眼里全是压抑的怒火,我被他看得遍体生寒,怔怔道:“兄弟昨天才洗的澡” 继之却不管这些,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将我一路拖到他屋里,然后撇开到外边叫人送水来,回来的时候门被他大力带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也不再管我,只是兀自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吭,但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我这才开始惴惴起来。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述农一走就翻脸了呢,再说,我帮他找出了烫死花的凶手,他不谢我,反而冲我发起脾气来,这是什么道理? “大哥”我开口的声音干涩,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大哥这是何意?兄弟脑子愚笨,实在是不懂啊” 继之一下站起来,看了看我又揉揉额角,道:“你自己闻闻你身上什么味道。” “”我抬起胳膊闻了闻,说:“没什么味道啊。” 继之眉头皱紧,道:“你再闻闻,方才那丫头靠你身上,你就闻不出来你身上全是她的脂粉味儿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仔细嗅了几下,还是什么没闻到,可继之这个样子,我只好赔笑道:“是有些味道,还是大哥细心。” 继之脸色稍霁,但还是硬着声对我说:“等水来了,快去洗洗。” 我唯唯应了,等底下人备好了热水,我就在继之房里洗了个澡,洗到一半,发现个重要的问题,我没有衣服换啊,这身衣裳肯定是不能穿了,还能怎么办?没办法,我只好麻烦继之了。 “大哥?”我叫了一声,继之很快答应了,我咽咽口水,将没衣服换的情况说了,末了表示,“有劳大哥叫个丫头到书房帮兄弟取一身来吧。” 我只听到椅子在地下拖动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往屏风后头过来。 “你看这身怎样?”继之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转到我面前,他居然自己拿了衣服过来。继之递到我面前来,我就着他的手略翻了翻,有些眼熟。 “这是” 继之挑眉,道:“让丫头去拿太麻烦了,你还是先将就穿我的衣服吧。” 就几步路有什么可麻烦的?我有些不解,但还是谢了他拿过来穿上了。继之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大了许多,空荡的感觉有些不别扭,虽然没照镜子,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多少有些滑稽。我听到继之发出一声轻笑来,我朝他看过去,他手握拳头抵在唇上,眼里全是促狭的笑意。他这样子都快让我以为他是故意不叫丫头去给我拿衣服了,但想到他刚才的样子,心想算了,不跟他计较,就当牺牲自己让他开心开心吧。 “今日我们还去关上吗?”我边擦头发边问继之,却忽然觉得后脑一痛,我嘶的一声,用手一摸,脑后的头发里有一处隐隐作痛,手一碰就生疼。 “怎么了?”继之凑过来也用手在我脑后一摸,“呀,这是怎地?” 我苦笑着摇头,“想是方才梳头的时候用梳子刮到的。” “木梳怎么会刮到?” 继之拿来木梳一看,发现一个木齿居然破开了,尖锐的木刺危危然立着,我也看到了,暗道倒霉,道:“这不能用了,方才只顾做戏,居然连这个都没感觉到” 继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重新拿了把木梳来,让我打辫子。打辫子这活在家有我家春兰帮忙,出门在外孤身一人,我粗手粗脚的,好歹会自己弄了。等我笨手笨脚的弄好,才想起来问继之,“大哥还没说今日还去不去关上?” 继之掏出表来看时间,才道:“我去,你就留在公馆吧,另外,那丫头的事情,你也不必跟老太太说了,我自会去和她说的。” 我点头,见他果然将我送的那表贴身带着,既是感动又是欣喜,也不知道这欣喜从何而来,大概是与自己有关的东西让人珍视,都会让人由衷的感到开心吧。 等继之走了,我就到书房去写信,写了几封之后拿出去让人送到关上去,回来坐了一会儿,有个底下人就来叫我,说我伯父找人带了口信来,让我到他公馆去一趟。 刚好现在公事少了,我便去看看伯父找我什么事情,到了伯父公馆,他在堂屋里等我,见我进去,从一堆信里检出电报给我,道:“这是前几天寄过来的,上头写你的名字。” 我接过来看了看,没打开,只是道:“伯父今日叫小侄过来,是专门拿这信吗?” 伯父抽了口水烟,说那倒不是,“今日却是你伯母请你,你去看看吧。” 我便到房里见了伯母,因是第一次见,彼此也不过说了些寒暄的话,我见天色要晚,就想告辞,伯母再三留饭,我因想早些回去看信,便推说公馆里有事辞了出来。 回到公馆,我急急忙忙翻出一本《电报新编》,逐字逐句地将电报翻出来,谁知才翻一句,把我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第一句赫然是母病重,速归!看到这一句,我已经无心再翻后头的,急急忙忙踹了电报,出门骑马奔到关上。 继之对我的到来感到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心里急,将马打得飞快,一路被颠得头晕眼花,跑进去气喘吁吁的直感觉眼前发黑,张开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继之忙上来扶住我,急道:“不要急不要急慢慢说。” 我开他那样子,倒觉得他比我还要急的样子,拍拍他的手示意我没事,等喘了一会儿,我才慢慢的将事情给他说了。我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继之也是被吓了一跳,他安抚我说:“你不要急,先把电报给我看看。” 我从怀里掏出电报给他,“大哥,这会儿让我怎么办才好!”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7节 继之看罢,道:“只有你赶紧回去一趟,只是今日也走不了了,我看你就在这里住下,等明日下水船到了,你就直接坐个划子去就行了。” 我脑袋里嗡嗡嗡的,只觉得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好听了继之的,浑浑噩噩的就要回城收拾东西。继之一把拉住我说:“思齐,你这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让你骑马回去!你且在这儿等着,我让人回公馆帮你把行李拿来。” 这真是再妥当不过了,我一面感激继之,一面又对漫长的回乡之途感到惆怅,闷闷的回到房里坐着。继之吩咐了人回来,见我闷声坐着,便安慰我:“你就算今日走了也到不了家里,你先好好休息,明日船早早的就到。” 我苦着脸对他说:“明日一早走,也还有十多天的路程呢,这又都是煎熬的!” “唉,我也很是着急的,可这也是没有办法呢,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你一个人这样子,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得很。”继之将手搭在我肩膀上,捏着我肩膀想了一会儿,叹道:“好兄弟,若不是这公馆关上丢不得,我是恨不得随你去的” 我忙道:“大哥这份心兄弟领了,大哥不比得闲散人,千万不能因为兄弟丢了差使。” 继之点点头,又道:“也好,这一路你也不是第一次走了,你且留心就是,到了家里,先写一封信回来,让我安心。” 我一一应了,继之起身要出去,突然又想到什么,说:“我给你的五十两银子,你此时还剩多少呢?” 我脸上红了红,心说居然把盘缠这事儿给忘记了,那五十两上次买了两身衣服,还有母亲的那身也还未去取来,杂七杂八的,也就只有十几两了。继之见我这样子,便猜想到了些,摇头道:“我问你这作甚,我给你备好就是,你也不用管了,先好好歇一歇” 我哪里能歇得下去,就连晚饭也吃不下去多少,在房里踱来踱去,心里压不下的全是烦躁。到了半夜,继之进房来,先掏出一封信给我,然后坐在床沿边脱鞋边说:“你带这信回去,我接家母出来时,托一个族里的一个号伯衡的家叔收管租米,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带着这信去找他。” 我深知这不是客气的时候,母亲情况如何还不是个定数,带着总是要保险些。 我接了信来收好,帮继之叫了热水来洗漱,还拧了帕子递给他,继之接过去擦了把脸,对我道:“你也不要忙了,自己睡你的去。” 我道:“我哪里睡得下呢。” 继之叹了口气,将帕子扔水盆里,拉我到身前去,双手握着我肩膀,“你别这个样子,我看着也是心焦得很。” “我也不想的”我也叹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也耷拉下来,继之用手将我的脸抬起来,温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现在就这个样子,还没出门我就替你担心了,你若是在路上急病了,又该怎么办呢。” 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看着他满是关切的眼睛,焦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多谢大哥开解,兄弟急昏头了。” “你只管回去,剩下的事情我来帮你打算。”继之放开我的肩膀,推着我的后背将我推到床边去,“你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那大哥呢?” 继之笑笑,说:“你要我陪你吗?我先把水倒了,还没洗脚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方才居然如同一个小孩子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希望大人一直陪在身边,也许是继之方才太贴心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就面红耳赤的爬到床上掀被子盖好。 ☆、回乡 继之倒了水之后也躺了上来,我原以为我会睡不着的,但身边有他温热的体温,让我觉得心安,慢慢的睡了过去。可心中有事,睡也睡不深,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惊醒了,身边呼吸绵长,继之还在沉睡,我不想吵醒他,便呆呆的盯着帐顶到天明。 等我爬起来,继之也醒了。 “还早呢,大哥再睡会儿。” 继之揉揉眼睛,道:“不睡了,我送你上船去吧。” 我见他意已决,也不再跟他客气,梳洗完他让人先将我把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让我跟他到签押房,从书柜里拿了个纸包给我,道:“昨日我忘了给你,这是别人送我的三枝土术,一枝肉桂,你全带去吧,恐怕老伯母用得上。” “这哪使得!” 我不要,继之直接扔给我,“你这个时候就不要同我客气了,我还有事情要托付与你呢。” 我只好收下,问:“什么事情?” 继之道:“不是让你拿了我的信去找我的那个家叔嘛,你回来的时候,再帮我汇五千两银子出来。” 我也不知这一去情况如何,只好道:“万一我不回来了呢?” 继之啧了一声,“你不回来要去干嘛?难道真要听了令伯的话,在家里用功吗?老弟,听大哥一句,这官途不是好走的路,你心思纯善,何苦到这腌臜地来!” 言罢,厨房端了点心上来,我一直思考着继之的话,就胡乱吃了几块。临到出门,述农也来送别,继之指着我对述农说:“思齐恐怕想留在家读书了,你开导开导他吧。” 我其实也不是想留在家用功,就是害怕母亲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难以动身,却听继之要述农来开导我,我真是说不清了。 述农果然来开导我:“其实这说到底也是各人的志向,思齐若是想留在家里读书,那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宦海茫茫,一脚踏了进去,想抽身那就难了。况且,我这一肚子故事,也没得人再听咯。”说完他一脸可惜的拍拍肚子。 我好笑的摇摇头,说道:“你听继翁说的,我何尝说过要留在家里用功的话?” 继之闻言道:“你方才不就是有这个意思吗?” “我只是想着家母情况不定,若是在家耽搁了,大哥这里总不能一直空着书启,所以就踌躇了一下,谁知居然被按上个要谋功名的名头,我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我无奈的解释完,继之愣了愣,然后是很高兴的样子,“这么说来是我弄错了,你也不用想这么多,书启之事,就我自己也可以办了的。” 我又想到还未知会伯父,便托继之代为转告,继之应下,道:“走吧,汉口的船应该早到了。” 二人送我到江边,上了巡船,还要送我到洋船上去,我再三辞谢,继之道:“述农回去吧,我送思齐就成,我也还有话要对他讲。” 述农无法,只好对我拱手作别,扬言望君早归,等述农走了,我问继之:“大哥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兄弟吗?” 继之笑着说:“该说的都说了,哪还有什么事情,我就是不放心你罢了。” 我大为感动,但那些感激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继之见我这样子,就摆摆手说:“你又想同我客气了吗?若是这样,你还是别说话的好,咱们静静待着。” 我们便不再说话,只听见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我看着远处的下水洋船渐渐朝着我们靠近,归乡的心是从未有的急切。继之一直送我到下关,下水洋船也停了轮。底下人先帮我把行李搬上去,我与继之作别,正要上去,他却又突然从后头拉住我的手,我吃了一惊,回头看他,他又不说什么话就放开,这洋船马上就要开,我们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匆匆对视一眼便分别了。 这次实在匆忙,我坐的是散舱,一大堆人围坐在一起,我守着行李寸步不敢离开,不知道为什么,被继之拉过的手只觉得发烫,好像要烧起来。我想到他临别时的样子,欲言又止,眼睛里含了万般思绪还有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是想说什么?他又是在担忧什么?忧我这一去归期不定?还是害怕我真的一去不复返?我都已经说明白了啊! 船上人员嘈杂,有抽水烟的吃大饼的,各种五花八门的味道混在一起,熏得我直犯恶心,头埋在衣袖上吸了几口,突然想起来,身上还穿着继之的衣裳,呼吸间闻到的也是继之身上的味道。他平时不用熏香,只是股淡淡的皂角的味道,却无端让我安心下来,也不想吃东西,就这么埋着头,仿佛他就在我身边,这么一想,这漫长而难熬的一天,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第二日一早,轮船停在上海,我上岸来寻了家客栈住下,就去托店家打听什么时候有船。那店家来回我,说:“起码要等三四天才有。” 我心急如焚,却也没了办法,只能在客栈住下来,天天去问船到了没有,可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我坐也坐不下,躺也躺不下,两天之间,急得嘴里都起了好几个泡。到了第三天,我实在坐不住了,便到街上闲逛,看到一个男子并一个老妇在那愁眉苦脸,我从旁一听,方知道原来是老太婆出来寻儿子,没有寻到,也没钱交付船钱,那船主人便不放人走了。 那妇人满脸老态,衣衫单薄,一副可怜之像,她又寻不到她的儿子,想是何等的着急呢。我不由想到家里病重的母亲,一直等我不到,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心急的光景。我便问那男子船钱多少,然后掏钱替那老妇开了船钱,又拿出六角洋钱,让那老妇去吃点东西。回去的时候,店家告诉我说,明天晚上就有船了,我听了大喜,对店家说:“便请帮我写张船票吧。” 店家道:“这使得,你到账房里来取吧。” 我便同他到账房里去,里头有两个小孩子,正摇头晃脑的念《三字经》,胖嘟嘟的,很是可爱。我一下就想到了跟继之同学时的光景,也是两人一张桌子,我读书时年纪太小,早起来老爱打瞌睡,继之怕我挨先生打,便让我缩到桌子底下头枕着他的腿睡,他在上头笔墨纸砚书本摆得高高的,先生在上头教,也不下来,我便能美美的睡上一觉。 回忆起往事来,真的是历历在目,我一开始很奇怪,为什么当初在长江船上遇到他的时候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来?后来想一想,也许是这些年继之的变化太大,那个我熟知的继之只停留在我孩提的记忆里。 店家将写好的船票给我,我接过来道了谢,突然想到这店家是个热心人,刚才那老妇就在这客栈门外徘徊,我何不跟店家说说,施舍些饭食给她呢? 我想了想,便说了,店家一怔,问我道:“你可给了那老妇人钱么?” 我点点头:“给了。” 店家叹了一声,说:“你被骗了。” 我听了不由大惊,道:“怎么可能?” “是真的,你一个外地人不知道,我在这里开了好几年的客栈,这样的人见多了。”店家摇摇头,将那妇人跟男子的事给我说了,原来他们就是一对母子,专门装成互不相识的行骗,专骗外乡人。 我没想到行善反遭骗,不由叹息,“算了,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店家道:“若真是叫花子,我这店里虽然什么没有,但几碗饭还是施舍得起的,只是他们专门利用别人的同情心来行骗,实在可恨得很!” 正说着,茶房来叫吃饭,店家出去招呼,我逗两个小孩子几下,也回了自己的屋子。到了次日,我早早起来,将铺盖行李卷好,又写了两封报平安的信,一封给伯父,一封给继之,拿出去托店家给我发出去。 听说这里下水的船,统统都要半夜才起锚,我回房吃了饭,又到处逛了一通,好容易捱了一天,夜幕才临,我就急匆匆的到账房去找店家结算房钱,出来找了个挑夫挑上行李,便往岸边赶。谁知那船才还未靠岸,我又等了半天,船才慢慢停了,偏偏又不准人上船,还要先装货,我混在人群里等了许久,脚都要站断了,才得上船去。 寻到房舱安顿好,外头依旧是吵吵嚷嚷,一直到十点钟才安静下来,我的铺盖行李粗粗卷的,用一根细绳捆着,一路提上来,手都被勒红了,我搓了半天不见好,只好作罢。 我掏出一本看着,不多时就睡了过去,外头波涛阵阵,竟成了助眠良曲。这一觉睡得比前几天舒坦太多,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午后。 外头风平浪静,船行似风,我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来搭话,都是些摇着扇子的人,见我凭栏远望,要来和我论诗的。 我哪里能论什么诗,只是觉得这些人说话好玩,便在一旁听听,他们问我,我只是摇头不答。到了吃饭,便去吃饭,若是再遇上,就再听一听,反正好几日要在船上,这样一来,倒也可以聊解无趣。 这日我吃了饭,依旧站在外头听他们谈话,才听出原来他们是一伙儿什么诗社的,就住在我隔壁几间,是应一个什么人的邀,要到寿辰上去唱和唱和。我不由好笑,心想现在这些都是什么风气,居然还有人邀约到寿宴上作诗的,可见继之说的那些确有其事,他说有人花钱请人作诗,再写了自己的名字登报的事情,以前我不太信,现在是真心信了。 ☆、族人 船行到第三天,终于看到了家乡之景,一靠岸,我就雇人挑了行李,急急忙忙往家里赶。才进了门,却见我母亲跟一个堂婶好好的坐在家里,面色红润,哪里有半点像是病危的样子! 我母亲见了我,也是怔了一怔,然后猛然变了脸,一下冲我发怒起来。 “你怎么就回来了?可是犯了什么错让人赶回来了?” 我苦笑着上前拜见,道:“儿子哪里能犯什么过错,不是母亲打电报让儿子回来的吗?” 我母亲大吃一惊,道:“电报?什么电报?我不曾给你打过电报啊,难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信么?” “信?儿子不曾收到。”我老实答道,我母亲听了很是不解,婶娘便说:“一定是那些人弄的鬼!” 我母亲便骂道:“骗得贤儿回来就算了,何苦还咒人病重的呢!” 我急着问是什么时候给我寄的信,我母亲道:“这事儿说起来长了,你才回来,且去歇一歇再说。” 我一心只想往家里赶,心上身上皆是一身疲累,见得母亲平安无事,我的一颗总是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听她如此一说,我便告退先去歇息。走到门口,我母亲又叫住我,道:“你姊姊也在家里住着,你先去见见她在回房吧。” 我答应着出来,便有个丫头引我到姊姊房里去,我这个姊姊跟堂婶,皆是寡妇,我母亲因为我不在家,便将这二人接来同住,一能说话解闷,二来也彼此有个照应。 到了姊姊房里,她却不再椅上坐着,而是靠在窗边,拿了本书在读,我上去拜见,她上下将我打量一番,笑道:“兄弟离家这一趟,倒是长大不少。” “哈哈,我长高了不少呢!”我有些得意,顺手拉过一个杌子坐下,看了看姊姊手里的书,奇道:“姊姊居然也看兵书么?” 原来姊姊手里拿的,居然是一本《孙子兵法》,这书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偷偷看过,被先生抓了个现行,说我不务正业,收了去几下撕烂了我还为此伤心了许久。 “怎么?只有你们男子看得,我这女子还看不得了?” 我姊姊出嫁前,这些闺中姊妹里头,据说她是最识文墨的,可惜夫家看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她整日做那些针黹之事。我姊夫倒是个开明的,对有才的女子敬重得很,夫妻两个举案齐眉,也是一对眷侣了,可惜的是姊夫去得早,留我姊姊一人独守空闺寂寞。 我心里为她叹息,便道:“姊姊说得哪里话,你巾帼不让须眉,自然是看得的,若是姊姊是个男儿身,何愁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什么事业不事业的,我一个闺中女子,哪里敢想那些,只是随便看看罢了。” 我笑道:“姊姊不要妄自菲薄,改日兄弟还要和姊姊好好讨教讨教的。” 我姊姊眼波朝我幽幽瞪过来,道:“你又要打趣我?” 我忙摆手,“我哪里是打趣,姊姊这样有见地的人都说是随便看看,而那些真的就是随便看看就去纸上谈兵的人,更是肤浅之极了。” 姊姊亦是叹息,“我虽在家里,却也听说些外头的风声,听说咱们海上在打仗,还打了败仗,是真的吗?我们在这偏远的地方住着,若不是来你家的路上听到人议论,我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你说我们朝廷里那么多人,底下有那么多兵,怎么就还能打败仗呢?可想这朝廷里纸上谈兵的人不在少数,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便在你书房里找了这本书来看看。” “姊姊此番言论,真堪得巾帼二字了。”我起身对她深深一揖,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身在深闺而心系家国,恐怕是我们这里的闺中第一人了。 姊姊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你也不要折煞我了,奔波了一路,想来你也是累了,你先去歇歇,恐怕还要打一场硬仗呢!” 我听了想问清楚,姊姊却让我先去休息,过几天就知道了,我只好带着疑虑回房去了,一觉睡到上灯,等丫头来敲门叫我吃饭了,我才醒来。 我换因为没有外人,大家便一桌坐了,我母亲突然问我:“你回来的一路上有没有什么人看见。” “并没有遇到什么人。”我说。 母亲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你这几天先不要出门,其他的等过几天再说。” 这话再加上姊姊方才跟我说的话,真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家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让我不要露面?可我要问,我母亲却又不说了,只问我在南京的状况,我便将刚到南京再到继之帮助安顿下来的经历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了,不觉淌下眼泪来,“早知这样,我是万万不会让你独自到南京去的。” 我忙安抚道:“儿子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不是,母亲不要伤心,继之儿子很好,儿子跟着他,就如同在家一般。” 母亲擦了把眼泪,“多亏了这吴继之,才免得我的儿遭那流落街头之苦,只是你这次回来,那继之不就另外请人了吗?” “这母亲就不用担心了,我出来的时候,继之还让我快回去呢,就算是他另请了人,儿子回去,他也一定会再安排我的。” 听了我这话,我母亲才放下心来,她想了想,对我堂婶说:“婶婶,你说这些跟这些人耗着总不是个事情,既然贤儿在南京已经安顿下来了,咱们不如同他一块儿去了吧。” 我吓了一大跳,“母亲何出此言,难道是有人欺负我们么?” 我母亲不言,堂婶道:“侄少爷,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雨,祠堂被雷打坏了一个屋角,族长说要修理,大家一起凑出钱来,可分到你的名下居然要一百两银子,这不是欺负人么,修多少屋角要得了一百两银子!再说你母亲一人在家,哪里能一下拿得出一百两银子来,谁知居然为这么点事闹起来,你母亲没了拌饭,只好说等你回来再说,一面写信给你,知会你先不要回来,谁知这些人居然先打了电报让你回来,既然都回来了,那且不要露面的好,等想到法子再说。” 这些人为了让我回来,居然导出了这么一出戏来,拿我的孝心开玩笑,让我一路上火急火燎的,就是为了这么一百两银子!且不说这一百两银子合不合理,就当上他们这么个做法,我便是有钱也不想出的,他们让我急了这么一通,我也不能是就这么算了,我得想个主意,好让这些人知道我孤儿寡母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打定主意,我便跟母亲说:“这事儿儿子知道了,可总不出门也不是个事儿,我明日就去跟他们说说,看看能不能少些。” 我母亲道:“那些人若是肯少,何苦打了电报骗你回来,他们看你年纪小,哪里肯听你说话。” 我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道:“母亲不用担心这些,儿子能对付的。” 到了第二天,我换了衣服,揣了继之给我的信准备出门,我母亲要拦我,被我姊姊拖着不让,“兄弟是个有主见的,且让他去吧。” 我母亲只好让我出门去,再三叮嘱若是话有不合,只管回来,不要和他们纠缠,我口里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若他们要与我纠缠,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本来是想先去继之家里走一趟的,可一想又作罢了,改了方向,先去那位族长大叔公家里。这位也是我的叔祖,号叫借轩的,给我打电报让我回家,一定是此人的主意。平日里看他一派威严的样子,想不到竟是道貌岸然! 我见了他,茶也不得上一碗,他就先说:“你可回来啦思齐,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他连说两个好了,却不是高兴我回来了,果然,他继续道:“你来啦,这下祠堂可以修起来啦。” 我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要我全出了一般,心里更加不舒服。我道:“叔公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怪我拖累了修祠堂吗?” 借轩道:“可不是,你母亲一毛不拔,也是不懂事得很!” 我听他居然还说起我母亲的不是来,一股火气只往脑门上冲,便老实不客气地问他:“既然是分派了大家修,不知道各家各房分派多少?也是跟我一样一百两么?若是这样,有人拿了出来么?若是拿了,有账目记载么?若是有,那怎么还不修起来呢?我虽然年轻不知事,可多少还是明白些的,这一个屋角得花多少钱?每家一百两难道还修不起来么?我母亲一个人在家孤苦,省吃俭用,这一百两银子对她来说已是天价,她何来这么多银子傍身,又怎么能当上一毛不拔这几个字?叔公若是明事的,自可以先收了其他家的钱来修,待我回来,还怕不给这钱么!” 借轩被我说得脸红,却还是哽着脖子道:“你还怕我多骗你钱不曾!” 我冷笑道:“不敢,叔公既然光明磊落,何不请人估价估价,要花多少钱,各家要分派多少,该我拿的钱,我一分不少,只是这不该我拿的——我自然也是一分也不会拿!” “你,你!”借轩被我一番话气得胡子直抖,指着我说不出话来,半饷才道:“我不同你讲,我跟你母亲说去,她嫁到我们族里,难道还不应该为族出力么?!” “叔公去找我母亲也没用,”我呵呵一笑,道:“我母亲的态度自然跟我一样,再说就算嫁入族里,我母亲也不算得是族里人,叔公若是要强求,就到地下去问问先君答不答应吧!” 我说完,也不管被我气得发抖的借轩,拂袖走出了他家,只觉得神清气爽,我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执意让我出一百两,那就一分钱也别想拿到,大不了我带着家眷到南京去,这里不待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原著里的九死一生太好欺负了,我打算为他出出气。 ☆、断绝 从叔公那里出来,我就到了继之家里,找到吴伯衡,将继之的信给他看了,他很客气地招呼我,问我要取过少钱? 我从南京出来的时候,继之给我准备了一百两的盘缠,加上我自己剩下的十几两,这一路来的费用已经去了不少,我想着若是要带母亲等人到南京去,这一路上少不了的开销,便对伯衡道:“请先借一百元吧。” 伯衡笑道:“继之果然是个料事如神的。” 我好奇地看着他,道:“这是何意?” “继之在信上说你是个最客气的,一定只说一百元,让我情愿多给些,恐你不够又不好意思再来要。”伯衡说完,从箱子里拿个小拜匣出来,从里头拿了三百元给我,“这三百元你先拿去,若是不够,也不必客气,尽管来取就是。” 我不曾想继之连这个都料到了,又感慨又感激,连连称谢的接过来收好,吴伯衡还要留饭,我再三辞谢了出来。走到街上,不觉打了个哆嗦,秋风乍起,马上又是一年了,我得赶紧将这里的事情了结,然后举家搬到南京去。 一回到家,我母亲就拉住我问,“怎么样?他们可有为难于你?” “他们不是一直在为难我么?”我拍拍母亲的手安抚她,道:“母亲不要想这些,横竖我的态度已经跟他们表明了,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我母亲瞪着我,道:“怎么到南京去学了这么些无赖的话?” 一时口快,居然把这些无赖话给说出来了,不过我觉得很贴切就是了。 我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儿子如今在南京也算安定下来了,不如母亲同我一道去了吧。” 母亲也不再责问我,想了想,说:“可若我跟你去了,这房子和田产怎么办?你姊姊和婶婶孤苦伶仃的,我怎么忍心丢他们在这儿呢?” “这有什么要紧,房子田产买了,姊姊婶婶反正左右没了牵挂,一起到南京去岂不便当。” 我这话让母亲有些动心,正好婶婶从房里出来,听到我的话便道:“侄少爷说的对,这儿的人欺人太甚,咱们不如走了清净,只是我无牵无挂的,想走自然是能走,就是不知道你姊姊舍得下她婆婆舍不下,侄少爷且去替我问问她吧。” 我道:“是,是,只是烦母亲和婶婶开始准备着,我明日就去经办这些事宜,办完了随时就走的。” 婶婶和母亲这儿说定了,我便去跟姊姊商量,先说了我今日到借轩家,将他说得哑口无言的事情。我姊姊笑道:“兄弟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也有这么刻薄的时候,不过对待这种人,就得刻薄一些,你若是好好跟他说话,他还以为你好欺负呢。” 我说可不是,“我已经是决定跟他们对抗到底了,我跟母亲和婶婶商量,打算搬到南京去,她们都说可以,就是不知道姐姐是什么主意?” 我姊姊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也罢,也没什么舍得下舍不下的,我婆婆身体康健,我就是去住个三年四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咱们这一去,可就算安顿下来了,莫说三年四年,可能后半辈子都在哪儿呢!姊姊可要想好了啊!” “这不要紧的,横竖还能回来,又不是在那儿扎根了。”姊姊并不担心这个问题,那就好办了,只等田产房产出手,我们就可以动身往南京去。 我有些兴奋,当夜便写了一封信给继之,对他说我要接亲眷来南京安顿的事,请他帮我寻一处好的房子,毕竟要带这么几个人过去,连上丫头老婆子这些,再住在继之那儿肯定是不行的了。 信发出去几天,我就接到了继之的电报,他说让我放心,定不辜负期望,还说让我早些安排妥当早些回去,有需要帮忙就去找吴伯衡,让我不要客气。 我这几天正在寻思买田产的事情,据我所知,这里熟知此事的人,就是我的那个父执尤云岫。可自上次在杭州的时候我已经将这人看通透了,这时候怎么也不会再去托他,这么一来,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 我靠着书桌左思右想,我们家的丫头突然来叫我,说外头有人来访我,我忙起身迎出去,原来是吴伯衡来访。 两厢坐下,他道:“我今日接到继之的信,他说你在权宜变卖田产之事,让我过来帮你斟酌斟酌。” 这真是如同久旱甘霖一般,我拱手道:“费心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个懂行的人来经办呢!” 伯衡摆摆手,说:“你不要客气,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是,继之让我好生照拂你,我自然是会尽心帮你,你且找出以前的契据来给我看看。” 我当即找了以前买田产的契据给他,伯衡看了,说:“这好办,我这就去帮你打听,约莫明天就有消息。” “有劳费心了。” 他客气两句,我一直送他到门口,看他走远了才进去,谁知还没踏进门槛呢,身后就有人道:“喲,这不是思齐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回身一看,原来是我的邻房窦子佩,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此下满心欢喜,忙将他请进门去。 我将他领进书房,坐下后我再看他,不由大吃一惊,当初我离开时只记得他还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如今却面容枯槁,肤色蜡黄,身上也瘦得厉害。 我还以为他是大病初愈,忙问:“子佩兄身体染恙么?怎地这般憔悴?” 子佩很勉强的笑了笑,没回答这个,只问我:“你回来多久了,怎么也不见你出门呢?我就住你隔壁,却连个消息也没有,你还真是个闺中小姐!” 我听他照常打趣我,便先打消了满腹疑问,道:“回来也没几天,只是让些琐事耽搁了,还没来得及访你们呢,伯宣兄还好么?” “他啊,他可是飞黄腾达,他老子给他捐了个河同知,到江苏候补去了。” “咦?伯宣兄学问在你我之上,怎么不去应试,还要花钱买呢?” 子佩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我还是在嘲笑刘伯宣,他道:“能用钱就能买来的东西,何必自己去考呢!哪里想我,是读书读不上进,想买官又没钱,只能在家蹉跎光阴了。” 子佩说完就是一阵叹息,眉眼见全是灰败之气,我便安慰他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论学问,谁不知道你窦子佩词章写得好。” 谁知不说这还好,一说子佩更是颓丧,“词章作的好有何用,考试又不考这个,人家考的是八股,哪怕你有那骈四骊六的功夫,若是八股写不出来,人家谁管你这些。” 这他倒跟我有些共通之处,读书的时候我最怕作八股,老师一教我就头疼,若是单单出个题对个策那还好些,若是让我作八股,我就如同断了翅膀的飞鸟——扑腾不起来了。 可我不考功名,而子佩却是个功名心重的人,我只好安慰他说:“这个也是练出来的,多练练就好。” 子佩苦笑着摇摇头,也不知同意不同意问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我听说令仙君过世后留下万金之财,你何不化些去捐个功名呢?”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我亡父留下万金之资这个消息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钱不钱的我自己没见到,反而现在弄到不管谁都觉得我们家有钱得很,我那些族人更是以此来让我去当冤大头,我的朋友还让我拿去捐功名!我想若是这些人知道我刚到南京的时候差点走到连吃饭钱都没有的地步,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说。 当然这些话我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所以只是跟子佩说:“我书都读不好,怎么敢直接去做官呢,还是算了吧哈哈。” 子佩闻言眼睛一亮,“这么说来,思齐你是不打算捐官?” 我点点头,就听子佩情难自抑地道:“既然这样,那你不如将钱借给我,等我谋到了差使,到时候一定奉还!” 我顿时哭笑不得,看他满是期许的看着我,我只好如实告诉他:“我现在也是没有钱的。” 子佩却不相信,他说谁不知道你父亲生前在杭州开了好大的生意,难道你是怕我有借无还吗? 他跟我同砚的交情,我也不想闹得太僵,只有按下脾气同他解释,“我父亲留下的钱,都让我伯父带到上海去存了,如今只有一点利钱度日,哪里有多余的借你呢。” 我想了想又说:“你我这种交情,以前你就多加照拂我,若是有钱,岂有不借之理,真是我囊中羞涩,实在有心无力啊。” 见他还是一派气愤的样子,拂袖起身就要走,我忙道:“你不如到伯宣家里去看看,他家想必还宽裕些定能” 我本好心好意的出主意,那窦子佩却听也不听,气冲冲地出去,我追出去,他还说:“你也不必说这些,我算是看清你这人了,一毛不拔就算了,还推诿给别人做什么,怕人不知道我窦子佩如今落魄了么,今日我也不求你,咱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吧!” 说完,拂袖走了,我愣愣地看他出门,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绝交的地步?我明明说的都是实话,我都还欠着人家三百多钱呢,怎么到了他眼里,我就变成个一毛不拔不肯助人的人了? 本来还想打点完一切之后约了这几个友人出来道别,看如今这个状况,也不必叫了。族人欺我,友人弃我,都是因为我父亲留下的那所谓的万金之产,只可惜那万金之产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到了现在我也已经心灰意冷了,这里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断了后路,投向继之的怀抱吧! ☆、挟持 经历这么一件事,我心里忿忿的,却苦于无人可述,气得踹了大门几脚,可痛的还是自己,于是更加难受了,心想要是继之在这儿就好了,他一定不会任我这么被欺负,任我一个人费尽心思去对付那么多人。 想到继之,我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给我找的房子是在哪里?回去就要搬出去住了,一起混了这么长时间,还很是念念不舍呢! 我闷闷的走回房,路上遇到姊姊,她见我垂头丧气的,便叫住我,问道:“兄弟这是怎么了?” 我正愁没人倾述心里憋得难受,便将事情给姊姊讲了一遍,我姊姊听罢,忿忿道:“呸,兄弟你出门在外不清楚,而我是在家的,这个窦子佩,我最是清楚,你没看到他那个样子吗,就是抽鸦片烟造的,你走之后他就染了烟瘾,书也不读了,学也不进了,还闹出要取一个□□进门当正妻的丑事!” 怪不得看子佩满脸病容,我还以为他大病初愈,原来却是鸦片烟惹的鬼!听到他要去一个□□做正妻的事,我很是惊讶,道:“有这种事情?” 我姊姊说可不是,“他们就在我们隔壁住着,想瞒着人是不可能的,他家吵架的时候声音太大,让我们家春兰听见了,悄悄来告诉我呢。” 我在家的时候就听说他有个风尘里的相好,想必他娶的就是那个了,便对我姊姊说:“虽是风尘里的女子,可取了亲应该也安顿下来才是,怎么子佩会弄得这般落魄?” 姊姊寻了个石椅坐下,幽幽道:“你是个读书的,岂不闻修身齐家的道理,这窦四郎连身都没修好,怎么能齐家呢,况且他的那个老婆,也是个有烟瘾的,窦四郎就是让她领上道的!这两口子整日不务正业,坐吃山空,偏偏那老婆又是个爱享受的,这样子,就算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挥霍的!” 原来窦子佩的家境也算殷实,他家中田产比我家还要多许多,想不到染了烟瘾,却连这些家产也要败光了。想到以前鲜衣怒马结伴出游的光景,我不胜唏嘘,那个诗才横溢的年轻人,竟已经开始从记忆里模糊了。 我姐姐见我低着头叹息,又道:“好兄弟,你也不要太惆怅了,这样的朋友,是少一个好一个的,连陶靖节都说‘息交绝游’呢,可见这朋友不在多,在的是那份知心知己,可世上这样的人何处寻去,若外头都是窦子佩之流,那我倒愿意‘息交绝游’的。” 我不由笑道:“姊姊这一席话,竟是要我闭门谢客的道理。” 姊姊道:“我哪里是让你闭门谢客,我只是想告诉你,若这世上实在找不到知心人,那也就不必找了,泛泛之交虽也算得上友,却不是益友。” “我省得的,”我笑嘻嘻地对姊姊道:“这么说来我与窦子佩也就是泛泛之交了,我以前还拿他当知己呢。” “以前是他无事要来求你,如今他来求你,你却不合他意,他自然恼羞成怒,露出原本面目来。” 我撑着脑袋想了想,道:“以姐姐所说,窦子佩以前不曾露出真面目,是因为他无求于我,而如今有求于我,全是因为他讨了个风尘女子做老婆,败光了家产的缘故,这么一想,好像错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个老婆,可见人说美色误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姊姊瞪着我,嗔怪道:“说你这脑袋弯弯绕绕的,怎么就绕不到好地方去呢!那女子虽不好,可男也难逃其究,若不是男的意志不坚,贪恋美色,又怎么会被这美色所诱?这哪里能怪谁又怪谁呢,只能说是什么人进什么门,都是注定的。” 说罢姊姊站起来,道:“我也不同你讲了,我还要去收拾东西呢。” 我这才想起来交代这个事情,忙道:“请姊姊快些收拾,我明日去看看船期,等吴伯衡帮我把田产房子之事经办好,咱们就能走了的。” 我姊姊应着去了,我想着继之特意写信让吴伯衡过来关照我,我怎么也该写封回信表达谢意才是,于是便回书房伏案写信顺便说了一下归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可以启程了。写完了叫来春兰,让他帮我拿到信局去立刻寄出去。 次日吴伯衡再来,我跟他商量起田产的事情,他道:“我正是来说这个事情的,我帮你打听了一下,左右有两家想买,只是出的价钱太低,胡乱卖出去不划算。我想了想,不如这样,你依原价卖给我们,也不必过户,等你回来,若是要,也依旧原价赎回去就是了,你看怎么样?” 我想了想,既然低价买了不划算,还不如买给吴家,于是便对伯衡说:“这使得,劳你费心了。” 伯衡笑道:“这谈不上什么费心的,只是你那房子,又该怎么办呢?” “自然也是买掉的。”我道。 “这又是何必呢,”伯衡道:“房子留着,租出去还可以收些房租的,你若嫌麻烦,我也可以帮你照管着,收了钱,帮你汇过去就是,横竖继之的田产房宅也是我在打理,这点没什么的。” 我感激的笑笑,却还是摇摇头,“我若将房子留下来,我那族里的人肯定会来争住,到时候房租拿不到不说,还弄得乌烟瘴气,还是买了干净。” 伯衡见我执意要买,也只有依了我,到了下午就请了两个人来估价,一通弄下来,我这祖宅也卖出去了。 行李家私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抽空去打听船期,喜得三日之后就有船的消息,我回来一说,大家都很高兴。 接下来就是安心等开船的那一天了,其间借轩领着一帮族里的人来家里闹,被我给挡了回去,反正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合情合理的钱,我二话不说就给,可要是想坑我,那就想也不要想了。所以借轩尽管来势汹汹,终是无功而返。 这天吴伯衡突然差人来请我,到了他家里,客堂却空无一人,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等了半天,吴伯衡才姗姗来迟。 “咦?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我他很是惊讶,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他家客堂里一般,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你叫人让我来的吗?” 吴伯衡更是吃惊,道:“哪里有这种事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难道是有人拿我开玩笑吗?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胡乱对伯衡拱拱手就往外跑。 怪不得我还奇怪伯衡请我做什么,原来人家根本没请我,我这是让人下了套,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了! 我用差不多此生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只见大门中开,堂屋里桌子板凳散乱地摆着,地上还有打破了的瓷器碎片。我母亲最爱整洁干净,若是平时这种景象绝对不会在我家里出现,可此时这副样子,只能证明一样,我母亲一定是被他们带走了! 果然,我冲到里屋叫了几声,皆是听不到回应,姊姊和婶娘的房里皆是找不到人,小丫头春兰也不知踪影。 一定是那帮族人干的,他们从我身上讹不到钱,居然想以我母亲等人威胁我,当真是岂有此理!我此时目眦欲裂,恨不得立马杀到借轩家里要人,可我单枪匹马,若是硬来肯定斗不过他们,可难道真的要给钱吗?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静静的站在残破的中堂里想了想,我决定先去找吴伯衡。 伯衡见我去而复返,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伯衡叹道:“你这些族人真是丧心病狂,为了钱居然挟持妇孺!” 我道:“如今不是评判他们的时候,我此来是要跟你借几个人使使的。” 伯衡闻言看我,道:“你要硬抢?这么一来,你不就跟族里彻底决裂了吗?” 我冷笑道:“有这样的族人,我早就想决裂了。” “也罢,”伯衡叹了口气,道:“你要多少人手?” “越多越好,最好是身强体壮的那种,”我冷冷道:“各自拿上家伙什,锄头也好棍子也好,能使的都拿上。” 伯衡被我的架势吓到,忙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要去打架还是去要人?” 我哼了一声,“若是要不到人,那就只有打了,请你帮我吩咐下去,出了什么事情,由我慕贤一人担着!” 说罢也不管伯衡什么表情,自己先出门找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在手里捏着,等了一会儿,伯衡果然召了一批人出来。大概有三四十人,应该是他家的护院赁户,手里有拿锄头的有拿铁锹的,阵势很大,我很满意。 伯衡应该是跟他们说过此去的目的了,大家都是斗志昂扬的,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当年大泽乡的陈涉吴广,心里除了救回亲人的想法之外,还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想破坏一切的暴虐戾气。 到了借轩门口,一个高壮汉子要去敲门,我拦住他,嘴角扯出个冷冽笑容,道:“让我来。” ☆、暴虐 说着我抬起脚,砰的一声将门踹开,在那壮汉惊讶的目光中,一棍子将前来查看的门房打得偏到一边。 “啊!” 门房的惨叫声完全激起了我心底汹涌的暴虐,我反手又是一棍子下去,那人便彻底的悄无声息了。门上的另外两人见状想冲过来,但看到我身后的那么多人时,他们又退缩了。 我冷笑着哼一声,手里的棍子指着其中一个道:“你,去找慕借轩,我给他一刻钟,让他将我母亲婶婶和姊姊好好送出来,若是他不愿送出来——”我顿了顿,棍子比划了一下,不理会瑟瑟发抖的门房,冷冷道:“我就打进去。” “对!再不送人出来我么就打进去!” 我身后的众人很配合地做出气势汹汹状,庄稼汉们的声音中气十足,门里闻声跑来了几个护院手持木棍跟我们对峙,但我们人多,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场面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我的人丝毫不示弱,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最终那个被指着的人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通报去了,另几个防备的看着我们,身子却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我不屑地嗤笑一声,等了片刻,里边也有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出来,打头的就是慕借轩,再看人群里,哪里有我母亲姊姊等人的身影!我不禁怒火中烧,好你个慕借轩,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完全是要逼我打进去啊! 大家是为我来的,我自然得当先打头阵,等慕借轩等人到我面前,一看,全都是我们族里人,慕借轩看着我冷笑,道:“怎么?你这是要来闹事?” 我也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叔公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来要人的,家母等人不是让你‘请’来了么。” 借轩面上一红,直着嗓子道:“都说是请来的了,自然是做客完了就送回去,你领着这么一批手持器械上门来,不是有心来闹事又是什么!” “哦?”我紧了紧手上的木棍,道:“叔公请人的方式,不是将舍下砸得纷乱吗,我要人的方式,自然也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啊。” 借轩气得脸色发红,叫嚷道:“你这是大逆不道,我慕家族里怎么会出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那真是可惜,”我看着他冷笑,“我今天还真就大逆不道了!” 借轩还欲开口,我一个嫡堂伯父,号叫子英的就叫道:“慕思齐你这是做什么!别忘了你自己还姓慕!” “哈!”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倒是还记得我姓慕,就不知道在座各位还记不记得自己姓慕,就因为想让我一人掏钱而为难我孤儿寡母,若是祖先见了,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生了这么多不肖子孙!” “你——你——”子英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只有忿忿地盯着我。我也不欲再与他们废话,便道:“我就一句话,要么你们把人送出来,要么我自己打进去,你们自己选。” 我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人群后头的慕借轩,讽刺地笑了笑,“叔公,届时你可不要说我慕贤不懂礼数,我先礼了,你们既然不配后,那我就只好亮兵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以为这群草包至少该让路了,可他们居然还在挣扎,不敢动手,居然骂起我来,骂得极其难听,有个草包居然拿当年张飞骂吕布的话来骂我,说我“三家姓奴”。 我失笑,更加不想说话,直接上去一棍子将那瑟瑟发抖的护院扫开,身后的人见我动手,纷纷挥着家伙冲进门来。 我族里的这些人,有大半是抽鸦片烟的,原本强健的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剩下外强中干的外壳,我未动手时心中已经有了胜算。 果然,那些人见我们气势汹汹,被逼得频频后退,居然不敢动手,只是一味躲开。这倒省了我好多事情,我们只需要撂倒几个护院,对于这一群人,我倒也不必跟他们动手。当然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他们在我家里做的恶,我自然是要加倍报复回去,我母亲姊姊皆为女流,被他们这么一群男人挟持之辱,更加不能不讨回来! 所以我进了院子之后抡棍子就砸,无论是花草盆景我都一棍子下去,我只让其他人跟族里人对峙,我自己砸我自己的,我砸了之后一走了之,而这些人可是要在乡里生活的,就算跟着我来闹事,有吴家护着,他们也不会被怎样。 把能砸的都砸了,我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很是满意,砸的时候不觉得,停下来之后手有些抖,有些抬不起来,我不动声色,将棍子拖着,走到被我的人包围的族人面前。 “怎么样?要把人送出来了吗?”我冲人群里的借轩抬抬下巴,见他不自觉地缩缩脖子,我心里大块,故意阴测测地道:“叔公,你再把人交出来,我再砸的就可不是这些花花草草那么简单了,不知道各位禁不禁得住我这根棍子的力道啊?” 惊慌失措的众人闻言纷纷去看借轩,缩在人群里的借轩终是被挤了出来。 我一挑眉,道:“这是什么意思?诸位是想让我先拿叔公开刀呢还是想让叔公让人把我母亲送来?” “何必跟他们说这么多,我看着老头子也没几年活头了,不如一棍子送他一程罢!” 说话的正是起先要去敲门的壮汉,我此时仔细看他,果然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他见我看他,对我咧嘴一笑,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凶恶的嘴脸因为这个笑容带上些憨厚,我一直朝着他看,他还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就这一个动作,居然让我觉得他有些可爱! 我这里觉得他憨厚可爱,借轩却被他这话吓得面无人色,双腿抖得几乎站立不住,哆哆嗦嗦地道:“就,就在后堂里。” “这样就对了,叔公果然是个识时务的。”我毫无诚意的对他拱拱手,让其他人留下看着这些人,自己到借轩家后堂去找人。 见到我母亲等人完好无损的坐在那儿,我紧绷了半天的心神才算真的放松下来,眼泪差点要流出来。 “母亲!姊姊!婶婶!”我一人各叫一声,只觉得声音都要哽咽了,我母亲抱着我大哭起来,婶婶姊姊亦是在一旁流眼泪。 “这帮杀千刀的!贤儿,你进来可曾受罪?”我母亲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发现我衣袖上有血迹,顿时红了眼睛,“这是哪儿受伤了?” 我忙道:“母亲不要担心,这不是孩儿的血,因方才发生了些争执,双方动起手来,别人的血溅到孩儿袖子上的。” “真的吗?”我母亲半信半疑,我忙再三解释,道:“闲话回去再说,今天这么一闹,他们是不敢再来找我麻烦的了。” 说着四人将携出来,见到庭院里的场面,我母亲婶婶很是惊讶,就是我沉稳的姊姊也是大吃一惊。 母亲指着被层层包围着的族人问我:“贤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笑了笑,道:“孩儿恐一个人要不到人,便叫了些帮手。” 我母亲点点头,也没多问,只是对我说:“我们家丫头春兰也被他们带来了,你问问他们是关哪儿了?” 我应了声是,便去对借轩说:“叔公听到我母亲的话了吗?我们家小丫头春兰,请问你是关在哪儿了?” 叔公被那壮汉一只手牢牢压在肩膀上,有苦不敢言,抽了抽嘴角,道:“在后院我房里。” “哦?”我挑眉一笑,道:“叔公将我母亲和姊姊母女关在后堂,却将我们家一个区区小丫头关在你房里,这还真是高一级的待遇啊,不知道我们家的一个小丫头何德何能,能让叔公你腾出房间来关押她啊?” 借轩脸涨得通红,还没说话,只听呸的一声,子英跳出来指着借轩骂道:“好你个慕借轩,你跟我们说的什么,说那小丫头是慕思齐心头所爱,要以此来作为最后把柄,要将她关押道后院隐蔽的柴房去,想不到你居然把人关到你屋子里去了,你个老不要脸的安的什么心啊?” 借轩被说得满脸通红,却还哽着脖子狡辩:“我房里不算隐蔽地方?慕子英你可别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子英指着自己又反指慕借轩,大声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瞒着我们做这个事情,看来那钱也是打算独吞了吧?!” 慕借轩也急了,嚷道:“什么钱,我不知道!” 那慕子英还在嚷,我却先不管他们,让那个壮汉替我到后院寻到春兰,再请他将我母亲等人送回家去,又派了两个人跟着回去帮忙收拾屋子。 等我送完他们回来,却想不到慕借轩他们居然内讧起来,我便饶有兴味地抱着手在旁观看。只见子英狠狠地跺跺脚,然后对我道:“思齐,我跟你说实话吧,一切都是慕借轩指使的,他让我们合起伙的逼你出一百两银子,然后大家平分!”他冲身后的一群人吼道:“你们说是不是?”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唯唯诺诺一副不敢说话的模样。我在暗中冷笑,对借轩道:“叔公,我伯父说的可是真的?” 慕借轩支支吾吾,不敢与我目光相接,支吾了片刻,他突然将胸膛一挺,大声嚷道:“你父亲生前就少为族中出力,他有万金之资,哪一点出来为族中所用,难道不应该吗?!” 我简直被他气笑了,“先君的财产是私产,每年也为族里修缮等事捐钱,怎么到了叔公嘴里,就成了少为族中出力了?难道只有将私产全拿出来,才算得为族中出力了吗!若是这样,那我倒要问问各位,你们有谁做到这一条了?!” 我目光冷冷地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皆没有人应声,就连叫嚷地厉害的慕子英也没了声音,我冷笑两声,道:“我虽然年纪小,却还记得团结和睦的祖训,诸位对我孤儿寡母做的,还真是将这祖训贯彻得到底!” 众人被我说得抬不起头来,借轩却跳脚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祠堂修缮你不该出钱吗?你常年在外漂着,若是不想给,你回来做什么!”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8节 这人当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亏我以前还当他是德高望重之辈,此时却是连好脸色也不想给他了,我讽刺地笑道:“叔公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么,还不是因为收到了家母病重的电报,说来还要感谢那打电报的人,若不是这封电报,我还没法儿看清诸位的真实脸嘴呢!” 慕借轩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了又变才道:“既是如此,你也不要说这些话,那封电报还花了我五元七角钱呢!” “真是费心得很!”我沉声道:“到时一起还清,我慕贤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不如就将事情扯清楚了,叔公,我给你讲,修那祠堂最多五十吊钱,大家这么多人,各人认领一份去,那也就扯清楚了,若你执意让我出一百两银子,那你就一分钱也不要拿到了。” “你这是威胁我?”借轩吹胡子瞪眼睛。 “叔公言重了,我不过就事论事,哪里是威胁你,”我微微一笑,道:“就算我真的是威胁你,叔公又要怎么样呢,我这里这么多人,要打你们也打不赢啊!” “你——你——” 借轩被我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依旧气定神闲,不为所动,很多时候,对待无耻的人,你就得比他更加无耻才行。 ☆、离开 最终慕借轩还是认了我的方法,每人捐一点,我掏出十元钱往他身上一扔,轻飘飘地说了声:“加上电报钱”就带着一大群人扬长而去。 一想到借轩脸上会有的表情,我就觉得心情大好。 一行人回到吴家,我一一向他们拱手道谢,这些朴实的庄稼人表示不客气,还说下次有这种事情只管来找他们。还有人表示对我的佩服,说我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想不到打架还挺厉害的。我一面失笑一面感动,心想你们若是知道我现在手还是抖的就不会那么佩服我了。 我其实也很怕,只是想到母亲姊姊等在他们手上,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如果我因为害怕而退缩的话,那他们就连唯一的依靠都没有了。所以哪怕是害怕,我也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谢完热情的帮手们,我准备去屋里谢吴伯衡,却见他从门外进来,我迎上去拱手道:“多谢费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伯衡看我整个人无碍后放松不少,笑道:“我这里急得不行呢,还好你们安然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对伯衡道:“这几日焦头烂额,差点忘了正事,我此次回来,继之托我一件重要的事。” 伯衡道:“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进屋去说,站着不是一回事。” 说着便将我往屋里请,我辞不过,只好跟他到屋里坐了,才道:“我来时继之托我给他汇五千两银子过去,还请你费心准备了。” 伯衡摆摆手,“这好办,连你田产房子的钱,过两日我亲自送去,我这里要与你说一件事。” 我见他突然满脸严肃,便问:“是什么事情呢?” 伯衡到该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咳了两声方道:“那个,我方才出去,是给继之打电报去了”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听到这里就不甚在意道:“哦,原来是这个啊。”却听他接下来继续说:“我把今日的事情给继之说了” “啊?”我瞪大了眼睛,“你特意给继之打电报就为了说这个事情?为什么?” 伯衡面上有些不自在,大概是觉得这打报告的事情做来实在是难登大雅,呐呐道:“继之来信给我,除了让我帮你斟酌田产变卖之事外,还特意嘱咐我,你年纪小,怕你受欺负,如果遇上难以应付的事情,就一定要写信给他知会一声。” 我不由扶额笑道:“知会他有什么用,他还能赶过来不成。” “我也不清楚,继之信上就是这么说的,他也是了解你,知你受了委屈也不会说,所以才让我出什么事一定要跟他说一声的,我见今日这样子,可不是要出大事的样子,只好一面帮你召集人手,一面打电报告知继之。” “也罢,”我见伯衡很是为难的样子,便安慰道:“你也是为我好,等回去我再写一封信寄过去,就说事情已经解决了,让继之不用担心。” 我又说了些客气的话,商定过几日他将钱送来,因挂念着家里亲人,便辞了出来,到家一看,堂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东西也都恢复如初。 我母亲婶婶应该是在后房说话,我去拜见他们,问了两句安稳的话,我母亲就问我:“你今日到哪儿找的这么多人去?” 我回答说是在吴继之家里找的,我母亲叹道:“这吴继之帮我们太多了,欠人家这么大的人情,这该怎么还才好!” 婶婶道:“吴继之想来也是看在侄少爷的份上才让人关照着的,只需侄少爷帮他办事的时候尽心些就是。” 我母亲听了默然无语,我便道:“正是婶婶说的这个道理,继之宅心仁厚,只怕还不让我还他这个人情呢。” 母亲便揪了我耳朵道:“岂有此理,听你这么说来,人家帮咱们还是理所应当的了?知恩图报,这些我没有教过你么?” 我小时候不听话的时候就会被母亲揪着耳朵骂,现在长这么大了,又是在别人面前,虽说不怎么痛,可面子上总是有些过不去。我忙告饶道:“母亲快请松手,孩儿知错了,孩儿这不是胡乱一说嘛,继之帮咱们这么大的忙,我自然是要报答他的,可人家金银不缺,就像婶婶说的,我只有更加尽心在他身边做事,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孩儿得慢慢来嘛!” 我母亲啐了一口,骂道:“你少在这里油嘴滑舌的,我问你,今日那套你是在哪儿学来的,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你学什么无赖做耍!” 我心说对付无赖不就得用无赖的方式嘛,那幕借轩如此欺人,难不成我还得买礼物上门跟他好好谈吗! 虽然这样,我脸上却不敢表露半点反驳之意来,哀求道:“唉,母亲教训的是,孩儿今日是急昏头了,下次再也不会了,请母亲放手吧。” 我婶婶也劝道:“侄少爷也是救人心切,就饶他这一回吧。” “看在你婶婶的面上,我就饶你一回,下次要在显出这些无赖做派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连连应是,我母亲才放开我,我揉揉发烫的耳朵,心想母亲这次真的下了狠手了,我还是先去用冷水敷一敷才是。 到了房间里,我叫小丫头来去给我打水,来人却不是春兰,我才想起来春兰方才被幕借轩关到房里,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这里,我便叫那小丫头去帮我□□兰来。 春兰来时还给我把水端来了,我看她除了眼睛红红的之外也并没有外伤,衣服也是我出门时的那一身,可见幕借轩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她应该只是受了些惊吓。 这春兰如今只有十一二岁,人也伶俐可爱,若真是让幕借轩那老头子侮辱了,那我真的是把他整个家砸了都不解恨。 我自己拧帕子敷在发疼的耳朵上,对低着头不说话的春兰说:“你去吧,今日不叫你了,你好好休息。” 她一句话也不说,福了福身子就下去了,我叹了口气,不过是个小孩子,她应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伯衡的电报应该也是过两日到南京,也不知我写的信能不能准时送到,我提笔一挥而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特别提及我没有受伤也没有吃亏,便马不停蹄地送到信局寄了出去。 到了晚间就寝的时候,母亲让人送了活血化瘀的药膏来,想是今日见我衣袖上有血,不放心怕我受伤的缘故。虽然她觉我聚众抢人是无赖行径,可终归还是担心我而已,我也并没有受伤,受伤的应该是那几个护院才是,我几棍子用劲儿特别的大,说死不至于,可能胳膊腿的一定是要断的,更何况,我自己的手也震得发疼,吃晚饭的时候端起碗来还微微发抖,只是怕母亲担心,强忍着不说的。 想到这个,我便用药膏在手上涂了一层,也不知管用不管用,希望到明天能缓解一点。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接下来两日我门也不出了,就在家里陪母亲婶婶话话家常,或者跟姊姊讨论一下书上看到的有趣的东西。到了上船那天,吴伯衡亲自带了几个人来帮我们挑送行李,又拿出一章七千两的汇票给我。 “这是田产房产的两千两,连同继之的汇在一起了。”又拿出一个布包给我,“这是五百两的现钞,恐路上用得着。” 我接过来取出三百给他,“那日借的钱还没用出去,现在顺便还了罢。” 伯衡道:“你这是忙什么呢,你回去还给继之就是。” 我哈哈一笑,将钱硬塞到他手里,“我还是还给你吧,你是不知道,若是还给继之,他又要找些这样那样的借口推拒不收,我还是现在还了安心点。” 伯衡无奈只好收了,又亲自送我到船上去,我辞谢一番,他才止步。等我上了船,却听到岸上有人叫我,声音听起来很是急切和耳熟,我一看,不是幕借轩又是哪个! 我姊姊明显也听到了这个声音,我们从船舷上眺眼望去,只见幕借轩气喘吁吁地跑到码头上,对我频频招手,我假装看不见,也不想答应他。 他见我明明看到他了却歪过头去,急得在岸上直跳脚,此时快要开船了,他恨不得直接从岸上跳过来,只好远远冲我喊道:“思齐,你别急着走啊,咱们那修祠堂的钱还短了二元七角呢,你看这可怎么办啊?!” 我姊姊见他那滑稽可笑的样子,顿时笑得前俯后仰的,我无奈只好道:“这里还有外人呢,姊姊还是注意仪态的好。” 姊姊这才扶着栏杆站好,可眼底的笑意是止不住的溢出来,“我前些日子还说兄弟说话刻薄,今日见了他才知道,若不是刻薄的语言,还形容不出他这个样子呢!” 看我笑得无奈,她又道:“怎么,你要不要理一下他,你瞧他叫得嗓子都哑了,就为这二元七角,也太拼命了。” “我若是理了他,他肯定就没完没了了,咱们走,让他叫唤去!” 说完我拉着姊姊进房舱,再也不看兀自大叫的借轩一眼。 ☆、回程 这次与前两次不同,前两次都是我孤身一人,只觉得船上这一天的时光漫长得很,如今有了亲人的陪伴,在房舱里闲话家常,时间过得也快,转眼三天也就过去,就到了上海。 照例我们要在上海歇一天,顺便打听一下船期,我领着母亲等一行五人,来到了上回我住的那个客栈,那个店家还记得我,上前热情地招呼我。 “哎呀,你可算是来了!” 我还以为他说的是生意上的客套话,便道:“哦?有劳你久侯了。” 他却说:“久侯的不是我,只因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报上说若你回来我这里,让我留你两天等他过来呢。” 说着领我们进去,先给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再让我跟他到账房里去。他取出一封电报给我,我展开一看,已经是译好了的,上言若我到这个客栈的时候,若他还没有到,便让店家一定要将我留住,落款是我极熟悉的几个电码‘零七零二’也就是一个吴字。 一定是继之了,可他让我等他做什么?我不得其解,想写封信回去问问,又怕继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好作罢。回去禀明了母亲,暂时在客栈里安顿下来。 一听到要在上海耽搁,我母亲就问我:“这要等多少天呢?” 我道:“这我也是不知道的,继之电报上也没有说,先住个两三天吧,辛苦一路,也好休息休息。” 对于要耽搁几天这个事情,我姊姊到是很乐意的,她对我母亲说:“早就听说十里洋场繁华,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游览游览,先有了这个空当,咱们何不出去逛逛呢!伯娘,你说好不好?” 我母亲道:“这我到是无妨的,只是问问你母亲,看她让不让你出去。” 婶婶闻言便道:“你一个年轻寡妇,出去抛头露面做什么,还是留在客栈里罢。” 我看姊姊脸上不高兴了,便说:“现在不讲这些了,街上未出阁的姑娘多得是,姊姊想去逛逛也没什么,请婶婶不要阻拦了。” “街上抛头露面的妇人不在少数,难道里边就没有做寡妇的吗,”姊姊忍不住反驳起婶婶的话来,她道:“需知不抛头露面者不见得是好的,只要问心无愧,出去抛头露面又何妨。” 婶婶指着她对我们笑道:“你们看,不过是说了这么一句,她就拉出这么多道理来,我哪里还敢不同意的。” 姊姊也笑起来,“我还准备了一大堆话呢,哪知你这么快就投降了!” 惹得母亲婶婶皆笑起来,又闹了一会儿,婶婶道:“侄少爷,你回去睡吧,明日要出门我们再来叫你。” 此时已经是夜深人静,我便退了出来,到隔壁房里睡了。次日醒来,我还在房里梳洗,就听到砰訇砰訇的敲门声,我不由暗骂,这客店的伙计什么时候这么烦人了,大早上的来敲门做什么?怎么也不敲轻一些,这不是扰民么! 我嘀嘀咕咕地去打开们,却发现门外站了个想不到的人,他见我呆呆地看着他,便微微皱起眉头,道:“怎么?又不认识了?” 他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和沙哑,我听到才如梦初醒,然后是抑不住的喜悦,这让我怎么也压不下翘起的唇角。 本来有好多话想说的,可到了嘴边,却只喊出了‘大哥’二字。继之点点头算答应我,然后将我推开往里走,径直到我刚起来不久的床上躺下,上边的被褥还没有叠,他也懒得扯,直接就压在上面趴着。 我关上门后看他这个样子,真是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推推他,“大哥先起来,被子都压住了。” “不用管,困死我了。”他只是将脑袋转过来对着我,眼睛也不睁开,嘟囔出这么一句来。 困?怎么会困?难道他从南京到上海这一天不曾合眼?我仔细打量他,只见他眼下青黑,嘴唇发干,上头还起皮了,可不是奔波了一天,憔悴之极的模样! 照他以往的事迹来看,坐船他一定是要定房舱票的,若是定到房舱,他肯定是能睡觉的。可看他这样子,一定是没有买到房舱票的缘故,再从他两手空空这一点看,我的猜测肯定没有错,他一定是急着赶来,就挤上了船,而且,连行李也没来得及收拾。 唉!他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我边摇头叹息,边将他鞋子脱了,看他衣袍下角沾了好多灰尘,我又给他拍了干净。等做完这些,发现继之呼吸沉沉,显然已经睡熟了。 我在床头坐了一会儿,不敢弄出声响来打扰他好眠,此时已经是十点钟,厨房里开出饭来,我便轻手轻脚的关了门,到姊姊他们房里去吃了饭。饭后他们要去街上逛逛,我想着继之在我房里,便没有同去,只是送他们出门,又雇了两个小厮跟着我才放心回来。 到了店里又想到继之起来恐怕是要洗脸吃东西的,又到厨房去了一趟,吩咐底下人热水吃食都备好。等做完这些回房,继之已经醒了,正在房里站着摆弄头发。 见我进去,他道:“来的正好,帮我打一下辫子,我让人帮忙惯了,自己还难以上手。” 他外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掉了,只穿了一身白色里衣,我站在他身后的时候,不太好上手,只好道:“大哥搬杌子来坐着吧,我不太够得到呢。” 继之便搬了杌子来坐下,轻笑道:“我看你仿佛是长高了,怎么还够不到呢?” “嗯?有吗?我自己却是感觉不到自己长高了。”我先将他的头发梳顺了,再分成几股,问他:“大哥想编哪一种辫子?” 继之道:“随便就行,哪里讲究这些。” 我就随便给他编了我平时的那种发辫,因为弄自己的弄多了,弄别人的上手也容易,不一会儿就编好了,将发尾绑好,拨到继之身前给他看。“怎么样?大哥觉得满意吗?” “满意,满意得很!”继之随便看了两眼就站起来要穿衣服,我边将衣服递给他边问:“大哥要在上海待几天呢?” “不是我要待几天,是我们要待几天。” “我们?” 继之点点头,“我这次来,一是来接你,二是我想在上海做些营生,过来考察考察。” 我突然因他开头一句脸红得紧,忙低头不让他看到:“接我做什么,我自己认得回去的。” 谁知这话一说出来,继之冷不丁哼了一声,衣裳也不扣了,手指点着我的脑袋让我抬起头来,道:“你本事确实是大得很,若不是伯衡来电,我还不知道你有提着棍子去打架的功夫,叹只叹我离得远了,看不到你当时的风采呢!嗯?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我忙扭开脸去,叫嚷道:“什么风采不风采的,不过是提着棍子乱甩一通罢了,大哥想看,我回去耍一次给你看就是了” 继之强行将我的脸掰过去,“问你呢,你脸红什么?” 他的手劲儿大的很,我怎么怎么挣都挣不开,又不愿开口说话,总不能说我因为你说要来接我就脸红了吧!而且我自己真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红了,这也控制不住啊! “嗯?” 我不知道继之什么时候也染上了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看样子好像不问到我的答案他就不罢休似的。我无奈只好转移话题,“咳咳,大哥还是先把衣服穿好吧。” 继之定定地看着我,手指还无意识般的在我脸上动来动去,被他碰过的地方只觉得隐隐发烫。在我快受不了的时候,他终于放开了我,我终于舒了口气。 屋子里我是不敢待了,草草丢下一句‘我去催催热水’就夺门而逃,真的是逃了,因为继之的眼神真的是太吓人了! 在外头让冷风一吹,我脸上的热度才去了不少,心里奇怪,以往继之也捏过摸过我的脸,却不像这次一般给我面红耳赤的感觉,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是继之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看得太专注,专注到实在是让人不好意思。 站了一会儿,伙计来叫我说热水点心都准备好了,我就让他们找两个人跟我端上去。多了两个人一起,总不会再那么尴尬了。 谁知继之居然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洗漱完之后,安然地坐在桌边吃点心,我想再纠结总有些小家子气,索性就不去想了,也坐到他旁边去。 继之没说什么,只是把点心往我面前推了推,我道:“大哥自己吃吧,我刚吃了早饭还不饿的。” “这个挺好吃的。”继之指了指其中一盘浅绿色的点心。 看起来很精致,颜色也好看,我咽了咽口水,忍不住捏起一块儿尝了一口,果然是好吃,甜而不腻,口齿留香,有荷叶的味道。 “这时候还有荷叶吗?”吃着点心,那点尴尬也就被我抛开了。 继之点点头,道:“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吃的这个就是残荷做的。” 残荷哪里还有绿颜色的,我自然不信,便问他,“那这绿色从何而来呢?” “我说了恐怕你吃不下去。”继之慢腾腾地道。 “那就请别说了罢。” 我突然就想到那日在船上他说的那个关于猪大肠的故事,那让我现在连猪肉都不怎么吃了的,所以现在还是让我对这个点心留下点好的念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太多更得有点慢了 ☆、上海 吃完点心,我怕继之就要出去考察,便将那七千两的汇票取出来给他。继之说不急,让我收着,“到了这里来,理应先拜见伯母的。” “家母去街上逛去了,不在客栈里头。” 继之皱气眉头,“怎么让能让伯母一个人出去呢?” 我笑道:“不止家母一人呢,还有我婶婶和姊姊陪着,我又雇了两个小厮跟着,不会有事的。” 继之点点头,想了想道:“那我今日也不出去了,昨日赶了一天的路,我还累得很呢!” 可见他方才并没有休息好,却像是专程起来骂我两句的,我心下好笑,便道:“大哥好生休息就是,一切等休息够了再说。” 继之就还真的又回床上躺着,才穿上没多久的衣服又被他脱下来胡乱甩在床尾,我伸手拿来叠好放在枕头边,然后对他说:“大哥好好休息,我出去看看。” “你做什么去!”继之伸手拉住我衣袖让我走不了,我苦笑道:“这不是怕吵到你嘛,我到外边去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继之不让我走,道:“我也不睡觉,你就给我说说回家去的事情。” “大哥都躺下去了,还说什么话!” 我本意是想说你既然都躺在床上了那就睡觉吧还说什么话,谁知他就往床里挪了些位置,拍拍身旁的空位对我说:“那你也躺下来吧。” “” 我自然是不可能躺上去的,大白天的躺床上成什么样子,我又没有一夜不合眼。可他一直看我,我只好顺了他的意跟他说话,将回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提及幕借轩扣留我母亲姊姊等人的事情,我还是很气愤,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继之道:“你也不要生气了,好歹人没事,钱也没被骗去多少。说句实在的,这样的亲戚族人,能断就断了,还认来做什么呢!” “这是自然,”我很赞同继之的话,“我之所以打定主意买田买房,就是想断了与他们的联系,先不说以后还回不回去,就算要回去,我也要离他们远远的。” 想到我都上船了,幕借轩还追到岸上给我要钱的情形,我就觉得好笑,将之告诉继之,让继之也笑了一回。 “你不知道,他当时喊得嗓子都哑了,我站在船上不理他,怎么也不应声,我看他那个样子,竟是想跳上船来呢!” 借轩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若不是我没那本事,我正想将他当时的样子画下来给继之看看。 继之突然道:“有多好笑都过去了,你也不要笑了,我同你说一件事情,希望我说完之后你还能笑出来。” “嗯?” 看他一副严肃的样子,我愣了愣,道:“大哥要说什么事情?” 继之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危险,他冲我勾勾手指,说:“这事儿太机密了,恐外人听去,你凑过来一点,我悄悄给你说。” 我不疑有他,起身向他凑过去,身子刚到床边,就被他猛地伸手一扯,我整个上半身一下就压在了他身上。 “大哥这是做什么?!” 我们离得太近也不是第一次,同在一张床上也不是第一次,可这次与以前的经历完全不同,继之的手,居然搂到了我的腰上!搂就算了,他还暧昧不清地摸来摸去!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使劲儿地想从他身上起来,他明显知道我的企图,在我将要挣脱的时候手牢牢一收,我又跌到他怀里。 “我做什么?思齐,我这么对你,你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他的脸越离我越来越近,我努力的向后退却怎么也避不开他,他的气息将我笼罩起来,他灼热的气息吹拂到我的脸上,让我的脸上如着火了一般烧了起来。 “思齐,你说,我对你好不好?”继之跟我额头相抵,声音低的如同自言自语,可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大哥对我很好” 继之继续道:“那你喜不喜欢我?” 我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来,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我,这五个字如同鼓槌一般敲击到我心上。 喜不喜欢他? 继之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助我,使我免受流落街头之苦;他给安排差使,让我能在南京安顿下来;他给我钱寄回家里,还给他他又不要;他能在下雨夜孤身出去找我;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他对我处处呵护关照,哪怕是小时候,他对我也是关爱有加的。 从这些来看,我若是不喜欢他,怎么可能跟他在南京混了这么久,可我这个喜欢,是他说的那个喜欢吗? “你喜欢我吗?” 他又在我耳边问了一遍,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喜欢,可他要的喜欢明显不是我说的那种,若说不喜欢,我自己又真的不喜欢吗? 继之见我迟迟不说话,又道:“你既然不说,那你就听我说,思齐,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从在家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喜欢到恨不得将你抱回家去藏起来,可母命难违,我只好从家里出来,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可上天垂怜,居然让我在船上遇到你” 他将头埋在我颈窝里,呼出的热气让我觉得发痒,脸上的热度仿佛向全身蔓延了,整个人都难受起来,我动了动,他却将我抱得更紧。 他的话让我既震惊又难受,他的声音仿佛越过层层阻隔才传到我耳朵里,沙哑又沉闷,含着藏不住的情愫。 他说:“我本来以为我的感情会是你的阻碍,所以我告诫自己不要回去找你,直到在船上遇到你,我确信,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就算我不去找你,你始终会自己到我身边来。我很高兴,高兴得要疯了,思齐,这是上天的安排,你看,这样你还不应该跟我在一起吗?” 我费力地将他的脑袋抬起来,捧着他的脸问他:“你是说,你对我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而且你从以前同窗的时候就喜欢我?” 看到他坦坦然地点头,我觉得我有些神情恍惚,倒不是因为他喜欢我,而是因为他居然在我这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 “我那时候才七八岁啊!”我也快要疯了,恨不得抽他两下子,事实上也抽了他两下,若是换在平时我是怎么也不敢这么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继之任我打了两下,再将我牢牢抱着,“可我有什么办法,你那么聪慧可爱,又那么爱粘着我,我那时候也是懵懵懂懂,眼里除了你谁也看不到,你说我除了你还能喜欢谁!” 我剧烈挣扎,“难不成还怪我吗!” “我怎么敢怪你!我恨不得将你供起来好吗!恨不得将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你,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天天想你,等你到我身边来了又天天怕你不喜欢我。看你越长大越好看了,还怕你让其他人抢了去,怕你喜欢上其他人,你说我都这样了,还不该怪你吗?” 我听他越说越委屈的样子,不知道是气愤多一点还是羞赧多一点,听到最后一句,我倒是快被他气笑了,道:“什么越长越好看,你当我是女子吗!” 继之轻笑一声,在我耳边低声道:“在我眼里,你比所有女子都还要好看。” 我闻言简直是恼羞成怒了,使劲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继之吃痛松手,我趁机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他可怜兮兮地揉着药,“哎呦,真的很痛的思齐。” 我冷笑道:“你若再抱一会儿,痛的就不只是腰上了。” 于是继之索性就不装了,摊平了躺在床上,认真道:“思齐,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好好考虑考虑。” 我呸了一声,“我考虑个鬼!” 眼看继之翻身要起来,我忙跑出门去,跑到大街上,我这砰砰乱跳的心才慢慢平息下来。 继之的一番表白真是猝不及防,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怕的身上,真如同经历了鬼故事一样。 我心乱如麻,就在街上乱走,眼看日头西下,我才不情不愿的提步回去。 到了客栈门口,外头站了个熟悉的人,是我们家小丫头春兰,她见到我,脸上一喜,急忙跑过来道:“少爷是跑哪里去了,老太太找你呢!” 我边往里走便问她母亲们回来了多久,春兰说:“回来好一会儿了,回来就有个姓吴的老爷来拜见呢!” 我心里咯噔一声,想这吴继之怎么自己跑去拜见了,忙加快脚步走到房门口,想敲门时却又退缩了,以我对继之的了解,他应该不会胡乱说话的,可一想到要见到他,我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单纯年少的春兰显然不知道我心思转来转去想了这么多,见我站在门外踟蹰,她想也不想直接推门进去,道:“少爷回来了。” 我母亲在里边很高兴地道:“贤儿回来了呀!快来快来,你来看谁来了!” 我撇撇嘴,十分不情愿的走进去,心想我才不想知道是谁来了! ☆、威胁 继之果然一派正经的坐在里边,见我进去,还只是对我点了点头,我想到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又是一阵气闷。 母亲看我的脸色不太好,就问:“贤儿,你是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继之来了你也不先拜见吗!” 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到他面前见礼,装作才刚见到他的样子。 “离开南京多日,不知大哥安好否?老太太~安好否?” “都好,都好,就是对老弟想念得很!”继之边说边上前握住我的胳膊将我扶起来,手紧紧地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快速地低头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 我一把推开他,后退了两步站着,捂着耳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母亲姊姊等人没看到,见我动作夸张,就问我怎么了。 我有苦难言,只好说没事,“好像抽筋了。” 我母亲将信将疑,“怎么会突然抽筋了?” 姊姊道:“兄弟还在长个儿,会抽筋也是正常的。” “对对对!”我深怕母亲不信,又补充道:“儿子不仅白天爱抽,就连晚上睡觉也会因为抽筋疼醒呢!” “哎呀,这么严重?”我母亲果然信了,还很担心地看着我。我迫切想结束这个话题,却听我婶婶道:“侄少爷这个年纪可不能大意,需找人按摩按摩才好啊。” 这还没完没了了,我暗暗叫苦,正想说不用我自己按摩也可以的,继之却在这是突然道:“我刚好会一些按摩,待晚上的时候我给思齐按按。” 母亲立刻喜上眉梢,“哎呀,那可真是好了,贤儿,还不快谢谢你大哥!” 我母命难违,只好到他面前拱拱手,口里客气了两声就赶紧退开,深怕他再来一次方才的事情。好在他只是含笑看着我,也跟着说了两句不用客气的话。 等我也坐下来,我母亲就问继之的来意,继之便将那番计划说了,末了还道:“小侄想留思齐贤弟在上海盘桓几日,只怕这行程要耽搁了,不知老伯母” “不碍事不碍事,”我母亲连声道:“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贤儿去做,反正左右无事,再待几日也无妨。” 我明明在这里坐着,他们却连问也不问我的意见,我心里就是一阵气闷。只听继之道:“如此便委屈伯母再留几日,好在小侄在上海认识几个靠得住的人,可堪伯母差遣一二。” 姊姊闻言笑道:“今日我们乱走一通,逛得没意思,还在讲,若是能找到一个熟门熟路的引咱们参观参观,那可真妙极,如今人可有了。” 母亲婶婶都觉得主意不错,当下便同意了继之的说法,让他明日将人叫过来。继之不便在女眷房里多留,说完了这些就要告辞,临走时我母亲突然想起来问他住的地方找到没有。 继之对我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就对我母亲说:“谢老伯母挂怀,只是小侄还记得要给思齐按摩的,也就讲究跟他挤挤了。” 这么一说就有了光明正大留在我房里的理由,而我母亲一听是为我就很赞同,还嘱咐我晚上注意睡相。我心里有苦难言,若是拒绝一定要说我不知好歹,我只有闷闷不乐地往自己房里走,也不管身后继之是什么样的表情。 “思齐,你生气了?” 还没进门,继之就在我身后说,语气很是笃定,看来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多气人嘛! 我有些愤愤,头也不回地道:“我当然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哈?我方才还说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气人,现在一看他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见我不说话,居然几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问我:“你生气就因为我方才说的那些话?” 我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惊,下意识就要甩开,可他握得死紧,眼睛还一动不动盯着我,大有我不回答他就要一直抓着的姿态。 这是在走道上,两边都是客房,随时可能有人推门出来不说,我母亲她们的房间也在不远处,若是她们出来看见我与继之在外头拉拉扯扯的,这成何体统! “你做什么!放开!”我压低声音呵斥他,本欲让他放开,却不想他更近一步欺身上来,将我压在房门外头。 “吴继之!” 我又惊又怒,瞪着他的眼睛里快要着火了! 他凑近我,也压低了声音道:“现在连大哥也不叫了?” “你现在哪里有个大哥的样子!” 我身后的门被我们两个的重量压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现在这点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却如同炸雷一般,我生怕惊动了周围的房客,故而不敢再挣扎,只好忍耐着他吹拂在我耳边的气息和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 继之被我反驳也不在意,继续在我耳边道:“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只是把我苦苦压抑的情感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完全不后悔!” 我快被他气哭了,推了推他,低声喝道:“不知道你说什么,快让开!这成什么样子!” 继之不但不让开,反而变本加厉地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推开的时候还舔了舔,那湿漉漉的感觉让我半边身子都软了下去。 他察觉到我的不适,在我耳边低笑一声,道:“你答应我,答应了我就放开你,不然,若是让你母亲看到我们这样,你说他会怎么想?” “你威胁我!” 我只觉得一股火气冲上来,差点一拳头打在他脸上。 我颤抖的身体出卖了我此时的情绪,继之叹了口气,终是放开了我。 他一放开我,我就立马转身推门进去,再不看他一眼,我生怕我实在忍不住一拳头打到他脸上去。 可惜我始终是下不了手,只能回到房间里坐在床上生闷气,也不知道是气他多一点还是气我自己多一点。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我知道继之也进来了,可我实在是不想跟他说话,他也没过来继续闹我,而是自己坐到桌边倒茶喝。 就这么僵持到了厨房开饭,我连动也不想动,就当没听见,继之起身出去了,我没在意,干脆直接躺到床上,被子一裹,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推门进来,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谁。继之先将什么东西放到桌子上,似乎是桌边踱了两圈,然后脚步声响起,往床边来。 我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睡熟了,他先叫了我两声,我没答应,停了一会儿,我正以为他放弃了而松一口气的时候,头顶一凉,眼前一亮,被子直接被他掀开了。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了一会儿继之没出声,再睁开眼睛,就见继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脸上一红,不知道作何反应,继之见状道:“起来吃点东西吧贤弟,就算是生大哥的气,也别饿坏了自己呀。” 他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方才把我压在门上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仿佛不存在似的。面对这样的他,我就算有再多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只有闷闷地坐起来。 继之见我起来,便转身为我将饭菜从托盘里端出来,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心酸,他明明这么好的一个人,体贴又英俊,哪家的女子嫁给他,一定是一辈子的福气。可偏偏这么好的人却对我说喜欢我,而且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好些年头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比以前看的那些鬼狐故事还要匪夷所思,我是男子,一直都敬他如我的父兄,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感情,简直是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我无力地抓抓脑袋,觉得一阵头疼。继之弄好了这些回头,看我坐在床沿发呆,便过来在我面前蹲下去,当他的手碰到我的脚的时候,我才一下子醒过神儿来。 他一手拿着我的鞋子,一手维持这抓住我脚的姿势,居然是要给我穿鞋! 还好我反应及时缩回了脚,若真是让他给我穿鞋,那场面就更加尴尬了,我虽说不是缠了脚的闺阁小姐,但就连平时穿衣带帽都不让丫头伺候的,怎么可能让他来伺候我呢。 也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激烈,继之挑着眉毛看着我,我有些讪讪地抱着腿,干巴巴地道:“我自己来” 继之也不坚持,将鞋给我放好,我赶紧下床几下穿好了鞋子。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我自觉到桌边坐下吃饭。 他也在我旁边坐下来,倒了杯冷茶慢慢喝,眼睛时不时扫我一眼,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在他的目光下能吃八分饱的我最后只吃了五分饱。 吃完让人进来收拾,他又吩咐让送热水上来,我心头一跳,生怕他要在房里洗澡,那伙计显然也以为他要洗澡,便道:“客人有所不知,小店给客人洗澡的地方在后头,现在还有热水,客人趁早去吧。” 澡堂在后堂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但也有人喜欢叫氺到房里洗,伙计们一般会先提醒客人后面有澡堂,若是客人坚持要在房里洗,他们便会搬浴桶上来。 我竖起耳朵,手心起了汗,紧张地等着继之的回答,生怕他坚持要在房里洗,若没有方才那一出,他想怎么样都没关系,可现在却是想想都觉得别扭。 好在我继之也算通情达理,想了想道:“如此,我便道后头去洗吧。” 我送了口气,就听他对伙计说:“但你还是再送些水上来,我这位贤弟也要洗呢。” 我想也不想地脱口道:“我不在房里洗!” “哦?”继之转身看着我,语气里说不出的揶揄:“莫非,贤弟要跟我一起到后头去洗?” 我顿时面红耳赤,在心里啐了他一口,后头的澡堂我自然看过,一张张简单的布帘子隔开,各自上半身能看得清清楚楚,单独去便罢了,反正大家都是男的,谁也不认识谁,但若是让我跟继之一起去,那不得尴尬死了吗! 小伙计还在等我的回答,我咬咬牙,不去看继之揶揄的表情,对小伙计道:“麻烦帮我送热水浴桶上来。” ☆、游园 昨夜继之自己去洗了澡,我也胡乱在房里擦了一下,到了睡觉时,他倒是一脸没所谓,我确实浑身别扭,好在他看出我不自在也没说什么,只是躺到床外侧睡了。 次日我们先到母亲房里问了安,再一起到上海街上去走走。上海我路过几次,每次都是步履匆忙的,也不曾好生游览过什么地方,继之熟门熟路的将我领到一个铺子里去,边进去边对我说,“我早先存了万把银子,立了一个小基业,就是这间字号,专办些客货,这一年生意还算好,我便打算办两个分号。” 说着里头迎出一个人来,对继之拱手道:“掌柜的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曾知会一声。” 继之道:“年底了,也该对对账,没什么好知会的。”说完对我介绍道:“这是店里的管事,姓管,字德泉。” 我们两厢见礼,互通姓名之后,管德泉将我们领进去坐了,开上茶来,德泉问继之是否要安排住房。 继之摆摆手说不用,“我们有住的地方,只是想来与你商议开分号的事情,这些年你都在上海,你可知道什么好地界吗?” 德泉想了想,道:“这倒不难,只是找房子也需要些时间,不知你们还要留多久呢?” “三两天,你看能办下来吗?” 我听他们说话不好插嘴,只好喝着茶低头不说话,突然放在腿上的那只手一热,居然是继之边说话边把我的手捏住了。 垂下来的桌布将我们的手遮得严实,料定了我不敢大力挣开,他的拇指还忽轻忽重的在我手心里扣挠,我心头突突地跳,生怕德泉发现我两的异常,只好让他握着。 德泉道:“两三天也能办下,掌柜的住在哪里?待我寻到了,可去通知掌柜。” 继之将客栈的地址给了他,德泉便让人拿上账本来让继之对账,继之有事要忙,终于是放开了我的手。 我松了口气,被他握过的手都快出汗了。 他们对账,我没事做,刚想起身到街前走走,继之又拉住我,不让我走,我只好坐下来,慢腾腾地喝茶,等他对完了,我茶都喝了两盅,只觉得肚子胀得慌。 德泉还要留饭,我们辞了出来,到了街上,继之看了看我,突然说:“咱们到四马路升平楼泡茶吃点心怎么样?” 听到泡茶二字,我肠肚里又是一阵难受,忙摆手道:“不喝了不喝了,再喝肚子就要爆了。” 只听继之轻笑一声,我歪头看他,见他一脸促狭,我方知他原来是逗我的,我顿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们依旧慢慢步行回客栈去,又过了一天,我们叫了马车,带着母亲,婶婶,姊姊到申园去游玩了一圈。 节气已经冬至,天气寒冷,北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我们都换上了厚厚的衣服,只有继之来得匆忙,连厚衣服都没带,虽然他面上不显,但还是能看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一路走在前头跟我母亲说话,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借口到别处去看看,让继之叫来的那两个伙计跟着母亲他们,我将他拉到了避风处躲着。 “思齐,你做什么呀?”他还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我。 “别说话!”我恶声恶气地叫他闭嘴,看四周无人,就要脱身上的夹袄,我里边的衣服厚实,将外头的脱给他也不碍事。 他见我这般做法,居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道:“思齐,你这是” 我懒得应他,只是将夹袄脱下来往他身上一甩,语气算不上好的对他说:“穿上。” 继之抱着我的衣服,一开始还反应不过来,听我这么一说,他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看起来又是欣慰又是惊喜,眼神幽深幽深的,仿佛能让人陷下去。 我不敢再看他,忙转过身去,等了一会儿,身后却听不到他穿衣服的声音,我正想转身看他有在搞什么,却感觉背后一热,他的手从后头圈过来,将我牢牢搂到了怀里。 “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惊地做贼似的四处看了看,好在天气寒冷游人不多,不然若让人撞到两个男的在这里搂搂抱抱,那真是没脸做人了。 我们站的地方是一个假山后头,母亲他们到另一头逛去了,我让继之放开,他却将我抱得更紧,还贴着我耳朵说:“思齐,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谁说的!”我想都没想就反驳道。 继之用很笃定的语气说:“还用谁说吗,你看你自己,哪里像是不喜欢我的样子?你已经习惯了被我牵着搂着,还生怕我冷着了脱衣服给我,你说,若不是喜欢我,怎么能容忍我做这些,怎么能为我做这些?” 我有些迷茫,听他这么一说,在脑海里将这一切换成述农来看,倘若此时搂着我的是述农,我是什么感觉?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9节 才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这也不能代表我也喜欢他啊,我们在关上日日睡一处,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气息,被他牵了手搂了腰也会别扭,只是没有那么多不适罢了。 这一定不能代表我喜欢他啊! 我脱衣服给他,全是因为我见他实在是穿得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生怕他冻坏身子,就脱了,完全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有想太多,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这么个结论的? “大哥”我咽了口唾沫,道:“你弄错了兄弟只是,只是关心大哥而已,并没有并没有大哥想的那些,那些” 继之搂着我的手一僵,继而更加抱紧我,道:“你不要说这些,反正你一定是喜欢我的,就算现在不喜欢,用不了多久也会喜欢上我的,我对你那么好,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么?” “这这兄弟也没办法啊!” “不行!这么着吧,我们来做个约定,你今年十六岁,就让你在十七岁之前喜欢上我怎么样?” 我被他逗笑了,“大哥别闹,现在都年底了,什么十七岁前,再过不久我就十七岁啦,你说的我没办法做到。” 继之将脸埋在我的背上,声音有些闷闷的,“那怎么办?再等我就二十七了,古人说三十而立,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心悦于我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又继续道:“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就忍心拒绝我吗?”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可这能让我怎么办呢?喜欢谁不喜欢谁,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呀” 从他说出喜欢我那一刻起,我们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僵硬,此时终于能缓和下来好好说话,我却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出他想听的话,不说我对他完全没有男女之情,更是他的老母还在期盼他能早日成亲给吴家留后,我怎么能让他越陷越深呢! 继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放开了我,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是听了我母亲的那些话,想让我早日娶个妻子进门,可是思齐,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宁愿孤身过一辈子,我就这么守着你,我就不相信你没有动心的那一天!” 我震惊于他这份坚决,愣愣地看着他,半饷才喃喃道:“大哥这是何必” 他的眼里满是自信和坚决,“我一直等,只要你一天不娶亲,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若是我娶亲了呢?”我忍不住问。 他扯扯嘴角,道:“你可以试试。” “” 我已经不想跟他说下去了,也不想管他穿不穿了,自己走出来,准备去寻母亲他们。隔了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继之跑来跟我并肩,我余光一扫,他已经把夹袄穿上了,只是有些紧了,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是他却没觉得似的。 找到母亲他们,我们又到静安寺去玩了一趟,寺前有个涌泉,石栏上刻着“天下第六泉”五个大字。我虽不曾到过前五泉,只觉得这泉水普通得很,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听说江西庐山的招隐泉也叫天下第六泉,不知那个第六泉跟这么第六泉比之如何?听说庐山的招隐泉还是茶圣陆羽给评定的,也不晓得是真有此事还是后人杜撰的。 就连我姊姊也嗤笑道:“这么一汪泉水就敢称什么天下第几第几,看这浑浊不堪的,不知道天下那些清泉,又居他第几呢!” 继之阅历是最多的,我想问他有没有看到过其他几泉,可嘴巴开阖几次,终还是没问出来,他脸色一直不太好,应该是还在想方才的事情。 回来的时候母亲对我欲言又止,应该是想说我的衣服穿在继之身上的事情,等回到客栈后她将我叫过去,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粗心,你大哥来得匆忙没带衣服,你就不会出去买一件么,你的衣服他穿了太小,肯定不会舒服的,继之帮了我们这么多,你给他买两身衣裳又能怎样,待到南京安顿下来,我给他做两件。” 我口里称是出来,到了房里一看,继之已经不在里头了,想是突然有事出去了。 ☆、茶围 他这一去到了上灯时分才回来,我原本是让他跟我一起,我买两身衣服送他,可他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包袱,等他打开一看,也是两件厚衣服,原来不等我问,他自己买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回家穿的他那一身衣裳还在我包袱里,忙检出来捧给他。 “多谢大哥的衣服,兄弟已经洗过了。” 继之接过去也不看,就顺手摆在了床头上,第二天我醒来,就见他已经梳洗完毕在桌边喝茶,身上穿了,就是昨日我还给他的那件。 我揉揉眼睛有些纳闷,便道:“大哥怎么不穿新衣裳?” 继之认真地道:“我喜欢穿这身。” “这身不够厚啊。”他借给我穿的这身很普通,完全没有昨日新买的好看,也没有昨日买的厚实。 继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说:“这件有你身上的味道,我觉得很暖和。” “” 一大早就被他弄了个大红脸,我吃点心的时候都是低着头的,眼睛也不敢看他,生怕他再打趣我,便拿了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着,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不知怎地,乱得很。 到了中午,德泉派人送了帖子来,我以为是开分号的事情有了着落便没在意,却听继之笑道:“你说你不曾吃过花酒,这倒巧,有人让打茶围了。” 早前在家的时候也有人请我去过,只是我思量有孝在身,一次两次都推拒了,次数多了,别人也就不清我了,所以对于上海这些花堂弄里,我还是多少有些好奇的。只见继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又像是要准备看我笑话一样,应该是以为我不敢去,我顿时来气,闷声就应了下来。 我先去母亲房里说了一声,到了中午,德泉叫了马车来接人,上了马车继之才给我讲,做东的是他早年在上海认识的人,巧就巧在德泉找的房子恰好是其中一人的,那人听说是继之,便欣然答应租房子,还请了花酒,邀了几人,说要给继之接风。 看来此局的人应该不会少,多半是不认识的,到了且打个招呼就是。如此想着,到了四马路,人了荟芳里花多福的房里时,我就被房里黑压压的一屋子人惊到了,看来继之在上海的人缘真是不一般。 房里众人先是围着喝茶,桌上的摆了好几盘点心,却都没有人动,继之走在前头进去,大家都站起身来打招呼,其间我就只认识德泉,其余的都是生面孔,便也随继之胡乱拱手。 大自报家门,坐在德泉旁边的浓眉大眼的就是租房子给继之的,叫做方佚庐,还有一个是洋行买办,姓唐,表字玉生,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给自己起的别号,叫做什么啸庐居士,还有其他的都是普通的名姓,可别号却都是稀奇古怪的,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又好玩。 彼此招呼过后,那个叫方佚庐坐过来跟继之寒暄,我便四下打量这屋里的环境,只见屋里布置得非常雅致,客堂往里就是个内堂了,用珠帘隔了,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里边的样子。 席间都是男子,不见女子,虽说是打茶围,但大家却如同席坐论诗一般,谈的都是些诗文,我对此不甚感兴趣,也就没有仔细听。我不禁有些失望,看来真如继之所言,打茶围真是如同饭局一般了。 继之见我兴致缺缺,便端了盘点心给我,方佚庐注意到他的动作,往旁边看到我,笑道:“足下是?” 我方才不都自报家门了吗,怎么这人却好像才发现我坐在旁边一样!我心里暗骂一声,站起来招呼道:“在下姓慕,表字思齐。” 方佚庐也站起来,拱手道:“哎呀,失敬得很,失敬得很,足下英伟不凡,想必也是诗门中人,不知足下别号是?” 我不知道长得英伟不凡跟作诗有什么关系,只好道:“在下没有别号。” 方佚庐道:“诗人怎会没有别号呢?” 其他人也附和道:“是啊,作诗的没有别号,那诗名不就湮灭不彰了吗?” 我见其中声音最大的,就是我方才说的有稀奇古怪的别号的那个,叫什么这一晃神之间我就忘记了,只记得特别长,叫什么楼主人的。 一干人等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那方佚庐更是一副要看我笑话的神色,我心里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让他看不顺眼了。 “在下不会作诗。”我坦然道,果然不是我的错觉,那方佚庐脸上的嘲讽更加明显了,只听他道:“足下莫不是哄我们,今日这酒宴上请的都是些诗翁墨客,足下说不会作诗,未免也太” 今天还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吃个饭都能遇到故意找茬儿的?我觑了继之一眼,发现他居然一脸平静地在喝茶!他的所谓朋友都把我说到这份上了,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心里一阵火起,索性对方佚庐说:“那真是不好意思,在下并不知道今日请的都是诗翁,若是早知道,那在下定不会来献丑的,不过古人云不耻下问,在下既然不会,那一定是要向各位请教一番,领教领教在座的大作的。” 方佚庐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些,脸上表情一滞,然后就说不出话来了,他那些朋友听我这么一说,居然七嘴八舌地上来围着我说要教我什么的,弄得我哭笑不得。不过见那方佚庐不爽的样子,我倒是心情好了点,他想是要让我觉得丢脸自己离开,但我偏要逆了他的意,本来我觉得无聊不想呆下去的,如今他想要我走,我还就不走了! 等我好容易将围着的人打发了,那花多福端了瓜子上来敬客,先是给方佚庐,然后是继之,再是给我,我嫌剥壳麻烦,便摆手不要。 大概不论什么人都得抓一把来意思意思的,而我摆手不要,到是让她多注意了我两下,我也抬头打量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妓女,不免多看了两眼,她应该是二十开外的年纪,脸上用粉涂得惨白,嘴唇厚厚的,眉毛也画得浓浓的。上半身穿了一件白色纱衫子,下身穿一条黑色百裥裙,里边衬一条白官纱裤子。看上去跟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只是状上得也太重了些,仿佛说话是脸上的粉都能掉下来。还有一点,她举止行为都很沉稳,全不露一点轻佻的样子,敬了瓜子以后,她就在一旁坐下,也不主动说话。 以前我以为干这一行的女子,必然都是搔姿弄首言语轻佻处处勾人的,戏文话本里边那些多才多艺的名妓想来只是少数,今日见了这个花多福的举止,不知道她又如何。 我心里正思量着,只听身边的继之咳嗽了一声,我将放在花多福身上的目光收回来,就对上了继之一副探究的表情。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地问他。 继之冷冷地扯了扯唇角,道:“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 我不欲理他,耳边就听见那个别号叫什么楼主的凑过来对我说:“足下的别号想好了吗?” 我一阵脑仁儿疼,忙道:“在下不欲作诗,这别号就免了吧” “哎!这怎么可以!”那人道:“古来诗人都有别号的,你看那李白就叫青莲居士,那杜甫,就叫玉溪生嘛!” 我本来还愁怎么应付,一听这话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人颇有些莫名其妙,又听一个人高声道:“你可不要胡说,玉溪生哪里是杜甫的别号呢!” 这下好,不用我说,纠正的人就来了,只听那人道:“玉溪生明明是温庭筠的别号,阁下搞错人不说,还把人家说早了好多年呢!” 那个什么楼主一搔脑袋,哎呀一声,道:“哎呀,多亏兄台指点,想必这两人都是宋朝人,才让在下记错了。” 这两人的对话真是让人肠肚都要笑断了,若不是当面笑人不好,我真要放声大笑了。 总算知道今天请的都是些什么档次的诗翁了,我朝方佚庐看去,发现他气得脸都黑了,也是,明明方才还以我不会作诗来嘲讽我,如今这些人却将他的底都露光了。 偏偏那两人还不自知,还在继续那个话题,一个问道:“既然玉溪生是温庭筠的别号,那杜甫的别号是什么呢?” 另一个理所当然地答道:“樊川居士嘛!” 我咬紧了牙关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又怕忍笑的表情太扭曲,忙端起一杯茶装模作样地挡住脸,再看方佚庐,已经快气得冒烟了。 我暗道今日没白来,简直跟看戏一样,比看戏带给我的欢乐都要多些。 继之面色如常,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的样子,我忍不住悄悄扯扯他袖子,在他看向我的时候低声对他说:“大哥不觉得好笑吗?” 说话间我还是难掩笑意,他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我突然想起来这两天的事情,拉着他的手尴尬地想要缩回来,却被他抢先抓住,握到手里。 这都第几回了! ☆、匆匆 最先受不了那些人的是方佚庐,他指着房里一幅字高声对花多福道:“这可是董其昌的真迹?” 花多福笑道:“我哪里知道什么董其昌牛齐唱的,别人送我,我就胡乱挂起来了。” 方佚庐踱到画前端详了片刻,指着对众人道:“诸位大多浸□□帖多年,不知能否看出真假?” 这话题转移得高明,大家的注意力果然都被吸引了过去,围着字画叽里咕噜地发表看法,我看了一眼就有了计较,便低声问继之:“大哥觉得这是真是假?” 继之但笑不语,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让我继续听。过了一会儿,大家也没讨论出什么结论来,方佚庐隔着人群喊道:“继翁不来看看吗?还有足下”他摇摇对我抬抬下巴,我差点就想上去揍他了,我方才已经说了名字,他还足下足下的,挑衅意味十足尊重却半点没听出来。 我没理他的故意找茬风语气,只是站起来说了两个字,“假的。” 也许是我太过笃定的语气让方佚庐不满,他冷哼一声后问我:“足下怎么看出来是假的呢?我看倒是□□分是真的。” 那个先前问我别号的人道:“董玄宰用墨明洁隽朗,笔致清秀中和,我看也是真得很,阁下莫不是看走眼了?快凑近些再看看。” 我心里好笑这些人七嘴八舌还看不出真假,也不愿继续周旋下去,走过去伸手往下角落款处一指,说:“诸位请看这里。” 众人凑近一看,别的不说,那些先前口口声声说是真迹的几个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原来落款处写着特摹之赠花多福几个字,这都明摆着的,偏偏这些人却看不见,还围着高谈阔论了半天,真是可笑之极。 闹了这么一回笑话,众人都默契地缄口不提此事,我也乐得耳边清净。坐了一会儿,酒菜干饭摆上来,方佚庐拿出局票,招呼着叫局。 在座的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都有各自想好,一一说了由方佚庐代笔写上,就连德泉也叫了一个叫什么方小楼的。 最后只有我和继之没有开口,方佚庐就道:“继翁要请谁的局呢?” 我闻言也看着继之,很是好奇他的相好是哪一个,谁知他只是淡淡一笑,对方佚庐道:“我久不在上海,对这些不熟悉,就免了吧。” 方佚庐却咦了一声,正色道:“继翁又来诓我们,今年你来上海办事不就在杜花枝家盘桓了两天吗,你这一去就是半年多,杜花枝可是想念你得紧!我看不如就叫她的局算了。” 说罢不等继之表态,就提笔给他添了上去,等问到我时,我还不曾说话,继之就替我回答他,说:“思齐第一次来,局也就不必叫了。” 我本来想反驳的,可却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开口,方佚庐目光在我们二人身上转了几圈,就道:“继翁这话说的,这里人人都叫,怎好独独例外一个呢!” 我看继之又要说话,忙抢先道:“我第一次来,没有相熟的。” 说罢很是惴惴,去看继之,果然脸色很不好。 方佚庐笑道:“有什么要紧,多走走也就熟了,不如我提足下叫一个如何?” 我对这个确实是很好奇的,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怕继之不悦的脸色了,就点点头,应允了方佚庐的做法。 方佚庐让人拿了局票去请人,不一会儿,各自叫的局都来了,各自就坐,又是斟酒又是唱曲,一时间珠围翠绕,满室欢声,气氛好不热闹。 方佚庐给继之叫的那个杜花枝确实是有几分姿色,果然如他说的一般,一来那双含情杏眼就定在继之身上,端酒布菜那叫一个殷勤,只是继之脸色黑黑,完全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我也只有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帮我叫的是一个叫陆泉声的,名字倒是雅得很,就是人看起来太小了,比我可能还小得多。一来就问谁是慕先生,声音也是细细柔柔的,认准了之后就坐到我的旁边,帮我布菜倒酒。 我见她没有半点轻佻之举才放心下来,虽然我想体验一下叫局是什么感受,可也怕那些浓妆艳抹举止轻佻的妓女,好在陆泉声话不多,我也不用特意去应付她。等稀饭端上来,她盛了一碗给我,我也就低头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笑,方佚庐道:“足下跟泉声和谐得很呢!” 说罢众人都朝我看过来,就连继之也沉着脸盯着我。 我莫名其妙就觉得背后发凉,在心里大骂方佚庐话多,脸上干笑两下,道:“哪里哪里。” 有人插嘴道:“泉声还是个小先生呢,跟阁下到是配得很!” 陆泉声脸皮薄,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就算是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手里的一勺粥不知道是要放下去还是要往嘴里送的好。 好在德泉身旁的那个方小楼打圆场道:“泉声虽是小先生,可琵琶却是弹得不错,不如让她弹一曲如何?” 众人纷纷叫好,陆泉声低着头站起来弄琵琶去,听乐声响起来,我方如释重负一般,几乎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这风月场上也不是好混的,想我这样的人,估计难以应酬得很。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有人递过一个茶碗来,里头放了些纸团,道:“请阁下捻韵。” 这弄得我有些错愕,问他:“捻什么韵?我说了不会作诗的。” 那人道:“方才我听佚翁说阁下是个书启老夫子,哪有书启老夫子不会作诗的道理呢?阁下可不要推脱了。” 我被他缠得没法儿,去看继之,却发现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没了奈何,只好伸手胡乱抓了一个,又一边对他道:“你们作诗应该不拘什么格韵的啊。” 那人笑笑说:“若不限韵,岂不难分高下,倒还是限了韵的好。” 说完将我抽到的拿去一看,高声道:“没名号的新客抽了七阳。”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三日后交卷,静候足下大作了。” 我颇有些惆怅,转念一想,三天后我可能都回南京了,谁还管你交卷不交卷,如此一来,心里倒还宽松了几分,还有心思去看别人捻了什么韵。 继之心不在焉的捻了个六虞,其他的有五微的也有四支九佳的。 正听得热闹,忽然来了个伙计在德泉耳边嘀咕了两句,德泉听罢走过来对继之道:“方才伙计来说,号里收到了南京来的电报,请快回去!” 我听了忙随他们站起来,三人辞了要走,方佚庐对继之道:“继翁有正事不敢强留,只是还来不来呢?” 继翁想都没想就说:“不来了,房子的事情多谢费心,款子也交给德泉,届时一并交割,我们此行逗留不得,有缘再聚首了。” 方佚庐听罢也没有强留,嘱咐了一声路上小心就拱手告别。我们来到号里,取了电报来,是已经翻好了的,继之看了一眼,就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顿时就呆了。 原来电报是我伯父打的,他不知道我的归期,只好找到述农,将电报打到了继之号里来,说我伯母没了,让我赶紧回去。 当下就赶紧回到客栈,将消息告知母亲,母亲闻言吃惊道:“二十多年没见面的老妯娌,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想到动情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亦是有些感慨,说来我跟伯母还只是这次出门见过一次,那时候她看着还很康健,却就这么没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安抚了母亲,我对婶娘姊姊道:“本来是想让婶婶姊姊好好玩玩的,却不想出了这事” 婶娘道:“侄少爷快别说这些客气话,还是赶紧打点船票回去要紧。” 我掏出表来看,已经四点钟了,这个季节黑得又早,要走也只能等到明天了。 当夜我便让店家给我写了船票,想了想,也把继之的写上了,我有一种感觉,他一定会和我一起回去。 果然,第二天一早,继之就来敲门了。等他进来,我问:“都打点好了吗?” 他点点头,道:“我叫了点心,老伯母们应该起了,等吃了点心咱们就走吧。” 我低头坐在床边收拾行李,闻言想笑,故意道:“什么咱们,兄弟还以为大哥走不开,就没有写船票啊。” 继之似乎是顿了顿,半饷没了声息,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生怕忍不住笑起来。等了半天没动静,正想回头,却不防被他从后头一下压道床铺里,还故意在我耳边吹气,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是吗?我舍不得你怎么办?” 我被他弄得满面通红,没好气道:“什么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回去呗!” 他怪笑了两声,道:“什么呗不呗的,你什么时候学得了这个口音,还是吴侬软语好听些,官话说多了,乡音还会吗?叫一声哥哥来听听。” 我见他又变成了这轻佻的样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将他从我身上推开,自己去打捡行李不去理他。 他坐起来满脸怪笑地盯着我看,我被盯得头皮发麻,鼓圆了眼睛瞪回去,他还是那样,我也懒得去理他了。明明昨天还黑着脸,今日就阴雨复晴了,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兼祧 且说我正跟继之在房里呆着,就听有人在门外道:“少爷起来了没有,老太太让到房里去用点心。” 原来是母亲差春兰来叫我了,我看了看继之,想想就回说:“不必过去了,你回说点心我们已经在房里吃了,让他们宁可少吃些,到船上再吃也行,恐晕船呢。” 春兰应是去了,就听继之酸溜溜地道:“这个丫头倒是水灵得很,比之昨日那个陆泉声,老弟跟喜哪一个啊?” 我听了便把脸色一沉,道:“大哥说的什么话,这有什么可比的。” 继之凑过来,道:“这么说,你两个都喜欢?” 我闻言瞪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 谁知他又道:“还是,两个都不喜欢?” 我见他脸上渐渐显出得色来,便道:“两个都喜欢确实不可能,我们家春兰生得清秀可人,确实是讨人喜欢得很。” 我满意地看到继之的脸拉了下来,下一瞬却被他一把拉过去,脸离我近得快要贴上我的,还恶狠狠地道:“她有什么好的!” 我忙退开几步,道:哪里都好!不仅好,还是女人,又懂事又会照顾人比那些庸脂俗粉强多了! 只要这些就行?继之闻言却笑了起来,除了不是女人之外,其他的我哪样没做到?你说。 我低了头没说话,继之又道:还庸脂俗粉呢,老弟,别人我不知道,我却还不知道你么。你当我看不出来,你这是故意气我呢,你们家春兰还是个小孩子,你肯定不会看上她的。 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在我看来实在窝火得很,索性不去理他,只顾收检手边的行李。 不一会儿,母亲又打发春兰来叫人,继之到外边寻了两个挑夫挑上行李,我扶了母亲携了姊姊和婶婶,一起到江边坐船。 自然又是一路劳顿,母亲自然跟婶婶她们一个客舱,我跟继之一起,路上倒也不寂寞。船行似风,不日便到了南京,我想继之找的房子一定还没有收拾好,便打算先将母亲她们安排在客栈住下。继之却说住客栈诸多不便,不由分说,叫了两顶小轿,把我母亲几个抬到了他公馆里。 安顿好她们,我骑了马就去了伯父府上,在伯母灵前上香磕头完,伯父就把我叫到内堂问话。 我跟了进去,只见他歪到榻上抽了好几口烟后才道:你母亲也跟着来南京了? 我嗯了一声,他便道:如此,便把她接到这里来住吧,你也一起过来,如今你也算是个有事业的人,老住在人家里算什么事! 我听了并不答言,想了想,道:还是不来麻烦伯父了,这次三房的婶娘姊姊也跟着来了,恐怕不便当。 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再说继之已经帮我找了房子,收拾收拾就可以住了。 我伯父边吞云吐雾边哼了一声,道:这吴继之对你倒是上心得很,让你连我这个家伯的话都不听了,几次三番和我做对。 我心头突地一下,想到继之对我的那些心思,忙转移话题,问起伯父丧事的情况,又问我伯母具体是哪一天没的。 提起这个来,伯父倒突然有些黯然起来,叹了口气,道:她这是旧疾了,说没就没了,明日就是头七了。 说完,他微微有些怅然,看着我道:今日叫你来,是要跟你说说兼祧的事情,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膝下又没一个承欢的,将来我过身之后,我的什么都是你的,若是将来我得了世职,也是你来承袭。 我听了默默无语,心里却想如今伯父你自己都还在候补任上挣扎,还谈什么承袭呢!心里多少有些不屑,可现在又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我只好道:这个事情侄儿不敢做主,要问过母亲再说。 伯父点点头,道:也是,你一个小孩子做不了主的,你去问问你母亲就快来回我,最好是把她接过来我和她商量事情。 我低着头答应了一声,便告辞了出来。回到继之公馆,他已经到关上去了,我到后院拜见了他老太太,却见我母亲婶婶也在那里。她们谈得很高兴,见我进去,继之的老太太便道:我们这儿正说你呢就来了。 我笑道:说我什么? 老太太道:说你是个害羞腼腆的性子,缺什么少什么也不说一句,深怕你闷在心里,在我们这里住着委屈你了。 我还没说话,我母亲就道:老太太说得哪里话,他说老太太拿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呢,哪儿能委屈了他。 我也忙附和了几句,老太太很高兴,道:我常说一个人在这院子里寂寞得很,这下好了,你母亲她们来了,可以和我做伴儿。 又道:继之对你说没有,他给你找到房子了,我嘱咐他让他给你找一处宽敞的住处,以便你接了家眷来,就是日后成了亲,也是够住的。谁曾想他听了我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跟人家说的,就让隔壁搬走了,租了人家的房子,还让人打通了院墙,这下咱们可成了一家了。 我听了好一阵心惊肉跳,心想继之真是打得好主意,是怕人看不出来还是怎么?我偷偷抬眼看老太太,见她脸上全是喜色之后,我才放下心来。 我有话想对母亲说,可老太太兴致很高,站起来扶了丫头就走,说要领我们去看看新房子,不忍拂了她的意,我只好将一肚子话咽下去,跟着去看房子。 走到院子里,果然开了个便门,就在我睡的书房外边,大家走过去,是一排三间正房两面厢房,西南面还有一大间厨房。还很宽阔的样子,我于这些上是无所谓的,有个支床铺的地方就行,但看得出来我母亲婶婶都很满意,我便再次拜谢了老太太。 老太太摆摆手,说:你去谢你大哥吧,我老骨头倒又没帮上什么忙。 我只是笑,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众人转了一圈,老太太道:你看这边还没有收拾好,这两日就在我们那边将就吧,跟我同榻两天,我正愁找不到人说话呢! 我忙道:多谢伯母布置,只是我还要接家母到家伯那里去呢。 没想到老太太一听就说:你这个孩子好不晓事,你母亲一路舟车劳顿,你就不让她歇一歇,去到你伯父家触动了妯娌之情,难免又要哭一场,到那个时候,身体怎么能受得了呢! 我问母亲怎么打算,母亲道:既然老太太欢喜留下,那你就自己去一趟吧,就说我路上病了,过几日再去。 我便独自到伯父公馆里回话,听我说完,他一脸的不高兴,说了几句抱怨话,边上还有几个来吊丧的,我不想跟他计较,只是没说话。 从伯父那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我突然想起在张俞远哪儿定做的母亲的两件衣服还没取,干脆就顺路去取了,再者离开南京有些时日,去找他谈谈也好。 他的店里门口依旧很冷清,走进去就看到张俞远背对着门口打算盘,应该是在算账,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口里道:好发财啊。 俞远被我吓了一跳,呼地一下转过身来,见是我,拍拍胸脯仿佛惊魂未定,道:你可吓死我了。 我觉得他的样子好笑,便道:哈哈,俞远胆子这么小,青天白日的还怕是鬼不成。 我这店三天难有一单生意,今日又快关门了,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的,让人难以不害怕。不过你来得正好,他拉住我就要上楼,嘴里道:好久不见你,昨日我让人从上海买了两瓶西洋酒过来,正恨无酒友,你来得正好,正好! 我忙道:今日有正事,喝酒的事情,改日再说。 俞远被我说得一顿,道:什么正事。 我便将取衣服的事情说了,他道:这不急不急,衣服做好了的,随时拿都行,咱们先喝酒,酒友难聚你知不知道啊。 他边说还边把我往楼上拉,我哭笑不得,不防被他拖着上了两步,忙稳住身子道:今日真的有事,家母初到南京,我得去陪陪她,咱们改日再聚。 俞远一听我这么说,便放开我道:那好么,改日再聚。 说完下了楼梯,走到后堂取了一包衣服出来递给我,我给钱,他推了不要,说上次给的钱已经完全够了。 拜别出门,俞远在后边道:改日在约,我那两瓶酒可留着呢,思齐在上海的见闻,我也想听听。 我答应着,便上马离去。回到继之公馆,对母亲说了伯父想让我兼祧的话,至于其他的,一字未提。 我母亲听了默默无语,姊姊笑道:恭喜恭喜,我们家少爷又多了一份家当。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无奈只好笑,母亲顿了一会儿才对我说:这话咱们晚上再谈,如今继之老太太这里要做东给咱们接风。 我道:这如何使得,不劳破费才好。 母亲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么说的,可老太太早已经吩咐下去,哪儿好意思拂了人家的意呢,你看人家对咱们这么上心,贤儿,你可要好好跟继之做事啊。 我不知道如何搭腔,除了好字,不知道该答应什么才好。 ☆、同居 当晚老太太果然让人预备了酒席在院子里,等继之回来,大家围坐在一起,拥着暖炉点着灯笼,气氛倒也热闹。 饭罢,大家到客厅里闲谈,老太太忽然提起要认我做干儿子,我姊姊做干女儿,还让继之认我母亲做干娘。 我被这一连串的干儿子干女儿弄得一愣,反应过来之时继之已经满口答应了。 我忙道:“我认干娘可以,但家母是不敢当的。” 我母亲道:“他一个小孩子都懂得这些,可见方才我不是瞎客气了。” 原来在我出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跟我母亲说了这事,眼看继之已经答应下来,我再客气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便拜了继之母亲,叫了声干娘。 大家说说笑笑一阵,老太太席上喝多了一杯,睡意上头,我母亲等也是舟车劳顿,大家便各自歇息,继之让我同他到书房里去。 来到书房,我的铺盖已经开好了。这一日出出进进的,方感到脸上油腻腻地难受,便叫一个小丫头打水来洗脸,边问继之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继之直接坐到我的床铺上,“没什么,我见你席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就想问问你怎么了?令伯说了你什么吗?” 我刚想说话,小丫头就端了洗脸水上来,我便先拧帕子洗脸。继之叫住小丫头吩咐:“你去让王富预备几样东西,做明日拜干娘的礼。” 我抹了把脸,随手将帕子敷在脸上,,长长呼了一口气,“大哥这么认真做什么?” 继之道:“这都是女人孩子做的事情,我何尝想做这些,只不过老人家高兴,做做也无妨,更何况我也有私心的。” “哦?”我闻言将帕子取下来,“大哥有什么私心?” 继之幽幽道:“按理说你我的情义,何必多此一拜呢,但我转念一想,亲上加亲不是更好吗。” “……好是好,就是大哥是堂堂进士,家母只是个庸庸妇人……” 继之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何尝计较这些,若是没有情义,便是亲的又怎样。” 这话让我想起了今日在伯父哪儿的种种,便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继之。 继之听罢问我,“那兼祧的事情,你答应了吗?” “没有答应,我总要跟家母商量商量的。” 继之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叹了口气说:“你们亲戚间的事情,我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令伯的为人,我是十分不佩服的。我看你不妨糊里糊涂地答应了,按令伯的意思,不过是想开吊和出殡的这几天有个孝子,看起来有点面子罢了。” 我想想也是,我伯父给我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我给他撑个面子,至于他的家产和什么所谓的世职,那我更是不稀罕也不感兴趣。 现在我父亲的遗产还在他手里头,我也还不好跟他撕破脸,不妨按继之说的,糊里糊涂答应就算了。 思量间回神,只见继之居然在我的床上躺下了,我顿时懵了。 “大哥这是做什么?” 继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思齐,今晚我睡这里好不好?” 当然不好了! 我干笑两声,“大哥莫闹,小弟这里简陋,没有大床舒服,还是请回吧。” 继之眼也不睁,“我很困了。” 困就回去睡啊! 我简直快要咆哮了,后知后觉发现手里还攥着帕子,忙扔了帕子去劝他。 “大哥明日还要公事这我这里恐睡不好……” 他充耳不闻一心装睡,卷了被子把自己裹进去,甚至还打起了呼噜。我被他磨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又不敢去拉他,因为以前的教训告诉我这时候最好不要去碰触他。 他鞋还没脱,整个人蜷缩着像个饺子,看起来实在好笑,再加上紧紧拽着被子这点,实在是无赖极了,我完全奈何不了他。 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时,就听我们家春兰在门外叫了一声:“少爷睡下了吗?老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母亲叫我做什么? “哼,这小丫头又来!” “什么叫又来……” 我才反应过继之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大哥想什么啊!不是,你不是睡着了吗,既然醒了,那就请便吧,家母叫我,我得走了。” 说完就要走,继之在身后哎哎两声,等我回头,他又只是叹了口气,对我摆摆手,“算了,你去吧。” 我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见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便莫名其妙地走了。 到了那边,已经收拾了一间大屋子出来,里边支起三张床铺,铺盖也都开好了的。 当下母亲就问我今日伯父到底给我说了什么。 我道:“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兼祧的事情。” 母亲严肃地道:“你不要骗我,我看你的脸色就是知道了,你藏不住事情的。” 我讪讪地摸摸脸,只好将伯父因为母亲没过去而有些不高兴的事情说了。 我母亲听了默默无语,良久才对我摆摆手,“你去歇着吧,不要管这些了。” 我迟疑了一下,“那兼祧的事情……” 母亲低头想了想,说:“你先答应下来吧。” 我点点头,便辞了出来,回到书房,见继之还在那里看书。 “大哥怎么还不去睡?” 继之说:“还早呢。” “不早啦 !” 我边走到床前边装模作样,做出要宽衣睡觉的样子。本以为继之会识趣而退,没想到等了半天身后还是没动静,回头一看,我顿时被气得快吐血。 他好整以暇地坐着,完全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我忍不住怒目而视,他笑了笑,“这几天在船上都在睡觉,此刻竟睡不着了。” 我拉长了脸,“大哥睡不着就看看书吧,兄弟今日实在是累了,就不奉陪了。” 说罢也不管他如何反应,爬上床掀开被子把自己裹进去。 其实我哪里睡得着,只是跟他待在一起不谈什么正事的话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怕他再提喜欢我的那些话,一方面实在是怕他动手动脚的。 总觉得太别扭了。 被子里黑漆漆的,也听不到他出去的声音,我自己僵硬得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出门去的脚步声,然后门吱嘎一声被他关上了。 呼--- 我掀开被子透了口气,他终于走了,再不走,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想到在上海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苦恼地在床上滚了两下,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翻滚了半夜终于睡下,第二天我起来就到伯父那里去,就说答应兼祧的事情。 伯父方才起床,点了烟歪在榻上,听了我的话,满意地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你能想通是最好的,都是亲戚自家的,我还能害你吗。” 我心里不屑,只道:“只是继之那里书启的事情丢不开,不能日日过来。” 伯父摆摆手,“这不妨,你也不用天天来这里,到了开吊出殡那两天你来招呼就行了。” 我答应着,到灵堂前行了个礼就出来了。回到公馆,母亲正要出门到伯父那里去,我送她出门了方才回来。 在书房里盘桓了半天,姊姊来让我跟她一起去看房子收拾得如何了,我们便穿过院子走到那边房子去,几个老妈子在里头洒水扫地,灰尘扬得老高,我们看了两眼就回到书房说话。 胡乱谈了一会儿就到了早饭时间,母亲想必是被伯父留饭,我便跟姊姊婶娘一起吃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那边房子收拾好了,我备了几件木器,便搬了进去。至此,我有了自己的房间,不用再睡书房,我以为这样就避免了与继之相处的尴尬,但到晚上我推开房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真是太天真了。 原来搬家这天,大家又聚在一起乐了一场,酒过三巡,继之推说头痛,就起身离席了。我见他脸色苍白,还为他担心了一下,但我当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跑到我房间里来了! 此时他面色如常,哪里有半点苍白的样子,见我推门进去明显呆了呆的样子,似乎还觉得好笑,眉头挑了挑。 我简直被他气笑了,“大哥这就来串门了?” “不是,”他起身缓缓向我走过来,随着距离的拉近,我似乎闻到了他身上酒的味道,在冷清的房间里淡淡地弥散开来。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他察觉到我的动作,叹了口气,在我身前几步停了下来,酒味似乎更加浓厚了,我记得他并没有喝多少。 “我只是想着,你搬到这边来了,以后咱们秉烛夜谈的机会就少了。” 低婉哀怨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几步路,没有隔多远的。” 他又道:“在书房没人打扰……”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好道:“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大哥要跟我说什么?” 继之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看着我说:“有你们家春兰,”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思齐,你太小了,太容易被人诱惑了。”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10节 ☆、开窍 不知道为什么,以往要是听到他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绝对会忍不住马上去驳他,但这次我没有。 我沉默良久,最后叹息着道:“大哥,你我总是要娶亲的。” 或许这话里的无可奈何感染了继之,他整个人有些惆怅起来,退了几步到桌边坐下,手撑着额头沉思了起来。 我以为这句话已经足够说服他,便坐到床边换鞋。 话说到这个份上,相信继之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我跟他的处境和关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我边拖鞋边自己这样想,更何况,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真的,想到这个,我手上的动作一顿。 继之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可我记得他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出门去的,如今三年过去,他还在说喜欢我,我真的无法搞清楚,他喜欢的是我,还是喜欢那个小时候的我。 那时候我还挂着鼻涕流眼泪呢,这样的一副尊容,到底有什么可吸引他的? 算了算了,我摇头把那些有的没的想法给赶出我的脑袋里,无论怎样,这些都不重要了。 等我鞋还没换好,继之突然一拍脑袋,“有了。” 我怔怔地抬头看他,“什么有了?” 他面带喜色,过来一把拉起我。 我还光着脚,被他突然拉起来,顾不得其他,就要甩开他的手,“没穿鞋呢!” 我一只鞋还提在手上,他却哈哈大笑,“不要紧,不要紧,哈哈!”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俯身将我给抗了起来。 “这下脚不会脏了吧。” “谁计较这个,不是,你,你放我下来!”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抗在肩膀上,这个人还是平日里严肃的继之,真是让我又惊又别扭,在他肩上四肢不住挣扎,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提着一只鞋,一个不注意,啪的一下,打到了继之脑袋上,我顿时如同被冻住了一般,不敢动了。 “嘶。” 继之将我放下来之后摸了摸自己脑袋,还看了看我手里的鞋子。 我的手忍不住往身后缩了缩,讷讷地,“呐,大哥太突然了……” 不小心拍了一下,虽说有些不尊敬,但我也不是故意的,说起来还得怪他呢。 我这么想着,只见继之扯扯嘴角,也不说话,只是想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不慎让后头的杌子绊个正着,手想抓继之没抓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下去。 今天晚上我是走霉运了吗?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原来继之在我落地之前几步上前将我拉了过去,自己却受不住交,索性给我做了个垫背。 后脑勺碰在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继之嘶地一声,整个人都缩了一下。 这声音我听了都觉得痛,偏偏他还来问我痛不痛,有没有事情。 我都被你垫着呢,怎么会痛能有什么事情,我都被他搞得无奈了。 我撑着起身来,看他痛得呲牙咧嘴的,又是觉得好笑,偏偏他两只手还牢牢搂我的腰,再怎么痛也不自己伸手揉一揉,这又让我觉得没好气起来。 我拿开他的手,“我没有事情,倒是大哥看起来事情不小。” 说罢爬起来又去拉他,他被我拉起来了才喊起痛来,我告了声得罪,用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摸,已经肿起一个不小的包了。 “这地也太硬了。” 继之抱怨了一句,用手胡乱揉了几下,毫无章法痛得他嘶嘶的,我无奈帮他接手。 他看似舒服地呼了口气,“还是思齐手法好。” “这有什么手法不手法的,若大哥不突然闹起来,何苦吃这个苦头。” 继之笑道:“这苦头吃得也值。” 我听他话里有话,便停手让他自己揉,倒了杯水给他。 他也不多纠缠,自己揉了几下对我说:“你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么吗?” 我喝了口水,“不知道。” 继之嘿嘿一笑,“我方才在想,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些的。” “担心哪些?” “担心咱们在一起之后娶亲啊什么的这些啊。” “噗!咳咳。” 他说的理所当然,我才喝进嘴的一口水却全喷了出来。 我咳了半天,继之又是拍背又是端水,我喝了口水,深吸了几口气,将他还在我身后乱拍的手挡开。 指了指我自己,又指指他,不敢确定地问他,“我们?在一起?” 他点点头,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我们在一起了?我怎么不知道!” 继之双手撑在桌上,“你还要我说什么早晚而已?”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皱起眉头,“大哥,你这是要逼我?” “不是逼你,”继之坐回去幽幽道,“思齐,你还不明白吗?你觉得你身边的人还有谁比我好?换句话说,你觉得还有谁能配得上你?在换句话说,除了我,你觉得还有谁跟你这么合适?” “……大哥,话不是这样讲,是我配不上你,是我觉得咱俩不合适好吧。” 继之抱着双手,挑眉看着我,“哦?你说我们哪里不合适?是身份还是地位,我能在乎这些吗?” 搞半天他难道还没意识到这些都不是关键吗? “大哥,我觉得,”我艰难地开口,“我们……性别不合适……” “……” 我这话说完,继之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我也不在乎,你在乎的是这个?” 我失笑,“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继之道:“思齐,我一直最担心的是你不答应我,这么跟你说吧,哪怕你要成亲了,我也有办法让你办不了。” 我有些愕然,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但他这种偏执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他站起来,摸了摸我脑袋,“吓到你了?” 我没说话,他笑了笑,“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这些年已经等得够久了,我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你再好好想想,除了我,还有谁值得你托付?” 说完,自己打开门出去,我脑筋还没有转过来,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站起来送客了,等跟着他到了门外,他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时,我方才大梦初醒。 “这么快就想清楚了?想我留下来?” 我瞬间脸热似烙铁,“大哥,大哥慢走!” 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就冲进屋子里。 我简直要被他弄疯了,又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太蠢了。 等了半天,门外一直没有动静,我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出去瞧了一眼,凄清冷月洒了一地光辉,树影摇曳生姿,哪里还有继之的身影。 我不禁更加烦躁,索性走出门到院子里来回踱步,一直到了三炮响过都还毫无睡意。 继之的话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除了我,还有谁值得你托付?” 继之为人自然不用说,若是娶了妻,一定是百般呵护的,人也是英伟得很。若我是个女子,肯定会倾心于他,但,但我不是啊! 我曾听人说北地人酷爱此风,继之难道是那个时候有这些心思的?不对啊,他说他在家乡就喜欢我的…… 正在纠结,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兄弟是在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姊姊在回廊上站着,含笑看着我。 我心想方才抓耳挠腮的样子一定让让姊姊全看见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两声道:“想些事情不觉入神了,姊姊也还没睡吗?” “今夜吃多了几杯酒,这会儿酒意上头,正睡不着呢。” 说着走过来,拉着我望书房走,“索性睡不着,正好咱们谈谈,我正好有些事情要请教呢。” 我笑道:“姊姊懂得比我多去了,我可不敢献丑。” 姊姊道:“献丑不献丑的,等我问了就知道。” 说话间到了书房。我这边书房是新归置的,里头就一张书桌上头简单摆了文房四宝和几本书,书架上的书也寥寥无几,只有我这次在上海买的几本闲书。 姊姊拿起一本,看了书名,呸了一声,“怎么看这些闲书?” 我拿来一看,是一本《品花宝鉴》,便笑道:“我可冤枉,这书房我头一次来,不是我放那儿的。” 姊姊道:“话虽如此,然而这书你总是看过的。” 我点点头,“前次在船上无聊,看看消遣时间的。” “消遣倒还好,若是被这里头的迷得神魂颠倒进而效之仿之,那就愚蠢至极了。” 姊姊用手指点了点书皮,“这本书的论调,我是非常不佩服的。” 我向来是知道姊姊涉猎甚广的,却想不到连《品花宝鉴》这样的书她都看过。 她大概是看我很惊讶的样子,便道:“说起来这书还是在你家里的书架上翻到的,我见了书名,还以为是本雅书呢,伯娘说你在家就能在书房做一天,原来是在看这么些书。” 我这才想起来家里书房确实也有这么一本,只是不曾看过,想不到让姊姊给看到了。 我有心要分辨两句,但想到书确实从我书架上发现的,再多说也无味得很,索性不做声,权当默认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福至心灵,因问她:“姊姊如何不佩服?可是因为里头那些余桃断袖之说?” ☆、想通 姊姊呷了口茶,淡淡道:“倒不是这个,我就是觉得太假,书里把那个杜琴言写得比女人还女人,就是我读了都觉得自惭形秽,但合上书一想,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物吗?” 我摇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我姊姊又道:“我听闻北地酷爱此风,继之这些年走南闯北,不知道他有没有逛过那些。” 我一愣,“哪些?” 姊姊瞪了我一眼,“你说哪些!” 我顿时大窘,“这我哪里知道,你得去问继之去,再者那书上不都写了嘛。” “这都写的是什么!”姊姊将那本书拿起来又甩到桌子上,“里头那个杜琴言,说他比杜丽娘还要美,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可想象不出来。” 我看姊姊颇为苦恼的样子,笑道:“想必是个跟洛神差不多的。” 这在我看来应该是标准答案了,想不到姊姊呸的一声,“洛神遥不可及,怎是这样的人能比的!” 我无奈:“那我可就想不出来了,说不定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只是我们不曾得见而已。若真有这样的人物,那梅子玉为他神魂颠倒,就连他的夫人见了他也惊为天人,这些都是情有可原的了。” “说得也是,”姊姊忽然幽幽一叹,“那梅子玉喜欢的,可能是杜琴言光鲜的外表,待到人老珠黄,不知道他的情还在不在他身上。” 我正欲说话,没有关好的窗户外突然刮了一阵风进来,桌上的蜡烛一下就被吹熄了,屋里陷入了黑暗,我哎呀一声,忙起身开门叫人来点灯。 叫来的人是个守夜的老妈子,听了我的话之后道:“前些天那边吴老爷送来两盏外洋来的油灯,说是夜里亮,又不熏眼睛,给少爷点在书房里,忙起来给忘了,我这就去拿来。” 等老妈子走了,我一转身,看姊姊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黑暗过后,月光盈满了屋子,莫名的惆怅就涌上心头来。 我想姊姊可能是想到我那先姊夫了,正欲说点什么话安慰她,就听她道,“兄弟,你说一个人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 我还真是被她这个问题给难住了,愣了半天没说话。 姊姊却突然噗嗤一笑,摆摆手:“算了,我问你这个作甚,你还小呢。” 我立刻就不满地嘟囔,“我都不小了。” 姊姊听到了,突然歪着脑袋问我:“既然你说不小了,那是有心上人了?” 我忙摆手,“姊姊可别乱说,不曾有这回事。” “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再过两年你也要成亲了,现在有个把心上人也不打紧,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定了一门亲事,若能再觅得佳人,兄弟也算艳福不浅。” 姊姊一脸揶揄地看着我,我顿时没好气道:“那真是承姊姊吉言了!” 姊姊居然还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道:“兄弟从小脸皮就薄,如今长到十六岁还是这样不禁逗,一逗你脸就红。” 我本来还不觉得,听她这么一说,我伸手一摸,果然脸上有些发烫。 这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不想的啊! 一提起这种事情,我总是忍不住想到继之,他之所以喜欢上我,该不会是看了《品花宝鉴》吧? 我有杜琴言好看吗?不可能吧? 我顿时心乱如麻,姊姊叫了我两声也没听到,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我脑袋,我啊的一声看着她,呆呆地问:“怎么了?” 姊姊没好气地道:“叫了你两声都没答应,你想什么去了?” 我忙收敛心神,道:“姊姊有何话要对我说?” 姊姊道:“我说天色不早了,可以休息了,你明天还去关上吗?” 我闻言掏出表来一看,原来已经放过三炮了。 姊姊掩唇打了个哈欠,我道:“天不早了,姊姊去睡吧,我明天去不去关上还未可知,还要看继之的。” 姊姊起身边往外走边道:“也不知你们怎么弄的,我看你在家的时间倒比继之还多,到底是继之请你还是你请继之。” 我心里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又弄不清是什么,只好沉默着送姊姊回房。 等我回到自己房里,只觉得一腔烦闷不仅没有排遣,还因为姊姊的一句话弄得我更加烦躁了。 脸也不想洗,只脱了衣服就躺到了床上,可翻来覆去又睡不着,脑海里一下是现在跟继之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下又是小时候他教我读书的画面,过去和现在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我觉得脑袋都快炸开了。 可就算是这样,以前的些被我忽视的东西却突然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在来南京的船上,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我;我差点流落南京街头,他二话不说将我带回家来,还让我跟他同榻,就连在关上也睡在一起;他不希望我在家读书,盼我早日回来;他不喜欢我身上无意间沾上的脂粉味这些这些,都有了佐证。 我十六年来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聪明过,所有事情一瞬间都明白了。 我一直不知道继之为什么会喜欢上同为男子的我,但今天跟姊姊谈了那么些,我想我大概懂了一点,不是像梅子玉杜琴言那样一见倾心,而是一种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感情。 不过我还是有些烦恼,姊姊虽说对断袖没说什么,但她要是知道继之想跟我搞断袖,她会不会打死我? 我挠挠头,觉得自己快疯了。 这一番折腾,我直到天色将明方才睡下,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得房门被敲得砰訇砰訇地响。 能这么敲门的除了我们家春兰不会有别人了,我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外头的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春兰在外头说:“少爷起来吧,关上来客人了。” 我本来打算睡个回笼觉的,闻言只好爬起洗漱,到了书房却看不见人,还以为春兰逗我呢,一问才知道在继之那边的书房里。 原来我这边大门是常关的,平时从继之那边进出,两家想通的,会客便在继之书房里,这都是继之安排的,想到他这么做的目的,我叹了口气。 到了继之书房,才知道原来是账房里的同事多子明,两相见礼,子明道:“今日进城查账,恐回来晚了不便,要来借宿。” 我道:“自然是扫榻相迎的。” 说定之后,子明就到城里查账了,我出来问家人,才知道继之 已经到关上去了,家人还说:“老爷让师爷不必出城了,这几天就留在城里。” 我听了无甚可说,也没有问他几天具体是几天,只是有些闷闷不乐,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到了晚上多子明来,我们都因心里有事睡不着,便在书房里谈了一夜。次日天明子明别去,我又到伯父处去走了个过场。到了出殡那天,我披了麻衣充了一回孝子,给伯父招呼客人,前后忙了两天,回到公馆,春兰送来一张条子,说是继之给我的,我打开一看,说是让我写请柬,签条都在书房里,让我自己去看。 我这才想起来,继之老太太这月十九要办寿请酒,要写请柬邀人。 我到他书房一看,果然有一大包签条都在那儿。我以为是哪个家人送来的,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春兰说:“是吴老爷自己送来的,他还问少爷这几天做了什么,拜了几个客呢。” 我手上一顿,却装作漠不在乎,“他怎么不自己来问我?”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吴老爷说了,怕少爷不想见他。”春兰歪着脑袋问我:“少爷跟吴老爷吵架了吗?” 我翻开签条写了两个,随口道:“我只是个师爷,哪儿敢跟他吵架。” 春兰点点头,道:“也是,吴老爷脾气那么好,怎么会跟少爷吵架呢,再说少爷这个师爷当得跟老爷差不多了,吴老爷对少爷好着呢,说不定以后我们就不叫少爷,也要叫老爷了。” 我呼吸一窒,居然有些慌乱起来,三言两语打发了春兰,就这么独坐着发呆,直坐到日落西山,也不叫人点灯,黑暗一点点将我的吞噬,但心里有什么地方却愈发清明起来。 此后一天全是写签条,一直写到晚上九点钟才完事。又交代家人第二天一早就发出去,我想了想,又写了张条子给继之,说签条已经写完了的话。 做完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下子开豁起来,仿佛久雨见太阳,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此后几天继之一直没回公馆,直到老太太寿诞前几天才回来。但回来又是忙着预备寿酒,忙得脚不沾地,我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到了十九那天,我一早将准备好的寿礼送过去,还特意换了颜色鲜艳的衣服去拜寿。到了那边上房,只见继之正盛服给老太太行礼,我也上去行礼,老太太乐呵呵地让我起来,笑道:“如今我儿子干儿子都齐全了,就差儿媳妇干儿媳妇了。” 说罢瞪了继之一眼,大有恨其不争之意。 ☆、欢喜 继之默默无语,我悄悄看他,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专心听老太太说话。 过了一会儿,母亲,婶婶,姊姊都过来了,我跟继之怕有女客,就退了出来,到外头迎客,里边继之就拜托姊姊招呼。 外头回廊上铺了猩红毛毡,丫头们端着果品酒水匆忙走过,我跟继之穿过他们往外头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过路的丫头偶尔会不小心撞到我,他们手里端着东西,我被撞得歪了歪,好几次之后继之终于忍不住了。 “你来走里边”他说。 “啊?” 他太久没有和我说话,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只见他的目光定在我身上,哪怕是在人来人往的回廊上,我居然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啧了一声,直接动手将我拉到了里侧去,这样过路的就不会撞到我了。 大概是我呆呆的惹得他不怎么高兴,脸色看起来黑黑的,我走在他的侧后边,却突然笑了起来,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居然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的心仿佛被浸到了温水里,周身暖洋洋的,明明已经是秋天了,我却觉得像是春天来了。 今天也许是我这辈子笑得最多的一天了,就连继之也觉得我太奇怪了,好几次忍不住看我,每次他看过来,我就对他笑笑,次数多了,他歪过脸去,我看到他的耳朵红红的,他居然在害羞哎! 到了午间,请的客陆续都到了,男客女客都各有人招呼着,继之周旋在男客当中敬酒,女客们就吃水果看戏,我也陪着喝了不少,继之帮我也挡了不少酒。 到了关上同事那一桌,同事们上来就要灌我,我推不过就喝了几杯。他们还要再来时,继之忙制止道:“思齐年纪小,各位冲我来好不好?” 继之平时还是比较温和没有架子的,大家也都不怎么怕他,闻言一哄而上,围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一巡下来,继之脸已经红了,但人看起来倒还是清醒的。 多子明等人还要再灌,我忙道:“继翁不行啦,各位好汉手下留情。” 述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思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脸茫然。 继之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我忙扶住他,“大哥是醉了吗?我扶你去歇歇。” 继之推开我,说话也还利索,“我没醉,不用你扶,我去解手,你招呼他们。” 说罢摇摇晃晃地走了,我看他还能知晓路径,就放了点心,回来招呼大家继续饮酒。但终究放不下心来,就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往后院张望,时间过了好久,都不见继之回来。 我等了一会儿,始终放心不下,就拜托述农代为招呼,自己到后院找继之。 因为前边用来待客,方便只能走我这边来,我回来找了一圈不见人,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思前想后,只好到茅厕去看看。 在外头叫了几声,都听不见回应,我推开门看了看,茅厕里没人。 难道自己回去了? 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心想待会儿出去看看。刚刚我喝的也不少,到了茅厕,突然也想解手。 刚撩起衣服解开裤子,就突然被人从后头一把抱住,我被这么一吓,差点没叫出来,硬生生把我一腔尿意给憋了回去。再低头一看抱住我的一双手,熟悉的衣服,浑身酒气,不是继之还能是谁! 我裤头还敞着,这种场面,真的不知道是要先叫他放开还是先提裤子比较好,偏偏他还一动不动,整个人就压在我背上,好像如果我不动的话,他就能这样到天荒地老。 茅厕里空间有限,又不通风,他呼吸之间的酒气喷在我的侧脸,各式各样的味道一起,交织成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我终于受不了地一手提裤子一手推开他。 “大哥先别闹,我有话跟你说。” 索性摊开讲吧,我突然下定了决心,低头系好裤子,然后走出去。继之跟在我身后,脚步声有些重,我已经分不清他是醉了还是清醒的。 我院子里有个花架,不知道是什么花,花朵谢了,叶子却还碧绿,给给人还是夏天的错觉。 我走到下边,继之穿过层层绿叶走过来,有些焦躁的样子,想靠又怕花架不稳,在原地踱了了两步,终于站直了看我。 我这下确定他没醉了,见他一副接受审判的样子觉得好笑,咬牙忍了忍,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继之被我一笑笑懵了,挠挠头在原地转了两圈,焦躁地一下靠到了花架上,只听咔嚓一声,撑了一个花期的竹子不堪重负,断了两根。 继之看了看断掉的竹子又看我,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我觉得他这样子愣愣的,实在好笑的紧。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还在笑,甚至笑出了声音,啧了一声,“笑什么?你要说什么?” 我忍笑摇摇头,一步一步走进他,将掉到他头发上的花叶拿下来,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我做了一件十六年来最大胆的事情,我踮起脚,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虽然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但这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勇气,若是继之还不明白,那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继之是什么反应呢? 我站在他身前仰头看他,他似乎瞬间被冻住了,是被我的行为吓到了吗?还是因为其他的?我搞不清楚。 等了半天他都没反应,我不禁有些泄气,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沮丧。 继之就是在这个时候抱住了我,用非常大的力气将我搂到他的怀里,他的手交错着将我牢牢困住,也许是太激动了,我甚至感受到了他的颤抖。 虽然我被他的力气弄得有点痛,但却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他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呼吸之间都是他的味道,突然就想到了那次我穿着他的衣服,独自在拥挤的船舱里,那时候我也是闻着他的味道,想象着他就在我的身边,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对他那么眷念。 我不知道我们抱了多久,感觉像过了好长时间,又像只有短短一会儿。 继之的手在我身后轻轻拍啊拍的,我也拍了拍他,他应该是很高兴,没说话,居然抱着我摇了两下。 我忍不住笑,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哥,放开好不好?” 虽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也不必担心有人看到,但前边这么多宾客总得有人招呼呀。 继之似乎耍起了无赖,也学我一样在我耳边道:“不好,再抱一会儿。” 我不由失笑,伸手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前边这么多人你不管了吗?” 继之终于松开我,摸了一下被我揪过的耳朵,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脸红,问他:“怎么?” 我以为他要问我怎么突然想通了,那样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也就突然这么一下就想通了,我自己在心里想的那些弯弯绕绕的也不好意思给他讲。 好在他没有问我这些,只是将头凑到我面前,说话间都能闻到酒的味道。 “再亲我一下。”他看着我说。 他这么坦荡荡的要求,我倒不知道怎么拒绝,纠结了一下,轻轻地在他另一边脸亲了一下,他终于满意地笑起来,拉着我往前院走,步伐沉稳,完全不像喝了好多酒的人。 回到席上又是一番畅饮,大家蜂拥上来敬酒,继之来者不拒,通通干了,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但看他满面红光,兴致很高,也就随他去了。 等我回到同事们那一桌,述农坏笑地看着我,“怎么去这么久?跟继翁一起回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述农眼睛里冒精光,顿时就感觉有些心虚,忙道:“我怕继翁喝醉了掉茅坑里,所以去看看,随便解个手。” 述农满脸不信,“解手能解这么久?你拉肚子啊?” 我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多子明就凑过来道:“人家在吃饭呢你们茅坑啊粪坑的烦不烦啊。” 述农一把将他的脑袋拍过去,“我们可没说粪坑,是你自己说的。” “那你们嘀咕什么?快来喝酒啊!”子明喋喋不休,就要拉述农去喝酒,那样子分明是快醉了。述农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去陪他。 我正松了口气,就有一只手从后头缠过来搂住我肩膀,继之浑身酒气地凑到我脑袋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边说还边打了个酒嗝,我看他也快醉了,便扶他坐下,拿开他的酒杯不让他喝了。 左右宾客醉得差不多了,都有家人上来扶着去洗脸换衣服,我让春兰过来,想让他招呼继之去洗脸。谁知春兰刚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挥开手,本来还安安静静的人马上就不安分起来。 他拉着我的袖子不放,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我看他虽然像没醉的样子,这下却离醉不远了。 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先扶他进去歇歇,再来招呼宾客。 ☆、升职 将继之扶到房间里暂且歇下,我也趁机休息了一会儿。好在他酒品还算好,喝醉了也不烦人,给他脱靴扶他上床就乖乖地睡了。 这一歇就歇到了下午,外头突然吵吵嚷嚷起来,我正在桌边打盹,被这声音惊醒了过来。 继之一翻身也醒了过来,揉着脑袋问我外头怎么这么吵,我看他差不多清醒了,就开门去看出了什么事情,顺便让丫鬟打水来洗脸。 等我们洗脸换了衣服,就有个家人来报说:“藩台府上的人来了。” 继之便出去会他,我问是什么事情,那家人只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继之回来,我忙问是什么事情。继之道:“没什么,方伯升任安徽巡抚,方才电报到了,特意给我一个信。” “怎么特意给你一个信?” 继之笑道:“忘了跟你说了,藩台与先君交好,算是个父执。”说着让人取衣帽来,就要换了去衙门里道喜。 我有点担忧地看着他,“一定要现在去吗?” “没事,这点酒早醒了。”继之边套衣服,便伸手摸了下我脑袋。 我对他笑了笑,等他走了,我便到上房去招呼了一会儿。过了不久,继之回来了,大家说起藩台升官的事情,都很欢喜。 此时众人酒足饭饱,都卸了衣冠看戏,撤下宴席,桌子上只摆了瓜子果碟。 正热闹着,忽听见外头一连声叫报喜,继之正要让人去打听,一个人就跑进来,给继之请了个安,道:“给吴老爷报喜了。” 继之道:“报什么喜?” 那人道:“恭喜吴老爷,署理江都县,已经挂了牌了!” 原来藩台此番升官,因着跟继之家的交情,便趁着今日老太太整寿的机会,给继之署了这个缺,故意今日挂牌,可能也有要逗老人家开心的意思。 果然,消息传到上房,老太提很高兴,传话出来点戏,点了一出《连升三级》。 众人纷纷给继之道喜,继之也挺高兴的,都一一回了礼。 到了晚上,点起灯烛,大家热闹到三鼓才散。 忙了一天,大家议论着要早些安歇,姊姊服侍几位老太太各自安寝,我也有些乏累,告了乏便回房,却让一个人跟在我后头。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是谁,我没说什么,到了房里,关上门,我转身,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大哥深夜不去睡觉,跟着我做什么?” 继之抱着手靠着桌子,“你还没恭喜我呢。” 方才这么多人围着他我没机会给他道喜,没想到现在还记着。 我拱拱手,笑道:“恭喜大哥升官了。” 继之挑着眉毛,“就这样?” “不然呢?” 继之不说话,直接指指自己的脸,我的脸瞬间就红了,把他往外推,“大哥不要闹了,今日小弟太累了,就不送了。” 说完关上了门,继之在门外笑了一声,道:“也罢,今日就先这样,你好好休息,马上有得忙了。” 继之说得不错,马上有得忙了。 继之署了缺,不久就要上任,前任藩台又要到安徽去上任,继之忙前忙后帮着张罗,公馆里的事情是一点也顾不上。办寿之后要收拾打扫,光整理这些就用了三天时间。这三天继之里继之送过中丞,就要到江都上任,打点行李又忙活了一天。 我问继之要不要把家眷都搬过去,继之说不用,“横竖轮船往来方便得很,家眷就留在此处。” 我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打点好行李,一行就往扬州去了。 到了江都县衙门,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继之除了我,就只带了个文述农过来,好在有了他,我此行也还不算寂寞。 新官上任,烦事琐事就有一大堆,我帮不上什么忙,整日就拖着述农到城里闲逛,到处访访名胜,逛逛名园。 我逛名胜有个毛病,明明心心念念要去的地方,去了发现不怎么样,就大失所望嚷着要走。如此几次,述农就懒得奉陪了,我没奈何,只好自己瞎晃悠。 杜牧的诗里有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让我一直很向往这个地方,来到扬州,我自然要去看看。 起早从衙门出来,一路问一路走,约莫正午就到了二十四桥,然而此情此景却让我有些失望。我想象的二十四桥就算没有二十四座桥,最起码也得有一座啊,但此刻我站在一条大街上,一旁买饼的大爷对我说:“这就是二十四桥嘛!” 没想到啊没想到,二十四桥居然是一条街的名字,是古人欺我还是我走错路了?我也搞不明白。 我又一次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回到衙门里消磨了两天。述农如今被派做账房,也开始慢慢的忙了起来,好像整个衙门里游手好闲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每天揣着手进进出出的我有些不好意思,生怕别人说什么,只好窝在书房里看看闲书。 有过了几天,我还在被窝里睡觉,突然来敲我窗子。我睡眼惺忪地推开窗,只见他朝我笑了笑,在外头招招手,“出来,咱们玩儿去。” “去哪里?”外头吹进来的风夹杂着些许凉意,我打了个哈欠,人也清醒了。 “带你到容园逛逛。”继之说着走进来,看我搓着手臂,又说:“多穿点儿,外头下雨呢。” 我这才往窗外一看,可不是,院子里湿漉漉的,雨不大,毛毛雨,看来下了挺长时间了。 “下雨了还逛什么园子。”不知道继之怎么想的,我有些不想出门。 继之看了我一会儿,歪着脑袋问我:“怎么?这段时间没陪你,生气了?” “” 我怕我忍不住想瞪他,只好转身穿衣服。 继之不依不饶地凑上来,把头搭在我肩膀上,朝我耳朵里吹气,“怎么?让我说中了?” 我被他弄得发痒,抬手想推开他却被他抓住握在手里。 “思齐想必无聊了吧,这雨天游园别有一番趣味呀。” 我抽不出手来,只好瞪他,“那叫上述农一起,大家一起热闹。” 继之脸色一沉,道:“叫他做什么!你们这些天还玩不够么!” 我这人有些奇怪,要是你对我来软的,我一定会乖乖听话,要是来硬的,我就忍不住要跟你作对。 我道:“那就不出门了,我这些日子已经逛够了。” 继之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要发火的时候,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 这是生气了吗? 我正要开口,他忽然一把搂过来,冷冰冰的手从我里衣里伸进来,贴在我腰侧,贴着就算了,他还摸来摸去的,专挑我的痒痒肉下手。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夜来风雨 作者:子非瑾 第11节 我除了刚开始的一声惊呼以外就被他作怪的手弄得受不了,我最怕别人碰我后腰那里,一碰就痒得不得了。偏偏继之就是故意跟我作对,我怕哪里他就专摸哪里。我扭来扭去就是躲不开他那双手的骚扰,只好往后一直退,继之坚持不懈地捉弄我,我退无可退,被他牢牢压到床铺里动弹不得。 “这下出不出门?嗯?” 继之压在我身上,故意凑到我耳朵边讲话,手还不紧不慢地在我腰上磨蹭,本来他的手冰得要死,现在都被暖热了。 我咬牙摇摇头,就是不想让他得逞,他低低笑了两声,手更加故意往我最怕痒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了我这些致命弱点,我已经没办法思考,我痒得受不了,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没办法只好求饶,“停,停!大哥大哥快停手!” 我伸手拽住继之的衣服,气喘吁吁地求饶:“大哥饶了我吧,我这就穿衣服” 继之的手终于不动了,却还是贴在我后背,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只盼他能赶紧放开我好去擦一擦。 我气还没喘匀,继之还压在我身上,手还在我衣服里,我推了他一下,没推开。 正想抬头说话,就被他捏住下巴抬起来。 他的一只手还没拿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脸就压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受到他的嘴巴在我脸颊上碰了一下,如同那天我对他做的,然后又碰了一下,又一下。 我觉得痒,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他的嘴唇就附了上来,压在了我的嘴巴上,我忍不住轻轻颤抖,他在我身后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后背,我整个人还是僵硬得很,简直一动都不敢动。 继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我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翻身起来然后拉我起来,“起来吧,我们出去逛逛。” 我这下乖乖地穿上衣服,跟在他后头出门。 我们一人撑了一把伞,本来他打算撑一把的,但两个男子的体型不小,他说怕我着凉,就各人撑各人的,虽然离了不远的距离,但在没人的拐角,他就会伸手来勾一下我小指头,我对他这种小孩子一般的行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容园在阙口街流芳巷内,据说是个姓张的盐商的产业,所有扬州花园里,算这一个最好。我们一路逛过去,除了亭台楼阁以外,单是厅堂,就有三十八处之多,处处装潢不同,真是大家手笔。 逛完雨还未停,我们撑着伞慢慢走回去,亭台雨榭慢慢被抛在身后,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我跟继之两个。 我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继之歪过来看我,问:“怎么了?” 我道:“久闻扬州盐商阔绰,今日一见,看来果真如此!” 继之淡淡一笑,“怎么?思齐羡慕这些?” “倒也不是羡慕,”我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对继之嘿嘿一笑,“就是觉得这些人有钱,却用在这么些小钱去处,若是捐出来支持一下国事,多少尽些匹夫之责,那就好了。” 我摇摇头,兀自苦笑,继之听了默默无语,我们并肩走了一刻,他突然收了伞,我哎了一声刚想问他干嘛,他就一下钻到我伞底下来。 “大哥怎么不自己撑了?” 继之一手搂着我肩膀,一手将伞接过去,“我想靠你近点儿,这儿没多少人,不用怕。” 我看他眉头深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只好随他去了。 到了衙门里,他把我送到房门口,我正要推门,继之突然道:“思齐,不管怎样,我们始终要在一块儿的。” “嗯?”我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他居然因为我那一句话耿耿于怀。 看他这么认真坚定地看着我,我的心底也软得不行。我点点头,“我知道的,我跟你一样。”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与喜欢的人心意想通了,继之眨眨眼,上前两步抱住我,我也抱住他,突然就很庆幸我能想通了,他这么好的人,若是错过了,那我上哪儿能找第二个。 细雨如丝,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全是亮晶晶的雨滴,但没人去管它,我们都不想在此刻放开彼此。 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哪怕国破家亡,只要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完)【更多精彩好书尽在书包 bookbao】 第1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