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制师兄这小人的法子》 正文 第1节 压制师兄这小人的法子 作者:左戒 第1节 书名:压制师兄这小人的法子 作者:左戒 文案: 这是一个因妒生恨、总想害他师弟的师兄最后偷鸡不成反失米,被他师弟压倒一万遍的“人间惨剧”。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年下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真,顾青城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青城山庄建于城外向南十里地的一个矮山坡面上,这处庄子占地颇广,是由当年的庄主请当时堪舆百家之首的王天师寻穴后,点了这处灵地,依傍而建。确是一块宝地,青城山庄自此风声水起。 青城山庄里住的是青城派的人。青城派实在讲来,并不是江湖上的一个派系,却又在江湖中最是关键的一派,因他们以打制冷兵器见长。自有了这一派打造与往外输送兵器以来,逐渐地别家打造兵器的地方也无法倚此为命了,渐渐退出兵器锻造的行当。江湖中现就演变成几近独此一家,上至朝中名将,下至山野匪类,中间还有江湖中的各个派别都指着他家打制出的兵器。 青城派的大师兄顾青城,也就是现任顾庄主的大儿子,向来目无下尘,依持自己在兵器锻造上的天分,难免孤高自许,少有将他人看在眼里的时候;且他向来又甚得其父其母宠溺,便又难免骄纵。 顾青城现今已二十有二,却连亲事也还未说上。自他十八岁起,他爹娘就一直想着帮他说亲事,说了到现年已有四年光景,还是未说上。这形景说怪这个顾青城也确实就怪他,因他“声名”很不好。这个声名说起来有两点,一个,他这人一看上去性子就不是很好,过于孤傲,青城派的弟子中有男有女,他这一派倒不单是只收男弟子,女弟子也收,在冶铸配料方面,女子较男子更为心细,这派中男男女女将这个大师兄的孤傲名声传来传去传了出去,山庄外饶是谁一提起“顾青城”这号名字想到的都是“目无下尘,极难伺候”这八个大字。再有一个,他生得也太好了,将他娘的十分姿色承继了十二分过来,只不过是将一副绝佳的五官与皮囊换上了一个男人的架子,多了几分棱角、气概与男人的□□而已,而谁见着他都会在心里感叹他娘亲当年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生儿子长得像娘倒本是无可厚非的,可也没让他传承了十分还再多出几分来,比他两个妹妹生得还好,那就试问有哪个女人能甘心情愿嫁与他,天天看着他那张脸怕是心里头都能堵得慌。像他二弟也是长得相当好的,却不及他,可他心里面却是多少有些羡慕他二弟,向来也最厌恶旁人说他长得像他娘、比他娘还好看几分,听在他耳里都像是在说“他像女人,比女人还更为女人。”别人没这么说,别人也根本不是那样的意思,只是听在他一个有这方面忌讳的人耳里就像是这个意思。由这两点,名宦之家的小姐一个个被他这声名都给吓跑了。 可说到说亲这个事情,说怨顾青城却又不全怨得他,他倒也无所谓娶谁,可就是他爹娘相当拣择,照说名宦之家的小姐指望不上了,那他们还是可以将眼光搁浅一些的,看看有哪家小门小户的姑娘,性子好、模样也大致周正的就行了。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到底不比大家小姐,必得是被人娇惯着,必得要人日日仰视着她们的美貌心中方定。小户家的闺女多少也是实在点的,想着嫁给了青城派顾庄主的长子,那定是不知能帮补到自己本家多少呢,这么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她们定是肯的,也就顾不得将来自己夫君比自己长得好出多少了,也理不得自己夫婿是否冷酷难伺候了。只可惜,顾庄主与其夫人看不上小门小户的人家来做亲。如此一来,顾青城的二弟都已成亲了,他这事儿还是这么悬着呢。 这会儿五月中旬刚过,在这北方的天倒不冷不热,不过也是有渐渐闷热起来的势头。这天,浓雾已弥衍了这处山庄一整日,至申正时分,还未见散去,这样的天叫人心情更加郁郁。顾青城心事本就重,又加上是这样的天,他就愈显心事沉沉的模样,一整日也不见他出去,只呆在他自己房中。他心事重倒不是因他困扰于自己始终娶妻之事未定,而是因庄里即将有一个新师弟到来。 他家与这新师弟家本来就是交情甚厚的,他爹与这师弟的爹由来都是昆季之交,这份交情由两人年轻时就已开始维系直至日前这师弟的爹不幸亡故那一刻止,当然,人虽已仙去了,可至交情分却并没有在那刻起便断了。在这师弟的爹染疾卧榻时,便早早修书一封与这在北上数百里的另一座城邑中的至交,望能将自己现年已十九的独子托与他家代为照管。顾庄主一收到书信,即带上贴身下人三名快马前去这老友家中探望,当时看他那光景就知确是不大好的。那时见他只得儿子一人与他家那个小庄子上的几名家仆伺候于病榻前,便留下自己的下人两名于他家里照应着,之后便回至青城山庄,又差了庄里二管家来他这边准备他身后事。这青城山庄的二管家是个妥当人,有他照看着便也放心了。 前儿收到这二管家修书来,说那头的后事料理妥当了,过两日便要启程回庄上,这趟自然是带着他故友遗留下的独子的。 这孩子叫燕真。论年纪算是大人了,只是在长辈眼里还是个孩子。 燕真的父亲与顾庄主同样是以铸造兵器闻名天下的,这人当年退出这一行当倒并非因与顾庄主相较实力过弱而不得不退隐这样的缘故,只是他性本恬淡,加之十数年前他夫人过世,之后便一直积郁在内,对凡事都无心,后便索性带着数年来积累的家财与独子隐退乡野了。即便退隐,住在乡野间一个不大的庄子里,他们也是时不时会接到一些想请他们打造兵器的请求。燕真的父亲偶尔会应下,不过多数时候都给他推辞掉了,再后来燕真便代他父亲将一些不便推却的活计揽了下来。他于九岁时打制了他此生当中第一件叫得出名堂的兵器——雁尾镗,长约一尺半有余,有正锋,其锋端锐如枪,正锋两侧各有一脊,脊上有利刃,当时是怀化大将军杨惠托他父亲打造,其父推辞不得,却又无心于打造的事情,正于烦难之际,他便画了样子,再用了约摸一个半月,只领着庄上两名老奴便打造出了那么一件依怀化大将军所言需得利于翻、撩、捞、咬此四类技法的兵器,并取名为雁尾镗,此利器一出,其父略看了几眼,难得在他眼中还见到些那几年来都不曾有见到过的神采,将兵器送与怀化大将军时,并未与他提及那件利器仅是出自燕真之手,而怀化大将军就此用上了,很是顺手,过了约三年才知那是出自一黄口小儿之手,也仅大笑几声,便又请他再打制两件,备于自家府里的兵器架上。 那时起,燕真的名声就传开去了。只是他们那个小庄上只得他一人与愈渐老迈的几个奴仆,虽后又再请了几个力壮的,但到底比不上青城山庄那般可以大规模地打制兵器。故尔这几年间他人名气虽响亮,可真揽来到手里的活计并不多,一年能出六、七件兵器已是相当不易。不过出自他手的,件件是名器,像是锯翅镗、银蛟挝、牛角锏等。 燕真自他父亲染疾卧榻以来,倒是时常想着日后就带着几名家奴守在这处庄子上,可他父亲非要将他托与友人,以便日后照管,他也无法违逆他父亲临终前的遗愿,怕他父亲走也走得不安心。至他父亲命终下世,他想着那也只得遣散家奴,再收拾好金银细软与那个青城山庄二管家一同上路回他们山庄去,哪知家中力壮的那几个还不肯走,非得跟着少爷,而年迈的那几个,他又得念及他们并无妻小家人,赤条条的只身一人、形影相吊,不跟着他走又能跟着谁,就到了最后,这老少家奴共六名都得跟着他一道去青城派。 对于燕真的到来,顾庄主自然相当欢喜。顾庄主为人自然是正派的,虽心中哀悼至交病故,但总也不禁想到有这一名天资高绝的徒儿入门,本门定会如虎添翼,将燕真揽来门下,比将这样一块材料放在门外要叫他安心许多。顾庄主心中了然,这小侄的资质无人能出其右,胜过他自己儿子数倍。他儿子顾青城自然也是名声在外,于锻制兵器这桩事上头也是有一定名望的,可出自他手的兵器放在出自燕真手的旁边,总会莫名黯淡上几分。顾庄主觉得,山庄里有了燕真与他儿子,他顾家先祖创下的这一份基业起码会再屹立几代而难消亡。 除了他对燕真的到来有这样一份欢喜之外,庄上的男男女女也都是这样,男弟子早听闻这人在外的名号,今朝终于可与他同门,自然想见识一下他被外头人传得极为传奇的资质。而女弟子听闻他生得魁伟、风神俊逸,自然心中也生出几分向往,想见识一下这等有着风流人品又卓逸不凡的男人。门中女弟子中,过了十八的那些多数已配了人了,多数都是配的在山庄里做事的或是同门男弟子,而余下来不少那些只得十六、七的还未婚配的这几日都巴巴的盼着那个燕真早些到,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唯有一人这几日心头不甚愉悦,那便是顾青城。他一想到将有这么一个比他小了好几年却又比他更具男子气概、还更比他有兵器锻造方面天资的男人的到来,就周身不大舒爽。这几日茶饭无心,烦懑难解。至今日,一整日下雾,更叫他排解不了胸中那团不快。 向晚时分,尘雾终于散尽,他也推开了窗,见窗屉子上都是一层水汽,想是之前那雾带来的,足见之前那雾有多浓。他推开窗后,又坐回圆台前,拿着桌上的一只戥子,在称量一种叫五步茸的微黄粉子,他在配料——让他正在打的一件兵器更加锋利坚固的料。心里想着:个个把你夸成那么个能干人,我倒要见见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 ☆、第 2 章 这日六月初二,青城山庄二管家并山庄中自家家仆六人与燕真、燕家小庄子上的老少仆从六人,一行人回至山庄中。一路上燕真都十分静默,总不见开口讲哪怕半句话。二十未满便已痛失双亲,他是这副模样也难怪他。他们已按他父亲生前交代的,生后事一切从简,不要人来哭丧,也不要人来吊念,只要简单操办了后将他与他夫人葬在一处即可。 燕真的体质不从他母亲,而从他父亲,体形也从他父亲,高壮得很。他母亲过世是因由她本身体弱,而他父亲过世则是因由心病,在他母亲过世后过于思念,以至日益消减下来。燕真也是后来稍大了些才明白过来父亲身形日益清减是因为那样一块心病,可他除了说一些劝慰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了,除了时常叹喟自己父亲天生就十分痴情外,别的,也于心下了然他父亲总有一日是要早早地随他母亲去的。难过归难过,除这外就是一份无能为力的感觉时常来折磨着他。早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就心中祈愿,但愿他自己千万在痴情这一方面别也从了他父亲。 两城之间多是平川,少有颠簸的时候,可是路途上毕竟是劳顿的。一行人到了后,顾庄主的夫人林氏就张罗开了,先是打发家里小子们带着燕真侄儿带来的那几个仆从去吃些东西、冲洗身体,再让二管家帮他们分派下人房。然后就带着燕真在身边坐下,与顾庄主二人一同问他些话,还打发了人去传她四名子女都到这处花厅中来,说是他们燕叔叔的儿子已经到了。 其实这一日早些时候,顾青城早就打发人出他住的那一处来到前庭问讯过好几趟了,他又想知道人有没有来,又不敢放在明面儿上问,只好打发了他住的那处小榭中他自己的一个贴身小厮暗地里过来问。回回回来报时都说是还未到,而他也等得有些焦首煎心,不知道的还当是他也跟这山庄中的女弟子一样是抱着那样的心思等人来呢。他自然完全不是那样的心意,只不过旁人那般饱赞那人,他心里不舒服,总觉得别人都是在那里胡诌,尽讲些诌掉了下巴的夸赞话,他哪里肯信得,非得亲眼见着,才能于心中有定论。 他住的是一处水榭,依水而建,位于庄内偏高处,地方不大,却格局精巧,里面奇草仙藤也多。小榭旁有高悬的瀑布,小榭下有一汪深涧水,每每夏末秋来和腊尽春至时节,深涧的水面便会汩汩冒出气泡来,竟如深水下有活泉眼一般,可见这涧水并不死,是活的,也因此常年这水都是清净的,可见到水下很深处。 这么一处不类人境的地方只独给了他,可见他爹娘有多宠他。他爹娘对他疼爱有加从他的名也能看出,他的名重了他们派的名,他们派叫“青城派”,而他叫“顾青城”,他一出生,他爹就定下要给他起这名了。本来都只听闻一派之掌门或是一帮之主的本家姓名会重了他们派别或是帮的名,像是一个帮主叫什么李青龙,那么他就给他的帮起名儿叫青龙帮,这样倒是有的,可也从未听闻一派的掌门不叫那名,老掌门不叫那名,再老辈的掌门也都不叫那名,可偏偏给一个还只是弟子的人起名重了这个派的名的。也难怪,他一生下来,就讨他爹娘喜爱,他爹想也没想就要叫他顾青城,把他看成是这一派延续壮大下去的希望。 他贴身小厮来报给他说燕真已到时,是近午时分,该是就要用午膳的时候了。他想他娘亲打发人来传他们去,定是要他们于前庭的花厅中坐一坐,再合家一同用膳的。平日里,他们几个已成人的兄弟姊妹倒并不每日每顿都与父母亲一同用膳,都是各在各自院中用,因为庄上地方大,倘若每每用膳时都聚到一处,那每一日都不知道要走掉多少脚程,精力都耗在这上头,也难再有心务正,倒不如省下光阴来精研一番冶铸配料与各种金的配比分量。也因此平常时候,只有他家顶小的一个妹妹,年方十五的,才日日都与爹娘同桌用膳。 顾青城一听燕真到了,还刻意不动声色,打发小厮先出去,之后便独自在厢房内,对镜整肃了一下衣冠,觉得自己也确实英伟不凡,才打开厢房门出去。 一路走至前庭花厅中,顶头就先见到自己一个十五、一个十八的妹妹正望着那来客的那种沈迷的眼。他又不舒服,猛一转头就顺着他两个妹妹的目光望去,就见“那厮”坐在他母亲身旁,也抬眼朝自己这处望过来。 他被打量得有些恼了,还尽量保持风致翩翩地朝那人与自己母亲坐的那一处走过去。只是脸上有些微愠的神色不大能掩得去。林夫人自己生的儿子怎么不清楚,多少忖度得出几分他儿子的心思,忙在他走近时打了圆场,说道:“燕真侄儿,这是我长子顾青城。”后又对顾青城道:“青城,燕真来了。他九岁时你们还见过呢,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与你爹南下采买三种金石,到他家庄上坐了一回,也是顺道。那年你十二,你爹与我陪着他爹说会儿话,他要跟你玩儿,你还别扭来着,你俩也算有过一面之缘。还记不记得?” 顾青城被这么问到,倒怔住了。他确实有些记不大起来了,或许那回他爹在“这厮”家的庄子上逗留的时候也短,又或许是这厮那时长得就是没几分人才的样子,叫人没法落下什么甚深的印象。不记得便不记得了,这也不打紧,但他也并不能生硬地回什么“全然不记得了”这类的话,只得嘴里回他娘亲:“哦,像是有这么一件事的。只是那会儿年纪尚小,这会儿记不大清楚了。” 对于这件事,燕真倒是记得比顾青城要清楚得多,虽然也不曾将这桩事时时放在心上,可也是有那样一番印记的。当时的顾青城只得十二,未及十四的男孩又加之生得过分貌美,就极易叫人误当他是女孩。燕真记得自己那时一见他就像是很喜欢他,可是他都不肯跟自己玩,后又听林伯母说那是她儿子,才知道他确实跟自己一样是男的,本还当他娘亲给他穿错了衣裳,误给他穿了一身男孩的衣裳。记得那时又盯着他看了半晌,还被他狠狠刮了一眼。之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顾伯伯,林伯母没停留多时便带着那个小美人儿回他们庄上去了,日后再也无缘相见。只在日前他在家收拾细软要来这处庄上时,他才又想起应该是要再与当年的小美人见面了,也不知他成亲了没有,小美人算算年纪也该二十有二了,总也不能还是长得像当年一样跟个女娃娃似的吧,都已是成年男子了,多少都该长出些男子气概了吧。他想如果顾伯伯的这儿子若还是长得跟个女人似的,他一定见着就会觉得别扭的,毕竟如今大家都大了。 这会儿真一见到时,确实不别扭,也较难再误认他成一个女人了,可是他眉目入画,朱唇皓齿,还是一样地慑人心魄,看再久竟也移不开眼去。哪知,又被他刮了一眼。 顾青城心中道:什么身形魁伟,不过就是一副粗蠢样子罢了。还什么少见的奇才,也不瞧瞧他刚刚那副呆怔的傻样。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嫉妒,就莫提他是否承认眼前这人确不确实是风神伟岸吧,即便他自己心里不承认也罢,可是看他两个妹妹望这人的那般眼神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清楚从没有女人以那种眼神打量过他自己,他心里在刚才就已不免产生这样一番比较,觉得自己败下阵来,就开始在心里将这人说得一点也不上价,像什么身形高壮,被他讲成是粗蠢,一看就是很聪明的样子,偏被他讲成是呆怔,他明知这人刚刚的呆怔模样是看他看的。只是他确实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看他看得有些怔住了,只是忖度着那人说不准心里在想的是,这个顾青城真是他见过最没有气概的男人。顾青城就将那种神情当成是一种羞辱,不免有些怀恨。 一顿午膳倒是吃得相当热闹,一桌子人围着燕真问东问西,还给他挟菜,只一个顾青城吃得相当寂然,就像根本与他们不是一桌的似的。饭毕,顾青城起身要走,被他爹拦下,说:“青城,带燕真上你小榭中住吧。日后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你又是大师兄,他住在你那儿,也好早日对这庄上熟悉起来。”其实这顾庄主有一层心思在,他口中说是让他儿子带着这小侄,可他也想这小侄以后画样子、写配料方子、计各种金的配比分量时,能多叫他儿子瞧见,影响得多了,他儿子想必也能更上几层楼的。 顾青城自然不想,只有燕真一听到这话,心中暗喜不已,还是一种不自知的暗喜。顾青城看一家子人都在看着他,且又是父亲大人这样吩咐到的,那便没有不应下的理,也就只好应道:“是的,爹,放心吧。我回去就叫川儿带人给他把厢房收拾出来。”哪知他爹又加了一句:“你那处小榭中正北厢房不是有三间的?你也就住正中那一间,我看将你住的那间旁边的一间给他住,随他拣东面的还是西面的。大家师兄弟也好亲近些。” ☆、第 3 章 顾青城纵心中百般不愿,可是他也无法,只得应了下来,脸色还不能显得太过难看。大致照顾好礼数后,他便转身出了他们今日用膳的这处花厅的偏厅。直到走出门之前还是让他这师弟紧紧相随的,走得是不紧不慢,毕竟一众人眼里都正看着他俩,可一出了门后,拐了两条小径,没什么人了,只得三两家丁在路旁或清扫、或修剪着些什么,他便越走越快,有意就是不想让他师弟跟上。无奈,这师弟腿长脚长,总贴在他身后,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久了,反倒不像是他要甩掉他师弟似的,反倒像是他师弟追着他撵他似的。他一气,就又更加快地拼命朝前走。 而这燕真由之前再见到他时到眼下这会儿,似乎满脑子里都是他,只是有些不自知。或许是对他感觉有些太过美好,就总是将他想得很好,连他有意要甩掉自己都不晓得,还傻呵呵地跟着他走。素日里这样聪明的一个人这会儿竟像是被猪油糊了眼、蒙了心似的。他一路跟着时,就在想着,没想到一指一瞥间,这么十年过去了,小美人长成大“美人”了,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就是老爱用眼睛刮人,这个太吓人了。燕真倒是隐隐觉知到并不能跟小美人提什么他美不美的事,单只是盯着他的脸看多了,就被他用如利刃般的眼神刮了两回了,要是再亲口讲出来,照他这个厉害的样子,仿佛是能为了这个二话不说便要冲上来打人的。况且他还长自己三岁,要是被他发现自己在心里老是“小美人、小美人”的叫他,虽然体型上他确实是“小”了些,但这叫法似乎确实有些乱了长幼的次序,他听了一定动肝火。 燕真这会儿觉得,顾青城一定是在什么方面都是好说话、有尽让的,就是有一点一定是他的避忌,那就是他的模样。燕真觉得顾青城一定是因为生得太好,成日被人盯着看都盯得厌烦了,才会这样一被他盯久了就拿眼当刀子使、这么来刮他,那这也怨不得这大师兄的,一个男人总被人着眼于他的外表,一定在心里觉得尤其窝囊,那也难怪大师兄不喜别人那般打量的眼光。 燕真这会儿想想,就觉得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失礼了,这个青城派的大师兄就又在他心里变成是全然没有半点不是的人了,还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可别再在这个上头冒昧了。 可他也只是猜对了一半,那还有一半是他猜不对的。顾青城是讨恶旁人那般打量他的脸,确实也是觉得他自己老被别人那样地看是件很窝囊的事,日子久了,也将他的眼神“练就”得着实吓人。其实连他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山庄里的女弟子也并不是说不会用那种像他两个妹妹看这燕真的眼神去看他,而是其实这个缘故就在于他的眼神太吓人了,久而久之,她们都不敢朝他看了。 燕真还有一半没猜对的就是这个大师兄哪里有他想的那么好,这大师兄其实心眼又小,小性儿又多,还爱摆在暗处使,而他却如今把这人当成是尊大菩萨似的,就认定了相由心生,这人生的好,定必心也是极好的。 于是,傻傻地跟着这大师兄走了这一路都没曾有过片刻的疑心——怀疑到这师兄不喜欢他、想甩掉他这个上头去。 而这顾青城见自己疾走得连气都快喘起来了,可后头跟着的人还是一派闲情的样子,紧紧跟着,气很定。他就在又气又急之下一头扎进小榭的院门,直朝自己北面厢房走去。他贴身小厮川儿本来正站在院子里闲打牙,和另一个等级也挺高的下人挨着廊柱站着说会儿话,一见自己主子这么一头冲了进来,后头还有一人紧紧地“撵”着他。川儿还没见过燕真,就真当是这人正撵着自己主子走,那当然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去,拦下那人:“你是干什么的?这是我们少爷的院子,哪能你说进来就进来的。” 顾青城见身后川儿在讲话,就刹住了脚,见院里还有些别的下人,就换上了一副脸,转过身来对川儿讲:“川儿,你怎么说话呢?他是我刚来的燕师弟。还不快些叫人把我厢房东边的那一间收拾出来给燕师弟。”对着川儿说完了,就又转向燕真说:“西边那一间临水,湿气重,你还是住东边儿吧,光足,还冬暖夏凉。”燕真一听大师兄这样为他着想,自然得应下来,不能推却大师兄为他着想过后的安排。 川儿是顾青城贴身的小厮,也算他这院里一等的下人了,劈柴烧水、叠被铺床、收拾屋子这些事情是用不着他做的,因此他就去找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去速速将正北厢房那三间中的东面那间给收拾出来。而他毕竟由小就跟着主子到大,对他主子的性情喜好,哪还有不了解的,他晓得他主子喜欢西边那间,因为临着水,由西边那间的窗子看出去,抬头能见瀑布,低头能见涧水,美得很,哪是东边那间能比得的。他了解他主子的心思,但他自然也是不会讲出来的。 东边那间收拾起来还得有一定的工夫,一时半刻的还无法完成,那也不能叫燕真站在院子里干等,顾青城没有办法,还得做出他一个和善的大师兄的姿态,就对燕真讲:“燕师弟,你去我屋坐会儿吧,吃一杯茶也好。”燕真当然肯,纯是为了看看“小美人”住在什么样的屋里。 不过话也说回来,他这也算是热孝在身的人,这会儿竟被“色”字迷得有点不像是他了。问题是倘若他要知道自己眼下正被色字迷眼了倒也罢了,而他却是不知道的,就只一味地傻乎乎地跟着他这在他心中好得没半点不是的大师兄,大师兄走到哪儿,他也爱跟到哪儿似的。他那老爹也不知死得能不能安心,倒不是说在天之灵见自己儿子没有在该守丧时专心竭力地尽是挂念着他而不痛快,毕竟他去之前,是关照了自己儿子不要死守着那些亲人新丧的礼俗仪规的,关照他儿子“心丧”三年以尽哀悼之意也就够了,摆在心里就好。可他若是看到他儿子在“情”字上面的这种痴处也是从了他的,怕是死也死不安心。更何况这老子还到底是用情用在一个女人身上呢,而这儿子竟胡乱用情,也不管自己这情用得用不得。 燕真在“情”字上的痴处还未全然展现出来,也只是初见端倪。傻傻的,还不自知。只晓得见了那么一个人,也不知怎的,就老爱跟着他。跟着也就罢了,竟还不知道是因为喜欢他才爱跟着他。 两人一进了房,顾青城便让燕师弟在对着门的那张圆台旁坐下。燕真坐下后才想起来要环顾四周,这间厢房布置得并不繁琐,倒是简单的,地方够大,榻、台、案、柜等就疏疏落落地摆着,也没有其他过多的赘饰。如此简洁,就透现出一种厢房主人的硬朗、不爱啰嗦、讲求物品的实在用处的心性,确像是个男人住的地方。可就是那张榻上的衾褥颜色花纹过于艳丽,还有那案上金兽里点的熏香过于扑鼻。燕真有些想笑,哪个大男人褥面子上会绣上牡丹而不是素净的,哪个大男人房里点的香是花香的而不是松柏的那种有清冷书卷气味的。 而其实这个也怪不得顾青城,全是他娘亲的不是。他娘亲也不知是怎的了,就总是爱在他这房里堆一些什么绣了花样儿的东西,熏的香还不是差管家送来的,还是要亲自过来,给他点上,闻了那味道与他这屋、这院合不合适了才行。这么说来,这屋里的花色与香气都是他娘亲认定的,而并不是他认定的。顾青城除了不让这房里堆太多的陈设、尤其是那些用不上的之外,其他的他倒也不管了。这人半点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些事情上头过,他全副的心神都在冶铸兵器上面,而房间里的衾褥与他身上的衣裳只要是干净清爽舒适的就是行了,至于是什么花样子的,他才不会去理会,在他看来,那些个,都是女人、再不就是下人们的事情,他是大丈夫,哪有要他分心去理会那些细枝末节的道理。 这么想来,顾青城这人的心眼小与小性儿全都是在他妒忌他人才情胜过他自己时才会有的,倒也并不是说他成日家爱摆弄些女儿家才喜欢摆弄的东西。在那些方面,他倒是粗心得很。就像是或许有人问他:“顾少爷,你榻上那床褥子上绣的是什么你可知道?”他或许会想半天也答不上来,因为他从未着眼在那上头;又或是有人问他:“顾少爷,你厢房里熏的是哪一种花的花香,你可晓得?”他可能又有半日答不上来,因为他或许都不晓得自己房中有熏着花香,他或许只当他自己房里本来就是那个味道,因他那处位于高处的小榭中的院落里奇草仙藤多,自然地将一些花香弥漫至小榭中各处都是。 他原是这样的人。 不拘小节到一进了厢房便开始脱衣裳,倒不是他不想顾着他身为一个大师兄的体面,而是他实在是之前那会儿在路上走得太急,走了一身的汗,这会儿又热,里衣里裤都粘在身上。就算有燕师弟这个外人在这儿,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时的燕真还在为那个衾褥上的花色与金兽里飘出花香而暗地里笑着,想着“小美人”真是爱美,一抬眼就见小美人都快把衣裳脱光了,吓得他忙站了起来,问道:“你在做什么!”还把顾青城一吓,一边正要解着里衣的搭扣,一边说:“脱衣裳,热。” 这时,川儿进来了。先是问:“少爷,我看把门帘放下来吧,通风又隔尘。比关着这门好。”燕真一看川儿进来了,忙站起来一把将只脱得剩里衣里裤的顾青城抱住了,对他说:“你让他先回避一下。”顾青城和川儿都不明白:有什么好回避的?故而都齐齐看向他,望他能给说明一番。 可是都能有半晌过去了,也不见他说明,川儿也没了主张,因他主子没叫他退下呢,他也不能仅是听了燕公子的话就退下了。他也只得眼光先越过燕公子,很别扭地看着被那个燕公子紧揽着的他主子,小心地问道:“那,少爷,您这是热出汗了吧,我让柴房里把澡水烧上吧,白天先简单洗洗,换身衣裳也舒服些。”顾青城也正是这意思,这到底就是他贴身的小厮,事事上心,也自然向来都是甚得他心的。 跟着,川儿虽踌躇着,还是慢慢挨近那张圆台,点了茶,再又放下茶壶,退远了些。那圆台上的茶奁本就是今儿早上新放好的,火吊子上的小的圆身圆底白铜壶里的水也一早开了。川儿估摸着他家少爷回来这院儿的时候以及他少爷平日里吃茶的时辰,将一应器物早就备妥了。他是这院儿里的一等下人,递茶递水这些在少爷近身处的事情都是他来做的,那他一定是要将活儿做完才退出去的。他之所以那般踌躇地挨近那张圆台,倒不是他手懒脚懒,而是他怕那个燕公子。之前在院中初一见这燕公子,当他是在撵他家主子时,他还没那么惧怕他,还冲上前去,要将人截下来,哪里知道这会儿,被这人放开手眼来,由上而下这么盯着看、用眼神驱逐时,是那样的骇人。川儿好怕。 可是,顾青城不怕。被这个人莫名其妙地这么抱住,叫他更热了不说,且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还一抱就抱了这许久。二话不说,也不顾自己立意要在这个师弟面前做出的那副宽厚仁德的假象了,一把要搡开他,还说:“你做什么抱着我!放开!还不嫌热。”哪知这人腿长脚长倒也罢了,手臂箍着他竟也让他动弹不得,使不上力,搡不开去。他也只得勾头对一脸懵懂的川儿交代道:“川儿,叫人快些烧澡水来。”川儿应了:“哎!”就疾疾地要闷头朝外走去,巴不得早些走开。哪知他主子又对他交代了句:“还有让收拾燕师弟那屋的人手脚麻利点。”川儿当然晓得他主子的用意,应了声就头也不回地就要快步出房门交代那些二、三等的下人办事情去了。 出门前,还不忘将门帘子给放下来。一听他主子刚刚讲话那声调,就知他主子那气性儿上来了,这会儿再把门合上,不给他通通风的话,他主子那点在燕公子面前装出来的好性儿展眼间就都能给磨光了。他主子的性子要是一上来,那往后怕再也装不成了。 顾青城本想压下那种胸中的不快的,可见川儿都走了,这人还光顾着看门帘那处,都这会儿了也不见将自己放开来,就伸了指头狠狠地戳了这人胸口几下,哪知那人竟也感知不到疼,只是回过头、低下眼来看他,问:“做什么?”顾青城听了都想笑出来,直截问他:“我看你疯了不成!当着我院里下人的面,揽着我做什么!还不放手!”燕真这才想起他自己还正揽着他大师兄,忙放开手来。 顾青城倒是不肯放过他,又拿手指头狠狠戳他,后来发现用手指戳他反倒自己手指头生疼的,就不戳了,直接诘问道:“你说呀!发哪门子疯!”燕真讲:“不是,大师兄,你穿得这样单薄,不该回避一下吗?”顾青城从未听闻这样的道理,反诘:“那你倒是告诉我,我沐浴更衣不是由我贴身的小厮伺候我做,难道还是由我自己亲手做不成?” 本以为这样一番切情入理的话正好是讲到了点子上,应该是能点醒眼前这个傻子的。难不成不是这样的道理吗?平日里沐浴更衣这些事情都是川儿伺候着的,寸缕不着的样子川儿都见过,眼下还是穿了里衣里裤的呢,这又怎么了,哪来的那些避忌。一个院子都是男人,连个丫鬟都没有,都是男人,哪里用这也回避、那也回避的。 他这院儿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也是林夫人这样安排的,还交代了川儿好生看着,别叫山庄上哪个女人使狐媚子来勾引少爷。其实这少爷在那个方面偏也没有那根筋,又总觉得天底下的女子都讨厌他,慢慢地,自然就在那事儿上面蠢笨异常。林夫人的担忧未免多余,这庄上的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一个个都叫她儿子的眼神给“杀死”了,哪里还敢去勾引他。其实若他不是眼神那般骇人,说不准动那心思的女人还不少,横竖这是庄上大少爷,生得又好看,攀上了这高枝就有好日子过,像她们那样没什么家世的多数还是想能有好日子过的,谁还理会是不是白日里、在人面前、往这少爷旁边一站就被比得跟只灰母鸡似的。只可惜,眼神太骇人。 顾青城讲了那话后,哪知竟惹来燕真瞪视:“什么!脱光了?”顾青城一听这话刚要厉起眼来叱回去的,可一对上这眼神,也被骇住了,竟结巴了起来:“脱,脱光,光了。” 这时,厢房外有动静,只见门帘掀处,川儿提着一桶清水与一把不大的筅帚进来。原来是因他主子相当爱干净,每回沐浴前都定要人将那只木桶先用筅帚沾清水把桶壁刷一遍,哪怕是他一日里要用那木桶两回,也是回回都要人先将桶刷一遍。这也确是有些爱洁净过头的,常情是一只木桶被主人搁置在旁有一月、半月未用了的,那么用之前先刷一回,那是自然要的。可倘若是像他这样每日都要用到那只木桶,就大可不必这般回回都先刷一遍。 川儿一进来就想退出去,因为里头那两人摆的那架势真是瞅着不对劲。可也没法子,伺候主子要紧。他就闷着头,全然不朝着燕公子看去,默默走至屏风后方,跪在地上开始刷那只桶。只是虽一路都未朝那燕公子看去,却总能觉得这回这燕公子盯着他看的眼神比他刚才出房门前时的还更厉害了些。 屏风阻挡了燕真的目光,只听屏风里头有唰唰的声响传来,只听着竟还能觉得有点“落寞凄凉”的感觉,那头的川儿确实也就是落寞凄凉,主要是因被燕公子回回都用那样森然可怖的眼神盯着,他心里面吃不消。 这时,门帘外头,有另一小厮报说:“少爷,东边那间收拾妥当了。”顾青城讲:“知道了,下去吧。”那头应着:“哎。”脚步声便远去了。 顾青城一回头,看着燕真:“收拾好了,你住进去便是了。” ☆、第 4 章 顾青城虽这么说了,可只见燕真偏僵持着不肯动,顾青城见状就立时在心中忖度着自己这院中有哪个小厮是生得身强体壮的,可以将这简直不知道在发什么疯的师弟给架出去的,哪知,百无一堪,倒不是说他这院中的小厮都是身单力薄之辈,实在这是找不出可以匹敌眼前这个师弟的人罢了。他正想着,可要吵嚷一声,把大伙儿都叫进来,一齐将这人架出去,就听门外有一小厮报说熔铸房差了一老苍头过来问那剂粉子倒是买回来了没有,但来问的老苍头又没说是什么粉子,只说报与少爷听,少爷就明白了。 顾青城这才记起这桩事情。有一剂叫枳元胡的暗红色粗粉他之前出庄子入城买过几回,可回回都遇不上好货,就只说是让熔铸房的人照着他描的图样子将模子铸好,他会趁着这几日工夫再去城里寻寻,可哪知这几日他都全在这个“有病的”师弟即将到来这事情上面悬心,也就反倒将那件要事给忘了。这会儿来报的老苍头想必是他那头连模子都铸好了的,可他这里连那一剂粉子都还未买回来。 他又不想叫庄子里的下人见他做事情这样不牢靠,心里一急,正想着怎样弥补,心思背地里转了转,就将川儿叫出来,问:“桶可刷好了?”川儿出来回话:“少爷,就好了的。”他吩咐:“你可快些,速速刷了,带着我上回描的那个图样子跟着熔铸房里来的人去看一眼,看铸的那个模子可是没有半点差池的。再交代了他们我傍晚时分便带着那剂粉子去,叫他们将模子仔细检查好。”川儿应了后就疾疾将桶刷好,将提进房来的那只水桶与那柄筅帚带了出房,又吩咐人快来添澡水,跟着便与来报的那人一同去山庄西面、近山坡底下的那处熔铸房了。 这房里的人都没了,就余顾青城与一个燕真。顾青城心急,连那个澡也不想洗了,这倒是还洗什么,横竖等会儿还得入城去买枳元胡,买不买得到好的还不知道呢,一定又是一顿好找,到了晚上回来时,又是一身臭汗。有事情压着,心里就痛快不起来,再一看燕真还在这房里,竟还不退出去,想着这人还真是没什么眼色,便又刮了他一眼。踌躇着要否洗这个澡,想了想竟将之前被他脱了担在屏风上头的衣裳又拿起来要穿上。那燕真倒问:“大师兄,你衣裳都脱了要洗澡了,还不索性就进去洗了。什么要紧的粉子急得你这样?”顾青城一听他说这话,心里就不乐意,他只想别人看着他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将来的继任庄主模样,可不想叫旁人看着他心里没有数的一副着急模样,就冲他道:“哪个讲我急了!哪个说我不洗了!我就是把衣裳拿起来抖落两下子,一会儿川儿好拿去洗。”讲完这话,还不好将这衣裳又担回屏风上头去,便索性卷成一个团朝这师弟身上一扔,然后人就往屏风后头去了,一路走着还一路说:“好心你就别在这里跟我磨牙,有这工夫,你进你屋去收拾收拾。” 燕青被这身衣裳砸了后,便在圆台旁坐下,将衣裳担在腿上,也没计较,只是将川儿之前点上的茶拿了一杯来就到口边喝了起来,茶都有些温了,茶香也散去了不少,不过喝着还行。一边喝着一边还想着跟他大师兄说话:“大师兄,那倒是什么粉子呀?你说与我听听,我对配料熟得很。”他大师兄一边洗着一边想:是啊,就属你能干。不过还是答道:“枳元胡。”燕真讲:“看着这样子,你还没买呢吧。一会儿我倒是与你一道出庄子买去呀?”顾青城一想,倒也合适,有这一个傻子用用也挺好,小厮也不用带上了,有他在,搬搬抬抬正好,否则就白长了他那些力气也没个用场,便应:“嗯。那你一会儿同我一道入城买。”燕真就爱跟着他,一听他准了自己跟他一同前往,心里自然高兴。 他一边坐着吃茶,一边只顾自己心里面爽快,再过了没一会儿,屏风那头的大师兄就又开始使唤他:“师弟,去柜子里拿身儿干净衣裳,再一身干净的里衣裤过来。”他就应:“哎。”跟着便起身做他师兄交代下的事了。一开那柜子,却不知他师兄等会儿要穿哪身儿衣裳出去,就问:“大师兄,倒是拿哪身儿好呢?”顾青城还有些不耐烦,道:“随意哪身儿,这里头现也只有这季节的衣裳,拿一身过来我穿上就是了。”燕真口里应着“哦。”可还是将那些叠好的衣裳一身身儿地举起来看,还有意选了一阵子,最后选中了一身烟青色的,再把其他的又都叠好了放回去。还再拿了一身里衣裤,并那烟青色的单衣一道拿了去屏风那处,将衣裳担在屏风上头。顾青城抱怨了一句:“拿身衣裳还拿这么久。”他也没在意,就又回圆台子旁坐着去了。 顾青城怨完那句,就由水里起来,拿了担在屏风上的长帕子抹干身上,速速套了衣裳便出来了。燕真见他穿那身烟青的果真跟自己想的是一样的,就一直看他。不过这回他大师兄没拿眼神刮他,只是去案几那边拿了些东西往包袱里放,是在准备一会儿入城的东西。还转头吩咐燕真:“师弟,去关照下人备马车。”燕真净被他指派这些杂事,倒也不抱怨,转头掀了门帘便出去照办了。 还没等燕真办妥了回这屋里来回话,就见顾青城收拾好包袱出来了。还将包袱扔给了他燕师弟,自然就是要他背着。两人坐上车辇,就由车夫驾着出山庄朝城里去了。 入城后,他们就坐着那车辇看了几处地方,还是不见好的枳元胡,不是色过浅,就是粉过细,皆非上乘。顾青城有些丧气,燕真见了便问:“大师兄可是要造戟,想让戟身轻些,才要找枳元胡?”顾青城一听,还朝他看了一眼,想着:是了,这人哪能真是粗蠢的,如若果真那般蠢笨,那外头人岂不是白给了他那些名声。顾青城一想到自己之前那会儿尽拿这人当个粗野的汉子使,不觉有些红了脸。倒不是他觉得羞愧,而是那种心情就好比是一个人老在另一人跟前夸说他自己有多好多好,而另一人也一直都是默默听着,一点不着恼也不反驳,可忽有一日,那个夸耀的人却发现原来另一人比自己好出数倍,只是人家不说出来罢了。这一种心情是羞愧的,可是并不是单只是羞愧那么简单,而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尤其是像顾青城这样心气儿高的,素日里总想着有一番作为,他日好争荣夸耀的,就更是易着恼。 他一着了恼,就没好气,看也不朝燕师弟看,就讲:“是啊,既知道,还不快些帮着寻,净会问些没用的,也不见你帮着看上一眼。”燕真见他恼了,心道,这师兄也真是为这个急了。他忙讲:“大师兄,你不要急,既见不着好的,那我们不如就买了那不好的回去,我知如何简单加一料将枳元胡炼成好的。你可是嫌你看到的那些个不是淡了就是细了?那是因它们都不够纯,颜色和粒儿都聚不起来,只要加一料叫作‘丹仁’的即可。现买了回家磨去,明早大天白日猛晒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也就有了你要的那种枳元胡了。” 顾青城从未试过那样的法子,他连想也不曾想到过,就问:“可是你爹教给你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燕真不防他,也不晓得他有妒才之心,就讲:“也不是,就是前年我偶然间发现的。”顾青城想想,就讲:“最好是能成的,倘若不能成,我可不饶你。”燕真只当他是在打趣,跟他说着玩儿话呢,就讲:“一定能成,大师兄放心,就这么着吧。买了丹仁还得回庄里磨呢。”顾青城便听了他献上的这一方子,买了那两料——一枳元胡、一丹仁的就回去了。 顾青城心里也知道这定是能成的,只是心里有一样不大痛快,就是这燕真怎么就偶然间发现了,怎么他就偶然间发现不了呢。他为枳元胡的事也困挠了有两年了,两年间也只有那么一回两回遇上有好的枳元胡粉子,其余的都是些不入他眼的货色,这粉子存不得,他遇上好的那一两回也不能多买些存在山庄里。若是知道有这样的做法,他这两年也不用一遇上要用到枳元胡的时候就犯愁了。 他因一直心中隐隐地在这个事情上头妒忌燕真的运气与才能,就在回程那一路上都不大跟燕真讲话。 到了山庄里,他差人去冶铸房吩嘱说,只得再等一日了,明日正午过后才能有枳元胡用。然后便领着燕真回他小榭,打发了柴房里的人都出去,因他们要用柴房那处地方。还将柴房门关实,将门闩子闩上,才要燕真磨粉子、亲手做给他看。燕真都不晓得这能是怎样的一件大事,要弄到他们像是这般瞒神弄鬼的,也就一个方便材料配用的小方子,他诸如此类的专由他发现调配的小方子多到数不胜数,哪就需要这么掩着捂着不给人看了。但他又见大师兄像是很认真的样子,也便不好直截跟他讲像是什么这样简单一个方子,叫人看到就看了去罢,又能如何?他也只得顺着他大师兄的意思,在那间密闭的柴房里头磨丹仁,煮枳元胡,再调在一起。 ☆、第 5 章 按燕真说的这样一个方子,第二日晌午时分,果然就见上好的枳元胡妥妥地积攒在了放在屋外曝晒的那只瓮的瓮底。顾青城命川儿亲自将这一批粉子送去冶铸房,让房里那些正待命的铸造匠人按他之前写好的步骤将该打的东西打出来。托他打这把戟的人说是望这一把能与汉末名将吕布的方天化戟一般长却要比那个轻,可刺可掷,得心应手。 上好的枳元胡粉末到手了,以后怕也是不用再为这种粉子发愁了,随时想用随时制出来便是了。顾青城了了一桩心事,便拖着燕青回他房,“逼”着他将他知道的这类巧方都写下来,说是以便他日后参考。燕真本就无意于要将那些他往日里发现的方子藏着掖着的,便老老实实坐在他大师兄的那屋里写了起来。一写就写了好一会儿,能有三十几条,累了,放下笔来,对他大师兄说:“眼下想到的也就这些了,日后再记起来就再写下来给你。”他大师兄还不乐意,瞥了他一眼:“真就这么些了?定是还有不少呢吧,就知道藏起来不叫我看见。”燕真讲:“大师兄哪里的话,我真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 这时,另一小厮已提着膳盒站在门帘外头,向里面报:“少爷,午膳备妥了,可是要用了?”顾青城讲:“嗯,拿进来吧。”门口那小厮提着盒子就进来了,开了盖,取出精致的三碟菜与一碗饭,摆在这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圆台上。这小厮见燕公子也在这屋,知道他那午膳也被送进院里来了,说不准这会儿另一小厮正将膳摆进他东面的那间厢房里去了,只是他家少爷也没开口说非得与这燕公子同桌用膳,那他也不好多嘴提出来说是否要将燕公子的膳传来这屋,只是默默将碗碟摆好,就要退出去了。 果然还是没提的好,他家少爷见膳摆好了,便对燕公子讲:“师弟,你的午膳怕也已经摆好了,你回你那屋吃吧。”燕真有些难过,本想着大师兄是要与他一同用膳的,哪知大师兄留也不留,只冷酷地叫他回他屋去吃。他眼神里难免失落,只怔在那里,懒懒地,不想起身。顾青城见状,忽然心里突了一下,他听他爹娘讲过这师弟的身世着实可怜,娘早早地就去,爹又因思念成疾,积伤在内,日前也丢下他就这么去了。想是他往日里都少有与家人同桌用膳的机会,虽然也不明白他眼神里的失落是否就是为了这个而失落,可他一副神情叫人看在眼里就是觉得他怪可怜的。纵顾大少爷常日家只着眼于冶铸兵器一事,只以才干能力为念,其余时候就是一个石心木人,鲜少有同情悲悯他人的时候,这会儿也叫这可怜巴巴的眼神磨折得有些受不了了,想着,也罢,也就是一桌儿上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开口留道:“师弟,回你那屋用膳也怪冷清的,不如就叫小的们将你那桌午膳移了来我这处,咱们一桌上吃可好。” 难得一回菩萨心肠,倒叫燕真于心里感念了他一百一千回,抬起眼来,对他“嗯”了一声,顾青城看在眼里,觉得这副眼神叫他着实受不了,故而索性不再看了,怕再看下去,日后想讨厌这人都讨厌不起来,且谁知这人是否揣着什么绝非良善的心思呢,也才与他相处了不过两日,人坏都是摆在肚子里坏的。 顾大少爷最会以己度人,他自己工于算计,便时时也将旁人都想成是与他自己一样。 顾青城索性忽视那副燕真的巴巴儿地看着他的目光,对还未走出门的小厮吩咐道:“去把我燕师弟屋里的膳送到我这儿来。”那小厮应:“是。”便去燕公子的厢房取膳去了。 午正三刻都过了,川儿才回来,还没顾得上去这院的火房吃别人给他留着的午膳,便去他主子屋里回话,说:“少爷,我刚才在冶铸房里交粉子时,刚巧庄主也在那儿,看见那剂粉子便问我们这儿还有没有了,要是有,就给他送些去。”而顾青城那会儿与燕真刚用完午膳,有一小厮正于房中收拾碗碟出去,他听了川儿回的这话,便点点头,说他知道了,一会儿下午他便去亲自回庄主的话。 之后,顾青城见下人们都下去了,便交代燕真下午要做的事情。因他这两年来也已接管了一些庄上的事务,亲手开始打理起来,故而一些打制兵器的事项上头都是由他调度安排的,他讲的话也算数,庄上的人是要听他的差遣的,那这新来的小师弟也是不能例外的。因前些日子三山派差人来请他们庄上给打制一种四节镗,柄上要有四个节,便于抓握,脊上还要有齿,在“捕”与“捅”时威力更大,顾青城现在想着正好这师弟都已来了,听闻他九岁时便已打出一把燕尾镗,那在打制“镗”形的兵器上头,应是可以指望得上他的,便想交代了这桩事情与他去做。于是顾青城就把三山派对那支四节镗的要求讲与燕真听,要他下午时只在他屋描样子出来就是了。 燕真应了他,便回屋去描样子了,而顾青城则带上川儿一同往他爹娘住的那院走去。 到了后,他爹问他那么好的枳元胡粉子是由哪儿买得的。他便回倒不是买的,是按燕师弟说的一个方子自己制出来的,说他们还有,问要多少,一会儿他差人往这儿送来。他爹沉吟片刻,说道:“你燕叔叔的儿子果真是块材料,你要多与他习学习学。” 顾庄主跟顾青城讲这番话时,顾青城心里其实一早也是想认说那方子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那么的话,也就没得让自己父亲开口闭口地就在夸燕真那人,可是想到纸也包不住火,这样一个谎要真是说出口,没两天就要被人把这谎给掰了,倒不如不说这谎来得好。横竖那燕真是住在自己那处小榭中的,只要稳住燕真那人,叫他往后有什么方子都供上来给自己。那么一来,便是回回都认那些方子是燕真想出来的,也影响不到自己的地位,因自己就是掌控着那个想方子出来的人的人。 他向他父亲应道:“是的,爹。我们住在一处,日常一定多讨论这方面的事情的,想必于我一定受益良多。”他父亲点头说是,便叫他退下去了,并叫他回去后差人大后日之前送三个瓮底那么多的枳元胡粉子来就行了。 他回去了后,见燕真一早将四节镗的样子描了出来,比他能想象出来的还要好,都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那些个弯弯角角要那样地处理的。他感叹之余,就是差燕真去再磨些丹仁、再做些上佳的枳元胡出来,之后他便亲自带了那个描出来的样子去冶铸房,要人按着那个样子打四节镗。 哪知那个描的样子第二日又被庄主见到了,问是哪个画的,冶铸房里头的人说不知,只说是少庄主送来的。跟着顾庄主便亲自去了他大儿子住的小榭一趟,问了方知是燕真描的那个四节镗样子,一问燕真他人在哪儿,才知人正被关在柴房里头磨丹仁粉子。顾庄主很是不认同,对顾青城讲道:“磨丹仁粉子叫谁去磨不是磨,还非得让燕真去磨,你就不会差个做活细致麻利的下人把这活给揽下来,你把他关那儿做什么?叫他出来。” 不得已,顾青城叫川儿把燕真叫了出来。顾庄主让燕真往后别只管在小榭里呆着,即日起日日早上都上冶铸房那头去,说他自有事项要指派他去做。头一样就是要他督造那支四节镗,因三山派验收了那支四节镗后,若好用,就要他们青城派打制数百支出来供他们派里上下弟子使用。故而这头一支一定要造好,叫人满意方可。 这么的,顾青城想禁锢住这燕真,叫他日后只得听自己一人差遣的想头也给断了,因他日后直接就由庄主那儿领命,横竖与自己也是没什么关联了,而以他的才干,定必事事叫庄主满意,那样就不必用太多时日,庄主对他的指望一定大过对自己的。 顾青城光是这么想着,都觉得心中有些寒意。但也不曾在他父亲面前显露了出来,只听着他父亲认真交代燕真的一些事。这顾庄主走后,燕真还想留在他大师兄这儿跟他说会儿话,哪知他大师兄一副不大舒服的模样,他也就不便强行留在他大师兄房中,只关照他大师兄要保重身子,便退了出去,回他自己厢房里去了,也好准备一些明早去冶铸房要用上的东西。 这天晚上,三更将阑,这夜里的凉气都起来了,这个顾大少爷还是睡不下去。在他那床绣了大红牡丹的衾褥里翻滚了一会儿,还是合不笼眼,心烦意乱的滋味他算是尝到了。他平日里就心事重,这会儿一想到他师弟凡事都压过他,日后一定在众人心里的地位是要将他取而代之的,那他日后可如何服众,一想到了这些个,他便夜不能寐,索性坐起身,披了身衣裳就朝屋外走。 这夜也巧,本来像燕真这种吃得睡得的人,是一合眼便直睡到天明的。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晚膳时汤喝多了,竟然起更了,顾青城披了身单薄衣裳出房门时,他正好也出房来要去茅房。一出来便见他大师兄披着衣裳像是要朝小榭外走去似的,便问:“大师兄,这么晚了,你不睡吗?”他大师兄一晚上都被这人的事情烦扰住,哪知出房门来透口夜里的凉气儿还要见到他一张脸堵在眼前,真是烦不胜烦,小性儿上来,索性连话都不要跟他讲了,只刮了他一眼便直朝小榭的那院门外走去。 燕真在后头叫也叫不住,加上他又内急,便先跑到茅房里去解手去了。他还当是他大师兄只出小榭在那个院门口站站,哪知他出茅房后走到了院门口又不见人,他还折回他大师兄房里,想看看是不是人已回到了,哪知也不见人。他就急了,想着之前也不见大师兄穿戴齐整了,只那样散乱地披了件单衣就到外面去瞎跑,谁知在外头会不会遇上什么不测。且哪怕没有什么不测,这夜也凉了,他穿得那样单薄,定是要受凉的。 燕真由他大师兄房里出来便追出了小榭。这整个青城山庄是建在一个矮山坡面上,几乎占据了一个面,而这矮山头的另一面是荒着的,也没有人家。顾青城其实是往那头去了,而燕真不晓得,还当是他大师兄还在这一头,只是往坡下走去了,因小榭建在这一侧坡面的较高处,他大师兄若想四处转转去散散心,也就只有就着坡往下去。 燕真找了一会儿,就是寻不见人,只得又往小榭那个方向上去。他又回了一趟他大师兄房里,还是不见人,想着都这么晚了,大师兄还这么不懂事,不晓得要好好地睡下,真是把人急死了。他只得又出了小榭往另一头找去,哪知越过了山头,就见他师兄在坡顶坐着。他也是觉得奇了,这样的天,既不见月亮也不见星星,有些雾蒙蒙的,也不是说有什么夜景可赏,就是这样一片黑,也不知他坐这儿是要做什么。 风吹在身上有些凉,燕真就挨了过去,想劝他大师兄回房早早睡下,别明早起不来。哪知坐过去才发现他大师兄身前有只小狗。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只小狗,瘦弱得不行,一看着就像是有三日都不曾吃过一点东西的样子,怪可怜见的。燕真挨着他大师兄坐下,问:“大师兄,哪儿来的小狗?”顾青城抬眼看看他,不想跟他讲话,好容易磨蹭了一会儿没有开口应答,最后又见怪僵的,便还是应道:“我也不晓得,想是这山后头的野狗吧,这山后荒成这样,这狗也不晓得要觅个别的地方住着,留在这里瘦成了一把骨头。”燕真见这小狗脏,就不想让它挨着顾青城挨得那么近,于是伸手将它拨远了点。那小狗唔咽了一声后,又回来了,非要挨着顾青城的腿肚子。顾青城也不是爱这狗,就是非得挑出点燕真的错处来,好数落数落他,就讲:“你做什么将它推那么远,这么可怜一只狗,你也看它不顺眼?我还要将它带回去养呢,你可别欺负它。”说着,还拿手指头勾到这小狗的颔下,柔柔地挠着。这狗怕是都能有几日没吃上东西了,这会儿却像是已经把要吃东西这样的第一等要紧的事给忘了,只管给顾青城挠得直着脖子不肯走,密密地贴着他那侧腿肚子。 燕真就在想着:大师兄心地真是好,连这些猫儿狗儿的都喜欢他。 跟着,燕真就劝他大师兄快些回房去睡下吧,这么晚了,还在这侧荒岭上席地而坐,天上凡是有光亮的月啊星啊的都不见,黑雾迷空,阴风阵阵,怕是明儿要下场大雨的,若还在这里吹着这入夜的风,那不用等明儿,等会儿回去就得头疼身热的了。 顾青城也坐累了,就起身要翻到那头、回去小榭。只是起来往回走时,似乎将他说过要带回去养的狗给忘了,也没朝那小狗看。那狗只是一路跟着他,他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有条狗正跟着自己,也不大理会,跟着便跟着吧,他小榭里也不差一条小狗的口粮。 只是他回了小榭便回房要睡了,那狗还想跟着他进房的,可燕真怕那狗脏,把他大师兄的房里都弄脏了,便将那狗抱着去这小榭中的火房里找了些东西出来与这狗先简单填饱肚子,再抱着它去柴房,他去拎了些水回来柴房给这狗简单洗了洗。将这狗洗完了后,又找来一条干帕子将这狗身上的水抹了个半干,还有些水汽将那狗毛贴在它身上,好在这狗毛也不长。 这一切都弄妥了后,都四更天了,他打了个哈欠,便抱着那狗,想送进他大师兄房里的,哪知他大师兄房门紧闭,他又想他大师兄怕是都睡下了,也不好在这会儿打扰,于是便抱着那狗暂且先回他自己屋了。 ☆、第 6 章 第二早,顾青城与燕真房中都已传了早膳,下人们在摆膳时,那只小狗就由燕真那房的门帘处拱了出去,一路还是要溜到顾青城房里。顾青城是个顶没有心思的,用着早膳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腿上像被什么东西扫来扫去,才朝圆台底下一看,竟看见一只狗用细弱的尾巴扫他的小腿,还要想上好一会儿工夫,方忆起这狗是昨儿晚上在后山那里拣的。确切说,也不是他拣回来的,是这狗自个儿跟回来的。这会儿竟还在他院中,身子还是一样单薄,就是瞅着比昨儿干净些。 于是他便撕了点白馍蘸了点菜汤,弯下腰去将那馍递到这狗嘴边。这狗就吃了起来,吃完了就只顾着伸舌头细细地舔着他的手,他怕这狗身体过于薄弱,若将吃的都扔在地上叫它吃了去,怕不一会儿工夫,这狗的肠胃就会不适,到时又得闹腾,想了想便将这狗捞了起来,自己一边用着早膳,再顺带喂这狗吃些。 他用完早膳后,川儿便进来要将碗碟收拾了,一见自家少爷腿上竟有只狗,便问他少爷那狗是打哪儿来的,他少爷答他说是昨儿在后山上拣的,还让他今日去庄上问问那些年长的可有以往家中养过这种狗的,问问都给吃些什么,怎么养。川儿应说好的,便收拾完了退下了。 这时,燕真也用完了早膳,来他这处,是要知会他一声,因他等会儿要去冶铸房了。这大师兄见燕真来了,立时没有什么好气儿,眼瞥向别处。燕真不是很明白这大师兄是为什么着恼,由昨儿看着就不大对头,还一直恼到眼下。怕他恼的不是别人,就是恼的自己,不然也不会回回见自己就端上这样一副脸色,可自己也没做什么招他恼的事啊。燕真站在那儿穷思极虑也分辨不明白,想了想便换上一副很喜气的脸就趋上前来,要逗他大师兄开心。 他大师兄本就是在恼他,因自他来后他就一直有一种无力感,觉得他自个儿怕是往后都在才干上拼不过他,这种再难出头的感觉便一直萦回在他胸口,也因此总是一见他就开心不起来。他哪知这会儿这人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上前来逗着自己说话,避不开去,反倒看久了那张脸就也觉得好笑了起来。一笑出来,这人还更来劲了。 直说到最后,这人说是要去冶铸房了,庄主要交代事情做呢。顾青城一听,又开心不起来,脸上眼见着就沉了下去。燕真一看,还当是这“小美人”见自己要去干正事儿,不能陪他了,便又恼了。燕真心中又暗暗思虑了一番,想着:是了,难怪他由昨儿起庄主说了要我去冶铸房开始便一直脸上不大好看,定是恼我由今日起去了那里,不能时时陪着他了。 燕真竟想到了这个上头去,也算是他自作多情。他当他小美人是一个多情的,他哪里知道这小美人不说是无情无义,但终究就是一个石心木人,天生生成的就是比旁人少一些情呀爱呀的。 可燕真光是想着他小美人是一个为了他这样多情的,心里就不知道要开心上多少。一开心,便只顾着对顾青城说道:“你可别着恼,我向晚时分便回来陪你可好,我们一道用膳。”顾青城哪是他想的那样的意思,当然也就不晓得这人说的是什么,什么陪不陪的,只当没听见;一道用膳,倒未必不可,一桌上吃饭,倒是可以听听这师弟在冶铸房这一天里都办下了哪些事,有这师弟向他汇报汇报,倒也是能叫他放些心下来的。 而这顾青城平日里是不大爱往冶铸房那样的地方跑的,烟燎火气的,还有叮叮咚咚的大铁榔头砸击生铁或生金的锻造声,顶烦的。故而他本人若不是有什么非得亲身下去监工的时候,是不大愿意往那头跑的。这回燕真去了那里,他即便心里再想跟着一道去好时时监视着这师弟,也是不能够了,只得留在自己房中,拿纸描些图样子,又或是用戥子称量些配料。 他听他师弟那样说了,便抬头看他师弟,点点头,讲:“好的,你去吧。回来我们一起用膳。别太累。”他关照这句,也只是不想他师弟在众人面前显出一副太过上进的样子,却又叫他师弟误以为他小美人心里疼他,立时一双眼里净是感慰的神色,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掀了门帘子出去了。 顾青城见他师弟走了,便将膝上小狗兜着肚子托着摆到了地上,那狗只管腻着他,蹭着他腿肚子还想要再坐到他大腿上头去。他便拿手指头搔着这小狗的脑袋,对它劝道:“乖,我一会儿要称量那些粉啊末的,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叫你这小东西张口就舔,那还要不要小命了?”可他只顾着打发这狗离他远点儿,也不见有什么效用,这狗死活要赖着他。 这时,可巧川儿进来了,手里还拿了根肉骨头,说是他今儿为了问养这狗的事情,还亲自去送了趟厨余,正好管火房的林喜吉就给了他一根余下的肉骨头,叫带回来给这狗吃。小狗一闻着那味道便跑去了川儿脚底下蹲着,抬头往川儿手里看。顾青城便正好趁这工夫将这小狗远远地打发了,倒不是因他嫌这狗烦,而真是他一会儿要做的那些功夫,手上难免沾带些不能往嘴里送的东西,这狗又爱舔他手,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叫它舔到了。 他这一个上午,就在他的房中一面配料、记录,一面想着他师弟在那处冶铸房中是怎样的形景。至午膳过后,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似他这般小心眼的人,哪里就容得下放他那师弟在那个冶铸房里与一干人等相处融浃。于是便想着不如去看一看,哪知这时他娘亲打发了一个小厮往他这院儿送了一盅清润的炖糖水,说是那日于花厅中用膳就听他嗓子不够清,声音有些微发沉,正好今日命人炖了这糖水,便叫人送一盅过来,让他务必喝下,润润嗓子。 顾青城便命川儿接过那只膳盒,收下了。而他其实最厌恶喝这些甜的东西,他觉得这些都是女人才喝的,而他也不觉得自己嗓子有什么不适,便更不想去喝它。只是平日里他娘亲总爱一会儿看看他这儿有没有什么事、那儿有没有什么事,一有些什么叫她瞅着不是很好的,就爱管上了,不是非得往他那房中添减些物件儿,就是非得炖上些只有她们那起姊妹娘们儿常日家喝惯的东西也非送到他这一头来逼着他喝。 川儿素来就晓得他这个主子的性子,自然是提着那个膳盒立于原处,也不敢说上前来揭了那盒盖、将那一小盅润燥的糖水儿取出来交与他少爷服用下。他也明白他少爷的心思,那样的东西看着也确实怪腻的,叫他喝他也是不要喝的,只是见过那么一回两回庄上的小姐们喝得像是很美味的样子,可这不代表爷们儿也是喝得下去的,偏夫人就是不了解这样一层“男女有别”的缘故。 川儿呆在那里,正想着倒了也不好,舍我其谁,不如自己便将它喝下,也不枉平日少爷待他的好。 哪知少爷一起身,便道:“川儿,走,提着这盒子,咱们去冶铸房去。”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想着少爷定是要拿这个去给燕公子喝,心里就促狭地笑上了。因那日初次见燕公子时就被他吓得不轻,以至之后晚晚但凡发了恶梦都像是梦见被那个燕公子盯着看似的,他便也恼那燕公子,这回一想到要叫燕公子那样一个身量又高、身形又壮的人喝这一小盅甜腻腻的东西,他便觉得像是报到了仇一般的爽快。忙应道:“哎!”可还未踏出这房门外,便想到一事,回他少爷:“少爷,这膳盒是夫人那儿带过来的,路上怕见到什么人认出来,到时叫夫人知道你没喝她命人炖的东西,又是一番口舌,你可等我速速去换一个咱们院的盒子来再走。”他少爷夸道:“还是川儿心细,办事妥当。” 川儿换了一只膳盒,将那盅糖水摆了进去,便提着那只盒子跟在他少爷身后,主仆二人出发去西面近山坡脚下的冶铸房了。一到了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妥。只见那处冶铸房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方盒子,里头不多光亮,因这打铁炼金的事得避着光做,里头倒也借着些日头的光,可就是不强。顾青城最不喜进到这个里头来,不过为了监视,还是进来了,见他这新的小师弟正举着一个模子,于一个角落里和他们派的三师兄商议着些什么。先是这三师兄眼尖,发现了他们大师兄来了,便开口叫道:“大师兄。”那燕师弟才转过头来,一看他大师兄来了,自然心喜。 这燕真忙了大半日到眼下这会儿,倒不曾有片刻是想着他小美人的。他这人在这方面确实是个真爷们儿,与他大师兄是大不同的。他一旦打制起兵器来,是定有十分的上心,心无旁骛,哪怕平时是有多挂念他小美人都好,在冶铸房里也是想不起他来的,心里只有那些眼前要紧的正事。相较之下,顾青城就是弱多了,做了一上午的事情,满心还都是那个燕真,不管是恨他也好“爱他”也罢,总归是将他摆在心上,萦绕不去的,还好做的都是些心熟手熟的事情,不然真是会频频出错。在专心一志上头,他是怎么都比不过他燕师弟的了。 顾青城点点头,问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们都回了他的话。跟着,顾青城便要燕真跟他出来,燕真便放下模子,跟着他大师兄出去了。出去后,只见他大师兄对他说:“师弟,在这个地方呆久了整个人都燥得慌,我这儿有一盅甜汤,你把它喝下吧。”他师弟眼里又是感慰,哪里还想得到那是他坏心眼的小美人不要喝了,才硬是塞来给他的,还要编派那样一个堂皇的说法,便说:“好。” 这下,可就遂了川儿的意了,忙不迭将膳盒打开,还将那盛着甜汤的盅恭恭敬敬地递到燕公子跟前。那盅是像枚两头削平的枣儿一样的形状,看着像是对半开,那盖子有一半盅身那么高,可其实将盖子揭了去,就见里头被盅盖盖往的地方还有高高一截的,这样是为了保住那股热乎气。 盅盖刚一揭开,顾青城的眉头就蹙了起来,他顶讨厌那样甜丝丝的味道,本以为燕真也是一样要皱眉,却最终会因为盛情难却而仰头闷下这一盅甜腻的东西,哪里晓得燕真竟喜滋滋地接过那一盅甜水儿,慢慢喝下。 顾青城蹙着眉,还有些不能相信,试探地问了一声:“师弟?师弟?味道可好?”他师弟被接连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点头说好。他没能相信,问:“什么味儿的?”他师弟皱了一下眉,忙又尝了一口,才回答:“甜的。”他一开始也没想着这盅什么玩艺儿到底是甜的苦的,只晓得是他大师兄送来与他喝的,后还被问及是什么味儿,才想到要尝清楚是什么味儿,尝了后才回他大师兄。 顾青城问:“所以,你是喜欢吃甜的了?”燕真蹙额,他哪里是喜欢吃什么甜的,巴不得不要叫他吃这劳什子的东西,可大师兄送来的,那自然也只能点头:“嗯。”留下那主仆二人皆一脸懵懂,心里恨着:早晓得是这样,就不这么山长水远地跑过来送给他喝了。 ☆、第 7 章 顾青城见自己竟没有算计到这个人,他本就在情爱方面蠢笨异常,他哪里晓得他燕师弟也并不是真像他自己嘴上讲的那样喜爱喝那盅甜水,而只是因为是他亲自送过来的,他燕师弟才甘之如荠,明明不喜,却脸上欢喜得很。顾青城哪里晓得是因为那样的缘故,只是见他燕师弟脸上神情不若假扮出来的,便当成是真的了,心中怏怏,十分后悔自己跑了这些路过来送了一样叫他喜欢的东西给了他。一早要晓得是这样的,还不如他自己在房中捏了鼻子仰头灌下倒好。 顾青城见他喝完了,便接下那只瓷盅,一面将那瓷盅放进膳盒中,一面跟他燕师弟敷衍道:“喜欢喝就好,那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下午还有事儿呢。你晚上早点回来。”其实这顾青城对他燕师弟关照的每一句,句句都也只是要这人别太上进了,大致尚可便行了,只要是对庄主、对派里有个大致交代,不把事情办坏了,也就可以了,切莫叫别人看着他有多大作为或是太过上进。像是他关照的什么“晚上早点回来”,“别太累”,等等诸如此类,全都是那个意思。哪里知道,全叫他燕师弟误会了去,听在他燕师弟耳里,都像是“你可别太辛苦了,免得我牵肠萦心”又或是“你可要早些回来,也好陪着我”这样的意味。 这事情上面,顾青城与他贴身小厮川儿这主仆二人并一个燕真,这三个人简直是傻作了一团。这大师兄傻乎乎地总是关照些有的没的,暗地里以为自己将别人给算计上了,哪里晓得全叫人听着以为他心里是埋藏了极厚的情谊。而那个燕师弟也是一样地跟着傻,只晓得看他大师兄的好,哪怕是眼见着不好的,都马上在心里面回护他大师兄,给他大师兄找到这又或那的好的解释,回回他大师兄的“不是”也变成了“是”,那他大师兄就总在他心里是没有分毫析厘的不是的人。再有一个川儿,川儿虽是打小跟着这个顾青城,由他一手“教”出来的,平日里看也是个顶聪明的,事事都能想到,可就是从了他主子的那一方面的性子,是个榆木脑袋,不然的话,但凡明白那些情爱事理的,将这几日发生的看在眼睛里,早该提醒他那糊涂少爷一声,不要再给他自个儿一铲子一铲子地掘坑好往里头跳了。 顾青城因自己大老远跑来,害人不成,反倒送了一个殷勤,心里不大爽快,就没大逗留,转身带着川儿回去了。而燕真又因消受了他小美人送来给他的这个恩惠而脸上满是喜乐,回了那处冶铸房,还将喜气挂在脸上,招来他三师兄的问讯,他还不想太张扬,而只简单含糊地应答了两句,便将之前那事给糊弄过去了。 一下午,这两人又恍若回复成了他们各自上午时的做事状态。一个在自己厢房中,一边描画些兵器图谱,一边分心挂腹地想着燕师弟在那头有没有做些什么颇得人心的事情;一个则在冶铸房中,全神专注在冶铸的事情上。 至向晚时分,燕真如言在晚膳传到他们那院前便回到了。一回到就进了他大师兄房中,横竖也是要一桌儿上吃饭的。一进去就见他大师兄正在逗弄那只狗,他便问道:“大师兄,这一日都给它吃了些什么?”他大师兄一面拿手指挠着这狗的下巴,一面答道:“哦,你别看它个儿小小,今儿可啃了一根大骨头,还吃了些别的什么,我也不晓得了,都是川儿讲与我听的。”燕真讲:“嗯,也是了。这狗我看能长得极快,不消半年,就能长这么高。”说着,还拿手比了比。顾青城一看他手比的那个高度,有些不信,便问:“真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他答:“我以前住的那个小庄子,庄子外有人家,是些农户,有些家里就有养着这样的狗,小时可小了,好不可怜的样子,可隔了半年再去瞧,一下子就蹿到了人大腿那样高了。” 顾青城口中喃喃说道:“这样啊。”说完了,还去托着那小狗的脸,只对着它讲:“我看你半年后还要不要老是粘到我大腿上坐着了,那时我可吃不消。”那小狗也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只知道拿脸蹭他的手。顾青城转向燕真,问:“你那处庄子在来之前就卖了?”燕真答:“没卖。终究是与我父亲住了那好些年的地方,说卖了也舍不得,且也不等着卖庄子的那几个钱使,当时就想着不如留下不卖。将一部分庄上的地变作田地租与临近的一家农户,让他家在种地的闲暇顺带着也看管一下小庄子里的屋舍。”顾青城便问他,可是要哪一日终是想着要回去的,不过燕真回他说倒没有想过。 之后两人便一道用了晚膳,燕真也说了一些他今日于那处冶铸房中遇上的事情,顾青城只一路听他讲着,于心中暗自留意一些他认为是要紧的事情。膳毕,燕真回了他那房,顾青城张罗着让川儿唤人去烧热水好给燕真泡澡。 在这之后的近一个月里,青城山庄里一直无甚大事发生。也就是燕师弟督造的四节镗被三山派的验收了后,轻巧便利,灵动自如,还有杀伤力,三山派就又向他们青城派续订了八百件。跟着,燕真便感受到了大规模打制兵器的做法与他以往一小件一小件地打制之间的区别,他见一个兵器的样子,由这么多人分工协作,短短十数天,就是几百件一式一样的出炉,他就觉得相当有兴味,比他往日那样慢地独立打造兵器要来得有意思得多。他便在这些时日里将他自己的精力全转移到了描画各式兵器图谱与分割匠人们的协同作业任务上面去了,并将在青城派冶铸房中见到的一切都记在了心里。倒也不是他有意在记些什么、或是想偷师,也只是他本就记性好,见到什么也就自然那样记了下来了。 而这一个月里的顾青城除了配了些粉子,就是只顾着逗弄他那只体形尚小的狗儿,再不就是被他娘亲逮着机会逼勒着喝下几盅糖水,一会儿要他润燥,一会儿要他清火,吓得他索性尽可能地少地去夫人那院请安,而只一味地呆在他自己那院里,哪儿也不去。且“还怪了”,往常还时有冶铸房或配料房或是模坯房、熔金房、库房的人来请他的示下,问问这要如何做法,那要如何做法,可这一个月里头,倒鲜少见人过来叨扰他这些。他一开始,心里还觉着倒是日子越过越清闲了,可到了后头,总是心里隐隐觉着不对劲,想着定是因燕真在这儿,就没有人再来请他的示下了,自然而然,就都开始问燕真那些事情了。 也真是叫他估摸着了。竟还没等他吩咐川儿到院外去探听清楚虚实,川儿便先带了信回来,说是听说庄子里的各师兄弟、师姐妹并那些专营铸造的匠人们有什么都去问燕师弟,还说有燕师弟在,可比往日要好多了。说往日有什么事要请大师兄的示下,还要再虚等上三、两日才能得到一个准信儿,得了准信儿后也不知能不能信得真,因有时大师兄的示下也是一个错的,听了也是白听了的。可如今就不同了,有了燕师弟在,年纪虽不大,可是是个极靠得住的、稳妥的,还每日都亲身在冶铸房里与匠人们呆在一处,一有什么环节上出了叫人想不明白的或是卡住了的,只需问燕师弟,给出的解决途径都是又快又好的。还说什么这么一来,大家省事儿。 川儿来说这些旁人贫嘴嚼舌的话时,也不敢正眼看着顾青城,只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讲着,不时还抬眼瞄一眼他少爷。顾青城一听完川儿讲的这些,立时心里就怄在那里。一怄还怄了一下午。 他自己这一个月一点不上进也就罢了,这会儿竟还在心里面怨他师弟太长进了,如今拖累了他,害得他被庄上的人拿去与这师弟一同比较。可这哪里又怨得他师弟,只是他自己不喜进那个冶铸房罢了,现在反倒要怪他师弟太勤于冶铸一事,时常呆在那个里头,如今反将他衬得面目无光。他胸中忿忿,就晓得这个师弟的到来,是要改变这庄上的许多事的,且还都是些他不愿见到的改变。 至这日晚膳时分,他自然因怄了一下午而茶饭无心。凭他师弟怎生劝慰他好歹多吃一些,他也是不肯多吃两口。最后还是川儿叫这一院中负责偶尔煮食的小厮在这院里的小火房里开了灶、煮了些粥送与他少爷喝下。燕真终究不明白他大师兄的心思,只是见他那个样子而心中焦急,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跟着,晚上虽见他不大爱说话,也还是在他房中留至三更天,才端着一副仍旧放心不下的样子回去了他自己房中。第二日早膳,顾青城倒在榻上,将身缩在他那床衾褥里,不爱动弹。燕真来问,他就说他不要用早膳。燕真转头看向川儿,要他有个交代,好歹说明白他这主子是怎么回事,昨儿他走时还好好的,昨儿晚上他回来时却变成这副模样了。川儿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哪敢说明原委,这关乎他家少爷的脸面问题,哪能就这样跟这个罪魁说明白的,也因此川儿只是摇摇头,便退出去了。 燕真看他这模样,实在放心不下,就只坐在他榻边,抚了抚他额头,凉凉的,也不见热,不像是有什么病症的样子,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身子不见病症,可眼中无甚生气。他哪里晓得他大师兄是有一块心病在。像他大师兄这样度量小、心眼又小、见不得别人比他有才干的人,到了眼下这会儿才因心病怄得倒在榻上不想起来,已算是他走运的了。可能之前他庄上没有燕真这号人物,人人也都比不过他,除了他自己的爹才干比他强之外,他那时并没有见什么事或人能怄到他,可这会儿,景况大不相同,来了这样一个人,时时处处,做每一件事都能怄着他,那又叫他怎能不倒下,不有这样一副懒怠动弹的病弱模样。 他是怄着,可燕真是真地心疼。他大师兄这副模样躺着,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冶铸房呆上一天,便留到了辰正二刻也还是没有起身去冶铸房。顾青城只是这样躺着,不知时日过,他也不晓得眼下到了什么时辰,只是那样慵倦地躺着,想着如何才能叫他封了这庄上的悠悠众口。直到川儿进来伺候他稀粥茶水,讶异地问燕真道:“燕公子,你怎么还在这儿,就要巳时了,今日不用去冶铸房吗?”燕真还只顾握着他大师兄一只放在衾褥外的手,讲:“我今儿就不去了,留下来陪着他吧。”顾青城一听都快巳时了,他燕师弟还未去冶铸房,一听他燕师弟今日不打算去冶铸房了,正中己怀,燕师弟不去才好呢,他就立刻反手握住他师弟那只手,讲:“嗯,别去了。留下来陪我。” ☆、第 8 章 燕真见他大师兄这副样子,还绞紧了自己的手,哪里还能丢下他跑去冶铸房,天大的事儿在那头等着他这会儿也是不要去的了,忙安慰说:“不去不去,今天都不去了。”顾青城这才放心。川儿过来将他少爷脑袋底下的瓷枕抽走,给换上了一块塞了棉絮的垫子,扶他少爷起来倚靠着那块垫子,再喂他少爷喝粥下去。燕真见他喂了几口后,便接过了粥碗,要他退下吧,这儿由他来喂好了,还嘱咐他将那只瓷枕拿下去换了,给换成一只藤编的,说那样晚上就寝时枕得还柔软些。川儿瞥了他少爷一眼,见他少爷也没多言语,就应了是,跟着将瓷枕撤了下去。 燕真喂他大师兄喝完一碗粥,还想着向他大师兄问讯一番:“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忽然就这副样子。太让人担心了,庄主与夫人知道了吗?”顾青城只是回答:“别让我爹娘知道。你哪儿也别去,只呆在我这里,我就什么都好了。”燕真听得整颗心都软了,只顾着点头,挼着他的手背,说道:“不去,哪儿都不去,只在这里陪着你。”顾青城闻言,放下心来,心神都清爽了起来。 两人呆在顾青城的厢房里,净拣些没紧要的事情说着,一会儿说说那只在燕真脚底下转悠的狗,一会儿说说这房里点的香,有时还说到燕真小时候去,倒也挺松乏的。像是在山野人家里过活的两个人,坐在自家门口,一面剥栗子,一面闲打牙。直至快晌午时,有一名熔金房的师弟过来他们这处院门口通报说有事来问,顾青城才又紧张起来。燕真要起身去院门口问清楚那个师弟有什么事情,哪知顾青城非拖着他的手,非不让他去。他也没法子,只得让川儿叫那师弟进院里来,他们也好站在顾青城厢房门口说清楚事情。 那师弟进院里来了,燕真掀开门帘子出去,就站在房门口与那师弟讲话,说的事情也能叫顾青城听见,也没什么瞒住他的了,这下才算遂了他的意。 也就在他这般执拗之下,接下来过了好几日,这处小榭中都是这般形景。这大师兄日日拖住燕师弟不让他上冶铸房那些地方去,非得有他陪着他才肯吃肯喝。燕青又因被人这般依赖着,心头竟除了对他大师兄卧榻不起一事的担忧之外,就是一阵阵的甜味,竟比之前他大师兄送与他喝的那盅甜水儿还要甜出不知道多少。 那这么一来,那些庄上正经打造兵器的部门里的人事事都得上顾青城住的这院来请示,但凡有什么话都是当着顾青城的面讲的,他在里头榻上躺着听着,门帘子外头就有他燕师弟与那起师兄弟、师姐妹们商议些事情,没有一样是背着他讲的,他这才宽了心。 可好景不长,如此一来二去,他卧榻不起的事情就叫他爹娘知道了,因这庄上的人都传燕师弟有些时日都不往山坡下面跑了,只是呆在大师兄住的小榭中照看着大师兄,说大师兄连日以来卧榻不起,一直不见人。 顾青城的娘一听自己儿子都倒在榻上这样久了,一时心急,双目含涕地就这么奔了过来这处小榭,一看她儿子果然卧着,即刻责怪川儿,还诘问他为何少爷病了也不去报与她知道,一口一个“我的儿啊,心肝肉,担心死人了。”哑口立在一旁的川儿自然是这么听惯了的,由小他这少爷就被他娘亲娇惯着,一有些什么身轻脑热,他娘亲必是第一个紧张的人,什么“我的儿啊”、“心肝肉啊”能被她念叨得不绝于耳,川儿听惯了,也麻木了。顾青城也一早听惯了,也麻木了。只一个燕真实在听不惯,想着他大师兄,再怎样也是个男人,也二十有二了,还是被他娘亲宝贝成了这样,哪样的腻歪话她像是都讲得出口,什么“心肝肉啊”这样的,也真是不顾有旁人在这儿,他听着真是怪腻的。他只顾着这么想着,全然忘了他自己心里老是叫他大师兄“小美人”。 后来顾庄主也来了,一见自己儿子这样,忙扶着他夫人,叫她不要只顾着哭,哭也哭不出什么好的来,倒不如即刻请医诊治。于是让川儿速去请他们派里的王大夫过来给少爷好好把脉诊断一番。大夫来了后,把完脉,诊不出什么病症,其实光是望着这“病人”的脸面都实是瞧不出什么病症来,一切诊,也还是诊不出什么来,于是只能说:“大少爷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许肝气郁结,只需寡思静养数日便可,连汤药都是不用调配的。” 林夫人闻言才不再抽噎,转向他儿子说道:“青城,你就好生养着,有什么想要的都跟娘说。”顾青城直言:“娘,我只要燕师弟留在这边照看着我就是了。”林夫人自然是肯,别说要一个燕师弟留在这儿陪着她儿子了,便是要十个燕师弟留着陪他她也是肯的。只是顾庄主一听,有些不乐意,山坡下头那一溜儿的什么冶铸房、熔金房、配料房里还有不少事等着燕真,哪里能让燕真就这么绊住脚在这儿服侍人。虽说服侍的是他也相当宝贝的儿子,可这儿子看着也没什么大不妥,且王大夫都说了他没什么不妥,那哪里需要燕真这么一个要紧的人天天留在这儿陪着。于是顾庄主便说道:“怎么,川儿服侍不了你了?”顾青城这时很为难,他自然是想说川儿粗手笨脚的,服侍不了所以才叫燕真在旁守着的,可这也不是实情,这么说川儿,叫川儿以后在他爹娘面前怎么做人。他对川儿最是讲情分的,这会儿断然不能将这事情说成是川儿的不是,故而他就说道:“也不是,有时川儿还得被我差去别处办些事情,有燕师弟在这里,我才安心。” 虽牵强,倒也说得通。顾庄主沉思片刻,便道:“你燕师弟留着陪你便陪吧。只是你将你管的那把库房钥匙与配料房钥匙、配料房里的生料仓的钥匙都交与他管吧。你也别总是绊着他在这儿,偶尔你也让他下去两趟,盯着情况。近来又有几个派过来订了兵器,都没让我们打样子出来,直接就给了定,成批地订下了。坡下头可忙着呢,你也管不了,还不得你燕师弟多盯着?别你们两个都看管不了,这可叫我一个人如何是好,加一个你二弟也帮不上那样多。”说着就直接让川儿去取钥匙。平时他少爷的钥匙都是他收着的,他少爷生来不爱收着什么琐碎物件儿,索性一齐交与川儿收着。川儿取了来便给燕真了,给完了还朝他少爷脸上瞥了一眼,瞅着他少爷那张脸上的脸色就是发沉的,他也没敢多看,便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站着了。 这时,林夫人非还要添一句:“儿啊,你还有什么钥匙啊牌子的我看索性都交给你燕师弟管着便是了,你可不要再劳心了,你只管养静,其他的,一概不理倒也清静。”一句话便提醒了顾庄主,让顾青城将生料仓与库房的牌子也给燕真,说是往后即便是燕真人去不了山坡下,也是可以命人凭牌子取东西的。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几句话工夫,便将顾青城手里头与权相关的东西全“谋”了去他“死对头”燕真手里。眼见着他肝火更炽了,却又一句话也讲不出,只好怔在那儿,头与背倚在那块塞了棉絮的垫子上。整间屋子只有川儿晓得他少爷的心思,只是大气也不敢出。 自顾庄主与林夫人走后,顾青城这处小榭又看似恢复了清静,只是顾青城像是魂魄被人抽了去似的,也难怪,他素日里都极看重那些什么钥匙、牌子的,掌管着那些才表示他是说了算的人,哪承想现如今叫他诈病,诈了还没几日,那些他平日看重的就全都这么名正言顺地一齐由他手上被交到了那个燕真手上。他就气这个,一面气着,一面还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故而自他爹娘走后,就不是很愿意看着燕真,可这屋里只得一个燕真与一个川儿,后来川儿还出去了,他便索性合上眼睛,眼不见为净。而燕真就只当他乏了,坐在他榻边一言不发,只是挼着他的手背,以为这样好叫他安心。 这晚上,子时将至,顾青城还是睡不着,只管将身缩在他衾褥里,终于想起要说句什么,便对他燕师弟说道:“师弟,你回房睡吧。我也没什么大事。”燕真点了点头,说他先回去了。起身后将他大师兄榻前那盏烛灯吹熄,将那榻上的碧纱帐放下,怕夜里有什么小虫子飞进去咬他大师兄。跟着便出了这屋,回去他自己屋去了。 顾青城今儿这一个下午再加一个晚上都在自认运势不好,细究整件事情发展至如今,他并理不出什么头绪来,细小的事情似乎很多,纷冗繁杂,让他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索来,只知道自这燕师弟到来后,他的运势就变成了这样地差。总之他就是要归咎于他燕师弟。 哪知他这么躺着思虑了一会儿,就见自己这边的房门又开了下来,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还当是什么匪类入庄子里来打劫的。哪知没一会儿,就听那人走到近处,掀起了纱帐勾住,一臂中还夹着一卷什么东西。他一细看:“师弟,你怎么还来?”燕真一面将他那卷衾褥往这张榻的里侧放,一面说道:“我来陪着你睡,放你一个人睡在这儿我也不放心。”顾青城一听,性子立时就蹿上来了,冲他说:“谁让你来陪我睡了?哪个要你陪着!”燕真一听,不解,问:“不是你说要我时时陪着你的吗?”说完了,也不在意他大师兄的这些脾气,横竖他大师兄总是时不时地就发一发这些脾气的。他只管自己脱了鞋,往榻的里侧爬去,还伸手放下了帐子。躺下后,对他大师兄说道:“师兄,快睡吧,别只顾着发脾气。” ☆、第 9 章 可顾青城这人哪有被人劝服两句什么“不要发脾气”便不发脾气的理儿,一思及连日以来被这罪魁祸害得不轻,他便忘了要有好气,只顾侧身支起一边的手肘,硬要将这人或推或扯出帐外,哪有容他安睡在自己枕边的道理。可推又推不动,扯又扯不起,重得跟磐石一般的人,哪能任他推搡两下就动了的道理。急得他手定在那里,决心要用言语赶这人出去。 而在燕真看来,他小美人这会儿衣襟半敞,耳侧一绺青丝宕至胸前,再一细看他双眼,这会儿衬着月光,还有些潮丝丝的,或许是之前那两下推,死命推也没推开时给急出来的。燕真这会儿什么都忘了,只一味楞柯柯地看着。 顾青城见眼前这人不敷管束,竟只会发怔,便抬高了声调说道:“燕真!你快回你房去睡去,别在这里吵着我!”燕真恍若什么都没听见,只知他小美人嘴巴一开一合的,也不知道到底在说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在顾青城的怒视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顾青城的一侧肩头往下摁去,劝慰:“大师兄,这都什么时辰了,就别使性子了,快睡。” 顾青城一听,简直是要傻在那里。没想到眼前这人不但身子重得如磐石一般,即便是连脑袋怕也是由石头垒砌成的,怎么自己说了这半天,他也还是不明白,只管叫自己快睡快睡的,全然无视那些要他走的话。顾青城无法,沉重地躺了下来,拿眼刮了燕真一下,索性不再睬他,将身侧过去,甩了一条背给他。 而燕真倒也没有像他自己一直劝慰他大师兄快些睡那样地乖乖合眼睡去,而只是借着窗外月华,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大师兄的后背看着,也不知是有什么好东西那样地吸引他,将他的一副心思全吸引到了那里,只顾着将目光盘桓在那个被热天里盖的薄薄罗衾包覆住的身子上。罗衾上端半掩半开,遮了他小美人下半截的背部,还露了上半截儿没有盖严。两眼再往下移去,也不知是不是罗面的衾褥反着光,造成了这样一种错觉,只是就这么看着都觉得那处腰窝的凹陷很深。 燕真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心里有些念头就这样突兀地、并不事前知会他一声地冒了出来,直想在这会儿支配住他,要他做些什么,可他又不晓得那些念头到底是要他去做些什么。猛然间神志一清醒时,他只觉知到再这样看下去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便也被骇住,索性也调了个身,将身翻转去另一侧,与他大师兄背对背那样地侧躺着,准备平复一下心神后就睡去。 至次日晨,燕真早顾青城一步醒来,只是还是那样卧着,并未起身。一会儿后,只见他那个在夜里睡着睡着就早已平躺过来的大师兄也睁开了眼,跟着,这大师兄就倏地一下,坐起身来,还像是要下榻去似的。燕真忙摁住他大师兄的手:“大师兄,你身子不适,怎么就这样急急要下榻去,不再多躺几日?”顾青城一甩他的手:“我都好了,没有不适。我总之就是要起来。”燕真闻言,也支起身来,说道:“好,好,要起来便起来吧,总是躺着也不是事儿。那你今日要上哪里去走走?我陪着你。”顾青城说道:“我哪儿也不要去,只要去生料仓看看。可我又没有牌子又没有钥匙的!”燕真讲:“别急啊,我有,再给你不就得了。”顾青城有些酸,道:“我哪能拿着,我爹交给你的,哪有我再要回来的道理。”燕真说:“那我跟你一道去,不就成了。照理说庄主将那些给我,我就有照管好的责任,但即便不直接给你,你也是可以将我当川儿使,由我收着你那些钥匙,不是一样的吗?”顾青城想了想,说道:“也好。那你还赖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些下来用了早膳我们就过去。” 于是这日早膳过后,顾青城将那只小狗交托给川儿照看着,便领着他燕师弟“下山”去转了一转,像领着他又一名贴身小厮一般。还去了生料仓取了一些料出来,燕真这回是拿钥匙开仓进去取,并不是凭牌子,故而不需记录在册上,只直接拿便是。他俩还去了冶铸房、熔金房转了一转,都是顾青城走在前,燕真在后,看久了还真是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在里面。 顾青城连日以来的怨气无处排解,只有在这一路上将他燕师弟当成小厮使时,才能稍稍发泄掉一些。哪知使唤着使唤着便使唤上瘾了,只心里觉得与他素日里使唤那个同样听话的川儿的感觉是不同的,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只知这人亦是同样听话,唯命是从,俯仰唯唯,从没有半个“不”字,这一点倒是与川儿像极了,可就是总有些不一样。他的那种听话倒不像是和川儿之间的那种主仆之间的感觉,倒像是另一番味道,可是到底是哪样的味道,又说不上来。 顾青城仅是有那样的些微异样的觉知,可真要他辨明白那“异样”是“异”在哪处,他又是真地辨不分明,谁让他是一个在那上面蠢笨的。 这晚上,顾青城洗了澡,就想要爬上榻去,想了想,又走去房门处要将厢房门上的闩子闩上。这一整日都是由燕真跟着,那小厮川儿是左右都使不上力,仿佛少爷身旁缺了他一个伺候着也不打紧,横竖有燕真在,也是一样的。川儿虽心中有些悻悻的,却也并不能说些什么,只得于这处小榭的院中料理一些事务以及看管着那只狗儿,其余的,都没他什么事了。一整日没有川儿贴身伺候,那么顾青城房中的一些细事,就还得由他自个儿想着,像是将闩门那块木条放进槽里扣好这样的事,还得是顾青城自己想到了去做,也没个贴身的机警的人提醒着。想必若是川儿伺候着,川儿明白他的心思,是会提醒他闩好门,别叫“有些人”进来的。而其实平日里他那个门闩子是不闩的,通常都是川儿将他帐外的烛火吹熄了,再掩门退下之后,保证好这院子的大门是由里头闩好了的就行了,横竖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庄子的四角都有守更的人,被派上了守更的差事的人几个一聚,吃些许酒驱驱入夜的凉气,守上一个时辰,再换一伙人接班来守。只要这庄子是安全的,那庄上大少爷的那处小榭必是安全的,庄上谁还会没事想着偷进大少爷的院中行不轨之事。 只是顾青城现如今逼不得已得将自己的房门的闩子也得闩上,就只因他惧怕他师弟这晚上还来。哪知那闩子还没有放下去,门就被推了开来,害他还往后一抑。来人见他抑了后去,就马上兜住了他,说道:“我说怎么像是见到这门后头有影子呢,原是你。”顾青城慌了,心中测度:不是又要来睡上一宿吧,真是没眼色,都嫌他了,还是要睡过来。便跟他说道:“师弟,我都好了,你这么晚了,上我这屋来做什么?”哪知他师弟讲:“我自然是来陪着你睡的。”顾青城又再说了一遍:“我都好了。”这句是在强调,故而他声调悭如,像是摆明了要告诉他,自己都已好了,不劳再费心了。本来也是,他这一早上就由榻上弹起,不再假意卧榻不起,就是为了让他师弟自此离得远些。可不是吗?才卧榻数日,这师弟就已睡到他榻上来了,那再诈病卧下去,都难想出这师弟还能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儿来。虽顾青城具体也想不到这师弟到底还能做出哪些出格事儿,可他总也有些不详的预感。有了那预感,他便长了点儿心,一早就弹了起来,不再诈下去了。可这师弟明知自己都好了,无甚大事了,却还是要睡过来。 燕真听了他说的那句“我都好了”,却也像是没听见似的,只回他:“你看我只与你睡了一宿,你今儿一日都颇有生气。我想你之前接连数日都是那副无力的模样不会是因夜里一个人睡时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白日里才有些丢魂失魄的吧。你想,有我夜里陪着你,就不会有这样的邪乎事情。”他真是这样想的,倒不是因他垂涎他小美人的美色,有意无赖地赖过来,而是他今日思忖了整一日,认真分析这事情,想来想去也只有像他先前讲的那一种可能了,于是他才这般坚定,非要在这会儿过来陪着他大师兄睡下,不要再叫他大师兄被夜里什么阴气魇到。 顾青城听了这话,嘴巴便张在那处,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被他扶住肩头,往房里推去。再朝榻上一细看,原来他昨儿夜里拿来这房的那床衾褥还在这儿呢,倒是今日白天时一直都忘了要叫他拿回他自己房里。顾青城这会儿倒不是说心里面自认倒霉而顺承了下来,却只是这一日下来他都已经乏了,眼前这人身如磐石,心如磐石,哪回是推得动他、说得动他的,为这事跟他说也说了、吼也吼过了,哪回是见半点效用的,他总有他自己的那套理。顾青城也只是怨这师弟为什么不能事事顺从,平时他说话,这师弟都是没有半个“不”字,偏就在有些事上,执拗得很,一点也说不动,一点也不听话。故而顾青城这会儿只觉得,也乏了,实实不想与他再白费力气,他爱在这榻上卧着便卧去吧。于是顾青城躺下后,又甩了一条背给他,横竖不对着他便是了,眼不见为净,也能少几分闲气。 而燕真本是为了他大师兄的安危着想才来陪着他的,可真放下帐子,又回到这榻的里侧躺下后,却又不自觉地着眼于那条背与那腰窝处。不一会儿便省觉到不便多看,他倒也相当有自觉,就又侧身过去,像前一晚似地与他大师兄背向着背那般地睡去了。 只这夜里他发了一个梦。他本是不大做梦的人,夜夜入眠后都睡得极沉,因他素日里秉性好,又寡思,常想着的也无非就是打制兵器那样一桩事。谁还无事将打制兵器这样的事带到梦里,况他白日里都将铸兵器上遇上的问题都解决光了,没什么叫他发愁的,自然不会睡下后还在梦里萦回着那些事务。可这夜里,他倒难得地发了梦,梦里面还对他小美人做了些什么,许多细事他在乍醒后都想不起来了,但总归是记得他在梦里确实对他小美人做了些什么不伦的事,而他小美人在他梦里也不是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妖娆,非但不像他平时的那副眼神骇人的冷漠模样,且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人,妖得人的心一劲儿地迭宕,至醒时仍未平息,一颗心还在那里突突地跳着。 这会儿醒来时,燕真觉得最是难捱。一个,他哪里想醒过来,梦里面他小美人的形容音声撩人得很,虽那些细事都记不清了,可那副样子与声音却一直缠在他心头散不去,直想自此只沉在那样的梦里,索性别醒过来就好了。再有一个,他醒来时好不尴尬,他动了一下身子,才发觉自己里裤上湿滋滋、粘腻腻的,这叫他怎么在他大师兄的榻上起身穿衣。 这样的梦,常人家的小孩早该发了,十二、三时那梦里便已有了一番类似巫山之会、云雨之合萌芽的影子,那是自然,常人家的小孩在小时也不大避讳,总是男男女女那样一起养活大,家中父母又都在,平时一个眼神的交会,或是挨近了说点话,都总在传达着一些意思出来,叫小孩看了去,对这些事情省觉得也就早。可燕真偏活在那样一个人口极尽简单的庄子上,就像是别人活在了一个染缸里,而他却活在了一匹白帛上似的,他从没受过那些事情的点拨,自然脑袋里从来都是没有那样一根筋的。可哪知一月多前,忽然遇上了顾青城,也不知怎的,就像是有一样情愫由他心里直截炸开了一般,他应对不及,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像身子掉入一个泥潭中,一节节地陷了下去,且他自己也并不想将身拔出来,他自己对于这样的“泥足深陷”却是沉酣其中的,并没有半点的不乐意,只是有些许的慌张。没人告诉他面对这样的事儿该怎么去处理,故而有些慌张。 若说燕真到了十九才刚发了那样的一个梦是一件奇事的话,那还有一人更是奇人一个,那便是躺在他旁边的顾青城。别说燕真到了十九了怎么才发了那样的梦,这顾青城都二十二了还真是完全没发过那样的梦。或许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他那样的样貌,就会给他一颗无趣的榆木脑袋,如此方显得公正不偏颇,他脑中就是一根那样的筋都没有。女人不喜欢他也是有好几重因果的,自然一个是因他生得太好,有他这样的样貌,那还要女人做什么,貌美本就该是女人们负责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园子里的花儿朵朵在争春,偏就突兀地放进来他这么一株仙草,生得灵韵十足,引得人人皆去看他,那么一来,女人们自然是不高兴的。还有他眼神太骇人,性子看着又不是很好,这样的男人怕是难伺候。可还有一桩,就是这顾青城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趣味的人,女人们总归是喜欢被百般挑逗撩拨的,可一看这顾青城的脸就晓得他哪里懂得什么挑逗撩拨,不用他那眼神杀死人就已是不错的了,哪里还会懂得那种趣味。故而即便是有哪个女子不计较这顾大少爷样子太好,亦不计较这顾大少爷性子太差,可总是会在对他了解再多了一些之后就觉察到他定是个相当无趣的男人,成亲之后的日子怕是难以美满。这就让一些本是有些那方面情意的女人只得悻悻作罢。 这会儿这个燕真侧身向内那样地躺着,一动不动,梦里面做了丑事,就愈是怕被人撞见他眼下这不对劲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顾青城醒来了,起身要下榻去,一偏头见燕真还躺着,便要他也起身,不为什么,只是不想自己的榻被他一人霸着,故而要他也一并起来,下了榻去他才能心里舒服些。 哪知他偏是不肯起,直说不舒服,还一直背对着。顾青城不解,看这师弟素来身强体壮的,哪像是那样易染疾的人,就疑心他也是在诈病,非要在这处榻上躺着。顾青城就俯下身去,勾头过去看看这人,一看,果真脸面上隐隐潮红着,一时间倒也没了主张,想着莫不是这铁打的人昨儿夜里身上没盖严,受了凉气?可也不对呀,这样的天,哪里会受凉?顾青城想不明白,便又俯身下去,问:“师弟,你无碍吧?”说着,手抚上他那张隐隐潮红着的脸,捏了捏,又摸了摸,倒觉得真有些发烫,就说道:“可能真是受凉了,我让川儿去找王大夫来。” 哪知这燕真说:“别去了,我没事,躺躺就好了,你先起去穿衣吧。我一会儿就来。”顾青城本是不想留他一直躺在自己榻上的,可念在他这会儿身子似有些不大舒服的地方,也只得依言独自先下榻穿衣去了。 ☆、第 10 章 顾青城下榻之后,于房内晃了一圈,总觉得哪儿不大对。晃至圆台前,他一庇股坐了下去,托腮忖度了一会儿,想是这不对劲的感觉是打哪儿来的。想了一会儿后,他省觉了,那“犯懒”的川儿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到了这会儿也不过来伺候他盥洗穿衣,怪不得就觉着有哪儿不对了,每早例行的事情这会儿没人来做,破坏了习惯,就叫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再一想,昨儿之前他自己都诈病卧在榻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懒怠动弹,根本要不到下榻更衣,那川儿自然是不会来伺候他那些,只在早膳前,捧两只茶碗的清水来叫他漱口后再伺候些茶饭就是了。昨儿早上还是他自个儿一下子弹了起来,拿了身衣裳便套上了,只因一边套衣裳一边跟那时还卧在他榻上、死撵不走的燕师弟说着话,害得他一路倒也没什么心思想到平常时日里那个时刻该是他贴身小厮伺候他盥洗穿衣的。哪知昨日都出这院子去转了一转了,明摆着示与人看他自己已大愈了,今儿早上那川儿但凡是个聪明乖觉的,都该早早地想到,一早恢复了往常伺候他的习惯,按着点过来伺候他盥洗穿衣用膳的才是,哪知竟没来。 一思及此,顾青城就怨恨地看了还占着他半边榻的那个燕真的背影一眼,想来都是这燕师弟,自这人一来,便不说他在这庄上的地位是否被危及,就是他这一院中的大小事务都因这人的到来而起了大乱子,将他往日里习惯的事情都一样样破坏、改变了。顾青城此时的感受既像一个幼童,又像一只初成年的兽,有一种自己一向筑得很好的领地哪天却被一个外来者忽然侵入的感觉。故而他又拿眼当刀子使,狠狠刮了那个宽厚的背一眼。跟着,便撇回了头,想着要开门招呼那个机灵劲儿不知去了哪里的川儿过来好生伺候着。 哪知一开了门,就见川儿站在门口竖着耳朵细听屋里的动静。顾青城见他这副不长进的样子,便食指弓起,兜头一记扣到他脑门儿上,问:“站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有这工夫,还不端那洗脸漱口的水进来。”川儿哪晓得他少爷一开门下来就赏了自己一记轻敲,也不说有多痛,就只是把他一吓,他本意也不是立于这处在偷听,只是他也踌躇着不知是否要进房去例行伺候他少爷起早,早几日都是不用在这个点伺候的,因他少爷接连数日都卧在榻上,而昨儿早上是一进房便见他少爷已穿戴齐整,而那燕公子则是由他少爷榻上坐起,在慢条斯理地穿着衣裳,那形景看着有些怪,可怪在哪又说不出,弄得他今儿早上即便是知晓他少爷已“大愈”,可也不知该不该例行地进来伺候少爷起早。哪知他少爷倒自己开门出来了,还给他脑门儿上赏了一记,他两手捂头,说道:“少爷,我就是想听听你起来没,还想着到底要不要进去服侍你穿衣用膳。”讲完,还勾头朝里看了一看,不是很确定那燕公子在不在里头。不看倒好,一看又叫他少爷朝他头上扣了一记,还冲他说着:“看什么看?令人将燕师弟的那份早膳也端来这屋就是了。”川儿一边“哦”着,一边匆匆退下,要去叫人将烧好的水打起盛入铜盆里端过来。 顾青城教训完他手下那不长进的川儿,折回房中,见那个燕真还是侧身向内卧着,本该是相当气的,可见他这样一动不动的,又倏忽间有些隐隐地悬心,想着,这也不对劲啊,这人是怎么了,往日一大早见到他时他都像是服食了十粒大泽兰丸那般满是精力,这会儿见他却又像是被饿了整三日,连个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似的。顾青城一面想着:我才是不会去为这人忧心,他哪怕动不了、成日家瘫在那榻上都与我无甚干系。却又是一面挪步凑近他,拿手指头捣了捣他的背,问道:“燕师弟,你醒着吗?还好吧,别吓我。” 还好这时他燕师弟转了头过来,对他讲:“不妨,我这就起。”这会儿的燕真也平复了些了,虽是心中仍旧不原谅他自己在梦里面对他大师兄做的那些苟且事,可他方才花了好一阵子在心里面宽慰他自己说,那全是在梦里面,怎能信得真,只是个梦而已,对大师兄自然是全然没半点不轨的意图的。宽慰完了,心中也稍释然了,便又能抬眼起来对上他大师兄的双眼而不想找条缝钻了。 顾青城听他这样讲了后,便说道:“好,你是在你房中盥洗还是在我房里?”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向这屋里的屏风旁走去,那处有木架子,上有槽位可放铜盆,他想着川儿不一会儿就该带人进来端水的端水、拿帕子的拿帕子、捧茶碗的捧茶碗了。燕真速速拿了他置于脚底的衣裳披上了身,有所遮掩地掀开他那张罗衾起身下榻,说着:“我回我房中洗漱就是了。”这时川儿领着一行四个下人鱼贯由门帘处入内,下人们手中各拿着东西,顾青城朝川儿他们看了一眼,也没朝着燕真看便回应他道:“哦,好的。快去,记得来这屋用早膳。”燕真应着是,便匆匆掀了门帘子出去了。 过了约有一刻钟模样,燕真就又回来了。顾青城已坐在屋内圆台旁,等着下人们传膳进来。燕真这会儿的神色一派自然,倒不像是之前那样似有一些不舒服的,他也坐了下来。再没一会儿,便有两个这院的下人由川儿领着入内,将那些盛着新鲜热乎粥菜的碗与碟由膳盒中取出,一样样地摆放上桌。顾青城见燕真也无大碍,便也一点也不为他挂心了,也一句话也不跟他讲,自觉并没有什么好讲的。倒是燕真想起一些话来主动跟顾青城说说,两人就这般絮叨絮叨着把一餐饭吃了。 这日用完早膳,顾青城便又想着“下山”去那几个什么房中看看,视察一番,要端起他“正主儿”的架子出来。他便问燕真去不去,想着横竖这人也是要往那处跑的。燕真当然是要去的,于是两人商量着就一同往山坡下面走去了。川儿则又被留在了这处小榭中料理院中诸事。 等真到了山坡下面,燕真就问他大师兄究竟是要去哪一个房里,顾青城想了想,觉着倒不如今日就进那个冶铸房好好看看,昨日虽来过,可只呆了不多时便出去了,今儿不如呆久一些,也好将里头的铸造形景看个仔细。素日里他是顶不喜欢那一个地方的,又是阴暗,又是烟燎火气的,还有那些重重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真是烦躁死了。可他又想了,总也不去,到底不是个事儿,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里头的人就会说这庄上的大少爷一点担当也没有,还矜贵得很,一年到头也没见他进冶铸房几回。他眼下就觉得自己得由最难处克服起来,别到时什么好名儿都让燕真占着。 于是他便与燕真说他要去冶铸房,燕真虽已来了这庄上一月有余,但他并未听得什么旁人对这大师兄的议论,也就并不晓得他大师兄平日极难得会往冶铸房里跑,因而听了他大师兄说要进冶铸房时,倒并没有什么诧异,只当是他大师兄惯常这样做的。他倒还主动提及:“大师兄,那冶铸房里面都是热烟味,还热,这样的天,你不如别进去了,别把你熏了。”顾青城一听,就在想:这卑鄙小人、奸小之辈,还来劝着我别进去,分明就是想拖着我。 一时间,这燕真本来的好意,却在顾青城心里变成是那种在天子面前专进谗言的奸佞王公大臣的意图一般,觉得这燕真是有意想要他在正务上面怠惰。他自己是小人也就罢了,还要把燕师弟也想成是小人。 他不动声色,说道:“没事,总得进去看看的,我之前卧榻数日,都有好些时日没来了。”燕真是不想他大师兄被烟熏了,可一看他大师兄竟这样勤于正务,大病初愈后,昨儿已忙忙地来这房里看过一次了,今儿又来,于心下感叹佩服,便跟在他大师兄身后进了冶铸房。 倒是这一屋子的匠人见到这顾青城这样正经进来,像是立意要逗留些光景的模样,就都有些奇,但他们自然不能当着顾青城与那个和顾青城同住一院的燕师弟的面议论,则只得在抬头凝望这顾青城片刻后,又都低了头去默然地打起兵器来了。 顾青城决意无视之前那片刻的睽睽众目给他自己带来的一丝心虚与不爽快,只端着他的架子朝这大房子的深处走去,左右好好地都看一遍。究竟也确是看无所看,都是些日常事务——还不就是烧块、浸水、夯砸这些事情。他看似在认真探视着,可终究是一直在被这烟与这声响扰乱着,其实看得很粗,也不大经心,根本也发现不了什么细小的问题或是匠人们在操作上的错处,只想把这一场走完了,也好脱身出去。简直难受死了,气儿都像是透不上来了似的。 他正于心中嫌着这处地方,就听跟在他身后的燕真跟左侧的两个匠人说道:“你这样浸淬的工夫不够长,这烧红的块入水急冷后还得再等一阵子再取出来。不然之后夯砸起来太软,反倒使不上劲,若反复浸水几次的话,又是费不少工夫。”那两个匠人听了这话,就把那合成的金属块又浸入凉水中等着。 顾青城听了,就在心中想:难道我还是真就不如他。他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发现这些细小问题,我可是一刻都不想呆。 顾青城只这样想着,跟着看这房里的什么都变得没心思起来,还越看越烦,他便又硬着头皮看了一阵,就调头朝门口走去了。燕真跟着他到门口,看他神色不大对劲,就在门口处将他再朝外扯扯,直到完全出了这房子,站在外头空地上了,才对他说道:“我就说那里头熏,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顾青城答:“没有,我回去了。今儿看了一转也没什么。”燕真又问:“真没事?”顾青城答:“真。”燕真便说道:“那我再进去看看,最近新来了一批匠人,手法还不娴熟,我盯一盯,免得耗时耗工。”顾青城抬头问:“你不跟我回去了?”燕真问:“你不是没事吗?到底要不要紧。真不舒服我就陪你回去。” 顾青城刚刚那样问,倒也不是真要燕真陪他往回里走,只是这些时日下来,倒像是被这人陪惯了,这回这人主动舍了他而要留在冶铸房里,一时间叫他有些不能习惯。他都已习惯了这人总是要主动时时陪着,本该是他想去赶也赶不走的,忽然间,却被这人主动为了其他事情而舍下,还真是觉得不习惯。顾青城心里面有些许空落落的感觉,只是并未觉察到那一点失落,他只当自己先前那一问是毫无缘故的随口一问,并没有任何深意在里面。 他听燕真那样讲了,便不再多问,只说是他当真无碍,只随口问问,还说他先回去了,有几方配料要研习一番,晚上用膳时再见吧。他还问燕真午膳回不回来他院里用了,燕真说不用了,只在这冶铸房里与匠人们一同用午膳也就是了。他点点头,转头向山坡上走去。而燕真目送了他片刻,想着小美人真是来不得像冶铸房这样粗鲁的地方,那病才好,结果一在这房里呆久了就又被熏着了,出来让他吸上几口新鲜气儿倒是看着好了点了,看来以后都不能再让他进去了。燕真此刻就觉得像他小美人这样的人就该呆在那处小榭里,再不就是去去配料房,精研一番配料也就够了,像是熔金房、模胚房、冶铸房那样的野蛮地方,一概都是不要进去得好。他这样想着,就也转头回冶铸房里去了。 向晚时分,燕真回到小榭,两人一桌上用了晚膳。这晚上,又是燕真陪顾青城睡下。纵顾青城再怎么说不用了,也还是拗不过这燕师弟。这燕师弟非说他得有人陪着睡,不要再出什么事才好。顾青城虽心里是恼他,可也知道这事儿是他自己诈病惹出来的,便也不好发作,只恨这人怎么跟头牛一样,说不动也拉不动,只认他自己的死理。 于是,便只得由着他。 而这种有燕真伴着同宿同栖的日子,一过便又是半个月光景,都七月二十六了,这人还是晚晚在顾青城房里睡下,丝毫要挪窝的意思都没有。顾青城见这天眼见着就要凉下去了,这人却还是不肯走,心里就自觉越来越气。 ☆、第 11 章 这样半个月的光景,之于顾青城,其实都只是在瞎闹些脾气罢了。他总是那样地赶燕真出去,嘴里说不要他陪这些的,这都纯粹只是因他是一个小人,近之则不逊,远则怨。燕真都已主动要陪着他睡下主动惯了,倘若哪一日真不主动了,像顾青城那样的人,定是心里又会有些空落落的,想着这个师弟向来都是重视他的,怎么突然就不重视了,心中一定生嗔。可即便是这样,每一晚当燕真非执拗地留在他房里睡时,他还是要口里尖快地驱赶一番,像是他有多么地不情愿与多么地无奈似的。 这样一副形景就俨然像是演变成了这二人间固定的一种往来的状况,像是这燕真是专司对这大师兄百般殷勤与百般被嫌弃的,而这顾青城则是专司被这燕师弟百般地捧着与百般地去嫌弃似的。这现状可是怪极,可这两人倒也就这样你愿打我愿挨地一路过了下来。 这半月光景之于顾青城纯属是一个小人在使性子罢了,虽说或许这燕真头一次晚上跑到他房里睡时,他是真在恨,第二回也是一样真地有忿忿的,可到了后来,他也只是习惯性地表现得咬牙切齿,可心底却是慢慢地开始觉得有些受用的,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向来是喜欢被人紧张着的感觉。他心中虽慢慢觉得有些受用,可是并不自知,只知道一味地赶人走。仿佛旁人紧张他就是旁人的正务,而努力地将人赶走则是他的正务一般,若哪一日那人不紧张他了,便定是那人的不是,又或是哪一日他不尽心竭力地赶着人走开,就是他没将他自己该做的做到位了似的。 可这半月光景之于那个燕真倒是实实在在地揪心。他师兄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地说他自己有多么地烦郁不快,说被人陪着睡有多么地让他困扰,而燕真则是实实地被困扰着。他既为他师兄的安危而悬心,十分担忧放他师兄夜里一个人睡会被什么邪气的东西魇了去,却又得竭力阻挡住自己心里的一切邪思杂念,就怕哪天晚上睡着了后又发了那样的一个污秽的梦。他就总想着,若再发那样的梦的话,醒来后,大天白日的,可如何面对纯良心善、向来无半点不是的大师兄。 可即便是他再如何用力去克服住心中杂念,每晚当他大师兄就睡在他身旁,那样近,身上味道还有些香香暖暖的,与他自己这种每日浸在像冶铸房那种地方、晚归后也仅是用清水洗干净身上的人的味道简直是完全不同。这样一来,好多的画面就会自发跑进燕真的脑袋里,也没人教他,可他却像是有一种本来的知觉引着他总想去做些什么。再加上每晚真正入睡前,他小美人必会有一番“争闹”,也还不就是总吵着要撵他出去那回事,总要对他推推扯扯一番,可那力道,轻不轻,重不重,扯在了身上,就像是直接挠上了人的心。每回他小美人闹完,就会甩条背给他,自顾地翻身睡去,而他则是心上被挠得痒死了,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得也翻身睡去。可这一切简直就变成了一股势不可遏的力道,操控了他,也操控了他的梦,这半月里,就又有好几回发了那样的梦。回回他都极羞愧,总在醒来时自悔不该对他大师兄有那样不正当的心思。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几日,到了八月初三,这天天陡然地凉了下来。青城山庄所在的这座城邑比燕真以前住的那处小庄子所在的城要偏北许多,天凉得也早,不过以燕真那身形,严寒酷暑都是不怕的,哪里会有什么适应与不适应气候的这种顾虑在。不过他倒是挂心于他大师兄的身子,怕这天骤然凉下来会让他大师兄感染风寒,便于一大早起来后就关照川儿快些将罗衾撤了,换一床夹棉的过来。川儿那时刚取了根骨头喂他们院那只狗,就被燕真这样关照了,心里还咕哝了一句:就你知道?我难道不晓得要去换? 川儿对燕真的感觉向来是有些复杂的。他也不能说是在不满意自己位置被燕真替代了的这桩事,因虽说有燕真在这院儿的时候,倒真是燕真一直在他少爷身后跟进跟出的,可燕真大部分时候是不在这院儿的,这个燕公子也是一向正经事颇多的,成日家在山坡下面那些房里忙得不见人影,故而这燕公子不在时,还是川儿在他少爷身侧伺候着的,也就没有所谓位置有没有被取代一事。可川儿对燕真的感觉还是有些复杂,一开始他每早都见这人由他家少爷榻上起身,虽后来他少爷说与他听,说是这燕师弟是怕他晚上睡后被什么阴邪的东西魇住,才晚晚来与他同榻而眠的,这样的一番说辞,川儿也能明白,因他是知道他少爷当初诈病的,知道他少爷有口难言,可是这两人一床上睡觉,总还是看着怪。只不过川儿也不明白怪在哪里,按说这庄上很多匠人或是下人都是睡通铺的,一间房里并排一溜的四至五张榻,四、五个大男人睡一排,不是人人都像川儿一样好命、有个单独的厢房住的,那些通铺房里的形景川儿也是见过的,可也没觉着有哪里是怪的,可偏就是看着燕公子与他少爷在一床上睡觉,就总是怪死了,最糟心的便是以川儿的道行是根本道不明那怪处在哪儿的。 川儿对燕真的感觉复杂,还有一重因果,那便是他家少爷近来也有些不对劲。就比方说,昨日那燕公子过了酉时还未回来,想是有事在山坡脚下被绊住了,不知在哪个房里正与其他师兄弟为着什么事情忙活着,他少爷却不肯先用膳,还问他燕真怎么还不回来,他就对他少爷讲,想是燕公子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一时半刻回不来这处用膳了。他还劝他少爷先行用膳吧,别叫饭菜都凉了,吃下去肚子不舒服。可他少爷偏是不肯,直叫他在那个点跑下山去叫燕真回来用膳。川儿那时自然是依从他少爷的吩咐,跑下山去叫人了,他那时打听了才知燕真在模胚房里,便入内寻人,寻着了便说道:“燕公子,我家少爷等你回去一同用膳。”那时燕真像是忙得忘了时刻,问了旁人什么时辰了才知都过了用膳的点有两刻多钟了,便放下手中的模胚,忙忙地跟川儿一同赶回小榭去。到了顾青城厢房里,川儿只见他少爷还厉言问这燕真:“你倒是跑哪去了,都这时候了也不见回来用膳?”燕真还解释:“有一样模胚打好了形,但有一处错的,我就拿它回了模胚房中改了起来。” 川儿就这件事上,冷眼看去,只是觉得相当地怪,却又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不再思忖这桩事了,因想着它心里面会烦懑得慌,倒不如不去想了,怪就怪去吧,由得他们去,横竖能有什么大事儿?他只要保得他少爷的安危不出岔子便是了,只要他家少爷活得好好的,没有什么身轻脑热的,他家老爷与夫人便怪责不到他头上来的。这么一想,川儿倒也放下了,自此总在有意忽略见到那二人时一种总也说不上来的怪怪的感觉,只当是没看见,又或是当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想错了的——根本就是没有奇怪却只是被他胡乱想成是怪的而已。 八月初三这日晚,顾青城房内那张榻上的两张罗衾已被撤换成了两张夹棉的衾褥。卧下后,顾青城是自然要“闹”上一闹的,对他里头那人说道:“你回你屋吧,这都多少日子过去了,想来也是没事了。”燕真自然是不肯,这么些让他痛苦的夜晚他都熬过来了,要护着他大师兄夜里不被什么阴气东西害了的心是坚定的,哪怕晚晚都过得进不得、退又不能的,他还是要睡在这里。 顾青城一见他竟这样坚定,就想着他不会是往后都要睡在这儿了吧,哪怕哪天自己都已讨了一房媳妇了,这人却还是要睡这儿?顾青城也不明白他自己怎会想到自己讨媳妇这样一件事情上去,想了一会儿,竟有些惘惘的,忽又想到自己都二十有二了,却还是连哪怕一门亲事都说不上,又那样地不招女人们喜欢,爹娘的眼光又高,他们眼里进得去谁,也是一种高不成、低不就的状况,怕是要孤独终老了。而这个燕师弟也渐渐大了,怕是再有一年,自己父母都要为他操办起亲事来了,想当年自己弟弟也是二十岁时成亲的。 顾青城只这样想着,就想这燕师弟应是要不了一年便能觅得一门好亲事,与一个不知道什么女人过起和美非常的日子的。到了那时,想这人也是不会再在意他在夜里会不会被什么东西魇到的。顾青城想到了这里,心里简直是有许多的想法缠绕住,他一会儿惘惘的,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一会儿却又是相当懊丧,恨自己没有本事,那样讨女人嫌,一会儿竟又有些忿恨,想这燕真也真是的,明明马上就要离自己而去了,想他到时有家有室的一个人,哪还能对自己表现得这般关切,那又何苦现在这样。 他这样想到最后,竟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着恼着些什么。一时间,性子上来了,便又去扯燕真,要他快些回他房里去睡,可别再晚晚这样陪着他睡了,想着倘若真叫他习惯了起来,日后怕是更难过,哪一日这人都成了亲,而他却必是还是连门亲事也说不成地独守着一张榻、一间房、一个川儿、一条能吃的小狗,就再无别物、再无旁人了。到时定会倍感冷清,那现在这样又是何苦来哉,不如现在就不叫他感觉到有什么热度,习惯了冷清,那到了日后,即便再凄清也好,也不会觉着有什么不妥与怅然若失的。 燕真倒是不在意他大师兄使那些小性儿,横竖他大师兄是对他使性子使惯了的,哪日不来个几回,还真有些不习惯。可这睡前的小性子,还真就是能不使出来就别使出来得好,因他晚晚这样,说是在拱也不是在拱,说是在挠也不是在挠,说是在磨也不是在磨,弄得燕真晚晚都“睡不好”,素日里总不在睡后发梦的他,现如今时常会发些那样秾艳异常的梦,害他白日里心神也会有些恍惚。燕真被这种恍惚给积压出了一种脾气,这几日思来想去,觉得就是因他大师兄睡前总不安分、总是弄性才给惹出来的那些梦中艳事,便于心中认定了这睡前就是不能弄性闹腾,一定得忌。只有避忌了他大师兄每回睡前这样使性子,才能保他自己睡后安稳。 哪知他压着一点脾气,和软地劝慰了他大师兄一阵子之后,他大师兄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竟劝不住、降不了也伏不住。本来闹一会儿之后,都该是转了身子向外睡去了的,可这时却还是执意在闹,非要他出去,别再在他榻上卧着了。还说了些含混的话,他也没听明白。 一时间,他也恼了,握着他大师兄的手腕子,厉声说道:“够了!别再闹了!就知道闹,你现在就给我去睡,不许再讲一个字!”他这是头一回用这声调跟顾青城讲话,把顾青城吓着了,瞪圆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后,猛地眼又不撑得那样圆了,而是抖颤着往回收了点,再一细看,竟有些潮丝丝的水气泛在上面。而燕真最是看不得他这样,一见到他这样,简直心里什么样恶心污秽不轨的画面都能自主地浮出来。他忙遏下邪思妄念,侧身向内假意睡去了。 而独留一个顾青城到这会儿也不敢相信燕师弟会用那样一种口气跟他讲话,素日里这师弟对他说话,哪回不是极尽和软宽缓的,哪回是用上了这样一种声调的。想这师弟来了他这里,连三个月也没够,就已对他不耐烦了,他这会儿心里也不知道是气还是难过,只得也转了身朝外那样地睡去。 第二日,燕真走后,顾青城独自在房里愈想愈气,也不知在气什么,总之就是气,独自一人气哼哼地在房里拿个戥子称量粉末配方子。中午那个燕真自然是不会回来用膳的,那人是惯常在山坡脚下的那些个什么房里草草用一餐午膳后就继续做事的。而那顾青城这日中午则是一边吃着一边在心里骂着那个燕真,随口问一旁站着的川儿:“今儿早上差你到配料房拿粉末的,下面可有什么大事是要我亲自去看看的。”川儿平日里是他的耳目,但凡差川儿出院子去跑个什么腿,却要川儿细心留意一些事情,也好回来报与他听。川儿倒是一有什么就说与他听,什么都不避忌,哪怕有一回不小心听见别人说他的坏话,也在回来后说给他知道了。川儿自然是知道他这少爷哪能任下人们这样开罪他也不报复一番的,他家少爷那回都准备好了脚下使绊子、有意寻着那下人的错处要打发那人出庄子的,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忽然得知那人老婆怀胎近十月、大腹便便地就要生了,那人的品级在这庄上也算高了,出了这庄子可上哪处去再能寻着这样一份活计,况又是这庄上的家生子儿,打小就是生长在这庄子上的下人,出了庄是再也寻不到这样的活计这样的工钱了,那人家里那婆娘也是在这庄上做事的,那时候赶了人出去,那一家三口也不知怎么活。后来那事也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川儿也是知道的,这庄子上说他家少爷坏话的人也多,每每叫他少爷知道了去,他少爷是总想着报复一番的,可大部分也都不了了之了。后来川儿总结了,他家少爷确是小气的,可就是被人说坏话也说多了,便也麻木了,最后便想着气气也就算了,总不能一个庄子的人都说他坏话,那还能将一个庄子上的人都赶了出去? 这时川儿被他少爷问到,倒愣了一会儿,顾青城见他有那么片刻都没有讲话,就抬眼看他,看他那样一副样子,便开口问道:“怎么?难不成又听见哪个在讲我的坏话。”川儿听他这样问,就说道:“少爷,也不是,只是山坡下面也无甚大事,且也没听到什么有关你的闲言闲语。就只一件事倒还新鲜,但就只是些无聊的闲话,别人嚼来好玩的,你不听也罢。”顾青城被他这样一说,反有些好奇,就说道:“你照说便是,横竖这饭也吃得无趣。”川儿便说:“就是配料房里一个本庄上的女弟子说给另一个女弟子听,说她们那厢通铺房里一个……我记得她说是叫什么红铃的,偷偷拿大火房里的药材炖了也不知什么名堂的药膳汤给……给那个燕公子喝,被大火房里在林喜吉手下打二把手的一个管事老妈子捉住了,骂了一顿,说不问自取是为偷,就关到柴房里去了。”这川儿讲完后,见半晌他少爷也不见有什么言语,只顾他自己低头吃着盘中物,他便又道:“也就这么个事儿,她们说出来自个儿在那里逗笑嘲弄他人一番罢了。”他说完这句,见他少爷仍是不答言,便不再多言了,只自己那么站着。 他哪里晓得他家少爷那会儿心里面正在想着:好你个燕真,我说怎么每日中午都不回来用午膳呢,有时晚上还拖那样久,说这事那事的拖住,我看就是喝别人的什么补汤喝饱了不想回来了吧! 想得全是些毫无道理的话,可他心里面就是莫名堵得慌,不在心里把燕真乱骂一通他也不痛快。 这日下午,他自然是越想越气,竟比早上那会儿更气。 ☆、第 12 章 他一边气着,一边还要调配着那些粉子,却弄得他更心神不定,反倒称也称错了,配也配错了,还不如不配得好。他因自己这样地神思浑浊,便索性将所有东西都往开去一推,不愿再弄了。只坐在那儿想着事情,而究竟也是想无所想,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又索性什么都不要想了,站了起来,走至榻前,往上一坐。坐了一会儿之后,又往侧里一歪,斜倒在他那榻上,还把眼也闭了起来。 就这样歪了一会儿,忽觉自己的小腿又被什么毛毛的东西挠着,直起身来一看,原是他那条狗,由门帘子那处钻了进来找他。这狗一见他直起身来坐在榻边了,就急得在他脚边左左右右地绕着,因知道被注意到了,就想要他将自己抱起。这时,川儿进来了,一见着他少爷脚边那条狗便说:“我说呢,左右寻不见,原是在这儿。”说完了,又朝那小狗说道:“小黄,快跟我走,可别在这儿吵着我家少爷。快跟我走,我给你吃大骨头。”他说得像是这狗能听得懂他的话似的,可它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它还是绕在顾青城脚边,想让他像往日他闲着时那样逗弄自己。顾青城眉梢挑了一下子,问道:“什么小黄?这是几时给起的名儿?”顾青城还未曾想过要给这狗起个名儿好叫唤,因他这院里横竖也只得这样一条狗,他就觉得这哪里需要取什么名字,平日里还不就是说些“川儿,是时候喂喂那条狗了,别把它饿着”,又或是“川儿,你别这样常给这狗洗澡,我听咱们院里下人说不能老给狗冲洗的,洗多了反而它们皮痒痒,老爱蹭桌子、凳子”这些个话,讲来讲去,只用“这狗”、“那狗”的也就够了,又不是说这院里有好几条狗,得分别起了名字区别开来,不要弄岔了。哪知倏地这狗就被附上了一个名字,还是叫什么“小黄”,可真是难听。 顾青城想了想,就说道:“别叫小黄了,真是难听。我来给它起个名儿,就叫……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跟着,就又对川儿说:“你先出去吧,这狗就先留在我屋吧。不要紧的,但留它玩闹会儿也无妨,我横竖也是没什么心思做事情。哎,对了,我娘亲那日差人送来这院儿的那个新的茶团这几日可用上了?”川儿回:“少爷,还不曾用上,旧有的还余半团,想着用完了再用那新的续上。”顾青城说道:“马上去拿那新的茶团碾碎一小撮来,我要沏茶喝。”川儿就应道:“哎,还是我来沏吧。”川儿想着他这少爷哪时自个儿沏过茶喝,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还要自己沏,也不知哪路神仙把他气糊涂了,看着他那脸色一直都不大对劲。 川儿见顾青城点点头,想是他已允了,便退下碾茶团预备起沏茶来了。川儿是想着他少爷眼下这屋里的圆台上也乱,都是这样那样的配料,大小不一,有方有圆的,有粉末的,还有未研成粉子的。如将水吊子拿了来他这屋,反倒不方便,倒不如在这院的小火房里烧好了沏上茶后再给他端过来。 而顾青城此时去了屏风旁的那个木架子跟前,铜盆里有现成的水,他洗了洗手,洗净后又拿担在架子上的帕子吸干了水,才俯身将那条一路跟在他脚后头的小狗兜着肚皮抱了起来。一路叹着:“唉,你这样能吃,都说你没半年就能长成条大狗,这都快两个月过去了,怎还是不见长?你这天天的,肉骨头都叫你啃到哪里去了?”一路朝他榻边走回去。他圆台上有些东西是这狗嗅不得、舔不得的,怕到时这狗站在他大腿上,在那台子上乱舔一气,那还了得,因而索性就抱着它坐到榻上。 他挠着这狗的下颔,跟着又捋着它的眉心,这狗看似很舒服的样子,马上就使得一手好狗腿子,还翻了过来,要他挠它肚皮。他倒也顺着它,就伸手挠着,还想着这狗还真是不怕痒,这样爱人去对它挠来挠去的。他想了想,使促狭,拿手指头去挠这狗的腋下,想是这狗这总该痒了吧。哪知这狗非但不觉得有什么,反还一副很受用的狗腿子样儿,仰躺着还不忘摇它那条仍是细弱的尾巴,这样一来,反倒扫得顾青城的大脚直痒痒。顾青城气,想着这狗儿身上莫不是连一处痒痒肉都没有,害自己想在狗儿身上使个促狭都使不成,自己反倒不像是这狗儿的主子了,反倒像是它的小奴似地在伺候它,心下难免有些不满。他复又想到这“使促狭”一事,这也是忽然间想到的,他就在想着自己究竟有哪回是使促狭真正成了的。这么一追忆,反倒像挑起了他自己的一腔苦水了似的。这么一想来,倒还真是,每回真是立意要去害人,也别管那个是小害还是大害,像是真就没成过,不是不了了之了,就是反倒把自个儿给害了。 他这么想着,竟又气了起来。想着自己也真是时运不济,竟是连为自己打算、去算计别人都算计不了。他一气,想着偏不信这个邪,也不知怎的,思来想去,就又将念头扯回到了燕真这人头上,就觉得自这人来了后,自己的运道肯定是更差了的,且自他跟自己一床上睡觉后,那运道定是又更差了几层的。他这会儿气的,倒跟他先前气的不大一样了。先前气那燕真在外头好茶好饭,还有庄上的女弟子给他送汤送水的,他那时的第一念其实是在嫉妒那女弟子去给燕真献殷勤,可他自己没有省觉到自己当时的那种嫉妒念头,他还当自己其实是在嫉妒燕真有人送汤送水,比自己在这庄上受女人们喜爱多了,也比自己风光许多。他自己那时候由川儿口里听闻那事后,就其实并不十分明了自己心里的真正想法,更不要说这会儿了,他这会儿只当自己一直都是气的燕真阻了他自己的一切好运。顾青城脑袋里也稀里糊涂的,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气些什么,只知道是气。 他低头又看了看那条小狗,不知怎么忽又想到了“痒”字上头去了,抬头朝圆台上一看,上头有一个拿褐油纸严严包着的小圆条形的东西,他刚刚那会儿还未将其拆开来用上。那物名叫灸玉,原物是圆条状的,也不一定是直的,有时那条形有些扭曲,表面光可鉴人,可在熔金时敲碎成小块与其他配料一齐加入熔炉里去。这灸玉的原物或是碎成小块时都不会让人有什么事,只一件,当它被铁锉磨成细粉时,若沾到皮上,可是能把人痒死,还无药可解。 顾青城能知道这回事,全是因他小时这么弄过一回,他那时见这东西表面滑滑的又透亮,就想把它锉花了看看,哪知一锉完后,他拿手去粘了那粉子来玩,却立时痒了起来,还足足痒了他三日。那粉子又像是洗不去似的,一沾了手,便像被吸进皮里去了似的,怎洗也洗不掉,光是痒,也不见发红。那回他痒了三日,也哭了三日,庄上的大夫没见过这症候,一时半会也配不出解表药来,只是关照他不要挠那痒处。他那样嚎哭,是因他怕这一痒便要痒一辈子,那可如何是好,好在到了第四日,那痒便自行消了,他才不哭了,这手没痒红了,倒哭红了一对眼,红红的像两颗桃子。 此后有好几年,他都极忌惮那物,生怕哪时它莫名其妙掉出粉子来把他又给痒到。后来再大了一些后,还是他自己主动要去降伏那个害怕的念头,才又慢慢接触起来的。 此时,他朝那圆台上望了望,又朝他这榻的里侧瞅了瞅,忽生一念,想也没想,便下了榻去,将怀里那只狗送出了屋去给川儿。这时川儿刚好也沏好了茶,要给他端过去。他倒说:“不用了,我忽又不想喝这茶了,不如你把它喝了吧。”川儿也是知道他这少爷一会儿一个主意,便点点头应了,跟着就带着那只狗儿玩儿去了。那狗还不想走,却无奈被川儿抱着,不得不跟着川儿去玩。 顾青城回了房,还将门闩了起来,再把窗子也关上了,因他见这日风有些紧,怕那风儿溜了进来,不便他行事,万一锉粉子的时候,这风一吹,都刮了上他身上可怎么办。 他将门窗都合上后,就掀开了燕真那侧的棉衾,拿了一只锉子,再取来一块厚帕子捏紧那个灸玉,跟着,小心地往他那侧褥子上锉那粉子上去,那粉子细得很,一锉了上去哪还看得见,全都落入这褥子的纹理里头去了。他还大概比了比燕真的身量,大致取那个大腿的位置,把那粉子磨了上去,再将棉衾盖上,自想这事儿就这么办成了,到晚上就寝时那个燕师弟穿一条单薄里裤往上一躺一摁,不痒得他三天下不了这榻才怪。顾青城这会儿甚至还在想到时可要说服那燕师弟索性将里裤脱了,就那么赤条条地睡,可一想,这么一来,这形迹就太显露了,到时想说是他有可能被什么小虫儿给咬了也不成,可能他头一个就怀疑是自己使坏做了什么手脚。顾青城弃了那念头,他手里捏着那帕子与那炙玉,觉得不安全,怕万一有粉子掉了出来弄到自己又不好,故而拿那帕子包住那物就出了房门将它们丢掉了。 跟着,他坐回房中,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手里也不知在弄着些什么,横竖是所有事都有些不大对劲。他一会儿朝那处衾褥看看,一会儿又朝门口处瞅瞅,不知心里是担忧还是害怕。就这么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地站起,想着久坐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因总是会想着那褥子,倒不如出门去走走。因此,他掀了门帘子出去了,川儿在院子里逗狗玩,一见他少爷出来了,便直起身问:“少爷,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我陪着你吧。”顾青城这会儿根本是不想有人来陪,便说道:“不用了,你陪着……灸玉吧,我刚给这狗起的名儿,以后就这么叫开了去吧。”川儿应着是,就由着他少爷独自出院门了。他少爷脚还未跨出那院门门槛时,他倒又想起来关照了一句:“少爷,即便是在这庄子上走走看看,你也小心着点,别哪儿磕了碰了,到时候老爷夫人面前我又得挨骂。”他少爷头也没回地应道:“唉,知道了,哪里就那么不小心,我自己一人在庄上走还不是常有的事,你倒是几时见我有磕磕碰碰的。”一面说着,一面跨了出去。 他一人在外闲晃了一圈,也不知究竟该往哪处去,只是一味地瞎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他真做了一桩坏事而有这样的不安,直想远离他做了的那桩坏事,才能少些不安。晃了一会儿,竟忽然想到要不要下山坡去看看那个燕真在做什么,或许正好能遇上哪个女弟子给他送汤送水的呢。可他到底还是没去,觉得自己怕见他。他当是自己怕见着燕真是因他做了那桩亏心事,今儿晚上就要害那人大腿痒痒,痒足三日了,哪还能现在跑到他跟前去与他面对面的。 其实,这顾青城不晓得的是他自己真正怕的是怕真见着哪个女弟子正在给那人送汤送水的,他自己心里头会极不舒服。 他在外头晃悠着,究竟也是无所看,无所想。这日本就风有些紧,他家这庄子所在的这山坡上还有些地方留有原本这坡上的草,被这风一吹就像是倒了一片似的。入了秋后,这些草都有些微地发黄,那一片倒下来时,看着就是黄绿黄绿的。 而川儿这会儿在院中逗狗也逗了一会儿了,便将这如今唤作灸玉的狗儿交给了这院里另一个下人。跟着,他便自己打了盆水进他少爷房里,想将这房里一应桌案橱榻这些带木头的全擦一遍。这也是他例行的事儿,三不五时便要抹一遍的。抹到那张榻四周的柱与板时,他又朝里侧燕公子睡的那一条棉衾瞅了一眼,觉得那种怪的感觉又上来了,忙被他给硬压下,不再去想,只默默地拿那条拧干的帕子在抹着。 这榻是张极贵重的,由紫檀木打制成,四角有柱,三侧有板,柱顶上还支着一块顶板,侧板都是雕花镂空的,因而一圈还围有纱帐,没有侧板那侧的脚下还有一个蹬脚板,上榻时脱下的鞋儿或靴都是放在那块蹬脚板上的。川儿这会儿擦完了那些侧板,还余柱子与那个蹬脚板没擦,他又嫌那一来一回地浸帕子、拧干的太过麻烦,便索性将那只铜盆由圆台旁的凳子上端了来这张榻旁。哪知他端着时一不小心,溅了些水上那一侧他少爷的褥子上。好在并不多,但又是定干不了的,这褥子多吸潮啊,水溅了上去哪有那样容易就干了的,也不是早两个月那酷暑时节的气候。于是川儿想着还是给他少爷换了这床褥子为妙,因虽说这水溅上的地方极靠外,可终究是万一若碰上,那多不舒服,他到底还是怕他少爷夜里睡不安稳。 可他也不知怎的,再看了这榻里侧那一条棉衾一眼,心里也真不知怎的就生起一念,想着倒不如将这褥子调个个儿,将那被水溅了的这会儿还有些潮潮的一头调了去燕公子睡的那侧。他明知这样做不对,因燕公子是这庄上的贵客,哪有这样对待人家的。可他又说服自己说,横竖这水溅的地方很靠边沿,人一般都是躺不上那个位置的。川儿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就这样着手调换了起来,兴许就只是为了捉弄一下这燕公子,万一这燕公子睡不踏实,伸了腿碰上那滩潮的,也好替他少爷报一下仇,到时他就说是自己在擦里侧的板时不小心将湿帕子掉了上去弄的,也没留意。他不知他少爷是否真就是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喜欢那燕公子,可确实是有那么几次,这主仆二人私下相处时,他少爷有与他提及一些话,那话里隐约的意思也就是说他自己有多么不喜欢那人的。且川儿知道他少爷想对这燕公子使坏使了几回了也没成,那不如这回暗地里帮他少爷一把。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压制师兄这小人的法子 作者:左戒 第2节 ☆、第 13 章 这下午,约申正时分,顾青城也在外头转累了,回了他自己那处小榭一趟。一入院门,就见川儿在指使着院里另两个下人做事情,他自己倒并不想逗留,只在院中与川儿交代了一声,说他晚膳时就不回来用了,说他今儿想去老爷夫人住的那处用膳。川儿心里记下了,顶多也就是傍晚时不差人去传他那份膳过来也就是了。川儿问他少爷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他少爷答说没有了,转头便又踏出了这院门,他自知自己今儿是不想与那个燕真一桌上吃饭了。 他走去了他娘亲住的那院,他娘亲一见自己长子竟肯来陪着自己一道用膳,自然是喜得无可不可,根本也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缘故,只想着自己儿子许是一时兴起又或是一时发了孝心,肯这样自发地过来了。这晚上,林夫人住的这处院落里倒是很热闹的,因除了顾青城来了,她二儿子与儿媳妇也来了,她儿媳妇这时也有着身孕,都怀了五个月了,肚子看着就挺大。除了他们这些人,自然还有顾青城的四妹,这个四妹年纪尚浅,住的院子也与她爹娘住的地方近,自然每一顿都要与父母一同吃的。 顾青城的二弟与弟妹本就说好了这天晚上要来这院与父母一同用膳的,故而他们的到来也没什么奇的,只是他们一入这院的花厅,忽见顾青城也在这儿,倒有些意想不到。跟着,顾青城的弟妹与四妹并一个林夫人就于大圆台前一起妯娌婆媳的好生说着话,而顾青城则与他二弟聊些庄上的事,自然说的都是些这庄上男人们的正务。哪知他二人讲着讲着,这顾青城就听见相距不远的圆台旁他四妹说的一句话:“我听说庄上有个女弟子也不知偷炖了什么汤,拿去送与燕真喝,后来被火房里管事的给抓了关柴房里去了。” 那时顾青城与他二弟是坐在这花厅内圆台左侧的客座上的,这些客座是一溜三张高背带扶手的黄花梨木椅子,每两张中间还夹着一只高脚的方案,若有人来奉茶奉水,可将茶水置于那中间的案上。他与他二弟因与那些女人们讲的事情不同,便不想在摆膳上桌前坐于同一台,而是要相隔开那样一段距离。哪知这二弟是一心一意地在聊着庄上事务,全是些爷们儿们爱管的事情,可这哥哥却是因那样一句话,开始竖起了一侧耳朵在偷听着旁边那一堆娘们儿们才有兴致讲的事情。 他四妹说完了那话,他弟媳便续上一句,说道:“是啊,我也有耳闻,是我由娘家跟过来的丫鬟翠珠说与我听的。”他四妹打听说:“那炖的汤,燕大哥喝是没喝?”他弟媳说:“我听她讲,像是不曾喝,直接给回她了。我就觉得这是何苦来呢,白白地炖了那样一盅,结果人家也没喝,还为了这个葬送得她去蹲柴房,说出去那名声也不好听。” 顾青城也不知怎的,一听那汤燕真竟没喝,心里一阵高兴。那时候他弟正跟他说配料房有一回不小心失火的事,却一抬眼就见他哥低着眉,还一副隐隐高兴的模样,想着这神情也真是怪异,便晃了晃他哥:“哥?”顾青城一听,清醒了,好在他这人并不蠢笨,而就事实来讲,是要比常人还聪明些的,刚刚他一只耳朵去听了他妹妹讲的那话,一只耳朵却又隐约捕捉到他弟说的那件事情,忙说:“我听了人来报给我知道的,后来那一料危险的我便让他们不再用木盒盛放了,改成用方身圆口的铜器。”这铜器,方身的比圆身的不聚热,故而他让人用方身的。他弟说道:“唉,是啊,我们这一行当就是这样,很多东西的性状都还并不明确,只我们庄上的先辈留下来的那些文字记载还并不够用,偶尔还是会发现了这或那的新事情,有时喜有时骇人的。”他说的喜,大概就是指像燕真常常都会发现这样或那样新的配方;而有些时候,确是骇人的,像是顾青城被那灸玉粉子痒到,又或是有些材料遇热能很轻易地点着装它的木盒子。 顾青城听他说完,只点头应着:“是啊。”后又分了些心去听那桌女人们正在谈的事情,哪里知道他娘亲竟也与那两个年轻女子们一起说起了那件事,说着说着,还说道:“燕真,我看挺好。”可也就止于此了,并不往下说,因她心里面是知道的,两个女儿都有意于他,她也不晓得到底要将哪个女儿配给他。说来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能因四姑娘年纪小,她更疼顾她些,便只遂了四姑娘的意,将她配与燕真。故而这林夫人也不便说得太多,这事情还得容她想想。而顾青城的那个弟妹也是个明白人,绝口不提这种事,免得到时惹了些不痛快上自己身上。可谁知这会儿顾庄主由这花厅的侧门进来了,开口便问林夫人道:“你这样喜欢他,我也是极满意的,那你到底是想将三丫头配他还是想将四丫头配他呀?我想以他的心性,招赘他自然他是不肯的,且又有一层我与他父亲的深厚交情在,自然也是不能这么办的。而我看你,当然是不肯把两个姑娘都给他的吧,就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这样是不是太委屈自己女儿了,且就是她姊妹二人之间的相处,虽平日里也未见不睦,可若同时委身于一个男人之后,就难说了。我可不想见到家无宁日的时候。”这顾庄主自然是晓得他内人的那些想法与顾虑,可这话怕是除了他也没有在座的哪个人能挑明了来说的。 一席话说得这庄上的四小姐红了脸,也说得林夫人有些生嗔,直抱怨自己相公怎么把话说到那个上头去了,更说得顾青城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一般,冷嗖嗖的。要说他自己对自己心中的这一种繁复的情绪在这一刻能全然明晤,那自然是没有可能的,可是他到底也是较先前忽然明白了些。就刚刚那会儿,他蓦然间也觉察到自己那种被牵扯住的情绪,一喜一悲的,似乎近来自己的心思全被某样东西牵扯住了,跟着喜跟着悲的,还有些无能为力、难能自控的。 于是他就一直想着自己是怎么回事,怎的忽喜忽悲的,好不烦恼。因而连他弟都先一步站了起来,喊:“爹。”他都还是扭身坐在那客座上,忘了要起身称呼人。他听自己弟弟起身那样叫道,便也忙忙地起了身,冲自己父亲大人喊:“爹。”他二人因见自己父亲已然于圆台边落座、等着下人们传膳进来了,就自然不宜还在客座那儿坐着,而是在父亲坐下后才也坐下。 不多时,膳传了来这厅里。丫鬟们提着膳盒鱼贯入内,跟着将这桌膳按菜、肉、饭、汤的次序一一摆好,便退了出去,只留四个丫鬟在厅的四个角落的花架旁守着。顾庄主先举了筷,吃了起来,余下众人见庄主已动筷了,才纷纷伸手拿了那筷箸起来,也吃了起来。林夫人自然是见着了她大儿子的不对劲,可也当然是想不到那个上头去的,只当是他这一日忙这庄上事务忙得疲累,才会像现下这般有些丢魂失魄的。想来也是奇,这林夫人算得是对自己的几个孩子相当了解的,尤其是对这大儿子,因她最喜爱这大儿子,可能这大儿子在旁人眼里也不见得是有多好的,可她偏最是疼顾他,道不明这原由。她了解她这儿子的小性儿,了解她这儿子的见不得人好,他的种种小家子脾气她一概是清楚的,心中有数,可就是万万没有想到她这儿子这些时日心里竟萌发了那样一种情愫。 别说她想不到,连顾青城他自己怕是这会儿也还没完全想得到。 林夫人见自己儿子是眼下这般形景,当是他累着了,那自然是那副疼惜她心肝儿肉的心情又上来了,忙朝他碗里搛些补身的食材,而顾青城却还是有些视而不见的样子,只管吃着,还让他娘亲别忙着搛了,自己用膳要紧。而这一顿他到底是没有吃得下多少的,只一路是昏昏默默的模样,最后连他父亲都说了:“青城,明日什么事都不要忙活,只管在你房里歇着就是了。看你累的。”而这顾青城也只是“哦,知道了,爹就别挂心了”这么一句,便再无第二句了。 膳毕,顾青城说他自己想回自己院儿歇息去了,便先他人一步起身辞别了父母回去了。而那回程的一路,他依旧昏默。 当回至他那小榭的厢房里,竟抬眼就见燕真正坐在圆台旁,手里握笔正在书写着些什么,想必是一些配料的方子。而眼下这会儿的顾青城早将他自己下午使坏的那桩事忘到不知哪一处角落里头去了,就这样直面燕真时,竟没有什么心虚,只觉得复杂,还有一些隐约的难过。 还是燕真先开口,问:“大师兄,这样快就回来了?”他“嗯”了一声,也不再答言了,只胡乱将自己的外衣扯了,再将脚上那灰黑缎面的鞋儿蹬了,就这么钻了进自己那条棉衾中。 可再没一会儿,他就“哇”的一声,直起身来,险些滚下了榻来。他连这棉衾也来不及掀,便直接伸脚出来下地,根本也是想不到要去穿鞋,只顾着伸手去挠自己的庇股,就这么在燕真面前出尽丑态,却也是根本顾不上了。 燕真见他这副模样,就走到他跟前,问:“这是怎么了,也不套双鞋?”他也只会嚷着:“痒!”燕真见他真像是痒得不行了,也自然不会在这里再多花言语去劝他穿上鞋,可这天凉了,他这样赤脚在地上站着,自然不行,便将他又往那榻边带,要推他上去。哪知顾青城这会儿嚎哭上了,还把脸只管捂在燕真胸口,口里还嚷着:“我不要睡上去,那上面有小虫儿,咬人。”实在有口难言,也只能编派成是小虫儿咬的,顾青城明白这没在皮里面的痒八成是那灸玉粉子弄出来的,只是完全不明白怎会那粉子跑来了自己身下。 燕真见他这模样,榻又不肯上,鞋也顾不上套,这交切的关头,只得先抱起他,也比他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强。抱起后问他:“哪儿痒?”是看到他一直像是在挠庇股,还是想问问他,也好得一个确实的答案。他答:“庇股。”燕真问:“就只庇股在痒?”他答:“嗯。”一想到那处要痒三天,他想死的心都有了,跟着,便也不理这燕真,也不顾自己是否一副穷形极相的样子,就只管开了嗓嚎了起来。燕真被他这样一嚎,也急了,三两步走至圆台前坐下,将他翻身朝下,还挪来一张圆凳给他撑着,扯开他里裤,想要看个仔细,倒是想着要分辨那红肿的小包的模样,也好籍此断定是哪一种小虫儿咬得他这样,跟着也好打发这院的人上庄上大夫那儿去讨药。 哪知掀开来一看,除了白白的两瓣臀丘上还印着些挠痕,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哪里有什么红红的小包,哪里见什么虫子咬过的痕迹。而这时,燕真的眼里也只有那两瓣白白的臀丘,他想,他自己确是下流的,他大师兄都痒得挠心挠肺了,他却还存了那样一个心思。 而打断这一个呆看着、一个哭号着的两个人的是川儿,川儿听见了这屋里的叫嚷,就急急赶了过来,顾不得礼数就掀了帘子进来。而那时正嚎着的顾青城的那只光着庇股正被挡在圆台后头,燕真见人就这样进来了,忙将他大师兄的里裤往上一扯,又盖住了。川儿急着问:“少爷,你这是怎么了?”顾青城答:“被虫子咬了,痒死我了。”川儿忙说:“我去拿药油来给你点上。”顾青城咬着牙忍着,说:“不用了,自然会好的。你先退下吧。”川儿僵着,不肯走,自然是因为不放心。顾青城撑起来,扭头冲他嚷:“你先下去吧!我说无妨就无妨。”川儿这才退了出去。 燕真见川儿退下了,又掀开他那里裤,想看个究竟,哪知再找了一遍也还是不见有什么红色的被虫子叮咬后留下的小包。而顾青城之前那会儿隔着里裤猛挠了一气,这会儿又因忆起当年大夫说的不要挠,便也不敢再伸手去挠了,只好含涕忍着,忍了一会儿,又自觉受不了这般磨折,就又嚎了起来,振得燕真耳朵疼。 燕真让他坐在圆凳上,关照:“你先坐一下,我去褥子上看看,就来。”顾青城便要放他去看,哪知忽想起那上头兴许还有那粉子,便扯住他的胳膊不让去,说道:“别去了,虫子也会咬你。”燕真倒愣在了那里,被他这样一句话说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豁然间变敞亮了,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了起来,俯下身来宽慰他大师兄道:“没事的,我就看看,咬不到我。”可顾青城心中自知是怎样一回事,哪里肯放他去,就非扯着他:“都说了不要去了,你别去!”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这一下午都是立意要去害他的,现如今害惨了自己之后,明明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可以殃及这人的,害不到他大腿痒,可也起码可以害他翻查完那褥子后手痒,可偏偏这时要扯住他,不让他前去了。 ☆、第 14 章 燕真之前对顾青城那两瓣庇股好好检视了一番,倒真不觉得是叫什么小虫儿叮的。只是见顾青城现在这样儿,心里觉得无比受用,别人要拿一座金山来跟他换他都不换他心里这受用的感觉,只要他大师兄永远这样对他也就够了。顾青城哪里晓得他在想些什么,见他只是自顾地愣着,有一阵儿不见动静,也就管不了他那么多了,直想起自己身上的痒处,就只管又嚎了起来。震天撼地的,持续了有一会儿也不见停息,这院的小厮有些这会儿还该班,正在柴房里或是槽房里做着些事,只因这时辰尚早;还有一些,已三三两两回至自己的房中,坐着喝酒谈天耍牌了,哪经得他这样的吼,便纷纷开了门,探头出来看。却都叫这院的一等小厮川儿给赶回他们屋里去了,说什么“没事没事,都回去吧。”他们便又纷纷合了门,自己人一小伙、一小伙地揍堆玩上了,只当是这大少爷好好地在那儿放刁。 川儿虽心中有疑惑,可也不便深管,一个,他少爷都已打发他回来了,再有一个,他少爷房里有燕真,真有什么事儿,燕公子是会解决的。川儿只是一边侧耳听着那屋的嚎,一边拿那只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着他睡在一屋的狗儿打趣,说是:“可怜我混得连你这条小狗也不如了,给你起个名儿叫‘小黄’,还被大少爷嫌弃一番,末了,还给你起个名字叫什么‘灸玉’。你叫小黄不好听,难不成我叫川儿就好听、不俗?”这会儿川儿也只是纯拿这条小狗打趣、逗弄着玩儿,因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也不知他少爷那屋的鬼哭狼嚎要到哪更天方能结束,且可怜的是这会儿时候太早,连一更天都还未至,这少爷就嚎上了,想这一整个晚上兴许都是难捱的。 好在这会儿,有隔壁通铺房的小厮过来拉上川儿去他们屋一起摇筛斗牌,他想想不如去玩玩,也好打发这时光,也不能干坐在这屋里、干听着他家少爷在那鬼嚎啊。川儿在这院里、乃至于在这庄上,上上下下的人缘还是不错的,哪里像他那不甚得人心的少爷那般人缘差呢。这处小榭中的下人们有什么玩牌吃酒的事也是爱带上他的,只是他往常不得闲,只因他那少爷太娇贵,总得有人随时伺候着,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的,事儿多!这川儿才总也不得闲。今时倒不比往日了,川儿猛然发觉自己倒真是挺闲的,晚膳过后,他少爷那房中横竖也是有一个燕公子随侍在左右,那他倒也不用愁了,还给他空余出了一大片的光阴,那他怎可虚度,就该好好地和这院儿的“兄弟”“手下”们好好玩闹尽兴一番才是。 于是,这川儿便索性对他少爷那屋传出的嚎声听而不见,连一点儿担忧也没有了,领着一条小黄狗便跟着别屋的小厮一道去了他们屋玩起牌来。 川儿都坐定了,把牌都玩起来了,那屋的顾青城却还在嚎着,像是要嚎到整个庄子都听得见他才好过似的。燕真听他嚎得这样,也是急,由先前那副被他小美人疼惜护卫了之后的感慰陶醉心思中回过神来,将仍是一只庇股在圆凳上如坐针毡、不停左右挪换的顾青城打横抱了起来,向他自己那屋走去。开了他那间的房门,进去后,将顾青城放置在他那张光是有褥子却没有棉衾的榻上,庇股朝上那样地叫他趴着。顾青城那糊涂脑袋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钻肉的痒痒,于是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晓得将头埋在交叠的手臂上大放悲声。 燕真留他一人在这儿,这屋的灯也顾不上点上,便又急急地调头回了先前那屋。之前有他大师兄在这儿,是断不肯叫他去查这衾褥上有什么不妥之处的,这会儿这屋里只余他一人了,他也能好生看看。大不了也就是他与他大师兄一起痒上了,也比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大师兄一个人难过来得强。 他将他大师兄之前躺的那条棉衾掀开,将褥子细看了一遍,还真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他也只得拿手摁了上去,一寸一寸地探着。终于在摸到他大师兄之前庇股躺上的那块地方时,他的手也奇痒了起来。他还觉得痒得有些熟悉,只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他又想了一会儿,才忆起就是他五岁那回,磨那个灸玉粉子玩,哪知把自己害了,手痒,痒了他一天,寻医问药多处也寻不着良方可治他那手痒。还是第二日他爹带他上一处医庐去,那家医庐不仅有卖药,还兼有卖一些大姑娘用的头油、蜜蜡、胭脂水粉的,他那时太痒了,也不安生,总是左动右动的,就打翻了大夫案上的一只小搪瓷瓶里装的桂花油,他爹那回没问着治痒良方,反倒还得买下那一瓶桂花油,打翻了只余半瓶了,想着也罢,反正还余半瓶带回去给娘子用也是一样的。那时他抱着燕真走出那医庐,还一边怨燕真不懂事,还说哪个人会去磨那个灸玉的粉子,那都是极闲、没正事干的人才会去弄的,还弄出来这么件糟心的事儿。那时燕真也只有坑着脑袋听他父亲数落着,哪知那回家的路才走了没一小段,他就对他父亲讲:“爹,我手不痒了。” 五、六岁时的事燕真都不大记得了,唯有这一桩,最是印象深,因当时那一日的痒,简直是钻心。若不是有那回那个桂花油,还不晓得要痒到什么时候。他一想起来,便立时出了房门叫人,槽房里头的小厮听见了叫唤,吓得忙冲了出来,想着这会儿天还不是十分地晚,却叫起来一个二个的都不在,还真有些不像话。这小厮冲了出来之后,便问这燕公子有何吩咐。燕真让这小厮把川儿找来他那屋,那小厮旋脚便去了。 燕真见小厮去找人了,便急忙又回他自己那屋,自然是见那大师兄还闷头趴在那榻上。只是先前死命地嚎,这会儿兴许也是嚎累了,只改成是闷头在那里呜呜地低号着,那声音低回不已,听着就别提叫人有多心酸了。那是燕真听了,才觉得心酸,若是旁人听了,也只当是这主儿在耍无赖。他坐了下来,软言劝慰:“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刚看了,不过是些灸玉的粉子,我这就让人找解表的方子过来。” 顾青城乍一听“灸玉粉子”时,心里还抖了一下,想着行迹定是败露了,这小子竟这么快就发现了,后又一听什么解表的方子,想着难不成他知道怎么解?心里虽抱有很大的希望,望能快些有什么东西来帮他解了这痒,可又因自己做了那样一桩不光彩的事,心里发虚,也就不敢多言语,不敢深问,像是“有什么是能解的”“你是如何发现的”“你是怎么知道解表的方子的”这些话,顾青城眼下是问也不敢多问,怕说多了话就惹人生疑,就只得仍是闷头呜呜地哭着。 而那头的川儿正玩在兴头上,被人喊说是燕公子房里找他,让他直接去燕公子那儿便是了。他就也顾不上兴致了,急忙撂下牌,出了屋,向着燕公子那厢房奔过去。到了后,燕真让他去这庄上有女儿家的地方问,看哪个有梳头用的那个桂花油,先要二钱过来。川儿应了就转头要出去了,这时顾青城把他叫住,说道:“你就去四小姐那儿要,倒是不常见她用那个,但我记得她上一年买了两瓶,想必还都存着呢吧。要是四小姐不在她那院里,你就管她丫鬟要。”川儿回:“哎。”便转身奔出去了。 川儿出去了后,燕真又开始软言宽慰顾青城:“别怕别怕,等一会儿就不痒了。”顾青城也只闷着头“嗯”了一声,就什么也不多讲了。燕真根本也没想着要问这顾青城是怎么将灸玉粉子弄到了床榻上头去的,只当是这大师兄闲来无事,蜷脚坐在榻上在捣弄着些什么东西,一不小心就促成了这事。他哪里想得到是他大师兄暗地里捣鬼弄出来的。 不一会儿,川儿就奔了回来,拿了一瓶桂花油回来,只说是四小姐把一整瓶都塞给他了。燕真接下了这油,就让川儿先退下,还说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他了,只管玩去吧。跟着,便将油抹上了顾青城的那只庇股,顺便也将自己那只发痒的手也抹了。顾青城顿觉自己庇股那处清凉无比,也就完全不嚎了,只闷着头趴着。过了好一会儿,又觉燕真那只手还在自己那只一点都不痒了的庇股上游走着,一会儿将那油腻到左边,一会儿又将那油腻到右边的,他这会儿不痒了,整个人马上又有劲儿起来了,转过头来,冲着燕真嚷道:“喂,你要抹到哪时去!我都已经不痒了!”燕真本还酣湎在那处柔柔的饱满触感中,一时被吼了,吓得回过神来,把手一收,说道:“我不知道你都不痒了。真不痒了?”最后那句问话也只是牵强地加上去的,他还能不晓得这桂花油止这痒有多快?只是一时摸着摸着忘了情,就只管在那儿抹油,根本不记得要收手。 顾青城这下痒也好了,马上一副连恩人都要忘了的样子,白了这人一眼,就是心下觉得他有意在那里抹抹抹,顺带着再揉两把,哼,不要脸! 可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心里将那想法自行地驳回,觉得这师弟哪会有意在自己臀上又抹又揉的,纯是为了帮自己解那个粉子带来的奇痒罢了,自己又不是大姑娘,这师弟哪会有那样的兴致。这么想来,也都怨自己,一忖度起来就总是瞎忖度,竟连那样荒唐的想法都有,师弟哪有可能有意在那儿抹抹抹,都怨自己连日以来,心里糊涂,想法荒唐,才有了先前那样不正经的想法。 顾青城一在心里将自己之前那糊涂想头驳回了,便立时又转过一副脸来,变得又是柔和动人了起来,一副对燕师弟感戴不尽的模样,说道:“师弟,亏得有你,不然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他师弟忙说道:“师兄哪里的话,刚巧知道有这样的良方,就帮你解了。你今儿在这房里跟我一起睡吧。我等下差人抱两张干净的棉衾过来。” ☆、第 15 章 顾青城本来由他爹娘那院回来得也早,虽经由他之前又发痒鬼嚎、又抹油止住了痒那样一番折腾,倒是依旧时候尚早。这会儿,也才二更天初至,外头皎月新挂上了树梢,月色浸人,就这样洒在顾青城那一块裸露的肌肤上,还油亮亮的,看着真有些别扭。连顾青城自己都觉得不自在了起来,不安地扭动了两下,又想勾手到背后去将自己里裤拉上来盖住那一块,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燕真也发现了他的不安,就起身走至门帘处,掀了帘子出去,再将门合上,叫了人到跟前,说是这房要水,再要人在柴房准备好浆洗衣裳的那种大木桶一只,再往里灌半木桶的清水备着,说他一会儿要用。那被叫到的人应了声就去准备了。 燕真与顾青城的厢房门外照理说至二更天结束都该是在门两侧各立一小厮随时待命的,可前些时候,因燕真一回这院后便不大在他自己屋呆着了,故而他那房的门外自然就不派人守着了。而他与顾青城共处一室后,他又嫌人守在外头烦,便将人撤了,说是他若有事叫到,那当晚在柴房、槽房等处该班的人就出来应他也就是了。 平日里也都没什么事,哪里知道这晚上出了这么一桩事。好在他平时就是做惯了事的人,这晚上这一时半会儿生出这么些事来,他也不至于忙于应付,还都处理得来。他差人下去做他交代的那些事之后,便又折回了自己房中,跟他大师兄说:“师兄,你这身里衣裤我看也换下来吧。等会儿我就来帮你换。”他师兄应着好,可想了一想过后,又说他自己来就是了。燕真也没再跟他多言语推让,只是坐着。 不一会儿,那柴房小厮在门口处说是水烧好了,燕真就到门口处接了那水进房,自己清洗了双手,又给他师兄把他身上那块油油的地方给清洗干净了,交代:“你这里裤上怕是还有那些粉子,你也别抖动它,只定着不要动,我这就去你房里拿干净替换的衣裳来。”顾青城应好,埋头定着不动,也不再言语。 燕真出了房门,将门掩实,又想起一事,复又开了那门,交代:“若门外有动静,你喝住人,别叫人进来,知道吗?”顾青城当是他这屋有什么秘密东西,比方说是什么秘方之类的不好叫人轻易瞥见的东西,才有这样的戒备,不肯叫人轻易进得他这屋,就应道:“知道了,这大晚上,谁会来你这屋。” 燕真合了门,急急地取来了一身里衣裤,在门口处要进来时,果然里面顾青城还喝阻了一下:“谁!”他回:“是我。”跟着才进去。进去了后,帮他大师兄将那身脏了的里衣裤换下,穿了身干净的上身。顾青城打了一个喷嚏,这天也不暖,半赤着身子趴了这么久,也没盖条什么夹棉的东西,难怪要打这个喷嚏。打完了后,燕真说道:“我在你房内的柜子里翻不到棉衾,你等等,我去找川儿。”顾青城说道:“你去西侧那个厢房里翻翻,我之前像是有听川儿说那些不用的衾褥都放在那屋里。”燕真听后就去了,果见柜中有干净的布面棉衾,取了两床过来他这屋,给顾青城盖上,还问他可像是要感染风寒的样子了,他回说不是,也只是打了一个喷嚏,无大碍。于是燕真又出去了,将他大师兄那屋的连褥子带棉衾一齐卷了去柴房,泡进了那只浆洗衣裳的桶,还往里洒了一钱的桂花油,就将这堆东西浸泡着,明日白天时可交代小厮们再加二钱的皂角粉把它们洗了。他之前没让小厮来抱这堆东西,也是怕他们不知道那个粉子的厉害,万一那么随意一抱,将粉子抖将了出来,落到身上,还不得痒死,只得自己去做了这事。 回了他房中,见他大师兄像是已合眼睡去了的模样,也就不便再跟他说话,只觉得他大师兄今日打一回了来这处院中就是不大对劲,又像是有些疲累,又像是怀揣着些心事的样子。虽然不晓得到底是为了哪桩事累得他这样,可他既已合眼睡去了,那便由着他睡下吧,说不准明儿一早起了来,他就又好了、精神了呢。 燕真点了自己这屋圆台上的那柄烛灯,摊开了几张纸,在写着一些东西。再过了一会儿,又怕这烛灯照得整个屋子太过通明,便轻手慢脚地踱至他榻前,将帐子放了下来,让他大师兄一人在里头也好睡得安生。 而顾青城也没真睡着,他心里乱极了。 如果他明白眼下这形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犯不着在这里心中纷乱了,他早就开始抢起人来了,能勾引就勾引,管他燕真从与不从,从就罢了,不从也得逼那人从了他。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大好人,他当然也是会着紧他两个妹子是否终身有托这件事,可如果要托于他也中意的人,那就不行。 可是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怎么了。 二更天快过了,燕真才收了桌上的纸笔,差人送了些热水来,简单洗了一下身,换上一身干净里衣裤,掀了帐子上了他那张榻的里侧。到了眼下这会儿,顾青城还是没有睡着,自燕真一上来,他的心就跳得厉害,他怕自己的心跳将这张榻都振得晃了起来,便调了头朝外那样地躺着。 他原先是朝里躺着的,因为了避外头的光与燕真的有可能会间或扫到的目光。这会儿燕真都上榻来了,他便又不想面朝着燕真那侧,故转而朝外那样地躺着。燕真只当他是睡得迷迷糊糊地翻了个个儿而已,也不管他了,只打算自己也就这样地睡去,明儿一早起来后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办。 可他躺了一会儿后,终是睡不着。之前那会儿他有事忙,心里都装着正事,可这时候就这样与他大师兄躺着,他先前眼见的那些不得了的画面又由心底兜了上来,扰得他不得安眠,身上也燥热得很,仿佛有一团火在血肉里流窜着,逼得他不是将这火泻了出去,就是把他自己给烧了。 他也不知打哪里蹿上来的勇气,翻身对着他“已睡着”的大师兄,撩开他覆在颈上的头发,对着那条颈子就狠狠咬了一口,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发的哪门子疯,只晓得连日以来最想咬的地方就是那里。 一口咬得顾青城想装睡也装不成,捂着那被咬的地方,就用手肘拱开了他,嚷道:“你咬我做什么!不睡在这儿发什么疯!”嚷完了之后,就平躺了过来,由下而上这样地怒视着他师弟。 而之于燕真,他师兄这么一副神情又来了,蹙额凝视,说是发怒却又不像是真怒,两眼还那样潮丝丝的,在这夜里,更显得明亮,像是在等着些什么。 于是燕真什么也不想管了,直接来真的,手里也真动作了起来。这个晚上他看到的东西对他刺激太大,他不做些什么将这火泻掉,他怕自己这一整个晚上也休想睡着。 只是他这动作也全然没什么章法,究竟他也不晓得要做些什么,而顾青城也竟然脑袋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楞柯柯地望着燕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只是随着他那只不知轻重的手,一会儿有点舒服,一会儿又有点难受的,而终究顾青城是什么也没说,根本没有拒绝,只心里隐隐觉得也只有这样,燕真以后才会与他是最密切、牢不可分的,才会受制于他,别说爹娘管不得燕真的事了,他两个妹妹也别想沾这小子半点的光。 他莫名其妙且又任性恣意地想着,想得甚至都忘了这会儿燕真正在他身上做着些什么,只是那么自顾地忖度着,直到他“哇”地一声惨叫了出来,把一个院子的人都惊起了。这院里大多数人这会儿早睡下了,只有两三个还在斗牌,想着到了午夜时分才睡的。那大部分的人被吓得由他们通铺上猛地坐起,还得相互宽慰一番,无非是说:“没事的,又是大少爷,由晚膳后就鬼哭狼嚎的,这会儿准又是之前的事没好利索了,又犯了,在那儿叫唤上了,没事的,川儿都说没事,那准就是没事的。”于是这起人又都纷纷躺下了。 而在燕真那屋里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上一下,顾青城瞪大了眼睛,睽睽怒视着燕真的脸,嘴却被燕真严实地捂上了。他痛得只腾出手来死命地砸着燕真,而燕真终究也是怕他有什么事,且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次准没有什么准数,不知轻重,把人弄得生疼的也是必然的事,只是不知他竟能疼成这样,就把手松开了。哪知手刚一松开,顾青城就抓来他的手腕子一口咬了下去,他也只能忍着。末了,顾青城咬累了,松了口,燕真手腕子上两排血牙印,他看着,难过了起来,他到底也不想这样咬他师弟,就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着这人了,一副要任由这人妄为也不再反抗半点的姿态。 燕真掰正了他的脸,问:“有这么疼?”意思是他这疼痛就像自己这手腕子上被咬了的这般地疼?顾青城本想嗯一声的,后想了想,就摇了摇头。因他忽然生出一种甘心情愿的感觉,他觉得他宁可这样痛,也比与这人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来得强多了。痛就痛吧,像是他二人的关系的某一样界限就这样被冲破了。他之前是没想到他这师弟对他有这样的想与他亲近的想法,这会儿发现了,虽是仍旧稀里糊涂的,但他心里终究是有点隐隐的高兴的。 这个顾青城到了眼下这会儿也不明白自己心里面究竟是什么个想法,他惯常不把自己往好的一面想,竟只当他自己是以为这样就让燕真落了把柄在自己手里了,也好日后制约住这人,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顾青城哪里晓得他自己心里其实就是一百个愿意这样,他师弟对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晚上到了后来,他自己也舒服得不行,于是就全然将这师弟当一样器具一样使用了起来,只一味缠着这师弟,而这个师弟又乐得被他缠,巴不得他这样,就自然地双双绞绕到了一起去,许久都不见分开。三更将阑,方沉沉睡去。 ☆、第 16 章 第二早,燕真醒了好一会儿了,顾青城也不见醒。他下了榻拿昨儿晚上铜盆里余的干净凉水简单盥洗一番后,就坐在圆台边整理昨晚上写出来的那些方子,直至他门外来了一小厮问可要传热水进来了,他瞥了一眼仍旧在榻上沉睡的顾青城一眼,见那人仍是未醒,便走至门口,掀了帘子接了铜盆下来,说他自己来就行了。还吩咐了洗昨晚上就泡着的那床衾褥一事,再叫他一会儿将膳传至这门口处即可。 可这清早,等燕真由门口处接了膳盒进屋里,独自一人将他自己那份早膳用完了后,他那师兄仍是未醒。他也不好只放着他大师兄一人在这屋睡着,而自己下山坡去督造兵器,只得在这房里候着,还不敢吵醒他师兄,因他自己手腕子上那疼这会儿还在,想必他大师兄即便昨晚上没被重创,也已有轻伤。他便想着不如今日抽空出庄子进城邑里去转一转,得找些有经验的人问问,也比他在这里盲冲瞎撞的强。 打定主意后,就只等着他师兄醒来,当面道别后,他才好离了他出门去。至晌午时分,这屋都快要传午膳了,顾青城才醒来。一醒了后,两人面对面竟也没什么大不好意思的,尤其是这个顾青城,真是个不知臊的东西,竟连半点羞怯之意都没有,直勾勾地望着燕真,等着他来问自己可有哪处不舒服。倒是燕真在初见他时,还有那么几丝羞愧的意思含藏在脸上的神色之中,因他自觉是自己昨儿晚上将这大师兄当成了泻火解乏的工具,他哪里知道他这大师兄若有半点不愿意,依他的性子,早就吵嚷得一个庄子都知道他燕真要对他行不轨之事,继而将他关进柴房,再赶出庄子了。既他昨晚忍得那痛,还半点都没有混吵嚷,最后还开始享受了起来,那就是他也愿意的意思。 顾青城直勾勾地望着燕真,果见他不一会儿就上前来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顾青城却摇摇头,说道:“也无大碍,只是我得躺几天。你进城找谁问问,我以前听人说窑子里有得问,还有东西卖,我那时哪知道有这事,也没细打听,你得闲就去问问,避着些人。”没羞没臊的人。 燕真本就想好了要去的,这下他师兄都这样说了,那他更是要去了,就说:“那我午膳过后去山坡下交代点事,就独自去看看。”顾青城点点头,还补了一句:“要是下回再弄得我这样痛,那就……那就没有再下回了。”燕真还信以为真,忙点头应道:“知道了。你好生躺着,一会儿午膳就要传来这院了,我喂你吃完了再走。”顾青城想了想他家平日里午膳的那些花色,想到了就摇了摇头,一副有些嫌恶的样子,说道:“不吃。你去叫川儿上我娘亲那院去,请她炖几盅平日老往我这儿送的糖水过来,管它是润燥的还是益气的,随意炖几盅送来也就是了。” 于是顾青城先叫川儿去做了这事,再独自一人将午膳用完。拿了他那叠方子下山坡交给了配料房的人后,就出了庄子独自一人入城邑。他自然也知道这事要避着人,和他大师兄这么的,也不至于说是背伦丧德,毕竟都未娶,且还你情我愿的,他自己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自然是不用顾着家人的脸面的,可他大师兄则不然,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弟弟妹妹。若与他二人的事被公之于众,那他大师兄定必成为家门之玷,说出去不好听,还不知要被家里如何惩处。燕真心里时时装着他大师兄,事事也想着他大师兄,自然是极为顾忌他大师兄的脸面,也就不想让这事被任何人发现。 他找了一间埋得极深的巷子里的妓馆,妓馆里的妈妈见他装束很富贵,便只管扯着他的手腕就要往里招呼,入二楼的厢房后,他才说他要找男的,不找女的。那妈妈倒也没有怔住,竟连掩口一笑都没有,想必这事对于她这行当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这妈妈只转头对身边一丫头说道:“去把他们师傅找来。”继而转头对燕真说道:“贵客你倒是先吃杯茶或水酒,男孩儿都不在场里做,全是出去陪那些公子哥儿三天五日的,只他们师傅在。等他来陪你说会话,一会儿兴许就有男孩儿回来了。” 这妈妈说这番话是为了稳住他,怕他等不见人就抬脚走了。可燕真哪里是真要在这馆里找男孩子,有他们师傅来则更好。他只说:“那劳烦了,这赏你。家里管束得严,我也不想让人知道。”这妈妈拿了赏银便识相地点着头下去了,出去了后还把门给他掩上了。 这个妓馆里的师傅来了后,燕真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请教问题的人。才知道原来这城里也没有男妓的专门的妓馆,倒是不少妓馆里有这一类的,与妓女们的营生并在一处,竟还都是一个“师傅”带数个“徒弟”那样地生存着,也不在馆里做,只出去服侍那些男女不忌的荒唐公子哥儿。燕真问了该问的,还向他买了不少以后用得上的东西,留了赏银就起身告辞走了。那师傅还说什么日后若再有用得上的,随时再过来找他便是了。这师傅听他之前问的,想着这人兴许是有一个极喜欢的,想着要双双长久过下去了,还想着自己怎么从未遇上过这样一个人。 燕真回了庄上小榭中后,见顾青城躺着,就问他喝了东西了没,肚子里可是空空的,有没有饿着。顾青城答说吃了,一肚子都是那些又甜又稀的东西,倒不觉得难受,还问他都问了些什么。哪知燕真这时竟被他问得脸有些红,顾青城还在想能有什么好脸红的,还不就是那回事,肌肤之亲都已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的事情了,待到这会儿才脸红,还真是多余。他白了燕真一眼,问他脸红什么,燕真俯下身,对他附耳说了好些话,听得他也脸渐渐红了起来,他哪里知道花样有这么多,要注意的事情也有这么多。 跟着,燕真帮他涂抹了一些东西,见天色尚早,就说还要下山坡去看看。顾青城这会儿才又想起那什么女弟子给他送汤送水的事,就想要否关照他一声今后但凡什么女弟子送汤送水给他都还是一样不要接下来才好。可他又一想,才是不要做这样的事,关照这人这话,保不定这人就当他是有多么着紧他了似的,于是心一横,就不提这事了,只叫他晚膳时要准时回来用。 这下午,约申正时分,他四妹妹听闻他昨儿晚上嚎了一晚上,就来看他来了。川儿来报说四小姐来了时,他还心里突了一下,他当是他四妹妹心里藏奸,想必也不是来看他的,是想来看看燕真住的地方的。其实他这小妹确是一半为了来探望一下这哥哥,一半也是为了来看看意中人住的地方。本以为是进不去她意中人住的那间厢房的,只能由厢房门前过,就那么瞥上两眼的,哪里知道一来这院就是被他大哥传进了燕大哥住的那间厢房,她心里觉得怪异极了,却又支吾了半天问不出口。只得先说:“哥,娘亲极为挂心你,只是今儿布政史夫人来庄上与她叙旧,她来不了你这儿。叫我来问确实了,回去说与她听,也好让她放下心来。”顾青城说道:“真无碍,你回去说与娘听,说完全不必悬心。” 顾青城见这小妹坐在燕真榻边,正对着躺在那人榻上的自己,支吾半天想问些什么却又因姑娘家怕臊,问不出口,他心里还觉得爽快极了,故而将话头左绕右绕就是不往他小妹想问的事情上头绕过去,憋死她也不主动解答她心中的疑惑。就这么说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昨晚上,我那张榻上也不知是哪里跑来的小虫子,咬得我身上肿了好一块,才来了他这屋睡了一晚。他说桂花油能消那种虫子叮出来的肿,才去你那儿讨的桂花油。那肿早消下去了,只是得再躺躺。”他小妹这才哦了一声,像是终于解疑了。其余的事情也没有细问,只是心里一直想问一些关于燕真的事情,因想着毕竟哥哥住得离燕真是最近的,那有些事情向她哥打听,自然是最确实的了。她哪里知道她的敌人竟不是她三姐姐,而是她这个大哥,且她这个哥哥,在这一方面,应该是一点点退舍之意都不会有的。 这二人又扯了一些闲话,就听外头川儿报说三小姐也来了,顾青城就让川儿把人请进来。这三小姐抱的心思与四小姐的是一样的,只可惜,都错打了算盘。这三小姐与四小姐入房内时的反应是一样的,也是相当疑惑,后经解释一番,也信以为真了,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而三个人再聊了一会儿工夫后,那两个小姐就都起身告辞了,她们也都晓得这个哥哥并不善于与人闲话家常。顾青城也确是这样,不是很喜欢与人闲谈,有那工夫,他情愿一个人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都比叫他与人谈天说地尽扯些有的没的得强。他见这两个妹妹都那样识相地起身走了,就勉强支起身坐了起来,目送了她俩出去,还关照了一句:“回去别忘了跟娘说我当真无碍,千万要放下心来。” 待这两个妹妹出去了后,他竟呆怔在了自己躺的这张榻上。一时间并不晓得自己在想着些什么,可过了有一会儿后,忽明白过来自己心里竟是有些浅浅的愧意,他在情情爱爱、女怨男痴上或许懂得的并不多,可他对家人终究是好的,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份自然的觉知,心里总觉得好像确实是做了一桩很是对不住他两个妹妹的事。虽说他与燕真两个人昨儿晚上有了那样一层实在的关系,他也晓得是你情我愿的,他也明白以自己的那副性子,让他把合心意的东西让出来他是断不肯的,可他也明白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倒真是断了她两个妹子的一片心,且只要他俩这事一日不被托出台面,他两个妹妹就是一定会放心思在燕真身上的。他作为一个哥哥,是自然不想两个妹妹白费了一片心与情意还有光阴的,却又实实不晓得要怎么处理这事,只因他与燕真两人的事哪里可以被摆上台面? 顾青城这人活得也是累,他心里总有两样东西纠缠着,若像是那种一根筋儿地走到底的也就罢了,他却时时有两样东西缠着,绞绕在一起,弄得他总是不上不下的、不得安生。他要是索性坏透了,事事只想着自己也就罢了,可他偏不,坏又坏不透,好又好不净,也因此他就总是痛苦着。就像他之前那会儿,明明初见他小妹时,心里端的心思是得意的,一副你还是怀春少女、我却连人都得了的得意心思,可之后当他身为大哥的那重身份忽地跳脱出来时,他就又陷入苦恼中了。 他将这份苦恼一直带到了晚上燕真睡下。燕真问他:“你在担忧些什么?自打我晚上回来,你就一直是这样一副脸。”他回:“哪个说我担忧了?”并不承认。燕真也不理会他的这句反问,只说:“那我来猜一猜……你是担心你跟我的事被旁人知道了去,你以后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顾青城根本还没在细想着这一桩事,他虽确是为这事有些隐隐地担忧,可眼下头一桩倒真是在为他两个妹子的心所托非人而牵肠萦心,他回:“没有……也不是,确是忧心,毕竟说出去,你我都没脸。可之前我想的一直都是我两个妹子。”燕真问:“你两个妹子怎么了?”他答:“唉,我说与你听,你听也就听了,但日后见着她俩可别神情不自在啊,别到时叫她们看出来,毕竟姑娘家的这种心事应该是不想太早叫人发现的……她俩都有意于你。”燕真说道:“我当是什么事,与我什么相干,横竖我又不喜欢她们。”顾青城说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你不喜欢她们,我自然高兴,可是我又高兴不到哪里去。那两个毕竟是我亲妹子,又不是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她两个心里有你,可我们的事怕是永远也对人说不了,也不知要把她们耽误到哪天去。” 燕真明白了他的想法后,说道:“我知道了,这事交给我来想也就是了,你就别想了,想多了伤神。”一句话说得极合顾青城的意,因而越看燕真越顺眼。他之前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想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只是和这师弟处了这些时日下来,发现这对于他来说不失为一个相当好的选择。女人又烦又啰嗦,还爱装扮,耗尽光阴也不知道在装扮些什么东西。且他又那样不讨女人喜,现如今有燕真了,还要女人做什么,燕真既不烦又不啰嗦,也不爱打扮,还凡事都让着他,还聪明有本事。除了是个男的,其余的真就挑不出一样不好的。 他这会儿越看燕真越顺眼后,竟情不自禁,拱到面朝着他躺着的燕真怀里,像他这院儿里那条小黄狗腻着他一样地只管腻着燕真。不一会儿,燕真的呼吸重了起来,他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燕真只得好言相劝:“师兄,你离开些,乖乖躺好,别拱过来。”顾青城还不肯,想着那处怀里好好的、暖乎乎的,做什么非要他躺远些。燕真只好又劝道:“你那处伤还没好利索,你就别来招惹我了。”顾青城听明白了,也只得躺开了去。 ☆、第 17 章 至次日晨,顾青城又是贪睡至早膳时刻已过,醒了一会儿后,与燕真告别,让他先下山坡去办他的正经事要紧,而他自己则又是懒怠动弹、懒怠吃喝,迷顿了些时候之后,就又昏昏地睡去了。再次转醒后,本还想着不知川儿在不在门口候着,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后,果见门口有人应,想是燕真临走时关照好的。川儿进来后,问有什么吩咐,可是要茶要水,他就说还要昨儿夫人那院炖的甜汤,川儿就说:“倒不用再去讨了,一大早夫人就差人送了好几盅过来,这会儿放在这院小火房里焐着呢,说下午时还有。” 顾青城就说他要喝那个,虽说现如今竟沦落到喝喝那玩艺儿竟都叫他觉得还不错、挺可口的这样的地步了,可他也并不恼。也不知是不是因他生长时周遭的氛围所致,他这人虽说小性儿足些,可到底也算一个敢做敢当的人。与他师弟发生了那事到现在,确实身子不适,想必他师弟手腕子上的疼都已消了,可他那处地方的疼还是没有消下去。第一回没有弄好也是情有可原的,第一回这事这么想来遭罪的确实也只有他一人而已,他师弟管的并不多,就只管他盲冲瞎撞,怎么快活怎么来。而顾青城却得承受全部的不适,可并不见他事后有什么抱怨,几乎只字未提,半个“这不舒服”、“那不舒服”、“你怎么那么差劲”这类的话都没有讲出口。末了,还沦落得他喝了那好些盅他素日里最是憎恶的糖水,他也只是接过来灌下去而已,并没有什么抱怨的话。足见他也算是一个敢做敢当的,既与那师弟那晚上像是干柴碰了烈火,烧到一块儿去了,那后续的有什么状况他都会担下来,并不爱絮絮叨叨的多说一个字或反悔或责难的废话。 顾青城又躺下了,只等着川儿去取那几盅糖水过来。哪知川儿取了来之后,先是喊了一声:“灸玉,别在少爷榻下头转悠,他都还没好利索,哪有工夫陪你玩儿。”把顾青城一吓,因他听见“灸玉”二字,整张皮都在痒。他睁开眼,朝榻下方一瞥,见那狗果然在那里左右转悠,就看向川儿说道:“这小黄狗我看还是别叫灸玉了,听着就难受,还是叫小黄吧,小黄挺好的。”川儿应了,因他也觉得小黄好,叫着多顺口,那“灸玉”可比不得“小黄”,一听就文绉绉的,费劲,还有点恶心。 他将他少爷扶了坐起,揭了一盅的盖子下来,一勺勺地喂着他少爷喝下那些甜甜的东西,他看着挺难受的,因他见太多甜的东西也有些反胃,不过见如今他家少爷都肯往肚子里喝了,他也就不能表现得多么见怪的样子,只是问:“少爷,你那晚是怎么被咬上的。到底是什么虫?”顾青城与川儿向来很亲近,向来也没有瞒他的话,就说与他听:“唉,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许说给任何人知道。我那日下午有意磨了些灸玉的粉子上燕师弟躺的那块褥子上,也不知是不是我磨的时候不小心也弄了些到我躺的那里,怎知后来我先躺上去了,就痒死了。”川儿细想那日的事,吓出了一身的汗,心里知道是自己办坏了事,害得他少爷这样,可他却不敢像他少爷那样将实情托出,只敢唯喏应着:“嗯,嗯,兴许是不当心弄上的。”他只顾着拿瓷勺拨弄盅里的甜汤,竟不敢多看他少爷,而他少爷也只顾着低头想心事,也没顾得上发现这小厮神色上的异样。 川儿好不容易喂完了他少爷喝了那好些盅甜汤之后,就提着东西下去了,顺道还牵上了那条小黄。 这顾大少爷在燕真房里一连躺了三日,其实是好完全了,可最后又叫他赖了一日,统共就是四日,整个人就躺成了一条才砸没多久的米糕似的,又松又散,不像那种砸了很久的,又粘又韧。 他这回好了之后不多时,与燕真二人就又过上了那种日子。说来这二人也都是好笑的,一个燕真,素习是一个规行矩步、相当悫实的人,可那事儿三次五次之后,在那上面简直花样百出,堪比一名惯常于眠花宿柳的惯家;而那个顾青城,本是活了二十二年都还是个极不解事的男人,这会儿被燕真一解就全解开了,全解开了后就全放开了,连日以来,与燕真二人,干柴遇烈火,根本拆不开来。 而所有的事,都被封锁在燕真那间厢房里,只有他二人与天地日月知道,连川儿也不知半点风声。这两人自那事之后,也并没有搬回顾青城那间北面正中的房内去住,只因燕真那间靠东边的厢房那一侧虽也有挨得近的几间厢房,可那些厢房里不住人,他二人只想万事隐秘着些。 展眼就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青城山庄里的庄主、夫人、小姐们都要去城外向北的山上登高、饮酒、插茱萸。青城山庄在城外向南处,是一个矮山头,而这城外向北处的山可就高了许多,有着北方的山的那种刀削般的线条。这会儿的天算是很冷了,顾青城对于做那些应节的事情去祈福消灾一番是向来无甚兴致。他娘亲早几日,约是在九月初四、初五那会儿就问过他今年可要一道去,他也只是漫应着,像是并不是很想去的模样。他娘亲倒也不想强要他去,因他之前卧榻数日,怕要他一到山上去,叫他吹了冷风,回来后又出什么事倒又不好了。岂知她这儿子哪有那样脆弱,又不是一个纸糊的人,哪会怕爬山、吹冷风,只是他不想去,藉着早前“染疾”卧榻这样一个方便来做一些神情姿态出来推托罢了。 他不去,也不让燕真去,他家姊妹多,怕是随行的丫鬟也有好些个,到时燕真去了,在那些女人堆里一混,别横生出什么事端来就坏了。倒不是不信这个燕真,是怕燕真跟着去了,就又叫他娘亲看出什么好的来,心里又动念,倒促成他娘亲想要早早地把什么有的没的的亲事定下来。顾青城怕也是怕的这个,就怕他娘心里老是惦记着这个。他两个妹子他倒不怕,他是晓得的,他两个妹子是女儿家,虽说平日家在爹娘跟前是一副能说会道的嘴脸,看她们那性子也不是那种相当沉默寡言的斯文小姐,可是真要说到了她们的终身大事,到底是女儿家,也不便自己开口说。虽时有旁敲侧击地打听着,可也不好直接跟爹娘说明白。故而这事,倒是不用担心这两个妹妹惦记着,怕就怕被顾庄主与林夫人成日惦记在心里,他们只要一开口说了这事了,接下来就会是一连串的麻烦。 九月九这日,这庄上的主仆老老少少通共能有四十来号人一齐前往城外向北的高山上登高过节去了,这庄上还余的三百来号人却并没有一起去城北的高山,有些是选择了其他去处,有些是选了留在庄子上斗牌玩乐。而顾青城与燕真则是留在了小榭中,这一个小榭里的仆众连同那个川儿也都上别处与其他院儿里的下人们一块玩耍去了。顾青城在房中坐久了,自觉无趣,这处院子里也静寂得很,只有燕真坐在案旁看书,他便也随意抽了一本书来看。 过了一会儿,燕真问他:“你怎么了,怎么像是做什么都有些无趣的样子。”顾青城问:“你想和他们一道去登山吗?”他怕燕真其实想去,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被强留在了家中。燕真答:“没啊。我也无所谓去与不去。倒是你,你是不是想出庄子去走走了。”顾青城答:“我也不知道。往年,我有时会跟着他们一道去,无非也就是应个节,应个景,有时也是独留在庄上哪儿也不去的。”燕真问:“那不为了过这节,你可想与我出去一道走走?也别成日呆在这处,可能真是怪闷的。”顾青城想了想,也是,就答道:“也是,那怎么办?”燕真就说道:“那不如明日就我俩一道出去吧,由这边南边穿过那城,四处逛逛,再一直穿到城北出城,也去登一下山,对身子骨大有益处。不过就是明日九月十,是小重阳,怕是还有一拨子人要往那处去的。完全清静是不可能,不过倒是不会像今日这样热闹拥挤了。”顾青城听了,心里自然是愿意的,他是小气的,只他跟燕真两个人一道去,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又不是还有一大帮子娘们儿一起跟着去的。 于是第二日小重阳这天,这二人拾掇了拾掇,一道出城去了,还连小厮也没带上一个,就只二人结伴那么走了。 林夫人那院里这日又有来客,是她亲家,也就是顾青城二弟的媳妇的娘。林夫人自己本身也是名门望族之后,与她儿媳的娘亲由做姑娘时便交好,后来结成儿女亲家之后,来往得就更频密了。只是二人每每碰头,十句有九句都不离顾青城成亲的事。林夫人自然是为这事烦的,可无奈她也晓得这其中的难处,可若是不善加拣择,没给她大儿子配一户极合她心意的人家的姑娘,她又实在不愿意,宁肯这样空着。 这个亲家母是时常劝她将眼光放得开些,别非得是那些名宦家的小姐才行,还说名宦家的小姐哪是个个都好的,大部分也都是要人伺候奉迎着的,也不见得有多孝顺公婆,且顾青城又是生得那副模样,之中的问题会有很多,成亲后的日子不见得美满。每回这亲家母这样说了,林夫人就总说得容她想想,然后这亲家母就总会叹道:“我要是多生几个女儿也就好了,要是再有一个,就把她配给你家青城算了。只可惜我就那样一个。”而其实这也只是这亲家母说的客套话,她其实即便与这位林夫人再如何亲厚,即便她就是再有一个姑娘,她也是不会将她女儿配与顾青城的。当初做这头亲事时,本来林夫人是有意说让她女儿嫁来她们家,是嫁给青城的,哪知顾青城不合这个亲家母的心意,这亲家母实是怕自己女儿嫁给了这个老大会受委屈,后看他家庄上的二公子倒是一个脾性相当温厚的人,就也不提说是什么大公子性情不好又或是生得太好了,只说自知自家小女的性子,与二公子倒是相当般配,唯有将他二人相配,才是极好的一对,这才做成的这一桩亲事。 这一日,这个亲家母来了,与林夫人谈话间又提及了顾青城娶亲的事,自然又是一番劝导,竟将林夫人说动摇了一些。 林夫人自然打心底起是不情愿去考虑小门小户家的女儿的,因她自己本出生于名望士族,本是大家小姐出身,这样的人做婆婆更是讲究门当户对、配与不配这个问题。若这林夫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嫁了一个好人家之后,在挑儿媳这事上倒不会有这么多限制,眼睛里容易进得去人,可正因她这个出身坏了事,她眼里难进得去人,非得是极好的极配的才行。她虽心中不情愿委屈她最爱的一个孩子,可是又因近来庄上来了一个燕真,她很喜欢,虽钱财家世上不相当,可她就是喜欢,且这个燕真想来往后也是要住在这庄上的了,那他的家世钱财这些又有什么好值得列入考量的呢。她想早些把自己女儿与他的亲事定下来,可如果这样一来,她大儿子岂不是太落单了。二儿子已成亲,眼瞅着该是三女儿的亲事也要定了,这大儿子还是一个人在那里独处着,不仅她会心疼,且于理也有些不合,总该是先是大的先把成家立业的事定下来,再谋小的的,现如今倒好,大的一直没音信,小的倒接二连三、牵三挂四地定好了,那如何使得。 于是这一日,林夫人的心下倒真埋进去了一粒种子,想着倒不如真给青城说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品貌不说绝佳,但是是好的也就行了,只求要极贤良淑德的,进了门能时时体贴丈夫、侍奉公婆的也就是了。 这晚上,这林夫人还将这话都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家老爷听了,不想顾庄主也极认同这个说法。二人商量着不几日便要请城中顶有名声的媒人婆子帮着暗暗地去搜罗了那些合条件的人家的小姐的生辰八字过来慢慢挑拣一阵子,再看。 这二人一面商量着自己长子的亲事,一面又关心到了燕真身上去了,林夫人想来想去是想着不如将三女儿配他。三女儿毕竟年纪更长些,再没有将四女儿先配了人,再想着配三女儿的了,没有这个道理。顾庄主自然是认同的,可就是想到若这事让四女儿知晓,一番哭闹是避不了的。林夫人倒说:“也只有这样了。也正是因她还小,为这种事哭闹着也只当是儿戏似的,哭一阵,闹一阵儿后,也就罢了,忘得也快些。不比那大的,姑娘大了,心事要重些,怕暗地里哭上大半年,还哭成了一块心病,成了心病可就难除了,到时再想将她许给别人家,她就始终带着一块心病去,过也过不惬意,还将你我记恨一辈子。且对小的,你还能说一番理,说什么长幼有序,自然是先将姐姐配人,再将妹妹配人的。可如果把妹妹配了,那可如何对姐姐说,没有那样的道理,就自然说不出什么道理来,那姐姐就自然会思虑许多有的没的。” 这庄上的庄主与其夫人就为这儿女的亲事密议了有三日,三日后,九月十四那日白天,差人上顾青城住的那处小榭去请人,说是晚膳时让他与燕真二人都上他们那院去用晚膳,还说什么自燕真来了之后,一直疏于照顾,就没有再在一处用过膳,这样不行,还让他们必到。 顾青城隐隐觉得不对,忽然间生出来这样的事情,那定必是有蹊跷的,保不定就是他娘亲想做媒人婆又或是他爹想端出大家长的威严来把他哪个妹妹说与燕真呢。 他心里觉得着急,就得了这信之后便下山坡去找他燕师弟了。寻着了人后,把他扯出来到了外面空地上,把那话跟他说了。燕真就答:“别怕,横竖我不应允也就完了,真没想到这事来得这么快。我就说我实在不想太早成家立室,直想等到二十五了再言成家一事,二十五了才成亲的也有许多,我等得,可你两个妹妹等到那时怕是不能够的,到时你爹娘少不得要把她们说与别家。”顾青城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像先前那般张皇了,只说:“也是,也是。”就辞别了他,又往回里走了,二人相约今儿晚膳时一定要小心应对。 ☆、第 18 章 这日酉时初刻,燕真即已回至小榭中,比往常要提早了一些。一回到他自己厢房中,就见他大师兄正在很镇定地伏案看书,连他进来了,都没有招呼他一声,看似湛靖沉默、声色不露的样子,却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哎”了一声。这样燕真才发现他原是紧张地呆在了案旁,问道:“你担心得这样,一会儿用膳时可别露了什么形迹才好。我不要你妹妹归不要你妹妹,你与我的事要是就这样被发现了,对你是顶不利的。我也就担心这个。”顾青城放下手里那本举了一下午也没看进去几个字的书,说道:“唉,横竖我到时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我吃饭就是了。由得你们‘闹’去。” 再过了一刻钟,这二人方起身朝庄主与庄主夫人住的那院走去,一路上头顶的天光是淡墨色的,灰灰的有种沉重的感觉,像离人的头顶也不到三尺似的。就快要转黑了,远处天边已有了两点星,抬头一看,竟有一队雁群划过,每一只都在奋力地飞着,连鸣叫也不闻一声,可能这一队是向南迁徒得最晚的雁群了,比较孤独,只有埋头赶路的份,根本舍不得花力气在鸣叫上面。 顾青城看着这队雁,又见它们是衬着那样的天光,不禁还心里升起一种悲凉。他活到如今了也没哪时心里是觉得悲凉过的,以往他就算知道自己不讨别人喜,那那些人也与他无甚干系,之于他都是些外人,他也不在意,毕竟他爹娘是极疼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好。可如今他在意的人中出现了这样叫他难以应对的局面,一面是爹娘,一面是妹妹,一面是燕真,非得往里头算,还可算上宗亲祖宗的老脸,他现在与燕真做着那些瞒神弄鬼的事,终只是一时,也终不是一个常法子,不用想也知那哪能一世呢。总之问他,他是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常保一世无虞的了。 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就也到了他爹娘住的那院。门口守着一个小厮,不过见是少爷来了,就自然不用进去通报了,只向大少爷行了礼也就是了。顾青城与燕真两人一前一后踏进这院的花厅,在圆台边的客座上坐下,小丫鬟就上来奉茶。不出一会儿工夫,林夫人也由这厅的西面墙那处的侧门进来了,一见他俩,就要他俩直接来圆台边坐着,大大小小事情细细地问了能有二十来桩,由燕真在这庄上住得可习惯问起,问到顾青城对他好不好,再问到老爷可有指派了太多的活计给他做。 这样一路问着,再过了有一刻钟,顾庄主与顾家二位小姐也进来了。林夫人一见自己两个女儿,便先招呼着她四女儿道:“来,到娘身边儿坐。”这四小姐就欢喜地过去了,这也是自然的事,因她平日里与她娘亲最是亲近,也自认是除了她大哥以外最讨娘亲喜欢的一个,又见燕真坐在她娘亲身旁,还挺遂她的意的,自以为这一顿是要坐得离燕真近些的。跟着林夫人让顾青城坐到小妹身边去,说:“你也是的,成日家也没见你有哪时是惦记着我的,好容易来了一回,就要与我坐得近些。”跟着,顾庄主坐去了他夫人的另一侧,燕真就自然地让了一个位置下来,他后又索性站起了身,不知该坐在哪儿。顾庄主倒是扯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道:“世侄,你就坐在我身边又何妨。我们一行用膳,还能一行说说庄上事务。” 燕真又坐定之后,顾庄主就让他三女儿坐到燕真旁边去。一见到是这样,那个四小姐是第一个不高兴了起来,由传膳摆膳到在座人人都已举箸,她都是一言不发,而林夫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是不会多言语的,不会去问这女儿“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呀”这些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她只要这个女儿不吵不闹的也就是了。所有小孩里面这个林夫人或许最偏心的就是她大儿子顾青城,似乎她也只有小心翼翼地哄过她大儿子,其他小孩,她疼归疼,可是要真哭闹撒泼起来,她也是不会管的,任其哭闹一阵,她本意是如何就依旧是如何,不会去为其改变。 那三小姐坐到了燕真旁边,竟变得拘谨了起来,也一直一言不发。到底是一个姑娘家,难不成那男人不找话来讲,反倒要她主动寻出些话来说吗?而燕真自然是不会去跟她主动说些什么的。 这么一来,这一桌上这样一个落座的格局,让三小姐与四小姐都变成了哑子,一声不出地坐在那里,只见她俩偶尔举箸挟些东西到面前来吃,其余的就只剩下尴尬而已。 顾青城本来见到父母这样安排两个妹妹坐下,心里也明晤些的,是知道爹娘有意将三妹妹说给燕真,也因此心中有些怏怏,也只顾他自己挟菜来吃,低着头一声不吭。可过了一会儿后,见三妹妹因为拘谨,坐到了燕真旁边去却像块木头似的,而那个四妹妹因与爹娘赌气,也只管吃喝而少了素日里的活泼,他就不禁觉得好笑,继而渐渐反把自己当成了整件事的局外人一样,光像是来看戏的了,直盯着三妹妹与四妹妹的神情看,越看越想笑。 终于,“噗”一声笑了出来。而那时,燕真正与顾庄主谈着庄上的正经事,而林夫人也正在沉思着如何化解眼下这有些僵的气氛。哪里晓得一直在也是静默不语的顾青城竟那样笑了出来,就都纷纷抬眼朝他看去。而这时顾青城也有些尴尬,忙说道:“我一直想着我院儿里养的那条小黄今早的样子,好笑得紧,我也就笑了出来。不关事的,都是我的错,你们且吃且谈,别在意我。” 这一顿晚膳这样一路吃下去,顾庄主与林夫人心里觉得莫不是这燕真侄儿对他们如花似玉的三女儿一点念想都没有,才会那般,一丝一毫的殷勤言语或举动都没有?可他二人又因在这饭桌上,就不好相互商量,不过心里面都在想着是不是这个侄儿为人木讷,半点对姑娘家献勤讨好的事都不会做?那如果是这样,那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一回,因这庄主与庄主夫人没有直接挑明了说什么要把三小姐许给燕真的话,燕真心里虽也有数了,可却是不好挑明了说什么他不到二十五岁定是不会娶的这样的话。至饭毕,这一桌人都是心中各有烦郁着的事情,独顾青城一人,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局外人,在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戏,心里还觉得十分好笑。 饭后,他俩回了自己住的小榭中后,顾青城终是忍不住了,在房中大笑了起来,后又对燕真说:“你这木头,我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摆到你身边去,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哪知被燕真一把扯了过去,说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话,到底还是来歪派了我一句。你说,我若说了,你回来是不是要跟我闹,我不说,你倒好,这会儿又要来笑我。” 这两人又笑又闹了一阵子过后,到底又是扭到了一块儿去。燕真每到这种时候都不会很客气,也可以说是相当粗暴的,每回顾青城都有种要被撞散了的感觉,却又觉得这样猛烈才能在心里有一种快意。尤其是最近,他这人尤为患得患失起来,刚开始与这师弟有这事之后,他也没像现在这样,那时的他只是满心都沉浸在与他师弟二人间的关系被相互表明了后的美好感觉之中,而如今却是一天比一天忧心,总怕不能长久,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很喜欢猛烈。 他最近的这种忧心,总在不经意间被他自己放大,就像他之前看到了那天光与雁群,就莫名地感伤了起来。而在过去,他只会觉得那些不过就是天地间的现象与动物的习性罢了,该流转的就去流转,该变迁的就去变迁,斗转星移,时移事异,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什么好徒生感伤的。可现如今又是另一番心境了,见到了因变化而消逝的事物,见到了稍黯淡的颜色,又或是见到了稍凄清的景象,就会在他心里连着激起好几重伤感。这或许正是因他与他师弟在一起太快乐了,心中一直隐隐地想要永保无虞,因而就害怕见到变化与黯淡,怕联想到有一日他师弟不再陪着他了,那他要如何过下去。 他这晚在睡前就在想,或许之前在用膳时,自己两个妹妹的神情也没什么好笑的,只是因自己先前见到了让自己感伤的景象,因而后来在用膳时,只要是遇上了一点好笑的事情,就在心里将其放大,自己让自己以为那是多么好笑的事,在心里好好地乐一乐,以来驱散先前心中因感伤而感到的不快。 这就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状态,因在意而患得患失,因患得患失而将悲也放大、将喜也放大。变得不像以往的他那样似块木头,而是多了好多心思闷在肚皮里,竟像是一个大喜大悲的人了。 他只顾他自己这样想着,而燕真则是一直看着他,在想:这人也只在做那事时才什么都不想,兴头一过了,就又马上回复了这样一张脸,满脸都在愁。 其实也难怪这燕真每回撞他都撞得那样用力,因燕真总是担心他就连那时候都还是满心的忧愁。 燕真忍不住,伸出手来掐了一掐他的脸,问:“在想什么呢,不困不想睡?”他说:“困,马上睡。”燕真说:“你到底说不说出来。”顾青城不是不想一抒心中的烦懑,只是他不想说出来去弄得这人陪着他一起沉重罢了,就又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见这人一直死盯着自己,就只好交代:“也没什么,我就是想我跟你在一起是快活的,可终究是怕会像梦里南轲,最后可怎么走到一起去。”燕真一听是这个,就说道:“早说了你就别为这个烦了,横竖只要我不死,你这辈子都是跟着我的了。” 顾青城心道:说得轻巧。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就说要睡了。 ☆、第 19 章 西风吹渭水,已是深秋。再过几日便将是初冬时节了,这晚秋的叶子只管殷勤地往地上掉,这处庄子建于山坡上,虽是草多,倒还是有不少树木的。有些树种在住人的院落里,有些则在外头空地上,那些栽在院中的树木因这时节叶子掉得勤,一日倒要让小厮们扫上三回,而另一些在外头坡面空地上的叶子,庄上则不派人去清扫了,只管等来几场雨,烂它们在泥里,随泥化去,倒也像是给树添了些养料了。 这日天气骤冷,顾青城爹娘那院儿里预备应着这节气在院中烤肉,一早便差了人来顾青城这院邀他与燕真晚上上他们那院去吃烤肉。顾青城在院里,应下来了,说晚上会去,可燕真不在院里,他便差川儿去报与燕真听,燕真听后,让川儿回来报说不去了,因下午他要入城与一南方来的金石商谈买卖,可能要用了晚膳后才能回庄上。川儿回来小榭中后先说与他少爷听,后又去老爷那院儿里报与夫人听,可巧老爷也正在院中,顾庄主也想起确有这事,就说与他夫人听,说燕真侄儿是被他派了这么一个差事。于是这一晚,顾青城那院只会有顾青城一人来吃烤肉。 这日下午申正初刻便已有下人在老爷夫人这院铺设重茵,几个下人合力由总火房那里抬来一只白铜的火盆,那口径足有一张设在厢房里的圆台那般大。跟着,这几个下人又去总火房里堆杂物的地方抬来了一张香樟木的暗红色长几。晚膳前那会儿,就已有下人运来石炭朝那个白铜火盆里添,还有那些一大早就由火房里腌制起来、这会儿已正好入味的肉条肉串被送了过来、摆在长几上。 顾青城到时,正见几个手脚利索的火房老婆子围着那铜盆拨火,一盆的炭烧得极旺,偶尔还有噼啪的炸火星子的声音。他这时也不想进花厅去,也不知自己爹娘与弟弟妹妹在哪儿,想着横竖一会儿工夫后人都要齐聚在这院子里的,他便也索性不进去了,想着不如围着那炉子烤烤火,还热乎些。他见老婆子们拨旺了火之后,就在那白铜盆上架了一张网子,跟着,便将那些腌好的肉条肉串儿往上摆。这也不是他头一回在这庄上吃烤肉了,也不知怎的,他竟是第一次兴起想过去亲自动手烤一烤那肉。 他这么想着,就也举步走了过去。那些老婆子们一见大少爷竟过来她们这里了,便跟他说:“少爷怎么不进屋里去,屋里暖,一会儿肉都烤得差不多了再出来,一行吃一行烤,多好?酒这会儿也正热着呢。”老婆子们见这少爷倒是喜欢的,毕竟是老婆子,比不得这庄子上的那些年轻女人与男人们。她们见这少爷喜欢,一个,是因为老年妇人对生得讨喜的后生是要有一份天生的喜爱的,见着了都像是自己儿子孙儿似的那样喜欢,再有一个,是因为她们也看得出老爷夫人最疼的就是他,那自然她们也是要会做人的,心疼少爷,叫老爷夫人见着了,那自然也是讨了好的事。 顾青城就说道:“不妨事,我这会儿不想进去呆着,不如在这里烤烤肉有意思。”老婆子们也就由着他了。 再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由花厅里出来了,一见顾青城在这儿烤肉,就问他是几时来的,他答也才来了一会儿,在这儿一边烤肉一边取暖。他扫了几眼,只他弟妹没来,便问他二弟道:“弟妹怎么没来?”他二弟回说:“她这会儿都快七个月了,哪还能出来吹这风。幸而我们这儿是北方,不论男女,身子骨都健硕些,你大半月前那回来这儿用膳还见着她,如若是南方的女人,听说她们五个月时便不准下榻了,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在一张榻上解决的。她现在七个月了,娘也不准她多走动了,虽不至于只呆在榻上,可还是让她只能在厢房里走动走动,多数时候不是躺着便是坐着,规矩多着呢。那日她娘亲来了,见她那大腹便便的样子,恨不得将她接回家去供着。” 顾青城本意也只是随口一问,哪里晓得引出他弟弟这样一长篇的话来。一席话说完,他倒是愣在了那里,因忽又想起他与他师弟两人,他们之间是不会有子嗣的了,除非两人拆开,分别娶亲,那才能有孩子,否则他是个男人,又不能生,倒是打哪块石头缝里给他蹦出个孩子来呢?这么一想,他不禁还伤感了起来。这样想想,竟又联系到他弟妹怀的那孩子身上去了,竟想着倘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他也能早日放下心来,毕竟这样一来家里香火有继,他也不用背负着那样的叫他一直心神难安的负罪感。 人来齐了后,老婆子们就都撤了,只留下这庄子的主人们自个儿烤肉、谈笑、乐享天伦。 他们这头烤到了戌正时分,还在烤着吃着。而另一头顾青城那小榭中,燕真已谈完了事务,回来了。他回来时,见院中无人,有些黑洞洞的,只有东面其中两间下人房里的灯亮着,他便穿院而过,回了自己厢房。脱放好了披风后,他便提着一料这下午他在街上偶然间遇上便买下的配料往柴房走去,想将那配料暂时存放在柴房内,怕放在自己房里有味道。 他走近时,倒是看见柴房里有很微弱的光亮。原来这柴房无窗,里头又只点着一柄细烛,那点火光也透不到外头来,因而燕真初进这院时倒没有注意到原来这间房里也亮着灯。他本想直接推门进去的,哪知里头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竟是一个人低语的声音,细听之下,才发现原是川儿的声音,他还想着莫不是川儿在里头与另一小厮闲谈呢吧,还在想这川儿也真是的,哪儿不好闲打牙,还非在这大晚上的跑到柴房里来和人说话。 可正想着,就听见川儿在门后头说:“小黄,你说这怎么这样呢。大少爷明明就不喜欢那个燕真,怎么这一个多月以来与他这样亲近。不是受了什么胁迫了吧,你想啊,大少爷亲手磨那个什么粉子去燕真褥子上,却因我下午阴差阳错将他们褥子调了一个边儿,才痒到了他自己。怎么自那晚起他俩还好上了呢?明明就不喜欢他,之前还做了那些背地里害他的事儿,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就好上了呢?”燕真听着,心里有些气,想着要等那人回来后问个确实。可要说他究竟有多气,却也说不上来。 他这回直接推了门进去,把独自在里头对着一条小黄说话的川儿吓得由矮凳上弹起,且把一条正蜷在地上打盹儿的小黄也惊得清醒了过来,把头一翘,见是它熟悉的人,便呜咽了两声,就又埋下头去。燕真还想着,怪道这狗之前在这里没闻着他的气味、没叫出声呢。川儿问:“燕公子,这么晚了,你上柴房里来做什么?可是要取什么东西?”燕真就说道:“也不是,我将这包粉子暂时在这里放一晚。”川儿问:“可有什么吩咐?”他心里也没个准儿,不知他之前自己嘴里胡说的那些话叫这燕公子是听着还是没听着。燕真说道:“没有,我放下了便走。倒是你,这柴房里点着烛,可小心着点。”川儿应着:“哎,我知道了。”燕真转身便出了这柴房。没一会儿,川儿自己觉得在这柴房里也呆得没意思,加之心中一直惶惶,不确定之前那话叫人听没听着,便也索性举着那柄细烛,抱起那条还是睡着的小黄,就出了这柴房,将门合上,回他自己那屋去了。 这晚上,快二更天时,顾青城爹娘那院儿里的烤肉宴也散了,顾青城这晚上喝多了几杯酒,一路上走得昏昏沉沉的,他本就没什么酒量,这晚上却因兴起,就多要了几杯来喝,他娘因怕他在风地里受了凉,也想让他多喝几杯来驱寒,见他主动喝了起来,便没有拦着。见他往回里走时有些踉跄,便要差两个小厮扶着他回去,哪知他非说不用,真能走。他娘亲拗不过他,便让他走了,不过还是让一个小厮远远在他后头跟着,说是见到大少爷回了他那院才可回来。 顾青城一路走回他小榭,院门还没上闩子,给他留着门呢。他便自行推了门进去,再一路走到他熟悉的燕真的房里。推了门进去,再转过身来将门闩上。见燕真连灯也不点一个,就那样正襟危坐在圆台旁。他借着月光,只看得到这人侧面的身影,并看不真切他脸上有什么神情。他倒是吞了一口口水,因有些害怕,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等凑近了,就问道:“燕真?怎么连灯也不点一个?”燕真见这“罪人”竟有脸回来了,便佯怒道:“我来了你家四个月也不到,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你说,你为何老想着害我。”顾青城一听一吓,马上嗫嚅着应道:“我没有老想着害你。”燕真问道:“胡说,你倒是交代清楚,通共害了我几桩事情?”顾青城都快将那些事情忘了,这会儿被问及,还得想上一会儿,想完了,便回道:“也就那么几桩。”那人问:“说清楚!”燕真被他这样一镇喝,还抖了一下,断断续续答道:“我,就是,那个,头一回是我娘差人送了盅糖水来,我最不喜欢那个,便拿下山去给你喝,还说什么特意炖给你的。第二回就是见你在这庄上得人心,还总是往坡下那些房里跑,我见不得,便在榻上佯病,有意留你下来拖住你。最后一回就是,就是那次我弄那个痒痒的粉子到你褥子上,也不晓得最后怎么反把我自己给痒死了。” 燕真听他交代得详尽,有意停顿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这一阵子的静默,气氛到了,他才开口:“就只这些了?”顾青城听他语气缓了下来,就小心地朝他身边又凑了凑,说道:“就只这些了。你可就原谅了我吧,哪回是害成了的?”燕真扯了他的胳膊坐到了自己腿上,低头一闻,满嘴酒气,虽然淡淡的,但一嘴都是,他吸了吸鼻子,严整声色问道:“你说你害我做什么?”顾青城答:“见不得你好呗。”他说着,边还揣摩着燕真的心思,听他虽言语厉害,可举止动作上还是柔情的,便也放开了胆子,不似先前那会儿那样忐忑了。他抬眼浅浅地勾了燕真一眼,想要他放过自己,燕真见他不好好回答问题,只顾着拿眼神来勾引,也不知他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什么,便一掌拍在他腰侧,一脸开不得玩笑的样子,说道:“什么叫见不得我好?” 顾青城这会儿肚子里装着几杯酒,整个人也没什么反应,被一掌拍在了腰上,也钝钝的没什么知觉,只知是有一只手掌落在了腰间,像是只能感觉到那掌落下时气流的振动,却实在感觉不到痛,因他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他被这一掌拍了后,就定在了那里,没一会儿后,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像眼前抱着他的这人刚才只是在跟他闹着玩儿似的。他拿脸拱到了燕真脖子上,呢喃着说:“就是见不得你好呗……你什么都比我好,人家心里难过嘛……” 燕真被他口中呼出的热热的气搔在了脖子上,麻麻的,恍惚间,又听他说着什么:“你哪里明白,你又没妒忌过人……”过了一会儿,又听他问:“燕真,你还要不要气我了?”燕真听后,只是想着:我哪能真气你呢。只是低头问他:“那你后来还有没有再想着害我点什么了。我得问清楚,免得你这小人一直心存不轨。”哪知顾青城听了他这话后,吃吃笑了起来,借着酒意,拿鼻尖磨蹭着他的一侧脖子,还问他:“后来不都那样了,还怎么想着害你?”燕真问:“那样就不再见不得我好了?”顾青城轻微地嗝了一下,说道:“那样了你人都是我的了,你好不就是我好了吗?”燕真心里有些发笑,低头在他耳边说道:“你好像说反了吧。” ☆、第 20 章 秋尽冬初,燕真几次趁独自入城购买配料的空,暗地里差人往南下数千里开外的镐邑城外购置一座山庄。镐邑离现在这青城山庄有约一月的马程,若不是骑马,而是乘坐马车,则是得用上四十来天才能去到,比他原先与他父亲住的那处庄子还要往南去不少。他自己没来青城山庄之前其实就积有私财,加之他父亲留给他的,用来购置山庄田产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日,那边山庄的地契被交至他手上,他查看了一眼,见是盖有当地府衙红色官印的红契,就小心折好,揣入襟口内。跟着,便提着他买的几样配料回青城山庄了。 这日下午,他人还在山坡下的冶铸房里,而坡上小榭中他师兄又被夫人那院差来的人报说让他与燕真晚上一道去用膳,他又是随口敷衍着地应了下来,脸上有种叫人说不出所以然的神情。顾青城心里面晓得他爹娘自然是时刻没有忘了要将他三妹妹说与燕真一事,打由那第一回叫上他与燕真二人一起去用晚膳开始,之后又忙忙地老是来请,其间有燕真去成的,也有燕真因其他事务耽搁了没去成的,但只要是燕真去了,就必是将那个三妹妹与燕真放在一处坐,可总是气氛僵得很。 顾青城虽见燕真与他三妹妹被放于一处坐也是说不到两句话,可每回就这么看着他二人也是觉得很不舒服,但每回他爹娘那院打发人来请他们过去时,他又不好回绝,也是只能前往的。故而每回他见到来报这信儿的小厮时,那脸上的神情都痛快不到哪里去,活像那小厮欠了他二百两文银似的。 这日向晚时分,燕真忙完了山坡下的事情就上来这处小榭了,见顾青城在房中看书,便说道:“一会儿该用晚膳了,这会儿的天色也不甚好,就别紧着这个工夫看了,当心把眼睛看酸疼了。”顾青城被他一回来就这么唠叨了一句,也没还嘴,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说:“一会儿要上我爹娘那院用膳去呢,我们再过一刻钟就去吧。”燕真应着:“好啊。”一边走至顾青城坐的那处书案旁,也绕到案前长凳上坐下,说道:“我有一桩事要说与你听。”顾青城将两手交叠在他之前看的那本书的书皮上,侧脸过去望着他,等他说。他说:“我在南边镐邑买了一处庄子,我过阵子就要去那里了,依旧是做兵器这个行当。”顾青城一听,心里还觉得:这才好呢。他马上就对燕真说:“我跟你一道去。”他原是也有些要离开这处庄子的意思,因有爹娘在这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不自在,且有三妹妹四妹妹在这处,她们还老想着要巴上来,且加上父母亲的撺掇,老把三妹妹往燕真身边凑着送过来,回数多了,多少叫人看着心里不痛快。顾青城和燕真在一起是摆不上台面的,而叫他一个摆不上台面的人回回都眼看着自己爹娘将一个摆得上台面的三妹妹往燕真身边送,就叫他心里更不痛快,这是一种相形之下引起的难过的感觉。只是他之前虽有那个离开的心,却并没有那个离开的志,他自知并没有那样的才干可叫他脱离祖产、自创基业的。这回一听燕真这样说,他马上心动了,他明白他自己不行,可燕真是行的,那自然想也不曾想地就说要跟他去。 哪里知道燕真说道:“我没打算带着你去。”可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顾青城厉言叱问:“你说什么?你要扔下我在这里!”燕真忙叫他小声点,说道:“你看看你,咋咋呼呼的。我本来还想跟你说明白我这一去是怎么个安排的,这下,我看也是算了。”顾青城只吐出一个字:“你!”燕真说道:“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由你之前害我的那几桩事也看得出来。你还是先别知道了。” 顾青城见对他厉声说话是没有什么用的,说也说不过他,且他说的还都是实情,只得又换过一副嘴脸来,柔柔地朝他身上倒,问:“究竟是什么情形,你倒是说与我听呀。”哪知燕真现在对他了解得又多了几分,自然是知道他这师兄是哪副德性,便开始软硬不吃了起来,说道:“不能说给你知道。”顾青城见这人自那日晚上自己跟他交代了过去的劣行之后,就对自己软硬不吃了起来,心里有些悻悻的,脸上还有些讪讪的,虽然对他要离去一事左右都有些不放心,可又没有其他主张,因他知道他是没有办法将燕真拿捏在手里的,多数时候其实都是燕真在拿捏着他。看着是好像这人在和他肢体交缠的时候被他迷得魂不守舍的样子,可顾青城自己心里清楚,这人是没有什么时候神思不清明的,可能就只在最早的时候,认为他是一个全无半点不是的好人时,是有一点被他的那副假样子迷惑到,可在了解了他这一层之后,这人就已是连半点迷惑也没有了。 顾青城想到了这一点,想着莫不是因自己之前德行有亏,这会儿就被他防着且有些嫌弃着了。他到时都要走了,走了后可到哪里去找他,他要成亲另娶,那是管都管不了了的。顾青城忽又想到“另娶”两字,又自觉好笑,觉得哪能用到“另娶”呢,自己与他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仔细想来,连私下相约的誓言都没有,他从未对自己许过些什么。 顾青城心里一难过,脸上就生气全无了起来。被燕真看在眼里,只得揽过他来,宽慰道:“你就别在心里瞎想着些什么有的没的,你只信我。”顾青城听了这话,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后来想想又其实说不出什么来,就索性没有答言。 因这二人在案前说了这些话,就将他们动身前往庄主那院的时辰往后延挨了。等二人到了那院后才刚坐了下来,膳就被传来了。那个三小姐自然又是被庄主与庄主夫人安排坐到了燕真身边,这三小姐这么几回下来,倒真是有些兴味索然了起来,她心里也打量着怕是燕真对她没有那个心思。这不光是她经观察测度出来的,且还有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感知在里头,像她这般年华的女人,在这个上头心思是最细密的,往往第一念感知到的都是对的。可她爹娘也不知是怎么忖度的,偏是认为这全是因燕真为人太过悫实,以至于显得十分木讷,或许并不是他没有那份心思,只是还未开窍罢了。这三小姐暗地里问过她娘亲为何燕真这么几回下来全然无半点主动,可得到的答复就是那样一个答案,她心里隐隐觉得不认同,可也并未驳回,或是将她藏伏在心中的那个想法说出口,只因她也还抱着一丝最后的祈盼,甚至于说是她想将自己的那个潜藏的想法否定掉,她希望自己的感知是不对的,希望实情真像她娘亲说的那样——是因燕真太过老实而显得木讷。故而她虽是眼下兴味索然,坐在燕真身旁也没什么意思,可她也依旧是照着父母的安排,没有想着要挪至别处去坐。 哪知这一顿晚膳,用着用着,燕真就郑重地向顾庄主提出:“顾伯父,侄儿想离开这处山庄出去自立门户。”这话他也确是说得相当直白,没有掩藏着来说,因想着自立门户一事根本是掩藏不了的,即便他自己不说,哪日这庄主使人一打听岂有打听不出来的,倒不如现在就明白说出口得好。 这一言既出,果见这个顾伯父就稍稍变了脸色。燕真知道这顾伯父颜面上的脸色变了两分,那心里面的脸色还不知道变了十七、八分呢,忖度的必然就是同行相竞这样的事。顾庄主确是在想着这个燕真一旦出了这庄、自立门户之后,不仅自己庄上少了一个有力的帮手,且还会被这个侄儿带出去不少东西,想这侄儿这数月以来在这庄上眼见着那么些打铁炼金上的门道,虽说他本身的才干就不俗,可先前并未听闻这侄儿操纵过什么量产的兵器打制,可这数月下来,他该会的早会了,一旦出庄子去,必是强敌。 顾庄主说道:“燕真,你父亲过世前将你托与我照管,你这一去,我可如何向你父亲交代?”燕真说:“伯父担心得是,我本也是想着在这处庄上度过我这一生的,有伯父伯母照看着,日子过得既安稳又富余,可我近来又想着,不做一番事业出来又有些不甘心。”顾庄主听他这样一席话,想想也是能明白他这心思的,想这侄儿到底不比他那两个偏安一隅的儿子。他那两个儿子都没有什么大心,只知守着祖产,度着因循沿袭的寻常日子。而这个侄儿则不同了,怕是每日都想着要有一番建树的,或许只是先前那几个月,经历离丧,心中悲戚,便来这处投靠他先父的旧友了,可一等他走出那一种离丧的苦痛,就又会回复成他原本的心性,想要大丈夫建功立业了。 而事实上,这顾庄主在这桩事上并未全然猜准。他燕真侄儿虽是比他两个儿子知进取些,倒并不曾总想着自己建功立业、要有一番大作为的。这一番求去也只是为了他大儿子才做出的考量。 燕真这一番请辞,弄得一桌儿上的人个个都不大高兴。顾庄主自不必说,一重因果是怕这人自立了门户之后,他这个庄子就要面对一个抢生意的强敌,再有一重因果,自然是他与他夫人为自己三女儿撮合了半天,却在这半点眉目还未见的时候,就被这人请辞求去了。林夫人哪里又能高兴得到哪儿去呢,自然也是一脸讪讪的,她的这种不好意思,是因她自觉无趣,为自己女儿撮合了这许久,哪知这侄儿倒在这时提出要出庄子去了,谁又能保证他日后做不做得出什么名堂来呢,看他也是不肯接受什么接济的人,那此时自然是不能让女儿跟了他去的,那等他做出些什么名堂来时,又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三女儿自然是等不起的。 三小姐听了燕真那话也是一脸讪讪的,觉得自己与他断是没可能的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也真是无趣,被父母这样与他撮合着,却到头来是一场空。 四小姐一听燕真要走了,只纯粹是因日后见不到他了而心中有些失落。 而顾青城听他正经在这桌上将他这个要走的话与一桌的人都说清楚了,知道这事也是铁板上钉了钉,再无不准的了,立时心里就没着没落了起来。 这日是初冬这一月的十五,每月初一、十五,这林夫人都是吃斋的,为这家里积福。通常每月这两日桌上是既有斋菜斋饭又有肉食的,因家里的男人们是不吃斋的,他们都是无肉不欢的。而今日这林夫人哪里知道有这样一件恓遑事出来,弄得她心里烦乱死了,竟一筷子连着一筷子地挟些肉来吃。而顾青城本是一个无肉不欢的人,这会儿竟只像是一个呆了的,只知道搛离他最近的那一盘中的瓜菜来吃,还只在口中胡乱嚼着。他的这番异常形景倒没人注意到,只因一桌子的人都因燕真之前那席话而各怀心事,只燕真注意到了他这模样,可偏碍于与他之间隔着好些人,也不好就这样隔着人挟些肉去他碗里、叫他好好吃别愣神了。 ☆、第 21 章 展眼间,初冬这个月就过去了,仲冬来了,在北方这儿的风刮得跟刀子似的,侵饥蚀骨,而这个月初,就是燕真辞行的时候,他带了他当初带来这处庄子的几名老少家仆走了,往南边他新买的山庄去了。 在这种急景凋年的时候,还来了这样一番离别,顾青城心里就更觉得冷嗖嗖的。一方面是有着患得患失,一方面是想着这人到了那个新山庄时也该是腊月时候了,再来就该是迎新年了,本以为这一年的新春是会跟他一起在自己这处山庄上过的,哪里知道这人到时会在南边新庄子上过这年,且还是跟着他那几个老奴一块儿过,那样的景况,想想也是一番凄凉。 顾青城心里细微的心思较多,在仲冬这一整月,也就是燕真行进在路上的这段日子里,就总是一会儿为他自己唏嘘一会儿,一会儿又为燕真唏嘘一会儿。不过,燕真就没有他那么多的心思,说到情感,燕真的心算是粗的,倒不大会为那些像是与意中人分开一段日子或是独自一人过新春这样的事而长吁不已。 他就是这样,把要紧的事情做一做也就是了,像是买庄子、建供炼造兵器用的房子、雇劳力这些都是值得想一想的,哪个还有像顾青城那样的闲工夫去唏嘘感叹呢? 两地之间相隔太远,书信往来自然也不甚便利,一来一往的两封信最快也要七七四十九天,想要再快些也是不能够的了。邑与邑之间的驿站里那些送信的人,单人单骑有时是走荒郊小道,有时却还是得走上那些人烟多的城市镇甸的,这么一来,是没有可能一马平川、八百里加急的。第二年开春后,顾青城没忍住,先给他去了一封信,跟着,便焦首煎心地等着回音,直至暮春才等来一封。如此算来,自燕真由上一年腊月于那处新山庄里安扎下来直至第二年三月间,这二人间也就这么一来一往的两封信而已。顾青城的一封信倒是写了四页纸,因想着一趟寄过去也是不容易,且都已有两月不见,那自然是要多写些,更何况也真是有不少话要跟他说,写着写着,记挂之情就都透现在了纸张上。却哪里知道好不容易盼来了燕真的一封回信,上头只得寥寥数字:一切安好,勿念。 气得顾青城眉头倒蹙。他却哪里知道燕真的顾虑,他这头写了一封信,只交由川儿送到城里驿站就行了,管必妥当,可由燕真那头寄来的,燕真是怕那信由庄上专司去驿站取书信的人拿回了庄上后再万一交到了庄主他们手上,那万一信上言语太过轻狂浪荡,那他俩的事不就败露了。怪也怪他们分别之前并不曾相约日后如何书信相通,且燕真本就不善花费言辞在这上面,想着说明白了自己安好也就是了,要他写出像他大师兄写的那好些话本就是没可能的。 顾青城收到了那样一封连十个字也没有凑够的信后,只一人心里怄着,怄了一个月后,到底是没忍住,又给燕真去了一封,又是一封满是情怀的,那记挂之情不仅都透现在了纸张上,还都含藏在了笔墨里。他兀自以为燕真看了那样的一封信,多少要将旧日里两人相处时那些情意给牵动出来的,哪里知道再过了约摸两个月,才盼来一封,上头写着:近来被杂冗所阻,庄上要务缠身,师兄自己也要有所进益才是。 看得顾青城差点眼歪口斜。那日收了这信来,就憋着一肚皮的火气,到那晚上去他爹娘那院共用晚膳时,又正好被他爹娘问及:“燕真这一去,竟无甚音信,只在他初到时寄来一封与我们报了平安,之后便从未得到由他那儿来的什么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怎样了,是在那处发达显贵了,还是埋没退隐了?对了,青城,他在这庄上住着时,与你住一院,素习也是与你交好的,他有没有寄一言半语与你?”顾青城不被问及还不觉得有那么气,一被问到,就更是气,竟还有一种身世之感,有种被那人柔情蜜意了没有多少光景就被抛下、渐渐疏离的感觉,他便回道:“倒是有,说什么‘被杂冗所阻’,还说什么‘要务缠身’,还叫我‘要有所进益’。” 他是那样地咬牙切齿地重述了那些话,不想,他爹听后,竟停箸沉吟片刻,复又抬头郑重嘱咐他道:“燕真说得极是,你自然是要多多上进的。你不像他那般有雄心壮志要自创一番基业也就罢了,祖上留下来给你的,你也要守得住才是啊。”顾青城本就心里不痛快,听了这样的训示,就更是心里怄得慌。 等顾庄主再一次听闻有关燕真的消息时,就不再是由他自己儿子口中获知的了,而是那时正值八月间,燕真与他那个燕家寨名扬四海的时候,由旁人口中得知的。而这事也不是没什么预兆的,先是这年年中的时候,就已感觉到庄上来订货的人明显是少了,后来还未及差人打听这是什么回事,就听到多得是人在议论南面新建的燕家寨出品的兵器件件怎么怎么了不得,且寨子的占地又是如何如何大,里面匠人又怎样怎样多。那南面燕家寨打制兵器又快又好,还式样翻新出奇,一经用上手,就能体悟到那些兵器的妙处和暗藏的花头。这仿佛是俄尔之间,南边燕家寨的势头直接就压过了北面的青城山庄,这不像是那种齐名的,比方说是什么“北有青城山庄,南有燕家寨”这一类的说法,而是直接就势头一边倒,压得青城山庄一下喘不过气来。 本来燕真在这年年初时也真是不知道该给自己这山庄起什么名,因他也不是文人,哪里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听,他倒是也想起名叫做“青城山庄”,因他大师兄叫顾青城,可这样就与北面的那庄子重名了,这样去盗用了他人山庄的名字也不甚好。可巧后来他庄子拓建了,本来这山庄在城外,建于一座山的坡面上,可那一座山旁还另有一座山,待到他庄子要拓建时,便索性占住了两山之间的地方,后来他庄上有人跟他说,建在两山之间的都叫“寨”,他便想着不如就叫这山庄做“燕家寨”还来得省事。由此,他这庄子也得了名了。 在八月间,在北面那头的顾庄主自得了消息,知南面燕真侄儿不自寻出路倒还好,一自寻了出路就有这样一条康庄的大道给他走,心里一时间很不是滋味。这都不出一年,就成了劲敌,那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不禁忧心起自己这庄子与儿孙日后的长远事起来。想自己两个儿子只守得眼下小安与安于这一方太平,素日里做的事情又是那样的没有前景展望的,只是陈陈相因,都是些旧事物,怕如此一来,不出几年,这山庄便会败落下去。 顾庄主为此一连担忧了半月有余,直至九月间,也仍是不见有舒眉展眼的时候。而这段光景里,顾青城也是烦郁的,自那回与那个无情无义的师弟通了信之后,知道自己不论是怎样的情意表抒过去,得到的也不过就是他几个字的浮言答复,非但无情意在里面,还净是写些规谏、劝诫的话,听了后更叫人心头不舒服。自那次后,他便再没有给他师弟去过什么书信了,端看这师弟要如何一日日、一月月地远自己。 因而在这段光景里,顾青城虽是烦郁的,却到底还是沉住了气的,只是不时心中还是会想着:若这师弟真不主动寄书信过来,怕真是有意在远我了。 他还是偶尔有提笔写上些东西寄过去南边的想法,可每每提了笔起来,就又放下了,想着自己若真这么做了也真是无趣,这都一年的三个季已过去了,那人统共给自己寄来的字竟不超过四十个,若对自己还有一点点惦念,也不至于疏淡至此。 他也因此就一直沉住了气,哪里知道沉不住气的反倒是顾庄主。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这合家在庄主这院用晚膳的时候,顾庄主问顾青城道:“青城,近来可还有收到燕真的什么书信了?”顾青城摇摇头,顾庄主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讲话,因他心中也在测度着,想是那个燕真侄儿自一去便不再与这庄上有什么书信往来,也不往这处庄上知会些他那头庄上的进展,事事隐密,且又是一开始就拣了那样一个南边的庄子谋求发展,想来就是一开始便有意而为之的了,就是要与这里割裂清楚,也好日后他抢生意时不用讲求太多情面。 一阵静默过后,顾庄主对顾青城说道:“青城啊,你与他过往倒是一向好处,他于那边镐邑业已扎稳了脚根,竟就这样名头相当响亮了。可他到底与你做过几日的师兄弟,我又与他父亲有那样的交情,你去看望一下他也是应该的。”说来说去那意思就是要顾青城南下探探敌情与虚实,也不能坐等着这燕真将满天下的生意全网罗到他一人的庄上去。且顾庄主还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个燕真原是因来了他这庄上才学会的一些锻造工序,现在出去了,有了好的发展,也是因当初由自己庄上偷得师才会发展得如此容易,那现如今让自己儿子去他那里一探究竟,也是应该的。难不成只许他偷师不成,难道那些他学会的都是不用还的吗? 顾庄主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就跟他儿子提出了让他南下的要求,可顾青城这会儿心中其实是不愿的。因在顾青城的想法里,就该是燕真出去发展得好了之后,回头来找他才是正理儿,不然那人都发展得那样好了,非但不主动回头来寻他,反倒还要他像是靠过去似的,他自觉没脸,且谁又知道他这一去会不会遭人嫌呢。再有一个,万一还叫他眼见了什么没趣的事,像是那人在那头早已另结新欢了,保不定都娶了娘子了,甚至有可能那个女人都怀上了,还要叫他由这儿赶一个多月的路、车马劳顿、一头热地贴过去,到时脸都给丢尽了,且谁知会心痛成什么样呢?他心里百般地不愿,素日里他虽本事上不及那个燕真,可是一向是心气高强的,要他主动靠到别人那里去,倒真是鲜少有的事儿。 他听自己父亲这样讲了,先是低头不语了一阵子,后抬头回道:“爹,我不想去,大老远的。”哪知一句话,他爹就脸上挂上怒意:“差你做这么一桩小事也不肯做,你看你燕叔叔的儿子,说出去谋出路就出去谋出路,一载也未到,就妥妥地将他那处山庄发展起来了,你是大师兄,你都在这庄上过了多少年了,也没见这庄子有什么变化!叫你去探望一下他,也好籍此看看他那处是否有什么过人的做法,你却只知道偏安在此,我看这祖上的基业迟早要……”还未及他说完,就被林夫人扯住了衣袖,不要他说下去了。林夫人是想着这儿子由小就是从没受过什么重话、大话狠话的,怎能这会儿由得她夫君一怒之下将他骂得颜面无存。 那话虽是未讲完,可顾青城也自然是明白他爹要说什么的,这一桌子上吃饭的人无一人心中不明了,只是没人敢作声罢了。这会儿整个花厅里寒意十足,明明也只是暮秋,冬天还没到,却冷成了这般,大家伙只敢低头吃着东西,却不敢抬头朝桌上任何一人扫一眼,一个是怕被殃及,也被在气头上的顾庄主骂一顿,还有就是怕看到正在尴尬着的顾青城,想来任何一个挨骂的人都是希望别人正低着头,千万别朝自己脸上看的。他们怕看了他,叫他更添尴尬。 顾青城停箸,说道:“那就由我去看一趟吧,不过,我能否去书一封,先问了他再定。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那我去了岂不无趣?”他原意是想说“若他并不想我去”的,可后来想想,就又改口成了“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顾庄主道:“你这信寄去,再等来他的回音,又是两个月工夫,倒不如你就这样去了得好。怎么?你人站在他山庄外了,他还能不让你进去?他那儿的东西都是由我们这里学过去的,竟然来了四、五个月,就这样走了,自己去发展了,他那儿还有什么是我们看不得的不成?且你先寄了封信给他,他虽回复了你‘去得’,可他就有两个月的光景将一切都打点妥当,该收的收,该藏的藏了,那倘若是那样的话,你还不如不去倒还省事!”顾庄主顾虑得极是,顾青城于这会儿竟半点也无法驳回,只能由得他父亲难得地不顾大家脸面地在这饭桌上大声训示。末了,他点点头应了,说道:“是的,爹,我明日收拾一日,后日便启程去吧。” ☆、第 22 章 顾青城纵心中不愿,可到底还是在两日后动身前去了。他是带上川儿一道去的,小黄还想跟着川儿一起出那院门,可还是被拦了下来,被交由另一小厮照管。小黄这一年多在这小榭住下来,其实都不该再叫小黄了,因为实在长得很猛,只一张脸上还有小时它憨憨的影子,而体型上就一点也不显弱了,它多数时候还是跟川儿最亲近,偶尔也是会去烦扰一下顾青城,横竖它觉得这一个院子都是它的,它爱往这院里的哪处去便往哪处去。 小黄是被拦在了那院里,还是两个小厮合力制住了它的。而另一头那川儿则是跟着他少爷前去南面燕家寨了。川儿至今还不晓得他少爷与那个燕真之间还有那样一件事,他只当是他少爷这回要南下去探一下旧时的师弟,且他也猜着了许是这回要去探探敌情虚实的。他见他少爷一直脸上没什么舒展的神色,一直是作蹙额沉思状,便于心中忖度着他少爷定是因为这趟是被老爷交代了要去做那样一个探子的活儿,心中不大自在,才有这般心事沉沉的状态的。他哪里知道原是因他家少爷是不想拿了热脸去贴人的冷庇股。 顾青城这一路上用的是自家庄子上的马车与车夫,他与川儿是一直都躲在车帷后头,只偶尔掀开那层窗布朝外看看乡间田陇又或是水岸河滨,多数时候只是闷在那马车里,还不时关照他家车夫驾得慢些,一副不是很想前往的模样。 他家车夫被这少爷总是这样吩咐着,就愈驱愈慢,远远地打由后头看他们这架马车的车轱辘,简直风尘不起。哪比得那种想心急火燎地驾车前往的人,那种马车被驾得奔逸绝尘,站得远远地一瞧,车轱辘后边简直能扬起一道长烟。 这一行人倒好,将一架双头马车硬是驱成了驴拉车又或是骡子拉的车的那般快慢,有时村野小道上一走,那车夫竟发现有的牛车都比他们的马车要快。 就以这等快慢行进了能有二十来天,这车夫受不了了,又想起老爷交代过的,说是要速速前往的,便与他家少爷说了老爷交代过的话,说是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到时对老爷也没个交代,便扬起一鞭,终于将马车赶得像是马车了。 这么一来,再用了约摸二十来天,便赶到了燕家寨。到达时,已是十一月初四日。本来他们这一路向南,虽初冬这一月整个是在路上过的,可一路上一直都是一副将冷不冷的模样。而到达时正式入仲冬,即便这燕家寨地处这个偏南的镐邑,也仍是能感到真地冷了起来的。尤其是在赶路赶到最后到达了后,一切都停当了下来,就像是能陡然体会到天气的冷了似的,不像是在途中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行进着,在动着,就不大能感受到那种天气的冷。 他们三人到达时,先是立于人家寨门外,让门口守着的小厮进去通报。顾青城在那个门口轻呵了几口气,虽不像北面这个月时呵气成霜那般有白白的雾出现,可仍是能觉得周围冷冷的,因那气呵出了口又反扑到脸上,给脸上带来那么一阵儿的微热气,这就衬出了这天的冷。他朝那门看了几眼,见是石砌的两层,第二层是一个排楼,上面也有人看守着。偌大的门向两侧延展出去的是两堵高墙,根本看不到里面去。顾青城心下暗讽一句:好好的山庄,弄得跟个黑风寨、土匪窝似的,真是粗鄙。 过了许久,那守门的小厮出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人,在顾青城一行人面前,自称是这庄上的管家,还说他们庄主今日入城采买些东西去了。顾青城暗自打量这人,觉得这管家并先前那去通报的小厮与这门口与排楼上守门的那些看守,一个个的全是犷俗之辈,斜襟粗麻的外衫,腰间一条大带,愈发裹得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顾青城看着这些人的身量体格与着衣这等粗豪的风格,心中嗤了一声:哼,物似主人形,都是跟那个薄情寡义的燕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跟着,这庄上的管家便将他们三人引去了这庄上供客人住的一处院落。这管家倒没被他庄主交代过些什么有关如何接待来自青城山庄的人的话,只是他自己想的,这青城山庄是同行,自然就是敌家,那自然是往越偏的院子里面引才是。 这日近晚,无风,燕真领着两名庄上仆人采买东西回来了。回来了后,才在他那院坐定,就听他管家来报:“庄主,北面青城山庄里差人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来打探什么虚实的,我将他们暂且安置在最西面的一个院子里。”燕真一听那边来人,忙问:“来了?差什么人来了!”他管家报说:“是差了他们庄上的大师兄,再有就是一名家仆与一个马车夫。”燕真说道:“那把他们大师兄请来我这院一见吧……还有,将他带来的人……算了,他带来的人还是留在原处,别改动了吧。”燕真本想差这管家将他大师兄带来的人挪去一个离自己这院稍近些的院子的,可想想又作罢了,还是叫他们离得远些得好。这管家请他的示下:“庄主,这院就要传膳了,那是这时候去请了人来一道用膳呢,还是等晚膳后再去请?”燕真说道:“现在就去吧,这院传膳时多传一人的也就是了。” 这管家应了后就去那处偏远院落里请人去了。顾青城跟着他走着,发现是由山坡这面的正面朝那两山之间走去,他想着许是燕真住在那两山之间,他这一路跟着,本想是要顺口就问问这个管家这庄子里都是些什么格局的,比方说住人的院子都建在哪儿啊,打造兵器的房子都建在哪儿啊,诸如此类的,可尔后一想,想是这些人都在防着他们这群由青城山庄来的人呢,哪里能由他们口中打听得出来些什么呢。且自己本意也没想着要打听着些什么,只不过是想关心一下那个燕真都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已。这么一想,就索性不要问出口了,不要到时白叫人怀疑他。跟着,他一想,“关心一下那个燕真”?又忙将这想法压了下去,换成是在想:哪个要关心他? 一跟着那管家入了那院,见那院的小厮来开门,这管家便不进去了,想是也有他自己的事务要办。顾青城跟在那院小厮的后头,见这院里有一株大树,仔细辨认,认出是株桂树,不过这时节早都没花了,只是叶子还是绿的,院里地上那树下倒是落了一些这个树的叶子,不过那落下的叶子也是绿的,看来这树并不大受这时节的影响,且这树在这时节还是一副枝柯四布的庞大模样。顾青城也不知怎的,在经过这棵树时,心里忽然慌张了起来,因为感到了好几重来自那又浓又硬的叶片密密集成的树幕的压力,觉得他简直没办法等会儿去面对那个燕真。他本不愿来,可他只当是自己是因脸面问题才不想来见这个旧日的师弟,他这会儿才晓得原来不是因为脸面问题,却只是因为单纯地怕见到,为这种主动找上门来会眼见着什么不如意的事情而深怕着。 可这会儿,不及他再想多些,就已被那名小厮引至燕真那间厢房门口。他发现正北面也是一排三间房,而那个燕真还是拣了那三间里头偏东面的那间住着。那小厮为他掀了帘子,他进去后,那小厮就退下去了,他见燕真面前桌子上摆着饭菜。他先抢白了一句:“我爹叫我来探望你一下。我本意倒是要先给你去书一封的,也好问问你要不要人来的。”跟着,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远远站着,也不朝那张圆台走去。 燕真开口倒是很自然,问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顾青城听了后,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可是还是慢慢挪了过去了。燕真待他在身边坐下后,起身去门帘处,亲手将门关上了。顾青城见他去关门还上了闩子,想着该不会是他想要云雨一番吧,可想想,又并不是全无可能,谁知这人有什么怪异的癖好呢。可这顾青城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倒是凭什么要给他这样肆意妄为呢,本来在青城山庄那段日子里,就已算是跟他不清不楚的了,这会儿在分离了快一年也只得这人不超四十字的音信之后,还要任他那样恣意地在自己身上想怎样便怎样,那还了得,自己也未免太过下作了。顾青城这样想了后,就打定主意等这人折回身靠近后,要抵死不从,实在不行就夺路而逃,不呆在他这屋里了。 哪知燕真折回后,只是坐回他原来位子上,问道:“这一路可好?有没有累着?”弄得顾青城很不解,只答道:“没累着,还行吧。”燕真挟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关照:“快点吃东西,我是没想到你今儿就来到了,要是一早知道,也不让火房里头做这样的饭菜了,定是要弄些你顶喜欢吃的来才行的。”顾青城没弄明白他这些意思,也只是低头去吃起饭菜来。 燕真也吃了两口饭,咽下后抬头问道:“可是你爹叫你来打探的?”顾青城在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谎,只是怔了那么一下子,就点点头道:“嗯。”燕真又问:“庄上生意是不是不如从前了?”顾青城顿了一下,回道:“嗯。”燕真停了一会儿,说道:“你往后就在我这处庄子住下来吧,不用回去了。”顾青城完全不会动了似的,抬眼望着他:“啊?”顿了一会儿后,又说:“不能够吧。爹娘总要来信催我回去的。” ☆、第 23 章 燕真放下筷箸,对他大师兄附耳说了几句话,他大师兄立时脸上一副憬然了悟的神色,可再没一会儿,又有些担忧,问道:“这么下去能成吗?”燕真答道:“应该不是问题。你只一步步去做也就是了,到时要是有什么事了再说。” 这晚上,他们这厢房里两人用完了膳,顾青城也就留住了下来,就像以往在青城山庄时一样的形景。燕真这院里不住小厮,来这院专职洒扫等日常事务的小厮家仆们全是住在这山对面的那山头上的,做完庄主这院的事情后便要回他们对过去的,并不住在庄主那院里。 顾青城住了两日之后,才发现拐过来的这两山之间是一条小道,小道两旁是两侧的山坡,山坡上建有院落,不过只是疏疏落落地建着,并不是所有庄上家仆、匠人们都住在这边的。燕真住的这侧山坡上只建了三个院子,不过也只有一个院子住人,其余两个院子里虽有陈设,却不住人,里面用来堆放一些庄上炼金要用的东西。燕真住的这侧对面的山坡上住了一些家仆,住家仆的那侧还有两个院子是用作配料房用的。 顾青城也发现了,他们住的这一侧山坡上尤其林木丛生、青翠葱楚,有不少树跟他们院子里的那棵树是一样的,四季常青。一问才知是银桂,燕真告诉他到了秋天时,这漫山的味道可好闻了,这花色比金桂浅多了,味道却不比金桂的淡。 顾青城在这个燕家寨住了约十日,就依燕真跟他说的,往家里寄信,写道:儿在这处庄上大致安好,燕师弟乍见我时,倒真如父亲当初顾虑的,有些躲闪之色。几日相处下来,倒还念及旧日情谊,带我在他这庄上四处参访了几回,我见他这处有将金锡合金里掺圭磨成的粉子的,大量用在各式兵器上,只是儿在人家庄子上,也不便取材来亲手尝试,也不知有何妙处。现让车夫徐福亲带书信回去,父亲可让二弟试这样的做法。 他写完这封家书,便让他家马车夫徐福亲自带了这封书信送回家去,弄得是像怕由燕家寨的人送信到城中驿馆途中会私拆他这书信来看似的。徐福这趟回程,因一开头就赶车赶得快,故而月余便到了,不像来这南边时用了将近五十日那样久。顾老爷一折了信来看后,即刻差二儿子去试了这样的做法,几日后又差人去城里与他们这邑周边邻近的几个邑里打听了燕家寨这种合金兵器的价,跟着便开始想要用降低价码的方式胜出燕家寨的兵器。不想,一月余,真叫他们的生意变好了许多。 自这顾老爷收到他大儿子传来的家书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全是悬心于自家庄上的生计问题,又是命二儿子亲手验证燕家寨炼制合金的做法,又是打发人打听价码,又是煅造新合金的兵器,又是招揽生意上门的。忙成了这般,竟有些将他还在南边那头呆着的大儿子给忘了。 这之后又是半个月过去了,他又收到了顾青城写的一封家书,这信上自然又是一件他在燕家寨里“苦心”探得的消息,顾老爷自然看得高兴,即刻就善加利用起来了。可这顾老爷高兴,林夫人却高兴不到那儿去,只念叨着儿子一直住在南边,也不知住不住得惯,且这样打探的行径叫他师弟发现了后,哪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云云。顾庄主倒不为这个发愁,只说想来燕真也不会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再者,青城探得的这些内部消息,也不是那么大不了的。他心里明知这些个燕家寨内部的消息全都是些要紧的消息,可还是口上不认,只一味那样去劝服他自己的夫人。 林夫人有一回还向她老爷提及,说不如让三姑娘嫁过去,两家并一家,有女儿在那头不是一样能时时探听到些那头庄上的虚实吗?可顾庄主不采纳,只说:“三姑娘、四姑娘哪个是懂这方面事务的,整个庄上也只有青城去最合适了。他弟弟也是有家有业的,没法差他过去。两个姑娘家在这方面也不大懂。我倒是可以去,只是没有名头,我打着什么样的名头过去南边那里呢?唯有青城,与燕真有那样几个月的相处,就可以有一个名头过去。再者,把女儿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一个是她们不懂这些炼金打铁的事,再有一个,她们女儿家定是会向着夫家的,哪里还能时时想着自己身系一些责任呢?”林夫人想想也是,可还是心里甚是悬心,只因她这儿子打由小时候起,就没有一日是离了她的,虽大了后有他自己独立的院落住着,可到底也是在一个庄子上,小厮一传,人就到她跟前了,这会儿将这儿子指派到那样远的地方,月月见不着,心里挂念不说,且还一直记着她这儿子的婚事呢。到眼下了,还未给他相中哪户,如今他又住去了那样远的地方,这婚事更像是没有着落了似的。 只是,忧心归忧心,她也深知她夫君这样的男人多只以大计为先,什么山庄存亡发展的长远事才是叫他们那样的男人时时挂心的,而至于儿子是否时时在身边这种事情,他们是鲜少会去想的。 再过了几个月,南边送了信过来,说让一原来小榭中的小厮亲自送小黄去南边燕家寨,因川儿也要久住在那处庄上了。那送了小黄过去的小厮回来后报说,那边庄上的燕庄主似患有隐疾,常请医用药,也不知是什么疾患,要不了命,却总不见好,还说少爷念着旧情,就总是照看着他,也顺带着照看着一下他那个庄子。 顾庄主与林夫人一听这话,倒并未因强敌的威势削减了而高兴,只心里相当难过,想着莫不是这病气是他们燕家本有的。燕真他父亲那样壮一个人,那时却能日亦清减下去,莫不是病气也传到了燕真身上,这样年轻,竟时常被疾患缠身,总不见好。他们作为长辈,且因与燕真的父母也是深交,自然心里很不舒服,去书一封,让顾青城留在那头好好照看着他燕师弟,还说这边庄子上有他们还有他二弟,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的。还说要认真请医调治,切莫延挨了病情,切莫恶化下去。 可另一方面,林夫人虽是作为长辈,也为燕真的身子骨儿是否健朗而悬心。可就现实来说,她获悉这一消息时,心头确是一凉,没几日后,便把自打知道燕真在那头显贵发达了后时时惦记着的要将自己姑娘嫁过去的事放下了,自此再都不提了,想着万一日后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女儿后半辈子都没个男人可就难过了。 她还想着,自己与老爷放着大儿子在那头照顾着,也是一件相当仁义的事了。只是,不多久之后,她又动起了要给自己儿子配门亲事的念头,便托人在镐邑附近打听有哪些人家的姑娘是可与她家儿子登对的。不过她这些个动作也是相当慢的,本来也是,她儿子这事一年年地过去了,到眼下都还是没有着落,一方面就是因她相当拣择,这次一挑又不知要挑多久。 直至来年的某日,川儿由南面赁了一辆马车上来北面庄子上取一些他家少爷日常穿用惯了的东西好拿回去给他少爷时,被他老爷夫人揪住了盘问顾青城在那头过日子的一些细事时,川儿一直一副欲言又止、嗫嚅的样子,最后才报说:少爷与一村野农户家的孤女竟然暗生情愫,珠胎暗结,本是要娶那家女儿的,可她怀着时就一直病恹恹的,当时只忙着养病保胎,哪知不足月时便产下一子,可那女子终究因病已成势,体不堪劳,又因产子耗尽了气力,终成病而死。 顾庄主想到有一阵子他儿子确是甚少与家中书信往来,便想着或许彼时是因这样一件事拖着。沉吟许久,先是问了问那孩子可好,说母体有疾,恐小儿性命堪虞,川儿回说那孩子的身子倒是近来被调养得好些了,只是少爷因时常惦念那个姑娘,又因总是想着终究是未与她成亲,总觉得心里面欠了她的,近来有些消瘦。 林夫人一听,便要前往燕家寨去看自己儿子与“孙儿”,哪知川儿拦着她,说道:“夫人还是别去了,少爷近几个月来都是闷在他那院子里,不大见人。夫人这会儿去,他还能当是夫人来问他与村野女子有染的不是的,倒不如我时常照看着少爷的日常起居。想来过个一年半载的,总是能把那份对那女子暗悔的心淡掉几分的。” 林夫人听了,觉得也是这样的道理,只得好生关照这个川儿要看顾好少爷,别叫他忧思过多,以至茶饭无心的,人死不在,好生养着那孩子也就是了。川儿连声应是,带上他少爷那些穿用惯了的东西就又往南面去了。 却就连川儿也不知道这孩子竟也是顾青城在后山捡的。这顾青城也不知怎的,总能在后山这样的地方捡到活物,以前是捡着一只小黄,这回又捡着一个小娃娃。初捡着他时,他还像只皱皮无毛的猫儿似的,想是初生才没几日,他躺在那只竹篮里面哭。顾青城捡了他,兴奋得就想往院里走回去,因那几日燕真就与他商量着要买个哪家初生又不想要了的小娃娃回来,秘密行事,瞒天过海,好过了顾青城爹娘总想要将哪家姑娘聘给他的那一关,谁知这就让他捡着了个宝贝,连买都省得买了,后山捡的,也没人知道,省去了掩人口舌的麻烦。可那时顾青城见这孩子哭着,便不好往回带,只好等这娃娃停了哭声,哭累了睡过去了,才往回里带,还只敢由燕真那院儿的后门进院里去。 两人晚上都很兴奋,看着那个喝了一碗差人上城里买的羊奶后睡了过去的小娃娃,就开始商量起来以后该如何办,该给院外的人些什么说法。两人一直讨论至三更,只就着以后到底是买只母羊还是请个奶妈来解决这小娃娃的口腹生计一事就用了将近一个更次的光景来讨论。第二日,顾青城便带人出去买了一只母羊,回来后拴在他们住的那院里的那棵桂树上。再过了几日,他竟还学会了挤羊奶,再没几日,竟手法娴熟起来了。 跟着,这两人就这院里多出来一个娃娃的事,对外并没有什么说辞,只有对川儿有之前的那番说法,只是想借川儿的口说与顾家老爷与夫人听,对外却还是像要挂着一块遮丑布似的,不会说什么与一个姑娘家还未成亲就有勾搭的这样的话。他们既不说什么,庄上人也自然不敢问,只私下里议论,说定是庄主或是顾家少爷品性风流,在外头惹出来的风流债,外头不知哪个女人生了娃,丢到他们庄子外给那娃的爹去养了。这话传着传着,跟真有那么回事似的。顾青城他们听了这些传言,根本不恼,由得庄上的人嚼那些话,倒还像是助了他们似的,只要人人传这孩子是他们中哪个跟一个女人生的,是他们中哪个的亲骨肉就成。 有很多话,随着一季的秋日银桂开又谢,再随了一季小阳春的山茶开又谢,一季季的,都只在这处院子里轮转,闷在了这院中,散播不到院外去。有很多实情,随着秋雨来灌、春泥化去,全都烂在了这处院子里的桂树根下,无人知晓。顾青城跟他师弟在一起那样久,被他师弟“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得多了,也自觉自己可能确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然就谨守他师弟关照他的每句话,每日过得谨小慎微的,不敢轻易多言多行,凡事都要问过他那个只成事、不败事的师弟后才敢定。 不过,多数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2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