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霜》 正文 第1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1节 书名: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文案: 江湖中的血雨腥风从未停过,皇宫里的争斗从未平过。搅乱天下只为重塑盛世。这是一场男人对男人的阴谋、男人对男人的情意。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容霜,端木闻玖,涂清澈,决明子 ┃ 配角:柳月眉,叶之洋 ┃ 其它: ☆、初相识 引子 窗外一弯冷月利如镰刀,年轻的皇帝负手而立。 “自朕登基以来,外有蛮夷进犯之扰,内有南涝北旱之灾。朕以春秋四载安内攘外,今风调雨顺,上下太平已三年矣。然则国库不盈反亏,百姓日岁贫苦,四位爱卿可查出是何缘故?” 长髯老者趋步上前:“回禀皇上,经查,四方境内有近一半财物流向双仪城。” 皇帝把玩着掌中碧玉,缓缓道:“双仪城……” 长髯老者又道:“双仪城位于西南群山之坳,地势险要,机关遍布。其间设赌场、风月场,乃天下第一等销金魔窟。城中以江湖正邪两道为主,富甲豪商为常客,朝中忠逆大臣亦不在少数。” 一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右袖垂于身侧,单手施礼道:“皇上,据查前朝余党亦有不少兵马混匿于双仪城内,雁门关一役,罪臣吴楚与其麾下三千残兵尽投之于此。” 皇帝叹道:“长此以往,必有大祸。” 又一妙龄女子声音婉转道:“近年来,双仪城常以金银惠泽百姓,颇得人心,其居心所向,令人堪忧。然此间势力混杂稳固,非一朝一夕而就,亦恐非一朝一夕可倾毁。” 皇帝道:“中军将军,你以为如何?” 一熊腰虎背男子沉声答道:“此地易守而难攻。” 皇帝微微一笑,将手中碧玉握于掌心:“三年为期,他年今日,双仪城与四爱卿项上人头,朕必取其一。” 杨柳依依,小荷尖尖,层层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红,正是人间芳菲四月。 “想姐想得没奈何哟~脸上长起疙瘩砣嘿~神仙下凡医不好哟~只望乖姐摸一摸嘿~十个疙瘩好九个哟哟嘿~” “癞疙瘩,这歌唱得爷想女人了……” 未时将过,正是寻常人家中饭过后的午觉时刻。一伙子春心萌动的强盗在树林子恹恹地等待猎物。强盗疙瘩的山歌点着了老大的火,那强盗头子双眼通红地盯着路口走过来的美娇娘,一个劲地朝手下使眼色。那美娇娘提着一串药包,正坐在块大石上歇脚擦汗。强盗疙瘩领着两个小喽啰,一个捂嘴一个拽腿轻车熟路地将她拉进了树林深处。 当是时也,强盗头子将美娇娘压在身下欲行好事,忽然 “啊呀”一声杀猪惨叫滚倒在地。紧跟着“嗖嗖嗖~!”数枚石子擦风而过,喽啰们应声滚落一地。伴着众强盗哭爹喊娘的惨呼声,救人英雄自树林深处款款走出。 一场俗套的英雄救美戏码圆满落幕,若说与其他有什么不同,嗯,那就是美人年纪略大了些,英雄的岁数略小了些,且……略脏了些。 小英雄面上黢黑不辨眉目,衣衫褴褛臭气熏天,一团乱发五颜六色横七竖八,简直比沿街乞讨的小乞丐还要落魄三分。他并不看那美妇人,也不等她谢恩,径自穿过大路要到对面的林子里去。并非小英雄冷血,他救过不少人命,但那些人一看见他,倒比见了那杀人强盗更为惧怕。一次次被伤了心,对谢恩领恩这等俗事也便不那么上心了。 美妇人快步奔向道旁散落的几包药草,其中一包药草已经破散,她叹了口气,拾起剩下的药包仔细揣好,看见救人英雄要走,忙出声道:“小英雄留步!”她整理好衣裳,拍打着身上泥土快步拦下小英雄。她望着如人似鬼的小英雄,好像没看见他有多脏,没闻到他有多臭般,笑如池边白莲:“多谢小英雄出手相救!” 小英雄认真看了看美妇人,随后淡淡点一点头,一派高傲漠然之气,不料肚中咕噜几声异响,在那黑面之上又添几分羞赧桃红。 美妇人会心一笑:“此处离家不远,恳请小英雄来家中略用饭菜以报大恩。” 小英雄略略犹豫,抿了抿唇,淡淡点一点头。 一路分花拂柳,行至偏僻处复又豁然开朗,有一府宅掩于重叠古木之后。 宅中多树少花,多植松柏,景致颇为清雅,榭廊之畔更有一碧池水,映着满天悠悠浮云,看去十分清闲。池边春柳如烟,一青衫少年正默默望着池中成群的红鲤鱼发呆,他双眉间清清淡淡无忧无愁,似千年寒冰不起褶皱,听见脚步声响,缓缓回首。 小英雄的双眸亮了一亮复又一暗,继而羞愤难堪地低下了头。 青衫少年像一株花草,不断被人洒着水,洒水的人也着实任性,有时在木桶里甩出一线水串子,有时兜头盖一脸盆小瀑布,有时又忘了浇水这茬一般,却又突然砸出一记水拳。他头发衣裳半湿不干地腻在身上,觉得自己的头快要赶上面前的澡桶一般大了。任性的洒水人此时正潜在澡桶里,露出一截脏兮兮的脸,不咸不淡地瞅着这株花草的双眉之间,似要在上面钻出个洞来。 “小弟弟,我……” 长眉一挑,一对眸子凌厉如刀向自己面上剜来。 “小……小英雄”青衫少年垂下头来舔了舔唇,“能否告诉在下是何处得罪了你?” 一挑长眉,凌厉如刀的双眸向自己面上剜来。 青衫少年将抬起的头复又低下:“对不住啊小英雄,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小英雄在一脸黑灰中不甚明显地抖了抖眉,整个人没入水下。 这……这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这位小祖宗?! 青衫少年靠在水桶旁,决定从头开始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反正初次见他,也不过是一炷香之前的事。一炷香前,自己在池边喂鱼,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过头来,正看见自己那整洁成癖的娘亲,她竟紧紧牵着一个臭气熏天黑黢黢不辨人鬼的家伙向自己走来,而且面含微笑甚至迈着欢快的步子!就是那个时候吧,小英雄就是在自己目瞪口呆的那个时候埋下了头。他该不会以为……青衫少年恍然大悟般:“小英雄,你该不会是认为我嫌弃你的样貌吧。” 桶内咕噜噜响起了两声响亮的水泡声。 小英雄原本也习惯了被人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可是见他露出那番神情时,竟然久违地觉得愤怒,甚至还有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卑怯。 “先生自幼教我以心察人,我怎会是嫌弃你。”青衫少年心里嘀咕,乖乖,还真是因为这个,他赶忙解释道:“小英雄,我那个亲娘啊,她那个人,就连衣裳沾了芝麻大小的灰尘也会立即换一身……”解释得口干舌燥,那人却连水泡也没再回一声。他忽而想起,娘亲吩咐下人去烧热水时,自己顺口说了句多烧些,让小英雄也洗一洗。当时,小英雄兀得抬脸向自己瞥来,琥珀色的双眸像是某种野兽,凶狠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狡诈。他明明厌恶,却还是朝娘亲点了点头,怪不得洗澡时他特特拉着自己进了房门,当时只当他要自己帮忙,原来……青衫少年恍然大悟地张大了嘴,原来他这是寻机报复来了! 一记水拳在舌面匆匆掠过重重地砸进咽喉,青衫少年一通猛咳吐着洗澡水,又气又笑道:“小英雄你慢些洗,我……我换身衣裳再来侍候您!” 青衫少年一十七岁平淡安然人生中,第一次体味到某种异样的情绪。他那时肯定想不到,这个少年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 青衫少年又换了一身青衫再来时,房内已是空空如也,几番找寻,望见一红衣少年立于廊后。黄昏昏黄,红衣少年身如杨柳不盈一握,锦缎般的白色长发纷扬似雪随风飞舞,将将沐浴过的肌肤带着药草香气如红梅覆雪般白里透红。他长了一双妖媚勾魂的眼,却偏又生得一对张扬凌厉的长眉,乍看去有股慑人的凌然傲气 ,又有股子夺心惑人的狐媚气,直教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小少爷,你不认得我了么?” 望着那眼熟的琥珀双眸,青衫少年期期艾艾地出声道:“你?你……你!” 上一次以真面目示人是在何时小英雄已经记不得了,但无论何时,那些人面上的神色都是一样的,大张着嘴,圆睁着眼,像面前的这位小少爷一般,几分惊惧几分痴迷,半天吐不出个字来。 青衫少年嗫嚅半晌,终于涨红着脸出声道:“小英雄,你竟然会说话!” 小英雄像是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舒了舒眉,淡淡道:“小少爷,你竟然不是聋子。” 青衫少年偷偷打量身边的小英雄,只觉他身姿昳丽容貌过人,完全不似先前的小脏鬼,甚至是那卑怯倔强的神情都变成了骄傲慵懒的调调。他仔细地看着,想找到一丝相似的地方,却不想小英雄一个挑眉,一双含情妙目将万种风情递将过来。他吓得迅速转过头来提足便奔,走了几步觉得失礼又转回来,垂着头胡乱说道:“小英雄你将洗了澡就来这里吹风,小心染了风寒,还是到我屋里来坐坐吧。” 青衫少年的卧房就在隔壁屋子,他再没有看小英雄的脸,只是礼数周全的引路泡茶。小英雄看着手足无措心思淳朴的青衫少年,收敛了调戏的心思,细细打量起这间卧房来。屋内装饰普通得挑不出一丝惊喜,却看得小英雄热泪盈眶。自小到大,自己便希望能有这样一件卧房,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被,父亲亲手布置的桌椅,还有一件件陪伴着自己长大摆放在列的物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气息温暖而香甜。 悲伤怯懦的神情一闪而过,却被青衫少年无意捕捉在眼底,虽然眼前的少年明艳照人神情高傲,但他却觉得那个悲伤的小乞丐才更像原本的他。小英雄在书桌前停住目光,他看着书案上将写就的字迹轻轻问道:“小少爷,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少年笑容清清,明眸如潭水:“我复姓端木,名闻玖,我比你年长,你叫我玖哥便是了。” 小英雄忍住笑意:“端木是个好姓氏,玖少爷,你好啊。” 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青衫少年只觉得眼前的少年有趣得很,忍不住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否如自己猜测华丽的外表下有一颗脆弱的心,他心存亲近的念头,走上前去,温声言道:“小英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敢问小英雄尊姓大名?” ☆、明月花灯雪夜 端木闻玖问小英雄的姓名时,小英雄的目光正落在一旁的书桌上。墨砚旁有一张将写就的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字迹质朴,如松如柏,却有一分藏不住的洒脱豪气,与某个人玄诡毓秀的笔墨有些微相似。于是他喃喃道:晚霜,我叫晚霜。 晚饭吃得酣快却不见男主人,待得端木夫人吩咐丫头环儿给老爷熬药,才知道原来是在病中。晚霜想起白日那包散落的药草随口问道:“老爷得了什么病?”端木夫人颇为无奈的一笑:“倒不是什么大病,前几日染了风寒本快好了,这几日不知怎么忽又加重,连床也起不来了。”晚霜记得那草药多是些舒气凝神的功用,对医治风寒并不对症,心中疑窦,便道:“我与唐本草的徒弟略有交情,跟着学了些本事,若夫人信得过我,不妨让我给老爷把一把脉。” 唐本草一生传奇名满天下,论医术当今天下恐怕没人能强得过他。果然端木夫人一脸喜色,忙请进房中。 榻上之人侧身熟睡,身长九尺,身形健硕风姿卓绝。然而,只有深谙医术之人才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病中,且病得不轻。晚霜上前去搭他的脉搏,双眸忽明忽暗摇摆不定。脉息强健有力,但律动间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停顿,而且……慕容霜凑上前去闻他的指尖,肌肤里幽幽散出的赫然是含笑花的香气!晚霜有些惋惜地看了榻上之人一眼,他的风寒已好,只是中了这世上绝顶毒的毒,怕是撑不到来年春时了。不过,此时他起不来床倒也不是毒发而致,而是心中郁结不得抒发,是心病。如此看来,那些草药倒也用得准确。只是这毒……以花香入毒,用毒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这天下除了自己的亲爹慕容星,晚霜想不到第二个人。更何况,含笑花是娘亲最喜爱的花。 晚霜心中疑虑重重,不由得拧了眉头。端木夫人看他神情如此,不免担忧道:“如何?” 晚霜不答反问道:“先前是谁给老爷开的药?” 端木夫人急道:“是宏哥自个儿写了方子让我去抓的药,怎么,宏哥的风寒很重吗?” 晚霜正要回答,忽然榻上之人微睁双目,微微笑道:“我觉得好多了。” 晚霜知他对妻儿有所隐瞒,定有难言之处,也不便说破,只随声附和了几句,又加减了几味药草,端木宏接过药方也只是颌首微笑。 是夜,晚霜留宿端木府上。先前残庙破屋睡得踏实,此刻温软舒适反倒辗转难眠,只好起身四处闲逛。不远处一个黑点慢慢走近,看上去像是这家的男主人。端木宏果然是好了很多,也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月亮底下转起园子来。园里并未点灯,连晚霜走惯夜路的都觉得有些吃力,端木宏却像夜能视物般行走自如。 端木宏与晚霜并肩而立,并不开口说话。晚霜沉不住气道:“端木老爷,您中了毒。”端木宏微微一笑,算作回答。晚霜觉得有些无奈,这爷俩的性格还真是像,温吞吞没有脾气一般。晚霜忍不住又道:“此毒毒得很,中毒与毒发皆悄无声息,中毒之人看似身体康健与平时无异,但一旦毒气抵心,立时一命呜呼,更重要的是,此毒……无法可解……”端木宏神色未变,淡淡笑道:“依你看,我还有几日可活?”晚霜大骇,他竟知道自己寿命无几,他竟能这般轻松地谈论自己的生死,既能超脱生死,却又为何患上神思郁结的心疾。 晚霜心思转了几转,缓缓道:“您是如何中的毒?您可识得慕容星,这毒像是出自他手,如果能找到他,您的病或许……或许尚有一线生机。”端木宏的目光清凌凌地注视着他:“我从未见过他。怎么,你认得他么?”晚霜回避道:“我……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端木宏轻轻叹道:“生死有命,随他去吧。既是唐本草徒弟决明子的朋友,烦请在府上多住几日,替我瞧瞧这病。”这语气,哪像是求人给自己看病的?!他为何不说是如何中的毒,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这算什么心思郁结的样子,明明心思郁结的人是自己吧! 春去秋来,草木凋零。晚霜借着替男主人看病的由头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大半年。端木宏的身体看似康健,但毙命只在旦夕之间。本意想多打探些亲爹的消息,却被端木宏挡得滴水不漏。那人一会儿笑道,霜儿武功不错空时可多教教玖儿,一会又道,霜儿年纪小学问轻便随玖儿一同听先生讲书吧。玖母性格和婉厨艺高超,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自是处处关心体贴。端木闻玖性子温吞,与反复易怒的晚霜相处起来倒颇为和谐,两人一同念书,一同习武,日日朝夕相处,感情好得如亲兄弟一般。晚霜自小颠沛流离,此时生活安逸,渐渐连心思也放轻松了。 这一日,端木闻玖像往常一样端坐在书堂听教书先生教书,耳听窗木吱呀作响,就见沾了满身落花枯叶的慕容霜一个翻身跃进窗来。彼时教书先生正在吟咏前人诗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晚霜笑道,作诗的人也忒会夸张,我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上元节。教书先生一改往日的严厉模样,将书卷轻轻放下,目光越过二人的头顶流淌出去,喃喃道,盛世难再,盛世难再啊。 晚霜这一十六年都在偏僻处度过,自是没见过京城的热闹繁华。他先缠着教书先生讲了二十年前的上元节,又缠着端木闻玖讲去年的上元节。怎么听都听不够,直到端木闻玖答应带他游明年的上元节才作罢。 雪下过三场,盼了千回万遍的上元节终于来了。这一日头午日头毒得紧,晌午忽而起了疾风,把天上云团丝丝缕缕刮了个干净,将到傍晚星月便已迫不及待地缀满晴天。端木夫人说天有异象,本不放心两人出去,然捱不过二人央求,只得仔细嘱咐换上厚实衣袄又备了斗篷等物才罢。 天未擦黑,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城中馄饨铺元宵摊已滚开了热水,舞龙舞狮队也已响起锣声,走马灯、骰子灯、圆灯、关刀灯花灯处处,歌声阵阵喝彩声声,公子小姐结伴相行顾盼多情,粉香铺面笑骂相闻真是好不热闹。等天黑透了,又有富甲放出冲天爆竹烟火,烟花飞天落如星雨,更衬得花灯鼓乐满城如醉。待得放了四五回烟花雨,天上竟飞下掌大雪花。其时明月在天,繁星瀚海清晰可见,大雪纷纷扬扬款款而下。众人啧啧称奇,皆道是烟花飞到广寒宫打翻了嫦娥的粉盒,这才下起雪来,一时喧哗更甚。 晚霜头一回在京城里过上元节,自是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他一路笑闹跑在前面,突然在拥挤热闹的街心刹住脚步,蓦然回首道:“玖少爷,这世上还有比这花灯雪夜更美的么?”他琥珀色的双眸晶莹剔透满是欢喜神色,在斑斑点点的暗夜里惊心动魄的妖异明艳。 端木闻玖痴望着他,喉咙哽住说不出话,被涌动的人潮推搡着挪动脚步靠上前去。忽然间,爆竹声与嘈杂人声层层淡去;忽然间,接踵人潮消失不见;忽然间,满城漫延的绚烂灯火都沦为衬景,只剩下了那道火红的袍子与那对神采飞扬的眉眼。他痴痴望着,鬼使神差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跟前,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的双唇印在了那鲜红饱满的双唇上。有的,比这明月花灯雪夜更美的,便是你呵。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的声音次第回位,明月被雪掩盖得有些模糊。 端木闻玖不知该如何向晚霜解释自己的行为,更不知如何跟自己解释。他愣在当下,直到环儿满脸泪痕的扑近前来。 环儿踉跄地跑到两人跟前,哑着嗓子哭道:“少爷,老爷……老爷没了!” 晚霜似重锤砸脑般站立不稳,只听砰的一声,端木闻玖晕倒在地上。 端木闻玖听到父亲的死讯晕倒在地,晚霜亦是焦急万分,他掐了端木闻玖的人中穴,匆匆道:“若能在一炷香内赶回,伯父或许尚有生机。”说完也不等他答复,提起真气展开轻功点地而去。 端木闻玖来不及细想晚霜的轻功为何如此高超,也来不及琢磨好好的父亲为何突然没了,更来不及细想为何晚霜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只在心中念着“尚有生机”这四个字,爬起来飞奔回家。 端木闻玖赶到父亲房内,看到父亲满头插满银针心中一紧,又看到父亲双目微睁须发冉冉稍觉宽慰,不料晚霜的一句话又让他如置冰窖。晚霜向端木宏轻声说道:“伯父,我尽力了,您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此时的端木宏早已没了往日健朗的模样,似乎一刻之间老了好多年,他疲惫而又爱怜地看着晚霜道:“霜儿,你离家太久,也该回去看看了。伯父把你留在这里许久,实在是对你不住。”晚霜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不知如何作答。端木宏目视前方,又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玖儿两个人单独呆一会。” 下人们都知趣退了下去,端木夫人双目盈泪也朝门外走去,她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外跑到院中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晚霜轻轻地走到她的跟前,递上一方手帕。她哭道:“宏哥临了都不肯看我一眼。”晚霜在府上住的这些时日,对端木夫妇二人的心性也有些了解。他知道端木宏与夫人极其恩爱,在他夫人眼中,他就像枝繁叶茂强壮有力的大树一样让她倚靠让她仰望。他希望他永远是她的大树,所以不愿意在枯萎腐烂的时候再见她。现在的他无法再见她,也不敢再见她,因为他根本不想与她分开,不想与她道别。夫妻二十载,以后还有这么多年寒暑阴阳两别,要如何说出我走了你节哀的诀别。这最后时刻的回避,其实是心中无限的留恋与难以释怀的愧疚。看到端木夫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晚霜才明白了为什么端木宏既看破生死却又心思郁结。他个人对生死无所畏惧,但却放心不下关心之人,他恨自己让自己中了毒。死者走得轻松,生者却要饱尝痛楚。死者无辜,生者何辜!这死结果然会折腾得人抑郁成疾。 一炷香的时间比平时短了许多,端木闻玖的哭声伴随着爆竹声划破夜空。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大雪纷纷不知疲倦,花灯和烟花比方才更加绚烂喧嚣。晚霜心中长叹,京城的上元节果然叫人难以忘怀。 雪洗过的苍穹分外晴朗。端木夫人憔悴不少,端木闻玖眉间也不似往常波澜不兴,晚霜本想问他端木宏最后对他说了什么,但看他难过疲惫的神情,几次三番开不了口,想要告别的话也一拖再拖。 ☆、天下第一琴 章台街上的春风楼,是当下最出风头的妓院。这里有一半的姑娘是不跟人睡觉的,这些姑娘不仅娇俏而且聪慧,她们唱曲跳舞、抚琴对弈、甚至书画作诗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一套正中了那些公子少爷假装正经附庸风雅的调调,似乎在这莺莺燕燕的脂粉堆里坐上半日,不止是心情好,连学问也能长进不少。 每月初八,便是楼里搭台唱曲儿的日子。词儿是新编,舞是新排,唱的都是别处没有的,自然看客也多,连好些不好此道的人都特特挑了今日来看姑娘们跳舞,比如二楼南角那四位乔装打扮成男人的姑娘。 “西儿师姐,今儿唱的是哪出啊?”一个身材瘦弱的“公子哥”问道。 “小北,你小声些,若是让人发现就完了。”一个容貌柔媚头戴白玉簪的“公子哥”说。 “斗大的字就挂在上面,又不是不识字偏要问别人,嘁!”这个“公子哥”个子出挑,眉眼间英气十足,若说是个清秀的少年郎,倒能瞒混过去。 “住嘴!被师父知道了可有你们好看!”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公子哥”说道。原来她四人正是昆仑派掌门秦剑最得意的四个徒弟,今天瞒了师父下山听戏。最大的这一个叫秀东,有点男儿模样的这个叫秀南,样子柔媚的这一个叫秀西,最小的那一个叫做秀北。 戏台正中挂着一幅绸布,写着今日要演的戏目,“天下第一琴”。台上两个姑娘一个作青楼女子打扮,额头上画了一弯新月,另一个作男子打扮,额头上画了一个星星。她们就着琴声翩翩起舞。 “东哥,这戏演的该不会是琴痴前辈吧”秀西问道。秀东点了点头。 江湖人称琴痴的这一位叫做慕容星。慕容星武功颇高亦通音律,尤擅抚琴,他在制琴奏琴上的造诣已臻化境,只是人有些懵痴,不通世事,所以江湖人多称他为“琴痴”。慕容星早年风头极盛,美名远扬,求他学琴的人多不胜数,只是晚年间娶了第七房小妾,自此声名狼藉名誉扫地。 娶妾并不是件跌份儿的人,然而他娶的却是一个青楼女子,娶青楼女子也不怎么算件跌份的事,但他娶的是一个他儿子要娶的青楼女子。当年他的长子慕容桂,散尽千金为这名青楼女子赎身,甚至在章台街上置流水席一整月大宴宾客,誓约娶之为妻。岂料,一月之后婚事陡变,这名青楼女子竟成了慕容桂之母慕容星之妻。 当然这名青楼女子也不是寻常人物,她便是三十多年前名冠天下的倾城名妓秦晓月。晓月心窍玲珑,琴棋书画歌舞胭脂样样精通。年满二八始迎客,第一位客是慕容桂,第二位客便是慕容星。 经此一事,慕容星受尽唾骂冷落,好在他性子痴缠,不顾他人看法,只顾与秦晓月恩爱,也落得清净。自那以后江湖中便很少有他的消息,有人说那秦晓月早就死了,慕容星疯了几年后也死了,也有人说慕容星还活着好好的,只是这些年人憔悴了不少。 戏台上正唱到秦晓月病死一节。生离死别总是比花好月圆更感染人,秀西几人早已红了眼眶偷偷拭泪,只有秀南神色未变,她甚至嗤笑一声:“戏都唱完了,也没见天下第一琴的影子,莫不是这绸子挂错了!” 戏台上的“慕容星”脚步凌乱发髻松动,席地抚琴琴声哀婉,似在诉说对情人的不舍与怀念,观者无不动容。这时台上出现许多黑衣杀手,他们像狼群慢慢靠近孱弱的小羊。看台上吸气连连,甚至有人出声提醒台上的“慕容星”。“慕容星”充耳不闻,杀手的尖刀眼见便要刺入咽喉,忽而琴音陡变,那琴声似有魔力一般,带着强大的力量,像无形的快剑斩向杀手的头颈,这许多的杀手迅速倒地而亡,也有一两个扑到跟前的,碰到那琴立时毙了命去。琴声止时,遍地皆是杀手的尸体和闪着寒光的刀刃。众人还没缓过神来,琴声又起,“慕容星”哀叹:“斯人已去,何我独活!”抚琴恸哭,喋血而亡。那把瑶琴翻了几次身跌到众人眼前,只见那琴形似弯月,琴身漆黑琴弦血红,端的是绝世无双。 台上的姑娘们起身谢幕,掌声接连响起,夹杂着众人的议论声。 秀北叹道:“琴痴前辈果然一往情深,不过那些杀手死得也太轻松了,果然演戏是做不得真的。” 秀东道:“听师父说琴痴前辈能用琴声撼动肝肠断人心脉,若他尚在人世,杀这些人只会比这更轻松。” 秀西皱眉道:“今日这戏颇为蹊跷。” 秀南嗤笑:“慕容星已经死了,但他造出了一把天下第一琴,这张琴不仅好看而且能够杀人无形,大家快去抢啊。今日这戏,好似是为了说这个。” 秀东笑道:“的确是。看来江湖中又要掀起一股血雨腥风了。” 四人看完戏结伴离去,二楼北角一紫衣男子手摇折扇盯着秀西的背影笑道:“自秦晓月走后,春风楼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像样的姑娘了,偌大一座青楼的姑娘,竟都比不过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难为朱雀经营了这么多年没有关门。”正说着,高出三人一头的秀南忽然回眸,正对上紫衣男子戏谑的目光。秀南不动声色的冷笑一声,转回头去。紫衣男子笑道:“有些意思。”旁边一个随从模样的小厮笑道:“爷,要不要小的去打探一下这四位姑娘的来路。”紫衣男子将扇子打在手心,徐徐笑道:“得了,本爷只喜欢醉月楼的彩云,这些庸脂俗粉算得上什么。回头问一下朱雀,今日这戏是怎么回事。” 江南深宅,少年一袭白衫双膝跪地,听得塌上一个声音嘶哑道:“但凡鲁门尚有一人可托付,但凡涂家尚有第二人可托付,为父便不会将此事交诸于你。”即便是将死之时,涂霆亦不肯对自己的小儿子有半句温言软语。 白衣少年叹道:“是。” 鲁门后人鲜有长寿者,多命不过三十。得近四十而终,亦称得上圆满,涂霆思及如此稍觉宽慰,自枕下摸出一款碧玉箫,语气平静而庄重:“吾儿清澈,为父现将此物交付于你,此物关系重大,你万要看管好它。” 涂清澈双手接过碧箫,继而又叹:“是。” “此碧玉箫与端木府上的雕花血玉环连结起来,便为琴室的钥匙。噬月琴乃天下第一琴,琴中蕴含魔力,谁要是得到了它,便能持掌乾坤!” 涂霆正说到激动处,忽然收声不语。涂清澈双眉紧蹙,在父亲涂霆面上轻轻抚过。至此,自己的至亲,母亲、父亲、大哥、胞姐全都不在了。果真如算命先生所言,自己命薄无福克死了全家。十一五岁的涂清澈望着前一秒还如健康人般,下一秒便溘然长逝的父亲,闻着他身上清淡却诡异的含笑花香,伏地恸哭起来。 月牙弯弯。涂清澈安葬完父亲,来到了繁华京都。父亲临终前并没有来得及说明要把那张琴如何,但这张琴的渊源颇深,之前已经为此搭上了许多人命,若不早作打算,恐怕会有更多人命牵涉其中。人人都当它是绝世之宝,殊不知也是张淬了毒的催命鬼符。涂清澈此番上京,便是想彻底地了断这件事。然而端木一家不知在何处,找起来颇为费事。他来京已有数日,投宿的旅店住得颇不习惯,半夜失眠便出来走走。他展开轻功在房檐上肆意穿梭,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不一会儿就迷了路。 前方有一处破落庭院,房顶上像是有人。奇哉怪哉,这么深的夜,这么冷的天,竟然有人坐在房顶上喝酒。涂清澈跃近前去,看到一个比自己年岁稍长的少年醉卧在房檐上,怀里抱着一只偌大的酒坛。那少年身姿颀长,乌发青衫,面色青白,眼下几道深浅浅的泪痕。这人若在这寒风里睡上一夜,恐怕得病上个十天半月。涂清澈拍了拍他的肩,不想却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涂清澈几番挣脱不开,耳听那喝醉的少年口齿不清地哭喊着爹。涂清澈也刚没了爹,虽然生时冷眼相对,但听着这一声声的呼喊,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涂清澈艰难地撑住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醉酒少年,像哄孩子一般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哭喊声渐渐平息,隐约起了鼾声,耳边又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轻叹:“晚霜……不要走。”这一声轻叹带着缱绻的情意,似乎是在心里默念了千万遍的留恋,却又带着第一次说出口的青涩,直听得涂清澈入了迷。突然“叮当”一声脆响,像是刀刃掉下房屋落到地面的声音。涂清澈后背一激灵,猛得转回头来。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少年,那少年绯色衣衫满头白发,飞扬跋扈的长眉下一对妖娆明艳的眸,他右手中提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蒙面杀手,左手手腕上一只镯子发着猩红诡异的寒光,那赫然是雕花血玉环! 那人正是晚霜,晚霜将蒙面杀手丢下,一面走一面道:“这蒙面人似乎跟你有仇,我把他打晕了,多谢你照顾玖少爷。”他搀起醉酒的端木闻玖,几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涂清澈愣在当下,不停转换着心思。这个白发少年是谁?他几时来的?又是如何杀死了那蒙面人?他腕上的究竟是不是雕花血玉环?这蒙面人当真是来杀自己的? 第二日,端木闻玖醒时发现自己脱得精光端端正正地躺在被窝里,面上也清清爽爽,只是脑袋沉得抬不起头来。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一想到晚霜为自己脱去衣衫,擦脸盖被的情形,端木闻玖腾地脸红了。晚霜推门进来,看到端木闻玖脸颊发红,立时摸了摸他的额头,直把那张红脸摸得红得快要发紫了。端木宏去世之后,上元节的那个亲吻像是彻底地被遗忘了。晚霜跟先前一样,似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端木闻玖心里却乱了套,他先前与晚霜无话不说,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 晚霜看着面红耳赤的端木闻玖,将双手撑在端木闻玖的身旁,一张俏脸越贴越近,吓得端木闻玖僵在床上闭上了眼。呼吸声清晰可闻,一呼一吸都是晚霜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忽然有几根发丝慢慢滑在了自己的脸边耳畔,端木闻玖说不出是难受还是畅快,只觉得身上汗涔涔的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下半身在棉被上支起的小包更是让他又羞又急又愧疚。 “你的身上都是酒味,快去洗个澡吧,醒酒汤熬得差不多了”晚霜道,“别让伯母看了担心。” 端木闻玖大松一口气,垂下头道:“多谢。” 晚霜故作轻松地道:“伯父临走前说了什么?” 端木闻玖轻轻摇了摇头,迟疑道:“交代了些后事。” 晚霜倒了一杯水递给端木闻玖:“最近江湖上为了一张琴弄得乌烟瘴气的。”端木闻玖接水杯的双手微微一抖。晚霜细细看着他的脸色道:“听说那张琴杀人无形价值□□,若是可以的话,我也想看看。”端木闻玖默默喝水并不答话。 端木闻玖最爱听这种江湖上故事了,眼下这个反应并不正常,除非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晚霜默默沉思,看端木闻玖的样子,端木宏的死的确是与自己的父亲慕容星有关,也与最近风传的噬月琴有关。这几日有关噬月琴的消息不胫而走,更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噬月琴已经让人给偷走藏了起来。端木宏临死前说让自己回家看看似乎意有所指,其实就算他不说,自己也是要回去看看的。只是那个地方已经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自己想了很多办法都进不去,关于父亲的消息更是凤毛麟角,眼下唯一与父亲有关的便是这端木宏了,奈何端木宏至死三缄其口,对父亲避讳不提,让自己一颗飘忽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变得更不踏实了。 ☆、慕容霜 月挂高木枝。这一处破落庭院不知是谁的家,从房檐上看去布置得极为清雅。涂清澈有一夜一天没睡了,精神反倒非常振奋。他后悔昨夜自己没能留住那两个少年,想着也许他们今夜会再来,便一早守在了这里。 果然,端木闻玖踏风而来,手中提了一只小酒壶。端木闻玖客气地瞧了瞧涂清澈,微微笑道:“这位小兄弟好生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涂清澈笑道:“昨夜才见过,兄台海量,喝了那么多酒竟还记得。”端木闻玖听见这取笑尴尬地红了脸:“哪里哪里。”涂清澈不敢再多话,急急问道:“敢问兄台姓名,可认得端木宏前辈?”端木闻玖奇道:“端木宏是我爹,在下端木闻玖。你认得我爹?”涂清澈心中一喜,将身后的碧玉箫横在身前:“听我爹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在京城,便是端木前辈了。”端木闻玖讶然道:“恕我冒昧,不知令尊是谁?”涂清澈心中纳罕,怎地他见了我这碧玉箫没甚反应,看来他并不知道噬月琴的事,许是端木宏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看来得去他家里走一趟了,他一壁思索一壁道:“家父涂霆,与端木前辈是旧交,能否请兄台带小弟去拜访一下老人家?”端木闻玖凄然道:“家父已殁,怕是不能相见了……” 涂清澈疑虑重重,端木宏似乎从没向他儿子提起过涂霆,不过也许是面前这个少年在刻意隐瞒。借着明朗的月光,涂清澈开始慢慢地打量他,只见他身形健硕正气浩然,面容俊朗有如刀刻,眉间清朗眸光坦荡,并不像是奸诈之人。涂清澈叹道:“家父亦在月前病逝,希望两位老人在天上能够相见。端木氏祖述圣学,书香门第,可惜后世人丁稀少,英脉骤减,实在可惜。不知兄台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这厢端木闻玖也在打量着涂清澈,只见他大约十四五岁,骨骼清瘦面色蜡黄,双眉微蹙似在病中,一双清眸黑亮如水,更衬得人瘦弱可怜,又听见他也没了父亲,顿生怜爱之情。他轻轻叹道:“家父唯有我一子。” 涂清澈快转着心思,既然端木宏只有一子,断然没有隐瞒噬月琴的道理,或许是他还信不过我,待我再点播他几句:“愚弟家中父母兄弟皆去,仅余我一人,如此看来,我与端木兄是一样的心情了。” 端木闻玖将酒壶递了过来:“涂兄弟可能饮?” 涂清澈接过酒壶饮一大口:“昨夜见端木兄独自饮酒形容悲伤,愚弟心中亦悲。听闻双仪城有酒名‘醉生梦死’,一杯下肚即可忘却种种烦忧,可惜此地极不容易去,否则必要讨一坛回来与兄共饮。” 两人你来我往半壶黄酒下肚,人也热络起来。涂清澈见他有些醉意,又道:“端木兄昨夜一直在叫的‘晚霜’,可是昨夜负你回家去的那个少年?他替我打晕了我的仇家,我还没来得及谢他。” 端木闻玖面上潮红嘻嘻笑道:“正是霜儿,他这个人心肠热,脾气却古怪。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涂清澈道:“家中早些年做过些木石生意,我对玉石也有些爱好,昨夜夜深看不太仔细,他腕上的可是花家祖传的珍宝雕花血玉环?” 端木闻玖点了点头:“这玉镯可真是件通人性的宝贝。” 涂清澈更加糊涂了,怎么端木宏没有把噬月琴的消息告诉儿子端木闻玖,还把藏琴的钥匙给了别人呢,而且还是这么一件难得的稀世珍宝。涂清澈奇道:“这晚霜到底是谁?他看起来并不像你的家仆。” 端木闻玖哈哈笑道:“他当然不是什么家仆,他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好朋友。” 涂清澈觉得有些头疼,他抬头望一望月,月光皎皎,熟悉而又遥远。他打了个寒颤,北方的冬夜,尤其是破院子房檐上的冬夜冷得令人沮丧。但他强撑起精神,又晃了晃手中碧霄,口中继续胡说八道:“如此良辰美景,若有瑶琴在此,你我合奏一番,定然不负此间风月。” 端木闻玖已有五分醉意,此刻,他终于仔细瞧了瞧那管碧箫。但见月光之下,那管碧箫宛若活了一般,在半明半晦的夜空中流动着晶莹剔透的光,端木闻玖叹道:“好一管碧玉箫,我却没有一把能配得上的琴。对了!有的。涂兄弟你等我一等。” 端木闻玖几步下了房檐,钻进那破院子里去了。涂清澈又惊又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阵叮当乱响,就当涂清澈以为他逃走了的时候,端木闻玖抱着一把琴上来了。端木闻玖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坐着的地方,是我们家的旧宅。” 涂清澈看了一眼那琴,又重新打量起这个破院子,他笑道:“果然是把好琴。端木兄会抚琴?是伯父教你的吗?” 端木闻玖道:“是我爹教的,我爹先前也爱弹琴,只是一年前突然不弹了,把家里珍藏的名琴都丢到这破院子里来。你不要这样惊奇,我爹天性如此,爱一样东西时如痴如狂,一但过了兴头,就丢到一边理也不理。” 涂清澈心道我哪是在惊奇这个,一年前,一年前正是我爹涂霆和你爹端木宏两个人把噬月琴偷出来的时间啊,有了这天下第一的噬月琴,那些个别的琴可不都像破烂一样丢在一边了。 涂清澈只觉得头更疼了,他深吸两口气,背过身去吹起了箫。端木闻玖抱琴而坐,拨琴和声。琴箫相应,悠扬流畅,起而又伏,似群雁空中盘旋顾盼,继而秋高风静沙平……曲罢,二人相视而笑。少顷,涂清澈又起一段。箫声低郁沉浑,琴声清越高扬,其音似水洋洋,似斧伐丁丁,如山之巍巍,悠悠然飘逸洒脱,如置身山林……都说曲通人心,两人虽是初见,但琴箫合奏颇为默契。涂清澈心道,这端木闻玖心思直率坦诚,或是个可交之人。 端木闻玖笑道:“涂兄弟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胸襟,实在让人佩服。涂兄弟客居他乡现在何处落脚,可还住得惯,若不嫌弃不妨到愚兄家中小住,若有什么为难处尽管说来。” 涂清澈笑道:“多谢端木兄。天寒更深,不便叨扰。改日定登门拜访。” 端木闻玖抱拳作别:“涂兄弟,后会有期。” 涂清澈亦抱拳,他微微笑着,目送端木闻玖越去越远,却并不打算回客栈去,因为他看到了从房檐后静静走出的白发少年。 晚霜将两个蒙面杀手扔在地下,琥珀色的目光灼灼逼人:“小兄弟,你的仇家可真不少。你千方百计打听玖少爷的事,到底是何居心!” 涂清澈见他面色不善,不惧反笑:“你不出来打断他,反倒躲在角落里偷听,你又是何居心?” 慕容霜踢了踢脚边的琴,讥笑道:“你这碧玉箫来头不小,这琴怕是连它上面吊坠都配不上吧。”他见涂清澈依旧微笑不置可否,心中怒火越烧越旺,口上愈加不留情分:“琴弦柔而不韧,琴木细而不实,本就算不上好琴,又久置蒙尘,音色哑得刺耳。这琴,也就勉强能称之为琴罢了。你们两个人一个心思多得比乱麻还乱,一个心思简单得比白水还淡,两首曲子错了十八处,更别提合不合曲意,这样拙劣的技艺弹什么平沙落雁,奏什么渔樵问答! 涂清澈面上忽白忽青,呆了半刻,颤声问道:“你可是琴痴后人?” “难道只有琴痴后人才配懂琴吗?”他嗤笑一声,飞身远去。原来,这晚霜正是慕容星与秦晓月的儿子慕容霜。他自小在慕容家受尽冷落嘲笑百般欺辱,入得江湖却不肯冠慕容姓氏。 江湖上关于噬月琴和慕容星的传闻愈来愈多,慕容霜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奈何端木闻玖的性子跟他父亲一样,怎样也不肯开口提噬月琴与慕容星的事。不过幸好,端木闻玖的弱处慕容霜是知道的。于是这天夜晚,慕容霜准备了一只大大的洗澡桶。 端木闻玖最近见了慕容霜就躲,明明心里很想见他,但一看见那绯色的袍角,立刻低头转开身去。是夜,端木闻玖拴好房门准备就寝,却发现自己房中多了一只大大的木桶,那木桶翻腾着聘聘婷婷的热气,烟雾缭绕下的……竟然是□□的慕容霜。 端木闻玖猛得闭上眼睛,耳中却听到他再正常不过的声音:“玖少爷,我让环儿烧了好多热水,一起洗吧。”在上元节之前,两个人是经常一起沐浴的,可是现在……端木闻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却做不到把目光放在慕容霜身上。端木闻玖心道,若是我扭捏反倒让他误会,不如还跟先前一样。于是强作镇定干脆地应了一声。 当端木闻玖赤身裸体与同样赤身裸体的慕容霜坐在同一只木桶里的时候,端木闻玖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扔掉。这……这究竟是为什么,自己把自己给逼进了绝境啊!慕容霜的双腿双脚若有似无的碰触着端木闻玖的全身上下,端木闻玖端坐桶中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便汗如泉涌。房间里安静得很,慕容霜很久没有说话。端木闻玖向慕容霜瞄了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他满脸通红死死地盯住浮动的水面,脑中却都是慕容霜的样子。 慕容霜双臂慵懒地搭在桶边,默默含笑地看着端木闻玖。摇晃的烛火半黑的夜除去了他眉眼间的桀骜,一双本就狐媚的眼睛更加妖娆多情。他白皙的面皮泛着极淡的桃花颜色,肌肤之下隐隐的青筋仿若鬼魅的花纹蜿蜒攀爬。白色的长发湿而凌乱,一些散在水面上翩然摆动,一些黏在面庞上,更衬得双唇鲜红艳丽。 端木闻玖一霎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上元节的那个吻并非无缘无故,自己对面前的这个人确确实实有了男女之情,不对,是男男之情。这个结论让端木闻玖手足无措,更加难以面对越贴越近的慕容霜。慕容霜冰凉的两只手牢牢地钳住了端木闻玖的肩颈,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迅速包裹住了两个人,他声音清婉道:“玖少爷,伯父临走前跟你说了什么?” 欺人太甚,原来他的目的是这个!端木闻玖知他性子倔强,若是再不回答,怕是有更香艳地画面出现。他竟然使出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他这是拿准了自己必会怕他,端木闻玖有些生气,目光清凉地回视他:“爹去前,跟我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说娘亲的母家过几日会来接她,这事是他一手安排不必担忧。第二件事,嘱托我不要涉足江湖,他日若遇见剑仙曲则全跪倒便喊师父。第三件事,他此番中毒是因为触碰了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噬月琴,噬月琴剧毒无比,今后不要再向旁人提起它。” 慕容霜低头沉思,喃喃道:“关于那张琴,伯父还说了什么?” 端木闻玖怒道:“没有了!”他用力挣脱,胡乱披上衣服便出了房门。 ☆、慕容舒 涂清澈坐在端木闻玖家旧宅的房檐上,慢慢地整理思绪。他有好多事情都想不通,只好不再去想。天上月圆了又弯,今天已经是来京城的第二十天了。朦胧月光下,端木闻玖翻上屋檐,提着一大串的酒壶。涂清澈淡淡笑着,看来这个人是想大醉一场。 端木闻玖与涂清澈并肩而坐。他递给涂清澈一壶酒,没有掩饰面上的忧愁,慢慢说道:“我儿时常坐在这里看夕阳,觉得天边的景色美极了,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这里的月色也很美。”涂清澈笑笑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喝酒。 两个人坐了一个时辰,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契地喝酒。很快,端木闻玖便醉倒了。涂清澈继续喝着酒,似乎是在等人。最后一瓶酒喝干时,要等的人也来了。 这一回,慕容霜没有着急走,不去看醉倒的端木闻玖,也不理睬涂清澈,他熟稔地站在屋檐角上双手负在身后临风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背影的姿态绝美如画,在明月的辉映下恍若妖仙。涂清澈却只盯住他腕间的雕花血玉环,幽幽开口道:“我听父亲提过,端木兄的母亲姓花,便是世世代代做玉石生意的那一个花家。他们花家有一个传家之宝,也就是戴在你腕间的雕花血玉环。” 慕容霜道:“鲜卑族中有一块通灵宝玉,通体碧玉临风而歌,后人将它雕成了碧玉箫,便是你腰间的那一支。” 涂清澈看着那对琥珀色的双眸,沉吟良久,孤注一掷道:“江湖中人为噬月琴争得头破血流,他们一定想不到,只有拥有这两件宝物才能找得到噬月琴。” 涂清澈看着越走越近的慕容霜,心中忐忑不已。忽然,那琥珀眸中寒光一闪,三枚银针擦着涂清澈的双耳头顶嗖嗖而过。涂清澈一惊,身后两个蒙面人噗噗倒地。慕容霜低声喝道:“涂清澈,快带玖少爷逃命!” “小侄拜见七叔”音似钝钟嗡嗡而鸣,说话间闪出一个男子,这男子面色微青,鹤发长髯,约摸四十余岁年纪,此刻竟朝着慕容霜抱扇作揖行礼,“七叔,小侄为了替咱们家寻回那琴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话音未落,他已闪到涂清澈与端木闻玖面前。 慕容霜面色凝重,伸臂将二人护在身后:“咱们家?慕容舒,我和你可不是一家。” 慕容舒铁扇飞转,招招往端木闻玖与涂清澈身上招呼,却被慕容霜一一挡开,他不由怒道:“慕容霜,你当真要帮那两个外人!” 涂清澈心道,原来他叫做慕容霜,原来他真的是琴痴后人。 慕容霜毫不怠慢地拆着招:“慕容舒,近日可见过你爷爷?” 铁扇夹风,慕容舒步幅古怪招式刁钻:“我爷爷为了你离家出走了这么多年,你却来问我他的踪迹?” 慕容霜知问他不出,便专心于他过招。他自腰间取出一条极细的银光闪闪的五尺鞭链,依次击向慕容舒的巨阙穴,志室穴,心俞穴,涌泉穴,百会穴,风池穴。但见月光之下,一道绯色袍影夹着一线银光翩然起舞,本该暴虐狠毒的招式却偏偏美不可绘。 慕容舒被慕容霜一连串的猛攻逼开,转攻慕容霜的手腕。涂清澈在旁看得明白,这招式咄咄,分明是想把慕容霜的手腕打烂!这狠毒不留情面的场景,哪里像是叔侄,分明就是仇人!单论武功,慕容霜不会输他,可他神色如此紧张不敢近身缠斗,必是这慕容舒手段卑鄙身藏暗器,再加上只会轻功的自己和醉倒的端木闻玖作拖油瓶,别说输赢,能保住性命都要谢天谢地了。 慕容舒见占不了便宜,又闪到端木闻玖跟前佯作伤他诈攻慕容霜,慕容霜果然上了当,好在回身及时捡回一命。涂清澈见此情形急忙大喊:“噬月琴就在我家!快停手!我带你取琴!” 慕容舒闻言当即罢手,他快步抢到涂清澈面前,铁青的面上双眉倒立:“涂家小子,此话当真?!” 涂清澈道:“当真。世上只有我知道琴藏在何处。你不可伤他二人性命。” 慕容舒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一眼护在端木闻玖身前的慕容霜道:“当然,我怎么会伤我七叔呢。” 端木闻玖醉酒后睡倒在房檐之上,冬夜寒风与耳边的嘈杂声一阵一阵,变着花样地催着自己醒来。当他睁开眼时,正看见慕容舒向自己出招诱攻慕容霜,慕容霜命悬一线为救自己差点送了性命。他脑袋嘭得一声几乎炸开,酒立时醒了大半。 慕容霜见涂清澈答应了慕容舒回自己家去取噬月琴,心中一千个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思量半晌向慕容舒道:“取噬月琴需用碧玉箫与雕花血玉环,这手环是块通灵血玉,我一戴上便再也取不下来了,既如此,我便与你们同去吧。这个醉汉对噬月琴的事毫无所知,还请你不要为难他。” 慕容舒目光狐疑地看着慕容霜,似乎在确认他话中真伪。在没有嗅到说谎的气味后,又饶有兴致地看向端木闻玖。 端木闻玖此时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慕容霜正在为了自己的性命向面色铁青的侄儿求情!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以来,他从没见过这样低声下气求人的慕容霜!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差劲透了,明明最年长的自己,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还要让他们赌上自己的性命来保护自己。他血气上涌,死死地拉住慕容霜:“你去哪里,我就去哪!”以这样的方式苟且偷生,不如死了算了。他狠狠盯住慕容霜,又一次地说道:“你休想丢下我!” 慕容舒笑道:“这位小兄弟与噬月琴的渊源颇深,既然他想去,那就一同去吧。” 慕容霜看慕容舒不怀好意的样子,又觉得将端木闻玖单独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不如一同跟去,便不再分辩。 慕容舒拉住涂清澈的手道:“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虽说日后凶吉不定,但眼下到底逃过一劫,三人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谁知慕容舒忽然捏开涂清澈颌骨,逼他咽下一颗红色药丸。慕容霜大怒:“慕容舒,你给他吃了什么?!” 慕容舒笑道:“说起来,我与这小子的父亲也算故交。七叔不必担心,待我拿回噬月琴,自会与他解毒。” 涂清澈按住慕容霜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这三个少年被慕容舒拿住了弱处,只好傀儡一般随他南下。四人先乘马车后走水路,这一日买了船雇了船家渡江。江河凶险,山水苍茫,舟行江心偏又下起了小雨,小船摇摆晃得人五脏翻腾,慕容舒在船舱小憩,并没有同往日一般紧盯三人。 端木闻玖前几日醉饮露宿风寒将好,这几日又晕起船来,一连串的打击更觉得自己窝囊透顶,此刻瘫在船舱正与翻滚的江水作斗争。船头的慕容霜又一次扣住涂清澈的手腕,细细琢磨着慕容舒下的毒。涂清澈见他眉头轻锁,静静笑着收回手腕:“区区贱命,不劳费心。”这种孤单却又拒人千里的倔强,让慕容霜感到莫名的熟悉,他微微愣神,挑眉低声笑道:“我偏要治好你。” 涂清澈向船舱瞧了一眼,低声问道:“这慕容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霜道:“慕容舒是慕容星长子慕容桂的儿子,也就是那琴痴的长孙。你有没有听过‘乌头帮’?” 涂清澈点头道:“江湖中近几年兴起的帮派,亦正亦邪,善用毒器和暗器。这慕容舒不会是……” 慕容霜道:“慕容舒便是乌头帮的掌门。他近几年多做好事少做坏事,似乎有什么预谋。这个人的武功修为并不精湛,但用毒之术老辣阴险,心机深沉手段歹毒,实在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涂清澈点头道:“年幼时我似乎见过他,那时他常与我爹来往,只是我当时太小记不太真,他那时也不是这个样子……” 慕容霜嗤道:“他那时还没有醉心毒器暗器,所以还没变成青面鬼。” 小船摇了半日,才渡得江来。四人下岸时已是黄昏。慕容舒轻车熟路地将三人带入一家客栈,步履轻松面上堆笑道:“不出三日,便能到地方了,我给你们三个安排了一间上房,你们好好休息吧。”说完径自去了。 端木闻玖见慕容舒走得远了,忍住腹痛悄声道:“我们想办法快逃吧!”慕容霜要了三碗面,安稳地坐了下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涂清澈笑道:“端木兄小心留意一下这家店,这家店建在偏僻处连招牌也没有,店里客人无几伙计却多,个个孔武有力脚步扎实,这家店……恐怕是他帮派的落脚点。”慕容霜拿筷子的手略微一顿,心中暗惊,想不到这个涂清澈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缜密。端木闻玖细细一看,果然如此,这客栈竟是个活生生的牢笼。涂清澈轻声笑道:“我原本便是要将噬月琴取出来的,有他保驾护航,倒是省了争端。家中遍布机关,脱身并不是件难事。如今先稳住了他再做谋划。”噬月琴的事在江湖上越传越凶,若是被江湖中其他异心人盯上,群起而攻之,恐怕真的祸患无穷。慕容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眼前这病弱的小小少年聪慧得有些可怕。阳春面很快上桌,三人埋头吃面不再说话。 天色渐晚,慕容舒依旧不见踪影,有一个带帽伙计将三人领进客房休息,涂清澈却站在门前望着伙计离去的背影发呆。慕容霜道:“你发什么呆?”涂清澈回神道:“你有没有闻到这个伙计身上有一股香味?这味道好像是……苏合香?”端木闻玖笑道:“看他样子五大三粗,却没想到是个爱香的人。”涂清澈喃喃道:“是啊,他不像是熏香的人啊!”慕容霜脑中念头飞闪,他低声道:“我去探探消息。” 端木闻玖一把拉住他:“晚霜,危险!”虽然知道他其实是叫慕容霜,但是端木闻玖依然称呼他为晚霜。慕容霜回身一笑,拍掉他的手道:“放心。”身影一闪便飞出窗外。 端木闻玖被慕容霜这回眸一笑迷得七昏八倒,脸莫名有些发红。涂清澈取笑道:“端木兄好薄的面皮。”端木闻玖正色道:“这么多人,晚霜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涂清澈倒了一盏茶,微微笑道:“以他的武功,这天下能伤得了他的,恐怕没有几个,这几个能伤得了他的恐怕也不屑与他打斗。”端木闻玖愣道:“晚霜的武功原来这么厉害!”涂清澈也一愣:“你……你竟然看不出来!” 不一会儿,慕容霜郁郁而归。他接过端木闻玖递过来的茶盏一饮而尽,低声骂道:“这青面鬼好歹毒的心。他门下弟子都被他逼服了□□。这□□吃下去百日之内必死无疑,毒性狠烈不可解,但百日之内再服一丸即可再续百日之命,如此循环直致死亡。这□□混合了苏合香的香味,初服微香,服药时日越长身上香味愈重,毒气入骨骨留余香,叫做百日骨香丸。那伙计服下□□已有九十多日,所以身有余香。涂清澈,那青面鬼给你吃的或许就是这个。” 端木闻玖听得汗毛陡立:“做人怎能如此狠心!” 啪得一声,捏在慕容霜手里的杯子生出一道道裂痕,他放下杯盏恨恨道:“这百日骨香丸的施毒方式与噬月琴的琴毒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爷孙。” 涂清澈道:“那伙计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中的毒,或许……或许这毒……” 慕容霜浑身一激灵:“你是说,这毒其实不是慕容舒做出来的,而是他从噬月琴那里得来的?!这么说,慕容舒见过他!” 涂清澈拧着眉头问道:“慕容舒也像琴痴前辈一样痴迷琴乐吗?” 慕容霜心头一惊:“他并不是爱琴之人……他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那张琴,到底是为什么……” 涂清澈低声道:“无论如何,那张琴万万不能被他拿到。” 三人一阵沉默。端木闻玖看着心事重重的两个人,渐渐地明白了为什么端木宏临死之前嘱咐自己,不要踏足江湖。之前只道江湖是个快意恩仇潇洒痛快的地方,现在才察觉到江湖凶险人心难知。不过,现在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出生入死 接连几日,涂清澈身上越来越多的地方感觉到疼痛,本就苍白的脸面颜色更加憔悴,时时出现的冷汗看得人触目惊心。慕容霜和端木闻玖几次三番想输真气给他,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时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这一日,慕容舒的兴致颇高,脚步甚是轻健欢快,一路走在前面。离家越来越近,涂清澈却步履沉重,心事重重。这涂家宅院是父亲涂霆一生心血,宅院外周围八里遍布阵法,非熟识之人找不到入口,是前些年才重新翻修的。看慕容舒的样子,明显是家中常客。可是最近几年,自己明明没再见过他。 又一次站在家门口,涂清澈心中无限悲凉。家中父母兄弟和自己最亲的姐姐都已不再人世,茫茫天地举目无亲,自己虽活着,却像孤魂野鬼一般无依无靠。这世间广阔,却并无可留恋之人之事,徒有一身伤病残躯,不若早些归了黄土,与亲人重逢。 心口一阵悸恸,痛得涂清澈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慕容霜忙拖住他的手腕。慕容舒笑道:“涂家好侄儿,你再忍一忍,等你开了这门,大叔便与你解毒。”涂清澈痛得直抓慕容霜的手心,慕容霜一愣,涂清澈在他手心抓出一个数字,十八。 涂清澈捱过这阵痛楚,向慕容霜笑了一笑道:“没事了。”他向慕容舒道:“这门上有机关,你躲得远一些。”慕容舒欣然向后一跃。慕容霜却抓住端木闻玖等在原地。涂清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拍着门板,他每拍一下,便有一滴汗滴下来,拍到最后大汗淋漓面唇失色。一、二、三慕容霜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在他数到十八的时候,铁门轰隆隆地打开了,慕容霜一个跃起,将端木闻玖和涂清澈拖进铁门里。刚刚打开一条缝的铁门猛得又关上。慕容舒知他有诈,自怀中掏出一把毒针向门内掷去。 毒针有一些打在了门上,两支击中慕容霜,三支打中涂清澈。慕容舒被关在门外,却并不怎么着急,他大声道:“七叔,这毒捱不过三刻,你快些放我进去给你们解毒!”这针上淬了见血封喉、乌头与曼陀罗几种剧毒,因用量奇巧可保人三刻清醒,三刻一过必定毒发身亡,是拷问威胁敌人的灵丹妙药。 慕容霜拔掉身上毒针,封了涂清澈周身大穴,又自腰间摸出一个小红瓶,将里面两粒鲜红的丸药都灌进涂清澈的嘴里。端木闻玖听慕容霜说过那是他爹留给他的救命丸药,非性命攸关不会贸然强用,他看着中毒的慕容霜和涂清澈,心中懊恼不已却什么也做不了。慕容霜心中亦是懊悔不已,明知道此举凶险却没有出手制止,如今新毒加上旧毒,这条人命是万万救不回了。 这时涂清澈气息虚弱道:“快去拿噬月琴。” “这时候还要那琴干什么!”慕容霜怒火中烧狂躁不安,他心中迁怒那张瑶琴,恨不得抱起来摔掉才好。 端木闻玖见慕容霜已经失去理智,不断地逼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奄奄一息的涂清澈,镇定道:“或许我们可以用噬月琴换取解药?”慕容舒为了那张琴大费周章,肯定会乖乖就范,端木闻玖越来越觉得这主意可行。可是之前便听涂清澈说过家中遍布凶险机关,端木闻玖环顾四周,但见这涂家宅院大得很,放眼望去那屋宇连绵处赫然是一座湖心岛,虽是隆冬湖中却浮萍翠绿虚假难分。如此隐蔽用尽心机,恐怕脚下每一步都暗藏杀机。举目无下脚,更别说找什么琴了。 涂清澈撑着一口气,艰难地道:“乾坎艮兑……巽离坤坎……艮震离乾……兑坎巽震……兑坎艮震……坎坎坎坎,一踏三丈。” 端木闻玖道:“晚霜,这水下似乎是有机关,涂兄弟这是在给我们指路呢,时间不多,我们快去取琴吧。” 慕容霜心念一闪,或许那张琴真的能帮上忙! 端木闻玖抱起涂清澈,三人相互搀扶着依涂清澈所指的方位一一踏萍奔去。三人奔去不远,慕容舒也已进得门来,他正欲追赶却不小心触动水下机关。水下之弩连发,又将他逼回湖岸。 三人到达湖心岛时,三刻已过去了两刻。涂清澈指引他们来到了一间暗阁,阁中四壁空空,只有正中一方高案。三人蹲在高案下方,抬头看见案下有两道凹痕。慕容霜忙取下腕上的血玉环,与他腰间的碧玉箫递给他。涂清澈吃力地举起血玉环在最大的那圈圆形凹痕处左右来回转动,面上汗流不止,二人明白这机关厉害非常,在旁边看得暗暗心惊,只听咔嚓一声三人身下地板摇摇欲陷,涂清澈收起血玉环,拿玉箫往小圆处一顶,三人连同地上青石板一齐下坠坠下五米嗖然而止。“跳!”三人一跃而下,青石板嘎嘎而上瞬间合起。 端木闻玖站定,只觉手脚冰凉。这密室狭小无门,进得来出不去,三刻时光已过去了两刻半,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拿着琴去要挟慕容舒了。他看着面色苍白的涂清澈,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涂清澈此时却觉得舒坦多了,疼痛一点一点消失,说话也变得连贯起来,他轻轻道:“有了这琴,你们便可以对付慕容舒了。琴下有机关,可助你们逃出暗道。我死后,拜托你们把我葬进明月阁里。” 自一落地,慕容霜的目光就被几案上的那张琴给吸引了。似乎有种魔力牵引着他走向它。他站在噬月琴的面前,一滴热泪滑过脸庞滴在鲜红的琴弦上,落在玄色的琴身上。琴弦微颤,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他将双掌放在琴弦上,静静地感受着它的起伏与温度。虽然江湖中早有传言,但在见到噬月琴的这一刻,他才真的相信,自己的父亲,慕容星,是真的死了。“琴痴”慕容星是不会将这样一把琴交到其他人手中的,除非,他死了。 涂清澈气息微弱,猛得咳出血来。端木闻玖痛哭道:“涂兄弟!”慕容霜被这哀嚎声一震,举袖挥泪,反倒将情绪收敛起来。他背对着端木闻玖道:“将他的衣服除尽。” 端木闻玖虽觉不解,但还是按慕容霜的话做了。端木闻玖看见身无着物的涂清澈,忽然瞪大眼睛咬紧了牙。但见他瘦弱蜡白的身躯上横横竖竖、深深浅浅的刀疤交迭缠绕,竟布满了全身!涂清澈尚余一丝气力,他艰难地别过头看向慕容霜,他的眼中充满愤怒与哀戚,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死去?!然而慕容霜依旧站在噬月琴前,并没有回过头看他二人。 端木闻玖感到了慕容霜的异样,回头看他却看见他正站在噬月琴前,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衫。端木闻玖瞠目结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样□□的慕容霜睁开双眼,将右手食指指腹擦在了噬月琴血红的琴弦上,他微微皱眉,抬起擦破的食指,将血滴在琴身上。端木闻玖心中大骇,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噬月琴剧毒无比,只要微微触碰琴身,琴毒便会深入骨血,毒发而亡!”。 ☆、弑父1 满月皎皎,群星争宠。湖水幽蓝暗流涌动,有一木阁扶水而走如水中舟子。阁内孤灯一豆,端木闻玖卧在其中向外望去,但见缭绫窗上暗影重重,木叶婆娑之态雀影之姿万状皆备,丛影流转,妙不堪言。更妙的是,涂清澈和慕容霜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身边。 涂清澈面色仍旧蜡黄,细细看去,腮边还有两坨红晕。他盯着慕容霜缠满白布条的双手,声音小得听不清:“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被救之人并没有重获新生的兴奋和感激,救人的那位也并无半分自豪与欣慰,木阁里静得能听见流动的水声。端木闻玖看着一反常态沉默寡言的慕容霜,讪笑着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晚霜,这琴毒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它非但伤不了人还能救命呢?” “我七岁那年死了亲娘,老爹懵痴不醒,周围的人都想置我于死地,灌了我许多□□。可我不想死,我跑进药房,见了草药就吞,最后七窍流血几乎没命,我爹把我泡进药缸里,又喂我喝各式各样的药汁,我才捡回一命。从此以后,我爹每日都要把我泡在药缸里,又逼我日日练功习武。我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身躯,也得了这满头白发。”慕容霜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自幼辛苦长大,是惜命之人,涂清澈,你救我与玖少爷在先,我救你的命在后,我们两不相欠。” 这一席话直说得涂清澈眼眶泛红,鼻头酸涩。端木闻玖不曾知晓慕容霜的幼年如此悲惨,听了这番话心中疼惜不已,但他并没有明白涂清澈身上百日骨香丸的毒和针毒是怎么解的,于是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涂兄弟身上的毒是到底如何解的呢?” 涂清澈被满头疑问的端木闻玖逗笑了,他展颜笑道:“慕容舒与琴痴前辈的施毒之法一脉相承,这百日骨香丸的毒与噬月琴毒颇有相似。慕容霜先以指尖血水化去琴毒中的致命毒素,然后又催动真气以这部分琴毒中和百日骨香丸的毒与毒针的毒,以毒攻毒,这些毒就全都在我身体里挥发消散了。” 端木闻玖又道:“那这琴上的毒还在?” 慕容霜道:“琴毒还在。不过,这张琴除了我可以动,现在涂清澈也可以动了。” 涂清澈若有所思道:“琴毒即是情毒。琴痴前辈在噬月琴上施毒的初衷,恐怕并非害人。” 慕容霜点头道:“含笑花是家母最爱的花,老爹似乎是想以此琴殉情。” 你走了,徒留我活在人世。我对你的思念令我神形恍惚,我要弹着你最爱的曲子,带着你最爱的香气追随你去碧落黄泉。端木闻玖脑中浮现出慕容星抚琴痛哭的画面,心中悲戚感动不已。 涂清澈挠了挠头,不解道:“既如此,为何这琴毒非要在一年以后才得发作呢?” 慕容霜用缠满白布的双手抚摸着琴身一副女子画像缓缓道:“这张琴似乎还没有做完就被偷了出来……这画像明明还没有刻完,这毒应该也没有施完。” 端木闻玖面上泛红道:“我爹不可能在慕容前辈还活着时就把琴给拿走了!” 涂清澈思道:“可是江湖中不止一人说最近见过琴痴前辈。” 慕容霜道:“我总觉得,这件事和慕容舒脱不了干系。” 涂清澈疑问道:“你和慕容舒好歹也是叔侄,怎么你见了他却像仇人?” “他杀了我母亲。” 慕容霜恨恨道,“我虽没能看清他的脸,却看清了他腰间的双龙玉佩。那玉佩红如朱砂,我决计不会认错。” 涂清澈心念一动,在案下翻出一卷字画,指着上面问道:“可是这枚?” 端木闻玖探身一瞧,见那字画上画着一位翩翩佳公子,那公子容颜俊雅墨袍玄扇,腰间悬着一枚玉佩,玉佩通体朱红上刻双龙栩栩如生。落款是“苏合香”。画中笔墨含情,字间舒朗毓秀。他禁不住脱口而出:“画画人好俊的丹青!” 慕容霜道:“正是这枚!画上之人正是慕容舒年轻之时,涂清澈,你这画是从哪来?!” 涂清澈只觉指端发凉,他颤抖着唇道:“这是我娘亲的笔墨,一直被我爹藏在枕下暗层。爹走后被我找了出来,与娘其他的笔墨置在一处。我总觉得,我娘的死也与慕容舒有关。” 慕容霜盯住那落款惊骇不已,他心中有一个念头翻来覆去跌宕起伏,太可怕了,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端木闻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个人是要撕了慕容舒,他思量道:“我瞧慕容舒的功夫不弱,我们既然安然无恙,不如快些离开这里。” 涂清澈摇头道:“他为了此琴费尽心机,怎可能轻易放过我们。” 慕容霜冷冷道:“我不会把琴交给他。” 三人一阵沉默,慕容霜沉吟良久还是问出口:“涂清澈,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涂清澈笑道:“鲁门之人易结仇,仇家多了伤自然也多了。” 端木闻玖道:“此话怎讲?” 涂清澈道:“雇主希望我们能造一间密室为他们藏匿秘密,但又担心了解玄机的我们泄露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等你盖完就把你杀掉,就算杀不掉也能给你一个警告。所以鲁门之人多短命。”端木闻玖听得胆战心惊。慕容霜装作无意地拉过他的手腕问道:“这也是你的仇家做的?” “这是我幼年顽皮烫出来的” 涂清澈拉起袖口道,“这阁子很安全,今夜早些休息吧。” 金黄温暖的晨曦照耀着熟睡的三个少年,也照耀着湖畔树后一张铁青的脸。 慕容舒明明知道噬月琴就在木阁之中,却又畏惧机关厉害不敢上前。涂霆造的机关有多厉害,他是知道的,更何况这阁子是涂清澈的手笔。涂清澈是鲁祖之最得意的门生,自幼跟师学徒,按辈分连涂霆都得叫他一声师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作为,确实令人佩服。慕容舒暗暗想到,如果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出色的儿子就好了。 慕容舒一夜未曾闭目,此刻双眼通红,脚都肿了起来。他心中有一个信念,这信念支撑着他蛰伏了整整十年。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步便能达成愿望。即便身体疲惫不堪,但内心却亢奋不已。 终于,那三个少年走出了木阁,那张琴就抱在慕容霜的身前! 慕容舒几个起落扑上前去,朗声道:“七叔,把琴给我,一切好商量!”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2节 慕容霜挑眉笑道:“好侄儿,这琴给你,你当真能放过我们三个?” 慕容舒尽可能地露出真诚的笑容:“当然当然。” 慕容霜将琴递了出去,慕容舒自怀中掏出一个玄色锦袋,张着袋口迎接上来。那口袋外观朴实甚至有些破旧,但尺寸却与噬月琴颇为贴合,明显是早已备好。 眼看那琴进了口袋,慕容舒心中狂喜不已。没想到慕容霜忽然飞起一脚,将那口袋踢进端木闻玖怀里,紧接着几招大鹏展翅逼得他连连后退。正在此时,涂清澈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慕容舒脚下泥土松动身子陷了下去,脖子被冰凉的锁链缠住。 三个人不约而同去看泥坑里的慕容舒,不料一把飞刀七零八落地打将上来。没成想慕容舒生死一线,被人擒住了要害,还能放出暗器。不过他此时使不上力失了准头,几枚飞刀都没伤到人,只有一只割破了涂清澈的袍袖,露出了他腕间的图腾。 慕容霜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舒的神色,只见他眼中精光一闪,很快又陷入迷茫。 慕容舒看到了涂清澈腕间的图腾,也看到了那碧玉箫上的图案。那图案形状怪异,像是某种字符,在日光下跳跃着五彩的光芒,温柔地流进慕容舒的眼睛里。那是一串鲜卑文,是“慕容舍”的意思。在当年,他深爱的女子还没有成为他好友的妻子时,她曾眸光流转,满面娇羞地用鲜卑语说:“‘舒’这个汉字很有意义,如果我能为你诞下双生子,就为他们取名为慕容舍、慕容予。” ☆、弑父2 慕容霜手中银链缚住慕容舒的脖颈稍稍用力,大声喝道:“青面鬼,我娘是不是你害死的?!” 慕容舒面目狰狞,颈间因挣扎渗出一圈细血,他双目红得可怖,大声笑道:“是!你娘是我杀的!你爹也是我杀的!” 涂清澈颤声问道:“我娘死之前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慕容舒神色复杂,笑得更加凄厉:“不错,是我下的毒!” 三人暗自神伤,只见一枚霹雳丸抛将上来迅速炸开,三人躲避不及扑倒在地上,好在那霹雳丸的威力并不算大,三人并无大碍。 慕容舒一个翻身跃出土坑,解掉颈间链子运臂投向湖底,直奔噬月琴去。 慕容霜手上没了家伙向涂清澈道:“借你的碧玉箫一用。”此时噬月琴已被慕容舒抱进怀里,他样子狼狈眼里却冒着精光。慕容霜将箫底那串鲜卑文对准慕容舒的眼睛,招招攻向要害。慕容舒的目光从噬月琴转向碧玉箫,又从碧玉箫转向噬月琴,他心中两种情绪不断纠缠消长,终于忍不住发声大喊,将噬月琴丢在地上运足全力一掌劈向慕容霜,碧玉箫瞬间断成两截。慕容霜被掌力震开,呕出一口鲜血。端木闻玖握紧双拳攻向慕容舒,却被他一招撂倒。 这时只听瑶琴声嗡嗡而鸣,慕容霜受伤的指腹因弹奏再次染红噬月琴。慕容霜将真气灌入指端发于琴声,一首长相思似万千利刃齐齐发出,原本哀怨缠绵的曲调变得凌厉磅礴荡气回肠,排山倒海一般向慕容舒压去。霎时间狂风肆虐,湖水起浪,惊鸟群飞。西天一排乌云滚滚向东,瞬间将晴日穹庐割为阴阳两半,半面阴云滚滚,半面红霞绚烂。琴声咆哮激荡处带着凄婉,悲苍处隐着欢乐,千万音调犹如万千情思,每一声都像一个巨大大石块敲击着慕容舒的心窝。 慕容舒被琴声牵引跪倒在地,各种心思一齐涌上心头,大汗淋漓青筋暴起,渐渐失去心智。恍惚间,眼前的涂清澈变成了苏合香的样子,一会儿朝着他盈盈而笑,一会儿质问他为何如此狠心。他双手抱头痛苦不堪,涕泗横流不断叩首,磕得额上鲜血直流,那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口中呜咽不止。 他快要把自己磕死了,端木闻玖竟觉得慕容舒的样子有些可怜。 然而慕容舒凭借仅存的清明用双掌拍向双耳,他竟然一掌把自己拍聋了!慕容舒面上耳间全是鲜血,却不再向先前那样心神恍惚,耳已聋心却明,一切罪责还是等到来日黄土下再担吧,这残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心中信念坚定,那信念驱使着他拼劲全力扑向慕容霜和噬月琴。 端木闻玖展开双臂护住慕容霜,然而慕容舒的双掌却迟迟不下。 慕容舒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自己胸前,半截碧玉箫将自己的心胸贯穿,他缓缓回首,看到了涂清澈充满怨恨的双眼和仍保持着刺入姿势的手臂。 慕容舒死了,死不瞑目。 三人在湖边为慕容舒起了一座土坟,入土前,端木闻玖几番覆上他的双眼,希望他能入土为安,但是那铁青面上的双眼瞪大凸出,怎么也合不上。 三人在涂家休息了几天,这几天三人沉默寡言,各怀心事。这一日黄昏,慕容霜挠着头要洗澡,涂清澈将二人领入一条小径,小径迂回曲折,直通后山。后山山涧飞流直下,水中间或漂着些瓜叶菊的花瓣。山涧下面是一个水池,山水滚入池中涓涓向西,四周高矮树丛相互掩映,向上望去只觉得那天空才有一间屋大。此中雾气腾腾,虽值隆冬却温暖如春。时有清风徐徐而来,陶冶心身,还未沐浴就洗净了一身疲惫。端木闻玖将手深入池中,惊奇道:“这水竟然是温的。”涂清澈微微笑道:“这地下有许多热泉眼,我便造了这座水池。”端木闻玖更加讶异:“这池子与山水宛如一体,竟没有半分人为痕迹。”涂清澈淡淡点一点头道:“你二人自便,我少时拿些衣物与你们洗换。”说着便自行去了。 端木闻玖迟迟没有下水,他望着天不敢看慕容霜,心里莫名地紧张,这是时隔许久两个人的独处时光。 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再回首,慕容霜已经光溜溜地泡进池里。池水温暖流动,像是许多无形手掌按捏着自己的肌肤,慕容霜舒服得闷哼一声。端木闻玖听见这喘息声浑身一个激灵。他背对慕容霜心中计较许久,像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握了握拳脱光衣物下到池里,离着慕容霜有十个慕容霜的距离。 长久的沉默。 端木闻玖的脸颊被泉水蒸红,腮边挂着两朵小红花看向慕容霜。慕容霜的双臂攀在池边,将头仰在池畔的细石上专注地望向天空,他的脖颈纤细白皙,他的双眼潮湿晶莹。端木闻玖也望向天空,此时正是黄昏日落,天空云霞瑰丽风光旖旎,他望了一会儿天又忍不住去看慕容霜,慕容霜的姿势没有变,只是双眸更加湿润。端木闻玖看得呆住,他这是在哭?! 端木闻玖慢慢游到他身边,顾左右而言他:“晚霜,你的手指要不要紧?” 慕容霜徐徐道:“你可记得涂清澈腕间的疤痕?” 端木闻玖不解道:“记得,涂兄弟说是幼年烫的。” 慕容霜道:“他腕间的那道疤痕其实是燕国皇室的标识,我老爹的腕间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拥有这样标记的孩子,他的父母都是鲜卑族人,而他则是王族选中的继承人。燕国覆灭许久,想不到如今竟还有继承人在。” 端木闻玖心中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涂兄弟的父亲并不是鲜卑族人啊!” 慕容霜道:“那管碧玉箫的底端刻着的是鲜卑族的文字,翻译成汉文便是“慕容舍”,慕容舒是因为见了那碧玉箫上的字才慌了神,所以我担心……” 端木闻玖惊骇不已,他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涂清澈其实是慕容舒的儿子,慕容舒是涂清澈的父亲?!” 慕容霜整个人没入水下,他的心乱极了。 “不能告诉涂兄弟”端木闻玖脱口而道,但很快又道,“涂兄弟应该知道这件事。” 慕容霜这几日被这个秘密压得透不过气来,除了端木闻玖他不知道还能向谁说。虽然这对端木闻玖很不公平,但是他实在不想一个人背负这罪恶的猜测了。 良久,端木闻玖沉声道:“这话不能向涂清澈说。慕容舒临死之前未曾言明,可见他也是不想让涂兄弟知道的。” 慕容霜心中一块大石渐渐放了下来,是的,慕容舒本有机会说出口的,可是他却选择了隐瞒。这件事说出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是万万说不得的。 ☆、君如明月 心向往之 紫衣男子手持折扇,徐徐问道:“朱雀怎么说?” “她说那日春风楼里的戏是慕容舒做的手脚。” 一只训练有素的白色信鸽停在窗外,鸟喙一下下啄着窗棂。紫衣男子单手解开信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怒火中烧。此时一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正走进屋来,紫衣男子有气无力地向他道:“慕容舒死了,白费了我这两年的心血。” 虎背熊腰道:“谁杀了他?” 紫衣男子面上神情古怪,笑声滑稽,仿佛在说一个笑话:“他七叔和他儿子杀了他。” 虎背熊腰不再说话,反倒喝起了茶。紫衣男子在屋里来回踱步,走走停停,忽然也坐下来喝茶,他放下茶盏,徐徐笑道:“有些意思。” 日头落尽时,涂清澈踏夜归来,他一身白衫清瘦孑孓,蜡白的面容上一对眸子明亮漆黑,嘴唇薄得抿成了一条线。他意味不明地淡淡笑道:“我备了些宵夜,你们可洗完了?”端木闻玖面红耳赤地偷瞄慕容霜的脸色,然而却只看见一脸风轻云淡。 温泉池旁有一间暖阁,三人单衣散发卧于榻上。几案上摆放着几样干果小菜,端木闻玖咬了一口酥油泡螺,笑夸道:“涂兄弟好绝妙的手艺!”涂清澈连声谦让哪里哪里,取出三只青盈盈的夜光杯盏,倾壶倒出三杯血红酒浆来。 想起这几日的遭遇,涂清澈心中感慨不已,他举杯向二人敬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端木闻玖心胸了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慕容霜却迟迟不动杯盏。端木闻玖笑道:“涂兄弟,晚霜喝不得酒,不如我代他饮。”涂清澈朝慕容霜道:“这酒可是我亲自酿的,费了好大功夫,你就尝一小口罢!”自从知晓涂清澈与慕容舒的渊源,慕容霜就越发怜爱他,此时看着他略带期许的眼神,便擎杯抿了一小口。这酒喝进嘴里起初是樱桃的香甜鲜美,入喉后才将辛辣层层铺垫出来,及一入肠又有一股暖流散布全身,飘飘如仙般自在。然而就是这一抿,慕容霜就有些醉了。端木闻玖对着月色晃了晃杯盏,只见那夜光杯盏晶莹剔透宛若翡翠,通体熠熠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杯中酒浆似流动着星子一般粲然晶亮,忍不住由衷赞叹:“此酒只应天上有!” 三人少言忧伤,多诉欢乐,酒快喝完时,三人都已有了醉意。 慕容霜醉得最厉害,他嘻嘻笑道:“涂清澈,你今后有何打算?” 涂清澈摇了摇头道:“你们呢?你打算怎么处理噬月琴?” 慕容霜找回一丝清醒,正色道:“我想请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将这琴还到它本应该存在的地方去。” 涂清澈面有喜色道:“你是说把它送回琴痴前辈那里!我听父亲说琴痴前辈晚年所居住的红叶谷精妙无比,早就想一探究竟而不得,这下可……可……”话未说完便觉不妥,涂清澈满面涨红不再言语。 然后慕容霜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怒色,他郑重道:“此行凶险万分,你们可想仔细了。” 端木闻玖道:“此琴是我爹与涂伯伯贸然偷来,自然也该是我和涂兄弟一起将它送还回去。” 慕容霜见他二人都有了主意,心中大为宽慰。是时候回去看一看了。 涂清澈忍不住好奇道:“把琴归还后,你们又想去什么地方呢?” 慕容霜目光迷离,唇角微翘,指月而道:“我记得七岁时,我曾对我的娘亲说过,我想游遍天下,将失佚的琴谱都收集起来。” 端木闻玖亦手指明月:“我要惩恶扬善,仗剑江湖!” 涂清澈被二人逗乐,也禁不住指月道:“我想成为“玄方”一样的人!” 慕容霜笑道:“玄方是何人?” 端木闻玖解释道:“‘玄方’是‘西南王’的名讳。西南王是先皇膝下第二子,也就是仪妃之子。传闻他天资卓绝,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十岁以一首《青天赋》冠绝天下,十五岁随军征战西北,两年间屡创奇功。十七岁时又随军南征,却被敌寇活捉以此要挟我朝金银封地,谁料他宁死不为质,跃下绝壁驾鹤西去。新帝与他感情甚笃,登基后追封他为‘西南王’。” 慕容霜取笑道:“如此看来,他与你一样也是个小小神童。只是传言不可信,我瞧你比他可厉害得多。” 涂清澈摆手道:“我怎么及得上他的一半。不过,他还没死。” 端木闻玖不解道:“何出此言?” “帝宫的天禄阁里头,有一间藏书密室是我造的。”涂清澈滑稽地摆出傲慢的姿势道:“你们知道,要请动我们鲁门的人……” 端木闻玖佯作痛惜:“要请动你们鲁门的人,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啊!” 涂清澈一笑:“我们鲁门的人从不坑人钱财。向来都是主家看着给,我们看着动工,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过倒有一样规矩,是我独个儿新立的。就是我每到一处地儿,都要叫主人家带我去他们的书阁转转,任我瞧上那一卷书,都包好了送我。为了一卷好书,分文不取他们银两的事,也是有的。” 端木闻玖大笑:“你师父定然不喜欢你。” 涂清澈半真半假道:“可不是!我向来不怎么招人欢喜。” 慕容霜轻咳一声道:“这‘西南王’……” 涂清澈笑道:“寻常人家的书阁比之帝王家,那真可谓是丸石与高山,溪流与江海啊。在皇宫里的书阁尽头,有一隅暗角,陈列着几列素色古书,书杂而艰年代久远,虽是藏书之中稀贵之物但晦涩难懂,自古令人望而却步,但看蒙尘,似乎是有人常常翻看。我就在那之中发现了一卷素色无名的书,那书混在一排素色之中并不突出,但却斜出了一个角,我疑心它被人藏匿于此定是本奇书,便趁机袖在怀中。” 慕容霜打了个哈欠:“你在皇宫里偷了一本书出来。” 涂清澈讪道:“这也怪不得我。人家许你百倍薪酬,也不教带走一纸一字。我好容易得了机会,怎能不一饱眼福呢?我本想着看一眼就还回去呢,奈何那里规矩太多,我看不得看,还也不得还,只得带回来了。” 端木闻玖笑道:“不知是一本怎样的书?” 涂清澈一笑:“倒也算不得书,看书中文字,大略是玄方还是二皇子时在那书阁里头的日记随笔,有诗有文也有画。我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笔墨丹青。随后几年,民间又有他的笔迹出现,虽然不多但绝对是他的手笔,并且都是新作。所以我想,也许当初他死在敌营的事,也许是他自己安排好的一招‘金蝉脱壳’。若他尚在人世,今年该是二十五岁。” 端木闻玖也是爱字画之人,听说如此,便向涂清澈借书来看,涂清澈面露难色,半天才道,看是可以,只是我把那书藏起来了,要看也得等到天亮了再看。慕容霜又打了个哈欠,取笑他二人的交情还不如本书珍贵,晃晃悠悠爬上床睡了。端木闻玖笑说了句,君子不夺人所爱,也睡倒在一边。 涂清澈尚红着脸争辩,却发现二人都已睡着了。他关上屋门,披着月色来到了明月阁中,呼吸着满室的墨香味,研磨提笔,眼中含笑一字一字写道:“君如明月,心向往之。” ☆、红叶谷 三人在涂清澈的家中休养了一阵,说也奇怪,他三人明明是慕容霜的伤势最重,但他的身体却恢复得最快。慕容霜摸着腕上的血玉环半开玩笑道:“玖少爷,你这家传宝贝果然神奇。”涂清澈看见血玉环也想起自己的碧玉箫来,只可惜它断成了两截,已再不能用了。 涂清澈让慕容霜画了谷中大致的地形图,又准备了满满一包裹的物什。等到三人动身去红叶谷时已经立春,到达之时正值春分。端木闻玖原本有些遗憾,觉得看不见深秋里那漫山红叶的美景甚为可惜,枉顾了“红叶谷”这样别致的名字,但是到达之时,反倒觉得来得正是时候。 泉水蜿蜒叮咚,猿啼鸟鸣,远远望去只见谷中一层层的青色捧着一团团的赤红。 涂清澈微微笑道:“只道这红枫树在深秋时节才会火红一片,却不知它将萌发出的嫩叶也是红色的,如此看来,这一谷的生机盎然比秋时的萧索之意更为可观。” 前面领路的慕容霜一直闭口不言,到了谷口在一块大石旁站定,他认真看着二人道:“咱们这一路可不是来看风景的,再往前每走一步都凶险万分,说不定我们此行会命丧于此,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你们是否真的要跟我走这一遭。” 寒风乍起,兽嘶鸟鸣。涂清澈禁不住一身寒意,他同端木闻玖一样,敛了神色,郑重向慕容霜点一点头。慕容霜自背后取下噬月琴,但见那黝黑的琴身形如弯月,发着极淡的寒光,血红琴弦在风中不断跳跃,不断地发出呼啸。 三人极小心地行了大半个时辰,紧张得汗直往下落。涂清澈细细看着脚下石草,分辨着其中痕迹,纳罕道:“慕容霜,这里有过暗器,但是又被拆除了。”慕容霜话中略微有些哽咽:“这里原本设有八八六十四道暗器,我年幼之时记不住路被伤了一回,他便把那些暗器都拆掉了。”涂清澈急道:“不对!这还有一些痕迹是新添的!快站住!” 涂清澈几步抢到慕容霜前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前扔了过去。没有任何事发生,涂清澈不死心,又捡了一块更大的石块用力扔过去,依旧没有动静。慕容霜也捡起一块石头,运足气砸了过去。轰得一声响,前面炸出一道土坑,三人上前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土坑中竖着一道道寒光闪闪足有三尺长的铁刺。 涂清澈蹙眉道:“这是双重机关。先在下面挖坑竖上满坑‘铁梳子’,然后在铁梳子上铺薄板,薄板上放霹雳火。人一踩上去就算不被炸死也被钉穿。” 慕容霜立刻说道:“我觉得这不是我爹设下的。” “这双重机关做得好没道理,像是在纯粹地吓唬人”涂清澈蹲在坑前,伸手去摸那铁刺,又把霹雳火的屑沫放在手中来回捻着,“这机关像是新做的,这霹雳火好像在哪见过。” 慕容霜道:“是慕容舒! 端木闻玖道:“慕容舒为什么要这样做?” 三人疑虑重重,一路小心前行,前方分出两条岔路。慕容霜指着右侧那段路道:“先前并没有那一条路。” 涂清澈走到路头,蹲在路口仔细看那条路。只见那条路不远处有一个大坑,坑中半截土里埋着一些衣物白骨,看上去十分骇人。涂清澈道:“这把戏吓唬别人可以,却偏偏骗不到我。他故意做出人被炸死的样子,却忘了被炸死的人不可能尸骨全存,这般整齐。这慕容舒如此费尽心机故布疑阵到底是为什么?” 慕容霜看着涂清澈这样谈论自己的生父忽然觉得十分愧疚。他拍了拍涂清澈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想。 两人跟着涂清澈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这一路没有再碰上任何陷阱。端木闻玖背着涂清澈准备的大大包裹,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涂清澈心里过意不去,想自己背着却被他一口拒绝。他走在最后,渐渐地与他二人拉开距离,他汗流了一缸口渴得难受,忍不住开口道:“晚霜,咱们在此地转了有六圈了,莫不是迷路了吧?”涂清澈神色紧张,向他指了指慕容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端木闻玖只好点点头不再说话,咬着牙跟上去。 三人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个山洞,慕容霜伏在洞口大口喘息,面上已是大汗淋漓,他断断续续道:“幸好……没有走错……” 涂清澈失神望着来时之路,感叹道:“慕容老前辈的奇门遁甲之术已入神境,晚生佩服。”他的称呼从“琴痴前辈”换成了“慕容老前辈”,可见他是真心佩服。 端木闻玖只觉得他和这两个人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他们觉得这是一条杀气腾腾危机四伏的路,而他只觉得这跟负重爬山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不解道:“涂兄弟何出此言?” 涂清澈道仔细看着来时之路,小心翼翼地道:“我们方才走的是一个八门阵。这八门阵,以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序交叠环旋,自休门进,自开门出,共八圈千步,走错一步,即永困其中。我们方才走过来的路,虽然像是在绕圈圈原地打转,但却是一步也不能走错。” 端木闻玖此刻才觉得惊险,不禁后怕起来。慕容霜向涂清澈道:“多亏来前画了地形图与你推敲了这阵法,我已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条路了,若不是提前与你推算了步数方位,恐怕我们进不来这里。” 端木闻玖感叹道:“不知涂伯父与我爹是怎样进得此处?” 涂清澈蹙眉道:“此阵虽然绝妙,倒也不是无法可解,只是解起来很耗时力。现在想来,我爹去年有一月时日是将自己关在屋内钻研阵法,或许就是为了破这八门阵。” 三人又歇息片刻,往那洞穴中去。洞穴初始狭长,冰凉阴冷,阴暗潮湿,不料却越走越宽敞,出现了五个连环洞穴。慕容霜止住二人脚步,飞身在墙壁上来回几个翻腾,噼啪几声响动,黑暗中晃起几点光火,灯火越来越亮,顷刻洞内通明如昼。涂清澈与端木闻玖愕然环顾,但见此间乃是一处幽深溶洞。溶洞高有五丈,前端石幔宛似一帘帷幕倾泻而下,石花石柱石笋参差叠应犬牙相接,景态万千形状各异,好一副瑰丽奇景。再看那五处连环洞穴,五洞连环,环环相套,穴顶刻着遒劲凝重的五个篆字,“贪”“嗔”“痴”“慢”“疑”。 两人跟着慕容霜自“贪洞”穿越进去,一直走到了溶洞尽头。溶洞尽头有一颗硕大石笋。石笋后面有一张滴水做成的帘幕。慕容霜纵身跃过水帘,涂清澈紧跟而入,待端木闻玖进得帘后,前襟发上已沾湿一片,涂清澈只发端顶了几粒水珠,慕容霜却是滴水未沾。水帘后是一个人为斧凿的圆形山洞,端木闻玖心中暗自嘀咕,与其说这是一个住所,倒不如说这是一座坟墓,他见慕容霜神色不常,心中微动,张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涂清澈晃着火折想看清洞内情况,但火光微弱无法看清。他不敢贸然向前,自包裹里取出一柄铁杖,细细敲打着山洞墙壁和脚下。这时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山洞内突然出现两堵石墙,像一个石门一样,渐渐并拢合起,将三人关在了洞外。 石墙关上后,涂清澈才发现,这的确是一座石门,门上不仅有雕刻还有石头做的门环,在门的正中,还刻着一朵含笑花。他回头看向慕容霜,慕容霜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帮不上忙。涂清澈又仔细研究起这个石门来,他来回走了几遭,最终把脚步停在了那朵含笑花上。含笑花一般有六朵花瓣,可是这石门上刻的这一朵,只有五个花瓣。涂清澈手摸着那花瓣想了好久,忽然起身道:“也许我们该去方才的那五个洞里转转。” ☆、五连环 三人重新退回溶洞里。涂清澈在“贪洞”里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慕容霜指着南面一张形似桌案的石笋道:“这里之前好似是一根石柱来着。”涂清澈上前端详,只见那圆形石笋笋身有五道长条状的洞孔,笋案中间凹下去一块,南边还有一道碗型的园洞。涂清澈道:“这块凹下去的方形似乎有些蹊跷。”他说着便将手往那凹处按去,吱呀咯咚,涂清澈只觉手掌一阵疼痛,想拿起手来已是不能,这时有五本书册从笋身那五道长孔中弹出来,涂清澈大叫道:“我的手被吸住了,快看那书上写些什么。”慕容霜和端木闻玖慌忙将那五本书捡起翻看。慕容霜翻开一本红皮书册,边翻边道:“这是一本琴谱,这琴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只是这里面的曲子……这些曲子委实奇特……”涂清澈用另一只手翻开一本白皮书:“这一本是本食谱。”端木闻玖翻到一本黄皮书,他面上通红也不说书上写了什么,只是急忙扔在一边,又捡起一本青皮书,他边看边道:“这是一本武功秘籍,上面都是一些口诀要义,我看不太懂。”涂清澈将食谱丢在一边,又看那黑皮书,那黑皮书是一本医书,他随意翻开一页扫了几眼,却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他只顾看书,却忘了左手仍陷机括。 端木闻玖抬脸看向二人,见他二人皆深陷书中,涂清澈的面唇都变成了深紫色。他用力推了推两人,涂清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将书又翻了一遍飞快地说道:“这书的第一个字和最末一个字好生奇怪,你们快看看这几本书的最初和最末一个字是什么。”端木闻玖慌忙翻道:“五个初字是‘于’、‘欲’、‘五’、‘外’、‘染’,末五字是‘焚’、‘心’、‘之’、‘俱’、‘净’。”涂清澈顿首道:“‘外五欲染爱名贪’,‘焚之心俱净’是要我们把这个书烧掉啊!”慕容霜虽不甚明白,手下却毫不马虎:“玖少爷,快把这书塞进那五道长孔”,待五本书尽没入石笋,他挥起银鞭将石壁上一盏油灯打入手中,将油灯并油加着灯芯一齐倒入案上碗大石洞。火星四溅,涂清澈只觉石下一阵斥力将手掌冲开,有一枚物件打入手心,忙将手抓了跃将出来。涂清澈将手中之物给二人看了,见那是一粒晶莹剔透的鸽血红宝石。 三人歇了一阵,往“嗔洞”来。这一间洞穴里堆满了各类器物,琴棋书画,三教九流五一不具。涂清澈善弈,见中央石笋之上有一副棋盘,尚存有一盘残局,便立在旁边拧眉思索起来。端木闻玖与慕容霜转了几圈一无所获也围在涂清澈身旁看棋。端木闻玖看了一会儿道:“这分明是一局死棋啊。”涂清澈将手白绡拿给二人,那上面记着黑白二子的棋步,他面有愠色,抓耳挠腮道:“这样精彩的棋局我从未见过,只是这白子的第十九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步棋下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慕容霜不爱此好,看了涂清澈的样子,好笑道:“别挠了,耳朵后面都挠出血来了。”涂清澈茅塞顿开转怒为喜,大笑道:“‘云何为嗔?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既是如此,就不该对世事诸人事有所怨恨。黑子与白子本是一色,更无所谓输赢。”说着将罐中黑白棋子一一布上棋盘,最后一枚棋子入定,棋子忽而下陷,棋盘中央吐出一粒黑色玛瑙石。 涂清澈捡了那枚宝石,拉着半知半解的那两人往“痴洞”去。涂清澈边走边道:“这五个溶洞的名字皆取自佛经。如果我猜得不错,一个溶洞内藏有一枚宝石,而宝石之方位则合五行之说,方才两个溶洞为火性土性,宝石的方位为南、中,接下来该是金性、水性、木性,宝石方位对应为西、北、东。至于这宝石的用处,或许与那石门有关。”端木闻玖向西一看,只见西面犬狼模样的钟乳石上有一座玉雕,那玉雕左侧立着一个持拂尘的僧袍和尚,右侧乃是一个握木鱼的道袍道士,两人拥着两尾大鱼,鱼口相接处衔着一枚晶莹钻石,周匝大丛蔷薇相应环绕,雕工甚是精美。 涂清澈笑道:“痴者,所谓愚痴,即是无明。”他想将那宝石从鱼口取下,却发现那宝石紧紧地嵌在里面。慕容霜示意二人退开,扬鞭打了过去,玉雕瞬间破碎在地,钻石安然无恙。端木闻玖将钻石捡起递给涂清澈,口中连连叹气:“可惜!可惜!” 三人再不停歇,起身往“慢洞”和“疑洞”去。果然在其中找到来了一枚绿松石和黑色的玛瑙石,然而这时,涂清澈面上却一扫喜色愁云密布。 三人集齐五枚宝石,又返回到山洞中的石门前。石门跟方才不一样了!石门上的含笑花花瓣变成了五个小小的凹槽!那凹槽小小的,正与那五枚宝石差不许多。涂清澈心中狂跳不已,他回头看了慕容霜一眼,又瞅了瞅端木闻玖,将深蓝宝石、鸽血红宝石、绿松石、钻石、黑色玛瑙石,以水火木金土序之数依次揉进石门的五个方位。 宝石尽没,轰隆作响。然而,石门并没有打开。 三人一阵沉默,涂清澈像是早已想到般叹了口气:“不知我爹与端木伯父是怎样进去的,但他们肯定不是用这五枚宝石打开的。”他高度集中起来的精气神一泻千里,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慕容霜摸着石门上的含笑花,也慢慢地坐倒在地。 夜色渐深,三人折腾了一天累得不轻,相互依偎着睡倒在地。涂清澈向来浅眠,是夜,他苦苦思索着这洞中奥秘,被鼾声雷动的端木闻玖屡屡打断思路,忍不住长叹一声。慕容霜闻声跃然而起,银鞭已拿在手中。他撑着双目狠狠瞪着涂清澈,却没有半分神采。涂清澈被那充满杀气的眼睛吓得不轻,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这时慕容霜眼中恢复了生气,他松了松肩膀,对涂清澈抱歉道:“吓到你了,睡吧!”涂清澈心中不禁一阵酸涩,这般小心翼翼连睡觉时都不能放松的小心谨慎,自己也曾有过。他想起慕容霜曾说过的话,我自幼辛苦长大,是惜命之人。又想起自己先前生出的轻生念头,不由得惭愧不已。 后半夜,涂清澈睡得出奇踏实。第二日,他睁开眼时,端木闻玖依旧鼾声雷动,慕容霜却不见了踪影。四下一找,见慕容霜正在摆弄一个木头人偶。慕容霜轻轻道:“我娘死后,我曾央求我爹杀了慕容舒为我娘报仇,但是我爹并不相信他孙子杀了他妻子,我只好自己动手。但我那时太年幼,反倒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那一日,我险些被他们毒害,我爹愤然带着我离家出走,来到了这里。他逼我日日泡在药桶里,逼我日日习武,逼我学习医术,从七岁开始,我没有一刻的时间是空闲的。我那时恨透了他,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终于能抵抗住他的鞭打,从这里逃到外面。在江湖中漂泊了近五年,亏得这一身功夫屡屡死里逃生,我才能稍稍理解他的苦衷。自从我娘死后,我与他之间甚少有过片刻欢乐时光,只有每一年我生日时,他会给我带一样礼物,那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虽然都是些寻常东西,我却觉得无比珍贵。” 涂清澈心有微动道:“这个木偶先前可是放在这里的?” 慕容霜突然心领神会,将木偶放到一个箱子形状的石笋中。紧接着,他将从角落里找到的生日礼物放回到它们原先的存放之处。又是一阵轰隆作响,石门开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 石门大开,洞内昏暗不明,慕容霜跃进前去,晃着火折点了灯盏。百十盏油灯齐齐照亮,挂在洞顶形成一张美丽的灯网。山洞洞顶是半圆形状,洞内约有十间屋阔,各式陈列摆设简单朴素但却又十分讲究。 慕容霜脚步不停,在一道屏风后立住了身。那屏风所在之处很是隐蔽,即使洞内通明如昼依然晦不可查。涂清澈快步上前,见那屏风后面竟放着一只巨大石棺。那石棺上刻着两行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慕容霜看见那石棺,双膝跪倒在地,眼泪簌簌滚了下来。他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化作悲伤随着眼泪流淌出来。端木闻玖看着他咬紧下唇隐忍哭泣的样子,也滚出两行眼泪来,他深知丧父之痛,轻轻把慕容霜抱进了怀里。良久,慕容霜在棺前缓缓地磕了三个头,涂清澈与端木闻玖也在跪在棺前拜了几拜以谢当年盗琴之罪。 涂清澈在石洞内到处查看,想找到慕容星之死的蛛丝马迹,却发现石洞里藏书甚广,且类别繁杂,他稍翻看了几本,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情,心中不住感叹,“琴痴”一名太过响亮,反倒让人忽略了慕容星还是一个武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一个精通奇门遁甲的奇人,一个擅长施毒的行家,一代书画名儒…… 慕容霜径直走到书案前,在暗处一个施了毒,其他人都不能动只有自己能打开的小箱里找到了一封书信。慕容霜回头向远处的涂清澈看了一眼,匆匆看完信上文字,又快速地将信点燃烧成了灰烬。 涂清澈低头苦苦思索道:“慕容老前辈到底是如何仙逝的呢?这石洞里没有一丁点的打斗痕迹,完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慕容霜出神地看着涂清澈半晌,被端木闻玖一把推回神来,他随手拿起一张白纸折了两折,向二人道:“我爹给我留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在我走后他突然得了一场重病,他怕自己命不久矣曾出去找过我,但是没有找到,后来便……” 端木闻玖点头道:“慕容老前辈倘若尚在人世,已是八十高龄了。病来如山倒,何况是一个耄耋老人。” 涂清澈若有所思:“说不定,当年我爹和端木伯父来盗琴时,慕容老前辈已经仙去,他们二人匆促间并没有察觉。” 慕容霜也点头道:“所以当日我几番追问,端木老爷都闭口不言,因为他也并不知晓详情。”涂清澈席地而坐,他脑中念头飞闪,一股脑儿地说道:“慕容老前辈曾出过谷,他或许回过旧宅,见到了慕容舒。也许慕容舒曾经跟慕容老前辈来过这里,见到了噬月琴。他想偷噬月琴而不得,于是用什么方法说动了我爹和端木伯父,鼓动他们来这里盗琴。但是他们两个把琴偷出来却中了毒,又因为种种原由不肯将琴交给慕容舒。我娘曾在我爹修琴室时中毒,那毒说不定便是慕容舒以此来要挟我爹交出琴的。但后来……但后来,他没有得逞,反而激怒了我爹。慕容舒没有办法,所以才将噬月琴的消息在江湖中传扬出来,好趁乱抢出琴来。如此说来……这琴中必然有一个惊天秘密!我爹曾说,谁得到这张琴便能持掌乾坤。说到底,这琴中到底有什么……” 慕容霜直听得冷汗连连,眼前这个病弱的小小少年,竟将事情的真相猜得一分不差。他无法想象有一天他知道慕容舒是他生父会怎样,当他知道了琴中秘密又会怎样! 涂清澈接着说道:“之前溶洞里的那些个宝石机关,不过是他老人家闲来无趣做来玩的。慕容老前辈在谷中设置的这些机关,并不为害人,只为不让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走近来。所以这石门,只有你才能打得开,只有你才能知晓其中诀窍。慕容舒在谷外设置的那些吓人的陷阱,迷惑人的岔路,倒像是在保护这个石洞……他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慕容老前辈在这里,到底是爷孙,慕容舒总算还有些良心。” 端木闻玖渐渐发觉了慕容霜的不对劲,慕容霜面上冷汗涔涔,捏着纸张的手瑟瑟发抖。他刚要开口询问,慕容霜却用目光示意他不要说话。 涂清澈被石洞中的群书所吸引,并没有发觉二人的异常之处。他捧着书细细观看,不断汲取着书中养分,调动着脑中猛虎咀嚼精华,突然脑中嗡得一声响,一个软腿晕倒在地。慕容霜去探他的脉搏,久久不发一言。 端木闻玖轻声询问连唤几声,慕容霜才惊恐道:“他体内百日骨香丸的毒并没有被琴毒完全化去,反而在体内生长反噬!我竟不知道慕容舒能调出这样有生命力的□□!” 端木闻玖惊道:“那涂兄弟可有性命之虞?” 慕容霜几番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怕至多还有两年可活。而且……这毒并不是只有晕厥这一个症状,他这两年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舒坦。”端木闻玖与涂清澈相识虽短,却觉得格外亲切,被这话吓得腿软瘫倒在地。 两人一阵沉默。慕容霜拉过涂清澈的左手,抚摸着他腕间的图腾缓缓道:“玖少爷,关于这个图腾,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拥有这个图腾的人是燕国后裔,正宗的鲜卑族王室,族中长老亲自选中王位的继承人,只要他拿着传国玉玺发号施令,便能令前朝余民集结起来,出兵征战,光复大燕国。这个传国玉玺……” 端木闻玖眼中湿润道:“他最多还有两年的命,哪还顾得上什么传国玉玺。” 慕容霜正色道:“我爹信中写道,族中长老韬光养晦许多年,粮草兵马银两都已准备妥当,当今朝廷被内外之事榨得人财空空摇摇欲坠,正是起事的大好时机,一切准备就绪,就差继承人拿着传国玉玺的这一声令下了。” 端木闻玖这才知道事态紧急,他担忧道:“近几年南涝北旱,外邦屡屡来犯,这才将将稳定了江山社稷,此时若再兴战事,必定战火燎原民不聊生。” 慕容霜点一点头道:“我爹不忍生灵涂炭,一直回避族中长老,也没有将传国玉玺传给下一位继承人。他在信中嘱托我看管好玉玺,莫要使之浸染鲜血。这玉玺……这玉玺如今就藏在噬月琴中。” 端木闻玖这才醒悟道:“慕容舒一直对噬月琴穷追不舍,是因为他想要琴中的传国玉玺,他是想当皇帝啊!” 慕容霜叹道:“慕容舒早年很是佩服他爷爷,一方面是因为敬重他爷爷的文韬武略,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大燕国的皇帝。他热衷鲜卑文化,一直以鲜卑族人的身份自居,不止一次显露出要光复大燕国的野心。然而他既不得我爹的赏识,也不得族中长老的欢心,更加不是王位继承人。他对我爹沉迷琴乐和武功颇有微言,因而迁怒于我娘和我,早些年与我们针锋相对。后来他沉迷□□变成了青面鬼,做事也变得谨慎小心,这几年更是鲜少露面。虽然他收敛了许多,博得了许多好感,但是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想光复燕国的野心,所以我爹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传国玉玺藏了起来。这枚玉玺是大燕国的开国皇帝所用,是征集兵马粮银的命符。玖少爷,如今慕容舒已死,这样沉重的东西交到我的手上,我该拿它怎么办?还有涂清澈,论辈分他要叫我叔公,我要喊他侄孙,我又该拿他怎么办?” 端木闻玖握住慕容霜的手,看着躺在地上面色蜡黄微微蹙眉的涂清澈心中一阵痛惜。他又想起父亲离世的样子,心中更加悲戚,忽然他念头一闪,急忙道:“晚霜,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与唐本草的徒弟相熟,或许他可以救涂兄弟的命!” 慕容霜的脑中飞闪出许多记忆的碎片,一片片拼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清晰,慢慢地现出了一张嘴角含笑眉目含情的脸。慕容霜也跟着那个笑脸笑了起来,他眸光清亮温润,缓缓笑道:“不错,他一定能救涂清澈的命!” 端木闻玖无端打了个寒颤,他心中暗道,糟糕!大事不好! ☆、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天高云淡,晴空万里。三人出得红叶谷,租了三匹白马,在翠绿的山林子里扣辔徐行。一袭白衣的涂清澈勒马回首,看着负琴而行的慕容霜取笑道:“不知道是谁说要‘把琴还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原来它该在的地方是块后背肉!”慕容霜看着面前纯真嬉笑的清瘦少年,心中悲苦,却又不得不收敛形容,他故作讥诮道:“我当背那个大包袱来有什么用呢,原来是装书的。”原来三人走时涂清澈甚是留恋洞中藏书,故意磨磨唧唧不愿离开,想把那些书都看个遍,慕容霜心中对涂清澈有所亏欠,所以应允了他可以捡几本书带走,哪知他竟把来时装工具的大包袱倒了个精光,打包了满满一包袱。端木闻玖也笑道:“可怜我的腰来时被一包斧子锄头压弯,刚直了几天就又被一包袱书压弯了。”涂清澈面皮薄,被二人说得满脸通红,嘴上却不饶人:“端木兄的腰直还是弯,脱光了让慕容霜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一霎那的静默,慕容霜停下马蹄面容严肃,那两人心中忐忑各怀鬼胎。慕容霜双耳微动,下马迎向南方,低声笑道:“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有两点身影一前一后自南方左右穿行,行动如风,渐至面前。 慕容霜扯住前面那人的手臂借力转了一圈,停下了那人的脚步。那人挣开慕容霜,左手出了一掌,口里骂着小畜生莫挡我的路便欲狂奔,慕容霜闪过那掌,脚下不敢怠慢,追了两步复又赶上,双手抱住了那人的左臂。 涂清澈和端木闻玖在马上暗暗称奇。这慕容霜生性凌厉喜怒无常,平日里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嚣张模样,这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真真少见的很。两人置身事外在马上优哉游哉地看好戏。 此时后面的那个身影也已经赶了过来,见前面那人被慕容霜缠住,也不说话,左掌径向慕容霜颈后拍去。慕容霜被前后明暗夹击,那二人武功不俗且招招老辣,他却只是躲闪并不还击,几番将自己置于险地。端木闻玖情急之下连连出声喝止。慕容霜大概是玩够了,哈哈笑着,左脚点着右脚,旋风一般转出身来,只三五招便将那两人手臂缠将起来。他绑了二人,却又随即放开,朝那二人跪拜下去,笑着赔罪道:“疯婆婆,臭爷爷,多年未见,霜儿多有得罪,请受霜儿一拜。” 慕容霜面前站着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肥胖老妇,一个干瘦老头。二人见慕容霜下跪,口中“霜儿”“霜儿”的叫着,慌忙将他扶起来。 “臭老头,这可不是我们的霜儿么”肥胖老妇拉住慕容霜,含笑打量着,眼中渐渐泛出泪来,“瞧瞧瞧瞧,有五年没见这孩子了,都长这么高了,谁能想道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会长成这么个俊俏少年呀!” “疯婆娘,这当然是霜儿。不过不是五年没见,是三年没见。”干瘦老头拍着慕容霜的肩膀叹道,“唉,小老儿真是老喽,连个小娃娃都打不过喽。” “臭老头,明明是五年”肥胖老妇有些急了,“你不老也打不过霜儿。” “疯婆娘,明明是三年”干瘦老头不高兴了,“我打不过霜儿,你也打不过霜儿,你也打不过我!” “臭老头,我怎么就打不过你?我们来比划比划!” 慕容霜一皱眉头,赶紧上前劝住二人,话中有话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们二老还是和从前一样。” 涂清澈与端木闻玖见此情形,知他两位定是有恩于慕容霜,忙下马见礼。两位老者见这二人一个气宇轩昂,一个清俊隽雅,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模样,又这般礼数周全地规规矩矩向自己行礼,面上欢喜心中得意,于是不再争吵,拉着三人问长道短。 涂清澈见他二人左手皆比右手稍大,却又并不是左撇子,思忖着二人或许是以左拳或左掌见长,他快速地在脑中过了一遍江湖中以此闻名的几个门派,心中稍稍有数,这才问道:“方才两位前辈这样着急赶路,不知所为何事?” 肥胖老妇“哎唷”一声,急惶惶拉开裙衣布袋,捧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来:“都是为了这小东西!”三人细一打量,小家伙团成双掌大小,背部红褐色,腹部淡白耳大而尖,原来是只小沙狐。小沙狐双眼闭合,身子不住颤抖,看上去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干瘦老头顿足而道:“这疯婆娘前一年打荒原逮回来的,我跟她说这小东西离了那儿活不长久,她偏不信。这小东西果然活不长久,眼看着就要闭眼儿了,这疯婆娘还拗着脾气要去找唐本草去给这小东西瞧病,你们说她是不是疯了?” 肥胖老妇红了眼睛,吼道:“是疯了,是疯了!我带我的小欢儿去看病,又没有求你一同去。臭老头子,我早不做你师父了,你爱去哪去哪,滚得越远越好!你这样不清不楚地跟着我干什么!跟了大半辈子了,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眼泪顺着脸上的褶皱胡乱奔跑,说话间已是满脸纵横。肥胖老妇竟然呜呜大哭起来。 干瘦老头看那肥胖老妇恼了,也跟着红了眼睛,不再说话。慕容霜杵在一旁一言不发,也只是发愣。 涂清澈听那老妇人一席话,更加确认心中猜想。江湖中曾有过一个叫白龙帮的帮派,帮派的创始人是一位失去右臂的大侠,以一套白龙斩的掌法闻名武林,只可惜这套掌法变幻诡谲修行辛苦非左手不能练习,所以帮中后人减少,第十代帮主接任时是一名不足十岁的女童,帮内仅余一个七岁的男童徒弟。很快,青龙帮就被江湖淡忘了。也有传言说,当年的那两个小童现今的师徒不尊礼法师徒苟合,做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没有脸在江湖混所以销声匿迹了。如此看来,这肥胖老妇便是那干瘦老头的师父了。有没有做什么勾当看不出来,但眼下看来两人确实有情,心里头明镜似的,却偏偏不在嘴上说明。这老头儿也真是的,一句话就能摆平的事,非不开口,也难怪这老婆婆不高兴。涂清澈不由自主地朝端木闻玖盯了一眼,端木闻玖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涂清澈看着面前入定般的几个人,挠了挠头,好言劝道:“老婆婆你莫要伤心。唐本草行踪不定,一时间也寻他不着,你这样盲目奔波,反而会让小欢儿的病更加严重。” 端木闻玖弯下腰半蹲着去看那小沙狐,那小沙狐也恹恹地瞧着他,口中还呜呜咽咽地不时发出几句叫声,像是在跟他说话一般,端木闻玖也像听懂了一般轻轻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趴过去闻它的嘴巴,刚一靠近便呛得一通咳嗽。他皱眉道:“它平日里都吃些什么东西?” 那肥胖老妇心不在焉道:“我吃什么,它便吃什么。” 端木闻玖又道:“老婆婆您平日都爱吃什么?” 那干瘦老头忽然来了精神:“她爱吃辣子鸡,香辣爆肚,麻鸭,醉虾,麻辣鱼,还爱喝竹叶青。” 涂清澈直听得连连摇头,慕容霜面有愠色:“吃那么多辛辣,受得了吗?” 那干瘦老头并没有察觉气氛转变,仍津津乐道:“那不会,我天天给她调菊花蜜水喝。我调的那菊花蜜水啊……” 肥胖老妇似乎也并未察觉不妥,竟羞红了脸道:“谁爱喝那东西,还不是你天天追着我逼我喝的。” 涂清澈偷偷去看慕容霜,只见他面上黑云一片,神色愤怒。 端木闻玖依然紧紧皱着眉头问道:“那有没有喂那小东西喝点?” 肥胖老妇一愣,她终于回过神来,将沙狐搂在怀里哭道:“是我害了你啊,小欢儿!” “与其让这小东西在这里受苦,不如我送它到个快活的去处。”慕容霜银链一指,卷起小沙狐朝朝旁边的高树上摔去。眼见小沙狐就要触树而死,一个身影翻越出来接住小沙狐,身影撞在树上,小沙狐被抛到端木闻玖身前,端木闻玖慌忙张手接住了。一声痛呼,涂清澈落在地上,蜷成一团。 慕容霜见涂清澈竟然舍命来救一只快要死的小沙狐,一腔怒火烧得冲天飞去,他大踏步走到涂清澈面前,扶起他,抬手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涂清澈登时晕了过去。 “慕容霜!”端木闻玖狠狠瞪着慕容霜,一手抱着小沙狐,一手扶起涂清澈,身子颤颤发抖再说不出话来。慕容霜亦是双眼煞红狠狠盯着端木闻玖。 肥胖老妇与干瘦老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总觉得此事是因己而起,正绞尽脑汁出言安慰,忽见慕容霜笑得骇人,一字字道:“一个追,一个逃,何必呢?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偏要找个什么蹩脚的由头才行。之前是我,这次是沙狐,下次又是什么?你们两个彼此折磨也就罢了,何苦又来折磨这只小沙狐。由我来了结它的痛苦,不是很好么?” 肥胖老妇被点中了心事,面上一阵尴尬,也不管那沙狐了,转身匆匆而去。干瘦老头停顿半刻,也还是纵身跟了她去。一张火红的请柬悄无声息地顺着干瘦老头的衣袍滑落在地上,随着风翻了几翻。 慕容霜看着面前这个满目戒备将沙狐和涂清澈紧紧抱在怀里的人,良久,不知所谓道:“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古怪的请柬 待得涂清澈醒来之时,已是次日清晨。勉强睁开双眼,看到自己正睡在一方不知什么地方的木床之上,房内陈设简单,正中仅有一张桌子,桌上东倒西歪躺着几只碗,碗中尚有残余药渣。端木闻玖正趴在床沿睡着,眉目微锁,极为不安的样子,慕容霜却不在屋内。他小心翼翼下得床来,推门向屋外走去。 林木环肆,繁茂苍翠,溪谷峰峦缠雾掩映,一派幽然之色尽入眼底,这房屋原是建在半山之上,涂清澈望着这满山清翠,讶异得不知如何是好。 “娃娃,你醒啦!”涂清澈循声望去,见石阶底下有一个头戴葛布头巾,穿着一身青葛布衣的长者正仰面询问自己。涂清澈一揖而笑,算是回答。那人面目清奇,仙风道骨,似是已经与这满山清幽相融了一般俊逸悠秀。他正在看一株桃花树,一株与周围极不相称的已经干枯的桃花树。涂清澈也走过去,陪他一同看那棵桃花树。 瞧了半日,涂清澈轻道:“桃花已然谢了。” 青葛布衣摇了摇头,叹道:“桃花还没有开。” 涂清澈不明所以,举步欲走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方才那间屋子竟然从南面转到了东南!他愣在原地挪不动步子,只得回头去寻青葛布衣。一回头吃了一惊,青葛布衣正微笑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等自己回头一样。 “老伯,这…” “娃娃,你怎么不走了?” 涂清澈一惊:“这里……这里难道是青城山?” 青葛布衣捻须笑道:“怎么,你知道青城山?” 涂清澈答道:“晚辈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书上说青城山乃是东汉左慈所名,相传左慈晚年游至一处山林,溪谷峰峦如画,集天地灵气于一身,是以在此收徒修炼,修建道观。这青城山乃是一处奇幻之地,一花一木皆可移动,方向常变,人在此地恍若眼盲。先前只道是些谣传虚无,想不到……” 青葛布衣道:“传说岂可轻信,非是花木在动,乃是人心在动。” 涂清澈心中不停嘀咕老头儿古怪,他晃了晃疼痛的脑袋问道:“老伯,你可看到过一位满头白发的少年?” 青葛布衣点头道:“见过的。几年前便见过,那个小混蛋怎么没来?” 这小混蛋又是谁,涂清澈脑袋混沌不堪,避重就轻道:“那他现在哪?” 青葛布衣上下瞧了他一眼,好脾气道:“你要去找他吗?你这样可去不了,你到我背上来,我负你去。” 几个起跳,青葛布衣放下涂清澈,指着前方的一片屋舍说道:“嗯,就是这里了,去吧。” 较之前古朴屋舍不同,此地门房层叠错落亭楼皆具。入门牌匾上写着‘药堂”两个字,字迹潦草如鬼画符,又如龙凤自在腾飞,笔墨间亦庄亦谐,奇诡非凡。只是两个字,涂清澈竟看得痴了,这是继西南王玄方之后,第二个让他因字生情的人,他忍不住想把那两个字拓下来收藏,看了良久,方开口问道:“老伯,不知这扁上是谁的墨宝?”他一转头,那青葛布衣竟消失不见了。涂清澈但觉奇特之事接二连三,当下也不及细想,一脚踏进门去。 各个屋内所有的陈设器皿一应俱全,琳琅满目另人叹为观止。 有细微的轻响声,涂清澈依声寻去,走进一间屋子里去。温暖柔和的太阳光束带着清晨微微寒凉的气息穿越过窗棂投在地下,慕容霜神情疲倦,满手污秽,正披着晨曦,在明暗交织地光影里忙碌着,显然是彻夜未眠。他看见涂清澈一个人站在门口,讶然道:“你怎么来了?”涂清澈便把之前的事说了,慕容霜道:“那可奇怪了,我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青城山山峦叠嶂绵延千里,这么大的地方出现一个神出鬼没的人并不出奇,两个人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慕容霜滤了残渣端过一碗药来:“把这碗喝了就差不多了,多亏你晕倒的地方离这座药山近,否则神仙也救你不回。” 涂清澈捧起碗来将药喝得精光。药苦得很,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一定是喝过太多的苦药了。他放下碗,缓缓道:“多谢你。” 慕容霜半真半假道:“你是要多谢我,我为了救你的命实在劳累得很。为了报答我几次三番对你的救命之恩,我要你起誓,今后再不做这样舍己为人的蠢事,任何时候都以自己的性命优先。” 涂清澈道:“我发誓,再不舍己为人,罔顾性命。” 慕容霜道:“如有违背?” 涂清澈道:“如有违背,永世不得超生。” 慕容霜听得此话,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顿然松懈下来,困意轮番袭来,他连打几个呵欠,交代了些话,就地睡了过去。涂清澈寻了些被褥等物,与他盖了,见端木闻玖寻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落上房门与他来到一座八角亭内。 “涂兄弟,你的伤怎么样了?” “只是摔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涂兄弟,晚霜他那天并不是故意打你,他那是,他那是……” “我知道。他自幼艰辛,深知性命可贵生活不易,所以气我等闲性命,更担心我因此丧命,他那一掌的力道有多重,心中便有多少担忧。他几次三番救我性命,我却视之如儿戏,那一巴掌原是我应得的。” “想不到……我与他相识已久,却不如你了解他。” “白龙帮的那位老婆婆后来怎么样了?那只小沙狐呢?” “那小沙狐还好好得活着。涂兄弟,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白龙帮的人?” “我这也只是猜测。如果他们真的是白龙帮后人,当初定是碍于世俗礼数无法相恋,所以才一个逃,一个追。师徒名分无法相恋,若非师徒却没有了在一起的理由。两个人为了在一起煞费苦心,倒让那只沙狐遭了罪。” “你猜对了”端木闻玖自怀中掏出一张请柬递过来,请柬颜色火红,正是那一日自干瘦老头袍中掉落的那一封,“那两位老人家走的急,把它落在了地上。我瞧着这请柬甚是古怪,便收了起来。” 涂清澈将那请柬拿在手中,一眼就看到了故意露出的夹层。连端木闻玖这样的老实人都能看出蹊跷,送请柬的人心昭然若揭。请柬的正面写着邀白龙帮帮主前往天地客栈共商武林盟主一事,时间定在秋时八月十五。而夹层……夹层像是还没有被打开过,涂清澈略一犹豫:“慕容霜知道这件事吗?”见端木闻玖摇头,知道这两人肯定在闹别扭。他抑制不住好奇心,小心地从夹层中抽出一张纸条,见那上面写着:推乾坤做盟主,否汝儿性命危矣。 端木闻玖气道:“都说乾坤是个重情义的大侠,原来是个卑鄙小人。” 涂清澈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塞回夹层,思量道:“乾坤此人志不在江湖,我曾见过他,他必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此事颇有蹊跷,不可轻信。还是等慕容霜醒了再做计较。不过……那两位老人家竟然还有个孩子。”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端木兄,你可在这山中见到过一位身穿青葛布衣的老人家?” 端木闻玖摇了摇头,也疑问道:“涂兄弟,这药堂周边奇险,你身受重伤,是怎么找来的?” 涂清澈抱住隐隐作痛的头颅,痛苦地摇了摇头。 ☆、江湖志 受双仪城城主所托,少年先来天地客栈探探风声。他特地选了个阴天的夜晚,脚步轻松地摸了进来。天地客栈里灯影阑珊,只有几个醉客睡倒在桌上地下。少年耸了耸鼻子,顺着气味,在柜台的右下角摸到了一个上锁的抽屉。这是一把并不复杂的小锁,一插一转一挑便开了,少年将柜上一只烛台顺了下来,把那豆点残光在抽屉前一晃,随手带出厚厚一本书来。 少年钻进角落咧开嘴笑了起来。一如所料,墨是上好的油烟墨,纸是上等的剡藤纸,这书也是一本上等珍奇的宝书。翻开书的扉页,三个大字“江湖志”似活了一般夹风带雨地咆哮而来。少年定了定神,往下翻,整一页纸上只有一个“剑”字。再把整本大略翻了一遍,除去后面一小半空白的纸张外,通篇皆是汪洋恣肆狂放不羁的草书。这书恐怕连写字的主人都不认得写的是什么了,怪不得只上了这么一道小锁,少年心里这番想着,手下却也不闲着。 这剑篇的第一个人物,勉强辨认出写的是“曲则全”。少年心道,大凡提到剑,第一个要说起的人总是曲则全,仿佛曲则全已经与剑融合成一物了,之前听师父提起曲则全来也是又敬又恨又爱又怕,可见这曲则全定是剑神一般的人物。再看那书中字句,笔画连绵不拘章法,有些字看上半天也认不得,只能将文意看个大概。据书中所提,曲则全,龙渊人士,家族世代以铸剑为生,所铸之剑所向披靡千金难求。曲则全年少铸剑,力求薄韧而锋利,其中以“龙吟”剑为上上;壮年铸剑,力求克敌之兵,剑型多变多暗藏机关,其中以“兵魁”剑为上上,剑身暗藏八十八路机关,历十年而成,为兵器之魁;中年铸剑,力求为我所用,顺应个人剑法所铸,其中以玄铁打造的“玄翼”剑为上上,剑在手中,犹如猛虎添羽翼;老年铸剑,不拘材质不拘形式,随性而铸,或华美或朴实,心到而剑成,所铸之剑已非为杀人之刃,其中又以“千秋雪”为上上,剑身剑柄皆取和田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温润坚密,莹透纯净,洁白无瑕如同凝脂,此剑自材质至刻工,皆为世之所稀,至贵而无价,绝世而无双。之后虽然又出了一只整玉雕成的丐帮之宝打狗棍,棍长半人之高,但其刻工与质地与千秋雪相去甚远。曲则全自铸剑而习剑,性偏执,终其一生与剑为伴,创出一套逍遥剑法,无敌于天下。然其人好自在,为人低调,不喜争执,不喜收徒,不娶妻室,孤身游于天下,行踪不定,恍若鬼魅,江湖人称“剑鬼”。后因其常与千秋雪为伴,仗剑走江湖,剑影雪白,轻功绝顶身形飘逸有若仙人,江湖又称“飞雪”。 少年看到千秋雪一节,兴奋得头脑嗡嗡作响,双眼泛光手心直痒,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那剑偷到手中。接下来的文书交代了几支名剑的去处,偏独不提千秋雪。书中又提,曲则全曾败于琴痴慕容星与乾一。少年心中暗暗纳罕,败给武林盟主乾一并不稀奇,但败给慕容星却说不太通,他又一想,二人对战本就变数极高,万物相生相克,武林诸雄,并不能简单排出个高低强弱来,这世上也并没有谁是打不败的神话。这样想着,却看到最后一句写的是,“曲则全晚年与千秋雪相伴隐于青城山”,少年不禁“咦”了一声,近十余年都没有人见过曲则全,都传他早已归天,不过后人皆寻不到千秋雪,或许这书上写的是真的,只是这青城山是什么地方,倒也是从未听说过。 剑篇的第二个人,是叶知秋。叶知秋本名叶易,杀手,一年只杀一人,逢秋出动,江湖人送外号“叶知秋”。其剑快而精,所用之剑即是曲则全所铸“龙吟”一剑。少年顿生寒意,不迭看完,即将书随后翻到医篇。 医篇的第一人,唐本草。书上是这么写的:“唐本草,神医。收有两徒。大徒决明子,青出于蓝,风流成性;小徒禾儿,长于施毒,身世成谜。”少年心道这倒有趣,从没听过唐本草还收有一个小徒弟。身世成谜,难道还是皇家血脉不成。 书翻至名门篇,刚好翻到峨眉一章,写的是峨嵋派现任掌门司徒白一节。司徒白,峨眉创始人“白猿祖师”司徒玄空之孙。自幼长于峨眉山,擅使通臂拳。入室弟子应竹修,身形俊秀,悟性超凡,被看作下一任峨眉掌门。少年瘪了瘪嘴,越过昆仑,武当,武林等众名门正派,将书直接翻到了盗篇。心中开始暗暗窃喜,这盗篇第一人定是自己的师父无疑啦。 翻开,却见书上所写的第一人是一个叫做端木宏的。端木宏,闻所未闻的姓名。少年满脸不屑,来回翻了好几遍,终于确信师父确实是被排在了第二。这才将信将疑的去看书上文字。“端木宏,终其一生,盗宝三件。其一为江南富豪花如令的镇家之宝雕花血玉环;其二为曲则全所书之《逍遥剑法》;其三为与涂霆合盗之物慕容星所制的噬月琴。” 仅几行字把这少年看的目瞪口呆,浑身颤栗。书上提到的三样东西,皆是江湖之中的传说,人人传说可从未见过。在人们心里,这些东西就像是天上嫦娥一般如同神话。若是别人看到尚可……少年此刻正如置身冰窖一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偷到这三样东西,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先说这雕花血玉环。传说,古代一位骁勇善战的帝王最后一口气咽下时,含入口中的玉随气落入咽喉,进入血管密布之中,时经千年,死血透渍,血丝直达玉心,凝炼出一块稀世通灵血玉,此血玉吸集万古精华,能增加功力,永葆青春益寿延年。之后此玉几经流离,被花家一位对玉颇有研究的主人花知瑜以重金买下雕成手环,名为“雕花血玉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这玉是否真如传说所言却无法应验,因为据说这只玉镯有一样毛病,择人而佩,没有一个人能够穿戴得上。所以,纵使花家有这样一件宝贝,却也只能把它关在深宅之中,供为神物。然而花知瑜心有不甘,将此雕花血玉环藏在凤凰阁,阁外设三十六层防护,昭告天下人士前来闯关取玉,冀望上天能为此玉镯挑选一位主人。花知瑜死后,花家之人不舍将雕花血玉环拱手让人,于是在三十六层防护之外又加了三十六层防护,夜夜不点烛灯。于是,漆黑一片阁子只有千年寂寞的雕花血玉环散出隐隐孤独的红光。就这样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花家的人突然发现凤凰阁内不再闪红光了。于是,着急的花家日夜开工,用了一年时间,终于撤去层层防护。进到阁中才发现,这件稀世珍宝,雕花血玉环,早已经悄无声息的被人偷去了。世人皆以为是花家故弄玄虚,根本就没有这只传说中的雕花血玉环。雕花血玉环自然是有的,不消说,这盗玉之人,正是端木宏。 再说这《逍遥剑法》。相传曲则全将毕生绝学著成一本名为《逍遥剑法》的书。传说……传说中的话传来传去只有这么一句话。 少年又往后翻了几翻,见书中有一人物的笔墨是新添,字迹也略略端正,他着意看了看人名,叫做涂清澈。他在这一页上停留许久,直到夜间寒气加重,打出一个喷嚏。他将书藏在怀中,脚下抹油准备开溜。忽而脚步一顿又坐在地上翻起书来。看到书中“叶之洋”那三个字时,他忍不住轻声笑了,这书里果然也有自己的名字,只是书中仅有几行字,尚存大片空白,大概是还未写完。叶之洋禁不住连连点头,心中暗道:“这书还是放在这里,让他继续写下去得好。” “嚓~嚓~”蹒跚的脚步声,叶之洋耳朵一跳,速将诸物还原,大大方方走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喊道:“噫!掌柜的也不在,店小二也不在,这客栈还开不开了啊?” 脚步渐急渐近,叶之洋回头一看,来的是个老态龙钟的账房先生。账房先生看上去有些疲累,沙哑问道:“客官,住店哪?” 叶之洋交了银钱,选了间靠近中间的屋子,心中想着书里的事,闷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胡思乱想,想那个叫做涂清澈的小小少年。 辗转反侧,竟一夜无眠。 ☆、六色灵芝 涂清澈伤病未愈,醒来不久又沉沉睡去。慕容霜睡了半日精神大好,只是不怎么爱搭理人。端木闻玖想起他那日说‘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时的神情,心中一个劲儿的惊慌,他知道他那一声喊,把往日里的情分都撕裂了。他后悔,他心疼,但却不知怎么开口言说。更何况,他确实觉得他不该这样鲁莽,害得那只沙狐与涂清澈差点丢了性命,尽管事出有因,尽管他手中有度。 然而,受不了这样异常的气氛,端木闻玖还是期期艾艾地出口道:“那……那小沙狐还能活么……”慕容霜良久才答道:“能活。”端木闻玖又问:“那涂兄弟的伤?”慕容霜道:“我们得尽快找到决明子。”端木闻玖又道:“那请柬的事你可知道了?”慕容霜简单道:“知道。我会托人给他们带信儿去。” 端木闻玖一阵沉默,他看着眼下淤青的慕容霜一刻不停地配药熬药,忽然一下就心软了。他嘴上从不为自己分辩,却全身心地为涂清澈与小沙狐治病,虽然他们因他而伤,可若不是他,他们早已死过好几回了,反倒是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忙。这番想着,正看见慕容霜背了一只竹筐似要出门。他急切道:“你到哪里去?”慕容霜心中微动,一脚跨出门去:“我要到山上采药。”端木闻玖口中嚷着等等,也抓了一只竹筐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向着最高处的山峰攀爬。这是一顶奇峰,山势险峻峥嵘,烟雾缭绕,碎石松土之上木木相护层层落落,竟长了满山的药草,且不时有各样毒虫稀物各处流窜,远远望之不见其端,道不出的神秘诡谲。 端木闻玖紧紧跟在慕容霜身后,目光在药草和慕容霜的后背间不停流转,冷不丁被碎石滑了一跤,就要跌倒的时候,被慕容霜一个回身拉住了胳膊这才站稳了,惊魂未定地弯下腰来定神喘息。慕容霜微微一笑道:“玖少爷,山中凶险,你先回去吧。”端木闻玖见他笑了,口中语气也似开心,虽不明白他为何开怀,心中也跟着明朗起来,他瞬间活力充沛笑答道:“我不累,我倒要看看这山有多高!”一边说着一边冲在了前头。 又爬了一会儿,慕容霜看见一株断了花梗的草决明,在那断梗下面,还有一只晶莹洁白的玉佩。从那玉佩的蒙尘看,掉玉佩的人不久前来过此地。慕容霜微微笑着将玉佩捡起,那玉佩上刻着一个霜字,正是自己幼年所戴的那一枚,正是几年前赠与唐本草徒弟决明子的那一枚。他将玉佩收在腰间,心中更加明快,竟轻轻哼起歌来。 一路上,二人采了些龙胆草、苍术等药草,捉了些蛇与蜈蚣蜘蛛各样毒虫,也见了些还没长好或是已过了采收时令的药草,山间雾气奔腾变幻如牛似马,愈到高处,药草愈是名贵,山势愈是陡峭。二人渐而不支,在一株红松树下停顿小憩。此地共有两株红松,山间相对而生,约有二人合抱之粗,两树枝干相连,苍郁参天,看上去极为奇伟挺拔。端木闻玖摩挲着红松树干,向慕容霜道:“此地竟也能生出如此红松,看上去已经有四五百年了,实在罕见。” 慕容霜望着这两株参天巨木叹道:“红松一身是宝,生来便是栋梁之材,可怜偏偏生在了此地。” 端木闻玖笑道:“亏得生长在此,才得以安享数百年。” 慕容霜笑而不辩,转身往树后寻去。端木闻玖见慕容霜蹲在树后久不出来,便也寻到树后。原来慕容霜正在揪着一扇小叶仔细观看地上的一株顶着鲜红浆果的山参。端木闻玖看着迟疑不决的慕容霜,问道:“不挖么?”慕容霜道:“这支山参已经长了二百多年了,品类极为珍贵,若是能再长上二百年……此时挖了它,当真可惜。如此上等的野山参,如若不挖,也是可惜。”端木闻玖却不知,慕容霜心里另有一番计较,既然决明子来过此地,那这山参便没有他看不到的道理,这山参既然还在此地,就说明他有心留住这株山参,而慕容霜本意是要把这山参挖走的,眼下这山参虽然难得,可若论珍奇,更为难得更珍贵的慕容霜也见过不少,挖了便挖了,所以毫不在意眼下这只山参,只因决明子的缘故,想起许多旧事来,一时感慨所以才迟迟没有动手。 端木闻玖见慕容霜心情大好心里也莫名高兴,呆呆地蹲在一旁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望着他,见他疑问地看向自己,随口胡诌道:“说不定山顶会有更好的山参呢。” 两个各怀心事,又登起山来。过了一阵,端木闻玖欣然道:“晚霜,我们莫不是到了仙境了吧!”慕容霜抬头望去,果见山间清秀无比不见了雾气,草土渐稀多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回头再向下看,只能看到叠在一起的白色雾气,像是一顶山尖浮在雾气之上,果然如仙境一般。 块块大石形似阶梯,二人拾级而上,直攀到顶。端木闻玖到达山顶,顺手将竹筐扔在一边,便仰躺在大石之上不再动弹。山顶只有一间屋大小,慕容霜四下看了一看,只觉南面一块长形石块显得十分突兀,石块窄且长,尺余窄,丈余长,自山顶隔空伸出来,甚是奇特,正要上前去看时,听得身后端木闻玖慨然叹道:“乐哉!快哉!天之苍苍!快哉!乐哉!云之采采!”慕容霜仰面向天而望,果见碧空浩渺无边,相形之下肉身微若毫末,不过沧海一粟。他心中许许多多的挂念心事,年幼时的艰辛,父母的早亡,噬月琴沉重的秘密,所有爱恨怨怼一一消解,都在风中山巅消失得无影无踪。 凉风之下的衣衫不停变幻勾勒着慕容霜俊美的身形,他衣袂翩翩白发凌乱,面上卸下了许许多多的伪装,毫无隐藏地望过来。端木闻玖心中悸动不已,也静静地回望着,他脑中嗡嗡作响,心事像一张拉满弦的弯弓。最近的事接二连三,不断朝他炙热的心上泼冷水,把他一腔热血压了又压,此时又一次与他单独相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一次肆意生长,痒痒地骚弄着每一寸肌肤。即使是这样静静望着,都仿佛有千万种滋味覆在心头。他的身体又一次先于他的思想行动了,这一次,他轻轻地抱住了他。不过这一次他清醒得很快,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然而,有一双手轻轻地抱住了自己僵直的后背,一头白色的长发慢慢埋进了自己的肩颈,那张自己想了千回万变的脸此刻正紧紧贴着自己的头颈。他的心突突突跳个不停,整个人都被烧得通红。遗憾的是,这个意味不明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两个人也都没有对这个拥抱作出解释。 两个人并肩望着天边。此刻正是落日时分,红日彤红似火,将左右云团晕染得变幻万千。左面一只振羽凤鸟,气息磅礴而华美,右面一条蜿蜒长龙,神采奕奕栩栩如生,一龙一凤皆来争那红日,不多刻云腾变幻,龙与凤却都消散了,只剩红日渐渐隐入山下。眼前山巅绝景,身旁美人在侧,一切如梦似幻,脚下云雾翻腾,化成蒲团形又变成阶梯状,似乎踏上去,便可羽化登仙。端木闻玖一时分辨不明,不觉痴痴然道:“晚霜,此去便可成仙罢”,抬脚便欲往崖壁去,慕容霜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此时亦有些痴茫,只随着他一同踏上探出山巅的长石之上。 二人还未站稳,只觉得脚下长石松动似要跌落,瞬间长石朝下砸了下去,山体峥嵘,耳边山石呼啸,端木闻玖幡然醒悟,知道此番定是必死无疑,忙将慕容霜护在怀里,只等跌个头破血流,希望能保住慕容霜一命。这一跃一跌一护对慕容霜来说着实突然,转换了好几门心思,银链出手之时心中已经觉到为时已晚……正绝望间,慕容霜忽觉那银链被什么当住,当下不敢怠慢,握住银链集中全力一挣一荡一甩脚下一蹬连同端木闻玖一起弹上山来。 二人跌坐在山石之上皆是惊魂未定,怔怔地对望着半晌,终于露出劫后余生的笑脸。慕容霜摸了摸腕间的血玉环,开口笑道:“玖少爷,这只玉镯或许真的是件神物,我刚才仿佛看见它在发光。”端木闻玖并不当真,打趣道:“恭喜你的武功更上一层楼,这样的险境都能化险为夷。” 且说慕容霜在跌下山时,曾瞥见一物,这时思想起来,倒像是灵芝摸样,忙跳将起来与端木闻玖去寻,果然就在方才那块长石之处,发现了一朵灵芝。这朵灵芝生得甚是奇特,一株之上共有六朵,分别为紫、赤、青、黄、白、黑六种颜色,颜色艳丽分外夺目。 ☆、唐本草的小徒弟 涂清澈撞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体内余毒依旧生长,痛楚一日比一日多,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这一天趁着二人不在便悄悄下山了。他刚走到山脚,便累得满头大汗,这时听得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道:“不打声招呼,就要走么?”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3节 来人正是慕容霜。他肩上站着小沙狐,看见涂清澈便一头扎进怀里,忽闪着大眼睛蹭来蹭去,涂清澈摸着它的大耳朵,向慕容霜话别。末了,慕容霜从怀中摸出一只木匣交到涂清澈手中:“这个留给你防身,你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涂清澈打开木匣,见是一只做工精巧的连弩,犹豫了一下收在怀中。 正晌午,万物昏昏欲眠。苍穹湛蓝,浮云悠悠而动,时有飞鸟匆匆而过。阳光透了树隙盖在身上,似是暖暖棉被。忽然,耳边好像有什么轻微的响声,涂清澈猛然睁开眼睛,倒退了两步向头顶的树丫仔细地寻找,果然,在高树的一段树丫之上有一个人正枕树而眠,发出轻微的鼻息声音。 踏上树干这才看清了,树丫之上睡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涂清澈见她衣着华美,眉目清秀,却不知为何睡在这里……不管怎么样,睡在高树之上总是不妥的,姑娘姑娘唤了几声,却不见回答,涂清澈一时没了主意。 那女子慢慢醒了,缓缓睁开双眸,却瞧见一个白衣公子正望着自己发呆,只见那白衣公子黑发如墨,一双轻扬眉,一对秋水目,两片薄唇微微开启,体肤苍白单弱似病,再看那对眸子,汪汪然似欲滴出泪来,像是画中人物一般,她以为定是那梦中佳人来相会了,于是笑嘻嘻捧了这脸便印了一记香吻,口上略觉轻软,一股淡淡药草味道幽幽送了上来,女子惊觉并非是梦,当下红了脸面索路欲逃,慌忙间一个趔趄,栽下树去。 涂清澈见那女子的眉目间像极了自己的母亲,怔忡间冷不丁被她亲了一口,愣住了神。等到那女子掉下树去,一声落地响伴着一声喊疼,涂清澈这才醒过神来。 “姑……姑娘,你没事吧?”涂清澈见那女子跌坐在地上,双手护着膝盖,裙衣之上渐渐淡出来浓浓的血迹,显是跌破了腿脚,却不知有没有伤了筋骨。 “没……没事”那女子羞得满面通红垂头道, “方才那树上藏有一只小木箱,烦请公子代我拿来。” 涂清澈忙应了去,果见枝叶重叠之处挂着一只上锁的红木小箱,上手一提,便吃了一惊,那木箱重得出奇。 那女子打开红木箱,朝涂清澈看了一眼,涂清澈会意背转过身来,向外走出两步。虽然匆匆一瞥,但他很清楚的看到小红木箱内,瓶瓶罐罐并着些针物皆为医者所用,这倒罢了,那里面所列之物各个奇特稀有平生未见,绝非一般医师能比。仅半柱香,就听见那姑娘说包好了。涂清澈心中暗道,这姑娘医术如此高超,恐怕大有来头。正要开口问她,没想到却被她抢先了。 那姑娘笑嘻嘻地向他招手道:“多谢这位公子,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在哪里?你不要离我这么远,你坐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涂清澈只觉得这姑娘笑得异常僵硬,她将一只手藏在身后不知是有什么阴谋,这诡计如此拙劣,亏她做得出来。涂清澈假装不知,慢慢走过去坐下。 果然他一坐下,那姑娘就将一方手帕朝自己脸上捂过来。涂清澈一抬手将那手帕打在地下,拿住了他的手腕双眸冷清道:“你要做什么?”那姑娘手上吃痛,面上红红白白煞是好看,她支支吾吾道:“谁让你多管闲事扰人清梦!还……还……害得我跌破了膝盖!我当然不能让你好过!”涂清澈头脑有些发昏,他咬牙问道:“你手帕上涂了什么!”那姑娘迟疑地打量着他:“只不过是蒙汗药,你……”原来被涂清澈打掉的手帕正落在他面前的草地上,此刻热气上腾将上面的毒气熏进了他的口鼻,这股辛辣的气味诱发了他体内的毒,激得他浑身疼痛四肢发麻。 那姑娘很快摆脱了涂清澈的桎梏,她没有逃走,蹲在地上仔细看着不断发抖瘫在地上的涂清澈。她心中充满疑虑,拉起他的手腕给他号起脉来。许久,那姑娘徐徐道:“好奇怪,你中的毒好似是我下的。” 涂清澈想说话,却痛得满地打滚。那姑娘打开红木箱,喂了他一颗大红药丸,燃了一根香烛,熟练地除尽他身上衣衫,取针封了他几处穴道,自木箱取出一只木柄小刀,准确无误地划在了当日慕容舒三枚毒针所击中的地方。她自一只瓮中取出三只小虫,放在了那三道刀口上。那小虫初始扁扁的只有指甲大小,不一会儿便吸饱了血,变得圆滚滚三四个大。她用刀刮下小虫放回瓮中,又麻利地将伤口包好,顺便帮他穿上了衣服。 只一会儿功夫,涂清澈身上便轻松许多。这姑娘的医术或者说这姑娘的解毒之术实在是高出慕容霜太多。武林中竟然有这样的人物,还是这样年幼的弱女子。他将能开口说话,便一连串地问道:“你是谁?为何说我中的毒是你下的?你怎么会解这毒?你认识慕容舒?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姑娘收拾完满地狼藉,揉着自己受伤的腿向涂清澈认真道:“你话忒多。若想长寿,就不要过多思虑。” 涂清澈心中念头杂生,他艰难执拗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姑娘道:“我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不过你肯定认识我师父,我师父叫做唐本草,我叫禾儿。你怎么会中百日骨香丸的毒?你也认识我义父么?” 涂清澈看她说得轻松,完全不像谎话。她竟如此淡然地说起这样一种歹烈狠心的毒。悬壶济世的名医唐本草已经收了一个不正经的大徒弟,几时又收了一个这样心肠坚硬的小徒弟?! 两人身上都有伤,倚着树面对面说起话来。涂清澈蹙眉道:“我怎么从没听过唐本草还有一个小徒弟?” 那禾儿神色平淡:“我不得我师父喜欢,他自然不肯跟别人说他还有一个小徒弟。” 涂清澈神色黯然,似是在问她,又似在问自己:“不喜欢,不喜欢又怎么会收你做徒弟呢?” 禾儿:“我打小便跟着师父,听师父说我是被爹娘遗弃的,他救我时我还不会爬。他一开始并不教我医术,我只好偷偷地学,后来他大概看我学得越来越不像样,还越走越歪,所以才答应收我做徒弟。” 涂清澈笑道:“‘越走越歪’,是不是你研究的那些东西非但不能救人治病,反而会毒害性命。” 禾儿认真看了他一眼,垂头道:“你说得不错,我在救人上没有天分,不像我的师兄……” 涂清澈闻言变色,堵住她的话头:“你在害人上很有天分。” 禾儿并没有察觉涂清澈的异样,接口道:“我喜欢养那些毒虫毒物,也喜欢做奇奇怪怪的□□暗器。师父总不许我动那些,但我只是喜欢侍弄它们,并没有拿它们害人。不过后来有一次,我养的小蛇偷偷跑出去咬死了师父的病人,师父勃然大怒,把我关了三天三夜,还把我养的那些虫草都毁掉了。” 涂清澈心绪复杂道:“他……他那也是为你好。” 禾儿面上犹带忿恨:“那个病人根本是救不活的,但我差一点就被饿死了。后来我趁师父采药的时候叫来阿黄,让它帮我刨了个洞偷偷溜了出去。后来逃走的时候,正遇上一伙歹徒,差一点被人杀掉。” 涂清澈扶额叹道:“疯丫头!” 这一句话疲惫沙哑地声线里带着些许怜爱,让听的人心潮起伏。禾儿偷眼瞧了瞧涂清澈,脸莫名其妙有些发红,她垂头看着草地道:“幸亏我遇到了我义父,是义父救了我。” 涂清澈半晌没有接话,他口中干燥,犹豫道:“你义父慕容舒是个什么样的人?” 禾儿甜甜笑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很疼我,给我买最好看的衣服,最好看的首饰!” 涂清澈看着与娘亲有五分相似的禾儿,心思越拉越远,又忽地一下扯了回来,他话中颇有嘲讽:“他肯定与你师父不同,非但不反对你养那些毒虫,还帮你越养越多。” 禾儿不快道:“你不要毒虫毒虫的乱叫,若不是它们,你方才不痛晕过去才怪。什么是有毒?什么是无毒?你口中的那些毒虫毒物,恰恰也是治病救命的灵丹妙药!” 涂清澈冷笑道:“我若不是吃了‘百日骨香丸’这样歹烈的毒,又会需要这些‘灵丹妙药’?” 禾儿神情间颇有愧疚:“我并不知道它怎么会施到你的身上。有一天,我听义父说起一种□□,说那毒奇怪得很,中毒与毒发皆悄无声息,中毒之人诊断不出中毒,反而身体康健与平时无异,但一旦毒气抵心,立刻毙命而亡,只在指端留有淡淡的含笑花香。我好奇得很,便想着做一份一样的出来。不过我没有找到含笑花,便在义父门前种的苏合香园里摘了些苏合香。” 涂清澈不悦道:“你义父在门前种了许多苏合香么?” 禾儿笑道:“是啊。他喜欢苏合香,种了满院子的苏合香。他还喜欢画苏合香,他笔下的花儿美得像活了一样,像是个少女般千姿百态。” 涂清澈心中此起彼伏,再说不出话。禾儿见他神色不愉,轻轻问道:“你也认识我义父吗?” 涂清澈不知该从何说起,几度想把话吞进肚子里,却不可遏制地一倾而泻:“我认得他,他是乌头帮的帮主。他杀了我母亲,他也几乎杀了我。他还给他手下服下了百日骨香丸,逼迫他人为他卖命行凶。” 禾儿眸中泪水盈盈,她小声道:“我义父……我义父他不是这样的人!” 涂清澈后背伤疤隐隐作痛,他咬牙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做的毒又怎么会施到我的身上!除了这一种毒,你还有没有做其他的毒?” 禾儿面上现出惊恐的神色,沉浸在一股深深的恐惧中。 涂清澈见她如此,恨恨道:“恐怕你慈爱的义父要拉你做千古罪人了。” 禾儿激动道:“我不信你的话,你休想离间我们,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涂清澈痛快地看着她道:“不必麻烦,他已经死了,他被我亲手杀死了!” 禾儿泪水簌簌而下,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涂清澈心中突然一阵酸涩,他本以为看着她伤心的样子,自己心中会无比痛快,然而并没有。我的仇人是你的亲人,你并不知道他有多可恨,我却深知你失去亲人的痛。 经过一段浸在泪水中的沉默后,禾儿吃力地站了起来,她擦干泪水,一瘸一拐地走向涂清澈。涂清澈疲惫地道:“你要为你的义父报仇吗?”禾儿神情清冷道:“杀了我义父,你娘活不过来,杀了你,我义父亦不能重生。我义父葬在哪里,你带我去。” 两个人心中初见的小小情愫刚刚萌生即被仇怨取而代之,一路无话。途中涂清澈的毒又发作过几次,都被禾儿轻巧化解。禾儿腿脚颇为不便,也得涂清澈悉心照顾。 那一日,涂清澈三人杀死慕容舒后一同在涂家起了土丘,刻了墓碑。月余后,土中他体内的残毒扩散,土丘四周竟然草木全枯,蝼蚁全无。禾儿盈盈拜倒,眼中却再无眼泪。 涂清澈慢慢将他了解的慕容舒讲给禾儿听,禾儿也将她眼中的慕容舒告诉涂清澈。两人虽然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但是却都深深知晓,慕容舒正在进行一个不得了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并没有因为慕容舒的死亡而终结。 ☆、玄翼剑 却说那一日,端木闻玖知晓涂清澈已经走了,心意难平。慕容霜知他担心,便与他开解道:“他的伤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身上的毒我已无能为力,强留他也是无用。他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端木闻玖叹道:“聚如浮云,风吹即散。人生世事无常数,罢了罢了!” 端木闻玖许久再没说一句话。慕容霜不免想到,如果有一日自己走了,不知这个人是个什么模样,他这样想着,忍不住抬眼去瞧他的神色,哪知正撞上他带着惊忧泪水迷蒙看向自己的双眼。端木闻玖此时心中所想,正也是这一件事,若是……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那可如何是好!他看着面前人儿的一眉一目,一肤一发,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只觉心里难过得很,再也想不下去。 慕容霜心中一惊,快速抽回目光收敛心思,他强作镇定道:“为今之计,是要尽快找到决明子。” 端木闻玖话间仍有泪意:“不知,不知这位神医现在何处?” 慕容霜笑道:“要找他并不是件难事。不过,现在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要做。” 端木闻玖不解,跟着慕容霜来到山中一间石屋内。这件屋子是将山石挖空造成,里面黑漆漆地看不分明。端木闻玖将晃着火折,却瞬间熄灭了。慕容霜在黑暗中抓住了端木闻玖的手,轻声道:“随我来。”端木闻玖轻轻地回牵住他的手,嘴角不知不觉地扯到了脑后。他在黑暗中肆意地毫无保留地傻笑着,全身心地感受着那双柔韧的手,他只希望这一刻能慢一些,再慢一些。很快,眼前出现了一间明亮的密室,手上的温柔缱绻也瞬间消失了。 密室内放着各式各样的剑,端木闻玖一时间缓不过神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昏了头脑。慕容霜苦笑道:“涂清澈临走前,我给了他他曾祖父亲手做的连弩防身,他收了之后告诉我这里有一间密室,可以带你来选一件称手的兵器。” 端木闻玖自幼习剑,他原本使的是一柄吹毛断发的龙泉宝剑,在慕容舒出现的那一晚,仓皇间遗失了。虽然嘴上没说,但他心里着实可惜了许久。他是爱剑之人,所以乍见满屋珍宝,竟杵在当下,有些不知所措了。慕容霜上前去看,见屋里陈设的剑样样不同件件不凡,有一些列在架上,有一些胡乱插在地上,但每一柄剑的剑柄上都刻着同一个花纹。那是一枝含苞待放枝头俏立的梅花。端木闻玖看见那个花纹,瞬间醒过神来,他欣喜道:“晚霜,这些都是‘飞雪’前辈铸的剑!” 慕容霜见他高兴得有如孩童,也笑应道:“是他铸的。”他仔细将屋里的剑瞧了一遍,思量道:“‘千秋雪’果然不在这里,曲伯伯的确尚在人世。” 端木闻玖奇道:“你认得曲前辈?” 慕容霜应道:“听我爹说起过他的事,我却从没见过他。” 端木闻玖笑道:“我爹临终前嘱咐我见到飞雪前辈便跪下认师,想来我爹也认得他。传闻飞雪前辈写过一本逍遥剑谱,不知是不是也藏在这里。若是那剑谱让谁得了,再有一把宝剑,那不就天下无敌了。” 慕容霜取笑道:“若是那本剑谱让玖少爷这么笨的人得了,恐怕也是无用的。” 端木闻玖羞赧道:“这倒也是。” 慕容霜又道:“玖少爷你天赋不差,比起其他勤奋但天资平庸的人来说,已经算是高手了。”这话说的倒是真心,端木闻玖习武只为强身,每日顶多练一两个时辰,在未入江湖之前,更是衣食无忧并不刻苦。所以武功微末些,倒是非常合理。像慕容霜这种打小在腥风血雨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如果武功差些,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天天不停歇地在血泊里摸爬滚打,身上再没有些功夫在,那才令人惊奇。 可是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逍遥剑谱早已被端木宏偷了去,他们父子日日习练的武功正是出自这本剑谱,是正宗地道的逍遥剑法。只是父子二人仅有剑谱,武功全凭摸索,较曲则全之剑法去之甚远。 端木闻玖犹豫道:“晚霜,飞雪前辈藏剑在此,我不问自取,是否不太合适?” 慕容霜催促道:“日后见到曲前辈再请罪不迟,玖少爷,快选吧!” 端木闻玖知此地不宜久留,当下微微定神,微阖双目,将手虚抚在群剑上方,慢慢感应着。突然,慕容霜看到一支厚重的无鞘玄铁剑正微微颤动,而此时的端木闻玖也慢慢停下,双眉渐渐拧起。霎时间人剑相合,慕容霜甚至分辨不清,是剑柄弹到端木闻玖手中,还是端木闻玖握起了那把剑。看着端木闻玖拿起这把玄铁剑,威而不怒的样子,他本能的有些惧怕,然而那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因为端木闻玖忽又一脸灿然的朝他憨笑起来:“晚霜,就是它了。” 二人回到药堂已是傍晚,收拾妥当天已黑透。红泥小炉上煮着山泉水,腾腾的热气熏得整个屋里都是药草清香。倚坐在木藤椅上的端木闻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药草味太苦,并不像某个人身上的药草味,是清清淡淡的香甜。他看向那个人,那个人正坐在小木凳上,手中拿着那株六色灵芝发愣。他突然想到白龙帮那对心知肚明却又彼此折磨的老人,一时间感慨不已,重重叹了一口气。 慕容霜正思索该怎么把这朵灵芝用到涂清澈身上,冷不丁听到叹气声,回首取笑道:“我心胸豁达英俊潇洒的玖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叹气了。”端木闻玖被他这话逗得哈哈大笑,差点从藤椅上跌落下来。他看着火光下那明艳的眉眼,想着与他之前许许多多意味不明地亲昵举动,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一颗心又在躁动不安,纷乱如麻的心绪缠得人透不过气,他微微定了定神,轻轻抱住他轻轻道:“晚霜,不要离开我,我们,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语毕,他目光坚定涨红着脸等他的回应,即便是被回绝,也好过未知的慌乱。 即使是朝夕相对,面前的这个人儿也像是有两副面孔。白日里的他时而凌厉时而慵懒,而暗夜里的他却异常妖异明艳。他的白发,他的眉眼,他鲜红的唇,每一丝每一缕都带着销魂蚀骨的风流婉转,此刻他的双眸因浅眠而现出醉人的桃花颜色,眼波流转含情脉脉,说不清诉不尽地引人入胜。慕容霜微微笑着,并不慌乱,轻轻道:“好。” 端木闻玖心里咯噔一下,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然而心中的不安又渐渐浮起,虽然他答应了,但总 感觉有些什么横在两个人中间,让两个人的心始终无法贴近。他想要再一次地确认,但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接着一个飞身嗖地腾起,朝墙角一团黑影扑去。 罕见的,慕容霜扑了个空。慕容霜怒道:“什么人,快出来!”端木闻玖心中起起落落浑不知是何滋味,此时见慕容霜恼了,反倒觉得有趣。总算有一个人,让这武功高强无所不能的慕容霜束手无策了,而且似乎是从一开始就让他败下阵来。然而端木闻玖从来没有怀疑过慕容霜的这种类似于天赋般的直觉,于是他忍住笑,朗声道:“前辈既然来了,何妨一见。” 仙风道骨,青葛布衣,那老者缓步自暗处走出,指着端木闻玖身后道:“你怎么背着我的剑。” 端木闻玖闻言解意,明白他就是曲则全,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欣喜道:“徒儿端木闻玖拜见师父!” ☆、思君如流水 端木闻玖跪下便喊师父,曲则全却闪到一旁避开道:“休要胡言,我从没收过什么徒弟。” 端木闻玖不解道:“曲前辈,您不认得我的父亲端木宏吗?” 曲则全面上颇为不满,目光游离在端木闻玖身上:“你老父偷了我的剑谱,你又来偷我的剑!” 端木闻玖被这一通话羞得满面通红。一旁的慕容霜却好整以暇:“剑鬼老头儿,当年你夸下海口说你写了一本绝世剑谱,谁找到便归谁,怎么自己却赖起帐来说人家偷的。再说这剑,它就这样胡乱插在乱石之上,谁知道是不是你丢弃不要的,说偷也未免太小气。” 曲则全脚下生风,瞬间出现在慕容霜的身后,伸手摸了摸他身后的琴囊,抚须笑道:“好利落的嘴!你这小娃儿年年来偷我的药草,我还没有跟你理论。这样吧,你给我弹一支曲子听,若是好听,我便饶了你们。”他的轻功如此高超,眼力如此厉害,端木闻玖佩服得五体投地。 曲则全的古怪行动,慕容霜并不吃惊,他微微笑道:“这山又不是您的,我怎么能算是偷你的药草。不过,我还真的有一首曲子,要弹给你听。” 端木闻玖搬了椅子置于案前,又将案上之物尽数除去。慕容霜褪去锦囊,将噬月琴置于窗下案上。但见月光之下,灯光之中,噬月琴琴身黝黑形似弯月,发着极淡的寒光,琴弦血红颤颤巍巍似有呜咽之声,琴尾之上刻着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刻纹寥寥,其仪秀之姿含笑之态栩栩如生。此时月明如水温柔流动,勾勒着慕容霜绝美的面容。他白发覆着月辉更似仙人,腕间血红的雕花手环与血红色的噬月琴弦两相呼应,将一双骨肉匀称柔软坚韧的双手抚在弦上,轻轻拨动着,他时而敛眉,时而微笑,随着琴声微微摇动着身躯。端木闻玖出神地看着这个身影,浑然忘了自我,他的口唇因痴迷半开合着,目光紧紧盯着慕容霜的每一个细微。 曲罢,曲则全转身去关窗户,顺便偷偷抹了把眼泪。他声音里含着叹息:“你父亲还好吧?” 慕容霜摇了摇头。端木闻玖轻轻拍了拍慕容霜的肩膀,温声道:“远离尘世诸多痛苦,慕容前辈九泉之下定会怡然自在,过的很好。我爹也是。” 曲则全一愣:“慕容星死了?!端木宏这小子也死了?!” 慕容霜道:“家父常说,在这世上,只有您才听得懂他弹琴。所以你与他比试武功的时候,才会输得那么惨。虽然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死对头,家父却把你看作知己故交。他还曾为你写过一只曲子,只可惜一直没能弹给你听,就是我方才弹的那一首,叫做《思君如流水》。” 曲则全看着眼前这两个单薄稚嫩但又朝气蓬勃的少年,万般滋味直涌上心头来。他确实听懂了曲中含义,它似在诉说着光阴易逝莫留遗憾,莫要让思念留在心间埋进土里。他的心中,确实是有遗憾的,他的心中确实住着一个思念的人。那些遗憾的往事一幕幕重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那朵桃花早已经烙在了心尖,从未离去。 在天地客栈一住便是三个月,果然如城主所言,最近这里风起云涌,将要有大事发生。三更天的时候,叶之洋依然清醒得很。窗外明月将满,缺失的那块弧度就像是明月藏起来的心事。不知明月是在想姑娘还是在想美酒,叶之洋趴在窗前看月亮,却看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匆匆掠过。那青色的身影里还夹着一道白光!那白光在皎皎月光下发着动人的光!那是一支宝剑形状的羊脂白玉!不!那是一支羊脂白玉做成的宝剑!那就是传说中的千秋雪! 叶之洋也不顾什么隐藏踪迹了,卯足了劲的施展轻功朝那光影追了出去,他可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光影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是距离近,如果不是有一双视力极好的眼睛,肯定不会追得上。叶之洋在追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心中十分清楚的确信,那道光影便是“飞雪”曲则全与他的宝剑“千秋雪”。只是“飞雪”比想象中的年轻的很多,“千秋雪”更比想象中的珍奇许多。 那道光影终于在一座府宅里的一间房屋下停住了。叶之洋提前收了脚步,悄悄隐在暗处,暗暗压住口中被风划伤的血腥细沫,按着狂跳不已的心偷偷张望。 此刻徘徊在上届武林盟主乾一门前的正是曲则全,他是来寻那朵桃花的。 桃花的本名不叫桃花。他们相遇的那年,她正站在一棵桃花树下,在桃花掩映下的黄昏里朝他微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心尖就被那微笑印出来一朵桃花的烙痕。他没有问过她的姓名,在他的心里,她的名字就叫桃花。尽管不见桃花已经有几十年了,但是他依旧清晰地记得桃花的面容,记得桃花林里桃花树下那个动人的微笑。其实自从知晓昔日仇敌好友都已相继步入黄泉,他心底就有了一个执念,这个执念在听慕容霜弹完那首曲子后抽枝生长,日日缠得他寝食难安,熬完了一整个夏天,以为自己终于放下了,却在看见那株桃花树时崩溃瓦解。那桃花树历经秋日的风雨摧残,已然枯死。他不再回避那个执念,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是的,无论如何,这残生都要再见她一面。 然而站在她的门前,他却有些犹豫。与这一生漫长的七十余年相比,与她相识的那一年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如果她不再记得他了该怎么办,又或者,她已经不再了怎么办。 曲则全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刻,叶之洋也在拐角处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刻。然而这半刻,叶之洋等得并不难熬,也亏得这双眼睛,曲则全面上的任何牵动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他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面上的表情在短短半刻钟里经历了成百上千种变化。叶之洋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禁不住悚然动容。 房门忽然从里面慢慢打开了,自房里颤巍巍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他们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叶之洋看得饶有兴致又满脸疑问。他们眼神中有泪光有爱恋,但他们的年龄仿佛差了二三十岁。这也难怪,曲则全常年隐于深山,修身养性,远离尘世诸多烦恼,虽年近七十却仍须发乌黑颜形青春,又较从前多了一番仙风道骨般的清雅。而老妇人虽比曲则全年纪轻,但是这几十年来饱经风霜,历经诸多烦恼伤病,能撑得到今天已是很不容易。 桃花笑了,像四五十年前一样笑了。 曲则全看着形容枯槁,笑开来满是皱纹的桃花,再也忍耐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老人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岁了,他们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笑。叶之洋并不了解两个老人之间的那些过往,只是看到这里,也禁不住的泪眼汪汪。本是奔着“千秋雪”舍命跟来的,此刻看到此景,竟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远处深夜未眠的妙龄女子正撞见这一出重逢的苦情戏,她双手交握的袖口上绣着一只雀鸟,此刻正徘徊在他表哥乾坤的门前。她正是乾坤的表妹齐薇儿,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谋士朱雀。 ☆、皇帝的谋士 半夜三更,乾府的下人都睡了,它的两个主人却都没有睡,齐薇儿没有睡,乾坤没有睡。 齐薇儿没有睡,因为她的房里有客人,她日夜兼程地赶了好几天的路,才刚到家,便看见自己房内有三个不速之客。 一个身穿紫衣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右袖空空荡荡随风摆动,他是一个失去右臂的人,他左手持扇,将扇柄打在几案上,厉声问道:“朱雀,你为何迟迟不动手?” 齐薇儿冷冷道:“我并没有同意你的计谋,这件事与我表哥无关,你休想拉他下水!” 紫衣男子冷笑道:“那我倒要听听看,你有什么好主意能逃过圣上三年之期的死约,在一年内摧毁那固若金汤的双仪城。” 一想到当今圣上昔日的那些手段,齐薇儿禁不住浑身战栗,她紧紧咬住下唇,再说不出话来。 一长髯老者拄棍笑道:“青龙的计谋一箭三雕,朱雀的担心也并非多余。乾坤此人武艺高强但心智不坚,怕不能为我们所用,若临时倒戈恐得不偿失。眼下三年之期将满两年,慕容舒已死,我们再无时日另做谋划,就按青龙说的做吧。只是牵头的人,我们需要换一个。” 紫衣男子扶额道:“玄武,您说得简单,我们去哪儿找一个武艺高强心思单纯又可操控的人?” 虎背熊腰的男子缓缓开口道:“我们可以造一个。” 长髯老者捋须笑道:“白虎说得不错。” 齐薇儿面上渐渐松缓,她点头应道:“那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皇帝的谋士“玄武”从齐薇儿房内离开后,穿越长长的长廊时,他轻快的步履变得蹒跚,精神矍铄的面孔变得老态龙钟,变成了天地客栈里风烛残年的账房先生,但当他敲响乾坤的房门,走进屋内时,他又变成了武林中风声鹤唳的丐帮帮主金万长老。他将江湖中连日里发生的许多奇事怪事告诉了乾坤,又与他一一谋划了对策,直到快天亮才离开。 乾坤房内也有客人,那客人就在里间的卧室,穿着一件华贵光鲜的湖蓝绸缎,此刻他的双手正在一副躯体上来回摩挲,低低地耳语道:“小亲亲,我摸过那么多女人,可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这样滑嫩,你身上是抹了什么这样香,也给我抹一抹吧。”他左手轻轻压住床上人的左肩,慢慢地俯下身来,用右手食指轻轻撬开床上人因发热而烧红的唇。 床上的人虚汗淋漓,显然是在病中,他躲着那双不怀好意的手,用力瞪着那湖蓝绸缎,警告道:“我师父过来了!”然而他的身子太虚弱了,以致于这警告看在湖蓝绸缎的眼里,变成了声声娇嗔。果然,湖蓝绸缎挑了挑眉,轻轻地在他面颊上啄了一下,开心道:“我的小乖乖,你担心我会被你师父一掌拍死吗?放心吧,他不敢动我,他把我拍死了,我还怎么给你看病呢!”病中人痛苦地闭上眼睛,把脸扭向一边。 “决明”乾坤送走长髯老者,逼着自己不去看他的双手,强忍怒意道,“子玉怎么样了。” 原来身穿湖蓝绸缎的这一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唐本草的大徒弟决明子。他活脱脱一个风流公子哥儿,抹着快要流出的口水道:“毒已经解了还有些发烧,不过不妨事,再有个三五天便好了。” 乾坤犹担忧道:“他中的毒,都清干净了吗?” 决明子不耐烦道:“你都问了一千八百遍了,说了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你在这儿看着他吧,我要去睡觉了。” 东方渐白。天地客栈里热闹得很,叶之洋都不知道该看哪一出了。 “大哥,接着说啊!”离叶之洋不远的桌上,有一群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正围在一起听一个大汉闲话江湖。 “哎哎~我说到哪了?” “说到乾坤武功盖世,连武当的掌门清虚都要向他请教……”一个长相伶俐耳后一点朱砂痣的女娃儿怪腔怪调地说道。 “对!要说这武当派的掌门清虚道长,那也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了……这事还得从武林盟主乾一说起。乾一武功独步,这不消说,单说这乾一年少之时,因为各种机缘,曾得到武林各大门派的点拨,所学武功尽是武林至尊传授,乾一本就是个极为罕见的练武奇材而且悟性极高,他将各家之长融汇而贯通,练就了一身天下绝顶的功夫。只可惜英雄也有老去的一天,一世豪侠,几年前就这么走了。唉!这乾坤呢,是乾一的孙子。自乾坤出生之日起,乾一便将一身武功传授给了他。” “那他怎么不把武功传给他的儿子呢?”女娃儿嚷道。 “问得好!这乾一只娶了一房夫人,生了一儿五女。这仅有的一个儿子大伙都知道,就是大老板乾天。乾一原本是想把武功传给乾天来着,可是乾天到了十岁马步还扎不稳,乾一也就放弃了。不过乾天乾大老板虽然不会武功,但是人家生意做得好呀。如今这天下,还有比乾大老板富贵的么?没有!那京城陆家也还不及乾家的一半。只可惜乾大老板前些年也去了……唉!” “乾天是富甲天下,不过你不是在说清虚道长还得向乾坤请教的事么,你扯他做什么。” “你这小姑娘怎么没大没小的!” “大兄弟,她孩子家的,不懂事,接着说啊。” “是啊,是啊,小姑娘,可不许再插嘴了啊。兄弟,您消消气,喝碗茶接着说。” “这乾天盖了一座藏书阁,里面藏得全是……”大汉拿眼瞅向四周瞅了瞅,低声道:“里面藏得全是各大门派的绝学武功秘籍!这个藏书阁就是乾一六十大寿那年,乾天送的六十大寿的贺礼。” 四周咋舌一片,女娃儿忍不住又问:“那是怎么弄来的?” “啧啧!天下没有不爱钱的人哪!再说,把破解不了的武功交给乾一破解,美其名曰探讨绝学,自己不但能功夫长进,还能狠赚他一大笔,这好事谁不乐意啊。要说这天下的武林绝学,乾家藏书阁里占五分,双仪城里占四分,武林各家才共一分。” 一圈人点头称是,唯有那女娃儿默而不语。 “这乾一可是破解了不少的武林绝学,并把它们悉数传教给乾坤。所以,各门派常向乾坤请教,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而且乾坤为人温厚,各门派首领前来讨教,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加上乾天创下来的富贵家业,天下各路都与乾坤交好,下届武林盟主也一定就是他了。” “这乾坤也三十好几了,怎么就没听说过他有妻子,大哥,你见过乾坤么,他长什么样子?” “当然见过!”大汗拧眉而思,“几年前见过的,长什么样子倒是记不得了……” “这怎么也能忘,你是没见过吧,这些故事都是你混编的。” “小姑娘,我平白无故编故事骗你做什么。这乾坤我自然见过,乾坤还收了个叫弥子玉的徒弟。那天我亲眼见过的!要说这弥子玉啊,啧啧!全身上下就跟那玉做一样,嫩得跟那婴孩一样,模样比那姑娘家还标志,啧啧!” “对!对!!我也听说过的。据说那弥子玉不仅人长得俊,武功也是当真了得。他还有一个绰号,叫做‘玉婴儿’。” “大哥,这弥子玉跟那边坐着的那个白头发的比起来哪个好看?” “这……”大汗偷偷向慕容霜看了一眼,“这可不好比……” “这还有什么不好比的?你根本就没见过吧。”女娃儿瘪了瘪嘴。 “反正都比你好看”大汗嘿嘿笑着去看她耳后的朱砂痣,“姑娘,我说清虚道长向乾坤请教武功你不乐意了是吧,你肯定就是武当巫道长的女儿巫菁吧?”女娃儿一见身份被识破,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人群中一阵议论之声,叶之洋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见客栈的南角坐着一双少年。一个身长近八尺,器宇轩昂仪表非凡,身后背一把厚重玄铁剑,另一个少年白发红衣,后面背一个偌大的黑色大锦囊。叶之洋的目光在二人身后来回逡巡,他眼中冒出一簇簇燃烧的火苗,双手不断地蜷曲抖动。 ☆、一树双生 八月初五,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不断涌入天地客栈,客栈里人声喧哗,早早挂起了客满的牌子。这一日晌午,弥子玉正坐在店里看好戏,无意瞧见了两件了不得的宝贝,他心中焦急但却下不得手,痛苦得抓耳挠腮。正在这时,身旁的一名黑衣少女“啪~!”的一声,将剑拍在桌上,吓得弥子玉浑身一哆嗦。 那黑衣女子模样俊俏,面上一层薄汗,将要出声却被身旁一浓眉大眼的男子按住,冷声喝道:“玉儿,不要惹事!”黑衣女子不甘心地重新落座,紧紧握住长剑,将一腔愤怒攥在手里。她拧着眉毛看了对面的素衣公子一眼,眼泪忽然成串地滚落下来。那素衣公子面色铁青,深陷的双眸中没有一丝神采,不住地咳嗽。他的后背贴着一只颤抖的手,手的主人是一位苍白头发的光头老者,旁边一个妇人拿着手帕不断在那光头上拭汗。 “乾坤老贼,快给爷爷滚出来!”人未至,声先闻。一名三十开外的壮汉领着一路人马喧哗着冲进店来。那壮汉留着一脸胡子,豹眼环睁连声叫嚷。一名侍从模样的年轻男子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孩童双眉紧蹙状若昏迷,年轻男子汗流满面大口喘息着。余下随从大多衣衫破烂,疲惫不堪。 店小二紧着步子赶到胡子壮汉面前,笑脸相迎道:“这位爷,真不凑巧,我们家主人有事外出,不在家里。” “滚!”双目通红的胡子大汉一把揪起店小二扣住他的喉咙,狰狞喝道:“快去让那孙子滚出来,再不出来,爷爷烧了你这客栈!” 店小二掰开那胡子大汉的手,向后闪开两寸,长揖到地,仍旧笑脸相向:“这位爷,我家主人确实不在。客栈尚有几间上好客房,小的好茶好饭伺候着,您耐心等上一等如何?” 胡子大汉看到店小二轻松躲开自己练了数年的铁爪手,又是一股怒火窜上心头,飞起一脚向店小二的心口踢去,口中骂道:“滚你爷爷的好茶好饭!俺这便送你去见阎王!”店小二硬生生捱了那胡子大汉一脚,应声倒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店小二从地上爬起来,将头上小帽掷在地下,握着拳头小声嘀咕道:“主人,他实在欺人太甚,四儿等您回来再向您谢罪。”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个店小二出手不凡,这一场打斗定然十分精彩。 “唉,这娃娃儿恐怕挨不过三个时辰了。”一声叹息将大家的视线搅乱,众人一惊,但见抱着孩童的年轻男子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老态龙钟的账房先生,不待众人细看,那账房先生已经把那孩童抱进怀里。胡子大汉吃了一惊,愣在原地做不得声。店小二蹒跚到老者身边,委屈咽道:“先生……”老者微微一笑,撮胡而道:“虎头寨寨主王老虎,还有玄衣门,归云庄,落霞城的众位,救人要紧,请各位安心运功助伤者疗伤,老朽稍后奉上上等疗伤药,我家主人已经去请唐本草了,不出今日便能回来。请帖的事漏洞百出低劣下作,各位既然能坐得上掌门帮主的位子,相信一定智慧过人眼力非凡,能明辨是非。还望诸位稍安勿躁,不要妄自行动。” 老者的这几句话软硬兼施听得众人不寒而栗。他内力充沛,声音浑厚,武功之高不可估量,对自己门派竟也了若指掌。众人暗自忖度,这书信之事确实事有蹊跷漏洞百出,于是众帮派头领纷纷起身朝老者行礼作揖,各个回房调息伤者。 老者向胡子大汉问道:“王老虎,你这娃娃所中之毒已然深入骨髓,我要给这娃娃运功疗伤,你信不信得过我?” 王老虎虽是粗人一个,但见老者功力深厚,众座名门皆对老者尊敬有加,明白这老者是个厉害角色,听见说他要救自己的孩子,忙跪在地下咚咚磕起头来:“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老者吩咐了店小二几句话,抱着孩子走进后房。店小二四儿引着王老虎一帮人吃饭休息,众人路途劳顿乐得如此,一翻狼吞虎咽倒下便睡。 看来武林中的各大门派,不止一家收到了请柬。叶之洋随手摸了几封,见夹层里都有一张字条,大意皆是威胁大家推选乾坤做盟主,否则门派中的某人必有性命之忧云云。他来之前曾听城主说过这是个拙劣的阴谋,为的是把脏水往双仪城上泼,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他张望了一阵,又忍不住去看那一对少年,瞟了几眼,实在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双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一转身去了客栈后院。 “大师兄,你放开我!让我去找乾坤要解药!” “玉儿!你不要胡闹了!这件事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叶之洋猫在高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底下一对男女拉扯争执。这两个人都是一般黑衣佩剑的模样,女子一脸俊俏只是哭肿了两个大眼泡,男子生的浓眉大眼却是一脸疲态,两人已经了纠缠很久。 急急晃过一阵风,叶之洋一怔险些掉下树来,因为他看见了自己藏身的树上竟还藏着另一个人!这是一棵同根交叠而生的树。叶之洋躲在东面的枝干上,那少年正躲在西面。只见那少年身子清瘦,面色蜡白,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下,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那人正是涂清澈。涂清澈朝叶之洋微微一笑,将手比了比树下的两个人,叶之洋会意的点一点头,两人不动声色地继续看树下那两个人。 “大师兄”黑衣少女靠近浓眉大眼的男子,低声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章哥哥一死,整个玄衣门都是你的了。是不是你和他们勾结起来给章哥哥下的毒?!” 浓眉大眼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女子继续哭道:“我多希望代他去死啊!大师兄……为何不是你,为何不是你中毒!为何不是你去死!”这话已经恶毒至极,涂清澈暗暗蹙紧了眉头,心中暗道,姑娘你心也忒狠,你看不出你大师兄也已经中了百日骨香丸的毒,马上就会如你所愿去死了。浓眉大眼脚步有些虚晃,他虚弱道:“原来在你陆满玉心中,我穆慎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去的,你去了只会送死。”那黑衣女子蹲下身来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簌簌而落。 这下没戏看了,叶之洋回头向西,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树枝树叶。 微微的苏合香味,涂清澈躲在一扇窗后,隐在暗处屏息偷听,屋内隐约有两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月眉,听说乾坤已经去请神医唐百草了,今日便能回来。等唐百草来了,就能医好你的眼睛,我们,也不用再为了那该死的百日骨香丸给慕容舒卖命了。” “姐姐,我们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唐本草又怎么会医我们呢。” “月眉,你放心……谁?!” 原来方才涂清澈毒伤发作疼得哼出了声,声音极微却被屋里的人听见了。窗户打开,人走出门来的瞬间,涂清澈被人拦腰抱住,几步起落跃入一扇窗内。窗下刚好是板木床,幸好床够松软,那人的轻功也够利落,二人落在床上只擦出轻微的响声。 涂清澈被那人压在身下,抬眼一看倒也认识,就是在方才那棵树上刚刚见过的。叶之洋耳朵一动,俯身去亲涂清澈,一手揽着腰,一手去扯他的衣服。涂清澈被叶之洋的身板盖住眼睛,看不见窗前,只好一个翻滚把叶之洋压在身下。 翻滚间往窗口一窥,瞥见一个双颊泛红的红衣少女正别过头去疾步离开的背影。 涂清澈见那女子走了,稍稍松了口气,瞬间又被叶之洋翻在一边。叶之洋将窗关上,向涂清澈笑道:“那两个女人可不好惹。” 涂清澈微笑应道:“多谢。” 叶之洋笑道:“兄弟,偷听你不行,那是哥哥我的长项。你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我觉得我可以帮得上忙。” 涂清澈撑起身子,缓缓笑道:“所以你拿走我的木匣是当做帮忙的酬金么?” 叶之洋笑道:“什么木匣,我可不知道。谁知道里面是宝贝还是杀人的凶器,我要它做什么。” 涂清澈一摸腰后,木匣果然还在。可是方才,木匣分明是被他偷了去的!好干净的手法!涂清澈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只觉得他这张脸假得很,只有一双眼睛是活着的,他一边思量一边道:“我想找一些身上有苏合香味道的人。”叶之洋耸了耸鼻子,乐道:“容易!” “梅梅……”王老虎欲言又止,“你咋来了?” 一个腰肢丰腴的女人怀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床边,手中轻轻拍着孩子的脊背,一双丹凤眼瞪得浑圆,对王老虎怒道:“我怎么就不能来!我来看看我的昇儿有没有被人害死!” 王老虎急道:“有我在,谁敢动俺昇儿!” 女人冷哼:“你算个屁!” 王老虎连连应道:“是是是!俺是个屁!” 女人笑了一声,将孩子递给王老虎,转身开门而去,王老虎后面直喊:“梅梅,你去哪?你去哪?!”女人没有回声,王老虎怔怔看着她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杨梅!”一个年轻男子快速将女人拉进树影里,“你怎么来了!” 女人不答话,抱住男子的脖子便亲起嘴来。男子在女人的胸上揉了两把,将她扯开,面上似有不悦,冷声喝道:“你怎么来了!” 杨梅冷笑一声:“我来看看咱们的孩子!” 男子警醒地看了看四周,怒道:“你这婆娘莫不是疯了!” 杨梅笑得花枝乱颤:“你个没良心的奴才才疯了!我就是来看我和你这个奴才嵇生的孩子,王~昇~儿!” 男子甩了女人一巴掌,疾步而去。 杨梅捂着脸,郁郁自语:“是我疯了。” 涂清澈蹙着眉,不言不语。叶之洋道:“味道是从这个嵇生身上散发出来的。看了这么多人,你有何发现?你莫要开口,容我来猜猜看。最近天地客栈里来了许多武林人士,他们个个收到了一封古怪的请柬,要挟他们推举乾坤做盟主,不然他们的亲人或者门徒就会有性命之忧。这些被拿来要挟人的棋子一个个都被人下了毒,更奇怪的是,这些中毒的人身边几乎都有另一个身上带有苏合香味道的人。那个红衣女子说‘有了解药就不用为了百日骨香丸为慕容舒卖命了’,或许……这些身上有味道的人都是为慕容舒卖命的人,也就是说,这是慕容舒利用手下给他们下毒陷害给乾坤。” 涂清澈接口道:“如此陷害未免太儿戏,慕容舒的目的不会这样简单,这些身中百日骨香丸之毒的人也并不一定全是他的手下。像穆慎这样的人,他爹是江上霸主穆万,家业甚大掌管着天下一半的粮仓,断然不会为他卖命。或许……他还有别的预谋。不管怎样,如果能够查清中毒之人的身份,也许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原来如此”叶之洋由衷道,“你真聪明!” 涂清澈一愣,随即道:“我要是真聪明,就不会被你套了话去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之洋僵硬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来瞬间溜得无影无踪。 ☆、狗屎豆 峨眉派掌门司徒白的入室弟子应竹修跟在那一群紫衣女子后面已经有两个时辰了,那些女子似乎是跟自己去同一个地方。尽管师父吩咐过,要尽快亲手把东西送到乾坤手上,但是不论怎么疾奔赶路,那些女子总是在自己或前或后的地方出现。一众女子时而笑语,时而争执,倩影婀娜,香气袭人。应竹修害臊得很,索性跟在她们后面,幸好她们走得急,并不耽误时辰。 这是应竹修十七年来第一次下山,山下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然而这一切并不美好。就在昨日,师父给的银两还被一个楚楚可怜的小丫头偷走了,应竹修有些悲伤,并不是为了那些银两,而是单纯为那个偷钱的小姑娘,那是一张多么可爱的脸儿啊,双眸流转好似叮咚泉水,眉心红痣恰如雪间红梅。没有银两的日子更加难堪,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埋怨师父,甚至无数次想转身逃回峨眉山去。 此刻饥肠辘辘的应竹修仍旧低着头,跟在那团淡紫色的香气后面。照着师父画好的图线,一路打听一路磕绊,天地客栈总算是要到了。尽管一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但他很不喜欢山下的一切,他在心里暗暗地想,做完师父交代的事情,就马上回峨眉山去再也不到山下来。 看见几个年轻秀丽都穿着一般淡紫衣衫的姑娘进来,店内免不了的一阵议论…… 进来店内,应竹修见一屋子的人倒有一半在朝自己瞧,目光无处搁置,只得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店小二上来招呼:“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应竹修舔了舔干涩的唇:“我来找乾坤乾大侠!”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店内的人像是都听见了一样,纷纷投来询问的目光,店内静了下来,紧张的气氛让他觉得更加窘促。 店小二四儿朝账房先生看了一眼,账房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四儿将他带到一张小桌前,笑道:“我家主人出去了,您要不先等一等?”应竹修一门心思想回峨眉去,而且身上已经没有银两了,听见小二这样说,不由得满面愁苦,摸了摸钱带又摸了摸肚子,胡乱答应了,闷闷地坐在一旁。 店小二按账房先生的吩咐,给应竹修上了几样饭菜,笑道:“客官,这是我家主人早前吩咐的,您不必拘礼,请慢用吧。”应竹修连连称谢,打眼一瞧,竟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那几样,举起竹箸,好一顿狼吞虎咽。心里乐道,这乾坤想必是个好人。 应竹修正吃着,忽然看到店外急冲冲跑进来一个人,脚步极快且稳,只是……收不太住,奔进店内好几步才踉跄站住,刚好就停在应竹修的面前。不甚利落也不太干净的白色衣衫,是个小不了自己多少的少年,应竹修朝那人面上瞄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四周一片惊叹,“噢!是武当派的。”“一看就是身手不凡。”“那小子是谁?”“没见过!” 白衣少年听到众人夸奖,心里偷乐,但眼前这人却只顾埋头吃饭,盯着看了一会,像是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往桌子上一拍,背后拔出一把利剑来,大声叫道:“乾坤!我要打败你!” 店内一阵爆笑,应竹修一惊,随即笑道:“小兄弟,你找错人了!” 白衣少年脸一红,冷不丁被后面一个同样衣饰但块头稍大一些的人捶了一拳,揪住后衣领就往后拖扯。大块头不怒而威,一副大将形容,微一欠身,向应竹修道:“失礼!”应竹修连连摆手回礼。 这时,自门口又陆续进来四个同样穿白色衣衫的少年,六人凑在一起,由大块头引着,一同向账房先生行了礼。听得账房先生向大块头笑道:“善治,一年不见又长高不少啊。你们师父身体可好?”善治答道:“掌门身体无恙。我们此次前来是……”账房先生打断话头,笑道:“随我来。” 应竹修吃过了饭,开始观看店内的人。这个店里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先前的那几个紫衣姑娘此刻正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吃饭,那个头上戴一根白玉簪的紫衣姑娘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冲着自己微微一笑。应竹修心中一荡,慌忙转过头去看别处。店内隐蔽的一角,有两个很扎眼的人。一个仪表不凡的高个,一个……一个满头白发淡红衣裳的美人儿。 不消说,这美人正是慕容霜。他此刻正凝眸看着桌上的一盘炒豆兀自出神,端木闻玖也就望着慕容霜发起呆来。那一日别了曲则全,慕容霜便说要找决明子给涂清澈治病,问他去哪里找,他微微笑着在那请帖上点了一点。近来几日,慕容霜总是无故的神情恍惚,端木闻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一阵躁动,从二楼一间雅座里下来两个小厮,都是一样的小帽短靴,衣料着实讲究,容貌也都是干净可人。二人搬着一个更为讲究的藤椅,笑嘻嘻地径向慕容霜抬去。不多时,一众小厮簇拥着一个手拿折扇,肥头大耳的锦衣胖子,兴冲冲坐到了慕容霜面前的藤椅之上。 “公子,这位是我家的老爷陆满金,京城堂家的主人,我们老爷……” 陆满金阖起折扇,将那说话的小厮挥到一旁,慢慢地挪上前去,摸着几根稀松的胡子,腆着浑圆的大肚子眯着眼睛朝慕容霜笑道:“美人,你跟我回家去,我分你一半家产,如何?”陆满金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折扇往慕容霜腰后探去。 慕容霜被陆满金身上刺鼻的苏合香味呛得直皱眉,他屏息后退,自腰间取出银链,慢慢将那条链子一截一截的往下拆。端木闻玖心中暗叫不好,慌忙拔剑将那折扇挑入手中,“哗~!”的一声,他展开扇子挡在二人中间,对慕容霜笑道:“晚霜,你瞧这把扇子不错。”慕容霜看了看紧张的端木闻玖,放下银链,将那折扇拿在手中,微微笑道:“是不错。” 陆满金本非江湖中人,看不出这二人的厉害,只顾色迷迷地打量慕容霜,心中不住声地赞叹:“此君真乃人中极品!”此刻见自己拿过的扇子正被他拿在手上,象牙扇骨和那扇面上所绣的桃花与那繁花般的笑容衬在一起,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致美艳,开心得直把那张油脸笑出了层层褶皱。因为被高大的端木闻玖挡住了视线,所以他拼了命地伸着脑袋往里瞧,还张手去扯端木闻玖的衣衫。慕容霜在一旁看得仔细,手勾住端木闻玖的颈脖,猛地将他拉进怀里,扬起扇子便抽了陆满金一记响亮的耳光。 端木闻玖被慕容霜猛地一拉,一个趔趄向前,双手不自觉的扶住了慕容霜的腰,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及至回过神来,陆满金已经被慕容霜连抽了七八个耳光,痛得坐在地上哇哇直叫。耳光声响亮干脆,身旁一众小厮全都看傻了眼,店里也七七八八议论起来。慕容霜将那折扇劈头砸到陆满金登时红肿的头面上,低声喝道:“滚!” 陆满金爬起身来,不知好歹地捂着脸指着慕容霜骂道:“他奶奶的!小畜生,你爷爷我要定你了!卫东!卫西!给我把他抓起来。” 众小厮快步闪到一旁,露出两个人提剑的素衣少年来。然而这两个少年还未出手,手中的剑以就被一条银链打在地下断成两截。这时,店内有人喧哗道:“噢!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白毛儿’!”“白毛儿竟然长得这样好看!”“嘘~!住嘴,当心你的小命!” 白毛儿是谁,陆满金不知道,但是卫东卫西的本领他是知道的,他看了看他们灰白的面色,终于知道了面前这美人有多厉害。他也算机灵,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连声叫起爷爷来。 端木闻玖看慕容霜颜色缓和,于是向慕容霜道:“晚霜,到此为止了罢!”慕容霜叹了口气,仍旧坐回去,盯着那碟炒豆出神。端木闻玖也不理会众人,仍旧望着慕容霜发愣。 那陆满金带着一众随从,在店内的哄笑中灰溜溜跑出门去,险些撞到了一位锦衣公子。那公子一身湖蓝绸缎,眼波灵动地胡乱瞟着。决明子心中一个劲地叹气,果然看惯了弥子玉,再看其他人,都像是田地里刨坏的地瓜一样。嗯……这边的那一个头戴白玉簪的紫衣少女不错,丰乳小蛮腰,很有几分姿色,那边……那个人……啊呀!!” “这位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手穿过那细软的丝丝白发,指背轻轻滑过面颊,决明子缓缓抬起慕容霜的下颌,勾起唇角笑道:“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端木闻玖有些不太高兴,虽然慕容霜仍旧和之前一样准备拿银链动手打人,但是这一次,他竟然没有生气,反倒有些欣喜的神色。端木闻玖太了解慕容霜了,所以,他知道面前这个一脸邪笑,看起来玩世不恭不太正经的人,一定就是慕容霜要找的那个人。 端木闻玖喝茶生闷气,不去理会二人。果然慕容霜只是做了做样子就轻轻拍掉那只作怪的手,展颜笑道:“你果然在这里。狗屎豆,几年不见,你可好啊?玖少爷,这人就是唐本草的徒弟决明子!” ☆、他病得很重 众人一听唐本草的徒弟决明子来了,纷纷围将上来,争吵着求他看病。端木闻玖和慕容霜瞬间被挤在外面。慕容霜望着密不透风的人墙一阵轻笑,端木闻玖见他这样开心,莫名有些恼火,他喝了几口闷茶,低声道:“晚霜,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慕容霜一愣,随即笑道:“自然算数。” 店小二四儿看了看越聚越多的人群,急慌慌跑到账房先生跟前去了。账房先生低声吩咐道:“先带武当峨眉昆仑的几位客人去见坤儿吧。” 决明子身材也算高挑,此刻被围在人群里,只看得见一双高举的手。那手不断摆动着,试图说服周围的人安静一些。然而,一阵喧哗推搡,那双手也看不见了。决明子被周围浊气逼得喘不过气来,他佯作盛怒,发声大喊道:“都给我闭嘴!还想不想看病了!!”果然人群中霎时安静下来。 决明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扫了一眼人群,对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笑道:“来!”那红衣女子欣喜上前,撩开衣袖露出一段白皙的腕子来。决明子瞧了瞧她的脸,又凑上前闻了闻,最后目光集中在她红衣下不断起伏的胸脯上。红衣女子心中狐疑,怎么这名医看起病来倒像个色鬼。决明子摸了一会而脉息,笑道:“你中的毒有趣得狠。”红衣女子喜道:“你会解这毒?”决明子又瞧了一眼她的胸脯,叹息道:“甚小,甚小矣,可惜可惜!”红衣女子茫然道:“什么小?”众人哄然大笑,红衣女子会意地拉了拉衣衫,扭头就要逃开。决明子见她羞红了脸的模样十分可爱,反手拉住她道:“姑娘莫要生气,我说的是你中毒已久,留给我解毒的时日甚少!”红衣女子一怔,是的,离上一次服下百日骨香丸已有九十多日,离毒发不到十日,可不是时日甚少。如此看来,只有找帮主再领一粒续命了。决明子双手抚摸着红衣女子的手道:“你还余七日毒发,我解毒需半月,可不是甚少吗?”他一双眼睛胡乱瞟着,□□的目光分外可憎,红衣女子挣开他道:“还说是什么神医唐本草的徒弟,你根本就是个骗子!”人群中又起喧哗,原来他们都已经有很久没见过慕容舒,不曾领过百日骨香丸了,大家服毒时日相差无几,皆余下不足十日的性命了。决明子挑眉道:“这是我小师妹制的毒,她的毒不为害人能解但却复杂难解,就算我师父来了,也不能这么快解开,何况是你们这么多人都中了毒。”人群中又有人叫道:“神医,我没有中毒,我得了奇怪的病,你给我瞧一瞧吧。”人群中又喧哗起来。决明子又看了几个,他们多是中了百日骨香丸,也有一些不是,但都无一例外是自己师妹的手笔。他们此时一听毒不可解,纷纷怒骂起来,将一腔怒火都撒在决明子口中那个小师妹身上。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决明子掏了掏耳朵道:“毒是我小师妹做的,但肯定不是她下的。你们要算账的话,应该去找给你们下毒的人。”然而这些人中,多是自愿服下的。他们不依不饶,非要向决明子讨说法。浓厚的苏合香味压得决明子一阵干呕。 这时,从二楼跃下一条身影,挺身将决明子护在身后,向众人道:“毒是我做的,你们不要为难他!” 那声音稚嫩娇弱,众人一怔,那竟是个瘦弱的女娃儿。禾儿面上全无惧色,转身笑道:“师兄,别来无恙!”决明子上下好一番打量,喜道:“禾儿!你竟长得这样打了!几年不见,鼻涕虫竟然成了美人儿了!好!好!” 禾儿也笑得开心:“师兄还是和从前一样混帐!” 决明子又道:“这几年,可有再失眠?” 禾儿笑而不语,转身向众人道:“毒是我做的,你们不要为难我师兄。你们想怎么样,尽管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挡在决明子身前的,是一个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迟疑间,头顶翻越进来一个少年。少年身形消瘦面目清秀,一对眸子清澈如水,正是涂清澈。 涂清澈将禾儿护在身后,当看到禾儿身后满脸笑容的决明子时,不由得紧紧蹙了眉头。禾儿忙道:“大哥,这是我的师兄,决明子。”涂清澈充耳不闻,向身前围在一起的人厉声喝道:“乌头帮的众位,你们的帮主慕容舒已经被我杀了!你们应该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中‘百日骨香丸’的毒,如果你们执意纠缠不休的话,涂某定当奉陪!” 这话恰如火上浇油,众人听说慕容舒死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个个神行愤怒,各个摩拳擦掌,要上前拼命。 慕容霜与端木闻玖眼见形势紧张,又听见涂清澈的声音,四目一对,也跃近前去。哪知,尚未站稳脚跟,前面那个红衣女子就朝着涂清澈的胸口挺剑刺去。“哐当~!”,端木闻玖将红衣女子的剑打在地下,顺势将快要刺进红衣女子眉心的慕容霜那银链挡了回来。然而那链子上的勾刺还是刮伤了红衣女子的脸,红衣女子惊声尖叫,捂着脸倒在地上。 慕容霜向众人道:“慕容舒是我杀的。不要磨蹭,你们一起上吧!” 端木闻玖高声道:“各位不要冲动,还是快快想法子解毒才是!” 忽然,后面一个汉子道:“罢了,杀了恁们有甚用处!我的老娘啊!孩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那汉子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人群中又有几个哭出声的。 一阵笑声响起,决明子微一躬身拉着涂清澈的手腕往后一拖,又拨开挡在前面的端霜二人,看着面前神情各异的人们,拍手乐道:“你们哭什么!这毒又不是不能解了。我自己解毒需要半月,这下我师妹来了,我们两个一起给你们解毒,那还不是三两天的事。若是解不了,让我师妹再给你们做一堆药丸,给你们续上百日的命便是了!哭什么嘛!” 他这话说得难听,却句句在理。众人转悲为喜,霎时间一阵恳求声。 “众位”账房先生浑厚的声音,“一个时辰后,请携请柬赴后院大堂,乾坤乾大侠有要事相商。” 看来这武林大会要提前开了。众人听见乾坤回来了,个个像吃了定心丸,又得了决明子解毒的承诺,全都安心散了。 慕容霜拉住涂清澈好一番打量:“你怎么在这里?”涂清澈笑道:“说来话长。”端木闻玖见他身体尚安心中欢喜,又埋怨了他几句不告而别的话。涂清澈又为他二人引见了禾儿:“舍妹,禾儿。”决明子扶着慕容霜的肩哈哈大笑道:“我师妹什么时候成了你妹妹了?!”涂清澈并不看他也不答话,拉起禾儿就走。决明子毫不在意,揽住慕容霜的左肩道:“走,我们去开‘武林大会’去!” 端木闻玖冷不丁落了单,也跟上前去。走了几步,看到人群中那个红衣女子还躺在地上挣扎着起不了身,又转回来帮了一把。那红衣女子瑟瑟发抖,抹着面上的血犹自道:“我要去见乾坤!”端木闻玖见她左边脸颊刮伤一大片皮肉,幸好没有伤到双目,便安慰道:“姑娘你还是先上点药包扎一下伤口再去吧,这里是乾坤的家,他走不了的。”红衣女子渐渐镇定了,看着端木闻玖出了半刻神,跪倒在地连连拜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端木闻玖忙扶起她来,愧道:“该是我给姑娘请罪才是。”红衣女子叹道:“叶眉已无大碍,公子请回吧。” 端木闻玖别了那红衣姑娘,几步追上众人。他向慕容霜道:“晚霜,你以后出手不要这么重。方才若不是挡了一下,那姑娘早该没命了。” 慕容霜不以为意:“若不是方才我出手,涂清澈早该没命了。” 涂清澈记起叶之洋说过这两个女子不好惹,又一想到她们是为慕容舒卖命的人,也恨恨说道:“量她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禾儿与决明子并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他们在研究解毒的事。禾儿道:“师兄,你不该跟他们夸下海口……你又不是不知道,解这些毒,最重要的是集齐那些稀奇古怪的药草,他们那么多人中毒,这么短的时间我们去哪里找……” “药草的问题,二位不必费心,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账房先生笑道,“救人要紧,这两天要辛苦二位了。”二人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身旁就站了个捧着书墨的老头儿。账房先生笑道:“可否先告知二位都需要些什么药草,老朽这就先去准备着。” 决明子朝禾儿点了点头,禾儿接过纸墨,列了满一页的药名。决明子扫了一眼,铺开另一张纸,又列了满一页的药名。账房先生称谢而去。 禾儿看到决明子另列的那一页药名,心中大为不解。决明子朝涂清澈看了一眼,低声笑道:“他病得很重。就算我方才不拉他的手腕,只凭看也是能看出来的。” ☆、请柬的事稍后再议 五人由账房先生领着,一路到了大堂后的内室。内室只有几名仆从,并不见乾坤。账房安排了座次,便吩咐看茶。 不多久就有一个小丫头迈着俏皮的步子上来奉茶。她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笑盈盈捧着茶一边走一边偷偷地瞧,在经过涂清澈时险些摔倒,幸好被他眼尖拉了一把。 涂清澈见慕容霜跟前是一盏紫砂杯盛着碧绿茶水,嗅着茶香取笑道:“‘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称吓煞人’,这茶是碧螺峰的绝品,‘形美、色艳、香高、味醇’,这茶果然跟你是绝配,不错不错!” 端木闻玖探头瞧了瞧涂清澈面前的茶,也笑道:“白茶。其条敷阐,其叶莹薄,林崖之间,偶然生出,虽非人力所可致。有者,不过四五家;生者,不过一二株;所造止于二三胯而已。芽英不多,尤难蒸焙,汤火一失则已变而为常品。须制造精微,运度得宜,则表里昭彻如玉之在璞,它无与伦也。’以白茶喻涂兄弟,妙哉!” 禾儿看他们说得有趣,便指着自己与决明子跟前的茶笑道:“这两杯龙井又怎么说?” 端木闻玖笑道:“‘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感太和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这是在夸禾儿姑娘你呢。” 涂清澈哂笑道:“同为龙井,一为明前,一为雨后。‘明前龙井’又名‘女儿红’,这‘明前茶’的叶片是未曾婚嫁的女子用双唇采下来的,这一杯茶里还不知有多少女子的唇香呢。乾大侠果然会投其所好!”决明子知他是在讥讽自己却不着急分辩,反倒笑得开心不已。 端木闻玖的茶上得最晚,众人一看,见一只名贵青花玲珑瓷杯里盛着的竟是一杯清水。五人皆拊掌大乐,都道拟得好。 未几,一个男子面带微笑疾步而来。他穿一件利落简单的布衣,身量样貌尽皆普通至极。端木闻玖正猜测他的身份,听见决明子向慕容霜低声笑道:“他就是乾坤。” 乾坤拱手笑道:“久闻五位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乾某外出将还,怠慢之处还请见谅。眼下正有一见着急的事情要办,等这事了了,乾某定亲自谢罪,与诸位把酒言欢。” 乾坤客套完毕,又拉了决明子与禾儿商量解毒之事,将武当峨眉几大门派送来的东西给他们一一看了。决明子与禾儿好一通忙活,又写了一张药单出来,由账房捧着出去抓药了。 乾坤又将武当六人,昆仑四人,峨眉一人以及少林两人并涂清澈五人一齐请到了大堂。他脚步不停地安排着,一个时辰很快过去,账房先生也领着几个小厮回来了。这时门外一阵喧哗,先前那些接到请柬的派也都陆续来到大堂。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4节 乾坤立于堂上,朗声道:“诸位,乾某从未写过请柬邀各位前来开武林大会,也从未想过要当武林盟主,这件事中间多有波折,乾某必会一追到底,彻底查清给大家一个交代。现在乾某的客栈之内,有许多江湖好友武林同道身中剧毒卧病于床,乾某心中痛惜不已……” 涂清澈见来者之中,竟然有一个面容僵硬的熟悉面孔混在其中,他来回瞧着慕容霜身后的琴囊和端木闻玖身后的长剑,口中快要滴下口水来,看到自己在看他,正冲调皮地眨着眼睛。叶之洋笑嘻嘻地看着成为座上宾的涂清澈,眼神又骨碌碌地跑开。在乾坤身边的是少林的两个小和尚,武当的六个小道士,昆仑的的几个紫衣姑娘,峨眉掌门司徒白的入室弟子应竹修。这一阵仗,皆是名门正派,这是挑明了告诉大家几大门派都是站在乾坤这边的。几个小鬼倒不可怕,可若是与这些门派结了仇,那可真是不好收场。 果然离门不远,有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他气冲冲走上前来,口中骂声不绝:“乾坤你这个不要脸的贼人!躲了爷爷两日才出来,原来是搬救兵去了!你把少林武当峨眉昆仑这些人找来是来唬哪个龟孙子呢?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就只会图财害命!别他娘假惺惺的装好人,要不是你下的毒,俺们又怎么会来找你讨说法?” 王老虎显然受了那胖子的鼓动,握着拳头吼道:“不错!去你爷爷的假慈!毛都没长全的娃娃儿来掺和个屁!咱们一起跟他拼了!” 肥头大耳有些得意,指着鼻子向乾坤叫嚣:“你不是有一个武艺高强像玉一样的徒弟么,怎么不领出来给你壮壮胆啊!”尚未说完,乾坤的剑已至面前。“噌!噌!噌!”,胖子面上的□□瞬间剥落。 他的剑实在太快,谁都没有看到他是怎样出手的。众人大骇,肥头大耳登时大汗淋漓。乾坤向肥头大耳正色而道:“巫蛊教教主,苗染。你再出言不逊,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他环视众人,厉道喝道:“诸位,我只问一句。解毒为大,还是讲理为先?” 一黑衣女子清亮的嗓音急急道:“自然是救人要紧!”人群松动,众人连连附和。 乾坤微一点头,和声道:“请柬的事稍后再议,乾某这几日外出却不是搬救兵,我是去请神医了,眼下各大门派也得知了消息特地送来了门派中的独门疗伤药,今日聚在这里,不会打架寻事,而是就是要为各位江湖朋友疗伤解毒。”这一番话正说到大家的心坎里。乾坤又道:“乌头帮的众位,你们帮主慕容舒已辞世的消息相信也已经知道了,现在也请你们不要再起事端,自然有神医替你们一一解毒。”底下众人已再无争议。 端木闻玖暗暗思道,乾坤虽貌不惊人但气度不凡武功高强,说起话来又能服众,真正是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那请柬的事,果然向涂清澈说的那样另有玄机。他瞧了一眼涂清澈,却见他眉间微蹙正看着决明子。决明子此刻正和底下一名女子调情,那女子身量丰腴正是王老虎的老婆杨梅,她在底下咬唇暗送秋波,他在台上眯着眼睛含笑挑眉,她伸出手指比了个二,他摇了摇头比了个三,她笑着点了点头。他竟然当着人家相公的面跟人家老婆约好什么时辰做那好事!涂清澈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瞎子,看见这肮脏的画面! 乾坤此时已经着手安排诊病的事了。他让账房登记了中毒之人的名册和症状,安抚道:“神医会就病况轻重一一诊治,大家务必不要惊慌心急,回去将固本培元的药丸给病人兑水服下,养好精神。” 众人刚刚散去,决明子和禾儿就被带去看诊了。 真是好没意思,叶之洋撇撇嘴踏出门去,出了客栈在大街上闲逛,远远见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左右两个佩剑侍者领着一众随从浩荡而来。 卫东劝道:“老爷,您这伤还没好,怎么又着急着去那地方!” 卫西苦道:“老爷,若是再遇见那个白毛儿可怎么好?我们可是真的打不过他。” 陆满金骂道:“没用的畜生!我们躲着那小白毛儿不就行了。我们是来找满玉的,又不是来找他的。” 卫西笑道:“老爷,这可是您说的。那白毛儿的武功实在是高的很,脾气又坏,咱们今回可真得躲着他才行。” “哎呦!”陆满金被叶之洋迎面撞了一下,额头磕在了他的肩头,他被慕容霜抽起的疙瘩还没消去,这又挨了一下,疼得面目纠结,顿脚怒道:“小畜生,你怎么走的路!”卫东卫西心里有堵,正无处发泄呢,一见这人呆呆的正撞上来,手痒得厉害,不待吩咐便去揪叶之洋的衣领。 叶之洋装作不知,一溜烟跑得飞快。 “那是个傻子么?” “他奶奶的,这傻子跑得好快!” 傻子叶之洋将方才入手的一枚黑玉扳指对着阳光瞧了瞧,摇头叹道:“都数不清这是在陆胖子身上捞的第几样东西了。年复一年,这几个人还是蠢得那么滑稽。” ☆、半夜三更 决明子与禾儿摸了近百副腕子,问了上千句话,累得步子都迈不动了,但他们并没有叫苦,而是一转身进了药房。病人身上的毒比预想得更加严重,若不争分夺秒,怕有几条人命是救不回了。 决明子挽着袖口道:“看来今夜有得熬了。禾儿,你仔细将他们中的毒跟我说一说。” “他们身上的毒共九种,有八种是出自我手。”禾儿话中有些哽咽,果然如涂清澈所说,她的义父拉她做了罪人。 决明子点头道:“这么说,你手里有配毒时的方子。” 禾儿点一点头,自红木药箱中拿出一叠纸递给决明子。 决明子一言不发,看着纸张一句句的报药名。禾儿会意,在桌上铺纸,一味味地抓药。决明子口干欲裂地报出最后一味药名时,发现禾儿眼中正噼里啪啦地落着泪珠子。他舔了舔唇,轻声道:“禾儿?” 禾儿哭道:“我习医以来,不曾救过一条命,却险些害死了这么多人。” 决明子将禾儿揽在怀中:“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没有你,慕容舒也一样要给他们下毒的。”禾儿依旧伤心不已,他只好又道:“好了,好了,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师妹你看,你这几年真的是长大了不少,个子长高了,胸脯也长大了,你都快抱不过来了……” 果然还是这招管用,禾儿腾的从决明子怀中弹了出来。决明子又挽了挽袖子,哑着嗓子道:“煎药这种事就交给他们找来的郎中吧,禾儿,你再跟我仔细说一说你意中人都中了什么毒。” 禾儿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道:“师兄,他并不是我意中人。况且……他还杀了我义父。” 决明子一笑:“慕容舒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义父’了。” 禾儿没有应声,岔开话说起了涂清澈的病况。决明子一边听一边配药,等禾儿说完,已经开始煎熬了。禾儿见他郑重其事事必躬亲的模样有些意外,他几乎没有让自己帮一丝一毫的忙。 打更的敲了三遍,决明子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禾儿回说三更天,决明子擦了擦手吩咐道:“仔细看着它的火候,我出去一趟。”禾儿问他要去哪里,没成想他猛地躬下身来凑到自己面前,一偏头擦着自己的面颊停在耳畔,低低笑道:“你不会想知道的。”他额前的碎发口中温热潮湿的气息和那低哑的嗓音忽地出现又忽地消失,激得禾儿起了一身小米疙瘩。 此刻,深夜未眠的涂清澈正徘徊在回廊上。他的目光追随着一道身穿湖蓝绸缎的身影,看着他鬼鬼祟祟脚步轻松地溜到一间客房外,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低劣的暗语,涂清澈想到。果然过了一会儿,那屋内走出来一名身量丰腴的妇人,那妇人才关了门就迫不及待缠在湖蓝绸缎的身上。两个身影纠缠着一路进了树丛,涂清澈第二次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 他扭头就走,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突然间脚下一滑,被人拽进屋里。涂清澈看了看那一张僵硬的脸,惊魂未定地道:“为什么你每次出现都这样惊悚。”叶之洋倒了碗热茶递给他:“我见你深更半夜的乱晃,还道是你被勾了魂。” 涂清澈毫不客气地接了茶,滴溜溜地打量起这间客房来。这间房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当他站在大开的窗门下时,他脱口而道:“你这房子选得可真好。”原来从这扇窗户望去,几乎能看见客栈中所有的客房,什么人住在哪件房,甚至哪间房里有什么宝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正对面的那一间房看得尤其清楚,那房里有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是慕容霜,一个是端木闻玖。 涂清澈警告道:“你不要打他们的主意。” 叶之洋半掩了窗道,咂舌道:“你瞅瞅这琴,这剑,还有那人腕上的镯子!我的眼睛总不听我使唤,我的手都要自己长翅膀飞出去了。” “不怕死你就去吧,休怪我没有提醒你。”涂清澈道,“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不睡觉?” 叶之洋回道:“半夜三更的,你不是也没睡吗?” 涂清澈叹了口气,又朝窗外看,慕容霜和端木闻玖似乎是在吵架,不一会儿,端木闻玖便拂袖出了门。叶之洋问道:“你不去看看吗?”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端木闻玖拿着一只酒壶一路疾走,在树丛旁的亭子处住了脚。涂清澈微一蹙眉。决明子一脸不悦衣衫不整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他身后一名衣衫不整的丰腴女子也急匆匆地跑开。 决明子见端木闻玖愁眉苦脸,整理着衣衫道:“小少爷,半夜三更的,你在外面做什么?”端木闻玖瞅了他一眼,目光有些鄙夷,呆呆的没有做声。决明子又道:“小少爷,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好地方,里面有许多细皮嫩肉的小相公。你要不要跟我去试一试。” 端木闻玖灌了一口酒:“决明兄,在下不好男色。” 决明子笑道:“我还知道一个好地方,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姑娘,你要不要跟我去转转?” 端木闻玖又喝了一口酒:“不去!” 决明子拢了拢袖口笑道:“我听说小少爷你是九代单传?” 端木闻玖心里咯噔一声,他将酒壶放在桌上,不悦道:“是又如何!” 决明子脚下一滑险些将酒壶撂倒,他扶起酒壶微微笑道:“不如何,只是觉得很有趣。” 话不投机半句多,端木闻玖搅了决明子的好事,决明子也回了他几分颜色,他拍拍袖子,满意地回药房去了。 叶之洋向涂清澈道:“这神医可真有趣!”涂清澈哼了一声,索性关了窗户。他在屋里来回转着圈,却不提要走的事。叶之洋奇道:“你不回去睡觉吗?”涂清澈看了他一眼道:“我瞧你也不困,你这里有棋吗,不如你陪我来一局。”叶之洋好笑道:“我这棋怕你下不了。”涂清澈也笑道:“你的棋子还能吃人不成?尽管拿来便是,你若赢了我,我便不吵你回去睡觉。” 叶之洋自床头墙角拎出来一个虎皮包裹,将虎皮展开反铺在桌上,立时现出一副纵横交错的棋盘来,先前包在这虎皮里的东西应声落入棋盘中央,竟是一堆棋子模样的石头珠子,这些石头珠子颜色不一且大小材质不尽相同。 叶之洋笑道:“如何?” 涂清澈微微一笑,拣出黑白灰三色的石子近百枚,将剩余五彩缤纷的石子推向叶之洋。他拿起一枚偌大的黑玉扳指置于棋盘上,笑道:“请!” 棋逢对手,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下到半路,涂清澈将手上一枚珠子移近灯前细看,但见灯下这枚珠子乃为木质,似是绿檀雕成,通体莹绿纹路精美,散着一股幽雅的清香,其底部还镌着一个华美的图腾,是一朵俏立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这是剑仙曲则全的手笔,曲则全竟然还做过首饰?!涂清澈再看那些棋子,惊觉那些棋子无一不是精雕细琢,来历非凡。他心绪一乱,先前勾勒的棋步尽皆成空,不得不放下棋子向叶之洋俯首称败,起身便要走,叶之洋正下得起兴那肯放他走。 涂清澈毕竟心中不服,一时好胜心起,经不住叶之洋的再三挽留。二人屏气敛声,复又开战。 一局终了,叶之洋勉强赢了涂清澈五子,乐得在旁手舞足蹈。涂清澈举着一枚岫玉雕成的棋子不平道:“若是换成寻常棋子,赢你十子不在话下。”叶之洋亦是好棋之人,听见此话不肯服气:“若是换成寻常棋子,我定能赢你更多。”二人怒目相对,涂清澈将棋一拨道:“再来!” 又过了几招,涂清澈见叶之洋久不出手,抬头看他,正看见他怔怔地瞧着自己出神。他不解道:“要认输吗?” 叶之洋答非所问道:“我知道乾家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稀奇珍宝,我看你资质不错,不如这样,你认我当师父,我带着你去寻宝。” 涂清澈一笑:“没兴趣。你这些棋子都够买一座城池了,你还缺宝贝吗?” “你可不要后悔”叶之洋道,“看招!” 涂清澈大惊:“好卑鄙的手段!” 叶之洋抚掌大笑:“又是我赢!”他见涂清澈闭目调息,以为他又不服气,便安慰道:“输了就输了嘛,不是你棋艺不精,而是我太厉害了!” 涂清澈微微一笑:“再来!” 叶之洋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摆手笑道:“不下了,不下了!” 涂清澈笑道:“怎么?第一局赢我五子,这一局赢我三子,怕再下一局我就赢你十子了吧?” 棋过两局,两人终于确信彼此都未尽全力。见涂清澈如此认真,叶之洋也不好再多隐瞒,于是应道:“再来便再来!” 涂清澈闭目凝思,不等叶之洋分好棋子,便朗朗而道:“起东五南九置一子。” 叶之洋心中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涂清澈是想要与自己下盲棋!棋盘之上来往百余子,子子相连纵横延伸变幻繁复,莫说不看棋盘,就是一直盯着看,稍有疏忽,也会记忆混乱。历来只有神话故事里编出来的人物,才会下这盲棋。 叶之洋看着面前的涂清澈,含笑阖起双目,回道:“东五南十二置一子。” 涂清澈思道:“起西八南十置一子。” 叶之洋回道:“西九南十置一子。” ☆、夜 端木闻玖摇摇晃晃地走回屋去,一股不平之气亘在心胸。那股不平之气使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他喝干了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全身燥热得很,慕容霜正在此时走进房来。 屋里漆黑一片,慕容霜将点上灯,便被端木闻玖打灭。慕容霜在明灭火光中看见端木闻玖煞红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凌乱的衣衫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膛。慕容霜在黑暗中静静道:“决明的事,我并非有意瞒你,我与他……”端木闻玖低声道:“我不想知道。”慕容霜见他依旧梗着性子油盐不进,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端木闻玖怒意未平,低声道:“明明是我站在这里,你休要再说他的事。”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慕容霜觉得难受想要挣开,却被他死死缠住动弹不得。怀中人渐渐放弃了反抗,端木闻玖缓缓松开手臂,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酒意消散了往日里的紧张羞涩,他贪婪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仔细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和鲜红的唇。 淡淡的酒气,自端木闻玖的唇舌之间流入慕容霜的口中。端木闻玖轻轻咬着慕容霜温软的双唇,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滴在慕容霜的面上,顺着脖颈一路滑到了腰腹,慕容霜心底猛得一颤。 羞愧和理智,委屈和不甘都被眼前的温存驱散,端木闻玖轻轻咬着吮吸着,一步步地刺探内心的不确定。他将自己的心事和心底的爱恋凝聚在口唇之间,会集在十指之端,散布在每一寸的肌肤之上,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着深藏在心底的情意。怀中人的双手动了动,缓缓攀上了自己的后背脖颈,药草清香渐渐取代了口中酒气,端木闻玖动作一滞,又重新拿回了主动权。 入秋的夜带着丝丝寒凉,棉被下的人儿却热得流汗。 决明子屁股一阵疼痛,惊觉原来自己坐在炉边已经有整一个时辰里。他回头看了一眼禾儿,禾儿竟倚着墙睡着了。 叶之洋抬头看了一眼,涂清澈端坐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显然已是在睡梦之中。他忍着笑翻出纸笔,先将方才棋步一一记了,又脱去了涂清澈的鞋袜伺候他安寝。 叶之洋在他身上摸了个遍,除了那个防身的连弩,一盒药膏,一枚青玉玉佩外,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把玩着那机弩,打开了那个药盒看了看又凑近闻了一闻,这个味道……好像是祛疤止疼的,他又去看床上熟睡之人,果然在他的后颈发现了一条疤痕。他轻手将他衣衫扯开,忽然皱紧了眉。只见他瘦弱蜡白的身躯之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剑痕刀痕和瘀伤。他难道是只会轻功不会其他吗?!或许是某一处的伤痕在作怪,涂清澈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他长睫抖了几下滑下一滴泪来,直砸进叶之洋的心里。 叶之洋轻轻叹了口气,又拿起那玫青玉玉佩看了起来。那玉上的花纹繁复细密,看不清是个什么图案,他凑近灯光看了看,发现那上面刻着的竟是一行行小字。他自方才的棋子中找出一枚透明凸面的水晶石来,对着那玉佩一瞧,顿时惊得哑口无言。那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的竟然是西南王玄方的那首《青天赋》!微雕并不罕见,但罕见的是那雕工细小精致到没有半分瑕疵,更难得的是,那玉上的字符笔画间与西南王的真迹竟有□□分像!叶之洋看了看涂清澈,又看了看这枚玉佩,心中暗道,这涂清澈一定是极爱西南王的笔墨,否则不可能如此用心雕出这样精巧的玉佩。西南王一生坎坷,细细想来与涂清澈有些微相似,也难怪他会对他如此偏爱。他犹豫了一下,把玉佩又放回他的身边。 一觉醒来,甚觉清爽。涂清澈在叶之洋房中醒来,却没找到房间的主人。他穿好衣衫走出几步,看见叶之洋正倚在二楼栏杆上凝眸出神,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正看见几个武当弟子和峨眉弟子在早起晨练。 那个在一旁练剑的白衣少年看上去有些眼熟,应竹修心道,对了,就是那个先前把自己误认成乾坤的那个孩子,昨日大堂门内,乾坤说他是叫“善信”来着,哈哈,他穿的那身白道服比昨日又脏了些,那上蹿下跳的样子可真像是个猴子。 善信听到笑声,几步跳到应竹修面前,指手画脚地叫道:“你笑什么!噢,你一定是想偷学我的武当神功!哇呀,我刚才练的绝世神功岂不是都让你看去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拽应竹修的胳膊。 应竹修被善信晃得前仰后合,口中大笑不止:“那才不是你们武当的功夫!” 善信将应竹修往后一推,怒道:“你说什么?!” 竹修运足内力,往后急急退了一步才勉强站住,他心中吃了一惊,这孩子的蛮力可真是不小!他一个反手将善信的剑拿在手中,向善信道:“但凡使剑的,都是这么练的。” 亦柔且亦刚,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应竹修的身姿优美却剑气迫人,虽是最简单不过的几招,但举手投足随处可见苦练十数年的基本功。涂清澈脱口赞道:“好俊功夫!” “呼~!”背后一股凉风嗖然而至,应竹修急转开身闪到一旁,未等看得分明,利剑又至。闪躲之间瞧见,这个挥剑直刺的人,也是与那猴子同行的武当弟子,名字大概是叫做善渊,面目极冷,少言寡语。应竹修见他招式留情,明白这个善渊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让自己放下手中这把剑,只是他的剑势太快,自己要想弃剑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善信在一旁哇哇叫道:“烂竹子,三碗半,不准再打了!” 应竹修心道,这“烂竹子”自然是说的我,这“三碗半”肯定就是说的这个面前这个人了,“三碗半”难不成是每顿饭吃三碗半,这样想着,又眉开眼笑起来,善渊将那笑看在眼里,手中长剑逼得更紧。 善信见二人非但不停手,反倒更认真比起武起来,心中大为不甘,抱着脑袋原地转了两圈,搬起身边一块大石雕就往两人身上猛砸。这块大石雕实在是砸得来势汹汹,任谁也能看得出这是个贵重东西,二人心中暗骂善信的不分轻重,忙收住脚步去接那石雕。奈何方才斗剑斗得急,一时间挽救不迭。石雕恰好飞到一个大块头身前,大块头将它接了,立在一旁,一脸愤怒地瞪着善信。善信吓得一个箭步藏到了应竹修身后。 威猛大块头左边一个小个子笑道:“这猴子又闯祸了,哈哈!”右面那个隽拔少年也是乐得捧腹大笑。又有一个纤弱少年走到大块头身边笑着劝道:“善治,看在善信早起练功的份上,莫要再跟他计较了。” 大块头把善信揪出来,朝他后脑一个巴掌就打下去。又向应竹修道:“失礼!” 应竹修连连摆手,将剑还给善信,笑道:“哪里哪里,是我不该挑起事端,请莫要怪责他!” 善信一脸委屈,低声怨道:“假心假意的烂竹子!” “啪~!”又一个巴掌。大块头怒道:“你再给武当丢脸试试!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收你这个徒弟!”右面那个隽拔少年低声笑道:“善时师弟,我跟你说,大师兄刚入武当时,简直和那只猴子一样笨!哈哈哈!”左边那个小个子笑道:“真的?真的么善能师兄?啊哈哈哈!”大块头一脸怒容地朝这两人走来,一旁那个纤弱少年赶忙上前拉住,大块头怒道:“善仁,你别拦着我!”这边善时又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应竹修背转了身也忍不住偷笑。一直冷面站在一旁观看的善渊摊手叹道:“一群呆子!”霎时间,几个人又闹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叶之洋看了涂清澈一眼,笑道:“看吧,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活!” 涂清澈看着底下庭院里这几个不知忧愁肆意玩耍的纯净少年,又瞧了瞧面前心事重重的叶之洋,微微笑道:“你不是也跟我差不多年纪吗?” 叶之洋笑道:“昨日的棋还未下完。”涂清澈点头作别,笑道:“改日再下吧!”他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远,左手手腕上的图腾随着衣袖摆动忽隐忽现,叶之洋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它变得模糊消失不见。 ☆、小蛮 禾儿一觉醒来头疼得厉害,她觉得自己睡了三天三夜这么长,然而她的师兄罕见地面无笑容甚至叹了口气对她说:“师妹,你只睡了一刻钟就醒了。师父说得不错,你的病开始加重了。” 禾儿脑袋有些发懵,这还是两师兄妹见面来第一次说起师父,她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问:“我走之后,师父是不是舒心很多,不那么爱发脾气了。”决明子一笑:“是不怎么爱发脾气了,舒不舒心我却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在哪里。” 禾儿惊奇道:“你有很久没见过师父了吗?”决明子道:“是有一段时间了。禾儿,师父最近几年身体不太好,他每日里四处奔波就是为了收集药草医好你的病,你……就不要再和他老人家闹别扭了吧。”禾儿低头应了一声,见他依旧守在那个药炉旁,岔开话道:“这药熬了一夜也该熬好了吧。” 决明子点一点头,将药端下来细细滤着残渣道:“一会儿你去端给他,不要告诉他这药是我熬的,免得他又使性子。”禾儿笑道:“师兄,你倒是很关心他。”决明子的手顿了一顿,微微笑道:“我可不是为了他。”禾儿问道:“师兄与他可是有什么过节?我总觉得涂大哥对你……对你非同寻常。”决明子将药罐放回去,垂头道:“他大概是恼我没有医好他的母亲……” 禾儿见决明子神情郁郁,故意哄他高兴,她蘸了蘸药汁抹在嘴里,夸张道:“师兄,你真不愧是神医!你这几味药用得真真神了,火候也掌控得这样好!”决明连连摆手:“师妹,你可不要为了那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跟我道谢。就是天天这样调理,你意中人的伤也要一两年才好得全。”禾儿点头道:“他旧疾太多伤得太重,就是三五年能好,也是第一等幸事了。” 决明子几步走到禾儿身后,拉起她的手在她耳后轻笑道:“你师兄的本事可不止是这样呢。”他从木箱中取出一支长柄薄刃的小刀,一小段布条,捏住她的指腹迅速地划了一刀,挤出几滴鲜血滴在药碗里,又捏了一撮三七粉用布条将它裹了起来。他故作神秘地耳语道:“师妹,你的血可是天下最好的药引。” “涂公子!涂公子!!”涂清澈将要推门进药房,便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他转身一看,见来人是昨日跑堂的那个店小二四儿。四儿将一个包裹递给涂清澈,喘着粗气道:“可算找着您了!涂公子,这是裁缝店的伙计托我交给您的。说是有人在那里给您做了一件袍子。那人还让带个话给您,说这天儿凉了,一早一晚都得注意身子!” 涂清澈蹙眉问道:“是谁与我买的?”四儿笑道:“哟!这我可不知道。我也问那裁缝店那伙计是谁,他就是死活不肯说,说人家付了银子特意交代了不让说。裁缝店老板也捎了话来,说是让我替他好好谢谢涂公子您,有这一件衣裳的赏钱,裁缝店三年关门不做生意都能过得舒坦!涂公子您没什么吩咐的话,小的先告退了。” 涂清澈一点头,那四儿一溜烟跑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见里面包着的竟是一件异常华贵的乳灰色猞猁裘。涂清澈思道,这会是谁给我买的呢?慕容霜?端木闻玖?乾坤?禾儿?不然……是叶之洋? 药房的门忽然开了,决明子带着笑意打着哈欠擦着涂清澈的肩膀走了出去,涂清澈看着他虚浮的脚步和东摇西摆的身形暗暗生厌。屋内禾儿连声招呼:“涂大哥,我正要去给你送药!快进来!” 涂清澈一口气喝干了那一大碗,细心地瞧着她的手指问:“你的手怎么了?”禾儿面上一红,搪塞道:“不小心割了一下。” 涂清澈见桌上有一摞纸,便凑近看了一看,那纸上的字亦庄亦谐自在洒脱如龙如凤自在腾飞,好似在哪里见过,他愣了一下轻声问道:“这是……”禾儿见他神色不常,疑问道:“这是师兄整理的药方,怎么?”涂清澈一下回想起来青城山上“药堂”那两个字,忽然明白了青葛布衣口中的“小混蛋”就是决明子,原来,决明子与慕容霜早已相识,原来…… 他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欣喜,直到账房先生踏进门来。账房先生笑道:“恰巧两位都在这里,省了老朽再跑一趟。禾儿姑娘,劳烦您给我们小姐瞧一瞧病。涂公子,我们主人请您去书房喝杯热茶。” 涂清澈当然明白乾坤并不是真的要请自己喝杯热茶这么简单,他并不知晓乾坤找自己做什么,但他想,或许这杯热茶能解开自己心中的诸多疑惑。 禾儿被领到乾坤的表妹齐薇儿房中,一进门就听见一叠咳嗽声,应门的是个眼熟的调皮丫头,她眼圈黑黑的额上还冒了一颗痘痘,床上躺着的人儿容貌温婉称不上是绝色但别有一番动人情致,此刻正挣扎着起身见礼。禾儿赶忙按下她:“小姐不必多礼,你且好好躺着吧。” 齐薇儿露出半截手腕,边咳边道:“料也没什么大病,想来是染了风寒。都怪表哥多事,还要劳烦姑娘。” 禾儿心中道,你这可不像怪罪你表哥的样子,她摸了一会儿脉细,问道:“这咳嗽是打何时起犯的?” 一旁的小丫头急急道:“小姐这咳嗽得有七日了,先前还能勉强忍住,近来这两日愈来愈重,尤其后半夜里咳得厉害,总也睡不好。接连换了好几种药,都不见好。”禾儿跟小丫头要了前先抓药的方子,床上女子咳了几声,小丫头又赶忙上去照应,端茶送水地一顿安抚。禾儿见那小丫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不住脚地忙前忙后,额上一层细汗,不时手捂肚腹,心中顿生怜悯,拉住她的手腕也听了听她的脉息。 禾儿自小红木箱内取出一瓶丸药,向小丫头吩咐道:“这里共有十枚药丸,每日睡前让你们小姐服一粒,要含在口里,不能吞咽下去”小丫头忙点头应了。 禾儿又开了两副方子,先递给小丫头一张,笑道:“这药是白日里熬来喝的,我把要注意的都写在这上头了。”小丫头大略看了看,仔细收了。禾儿又拿出一副方子递给小丫头,笑道:“这副是给你的。吃这药调上三四个月,就不痛了。要赶在那个来之前的头三四天里熬来喝,喏,要仔细的我都写上了。熬药的时候要好好看看方子。”小丫头脸一红,吐了吐舌头,道了声谢,将方子小心折好掖藏起来。 禾儿一迟疑,向床上女子笑道:“病中切勿多思虑。凡事都要想开些,好些事也都是身子好了才有可能。” 齐薇儿不知是在想什么,喃喃道:“想不想得开,不都是一样由不得你。” 禾儿笑道:“既然都是由不得自己,那又何必想不开呢?” 都说病中的人最脆弱最易失去防备,果然如此,齐薇儿心道,我竟然对着一个陌生女娃娃儿说出这样的话,她收敛形容,摸着袖口轻轻笑道:“禾儿姑娘说得不错,多谢你。” 禾儿奇道:“小姐怎知我是叫禾儿?” 小丫头插嘴笑道:“前两日,我家小姐和我家少爷去寻你师父了,没找到你师父,倒是把你师兄找回来了,还是在万花楼找到的!来的路上,你师兄常常提起你呢。昨日大堂上还是我给你们送的茶水呢,你记不记得?那茶便是我家小姐亲自煮的。” 禾儿大笑:“原来如此!” 小丫头笑道:“小姐,我看昨日大堂之上在禾儿姑娘身边的那几位公子都很不错呢,你何不在那几个人里面挑一个。省得日日守着个不会开花的榆木疙瘩。” 齐薇儿咳了一声,喝道:“小蛮!不得无礼!” 小蛮自知说错了话,朝禾儿吐了吐舌头,忙跑到齐薇儿身后给她捶背。 禾儿笑道:“该不会是小蛮姑娘看上了谁吧,我倒是可以给你牵牵线的。” 齐薇儿笑道:“小蛮倒是跟我夸耀过一位瘦瘦的少年郎长得十分标志,亮亮的眼眸薄薄的唇,不知是哪位公子?” 禾儿一惊,愣了一下。小蛮在一旁羞得直跺脚,她急急嗔道:“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小丫头,哪敢想……哪敢想……小姐你要是看我不顺眼,不如早些把我打发出去吧。”说着就要哭起来。 齐薇儿看着她的调皮模样乐得前仰后合,忙哄道:“小蛮,我跟你说笑呢。禾儿姑娘你瞧,小蛮这脾气倒像是个小姐。” 禾儿笑道:“小蛮说的那个公子呢,叫涂清澈。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为你们引荐一下。” 小蛮直羞得满面通红,藏到柜子后面去了。禾儿又跟二人闲话一番才回去,不想走到半路上又被人请去看病了。 小蛮看完了病人前脚刚回到房间,决明子后脚就跟进来了。他关上门神神秘秘地问:“乾坤是不是让你去给弥子玉看病了。”看见禾儿点头,他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乾坤也忒小心,给徒弟看个病还鬼鬼祟祟地拿他表妹做幌子。”禾儿好笑道:“他表妹是真病了。”决明子压低声音又道:“你可知道弥子玉现在住在哪里,我有好几天没见他了。”禾儿也低下声来回道:“他们带着我七走八绕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我可不认得路。这个弥子玉为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决明子佯哭道:“我的美人啊,可想死我了!”禾儿一脸嫌弃地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乾坤总让我去给他们看病,原来他是怕你非礼人家!”决明子假哭了几声,又问:“弥子玉怎么样了?”禾儿道:“烧退了好得差不多了,师兄,乾家人说他是遭人暗算中的毒,可我怎么觉得他中的毒糙得很,根本就是服毒自尽想要寻死啊?” “正是如此,此事颇有蹊跷”决明子道,“弥子玉根骨清奇,什么病都比他人好得快些,他跟霜儿很像。不像某些人身体奇差,同样的病,常人三日能好,他偏要十日八日才能好,比女人还虚弱。” 禾儿好笑道:“师兄,你这是在说谁呢?” 决明子半真半假笑道:“当然是在说你的意中人。师妹,对这样的人千万不可用情太深,你若嫁人,怎么也要选个像你师兄这样的。” 禾儿但笑不语,良久道:“师兄,你今年二十有五了,早过了婚配的年龄了吧,怎么不见你……” 决明子哈哈大笑:“禾儿,你要嫁给我吗?” 这个师兄从没有过一刻正形,禾儿起身,直接将他轰出了门去。 ☆、慕容舒的野心 涂清澈经过端木闻玖房前时,见那屋里门窗紧闭仿似还没有起床的样子,他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是巳时近晌午了。 涂清澈才一进门,乾坤便迎上前来:“涂兄弟三年未见别来无恙!近日人多事杂招呼不周,实在怠慢!” 涂清澈微微一笑:“乾大侠不必多礼。” 账房先生捧上来一摞纸张,乾坤将它递给涂清澈道:“我这里有一份名单,想让涂兄弟帮我看一看。” 涂清澈扫了一眼,见那上面记录的是此番中毒之人的名单,他迟疑道:“乾大侠此举何意?” 乾坤道:“抛开令尊与乾家的交情不论,此番请涂兄弟前来,只是因为乾某相信涂兄弟。眼下此时知晓此事的人,我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 涂清澈也想知道慕容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份名单不但记录了中毒之人的症状,连他们的来路身份都写得精细分明,他只是微一迟疑,便不再推脱。此番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有许多中了毒,他们中的毒分九种,乾坤将中“百日骨香丸”毒的人单列了出来,涂清澈拿着那一页纸看个不停,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乾坤插口道:“据神医决明的诊断,这中百日骨香丸毒的人又分两种,一种中毒之人有痛感并深受毒性折磨,如柳氏姐妹,他们大多是乌头帮的弟子;另一种则仅有表症,躯体有香味但并无疼痛之感,如玄衣门的穆慎,奇怪的是他们本人并不知情,不清楚自己中了毒。”涂清澈看了看后一种人名单,穆慎、陆满金、嵇生…… 涂清澈又看了看前面八种毒人名单,他慢慢看着慢慢道:“这些门派好似与乾大侠都有些过节。”乾坤忙点头道:“皆有宿怨。”涂清澈眉头不展低头道:“那些请柬可还在?”账房先生忙递上一摞请柬,涂清澈细细看着夹层纸条上的署名,‘乾坤’二字像是复刻般一模一样,他感叹道:“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人,能够模仿他人的字迹分毫不差。”乾坤苦笑道:“多谢涂兄弟相信乾某,这字迹别说他人,便是我自己也只当是自己的笔墨。”涂清澈道:“乾大侠想当武林盟主大可不必写这样勾心斗角的条子这般声张费事,而且……这字迹未免也太分毫不差了,每一封每一笔都分毫不差,可见是太刻意了,若是出自本人之笔,恐怕还没有这样整齐。”下首的账房先生听得微微颌首。 乾坤道:“听闻涂兄弟与乌头帮帮主慕容舒多有过节,不知涂兄弟可能知道,他如此这般是为了什么?” 涂清澈蹙眉道:“难道这是慕容舒为了做武林盟主布的局?先在武林各大门派尤其是与你有宿怨的门派中安插乌头帮的弟子,他们都服了‘百日骨香丸’,自然听命于自己,一旦时机成熟,就让这些棋子给门派首领的亲近之人下毒。然后模仿你的字迹陷害于你,借你的名望把各大门派集结于此开什么武林大会,趁机把脏水往你身上引,他们大多跟你有过节,稍一煽动便能成事,而他大可装好人给中毒的人解毒化毒,这时再有人提议推选新的武林盟主以正风气,那些人卖他面子自然为他说话,之后的事便可顺理成章。” 乾坤道:“不错!” 涂清澈仍蹙着眉头,他思忖道:“错了!能坐上一帮之主的人不会蠢到相信这样拙劣的把戏,慕容舒也不会这样蠢。”他又重新翻出中百日骨香丸之毒的人名单,很快的,他发现柳氏姐妹后面有几笔带过,写着她们曾为双仪城城主卖命,其他也有几个曾是双仪城的人。他又想起叶之洋说过,这对姐妹是个厉害角色很不好惹,言语间像是熟识,如果这对姐妹曾是双仪城的人,那么,叶之洋也是双仪城的人?!他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涂清澈把头埋进那张人名单里,喃喃道:“穆慎……陆满金……贺兰……嵇生……尉迟八……”忽然,他灵光一现,脱口道:“这几个姓氏都是鲜卑族的大姓。而且他们手里掌管着充足的粮草兵马甚至是武器!名单上为慕容舒卖命的人中多也是双仪城的人,慕容舒恐怕是想把脏水往双仪城上泼,把自己洗刷干净,趁乱把战火引向双仪城。而双仪城,那里有……那里有成堆的金银,慕容舒也是鲜卑族人,他……他难道是想……他想……他是想当一国之主,他要光复燕国!” 乾坤一惊,账房先生捻须道:“如果涂公子是慕容舒,你会如何做?” 涂清澈头脑越来越明晰,他理着思路道:“如果我是慕容舒,我要光复燕国,我需要在民间和江湖中树立威信威望,我需要兵马粮草,我更需要金银和一个起事的时机。”涂清澈大概不满意这种带入的情绪,他摇了摇头撇清道:“所以慕容舒近几年好事多做坏事少做,他此番兴风作浪,一则可以凭借给各帮派解毒树立威望,二则可以通过耍手段换取族中人的支持与兵马粮草,三则可以借此抹黑双仪城,制造双仪城与武林各大门派的矛盾,蓄谋攻陷双仪城以取得金银。这样看来,他的确不是想当武林盟主这样简单。” 涂清澈看了看二人,又道:“这样详细的计划,凭慕容舒自己恐怕是完不成的,肯定另有他人参与了此事。而且……慕容舒太急功近利,此举风险太大,稍有差池,怕是会与双仪城两败俱伤,到时族中受胁迫出兵马的人还会倒打一耙,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账房先生心中咯噔一声,他心道,不愧是慕容舒的亲儿子果然父子同心,只是青龙的计划竟也被他猜得分毫不差,这个涂清澈留着恐怕祸患无穷,若不是他还有用处决不能让他活过今日。然而他面上波澜不惊,引开话题道:“想不到他竟然在计划还没开始前就死了。” 涂清澈果然道:“对!他既然准备了这么久,又为何……为何非要在噬月琴上下功夫,这噬月琴到底为何如此重要?” 乾坤沉稳道:“是啊,这噬月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乾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一定与这个阴谋有关,涂兄弟和慕容公子交情匪浅,不妨去问上一问。” 涂清澈低头沉思,噬月琴的秘密自己并非没有问过,然而慕容霜只说是传家宝贝,语气间颇有点‘这是我们家族的私事不便外传’的意思,虽觉蹊跷也不好多问,难道慕容霜并没有跟自己说实话,这其中另有玄机。 乾坤又道:“这位慕容公子,不知品性如何,如果有涂兄弟引荐,或许可以与他交个朋友。” 涂清澈心中豁然开朗,他气愤道:“原来这就是乾大侠请我来的真正目的,你是想问慕容霜会不会代替慕容舒行此事!” 账房先生上前安抚道:“‘琴痴’慕容星与双仪城城主关系匪浅,如今他的爱子慕容霜又身负噬月琴出现于此,若是他与双仪城联起手来,将会引起一场江湖浩劫。家主也是心系天下苍生,才这般小心询问,请涂公子息怒!” 想不到乾坤连慕容霜背着噬月琴都知道,他事事知晓得这样详细,可见江湖中随处都有眼线,然而他并不想当武林盟主,又为何要这样为江湖事操心?如果这一切并不是乾坤的眼线所得,那么又是谁在江湖中处处偷窥,涂清澈探究的目光从乾坤身上慢慢下移,转到了那个低眉顺目的长髯老者身上,他拄着一根木头拐杖,但那拐杖足有半人高,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用的样子,他是个账房先生,然而……他会武功且武功不低,言语间似又洞悉一切,近日客栈里忙得很,他却时常奔跑在外,如此看来账房先生只是个虚假的伪装。那么,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他一面想一面道:“两位大可放心,慕容霜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涂某敢以人头担保。” 乾坤诚恳道:“乾某惭愧!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江湖安宁,不得不有此一问,涂兄弟莫要生气!” 涂清澈看着他额上的一圈细汗,心道他果然是温厚坦荡之人,也难为他如此为大家着想,他放缓了语气道:“乾大侠不必自责。慕容霜形容妖异出手狠毒,您有此一问也是无可厚非。此事到此为止,无论如何,乾大侠都是此中第一大冤屈,理应由您还原事实洗刷冤屈,但涂某有个不情之请,此番九种巨毒都出自禾儿之手,却非她本意被慕容舒施于众人之身,还望乾大侠能够保全禾儿的名节,另外,慕容世家的名声也不能让慕容舒给毁了。” 乾坤见涂清澈事事以朋友先,一腔热血燃了起来,挺胸应道:“涂兄弟请放心!” 涂清澈将那摞纸交还出去,却不是给乾坤,而是给那个账房先生,并且故意抖了一抖,险些诓倒他。账房先生脚步稳健轻快并没有摔倒,但他的木头拐杖却掉落在地下,发出分外清脆地响声。一如所料,这木头拐杖里面还包着一样东西。涂清澈飞快地将它捡了起来,经手过了一圈递给他道:“金万长老,抱歉抱歉!” 乾坤一愣,账房先生却并无意外:“果然是鲁老头的得意门生,这些小把戏逃不过涂公子的眼睛。” “我并不知道您这木头拐杖里藏着的是丐帮打狗棍,只是冒险猜了一把,看来我猜得不错”涂清澈转向乾坤,“虽然乌头帮的帮众为虎作伥绝非善类,但百日骨香丸的毒性太过残忍,还请乾大侠先与他们解了毒再另行处置。” 乾坤点了点头。涂清澈笑着朝门外走去:“看来乾大侠与金万长老要有一番忙碌了,请柬的事,相信你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释。涂某告辞!” 才过了两个时辰,“武林大会”已然结束了。决明子与禾儿各自在房里整理药箱,玖霜二人仍旧未出房门,涂清澈跑去找叶之洋,这几个人都没有参加。不知乾坤在会上说了什么,只知道这场大会后,禾儿和决明子成了闻名江湖的神医,慕容霜与端木闻玖连同涂清澈成了惩恶扬善的侠士,连慕容舒都成了被奸人利用的可怜虫,他自己更是择得干干净净。最后的结论竟然是谁都没有错,无辜受伤的各派人士还要反过来颂扬感激。那顶最闪亮的黑锅最终还是推给了双仪城,所有十恶不赦的罪过都是他们的。 中毒之人的毒都已解了,只有玄衣门的彭章没能熬过去。陆满玉一身麻衣肿着眼睛对面前之人道:“我嫁!我跟你回去!” 陆满金油腻的面上飞起红光,他乐得直蹦高,一口一个好妹妹。 陆满玉又道:“你给我五千两黄金,我明日就嫁。” 陆满金咆哮道:“两千两?!黄金?!我的好妹妹,你拿那么多银两干什么?” 陆满玉道:“给不给?不给就不嫁。” 陆满金看陆满玉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这两千两黄金也不是个小数目,但是,要是能和水上船霸攀上亲,那好处可是远不止两千两黄金。先口上答应了她再说,于是便道:“好好好,我的好妹妹,为了你以后能找个好婆家,为兄掉几块肉都行!我的好妹妹,可是,可是你要那么多的金子干什么?” 陆满玉咬着牙冷冷道:“我要用这两千两黄金让叶知秋替我杀一个人。” ☆、留客 端木闻玖宿醉之后劳动一夜,醒来时已近晌午,他此刻涨红着脸侧着身,正憨笑看着身畔之人,那个人像只猫儿一般蜷着紧紧贴着自己,眉眼舒展睫毛微颤。他一定是太累了,所以睡得那样香甜。端木闻玖看着他的睡颜,心中浮起一缕惆怅,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此后又该如何相处,未知的迷惘潮水一般层层叠叠簇拥而来,他一喜一悲,一悲一喜,喜而又悲悲而又喜,痴痴看着慕容霜发起呆来。 天早已大亮,酸辣辣的疼痛布满全身,慕容霜摸着酸痛的腰睁开了双眼。他看见端木闻玖正在望着自己,触到自己醒来的瞬间飘过一丝慌张,却又若无其事般的合起眼来。他在装睡!慕容霜一挑眉,这人明明是醒了的。“玖少爷?”没有动静,还起了轻微的鼾声。慕容霜一笑,大半个身子欺压在端木闻玖身上。当两具躯体叠在一起时,他明显的感觉到了身下之人的某个部位轻轻一弹,正打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谎作不知,贴着他的脸静静地瞧着他,任彼此的气息接近交缠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端木闻玖脸涨得更红,他的心轻易地被面上的气息扰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大贪婪地吸收着那股清淡药香。他微扬起下颔,右手捧住那头白发将其压下,轻柔地吻住那道气息,右臂搂住腰肢翻身一带,慕容霜被整个压在身下。 慕容霜承受不住端木闻玖这全身的重量,被这绵长的吻逼得快要窒息,左腿奋力一曲,左臂一撑,又翻了过来,用一半的身子压上定住他。 绵长的吻还在翻滚中继续,无比温柔的开始带着些怯怯的颤抖,小心翼翼的碰触因为有了同样小心翼翼的回应变得笃定深刻,继而疯狂的放肆,唇舌间的纠扯愈加浓烈霸道,尽情宣泄着彼此的情感。慕容霜的眼眶渐渐湿润,这一记长吻道尽了端木闻玖内心不曾言说也说不出来的种种情思,痴迷,不安,忧虑…… 两人的深情仍在继续,却被一番吵闹响动惊扰。门外声响由微而重,人声与器物碰撞混合,窗影 穿插重叠,闹哄哄的连成一片。这是各路人马武林大会后归来的动静。 端木闻玖终于放开慕容霜:“晚霜,时辰不早了。”慕容霜笑道:“玖少爷,你的酒醒了么?”端木闻玖面上一红,干咳一声,自去穿衣梳洗。 “哎呦~!”人影拥挤,逆着人群侧身向前的两个小姑娘后背撞在一起,双双跌在地上。 巫菁转脸一看,见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小姑娘,圆鼓鼓的脸上小鹿一样小心翼翼的眼神,正满眼歉意地冲自己微笑,那略微肥胖的身子挣扎欲起的样子笨拙得很是可爱,她拍了拍身上尘土,利落地拉起身旁的那个姑娘,也回之一笑:“你没事吧?” 小姑娘拍了拍衣裳道:“没事!” 巫菁看着身旁渐渐稀疏的人群叹道:“唉!又没赶上,怎么这么快就散了!” 小姑娘问道:“散了?武林大会散啦?” 巫菁奇道:“你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小姑娘笑道:“我是来玩的。” 巫菁被这话噎了一下,心道:“玩?来玩?来武林大会上玩儿?!” 小姑娘看了看愈来愈少人群,拉起巫菁的手,笑道:“来不及了!咱们快走!” 别看她身子圆,跑起来却快得很。巫菁一路被她拽着,一直拽到乾府门前,被家丁拦下。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作什么?” 巫菁心道,看来这武林大会已经开完了,还是不要惹是生非早点开溜吧。她拽胖姑娘的手要走,却被她死死攥住。她圆圆的面上带着微笑,冲面前这位身材魁梧三十开外面上还有一道长疤的家丁道:“大哥哥,我们是来找小姐的,她在不在家?” 家丁一怔,回道:“我们小姐昨日才刚回来……” 巫菁手心冒了一层汗直发懵:“这算怎么回事……” 不待家丁说完,慕容晴拉起巫菁就走,甜甜笑道:“那我们去找她了!” 意外的那人没有追来,院子里的众人也没有再上前盘问。巫菁道:“你认识这里的小姐?”那姑娘咯咯笑道:“我才不认识呢!这地方这么大,肯定会有很多个‘大小姐’住这儿,我随便说说的。放心放心,这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们也认不太分明的。再说了,咱们两个瘦弱的黄毛丫头能惹什么事呀!” 巫菁忍着笑问了她的姓名,原来她叫慕容晴,比自己稍长一些。慕容晴又道:“我猜这武林大会肯定是还没有开完呢。” 巫菁笑道:“是啊,善渊师兄也没有出来呢。” 慕容晴笑道:“善渊师兄是谁?他是你心上人吗?” 巫菁面上一红,晃了晃慕容晴的手,示意他往前面看。前面有一堆少年围着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男子。那青年男子向身边道:“多谢诸位少侠的鼎力相助,诸位今次能前来赴会可真是帮了乾某的大忙。多亏有你们在,这些人才不敢胡来。诸门派长老的书信乾某也都看过了,只是这几天来事事堆积,前后忙碌,还未来得及书写回信。眼下这事情还未尽平息,过几日又是八月十五,乾某想留诸位在府上多待两日,共度仲秋佳节。未知各位少侠意下如何?” “哈哈,正是正是,哈哈哈,多亏了本道,江湖才避免了一场腥风血雨啊,哈哈!”善信喜上眉梢,顺着杆子夸耀自己。他一面笑,一面拍打着乾坤的后背,看上去颇为滑稽。善治深吸一口气,抓住善信的后衣领将其甩到一边,向乾坤道:“失礼!” 背上清晰地感受到善信这无意间出掌的力道,乾坤心中一惊,这个叫善信的小道士天生一股好神力,若日后勤加修习定能大有作为。 善信脚下没站稳,径向善渊身上倒去,没想到善渊轻巧的转了个身,闪在一旁抱剑冷面不语。眼看着善信就要脸面朝地了,左右善能善时慌忙搭了一手,将其挽住。善时忍住笑,轻声笑道:“善信,人家那叫谦让。你还当真了。”善能一边悄声喝道:“善信,你又给武当丢脸!”善信满面通红,又要说什么却被善能一手捂住口鼻,干眼瞪着众人,蹬着两腿不住挣扎。 对面几个紫衣女子窃窃的笑声此起彼伏,善仁心中一阵尴尬,紧步向前满脸堆笑地向乾坤道:“乾大侠言重!即如此,我们再多留几日便是。” 乾坤笑道:“如此甚好!” 头戴白玉簪的紫衣女子向乾坤笑道:“那我们也多留几日罢。”一众紫衣女子纷纷点头答应,身材瘦弱的秀北笑道:“乾大侠,这事还麻烦您在信上注明白喽,不然师父会以为我们几个跑出去偷玩呢。” 乾坤笑道:“这个自然。不知少林两位小师父意下如何?” 胖和尚面露欣喜之色,向瘦和尚轻道:“一颦师兄?”瘦和尚一点头,轻道:“阿弥陀佛!”胖和尚于是便欣然回道:“那就再留几日罢。” 乾坤又向应竹修笑道:“应少侠?” 应竹修心中思道,这书信明明可以择日差人去送的,武林大会的事应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为何他们还都要留下来呢?难道另有他事?我可是想回峨眉山啊,我可是,可是我……他抬头看了一眼身旁头戴白玉簪的紫衣姑娘,可是……可是,这里有吃有喝有玩,留几日倒也无妨。于是他腼腆道:“恭敬不如从命。” 乾坤笑道:“如此甚好!我已让人给大家备了饭菜,请随我来。”他引着一众人刚拐过弯来,恰好就见长廊那头有两个小丫头正急惶惶地奔来。 善信这边看得清楚,右边的那个分明是小师妹巫菁。他一路跑到两个女孩儿身前,搔着后脑憨憨笑道:“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巫菁一笑:“善信师兄,武林大会开完了么?” 善信憨憨笑道:“开,开完了。” 慕容晴拉了拉巫菁的手,笑道:“菁妹妹,哪个是你的善渊师兄?” 巫菁抬头看了一眼,见对面的人群之中,唯有一袭白衣的善渊师兄那样高挑消瘦,肌肤白净一脸冷峻。那一番漠然模样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巫菁眼中泛着桃花,就要在心里尖叫起来,她开了一眼慌忙羞赧地低下了头。 善信奇道:“嗯?你是谁?你认识三碗半?你找他做什么?” 慕容晴见巫菁羞低头不语,也不搭理善信的问话,将对面那一仗人通通瞧了个遍。一打眼便看见那个高个,他咯咯笑道:“脸白白的那个肯定就是‘善渊师兄’了。” 善信弯腰又问:“你果真认识三碗半,喂!你们是什么关系?”慕容晴没有回答,呆呆地像是着了魔,善信转过身朝她看的方向瞧去,却看见那个叫一颦的瘦和尚。 这边巫菁跟武当各位师兄见了礼,再寻慕容晴时,却见慕容晴在那两个少林和尚身边,笑容满面不知道在说什么。或许是遇见了熟人呢,巫菁此刻走在善渊师兄身边心中说不出来的欢畅,便也不再去理会她。 见慕容晴不住地隔着自己望着一颦师兄偷笑,而一颦师兄却兀自浑然不觉,胖胖的一笑和尚终于忍耐不住,向一颦道:“师兄可曾认识这位小施主?”一颦目不斜视面色如常,悠悠叹道:“阿弥陀佛!” 见这个微微有些福胖的可爱姑娘依然偷偷望着一颦师兄痴痴的笑。一笑和尚无法,只得向慕容晴问道:“小施主与一颦师兄可是旧时相识?” 慕容晴吃吃笑道:“自前世,我便认得他。” 前面一团紫烟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连应竹修也抿嘴一笑。 慕容晴又吃吃笑道:“到今世,我这才遇见他。”一笑和尚忍住笑,叹道:“这么说来,小施主与一颦师兄并不相识。” 慕容晴笑道:“我自然是认识他的。” 一笑和尚见她有趣,便故意逗她:“一颦师兄前世可也是个和尚?” 前面一团紫烟共应竹修刻意放慢步子侧目倾听,听得慕容晴欢快答道:“是呀。他前世就是‘何尚’。” 一笑和尚又道:“那一颦师兄前世可有姓名?” 慕容晴急道:“他前世就是‘何尚’!” 前后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连一笑和尚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一颦仍旧面色如常。 慕容晴一撅嘴,将一笑和尚拉到一边,挡到一颦和尚身前,倒退着边走边道:“‘何尚’,你不记得我了么?你都忘了么?我们明明认识的,你快跟大家说呀!” 双眸对双眸,一颦和尚看着慕容晴,脚下停住,合十的双手突然抓住还在倒退的慕容晴。抓着那柔嫩的胳膊往左一带,又匆匆放下。慕容晴惊呼一声,原来是自己差点撞到拐角的一个大花盆。 慕容晴停下脚步,怔怔望着一颦和尚。正午的阳光浓厚地倾在这走廊的拐角,慕容晴在阳光里眯着眼睛咧着嘴笑道:“‘何尚’,你还俗吧!” 一颦和尚双眉一蹙,复又舒展:“阿弥陀佛!” ☆、绝情九式 乾坤招呼完几个少年去用饭,正见齐薇儿提着食盒走过来。 “你的咳嗽好多了吗?”乾坤打开食盒,见里面都是自己平常爱吃的几样,点心也格外精致,分量足够两个人,他笑道,“病才好就亲自下厨,我可吃不安心。” 齐薇儿道:“你这两日忙里忙外实在辛苦,我听老五哥说你常常吃不下饭,便亲自做了些清淡的,快趁热吃吧。” 乾坤将食盒盖好,微微笑道:“我稍后再用。” 齐薇儿欲言又止,徐徐开口道:“表哥,外祖母她……真的不用派人去找一找吗?为何你看起来并不担心她。” “你可曾看见祖母信上的那枝梅花”乾坤道,“有曲前辈在祖母身边,我一千一万个放心。” 齐薇儿摸着袖口思索道:“曲前辈与祖母到底……” 乾坤随手捡起一根枯枝,点,刺,转身,回旋……收。他问道:“薇儿,你可知道这一式叫什么?” 齐薇儿不解道:“是外祖父自创的绝情九式剑法中第一式,‘繁花浴血’。” 乾坤道:“不错。你可知道它为何叫做‘繁花浴血’?” 齐薇儿道:“这一招剑式以‘刺’为主,剑光交织轻掠如花雪纷飞,剑影缠绵悱恻,因刺口极为细小,收剑之时敌若无损,但顷刻之间,敌身被刺之处气血喷发,道道红线形若繁花,并与落雪之声,血尽身亡。是以名作繁花浴雪。” “你可知道这‘繁花浴雪’的由来?”乾坤见她摇头又道,“祖父惯使刀,那一把宿铁刀跟了祖父一辈子,可是到头来,祖父却编出这么一套‘绝情九式’的剑法。祖父尝说,我的性子善剑胜于刀,于是自幼教我习剑。只可惜我天资平庸,祖父的这套剑法,我练了那么多年都练不到第七式,就连前面七式也只是有形无神。” 齐薇儿见他说跑了题,打断道:“外祖父的这套剑法,本就是逆理而就,表哥莫要妄自菲薄。” 乾坤笑了一笑,又道:“祖父临去之前,曾将这套剑法教与子玉。前几日,子玉练完了‘绝情九式’的最后一式。其实……子玉的武功早已青胜于蓝,算起来,反倒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在徒弟身上领教得多一些,我实在是有愧于‘师父’这一名分。” 乾坤的面容忽而现出颇为复杂的神色,齐薇儿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她知道乾坤对武功的痴迷。正如乾坤所说,他的资质极为普通,如今能有这一身武艺便是自儿时一日日一时时从不间断地辛苦累积,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去练武。一丝不苟又吃得苦,再加上乾一的指导满书阁的天下武林绝学,乾坤弱冠之年已是小有名誉,那时的他真可称得上是志得意满。可是自从乾坤收下弥子玉这个徒弟时,他所有的骄傲就一下子消失于无形了。乾坤勤加苦练才悟出的招式,弥子玉却唾手可得。上一届武林盟主自己的外祖父乾一曾无数次说,弥子玉是个武林奇才,将来恐怕要掀翻整个武林。乾坤对弥子玉既羡慕又嫉妒。随着弥子玉一天天的成长,乾坤在弥子玉的身上找到了另一种寄托。无论是他那罕见地武学资质、举一反三的悟性还是那温润动人的容貌,他的一切一切都让乾坤痴迷。他拥有乾坤心中想要拥有的全部,是他心中想要成为却无法成为的理想形象,是他在这世上所有的追求。 齐薇儿一直都想对乾坤说,弥子玉之所以能成为弥子玉,都是因为他的悉心传教,都是因为他毫不保留地培育。弥子玉的一切,其实他都有,他还有很多弥子玉身上所没有的更难能可贵的东西。可是每每,齐薇儿看到乾坤注视着弥子玉时,那种沉醉的神情,仿佛是在宣告,他的眼里容不下其他任何事物,哪怕是简短一句话。那种无声的回绝冰冷像是一把刻刀,在人心上一下下的划豁。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乾坤开始刻意地掩藏弥子玉,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弥子玉的一丝一毫,甚至是将他囚禁在乾家。这一切的一切,做了十几年的旁观者,齐薇儿看的再明白不过。他知晓乾坤对弥子玉的怜爱,正如同自己对乾坤的疼惜。乾坤可以三十不娶,自己就可以一生不嫁。 “子玉收剑之后,在院子里呆坐了整整一日。日落之时,子玉开口说了一句‘好绝情的人’,便回了房间。”乾坤叹道,“‘繁花浴雪’,‘花’即是祖母,‘雪’即是‘飞雪’曲则全。” 齐薇儿将那套绝情九式的剑法细细想了一遍,“繁花浴雪”、“踏雪寻花”、“折花”、“败雪”、“怒雪飞花”、“夏花冬雪”、“花凋雪霁”、“怜花惜雪”、“入土为安”,他将这套剑法与祖母留下的书信内容合在一处,脑补了一个哀怨凄婉的爱情故事。或许曲则全与外祖母早已相识心意互通却未结姻缘,外祖父机缘巧合偶遇外祖母对其一见倾心并很快便去家中提亲,彼时外祖父已是名满江湖的江湖豪侠,外祖母父亲欣然应下这门亲事。曲则全知晓后怒从心起,去找外祖父理论,二人话不投机各不相让因为外祖母反目成仇,一个说自己与她早有盟誓,一个说自己与她已有婚约,二人僵持不下刀剑相向,玄铁剑最终斗不过宿铁刀,曲则全一次次地向外祖父挑战,却一次次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外祖母伤心不已,于是出面喝止,决定嫁给外祖父以让曲则全死心。曲则全错以为外祖母心意转移,于是远走他乡再不相见,三人南北相隔一去好几十年,却没有如外祖父所愿各自幸福。外祖母日日思念曲则全,尽管儿孙满堂但心结未解疾病缠身,曲则全遁入空山潜心修道却终难悟道,外祖父心中怜惜挚友与挚爱,他为了挚爱与挚友反目成仇,几十年的陪伴与温情却始终捂不热挚爱的心,到头来丢了挚友,更没了挚爱。在自己生命消逝之际,他感叹自己生前的风光和执念,原不过是一场虚无,于是他修书一封解释误会,终将挚爱托付于挚友,而自己则归尘入土将一腔悔恨与不甘带入地下长眠。这故事也当真绝情,最爱的近在迟尺心却远在天涯,几十年如一日的殷勤陪伴却像是一场没有时限的凌迟。 乾坤道:“祖父一生只娶了祖母这一个女子,他将她强留在身边几十年却受了她的终生冷遇,真不知在祖父心里,是爱她多一些还是恨她多一些……” 齐薇儿想起不知被乾坤囚禁在哪里的弥子玉,心中颇有触动道:“无论你有多爱一个人,都不应该强留他在身边,这件事,一开始便是外祖父做错了。无论你有什么理由,强留一个人在身边,都是不该。”她见乾坤若有所思神情痛苦颇有不忍,于是一指食盒笑道:“表哥,我一年到头下厨不到三回,你再不吃饭可就凉了。” 乾坤点头应道:“不妨,我拿到子玉那里吃,他好久没尝到你的手艺了。”齐薇儿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齐薇儿回到房中,小蛮笑道:“小姐怎么用得这样快,准备了一两个时辰的饭菜点心,如何一刻钟就吃完了。”齐薇儿这才想起那饭菜原本是打算自己与他一起用的,不想他连自己吃没吃过都没问。她摸了摸袖口,淡淡道:“就你话多。” ☆、西园中的密室 “住这屋的人呢?” “那位公子方才退房走了,这是他留给您的字条。” 叶之洋就这么不告而别了,涂清澈突然觉得有些失落。接过店小二四儿递过来的那张字条,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却怔住,这纸上并没有写字,而是画了一张地图,涂清澈脑中“嘭”的一声,被那张纸吓得面色惨白愣在那里。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5节 四儿见涂清澈神情怪异,好奇地伸头去瞧那张纸。涂清澈故作沉静将那纸折起收在怀里,向四儿笑道:“多谢!”不待四儿再张口,他急转开身飞奔离去,没有任何迟疑地直追乾家西脚。 涂清澈自乾家后院翻墙而入,抄最近的一条路窜进西园。西园里一切如旧,安静却又危险。他静静听着风声,忽地被人一把捂住口鼻,拖入树后的杂草丛里。很快传来一排脚步声,脚步沉稳而有力,这是一队身手不凡的护卫。护卫来回巡视一圈渐渐走远,涂清澈转身看着身后之人,低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之洋笑道:“昨晚下棋时我便同你说了,乾家有一个地方十分隐蔽神秘,我要去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奇珍异宝。” 涂清澈一笑:“回去吧,不要无辜送了性命。” 叶之洋也一笑:“有你在,就不会了。” 涂清澈不置可否,淡淡道:“我还饿着肚子,不想当饿死鬼。”叶之洋点一点头,自怀里掏出来一包点心:“如果你不来,那就表明我自己可以应付里面的机关,如果你来了,那就说明这地方异常凶险。我决定等你一刻钟,如果你再晚来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死在里面了。” 涂清澈好笑道:“你去就去,与我何干?” “装模作样”叶之洋叹着气低声道,“你当我不知道么。十几年前,武林盟主乾一六十大寿,他的儿子乾天请你爹……你爹……也就是涂霆为他在这里建了一座藏书阁,也就是存有各大门派武林绝学的‘百谷王阁’,里面机关凶险,守备森严。” 涂清澈吃着点心道:“如你所说,那是我爹在十几年前建的,这又与我何干?” 叶之洋摇了摇头道:“你这人心肠弯弯绕绕忒不痛快。我要说的是四年前的事,四年前,有一个人溜进了百谷王阁偷书,后来被乾家的人发现了,乾家的人没有抓住他,他也没有偷成。这事以后,乾家怕有人再打百谷王阁的主意,便又请来了……又请来了涂霆。涂霆怕先前那人已熟悉自己的手法,于是把这活交给了他的同门师弟。他那师弟便在外面重新埋设机括,将那百谷王阁层层包在里面,建了这座……‘西园’,并且在里面又造了一间精密神秘的密室。” 涂清澈愉快笑道:“汪扬是你什么人?据我所知,他当年可不是什么也没偷成,他偷走了一本极为珍贵的书,噢,应该说是偷走了一卷名为‘易容之术’的缎册。” 叶之洋也笑得颇为愉悦:“四年前,你才十岁吧,才十岁竟然建成了这么一座‘西园’!” 涂清澈笑道:“原来你便是大盗汪扬唯一的徒弟叶之洋,幸会幸会。” 叶之洋也笑:“我却怎么也猜不到,你竟然和……和你爹是同门师兄弟。” 涂清澈忽地止住笑,贴近叶之洋的脸面,冷声道:“为何不摘下你的面具?” 叶之洋向后一躲:“面具?” 涂清澈又盯着看了一会,起身道:“叶之洋,回去吧。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就不该再来这里。” 叶之洋笑道:“我只是想进去看看,又不偷拿他东西。看你这胆小的样子,这西园大概不是你建的吧,怎么自己建的园子自己却不敢进去。” 涂清澈淡淡的笑,示意他激将法没有用。 叶之洋佯作生气:“你不许我偷这,不许我偷那,如今我要进去看看,你也不许!你回去吧你!哼!我自己去,我便是死在里面也不用你管!” 他拔腿就朝里走,涂清澈不紧不慢地跟上前去:“叶之洋,不如这样,我带你进去,你让我看看你面具下的真面目。” 一个打小拆破无数机关,一个自小制作无数密室。两人一路搭档前行,颇为默契。一路之上,叶之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不住地评论这里的暗器怎么阴险那里的障眼如何迷惑人,涂清澈心里亦是恨得牙根痒痒,这里一道精心布的局又被这狡猾的贼给看穿了,那里设的那道机关根本没有用处。 叶之洋埋怨道:“噫!我恨死你们这些人了!”涂清澈亦是忿忿不平:“我也恨死你们这些贼了!”叶之洋哈哈一笑:“涂清澈,你实在是不该引着一个贼来破你自己的机关。”涂清澈温和道:“你也不该在我面前展露你们这些贼偷盗时的惯技。”叶之洋干笑了两声便再也笑不出来,郑重地将心里的结论总结一番:“如此看来,咱们两个的确不太应该来这里。” 两人不再说话,半天,叶之洋忽道:“噫!你故意动了手脚,你把我们来时的机关都改成另一套了!就算我这次看明白了,下次也还是进不来!” 涂清澈在秋日清爽的午后笑得好看:“言之~有理!叶之洋,你当我真是呆子么,带一个贼来这里!” 叶之洋不再说话,心里闷闷思道可不就是个呆子,当我真破不了么!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只要我破机关的时间能比你修造的时间短,那还是我赢。 涂清澈拉了叶之洋一把:“想什么呢?”叶之洋故作沉静地问:“若是乾坤要来百谷王阁,可不是要走上好几个时辰?!”涂清澈淡淡笑道:“你明明知道的,乾坤来这里,根本不用走这条路。”叶之洋笑道:“我跟你学的,看看能不能再套出点什么话来。” 西园里依旧是四处有人守卫,叶之洋动了动耳朵,冲涂清澈打了个手势,轻轻猫进一扇门里。叶之洋附在涂清澈耳畔悄声言道:“此地不宜久留。既然这地方是你建的,那就带我去在这里最隐蔽最秘密的那间密室。那里面一定藏着乾家最珍贵的宝贝。” 涂清澈道:“既然是最秘密的,你我怎么可能轻易进去。”叶之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笑道:“得了吧涂清澈,你莫再装了。赶紧把你的本事亮出来。” 涂清澈打从心里敬畏面前的这个人,因为无论是从天分还是在手段上,他都是个极其出色的贼,越是了解他,就越是知道这一点。二人互相打着掩护一路溜到一方宽阔的池塘边上。涂清澈拍着一块石头,深深叹道:“这条暗道是这西园里最难的完成的……当年……” 涂清澈没再说下去,站在一旁指挥着叶之洋搬开石头。叶之洋小心翼翼地拨开草皮,露出一道方形的镂空铁盖,他笑道:“妙!借水道修暗道,妙!”藏书阁最怕遇上失火,这条水道表面上只是通到百谷王阁,用于引池水经暗道流入低处的书阁,实则是一张贯穿连接整个西园要地的网。当初为了绘制这条其实是暗道的水道,如何布置园中各地,着实花去了涂清澈不少的精力。并非有意用这条暗道来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留条后路’是师门代代传下来的一条规矩。涂清澈是个不怕麻烦的人,只要是有趣的事便也都干起劲。擅修后路是涂清澈区别于师门中其他人的特殊本领。也因认真修过一条条的暗道,手艺才能日益精进,在行业内脱颖而出。 叶之洋看了看铁盖上面的锁链,向涂清澈笑道:“你开吧,免得我偷盗的手段让你看了去,再往后你就做出一把我弄不开的锁来。”涂清澈笑了笑,随手拾起一段木枝掰出几个简单的形状,几下便开了锁。 “你不当贼可惜了。不如这样,我收你做徒弟吧?你笑什么……” 秋雁南飞,风朗云舒。 终于到了这间最神秘的密室,叶之洋定了定神,顺着牖上角洞将这密室从上到下自左向右细细看了一遍。涂清澈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捂着嘴偷偷地笑。叶之洋犹不甘心,伸长脖子又细细看了一遍。一刻钟之后,叶之洋终于看明白了,密室确然造得精密无双,只是里面根本没有一件值得偷的东西。叶之洋十分肯定,这里面,绝对,没有,一件,值得冒这么大险来偷的东西! 叶之洋瞪着涂清澈,眉毛飞得老高。涂清澈开心的笑,安慰似的拍了拍叶之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间密室是用来做什么的。 叶之洋犹不甘心地朝里看。这间密室倒像一间普通的卧房,向阳面有一张床,床上背躺着一个人。床上的人慢慢坐起来,拿起床边的一根棍棒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又放下来。这是一根很平常的金箍棒,那箍子也不是真金的而是铜的。叶之洋看着那个身影,忽而想起了一个惯使金箍棒的人来,面上换过几多神色,缓缓看向涂清澈,涂清澈微笑着点了点头。 ☆、叶之洋的真面目 叶之洋又去看那密室里的人,却只看得见一个背影。那人的整个身躯都包裹在朴素但精细的衣料之下,面目被散乱的长发挡住看不分明,只露出一对□□的足和一小截脚踝。那一段肌肤像是玉一般玲珑剔透,在柔和的太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竟把叶之洋看得如痴如醉。涂清澈推了他一把,用充满鄙夷的眼神示意道,你竟然对着一个男子的脚脖子犯花痴。密室里的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般转过头来,叶之洋的心猛地一揪,抓住了涂清澈的手。那人转过身一步步朝二人走来,面目也愈来愈清晰,他的五官柔美温和,眉目纯真稚嫩,一对眸子时时含笑尤其动人,像是会说话般让人移不开视线。涂清澈看着这个冰肌玉骨容颜秀丽的少年,莫名其妙地想起慕容霜来。在那个星子璀璨的黑夜,那顶颓败的屋檐上,飞舞着满头白发淡红衣裳的慕容霜面容张扬笑若鬼魅。若慕容霜的美似神秘的黑夜,那这个人的美便像透亮的朗朗晴空。 密室里响起了动静不小的轰隆声,涂清澈知道这是密室里的暗道打开了,这间密室造得非常密闭,隔音效果也非常不错,他并不担心会被人发现踪迹,然而叶之洋并不知情,他捏紧了涂清澈的手,鬓间冒起汗珠,身子微微颤抖正作出逃跑的姿势。涂清澈侧头看了看他,不小心看破了一个贼的秘密。或许……他并不喜欢当一个贼,涂清澈甚至在脑中勾勒出叶之洋第一次偷盗的样子,想必比此刻更加绝望和无助。他又想到叶之洋并没有一个人溜之大吉,反倒握紧了自己的手,想要与自己共同进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暖流。自小到大,并没有多少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关怀过自己,这个叶之洋与自己仅有几日交情,竟能待自己如此,实在令人感动。说也奇怪,自己与他虽初初相识,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此时看见暗道里走出来的人,确认密室里的那两个人都没有异动,才安心地放开了自己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涂清澈只觉他僵硬的面容更加僵硬了。 密室中的少年在听到暗道声响时,便飞身扑进床里,掀起棉被钻了进去,显然他知道是谁来了,显然他并不想见他。 “子玉!”来人轻轻喊了一声,带着些许疲惫的嘶哑。他将一只食盒放在桌上,面含微笑望着床上的少年。此人正是乾坤,那少年便是他的徒弟弥子玉。 “还在睡么?”乾坤轻轻拍了拍弥子玉的背,温柔地哄道:“都晌午了,快起来吃点东西。” 弥子玉仍旧朝墙装睡,乾坤拖着步子倒进一张椅子里,重重叹了口气。涂清澈暗暗蹙了眉,这乾坤完全是变了另一种样子,此前交谈时的那种大侠气概,那种气定神闲的风范全然消失地无影无踪。此刻的乾坤看起来是那么狼狈,他躲在偌大的木椅里将身子整个都蜷了进去,涂清澈看不到双手掩盖下的那张脸,但是却清楚的明白,弥子玉之于乾坤,是绝对的不同寻常。这乾坤也真可怜,几乎整个武林都想置他于死地,里里外外那么多事都要一个人扛着,连个能诉苦的人也没有。 乾坤那个躲藏的姿势僵了没多久,便又重新活动起来,他换上无比欢快的调子笑道:“子玉,来吃饭了!薇儿可是带着病特地为你做了那么多的菜,你若是一口也不吃,薇儿可是要伤心的。” 弥子玉动了动身子,终是爬下床来,乖乖坐在桌前。乾坤看着衣发散乱的弥子玉,伸手想要替他理一理衣衫,却见他向后躲了一下,于是硬生生又将手拿回来,疼惜地道:“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弥子玉显然饿了,吃得狼吞虎咽,不过在叶之洋看来,这美人狼吞虎咽的样子依旧清丽非凡超凡脱俗。幼年父母双亡,六岁时被弱冠之年的乾坤收为徒弟,由乾一和乾坤共同传教武艺,擅使金箍棒,乾一曾说,他是江湖上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以上就是叶之洋对弥子玉全部的了解。如此看来,乾坤与弥子玉之间名为师徒,但称为‘父子’也毫不为过。而且,而且……这两个人之间,至少乾坤看弥子玉的那种神情,绝对不仅于此。 乾坤给弥子玉倒了碗茶,淡淡笑着看他吃。 弥子玉猛吃一顿,抬头问道:“师父,薇儿姐生病了么?” 乾坤叹道:“是啊,一到夜里就咳嗽,想来是前几日出去夜里受了风寒。放心,薇儿正吃药调着呢。” 弥子玉忽而笑道:“是决明子开的方子么?” 乾坤皱眉冷道:“是禾儿姑娘开的方子,她也是唐本草的徒弟。” 涂清澈听到决明子的名字亦是蹙紧了眉,臭着一张脸。叶之洋却是看得开心,僵硬的面孔上牵出一丝怪异的暧昧笑容。 弥子玉又道:“外面来了不少人,一定很热闹吧,师父……让徒儿回房去吧,我不想呆在这儿了。” 乾坤目光变得有些冷峻,冷冷喝道:“哪也不许去,就在这儿呆着!” 弥子玉将碗筷往桌上一掷,拗执道:“我就要出去!你之前不准我出乾家,现今连这破笼子也不让我出了么!” 涂清澈听见“破笼子”三字,肚里忽地窜起一团怒火,他心道,这弥子玉不知好歹实在不讨人喜欢。叶之洋看着涂清澈面上那扭曲的表情,乐得就要手舞足蹈起来,极力忍住了才没笑出声。 乾坤一语不发,半天应道:“吃饭!” 弥子玉倔道:“不吃!” 僵持半天,弥子玉又道:“师父,你曾说只要我能打赢你,你便放我出去闯闯。看来,我这一辈子都要跟着你了!如果我这一辈子都要呆在乾家,那还不如你现在就一掌打死我!” 乾坤被这话气得全身发抖,一巴掌将弥子玉连碗碟打在地下。半天,弥子玉才踉跄地爬将起来,他的左脸猝然红肿,被碎在地上的瓷片儿刮出三道血痕,五道手印清晰地显在脸上。他脚步蹒跚,狰狞笑道:“师父,不如给徒儿来个痛快的!” 乾坤看着弥子玉,目光由愤怒变得心疼,他面上几多情绪一一换过,难过得瘫在地上又一次双手捂住了脸,那身影竟那样孤单无助。 密室里的场景越来越私密,再看下去未免失礼,涂清澈一语不发,脚下走得飞快。叶之洋知他还在生“破笼子”的气,故意逗他道:“原来乾家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那弥子玉啊!” 涂清澈半天才回话道:“就算那帮人把乾家上下翻过来掘地三尺,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间密室。大敌当前生死未卜,乾坤如此煞费苦心,竟藏了一个不领情的二愣子!” 弥子玉道:“被囚在乾家十几年的是人家弥子玉,如今被关在‘破笼子’里的也是人家弥子玉,被打大巴掌的还是人家弥子玉。明明人家弥子玉才是受害者怎么就成了二愣子,他乾坤又凭什么一副要死要活的受伤样子!” 涂清澈不服气道:“若是也有人这样对我,我就是为他死了也心甘。” 弥子玉笑道:“原来你是喜欢被囚禁这种戏码!” 两人因意见分歧互相置气,再没有话。眼看就要走出西园,涂清澈忽地猛拍下一道机关。三道冷箭嗖嗖向叶之洋射去。叶之洋惨叫了一声,一屁股倒在地上。涂清澈本意是想吓吓他,他听叶之洋没有跟上来道是叶之洋真中了箭,心提了一下,赶忙回头去看。 “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为他去死”叶之洋并不再向前走,他在午后斑驳的树影里站定,缓缓地摘掉了自己面上的面具,“涂清澈,后会有期。” 那面具下的,竟然是一张与自己相差无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直到叶之洋去得远了,他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误会1 没有叩门,决明子径直推开端木闻玖的房门复又转身闩上。 慕容霜裹着棉被慢腾腾地翻过身子,笑嗔道:“看你动作这么利落,是不是总这样闯人家姑娘的房门?你不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么。” 决明子一扯嘴角,笑得很是轻浮:“能有什么不该看的,你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便也同你们一起做。” 慕容霜狠狠瞪了决明子一眼,问道:“找玖少爷有什么事?他才出去。” 决明子坐在床沿上,看了看散乱堆在床脚的那些衣物,将手伸进棉被里胡乱摸了一把笑道:“我不找他,我找你,我决明子来端木闻玖的房里找你慕容霜。” 慕容霜将决明子的手推了出去,裹了裹棉被,怒道:“你!” 决明子连着棉被一起抱住慕容霜,嘻嘻笑道:“我当初怎么会那么蠢,我怎么会放你走呢。” 昔日的童稚已化作诱人的柔嫩,棉被下裹着的是□□的慕容霜,他眉尾弯出的形状勾得人心痒,妖媚的双眸晕染着暧昧的颜色,两唇红云像是在索要什么一张一翕。决明子早已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那道气息,轻轻吻住了慕容霜。没有拒绝亦无迎合,决明子心中猛地一沉。决明子吻过的人数也数不清,吻过女子亦吻过男子,亲上去之后无非就是被推开甩一巴掌或是得到对方的回应,被推开了就设法追到他顺从直到回应自己为止。两厢情愿之后,自然便是床第欢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像慕容霜这般,决明子实在不知该怎样继续下去才好。 他不甘心地扣住他的头,一点一点进攻,想要破获那道坚固的堡垒,然而他的心越来越冷,最终挫败地倒在床上。或许四年的时间真的很长,长到改变许多许多的事。慕容霜像四年前一样枕在他的肩颈,揽住他轻轻道:“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决明子一笑,也道:“你以前也并不是这样。”慕容霜心中一酸,喃喃道:“昨晚……你在玖少爷的酒里下了药?”决明子苦笑道:“不过是加了些五石散的药末,药性淡得很,他一个习武的人,还不至于被这点药性给牵住了。” 慕容霜将四年前的往事过了一遍,他从来看不明白身旁这个人在想些什么,他对自己好,像亲人般一样疼,像恋人一样宠,却从不肯向自己表露心迹。他忽远又忽近,忽冷又忽热,让人搞不清楚自己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好不容易自己主动了一回,他却溜得无影无踪不告而别。慕容霜回想着往日一幕幕,幽幽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们远走高飞一辈子在一起,天涯海角只有你和我。这样的话四年前说不出口,四年后的今天更不能再说出口。决明子知道自己这一生已不能再许任何承诺,他早就是个“已死之人”。半晌,决明子看着慕容霜期待的双眸和动人的面庞,笑得如同平日那般放荡无赖:“说什么?说我愿意放弃外面无数多个美人,要和你一个没胸没x的男人过一辈子?” 听着那些轻薄的话,慕容霜蓦得记起那日在青城山上,端木闻玖曾万般疼惜地抱住自己,温软道:“晚霜,一辈子在一起吧。”昨日深夜,自己翻身的时候,还在睡梦中的端木闻玖曾那样恐惧不安地收紧环绕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那样坚实有力却又颤抖着的样子是那么害怕自己离开。 慕容霜看着面前这张坏笑的脸,仍旧想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逃也似地不告而别,然而一直缠在心里的那个结慢慢打开了。人世间,总有些事无法自我掌控,与其相互缠缚,不如互相解脱。无法继续便早些放弃,至少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个人来,不是恨的,不至于是难堪折磨的。 慕容霜裹着棉被嫣然一笑,脆生生地在那张英俊的脸上甩了一巴掌,双眉一拧:“滚下床去!” 情绪变幻得太快,决明子面上还堆着笑呢,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美人的巴掌,挨了便挨了”决明子趁慕容霜不注意将他身上的那条棉被拽下来远远地扔到一边,眯着眼睛笑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穿衣裳也好看!”慕容霜拾起两个枕头朝他砸去,力道不小又两个都中,准确地砸在双腿并胸上,决明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喊起疼来。等决明子挣扎着坐起来时,慕容霜的衣裳也穿了一半。 慕容霜捶了捶腰,慢慢活动着周身筋骨:“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决明子扯下床上一条单子胡乱擦着衣裳,笑道:“将打了我又要我帮忙,我可不干,不干不干!” 慕容霜扣好银链,指着决明子一挥:“你不帮我,我就一下打死你!” 决明子张开双臂,咧嘴笑道:“我是打不过你,不过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愿,来吧!来打死我吧!打死我这个神医唐本草的大徒弟吧!打死我这个能医活死人的江湖名医!” 慕容霜嫌弃道:“唐本草怎么会收你这种无赖做徒弟!江湖规矩不杀名医……我不杀你便是。” 决明子笑道:“这才对嘛!连双仪城的那些家伙也不敢杀我这神医的。不过……依我看,你其实是舍不得我死。” 慕容霜笑着点了点头:“嗯,我自然舍不得你死,你自然也不会不帮我。” 决明子歪在椅子上将脚架在桌沿儿:“那可未必,我这两日累坏了,不想帮任何人,不想管任何事。” 慕容霜已穿好衣裳,殷勤倒了碗茶递给决明子,然后下手一抓:“不帮的话,我就把它割下来……” 决明子看着面前这张好看的笑颜,心中一阵恶寒,慌忙将慕容霜的手拿开,干干咳了两声:“怎……怎么,这屋里有股子野灵芝的味道……” 慕容霜拿出一个布包,笑道:“这灵芝是我在青城山的山顶上得的。” 决明子看了一会儿,凑近一闻:“六色灵芝!果真是青城绝壁上的那株六色灵芝,长在那么太凶险的地方,亏你能挖得下来。” 慕容霜想起青城山上的事,微微笑道:“那日我可真是险些丢了性命。” 决明子叹道:“我去年才去过那里,还把你给我的定情信物弄丢了,后来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 慕容霜一笑:“怕是你故意丢了!” 决明子神色一暗,将眉一聚,幽怨地望着慕容霜:“你怎能这么想我,好歹……” 慕容霜看着决明子面上那少有的一抹落寞,心中一酸,将那枚刻着霜字的玉佩取出来递了过去:“恰好让我拾了!” 决明子欣欣然接过玉佩,贼笑着道:“好歹也是块上等玉,等我没银子了还能拿去换酒喝!” 慕容霜一听这话,马上伸手去夺,决明子将手向后一扬在空中划了个圈收进怀里,慕容霜抓了个空,腰腹一酸,脚下没站稳直接朝他倒了过去。决明子上手一揽,将慕容霜捉住了紧紧抱在怀里,紧接着把他扔进床上。慕容霜还没计较被摔在床上的疼痛,就被决明子骑在身下,两三下扯去了外面衣裳。 决明子将慕容霜的身子翻冲着床板,挽起袖子在他背上推拿起来。力道好得很,慕容霜时不时哼唧两声。决明子没多解释,只是用心地推捏着各处穴道。 慕容霜趴在床上,模糊不清道:“帮我医一医涂清澈吧。” 决明子手下一顿:“你就是为了这事才来这里寻我?我还道你是对我余情未了。” 慕容霜回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见决明子不答话,又道:“你到底帮不帮?” 决明子手上加了些力道:“医医医!依你!只是他的体质生来羸弱,疾病痊愈要多花些时日。不过……他对我多有误会,若他自己不肯让我医,我也是无能为力。” 慕容霜笑道:“他似乎真的是不太喜欢你。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决明子笑得颇为无奈:“这事你得问他。” 又按了一会儿,决明子自腰中摸出来两小盒药膏,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递给慕容霜,温声笑道:“霜儿,这一盒白色的是事前抹的,这一盒红色的是事后抹的。事后不要碰冷水……”慕容霜自然知道决明子在说什么,那药是什么,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还会有这样一天,他如此心安理得地将他往另一个男人怀里推。他两颊绯红,错愕地看着决明子。决明子淡淡一笑,自行将那两盒药放到一边。 决明子看着面前的慕容霜,他今年一十七岁,肌肤稚嫩,容颜俊美,正值最美好的年华。他轻轻抚着他那丝丝缕缕的白色长发,无限温柔地喃喃低语:“霜儿,我后悔了。” 涂清澈一推窗户,刚好看见决明子坐在床边,将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慕容霜堵在墙角,笑着要吻他的唇,两人神态亲昵举止暧昧,室内一片狼藉,棉被枕头床单被扔得乱七八糟,真真一副大好春光。 ☆、误会2 涂清澈愣了一下,转身走了两步却又走回来,他推了推上闩的门,又绕回窗边从窗户爬进来,身手极不利索差点被窗边的花草绊倒。他蹙着眉撇着头,一边去开房门上的闩,一边道:“端木兄在外面跟人说话,马上就回来了……他说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过两日就是八月十五,乾坤请咱们一起赏月,我在来的路上碰见端木兄了,他说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我来问你去不去……” 慕容霜见涂清澈话说得颠三倒四,有些莫名其妙。决明子贴近他的耳边悄声笑道:“他是误会了我与你在房内偷情,怕你我做的好事被端木小少爷撞见,特地来给咱们通风报信。” 两人衣衫凌乱挨得更近了,涂清澈面上红透,干脆背转过身去。他知道决明子与慕容霜早已相识,但他不知道他们两个竟然是这样这样这样的关系。噬月琴的秘密,叶之洋的真面目这些事像一块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问明琴中的秘密,但眼下此情此景无疑又在他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他心中好多的事都堆在一处,压得他喘不开气说不出话,一直转个不停地头脑也像是停止了运作,木偶般呆呆愣在那里。此时,端木闻玖正笑容满面地踏进房来,他并没有察觉房间里的异样,看上去心情颇为愉悦欣然道:“决明兄几时来的,方才寻遍了都找不到你。” 决明子不答反问:“端木小少爷红光满面这样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 端木闻玖自己倒杯茶喝了,又另外倒了两杯,笑道:“只是方才跟人聊了几句,说得心里很是畅快。来,喝茶!喝茶!”端木闻玖将自己喝净的那只杯子续满茶水,顺手递给慕容霜,温声笑道:“八月十五乾坤请咱们过去赏月,你说咱们去不去?”慕容霜抿了一小口茶,伸手递杯子,见端木闻玖只是不接,只得将杯里的茶都吃净了再递过去。 端木闻玖笑盈盈地将那只空杯放回桌上,决明子面上的笑却渐渐凝住了。慕容霜平日不好饮茶,当年自己也曾如此这般哄他喝水。他看着端霜二人那番不言自明的契合,胸中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燥郁,这种感觉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妒忌”? 慕容霜笑道:“跟谁聊得那么起兴?” 端木闻玖笑道:“你还记不记得被你险些打死的那个红衣姑娘,我就是跟她妹妹说话呢,多好的姑娘呀,只可惜眼睛看不见。” 慕容霜道:“我差点打死的人多了,便是打死的人也多了去,我可不知道是哪个红衣姑娘。” 决明子自然知道这对姐妹,他昨夜还去过她们房里送过药。这两个姐妹极有手段,若是跟她们结下仇怨,恐怕会很麻烦。姐姐也就是先前的那个红衣姑娘,叫做柳叶眉,眼盲的那一个是妹妹,叫柳月眉。那姐姐险些被慕容霜打死,虽是捡回来一条命,却也毁了半边脸。虽然已尽了全力医治,但姐姐的脸一定会留下伤疤,而妹妹的眼疾也并没有能十全医好的把握。 涂清澈自然也知道这对姐妹,她们似乎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心里这么想着,就想着说几句警醒的话,可嗓子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 端木闻玖又道:“她们就住在拐角的那间房,说来倒有趣,我经过时柳姑娘刚好打开窗子,我就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也在看着我,我以为她要跟我说话就在她面前站着等,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看不见东西的。” 决明子笑道:“那妹妹倒是很有几分姿色。” 慕容霜道:“原来是跟俊俏姑娘说话呢,怪不得这么开心!”这话说得阴阳怪调,任谁也听得出其中的醋意,决明子自觉没趣,便吵着要走。端木闻玖赶忙上前拉住了,转身看了看角落里的涂清澈,谦谦笑道:“决明兄,你给涂兄弟把一把脉吧,涂兄弟中了毒,身上疼得厉害。” 端木闻玖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正当明亮,决明子见他说的直接,也回得干脆:“好啊!” 涂清澈忽见房里三人都看着自己,一时无措,赶忙仰头去寻慕容霜。慕容霜将他拉起来,向决明子笑道:“神医,看诊!” 涂清澈顺从地由慕容霜领着带到桌前,任他挽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腕。清瘦苍白,骨骼较这个年纪的孩子纤弱许多,决明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着他,将手轻轻搭在他腕上。刚一触到,涂清澈猛得将手抽了回来。 端木闻玖此时也觉出涂清澈有些不同往日,只当他是厌恶风流成性的决明子,于是循循劝道:“涂兄弟,你当日为救我们受伤,若你不肯就医我心上可过意不去。” 涂清澈点一点头不再躲闪,静静看着决明子。初次见他是在一年以前,他在春风柳下持一把折扇,神明一般。后来……后来……他微一思想脑中便痛得厉害,额上渐渐冒出一层汗。 慕容霜取了纸墨,悄悄备在一旁。待决明子停笔,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 决明子冲慕容霜眨了眨眼,又恢复了那番不正经的模样,散漫笑道:“毒性确实难缠,不过悉心调理一阵子定能痊愈。我开的药需得按时吃,每日需睡足四个时辰,凡事不可思想太多。煎药的事项较为繁琐……忌讳的事项一一列写在纸上了。还有一样,毒性易反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除痊愈,需每日由我切诊一回,大概每半月要换另一单药方。什么时候好利落,还得看恢复状况。” 慕容霜道:“也就是说,要医好清澈的病,你需得日日陪在清澈左右。” 决明子笑道:“然也。” 端木闻玖见涂清澈蹙眉不语,便道:“正好这两日大家都在,治病的事并不急于一时,不妥之处也可从长计议。” 慕容霜忙点头道:“玖少爷说得极是!我在这屋里待得有些乏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决明子笑应:“我们四个臭男人都挤在这屋里,的确不太自在。不如我们去找禾儿吧,说起来乾坤邀我们仲秋赏月,到时肯定也会有许多姑娘在。嗯,昆仑派的那女弟子身段不错,玄衣门的那个姑娘模样也很俊俏,不知道他们去不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拎着那灵芝踏出了门。 慕容霜也跟了去,抬脚在决明子身上猛一招呼,骂道:“去!”决明子往身上一拍,搭着慕容霜的肩道:“霜儿,你想跟我买身衣服就直说,用不着先糟蹋我身上的这件……” 涂清澈喉咙心胸仍堵得难受,见端木闻玖关切的看着自己,勉强笑一笑也跟了上去。 ☆、苗染 决明子与慕容霜并肩走在前面,端木闻玖与涂清澈跟在后面,四人一起去寻禾儿。行至半路,迎头走来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那人面貌丑陋凶恶,似是在哪吃了气一般,咄咄然朝四人横近。这人正是那日大堂之上,被乾坤用剑劈下面具的苗染。决明子识得他是蛊毒教的教主,此人倒不可怕,其教中五花八门的毒物却是棘手得紧,决明子曾医过许多人,都是中了他们的毒。廊道狭窄,决明子将慕容霜护在身后,识相地给苗染让了路。端木闻玖见苗染形容粗鄙,不意招惹事端,也规矩礼让地侧了侧身。偏涂清澈走在最后没看见他,恰好撞在他身上。 苗染见是一个瘦弱的毛头小子挡路,故意使大力相撞,只是不曾想那小子被撞得向后趔趄了几步,旁若无事地站起身来低头蹙眉一语不发。见他这副神情,苗染肚中噌得窜起一团火来,大声嚷道:“好小子,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撸起袖子便给了涂清澈一拳,苗染本意只是想作势吓一吓他,出拳极慢且无任何套路直捣心窝,不料涂清澈却失魂一般不知闪躲,生生挨了一拳,哇得吐出一口鲜血来,失去重心直直倒在地下。 端木闻玖看见涂清澈吐血倒地不辨生死,啊得叫喊一声,惊恐之下僵住动不了身,慕容霜不胜暴怒,怒道:“你敢打他!!”扬手一记猛鞭直击苗染的心窝,决明子扶起涂清澈去探他的脉搏,顺便踹了端木闻玖一脚:“快拦住霜儿,别打死了人!”端木闻玖被踹回神来,赶忙举剑阻拦。鞭子被挡得向右偏了一些,正击在苗染右胸和廊柱上,廊柱被打得断裂开来,猎猎作响颤动不止。苗染右胸被伤,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胸口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奶奶个小畜生!你是哪个,敢惹爷爷我!” 涂清澈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慕容霜,慕容霜回头去看,见他在决明子怀中挣扎了两下很快便昏迷过去。决明子催促道:“霜儿,救人要紧。” 苗染趁慕容霜一回头的功夫,掏出一把毒针向几人飞了出去。旁边端木闻玖看得真切,赶忙挥剑阻隔,奈何毒针纤细杂多,好不容易挡掉了飞向身后三人的针,身上却连中五针,其中有三针分别扎进了端木闻玖的左商曲穴,右肾俞穴与气海穴。“针上有毒!”他话音才落,毒已发作痛得他瘫倒在地。 慕容霜见端木闻玖又中了毒针,直把一腔怒火烧得冲天,他越过端木闻玖,不发一语地刺向苗染,那苗染还未及反应,便被慕容霜刺穿咽喉而死。慕容霜盛怒不息,目光陡峭寒如疾风,将苗染的头一劈两半还不罢休,连连鞭笞苗染的尸身。 决明子刚封了端木闻玖的穴道,还没来得及向苗染逼问解药,苗染已被打得血浆四溅,粘在地上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一股刺鼻的腥臭恶味迅速蔓延,决明子道:“快住手!他身上有毒!当心溅到身上!”慕容霜只是不听,还在一下下抽打着那团血肉。决明子厉声喝道:“你还管不管这两个人的死活!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干净!”慕容霜听见这话,终于才罢了手。 决明子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快速扯下一扇窗盖在地上那滩烂肉之上,背起涂清澈道:“霜儿快走,救人要紧!”慕容霜一言不答,扶着端木闻玖跟在后面。 弥子玉终于求得乾坤同意外出,才一出门,便撞见这一出,被慕容霜这一连串动作吓得目瞪口呆。他藏在拐角处的花木丛里,见他们四人走远,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吐起来。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人杀人。 决明子在心中默默盘思着对策,见不远处有一身影低头徐行正是禾儿,忙道:“禾儿,快来!” 禾儿一见四人身上带血,心里着实吃了一惊,敛起裙裾急惶惶地奔了过来。还未赶到四人身边,就听见决明子低低嘱咐道:“不要慌,什么话也别问,赶紧回房去。一个中了五毒针,一个吐血晕了过去,两个人暂无性命之忧,从简打理,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去办,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禾儿扶过涂清澈,连连应道:“师兄,交给我吧,我有五毒针的解药。” 决明子没再细问,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满身血污的慕容霜,命令道:“别惹事!” 决明子一路跑到乾家去找乾坤,却是齐薇儿迎了出来。决明子笑道:“乾坤呢?”齐薇儿一笑:“在房里休息,神医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决明子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劳烦你先带两三个贴己的人去客栈后院的凉亭回廊上料理一下那上面的泥土。”齐薇儿知他话里有话,立刻吩咐了下去。决明子又道:“我方才撞见巫蛊教的教主苗染寻衅滋事被不知什么人打死了,他好歹也是一帮之主,还望薇儿姑娘在人前尤其是那几个人前给圆个场,让他死得‘光鲜’点。”薇儿点头笑道:“好。”苗染对于她来说,只是一枚微不足道随时可弃的棋子,如果可以用苗染的死卖一点人情给决明子,那可真是划算得很。 决明子长舒一口气,眸中恢复了神采,全然不顾站在一旁的丫鬟小蛮,抚着齐薇儿的长发嘻嘻笑道:“怎得如此听话,来,给哥哥香一个!”齐薇儿推开决明子,略带惶恐地道:“这称呼小女子可经受不起。若没什么吩咐,神医请回吧。”决明子一笑:“你我都是听吩咐的人,有何经受不起?”齐薇儿淡淡笑道:“神医若想不听人吩咐,那也是极容易的事。说不定日后,全天下的人都要听您的吩咐呢。”决明子大笑:“这话可不敢乱说,若是教人知道了,你我可都得去听阎王的吩咐了。”齐薇儿但笑不语。 慕容霜满头大汗正帮着端木闻玖运功疗伤,看情形端木闻玖的毒已化去十之□□了。涂清澈躺在床上双眼澄清,想必也已恢复神志。决明子踏进门来,向禾儿道:“我的好师妹,你的功夫竟这样深了!”禾儿不甚明朗地道:“义父与苗染是旧交,义父知道五毒针的厉害,曾暗地里要我配过它的解药。我当日见此毒有趣,便私下留了一瓶解药,不想今日却用上了。慕容公子功力深厚,有他在一旁运功疗伤,端木公子好得很快。”决明子知他对义父慕容舒一事仍有介怀,安慰似地摸了摸她的头,正想将她搂进怀里拍一拍,却看见涂清澈正静静望着自己。他冲他一笑,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涂清澈见他这幅模样,竟也微微笑了,这一笑连他自己都大为惊慌,于是扭了脸钻向墙角。 决明子并不担心涂清澈的伤势,苗染那一拳并未伤及内脏,那一口鲜血一时昏迷也并非是苗染所致。相反,苗染的那一击反倒打通了涂清澈淤积在心口的气血,他心胸所思所想太过复杂,纯粹是自己作出来的病,看现在这样子,他似乎想开了许多。 涂清澈确实是想开了许多。他见到决明子与慕容霜含笑亲吻的一瞬间切实受了打击,他心胸好多的大石头块堆成了一堵墙堵得他喘不过气。苗染的那一拳像是砸开了一个出口,让他豁然开朗。他终于想通,这一切的大石头都是自己搬给自己的,是自己非要与它们较真。不管慕容霜与决明子是什么关系,不管叶之洋是什么人,不管噬月琴有什么秘密,这些事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们待自己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并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 慕容霜收掌吐气,累得歪在一边。涂清澈才放开心思,又担忧道:“苗染死了,巫蛊教的那些人会不会来寻仇,听说巫蛊教教义凶残,我担心……” 慕容霜犹自忿恨:“那条作恶多端的毒虫,杀了他是替天行道,他们要报仇尽管来,我可不怕他们。” 决明子叹了口气,轻轻道:“巫蛊教确实难缠。他教中牵扯甚大,我们还是不要与他扯上关系。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你们只需记住,是苗染犯了众怒被各路武林好手乱刀砍死就行了。” 涂清澈听见他这话说得清淡笃定,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的确是放下了心。端霜二人并禾儿也都暗自舒了口气。 涂清澈又咳了几声,慕容霜烦躁道:“你的身子太差,以后要多跟我练练功夫。” ☆、流风回雪 众人都以为慕容霜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涂清澈病才好,他便真的拉着他去学功夫。 秋风四起,落木无边。慕容霜略一思想道:“你用不惯鞭子,不如我教你练剑吧。玖少爷,借你的玄翼剑一用。” 端木闻玖点一点头,背后拔出那把玄钝无锋的宝剑玄翼,上前递给慕容霜。虽与他相识已久,却从未见他用剑。端木闻玖心中暗暗好奇,不知他舞起剑来是个什么样子。这也是慕容霜第一次拿起这把玄翼剑,他接过剑的手腕抖了抖暗暗拧了双眉。端木闻玖担忧道:“如何?”慕容霜闻而不答,由着性子耍了起来。 禾儿轻声道:“那把剑简直就像是一匹烈马。”涂清澈笑道:“不错,慕容霜是在‘驯马’。” 决明子挑了一棵树倚在上面,一言不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慕容霜。未几,端木闻玖觉得,那把剑已经不再是自己熟识的那把,它变了另一种样子,变成了只属于慕容霜的剑。它在慕容霜的手中,渐渐生出一股骇人的魔性,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戮血腥气味咄咄而来,厚钝的剑身也像开了刃般夹着呼啸风声直指人心。 剑影越来越快,众人已分不开那是剑影还是人影。慕容霜猛然收住了剑,抚着剑身道:“真是一把绝世好剑!”端木闻玖惭愧道:“晚霜,我竟不知道你剑也使得那样好!这剑在我手上,真是辱没了它。不如……” 决明子道:“这天下还有霜儿使不好的兵刃吗?小少爷,霜儿能把这剑的魔性给引出来,这剑却不能将霜儿的功夫发散出来。我看这剑,还是你使得合适。” 禾儿一连迷茫,涂清澈忍不住向她笑道:“剑为‘百兵之君’,而慕容霜的武功却贵在‘狠’与‘毒’之间,与其厚重无锋的剑意其不合。他自幼习武功力深厚,巧妙地将之融合,便使他生出了一股魔性。可若肆意而行,定会人剑具毁,失其本性。” 慕容霜左手捏了捏右臂笑道:“你们说得都不对!是这剑太重了,我举它不动,才使不合适。”慕容霜持着剑身,温声道:“清澈,你来试试这把剑!” 涂清澈应声点头,他将一握住剑柄,那剑立即杵落在地下,全力去提,却提它不动。狂风落木之中,他清瘦白衣的身影奋力拔剑的样子更加单弱。慕容霜看着涂清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中暗暗焦急,上前夺了那把剑还给端木闻玖,他声音中有些哀伤:“罢了!不会武功便不会,有我在,日后定不会再让你受一分欺负。” 慕容霜是习武之人,自然知晓武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更何况是身子本就羸弱此刻遍体鳞伤的涂清澈,这武功学与不学,实在无甚相差。只是他明里是涂清澈的至交好友,暗里更是他血缘上的亲叔公,他疼爱他的心情因他接连受伤变得更加迫切。如今这般样子,只显得自己愈加无能为力。 涂清澈见慕容霜形容忧伤,知他忧心自己,他存了开解的心思,自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俏皮笑道:“看来日后得买一把像它一样轻薄的宝剑了。我还没开始学,你就放弃了,你也忒瞧我不起了。” 慕容霜也捡起一根枯枝,徐徐笑道:“好,既然你轻功不错,那我就教你一招‘流风回雪’。” 残阳未尽,圆月早明。夜将至而风不止,呼啸之处暮色阑珊灯影恍惚,将高阔穹宇晕开一层层的丹青。慕容霜就着秋日萧瑟风声,将那招式一一演示出来。他回眸处翩若惊鸿,行动处婉若游龙,白发如绢在转旋间丝丝缕缕,真个流风之回雪一般。 禾儿忍不住道:“太美了!师兄你说是不是?”她回头去看决明子,却见他一只手掩住口唇,神思专注,完全没有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天色渐晚,慕容霜将那枯枝扔在一边道:“成了,时辰差不多了,我肚子快饿得瘪了。”或许他肚子真的饿瘪了,他腰间的那条银链滑下来掉在了地上。禾儿看完慕容霜舞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瞧见他掉了东西,忙殷勤去捡。 慕容霜笑道:“多谢禾儿姑娘。”一伸手,露出半截手腕,腕上那只雕花血玉环在暗夜里隐隐发光,握住银链的手指同时握住禾儿的目光收至怀中。 禾儿指着慕容霜的手腕问道:“慕容公子手上却是何物?” 慕容霜会错了意:“这是一条可拆卸的十三节鞭,是我爹做与我的防身物,模样是奇了些,不过我用着很是顺手。我这条链子可比不上玖少爷那把剑,那可是有名字的剑!” 端木闻玖听慕容霜调笑自己,于是笑道:“慕容前辈一生所学无所不精,这条钢鞭任谁看也非是凡物。若你高兴,也给它取个名便是。” 慕容霜又笑:“玖少爷给取一个罢!” 端木闻玖见他笑得好看,只顾盯着他看,脑中自然是空无一物。一旁涂清澈接口道:“‘凤椎’何如?” 端霜二人相视而笑都应了好,许久没有说话的决明子上前揽住慕容霜的肩,歪着脑袋笑道:“我瞧‘凤鞭’二字更好。”决明子见这几人面红的面红,呆的呆,愣的愣,甚是满意地笑了两声,极暧昧地自身后慢慢圈住慕容霜,将头搁在他肩上,握着他的手摸着他腕上的雕花血玉环细细端详。他连连叹道:“禾儿,这可是几千年前的皇家之物,也只有这双手才配得起这只镯子。” 说来也奇,那镯子似乎是听懂了人话一般,在决明子手指的抚摸下急促闪着猩红光芒。端木闻玖看着那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指,那番亲昵的神态与两相妖邪的容颜竟有着说不出的和谐,强忍半天,终于忍不住将慕容霜拉回自己身边,忿忿道:“决明兄恐怕是看错了!这是我娘的家传之宝,可不是出自帝王家。”四目交接,一个愤愤不平,一个笑意盈盈。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无比。涂清澈忽然“哎呦”一声抱头蹲在地上,几人瞬间又都围在涂清澈身边。端霜二人将其搀起坐在一旁的长木椅上,决明子蹲在前面切脉,禾儿去开自己的小红木箱。决明子把了一会脉,挑了挑眉向禾儿笑道:“师妹,你来!”禾儿半知不解地切了一会儿脉,向端霜二人支吾道:“这……空腹久致……这看来是饿肚子饿得头疼。” 四人神情各异瞧着涂清澈,涂清澈谎作不知拍了拍衣衫,头也不回地去用饭了。 明日便是八月十五,天上月尚有一角未圆。涂清澈被噩梦惊醒再睡不着,梦中他一时跪在涂霆面前忍受他一声声的责骂,一时跪在鲁祖之面前被他词严厉色地教训,一时躲在墙后听到兄弟姐妹对自己的诋毁嘲弄,一时间爹娘兄弟姐妹又将他牢牢围住,指责他命薄无福克死了全家,他们面目狰狞伸手抓着自己,一声声地向他索命。 涂清澈推开窗户,看着清辉朗朗的天上月,心间起伏慢慢被抚平。他摸着那枚青玉玉佩,想起西南王玄方,一股暖意遍布全身。他的幼年与自己同样凄惨,本应该最亲近的家人却偏偏疏离冷漠,本应慈睦的父亲师父却严厉偏幸,自己努力勤奋小有成就,想得到认同却换来一道道惊恐畏惧的目光。然而他并不为自己哀伤,他的笔记里有如何酿一坛酒,有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有诗有画有棋步,有对生命无穷尽的热爱与探索,却偏偏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怜惜。他渴望能做到与他一样,眼中只有晴朗没有污秽阴暗,不因物喜不以己悲。他是他的明月,为他指明心的方向。 天亮了又暗,秋高气爽树木青黄好一番清凉景象,今日便是八月十五了。正是傍晚时分,涂清澈在房中歇息,又收到四儿递给他的一只包裹。包裹中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字画一副,谢你的引路之恩。字条下有一方绸布,绸布里包着一只画轴,画轴中有一张字画,涂清澈心中暗笑叶之洋这般小心翼翼不知是包着什么宝贝,他一层层拆着,慢慢展开了那副字画,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西南王的笔墨! 那画中银杏金黄连成一片落在地下铺成黄毯,光秃的柿子树枝桠舒展,挂着鲜红溜圆的果子,厚实的雪盖在银杏的黄上也盖在柿子的红上,雪地里有一个人在树下舞剑,他鲜红的袍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头白发在旋转间丝丝缕缕如流风之回雪,一双妖媚勾魂的眸上一对飞扬跋扈的眉。 纸墨仍有余香,看那笔迹似乎是刚刚画就。西南王就在附近!或许他就在这天地客栈里!涂清澈推开房门跑出去,却只看见熙熙攘攘千篇一律的人群,他很快失落起来,他虽熟悉他的笔墨,然而并没有见过他的人,就算是他人站在这里,也是认不出的。 他垂头回到房里,重新看起画来。那画上还有几行诗句,反复称赞着初冬景色,一会儿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美的银杏树,一会儿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柿子树,一会儿又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雪。涂清澈不禁莞尔,他这番顾左右而言他,明明要说的是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舞剑之人。涂清澈细细看着舞剑之人,却再也笑不出来。那舞剑之人眉目绝艳,不正是慕容霜!若画中人是慕容霜,那画画的人又是谁? 涂清澈胸中起伏,再去看画。那画中是一副初冬景色,细看下舞剑之人也较慕容霜稚气童真,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他又去摸那笔迹,确确实实是新作,且绝不超过三日。涂清澈痴痴看着那副字画,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燕肥环瘦 齐薇儿引着几人去赴仲秋夜宴,决明子不时与齐薇儿开着荤素玩笑,齐薇儿微微笑着并不以为意,玖霜二人跟在后面一路无话心情却通顺畅快,涂清澈心中积着些不明的惆怅,见月下禾儿面容楚楚与娘亲更多了几分相像,一时愈加心伤,暗暗别过头去看园中的景色。 乾府府上花灯处处,一旁雕花廊窗的隙缝中隐约能看见宽敞的庭院中备了满满的果席,已有许些武林人士坐在那里嬉笑赏月。穷其道路有一圆墙洞,穿进去又是另一番光景,木石错落花菊掩映,像是一个花园,其南北二角各藏有一张果席,只是并不曾看见有人。再往里去,竟还有一洞天地,乾家整个呈拱形,拱形的最高点便是丛丛繁芜掩映中的西园,此地正处于拱形的次高点,风景清幽又不甚寒凉,正是乾家上下最佳赏月之处。 青石板拼铺的□□连缀着风雅精巧的亭台楼榭,空中绕有淡淡的桂花香。齐薇儿将众人带到桂花树后的望舒榭,微微笑道:“府上人杂事多表哥一时忙不过来,暂由薇儿代他陪各位赏月,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少侠见谅!” 端木闻玖笑道:“薇儿小姐客气了!” 决明子自行在上首坐了,众人依次按长幼落座,齐薇儿,端木闻玖,慕容霜,涂清澈,禾儿,如此这般绕了一圈,倒多出来一张椅子,决明子强拉丫鬟小蛮入座,却被她百般推脱跑去煮蟹了。 决明子将手搭在齐薇儿的椅子上,看上去像是揽住了她,他贴着她的脸亲密笑道:“妹妹,怎地不搬些好酒出来!今晚这么好看的月亮,你倒是多叫几个美人过来啊!”齐薇儿立刻站起身来道:“近处凋花楼里便有酒窖,我去搬两坛过来。”决明子拉住她的手捂在手心,抬脸笑道:“这手哪里是用来搬酒的,你吩咐下人搬就是了。”齐薇儿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面上很快便挂不住了。 端木闻玖看着眼角眉梢笑意流转的决明子暗暗地想,或许他就是这么一种性子,只要是美人都要去沾一沾。“啪~!”慕容霜终于看不下去,在碟里捡起一枚果子唰地弹向决明子的手腕,决明子吃痛连连叫唤,捂着自己的手腕上蹿下跳,齐薇儿向慕容霜一笑,却见他皱着眉头一脸警觉地像是在听些什么。 慕容霜又向桂树影里掷出一枚果子,低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一番窸窣响动,暗影中走出来的人竟是弥子玉。弥子玉左脸的红肿已经消退,只留下三道淡淡的血痕。涂清澈心中暗道,看样子是乾坤妥协了。他怯怯地扫了一眼众人,躲在齐薇儿身后嚅道:“薇儿姐!”齐薇儿告了罪,将弥子玉拉到一边低声地问了几句话。 决明子看慕容闻玖神情怔忡,眯起眼睛道:“我瞧你看弥子玉的神情,与乾坤看霜儿的样子差不许多,小少爷,你在想什么呢?”端木闻玖又看了一眼慕容霜,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决明子莫名地有些烦躁,他挠了挠头,左手举起茶盏一饮而尽,右手又摸起一盏茶喝尽。涂清澈笑道:“禾儿,你瞧是不是该去煮些菊花茶来?”决明子知他这话又在讥讽自己,却不多加理会,摇摇晃晃绕到慕容霜身边道:“霜儿,这人就是弥子玉,你瞧他好不好?”慕容霜冁然而笑:“好。真个拿玉捏成的一样。”清风明月下,慕容霜的双瞳染了些魅谧寂寥的秋色,仿佛是与这夜融在一起了,决明子俯下身来拥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我却更喜欢你。” 这拥抱落在涂清澈眼里,竟是说不出的疼爱,虽然决明子经常对人动手动脚嬉戏调笑,但他对慕容霜的动作总是与别人不同,好似是发自肺腑的用心动情,涂清澈忽然觉得,若是慕容霜与决明子在一起也未尝不可,这念头才生出来便又被压下去,他心里暗暗地想,方才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邪咒。涂清澈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正常些,却听见禾儿道:“涂大哥,从方才你便一直盯着师兄看,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涂清澈一激灵,才发觉今晚自己的注意力一直在决明子身上。他又看了一眼,见他正用左手转着一只瓷盅,神情有些低落。他冲禾儿一笑道:“我总觉得你这个师兄怪怪的。”禾儿笑道:“他也许不太正经,但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决明子见禾儿笑,便点着二人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笑话呢,也说出来教大家听听。”二人不答,决明子自知讨了个没趣,又向齐薇儿道:“薇儿妹妹,叫子玉一起过来坐下吧,小蛮的螃蟹也该上桌了。” 齐薇儿那边应了,带着弥子玉向众人一一问候。及至慕容霜,齐薇儿向他问了生日,对弥子玉道:“子玉,慕容少侠大你一月,论起来该是兄长。”弥子玉对向时慕容霜杀苗染的记忆太过深刻,看他的神情有些发怯,小声唤道:“慕容……凶!”慕容霜淡淡一笑,算是应了。涂清澈咀嚼着这略微奇怪的腔调,正撞见决明子递过来警告的眼神,他心下了然,但很快又为两人的默契窘得低下了头。 弥子玉乍见生人有些眼生,齐薇儿便嘱咐他去凋花楼取酒。一旁的端木闻玖听见了也要去帮忙,齐薇儿以客为由百般不让。眼见弥子玉渐走渐远,一旁慕容霜悄无声息几步跟了出去。 齐薇儿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道:“慕容少侠言语沉默神色不常,莫非是薇儿何处怠慢了?” 端木闻玖道:“薇儿姑娘,往后‘少侠’二字就免了吧!这‘怠慢’更是没影的事,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不必在意。” 禾儿也向她笑道:“薇儿姐似乎格外在意他呢。” 齐薇儿过来拉禾儿的手,笑嘻嘻道:“慕容公子容貌如仙,任谁也会格外在意!禾儿,你给我开的方子真管用,我还没好好向你道谢呢……” 决明子笑道:“容貌如仙的是你们家弥子玉,霜儿不是仙,是妖!” 禾儿笑道:“这两个人可真真奇了,都是出类拔萃比女子还美的美人儿,还都是差不多年岁,个头也差不许多,连武功都是一样得好。” 决明子咽了咽口水道:“非也非也,这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多了去了。他们两个虽然个头齐平,但子玉的骨骼生长要晚于霜儿,再过个两年,弥子玉恐怕要长得像端木小少爷一样高了,那时他的筋骨也都会舒展开,变得更加精壮结实,而不像现在这样纤细,霜儿属于瘦长骨架,再过几年也不会有太多变化,约略就是现下的身形。就算现下他们看上去身形相若,其实也是不同的,霜儿骨骼较细身上所附之肉也多些,比较圆润但又不会肥赘,抱起来会比较舒服柔软……但要说到肌肤细腻白嫩,恐怕子玉要更胜一筹,他本就冰肌玉骨,又加十几年不染风尘自是吹弹可破凝脂如玉,天下女儿全不及他。那手感……简直……用绸缎来形容都嫌不够……” 决明子越说越不像话,口水都快滴落下来。他擦了擦口水,对众人的目光故作不见,又絮絮叨叨道:“再说颜色,霜儿艳而犀利,子玉淡而柔和。霜儿轮廓清晰,双眉上扬,双目大形似狐狸,鼻挺而高,双唇丰润,上唇微翘,唇角微微下勾,他的美带着不可亲近的冷漠;而子玉的五官任何一处都是美到极致的柔和精巧,尤其含笑的双目与微扬的嘴角会让人看得目不转睛欲罢不能,他的美像温水一样令人舒坦温暖。若是将二人扔进人堆里,人们一定会躲得霜儿远远的三五相聚偷瞧议论,而子玉一定会被围得结结实实,被人拉着问东问西。霜儿外厉内绵只肯对亲近之人悦色和颜,子玉外柔内坚只会对亲近之人疾言厉色。” 涂清澈想到那日弥子玉对乾坤的冷语相向,忽然明白了弥子玉对他乱发脾气其实是因为信任他,因为当他是亲人,所以才能肆无忌惮毫不伪装地将自己真实的情绪发泄出来。 齐薇儿笑道:“有趣得很!接下来若论武功,不消说是子玉又胜一筹。” 弥子玉的武学天分之高列位早有耳闻,正点头附和间,决明子却又笑道:“非也,非也!”四人不解相互环顾,又听决明子道:“武功高低且不论,若比杀人,霜儿可绝不会输他。” 齐薇儿淡淡笑道:“这评判恐怕有失公允。依我看决明神医太偏袒慕容公子,表哥可不是只教了子玉这些,若论才识性情,子玉定不会输。” 决明子向端木闻玖笑道:“小少爷,您意下如何?” 端木闻玖正自沉吟,忽见慕容霜与弥子玉二人从桂花树影下处现出身来。 慕容霜将酒掷在一旁,抱臂歪头斜睨过去,向决明子淡淡道:“原来我是个武功不高只会四处杀人又不男不女不像人的妖怪。” 决明子不做分辩,只是笑道:“躲在背后偷听可不太对。” 弥子玉也笑:“在背后议论他人也非君子所为!” 端木闻玖将决明子先前之话细细想了一回,照着弥子玉描摹一番,心中叹道,弥子玉果然是仙人一般的美,而晚霜,晚霜…… ☆、吕杯令 北斗西指,天下皆秋。天将夜,月朗而星稀。 螃蟹上桌,花雕满盏。几人仍按此前次序围坐桌前,添了弥子玉坐在慕容霜与涂清澈之间。丫鬟小蛮立在一旁侍酒。席间气氛不温不火,只是酒下得格外快。 决明子一直抱怨身边男子太多美女太少,骂骂咧咧地扒着螃蟹,扒出的蟹肉整齐利落都进了慕容霜的碗碟却皆被端木闻玖吃在嘴里,一转脸又见涂清澈嘲弄地瞅着自己,他心中不平挑了眉大声道:“螃蟹性寒,身上有伤的人尤其中毒的人不可吃。”一时间涂清澈身旁的螃蟹被撤得干净,只能干瞪着眼流口水。 决明子吃吃停停,逗一会儿弥子玉,又逗一会慕容霜,忽而举杯笑道:“聚散无常数,不知余生能否再如今日这般相聚对饮,我敬大家一杯。”他话中带笑,却说得格外认真一一目视众人,最后落在慕容霜的面上,笑着饮尽了杯中佳酿。 涂清澈正猜测他话中是否别有它意,却见他已换上一副无赖面孔搂着齐薇儿道:“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助兴吧。”齐薇儿自然说随你。决明子笑道:“我这酒令可新奇,保证你们都没玩过,叫做‘吕杯令’。”他尚未说完,涂清澈便被花雕酒呛了个满面通红。决明子瞄了一眼涂清澈,又向众人笑道:“这‘吕杯令’呢,就是由令官先出个题儿,再掷骰子,掷到谁就是谁答,答得上来就由令官浮三大白,答得好列位共同浮一大白,若答不出就让他向令官送个‘吕杯’,若有他人帮忙答出题儿来,就向帮忙答题的人送个‘吕杯’。” 端木闻玖问道:“这……不知‘旅杯’是做何解?” 决明子向端木闻玖一笑:“问得好。”他抿了一小口酒,晃至微醺的慕容霜身边,抬起慕容霜的下巴,轻轻吻住了那唇,将含在口中之酒缓缓渡进慕容霜口中。慕容霜醉意醺醺不明所以,酒顺着唇角脖颈直流下来,决明子即顺着那痕迹一路吻下去。 这画面实在太不堪入目,决明子点到即止的调侃变成了切切实实的耍流氓。弥子玉心中暗道,这不会又要打起来吧!然而慕容霜罕见地没有发火,他醉眼朦胧与决明子四目纠缠,气氛霎时变得暧昧不明。过了一会儿,始作俑者却先认怂,故作无事般调侃道:“你们也忒没见过世面,我还是去和春风楼里的姑娘们玩得好。” 气氛一时和缓下来,众人也都将方才所见归入玩笑之举。涂清澈嗓音清清道:“那我们就来玩这‘吕杯令’吧!”禾儿惊道:“涂大哥?” “我瞧这‘吕杯令’倒是有趣得很。”涂清澈淡淡笑道,“只要答得上令官的题来不就好了。”他捡了一只大白碗放在跟前,点了点人数又道:“我们刚好凑齐一只骰子,谁有骰子?” 弥子玉天真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枚。”齐薇儿道:“你怎会有?表哥从不教你玩这个。”弥子玉低头道:“是前几日决明神医送给我的。” 涂清澈拿过骰子大略看了一圈,六面都摸了一遍,向六人笑道:“那我先来当令官!”骰子在碗里掷出个一来,涂清澈向弥子玉道:“嗯,该是我给你出题儿。”他四周一顾,笑道:“听闻弥少侠文武皆通,不才要给少侠出一道文题。此处名为‘望舒榭’,‘望舒’二字是作何解?” 弥子玉点头笑道:“先人屈平所作《离骚》,以‘望舒’入诗,诗曰‘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后有东汉王逸注曰‘望舒,月御也’,又有西汉《淮南子》中‘月御曰望舒,亦曰纤阿’之言。东晋葛洪所书《抱朴子》中有‘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馀耀’一句,以‘羲和’代日,以‘望舒’二字代月。此一处榭台临水而立,环绕桂花,明月满时映入水中,粼粼波光犹若天上,花台深入水中迎引如驾,故犬望舒’月御之意,名为‘望舒榭’。” 端木闻玖抚掌笑道:“弥兄弟好才学,理当共浮一大白!” 齐薇儿笑着端起酒杯,余下几人也都举杯饮尽了。 弥子玉双颊绯红道:“接下去,该是我作令官。”骰子转出个四来,数过去是决明子。趁弥子玉想题儿,禾儿偷偷地问涂清澈:“这‘旅杯’,大哥之前就曾玩过的?”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未及再问,就见他蘸了酒水在桌上画出两个‘口’字,再一看,竟是个‘吕’字。 弥子玉心中计较一番,向决明子笑道:“我这个题儿是一个字谜儿,要叫你猜一个药名。谜面是‘桃之夭夭’。” 弥子玉话刚一落,决明子即笑嚷着猜不出,要送个‘吕杯’。弥子玉本就选了个极简单旁人一看便知的谜儿,哪知决明子偏又不答,眼看着他端起酒杯就要走将过来,急得脸又红了一圈。 涂清澈冷冷道:“我替他答。” 端木闻玖向齐薇儿道:“若涂兄弟答了,却该如何?” 齐薇儿笑道:“按原先说好的,决明神医要向涂兄弟送个‘吕杯’。” 决明子看了看双眸澄净的涂清澈,摇摇晃晃走将过来,将酒含在口里,作势要吻下去。一旁慕容霜笑道:“清澈还没猜呢,作何这般急切。” 决明子瞧了瞧慕容霜,又看了看禾儿,托着酒杯晃荡回来,向弥子玉笑道:“‘桃之夭夭’,红花。” 慕容霜向弥子玉道:“这题儿出得容易,当罚三杯。” 弥子玉自知理亏,红着脸接连吃净了三杯。端木闻玖看着微微蹙眉的涂清澈,心中暗自寻思,原来决明子也有不敢惹的人。再一回想,决明子像是独独对涂清澈敬而远之从不染指,而涂清澈也是独独对其冷眼相向,或许他二人之间有什么过节。 慕容霜将那骰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直直盯着身边满面彤红的弥子玉,重新又掂了掂那骰子,在碗里转出个六来,笑道:“是我给‘玉婴儿’出题。” 他走至水台,对着水天月色凝神吐纳。秋风瑟瑟鼓动衣裳,慕容霜使尽全力挥起刚鞭,‘凤椎’抡扫撩挂,形同羽翼势如万千铁箭般夹着水汽卷风来袭。不同于以往的毒辣,这一招的招式是厚积薄发似的内敛老道。已毕,看了一眼决明子,向弥子玉笑道:“我这题儿名为‘鲲鹏展翅’。” 弥子玉低眉索思神色煞变,也从席间走至台边。腰后取出一截一尺多长的盘花棍棒,两手向前握住一扭一抽,那棍棒瞬而抽得齐眉之高,两头各露出一道金色箍环。弥子玉将金箍棒横在身前,轻描淡写地将它比划了几下。 深以为傲的力量与速度生生被比了下去。慕容霜知道,这棍法的一招一式是再普通不过的,期间数次的缠、绕、绞、拨、云、拦、挑、撩,都是为了这前后的一劈一击,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若非说有甚么不同,无非也就是弥子玉的身手比其他人更加遒劲凝练。慕容霜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慕容星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天下武学本没有高低之分,只有习武之人才有强弱之别。同样的招式,弥子玉可以摧石而他人只可倒草的原因,正在于此。弥子玉所仰仗的并非多高深复杂的招式,而是凭借苦练自一朝一夕的深厚内力,与自身对棍棒收放自如的掌控力。武器与招式,只不过是气的凭借。能有这番领悟的人,无论是什么武功,都能登峰造极。 高下立判,慕容霜输得心服口服。然而弥子玉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十几年如一日心无他物世事不闻的修习武学,习武只为习武,对于出招攻人要害全无意识,武功虽高但太正派招招留有余地,不会被打败但也没有那么简单能赢,一切皆如决明子先前所说,弥子玉的天分正在于他能在转瞬间找出一个人的缺陷,但他自身的缺陷便是知人之弱而不知攻。 决明子拍手叫好,笑问弥子玉:“这一招式可有名字?”见他摇头,又向众人笑道:“现有四字恰如其分……‘沉鱼落雁’!哈哈,当共同浮一大白!”齐薇儿笑道:“一个能以攻为守,一个能以守为攻,鞭能使其刚似棍,棒能使其柔似鞭。如此绝妙的武功招式,人间难得见其一二,理当共同浮一大白!” 几人共同饮过,轮到端木闻玖来当令官。骰子转在碗里,隐约会是五点弥子玉的次序,慕容霜悄无声息地伸出两根手指往桌上一点,那骰子便陡然翻了个身。 端木闻玖这下可犯了难,横竖都想不出来题儿来。涂清澈清咳一声,见他看过来,便将左手搭了搭右手的脉搏。端木闻玖会意一笑:“此前弥少侠曾以诗经名句为题猜药名,甚是新奇有趣。如今我这里亦有一句话儿,要教禾儿姑娘猜个药名。我这题儿是‘小人之德草’。” 禾儿本也觉惊慌,听见题后大松一口气,欣然答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药名定是‘随风子’!” 端木闻玖笑道:“不错!正是‘随风子’,想必禾儿姑娘是熟读诗书的。” 齐薇儿向众人道:“这题儿出得精巧,答得也妙,当浮一大白。” 决明子挑眉:“我倒觉得……这题儿出得易了些。” 端木闻玖笑道:“既如此,我独个吃一杯罢。” 酒尽杯空,却迟迟不见小蛮来添,回头一看,小蛮正痴痴望着涂清澈。齐薇儿一笑,自行给端木闻玖斟满,将骰子在碗里也转出个三来,向涂清澈笑道:“我这题儿可出得奇,要教涂公子给测一个字。” 齐薇儿问禾儿借了笔墨,叫小蛮去旁边桌上去写一个字来。小蛮识字不多,会写得更少,半天在纸上画了一个蠻字,红着脸递给涂清澈。 涂清澈蹙了眉好一番端详,迟疑的道:“测……字?” 端木闻玖有意替他开脱:“这未免太难为涂兄弟了,又非江湖术士,怎会通晓这相字之术?是不是,晚霜?”慕容霜不胜酒力,面上倦意一染倒晕出了一股子媚态,这会儿正懒懒靠在一旁看着,似乎是没听明白又像是醉了般没做声,决明子却笑道:“会相则相,相不出送个‘吕杯’就是。”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6节 涂清澈回眸一笑:“不知小蛮姑娘这字要测何事?” 见小蛮羞窘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禾儿淡淡笑道:“大哥就测一测小蛮的心事吧!” 涂清澈思忖一番,娓娓而道:“‘蠻’,‘虫’上有‘丝言’,‘瞒’音。‘丝绞如丝绊,于事主流连’言被缠在丝之间,小蛮姑娘心里似乎是有说不出口的话。话说不出口的原因,便是与左右丝字相连的这一个‘虫’字。下半截这一个‘虫’字,字形小巧谨慎而形似‘自’,有自惭形秽之意。丝言为无心之‘戀’,小蛮姑娘定是在思慕着一位公子,但又碍于身份悬殊无法说出口,将自己的心意隐瞒起来,只可惜小蛮姑娘有意,但恐那位公子却无心。” 禾儿皱着眉低声问道:“大哥可知晓小蛮姑娘思慕的那人是谁?” 涂清澈听得此问,暗将几人神色稍一揣摩,虽不甚清明,但也隐约嗅出了些不妥,当下懊悔不已地摇了摇头。 自己千方百计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思,被心上之人看透,又当着众人点透并当场回拒。世上之事,再没有比这更能伤少女的心了。 立在一旁的小蛮早已泪眼婆娑。齐薇儿万没想到涂清澈能猜得这么细致,一时哑了声。“你们几个玩够没有?”决明子将那骰子收在手里,向小蛮温声笑道:“再去拿副新骰子来!”小蛮巴不得这一声,如临大赦般逃了下去。 夜尚未黑透,拐角处尚能隐约能见小蛮举袖揩泪的模样。 决明子将那骰子扔给弥子玉,似笑非笑地向众人道:“这等拙劣的机关,骗得了不谙世事的子玉,可骗不了在座的各位,怎么……倒都有兴致与它做起戏来了?”众人心思各异,独弥子玉急得满面彤红:“莫非……这……我并非……薇儿姐,你也会掷这骰子?” 齐薇儿含混应了一句,不自觉地凝神注目着旁侧的决明子,以往记忆如走马观花般在脑中浮现,威仪的,温柔的,风流的,无赖的,凶狠的,邪淫的,他脸上的面具太多真真假假看不分明,似鬼魅般让人无法捉摸。多年前的那一个秋末,若不是这个人突然收兵,恐怕双仪城共整个天下都会被他攻下。那些年连年旱涝,举国上下颗粒无收,他手持各大粮仓,朝野上下一呼百应,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促成那段乾坤互转。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突然收手,就像没有人知道,现如今的他到底又为何会帮着皇帝攻打双仪城一样。沾了那道金光的事都会变成绝密,没有人能知道,更没有人敢知道。 自从双仪城被决明子抢去了囤积多年的粮物,就渐渐隐没无影无踪。但它似乎无处不在,像一洞魔窟般隐在黑暗之中,肆意地吸敛天下银财。攻下双仪城的念头,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从未放下过,只是这恶魔城中既混有江湖正邪两道,又混有朝中忠逆大臣,委实不好下手。明年冬腊便满三年之期,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不知届时此人又将如何抉择。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齐薇儿在一连串的声响中回过神来,看着席间一张张稚气的面孔笑道:“当为涂公子之相术,共浮一大白。” ☆、你的话我记住了 “和尚!何尚!!”慕容晴追着一道袍影转过拐角却跟丢了,她四处张望,望见前方水榭之上,有许些好看的人儿在那喝酒吃蟹。明月水光相映,清风徐徐舞袂,几人或坐或倚或笑或忧甚是有趣。更有一个半醉的白发少年衣衫散乱仰在美人靠上,笑嘻嘻望着天上明月。见无人拦阻,慕容晴快步跑上前去,欢喜地冲那白首问:“你是不是慕容霜?” 那人不理不答,倒是身旁那个高个柔声道:“这位姑娘何出此问?” 慕容晴看见桌上有蒸蟹,便抓起一只坐在一边拨着吃起来,眼珠滴溜溜往众人身上转着,一会儿向齐薇儿道:“啊,乾家姐姐,我们那席怎么还没有上蒸蟹啊?”一会儿又对端木闻玖道:“我爹说的,慕容家有一个‘白毛儿’,就叫慕容霜。” 决明子见慕容霜不悦,一把捏住了她肉嘟嘟的脸,哈哈笑道:“肥猫儿,你爹是哪个?” 慕容晴伸手要打,却被他躲开,鼓着脸儿淘气道:“我不叫肥猫,我叫慕容晴。我爹是慕容琪,我爷爷是慕容谚,我爷爷的爹跟慕容霜的爹是一个爹。” 几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慕容晴也跟着笑起来,她笑了一会儿又向慕容霜道:“你真的是慕容霜啊,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这一问还真把座中几人给难住了。几人正理着关系谱,却听见一角涂清澈清脆一声:“叔公。” 慕容晴循声望去,但见榭中一隅的木椅之上乳灰色猞猁裘中裹着一个清瘦的人儿,苍白的面容之上眼眸澄澈如水。 慕容晴看了一会涂清澈,将那蟹子丢在一边,突然不再说话,晃着双腿忽闪着眼,就要滚起泪来。涂清澈见自己没由来又惹哭了一个姑娘,憋屈得直抿着嘴转头望天。 禾儿绕到慕容晴身边,慢声问道:“这位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慕容晴抹了一把泪,指着涂清澈道:“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里悲伤得很,不知怎地就直想哭。” 众人神情各异,各自琢磨着这个荒唐的理由。慕容霜脸色渐渐冰冷,劈头盖脸一顿怒叱:“闹够了就滚回去!滚!” 端木闻玖握了握慕容霜的手,笑谓慕容晴:“晚霜醉了,没甚要紧话儿,明日再叙也是一样。” 弥子玉被慕容霜那凌厉的口气吓得一阵哆嗦,顿然心生厌恶,极温柔地向慕容晴笑道:“慕容凶醉了,走,我来送你回去。” 慕容晴一见一个这么好看的人待自己这般,顿时又乐得笑容满面,拽着他直往回走。临走时还不忘了催齐薇儿上蒸蟹。回席之后,免不了又挽着弥子玉向席间众昆仑派姐妹们炫耀一番,又将“叔公”夸赞一番。 乍一见这么多年轻女子,弥子玉心内甚是慌张,寻了个理由便匆匆回返。回席时齐薇儿正向众人笑道:“这慕容家晴姑娘的性子倒真像她爹。” 弥子玉嫣然入座:“薇儿姐识得她爹爹?” 齐薇儿叹道:“当年有谁不识‘慕容琴师’?慕容琪性直爽,琴艺艳绝天下。满腹锦绣入得朝廷,御花园里曾以一曲“拨云”奏得仪妃心疾痊愈,先皇大悦,钦名‘慕容琴师’,赐琴焦尾,赏银千万。他人好游历,又好结交江湖人士,脾性乐达语言常笑,常以琴声解人仇怨,是以美名远播。幼年之时因家父之缘我也曾见过的,实在是极好的一个人。只可惜……后来得罪了权贵,绞琴丝而去。” 决明子灌了杯酒,齐薇儿给他满了。涂清澈见决明子左手握拳,面上无笑,倒似有什么心事。 弥子玉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听师父说,江湖上有一位名作慕容星的老前辈,能以琴为兵,武艺高强,琴技无双。他二人同姓慕容,怕是有什么渊源吧。” 众人欲言又止,慕容霜一口气干了一大杯酒,呛得直皱眉头:“慕容琪是慕容星的幼孙。” 也曾听乾家下人说起过慕容星夺子所爱纳为妾,六十得子的那些花花事,弥子玉前后一思想,才明白慕容霜就是慕容星那个身份尴尬的儿子,他薄面渐染窘态,心中悔得不轻,心道这慕容霜先前原不是无故发怒。 端木闻玖握住慕容霜发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化解尴尬:“论起来,慕容琪还是慕容老前辈的徒弟呢,他的琴技是慕容前辈亲手传教。”并非遮掩或是岔开话题,并无丝毫怜悯与讨好,慕容星是慕容琪的爷爷,慕容星也是慕容霜的爹,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慕容霜就是晚霜,慕容星就是晚霜的爹,无论晚霜姓什么,都是他最珍重的人。被握住的手微微颤抖,温度顺着脉络暖进心里,慕容霜已然醉了,毫无遮掩地望着端木闻玖痴笑,笑得醉眼迷蒙满面□□,口中软软应道:“是~!” 决明子皱眉,涂清澈也跟着皱眉。齐薇儿向慕容霜道:“江湖人许多都自称学艺于慕容星,倒不知道谁才是慕容前辈真正的徒弟了。” “他只收了四个徒弟”慕容霜道,“慕容琪、林恬、梅歆芷和唐燮。” 涂清澈心中暗道,怪不得乾坤说慕容星与双仪城城主关系匪浅,原来双仪城城主梅歆芷竟是慕容星的徒弟。 齐薇儿道:“真真奇怪,若慕容公子不说,谁能想得到他们与慕容星是师徒,我竟不知道,连唐燮也曾拜入慕容前辈师门。” 弥子玉好奇道:“这唐燮是谁?” 禾儿思道:“我曾听过这人姓名,他好似擅长画虎。” 端木闻玖喜道:“他画功了得,实可谓天下一绝!我曾见过一幅名为‘虎啸’的画卷,那画中之虎爪石而立,凶猛之态跃然而出望而生畏,真个叫人不敢近前。传言有见了那画撒腿就跑的,有吓到腿软瘫倒的,先前只道是谣传,待亲见那画时方知前人话语毫不夸大。” 涂清澈笑道:“我也曾见过他画的虎,初见时倒真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是不知道与端木兄说的是不是同一只。想来这‘唐燮’是个极爱书画的人,坊间他的画作极为常见,只可惜近几年再没见过此人画作。” 齐薇儿又给决明子添了杯酒,不咸不淡地道:“他让人砍了右臂,自然再做不得画。”端木闻玖直呼可惜可怜可叹。涂清澈看着齐薇儿道:“该不会……” 弥子玉听得入了迷,无意间碰掉了一只碟子,正砸在涂清澈的脚上。鞋子松软,碟子并没摔碎,涂清澈却住了口。弥子玉快手拾起来,不待道歉却先急道:“该不会什么?薇儿姐也识得这唐燮?” 决明子看得好笑,绕过来在慕容霜那凳上挤挤坐了,搂着弥子玉笑道:“叫声决明哥哥,我跟你讲一夜的故事。”弥子玉正要推开不料肩上一沉决明子的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原是慕容霜猛得一起,决明子一下坐不稳借故扑上身来。没成想那凳子晃了两晃,险些绊倒了慕容霜。这边弥子玉暗暗运功甩开了决明子,那边端木闻玖却将慕容霜抱了个满怀。拉扯间慕容霜的衣衫散落去半扇。醉美人将头蹭在端木闻玖的颈间,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他挑衅般地看着决明子,双眸中月光粼粼如湖水,露出颈项共肩一大片肌肤,月光之下肌肤更添白皙,酒气浮上眼角多了一份妖媚,颈间青筋隐隐,一处蝴蝶形状的红痕印在上面煞是好看,被滑落下来的丝丝白发掩住若隐若现。 何苦来哉!决明子默不作声地看着慕容霜,忽而冲他笑了一笑,转身大步踏出了望舒榭。秋夜凉如水,决明子回头看了一眼来人,低低笑道:“怎么?难道端木小少爷也相中了这一棵桂花树,也要在它身上撒尿不成?” 端木闻玖沉吟道:“方才初见弥子玉,我被他的美貌惊住,我曾以为独一无二的原非绝世无双……我在想,若我当初遇见的是他,是否也会待他如晚霜一般?我是否只是爱慕晚霜皮囊颜色?我是否独爱男儿不爱女子?” 决明子一笑:“我并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大概是认错了人,还请你不要再说错话……” 端木闻玖自顾自道:“这一段时日你一直有意提点我,极力促成我与他……” 决明子又笑:“恐怕你会错了意……” 端木闻玖道:“晚霜对你仍有余情,若你有意,请你收敛举止莫再拈花惹草,将你的真心给他看,我愿与你公平竞争,若你无意,还请你莫要再动手动脚纠缠于他,也无需再做给我下药这种多余的事。如今你这般若即若离不清不楚没有担当,我实在瞧你不起。” 竟然被一个小自己九岁的小子教训了。 “小少爷,你的话我记住了。”决明子仍笑,“只不过,有句话你可说错了。霜儿的确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看好他吧,或许哪天,我会把他抢回来。”他转身投入黑暗中,秋风噙情抚面,看不清他面上是悲是喜。 ☆、过节 才见寒气,背后的伤口便疼得厉害,多亏了这件猞猁裘保暖通气又轻便,涂清澈又想起叶之洋那张与自己并无二致的脸,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心头,他并不了解这不安到底因何如此强烈,于是更为不安。 席间只剩了慕容霜与弥子玉,他二人都喝得半醉,倚在一旁直犯迷糊。他笑着摇了摇头,离席方便,正看见端木闻玖与决明子不知在说什么。他们两个身高差不许多,但一个腰杆挺拔,一个微微驼背。他望着微微驼背转身离去的那个身影,紧紧蹙着眉头。端木闻玖很快发现了他,迟疑道:“涂兄弟,你与决明兄之间,可是有些什么过节?” 是啊,有什么过节呢?是什么过节才会令自己对他这般耿耿于怀呢?“……不曾。”涂清澈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但记忆的闸门却轰然倒塌…… 初见他时,他在春光柳下脉脉微笑,日月星辰不能拟其辉,玉石松竹不堪描其骨,雪比其肤失颜色,剑容其眉短风流,他的笑在轻轻飞舞的乱发之中悠远恬淡,眸中清辉无限,恍若穿越千千万万年的光阴,让旖旎的春惭愧得尽失颜色。他对他一见倾心,以为那是上天派来拯救娘亲的下凡神明。他话语动听道:“涂老爷放心,夫人所中之毒虽奇特,却并非无法可解。三日即能解危,半月便可痊愈。”“涂小姐疾病在心却不在口,教她开口说话并非难事,只需如此如此……”只一日一夜,娘亲竟真的转好了。至第三日前半夜上,娘亲之病忽又深重,府中上下却遍寻不见他,却被自己撞见在同胞二姐涂绮罗的房里。深宅闺中,昏暗的夜中,二姐双目垂泪偎在他的怀里,他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背,正弯身向她面上亲去。家人适时赶来,爹强忍怒气,请他去救娘亲。他诊了脉,摇头轻叹,叹无力回天。这厢丧痛未起,那厢丝儿又来哭报,那苦命的二姐竟也悬梁自挂随娘亲去了。 今夜的月也似那夜一般明亮,涂清澈止住脚步,望着它长声叹息。端木闻玖也不追问,笑指着面前高楼上的垂扁道:“原来此处便是凋花楼,丹楹刻桷好不气派。”涂清澈摸着楼前柱上的斧头标记道:“这是我师父鲁祖之的得意佳作。不仅模样好,还有一项巧夺天工的好处,外音不送里音不隔,是一座防火防盗的绝佳储物楼。”端木闻玖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不如进去逛逛吧。” 未入厅门,先闻笑声。里面有两位姑娘正在谈笑。 “当真如此?”一个声音俏皮活泼,是小蛮。 “可不是么!又有一次,我与涂大哥在一家店里打尖,要了一碟子切牛肉,一注子酒,两碗香米,一盘鱼跟一碗粥。临走时,大哥放下一两银子就要出门,却被店小二拦住。你猜怎么着?”这一个声音平日里寡淡平静,此刻却绘声绘色,是禾儿。 小蛮好奇笑道:“怎么着?” 禾儿有滋有味道:“原来那日中午,店里客太多,小二招呼不过来,掌柜的眼尖,只当我与大哥是打混少给了饭钱。那小二大概也是平日里被亏过账遭掌柜教训过的,掌柜朝他一使眼色,就一溜烟挡在门前赔笑道:‘这位公子这位小姐,您两位还没结账哪!’店小二这边正说着,掌柜那厢已自后院叫了两个壮汉过来。” 焦急的调子里细细的声音:“这……这可如何是好!。” 小蛮忍笑学道:“那掌柜带着那两个壮汉气势汹汹直奔过来,泼骂道:‘平日里被那群会功夫的乌龟王八欺负也就算了,如今连小毛孩都敢欺到我头上来了。我今儿非要拿住了告官讨个说法!今日这个偷,明儿个那个抢,这个短一两,那个缺一文的,我……我……我都活不下去了!’那掌柜的一面佯哭一面上前去揪大哥的衣领。大哥躲了一下没躲开,被那掌柜的拉住了衣领,那掌柜的登时叫嚎起来,一面哭一面作势将那鼻涕往大哥身上揩,还不时偷眼瞄着大哥手中包裹和我手中的红木箱,口中不住哭喊道:‘我苦命的爹,我苦命的娘啊,你们的儿好苦啊~见了官……叫他们挨几顿大板子,再赔我好几锭金子呦~” 小蛮急道:“原来他这是看准了你二人富贵又年纪弱,要逮住了狠宰一顿呢!唉,掌柜的也是被人欺负的可怜人,何苦又欺负别人!你二人不会武功,又都是脸皮极薄的人,定是赔了他许些银钱!” 禾儿乐道:“倒是赔了他一箩筐的气儿受。” 小蛮讶道:“怎么?” 禾儿清清嗓子,又说道:“大哥被那掌柜的揪住了衣领,店里的客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店小二关了门,不叫放走了一个。大哥打开他的手,清清亮亮指着方才的桌子道:‘掌柜的,我问你,你可看见了我放在桌上的一两银子。’掌柜的瞅了一眼还在桌上的银两,理直气壮道:‘不错,看到了。只是你给的饭钱还短了五百文!’这时只见大哥轻声一笑道:‘掌柜的,我且问你,前面这桌客人,北面的这桌客人,南面的这桌客人,他们可都曾结过帐了?’掌柜的笑道:‘那是当然!他们的帐都是我亲自算的,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只你们是没结过帐的。’大哥微微笑道:‘掌柜的,可否借你的账本看上一看?’掌柜的拽过账本一把抱在怀里,默不作声地撇了撇嘴。大哥见他不给,又道:‘若我没记错,前面这桌客人要了一盘切牛肉,两注子酒,一盘鱼,一只鸡,四碗香米,他付了你一两五百文;南面这桌客人要了一只鸡,两碗香米,一注子酒,你要了他六百文;又有北面这一桌客人要了两碗香米,一只鸡,一注子酒,两碗粥,收了他八百文,是也不是?’那掌柜的掀起账本瞅了一眼,忙藏到身后,狐疑应道:‘那……那又如何?’大哥笑道:‘掌柜的,你听好了,北面客人结了八百文,南面客人结了六百文,两桌菜只差了两碗粥,二百文,如此便是一碗粥一百文。前面客人结了一两银五百文,桌上所点饭菜较南面桌上饭菜与我二人桌上饭菜的总合只少了一碗粥。掌柜的,一两银五百文去六百文再添一百文的粥钱,是否正是一两银?!’大哥一气儿说完,店里一片喝彩叫好。大哥一步上前反扣住那掌柜手腕,疾声喝道:‘见官便见官,掌柜的,带上你方才记下的账本,我们一起好好说道说道,定要把这帐给算清楚了!小心坑骗不成反被查了短去,到时你这店就再也不用开了!’” 小蛮拍手笑道:“涂公子好不威风!这掌柜的定是怕的要尿裤子了!” 两人笑在一处,又说了许多笑话。禾儿说得累了,像是在喝水,此时又听小蛮道:“小蛮自小被小姐疼坏了,今晚扫了大家的兴,倒要禾儿姑娘来哄我开心。禾儿的好意,小蛮感激不尽。” 禾儿安慰了几句,又听小蛮说道:“我心中爱慕涂公子,并非是想要涂公子也……也待我这般。方才涂公子他对我笑,还叫了我的名字,禾儿姑娘,我从未见过有人笑起来这样好看,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心里欢喜得很。我……我从未想过要高攀涂公子,我只愿他今生能过得开心,欢乐多过忧伤,再别无他想。禾儿姑娘,我们快些回去吧。再待下去,要让大家笑话小蛮了。” 禾儿轻叹了一口气,笑道:“不忙,等炉上的这锅水开了再去。”“也好。”屋内一时无话,只有脚步擦地的声音,想来是在收拾器物。 涂清澈挑准了一扇窗,高声道:“端木兄,不知这花雕酒是藏在何处了?”端木闻玖也对准了那窗笑道:“怕不是在最里面的那一间屋子里吧!”涂清澈弯弯嘴角:“那我们去找找看吧!” “呀!”小蛮惊叹了一声,慌忙掩住口,往禾儿后面藏去。不一会儿功夫,二人便进来了。涂清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搬着一方小凳坐到炉边。端木闻玖轻倚着门框,转头冲里面禾儿微微一笑,禾儿点一点头,二人便先回了。 涂清澈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小蛮稳住心思,站在一旁静静候着。涂清澈却不看小蛮,径自寻了一只大瓷杯,往里面倒了酒,嗑了一只蛋在里面,将它架在炉上。 小蛮不知道涂清澈要说些什么,但她猜得出他在苦恼如何开口,因为他的眉头都要拧成疙瘩啦。小蛮偷偷地想,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清瘦小爷,一遇到为难的事,就爱把两条眉毛挤到一块去。此刻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却不知那眉头早出卖了他呢。正胡乱想着,就见涂清澈将那瓷杯捧了下来,将里面那酒分了一些在另一只小琥珀杯里,将那琥珀小杯擎在跟前,沉吟道:“小蛮姑娘,我要跟你陪个不是……” 小蛮接过杯子,见那只蛋经热气一蒸一搅如同轻烟一般绕在花雕酒中婷婷袅袅,心中也像它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起来,禁不住的心中一紧鼻头一酸。小蛮赶忙端起杯子将那酒喝尽了。 涂清澈话开了口,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小蛮见他的眉毛都要连到一起了,抽了抽鼻子,违心笑道:“是要陪不是的,涂公子测得字可是一点都不准哪!我喜欢的是四儿,他那穷酸样还配不上我呢,我怎么会是‘自惭形秽’‘说不出口’呢?涂公子错得太离谱了,还是快快回去莫要再烦小蛮了。” ☆、母夜叉 善信躲在一株桂花树后,呲牙咧嘴地看着树前的那两个少林和尚。 胖和尚一笑看了看面前的那壶酒,又看了看面前的一颦师兄,再看看那酒,又看一看师兄,恨恨道:“阿弥陀佛!”他吞了吞口水,夹了一口素菜在嘴里嚼着,却只觉如同嚼蜡一般没有滋味。 一笑抬了抬脸,又看到了那一壶酒,那酒壶曲线玲珑,就像……就像女子的身段,他心中猛然噗的一声,像是燃着了一簇小火苗,火苗越烧越旺,渐渐就要烧成大火了。一笑暗暗咒骂,这乾坤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明知我师兄弟是和尚,却在满桌子斋菜上摆了一壶酒!他转念又想,师父为何不让小师弟一乐跟了自己来!这一颦师兄是世间荣华都享用惯了自己腻味了才来当这和尚,他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琼瑶佳酿没尝过,我一笑可是一出生便当了和尚,连那酒是甜是辣是酸是苦都不知道,真真白活了一十六年! 一颦看了眼红着眼睛的一笑,不温不冷道:“一笑,‘十戒’里,第五戒是什么?” 一笑低下头,背书一般念道:“不饮酒戒。佛言:若依我为师者,不得饮酒,亦不与他饮。不贮畜。有重病者,医教以酒为药,乃暂权开听,非谓长途服食。若无病托病,轻病托重,俱犯。《四分律》里说饮酒有十种过失:颜色转恶;下劣轻浮;眼视不明;现瞋恚相;坏田业资生;增加疾病;斗讼滋生;恶名流布;智慧减少;身坏命终堕三恶道。” 武当小道士善信听见这番经文,头都大了两个,本想着弄一壶酒来捉弄一下这两个大和尚,看来是行不通了。刚转头要走,却见那个瘦和尚取开了那壶酒。 “一笑,若不诚心向佛,何苦当这和尚?”和尚一颦倒了一杯酒,捏着酒盏笑道,“一笑,你信佛么?” 一笑的心抖了一抖,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月下的一颦师兄不知怎地与往常很是不同,那捏着酒盏的样子颇有几分豪气,他眉骨至唇边间的那道长疤弯曲得厉害,看上去竟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可想他未入佛门时的确是个狠辣角色。 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笑自出生便已皈依佛门……” 一颦捏着酒盏,递到一笑面前:“一笑,你信佛么?” 一笑眉头耸动,终于还是推开了那酒杯。 善信看得好生没趣,打了个哈欠便溜开了。善信瞅瞅这里,瞧瞧那里,一路晃荡一路嘀咕:“不知乾坤去哪里了,好不容易见一面,得找他过过招才好!都说他武功盖世天下第一,那打败了他,我善信不就是天下第一了,哈哈哈哈~” “张大人,我们少爷实在抽不出身。今晚来的都是江湖人士,刀枪棍棒的,他们可不认您是不是知县大人,别介到时真耍起来伤了您。不如您先回屋等,我再去通报一声?” “嗯。” 善信认出面上有疤的是乾家下人,眼见他一晃身没了影,便纵身跟了去。跟到一处水榭,就见那刀疤脸朝着一个女子躬身行礼道:“小姐,张知县派人送来的那两只大箱子还没有抬回去,如今他见府上热闹,人也不肯走了,领着小厮们四处晃荡,说要找少爷。” 善信咧了咧嘴,这刀疤脸一看就不是好人,说是来找乾坤,却跑过来找乾家小姐。 乾家小姐齐薇儿开口笑道:“老五哥,还得麻烦你去知县府上走一遭,去跟知县夫人通个信,说张大人在春风楼里听曲儿赏月不愿还家,还送了两大箱子的金银珠宝,说要讨胭脂跟青黛回去做小妾。话传到就好她耳中就好,仔细别露了面。” 善信挠了挠头,嘿,这乾家小姐也忒不厚道,为何总不肯张大人见乾坤。难不成……这张大人是看上了乾家小姐,搬了两箱银子来找乾坤提亲的?!哈,一定是这样!善信摩拳擦掌不住点头,那乾家小姐看上去岁数也不小了,再不嫁人可就嫁不出去了,我今天定要当一回月老,做成一桩好事,哈哈哈! 善信二话不说拉起张知县一路奔。那张大人年近半百,才跑了两步,腿脚就不听使唤了,善信道了声麻烦,将手臂探在张知县腋下,夹南瓜一样夹着他就朝前冲,身后跟着张知县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跟在身后,生怕善信一个不小心,把他家大人摔成了南瓜饼。 善信跑到望舒榭前,才发现自己身边又多个人。这人方脸微福长胡子,模样温厚端庄,看起来比瘦成一把骨头的张大人更像是个什么大人。 张大人被善信夹着跑了半柱香,好不容易脚落在地下,心里慌得站都站不住,腿抖了抖就瘫倒在青石板上了,闭着眼直喘粗气。那两个小厮见了自家大人这般模样,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一个抚着他胸口顺气,一个举着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汗。 善信一扭头,正看见望舒榭中那乾家小姐窈窕而来,忙乐得去拍着张大人的背:“老头儿!老头儿!你看看谁来了!你快跟她提亲哪!”那张大人听见这话抬头一瞧,哎呦一声,口中连连呼着使不得使不得,一骨碌爬起来朝后躲了两步,急慌慌转过身去整理衣帽。善信看了他这模样,只当他怕羞,手掐着腰站在一旁点着头哈哈大笑。 齐薇儿摸了摸袖口向几人道:“小道长,张大人,顾庄主,近日家中事繁人杂,表哥委实无暇抽身,待他日空闲了,定当亲自登门谢客。夜深天凉,您三位今夜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这番说着,便踩着碎步要把人往外面送。 张大人见齐薇儿神情紧张,似乎是怕人往亭榭那边靠,于是把那榭中之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跨了一步挡在齐薇儿身前,拱手笑道:“小姐言重了,深夜叨扰乃是老夫不是。老夫不知府上贵客临门,搅了各位的兴致,得向各位贵客请罪,讨杯罚酒喝才行。” 善信越听越不对劲,在一旁嚷道:“老头儿,你不是来提亲的么!” 齐薇儿扯了半天嘴角没笑出来:“道长说笑了!” 那张大人提袍奔向望舒榭,齐薇儿在几人身后一步一蹭地想,这县令夫人也该了起身赏月了吧。 张大人往席间略打量一番,朝着衣料最为华贵的决明子拱手笑道:“在下张世肃,是这地方的知县,扰了各位兴致,特来陪个不是。相识是缘,日后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知张某可否有幸一闻各位少侠的尊姓大名?” 席间列位神态各异,决明子不答他话,只抬手碰了一下端木闻玖,端木闻玖起身笑道:“在下端木闻玖。” 张大人看了看端木闻玖的一身朴素衣裳,心中暗暗思道,这大概是在江湖之中混的一穷二白的无名小辈,估计武功也高不到哪去,白长了一大个子。善信随口笑道:“哈,端,哪个端,从没听过有人姓端的。”张大人身后的那个大胡子轻声说道:“小兄弟,这位少侠乃是复姓‘端木’,不姓端。”端木闻玖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善信听得不耐烦,偷偷拿了一块糕点嚼在嘴里叽叽咕咕道:“什么正啊副啊的,怎么还有人叫这样的名字。”端木闻玖听了也只是笑,面上无半分不悦。大胡子心中一凛,这少年的性情胸怀真了不得。 此时慕容霜酒已醒了几分,早就听着外面闹哄哄的心里很是不痛快,看见这一脸俗媚的张知县,更是厌恶得很,于是索性歪在端木闻玖身上闷不做声。那张大人进来这里第一眼见的便是慕容霜,那人只是斜了自己一眼,不知怎地这心里就可劲的发抖,心里想要再细看两眼,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不敢再去看他。倒是那个大胡子在后面冲慕容霜抱拳一笑,慕容霜表情无多,依旧冷着脸。端木闻玖冲三人笑道:“慕容霜。”道士善信嘻嘻笑道:“原来是跟穆师弟一个姓,喂!小白毛儿,你可认得我穆云师弟?”慕容霜在桌上拿了一枚果子,抬手便往善信的嘴巴打去,弥子玉领教过慕容霜的功夫,不着痕迹地在底下拉了他一把,那果子便打偏了,如同稚童丢石子一般,绵软无力落在决明子身前。决明子笑着接了,道了声多谢。那张大人眼中便露出鄙夷来,还倒此人身手好呢,原来如此不济,别是哪个勾栏里出来的相公吧。会功夫的大胡子却看得明白,拉了拉善信取笑道:“人家是复姓‘慕容’,单名一个‘霜’字,不姓‘穆’。”善信也是个没心机的,干干笑了两句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是有一个有“副”姓的。 “张大人,您还认得子玉么?”弥子玉面上笑得尴尬,言语间亦是带着些微颤抖,任谁也听得出其间的恨。那张大人此时才看清,原来这人是个男儿郎。张大人怔怔看着,显是记不起了。弥子玉却记得分明,当年,就是这个人眯着眼的一句“子玉绝色,怕是皇帝见了都要将这锦绣江山拱手相换呢。”这本是一句恭维的玩笑话,自己那师父却当了真,生生把自己困在屋里,再不许出门,这张大人便成了自己见过的最后一个生人。那张大人一拍脑门,忙不迭弯腰赔笑:“这不是乾大侠的爱徒弥子玉嘛!几年不见,出落的越发俊俏了……”弥子玉不等他说完,便转过身开口笑道:“张大人,这位是涂清澈涂公子。”善信犹自絮絮叨叨:“喂,大胡子,这个人不会是‘副姓’‘子’吧?”大胡子笑得含蓄:“小道长,‘复姓’的‘复’是双数之复,不是正副之副。”善信摸着下巴,恍然大悟般:“噢,那这个人是复姓‘弥子’。”大胡子忍不住轻声笑道:“小兄弟,人家姓弥名子玉。” 那张大人本欲在弥子玉跟前套套近乎,却不防他一句话就推了个干净,但转脸一见涂清澈身上的那一件猞猁裘,面上又立即堆起笑来。这一位坐在角落里的少年,面容苍白身材羸弱,想来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但那晶亮澄澈的瞳削薄的唇间透出的清傲却不是寻常人能有,这不知……会是哪一府富贵人家的公子。这边还未拢起双手,那边便出了声,“涂清澈”。冷清清的三个字,那张大人笑道:“不知府上……”“府上清寒,父母兄姐尽殁,只接些泥墙的小活做。”彼时那张大人的手才将将拢起,脸上那笑也正开得灿烂,听了这话,竟生生怔住了。 “哈!哈哈哈~”决明子笑得开心,朝张大人背上一拍,那张大人便一脚跌落在凳上,张着两手扑棱好几下好不容易捞到了桌沿扒住,这才没滚下地去。这时只见一个小厮急慌慌的跑过来:“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那小厮把他家大人拉到一边耳语一番一番耳语,那张大人陡然红了脸,恨恨骂道:“这没头没脑的贼婆娘!她几时走的?”那小厮压低了声:“走好一阵子了,这时候怕是已在春风楼里闹开了。”那张大人一张红脸瞬间紫了。 齐薇儿几步跨过去,笑得眉舒目朗:“先前的那两只桃木箱已备在门口了。张大人,府里的事要紧!” 那张大人讪讪笑了两声,回身一拱手:“告辞!”转过身来脸色黑的锅底一样,心中不住骂道:“还当是多气派的武林豪杰呢,特意来攀关系,满屋子的人却没一个是好的。白费了我一晚上的功夫。” 那大胡子依旧没有多话,对着众人深深一揖,朝每个人面上微微笑过,便悄悄走了。心中默默思道:“这满屋子的人,每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今晚这趟,来得当真值得。” 善信小道士还在一旁吃着桂花糕。慕容霜仰在美人靠上,一脸不耐。“散场了~!”决明子笑。见除了还在低头大吃的善信,底下人全都仰起了脸,上面的人终于跃下树来。剑鞘抵上善信的背,冰冷冰的一句:“师兄令我抓你回去。”算不得解释的解释,也再无他话,拿剑推着人便走。善信手中尚抓着桂花糕,鼓着脸频频回首:“三碗半,你放开我……” 那张大人带着三两小厮赶到春风楼的时候,一众家仆正拿着棍棒列队排在夜叉裙后,他那臃肥的夜叉老婆正指着老鸨的鼻子骂得唾液横飞,老鸨捂着胸口倒在楼梯中,偶尔自口中冒出几声咕噜不明的音节,脸上妆粉花的幼儿尿床一般。原该热闹的时辰,春风楼里却早已没了客人,只留下一群莺莺燕燕躲在楼上里间里,偶尔有探出头的,被夜叉一句“看你娘个屁!”堪堪骂了回去。 山高皇帝远,这方圆百里之内还不都是知县一人说了算,妓院勾栏连同那夜叉老婆都得听自己的,一时间方才受的气都窜到了头顶,张知县重重咳嗽一声,楼里果然立时静下来。张大人挺起腰杆正欲显显官威呢,却瞥见厅角之旁有两人正在饮酒,这一瞥,只把张大人惊得拉起那夜叉便落荒而逃了。 厅角的那张檀木八角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人身穿绛紫平绉的锦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一手擎着酒杯,一袖空空荡荡垂在身侧。旁边陪着的那一个,脖间系着一颗绣金的淡蓝珠子,那珠子上面波纹隐隐光华流动,直照得半阙房屋亮如名昼。又有一个总角小童,立在二人身后为其斟酒。 主座上的那人开口笑道:“彩云,陪我去乾府走一趟,如何?” ☆、唐燮 涂清澈看了看席间众人,禾儿七分醉,端木闻玖八分,慕容霜与弥子玉已然烂醉,齐薇儿推脱身体不适没喝多少此刻也有几分迷蒙,只有决明子面色不改地一杯接一杯。今夜恐怕没人比他喝得更多了,然而最清醒的也是他。他看着看着,突然对禾儿道:“禾儿,你师兄是不是左撇子?”禾儿迷糊道:“他两只手都可以用,并不是左撇子。写字的时候用右手,吃饭的时候就用左手。”涂清澈又问道:“你师兄是什么时候入的师门?”禾儿摇了摇头道:“打我记事时他就入门啦,大概十来年了。”涂清澈心中猛地一惊,又去看决明子。他此时心情郁郁,不逗弥子玉也不瞧慕容霜,只是一个劲地倒酒喝酒,左手持壶左手饮,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左撇子。如果他是左撇子,难道右手写字是后天习得?他用右手写字可是为了掩饰什么?!涂清澈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是左撇子,所以有些过度关注,也有许多人天生是左手吃饭右手写字的,更何况他字写得这样好,并不像是半路由左手改为右手的。 远处四儿一溜烟跑了过来,脸上竟有几分急切,悄悄与齐薇儿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去了。齐薇儿低低与决明子说了什么,决明子便放下了酒杯,叹着气沉了脸。这个人总是面上带笑,这副认真的神情还真是头一会见。涂清澈瞅瞅天心月,它好似……又圆了一分。 叮当脆响伴着一团光华由淡而深,转眼一身紫袍来到跟前,那人而立之貌,左手持扇,右袖垂于身侧,面上笑如春风,对慕容霜微一点头,朝着决明子躬身下跪:“唐燮拜见西南……”决明子忙扶起他来,面上波澜不惊:“唐大人不必多礼。” 他行的是君臣之礼!涂清澈举杯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脑中嗡嗡长鸣再做不得声。 此时,几个醉酒之人都如约好一般醒了酒,禾儿与小蛮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端木闻玖瞪大了眼,笑着起身施礼:“是天下第一才子唐克柔,唐燮唐大人么?久仰久仰……”弥子玉拉着齐薇儿一个劲问:“薇儿姐,薇儿姐,他就是唐燮?”慕容霜倒镇静,瞅了一眼决明子道:“你们认识?”决明子笑得略有些僵硬:“先前唐大人大病一场,我曾施救于他,见过一面。” 唐燮扫了众人一圈,着急看了看涂清澈,淡淡笑道:“正是区区在下。” 与他同来的那一人倚了柱子,弯了细长的眼俏生生地笑:“呦~没想到唐大人这么受人追捧,这若是日后落魄了,沦落到咱们娼寮里来,也定是那天下第一的头魁。” 唐燮回眸:“风月场里的头魁,除了你彩云,哪还有别人敢来争。日后唐某流落风尘,定去寻你做伴。到那时……彩云公子可要赏为兄一碗饭吃。” 彩云!坊间幼儿皆知的名字。五年前太后寿筵上,以一支“彩云飞袖”技压全场,太后微启笑唇:“彩云大美,彩云之美尽于此!”皇帝见太后欢喜,心中自也高兴,将彩云唤至跟前,亲赐龙眼大小的夜明珠一颗,并立时下旨:自今而后,除了殿下此人,不可再有第二个唤作“彩云”之名。一时间王亲贵胄乡间邻里,那些个张彩云,李彩云一夜之间倾数改了名儿。有改不过口的,“彩”字刚出口,就捂了嘴藏起来,又有不知事的孩童,拖着鼻涕“彩云彩云”的乱喊,被他父母拿住了混打一番,鼻涕旁再挂两行泪,小脸花猫一般。 唐燮笑道:“唐某四处游历,近日路过此地,有幸结识了彩云公子。过几日是齐小姐生辰,唐某往日受过齐小姐的恩惠,特请彩云公子前来,也跳一出‘彩云飞袖’。” 齐薇儿连连笑称客气,见外,有心了,请上座。 众人心中各怀其事,都缄了声瞅着那彩云。那人颈间系着一只镂空的金丝袋,袋中装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珠华皓白,幽幽地散发着浓浓淡淡的光,映得他一张粉面更加艳丽,整个望舒榭内恍若白昼。那人虽是男子,却着裙衫,可也并非女子样式。裙间群花争放青红斑驳,金银绣玉花纹综错,远远观之如那花蝶一般,一张脸也涂画了厚厚的粉彩,颜色鲜艳层层叠叠,看不透原先面容,只有细细长长的双目中黑白分明纤尘不染,帮衬着一起一落浓密的睫,更显得顾盼多情。彩云身量娇巧,尚不如齐薇儿高,倒比之更显清瘦,这一身罗裙衣衫穿在身上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他面上妆容裙上花纹刻意但精致,身上搽的香亦是淡雅的兰,那一副多情媚态似是骨子里流出来的一般自然。整个人艳而不俗,异却不奇,此时夹在弥子玉与慕容霜中间,竟也丝毫不输颜色,当真无愧风月场之头魁。 正说话间,四儿又添了两方椅子,齐薇儿将唐燮让与上首,唐燮又让了决明子,那彩云二话不说傍着唐燮坐了。唐燮摸起席间骰子道:“这骰子是在玩什么戏法?” 众人迟疑,弥子玉嬉笑着开了口:“是在玩‘吕杯令’!” 唐燮哈哈一笑:“有趣!不知这lv杯之lv,是行旅之旅,是双口之吕,还是驴马之驴?”他在桌上转着骰子,朝决明子笑道:“有趣!实在有趣!唐某也要玩上一回。” 齐薇儿将大概玩法说与唐燮,隐去了渡酒一节。众人又围成一圈,决明子与禾儿之间添了唐燮与彩云。唐燮掷出个一来,轻巧笑道:“看来唐某要向神医讨教一下作诗的学问了。”毕竟第一才子的诗难得一闻,众人都知他逆了次序,却都不声张。 唐燮张口即道:“我爱决明子,风流天下闻。十九弃小宛,二十卧彩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芬芳。” 这本是一首李太白的《赠孟浩然》,改了寥寥数字,意境已然全非。“芬芳”二字尚未落地,决明子一声低喝已砸出声响:“唐大人!”停顿,捏了捏拳,又款款笑道:“抓药些许会些,这作诗嚒……我认罚便是!” 决明子饮尽三杯,面上笑意全无。众人一阵喧哗复又闹开,他扫了一眼众人,见涂清澈正笑吟吟望着自己,那笑里带了纷杂而莫名的涵义,似有重量般往心里直砸过来,恍惚间竟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酒令又行起来。涂清澈说:“天上明月如珠,地下珠明如月。”唐燮对:“天宫云彩多情,不及人间彩云情多。”决明子道:“君子似玉。”端木闻玖叹:“明月如霜!”齐薇儿看着半倚栏杆的慕容霜抛一句:“美人靠上美人靠。”禾儿一瞄彩云脚下彩云石应一句:“彩云踏落彩云踏。”弥子玉来一招花间望月,慕容霜去一记闭月羞花。几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直把那喝空的花雕坛子堆成了一堵墙。 彩云不与几人掺和,却也被灌了许些酒,靠在一旁直打瞌睡。端木闻玖见了便笑:“齐小姐的生辰还要过些日子吧?我们恐怕不能亲睹彩云公子的‘彩云飞袖’了!” 唐燮笑:“彩云公子,今夜难得大家能聚到一起,跳一场如何?” 彩云亦笑:“无琴无乐,如何跳得?” 唐燮将扇子一下下敲打在桌上,瞅着慕容霜背后的那黑色锦囊笑道:“七少爷的琴艺,可比皇宫里头的琴师强上百倍。” 众人默默瞧着慕容霜,只见他嘻嘻笑道:“弹一曲无妨!” 彩云眨了眨眼:“跳‘彩云飞袖’需得着羽衣霓裳五彩花袖,画流云妆,空地丈余,五百乐工三百乐器同时奏起,千万人齐齐唱和那才跳得。今夜不跳‘彩云飞袖’,慕容公子弹什么,彩云便跳什么!” 齐薇儿命人把周边之物撤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方木椅给慕容霜,其余之人都坐在椅后的美人靠上。待小蛮将桌子擦了三遍,慕容霜方将瑶琴摆出。琴名晓月,玄木赤弦形如弯月,赤似猩血,玄如黑玉。 彩云解去外面花蝴蝶一般的外衣外裙,露出单弱身材,腰杆挺拔一如他素带青衫之上的翠竹。他立于水榭探入水中的花台之上,清风扑面长发冉冉,明珠月华相流转,映在他星星点点的双眸中,出尘若仙般的不可描绘。 慕容霜望了望彩云,拨弦启了音。 先是端木闻玖和着琴声吟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后唐燮拍案而歌浪淘沙,两曲过后,慕容霜忽而拧了眉,手下错错杂杂山呼海啸般风起云涌,彩云毫不遮掩地弃舞从武,曲手成拳,拈枝成剑。各路门派招式精练老道,惊得众人倒吸连连。 耳酌琼瑶,目品珍馐,幕幕幕幕不堪传会。几位看客好一时间不能言语。 夜已深透,拂面清风渐而侵肤刺骨,酒也再不能暖身。朗月霜华,树影婆娑,倒衬得近前灯盏有几分寒酸。一席人都乏得东倒西歪,唯有天心明月不动声色地独散清辉。 “沙沙—砰!”,涂清澈肩上一沉,心中猛然一紧,回头一瞧却不觉哑然失笑,原是禾儿睡倒在了自己肩上。 决明子拉着禾儿的腕子把她从涂清澈身上拖起来:“时辰不早了,散了吧!” 小蛮挑着灯,涂清澈扶着禾儿回房去了。彩云婉拒齐薇儿留宿的邀请,带着他的总角小僮拐出了门。唐燮说要与决明子叙旧,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亭子。齐薇儿要送玖霜二人回房,却被一口回绝。齐薇儿笑了笑也不再客套,留了笼灯自行去了。 一时间人皆去了,夜静得越发深沉。端木闻玖熄了烛火灯笼,蒙于天地间的盖头嗖然滑落。天地披霜银以色,草木折叶风为声。亭台楼榭平水远山,风与月无边,浑不似人间。端木闻玖与慕容霜并肩相依,只觉前尘后事皆可抛却,若穷此一生身畔之人终在侧,纵一世坎坷定也甘之如饴,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 端木闻玖心中有无数的肺腑之言要说与慕容霜听,如今揽过他的肩,握着他的手,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了。端木闻玖苦笑,自己并非才华横溢但也绝非胸无点墨,并非舌灿莲花但也绝非口齿愚讷,何以遇到这人,就如那幼童小儿一般不是哭就是笑了呢?而今决明子是见着了,慕容霜虽不曾言语,但看那神情,应是放下了。这几日时间同他相处下来,朦朦胧胧间似有些心意相通的意味,如同那春柳萌芽般絮絮含烟轻描淡写,虽看不真切,但那盎然春意已拦不住地伸展舒张开来,丝绦垂万浓情依依,也只不过是欠了几场明明白白的春风,差了几帘踏踏实实的雨。面前这人,看似凶狠爽落,却实在是个柔弱糊涂的人。端木闻玖揣度良久,一腔炙热浓烈终是化作一声低叹轻喃:“晚霜,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不负如斯夜月呢。” 慕容霜也觉有话要说,只是醉得太深脑中混沌,怎也理不清楚。罢了!来日方长,那些个难为情的话语,还是留到来日吧!爬上他的背,慕容霜缠住端木闻玖的颈,酒气夹着些许药香挠得人心痒,略微嘶哑的音线愈加销魂:“天凉,回房吧!” 端木闻玖负起慕容霜,腮颊酸涩,牙齿也冻得要掉下来,咧开的嘴却始终合不上。尚未走远,背上人儿已呼吸匀稳,轻鼾渐起。这几日奔波担忧,是真累了吧,相识已久,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喝这么多酒。今晚……就好生休息一夜吧。 虫声渐隐,明月独圆。 唐燮垂腕低首,毕恭毕敬地道:“王爷。” 沉默,轻叹,冰冷的声音:“唐大人想不想再断一只手?” 唐燮轻笑:“王爷。下官爱惜这只左手,如同您爱惜慕容家的七少爷。王爷……他们还不知晓您的身份?” 冷笑:“你来之前,还不曾有人知晓。” 唐燮笑叹:“想来王爷也不曾告诉他们,咱们此番的目的吧!” 沉吟:“唐燮,此先桌前之人,你若敢动他们分毫,我玄方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唐燮摸了摸已断手的右臂:“微臣谨记。”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叶知秋踏着落叶而来,有人出两千两黄金要他杀一个人。江湖上有很多条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名医便是其中之一。叶知秋展开画卷,眸中冷如寒冰。这卷中之人,便是此次要杀之人。画中人物幽淡楚楚,身量单薄形容消瘦,正是堂本草的小徒弟禾儿。此人不能杀,却又不能不杀。叶知秋将画卷收起,眼望深深乾府,面上冷冷清清不着笔墨。 ☆、这是媚药 半夜三更天。晚风撩起绸缎般的白发,发丝落入青衫颈间,串进墨一般的黑发之中,结成一束。端木闻玖负着酒醉昏睡的慕容霜不徐不疾地踏西廊东去,天上明月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月华清淡,万籁无声。 “姐姐!姐姐!!”颤抖尖细的声音撕破静夜,几朵火光跳跃窗前。看来是有人房内失火了。端木闻玖抬眼一瞥,这是柳氏姐们的屋子,火烧得不大,想来是起夜倒了烛火。端木闻玖心道,这一小簇火浇一碗水就能熄灭,应该不打紧。 幸而慕容霜睡得深,否则凭端木少爷这笨手笨脚伺候人的本领,定把人惊醒不成。端木闻玖坐在床前挥袖抹汗,怜惜地看着慕容霜醺醉嫣红的颜面。美人儿睡得安稳,双唇滴血般的红艳,随着呼吸缓缓翕合。他看了一会儿,禁不住俯下身去吻那诱人的红。初尝云雨后的心神如群蚁噬心般经不起丝毫撩拨,这匆匆一吻竟如毒瘾发作一般克制不住了,早该疲累的身子此刻却该死的亢奋不已,端木闻玖悉悉索索地跌下床去,双手抱头,任两股执念不停对攻。 要?不要?要!不要!晚霜累了,该让他好生休息。若,若是叫醒他,晚霜大概也不会怪我吧?端木闻玖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去解慕容霜的中衣衣带,再不敢去看他的脸,头沉得灌铅一样,手也抖得厉害。解……解不开?!不可!这本该是两相欢悦的事,怎能趁人之危行卑鄙之事?不!晚霜他……他也…… 端木闻玖思前想后大汗淋漓,终于,疼惜战胜了自身□□。他跌跌撞撞出得门去,失魂落魄地在西廊晃荡,渐渐在冰冷的夜风中回过神来。咦?那是……那不是柳氏姐妹的屋子,端木闻玖倒吸一口凉气,才一会儿功夫,星苗之火已烧得这样大了! 院里打起一桶凉水,也顾不了许多,拎着水桶踹门便进了屋。一桶水下去,火立时灭了,还好只是窗下一株冬青引着了,窗棂给火熏的黑了一片,其他倒并无祸及。眼盲的柳家姑娘被呛得直咳,拽着被角缩进床里,显是受了惊吓,但身体看上去亦无大碍。 燃起烛台放在桌上,端木闻玖半掩着房门,将窗子打开散气,走近床前背转了身轻声问道:“柳姑娘你还好吧?伤到哪里不曾?要不要在下去请人给瞧瞧?你姐姐呢?” 我在这里,躲在床边木柜后头的柳叶眉手捏黄豆敛住气息,不敢有丝毫懈怠,论武功自己差他太远,若不是欺他酒醉,又借着轻烟迷香,定会被他发觉。不过,若不是这般的人品,自己也不会放心将宝贝妹妹予他托付终身。虽然他与那个慕容霜有些不清不楚的,但到底都是男子,只要这事做成了,不怕他不认账,更何况自己的妹妹虽眼盲,心思却够用得很。看他,明知月眉眼盲,还是背身相询,那谦谦有礼的模样真真令人心仪,不愧是我看中的妹夫!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按照妹妹的习惯,马上就是要水来喝,接下来就该是阴阳合和露上场了…… 果然,床上的柳月眉倾耳喜道:“咳,您可是白日里遇见的那位端木公子?咳咳咳,多谢端木公子救命之恩!咳咳,可否麻烦公子给我倒杯水喝?” 桌上有壶,壶里有水,水壶旁边叩着两个茶碗。端木闻玖连连应答,摸起一个将要倒水,突然停住,举起茶杯凑到眼前去看,柳叶眉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他不会看出什么了吧。阴阳合和露无色无臭,怎么可能会被他看得出破绽? 柳月眉耳尖,听端木闻玖没了动静,忙开口问道:“端木公子?” 端木闻玖笑道:“没事,这杯子里落了灰。柳姑娘,令姐这是去了哪里?” 柳叶眉睁大了眼,巴巴瞅着他把那杯子里里外外洗了七八遍,才倒了水递给妹妹。这……这阴阳合和露可是抹在杯子上的啊! “姐姐去会一位故人。” 端木闻玖按了按额,恍惚道:“噢,令姐何时回来?” 柳月眉道:“怕是要等到天明吧。” 端木闻玖觉得有些燥热,捏着那个豁了口的茶碗不住的往肚里灌水,直把那壶水都喝空了。 躲起来的柳叶眉暗暗焦急,阴阳合和露本就是一种猛烈非常的媚药,先前怕此事不成特特在杯里添了三倍的份量,月眉半丝未沾,端木闻玖确是喝得干净,药性发作只在顷刻之间,这药性要是不立时解了,定会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 柳月眉打了个喷嚏,嗫嚅地请求端木闻玖关上窗门。 端木闻玖应了一声,抬脚一迈忽觉耳中轰鸣眼前一片混沌,一时间竟辨不明方向。他浑身滚烫地走至窗前,奋力晃了晃头,手伸出去捞了良久才摸到窗棂,吃力地把窗门关上。饶是心地纯良的端木闻玖此时也已明白自己这是被人下了药。这是何时被下了药?下了何药?被谁下了药?又是为何下药呢?心中疑虑脚下却不敢迟疑,他大踏步的朝房门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柳姑娘,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安歇吧,在下告辞!” 柳叶眉眉头一拧,掷出一把黄豆,一颗打在灯芯子上,烛火陡然熄灭,还有一些洒在地上乱滚一气儿。“啊~!”端木闻玖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倒在地上,身下豆子一样的物什梗在身下,倒像是搔痒一般让人舒坦,那种感觉迅速地游走全身,最后在腹下燃起一团火,火越烧越大,渐渐要把自己的脑袋烧坏了,这是媚药!端木闻玖满头大汗坐不起身,不由得低呼出声,柳月眉眼盲耳却不聋,听到声音慌忙问道:“端木公子,你怎么了?” 阴阳合和露的药性此时全然发作,端木闻玖在漆黑沉默的夜中想起慕容霜。想起初见时他心中卑怯羞愤却故作坚强咬紧的下唇,一招制敌时持鞭傲立那放肆飞扬的双眉,某个深夜轻浮在水面妖娆游动的白发,以及氤氲香气之中看不分明的眸。记忆层层交叠,风雪与夏花共舞,春桃与冬梅争放,树丛高木在一刻之间萌芽抽枝生长伸展,滞留在红黄斑驳深秋,又以不可思议的轻缓姿态落花散叶,东方拂晓一轮红日浴出海上,西天落霞比翼,中天明月星河齐辉。 端木闻玖在缤纷绚烂的思绪中语不成句:“柳姑娘……我被人下了媚药……” 眼盲的柳姑娘柳月眉颤抖着娇声问道:“什么是媚药?” 端木闻玖脑中糊涂,再闻人声已是不能自持,奋力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到快要听不见:“快去叫晚霜……” 眼不盲耳朵也好使的柳姑娘柳叶眉自藏身之处走出,在眼盲的妹妹柳月眉身后点了她的穴,将之放倒在床。阴阳合和露,顾其名思之义,便是以阴调阳,□□毒方能解。去找慕容霜?在慕容舒手底下做事的,谁不知此人厉害。且不论阴阳合和露这毒他能不能解,单是叫他见了这幅场景,凭他那性子,恐怕出现在这里的人都会被他二话不说一鞭子打死,连屋子也一并烧了才肯罢休。到时候不说名节性命,能给个全尸死得痛快点就谢天谢地了。此情此景,怎能叫那人来。 柳叶眉心急如焚面如死灰地呆立着,脑中不断计较得失出路。端木闻玖世家名门,松竹之行,龙凤之姿,功成名就只在早晚之间。这几日经常听见妹妹提起他,那心往神驰的模样不用看也知她是动了真心,本计谋着行生米熟饭之计,为妹妹觅托良婿。可不想棋差一招落得这幅田地。 端木闻玖□□声愈加不能自持。柳叶眉心里打定主意,向地上大汗淋漓的端木闻玖摸索过去。暗香浮动莲步轻移,端木闻玖很快觉察到了那道声息,那成年女子的香气无声的沁入体内拐了一百八十道弯般在里外流动骚弄,全身毛发颤动直立,感官被药性挟制并无限放大,微弱的触碰都如狂风一般掀涛弄浪。端木闻玖双目充血,通身碳烤一般虚脱无力,模糊不清道:“柳姑娘,你也被下了药么……” 柳叶眉咬紧了牙不透声音,伸手去掺端木闻玖。只要不出声音,这屋里就只有柳月眉一个柳姑娘。这一触碰恰如脆枝燃火一般,端木闻玖禁不住哼了一声,好不容易敛住的气息此时散乱一团。柳叶眉将端木闻玖搀到床边点了睡穴的妹妹身旁坐下,悄然躲到一边。 端木闻玖脑中混沌眼前迷蒙,张手一摸却摸到一副手腕,手腕纤细触手柔软,端木闻玖用尽全身力气收手放开,勉力蹭下床去。端木闻玖觉得自己要被体内的血烧死了,那滚烫的鲜红正试图穿越屏障涌进七窍之中迸出。这显然是一出设计好的迷局,如今美姝在床毒已攻心,不入则亡。 柳叶眉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心中又敬又恨。端木闻玖气息紊乱已然毒发入深,却依旧抵死忍耐。然而,这毒何等歹烈,又怎能任你干熬过去。果然,他开始翻身了。柳叶眉按住胸口狠狠皱眉,她想不出他翻身爬起的这一刻,自己为何会有些失落。他爬起身,却不是爬上床,他翻过身来爬了两步,自身后吃力的拔出隐于夜中那看不明晰的玄铁剑来,剑在微微弱弱的月光之中寒光凛凛不卑不亢,堂堂正正一如它的主人。端木闻玖抖着双手握住剑柄,冲着自己胸口高高举起。他这是要自尽!他竟宁愿去死!柳叶眉心中情思激荡,几步扑了过去,将剑夺下。 端木闻玖双目紧闭面唇一色,长发被汗水濡湿成绺粘在额上,全身缩在一处瑟瑟发抖,低哑的音节隐隐约约:“晚霜,晚霜……”柳叶眉将端木闻玖抱在怀里,将他额间的湿发拨开,举袖拂去他额上的汗水。 周身颤抖神志不清,毙命只在顷刻之间。若再不解毒,将必死无疑。端木闻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柳叶眉对他因识生敬,因敬生怜,因怜而生爱。心知不该,情却先动。除却彼此衣衫,心中无限起伏的柳叶眉与将已昏厥的端木闻玖赤身相对,以女儿之身替他解毒疗伤…… ☆、我可不是为了你 明月西悬,照万里江山,照万载千秋,照离合悲欢。它无喜无愠亘古沉默,冷对众生独自圆缺。 后背针刺的疼痛让涂清澈在梦中醒来,他在微明的天色之中与它作了一会儿斗争,慢慢地爬起身来。这是禾儿的房间,昨夜送她回房,自己觉得头疼便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醒来却躺到了她的床上。想来是禾儿醒来见他睡得辛苦,将他挪到了床上。真真奇怪,昨夜似乎睡得格外沉,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他来回走了一圈,发现有一张字条压在桌上:后会有期,勿念。涂清澈随处翻了翻,随身衣物与那只小红木箱已经不见,屋内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这是一场早有计划的告别。他心下稍安,将那纸条装好,转身出了门。 在经过拐角天字一号房时,他忍不住停了脚,想起那日与叶之洋深夜对弈的事来。棋逢对手真乃人生幸事,如今房门落锁,人早已去得远了,这一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一路走一路思,经过柳氏姐妹的屋子时,又想起叶之洋说那两个姐妹不好惹时那个谨慎小心的样子,涂清澈微微一笑,说不定叶之洋就曾吃过她们的亏呢。忽又转念一想,自己也曾险些被那个姐姐一剑刺死。这样想着,不觉放软了脚步,伸长耳朵去听那屋里的动静。咦?那屋里怎么还有男声,这不是端木兄的声音!涂清澈轻轻推开窗门,朝那缝隙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柳氏姐妹房内,全身□□的端木闻玖看了看身旁同样□□此刻正熟睡着的盲女柳月眉,又瞅了瞅洁白床单之上的那点点血污,抱住头拼命地甩,甩了几圈忽又顿住,轻声道:“我,我被人下了药?我,我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我毁了人家……” 涂清澈被此情此景骇住,听见这话登时恼了,脑中炸开拔腿便奔。 端木闻玖披上衣衫去套鞋袜的时候踩了自己的脚,哐当一声撞翻了桌椅,口中不觉惊叫一声,床上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端木闻玖惊惧之下不敢回头,大跨步地逃出门去。 慕容霜被一串响声惊醒,醒过来时满身是汗。他瞄了瞄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不安地在身旁摸索,他想要告诉端木闻玖,自己做了梦,梦中有个女人散乱着满头长发蹲在地上嘤嘤的哭,她慢慢抬起头,面上狰狞可怖,哭声陡然变成了凄厉的笑,身下浓黑腥臭的血滚滚而出,化作厉鬼扑向自己,而自己却呼喊不得不能动弹。他四处摸了个空,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为惊恐的叫声,他悚然跃起披上衣服夺门而出。方才那叫声,那,那分明是端木闻玖的声音! 慕容霜循声而去,正看到衣衫不整的端木闻玖从一间房里跌跌撞撞奔出西廊的背影,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慕容霜迈着步子挪到端木闻玖奔出来的那间房口,看着房内的无限春光,怔住了。 柳叶眉自门外踏进房来,拿被子掩住了柳月眉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妹妹,若中午之前我回不来,你,便不用再等了。到时自有人带你离开,你万要跟他走。姐姐对你不住,今后务要好好活着。” 柳叶眉不顾妹妹的哭喊,把门自外面上了锁,向兀自发怔的慕容霜低低笑道:“这位公子,可看够了?”说完也不顾他脸色,径自去了。 慕容霜在后面讷讷追着,既不阻拦也不说话,柳叶眉停住,他便也停住。 “我们月眉,今后烦您照顾,叶眉给您见礼了。”慕容霜听着这怪模怪样的腔调,又看了看面前这人,一身红衣衬得她面上嫣红一片,只是半边右脸包着一大片的白布,看起来甚是滑稽可笑,慕容霜便扯开嘴角笑了一笑:“你给玖少爷下了药?” 艳面罗刹,索命阎王。柳叶眉无端起了一阵寒意,抿了抿唇,说不出话。 凤椎缠上柳叶眉的颈子,倒刺勾得她项上猩红一片,条条血线流进红衣里面又渗出来,绽开朵朵血花。慕容霜冷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端木闻玖言神无主地转进院子,却听见涂清澈抖着声问决明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端木兄下了药?” 决明子打着哈哈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面上含笑口上称是。不就是那一日在他酒里下了点五石散粉末嘛,用得着一个个一遍遍地来问。 此话传进墙外端木闻玖耳里,犹如长剑贯胸一般,一时间耳鸣目眩,全身瑟瑟抖个不停。怒!满腔的愤怒无休无止无边无际地疯长,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愤怒,愤怒得想要杀掉一个人。他昨日说也许哪天会把晚霜抢回来,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抢吗?!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帐! 涂清澈见他不辩驳,紧了紧眉头又道:“那一夜,我看见了你提着药包进了柳氏姐妹的门……” 决明子应道:“是。我是为了霜儿……”慕容霜刺破了人家姑娘的脸面,瞧那姑娘的泼辣劲头可绝非善类,不替她医好了面皮,恐怕日后她要在暗地里找霜儿的麻烦,她虽武功平平可一旦阴毒设计起来,霜儿恐怕是要吃亏的,我这是为了霜儿才去给他送了伤药,还给她妹妹看了眼疾……等等,莫非,莫非?这小鬼说的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他这是在说我给端木闻玖与那姑娘下了媚药?决明子越发觉得涂清澈神情不对,话间也似有不妥,这一停一顿一寻思,正看见手提重剑汹汹而来的端木闻玖。 端木闻玖双目煞红神色不常,面上森森飒飒阴黑恐怖,他不言不语却势如破天,夹了风头卷了黄叶枯尘咆哮狂奔,举剑横冲直劈过来。决明子手无寸铁挡他不住,双手将涂清澈狠狠推了出去,连滚带爬地躲到西边,尚未站起剑锋又至。端木闻玖剑法浑雄杀气滔天,转瞬已将决明子逼在死角,长剑无锋气可倾山,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线来,咄咄剑气将决明子的长发衣衫向后扬起猎猎作响。眼见决明子就要碎尸万段死在剑下了,涂清澈发疯般地大声呼喊,运足轻功死命奔上前去,以背挡剑拥住了他。 两心相贴,砰然跳跃的是不知是谁的心声。 涂清澈一腔鲜血直喷出来,脊背旧伤重又裂开染得一身白衫殷红灿烂,艳比红霞。决明子右胸亦被划伤,如今一口鲜血吐出来,抱了涂清澈在怀里,只觉得天地万物尽皆空了。 端木闻玖脸上沾了两人的血,顿时清明过来,他看着面前的两个血人,又看了看虎翼之上蜿蜒而下的浆红血液,心中一痛,脚步一顿,直直栽倒在地。 涂清澈面色苍白地靠在决明子怀里,星星点点的双眸在他身上滚了一圈,见他右胸虽伤却无性命之忧,如释重负般一笑,字字带血道:“我……可不是为了你。” 决明子喉咙紧涩,眼眶灼烧,漆黑泛红的瞳直直望着涂清澈。他双眸中渗透的诸多情绪,在将明的天色里清晰得一览无余。 这个人原来也会有这般单弱无助的神情,那种触之心痛的凄凉又是从何而来,涂清澈想要再看仔细些,一用力却昏了过去。 涂清澈在床上躺了大半天,此刻依旧昏迷不醒。隔壁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吵得涂清澈微微蹙眉冷汗涔涔,端木闻玖恨恨地夺门而出,一剑劈开那间上锁的门闯了进去。 柳月眉此刻哭成泪人倚在床前,衣衫尚未穿好,襟前濡湿一片,白色床单上的鲜红猛得刺入端木闻玖的咽喉,端木闻玖顿时说不出话来。门外是灿金明媚的秋,此刻她眼中该是深不见底的黑吧。端木闻玖上前搀起她来,听得她字不成句地哭喊着姐姐,一颗心登时软了。 端木闻玖犹豫道:“你姐姐她已经……已经不在了。” 柳月眉大哭起来。端木闻玖陪在一旁低头不语,黯然凝视着地面上的纹路。柳月眉渐渐哭得累了,强打起精神问道:“是端木公子么?姐姐说她若是回不来了,自会有人来带我走,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端木闻玖双手撑住额头,闷声道:“柳姑娘,除却你的姐姐,这世上可还有亲人尚在?” 柳月眉稳住气息,摇头叹道:“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姐此去孤单,月眉稍时便去与她作伴,还请端木公子成全。端木公子自可放心,月眉断不会为公子再添麻烦。” 端木闻玖皱着眉头笑了笑,擦一擦眼角轻轻问道:“柳姑娘,你可还记得昨夜之事?” 柳月眉思道:“昨日夜里,房里走了水,我被烟火呛醒去喊姐姐,姐姐却不在房里,恰好是端木公子撞见,将火灭了,才救了我的性命。之后端木公子问起我姐姐的事,我只觉得头晕,之后便如同被点了穴一般记不得了。再后来便是今日早上我被一阵响动吵醒,我,我醒来发觉自己光着身子……” 她似乎并不知道是她姐姐下毒设下了这圈套,这也怪不得他,就连自己也是将将才知晓这件事情的原委。罢了,如今计较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确确实实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端木闻玖死死咬住下唇,话如流水般一去不回:“柳姑娘,你若不嫌弃,便将后半生交付与我吧,我玷污了你的清白,愿意用余生偿还罪责,你莫要再说丧气的话。” 柳月眉惊道:“你说什么?”她不着痕迹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非常确定自己□□并无不适。她并不是个笨姑娘,她想起昏迷之前那道熟悉的气息和房间里异样的味道,很快明白了这是她的亲姐姐用性命为她设下的局。看来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姐姐柳叶眉做的陷阱,只是他没想到昨晚为他解毒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姐姐!柳月眉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又重新流淌下来。 端木闻玖看了看双目红肿衣衫不整的柳月眉,轻声叹道:“柳姑娘莫再伤心,若不嫌弃便跟我走吧。” 决明子背对着慕容霜,在后院狭窄的后墙道里一块石头上坐着。墙壁高耸,衬得决明子像是一个幼小孩童。夹道里劲风如刀,割得他衣衫破烂长发散乱,露出胸前包裹伤口的道道白布。慕容霜走上前去,在他身旁坐下,犹犹豫豫地开口道:“玖少爷并非故意伤你,他是误会你给他下了药,你莫要伤心。”决明子默然不语,忽然叹道:“你说这样见外的话,才真正叫我伤心。” 这样落魄黯然的决明子与他平日里风流嬉笑的样子天地相别,但却是慕容霜所熟悉的。多年前的冬日,初次相见时,他便是这幅模样。 决明子双唇开了又合,终于艰涩道:“那一日,宛儿也是这样倒在我的怀里。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的怀里,看着她变冷,看着她的血将那一身白衣染得血红。我救得万千性命,却唯独救不了她。她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决明子被泪哽住了喉,再说不下去。那样沉寂的神色直教身旁咆哮的疾风陡生温柔,慕容霜心有所动,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决明子反手握了,但觉触之冰凉附以薄汗,实在算不得温香软玉,更不堪颠倒心魂,再看他一副愁苦面容,不觉轻声笑了,这个生性易怒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竟如同和尚般心如止水。 慕容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笑得好丑!”决明子又笑起来,慕容霜忍不住道:“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决明子这才忍不住拍着慕容霜大笑起来。 “我知道你笑什么。”慕容霜捶着胸口叹道,“我只是觉得这里又湿又寒,连生气也不会了。” 决明子按住他捶胸的手,慕容霜忽而笑道:“你也跟我下一回药试试,看我是不是也能做出那混账事来。” 慕容霜的锦缎白发被风吹得歪七竖八纠结枯涩,面上青痕疲态一一显现,目无光彩,唇无血色,此刻笑将起来,倒真应了那句比哭还难看。决明子但觉先前端木闻玖那一剑是刺进了自己心里,不然此刻何以刀剜一般的疼。他将慕容霜搂在怀里,不由得出声叹喟:“霜儿,我的小霜儿……”决明子此刻,是真的后悔了。 端木闻玖在后面看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晚霜,我有话对你说。” 慕容霜恍若未闻,将面埋在决明子的肩头,闷声道:“你应下的事可莫要忘了,定要医好涂清澈。” 端木闻玖又唤了一声晚霜,却见决明子猛得抬头看向自己,目中光寒如刀狠狠刺将过来,他心中有愧不敢再出声,背转了身耐心等待。 头顶上好大一朵艳阳,慕容霜实在干渴得紧,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看着面前的端木闻玖,才一日功夫他像瘦了十斤,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他声音苦闷道:“你杀了柳叶眉?” 慕容霜应道:“是。”若当时她没有引颈自尽,无疑是要死在自己手里。她做了这样的事,打一开始,自己就没想过要让她活命。 端木闻玖汗流浃背,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双唇张张合合,总算发出声响:“晚霜,我毁了柳姑娘的清白,她举目无亲眼睛看不见,我要娶她为妻。” 慕容霜笑道:“好。” 二人相对无语。慕容霜觉得那日头毒得越发厉害,自己再待下去,怕是要晕在地下了。他举步要走,却被端木闻玖抓住手腕。 手中腕骨瑟瑟颤抖,端木闻玖抬头看他,只见他形容枯萎立在风中盈盈欲倒,再看他的眸,竟是一片死沉的灰,端木闻玖心中一惊,赶忙放开。 慕容霜转身走了,端木闻玖愕然失声,半晌才道:“晚霜,你去哪里?”奈何这声问话太过喑哑,风一吹便化了,慕容霜是无论如何再也听不见了。 ☆、覆水难收 门外有人,自清晨破晓就一直站在门外。乾坤知晓他是谁也明了他为何事而来,故不愿见。奈何门外之人着实诚心,窗前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这出程门立雪的戏演了足有一个时辰,乾坤才悠哉悠哉地坐起。 梳洗,打坐,调息,如同往日一般打理完毕,乾坤踱至门前,长叹一声,双手推开了门。 门外少年颜面如玉,披了日光耀眼夺目。少年开口道:“师父,徒儿是来向您辞行的。” 乾坤仔细看着面前之人,他的双目之下泛着淡淡的青晕,精神却是意气风发闪着异彩纷呈的光,活像一只幼豹。 幼豹又一次开口:“师父,徒儿是来向您辞行的!” 乾坤摆了摆手,错开身走了出去。幼豹步步紧逼,口中不依不饶地喊道:“师父,子玉要走!现在就走!子玉要去行走江湖,仗剑天涯!” 乾坤走到武场,抚摸着手中长剑,默然不语。突然金光一闪,叮当一声脆响,虎口被猛得一震,长剑险些脱手。面前的幼豹咄咄问道:“师父,你说过的,只要我能打得赢你,我便可以去闯荡江湖!这话如今可还算数?” 幼豹体形俊美,毛发鲜亮,眸中锋芒如刺,优美却危险。是了,豹子不能总当猫养着。乾坤退开一步,凝视着手中长剑,摆出迎战的姿态。 上一次与他对战是什么时候呢?这是一份无论交手多少次,都会令人心生赞叹的资质,似一块得天独厚的上乘美玉,集万古精粹于一身无与伦比。还以为能够一直看着它守着它呢。让它在自己的雕刻之下褪去层层凡尘,出落成倾世绝品,曾是穷己一生的夙愿。如今棍剑相向,曾经的心事一件件一幕幕却都成了荒诞不经的笑话。棍上花纹盘错与那颜面交相辉映,两端金箍晃动着耀眼的金光。他今日的棍法过于急切。他的心,不静。 乾坤手中长剑宛若银龙,使的正是那套绝情九式。祖父虽能与祖母相伴一生,却终未得到她的心,这套剑法里的痴心,不甘,成全,种种煎熬如今都如再生般的重现在自己心上。那种深埋于心的复杂情绪寄在手中长剑之中,由心牵引着一寸一寸地爆发,连自己都禁不住要为自己精湛的剑法鼓掌叫好了。 弥子玉渐渐招架不住,乾坤心里微微叹息,可惜,这套剑法险些就要被他破掉了,当真可惜。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7节 弥子玉被乾坤步步紧逼不能还手,金箍棍也被长剑逼得脱手。胜负显而易见,他懊悔地垂下了头。 乾坤扁下剑身,沿着弥子玉的咽喉缓缓向上,轻轻抬起他的脸,怔怔地盯住了那双眼,良久,他微笑着嘶哑道:“你走吧。” 弥子玉迎上乾坤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恍惚。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心里却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失落。 乾坤持剑的手腕晃了一晃,手中长剑开始止不住地颤动,“砰~!”剑砸在碎石上,发出几声好听的脆响,听起来像是什么碎裂的声音。 弥子玉望着乾坤转身离去的身影,脑中无端冒出一个词儿,憔悴。 乾坤不敢再回头看弥子玉,闭起眼睛脑中浮现的却全是关于他的画面。 那一年,他六岁。圆圆的小手撩起衣摆摇摇跪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子玉,从今而起,你要刻苦练功,等你打败我,便可以走出乾家闯荡江湖。”六岁的小人儿笑嘻嘻地踮脚抱住自己的腿,脆生生说道:“闯荡江湖有什么好,子玉要永远陪在师父身边。” 那一年,他十二岁,躲在屋后面看前来做客的一群小道士追逐嬉闹,眼中艳羡面上招怜。他跑到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道:“师父,我可不可以和他们一起玩?” 那一年,他十六岁。将金箍棍横在身前,一脸神采飞扬地笑:“师父,这次是你输了。子玉是否可以出去闯闯了?”“师父,你骗人!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我要出去!我要走!”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再像从前一样缠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让他一心一意要离开? 乾坤静静地坐在房里,不哭不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齐薇儿默默地站在窗前,不进去也不离开,只静静地站在窗前,静静地看,泪水流了一个又一个时辰。丫鬟小蛮在一边急得跺脚,屋里的那一个怎么劝也不肯开口,屋外的那一个怎么劝也不肯动。劝了一天,哪个也劝不动,心中焦急,一跤跌在地上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 齐薇儿在小蛮的哭声中曲了曲僵麻的腿,抬起脚来进了屋:“我去留住他!” 乾坤暗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叹息:“让他走。” 弥子玉正在房里收拾包袱,拿拿这个,理理那个,来回折腾了几趟,毫无头绪地倒在一旁。这里的东西,连同这块包袱布,都没有一样是自己的。霎时间昔日里曾读过写过的书文自脑中纷纷跳出来,“为学莫重于尊师”,“君子隆师而亲友”,“疾学在于尊师”,“事师犹事父也”,“名师之恩,成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 一句句一字字自脑中跳出压在心上,养育之恩与教诲之情并再生之情重于千钧,压得弥子玉无法喘息,悔不当初的心思一浪一浪地拍打而来,弥子玉陀螺一般转变着心思,竟不能走出房门。挺尸般躺了半刻,远远看见院内一丝绣着雀鸟的裙角正疾步走来,弥子玉一跃而起,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薇儿姐说半句要自己不要走的话,那自己便哪也不去了,跪求师父的原谅。薇儿姐总是笑着的,处处维护自己,从不如师父一般阴晴不定。待齐薇儿走到面前的时候,弥子玉已想好了向乾坤请罪的说辞,脸上也透出三分笑意来。 可看到齐薇儿面上的冰霜时,弥子玉就再笑不出来了。 “弥子玉,若表哥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你!” 齐薇儿面上刻的是清清楚楚的恨,他掷下一个碎花包袱,“包里有些银票,足保你一生衣食无忧。走了,就再不要回来。” 弥子玉看着齐薇儿转身离去的背影,愣住了。 事至于此,覆水难收。 乾坤连日劳累,到此刻已再撑不住,身心具疲睡倒在床。弥子玉潜进乾坤的房里,伸手点了他的睡穴,撩衣跪于床前,行拜别礼。礼毕,跪在他床前轻声道:“师父,十余年养教之恩,子玉无以为报,这一身的内力还请笑纳。”弥子玉将周身内力敛于掌心,握住乾坤双掌,将其倾数渡入。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师徒,这功力传送恰如溪流入海般自然通畅。不多时,已成。弥子玉散出一身热汗,虚脱无力地收起双掌。再起身时,这副身骨已如白面书生一般柔弱不堪了。 弥子玉舔了舔干涩的唇,淡淡笑道:“师父,子玉去了,请自珍重。” 晴好的天,突然在中央现出一朵乌云,瞬而把那红日遮了去,约好一般,乌黑的云朵竞相开放冒头涌出,它们拉了彼此的手借着风力笑着狂奔起来。弥漫扩延的云朵在空中围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圆,只在接地处留了一圈窄缝,仿佛西天诸神向大地人间罩下一个锅盖。轰的一声,电闪雷鸣,雨水奔腾而下,仿佛要淹了人间。 除了身上衣物与那金箍棒外,弥子玉什么也没带走。齐薇儿恹恹地坐在弥子玉房里,摸着那碎花包袱怔怔出神。窗外大雨如珠砸在地下,也砸在人心上。 ☆、一去不复返 涂清澈是被这雷雨声惊醒的。冰凉的湿气钻进皮肤骨隙恣意流窜,背上疼痛令人不堪忍受,入眼是半掩的绣花帷帐与一抹人影,涂清澈认得,他是井四,被人唤作四儿的跑堂。四儿正蹲在矮凳上看着,见人醒了欢喜地道了声公子您可醒了,转脚奔出门去。不一会儿小蛮捧了一桌汤汤水水来,让四儿扶起来,一样样喂下去。 涂清澈乍醒之间发不出声动不了身,只能任由两人这般服侍着。折腾了好一阵子,陆续有人进进出出,之后又剩了四儿守在跟前,那几个人却一个也没见到,旁人也都对此只字不提。几次挣扎起身,又都被四儿劝住。窗外雨声渐歇,涂清澈身上的疼也都缓了。不多时四儿被一个小厮喊了出去,涂清澈这才得以披衣下床,他将桌上随身之物穿戴起来,摸索着来到门外。 碧空如洗,声色清新,院落里枯枝残叶浸在雨里泥里,看上去颇为悲戚。涂清澈凝神吐纳,但觉体内破碎零乱却被几股不同真气包裹维护着,虽伤得不轻,但医治得当,性命无忧。 “四儿哥,这锁坏了,昨儿个就换了一个新的,可没成想新锁的钥匙却打不开这把新锁。”“昨儿个没在意,今儿个要打扫时发现的,这房间住客走后可还没收拾呢。” 涂清澈闻声而去,见四儿共几个小厮丫头正和一把锁头较劲。那被锁住的房间正是那日柳氏姐妹住的那间。 “我来瞧瞧。”四儿被这声音一惊,转头看见涂清澈站在身前,吓得忙摇手喊道:“涂公子,您怎么起来了,快回房歇着去吧,您要有个好歹,小的可担待不起呀!” 涂清澈冲四儿微微一笑:“开个锁而已,累不着的。再说,你们几个都在,还怕我跑了不成。” 四儿词穷,将手中一串钥匙递了过去。 涂清澈看了看那锁,却不去接那钥匙,自发间取出一枝发簪,轻轻拨了几下,那锁就开了。涂清澈将锁交给四儿:“锁芯断了,再换一把吧。四儿兄弟,能否容我一人在屋里稍待一会儿?” 四儿面露难色。此时小蛮正走过来,抬眼看了看他,四儿便点头道:“那好吧,公子自便,可不要待得太久。” 涂清澈将门掩上,几人候在门外。 入门处有几颗零星的黄豆洒在地下,另有一枚埋在桌前蜡芯子上;桌上有一只茶壶与两只杯子,有一只杯子豁了口,壶里有水,但不多;屋子的最里角有一只一人高两人宽的柜子与一把方椅,方椅之上被褥衣物杂堆,柜子里面却只有三只杯子与几个包药,杯子与桌上两只杯子花纹相同,药包是那日决明子手中的那挂,一包是配好的活血生肌的伤药,一包是明目清毒的补药;东墙下的一盆金菊有一朵被烧焦了一半,较之甚远的南面窗下有一株焦了一半的冬青,连着的半角窗棂被熏黑。 真真好一出请君入瓮啊!果然还是误会了他。看这满屋子的贼迹,想来设局之人并不怕被人拆穿。涂清澈蹙眉轻叹,默然无声。 一炷香燃尽,雨渐收了。 门内悄然无声,几人候得久了,心中不免活动起来。四儿挠头唤了几声不见回答,叩门仍无人应,焦急地推门而入,却只看见一室狼藉,哪还有涂清澈的身影。 雨雾鲜茶幡,寒烟淡远山。入秋的雨总这般令人生厌,才收住不久,又细细密密地织将起来,看那模样不知要到几时才停,当真难缠。涂清澈摸了摸半湿的猞猁裘,紧步钻进路边的茅草屋里。 屋内有薄尘,不像有人住,亦不像是空置。涂清澈背上痛痒难耐,自寻了一只方凳坐于门前,瞅着面前连绵的雨幕胡思乱想。他心底又有一个脆弱的声音道,这样辛苦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倒不如死了干净。 未几,一个白胡子老头端着碗茶颤颤地走过来,笑道:“小娃儿,喝碗热茶吧。” 涂清澈道了声谢接过,捧着大白碗,双眉微蹙望着远处微微出神。 倚在门前的白胡子老头一口气没喘顺,按住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咳完又忍不住笑起来。涂清澈见他笑得开心,禁不住道:“老人家,有什么喜事叫你如此开心?”白胡子老头眯了眯眼:“老老汉这一大把年纪,哪还会有什么喜事哩。只是想到方才喘岔了气,险些被俺自己害死,觉得好笑,便笑将出来。” 涂清澈倾身微笑。 白胡子老头嘿嘿笑道:“小娃儿,你一定是在笑俺蠢哩。俺才要笑你蠢,小小年纪竟瞎学啥苦大仇深的腔调,不趁着年少及时行乐,到俺这岁数便是要啃块骨头都啃不动哩。” 涂清澈轻笑出声。 白胡子老头哈哈笑道:“老汉俺不知你有何伤心事,料你也不肯说与外人。可若要论命苦,这天下的人可没有能及得上俺的。” 涂清澈轻咳一声,但笑不语。 白胡子老头自顾自地道:“俺打生时死了娘,七岁时爹被抓了壮丁,二十娶了老婆子,两年后得一子一女,闺女十四岁被王财主看中拉去当小妾,还没一年闺女就被财主家大小老婆作弄死了,老婆子思郁成疾在床上躺了两年也去了,只剩下俺跟狗儿,狗儿争气,上京赶考得了功名,唉,不想又被政事牵连送了命去。如今……就只剩下俺一个啦。” 涂清澈敛笑轻叹。 白胡子老头看着门前细雨又嘿嘿笑开:“算命先生说这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命’。命不命的俺不懂,但俺高兴俺还活着,还能看见花草儿,能闻见肉香。狗儿死那年,俺曾想过,俺是为啥而活着,嘿,后来俺想明白了,活着非要为了什么活么?活着不就是为了活着么!老天爷安排好的事俺没办法,但俺要哭要笑,老天爷也是没办法哩!既已挨了这么多苦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哩?” 涂清澈一愣,咳了几声旋即笑开:“是啊,活着不就为了活着么,人间诸事艰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 绵雨其后,晴空愈加苍翠,那暖意却是被飒飒秋风驱散的一去不复返了。 涂清澈回到家中,搬了两壶酒坐在慕容舒的坟前,瞅着四周寸草不生的黄土,自黄昏日落一直醉到东方破晓。 前尘往事此时回思起来竟梦一般零落遥远,涂清澈抓一把黄土,看着它从指缝间簌簌滑落混入坟前的土丘旁渐渐地辨不分明,不由得微微笑了,既已零落不堪,那就当做是梦一场吧。 涂清澈猛咳一通,喘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许是一夜未眠受了些风寒,惹来这难缠的咳病。这番想着,背了手松了腿,往四处去溜了一圈。 走了这些时日,宅院里落魄得不成样子,草木枯黄百花凋零,落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里里外外满是蒙尘。 涂清澈花了三日功夫,将周边机括拆了个大概,花了三日功夫,将府中杂草收拾干净,又花了三日功夫,将里外几间常住房屋抹得光洁。这一日,全宅上下总算拾掇出几块齐整地方,晌午的日头正劲,无风无云,涂清澈将书屋里的书都摆了出来晒在台上,自己搬出一方藤椅摆在院落里,脱了鞋袜光着脚缩在里面,也合了眼晒着太阳。涂清澈在热切的阳光中认真想,再过几日,是不是该雇几个人来管管家中杂事。 突如其来的风扬起身旁的书匣,那是二姐的遗物,自她去后一直不曾打开。一张画纸扑上面来,涂清澈张手接住。不假思索的着墨,一挥而就般轻灵的线条,打眼一瞧便知这画出自二姐涂绮罗之手。涂绮罗是涂清澈唯一的同母胞姐,青出于蓝的承续了其母姿容才气,只是十一二岁上不知何事哑了口,一腔心事只与笔墨说。此画中画的,乃是一处女子闺房,一名女子病卧于床,床上垂以薄纱,女子面目不明,纱后一副手腕上缠着一段红钱,线的另一端捏在一个男子手中,那男子斜了身子靠于椅背,身骨风流眉目含笑,望之怯情然然如生。画的一旁有两行题字,显然是另有人后来添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笔触自在亦庄亦谐,如临风玉树如风中劲竹如静水深流如繁花灼灼,执笔之人傲情姿态隐隐若现,字字鲜活跃出纸上,化为轻烟随情入心,道不尽地牵魂动魄。此番书法,怕是穷其天下亦无他人可效一二吧。尊傲且诡魅,方正且玄柔,当真是,字如其人。 日头渐往西去了,涂清澈下厨收拾了几样饭菜端于桌上。屋外枯枝落叶雁阵鸣叫声声动听,好一派清凉的入秋暮色。一抬头,正看见一只雀鸟归巢,巢里另一只雀嗷嗷振翅的模样。“啪!”涂清澈看得出神,手中一滑碗片碎了一地。“咳咳咳咳~”涂清澈背上一阵撕痛,咽喉轻痒,跌在地上猛咳起来。这一通咳持续了好一会儿,慌忙中手指按到碎瓷刺破了好几处,抬手欲看时喉咙一股腥甜直冲上来,忙将手掩了口,再看那手时,手掌手指已是鲜红一片,食指指腹之上还有小片瓷渣刺在上面。 涂清澈笑了一笑,默默地爬起身来,净了手漱了口将刺伤的手指缠住,将地下一团杂碎清理出去,另添了一只碗,仍旧坐于桌前。涂清澈又笑了笑,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准备开饭。耳边依旧听得见风声鸟鸣,然而,有些事终究还是异于从前了,饭冷了,菜凉了。 涂清澈举箸茫然,蹙眉将之投于一边。门外忽有一阵婆娑声动,门框之上叩叩作响。是谁?涂清澈踢开凳子,几步奔过去。打开门来,却见屋顶残枝在风中晃晃悠悠,拍打着框棂叩叩出声,哪里有什么人影。能有谁来!涂清澈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叹气掩了门。 腹内空空,饭菜吃到嘴里却没有半星滋味,索性将之推到一边不再动。窗外秋风不依不饶地唱着,涂清澈暗叹,屋冷床寒,今夜似乎又不好过,往后夜里一天寒胜一天,可要想想法子才好。涂清澈想得出神,连叩门声也没有听见。 门猛得被推开,秋风灌了满屋。涂清澈惊愕间抬起头来,来人如那秋风般不留情面,将连日来勉强糊住的层层逞强散得一干二净,涂清澈再难掩心中悲寂,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涂清澈失态了,哭得那么不顾一切,哭得那么酣快淋漓,哭到鼻涕糊住了嘴,哭到声音也都暗哑枯涩,哭到再喘不过气,哭得那么的……丑。决明子静静笑着轻轻叹息,若是,也有一个人,能让自己抱着大哭一场该有多好啊。 ☆、诉衷肠 明月无声,月光透了窗牗散落,涂了满地霜华。 涂清澈哭够了,自决明子怀里爬起来,将脸抹净了,抬脸瞅着他默不作声,决明子含了笑回敬与他。月亮地里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默然无语地静静瞧着彼此。涂清澈一双眸子本自清澈,此时沾了泪水,正晶晶亮亮清清凉凉流动着异彩纷呈的光彩,他看着面前的人,许多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竟不能分辨是苦是甜。二人早已相识,可这般真真正正独处相对,却还是头一回。涂清澈最先别开头去,背了身怔怔看着地下月光。 决明子踱步桌前,轻声笑道:“我正饿了。” 涂清澈赶忙上前收拾:“饭菜冷了,我拿去热一热。” 决明子斜靠在椅背,无声笑道:“这么大的宅院,怎不多请几个人来打理照看。做饭该是丫鬟婆子的事。” 涂清澈盯了他一眼:“做饭是丫鬟婆子的事?那皇宫里头的御厨可都是女人?” 决明子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起身帮着涂清澈将那桌上冷菜撤了,跟他到厨房将那几样菜重新整治了端上桌来。涂清澈抱出两坛子酒来,对他一笑:“喝一杯吧。” 决明子看他搬得吃力,伸臂揽将过来,排在自己身前,微微笑道:“你身上有伤,不可饮酒。” 涂清澈脚步一顿,背上一阵扯痛揪回神来,作势去抢酒坛子:“你身上也有伤,同样喝不得酒。” 决明子瞒下胸口刺痛,分了一坛酒递过去,挑眉笑道:“下不为例。” 酒浆在琥珀杯中流转回环,决明子抿了一口,只觉樱桃鲜味盈满口腔直冲咽喉,不及品味,酒的后劲猛地提上来,头晕目眩间酒的醇厚香气樱桃的味道层层铺开,细腻饱满地裹着辛烈的辣,琥珀酒盏将整个味道捧出来加深糅合,只一杯竟有些招架不住。更为难得的是,这酒后劲中竟有一股雪香? 涂清澈笑道:“上一回端木兄与慕容霜来时,喝的正是这酒。” 决明子微一沉吟,微微笑道:“怕不见得。霜儿喝不得酒,更何况是如此辛辣的味道。” 涂清澈轻叹:“果真瞒不过你。今日之酒是我酿的第一窖樱桃酒,通共两坛,足劲足味,与他二人喝的那一坛不过是上一年新酿的,略清淡些。” “多谢你将如此宝贝的酒拿给我喝”决明子眸中晦明不察,静静笑道,“这酒倒省,喝不到半坛,怕就醉了。” “旁人是一定得醉的,换作是你,我却不信了”涂清澈瞅了瞅酒中鲜红,蹙眉问道:“听说端木兄带着柳姑娘回家去了,那慕容霜是去了哪里?” 决明子收起笑来不再答话。 涂清澈转着酒杯,幽幽叹道:“是我的错,误会了你,害你受伤,还教他二人分开。慕容霜一定是对端木兄出手了吧?” 决明子一口干了杯里的酒:“错不在你。霜儿也不曾对端木闻玖出手。” 涂清澈惊道:“依慕容霜的性子,见了你我受伤,他竟没对端木兄动手?” 决明子见他这般反应,故意拉长了音叹:“何止没动手,连句重话也没对他说。” 涂清澈颇有些失望地瞄了瞄决明子:“这是什么道理。” 决明子苦笑:“道理便是,我与你加在一起也不如那个人来的重要。” 涂清澈冷哼一声,转而叹道:“慕容霜一定是心伤透了,那柳氏姐妹好毒的心思。” 决明子道:“真是好毒心思。” 涂清澈不平道:“慕容霜也是个糊涂的,怎能如此就让那女人的心思得逞了呢。端木兄也当真糊涂,怎能说娶那个女人!” 决明子扯了扯衣领,半晌答了一句:“他两个人心里明白着呢。” 涂清澈叹道:“倒也是。慕容霜自幼见惯了争宠吃醋的事,对情之一物避之唯恐不及,便是亲自送到他面前尚不屑一顾,又怎会同一个女子来抢一个男人。若是要慕容霜开口才能留得住端木兄,岂不看轻了两人之间的这份情意。慕容霜素不是吃亏的主,但也绝不会学女子抹泪上吊地责问端木兄,为难与他。更何况……” 决明子拎起坛子痛饮起来。涂清澈看着月光中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来回动着去抢他酒坛子的心思。不妨他猛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我来可不是与你说这些的。”他的声音并无波澜,但涂清澈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涂清澈蹙一蹙眉:“那你说是来说甚么的?!”这酒还真够劲,决明子觉得头有些疼了。 涂清澈见他不答,认真看了看他,也捧起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灌。这么个喝法,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决明子走到他跟前,将那酒坛子一把扯过来。涂清澈被他一掼,险些跌在地上,及一站稳又上前去争那酒坛,那人也诚心不叫拿到,将坛子举得老高。争夺间酒劲全涌上头来,涂清澈被自己绊了一跤,踉跄两步跌在地下站立不起。决明子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怎生不说?!好,你不说,你不说我说。” “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涂清澈抬脸望着决明子,双眸间星辉流转:“我头一回见你时,心中不知道有多欢喜。我知道神医唐本草的徒弟来了,来救我的娘亲了。可是你来了,娘亲却走了,二姐也走了。我恨足了你!我知道娘亲伤透了心,是半夜里偷偷含了药才去的。我也知道,二姐对你一见倾心,她怀了私心借你为她诊病之时与你亲近,是二姐使丫头半夜唤你去她房里私会,却不想娘亲正在此时服药寻死,下人寻你不到,待从她房里找到你再回去时已晚了一步再救不回来,二姐得知后羞愧难当,又急切开不了口,之后痛哭一回悬梁自尽。姐与娘亲的死实在怨不得你,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我不能有一个服毒自尽的娘亲,更不能有一个半夜偷人的二姐,在家亲面前,我说不得不能说亦无法说,所以我只能昧了良心,将你认作杀母欺姐的仇人。而你,你呢……你竟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凭白受这污水。我好恨你!我好恨!我恨你将我逼成不仁不义恩将仇报的小人!日日受那良心煎熬之苦!” 决明子不答,只是一味喝酒。涂清澈身上发了汗,酒劲退了一些,挣扎起来,捧着酒坛又一通灌。涂清澈抱着酒坛子走到窗前,将窗子打开,屋里好容易聚起来的温热立时散了,涂清澈痴痴看着酒坛子,温柔叹道:“这樱桃酒与别处不同,入喉之后能闻到一股雪香,名作‘雪樱’。你怎么不问我如何能酿出这样的酒?我是在一本书里学到的,那是一本共有八十七页的书,在那书的第三十三页左上角,记载了这雪樱的酿法,我想写那书的人一定是极爱这酒的。你知道那本书是谁写的么?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兄,先皇最宠爱的仪妃之子,西南王,玄方。世人皆传唐燮是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我却觉得此人之才远高于他。那天晚上,唐燮入了望舒榭后见你便拜。他们喝多了,我却没有,我清清楚楚听见唐燮口中“西南”二字,可我宁愿是我听错了。那首诗你还记得吗,‘我爱决明子,风流天下闻。十九弃小宛,二十卧彩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芬芳。’诗经中有名篇《小宛》,是写遭时之乱兄弟相戒以免祸,而他以此讽刺你乱世不助兄弟,四处风流不事君主,笑你这般‘才德’如高山般不近人情,不可亲效。这分明是臣子唐燮献于西南王的一首讽谏诗。我宁愿是我喝多了,也不愿信这猜测是真的。” 夜风习习,涂清澈临窗而立,两行泪水被风吹得簌簌抖落,他指着窗外明月,哑声哭道:“你怎能是他呢,他怎能是你!决明子竟然就是玄方,西南王竟然就是决明子!!怎能如此!你怎能是他呢?你知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你怎能……你怎能把他毁了!!” 决明子望着窗外愀然无声的明月,默默啜着雪樱。 涂清澈擦了擦眼泪,忽而笑道:“我答应过慕容霜,再不做舍己为人的蠢事。可我食言了。我自小亲历无数死亡鲜血,从没那么怕过,可当我看到端木兄提剑朝你砍来的时候,我的心都不见了,我宁可是自己死了也不愿见你受伤。直到晕倒的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不论你是决明子,还是西南王玄方,我都不愿你死。我真想就这么死了,可阎王他却不愿收我。回来这里的时候,我曾想把这混账的一切全都忘掉。今天我晒书的时候,翻到一张二姐的画,画旁题着两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笔一划都牵动心魂再熟悉不过,那些字的笔迹我这一生也认不错忘不掉,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可以仅凭几个字就打动人心了。我早该知道的,像你这样的人,这世间怎可能再找得到第二个。你果然是他,果然他就是你啊……我终究,还是还是……还是……。这是劫,逃不过的。” 深埋于心的话似乎并非难以开口,明月不在天上而在心中,涂清澈觉得冷,探身把窗子关上,回身将决明子手中酒坛抱到一边,静静笑道:“世间无巧合,草民亦非三岁小儿。王爷可否告知,当年如今,几次三番屈尊来寻,究竟所为何事?” 决明子一声轻叹:“双仪城中擒龙道,机关险布,特来相请前去破解。” 涂清澈不问原委不问巨细,只痛痛快快答道:“好!” 决明子起身自坛里倾出一盏酒来,趋步至涂清澈身前,双手捧着酒盏,周周正正地作出敬酒的姿态,涂清澈生生受了这礼,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再之后的事,涂清澈记不太清了。只是夜寒风凉,后背的疼痛与醉如烂泥的倦意轮番袭来,那番汗泪皆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实在令人难忘。后来似乎有人摸上床来,以胸贴背,就着蜷缩的身形将自己包裹起来,那人身上的味道闻之心安,似有若无的缠着几缕墨香,带着些许蛊惑的迷幻,拂去一身疼痛,将自己带入无尽的夜中。 决明子醒来的时候,涂清澈神情怔怔的,似乎看向自己,又似乎不是。他双手攥着一块青玉玉佩,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决明子伸手扯那枚玉佩,涂清澈也突地醒过神来。 涂清澈面上转过几多颜色,眼神亦变了几变,单薄唇口张合数次,终而叹道:“王爷,你……您醒了……” 决明子似笑非笑,淡淡道:“你这一声一声的‘王爷’,莫不是要催我早些去见阎王吧!” 这话说得好生突兀,涂清澈却十分明白。他生时不曾封王,死后才得了个王爷的名头。“西南王”亡于西南,这名号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借口,借此以告天下,先皇膝下二皇子早已战死于西南之地,天下再无此人。这称呼,与那催命符实无二致。 涂清澈心中有愧,却不肯宣之于口。只半红着脸扭头看着窗外。夜来风雨初歇,枯枝乱红零落一地,那夏花才开了几日,尚无人嗅便已匆匆凋谢。原来,狂放的清高的娇俏的冷艳的,任你是什么花,只要时辰到了,都一样地入泥归土。涂清澈心有所触,不觉喟然长叹。听见这叹息,决明子反倒轻声笑了。 他轻轻笑着轻轻道:“抱歉,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涂清澈痴痴看着他含笑的眉眼,一个个打起的心结,都随莫名流淌的泪水悄无声息融化得无影无踪了。良久,他拂去眼泪轻轻道:“错的是我,是我将你臆想成虚假的样子,还责怪真实的你不像他。” 涂清澈与决明子如旧识老友一般,每日里只是读书,品茶,配药,偶尔对饮小酌,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各自忙手底的事。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月,彼此颇有默契地没再提起慕容霜和端木闻玖,也没再提起过擒龙道。 每当夕阳西下时,决明子总要在入暮夜色中待上好一阵子,有时还会望着天边明月轻声叹气。涂清澈知道,他那个样子,是在思念一个人,他在思念一个自己也很想见到的人。每当看见他月下孤独的背影,总觉得他离自己很远,虽然他就在身边,但他的一颦一笑,他的牵肠挂肚,都与自己无关。 ☆、生离 却说那一日慕容霜与端木闻玖分别后乱行一气,正赶上下雨,恰好路旁有一间破庙,便进去躲雨。破庙里还有一众正在躲雨的人,有几个看上去有些眼熟。 那一众人大概有十几个男子,大多衣着破烂,只有一个妇人衣衫整齐面容干净,看上去像是他们的首领。他们中间有一个小个子的男子身高极矮大约三十来岁,踮脚附在那妇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那妇人点了点头,便走过来搭话:“这位公子有些面熟,敢问去没去过天地客栈?”慕容霜此时心情郁郁并不答话。那妇人忍了忍又道:“公子有没有看见我的丈夫苗染?知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慕容霜回头看了看那妇人,只见她形容憔悴,泪容隐现,看来也是伤心之人。他不意遮掩,对她道:“你的丈夫苗染正是死在我的手中。” 原来苗染死后,他手下有几个跑回去通风报信的,说他们教主去得蹊跷死不见尸,那苗染夫人与苗染夫妻情深听得此话杀将过来,准备找乾坤讨个说法。有几个手下在武林大会上见过慕容霜,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所以告诉了教主夫人,想向他打探打探消息,没成想原来他就是杀害苗染之人!而且承认得干脆利索毫无愧疚之心! 那伙人见他如此说话,个个目瞪口呆,立时与他动起手来。慕容霜凤椎在手,招招狠毒,但先前输了半成真气给涂清澈保命,又加之连日来水米未沾,心情低落魂不守舍,自然抵不过他众人联手。那伙人惧他厉害不敢近身,只得将淬了毒的罗天盖地网绑了拿下抓回教中。 回到教中,众人都呼喊着要杀掉慕容霜。可是由谁杀,怎么杀却商量不下来,只好先将他关在了教中牢房里。 起初慕容霜是被关在最外面的一间牢房,与巫蛊教用来取毒的毒蛇蜈蚣关在一起。他见了那些毒物厌恶得很,一鞭子下去虫尸横飞,满屋子都是半截的蛇头虫脚,一时间牢房里面腥臭非常,别处的毒虫闻见了味道也都蠕动着直往外爬,更有许些被打成半截的毒蛇直飞进看牢小丁的酒碗里,来回扭动着喷了他们一脸的血,将那五颜六色的胆汁毒液溅了个满身。巫蛊教众素与毒虫相伴,可也从没见过这阵仗,个个都慌了手脚,更有胆小刚入教的小丁双目一翻晕在地下。 闻讯赶来的副教苗染夫人亦无办法,正慌乱间被先前那个小个子瞅准了时机斩死刀下。那小个子杀了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举刀高呼道:“副教因思念教主,突发心病西去,死前将教主之位托付于我,你们可听明白,可看明白?”那小个子颇有威信,立时便有几个振臂齐呼教主,那些惊魂甫定的人屈从多数,也都认了。小个子命人用罗天盖地网绑了慕容霜押到最底下的的地牢里,又将苗染夫人扔进先前那个虫尸遍地的牢房,以土石堆封住,立碑刻字,做成墓穴。小个子率教众于前哀悼,以手抚碑掩面悲道,副教一生喜爱毒虫,如今也算死得其所了。教中各人无不悚然,不敢再生二心。 慕容霜被关在地牢里,每日三餐都有人送过来,佳肴珍馐,看上去极为讨好。这些日子以来,慕容霜无时不刻不在想念端木闻玖。之前的事,他才是最深受其害最无辜的人,他那么坦荡地真心示人,却被人抓住了纯良的心来设计陷害,伤了他害了他还扮成受害者的样子来要他负责任收拾残局。他是怎样的人,自己再清楚不过。明知他非真心,可还是怨他说出要娶之为妻的话,但倘若他弃之不顾,执意撕破了脸来洗刷罪责,自己定也不会开心。他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决定,他心里也会难过伤心。如今这般,虽说有怨有恨,但终究还是敬他为人。也正是这份心思,不愿见他左右为难,不愿见他心里难过,这才背了自己的心离他而去。何况自己是个男子,或许娶妻生子才是他该走的路。有这一段日子的回忆,也就够了。只是,心里终是有些不甘,那一晚未说出口的话竟成了毕生之憾。若之前将这份心思说出口去,也不至于会如此留恋不舍吧。 端木闻玖心中想到,原以为与那个人分开,会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可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并不如先前所想那般不堪,可知这世上,并无一人是离了另一个人就无法存活的。少了那个人在身边,这江湖上的风风雨雨一如从前,恩怨情仇依旧无法泯消,救过人,也被人救过。见过更多形形□□的人事纠葛,结交了更多的朋友,竟也得了个端木少侠的名头。那人走后,先前的好些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也有更多杂秽贴过来图谋不轨,但倚仗自己宽厚的性子与不凡的武艺,每次也都能化险为夷。带了柳月眉在身边,日日都有许些麻烦,时时都要面对各种突如其来的困难。倒下去就能睡着,醒来又要面对各种纷扰,日子过得新奇,匆忙且充实。 回到家中三两天,端木夫人得了信儿也特意从花家赶了回来。她见了柳月眉并无多话,只是问了句霜儿怎么没回来,端木闻玖含糊应了句他出去散心了事。有一日他看见娘亲在亭边喂红鲤鱼,挪动着步子偎上前去,莫名问了一句,爹若在世可希望能有个孙子延续香火,那语调突兀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端木夫人却笑道,他要想要个孙子就不会只生你一个儿子了,你爷爷,跟你爷爷的爷爷若想延续香火,你便不会是九代单传了,是不是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太污浊,把你这头脑都蚀锈了。 又逢月圆之夜,端木闻玖与三五好友相聚,席间喝了许多的酒,倒下便睡沉了。当天夜里,端木闻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有锦缎般的白发,飞扬放肆的双眉,以及摄人心魂的眸,那个人就如同特来梦中相会一般,闻之有香,听之有音,真切的不像是一个梦。他笑着叫自己玖少爷,与自己并肩相依看逝去的过往。那日明月花灯雪夜,看着那道火红的袍子与那道神采飞扬的眉眼,那种怦然心动的羞涩痴心又回来了;那日在倾城山上,与他一同看夕阳西下,携手天涯,无忧无虑仿佛天地间除却彼此就再无其他那份悠游畅快的心情,似乎又回来了;月圆的那个夜晚,与醉得满面□□的他相互倚靠,无数感慨涌上心头,以为彼此心意相通,想要与他生死白头永不相离,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份欣喜惆怅与遗憾也回来了;最后相见时,站在自己面前盈盈欲倒,面容憔悴心神俱伤的他,那死灰的眸,如一柄利剑一般直戳进心里,那份心痛亦回来了。 端木闻玖是被痛醒的,醒来之时方枕之上都是湿气,眼角还挂着泪,一颗心犹如被巨石砸过一般,又像是被什么猛兽啃噬得碎成千片万片,难受得恨不能把那颗心挖出来扔掉才好。依那个人的性子,此生今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凌晨的夜里一片寂静,阿猫阿狗都睡熟了,他此刻却无比清醒,似乎有生以来都在沉睡,唯独此刻是醒的。这番伤恸令他无从招架,只得捧着心蜷在夜里一动不动,任由泪水涓涓流淌。 自那之后,端木闻玖大病了一场。柳月眉知道了忙赶过去看他,也究竟是看不见,只能在跟前听听动静。端木闻玖接连病了五日,头几日里,柳月眉常常陪在床前听他的梦话,发烧时说的胡话,然而也只不过听见了“晚霜”二字,有时是笑着说的,有时是哭着说的,有时叹着气,有时茫然无助,有时央求着,有时又心怀愧疚一般。到第四日上,整个人都瘦下去一圈,柳叶眉摸他仅余皮骨的手,已如将死之人一般。第四日夜晚,听他哽咽着说了一句“晚霜,我好想你”之后,再没听见动静,到了次日清晨,终于听见下人来说,人醒了。 大病初愈的端木闻玖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不见踪影。柳月眉每回问环儿公子去了哪里,都听到说他在练功,晨时在练功,夜里也在练功。好几次要环儿带自己去,都被一句刀剑无眼怕伤了姑娘还是不要去了给堵回来,这一日之间只有晌午用饭时才能有半刻的共处,听见他与老夫人说一两句简短的问答。有一日,才刚坐下吃饭,就听见方凳响动,老夫人问他做什么,他答了句去倒盏茶,才煞住话尾,脚步就顿在当下,再闻脚步响动,却是奔着门出去的,饭吃完了也不见回来。饭后问起环儿,才知道是这一日饭做晚了,没来得及做汤水。往常这时,都是少爷亲自在饭前泡好了茶水晾着,等饭后拿给霜少爷喝的。少爷每回只倒一杯茶,老爷还在时,常拿这事取笑他俩。少爷可能是想起先前旧事了,所以眼眶泛红,才跑了出去。柳月眉听后愣了半晌,心中又疼又恨。 如今的端木闻玖已再找不到初见时的开朗豁达了,还记得初见他时,他话中带笑,似乎每一个字里都有一块糖般甜到人心里,即便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字字含笑的声调。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般摸样。柳月眉在黑暗中抹了抹眼泪,又想起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亲姐姐。她若知道她费尽心机用性命换来的是竟是如此田地,会不会气得重新活过来!虽然不知她究竟是如何死的,端木闻玖也总是语焉不详,但她凭直觉感到,她姐姐的死与那个慕容霜脱不了干系!她在黑夜里想着过去,计划着未来,冷不防听到端木闻玖在门外道:“柳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柳月眉看不见端木闻玖的神情,但她猜想他的面容定如他声音一般憔悴疲惫。 端木闻玖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喑哑枯涩却毫不迟疑道:“贞洁之于女子再宝贵不过。我原想,我毁了柳姑娘的清白,就该娶你为妻,照顾你一生一世。我将柳姑娘接回家来,是真的想与你成亲。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最近才想明白,一直以来都是我要如何我想如何就如何做,我从没问过柳姑娘的心思。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见柳姑娘,想听听柳姑娘怎么想怎么说。柳姑娘若想要我的性命,我便拿命来偿;柳姑娘若不愿再见在下,我便为柳姑娘安排好去处不再相见。柳姑娘要如何发落,我都听。只是这成亲一事,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了。我的人回来了,我的心却被人带走了。没有心的人怎么能成亲呢?没有心的人要怎么照顾好另一个人呢?携手白头本是两心相悦的事,我若娶了姑娘,岂不是连姑娘后半生的幸福都要毁了吗?我害了你一次,不能再害你第二次。” 这一席话只把柳月眉听得泪水涟涟,她将面上之泪一一擦去,对着端木闻玖行礼谢道:“月眉感激公子坦诚相对。那一夜的事,本是公子为救我性命才遭了设计,被我连累着毁了名节,是月眉欠了公子的。那一日,知道姐姐走了,我是一时伤心失了心魂才会错了意,错以为公子是对我有情有意要娶我回家,不成想公子……公子只是可怜月眉。公子救了我的命,还被毁了清誉,月眉心怀感激心中有愧又无以为报,怎能不明事理想要公子的性命,又怎敢高攀公子,想要当富贵夫人呢。既然公子说了一切都听月眉发落,那月眉就斗胆开口了。月眉愿为奴为婢,执帚扫院,侍奉公子左右,以报公子救命之恩,偿损节之债,望公子成全!这几日来,公子日渐消瘦,月眉心中不胜焦急,老夫人亦是寝食难安担忧得很。公子本是浩荡之人,不该如此郁落寡欢。所丢之人之物,还望公子早日寻回。请公子振作起来向前看,莫再为往事纠结自责。” ☆、布局 齐薇儿房中有三位客人。她蓬头垢面乌青的面上双目红肿,哑着嗓子道:“总在女子闺房中商议要事,是否不太妥当?” 唐燮,也就是‘四相’中的青龙,冷笑道:“朱雀还是先擦擦眼泪再说话吧,这副样子真不像是闺阁待嫁之女。” 齐薇儿叹了口气,低低道:“我退出。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不要再带上我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管双仪城的事了,圣上要杀要剐怎么样都成,求你们放过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账房先生也就是丐帮帮主万金也就是‘四相’中的玄武,手拄木棍柔声道:“子玉不告而别坤儿只是一时伤心,若你也由着性子糟蹋自己,把自己也拖垮了将来还怎么照顾坤儿呢?到时候恐怕坤儿想振作都振作不起来了。” 齐薇儿并不说话,只是拢了拢乱发。唐燮见她如此,口中咄咄道:“涂清澈此人身份特殊关系厉害,千叮万嘱让你看好了他,他人刚醒就从你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你竟无能到这副田地吗?” 玄武道:“他是鲁祖之的徒弟,寻常屋舍能困得住他么?若引起了他的怀疑让他顺藤摸瓜查到你我头上来更是得不偿失,他现在还不能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了他去。” 虎背熊腰的中军将军虎骁,‘四相’中的白虎沉声道:“这世上当真没有第二个人能破‘擒龙道’了吗?他才十三四岁……” 玄武笑了笑:“你可不要小瞧他,旁人三四十岁都不见得能在这方面胜过他。更何况他与这擒龙道的渊源颇深,确确实实是非他不可。” 虎骁道:“我听说西南王也到过这里,他是来助我们破双仪城的吗?” 唐燮冷笑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我们受命摧毁双仪城,他的目的却是破获‘擒龙道’,双仪城的金银都在擒龙道里,那里机关遍布奇险非常,一不小心便毙命于此,正适合他这样的人去。” 玄武正色道:“青龙,休得无礼!” 齐薇儿道:“那个慕容霜若不看好,恐怕日后会多生事端,毕竟噬月琴还在他手中。” “总算有些精神了”唐燮瞅了一眼齐薇儿,“放心,他现在在地牢里关着,被我的人盯得死死的。倒是你那边,代替乾坤的人找到了吗?乾坤武艺高强名气又大,留着他我总不能放心。” 齐薇儿道:“表哥现在这副样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的事你就交给我好了,我保证不出差错。新的人选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起事了。” 虎骁道:“这新的人选是?” 齐薇儿笑道:“他叫做端木闻玖。” 唐燮失笑道:“你在开玩笑吗朱雀!你说的是慕容霜身边的那个‘呆子’?!他的确是不怎么聪明很好操控,但他的武功……他连虎骁大哥都打不过吧?!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武艺高强一呼百应的人,一个能与双仪城城主对抗的人!” 齐薇儿笑道:“不错,正是他。我偏要把他扶上‘武林盟主’之位,我偏要将他打造成武功卓绝与双仪城城主梅歆芷平起平坐一呼百应的大英雄!” 唐燮跌倒在椅子上,冷汗涔涔口中虚弱道:“完了完了,我怎么越听越不靠谱。” 齐薇儿故作神秘道:“你若知道他师父是谁,便不会如此说了。” 玄武微微笑道:“唐燮,莫要灰心,他的师父可是曲则全。” 唐燮道:“即便他的师父是曲则全……等等,曲则全现在正和你的外祖母在一起……若是……” 齐薇儿道:“若是我外祖母不久于人事,曲前辈会不会独活?” 虎骁道:“必然不会。” 玄武道:“那他的一身功夫,几十年的内力怎么办?” “自然是传给他唯一的徒儿”唐燮笑道,“真有你的,朱雀!” 玄武道:“端木闻玖弱点太多,更何况慕容霜在我们手里,要操控他简直再简单不过。曲则全那里,只消一两句挑拨便可成事,他这个没心机的定不会起疑心。如此看来,后事便可水到渠成。” 四人越说越起劲,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琐碎。临别前玄武问起弥子玉,说用不用找人查查他的下落,齐薇儿沉吟许久说不用了,他内力全无毫无威胁随他去哪里莫再多此一举。玄武又说道,前几日丐帮弟子得了消息,说崆峒出了事派中两名武功极出色的弟子晴川和汉阳要去投奔双仪城,唐燮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敌人多得很不差这两个,由他去吧。他们四个就像谈论蝼蚁一般谈论着他人的生死,像蜘蛛一样织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们是设局之人高高在上操控他人的生死,将局中之人如棋子一般安排设计,殊不知他们也像棋子一样,性命握在别人的手中。 齐薇儿送走了他们,强打起的精神又很快低落下来。她并非脆弱之人,但弥子玉走后,乾坤像是变了一个模样,那副鬼样子看得自己心寒,完全找不到半分他从前的影子。他不再习武练功,变得嗜酒好色挥霍无度,没日没夜地出入酒楼妓院,把一副好好的身体糟蹋得干瘦如柴,偌大一份家业也被他散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这几日又放出消息去要买一块齐人高的玉石,说要造一座人形玉雕,鬼也知道他这是要雕谁。原本自己还有一丝幻想,弥子玉走后,自己能在他心中多占一分地方,没成想他的心都随弥子玉一起丢掉什么都不剩了。她恨弥子玉恨乾坤更恨自己,恨自己到现在了还不愿意放手,竟为了这样一个人心伤流泪痛不欲生。 她穿过回廊去找乾坤,却见房门大开着,房内喘息连连淫词浪语好不热闹,青黛和胭脂身上只着肚兜□□着白花花香喷喷的肌肤一同纠缠在乾坤身上。乾坤亦是全身□□左拥右抱,摸摸这个亲亲那个,三人共行云雨之事。 没想到他整日里去妓院厮混还不够,竟堂而皇之地把她们领到家里来!齐薇儿怒从心起,抓起房中宝剑便向三人砍去,胭脂青黛吓得花容失色直往乾坤后面躲。齐薇儿将剑逼在乾坤脖颈上,忍住眼泪恨恨道:“表哥何苦糟蹋自己,你若是不想活了,薇儿可以帮你。” 乾坤双眸空洞声音轻浮,打掉身前的剑嘻嘻笑道:“表哥是在花钱买舒坦,怎么能算是糟蹋自己呢?啊~表妹莫急,你一定是生气表哥只顾自己享乐忽略了你,你莫要生气,表哥下次也给你……” 齐薇儿听见这话全身抖个不停,剑也掉在地下。她上前一步,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直把手打得发麻。 乾坤面上仍笑:“我知道了,表妹其实是看上了我,想要和表哥一起享乐。胭脂,青黛,快往里挪一挪,让薇儿也上床来……” 他话未说完,又挨了她一巴掌。齐薇儿一连打了他十几个巴掌,手疼得没了知觉,乾坤却只是笑着大叫痛快痛快,这泼辣劲我喜欢。胭脂青黛一看情形不对,忙披上衣裳溜走了。齐薇儿打累了,颤声骂道:“我若是子玉,也定不会看上你这副龌龊的样子。” 乾坤听见这话,顿时收敛了形容安静了下来。 齐薇儿两行眼泪又流出来,果然什么都比不上“弥子玉”这三个字管用,她违心道:“子玉今年一十七岁,正是好奇心盛的年纪。他看厌了外面的世界新鲜够了,自然还会再回来。你们师徒一个小别扭闹成这样也太难堪,他回来,若看到你这副样子还怎么认他的师父。” 乾坤半信半疑,痴痴道:“他真的还会再回来吗?” 齐薇儿一颗心绞得生疼,咬紧了牙点头道:“自然会,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 乾坤披上衣服拢了拢头发,紧张了一会儿很快又松弛下来:“不会,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若是想回来,又怎么会把一身功力都传到我身上来呢。” 齐薇儿很快顺着他的话道:“你也知道你身上有他的功力,你倒说说看,你带着他的功力都做了些什么好事?若是他回来,知道你把他传给你的功力都用在娼寮妓院里,他会不会心寒……” 乾坤晃了晃脑袋,痛苦道:“薇儿,不要再说了。” 齐薇儿心中百感交集:“表哥该勤习武艺,将本事和钱财都用在正道上才是。若是子玉回来,你连他都打不过,可不成了笑话?” 也不知是哪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乾坤竟真的不再整日厮混,而是衣衫齐整像往日一般习起武来,只是他散财的习惯仍旧没改,大批玉石珍宝往家中搬。齐薇儿见他如此略略平下心来,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更何况钱多了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齐薇儿不仅不劝反倒帮着他往外花,只是悄悄藏了一笔钱应付吃穿用度。 ☆、晴川历历汉阳树 “啊,啊!啊!!”汉阳手捂胸口双足一跌瘫倒在地,口中嗷嗷叫道:“师弟,师兄我快要死了!” 晴川抱胸斜睨,一脸嫌弃地掉头走了两步,忽又折转回来,抖了抖双眉,装出悲伤的样子,一把将他揽到怀里,抓住他的双臂来回摇晃道:“师兄你怎么了?汉阳师兄!你中毒了吗 ?你中暗器吗?不要怕,师弟会保护你的!” 汉阳被摇得头晕目眩,忍不住两眼翻白拼命咳嗽。晴川见他这样,更是抓紧了他的肩膀,哇啦啦大叫:“汉阳师兄你不能死啊!汉阳师兄!”晴川用力捶打着汉阳的“尸体”,惨呼着嚎啕大哭起来。汉阳被捶得胸口直痛终于大怒,一掌将晴川拍了出去,晴川跌在地下之后亦拧了双眉,就地直扑向汉阳,两个人顿时扭打作一团。 “你爷爷的,你不是要死了吗?” “你爷爷的,我是说那个姑娘美死了,简直就像拿玉捏成的一样!” “你奶奶的!那是个男人!” “你奶奶的!那分明是个如花姑娘!” “你爷爷他奶奶的!你这个不识男女的蠢货!” “你奶奶个爷爷的!就算那是个公的怎么了!” “滚你奶奶爷爷他奶奶的!你竟看上了个男的!你竟然对一个男人动了心!” “滚你爷爷奶奶他爷爷个娘的!爷就是看上了个男的,还就告诉你了,爷第一个看上的就是你!自你来崆峒那天,你拖着鼻涕泡笑得一脸蠢样那时候爷就看上了你了!在你头一回叫我汉阳师兄那时候,爷就动了心,怎地!” “你!” 彼时秋雨初霁天高云远,秋色无边美不堪绘,汉阳一招揽月入怀将晴川拥入怀中,双颊绯红言笑如风:“苍天可鉴,日月可表。汉阳愿与晴川师弟行结发之礼,生同寝,死同穴,福同享,祸独当,黄泉碧落生死相随,生生世世永不离弃。若违此誓,毙死非命再不为人。求师弟可怜。” 晴川一计游鱼潜水自汉阳怀中溜出,红着颜面横剑笑道:“好!汉阳师兄若赢得了我手中这把剑,我便应了你。若汉阳师兄输了……”话音未落,剑才出鞘却被汉阳足尖一顶推入合起。 晴川面上红白不匀:“师兄,便是此刻你仍不肯与我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么?!” 汉阳笑道:“刀剑无情,毫厘见伤,我怎舍得向晴川师弟你出手呢!” 晴川挽起长剑迭步逼近,汉阳不避不迎,任他将剑架在自己脖颈之上。晴川扯开剑鞘,厉声喝道:“不出招,那便输了!”汉阳不答话,只拿一双含情目痴痴望着晴川。晴川剑锋一转,削下他一缕青丝抓在手中,又反手挑断自己一缕,将两处头发系在一起递给汉阳:“既师兄输了,那……那师兄不如就从了我罢!生生世世未免太长,若真心以对,纵使一朝一夕那又何妨!人生匆匆莫留遗憾,既是真心喜欢,又何必忸怩姿态。师弟愿与师兄执手偕老,福祸同当。这结发之礼行过,师兄可不能再后悔了!” “师弟!”汉阳喜不自禁上前拥住晴川,许久,他搂住晴川腰枝的双手开始不安分地轻轻摩挲,“师弟……既结发礼已成,倒不如早些行周公之礼罢!” 晴川拍开他的双手咄咄出声:“师兄你!难不成你想……此事万万不能!” “不能?那师弟你不会是想……不成!”汉阳将晴川上下打量一番,“师弟论辈分我比你高,论年岁我比你长,论身材我亦比你强壮。你怎能……” 晴川把眼一横复又笑开:“若你能赢得了我手中这把剑,我便听你的!” 汉阳把剑一横,痛快应道:“好啊!来!” 晴川哭笑不得:“师兄,那么多年以来,你从没向我出过手。我缠了你那么多年,你连跟我过两招都不肯。” 汉阳微微笑道:“是啊,早该切磋一下的。” 晴川面上目歪口斜眼鼻移位,也不知是笑是嗔:“师兄,你不是说刀剑无情,毫厘见伤么?” 汉阳轻抚长剑,兀自真挚:“我有分寸。” 晴川长叹一声,须臾又道:“师兄,我师父可是崆峒掌门。” 汉阳拔剑笑道:“是又如何!我的师父还是崆峒掌门的师兄呢。掌门又如何,你还不是为了我背弃整个崆峒,连掌门之位都不要了。” 晴川提剑迎笑:“师兄,我可不会输给你。” 汉阳挑开战局,哈哈笑道:“我亦不会输。” 两个人拆了三四百招,仍未分出胜负,彼此斗得累了却都不肯先罢手。一个时辰之后两人都没了力气,索性将剑也丢到一边,徒手揪扯起来。两人斗到晌午,滚过了几座山丘,直斗得彼此衣衫破碎泥尘满面腹叫连连。你一脚将我踹飞,我一掌把你推翻,待得揪扯着滚到一家面馆,倒颇有默契地对看一眼,两下心思了然,将剑摸起来收好,笑嘻嘻勾肩搭背,互相扶持着走近店去。两人力气用尽,哆哆嗦嗦将手比划了两碗面,随手抹了把汗,饿鬼托生般吃将起来。 不多时进来一个白衣少年,将手中长剑往桌上一推,也要了一碗阳春面。随后跟着进来几个紫衣姑娘,在少年侧对落座,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晴川瞄了一眼少年桌上那把剑,暗递神色与汉阳。桌上那剑通体银白细长而薄,柄纹云,鞘身刻水波勾以黛青,成山峰环水之形。此剑名青云,为峨眉掌门司徒白心爱的贴身之物,见剑如见掌门。司徒白既舍得将之与他防身,其传位之意与爱护之情,不可谓不深切。汉阳点点头,又去瞧那白衣少年,见他不住偷眼去瞧那一位头戴白玉簪的紫衣姑娘,忍不住咧了嘴飞了眉冲晴川嘿嘿眨眼,快看哪,他准是看上她了,晴川剜他一记白眼,有你何事?难不成你也看上了她不成?汉阳乐得笑出声来,我要看上也是看上那个男的啊,晴川怒目以对,你!汉阳微笑相迎,汉阳此生只钟情晴川一人。 二人眉来眼去,心聊甚欢。忽听邻桌那群姑娘中一个说道:“嘻嘻嘻,秀西师姐呀,那个峨眉派弟子又在偷偷看你呢。”又一个稍年长的笑道:“师妹,那二愣子身上那柄剑不错,你去逗逗他,把那剑弄来瞧瞧。峨眉与崆峒素来不睦,若能将此剑献于师父做生辰贺礼,必能讨得师父欢心。”又有一个瞧着自己双手指甲怪腔怪调的道:“哼!师姐你说得倒轻巧,只怕许西没这能耐,剑弄不来徒招人耻笑,还丢了昆仑的脸面。” 见三人都瞧着自己,那白玉簪几不可识地笑了一笑道:“我去便是,只有一样,需得请姐妹们作主,若我能将那剑讨来,教秀南师妹不可再直呼我名,自今而起只得以‘师姐’相称。”三人都说好。那秀南师妹面上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咬了下唇,迟疑道:“但要他双手亲自奉上才算得数。”“一言为定!” 头戴白玉簪身着紫衣的昆仑姑娘秀西,桃李扶风娉娉浮来。应竹修见她衣裙生波,忙起身垂首,屏息以待。眼见她越靠越近,那白玉簪头尖都要戳上面来了,应竹修一时心慌,六神无主地楞在了当下,双足被钉住一般挪动不得,脖颈也像压了千斤巨石,不能抬起头来,他身上汗流如注,只把一身衣裳都湿得透了。 秀西见他如此模样,心下一怔,随即红了面皮道:“应少侠,小女子有一事相询,可否借一步说话。” 应竹修只觉额颊发烫,口干舌燥,双耳耳畔轰鸣作响,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秀西笑了一笑,转身道:“应少侠,请随我来。” 应竹修等如被施了符咒,木着步子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秀南见此情形,握紧了手中长剑踏风追去,几步跃上高树,躲于阴翳盯牢两人。小师妹秀北却挽了师姐秀东的手,藏在树后笑嘻嘻地偷听。三人藏身之法皆不高明,凭应竹修的耳目并无察觉不出的可能,可他此时的三魂六魄都为面前之人出了躯壳,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起了,哪还能管的了其他。 许西牵着襟角,怯声低问:“这一路之上,应少侠频频回首相顾,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应竹修被她点破心事,惊诧间抬起头来,正对上她一双含雾秋水,一对颊边红云,不由得再次楞住。秀西见他仍不说话,只把贝齿咬了樱唇,低眉顺眼低声叹道:“原来应少侠并无关心,倒是我多心了。我却觉得应少侠见之可亲,虽初次相见,却如故知归来一般呢。”这般说着,不由复叹,徐徐转身欲去。应竹修听她这一番话,早已心神摇曳不知何方了,见她要走,脑中尚未回神,双手却先牵住了她的衣角。许西被他拽住,牵绊间翩然回眸。这一收一放一回眸,直把应竹修看得柔肠百回,心都要化了。他心中擂鼓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小生惭愧。小生痴迷姑娘美貌,故而一路相顾回视。请姑娘责罪。”许西见他说话间大汗淋漓,头都垂到地下去了,好端端一个英俊儿郎,倒羞得跟大姑娘上轿一般,禁不住取笑他道:“想来应少侠是没有见过太多姑娘的。应少侠秉性诚良,世间罕有,真真叫人钦佩。眼下过此岔路,便当分别,此生难再相会。祝愿应少侠今后大有作为,早日觅得美貌佳人相伴。”应竹修受这一番言语挑拨,终而忍不住脱口道:“若得姑娘相伴,应某今生当死而无憾。”他忽然许下誓言,神情笃定,全不同于往日呆楞,本就俊秀的外形随情而展,一番修竹风姿渐显出来。昆仑众姐妹不禁心往神驰,皆露出艳羡神色,秀南闻听此言,只将手掌抚着树干,抚出五个洞来,秀西却是无甚风波,不经意间一掠他身上宝剑,淡淡笑道:“口说无凭。”应竹修欣然大喜,毫不迟疑地将长剑取下双手捧上:“以剑为誓。姑娘且拿了这此剑去,下月十五,我言明了师父自当赴昆仑求亲。”许西接过长剑,执其双手淡淡笑道:“静待君来,切莫相忘。” 面馆中,晴川与汉阳吃了面喝过茶,歇完脚正并肩迈步出门。晴川笑道:“汉阳师兄,你说那个傻小子会不会真的把剑给那姑娘。”汉阳揽过他的肩:“你自己看。” 喜笑颜开的应竹修此刻正从二人身前穿过,身上已不见了那柄长剑。应竹修立于桥头,目送那团紫烟消淡于青山之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 要不要告诉那小子真相?二人四目相对,随即一笑。情之一事,不清不楚的,还是少管为妙。 未倾,晴川挣脱汉阳手臂,堵在他的身前:“汉阳师兄,你我再打过!” 汉阳望了望头顶艳阳,再次揽了他的肩低声道:“此地人多混杂,万不可露出功夫底细,你我现是崆峒‘叛徒’,凡事小心为上。” ☆、弥子玉 似玉捏成之人,女子常见,男子却世间罕有。先前汉阳看见的那一个人正是弥子玉。 却说弥子玉自那日离开乾家,身上分文未有内力尽失元气大伤,饿了半日又淋了雨,故而染了伤寒,在林中大树下硬捱了几日,整日捡些野果充饥。他毕竟一十八岁未到,从前在乾家时,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绣锦绸缎,平日里样样都有人侍候,自小就过惯了不问油盐的富贵生活,如今这般又冷又饿,身体上的痛楚折磨常常令他泪流满面。之前学过的琴棋书画,品茶赏花,如今都如裘袄过夏派不上用场。入秋的夜将天地凉得透彻,林子里隐隐约约的兽嘶鸟鸣让人胆战心惊,夜里弥子玉总是难以安眠,有时受不住了便抱住自己大哭一场。然而,就算哭哑了喉咙,也还是没有人来理你。哭过了,睡着了,醒来后还是一样的孤苦无依,无法更改任何事情。并非未曾动过回乾家去的心思,但一来不愿意如此落魄的回去,二来也根本不记得回去的路。未出乾家时那些个策马江湖红尘逍遥、英雄年少侠义天涯的心思,皆被俗世中尘垢腥雨层层打去,腐蚀成满目疮痍的伤痛。饥寒交迫的窘困教人连打坐的力气都聚不起来。似乎又换了一世般,存活于世上。不变的只有那天上明月,不动声色地悬在天心,静静凝视着地上的每一个人。 弥子玉先前只往人少的地方走,吃了几日苦头,开始往人堆里扎。有人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热乎乎的肉包子,就有香喷喷的白米饭。这一日终于嗅着人气儿来到了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他多日不曾吃丁点东西,许久没有沐浴净面,衣衫也都破烂污臭,原本一副绝色皮囊此时看不出半分颜色,路上行人皆遮掩了口鼻侧目绕行。 他在一家包子铺前住了脚,眼巴巴看着直冒热气的笼屉,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包子的香味,他眯着眼睛在心中感叹道,这是一笼热腾腾的大葱猪肉馅包子!“去去去!”包子铺的伙计看见一个脏鬼站在跟前搅了生意,赶紧出来赶人。 那伙计大概是心情不好,一腔怒气都撒在了弥子玉身上,几脚把弥子玉踹了出去。弥子玉倒退几步正踩在一个人的脚上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被踩的这个人年纪青青身材高大模样周正,正是王老虎的家仆与王老虎夫人杨梅私通的嵇生。那一日他与杨梅调情被王老虎撞见,惊慌之下夺路而逃,一直逃到了这里。他终日厮混在花柳街上,在妓院里结识了财大好色的陆满金,二人都是酒色之徒,嵇生见他财大便努力地与他攀上关系,现在正住在陆府上,专门为他寻觅美色。陆满金见惯了美人又好男色,这差使并不怎么好当。嵇生被踩了一脚正在气头上,也将地下之人狠狠踹了几脚。弥子玉吃痛猛得扬起脸来,他心中委屈两行热泪在乌黑的面上冲出两道泪沟,泪沟下的肌肤白皙莹润,在日头里晶莹剔透如玉一般!他双目盈泪一番可怜神态楚楚动人,犹如梨花带雨一般。这竟是个绝色美人!嵇生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心中主意已定,赶紧将他扶起来,故作真挚道:“小兄弟,你可曾伤到哪里?这店铺伙计也忒狗眼看人低,我替你教训他!”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曾踹了他几脚,一边说着一边冲到包子铺前叫出店老板将那伙计训斥一番,又买了几个包子回来递给弥子玉。 弥子玉将包子拿在手里二话不说便是一顿狼吞虎咽,他吃得太快险些卡住。嵇生忙用手去拍他的后背。弥子玉吃了几个包子,对他行礼道:“多谢大哥一饭之恩,子玉感激不尽,来日定会报答!”嵇生听他自称“子玉”,很快担忧道:“你可是乾大侠的徒弟弥子玉?”弥子玉话中哽咽道:“我与他早已不再是师徒。”嵇生心想,这弥子玉定是与乾坤闹僵了,但凡乾坤对他还有一点情分,也不会教他流落至此。他循循善诱,先是问他可曾有亲人投靠,又问他身上可有银两,在得知他内力全失后终于放下心来,借可以帮他找到活计为由将他骗到了陆府。 一到陆府,嵇生便张罗着为弥子玉沐浴更衣,弥子玉心思单纯只当遇到了好人,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感激不已。待弥子玉洗净尘土穿上绸缎踏出门来时,嵇生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双目瞪得都快跳脱了眼眶,大张着嘴巴贪婪地看着,口中竟真得滴下唾液来。弥子玉面上略有窘态,低低换了他一声。嵇生这才收敛了形容,惭愧道:“弥兄弟恕罪,大哥从未见过如此绝色之人,所以一时失了态。”弥子玉不以为意,仍旧向他笑了一笑。嵇生被他这一笑馋得动了心思,很快想入非非起来。与陆满金不同,他并不好男色,可是如今见了弥子玉,倒动了试试男色的念头,他甚至想将他藏匿起来独自享用。 弥子玉不知他的心思,见他面上红云一片,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还真有些烫手,他纯真道:“嵇大哥,你好似发烧了。”嵇生被他一摸,馋虫都涌上脑来,他看着他衣间□□的如玉一般光滑细腻的肌肤,看着他纯真清透的双眸,看着他精致柔美的五官,忍不住伸手双手将他抱在了怀里。弥子玉犹自单纯道:“嵇大哥,你可是生病了?”嵇生见他并不反抗,一双手开始不安分地乱摸起来,他口中干涩道:“弥兄弟,我……我是生了病,你……你能帮我治一治吗?我这里……这里难受得很……”弥子玉听他话中略带喘息,正猜测他得了什么病,却冷不丁被他捉住了手往他腹下带,他手上摸着一物,惊惧之下挣脱开来。弥子玉涨红着脸大声道:“嵇大哥,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嵇生见他满面通红,更显得模样可人,忍不住又去抱他。 弥子玉是内力全失可并非武功皆废,他此时吃饱了饭恢复了些气力,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嵇生绰绰有余。嵇生很快被他撂在地下动弹不得,他见弥子玉就要逃出门去,心中焦急哇哇大叫起来:“弥兄弟我知错了!我的头好像摔破了,你快救救我吧我不想死!你可不要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啊!”弥子玉方才确实下了重手,他听见忘恩负义四字又折回来,虽然嵇生是个无耻之徒,但他的一饭之恩他着实感激,若是自己真的失手打死了他岂不真成了忘恩负义?弥子玉不谙世事,忘记自己没了内力断然不会一下就将一个人的头打破,他怀了善良的心思折回来,却正中了嵇生的计。嵇生见他越走越近,握紧了身后的方凳。弥子玉才蹲下身来,脑后便挨了他一记。嵇生一招得逞,迅速骑在他身上,叠声向窗外喊人。 也合该弥子玉倒霉,窗外两个人听见喊声进得门来的正是功夫不弱的卫东卫西两兄弟,他们二人帮嵇生拿住了弥子玉,点了他的穴用绳子将他绑了个严实。卫东道:“嵇兄好手段,今回找来的竟是绝色!”卫西道:“果真是绝色,百花园里那些全不如他。”嵇生此时也不再装模作样,摸了摸弥子玉的脸蛋笑道:“得了得了!百花园里就属你们嘴甜!等你们主人回来,我得了赏赐,咱们二一添作五。” 弥子玉单纯善良但并不是个笨蛋,他此时听了他们的话,虽不知道百花园到底是什么,但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陆满金家产颇厚,在朝中亦有些势力,他仗着财势在陆府里修了一座园子,叫做百花园。百花园里没有牡丹芍药却有十几个容貌如花的俊美少年。他们或是自愿或是受人胁迫进到陆府里来,专门伺候好男色的陆满金。百花园里守卫重重,这些少年们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般没有自由。当然,也有两个特殊的,就是本事大模样好又忠心耿耿的卫西卫东两兄弟。他们两个是为了钱财自愿投奔来的,功夫不错得很,很对陆满金的胃口,所以出门时常扮作随从跟在主人身边。 卫东卫西自小吃惯了苦,跟了陆满金后又享惯了福,学得像主子一样也贪财好色欺凌弱小,陆满金不在时,百花园就成了他们的后宫。陆满金的亲妹子陆满玉前几日出嫁,与水上船霸结为亲家,谁知新婚那夜她竟服毒自尽,那新郎官穆慎也抹脖子死了,穆慎的爹穆万对此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是陆满玉害死了他宠爱的独子,拉着陆满金不依不饶讨公道。陆满金与穆万生意上的往来颇多,一时也不愿撕破了脸。他死了妹妹没了生意伙伴愁苦得很,正在焦头烂额地处理这件事,所以抽不出身管府内的事。他走得急没带上卫东卫西,这两兄弟闲在家里正愁没处消遣,谁想嵇生竟带回来这么大一个乐子。此刻他们三个色鬼点了弥子玉的穴道,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风云变 秋末冬始天地肃穆,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一如江湖。 涂清澈的伤势在决明子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来,气色也好了许多,面上不再是病怏怏的蜡黄而是自然的白皙透着淡淡的红晕。此刻他面上红云一片,站在明月阁前张开双手,拦住了想要进去的决明子,他紧张道:“不怕死你就进去!这里面有七七四十九道机关!”里面是不是有机关决明子并不知道,但他这副紧张的样子,却不像是在担心自己被机关害死,反倒像是在保护这一座书阁。决明子笑了一笑,装作无意的样子转身走开,机会多的是,并不急于这一时。 偌大一座府宅,仅有这一处进不得,决明子实在是好奇的很。此时天黑得透了,涂清澈喝了安神助眠的草药也睡得正沉,决明子踏着月色又一次来到了明月阁前。这座书阁建造得颇为隐蔽但石阶干净显然是有人常常打扫,决明子拾级而上,伸手推开了书阁的门。 门内是一排排的书架,藏书之多可比皇家书阁,决明子一愣,这书阁内的陈设竟与皇宫中天禄阁一模一样。他慢慢走着细细看着,发现这书阁中仅有一处是与天禄阁不同的,他在那空档处发现一个精巧的陈设,那是一块雕工精美的石刻。石刻上刻着的,是自己年少闻名天下的那篇《青天赋》,赋文中一笔一划都如自己亲自书写般,与自己的笔记有九分相像。那石块的中心有一段空白,该是漏了“明月如霜”四字,他仔细看了看石刻,见石刻后方有一凹槽,凹槽中有一只刻刀形状的石笔,他取出石笔,在那空白处落下笔来,那空余处就像是能活动一般,随着石笔刻下的形状现出“明月如霜”四字。轰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下传上来,决明子退后两步,见地下砖块活动,竟钻出来一排书架! 这机关做得太骇人,把决明子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自己就是写这青天赋的人,幸亏自己没有忘记自己的笔迹,难以想象方才若是自己写错了或是稍有差池又会触发什么样的机关!决明子定了定神,又去看那书架上的东西。那书架上有字有画,有的画在扇面上,有的写在绸缎上,有的书在竹简上,有的描在树叶上,各种器物千姿百态,笔墨间纵情恣意跨越许多年年岁岁,无一不是自己亲手写就。玄方“死”后,自己很少再用左手写字,本以为偶尔书写并不会被人发觉,就算发现也可算作他人模仿,没想到竟有人这样熟悉自己的笔迹,还这样颇费心机地收藏起来。这些年自己四处辗转,足迹遍布国土每一寸土地,能集齐这满书架的书画实在难得。更难得的是,每幅字画上都附着另外一张纸,那纸上写着字字用心的批注。这些批注或为赞许或为感叹或为异议,也有和诗和画,批注上的字清淡优雅,与自己的笔迹相得益彰相互辉映,就像是两个好友般一问一答推心置腹。这些肺腑之言他实在不该看,他并不愿意与这个少年有太多的纠葛,他怕自己此时心软来日便过不去擒龙道那道坎,然而他实在无法阻止自己不去看。他五味陈杂,盘膝坐于地上,一张张一幅幅一字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看进了心里。 书架的最深处藏有一卷素色无名的书,正是自己年幼时藏在天禄阁的那一本。那书下也压着一张纸,纸上墨字沐浴在月光中分外灵动,写得是“君如明月,心向往之。”他想起那晚他对着他诉衷肠说的那番话,又想到以后种种,想起他曾对皇帝许下的那个誓约,心中起伏不已,提笔研磨,在那纸上写下一行字:浮生所欠,尘世无由。 寒冷的冬在决明子与涂清澈围炉对饮中匆匆过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江湖已不再是先前所熟知的江湖,近来种种风波皆令两人相对唏嘘。 崆峒内乱又遭邪教掠杀,幸得端木闻玖出手相助化解争端;巫蛊教几易其主最后由慕容霜掌权吞并五毒教等一众邪教成为武林中最大反派势力;乾坤家中百谷王阁被盗,阁中所藏各大门派武功绝学尽皆丢失,乾坤武功荒废精神萎靡卧病家中;昆仑与峨眉宿仇新怨一触即发幸得端木闻玖从中化解矛盾;陆满金与穆慎彻底决断,陆满金家财散尽被人血屠满门,仆从牲畜无一幸免;各大门派武功秘籍接连被盗,又神秘出现在双仪城;有一支新兴门派迅速崛起名作西风,掌门人其丑无比手段凶狠残暴…… 涂清澈蹙眉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都将慕容霜与端木兄推到风口浪尖,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像是有些什么人在幕后操控,端木兄的武功为何精进神速,慕容霜又怎会与邪教毒虫搅和在一起?” 决明子自然知晓这都是唐燮他们捣的鬼,他轻描淡写道:“以霜儿的性子,确实不会当什么邪教教主。” “我前日才听到的消息,说各大门派准备推举端木兄做武林盟主,灭邪教,攻双仪城,联手要回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这江湖上的事,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涂清澈又道,“我有一事需向你请教,那个……眼盲的女子柳月眉,你为她看过眼疾,她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医好?” 决明子迟疑道:“这事说来也奇,她眼睛的毛病我已替她医好,看上去并没有其它病症,但她却仍说看不见。” 涂清澈话中不善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或许是假装自己看不见。” “并不见得一定如此”决明子小心道,“也有极少数的人患上如此病症,明明眼睛耳朵舌头完好无损,可就是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话,这恐怕是心病,是病人自己内心拒绝去看去听。” 涂清澈微微一愣,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胞姐涂绮罗,她便是毫无征兆就哑了口,致死也未曾说过一句话。她先前是个十分活泼巧嘴的姑娘,整日像只雀儿叽叽喳喳四处游荡,自从哑了口后性情大变,眼睛里也都是躲躲藏藏畏畏缩缩。只可惜自己当时年幼,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若能知晓详情,或许,或许…… 决明子知他心思,出口打断道:“那个柳姑娘眼盲与不盲并无干系,端木小少爷与霜儿是再也回不去了,你不必费心思去修补他二人的嫌隙。” 涂清澈看了看他,斟酌道:“他二人有嫌隙,你应该开心才是,这样你就能趁虚而入了。” 决明子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微微笑道:“这又关我何事?” 涂清澈不敢看他,低头笑道:“得了吧,你对慕容霜的心思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虽然你整日里拈花惹草,但你看他的样子与他人不同得很。” 决明子笑道:“我对弥子玉和我对霜儿都是一样的好,你为何不说我看上了子玉?况且,你怎知我整日拈花惹草,我与你待得这些日子,可不是正经得很?” 涂清澈双眸澄澈在夜中晶晶亮亮清清凉凉,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的确有些不像你。” 决明子心念微动,手摸上了他的脸,整个身子也都靠将上来。涂清澈痴痴看着他火光中越靠越近的脸,心中一慌,双手将他推了出去。他心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却强作镇定道:“举止轻浮和言辞下作都不过是你身上的伪装,你借着这伪装亲近慕容霜,自以为掩藏得很好,殊不知演技拙劣得很。” 决明子见他面红耳赤分外可爱,拍了拍他的脑袋哈哈笑道:“随你如何说。我倒是有句真心话要告诉你,我只喜欢女人。” 涂清澈面上红晕未消,却仍旧不依不饶道:“你敢说你对慕容霜没有半分真心。”决明子笑了笑不作分辨。涂清澈迟疑道:“慕容霜……他知不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决明子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是王爷还是神医亦或其他,在他眼里并无差别。” 涂清澈一愣,随即道:“他向来以心待人不分贵贱,从不窥探他人的隐私,亦许他人对自己有所保留,在他眼里你就是你,并不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做出半分改变,怪不得你对他……” 决明子挑了挑炉火,淡淡道:“你身子调养得不错,明日便是惊蛰,草木复苏万物生长,你我也该启程了。或许……我们应该在动身前去见一见霜儿。” 绵延跳跃的火舌渐渐消瘦消失,涂清澈留恋的看着它,微微点了点头。 接连几日,两个人都忙着整理行囊,决明子收拾了许多药草,瓶瓶罐罐排在一起好不壮观,涂清澈却只收拾了一只包裹,里面装得都是些贴身衣物、银票和几本书。决明子好心提醒道:“我们此番去的可是天下第一险的密道,你当真就拿这些去?”涂清澈想起向时去红叶谷打包的那一只大包裹,去时恨不得将满宅院的工具都搬了去,到头来却一件也没拍上用场,他微微笑着颔首道:“正是。” 决明子犹豫再三,看着他打理的行囊道:“擒龙道的事,你一个字都未问过我,我们此番是去破密道的,可不是去送死的。你这番毫无准备,是否有些太过轻率?” 涂清澈停下手中动作,向他道:“你可知修这擒龙道的人是谁?” 决明子道:“是你的师父鲁祖之。” 涂清澈点头道:“是,这是我师父修的最后一条密道,他此生恃才傲物难逢对手,深恨人生苦短怕一身本领埋于地下,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修这条暗道上。虽然他并不喜欢我,但他不能否认我是他最出色的徒弟。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条暗道。我没有问你,是因为我知道的擒龙道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破解擒龙道,定是非我莫属。这不正是你费尽心机来寻我的原因吗?” 决明子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些。” 涂清澈错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去破我师父的密道,有违师徒之情有违鲁门门规,背信弃义不容于后人,此番前行乃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其间因果我心中有如明镜,我既然应了你,便不会后悔。” 决明子探究地看着他:“你不想知道擒龙道中到底藏着什么吗?” 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 决明子叹了口气:“你是怕知道了便不敢再去。我倒情愿你刨根问底问个究竟,免得日后悔之晚矣。”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8节 “大不了便是一死,我无牵无挂孤身一人何来惧怕又何谈后悔”涂清澈笑道,“听闻双仪城极尽奢华仿佛人间仙境,此行终于可以一探究竟了。” 决明子见烛火下的涂清澈愈加单薄飘忽,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哀伤。他还欲再说,却发觉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 ☆、双仪城 草长莺飞转眼又一年春,汉阳与晴川并肩而行,走过山谷淌过溪水穿过花丛攀上崖顶,坐在崖壁上的长石上光着双脚相互依偎着。崖壁上生着几株野桃花,落花簌簌如雨似雪打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听风声,看鸟群,尽情享受着春日时光,虽然许久不曾说话,面上却挂着相同的笑容。 汉阳抬起□□的左足碰了碰晴川,感叹道:“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师弟昨夜睡得可还舒坦?” 晴川右足一弓,轻轻挠了挠汉阳的脚心,伸着懒腰道:“人肉床榻,自然舒服。若能再长些肉,睡起来肯定更舒服。” 汉阳被他挠得心头发痒,侧身将他扑在身下,点着他的下巴道:“硌坏了我的亲亲师弟可不成,看来这人肉床榻师弟无福消受,如此这般,便让师兄替你受这罪吧。你睡香软被褥,我……就委屈委屈睡你这张肉榻好了。” 晴川眉头一拧将他推开:“休想,有你在,我还能睡得安稳?” 汉阳徐徐起身,迎风舒展腰肢笑道:“朗朗晴空丽丽春景,师弟脑袋里尽想些什么肉塌,啧啧啧,长着一副清高禁欲的面孔,原来却是个饥渴□□。” 晴川被他言辞羞得面红,偏又不肯认输,绕到汉阳身后抱住他,轻轻含住了他肉嘟嘟的耳垂,怀中的人身子一阵颤栗,晴川微微一笑,在他耳畔低低道:“师兄教训的是,这青天白日丽丽春光,万万不可思想深夜之事。” 汉阳双眸充血,回身抱住了作怪之人:“谁说那是深夜之事,师兄且来教教你白日做那事的好处。” 晴川见他动了真格,提剑止住了他宽衣解带的手,哭笑不得道:“师兄,野外多蛇虫,你小心它们咬错了地方。” 汉阳被他撩拨得心痒,热血上涌而不能得手,心中急躁,也将剑指准了晴川。两人四目相对,又斗起剑来。彼此拆了三四百招胜负难解,谁都不曾占得上风,又斗了好几百招,直斗得两人筋疲力尽长剑脱手依然难解难分。 二人徒手撕扯在一块,耗尽了最后一分体力,终于累得瘫倒在地。汉阳散了一身汗,早已没了先前那心思,此刻却有些隐隐担忧道:“师弟,城主要我们在这里守城,你我将力气都用尽了,若此时来了敌人可怎么办?那你我可不成了柔弱羔羊任人宰割?” 晴川心中也有些慌乱,强作镇定道:“你放心,我们在这里守了许多天,并不见有人来,此地地势奇险,来人不可能不露踪迹就上来这里。只是……城主对我们有恩,我们今后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莽撞,耽误了大事。” 汉阳点头道:“当日崆峒那帮孙子追杀到这里来,幸亏城主救了你我。她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切不可不报。” 晴川亦点一点头,对他徐徐笑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肯定不相信这双仪城的城主竟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师弟有所不知,城主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汉阳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悄声笑道,“其实今年已有四五十岁了。我昨日跟吴楚大哥赌酒,他赌输了告诉我的。”晴川瞠目结舌,半晌接不上话,又听汉阳说道:“知道这秘密的人很少,你休要向外提起此事。”晴川点一点头。汉阳又道:“叶之洋那滑头跟我说起过一门武功,他说那武功仅有女子可练,练功时需那成年男子□□相对,吸取男子精力增进修为,功力上一层,年龄便减一层。” 晴川奇道:“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 汉阳手指着崖下一片绿荫道:“听说那些被拿来练功的男子如同药渣一般被榨得干瘦如柴,几日便没了气息。那尸骨如今都埋在那棵树下。”汉阳说到这里毛骨悚然,身旁晴川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晴川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汉阳师兄,你也有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时候。这样离奇的事你也信,叶之洋那小滑头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一下的,他说的话你也敢当真。” 汉阳起初知道时,心里也有些不信的,此时被晴川一说更加有些怀疑,他喃喃道:“叶之洋的话是不足为信,但吴楚大哥总不会骗人吧。不如……我们去那几棵树下挖一挖,若真有白骨,你便信这话是真的了。”晴川只是不信,像听了一个笑话般大笑不止在地上来回翻滚。 两人正闹着,见远处走来一个精壮男子,都敛了形容迎上去。 晴川汉阳向那人行礼道:“吴楚大哥!” 那男子赤发虬髯身材魁梧,微微躬身向二人还礼,他嗓音粗砺道:“辛苦二位兄弟在此防守。” 双仪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两人初到此地时多蒙吴楚照顾,此人面凶心善,便是从前教敌人闻风丧胆声名赫赫的龙骧将军,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胆识武艺,都当得起独一无二四字。汉阳年幼时居于边境村落,屡受犬戎侵略,自从龙骧将军领兵回击,打赢许多场来之不易的胜仗后,犬戎回退百里再不敢来犯。自幼年起,吴楚便是汉阳心中的英雄战神,虽然他此后违抗军令被朝廷通缉沦落成朝廷要犯流落此地,但汉阳对他总有一股崇敬之情。 汉阳垂首低目,心生向往,却又听见身旁晴川哈哈大笑起来。晴川竟跑到吴楚跟前,拉了拉他的胡子!汉阳心中一阵惊慌,一把拉回晴川,不安地低声喝道:“晴川师弟,你今日是怎么了,如何对吴楚大哥如此无礼!”晴川只顾嬉笑,汉阳无奈道:“吴楚大哥恕罪,晴川师弟他……他似乎得了什么怪病……” “哈哈哈!”又一阵笑声,却不是从晴川嘴里发出的,这声音清润稚嫩显然只有十四五岁年纪,而且这声音好生熟悉,像是……像是叶之洋那小鬼头的,汉阳猛得抬起头来,见那‘吴楚大哥’笑弯了腰,被晴川上前一把抓住了胡子,一瞬的功夫,那赤发虬髯便被揪下来铺了一地。汉阳这才明白,面前这个‘吴楚大哥’原来是叶之洋假扮的。 晴川一面笑一面道:“叶之洋,你的易容之术高明得很,只看脸看不出半点破绽。只是……哈哈哈……只是,你若想扮吴楚大哥,恐怕……恐怕还要再长高个半头。哈哈哈!” 叶之洋也是笑个不停,他脱下身上伪装,蹬掉了腿上假肢,与晴川勾肩搭背道:“吴楚大哥长得也忒高了,我忙活了一整天,却被你一下就识破了,气煞我也!” 晴川擦了擦眼角泪花,安慰道:“你也算没白忙活,你看看我师兄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道……就知道有多值得了,哈哈哈!” 两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汉阳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恨恨道:“叶之洋,若我没记错,你被你师父罚过面壁十日,今日才是第二日。看来你皮痒得很,等不及吃你师父的鞭子了。” 叶之洋学着晴川的嗓音道:“汉阳师兄,人家错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他这声音学得惟妙惟肖,连晴川自己都吃了一惊。晴川从未用如此语气服过软,汉阳心里受用得很,便不再跟他计较。三人在崖顶吃着叶之洋带来的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叶之洋跟他二人胡扯了许久,微微笑道:“你们上山前这一路,可曾见过一个跟我面目差不许多的少年叫做涂清澈的?” 晴川摇头道:“不曾见过。他是什么人?” 叶之洋叹了口气道:“他是我的同胞兄弟,我许久不曾见他,甚是想念,不知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汉阳道:“你还有同胞兄弟,那为什么你姓叶他姓涂?” 叶之洋眨了眨眼睛笑道:“非也非也。我们两个都姓慕容,他是燕国第七代国君。” 汉阳奇道:“噢?这是怎么回事?” 晴川又哈哈大笑起来:“你别听他胡说!还国君,燕国覆灭近百年了。什么同胞兄弟,他师父明明说他是个孤儿!” 叶之洋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蠢得可以,明明是真话,却当假话听。” 晴川笑道:“明明是你假话连篇,却说得跟真的一样。” 叶之洋又道:“那我再告诉你们一句真话,这双仪城很快就会大难临头了。若不想死在这里,还是早早离去得好。崆峒派死得死伤得伤,不会再去追究你们的死活了。” 汉阳笑道:“你可当真是鬼话连篇。且不说这双仪城地形险峻,固若金汤,你当龙骧将军三千精兵和这城中的武林侠士都是死的吗?” 叶之洋还要再说,却见前方一个人影越奔越近,那花白胡子随风飘荡,显然是盛怒不已。他拍了拍两人肩膀,低声道:“你们可不要出卖我!”说完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那花白胡子几步奔到了两人跟前,向二人道:“那小兔崽子呢?”两人相视一笑,齐口道:“汪扬前辈您看错了,方才来的是吴楚大哥,此刻已经下山去得远了。” ☆、三大长老 叶之洋远远看见师父汪扬盛怒而来拔足便奔,奔到一株柳树前突然住了脚。柳树下有三位老者正在下棋,那是灵耳、灵目与灵口三兄弟。这次归来后,叶之洋有许多话要问他们,但他们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见他就躲,不想却在这里被他撞见。 下棋的人是灵目与灵口,观棋的是灵耳,他们下棋的样子颇为怪异。灵口先行走了一招,灵耳看了看棋步,将那步数念出来给灵目听,灵目听后说了一个棋步,灵口按他说的帮他在棋盘上走了棋。 叶之洋猫着步子慢慢靠上前去,灵口听见动静面色陡变,拉了拉身旁灵耳的衣角,灵耳抬头一见来人,拉起灵目便欲逃走。叶之洋嘿嘿一笑,上前扑住了灵目,他缠着他的臂膀,顽皮道:“灵目爷爷,您最疼爱的予儿来看你了。”灵目身子一抖,脱口道:“小滑头儿,你不是被你师父罚关十日禁闭了吗,这才关进去第二日怎么就放出来了。你……你明明是洋儿,什么时候又改了名字叫予儿了?” “是啊,我也正纳闷呢,我明明是叫叶之洋,什么时候又改名叫慕容予了呢?你们三位一向足智多谋,可要帮我解解惑啊!” 叶之洋抓住灵目不放手,拉着他的胡子向三人道,“我此番出去,还得了一个消息,说鲜卑族的三位长老正在密谋一件偷天换日的大事。我还听人说那三位长老像你们三位一样也是七八十岁,白花花的胡子,一个聋一个瞎一个哑。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他们?” 原来这三兄弟便是鲜卑族的三大长老,耳聋的那个叫做灵耳,眼瞎的那个叫灵目,口哑的那一个叫做灵口,他们三个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家族在部落里的威望极高,历代辅佐鲜卑王室,他们受命于燕国亡国国君,替鲜卑一族看护血脉以图来日。燕国亡国已近百年,然而这些衷心耿耿的老臣并没有放弃希望。他们远离当今朝野,隐居在这双仪城里,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让旧王朝东山再起。 三人兀自迟疑不肯开口,叶之洋见他师父汪扬已经追将过来,压低声音向三人道:“我知道‘慕容舍’在哪里。” 灵目听得此话,激动地一把抓住了叶之洋,他言语颤抖质疑道:“你知道他在哪?他还活着?我们的王尚在人世?!” 叶之洋又瞅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汪扬,连连点头道:“你们先帮我逃脱了我师父,我自会慢慢说与你们听。” 那汪扬与三人素来不睦,四人一照面,未曾言语便打斗起来。灵耳三人虽然个个残疾但默契颇深互为耳目,武功套路相辅相成,三个打一个绰绰有余,更何况汪扬此刻腿上还带着伤。他们只拆了十几招片刻功夫便分出胜负带着叶之洋逃了开去。 汪扬捂着腿脚坐在地下,一把扯下鞋子向叶之洋掷了过去,在他们身后连连叫骂:“小糊涂东西,敢挑唆这三个老混球来对付你师父!看你回来为师怎么收拾你!” 三人脚下功夫自是不弱,几个起落便奔得远了。 到了三人住处,灵口忙将门窗紧闭起来。灵耳道:“你师父的腿脚怎么了?”叶之洋备了茶水给三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喝多了酒水,不小心撞到了桌腿上,不妨事不妨事。”他喘息不定话说得模糊,见灵耳一副没听清的样子,又极缓慢的重复了一遍,他几乎忘了灵耳原本是个聋子,得看着对方的唇形才能“听”得见你说了什么。 灵耳担忧道:“肯定又是你捣的鬼,他一把年纪,可经不起你再折腾了,你下手不要不分轻重。” 灵目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二哥,你这心软的毛病又犯了!汪扬这小子比你还要年轻十岁,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灵口各瞪了两人一眼,口中咿咿呀呀,像是在喝止二人口角。二人很快收了口。 灵目问道:“你说我们的王,慕容舍还活着,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叶之洋道,“你们先告诉我我的身世,我是怎么来的双仪城,我再告诉你们慕容舍在哪里。” 灵口口中音节不明,朝灵耳点了点头。“人生匆匆转眼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按说这事也不该瞒你,你且好好听一听吧。” 灵耳向叶之洋说道,“正如你猜的那样,我们三人是鲜卑宗室的长老。我们的职责是保护王室血脉,有朝一日光复燕国。鲜卑一族看中血统,只有纯正的鲜卑族人才能继承王位,得到认可。上一任继承人是慕容星想必你已知晓,他身负重任却毫不作为,我们几次谋划都被他一拖再拖,他是铁了心不肯背负使命,我们也不得不另做打算。如今纯正的血脉愈加减少,到了你们这一代已是凤毛麟角。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又寻到了一位完美的继承人。他的父亲是慕容星的嫡孙慕容舒,母亲出身鲜卑古部落血统高贵叫做苏合香,他们的结合并非光明正大诞下的孩子也鲜为人知,这一切正合我们的心思,我们打算暗地里将那婴孩偷过来慢慢培养,待他长大促他成就霸业。” 叶之洋直听得连连摇首,灵口自柜中寻出一本族谱递给了叶之洋。灵目接下话头道:“这一本是鲜卑王室的族谱,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此事关系宗族血脉,断断不会伪造。当日苏合香诞下的是双生之子,一个取名为慕容舍,另一个取名为慕容予。这慕容舍便是族中选定的继承人。我们几个不便露面,便托你师父汪扬代我们前去偷取婴孩,没想到你师父却抱错了孩子,把你偷了回来!” 叶之洋挠了挠头,好笑道:“你们说得甚是荒唐。既然我们是双生之子,那么我也算‘出身高贵’血统纯正,为何你们不让我代替他来帮你完成你们的计划呢?” 灵耳叹了口气道:“洋儿,你不知其中关窍,难也难在这里。继承人选中后,需得由上一任继承人持玉玺在那婴孩腕上烫下王室烙印,再由我等写入族谱。族人只认腕上烙印为王,纵然你与他是双生之子,也不可代他完成此事啊!” 叶之洋又挠了挠头笑道:“那就更是荒唐了。你们只需拿那玉玺在我腕上烙个一样的印,不就可以成事了吗?” 灵目点头道:“你这法子想得不错,当日我也是如此打算。只可惜……这玉玺只有历代继承人才能持有,慕容星功夫厉害,我等是万万拿不到的。他借口慕容舍年幼怕玉玺为歹人所获,说要代他保管玉玺至他成年,所以一直不肯将玉玺交出来。这几十年来,我鲜卑一族认别人当了祖宗,俯首称臣给别人当奴才当得正舒服,也都拿不见玉玺不见烙印为托词,几番动员不肯举事。” 叶之洋摸了摸下巴,又说道:“听你们的话意,你们并不知晓慕容舍还活着?” 灵目激动道:“这么说,慕容舍我们的王,如今真的尚在人世?” 叶之洋心中计较不定,又问道:“你们当年发现抱错了孩子,没有再继续追查我双胞兄弟慕容舍的下落吗?” 灵耳道:“当日,你师父把你抱回来时,你腕上还缠着止血用的白布条。天寒地冻,我们怕你再冻伤了手,也就没忍心拆开查看。谁知……谁知过了几日,你腕上的布条被你扯开,我们才发现你的腕间只是寻常刀伤并没有玉玺图腾,这才知晓抱错了人。我们托你师父把你带回去将你那同胞兄弟换回来,你师父却再也不肯去了。又过了一阵,我们几番打听,却打听到苏合香已跟鲁祖之的徒弟涂霆成了亲,还为他添了一个小公子叫做涂清澈,那慕容舍活了不到半年,竟半路夭折了。” 叶之洋点头道:“你们定想不到,那鲁祖之的爱徒涂清澈就是当日的慕容舍。” 灵目惊呼道:“怎么可能!世人皆知鲁祖之与我们鲜卑人有大仇,涂霆娶了一个鲜卑女子他已不悦,又怎会收一个纯种的鲜卑娃娃做徒弟?!” 叶之洋道:“恐怕这事就连鲁祖之也并不知情。涂霆妻妾子嗣颇多,他脾气古怪行事低调得很,家中之事外人知道得少之又少。未婚生子本就是件见不得人的事,自然日日藏着掖着防着怕被人看见,你们大概也不知道我娘还为涂霆生过一个女儿,叫做涂绮罗,比我与涂清澈还要大上两岁。我……我娘嫁给他时,我那胞弟已有三岁,他本就瘦弱,对外谎称两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灵耳仍旧摇头不止:“既然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那你又是从何得知?连慕容舒都不知道自己尚有儿子在人世,你又从何得知?” 叶之洋叹了口气准备开溜,他已经攒了一肚子的疑问要问自己的师父,他对三人笑道:“因为我是慕容舍的双胞兄弟,他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并且,我亲眼看见了他腕间烙下的玉玺图腾。” 灵耳笑道:“哈哈哈哈!当真如此那可真是喜事一件!二弟三弟,你我的复国大业有望了!” 叶之洋溜到门口,回眸道:“我看‘复国’一事,你们还是早些放弃得好!” 灵目怒道:“小子,你莫要忘了,你身子里淌的也是鲜卑人的血!” 叶之洋听见这话又折回来,笑嘻嘻道:“所以我特地来提醒你们三位,休要再为此事枉送性命。” 灵耳道:“小滑头快回来,你还没说我们的王在哪里?” 灵口又呜呜几声,落笔写到:随他去吧,王尚在,寻又何难? 叶之洋进得家门,见师父汪扬醉倒在桌底下,脸上枕着泥土睡得正酣。叶之洋将他摇醒,汪扬一见徒儿的脸,突然委屈得呜呜哭出声来。他一面哭一面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还回来我这里作甚么?你怎么不去为你的母国效命当个富贵王爷?” 叶之洋笑了两声,拍了拍他师父的脸道:“你当年可是故意抱错了婴孩?” 汪扬打了个酒嗝道:“你们两个娃娃手上都包着白布条,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烫的,哪个是刀划的?” 叶之洋掩住口鼻,哼唧道:“得了吧,你骗得过那三个哑聋瞎,可骗不了我。” 汪扬爬起身来,拍拍身上泥土道:“好歹我祖上也是为国开疆辟土的朝廷重臣,怎么可能为他们做这等事。若我不出手,自会有别人替他们做。徒儿,我当日也是迫不得已。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要杀要剐随你的意!你要走我也不拦你!” 叶之洋一笑:“我的父亲是慕容舒还是涂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把我养大的,我的母国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在哪里长大的。当日他们将我抱错回来,见我没有利用价值就弃之不顾,多亏了师父你见我可怜才将我带大。师父的恩情,我心里明明白白,怎么会杀你,又怎么会走呢。更何况,我觉得我这一十五年在双仪城里过得快活极了,我那同胞兄弟的日子反倒是生不如死。” “真不愧是我的徒儿,没白疼你。”汪扬笑着拧住了叶之洋的耳朵,揪着扔进了房中一个铁笼子里。“你的十日禁闭自今日重新开始算起。没我的话,不可私自外出。” 汪扬将顺在手中的虎皮包裹抖了抖,翻开看了一眼,嘿嘿笑道:“还真是个宝贝,怪不得日日带在身上。好徒儿,这包东西就算孝敬你师父十五年的养育之恩了。” 叶之洋扒着铁笼子呲牙咧嘴,他看了看笼子外面硕大的锁头,恨恨骂道:“你这个狠心的贼!” 汪扬挑出一颗绿檀木珠,看着上面刻着的那枝俏立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神情间颇有些哀伤:“鲁祖之走了,乾天走了,慕容星走了,想不到如今连曲则全也没了,我们这一代人可真是要死绝了……” ☆、重逢 端木夫人小住几日又回了花家,她现在是花家的主事,生意上忙得很,端木闻玖一直将她送回家门口,才依依不舍地回来。端木夫人走后,府中愈加冷清,仅有几个无家可归的丫头小厮,相互帮衬着府中大小事务,索性端木夫人的玉石生意红火得很,金银布匹都是成箱往回送,所以府上并不缺银两。 自从那晚深夜对谈端木闻玖袒露心迹后,柳月眉便以端木家中奴仆自居,平日里与环儿几个丫头吃住在一起,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端木闻玖心中总是过意不去,几次三番将她请回客房都被她一口回绝。她看着端木闻玖极真诚道:“若公子还当我是朋友,多来与我说说话我便心满意足了。” 果然,此后端木闻玖常常去找柳月眉说话。柳月眉自他话中得知了他师父原来是剑仙曲则全,临死之前将一生深厚内力传给了他,得知了他无意卷入了许多场江湖纷争慢慢建立起了江湖威信,得知了他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打落了昆仑掌门手中的剑,得知了许多人都在密谋推举他做武林盟主。他对她说了许多的话,却再没有提过慕容霜。 柳月眉心中暗道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果然是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她心中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他太善良又太单纯,她为他开心也为他担忧。柳月眉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希望自己眼睛没有瞎,她想看见身边的这个男人到底有怎样的眉眼和臂膀,她想站在他身边为他分忧解难,她想与他并肩而立共同进退。 冬去春来,端木闻玖在一片欢呼声中被拥上武林盟主的位子,他变得更加忙碌,常常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整整一个春天,柳月眉都没有再听见他说过一句话。初夏伊始,柳月眉便觉得燥热难安,端木闻玖带着一身凉意回府,将未站稳又要南下。柳月眉按捺不住胸中炙火,央求端木闻玖此行也带上她,她要去看一看离开许久的故乡。端木闻玖此行是要清剿一批为非作歹的西风教教众,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本不是姑娘家去得的,然而挨不过她苦苦哀求,只好答应她将她安排在远处的驿馆,等事一了再做打算。 “不过半年,西风教便有如此势力,实在不可小觑,假以时日,西风教必然会变成第二个巫蛊教。”这个声音尖锐沙哑,柳月眉听过他的名字,他叫简彰,人脉熟络,正是他游走在各大门派,促成端木闻玖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 “西风教打着伸张正义帮助弱小的旗子,看似是在帮弱小出气,实则以暴制暴,如此教派戾气飞涨,迟早是要坏事。他们教主不但不加管教,反而鼓励他们为非作歹,如今角色互易,真不知曾为‘弱小’的他们,是否察觉到他们已经变成了他们所憎恨的人。如果我们不出手的话,日后这西风教恐怕比巫蛊教还要难以收拾。这次我们插手西递,便是给他们教主一个警告。”这个声音温吞厚实,叫做查桀。他的心思深得很,柳月眉对他又敬又怕。 端木闻玖点头道:“不知西风教教主是个怎样的人物,若他能约束手下,早日改邪归正,将手段用于正道,或许可以避免许多纷争。” 査桀一笑:“盟主的心思也忒单纯,这样的人早一日除掉便早清净一日,若等他改邪归正,可不知要屈死多少亡魂了。” 简彰小声道:“我有一个朋友曾见过他们教主,听说这人其丑无比,名字叫‘鬼酉’,哈哈,真可谓名如其人!听说这人功夫厉害,招式刁钻得很,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套路。不过不用怕,我还没见过比我们盟主功夫更高的人,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査桀道:“凡事皆要小心为上,不可大意。此事一行,我们便于他结下了梁子,恐怕日后有得是机会见面。如今西风教与巫蛊教都是星火之苗,若我们能在此时灭掉它们,便可为天下肃清隐疾。”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前面有刀剑喊叫声,有两团人马乱斗在一起。简彰拔剑怒道:“他奶奶的,竟敢偷袭我们!” 査桀按下简彰的剑,向端木闻玖道:“休要轻举妄动!盟主,看他们的装扮,不像是西风教的人。他们服饰中多纹虫草,像是……巫蛊教的人!” 简彰冲在前面,高声叫道:“管他是谁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反正早晚要杀,不如此时灭个干净!” 査桀顿脚道:“不可!巫蛊教教众甚广,此时动他不得!” 端木闻玖按住简彰,几步跃进人群,屈手抱元,伸臂推出一排掌风,掌风浑厚遒劲,将斗在一起的两团人马冲开两边,他抱拳将自己人挡在身后,面对巫蛊教众朗声道:“不知各位是哪路英雄,可否报上名来!” 人群散开,自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端木闻玖猛得一愣。那人玄色的墨袍白色的长发,一□□扬跋扈的长眉下一对摄人心魂的眸。那……那竟然是慕容霜!从未见他穿过黑袍,却没想到这一身玄衣穿在他身上竟如此贴切。他清减了许多,似乎也长高了一些,脸颊上的肉都不见了,轮廓更深,显得五官愈加突出。端木闻玖怔怔望着他,他的一发一肤他曾如此熟悉亲近此刻却又如此陌生疏离。 简彰见端木闻玖神色不常,目光在那黑衣人身上滚了一圈又一圈,小声向査桀道:“他是谁?”査桀长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简彰,他便是慕容霜,现在的巫蛊教教主。”简彰大张着嘴巴,半天才惋惜道:“他竟然是慕容霜,慕容霜竟然是这副模样,可惜,当真可惜……” 被护在众人身后的柳月眉听到刀剑声响焦急万分,她听得端木闻玖冲到了前方生死不知,又听到‘慕容霜’这三字,耳中忽然嗡鸣不止,头脑晕眩几欲作呕,左右将她搀扶起来,她却甩开了他们的手一步步挨到了端木闻玖身后。她干涩的双眼紧紧瞪着前方,眼前的一片黑暗渐渐透出一缕模糊的光晕来,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柳色的绿花朵的红又一次映入了她的眼底,她竟然能看见了!这是她十年后重见光明,然而她来不及欣赏万物的色彩来不及欣喜也未来得及看身前的人,一抬头便看见了对面那个黑衣少年。她没有任何迟疑地认出了慕容霜。那个人身如杨柳眉目如画,一袭黑衣衬得肌肤雪白如霜,白色长发在风中来回摇摆,美得宛如一把匕首直□□人的心窝。尽管她无数次地幻想过慕容霜的容颜,甚至将她所理解的最为俊美的画面都叠加在他身上,但当她真的看见他时,依旧被他的容貌所深深震撼。她紧紧盯着他,直到泪水不断奔涌出来。她抹了一把眼泪,又去看端木闻玖,他如自己想象一般高大挺拔器宇不凡,自己的头顶刚及他的肩头,刀刻的轮廓英俊的面目挑不出半分瑕疵。端木闻玖此时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那个黑衣少年身上。这两个人交缠的目光有相同的思念与欣喜,有相同的忧伤与探寻,有相同的心伤与疼惜,他们相顾无言却又胜过一切言语。眼泪重新流淌出来,柳月眉心有不甘,倔强地咬紧了下唇。 二百一十一天未见,端木闻玖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对慕容霜的思念,却也没有想过还有机会能与他再相见。他贪婪地看着他,生怕错过每一分细节,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机会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果然,才一眼的功夫,慕容霜转身便走。 “站住!”端木闻玖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伤了我的人,什么也不说转身便要走吗?”他这一声责问底气欠缺,听起来倒像是情人间的吵闹。 慕容霜脚步一顿,转头瞪了他一眼:“你要如何?” “我请你近一步说话。”端木闻玖吞了吞口水,强自镇定道,“我和你,两个人。” 两拨人一拨叫盟主一拨喊教主,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登时紧张起来。慕容霜眼波流转望着面前之人,心中起起伏伏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不过半年多不见,竟像过了许多许多年。先前那个恬淡怯懦的少年变成了如今风声鹤唳的武林盟主,从前躲闪游离的目光此刻正坚定灼灼地望着自己,他素衣墨发身姿挺拔意气风发,风霜将从前稚嫩的面孔雕刻得棱角分明,每一根头发都像有了分量令人无法轻视。慕容霜探寻地望着,目光一抖,瞥见了他身后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一瞬间,往事一幕幕又在脑中重现,他本能地转身要走,却看见身后一张张写满疑问的面孔。他猛得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巫蛊教教主。他叹了口气,对手下吩咐道:“没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端木闻玖见他答应,心中吹拉弹唱瞬间奏起乐来,然而他按下心中喜悦装出一脸凝重,也向身后道:“不可轻举妄动,我一定替兄弟们讨个公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树林,留下两伙人大眼瞪着小眼干巴巴地对望着。简彰站在査桀身后,小声嘀咕道:“头儿说得果然不错,端木小子与那慕容霜的关系不同寻常!”査桀紧张得看了看四周,低声呵斥道:“祸从口出,休得胡言。” 两人身后的柳月眉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一听见他们俩的谈话,瞬间警觉起来。简彰平日里对端木闻玖最是衷心,一口一个盟主叫得死心塌地,真想不到背地里对他竟然是这样轻蔑的称呼。他口中的“头儿”又是谁,难道他们并不是真心跟在端木闻玖身边!她留了心眼,装作无意般蹭上前去,又听见简彰说:“放心吧,这里都是我们的心腹。”柳月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査桀无意中瞟见了越凑越近的柳月眉,关心地将她拉到一边,给她找了块整齐的石头坐下,还“贴心”地找了两个人来“保护”她。柳月眉心道,这査桀的心思可真是够深啊! 査桀小声向简彰道:“慕容霜深居简出你是初次见他倒也合理,你且看看对面都是些什么人物?若叫不出他们的名号,可真对不住你的本事。” 简彰认真看了看对面的面孔,忍不住“咦”了一声,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嘀咕道:“这些人都是巫蛊教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几个还是原来几个邪教教派中的教主,每一个都是厉害角色。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聚在一起是要做什么?” 査桀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他们要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这里。” 简彰愣了愣,又道:“你方才不是拦住我,说动他们不得吗?” 査桀道:“不可强攻,但可智取。” 简彰挠了挠头,他有些被绕晕了。査桀只好细细与他说道:“他们身上毒虫暗器颇多又精于用毒,我们与他人数相当,他们个个都是江湖好手手段歹毒,真打起来恐怕占不着便宜。” 简彰仍是似懂非懂:“所以?” 査桀打了他脑袋一下,沉着道:“所以我们不妨先将他们教主捉到手里。他们巫蛊教教众虽多心却不齐,尤其是教主新立还不足以让他们为他拼命。” 简彰道:“慕容霜一除,我们再使一招离间计让他们几个窝里斗,到时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査桀笑道:“孺子可教。” 简彰面上笑容刚见三分立刻又消散开去,他摇头向査桀道:“我瞧此计行不通。你说的轻巧,却忘了那慕容霜的本事,我们中间能拿住他的只有端木小子,可我瞧咱们盟主与那慕容霜的交情很不一般,恐怕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舍不得动,更别说杀他了。” 査桀听了这话笑得意味更深:“如此,甚好。若真如此,我还有一招更妙的。”简彰见他笑得阴森,浑身恶寒打了一个激灵。 柳月眉离他们远虽听不见但却恢复了视力,她努力看着他们的口型,猜出他们正在谋划杀害慕容霜。她的心中说不上是如何滋味,只是希望他们能将此事做成了最好,省下自己动手。 ☆、断袖 慕容霜与端木闻玖一前一后走进了树林深处,在一片葱郁鸟鸣中站住了脚。端木闻玖不敢上前,目光流连声音和缓道:“你并不是贪图名利心肠歹毒之人,怎地做了巫蛊教的教主?”慕容霜被柳月眉勾起往事心中感伤面色不愉,挑眉道:“你也不是贪图名利之辈,怎地做了武林盟主?” 端木闻玖心中此刻只有重逢的欣喜,他见慕容霜面上尽是厌弃躲避的神色,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拿了武林盟主的架子装腔作势道:“你代你的手下向我们认个错,我便放你们走。”慕容霜自然不肯,他怒容满面道:“你若代你的手下向我们认错,我便放你一马。”端木闻玖横眉道:“是你的人偷袭在先!”慕容霜直直瞪着他,忽然冷笑道:“盟主既然如此态度那便不用谈了,要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他一面说着一面走,竟没有丝毫留恋。 怎能再让他走掉!端木闻玖急得额上萌出了一圈汗水,他几步抢到他面前拦住他,却见他摸出凤椎扬鞭向自己打来,端木闻玖抽出背后玄铁重剑在空中挡了一挡,慕容霜被剑气冲得退后几步,手中凤椎抖了几抖,讶异地看将过来。 慕容霜听属下说起过如今的武林盟主得了曲则全几十年的内力,他明白现在端木闻玖的功夫已大不同从前,只是方才交过手才知道,他的武功竟进步得如此神速。他不再逃走,反倒试探地又朝他挥出一鞭,端木闻玖不明所以,持剑转身复接了一招。虽说曲则全的深厚内力对他大有裨益,但若不是他自身刻苦修习,恐怕不能将之消化得如此流畅。慕容霜好奇心起,一步步加重手上力道去试他的功夫,端木闻玖应付自如,手中玄翼亦是威力百增,得心应手。百招后,慕容霜不再留余力,使尽浑身解数与他酣斗起来。 少年人中,慕容霜极少有对手,这还是第一次打得这样痛快,端木闻玖得了内力后,亦是头一回遇上如此劲敌,两人心意相通,都存了切磋的心思,一招一式你来我往好不酣畅。斗得紧了,周遭树木响声猎猎摇动不止。 路旁双方人马听见响动面面相觑,简彰惊奇道:“这好像是打起来了!”査桀点了点头,悄声道:“吩咐兄弟们做好准备,待人出来见机行事。”不断有声响传过来,一时间人声沸沸,但因都得了不可轻举妄动的命令,偶有冲突也不过是过过嘴瘾。“嘭”的一声巨响,众人肉皮一紧齐齐向树林望去,原来是一棵百年老树从中折断落在地上。一时间人人提心吊胆也不再耍嘴皮子,都竖着耳朵瞪大了眼睛往林子里看。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又有一声巨响传来,林子里的动静渐渐小了。 慕容霜使长鞭擅远攻,攻击力强且耗力迅速;端木闻玖使剑擅近攻,攻击范围有限但灵活省力。初始,二人不相上下,谁都不占上风。斗得久了,慕容霜渐渐体力不支,长鞭也不再灵活,端木闻玖近得身来手中长剑反倒如鱼得水。他体内曲则全的内力实在丰沛,才占上风,剑气便如疾风直掠出去,将慕容霜带到空中重重摔出。等到端木闻玖反应过来想要收手却是为时晚矣再收不回来了。慕容霜透过剑光鞭影去看端木闻玖,但见他双眉微锁丰神英毅恍惚就是当年第一次拔起玄翼剑时的样子,虽然两人中间有过许许多多的坎坷怨怼,但他十分为现在的他感到高兴。昔时他曾手指明月,说要惩恶扬善仗剑江湖,如今也算是如愿了。 端木闻玖见慕容霜摔落弹起又跌下,心猛得一震,急急奔到他的身边。他抱起慕容霜,听见他痛得哼了一声,掌下似乎有什么黏黏湿湿温温热热的东西不断涌出来,端木闻玖手抖个不停,瞪大了眼睛看着怀中人的右臂,那里皮开肉绽正不断冒着血水。他眼中泪水簌簌而落,喃喃道:“晚霜,晚霜……” 慕容霜抬头望去,见端木闻玖足无措地落着泪身子颤巍巍抖个不停,他大概是摔坏了头脑,竟觉得眼前人还是当年那个温暖怯懦的玖少爷。于是他轻轻唤道:“玖少爷……”端木闻玖睁大了眼睛,向怀中人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你武功精进,当上了武林盟主,还娶了这样貌美的妻子。”虽然受了伤,但不至死,疼痛稍缓,慕容霜慢慢恢复了知觉,他动了动身子,挣扎着站起身来。端木闻玖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慕容霜吃力地立起身来,身躯佝偻,面上身上皆是灰尘。他拒人千里的模样与当日分别时别无二致,那死灰的双眸间泪光点点蓦然触动了端木闻玖的往日心事。他的心被那泪水打得潮湿沉重,仿佛被捅了千刀万刀,心疼又心伤道:“你……你竟这样厌弃我吗?” 慕容霜并不答话,他眸中一丝泪花儿也没有,只是吃力地按住自己的右臂,想要撕下袍角来包住伤口。端木闻玖见了赶忙割下自己的袖袍,撕成长条递过去,可他连看也不看。端木闻玖强忍着心底痛楚,不理会他的反抗将他死死按进怀里,用自己的袖袍帮他包住了伤口。他举起半截袍袖擦了擦眼泪,低哑着声音道:“你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只要先养好伤口,你想怎样都好,你若不愿见我,我便……我便不再见你。”他说着,将慕容霜抱起来就要往外走。慕容霜死死抓住他,低喝道:“放我下来!我宁死也不愿这样出去。”他右臂的伤口因用力又渗出血水来。端木闻玖只得又放下他来,将他抱在怀里,撕下右袖衣衫,重新为他扎了伤口。 端木闻玖虽未受伤,可心里的疼痛并没有比慕容霜更加轻松。他痴痴望着他,一句句无头无脑的真心话一句接一句吐露出来:“无论你怎样看我,有些话我必须要说给你听。那一晚,那一晚我被人下了药,我举起剑来对准胸口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那药性太猛我连寻死也不能,最后是柳姑娘救了我。她为我失了清白,又死了姐姐,在世上孤苦无依无亲无靠,我不能弃她不顾。晚霜,我心里为难得很。当日我一心想要补偿柳姑娘,却忘了你也会伤心难过,我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便轻易许下诺言,我不该做出违心的承诺,不该不同你商量便下了决定。晚霜,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许下承诺要娶她,可却违抗不了自己的内心,我也对不起她。晚霜,我并没有与她成亲,我再未动过她一分一毫,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人。晚霜,我很想你,你走后,我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你。这些日子,你可曾想过我,你可曾……可曾为我有过半刻心伤?”这些日子以来,端木闻玖一直在反思当日的言行,这一腔肺腑之言他曾想了无数遍,没有想到如今还有机会能说给他听。 慕容霜分不清楚是心里更难受还是身体更难受。也许有过埋怨,但并没有过恨,相反,从一开始,他便明白他的苦衷,如今听了这番话,连最后的那一丝埋怨也释怀了。他原本希望他能忘了自己,好好过正常人的生活。本以为他现在意气风发定是忘了从前之事,却没想到他一直把自己放在心上,就像自己也从未对他有过片刻忘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不知如何接他的话,不知如何打算将来。如今两个人身份对立,一丝一毫的牵扯都会葬送无数性命,更不要说重修旧好。他心中乱得很,抬眼去看身边之人,却只看见满眼的愧疚与期盼。从前那个明朗少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实在令人感伤。他心中酸涩,忍不住开口道:“当日我负气与你斗嘴,不曾告诉你真相。尽管我很想杀她,但那柳氏阿姐是自己撞死在我的长鞭之上,并非由我断送性命。当日之事便是由她亲自设局,今日的一切结果都是由她亲手造成,她才是始作俑者,她那眼盲的妹妹知情也罢不知情也罢,你都不需要再为此事自责,你并不欠她一分一毫,更不该将这一切罪责背在身上,相反,你才是这件事中受伤害最深的人。玖少爷……你问我可曾为你有过半刻心伤,可曾想念过你,我如今只有四字答你……”慕容霜满含泪水,轻轻握住他的手,一字字轻轻吐道:“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的心伤,刻骨铭心的思念。久违的称呼,久违的气息,久违的亲近。心爱之人躺在心爱之人的臂弯,说着这样的情话,本该是笑容满面柔情蜜意,两个人面上却只有滚烫的泪水。慕容霜向来吝啬言语,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直白的袒露心迹。端木闻玖听到这话的感受也像那四个字般,刻骨铭心。许久,端木闻玖才出声道:“晚霜,你……你愿意原谅我吗?你可愿意回到我的身边?” 慕容霜擦去面上泪水,勉强笑道:“恐怕如今你我身份尴尬,不能再如从前了……” 端木闻玖慌忙道:“这盟主之位我不要了,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你若想做邪教教主我便做你的手下,只是不要,不要再离开我了……” 慕容霜身上的疼痛缓了很多,笑也愈发从心:“为了我,竟能如此吗?你这个武林盟主真的甘愿做一名邪教徒吗?” 端木闻玖微微笑道:“是。更何况……就算你是邪教教主,我也不信你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慕容霜心头微热,着实感激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禁不住向他道:“我如今在这个位子上实在是迫不得已……” 端木闻玖点头道:“你或许不信,我这盟主之位来得亦是十分巧合……”他还欲再说,却听见树林外响起嘈嘈杂杂的人声金属碰撞声,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变了脸色。 树林里打斗声停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出来,等在外面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双方人马杀进来时,正看见武林盟主以极其亲昵的姿势抱着第一大邪教巫蛊教教主,邪教教主受了伤,武林盟主素白色的袖袍自肘间断开,正浸着血红系在巫蛊教教主的右臂上。角落里的柳月眉将两人看得清清楚楚,端木闻玖为了这个慕容霜竟这样不顾身份,他甚至嫌弃自己衣衫下摆沾有泥污而不惜割断自己的袖袍为那个人包扎伤口。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两人,一时间忘了厮杀打斗。慕容霜忍住伤痛自端木闻玖怀中站起身来,退开两步,向端木闻玖道:“多谢盟主手下留情。盟主方才的请求,容我三思。”他向手下道:“今日之事是我技不如人,不许任何人以此再寻事端。我们走!”慕容霜回头看了端木闻玖一眼,没入一片黑衣中。 盟主方才的请求,容我三思。端木闻玖心中暗暗念着这句话,强撑起的威容一点点地垮了下来。慕容霜竟当着众人的面告诉自己,要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回到自己身边…… 简彰见慕容霜没入人群渐行渐远,着急地冲査桀直使眼色,査桀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着急。 ☆、九死一生 涂清澈与决明子一路北上,途中暗暗打听慕容霜的踪迹。才几日功夫,江湖中又变了天,巫蛊教的消息一条比一条寒心,直把决明子面上常挂的笑意减得一分不剩。众人都在传巫蛊教教主慕容霜重伤欲绝,巫蛊教中分成三派为了争教主之位血流成河争斗不止。每个人都在绘声绘色地传述教主之争有多精彩,却没有人知道慕容霜缘何受伤现今又如何。正在两人心焦气燥之时,有一张字条传到了两人手中,准确的说,是传到了决明子的手中。决明子看完字条之后不发一言,换了快马连连扬鞭。 两人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到字条上的住处时已是天黑。这是一间远离喧闹搭于山脚的僻静小屋。屋子虽小,但干净整齐,且生活用具样样齐全。听见响动,屋内跑出一个青色布衣少年,那少年仅十余岁,双目重瞳子,初时一脸戒备,问明了二人身份后双膝跪地连连叩首,他淤青的眼窝泪水纵横,话中带着哭腔道:“决明神医,你快救救慕容大哥吧!” 决明子几步奔至榻前,榻上的人儿盖着薄被,只露出一张清瘦的脸,他目唇紧闭,面上汗水一片,颊边绯红,显然是高烧昏迷之中。决明子探了探他滚烫的额,拉开被子准备号脉。被子被拉开的一瞬间,涂清澈两串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被子下面一片猩红,有干了的血渍,有尚潮湿的鲜红,还有些颜色不明的黄白脓水,一团血污下的躯体伤痕遍布交叠相错,有几处深的伤口已皮开肉绽见了白骨,那白骨森森,被刀剑砍出了许些骨刺,骨刺上还缠着丝丝缕缕的棉絮,在微微风动中来回摇摆。他的双臂和腿脚几乎被砍断,右臂的伤口最深,巴掌大的皮肉都已溃烂,□□裸地坦露着骇人的象牙白。涂清澈瞪大了浸泡在泪水中的双眼,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榻上之人,他回想起上次相见时鲜活艳丽的慕容霜,此时只觉全身犹如浸在冰窖里一般。先不要说面前此人能不能救回命来,就算能救回命来,又要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一副残躯!他深深知道疤痕遍布全身的痛楚,也领教过阴冷雨夜骨缝中钻出的酸涩,慕容霜此番受的伤比自己身上的伤还要厉害十倍百倍,若能侥幸逃过一劫,余生也不会有什么日子好过,涂清澈拼命掐着自己的皮肉,强迫自己不要晕倒在地上。他咬着牙去看决明子,却见决明子拉开被子的手只是略微停了一停,很快便切在了慕容霜的脉搏之上。 决明子切了脉,语音平静地吩咐青衣少年去烧热水再拿两床新被褥,又打开了随身所带的木箱,取出一粒丸药放进慕容霜的口中。他的动作平稳流畅,将桌上之物倾倒在地上,依次摆出银针小刀和许多瓶瓶罐罐。 决明子脱去外衣,净了手,目光紧紧盯住榻上之人,向身后道:“长柄薄刀。”他的声音平静冰冷,不带任何情感,似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瞬间抚平了涂清澈心间的起伏褶皱,涂清澈收敛了眼泪,也净了手,自桌上找到一柄长把小刀递到决明子的手里。 整整一夜,决明子的双手毫不停顿地忙碌着,床榻低矮,他不得不一直弯下腰跪在冰冷的地上,烛火昏暗,他不得不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复杂的伤口,然而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没有一丝一缕的疲倦,全神贯注地投入在药草和血肉模糊的躯体中。一直到天亮,慕容霜的伤口才清理缝合干净。 尽管密密麻麻的针脚布满了慕容霜的全身,层层叠叠的布条缠满了他的四肢,能看见的肌肤满是淤青,但比起昨夜血肉模糊的样子,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慕容霜仍旧在昏迷中,高烧一直不退。决明子又写了许多药材和所需之物吩咐青衫少年出去置办。涂清澈几番犹豫不敢开口问伤情,倒是决明子像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他的双腿和右臂受了极重的伤,日后能不能用我也并无十足把握。他早一时醒过来,病情便能轻减一分,只是要想痊愈行动如常却是不能了。”涂清澈闻言变色,他无法想象一个断臂残肢的慕容霜!他的身子晃了晃,终于瘫倒在地下。决明子目光流连在慕容霜轻颤的睫毛上,徐徐道:“就是这条命,也不一定能救得回来。” 日近黄昏,能做的救治越来越少。决明子神情专注地守在床榻旁,拧干毛巾敷在慕容霜的额上,神情平静得令人心畏。涂清澈望着他这幅样子,心里却觉得愈加悲伤。他面前的地上放着茶杯和一盘包子,每过半个时辰,他都会低头喝一杯温水,每过两个时辰,他也会低头啃两只包子,甚至有时候,他还会趴在床沿睡上一小会儿,只是他的样子并不像在吃饭喝水和睡觉,更像是在强迫自己补充能量维系性命。涂清澈默默看了许久,小心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守着他,他一有会起色我就告诉你。”决明子头也不回地道:“明日之前他若再醒不过来,我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休息。” 先前报信的那个青衣少年只有十来岁,比涂清澈还要年弱,他熬了这许多日终于熬不住倒头睡了。涂清澈强撑着精神靠在墙边,直直望着床上躺着的和床前跪着的两个人。后半夜,慕容霜的额前更烫了,决明子勤快地换着毛巾,口中絮絮叨叨地向榻上之人说起话来。他的语调和缓,说的都是二人之间的旧日往事。涂清澈在他们身后听着,一面听一面落泪。他说的都是些琐碎,且都有些了年月,听他说得这样细致生动,显然是把这个人放在了心里,想不到他对他竟如此痴情。他话语温柔,突然说起那一年冬天他在雪地上舞剑的事来,他语中带笑道:“那一年初冬天气陡寒,下了好大的雪,你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到雪地里去舞剑,还要我为你画一幅雪地舞剑图。你在雪地里挥了许久的剑,我却只顾着看你一笔也未曾画下。你为此生了很大的气,说我滥情不正经,从不肯将你放在心上,你将我逼在墙角,追问我对你可曾有过真心,我却只是笑而不答最终逃不过你的攻势落荒而逃,一别就是许多年。霜儿,我那时处境艰难受朝廷追杀,更是‘已死之人’,我怕我的一言一诺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也怕你年幼不识情仇错爱了人。我此时回思旧事,只有‘后悔’二字,若我当日不顾一切带你走,你可愿意随我颠沛流离?” 涂清澈突然想起叶之洋为他偷的那张画来。那画中银杏金黄,柿子果鲜红溜圆,厚实的雪盖在银杏的黄上也盖在柿子的红上,雪地里一名少年在树下舞剑,他鲜红的袍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满头白发丝丝缕缕有如流风之回雪。怪不得那画间笔墨点滴含情,原来画的竟是这样一桩往事。时隔多年画当时,画中少年依然眼波流动栩栩如生,可知当年的慕容霜一直活在决明子的心间。 慕容霜的烧丝毫不退,决明子话中微微有怒意:“我一心希望你能过平安如意的生活,却不想你会落得今日这般。你此番受伤与那端木小子脱不了干系,你若敢撒手而去,我就让他和你受一样的苦,让他早早下去陪你。” 决明子断断续续又说了许多,夜色最深时,他手抚上他清瘦的面庞,轻轻道:“霜儿,你自幼辛苦长大,熬过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和磨难,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这样悲惨赴死吗?我认识的霜儿坚忍不拔珍惜性命,从不肯屈服命运,这世上仍旧有爱你之人与你爱之人,你忍心就这样奔赴黄泉吗?” 天色渐明,慕容霜的烧一点一点地退了。旭日东升时,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伴着两行热泪,看着窗外红日艰难道:“决明,天亮了。” 青衣少年和涂清澈见慕容霜醒了,赶紧奔过来看他,决明子却在此时奔出门外。他一路踉跄着胡乱奔走,见山就爬见水便蹚直到再走不动瘫在山间。对着空山,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强撑了两宿一日的精神此刻突然散尽,紧绷在心中的弦一下子断开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那样的恐惧,他是那么害怕自己的医术救不回他,害怕他就这样在自己身边一点一点地消失。他是那么的担心那么的悲痛,却还要拼命忍住伤心逼迫自己冷静地面对,他明明一眼都不想看那个人身上的伤痕,却被逼迫着每一分每一寸都要仔细地去看,那些伤口一道道划在慕容霜身上,也一刀刀地划在他的身上。这场施救是他从医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次,这两宿一日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极刑,是自己提着自己的人头来到阎王殿,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一条命。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在经受莫大的痛楚煎熬。宛如一场凌迟,刽子手终于在受刑人断气前收起了刀片,这混帐的一切,终于停止了。他口中呜咽不止,眼泪不断翻滚而下。上一次流泪时曾以为自己此生今世的眼泪都已流光,却不知还有这么多的泪水存在体内。 直到中午,决明子才找回一丝力气,一步步挪回到小屋中。他在屋外净了净脸,理了理衣衫,耳边叮叮当当传来一顿乱响,他朝屋内一瞥,正看见涂清澈端着饭碗拿着汤匙给慕容霜喂饭,看来慕容霜已经找回力气,能吃进饭了,他颇为欣慰地笑了一笑。 决明子看了床上病人一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又切了一回脉,故作轻松地笑道:“若非我来得及时,你这条命可就没了。说来也奇,我这身本事,好像是专门为你学的。” 慕容霜瘦脱了人形,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他静静望着决明子,脑中回想着高烧时他对他说的那些话,微微笑着向他轻声道:“多谢你。” 决明子见他面容憔悴眸中含泪,心中猛然泛起一阵酸楚,他强自笑道:“你以后不要再受伤了,即使受伤,也不要再差人来寻我了,我恐怕……我恐怕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涂清澈侧目,只见决明子双目红肿,说话间又泛起点点泪光,强打起的笑意将起复又消失殆尽,眼底只剩无尽的悲悯与心伤,心中也猛得升起一股凄凉之意,他心中激荡,恨恨道:“你究竟是如何受的伤,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慕容霜想要说话,却先咳嗽起来,青衣少年帮他顺着气,咬牙向二人道:“慕容大哥是遭了奸人的设计。那武林盟主端木闻玖不怀好意,写了字条约慕容大哥深夜相会,却在那里埋伏了人,只等大哥来了斩死刀下。”涂清澈脱口道:“不可能!”青衣少年怒意上涌,自怀中掏出掏出一张字条拍进涂清澈手中,大声嚷道:“你自己看!”决明子看也不看那字条,狐疑地看着慕容霜道:“你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那群蝼蚁连近你的身都难,又怎么可能把你伤成这样?”慕容霜摇头道:“我之前右臂受了伤,他们心肠歹毒专攻我的伤口……”决明子疑问更深,他不可置信道:“是谁能伤得了你的右臂?!”慕容霜咬紧下唇不吭声。青衣少年愤愤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堂堂武林盟主吗!慕容大哥,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那个端木闻玖心存歹意一心一意要除掉巫蛊教,你是教主当然首当其冲!他这般阴险狡诈步步为营,手段卑鄙下作连巫蛊教那帮毒虫都要自愧不如呢!”决明子听了这话默不作声,良久才道:“你可知道伤你的都是些什么人?”慕容霜目光陡寒:“如果你想要替我报仇那可晚了一步,他们一个个都被我送去见了阎王,没留下一个活口。”决明子沉声道:“他们不过是一群走狗,这笔账还得找他们的主人算。”慕容霜道:“这件事与他无关。”决明子目光清冷,低声道:“的确与他无关,凭他的本事,连这帮走狗都使唤不了。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了结。” 青衣少年听他们一来一去说个不停,却越来越听不懂了。涂清澈却听得明白,这件事绝非这样简单。 ☆、你可有心争一争那龙椅 慕容霜身子虚弱得很,时常陷入沉睡。时值夏至,暑气一日比一日毒,但此处临近山脚,空气清新远离尘嚣,室内一片清凉,更可贵的是山上还长有许些难得药草,真真是一处养伤的绝佳所在。决明子暗暗惊奇,问青衣少年如何寻到如此好的地方,那青衣少年却神秘兮兮地说有一位蒙面人在暗中相助,还说会帮忙给神医送信。决明子问他可知道蒙面人是谁,青衣少年却道不相识,只是那蒙面人个子很高,路上来时眼泪一直流个不停直把覆在面上的黑布都打湿了,想来是慕容大哥的好朋友。 慕容霜醒来的第二日,精神好了许多,决明子进进出出地忙着施药,涂清澈就坐在床前与他说说闲话。涂清澈想问他的事情太多但又太过沉重怕影响慕容霜养病,只好避重就轻地说些小事。此时,他瞥了一眼屋外玩耍的青衣少年,好奇道:“这个小娃儿是谁?他对你忠心得很,听他话意对巫蛊教仇恨至极似乎不像是你的手下。”慕容霜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去年秋时,我被巫蛊教囚禁在地牢里,他们不知何意非要我答应当他们的教主,我只是不允,后来他们又送了一个小童进来陪我,这小童的身份与我有些牵扯,我与这小童感情日笃,殊不知他们给他下了毒,久而久之他毒气攻心性命垂危,他们却以此逼迫我就范。我于是便应了教主之位,将他从地牢中救了出来。” 涂清澈不解道:“这小娃儿的身份与你有些牵扯?” 慕容霜点头道:“他的爹娘便是疯婆婆与臭爷爷,那一日你我在红叶谷外遇到的那两位白龙帮的老人家。” 涂清澈点头道:“竟有如此奇缘。” 慕容霜道:“他出生之时双目异于常人,疯婆婆和臭爷爷认为这是上苍给他们的惩戒,曾与我说过此事。我在地牢里见他双目重瞳子又年龄相若,细问了生辰,果然便是。疯婆婆与臭爷爷昔时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我身负噬月琴,若为一教教主,也能避免许多风波,教主之位于我只有好处不见坏处。” 涂清澈蹙眉道:“如此看来,是有人在暗中设局。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当这个巫蛊教的教主呢?” 慕容霜亦是茫然不解:“自我接任教主以来,巫蛊教做的都是些兼并邪教的事,一件坏事也没做过,教中上下对我言听计从无有忤逆,此中原由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涂清澈见慕容霜额上汗迹斑斑,知他是在忍耐疼痛,他不忍再让他耗费脑力,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走开了。他来到外屋,见决明子正端坐在桌前写信,便放轻了脚步轻轻靠近,决明子面上一脸凝重,落笔写下几行字迹:挚友大病,无心他事。秋时之谋,暂缓延期。涂清澈正在思索他这是给谁写信,耳听一阵车轮声嘚嘚嗒嗒停在院前。 涂清澈奔到外面,只见路前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整整拉了八只大箱子。车夫向走出屋门的决明子跪地行礼,递给他一封信笺,指挥随从将箱子整齐地摆在院前,又跪地行了一礼驾车而去。整个过程,车夫没有说一句话。 决明子打开信笺看了一眼,将它和屋内方才所写的书信一并烧成了灰烬。他面上不知是喜是忧,站在院子里一一打开了那八只大木箱子。涂清澈凑到跟前一看,八只箱子装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伤药,其中有药草有膏脂还有些许疗伤器物,药材之名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摸着木箱上的花纹冷笑道:“你弟弟的耳目神出鬼没灵光得很啊!”决明子一愣:“你这是在说谁?”涂清澈眼眸清亮道:“我当然是在说你的皇帝弟弟。他这般费尽心机地讨好你也算难得。” 决明子向屋内看了一眼,慕容霜面容平和地躺在床上睡着了,青衣小童正在床前为他打着扇子。他看了看涂清澈,心中涌起许多情愫,低声向他道:“霜儿睡了,你我走远些。” 决明子与涂清澈一前一后走出院落,来到了苍翠山间。决明子坐在山间一块长石上,望着山下景色向涂清澈道:“你觉得他是在讨好我?” “难道不是吗?”涂清澈灵光一闪,“他怕你‘挚友大病无心他事’,更怕‘秋日之谋暂缓延期’,所以不等你开口,先送了八大箱伤药来。” 决明子哑然失笑:“他这是怕失去号令我的筹码。” 涂清澈讶然道:“你是说慕容霜是皇帝用来牵制你的一枚棋子,你难道是受了皇帝挟持才为他谋事?” 决明子坦然一笑:“我心甘情愿为他效死,但他却不能没有信任的筹码。” 涂清澈心凉道:“难道近来江湖中发生的一切,都与你的皇帝弟弟有关?慕容霜的伤也是拜他所赐?” 决明子低头思索道:“他有用我之日,霜儿便无性命之忧。霜儿此番受伤,恐怕也在他的掌控之外。无论这次是谁布的局,我绝不会放过他。” “你其实知道是谁在布局对不对?”涂清澈道,“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你若不说清楚,我恐怕不能跟你去擒龙道了。” 决明子笑道:“霜儿性命尚玄在鬼门关,便是你想去擒龙道,我也不同你去了。” 涂清澈道:“你信中的‘秋日之谋’,说的便是擒龙道之事?皇帝日夜兼程地给你送伤药来,怕的就是你医不好慕容霜便不去擒龙道,是也不是?” 决明子摇头笑道:“你话说得忒也难听。我的皇帝弟弟兴许是见不得我伤心,所以才马不停蹄地送来了许多伤药来。” 涂清澈啧啧道:“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又何苦说出来。你这般重情重义儿女情长,怪不得做不了皇帝,小心被他捉住了短处,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送。” 决明子捉摸着心事,试探地问道:“你觉得,我们如今这位皇帝如何?你可满意他治下的天下?” 涂清澈不明其意,认真思索道:“他继位不久,国家内忧外患,能有如今这般太平日子,已算难得。” 决明子又问道:“若有一日你可以取代他的地位,你可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 涂清澈见他神色严肃,心中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只好如实答道:“若我生在帝王家,自小跟着夫子大臣学习治国之术,我未必不如他。只可惜如今就算我胸中有沟壑却无实干才能,他便是将江山拱手相让,我也是不敢接的。”涂清澈见他神色陡然轻松,蹙眉问道:“若是你呢?你自小生长在帝王家,可有心争一争那龙椅,若有机会执掌天下,你可愿意取而代之。如今你的身份极为尴尬,就算你对皇帝真心实意他也不能不防着你,稍有不慎你所珍爱之人之物都会被他当作挟持你的把柄。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大权握入自己手中。” 决明子心神一荡,想到了死去的小宛,想到了重伤的慕容霜,他心中跌宕起伏,越来越觉得前方无限光明,然而出口立着一个人影,那个人正是幼年时他疼爱的弟弟,他望着那双眼睛终于醒过神来,对涂清澈沉声喝道:“你可知你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涂清澈怔了一怔,他这般神色慌张游移不定,显然是认真想过这件事,他心中计较不定,脑中想起旧日往事,疑问道:“你十年前被敌寇活捉那件事,可是提前设计好的一招‘金蝉脱壳’?你真的那么想远离朝政?你难道没有一分一毫争夺之心?” 决明子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身边的人真的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小少年。他思绪悠远开口叹道:“当日之事是我与他共同谋划,我因此得以逃脱朝野,朝廷借此大做文章接连夺取城池,他母舅占得先机挣得军功,怎么看都是一件划算的事。” 涂清澈点头道:“确实划算,这件事看似与你的皇帝弟弟无关,他却因此除掉了一个竞争皇位的有力对手,在朝中扶持了自己的势力,还为将来继位后赢得一块肥美的宝地。他可真是深藏不露。” “他与我不同,我自小迷醉在山水间,他却立志在朝堂上。”决明子认真看着涂清澈,无比诚挚道,“自开辟天地至今,我没有见过谁比他更合适当一代君王。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开创一个空前繁荣的盛世朝代。” 涂清澈叹气道:“哪怕他为了有些事不择手段,甚至将你算计在内。” 决明子淡淡一笑:“我相信他对我的情意,不会待我如此绝情。” 涂清澈摇头道:“你这般轻信他人,迟早会把自己害死。” 决明子不再说话,举头看着天边落日。涂清澈轻轻叹道:“昔日曾将你当作高洁清傲的天心明月,不想你竟是个滥情心软的蠢蛋。”决明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涂清澈,重复道:“滥情心软的蠢蛋?”涂清澈点头道:“滥情心软的蠢蛋!”自从那晚诉衷肠后,决明子就觉得自己在涂清澈心中的地位渐渐从神的位置跌落成了凡人,尤其这次重遇慕容霜后,自己的位置已大不如从前,虽然先前的崇敬之情有些不切实际,但他心虚的同时也受用得很,如今这般如同朋友倒让他心里不知为何微微觉得失落,不过这般平起平坐倒一下子拉近了关系,尽管他并不十分想与他过分亲近。决明子歪头看着涂清澈,突然觉醒到他初次见慕容霜时,慕容霜大概就是如此年纪。他心中暗暗想到,这样年幼,能懂什么爱恨情仇,不过是个小鬼头罢了。他起了玩笑的心思,揽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揉了揉那头顺滑的毛发。涂清澈猛然被他带近怀里,全身上下沾满了他身上的气息,直到挣脱开时,身子都是微微颤抖的,他满面红云头发蓬乱,拼命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急急转身奔下了山。决明子眯着眼睛看着他慌张的背影,竟恍惚觉得自己还处在神位上。 涂清澈近得屋前面上仍余红晕,在昏暗的暮色中,他看见一名黑衣人身影一晃出现在慕容霜的门前,那黑衣人的脚步走得极匆忙,正从屋内走出的青衣小童险些撞在了他身上,涂清澈心中猛得一惊,忽听青衣小童欣喜道:“恩人大哥,你来了!”小童抬头间看见涂清澈和决明子归来,连连招手笑道:“你们看,就是这位恩人为慕容大哥送的信,还帮我们找到了这么好的藏身之处!” 黑衣人转过身来,揭开黑色面纱,露出一张分外憔悴胡子拉碴的脸,他努力扯出一分笑容,嘶哑着嗓音道:“决明,涂兄弟,别来无恙!” 决明子笑而不应,向小童道:“给你引见一下,这一位恩人便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端木闻玖。” 青衣小童手中所捧之物掉落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衣人道:“这怎么可能!” 端木闻玖此刻的心思全不在此,他冲二人微一点头打起帘子进了屋内。他踉跄着脚步奔到慕容霜的面前,看着他清瘦的面庞伴着两行热泪张了数次的口才语出成句道:“晚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慕容霜沉睡中被人声吵醒,睁眼便看见了端木闻玖,他此刻脑中昏昏沉沉,却被他这一句话击中肺腑,他本是爽利之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他面前,然而这一句话也正是他生死一线时全部的所思所想,他此刻心中所有的城墙因这一句话轰然倒塌,掩面痛哭起来。 ☆、争执 一直以来,慕容霜都是倨傲倔强的,即便是刮骨缝针,也不曾见他流过半滴眼泪,涂清澈见他此时哭得如此动人肝肠,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决明子,决明子手扶着门框静静看着二人,他面上有些苍白,唇角却撑住笑意淡淡道:“盟主,霜儿现在经不住伤心,还请你快快出来不要打扰他养病。” 端木闻玖目光流连在慕容霜身上,头也不回道:“决明,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决明子拂袖而去,声音冷清道:“那便快些。”涂清澈看了看房中二人,轻轻将房门掩了,也走了开去。 端木闻玖想为慕容霜擦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他心中越来越急,禁不住低声呜咽起来。慕容霜人在病中,感官和情绪都异常脆弱,他并不想作这番儿女之态,然而却止不住奔腾涌出的眼泪。大概是见到了想见之人,心中的牵挂没了,所以眼泪才失去了堤防。两人相对无言唯以泪垂。过了一会儿,慕容霜吃了地抬起手来,摸了摸端木闻玖满脸胡茬憔悴的脸,他的手腕伤痕遍布瘦弱如柴,那副雕花血玉环几乎滑到了他的手肘,那鲜红的玉镯看得端木闻玖心中刀剜一般疼痛。昔时自己曾亲手将这只玉镯戴在他手上,那时他肌肤白皙丰盈柔嫩与那玉镯相互辉映,如今这玉镯却像镣铐压得他的手腕不堪重荷。他伤心道:“霜儿你受苦了。” 慕容霜轻轻道:“简直如脱胎换骨……” 端木闻玖的心猛得被这话击得粉碎,短短几日前,他是那样亲昵地躺在他的臂弯,对他说着刻骨铭心,如今却性命垂危冲着自己说脱胎换骨。难道往日刻骨铭心的情分都随着这一次的伤痛被剜掉丢弃了吗?难道他这是在说自己重获新生,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牵扯了吗?端木闻玖一时慌了神,转念又想到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他如今这般境地都是拜自己所赐,他是该恨自己的。幸好,他性命尚存,自己还有偿还的机会。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好起来,无论他是恨自己还是要与自己一刀两断都可以,只要他好起来…… 慕容霜吃力道:“我打死了你那么多手下,你要怎样处罚我?” 端木闻玖缓缓摇头:“他们与我并无多少交情且并不情愿做我的手下,他们竟敢如此对你,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晚霜,那晚我被人拖住晚来一步,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借机谋害你。我心里后悔得很,若不是我伤了你的臂膀在先,若不是我急于约你相会,你也不会受如此重伤。我知道你受伤担心得很,他们却一口咬定是你暗算了他们,还嚷着要寻你报仇,我为了安抚他们不敢来看你,直到今日才得以脱身。” 慕容霜摇头道:“莫再说从前之事。玖少爷,你身边的人恐怕对你有所图谋,你还是早日离开那种是非之地吧。” 端木闻玖咬牙道:“我定要查出此事因何而起,为你报仇!” 慕容霜笑道:“我的仇我自己来报,更何况当日伤我之人已无活口,已经够了……” 端木闻玖略一沉思,开口问道:“晚霜,巫蛊教中可还有你心腹之人?” 慕容霜明白他的话意,他摇了摇头,闭目说道:“若你要灭巫蛊教,可否帮我一个忙,将我藏在教中的噬月琴替我取出来。” 端木闻玖点了点头。他见慕容霜已经疲累至极,替他盖好了被角,轻轻道:“晚霜,你且睡吧,我处理完手中的事情再来看你。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端木闻玖出得门来,背身理了理形容,向屋前负手而立的决明子走了过去,他绕到他的面前,撩起衣袖要给他行叩谢大礼。决明子搀着他的手肘拦住了他,他唇角的笑遮不住心中的怒意,低低喝道:“盟主,你这是做什么?”端木闻玖讶异道:“你救了晚霜的性命,我对你感激不尽……”决明子打断道:“我救霜儿与你何干,要谢也是他来谢我,你与他是何关系,你又以何身份来谢我?”端木闻玖被他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他心中似挨了一记闷锤,口中像塞了一把黄连,直把一张脸憋得通红,然而他毫不退让,牢牢盯住决明子,将肺腑之言字字吐露:“我视晚霜如手足似夫妻,我与他情意相通性命相连,你救了他便是救了我,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便是我的救命恩人。” 决明子笑道:“好一个如手足似夫妻,你且等霜儿好起来亲自问问他,他是否也待你如手足似夫妻!” 端木闻玖咬牙道:“你是在说我一厢情愿?” 决明子回首望了一眼窗户上的人影,他目光悲悯,转了语调轻缓道:“霜儿此番受伤累及筋骨深及脏腑,四肢的伤口尤其深,今后恐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他如今伤痕遍布,再不是从前的明艳美人了,我请你放过他,莫再纠缠下去。你如今贵为武林盟主,一举一动万人瞩目,霜儿在你身边危若累卵随时有可能丧命,不如让他远离是非安心养病,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绝不会再让他再受伤害。” 端木闻玖双目煞红,瞪大了眼睛高声道:“他便是瘸了瞎了又如何,不管他伤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弃他不顾!你与他又是何关系,凭什么妄自轻贱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你又以何身份置喙晚霜的后半生?!” 端木闻玖和决明子都是涂清澈心生敬仰的人,他们此刻因慕容霜争执得面红耳赤,他心中着实尴尬得很,他不想参与进去但也不想让他们继续,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两位……慕容霜那样的脾气心性恐怕不能由着你们决定他以后的生活,但凡他有一丝气力都不会任人摆布,你们两个眼下的淤青都快到下巴了,这几日着实辛苦,不如早些去休息吧。” 端木闻玖收了目光,向涂清澈和声道:“涂兄弟,我还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辛苦你照顾晚霜。” 涂清澈点了点头,端木闻玖不死心地看了决明子一眼,恢复了谦谦语调:“有劳决明兄,告辞!”决明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今日又是满月,涂清澈觉得那月亮像是吃了一肚子气,身后决明子冷清清地开口问道:“你站在哪一边?”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他微微仰头看着决明子,弯着晶晶亮亮的眼眸轻轻笑道:“我不知道。但若你尚有机会重新赢回慕容霜,那便是现在。”决明子看着他,愣愣地若有所思。 端木闻玖隔三差五深夜探病,他零零碎碎地带来一些罕见药材,决明子嘴上说用不着,私下却细细研磨用在了慕容霜的身上。端木闻玖每次前来,都要输几段真气给慕容霜运功疗伤,几次下来,曲则全输给他的内力近一半都传到了慕容霜的身上,他来时意气风发去时步履蹒跚,一次比一次消瘦,涂清澈拦住他盘问,才知他为了不暴露行踪常常夜不能寐,涂清澈劝了几次毫无效用也只得作罢由着他去,决明子也对此装作不见。 不知是决明子出神入化的医术见了成效,还是端木闻玖深厚的内力起了作用,慕容霜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不足半月,竟然能扶着桌子站立片刻。涂清澈闲暇时做了一副拐杖,慕容霜每天竟也能靠着它走上两步。他的恢复力实在惊人,决明子的笑意也一天天明朗起来。 这一日天气炎热,慕容霜拄上拐杖没走几步路倒出了一身的汗。他身上的薄衫被汗水湿透黏黏地腻在背上,凸出的疤痕在半透明的衣衫下隐隐作现。决明子抿着唇在一旁看着,只见有一颗汗珠自慕容霜发间滴落额头滑过鼻梁转了个弯聚在唇角,停了一停滚过下颌流进脖颈又顺着锁骨蜿蜒向下没入衣间,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口渴,转头望了眼水井,涂清澈和青衣小童正在那里刷一只大大的洗澡桶,他望着那只大木桶笑意盈盈计上心来。 趁着日头未尽,决明子命涂清澈和青衣小童烧了许多热水,装了满满一大澡桶,自己则准备了满满一篮子的药草。他向二人道:“我这里有一记药浴良方,能帮助霜儿的伤病快速痊愈,只是这法子忌讳吃惊受寒,辛苦你们去守好院门,莫教他人进来。” 青衣小童最不喜守门之事,他转着眼珠问道:“要守多久?”决明子微微笑着挑了挑眉:“约莫一个时辰。”涂清澈面上神情甚是古怪,他自然知道决明子的话意,更知道这一个时辰并不是药浴这么简单,他努力了许久没有找到正确的表情,只好板着冷若冰霜的脸用无比热心的声音道:“祝你成功!”话音未落,自己也觉得尴尬,转身便走开了。 ☆、药浴 室内热气袅袅,决明子将药草一一浸在木桶热水中,不断用手试着水温。慕容霜坐在床边看着他撩起水花又落下,各种药草浮在水面上起起伏伏随波晃动,映着他的双眸也温温热热,他哀伤道:“从前我爹常将我浸在药汤之中,儿时只当是惩罚,如今才知晓其中深情。”决明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慕容前辈医术高明,我师父常常提起他,这药浴之法亦是效仿而来。” 决明子准备就绪,一步步走近床来。他的目光纠缠在慕容霜的一发一肤间,似有温度和力量的双手,温柔地描摹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他将双手覆在他的衣带上,谎作无意划过他的腰腹,腰侧肋下三寸,这里的皮肉突然猛烈的收缩了一下,连带着小腹一阵轻颤,决明子心中暗爽,这几日的紧密相处与从前的亲近生活让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具身体,上天垂怜,这一块美味的鲜肉,终于是到了嘴边,终于有机会纠正从前的错误,弥补昔日的遗憾了。 他轻轻解开他的衣带,将他抱下床来,双手自他胸前撩起衣襟往后掀起,他的动作笨拙缓慢,像是第一次给别人脱衣服一般,两个人的身体都贴到了一起,也还是没有脱下来,他懊恼地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温热绵长带着如晨露滑过荷叶般清润的嗓音,不偏不倚地吹在慕容霜的耳垂脖颈,慕容霜抬手搔了搔耳际,雪白如霜的肌肤上很快现出三道鲜红的爪痕。决明子忍住笑松开手中衣带,那衣衫随即利落地垂落下来,他捉住慕容霜的双手看了看他微长的指甲,微笑道:“明日该给你剪剪指甲。”他的目光自慕容霜手上移开,很快移到了别处,他眼中笑意渐渐变得清冷。□□的慕容霜立在夕阳的余晖中瑟瑟发抖,他全身上下布满了凹凸不平粗细不一的疤痕和纵横的针脚,那疤痕如蛇似滕包裹着病中的雪白肌肤,原本光滑紧致的皮肤此刻丑陋不堪,他静静看着自己的躯体,慢慢地垂下脑袋,长长的白发散落下来掩住面目垂在腰际,像极了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幼童,他垂着头低声问道:“我像不像一个妖怪?” 决明子没有说话,只是躬身捧起他的脸,温柔看着他湿润的眼瞳,深情地落下了一个吻,这吻悠长温暖,诉相思诉心肠诉心中无限爱恋,慕容霜感受着他的气息与温暖,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过去与现在,他心中对这气息残存的执念被慢慢地调动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是那样渴望得到这样一个亲吻,他曾以为早就放下的往事重新翻腾膨胀起来,几日前将死之时听见的那些情话又一句句回荡在耳边,年少时的自己与年少时的所爱之人如今又重新被唤醒,他颤抖着努力地回应着。两道气息自然地吸引交合,两人心中甜蜜又哀伤,从前那个未完成的亲吻终于在此刻有了完满的结局,从前那段情感终于在经年后得到了彼此的认同。 决明子怀抱着浑身□□的慕容霜,怀中人儿的身子有些发凉,他轻轻地将他抱起,放在了药桶里,三两下除尽了自己的衣衫,一同浸在药汤之中。两人赤身裸体包裹在温暖的药汤之中,溅起的水花映着夕阳的余晖带着暧昧的绯红,袅袅的热气缠绕在两人的面目之上,温热得令人窒息。这个缠绵悱恻的吻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决明子拥着慕容霜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直到他已稳不住自己的心跳,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慕容霜双目迷离两颊泛红,他微微笑着似嗔如怨道:“我昏迷时你跟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那些话……你是见我死了,才舍得说出来吗?”决明子看着面前人儿,他仰着脸在向自己求证心中情愫,他明艳动人又惹人怜爱,眸间有残存的旧情,有小心翼翼的邀请,有示好的温柔,有想要确认自己魅力未减的试探……他眼眸间许许多多纷杂莫名的情绪,可是,可是……唯独少了一些什么……决明子微微蹙眉,心中迷惑不解。 慕容霜望着迟疑的决明子,目光一飘,看见决明子背后的一块木板上有一块小小的缺口,那缺口的形状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心神一荡,忽然想起昔日与端木闻玖也曾赤身共浴,那只木桶也有一个这样形状的缺口。他不着痕迹地移回目光,双手抚上决明子的面颊,声音动听道:“决明,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你要怎样我都情愿。”他口上说着情愿,然而他的双手却在发抖。决明子茫然地看着他,脑中忽然浮起多年前的那个小霜儿,当年的小霜儿曾将自己逼在墙角,恨恨地问可曾动过真情,那时他并不像如今善解风情,然而……然而他满眼都是对自己的痴迷与热情。他念头一转,当年小霜儿的眼神忽然换到了另一个人的脸上,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竟然变成涂清澈,决明子心中一惊! 决明子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慕容霜。黄昏暮色暧昧惹人,面前人儿美味可口,似乎一切都在成就这场鱼水之欢。然而……然而慕容霜的目光中已经再也找不回往日的痴迷和满心向往,他对自己一切的情感都结束在方才那一个悠长的亲吻之中了。或许远在当年,自己不告而别时,他对自己的情意就已经随风而逝了。若有深情,也是对当年的那个决明子,绝非如今的自己。当年他为自己不顾一切,仿佛一簇疯狂燃烧的火苗,而今火苗复燃却也只是星火之光,那样热切的火焰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原来这一切终究是错过了,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决明子心中无限哀伤,他双手扶住慕容霜的肩头,缓缓说道:“霜儿,你不必勉强,我可以等。” 事实上,决明子对大多数情人都大度包容,唯独对慕容霜挑剔得几乎苛刻,他不在乎其他人的心中是否还有其他人,不在乎其他人是否有不情愿,只在乎那一时刻彼此交付的鱼水之欢,唯独慕容霜不可以,他挑剔他的心并不完全属于自己,挑剔他的爱不够深不够强烈,挑剔他爱着的是往日幻影中的自己。这一切,只因慕容霜不是交欢的对象而是倾心所爱之人。他对慕容霜有太多的痴心深情,不肯存一丝一毫的将就和委屈。他不愿委屈他,更不愿委屈自己。他是他心中的明月,不肯教他沾染一丝一毫的凡尘,他亦怕自己心思混沌,羞于靠近那抹淡淡清辉。所以这一次,他又一次地选择了逃脱。慕容霜心思百转千回,最终瞪了决明子一眼,扑过来咬住了他的脖子。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日头快要没入山下。夕阳余晖下有一身影骑着骏马翩然而至,那人身上带着飒爽的清风凉意,面上疲惫却目光炯炯。涂清澈看清来人心中慌张不定,他一把拦住来人的臂膀,拖住他的脚步高声道:“端木兄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小兄弟,还不快快去屋里泡壶好茶?”青衣小童早已守得不耐烦,得了招呼一溜烟跑进屋里。涂清澈心中暗骂屋内二人,为何每次都要自己为他们收拾烂摊子,他强压心火,拦着去路继续问道:“端木兄来得这样急,可是有何变故?”端木闻玖一心想要去见慕容霜,他并未发觉他的怪异举动,绕过他边走边道:“我去巫蛊教中为晚霜拿回了些东西,今日恰好有些闲空便送了过来,晚霜这几日恢复得如何?” 涂清澈见那青衣小童已进了屋内,也不再拖延,放心笑道:“恢复神速,恐怕再有几日又能如从前一般欺负我们了。”端木闻玖点头笑而不语,一把推开了房门。 端木闻玖站在门边顿住了脚,涂清澈偷眼一看心中暗道大事不好。房中二人衣衫单薄,决明子只着中裤,慕容霜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决明子若有所思,决明子神情暧昧贴着他的后背为他梳理长发,两人举止亲昵画面露骨,怎么看都像是共赴云雨后的旖旎春情。而且,决明子的锁骨上有一排分外显眼的鲜红齿痕,那位置那形状怎么看怎么引人遐思。 决明子佯作不知有来人,将慕容霜抱起放在床榻上,又自床内揪出衣衫披在身上,他衣衫不整慢腾腾地转过身,故意露出脖颈齿痕,系着衣带故作惊讶向门口道:“呀,盟主今日怎地来得这样早,快快快请进,霜儿,你劳动许久需卧床静养切记不可再起身,你们好好说说话吧,涂清澈,你愣着干什么,快快跟我出来。” 端木闻玖将门掩上,面上阴晴不定。他行至榻前,皱眉看着仍留在床内的决明子的外衣外衫,迟迟不肯坐下。他杵在床边许久,终忍不住问道:“你们做了什么?” 慕容霜神情怔怔道:“我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对他旧情复燃想要以身相许,却被他一口回绝。”端木闻玖万没想到听见这样一句□□裸的回答,他脚步一虚跌坐在床上,心中突突突跳个不停,半晌才问道:“他竟没有趁虚而入?”慕容霜轻轻叹道:“他让我不要勉强自己。”端木闻玖似喜似悲,半晌才道:“那他真是爱极了你。你……你为何心有勉强?”慕容霜看了一眼端木闻玖,端木闻玖心虚地低下了头。 两人默了片刻,端木闻玖讷讷道:“我将你的琴带回来了。”慕容霜仍有些怔怔的,他点了点头道:“多谢。”端木闻玖又说道“我见你昔日的住处有几样东西放置得格外用心,想来是你珍爱之物,也一并带了回来。”慕容霜这时才恢复了精神,他欣喜道:“你将那碧玉萧和琴谱都带来啦?”端木闻玖点头笑道:“我将他们都交给涂兄弟了,你若想现在想要,我去取来。”慕容霜拉住他,没有再道谢,只是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慕容舒之死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若有朝一日涂清澈知道了真相,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曾许多次提起过那管断裂的碧玉箫,显然也是对此事放不下。前几日我偶然得了一块玉料,那颜色质地极像涂清澈昔日那把碧玉萧的母玉,于是我便买了下来,照着样子重新做了一管,希望能够替代断裂的那一支,消减他的些许怀念,让他远离当日之事,再不要纠缠深思。碧玉萧做成后我再没见过他,如今总算能够有机会交到他手里了。” 端木闻玖道:“真希望涂兄弟永远不知道此事,这罪责太大,恐怕会压垮他。不过说到买玉……最近人人都爱买玉,连你都出了手,怪不得我母亲的玉石生意这样红火。” ☆、琴瑟和鸣 决明子趴在慕容霜的房门上听了许久,听到买玉一节,觉得甚是没趣儿,便走开了,天色渐晚,夏日的黄昏煞是可爱,只可惜没有人携手相看,他出门转了一圈,青衣小童不知跑去了哪里,连涂清澈也不知所踪。他在屋内翻了半天,才找到了方才两人对话中所说的碧玉箫。那碧玉箫通体碧玉临风而歌,透亮的碧绿在黄昏的天色中仿佛一泓清泉波光流动,说不出的灵动清隽,决明子眯着眼睛看着它,心中想到这碧玉箫可真像一个人。 火红,绯红,绛红,青黛,苍绿,玄墨,天地之间许许多多的颜色默默装点着苍穹和远山,偶尔的风声翻动树叶,掀起一阵起伏的叶浪。决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哀伤。那哀伤萦绕在心间许久不散,突然化成了袅袅琴音。那琴音似轻叹似低吟,仿佛心意相通般将自己的心事化为音律娓娓道来,它音色清婉,轻轻柔柔地穿越临海松涛流入心际,与内心的哀伤丝丝入扣百般契合。 这是一首相思琴曲,说的是一位姑娘对心上之人的爱慕之情,原曲欢快活泼俏皮可爱,而此刻弹奏之人似乎心有愁绪,曲调中充满了诉不尽的忧伤哀怨。决明子听了一会儿,琴声往来反复,似乎弹琴之人正渐渐迷失在无尽的哀愁之中,仿如耄耋鳏夫走不出丧偶的悲痛,陷入悲伤的泥沼拔足不能。 决明子将碧玉箫抵在唇下,合着琴音将方才反复之调重新奏起,箫声低沉和缓,似在安慰,似在回应,它仿佛在说,我知晓你的曲中之意,我心中亦有一个爱慕之人,我亦为他颠倒心神。琴音稍有停顿,箫声沉郁起伏,渐渐取代琴声成为主调,似乎在诉说吹箫人自己的故事,琴声渐渐转成附和,如问询如倾听。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9节 箫声吹奏的依旧是爱慕之情,曲调有甜蜜的温柔,有失落的心伤,亦有解不开的惆怅,然而这一切的困扰都带着干脆利落的决绝,即便是伤痛也是那样一往无顾的痛快,琴声被箫声感染,也不再如从前般忧伤迷惘,变得干脆起来。决明子心中暗道,这一曲琴箫合奏,倒像是两个为情所伤之人的相互慰藉,我心中爱慕慕容霜为他所伤,不知弹琴人心中所爱之人又是谁。 琴声悠扬,似乎从向时心伤中走了出来,箫声也不再诉相思,曲调渐渐由心意相通的相互慰藉变成了弹琴人与吹箫人之间的互诉心肠。琴声箫声起伏纠缠,仿佛一对知己故人谈天说地。决明子心中有些疑惑,他大概猜到了弹琴人是谁,但若弹琴人是他,那或许说明自己对他之前的认识颇有偏差。决明子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弹琴人不是心中所想之人,于是寻着琴声一路走上山去。清风徐徐,暮色四合,他拾级而上,一抬头便看见了山间凉亭里正在弹琴的涂清澈,果然是他。 涂清澈手下的琴形似弯月,弦丝血红身黑如墨,正是噬月琴。他低眸垂目,沉浸在手下的弹奏中,并没有看见正在靠近的决明子。决明子走了几步不再上前,倚靠在一棵梧桐树下静静看着涂清澈低眉索思,暮色中他单薄瘦弱的样子竟然与慕容霜有几分神似,他静静看着竟然看呆了。 琴音落下许久,涂清澈仍保持着抚琴的动作,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你有心上人”决明子突然开口道,“你方才弹得是思慕之情,为何曲调如此哀伤?” 涂清澈听见声音兀得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本能地往后挪了一步。暮色中决明子正迈着缓慢的步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的声音如山间清泓如林间清风,带着温暖但忧伤的调子随着轻风缓缓递到耳边,他似笑非笑踏风携波,像一缕阳光出现在暮色中,衣袂浮动有若神明。 决明子看着涂清澈遽然放大的双瞳心中微动,怪不得方才药浴时脑中会现出涂清澈的样子,他看自己的神情与当年的慕容霜一般无二,此前只道他对自己是错爱的仰慕之情,原来……原来他心中对自己竟是这样的情意。决明子探寻地望着,轻轻问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涂清澈错开目光望向别处,静静答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亦错开目光,微微笑道:“那你方才弹琴之时,脑中所想的人是谁?”涂清澈怔了怔,转头向他道:“管他是谁,反正不是你。”决明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心中竟有一丝洋洋得意。涂清澈揶揄道:“听你箫声之意,似乎方才并没有得手。枉顾我费尽心机帮你成事,你竟这般不中用。你错过了今日,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决明子心中猛得被他话头一击,说不出话来。涂清澈又道:“慕容霜心思坚决,料也不会答应你。”决明子百般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霜儿并没有拒绝,只是我下不去手……”涂清澈急道:“竟然如此。你辛苦布置了半天,竟在要紧时刻罢了手!你明明喜欢他,却一直逃避畏缩,还把他往别人怀里推。果真没用!”决明子怒意冉冉,冷冷道:“这话旁人倒也说得,偏你说不得。”涂清澈不解,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却看见他眼中星波流转,若日月出于其中如星汉出于其里,仿佛无边大海倒映着日月星辰,说不出的浩瀚波澜。他心思一闪猛地一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是说自己也像他一样,对待心爱之人畏缩逃避,还将之往别人怀里推?决明子轻蔑道:“你对你心上人的情意,难道就是想与之共度春宵吗?”涂清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答非所问道:“你果然是爱极了慕容霜。”决明子见他神色黯然一时不忍,轻声叹息道:“你我皆是伤心之人,莫要再往各自的心头捅刀子了。”涂清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蹙着眉头对他认真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微微一笑不再与他争辩,转身下了山。 ☆、你不必再等了 慕容霜的房门紧闭,整整一夜未曾打开。次日清晨,端木闻玖打开房门时,看见门外三人排排坐着,一同向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他们就像在那里坐了一夜,专门守在门口等他出来一样,他面上一红,避开三人的目光急急走了开去。他是该脸红的,因为他上身□□红印斑斑,下身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裤子紧裹着岩石般的大腿露出一大截脚踝,手上还端着一把夜壶。这一身形容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涂清澈偷偷去瞧决明子的脸色,却不曾看出愤怒。他好奇道:“你不生气?”决明子的眼睛一个劲往屋内钻,心不在焉道:“气什么,我谢他还来不及。看他脚步虚浮有力无气眼下淤青双目无神,定是昨夜为慕容霜运气疗伤熬了一整晚,把自己的衣服都熬得湿透了不能再穿,只好穿一件霜儿的裤子透透气。他身上红印斑斑,是在木椅上硌出的花纹,也就是说他只在天亮前坐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不仅没近霜儿的身,连他的床都没去。他这样伺候霜儿,我还要生什么气。”涂清澈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的这样详细,难道是趴在窗口守了一夜?”决明子挑眉一笑,涂清澈心思陡转再说不出话。 决明子大摇大摆进房把脉,故意装出一副“捉奸”形容去逗慕容霜,却见他坦然若素,似乎并不在意。他摸着他平静的脉搏心中微苦,忽然看见他昨日尚且微长的指甲现在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手上尚不能使巧力,看来是有人帮他修了指甲,他看了一眼慕容霜,只觉得心中更苦了。许多事情就如同那截多余的指甲一样,是不会等你到明日的。 端木闻玖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匆匆整理了一下又要跨马而去。涂清澈拦下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包吃食,又拿出一个药瓶递到他手里,见他不解,又仔细说道:“你这几日往来辛苦,慕容霜怕你熬坏了身体,让决明子为你做了些补气的药丸,你每日服下一颗,可解旅途劳困,亦可增补元气。”端木闻玖心中温暖,朝远处的决明子拱手致谢,决明子装没看见转身进了慕容霜的屋子。涂清澈又叮嘱道:“江湖凶险端木兄善自珍重,万事莫要为难自己。慕容霜这里有我们照顾你大可放心。”端木闻玖感激地点了点头,朝屋内的慕容霜望了一眼,驾马绝尘而去。 端木闻玖一别半月,但每一条江湖消息中都有他的影子。涂清澈每日黄昏都与慕容霜待在一起,将这些消息说给他听。先是端木闻玖集结武林各派正义之师讨伐巫蛊教,将教中上下灭了个干净,紧接着又整肃自己的手下,清理了一部分与邪教往来神秘的叛徒,之后矛头一转对准了最近风头正盛的西风教,大挫它的势头。慕容霜听后总是一言不发,涂清澈见他颜色不好,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劝:“端木兄虽然手染血腥,但杀得终归是不义之人,你那些旧部下本非善类不值得你为此忧心,他杀了许多自己的手下査桀简彰之流,就是为你报当日之仇,想来当日你受伤之事定是这些人背着他早有谋划。”慕容霜听后仍是心情郁郁,他长声叹道:“我担忧他此时杀人如麻,往后会有恶报。他本是心思纯良之人,爱惜生灵尊重性命,因我之故牵涉江湖身处险境,我只希望他能全身而退,若有报应也都报在我头上。”原本快意恩仇的慕容霜竟为了端木闻玖变得如此胆小怕事,难怪决明子会心伤难过,看来他们两个是真的不能成了。 慕容霜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十分为难,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终是将噬月琴捧出,对涂清澈道:“这弑月琴中藏有一个秘密。”涂清澈道:“你曾说过这里面藏着你们家的传宝贝,慕容舒便是为了此中秘密送了性命。”慕容霜心思错杂道:“其实……这琴中藏着一枚燕国的传国玉玺,拿着这枚玉玺便可号令鲜卑族人,其作用等同于皇帝的调兵遣将的虎符。”涂清澈脑中那些纷杂的思绪终于串联起来,他点头道:“难怪慕容舒会为了它不顾一切最后赔上性命,也难怪江湖中有那么多人都想得到它,原来它腹中藏着的竟是一枚玉玺。”慕容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郑重道:“我想请你将它取出来。”涂清澈惊讶道:“这把琴身有剧毒,玉玺在里面再安全不过,为何要将它取出来……”慕容舒摇头道:“如今这把琴声名在外,旁人自然可以想出许多办法对付它的剧毒,我担心它太过招摇,终有一日会坏事。”涂清澈摸了摸弑月琴弦,惋惜道:“我自然有办法将它取出来,只可惜它要留下伤疤了。不过,若玉玺不是太大的话,应该能做到还原原状,音色与从前一致。”慕容霜神情郑重道:“我想请你帮我保管这枚玉玺,让它此生永无用武之地。”涂清澈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为何是我?”慕容霜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我可托付之人,这件事知情人越少越好。”涂清澈思索了一会儿,微笑道:“好,毕竟我最擅长替人保管秘密了。” 慕容霜见他应下来,心中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晃了晃脑袋,闲扯道:“一连几日每每黄昏你都来我这里,你可是在躲些什么?”涂清澈心虚道:“我有什么好躲?”慕容霜微笑道:“前几日我听见你在吹箫,那一曲琴箫和鸣与当日你与玖少爷的合奏简直犹如天壤之别。”涂清澈笑道:“前几日吹箫人是决明子,我却是在弹琴。”慕容霜颇有意味地探询道:“噢?竟然是你在弹琴,你可是有了心上之人?”涂清澈坐立不安道:“并没有。”他随手翻着杯盏,心中犹犹豫豫百转千回,忍不住道:“你可还记得昔日我曾对你提起过的西南王玄方,你可知……你可知他真的尚活在人间?他便是,他便是决明子。”慕容霜微微出神,看了一眼窗外正在捉弄青衣小童的决明子,又转头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涂清澈,轻轻叹道:“原来他便是你心心念念之人。”涂清澈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王爷?”慕容霜神思悠远,摇头道:“我早猜到他身份特殊,却不知晓他其实是个王爷。玉玺的事……万万不可教他知道。”涂清澈迷惑道:“你不信任他?”慕容霜摇了摇头道:“我信他,可我不信他的皇帝弟弟。” 又过了半月有余,西风教被端木闻玖攻得七零八落,只剩了几十死忠与那其丑无比的教主拼死挣扎,如同那暑气渐渐颓败,被场场秋雨打落得没了气焰。 正黄昏,决明子坐在院子里的药炉旁熬药,他身穿一件绸缎华贵的湖蓝衣衫坐在一只跛腿的小方凳上,左手拿着一只破烂不堪的蒲扇,不时调整着泥炉的火候。青衣小童与慕容霜亦在院子里的树荫里消暑,涂清澈去无可去避无可避,硬着头皮也坐在药炉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慕容霜在藤椅上歇够了,在青衣小童的搀扶下练习走路,虽然他的步伐如小儿学步般蹒跚摇晃,但面上却是欣喜不已,涂清澈目光一瞥,看见了那一身湖蓝绸缎,他觉得那衣裳颜色似曾相识,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想起初次相见时,决明子就是穿了这样一身湖蓝绸缎的衣衫。他偏头看着那湖水般的颜色在动作下起起伏伏,心中也荡起涟漪来,初次见他时将他视若神明,当时心中思想其实与天禄阁初见他的字画并无多少差别。 决明子察觉他的目光,将扇子扇了一把炉上青烟打在他身上,涂清澈被烟火呛得一通乱咳,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决明子取笑道:“想什么呢想得这样入神,该不会又在为你的心上人伤心劳神吧。”涂清澈哂笑道:“说到伤心劳神我却不如你,你为了这一碗药汁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连熬药这种小事都要亲自经手,可见你对你的心上之人有多关心。”决明子笑而不语,他裹了一块布将砂锅自炉上取下,又仔仔细细地滤了几遍药渣,擎着药碗递到涂清澈面前,刻意放软了声音,微微笑着对他道:“请用药吧,我的心上人。”涂清澈看着决明子含笑的双眸,像一把枯草,腾地被点燃了。他接过药碗,强自镇定道:“你,你这碗药不是煎给慕容霜的吗?”决明子侧目看着不远处的慕容霜,慕容霜推开了青衣小童的搀扶,颤颤巍巍地迈出了一步,他喜笑颜开,紧接着又向前迈了一步,他面上的笑容愈加灿烂,抬起头望了过来,决明子亦笑了一笑,冲他点了点头。“你方才说什么?”决明子转回头来时,面上还带着尚未收回的笑容,那笑容与方才戏谑的笑容不同,仿佛自脚尖到发梢都洋溢着的自然而然的喜悦。似一瓢冷水浇过,涂清澈将燃起的火苗瞬间熄灭,他小声道:“没什么。” 决明子的目光又追着慕容霜去远了,涂清澈捧着药碗一口口喝着,完全尝不出是何滋味。决明子看了一会儿慕容霜,口中喃喃说道:“霜儿武功深厚身子精壮,病也较他人痊愈得快许多。虽然他此时走路还走不稳,但他的身体已经比你还要好了。他如今不必服药只需每日勤习走动便可,你体内的余毒尚未消尽,所以这碗药自然是煎给你的。我答应了霜儿要将你医好,定不会食言。” 涂清澈心绪几起几落霎时阴郁下来,身旁决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了然道:“是不是你的皇帝弟弟又催你启程了?”决明子看着那抹趔趄的身影平静道:“早作准备吧,下个月初我们便走。” 月末之时,端木闻玖披着晨光来了。他见慕容霜已能行走自如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慕容霜身体康复技痒得很,缠着端木闻玖要与他过招,端木闻玖听了这话吓得险些哭出来,一个劲地往涂清澈身后躲。 几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纷纷计划着前程。端木闻玖与决明子不再争执,只是拿话示意慕容霜跟自己走。慕容霜语意坚决,要远离纷争四海为家,两人皆知自己身处危难,也不再勉强,都说了结了手头之事便去寻他。 七月流火,几人在清爽的早晨道别。决明子面上含笑话意却冷:“这一别,不知今后再见又是几时。”他将慕容霜拥进怀里,把头埋进他的肩颈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依依不舍,慕容霜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不必再等了。”如惊雷炸进心田,过往的画面像闪电一幕幕浮现,最后的画面他曾对他说“霜儿,你不要勉强,我可以等。”难道这一切就这样都结束了吗?决明子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 ☆、一字千金 决明子与涂清澈一路车马,直奔双仪城。与在涂府时的闲适不同,两人心事重重,偶有对话也是答非所问,风马牛不相及。一连几日,决明子心中与慕容霜的离别忧伤少减,人也渐渐有了神采,他见涂清澈愁眉紧锁,手中不断雕着一块木料,他手中动作不停,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木雕上随意投在空处,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于是他便问道:“你在刻什么?” 涂清澈听见问话,低头看了看手中木料,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刻什么,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刻的是玄机匣,这是我们鲁门门生必修的功课。每个玄机匣都有自己的解法,若你设计的玄机匣能让师父一炷香之外解开,你便可以得到师父亲手教授的机会。” 决明子好奇道:“那你师父若是解不开呢?”涂清澈一笑:“没有他解不开的玄机匣,自鲁门创立至今,也只有一个人做的玄机匣可以让师父在一炷香之外解开。”决明子点头道:“那人便是你。”涂清澈失神道:“解谜容易设局难,若想做一个谁都解不开的玄机匣,更是难上加难。”决明子笑道:“你刻意将自己困在制作玄机匣中,这难道不是为自己设的一个局吗?你莫非是在逃避什么?”涂清澈不答话,又放空了眼神。自从看见噬月琴中的那枚玉玺时,他便时常走神。那玉玺上的图腾十分眼熟,与自己腕间的烙印一模一样,尽管娘亲和慕容霜都说那是鲜卑一族的图腾,但他们闪烁的眼神都透露着不安和掩饰的慌张,究竟是什么真相让两人竟然不约而同的隐瞒?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答案一定会令自己十分难以接受,于是他一改往日追根寻底地思索,任自己桎梏在玄机匣中。 接连几日,涂清澈神思郁郁,人也有些恍惚。一天正午,他的思绪不断被外界热闹喧闹的人声打断,呼吸间全是脂粉香气,耳边尽是莺音燕语,一个喷嚏醒回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入了双仪城,且到了热闹的花柳街。他不断回思来时路,却分辨不出任何细节。是否是装在棺材里抬进来的?还是被蒙了眼带进来的?还是掉进一个大坑里滑进来的?还是金银买通了暗船渡进来的?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他转头想问决明子,却看见决明子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醉月楼。 他磕磕绊绊地追了进去,却只看见满眼的红绿蓝黄争奇斗艳,早不见了决明子的身影。香气腻人,他屏着呼吸一路往人少的地方去,行了几步走入一间空屋,他在屋内的椅子上歇息片刻,突然听见耳边有喧哗的人声。四下环顾,这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半个人影。真也奇怪,顺着人声寻到一排木架,架上摆着许些不值钱的假玉装饰,架上积满灰尘,却有一颗玉雕白菜鲜亮如新,他摸了摸那颗白菜,那菜叶竟然都能自如活动。他屏息听着每一片菜叶的声响,将中间一片菜叶突然向后一扯,那木架后面竟现出一扇门来。 人声陡然真切,涂清澈向里一望,见是一间极大的暗厅,厅中人潮簇拥喧哗吵闹,都聚在墙上的两幅书画前评书论画,竟没有人发觉自己。他仔细地打量着大厅里的人,他们衣着光鲜,非富即贵,有几个面熟得很,还有许多带着夸张的面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他当即想到自己身份特殊,或许会惹上麻烦,也取了门前一枚面具戴在脸上。他进得门来,极小心的将门关上,顺着众人的目光也去看那两幅字画。南向的字画疏落有致,笔墨间工整飘逸,书的是洛神赋,画的是洛河女神,看落款出自唐燮唐克柔,而北向的这一幅……这一幅字画运墨自在洒脱不拘章法,画的是一具白骨与一青衫少年在坟间对饮!写的是:辛苦成佳酿,点滴忘前尘。平生愁满腔,无人对觥觞。他日君寻香,踏至青冢上。白骨开封泥,与君醉一场。那字画似一眼冰泉兜头向涂清澈砸了过来,涂清澈瞬间醒了神,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走了过去。 画前一名老者说:“若我看还是唐大人的书画更胜一筹,西南王只是赢在了身份和名头上。”另一名老者附和道:“此话极是。西南王笔墨恣意,缺少约束,到底是心不宁笔不静。唐大人一笔一划都极其精致,力道落笔皆精准有度不骄不躁,字迹工而不拙,张弛有度,细节微末见风采,每一分毫都经得起推敲。只可惜唐大人断了右臂,再也不能有这样好的丹青留世了。”又有一个中年人道:“西南王的名号恐怕也是假的,他笔墨好生荒诞,大好河山不画,偏画了一具白骨与人在坟头对饮,这岂是王爷的身份能作得出?!”周围人纷纷附和,涂清澈却冷笑不停,大呼荒唐。 涂清澈的旁边有一拄拐的华服老者,上上下下将涂清澈打量了许多遍,方开口问道:“小公子,何事荒唐?” 涂清澈大声道:“将二十五岁的唐燮与十五岁的西南王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一;将照书抄写与落笔成诗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二;将清醒青年与烂醉少年之字画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三。” 周围许多人听见涂清澈大呼荒唐,也都着意听他说了这一番言辞。没想到他话音将落,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试图反驳。这时只听一阵拍掌之声,方才那个华服老者站在画前的方凳之上,他七老八十下盘却稳得很,可见有些功夫在身上。他捋着胡子示意大家安静,举起拐杖指了指两幅画的落款,咳嗽两声开口道:“这小娃说的不错,大家可以算一算年月,唐大人写这一幅字画时约莫二十有五,而西南王写这一幅不过才十四五岁。”人群中有人点头,华服老者继续道:“唐大人的这幅洛神赋是先人旧作,画亦是照前人临摹,若拿他与西南王的这一幅字画比,确实有失公允。”人群中有人叫嚷:“你怎知西南王这幅字画是落笔成诗而不是临摹前人?又怎知唐大人是清醒时写的,西南王是喝醉了写的?西南王总过活了一十七岁,又怎可能拿他三十岁的字画与唐大人三十岁的字画相比?”华服老者词穷,看了一眼涂清澈。 涂清澈道:“你们仔细看北面这一幅画的墨色,它虽过了十余年,依然墨色鲜亮,甚至比唐大人这幅画的墨色还要亮一些,而且它的纸张上尚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酒香,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字画是西南王蘸酒研墨所作,他的字迹与平日的落笔分外不同,定是他醉酒而成。那一年正是双仪城名酒‘醉生梦死’现世的那一年,若我的猜想不错,西南王是喝了这坛名酒,并用这酒研墨写下了这样一幅字画。唐大人与西南王都是现今书画家中的翘楚,其实若想真比较一番,不妨找两人笔下相同的诗文品论一番。”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评书论画岂能用猜想!”“无知黄口小儿忒也好笑!”“这事是真是假只能死后去问西南王了。”“西南王的笔记传世极少,怎可能找得到一样的诗文!”“小娃娃,你还是别耽误大家功夫了。大家伙还等着竞价呢。” 涂清澈一时被孤立,大厅里又喧哗起来。那华服老者见涂清澈怅然若失,忍不住开口劝道:“西南王英年早逝,留下的笔墨尤其稀少,也难怪他们不识货。”涂清澈叹息道:“你或许不信,西南王是真的书过洛神赋的。他的笔墨才情没有被众人知晓,当真可惜。”华府老者见涂清澈情绪愈加低落,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信,我信。”涂清澈疑惑地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华服老者,蹙眉道:“他们都不信我,如何你却信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华服老者避而不答,只是道:“唐大人的字迹不被喜怒哀乐左右,下笔时心思安宁沉静如水,他的字是摒弃情绪杂念的汉字本身,是勤奋练习加优良资质的成果;西南王的字迹变化多端,一笔一墨中都蕴含着浓浓的情绪,他的字是情绪的表达,并不为修书法,是纯粹的天赋。依我看,他们二人的字各有千秋,并没有高低之分,你却有些偏袒西南王。喜爱唐大人书画的人只不过是纯粹喜爱他的书法绘画;但喜爱西南王书画的人,恐怕喜欢的是西南王这个人。”涂清澈眼眸清亮若有所思,半晌作揖道:“前辈高见!”华府老者突然大笑一声似乎自觉失态又瞬间板了脸,涂清澈越发觉得此人可疑。 二楼厅脚有两个人影,绛紫长袍摸着自己的断臂笑问湖蓝绸缎:“王爷,幼年我做你的伴读时时常有人将我们的字画放在一起评比,当年我没有一次赢得过你,如今我总算能赢你一回。您写这一幅字画时,是否真的是用酒研墨作得的?”湖蓝绸缎一笑了之,并不答话。 一时间厅内又安静下来,画前走出几个衣着相同打扮的人来,他们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声音低哑难辨道:“老规矩,南向这一幅一千金起。”厅内陆续有人报出高价,涂清澈听得连连咋舌,这双仪城果然不是普通人来的地方,一幅字画竟能抬到如此高价。此间所立之人多富贵,家中银两怕是要比国库丰盈许多倍,怪不得皇帝要动它的心思,看来擒龙道中藏着的多半是此处的金银藏宝。又报了十余次价,这幅唐燮的洛神赋最终以五千金的价格成交。 很快,北向的画开始竞价。底价一样是一千金,底下寂寂无声,过了许久有人喊道这画不吉利最多值五百金,又有人说最多值三百金,底下人你一言我一语价钱竟往低处走了。在二楼面具后唐燮偷偷看了一眼决明子的面容,心中着实舒坦。 涂清澈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握紧颤动的指尖,高声道:“我出千金,一字千金。”清越稚嫩的声音响彻大厅,人声稍有停顿,立刻又喧哗起来。画前面具人问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出价四万金?”涂清澈尚自发抖,他捏紧了拳头道:“不错!”面具人又道:“小公子可带足了银两?”涂清澈顿时难堪起来,他手中的汗水浸湿了玄机匣,面红耳赤道:“我下个月这时便给你送来。”大厅里又一次哄然大笑,他们不再看画,纷纷议论起这个小小少年来。 拄拐老者凑上前去,对面具人说了几句话,那面具人点了点头,对涂清澈道:“既然小公子与这画有缘,便拿手中的玄机匣来换这幅画吧。”涂清澈顿觉意外,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位华服老者。众人听见‘玄机匣’三字喧哗更甚,对面前少年的身份各种猜测,都对着涂清澈指指点点。 这时楼上突然有人道:“我出四万金,买小公子手中的木匣子。”涂清澈闻声回首,一眼看见了二楼厅角似笑非笑的决明子,他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决明子拍了拍唐燮的肩膀,低声道:“若不想让这小子和你的身份暴露,就早早把钱付了。”他说完又拍了拍唐燮的肩膀,那样子仿佛是在嘱咐自己的随从仆人。戴着银色面具的唐燮看不清面目表情,他愣了片刻,冲楼下面具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守规矩。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决明子看了涂清澈一眼,涂清澈跟着决明子的身影走了出去。决明子脚步轻快一路走在前面,涂清澈步履沉重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决明子走出好远发现他没跟上来,便停下来等他。涂清澈蹭着脚步走上前,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决明子躬下身去看他的面色,却发现他正咬着唇无声落泪,他泪水连连地抬起头来,委屈道:“我替你不平。” ☆、布局之人 决明子引着涂清澈来到了一间静谧屋内,自柜子里取出一罐茶叶冲了一壶茶,他对房内的陈设分外熟悉,热水也像是时常更换,似乎是醉月楼的常客。他端了一杯热茶递给尚自垂泪的涂清澈,徐徐开口道:“那一年我与你差不多大,偷着来到了这双仪城中。我梦中梦见青冢旁有一位酿酒的白发老翁愁肠满怀,将怀中一坛酒递给我,我们对饮畅谈直至达旦,后来之事大多零落,我醒来时唇齿尚余酒香,便寻着梦中足迹重走一边,不想竟真的看见了一座青冢,挖出许多坛尚未开封的酒。听旁人说,这里之前真的有一个酿酒的老翁活过一世。我感怀不已,开封醉饮,蘸酒研墨作了这幅字画。所以,你猜测之事确实是真的,这酒的名字也的确叫做‘醉生梦死’。昔年我做皇子时,时常有人将我与唐燮的字画拿来对比,他们嘴上恭维私下却诋毁我行为荒诞不似皇族,说那唐燮却像是王爷投错了胎。我生在皇家,却十分不想约束在规矩中,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王爷。我爱荒诞的山野故事,爱乡间的淳朴姑娘,爱清隽的山河百花,唯独不爱刻板深沉的重重宫殿和城府深沉的心计阴谋。尽管我如今是个放浪形骸的无赖,但尚存有一息皇子的气节,我着实感激你方才维护我的言行。我深知你是为你心中的王爷鸣不平,并不为如今的我,但我还是想向你道声感谢。” 涂清澈听了这一席话,眼泪又重重叠叠流将起来。决明子从来不提自己是王爷这回事,甚至有意将自己与王爷的身份疏远,似乎自己从未作过皇子。尽管他知道自己对他满心向往,也始终不以王爷的身份有半点回应,即使是在请自己破擒龙道时,也不曾以王爷的身份胁迫,这一度让自己以为错认了人,如今他这般推心置腹,倒教人无所适从了。他对自己开口言谢,坦言自己并不十分想做王爷,甚至对自己说了当王爷时的不如意事,他这般坦诚,硬生生将自己心底埋葬的那个人挖了出来,剔除掉所有自己假想的不真实,重新组了血与肉,告诉自己他如今就这样鲜活地站在他面前。这让自己不得不正视面前的这个人,他是王爷,亦是名医,他不如自己心中的王爷完美,也并非自己心中的名医无赖,他是活生生的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一个像他一样有弱点的人。他不再如明月高高在上,也不再神秘高尚,而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一个人。涂清澈掩面而泣,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自己是难过还是满足,是感激还是怨恨。 决明子对涂清澈的情绪波动了然于心,他进过他的明月阁,明白他的内心感想,也理解他心中的哀怨情仇。他喝了一口茶水,笑问道:“你家中是否真的有四万金?”涂清澈哭过一回心中轻松许多,他擦了擦泪水笑答道:“差不许多。” 窗外一抹人影带着然然怒气闯进屋里,他关上房门,将一卷画轴和一只木匣子重重掷在桌上。涂清澈眉头一蹙,不满地看着面前这人。这人单手扯下面具,正是唐燮,他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恨恨道:“王爷,皇上此行拨给我们的银两只有五万金,您一句话就去了四万金。我这里这么多的弟兄若吃不饱饭,别说攻城,未等到起事就先做了饿死鬼了!” 决明子端了一杯茶过去,悠悠笑道:“唐大人消消气,你有一万金,还愁喂不饱你将士们的肚子吗?若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挥霍无度,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是足够的。” 唐燮不饮茶水,又忿忿道:“王爷,若我们不是装成挥金如土的商客,又怎能混进这固若金汤的双仪城来。一日两日或许瞒得下去,再过个十天半月必定被发现了不成。到时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决明子云淡风轻道:“那是你的事。既然你的字画这样值钱,不如再画两幅来换些金银。你的那些将士们整日睡在醉月楼里,怕不用等到饿死就先做了裙下之鬼。你既然称我作王爷,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与我说话的分寸。” 原来唐燮此番前来,是受了皇帝攻破双仪城的命令,而决明子则是委任破获擒龙道。涂清澈看他二人夹枪带棒一来一往,丝毫不忌讳自己也在场,突然觉得后背一阵恶寒。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们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当自己是心腹之人,二便是当自己是将死之人,不避讳将秘密说给死人听。任谁也想得到,这理由不会是前一种,那么……他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决明子,又看了一眼唐燮,那唐燮目光阴森,也正向自己看过来! 唐燮饮了口茶水,变了脸色向涂清澈笑道:“涂公子何必任性,你若想要王爷的真迹,开口讨要便是,何苦说出一字千金的话来。实在不行,拿你的木头盒子换王爷的画便是了,又何苦叫我陪上四万金!” 他话中别有深意,不止又一次作践了决明子,连自己也带着踩了一把,涂清澈冷冷道:“想不到唐大人是如此‘爱惜’金钱之人,这四万金算是我涂某借你的,他日定如数奉还。” 唐燮听出他是在讥讽自己爱财,微微一笑向他道:“唐某两袖清风,这金钱并非出自唐某,而是皇帝自救国救难的国库中拨出来的,我自然疼惜它的去处有没有落到实用。” 涂清澈道:“皇帝将钱交给你带来双仪城挥霍而不是救济百姓,自然有他的道理。若只盯着眼前利益,又怎能攫取更多的财富呢。唐大人,这里是挥金如土的双仪城,若你攻下这座城池,还愁这区区四万金吗?你不如花花心思练练兵士,多筹集些粮草武器,在这里,武器兵刃要比金银贵重得多。” 唐燮不可置信地看着涂清澈,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神采。他心中对涂清澈仅看做一枚棋子,却没想到这枚棋子竟如此富有智慧,他像发现了一个宝物般看见了无限可能。他说得不错,若进得这双仪城需过重重关卡,此处地势险要又得吴楚严阵防守,若要硬攻必输无疑。所以他们才想到了将兵士前后混入,伺机智取的战略。但是,人马金银容易带入,武器却不能。他们早有道道程序验你的身,这也是他们迟迟没有行动的根本原因。唐燮试探道:“涂公子可有妙计?” 涂清澈又道:“此地不出矿产,亦不能自制兵刃,你猜他们又是如何获取兵刃武器?” 唐燮拊掌笑道:“涂公子真乃人中龙凤!实不相瞒,双仪城的兵刃军火都是从山下虎头寨处得来,我们得到消息,不出三日,这里就会有一场交易。我们已提前买通了关系,在刀剑之中动了手脚,介时他们会送来一批真货一批假货,等他们运上山来,我们截了真货,将假货留给他们便可成事!” “无需如此麻烦,一真一假易出纰漏,尽管教他们运假货来,你们只需去他们库房捡磨旧的武器便可与之对抗。”涂清澈忽然记起武林大会上曾见过虎头寨寨主王老虎,他疑惑道,“王老虎性子耿直素来义气,又怎会被你们收买作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唐燮心中暗暗称奇,这涂清澈果然是个聪明人,他心思活络地答道:“涂公子有所不知,王老虎前几日因病去了,现在的寨主是王老虎的夫人杨梅。我们救过他的儿子,对她有恩。”涂清澈自然知道王老虎并不是病死的这样简单,他张了张口还欲再说,却见唐燮眸中波流涌动,似乎在筹谋什么。他厌恶地敷衍道:“那便祝你们成功!” 唐燮一笑,也不再说,转头向决明子拱手道:“王爷,下官告退。” 唐燮走了好一会儿,屋内的两人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涂清澈见决明子厌恶地将唐燮用过的杯子丢弃在地,不觉好笑道:“他昔日是你的伴读,按说应与你亲近得很,为何你们竟如此这般?”决明子叹息道:“在我与他说不想争龙椅之前,我们确实亲近得很。”涂清澈又道:“那他的手?”决明子点头道:“是我砍的。”涂清澈道:“他究竟何处得罪了你?”决明子眼眸湿润道:“他害死了小宛,又险些害死了霜儿。”涂清澈道:“原来在暗处布局的人是他!” 是夜,涂清澈便与决明子安歇在这间房里。这间房大得很,里面竟有两张床榻,涂清澈睡不着觉,只好放任脑中野马四处驰骋。迷迷糊糊地,有人在敲房门,声音急促似乎出了什么事故。还没等涂清澈起身,决明子已开了门,涂清澈才知道原来他也没睡。 涂清澈披着衣服跟着决明子来到邻近的一间房内,只见床榻上有一人影奄奄一息,正是白日里活力无穷的唐燮。决明子一搭脉搏,叹息着向他道:“你中了毒。”决明子摊开随身所带的银针,捏起一根便欲在他头上下针。唐燮面色绯红,身上汗水涔涔,用仅余的左手牢牢钳住决明子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害死我吗?医术是救人之术并非害人之术,你莫要用错了。我是你爱弟的肱股之臣,少了我他的天下是坐不稳的。” 涂清澈暗暗称奇,他濒死之时依然思路清晰,三两句话便点中了要害。他作为将死病患,身为神医的决明子不能用救人的医术杀他;作为朝廷重臣,为皇帝分忧解难保天下苍生,身为王爷的西南王亦杀他不得。 决明子拨开他的手,毫不迟疑地一针戳了下去,他声音低缓,竟然有些许暖意:“克柔,我不会在此时杀你,但是……你不该害死小宛,更不该去动霜儿。” 唐燮面上分不清是泪是汗,他眼神迷离,言辞含混道:“你不爱小宛,更不爱慕容霜。玄方,你既然不想做皇帝,为何不能与我联手辅佐他?” ☆、双生子 唐燮高烧一夜,清晨呕出几口浓黑的臭血,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他望着床前熬得双眼淤青的决明子,语气因病中略显柔软:“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决明子又号了一遍脉,冷淡道:“你是该谢我,这毒凶险得很,你险些送了性命。”唐燮见他号完脉扯出一块方巾擦了擦手,心中一酸笑说道:“既然如此厌弃我,为何还要救我?”决明子将方巾随意丢在地下,语气愈加冰冷:“我说过要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又怎能用一味□□轻易饶过你。下毒之人熟悉医理神出鬼没,或许也听见了你昨日的言辞,先前的计划不能再用,需得早些另做打算。你今后莫再多话,小心行事,若死前拿不下这双仪城,我那弟弟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唐燮掩面笑道:“果然是亲兄弟。多谢王爷,微臣谨记!” 决明子一身疲倦回到房中,闻了闻身上的气味,皱着眉头将外面一层衣衫脱下丢在一旁。脱完了外衫又去闻贴身内衣,又皱着眉头将内衣也脱了下来。脱得只剩下亵裤还欲再脱,突然发现床幔上有一块阴影一动不动仿佛像是一个人,他脚步一虚,快速转过了头。他看着对面之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忍不住抱怨道:“原来你也在屋里,我还以为你去了外面。唐燮已经醒了,昨日你与他的话恐怕被有心人给听了去,我们的身份或许已经暴露。今日好生休息,我们明日便去擒龙道。”决明子找出一套衣衫重新换上,他看了一眼对面之人,突然觉得今日的涂清澈好像哪里有些不太一样。 对面的涂清澈双手合抱胸前,背着光面目模糊,他声音清泠带着些许凉意道:“决明,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决明子颇为意外地又仔细看了一眼对面之人,他挪动着疲倦的身体走上前去,语意温柔地笑道:“好。” 两人出了醉月楼,漫无目的地在双仪城内闲逛。涂清澈说二人身份特殊,取了面具戴在脸上,决明子接过面具时又看了一眼涂清澈,他的模样与往日并无分别,只是双眸间的神色与往日略有不同,他心中活动,不着声色地戴上了面具。 双仪城中多的是戴面具之人,一来确实有些身份特殊的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二来也怕遇见相熟之人彼此尴尬。但凡是进双仪城的人,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一张面具省去了许多事端。 两人自脂粉堆砌的醉月楼中出来,来到了一处幽僻私塾。私塾之中书声朗朗,皆是清一色的稚童奶声。教书先生正在讲解诗经,他声音婉转,讲解诗文生动易懂,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有些耳熟,决明子向窗内一望,正好看见了私塾先生低垂看书的眉眼。他的面容平淡无奇,身量瘦弱不堪,只是一对细细长长的双目分外清亮黑白分明纤尘不染,他长眉下双睫毛发浓密一起一落,帮衬着黝黑发亮的双瞳,眼波流转间顾盼多情,整个人都因为这双眼睛变得风韵十足。决明子讶然道:“这……这不正是风月场的头魁彩云吗?”涂清澈点头道:“果真是他。没想到他竟是此地的教书先生。决明,你看那些读书幼童是否活泼爱笑分外可爱?”决明子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看着背着先生偷懒打闹的两个孩童点头道:“确实十分可爱。”涂清澈叹道:“攻城之日,不知这些小小幼童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天真无邪。” 两人离了私塾,走了趟赌坊,又徒步逛了商市。双仪城中宝贝之罕见精致名贵华丽,连出身皇室的决明子也不禁由衷赞叹。看罢商市,二人又去饭馆用了饭菜。涂清澈对席间一条醋鱼分外钟情,决明子一口没动,都进了他的肚中。决明子看着脱去面具沉浸在鱼香饭菜里的涂清澈,面上笑意愈加深刻。 两人用过饭,进了一家茶馆。这间茶馆里都是纯封闭式的雅间,二人挑了二楼一间上房,对坐在窗前看着楼下流动的人影默默喝茶。涂清澈看了一会儿人影,突然开口向他道:“你如何看待这双仪城?”决明子目光仍在人群中,他淡淡笑道:“此地百姓富庶安居乐业,民风淳朴,无人管理却秩序井然,俨然一个幸福的小小国度。”涂清澈又问道:“你如何看外面的国家?”决明子蹙眉道:“内忧外患,百姓贫瘠。”涂清澈点头道:“你是否真心要帮唐燮摧毁这双仪城?” 决明子沉思半晌,才徐徐答道:“双仪城取的是不义之财,它所有的祥和安宁都是建立在一笔笔肮脏的交易上,因为人人富庶所以连偷盗都少有追究,此地鱼龙混杂,若没了这些银两作支撑很快便会化为炼狱;外面不同,我们的国家虽然贫苦,但却有严格的法度各司其守的部门,它贫瘠,是因为将从战乱和灾荒中死里逃生,它本该休养生息惠泽百姓,却被某些人搜刮了民脂民膏送来双仪城肆意取乐。双仪城是我们国家的一部分,我们将双仪城护在心窝免遭外族祸害,它却不声不响榨干我们的心血。作为母亲,难道不该及时纠正犯错的儿女吗?更何况,你该知道此地聚集财富别有用意,倘若一再纵容,恐怕这天下又要战火连天改朝换代了。” 涂清澈叹了口气,不依不饶道:“你若真心想推倒双仪城,为何不在五年前动手?” 决明子举杯的左手僵在半空,面上也现出凝重的神色,十分不快地打量着对面之人。涂清澈眼神慌乱,移开目光解释道:“我曾听人说过,新帝即位后不久,一连三年北旱南涝,全国上下颗粒无收。有一人劫了双仪城与各地囤积抬价的粮仓交给朝廷,这才将饥荒应付过去。当时听时年纪小,如今回思想来,众人对那人的形容描画仿佛就是你。若你当年趁势攻破了双仪城,也不会令它壮大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说到底,还是你心太软,不忍心迫害这里的无辜性命。” 决明子听他这一席话,只是微微笑道:“莫要妄加揣测子虚乌有之事。我如今只为擒龙道而来,若能早日破解,或许能侥幸使这里的百姓逃过一劫。”涂清澈眸中闪过一簇火苗,点头笑道:“说得不错。”他这笑容分外明朗,像解决了一道难题般如释重负,带着顽皮和兴奋,眉眼唇齿都舒展开来,那朝气蓬勃的样子看得决明子猛地一愣。涂清澈将他这微微愣神看在眼里,心中有个念头忽地冒了出来。 两人喝过茶,决明子打着哈欠说要回房歇息。涂清澈却神采奕奕拉着他往外面跑。决明子看了看拽着自己胳膊的涂清澈和他因快速奔跑而微微泛红的面颊暗暗称奇,默不作声想我倒要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决明子跌跌撞撞一直被拉到桃花树下的山崖边上,涂清澈才放开了手。涂清澈站在悬崖边上极目远眺,在凌乱风中拨了拨碎发,向他展颜笑道:“决明,你看这里美不美?”崖顶远离人群,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树响鸟鸣,眼中只有层层叠叠的黄绿斑驳,决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胸间都是清冽的甘甜,他微微笑着徐徐道:“美极了。”涂清澈明眸善睐笑嘻嘻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穿越下午和暖金黄的阳光,穿越树影斑驳的流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仰头微微笑道:“你看我美不美?”决明子心中一苏,迟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喃喃道:“美。”涂清澈咬了咬唇,声音轻柔道:“你可知我心中对你的情意?玄方。”决明子心中猛得一震,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唤自己的名字,说着这样□□裸的情话,心中竟是这样慌张!涂清澈心中对自己如何他是知道的,正如同他知道他决计不会将心中情意宣之于口,所以他欺他不敢开口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甚至有时候以此取乐。这一切皆因他知道他性子清傲自视甚高,要他放下自尊坦白心迹简直像是要他的命,何况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对自己动了真情,何况他知道自己心有他属,更何况那个人是慕容霜是他亲眼见证过的痴心不悔。他认定了他不会开口,却没想到此时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这段告白,他被这话深深触动,却在看到面前之人的双眸时瞬间平息。对面之人虽然与涂清澈有同样的样貌,却不是他。 决明子闭了闭眼睛,恢复了些许清明,伸臂将面前之人抱在怀里,微微笑道:“其实我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思。”怀中之人身子一僵,显然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结局。决明子扶住涂清澈的肩头,微微躬下身来,笑着向他面上亲去。“涂清澈”身子颤抖,也踮着脚将脸凑上去。他们二人动作缓慢,谁都不肯快一些,谁也不肯先放弃,半晌,“涂清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滚落在地眼泪飙飞,决明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地上之人抹了把脸,放开了躯体随意坐在地上,仰起头裂开嘴大笑道:“你何时认出了我不是涂清澈。”决明子心中一阵轻松,笑意盈盈道:“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地上之人撇了撇嘴不以为意:“我不信。”决明子挑眉笑道:“他向来不会直呼我的名字,你第一句就喊出了声。况且,他不会在我疲倦时要求我陪他外出,不像你这般熟悉双仪城,不喜爱孩童,不像你这样喜欢吃鱼,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对我说你方才说的那番话。你这小鬼头,莫非便是涂清澈的胞弟叶之洋。” “什么胞弟,我明明是哥哥!你的消息很灵通呀,竟然知道我的事情!”叶之洋笑道,“你对我弟弟倒是了解得很。他对你发乎情,止乎礼,当然不会对你说这种令你难堪的话。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一早拆穿了我?” 决明子一夜劳顿,见他躺倒在地舒服得很,也歪在地上歇了歇脚,他话中有一丝丝疲倦道:“我一早拆穿了你,怎么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叶之洋伸了伸懒腰,望着蓝天上悠悠浮云道:“那你说说,我在搞什么鬼?” 决明子道:“你在用涂清澈的身份劝我对双仪城网开一面。小鬼头,唐燮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你既然对双仪城爱护深切,怎么不早些禀告你们的城主,将唐燮赶出城去?你为何不把我一起毒死?”叶之洋眯起眼睛瞧了瞧日头,又转脸向决明子道:“是我下的毒,他这人讨厌得很,你却不那么讨厌,更何况若我把你毒死,我那苦命的弟弟怎么办?城主此时不知道在哪里,我一时寻不到她。我早跟这里的人们说了双仪城会有大难,他们却只是不信我,连吴楚大哥也不信我,真是气煞我也!”决明子好笑道:“可见你平日里谎话连篇,整日里扯谎,说真话也没人信了,哈哈,真是好笑。” 叶之洋捶了决明子一拳,见他还在笑个不停,又伸脚踹了他一下,他见决明子仍笑个不停,咬着牙恨恨道:“我不像你,知道了真相也不开口。我问你,你可知道我们的爹娘是谁?你可知道擒龙道中藏的什么?你可曾将这些话说给我那愚蠢的弟弟听?”决明子又笑:“若你弟弟愚蠢,那天底下可就没有聪明人了。”叶之洋又踹了他一脚:“莫打诨,你可曾对他说过我们的爹是慕容舒?”决明子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不曾。你既是他的同胞兄弟,为何你不去和他相认,为何你不去告诉他真相?”叶之洋叹气道:“我是要告诉他的。但我想让他再过一段问心无愧心中坦荡的日子。”决明子道:“恐怕这样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很快便要去擒龙道。”叶之洋点头道:“我有分寸。”明子笑道:“你对他真是不错。”叶之洋长叹道:“那当然,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双生之子。”决明子笑道:“你和他虽然是双生之子,但性格截然不同,我更喜欢你。”叶之洋点头道:“我也喜欢你。” 决明子卧在地上昏昏欲睡,神思混沌间记起一事,强撑起头问叶之洋:“你可熟悉医理?你给唐燮下的那毒可是你调的?”叶之洋双颊忽然泛起红晕来,他话语间磕磕绊绊,红着脸道:“不是我,是我认识的一位姑娘给我的。”决明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你说的可是我的师妹禾儿?她也在这里吗?”叶之洋面红耳赤,喃喃道:“她是你师妹?原来她叫禾儿。” ☆、梅儿姑娘 决明子回房时天已擦黑,开门时刚好遇见迎面走来的涂清澈,于是止住了手上动作,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涂清澈四处躲闪,声音略微有些窘促:“你出门了?我还以为你在里面补眠。”决明子心中纳罕,明明是相同的面庞,连那卷曲长密的睫毛都一模一样,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不同。他又朝前走了一步,几乎要把眼睛贴到了他的脸上,语气因疲倦显得有些低哑迷幻:“你去了哪里?”涂清澈刚迎上他的目光又瞥向一旁,朝后退了一步,紧张道:“我出去逛了逛双仪城。”决明子心中了然,他是怕在房中走动惊扰自己,所以才躲了出去。涂清澈双手骨节发白紧紧攥着碧玉萧,却努力装出一脸云淡风轻道:“你又去了哪里?”决明子见他握箫的双手已经微微发抖,脸也变成了红色,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开了门,踏进房门时听见身后之人发出一阵极轻微的长长的舒气声。 决明子倒了茶水,向涂清澈笑道:“我今日在外面遇见了一个人,他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涂清澈心中聚起的一股气猛然散了,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盯着自己看,他瞬间恢复了清冷模样道:“不可能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话才出口便想起一个人来,若是那个人稍微化妆一下,可不是与自己一模一样。他突然又想起昨日那个华服老者来,他仔细回忆着其间细节,他身上的味道清新香甜,根本不像是一位老者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一个人的容貌声音或许能够乔装更改,但身上的气味却不会。那个气味似曾相识,自己曾经与它如此亲近过,他脑中一个激灵,那不正是叶之洋! 决明子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他是谁?”涂清澈疑问道:“你为何会遇见他,他都跟你说些了什么?”决明子抿了一口茶,挑眉笑道:“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动了真情。”“咳咳咳咳!”涂清澈被茶水呛得满面通红咳嗽出了眼泪。决明子微微笑着将白日之事说了个大概,末了问道:“你们容颜相似,莫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吧?”涂清澈避而不答,只是担忧道:“皇帝绝不仅仅是想要拿回流失的银两这么简单,他的心计深得很,这里面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他这是在借机铲除异己,恐怕双仪城此番是要在劫难逃了。”决明子看着心思玲珑身量稚嫩的涂清澈一时之间陷入沉思,那个眉间微蹙的神情比起叶之洋倒更像是自己那个皇帝弟弟幼年之时。 涂清澈见决明子又在盯着自己,握了满手的汗道:“你若是累了,不如早些去休息,好端端地发什么呆。”自与慕容霜分别以后,两人的关系无形中亲近了许多。决明子听他话意嗔怪,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心里为难得很,他并不十分愿意与他过分亲近,然而一年相处下来,饶是石头心也让这三百多个日夜磨软了,更何况是他这副柔软心肠,更何况他也的确与他脾性相投。但若此时引为挚友,来日该如何昧了良心走过擒龙道那道坎,又该如何向那个人复命?他与那个人有约在先,那个人是他的君王是他的兄弟,他不能抗命不去破那擒龙道,可那擒龙道一迈进去,眼前此人的一切就都不可能再回来了,这明明是带着他去送命!既已狠心做了刽子手,又怎能再存怜悯之心呢?这世上可有刽子手与刀下人做知己好友的道理?他至多当他是个朋友,然而却无意知晓了他心中藏起的深深情怀,世间之事为何如此艰难,这俗世可有法子不叫一人喜欢另一人,这俗世可有法子不伤人心,这世间可有法子不负皇命不负卿?他心中暗流涌动,狠了狠心,摸出一物放在跟前,突然说道:“我新得了一副镯子,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涂清澈弯了眼睛笑道:“如今怎地如此时兴买玉,连你也买了一副玉镯。这镯子……这工匠好玲珑的手法!这是取一块整玉雕成的六股玉环,六根玉环做成绳子模样形状弯曲相互缠绕,可以组合成一副镯子,也可以单独拆成六副单独的镯子,先不说这玉的材质,就说这雕工也是旷世奇才独一份,这柔软流畅的弧度简直像是玉活了一般。” 决明子淡淡笑道:“比霜儿手上那副如何?”涂清澈道:“伯仲之间。”决明子点了点头,慢慢说道:“这是我千辛万苦寻到的稀罕物,我打算将它送给我的心上之人。唯有霜儿那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镯子。”涂清澈将它放在桌上,漫不经心道:“恐怕他腕上已有了一副,再戴不下第二副了。”决明子重重叹了口气,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恐怕我心中已有了霜儿一人,再无处安放第二个人了。” 涂清澈的脸面霎时阴郁下来,他警惕地看着决明子,目光清冷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决明子看着他,他面上强压的愤怒遮不住深藏在眼底里明亮的喜欢,他大概是年岁幼小,还不曾发觉已经用情至深,那样明显的痴情妄念,就连自己都有所察觉,他却尚不自知,或许……或许他已经有所察觉,但却不想承认?晚风吹动窗棂,气息间都是秋日里悲凉之意,决明子心有所动,收起心思淡淡笑道:“我乏得很,要去睡了,明日我们便去擒龙道。”他卧入床榻,余光却见涂清澈仍站在原地,他握着碧玉箫的双手瑟瑟发抖,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平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仍站在原地。决明子两日一夜未曾休息,实在疲惫得很,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涂清澈的如同窗外落叶一般的声音低低道:“你无须拿话点拨我,无需为难,亦无需自责愧疚。此番破解擒龙道,是我心甘情愿所行之事。此事与你无有任何干系,我对你也并没有半分妄想。”他说完这话,轻轻叹了口气,脚步虚软一步步挪出门去。决明子心思混沌,很快陷入无边梦境之中。 涂清澈已经在外游逛了一天,此时不愿再闲逛,亦不想再回房去。今日决明子话中之意已十分明显,然而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内心,他又为何这样笃定自己对他动了真情?涂清澈不由得在心中轻轻问自己,自己对他到底是如何心思。他心中慌乱,瞥了一眼手中的碧玉箫,慢慢将手放在了它的顶端,这箫是他曾吹过的,他的双唇曾轻轻柔柔地抵在这里过。他想起往日琴箫和鸣之事,脑中混乱得很,一头钻进了醉月楼灯火通明的温柔乡中。他抽出钱袋掷在桌上,皱着眉头不去闻呛鼻的脂粉香气,心中暗暗忖度,白日里在赌坊里赌了一天的棋,不知能否付得起这醉月楼里的一刻春宵。 涂清澈歪坐在木椅上,喝干了两壶酒也没有等到一个姑娘,他心绪烦乱,借着酒兴叫骂:“这醉月楼还做不做生意了,爷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你们都是瞎的吗?”身边有许多嘲弄讥讽的目光投过来,但仍旧没有人理他。他将手中酒壶掼在地上,又去砸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叮叮当当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终于砸来了醉月楼的主事。那主事约莫三十许岁,上下打量了一眼涂清澈,哄孩子般劝道:“小爷你年纪尚轻,何苦来这里胡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样,今日我送你一袋金银,你且拿去往别处转转,双仪城里多的是取乐的地方,您也别与我们过不去啦!”说着就要往涂清澈怀里塞银子。其实这事也不怪主事,涂清澈只有十四五岁,他旧疾缠身本就清瘦,这一副弱不禁风的年幼身骨再加上这一张冷清漠然的面目,任谁看也不像是真心来妓院里□□的客人。 涂清澈拿一副乌黑清亮地眸子在主事身上一扫,冷冷道:“年纪尚轻?你们这里的女子,难道没有比我还小的姑娘吗?你们挣黑心钱挣得痛快,怎地今日却不收我的金银?”主事冷汗直出,他说得不错,许多客人都爱好稚嫩皮肉,醉月楼里的姑娘竟有一半是涂清澈这样的年纪,甚至比他小的还有许多,她们或被胁迫或为自愿,只因双仪城里没有规矩法度,无人监管,这生意才能如此做下去。主事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这时自主事身后走出一位姑娘,她身量娇小,看上去只有十余岁,双眸流转好似叮咚泉水,眉心红痣恰如雪间红梅。她朱唇轻启,在主事身旁说了两句,那主事便退了出去。 那姑娘笑嘻嘻望着涂清澈道:“公子若不嫌弃,便让梅儿服侍你吧。”她一对活泼溜圆的眸子肆无忌惮地来回打量着涂清澈,神态亲昵仿若故人重逢。涂清澈醉意朦胧,跟着她走进一间素净房中。这房间与其他不同,没有熏人作呕的脂粉味道,只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茶香,嗅上去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就像面前这位叫梅儿的姑娘。涂清澈在心中感叹道,这女子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平生所见女子无人能及她半分姿色。女儿的柔媚颜色,如玉肌肤,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甚至那眉间红痣都显得格外动人。她一颦一笑仿若山间泉水清新灵动,即便只是远远看着都让人心驰摇曳。涂清澈看着这一副绝世容颜,念头一闪,又想起了决明子。他心中一腔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凭什么他这样笃定自己对他动了真心,世上之人千千万,他如何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人。面前这姑娘娇俏柔媚楚楚可人,才是我涂清澈真真正正喜欢的人。 他借着酒意将梅儿姑娘拉近怀里,用力地拥住了她。那梅儿姑娘肌肤温软带着淡淡的幽香卧在涂清澈的怀中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然而,不过一瞬,涂清澈用力收紧地手臂忽然松开垂下身来。他觉得万分沮丧,把这样一个绝妙美人儿抱在怀里,竟没有半分惬意心动,相反,每一根毛发都在排斥抗拒着这个亲密接触,他难以置信地在心中问自己缘由,并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他轻轻颤抖将梅儿姑娘推开怀中,迷茫地看着她,梅儿的面颊泛着红润,乌黑流光的双眼中闪着动人的风情,看上去更加美妙绝伦,然而,然而,涂清澈难过地合上了眼睛……有清淡的香气慢慢靠近,涂清澈轻启双目,一张无暇桃花面慢慢贴了上来,她的双唇鲜红如蜜饱满魅惑像是某种清甜水果一点点地接近。鼻息交缠,涂清澈紧蹙双眉别过头去,本能地躲了开去。 梅儿姑娘看着他微微笑道:“公子仿佛有心事。”涂清澈酒醒了大半,懊恼道:“姑娘恕罪。”梅儿微微笑道:“公子何罪之有?”涂清澈见梅儿面上红晕未消却谈吐自如,心中敬服道:“梅儿姑娘神仙人物,为何流落风尘之中?”梅儿一笑:“我既是神仙人物,为何你却不肯与我亲近。世上之事哪能样样都有缘由。”是啊,这世间之事,哪能样样都有缘由?涂清澈心中戚戚道:“姑娘这里可有酒喝?” 梅儿姑娘笑着点了点头,自柜中取出一坛酒来。她开了封泥,将酒装进壶里倾入杯中,端了一杯递给涂清澈:“公子尝尝这酒如何?”涂清澈接过酒杯闻了闻,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心脾脏腑,又转了个弯冲入脑海铺开了一幅丹青笔墨,他轻轻叹息着说出了这酒的名字:“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 梅儿笑道:“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人物,这酒正是‘醉生梦死’,相传这酒点滴入喉便可忘却前尘往事,公子愁容满面,不妨与梅儿一起饮个痛快。”涂清澈一笑:“梅儿姑娘也有烦心之事吗?”梅儿举杯相邀,仰头而尽,嘻嘻笑道:“若有烦心事,一杯下肚,也记不得了。”涂清澈一干而尽,辛辣之味瞬间通便全身,酒水之烈令人无从招架,浑身上下都是懵的,酥麻麻动弹不得,浑然记不起己是何人身在何处,更想不起有何事忧愁,‘醉生梦死’果然名不虚传。可是,辛辣之味一散,那个人影一晃又上心头,他身骨风流眉目含情,挥之不去散之不尽。他又饮下一杯,似乎要借酒水将他从自己心中脑中彻底抹去。那梅儿姑娘也像有心事般接连饮下。两人悄无声息只是饮酒,将那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梅儿醉意醺醺将最后一杯酒吃净,笑问道:“梅儿已记不得自己究竟是谁了,公子烦忧之事可还记得?”涂清澈心中酸楚,看着憨态可人的梅儿姑娘,不答反问道:“梅儿姑娘可有心上之人?” 梅儿笑道:“自然是有,只可惜我的心上人做了和尚再不把我放在心上啦。”涂清澈感叹道:“梅儿姑娘如许人物,他竟也舍得做和尚。”梅儿叹道:“可不是。我与他辛苦成就的家业说舍便舍,金山银山祖宗基业都留不住他,愣是出家做了和尚。”涂清澈一笑:“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成家立业,涂某佩服。”梅儿又道:“他要建粮仓,我便帮他屯粮食,他要储金山,我便帮他藏金银,我为他的理想而活,他却自己放弃了初衷,你说可笑不可笑?”涂清澈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他看着对面稚嫩小巧的梅儿姑娘,心中觉得她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他试探地问道:“不知梅儿姑娘的心上人现在何处法号为何,若涂某他日得见,也可替你劝一劝他。”梅儿姑娘摆了摆手含混道:“斯人已逝,他虽活着却早死了,我不想再见他。”涂清澈揉了揉疼痛的脑袋:“既然他如此无情,梅儿姑娘也莫再为他心伤,世上之人千千万,何愁不能遇良人?” 梅儿自碟上取了一只梅干送入口中,大概是梅子酸涩,她蹙紧了眉头吐了吐舌头模样滑稽道:“男人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几年前,我曾经见过一个人,他与我一夜春宵非但分文不予,还劫走了我的十座粮仓。” 涂清澈一遍又一遍回放着梅儿姑娘方才说的这句话,心中无数个疑问齐齐冒出却不知开口先问哪个了。 梅儿姑娘不顾涂清澈脸色突变五官扭曲,自顾自地道:“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顶数他最最混账。正经起来像个王族贵胄,混账起来又像个泼皮无赖,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敏感心细,明明是一肚子馊水的色胚,却温柔多情得令人着迷。我明明被他骗得辛苦,却丝毫也恨不起来。若你见到这个人,或许可以帮我踹他两脚。不过……看你与他的交情,料也舍不得下脚。” 梅儿姑娘说完这些话,举起茶杯放在唇边,笑意盈盈地细细观察涂清澈的脸色。这样的男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果真是最最混账,涂清澈痛苦地抱住了头,他恨恨地想到,他又不是什么青楼名妓,怎么我认识的人人人都要与他扯上关系纠缠不清呢。 梅儿姑娘犹不解恨,连卷带骂又说道:“这混蛋小子,我第一次见他时就该知道他不是个东西,通共五坛子的‘醉生梦死’,我千般万般舍不得喝,他却拿它来研墨作画。若我那时划花了他的脸,也不会到后来再见时认不出他,任他爬上我的床,劫了我的粮仓去……” 涂清澈不想再听下去,只得打断道:“想不到双仪城城主梅歆芷看上去竟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仔细去看她,想在她的身上找出岁月的破绽,然而,无论是从眼神还是肌肤纹理上,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这一副皮囊,明明就是个十来岁的姑娘。 梅儿笑道:“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出我的年龄,他果然与寻常人不同。” 涂清澈心中郁闷:“他如何看得出来?” 梅儿笑得愈加欢快:“他说十来岁的小姑娘见了他只会朝别人身后躲,只有三四十的女人见了他才会双眼发光自己往跟前贴。即便是自小长在青楼里的女子,也不会在他面前动静自若,除非历经无数,年纪比他大许多……” 涂清澈哑然失笑:“他对自己可真有信心。”他细细回思前事,不得不臣服于他的心细如发。的确,她浑身上下精灵娇嫩风情万种,唯独缺少这个年纪该有的娇羞矜持,一举一动都是经岁月洗礼过的沉静从容。 梅儿姑娘又笑道:“不过你比他们要聪明许多,几句话点拨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涂清澈看着面前的梅儿姑娘,联想到她的身份,一时之间拘谨起来,他尴尬道:“多谢梅城主夸奖。” 梅儿姑娘自顾自又说道:“他真是个神秘的男人,做王爷时名声远扬,做神医也风生水起,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拥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更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跳出来指出如今的神医决明便是当年的王爷玄方,尽管他们知道神医的面容与王爷一模一样。” 涂清澈冷笑道:“皇帝当年厚葬西南王大告天下以寄哀思,又有谁敢提他尚在人世?” 梅儿姑娘看着涂清澈,意味不明地笑道:“与你不同,我更喜欢做神医的他。” 涂清澈磕磕巴巴道:“他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梅儿姑娘看着涂清澈,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流失干净,目光陡然变得阴森:“你此番与他前来所为何事?你们混进城来到底是打得什么鬼主意?” 涂清澈此时再也无法将面前之人与方才亲吻他的梅儿姑娘对应起来,面前这人目光冰冷洞悉人心,明明就是雄霸一方的双仪城城主。他心中计较不定,不知如何作答。 “你师从鲁祖之,此番恐怕是为了擒龙道而来。”梅歆芷冷笑道,“你可有把握破解这擒龙道?” 涂清澈如实答道:“并无十全把握,但倘若我破不了,这天下便没有人能破得了了。” “很好。”梅歆芷盯着他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涂清澈面无惧色,目光清冷道:“你若想杀我,我不可能活得到现在。更何况,你若想杀我,尽管杀了便是。” 梅歆芷苦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毫无生趣,你比你的胞弟差得远了,他可比你有趣许多。” 涂清澈讶异道:“我的胞弟?” 梅歆芷亦讶异:“叶之洋还没有与你相认吗?这孩子……” 涂清澈摇头笑道:“我与他容貌相近,却不是同胞兄弟,我娘亲……” 梅歆芷打断道:“我不想与你说这些。我此刻不杀你,是想与你订一个君子之约。”她轻启朱唇,将那君子之约字字吐来,直听得涂清澈连连摇首。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许多话,涂清澈撑着脑袋想了许久,才重重点头应下了这个君子之约。 梅歆芷见他应了此事,重重松了口气,又取了一坛酒放在桌上。她眉目间有些疲惫:“这是世上最后一坛‘醉生梦死’,你我便饮此酒盟誓吧!”涂清澈笑道:“城主当真舍得?我曾与一位好友约定若有缘定要讨一坛回去与他痛饮消愁,只可惜这世上仅余一坛,他没有这个口福了。” 梅歆芷叹息道:“他也是伤心之人吗?”涂清澈摇头笑道:“他与他的心上人心心相印,最欢喜不过。”梅歆芷恨恨道:“我最痛恨挚爱情侣,若我见到,定要将他们拆散。”涂清澈笑道:“只怕他们心中只有彼此,不把你看在眼里。不过……说来也奇,我这位好友的心上人锁骨间也有一枚红痣,真真神奇,大概但凡美人,都是有相似之处的吧。”梅歆芷神情古怪,声音低沉道:“你们既然都是朋友,那位锁骨有红痣的美人,决明大概也认识吧。”涂清澈叹道:“岂止认识,那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梅歆芷咬唇不语,涂清澈见她面色不好,不解问道:“他认识又如何?”梅歆芷摸着锁骨不悦道:“怪不得当年,他将我推在床上,不肯吻我却一直撕咬这枚红痣,他这样尽心尽力,原来是将我错当了他人。”涂清澈心中百味陈杂,半晌才道:“他断不会用任何人代替他,更不要说他是男人你是女人,你无从替代也无法替代。那一晚,他或许是有过片刻失神,但确实是对你真心实意。” “不过是场鱼水之欢,我并不在乎他是否真心”梅歆芷笑道,“不过他的床上功夫实在好得没话说。”果然是三四十岁的女人,涂清澈望着神情坦荡身量稚嫩的梅歆芷,只有报以苦笑。梅歆芷开了封泥,神情间颇有怜悯:“我瞧你倒是对他动了真心。” 涂清澈举起酒坛灌个不停,酒浆如火烫遍全身,却始终熨不干那颗潮湿的心脏。酒气上涌,心潮难平,辛烈的酒丝毫麻痹不了清醒的神经,他双眸中星星点点,难过道:“我并不知我对他是何情感……”梅歆芷感叹道:“你可以为他赴死,却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他吗?” 半夜,涂清澈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房中。他走时气愤填膺,归来却如丧家之犬,向时的倔强皆被烈酒稀释成了涓涓悲伤。他醉意醺醺地来到了熟睡的决明子面前,瞪大了眼睛去看他。他身体舒展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睡得很沉,眼下两行淤青若隐若现。涂清澈将头探在了他的面上,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突然弯下了腰。他在空中僵持了许久,始终难再接近。他在心里轻轻叹息,这个人放浪形骸四处风流,与无数的男男女女有过床底之好,如此不检点的混账东西,为何自己只不过是想趁他熟睡偷偷亲他一下都于心不忍呢?他这样不自尊重,为何自己却将他视作无暇宝玉不忍亵渎呢?他蹙着双眉伸着脑袋久久地僵持着,心中残存的理智一点点地崩溃瓦解,终于,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蜻蜓点水般在他脸颊上轻轻地落下了一道亲吻。正在此时,熟睡之人动了动身子,一偏头凑了上去,涂清澈双唇一软,自发梢到骨头,整个人都酥透了,一霎之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决明子并未转醒,只是顺势揽住了涂清澈一个翻身抱在怀里,他像馋糖的孩童轻轻吮吸着涂清澈双唇间残存的酒香,吻了许久,似乎觉得不够,又伸舌撬开了他的唇向深处探寻。涂清澈血气上涌,酒顿时醒了大半!这算不算趁火打劫?决明子此时仍在梦中并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可是心如明镜啊!他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决明子抱得更紧。涂清澈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浸在决明子药香混着墨香的独特气味中,抵抗的心思溃不成军。涂清澈彻底地沦陷了,他在心底不断骂着脏话,去他娘的,反正我喝醉了,去他娘的,反正是他先动的手,去他娘的!去他娘的!身边之人仿佛不满他的分神,咬了咬他的下唇又缠住了他的舌。涂清澈浑身轻飘飘的,大脑也像断了片,再想不起任何人任何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醉生梦死”吧…… ☆、此生所念皆在眼前 明日高悬,决明子坐在桌前用早饭时,人仍有些发懵,珍馐满桌却没有半分食欲,他双手撑住额头醒了许久的神,忍不住感叹道:“真也奇怪,我昨日梦见又喝了一坛‘醉生梦死’,不过那酒的味道稀奇得很,尝起来倒像是姑娘的软唇,今早醒来仍觉得清香无比,只可惜再躺下却再也梦不到了。这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的美梦,我经历过的姑娘许许多,却都及不上昨晚梦中的姑娘这般销魂满足令人难忘。” “你脸红什么?”决明子看了一眼脸埋在碗中的涂清澈,又感叹道,“我大概是太久没碰女人,昨夜竟跑马了,看来等会得寻几粒滋肾固精的丸药来吃上一吃。”决明子见涂清澈面上更红,只当他面皮薄听不得这些言语,自顾自又说道:“明明是个梦,可是那姑娘却如此真实,真希望那姑娘能从梦中钻出来,让我会上一会。”涂清澈口中尚有温粥,不迭下咽便起了身向门外奔,他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去。决明子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只觉得味同嚼蜡,满脑子都是昨夜梦中的姑娘,人依旧怔怔的。 涂清澈一日不见踪影,决明子本与他约好黄昏行动,此时天色渐晚心中不免担忧,他出了醉月楼四处寻找,终于在一片湖水前找了那抹清瘦的身影。涂清澈立在黄昏暮色中的柳树下痴痴望着粼粼的湖面,双眉紧紧地蹙着。决明子轻轻走上前去,微微笑道:“昨日是我唐突,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还请你不要在意。”涂清澈静静地看着他道:“无妨。”柳丝依依,似他的神□□言又止,决明子见他神情间不再有躲闪的羞涩,而是变成了毫不遮掩的痴痴神情带着些难以名状哀伤,他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却若无其事道:“该动身了。”涂清澈点了点头,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昨晚的那场□□终究成了一场不可追忆的落花梦,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风中了。 双仪城不大,两人轻装简出,天黑前便到了擒龙道的山脚。天黑前的防线总是最为脆弱,所以两人选择此时动身,但他们到达时,却发现山脚处的山道前黑压压的满是人影。两人心中一惊,都道大事不好,这伙人不知是何来路,他二人武功稀松,看来还未出师便要去做刀下鬼了。人群中有一个身影迎上前来,远远便施礼道:“微臣恭迎王爷!”决明子一见此人,心安了大半,他几步走上前去,冷漠道:“你们怎么在这里?”唐燮毕恭毕敬道:“皇上怕王爷有危险,特意嘱咐微臣带一队人马来保护王爷。” 唐燮身后站了一个后背熊腰的精壮男子,看打扮像是个将军,也对着决明子躬身行礼,涂清澈心中暗暗猜想,这或许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军将军虎骁,二人身后还有一队人马,共有十人。这十人皆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容严肃,站在山道中间岿然不动,似一堵坚固的人肉城墙。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裹,包裹似乎十分沉重,挂在背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肉痕。 涂清澈蹙眉道:“密道危险,他们不能一同去。”唐燮转头看了看涂清澈背后干瘪的背包,森森笑道:“涂公子,皇上请你们是去破擒龙道的,可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絮我直言,你们这装备恐怕撑不到半路就……更何况,这是皇上的意思,容不得你拒绝。”他说完看了决明子一眼,决明子与他四目相对,二人神色瞬息万变,皆憋了一团气堵在心间。 虎骁上前打破僵局,语意温软道:“王爷莫担心,这十人皆是皇上亲自为你挑选的死士,特意派来替你们当个挑脚的挑夫,他们十人都有些本领在身上,若有意外也可以保你们平安。他们都受过训练,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决明子看了看那十人,又回头看了一眼涂清澈,涂清澈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决明子便应了下来。几人又交代了些琐事,末了,虎骁道别:“此去危险,王爷珍重!”决明子点头道:“你们小心行事,务必要等我破了擒龙道再行动。”临了,他瞥了唐燮一眼,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唐燮故作不见,微微一笑,行礼作别。 决明子与涂清澈越走越远,唐燮却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目送着他二人的背影。虎骁不解道:“你看什么呢?”唐燮一笑:“好歹我也做过他许多年的伴读,他临终之前,我该好好地送他一送。”虎骁更加不解,但看他神色并不像是玩笑,不免狐疑道:“有那姓涂的小子在,他怎么会有去无回?”唐燮摇头笑道:“正是有他在,他才不可能活着出来。”虎骁心中似懂非懂,叹气道:“幼时你们关系亲近得很,为何现在却如此水火不容?”唐燮沉默许久,才徐徐道:“昔年他做皇子时面容严谨气宇非凡,浑不似如今这般活络风流下作无赖,看见他如今这般模样,我实在痛心得很,你瞧他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定是昨夜又去哪里鬼混了!他的身份与天赋我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他却弃之如敝履随意舍弃,若我与他能身份对调,置天下于掌中又有何难!”虎骁笑道:“人各有志,你又岂知你所拥有的不是他所梦寐以求的?我瞧他远离朝堂后神采翩翩,身心愉悦,比咱们的皇帝不知要轻松多少倍。咱们生来是臣子,今生都是臣子,就不要瞎操皇子的心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些离去吧。”唐燮点了点头又朝前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决明子与涂清澈很快到了山腹间擒龙道的入口。往日里曾无数次想到此情此景,却没有一次这般令人无望。再往前走,便是有去无回,决明子脚步沉重再走不动,他心中想道,这分明就是一条通往阎罗殿的黄泉路!他的良心无数次地叩问自己,不断击打着心中那道本不坚固的防线,心中的负罪感一层层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唐燮的话一遍遍回响在耳边,“皇上请你们是去破擒龙道的,可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是这样的吗?并不是,皇帝下的命令,分明是“擒龙道要破,但出擒龙道的人一定不能有涂清澈。”涂清澈身份特殊,皇帝将他性命留到现在,便是为了破这擒龙道。他一直逃避与涂清澈过从甚密,可宿命却非要撮合两人将他二人的命运如藤锁般紧紧缠绕。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决明子五脏肺腑都被吹得破裂了,他汗水涔涔,忽然回首向身后那清瘦人儿道:“涂清澈,你此生可有余愿未了?” 涂清澈缓缓抬首,一对清亮亮乌黑发亮的眸子映着落霞的五彩缤纷,痴痴凝望着他,许久,一字字徐徐道:“此生所念皆在眼前,涂某此行无牵无挂,死而无憾。”决明子脚步一虚几欲跌倒,手扶山壁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他竟然说此生所念皆在眼前!他念的是眼前的人还是眼前的密道?决明子不敢深思,心中感叹道这涂清澈性子高傲从不服软,没想到说起情话来竟然这样不露痕迹面不改色,只是这句誓言听来深情,对他来说却是字字诛心! 涂清澈见决明子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为他难过,却有一丝丝的愉悦,上次见他露出这副神情,还是在慕容霜生死一线发高烧的那个夜晚,这是不是代表着,自己终于也能穿越层层防备,触摸到了他柔软的内心?他鼻头一酸,很快为这样卑微的自己羞耻和悲哀起来。 决明子心潮起伏,最终被心中的无限愧疚取代,他无法再抬头看他,紧紧咬着上下打颤的两排牙齿,运了许久的气,才出声道:“走吧,我陪你!”他在心中想到,既然无法保你性命,那便陪你赴死吧,是我将你拖到这黄泉路上来,那便用我的命来偿你。 ☆、倒挂的人脸 密道前有一条长长的石道,涂清澈在石道前站定,挨个翻了翻那十个死士的背包,他一面翻着一面道:“密道凶险,唐大人已经走了,你们现在离去还来得及。”那十位死士不言不语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目视前方面色不改。涂清澈蹙了蹙眉,向决明子道:“他们是不是听不见?”决明子挂在其中一名死士的肩上歇脚:“他们耳聪目明,只是受过训练,不会轻易开口。” “你们可有姓名?”涂清澈又看了看这十位勇士,他们神色严肃仍旧一脸不肯开口的样子,只得无奈道,“敢来这擒龙道的都可称之为勇士,既然你们不肯开口,那涂某便按照你们如今所列次序,称呼你们勇一勇二……勇十……”决明子听了这称呼,忍不住笑出声来。涂清澈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去翻背包,前五个背包里都是些开凿撬扳的工具,第六个背包满满当当全是烛火,第七个背包中是各式各样的药丸银针,第八个背包中是一些衣衫,这些衣衫华贵讲究布料上乘看长短都是为决明子准备的,第九个包袱里都是些食物,而最后一个包袱……涂清澈翻着最后一个背包,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这里面有许多金玉古玩,还装着笔墨纸砚和琴棋书册,他大概是怕你闷坏了送这些东西来给你解闷,你这个皇帝弟弟对你可真好。”决明子微微笑道:“他要是真对我好,就该给我装个姑娘送过来。”涂清澈的手一僵,看见手下的包袱正轻轻颤动,他回头看了那死士一眼,那死士面容古怪,硬绷着的五官正憋着一丝抑制不住的笑。 涂清澈心中起疑,还欲再看时被决明子打断道:“这个包袱无关紧要,不如扔掉。”涂清澈重新系好口袋,讥讽道:“我可不想让你弟弟的一番好意付之东流,兴许这包裹里真的有一个田螺姑娘,等着半夜来寻你私会呢。”决明子哈哈一笑:“还是你懂我,那便留着吧。”涂清澈心中一股无名火窜起,不再看他,一脚踏进了石道。 此时日头已没入山下,山间四处都是摇摇晃晃的茂林树影,山风阵阵阴阴森森吹得一行人寒毛直竖。涂清澈走在最前面,决明子跟在他身后,十名死士负着包裹跟在最后面。石道建在山腹中,越往里走光线愈暗寒意愈重湿意愈深,走到半截衣衫已紧紧贴在身上,经风一吹激得人头皮发麻。再往前走已近全黑,模模糊糊看不清前路,许多细细碎碎的声音如鬼哭似鬼笑自石缝中钻出来又匆匆去,几人屏息凝神,都脚步轻轻不敢出声。忽然,一阵刺耳的叫声由远及近急掠过去,分辨不出是动物发出的嚎叫还是凄厉的人声,气氛一时惊悚起来,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涂清澈忽然想起那只装满烛火的包袱,在黑暗中将手向后一伸,恰好碰到了一双也正在朝前伸的手,两只手分不清先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一股暖流穿越全身,涂清澈的心跳得厉害,在黑暗中无声的笑了。 再往前走一片漆黑,连那些奇怪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一团黑暗中突然噌地一声亮起一星火光,是勇十点亮了烛火,前方一堵石门映着亮光出现在众人面前,牵在一起的那两双手也像方才一般分不清谁先谁后地分开了。 石门前有两处昏暗的烛台,勇十走到两边点上了亮光,石道中的光线慢慢变得昏黄起来。涂清澈站在石门前,凝神看着那堵石门,双眉紧紧地拧到了一起。决明子也去看那石门,只见那石门由八八六十四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组成,每一块方块上都刻画着一些看不懂的花纹,那花纹的纹路看似相同却又毫不相干,彼此之间相互独立乱作一团,没有丝毫美感,说不出的奇怪诡谲。 “这是一个圈套。” 涂清澈的手抚摸着石门上的花纹沉声道,决明子心中一惊,只听他又说道,“这石门上的花纹是我们鲁门的文字。我们鲁门一派之所以延续数百年,除了祖师爷的手艺精湛,还靠着这套不外传的鲁门文字,这套文字也被叫做‘鲁文’,因为他的笔画细微仿若花纹所以极易混淆,一直被用来纪录门派中各类绝学的秘笈要义,这鲁文即使是在门派中也仅有少数人懂得读记,师父死后,鲁门上下能读记这鲁文的,已仅余我一人。这石门外人看不出关窍所在,只有懂鲁文的人,才能看得出这石门上写的是一个打乱的‘開’字。师父在建这条擒龙道时就知道会有人来破解,所以他在石门上用鲁文做了标注,师父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有人来破解它,破解之人必须是鲁门之人,且必须是懂鲁文之人。也就是说,师父在建造擒龙道之初,就想好了这擒龙道能且仅能由我一个人打开。这整个擒龙道都是一个针对我个人的圈套。” 若不是因为决明子身在其中,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认为涂清澈是个狂妄自大且精神混乱的病患少年,然而他清楚地知道,确实如他所说,不止眼前的擒龙道,这整件事都是因他而设的圈套。 涂清澈摇了摇头,很快道:“师父建这擒龙道怎么会与我有关系,一定是我想错了。”他蹲下身来摸了摸石门中间的小孔,那石孔处干涩不平斑驳污秽,甚至因湿气长了许多青苔。“这个石孔便是开启密道的石锁,拿着钥匙经它转动便可安然直抵密道深处密室,若不经钥匙去开这石门,便会触发密道内的层层机关。石门钥匙精密非常玄机暗藏不可复制,我们此番只有强行打开密道,一步步破解机关去往密室。”他叹息道:“这石门已经至少十年没有开启过,不管它里面藏得是什么,这十年中都没有人再动过。”他垂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涂清澈已经在石门前感慨了半个时辰,然而丝毫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决明子既想催他进去,又希望他能就此醒悟永远不要进去,但是无论哪种都不是像现在这样毫不作为地蹲在地上研究石块上的青苔,他一颗心煎熬许久,终于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涂清澈茫茫然回过头来,对他点头道:“你放心。”决明子很快又后悔自己开了口,他让自己放心,可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恐怕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了。 涂清澈立起身来,一一转动着石门上的石块,那石块经他一转,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他沉稳道:“这石门上装有机关,若是转错了,恐怕就会有暗器射出来,所以要万分小心。你们离得远些,不要靠得太近。”他的声音清越沉静,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话,然而仅仅转了六块石砖,就有细密的汗从额头流下来,那汗滴映着烛火的光芒星星点点沿着他仍有些蜡白的面皮流进眼睛里,他难受得眨了眨眼睛。决明子自胸口掏出一块汗巾来,轻轻走上前去为他擦了擦额前的汗。一股熟悉的味道自额前流进鼻腔散入全身,涂清澈身子微微一颤,脚下趔趄手中打滑,掌下石块转过了头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那石门咯咯作响,嗖地射出一阵箭雨来。涂清澈手疾眼快双手抓住决明子的双肩将他扑倒在地下。那死士身手也毫不含糊,箭将发出身已飞出,十条身影如鱼在水一阵翻腾,剑光闪过,那箭雨竟丝毫没有落在门前。 涂清澈重重推了身下的决明子一把,他怒气冲冲站起身来,破口大骂道:“你不要命了吗,混蛋!你险些被那些箭射死!这不是儿戏,我早说过要你离我远点,你怎么不听!你若死了,我……你!”涂清澈喉咙被泪水堵住发不出声,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身子不住地发抖。 决明子心中暗暗吃惊,与他相识已久,亲眼看见过他曾命悬一线也见惯了他对生死的淡漠模样,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对自己的生死这般在意。虽然被他骂了一通,但心中竟也有一股微微的暖意,但暖了没有半刻心中又凉起来。对他的喜爱增一分,心愧疚便加一分,他始终不能毫不保留地面对他。他心思转了几回,忍着身上疼痛站起身来,微微笑道:“你说得好像是我转错了石块。” 涂清澈一怔,激动的情绪顿时平复下来。他说得不错,转错石砖的是自己不是他,这终究是自己心不静犯下的错。他深深看了决明子一眼,那目光如巨浪翻滚又归于平静,声音冷冷清清道:“你说得不错,你们的脑袋如今都系在我的腰上,我可不能再错了。”决明子无力招架他的目光,很快垂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涂清澈重新站在门前,背着众人道:“你们让开。”死士们都避开门前,决明子也乖乖地站回到墙壁边上。涂清澈微微闭了闭眼睛,慢慢地伸出了双手,他双手同时发力,一左一右几乎同时转动着门上的石砖。这一次,他不但双手施力,速度也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倍。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也不由得微微变色,他方才将说了这石门事关生死不是儿戏,那一阵箭雨也着实令人心惊,但现在他手下动作这样匆忙简直比儿戏还要儿戏。然而,只有决明子看得出,如今的涂清澈全部心神都聚集在这堵石门上,他的手快是因为心中再无杂念。 涂清澈整个人都被汗水湿得透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他转完了手中最后一块石砖。石门上拼出的图腾变得平和优美,石缝中间一番咔嚓作响,石门轰轰然向左右打开,门开处烟尘飞扬,看不清石门内是何情形,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涂清澈心神未松,抬脚跨进了门外,决明子与那十个死士也快速跟了上去。勇六燃起烛火,然而将将亮起又瞬间熄灭了,又点了许多次皆是如此。涂清澈道:“石门内浊气太盛,勇六大哥莫要着急,可稍缓再点。”一阵邪风不知从何处窜出又吹去何处,石门外的烛火晃了几晃瞬间熄灭了,石门内外漆黑一片,只有滴滴答答的声音砸在地上,像是有水滴自头顶低落在地上,有一滴砸在了涂清澈的面上,涂清澈抹了一抹用手指捻了捻,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这味道腥臭非常,是……是血!“啊~!鬼啊!”一阵哀嚎自石门内响起,勇六手上的烛火遽然亮起,烛火下石门内瞬间清明。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发出尖叫声的正是勇十,勇十右手竟摸着一张黑黢黢的人脸!那人脸下巴尖尖双眼大大,倒挂在墙壁上滴溜溜地看着众人,它眼睛转了几圈突然露出两排森白尖锐的牙齿,发出一声声尖锐的犹如老鼠的叫声!叫声未平,四面八方又有许多相同的声音传来。众人四面环顾,只见石门内四面八方的墙壁上满满当当的都是倒挂着的人脸!尖锐的叫声愈来愈响,这许许多多倒挂的人脸突然浮动起来,它们悬浮在空中狰狞着面目向众人扑去。涂清澈急道:“勇六大哥,快把烛火分给大家!这东西怕火!”众人纷纷点亮了烛火,挥在手中驱赶这些似鬼人脸。勇十似乎是被吓得怕了,瘫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有一个人脸已逼到了他脸上,伸出利爪向他面上抓去。涂清澈几步跨到他面前,挥动烛火替他赶走了那枚人脸。 烛火越燃越亮,大家看清周围状况尽皆骇然。只见眼前这一枚枚的人脸都长着一副副乌黑的身躯和一双强壮有力的翅膀,竟然是数十个倒挂在墙壁上一人多高的巨型蝙蝠!那蝙蝠脸面黢黑有如人脸,此刻都扇动着翅膀厉声尖叫着对众人呲牙咧嘴。更瘆人的是,有一名死士已被两只巨型蝙蝠扑在地下,看衣着像是未来得及领烛火的勇二!那勇二被两只蝙蝠咬住了脖子喊不出声,脖颈间鲜血直流,周围蝙蝠闻到血腥味都扑了上来,原来这些巨型蝙蝠竟然是喝人血的!众人见此情形遍体生寒,不由分说地聚在一起,将手中火把燃得更亮,驱赶着它们。 那巨型蝙蝠见那团火光越燃越亮似生畏意,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接连飞出了密道。众人神色稍缓,石门处又传出一阵响声,那石门自两边向中心靠拢合二为一又关在了一起,刹那间竟封住了密道的入口。勇二命大,虽被吸了不少的血,人也陷入昏迷,但好在身体强壮并无性命之忧,决明子为他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又喂了些回血的丸药,一针下去竟醒了过来。决明子望着那坚固的石门心中感叹,后路被断,如今真的是有去无回了。他看了一眼涂清澈,却见涂清澈一脸愤怒,伸手扯住了勇十的脸皮,他用力一撕,那勇士“啊~!”的一声痛呼捂住了脸面。 涂清澈将手上的□□掷在地下,厉声对面前的人道:“你来做什么!”那‘勇十’坐在地上捂着脸揉了半天才哎哟哎哟地拍拍屁股站起来,他叉着腰贴着涂清澈的脸道:“我为什么不能来!”那八名死士毛骨悚然,皆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与涂清澈面容一模一样的乔装少年,他们回思前事,竟丝毫不知他们中间功夫最高的‘勇十’是何时被他掉了包! ☆、拜托了哥哥 叶之洋见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大大方方地将身上的伪装卸了下来,他拆掉为增高而绑在腿上的假肢,拿掉手上附着的假皮肉,来来回回拆了三圈才拆干净。他去了这一身装备,又叉起腰站在涂清澈面前,嘻嘻笑道:“好兄弟,为了来帮你的忙,我可是受了不少的罪!”涂清澈怒意未消:“谁要你来帮忙!谁是你兄弟!”叶之洋故作惊讶道:“咦!你我长得一模一样,任谁看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你倒是说说看,若非双生,天底下可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又年纪相仿吗?”涂清澈扶额摇首:“叶之洋,你不该来送死。”叶之洋拍了拍涂清澈的肩膀:“你是来送死的,我却是来给你开辟生路的。” 决明子见这两人一来一去很是有趣,看着看着笑出声来。叶之洋听见笑声朝决明子走了过去,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面很是亲昵道:“我的易容术可还行?”决明子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笑说道:“□□无缝,佩服佩服!” 涂清澈张大嘴巴看着面前亲密无间的两人,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日日与决明子在一起,却不知他何时与叶之洋相识,更不知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叶之洋与自己面容相似,看着他与决明子在自己面前勾肩搭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叶之洋看着僵成一尊石像的涂清澈解释道:“我与神医有过一面之缘,性情相投,也称得上是半个朋友。”决明子意味深长地回应道:“我与叶兄弟的关系匪浅,岂止是半个朋友。”叶之洋与决明子想起那一日的共处时光,颇为默契地对视一笑。 涂清澈看着与叶之洋称兄道弟关系融洽的决明子,只觉得叶之洋是他的老相识,而自己才是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一个。他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神情有些低落,却逞强道:“你们什么关系与我何干,不过叶之洋,你一见面就偷人东西的习惯可不太好。”决明子一惊摸了摸身上,果然贴身带着的一物不见了。叶之洋讨好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玄机匣还给决明子,向涂清澈:“好兄弟,你不用一见面就拆我的台吧。我只是想看一看这玄机匣到底值不值四万金。” 涂清澈指着他哭笑不得道:“我早该知道,那日的华服老者便是你假扮的!那你知道……”涂清澈戛然而止,叶之洋却会意道:“是,我知道。我知道神医决明子便是昔日的西南王。我若不知是他,又怎能为你偷了那副雪地舞剑图来!”决明子气极反笑:“原来是你偷了我的画!”叶之洋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他心中一慌捶了决明子一拳:“一幅画而已,别这样小气。左右不是给了别人,你若想要便找他拿回来便是!”涂清澈当然知道那幅画并不仅仅是一幅画而已,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决明子的神色,不知不觉地朝前走了一步,挡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叶小兄弟技艺惊人,不愧是大盗汪扬的徒弟双仪城主梅歆芷的得力手下!”决明子神色乍变,那九名死士原本见叶之洋与二人相识按兵不动,此时理清了关系,都聚在了他身后,勇一手按长剑开口道:“王爷?”决明子向身后作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搡了叶之洋一把轻松笑道:“罢了罢了,这次便卖你个人情!他日我用得着你的时候,一定要将这人情还给我。”涂清澈心中一轻长舒一口气,叶之洋却冲他眨了眨眼睛,突然靠近他轻声说道:“你方才挡在我们中间,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保护我?”涂清澈扬起脸来,用目光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叶之洋嘻嘻笑开,又走上前捶了决明子一把,狡黠笑道:“多谢王爷!我此番前来只为助我弟弟破解擒龙道,与我师父无关,更与城主无关,你可安心。”决明子踢了他一脚:“说话就说话,莫要动手动脚。”两人很快又勾肩搭背起来,涂清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开去。 密道并不宽敞通风极差,因为养了许多年的蝙蝠味道很是呛人,涂清澈皱着眉头去摸索机关前路,却因为污秽淤积总也下不去手。“啧啧啧”叶之洋嫌弃道,“得亏是我来了。”他自怀中摸出许多霹雳火运臂飞向墙壁,涂清澈惊叫道:“不可!”这一声惊呼刚出口即淹没在一阵爆炸声中。叶之洋笑道:“莫怕莫怕,这霹雳火是改良过的,威力小得很。”涂清澈抬脸一看,果然面前墙壁上的污秽通通炸落,墙体却分文无损。 叶之洋得意地扬了扬脸,却见涂清澈担忧之色变为惊恐,双眼直勾勾盯着墙壁,那完好无损的墙壁忽然劈啪作响裂开许多缝隙,那缝隙处软物蠕动嘶嘶作响,正源源不断地钻出蛇来,那蛇虽细小身子却长,一个个吐着鲜红的信子顺着墙壁滑到地面上,扭动着身躯朝人涌过来。涂清澈面如死灰杵在地上,想向后退却麻了腿脚,只得留着汗浆直勾勾盯着那蛇潮越逼越近。 叶之洋骂了声娘几步逃到后面,看了看吓傻了的涂清澈又骂了声娘奔到前面去拉他,他虽然并不像涂清澈这样怕蛇,但也招架不住眼前这样庞大恐怖的蛇群,涂清澈大概是腿麻得厉害叶之洋拉了他一下,非但没有拽动他,自己也被他带得摔在地下。眼看着蛇群越来越近,两人却丝毫无有招架之力。身后一把橘红色的粉末兜头撒在身前,一阵刺鼻的味道忽地弥漫开来,涂清澈的腿脚一下子恢复了知觉,他拉着叶之洋腾地窜到了身后一排死士的背后。 那十名死士依次排开站成一堵人墙人手一个药瓶,正抛洒着瓶中粉末。雄黄、凤仙花、草河车……涂清澈闻着这些驱蛇草药的味道一阵心安,他侧目看了看决明子。决明子似笑非笑,缓缓道:“巨型蝙蝠你不怕,却怕这小小蛇虫。”他将手中一瓶雄黄粉塞进涂清澈的怀里,学着叶之洋先前的语气夸张地笑说道:“啧啧啧,得亏是我来了。”叶之洋听他揶揄自己,不满地撇了撇嘴道:“大神医,万不可掉以轻心,你倒是看一眼那蛇有没有毒啊!” 那缝隙中涌出的蛇越来越多,蛇如海浪铺在地上不断翻滚越滚越厚,它们闻见味道近不了人身扭身后退又急切钻不回去,只得在死士与墙壁之间往来反复龇牙咧嘴吞吐蛇信。决明子邪念横生,分开两名死士,自地上捏起一条翠青蛇拎到两人面前,故意靠近涂清澈晃了几晃,把那翠青蛇棕黑色的瞳仁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涂清澈紧紧靠着密道石门,瞪大了眼睛看着决明子,昏黄的烛火下决明子面目如画有若神明,每道弧线每根发丝都是那样引人入胜,偏偏眸中却是满满的戏谑与不怀好意。涂清澈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他,与他有关的一幕幕过往接连浮现,他心中有恐惧有欢喜有厌弃有迷思,有生之年所经历的所有悲喜,都不及他提着蛇迫近这般撼动人心。 决明子看着涂清澈又一次遽然放大的双瞳,竟有些想知道他如此反应到底是因为自己多一些,还是因为手上的翠青蛇多一些,不过无论哪一样,这种神情都令人心旷神怡,决明子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缓缓道:“兴许有毒,不过这一条……没有毒。” 他话音将落,一名死士突然大声惨叫起来,决明子应声回首,只见那蛇群去无可去,有一条通体炭黑的细蛇似乎是被逼得急了,一口咬住了勇一的脚踝!决明子看了一眼那条蛇,语气突然变得郑重其事:“像这一条,便是剧毒之蛇。”他话音将落,勇一耳间鼻孔突然渗出血滴,不过眨眼功夫,身子晃了几晃竟直直栽倒在地了。 叶之洋于心不忍,着急道:“你快救救他!”决明子摇了摇头,无奈道:“晚了。”那剩余的八名死士门果然是训练有素,眼前同伴溘然身亡,他们竟丝毫不动,仍坚守在蛇潮之前。决明子仔细分辨着眼前群蛇,冷声向身后的涂清澈道:“你师父可知道你怕蛇?”涂清澈心寒道:“他知道。”决明子道:“看来你师父并非想要你来破解擒龙道,而是想让能破解擒龙道的你死在这里。”叶之洋心急道:“都怪我炸裂了墙壁。”涂清澈冷笑道:“你心思忒也纯良。若非你炸裂了这墙壁,恐怕我们几人早就喂了毒蛇了,谁知道这墙壁后面还有什么毒物。” 涂清澈往叶之洋怀里一摸,又摸出一颗霹雳火来,他找准了一处缝隙,朝墙壁砸了过去,墙壁应声裂开一处碗大的圆洞。他起身冲到死士身前,将一瓶雄黄粉全都泼洒出来,群蛇被气味一熏又向后退去,有一些离圆洞近点的蛇已经顺着来路爬了回去。那死士们看得分明,不等交代便将手中药粉一一洒出,那蛇群争相回返,都顺着那碗大圆洞爬回了墙壁里。涂清澈见蛇群退得差不多了,自勇二包裹里取出一块碗大罗盘飞身堵住了那个圆洞,不消说,自然有死士随在涂清澈左右替他斩断了身前之蛇。八名死士一阵挥剑乱砍,那蛇已斩得所剩无几。涂清澈又趁热打铁,取了斧凿等工具堵住了墙上缝隙。 不一会儿,石门内又恢复了清净。叶之洋讶异道:“你怎么又不怕蛇了。”涂清澈望了决明子一眼,平静道:“怎么不怕,但我更怕死。”叶之洋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墙壁道:“怎么办,它们还在里面。”决明子耸肩道:“我的驱蛇药粉都用尽了。”涂清澈蹙眉深思,忽然扬眉一笑道:“我有办法。”他向叶之洋道:“你还有没有霹雳火,要威力强一些的。”叶之洋捂住胸襟,护着怀惊恐道:“你做什么?”涂清澈思索道:“我方才看见那墙壁之后空间狭小密不透风,那蛇并没有去处都聚在那里,一般来说,密道之内建有如此密闭的空间,不是为了设毒烟陷阱便是为了置火烧囚笼,不管是哪一种,我们都可以来个以毒攻毒!那内墙上有一个圆形石盘,想来便是控制毒烟的开关。只要我们用霹雳火穿越墙壁将那石盘炸开即可。” 叶之洋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一那毒烟泄漏出来我们还是要遭殃的!万一那蛇群没有被毒死,那我们岂不是面临双重危险了!”涂清澈点头道:“你可有更好的办法?”叶之洋嘻嘻笑道:“我瞧我们可以研究一下这个石门能不能再打开,这密道太危险,我们还是不要去破了。”决明子对涂清澈道:“我瞧这法子不错,一般烟火发作都是要以风催动,只要有风流动,我们又躲在墙壁之后,便不至于被毒气熏死。”叶之洋斜眼二人道:“你们还真是不怕死。”他虽这样说着,却乖乖摸着一颗霹雳火来,递给涂清澈道:“它的威力最大,务必一击即中。” 涂清澈将那霹雳火又还给叶之洋,微微笑道:“我们这里,再没有人比你功夫更好的了,‘好兄弟’!”叶之洋嘴角抽动,眼角颤抖,梗着脖子道:“你叫声哥哥,我便照做!”涂清澈笑看着他,一字字道:“拜~托~了!哥~哥!” 叶之洋心塞地看了一眼涂清澈,又看了一眼决明子道:“你从前的高傲性子都哪去了你怎么越来越像这个无赖了!”他暗暗叹了口气,气运丹田手中凝力,掀开了被罗盘堵住的那一条裂缝,使力将手中霹雳火掷了出去,霹雳火穿越缝隙打到蛇群后的墙壁上炸开,墙壁完好无损,却从四面八方窜出许多火舌烟线。叶之洋胆战心惊,瞬间将那缝隙堵了个严实。他哆哆嗦嗦道:“好弟弟,你说得不错,蛇群后面的机关的确是毒气加毒烟。” 涂清澈狡黠一笑:“叶之洋,谁是你弟弟?”叶之洋气结,决明子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意犹未尽 话说叶之洋用霹雳火炸开了机关,那机关运作放出许多毒气与毒烟,嘶嘶鸣叫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众人冷汗涔涔,躲在墙壁之后再不敢轻举妄动。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墙壁后再没有了动静,反倒自缝隙中飘出了阵阵香气。决明子笑说道:“若不是这烟火有毒,我们这会儿该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蛇肉了。”叶之洋浑身一抖,朝涂清澈靠了靠,躲得决明子远远的。 涂清澈看着勇一焦黑僵硬的尸体心有余悸道:“毒气一时半会儿恐怕散不干净,此时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在这里稍作休息再出发吧。”叶之洋随即道:“正是正是。”决明子看了看那八名死士惊惧未定的脸面,只得点点头道:“也好。” 是夜,八名死士围成一圈,将三人护在中央,在忐忑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决明子睡得很不踏实,半夜时分,他听到叶之洋压低了声音向涂清澈说道:“你为了他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连命也不要了,值得吗?”涂清澈没有回答,叶之洋叹了一口气,又低声道:“你可有将你的心思说给他听?”又是一片沉默,叶之洋不死心道:“擒龙道凶险万分,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丢了性命,你当真不想把心中之话告诉他吗?”涂清澈沉思一会儿,轻叹道:“我并没有什么话要告诉他,我与他一清二白,你休要胡说。”叶之洋恨恨地捂着胸口道:“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看他的那个眼神!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你对他一往情深!”涂清澈声音清冷道:“那他是不是瞎子?”叶之洋没好气道:“当然不是。”涂清澈幽幽道:“那他便该知道我对他的心思,我又何必亲口说给他听,他对慕容霜痴心一片,我若开口岂不是自取其辱?更何况……他与我心结深重,我不忍心令他如此为难。”叶之洋冷笑道:“那你便把它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吧!”两个人久久没有开口,久到叶之洋起了轻微的鼾声,涂清澈才轻声道:“有生之年与他相见,共同走这一段,我已经很知足。”黑暗中的决明子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只希望此刻的自己是聋的,又过了一会儿,神思迷离间又听见他似苦笑似叹息地说道:“我与他都曾共度春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决明子被他这话一惊,睡意立刻散了。 第二日,决明子被摇醒,他挂着浓厚的黑眼圈看了一眼面前之人,莫名有些心慌气短。涂清澈冷漠疏离的面目上双眸如火在他脸上滚过一圈,淡淡道:“起床了!”决明子望着那张脸,继续想着那个他思考了一宿也没有答案的问题,脑中仍旧没有丝毫线索,他心如擂鼓,一想到自己曾与面前之人做过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就心猿意马慌乱不已。他已经许久没碰过女人,也已经许久没碰过男人,甚至自娱自乐的事也少得很,就连春梦也鲜少做过,又是什么时候曾与他共度春宵的呢?等一下,春梦!难不成他就是前两天他春梦里的那个姑娘?怎么可能!决明子盯着涂清澈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感叹道:想不到他的嘴竟如此之严,这样的事都能瞒得住!他的唇这样单薄,怎么可能尝起来如此美味。该不会是弄错了什么吧? 涂清澈一路躲闪却躲不掉这炙热的目光,只好故作镇定,装模作样地迎上去,弯了双眼挑起他的下巴调笑道:“你若再这样看下去,我可要误会你对我有非分之想了,王爷!”决明子浑身一激灵,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叶之洋伸过脑袋取笑道:“神医面上红红白白煞是好看,想来是动了真情了!”决明子挑了挑眉,忽然凑近涂清澈,捧住他的脸,在他那薄唇之上匆匆落了一吻,又张着手去亲叶之洋,叶之洋一路嚎叫着跑了开去。决明子站起身来去追他,一路跑着一路大笑道:“你们两个加起来才跟我一般大,毛头小孩不知好歹竟敢调戏本大爷,真当本大爷是吃素的吗?” 这终归是一场玩笑,涂清澈苦笑着擦了擦嘴。决明子逼得叶之洋连连讨饶,一转身也抹了一把嘴,心中却只有四个字:意犹未尽。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好几圈的脏话,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莫要滥情,这个人可是真正的招不得。 嬉笑一闪而过。决明子选了一身崭新的锦袍盖在了勇一的尸体上,剩余的八名死士想到自己的将来,不免心中戚戚。 涂清澈重新检查了墙壁的机关,与叶之洋联手一阵折腾,终于打开了前面石门。石门向上升入山体,密室之内一览无余。尽管曾有过心理准备,但眼前情景还是看得涂清澈哇得吐了出来。眼前全是焦黑的小蛇尸体,他们缠绕在一起在毒气毒烟的攻击下僵硬扭曲面目狰狞,更恐怖的是,在这些蛇群的尸体之上,有一条巨大无比的双头巨蟒盘踞在密室之中,它的两条信子足有一臂之长,僵硬着扭曲着缠绕着伸在空中。它虽死了,却比活着更加惊悚! 石室内仍有残余的毒气存留,眼下只能尽快绕过蛇群打开下一个机关,然而下一个机关不知又有什么凶险在等着众人。涂清澈吐空了肚子直到胆汁也吐不出来才止住了恶心反胃,他几欲虚脱满身污秽腥臭非常,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决明子想要靠近诊脉施针涂清澈却只是不让。叶之洋知他心思,向决明子要了些药丸取净水与他净了脸面,又帮他换了衣衫,他一面帮涂清澈整理衣衫一边骂道:“不愿意在他面前丢丑也得分时候,这股逞强的样子也不知随谁,看来你我真不是双生子,我才不像你这样硬撑死扛。” 涂清澈连回嘴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在叶之洋的搀扶下借他的轻功绕过了蛇群,来到石壁中间一块凸出的圆形石盘前。那石盘先前被霹雳火炸穿启动了毒烟,此时透过破损的石孔向内看,果然是一间空间狭小经过加固的密室。叶之洋手摸石盘道:“这石盘看上去像是个八卦锁,解八卦锁倒不难,只是上面的符号我看不懂,你可有头绪?它能被炸开,这石门却不能,看来只有破了它将门打开了,好在这石锁结实,只破了个小洞洞。”涂清澈摸了摸石盘上的花纹,点头道:“确实是八卦锁,这上面刻着的是鲁文。” 叶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恨恨骂道:“妈的!你师父是修密道的还是专门养毒物的?一会儿蝙蝠一会儿蟒蛇一会儿毒烟,不知这之后还有多少道机关!”涂清澈反手打了叶之洋一巴掌,警告道:“休得胡言,他可是我师父!”叶之洋阴阳怪气道:“我可不觉得你是他徒弟。”涂清澈蹙眉道:“这密道机关杂乱无序,看起来毫不相关,我也摸不准这密道中到底有多少层机关,不过,此地建在山腹,这座山峰并不宽大,加之地势坚固凶险,想要凿出一道密道并非易事,我猜想这密道不会太长,按先前两层大小来看,至多不过十层。” 说话间涂清澈动作迅速拆开了面前的八卦锁,叶之洋赞赏地拍着他的肩道:“好兄弟!你果然不像鲁祖之的徒弟,我看你更像他的师父!”涂清澈面色不愉瞪了叶之洋一眼,叶之洋服软道:“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你师父还不行吗!不不不,我是说你是我徒弟!好了好了,我真的错了,你莫要再瞪我了!” 面前之门徐徐打开,毒烟已散得差不许多,一行人都恨不得早些离开这群蛇尸,早早涌了进去。毒烟室内的机关出乎意料地简单,叶之洋三两下便撬开了锁,下一层密室门应声打开。叶之洋将要迈进去,却被涂清澈一把拉住。涂清澈心慌道:“此处甚是蹊跷,不可轻举妄动。”叶之洋将身上布袋扔了进去,丝毫未见动静,便放心迈了进去,他几步走到了头,密室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块块整齐的石砖挂在石壁上,他一块块拍打着石壁上的石砖向涂清澈道:“这层密室的机关似乎在这些石砖上。” 涂清澈见室内没有任何机关更加起疑,他提着精神走到了叶之洋的身边,也研究起那石砖来。决明子与死士们跟在二人身后,也一一进来。当最后一名死士踏进来时,众人脚底下的石板突然开始松动,迅速缩进墙壁里!原来石板下暗藏玄机,竟露出来一排排密密麻麻一人高筷子粗的铁刺!“救他!”电光火石间,涂清澈提气将叶之洋推到了决明子的身边,连出几掌连续拍打着石壁上的石砖。千钧一发,那石门被涂清澈打开了。正是此时,叶之洋拉住了决明子的胳膊,他脚尖一点石壁,借力拖着他滚进了石门里。那剩余的八名死士猝不及防反应不及,全都跌进了石板下的铁刺阵中。好在他们武艺精湛是高手中的高手,竟凝力站在了那铁刺针尖大小的尖端上。然而,不过眨眼间,头顶上的石砖突然大块砸落,硬生生将死士砸进了铁刺阵中,八名死士无一幸免。 八名死士无一幸免,他们甚至连死前的喊声都没来得及留下一句。从天而降的石块凌乱地铺在他们的尸体上,间隙中偶尔露出一截断掉的胳膊或半个脑袋。死士们全身贯入尖锐细长的铁刺中,鲜血自缝隙中喷溅出来,喷在三张惊魂未定的脸上手上和衣衫上。许久,三人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良久,涂清澈与叶之洋二人瘫在地上只是望着残尸出神,全然没有了生气。决明子开口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死得其所,不需太过伤心。”他看二人仍旧伤心,又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叶之洋渐渐从中挣脱出来,涂清澈却依旧眉头紧锁,听不进任何话,叶之洋亦劝他道:“你也无需太过自责,这一道机关精妙巧绝,任凭你有再大的本事,也是破不掉的。”决明子见他神色不变,不得已又一次拿话激他道:“你可怜他们死状凄惨,却不知之后又有些什么厉害机关在等着我们,早一步晚一步都是死,自顾尚且不暇,你又何必为他们执着。” 涂清澈一口气提了上来,他目光清冷看着遍地残尸道:“这一道机关,只要踏入此间的人多于二三,地板承重下沉到限定之数便会触发。师父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将无关之人带入此地,否则下场只可能是死。看来师父不但早猜到我会来,也猜到了不止我一个人会来。” 决明子心中暗道,他了无生气的原因原来并不是为惨死的八名死士,也不是畏惧或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眼前的叶之洋与我担心。他犹豫不前,其实是怕我与叶之洋也像那些死士一样惨死。他本是受我之托前来破解密道,可若我死了,就算破了这密道又有何用呢?他一直自负才能,却被他师父这道机关一巴掌打醒了,他或许是可以破解擒龙道,但是……他并没有能力保住身边之人的性命。他从一开始便忽略了最大的障碍不是擒龙道,而是功夫微弱不懂机关的我!决明子想到这一层,愧疚之情再次油然而生。他又想到,我此番只为破解擒龙道而来,从未考虑过他人之生死,甚至一开始就将他的生死算计在内,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握住他的命门不断地利用他,可到头来他却处处为我着想。他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一往无顾,却因为我有可能涉险而止足不前,实可谓用情至深。 涂清澈原本以为这擒龙道只有破或不能破两种结果,就算是性命难保难逃一死,也可保全决明子安然而返,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神情怅然,幽幽望着决明子道:“我师父或许不想让我活,但你那皇帝弟弟也未必不想让你死。他明明知道此行凶险却执意要你前来,他枉顾你的生死,你却依然要为他舍弃性命吗?”他枉顾你的生死,你却依然要为他舍弃性命吗?这句话字字往人心窝子里戳,决明子想到,这句话他不替他自己问,却反过来问我?决明子一阵心悸,突然说不出话来。涂清澈心中痛惜不已,一把抓住决明子的手腕,连声逼问道:“王爷!神医!你告诉我,这擒龙道真的值得你付出性命吗?哪怕是你我都死在这里,也要去破吗?” 决明子看着情绪激动的涂清澈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拂去他的手,淡淡笑道:“是,哪怕是死,我也一往无前,还请你莫忘了与我的约定,就算我死了,也一定要继续走下去将它破解!” 涂清澈遍体生寒,浑身颤抖,再说不出话来。叶之洋温和道:“或许我们该坐下来好好探讨一下这擒龙道里到底是藏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涂清澈很快道:“不必了。叶之洋你走吧,凭你的本事应该能出得去,我不想替你收尸。”叶之洋是知道涂清澈对决明子的心思的,但如今才知,这心思竟是这样深沉。他不想知道擒龙道里藏的是什么,那是因为在他心中,无论这里有什么,都比不上面前之人活着来得珍贵。他看了看二人,撇了撇嘴道:“你们两个这是打算去殉情吗?真没志气,一道机关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若是我走了,你们岂不是要尿裤子。莫心忧,有我在,保你们安全出得去这擒龙道。” ☆、危险将近 就在涂清澈三人愁眉苦脸心怀各异之际,他们不知道,密道之外风起云涌,已经又变了天。 话分两头,却说那一日唐燮送走了决明子回到醉月楼之后,转身便吩咐手下计划有变,要做好提前行动的准备,虎骁阻拦道:“王爷早有命令,说要等他出来再做行动,你为何这般急切?”唐燮冷笑道:“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王爷,决明神医此时恐怕早已做了阎王手下的小鬼了,一日一夜尚可等得,若他一月不出来,难道我们还要等他一月不成?更何况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不早作打算难道在这里等死吗?眼下先前的计划不能再用,我们得尽快通知玄武,启动第二个计划。虎骁,莫欺我不知,你心里早已等得不耐烦,巴不得现在就带兵踏平双仪城。”虎骁听他一席话不置可否,只是缄了口不再阻拦。 玄武很快接到了传信,一道道命令接二连三传了下去。丐帮密网遍布,消息传得极快,只三两天功夫,便将战火引到了双仪城。此前早有消息,乾坤家中的百谷王阁被盗,里面所藏武林各大门派的绝学秘籍都不翼而飞,各大门派只是不信,以为是乾坤私心匿藏搪塞众人的借口,如今却有消息称在双仪城见到有人将那秘籍摆在台面上竞价出售,少林一本《伏魔杖法》竟被人以万金买走,传闻绘声绘色讲起来如同亲临,由不得你不信。更有传言说,双仪城大取不义之财,城中藏宝无数,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多得堆砌成了一座金山,就连皇帝赈灾的金库也被撬去了大半,那双仪城地势险峻高手云集,皇帝拿它半点办法也无头。众人听后咋舌不断,都义愤填膺地连翻斥骂,说四方之内饿殍盈街小儿不保,双仪城却榨取穷苦人的口粮恣意享乐,该受天谴。又不知是谁起的头,说愿为民除害,要杀上双仪城为大家讨回公道。这个主意一呼百应,很快得到了各大门派的支持,纷纷向武林盟主请愿。 然而武林盟主端木闻玖最近不知犯了什么邪非要金盆洗手远走天涯,死活不愿掺和此事。双方僵持不下,在大家众口一词软磨硬泡下,终于达成了约定:端木闻玖不日领兵踏入双仪城,夺绝学,散不义之财于穷苦人,事成之后,端木闻玖退隐江湖,任何人不得阻拦。 丐帮帮主金万神通广大,不知自哪里搞到一张十分宝贵的地图,那上面画着双仪城各大重要关隘,何处危险何处有人把守都标注的一清二楚。端木闻玖心中疑虑重重,却因急着脱身无暇深究,他在金万一条条的建言献策下,进行了详细的部署。先由武当善仁六子做先锋,潜上双仪城最高的山峰,灭掉守城之人,然后昆仑峨眉分别灭掉左右两处关卡的守卫,再由少林带领盟军从中路而上层层突破,最终占领双仪城。 一颦和尚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道:“善哉善哉!咱们只需取秘籍与金银即可,切莫枉杀人命。若能令他们悔改,也算得上功德一件。”大家纷纷附和。昆仑女弟子秀南冷声道:“咱们盟军人数不少,可却不熟地形,若行迹败露被他们抢得先机设下陷阱,恐怕我们反而会得不偿失。我听闻双仪城不但高手云集,更有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守城,他便是从前教敌人闻风丧胆声名赫赫的龙骧将军,他手下有三千精兵,个个熟悉兵法武艺精湛,若碰上他们,恐怕我们非但讨不到好处,连全身而退也难。”金万长老点头道:“昆仑女侠心思缜密聪慧过人,老朽佩服不已。只是女侠有所不知,这一次上双仪城的除了我们各大门派的盟军外,还有一支朝廷的军队与我们共同作战。他们便是龙骧将军昔日的战友虎骁将军,龙骧将军击溃犬戎后违抗军令大开杀戒拒不撤兵,现如今是朝廷的头号通缉犯。如今这份地图,便是虎骁将军透露给我们的。”端木闻玖道:“不错,他希望能借咱们之力破坏掉双仪城的守卫,只要咱们能将各层关卡打通,兵马得以进入,龙骧将军这边自然不需担心。”善仁道:“如此甚好。看来此番我们是势在必得了。”秀南冷笑道:“咱们武林人士什么时候起也和朝廷联手了?我江湖儿女落在他们手里时可从未捞到半点好处。”一峨眉弟子道:“这位昆仑师姐说话也忒刻薄,我们此番联手乃是为民除害,祸害一除,自然还是各顾各的,难不成师姐是怕他们抢了你们昆仑的绝学去?你放心,你们昆仑那点子功夫还没有这样抢手。”秀南见他字字针对,挑了眉毛回道:“我昆仑武功确实微末,不过对付峨眉弟子倒是绰绰有余,不需出手,便能让你们丢了魂去乖乖地把剑自己送上来。”她这番话意有所指,那峨眉弟子怒容满面,气急道:“昆仑师姐既然知道本门武功微末,那么此番难道是冲着双仪城的金银而来吗?想不到你们功夫不成,心计却深得可以。” 峨眉昆仑恩怨已久,旧仇新怨算也算不清,此番唇枪舌战自然是谁都不肯罢休。金万长老将打狗棍在地上敲了几下,安抚他二人道:“此事关系甚大,往日恩怨且先放一放,此事一了,我一定将两位掌门请到一起,当面化解往日误会。还请两位勿再多言。”金万这一招偷龙转凤奏效得很,果然昆仑峨眉不再争执,也没有人其他人再就武林盟军与朝廷军兵联手一事提出质疑。 端木闻玖一直觉得这丐帮帮主金万如此费心费力地想要踏平双仪城恐怕大有蹊跷,但却找不出任何破绽,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想得太多,误会了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智慧老者。他打起精神又布置了许多详细的计划。 众人议论纷纷,就计划提出种种质疑与建议。武当善信听得头疼,他挖了挖耳朵,抖了抖不甚干净的白袍,揪住一名峨眉弟子的肩头衣衫开口道:“咦?怎么你们峨眉的烂竹子没来?”那峨眉弟子不着痕迹脱身出来,嫌弃地拍了拍善信手扯过的地方,阴阳怪气道:“毛手毛脚,什么德行!”善信见他如此也不生气,挤眉弄眼地讪笑罢了,过了一会儿将手指送进鼻孔转了几转轻飘飘地抹到了那峨眉弟子的长袍上,他抹得开心一抬头正对上一对眸子冷冷地盯着自己,那细细长长的双眸下两片薄唇开开合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呆子!善信不敢高声造次,只得在心中暗暗骂道:三碗半,我早晚要在你身上抹鼻屎! 大雨将过,暑气渐消,双仪城最高的一座山峰上,晴川与汉阳并肩抵足,相看满城秋色。山顶秋意未浓,还都是满眼的郁郁葱葱,只是百花凋残,鲜有红黄颜色。汉阳盯着山下层叠绿嶂感叹道:“不知不觉,我们来此地已近一年了。”晴川点头笑道:“不错,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们初上双仪城的情形?”汉阳偏头在他面颊匆匆一吻:“怎么不记得,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晴川面颊微红,扯开话题道:“我倒有一件有趣儿的事说与你听,我们初上双仪城时,在天地客栈旁遇见的那名峨眉弟子你可还记得?”汉阳点了点头:“就是那个让昆仑四姐妹骗去了青云剑的那个傻小子,好似叫做应竹修,哈,他还说要去昆仑求亲,不知后来怎地了结。”晴川道:“不错,正是他。我前两日在城中偶然遇到了一名峨眉弟子,他将后来的事当笑话讲给了我听。” 汉阳顿时紧张起来:“什么峨眉弟子?你何时遇见他?我怎么不知情?他为何将门派中事说与你听?他长得何等模样?他是否对你别有用心?”晴川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人是应竹修的师兄,原本便气不过应竹修深受偏爱,瞧他的模样,没少向人说这件事。他说那应竹修下山一趟参加武林大会,丢了盘缠和青云剑不但丝毫没有悔过之心,反倒满心欢喜地向掌门司徒白陈情,说要去昆仑上向那昆仑女弟子求亲。他却不知,那青云剑早已被那女弟子当作贺寿礼送给了昆仑掌门。峨眉掌门司徒白与昆仑掌门本就有些过节,饶是心疼弟子愚直,也气不过如此侮辱,罚应竹修关了十个月禁闭。前几日,应竹修将被放出,第一件事便是偷偷溜去了昆仑山,没想到他没见到那女弟子,反倒被守山的同门师姐骂的狗血淋头灰溜溜跑了回来。自那后,他茶饭不吃,功夫不习,竟生生变成了个馋酒的酒鬼,整日在腰上挂着酒葫芦四处讨酒喝,险些将掌门司徒白气了个半死。”汉阳听后连连咋舌:“这傻小子也忒痴情,早知如此,我们当日便该点化点化他。”晴川感叹道:“那女弟子好狠的心。”汉阳摸了摸晴川的胸,将脸蹭上去磨蹭道:“还是我亲亲师弟的心温暖。” 晴川推开汉阳的脑袋,出神道:“好些日子不见叶之洋那小鬼了,他最爱听这种情爱故事。”“他不是最爱听鬼怪故事吗?”汉阳一指山下一座险峰,“他前些日子还与我说城主靠吸取壮年男子的精血练功,那些男子的尸体堆积如山如药渣般都被埋在了那座山峰下,那山下有一个大磨盘将那些尸体绞碎挤出血肉喂食山洞里的巨型蝙蝠。他说他过几日就要去那座山里探个究竟,你说,他如今不会真的在那座山腹中吧?”晴川不以为意道:“也就是你还把他的话当真。”汉阳思索道:“他还说过此地将有大难,要我们早些离去……他说的是谎话自然好,但倘若他说的都是真话呢?”晴川被他说得心中发毛,他朝汉阳身上靠了靠:“城主对咱们有恩,咱们在此地为她守城是为了报恩。再有两个月我们便守够一年了,等时间一过,我们便离开此地远走高飞吧。”汉阳点头道:“我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晴川道:“一座山,一个湖。”汉阳笑道:“还有一个大院子。”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切,却不知危险将近。 ☆、死而无憾 晴川与汉阳两人在山巅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切,却不知危险将近。 那一日武林盟军部署周详,翌日,作为先锋的武当六子便启程动了身。此时,武当六子正自山崖峭壁攀爬而上,绕过耳目藏到了山巅树影里。六人躲在葱郁之间朝外望,正看到有两团人影并肩相坐,举止缠绵形状亲昵。善治抬手示意身后噤声,身后善信却没看见,几步抢上前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面两人道:“大胆毛贼,你们把我们的武当秘籍藏在哪里了?!”这一句话字字清晰,声音洪亮,恰如平地惊雷,直把众人的脸都炸成了青绿色。 树下二人听见声响,拔剑作出备战姿态。善治也顾不得与善信计较,引着众人朝那二人靠近。走得近了,才看清这两个人是先前便认识的,一个是崆峒掌门的入室弟子晴川,一个是掌门师兄的入室弟子汉阳。 善治看清两人面目,握着满把的冷汗抱拳道:“两位崆峒师兄,我等上山只为取回武当一派失散于此的武林秘籍,还请看在旧时相识的份上不要为难我等。”汉阳并不收回身前长剑,只冷冷答道:“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请回吧!善信,既是旧时相识,你该知道我的脾气。” 小个子善时见善治握剑的手上爆出条条青筋,小声问身边的善能:“师兄,这两个人很不好对付吗?”善能皱眉笑道:“你瞧善治那拉不出屎的神情,像是好对付的吗?”听完二人谈话,善渊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跃跃欲试般将剑横在身前。善仁在衣角蹭掉手心汗渍,斟酌着语句,尽力稳住声道:“汉阳,晴川,我们此番之行也是奉师命所为,可否看在……” “跟他们废话什么!”善信举剑叫嚣着冲上前去:“你们怕他,我可不怕!”汉阳与晴川本是相背侧对众人,善信成竹在胸,看准了时机,运足力气便朝着二人后胸弱处猛攻过去,却不料手上动作早已被人看穿。汉阳与晴川默契十足,各退开一步避开剑锋,剑分左右分别刺向善信的喉颈与心脏,晴川笑道:“武当老儿教出来的徒弟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样的身手也敢出来跟爷较量!”双剑合璧,锐利非常,剑光疾如无数闪电直落成网,逼得善信连连后退,反应不迭。善信只一招便落了下风,他眼前吃亏,心中却不服,直把满口白牙咬得死死的,鼓着眼睛奋力去挡剑势。汉阳见状不由笑道:“嗬,这猴儿好大的力气!”两人并不取他性命,似乎存心玩笑一般,将剑耍得忽快忽慢忽左忽右,耍猴一般撵得他上窜下跳。 正当二人玩性正浓时,又有一束剑影加入其中,那剑势来得极快,且准头十足,巧妙地穿梭于那三道剑光之中,虚向汉阳一指,转而一连串刺向晴川的周身几处命脉大穴。汉阳见他招式间亦虚亦实,猝不及防躲避间再回身相护晴川已是不能,细看之下那剑急却不凶,摆明了意在分开他与晴川二人,并不能真的伤人性命,几人相邻过近,若贸然出手,反会置晴川于险境。汉阳了然一笑,从中抽身出来,引着善信避去一边。 这厢晴川连拆七招才将有还架之力,心中暗惊,不由得凝眸朝对面之人瞧去,但见那少年清瘦面白,一对星眸冷如霜雪。此人正是善渊。晴川佯守诈攻,并不着急起势,只变着花样套他的招。善渊剑疾而锐,但究竟年轻,气利却不厚,又好胜心切,失于观察。晴川试了他数十招,见他招式渐有重复,心中已有计较,一个转身反手一剑向他颈后刺去。善渊反应也快,回身直取右心,晴川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招,待他招式用老,先一步收回剑来去刺他的前胸。善渊陡然一惊只得举剑阻挡,却终是慢他一步,被挑断了襟前系衣长带,不过幸好被相冲的剑气一荡,向后退开几分,并没伤到肌肤。 “哼!三碗半,谁要你来帮我!”善信被汉阳耍得团团转,正气恼间又看见善渊挨了这一下,在一旁急得哇哇直喊:“这下好了,竟然被他们得手了,啊啊啊!!!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善信也不管什么拆招防式了,把周身弱处皆暴露人前,不管不顾地举起剑来一通狂劈。汉阳被他唬得一愣,哭笑不得地骂:“这猴孙还真有趣。拼了命也要将对手打败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 “呆子!”善渊喝骂一声,眸中燃起熊熊大火来。他将外衣扯开扔到一边,拈着剑诀,朝晴川攻去。 “真不教人省心”善信见他二人失了理智,早晚是人剑下之鬼,急向身后众人低吼:“北斗阵!” 武当众人一拥而上,挡去了打在善信与善渊周身的剑光,将二人从中开脱出来,配合着步法,将汉阳与晴川围在其中,摆出了北斗阵。武当乃武学大宗,其阵法更为一绝。汉阳与晴川也变得认真起来。他二人一守一攻或同守同攻,虽仅两人,但配合变化丝毫不逊于武当六人。百招试探混战后,知这阵法必是新成,也渐渐放下心来,互打眼色后,忽拈刺字诀,合二人之力剑光急如箭雨,朝善治接连攻去。 这一招来得蹊跷突然,虽攻势猛烈,但身后却破绽百出,任另五人随便一剑刺过去便必死无疑。看他两人笑意盈盈的模样,并不是鱼死网破的光景啊!身材魁伟的善治想不通晴川何出此招,情急之下又转不了身,只能躲着剑光连连后退。 武当那五人果然看见了他二人身后的破绽,五柄长剑皆朝那一处猛攻。他五人皆争这一瞬,使的具是武当派下灵蛇剑法,此招式剑如蛇行,攻敌最快又准,却不想他五人好胜心切正着了那两人的道!叮当咣当一通响,先是善时与善能的长剑拧在了一起,又是善渊与善信人撞在了一起,末了善仁倒没撞着谁,只不过步子比剑慢了一分,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剑身一晃弹上了自己的脑壳儿。 武当众人骂娘的骂娘,喊爹的喊爹,这一顿折腾下来,北斗阵已然破了。善仁捶胸顿足,无数骂人的话儿一股脑儿得冲上头来,最后化作一声惊天怒吼:“喔呼哈啊啊!”善时向善能哈哈笑道:“怪不得你总骂师兄‘猩猩’!”善治黝黑的面上透出一丝羞赧的红光,一对招子不断射出目光小刀扫向哈哈大笑的众人。 正是此时,晴川与汉阳联手向善仁攻去,近处善渊善信救护不迭。那厢笑声未歇,这厢长剑已刺入善仁双肋。 汉阳道:“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此时下山他还有救!”善治道:“两位崆峒师兄,难道真如师父所说,你们入了魔道来双仪城当了叛徒!你们可知这双仪城中罪恶滔天,你们如今是在助纣为虐!”晴川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岂不知你们所谓的武林正义表面仁慈其实心思狠毒阴险狡诈?”善治道:“如此,休要怪我们不讲情面!”汉阳道:“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我们必定奉陪到底!” 武当那几人也不等善治发话便重结了北斗阵。北斗阵需六人成阵,他五人此番强结,误打误撞反倒多了些玄妙莫测。晴川二人将将看透的阵法又变得更为晦涩难懂。 小个子善时朝晴川送出一招虚剑,善能立即补上一记实招,善渊善信一快一强左右夹击住两人,善治剑势疾如迅雷厚可排山,剑剑落在实处,皆招呼在了二人身上。那两人也不是好惹的,反手一剑刺中了善时与善能。 双方皆擅速攻,一炷香后,体力耗费不少,身上皆已伤痕累累。武当五人渐渐齐心,谁进谁退都有了几分默契,阵法的威力也渐渐显现出来。汉阳与晴川以二敌五,终是落了下风。 彼时衣袂流转剑影交错,天地间只闻兵刃叠唱,弥漫着重重叠叠的血腥之气。汉阳忽而出声道:“晴川师弟,你可曾后悔过?” 善时个子小行动快,善能剑法严谨进攻犀利,有他二人护在左右,善渊手中长剑更为锋利潇洒,晴川接连变换三招,才奋力抵住了善渊剑招:“何事需悔?” 汉阳向善信破绽攻去,却被善治反身一刺,正中左臂,鲜血直流而下,他忍痛笑道:“若非我,你如今便是堂堂一派掌门,少年成名,何等风光!” 晴川一记穿云飞月击中了善能右膝,却被善渊袭中左腹,衣袍之上殷红一片,亦忍痛笑道:“我要那掌门之位与风光有何用!” 汉阳将善渊袭向晴川的利剑拨开,右臂生生挨了善治一剑,笑骂道:“晴川师弟果真愚不可及。” 晴川满身剑伤,只抵挡剑势已觉吃力,却还是咬牙问道:“汉阳师兄可曾后悔过?若非我,你如今便可逍遥自在,百岁平安。”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10节 善渊与善信同时刺出手中长剑,汉阳以后背去挡善渊刺向晴川的剑,晴川亦以后背去挡善信刺向汉阳的剑。两柄长剑同时贯入二人前胸后背,二人以相拥的姿势双双倒下。汉阳抱着晴川,在他耳边笑道:“百岁平安,不如伴君一日。得与君同生共死,死而无憾!”晴川身上鲜血纵横,却笑得无比灿烂,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汉阳耳边轻轻说道:“生同衾死同穴,晴川亦死而无憾。” 方才还活生生的两个人就这样气息全无魂魄散尽了。武当六子杀了这两个人,却丝毫没有快慰之心,相反的,从心底生出一股浓浓的压抑的悲伤之感。善治向山下发了信号,善能和善时替善仁包扎了伤口,六人在山巅没由来地一阵空虚悲伤。这是善信和善渊第一次杀人,他们两个看着手中长剑,愣在了山巅。 善仁断了根肋骨,万幸没有性命之忧,看伤口的位置和形状深浅,已经是手下留情。善信异常沉默,忽然道:“师兄,你为什么说这两个人是崆峒叛徒,万一……万一我们错杀了好人呢?”善治看了一眼善信和善渊,又望了一眼山下道:“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行动不缺我们几个,不如再耽搁一会儿,把他们两个埋了吧。”善能点头道:“说得不错。我与他们也算是旧识,他们死得的确可惜。”善时不解道:“我只是听过他们的名字,善治师兄,你与他们可有交情?” 善治沉声道:“瘦一些的这一个叫做晴川,高壮一些的这个叫做汉阳,晴川是崆峒掌门方英的入室弟子,而汉阳则是掌门师兄方武的入室弟子。他们两个武艺精湛,自小便是崆峒的得意门生,晴川更是方英前辈钦点的下一任掌门。可是去年武林大会之前,有人见汉阳在方英的饭菜中下毒,方英前辈吐血高烧卧床三日未曾睁眼,命悬一线,方武前辈亦怒从心起,将崆峒关进囚牢里百般折磨,扬言掌门的病再没有起色,就杀了汉阳,拿他的血和骨头熬汤做药引子。后来万英前辈不治身亡,牢里的汉阳被晴川救走,他两人一时间从崆峒的俊杰沦为派中的叛徒。在之后他们绝迹江湖不见了踪影,没想到竟是躲到了这里。” 善能道:“我倒是听说,最近崆峒派中乱得很,万英前辈的大弟子晴空放言说当日之毒不是汉阳所下,而是万武前辈为了谋取掌门之位从中作梗,现在崆峒分为两派,分别以晴空和万武前辈为首打得不可开交呢。” 善时道:“我瞧他二人并不是功利之人,看来当年下毒之事多有蹊跷。” 善治向善渊善信道:“当年之事真相如何我们无从知晓,只是如今他们为双仪城城主卖命却是不该。今日若不是我们杀了他们,便是他们杀了我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敢做敢担,你们无须为此伤怀。”善渊和善信对视一眼,见彼此身上伤痕累累衣衫褴褛,一时之间由杀人的愧疚变成了生的庆幸。 ☆、血流成河 却说早已等在山下的峨眉派弟子们收到武当六人放的信号后,悄悄潜进了双仪城,一路向上摸进了半山左侧的关卡守卫之处。他们精神戒备上得山来,却发现此地非但没有人守卫,反而有打斗的声音自山洞内传出。峨眉大弟子应实示意师弟们放轻手脚,先摸清山洞内的情形再做打算,于是几人扶墙贴耳纷纷隐蔽起来,竖了耳朵偷眼去瞧里面的动静。 山洞内有一个声音苍老雄劲带着怒意大声咆哮道:“叶之洋那个小畜生在哪里?”应实仔细看去,这声音的主人双眼紧闭竟像是看不见的,此人正是鲜卑一族守护燕国继承人的长老灵目。在他身边的两位老者正是耳朵听不见的灵耳和不会说话的灵口。他们三人对面站着的也是一名老者,他虽鹤发长髯须发皆白,但腿脚灵健耳目灵活,正来回躲避三人的攻势,此人正是叶之洋的师父汪扬。灵目又道:“他约了我们与我们的王在此地相见,怎地又不肯露面!” 汪扬一面打一面骂道:“你们三个老混球,下手这么狠还骂我徒弟是小畜生,若不是看你们聋的聋瞎的瞎,我早对你们不客气了。你们素日里不是最疼我的洋儿吗?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来我这里瞎胡闹,我们几十年的老交情老邻居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灵目手上加了力道,向汪扬推出一掌:“休要胡搅蛮缠!你岂不知你徒弟便是我们鲜卑一族的王脉慕容予?我们此行是来寻他兄弟慕容舍的,你快些让开!”汪扬险些被掌风扫到,他大怒道:“你这个瞎子真当我不敢动你吗?你们燕国早就亡了,休要再做甚么东山再起的美梦!就是因为你们三人头脑愚钝不懂转圜,你们鲜卑一族才会日渐消亡。若我是你们,早就令这天下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即便不能此时也早该以死谢罪了。你们固执守旧,只认上天选定的君王,却不知这样的王朝不能稳固迟早会覆亡。” 三人被点住了痛脚,拳脚放开,逼得汪扬直退到了墙角。汪扬气喘连连:“也不怕告诉你们,此时洋儿和慕容舍正在擒龙道里,他大概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了,你们还是趁早死心吧!”灵口此时突然发出桀桀之声,那声音沙哑恐怖,听得人寒毛直竖。灵耳只能靠猜口型听声音,他此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欣喜的问道:“果真如此?我们的王在擒龙道里?” 三人的攻势顿减,汪扬纳罕道:“是又如何?”灵耳喜道:“你忘了擒龙道当初是因何而建的吗?建擒龙道的是双仪城的第一任城主,也就是我们鲜卑一族的何尚啊!”灵目激动道:“他进入擒龙道便会明白自己的身份,若他能破了擒龙道,将密室里的东西为己所用,何愁我大燕国不能盛世重现啊!” 汪扬迟疑道:“你们不知在他身边的人除了洋儿,还有另外一人……”灵目道:“管他是谁,区区一人何足道哉,在擒龙道里还不是我们的王说了算!”汪扬叹气道:“此人若干年前来过双仪城,劫走了我们千辛万苦积攒下的十座粮仓,难道你们忘了吗?”灵目瞬间汗湿了全身:“是他……吾王危矣!”汪扬笑道:“放心,有洋儿在,你们的王死不了。”灵目攻势放缓,犹疑不定道:“你们师徒到底站在哪一边?”汪扬道:“我虽是朝廷通缉的盗贼,祖上却是功名赫赫的开国元勋,你们说我站在哪一边?”灵目道:“亏我们双仪城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想着你的朝廷。”汪扬笑道:“此言差矣,即便是我们城主,也不一定站在你们这边。”灵目道:“休得胡说!城主虽不是我们鲜卑族人,但与我们渊源极深休戚与共,定会与我们同仇敌忾!” 四人都已年过六旬,斗了许久彼此都有些体力不支,汪扬勉强躲过攻势疲惫道:“双仪城将会有大难,看在我们邻里一场的份上,我劝你们早日收手快些逃命去吧!” 灵耳与灵目犹豫不决,灵口亦是神色不定,许久,他口中呜呜呀呀的,像是在给两人下什么命令。灵目察言观色,向汪扬道:“汪扬兄弟,你若肯带我们进去擒龙道,我们三人定不会为难你。”三人之中,灵耳的心最软,听他此言,不难想灵口是动了杀意。汪扬心思坚决道:“我不去!即便去,此时也已经晚了。”灵口口中呜咽,又吩咐了几句。灵耳道:“我且问你,当日你是否故意抱错婴孩,将洋儿错抱了回来。”汪扬道:“正是。你们有你们的使命,我也有我自己的立场,三位大哥,对不住了!” 自懂事起,三人就背负起保护王族血脉的重任,一辈子都在为此奔波,却不想因面前之人功亏一篑,那么多年的辛苦筹划,到头来终究是扑了个空。这一生日夜辛劳不辞辛苦,非但不能重铸盛世,竟生生将王朝断送了。灵口仰天长啸,面色红涨,一通拳脚接连打在了汪扬的身上。灵耳恨恨道:“汪扬兄弟,枉我们如此信任你,你误了我们的大事!”灵目气急道:“你毁了我们一生心血!令我们成了千古罪人!”汪扬被打得倒地吐血不能还手,他咬紧了牙,偷偷往南边挪动,努力说道:“是你们冥顽不灵愚钝固执,自己毁了自己的一生!我多少次劝你们放弃,你们却总是不听。”灵目道:“休要多言!你我各为其主,今日新仇旧怨一起算,生死有命各凭本事!” 彼此又斗了百招,汪扬被竟被三人生生打死。临死之际,汪扬启动了南角墙壁的机关,他对三人笑道:“我是输了,你们却也未必能赢。”话音未落,有一只大铁笼自房顶落下,将四人罩在其中,墙壁里射出许多铁箭,剑雨簌簌,瞬间将笼中四人击成了人肉筛子。这只铁笼子的机关乃是昔日亦敌亦友的鲁祖之来双仪城时为自己建造的,他若知道这只铁笼子在此时派上用场,九泉之下也能甚感欣慰吧,汪扬手摸着略略生锈的铁笼子,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山洞之外的峨眉弟子一言未发,就‘端掉’了左侧的关卡,他们一头雾水地朝山下发了信号。此时山间右侧的昆仑弟子就没那么幸运了,秀西姐妹四人与面前三条人影正战得辛苦。 “好儿子,我看这四个姑娘模样不错,不如你挑一个做媳妇吧。”说话人是个白发苍苍的干瘦老头。他话音未落,身边的肥胖老妇就道:“臭老头,我们儿子才多大,你就张罗着给他娶媳妇。相认才没几天,还没亲够你就要把他朝别人身边推!”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抬着杠说了好久的话,身边的青衣小童才开口道:“爹!娘!莫要分心,这四位姐姐的功夫不弱!” 秀西朝那青衣小童打量去,只见他瘦弱匀称的身子稚气未脱,仅有十余岁模样,两条浓眉下一对眼睛格外不同,两只眼睛里各有两枚瞳仁,竟是双目重瞳子。他的功夫甚弱,像是将将才习武功,亏得一左一右的老妇和老头儿相互帮衬,才能教他安然无恙。想不到这两位老人年纪不轻,竟是他的父母,听他们口音和语气,像是相认不久,奇怪的是,这两位老人掌法相近,且都使左掌,像是同宗同派。 秀南冷眼旁观,忽然向秀东道:“秀东师姐,你瞧这掌法眼熟不眼熟?”秀东点头道:“像是白龙帮的白龙斩。”秀南冷笑道:“相传白龙帮最后一任帮主继位时是个不足十岁的女童,当时帮内仅余一个七岁男童徒弟。如此说来……这两位前辈竟是师徒,还生了一个孩子。”两位老人从未在青衣小童面前提及当日往事,今日被秀南戳穿甚是恼怒,左掌生风加重了掌力袭向秀南。 秀南一时招架不住,险些中招,幸亏被秀西的长剑一挡,隔开了掌风。秀南哪是肯吃亏的人,她剑法刁钻左突右破,置四人安危于不顾,穿越姐妹们的肋下腰侧径向青衣小童的胸口刺去,那老妇与老头儿惊惧之下怒从心起,两道掌风齐齐拍出,将昆仑四姐妹推倒在地下。一阵秋风扫过,青衣小童的青色衣衫随风一晃,重重砸在了地上。他胸口汩汩冒着鲜血,握紧了腰间荷包,向两位老人道:“爹,娘,青儿不孝,先走一步……”他话未说完,却已经没有了气息。 “青儿!”肥胖老妇痛呼一声,抱着那青衣小童的尸首,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干瘦老头红着眼睛阴测测朝昆仑四姐妹冲了过去,他脚下生尘掌中夹风,朝秀南头上一掌劈下。秀西秀北秀东剑起时为时已晚,秀南挨了一掌鲜血满头重重栽倒在地一命呜呼,干瘦老头胸口喉咙连中了三剑,也立时毙了命去。 那肥胖老妇一时之间没了儿子,又见丈夫也没了,自地上挣扎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全身燃着哀伤的怒火,一步步朝三名昆仑女弟子走去。 此时有一名白衣少年亦上得山来,他衣衫破烂形容憔悴,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却精神紧张地紧紧盯着其中一名昆仑女弟子,他直直望着那名女弟子秀丽的容颜,痴痴望着她发间的那只流光溢彩的白玉簪,正是情伤受挫后的应竹修。 老妇的白龙斩如白龙破风呼啸而过,劈头盖脸砸在三名昆仑女弟子的头上。千钧一发,一条身影抱住了秀西将她自掌风中解脱出来。秀东与秀北手中长剑被掌风震断,五脏六腑亦被震得碎裂了。 秀西伏在应竹修的怀里,他身上不似先前清新淡雅混了酒气有些刺鼻,她却觉得闻起来甚是心怡,他的双眸亦不似从前一般温暖怯懦,变得冰冷清漠,她却觉得观之可亲。然而才一落地,应竹修便将她放开来。他不看她,直直朝老妇而去。 那老妇心如死灰,不顾眼前的应竹修,誓取秀西的性命,她施展轻功绕过他又一次将掌风对准了秀西。应竹修身上没有刀剑,手上却多了一件兵刃,那是一根套在指间玉簪长短的铁刺,他叫它峨眉刺。自从被秀西骗去了青云剑,他便再也没有摸过剑。 这一年来,他全身上下除了一只装酒的葫芦,就只剩下了这根峨眉刺,他的日子里除了喝酒,便是将峨眉武学汇入这根峨眉刺,他不知自己为何执着于此,大概……是因为这根刺像极了她发间的白玉簪,一直深深地扎在了自己的心间。 老妇为了替夫儿报仇,应竹修是为了救秀西,两人在一团血腥气中展开了殊死争斗。乌云压顶,没有一丝风声,无声的憋闷牢牢地罩住了两人。 秀西身负重伤,歪在地上仰头看着应竹修。他身姿优美刚柔并济,凝眸抿唇,专心致志地破解着老妇的掌法。他指间长刺收缩自如,整条手臂幻作尖锐长剑,耐心地一点点一步步瓦解着老妇的白龙斩。那老妇初始还能聚集精神对付应竹修的峨眉刺,时间一久总忍不住将目光流连在惨死的丈夫与幼子身上,她复仇的心思渐渐被无限悲伤取代。一声炸雷响起,白色的闪电映得应竹修洁白肃穆,映得地上尸首愈加惨白,老妇神情一晃跌在地上,跌在了死去的老头与青衣小童身边。应竹修峨眉刺略一迟疑,停在了老妇的喉间。 死者已矣……老妇望了望一左一右的亲人尸首,左掌立起朝胸口拍了下去。又一道闪电降下,一家三口的尸首紧紧靠在一起。应竹修神情悲伤的看着他们,伸掌合上了三人的双目。他看见青衣小童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卷曲,牢牢紧握着一只荷包,那荷包在紧握下挣开了口,露出一根白色的光润柔软的长发。这根发丝柔泽光滑,不似老年人所有倒像是长在年轻人头上的,既然只有一根那便不是白发主人的定情赠物,而是这青衣小童偷偷将落发拾起,偷偷地珍藏起来。看来这世上的痴情人,不止我一个。应竹修心生怜悯,为他系紧了荷包口袋,将他握紧荷包的手捂在了心口。 秀西愣愣地看着应竹修,不知如何与他说话,应竹修却再没看她一眼,直直下了山,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她的心顿时空了,此刻却听见山上山下喊声一片,她知道,这是各大门派的盟军冲上山来了。 大雨瓢泼而下,落在漫山的尸首上。刹那间,血流成河。 ☆、花非花雾非雾 外面血流成河,擒龙道内却异常安静。涂清澈与叶之洋瘫坐在面前一堵异常坚硬的石门旁,各自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看上去极为挫败。叶之洋烦躁地挠了挠头骂道:“看来我们上了当,这擒龙道就是个陷阱,原本就是破不掉的!”涂清澈有气无力道:“我师父不会做这等卑鄙的事,这石门上一定有机关。我猜想我们离密室仅有一两道门了,说不定开了这石门,前面便是密室了。”叶之洋气急败坏地踢了石门一脚,疼得哇哇直叫,他扳着聊龇牙咧嘴道:“我们都已经在这石门前待了三四日了,丝毫头绪都没有。这样下去,我们恐怕要命绝于此了,不是被饿死的便是被气死的。”涂清澈在心里默默点着头,眼前这堵石门如大山般岿然不动,三天来,他们已经在这里摸了不下百十遍了,每一个角落都熟悉得很,可却没有找到一处可疑的地方能够开启这堵石门。死士们接连死去一个不剩,如今他们连粮食也一星不剩,已经有整整两日,他们没有吃过半点东西了。持续的饥饿与精神紧张已经把人逼得不成人形了,若今日再破不了这石门,恐怕今生便要死在这里了。如果如果真的死在这里,与那个人埋在一起,也算得上是死同穴了吧。涂清澈这样想着,心里竟有一丝甜蜜,禁不住朝身后的决明子看去。 此时此刻,决明子正沉浸在手中的书册中,那是他的皇帝弟弟给他准备的供他消遣玩乐的物件,也是现如今那十个包袱中唯一一件剩下的东西。这两日,他亦清减了许多,但他神色平和,双眸中依旧神采奕奕,他感受到涂清澈的目光,冲他温暖一笑道:“写书人是个和尚,他在书里写着花生与豆腐同吃有鸭肉味,食之滋味无穷,他既然是和尚,又岂知鸭肉是何味道,他既然惦记着鸭肉味,为何还要继续做和尚?这般自我为难自我安慰岂不好笑?只可惜此处没有花生与豆腐,不然我也要试上一试。”涂清澈敷衍地笑了一笑,回过头来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很快为自己之前的念头感到羞耻起来,每每艰难之时甚至一有难处,自己便会想到以死解脱,却没想到世上还有另一种人即使是被逼入绝境依然对生活抱有满腔热情。他明知道无论他得意时还是落魄时都不曾放弃对万物的探索喜悦之情,却在他将生命交付给自己的时候灰心丧气,甚至暗搓搓地想要与他携手赴死。 叶之洋咬牙切齿道:“我平生最不喜吃花生与豆腐,但倘若此时有,我定吃他个十斤八斤,撑死为止!”决明子哈哈笑道:“看来你是饿得不轻,这种话也说得出。”叶之洋带着哭腔道:“想不到我一世英名,竟落得一个饿死的下场。”决明子眼眉弯弯道:“花生豆腐这里没有,不过叶之洋,我这里倒有另一样好东西,滋味好得很,只是怕你不敢吃。”叶之洋很快道:“你有吃的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快快拿来!蚯蚓蚕蛹此刻我也吃得下。哎,涂清澈你脸红什么,莫不是发烧了吧。”涂清澈打掉叶之洋的手,快速地瞄了决明子一眼,看到他手中的东西时面上更红了。决明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满面通红的涂清澈道:“我说的东西与你想的差不多形状,只是大小粗细不能变化,他自怀里摸出四只蘑菇,捧在两人面前。 叶之洋一把夺过决明子手中的蘑菇,撇着嘴不满道:“乖乖,有这等好东西,怎地不早些拿出来!”决明子将蘑菇夺回来,犹豫道:“这蘑菇味道鲜美,只是有一样不好,吃下去后六感移位,能够使人迷幻,欣喜若狂,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心智不坚者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叶之洋眼也不眨拿过一只蘑菇咬了下去,他大口嚼着,含糊不清道:“横竖是死,毒死总比饿死好。”叶之洋吃了半根下去,突然满脸涨红双眼凸出直挺挺地僵住了。涂清澈痛呼道:“叶之洋!叶之洋!你怎么了!”涂清澈声音颤抖,向决明子道:“你快救他,他这是怎么了!你……你笑什么?”决明子前仰后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涂清澈一头雾水,却见决明子拼命忍住笑意,汪着泪眼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叶之洋背后猛地一拍!叶之洋咳嗽一声,呛出来一口蘑菇。原来他竟是吃得太急被蘑菇噎住了!叶之洋顺了口气,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突然身子一颤打出一连串响亮的饱嗝,他五官滑稽,翻着白眼摇着脑袋东倒西歪,活脱脱像个醉汉。决明子刚忍住的笑意又泛滥开来,抱着肚子笑倒在地,叶之洋也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涂清澈心弦一松,一脸嫌弃地看着两人。决明子笑意盈盈看着冷若冰霜的涂清澈道:“你们两个模样差不多,可跟他比起来,你仿佛是个面瘫。”他这话不错,叶之洋眼神活络思维跳跃,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可涂清澈甚少有失态的表情,面上动作极其细微,总一副眉眼平淡的清冷模样。好想将这张冷淡面孔撕破,看看他开怀大笑或者……其他的样子,决明子心中一个念头无端冒了出来。 叶之洋一面打着嗝一面往嘴里塞蘑菇,一通狼吞虎咽后倚着墙壁摸着肚子砸吧嘴,似在回味方才的美味。渐渐地,他的四肢慢慢软散,如水一般瘫倒在地,身子也落在地上蜷缩起来,他的面上喜悦无比,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决明子拉住想要摇晃他的涂清澈,安慰地摇了摇头。涂清澈心中莫名踏实,很快又不安起来,因为决明子并没有放开他的手。决明子挑眉向他道:“你要不要试一试?”他一语双关,涂清澈明白他的弦外之意却谎作不知,他面红道:“试试就试试。”决明子将一只蘑菇放在他手里:“放心,这点剂量是不会死人的,一口下去快活似神仙。”涂清澈蹙眉道:“你这样了解它的毒性,莫不是常常食用,久而成瘾?”一直以来,他们两人之间总有一种莫名的默契,没有由来却万般契合。决明子微笑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一只蘑菇牵着鼻子走,别忘了我可是懂点医术的。”他眉眼弯弯笑得好看,话也说的异常温暖,涂清澈张了张嘴,心中受用嘴上却不饶人:“你有什么怪癖与我何干!我从未为你担心,又谈何放心。” 决明子不再分辩,挑了最大的一根蘑菇碰了碰涂清澈手里的那只小蘑菇,不怀好意道:“来吧,我们一起吃。”涂清澈看着他的笑脸几番挪不动视线,看着看着,他眼底的戏谑无赖都慢慢变成了孩童般纯真的顽皮,调皮的模样竟这般惹人喜爱,他浑身一阵恶寒,怎么这蘑菇还没吃,先出现了幻觉呢?一定是太饿了。他奋力摇了摇头,撕下一块蘑菇谨慎小心的咀嚼着,嗯~或许是饿得太久,这蘑菇吃起来竟无比鲜甜。 涂清澈吃完最后一口,眼前明明灭灭出现了许多小星星,它们闪着星光转着圈,团团围住自己,轻飘飘地将自己抬了起来,缓缓地,衣袂浮动,自己竟升上了天,涂清澈在心里想到,这便是幻象中的世界了。他在心里悄悄提醒自己,这里面的一切都不可信,莫要被其迷惑了心智。 涂清澈飞啊飞,飞越了无边星海来到了明月身边,明月如勾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坐在光晕之上向自己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涂清澈也跟着微微笑起来,握住他的手坐到了他的身边。那个人话语温柔道: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才来。涂清澈茫然迷失道:抱歉。那个人又说道,你可知我对你一见倾心,日日夜夜都思念着你。你莫要这样看着我,你只需告诉我你心中可有我?涂清澈望着那人有若神明的面庞,无比虔诚地点了点头。那人将涂清澈揽进怀里,低声道我想要与你生死白头永不分离,你答不答应。涂清澈贪婪地抱紧了他,点头如捣蒜。时空快转,他们一时在大雪纷飞时踏雪赏梅,一时在春日喝酒赏花,场景千变万化,两个人或开怀大笑或嬉笑打闹,总是形影不离。很久很久,似乎一辈子的琐碎都经历过了一遍,两个人满头白发步履蹒跚,那个人气息奄奄之际,深情地拉住他的手问到,我若一睡不醒,你可愿意随我长眠?涂清澈心中悲痛万分,一把拥住了他。那个人又说道,你是我此生至爱,我要走了,你可愿随我去?涂清澈泪流满面只是不答。那个人语气有些急切,又问到我时间不多了,你可愿随我走?涂清澈抱着他呜咽不止,他身上有微微寒气,却没有墨香和药草味。他终究不是他。他的至爱是慕容霜,并不是我。那人忽然将涂清澈掼在地上,恨恨道:你走吧!涂清澈身子一沉,穿越虚无的地板,极速地向下坠落。 双腿一沉,一个哆嗦,涂清澈自幻境中清醒过来。他满身大汗,面上仍带着泪水,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叶之洋担忧道:“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决明子挑眉道:“你梦到了什么?吃蘑菇吃到哭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方才的梦不美吗?”涂清澈心虚地揉了揉脑袋,看着叶之洋道:“我梦见你死了。”叶之洋撇了撇嘴:“神医说这蘑菇能让人做美梦,难道你的美梦就是让我死吗?”涂清澈道:“你又做了什么美梦?”叶之洋砸吧砸吧嘴回味道:“我梦见了我们心爱的姑娘,然后我们就嘿嘿嘿,嘿嘿嘿。”决明子插口道:“不许幻想我师妹!”涂清澈吃惊道:“禾儿?叶之洋你心爱的姑娘是禾儿?!”叶之洋谨慎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不行吗?”“行是行”决明子不怀好意道,“我师妹的心上人模样和你差不多,你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兴许有机会。”叶之洋了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她见了我的真面目这样吃惊。”涂清澈尴尬道:“禾儿如今在哪里?你何曾见过她?她她还好吗?”叶之洋不满道:“我与她的事为何要告诉你,我偏不讲给你。”决明子瞧涂清澈腮边两坨红云甚是碍眼,催促二人道:“吃也吃了,还不快去干活!” 灵光飞驰,涂清澈对叶之洋道:“花非花雾非雾,叶之洋,倘若前面这堵石墙并非一座门呢?”叶之洋点头道:“那么,门不在头顶,便在地下!”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不在头顶,便在地下。决明子抬头望了望,只见密道上方是坚硬的岩石断层,仔细分辨还能看出密道初修时人为斧凿的痕迹,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机关的样子,他又朝脚下看,脚下湿滑黏腻,结满了厚厚的青苔,叶之洋和涂清澈正拨开青苔,仔细地观看地板的样子。 叶之洋敲了敲地板,地下传来清脆的回声,涂清澈道:“是了,这下面有个密室,密道在这里向下走了。想不到这样简单的机关,竟然困了我们三天。”叶之洋道:“地上青苔太厚,我们都被它蒙骗了。” 三人用碎石十分小心地将地板清了个大概,涂清澈用石块将地下石板仔仔细细地敲了个遍,除了东南角有一个三尺长宽的地方是实心,其他地方都是空心。涂清澈猜测道:“这里或许设有机关,入内者脚踏时会发生陷落。因为湿气太重或者其他原因,这一处机关失效了。” 涂清澈将二人拖入东南角的实心地带,叶之洋将脚下一块活砖移开,拉开了地上的圆环。果然!石板应声跌落,三人向下一看,这石板底下竟然灌满了水,水波清澈摇摆荡漾,似极一座藏匿在山腹中的碧波湖。 叶之洋紧靠着墙壁道:“这水似乎不是原先就有的,会不会有毒。”决明子向下张望道:“这水似乎……是山泉水汇集成的,水光摇曳熠熠生辉,好一处风景。”他两人一个怕一个爱,洞内光线极弱,涂清澈不一会儿便出了一身汗,山洞中阴风阵阵,涂清澈裹紧衣衫,蹲在地上朝下看去,但见山中有些许缝隙汩汩冒出水花,顺着缝隙汇流而下,果然是一个由泉水汇集而成的湖,水波荡漾下偶有一两尾鱼匆匆游过,湖水不似有毒,水中水草缠绕看不透底端更测不出深浅。看来有必要下去一探究竟。涂清澈一言不发,突然开始脱衣服。 叶之洋紧张道:“喂喂喂,你干什么?”涂清澈见他这幅模样忽然道:“叶之洋,你不会不习水□□?”叶之洋嗫嗫嚅嚅梗着脖子道:“我自小长在山上,怎么会熟水性!”涂清澈笑哂道:“那你便守在这里等我,我下去抓两条鱼给你吃。”决明子不放心道:“我略通水性,可以随你一起下去。”涂清澈面上红云一片,摇了摇头道:“不必。” 涂清澈脱得只剩下亵衣亵裤,正要下水,却被叶之洋一把抓住,他的手瑟瑟发抖,惊疑不定道:“涂清澈,我总觉得这湖水里面有蹊跷,不如我们先找一找这里有没有水下的机关吧。”涂清澈双颊绯红,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纵身跳进了湖水里。 涂清澈的身影慢慢没入深底消失不见,岸上两人内心便开始煎熬起来。决明子碎碎念道:“小滑头,你有没有觉得涂清澈哪里有些不对劲?”叶之洋茫然点头道:“是有些不对劲!”决明子又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噢!他……他似乎是在发烧!”叶之洋被决明子猛得一拍,也回过神来:“是呀,我刚才抓他的手腕,他身上烫得很!”决明子点头道:“怪不得他总是红着脸,我还以为……”叶之洋着急道:“亏你还是神医,你看不出来他在发烧吗?”决明子心中懊恼不已,此时距离涂清澈下水又过去了一段时间。人是不可能在水下憋这么长时间的,决明子焦急道:“我下去看看。”他说着,衣裳也未来得及脱,一跃也跳下了湖。 叶之洋等在岸边焦急无比,此时离涂清澈下水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下水的两个人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叶之洋一颗心不断下沉,许多不好的念头不断涌出来,他咬着拳头不敢看湖面,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石板上,试图分解心中的担忧。 决明子此时正在湖下,湖水并不太深游了几下便到了底,可是湖底并没有涂清澈的影子。他四处游着,看见湖底有一个一人宽的洞,勉强能钻得进去,洞内别有洞天,竟也是一座湖。原来这个洞连通着两座湖,只是这一个湖略浅一些,水才刚过双膝。决明子淌着水去寻涂清澈,却发现这水越走越深,才一会儿工夫,水已经到了腰腹。正在此时,他看见了前方有一抹身影,好似是涂清澈。 决明子快速朝那身影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心先凉了大半。只见涂清澈被困在一个铁笼子里,全身没入水中,双眼紧闭不辨生死。湖底的水草翩然摆动,轻轻抚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他身子瘦弱安静地沉在笼子里。决明子心慌不已,颤抖的手自间隙伸入铁笼子中,一把捞起了涂清澈。一息尚存!他从身后抱起涂清澈,不断挤压他的胸背,涂清澈吐了几口水出来,意识仍不清醒。陡然间,决明子习得的医术一片空白!他眼中两行热泪齐齐流下来,一时慌了头脑,竟试图徒手将铁笼子往水浅处拖,然而这铁笼子千沉万重,花光了力气却纹丝不动。 他一开始便知道涂清澈难逃一死,可亲眼见他生死一线却这般难以接受。是因为擒龙道尚未破吗?恐怕不仅于此……无数种念头在脑中心中不断闪过,决明子努力摒弃杂念,辛苦汲取着理智中微微尚存的救人医术。 他隔着铁笼子抱起涂清澈,使他的头胸露出水面,快速挤压着他身体内的水分,一手搂住涂清澈,一手捏住涂清澈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将气渡进涂清澈的胸腔中。几个来回,涂清澈渐渐有了知觉,他的四肢渐渐从僵硬如石之中苏醒过来,双眼也可以慢慢张开,模糊间,他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抱着,不断有气息渡进来,那气息香甜有淡淡的药香与墨香。面前之人渐渐清晰,面色凝重的脸上湿湿漉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湖水,眉眼依旧好看恍若神明。 决明子见涂清澈清醒,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又胡乱朝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此时湖水已经淹到了两人的脖颈,若不能打开这铁笼子,很快又要被湖水吞没。决明子声音哽咽道:“快告诉我怎样将这铁笼子打开,这水越涨越高,恐怕,恐怕!” 涂清澈点了点头,向他道:“这里很快便要被淹没了。擒龙道已经到了最后一层,机关我已经找到了,就在头顶的石砖上,你将位置指给叶之洋,他会帮你打开。水势凶猛,你快些游回去吧。叶之洋头脑灵活得很,你只需教他半个时辰,他定能学会游水。我总算不负你的重托,将这擒龙道给破了。” 决明子喉咙苦涩道:“这铁笼子,就没有任何办法能打开吗?” 涂清澈点了点头,湖水上升,涂清澈一个踉跄,呛了一口湖水。决明子将他抱起来,努力举着他露出湖面。涂清澈道:“你快走吧,迟则生变!” 一切都在按计划展开,擒龙道将破,涂清澈难逃一死,皇帝的命令执行得完美无缺。决明子静静地看着他,悲伤之余心里竟然还有一丝欣慰,或者这样的结局已算得上完满,幸好最后,他不是死在自己手中,不是死在血淋淋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前,亦不是死在他皇帝弟弟无情冰冷的刀枪下,他爱怜地看着他,柔声道:“涂清澈,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涂清澈想了想:“你要提醒叶之洋,在密室内千万小心,不可鲁莽行事。” 决明子又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涂清澈又想了想:“玄机匣你务必要保管好。你皇帝弟弟的话不可全信,千万要小心他。”决明子摇了摇头,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涂清澈心中了然,他一开始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想要在临终前给他一个坦白心迹的机会,让他有机会可以将心中情感诉诸于口,在心爱之人面前了无遗憾无牵无挂地离开。确实,心中的确有许多话埋在心底不曾对他讲,可是此时即便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从一开始,便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道临死之时还要将心中卑微道出口吗?临死之时的告白,难道不是对活着之人的无形枷锁吗?一起度过的这些日日夜夜,临死前的拥抱,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他静静看着决明子,两行热泪汩汩而下,他心中暗暗道,再见,我的明月光。 涂清澈的双眼中有千万种不舍与深情,似无数言语正在倾诉,然而他只是擦了擦眼泪,平静地微微笑道:“与君相识,三生有幸。愿君百岁,一生平安。”决明子的心被这话击得粉碎。他心中想到,三生有幸?对你于来说,遇上我到底是何等幸事?初相识,我便间接害死了你的姐姐和母亲,如今,连你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这到底是何等幸事!岂不知始作俑者,便是眼前的我!我将你拖入这人间炼狱,令你在十四五岁凄惨死去,你却在临死前祝我长命百岁? 说话间,湖水已经陆续淹没了涂清澈的下巴鼻尖与头顶,水中的涂清澈发丝游动,身子羸弱,他的双眼微微闭着,卷曲浓密的睫毛上沾着许些小水泡,双唇抿成一线,安安静静地沉入水下。决明子悲从心来,将怀中一物摸出,捉住涂清澈的手腕,套在了他纤弱稚嫩的手腕上。黄泉寂寞,你且先去,我稍后便来偿你的命。 水下的涂清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的东西闪闪发光,是一只白玉镯。上一次见它时,它被决明子拿在手中,曾说:“这是我千辛万苦寻到的稀罕物,我打算将他送给我的心上之人。”如今,它竟被他亲手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涂清澈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抬眼去看决明子,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他的面目模糊不清渐渐变成白茫茫一片,他心中知道,时限到了。弥留之际,唇上一软,有一股新鲜清香的气息又送进来,涂清澈泪水奔流而下,想不到此生第一次觉得人生美妙竟是在将死之时,第一次对生充满渴望也正是性命消逝之际。此时水已经漫过了决明子的头顶,离洞顶仅有半臂之遥。涂清澈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决明子向洞口推去。 决明子浮在水中,双腿似被束缚无法挪动,他既无法回头去看奄奄一息的涂清澈,亦无法游出洞口逃生,只是愣在了原地。他平生第一次质疑他那个皇帝弟弟的决定,第一次开始为此事后悔。这样做真的值得吗?万千百姓的性命是命,难道他涂清澈的性命便不是命吗?难道仅仅因为可以挽救更多人,就可以这样顺理成章地舍弃他的性命吗?在大义面前,决明子第一次有了自私的念头,他从不曾为自己的性命计较过得失,此刻却深深地替涂清澈感到不平。 此时,湖水翻涌,一个波浪将决明子撞向洞顶。湖水打着转急速下坠,将满的湖水瞬间消了大半。 这变故来得及时,赶在了涂清澈咽气之前。转瞬间,不止消减了湖水,连铁笼子也打开了。涂清澈大喜过望,面上带着激动的泪痕道:“是叶之洋发动了机关!太好了,我们有救了!我们能活下去了!”他从铁笼子里游出来跌跌撞撞满心欢喜地向决明子身边划去。 大悲大喜来得太过急速,决明子感慨万千地望着涂清澈,他此刻为重获新生而欣喜,殊不知逃过此劫还有更大的劫难再等着他,就算走的出这擒龙道,他这样的身份也不会活得下去。他实在不觉得此时逃脱得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倘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死在自己的手中,他会不会后悔此时没有溺毙在这湖里。 ☆、心意互通 涂清澈满心欢喜地向决明子奔去,却见决明子面上并没有太多劫后余生的喜悦,仿佛并不为自己重获新生而高兴,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愣地盯着自己腕间的那只玲珑玉镯。涂清澈心中一顿,燃起的满腔热情立时散了,他垂下头来去摘腕上的玲珑玉镯,一面摘一面自嘲道:“王爷大概是见我可怜想要赐一件东西给我陪葬,如今我侥幸不死,这镯子太贵重草民承受不起,还请王爷收回去。” 决明子见他如此,心中更加悲伤,他勉强笑道:“不必,你戴着吧。” 涂清澈强颜欢笑道:“好,那我出了这擒龙道,帮你交给慕容霜。” 究竟何等深情何等绝望,经受过何等心伤,才能将这番话平淡说出口。决明子心中更痛,他抓住涂清澈的手,心中烦躁,语气加重道:“我说不必!”涂清澈仍在高烧之中,他的手腕纤细瘦弱带着湖水的潮湿,握在手中滑|腻|滚|烫。 “王爷此话何意?”涂清澈不依不饶,高烧中的面庞白里透红,两抹薄唇分外鲜红,他的双眼不似往日高傲清冷,被条条红血丝染上了些许暧昧,湖水正顺着他长而浓密睫毛缓慢地低落,白皙的脖颈下只着亵衣的胳膊与腿脚瘦骨嶙峋却意外地格外诱|人。他浑身发冷颤抖不停,却依旧不肯罢休倔强地质问着。 此情此景,分外熟悉!他穷追不舍的质问,像极了那一年慕容霜将他逼在墙角,恨恨地问自己可曾对他有过真心,只是此时他却不能像上次一样逃脱了。涂清澈不是慕容霜,擒龙道也不是夫子庙。事实上,决明子从一开始便回避与涂清澈之间发生任何情感,他希望能与他平淡如水最好有些嫌隙,这样将来才能下得去狠手取他性命,起初事情也正是这样发展的,他记恨母姐之仇,对自己冷眼相向,可是后来,千不该万不该,走进他的明月阁……这一路的生死相随,他的爱恨痴缠从懵懂到觉醒到如今的痴心不悔,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自己亲手铸就亲眼见证?只可惜……决明子心生愧疚不敢再抬头看他,拉着他的手把他往铁笼子上拖。他放软了语句道:“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再在水中泡下去,我便是活神仙,也救不回你的命。你有什么话,等风寒好了再说。” 涂清澈一把甩掉决明子的手,眼中两行热泪又重新流淌出来,他红着双眼和鼻头仰头看着决明子:“我的王爷,我的神医,你告诉我,我还有没有命熬得过这场风寒?”决明子知他此话是在说擒龙道凶险,但他却想到了另外一层。的确,无论出不出得去这擒龙道,他这条命都熬不过这场风寒了。涂清澈见他不答抹了一把眼泪,又去拽手上的镯子。他高烧中四肢沉重,拉扯间勒得腕上通红一片,一面扯一面道:“你既然无话可说,为何又一定要我戴着这镯子!” 决明子一愣,是啊,为何我一定要他戴着这镯子,难道仅仅是因为这镯子匠心独运玲珑剔透与他的腕子乃至他这个人分外契合吗?这个镯子意义重大绝对不仅于此,为何我一定要他戴在手上?他看着面前的涂清澈,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上滴滴答答滴着湖水,颗颗水珠落下,直直砸进了自己心里泛起阵阵涟漪。他的眼眸太大嘴唇又太薄,神情太清漠身板也太瘦弱,完全不是宿日里自己钟爱的那一款,然而然而他看上去如此悲伤,伤心的样子是那样令人心生怜悯,教人不忍心再伤害他。他不由得想到,倘若我并不是王爷他也不是燕国最后一名继承人呢?倘若他与我仅仅是天地间普普通通的两个人呢?他听得懂我弦外之音,我看得见他心中波澜,我与他心意相通惺惺相惜,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知己良人?这假设令决明子深深沉醉,他透过涂清澈湿润透亮的双眸,直直望进他心里,看见了无数多个的可能。倘若……他真的只剩下一场风寒可活,此刻又何妨卸下心防真心相对呢?决明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他揽进怀里,湖水冰冷,他却浑身滚|烫,抱在怀里说不出的适意畅|快令人不舍得再松开,他感受着怀中温暖沉醉在他滚|烫的体温中,用冰冷的双唇在他湿热的耳际温柔道:“不必摘了,它现在正戴在我心上人的腕间。” 他的话语轻柔,语调惑人,像极了醇度极高的清甜果酒“雪樱”,入口可口后劲却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听得人醉意醺醺。涂清澈一阵颤|栗,身|下|一物突|地跃|起头来,他僵硬地推开他,面上更红:“你说什么?”他面色红得吓人,双眸中有羞赧有痴迷,明明紧张地不敢看自己却固执地扬着头不愿认输,决明子被这反应逗乐,他笑嘻嘻望着他道:“我说你是我的心上人。” 涂清澈僵硬地杵在地上,半天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我不信。” 决明子将涂清澈抱在铁笼子上,纵身一跃也跳上了铁笼子,他替他挤干头发上的湖水,头一偏轻轻吻住了他。他的唇清润冰凉,印在涂清澈高烧下通红滚|烫的一线薄唇上。涂清澈只觉得天旋地转生出翅膀飞上了天,面前此人,自己曾日日夜夜惦念的人,自己只能远远眺望的人,就这样温柔缱绻地对自己说着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情话。他身上的药香与墨香如陈年美酒般自唇|舌流淌入心间,醉得人心肠柔软浑身畅|快。“我说你是我的心上人。”这句话一遍遍回荡在耳边,却如此不真切。涂清澈只恐是在梦中,他推开决明子,又问道:“你说什么?”决明子吻得兴起,将他话堵了回去,喉咙里含混不清道:“我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涂清澈被他吻得七荤八素,他艰难地推开他道:“我……不……信……”他话中带颤,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迎风招展在心间若有似无地挑|拨|骚|弄。决明子抱紧了他瘦弱的肩膀,轻轻抚着他滚|烫|湿|润的后背,吻得更加深切。初始,涂清澈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他掠取豪夺,手与脚僵在空中不敢动弹。这般赤子之心未经人事的笨拙激得决明子心中情动,他温柔耐心地用舌|尖一点一滴融化他的僵硬,双手带着潮湿的水气缓慢深情地游走在他瘦弱的双肩纤细的脖颈和瘦削的后背,他的手带着湖水的清凉,慢慢地抚过涂清澈高烧中每一寸滚|烫的肌肤。涂清澈喉咙中隐忍的呻|吟声在极端舒适不断放大的感官下渐渐释|放,变成了遮掩不住的渴望,待他情迷开始回应,试探地伸出舌|尖探东探西时,决明子已激动到不能自持。慢慢地,两个人四肢柔软相互缠绕地拥抱在一起,气息交融头颈相交。唇|舌纠缠间决明子喘着粗气问道:“那一夜与我颠倒缠绵的人是你吗?” 涂清澈含糊道:“是。”决明子笑道:“我不信。”涂清澈将决明子推倒在铁笼子上,探着脑袋微笑道:“那一夜我喝多了酒,想要看你睡着了没有,没想到却被你一下子揽住了腰,就像……这……样……” 他且羞且笑,浑身滚|烫,单薄的亵|衣亵|裤下雪白的腕子和脚踝轻巧勾在决明子的身上,痴痴地望着他。决明子面色潮红,微微发怔。涂清澈目光一错,看见了铁笼子水中的倒影。水下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有一个少年墨发红唇,眉目含|春,妩媚又炙热地趴在决明子的身上,决明子衣衫全湿随意搭在铁笼子上浸入湖水中,他修长的身姿昳丽舒展,动情地看着那个少年。涂清澈心生嫉妒,瞪了水中的人少年一眼,却发现那少年也在瞪着自己,他这才想起来趴在自己意中人身上的这个少年便是自己。 此时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的涂清澈与往日里的清冷模样天壤之别,他清冷的薄唇带着笑意,清凌凌的双眸含情妩媚,瘦弱的身躯也像灵活的鱼儿翩然摆动,连身上疤痕都像是某种催|情的图腾看得人心潮起伏。决明子笑道:“那一夜的事,为何我一点记忆也无?”涂清澈小声道:“因为……因为你只是抱着我亲了几遍滚了几圈,就……就缴械投降沉沉睡去了……”“你说我只是磨蹭了几下便跑马了?”决明子道,“我不信。” 涂清澈头脑晕晕沉沉的,他仔细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决明子,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的细细品味着,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的弯下腰来,捧住了他的脸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他动作生疏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深情,带着羞怯与勇敢用唇|舌和指尖表达着内心的欢喜与迷恋。决明子心中悸动不已,这让他想起了他的初次亲吻,也是这般生涩与甜蜜。 他含了笑回应他,慢慢地翻过身来,将涂清澈压在身下,微微笑道:“我这里有一道治愈风寒的绝佳药方,你要不要试一试?”他兴|致|昂|扬|胯|下一物顶着涂清澈的小腹微微跃|动,涂清澈只觉自己迷了心智疯了神,竟伸臂揽住了他的肩咬了下唇笑道:“请神医下针。” 决明子亦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手指不听使唤地绕到了他的亵|衣衣带上,手指轻轻抚过,衣带簌簌而落,衣带上的水滴滴在涂清澈瘦弱的胸腹上,顺着他的胸腹一直向下流去。决明子俯首舔|了|舔那颗水珠,涂清澈愉悦的“哼~”了一声。这声音清冽如泉水,听得人通体舒泰。决明子顺势而上一道道亲吻落在了他的腰际肋间胸膛与胸前红樱。或许是高烧缘故,那两点鲜|红|肿|胀顶着冰凉的湖水颤颤巍巍分外可|口,决明子将它|含|在|口里,用舌|尖挑|拨|捻|动着。涂清澈承受不住阵阵刺激,口中求着饶不住声的讨饶,心痒难耐地扭|动着身躯,双手欲拒还迎地推着决明子。 决明子将涂清澈的双手捉在怀里,十指紧扣将他双手推在铁笼子上固定住,又将亲吻落在了他的耳后脖颈。涂清澈被亲得化成了一团棉花,浑身软绵绵,却有一处坚|硬|如铁。决明子将他两只手叠在一起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身躯向下滑,一把握住了他□□坚|挺。决明子心中笑道,想不到他小小年纪身子瘦小,这里却发育得非常不错十分趁手。 “啊~嗯~哈!”涂清澈觉得飘飘欲仙,驾着祥云升上了天。决明子放开他的手,俯下身去,忽然含住了那坚|挺。涂清澈惊呼道:“不……不要!” 涂清澈的讨饶声渐渐被极端的愉悦低|吟声所取代。决明子舌|尖轻轻擦过它的顶端,用温|热|湿|滑的双唇裹住了它,布满了小小颗粒的舌面像肉做得刷子来来回回轻轻刷过它的顶|端和根|茎,双唇紧紧地裹住了它上|上|下|下|深|深|浅|浅地在喉间动作着,它顶端很快滴出一两滴透明清甜的琼|浆来,那是即将到来的“山洪”的前奏。 决明子快速地脱去了自己的衣衫,将它们垫在涂清澈的身下,他口中速度放缓,手指轻轻抚摸着茎|下两颗不甚光滑的肉球,慢慢地慢慢地向后面深处探去,他的身体火热无比,手指将探到后|穴便被它发出的热气包裹起来,将一探入,他的身子猛得一紧。他耐心地温柔地放松着,口|舌与手指相互协作着,一点点融化他的不安与紧张。 静静的湖面随着涂清澈的低|吟声漾起阵阵涟漪,水波轻轻晃动,倒映着两个情迷深处的两个痴情人,湖底的鱼儿浮浮沉沉,探着好奇的脑袋吐着泡泡看着水面上的人儿,忽然,水面漾起了一圈圈巨大的波纹,水上的两个人儿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涂清澈双手紧紧抓着决明子的肩背,他的十指因疼痛而施力,指甲嵌入他的皮肉之中。这感觉与之前日夜惦念着他的感觉差不许多,带着羞耻与向往含着疼痛与愉悦,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持,只是之前心中的感觉被无限放大然后施在了肉体上,每一寸疼痛与愉悦都是这样真真切切的感受着。唯有在这一刻,这份缥缈不定的感情才最终在他的心里被确认,唯有在这一刻才能确定,他才能完全的相信,他的明月光他心心念念的那伦明月,也是在倾心真挚地照耀着自己,守护着自己。他的动作那样温柔,他的面容那样蛊惑人心,连身下的疼痛也仿佛一点一滴地消失了。无限柔情涌上心头,他随他任意驰骋,感受着他带给他的每一分疼痛与欢愉…… 决明子与许多人试过无数场鱼水欢情,却从没有过一次这样的情意相通,真心交付。他手中胯|下的每一个动作都发自内心,身体上的每一丝畅|快又激发了心中对眼前人的喜爱。他从前一直对自己的心迹不甚明了,不明白为何药浴之时为何会浮现涂清澈的脸,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贪恋他唇|舌之间的味道,不明白为何因他的悲伤而悲伤,此时才终于确信身下之人早已翻越层层防线驻扎在了自己的心间。 心意相通的人十分合拍,两人情到深处,竟同时攀上了顶峰。 叶之洋万万没有想到,他担惊受怕了近一个时辰,拼命克服了对水的恐惧,学会了游水,历尽千辛提心吊胆地钻进洞里来,竟然看到了这样一幅香艳的景象。这两个人竟然这样不顾廉耻,甚至将焦急如焚自己置之度外,躺在铁笼子上行那苟且之事。这两个人怎生这样不要脸! ☆、故人 “阿嚏!”“阿~嚏!”决明子和涂清澈肩挨肩紧紧靠着并排坐在岸边,接连不断地打着喷嚏,两张红红的脸面上挂着四个大大的黑眼圈。坐在他们对面的叶之洋嫌弃又愤怒地看着他们两人,一肚子骂人的话变着花样飚了半个时辰还没停住口。若放在从前,决明子肯定腿一抬脚就踢过去了,然而他此时心中有鬼,已无法再去看与涂清澈面目相同的叶之洋。涂清澈的风寒非但没好,连带着自己也得了风寒,身为“神医”的决明子着实有些羞愧。 涂清澈头重脚轻浑身不适,听够了叶之洋的教训,扶着决明子的肩膀站起身来安慰他道:“好了好了,你停下嘴巴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抓条鱼吃。”决明子拉住他的手,阻止道:“不可,你碰不得冷水,还是我来吧。” 之前刻意保持距离的两人现如今竟成了连体婴儿,叶之洋抖了抖满身的小米疙瘩,惊恐道:“得了得了,你们还是坐着吧。谁知道这湖里的鱼吃了什么,我可不要吃。”决明子忍不住偷偷笑起来,涂清澈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尴尬的站起身来去拿不远处烘干的衣衫。叶之洋趁机走过来,在决明子耳边悄声说道:“王爷,他日若有争端,我希望你能看在此时的情分上饶他一命。”决明子面容一冷,没有说话。 涂清澈为决明子披上衣衫,自己裹了外衣,郑重其事向叶之洋道:“叶之洋,我想知道与这擒龙道有关的一切讯息,你要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讲给我听。”涂清澈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叶之洋知道他这是被那人点亮了生活的热情,他不仅想要破擒龙道,还想要面前之人包括自己都平平安安地出去,不仅如此,他还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彻底与这擒龙道或者双仪城又或者它背后的往事做一个了断。他此时心中都是生的希望,叶之洋却隐隐觉得有些担忧,他看向决明子:“我方才说的话,你答不答应?”决明子情绪纷杂莫名,最终点了点头。 叶之洋见他犹豫更加放心不下,然而眼前还是从这里出去最重要,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要从双仪城的第一任城主说起,很多人不知道,除了现如今的城主梅歆芷,双仪城还有一任城主,正是他建了这双仪城,他的名字叫做何尚,你们或许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一颦’和尚,他现如今在少林寺出家,是方丈座下一字辈的弟子。他与现城主梅歆芷年少时曾一同在慕容星……前辈那里学过琴。‘何尚’亦不是他的真名,鲜有人知道,他其实是鲜卑一族人,与燕国三大长老灵耳灵目灵口同宗同辈,是燕国王室的守护人。他年少时曾是鲜卑族光复燕国的激进人士,与梅歆芷相知相恋,共同建立了这双仪城,作为他日东山再起的大本营,他们在此大肆修造淫乐场所,以聚财储粮习练兵马为目的。后来两人不知为何一拍两散,何尚去少林出家做了和尚,本非鲜卑一族的梅歆芷却留了下来,将双仪城经营的风生水起不断壮大,短短几年俨然已成盆钵满盈的小小国度。尽管如今的双仪城已不再以复国为目的,却因富庶兵强马壮兼之收留了许多叛逆人士而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芸芸众生的众矢之的。要说这何尚呢,他本名叫做‘慕容尚’,是慕容星……前辈的侄子辈……” 叶之洋口中滔滔,殊不知话中此人,那一颦何尚此时也正在双仪城中。城中守卫一一被解决,瘦瘦的一颦和尚与胖胖的一笑和尚带领大队武林盟军从中路直上,在半山中遇到了浩浩荡荡前来阻截的各路好手,为首的是一个十余岁的女娃,她双眸流转好似叮咚泉水,眉心红痣恰如雪间红梅,她身量娇小盈盈而立,如树上的青涩鲜果稚嫩饱满,透着将要成熟却未成熟的缕缕清香,瞪着杏核一般的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颦何尚,樱桃小口一张一翕在微微细雨中娇艳欲滴道:“佛家弟子不闻声色不问是非,高僧为何拿起屠刀闯入我清净之地,杀我无辜百姓?” 一颦和尚身后胖胖的小和尚一笑贪婪地看着她,双眼再腾挪不动,盟军中多是青年弟子,他们亦讶异于面前小姑娘的美貌,欣欣然满心向往。面上一道长疤的一颦和尚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等上山只为取回各门派十三于此的经书与双仪城这些年所敛的不义之财,请城主莫再执着,快快将之交出,休再枉送性命。”一颦身后众弟子一听面前的小姑娘便是双仪城城主,一时都慌了手脚。 “哈哈哈!”梅歆芷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慕容尚!这双仪城从何而来你难道忘了吗?你的复国大业说忘就忘,多年感情说放就放,金山银山留不住你,这般铁石心肠一去不回,怎地如今却又来要了?你难道吃厌了斋饭想要重新开荤吗?” 一颦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小僧法号一颦,再不是从前慕容尚。” “说得好!”梅歆芷盯着他面上的长长伤疤道,“这天下已再没有慕容尚,他早就被你杀死了!真恨我当年手软,没有将刀再往下一寸,割在你这冷血的脖颈上。”话音未落,她手中已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薄刃弯刀,劈开风雨径向一颦砍去。一颦轻移脚步一掌拍在了她的手腕上,梅歆芷吃痛收回高声问道:“高僧心如石铁,却为何手下留情?”一颦双手合十:“城主莫再执迷不悟,金银不过身外之物,城中百姓千万人,条条性命抵千金。”梅歆芷眸中含泪,她弯刀如雨直刺过来:“你这个懦夫!还我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慕容尚!条条性命抵千金?那我们的青儿和晴儿呢?他们无辜惨死,你为何不为他们报仇!” 一颦面上的伤疤隐隐作痛,青儿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当年他一心为复国,铲除异己杀人如麻,结下了许多仇家,他们的青儿便是被仇家残忍杀害,那一年青儿只有一岁,将将学会走路,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他至今能记起青儿惨死的模样,当年他怒气冲冲,杀了仇家满门,当时他们家里也有一双蹒跚学步的儿女,他手起刀落痛快地在他们父母面前将他们斩在刀下,稚童的鲜血猛得迸出溅了他满身满脸,仇家临死时心有不甘咬碎了呀诅咒他们绝后,每一个孩子都不得好死。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晴儿出世,他却每晚每晚的睡不着觉,每每入夜时青儿的死状和仇家那一双儿女临死前的哭声扰得他不能入眠,几回回梦中,满身鲜血的婴童向他索命,满脸鲜血的青儿向他哭诉地下阴冷想要回到爹娘身边,他手刃仇敌时,梅歆芷已又做了母亲,他不想将这份愧疚强加在她身上,对自己的噩梦也绝口不提,实在无法安眠时只能抱着佛经一遍遍地诵读,晴儿出生三天时发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又险些被另一个仇家杀害,他紧绷的神经也又一次拉到了极点,“我诅咒你每一个孩子都无辜惨死,今生绝后!”仇家临死前的诅咒又一遍遍回荡在耳边,噩梦每日每夜的轮番突袭在每一个困极的瞬间。只要孩子在双仪城一日,留在他们身边一日,就一日不得安宁,永远处在危险之中。他再无法忍受丧子之痛,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婴送给了他的远房表亲、与他一同在师父慕容星那里学过琴的表哥慕容琪,慕容琪不能生育,自是将女婴视为己出仍唤作晴儿。 这一切梅歆芷并不知情,她只知道她一对儿女都被仇家所杀,而慕容尚却不思复仇,日日逃匿在佛经中,任凭自己刀剑相向誓不回头,最后竟然遁入空门一去不回。梅歆芷声泪俱下咄咄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孩子,你可还记得你有过一双儿女?!” 如何能忘?即便日日诵经,那些噩梦亦从未停止过。唯一能抚慰心灵的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晴儿,慕容晴,如今还健健康康的活在人世,不久前,他曾见过她一面,她圆圆的脸蛋肉嘟嘟胖乎乎特别可爱,眉宇间有她娘亲的样子,亦有她娘亲年少时的善良天真。他很想告诉她他们的女儿尚在人世,可是他却开不了口,他不确定如今的梅歆芷还能不能当好一名母亲。一颦和尚抬眼看了梅歆芷一眼,她仍美貌动人容颜稚嫩,却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丧子之后,她整日迷醉在金银铸就的享乐窟里,不理会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诫,恣意享乐杀人如麻,视生命如草芥,甚至对自己挥刀相向。自从自己出家后,她愈加变本加厉,手段肮脏,早已泯灭了人性。双仪城在她的双手下日益壮大最终招来祸端,城中有他许许多多的故人,他再一次踏入此地,为的便是能将此事平安化解,奈何风起云涌,事态大大已超出了他一个小小和尚所所控制的范围。但是眼下尚有生机,城中千万条人命都在梅歆芷的手中,他又一次合十了双手,发自真心道:“梅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收手吧。” 梅歆芷苦笑道:“我当年瞎了眼,竟看上了你!”她身后陆续有人声纷纷附和,一颦胸中一痛,眼底泪光闪动,朝她身后望了一眼,她身后站着许许多多的人,竟有大半是他的旧日相识,昔年曾随他征战厮杀保卫这座城池,当年他曾热血满怀,向他们许诺重整山河,谁料想再见面时竟是兵刃相向,劝他们放弃理想。他心中知道,这局势是无论如何也翻转不回来了。他使出擒拿掌法,将梅歆芷拿在手里,沉声道:“让他们住手!”梅歆芷弯刀一反在一颦身上划了一刀脱身出来,她恨恨地对身后道:“兄弟们,守住我们的家园!” 山上山下群声鼎沸,连落雨也在助长声势,越下越大。一颦腹部中刀心胸寒透,此战一开,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冰山一角 涂清澈听完了慕容尚的故事,挨着决明子的肩低眉索思道:“如此说来,双仪城原本是旧朝残余势力的大本营,擒龙道建造的初衷也是为平复旧朝做准备,这密室中所藏乃是双仪城这些年来囤积的金银粮草。后来慕容尚出家后,如今的城主梅歆芷放弃了复国,但双仪城中依旧收养着反臣逆民,所敛金银也依旧汇入密室内。然而密道的钥匙早已丢失或者遗弃,这座山竟成了有进无出的金窟。城主梅歆芷有意保我平安便是为了借我之力破掉这擒龙道,取回密室中的金银,皇帝知晓其中利害,亦特意差我来破此密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我师父鲁祖之平生最恨鲜卑族人,当年又怎么会帮助慕容尚建造这擒龙道?师父既然早料到会有后人来破密道,甚至隐约猜到会是我来,为何又处处针对,想要置我于死地?” 叶之洋心虚道:“你师父或许是怕此事旁落更易招惹祸端,索性自己出手,那钥匙或坏或丢甚是蹊跷,说不定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至于你……你师父大概怕有其他人来,只好将机关做绝,反正将金银锁在那里安全保险,只要解不开密道,便是座金山银山也毫无用处。 涂清澈摇了摇头,他拍着决明子的胳膊说道:“我总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你那皇帝弟弟此番定是有备而来,唐燮人虽阴险但出招奇狠,恐怕未等我们出去,双仪城已遭践踏。你那皇帝弟弟说不定早就视双仪城为眼中钉肉中刺,此行便是要一举拔除,不但能够剿灭旧党,清除余孽,趁机清除异己肃清朝廷,还能获取大笔财富,简直是一举多得。” 决明子道:“我吩咐了他要等我出去再行动……” 涂清澈头摇得更起劲:“他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只要有机会,便是诛九族的罪他也会先做了再说。” 决明子不再吭声,显然知道他说的没错。 看来双仪城此番在劫难逃,其他人不必惋惜,只可惜了城中那些无辜妇孺。叶之洋心一提,心中担忧愈来愈重,涂清澈一口一个旧党余孽,岂不知他自己便是他口中的“余孽”,若是……若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此事会不会有所转机?这个秘密埋藏的时间已经够久,无论是朋友还是亲兄弟,他都应该将真相告诉他,哪怕真相会令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他也该知道真相。他正色对涂清澈道:“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决明子一反常态揽住了涂清澈的肩,冷冷地盯住了叶之洋。涂清澈面色微红,向叶之洋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里……并没有外人。” 叶之洋看了一眼涂清澈,又看了一眼决明子,决明子错开身藏在涂清澈的身后,双眸如针直往叶之洋身上扎,显然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叶之洋心潮涌动汗如雨下,他想了许久仍旧说不出话,此时涂清澈正沉醉在决明子掌心的温度中,他嗔怪地瞪了决明子一眼,将他搂在肩头的手拍掉,浑身洋溢着喜悦之情。还是……等破了擒龙道再说吧。叶之洋在心头叹了口气,最终向涂清澈微微笑道:“我幼时有个小名唤作‘予儿’,你说好不好听?” 涂清澈一愣,哑然失笑道:“你神秘兮兮的,便是要与我说这个?” “正是这个。”叶之洋摆了摆手,起身向洞外走去“你二人身染风寒,我不与你们同住,你们早些歇息吧。”叶之洋的背影难得的有些萧索寂寥,他的衣摆随风荡了几荡,肩头微耸,身影一晃又钻回洞外的那个密道去了。浅浅的水面岸边又变成了决明子与涂清澈两人。决明子去瞧涂清澈的神色,却瞧不出任何变化。 是夜,阴凉漆黑的长石上,涂清澈窝在决明子的怀里搂着他的脖颈静静嗅着他身上好闻的药香与墨香,这味道闻起来甚是心安,似乎有他在身边便可以无从畏惧。他在黑暗中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去看决明子的侧脸,眸中晃动着粼粼的水光,与浅浅的水面交相辉映,心头绵绵深情萦而不绝。夜里更深露重,他弯了弯眉眼,又向决明子身边靠了靠。 两人都得了风寒,不时咳嗽打着喷嚏。不知靠在一起躺了多久,久到决明子的手臂酸酸涨涨,已经被涂清澈枕得微微发麻。涂清澈忽然道:“真想枕着你的手臂一直枕下去,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决明子在他耳边轻笑道:“恐怕不成。”涂清澈微微讶异,摸了摸他的耳朵道:“你不喜欢吗?”决明子笑说道:“我的二弟恐怕不怎么赞成。”涂清澈失神道:“哦?你二弟?你二弟是谁?”决明子捉住他的手往腹下一带,涂清澈摸到那滚烫坚硬的一物猛得把手收了回来。 决明子将他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早些睡吧,明日有你受的。”涂清澈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翻身骑在了决明子的身上,他咬着他的耳朵嘻嘻笑道:“你睡吧,我来做你的被子。”决明子且喜且悲,看来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 叶之洋给够了两人时间,直到他无聊到想要啃自己的脚趾头,才硬着头皮钻进洞里来找他们。“你们睡够了没有?”他大着嗓门踢着石头尽最大努力发出动静,洞那头有微微弱弱的回应声。叶之洋见了两人光景,心里一股无名火突地冒了起来。那两个人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脚步虚浮身体摇晃,竟像是一夜未眠! 叶之洋生生将怒气憋回,装作不知两人昨夜做了什么,催促二人早早上路。三人整理了身上之物,涂清澈身边有一枚青玉玉佩,一枚玉镯,一管玉箫,一只玄机匣与一只连弩,决明子身上只有一只致幻蘑菇,一瓶救急丹药,而叶之洋身无长物竟赤条条什么也无。 叶之洋施展轻功攀上墙壁,将头顶那枚活砖拆掉,头顶上砖头松动掉落下许多砖块,竟现出一臂之宽的大洞来。大把的光线透照下来,湖底忽然一片明亮。看来头顶的密室竟是透光的。涂清澈与叶之洋借了轻功攀上去,又拉了决明子上去。 三人上来洞口,被面前情景惊得话都说不出。只见一间屋大的地方竟堆满了各种宝石金银做成的小山,原来那光亮不是穿壁而来,而是几十颗大大小小的夜明珠身上发散出来的,这里的夜明珠少说也有百枚,颗颗都比彩云脖子上挂着的那一颗大,更不用说其他玉石与金银。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决明子,也被眼前景象看呆。 叶之洋更是开心,他本就喜欢玉石金银,一下见了许多珍宝岂有不高兴的道理。他流着口水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竟是看什么都喜欢,见什么都想往怀里揣。涂清澈四处走着,默默查看着这间屋子,他皱着眉抬头瞧了瞧,只见头顶上亦有一个小洞,那洞正好在这座金玉小山的上方。涂清澈叹了口气:“看来这座宝山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叶之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果然看见上面破了的洞上,有一根超大的金条横在上面,挡住了金条上方的无数宝石珠串。叶之洋捡了一颗玉石珠子运气朝那金条打去,那金条颤了几颤微微挪动,果然又有许多玉石顺着那个破洞掉落下来。 “看来此处珍宝甚多塞满了屋子,竟压破了地板,从上面掉落下来落成了一座金银玉石做成的宝山。”决明子语气甚是嘲讽,眯起眼睛打量着头顶,管中规豹略见一斑,仅仅这一块小小斑点竟将国库中的珍藏都比了下去,这双仪城还真是富庶得很。怪不得皇帝视之为心患,筹划了许多年誓要荡平此地,费尽心机也要将此纳入囊中。若自己是皇帝,只会恨不能早些领兵将此踏平。多年前初次来时,便知此地留不得,想不到短短几年,竟丰盈若此!怪不得皇帝勤政节俭,百姓却日岁贫苦,原来民脂民膏都被搜刮了投在这里,朝中这些大臣可真是当得一手好官!他的双手微微发抖,忽然被一双清瘦有力的手稳稳握住。涂清澈握住决明子的手,微微仰面看着决明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决明子凝重的神色陡然一松,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叶之洋运气再投,上面却再没动静了。他转着圈道:“看来我们得想法子上去。”四周陈设异常简单,机关也设得相当显眼,叶之洋不可置信地摸着一枚圆环向涂清澈道:“这该不会……”涂清澈上前仔细查看了一遍又一遍,亦狐疑道:“是这里没错,这机关怎会设计得如此简单?” “你们让开!”涂清澈手拉圆环,吩咐二人远离自己。他手拉圆环,猛得一拉,墙壁上呼啦啦打开两扇石门,石门之后竟然有一道石头阶梯螺旋向上,尽头处道道金光闪耀,那是金子在夜明珠的皎白荧光下灿灿夺目。叶之洋与决明子连连欢呼总算到了最后一关。可他们回头看涂清澈的脸色,却发现他额头上汗珠直冒。 涂清澈面色涨红,用力拉着圆环道:“这机关撑不了太久,看来我们不能一同去了,你们快走!叶之洋,我把他交给你了!你们千万要活着出去!”叶之洋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这机关的真正用意。若想进入最后一层密室,必须得有一人拉住圆环。鲁祖之设计这道机关的用意,是要进来此地的人们相互争斗反目成仇,最终达到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的目的。 然而,他鲁祖之千算万算,算错了一招。这个世上竟然有不为金银来破擒龙道的人,竟然有不畏惧生死的人,竟然有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人。 涂清澈臂力孱弱,拉住圆环的手臂已经在颤颤发抖,那半开的石门也在微微晃动。叶之洋点地飞身翻到他的身边,将他一把推开,自己拉住了圆环。他扎稳马步,回身向涂清澈笑道:“自己的男人自己保护,这里我来,你们快走吧!” 涂清澈怒斥道:“你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叶之洋稳稳拉住铁环:“谁知道前面又有什么致命机关,我正是不想死才不要与你们同去。你放心,你们上去后,我会原路返回去。” 涂清澈着急道:“哪里还能有路返回去!”他一面说一面争着去拉圆环,却被叶之洋一掌推开。叶之洋自小习武功力不浅,这一掌直把他送到了决明子的身边。决明子一把拉住了涂清澈的手。 “莫要小看我,我的本事可不止这些呢。”叶之洋笑了一笑,笑中莫名苦涩。“真可惜……与你做不成兄弟。”他话将说完,石门处簌簌抖动,不断有细小的碎石落了下来。此时不走,恐怕三人都没有命了。 涂清澈咬紧了牙,将防身的一只连弩递给叶之洋,他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声音低沉但坚定道:“叶之洋,你一定要活着走出去,出了这擒龙道,多得是你我做兄弟的日子。”叶之洋将连弩收下,微笑道:“好。若我出去见不到你,定饶不了你。” 叶之洋用空余的手拉了拉决明子的衣领,拍着他的胸口低声道:“莫忘了你之前许下的诺言。”决明子神色复杂,凝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碎石愈来愈大,涂清澈再不回头看叶之洋,拉住决明子的手三两步冲进了那道螺旋阶梯。 ☆、浮生所欠 尘世无由 身后落石如雨,涂清澈拽着决明子一路狂奔,奔进了那道金光之中,一屁股摔在地上。霎时间响声大作,石块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涂清澈的心一路凉了下去。 决明子摸着扑通乱跳的胸口,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少了些什么,他又摸了摸胸口,那枚一直放在胸口致幻蘑菇已经不在了,不用猜,定是方才被叶之洋顺手牵羊了。他心绪难安,似是安慰涂清澈似是安慰自己道:“叶之洋本事大着呢,我们要对他有信心。”涂清澈握紧了他的手,微微点了点头。 片刻,两人略略回神,开始四处打量着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与普通屋子差不多大,只是它的用料要华贵得多,这间屋子的每一块砖都是用金砖砌成,脚下踩的头上悬的全部是金光闪闪的金砖,金屋的四面墙壁上各挂了一盏壁灯,灯上点着的却不是火光,而是四颗硕大明亮的夜光珠。 这四面墙壁上各有一个关着的门,看方位,该是南面墙壁门内的地板被压破,漏了金银下去。南面的暗门内是金银,不知其他三面门内又是什么。涂清澈挨个摸着石门,却发现身后的决明子已许久没发出声响。他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直直愣在那里,双眼紧紧盯着正中一块石台,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得湿透。 涂清澈心中纳罕,朝那石台走去。石台正中有一块方形凹槽,看上去像是什么印章盖上去的印迹,看上去眼熟的很。涂清澈拉住决明子的手欣喜地摇晃道:“开了这石台,你我就能重见光明了。” 他面上皆是欢喜神色,心中满是新的希望和喜悦。决明子心里却猛得一沉。 “这石台上刻着一串鲜卑文,我不懂鲜卑文,看不懂它的意思,不过它旁边还有一行汉字,该是这鲜卑文的译文。看这意思,上面刻着的似乎是鲜卑一族王室的族谱。”涂清澈面上的欢喜颜色渐渐消失,口中话语越说越慢,直到再也说不下去,“慕容俊,慕容冲……这一支是燕国历代皇帝的名字和他们在位的时间,最后两位是慕容星与慕容舍,慕容星是慕容霜的爹,想不到他竟是燕国的君主,这慕容舍……这慕容舍又是谁?我虽看不懂鲜卑文,但这几个鲜卑文字我倒熟悉,它与刻在我碧玉箫上的那一串一模一样,我娘曾说这一串鲜卑文是我的名字。这石台不会是刻错了吧?我的名字是‘涂清澈’,怎么会是‘慕容舍’?上面还标注了慕容舍的兄弟,叫做慕容予,他们的父亲是慕容舒,他们的母亲是……苏合香……” 涂清澈再也说不下去,他想起慕容舒死时复杂莫名的目光曾流连在碧玉箫上的那串鲜卑文上;他想起叶之洋之前曾故作神秘的说“我幼时有个小名唤作‘予儿’,你说好不好听?”;他打开玄机匣取出其中的玉玺,又想起慕容霜临别前曾对他说:“这枚玉玺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他回头看了看这擒龙道,这里面的机关一处处一道道果然都是为自己量身打造。 原来年幼时的冷遇并非无缘无故,父亲的厌恶师父的冷眼皆事出有因,原来一切的巧合都有迹可循。涂清澈跪倒在石台前,嗒嗒,眼泪一滴两滴成串成行地砸在地上,决明子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涂清澈撕开衣袍,露出左腕上烫痕,那烫痕的形状与那玉玺的图腾和石台的刻痕一般无二,皆代表了鲜卑王族至高无上的荣誉。 涂清澈擦干泪水,一字字道:“我活了一十五年,如今才知道原来我的名字不叫涂清澈,而是慕容舍,我的父亲不是涂霆而是慕容舒。” 尽管之前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都表明他的身份并不简单,但一来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二来他内心一直抵触挖掘真相,此事便一拖再拖总也没个结论,但是如今水落石出,已经容不得人再装聋作哑不去面对。 他垂着头低声问道:“王爷是否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决明子痛苦地点了点头。涂清澈咬紧了牙,又问道:“是否自初见,王爷就存了要设计利用我的心思?你费尽心机处心积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骗我来这里为你挖出双仪城的宝藏?” 决明子无法否认,只得又点了点头。 “我爹娘知晓我的身份,我师父知晓,慕容霜与端木兄也知晓,连叶之洋都知道,却没有一个来告诉我。”他低头看了看腕间的玲珑玉镯,抬起头来清凌凌望向决明子,字字句句如刀剜心:“我只当这镯子是王爷可怜我才给的,没成想这几日的温情与欢情也都是施舍。难怪你见我劫后重生不喜反忧,原来这一切皆有原由。我一向自负头脑,却没想到自己竟是个十足的蠢货。王爷每每见我在你□□承欢时,是否也在心里嘲笑我的愚蠢?” 决明子紧盯着自己的脚尖,无法再去看他。 涂清澈冷笑道:“你与你那皇帝弟弟当真是一丘之貉。他是否还为你下了命令,擒龙道破解之日,便是我身亡之时?” 决明子面唇一色,汗如雨下湿透了全身,然而他只是立在那里,紧紧皱着眉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无法辩解,无从辩解,亦不想辩解。人心皆由血肉做,伤了便再也补不回来。自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早就明白会有真相大白的这一天。他狠下心做了那刽子手,即便情非得已即便心有愧疚即便用情至深,又有何面目面对这字字血泪的质问为自己辩白。 涂清澈心中一痛,苦笑道:“神医,我仿佛是疯魔了,我本该对他恨之入骨,可见他难过,竟如此心疼。” 决明子指甲掐着自己的皮肉,不吭一声。 涂清澈一步步走近他,将他攥紧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握住他的手噙泪问道:“王爷,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决明子的双手微微发抖,他静静地凝视着涂清澈,不言不语。为何人人都要来问他的真心?难道要将心连血带肉挖出来才能看得清楚吗?难道他竟丝毫不懂自己的心意?难道他竟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内心? 涂清澈双睫一颤,两行眼泪如泉涌出。他放开决明子的手,取出那枚玉玺,放入了石台上的凹槽上:“那么,就如王爷所愿……” 那枚小小的传国玉玺经涂清澈的双手一压,缓慢地没进石台中。不一会儿,四面墙壁上的石门松动轰隆作响,由下向上打开了。须臾间,门后人影一晃突然冒出四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来,那四个老翁齐刷刷跪倒在石台前的涂清澈面前,行大礼并高呼万岁。涂清澈泪珠子还挂在脸上,他退后一步,错愕地盯着跪倒在地的四人。那四位老翁跪在地上,又依次行礼道:“臣贺兰彧山、尉迟驹、穆仓、陆舟恭候多时,愿助陛下夺回锦绣河山。” 涂清澈拂去面上泪痕,撑住石台向他四人道:“我不是你们的‘陛下’,你们认错人了。”他神色憔悴,身影单薄,满面病容,双眸中死气沉沉意志消沉,竟像是具一碰就碎的瓷器。 然而四位老者神色肃穆言行恭谨,依旧跪在地下不肯起身。他们中一人道:“臣等不会认错。陛下是上天拣选的真龙天子,你腕间的图腾便是真金不换的证据,如今陛下手持玉玺,鲜卑一族任由调遣,臣等在此守候多年,便是为了等这一日辅助您夺回江山。” 涂清澈懵懂道:“你们在此守候多年?” 四人中一个老翁抬起头来,双眸中精光闪闪,气息沉着道:“新帝登基后,对鲜卑一族不断打压,我等暗中隐退,追随慕容尚来到双仪城,历尽千辛万苦进得这擒龙道内,为我大燕国守护财富,至今已有十年寒暑。” 涂清澈失神道:“你们如何进得来?又如何在这里生活了十年?” 那老翁神情间颇为自豪:“我等小有功夫,又习得了缩骨功,顺着金银流入的甬道来到了这里。” 涂清澈仔细看了看他们的衣衫,他们须发虽白但衣着整洁,看那样式更像是今年才做的,他强打着精神又问道:“你们可有外应?” 那老翁道:“陛下圣明,我族的三大长老灵耳灵目灵口皆在城内呼应,我们皆是陛下可靠的左膀右臂。苍天庇佑,我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您!” 涂清澈笑了笑,有气无力道:“那你们要如何做?” 那老翁道:“老臣贺兰彧山,祖业铸造兵器,愿倾荡家产为大军添矛加戈,备足战车。”又有一个老翁道:“老臣尉迟驹,家中牧羊放马,愿为大军筹集战马!”又有一个老翁道:“老臣穆仓,家中粮田万顷屯粮无数,愿为大军聚齐粮草。”又有一个老翁道:“老臣陆舟,在水陆交通上略有船车,愿助大军一臂之力。” 涂清澈人心涣散,却被这话猛得惊醒,这四个人家业甚大威望颇深,便是如今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三分,世人皆以为他们去世多年,不想却深藏在这擒龙道中,最近几年,他们家业虽然有所掩藏渐露颓势,但若真将他们动员起来,的确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涂清澈心中担忧,思维渐渐活络道:“你们可有计划?”贺兰彧山欣喜道:“万事俱备,只欠陛下一声命令。” 这时突然自远处不断传来叫喊声,四位老翁围在涂清澈的身边,面色凝重。涂清澈安慰道:“稍安勿躁。这条暗道是我师父潜心修建,它与别处不同,有一项不为人知的好处,便是外面的声音能透过风道传递到暗道里来,但暗道里的声音并不会跑出去被外面的人听见。” 外面的叫喊声喧哗一阵果然停了,只剩下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贺兰彧山握拳道:“看来密道的出口被人守住了,听脚步声来人不少。陛下莫怕,有老臣在,他们伤不到你。不如我们先将这王爷绑了,将他丢出去试试风声。”穆仓道:“万万不可,这个王爷留他一条命,日后或许有用。”尉迟驹道:“他有甚用处!你忘了方才陛下说的话了吗?如此薄情寡义刻薄狠毒之人,该拿他的血祭大军!”涂清澈脚底一虚,心道原来方才我与他说的话全被他们听去了。 “此祸不宜久留。”陆舟突然开口,眨眼间一招擒拿将决明子拿在手中。“还请陛下早作决断。”涂清澈心中一惊,看来这四人不但家业甚大,身手也都个个了得。四人就决明子的生死一言一句议论起来。决明子肩上吃力,忍痛不语,一张脸面冲着地面看不清颜色。涂清澈示意四人噤声,脚步沉重走到决明子的身边,居高临下道:“我给你一条活路,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重塑盛世?” 决明子浑身颤抖,他咬着牙缓缓抬起头来,吃力地朝涂清澈看去,只见他神情紧张,却含有一丝期待。他这样快便接纳了自己的身份?难道他真的想集结旧势力,推翻王朝吗?难道他真的想见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吗?不,并不,他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他为何有此一问?若仅是为了给自己留活路,为何他的目光如此认真坚定? 决明子的肌肤发着不同以往的红光,整个人被汗裹着看起来疲惫虚弱,然而他的目光异常笃定,用力盯着涂清澈。涂清澈眉间微蹙,他在发高烧!陆舟见决明子神情倨傲怒从心起,转手间一柄尖刀已抵上了他的喉头,刀口锋利,只轻轻一抵,便划出了一道血线。涂清澈眼神一飘心思一晃,又咬牙道:“这是你唯一的活路,我劝你莫再抵抗。”决明子高昂着头颅,沉着地看着涂清澈,口中话语如冰寒透人心:“动手吧!”这副慷慨就义的模样真真令人钦佩,倘若他不是双眼泛红满脸热泪……既然视死如归,又为何眼含热泪?他这眼泪是为谁而流又是因何而出? 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自己。涂清澈双眼模糊,心中城墙层层倒塌。原来在他心里自己竟是这样的地位。他胸怀天下,心中有他的千万子民与他亲爱的皇帝弟弟,自己并没有重要到可以令他与之为敌,对于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仅仅是枚棋子…… 涂清澈擦干眼泪,转头向四位老翁道:“你们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说。”他将四人引到墙角,突然自腰后摸出碧玉萧,飞速向四人身上打去。玉箫莹莹碧绿,飞舞间吞吐清风,发出低沉的吟唱。涂清澈身体轻盈,回眸处翩若惊鸿,行动处婉若游龙,黑发如墨白衣胜雪在转旋间丝丝缕缕,如流风之回雪。这一招,正是昔日慕容霜所传授给他的出其不意一招制敌之法:流风回雪。 涂清澈脚步猛然停住,衣衫尚在风中飘飘然然,围在他身边的四位老翁重重栽倒在地,丧命当场。猩红的血溅在他的面上衣衫上,涂清澈在血泊中踏过尸体,拾起陆舟的那把锋利尖刀,一步步向决明子走去。决明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涂清澈。 密道外又有声音传进来,那声音阴森低沉,正是唐燮。唐燮吩咐道:“诸将听令,皇上有旨,此门只能有神医一人走出,若还有其他人一同出来,那神医的命便也不用留了。你们睁大眼睛看仔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涂清澈冷笑道:“瞧,这便是你为他拼死效命的皇帝弟弟。” 决明子心中一凉。若有那四位老翁在,他尚有生机,可他竟生生断了他们的性命,断了自己的活路。决明子声音低哑道:“你为何这样做?” 涂清澈微笑道:“不这样做,怎能救你?你不肯为了我背弃天下,我却可以为了你弃之不顾。” 决明子心痛道:“我对你无情无义阴谋设计没有丝毫真心,你为何要救我?” 涂清澈双眸晶亮泛着水光,在一片金光中莹润清泠,不答反问道:“你若对我无情没有真心,又何必在我的明月阁中写下‘浮生所欠,尘世无由’?你此生欠了谁?又为什么无可奈何?” 原来他早知他进过他的明月阁,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决明子疼痛之余竟有一丝温暖感动萦绕心头,他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虚弱道:“你不恨我?” 涂清澈将刀尖指向自己,把刀柄递到决明子的手里,淡淡道:“杀了我吧。”决明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双眸中空洞死寂再无波澜,昔日被自己点亮的星星火光,终究又被自己亲手浇熄。他心潮涌动经久不息,一颗心支离破碎没有一处地方是完整的,手一抖,尖刀掉落在了地上。涂清澈捡起来,又递到他的手中:“王爷,我已经没有活路可走了。我欺师灭祖,背叛师门,亡国,弑父,害死了兄弟,是旧王朝与鲜卑族的罪人,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十恶不赦的人了,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决明子手持尖刀,只觉得那尖刀一刀刀刺在了自己心上。 外面喊声又起,一声一声振奋人心,似乎此番攻破双仪城胜利在望。 涂清澈不再去看他,抬手去拉石台上的玉玺,玉玺上升,擒龙道内的最后一层关卡也徐徐开启,那是一扇一扇依次升起缓缓打开的生路。决明子忽然握住他的手,阻止道:“我不出去!我从没打算过要活着出去。” 涂清澈落泪道:“你觉得对我不住,想要以死偿命吗?”决明子深情望着他,用力点了点头。涂清澈流着泪笑道:“笑话,你害惨了我,仅用一条命便想偿还吗?”决明子心中崩溃,心弦断裂,忽然抱着涂清澈大声痛哭道:“我对不住你,我错了,我后悔了……”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狼狈的决明子,从没见过他这番肝肠寸断嚎啕大哭的样子,涂清澈一愣,抚着他的背痴痴道:“若用这半山的金银珠宝换我一条命,你可愿意?”决明子大声哭道:“我愿意我愿意!” 涂清澈微微一笑,推开决明子道:“可惜即便你是神医,也做不出一粒后悔药丸。决明子,这名字取得真好,决明决明,原来是要来绝我的命。”他将玉玺放在玄机匣中,推到决明子的怀里,退后几步,郑重地跪了下去,向决明子行君臣大礼,作别道:“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最后一道石门开启,涂清澈将决明子推出了门外,外面正值晦月子夜,淡淡的月光,漫天星斗,微凉清润的清风徐徐阵阵,似乎将下过一场大雨,决明子衣袂飘飘发丝飞舞,他高烧悲痛中的脸面微微肿胀,可在涂清澈眼里,依旧耀眼夺目宛如仙人。未见他时满心向往,初见他时一见倾心,再见他时爱恨交加,涂清澈短暂的一生中,竟有半生是与他明明暗暗纠缠在一起的,他对他有爱有恨,未见时从未想过有相遇,相伴时从未想过有别离,时光匆匆白驹过隙,更没有想过与他之间的缘分竟只剩了这短短的一瞬。涂清澈不舍地将目光从那张悲恸的面上移开,看了一眼天色。本以为外面是明媚晴天,大大的日头,飒爽的风,不想却是静谧幽凉不胜寒的秋夜。涂清澈默默看了一眼那天心明月,淡淡的一丝明月似有若无,但他知道,待到月中时,它又会盈满如盘。 决明子出现在山道一众兵将的身后,众将领见只有他一人出现并未轻举妄动。相持间山地动摇,整座山似要塌了。山并没有塌,然而擒龙道却塌了。碎裂的山石将擒龙道堵得严严实实,涂清澈连同满密室的金银珠宝全都被压倒在碎裂的山石中了。决明子瘫倒在碎石间,任碎石砸在身上头上,躯体之痛不及心中之痛的万分之一,他只恨山石太轻,没有将他砸死在当下。他不躲不避,任山石堆在他身上,仿佛也化作了一块石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章就完结了,有点舍不得。 ☆、设局 却说那一日武林盟军做先锋打头阵破掉了双仪城的层层戒备,消磨掉了隐藏在其中的江湖好手,虎骁带领的五千精兵趁势得以进入,正与城中领兵守卫的吴楚碰上。 城池占尽天时地利,固若金汤,一时陷入苦战。中军将军虎骁与军祭酒唐燮引五千精兵屯于二仪城外,早有两个会功夫的探子将城中动静一一禀报。 军马休整一夜,次日四更造饭,人马威仪精神抖擞,各安次序陈于城下。虎骁重盔长刀勒马军前,身侧唐燮轻衣白马纶巾流风,二人身后奎骑、娄步、胃弓、昴炮、毕盾、觜枪、参车七员大将各统麾下严阵以待。时鼓角齐鸣,旌旗猎猎。探子马出军前,高声叫道:“请城中主将答话!” 城上一番响动,吴楚赤发虬髯披盔戴甲面色如冰傲视城下。 唐燮扣辔行礼:“楚师兄,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吴楚音如洪钟:“要战便战,休要废话。” 虎骁勒马道:“师兄可尚念昔年同窗之谊?我等奉皇命前来只为破双仪城,圣上宽容,若师兄归降朝廷,前事既往不咎,仍复你龙骧将军的官职,今日降士皆有重赏。师兄天性宅厚,想必不愿见战火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皇恩至此,师兄何不速领城中军民同归正途!” 唐燮亦劝道:“楚师兄,我与你师兄弟一场,吴门三世为将,皆以死卫国报效朝廷。忠臣不事二主,今何故背弃君主?家中父老尚在朝廷,师兄为何一意孤行,行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徒被耻笑?” 吴楚厉声喝道:“玉门关一战,吴某属下亡魂未安,恕难从命!”他拉弓射箭,箭矢急急掠去,大军旗杆应声而落。 这一战终于还是开了。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天十夜,双方战死大半,最终以虎骁唐燮一方取得胜利。得胜时天降大雨,虎骁止住了妄图自杀的吴楚,唐燮则一路向上,来到了图纸所标注的地点,也就是传言中擒龙道的出口。 他在大雨后的黄昏里布置兵力,一遍遍吩咐着皇帝的命令:“诸将听令,皇上有旨,此门只能有神医一人走出,若还有其他人一同出来,那神医的命便也不用留了。你们睁大眼睛看仔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子夜时分,擒龙道内响起了不小的动静,满身狼狈的决明子似乎被什么人给推了出来,同时,擒龙道轰然倒塌。决明子被突然掉落的山石砸得鲜血直流,头上手脚上皆受了伤,他无力地跪倒在山石间,满身满脸的血泪蜿蜒而下。 唐燮远远地看着他,怔了许久,挥手命令部下上前施救。他想不到那个叫涂清澈少年竟然深情若此,肯放弃一切不惜救他一命,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都弃之不顾。擒龙道中的机关道道,这两年他研究得再熟悉不过,对着道洞喊话亦是故意为之。如今决明子活着出来了,那他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他看着痛心疾首神色疲惫的决明子,忽然笑了一笑。 唐燮与虎骁汇合,皆对擒龙道倒塌之事唏嘘不已,他二人尚有许多后事需要处理,在军中拨了一队人马暗中护送着决明子与俘将吴楚回了朝廷。 双仪城在武林盟军和朝廷精兵的合作下被迅速荡平,却四处不见金银宝藏与各派绝学藏书。丐帮帮主金万长老脸色一变,直呼事有蹊跷。一丐帮弟子开口举证最先到达城主梅歆芷藏书之地的人便是端木闻玖,情势急转直下,又有许多人指责端木闻玖与巫蛊教教主慕容霜关系匪浅,他武功进步神速必然与众教绝学丢失有关,又有人推测说他急于推掉盟主一位便是心有所虚。众人纷纷附和,都说他与慕容霜过从甚密,两人关系暧昧不清,甚至割自己的衣袍为他包扎过伤口。议论七七八八,虽然有些离谱,但也并非无事生非。端木闻玖口笨舌拙,面对指责也只有一句清者自清,没有见武林绝学更不曾见金银宝藏。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沉默不语,随在端木闻玖身边的柳月眉忽然开口道:“端木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各位教中的绝学早已被巫蛊教教主慕容霜悄悄转移,端木公子对他疑心已久,接近他不过是为了打探各门绝学的下落,因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才一直没有对各位讲清楚。”端木闻玖吃惊地看着柳月眉,向众人辩解道:“并非如此!”柳月眉趁势道:“那巫蛊教教主最擅蛊惑人心,端木公子,你不知你已中了他的情蛊,你快些醒悟,莫再沉沦!” “既如此,那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请各位兄弟将三日后处决盟主的消息发散出去,务必通知到慕容霜。”金万向端木闻玖道:“这几日且委屈盟主了。若慕容霜前来,盟主能逼他交出绝学经书斩与刀下,还是大家尊敬的好盟主。但愿他与你的情分匪浅,可以为了你赴这个局。” 这变故来得极快,端木闻玖心想慕容霜大病未愈,万不能令他涉险。他夺路欲逃,却被早有准备的金万用打狗棍一勾绊倒在地,左右好手一拥而上五花大绑绑在了木桩上。他们为做得真实,还将他暴打了一顿。秋日寒风如万千利刃,卷着尘土枯叶一道道地剐在身上,他仗着身子厚实,硬是抗过了三日三夜。守卫他的人日夜轮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一来防他寻死,二来防他走脱,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命令一样丝毫不敢懈怠,连多余的话也不肯说一句。 端木闻玖皮肉绽开疼痛不休,心中更是苦不堪言。他见寻死不能便计谋着求生。如今他的手下已没有多少忠心之人,敌对之人却是不少且功夫厉害,单凭自己定是敌不过他们,若自己毫发无伤说不定拼着内力轻功尚有生机可以逃离此地。若能在三日之内走脱,将消息散出去,慕容霜便不会涉险。为今之计,只能是调养身体伺机而动。他打定了主意,便凝神养息不再挣扎,守卫的兄弟有面熟的便讨酒讨肉吃个大饱,面不熟的就以绝学为诱饵拿话挑唆他们为他上药疗伤。眼下他虽被绑住,但到底还是武林盟主,又因为他的要求极低,上头的命令亦没有禁食禁医,所以守卫们也乐得帮他。 到底是习武之人功力深厚,端木闻玖调息两日,身体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偷偷运气已十分自如。这木桩绳索虽然结实,但若拼尽全力也不见得挣不脱。只是此地处在地面高处,被金万他们团团围住,若想悄无声息地逃走绝非易事。他面上不露声色,仍装作病怏怏的样子,偷偷抬头看了看天色。每日傍晚,便是守卫轮替的时间,黄昏日落前,亦是守了一天的守卫最为惫懒的时刻。他心中忐忑,算计着时间准备行动。 日头西斜,寂静的山岭突然响起一阵琴音,惊得栖木鸟雀群群高飞,山林树影颤动摇晃犹如海浪翻滚。端木闻玖听见琴声猛然一惊,他抬头一望,正望见树上便抱琴拨弦的慕容霜。慕容霜着一件无瑕白袍,面容美艳且悲悯,他慢慢拨着琴弦,脉脉望着树下正在受刑的端木闻玖。两人深深对望着,端木闻玖很快落下两行泪来,他张了张唇吐出几个含混难辨的音节,重重地垂下了头。 “明日正午才是行刑之时,想不到巫蛊教教主竟然如此心急,今日便赶了来。”金万道,“教主对我们盟主真可谓有情有义。”他一挥打狗棍,手下弟子分列左右,紧紧围在端木闻玖身边,一看便知这是一出设计好的请君入瓮。 慕容霜不答问话,只是将琴放在膝上弹起了琴,那琴声无喜无愠不卑不亢,带着坚决但和缓调子,轻轻柔柔地传进众人耳中。众人直听得如痴如醉,竟然都听出了他的琴中之意,他虽然一字未吐,却仿佛在说,我今天一定要带他走,请你们不要阻拦,我不想与你们为难,希望你们也不要为难于我。 金万站在树下望着慕容霜,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恍惚,但一刻的犹豫之后,他仍旧毫不留情地对手下道:“此人为邪教教主,擅施蛊惑之术,大家不要去听他的琴声,小心被他蛊惑了去。”他一面吩咐一面冲到端木闻玖的身边,对他小声道:“盟主,你只需将他斩落刀下,仍是我们敬服的好盟主!”柳月梅此时也奔到近前,她着急地大声喊道:“公子,此时不断,更待何时!” 端木闻玖望了一眼慕容霜,向身后道:“拿我的玄铁剑来。”金万点头示意手下松绑,将玄翼剑送上,柳月梅见此情状乐得心花怒放,她大声向慕容霜喊道:“慕容霜,你休要自作多情!你私藏的那些武功绝学还是早早交出来的好!今日之事是咱们盟主设计好的一出请君入瓮。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身为邪教巫蛊教的教主,莫要痴心妄想我们盟主和你沾上半点关系,我们盟主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将你拿住才与你亲近,如今你明了了真相,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柳月梅的这一番说辞分外流畅,像是说了很多遍那样顺口,她扬眉吐气望着慕容霜,却发现他仍旧只望着端木闻玖,似乎丝毫没有将自己的话听在耳朵里。她心中焦急,拉了拉端木闻玖的衣角,又大声说道:“咱们盟主是名门之后名声干净,你出生卑贱不过是娼妓苟且所生,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汉,怎么会对你动情,公子,你说是不是?金万长老和众位兄弟还等着为你庆功呢,还不早做决断!” “我与他确确实实有私情,我对他真心实意,日夜交替从未更改。不管我是不是武林盟主,不管他是不是邪教教主,我都不会对他兵刃相向。”端木闻玖恋恋不舍地将目光自慕容霜身上移开,转向众人道,“兄弟们,我们曾共历生死,你们该知道我不是私藏秘籍之人。看在以往生死与共的情面,我请求你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众人阵列松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金万见众心不齐,将打狗棒指向端木闻玖,厉声道:“满口胡言!想不到我们的盟主竟真的与邪教主苟且私匿了各门派的武林绝学!众人听令,今日谁将他拿下,便是我们下一任的武林盟主!”众人被他一激,顿时喊声大作,一齐冲上前来,端木闻玖瞬间被兵刃团团围住。 端木闻玖点地跃起,大声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们恩断义绝,休要怪我手下无情!”他手持玄铁剑凝神聚气,一挥手便伤了周围十数人,他口上说着刀剑无情,却堪堪避开了各人的要害,众人一再紧逼,他却连连退让。慕容霜自树上跃下,几个起落来到端木闻玖的身边,他贴上他的后背,开口说道:“往日里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此时人人都恨不得把你脑袋削下来,他们对你兵刃相向,你却一再避让。你难道是不想活了?!”端木闻玖不答话,却只是拨开众人的剑刃,并不回击。这些对他刀剑相向的人,曾几何时都是与他一起风餐露宿除恶扬善的部下,如今刀光剑影里人人都变了模样,委实令他心寒。 “大家莫怕,这慕容霜的臂膀和腿脚受过伤,此时还未痊愈,我们齐攻他的右臂即可。”一个声音响起,周围许多回应。端木闻玖闻声而望,出声之人正是自己曾几何时的心腹兄弟。众人听了这话都来攻慕容霜的右臂,剑芒犹如四面墙壁咄咄压人,慕容霜躲闪不及,瞬间被划开了右臂的衣衫,露出右臂一块极显眼的伤疤。众人看见这伤疤,皆如猛虎扑食,扑将过来。端木闻玖心胸哀恸化作一阵悲鸣冲喉而出,他一个翻越将慕容霜护在身后,紧接着重重挥出一剑,剑光所到杀气迸腾,那几个上前之人尚未出声便送了性命,后面余些也被都剑气所伤,伏地不起。端木闻玖双目煞红,咬紧牙齿咆哮道:“谁敢伤他!” 众皆骇然,金万眼见事态失控,拎起打狗棍奔上前来。他做了五十余年的丐帮长老,内功深厚,招式老道,在江湖拼杀了大半生,一举一动一腾一挪都带着滔天血腥杀气,他举起打狗棍伸前一点,轻巧绕过了人墙,向慕容霜的右臂点去。端木闻玖眼疾手快,反手一剑挡开了打狗棍。那金万借力使力,打狗棍一转径向慕容霜的双手打去。慕容霜冷笑一声:“原来金万长老引晚辈前来,并非如此简单!”他故意将怀中弑月琴抛到高处,果然金万的眼睛也随着琴抬到高处,一将弑月琴收入怀中,金万的眼睛又跟着它钻进怀里。慕容霜又将怀中弑月琴向金万面上掷去,谁料金万竟慌忙躲避了去,他显然是知道这弑月琴身有剧毒。端木闻玖在一旁看得分明:“金万长老,你先前诬蔑我二人偷盗武林绝学,此时又觊觎晚霜的弑月琴,你到底是何居心有何目的?” 金万正色道:“众位兄弟,慕容霜乃异族人士,他怀中所抱瑶琴腹中藏有鲜卑一族传国玉玺,谁拿到它就能平息祸乱保家卫国!这两人狼狈为奸,居心险恶,竟敢谋划偷天换日大逆不道之事,我们万不能让他们就此走脱,如此狼子野心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兄弟们,为了武林公正,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盛世太平,杀!!” 众人被金万之话感染,一个个喊声震天奔上前来,两人一时支撑不住,瞬间身上挂了彩。黄昏日落,云霞瑰丽如浸鲜血。慕容霜白衣之上鲜血隐隐,如同花朵绽开身上,他一张美艳面目被映衬得愈加摄人心魂,双目中杀气腾腾,白玉无瑕的面庞上一滴鲜血如泪滴挂在眼下,美得令人胆战心惊!他突然大笑道:“好!既然你们想要我的弑月琴,那我便给你们!”慕容霜真气凝聚手上使力,一张好端端的瑶琴顿时碎裂化作无数柄柄木剑,齐刷刷向众人射去。琴身断裂,琴弦崩坏,一阵刺耳的弦音如尖锥□□众人的耳朵,那刺耳弦声直冲云霄,突然响起阵阵雷鸣,卷起猎猎狂风,一瞬间日头没落,阴云滚滚流动,天色变幻有如魔咒。那弑月琴身染剧毒,金万知晓,他人却不知,一时之间木刃如刀直刺皮肉,见血之人一沾剧毒瞬间倒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折了百人性命。 金万躲过木剑,见琴腹中空空如也顿时大惊,但他到底是纵横数十年的老江湖,念头一转又喊道:“邪魔歪道欺人太甚!大家一起上,为弟兄们报仇!” 慕容霜自怀中摸出凤椎,抢在端木闻玖身前往来厮杀,挡下了许多刀剑攻势。端木闻玖心中一酸,慕容霜这是知晓自己不忍心对旧部下下手,怕自己为难,所以才冲在了前面。如同往日初相识一般,每次遇见困难,他总是冲在前面,替自己挡下刀剑寒光。尽管如今自己的武功精进小有所得,甚至能赢过他,他依旧不假思索地将自己挡在了身后。 他心有愧疚,几步冲上前去,将慕容霜挡在身后道:“莫逞强,你可曾是我手下败将。”玄翼剑剑光急掠,与凤椎鞭影交相辉映,瞬间杀出一条生路来。青黛色的苍穹下风声呼啸,一袭青衫一柄重剑正气凛然,一袭白衫一条钢鞭泼辣狠毒,一个封神英俊,一个面目绝美,一个招式扎实,一个出其不意,一个防守,一个出击,一刚一柔,一正一邪,他们二人虽未共同御敌,此刻配合起来却□□无缝滴水不漏。他们心意相通,宛如一人,联手所到之处,取人性命如镰刀断草芥。饶是自小习武的名门正派也丝毫无有招架之力。 两人一路拼杀毫不恋战,都是一样的心思,想要快些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他们一路往人群稀少之处去,妄图杀开血路脱开身去。奈何身前之人像是中了邪咒一般任凭多少人死在身前也丝毫不在意,如海浪般直涌上来,两人连施展轻功亦是不能。 这一场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眼见身前之人前仆后继地倒下,又有无数人涌上前来。两人杀得心灰意冷,心寒不已,两人本无意枉送性命,却被逼得不得不手染鲜血,这番滋味实在令人作呕。前面有一个青年不知为何软了腿,好端端倒下身去,还将身后之人一起拖倒。两人互一点头,心道是个机会,一前一后踩在那几人身上施展轻功翻越了去,他二人逃离人群心下一轻,冷不防脚下一软却陷了下去。 许久未曾现身的金万长老手拄打狗棍,回头望了望尸横遍野的土地和剩下的不到一成兄弟们,声音疲惫沙哑道:“将他们绑了吧。” 原来两人竟然落入了金万一早准备好的陷阱。 ☆、朱砂痣 一队军马趁着夜色正浓悄然启程,载着神医决明子,押着反贼吴楚、罪民端木闻玖与慕容霜直赴都城。车轮滚滚,碾碎泥土与黄叶,风尘仆仆地穿越风雨一路来到了皇宫。 御书房中,年轻的皇帝掌握碧玉,对跪于身前五花大绑的人温声道:“龙骧将军,你受苦了。”他短刀在手,利刃伸入麻绳一蹭,那绳索便哧溜溜滑了下来。吴楚面目黢黑不辨神情,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皇帝屏退左右,徐徐说道:“吴将军,玉门关一战,你恨父王明里令你拼死御敌暗中却差使讲和,按下援军迟迟不发,平白亡你五万将士的性命。可你明知和谈已成还要一意孤行,违抗皇命率领残军杀回去突袭敌军,因小失大险些铸成大错。若不治你之罪,和谈势必功亏一篑,父王不得不降罪于你,给你戴一个反贼的帽子。” 皇帝见吴楚不为所动,又继续说道:“吴将军你与唐燮虎骁是同门师兄弟,皆师从鬼谷子,兵法计谋再熟悉不过,若援军赶到,玉门关一战或许能够拿下,可以当时军力储备,我们是否还能拿得下下一战?以当时之国力与敌军硬拼,我们能有几成胜算?” 皇帝见吴楚眸光闪动,又道:“朕知道吴将军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亦非目光短浅之辈。你重情重义心疼手下的每一条人命,自己与自己较劲,不肯昧着良心领属下白骨做成的功勋。这些年,你虽在双仪城带兵安民,却从未做过反逆之事。吴将军,朕幼年时敬爱你兵法奇诡不拘章法,做梦都想与你同上战场并肩御敌,保我大好河山。如今朕登基为王,你却沦为反贼,朕实在痛心疾首。” 吴楚眼眶湿润,赤发虬髯间星光闪闪,汗珠一层又一层地朝外发着。 皇帝紧握碧玉,激动道:“如今我朝粮草丰盈兵强马壮,可与外敌全力一战,将士们屡败屡战马革裹尸从未退缩,只可惜战场再不见当年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龙骧将军。外族欺我朝中无人,两次三番来犯。吴将军,朕问你,若朕不计前嫌仍对你委以重任,你可否为了朕为了边关无辜百姓重披战甲上阵杀敌?!” 吴楚双目圆睁烈火熊熊,拳头紧握咬紧了牙微微颤抖。 皇帝语气放缓,又说道:“吴将军,你有许多年不见妻儿父老了吧?你放心,朕将他们安顿得甚好,没令他们受丝毫委屈。毕竟十年匆匆壮年不再,外敌儿郎人高马大精壮悍野,你若畏惧强敌朕也不会怪你,看在以往的军功情面,朕会赏你一块田地养老。只是,有朝一日,朕不知敌人的铁蹄会不会将它踏平□□。” 吴楚喉结滑动,眼角渗出两滴浑圆的泪滴,他双唇抖动,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说什么。 “难道你真的忍心那五万将士的亡魂背负反贼的名声永载史册吗?”皇帝坚定道,“将军,若你肯重返战场,旗开得胜之日,便是朕为你们平反往日罪名之时。朕给你一个机会,用敌人的鲜血洗刷罪责,用他们的人头来告慰你五万将士的亡魂!” 吴楚声泪俱下,不断叩首道:“吾皇万岁!臣愿前往御敌,连夜启程,不胜不归!” 皇帝扶起吴楚,将手中短刀递到他手中:“那朕便用这柄短刀为将军送行,龙骧将军,朕就在这里,等待着你得胜归来!” 吴楚接过短刀揣进怀里,跪在地下行礼拜别道:“罪臣吴楚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吴楚官复原职,尚未昭告天下,已领兵向战场奔赴。自皇宫出来天色已深,他深夜纵马,肚内空空如也,胸中却无比充实,他满身泥污,却觉得浑身上下洁净无比,虽然月色昏暗,却像驰骋在风和日丽的晴空。 皇帝送走了吴楚,将等在门外的慕容霜与端木闻玖宣了进来。 慕容霜二人受伤未愈,一路上水米未进,此时跪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皇帝命人给他们解了绑,对二人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霜玖二人被诬蔑偷藏经书落入陷阱被抓,却一路车马押送来了皇宫。不必说明,两人也明白,此番变故都是由面前天子一手操控,只是他们并不明白,当今皇帝为何插手江湖之事,如此费尽心机地要将他们押来皇宫。他们二人身子虚弱头脑混沌,不解地抬起头来。 端木闻玖得见天子容颜,不由得一愣。只见皇帝年纪轻轻只有双十年纪,他支颐而坐神色略显疲惫,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正看着慕容霜微微出神,身前御笔尚润,案上摆放着整齐成摞的奏章。 慕容霜更是惊奇,他看着皇帝,皇帝看着他,便如同照镜子一般。皇帝并不似民间所传严肃威仪,反倒容颜艳丽唇红齿白,与慕容霜有五分神似,尤其那一对张扬跋扈的长眉下妖媚动人的双眸,简直犹如一个模子刻出。不同的那五分区别在他略显单薄的一线薄唇,瘦削的身量,长密卷曲的睫毛与那乌黑滑亮的墨发上。 皇帝惊异神色一闪而过,他一言未发,慢慢走近慕容霜,撩开他身前破烂碎裂的衣衫,着意看了看他锁骨间的那枚红痣。 皇帝转身,神色不察,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压入天牢,等候发落。” 端木闻玖妄图争辩,却被慕容霜一把拉住,他看着皇帝背影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玖少爷不必多言。” 两人很快被带走。皇帝披了外衣出得门来时,长夜未央。他慢慢走着一路思量,缓缓步入了长清宫。这一宫殿地下有温泉,经工匠围了水重新设计,供皇帝沐浴之用。方才他为下人传了旨,特许一人进入此地,入莲花池沐浴洗尘,仔细算来,此时他应泡在莲花池水里。 皇帝理着思绪入得门来,果然看见了莲花池内有一熟悉的人影。他微微一笑,快步上前轻声唤道:“二皇兄!”那人不答,背贴着池壁枯坐不动,仿佛一尊石像。皇帝绕到那人身边,扶住他的肩头,又唤道:“皇兄……”那人肩头一沉,不着痕迹地挪出他的掌心,声音低哑道:“黄帝慎言,草民决明子,并非王爷。”“王爷”两字经口一过,决明子心中疼痛又加深一分。“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句话是涂清澈临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对他跪地行礼言语虔诚,可入得耳来却字字如针直插入心。他恨他不肯为了他放弃身份,恨他站在他的对立面置他的生死于不顾,恨他不肯为了他负尽天下人。其实他又岂会不知他并不想做王爷,他又岂会真的发兵起事,他不过是想听到一句宁负天下只为你的誓言哪怕虚假不实无法做到,然而,他既然无法做到,便说不出。倘若再令他选一次,他一样会如此抉择,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他没有真情。他心中亦有辛酸苦楚,做此选择亦是百般不得已,大义面前,容不得他半点私心,即便不曾生在王家,亦会有如此选择。决明子抬头看着面前之人,与涂清澈不同,他的皇帝弟弟深深笃定这一点,所以他放心的一次次对自己委以重任,做他暗处的锋刃,一次次寒夜出鞘出其不意刺进强敌的心窝,为他披荆斩棘巩固天下。 皇帝避开他的目光,指着他的右胸道:“这是何时受的伤?什么人敢伤你?”决明子看着自己胸前伤疤,不由得记起当年之事。当年端木闻玖重剑生风呼啸而来,他险些丢了性命,是涂清澈舍身将自己扑了出去,剑势咄咄,他伤在脊背,自己伤在了右胸。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他还是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他当时说“我可不是为了你”,而今思来,不是为了自己又会是为了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旧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想来,原来自初见便种下了情根。 决明子神色黯然并不回答,皇帝微微蹙了蹙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摸着石桌上的物件微微出神。此次归来,决明子像换了个人般,待自己大不如从前。不仅是自己,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热情,从前活络的眼眸里死水一般。石桌上叠放着几件衣物和一只木匣子,皇帝望着它们出了片刻神,突然问道:“你的玲珑玉镯呢?那玉镯是仪妃娘娘送给你的遗物,你日夜贴身佩戴,怎会不见了?” 决明子心中刺痛,涂清澈曾说那是他给他的陪葬,如今一语成谶,竟真的连他一起都埋葬在山石之中了。他难过地揉了揉眼睛道:“丢了。”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明月如霜 作者:花子术 第11节 皇帝惋惜道:“是吗?仪妃娘娘最爱这只玉镯,昔年曾玩笑说要留给她日后的儿媳妇一代代传下去,不想竟丢了。那样精美的工艺,恐怕再做不出第二只了。”皇帝拿起衣物旁的那只木匣子看了一会儿,徐徐道:“原来这便是朕四万金买下的木匣子。这匣子与众不同,唐燮书信中曾提过,是那个慕容舍的手笔,内里暗藏玄机,名作玄机匣。皇兄,既然是朕买下的,那朕便将它拿走了。” 决明子一把夺过玄机匣,紧张戒备地看着皇帝,却见他一脸玩味似笑非笑,似乎在故意探自己的反应。这只匣子是涂清澈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物件,生死一刻,他将鲜卑一族的传国玉玺放入木匣推到了他的怀中。他没有任何说明,他心中却深知此中意义。睡在木匣里面的小小玉玺有着重大的意义,玉玺不毁,鲜卑一族复国之心便不会灭,它既可是一件锋锐武器,亦可是一道保命符。他将这玉玺给了他,便如同给了他一道保命符咒,有玉玺在手,皇帝便不能兔死狗烹,看在它的威力上对他敬畏三分。在涂清澈临死之时,他心中所想竟是如何保他性命,如何令他逃出双仪城后仍然能够躲过皇帝的杀意。他为了自己煞费苦心逼死了自己,却还在死前为自己谋求生路,他对他不可谓不深情。然而,他呢?他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眼睁睁看着他被山石压死在眼前! “这还是皇兄第一次与朕抢东西,罢了罢了,不过是只匣子,你想要,朕让给你便罢了。”皇帝微微一笑,笑得决明子遍体生寒。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道:“皇兄,你的功劳朕深深记在心里。眼下江山稳固,朕再也不会令你外出涉险了,以后,你便留在宫里吧。此行辛苦,你可有想要的赏赐?” 长久的沉默。 “你既不肯说”皇帝道,“我便自作主张了。”他一拍手,自门外走入十个聘聘婷婷的美儿,美人薄衫缠身,透亮粉嫩的肌肤若隐若现,扭着媚人的步子走了进来,那十个美人神态各异各有不同,有妖艳的,有清丽的,有俏皮的,有天真无邪的,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功夫。更妙的是,她们锁骨间皆点有一枚朱砂红痣,衬得面目愈加可人。她们一个个将决明子围了起来,浓重的香气密不透风。皇帝唇角一勾,便欲转身离去。 决明子拉住皇帝的手腕,冷冷道:“让她们走!”皇帝的手腕一颤颇感意外,吩咐她们退了下去。决明子原本后背贴着池壁,此刻略一活动,露出了整个后背。皇帝眯起双眼看着他的后背,只见那上面暗红一片,全是指甲抓痕,观状似是新伤且不会超过七日。皇帝并非不经人事,不会不知那是什么痕迹。他推算了下日期,一怔又一笑:“原来皇兄换了口味,不再爱朱砂美人。那朕便不强人所难了。朕今日见到慕容霜了,他与小宛有些相似,你……不为他求情吗?” 决明子来时路上亦见到了慕容霜,他与端木闻玖双双负伤,但精神尚可,看上去并无大碍。皇帝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当初若非他向他求情,小宛便不会死,他看着他忽然一笑:“我若为他求情,岂不是催他去见阎王?” 皇帝蹙眉看着决明子一闪即灭的心酸笑容,忽然转身道:“皇兄风寒未愈,这眼温泉正对此症,朕还有些事要忙,皇兄自便。” 皇帝转身出了门却并未走远,而是进了偏殿另一处华清池。温泉温温热热,映着星光波光流动。皇帝除去全身衣物,钻了进去。他在袅袅热气中发着呆,良久,伸手摸了摸自己锁骨间的那枚鲜红的朱砂痣。 ☆、契约 窗外冷月利如镰刀,年轻的皇帝负手而立:“朱雀呢?” 一长髯老者趋步上前,他既是四相中的玄武,又是丐帮帮主金万,亦是齐薇儿的爷爷,他冷汗淋漓,谨慎答道:“朱雀年幼,不堪重任,已于十日前病死榻前。” 皇帝摩挲着掌中碧玉:“为何有人告诉朕她是殉情身亡?” 玄武擦了擦汗水:“皇上恕罪,老臣无能有失教导。” 皇帝看了看掌心碧玉:“朕不能理解,竟真的有人愚蠢至此。” 唐燮低眉顺目,慢慢想着,起初他知道齐薇儿因乾坤自缢时亦是不能理解,知道乾坤因弥子玉自刎时更加不能理解,唯一可惜的便是弥子玉当初一副绝世容颜如玉皮囊竟面目全非,变成了西风教主鬼酉。听说弥子玉经历过一场变故,是自己划破了脸面破了相才能险境重生,他与乾坤因齐薇儿之故在江湖遇见,竟被未能认出的素日恩师乾坤错手杀了。乾坤因失手杀死爱徒悲痛自绝,齐薇儿亦心怀歉疚自缢身亡。他们三个如同三尾互相追逐的鱼儿围成一圈环环相绕,终于还是困死其中。皇帝自幼冷血无情,对待生母幼妹尚且凉薄,后宫嫔妃更是冷淡,自是不会理解这些生死相许的情爱痴儿。他不似那个混帐王爷,那人见一个爱一个,恨不能化成春雨将情爱的种子洒遍每一寸土地,最后连男人也不放过。 皇帝见唐燮咬牙切齿神思闲游,用玉上的穗头在他眼前一晃道:“唐燮,你与朕说说此番出兵双仪城的成果。” 唐燮敛容道:“是!此番出兵双仪城,共缴获金银五百两,玉器古玩千斤,斩获敌军与城中百姓万余,武林各门派绝学绘测一车。” 虎骁接口道:“我方五千精兵折损三千,伤残一千,敌军全军覆灭。” 金万沉思道:“城中所涉朝中大臣尽皆殒命,江湖人士死伤无数。” 皇帝问道:“可留有活口?” 唐燮眼眸清亮:“上至城主,下至妇孺,全城上下一个未留。” 皇帝手握掌中碧玉,静静地盯着唐燮。唐燮如置冰窖,不敢抬头。皇帝沉默许久,突然怒道:“放肆!朕何曾说过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妇女孩童都不放过,你令朕有何颜面如何面对文武百官天下百姓!” 唐燮低头叩首,话语不颤身影不晃:“臣愿一死堵天下悠悠之口,求皇上降罪!”皇帝的确没有说过不留活口,然而唐燮心知,皇帝恨不得将城中的每一只蚂蚁都捏死才干净。他揣摩圣意做成此事,还要背负骂名,将一切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为人臣子实在不易。然而他知道这件事对皇帝对当今朝野的好处,如果仅用一条性命来换,实在太便宜不过。他心里明镜儿似得,利益得失计算得清清楚楚,是故祸到临头不慌不乱,一副从容就义的模样。 皇帝目光一扫,扫到了虎骁面上:“中军将军以为如何?” 皇帝明明长了一副美艳可欺的面孔,却浑身散发着威严可怖的气场,任何人站到他跟前,心中竟只剩下害怕,再生不出其他念想,真也奇怪。虎骁正偷眼去瞧皇帝,突然被问到,心中一惊,忙答道:“双仪城祸患甚多,不得不连根拔起除个干净,唐大人深谋远虑,还请皇上宽宥。” 金万亦道:“双仪城中人员混杂,若留活口祸患无穷,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皇帝缓缓踱步,幽幽问道:“三年之期已满,三位爱卿对此番双仪城一战有何看法?” 金万道:“虽然擒龙道中金银被压入山腹,但慢慢挖掘,亦可有重见光明之日。此番双仪城之行,臣等幸不辱命!” “如此说来,非但不该罚,朕还该重重地赏你们。”皇帝一笑,走向桌前,持杯向三人道:“那朕便以茶代酒,向三位庆功!”虎骁与金万三人各自领了茶水端在手里,毕恭毕敬地饮了下去,唐燮停杯一滞,目光炙热看向皇帝,皇帝笑意渐冷,面目间隐隐有悲伤之意。唐燮看了一眼金万和虎骁,金万武功高强身份复杂不该知晓的秘密甚多,虎骁心计颇深军功过大计谋不用在沙场反倒尽用在群臣之中,这些年来,他们四人为皇帝在暗处做了不少事,这些事哪一件说出来都是大逆不道,若自己是皇帝,亦不可能不有所防范,早日采取措施。虎骁和金万饮了茶水,遽然倒地,唐燮将杯盏放在身旁,毕恭毕敬地对皇帝磕了头:“臣唐燮祝愿盛世长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罢,举杯痛饮,饮毕命绝倒地。 唐燮与虎骁的首级在城门上悬了三天三夜,死后仍然受尽侮辱,然而皇帝仁慈,并没有罪及家族,甚至还提拔了虎骁的亲弟弟为副将去战场支援吴楚。双仪城缴获的金银投入国库换成口粮,分到了家家户户的米面缸里。百姓交口称赞,奔走高呼皇上万岁。至此,双仪城一事终于了了。大臣法办,余党旧势力肃清,江湖衰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唯有一点令皇帝十分不爽,那便是擒龙道的大批宝藏仍埋在双仪城的群山之中。每每思及,皇帝都恨不得将那个叫慕容舍的人从山腹碎石中挖出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边关战事吃紧,国库捉襟见肘,皇帝心中焦急万分,正在此时听到消息,说民间有一女子到处托关系请求见圣上一面,想要给吴楚大将军送军饷。 这一日,皇帝在御书房中见了那妇人。那妇人四十余岁,身量丰腴风韵犹存,她见礼后开门见山,便把送军饷一事说了出来。皇帝见她之前差人查了她的身份,此人姓花名子沐,祖上世代做玉石生意,现如今是花家的主事,皇帝对她并不陌生,如今全国上下都爱买玉,她的生意应该不错。 送上门的金银岂能不要,何况她所出的数目实在不小,皇帝没说几句便应了下来。那妇人见皇帝应了,跪地请求道:“民妇斗胆,想向皇帝讨一个奖赏。民妇唯一的儿子端木闻玖被人拿住了压在牢里,还请皇帝为民妇做主,准我将他一同带回家中。”皇帝徐徐道:“你这是要用这些金银在朕这里买一条人命?”她点头道:“民妇倾家荡产,只为救孩儿一命。望皇上开恩,成全一名可怜的母亲。” 皇帝仔细地看了看她,她面目柔美,端木闻玖面目硬朗或许是随他的父亲。她虽然跪在地上求情,却神态自如不卑不亢,甚至比大殿上的臣子都稳重有胆识得多,的确是一名奇女子,不枉他往日里栽培一场。皇帝点了点头:“朕准了。” 花子沐喜出望外,磕头谢恩,却不起身:“民妇有一名救命恩人也随在儿子身旁,唤作慕容霜,求皇上也饶他一命!” “来人,将她的儿子端木闻玖与那救命恩人慕容霜一同提来。”皇帝向她道,“这些金银,只能买一条人命,我将他二人一同领来,由你来做选择。” 花子沐脸色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皇帝托腮徐徐笑道:“你认为没有朕暗中帮你,你的生意能做这么大吗?你真的认为自己是商界的奇女子吗?或许你有些头脑,但仅凭你一人,真的能挣得这些金银吗?朕许你救一条人命,已经仁至义尽了。”花子沐瞠目结舌,呆呆望着皇帝。她心里知道,他说的话并不假。这些年她的生意顺风顺水,屡次化险为夷,她亦不止一次怀疑过有高人相助,原来……自己竟有这样大的一座靠山。 端木闻玖与慕容霜被押来时,花子沐心立时被揪了起来。面前这两人似鬼非鬼面目黢黑衣衫褴褛遍体伤痕,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们瘦弱如竿因沉重的镣铐佝偻着身躯,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瑟瑟发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目光畏缩低垂着头,似两个垂暮之年的老头儿,端木闻玖素日笔直的腰杆被压得弯曲,慕容霜一头白发暗哑毛躁五颜六色,像极了那一年初见他时的乞丐模样。 花子沐为人父母最见不得孩儿如此模样,她身子一晃落下两行泪来:“皇上,我儿犯了什么罪,你要如此对他们?!” 端木闻玖乍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惊恐得抬头去望,却又一瞬间撇过了头去。数月的牢狱之灾打垮了他身上的昂扬志气,如今这副面目连自己的厌恶,此时羞愧万分恨不能找条缝钻进去,又如何敢去面对养育疼爱自己的母亲。慕容霜待花子沐如亲生母亲,他不知堂上变故,惊怒地向皇帝道:“皇帝,你我之间的事与端木夫人无关,你休要牵连她!” 皇帝微微蹙眉,不理他言语,将一摞纸递给花子沐:“夫人,你看完这些,便知道朕为何要抓他们了。”花子沐接过纸张,但见那纸上一张张都是人的画像与名字,那摞纸数目众多,足足有数百张,她不解道:“我不明白。” 皇帝饮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这些是他们两个杀掉的人,有人告御状告到了大殿上,求朕治他们死罪。夫人,你此刻跪在地上为自己的孩儿求情,倘若他们的父母亲也都来求朕,那朕该如何?朕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朕知道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哪里都是一样的道理。” 慕容霜嗤笑道:“江湖争端身不由己,各凭武艺生死有命,我不杀他们,难道要等着他们来杀我吗?” 皇帝挑眉问道:“难道他们技不如人,便该去死吗?那朕将你拿在天牢,你不如朕,朕是不是可以一剑刺死你?” “我从不妄杀人命”慕容霜顿了一顿,又说道,“杀人偿命,你便拿了我命去吧。只是,看在我们为你肃清暗敌的份上,饶了玖少爷,放过端木夫人。” 皇帝心中微怒看着慕容霜,他明明狼狈不堪乞丐不如,却没由来的一身傲气,连求情都没有半句软化,实在令人不爽。他转头向花子沐:“夫人,朕答应过你的事不会不作数,你可以用你的家产来换取一条人命,这两人朕已经带来了,带哪一个走,就要看你的主意了。” 这两个人对彼此的情意,花子沐心中了然,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救命恩人,哪一个都不能不救,哪一个都不能舍下,她心中悲伤,忍住眼泪向两人解释了几句,无力地问道:“你们谁愿跟我回家去?” 慕容霜坚决道:“自然是玖少爷与你回家去,霜儿父母双亡无牵无挂,牢里的饭也还吃得惯,杀得人也最多,理应留在这里。” 花子沐落泪道:“霜儿……” 一直默不作声的端木闻玖此时突然给母亲磕了个头,他牵牢慕容霜的手,哀伤但坚定道:“母亲,孩儿不孝。若不能与霜儿同生,孩儿愿与他共死。请母亲今后务必保重,莫再为不孝孩儿伤心。” 花子沐心如刀割,她膝行上前道:“民妇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两人自由,求皇上成全。” 皇帝不动声色,漠然地看着身前三人,仿佛在看一场不甚精彩的戏。 花子沐见皇帝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失望的神情,她心存疑虑慢慢想着,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些钱只能买一条人命”原来他真正的意图是这个!花子沐豁然开朗,她方才被亲情蒙蔽了眼睛,竟想不出皇帝的真实用意,皇帝根本就不想要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于死地,相反,他……他其实…… “皇上”花子沐道,“民妇要将他们两个都带走!” 皇帝故作惊讶道:“哦?” 花子沐坚决道:“求皇上再给民妇一点时间,民妇会带来与今日数目相同的银票,向你来买第二条人命。” 皇帝微微点头,神色和悦道:“朕并不是不讲情理之人,久仰两位少侠侠肝义胆,朕亦十分想与他们亲近。你放心,告御状的人朕自会处理,日后不会再有人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两人你今日可以一同领回去。只是,你需要给朕写一纸契约。” 当今天子心思当真够用得紧啊!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了的。果然,皇帝拿起手边一张纸,递给花子沐道:“朕替你拟了一张,你看看合不合适,若夫人同意,只需在这里留一个手印。”连欠条朱砂都备得妥妥的,花子沐看着纸张上翻了几番的天文数字,遍体生寒。皇帝好言安慰道:“你不必担忧,有朕这个靠山在,你在生意场上吃不了亏。今后盐铁米粮业,朕也会多多关照,你只需将你的本事完完本本地发挥出来便好。你这两个好儿子也都会帮着你的。” 慕容霜着急道:“夫人不可!” 花子沐难得疾言厉色:“霜儿住口!” ☆、明月光 皇帝命人在双仪城挖了一年,终于将山上宝藏都挖了出来,金银财宝玉石珠器满满当当装满了三间屋子。这一日,他兴致昂然地一件件欣赏把玩,跟在他身后的决明子却聋拉着脑袋双目低垂,连连打着呵欠。 皇帝笑道:“朕忘了皇兄早就见过这些宝藏,其实,朕今日带皇兄来此,是有一事相询。”两人转身进了深处一件暗房,暗房极大却足,烛火冉冉,映照着地下排列整齐的块块白布,皇帝抬了抬手,一块块白布被侍从揭开,原来那布下的是一具具森森白骨,那尸骨多有碎裂大小不一,被人一块块的拼接成完整的形状。 “去年朕派了十名死士去你同去擒龙道,为何朕却挖出十三具尸骨?”皇帝转过头盯住决明子微微笑道,“听闻医术高超者可以观骨识人,皇兄替朕辨一辨,这多出的两具尸骨是谁?哪一具是慕容舍的?” 十三具?!决明子心思直起直落,眼眶湿热地看向地下的尸骨。这十三具尸骨被分成两排,第一排有九具,先从最近的看起,这具尸骨盆腔既狭且深,呈漏斗状,骨盆下口狭小,耻骨联合狭长而高,耻骨弓角度较小,闭孔长椭圆形,髋臼较大,颅骨粗大,骨面粗糙,骨质较重,肌脊明显,依据骨长特征可知此具尸体的主人是一个身高接近八尺约三十左右的成年男子,剩余八具与之相差无几。决明子心道,这九具尸骨是那九名死士的无疑。 他慢慢走到第二排的四具尸骨身旁,双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稳了稳脚步,一具一具地一一细看,看完,稳了稳脚步又重新看了一遍。这四具尸骨骨龄较大,骨长亦短,一眼便知是四位老年男子。决明子暗道,这正是守在擒龙道密室中那四名老翁。这里面并没有涂清澈的尸骨,亦没有叶之洋的尸骨!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二人或许还活着?!决明子又看了看这两排尸骨,这两句尸骨排列得整整齐齐,骨头多处碎裂但拼接完整,一看便知动手拼接的人熟识人体,且早有判断,皇帝对这十三具尸骨的判断应该早有结论,那他为何又非要他来再辨一次? 决明子背对着皇帝:“若找到他的尸骨,你打算如何?” 皇帝微微笑着,轻轻吐字道:“挫,骨,扬,灰。” 他始终不能放过他,死也不能。决明子心一凉,沉郁道:“草民无能,辨认不出。” “皇兄说笑了,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皇帝绕到决明子身前,看着他一字字道,“其实除了这十三具,朕还找到了另外两具。” 决明子一怔,很快发现皇帝眼中皆是戏谑。“骗你的”皇帝摩挲着掌中碧玉,低声问道,“他果然没死,是吗?” 决明子无力道:“草民不知。” 他神情郁郁不似说谎,皇帝转身出门时脚步一顿,若有所思道:“战场捷报频频,吴将军又立下一门战功,皇兄,今夜陪朕喝一杯吧。” 星光璀璨,瘦月如钩。自从决明看了尸骨回来,便一直木木的,皇帝看了几个时辰的木头脸甚觉没趣,朝堂上大臣们的进言又一句句冒出耳际来。这一年来,决明子行事招摇,在各个宫中进出自如毫不避讳,流言一句句越传越凶,前几日早朝上,年近八十的老臣司马里居然直言不讳,指责他行为荒诞,非但养了一个与西南王一模一样的男宠,还放任男宠出入各个妃子的宫殿,说如此下去皇嗣堪忧,王朝危矣,恳求他将男宠处死。他以流言不实为由驳了司马里的面子,不想司马里忧心更甚竟撺掇了更多大臣就此事进言,逼得他不得不向大臣保证早做处理。 这些流言蜚语不知是谁放出风去,皇帝看了看决明子,反正与他脱不了干系。一年前,将他强留在宫里,他起初心思抑郁百般与自己过不去,缓了几个月后忽然性情突变,大大方方地在宫里吃喝玩乐享受起来,还与自己的妃子们搞得关系十分融洽,甚至言语轻佻十足破皮相。如今想来,他竟是早有预谋。皇帝心头微苦,他既不能恢复他旧日的王爷身份,亦不愿意给他安个御医的假名头,对他来说,他一直是他的二皇兄,他不愿意他变成任何人,于是他身份的问题便一拖再拖。想不到此事竟被他拿住了去做文章。想不到,他竟如此不愿意呆在宫中,呆在他身边,可是,从前他并不是这样的……皇帝看着枯坐无言,给自己甩脸色的决明子,思索了许多遍的话终于忍不住吐出口:“皇兄,今夜你陪朕喝个痛快,朕便放你出皇宫,此后天地广阔,任君游骋。”决明子眼神一亮,举杯便饮:“君无戏言。”皇帝停住他的手腕,直视他道:“朕要朕的皇兄陪朕喝。” 皇帝面上挂着甚少有的痴念,他握住决明子的手腕重重施力,双眸映着漫天星斗波澜壮阔。夜风习习,露台更深,昏黄的灯盏映得人心思柔软,决明子微微蹙眉:“瑾儿松手。”皇帝将他的杯盏夺过来一饮而尽,他笑道:“皇兄可还记得你我儿时出宫的事?父皇子嗣甚多,那时你我年幼皆不讨他喜欢,可以常常溜出宫去。城门外的馄饨摊的馄饨可真好喝。” 那是多久远的事啦?往事历历在目,决明子至今仍记得他第一次带他在外面吃馄饨的事,那时他年幼心急,刚出锅的馄饨端起便喝,结果烫了一嘴的泡,还把馄饨碗打在了地下,回皇宫时哭了一路。他心里惦记着那馄饨的味道,没几天又央求自己带着他偷跑出去喝,两人喝了满肚子的馄饨回来,却正好碰见太子。太子心重,添油加醋将此事说了出来,两人一起趴在大殿上挨了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养了许久才养好。决明子见皇帝挪了挪屁股,知道他亦想到此事,于是嘲笑他道:“怎么,这么多年屁股还疼吗?” 皇帝道:“幼时你我受了不少委屈,当年惠菲得宠,她与我母亲多有嫌隙,屡次与我们母子过不去。我母亲身份低微,多亏你母亲仪妃娘娘不时接济。她们年华早逝,我们早早变成了没娘的孩子,你却待我如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想来那时你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却屡次三番十分勇敢地把我护在身后。皇兄,虽然你比我年长不多,但我那时却觉得你比我们的父王更像我的父亲。” 决明子心思柔软,与此时不同,当年的那个瑾儿肌肤胜雪乌黑的眼珠艳红的唇,是个圆嘟嘟胖乎乎的小肉球,看面相似个软弱可欺的雪娃娃,其实内里勇敢倔强完全是头狡猾凶悍的狼。他小小的年纪,便熟识兵法权谋,许多次闯祸,也都因他而化险为夷。然而他那时并不似如今心硬如石,设计了人心中有愧还会偷偷躲起来哭,决明子感慨道:“你或许不信,我却觉得你比我更像个哥哥。与你比起来,我做的事情微不足道。” 两人接连对饮,皇帝笑道:“那是因为你心肠柔软,不肯伤害别人保全自己,没办法,这些肮脏龌龊的事情只好由我来做。在这个皇宫里,心软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皇宫里,皇子越长大危险越大,决明子有些惭愧,的确,为了生存,有许多亏心事,是他帮他做的。皇宫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所以他拼命得要逃出去。于是他为他计谋了那次金蝉脱壳。 “皇兄,外面的山河景色好看吗?”皇帝渐渐沉默,良久,他开口道,“有一日,大臣们给我送来了一幅山水图,他们聚在一起为朕品评画上的山水如何壮美,我却五感麻木。我日日勤勉于政,每日在大殿上治理山河,却从没有真真正正感受过它们的美妙之处。即便偶尔出宫,亦是片刻不能得闲。就好似朕的后宫嫔妃,我虽与她们生儿育女,却不曾真正爱过她们。朕有时想看风景,往往忙完政事已至夜晚,从朕的宫殿望出去,外面黑漆一片,不见任何景色,只有一轮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上。” 决明子心中凄凉,为王者的孤独更甚于此地位上所得到的欢愉。他哽咽道:“如今江山稳固,瑾儿可略微偷懒,出去瞧一瞧山河湖海。” 皇帝一笑:“瑾儿可偷懒,皇帝却不能。父王昏聩,但朕的江山容不得半点马虎。当年的瑾儿心慈手软治理不好国家,当年的皇兄软弱无力亦不能为朕披荆斩棘。等闲抛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朕时常恨你不再如从前,其实朕又何尝未曾变过。说到底,是朕贪心……” 决明子无语凝噎,只得一杯一杯喝着酒水。 皇帝握住碧玉的手微微颤抖:“这些年,你做朕的暗箭亦受了不少委屈,还受过朝廷追杀,如今朕还你自由。朕的锦绣山河,便由皇兄替朕去看一看吧。只是……神医与王爷这两重身份,不能再用了。” 决明子眼眶潮湿道:“草民谢皇上。”他转身欲走,皇帝却将他拦住:“将你的玄机匣留下,我饶慕容舍一条人命。”决明子深深望了皇帝一眼,皇帝目光冰冷并不回避,他将玄机匣拿在手里:“还望皇上放过惠妃流落在外的女儿我师妹禾儿与慕容舍的弟弟慕容予两条人命。” 皇帝惊讶道:“想不到这玄机匣如此值钱。” 决明子神色凝重道:“比皇上想得更值钱。” 皇帝略一思索:“朕准了。” 决明子心神俱松:“君无戏言。” 皇帝笑道:“君无戏言。” 更深露重,太监将袍子披在皇帝身上,皇帝却取下亲自为决明子披上。皇帝目光流连,望着决明子轻轻道:“皇兄珍重,后会无期。”决明子仔细看着他,微微笑道:“瑾儿保重,后会无期。” 皇帝将掌心碧玉放在一旁,仔细推敲着玄机匣。他试了许多种解法,都没有将它打开。他看了许久,只觉得匣子身上有些许痕迹似乎是后来添上的。心思一动,扭动匣身,拼出了两个汉字“玄瑾”,“嗒嗒”两声,匣子竟然开了。 匣子中间有一枚小小的玉印,那竟然是他苦寻多年未果的燕国玉玺!这玉印的作用皇帝心里清楚得很,他心里想道,这匣子果然是价值连城,很是值钱。玉印下还有一张字条,皇帝好奇的拿起来,只见上面有两行字,上面一行写着:愿此印永无用武之地。下面一行写着:草民,涂清澈。 皇帝只觉得有一道闪电劈头盖脸地从天而降将他击穿。看来这刻痕是涂清澈是慕容舍亲自刻下的,他早就知道有一日,这匣子会落到他手里,他竟然觉得机关做得太绝担心他打不开,又用他的名字做了提示在上面。想不到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连自己也被他算计了进去,甚至决明子都在他的计算之内。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他的立场,他不做与他对立的慕容舍,而是要做他的臣民涂清澈。他用这枚小小的玉印轻巧地避免了一切争端发生的可能,将战争的祸根悄无声息地扼杀了。的确,这枚玉印在别人手里,是一柄屠杀的利刃,然而在他手里,不过就是个玉做的物件。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胸与智慧,他是个真真正正勇士,亦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皇帝看着玄机匣与玉印微笑道:“有意思。”他拿起碧玉握入掌心,面上笑容渐渐冷去,眼前又只剩下一弯月亮。月光如水,温柔清冷的照在皇帝脸上。皇帝便在这高阁露台上,看了一晚的月亮。那明月光皎洁如霜,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那样不可亲近。 ☆、三七 十年寒暑匆匆去,而今又是凉爽秋。 青城山下,有一个郎中背着药篓拄杖前行。他转遍了镇上所有药铺,都没有买到止血消肿的三七,只好来山上碰碰运气。说也奇怪,这等寻常药材药铺里会短缺实乃罕事。听人说这山上住着一位药农,他种的药草药性浓烈大小均匀,镇上的药铺都来山上收药。青山苍郁,黄绿斑驳,不知这药农是在何处。郎中苦寻无果,坐在山间擦汗歇脚,这座山他并不陌生,许多许多年前,他曾经来过。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堆叠,他猛得摇了摇头。 郎中又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山脚处有一片屋舍,檐上轻烟袅袅,屋前一大片的空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草。鲜红的三七花开得正盛,郎中远远望见,欣喜得加快了脚步。他走着走着,越走越慢,突然在药田前停住了脚步。 那药地与寻常不同,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转盘分成二十四份,分别种着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草药,这些草药对应着二十四种节气,每当时间的指针徐徐划过,顺应节气的药草便次第生长开花结果。这倒也罢,更难得的是,这二十四种草药高矮相间颜色丰富,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挑选播种修剪的。能拥有如此闲情逸致又这般熟知医理,这药农定不是个寻常人物。郎中卷曲长密的睫毛下漆黑清澈的双眸微微湿润,拥有如此胸怀且热爱生活之人,他此前也曾认识一个,只可惜…… 郎中脚步微顿,轻轻叹气,想不到自己从擒龙道里侥幸逃脱,他却没逃出那座皇城。大概十年前,皇帝因唐燮枉杀双仪城无辜百姓一事突发恶疾头痛不止,御医束手无策,老臣司马里将唐本草的大徒决明子请进皇宫里为皇帝治病,不想他以治病为由时时随在皇帝左右,日日吃香喝辣厮混在皇宫里,如此一年,非但没有医好皇帝的病,反倒与皇帝的妃子们关系不错混得熟悉,皇帝不堪忍受其作为一怒之下将其处死,几名与他亲近的妃子也都被打入了冷宫,说来也奇,决明子死后,皇帝的头疾竟自动痊愈了。 如此种种皆是传言,究竟事实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郎中知道,传言不会全真亦不会全假,自那之后,江湖之上的确再没有决明子的消息,郎中深知皇帝品性,他心中几乎认定了决明子已死。 郎中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玲珑玉镯,眸间泪水翻腾,鼻头一阵酸涩。不消说,这郎中便是昔日的涂清澈。那一日生死之际,决明子将他拥入怀中诉说心中悔恨,涂清澈被他情绪感染,一颗无望枯死的心复被点燃,他问他可愿用半山金银换他一条性命,他点头不止大哭愿意,于是他将他推出擒龙道,同时履行了昔日与梅歆芷之间的那条君子之约。当日,梅歆芷曾对他说,擒龙道破解之日,若你能守住擒龙道的金银不被皇帝抢走,我便告诉你一条秘密的逃生之路。 涂清澈将金银埋在碎石间,侥幸逃了出去,不久便听到了决明子的死讯。他原本对他有爱有恨,心中那些怨恨却随着他死的消息与流逝的时光一同消散了,如今,他心里只剩下了对他的无限留恋与怀念。他时常回忆起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不断追思旧事,试图推测当时他对他做的每一细微是假意抑或真心。再回头看,他明白了为何他对他总是试图保持距离;明白了去擒龙道之前,他为何叹着气说“我倒情愿你刨根问底问个究竟,免得日后悔之晚矣”;明白了山道前他冷汗涔涔的问自己是否可有余愿未了;明白了多情泛滥谁都要招惹的他为何偏偏对自己敬而远之,对自己的真心避而不见;明白了他当时的挣扎与自责,以及……最后的最后,他与他十指紧扣笃定了要与他同生共死,共赴黄泉。 他曾以为将他推出擒龙道,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不曾想是自己送他去见了阎王。想不到当今皇帝心胸这样小,竟容不得他亲生哥哥活命。涂清澈双手微微发抖,在得知那一场争斗双仪城百姓无一幸免逃生时,自责与愧疚感令他大病一场。病好后,他隐姓埋名拜师学艺做了一名郎中,行走在鲜卑族人聚集的地方行善施救。 近几年,纯粹的鲜卑村落已越来越难见到,鲜卑人不再聚集为营,而是流散在不同地方渐渐与当地人融为一体,从上到下,没有人介意他们的身份,更没有人为难他们,他们生活劳作,勤恳快乐,没有人再去追究前朝最后一名继承人的故事。国家日益强盛,边关牢固,百姓富庶,涂清澈心中的褶皱也渐渐被熨平。 行医愈久,比起救人治病的成就感,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更甚。涂清澈常常想,若是决明子还活着就好了。每每读医书时,想到这一本书他也曾读过,内心的孤独感便减轻一分,每每行医,手忙脚乱治愈一名病人时,便想到如果有他在,会不会有更好的治愈方法。随着医术精进,他时常回思起那一年,决明子对慕容霜那场施救,当时才疏学浅,而今才深深知道其难度,才能稍稍理解决明子其时承担的巨大的压力,那时,他真真是从阎王手里生生拽回了那条命,当时他的沉着冷静下刀精准用药之奇每一件皆可担当得起“神医”二字,可见他当时从医时是何等刻苦,救治过多少病患,才能达到如此水平。幼年迷恋他做王爷时的洒脱自在,如今更痴心他身为医者的从容智慧。 每日每夜,每时每分,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每一分缺点与优点。思念他已变成一种习惯,同呼吸一样无时不刻的存在着,只要他尚活在世上,他便永远不可能在他脑海中消失。决明子就这样活在他的想象与回忆中,涂清澈总觉得,他从未死去。 这些年,他见过叶之洋与禾儿一次。当年禾儿被杀手叶知秋带走,她将他一双儿女自病魔手中救回,叶知秋感念其恩将其放走,之后自刎成全了自己杀手的名声。禾儿辗转漂泊,遇见了师父唐本草,并与他冰释前嫌,治愈了旧疾,此后遇见了与涂清澈面目相同的叶之洋,两人情投意合,很快结成夫妻四处逍遥。 他亦见过慕容霜与端木闻玖,两人虽然欠了许多债,但靠山稳固钱赚得容易,日子安宁平静,倒也颇得自在。相见之时,慕容霜着红衫白发间辫着一绺墨发,端木闻玖青衫墨发发间辫着一绺白发,两人神态亲昵并肩相行,正押着一队盐车赶路。涂清澈远远望了他们一眼,并没有上前相认。他并不想称呼慕容霜为叔公,不想与他们闲话岁月无情,更不想与他们说起那个他们都认识的人,提起他的死讯。 这许多年,郎中涂清澈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不乏对他有想法的水灵姑娘,涂清澈看着她们含情脉脉的双眼,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他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爱恨痴缠全都给了那个人,那个人走了,将他生命中的爱全部带走了,从此人生漫漫,再没有了情爱,只剩下久久不能释怀的思念与遗憾。 不知为何,一时间感慨无限。郎中收了收思绪,理了理衣衫,缓慢地朝那片屋舍走去。屋舍前有一张藤椅,藤椅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在晒太阳,走近才看得清,那人穿了一件湖蓝绸缎的衣衫,拿宽阔的草帽遮住了脸,似乎在日头下睡着了。 清风徐徐,晃动屋舍前那株粗壮的银杏树,银杏黄绿斑驳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有一两片从树上摇落,飘到了那个药农的手指上。药农的手指动了动,牵动着郎中的心微微的疼。那双手是如此熟悉又令人怀念,似乎远远看着便能嗅到缠绕其间的墨香与药香。郎中裹足不前,站在日头里看了许久,他心中踟蹰,不确定自己是否还需要三七。 【更多精彩好书尽在书包 bookbao 】 第1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