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耽:《相思夺命》》 正文 第1节 古耽:《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第1节 书名: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文案 六阳宫亦正亦邪,六阳宫主心冷无情。 作为六阳宫主,卓不归心无所系,本应终老山中,不料被亲近之人背叛,身中奇毒危在旦夕,只能前往苗疆求药。 尾随而来的武林盟主要落井下石还是雪中送炭?出手相助的燕子楼主又究竟有何图谋…… 相思蛊毒,武林轶事。有的人爱却不吐露,有的人深陷而不自察。 清衣教五情花,女娲庙神农池,一场缠绵成诀别。 相思之毒,附骨之疽,无可拔除,唯有黄泉水能解。 卓不归x杨意,又名《论远看超凡脱俗近处面瘫无趣暗自闷骚的武痴宫主与貌似纯良无害实则腹黑狡诈臭不要脸的流氓武林盟主在一起的可能性》—— 这是一个有爱的江湖。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卓不归,杨意 ┃ 配角:江一月,九月 ┃ 其它:六阳宫,平原庄,连云阁,清衣教,美攻强受 ================== ☆、一衣带水 桂林山水甲天下。 真正到了南疆,方知此话不假。青山绿水,景色无边,一时不知是在仙境还是人间。 孤身乘船游于江上,独立船头,江风袭来,忽觉浑身泛冷。总算忍住喉间不适,抬眼望去,见悠悠绿水无波,万物安然,让身体的不适也慢慢平复了些。 客人久久不言,好心的船家不由提醒道:“公子可想好了去处?待会儿天色晚了,江上可就更凉了。”说着又看了眼客人单薄的衣衫,想着江风再大点都能把他吹倒了。 说起来,船家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出色的人物。这客人相貌出众,衣着考究,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人。加之他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一身气势很是慑人,让人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听得船家提醒,青衣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俊俏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道:“不必靠岸,就在江上过夜。”说完不等船家开口便将一物“啪”地扔在船板上。 船家探身一看,竟是好大锭银子!如此丰厚的船资,足够普通人家一年花销。船家看看江上渐起的雾气,想想家中暖暖的被窝,目光最后还是停在白花花的银子上,不再多言。 不多久,船家便听青衣公子的吩咐在浅水处住了橹,下好锚,任船在水上悠悠地浮着。轻松下来的船家自舱里拿了鱼竿,本欲邀客人垂钓,可见那青衣公子脸色一直没好过,也不再敢去搭话,只自己在船尾撒了饵,抛下线,静静等着鱼儿上钩。 方才二月,江上冷风不断。本来沉思的青衣人挨下几趟寒风,嗓子被撩得发痒,忍不住掩袖咳嗽起来。大概是太过难受,咳得挺拔的身子都微微弯了,露出些与他气势不符的孱弱来。 船家总是热心肠,担心客人受了风寒,正要询问,却见他又蓦地挺直,目光如利器一般射向远处。那眼神活像要杀人一般,配上他斯文的脸,让人说不出的害怕,吓得船家将要说的话全咽回肚里。 暮色之下,雾气渐起,将两岸景致模糊开去。船家顺着青衣人的目光看去,只见江面水光隐隐绰绰,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船家正疑惑究竟是什么引得客人一身戒备,却突闻一声长啸乍起,声音高亢清越,有如鹤鸣突破江上雾霭,而后那迷雾中窜出一叶小舟,飞也一般迎面而至。 青衣人警觉地看向那飞来之舟,只见那小舟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冲破江雾而来,着实令人侧目。舟上一人负手而立,身材高大挺拔,白衣飘飘,甚是潇洒。 白衣人转瞬到了近前,向青衣人问好道:“卓宫主别来无恙。”他站在小舟上,与青衣人相距数尺,虽是微微抬头望向青衣人,却未矮下半分气势。说话间更绽开笑容,越发显得俊朗非常。 青衣人垂目看他,冷冷回道:“杨盟主尚且过得惬意,卓某自然更不会差。”青衣人这般说着,却是强咽下了喉头的咳嗽。嗓子憋得发紧,险些涨红了一张白净面皮,只得握紧了拢在袖中的手,十指险些扣近肉里,才总算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冷漠。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话。 “卓不归,你不累?”白衣人突然道,直直地盯着青衣人。他一收了笑,一张刚毅面孔自带三分肃杀,威仪天成,让船尾偷偷探头来瞧的船家心生惧意,比见青衣人的冷脸更怕。 卓不归看着白衣人,眉宇间一片孤傲之色,并不作答。 白衣人再道:“卓宫主兴许不累,我却是累了。”他说得十分认真,脸上立马换出两分疲惫之色,连带声音都有些蔫蔫的,“杨某舟车劳顿,疲惫不堪,能否向卓宫主借个地方歇上一歇?”说着也不待卓不归答应,径自跳上了船。 本就只是忙时打渔闲来才渡人过江的小船,地方不怎么足,卓不归站在船头,白衣人再跳上来,顿时拥挤了不少。不过比起白衣人踏浪而来的一叶舟,确实宽敞了许多。 “卓宫主好会享福,江上游玩都不用自己摇橹。哪像我,百里水路过来,又累又怕,餐风饮露,遭不完的罪。”白衣人一面说,笑嘻嘻地向船尾的船家打招呼。 船家见他转瞬从吓人的威武换成十分和善的面目,有些转不过弯,只赶忙回了个僵硬的笑容。又看二人似乎是旧识,便依旧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计,不敢打扰。 白衣人似乎真的累了,十分自然地席地而坐,随意往船门上一靠,两腿微屈,摊出个狂人模样。他闭目深深吸了口气,被带着淡淡水汽的江风一吹,就差舒服地咏叹起来。 见到白衣人如此不客气的模样,卓不归不由皱起眉头:“杨意,你平日里在武林盟不是日理万机吗,如今平白无故跑来占我的地方,有何贵干?”卓不归讥讽道,对武林盟的无赖盟主很是不满。 杨意笑道:“没有贵干就不能来探望卓宫主了?你我相识多年,不是老友也是熟人,同是在外游玩,两人结伴不比一个人热闹?” “怕不是热闹,是闹心。”卓不归说着抬了抬下巴。 杨意顺着卓不归目光看去,却见四面八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船只直冲而来,黑压压一片十分壮观。每条船上二三五人不等,粗略一算足有五六十个!如此阵仗,分明是来者不善。 “杨意,这是你送我的礼?”卓不归道,嘴角浮现难以察觉的苦笑。若果真是杨意的安排,自己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卓不归终于没忍住,抬袖掩口咳嗽了一声,然后立即又挺直了身板,仿佛丝毫不曾动过。但这般的动作怎能逃过近在咫尺人的眼睛。 杨意察觉到卓不归一刹那的痛苦,忙问道:“卓兄有恙?”说着更跨上一步要拉卓不归手臂,被卓不归让开。杨意看着从手心滑过的青色衣袖,微敛了眸,收回手道:“卓兄莫要疑我。上元时你没到平原庄省亲,爹娘十分挂念。本欲修书问你缘由,又记起今年该是武林大会了,便弃了写信,想趁着送武林贴的机会上六阳宫探望你与卓雪宫主。谁知到了六阳宫竟被告知你已下了山,我这才急忙忙赶来。你知道的,十余年来六阳宫的帖子都是我送的,不至于这次就别有用心。如今既然碰上了点子,我自然是要跟卓兄同仇敌忾的。” 任杨意飞快地解释了一大堆,卓不归只道了句:“但愿如此。”说完足下发力,将一块船板踢落水上,随后足尖一点,展袖朝着围过来的船只掠去。 杨意忙道:“船家,麻烦先往前头靠岸,待我与卓兄回返再另行赔偿。”说完将碎银放在船公手中。 船公刚见青衣公子蓦地从水上飞走,震惊得说不出话,又见白衣公子如神出鬼没般一下就从船头到了船尾还给自己银两,一时觉得自己眼花,整个人都呆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手接过的银子,只是一脸呆滞地看着杨意,仿佛见了鬼。船公被传说中的轻功惊得回不过神,突然听到一声山响,远处江上忽地翻起巨浪,而后轰然砸下,将小船颠得老高,眼见要倾覆。如船公自幼水里来去惯了,也被摇得跌坐下去本能地抓住船舷才免于落水。再看白衣公子,却是稳稳立在船上,分毫未动。 “速去,小心。”杨意看船公吓得不敢动弹,便多嘱咐了一句,随后掠身出去。 见着卓杨二人这般水上漂天上去的模样,船公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莫不就是书馆里先生讲的那些江湖大侠,原来还真有飞天遁地的本事!船公伸长了脖子往前瞅,但见原本安安静静的清江上多了好多船只,乌压压一团,更有打斗的声音传来,即便隔了数十丈也让他怕得发抖。 看两位大侠都打架去了,船公忙按着杨意的话往岸边靠去,慌忙中小船走得摇摇晃晃,却也渐渐远离了危险。 ☆、怒海翻江 杨意提气掠过水面,见一只小舟直向他冲来。身子一扭翻身往舟上落,却被一道刀光劈过来,擦着手臂而过,竟被切下一片衣袖。还没站稳,又是一刀过来,忙旋身避去,脚下侧开险险在舟沿上站住,小舟却蓦地一沉,身子向外倾去,也避开了煞气非常的刀锋。起手失利,杨意却并不着急,就着后仰的姿势再往后翻,抽出腰间软剑往水上一点,借着这一点改变方向,如蛇的软剑迅速刺向对方。对方抽刀回挡,软剑便顺势缠向他手腕。 “喝!”那人大喝一声,生生将软剑劈开,一个回峰,斩向杨意腰间。杨意翻身后退,剑尖又在水中一点,飘飘往后退去。 见杨意不战反退,对手并不罢休,重重一脚跺下,小舟立时四分五裂,人亦随之拔高数丈,直追杨意而去。 听得身后木头碎裂声响,杨意并不回头,一个燕子三抄水却是落在近处的另一小舟上,落下后也不停留,而是接连几个纵身朝着卓不归的方向跃去。 这些人来得突兀,人数众多,清一色素白劲装,袖口绣着不同颜色的花朵,头戴野兽面具,透着狠辣诡异的气息。除去此时正与卓不归、杨意纠缠的刀手,还有一二十个弓箭手,弓箭手数人一起立在较远的小船上,远远将中间的几只小舟包围,大有一网成擒之势。 对方人数颇多,身手也是不俗,加之被围在水上狭窄的小船上,杨意纵有多少本事也无法完全施展。想清楚了当前形势,杨意暗叹不妙。四周的敌人已是棘手,更令人担心的是卓不归的反常。 六阳宫主卓不归,高傲无比,视天下为无物。说得好听点是睥睨苍生,胸中不着一物,但知他如杨意了解他就是个寡淡之人,又或称懒得有风度。除非事情来找,卓不归从不去找事,更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躲在六阳山上,当野人都好过涉足江湖上的纷纷扰扰。所以六阳宫主的冷静、冷血、无情和他的名字一样出名,哪怕被杀手刺杀,也要等到刀到了面前才把它打掉——卓不归的武功让他有一招制敌的狂傲资本。像今天这般面对来历不明的杀手,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出手绝非卓不归的一贯作风,透着一股杨意在他身上不曾见过的速战速决唯恐生变的味道。 杨意不敢大意,打算先与卓不归汇合到一处再做计较。对方虽然人多,身手也算了得,倒不至于让二人无法脱身,只是方才交手之人武功尤为突出,杨意只能暂时避其锋芒,只退不接招,直直向着卓不归靠去。可还没靠拢,又听得一声尖锐鸣响,似哨似笛,响彻清江,并没有雷声的音量,却听得人心头直颤,气血不稳。 杨意大惊,这声音十分诡异,只听它在两岸山间回响,尖锐嘹亮,经久不绝,竟辨不出发声的方向。声音带着一定的节奏和韵律,似催促,又似警告。 鸣声似乎很近,但找不到从何处而来。又似乎很远,却听得异常清晰。自鸣声响起,杀手们更加步步紧逼。杨意在小舟之间如雀鸟几个辗转,总算落在卓不归近前。 “卓兄!”杨意挥剑将身前几人逼退,与卓不归站到一艘船上。卓不归没有应他,但从他与自己后背一靠杨意便知卓不归的情况不太好,杨意感觉到卓不归背上传来一片湿冷。 年纪轻轻就有望问鼎天下第一人的六阳宫主,就算是面对燕子楼顶级杀手都谈笑可破,今日跟一群算不得一流的不明人士混战不到一刻,竟已气息混乱,汗出如浆。 “卓兄请小心。”杨意明白了卓不归想迅速解决的原因。卓不归轻“嗯”了一声,与杨意背靠背,联手抵挡这莫名的袭击。 杨意很快发现,攻击卓不归的杀手虽多,但都未下狠手,反而跟自己交手的个个有如拼命。杀手们将二人包围起来,不计较自己的死活,竟是要生擒卓不归?!也不知卓不归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竟不惧他武林第一宫宫主的身份前来抓人。看这些杀手个个武功不俗,杨意知道他们身后必是个极难对付的硬角色。 杨意与卓不归二人合在一处,剑气配合掌风,结果数人之后,稍稍得了喘息。两人配合默契,倒让杀手一时近身不得。 突然,笛声又变了。笛声从锐利慑人的尖处骤跌下来,变得十分婉转,仿佛情人间温柔的呢喃,却透着迥异于中原曲调的诡秘。 “蛊笛?”杨意不由低呼。难怪他觉得这笛声的曲调转折奇特似曾相识,竟是与曾听过的西域蛇王控蛇的笛声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听得人发毛。杨意还在猜想笛声的含义,却听背后卓不归砰地一声竟跪了下去,力道之大,膝盖竟嵌进了船板里! “卓兄!”杨意连忙唤他。四周杀手虎视眈眈,杨意不敢稍有松懈。无法回头去看卓不归,便不知他究竟难受到什么程度。竟然能令卓不归屈膝,这幕后之人若有朝一日落到六阳宫或是自己手上,怎么也得剐他一层皮。杨意恨恨想着,正焦急,马上腰间一沉,卓不归已反手扯着他的身体又站了起来。 “无……事。”杨意听卓不归道,沉重呼吸,应是压抑得厉害。两人分明露出了破绽,四周的杀手却未趁虚而动。远处传来的蛊笛声越来越柔和,卓不归抓着杨意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紧到让杨意也沁出冷汗。 突然,笛声又欢快起来,仿佛春日里少女采青,无尽玲珑中透着点点羞涩。与之相反,卓不归却越来越难受,杨意甚至听到了他压抑下骨骼错动的声音,和再掩藏不住的喉头发出的低声嘶吼。不知是怎样的痛楚,才能令自制超强的六阳宫主都无法忍受。 杨意不用看也可以想象卓不归此时定是痛苦无比,知道无法再拖下去,只能无奈苦笑:“真是……”只低声自语了两个字,而后便提声喊道,“燕子楼主,杨某答应你了!请速来救人!请燕子楼主速速救人!” 杨意喊话饱含内力,冲荡出去,将笛声都冲得顿了一顿。但笛声并未停止,继而越发激越起来,曲点紧迫,让杨意都微微气血翻涌,卓不归更是受不住,抓着杨意手臂的手指已嵌进他肉里。杨意再顾不上强敌环伺,只得回身揽住卓不归以免他跌倒。 笛声越来越急,时间过得越来越慢,久到杨意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哨音突然飚起,如利箭冲破重重迷雾,截断蛊笛的诡谲之声。虽然只是单一的音节,却锋锐得无物可挡! “卓兄!”杨意感到手上一沉,卓不归又跌了下去,忙抱住卓不归,再大声喊道,“江一月速来救人!江一月速来救人!”他喊出后,笛声更加急促,一众杀手再度动手,分明是要赶在江一月到来前将卓不归带走。 杨意紧皱眉头,一手揽着卓不归,一手蓄足十成功力,打算拼尽全力护住卓不归。 “破!哗——”水下突然钻出十数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青衣人,带着冰冷江水冲天,而后重重砸下,瞬间打破了杀手的围堵。 “噗——哧——”出其不意的袭击,令白衣杀手瞬间数人丧命。青衣人已迅雷之势抢占了两只小舟,逼得其余杀手迅速退开了些。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一声吟叹,一艘大船突然出现在江上。 杨意听到箭啸,而后“咄”一声,一支拇指粗的乌箭没入脚下船身,之后一名青衣人迅速跳过来,挡在二人前面。 “走!”青衣低声道,杨意朝大船方向看去,见江面上有一根黑色细索绷得笔直,从箭尾连出去,往大船方向,很快与水色融为一体。 无法多想,杨意将卓不归抱起来,一只脚踏上细索,细索只微微下沉,竟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杨意深深吸了口气,施展轻功,踏着细索朝大船奔去。 ☆、突生巨变 只有拇指粗的细索连着小舟和大船,细索因为小舟上杀手与青衣人的打斗而晃动不已。杨意抱着一人在上面借力,差不多里长的距离让杨意出了一身汗。 杀手们被青衣人阻挡,让杨意与卓不归逃了开去,十分恼怒,曾与杨意缠斗那杀手见到杨意踏索而走,一跃便要追上,却被一条软鞭缠住了脚。脚踝刺痛,杀手回手一刀削断带着倒刺的鞭子,身体则落到卓杨二人方才的位置。 “铿!”杀手一刀斩向细索,火花四溅,竟未能将之斩断!心下一惊,断稍的鞭子又缠过来,杀手只好跃回自己人船上。 这些青衣人颇为无赖,除了站在杨意他们之前那小船上的用鞭之人未动,其余人等稍有不敌便钻入水中,而后便有尖刀从水下刺上来。如此水下船上地来来去去,仿佛浪里白条,滑不留手。 察觉到青衣人在拖延时间,之前那与杨意缠斗的杀手再跳过去,不再妄图斩断铁索,而是一刀劈向那稳住细索小船的青衣人。青衣人见刀光袭来,快速后退两步,小船微微一晃,并未移动。 白衣杀手一击不中,刀式已老也不变招,直直劈将下去,竟将船身砍成两段! 在细索上走了大半的杨意突觉脚下一沉,稍稍跃起,回落时细索已再度绷直。 “哼!”一声娇叱,眼见半截船身要被细索拖走,青衣人一脚前踏将之按下。江水灌满船身,眼见要沉默,青衣人一个鹞子翻身,将残舟翻过来扣在水面,再度死死踏住。 “不杀女人。”看不见面目的白衣杀手突然开口道,青衣女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咯咯……”女子娇声笑着,露出的一双剪水秋眸弯成了月牙。女子笑弯了腰,脚下踏着的残舟却不动分毫。她笑了一阵,手抚着被削断的软鞭悠悠道:“男人照杀不误。”说罢将鞭子一抛,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手腕一抖,剑锋寒气逼人。 “十二!”女子唤了声,一青衣人从战圈中退出,落在她身旁。青衣人一站稳,女子立即挥剑朝白衣人杀去。 统共十多只小船,地方狭窄,青衣女子与白衣杀手均是身法上乘,斗在一处颇有翻江倒海的气势。观这二人路数,与杨意和卓不归的武功套路大大不同。两者虽是为敌,招式却又共通之处,便是毫无花样,尽是要命的杀招。 二人过了百十来招,青衣女子渐渐落了下风,但仗着身法灵活,也暂时未显出败象。 白衣杀手怒气上涨,却仍恪守着自己不杀女子之言对青衣女子守多攻少。眼见缠斗久难结束,不愿再与青衣女子纠缠,晃个虚招便疾速退走。同时口中吐出句异族言语,青衣女子不知他所说为何,却见那些白衣杀手突然都退开,而后一起发力,将青衣人夺得的小船都击得粉碎。 “呃——”青衣女子来不及动作,四周已全是碎木。代替她压着残舟的十二同样落入水中,失去着力之处,乌箭与铁索便落了下去。 这厢双方人马斗得正酣,杨意抱着卓不归已差不多走完悬索。眼见只差不到两丈便可登上大船,杨意察觉细索下沉,连忙提气往大船跃去,却觉胸口剧痛,低头看,胸口竟被插入五指!卓不归正冷眼看着他,慢慢收拢手掌。 杨意两臂一抖却没有放开,而后抱着卓不归一起朝后歪去。 一声“噫”,也不知是笑是叹,大船上飞出一根白绸卷住杨意腰身,将他拽了上去。 杨意落地后踉跄退了两步,跌坐下去,“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卓不归则被手持白绸的女子点了穴道拎过去丢在角落里。 “……别……动他……”杨意想要靠近卓不归,奈何胸前血流如注无法成行。勉强抬手点了自己两个穴位,而后已凝不起真气。 座上书生模样的男人走过来,看了眼一旁动弹不得的卓不归,啧啧感叹着“越看越像”,而后蹲在杨意面前道:“杨盟主真是重情重义,对自己的死对头都能舍命相救,佩服佩服。喂,血流干了没?”说着还伸个指头戳了戳杨意伤口。 杨意苦笑,无力反抗他,只是道:“……归……元……” 男人“哼”一声,收了手指,顺道让一旁的白衣女子把他剩下几个穴道封住,杨意伤口的血这才总算止住了些。男人起身后向白衣女子又道:“好好给杨盟主治伤。至于他,”男人指着卓不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看管起来,记得一定要看好了,要是有谁不小心跟杨盟主一样被咬到,管埋不管治。”男子说着,笑得十分得意。 一生难求六阳宫主如此落魄,眼下虽不能为所欲为,稍稍欺负一下总是可以的吧?就算秋后算账,那也是秋后的事情了。 男子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听身后杨意艰难地道:“……别过分……”男人回头,看着杨意挑起眉头。杨意一脸坚决地与之对视,明明喘气都艰难了却分毫不让。 男子不禁垮下脸色,扭头冲侍女道:“还不给杨盟主止血!上好的金疮药给我不要钱地涂,涂得把血堵住最好!听杨盟主的话,好好招待卓宫主,若是怠慢了,自己去柳河喂猪!”说罢狠狠瞪着杨意,一副“这下你满意了吧”的神情。 杨意虚弱地笑笑,昏了过去。 待杨意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眨了眨眼,许久后才感觉到一丝光亮,思忖大概是夜里了,四周才黑漆漆的。试着动了动身体,伤口还是异常疼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想起卓不归毫不犹豫给自己那一下,杨意只能苦笑。 虽然伤口很疼,但自己稍作检查便知并无大碍,于是放下心来打算起身出去看看,却听到外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只听一女子道:“这位哥哥挡着我是做什么?我不过想给里面那位哥哥换药,又不会吃了他,你越是阻拦,便越会耽误他的病情哦。”她虽说的是中原的语言,却听得有些别扭,杨意也算见多识广,猜想大概是带了南疆的乡音。 又听另一人道:“东西给我。”是卓不归的声音。那时发疯一样的卓不归已经清醒了?杨意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 女子咯咯笑起来道:“哎呀,里边那位哥哥本来就伤得重,你个大男人粗手笨脚的,要是再戳出两个窟窿来可如何是好?” 这回没听到卓不归的回答,以杨意对他的了解,猜想那人此刻定是十分不悦,面若冰霜能冻死人。未免伤及无辜,杨意起身要往外走,那两人却已推门进来。 异族打扮的少女走在前头,身上配饰叮叮作响,慢上一步的卓不归则是正如杨意所料的面无表情。 一进门就见伤患下了床,少女忙放下手中的竹篮过来搀扶,一面惊呼道:“杨哥哥要去哪里?赶快躺下,还嫌血留得不够多吗?哎呀你看,又浸血了,快躺回去!” 被一个陌生女子如此对待,心宽如杨意,也是吓了一跳。 ☆、夺命相思 少女一副惊慌之色,一面熟练地将杨意按回床上。 杨意有些无措,被一双柔胰轻推着,只能乖乖躺好:“这位姑娘是……” 少女还帮杨意挪了挪枕头,直到见他舒服地躺好了才松口气,转而娇笑道:“我叫阿月拉,是水云寨寨主的女儿。杨哥哥现下在我们寨子养伤,好不容易好了些,可不能胡乱动又伤着了。” 杨意记得自己昏迷时是在燕子楼主的船上,怎会一觉醒来就到了寨子里?于是看向卓不归,卓不归也正看着他,虽仍是神色冷漠,但眼底可见关切之色。杨意收回眼向阿月拉道:“那真是打扰姑娘了。” 阿月拉笑道:“杨哥哥这么客气做什么?平日里少有中原人来我们寨子,族人们都觉着新鲜,高兴着呢。况且水云寨曾受过江先生恩惠,得人恩果千年记,虽是你们汉人说的,我们苗人也明白这个道理。江先生将你托付给我们,我们当然会尽心尽力照应。” 杨意有些惊讶道:“想不到阿月拉姑娘也与江先生相识。如今我受他一份情,不知何时才能报还。” 阿月拉道:“杨哥哥何必想那么多?助人本是一件乐事,若杨哥哥心里果真思念着要报答,待江先生有需要帮助之时也施以援手不就好了?” 杨意笑看着她,而后连连点头道:“姑娘所言甚是。” 阿月拉掩嘴笑道:“哎呀,杨哥哥还叫姑娘,太生分了,叫我阿月拉好了,寨子里的人都这么叫。” 杨意想了想道:“恭敬不如从命。看年纪你与我小妹差不多,就受你一声大哥了,阿月拉。” 阿月拉道:“这才对嘛。” 两人一见面就相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的味道。一同进来的卓不归则见此形状不发一言,只自己往旁边桌子坐了喝茶。直到二人开始称兄道妹,大有坐而论道之势,卓不归方不咸不淡道了句:“换药。” 阿月拉“啊”地一声低呼道:“都怪杨哥哥太招人,光顾着说话,险些把正事忘了。还是先给杨哥哥把药换了,然后再好好说话。”说着拿了伤药,伸手要解杨意衣衫。 杨意忙伸手挡住道:“这个……我自己来。” 阿月拉道:“你自己换多不方便。你是伤者,照顾你是应该的,杨哥哥是江湖男儿,还为这个忌讳不成?” 杨意垂下眼后笑道:“倒也不是,只是这又是血又是伤的,怕污了阿月拉妹妹的眼。卓兄总归是跟我一起来的,只好劳烦了。”说着看向卓不归。 阿月拉却犹道:“杨哥哥也说让卓公子来是‘劳烦’,既然哥哥都称我一声妹子,还怎好劳动外人?再说了,卓公子现在浑身是毒,若是再沾着伤口就不妙了。” “这……卓兄中了什么毒?”杨意看向卓不归,却见卓不归跟个没事人一般自斟自饮,十分悠闲。 “换你的药,余事再说。”卓不归头也不抬地道,没有回答杨意的问题。 杨意只好从善如流道:“那就辛苦妹子了。” 阿月拉让杨意稍稍坐起,解开他衣扣,轻轻将衣襟翻过来。雪白的纱布上染了些血迹,是从未见过的鲜红,比丹砂还要艳丽。阿月拉小心翼翼地揭下纱布,伤口露了出来,五个血洞仍然清晰可辨,不过已经开始结痂。伤口周围一圈的皮肉颜色有些暗淡,与渗出的血色一比,更显得那血红得异常。 阿月拉手下轻柔地动作着,一面道:“杨哥哥倒是有副好身体,这伤口虽可怕,但只要毒不蔓延,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说起来,初看到杨哥哥这伤口的时候更吓人,几个指洞不停流血不说,伤口周围也红得好像涂过胭脂,十分古怪。大祭司说是中了毒的关系,但现在颜色慢慢变浅,看起来倒是好了很多。” 杨意道:“多亏了妹妹与诸位恩人悉心照料,我才能侥幸捡回性命。” 阿月拉却道:“杨哥哥可说重了。你这伤口确实是大祭司看诊之后开的药,毒却是没有劳动大祭司,自己就好了。大祭司说你身体特殊,寻常的毒奈何不了你,不过若是被大量剧毒所侵而没能及时解毒也是要不得的,杨哥哥可要记住了。” 杨意道:“多谢妹妹嘱咐,性命攸关之事,我岂会忘记?定会好好记在心上。” 阿月拉笑道:“那是最好。”又说了些小事,差不多上好了药,听到外面响起敲门声。 来人敲了三下,然后问道:“杨公子可醒了?大祭司让我送东西过来。” 阿月拉停了一停,要开口,却听卓不归道:“进来。” 这回来的是个少年,同样是异族服饰,身材异常高大,比杨意还要高上半个头。他貌不出众,看起来不像是汉人,也不像是苗人。 少年人得到卓不归允许便走了进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杨意,又瞄了眼阿月拉,而后向卓不归道:“这是大祭司送给杨公子的药,还有送给卓公子的冰蚕。大祭司已经找出卓公子中的是什么蛊了,特意让我送来冰蚕暂时压制公子体内的毒。”说着放下一个小包袱,打开后,除了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只白玉匣子。 少年将匣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轻打开,盒子里顿时腾起一股寒雾。寒雾散去,可以看到雪白的冰面上卧着一直通体晶莹的冰蚕。 杨意看了眼冰蚕道:“这位小哥,请问这冰蚕该如何使用?” 少年道:“只需将冰蚕放在手腕脉搏处,冰蚕闻到烈毒的味道便会咬住不放,直至吃饱为止。因冰蚕乃天下奇寒之物,本身也携有寒毒,吸毒之举不宜太过频繁,六个时辰一次就够了。” 杨意向卓不归道:“卓兄,不如先请这位小兄弟做个示范,你我也好学个用法。” 卓不归不语,只是打量少年。虽然他体形高大面貌刚毅,但能看出来年纪尚轻,而微显蓝色的眼珠子是卓不归从未见过的。 见卓不归看着自己,少年有些窘迫,连忙道:“我叫可勒,是大祭司的学徒。卓公子请这边坐。” 卓不归依言往旁边坐了,又听可勒道:“请公子把手放上来。”卓不归将左手搁在桌上,把衣袖挽到手肘。 当卓不归把袖子撩起来后,杨意看到他手腕上有一圈红线。红线颜色极深,殷红如血,仿佛利刃割出的一般。杨意于是问可勒道:“方才听小兄弟说大祭司已经知道卓兄中的是什么毒,不知可否相告?此毒又该如何解除?” 可勒一面将冰蚕放在卓不归手腕一面道:“书上说,有情人所育之蛊,以血养之,蛊成之后宛若红豆。将蛊种于心系之人身上,可使两心相印,被种蛊之人则腕绕红线,圈住与施蛊之人的姻缘。故此蛊称红线蛊,又因思而不得才求以蛊虫,所以又叫相思蛊。传闻此蛊制成是在百年以前,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现世。” 杨意道:“相思?倒是个多情的名字。这蛊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可勒想了想道:“大祭司说,一百多年前,我族有一对十分恩爱的男女,男人在战乱中死去了,女人就给他喂下相思蛊,让他看起来像活人一样,陪着女人到老。” 几人一时沉默。 半晌,还是阿月拉先道:“我若是那女人,我也这么干。活着不能长长久久,死了也必须跟我厮守一辈子。” 杨意不由叹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旁观之时尚能说出情深不在朝暮,云水相望亦知足的话,可这世间真正的有情人,谁不盼两情相悦厮守白头?” 可勒又道:“相思蛊其实是一种子母蛊,把子蛊种在他人身上,不论是死人还是活人,都能做成傀儡。傀儡只认母蛊,母蛊就是子蛊的主人。主人不管要傀儡做什么,傀儡都不会反抗。” “包括爱上母蛊?”问话的是杨意,只见他似笑非笑,衬着苍白脸色,不知是惊讶还是揶揄。 可勒看了眼卓不归,卓不归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冰蚕,可勒连忙收回目光点头道:“是。因为制成这蛊的女子就是为了留住自己的丈夫。子母蛊的特性,就是子从母蛊。如果子蛊违了母蛊的意,移情他人的话,施蛊之人可以将母蛊取出焚灭,这样一来,被种了子蛊的人就会彻底死亡,所以相思蛊历来是被划入夺命蛊一类的。”可勒十分详细地解释。 听闻相思蛊如此霸道狠毒,卓不归倒也不慌,依旧喝他的茶。杨意反倒忽然向卓不归笑道:“卓兄,这么说来,原来相思……会要人命的。” ☆、无解蛊毒 卓不归没理会杨意的揶揄,反而看向可勒意味不明地道了句:“大祭司博古通今,真乃大智之人。” 可勒颇有些自豪地道:“大祭司是我族的大预见者,博古通今,天文地理无一不知。” 杨意又问可勒道:“能得大预见者相助,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大祭司对于卓兄身上的蛊毒可有了办法?” 可勒摇头:“古书上只提了蛊的效果,究竟如何养蛊种蛊以及解法只是略有提及并未细说。这蛊原本是因相爱却不能相守之人而生,没料到会被人用来逼迫他人。” 杨意微微叹息道:“世间许多东西的诞生都是好意,只是人心难料,比如有人用药来救人,也有人用药来杀人。” 可勒有些脸红道:“杨公子说的是对,当时制蛊的前辈可能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大祭司说过,凡炼蛊之法都有定律,有结必有解,只要能找到下蛊的人应该就能找到解蛊之法。卓公子知道下蛊的人是谁吗?” 卓不归:“知道又如何?她不会给我解蛊的。” 可勒自知失言,歉意道:“是我多嘴了。”心想那人既然能狠心给卓不归下蛊,又如何会轻易给他解开?这位卓公子想必也是无法可想之下才会到苗疆来寻找另外的解蛊之法。 杨意道:“还劳烦可勒兄弟先用冰蚕压制卓兄的毒性。” 可勒连忙应好,转头盯着在卓不归手上可劲吸取毒素的冰蚕。 杨意不再多言。他重伤未愈,又多说了会儿话,脸色有些苍白,更忍不住开始咳嗽。 阿月拉慌忙道:“杨哥哥你快躺下吧,不然伤口又裂开了!你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再操心别人。”少女说话的时候又急又快,让杨意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乖乖依了她好好躺下。 冰蚕还在卓不归腕上,杨意侧过头去看,只能看到卓不归垂下的袖子。 杨意转回头默默躺着。 可勒给一面卓不归施治,一面告诉他该怎么用好冰蚕,卓不归也不搭话,末了只“嗯”一声。可勒也察觉出卓不归的不易亲近,不再多说什么。 阿月拉见杨意确实十分虚弱,打算去做些补身子的吃食。再三嘱咐杨意好好休息,便先行离开了。 又过了约一刻钟,听可勒说一声“好了”,杨意勉强坐起来,看见可勒将完全变成紫色的冰蚕轻轻放回匣子。 可勒将冰蚕盒子往卓不归推了推道:“卓公子请收好,三个时辰后冰蚕会恢复,可继续使用,每三天我会为冰蚕换一次寒冰,好让它能保持药性。江先生交代过,请二位放心在寨子里养伤,大祭司一定会找到除蛊的办法的。”又看了杨意道,“两位静心休养,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找我们。”说完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卓不归和杨意两人,卓不归看着匣子,突然笑了一声,将匣子随手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用冰蚕吸毒后果然好受了很多,卓不归又恢复到翩翩公子的模样。 “卓兄,”杨意叫他,欲言又止。 “杨盟主有事请讲。”卓不归道,依旧老神在在地坐回桌子边喝茶。 杨意道:“卓兄几时中的蛊?是不是因为中了蛊所以上元才没有到平原庄来?” 卓不归理了理衣袖,过了会儿才道:“师伯与庄主近来可好?” 杨意听出他口气略微有些生硬,以为他是因为误了上元而愧疚,便安慰道:“都好,只是挂念你与卓雪宫主。自卓雪前辈闭关之后,娘亲已经有三年没见到他了。加之今年连你也失约,她心中难免担心。所以我想请卓兄解决了蛊虫之事后能够前去探望探望,好让爹娘放心。” 卓不归又沉默了许久才道:“好。” 杨意看出来卓不归不太想谈论这些,一如往常,便撇了家事转而问道:“给卓兄下蛊之人如今在何处?” 卓不归看他一眼道:“劳杨盟主费心了。想从下蛊之人入手,这蛊怕是解不了了。” 杨意道:“卓兄这是什么意思?” 卓不归道:“字面意思。” 杨意道:“卓兄何必与我置气?” 卓不归看他,想到一向威风凛凛英雄俊朗的武林盟主如今一脸苍白卧床不起,怎么说也是因为自己,破天荒开口解释道:“我早与大祭司谈过,解蛊需要养蛊人用自己的血佐以制蛊时的秘法才能炼制药引。给我下蛊的人已经死了,自然就说不出炼制解药的方法了。”说着看杨意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杨盟主记性不好?我发现中蛊之后,习情便畏罪自杀了。” 杨意垂下眼道:“我是安插了眼线在六阳宫,也确实早收到了消息,但总是卓兄亲口说给我听的我才放心。” 卓不归冷哼一声:“杨盟主要亲眼见我死才放心?” 杨意不答,反而道:“听闻苗疆的蛊许多是蛊的主人死了,被下蛊的人也活不了。看来我们应该庆幸这相思蛊不在其列。” 卓不归却道:“杨盟主这倒想错了。” 杨意道:“卓兄可否解惑?” 卓不归道:“人是死了,孤翁又救活了。不过,虽然没死,跟死了也差不多。”卓不归说着难得笑了,“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人,还能解蛊吗?若是能,孤翁便不会让我到苗疆来找蛊王了。” 杨意沉默片刻后又道:“卓兄无须气馁,杨某定会竭尽全力帮忙寻找解蛊之法。卓兄所说的蛊王可有消息?” 卓不归道:“依照孤翁所言,蛊王成名四十年,行踪不定,二十年前更是销声匿迹,想要找到谈何容易。这么多年了,蛊王是否还在世都不一定。再者,就算找到了,他能不能解蛊、愿不愿出手相助也是未知。” 杨意道:“话虽如此,但找到蛊王总要多些生机。我定会全力帮助卓兄,世间难得一对手,卓兄若不在了,杨某会寂寞的。” 卓不归冷眼看着他道:“杨盟主如今半死不活,若再多说,恐怕寂寞的便是卓某了。” 杨意“哈哈”笑起来,笑了两声便扯着了伤口,忙捂住痛处冷汗直冒道:“卓兄放心,卓兄还在,杨某是舍不得离开这人世的。” 卓不归看着杨意,一张冷清的脸看不出情绪:“如此,为了不让杨盟主生无可恋,卓某必当长命百岁。” 杨意笑道:“还请卓兄莫要失言。” 卓杨二人身有伤病,解蛊之事又无头绪,便索性承了江一月的情在水云寨休养。 卓不归思及那日在江上袭击自己的人,总不放心,然而更令他无法放心的却是杨意。 杨意此人,年纪轻轻便任了武林盟主,浸淫其道一久,深得正道一帮老狐狸真传,十分狡猾。他从六阳宫中安插的眼线得知自己中毒出宫,而后一路尾随,不知是想落井下石还是要借机拉拢,反正这两样于自己来看都不是什么好事。如今他因自己之故卧病在床,毫无责怪之意不说,还屡表帮助寻找解蛊方法的决心,其图谋更是难以揣测。 身中蛊毒,又面对这样一个□□烦,卓不归心中越发沉重。 好在每日有冰蚕压制毒性,卓不归没再失控,但大祭司寻找解蛊之法毫无消息,也令人忧心。卓不归摸不准杨意的企图,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就这样在水云寨暂住下来,顺便观察杨意动作,好弄清他的用心。 不需怎么注意便发现,水云寨的阿月拉似乎对杨意十分中意,每日殷勤侍奉,照顾得无比妥帖。美人在前,杨意日日笑容满面,伤也好得快了。 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卓不归有些不耐烦了。他自幼长在六阳宫,除了参加武林大会或者跟随师父前往平原庄小住基本不会离开六阳山。此番无奈之下才来到苗疆,所查之事毫无进展,整日还要面对杨意,让卓不归暗暗有些烦躁。相较之下,杨意则过得十分惬意,似乎有些乐不思蜀——烦躁的卓不归面对美人在侧舒心无比杨意就更加不快了。 这日,阿月拉又早早就到杨意房里给他送汤,卓不归坐在一旁研究残局,完全无视了二人。 卓不归一向除了处理宫务只对两件事有兴趣,一是习武,二是解谜。正在兴起之时,耳边却仍传来杨意与阿月拉交谈的声音。 只听阿月拉道:“杨哥哥,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大意不得。若不好好将养落下什么毛病,让我如何是好?” 杨意忙宽慰她:“我身体好着呢,又有可勒兄弟妙手,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妹子不必担心。” 阿月拉道:“杨哥哥不必如此安慰我。那日江先生把你送来的时候,胸口上好几个血窟窿,吓死我了。这才几天你就说好了,莫不是哥哥果真是神仙转世,所以伤也比旁人好得快些?” 杨意不禁失笑:“你可别取笑我了。若说真有神仙,也该如卓兄那般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像我这般五大三粗的,最多也就是个看门神。” 阿月拉“咯咯”笑起来:“杨哥哥可不要妄自菲薄,照我看来,神仙便应该是哥哥这般英武伟岸才对。若男人都弱不禁风,怎么保护自己的女人呢?” 杨意无法跟她争辩,只好道:“你怎么说都有理。” 阿月拉又道:“等杨哥哥养好伤,差不多也快到花山节了,到时候——”女子说着难得娇羞地侧过头去。 “花山节?”杨意有些奇怪地问。 阿月拉道:“嗯,是我们苗人的大节。月初就开始啦,到时候跳花赛马,可热闹了。杨哥哥马术很好吧?可惜你有伤在身,不然到时候得了头筹,要多风光有多风光。”阿月拉说起来十分高兴,一张俏脸灿若春花。 杨意道:“原来是苗族盛会,那到时候我可要好好看看。我二人凑个热闹罢了,哪能比得过寨子里的英雄少年,就算没伤我也只敢在旁边呐喊助威的。” 听他这般一说,阿月拉笑得更欢了。 卓不归不置可否地“哼”了声,拈着棋子“啪”地按在棋盘上。 又说了会儿话,阿月拉有事便要离开。杨意特地送她出去,而卓不归似乎落子入了迷,完全没注意到二人离开。 ☆、总角情谊 杨意回来的时候,卓不归一盘残局已了,正自品茗。滇山之茶,味醇香远,让本不好茶的卓不归都不觉多饮。杨意走过去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 卓不归看他,毕竟是大家出身,这位武林盟主虽然经常耍无赖,但举手投足的风度确是显足了大家教养。温文有礼又不显疏离,便是如自己一般冷情者也忍不住想要靠近。反观自己,不知言笑,煞气满身,旁人一见便觉得不近人情,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卓不归不由得握紧了杯子,最后又慢慢松开。 杨意细品了香茶,向卓不归道:“卓兄心情不错。” 卓不归道:“不及杨盟主。” 杨意道:“哎,卓兄见笑了。阿月拉既然邀我参加花山节,卓兄肯定要一起的,大家都去才热闹嘛。” 卓不归戏谑道:“杨盟主这是要留下当上门女婿?” 杨意无辜道:“不过就是凑个热闹,卓兄怎地想这么远?” 卓不归喝了口茶道:“我不信杨盟主当真不知道阿月拉邀你共度花山节的意思,杨盟主就算未曾听闻难道平日里也不翻看江湖志?” 杨意眨了眨眼睛:“不怕卓兄笑话,武林盟不比六阳宫,旗下普通弟子众多,光知道习武练功是养活不了那么多人的。区区不才忝为盟主,为了大家的伙食生计,难免被些俗事累得脱不开身,于是便懈怠了见闻,还请卓兄多多提点。”杨意笑眯眯地说,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卓不归没有笑,只是淡淡道:“杨盟主肩担重任日理万机,确实不如卓某身在山中百无聊赖来得清闲。”说完又觉得争风之意太露,于是接着道,“苗人的花山节与上巳一般,是苗家男女诉情求偶的日子。” 杨意奇道:“不怪卓兄看不起我的见识,我还真不知花山节原来是这般意思。” 卓不归瞥他一眼似乎并不相信,却还是道:“寨主之女对杨盟主有意,若是杨盟主流水有情,自是佳偶天成。若是无意,还是不要随意答应了的好。苗人女子向来最是情深,若被她们看上,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了。” 杨意笑起来,意味深长地道:“想不到卓兄对于这男女情爱之事还颇有见解。” 卓不归道:“我只是不想,不是不会。” 杨意奉承道:“卓兄高明。不过以我之见,阿月拉邀我花山节真的只是一起热闹而已。不过为防到时候真的脱不了身,还请卓兄一定要与我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卓不归“哼”一声:“杨盟主是要雇我做护卫?不知出得起怎样的价钱。” 杨意道:“卓兄,你我都这么熟了,谈钱未免太伤情谊。” 卓不归道:“为了我六阳宫万千弟子的生计,卓某必不能与杨盟主谈情谊,需知谈情谊伤财。” 杨意无语。想着是说不过卓不归了,便转了话头问:“这几日卓兄可感觉好些了?” 卓不归道:“没死自然算是好的。” 杨意笑笑道:“那卓兄怕死吗?” 卓不归不知道杨意这么问的目的,于是仍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淡然道:“我还不会死。” 杨意看着卓不归,慢慢敛了笑意。卓不归回视他,神色没有半分变动。 许久,杨意又笑了:“卓兄好胆魄!就算身中无解之毒犹能这般自若,天下恐无人能出其右。”杨意说着顿了顿,“其实我在好奇,堂堂六阳宫宫主,中了绝命蛊却孤身来苗疆寻找解药,就不怕一来无回吗?” 卓不归盯着杨意,并不解释,只是问:“那杨盟主千里迢迢跟着我来苗疆又是为何?不亲眼看到我死不甘心?” 杨意的笑容僵住,而后换做苦笑道:“卓兄,你怎么觉得我会希望你死?” 卓不归道:“难道不是吗?若杨盟主不希望我死,卓某自负无人能让我丧命于此。” 杨意脸色一变,有些受伤地道:“不归,你我相识二十载,算不上生死之交总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我几番对你表示情谊,想助你找出解毒之法,只望你能逢凶化吉,卓兄为何总不信我?” 卓不归被杨意略带埋怨的口气挤兑得太阳穴直跳。有些人,或许长相太过纯良,就算是说假话都能让人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去想他若说的都是真的该如何美妙。卓不归看杨意一脸情真意切地望着自己,垂眼不理他。 杨意又问:“卓兄为何不信我?莫说娘亲与六阳宫与卓兄渊源颇深,我自与卓兄相识也从未找过卓兄麻烦。再者,武林盟与六阳宫向来相处融洽同气连枝,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才会让卓兄对我如此防备?若卓兄能为我解惑,我就告诉卓兄一个好消息。” 卓不归摇头:“杨意,你不知道什么消息对我来说才是好消息。” 杨意笑了,不禁问他:“卓兄想知道什么?只要卓兄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卓不归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杨意,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杨意愣了一下:“卓兄何出此言?莫说卓兄本就是自由身,以卓兄的本事,谁能困得住你?”顿了下似恍然大悟,立马有些愧疚道,“这些日子是我连累卓兄了,都是我的过错。如今我的伤也已大好,卓兄不必顾忌,若是想要离开,我们可以立即启程。” 卓不归却是道:“杨盟主重伤未愈,需要休养,不必因卓某涉险。此事因卓某而起,卓某会自己去调查清楚。另有那日燕子楼主江上相助,不知需要的是什么报酬?还请杨盟主说与卓某,卓某必当还报。” 杨意无奈道:“卓兄如此客气又是为何?你我总角之谊,我只希望卓兄能早日解毒,并不求什么回报。那日是我有求于燕子楼主,报酬也是我的事情,卓兄不必放在心上。” 卓不归看着杨意目光深沉:“杨意,你所求为何。” 杨意摇摇头道:“卓兄为何一定认为我对你是有所企图?大丈夫在世,快意恩仇本是平常,士为知己者死,区区所做又算得了什么。” 卓不归道:“我不懂你。” 杨意不答,却是笑道:“记得第一次在平原庄见到卓兄,方刚总角之年。卓兄非凡天资自幼可见,小小年纪便满腹墨水,规劝我‘大丈夫在世,当携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怎可与弱女子为难’,被父亲引以为榜样。我那时候大字不识几个,所以才被父亲嘱咐来的侍女逼着抄写诗书,追得满院跑。卓兄讲的那番道理当时是不懂的,还落得被父亲多罚了一篇。不过也幸亏有卓兄一路为训,才让我免于长成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如此重义厚恩,就当我如今希望能与卓兄同舟共济是在报答吧。” 如此插科打诨的解释,卓不归岂会相信。只是对面的人脸皮太厚又能说会道,说起话来头头是理还显得十分真诚,让卓不归忽然不想揭穿他了。卓不归于是道:“燕子楼有什么消息?” 杨意没想到卓不归还记得这茬,也不隐瞒:“江一月派人传信说查到了一些关于卓兄蛊毒的事情,是跟苗疆近年出现的清衣教有关。水云寨远离世俗,为求自保,几百年来不断在四周设下毒阵,令旁人难以靠近,所以消息传递起来就慢了些,还望卓兄见谅。” 卓不归道:“清衣教是什么来头?” 杨意道:“清衣教曾经是苗疆最大的派别,擅长用蛊,曾与蜀中唐门齐名。数百年前因为太过嚣张想要问鼎中原,被中原大派合力击溃,后来就销声匿迹了。差不多有一百多年没见过清衣教的人出没了,不知怎地突然又重现江湖。好在他们目前只是在南边一些地方偶有传教,多行治病救人之举,暂时没生出什么祸端。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摸清楚他们的目的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真行善,还是以此为掩饰在暗地里进行些勾当。”见卓不归皱眉深思,杨意又道,“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卓兄权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细绢递向卓不归,“这是我从燕子楼买来的最新消息,卓兄可要读上一读?” 卓不归看他一眼没有接:“卓某近日厌学,杨盟主不必费心了。” 杨意哈哈大笑起来。正觉相谈甚欢,却听到有人靠近。朝窗外看去,几个苗人正快步走入小院,应是为大事而来。 杨意收回目光,别有深意地对卓不归道:“卓兄,看来又有好消息了。” ☆、大祭司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古耽:《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第2节 杨意难得与卓不归交谈融洽,还没高兴多久,就有人登门了。 来的几个苗人,领头的是水云寨寨主、阿月拉的父亲巴固,他引着一个紫袍人,后面跟着两个小年轻。 卓不归和杨意听到礼貌的叩门声:“杨公子、卓公子可在?大祭司和族长前来探望两位公子。” 卓不归瞟了眼杨意,杨意轻咳一声,疾步走出去,一面道:“可勒兄弟快请进!”走到门口,又受宠若惊地对那中年男子道,“辛苦族长大人,这些日子承蒙您的照顾,杨意感激不尽。” 巴固哈哈笑起来:“杨公子太客气了!你是江先生的朋友,自然是我们水云寨的上宾,为亲爱的客人献出我们的热情,是我族的光荣!” 杨意连连称是,将几人迎进屋里。 卓不归已站在厅里,见几人进来,微微点头。 杨意道:“族长大人,请坐。”屋里几把竹椅,杨意请了巴固上座。 巴固点头,却请紫袍人在上首右侧落座,自己坐了左面。杨意和卓不归坐了右边,可勒和另一个年轻人则在左边。 坐下时杨意很快地看了两眼紫袍人。 这男子身材高挑,浑身包裹严实,脸上带着面具,只露出半个左脸。黑色花纹从面具中延伸出来,一直到下巴,但大部分被面具遮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图案。屋外太阳正好,吹着风可能感觉有些凉,但到了屋里并不会觉得冷。紫袍人两手完全拢在层层袖中,不知如何缘故。 收回眼光,杨意向巴固道:“族长大人,这位是——” 巴固站起来,微微欠身,以示对紫袍男子的尊重,而后介绍道:“杨公子,这位是我族的大祭司。大祭司近日闭关制药,杨公子身体不适也在休养,所以还没见过。”巴固只说了大祭司的称谓,并没有说名字,可见其崇敬。 杨意也起身,礼貌地向大祭司抱拳道:“在下杨意,得贵寨相助,感激不尽。早闻大祭司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大祭司抬眼看了杨意一眼,开口道:“少侠不必多礼。”声音冷清略有些沙哑,衬着他独特的打扮,显得格外神秘。 杨意暗道这大祭司虽然看似诡秘但并非难相与之人,也不拘谨,依旧落座。 巴固道:“杨公子伤势可曾好些?” 杨意道:“劳烦族长大人记挂,杨某已无大碍。这些时日多有叨扰,尤其是得到阿月拉姑娘和可勒兄弟悉心照拂,杨某不知该如何感谢。” 巴固笑着摆摆手道:“杨公子可不要这么客气。常言道来者是客,能够让杨公子与卓公子在这里住得宽心,我们就高兴,也是对江先生的一点点回报。” 杨意微微点头。不论江一月对这些苗人究竟有怎样的大恩情,自己既然是承了江一月的情得到如此照顾,又欠下燕子楼主一个人情就是必然了。而苗人虽说是因江一月之故对自己二人多加照料,其中的关心也不是假的。杨意于是道:“杨某无以为报,倘若日后有能够帮上忙的事情,定不敢推诿。” 巴固哈哈大笑:“杨公子重情重义,请允许我族将杨公子当做我们的好朋友。” 杨意亦笑应道:“能得贵族引为朋友,杨某受宠若惊。” 两人再相视而笑,结下一桩交情。 与杨意说罢,巴固看向大祭司,又对沉默未语的卓不归道:“卓公子这几日蛊虫可有发作?还请大祭司为卓公子看一看。” 大祭司点头,向卓不归道:“卓少侠请将右腕露出来。” 卓不归抬眼看了大祭司一眼,依言卷起袖子把手搁在旁边的竹桌上。大祭司这才伸出手来,只见他右手莹白如玉仿佛假的,而后飞快地朝卓不归动了一下便又收回袖中。若非卓杨两人武功高强目力极佳,恐怕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动作。 杨意转头瞧,卓不归白皙的手腕上已停了一只蛊虫。那蛊虫约莫江南夏季林间的墨蚊大小,竟是透明,落在卓不归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出来。 然而很快,蛊虫变成了艳红色,而且变成了芸薹籽大小,圆滚滚有些吓人。蛊虫继续吸取卓不归的血,又胀成紫红色,然后从卓不归的手腕上消失了。 卓不归手腕上留下一滴小小的血珠,被杨意伸手抹去。 杨意又仔细看了看卓不归的手腕,向大祭司道:“大祭司,卓兄目前的情况如何?” 大祭司思索了片刻道:“暂无大碍。只是蛊虫一日不除,不敢保证不会生出新的变故。江先生描述过卓少侠发作时的情形,不分敌我,貌似癫狂,所以还是早日除之为宜。” 杨意又问:“请问该如何除蛊?” 大祭司看了眼一直波澜不惊的卓不归道:“若照平常之法,养蛊需要特别的药引,便可据制蛊药引来研制解蛊药引。然卓少侠曾言制蛊之人已亡,那便需要使用其他的方法。”大祭司说道这里停下了。 巴固看了看大祭司,得到同意,然后向不解其意的杨意道:“杨兄弟有所不知。苗族蛊毒制毒方法特殊,解法也遵循一定的道理,但难免还是会发生无法解蛊之事。水云寨是蛊苗中精于医蛊的一支,制蛊是为了救人。先人研究多年,总算找到了一种对付一些没有解药的蛊的方法,便是破蛊。解蛊的方法多数是将蛊虫引出体外,对被施蛊者的伤害要小一些。破蛊就不一样了,是想办法杀死蛊虫破除效果。一个掌握不好,中了蛊的人保不住不说,破蛊的人也会遭到反噬,以致双双丧命。” 想来蛊毒也是毒的一种,通常药毒若是以解药解毒,中毒者解毒后自然恢复得好一些,而有些没有解药的毒,通常只能以毒攻毒,或强行驱逐或使几种□□互相压制共存体内,这样的方法难免落下遗症,虽然是救了性命,有时也不过是保得不死罢了。想来破蛊之法便是这个道理。 “这——”杨意不知该如何说是好。沉默了稍许,杨意忽然问道:“大祭司可曾听过雪融果?” 大祭司还未说话,却听卓不归冷声道:“雪融果虽号称可解百毒,却百年难遇。与其相信如此缥缈之物,不如破蛊来得实在。” 杨意没有被卓不归说服,仍然期待地看向大祭司,大祭司于是道:“有所耳闻,但从未见过。传说雪融树一生只结一枚果实,且必须在采摘三日内服用,否则与一般青果无异。诚如卓少侠所言,实乃缥缈之物。” 杨意却道:“雪融果确实难寻,但并非虚无。实不相瞒,我少时有奇遇,曾服用过雪融果,是以可以抵御一般毒物。雪融果虽难寻,但我既然服用过雪融果,或血或肉,不知是否有同样的效果?” 听杨意这般说,卓不归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捏紧。 大祭司与巴固也感于杨意对卓不归深重情谊,十分欣赏,但大祭司仍然道:“杨少侠为挚友操劳之心着实可贵,然苗疆蛊虫与一般□□不同,尤其红线蛊,并不能以药物杀死,只能将蛊虫引出,故纵使雪融果亦无法解蛊,杨少侠的血肉亦然。” 杨意喟然道:“竟会如此。” 卓不归倒是轻松了一些,见杨意失落,终是道:“杨兄何必气馁?天无绝人之路,我卓不归的命,便是天也没那么容易收去。” 听卓不归这般言语,巴固首先拍掌叫了声好:“卓少侠这话我喜欢!以前听过你们汉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是不屑的。女娲娘娘造人,就是因为人能活出个千奇百怪,人的造化可不是天来定的。”巴固这说法让人失笑,却也令杨意稍稍展眉。 杨意道:“卓兄和族长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自然相信。”又朝卓不归笑了笑,卓不归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移开。 大祭司看卓杨二人这情形,也开口道:“卓少侠胸襟开阔、气度卓然,令人赞叹。常闻能处惊不变、看淡生死者,必是人中龙凤。人定胜天是古训,两位少侠莫要忘了。” 杨意道:“大祭司所言极是。” 卓不归则道:“那便请大祭司赐下破蛊之法。” 大祭司看了眼杨意再看向卓不归道:“破蛊之法凶险难料,非万不得已不可用。今日告知少侠,是希望少侠知道,虽是下策,但并非无计可施。不过破蛊之事毕竟凶险难料,为了多些把握,我需再斟酌几日。”大祭司这般承诺,卓不归不再追问。 巴固又道:“卓少侠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相信大祭司一定会令少侠化险为夷的。五日后便是我族的花山节了,到时候赛马唱歌,十分热闹。二位难得来到,请一定要参加我族的花山节盛会。”又转向杨意笑道,“杨兄弟,你们有句话叫做‘花儿开的时候就要摘下来,免得凋落了后悔也来不及’,我族的花儿们即将绽放,请一起期待花山节的到来吧。” 杨意笑着应承。 送走大祭司一行人,杨意看卓不归又在喝茶,不由道:“卓兄对茶情有独钟。” 卓不归道:“苗族的茶或许不是最好的,却有它自己一番独特味道。杨盟主,‘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看来,卓某不得不讨杯酒喝了。”说罢放下茶,兀自进屋去了。 杨意看卓不归离开,不反驳。转身坐到卓不归刚才的位置,端起茶杯,却又失笑。于是伸头向屋里喊:“哎卓兄,天气晴好,风景怡人,去院子里教我下棋如何?” ☆、花山节(上) 花山节开始的时候,桃花开得正艳。山上一片一片的粉,袅袅婷婷,娇俏明丽。 杨意受了阿月拉邀请,换上一身正式的苗人装束,看着虽不如原先持重,却也显出另一番俊朗来。 卓不归听见杨意出来,似不经意地瞄了眼又低头喝茶。最近他喝茶上瘾,大部分时间不是泡茶就是闻香,几乎没出过门。 “卓兄觉得我这一身这么样?”杨意特意站到卓不归跟前,抬起两只袖子冲卓不归笑。 卓不归装作吝啬地只看了一眼,便低眉垂眼道:“杨盟主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印堂发亮,应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了,恭喜恭喜。” 杨意哈哈大笑,并不在意卓不归的敷衍,往旁边坐下道:“卓兄该不是羡慕吧?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果真杨某好事来临,卓兄可得赏光来喝杯喜酒。” 卓不归哼一声,懒得回答。 杨意看起来颇为中意自己的新装束,一直笑眯眯的。在杨意分了卓不归一杯茶喝之后,外头响起阿月拉的喊声:“杨哥哥,杨哥哥准备妥当了吗?准备出门啦!” 杨意于是向卓不归道:“卓兄,走吧?” 卓不归放下茶杯:“我没打算去。” 杨意有些吃惊:“这么热闹的事情卓兄怎能缺席?阿月拉还让我一定要把你拉去,好让她水云寨的姐姐妹妹们都开开眼界。” 卓不归眉毛一挑:“开眼界有你杨大盟主就够了,一个人就能五光十色得让人眼花缭乱。” 杨意道:“卓兄可别说笑了。花山节是苗家的大日子,入乡随俗,卓兄可不能错过。” 卓不归哼了一声,起身往外走:“我虽然对花山节没什么兴趣,不过若能见识一番杨盟主花蝴蝶的模样,也算不虚此行了。” 杨意笑了,低声自语道:“蝴蝶飞了半天花都不知道是冲自己来的,是不是非得要停在你身上才明白……” 卓不归和杨意终于走出门,阿月拉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她身边还有好几个小姐妹,都是一身盛装,琳琅环佩,比山上的桃花还要鲜艳。一群妙龄女子嬉笑打闹,个个笑得灿烂,胜过一轮春景。 杨意走过去道:“让阿月拉久等了,卓兄第一回参加花山节,有点不好意思,向各位姑娘陪个不是。” 阿月拉笑着摆摆手:“没关系的杨哥哥,再说花山节要中午才真正开始呢。卓公子害羞了,杨哥哥也在害羞吗?” 杨意道:“我糙汉一个脸皮厚,怎么会怕?能见到这么多美丽的花朵是我的荣幸,高兴还来不及。” 阿月拉被逗得“咯咯”笑起来,身边一个胆大的少女往前了站了站朝杨意道:“这位中原的哥哥好会说话,就是不知道骑术和酒量怎么样?待会儿有骑马祝酒的表演,哥哥可愿露上一手?” 杨意还没回答,却听身后人道:“杨盟主武艺超群臻于一流,酒量也是上乘,若是参加山花节的比试想来能拔得头筹。不过他刚伤好了没几天,若是今日得了头筹,怕是要再往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消受得了。”卓不归如是说,慢慢走上来。他这几日换了一身玄色长衫,头发高高束了,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真真俊美无俦,让一群苗家少女不禁侧目。如此举止从容,气度不凡的人物,若非神色冷漠不见笑容,恐怕要引来不少狂蜂浪蝶。 被卓不归取笑,杨意并不在意,却听个清脆的女声道:“我们的勇士不会输的,加里他们不会被外人赢的!” 卓不归看过去,是个娇小的女孩儿,约摸豆蔻年纪,刚好站在杨意旁边,看起来才半个杨意的身板。她是冲自己说的,一双葡萄大的眼睛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和杨意。 “尼娜!”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轻叱,“不可以这么对客人说话。” 名叫尼娜的小姑娘委屈地看了姐姐一眼,负气般偏过头去,还“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杨意笑道:“早就听阿月拉说过苗族勇士们的事迹,我一直是十分佩服的。有幸赶上盛大的节日,我和卓兄能与大家一起欣赏他们的表演,已经是十分好运了。” “谢谢客人的夸赞,相信他们不会让客人失望的。我叫朱娜,这是我妹妹尼娜,有什么冒犯客人的地方希望客人不要介意。”名唤朱娜的女子大约二九年华,身材高挑,一身彩装显足苗疆风韵。朱娜落落大方地向杨意致歉,又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器宇轩昂的卓不归。 注意到朱娜的视线,杨意看了看冷着脸的卓不归,充当和事佬:“朱娜姑娘太客气了,不知花山节的赛场在哪里?还得有劳美丽的姑娘们引路。” 阿月拉咯咯笑起来:“杨哥哥快别跟朱娜客气来客气去了,热闹就要开始了,我们快去坝子上面吧!”说着拉了小姐妹朝花山节聚会的坝子而去。 朱娜向卓不归笑了笑,拉着尼娜跟上去。少女们彩衣鲜艳,如同盛开的花朵,让□□更加美丽。 卓不归忽然觉得一阵烦闷,又听见杨意在催促:“卓兄,我们也跟着去吧。”卓不归看杨意在笑,笑容和少女们的笑容如出一辙,都是十分欢快的模样。 杨意真的是入乡随俗,迅速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也是真的在为即将开始的花山节而高兴——卓不归困惑,为何杨意可以这样?花山节再热闹,那是异族的节日,与自己这些外人何干?既然没什么关系,又怎么会有兴趣?既然没有兴趣,又如何融入其中。或许这便是自己与周围始终显得格格不入的缘由,卓不归想着。不过那又如何。自己不过是个过客,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往后一生未必会再来。若费尽心力融入其中,以致恋恋不舍,到头来会有更多麻烦。 卓不归站在原地,脑中千丝百绪,看着杨意的目光有些捉摸不定。 杨意见卓不归驻足不前,又笑道:“卓兄莫不是真的害羞了?” 卓不归看着杨意,面色难测。觉得自从与杨意相遇后就有了许多的烦恼,而最令人抑郁的是,他无法责怪引起烦恼的源头。这就是庸人自扰吧,卓不归在心底冷嘲自己。再听杨意的调侃,有些负气道:“卓某的性命尚不知能不能保住,哪有闲情如杨盟主一般计较些儿女情长。” 杨意收敛了笑容道:“卓兄之危,杨某感同身受,无时不挂念。至于这花山节,卓兄只管享乐便是,一切有我。其余诸事,待花山节过后自会有结果。”杨意说得十分郑重,仿佛真的一切已在掌握之中。 卓不归知道杨意不是只会夸夸其谈的人,他虽不是一诺千金,但总归还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空口说白话。 于是卓不归终于道:“杨意,我再信你一次。” ☆、花山节(中) 花山节是苗人的重大节日,卓杨二人跟着阿月拉等人来到坝子时,已是人山人海。 坝子中央竖了几丈高的木杆,上头彩带翻飞,更映出底下人头攒动,无比热闹。小伙子们个个精神抖擞,女人们则装扮得十分精致,跳舞赛歌,笑声不断。 卓不归被杨意拉着找了个不错的位置,然后就是观看表演。杨意兴致高昂,卓不归也不至于毫无兴致,于是该吃吃该喝喝,倒也还算自在。 中途杨意要拽着卓不归去跳舞,被卓不归直接拒绝,只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转身。杨意也不恼,自己跑去和阿月拉他们跳舞,现学现跳,竟还有模有样。 卓不归没跟杨意去闹腾,趁着旁人不注意飞身跳上了坝子底下的大树,背靠着树干,把自己掩藏在树冠中。如此好位置,加上卓不归的目力,轻松就能看清楚杨意的一举一动。 坝子上的杨盟主秉承着他一贯的狗尾草作风,丢哪儿就在哪儿扎根,一身苗装混在苗人堆里跟着一起唱唱跳跳,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外乡人。 卓不归在看到杨意跟苗人手挽手开始跳舞后“哼”了一声撇开了眼。 杨意是真的做到了四海之内皆兄弟那句大话,但卓不归却觉得并不喜欢。觉得如果杨意是有目的地混入苗人当中,就是笑里藏刀不怀好意。若他没什么目的,就是在浪费时间。卓不归在心里评论杨意,浑然不觉自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卓不归不知道杨意是怎么发现了自己,跳舞之余冲着自己的方向挥了挥手。有其他人看到杨意的动作的顺着他目光看去,见中原客人孤零零窝在树上,纷纷朝他招手,示意他下去加入。卓不归没有理会,继续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太阳在苗人的笙歌中落下,日暮之后,生起了篝火。有看对了眼的小青年躲到一旁说悄悄话,更多的人则围着篝火继续载歌载舞,大口吃喝。 苗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谈笑清唱,气氛仍旧热闹,不过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惬意。 卓不归不爱热闹,一个人在一旁喝点小酒。杨意或许是闹腾过了,走回卓不归身边,也不多话,跟卓不归两人安静坐着看苗人跳舞。 有些诧异杨意的安静,卓不归半开玩笑道:“杨盟主这么快就玩儿累了?” 杨意笑着道:“是有一点。手脚动来动去费力气啊,比不得卓兄一天都老神在在地只看不动安逸。” 卓不归淡然道:“杨盟主乐在其中就行了,不必揶揄卓某。” 杨意有些无奈地看向卓不归道:“我只是想问问卓兄坐了一天闷坏了没有,久坐不动腿脚容易抽筋什么的。” 卓不归忍不住白了杨意一眼:“有劳杨盟主关心,卓某年轻力壮又习武多年,身强体健的,除了身上的毒还没解其他好得很。” 一提到蛊毒,杨意从花山节欢乐的气氛中清醒过来,安慰卓不归道:“大祭司说过花山节过了会有答复,届时无论结果如何,我必与卓兄共进退。” 杨意言辞恳切,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倒让卓不归不好说什么了。 卓不归不想再说这事,欲顾左右言他,却有人跑了过来。 阿月拉冲过来拽住杨意胳膊道:“杨哥哥怎么偷懒了!说好只休息一小会儿,这已经很久啦!姊妹们还等着你呢,全跟我这儿打听,问得我都答不上来了!”阿月拉笑说着,朝小姐妹的方向努嘴。 卓不归看过去,那一圈人都是青年男女,几个苗女确实大胆,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地笑,更招手喊道:“中原的哥哥们快过来吧,要下霜了,这边暖和呢!” 阿月拉也笑:“杨哥哥快跟我来!”就要拉杨意过去。 杨意回头看向卓不归:“卓兄——” 卓不归不说话。 阿月拉见状向卓不归道:“今天是大日子呢,卓公子愿意与我们一起品尝美酒吗?” 俏丽女子邀请,纵是卓不归也要保持风度:“阿月拉姑娘盛情相邀,卓某岂能辜负?” 阿月拉笑了道:“那杨哥哥、卓公子我们快过去吧!”说着拽了杨意就往姐妹们方向拖。 苗女们围坐在篝火旁,不时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阿月拉拉着杨意过来,卓不归也随着加入。苗女们似乎对于杨意离开太久很有怨言,纷纷要罚他。杨意忙一番狡辩外加巧言夸赞好不容易才被放过,直引得苗女们笑得花枝乱颤。 卓不归静静地看着杨意他们,接过阿月拉递来的酒。刚喝了一口,卓不归发觉有两名苗女似乎在谈论自己。状似不经意地看过去,是那唤做朱娜和尼娜的两姊妹。 叫朱娜的姐姐似乎在劝说叫尼娜的妹妹,把她往前推着。小姑娘却不怎么愿意,但看到卓不归看过来,回头望了望催促自己的阿姐,还是别扭地走到了卓不归面前。 名叫尼娜的少女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可拗不过姐姐,只好向卓不归举起酒道:“姐姐让我敬你,上午的时候发火是我不对,现在加里他们已经赢啦,我先喝了!”说完一口干掉。 卓不归看着小姑娘一脸悲壮地给自己道歉,忽然笑了:“尼娜姑娘不用介意,相逢即是有缘,喝下这一杯酒,一切不快都会忘掉。” “……”尼娜没想到这个一开始就冷冰冰不理人的中原公子居然会笑,而且笑起来还十分的好看!小姑娘心直口快,脱口而出道:“你笑起来真好看,要是经常笑的话,肯定能迷倒一大片的。” 卓不归莞尔道:“多谢尼娜姑娘谬赞。尼娜姑娘比花儿更美丽,哪家好儿郎能得到尼娜姑娘的芳心,是他的福气。” 尼娜被夸得小脸通红,但亮晶晶的眼睛可以看出她十分高兴:“谢,谢谢你,已经有人了。”越说越低,说完害羞地垂下头。 “尼娜——”姐姐朱娜走了过来,看妹妹一脸绯红左顾右盼,问道,“向卓公子道过歉了吗?” 尼娜不敢看卓不归,也不敢看姐姐,只说了句:“我说完了姐姐我去找加里他们了!”说完不等姐姐回答就跑开了。 朱娜看妹妹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得飞快,无奈地摇头:“这小丫头——”转回身向卓不道,“尼娜妹妹年纪小,说的话若是有冒犯了卓公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尼娜姑娘娇俏纯真,能得到他的夸赞,卓某高兴还来不及。”卓不归如是说,犹带着三分笑,一张俊脸被火光一衬,温和了不少。 朱娜呆了一下,微微垂下眼,又抬头举起酒杯向卓不归道:“卓公子果真大人大量,请允许我也敬你一杯。”说着喝下美酒,举着空杯笑了。 朱娜正是如花盛开的年纪,相貌出众,笑起来尤其漂亮,不说颠倒众生,也是十分的妖娆妩媚。 卓不归笑笑,又喝了一杯。 难得六阳宫主没有板着一张脸,身边又有朱娜笑靥如花,恰如金童玉女,看起来十分登对。 一旁的苗女打趣道:“哎哎,快看,咱们漂亮的朱娜和俊俏的卓公子真是非常般配呢。” “这就是什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吗?” 苗人开始起哄。 “卓公子如此潇洒俊美,不知有多少人芳心暗许。卓公子是不是?” 卓不归道:“姑娘说笑了,卓某一平常俗人,哪有如此本事。” “难道不是吗?”那位说话的人把卓不归的自谦当了真,有些惊讶道,“听闻中原女子娇嫩得很,中原男子也是风流儒雅,所以中原女子最喜欢如卓公子这般的俊俏书生,不知可是真的?” 卓不归还未答话,便听一人笑道:“中原女子多柔弱,自然喜欢弱质书生。我们苗疆女子最敬仰大英雄,就应如杨哥哥这般高大英武,才靠得住。或如我家阿贡哥哥,结实能干,又知道体贴人,这才是最好。”说话的竟是阿月拉,她看着卓不归,脸上的笑并不真实。 周围已聚了好些人,都是来看卓不归和朱娜热闹的。听阿月拉说话,纷纷给她让开路。 卓不归不知哪里惹得阿月拉不高兴,见少女走过来,有些不悦地瞪了自己一眼,然后硬生生站到自己和朱娜中间,挽住朱娜胳膊道:“朱娜姐姐说是不是?阿贡哥哥可是今天得了头筹的真勇士呢。”说着朝一个高壮的汉子笑。 那汉子应就是阿月拉所说的阿贡哥哥,被阿月拉这么一赞,有些害羞,只是呵呵地笑,看了眼朱娜,又低下了头。 卓不归看得明白,那阿贡明显是爱慕朱娜,阿月拉这番说辞,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打朱娜的主意。卓不归但笑不语。 “朱娜姐姐,干站着没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去跳舞吧!”阿月拉说着要拉朱娜走。 朱娜看了眼阿贡,又回头向卓不归道:“卓公子,那我们先过去了。” 卓不归点头:“姑娘请便。” 阿月拉又瞪了卓不归一眼,拉着朱娜走了。 “哎,你说阿月拉妹子可真是伶牙俐齿,也不知道会不会得罪了卓兄?”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靠了过来。 卓不归瞥他一眼道:“杨盟主以为卓某就这点气量?” 杨意连忙呼冤:“卓兄明察,我与卓兄相交多年,岂会如此揣测卓兄?只是羡慕卓兄桃花满地而已。” 卓不归有点懒得理他,却还是道:“杨盟主有阿月拉这枝桃花还不知足?” 杨意朝一旁看了看,连连摆手道:“卓兄可不能乱说。卓兄慢慢休养生息,我还是跟着阿月拉妹子他们跳舞去吧!”说完跑了。 卓不归朝杨意方才看的方向看去,见那名叫可勒的大祭司学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舞蹈的阿月拉,立时明白了。不过这些事与他无关,卓不归并不计较。 卓不归正坐在一旁自斟自酌,偶尔瞟一眼杨意,可以看见他和那些苗人手拉手地围着篝火转圈。 “卓兄,我敬你!”杨意拎着个葫芦站在五六步外,冲卓不归笑喊道。 卓不归看了杨意一眼,举起酒壶示意,饮了一口。 杨意没有喝,只是哈哈大笑。 卓不归莫名其妙地看他,他却什么也不说又跑回苗人堆去了。 知道被杨意耍了,卓不归按住直跳的眉头转过身去。平息了被戏弄的不快,卓不归再转回身,发现那个方才手舞足蹈的人不见了。环视周围,篝火明亮,人来人往,唯独不见杨意的踪影。 ☆、花山节(下) 杨意不见了。 卓不归沉下脸。 “王一。”卓不归唤道,一个身着苗装的男人站到他面前。 这人相貌普通,低眉顺眼,扔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出来。 “杨意去哪儿了?” 王一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卓不归把酒壶放在一旁,起身顺着王一的方向走。 走出人群后,卓不归没有跟得太近,只远远落在王一后面。夜色中又行了一段距离,周围再没有其他人,王一运起轻功飞快地在前面带路,卓不归跟在后头,心里思量着杨意的事情。 王一是六阳宫的影子,是卓不归此番带出来的三个影子之首。卓不归在江上遭受伏击被带到水云寨之后,影子花了好几日才来到这里。 影子由玄阳护法管派,自有自己的一套联络方式。卓不归将王一留在身边,安排了一个影子在外头与六阳宫中联络,剩下一个则关注杨意的行动。 王一快速地朝着目标前行,应是循着另一个注意杨意动向的影子留下的记号。 大约走了有一刻钟,王一在一片林子外停了下来。王一回身,跪下向卓不归行礼,卓不归摆摆手,自行往前而去。王一没有停留,很快消失在来路上。 卓不归打量四周,这片林子不大,长在一个山坳中。树木高大,夜色掩映下,看起来有些阴森。 卓不归抬脚往里头走去,进了林子,月光被树叶挡住照不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卓不归没有夜能视物的奇技,只能看到四五步外,便放轻了脚步,缓缓前行。 走了数十步,卓不归能听到前方有人交谈的声音。稍微再靠近了一点,卓不归在一株巨树下停住,刚好能听清他们说话。 树林中央有小片空地,正在说话的二人,一个苗装一个长衫。苗装的自然是从卓不归眼前无故消失的杨意,长衫那个一副书生模样,正在向杨意讨要什么东西。 听那书生道:“把归元刀法给我。” 杨意道:“江楼主,事情还没办完,我若把东西给你,你食言了怎么说?” 书生“哼”了一声道:“杨意,燕子楼做的是诚信生意,从来没有食言一说。你这点都不相信也敢来求我办事?” 杨意笑道:“江楼主,你我各取所需,‘求’之一字,生分了。何况江楼主知道我也是诚信人,向来一言九鼎,否则江楼主怎么敢随随便便接了我的生意?” “你诚信个屁!”书生指着杨意破口大骂,“上回给六阳宫送消息的账不跟你计较,剩下把解药在苗疆的消息给六阳宫、江上救人、送人到水云寨、还有给你胸口补窟窿——我出了多少人多少力,东西至少先给我一半!” 杨意笑着挡开书生举着的手道:“看来江楼主是要跟我算账了,那我们就来算一算。首先,解药在苗疆的消息是我给的,你转手就卖了我不收一文钱算是还你送消息的情分。至于江上救人这事,本来就是生意的一环,你臭显摆来晚了害得我胸口白挨几个窟窿,难道后面的事情不该由你料理?” “那——”书生一时语塞,立马又狡辩道,“总归事情已经办到,一点点小小的波折根本无关痛痒。千年冰蚕我花了一万两,折成刀法给我十页。”书生又把手伸到杨意跟前。 杨意再度笑着推开书生的手道:“江楼主,十页没有,三招,不看我可就走了。” 书生气得牙痒痒,来回跺了几步,终是咬牙道:“好!三招!点个火把照亮点,给我看清楚了!一遍记不住看两遍,两遍记不住看三遍,没看明白不准走!” 杨意点头道:“好说好说。我相信以水心姑娘的悟性,一遍足矣。若江楼主想看明白,免不得我要到燕子楼长住了。” 书生气得直抖,一旁的蒙面女子利落点燃了火把,向杨意道:“杨盟主请。” 杨意笑了笑问女子道:“我出来的时候没带兵器,可否请水心姑娘赐下一件?” 女子看向书生,书生有些不耐烦地道:“给他给他!” 女子解下自己的佩刀递给杨意。 杨意抽刀出鞘,三尺青锋在夜色中亦觉寒气扑面。 “好刀!”杨意不掩赞叹,随手划了两下,隐隐可闻啸声,“归元刀法共计十三式,这前三式水心姑娘请看清楚了!”说罢将三式刀法使出。 归元刀法乃前武林盟主骆风行所创,是连云阁绝技之一,见过骆风行归元刀法的人无不叹一句“精妙绝伦”。 卓不归看过骆风行的刀法,飘逸而不失刚毅,与他青衣客的名号十分相配。 骆风行的刀法精妙,不以刁钻取胜,而以洒脱应敌,招式收敛杀气而流露从容俊逸,可以说是正道大侠的典范,当年不知道俘获了多少芳心——这是师父卓雪的评语,卓不归不全以为然,但对其所言骆风行刀法大气从容是认同的。 若论招式严谨不漏,归元刀法与六阳宫传承数百年的功法还有些差距,但就意境而言,确实各有千秋。骆风行功力见识都是武林顶峰,归元刀法在他手中可直逼六阳宫武学,而眼前杨意使出的归元刀法又与骆风行有极大不同。 卓不归原本一直以为杨意应该和骆风行很像,因为杨意是骆风行的徒弟,又都是武林盟主,正道大侠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吧?后来越是打交道,发现他们其实很不一样。 相比骆风行的磊落侠气,杨意更为谨慎周详,处事方法也偏于计算。倒不是贬低杨意,只是比之骆风行内外如一的豪侠慷慨不拘小节,杨意则更懂得审时度势,知道怎么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好的结果——卓不归觉得杨意比骆风行更适合武林盟主的职位。 而这次苗疆相遇,卓不归觉得自己对杨意的了解还太少了。 杨意使出的归元刀法,和骆风行大不相同,却不是卓不归原本以为的不同。卓不归以为杨意使出来的刀法会更加刁钻,就与他狐狸一般的性子一样,但这次卓不归看走了眼。 杨意的刀法,凌厉刚猛,举轻若重,竟是毫不遮掩地泄露着煞气,全然不见平日的宽厚模样。如此恣意张扬的杨意,让十丈开外的卓不归都感觉到了危险。 三招使完,杨意收刀回鞘,将刀恭敬还给女子,还是那副温和亲切的声音道:“江楼主可看清了?” 卓不归看不到杨意的脸,却知道他一定在笑。再回想他方才的招式,心中腾起寒意。 书生自然是没看清的,转头问女子道:“看清楚了吗?” 女子恭敬地道:“杨盟主悉心指点,受教了。” 书生嗤笑:“没看出来哪里细心,就看见妖魔乱舞。” 杨意不介意地笑笑道:“江楼主如今看到了刀法,可满意了?” 书生道:“看到了未必是真的,如果到时候打不过骆风行,还是得你上。” 杨意道:“江楼主要让我跟师父对阵?我可不能做这种欺师灭祖的徒弟。” 书生理直气壮道:“受了我的礼就要帮我办事。说好的我助你解蛊,你助我娶芳菲。让你打赢他,又不是打死他,怎么就欺师灭祖了?” 杨意笑道:“江楼主不会以为师父输了就会把芳菲嫁给你吧?” 书生道:“这叫有备无患,你不懂!消息给你了,刀法我也收下,五月二十七,宜出行嫁娶,连云阁之约,你若是不到,就等着过中元吧!” 杨意笑道:“江楼主如此威胁我,倒让我有些不快了。要知道,师父原本可是要把芳菲许配给我的。” 江一月不禁跳脚道:“杨意,朋友妻不可欺!” 杨意道:“我与江楼主似乎只是买卖关系,丝毫没有朋友情义,刚才江楼主还说让我过中元。” 江一月老脸一红道:“算我失言。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忘了我一时心切言语无状吧。我承诺,你要的消息燕子楼都会配合,只要你届时全力以赴不要放水就好。” 杨意笑道:“江楼主放心,杨某必将尽心尽力。先在此预祝江楼主马到成功,抱得美人归。” 书生道:“那是自然!”说罢转身走了。 女子向杨意抱歉地一礼,跟随书生而去。 ☆、关关雎鸠 卓不归看杨意在原地站了须臾,然后朝自己走过来。他停在离自己不到三尺的地方,笑着对自己道:“卓兄好兴致,一个人出来赏夜景?”杨意又是那个杨意,语气亲切,面带笑容,连被自己跟踪偷听了都一点吃惊不在意。 或许,这就是他本意。 卓不归突然不想看杨意温和的模样,转身就往回走。 “卓兄!”杨意叫卓不归,口气急切,追上去见卓不归不理会也不停步,愣了一下呆在原地。 “卓兄……”杨意又唤了一声,语气轻柔又讨好。 卓不归听着背后带了几分委屈委婉的语调,终是停下来,转回身看着杨意道:“杨意,你是故意的吧。只是既然你故意要我来,何苦又做出一副怕了我的样子?” 杨意一愣,没有说话。 过了须臾,卓不归看杨意走上前两步,伸手像是想要拉住自己,不知怎么又收回了手,只是柔声道:“卓兄在生气?我与江一月联系本不该避开卓兄,只是这终究是我和他私下的交易,不想把卓兄牵扯进来给卓兄添麻烦。卓兄若想知晓原委,我一一道来便是,卓兄可否听我解释?” 卓不归道:“我没有生气。杨盟主为了帮助卓某人连归元刀法都拿来做交易,是卓不归受不起。” 杨意道:“卓兄还是生气了。此事是我自愿,不干卓兄的事。至于归元刀法一事,师父本不曾将这刀法视作秘密,亦并不禁偷师之徒。我用归元刀法对上师父也走不过两百招,江一月要正面和师父较量,燕子楼里没人能奈何得了师父的。”杨意如是解释,有些可怜地看着卓不归。 被杨意这般期期艾艾地看着,卓不归无声叹口气道:“杨意,我没有生气。天这么黑,林子里可能有野兽,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回去再说。”知道杨意可能还是不相信自己没有发火,卓不归也无可奈何。虽然,他确实有那么些不高兴,不过卓宫主可不会说出来,只继续往回走。 见卓不归走了,杨意不敢再多说。只能想着,或许卓不归真的只是觉得月黑风高,林子里不好交谈,并没有责问的意思。 两人于是各怀心思回到苗寨。 两人回来时,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有识得两人的苗人打招呼,杨意应了,和卓不归回到住处。 一进屋,杨意便拉住卓不归道:“卓兄现在可以听我解释了吗?” 卓不归看了杨意一眼道:“杨盟主,坐下说。”自己则慢悠悠煮了一壶茶。 见他如此,杨意自嘲道:“遇见卓兄,我也是半分脾气都没有了。”说罢依言坐下。 “杨盟主请讲吧。” 杨意道:“卓兄可还记得曾问过我江一月帮助我的条件?” 卓不归挑眉道:“肯说了?” 杨意有些无奈地笑了:“但凡卓兄想知道的,我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卓兄没有问。” “杨意,我从不求人。你不愿与我说的,我不需知道也不想知道。” 见卓不归这般模样,杨意越发无奈:“哪敢让卓兄说个‘求’字,卓兄只要有一个字透出想知道的意思,我都立马倒个干干净净,绝不会藏着掖着。” 卓不归沉默了少许,这才道:“说。” 杨意似乎有些失望,还是看着卓不归道:“卓兄真是惜字如金。其实江一月的要求很简单,他要我助他迎娶洛芳菲。” “洛芳菲?” “是我师父,也就是前任武林盟主的掌上明珠。” “燕子楼主与连云阁联姻,江湖上不知又有多少变动。” 杨意笑了笑道:“江一月只是想娶芳菲,倒没有其他的意思。” 卓不归道:“杨盟主又如何知道呢?” 杨意道:“其中过往有些复杂,我却也不想隐瞒卓兄。卓兄可知江一月不会武功?” 卓不归道:“知道一些。传闻江一月是流落在外的私生之子,十八岁才被江淮南找回。因为已过习武年纪,所以不通武艺。” “正如卓兄所言。江一月甫被找到时,着实惊慌了好一阵,以为是江湖人士要杀他。斯时江淮南夫人尚在,找他的人中也确实有想要他命的。江一月逃命时受过芳菲和兄长骆知言的恩惠,如今江一月想要娶芳菲,只能说一切都是机缘。” 卓不归道:“这机缘倒有些长。”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江一月直接向连云阁求亲即可,何必还要找你,又是要打架的模样,费这么多周章。” 杨意道:“师父不同意江一月的求亲。” 卓不归有些诧异道:“哦?燕子楼基业颇大,江一月相貌也不差,虽然不谙武功,在江湖上也算是青年才俊。” 杨意道:“江一月确实身家不错,但他已是而立年纪,芳菲才十六岁,还是个小姑娘。” 卓不归道:“江一月正值壮年还未娶妻,骆家千金又恰好是出阁年纪并未婚配,也算门当户对。” 杨意笑笑摇头:“古来老夫少妻虽不少有,师父却还是希望有个更合适的女婿。” 卓不归一哂:“骆盟主竟是嫌弃江一月年纪?俗话说先立业后成家,为建功立业,平常人家男子三十未娶也是寻常,江湖儿女不是更应不拘小节?譬如华山岳门主,比宁夫人年长二十有余,不也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卓不归倒掉第一壶水,再添上新的,然后慢悠悠整了整衣袖道,“说起来,杨盟主也而立将近,还不娶亲,不怕届时落得如江一月一般?” 杨意微微笑了道:“卓兄在担心我?”见卓不归哂而不语,又道,“不瞒卓兄,杨某其实已有心仪之人,倒是不必在意些其他。卓兄今年也二十有五,可曾想要结亲?卓兄的家世容貌都是人中难寻,就是性子太过无趣。不过想想六阳宫向来都是行事恣意不拘礼法,或如卓雪宫主终身不娶,又或哪天卓兄告诉我你中意的是男人,我也都不会觉得奇怪。” 卓不归冷哼一声道:“卓某若想娶亲,应征的女子可由六阳宫山门一直排到平原庄去,不需杨盟主操心。还是说,”卓不归冷冷瞥了杨意一眼,“原来杨盟主想要下嫁于我却碍于身份不敢言明?” 杨意一愣,没料到卓不归会这般说,不过很快恢复过来,故作娇嗔道:“卓兄若是想娶杨某岂敢不嫁?只怕卓兄嫌弃我除了身体结实会养家,没有那如花的容貌、如柳的身段。” 卓不归着实被杨意的话恶心到,当即转开眼去道:“杨意,我没心情与你玩笑。如今我性命堪忧,便是有天大的心,也该为自己担忧一二。我虽不畏死,也不等死。此番承了杨盟主的情,还请杨盟主把和江一月得到的线索说与我听听。” 杨意闻言正色道:“不瞒卓兄,从燕子楼来的消息看,相思蛊该是从清衣教流出,清衣教可能就有解蛊的方法。清衣教近来才为人所知,除了知道名字曾是百年前的魔教,并没有更多了解。今年六月十五又是武林大会,我作为武林盟主,既然已经来到苗疆,前往请教一二也是应该的。毕竟,它的前身可是魔教。” 杨意说至此,多了一丝担忧。 ☆、青青子衿 卓不归倒是没料到杨意会有意去清衣教。看杨意品着茶一副餍足的神色,哂道:“那杨盟主是要我等到武林大会再向清衣教要说法,还是已经准备好去清衣教的干粮了? 杨意道:“若燕子楼消息属实,相思蛊果真是从清衣教流出,那清衣教必有蛛丝马迹可寻。前往清衣教,能找到解除蛊毒的方法当然最好,便是找不到,也能多得些线索。再者,卓兄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蛊毒会出现在六阳宫?” 卓不归道:“我自然明白前往清衣教或许能找到解蛊之法,不过有是一回事,能不能拿到却要另说。若毒真是清衣教用来对付六阳宫的,我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杨意又道:“清衣教或许是龙潭虎穴,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卓兄共进退,武林盟主亲自送上的武林贴,怎么也得有点分量吧?” 卓不归没想到杨意会怂恿自己去清衣教,有些玩味地看着他道:“杨盟主究竟为何这般不辞辛苦,劳心劳力?去不去清衣教是我的事,杨盟主不必搅进这趟浑水。” 杨意怔了一下,摇头苦笑道:“卓兄,如大祭司所说,破蛊凶险,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卓兄是否想的是不论如何总有这条路可走,但卓兄可知,我只想找到解毒之法。” 卓不归不再说,神色复杂地看了杨意一眼,只是低头喝茶。 卓不归心中有很多疑惑。自从中毒后在苗疆遇上杨意,杨意说话奇怪,作为也奇怪,有时对着自己的神情更是奇怪。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口口声声句句说的都是为自己好,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图是什么?是自己六阳宫主的身份?是六阳宫的武功武学?还是六阳宫的其他秘密?更或是……自己这个人? 卓不归想不出答案,只好扫去脑中杂念道:“杨盟主有没有想过,我如今身中蛊毒,若是在前往清衣教的时候发作了,怕是会再度连累你。我若是像江上那次一样再被控制,又当如何?须知要去的是清衣教老巢,尚不知有多少陷阱在等着,杨盟主的伤势……好全了?” 杨意听着卓不归别扭的关心,知道他已经差不多承认了自己的想法,于是笑着道:“卓兄放心,我的命大得很,世间太多留恋之事,便是阎罗王把我叫进了鬼门关,我也是要回来的。鬼挡杀鬼,魔挡杀魔。” 卓不归不予置评,转而道:“我会等大祭司的消息再做打算。杨意,夜深了,好眠。”说罢起身回自己屋去了。 清衣教也好,其他人也罢,卓不归已经不关心到底谁给自己下的毒,因为凡是妄图控制自己的人,都要除掉。 花山节终于过去,大祭司有了消息。 这一次大祭司没有亲自前来,而是让可勒将卓杨二人请到了大祭司的住处。 卓不归和杨意跟随可勒前往大祭司住处,原来大祭司并没有住在寨子中,而是住在十分边缘的地方。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走,走到一处小山谷,可以看到有泉水从山上落下,积成一个小池塘。再往里走,是大片大片的药田,竟在这个时节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药田中有一块巨石,大祭司的竹屋就搭在巨石之上。 可勒领着卓杨二人走到门前,门没关,可以看见大祭司正在躬身整理药材。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古耽:《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第3节 大祭司依旧是一身紫袍,款式与日前所见的大同小异。一双白玉般的手迅速翻飞,原本有些杂乱的药材很快分门别类变得十分有序整齐。宽大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依稀能看到袖口白色内衬上淡淡暗纹。 见到客人来了,大祭司放下手上的东西,让卓杨二人在小厅就坐,吩咐了可勒去采集药材,这才回转向卓不归和杨意道:“这几日我在准备破蛊的药材走不开,所以让可勒请你二人过来。” 杨意道:“有劳大祭司了,不知进展如何?” 大祭司道:“寨子里多数技艺都是口口相传,并没有记载。这几日我向附近几位巫医打听了一些,倒是有了个好一点的方法。” 卓不归道:“不知是什么方法?” 大祭司道:“红线蛊的来历如今是找不到了,不过据说那位大人还有传人在世,曾经是毒蛊绿藤寨的医师。后来跟一个汉人男子离开了寨子,如今不知去向。” 杨意失望道:“已经不知去向的人要如何寻找?即便能找到,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大祭司道:“那位医师的确找不到了,但那汉人男子也许你们会知道。他也精通医术,所以才能得到医师芳心。他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左手有六个手指,因为医术高明,当初似乎被你们中原人称为圣手。” “六指圣手?难道是——孤翁?”杨意有些吃惊地看向卓不归。 卓不归沉默了少许,忽然笑了道:“这么说来我倒不用找解药了,直接回家即可。” 大祭司看了眼卓不归道:“我对你们中原的事情不太了解,不过若是能找到那人,也许他会有办法。” 杨意摇了摇头道:“大祭司有所不知,六指圣手正是卓兄宫中的医师。卓兄既然远赴此地来求蛊,想来孤翁也是没有办法的。” 大祭司想了想道:“这倒也是。” 杨意看卓不归脸色有些冷淡,不知道此事与孤翁究竟有多大关系,不便询问,依旧只是向大祭司请教:“大祭司,我二人昨日收到一些消息,得知这红线蛊似乎与苗疆西部的清衣教有些关联。此番我与卓兄打算前往清衣教一趟,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不知大祭司觉得这样做能否有所助益?” 大祭司淡淡道:“水云寨不理世事多年,什么清衣教我也不清楚。不过既然你们有了消息,前往一试也无不可。路上带着那只冰蚕,可保暂时无恙。我会继续准备破蛊的东西,如果到时候你们回来,也就只剩下这个方法。” 杨意点头:“有劳大祭司了。”想了想又问,“此去清衣教也许真的能求得解蛊之法,不知蛊毒解除可有什么特征?” 大祭司道:“红线蛊炼成之时,有苦香,是谓相思苦。服用之后,血液有幽香,可以被制蛊之人操纵,是谓相思毒。红线蛊每一枚蛊虫的幽香都不相同,才能使宿主不被其他蛊虫异香迷惑,专情一人。而去除之时,蛊虫离体,血中幽香化作血泪流出,便是相思泪了。这泪滴有剧毒,所以又称作黄泉水。然而这些都只是古籍上所说,我亦不曾见过。至于究竟如何,二位少侠都是聪敏之人,相信可以好生判断。须知方法都是他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也只有他人知道。” 杨意看了看卓不归道:“大祭司教诲得是。只是事关卓兄,我也难免有些关心则乱。届时若无法判断,还要再来向大祭司请教,劳烦大祭司解惑。” 大祭司道:“好说。”起身去取了只匣子交给杨意,“此乃医苗信物,在苗疆地界多少有些分量,你们带上吧。” 杨意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只蝉型紫玉,光泽厚重,显然十分贵重。当即合上道:“如此贵重的东西岂能随我二人奔波?已得了水云寨诸位与大祭司百般关照,不可再受此重礼。此去清衣教,我有武林盟之名傍身,为的只是求助,并无其他非分之想。若清衣教果真要与中原武林相交,量也是不会太过为难的。”说罢将匣子双手递回。 大祭司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意,也不再劝,接过匣子道:“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你有此胸襟,何愁事不能成。” 杨意笑了道:“不敢当。有言语无状之处,请大祭司不要与小子见怪。” 大祭司点点头,把匣子收了回去,又递给杨意一只药瓶:“这里是解毒丹,能解许多蛇虫之毒。中毒不超过一刻钟服下,不用半盏差的功夫就会见效,若是不见生效,便是无用了,需得想其他办法。” 杨意接过后小心收藏。 杨意又与大祭司说了些路上需要注意的事情,卓不归始终不多话,杨意看不出他是否在因孤翁的事情忧虑。本想旁敲侧击地向大祭司打探一些关于当年那位医师的消息,却也只得到年岁已久,许多事情早已不明的回答。 二人辞别大祭司,打算返回水云寨。大祭司道:“苗人性直,不喜蒙骗。若那清衣教也是苗人,二位与他们相交时,若真心以待,或许能有些好处。” 杨意道:“多谢大祭司提点,希望此番清衣教之行能一切顺利。” 大祭司也点点头:“便祝你二人都能得偿所愿。” 杨意洒然一笑。 卓不归亦道谢:“承君吉言。”这才与杨意跟着可勒返回水云寨去了。 ☆、辞行 杨意与卓不归向巴固辞行,巴固惊讶道:“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卓少侠的蛊毒还没解,杨兄弟伤势也未大好,怎么就急着离开了?” 杨意解释道:“我们并不是仓促决定离开,是因为前几日收到江楼主的传信,说有了解蛊的新消息,这才和卓兄想要去探上一探。若事未办成,到时还得请大祭司帮助破蛊。若是事成了,也会再回来向诸位道谢,到时候还请不要嫌弃我二人叨扰。” 巴固连连摆手到:“杨兄弟这话就见外了,水云寨随时欢迎你们。你们这一去需要准备些什么,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杨意道:“多谢多谢,倒也不需要准备什么,就一点干粮,我和卓兄都是好脚力,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那地方。” 巴固道:“那就让阿月拉好好给你们准备些吃食,免得路上餐风露宿的,没了力气办正事。”想了想又道,“杨兄弟说句实话,我一直觉得卓少侠的蛊毒很是古怪,你们得到的新消息可靠吗?会不会有什么难处?” 杨意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江楼主的手段。左右目前没有更好的方法,既然有了一条路,总要去试一试的。” 巴固哈哈大笑道:“杨兄弟肯如此为兄弟奔波,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希望你们这次出行顺利,也好让你不用再为卓少侠担心。” 卓不归也笑了下道:“能得杨兄照拂,卓某也是感激不尽。” 杨意只是道:“兄弟之间肝胆相照是应该的事,但愿此番能得个好结果,不负这一番辛苦。” 巴固依旧有些担心,正询问杨意一些有关出行的事,却听阿月拉的声音从外传来:“杨哥哥要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是怕被拉住了衣袖走不掉吗?”阿月拉提着裙摆疾步走来,后面跟着人高马大的可勒。 阿月拉几步跨进门,如风一般卷到杨意跟前,胸膛起伏得厉害,显然是急忙忙赶来的。 杨意忙站起来道:“阿月拉妹妹误会,我与卓兄是有了离开一段时间的打算,也正想要告知妹妹。方才没见着妹妹在家,想着明日走之前总是要道个别的。” “这还差不多。”阿月拉“哼”了一声往旁边坐下,可勒有些拘束地给几人见礼,最后还是忐忑地站在阿月拉身后。 “杨哥哥这次要走多长时间?” 杨意看了眼卓不归道:“江楼主带来了新的消息,我与卓兄商量着前去探探,需要多少时间还真不好说。” 阿月拉道:“那是去什么地方?” 杨意道:“大约是此地往西去几天的路程。” 阿月拉想了想道:“是在朵依山的方向?听说那里有一支不喜与人交往的族人守着,是不允许外头的人进去的。” 巴固道:“女儿放心,这个我已向杨兄弟他们说过了,况且有江先生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阿月拉撇撇嘴道:“阿爹总是相信江先生的话,我看江先生也是年纪轻轻,能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所有土地都能管得到,那不是成了皇帝?就算是皇帝,也还有山高皇帝远的说法,江楼主总不能比皇帝还厉害吧?杨哥哥你们还是要多加小心才好。” 巴固咳嗽一声道:“阿月拉担心得也有道理。虽说杨兄弟二人武艺超群又见识非凡,不过还是得万事小心,才能使船驶得更长久。” 杨意点头称是。 阿月拉叹了口气道:“本想着留杨哥哥多住些日子,多看看我们水云寨的风景,看如今只有等下回了。” 杨意笑了,还没说话,却听卓不归道:“阿月拉姑娘不必遗憾,等杨兄甩掉我这个□□烦,肯定是会回来的。到时候卓某也要登门道谢,或许还可以做一回红媒之事。” 杨意忙道:“卓兄莫要笑我,你我二人是生死兄弟,哪有麻烦之说?到时候一同回转致谢也是应该的。” 阿月拉道:“杨哥哥就是客气,让你来是为了相聚,又不是为你的谢礼。” 杨意道:“我当然明白,只是总给你们添麻烦,纵是我脸皮再厚也会过意不去,只好自己说点冠冕堂皇的话来挽回面子。” 阿月拉“咯咯”笑起来:“杨哥哥真是太有趣了。” 巴固看了看自家女儿,又看了看杨意,再瞄了眼阿月拉背后的可勒,终于道:“杨兄弟和卓少侠已经定下来明日启程,阿月拉就好好为他们准备些带着方便的东西吧。” 阿月拉当即应下来:“阿爹放心,我这就去准备。杨哥哥、卓公子,我准备东西去了,让阿爹招呼你们。”说罢又如花儿一般飘出门去。 可勒连忙向几人道个别,又跟着阿月阿拉去了。 翌日,卓不归与杨意早早便起了,拿好行囊出门,遇上来送行的巴固和阿月拉。可勒也跟在一旁,不知是受了大祭司的嘱咐还是因为别的。 阿月拉先上来道:“杨哥哥,这个你拿着,是我昨天晚上收拾的一些小东西。我也不知道出门要带什么,这些是大祭司从前准备给猎人们的东西,你和卓公子兴许能用得上。”阿月拉说着交给杨意一个小袋子。 杨意把袋子收好,向阿月拉道:“妹妹费心了。” 卓不归也道:“多谢阿月拉姑娘。” 巴固道:“两位一路上还请多加小心,若是最后仍旧需要破蛊,请一定回到水云寨来。” 杨意和卓不归点头答应。 阿月拉忽然有些怅惘地道:“日子过得真快,杨哥哥和卓公子这么快就走了,可怜了那些向我打听的姐妹们。” 杨意不由失笑:“妹妹这挽留的话真是让为兄忐忑,走到半路上想起都会被吓一跳。” 阿月拉却是道:“杨哥哥不知道自己和卓公子在花山节上惹了多少鲜花,路上多想想就不会失了警惕。” 卓不归哂道:“杨盟主可别边走边想被吓成了惊弓之鸟。” 杨意无奈道:“卓兄一日不奚落我看来是过不开心的。” 卓不归看了看天色道:“相逢终有一别,这段日子打扰了,来日有幸,卓某必当再来,以谢诸位收容照料之恩。”说罢向巴固三人作了个揖。 巴固忙道:“可承不得卓公子这礼,莫说是帮助江先生的朋友,本来就是助人的乐事,水云寨的人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杨意也作了个揖道:“我和卓兄仍旧要感谢水云寨的古道热肠,希望以后我们也会有这般胸襟,不负这段相助。” “水云寨外有一些保护的东西,可勒会带领二位平安离开。杨兄弟,卓少侠,保重。”巴固也行了个别礼。 “保重。”卓不归和杨意还礼。 二人正式拜别,终于离开这个休养了月余的地方。 ☆、孤翁 卓不归与杨意出了水云寨,首先见到了六阳宫的人马。 六阳宫来了一队影卫,约有三四十人,领头的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汉子,卓不归叫他王一。杨意自觉不算过目不忘也算记性不错,可认真看了王一好几眼,还是觉得下次人堆里见着他肯定认不出来。 杨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卓兄勿怪。我对影卫之流早有耳闻,但从未亲见过,不由有些好奇。如今看见了才知道 卓不归见杨意盯着自己的影卫头领一直看,有些不悦道:“王一脸上开花了,还是杨盟主打算看出朵花来?” ,原来影卫的长相也很重要。” 卓不归有些无语,也看了王一一眼。卓不归觉得那真的是一张十分平常的脸,不明白杨意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只好道:“杨盟主看得喜欢就领去,算是此番操劳奔波的酬谢。” 杨意吓了一跳连忙拒绝:“如此大礼我可不敢收。我若是将他领走了,卓兄再上哪儿去找这么个貌不出众看完就忘的绝佳影卫?” 卓不归实在不想理会这不像话的恭维。 王一也没什么反应,恭敬地跪在卓不归面前简单禀报了六阳宫中事务。 卓不归道:“师尊近来如何?” 王一道:“十日宫主不在宫中,秦护法依照宫主嘱咐上凌雪峰向老宫主报平安。因往年宫主不曾离开过这么久,老宫主有问起宫主去向。” “秦朗怎么答的?” “秦护法依照宫主之命回禀老宫主,说宫主已依照旧例前往平原庄探望卓灵大长老,而后往江南处理事务,因为有些耽搁,所以要较往年回得晚一些。” 卓不归叹了口气道:“师父可有问起师伯?” 王一顿了一下道:“此前杨盟主到宫中的时候留下了信函,秦护法便依照信函回禀了老宫主。” 卓不归看向杨意,杨意笑了笑道:“娘亲已经写好了信,说的都是些家常话,我上山的时候就留给了秦朗。若是卓前辈知道你中了毒,必然会告诉爹娘。”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就算我做了许多准备,再耽误一段时间,也是瞒不住了。” 卓不归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谢谢。” 杨意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卓不归已继续问王一道:“孤翁何在?” 王一道:“秦护法已着刘三和吴十四护送孤翁前来。宫主离宫后十三日,孤翁欲私自离宫,被秦护法所察,着影卫护送。依照昨日收到的传信,大约还有一日路程。属下等在西侧山上发现一间木屋,应是往日猎户所用。方刚开春,并没有人,已经收拾好了,可供休息。” 卓不归点点头:“我便等他一日。”又向杨意道,“杨盟主意下如何?” 杨意道:“如卓兄所想,此番涉及孤翁,其中许多曲折不当面询问无法弄明白。不如等他来了再做打算。” 二人这般商定,由王一等影卫引着前往山中木屋。 第二日,影卫果然送了孤翁上山。卓不归坐在上首,只留了杨意和王一在侧。 孤翁见到卓不归,“噗通”一声跪下去拜道:“属下无能,令宫主陷于危境,不敢求宫主开恩,只愿能解了蛊毒弥补过错,方能以死谢罪。” 卓不归看着孤翁愧疚不已的模样不语。 孤翁在卓不归的师父卓雪做宫主时便入了六阳宫,是看着卓不归长大的。卓不归并不怀疑孤翁的忠心,但幕后之人却是一定要揪出来的。 静默了稍许,卓不归问道:“孤翁,习情自尽谢罪时,你没有说出自己与此事有关。现在我可以知道原委了吗?”卓不归声音听似平淡,却掩不住其中的失望。 孤翁在六阳宫是救死扶伤的医师,资历极高,与几位护法相当。卓不归虽贵为宫主,却一直视孤翁为长辈。被亲近之人背叛,习情已是极致,卓不归不想再经受第二次。 孤翁跪着伏到地上,满是悔恨地颤声道:“属下愧对宫主和老宫主……那红线蛊本是有人托给属下的。起初属下并没有在意,以为是旧友捎来的稀罕之物,因着对苗疆蛊毒有几分兴趣,想着等有了空闲的时候再看看。后来才发现是红线蛊,属下不敢大意,连忙仔细收了起来。属下……”孤翁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杨意看向卓不归,见他一张冷面越发冷清,一语不发,只等着孤翁继续说。 没有得到卓不归的回应,孤翁更是愧悔,长叹一声说下去:“昔年属下曾到苗疆寻找蛊王求教蛊虫之事,与……一苗女相交,得一女。后来惊闻终山出现太岁,便别了妻女前往一观。不料遇上兵灾,数年之后才辗转得还。待再往故地找寻妻女时,却得知噩耗,妻女已在两寨争斗中不知所踪……苗妻也通蛊虫之术,曾向属下提及红线蛊之事,言道她本是那红线蛊之主的传人。她说起过一些红线蛊的事情,属下也并未见过。待发现是红线蛊时,属下便留意收藏了起来。只是这蛊送来时便是习情接手转给属下的,最后竟害了宫主……属下难辞其咎,应当万死。”孤翁再沉沉地磕了个头。 卓不归没有再看孤翁,而是从开着的木门看出去,看着才刚刚抽出嫩芽的树林。孤翁依旧伏在地上,杨意和王一也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卓不归问道:“既已铸成大错,为何还要隐瞒于我,让我来南疆?” 孤翁道:“属下无法解蛊,只能保得习情不死。担心宫主若与习情相离太近更易引发蛊毒,只好请宫主离开六阳宫一段时间,希望在此之间能尽快找出解蛊之法。因昔年蛊王与苗妻有旧,便想请宫主前往找寻蛊王,或许也能解除蛊毒。” 卓不归低笑一声道:“你如何断定能找到蛊王?若是找不到,我也算死于非命了吧。就算找到了,又怎知蛊王是否会出手相救?” 孤翁磕头泣道:“属下只能出此权宜之计,若最终找不到蛊王,属下愿以命换命,也要保全宫主。” 卓不归对孤翁的说辞不置可否,稍微沉默后又道:“我到苗疆后,一路遭人追堵,也许还没找到蛊王便会身死。如今尚还苟活,只因天不绝我,更兼得了杨盟主相救。那些追堵我的人可与你有关?” 孤翁连连叩首道:“属下罪该万死,但此事并不知晓。属下离宫之前收到信件……自称是苗妻之女,要属下前往清衣教换取解蛊之法。” 杨意皱眉道:“又是清衣教,如此阴魂不散,是又一代魔教要出世了?难不成他们加害卓兄是为了借此立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清衣教是必定要去的了。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准备,到时候不至于太过无策。” 卓不归没有在意杨意的话,而是道:“信件中可有提到你前往清衣教后要如何对待?” 跪在地上的孤翁不由一颤,沉沉埋下头去道:“当年无论如何,是我弃妻女而去。如今因果循环,愿一力承担,恳请宫主准许属下告老。”说着又磕了个头。 卓不归却忽然叹了口气慢慢道:“记得幼时,师父严厉,督教文武,日日不殆。有一年冬夜降大雪,翌日不愿早起,被师父罚在武场扎一个时辰马步。那时年幼,分明记得往年下雪师父都会特许贪睡免去晨练,不明白为何突然就变了规矩。心中十分委屈,便在雪地里一边扎马步一边哭,泪珠子都变成了冰渣子……后来染了风寒,烧了三天,哭浑了直叫喊着讨厌师父不要师父,师父无奈只能离得远些。那时候是您抱着我喂我吃药哄我睡觉,在床前守了三天,我一直记得。” 听卓不归如此说来,孤翁更是落下泪来:“属下有负宫主所望,有负老宫主所托,无颜面对宫主与老宫主。” 看着昔日亲近长者颤抖地伏在面前,卓不归心中终是起了涟漪,温和了稍许道:“探查清衣教势在必行,我已有杨盟主相助,此行定有收获。便是不成,也已有了破蛊之法可做考虑,不必担心。本座绝不会受他人所制,至于犯我六阳宫者,本座也必让他付出代价。”卓不归说到这里言辞凛冽,垂了眼不再看孤翁,浑身散发出浓重的杀气。 “宫主——”孤翁听到卓不归的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更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不知他的打算。 卓不归又抬起眼向孤翁,而后沉声道:“清衣教之行孤翁就不必去了。王一,安排好送孤翁回去,本座回还之前,六阳宫上下需严阵以待。若月末时本座还没有回转,就让安宁和秦朗上凌雪峰请老宫主主持事务。” 孤翁磕头求道:“请宫主准许属下前往清衣教。” 卓不归起身走到孤翁面前,俯首看了他许久,却是冷声道:“孤翁,在本座心中,师父如父,你亦如此。清衣教之事自有本座解决,你随刘三等回返六阳宫去,即刻启程。” “是!”王一领命,叫了侯在外头的影卫刘三和吴十四进来,向孤翁揖首道,“请孤翁随影卫离开。” 孤翁难以置信地看向卓不归,连连磕头老泪纵横道:“宫主怎可以身犯险?求宫主准许属下前往赎回解蛊之法,以偿属下犯下的过错!……” 卓不归没有理会孤翁,只是道:“本座心意已决,无需多说。离开吧。” 二影卫得令,不顾孤翁还在磕头,径直将他架了出去。 “求宫主勿要以身犯险……”孤翁犹凄声喊道,但很快消声,应是被封了哑穴。 杨意看着卓不归负手而立悲喜难测,终是叹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他此时方知劝你不可以身犯险,却不知来到苗疆便是入了虎穴,如今也只能进不能退了。” 卓不归眼看孤翁被影卫架着离开,忽然哂道:“好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杨意不解其意,有些狐疑地看着卓不归。 卓不归却不解释,只是道:“杨意,清衣教之行,你肯为我涉险,我感激不尽。希望我二人都能无恙。” ☆、迷幻林 定下清衣教的行程后,卓不归从影卫中挑了七人随行,其余尽皆散去,杨意亦无法察觉他们行踪。又走了三日路程,两人终于踏入朵依山地界。 朵依山脉是苗疆的最大山系,峰峦叠起,绵延数百里。远望朵依山的山头,大小足够构建门派的有几十个,虽在二月,却没有一座山峰积雪。所有山峰都被茂密的森林遮掩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到底哪一个已经住进了人群,是清衣教真正的栖息之地。 离开水云寨时,卓不归以为此行江一月多少会帮忙,但行走了几日,燕子楼的人都没出现。卓不归猜想或是江一月只卖给了杨意情报,并不打算在寻找清衣教老巢的事上出力,或是由于周遭有六阳宫的影卫在,燕子楼的人便不来自讨没趣。不过,若真少了以刺探见长的燕子楼相助,寻找清衣教的路途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在卓不归等人进了朵依山大约一天后,杨意收到了江一月用雕送来的新消息。 能把猛禽驯为信使,燕子楼的确有些本事。只是卓不归有些莫名担心,雕在南疆太过打眼,若是被有心之人猎了去,身上的消息恐怕就要作了烤鸟的柴火了。 卓不归没有问杨意江一月传来的是什么,杨意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向他献宝,只说了句此行的把握更大了。卓不归并不太担心杨意会做什么手脚,二人虽然常常争斗,但毕竟自幼相识,又有杨夫人这层关系,真的遇上什么也会联手抗敌的。再者,卓不归想起这一路来杨意对自己的关照,若是杨意真有什么歹心,自己就算不死也早该受了罪了。至今仍安然无恙,说明至少杨意没有想要谋自己性命,至少暂时。 真正进入朵依山后,发现这里并非远观那般荒无人烟,而是有着很多清衣教的痕迹。不说那些看似荒草实则杂乱得刻意的毒草,山中隐隐显出的奇门遁甲想来也是清衣教的外围防御手段。 卓不归和杨意走在影卫中间,早已放弃了车马。抬头看向远方,卓不归神情有些凝重。 杨意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卓不归示意王一,而后影卫也都停下来等待卓不归的命令。 “卓兄,看来清衣教已经在迎接我们了。”杨意说着,指了指前方荒草的压痕。 朵依山山高连绵,人迹罕至,山势陡峭,终年弥漫着山岚,加上野兽众多,是资深猎户都不敢涉足的地方。这里的荒草生长茂盛,许多比人还高,经过一个冬天虽枯死了大半,但依旧密密麻麻立着,阻人行走。 众人面前出现一条明显道路,枯草被整齐地压向两边,绝非野兽踩踏所致。除了在此占山为王的清衣教,应该再无人有这闲情来做这些标记。 卓不归也看到了那些被折断的荒草,看了一眼杨意道:“杨盟主以为如何?” 杨意又看了看那已经被开辟出来的路,竟有些欢快道:“有现成的路可走,总比披荆斩棘要强。对方既已开门见山,我们何不恭敬从命?也省了到处去绕弯路。” 卓不归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或许你是对的。”于是吩咐影卫顺着折草的路走。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发现上了当。 这荒草中开辟出的道路虽然一直向前,却在意想不到的几个拐弯后并没有前进多少。虽不至于原地绕圈,但远比不上之前影卫开路的速度。 卓不归下令停下,看着远方的一处山峦,目光幽深。沉默了许久,卓不归缓缓道:“杨意,此刻你还觉得沿着这路走,能去到清衣教吗?” 杨意看着卓不归有些晦涩难定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卓兄已有答案,何必问我。你我本就有求于人,受些刁难也在情理之中。” 卓不归闻言却是冷了几分道:“料到是一回事,真正遇上是一回事。如这般似猴一样被戏耍,莫说本座,便是杨盟主也不曾受过这窝囊气吧。” 杨意却是摇了摇头道:“卓兄高抬了。我原本不过一乞儿,所见所受,辛苦良多,这小小捉弄于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杨意似在劝慰卓不归,卓不归冷哼一声并不言语。杨意突然又笑了道:“不过卓兄说的也没错,自我入平原庄之后,确实不再受过这种鸟气。虽说这点委屈与我曾经的经历比起来不算什么,但老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虽比不得卓兄六阳宫主的风光,好歹也做了几年武林盟主,人前人后耀武扬威惯了,这猛地一吃瘪,还真有些光火。不如别再管什么先礼后兵,我与卓兄直接杀上清衣教去,看他清衣教又能奈我何!”杨意说得十分认真,还带点跃跃欲试的表情,看得候着待命的王一忍不住额头直跳。 说得倒是豪气,且不说以这一队晓行夜宿的影卫能否敌得过以逸待劳的清衣教,现在连清衣教在哪个山头都不知道,有那么多人杀上去也没地方杀啊。也只有这武林盟主敢这么挤兑六阳宫主,换个人早让自家宫主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王一一脸平静地在心头想着。 果然,卓不归虽然没有直接把杨意踹出去,也是冷嘲道:“杨盟主若能找到捷径,六阳宫便可攻上清衣教。” 杨意依旧摇头道:“卓兄还要挖苦我?若我真知道去清衣教的路,早早就领着卓兄杀上去了,方才又怎会上了他的当。该不是卓兄怀疑我是故意走错路,想要加害于你——原来卓兄仍旧不相信我?”杨意失落不已地看着卓不归,满目委屈地控诉卓不归的不信任。 卓不归不愿理会杨意的表演,吩咐王一道:“继续沿着痕迹走,本座倒要看看清衣教到底敢将我等戏耍到何时。”待踏上清衣教之地,便是天罗地网,又岂能困住他卓不归?! 王一领命指示影卫继续前进。 杨意笑了笑,依旧优哉游哉地走在卓不归身旁:“我原本以为以卓兄刚直,或许会半路上打道回府再派人攻山。不想卓兄受此折辱挑衅亦能从容对待,实在令人欣慰。父亲曾言卓兄秉直,长居山中自能达到武学巅峰,但刚极易折,若遇变故或许会有些遗憾。如今看来,是父亲多虑了。” 卓不归闻言没有立即回答,脚下却明显顿了一顿。又走出了一段,卓不归忽然嗤笑一声道:“原来杨盟主一直当卓某是井底之蛙。本座便是终日呆在深山老林之中,也有六阳宫藏书万卷可窥世界,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岂会不懂。杨庄主确实过虑了。” 杨意不在意卓不归的嘲弄,只是道:“卓兄说得是。人生在世总会有些不得意的时候,为求事成受些困苦在所难免。至于事成之后,风光在手,小小差错瑕不掩瑜,便也无伤大雅了。” 卓不归微微侧头瞥了杨意一眼道:“正合我意。” 杨意得意地笑了道:“如君所愿。” 二人打哑谜地商定,加快速度朝着清衣教赶去。 沿着清衣教留下的痕迹又走了两天,翻过四五个山头,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在朵依山深处某座山峰的半腰,竟有一片宽阔的药田。山中还只是初春,除了常绿的树木,其他草木才刚刚发芽,药田中却已是姹紫嫣红,花开得如火如荼。药草长势茂盛,几乎都有半人高,大片大片的,将土地整个都覆盖住了。药田中央有几间竹屋,与大祭司的屋子相似,都是苗疆的建筑格局。 清衣教故意设下迷阵虽然没有什么机关陷阱,却实实在在把卓杨二人耍了一回。看到整齐的药田时,卓不归知道距离清衣教已经不远了。 杨意看了看开着许多花的药田,向卓不归道:“卓兄,我等未经主人允许还是不要靠近了吧。这些花开得虽美,说不定有会要人命的,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卓不归道:“本座一人前往便可。” 杨意吃惊道:“卓兄这是要做什么?不是我怕事,只是清衣教确实邪乎,若还没找到解蛊之法又中了什么古怪的毒,那就更难办了。” 卓不归却是道:“杨盟主说得对。我既已身中蛊毒,尚不知能否解蛊,也就不怕什么奇毒了。”说罢往药田间的小路走去。 杨意看着卓不归执拗的模样,有些无奈,还是跟了上去。 只是一行人还没走到竹屋,花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始只是一小点,慢慢的,越聚越大,听得人心中发毛。 卓不归停住了脚步,仔细倾听声音的方向。四周传来的全是那种声音,高大的药草也摇动起来,卓不归心中顿感不妙。 “走!”卓不归与杨意同时发声,双双腾身拔地而起,朝竹屋掠去。六阳宫的影卫都是身经百战,闻声跟随跃起,同样飞快朝着竹屋奔去。他们方才落脚的之处,已经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东西铺满。那些东西到了几人原来所在之后没有发现目标,稍有停顿,很快又朝着卓不归等人方向追来。 田间的小路已被对面涌来的东西占满根本无法落脚,来不及计较田里的是不是毒草,卓不归等人当即从那些绚丽得诡异的花朵上借力,匆忙落在竹屋屋顶上。 回身看去,前一刻还烂漫缭乱的药田已经覆盖上了一层新的颜色,弥漫出令人心惊胆寒的气息。 ☆、百毒田 卓不归等人在屋顶上站定,药田中那些古怪的东西也穷追不舍地朝着竹屋飞速爬来。但当他们靠近竹屋的空地时,却突兀地停住了——并不是它们真的停止了追逐,而是被什么东西挡在了空地之外。 空地的边缘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那些东西在接触到边沿后,便开始在原地打转,没有再突破到更里面去。而其他远处的东西则依旧在向竹屋缩拢,直到全部挤在了一起。它们爬过自己的同类到达空地外沿,然后同样被挡住,不断反复,却无一能越雷池一步。 看着底下挤得密密麻麻的东西,一向冷静自持的六阳宫主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竟下意识地撇开眼看向杨意。 杨意也没好到哪儿去。放眼看去,全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虫子,把整个药田铺上一层又一层。数不清的虫子汇成了海,如此惊悚的景象,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林盟主也有点眼睛发晕:“卓兄,那玩意儿……是蜘蛛?” 卓不归又看了眼底下几乎没有间隙挤在一起的东西,然后继续转回眼看着杨意道:“应该是。还没到清衣教就送上这么份大礼,本座是该感谢你们好心留下这座竹屋吗?”卓不归后一句问话暗含内力,听起来声音不大,却远远传了开去,在山间都有了回声。 在卓不归喊出问话之后,杨意十分谨慎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然而除了数不尽的蜘蛛还在试图进入竹屋空地却又不知为何无法进入,并没有其他变化。 杨意与卓不归对视一眼,按兵不动。 卓不归不由猜想或许这里真的只是清衣教一处用来种药养虫的普通地盘,因为这些药草和毒虫无需人看守,所以才没有派驻人手。若真是如此,恐怕自己和杨意将成为史上首二被饿死的六阳宫主和武林盟主。不过,显然清衣教早就清楚自己一行人进了朵依山,且知晓己方的来历和目的,这里的恐吓,不过是另一次敌暗我明的较量而已。 那么既然已经被看穿,不如更加恣意些?卓不归在心中计较着得失,影卫依旧将他与杨意护在当中。 “卓兄,这数不清的蜘蛛若久不散去,我们需得想其他办法了。”卓不归的喊话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杨意也不禁皱了眉头。 卓不归点头沉声道:“如此宽广的药田,就算到处是奇毒,总也需要人看守。需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若清衣教如此大意,我也用不着来这一趟了。” 杨意道:“我与卓兄所见相同,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怎样才算是看够笑话。我还是希望他心肠好一点,多怀慈悲一点。被这么多恶心的蜘蛛觊觎,可不是什么享受的事。万一这屋子要是突然失灵挡不住它们了——”杨意说着顿了一顿,大概是想象了一下被成千上万蜘蛛吞噬的情景,面色有些难看,“我想过自己的各种死法,可也没想过被虫子活活咬来吃了,那种感觉应该不会美妙。” 卓不归闻言脸色也更加凝重。 虽然蜘蛛似乎被空地上的什么东西挡住了无法进来,卓不归等人仍然不敢懈怠。每个人都紧绷着精神注意着蜘蛛的动向,不多时,就感觉有些脑袋发晕。 “有毒!”卓不归和杨意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卓不归连忙看影卫,发现他们受的影响似乎还比自己二人还小一些,大概是由于培养影卫的时候也有试毒的缘故。 杨意连忙拿出大祭司给的解毒丹让卓不归和影卫服下,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颗,这才驱散了晕眩,立即又警戒起来。然而还是没有变化发生,卓不归和杨意背靠站立,一遍一遍打量目所能及的动静,不敢放松丝毫。 就这般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卓不归背上有了一丝凉意。然而马上,又感染了靠着自己的属于杨意的热度。卓不归心情越发沉重。 若再对峙下去,或许真的会输。卓不归这般想着,却听到药田中躁动的蜘蛛突然安静了下来。 卓不归和杨意看向药田的一处出口,从那方向先是传来了清扬的笛声,而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蜘蛛,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 当巨大的彩色蜘蛛出现在药田的入口时,笛声拐了一个小弯儿。笛声还在轻快的流出,控制着蜘蛛不慌不忙地沿着药田小路爬向竹屋。地上原本密密麻麻的蜘蛛纷纷为巨蛛让路,巨蛛一路畅通很快就来到了竹屋的空地前。 距离更近,卓不归等人将巨蛛看得更清楚。足有三尺高,脚都有汉子手臂粗细,身上分为五道,每一道颜色都不相同。外鼓着一对铃铛大的黑漆漆眼珠子,在卓不归观察它的时候甚至转向了卓不归——与如此一只巨大的毒虫对视,卓不归一阵恶寒。还好只是须臾,巨蛛就调转了方向,把屁股对着竹屋,头朝着来路方向,如同在迎接什么人的到来。 笛声仍在继续,只是声音越来越轻。一个人影出现在蜘蛛来的路口,一面吹着笛子,一面缓步走向竹屋。他走的是巨蛛走过的路,姿态也与巨蛛一般从容。而那些刚刚为巨蛛让完路又马上合拢的蜘蛛,在这个人的到来的时候再度让出了一条道路。 吹笛人走得虽慢,不多时也到了竹屋前。与巨蛛和其他蜘蛛不同,他抬脚跨过界限停在了空地上,然后放下吹奏的竹笛。 吹笛人站在空地上,抬头向卓不归等人,然后微微倾身行礼道:“清衣教护法慕风,欢迎客人。初次见面让客人受惊了。” 这慕风而立左右,一身靛蓝色布袍,分明是汉人打扮。慕风自称护法,想来在清衣教中地位不俗,却不知一个汉人是如何得了苗疆邪教的青眼。 卓不归与杨意对视一眼,跳下落在慕风一丈开外。影卫也纷纷从屋顶跃下,依旧将卓杨二人护住。外面的蜘蛛似乎感受到卓不归等人的气息变化,又要开始骚动,然而巨蛛极快地转了一圈,其他的蜘蛛又都安静下来。 卓不归暗暗松了口气,向慕风拱手郑重道:“慕护法客气。六阳宫卓不归与武林盟杨意不请自来打扰了贵教,还望海涵。” 论江湖地位,六阳宫主是不需给清衣教一个护法见礼,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卓不归给足慕风面子,就是给清衣教面子。同时言语中抬出自己和杨意的身份,让对方也要知道给自己留点面子。 慕风不卑不亢地同样拱手还礼,脸色如常地平静道:“六阳宫主与武林盟主大驾光临,敝教有失远迎。还请诸位与我一同前往教中与教主一叙。”慕风不是询问,虽然说了“请”,其中也并无尊敬,反而显出了傲慢。 卓不归看到他双手上纹满了栩栩如生的蜘蛛,与满地毒蛛相应,更显可怖。与杨意交换个眼色,卓不归向慕风道:“慕护法请。” 慕风点了下头,转身跨出空地。同时笛声又响了起来,巨蛛朝着来时的路返回,其余蜘蛛又让出道路。慕风吹着笛子走在巨蛛后面,十分淡然,仿佛看不见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慕风走出空地大约已有了三步距离,让路的蜘蛛并没有合拢。卓不顾皱眉看着慕风和巨蛛,又看了看那密麻的蜘蛛,挥手止住影卫,抬脚向外走去,不料被杨意拦住。 杨意笑了笑道:“如此阵仗也算是平生仅见了,卓兄可不能抢了我的风头。更何况我有一技傍身,总要比卓兄稳妥一些。”说着率先往前走。 卓不归看着杨意眉头皱得更紧。他不让影卫先行,是不愿向清衣教示弱。杨意身怀雪融果之效,不会被一般的毒毒倒,但大祭司也说过,雪融果虽有奇效,也会被累毒所破。周围是无数的毒蛛,若杨意陷身其中,安能得全? 然而不等卓不归阻拦,杨意已三两步跨出空地。随着他的脚落在空地外,卓不归蓦地感觉心都提了起来。 万幸,杨意的脚落在空地外的土地上,相隔不愿的毒蛛却似不知道他已经出来一般,依旧保持着让路的模样,没有向他发动攻击。毕竟还没有见到清衣教教主,若就这般让武林两大人物落入了蜘蛛之口,清衣教纵是毒物遍地也难逃被血洗。 确认了安全,杨意回头朝着卓不归笑,泰然跟上慕风脚步。卓不归看到他的笑容,心中石头落地,发觉短短一瞬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 “杨意……”卓不归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时不知如何感受。不过也只是一念,便自然地迈出空地跟上杨意,仿佛只是先后而出,没有停顿。 就这样,卓不归只是跟着杨意,仿佛四周那万千蜘蛛都不存在了,很快走出了药田。 ☆、九黎君 出了药田,慕风又吹奏了一支怪异的曲子,那些不知何处来的蜘蛛又很快回到了不知何处去。只有巨蛛依旧跟着他,并不用笛声控制,如同普通宠物,自然就知道跟随他的脚步。 慕风领着卓不归等人在没有道路的山林中穿梭,将后背随意地留给客人。慕风的脚步看起来慢悠悠的,速度却并不慢。 走了一段路之后,杨意回头无声冲卓不归说了一句话。卓不归读出杨意的唇语,似乎是“秋明”。 秋暝,是方丈洲慕家的一种轻功。据传慕家原本是某代皇族之后,因故隐入方丈洲,后在方丈洲开枝散叶,成了隐逸世外的大家族。慕家闻名江湖已有两三百年,如此长盛不衰,可知根深蒂固。方丈洲一向自诩为方外之地,如今慕家子孙竟然牵涉进了清衣教,卓不归不由有些为杨意担忧。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日便是武林大会,若真有什么变故,到那时或可见分晓。 卓不归等人跟着慕风一路走,开始是在往上,后来又往下,起伏不定。所走之处没有道路,杂草丛生,让人很容易就迷失方向。 太阳下山的时候,一行人终于看到了清衣教的山门。 说是山门,其实并没有门,而是两块直入天际的石头,原来进入清衣教竟要通过一段狭窄的通道。通道很窄,大概勉强能让两个成年男子并排通过。两侧石峰高耸入云,其上野草蔓生,若非事先知晓,决计想不到这巨石背后会隐藏着一大教派。 山门无人看守,慕风直接领着人就走了进去,似乎并不惧怕被外人知晓清衣教所在。诚然,依仗着一线天的天然屏障,清衣教确实易守难攻,如此山门,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进入通道,更感石壁极高,通道中有些晦暗,王一走在了最后,以防不测。通道很长,越到里面几乎完全不能视物,让人怀疑继续往前是否真的会有出口。终于穿过通道,出口处有左右各五人把守,八人着葛袍,两人青袍,覆兽形傩面,与江上袭击之人显然是一路。 卓不归极快地扫了一眼守关的清衣教众,再转回眼,终于见到了清衣教的真面目。 这是一个坐落在深山谷地的桃源,地方极大,不乏山坡水塘,甚至有溪流瀑布。房屋林立,树林田地交错,仿佛一个普通小镇。如此祥和景象,与想象中的清衣教千差万别,也让远处雄伟威严的宫殿显得更加突出。 宫殿依靠绝壁而建,高低九进,堪称雄奇,在一片苗疆风情的吊脚楼中有如鹤立鸡群,惹人注目。宫殿与其他房屋不同,明显是汉族样式,让人不禁揣测清衣教或许不仅仅是一苗疆教派,也许与汉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时值黄昏,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正在归家。慕风领着卓不归等人从大路径直朝宫殿而去,遇上两农人,都恭敬站在路边向慕风行礼,请慕风先行。两农人皆是普通苗民打扮,手中拿着农具,身形气息,不似习武之人。 到了宫殿长阶之下,便是五步一岗。守卫的打扮与通道入口处一致,不过全部换做了青袍。 慕风领着人走上台阶,守卫只是微微躬身行礼,并不询问,可见是认识慕风的。拾阶而上,依旧一路畅通,很快来到最高处的宫门前。 这里把守之人是四个白衣教众,见到慕风先是鞠躬行礼,而后道:“护法请留步,容属下前往禀报教主。” 慕风也还了个礼道:“有劳通报,我已将客人们迎接到了。” 其中一人这才转身进入宫门。不多时,那通传的教徒回到宫门前向慕风道:“教主有请护法与几位客人入殿。” 慕风冲卓不归做了个请的手势,卓不归微微点头,率先踏入宫门。 进入宫门甬道,两侧的守卫依旧是白衣。大约走了三丈远,面前开阔起来,已是到了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大殿。 清衣教大殿与中土门派议事厅的格局相似,厅中宽敞能容纳百余人。上座则比一般门派高出许多,犹如帝王宝座一般高高在上。此时,那王座上已经坐了一人,应该就是清衣教的“帝王”。 慕风引着客人在大殿上站定,距离“王座”大约一丈,抬头便可以看清座上之人。 座上之人一身黑衣,头戴玉冠,一手支额似在假寐,宽大的袖子直直垂下,上面绣着金红色花纹。花纹形如火焰,大片大片的,十分张扬。 慕风向座上之人行礼道:“教主,我已将六阳宫卓宫主、武林盟杨盟主与一众客人迎入殿中。” 座上之人闻言放下支着额头的手,换了个方向斜靠在椅子上,另一只手托着下颚,看起来随意却又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威严,开口道:“欢迎杨盟主、卓宫主与诸位护卫来到清衣教。我是清衣教教主,你们可以称呼我九月,又或者九黎君。”九月说着笑了起来,纵是黑袍不掩其风姿,英姿飒爽却透着异样妖娆,美好如花又让人望而生畏。 ☆、解蛊法 清衣教主是个女人。没有倾国倾城的相貌,也称不上风华绝代,却英气十足,有种君临天下的霸气——她居高临下地面对卓不归等人,让六阳宫主都有了一瞬为臣的感觉。 不过也只有一瞬,卓不归泠然抬眼直视九月道:“阁下以九黎君自居,是九黎之后,还是自诩魔君蚩尤?” 九月听出了卓不归的不快,轻笑一声慢慢坐直身体,拂了拂广袖方道:“在清衣教中,我便是帝君,一如卓宫主在六阳宫中。” 卓不归却是淡然道:“本座虽有六阳宫千万教众,也不过一山之王,岂敢相比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九五至尊。” 九月仍旧笑着道:“卓宫主此言有理。我也不图天下王土,不过是想从武林分一杯羹而已。” 卓不归道:“你有此胆识难得,可以问问杨盟主答不答应。” 九月笑看向杨意道:“杨盟主意下如何?” 杨意有些好笑地看了看卓不归,再看向九月道:“此事事关重大,需要从长计议。不如坐下来详谈如何?” 九月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久闻杨盟主是个玲珑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妙极。是我怠慢了。看座!” 两侧有黄衣侍女抬了椅子上来,依次放好,又次序退去。 九月道:“诸位请坐。” 卓不归转身在左侧首位坐了,杨意跟着坐在他下方。卓不归看了杨意一眼,杨意只是笑笑,并不往右侧去。卓不归不再管他,向王一示意,王一在右侧第二位坐下,其他影卫分开两边而坐,将右侧首位留了出来。 九月道:“慕风,你也坐下。” 慕风揖首道:“尊教主命。”在右侧首位坐下。 九月收回看向慕风的眼光转而看向杨意:“卓宫主此来目的我已知晓,不知杨盟主此番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九月说话速度稍微有些慢,说的时候带着笑,虽也有一张不俗面孔,却不似一般女子娇俏可人,而是两分慵懒中带着八分高傲,让人感觉到十分威严,十二分危险。她看向杨意的目光有些轻佻的探究,如同发现了十分有趣的猎物。 杨意还没有被一个女子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却也没有不快,只是大方与九月对视,同样微笑着道:“九黎君既然知道了卓兄的目的,我与卓兄同气连枝,来此自然是为了与君分忧。” 九月击掌两下道:“有趣。卓宫主质疑我的称谓,杨盟主则坦然接受,看来便是二位同气连枝,也有见解相左的时候。”说罢特地看了卓不归一眼。卓不归却并没有看她,而是噙笑垂眸,似乎并不关心九月和杨意的谈话,有些心不在焉。 杨意也看了一眼卓不归,依旧笑对九月道:“人生百年,遇上的事情何其多,我与卓兄纵是心有灵犀,也毕竟是两个人,总会有想法不同的时候。不过此生能得一知己,大多数时候能够英雄所见相同,我已是知足了。” 九月笑了一声:“杨盟主确实灵慧,知足常乐,倒是好事。” 杨意道:“彼此彼此。”说着冲慕风笑了笑。 九月看着杨意的目光深了些许,脸上的笑意也有些难以察觉的收敛,转而道:“听闻六月初九即将召开武林大会,广邀天下武林同道坐而论武。我清衣教虽沉寂百年,亦有一颗向道之心。难得杨盟主纡尊驾临,可否向杨盟主讨一张武林贴,届时好让我教也领略领略武林盛世的风光?” 杨意道:“九黎君有此意,真是大好不过。武林大会本就是所有武林人之事,若九黎君能不吝前往,便是为盛世再添一笔重彩,杨某自是求之不得。”说着起身拿出了武林贴。 慕风看向九月,九月微微点头。慕风同样起身,上前从杨意手中双手接过武林贴。接过武林贴后,慕风并没有呈上去给九月,而是将帖子收入怀中。 解决了这桩事情,卓不归方缓缓开口:“了了你与杨盟主之事,清衣教主可愿谈谈你我之间的事情。” 九月收起两分笑意,看向卓不归的目光较之杨意明显多了几分针锋相对:“卓宫主所说的可是我教流出的迷心蛊?” 杨意有些诧异道:“迷心蛊?九黎君说的可是红线蛊或相思蛊?” 九月又添了两分笑道:“相思蛊,”九月将三个字拉得有些悠长,似乎在品味,让卓杨二人禁不住要产生怀疑,却又听她道,“相思蛊倒是个好名字。坠入情网之人哪个不是被迷了心窍,相思迷心,倒也般配。迷心夺命,不正如情毒。” 卓不归的目光骤冷道:“好个迷心夺命。相思蛊是贵教流出,贵教既有心向武林之意,不知可否助我这武林同道一臂之力,拔除蛊毒?” 九月哈哈一笑道:“这便是我要交的投名状?不过听卓宫主的口气,似乎认为我是那个故意下蛊之人。” 听九月这般道,卓不归与杨意都不禁目光一凛。 杨意只一瞬便收敛了心情,面上几乎没有变化地温和道:“九黎君大量,还请不要介意我们的唐突。我与卓兄此来,是因为卓兄中了相思蛊毒,想向九黎君讨一份解药。至于为何会想到来清衣教讨要解药,盖因我二人曾在漓水江上遭受袭击,围攻者皆带有贵教标志。无论卓兄中毒是否是九黎君本意,只要九黎君肯施以援手,六阳宫与武林盟都将厚报。” 九月道:“杨盟主果然快人快语!蛊毒的确是我放出的,但卓宫主中毒却是意外。我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卓宫主,想必二位已经知晓。江上的人的确是我的教众,之所以用那般非常手段邀请卓宫主,只不过是想试试迷心蛊的药力。我已向六阳宫去函,希望用解蛊之法交换六指圣手。如今卓宫主没有将我要的人带来,我又岂能将解蛊之法拱手奉上。相思蛊何等珍贵,用都已经用了,没点收获我岂能甘心。” 卓不归道:“你倒有些胆魄,敢作敢当。” 九月道:“论胆识何人能及卓宫主?龙潭虎穴随意闯,便是我也不得不佩服。” 卓不归一哂道:“百年前清衣教受重创,后收缩此地休养生息。借着优越地势,长时间下来早已开枝散叶。如今的清衣教枝繁叶茂,外围树枝恐怕不如主干结实,经不得多少风吹雨打。若折了他们,或许于本身并没有太大损伤,但终归是树上长出来的,被硬生生折断,总要疼上一疼。”卓不归说着,轻轻抚平衣袖。 九月挑眉道:“如此看来,卓宫主在迷幻林中绕路的时候,已经有了动作。那些被分出去的影卫,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该到的地方。” 卓不归淡淡道:“与清衣教做交易,本座自然要给足筹码。只要阁下应下这笔买卖,便是在武林大会前先胜出一筹了。” 九月抚掌道:“卓宫主如此诚意,我又岂能拒绝。与二位谈买卖,果然来得很快。” 杨意笑道:“那便请九黎君告知解蛊之法吧。”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古耽:《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第4节 九月不禁笑了道:“解蛊之法说难不难,只是能不能成,便要看二位自己了。迷心蛊中蛊之后,体带异香,蛊虫以此为媒,只识一人之血。平时游走在血脉之内,若受驱使,则盘踞在中蛊之人心口,引得中蛊之人发狂。若无解法想要破蛊,只有换掉全身血液,不过如此做法,活命的机会微乎其微。” 杨意道:“破蛊如此凶险,解蛊是否要安全一些?” 九月一哂道:“解蛊之法,说凶险并不凶险,说不凶险,又或许比换血抽髓来得更加凶险。” 卓不归道:“阁下大可直言。” 九月呵呵笑了道:“迷心蛊只吃心头血,若不解除,没有制蛊之人操纵,也只会使中蛊之人孱弱些,并无生死之忧。而想要解蛊其实简单,只需找一内力相当之人,行合欢之事,以五情花为引,消耗自身功力,便可将蛊虫引出。失却宿主之血,迷心蛊自会消亡。不过,解蛊之法虽然香艳,相助之人却需付出一身功力。解蛊之时相助之人若是心生歹念,也可夺了中蛊之人的功力来弥补自己。所以说解蛊不难,难的是那个帮助解蛊的人。舍己救人,不惜豁出性命,这样的人,卓宫主能否找到?” ☆、清衣禁地 要解除相思蛊,需要相助之人牺牲自身功力。愿意为六阳宫主牺牲功力者不知凡几,但要与当世翘楚的卓不归功力相当、且愿与之行那鱼水之事的女子,却是屈指可数。 清衣教主斜倚在座上,笑得意味深长。 卓不归冷眼看着她,心中亦是一沉。 诚如九月所料,六阳宫教众无数,愿为卓不归献上性命之人数不胜数,何况只是一身功力。六阳宫五位护法武艺高强,其中紫阳护法黄妙和未阳护法安宁皆为女子。然她们虽地位不俗,却年纪尚轻,天资卓越如黄妙,论招式在江湖上大概能勉强跻身一流,但较之卓不归仍是差了太多。毕竟,卓不归不仅仅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更贵为六阳宫之主。手握百千秘笈,坐拥无数珍宝,自身学武如痴,更有武艺臻至化境的卓雪教导,苦修二十余载,远非同辈中人可比拟。 纵观武林,与卓不归功力相当的女子无疑多是前辈,她们或在名门身居高位,或洗净铅华相夫教子,都不能列入解蛊人选。便是偶有与卓不归相仿出身或经历的女子,起码也是一派之首,岂是能轻易动的。 卓不归看着九月的目光越发冰冷,而九月回敬他是狂傲的挑衅。 大殿上一时静得诡异,慕风安静地望着自家教主,杨意则意外地垂下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或许是卓不归,或许是九月,又或许是他们同时。卓不归和九月双双跃身而起,一青一墨两道人影在空中相斗,只不过几个眨眼,已经过了数十招。接着一声闷响,两股内力撞在一起,甚至晕开了肉眼可见的波纹。而后卓不归飘然落座,九月亦旋身回到主位。 两人衣袂落定,殿上还残留着交手的风声。慕风和杨意都默然未动,如同方才的争斗从不曾发生。 卓不归的脸色比之先前好了两分,只听他缓缓道:“清衣教主内力深厚,倒是让卓某意外。”卓不归说得有些意味深长,自进入大殿后首次露出笑容,“有劳阁下记挂,解蛊人选,卓某自有定论。敢问五情花在何处?” 九月笑容依旧道:“卓宫主胸有成竹,倒是我多虑了。五情花也算是我清衣教的宝物,长在禁地女娲神庙中。我允许两位进入女娲神庙,至于能不能拿到五情花,就要看两位的本事了。” 卓不归“呵”一声,并不在意。 杨意则抬眼问道:“多谢九黎君通融。只是不知这五情花应当如何使用?” 九月道:“五情花乃五情蛛毒汁浇灌而成,见血封喉。解蛊时需相助之人将五情花含在口中,以沾染花香,才能引动迷心蛊,而后,便只需行那欢悦之事了。不过,若不慎将五情花吞下肚去,便是穿肠□□,个中滋味,想来是没有人愿意体会的。” 杨意笑了一笑道:“相思本是穿肠□□,以毒攻毒,倒也合情合理了。九黎君可否描述一下五情花特征,也好让我们能够顺利找到。” 九月道:“女娲神庙深处,古棺之中,开得最艳丽、香气最浓郁的五色花朵便是了。女娲神庙乃本教禁地,每年祭祀之日,只有教主才可入内。禁地中机关数目虽然不多,却是我教数代前人用心布置,二位可要小心了。” 杨意道:“多谢九黎君提点。不知何时能够允许我们前往禁地?” 九月道:“杨盟主如此急切,我便索性大方些。二位若真的想要进入禁地,即刻便可以前往。” 杨意看了看卓不归,卓不归道:“如此,便请带路吧。” 九月笑了笑道:“如此,请随我来。”说罢从宝座起身,朝殿后走去。慕风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跟在九月身后,卓不归和杨意随后,影卫也依旧跟在后面。 清衣教禁地更深藏在宫殿之后,自回廊穿越宫殿,走过一段不算近的路程方可达到。 禁地入口是一山洞,以石门封锁,上书疑似文字的图案,卓不归二人并不识得。洞口无人把守,想来是如山门一般别有玄妙,是以无需严加看守。 卓不归与杨意交换眼色,都对与清衣教的接触更添了一份慎重。 来到禁地之前,九月停步道:“此处便是本教禁地,我可以允许卓宫主与杨盟主进入,至于剩下的人,只能在外面等候。” 卓不归打量禁地入口,看不出什么玄机,于是道:“那就请阁下在此稍后吧。” 九月笑道:“我会让慕风在此等候二位。卖个面子给二位,小小提醒一下,禁地中机关不多,只有进入女娲庙后才会碰到,至于如何解除,就要靠你们自己了。我毕竟也是一教之主,总不能完完全全把机密都抖落出来。” 慕风接着道:“进入古墓需要通过万蛇阵,二位可将这雄黄膏涂抹全身,而后通过。此膏乃是本教特制,不但可以驱逐蛇虫,也能避免沾染蛇毒。”说着递给两人两只瓷瓶。 卓杨二人谢过。 慕风又掏出一只小巧的匣子道:“此物名为流光匣,百毒不侵,可用以盛放五情花,并保得花开不败。” 杨意伸手接过匣子,一面将之收入怀中一面道:“慕护法为我二人考虑如此周全,在下感激不尽,回来的时候一定请慕兄不吝尊驾共饮一回,聊表谢意。” 慕风道:“能得杨兄相邀何等荣幸,某必当赴约。” 九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两句话开始称兄道弟,截断道:“事情紧急,杨盟主还是与卓宫主赶快上路吧。” 慕风也道:“杨兄且先忙过正事,到时候你我二人不醉不归。” 杨意笑应道:“不醉不归!” 卓不归转向九月道:“开门吧。” 九月依旧笑着,上前将一枚拇指大的宝珠按入那石门图案之中,听得机关转动声响,石门缓缓开启。 卓不归和杨意走到门前,却听九月悠悠道:“作为教主,按本教教规,每逢祭祀之日我方能进入禁地。今年祭祀之日已过,二位还请多多保重。” 杨意道:“九黎君高义,若我真遭遇了不测,还望九黎君至少替我收尸。” 九月笑道:“禁地本就是墓穴,杨盟主若能安眠此地,往后本教一定奉为镇教之宝。不过,我还有求于杨盟主,自然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杨意苦笑不语,跟上卓不归进入禁地。 等二人进入,九月复又按动机关将石门放下。 “为我教与中原武林的大计,祝二位马到成功。” ☆、绝情毒阵 等卓不归与杨意进入禁地后,九月关上了石门。 将宝珠握在掌中,九月向被留下的影卫道:“诸位职责所在,我就不招呼休息了。卓宫主与杨盟主能否全身而退,就看他们自己了。”说罢迆迆然走了。慕风跟王一打了个招呼,吩咐人送上来些凳子吃食之列,不过无人动用,众影卫只是列队侯在禁地外。 卓不归与杨意走入禁地,面前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与清衣教大殿前的不同,这里没有灯火,只是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安着一粒拳头大的明珠,散着柔和辉光。 杨意站在甬道口,看了看距离最近的的夜明珠叹道:“这清衣教还真是富裕,就这些夜明珠就够建一座武林盟了。” 卓不归看了眼杨意故作羡慕的神色道:“我以为杨盟主没有那么穷,诺大个武林盟,何需羡慕区区清衣教。再者,这些夜明珠加一起也不抵九月手中那粒滴水明珠。” 杨意“咦”一声道:“卓兄真是博闻广识,不仅了解九州风俗地理,还识得各色瑰宝,不愧大家出身。” 卓不归道:“论出身比不得杨盟主。平原庄之后,又得连云阁骆家真传,才是当之无愧的名门。” 杨意无奈地笑了下道:“卓兄莫不是故意取笑我?我什么出身卓兄还不知道清楚?” 卓不归也是一愣,而后板着脸道:“清衣教主或许说的是真话,到达女娲庙之前也许真的没有机关。这通道并看起来没什么陷阱,我们仔细一些,快快进入吧。”说罢抬脚先行。杨意也跟上,两人眼观六路地小心向前行进。 杨意道:“卓兄以为,那九黎君的话哪些真哪些假?” 卓不归道:“除了要重振清衣教,想从中原武林分一杯羹,其余都是假话。或许,她想与你武林盟合作也只是表面功夫。” 杨意道:“卓兄是认为她想要的不是分羹,而是独霸武林?清衣教如此富庶,让他们来统领武林,说不定真能带着大家一起发家致富?”杨意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 卓不归脸色黑了一点道:“她的心思究竟如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你要不要把武林盟拱手相让讨得美人欢心,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杨意微微一怔失笑道:“卓兄莫要冤枉我,你知道我向来没个正行,随口说说而已。我与卓兄看法相同,或许九月还没想独步武林,但也不愿再蜗居苗疆一隅。我猜想,她是要先借着武林大会探探路,至于是要威震武林还是独霸武林,只看到时候各派的表现。不过,无论她想要做什么,武林盟都不会袖手旁观。蛮荒之夷,岂可为主?这点我还是省得的。” 卓不归道:“你知道就好。” 卓杨二人顺着通道前行,到达第一处内室。 这处内室十分宽敞,差不多有清衣教大殿一般大。上方一张长案,墙上绘了彩画。案前铺着几步石阶,下方正对着一张小桌。前半部分两侧亦各有十张小桌,桌前铺着方方正正的锦垫,后半部分空空荡荡的,大约能容纳百人。 杨意仔细打量了内室陈设道:“清衣教主果然没一句实话。不是说这禁地只有教主可以进入吗,那预备这许多的桌子,难道是给他们升仙的历任教主中元时聚会用的?” 卓不归也扫了眼内室布置道:“不一定是中元,或许只是每日夜半三更的时候。” 杨意有些惊奇地看向卓不归道:“卓兄居然也说笑话了,真是难得。卓兄是怕我被这里的阴森森吓到,这才肯与我玩笑的吗?” 卓不归实在敌不过杨意的厚脸皮,转而看向墙上的彩画道:“杨意,这石壁上图案十分精妙,你可知所画为何?” 杨意看了半晌道:“卓兄莫要考我。我虽识得字句,却绝非风雅之人。诗词歌赋尚不知几句,丹青墨笔就更是不懂了。这绘画色彩繁杂,乱作一团,我看不出哪里美妙,只觉得金红色太多,灼得眼花,中间那人头就更是狰狞可怖了。” 卓不归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总喜欢推说不知,其实早已看出了其中名堂。这大概是清衣教的图腾,图中五颜六色扭动的是各色毒虫。其中以金红色为火焰,烧遍整个图画,中间的人头大约便是蚩尤的画像了。” 杨意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悠悠华夏以黄帝为尊,而清衣教却拜蚩尤为神,或许这便是他们百年前被称为邪教,为中原武林所弃的缘由吧。” 卓不归点头。 杨意又看了看图画,忽然道:“卓兄,我忽然发现点事情。这个图画,似乎之前看过。” 卓不归道:“九月的袖子上。” 杨意想了想道:“不止。好像是在……水云寨的时候。” 卓不归沉默稍许道:“自从进了水云寨,我再没有毒发过。或许孤翁的想法是对的,我们也许早就找到了蛊王。” 杨意也叹道:“九月把相思蛊送给孤翁的初衷,也许是要让他为当初的事情愧疚,从而成为清衣教在六阳宫的一颗棋子。但没想到孤翁忠诚,才有了后来的事情。可惜了习情,不知她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扮演的什么角色,是如何被清衣教利用了的。” 卓不归道:“杨盟主在为失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惋惜?” 杨意道:“卓兄,你我真是三句话就会说到不对付的地方去。习情固然貌美,但她伤害了你,我不会原谅她。她不是普通弟子,入六阳宫不止一两天,却犯下那么大的错,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是事出之后她选择了自尽,失去了将功折罪的机会,更断了线索,害了你,所以我遗憾。” 卓不归“嗯”一声,却不说什么。让杨意怀疑自己说了半天是不是一直是自说自话,一口气憋得不行又无从发泄,只能默叹一声,忍了。 祭室中既无陷阱,二人便由左侧石门穿过,继续往内而去。又是一段通道,看起来四处封闭不见天日,却并不感到憋闷,可见清衣教建造这偌大的地下宫殿费了不少力气。 走过四十步远的通道,卓杨二人再次看到一道石门。石门紧闭封住了通道,只有打开之后才能继续前行。 卓杨二人走到石门前,可以看到门上刻着繁复花纹,与之前祭室墙上的图腾壁画有异曲同工之处。石门紧闭,四周并不见机关按钮之列。 杨意仔细看了看石门,掏出一只鹿皮手套带上,往石门按了按,没有任何反应。收手看了下,确定石门上并不带毒。 杨意道:“想必这便是清衣教主所说的几处机关之一,我于此道并无研究,要仰仗卓兄了。” 卓不归没说话,只是左右走动,仔细观察石门。细细查看了一周,发现并无古怪之处,也是最为古怪之处,竟是完全看不出丝毫器械布置。 石门光滑,上上下下摸索没发现可以扭的按的地方,除了一圈门缝,毫无破绽。 卓不归不由得“咦”一声,叹道:“有趣。石门严丝合缝,两侧墙壁也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机关,有些意思。” 杨意道:“没有机括可以操作,难不成要把门砸烂?总不会是像传说中的那种必须拿血把这些花纹都灌上才会触发吧?可这门是立着的,把血放上去也得滴下来,不如直接用泼的?” 卓不归听这话不由道:“杨盟主不爱读书,志怪倒是没少看。” 杨意道:“卓兄你知道的,我为了武林盟操碎了心,偶尔闲暇的时候肯定就不能再看些晦涩难懂的书来折磨自己,就看看话本啊故事什么的放松放松才能使身心愉快。” 卓不归被杨意的不要脸折服,不再和他打趣,只是道:“这里没有机关不代表其他地方不可以操控。清衣教能造出这样大的一个地下室,必不能在这里有一个不合理的大缺漏。只是如果其他地方能够操纵这里,要如何才能触发?难不成——”卓不归突然想到什么,迟疑着伸手在石门上扣了几下。 “咚咚咚”空洞的声音想起,而后石门竟向上缓缓打开了。 杨意险些惊讶得合不拢嘴:“卓兄,这石门后面是有人守着吗,听到敲门就开了。还是我们一直被监视,知道我们到这里了要过去所以就开门放行?” 卓不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清楚,不过大抵就这几种原因。或是有人把手,或是一直监视,又或者这机关是用敲门声控制的。若真是敲门声控制,不得不赞一句巧夺天工。至于门后面是不是有人,进去就知道了。” 卓不归如是说,与笑得奸诈的杨意对视一眼,跨过门去。 ☆、万蛇窟 卓杨二人跨过石门,并未发现什么看守,而是迎面扑来一股腥臭之气。似乎是风从对面过来,带着掠过之处的阴森臭味。小心踏入石门之内,不再有夜明珠的辉光,看不清究竟,只剩下诡异的漆黑。 卓不归扫视石门入口两侧,看到左侧有一个灯碗,向杨意道:“夜黑风高,可惜无火。” 杨意失笑,走过去查看,从灯碗后面取出一支火折子道:“清衣教主真是准备周到,可惜他忘了卓兄锦衣玉食,哪里知晓这些细碎的东西。还好有我风餐露宿惯了的,不至于被难倒。”说罢对准火折子“呼”地一吹,黑暗中终于亮起一点火光。 卓不归不理杨意调笑,拿过折子往灯碗中一放,听得“轰”的一声,一条火龙如迅雷般蹿出,眨眼间延伸烧遍,照亮了整个空间。 当光明来临,更可怕的东西也出现在眼前。 石门之内七八步外断绝了道路,只余下一条一丈宽的沟壑。沟壑两边石壁光滑,左侧是已经点燃的长明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而随着长明灯燃起,腥臭之味越发浓重。 卓不归和杨意稍作思量,缓缓走近沟壑。在距离沟壑边缘三步远,画有一条黄线,二人在此站定,已能看清沟壑中的情形。 这是一幅令人作呕的场景。沟壑超过两丈深,与对岸大概二十丈,底下养着全是毒蛇。无数的毒蛇被长明灯的火光惊醒,光滑黏腻的身体不住翻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膻气味。 它们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到来,扭曲着无骨般的肢体想要出来,但两侧石壁十分光滑,完全无法攀爬,毒蛇不停地腾身跃起,却无一成功。摔下去的露出惨白的肚皮,混着各色泛着冷光的鳞片,看得人发憷。 这蛇窟,依旧带着清衣教风范,与之前百毒田铺满地的蜘蛛相比说不出谁更恶心,只看了一眼,卓杨二人便不自主退后两步撇开了眼光。 各自冷静了须臾,不由都呼出口气,仿佛能将闻到的腥臭呼出。 卓不归放眼观察这条万蛇窟,觉得有些棘手:“墙壁上应该是涂了什么,蛇上不来,我们大概也无法借力。就算能借力,通道也太长了,万一中途掉下去……”卓不归一向冷清的表情也有了点裂痕。 杨意“啧”一声接着道:“万一真的掉下去,肯定成了底下那些家伙的盘中餐。只是不知道,比起来药田那些蜘蛛,到底谁咬起来更疼一点?” 卓不归看着墙上燃烧的灯火,眼色暗了暗:“那只有从中间过去了。” 蛇窟中间有落脚的地方,是一些差不多半掌宽的石柱。最近的一根距离沟壑边缘大约一丈,后面约莫半丈一根。这样的距离,以卓不归和杨意的轻功还是容易借力。只是那些石柱立在蛇窟中,虽然与地面齐高,但仍有毒蛇盘旋而上将之缠绕,若是在上面落脚,保不准会不会被咬上一口。 卓不归看着最近的柱子上的毒蛇昂着扁扁的三角脑袋吐信子,细长的身体紧紧地盘在柱子上,仿佛王者。毒蛇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它不断盘旋,也只是在向底下的同类彰显威信。卓不归看着毒蛇旋转到反方向的时候,抬脚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一刹那,柱子上的毒蛇倏地掉转头,蛇窟的毒蛇也起了骚动,柱子上毒蛇冰冷的蛇眼盯向卓不归,飞身朝卓不归射来。 卓不归掩在袖中的右手已经并起两指,腰上却突然多出一只手将他拉了回去。毒蛇已经到了近前,卓不归扣住杨意要甩出袖子的左手,同时右手扬起划出一道气劲,飞在空中的毒蛇被斩成两段。杨意搂着卓不归往侧边后退两步避开,蛇尸落在方才二位的位置,洒在地上的蛇血发出滋滋的响声。 杨意皱眉看着地上的黑烟,微微低头在卓不归耳边道:“这蛇果然剧毒无比,卓兄方才鲁莽了。已经到了这里,卓兄何必心急?” 卓不归瞟了一眼被蛇血腐蚀的地面,却是冷淡道:“蛇血有毒,我只是想要证实,不至于找死。杨盟主能放开我了吗?” 杨意扣在卓不归腰上的手颇有些流连,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嘴上犹念念不舍道:“楚腰在握,美人在怀,如此美梦一般的情形,可惜太短。” 卓不归甩袖哼一声道:“杨盟主天还没黑便开始做梦,就别怨天还没亮梦就醒了。”打断了杨意的联翩浮想,俯身去看地上的黄线。 地上的黄线十分显眼,足有三指宽,应该就是作提醒之用。卓不归试着将手伸出去,又收回,如是一两次,便明白黄线的距离应该是早就计算好的,一旦进入线外,蛇窟内的毒蛇就会立刻察觉到有人入侵,从而发动攻击。 杨意也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慕风之前送的药瓶揭开了塞子:“这黄线应该是用这种药膏涂成的,同样是黄色,味道也差不多。”杨意比着看了看,还俯身凑近闻了一闻,是一股很特别的香味,隐隐约约带着微毫的甜。 卓不归看向甬道深处的暗色道:“杨盟主,借你宝剑一用。” 杨意道:“卓兄所需,莫说借,送也是可以的。”说着摘下腰间缠着的软剑,挥手一抖便成利器,随后递给卓不归。他这软剑乃是他随身兵器,韧可做束腰之用,实则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在当今武林兵器谱上也是赫赫有名。 卓不归不接茬,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巾盖在剑尖上。他在剑上施了巧劲,让方巾不被斩破,然后慢慢将剑向蛇窟方向递了出去。 石柱上已经爬上了新的毒蛇,它在上面盘旋移动,并没有看向卓不归。卓不归递出宝剑后停顿了半晌,而后内力一震,挽了个剑花将方巾削做几块,剑气所及,布屑如暗器般飞射出去。宝剑沉吟,伴轻微破空声,布屑飞过石柱上方,新占据的毒蛇立即一动,追着布屑而去,仿佛追逐绝世美味。 卓不归神色一凛,伸手向杨意道:“把药瓶给我。” 杨意将药瓶放在卓不归手中,还附上一张蓝色手帕。手帕很旧了,但干净整洁,绣样也都磨损了,却仍能看清上头的七色梅花。 卓不归怔了一下,来不及说什么就听杨意道:“哎,不好意思啊卓兄,拿错了,还是用这玉佩节约点药膏。”说着把手帕拿回去揣进怀里,换成块玉佩放进卓不归手里,一面还道,“这还是我上回回平原庄的时候拣的,样式不错,想着逢年过节还能送人什么的,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卓不归翻手握住药瓶和玉佩,顿了一下,把玉佩还给杨意:“穷成那样还逞什么能。”褪下拇指上的扳指抹上药膏,依法炮制,那些毒蛇听到动静又是一阵骚动,但明显能看到扑向碎玉的毒蛇在距离碎玉一定的距离突然改变方向,放弃追逐反而朝着蛇窟投了下去。 卓不归收回宝剑还给杨意道:“如此来看,这些蛇对人的味道感应最快。你我只是站出去一些就会被发现,沾了味道的方巾却是要近了才会被发现。这药膏确实能避蛇,清衣教的护法倒是没有作假。” 杨意接下剑,却是道:“看起来确实如此,但还得再试上一试。”说着掏出一只瓶子和一条藏青色手帕。杨意将瓶子里的药丸倒出来另外收了,把瓶身抹上药膏,再用手帕包起来,这才将瓶子抛了出去,刚刚好落在第一根石柱上。 瓶子刚落地,柱子上的毒蛇便游了上去,将瓶子团团圈住。蛇身越勒越紧,然后蓦地又松开,飞快地梭下柱子去了。瓶子被甩了出去,落下蛇窟,不知下头又是如何光景。 杨意笑起来道:“我倒是明白要怎么通过这蛇窟了,卓兄想的是否与我一样?” 卓不归看得出杨意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仍实事求是道:“毒蛇畏惧这药性,但药力似乎距离很浅,被遮蔽就会减了功效。如此只好除去衣物,将药膏涂遍全身,方能避开毒蛇。” 杨意挑眉笑道:“卓兄所言甚是。可将随身之物打成包裹负在背上,以你我功力,迅速过去就是了。不过脚底板可得多抹点,万一踩几下踩没了可就不美了。” 卓不归点头。二人相对站了半晌,忽然有些尴尬。 杨意咳嗽一声道:“说起来,石门是声音控制的吧,如果有人监视就有些不美了。” 卓不归皱眉道:“若是清衣教的人有这癖好,也是无可奈何。好在我身形还不错吧。” 听他这么一说,杨意眼神飘忽道:“卓兄,我们还是得快些,以防有变。”说罢一反常态地背过身去,然后才开始解除衣物。 卓不归嘴角微微一挑,暗道你脸皮比城墙还厚竟也有被老鼠挖出洞的地方。同样背过了身去,自将衣物除去。待整理好衣物,已经听不到杨意的动静,略微迟疑,还是转过身来,见杨意竟是在等着他似的,直直对着他。 ☆、忆旧时 卓不归发现杨意明明在偷看,见自己转身,又欲盖弥彰地撇开了眼。不过,突然面对□□坦荡荡的杨意,卓不归也一时难以维持日常的冷清表情,于是也作不经意地撇开眼去道:“杨盟主先涂药吧。” 杨意道:“毒蛇剧毒无比,须得全身都抹好药膏才行,否则一处沾上了毒液,恐怕得要了性命。虽说你我都手长,但总有够不太着的地方,须得相互帮着涂抹,才不会有遗漏。”杨意说得正经诚恳,卓不归无法拒绝。 卓不归于是道:“你转过去,我先给你背上涂了。” 杨意笑了笑,将药瓶递给卓不归,依言转过身去,大方随意地站好。 卓不归也不耽搁,倒了药膏在手心,从杨意后颈开始涂抹。卓不归涂得很认真,速度也快,将药膏均匀地在杨意皮肤上抹开,没有漏过任何地方。待背上都涂好了,卓不归停了下来,垂下眼看向地面,余光仍能瞧见杨意的脚踝。 感觉卓不归许久不动,杨意道:“劳烦卓兄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卓兄也先涂上吧,待会儿再帮卓兄把背后补上。” 卓不归应了声“嗯”,倒了些药膏在手上,把瓶子递还给杨意,然后侧过身去开始涂抹手臂。 杨意似乎不喜欢这样的安静,一面涂药一面道:“没想到总角之后,竟是在这般情形再与卓兄坦诚相对。”杨意有些感慨,卓不归不接话,他便接着道,“卓兄或许不知,幼时我总以为你我竹马之交亲如兄弟,长大必效贤齐,大被同眠,灼艾分痛。每每听外出归来的师兄弟讲些江湖故事,便会想象我二人往后携手闯荡江湖的酣畅淋漓,又或是秉烛夜谈的句句投机,总之满脑都是兄弟联手义薄云天,祸福同享生死与共,把往后的自己想得比酒楼先生讲的话本还要豪气干云。”杨意说着不由失笑。 小娃娃时候脑子里想得特别多,但再多的花样也就是长大要做大英雄。 听着杨意怀念的笑声,卓不归没有接话,过了许久,久到杨意觉得自说自话有些无趣,讪讪地收了声,卓不归才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不是你每次闯完祸就带上我的理由。” 杨意哑然失笑道:“卓兄还是这般,平时就默着不说话,开口必是嫌我讨厌。让我不禁想起卓兄还是个白面娃娃的时候,夏天天热我下池塘游水,你从不与我一道疯,总是板着脸坐在树根儿下不说话。怎么逗你都不开口,只有父亲来抓我的时候才往水里扔石头。有一次我从水里潜过去想吓吓你,刚要钻出水就被石头砸到,起了包不说,当场被父亲抓住丢进书房抄家训,抄了整整十遍。结果那一天就没再见到卓兄。”忆及少时,杨意颇多感慨,口气有些落寞,尤其最后一句,不知是在埋怨父亲的毫不留情,还是遗憾少了和小伙伴的相处。 卓不归涂药的手顿了一顿,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得让杨意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却听他用有些清冷的声音道:“你被杨庄主带走后,师父知道你头上的包是我砸的,让我在屋里扎一夜马步。子时的时候杨云过来送吃的,放在窗台上,师父就坐在对面,到早上馊了我也没敢去拿。”那天晚上,师父也没吃东西,平原庄主杨淮和卓灵师伯都来过,全部被师父挡在门外,不让进也不答话。师伯拂袖离去之后,卓不归看到一直闭目而坐的师父睁开了眼,望着门口许久都没有眨眼。 杨意苦笑道:“卓兄是不是觉得我闯了祸不光害得你挨罚,还不去看你一眼很没义气?其实鸡腿是娘亲给我留的晚饭里的。傍晚的时候托了云弟去看你,等他回来又让他帮我抄完剩下两遍家训,这才能有空闲在后半夜往窗台底下蹲了一宿。” 卓不归听完一愣,不知其中缘由竟是这般。不过那时候两人都还小,并不能想到中间这些曲折,就算是知道了,小孩子之间的感情也是一天三变,或许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多年后才这般互诉衷肠,两人都不由觉得儿时似乎错过了些什么,一时有些唏嘘。 本是双生芝兰玉树,却不知为何未能相携并肩,反而越行越远,几乎形同陌路。 许久,杨意长叹一声道:“卓兄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你已是天下第一宫的少宫主,我还只是街头一乞儿。被街头地痞追着跌在你跟前,看你锦衣玉饰非富即贵,便求你救命。你比我还要矮上一些,但高贵得不像话,只是看我一眼,就让我觉得自惭形秽。大毛他们嘲笑我不自量力,说我想要攀上你们是白日做梦,只配一辈子做乞丐。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还告诉我说‘你虽今日是乞儿,他日或许便飞黄腾达’,听得他们目瞪口呆。卓兄一句话,我记了许多年,时至如今,也算还卓兄一个玉言成真。”杨意语调温柔,怀念多于感慨。 卓不归捏了捏手心,依旧垂着眼道:“我那时候只是初看到这话,觉得豪气非常,才说与师父听,其实并不知其究竟。” 杨意愣了一下仍是笑着道:“卓兄何必再计较当日?就算只是卓兄的无心之举,也的的确确是我机缘,是你我的缘分。老宫主是听了你的话才把我带进平原庄,母亲看年幼的我与云弟有两分相似,便收了我做养子,改名杨意,与二弟杨逸‘逸’字同音,以弥补幼子失散之痛。自此我否极泰来,才有今日结局。卓兄是我此生最初也是最重的贵人。” 卓不归道:“你性非池鱼,便是没有遇上我,或许也有其他际遇。我遇上你,亦并未后悔。” 杨意笑得有些失语,过了会儿才幽幽道:“这是卓兄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卓不归不再回答,只专心致志涂药。 将自己收拾停当,杨意向卓不归道:“我替卓兄把背上也抹上吧。” 卓不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背过身去。 涂抹的时候,卓不归感觉杨意整个手掌都贴在自己背上。他手掌宽大粗糙,满是拿刀磨出的茧子,但他动作分外轻柔,让人能体会到无比的专注和用心。他为自己涂抹的时间花得比自己为他涂的时间久,不断地逡巡流连,仿佛诉说着什么。这会儿他再没有一贯地插科打诨,但越是反常的安静,却越是磨人。 卓不归慢慢觉得难耐,要出声打断,杨意的手却倏然抽离:“好了卓兄,每一处我都涂得十分认真,绝不会让那些蠢物有亲近卓兄的机会。” 杨意又变回了那个让卓不归讨厌的杨意,眼角眉梢都是挂着笑,但仿佛都不是真心的。 卓不归将包袱拾起来挂在背上,直接跨过线去。只是一顿,便提气朝第一根石柱掠去。 杨意有些反应不及,忙上前两步站在蛇窟边缘。 随着卓不归跃出去,蛇窟沸腾起来,蛇浪翻滚,看的杨意几乎呕吐。眼见卓不归脚落向第一根石柱,柱子上盘着的毒蛇却仍在翘首以待,杨意捏紧了软剑,随时准备掷出。终于在卓不归脚尖落到石柱上方两寸左右,本来吐着信子的毒蛇倏地滑了下去,如同投石入水,引得柱子周围的毒蛇都如水花般散开了一圈。 杨意松了口气,握着软剑的手心全都是汗,融了涂上的药膏,越发有些黏腻。杨意并不在意,在卓不归跳向第二根石柱时,立即跟了上去。 两人身法都是一流,很快穿过蛇窟朝对岸而去。底下毒蛇虽然蠢蠢欲动,但都被药香所慑,纷纷避让。只有一两条不怕死的想要凑近,也被杨意斩落剑下。 得益于慕风的奇药,卓不归一路迅速踏向蛇窟对岸。杨意紧随其后,两人动作轻盈,若非此时都是无衣之身,应该也是有几分曼妙的。二人的动静惊动了毒蛇,虽大多数惧于两人满身药味不敢靠近,也总有零星几条想要以身相试。杨意在剑上也抹了药,被剑尖挑断的毒蛇落下时姿态扭曲,更加证明了药膏的药性。大约毒蛇也是会畏惧的,在四五条同伴被杨意挑了之后,蛇窟的躁动明显平静了许多。 在这般看似安全却又极度惧怕的气氛下,卓不归终于踏上蛇窟对岸的石板。刚一落脚,卓不归察觉有异,忙呼出一声:“小心!”已是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女娲庙 卓不归脚尖一沾地,感觉石板微微下沉,而后有机括转动之声,几道寒锋逼迫而来。忙仰身勉强躲过迎面射来的羽箭,又猛然惊觉杨意还在身后,当即复侧身弹起,无物可借,只得用手生生抓住势头最强的两支羽箭。 变故突生,杨意听到卓不归提醒立即挽起一圈剑花,叮叮叮几声响,小箭纷纷被击飞,有的射下蛇窟,余下嵌入石壁当中。小箭劲力颇大,杨意被逼得退后落回倒数第二根石柱。但见卓不归硬抓了两支箭矢被带得后退,险险要脚下落空,当即又跨步上前,往卓不归背上推了一把。卓不归借力站稳,松开手中箭矢,反手抓着杨意手臂把他也带上自己站的石砖。 两人一时贴得极近,杨意转头要确认卓不归安危,一侧脸下巴险些撞上卓不归的鼻子。杨意连忙缩了缩脖子,卓不归还抓着他的手,两人面对面身贴身站在同一块石砖上,□□相对,贴着的皮肤源源不绝感觉到彼此的热汗。大眼瞪小眼,两个一向衣冠严谨的江湖翘楚一时尴尬得要死。 最终卓不归率先冷静,另一只手拿过杨意的软剑往一旁地砖试了试,然后放开杨意,自己站了过去。 方才千钧一发之机,两人配合默契方能化险为夷,若是平时,足以讲出一段联袂闯关的好故事,然卓不归瞄了眼不着寸缕的杨意,又看看□□的自己,只觉得万万不可回想,迅速将背上衣物取下穿好。 杨意见卓不归站开了去,也连忙将衣物穿上。两人整理好衣裳,这才正面相对。 卓不归用剑试探周围,没有发现其他机关。只有一道门,将通路再度锁住。卓杨二人分别查看,发现一个圆形石槽,中间凸起一块,杨意按下去,石门轰隆隆打开,同时身后也传来轰隆声。 卓杨二人回身一看,随着石门打开,蛇窟两侧原本光滑如镜的石壁竟然伸出大约有两块砖厚的石墙,对着延伸,最后合在一起,盖在蛇窟上,不见一丝缝隙,宛如天成。两人小心地查看合拢的地面,只见清一色的青灰色石砖,仿佛原本就是一块平地,看不出丝毫拼接的痕迹。 杨意不禁感慨:“这些机关如此精妙,称得上鬼斧神工,不知当年清衣教花了多少心血才建成。此处当是清衣教最后的屏障,若非九月亲自开启,便是你我,也休想闯得进来。” 卓不归没有应和,却也道:“当年清衣教与中原武林对峙数百年,虽无力平分秋色,但统辖苗疆不在话下。纵观武林,哪个名门大派不是根基深厚,盖因各有法宝神通,才能屹立江湖,清衣教亦不例外。” 杨意道:“这倒不假。如六阳宫或平原庄,若无压箱底的宝贝镇着,又岂能够在江湖上长青不败。” 二人又将目光投向石门之内。石门后也有一段不长的甬道,隐隐传来光亮。 谨慎穿过甬道,发现此处竟是别有洞天! 那光亮不是灯火,也非珠宝的辉光,而是真正的阳光。谁也料想不到,穿越复杂的地宫之后,是一片宽阔的森林,比清衣教驻地更加隐秘,堪称真正的世外桃源。 入眼一片浅水,一根根笔直粗大的石柱矗立在两旁,石柱上缠绕着巨蛇,巨蛇的身子之间,还雕刻了图画。中间铺着圆圆的石墩,刚好露出水面,形如荷叶,很是可爱。 走近一些,杨意看清了石柱上的图画。图画并不美,但十分精致,如远古时的壁画,寥寥几笔勾出栩栩如生的画面。 不过卓杨二人无心欣赏解读柱子上的图画,顺着石墩走过浅水,又见一大片花田。花田四周被与之前所见如出一辙的石柱环绕,其间开着许多寻常花朵。有牡丹有芍药有兰草,可能有一些品种珍贵,但于大家出身的卓杨二人来说,只能说不寻常,还算不得奇花异草。满满一方妍丽,都是能说得出大体名目的,并不见九月所说的五情花。 花田中五颜六色的花朵争芳斗艳,众芳环绕中,可见前方一尊高高矗立的石像。 石像塑的是名女子,长发披散,一手向前斜斜伸出,一手端在胸前,仿佛护着什么。细看之下,她面目十分柔和,闭着双眼,好一副悲天悯人之态。而最引人注意的,是石像人首蛇身,衣袍下刻画出鳞甲片片,随蛇尾一起延伸,消失在花丛之下。 杨意望着石像不禁感慨:“原来这就是女娲庙。虽贵为神,却无香火,连个遮风挡雨的屋顶也没有,如此与世同苦,只为守护一方土地,这才是女娲娘娘真正的慈悲之心吧?” 卓不归也看了看塑像,然后道:“既为神,却要经受风吹雨打,连自己都顾不得,又如何能护住其他。清衣教中人非是善男信女,想要传承的亦不是女娲慈悲。清衣教休养生息多年,如今九月不甘偏安一隅,一心想要染指中原,可见其野心。她为此谋划良多,不惜冒着触怒中原两大砥柱的风险将你我二人引至此处,不说其他,胆量确实可嘉,倒是学了两分女娲补天气势的皮毛。” 经卓不归这一番评论,杨意刻意抒怀的缅怀气氛被扫得荡然无存。分明良辰美景,有人却一点都不识趣。杨意看着卓不归勉强可与花比娇的冰脸,终是无奈道:“卓兄真知灼见令人佩服,要是说得更合时宜些就好了。” 卓不归道:“杨盟主嫌我说话不中听?这一路真是辛苦了。那愿我早些寻得五情花,你我二人便可分道扬镳,杨盟主便不用再受折磨。”说着朝石像后走去。 越过石像,终于看到掩藏在女娲背后的东西。是一方巨大的坑,坑中整整齐齐放着九具棺木。棺木里没有尸体,而是开满了花。有花无叶,开得恣意张扬,每朵有碗口大,每一朵都有五片花瓣,白绿蓝赤黑间差着,无比艳丽,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恰是九月所说的五情花。 ☆、五情花 杨意望着满满九棺的花朵,释然又有些疲惫地叹道:“原以为五情花与七色梅一般,一株七色,或又如春兰秋菊,品种不同所以会颜色各异。没想到世间真有五色花朵,恰如这江湖,三教九流,染成一团。” 卓不归听杨意感慨,难得没有反驳,却是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既有七色梅,便有五色花。” 杨意有些不明所以,见卓不归往古棺走去,也不多想,一同上前。 二人走到古棺前,伸手便可以采撷五情花。 杨意忽然道:“卓兄可有闻到花香?清衣教主说五情花香气最是浓郁,我为何完全没有闻到?莫不是鼻子塞了?” 卓不归不答,似乎看着开至荼蘼的花朵有些出神,而后伸手摘下一朵。 杨意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只好道:“卓兄,小心驶得万年船。虽到了女娲庙,还是要仔细些。清衣教主说过这花有毒,若是有了差池,不是平添了麻烦?” 卓不归没有在意杨意的劝说,反而道:“你的鼻子没有坏。花香浓郁,你再凑近些便能闻得到了。”说着不待杨意回答便将花朵放到他鼻子底下。 杨意被卓不归冷不丁的动作惊了一下,见他坚持,终是依言对着花朵吸了吸鼻子。果真如卓不归所言,香气很重,只轻轻嗅了一下,杨意便被浓郁的香气逼得有些窒息。而后,香气似化作无数花粉涌入了鼻子,杨意被呛得难受,忍不住偏过头去弯腰拼命咳嗽起来。 卓不归被杨意的不适惊醒,忙扶住杨意道:“怎么回事,可是有异?”他以为杨意中了毒,挥手将五情花丢得远远的,伸手去探杨意脉象。 杨意咳得厉害,还是稳稳握住卓不归放在自己脉门上的手,断续安慰道:“卓兄……莫慌,我无事。”又喘息了片刻,终于平复,这才慢慢直起身来道,“这花有古怪,稍远一些毫无味道,细嗅却香味极浓。寻常浓香只是熏人,这味道却如呛水一般,让人感觉无法呼吸,喉咙火辣辣地疼,非常难受。”杨意说着,轻轻吸了口气,依旧还是不舒服,但感觉并无其他异状,便拍拍卓不归的手以示无恙。 卓不归见杨意确实没有大碍,这才皱着眉道:“这花确实古怪。再远一些我也闻不到,但到了石像附近,便能闻到香气。与你所感不同,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些喜欢,只是甜得有些腻,熏得欲醉,头也昏昏的。”卓不归这般说着,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果真开始觉得头重脚轻。 杨意比方才的卓不归更加紧张,忙扶着他道:“卓兄可是感觉异样?” 卓不归也有些诧异,抬手按了按额头,却觉得晕得更加厉害了,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杨意身上才能站稳。 杨意一只手扶住卓不归,将他揽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额头,感觉有些烫。卓不归看起来有些迷糊了,靠在自己肩膀上,显出从未有过的虚弱。 杨意有一瞬间晃神,便越发担心卓不归,有些别扭地侧过下巴挨着卓不归头顶,轻声唤他:“卓兄,卓兄,”没有得到卓不归应答,反而是靠着自己的身体不自主往下滑,杨意忙揽紧他的腰,“阿念……”杨意低低地唤了声卓不归小名,几不可闻,而后无声长叹。也只有在这种卓不归陷入昏迷的时刻,自己才敢这般唤他。 就这般貌似与卓不归相拥的姿势站了一会儿,杨意发觉卓不归浑身都烫了起来。相距极近,杨意感觉卓不归的身体如着火一般透出热气。 “……阿愿……”不期然听到这两个字,杨意浑身一颤。就一怔的功夫,卓不归似乎醒转过来,却更将头埋入杨意颈边。 “阿愿……阿愿……”听着卓不归的低语,杨意只觉恍如隔世。 忆那时两小,亲如一人,卓不归便是这般叫自己。至后来无端生了嫌隙,话都不能好好说,何提这般亲近。如今心结并未完全解开,就算他是迷糊了才这般叫自己,但至少说明他心中并不厌恶自己吧?杨意想着不禁更柔和了几分。 卓不归虽醒来,神智却颇为异常,喃喃念着杨意小名,反常地将自己整个人都黏在杨意身上。先是磨蹭杨意脖颈,接着更双手圈过杨意腰身,紧紧将他扣住。 杨意心中感情复杂,当即回应地搂紧卓不归,一面自语道:“阿念,你肯定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不过不知道也好,等你回过神儿来,说不定又要躲得远远的。我呀,宁愿你揍我,可不想与你更生分了。”杨意这般说着,并没有得到卓不归的回答。 卓不归只是无意识地向杨意靠近,直至不能再近。 杨意叹了口气,对于卓不归这种恨不能和自己贴成一人的行动他本来是高兴的,可他知道卓不归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失去意识,所以原本的喜悦不由苦涩了几分。 卓不归还在无意识地向杨意寻求安慰,杨意被他劲瘦的手臂勒得有些疼,但并不怪他,而是拥着他慢慢向前走。走出满地五情花,一池清水终于露出面来。 清池掩藏在万千繁花之后,被一片树林包围,树木得了池水滋养,生长得十分茂盛。绿树环绕中,池水十分清澈,水面上氤氲着雾气,水边却积着薄薄的雪。森林中落叶的树木已经开始发芽,嫩芽十分可爱,衬得水域周围一圈白雪越发明显,仿佛春天从山外而来,在水边止步。 如此怪异景象,若平常见了,杨意也免不了诧异。但此来苗疆已见过太多奇异之事,如今再见此景,也只觉得如东边日出西边雨一般,没那么惊人了。 杨意把卓不归半拖半抱总算扶到水边,想要弯腰试试水,卓不归却紧拥住他一点不愿放手,便只得搂着卓不归一起下水。 本以为池水冰冷,能多少缓解卓不归的药性,下水后才知道这是一泓温泉,水温适中,不但没有寒冷的刺激,更是让人浑身舒坦,越发慵懒。 杨意把卓不归带着往池水中走了一段,让池水大概没到他胸口。卓不归被温暖的池水包围着,反将杨意搂得更紧。 两人都湿了个透,又互相搂抱着,完全是贴在一起。杨意本来还心无旁骛,奈何卓不归越来越不老实地磨蹭,惹得他也万分难受。池水温暖,更是让人迷醉。杨意放开揽着卓不归的一只手,转身回看,掂量着不如回到岸边再说,却不料卓不归突然发力,搂着他腰身的手蓦地勒紧,让杨意脚下一个趔趄,生生撞进卓不归怀里。 杨意的头抵着卓不归胸膛,能感觉到他衣服上的水,更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温暖得让人不愿意离开。 好不容易拗着卓不归的搂抱重新站直,杨意想要回到岸边,卓不归却仿佛脚下生根了一般,怎么都不肯移动,反而一只手死死扣住他手腕,一只手不断想要将他压入怀中。 卓不归很用力,让杨意难以挣脱。纵使他有一百种方法摆脱一个神智不清的人的控制,但这个人是卓不归,杨意便没有了力气。 头被卓不归生生压着靠在他身上,杨意闻到卓不归身上的香。很奇怪的香味,似五情花又不是,味道与五情花一般浓烈,却不似那般让人喘不过气。反而带着点甜,引得人神情恍惚,蠢蠢欲动。 浓郁的香,热情的人,一样的躁动,杨意无法拒绝。索性任由池水袅袅热气侵蚀自己,让清晰的神智变得昏昏沉沉,只当是做了一场梦,任由自己被卓不归拥着,一起跌入雾气中去。 ☆、神农池【灯】 清衣教禁地机关重重,最深处却只有一片艳丽的花朵。花朵傍着一池清水而生,池水温暖,让人流连不愿离开。 卓不归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丧失神智,至少记得是从走近五情花之后才有些不对劲的。后来杨意也嗅了五情花的花香,自己就更加不对劲了,开始莫名其妙地孟浪起来。卓不归以为,自己虽不是大儒也熟读圣贤书,寻常时候绝不会做出今天这般的事情来。仿佛是魂魄脱出了躯壳,身体便做出了不该做的事。从靠近五情花开始,自己便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对着杨意百般纠缠,比浪荡子还要不堪。 杨意太香了,五情花浓烈的香气都掩盖不了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甜甜的,引得人忍不住靠近,想要紧紧拢在怀里不放手。 卓不归清楚自己生平少有牵挂,除却心头几桩事情,从来恣意。也明白此时所做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却不知为何停不下来。迷乱中的卓不归感觉到悲伤,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杨意,还是两者皆有。他努力想要知道杨意的表情,可杨意把头埋在他肩上,根本看不到。 直到终于清醒,能够控制自己,卓不归已经抱着杨意做尽不该做之事。 杨意被推在岸边一蓬青草上,卓不归则狼狈地伏在他身上。四周雾气弥漫,明明相隔很近,卓不归却看不清杨意的脸。 “为什么?”卓不归总算找回声音,干涩地问。 杨意似乎在笑,低沉的声音让他的话听起来竟有些缥缈:“卓兄可还记得九黎君所说的解蛊之法?需寻与卓兄内力相当之人,以五情花为引,引出蛊虫。蛊虫离开宿主之后,自会消亡。如今卓兄的蛊毒已经解了吧?” 卓不归这时才意识到,那个内力相当之人,并不一定要是女人。但更不能是杨意!卓不归只觉如鲠在喉,不知是该怨杨意,还是怪自己。若非杨意纵容,自己定然无法得手;若自己完全无心,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尤其现在明明已经醒了,却还在杨意身上没有立即退开,心里说着一万个不能,但抱着杨意的手也一点没松。如今境地,卓不归已无法将这不该发生之事的发生全归咎于蛊虫。 进退两难之境,卓不归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解决,索性抱紧杨意任由自己再度沉沦,将错就错下去。 杨意似乎感受到卓不归的无奈彷徨,抬手抚上他眉头道:“……卓不归,不要皱眉。肌肤相亲本是欢乐之事,你为何一副如受凌迟的模样?” 卓不归顿了一顿,拉下杨意的手扣在自己腰上,再用力地将杨意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如果不是你……此时是你,叫我如何欢乐得起来……你又救我一命,要我如何还你?” 杨意却依旧笑道:“若提救命之恩,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因为当年卓兄一句话,老宫主将我带到了平原庄,才有了今日能解救卓兄的我。这不恰好是天理昭昭,好人有好报?” 听着杨意这般打趣,卓不归仍然没能感到轻松,只是更加无奈道:“杨意……你我本来可以就这般相安无事地一辈子,君子之交便是如水淡,也总能安安稳稳地一辈子。” 杨意却道:“卓兄难道还不明白,我并不想这般相隔千里地一辈子。情重姜肱又如何,都不是我想要的与卓兄相处的模样。”杨意脱开卓不归不再压制的手,重新抬起头面对面看着卓不归,卓不归想要偏开头去,却被杨意执拗地搬住脸与他四目相对,“卓不归,我中了你的相思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身上的相思蛊我可以为你解,而我心上你种下的相思毒,早就要了我的命。” 卓不归哑然,突然发现近在咫尺的杨意的脸有些陌生。他分明温柔缱绻地说着情话,神情却是让人颤栗的冷酷狰狞。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是恩威并施从容统御江湖的武林盟主,是年纪轻轻便震慑江湖的正道翘楚。 没有得到卓不归的回答,杨意脸上很快又恢复了温和面具,他手指摩挲卓不归脸颊,复又将头靠在卓不归肩上道:“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何苦说些煞风景的话,不如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时光如何?” 听着杨意低语劝说,耳边感受着他呼出的热气,卓不归也不禁心神动摇。 “杨意,你果然是只狐狸……”卓不归不再管那只四处作乱的手,仿佛认命般继续与杨意纠缠下去。 两人忘却一切地缠绵,不知过了多久,卓不归感觉自己的心神又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中了五情花香的模样,行动又开始不受控制起来。而且这一次,是力气在慢慢消失。 杨意似乎也感受到卓不归的力不从心,笑了笑,抱着卓不归换了个位置,换成卓不归躺在青草上,杨意则坐在他身上,如此相隔得远了些,卓不归就更看不清杨意的神情。 只听杨意道:“卓兄可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生分了的?” 卓不归张了张口,可觉得好累,累得发不出声音。脑袋有些迷糊,虽然没有睡过去,反应却慢了好多。 是因为什么来着?卓不归开始努力回忆二十年前的事情。 自与杨意初识,师父把他也带到了平原庄。其实那是自己第一次去平原庄,虽然见到了年纪和自己相仿的杨云,但年幼的自己还是更喜欢和早了个把时辰见面的杨意相处。 杨意原本是个乞儿,虽然年长三四岁,可看起来也就和自己一般大。又黑又瘦,跟白白嫩嫩的杨云一比简直无法入眼。为什么会看得上他呢?卓不归用有些钝了的脑子慢慢想着,或许是因为他缠人吧。 由于身世的缘故,杨意看起来虽然小,但心思活络,嘴甜又谦逊,收拾收拾后长得其实还可以,所以讨人喜欢。虽然他这德行也没维持多久,自入了平原庄被庄主师伯宠着,很快就跟普通始龀小子一样猫狗都嫌,但因着最初的印象,卓不归对他也讨厌不起来。 于是,两人的童年就在这每年数次相聚的打打闹闹中过去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大概是在杨意快要束发那一年。杨意入了平原庄之后,也跟着庄主开始学武。长辈们看着几个孩子在一起就让比划切磋一下,没有要挑谁更出色的意思,不过是由此指点武艺,但自己连续赢了五年,就惹得杨意不高兴了。 杨意年纪虽然长些,但习武的时间比不得自己,输是预料之中的事。可一直输给比他小的自己,他渐渐也就不开心了。 其实那一年,自己是想输给他的。怪只怪他从庄主那里学的新招自己没见过,出手的时候就忘了本来要输的招式,这才将他的剑击落。两人都在原地愣了好久,等反应过来,杨意已经认输跑掉了。后来他就一直躲着自己,慢慢就不如从前那般亲近了。 都说小孩子吵架今天吵明天好,为什么两个半大小子会因为这点小事隔阂了十几年?不过是一个脸皮薄,一个性子倔,僵持着僵持着就冷了。 卓不归想着幼时往事,有些神思恍惚。 杨意淡淡道:“我开始识字习武时已有九岁,时间有些晚了。为了赶上你,便卯足了劲地学。可你天纵奇才,刻苦又不下于我,不论我如何勤奋,也始终追不上你。所以那天我生气,不是因为比试输给了你,而是知道以我的资质,就算穷极一生学识也不可能及你,武功更是最多江湖二流,站在你旁边便不由得自惭形秽。我跑到后山撒气被蛇咬了,不想告诉你们,想着反正是个无用之人,不如死了算了。还好老天可怜我,最后还是被救了回来,只是浪费了卓前辈一颗雪融果。后来我想,还是活着好,若是死了不能见你,我也怕死的。” 卓不归听完杨意所说,一时心中千绪无法安抚,半晌方攒足了力气道:“那雪融果……本就是给你的。我和师父游历雾山,刚好见到雪融果成熟。师父说果子可解奇毒,若辅以内力高强之人贯通经脉,有易筋洗髓之效。你总共输给我五次,每次过后都不理我。我知道你输了生气,所以在门外听见你哭了从没跟人讲过。那天你被庄主抱回来,我害怕得很,怕你被蛇毒毒坏了,或是死了,或是痴傻一辈子,就再没人总缠着我去这去那了。” 杨意听着这话愣了一下,随后苦笑道:“卓不归,我想了你十几年你不知道,如今你说这话,我可不可以当做这十几年你也在想着我?” 卓不归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 想是不能说的,可说不想,骗得了杨意又如何骗得了自己。想着十几年来的事情,想着杨意,又想到师父、师伯、庄主他们,卓不归只觉得心中太多无奈和不舍,憋着伤人,说出来更会搅得天翻地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敢伸手去抓住杨意的手,任由酸涩无比的眼睛落下一滴泪来。 杨意没有得到卓不归的回答,意味不明地笑了。卓不归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笨拙地凑过去亲吻他的嘴角。杨意把手环上卓不归的脖子,轻轻摩挲,仿佛在鼓励。卓不归安心了许多,终于覆上杨意双唇。 杨意既不拒绝也不迎合,而是低声道:“卓不归,你真傻。”卓不归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觉钝痛袭来,眼前再次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从没见过和谐时如此话多之人……寂寞的作者在自娱自乐。 ☆、浮生梦·少 五月榴花照眼明。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古耽:《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第5节 艳阳高照,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卓不归好想回到山中避暑。 师伯的寿辰在八月二十七,原本除了正月里要来平原庄拜年,也只需赶个秋高气爽的时节出山来游历,从未遇上这般骄阳似火的时候。今年这一次出来,卓不归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怕热的。 山北的太阳真的太大了,六阳宫七月里都没这么热得烦人。卓不归蹲在树上,望着远处已经有了花骨朵的荷塘,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心中有些闷闷的。 这个时候本来不用出门的,卓不归想着,都怪杨意。小孩子家家的,又不是十数,过什么生辰,害得自己大老远过来热成干鱼。他自己倒是快活,众星拱月地被围着,礼物接得手软,浑然不怕热的样子。卓不归想起杨意装模作样跟着庄主拜见这个问候那个,一副翩翩少年做派,假得要死,更加心烦。就知道在外人面前装得知书达理,让人不知道他平日里上房揭瓦下水捉鳖的混蛋德行。 可恶的杨意,前天他把大厅梁上的燕子窝给掏了还害得自己被师父罚抄了一遍礼记呢! 卓不归记起这茬,更是气得头顶冒烟。 下次再也不来了!再也不要在这么热的鬼天气出门了!卓不归愤愤地想。 “阿念,干什么呢,要躲在书上当餐风饮露的蝉吗?”卓不归正咬牙切齿地暗下决心,罪魁祸首居然找上门来。 卓不归不开心地朝下看去,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开始长个,比自己高了起码两个头。肉还没跟上,穿得宽大的衣服如同挂在身上,却意外地显出几分潇洒。 人模狗样。卓不归对今天一身锦衣的杨意十分不屑,扫了一眼便嫌弃地撇过头去。 杨意站在树底下,看不到卓不归的神情,只以为他不开心,便道了一句“你不下来我就上去啦”,袖子一挽,长手长脚几下就爬到了卓不归背后。怎奈卓不归坐的树杈没给他留地方,杨意只好抱着树干把头凑到卓不归旁便道:“谁惹阿念不高兴啦?刚才我不过跟着父亲认识了一下明月楼的人,回头就没看见你了,还以为你被哪个来吃酒的江湖骗子拐走了呢。今天来了那么多人,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家伙,看着你是个乖巧漂亮的娃娃就起了歹心。当年小逸就是被坏人偷走的,你可不能再丢了。” 听着杨意的碎碎念,卓不归更加心烦了,冷着小脸儿道:“我是六阳宫的少主,谁也骗不了我。不用你滥好心,接着认识你的姐姐妹妹去吧!”本来是气头上的话,说完卓不归就后悔了。可话已出口,又不能当做没说,于是卓不归本来就板着的脸就更臭了,冷得能刮下来一层霜。 杨意也被卓不归的话唬了一跳,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卓不归白嫩的脸蛋儿一时不知道说啥。直到卓不归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他,杨意才失笑道:“阿念原来也会有小孩子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是个小老头儿了呢。” 卓不归听这话更生气了,赌气地要跳下去,杨意忙腾出只手拉住他:“哎别别,好阿念别生气了。什么姐姐妹妹呀,那都是父亲他们介绍个名字认识认识,不过是场面上的礼数。明月楼毕竟是大来头,总不能怠慢了。那些人,几年见不上一回,我抽出一时半会儿跟他们说几句话就罢了,最好的朋友还是你呀,我们永远是最亲近的,比亲兄弟还亲。” 得了杨意这样的保证,卓不归起初被冷落的气也就消了,不过仍哼了一声道:“就我是最亲的?就没别人了?” 杨意被问得一卡壳,讷讷道:“总还是不能把云弟落下了,算他跟你并排,你也要比他更亲近一丝丝,谁让我是你捡来的呢,我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卓不归听他这么一说又不乐意了,气鼓鼓道:“好你个杨意,原来你跟我结交不过是为了报恩!我多的是人巴结,不缺你一个!就算没朋友也不要你这样的不是真心的!”说着撇开杨意又要从树上跳下去,被杨意眼疾手快地拦住。 卓不归是真的生气了,被杨意一拉就还了一掌过去,不自觉带了点内力,逼得杨意手忙脚乱,一个不小心,两人都掉了下去。 “哎呦!”没防备掉下来的两人都摔了个四脚朝天,杨意把卓不归抱着,自己做了垫背的更是摔得眼冒金星。 “阿愿你没事吧?”卓不归听着杨意呼疼,连忙挣开杨意爬起来。不知道他到底摔到哪儿了,也不敢把他扶起来。 杨意疼得只哼哼,还是龇牙咧嘴地宽慰他道:“没事,就是屁股摔成四瓣儿了,你把我拉起来,能走就没什么大事儿。” 卓不归赶紧把杨意拉起来,杨意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撑着腰,站了好一会儿才道:“嘶——真是疼,阿念,下回可不能爬树了,掉下来摔得好惨。” 卓不归看他的模样估摸着应该没事儿,这才凉凉地道:“我会轻功,要不是你非要拦我哪能掉下来。” 杨意道:“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你不会掉下来,可就是担心你嘛。万一你忘了用轻功呢。你可是我最好最真的兄弟,虽然是因为你捡到的我我才想跟你做朋友的,但都做了这么多年了,早就不是为了报恩啦,你要是现在反悔不理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杨意这样说,卓不归的脸色总算云销雨霁,不过仍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做兄弟就一辈子做兄弟。就算你再不济,现在看不上也晚了,我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人,只要你不断义忘交,我俩就永远是好兄弟。”卓不归斩钉截铁地说着,虎着脸眼睛瞪得圆圆,十分认真。 “噗……”杨意被他少年老成的样子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感觉阿念总算有点小娃娃的模样,怎么转眼又变回小老头儿啦?” 卓不归被杨意的不重视弄得不悦,失望道:“你我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孩子,我说的话自是一言九鼎,不会因着年岁小就不作数了。你永远都是一副轻视模样,仿佛我说的都是笑话,那便不信了吧。”说完不再管杨意,转身回去了。 杨意愣了一愣,连忙追上去道:“阿念莫要恼我!我从来没有不信你,凡是你说的,我一字一句都信!怪我不该因你年纪小就轻侮你,是我错了,阿念别与我一般见识。我只是想看你跟一般小孩儿一样开心一点,那样——那样就更可爱了!”杨意急急忙忙赔不是,最后一句却让卓不归险些一个趔趄。 卓不归停下脚步,等杨意追到跟前,严肃地道:“我是六阳宫少宫主,往后会为师父统领六阳宫,一辈子不会是寻常小孩儿,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卓不归,我永远也做不到。” 杨意听得这话分外难受,知道卓不归小小年纪肩上已经有了担子,更是心疼,便越发柔声道:“我喜欢的是阿念,阿念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什么样子。往后再也不提这些话啦!” 卓不归冷着脸道:“不许说我可爱,师父说要有威仪。” 杨意连声称是:“阿念才这么大就已经十分有威仪,往后一定震慑一干教众不在话下。” “这还差不多。”两人总算和好如初,一同往回走,“不过,我是不是真的很无趣,所以你更喜欢跟杨云、骆知言或者明月楼的人一起?” “怎么会!阿念不喜欢说话听我说就好了,我什么都会玩儿,阿念要是想只练武读书,我就负责说话逗乐,反正阿念在我心里怎么样都是最可爱的!……” “……”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已见子初成。 ☆、浮生梦·疏 “玎——铿!”长剑斜斜飞出去,没入树下青泥。 比试到此结束,一旁惬意观战的平原庄主杨淮颔首笑道:“念儿长进不错,阿愿的剑法也有小成,看来两个小子都是下了功夫的。” 卓夫人亦笑道:“念儿自不必说了。愿儿被你日日督促,闻鸡起舞的,你多少心疼些。” 杨淮又道:“玉不琢不成器啊夫人。论天资,谁能及你与伯夷?我当初也是坚持勤学苦练毫不懈怠,最后才能有幸入了夫人的眼。” 卓夫人睨了他一眼笑道:“庄主说笑了,就怕庄主是嫌当年不够刻苦,这才苛求愿儿。阿雪可别学他。” 坐得端正无比目不斜视的卓雪听到卓夫人唤他,转过头来看她,冷清的脸虽然没什么变化,目光却温柔了许多:“师姐说的是。” 杨淮看看卓雪,又看看自家夫人,最后只能望天兴叹:“慈母多败儿啊。” 卓夫人却不理会,只是笑得开怀,卓雪则望着师姐一派温柔。 “大哥!”杨云的声音把几个大人的思绪拉回来,正见杨意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愿儿?”杨淮想叫住长子,只得到一个狂奔而去的背影。不由挑了挑眉,要起身过去看看,却被卓夫人按下。 卓夫人向杨云道:“前几天刚下过大雨,外头的路还没干透呢。清儿去看看哥哥,别又跟上回掏马蜂窝似地弄一身泥回来。” 杨云懂事地点点头,一副小大人地向母亲道:“母亲放心,我与大哥去去就回。”说罢追杨意去了。 卓夫人转头看向还怔在原地的卓不归,小小的人儿看起来跟与往常一样只是板着小脸,其实眼中满是慌乱。卓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走过去摸摸他头顶,柔声道:“念儿也累了吧?过来歇歇。” 卓不归有些受惊地抬头,然后规规矩矩地向卓夫人行了个礼:“师伯。” 卓夫人矮下身去与卓不归对视,卓不归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睛。见他如此羞怯,卓夫人越发温柔地看着小人儿道:“念儿,每日读书练剑累不累?” 卓不归转头看了眼师父卓雪,才恭恭敬敬地向卓夫人道:“回师伯,我不怕累。师父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卓夫人被卓不归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好好,念儿都是小大人啦。不过念儿,做不做人上人不要紧,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是好的。” 卓不归点了点头:“只要师父师伯喜欢,念儿怎么样都是好的。” 卓夫人闻言楞了一下,然后一把把卓不归搂进怀里,声音带了些异样:“念儿……” 卓不归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能柔顺地任由卓夫人抱住,不敢动作。看到师父走过来,更是有些做错事的忐忑。 “好了,好了,夫人,念儿已经累了,你还不让他歇会儿?你不心疼,我跟伯夷都心疼了。刚不还说我折腾愿儿,你看你这把念儿给闷的。”杨淮抚抚妻子秀发安慰。 卓夫人缓了缓神,终于放开卓不归,向杨淮嗔怪道:“你这会儿知道心疼儿子了。”又轻轻摸摸卓不归额头,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直闹得卓不归满脸通红,这才又笑起来,“好了不闹念儿了,阿雪等急了吧?念儿快跟着师父去,每次不管是比试还是练习,过了都得好好听师父指点,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卓不归红着脸连连点头:“谨遵师伯教诲。” 卓夫人再抱了抱卓不归,总算把他放开,卓不归连忙小跑到卓雪身后站好。 卓雪看看师姐,也伸出手摸了摸卓不归的头道:“做得不错。” 卓不归脸更红了,只能低头闷着不说话。 卓雪只是看着师姐,见杨淮给她理了理鬓发,终于垂下眼道:“师姐,那我先带念儿回去。” 卓夫人有些歉疚地看向卓雪,轻轻点头道:“也好。对了,正好这几日林园杏花开了,等明儿咱们一起去瞧瞧。” 卓雪微笑道:“都听师姐的。”说完朝卓不归伸出手,卓不归楞了一下,忙把小手放在师父手心。卓雪握住温热的小手,又朝卓夫人与杨淮颔首,这才领着卓不归回西厢去了。 “夫人……”杨淮有些无奈地看着妻子不眨眼望着一大一小走远的背影,终是伸手揽住她道,“还有半个月呢,别太着急了。伯夷性子是冷了点,可能对念儿也严厉些,总归会照顾好他的。夫人也别太担心了。” 卓夫人回头瞪他一眼道:“阿雪的性子我不比你清楚?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难道我不明白?就是小小的孩子你们别成天跟追债似的——大男人就是不知道心疼人。” 杨淮莫名被妻子数落,无辜道:“夫人这就冤枉我了。会不会疼人,夫人不是最清楚?好了好了,念儿有阿雪照看着,会好的。咱们还是得看看愿儿去,他性子犟得很,指不定又干什么好事,清儿可不一定拉得回来。”想了想又忍不住道,“他这性子,可跟你这做娘的最像了……” 果不其然卓夫人美目一瞪道:“就你话多,嫌弃我就直说。” 杨淮忙赔不是道:“岂敢岂敢,夫人息怒。”又扬声吩咐家人道,“杨柳,赶紧去把大公子找回来,晚了可没饭吃了。” 走廊底下守着的杨柳连忙应声,麻溜地办去了。杨淮看妻子总算把卓不归的事揭过,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卓不归跟着师父回到房里,师父并没有立刻指点这次的比试。卓不归也不敢问,乖乖在一旁读书,时不时偷偷往窗外看一眼。 卓雪品着卓夫人特地给他留的毛尖,注意到卓不归的小动作,但并不出言点破。 师徒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窗外的阳光不知觉收回了头。 卓不归一面小心翼翼地努力不让师父发现自己走神,一面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只觉得屁股底下的凳子似乎咬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师父告假,突然听到外头院子里不知为何起了吵闹声,夹杂着呼唤杨意的名字。 卓不归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向卓雪:“师父!”见卓雪终于抬头看他,俊美的脸庞并没有不耐,卓不归才敢更加期待地看着他。 卓雪看卓不归心已经完全飞到窗外,显得可怜兮兮的,终于点了下头。 卓不归得到师父首肯,腾地站起来,朝卓雪鞠了个躬,飞奔出去了。 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卓夫人和庄主也已经赶到。卓不归跑过去,正看到庄主从随从手上抱过来一个人,不见动弹,好像已经昏过去了。能看见绣金的衣摆上都是泥土,晕着一团脏脏的红。 “这是怎么回事?!”卓不归听到庄主难得地发脾气了,语调比平时高了几倍,随从焦急地解释着,夹杂着一旁杨云的哭声。 卓不归觉得害怕,觉得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被吓到了。不自觉退了两步,刚好藏到柱子后面,手触到冰凉的柱子,卓不归又是一惊,这才飞一般奔到人群去。 卓不归费力地扒开大人们,看到被杨淮抱在怀里的是杨意。少年的小腿受了伤,脸色发乌,已经昏了过去。 “……”卓不归扑上去抓住杨意的袍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念儿!”卓夫人连忙圈住卓不归,卓不归却只是紧张地看着杨意,没有回应卓夫人。 杨淮看到惊慌无比的卓不归,焦急之中只能道:“念儿先不要慌,愿儿只是中了蛇毒,没事的。”说罢看着卓不归死死拽着杨意袍子的手。 卓不归望着杨淮,看到他眉头快皱成川字,终于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慢慢松开了手,然后挣开卓夫人又飞快地跑开了。 “念儿!”卓夫人见卓不归是朝住处的方向去了,便没有去追,只是向杨淮道:“快把愿儿送回房,叶先生到了吗?” 一旁的管家连忙回:“叶先生早上出门采药到现在没有回来,已经派了人出去找了。” 杨淮抱着杨意快步往厢房走去,一面道:“我先用内力压制他的毒,赶快找到叶先生!” 管家连连应了,又招呼聚拢的家人出去找人。 卓不归匆匆跑回西厢,见师父依旧在平静地品茗。卓不归焦急地望着师父,手指攥得紧紧的地忐忑道:“师父,雪融果……” 卓雪看着小徒儿道:“你可想好了?” 卓不归迫不及待地点头。 卓雪见状道:“那便照你想的做吧。” 得到卓雪首肯,卓不归悬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一点,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徒儿叩谢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几章都是回忆杀,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比写在番外里好。 ☆、浮生梦·离 杨意醒过来的时候,嘴巴好干。好不容易转动脑袋,看到床边有只不停啄米的小鸡。 “……”杨意努力伸出手挠了挠他,杨云像只被惊醒的猫,猛地跳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开心地扑到床上:“大哥你醒啦!啊啊,我去叫爹娘!” “……”险些被杨云压着,杨意忍不住翻个白眼,还是抓住了杨云胳膊。 “大哥?”杨云被拉住,知道杨意有话要说,忙收回往外跑的腿。 “……水。”杨意喉咙里咕噜着听不清的字,指了指自己嘴巴。 杨云明白过来,赶紧倒了杯水喂给自家兄长,一面道:“大哥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把大家给急的,爹爹都发火了。” 杨意舔了舔嘴唇上的水渍,哑声道:“是我不小心,害双亲受累了,也连累大家……” 杨云打断他道:“大哥别想那么多了,娘亲不是常说,有错改之无则加勉,你中的蛇毒虽然已经解了,总还是有点损伤的。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就行啦。” 杨意听着小弟的安慰,把其余想法都压下去,点了点头:“……你一直在这儿?” 杨云道:“没,小半个时辰前月明楼来人了,娘亲和爹爹在前头接待,就让我来啦。只怪天气太好,差点儿睡着了。”杨云不好意思地笑了。 杨意道:“困了就睡,这么大张床还躺不下你?” 杨云道:“夏日炎炎正好眠啦大哥,睡多久都睡不饱。要是待会儿被父亲过来撞见就遭了,少不了多抄两遍书。” 杨意被小弟皱眉嘟囔的模样逗笑了:“一过了立夏你就困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是属相的问题还是什么毛病。” 杨云道:“大哥你就当是我属相的问题吧,谁让我属羊,到了夏天就懒洋洋了。” 杨意失笑,无言以对,转而问道:“对了清仔……阿念现在怎么样?我跟他比试完就跑了,还被蛇给咬伤,卓宫主……没为难他吧?” 杨云道:“大哥你把卓师叔想得太可怕啦。虽然卓师叔平时确实对阿念有点严厉,不过娘亲说过的,卓师叔是外冷内热,不会真的欺负阿念的。放心,他好好的,没被卓师叔怎么样。” 杨意怅然道:“我是有些担心。输了比试发脾气是我不对,结果又搞得受伤,我怕会连累他……他本来就不爱说话,要是卓宫主为了面子——” 杨云摆摆手道:“大哥你真想多了。又不是外人,卓师叔哪至于为了做给娘亲他们看就罚阿念?再说了,你也知道你不对了,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好了之后被爹爹责罚吧。” 杨意松了口气,同时又苦笑道:“我惹了祸,父亲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阿念……没事就好。”说罢静了下来,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不能忍受一直安静下去,杨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我突然觉得,大哥与阿念比我更亲近,大哥对阿念也更好,倒更像是两兄弟。” 杨意不由失笑,故意虎声道:“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弟弟,一辈子都是,没有什么像不像的。”似乎想到什么,少年本应朝气满满的脸上出现些许无奈,“你和阿念……不一样。” 刚刚来到正准备敲门的卓不归听到这句手上一顿,没有敲下去。 屋里继续传来杨意的声音:“阿念……是他们救了我,如果没有阿念,我还不知道在哪儿。” 卓不归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来,一言不发地在门前站了片刻,最后转身离开。 “原以为相交一场终比不过你二人手足之情,却不想,你要的本就不是兄弟情深……”卓不归饮下坛中酒,冰冷的酒水划过喉咙,却是火辣辣地烧。 卓不归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自己醉了,醉得不轻,好像进入了一场梦。 梦里一切都特别美好,那些不开心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梦里的自己,自由自在,逍遥快活。忙时听风,闲时赏花,根本不像是自己了。梦里太过美好,如同幻境——梦里面有杨意。 一身白衣的杨意,又或锦衣的杨意;恣意笑着的杨意,愁眉不展的杨意;叫自己卓宫主的杨意,唤自己阿念的杨意……在海棠树下练武切磋,在神农池中水乳交融……各种各样的杨意,来来去去全都是杨意,晃得人眼都花了。 卓不归难受地闭上眼,想要清静清静,却不知谁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手上茧子很厚,十分粗糙,却又格外温柔。 卓不归想要抓住它,蓦地睁开眼,看见杨意在对他笑,举着酒坛说着“卓兄,今日定要不醉不归”。刚要答应,杨意手上的酒坛却骤然碎裂开来,卓不归被烈酒溅了一身,让冰冷又灼热的酒水模糊了视线。 “卓兄?卓兄?……阿念。”杨意的呼唤终化作一声叹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然后越来越远。 卓不归挣扎着睁开眼,天上只剩一轮青白的残月。 夜寂无声,冷月无星,空荡荡的院子唯自己一人。 哪来的自在逍遥,哪来的落叶飞花,哪来的……杨意。 原来都只是一场梦? 卓不归手一抖,酒坛从石桌上滚落,跌碎在黑暗中。 “杨意……”卓不归捏着额角喃喃,方才在梦里,自己问过他什么? “……杨意,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醉倒在梦中的卓不归问,声音很轻,怕惊散了眼前之人。 杨意没有回答,而后如烟消散开去。 卓不归,我中了你的相思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身上的相思蛊我可以为你解,而我心上你种下的相思毒,早就要了我的命。 “哈哈哈哈……”卓不归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是喃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梦中之情,何必非真?1杨意,你机关算尽,确实赢了。不过,你得活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可知。 五月廿七,诸事大吉。诚告与君,勿忘旧约。晤与西岳,结以秦晋,燕子归时,秋水流长。 放下透着香的华笺,卓不归看到窗外菡萏紫藤已放了满园。 注:1《牡丹亭》明?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与死,死不可生者,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为悦己者容 五月二十六,卓不归到了商洛。从六阳宫下来后,一路有燕子楼的人每日拜访、打点好一切,让卓不归的行程方便了许多。 到了商洛,江一月没有亲自迎接,而是派了一名女子在商洛入口等待卓不归。 女子相貌也算不俗,虽已过了最靓丽的年纪,却自有一番成熟韵味。一身素衣,青丝垂瀑,依旧是待字闺中的打扮。 卓不归多看一眼便认出是那夜在水云寨跟随江一月的女子,只见她行了个拱手礼后道:“恭迎卓宫主。在下燕子楼秋水心,奉楼主之命已在此等候卓宫主。” 卓不归也还一礼:“劳姑娘久候。” 秋水心道:“卓宫主严重,此乃我分内之事。楼主今日事务繁多,不能亲自前来迎接,还要请卓宫主见谅。” 卓不归道:“无妨。既然江楼主有要事在身无法脱身,卓某前往就他便是。姑娘请带路吧。” 秋水心引路,将卓不归带到了商洛城中最上等的客栈。想来是燕子楼将客栈包下了,除了客栈的掌柜小二,没有见到其他客人。 秋水心领着卓不归到了后院上房,向卓不归道:“卓宫主旅途劳顿,请在此稍作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说罢又向跟来的燕子楼侍女交代了几句。 卓不归也不挑剔,客随主便道:“有劳了。不知江楼主几时有空?” 秋水心道:“明日便是楼主与卓宫主邀约之日,卓宫主已如约而至,楼主亦不会爽约。”稍微顿了一顿,又颇有些无奈道,“明日之事乃燕子楼一等一的大事,楼主今日恐怕都要为之精心准备,无法□□。还望卓宫主海涵。” 卓不归听她这般说,也不再计较,道了声请便,打算自己往屋里休息一番。 秋水心让两个侍女随时候着,便向卓不归告辞离开了。 卓不归不紧不慢地沐浴更衣用过饭后,这才打算外出随便逛逛。 两个侍女见卓不归出门,恭敬地落在后头几步跟着,卓不归也不介意,随意挑了个方向走走。 卓不归是第一次来商洛,也将头一次与连云阁有直接接触。 武林四大派,西有连云阁,东有月明楼,北有六阳宫,南有平原庄。月明楼势短之后,连云阁得平原庄力顶,俨然成为江湖领袖,已持续了百余年。 二十多年前,六阳宫宫主首徒卓灵与平原庄少主杨淮结成连理,进而使平原庄与六阳宫同气连枝,更是为连云阁增加了后盾。加之十多年前骆风行成为武林盟主,三年前作为骆风行得意弟子的杨意接任武林盟主,无疑使得连云阁的江湖地位更加超然。 而连云阁不仅仅在江湖上声重名望,更与朝廷有着许多说不清的关系。自骆空谷起便入驻盐茶司,连云阁可以说是一股庙堂江湖平衡的势力。 当代连云阁阁主骆风行,号青衣客,武功高强,为人正派谦和,武林同道都推崇备至。商洛无论从江湖还是朝廷来说都是连云阁势力,虽只是一个小城,却十分富庶繁华,可知连云阁的好手段。 卓不归心中随意想着,忽然看到有些熟悉人影,不由停下了脚步。 那是街边一个相当雅致的成衣店,门面装潢精致,门口站着两尊门神,虽然明面上没有燕子楼标识,也能看出与客栈的是同一拨人。卓不归心中一动,朝着店子走去。 走到门口,卓不归被两个燕子楼灰衣侍卫拦住。侍卫倒不凶,只是坚决地拦住卓不归,然后很有礼貌地道:“这位客人请止步。这锦衣阁今日被我家公子包下了,望客人见谅,劳烦改日再来。” 卓不归似笑非笑道:“我是来找你们楼主的,是江一月的客人。” 被看穿身份,灰衣卫依旧没有退让,仍是客客气气道:“还请客人先往长乐客栈歇息,在下稍后会向楼主禀报客人的到来。” 卓不归但笑不语,也不离开。 稍稍僵持了片刻,身后跟着的燕子楼侍女已快速上前来,其中那名圆脸的侍女道:“侍卫大哥,这位是六阳宫卓宫主,方刚由秋姑娘迎到客栈,这会儿出来散散心。”侍女点明卓不归身份,却没有要求通融,而后又歉疚地朝卓不归福了一福。小小侍女也只能做到这般,既不敢违逆江一月之命,也不能请卓不归离开,两相为难。 卓不归却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负手运起内力传音道:“江一月,卓某已到门前,何不让我进去帮你参详参详?”如此做时卓不归分毫未动,两名侍女不知就里,两个灰衣卫脸色却是变了一变,但依旧稳稳站在门前,也算难得。 不多时,听到屋里响起蹬蹬的重重的脚步声,然后见江一月冲了出来。 江楼主不同于之前的书生打扮,穿了一身稍有些宽大的锦袍,头上金冠略歪了一点点,气势汹汹地朝着卓不归冲来,一副要干仗的架势。冲到门口,却是冲着卓不归吼道:“卓不归,我以为杨意已经够烦人了,你跟他一样烦!进来吧!”说着气鼓鼓地一撇袖子,又气哼哼地疾步往回走。 灰衣卫已恭恭敬敬让开门口,卓不归一哂,抬步跟上。两名侍女朝灰衣卫行礼,也进了锦衣阁,然后在门内恭敬候着。 进入锦衣阁,可知此处做的非是小买卖,共有两层,一层也有前后之分。前头店面不算太大,衣裳布匹齐全,称得上琳琅满目。便是普通布料裁制的衣裳也样式繁多,或精美或大方,想来应是十分吃香。 卓不归随着江一月穿过门帘,见内里的货品较前头铺面的更加精细华贵,江一月并不停留,而是踩着楼梯很快又上到二层。 到了二层便知江一月今日为何会没有闲暇了。墙边竖了一人高的铜镜,满屋子架子上搭着各式各样青年男子的衣裳,几名侍女手上还抱着许多,大约是把锦衣阁所有江一月能看得上眼的都摆在了这里以供挑选。 卓不归被眼前的场景微微惊了一惊,而后取笑道:“卓某从前只知女子挑起衣服来可用疯狂形容,而今见着江楼主这阵势堪称要命。” 江一月不悦,提高声调道:“你懂什么?武夫,莽汉,不知道人靠衣装马靠鞍?我长相已是出众,再配上华美衣衫,届时不是更能给芳菲一个好印象,给芳菲挣脸面吗?” 卓不归暗笑,还未反驳,却听一旁琳琅环佩的美貌女子道:“楼主您可真是说岔了。就卓宫主的相貌衣着,分明是貌胜潘安的翩翩美公子,哪有丁点莽汉模样?倒是楼主您这身扮相颇有几分土财主家少爷的味道。” 江一月被这般一取笑,更是愤愤道:“楼心舞你还是不是燕子楼的人?是要造反去六阳宫吗?” 楼心舞掩嘴“咯咯”笑道:“楼主总不爱听实话。我也就是评论一下衣着,又不是说您其他本事不如卓宫主,哪里有造反的意思?” 江一月黑脸道:“让你来干什么的?就知道看本楼主笑话,赶紧地走吧!”说罢挥袖要撵人。 见这架势,管家模样的清矍老者发话道:“楼姑娘莫要再惹楼主生气了,上连云阁求亲乃是大事,不可嬉笑玩闹。”老者说着稍稍沉下脸,楼心舞依旧笑着,已收敛了许多。 楼心舞道:“燕山叔您可别再偏帮楼主了。他自己不会挑衣服,带的又是个话都不会说的木头来,加上我平常在乐坊见的都是些不合时宜的,哪能把他打扮好?照我说,毕竟是去求亲,还是要往稳重里装扮。只是这说起来容易,却不知怎样的衣裳才能既稳重,又能把楼主的玉树临风体现得淋漓尽致甚至更加出色?”说罢望着满屋子衣衫也是只能无奈兴叹。 卓不归看看江一月的模样,又扫一眼楼心舞、燕山和墙角抱剑站着的青衣男子,最后把目光落在一旁温顺候着的中年男子身上:“这位可是此间掌柜?” 中年男子揖首道:“答客人,鄙人正是这锦衣阁的掌柜裁缝。” 卓不归又道:“可否冒昧问一下师傅是手艺精湛荣升的掌柜子,还是自家的经营?” 掌柜的笑了笑道:“不瞒客人,这是家传手艺,到我这儿已是第四代了。客人身上的荷黛绫裁制得十分美妙,想必是出自大家之手。” 卓不归于是笑了道:“师傅好眼力。难怪店中各种衣裳做工精致,样式都分外好看,原来是家传渊博。江楼主,依我看不如请掌柜师傅帮忙挑选,能做出这么多漂亮衣裳的人,眼光必然独到。” 江一月想了想道:“你说得有理,是我太过心切,舍本逐末了。那就请掌柜师傅指点一下迷津吧。” 得了掌柜的相助,一个时辰后江一月总算选定了衣裳。 了却一桩事情,江一月不由叹道:“我江一月也算是一名人物,却从来没想过会为了穿什么衣服费这么大周章。” 卓不归道:“情意之切,便入了自己的局,当局者迷,便失了方寸。” 江一月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向卓不归道:“卓宫主好禅意。不过,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就是忘了自己入迷的时候罢了。要知道,我没想着芳菲的时候,随口说的话也能辑成一本《江天暮警示明言录》。” 卓不归不由失笑:“江楼主字字珠玑,卓某是不敢比的。” 江一月点点头:“这话说的不错。”而后又用耐人寻味的口气道,“卓不归,你似乎变了许多。虽然我并没见过从前的你,但现在你已经越来越像杨意了。” 卓不归闻言一怔。 江一月于是又道了句:“所以说,还没到你迷的时候。等到了时候,自然也就不能旁清了。” ☆、巍巍连云 翌日,五月二十七,燕子楼众人前往连云阁为楼主江一月求亲。 相比昨日的焦躁激动,临到头,江一月竟平静了很多。经过昨天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今日江一月打扮得人模人样,不张扬,又恰到好处地体现出文雅沉稳。随从也都与主一道着新衣,秋水心换了一身绯衣,轻纱遮面,连被楼心舞称为木头的柳只都穿上了带金色花纹的黑色劲装。 不过,江一月虽为求亲准备了很多,前往连云阁的燕子楼众人却意外谦逊。没有大肆声张,一切从简,连卓不归在内总计八人,卯时出发,安静迅速地朝连云阁而去。 卓不归才知道堂堂燕子楼主竟不会骑马,但江一月也没有坐轿,而是由柳只带着同骑,随其余七骑一同前行。 到了连云阁山脚下,远远看见一茶寮,听到马蹄声近,站出一小队人迎候,以一男一女为首。 到跟前,二人向江一月见礼,那名大约不惑之年的男子道:“恭迎楼主,属下等已将礼物准备妥当,稍后便随楼主之后上山。” 江一月拱了拱手道:“有劳秦先生、霜堂主,且容我与卓宫主和其余诸位先行一步。”道完礼后,八人继续上山,秦凤来与霜满天则与剩余人等载着聘礼随后。 卓不归道江一月不在乎形式,只备了小而弥珍的东西,原来却是在此处早有准备,一样要风风光光。卓不归不由暗笑,就算江一月统领燕子楼,可称武林一霸,面对心爱之人也依旧会像只花孔雀,急于展示自己,也会格外慌乱。卓不归心中取笑着江一月,众人已进入连云阁山中。 一行人很快上山,到连云阁山门处,已经有连云阁弟子守卫。 众人下马来,江一月大约已经送过拜帖,在有礼而细致的查问后,很快放行。 连云阁是一个武林门派,又与朝廷关系复杂,是个十分入世的门派。然连云阁建筑于高山之上,云环雾绕,楼宇如结空中,全然是一派世外仙乡模样,比许多真正的道家圣地更显得缥缈。 连云阁建在山上,格局倒与一般建在闹市的武林门派无异。没有分峰而治,只有一个十分大庄子。远看亦知精致,没有迫人的威严,只觉十分高远。 一面走向连云阁,卓不归问道:“不知将楼主是以何缘由送的拜帖?” 江一月似乎有些得意道:“我向骆阁主递贴说有武林重要消息向武林盟通报,但杨盟主如今身体抱恙无法处理,然武林大会在即耽搁不得,于是只好先说与前盟主听。” 卓不归顿了一顿,而后一如平常道:“江楼主的重要消息是什么?不如先说与卓某听。” 江一月“咦”一声道:“卓不归,我知道你与杨意关系好,没想到已经这么好了?武林盟主的事务都可以随便说给你听。” 卓不归冷哼:“江楼主要让我帮你打擂,却一再抚我逆鳞,可是希望我临阵撤手?” 江一月愤愤道:“卓不归你脾气怎么这么差,我说你跟杨意好难道不对?说两句就想撒手不管,你在苗疆还欠我一条命呢!反正是杨意答应我的事,你也欠他的命,他跑路了你就得顶上,不然就是不讲江湖道义。还是说,你应付不来骆风行,所以要临阵脱逃?” 卓不归停步道:“江一月,你不用激我。” 江一月很是看了卓不归两眼道:“卓不归,你真是口是心非。”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终于道,“杨意确实受了伤,但没有性命之忧。我和他认识也有些年了,虽然关系不好,也不至于冷血无情到他驾鹤西游了还有心思让你来帮忙。你若是不放心,为什么自己不去看看?毕竟眼见为实。” 江一月这一次说到了卓不归的痛处。 对于和杨意怎么从清衣教出来的,卓不归毫无印象。神农池一场缠绵后被杨意劈晕,醒来已在被众人护送回六阳宫的路上。现下不知杨意消息已有月余,卓不归表面上依旧冷静,但被江一月这么揭开伤疤,却也有些恼羞成怒。 卓不归冷笑道:“江楼主有心情操心卓某,想必早有了应对骆阁主的万全之策。骆小姐是骆阁主掌上明珠,想要得卧东床没那么容易。当然以燕子楼做生意的排场,可以软的不行来硬的。不过连云阁是什么地方,骆阁主功力又深不可测,若是他不同意,想从连云阁搬盆花都难。江楼主应该心知肚明,杨意才是骆阁主意属的乘龙快婿,本就是高徒,又有平原庄的渊源,再成了女婿,亲上加亲简直绝妙。” 江一月听这一番说辞,不禁咬牙切齿道:“卓不归,你这是想两败俱伤。” 卓不归冷着一张俊美脸庞道:“江一月,识时务就少撩我。我要想揍你,燕子楼没人拦得住。” 江一月也冷下脸。 两人都贵为一派之主,却跟小孩子一样互不相让地在别家门派的地盘上面对面给冷眼,令后头跟着的燕子楼重下属都有些看不过去。 秋水心稍微躬身行了个礼,淡淡道:“楼主,山中不知岁月,莫要误了良辰。” 江一月被手下拆台,气呼呼地一甩袖子,深吸了口气又呼出道:“卓宫主,我请你来还是希望你能助我迎娶芳菲,所以请勿把芳菲和杨意说在一起。” 卓不归道:“我以为江楼主不想听我的意见。” 江一月憋着气道:“我自有我的应对方法,不过听听你的也好,总之有备无患。” 卓不归道:“江楼主应该清楚,对付骆阁主,非常不易又非常容易。诚然骆阁主武艺放眼天下鲜有敌手,但我等是来求亲,不是打架,自然不是武功定胜负,得用计谋。骆阁主是真君子,只要你不要脸,就不难成事。” 江一月咬着牙皮笑肉不笑道:“卓宫主真会说话。” 卓不归却依旧平静无波道:“水都到了脖子,何必再多赘言。江楼主难道不是与我不谋而合?可能你想要保持风度稍稍迂回一些,但总归都得舍下一张面皮才好办事。” 江一月虽然不喜卓不归的用词和口气,却也承认道:“你果真和杨意越来越像,不要脸的话说得越来越顺。” 又提到杨意,卓不归神色晦明微微垂了眼道:“希望江楼主争气些,解决了你的事,我还有自己的要事处理。” 江一月“哼”了一声道:“废话少说!芳菲必是我的!今日若不能成事,我不介意上武林大会说事,当然最好不要那样。” 卓不归对江一月放的狠话并无异议,心下却笑了,面上仍道:“江楼主龙章凤姿,自然能夙愿得偿。” 两人终于达成一气,再往前行,已到了连云阁门前。 江一月抖了抖衣袖,整理仪容,朗声道:“燕子楼江一月,特来拜谒前武林盟主。有武林要事相秉,还请骆阁主不吝一见。” ☆、月逐彩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30章小修,只是使后文一些说法更顺畅,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江一月一行人被请入连云阁,骆风行已在厅中等候。 卓不归与江一月一同踏入正厅,便见骆风行正负手看着客厅正中的挂卷似乎在出神。 挂卷是一幅山岚图,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又或是特别之处不为人知,卓不归并不想深究。 指引的管家向骆风行秉道:“老爷,燕子楼江楼主与六阳宫卓宫主并燕子楼几位客人前来拜会。” 骆风行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江一月却是将目光停在卓不归身上道:“卓宫主,三年不见,风采更甚。尊师近来可好?” 卓不归抱拳道:“有劳骆阁主挂念,师尊近来一切安好。晚辈冒昧随江楼主前来连云阁叨扰前辈,还望前辈见谅。” 骆风行却是笑着道:“你早就该来阁中走动的,如今已晚了许多年。” 卓不归又行了个礼微微低头垂眼道:“晚辈知错。”便不再语。 骆风行看着卓不归作出小辈恭顺的模样,不再责问,终于移过目光看向江一月道:“这位想必是燕子楼江楼主。” 终于被骆风行问询,江一月一改平日形状,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晚辈江一月,拜见骆阁主。此番前来连云阁,希望与阁主商量一件关乎武林的大事。” 骆风行道:“如此,几位请入座,坐下再谈。”说罢,先行落座右侧主座。 几人谢过,江一月与卓不归分别左右落座,秋水心坐在卓不归下方,柳只则站在江一月身后,余下的侍女侍卫都留在了门外。 坐下后,连云阁侍女奉上茶,骆风行道:“此茶乃连云阁自制,诸位不妨一试。” 卓不归看向杯中,茶色透亮,浅青而偏白,香气清爽淡雅,入口温和却后感凉爽,似乎有解渴生津之效,正是适合这个时节饮用的佳品。 浅尝之后,秋水心先赞叹道:“久闻连云阁秋霜冰菊之名,如今得尝,果然茶中仙品,韵味奇妙至极。” 骆风行微笑道:“谬赞了。阁下可是素练刀秋水心姑娘?你身旁剑匣中想来应是燕子楼中与姚人凤归心剑齐名的红莲刀了。” 被骆风行问及,卓不归感觉秋水心气息滞了一滞,看向骆风行很快又收回眼光俏声道:“阁主好眼光!只是红莲刀虽能勉强与归心剑一论短长,我的武艺却差了姚护法许多。久仰阁主用刀出神入化,一套归元刀法武林尽皆拜服,在此斗胆向阁主请愿,望有机会能得阁主指点一二。” 骆风行“呵呵”一笑:“秋姑娘过谦了。归元刀法之名乃受江湖朋友抬爱,过誉了。”又看向江一月道,“江楼主与诸位此番辛苦而来,为武林奔波,骆某先代小徒杨意与武林盟谢过诸位。江楼主信中提及武林将有大事发生,甚至可能影响到武林大会,现下可否请江楼主言明究竟是什么变故?” 江一月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挺直腰背郑重道:“骆前辈,其实此次来燕子楼前来,最大的一件事,是想向前辈求亲。晚辈江一月,想迎娶连云阁小小姐骆芳菲,请骆前辈成全!”说罢朝骆风行鞠了一躬。 卓不归看骆风行神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动,只是品着茶道:“江楼主所谓的会影响武林大会召开,甚至引起武林动荡的就是此事?” 江一月道:“燕子楼与连云阁联姻,正是对江湖武林意义深远的大事。” 骆风行道:“燕子楼号称武林第一大消息来源,想必江楼主也知道,与连云阁结成姻亲的,向来是如平原庄、月明楼、或冷月台等派。燕子楼近几十年虽然风头很盛,但江楼主信中用辞之夸张却只是为了求亲,让我不禁以为,江楼主只是想告诉我,如今的燕子楼已足以撼动武林。” 江一月微微倾身抱拳道:“晚辈不敢!燕子楼虽然交际广阔,但多是贩夫走卒,岂敢与武林中北斗日月争辉。但晚辈自以为接掌燕子楼以来,已是小有所成。燕子楼如今虽仍不能与泰斗们相提并论,但也是家底丰厚。晚辈斗胆自比雏鹰,假以时日,定能搏击长空!” 骆风行抚掌笑道:“江楼主志存高远,乃年轻一辈典范,可喜可贺。” 江一月略有些赧然道:“晚辈有志令燕子楼发扬光大,以期与骆小姐般配。” 骆风行道:“江楼主认为我是个攀龙附凤之人,是因为燕子楼暂时未能达到江湖顶峰才会拒绝这门亲事?” 江一月忙道:“晚辈绝无此意!前辈光风霁月,晚辈心中只有崇敬。只是自古门当户对的亲事更能琴瑟和谐,骆小姐是连云阁的明珠,晚辈自诩也是江湖英杰,如此才敢来求娶佳人。” 骆风行颔首道:“江楼主见地卓越,确实难得。”江一月得了肯定,不禁一喜,却听骆风行又道,“不过,江湖是非多,芳菲性子单纯,还是远离这些比较好。我希望她能找一个寻常人家,过一份平淡生活,安安稳稳一生。而江楼主与燕子楼都是必成大器的,将来或在江湖一呼百应,但终究会被诸事缠身,是芳菲无缘了。” 江一月闻言一怔,试探道:“骆前辈之意是燕子楼锋芒太过?晚辈虽是燕子楼主,也有四大护法与九堂主相助,绝不会让无聊之事打扰到夫人。” 骆风行道:“燕子楼如何行事是江楼主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芳菲能远离是非。” 江一月道:“可是前辈,骆小姐既然是您的女儿,便注定是江湖中人,如何能完全躲得过江湖?我以为,只有这门亲事越强,才能将一些有心之人阻挡在外,才能保得小姐一生无忧。” 骆风行仍悠悠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湖之中,越是强悍也会引得更多人觊觎。” 江一月道:“但前辈之前意属武林盟主杨意,实力比晚辈出众,武林盟较之燕子楼也更为势大,不是更难得清静?” 骆风行失笑道:“是杨意告诉你我心中人选是他的?江楼主号称江湖百晓生,不会不知道现任武林盟主有个‘杨易学’的绰号吧?”骆风行说着,话锋陡然一转,“你二人的确都是青年才俊,武林盟也好,燕子楼也罢,都是江湖中鼎鼎大派。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连云阁存在数百年,我无需以她来拉拢任何人,也不允许任何人以她来攀图连云阁。”骆风行话说至此,江一月再如何当局者迷也知道骆风行就是不满意自己,不论燕子楼势大还是式微。 江一月一时没能完全参透其中缘由,只是心中所想,立时澄清道:“前辈明察!对于这门亲事,晚辈绝无攀附或联合等诸多考虑,仅仅是仰慕小姐,希望能与小姐相伴终生。” 骆风行却是不信:“江楼主都不曾见过小女,何来仰慕?” 江一月顿了顿,终还是道:“事已至此,不敢欺瞒前辈,晚辈与小姐其实早已相识,晚辈亦倾心小姐已久。至于小姐之心,想来也是并不厌恶晚辈的吧。”江一月这般说着,竟是有些羞涩。 骆风行却闻言不悦,于是提声反问道:“相识已久?小女十六年长在连云阁,从不曾离开商洛,不知江楼主是几时与她相识的?又是何时所谓倾心的?骆知言,你若是知晓,就给我进来!”骆风行厉声道,门外躲藏的青年只能慢吞吞走近厅来。 骆知言与卓不归仿佛年纪,容貌与骆风行三分相似却更加明亮,被抓包有些不自在地向骆风行行了个礼叫了声:“父亲。” 众人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骆知言身上,而是落在他身后抓着他腰侧的少女身上。 少女从骆知言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众人,尤其多看了江一月两眼,终于还是走到前面向骆风行福了一福道:“爹爹。” 卓不归知道,这便是今日的另一个重要人物骆芳菲了。 ☆、花好月圆(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已陷入副线无法自拔,必须把想到的梗写完才能写主角,主角写完就完结。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古耽:《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第6节 一双儿女进来,严父骆风行虎下了脸。 骆知言看父亲脸色不好,乖乖低头恭敬站着,不敢说话。 骆风行不悦地看着儿子严厉道:“骆知言,还不来见过几位,摸壁蹲角成何体统!” 骆知言被训得一个激灵,忙向卓不归等人拱手道:“卓宫主,诸位,在下骆知言,方才失礼了,见笑。” 骆芳菲也想跟着打个招呼,被骆知言急忙扯了扯袖子,便只乖乖站着。不过她不说话众人都已注意到了她,尤其是江一月,自骆芳菲进屋,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 卓不归不由暗笑江一月的痴状。 果然,骆风行见江一月一直盯着自己女儿看,越发不悦,皱眉冷声道:“江楼主,除却之前开玩笑的话,可否还有其他武林大事要告知骆某?若是没有,就请在连云阁稍作休息,容我备些酒水招待各位,之后恭送江楼主离开。” 江一月被询问,不得不回神,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骆芳菲身上移回骆风行,却是有些委屈地反问道:“骆前辈觉得我向骆小姐求亲的事情还不够大吗?”说罢又幽幽看了骆知言一眼。 骆知言被瞟得一抖,连忙看向父亲,却见父亲脸色更黑了道:“我女儿的事于我而言自然是大事,她的终身大事更是无比重要,岂可如此儿戏?!”说着一掌拍在茶案上,吓得骆知言又抖了两抖。 江一月也吓一跳,连忙正经又行了个礼道:“骆前辈请息怒!于我而言,能求得前辈应允与骆小姐的婚事,便是比武林兴衰更重要的大事。虽然事关武林的事情与我个人的事相比更加紧急重要,但在我心中,小姐才是最重要的!其余事情或许会掀起一些江湖风浪,但波涛汹涌乃江湖本色,我不必要非要干预,也做不了力挽狂澜之人。江湖武林之大,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所以我才把其他事情放在后面,只是想让前辈了解我对小姐的真诚之心。” 骆风行道:“你是在威胁我?若是不答应你的请求,你就要置武林于不顾?” 江一月忙道:“晚辈绝非此意!纵然前辈不答应,最终该说的也是要说的。只是前辈可否怜我一片痴心,又对武林多少有些用处,给我一次机会?” 骆风行道:“你要对武林做些什么,或者燕子楼在江湖上是什么身份,取决于你自己。我说过,我绝不会拿芳菲的事来做任何交易。” 江一月见骆风行油盐不进,只能道:“前辈要如何才能答应我的请求?” 骆风行道:“我并没有要答应的意思。” 江一月不由得有些急了道:“前辈——” “爹爹!”竟是骆芳菲开了口,然后跑到骆风行身边,悄悄在骆风行耳边道,“爹爹,您曾说过女儿的婚姻之事要看女儿是否喜欢,如今这话还作数吗?” 卓不归本不愿偷听,但小姑娘的声音其实不是特别小,可能是知道瞒不过武林高手,又或有意要让话语落在众人耳中,只是做了个与父亲耳语的样子,倒不算是真正的悄悄话。 骆风行被这么一问,卓不归看到他脸上立刻显出几分忧伤,心知这是一位父亲要被捧在手心的女儿责难的心痛,却又听骆芳菲道:“女儿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我好,如果能有一个爹爹看得上眼、我也不讨厌的就更好啦。之前跟董家哥哥认识的事情没有告诉爹爹,是女儿的不对。不过我和他虽然之前认识,其实并不了解。如今他上门来,爹爹何不趁机考考他?如果爹爹一点都看不上,说明他真的不合适。毕竟爹爹慧眼如炬,不像我,也就会看看脸,识人还是得靠爹爹。”骆芳菲这般向着父亲撒娇,骆风行脸上明显有所缓和。 卓不归心下暗赞,骆芳菲兰心蕙质,也难怪江一月肯舍下面皮来求亲了。 果然,得了女儿解释,骆风行本来上涨的怒气消散得差不多,只是依旧对江一月不假辞色:“江楼主今日前来颇有些咄咄逼人,让我很是不喜。” 江一月忙道:“一切都是晚辈的过错!只因想着小姐,忽然就变成傻子了。” 骆风行听他这话不知该怒该笑:“江一月,若我对你满意,听你这话只会更满意,但现下对你并不满意,你这便是挑衅!” 江一月又惹得骆风行生气,一张利口竟不知该如何辩解了。不由得看向骆芳菲,少女却并没有看他,而是给父亲顺气道:“爹爹可别生气,天气这般好,生气就折腾自己了。正巧这几日院子里兰花开了,不如请诸位客人一观,也不扫了雅兴。” 爱女给出大家一个台阶,骆风行也不再刁难,于是允了道:“如此,便请卓宫主与燕子楼诸位往花园一坐,让连云阁一尽地主之谊。” 江一月连连应下,不敢再造次。 移步到花园,骆风行和气了许多。间或询问卓不归或与秋水心攀谈两句,依旧不爱搭理江一月。 江一月如坐针毡,愁得头发都要白了,频频向卓不归和骆知言递眼色,卓不归只品茶不搭理,反倒得了骆知言几个白眼。 几轮不痛不痒的话语之后,秋水心开了口:“阁主,今日难得机会,我再斗胆请阁主指点刀法。” 骆风行有些奇怪秋水心的执着,却也不好再次拂了姑娘面子,只好道:“秋姑娘若执意如此,切磋一二便是了,何谈指点。” 秋水心笑道:“那便太好了!水心先在此谢过阁主。” 卓不归笑道:“骆前辈与秋姑娘切磋,我等有眼福了。”又有些怀念地道,“忽然想起往日每次看师父和师伯比试,杨庄主总要开赌局,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盘子里的点心都可以拿来当彩头。” 那时候卓不归每次都押师父卓雪赢,但从来没有赢过。初时年幼还不明白,等到了知事年纪才知晓,师父和师伯的比试无关武功高低,在师父自己心中他早已是输了。但虽然知晓了这层意思,曾经也多有埋怨,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一直等一个没有结果的事情。到了如今卓不归终于能够体会,若是可以重来,十岁那年的比试,自己是不会赢过杨意的。 这般想着卓不归不由垂下眼去无法再说。 听到卓不归的这个提议,江一月却是来了精神,又怕得罪骆风行,只能模棱两可地道:“卓宫主的提议虽然有些意思,但拿骆前辈与水心姐的切磋来下注实在是冒犯了前辈。” 秋水心却道:“我只是想求得阁主指点,岂敢妄言切磋。若阁主让我一臂,我能撑上百招已经是极好了,楼主与卓宫主的赌注可千万不能下在我身上。” 听她这般说,骆风行明白秋水心是答应了有彩头。虽知她是故意,其中定然会给自己摆些道道,但碍于身份,也不便计较,于是道:“罢了,不过图一乐,有些彩头又何妨?秋姑娘过谦,究竟如何规则,还请秋姑娘定下吧。” 秋水心心喜,掩口笑道:“阁主都这般说了,恭敬不如从命。我看园正中独有一株木兰开得正好,不如以落下的花瓣为数。我也不愿做个摧花之人,若在五十招之内能拾得十个花瓣,便要向阁主讨彩头了。”说着看向江一月,“我是燕子楼的下属,便将彩头献给楼主,算是借花献佛了。” 骆风行心里明白,这从属二人一唱一和,分明想要拐弯抹角地让自己对亲事松口,却也不好拂了秋水心脸面,只道:“秋姑娘对燕子楼如此忠心,领人佩服。江楼主便说一说自己想要的彩头吧。” 江一月却是道:“我一时并没有想到好的彩头。”见骆风行似乎有些不悦,忙又道,“我不懂武艺,即便看过前辈和水心姐比试也看不明白。在此觍颜请前辈和水心姐先行比试,比完之后我大概也想好彩头了。到时诸位不要告诉我结果,我直接将彩头说出来如何?” 江一月这番要求简直厚颜至极,要比完了才说彩头,根本是在耍赖。若到时候不管输赢都说让骆风行同意婚事,反正已经比完了,骆风行被迫只能同意。这样的玩法分明是强盗,卓不归以为,纵是骆风行再大度,应该也不会再容忍他。 就连骆芳菲也不悦地看向江一月道:“想不到堂堂燕子楼主竟是这样的无赖之徒,这样来定彩头,分明是欺我连云阁太甚。我原本觉得你聪敏又忠厚,不想确实狡诈之徒。” 江一月被骆芳菲一骂,脸都白了,而后强笑道:“芳——小姐请勿动怒,我对小姐一片痴心,但骆前辈并不满意我。我只想着也许还有个机会能让骆前辈考虑我,纵是舍下这张脸也要挣得这个机会。我对天发誓,只是想让前辈考虑我的求亲,必不会逼迫于前辈,若违此誓,让我此生再不能与小姐相见。骆前辈可否能答应我这个无理的请求?”江一月如此情深义重的起誓,倒让人一时有些同情于他。 骆风行听了江一月的说辞,看不出是否有所触动,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江一月一眼道:“可以。我只希望江楼主届时心服口服。” ☆、花好月圆(中) 江一月倒没料到骆风行会这么简单就答应自己近乎无耻的条件,不由得一怔。马上又冷静下来,看向秋水心,秋水心笑了,却只是道:“阁主千万要手下留情,可别让我输得太难看。” 骆风行同样别有深意地也看了秋水心一眼回道:“秋姑娘何必过谦。你我友好切磋,还要望秋姑娘给我留两分颜面。” 秋水心听骆风行这般说,觉得似乎他口气与方才有了大不同。不知道是何缘故,只是笑道:“如此,阁主便容我放肆这一回吧。” 如此说定了,骆风行要起身而去,被骆芳菲拉住袖子:“爹爹怎容他如此妄为?” 骆风行拍了拍女儿手背,没有回答,只是向秋水心道:“秋姑娘请。” 二人起身来到木兰树前,木兰已有些年头,枝干高大,满树繁花,点缀零星小巧绿叶,显得十分娇俏可人。 秋水心抬头望繁花,微风拂来,吹皱面纱,无限心事地看向骆风行,却见青衣客负手而立,同样看向木兰,不知思绪如何。 秋水心低头垂下眼,复又抬起头道:“不知阁主用什么兵器?” 骆风行道:“刀剑无眼,姑娘若不介意,我便折一枝柳条吧。” 秋水心道:“便听阁主的,还请代我也折一枝。” 骆风行道:“好。”言罢自一旁折下两枝柳条,拂落柳叶,将两枝摆在手上道,“姑娘且挑一枝吧。” 秋水心抬手移向里侧一枝,顿了顿,终拾起外侧一枝。 双方各持柳条,秋水心持了个拈花起势,道了句:“请阁主赐教。”也无多余客套,率先出招。 骆风行与秋水心比试开始,江一月却依旧没将目光从骆芳菲身上移开。倒是骆芳菲狠狠瞪了他几眼,便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兰树下翻飞人影。 骆知言看了几招,突然问卓不归道:“卓老弟怎地有空来连云阁了,没有和杨意一起准备武林大会?” 卓不归有些诧异骆知言的自来熟,于是依旧看着骆风行与秋水心的比试淡淡道:“我从未与他一起准备过武林大会。” 骆知言被他的话噎着了,顿了顿又道:“但今年不同不是吗?” 卓不归一怔,收回目光看向骆知言道:“有什么不同?好像你们都知道得很多,关于杨意,似乎每个人都很了解。” 骆知言被看得有些发毛,忙打个哈哈道:“也不是特别了解,一年见不上几次。就是从前你们俩不老是在一块儿嘛,有一年他为了给你抓螃蟹把月明楼的月依然给晾在河边儿,被月关山摁在水里一顿胖揍,刚好被我碰上看了个笑话,记忆比较深刻。” 卓不归依旧淡然道:“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他声音清冷,神色无波,让人感受不出半点情绪。 骆知言哈哈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垂眼道:“还挺多。” “哦。”卓不归应了声,不再说话,又将目光转回木兰树下。 骆知言无言,心想卓不归果然是榆木疙瘩,暗暗替杨意好一阵担忧着急。 卓不归虽然目光落在骆风行和秋水心身上,面色也不见变化,心中却无比冷冽,暗暗握紧拳头。 秋水心和骆风行过招,骆风行果真依言让了她一臂。秋水心用的并非当日杨意所使的归元刀法,卓不归猜想,一是杨意不曾授全整套刀法,二是不过两月时间,秋水心便是天纵奇才也无法完全掌握归元刀法,所以没有出手就用上,而是打算在最关键时使用,以达到出其不意扰乱骆风行的目的。 二人虽然使的是柳条,但招式气魄并不比用真刀差,反多了一分柔美。 卓不归早已知晓骆风行武功高强,却也对秋水心的武功感到意外。骆风行固然只用了五分实力,秋水心也并未尽全力就能和他战个精彩,说是比试,倒更像一场可观赏的表演。 骆风行月白长衫,秋水心一身红衣,柳条相沾即止,人影与繁花相映,美不胜收。 定下五十招定胜负,秋水心一开始并没有急着拾取花瓣,而是和骆风行从容过招。直至四十招过后,秋水心这才以内力卷起落花,伸指拈取。 骆风行阻止她的招式也很是美观,劲力所过之处,花瓣尽被荡开秋水心可及范围。只见花瓣飞舞,衣袂交错,如斯场景,紧张之下亦令人心旷神怡。 突然,秋水心招式变化,用出了归元刀法,与骆风行如出一辙,恍如同门过招。骆风行也是一惊,稍有停顿,但随后立即再战,几无破绽。 归元刀法之精妙,可算武林翘楚,但精妙招式固然可领先一步,终抵不过经验丰富随机应变。骆风行资质超群,更不会轻易被招式所扰,他与秋水心的过招,最终确实成了指点,恰好是归元刀法,更如授徒。 至终招,骆风行内力一震,四周花瓣纷纷碎落,无一完整。但木兰树被劲风扫过,树枝翩翩又落下一瓣来。秋水心抬手要接住,却听得“咻”一声,花瓣被柳条撞飞,内劲擦过耳边,将面纱扫落下来。 秋水心旋身落地,伸出左手,掌上叠着花瓣,马上又握住。她侧身对着骆风行,然后微微笑了。 结果已定,余下众人都来到近前。秋水心又将面纱戴上,这才转过身来向骆风行道:“阁主武学精妙,今日受益匪浅,我有些想赖在连云阁不走了。” 骆风行道:“你功力也不俗,我不过仗着根基稍稍深一些罢了。再过些年,定不敢挡如此锋芒。” 秋水心道:“我十四岁才被收入燕子楼,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级,根基总是要差些。幸得柳堂主垂怜教授我刀法,才有了立足之地。如今能得到阁主赞赏,我心中十分欢喜。”说罢看着骆风行,一双美眸不知是如何情绪,看得骆风行有些不自在。 气氛莫名地有些僵,卓不归开口道:“比试已了,江楼主可以说出彩头了。” 江一月看了看秋水心,见她俏面含笑,似乎胸有成竹。又看看骆风行,骆风行只是负手而立,看不出悲喜。江一月有些紧张,一时没有开口。 卓不归见这情形于是道:“结果已在秋护法手中,江楼主若是还是犹疑难定,不如喝口茶润润嗓再说。” 江一月有些不敢:“这……” 见江一月依旧迟疑,骆风行抬脚往回走:“看样子江楼主还得需点时间,也好,想好了再说,出口之后,莫要反悔了。” 众人虽骆风行再度坐下,江一月走在最后,倒也没有偷偷询问秋水心。 待又过了小半盏茶功夫,江一月终于鼓足了勇气,但不知为何似乎有些紧张,竟然道:“骆前辈,晚辈已经想好了彩头。若是水心姐赢了,希望前辈可以考虑将骆小姐下嫁于我之事。若是她输了,就——就”江一月突然指向秋水心,“——就把她留下给你填房!” ☆、花好月圆(下) 江一月说出彩头时,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怕的,声音都发颤了。众人惊得一愣,都说不出话来。 骆知言一口茶喷出来,呛得咳嗽个不停,卓不归也有些尴尬,只有燕子楼一干人八方不动镇定无比。卓不归不禁怀疑,他们到底是对江一月的口不择言习以为常,还是早就已经串通好了。 骆风行听前半截还好,听到后面先是一怔,然后气得七窍生烟,“啪”地把茶杯摔了:“简直一派胡言!”这恐怕是这位武林名宿多年来生气最多的一天了,已经无法维持前辈高人的从容形象。 卓不归起初提议江一月脸皮厚点好办事,没想到他竟能无耻到这个地步。而秋水心居然也推波助澜,可见燕子楼上行下效,都不是省油的灯。 骆风行气得不轻,秋水心却没有说话,还是骆芳菲忙拉住父亲袖子:“爹爹息怒!”又对江一月道,“江楼主怎可如此胡说?我原以为你是忠厚老实之人,想不到竟这般不堪,令人失望。” 江一月被骆芳菲说得哑口无言,骆芳菲也不再看他,于是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秋水心。 作为江一月玩笑中的另一人,秋水心非但没有像骆风行一般发怒,反而“噗嗤”笑出声来:“楼主又魔怔了,我向骆阁主请教武功,这份恩情往后楼主帮着还就是了,想必骆阁主也不会介意,怎能以此来要挟阁主?又不是如楼主与骆小姐这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秋水心这般说着话,笑得很是娇媚,与平日完全不同,让卓不归更加觉得燕子楼的人都长于做戏。 骆风行万分尴尬,恨不得拂袖而去,但他性子温和儒雅,作为前辈和主人家无法甩手不管,直恨得一肚子火发不出来。 卓不归于是道:“想不到江楼主与骆小姐却还有救命之恩的渊源,不知是如何缘故?”卓不归将话头引开,免得骆风行真发起怒来烧到他这条池鱼。 话虽然说到了江一月和骆芳菲,江一月却不敢再开腔,骆芳菲忙着给父亲顺气,也不说话,卓不归也不知道该看向谁了。 还是秋水心接着道:“说起来也是缘分,楼主本也是商洛人士,自幼随母亲居住于此。后来老夫人过世,老楼主寻来,楼主以为是惹上了不得了的人,于是出逃。不想遇上了真的恶人,幸得骆小姐与骆二公子相救,才得以保全。所以,燕子楼上下都感念骆小姐与骆二公子之恩。”说罢起身向骆家兄妹行了一礼,燕子楼的几人都齐齐行礼。 尤其江一月,朝着骆家兄妹行礼,然后向骆风行深深一拜:“若非骆前辈教导出小姐与二公子,就没有今日的我了。骆前辈亦是我的大恩人。” 这一拜把骆风行之前的火都堵了回去。分明在生气江一月等燕子楼众人轻浮,突然变成了这般正经还带点悲情的场面,骆风行也只能默然不语。 静默片刻,听骆知言叹道:“你当年说你叫董天生,这十来年也没有说出原来你是燕子楼主江一月。你骗了我兄妹二人这么久,确实太令人失望了。” 江一月忙道:“董天生是我本名,乃是家母所赐,比江一月这头衔不知重了几何。只要是小姐所想,我就一辈子是董天生。” 骆知言却道:“我原本觉得,凭你燕子楼主这头衔,勉强可以配得上我妹妹,想不到你这是要把它扔了?” 江一月道:“我——” “住口!”江一月正要解释,骆风行已听不下去呵斥住了骆知言。 骆知言连忙闭嘴,看到父亲十分生气地看向自己,赶紧低下头端茶挡住半截脸。 骆风行呵斥了儿子却并没有接着说什么,卓不归又问江一月道:“江楼主,你见到骆家小姐时她尚年幼,虽然她对你有恩,但也不曾图回报。你就因为十多年前的一见便要定下终身大事,是否太过草率?” 秋水心却笑道:“卓宫主有所不知,楼主对骆小姐情深意重,并非只见过一面的草率。自初见后,楼主年年不论如何忙碌都会来探望骆姑娘,十二年如是,不曾间断。最初几年老楼主看得紧,为了出门楼主可没少挨鞭子。” 卓不归却突然笑了一声道:“好一个苦情之人。纵是受了许多哭,也是江楼主自愿。实话实说可能逆耳,但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只会把江楼主当兄长看待,若是得不到骆小姐回应,再如何付出良多、相思受难,也不过是江楼主一厢情愿罢了。”卓不归如此定论,清冷的声音说出来更加伤人。 江一月闻言一怔,忍不住看向骆芳菲,骆芳菲却背对着他安抚骆风行,仿佛没有听到卓不归说的话。江一月不自主踉跄退了一步,柳只忙扶助他,秋水心也不忍心地叫了一声:“楼主!” 江一月摆摆手,仿佛失去所有力气,却仍痴痴望着骆芳菲道:“我……最初我也只把她当妹妹,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可情之所起,如何知道源头?……正如卓宫主所言,情爱是两个人的事,再如何情深不渝,相思入骨,若是一厢情愿,都只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江一月不住惨笑,“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卓宫主为何要说出来?” 卓不归犹是冷然道:“自欺欺人宛如黄粱梦,梦总会醒,江楼主又何必自困梦中。” 江一月低头凄然笑道:“……罢了,话已至此,我若再执迷不悟,也是误了卓宫主一片好心。一切因由皆因此生我与小姐缘薄,这一场纠葛,就算作是我作茧自缚吧。” 卓不归听江一月这般说,有些怕他真哭出来。好在他只是神色消沉,并不见泪,只是气氛越发难堪起来,燕子楼一众也都纷纷显出惋惜之色。 “骆前辈——”江一月对着骆风行深深做了一个揖,“今日是晚辈冒犯了,望前辈能够原谅我的过错。我对小姐之心如一,但并不想让小姐困扰,事已至此,我——我便……”江一月咬了咬牙,终于将决定说出来,“我这便离开连云阁,有关于清衣教之事,就让秋护法与骆前辈详说。”说罢又拜了一拜。稍稍有些犹豫,还是不舍地看向骆芳菲,而骆芳菲也在看他。 两人四目相对,江一月一脸委屈眷恋,骆芳菲张了张嘴,却又没有说话,但看样子也有些不舍。两人就这般对望着,真是让人觉得无比断肠。 江一月突然又转过头来:“骆前辈——” “够了。”骆风行制止了江一月,“再这般下去,非要把我逼成一个冥顽不灵狠心拆散有情人的老顽固?” 江一月忙惶恐道:“晚辈不敢。” 骆风行看江一月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忽然再生不起气来:“罢了。你与小女也算门当户对,你若果真是真心诚意,也不失为一个还算合适的人选。” 柳暗花明,江一月激动非常,当即“噗通”跪下去道:“谢过岳父大人!” 骆风行忍不住又是眉头挑起:“谁是你岳父?!” 江一月道:“前辈肯给我这个机会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骆风行感觉完全无法与江一月好好说话,只能压住心中不顺道:“江一月,你是玲珑心思,一颗心不止七窍,我只希望你不要把这些心思用在芳菲身上。” 江一月再拜一拜道:“前辈请放心,我对芳菲之心日月可鉴,山海不移,万千心思也只会对她好。我此生不求荣华富贵,亦不求扬名立万,只愿能求得芳菲,与她相守百年,共度一世。” 骆风行终于道:“罢了,起来吧。” 江一月又是一拜,这才站起身来,望着骆芳菲傻笑。 骆芳菲俏脸一红,撇过头去,却又忍不住稍稍回头看江一月。 如此情形,证实他二人确实两情相悦。卓不归猜想骆风行最后能松口,应该也是因为了解女儿的心思。 骆风行又道:“闹也闹过了,用饭去吧。”骆风行发了话,众人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再看园中景致都更美了。 ☆、杲杲春晖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已经是条废鱼了……杨意依旧没上线。进入倒计时章节,下章开启武林盟主模式。 历经波折,江一月总算有了抱得美人归的希望,本想赖在连云阁多做客几日,但被骆风行以武林大会即将召开、需要燕子楼主鼎力相助为由阻止。 江一月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连云阁,若不是柳只抓住他一只手臂,说不定会扑回骆芳菲面前。骆知言在一旁乐得不行,碍于父亲威严不敢笑出来,憋得脸都红了。 骆风行看下去道:“武林大会在即,诸位还是早日返回,以免误了路程。连云阁也要准备相关事宜,就不多留诸位了。”又转向骆芳菲道,“今年芳菲也去看看吧,顺道回来的时候去平原庄看看你舅舅舅母,你大表哥病了之后也还没去探望过。” 骆芳菲有些奇怪地看向父亲,而后明白过来,有些羞涩移开眼睛道:“还是爹爹考虑周全。” 江一月这下开心了,两眼放光地看了看骆芳菲,又向骆风行拜了一拜高兴道:“这一日叨扰前辈了,我等就先下山,武林大会再会。”总算愿意离开。 卓不归也作别连云阁众人,骆风行又独向他道:“你能来连云阁我很高兴,本想让你多住几日,但你有你的事情,这回就算了,下次来的时候不要再这么拘束。” 卓不归垂下眼恭敬道:“是。”骆风行也不再勉强。 一行人此时下山比来时闲适,江一月人逢喜事,头一个走在前面,卓不归与他一道,与来的时候相同。 众人启程下山,秋水心却没有上马。骆风行有些不解问道:“秋姑娘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秋水心依旧轻纱遮住俏脸,却是笑着道:“虽然失礼,但有一件事,我总还是想得到阁主的答复。” 骆风行有些不好的感觉,禁不住眉头跳了跳道:“秋姑娘请问吧。” 秋水心道:“阁主可还记得,十七年前在金陵郊外,你与夫人救过一个被山贼打劫的新娘子?” 骆风行想了想道:“确有其事,我与夫人刚好路过,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秋水心道:“当时山风大,险些吹跑了新娘子的盖头,还是骆夫人眼疾手快,帮忙按住了。骆夫人说,盖上盖头的新娘子,要等丈夫为她揭开,旁人是看不得的,所以阁主并不知道她长如何模样。” 骆风行有些迟疑道:“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秋水心福了一福道:“当日幸得阁主与夫人相救,我才有命等得机缘进入燕子楼,阁主与夫人对我有再造之恩。” 骆风行道:“我辈自诩侠义之士,路见不平施以援手是应当的,不必介怀。” 秋水心却掩嘴娇笑道:“于阁主和夫人而言,或许只是小事,不足挂齿,但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秋水心却不说完,只利落翻身上马,“阁主,武林大会再见了。”说罢,娇叱一声,驱马而去。 骆风行愣了一愣,看着秋水心离去背影,脸色又有些不好了。 下山后,卓不归与燕子楼一众别过,独自前往平原庄。 平原庄在蜀中,先前往平原庄再到襄阳武林盟已是绕道而行,卓不归却不在意匆忙,只是一心赶路。 到了平原庄,卓不归请求拜访,意外的师伯和庄主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热情迎接,只是由总管领着卓不归前往闲云斋。 闲云斋是个大书房,年幼时杨意闯了祸总被罚里面抄书。 总管算是看着卓不归、杨意等人长大,一路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终究没说出口。卓不归心中明白这些异常是因为什么,所以也不问。 来到闲云斋前,总管十分担忧地看了卓不归一眼后退下了。 卓不归站在门前,忆起昔日与杨意、杨云在闲云斋中受教,一时感慨万千。 站了片刻,收拾好心绪,卓不归没有叩门,而是撩起衣摆跪了下去:“孽子卓不归,求见庄主。”卓不归声音不低,屋里的人肯定能听到,却并没有回应。卓不归直挺挺地跪着,正是日头上来的时候,很快就被照得出了一身薄汗。忍不住走神想着,山外的夏天果然还是太热太难过了,比不得山中清凉,也不知道杨意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 正思绪漫无目的地飞出了不少距离,门却突然开了。卓不归抬头,看到是杨淮,有些意外,立即拜了一拜道:“庄主。” 杨淮逆光而立,让卓不归看不清神色。 杨淮看着卓不归,没有说话,卓不归跪得笔直,一如昔年陪杨意受罚的倔强模样。 长久之后,杨淮一声长叹,一向温和亲切的声音透出些难言的情绪道:“你跪在此处所求为何?” 卓不归道:“求姻缘。” 杨淮却道:“我与你师伯只有几个不争气的儿子,你求哪门子的姻缘?” 卓不归郑重道:“我求与杨意的姻缘。” 杨淮怒极反笑:“你二人同为男子,一个执掌六阳宫,一个是武林盟主,却效仿那分桃断袖,岂不惹武林耻笑?” 卓不归辩解道:“我二人之事,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作奸犯科,也不曾强取豪夺,与江湖武林有何干系?六阳宫自上代起就已经与正道武林共进退,我与他也并未隔着正邪道义,相反还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用六阳宫的势力帮助他、保护他。我之所求,不过是想得同心之人相守,恰如当年您与娘亲。”卓不归从不曾顶撞过杨淮,也极少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今日胸中所想,却是全部吐露出来,完全不似一向的孤高寡言。 杨淮不由剧震,有些错愕地看着卓不归道:“你说什么?” 卓不归依旧冷静,接着道:“我与杨意之事,在您看来或许离经叛道,但总归不会伤及他人。若将我们拆开,或许我孤老终生,或许又连累了其他人。我与他两心相悦,会与他一路扶持,孝敬二老,同乐天伦。”说罢又是一拜。 “你——”杨淮不知该哀还是该欣慰,指着卓不归一时无言,片刻后又要发作,却被拦下。 “相公——”是卓夫人走了出来,她拦住丈夫柔声道:“相公,子辈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都是心头肉,伤了他们何尝不是伤了我们自己?” 杨淮依旧有些为难道:“夫人——” 卓夫人握住他手,有些哀伤地又道:“相公,扪心自问,你我可算是好父母?念儿自幼吃了多少苦,何曾求过什么,就这一件事,便答应了吧!”卓夫人婉转相求,是卓不归不曾见过的柔弱姿态,看着任谁也无法拒绝。 果然,杨淮终于放弃指责卓不归,只是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这些年念儿受苦,何尝不是苦了夫人?既然夫人允了他二人这般闹,我又还能说什么?只是,”杨淮看向卓不归,“你如此决定,可有想过你师父?” 卓不归难得微微笑了道:“师尊早就知晓我的心思。世上苦事不过求而不得,师尊这些年过得不至于苦,但总归也不算好。师尊放我下山,也希望我能得我所求。” 杨淮神色纠结道:“你这看似安静实则孤傲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个个这般恣意妄为,也就你们六阳宫独一家了。” 卓夫人却笑笑轻轻推了丈夫一把:“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杨淮板着脸道:“好好,最后落得不是的总是我,怪我心眼小好了吧?行了,别在这儿跪着碍眼,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卓夫人闻言立即把卓不归拉起来,一面捏捏他胳膊低声道:“你才解了蛊没多久,做什么折腾自己身体?本以为你会直接去襄阳,到时候他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至于在武林盟的地盘上罚你,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杨淮被妻子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夫人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为夫颜面何在?” 卓夫人却不理会他,只是又摸摸卓不归脸颊道:“念儿,此番我会应允你和愿儿的事,是因为他为了你险些失了性命。你若不来,我不会上六阳宫问你,因为他不愿以此要挟。但你既然来了,说明你二人确实同心,我允了这件事,只希望你们能够不忘此刻之心,一世珍惜。” 卓不归柔顺道:“是。” 卓夫人又道:“你开心就好。我们亏欠你良多,如今你和愿儿结契,以后都要好好的。” 卓不归又跪了下去:“谢父亲、母亲成全。”连磕三个响头。 卓夫人愣了一愣,终于没忍住,靠在杨淮肩上哭了出来。 ☆、武林大会(上) 六月十五,风和日丽,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如期举行。 数十年来江湖大致风平浪静,依照惯例,每逢武林大会,但凡能叫出名字的门派都会接到武林盟分发的武林贴,受邀出席武林大会。一些刚成立的小派别即便没有接到武林贴,也会派代表前往,以示拥护武林正道之心。 此番是杨意接任盟主后首次主持武林大会,为了表示对当任盟主的尊敬,各派首领几乎齐聚,个别闭关未出或其他缘由无法到场的,也都遣了首领之下派中最具威望或前程的来,不愿落下什么口实。 武林盟在襄阳境内,背倚汉水,颇具阵势。 武林大会开始前几日,大部分门派都已经到了襄阳。除少数武林泰斗受邀入驻武林盟,其余人等都需自行寻找落脚之处。好在武林大会已成了惯例,每逢这时节襄阳都好找宿处,许多门派还会趁着机会四下走动,结交他派子弟。到十五日,各派领头之人带着派中弟子前往武林盟,由四个入口投递武林贴,而后秩序前往校场。 武林盟校场十分巨大,中央搭起比武擂台,三面设下上千观礼之座,一面留下一条宽阔道路通行。 “真是奇了怪了,六阳宫怎么来的是卓雪?前几年不是号称把位子传给徒弟,常年闭关去了吗?六阳宫旁边的又是哪个门派,看着眼生,以前也从未见过……”一个刚入场的小派首领落座后看到对面六阳宫的人,不禁诧异出声。门下弟子也不知究竟,只是听掌门人提到声名卓著的六阳宫前任宫主,纷纷忍不住伸头打量。 临座的同样枝叶不大的另一派长老惊讶道:“薛掌门竟然还不知道?几个月前六阳宫宫主卓不归中了剧毒,估计还没好全,也只能卓雪再度出山了。” 薛掌门吃惊道:“竟有这事?谁那么大胆子敢给六阳宫宫主下毒,这是不要命了吧。六阳宫吃这么大的亏,怎么还让消息走漏了出来?吴长老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吴长老摆摆手道:“哪里哪里。” 却又听薛掌门另一侧一人笑道:“你们锦霞门是住在深山老林里吗?说什么都信。卓不归中毒的消息是好了之后燕子楼放出来的,江湖中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况且卓不归今天也来了,只是没在六阳宫,看看旁边平原庄卓夫人身边的不就是吗?” 被嘲笑让薛掌门有些不悦,但也忍不住朝那人说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风采依旧的卓夫人身旁坐了个俊俏冷傲的年轻人,想来就是所说的卓不归了。 薛掌门抹不下面子故意板住脸,却又忍不住轻叹一声道:“是老夫寡闻了。这几年醉心武学不问世事,倒不曾想六阳宫已换了如此年少的掌教之人。” 吴长老也笑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薛掌门不必介怀。上次武林大会老朽见着杨盟主和卓宫主英姿,也是不由得感叹少年出英雄呐。” 薛掌门与吴长老二人同感,很快又说到自家年轻弟子身上,扯离了这个事情。 这次武林大会燕子楼到场很早,江一月又换了一身新行头精神十足,首先便往连云阁面前挣脸面。 见过连云阁众人后,恰逢平原庄也到了,一番寒暄见礼,江一月悄声问卓不归道:“你怎么与杨庄主卓夫人一道?之前我见卓老宫主居然下山,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卓不归淡淡笑了笑道:“无事。江一月,谢谢你。” 江一月被卓不归的道谢弄得一愣,总觉得几日不见,卓不归好似又换了个人。想要多询问几句,听卓夫人已经在叫卓不归,只好辞了他,回到燕子楼的位置。 平原庄几人又与六阳宫打了招呼,卓不归这才随卓夫人在平原庄的位置坐下。 卓夫人拉住他手道:“念儿是第一次和我们一道参加武林大会,往年你随阿雪坐,隔了太远都不方便说话。” 卓不归低头看着卓夫人笑道:“师父倒想过离母亲近一些,怕是父亲会坐中间挡住。” 卓夫人嗔怪道:“你呀,虽说往日随了阿雪不爱说话不好,可这才几天就捡了你父亲的调子,近墨也黑得太快了。” 杨淮咳嗽一声道:“夫人,他本就该随我,你看随了伯夷这些年多无趣。” 卓夫人柳眉一挑道:“随你也不见好,一个愿儿随你就够了。” 卓不归依旧笑着道:“我随母亲。” 卓夫人被卓不归的话取悦,瞪了丈夫一眼,越发拉着卓不归的手不愿放开。 杨意登上擂台,正见到平原庄一家亲睦的模样。 卓夫人笑得温柔,杨淮大概又被卓夫人嫌弃,显得有些无奈。卓不归坐在卓夫人左侧,正低头听她说话,看起来很亲热,不像发生过龃龉,只是一如往昔的亲慈子孝模样。 杨意看着卓不归,卓不归也立时转过头来看他,两人遥遥相望,虽只是两月不见,却仿佛隔了多年。 杨意暗笑自己儿女情长,前二十年一年见不上两回也那样就过了,如今既已得了便宜,便想着最好是能揣在怀里,握在手里,走到哪儿都能带去。果真由奢入俭难,杨意不由得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苦笑,收回了视线。 卓不归也在看着杨意。表面上依旧是那张不会笑的脸,只有自己知道这目光是多有别于往日的贪婪。 杨意瘦了。大约是为了武林大会换了一身青衣,在他人看来或许一如往日潇洒磊落,卓不归却觉得他清减了。看到杨意上台后第一个看向的自己,卓不归很是欢喜,但见他很快就将目光转了开去,心中又有些失落。 揣测着杨意是否因为自己这么久没来找他而生气,又或是等了这些年终于熬不住放弃。卓不归心头七上八下地胡乱想着,连杨意开始讲了什么都没听到,直到被卓夫人轻轻拍了一下才回过神。 卓不归有些茫然地看向卓夫人,听她道:“怎地跟你爹当年一样没出息?待会儿结束后去找他就是了,这会儿把眼睛安他身上也解不了渴。” 卓不归一愣,白玉脸颊终于爬上一抹红,讷讷道:“母亲教训得是。”心里又想着母亲却是说错了,父亲看她的眼神绝不是自己现在这般,只是从小随了师父,如今也终于明白了师父。 尽管应了卓夫人的话,卓不归依旧没舍得撇开眼,依旧看着杨意。杨意已说完了武林大会例行的开场辞,正介绍今年参与的一些前辈高人和主要派别。 卓不归自幼跟随师父参加武林大会,数来也有六七回了。往年与师父一道往地方一坐便睁眼打坐,并未注意过上头都说些什么。今年因为是杨意倒认真听了,觉得一些话由杨意说来似乎也没那么枯燥烦人。 “九州武林是一家,只要是心向正道的武林同道,作为当任武林盟主,我都不会拒绝容纳。可能有些同道已经提前知晓了消息,今天有一个比较特别的派别希望加入武林盟,如此大事我无法一人决断,所以趁着武林大会的机会,希望和诸位同道一同来做这个决定。”杨意说到这里看向六阳宫旁的教派微微一笑,“九黎君,请上来吧。” 众人都看向那派,虽说入场后注意到这陌生门派的人已经做了许多猜测,但终究没个定数。只是觉得突然出现的门派竟然能与六阳宫同坐,猜想应是十分了得。这门派子弟分着青白二色,为首三人一人是蓝衫的青年男子,一人紫衣傩面看不到真容,更令人震惊,二人中间的首领竟是个女子。 这女子此时被杨意叫到,不紧不慢起身,一步步走上擂台。 她身着一身玄色劲装,长发高束,短短十几步走得无比从容,又让人感觉出内力颇深。 女子走到杨意身侧,与杨意点头示礼。杨意接着让开半步,又向众武林人士道:“这位便是今日希望加入武林盟的同道,究竟能否应允,还要看广大同道的意思。”说罢示意女子说话。 女子回以一笑,而后正面武林各派朗声道:“我是清衣教教主九月,时隔百年,清衣教希望能够加入武林盟,与各派和睦相处,不知能否有此荣幸?” 九月一说出这话,整个场内都炸开了锅。 “魔教出世了?” “魔教又卷土重来了!” 众人议论纷纷,颇有惧色,武林大会的重头戏直接登场。 ☆、武林大会(中) 九月说出的话让武林人士尽皆震惊,她倒并不慌张,只是环顾四下,微笑不再语。 杨意也没有立时说话,看众人自相议论吵闹片刻,终于有人站出来道:“杨盟主首次主持武林大会,确实给了我等一个惊吓。清衣教自创教之日起,一直与我正道武林格格不入,行事恣意妄为,故得了一个‘邪教’之称。百年前清衣教由罗苏领头向正道武林开战,企图入主中原,被我正道击败,只能溃退苗疆,蛰伏不出。如今清衣教由杨盟主引荐重来,究竟所谓为何,还要请杨盟主给出一个解释。”虽为质问,但口气温和,给足了杨意面子。 杨意看向他拱手行了个礼道:“晚辈谢过横虚道长给予解释机会。如诸位所知,清衣教百年前确实被称为邪教,也做出了令人不齿之事。但如今清衣教已由九月教主所领,她有向正道之心,希望能够与正道武林和睦共处,我认为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换取更多安宁。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清衣教加入武林盟后,大家都是同袍,再无正邪对立,也可以避免造成更多损伤。” 横虚捻须道:“杨盟主的初衷是好的,若天下各派都能够由武林盟引导,从中调和,从而和平相处,自然能减少一些争端。但所想与所为毕竟会有出入,清衣教加入武林盟究竟是福是祸,现在无法预料。”横虚此言算是委婉的不赞同了。 而另一人更加直接道:“横虚道长担心的正是我等担心的。众所周知,清衣教是为祸武林的邪教,当年败如丧家之犬,因为无法与武林正道抗衡,才不得不收敛。如今竟敢明目张胆卷土而来,是得了杨盟主首肯吧?清衣教究竟是弃恶从善,还是佯装作小包藏祸心,杨盟主要如何确定?”说话的人言辞激烈,有理有据,立时得到许多人赞同。 “月楼主说得对,清衣教毕竟是邪教,说是要加入武林盟,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邪教就是邪教,哪能说走上正道就走上正道了?” “人心难测,杨盟主也无法保证清衣教是真的投诚而不是要借机破坏正道武林吧?” “又或者清衣教知道硬碰硬是打不过武林正道了,所以先做小伏低来个卧薪尝胆?” “杨盟主毕竟年轻,清衣教教主又是个女流之辈,莫不是……不要被蒙骗了才好。” 众人对于杨意认同清衣教的理由莫衷一是,但对于清衣教的目的倒是十分统一,认为必定不安好心。 杨意听着众多声音的揣测和指责,没有立时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众人吵闹。 过了片刻,杨意还未开口,却听方才的月楼主又道:“大家也不要太着急,还是先听听杨盟主解释。我个人相信杨盟主引荐清衣教并无加害正道之心,但还是需要他说出让我等信服的理由来,才好让诸位同道一同做出决断。” 众人尽皆附和。 杨意看了一眼月关山道:“其实月楼主所担心的我也曾担心过,不只是我,多年前的先辈盟主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心。”杨意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有些人不明白,小声议论为何多年前的武林盟主能够未卜先知清衣教的回头,也有人觉得杨意是在故弄玄虚。 杨意听到了各种质疑,依旧是淡定笑道:“武林盟成立最初已不可考,中间历经了一些变故,有过解散又重新设立,虽然换了很多人,但守护武林安宁、避免邪魔危害武林乃至天下的初衷却一直没有改变。本派武林盟设立已有近三百年,之所以能够一直维持,仰仗于正道各派的支持和帮助。历任武林盟主多由正道各派中选出,也是为了保障武林盟能够保持初心。我自认与历代前辈一样,一心只是为了武林安定。” 月关山笑道:“所以依杨盟主所说,我等信任杨盟主,而杨盟主信任清衣教,进而我等要相信清衣教?这样的理由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随即有人点头同意:“月楼主担忧有理。杨盟主心怀正道不假,但莫要让这份宽怀被有心之人利用,进而做出一些残害同道之事!” 更有人厉声道:“昔日清衣教入侵正道武林,残害多少武林同道。不过百年时间,杨盟主便要我等忘了这些深仇大恨接纳他们吗?” 九月看着杨意被月关山为首的人反对责问,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亲朋之仇的声音出现终于道:“诸位怀疑我教用心没有错,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不必将杨盟主打入与我一流。我来参加此次武林大会,确实仰仗杨盟主给予机会,但最终结果,杨盟主也明确表示要多数派别说了算。方才有侠士说到百年前我教与正道武林之战,我在此为先代教主犯下的错误向诸位道歉。”说着鞠了一躬,“百年前一战确实由我教挑起,但交战之后,我教高手几乎全部覆没,百年间只能屈居一隅,宛如蛇鼠躲藏,论损失,我教比武林盟更加惨重。我正是认识到邪不可胜正,才决心洗心革面不再做‘邪魔歪道’,想通过加入武林盟,借由诸位同道引导而走上正途。所以希望诸位武林同道能够摒弃成见,给我教一次机会。”九月言辞恳切,做足了痛改前非的样子。 月关山听完九月讲述,依旧笑着,却是道:“九月教主言辞诚恳,令人感动。但漂亮话谁都会说,若做完坏事就能求得原谅重新做人,这世上不知又要多出多少杀戮和孽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九月看着月关山笑里藏刀模样,突然笑了道:“这位月楼主看来是非常不赞同我教加入武林盟了。我教对于正道武林的态度,我已经说得十分明确,至于诸位是否接受和平之约,是诸位的决定。此番参加武林大会,我教会时刻恪守本分,以示从善之心,也报偿杨盟主知遇之恩。至于结果,当然最好是能够得偿所愿,若是不成,我教也可以依旧固守苗疆,不与诸位往来,算是另一种和睦了。”九月说得无比自然,气度从容,是商讨而非祈求。 月关山道:“教主有自知之明,实为良才,只可惜出身由天,无可怨也。不过教主气度不凡,往后只要不行差踏错,今日之事也将记为一段善缘。” 九月一笑道:“承蒙月楼主夸奖。” 月关山又转而向杨意道:“杨盟主此番为了武林安危,千里牵线搭桥,可谓辛苦。只是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等还是与清衣教相忘江湖,互不干涉为好。杨盟主以为如何?” 杨意笑了笑,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道:“月楼主问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圣人明示以直报怨,月楼主何必以怨报怨。”杨意说着又看向众人,“对于清衣教是否真的改邪归正,我也抱着怀疑。但思虑再三,我认为武林盟可以将清衣教引上正道。如先贤言,以直报怨,正是武林盟处事之道。 “何为正邪?正邪在于人心而非派别。正邪有定数,派别的正邪却没有定数。 “武林盟初代,修罗教与乾坤教并称两大魔教,为争夺往世书而大战绝情谷。绝情谷号称名门正派,却伙同乾坤教残害武林同道,抢夺往事书,反而是修罗教教主荆尘为救武林盟主君不贵殒命。后修罗教解体而演变为罗天教,苏妄向善,并由武林盟从中斡旋,后与正道武林相安无事。 “又有六阳宫,因绝魂花而受武林盟围剿,先代宫主蓝莹自戕而将六阳令传于武林盟沈涵,经数百载隐世于外,修生养性,再不曾与正道武林有过争斗。终于在二十多年前得卓夫人一力支持,六阳宫如今已是正道支柱。又或者——”杨意说着看向月关山微微一笑,“如月明楼。 “当年月沾衣为称霸武林而屠灭连云阁,令平原庄圣剑庄主不得不以身殉剑,但之后由月天争前辈代表月明楼得到二派原谅,月明楼便一直与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至今仍然位列武林正道首席。 “前人有如此多宽容的先例,今日又为何不能允许清衣教弃暗投明?先辈们吸纳改过的门派入武林盟时,定然也有过我等今日的犹疑不决,但最终结果证明了他们所做并没有错。武林盟维护武林正道安宁,并不是一颗只有在正邪大战时才使用的棋子,更需要不变初心引导走入歧途的派别为善,方不负正道领袖之名。 “如今清衣教既然肯改过自新,我愿以性命为注,效先贤一试,引导其向善。若清衣教居心叵测,加入武林盟后做出有违正义之事,杨意愿亲手除灭,再以性命谢罪!” ☆、武林大会(下) 杨意对天起誓,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清衣教上,着实震慑众人。兼之言之凿凿,举出确切先例,让人无可反驳。武林众人明显被杨意说服,清衣教加入武林盟已是不可阻挡。 月关山听完杨意一番诡辩,又被扯出自家多年前的旧账,知道清衣教之事已成定论,无法扭转,于是顺水推舟道:“杨盟主都已立下军令状,我等岂能再推诿?只是今后清衣教若真有不轨,以杨盟主一人之力,也是无法阻止,还需得以武林盟为首,各派通力合作才能保武林安危。月某感于杨盟主赤诚之心,定会竭力相助。”事已至此他便首先赞成了杨意,并提出要一同承担后果,做足大度稳重的面子。言语上又将责任归结于杨意,若是将来真的出了事,便是杨意一意孤行的结果。 有了月关山领头,其余各派没有再大的异议,清衣教之事算是定下了。 但听到月关山假惺惺要为武林安危而奉献的话语,终有人沉声道:“月楼主不必担心,不论将来有何变故,我都在杨意身后,六阳宫与平原庄会与他共进退。”声音听起来不大,却能清晰传遍校场,正是身处平原庄的卓不归。 月关山朝卓不归看去,见他虽然和自己说话,却是一直看着杨意,玩味地笑了道:“卓宫主与杨盟主兄弟情深,月某好是羡慕。历代武林盟主,还没有哪个如杨盟主这般风光,出身平原庄,又是连云阁传人,更有六阳宫一力扶持,区区一个清衣教,确实不在话下,是我多虑了。”月关山句句诛心,不但暗嘲杨意一手遮天,还顺带挑拨他与清衣教的关系。 卓不归闻言面色一冷,要反诘,却被卓夫人轻轻握了握手。 只听卓夫人道:“武林正道都是一家,说出身就见外了。杨意是平原庄子弟,但更是武林盟领袖。我作为一个母亲,有时候还有些埋怨,他自从得了诸位厚爱当上盟主,一年至少十个月不着家。难得见上一回,总又急急忙忙往回赶。有时候甚至想着不如早些到了年限,大家再推选出个合适的人来,让他老老实实回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卓夫人语调温柔,看着杨意的目光满是慈爱,环视全场的时候又充满无奈,让人对她慈母思子的心情感同身受。但她话语中若有若无让杨意撂挑子的意思,却让众人好一阵紧张。 虽然当前武林无大事,但杨意也兢兢业业不曾有过错。若临时卸任,便显得众人逼迫,势必要得罪平原庄、连云阁和六阳宫三大派,就是平白惹出大事了。 当即有人便忍不住劝慰道:“卓夫人莫要伤怀,儿女长大了总是要自立家业,我家那小子前两年出师去游历,一整年都没个消息呢。杨盟主为武林盟殚精竭虑,我等都感激不尽。若是卓夫人思念杨盟主,多往襄阳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是啊是啊,儿子大了总不能老困在家里。再说卓夫人哪里老了?跟二十年前完全没有变化!倒是我老郑从个愣头青变成糟老头子了。”这人说罢哈哈大笑,四周弟子也不由乐出声来。 面对如此情形,卓夫人又是长辈,月关山也不得不服低,顺着众人道:“是晚辈失言,卓夫人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卓夫人温柔一笑道:“是我太过思念孩子,与月楼主无干。” 月关山只能赔笑,形势比人强,不敢再多言。 “卓夫人心疼杨盟主是情理之中,但男儿当志高,他有勇有谋又愿意为武林分忧,困于一隅反是埋没。如今这样就很好。”又一个声音道,众人看去,却没有立即附和,反而低声私语。她声音平淡,神色也安定沉着,却自带一股令人心悸的气势,让之前还纷纷谈笑的人都不由放低声音。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古耽:《相思夺命》 作者:十方未名 第7节 杨意也看向说话之人,深深揖礼道:“晚辈谢过舒府主夸赞。”而后直起身向众人道,“诸位武林同道,此番清衣教加入武林盟之事,武林盟以三年为限给他们一个考验。若是三年之内诸位发现清衣教有丝毫不轨,杨意会代表武林盟讨要一个说法。九月教主,清衣教可以做到吧?” 九月点头道:“杨盟主且宽心,我教必恪守道义,让诸位同道了解我教虔诚之心。”又放声向武林人士道,“清衣教沉寂百年,如今只想重振门楣,与各位同道一起兴盛武林。我教从前被同道诟病,一是教众确实疏于中原礼法,二大约是我教善用蛊毒。可能有些同道对于蛊毒之术不齿,但毒可害人,亦能救人。卓宫主之前不幸中了迷心蛊之毒,亦是我教奉上解蛊之法,并从我教禁地取得药引而解。若我有不轨之心,怎会将我总坛暴露,还允许他们进入禁地?为了让杨盟主与卓宫主取得药引,我教禁地毁于一旦。所以此番加入武林盟,我教欲迁出朵依山,往桂梵山定居。如此,清衣教与武林盟遥遥相望,相距不过两百里,若我教真做出什么有害武林之事,各大派自可以方便前来围剿。” 九月这话一出,原本因为舒庄主而安静许多的会场再度如水沸腾。 武林盟在襄阳,若清衣教迁至桂梵山,与武林盟相距极近。若清衣教生事,武林盟固然可以就近处理,但同样清衣教也更容易威胁到武林盟。九月此举确实大胆,除非无路可走,从没有哪个派别说迁教就迁教。原本清衣教在南疆深山不知处,易守难攻,是极好的退路,如今大方昭告武林,确实展现了十足诚意。 杨意道:“九月教主既然如此有心,杨某自然预祝顺利。往后大家既是同道又是近邻,还请多多关照。” 九月道:“彼此彼此。” 清衣教之事已成定局,舒府主又道:“清衣教之事定下了,不如早些开始各派比武。相较于这些琐事,我倒更希望看看又出了哪些青年才俊。”她这般说,算是一锤定音了。 杨意于是高声宣布:“诸位武林同道,往后三年请大家监督清衣教行事,若无差池,大家作为同道,会更长久地相互监督扶持。此番武林大会大事已定,接下来便是例行的比武大会,还请各派代表记号各自抽签,不要乱了秩序。”杨意又详细讲解比武规则。等把一切都安排清楚,已经到了晌午时分。 历来武林大会第一天上午也就是一些事情决议和各派商讨,今日虽然过程波折了些,但结局已十分不错。 中午休息一个半时辰,杨意总算能够走下台来,卓不归向卓夫人告了一声起身去找他。 卓不归穿过人群从后方出了校场,已不见杨意踪迹,环顾四下,倒是看到清衣教的人。 九月见了卓不归,先行招呼道:“卓宫主今日好气魄!卓宫主如此支持杨盟主,也算是帮了我教,在此谢过卓宫主。” 卓不归看了看九月身侧一蓝一紫二人道:“不及九月教主之十一。入武林盟、迁教桂梵山一气呵成,真是谋划周全。如今心愿达成,我也说声恭喜。只是没想到,大祭司原来就是蛊王,更是清衣教之人。” 九月笑道:“卓宫主莫要见怪。虽然蛊王阿纳涵确实是我教大长老,但自我接任教主后就已隐退,我也不知他是去往了水云寨。你与杨盟主遇上大长老是机缘,并非我的安排。” 卓不归不置可否,却是向阿纳涵鞠了一躬:“无论当初如何,大祭司确实救了我性命,谢过大祭司。” 阿纳涵道:“你我相逢是缘,我愿意助你。最终解蛊的不是我,你不必挂心。” 卓不归点头。 慕风却歉然一笑道:“说起来我还要向卓宫主陪个不是。那迷心蛊是我所制,意外害了卓宫主,若非师父提前压制了毒性,或许会酿成大错。慕风欠下卓宫主一个道歉。” 卓不归道:“不必,只要清衣教今后不与武林盟找麻烦,你我还算是不打不相识。” 慕风道:“这是自然。如今我等已随教主加入武林盟,自然与武林盟和衷共济。” 卓不归不欲再多说,打算告辞离开,九月却道:“其实我有意与卓宫主长谈,一则想了解我那懦弱的父亲,二则你我二人有相近之处,何不化而为友?当年我有幸被前教主赏识收为弟子,勤学苦练练成了净衣诀,才能接掌清衣教,卓宫主似乎也有相似的遭遇。想想武林高人并不会随意收徒,要论原因,无非是世家子弟抹不开情面,或觉骨骼清奇适宜传承,又或是旧识遗孤需照顾培养,更或是旧情人的血脉养着睹物思人。我于前教主是其二,不知卓宫主是哪一条?今日卓宫主在平原庄如鱼得水,卓老宫主一人在六阳宫就显得冷清了。” 卓不归眼色一寒,看着九月道:“你既入了武林盟,须知非关武林大事,各派自守其道便好。” 九月笑道:“也罢,卓宫主说不是大事便一笑而过吧。那我另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想告诉卓宫主。”九月说着突然靠近卓不归,压低声音在他耳旁道,“卓宫主或许不知,相思蛊只有子虫固然会令人丧失心智,但若与母虫持有者两情相悦,却能保此情不渝。卓宫主不妨猜一猜,你身上的蛊,到底解还是没解?”说完她又退开去,“卓宫主急着去找杨盟主吧?祝心想事成。” ☆、共白首(终) 卓不归听了九月故弄玄虚的说辞,是有些不悦,但心中自有论断,倒不会被其左右。卓不归在后院客房绕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杨意,又不能四下擅闯,只能随便拉了个武林盟弟子询问,总算得知杨意独自一人往后园小径去了。 卓不归顺着小路往上走,武林盟后园和一般门派的后山不同,没有奇花异草,反而是大片果树,什么时节成熟的都有,也不知是哪位盟主种下的。 快到小路尽头可以听到隆隆水声,从树木间隙看去,瀑如素练,白色水光映日如辉,将尽头的亭子衬得十分缥缈,连亭中之人也显得颇具仙气。 卓不归走近杨意,杨意却并未回头,看着瀑布不知在想什么。卓不归有些不安,但想到他定然知道来的是谁,所以才没有动作,又因着这份信任有些雀跃。 虽然心中思绪万千,卓不归却依旧说不出来,只是站到杨意身侧与他一同看着瀑布,而后道了句:“想不到只是短短两月,你与清衣教已做了那么多。” 杨意轻声笑了道:“你觉得只有短短两月,我却已做了如此多事情。”他笑语温柔,眼角却有淡淡的忧愁。 卓不归愣了一愣,侧头看着杨意,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那日我不知道怎么从清衣教出来的,醒过来已经在回六阳宫的路上。王一持有师父之令,我尚有些虚弱,于是很快就被带了回去,并不是故意一走了之。”他是从梦中惊醒,醒来眼角犹有泪痕。模糊记得有人月下消失不见,心中大恸不知身在何方。他甚至不敢问王一,生怕听到什么无法承受的消息,回到六阳宫越发虚弱了,直到师父说出杨意还活着,并没有像自己噩梦中那般消失,才稍稍放下心。又想到九月所说帮助解蛊之人会失去一身功力,觉得无法面对杨意,之后的事情才拖了下来。 听了卓不归解释,杨意神色依旧:“你解蛊之后身子弱,该多休息,为什么又跑到连云阁去?” 卓不归道:“江一月给我来信,我便去了。” 杨意看着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并不详尽,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怕。我不敢直接去武林盟找你,我怕你已经武功尽失。你是重诺之人,我以为你答应过江一月就会去连云阁,但到了之后没有见到你,又怕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无法现身。”卓不归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慢,好几次几乎说不下去。他不敢眨眼地看着杨意,害怕杨意神色变化,更或生出厌恶。 在苗疆时卓不归已明白,当年杨意疏远自己,与怕比不上自己有关。如今他舍去一身功力为自己解蛊,却教人如何面对?明明是两情相悦,却因为相思蛊而有了胁迫的味道,卓不归一时无法接受。于是趁着江一月发来邀约首先前往商洛,而没有直接去找杨意。 卓不归总算说出来,紧张得又没有表情。从前两人在一起都是听杨意说,如今换了杨意不说话,卓不归只能捏着拳头出汗。 仿佛过了许久,杨意总算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端方硬朗的脸敛去笑意,让卓不归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然而突然杨意又笑了,笑得偏过头去,笑得卓不归额头渗出冷汗。 杨意很快又转回头看着他,面色却是让卓不归心动的温柔:“阿念,我没有怪你。从清衣教出来我就离开,是不想让你以为我挟恩图报。可是回到武林盟我又后悔了,我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为什么不能利用?如果这点恩情能让你就范,留着不用又能干什么?所以江一月给你信是我的意思。只是回来之后我身体也不太好,就没有去连云阁了。” 听到这里卓不归猛地一惊,忍不住抓住杨意手臂:“你——”他想要问,但喉咙干涩,想要问出来十分艰难。 杨意却伸手盖住了他抓着自己的手:“我好好地在这里。” 卓不归喉头滑动了几下,终于说出来:“你没了武功,我护着你。只要我不死,没人能够动你。” 杨意微微低头看着卓不归的眼睛,见他眉头微蹙认真而执拗地看着自己,然后突然就笑了:“阿念,我骗你的。” 卓不归愣住了,连抓着杨意手臂的手指都微微颤抖。 他是骗自己的。 是他说念了自己十多年是骗自己的,还是他现在好好的是骗自己的?卓不归脑中纷乱,忽然眼前一黑,一时有些支撑不住。 “阿念!”杨意慌了神,连忙将卓不归扶助。好在卓不归只是微微晃了一晃,马上又站直了,但杨意却觉得他的目光十分凄然,仿佛天都塌下来一般。 被卓不归不自觉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杨意终于无奈地笑了:“你赢了,那么多年我都坚持住了,吓你一吓就仿佛我是个坏心肠的恶人。我没事,其实你中的不是相思蛊,只是九月打算用来折腾孤翁的东西。那蛊只要找到五情花,利用香气诱发蛊虫,再在神农池中药浴就能解了,之前被她说得玄乎其玄不过是想跟我谈条件而已。” 卓不归一时还有些转不过神来,依然定定地看着杨意。 杨意只好道:“我没有失去功力,虽然受了点小伤,但养了两个月已经无碍了。” 卓不归总算回过神来:“所以你骗我的是这件事?” 杨意道:“就这一件事。你要揍我吗?可下午我还得主持比武大赛,说起来该回去休息了。”说着转身要走。 “杨意!”卓不归突然爆发出来,拉着杨意将他抵在凉亭的柱子上,“你要逃吗?还没有说清楚你要去哪里!你从小就喜欢骗我,每次闯祸骗我给你背着,后来又骗我以为你讨厌我疏远我,到了苗疆你也总是隐瞒我,现在你又说你没事,我分不出真假……”卓不归说着,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 杨意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被卓不归一把按住:“……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非要把我耍的团团转才开心吗?可是我,可是我——”卓不归眼睛都已经红了,满脸满眼全是委屈,“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边,就算骗我,我也甘之如饴。” 突如其来的情话,饶是脸皮厚如杨意,也禁不住红了脸,想要抽回手,却被卓不归死死按住:“杨意,你若不招我,一辈子也就过了。你做你的武林盟主,我在六阳宫终老此生。你惹了我,还能逃吗?既然你要的不是手足情深,我便还你一个白首之约。”说着侧头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杨意脸色爆红,抖着眼睫将卓不归推开,急往回走一面道:“下午的比武要开始了,我要去看青年才俊。” 卓不归跟上他,不由得勾起嘴角道:“哪个青年才俊比我有才,能俊俏过我?看我就够了。” 杨意又道:“清衣教还在武林盟,要盯着九月别闹事。” 卓不归道:“清衣教这次敢站出来,说明多年秣兵厉马已有了成效。若放之任之,必为大患。你将之放入武林盟视线监管,确实应该。” 杨意还道:“我看师父好像不太喜欢样子楼的人,你们在连云阁做了什么?他见到秋水心比见到江一月还不高兴。” 卓不归笑道:“因为秋水心想当阁主夫人。我觉得燕子楼有句话是对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杨意突然停了下来,背对着卓不归道:“那你救我的……要吗?”他声音很低,透着害怕。尽管卓不归今天说了一箩筐甜言蜜语,却依旧感觉不真实。仿佛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终于看到了绿洲,却害怕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 卓不归一顿,而后快步走到杨意跟前,认真地看着他道:“该是我的,为何不要?” 杨意长久地回视卓不归,终于道:“阿念,短短一世,可否共白首?”他问得忐忑,露出从未有过的胆怯来。 卓不归没有迟疑,第一次主动握住了杨意的手:“幸得君顾,必相携百年。” 杨意笑起来,是卓不归最喜欢的模样。 山无棱,天地合,不与君绝。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完结。 感谢还没有放弃我的小伙伴!送上小花 本文没有番外,因为强行用梗拖得太长了,剩下依旧没用上的梗就留给下一篇。 下一篇预计长篇,题材妖道仙魔。若很久很久都没有存够字数,10月中旬或者11月就再开个10w字以内的。 再次感谢还会来看我的小伙伴,我心与文同在。 【更多精彩好书尽在书包 bookbao】 第7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