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剑履》 正文 第1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节 星辰剑履 [重生]》by月影之影 文案 青羽山苏一尘少年成名,名动天下,只因结交了一个魔界好基友,重重误会下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更遭魔物围剿坠崖而亡。 六年后,他阴差阳错地魂返人间,而他的坑爹基友竟然也再次出现,接连残杀仙门中人,一切宛如六年前的翻版。 从哪里被坑,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苏一尘带着小师侄、兄控、话痨、理科男、病娇、吃货等一干道友,重新踏上了战翻大boss的征程。 我们的目标是活到最后!以及星辰大海~ 禁欲脸美人攻x天命不凡各种挂不掉受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重生 强强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一尘,乐正长枫 ┃ 配角:李长安,花无计,萧白,谢凤麒,苏雪镜,林语思 ┃ 其它: ================== ☆、第1章 重生 二月天里,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峰峦叠嶂的平都山上,树木早已抽出了绿色的枝条,如洗碧空下一片春烟缭绕。冗长冬日凝结下来的寒气被一扫而空,阳光穿透了枝桠,照出满地的生机勃勃。 山道上有三个青年正在匆匆赶路,领头的是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一身白色内袍,外甲上绣着月白丝线,虽然走得很快,气息却纹丝不乱。 他身后两步远跟着一个同样装束的美人,说是美人,其实也是个男子,只不过没有戴发冠,一头长发松散地垂在肩上,手上拿着个酒壶边走边喝,眼角带着薄红,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落在最后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眉眼平常,身形瘦弱,走得急了,还得停下来喘几口气才能再跟上。 “哎,一想到青羽苏一尘死在这里,就觉得实在是可惜。”美人看了一眼乱石嶙峋的山下,颇为叹惋地说道。 “师兄,苏一尘是谁?”少年虽然光是赶路就很费力,还是抵不过少年人的好奇心,艰难地开口问道。 “他才死了六年,你们这些小毛孩竟都不认识他了,”美人摇摇头,喝了一口酒,“苏一尘是青羽前掌门的入室弟子,不世出的剑术天才,要我说嘛,现在仙门拔尖的几个人联手,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少年想了想那“拔尖的几个人”,杏眼圆瞪:“这么厉害?” “一定比你想得还要厉害,”美人说着,快走两步赶上前面的男子道:“大哥,你说是不是?” 那男子偏头想了一想,“是。白林城的执剑长老现在还是仙门公认的剑术第一,但苏道友十九岁第一次下山就胜了他一招。” 少年心生神往,又问道:“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会死在这山上?” 美人又喝了一口酒,哈哈笑道:“因为他练剑练傻了,下山之后居然和魔物交朋友去了。” “怎么会!”少年惊呼。仙魔两立,正邪不容,这个道理谁都懂,“他被那个魔物杀了?” “那倒没有。不过那魔物生性凶残,一连在人间犯下数桩血案,杀人挖心,还要取走一只眼珠。仙门震怒,青羽山就派苏一尘去把他收了。”美人眯着眼睛,边说边回忆道。 “然后呢?”少年听得十分起劲。 “然后苏一尘找到了魔物,可是却没有杀他,哈哈哈哈哈,”美人像是觉得很好笑,偏头看身边的男子,“大哥,你说他和那个魔物到底是什么关系?” “谨言。”男子依然是一张端正的脸,目不斜视地说道。 美人扁了扁嘴,又接着往下给师弟讲故事:“苏一尘回青羽山复命,立刻就被同门关押了起来。这时候那魔物又犯下血案,仙门派了许多人去抓他都铩羽而归,苏一尘还是不肯去除魔,这下犯了众怒,直当他勾结魔道,被青羽戒律院公开处刑啦。” “怎么处刑的?” “四根透骨钉打入琵琶骨,废去一身修为,逐出师门。”美人压低了声音,一面说,一面回头幽幽地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觉得自己的肩膀都隐隐疼了起来:“他剑术那么好,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谁知道呢。”美人转回头去耸了耸肩,又饮下一口酒。 “所以他就在这平都山郁郁而终了?”少年又问。 “哪来的郁郁而终,他是被三十六只魔物追杀到平都山战死的。”美人说着,把手中酒壶向山下一挥,壶中残酒画出一道弧线倾倒了下去,“勾结魔道的人,又怎么会被魔物杀死?只怪青羽那帮老顽固,令我无缘和他交一次手。” “语思,我们现在就是要去青羽,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言辞。”男子忍不住提醒道。 “不说了不说了,”美人把空了的酒壶挂回腰间,快步超过了男子,“赶紧下山打酒去啦。” 少年跟在两人身后,脑中还在想着刚才听来的逸闻,看到师兄加快了步子,自己也赶紧跟上,结果心不在焉中一脚踩偏。他“哎哎哎”连叫三声,双手胡乱抓着,最终没能抓到什么,顺着山崖一路向下滚去。 等走在前方的两位师兄回头时,已经连少年的指尖都来不及抓住了。 ◎ 苏一尘是被一阵浓郁的酒香勾醒的。 他睁开眼来,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床半新不旧的白色纱帐,转头再看身侧,一间空空荡荡的客房,屋子中间有张桌子,一个长发垂肩的美人正拿着酒壶自斟自饮,眼角被酒意熏得微红。 看到床上的人动了,美人勾唇一笑,喊了一声:“温良。” “恭谦?”苏一尘的思考回路还没接上。 美人怔了一怔,“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继而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朝着屋外奔去:“大哥,温良他摔傻啦!” 俄顷,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那美人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挂在男子左臂上,嘴里还在说着:“怎么办呀大哥,他本来就呆头呆脑的,走走山路都会摔下去,现下更没救啦。” 男子把美人勾着自己的手臂掰了下来,正色道:“哪有这样说自家师弟的。” “嘿嘿。”美人看着自家大哥吐了吐舌头,样子十分亲昵。 男子不再理会他,走到床边,低下头看了看苏一尘的脸色,这才问道:“师弟,你觉得好些了吗?” 苏一尘打量着男子的装束,白袍白甲,月白绣边,这是白林城弟子的装束,自己虽然被掌门师兄放逐了,但什么时候改投的白林城门下? “笨温良,师兄问你话呢!”见苏一尘不答,那美人也走了过来,一个栗子敲在苏一尘额头上。 不好意思,温良又是谁? 苏一尘伸出手来揉了揉额头,突然觉得不对,把手凑到眼前一看,只见那只手指尖红润,五个半月弯整齐地连着指甲根部,这绝对不是他自己的手。 “喂喂,该不会真摔傻了吧?”美人看着师弟的动作,不确定地说了一声。 苏一尘在被中暗暗运了一下气,发现自己的琵琶骨果然完好无损,他心思如电,立刻明白过来,多半是这位叫作温良的白林城弟子摔下山后,自己的魂魄进到了他的身体里。 “温良,你有哪里难受吗?”男子看起来也十分担心,“要不我再去找大夫给你看看。” 苏一尘回忆了一下,自己并不认识这个温良,照实说把人身体占了似乎不妥,要扮成他也不太可能,思来想去似乎只能装傻了,于是咧嘴一笑:“哎,你们是谁?” “……”男子脸上露出些许惊诧的表情,美人倒是很坦然,一口饮尽壶中酒道:“我早说了,摔傻啦。” ◎ 苏一尘那天果断装成失忆之后,发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之后几天只需躺在床上静养,又有大夫来帮他检查了身上伤口,幸亏没有伤到筋骨,不几日就能落地。 他躺着的时候,就和那位美人师兄或是送饭菜来的客栈小二聊聊天,很快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认识这两位师兄了。 现在距离他从平都山上坠崖身亡后,竟已经过了六年,算起来六年前这对兄弟大概才只有十五、六岁,还不到可以下山的年纪,他根本无缘得见。 美人师兄又告诉他,自己一行三人是要去青羽山参加这一次的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是仙门中每四年一度的盛会,由执修真界牛耳的青羽山、朱栖坛、白林城与玄照溪四派轮流举办,年满十八岁的仙门子弟都可以前往切磋。修真一脉,门派众多,开山立派广为人知的就有三十六处,余下些小的更是不计其数,每次盛会各派都会遣门中顶尖的弟子前往一争高下,捎带些修为不济的,就是去看个热闹了。 苏一尘活着的时候只参加过一次试剑大会,是在他十九岁时,第一次下山去的白林城。当时未及弱冠的他,在白林城难逢敌手,最后白林的执剑长老破例下场与他切磋,也被他一招险胜。此后他少年成名,名动天下,无数道友天天盼着在玄照溪的试剑大会上向他挑战。 可惜苏一尘没能去玄照溪,两年后他就命丧在了平都山。即使当时没有死,被钉穿琵琶骨的自己也是断无可能再战了。 因此这一次,无论是能够再参加试剑大会,还是能再上青羽山,都让苏一尘觉得十分有意思,等伤稍微好了一些,就不露痕迹地催着两位师兄上路。 “小温良,你武功这般稀松平常,倒还惦记着去试剑大会上丢人?”美人师兄大名林语思,但凡喝了酒,就要揶揄苏一尘一番。 苏一尘也不反驳,只是看着自家师兄笑,看得美人双手一摊:“好好好,大哥,我们快出发吧?” “但是,温良的伤还未全好……”林语深有些犹豫。 “雇辆马车就好了,反正他到了青羽也是被人打趴下的份,在哪趴着都不耽搁,”林语思说道,“反倒是我们,再不抓紧时间就快赶不上啦。” “好吧。”林语深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我明天就去雇马车。” ☆、第2章 上山 翌日,林语深果然一早就去市上雇了一辆马车,三人一路晓行夜宿,不几天就赶到了青羽山。 上了三千级石阶,早有青羽弟子在山门口迎接,把他们带到草化峰上的客房歇息。再过两天就是试剑大会,诸门派的道友十停已到了七停,一时互相拜会、十分热闹。 白林城来了三个人,被安排了两间卧房,林语思早早缠着他大哥去睡了,苏一尘在马车上颠簸了几天,便也洗漱就寝。他死前流放的数月,被正道鄙夷、又遭魔界追杀,此番归来,倒没有什么物是人非之感,只觉得床铺十分舒适,一觉睡得香甜。 第二天醒来,峰上诸派弟子练剑的练剑、叙旧的叙旧,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苏一尘顶着白林城温良的身份,也不知跟谁打招呼好,索性躲得远远的,反而找了几个青羽山的小弟子闲聊。 青羽山上共有五座山峰,主峰雨濛上建有真如殿、讲经堂和藏剑阁、门下弟子多住在霍峰、练剑在斜峰、客居在草化峰,只剩下一座对青峰,因山顶面积狭小,原本是无人居住的。前任掌门紫宸真人在上面搭了几间茅屋,悠然自得地住了进去,后来更把苏一尘领了上去,师徒二人成天就在对青峰上讲经练剑,几乎不问俗务。 苏一尘拉着一个叫明帆的小弟子套了几句话,得知对青峰上至今还是当初的模样,没有被挪为他用,心里暗暗高兴。 他出生元帅府,自小衣食无忧,上山后又是掌门最小的弟子,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师侄晚辈,见了面恭敬行礼,没有什么事要他烦心。等十九岁下山,名山大川见过,邪魔外道交过,其人随心所欲,几乎可以说了无牵挂。 只不过对青峰上,有一件他十分想念的东西。 十六岁那年,紫宸真人赠他一把百炼青钢剑,此后六年他剑不离身。被打穿琵琶骨后,想到一身修为已散,为免宝剑蒙尘,下山时他没有带上百炼青钢,而是留在了自己的卧房。 现在苏一尘身上的伤已经大好,温良那把铁剑他用着难免就不如自己的百炼青钢,因此心里痒痒的,想偷偷回去看上一眼。 当晚众人仍是早早歇息,苏一尘熄灯在床上躺了一阵,等丑时一到,翻身下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果然四周死寂,所有的烛火都灭了。 他身上只有白林城的弟子服,好在脱掉外甲之后,只着一件白色内袍也看不出门派。他又拿了个市集买的玩具面罩戴在脸上,翻身跃出窗外,就朝对青峰而去。 对青峰上杂草丛生,果然是久未有人打扫的样子。 苏一尘熟门熟路,很快摸到了自己的卧房前,先是推了一下门,陈旧的木门发出“咯吱”一声响,并没有被推开,他转身绕到屋后,那里的窗闩早就坏了,一推之下,立刻松脱开来。 苏一尘跳进屋内,视线瞬间一黑,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凭着印象快走几步,来到床头后,伸手向墙上摸去,薄尘的触感很快传到了掌心,之后,他就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剑鞘。 百炼青钢果然还在这里。 苏一尘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样一把宝剑,如果无人佩戴,应当被供在雨濛峰藏剑阁内才对。大概是青羽众人确实十分不齿他过去所为,这许多年,也没有人愿意进他房里看一看吧。 苏一尘本来只是想来看一眼百炼青钢剑,也明知很难把它带下山,可是真的摸到了,又有些难以释手。 他的手沿着剑鞘,缓缓移到剑柄,然后右手一抽,飞快地把剑拔了出来。 一瞬间,青光暴涨。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苏一尘背后响起:“阁下何人,为何深夜来此试剑?” 以苏一尘的修为,竟然没有发现到屋里还有一个人,他心里暗暗称奇,还剑入鞘,把它从墙上拿了下来。 “放下百炼青钢。”那个声音又道。 试剑大会四年一次,也就是说每十六年才会在青羽山上出现那么多别派弟子。苏一尘不知道屋里是何派何人,不过除了自己,居然还有其他人惦记着这把剑,让他不禁挑了挑眉毛:“想要让我放下,也得你有那个本事。” 对面不再言语,俄顷,一股剑气杀到,寂静无声,却又凌厉无比。 苏一尘举起剑鞘格挡了一下,然后立刻转身还击,双方在黑暗中飞快地交了十来招,复又分别退后。 苏一尘的剑仍未出鞘,但对方的身手却是着实不错,最叫他稀奇的是,那人使的是青羽山的剑法。 “以阁下剑术之高,不论师承何派,想必已有趁手的宝剑,为何还要觊觎我师叔的百炼青钢?”那清冷的声音又说道。 没想到那漫山遍野的师侄晚辈里,还有这么一个奇才。更没想到的是,六年之后,还有人愿意叫他一声师叔。 苏一尘心里一软,反手把剑往墙上一抛,又稳稳地挂了回去:“还给你吧。” 而后他飞快地掠过那人身侧,跃出窗外就走。 背后传来一声“慢着”,但苏一尘熟门熟路,又是脚下如飞,那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 离开对青峰后,苏一尘才想到,深更半夜的,这师侄在自己卧房里做什么? ◎ 试剑大会的第一天,林语深早早把两位师弟叫醒,一番洗漱后随众人来到斜峰。 斜峰上平时弟子练武的场地,已经搭起了一个擂台来,辰时刚过,周围就陆陆续续围了二百多人。 “温良,待会儿你早点上去。”林语思凑到苏一尘耳边道。 “嗯?”苏一尘奇道。 “你水平稀松平常,上去亮个相就得了,别留到后面真的遇上什么高手,被打傻了怎么办呀。”林语思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等到青羽掌门容虚道长宣布试剑开始时,果然头一个就把苏一尘扔上了擂台。 林语深看了弟弟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苏一尘站在擂台上,无辜地望了一眼四周,下眼睑还有着睡眠不足引起的青黑,片刻后才作了个揖:“在下白林城温良,请各位道友赐教。” 很快,一个身材壮硕的黄衫道人跳上了擂台,人群中一阵喧哗。 苏一尘不认识这人,怕言多必失,索性默不作声,垂首等人攻过来。 “师弟,拔剑!”林语思的声音排众而来,听起来有点慌张。 这美人师兄形容跳脱,倒也是真的关心师弟。苏一尘想着,朝台下的林语思看去,真心诚意地做了个鬼脸。 “别看我,看剑!”林语思又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自家大哥的手臂。 苏一尘这才回过头去,只见黄衫道人提着剑,先刷刷刷练了一套剑法,脸上洋洋自得,好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他觉得好笑,忍不住就真的笑了,这一下可让黄衫道人不快了,剑锋一转,朝着他就刺了过来。 苏一尘只一眼就看出这人剑术寻常,但是不拔剑似乎又太不给面子,于是懒懒抽出铁剑来,三招把人送下了擂台。 第二个人很快上了擂台,这一次穿着绿袍,还作揖和苏一尘聊了几句,苏一尘听得一知半解,全部回以微笑。等两人动上手来,绿袍道人又是一套精妙的剑法,苏一尘闪躲两下,反手一剑,把人劈得倒飞了出去。 人群一片哗然,林语思拍手道:“师弟,不错啊。” 林语深别过了头,没有说话。 接着又上来几个人,苏一尘全都如法炮制,三招内又给送下了台。对手太白菜,让他颇觉无聊,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忍不住有些想念昨天在对青峰上遇到的人了。 那人的剑法还不够老练,却是透着一股灵气。 台下交头接耳之声渐盛,苏一尘看到林语思朝自己招招手,走过去俯下身,只听美人师兄对自己道:“低调一点,师弟!” 苏一尘十分虚心,连忙道:“求师兄教我如何低调。” 林语思“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边上的几个道友脸都黑了。林语深定定看了苏一尘一眼,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欲言又止的表情。 苏一尘未尝败绩,不得不一直站在擂台上,台下一时无人上场,僵持了一会儿,一个白袍蓝甲的青年跃了上去。 青羽弟子顿时骚动起来,有几个年纪轻的小声叫着什么,被自己的师父瞪视后又讷讷地闭了嘴。 苏一尘看着面前的青年,他长身玉立,衣袂纷飞,星目剑眉,乌发如墨。本来是十分俊逸的一张脸,只不过神色严肃,一点年轻人的活泼都没有,倒平添了几分凝重之气。 “白林城温良。”苏一尘对他作揖道。 “青羽乐正长枫,”那人对他回以一礼,声音清冷,“昨夜登上对青峰的正是阁下吧?” 好眼力啊!苏一尘暗暗赞叹。 刚才上台的几个人,修为实在平常,他根本没有拿出什么真才实学,只是随便应付了几招,这样都能被人认出来,该不会是……瞎蒙的吧? 思及此处,苏一尘眨了眨温良脸上唯一可圈可点的那双杏眼,头一歪,摆出了一个无辜的笑脸。 ☆、第3章 尸骨 乐正这个姓氏很特别,苏一尘是记得的。 这个小师侄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扔在青羽山脚下,大概是个孤儿,被人抱上山后,拜在三师兄容晦道长座下。他幼时矮得出奇,气力比同龄的女修还要不济,因此性格内向,不爱与人说话。但紫宸真人很喜欢这个孩子,常常将他领上对青峰玩耍,苏一尘在峰顶练剑,这小孩就坐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上一整天。 苏一尘被流放的时候,乐正长枫才十二、三岁,他记得自己从三千级台阶上走下青羽山的时候,没有几个同门来送他,倒是这个乐正小师侄,在山门口朝着自己拼命挥手,稚嫩的嗓音还在喊着:“小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 想起这些过往,面前一脸严肃的青年仿佛和过去圆嘟嘟的少年脸庞重叠起来,看起来倒还有几分可爱了。 苏一尘持剑以待,等乐正长枫攻来时,有心卖了个破绽,很快就被小师侄抓住机会,一把挑飞了铁剑。 铁剑在天上掉了个头,斜插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你!”乐正长枫不悦道。 苏一尘拍了拍手:“乐正兄好剑法,厉害厉害,我输啦。” “你……”苏一尘脸上表情太真诚,乐正长枫反而一时语塞。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赢了可不能赖账啊。”苏一尘说着,施施然往擂台下走去。 乐正长枫绷着脸,上前拦住苏一尘:“你不能走!” “哟,欺负我师弟啊,”林语思语带戏谑,自己跳上了擂台,“乐正道友是容晦道长座下高徒,我家温良打不过你,还是我来奉陪吧。” 乐正长枫的眼睛眯了起来,视线追着温良的背影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收了回来,朝着林语思一拱手:“请。” 苏一尘乐得下台,看美人师兄和小师侄喂招。他这位师兄,逢酒肆必入,成天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没想到剑术意外得也是不错,跟小师侄几乎不相上下。 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过了四十来招,跟着林语思把剑一收:“佩服。” 乐正长枫也收剑回鞘,作了个揖:“承让。” 林语思下了台来,苏一尘凑过去:“师兄,你偷懒。” “你小子,眼力见长啊。”林语思瞥他一眼,身子又懒洋洋地舒展了开来。 林语思和乐正长枫的剑术修为都在伯仲之间,如要分出胜负,大概还得缠斗很久,他本来就是上去给师弟解围,无心恋战,虚让一招就下场了,乐正长枫倒也没有纠缠。 “你们啊……”林语深看了看两个师弟,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事,咱们白林城有大哥撑场子就够了。”林语思一面说一面拉了拉自家大哥的衣袖,脸上挂着好看的笑。 两兄弟这样拉拉扯扯,苏一尘早就见怪不怪,反而是林语深抽了一下袖子,微微和弟弟分开了距离。 第一天后来的比试,再没有四家的子弟上场,小门派里没冒出什么惊世之才,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用晚膳的时候,林语思拨弄着碗里的白饭,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啊可惜,我还是想和苏一尘交次手看看。” 苏一尘正在喝汤,闻言“噗”的喷了出来。 “小心点啊,笨温良,”林语思拍他一下,“你反应这么大干嘛,凭你那点儿本事,就算苏前辈在世,那也是没你出场的份。” 苏一尘嘿嘿一笑,继续喝自己的汤。 倒是林语深放下了筷子:“温良,你今天表现得不错。” “谢谢师兄。” “比你在白林城的时候好像进步了不少……” “大概那天摔下平都山,把七窍给摔开了吧。”林语思拿出偷藏的酒来喝了一小口,含水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家大哥。 林语深一脸无语,苏一尘则是在心底默默给美人师兄竖了下拇指。 当天晚上,苏一尘没再四处乱跑,乐得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床,只觉得神清气爽,出了门正撞上美人师兄,便笑着和他打招呼。 林语思的心情却像不是太好,皱着一副眉道:“师兄不见了。” “哈?” “我大哥,早上起来就没在房里,到现在都没看到人。” 苏一尘想了想林家老大,这人生活作息极之刻板,简直比日晷还准时。他如果不在房里,八成是办什么正事去了。 林语思大概也是这么认为,故而抱怨了几句,就带着苏一尘先行赶赴擂台。 ◎ 第二天的比试,按照惯例,四家之中会陆续遣精英弟子上场了,所以小门派的年轻一辈都有些兴奋。 青羽的弟子还是场下人数最多的,一是为了维持秩序,二来有些不够年纪上场的小弟子,偷偷在场外旁观,这也都是允许的。 掌门容虚道长和戒律院的容晦道长站在一起,边上是大弟子楚未和二弟子宁思咏,再挨着就是乐正长枫,他蓝色头冠下的乌发束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不住留心着场边的状况。 擂台上热身了几场,众人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际,几个青羽弟子忽然脸色铁青地分开人群跑到容虚道长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容虚也是脸色一变,手上拂尘一挥,挪步就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向苏一尘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未顷,乐正长枫分众而来,对着林语思,面色凝重地说道:“林道友,请随我们走一趟。” 青羽山上能有什么事是需要白林城出面的呢,苏一尘脑中飞快地转着,和林语思对视了一眼。现在只有他们的师兄林语深不在场,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林语思的神色有些焦躁,平时走路东倒西歪的样子不复再见,跟着领路的青羽弟子匆匆离去。苏一尘想了想,也跟了上去,乐正长枫回头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白林城的二人跟随青羽一众弟子走了十来分钟,到了斜峰下的半山腰,那里山势陡峭,平时无人上下,连石径都没有修过。 行至一棵巨木边上,一起移动的众人渐渐停下,前面的青羽弟子纷纷让向两边,给林语思留出一条路来。 苏一尘的眼皮跳了一下,他不明就里地上前两步,紧接着就因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他那位早上没见踪影的师兄林语深,此刻正靠坐在古木背阴处,胸口衣襟被划破了一大片,血流了一地,已经凝结成暗红色,那张原本器宇轩昂的脸上,因为被挖空的左眼留下了一个幽深的窟窿,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杀人挖心,取人一目。这景象熟悉得让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一声完全破音的嘶吼拉回了苏一尘的思绪。 “大哥!”林语思一下子冲到了树下,扑通一声跪在林语深的尸体前,犹自不信地用脸贴了贴林语深的面颊,大概触感冰冷僵硬,他俊美的脸上霎时露出狰狞的表情,又颤抖着伸手去探林语深的鼻息。 现场一片死寂,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语思的手从他大哥的心口放了下来,站起身来,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青羽弟子:“谁!” “林道……”有个青羽小弟子犹豫着开口。 “是谁!”林语思用更大的声音喊道。他双目通红,一只手扣着剑柄,青筋布满了单薄的手背。 青羽大弟子楚未上前一步道:“林道友,这种杀人挖心、尸中取目的手段,你没有印象吗?” 林语思的牙关瞬间咬紧了,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越发狰狞起来。 “我们也是如此猜测,”楚未说道,“如果林道友允许的话,我们想请玄照溪的弟子也来看一看现场。” “和玄照溪有什么关系?”苏一尘的边上站着一个青羽山小弟子,听到楚未的话,他低声问道。 前方的乐正长枫像是听见了一般,回头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那小弟子很吃惊的样子。 “是,最近不小心摔坏了脑袋。”苏一尘实话实说道。 小弟子看了苏一尘一眼,似乎有些不满他在这种场合仍然出言无状,然后才凑近他小声说道:“玄照溪的傅子鸣,上个月在宿州被杀了,尸体也是被人剖了心,还挖掉了一只左眼。” 苏一尘十九岁下山,参加过白林城的试剑大会后就开始四方游历,结交了不少朋友。当时民间出过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两个月内有五人深夜被杀,死因都是掏心流血而亡,尸体还都被挖走了一只左眼。朝廷震怒,全国通缉凶手,悬赏一加再加,案子却迟迟未破,一时人心惶惶,有百姓登山求助于仙门,几经追查之下,凶徒第六次犯案的时候,终于在现场被人看到了踪迹。 “甘、野!”林语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用力得仿佛银牙尽碎。 苏一尘的眼皮不自觉地又跳了一下。 他下山后结识了一个魔族的朋友,为人寡言,却很重诺,就叫作甘野。 ☆、第4章 扶灵 “他在哪里?”林语思从来都有些慵懒的面孔,此时已完全变成了一副狠厉的神色,他一手提着思凡剑,剑尖斜对着地面,还在微微发着颤。 “我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其他人了……”一个青羽小弟子嗫嚅着说道。 “他一定还在山上!”林语思说着,突然足尖一点,疾驰而去。 “师兄!”苏一尘喊了一声,也提气跟了上去。 林语思发疯一般在斜峰上四处奔走,遇到每一个路过的青羽弟子都要近前打量一番,有一些不知是否觉得形迹可疑,上前就一招递出,打得人家措手不及。 苏一尘知道美人师兄心里苦闷,只好出手帮自己的师侄晚辈们挡了几次:“师兄,你先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林语思瞥他一眼,眼中像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怒气,“我冷静了,大哥能复生么!” 他提剑又跑,把斜峰给搜了个底朝天,还一路回到峰顶擂台边,不顾台上有两位道友正在比试,冲进去打散了人群,阴鸷的目光狠狠扫过每一个角落。 “师兄……”苏一尘看着人群戒备而疑惑的眼神,上前挡在了林语思一侧,“我们先回去把师兄的身体安置好吧,你不能把他丢在那里啊。”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抽走了林语思的斗志,他提剑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血红的双眼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几秒,然后转头向山腰处走去。 苏一尘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远远跟着他们的乐正长枫,见他薄唇轻启,似乎是说了句“多谢”。 回到古木边的时候,青羽的众人还未散去,另有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屈膝蹲在林语深的尸体边上,像是在查看什么。 “你做什么!”林语思怒喝道,拔腿冲了过去。 “这位是玄照溪的叶不还,”站在一边的楚未连忙说道,“因为傅子鸣的事,我们请他来看看两具尸身是否为同一手法所害。” 话音落了,叶不还站起身来,朝后退开一步,“一模一样。” 在场众人沉默片刻,这才有人恨恨地吐出一句:“甘野这头凶魔,六年前被他逃得无影无踪,没想到又卷土重来!” 苏一尘站在林语思身后,盯着林语深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眉头一蹙,也蹲下了身去。 “温良?”林语思疑惑道。 苏一尘却是看向叶不还,“请问傅道友遇害的时候,尸身的出血状况如何?” “与此处十分雷同。” “你确定吗?” “绝不会错。”叶不还声调中没有一丝犹豫。 “这就很奇怪了,”苏一尘站起来,目光从面前众人脸上转过,“挖心之后,胸膛炸开,出血量都十分惊人。但林师兄胸口出血却不多,看起来反而像是挖心之前,就已经没有生息了。” “那又怎样?”林语思道。 “六年前疑似甘野所犯的几桩案子,都是先挖出心脏致人死亡,然后才取出左眼的,作案顺序似乎和最近的两件不尽相同。”苏一尘又说道。 “温道友觉得这不是甘野所为?”楚未问道。 “我只是把疑点提出来,毕竟也可能是有人冒用甘野之名行凶嫁祸。”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片刻。 “六年前,遭遇毒手的都是民间人士,如今却是先后挑了两位仙门中人下手。甘野蛰伏六年,也许功力已有大进,下手也就更不拘小节。”叶不还沉声分析道,“而且,据我所知,林语深道友的剑术十分不弱。” 他说着,偏头看向林语思。 “是。”林语思握紧剑柄,点了点头。 “傅子鸣师兄在本门这一代弟子中,剑术修为也是最高的,除了邪魔外道,寻常人应该很难伤得了他。” 苏一尘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楚未,待会儿去擂台上向各家道友通报情况,请大家都各自小心、协力缉凶。”容虚道长说道。 “是。” “林道友,”容虚又看向林语思,“令兄在青羽遭此意外,我派难辞其咎,令兄遗体,我派自当护送回白林城。” “这些事,让我师弟拿主意就行了。”林语思还剑入鞘,冷冷地说道。 “师兄?”他样子古怪,苏一尘忍不住出声。 “好好送你七师兄回白林城。”林语思拍了拍苏一尘的肩膀。 “我知道。”苏一尘只能点点头。 林语思俯下身去,用力看了林语深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翌日清晨,苏一尘去看美人师兄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房内,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缉凶,勿寻。 ◎ 白林城和玄照溪的人几乎都不在了,是次试剑大会匆匆结束。 青羽山果然没有置身事外,立刻就派大弟子楚未带人下山查探消息,又遣乐正长枫和另外两名小弟子陪苏一尘护送林语深的灵柩回白林城。 苏一尘和这位七师兄情分着实不深,反而比较担心自行离开的美人师兄,因此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乐正长枫更是个不会聊天的主,没人和他说话,他可以不声不响地赶上三天路。反倒是青羽的两个小弟子明帆和明泸,大概都才16岁上下,头几天还战战兢兢地跟着师兄,过了几天,少年心性绷不住了,在路上忍不住好奇起来。 这一天到了宣州,两个小孩安置好林语深的灵柩,就悄悄问乐正师兄能不能离开客栈去四处看看。 “这次不是带你们下山玩的。”乐正长枫的声音一贯冷清。 明帆红着脸垂下了头,明泸则是扁了扁嘴,还不死心:“我们都赶了小半个月路了,什么事都没有啊,师兄你不用担心的。” “我不是担心你们,我是怕你们惹事。”乐正长枫毫不松口。 倒是坐在一边的苏一尘看着两个小师侄哀求的样子,忍不住道:“就让他们去四处走走吧,不然回忆起这次下山,满脑子都只剩一副灵柩。” “那副灵柩是你师兄。”乐正长枫看着苏一尘道。 “所以了,我会自己照看好师兄的,就让他们去吧。” 乐正长枫看着两个少年期待的眼光,终于点了点头,“不许生事,早点回来。” “是,乐正师兄!”明帆和明泸说着,转头对苏一尘感激地眨了眨眼。 苏一尘挥着手笑看两个小师侄出门,转过头来,对上的却是乐正长枫不悦的视线。 “我不出门乱逛啊,我很老实的。”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温道友师兄惨死,你却好像并不十分难过?”乐正长枫突然说道。 “难过啊,”苏一尘想也不想地说道,“要不要我哭给你看?” “嬉皮笑脸。” “欸,乐正兄,”苏一尘放下茶杯,凑近了这个小时候明明还算可爱的师侄,“你是不是有哪里看我不顺眼?” 他这话问得直截了当,乐正长枫反而怔了一怔,半晌才道:“你很奇怪。” “哦?” “为何深夜闯进我苏师叔的厢房?” 啥,这篇还没翻过去吗? 苏一尘心虚地咳了一声:“苏师叔?青羽山上有姓苏的前辈吗?” “苏一尘师叔。”乐正长枫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 苏一尘抬头看着天花板:“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位呢。” “苏师叔六年前因故离开青羽山了。” “咳,那时候我才十二岁,不太清楚这些事。”苏一尘睁着杏眼无辜地说道。 “那么,六年前的凶案,尸体都是先被挖出心脏后才被取走左眼的事,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小毛孩子,没完没了了啊? 苏一尘决定收回前言。他这个小师侄,现在真是十分的,不可爱。 ◎ 明帆和明泸小跑着回到客栈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那位凡事彬彬有礼的乐正师兄端坐在桌前,而另一位温前辈远远站在窗口看风景的景象。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2节 两人明明没有说话,空气里却好像有无数火星在碰撞,两个小孩忍不住一缩头:“师兄,我们回来了。” 乐正长枫看他们一眼,点了点头。 明泸吞了口口水,上前说道:“我们刚才去买冰糖葫芦。” “哦。” “卖葫芦的摊主在和另外一个大婶聊天。” “嗯。” “他们说本地有位姓黄的小姐,前两天死了。” “然后?” “听说尸体的心脏被挖了,左眼也没有了。” 此言一出,乐正长枫霍然站起,窗边的苏一尘也回过头来。 “她家人吓得要命,尸体都没人敢收殓,送到义庄去了。” “还有呢?” “没、没了。” 乐正长枫想了想,“你们留在客栈,我出去打探一下。” “一起啊,乐正兄。”苏一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栈,乐正长枫在前面走,苏一尘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了半条街,他忍不住出声问道:“乐正兄,我们这是去哪里?” “义庄。”乐正长枫头也不回地道。 “看尸体?” “是。” 苏一尘一把拉住乐正长枫,“死人哪有活人好看。” 乐正长枫不解地皱了皱眉。 “走吧,我请你吃饭。”一面说,一面拉着小师侄朝反方向而去。 “有干粮。”乐正长枫不悦地睁开了苏一尘的手,“别误事。” “干粮就留给两个小孩当宵夜吧。” “如果你无心查案,那就回客栈去。”乐正长枫冷着一张脸说道。 苏一尘装作叹气的样子道:“哎,山下哪里最容易打探消息,乐正兄不想知道么?” ☆、第5章 线索 乐正长枫到底还是跟着苏一尘走了,穿过两条大街后,苏一尘手一抬,“看到没有。” 顺着他指的方向,乐正长枫看到一面巨大的“酒”字锦旗在风中摇曳。 “乐正兄会不会喝酒?”苏一尘问道。 “不会。”乐正长枫皱了皱眉。 “这么巧,我也不会。”苏一尘笑着眨了眨眼,“那你可得小心,别喝醉了。” 苏一尘领着乐正长枫走进酒馆,四下一望,朝着人最多的一个角落走过去,落座后又着小二上了二两酒和几个小菜。 他给乐正长枫和自己都斟上酒,却并不喝,只留心听四周的人说话。 左手边一桌在讨论今晚上要卖出初夜的珍姑娘,背后那桌在念叨出远门做生意的表兄,唯有右手边那桌,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嘴里吐出了“黄小姐”三个字来。 “黄老爷家那位小姐,死得真是蹊跷啊。”一个汉子举起碗来喝了一口,“如花似玉的人,死的时候眼珠都没了,吓得老子……” 话没说完,身边的人起哄道:“屁滚尿流了吧?” “滚你的,”那汉子笑骂回去,“吓得老子赶紧上前摸了一把脸,看看是不是原装的黄小姐。” “敢摸大小姐,黄老爷没乱棍抽死你吗?”桌上另外三人一起嘘道。 “那也得他看到了才行,”那人嗤笑了一声,“这都是第三桩杀人挖心案了,黄老爷一听说自己府上也遭了秧,吓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呿。”众人又是一片嘲讽之声,一边取笑那位胆儿比猫小的黄老爷、一边豪气干云地碰了个杯,仿佛如果在场的是自己,一定立刻就提上刀去缉凶了。 酒未入口,冷不丁苏一尘拿着自己的酒杯也凑到了邻桌。 “那个黄老爷啊,太不是东西了,”乐正长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道友大喇喇往那里一坐,“亲闺女出了事,不好好收殓了,居然送到义庄去。” “可不是吗!”几个汉子看到苏一尘先是愣了一下,但见他举起手中酒杯,便不在意地和他也碰了个杯,仰头一饮而尽。 苏一尘用力一抬酒杯,做出一个仰脖的姿势,但他背后的乐正长枫看得清清楚楚,那杯酒早已划出一道弧线,一滴不剩地落在了他背后的地面上。 “也不能这么说,”最早开口的汉子又说道,“黄老爷家有遗传的心悸症,听说还挺严重,经不得吓嘛。” “只听说黄小姐心悸症犯起来像个病西施,没想到还是遗传。”他身边的人说着,转头看苏一尘,“对了,兄台你是?” “鄙姓苏。”苏一尘道。 “原来是苏兄。苏兄也听闻这桩案子了?” “可不是,”苏一尘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听说凶手手段残忍,现在宣州人人自危呢。” 一个红脸的汉子哈哈大笑:“老兄,你是个男人,怕什么呢?” “男人就不会遭毒手了?”苏一尘奇道。 他身边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道:“死的那几个,李老爷家的姨娘,医馆的赵姑娘,还有黄家大小姐,那可都是宣州有名的美女,兄台你么……” 苏一尘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这杀人挖心,不似一般人所为,各位有没有听过邪祟之说?” 邪祟一事,玄乎其玄,民间少有不怕的。果然,那几个汉子闻言,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不是吧,黄老爷家风水挺好,不像是有邪祟的样子啊。” “可是那个李老爷家的姨娘……”苏一尘偏着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来。 “她家里就没那么干净了,”红脸的汉子点头道,“家里十三房姨太太,有两房投过井、一房吞过金,肯定留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那位赵姑娘呢?” “赵姑娘是个医女,救人无数,就算有邪祟也不该找上她啊。”络腮胡接口道。 “作孽啊。”苏一尘摇头晃脑地说着,又有人来和他碰杯,他从善如流地把酒杯往前一推,直推得一杯酒都泼到了手背上,这才向嘴里送去。 “是啊,个个都是大美人,说没就没了。” 苏一尘把头凑到了桌心,“会不会是她们一起得罪了什么人?” “能得罪什么人?李家姨娘爱打麻雀,赵姑娘悬壶济世,至于黄大小姐,没出阁的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的人,怎么会一起得罪了谁?” 另一个人也附和道:“赵姑娘姑且不提,李家姨娘的当家和黄小姐的爹在本地都是一等一的有钱人,就算得罪了谁,又有什么是银子摆不平的?” 苏一尘又听几个汉子八卦了一回李老爷家的十三房姨太太、再挨个向他们敬了一杯酒,这才抱一抱拳,回到了自己桌上。 酒杯放下来,他脸上一点红晕都没有,浅笑着看向默坐一旁的乐正长枫,“怎么了,乐正兄?” 乐正长枫抿了抿嘴:“去义庄一样问得到李夫人和赵姑娘的事。” “没错,”苏一尘点点头,夹起一筷子菜就往嘴里送,“可是我饿了。” ◎ 吃完饭,苏一尘找店小二结了账,还不忘和邻桌几个汉子道了声别,又婉拒了他们一起去赌两把的邀约,这才晃晃悠悠地起身离桌。 乐正长枫走在他前面,出了店门口等他,结果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他只好再转进去一看,却见苏一尘手上提着两个食盒,冲自己笑了笑。 “你没吃饱?” “这里的核桃酥特别有名,带回去给明帆和明泸尝尝。” 乐正长枫愣了一愣才道:“谢谢。”说完,抬步向客栈的方向走去。 “欸,方向错了。”苏一尘一把拉住了他,朝着大街的另一头一指,“这边才是。” 看到苏一尘十分确信的样子,乐正长枫便也跟了上去,然而走了一会儿,街上行人渐稀,倒像是越走越荒凉了。 乐正长枫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义庄。” “……” 苏一尘没有回头,在心里暗暗描绘小师侄皱着眉头无语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 “既然已经打探到了死者的身份,为何还要去义庄?” “我吃饱了,”苏一尘一本正经地说道,“现在要去消消食。” ◎ 义庄里停着黄家小姐和李家姨娘的两副棺材,黄家的做工复杂,李家的选料上乘,一望即知不是便宜货,出现在这简陋的义庄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把人扔到义庄来,挑棺材倒舍得花钱。”义庄的看守人一面把棺材的位置指给苏一尘二人看,一边嘲讽地说道。 “赵医女的尸身不在这里吗?”苏一尘问道。 看守人摇摇头,“赵姑娘是个好人,常常不收大伙的诊金,有时候病人没钱抓药,她还会送一些过去。所以虽然她没有家人,但官府验完尸后,大伙已经出钱给她落葬了。” 苏一尘点点头,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和乐正长枫一起细细查看起了义庄里的两具尸体。 黄小姐是新丧,加之二月里天气依然寒凉,尸身保存得算是相当好,李家姨娘的棺材里渗出的气味就有些不可言说了。乐正长枫和苏一尘两人倒是都不介意,苏一尘先行上前俯下身去,按了按尸体的伤口处。 两具尸体都还没有换上新的寿衣,胸口的空洞清晰可辨,黑色的血团在鲜艳的裙装上格外刺目。至于脸上的伤口,则更是令人不忍卒睹,黄小姐本来花容月貌一张脸,大概是挖眼睛的时候没掌握好力道,眼角的裂痕一直拉到了太阳穴,皮肉狰狞地外翻出来。 苏一尘仔细看过了两具尸体,这才直起身来拍拍手,重新提起了食盒,朝乐正长枫一勾头:“走吧。” 出了义庄,苏一尘用力吸了一口气,等鼻腔里混合着腥味的尸臭散去了,才边走边问乐正长枫道:“你怎么看?” “胸口有明显的刀伤,眼部周围细小的划痕也很多,像是下刀十分不稳,”乐正长枫偏着头露出思索的样子,“当时斜峰上你师兄的伤口,干净利落,甚至不像是用过刀剑,而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瞬间破开。所以我觉得,这不像是同一人所为。” 苏一尘点了点头:“确实。” 乐正长枫沉吟着:“只不过,挖心取目这样残忍的手段,同时被几个凶徒使用,总令人觉得不是巧合。” “你觉得那两位女子胸口的出血量如何?”苏一尘突然问道。 乐正长枫想了一想,神色一怔:“很少……似乎比你师兄的更少。” “而且,那两名女子脸上的表情很不寻常。”苏一尘又说道。 “她们被人剖心而死,脸上表情惊恐扭曲也有不妥?” “剖心固然残忍,但加诸于身体上最多的还是痛觉,一个痛死了的人,表情为什么会是惊恐呢?”苏一尘眨了眨眼,“你不觉得她们的样子,好像是在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之恐怖之物吗?” 乐正长枫蹙眉思索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放慢了。 苏一尘接着说道:“你记不记得,酒馆里有个汉子说过,黄姑娘家有遗传的心悸之症。” 乐正长枫猛然止步,转头看向苏一尘:“你的意思是?” “也许,她们不是因为挖心而死,而是被活活吓死的。” ☆、第6章 青楼 乐正长枫显然是为苏一尘话中的内容吃了一惊,片刻后才道:“邪魔外道,行事果然令人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就别想了,等抓到人了让他自己说呗。”苏一尘晃着手里的食盒,一副吃完饭溜达溜达的闲适模样。 乐正长枫眼睛一亮:“莫非你已经有了抓人的办法?” “他喜欢有心悸症的美女,那我们就去找有心悸症的美女,守株待兔。”苏一尘说着,朝乐正长枫眨了眨眼,“走吧,先去买两身衣服。” 乐正长枫发现自己常常跟不上这位道友的思路:“又为何要买衣服?” “难道你要穿着青羽的弟子服去逛青楼吗?”苏一尘看着乐正长枫瞬间铁青的脸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别想歪了,我可不敢带你去做什么,你那位师父我怕得很。” 好在乐正长枫一瞬之后也明白了过来:“你要去青楼找有心悸症的美女?” “聪明。”苏一尘说完之后,抬头看看暗下来的天色,稍微加快了步伐。 乐正长枫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好歹忍住了没有问,他怎么知道青楼里一定就有姑娘得了心悸症。 ◎ 他们俩人在市集的成衣铺里买了两件普通衣衫,换过之后,乐正长枫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苏一尘顶着温良那张路人脸,倒像是个小厮。 “走吧,公子,今儿晚上珍娘的初夜,您不是志在必得吗?”苏一尘当着成衣铺伙计的面对乐正长枫说道,直说得小师侄一张脸冷得能冻起来。 “两位也是要去铜雀楼么?”那伙计十分热心地追出店门问道。 “是啊是啊,我家公子中意珍娘好久了。”苏一尘笑着说道。 “那你们可得赶快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竞标了。”伙计说着,给苏一尘指了一条近路。 苏一尘带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小师侄赶到铜雀楼时,已经临近亥时。 铜雀楼前人头涌动,顶着肥硕肚腩的老爷和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们都在往里走,迎客的龟公看到身着华服的乐正长枫,立刻走上前来。却见他立刻抬起手来,用衣袖微微遮住了侧脸。 “你做什么?”苏一尘凑近去问道。 “……”乐正长枫沉默半晌才道,“万一碰到熟人……” 苏一尘“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如果在青楼碰见了熟人,大家半斤八两,直当都没看见就行了。” 他看着小师侄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显得相当矛盾,既想进去查探线索,又像是半步也不愿意再往前走。 眼看着龟公快要关门了,苏一尘两手一摊:“要不你在外面等着,我自己进去?” “不行!”乐正长枫脱口而出。 “怎么,怕我乐不思蜀啊?”苏一尘大笑道,“没事,白林城都知道,我是打算找男道侣的。” ◎ 最终苏一尘好歹是把小师侄带进了青楼,找了个底楼大堂靠后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刚才信口胡诌的话吓到了,明明扫过了现场没有熟人,乐正长枫却比刚才在大门外时更加心绪不宁,一连喝了三杯茶,这才对着苏一尘小声说道:“温良,我不会因此低看你的。” 苏一尘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有心想要解释,但看着小师侄一脸壮怀激烈的表情,觉得十分有意思,硬生生又给忍住了。 没过多久,只听一声锣响,老鸨领着个穿罗裙的姑娘走了出来,姑娘看起来才十五岁上下,雪肤花貌,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谢谢诸位客官今儿来捧场,咱们这个珍娘啊,在府里已经调教三年了,床下琴棋书画、床上十八般武艺,那是样样精通,保准不叫今儿来的爷失望。”老鸨扯着尖细的嗓子开始吆喝,“咱们今天还是老规矩,二百两起叫,五十两一加,过了明儿,珍娘可就不是雏了,各位爷千万别手软哪。” 她这样污言秽语,乐正长枫忍不住皱了下眉,等锣声再一响开始出价后,立刻就想举手。 “你干嘛?”苏一尘吓了一跳,连忙压下乐正长枫的手来。 “那姑娘才十五岁。” “青楼里多的是这样的姑娘,一个一个的,你救得过来?” 乐正长枫抿了抿嘴,长长的眼睫垂了下去:“救不了天下,能救眼前人也是好的。” 他声音清冷,偏偏此时听起来软了一些,让苏一尘又有点舍不得了。 他与乐正长枫从青羽山上一路同行至此,见惯了这个小师侄没有表情的一副冷脸,行事板正、一丝不苟,简直就是三师兄容晦的翻版。直到见到他现在的样子,记忆里那个爱笑爱闹的小长枫才重新鲜活了起来,仿佛能听到他用软软糯糯的口吻跟在自己身后叫“小师叔”,让人忍不住就想转身戳戳他的圆脸。 “长枫,你会因为这个姑娘身在青楼而看不起她吗?”苏一尘问道。 乐正长枫摇了摇头,“众生皆平等,我不是看不起她,只是……” “你也知道,只有她自己才能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苏一尘说着,十分温和地伸出手拍了拍乐正长枫的肩,“不过呢,她今天应该是不用交出初夜了。” 乐正长枫有些疑惑地看着苏一尘。 只见苏一尘不知何时从桌上的果盘里摸出了一颗石榴籽来,扣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在众人忙着竞价的时候,寻了个间隙,反手将石榴籽疾射而出。那一道红光迅捷异常,除了乐正长枫还能捕捉到踪迹,常人大约连注意都没能注意到。 电光火石的功夫,石榴籽射到了台上,一下子打在了那位珍娘的后颈侧,只见她梳着繁复发髻的头晃了两晃,一头向身边的老鸨怀里跌了下去。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正在慌乱间,苏一尘掐着嗓子叫了一声:“不好啦,珍娘有心悸之症,这是吓晕了吧。” 乐正长枫目瞪口呆地看着苏一尘,身边许多人已经在交头接耳,什么“心悸症还出来卖初夜”、“好好的姑娘,倒没看出有这种病”、“我可不敢买她,万一死在床上多晦气”,老鸨托着珍娘,一双画了浓妆的眼睛拼命朝场外的龟公使眼色。 苏一尘含着笑看大家唾沫横飞,偶尔还凑上去添油加醋一番,大堂里人声渐渐鼎沸,二楼包厢有几间都已经走空了。 龟公没办法,照着老鸨的意思先把其他姑娘领过来救场,有些人便挑起了姑娘,还有些仍在计较珍娘的情况。 乐正长枫把苏一尘拉到了角落里,稍微避开了嘈杂的人声,这才压低嗓音问道:“你打晕珍娘做什么?” “这里那么多人,等到了明天,宣州街头巷尾都知道铜雀楼有个得了心悸症的美人了。”苏一尘的表情,像是觉得乐正长枫问得十分多余。 “你要用珍娘做诱饵?”乐正长枫一皱眉,“这样太危险了!” “她不危险,危险的是你。”苏一尘说着,退开一步,打量了一下乐正长枫的脸,“美人倒是美人,就是太高了一点。” ◎ 乐正长枫是一脸惊愕地被苏一尘拉进后堂的。 推进房门时,珍娘已经醒了,正乖乖地跪在地上,一旁的老鸨手里拿着藤条,恶狠狠地瞪着她。 “慢着慢着,别打啊。”苏一尘推开一边阻拦他们的几个跑堂,优哉游哉地往珍娘身前一站,“打坏了还要花钱给她看大夫,她又没挣过钱,还不得是妈妈你自己出,多不划算。” 老鸨疑惑地瞟了苏一尘一眼,刚要开骂,瞥到他身侧的乐正长枫衣着华美、仪表堂堂,眼珠子转了转,到底是换上了一副笑脸:“客官啊,今儿珍娘不出去了,您要找姑娘就先去外面呗。” “真的要让我们出去?”苏一尘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好整以暇,“你这铜雀楼要出大事了,我们可是来救你的。” 老鸨脸色一变:“客官别开玩笑,铜雀楼一向用心经营,也没得罪过哪位贵客,会出什么大事?” 苏一尘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血光之灾。” 老鸨手里的藤条“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倒退两步,丰腴的身体震了一震:“你是谁,瞎说什么!这话可不能乱说!” “最近那个杀人挖心的凶手知不知道?”苏一尘说着,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他的下一个目标,就在你们铜雀楼。” 老鸨的脸色阴晴不定,和一旁的跑堂对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将信将疑的样子。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张捕头,人家不信咱们呢,”苏一尘作势耸了耸肩,“好心来给人提个醒,不信就算了,咱们走吧。” “慢、慢着!”老鸨在背后叫道,“你们是官府的人?” 苏一尘看天看地看手指,完全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老鸨绞着圆润的双手,一脸纠结地说:“捕快爷,您看……那要怎么帮帮我们啊?咱们这楼里要是出了杀人案,会吓着客人哪。” “放心,”苏一尘转回身,笑容可掬地拍了拍身边的小师侄,“咱们张捕头大有来头,就是特地来替你们消灾的。你有没有大号女装什么的?赶紧统统拿出来。” ☆、第7章 待兔 老鸨听说乐正长枫要扮成珍娘的样子,一张精明的脸忍得死死的才没笑出来。 她立刻让手下的姑娘去挑了好几套衣服来,苏一尘就拿起来在乐正长枫身上比划着。红色的太艳、绿色的太佻、黄色的又太亮,比划来比划去,乐正长枫英挺的侧脸都快摇出了残影,老鸨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位捕头丰神俊朗,长相是一等一没得挑,只是身形过于挺拔,穿女装总归有些违和。不如……”说着,拿眼角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苏一尘。 乐正长枫难得如此机灵,见状立刻把苏一尘推上前来:“温兄,她似乎觉得由你来扮更合适。” “我可不行,”苏一尘一本正经地道,“我功夫稀烂,等凶徒跳到我床头,没准抓不到人,还得再送一个人头。” “温兄不必过谦,你的修为明明不浅,”乐正长枫意有所指地道,“而且我会在屋顶小心查探,凶徒一露面,我就会马上现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要诓乐正长枫硬上就显得太刻意,苏一尘只好没奈何地点了点头。老鸨看到后,没有欣喜的样子,倒是啧了一声:“可惜,这一位相貌就稀松平常了点,不太像是咱们铜雀楼能拿得出手的。” 苏一尘出身将门,亲娘还是位郡主,长相有母亲的美貌、气质有父亲的风骨,原来也是走到哪里都要被赞一声翩翩公子的,如今阴差阳错,救人还要被挑剔容貌,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他是侥幸才能重生,当然不能跟着嫌东嫌西,只好把老鸨的话当成耳旁风,咬牙换上罗裙,又被丫鬟们按着梳了个发髻。 等他从内堂走出来的时候,乐正长枫一张万年沉静的脸,终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别过了头去。 苏一尘轻咳两声,走到老鸨面前问道:“珍娘有没有自己的闺房?” “她还没开始赚钱,当然是没有的,”老鸨说完,马上明白了苏一尘的意思,“我叫人帮她布置一间出来,门口再挂上她的名牌。” 苏一尘点点头,跟着下人们就过去了。 当夜他宿在青楼的闺房里,乐正长枫在屋外守了一晚,无人出现,风平浪静。 早上苏一尘换下衣服后,和小师侄一起回了趟客栈。他俩漏夜未归,明帆和明泸两个小孩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苏一尘拿出昨天带的两个食盒来哄他们才好了一些。 乐正长枫看着那两只进过义庄、入过青楼的隔夜食盒,默默地转过了头。 向客栈掌柜多交了两天房钱之后,两人再次外出,先是去街上转了转,听闻昨天青楼雏儿竞投初夜时心悸症发作的消息传得漫天飞,这才又回到了铜雀楼。 此时距离黄小姐遇害已过了一周有余,凶徒前三起案子的犯案间隔差不多就在一旬之内,因此当夜苏一尘仍然扮成珍娘躺在了高床软枕上,等着有人来吓自己一跳。 那一夜,真的有人来了。 ◎ 丑时三刻,铜雀楼里大概还在莺歌燕舞,但珍娘的房间远离大堂、又没有什么人经过,因此显得十分死寂。 苏一尘已经迷迷糊糊地合衣睡着了,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轻微的交战之声。他翻身坐起,细心分辨了一会儿,果然是有人在交手,立刻推开窗户,借力而上。 屋顶上,乐正长枫已经拔出了他那把照影,另一个穿黑衣的人拿的像也是一把好剑,两人飞快地交换了几招,一时寒光辉映,一团青芒。 苏一尘看了两眼,便知道黑衣人不是乐正长枫的对手,乐得抱着手臂站在远处看戏,果然没过多久,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他边战边退,看样子竟是想跑。乐正长枫当然不会让他逃脱,剑锋一转,顿时攻势更烈,将黑衣人牢牢黏在屋顶上脱不开身。 那个黑衣人没有办法,拼命的招数都使出来了,乐正长枫却也是半丝不退,只听得“碰”一声响,两柄剑相交处传来激烈的格挡之声,那少年手臂一抖,长剑居然脱手了。他也不去捡剑,回头就跑,被乐正长枫三两步追了过去,回身剑尖一挑,身上的夜行衣瞬间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淫贼!”黑衣人破口大骂道,“功夫这么好,却来奸淫妇女,臭不要脸!” “噗!”苏一尘一下子没把持住,笑出一声后立刻捂住嘴,肩膀在黑暗里颤了颤。 那少年剑术虽然有些浮躁,但根基扎实,八成也是仙门弟子,他早就看了出来,但见两人打得起劲,也就没有说破,没想到这人招数搏命,说话也十分香辣,自家小师侄分明一张坐怀不乱的脸,居然能有被人叫淫贼的一天,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乐正长枫也是旋即察觉到了其中有些误会,他怕这黑衣人大声叫嚷引来麻烦,低低说了一声“闭嘴”,没想到那人却喊得更起劲了,什么“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臭不要脸”、“穷凶极恶”,雅俗不忌,张口就来。 “差不多行了啊。”苏一尘听够了热闹,这才足尖一点蹿到黑衣人身前,一把提前他的衣领,就这样拎近了房内。 “姑娘你……”黑衣人挣扎了两下,等苏一尘点起蜡烛转头看他,顿时被吓得结巴了,“姑娘你、你、你你你你你!” “我怎样?”苏一尘故意凑近他,挑了挑眉。 在灯下看那个黑衣人,才发现他的年纪应该很小,看着比温良还要青涩的样子,个子也矮,长得眉清目秀,如果不说话,活脱脱是个俊俏的少年。 那黑衣少年看着苏一尘的脸,吞了口口水,这才十分艰难地说道:“姑娘你长得……很有特色。” 两句话的功夫,乐正长枫也跃进了屋内,他看了一眼少年胸口破洞处露出的内袍,那仍然是一件黑色的衣衫,只不过质地与外面的那件截然不同。 “你是玄照溪的人?”乐正长枫虽然在问那少年,语气却是肯定的。 少年偏过头去哼了一声,冷冷地没有回答。 “怎么不叫他淫贼了?”苏一尘在旁边添油加醋道。 那少年看着苏一尘,忍耐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没忍住,说道:“姑娘你……声音也很有特色。” “……谢谢,你瞎得也很有特色。” 非常瞎的黑衣少年总算明白了乐正长枫不是打算潜伏在屋顶先奸后杀的登徒子,又听了乐正长枫报上两人姓名来历,这才勉为其难地介绍自己道:“我叫柳衡。” “看你的样子,根本还不到可以独自下山的年纪,说吧,是甩开哪位师兄偷溜出来的?”苏一尘坐在桌边问道。 柳衡斜瞥他一眼,十分不屑地道:“你还不是和我差不多大。” 都怪自己死得早,当年穿开裆裤的小毛孩子,现在个个都可以骑到自己头上来了。 苏一尘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柳兄,你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柳衡年纪小,苏一尘这声“柳兄”叫得他格外受用,于是配合地说道:“最近宣州不是有很多挖心掏眼的案子么,我觉得是那个魔物又出现了,于是晚上四处巡查,就看到他在屋顶上鬼鬼祟祟的。”说着,睨了乐正长枫一眼。 敢情还是个抓瞎的啊! “宣州的杀人案,恐怕不是那个魔物做的。”苏一尘向柳衡指出道。 “为什么?”柳衡瞪大了眼睛:“遇害者的死状都是被人挖出心脏掏走左眼,不仅和我傅师兄、青羽山上的林语深一样,也和六年前那七桩凶案一样,怎么会不是同一个魔物所为!” 还扯到七年前了,七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不知情就没有发言权啊少年。 苏一尘心里想着,嘴上又不能说,只能娓娓给他分析:“七年前死的那几个,都是人间战功彪炳的将军,之前那两位道友,也是修为深厚剑术卓绝。但宣州这几个,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个个都有心悸症,你真的觉得情况都一样吗?” “魔物行事么,本来就是毫无道理的。”柳衡扁着嘴说道。 他这句话不知怎么竟然合了乐正长枫的心思,他也微微点了点头。 “算了,等抓到凶手就能水落石出,”苏一尘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今晚看来也没有什么收获。” “难道你们是在等那个凶魔?”柳衡想起刚才乐正长枫站在屋顶戒备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 苏一尘点点头,目光落在少年清秀白皙的脸上,心念一动,“你想不想亲手抓到那个凶徒?” “想啊!当然想!”柳衡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那今天傍晚,你再到铜雀楼来找我们。” “在这里就能抓到他吗?”柳衡奇道。 苏一尘笑了笑:“不一定,但是,总比抓瞎强吧。” “那好,傍晚再见。”柳衡说着,正要跳出窗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又道:“如果……如果你们遇到其他玄照溪的弟子,就先别说见过我了。” “好好好。”苏一尘才懒得管别派的闲事,顺口就答应了他。 等柳衡走了,乐正长枫吹熄蜡烛,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今晚的动静有没有打草惊蛇。” “放心,刚才你们在屋顶上时,周围根本没有人气。”苏一尘笃定地说道。 乐正长枫回头看了一眼苏一尘:“对了,你让柳衡今晚再来做什么?没有他我也一样能抓到人。” “他不是去帮你打架的,我只是觉得,他穿女装应该比我顺眼得多。”苏一尘笑容可掬地说道。 ☆、第8章 蛰伏 这天中午,苏一尘带着三个小师侄换了家酒楼吃饭。 对外的说法是换个地方打探消息,真正的原因当然是他想换一批招牌菜尝尝了。 距离黄家小姐遇害,正好过去了十天。宣州城中的人,此时都是又紧张又期待,既担心今晚会不会有谁家姑娘遭殃,又盼着此事已经到此为止,哪怕抓不到凶徒,只要能切断杀人的连环也好。 用过午饭,时间还早,乐正长枫经不住两个小师弟纠缠,只好带着他们去逛了逛市集。他们这一趟出行本是为林语深扶灵,原该肃穆一点,但苏一尘穿着白林城的弟子服都表示无所谓,两个小孩心思当然就活络了。 宣州是座中等城镇,市集比起青羽山下的青州镇自然是要热闹得多,明帆和明泸年纪小,仿佛精力无穷似的,没一会儿就跑没了影子,倒是苏一尘和乐正长枫一夜无眠,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哪知两个小孩跑过一个拐角后,没过一会儿,前方传来闷响,接着就听见明泸惨叫了一声。 乐正长枫神色一紧,快步闪身过去,苏一尘也连忙跟上,等转了个弯,只见明泸正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揉着屁股,他身边的明帆一双圆眼瞪着面前的刀客,小嘴都快撅了起来。 “怎么回事?”乐正长枫走过去挡在两个师弟身前,沉声问道。 “哟,这是家长来了么,”那刀客讥笑一声,“带孩子出来看看好行不行?别走路都像不长眼似的!” 乐正长枫闻言回头看了明泸一眼,但见他垂着头,没有反驳。 “是师弟行动莽撞,惊扰到了阁下,万望海涵。”乐正长枫对着刀客作了一揖。 他态度很是客气,刀客还想再骂几句,被苏一尘从旁幽幽扫了一眼,直看得背脊发凉。他思忖着那边人多,还个个背着剑匣,打起来自己双拳难敌四掌,于是讪讪地又瞪明泸一眼,转身走了。 乐正长枫伸手拍了拍明泸衣服上的灰尘道:“走吧。” 明泸垂着头从乐正长枫身边走了过去,步子极快,倒像是在生什么气,明帆小步追到他身边说了句什么,明泸把头一别,根本就不理睬。 乐正长枫皱了皱眉,“明泸,你做什么?” 明泸不答。 “你撞了别人,原该是要道歉的,怎么还闹起脾气了。”乐正长枫的声音沉了下去。 “我不是在闹脾气,”明泸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竟带着点鼻音,“我只是恨自己没用,在山上练了三年的剑,刚才那人一掌推过来,我尽然躲都躲不开。” 这脾气发得有点理直气壮,苏一尘一时倒也没有想出安慰的话。 明泸脚步越发快了,明帆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乐正长枫看着师弟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转了个弯,走到街边的摊子上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他手里拿着冰糖葫芦,一张俊脸又绷得紧紧的,路人看到了无不侧目,有几个姑娘还掩着嘴吃吃地笑。 苏一尘跟着欣赏了一路,一直到进了客栈,乐正长枫找到坐在床角研究自己膝盖的明泸,这才把手中的冰糖葫芦递了过去。 明泸抬起头来,鼻子红红的,看到冰糖葫芦,眼睛还是发出了一点光,又有些不好意思般,一时没有伸手去接。 “再不吃就化了。”乐正长枫的声音仍是清清冷冷,只是语气十分柔和。 明帆小心翼翼地在桌边看着两位师兄,见到明泸终于接过了冰糖葫芦,这才小小地舒了一口气,又开开心心地过去接过一根来,和明泸一起剥开来吃。 “你才上山三年,功夫不好没什么的。”乐正长枫这句话说得干巴巴,一开始没人听出来他在安慰明泸,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孩才有点吃惊地停下了鼓动的嘴巴。 “我小的时候,功夫也特别差,有时候一套剑法练几个月都不开窍,”乐正长枫说这话的时候,头微微垂着,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位师叔就把他的佩剑拿给我看。” “什么剑?”明帆问道。 “百炼青钢。”乐正长枫说道,“他说,以肉身而修道,本来就是逆天而行,需要用上百倍千倍的毅力,方能水滴石穿、百炼成钢。” 苏一尘正坐在桌边喝茶,听到了这一句,茶水差点喷出来,连忙轻咳两下掩饰。百炼青钢是他的佩剑,但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么文绉绉的话?多半是小师侄那时候又矮又菜,在对青峰上犯起小儿忧郁症的时候,自己随口胡诌的吧。 那边明泸和明帆倒是在关注另一个问题:“咱们青羽山有哪位师叔是用百炼青钢剑的?我们怎么不记得呀。” 乐正长枫的眼睛闭了起来:“那位师叔……现在不在了。” 在呢在呢,就在这呢。苏一尘在背后偷了个笑。 “哦……”明泸应了一声,忽然又精神了起来,“谢谢师兄鼓励,我觉得师叔说得很对。既然我比别人差,就更要勤加练习,不辱师门名声!” 乐正长枫抬头看了师弟一眼,半晌又道:“其实,那位师叔还有一句话。” “什么?”明泸的眼睛亮晶晶的。 “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果实在练不好,那是天分如此,趁早干点别的去吧。” 苏一尘看着明泸和明帆瞬间石化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去。 对不起啊两位师侄,这话虽然糙了点,但好像真的是自己说的。 ◎ 下午,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分别在自己的厢房里小憩了一会儿,待到天色将暗,又再次来到了铜雀楼。 柳衡真的应邀而来了。 因为是白天,他没有穿夜行衣,但好歹也知道把玄照溪的黑袍换掉了,穿了一身碧色常服,配上那张唇红齿白的脸蛋,真真当得起秀美二字。 乐正长枫两人到了之后,柳衡一把拉过他们,紧张兮兮地道:“你们怎么约我来青楼门口!” 苏一尘奇道:“难道你昨天不知道这里是青楼?” “我一直在屋顶上来去,怎么会知道!”柳衡立刻说道。 “怎么?没到年纪,不敢进去啊?”苏一尘轻笑了一声。 “谁、谁说我不敢了!”柳衡头一偏,抬步就往台阶上而去,被苏一尘一把拉住。 “你带银子了么?就想逛窑子。”说着,把他推进了侧门,“严肃点啊,这是来抓凶手的。” 柳衡看起来态度倔强,其实只有一张嘴硬,少年人没什么心思,想事情直来直去。苏一尘没花什么功夫,就哄着他换上了一身女装。 “柳兄做这样的打扮果然合宜,如果凶徒看到的是我,可能三里地外就掉头走了。”苏一尘一面忍着笑,一面在边上大力吹捧。 柳衡皱着眉低头看自己的衣衫,总觉得很是别扭,想要找面铜镜照一照,偏偏苏一尘早就让人偷偷撤走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3节 “柳兄,凶徒是冲着珍娘去的,也就是说,你会是第一个接触到他的人,可别大意啊。” 苏一尘这话说完,柳衡总算是心甘情愿地爬到了床上,被子一拉,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冲苏一尘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苏一尘便遣退了闲杂人等,把蜡烛一吹,自己带着小师侄上屋顶吹风去了。 一个时辰过后,屋里仍然没什么动静。苏一尘打了个哈欠,忍不住背朝青瓦躺了下去。 “你累了吗?”乐正长枫转过头看向苏一尘。月明星稀,衬得他舒朗的眉目越发英挺。 “倒是不累,”苏一尘懒洋洋地说道,“就是有点饿了。” “……”这话可真是有点难接,难道自己下去给他买两只包子?乐正长枫头疼地想着。 “要不咱们去吃宵夜吧?”冷不丁的,苏一尘来了这样一句。 乐正长枫的脸沉了下来,又不能像训诫师弟一样训道友,只能冷着声音说道:“柳衡还在屋里呢。” “个把淫贼,他搞得定。”苏一尘说着,伸了个懒腰。 乐正长枫皱了皱眉:“莫要轻敌,如果真的是个魔物,手段一定非常狠辣。” “你好像还是不明白啊?”苏一尘看了一眼一本正经的小师侄,心念一动,说道:“要不咱们赌一把?” “不赌。”乐正长枫斩钉截铁地拒绝,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分明写着“你喝酒逛窑子,居然还要沾赌”。 苏一尘笑了:“我是说打个赌,我赌那凶手不是魔物,而是个人类。” “为什么?”乐正长枫和苏一尘在离开义庄时曾经分析过此事,心中也怀疑宣州的凶手并非杀害仙门中人的那个魔族甘野,但要他如此确信,却又没有什么凭据。 “别问为什么,就说赌不赌。” “……”乐正长枫又想拒绝,但看着苏一尘百无聊赖的样子,勉强改了话头,“赌什么?” 苏一尘对着夜色想了想:“就赌……一个承诺吧?” “一个承诺?” “无论谁赢了,都可以提出一个要求,输的人承诺必践,如何?” 乐正长枫盯着苏一尘看了一会儿,竟是摇了摇头:“温兄心思活络,我不敢随便承诺。” “哈哈哈,”苏一尘低笑起来。这个师侄平时看起来耿直,心思倒也有打转的时候,“乐正兄心里到底是怎么腹诽我的?那么,这个要求一定不能违背天理人伦、正义公道,这样可以么?” 苏一尘说话时十分坦然,完全没动歪脑筋的样子,但乐正长枫和他相处也已一月有余,总算有点了解这位道友行事的随心所欲,因此还是有些犹疑。 “哎……”苏一尘假装叹了口气,“只是打个赌打发一下时间,没想到乐正兄心里如此不信任我,怕我让你去烧杀抢夺还是奸淫掳掠哪?” 乐正长枫心思被看破,神色有一丝尴尬,又见苏一尘一双杏眼在月光下眼波摇曳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点了点头:“好吧,我跟你赌。” ☆、第9章 落 苏一尘有心再逗小师侄几句,下面的房间里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响动。 他和乐正长枫对视一眼,双双破窗而入,屋里没有点灯,比屋外暗上许多,两人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了那些微的光线,接着就听到一声惨叫。 只见柳衡站在屋子中间,一只手提着罗裙下摆,另一只手握着剑,剑尖直指脚下,再低头细看,只见一团黑影趴在地上不住扭动,口中还呼哧呼哧喘着气。 乐正长枫把蜡烛点上了,一轮光线立刻把地上的人照了个通透。苏一尘蹲下身去看他,只见那人一张胡子拉渣的脸,眼神浑浊,国字脸、蒜头鼻,长得抱歉也就罢了,他半边头皮焦黑发皱、寸发未生,右额头到下颚还有一道长长的贯穿伤,划过眼睛、鼻翼与嘴唇,大概是受伤时没有调理好,长出来的肉挤压外翻,还浮着一层中毒般的灰色,让整张脸显得异常可怖。他身上的肌肉倒是结实,握着匕首的右手宽大粗糙,只可惜被柳衡死死反踩着,完全挣脱不开。 看着就是个粗壮汉子,半点儿魔族的气息都没有。 柳衡一开始因为三两下就制住了这个突然闯入的凶徒,脸上还泛着一丝激动的红晕,等看清了地上的人后,圆眼一瞪:“你不是魔物!” 那汉子看了看屋内三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牙根一咬,双臂青筋暴起,像是要死命翻过身来抵抗。柳衡耐心不好,见状剑尖往下一送,“噗嗤”一声,在那人后腰上直接开了个洞。 “啊啊啊啊啊!”汉子杀猪般地叫了起来,立刻缴械投降:“少侠饶命!饶命啊!” “别叫了,死不了,”苏一尘偏头看了一眼出血状况道,“这位少侠脾气不好,你就快点招吧。” 汉子眼珠在黄浊的眼眶内转了转,粗粝的声音偏偏装得低声下气:“我今天领了月钱,就是想来铜雀楼找点乐子,没想到、没想到走错了房间,冒犯了几位……” 苏一尘抬起头看向柳衡:“再给他开个洞。” “喂,你……”汉子双眼圆睁,阻止的话还没说完,柳衡剑尖一挑,又在他背上开了个血窟窿,这一个比之前的更深,血水汩汩流了出来。 汉子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放开匕首,手掌紧紧攥了起来。 苏一尘索性盘腿坐在了汉子面前的地上,一张脸上似笑非笑:“这位老兄,容我提醒你,你身上可是扛着三件杀人案,还有今晚这桩奸杀未遂,莫非还指望我们好茶好水地伺候你?” “奸杀未遂?”柳衡一怔,而后银牙咬得咔嚓作响,“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说我剁了你的命根子!”说着一脚用力向下踩去,力道大得那汉子整张脸都痛得变了形。 他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没动地躺了一会儿,就在柳衡脚下又要用力的时候,突然开口了。 “哎,我也不是故意的,”汉子叹了口气,语气好像万般无奈一样,“李家那个婆娘长得那么勾人,我只是想和她睡一觉,谁知道……谁知道我亲她的时候,她死命尖叫,叫着叫着,居然吐出一串泡泡,死了。” 奸淫妇女的时候把人活活吓得心悸症犯了,这样恶心的行为,乐正长枫和柳衡听了,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苏一尘接口道:“你犯下杀人案,怕被官府追缉,就想要模仿宿州那个凶手,于是把人的心脏和眼珠挖了出来,对么?” “……是。”汉子应了一声,继而愤愤不平道,“我一开始没想杀她的,谁知道那个贱人,看了我的脸竟然会吓得断气,真是活该。” 苏一尘冷笑一声:“哦,你觉得问题是出在这张脸上咯?” “怎么不是,”汉子说着,扬起头看了乐正长枫一眼,“如果长成那样,贱人们自己就该围上来了吧……” 他话音未落,乐正长枫的照影已经出鞘,冷冷地点到了他的鼻尖。 汉子神经质地向后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乐正长枫。 苏一尘又道:“就算李家姨娘是意外吓死的,那么赵姑娘呢?黄小姐呢?” 汉子哼了一声,闷头不说话。 柳衡的剑紧跟着刺了下去,这一剑狠狠没入汉子的肋骨之间,几乎要把他捅了个对穿。 那人吐了一口血沫出来,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好啊,我告诉你们……是!因为我觉得那些女人害怕的样子有趣极了,看她们那样,我浑身都会兴奋得受不了,所以才一个一个去找有心悸症的美人,把她们活活吓死了,再栽赃给别人,怎么样?”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浑身轻颤起来,脸上浮现着怪异的笑容。 连苏一尘也有些受不了了,站起身来,不再看那个汉子。 柳衡踩着那人,却一脸嫌恶只想赶紧把脚抽出来的样子,苏一尘于是喊了人进来,用一捆麻绳把他绑得死紧。 青楼的几个姑娘看到了这人,先是吓得四处逃窜,等见到他已被刺得奄奄一息,又捆得动弹不得,这才撞起了胆子,过来一人一脚,把他踩得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过来,苏一尘听他们商议着第二天一早就把人送到官府,这才安心告辞。 临走的时候,珍娘出来对几个人千恩万谢,苏一尘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珍姑娘,你如果不想接客,那就接着装心悸之症吧。” 珍娘咬着下唇,瞥了苏一尘一眼,脸上一红,用力点了点头。 三人挥手和她道别,踏着晨雾离开了铜雀楼。 拐过了一个街角,苏一尘抻了抻手臂,对着柳衡道:“昨晚辛苦柳兄了,一起去吃个早饭?” 柳衡晚上神色如常,到了白天反而眼神闪烁,一路上左顾右盼,苏一尘问了两次,他才匆忙道:“不不不,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苏一尘猜他八成是在躲玄照溪的同门,笑了一下,也就没有挽留。反倒是乐正长枫试着劝他:“柳道友,最近仙门不太平,你还是尽快与师兄会和为好。” “知道了知道了。”柳衡不耐地挥了挥手,“我走啦,后会有期。” 乐正长枫还想再劝几句,但这人到底不是自家师弟,他也不能强加管束,只能最后看了一眼柳衡离开的方向,心里想着路上如能遇到玄照溪的道友就好了,可以把柳衡的消息告知一二。 苏一尘可不是这么能操闲心的人,送走了柳衡,马上就在路边找起了早点摊。 这时候天还未大亮,路上行人稀少,好容易看到了一个面摊,连忙拉着乐正长枫过去,结结实实吃了一大碗,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顺便给两个小师侄打包了外卖,这才溜达着打道回府,补眠去也。 ◎ 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忙活了三天,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西斜,索性又在宣州耽搁了一天,次日终于重新备好车马,带上林语深的灵柩,向着白林城赶路而去。 宣州城的位置,大致在青羽山和白林城之间,马车行进缓慢,本是还要再走一个多月才能到达,但他们出发不到二十天,就遇到了一队熟人。 那天中午,苏一尘一行人到了一个市镇,停车下马,稍事歇息。 正要踏进饭馆的时候,明帆突然扯了扯乐正长枫的袖子:“师兄,你看。” 几个人闻声一起转头,就看到不远处来了一群仙门弟子,一水儿的白袍白甲、月白绣线。 “看样子是快要到白林城了,那么多白林弟子在走动。”苏一尘笑着说道,正打算进屋找张桌子落座,却看到三个师侄齐齐盯着自己,乐正长枫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明泸和明帆眼睛瞪得可就大了。 他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不好,自己现在也是个白林城弟子。 苏一尘往里迈的右腿生生转了个方向,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朝着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们跑了过去,一面跑一面紧张地留心查看,幸好,领头那个他是认识的。 “周——师——姐——”他老远就朝着站在最前方的女子叫了一声,以便掩饰剩下的四个人自己全都不识。 那位是白林城的女弟子周晓柔,记得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当年在白林城的试剑大会上两人就交过手,算是相当长的交情了。 周晓柔笑起来很温柔,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师弟,先是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才道:“温良,辛苦你了。” 苏一尘知道她所指何事,摇了摇头:“对不起,师姐……” “不必说对不起,七师弟的事又不能怪你。”周晓柔一面和苏一尘说着,一面朝乐正长枫走去。 走到近前,她行了个大礼:“多谢乐正道友这次专门护送我师弟的遗体回白林,青羽山已经先行传书给我师尊,师尊命我带人沿途迎接,今日能顺利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她的年纪比乐正长枫大,下山行走多年,资历也深得多,乐正长枫不敢生受,连忙作揖还礼:“林道友在青羽山出了这样的事,鄙派十分抱歉。护灵本是分内之事,在缉拿甘野一事上如果有用得到青羽的地方,也请尽管说,我们一定在所不辞。” 仙门诸派认定玄照溪的傅子鸣和白林城的林语深都是为甘野所杀,已经出动了好几拨人去追击这个魔物,偏偏到现在也毫无进展,因此周晓柔并不推辞,微微颔首道:“多谢乐正道友。” 两人打完了招呼,终归还是决定先去填饱肚子,一大群人围着桌子落座的时候,苏一尘不客气地挤到了明帆和明泸之间,以期暂时避开诸位同门关切的问询。 ☆、第10章 故友 乐正长枫把林语深的灵柩交给白林城的弟子后,便打算先行告辞,回青羽山复命。 眼下魔物之患未除,正是用人之际,周晓柔也不便多留他。倒是苏一尘听到后连连摇头,几位师侄可是他的挡箭牌哪,他们走了,让他怎么装下去? 之前和林家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因为林语深寡言低调,林语思形容跳脱,苏一尘推说自己摔蒙了,两个人竟也都没有深究。可眼下要是回到了白林城,那么多同门师长兄弟,还有像周晓柔这样心思细腻的女修,要想再不露出丁点破绽,那还真是得费一番功夫。 苏一尘想了想,索性就推说要去找八师兄林语思,跟着乐正长枫一块儿溜之大吉,岂不妙哉? 结果他把这件事和周晓柔提了提,却被大师姐一口拒绝。 “温良,你年纪还小,剑术修为也低。这次能在青羽山全身而退,我们已经觉得很高兴了,接下来还是回山上安心修行,抓住凶魔和找林师弟的事,就交给师兄们吧。”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如果硬是不听,倒显得苏一尘无理取闹了。他只好闭了嘴,一步一回头地跟三个小师侄挥手作别,其情至深,其意至切,深深感染了明帆和明泸两个小孩,让他们也在恍惚间忆起了胸中对宵夜的一丝不舍,眼眶噙着泪对乐正长枫说不想和温良分开。 乐正长枫莫名其妙地看了两个师弟一眼,大步一迈,一阵风般地走远了。 ◎ 苏一尘没了青羽山的几个人挡在前面,立刻沦为诸位师兄姊争相问候的对象,只好把一路上的见闻和林语深在斜峰上遇害的情形再细细讲了一遍。 他自己滚下平都山的这种糗事,当然更是事关重大,绝对遮掩不得,添油加醋着重渲染了一番,让周晓柔觉得这位师弟能捡回一条命来实属不易,也就不再深究他为什么性子突然变得活泼起来了。 几个人晓行夜宿,不到一周便赶回了白林城下。 上山的时候,周晓柔对苏一尘说:“你师父这几天不在城中,等会儿到了,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待我禀告过掌门,明天再见吧。” 这话正和苏一尘心意,他连忙点头。 进了山门,他脚底抹油,一闪身便从迎接的同门中溜了出去。可是自己房间在哪里,又并没有什么头绪,只好先在山上胡晃一阵,熟悉熟悉路线。 苏一尘只上过白林城一次,因参加试剑大会,和许多道友住在客房中,平日同进同出,也没有参观过其他地方,所以并没有什么经验可供借鉴。 他专挑些没什么弟子经过的地方逛着,偶尔遇到几个同门,便点头打个招呼,大概温良在门中本就十分普通,倒也没被人拉住闲聊。 走到城中偏西方的时候,景色豁然开阔,一片山中湖浮现眼前,湖水碧蓝,清澈见底。湖边种着一排垂柳,三月里柳条已经抽出了新丝,迎着山风不住摇曳,真真是一片大好春色。 不等苏一尘驻足观赏,柳树后传来了一个嗔怒的女声。 “你再这样胡说,我可要告诉师姐啦!” “姑娘倾城之色,我夸奖姑娘,是出于一片真诚之心,不论是到了你师姐面前,还是在你师尊面前,我也都是同样的说辞。”接着传来的,是一个朗朗男声,他话说得令人脸红,声调却是绝无谄媚,只是尾音上扬,莫名透着一股风流。 “你……”姑娘一时语塞,而后用力跺了跺脚,“我不和你说啦!” 急促的跑动声从拂柳间传来,苏一尘侧身避让,看到一个女修从树后跑出来,脸上一片通红,经过自己的时候,头死死垂着,半个眼神也没转过来,片刻后就跑得没了踪影。 苏一尘听了这个壁角,却一点也不尴尬,脸上反而勾起了笑意,他几步走到了柳树后方,对着那里站着的男子,头一偏,稳稳叫了一声:“花兄。” ◎ 花无计是个妙人。 他师从朱栖坛掌门铉空道长,修的是剑道,平生却不爱用剑,随身一把“天下第七扇”,据说是用天下第七名山齐云山上的白玉竹做的扇骨,轻若无物,却又坚韧无比,扇面展开后,还自有一股清冽之香,在仙门中鼎鼎有名。 可他最妙的,还是身在仙门之中,骨子里却系着滚滚红尘。 花无计修为不弱,却无心证道升仙,他曾说万年无垠寿命,也比不过一轮明月、两盏清酒、遍识天下美人名士。 所以他朋友很多,三教九流,但凡合他心意,必然与之结交。旁人笑他生冷不忌,他也毫不在意,照旧活得自在风流。 当年苏一尘将魔族甘野引为知交的时候,虽然甘野还没有背上血案为正道追杀,却也引来了不少流言蜚语。倒是花无计听说此事后,星夜奔袭十天十夜,跨过千里之遥,特意去看了苏一尘一眼。 那一眼过后,他把天下第七扇一开,白玉竹的清香四溢,衬着他清朗的声音:“苏兄是真风流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所以,苏一尘和花无计是朋友。 倾盖如故的朋友。 ◎ 说来女子美不美,虽然见仁见智,总算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男子是不是风流名士,居然也能看一眼就下定论? 苏一尘这样问花无计的时候,他只是一笑,“腹有诗书气自华,书卷气可以反映在脸上,风流为什么不可以?” “分明就是看脸,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苏一尘一勾嘴角。 “非也非也,我就很喜欢苏兄你这股风流意气,难道你觉得自己只有一张脸?” 苏一尘闻言,一本正经地摆了个玉树临风的站姿:“靠脸吃饭也算是种天赋,我觉得并无不可。” 花无计哈哈大笑:“俗,太俗。” “花兄倾慕美人、追逐名士,身在三界滚滚红尘,却怕俗?”苏一尘奇道。 “那是自然。”花无计说着,天下第七扇“啪”的打开,声音清脆,“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有齐云白玉竹,不俗是也。” 这位不俗的花无计道友,在一派湖光山色边看到了个眉眼平淡的小道士,身子一转,一头青丝潇洒地划了一道弧线,扭头就是打算闪人。 苏一尘不觉失笑,加快步子与他并行,又叫了一声:“花兄。” 花无计转头看这个小道士,个子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容青涩,还有双圆圆的杏眼。 美人与名士,这两样小道士都沾不上边。 花无计于是一拱手:“道友好啊,今天天气不错,道友可以在湖边慢慢欣赏,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苏一尘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假装叹气道:“人人都说朱栖坛花无计交游广阔,原来花兄交朋友只是看一张脸?” 花无计停下了脚步,这小道士说话直接得很,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苏一尘两根食指指着自己的脸颊,笑着说道:“我这副尊荣,如果想要交花兄这个朋友,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花无计右手拿着收起的天下第七扇,在左手掌心敲了两下:“你是谁?” “白林城温良。”苏一尘作了个十分标准的揖。 花无计的脸倏地凑近了他:“你到底是谁?” 苏一尘眼睛一弯,“花兄是真风流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花无计神色一下子绷紧了,眯着眼睛凝视苏一尘,突然问道:“你多大了?” “十八。”苏一尘对答如流。 花无计凝神思索片刻,复又摇了摇头:“你太小了……” 他话只说了一半,苏一尘却明白其中意思。六年前,温良才十二岁,不可能离开过白林城,也应该没有机会与苏一尘深交。 他眨了眨眼,心念一动,忽然右手骈指,如闪电般射出,直取花无计胸口。 花无计的速度也是极快,天下第七扇应声而开,弧形扇面微微一移,就挡在了苏一尘的指尖之前。 苏一尘收指换掌,与花无计推了几掌,你进我退,手势胶着,并没有实质进展。 第十三招的时候,花无计的掌风中出现了一丝破绽,那破绽太细微太短暂,几乎无人可以趁此破招,可苏一尘偏偏在此时指尖前递,轻飘飘地按上了花无计的虎口,一股酸涩的力道让花无计右手一松,天下第七扇失势落下,被苏一尘顺手抄起来,手腕一转,扇了两扇。 花无计没有恼怒,更没有伸手去抢回折扇。 朱栖坛的这套掌法,威力不大,原本只作同门练习之用,胜在轻巧灵动。掌法第十三招有个破绽,只是转瞬即逝,出掌的人速度不够,拆招的人时机不对,虽然许多人知道破绽在哪,却无法破解,只除了一个人—— “苏兄……?”花无计一贯清朗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不确定,他目光灼灼,像要在苏一尘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苏一尘把折扇一收,托在双手之上奉还给花无计,尔后轻轻笑了。 “花兄,好久不见。” ☆、第11章 讣告 苏一尘死后六年,居然重生到了仙门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弟子身上,再加上他生前青羽弃徒的身份,乃至于这件事根本无法与人细说。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他能坦诚以告的话,那就是花无计了。 旁人听到了,也许会嗤之以鼻、也许会觉得不齿、也许还要找他算算旧账,惟有花无计听了,是会真心感到高兴的。 就像现在这样。 花公子上前张开双臂,和面前那个长相完全入不了他法眼的白林城弟子狠狠抱了一下,他用力之大,让苏一尘甚至能感觉到天下第七扇的扇柄顶到了自己的蝴蝶骨。 松开手后,花无计问道:“那你琵琶骨的伤也好了吧?” “这副身体没病没伤,”苏一尘笑了笑,“只不过资质平平。” “凑活用吧,”花无计打开扇子摇了摇,“对了,你今后打算怎么办?留在白林城学点儿怀理道长的绝学?” “免了吧。”苏一尘摇摇头。 “也是,怀理道长的剑法还不如执剑长老呢。” 苏一尘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小石子,反手朝着湖面切出去,石子在水面上起起伏伏,直跳了三十多下才渐渐下沉。 “最近傅子鸣和林语深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花无计点点头:“自然听说了。其实这次师父派我来,也是商量各门联手擒魔的事。” “我要去找甘野。”苏一尘说道,脸上难得隐去了笑容。 “你也觉得此事是他所为?”花无计并不认识甘野,他三教九流的朋友中独独没有魔物,本来倒是有心一见,只不过当时他远赴海外孤岛,等到回来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苏一尘已经不在了。 “恰恰相反,”苏一尘说道:“我从来都觉得不是他所为。” 花无计看着苏一尘的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你不必相信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事。”苏一尘明白这些话会影响到花无计今后的行动,于是出声说道。 花无计又笑了:“我不信他,但我信你。” 连苏一尘都不能百分百肯定事情究竟是如何,花无计却愿意这样说,于是他也笑了,并不觉得意外。 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朋友。 “你去找出真相吧,”花无计说道,“我挺你。” ◎ 苏一尘第二天去见了白林城的掌门怀理真人,自然又是把林语深遇害时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还有林语思留下的字条,他也带了回来。 “是八师弟的字迹。”周晓柔接过字条看完,叹了口气,“他平生只听他大哥的话,现在七师弟不在,没有人制得住他了。” 怀理道长思忖片刻后,将城中得力的弟子分成两拨,一拨前去查探魔物的线索,另一拨由周晓柔带着,去找林语思。 “掌门,我也想去找八师兄。”苏一尘总想逮着个机会下山,于是再次说道。 “你还是先留在白林吧。”怀理道长没有说破温良功夫不济的事,苏一尘心里却也明白,但他在青羽山胡闹也就罢了,如果回到白林城再突然显出一下子高了许多的身手,难免惹人生疑,只好噤口不言。 明着走不了,只能不辞而别了。 苏一尘找到温良的房间后,对着他的遗物拜了一拜:“温兄,你就安心轮回去吧,今后你这具身体,我一定小心使用,万一真的玩脱了,生前浮名,你也别太计较了。” 他打定了主意,就去找花无计商量。花无计也已经向怀理道长传达过了师尊的意思,本来留在白林城就只是欣赏欣赏别家的美人,现在苏一尘要走,他当然同行,于是议定翌日就去找掌门辞行。 没想到第二天,白林城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 卯时三刻,苏一尘就被周晓柔拉起了做早课。 他在青羽山对青峰上,无人管束,天床地被,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一下子当起了别家排末尾的小师弟,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正在没睡醒眯着眼睛练剑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周晓柔看了众师弟一眼:“你们继续练,我去看看情况。” 别人当然不敢忤逆大师姐,苏一尘又怎么能乖乖听话。他不露声色地移动到阵列最后方,然后掉了个头,尾随着周晓柔就到了争斗的发生处。 四个白林城弟子拿着剑,正把一个穿黑衣的青年围在战团内。 那青年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束得极短,一张脸生得清秀,眼神却很凌厉,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四个巡山的弟子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住手,这是玄照溪的道友。”周晓柔看清了那人身上的衣着,连忙喊道。 大师姐这样说了,几个师弟不敢不从,相约停了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不服。 “师姐,这人好没礼貌,我们说了给他通传,请他稍等片刻,他却一个劲地往里闯。”一个弟子这样说道。 “事出紧急,没工夫等你们了。”那青年开口说道。 “这位道友怎么称呼?”周晓柔上前问道。 “玄照溪,闻人斐。”黑衣青年看着周晓柔,拱手一揖道。 他态度漫不经心,让周晓柔身后的几个师弟看得又是心头火气,手中长剑握得死紧。 苏一尘站在不远处看戏,倒也没有躲起来,突然看见那青年盯着自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闻人道友来白林城所为何事?”周晓柔又问道。 闻人斐右手一抬,剑尖直指苏一尘:“为找他而来。” 此言一出,几个白林城弟子一同转头,等看清了站在一旁的苏一尘,周晓柔奇道:“找温良?不知我家师弟有什么得罪之处吗?” 闻人斐迅速掠过周晓柔,朝着苏一尘走来:“喂,你前几天是和我师弟在一起么?” 这人的师弟?苏一尘略一思忖,恍然大悟:“你是说柳衡?” “果然是你。”闻人斐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纸上赫然画着温良的画像。 找师弟不用这么迂回吧? 苏一尘想着,凝神回忆了一下:“柳道友最后似乎是往宣州东北面去的。” “我知道,”闻人斐把画像团了起来,扔到一边,“我找到柳衡了。” 苏一尘一怔,看闻人斐的样子,绝不是来说“我家师弟给你添麻烦了”的。 “他死了。”闻人斐冷冷地继续说道,“就在一周之前,心脏被挖,左眼也不见了。” 苏一尘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说不出半句话来。 周晓柔看出事关重大,连忙把闻人斐和苏一尘都带到了掌门跟前。 苏一尘将在宣州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讲到他们潜入青楼以自身为饵引出凶手时,怀理道长连连摇头,直道“胡闹”。 苏一尘很确定杀死那几个女子的不是魔物,自己和两位道友都有把握全身而退,可如今柳衡死在了宣州,再解释什么也没有用了,他们之前的行为,只能被认为是莽撞。 周晓柔觉得玄照溪接连死了傅子鸣和柳衡两人,闻人斐之前的急躁也就不奇怪了,所以不仅没有把他擅闯门派的事禀告掌门,反而私下出声安慰。 闻人斐看了周晓柔一眼,凌厉的眼神稍微熄了火,低声说道:“谢谢。” 据闻人斐所说,柳衡的事他已经传了几路消息出去,现在想带温良回宣州找找线索。 怀理道长本来是不放心的,但苏一尘主动请命,中途赶到的花无计也说愿意陪同,最后掌门终于点头,并让周晓柔也与三人一同上路。 于是翌日一早,四人辞别同门,一同下山重赴宣州。 ◎ 能下山固然是好,但苏一尘并不认为凶魔杀人之后还会留在宣州。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闻人斐之后,黑袍的青年说道:“我们并不是去找魔物,而是去赴会。” “赴会?”周晓柔接过话头,皱了皱眉。 在场的四人,除了花无计,年纪都比她小,温良更是她的同门师弟,所以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好几人的安全,不想生出无谓的枝节来。 闻人斐对周晓柔说话的时候,声调稍微柔和了一些:“傅子鸣、林语深和柳衡三人修为都不低,他们接连被杀后,我和唐准师兄都觉得魔界这次恐怕是有什么大动作,接下去的目标仍然是仙门年轻一辈的弟子,所以我们传了几路消息给四门在山下走动的弟子,邀他们一起去宣州商量对策。” “那你为什么不对掌门直说?”周晓柔问道。 “我直说了,他能放人吗?”闻人斐看了一眼和花无计并肩走着的苏一尘,“他和乐正长枫是柳衡死前最后遇到的两位道友,现在乐正长枫联系不上,我一定要把他带去宣州。” “什么!”苏一尘敏锐地捕捉到了闻人斐话中的讯息,“联系不上乐正长枫是怎么回事?” 闻人斐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应该在宣州回青羽的路上,但我们以常用的方法尝试了两次,他都没有回音。” 苏一尘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第12章 魔物 到客栈投宿的时候,周晓柔要了四间房,闻人斐却坚持三间就够了,自己可以和苏一尘住在一起。 苏一尘知道他想要盯着自己,果然,用过晚饭后各自回房时,他跟着花无计一起走过,闻人斐却出声叫住了他。 “你去哪里?” “去花兄那里喝杯茶。”苏一尘笑着回道。 闻人斐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这才进屋关上了门。 “你不想去宣州了。”等到只剩两个人时,花无计低头问苏一尘。 苏一尘摇了摇头。 青羽的几个师侄联系不上了,这件事对他来说自然比去宣州重要。但一来往青羽的方向走一样要经过宣州,二来他也并没有任何线索,恐怕还是得向各位道友打探消息。 “你有办法查探到乐正长枫一行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哪里吗?”苏一尘问道。 花无计把天下第七扇一开,说道:“这个容易。” 花无计交友遍天下,苏一尘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把乐正长枫、明泸和明帆三个人的相貌特征细细和他说了。 花无计耐心听完后,凝神回忆了一下,忽然笑道:“这个乐正长枫,我好像见过几次。” “他剑术天分极高,又常常下山行走,你见过也不稀奇。”苏一尘喝了一口茶。 “不不不,”花无计眨了眨眼道,“我在对青峰上见过他。” “哦?”苏一尘想了想,对青峰上自紫宸真人羽化、自己又被流放后,已经荒芜许久了,乐正长枫再去,大概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吧。 花无计又问道:“他小时候是不是长得特别矮?还有点婴儿肥?” 苏一尘想了想小师侄十来岁出头时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错。” “左耳根有两颗痣?” “……你怎么会连这都知道?”苏一尘瞥他一眼。 “有一次他哭得稀里哗啦,看到我还打起了嗝,我怕这小子一口气喘不上来,给他顺气的时候看到的。”花无计敲了敲扇子道。 苏一尘大感奇怪。 他这个小师侄,小时候虽然不像现在一样面无表情,但也不算是个哭包,怎么会当着生人的面哭得稀里哗啦? “你在哪里看到他哭的?” “当然是你房里了。”花无计说着,像是想起了好笑的情景一般勾起了嘴角,“年年去看,年年哭,抱着你的剑不肯撒手。这两年突然长个子了,才刹住了车。” 苏一尘的语气有一丝疑惑:“我房里?” “对啊,你忌日的时候我常常从后山溜上对青峰去看看,回回撞上你小师侄,后来就习惯了。” 苏一尘的心里忽然软了一下。 他还记得之前的试剑大会,自己溜回房时也遇到了乐正长枫,当时还奇怪他没事去自己房间做什么,原来这个师侄竟然还时时记挂着自己。 苏一尘自问做了人家十多年师叔,也没干过几件拿得出手的事,平时他一人在对青峰逍遥自在,有时候紫宸真人把乐正长枫带上来,他还嫌这个小孩麻烦。后来两人熟了些,因为他不吵不闹,苏一尘偶尔会和他一起摘点葡萄吃,或是坐在石头上晒晒太阳。 紫宸真人也爱吃葡萄,有一年山下送来的葡萄多了,紫宸真人就拿了一些来酿酒,存上一个月再拍开泥封的时候,真真是醇香四溢。 这些事,他们师徒俩当然是瞒着其他人偷偷做的,倒是被小长枫撞见了,于是苏一尘趁师父不注意,也悄悄灌了他一口。小师侄一张圆圆的脸蛋霎时变得通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苏一尘大笑着作势走开,他就一直在后面追赶,步履踉跄,跌倒了也不喊疼,自己爬起来揉一把脸,稚气的声音一个劲喊着:“小师叔,等等我。” 苏一尘突然觉得有点遗憾。 他死去的这六年,其实魂魄都毫无意识,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难熬,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当年那个还不到自己半人高的小师侄,已经在不经意间长大了。 修为和个子都见长,只是却变得一点也不好亲近了。 苏一尘叹了口气,一把搂住花无计的肩膀,“花兄,还是你好啊。” “哦?”花无计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年纪大了,六年前后也看不出什么分别。” “……”风流倜傥的花公子竟无语凝噎。 ◎ 苏一尘白天照样跟着闻人斐赶路,只是时时留意花无计收到的消息。 到了第三天上,花无计告诉他,明帆和明泸两人已经回到青羽山了,没有回去的只有乐正长枫一人。他似乎是在回程途中遇到了同门师兄,将两个师弟托付之后,独自去了其他地方。 乐正长枫行事稳重,苏一尘很难想象他会未经师门允许离开,连忙又问他去了哪里,花无计说这倒并不知道,只不过他和同门分手的地方是在楚丘。 这个地名苏一尘熟悉得很。 楚丘离平都山,只有三天路程。 乐正长枫为什么要去楚丘? 会不会是发现了魔族的线索,所以决定自己查探下去? 魔族天生寿命绵长,然而也要靠修行才能精进,只不过他们的修行法门与仙家不同,并非靠着循序渐进,有些魔物长到百来岁仍然是个菜鸡,有些却能修出毁天灭地的大能。因此乐正长枫虽然剑术不弱,苏一尘却不免还是有些担心。 “你是不是想去找他?”花无计问道。 “是。”苏一尘也不讳言。 “我看那位闻人兄可不会轻易放你走。”花无计笑着摇了摇扇子。 苏一尘要走,谁也拦不住。 他主意既定,索性光明正大地去向周晓柔辞行,哪知敲了三次门,都没有人答应。 此时已近子时,周晓柔房中烛火还亮着,按理说不该不在房内。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隔着门缝突然听到一下轻微的撞击声,之后又再没了动静。 苏一尘隐隐觉得奇怪,又在门外喊了一声:“师姐,你在吗?”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4节 依然是无人应答。 他想了一想,双手向前,直接推开了房门。 房内的情景却是相当不妙,周晓柔不在,她的佩剑掉在地上,像是还未来得及拔出,剑鞘半开。对着街边的唯一一扇窗户开着,夜风冷冷吹了进来,蜡烛左右摇曳,让灯光晃得厉害。 苏一尘暗道不好,飞奔向窗口一看,只见一道黑影从二楼落到平底,肩头赫然扛着他师姐,正急速向北方蹿去。 苏一尘手在窗格上一撑,跟着翻身跳了下去,抬腿便追。 他速度极快,没想到前面的黑影背着一个成年人,却分毫不比他慢,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了一炷香功夫,距离没能拉近分毫。 眼看前方已经到了城镇边界,树木渐渐茂密起来,如果在黑夜中进了林子,恐怕就更难寻人了。 苏一尘一看右侧有棵巨木,方向骤变,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等滑到近前时,双足发力一蹬,借着这股冲力,横身向前射去。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终于为他拉近了距离,前面的黑影眼看苏一尘追近了,把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抛,驻足停步,反身一掌拍出。 苏一尘在空中抽出了自己的铁剑,迎着那人正面而上。 那人没有武器,只用一双手去接苏一尘的剑招,行了三十余招,苏一尘说道:“你是魔物。” 黑影没有回答,墨色的斗篷里传来阴恻恻的冷笑之声。 苏一尘剑光暴涨,一瞬间提升了速度,只攻黑影面门,黑影以双拳抵挡,自以为挡得万无一失。就在苏一尘飞身一招被他闪过之时,却见他在空中回身一勾,把黑影斗篷上连着的帽子勾了下来。 月光透过树枝的空隙撒下来,照出了一张略显古怪的脸。那张脸本来跟常人没什么分别,只是眉心处有一道半指长的裂纹,边缘还隐隐泛着血色。 苏一尘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他倒退一步,低声说道:“甘野?” 黑影盯着苏一尘的脸看了一眼:“你认识我?” 那声音喑哑,完全不是苏一尘记忆中的样子。 苏一尘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重新睁开,扫了一眼被甘野扔在脚边的周晓柔问道:“你抓白林城的女修做什么?” “干卿何事?”黑影冷哼一声,挑衅地看着面前的小道士。 ◎ 苏一尘一直不相信挖心血案是甘野做的。 不止重生后如此,六年前也是如此。 他最后一次见到甘野的时候,正是被青羽掌门派去猎杀他的那次,当时苏一尘直视着甘野的眼睛问他,这些事是不是他所为,而甘野也是毫不退缩地回看苏一尘,掷地有声地说了两个字:“不是。” 苏一尘就此一直深信此事中有误会,不仅没有和甘野动手,还回到师门为他辩解,想让仙门重新追查。 可惜那之后血案再起,苏一尘自己被戒律院定刑,甘野也从此失去了踪迹。 他这一趟千方百计离开白林城,本来就是为了找甘野问个清楚,没想到却亲眼撞见他挟持仙门弟子的现场,还真是让人想要找个借口都难。 苏一尘思忖着是否就在这里表明身份,甘野为人冷漠寡言,对陌生人是多一个字都欠奉,更勿论开诚布公的谈话。如果能让他相信自己就是苏一尘的话,也许还能有机会从他嘴里撬出真相来。 他正想开口,林中忽然传来轻微的裂空之声,一道逼仄的杀气冷冷袭来。 ☆、第13章 交锋 这一下变故抖生,苏一尘最先想到的是躺在地上的周晓柔。 他跑过去,把师姐扶起来,后脚跟一蹬地面,倒飞出数丈远,把周晓柔轻轻靠在了一棵树下。 他探了探周晓柔的鼻息,所幸只是被甘野打晕了,看起来没有大碍,过一会自己就能醒转。 苏一尘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甘野完全没有注意他,反而一直凝神戒备杀气入侵的方向,俄顷,苏一尘看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如利刃一般笔直地朝着甘野劈去。 甘野右手凝结出一团黑气,随着手腕一扬,黑气暴涨,和那道白色身影撞在一起,发出一声低鸣。 那白衣人一击不成,身形下坠,落到了地面。 他没有片刻喘息,一股真气倾注到手中的剑上,剑刃青光暴涨,一把破开面前黑雾。 林中昏暗被这一剑短暂劈开,苏一尘借着剑光看清了那个白衣人,不由地大吃一惊。 那人形容瘦削,长发高束,一张脸如万年寒冰般坚硬冷漠,惟有眼角的一点上扬还留着旧时的影子,赫然就是他那个不见多日的八师兄林语思。 林语思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苏一尘,目不斜视地看着甘野,手中思凡剑片刻未停,游走在甘野周身上下。 甘野全身也像是被那团黑雾笼罩了起来,不论林语思打向哪里,都像被柔软蚕丝挡着一样,始终没有穿透实物的感觉。 几番过后,林语思眉头一皱,脸上戾色更甚,右手把剑送出后没有再收回来,反而用左手补推了一掌,硬生生把剑尖往前再递了几寸。 这一下却好像顶到了千斤之重,只见甘野反掌一挥,林语思整个人都被掀飞出去,重重地撞上了背后的树干。 “师兄!”苏一尘喊了一声,飞身上前。 林语思喉结滚动,吐出一口血沫来,看也不看苏一尘,翻身又要再上。 苏一尘一把按住了林语思握剑的右手。 “放开。”林语思冷冷说道。 “你受伤了,师兄。”苏一尘按了按林语思的肋骨,看见他依然秀气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不用你管。”林语思挥手拍开苏一尘。 苏一尘看着面前的美人师兄,他似乎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再也没有过去慵懒的样子,只是瘦得厉害,眼底布满血丝,看起来竟然很是憔悴。 苏一尘转头看向甘野,目光里透着思索。 “温良,你让开。”林语思扶着树干勉强站了起来,“这个魔物是我的。” 苏一尘却连头也没有回,直视着甘野问道:“白林城的林语深是你杀的?” 甘野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苏一尘的眼睛眯了起来,甘野当着他的面掳劫了周晓柔,现在又被林语思追杀至此,要再不信他与此事有关,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他心中隐隐有气,周身催动起真气,连铁剑上都浮起了一层清芒。 甘野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你的眼睛,也不错。” “你想要?”苏一尘嘴角一勾,“来取啊。” 话音一落,他足尖点地,朝前疾射而出。 甘野周身的黑芒在同一时刻升腾起来,迅速覆盖了他的周身,比之前与林语思过招时,膨胀了一倍有余。 苏一尘完全不理,视线只落在剑尖一处,随着“叮”的一声响,连人带剑,一同刺了进去。 甘野指尖翻飞,随着他的动作,林中细砂碎石全都浮了起来,绕着两人不住转动,古树枝叶簌簌落下。 “温良!”林语思在砂石围起的阵外喊了一声,想要入内,却发现自己破不开屏障,又被弹了出去。 苏一尘身在阵内,没有留心外界声响,只是专注地看着甘野。 甘野为人寡言,此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左手一挥,一排尖锐的断枝裹挟着阴冷之气就朝苏一尘射去,苏一尘知道阵内隐蔽,也不再遮掩,剑尖从左到右划出一个半圆,剑气所到之处,树枝应声而裂,纷纷坠地。 他手里那把原是普通铁剑,因为附了真气,清光大盛。苏一尘把剑刃竖在身前,催动剑诀,周身青白之气霎时外泄,在黑雾笼罩的阵内形成了一个光圈。 “你真的只是个白林城小弟子?”甘野难得开口,问了一句。 苏一尘道:“等我把你打趴下了,你再慢慢问。” 甘野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两人不再说话。甘野十指伸出,指尖暴涨,一径朝着苏一尘的左眼攻去。 苏一尘头也不偏一下,剑刃朝外,对着甘野的手就削了下去。 甘野皮肤坚硬如磐石,铁剑本来是万万削不断的,但苏一尘剑气附在上面,硬生生把他的指甲削得卷了起来。 甘野一惊,右手迅速撤回,从腰间抽了一段圆棒出来,左右一拔,长度翻了数倍,竟成了一根直棍。 这是甘野的七星棍,苏一尘认识,据传是由一块魔界陨石打磨而成,共有七节,每一节上都刻着一颗星。 苏一尘初识甘野的时候,两人曾打过一架,从明月初升直打到东方破晓,当时甘野用的就是这根七星棍。算起来,这是苏一尘第二次和它交手了。 甘野自称在魔界身份普通,但苏一尘知道他实力不弱,当时自己用百炼青钢与他切磋,打了整整一夜,现在换成了普通铁剑,就更要小心应付。 思及此处,他索性先发制人,长臂一振,剑刃破风,带起一阵轻啸。 甘野手中的七星棍舞得密不透风,苏一尘长剑一到,就仿佛被绞在了其中,他也并不慌张,顺着棍势自右而左紧贴着绕了一圈,将它的速度削弱了大半。 甘野索性撤手,七星棍悬在半空,突然向前一横,刺向苏一尘。 苏一尘举起铁剑格挡,剑刃分向两侧,堪堪挡住铁棍的一头。 甘野双臂一张,那铁棍有如被人握紧,推进力瞬间涨了一倍。 苏一尘左手抵上了剑尖,用两只手的力量按住铁剑,只听一阵咔咔之声,未顷,剑柄处传来一阵微麻,铁剑终于支撑不住七星棍的力道,碎成了几段残片。 苏一尘飞身退开,铁棍擦着他的身侧滑过,甘野手势回抽,它又倒射了回去。 甘野拿回七星棍,斜里一挥,冷笑着看苏一尘。 苏一尘居然也挑了挑嘴角:“修为大涨啊,甘野。” 甘野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周身突然亮起数道寒光,犹如一团团凝结的剑气,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一起向他袭去! 甘野身随心动,七星棍左右一挑,棍尖挑开了两个光团,随后右腕一翻,把左前方的光团也撞向一旁。紧接着他头朝左一偏,已经飞到他右耳侧的光团被他一让避过,棍尾上挑,一下扫开。随着脖颈的动作,他的身体也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七星棍被他左手接了过去,往下一压,把左后方的光团戳在了地上。 甘野动作一气呵成,完成之后,禁不住得意地看了苏一尘一眼,只那一眼,就让他眉头一皱。 苏一尘站在不远处,目光扫过他的脸颊,片刻不停地移到了他的脚下。 甘野一个上跃想要移开位置,然而已经来不及,最后一团光芒从他小腿处勾起一个上扬之势,一路冲破他周身魔气,笔直地刺进了他的后脊。 甘野身子震了一震,反手一拔,把那一截断剑拔了下来。 他后背剧痛,血水顺着拔出断剑后的破洞向外涌出,顺着斗篷一滴滴洒到了地上。 甘野把那截断剑扔开,眼神一冷,周围飞沙走石突然停了下来,纷纷向下坠去,竟是把阵开了。 “甘野!”一直站在阵外的林语思吼了一声,思凡剑重新举起。 但甘野却没有给他出手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背后伤口处魔血涌出,在空中化成了绵密的血雨,分成两个方向,朝着林语思和不远处的周晓柔疾射而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林语思立刻挥剑闪避,剑刃切到血滴上,一颗颗魔血爆裂开来,将他一件白袍溅得斑斑驳驳。 周晓柔还未醒转,当然不可能自己抵御攻击,苏一尘担心她被魔气入侵,飞身回救,一面跑一面顺手折下树枝,将前面的血珠团团劈开。 等清理完面前的血阵,背后又传来一阵微响,像是有什么极细小坚硬的东西射了过来。 苏一尘反手不及,如果侧身避开,那东西就会射到周晓柔身上,没有办法,只能运气生生受了这下暗算。 那东西似是极细极薄,一下子就射穿了他的白袍,直钉入他的蝴蝶骨上方。 苏一尘回头去看,只见甘野已经趁着这个空隙倒退出了数十丈远,冲着他阴恻恻地一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道士,你的眼睛我下次再来取。” 说完一个转身,足不沾地地朝密林内撤去。 “别跑!”林语思喊了一声,提剑就追。 “师兄!”苏一尘想要留下师兄来疗伤,却发现自己的肩膀处传来微麻的感觉。他蹙了蹙眉,反手将钉在肩膀上的暗器取下来细看,那东西只有窄窄一片,断面整齐,竟是一块掰断的指甲。 苏一尘把指甲凑近嗅了一下,黑色甲面透着异香,确是有毒。 他眯起眼睛把这片断甲翻来覆去检查了两遍,忽而若有所思地朝魔物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甘野从不用毒。 ☆、第14章 魔息 苏一尘想跟着林语思去追甘野,又担心周晓柔一个人在野外不安全,于是把这位师姐背了起来,打算先送她回客栈。 他肩膀被指甲的毒沾染了,却没有任何发麻发痛的感觉,苏一尘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只猜测这毒性不是立刻发作的。 越是这样的毒,处理起来反而越麻烦。 他背着周晓柔走到半路的时候,师姐终于悠悠醒转,先是在苏一尘的背上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 “温良,放我下来!”周晓柔说着,从苏一尘背上跳了下来,紧张地问,“怎么回事?我被那魔物掳走了,是你们来救我的吗?” “原来你们在这里。”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人声,仔细一看,是闻人斐。 闻人斐久不见苏一尘回房,先是去花无计房里寻他,花无计说他去找师姐了,两人又等了一阵,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这才发现了周晓柔房中的异样。 苏一尘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所以他们分头向客栈两头找去,却也没能找到。 三人回到客栈里,花无计人还未归,苏一尘大致说了周晓柔被带走后的事。 “甘野出手好快!”周晓柔温和的脸上难得皱着眉,“师弟,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八师兄突然赶到,和他缠斗了一阵,把他打伤了。”苏一尘心里朝着林语思说了一声多谢,因为他的出现,自己就不必解释太多了。 周晓柔一听,忙道:“语思?他还好吗?现在人呢?” “甘野负伤遁逃,八师兄又追过去了。”苏一尘说着,稍微提起了林语思现在的样子,周晓柔听了,眼神一黯,叹了口气。 玄照溪已经有两位师兄弟遇害,闻人斐于此一事上也深有同感,故此谁也没有说林语思鲁莽,只是为他深深担忧。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追语思吧?”周晓柔转头对闻人斐说道。 闻人斐看了周晓柔一眼,“恕我直言,你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他这话说的倒也没错,但周晓柔听了终归生气:“我是学艺未精,但也不能因此将师弟置之不顾吧。” “有心是好事,变成累赘反而不好,”闻人斐说着,站起身来,“你们两人在这里等,我沿着密林的方向去找找。” 苏一尘没有和闻人斐交过手,只看过他在白林城和几个巡山弟子动手的样子,他修为虽然不错,但至多也是和林语思在伯仲之间,面对这样的对手,甘野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苏一尘于是站了起来:“还是我去吧。” 闻人斐一皱眉:“你?” 苏一尘知道自己顶着一张温良的脸,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眼下也不适宜诉说来龙去脉,不禁有些犯愁。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花无计总像是带着三分笑的声音:“我跟温道友一起去吧。” 闻人斐看他一眼:“或者我和花兄同去?” 苏一尘连忙道:“闻人兄还是留下吧,甘野之前想动的就是我师姐,万一他想办法掉了头回来,我怕我们对付不了啊。” 他说话时杏眼睁大了,一副表情可怜兮兮,虽然语气里也坑了师姐一把,但周晓柔却生不起气来。 闻人斐一想,这话也有道理,终于点了点头:“那你们自己小心。” “最要紧是把你八师兄带回来。”周晓柔在一旁叮嘱道。 苏一尘点点头,不再多言,和花无计一前一后,迅速离开了客栈。 ◎ 苏一尘带着花无计先回到了之前交战的树林外围。甘野受了伤,沿途有不少血迹,让他们一路追出了二里地。 那之后,血迹渐稀,从另一侧穿出树林后,到了一座山脚下,已是完全找不到任何痕迹了。 “那个真的是你朋友吗?”花无计忽然问道。 苏一尘知道他所指何事,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其实……有点奇怪。” “哦?” “是甘野的脸,也用着甘野的武器,”苏一尘缓缓说道,“但行事作风,却总有些违和。” 花无计笑了:“毕竟六年不见,你连皮囊都换了。” 苏一尘也勉强笑了一下。 花无计没有见过甘野,所以在这件事上,能做判断的只有苏一尘自己。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进了山里。”东方渐白,前方的山麓逐渐显出真容。面前一条路通向山中,另一条通向临镇,苏一尘站在路口,犹疑着朝哪里走。 “要不我们分头?”花无计话音刚落,山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一排惊鸟随声而上,乱了阵型般四处分飞。 苏一尘和花无计对视一眼,提气就往声响处奔去。 山路颠簸,大概是因为太过荒芜,连樵夫踏足的痕迹也没有。二人踩着野草急掠出一阵后,很快就看到了想要找的人。 半空中一团黑影浮动,甘野仿佛被魔息整个包裹了起来,大约是因为失血,他的脸色比昨夜更为阴沉,狠狠盯着面前的林语思。 林语思已经浑身染血,长衫上简直再找不到一点白色的影子,他苦苦支撑在地上,左脸颊流着血,右脚奇怪地扭曲着,显然已经被打伤了筋骨。 苏一尘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甘野受伤颇重,原以为林语思追上了他,可以缠斗一阵拖延些时间,万万没想到林语思完全是在以命相搏,逼得甘野魔性全开,两人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苏一尘看了花无计一眼:“你带他走。” 花无计皱了皱眉,这个魔物眼神狠厉、魔息大盛,和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你自己对付得了吗?” “不用担心。”苏一尘想了一想,又道,“回去之后,你帮我寻个理由让闻人斐和我师姐自去宣州吧。” 他这话意思分明,自己不打算再和他们同路了。 如果换了旁人,或许会刨根问底一番,花无计却是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那下次见面,你可得请我喝酒啊。” “不醉不归。”苏一尘一按花无计的肩膀道。 两人商量已定,身形随之而动。 苏一尘斜向前挡在了林语思前方,花无计则从后方迅速蹿到林语思身侧,一把架起了他来。 林语思看了他一眼,心里吃惊,沉声道:“放开我!” “欸,别动,你怪沉的。”花无计说着,已经带着他向后撤去。 “放开我!”林语思又喊了一声,明显已是带着怒气,“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花无计努了努嘴,单手一松,林语思受伤的右脚顿时砸在地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花无计把天下第七扇霍然打开,对着林语思的侧肋扇去:“你要不要先试试能不能打赢我?” 他二人同为仙门弟子,按理是不该私下动手的,但林语思早已失了理智,花无计又向来不守规矩,两人当下真的动起手来。林语思已是强弩之末,花无计手下又分毫没有留情,十招一过,他把天下第七扇一收,扇骨狠狠敲在林语思后颈,林语思往前一个踉跄,眼前一团昏黑,再也提不起劲来了。 花无计回头看了一眼苏一尘,只见他一袭白衣微皱,肩头还开了个洞,人却是笔直地伫立在滚滚魔息之前,本分也不曾退让。 花无计心中微动,掰开林语思的手把思凡剑拿了过来,对着苏一尘掷去:“小温良,借你一用。” 苏一尘反手利落地接住了剑,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多谢师兄,此剑必还。” 林语思咬了咬下唇,一语不发,旋即被架住肩膀向山外掠去。花无计足下生风,两人很快便走得远了。 ◎ 甘野眼看着花无计带走了林语思,一声都没有出。 “你伤得不轻。”苏一尘突然开口道。 甘野冷冷笑了:“那又如何?刚才放你一马,这么快又急着来送死?” 苏一尘目光深沉地看着甘野:“我那位师兄如此执拗,你也是没有想到吧?” 魔息是魔族力量的泉源,在魔界才能生生不息、修行提升,反之到了人间,天地本就有净化魔息之能,仙门也会据此追击,因此如果不是被逼得狠了,魔族是断断不会释放出如此强大的魔息的。 “不自量力。”甘野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一尘握紧了手中的思凡剑,他八师兄如今一副冰冷彻骨的样子,剑柄却还留着些余温。 “我问你一件事。” 甘野睨他一眼,仿佛懒得应这句话。 苏一尘也不在意,自顾说道:“你是谁?” 那一直面容冷峻的魔物终于睁了睁眼睛,这动作极其细微,若不是苏一尘紧紧盯着他,也许就会看漏了。 甘野转动了一下脖颈,这才道,“你又是谁?” 他们俩人心中俱都存疑,苏一尘觉得这个甘野行事作风异常陌生,甘野又觉得这个白林城小弟子过于锐利。 “你不说,我自己来看。”苏一尘说着,手中思凡剑一挥,带起一声清啸。 甘野哼了一声:“冲你这份胆识,明年你的忌日,我敬你一杯,再告知姓名。” 黑雾在林中越滚越浓,初升的红日被遮得只余一层光晕,沉沉魔息中,苏一尘周身浮起了月白光芒,他颀长身形仿佛化身为剑,笔直地朝着甘野射了过去。 ☆、第15章 同行 甘野一夜几场鏖战,先被苏一尘用断剑刺穿背脊,又被林语思拼命相搏了一场,不得不释放大量魔息来压制对手。然而看到苏一尘再次卷土重来,他却也并不慌乱,嘴角反而扯了一个冷笑,七星棍指东打西,全神迎战起来。 倒是苏一尘渐渐发现有些不对。 他身体里的真气,随着动作幅度的加剧,变得越来越滞塞,七星棍的攻击行云流水,他却开始不能抵御,强行想要提一口气上来,丹田就会像被人狠狠攥住,一抽一抽地痛。 苏一尘虚晃一个剑招,冷不丁朝后退开一丈远,沉默地看着甘野。 甘野哈哈笑了,伸出缺了一段指甲的右手看了看:“这染墨池水炼出来的蔻丹,你觉得滋味如何?” 魔界染墨池,据传远远不止是一个池子大小。千年前魔界遭遇血洗时,魔物死伤数万,战场上尸山血海、无人清理,百年后那里聚成了一个血池,池中水色鲜红,滴滴灼人。 苏一尘只道自己中的毒有些麻烦,没想到竟是染墨池水所炼。 “染墨池水对魔物来说也是炙热难当,要炼成蔻丹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吧,”苏一尘低笑了一声,“用在我这白林城末等弟子身上,真是浪费了。” 甘野把周身的魔息收回了大半,缓缓落到地面:“怎么会浪费,等你死了,我再把你这具中了染墨池水的身体挂起来风干,看看能不能物尽其用。” 他话说得轻巧,眼神却没有丝毫松懈,握着七星棍的手指反而紧了一紧,苏一尘看在眼里,一用力咬破舌尖,强提起一股精力,转眼两人又战在了一起。 这染墨池水炼的毒确实奇怪,苏一尘明明是在肩头中的毒,却是从丹田处开始有反应。他只要一御真气,体内那一路便是一阵隐痛,仿佛血管中被冲塞了什么淤积之物,让他无法随心使唤这具身体。 苏一尘剑法越来越快,无论如何都想要把甘野留在这里,以免他离开后再去寻找仙门子弟下手。正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啸,紧接着,甘野的七星棍平举后双掌推出,带着一股魔息,将苏一尘推得倒退了五、六步。 甘野一回头,那只鹰稳稳落在他的肩膀上,鹰喙伏在他耳边一张一合。 苏一尘认得这种鹰。 魔界遭遇千年前的血洗之后,虽然出过几任魔尊,但一直势难再起,与人间的通道所在也成谜,仙门中并没有人去过。 但甘野却对苏一尘说起过一些魔界的见闻,其中就曾提及一次那里特有的骨鹰。这种鹰隼身长二尺有余,骨骼乌黑,通体没有一片羽毛,是为骨鹰,在魔界专为高等魔物驱使做传讯之用。 有骨鹰传讯,一来这人地位应该不低,二来,有事。 骨鹰在甘野肩膀上只伏了一瞬,很快便展起一列骨骼组成的黑色翅膀离开,甘野抬头看向苏一尘,目光里透着打量。 “怎么,有事求我?”苏一尘把思凡剑挽了个剑花,收在身后。 “你这具身体,能扛住这么久的魔息,不错。”甘野说着,竟然还点了点头,一派赞许之意。 这话说得极是怪异,苏一尘站在那里,没有应声。 “不如,给我吧?”甘野又道。 苏一尘心思如电,直觉这两句话和刚才骨鹰所传的讯息大有干系。仙门一直不知道魔族杀人后为何要挖心和取目,猜测大致有二,其一是凶魔有此杀人怪癖,其二则是用来炼什么邪阵。 甘野过去每次都是独自出现,仙门也一直认为此事系他一人所为,但刚才骨鹰的出现,无疑说明他在进行这件事的时候,还和其他人保持着联系,那事情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苏一尘偏头一笑:“你想要死的还是活的?” “死又如何?活又如何?你没得选。” “非也,如果你要死人,我自然抵死反抗,但如果你要活人,我倒是可以跟你走一趟。”苏一尘说着,手指抚过思凡剑,青芒在剑身起起伏伏,似乎一触即发。 甘野大概没有想到苏一尘会这么说,盯着他看了片刻,嘴角一扬:“当然是活的更好。” “好啊。”苏一尘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甘野的黑色斗篷上扯了一大块布料下来,在他侧身回击时又急退避开,只是用那块布把没了剑鞘的思凡剑捆了个结实,背在背后。 甘野瞪着他,目光阴沉。 “别这样嘛,这是我师兄的剑,总得小心对待。”苏一尘说着,眨了眨眼,“去哪儿啊?走吧。” 甘野走过他的身边:“我知道你的心思,想跟我深入虎穴。可惜前方魔物四伏,别以为你可以玩什么花样。” 苏一尘但笑不语,转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说不出话来,刚才那疾风迅雷般的一击,让他五脏六腑痛得冷汗直下。 ◎ 甘野带着苏一尘,星夜兼程,居然是往平都山的方向而去。 苏一尘还记得他的小师侄乐正长枫在距离平都山不远的楚丘和其他仙门弟子失去了联系,不免有些在意,然而他几次旁敲侧击,甘野的嘴却是密不透风。 因为两人中有一个魔物,所以从不在城镇歇息,每天夜里都挑些荒郊野岭露宿。 人间有一些名山大川、灵气聚集,被称作福地,常为仙家开山立派之用。还有一些地方,沼气弥漫,人待着就会觉得不舒服,反而是魔气旺盛之地,甘野就喜欢挑这样的地方过夜,专门往那黑乎乎的泥地上一坐,周身魔息循环,伤口居然好得极快。 苏一尘的毒则是根本无法可解,他越是运气,毒发得就越烈,索性不去理它,倒像个常人一般,不痛不痒,没什么大碍。 就算不催动真气,苏一尘手上有思凡剑,照样是个威胁。但甘野机警得很,夜里苏一尘一有什么动静,他就能立刻醒转,有一回两人大眼瞪小眼,直接瞪到了天亮。 骨鹰每隔两日就会出现一次,苏一尘不知道那是不是同一只,也不太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交流的,但骨鹰只要出现了,甘野的神色就会有些烦躁,这至少说明他在筹谋的事不太顺利,对苏一尘来说,那是个好消息。 这两个完全不像是同路的人,却安然无事地行进了十多天,因为甘野常常挑些偏僻近路,又赶得十分急,所以两人早就越过了宣州,已经接近平都山了。 那天夜里,甘野照旧用黑雾把自己裹得蒙蒙昧昧,苏一尘习以为常,自己在不远处的树下挑了块干净地方睡觉。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一连串喊声由远及近,他不露声色地转了个身,睁眼看有什么动静。 却见一只骨鹰在前方领路,后面跟着七个魔物,跑得好像火烧屁股一般。 魔界里的生物,越是开了灵智的,外形与人类就越像,但更多的则是长相怪异的魔物和凶残嗜血的魔兽。甘野额头有一条裂缝,饶是这样,也已经算是极似人类了,这会儿跑过来的七个,眼睛鼻子倒都是长着,但一望便知是魔,而且除了肤色有异,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大人,救我们啊大人!”其中一只魔物喊着,连滚带爬地朝甘野的位置扑了过去。 他身后的那几只也是一起哇哇叫着,一时好不呱噪。 甘野的魔息一下子收了,脸从那件破旧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露了出来:“怎么只剩你们七个了?” 七只魔物挨个跑到了甘野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那人、那人今天把老大也杀了!呸,我真恨不得生啖其肉!” 甘野眼神冷冷扫过他们:“全是一个人干的?” “是啊!”一只魔物说着,露出尖利的獠牙作了个凶狠的表情,“他追了我们十多天,足足杀了九个兄弟,大人,你千万要活捉了他,让我们好好折辱一番消气。” 他话音未落,被甘野一个耳光扇得倒飞了出去:“你们十六个人同行,制不住一个仙门中人,还有脸来找我哭?” 那群魔物一下子没了声音,只是脸涨得通红,眼里满是阴狠之色,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其中一只高声说道:“大人,我们这就回头去把他撕了!” “是嫌还死得不够么,”甘野剜了他一眼,“给我看着那个人,我去会会他。” 他说着,大步朝苏一尘走来。 苏一尘知道装睡没用,索性坐了起来,看甘野要做什么。 甘野双手运起魔息,在苏一尘身周画了一个圈,竟是设下了一个魔阵。 “你想用这个留住我?”苏一尘笑了。他运气虽然不顺,却跟从前被钉穿琵琶骨时不同,修为仍在,区区一个魔阵是困不住他的。 “你都跟我来到这里了,会走吗?”甘野说道,“如果你不走,这个阵法就不会伤到你分毫。” 苏一尘摊了摊手,“随你。” 甘野回头看着那七只魔物:“人在哪里?” 其中一只指了指西北的方向,甘野一紧斗篷,转瞬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那七只魔物在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一个个警戒地瞟着苏一尘,猜不透这人是个什么来历。 “喂,”苏一尘在阵中朝他们喊道,“追你们的是谁?” “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一只魔物叫道。 “没错,关你什么事!”另一只跟着附和。 “反正很快他就会变成死人!”第三只得意地说道。 如此这般,苏一尘原想套话,这几只魔物只是翻来覆去地嚼舌,直吵得他头疼。 不知道追着他们的是不是乐正长枫呢,苏一尘心里想着,缓缓看了一眼面前的魔阵,思忖着要不要破阵而出。 那几只魔物无人搭理后,渐渐都打起了瞌睡,苏一尘的手伸到背后握住思凡剑柄,正欲□□的时候,他背靠的树干暗处突然传来了一声低语: “温良,怎么是你?” ☆、第16章 杀心 苏一尘闻声回头,背后那个可不就是他一直惦记着的小师侄么。 “乐正兄。”他笑吟吟说着,站起了身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乐正长枫问道,接着就自己想到了原因,“被魔物抓住了?” “嘿嘿。”苏一尘笑了笑,没有反驳。 乐正长枫看了看苏一尘身周有些奇怪的气息流动,知道他被魔阵封住了,“你等一下,我先去把那几个魔物收拾了再来救你。” 说完不等苏一尘回答,手中提着照影剑就朝另一棵树下的七个魔物走了过去。 他步子极轻,几乎毫无声息,那七只魔物大概是奔逃几夜过后遇到甘野、放下了一直吊着的心,居然没有人察觉到乐正长枫的靠近。 等走到足够近的距离后,乐正长枫举起照影,对着距离最近的一只魔物当头砍下。那魔物骨头够硬,砍了一下没有砍断,却是被十足十的惊醒了,霎时哇哇大叫起来,声音好不凄厉。 其他六只被他一叫,纷纷醒转,等看到乐正长枫那袭蓝袍,立刻伴着声声怪叫一拥而上。 其中一只蹿得尤其快,在乐正长枫第二剑劈下魔物头颅的时候,一爪狠狠抓进了他的肩膀,嘴里喊道:“你这煞星,还敢来!” 乐正长枫踉跄了一下,足尖点地退出两步,仍然维持着一个剑势,却是不住地喘着气。 “怎么,老四捅你那一剑还没好吧!”一只魔物恶狠狠地说道,“平时惯会声东击西,今天怎么敢来挑我们一群了?” 乐正长枫回头看了苏一尘一眼:“护好自己。” 他怕和这几只魔物群斗起来,会波及到苏一尘,于是先出声提醒。只是那一回头,却让苏一尘借着月光看到了他一脸的风尘疲惫。 “你受伤了?”苏一尘问道。 “无妨,”乐正长枫一抖剑锋,“这几只魔物罪该万死,我一定要手刃他们。” 乐正长枫从小受青羽山戒律院的容晦道人教导,于是非善恶看得最重,常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但要说这样对魔物恨之入骨的样子,苏一尘却是第一次见,他大概真的是拼了全力,从来纹丝不乱的发型都有些松散,仔细看才能发现,蓝色长袍上星星点点地染着血迹。 “你受伤了。”苏一尘又说,声音已经有些低沉。 乐正长枫头也不回,只是冷冷看着面前的魔物:“谁先来,还是一起上?” 那七只魔物围作一团龇牙咧嘴,有一只忍不住喝道:“我们只不过刨了个坟,你却杀了我们九个兄弟,到底是谁罪该万死!” 这话一出,苏一尘吃了一惊。 这几个魔物和乐正长枫都是从平都山的方向来的,那里有什么会让魔族在意的坟墓? “挖我师叔的坟,就该死。”乐正长枫声音不高,却是异常冰冷。 苏一尘彻底怔住了。 他死于魔族围剿,又是正道流放之身,连花无计都是上对青峰祭奠他,谁会去平都山为他立坟?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几只魔物又叫嚣起来:“我们不止要挖你师叔的坟,等把你弄死了,我们还要去一把火烧光平都山,让他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5节 这话说得很没有逻辑,苏一尘自己都不当一回事,乐正长枫却像是突然怒了,右手死死握着照影,一语不发,横剑便刺。 他肩头方才被抓了一掌,然而伤势明显不止于此,整个右手的动作都有些凝滞,偶尔不知是牵扯到了哪里,还会紧紧抿起嘴。 小师侄如此动怒,明显是为了自己,苏一尘当然再也坐不住,霍然抬脚,朝着阵外就走。 封住他的魔阵感受到了从内部突破的力量,迅速运转起来想要留下他,空气中传来劈啪作响的声音,彷如许多火花在闪烁。 乐正长枫头也不回地说道:“温良,待在里面,不要乱来。” 他身边有六只魔物环伺,加上伤得不轻,其实已是独木难支,眼前景象渐渐模糊,要晃一晃脑袋才能清醒一些。那些魔物虽不像甘野那样厉害,到底出身阴暗混乱的魔界,又怎么会放过乐正长枫露出的破绽,在他的又一次停滞时,三只手掌先后拍到了他的胸前和肋下,发出几声闷响。 “长枫!”苏一尘喝了一声,催动真气硬是破出了魔阵。喉头一阵腥甜,被他一口咽下。 乐正长枫循声移动几步,堪堪挡在苏一尘身前:“叫你不要出来。” 他小时候长得极矮,为了自己的个头,没少在对青峰上发过愁。如今却是身材修长,比温良足足高了半个头,站在那里的时候,双肩伸展,再也看不到一点幼时的影子了。 苏一尘看着这个已经没有半分熟悉的背影,看着他肩头已经凝固起来的血迹,暗暗咬了咬牙,出手如风,一掌劈到了乐正长枫的后颈。 他上前一步,准确无误地接到了小师侄倒下的身形,扶着他轻轻靠在了树下。 然后他一把扯掉思凡剑上裹着的布条,一步一步朝着那六只魔物走去。 “打伤我师侄,拿命来赔吧。” 魔物们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这个甘野让他们“看好”的人,其中一只说道:“什么师侄,你跟他衣服穿的都不是一派。” 苏一尘眼神缓缓滑过那只魔物:“就从你开始。” ◎ 乐正长枫身上的伤口和闭着眼苍白的脸色,让苏一尘觉得颇为生气。 这小情绪来得极快,让他莫名有点儿新鲜。 说到底,苏一尘少时只醉心剑术,他师父紫宸真人年轻时大概还有些仙家的自觉,老了之后却是超脱凡俗、极之随性。苏一尘由师父放养着长大,于世事看得极淡,凡事但求有趣,并没有其他仙门弟子那么强烈的正义感和道德观。 他对人对事,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并不为世俗礼仪所缚。这广袤天下芸芸众生的死生喜乐,于他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 而这时候苏一尘才发现,那个小时候挺烦人的师侄受了伤,他是会不高兴的。 他周身真气大盛,思凡剑上暴起了刺目清光,光是这股威压,就让几只魔物起了却步之心。 苏一尘却丝毫不给几人退缩的机会,振臂一挥,直接杀到。 他平素与人动手,少有杀心,仙门弟子比试,更是点到为止,难得遇到这样目标明确的时刻,只想把眼前六只魔物打得魂飞魄散,来平息心中不悦。 那六只魔物不傻,自然看出了苏一尘的杀气,为求保命,也是全力一搏。 苏一尘手中的思凡剑快如疾风,一招一式绵如细雨,却丝毫破绽未露。他身段轻灵、四方游走,将六只魔物牢牢圈在剑气中,有一、两只察觉出苗头不对,想要趁乱溜走的,也被他一剑挑了回去。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击下,几只魔物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一会儿胸前被开了个口子,一会儿后背又似皮开肉绽,举剑的苏一尘仿佛根本不是人类,每每在他们觉得自己已经避开了招式的位置,又能突然出现,毫不留情地下手。 苏一尘没有一刀是致命的,却又刀刀入肉、刀刀见骨。没过多久,几只魔物就被打得奄奄一息,有一半已经倒在了地上起不来,魔血顺着虬结的树根缓缓漾开,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铁锈味。 “你、你是谁……”一只魔物捂着自己的断掌,目眦欲裂地说道。 “怎么,要找我报仇?”苏一尘轻笑一声,挥剑没入他的胸口,“我看,你是没机会了。” 六只魔物全都丧失了战斗力,苏一尘如同打扫战场一般,挨个解决了他们,这才用力一甩思凡剑,甩掉了上面的血珠。 ◎ 这一战开始得极快,结束得也极快,每个魔物至少都被苏一尘划了几十刀,才横七竖八地滚到了一边。 苏一尘把地上的布条捡起来,重新裹好思凡剑,然后才慢慢走到树下,对着乐正长枫蹲了下去。 他从喉咙到丹田处犹如饮下了滚烫的茶水,滋味难以言喻。拔剑的时候凭着一股意志强压了下去,等停手后才觉得连牙根都泛着疼。 苏一尘一手撑着树干,缓了一会儿,等呼吸渐渐平复,才腾出手来拍了拍乐正长枫的脸。 他那一记手刀,力量计算得恰到好处,乐正长枫果然一拍即醒。 他黑瞳睁开,先是凌厉地扫了一眼四周,看到苏一尘微笑着在旁边看他,更远处则是一堆魔物的尸体,不禁有些疑惑。 “你杀的?” “我杀的。” 乐正长枫沉默了片刻,这才站起身来:“温良,你真的师出白林城?” 苏一尘扯了扯身上皱掉的白色弟子服,“如假包换。” 乐正长枫还要再说什么,苏一尘已经跟着站了起来,一只手不露痕迹地抵着自己的侧腹,低声说道:“甘野随时会回来,你先离开这里吧。” ☆、第17章 追踪 苏一尘是打算跟着甘野去瞧瞧魔界中人到底在搞什么鬼的,因此打算把杀了那六只的锅甩给小师侄,自己接着滚回魔阵里去装小绵羊。 乐正长枫听说他还要在这里等甘野回来,当然是拒不同意,提议先离开此地,再从暗中尾随。 但苏一尘与现在这个“甘野”已经同行了数日,知道他生性机警,实难追踪。两人各执一词,一时计议不定。 苏一尘看着乐正长枫肩头□□的伤口,暗暗着急:“你先去把伤口处理一下。” 乐正长枫充耳不闻:“无妨。你要是不走,我也在这里奉陪。” 长得一表斯文,关键时刻怎么耍无赖? 苏一尘叹了口气,只好先退一步:“附近有条河,先去那里给你清洗一下伤口再说吧。” 他带着小师侄到了白天经过的河边,从自己衣服下摆撕了块布条下来,在河水里揉干净了,转头一看乐正长枫,还兀自站得玉树临风,一点要配合的意思也没有。 “过来,脱衣服。”苏一尘朝他招手道。 乐正长枫想了想:“这伤口真的不妨碍。” “你刚才招式都快使不开了,还说不妨碍?”苏一尘佯怒道,“要是被甘野撞上了,可别拖我后腿。”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难以反驳,乐正长枫只好走了过去,作势要从苏一尘手里接过布条,“我自己来吧。” “你都伤在背上。”苏一尘瞪他一眼。这个小师侄,行事怎么别别扭扭,他又不是女修,有什么不能坦诚相见的? 乐正长枫觉得这个别派的小道友教训起人来居然有模有样,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把外袍褪了下来。 苏一尘帮他去除内袍,却是有些难以脱下,一条长长的划伤从他右肩直贯到后腰,绽开的皮肉已经和布料凝结在了一起,用力一撕,乐正长枫就禁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会伤成这样!”苏一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 乐正长枫莫名其妙,于是噤口不答。 苏一尘气归气,手上动作却很轻。在他心里,终归记得小师侄是对青峰上那个跟屁虫一样的小孩,平素不见得有多疼爱,看到他伤口狰狞,还是心疼的。 他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干净了,用乐正长枫带着的金创药厚厚涂上一层,又从白袍上撕下两条布来包扎好,这活干得不顺手,活像包了个快散架的粽子,等他停手后,乐正长枫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道友的杰作,然后默默转开视线,把衣服穿了回去。 “谢谢。” 苏一尘冲小师侄一笑,站起来整了整被撕得参差不齐的外袍下摆:“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甘野回来了没有。” 乐正长枫一把拉住他:“我也一起去。” 苏一尘叹了口气:“我说你这个伤患,就别添乱了。” 乐正长枫被噎了一下,手却是不肯松开苏一尘的衣袖:“他们要掘小师叔的坟,我绝不能置之不理。” 这事刚才几只魔物也提过,苏一尘打完架倒是暂时给忘了。当下被乐正长枫提醒后,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哪个小师叔的坟?姓苏的那位吗?” 乐正长枫点了点头:“是苏一尘师叔。” 不知道是谁在平都山给自己起了个坟,好人哪,苏一尘暗暗称赞。 不过,自己的坟墓里莫非有什么宝贝叫魔界中人觊觎? 苏一尘偏头想了想,完全没有头绪。过去他身上最厉害的就是那把百炼青钢剑,可是此剑被他留在青羽山了,当时三十六只魔物在平都山围剿他,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对了,用魔阵封住你的人是甘野?”乐正长枫没有见过甘野,这时候想起了苏一尘之前的话,便问道。 苏一尘点点头,“仙门那几个人正是他杀的。” “那他为什么不杀你?”乐正长枫说着,疑惑地看了一眼苏一尘。 “好像是看上我的身体了。”苏一尘哈哈大笑。 乐正长枫素来平静无波的表情抽了一下,艰难地说道:“温道友,你找个男道侣也就罢了,这魔物……” “什么男道侣?”苏一尘完全忘记自己在青楼说过的话了,奇怪地问道。 乐正长枫别过脸去,片刻后,硬生生地换了个话题。 “我在楚丘附近撞见几只魔物,见他们神色不善,就甩开了明泸和明帆悄悄尾随,没想到他们是去平都山脚下掘我师叔的坟。我多次阻拦,还杀了几只,但他们一直想方设法回去,所以我猜,甘野来这里,目的大概也是一样。” 苏一尘颔了颔首:“不论如何,还是得回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话题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初。 不管苏一尘如何反对,乐正长枫始终坚持同行,他二人并非同门,兼且又是平辈,谁也管不着谁。苏一尘劝不住他,就想照着之前一样给他来一记手刀,直接放倒了睡觉,被乐正长枫一把抓住手腕。 “这招多用就不灵了。”乐正长枫淡淡地说道。 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苏一尘没办法,只好由着小师侄跟上。 ◎ 两人沿原路回到了之前的魔阵附近,隐去一身真气,小心潜伏在树上观察。 他们折腾了大半夜,天已经快亮了,初升的日光照着七具长相神似的魔物尸体,莫名有些滑稽。然而除此之外,那里空无一人。 甘野竟似整夜都没有回来。 苏一尘与乐正长枫对视一眼,立刻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追。 苏一尘记得甘野是往西北方去的,而那里正巧就是平都山麓的位置,两人一路全神戒备,边追边留意沿途动静。 大约在离开魔阵三里外的地方,苏一尘注意到路边有两株树干上出现了打斗过的痕迹,树皮像是被剑划破了,伤口很新,还黏着些流出的淡黄汁液。 两人查看了一番,但附近并没有七星棍造成的伤痕,因此也无法进一步判断出更多信息,只好暂且放到一旁,仍然向平都山追去。 进入平都山后,周围古木林立,视野越发得狭窄了。两人一前一后,十分谨慎地朝山谷深处而去。走了没多远,却发现前方有一个急行的身影。 乐正长枫走在前面,看到人影后立刻回头征询苏一尘,苏一尘也看到那人了,只不过那个背影比穿着黑色斗篷的甘野瘦削一些,明显不是他们在找的魔物。 苏一尘对乐正长枫摇了摇头,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丝疑惑。 这平都山默默无闻了几百年,怎么突然一下子变成香馍馍了? 前方那人走得很急,于是尾随的两人也不得不提升了速度。山中落叶断枝不少,踩上去咔嚓作响,好在白日里许多飞鸟栖在枝头鸣叫,为他们提供了一层天然的保掩护。 那人似乎不是很熟悉山路,兜兜转转走了好久,终于在山谷深处的一座小丘前停了下来。 乐正长枫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右手已经握住了背后的剑柄。 苏一尘按住他想要拔剑的手,示意先看看再说。 那座微微隆起的小丘无疑就是他的坟墓了。 苏一尘眯起眼睛仔细分辨,但见坟头杂草丛生,显然是经年无人打理。靠左一侧有一些杂草被粗鲁地拔掉了,坑坑洼洼的活像个瘌痢头。 这坟居然立得这样丑,全无半点主人生前风采,真是给人刨了也就刨了吧。 他这么想着,又转头去看小丘周围,有一块粗长的木牌倒在一旁,上面隐约还刻着几个字,大概就是充作墓碑的东西了。苏一尘微微探出头去看木牌的正面,只见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六个大字:洛阳苏三之墓。 龙飞凤舞算是谬赞,实则笔画歪七扭八,显然不是出自惯常写字的人之手。 但让苏一尘吃惊的却不是这一手丑字,而是洛阳苏三这个称呼。 他出生帝都洛阳的元帅府,家中行三,所以洛阳苏三大抵就是指他没错。可是苏一尘四岁上对青峰,十多年不曾下过山,俗世亲缘极淡,又怎么会有人这样称呼他呢? 他满腹狐疑的时候,那人已经用一把小铲清干净了坟头的杂草,开始挖下面的土了。 这准备,相当得周全哪。 乐正长枫站在一边,手虽然从剑柄上放了下来,却是攥得死紧。苏一尘偷偷瞥他一眼,见小师侄气得都微微发抖了,心下有些感动,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 他这一下本是旧时习惯,伸出去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乐正长枫心里那根弦绷得正紧,冷不丁被苏一尘摸了摸头,更是莫名其妙,一句冷冰冰的话立刻甩了出来:“你做什么!” 虽然有鸟鸣掩护,这声低喝在山谷中还是略显突兀,那深色长衫的人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防备地扫视了一圈。 他的脸一转过来,苏一尘和乐正长枫顿时愣住了。 这人他们都认识,正是青羽山掌门容虚道长座下的大弟子,楚未。 ☆、第18章 分道 楚未为什么会来平都山,而且还刨起了自家前任师叔的坟? 苏一尘用眼神询问小师侄,后者回了他一个同样困惑的表情。 乐正长枫本来一肚子的怒火,在看到大师兄的时候,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怒还是怒,火却发不出来了。 楚未虽未遮挡面貌,但却没穿青羽山的弟子服,显然也是存了一些掩人耳目的心思。乐正长枫不确定师兄是不是受师门之命来此,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相认,苏一尘却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楚未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样,于是又回过头去,手中的动作更快了,不高的坟头已经被他挖开了一个大洞,只见他抽出剑来,用力一挑,一块棺材盖从地下被挑了上来,翻落到一边。 乐正长枫眉头蹙紧了,难以忍受一般别过了头去。 苏一尘素来心大,别人在挖他的坟,他居然也无所谓,睁着一双杏眼津津有味地看着。 楚未一只手掩着鼻子,往棺材里看了一眼,跟着又弯下身去一阵翻找,大概是棺材里的东西不合他心意,他站起来颇为烦躁地把剑一挥,身侧一棵古木顿时被剑气震得簌簌落叶。 对着树木撒气也没有用,楚未又躬下身仔细查看了一番,似乎仍然是没有收获,最后只好站起身来,一转身扬长而去。 等他走出几丈远后,苏一尘抬脚要追,却被乐正长枫拦住了。 他朝着坟头努了努嘴,“先去收拾一下。” 苏一尘无语。小师侄真够死心眼的,这会儿哪有空管棺材,跟上他师兄去看看接下来要做什么才是正道啊。 但乐正长枫态度坚决,苏一尘也没有办法,只好一块儿走到坟前。结果他低头一看,整个人又怔了一下。 那棺材里空空荡荡,除了洒落的泥土,连半根骨头都没有。 苏一尘的尸骨,根本就不在这里。 ◎ “这是怎么回事?”乐正长枫把手伸进棺材里,犹自不信地空挥了一下。 苏一尘细细摸了一圈棺材壁,又凑近了一闻,这才说道:“里面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有装过尸体。” 不知道哪位好心人给他立了个冢,没想到还是个衣冠冢。 可苏一尘千真万确是死在这平都山脚下的,既然坟都挖了,为什么不收殓他的尸身呢? 他在棺材里看不出什么名堂,又转头去看地上的木牌,上面那几个字实在是丑出了风格,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是出自哪位故友之手。 便在这时,落在土堆上的棺材盖吸引了苏一尘的注意。 棺材在地下埋了数年,木质已经有些腐朽,但因为没有尸气侵蚀,内里仍然光洁。就在那没受什么损害的棺材盖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图案,虽然一不小心就会忽略,但刻的人明显下了大力气,印痕十分之深。 苏一尘凑近了仔细一看,那图案周围画了一个圈,正北的位置有三道波浪,圈里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玄”字。 他看着那个图案,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这时候乐正长枫也从背后走了过来,边走边问:“有什么发现吗?” “哦,没有。”苏一尘说着,手指飞快地在棺材盖上抹了一下,把图案擦得干干净净。 乐正长枫也俯下身看了两眼棺材盖,这才把它抬起来,重新盖到棺材上,又双手并用地把楚未之前挖出来的土填了回去。 等土丘被重新堆好后,他把那块掉在一边的木牌捡起来,用衣袖仔细擦干净了,小心地插回了坟头。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乐正长枫神情专注、一语未发,让苏一尘也不好意思催促他。 耽误了这些时间,他们出山再要去找楚未的行踪时,又哪里还找得到了。 ◎ 楚未跟丢了,甘野又不见人影,两人到了一个凉亭后,商量着下一步怎么走。 苏一尘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他之前在那块棺材盖内侧看到的图案,应该是甘野刻上去的。 甘野和他游历江湖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几家仙门弟子,通过留下一些特殊的记号,给同门传递消息。他当时觉得有些意思,就想和苏一尘也拟几个记号来用,最早想到的就是仙门四大家,例如圆圈东面画一片羽毛,再加上一个青字,来指代青羽山。 苏一尘笑说这样过于简单,太容易被人猜到。不过两人实在也没有什么传递消息的机会,因此后来便没再提起过此事。 而棺材盖上的那个记号,苏一尘一看便觉得眼熟,那就是甘野画过的玄照溪。 难道这个衣冠冢,居然是甘野为他立的? 为什么青羽山和魔界的人都要来挖这个坟? 他的尸身不在棺椁里,是不是又和玄照溪有什么关联? 要弄清楚这些事,除了亲自走一趟,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苏一尘要去玄照溪,当然得先和乐正长枫分开。 小师侄仍然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听苏一尘说有事要走,点了点头:“那温兄一路小心,就此别过。” 话说完了,照旧长袍一甩,扭头就走。 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跟刚才在自己坟头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可真是天壤之别。 苏一尘看着乐正长枫的背影哑然失笑,片刻后才转身朝北方而去。 他一路上都没打听到甘野和楚未的下落,不禁有些挂心。一个人把自己的踪迹完全隐藏起来,总不是什么好事。甘野是个魔物倒还罢了,楚未可是堂堂的青羽山大弟子,下山行走居然也能走得悄无声息,八成没什么好事。 比这两人音信全无更糟的是,居然有人在跟踪他。 以苏一尘的修为,被人跟了三天还未甩脱,实在不是一件常事。他好奇心起了,第四天夜里便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哪知道隐在暗处一瞧,蓝甲白袍,不是他那个小师侄是谁? 乐正长枫走的时候挥了挥衣袖头也不回,没想到一个转身又跟了上来,真是防不胜防。 小师侄为人寡言,但路上有个伴其实也不错,只不过苏一尘这次是认出了甘野的记号去寻找自己尸身的下落,如果和乐正长枫在一起,许多事情解释不清,反而凭添麻烦。 他这么一想,当天夜里就没再休息,披星戴月直接上了路,想尽早甩掉这根小尾巴。 没想到翌日清晨,乐正长枫竟然又追上来了。 苏一尘被他缠得没办法,运起气来疾驰出了三十里。他中了染墨池的毒,这样赶路自己都不好受,没想到却还是甩不开乐正长枫。 事已至此,只能回头去聊一聊了。 小师侄机警得很,看他往回走,似乎还想躲起来,两人在偏僻的山路上追逐了一阵,终于被苏一尘把人堵在了路口。 “乐正兄,好巧啊。”苏一尘挂起了一个笑脸道。 乐正长枫不会说谎,眼睫垂了下去:“温兄。” “你不是要回青羽吗?”苏一尘好心给他指了指东方的位置,“往那里走才对。” 大概实在装不下去了,乐正长枫索性直说:“你这是要去玄照溪?” 苏一尘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是不是因为,你在我师叔的坟前找到了什么线索?” “一口空棺材,能有什么线索?”苏一尘打着哈哈。 “那你为什么要从棺材盖上蹭掉一块?”乐正长枫逼问道。 他居然看得这样仔细,苏一尘倒是没有想到。 乐正长枫渐渐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你在我师叔的棺材上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要支开我去玄照溪?跟你同行的甘野又去了哪里?” 他一连三个问题,句句透着对自己的怀疑,苏一尘听完,无奈地笑了笑,“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我?” “问了你就肯说实话?” “所以就要这样拼命地追上来?” 乐正长枫直视着苏一尘的眼睛,没有说话。 苏一尘却是飞快地掠到他身旁,伸手按了一下他的后背。 那力道略微有些重,按得乐正长枫瞬间皱起了眉头。 苏一尘板起脸来,神情不快:“你赶得这么急,没想过伤口会裂开吗?” “……”这一下,乐正长枫倒有些懵了。 乐正长枫还想问话,被苏一尘不由分说地带到了镇上的客栈里,要了一间客房后,先给他重新上药包扎好伤口,然后把人往床榻上一按:“睡觉。” “……”乐正长枫看着苏一尘,表情有些奇怪。 “看什么看?”苏一尘没好气地用手遮了一下小师侄的眼睛,就像小时候看他午睡时那样,“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快回青羽山,还要跟来胡闹!” 他有一座山那么多的师侄晚辈,却唯独只和面前这一个亲近过,一身师叔的花架子全都用在了乐正长枫身上,已经成了习惯。 乐正长枫愣了愣,开口时那副清冷的声音都带着疑惑:“温兄,你不是十八么?” “……”苏一尘终于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尊荣。 “我比你还痴长一岁……”乐正长枫这话说得十分委婉了,苏一尘干笑一声,灰溜溜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好好睡一觉,我就在这里,不走。” 乐正长枫睁开眼,盯着苏一尘看了一会儿,像是还不够放心一样,勉勉强强才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兀自微颤着。 ☆、第19章 秘境 以苏一尘的性格,有些话他言出必践,有些转个头就忘了。 比如说虽然答应了小师侄不走,但如果不是自己也一夜未眠困得厉害,他肯定还是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乐正长枫把床占了,苏一尘就想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没想到一睡直接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小师侄刚巧翻身坐起,两个人肚子叫得此起彼伏。 既然走不了,只能先去吃顿好的,回来再睡个安稳觉了。 苏一尘想在隔壁再要一间客房,乐正长枫倒也没反对,只是悠悠说了一句:“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 好吧,付房钱的人说了算,苏一尘默默扔了一床被褥给小师侄,让他晚上滚去睡地铺。 翌日清晨,两人一起出发。 途中乐正长枫收到仙门的传讯,才知道宣州聚会一事,听说那次去了不少道友,众人交谈中发现了一件有些不妙的事。 最近,在人间出现的魔物明显变多了。 魔界千年前遭遇血洗后,元气大伤,一直没能恢复过来,出了好几任魔尊,也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斗得不可开交,没什么空搭理人间。 可是最近数月来,各地出现魔患的次数却明显增加,许多仙门中人下山行走时都遇到过乡民求助。 魔界复兴,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宣州会后,有一半人回师门通报消息,另一半则开始辗转各地除魔。 苏一尘和乐正长枫也在路上遇到过几只魔物,但乐正长枫伤好了大半,那些低等的魔族他便不放在眼里,苏一尘又乐得当起了甩手掌柜,每日只管吃睡赶路。 他此行本为私事,沿途遇到玄照溪弟子的时候,都主动避开,更是挑了许多偏僻小路行进,如此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玄照溪。 仙门四大派中,青羽山、朱栖坛和白林城都建在山上,唯有玄照溪是依水而存。传说溪水尽头的有一株莲花,每千年结一次莲藕,藕身通体晶莹,状若珍珠,有寻常人手臂几倍粗,被称作千岁光藕。 苏一尘第一次来玄照溪,远远地隔着门看了一会儿,扭头便走了。 乐正长枫奇道:“我们不进去?” 苏一尘一哂:“进去做什么?问他们这里有没有你小师叔的尸身?” “那我们是要……” “走后门。”苏一尘朝着溪水后方的桃林一指。 ◎ 苏一尘死了六年,本以为自己的尸体早就被平都山下的野狗分食了,没想到一会儿冒出个坟头,一会儿棺材上又刻了暗号,要说置之不理呢,好歹也是自己的身体,又似乎和魔界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真的要去找呢,却又师出无名。 所以他打算漏夜悄悄潜入。既然棺材上有暗号,玄照溪里没准也有,暗中寻找才比较便利。 打定主意后,苏一尘便想穿过桃林绕到玄照溪的后方,那桃林看着不大,5、6里的样子,结果他带着小师侄转了两、三个时辰,都没能转出去。 大概是季节刚好的缘故,林中桃树开得正盛,放眼望去,尽是红雾。风景这般养颜,苏一尘走得也是悠闲,直绕到了第三个圈上,才恍然发现不妙。 他拔出思凡剑,在一棵桃树上刻了一个记号,然后又再往西南面一路走,果然在半个时辰后,再一次看到了这个记号。 这桃林看似寻常,却是被人种成了一个迷阵。 苏一尘脚下用力,借着节节树枝向上跃去,想要从半空中看一眼自己的位置,结果上方的视野同样是桃花流水,惟见花开不见路。 “这阵设得不简单,”他回头看小师侄,“乐正兄可会破阵?” 乐正长枫凝着眉看了看四周:“破总是可以破,只恐怕相当费工夫。” 费工夫三字,苏一尘最是怕了,当然是有事师侄服其劳。可乐正长枫从月升解到月落,仍然找不到生门。 苏一尘靠在树下,连吃了三个桃子,伸了伸懒腰道:“哎,算了,走吧。” “现在想要原路返回,只怕也有些困难。”乐正长枫沉吟道。 “这桃林阵天然栽种,虽然不失巧妙,但也有个缺点,”苏一尘笑着说道,“桃木需水源来灌溉,我们出不去,水总得流出去吧?” 乐正长枫一听,马上明白了过来,桃林里确实有一条小溪经过,他们也试过沿溪边行进,却还是没能出去。但如果是从溪水中走呢?似乎值得一试。 两人来到溪边,苏一尘先跳下了水去,此时春末夏初,溪水凉得有些刺人,他咬着牙吸了一口气,这才泅水而去。 乐正长枫很快也跟了下来,两人水性相当,都属于稀松平常,好在溪水不深,看起来无甚危险。 他们顺流而下,不知过了多久,沿途景色终于有些变化,一片嫣红中渐渐混入了几点绿色。苏一尘心中一喜,手上也加快了速度。 哪知没等他发力,水流却突然变得湍急了,不知不觉中,两岸竟然已经离得十分之远。 他回头看乐正长枫,只见小师侄背着剑匣,发尾都被溪水打湿了,脸上难得一副全力以赴的表情,还挺有趣的。 正想逗他几句,却听到他一声惊呼:“温良!” 他一面叫,一面在水中伸长了手去拉苏一尘,可惜水流实在太快,不仅没能拉住,自己也根本控制不住地涌向了前方。 那里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道瀑布! ◎ 苏一尘天赋奇才,十九岁下山后虽未尝一败,被人打飞的经验倒也不是没有,可是和从瀑布上直接摔进水潭里相比,就都显得小儿科了。 那瀑布不算高,落差堪堪十丈的样子,但还是把苏一尘摔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像是要从身体里被震了出去。 掉进水潭后,巨大的冲力先是把他压到潭底,半晌才开始上浮,吸饱了水的衣服和背后佩剑此时都显得沉重无比,苏一尘连划水的力气都没了,只有一颗脑袋转动着找自己的小师侄,等看到他也从水里冒出来之后,全身力气终于散尽,浮在水面上大口喘气,任水流把二人冲出两、三里远,搁浅到了一个岸边。 他在沙滩上伏了好一阵,这才勉强站起来,看到乐正长枫也是刚刚起身,一只手搭在岸边石头上。两人浑身湿透,衣衫不整,还沾了一身的沙砾,真真是狼狈不堪。 苏一尘见到一丝不苟的小师侄露出这般模样,居然还觉得挺好笑,直到他背后慢慢洇出血来,这才暗道不好。 乐正长枫背后的剑伤极重,之前一路得他换药包扎,总算好了大半,没想到刚才狠狠跌进水潭时,又生生把伤口震裂了。 玄照溪是自己要来的,溯水而下的馊主意也是自己出的,苏一尘难得觉得有些愧疚,连忙跑过去要给小师侄重新上药。 可是金创药拿出来后,才发现在水里泡得太久,已经不能用了。 “没事,都快好了。”乐正长枫说道。 他脸色发白,连嘴唇上都没有一丝血色,苏一尘看在眼里,苦笑了一下,“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他和乐正长枫走了一阵,离开了水源,再抬头打量前方,这才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 放眼望去,桃红柳绿,遍地生草,虫鸣鸟啼,甚是欢快。只是目力所及之处,半个生物都没有,更勿论房屋田舍,空旷大地上,仿佛完全绝了人烟。 “这是什么地方……”乐正长枫忧心忡忡地说道。 苏一尘倒是不在意,“管它是哪里,先坐下来疗伤。” 他挑了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古木,在浓密的树荫下坐了下来,捡了些掉在地上的枯枝生起火,先把两人外袍除下来烘干了,又换了内袍来烘。 闲坐无事,便觉肚饿,这地方只有飞鸟,没有走兽,苏一尘在地上挑了几颗趁手的石子,转眼打了两只鸟下来,用思凡剑把毛一刮,串起来放在火堆上烤。 乐正长枫一张苍白的脸,看到他的动作后,整个白里透绿了,犹豫半晌还是出声道:“温兄,这样用你的佩剑……似乎不太好吧……” “没事,这剑是我八师兄的。”苏一尘一转头,杏眼笑得弯了起来。 “……”对不起,林道友,乐正长枫心中默念。 鸟儿烤好后,他一挑剑尖,把那团香喷喷的肉抛到半空,等它坠下时,出手如电,细细切成了长条,又把剑刃一横全部接住了,往乐正长枫面前一递:“吃吧。” “……”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以剑烤鸟,也不违天道,乐正长枫一面纠结,一面还是伸出了手去。 古木的另一侧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破风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接近。 苏一尘身形一动,盛着鸟肉的思凡剑被他推到了乐正长枫手里,自己则是一跃而起,朝着背后反手一掌。 只听“砰”一声响,他发现打飞的手感竟然像个活物,紧接着就是一声百转千回的高呼:“肉——啊——啊——我——要——吃——肉——!” ☆、第20章 野味 苏一尘和乐正长枫齐齐转头,只见地上坐起了一个青年,着一身朱栖坛的白袍红甲,发冠大概刚才掉在地上时被撞歪了,一头长发略有些凌乱。他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极为俊美,只是一边脸颊上沾满了草叶,那美中硬生生带了三分滑稽。 青年起身之后,总算没敢再扑过来,只是一双英目死死盯着乐正长枫手上的思凡剑,舌头不自觉地伸出来舔了一下下唇。 “呃……”看这人的样子,明显是饿坏了,苏一尘从思凡剑上拿了一条鸟肉递过去道,“吃吗?” 青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飞快地跑到苏一尘身边,把烤鸟肉接过去闻了闻,默默摇了摇头,转眼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瓶,塞子一开,朝着思凡剑上撒了些白色粉末,把鸟肉两面都蘸好后,这才塞进嘴里,满足地“嗯”了一声。 苏一尘低头去看粉末,只见粒粒饱满、颗颗晶莹,居然是一把细细磨好的盐。 乐正长枫盯着自己手上那把宝剑,先是切了一只鸟,这会儿还被洒了一把盐,一张苍白的脸上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看着那个青年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愣是没说出半句话来。 苏一尘到底比乐正长枫随便些,也拿鸟肉蘸了盐吃起来,一面自己吃,一面还送到小师侄嘴前。乐正长枫没办法,还是接过去吃了。 这地方钟灵毓秀,养出的鸟儿也比别处肥美许多,三个人很快分食完一只,那青年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盯上了苏一尘打下来的另一只鸟。 “给你。”苏一尘笑着把鸟扔给他。 青年接过来,顺手就去拿乐正长枫手上的思凡剑,结果小师侄头一转看向别处,剑也牢牢握在手里,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青年毫不在意,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把小刀来,仔细地把鸟毛剃干净了,在肉上割开几条裂缝,又拿出另一个小瓶,撒了些红色的粉末在缝中,这才放到火上,来回翻转,细心烤炙。 等到烤完了,他用小刀在背后的树上划了一道,一种白色的汁液顺着树干流下来,他取了汁液涂抹在烤鸟上,这才切成片分给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尝尝?” 苏一尘接过来一尝,鸟肉中含了香料,烤得恰到好处,那树汁又别有一番风味,果然比自己烤得好吃多了。 第二只鸟很快也被分完,那青年满足地打了个嗝,把拿出来的瓶瓶罐罐重新收回衣袖中,这才坐下来,与苏一尘开始攀谈。 “我是朱栖坛的弟子李长安。两位道友怎么称呼?” 苏一尘一身白衫、月白绣线,乐正长枫则是白袍蓝甲,虽然衣服破的破湿的湿,还是好认得很。 “在下白林城温良,这位是青羽山的乐正长枫。” “咦,这位就是乐正道友啊,”李长安像是很感兴趣似的,挪了挪屁股朝乐正长枫坐近些,“听说你那把照影使得出神入化,师兄常常向我们夸你呢!” “谬赞。”乐正长枫还在小心擦拭那把思凡剑,微微颔了颔首道。 苏一尘跟小师侄待的时间久了,这会儿也琢磨出他在心疼那把烤鸟的剑,笑嘻嘻地把思凡抽了回来,用布条一裹放到一边,“你脸色不好,先休息一会儿吧。” 说着,转头问李长安:“你有没有带金创药?”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6节 李长安两手一摊:“谁会带那种东西出门啊。” 一般人不太会带细盐和辛香料出门才对。 苏一尘不好说破,一笑置之,又问道:“李兄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从他们玄照溪的禁地掉下来的。”李长安在地上捻了一根青草,叼在嘴里说道。 乐正长枫一愣:“你进了玄照溪的禁地?” “是啊。” “溜进去的?” “那当然,”李长安一副“真是废话”的表情,“别家的禁地难道会请我进去?” 李长安的年纪看起来比乐正长枫稍大一些,行事却是这般不羁,乐正长枫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私闯别派禁地,实在是不太应该。” 李长安一听,偏头道:“你们青羽山有禁地吗?” 乐正长枫点点头。 “关于禁地是怎么交代的?” 乐正长枫毫不犹豫地说道:“本门禁地事关重大,青羽弟子切忌私闯,违者以门规论处。” “对啊,本派弟子切忌私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李长安嚼了嚼嘴里的青草,“可我又不是玄照溪的弟子,为什么要守他们的门规?” 乐正长枫这一下被噎得不轻:“别派禁地更不应私闯才是。” “我们朱栖坛的门规里可没有这条。”李长安剑眉一挑,嘻嘻笑了。 苏一尘看小师侄一副气恼的模样,慢悠悠把话题一转:“那你去他们的禁地做什么?” 这话问完,李长安顿时来了精神,脊背一挺,两眼闪着光芒:“我想去找千岁光藕。” “千岁光藕?”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 仙门四派流传千年,各家都有镇门之宝。 像青羽山供在雨濛峰真如殿里那块穹隆天苍玉,乃采上古神玉雕刻而成,有生魂护魄之能。而玄照溪的千岁光藕,听闻则是能生死人肉白骨,也是一味绝世珍品,历来由玄照溪掌门保管。 李长安要找千岁光藕,莫非是朱栖坛有什么人伤重不治? 乐正长枫这样想着,便向李长安征询,哪知道他听了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我师父师叔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都好得很。” “那你要千岁光藕做什么?”苏一尘奇道。 李长安把嘴里的青草一吐,兴奋地说道:“当然是吃啊!” “……啥?” “一千年才结一个的莲藕,你们不想尝尝看吗?” 这位道友思路实在清奇,气白了脸的乐正长枫顾不得门派有别、正准备和他舌战三百回合,冷不丁听到苏一尘说了一句,“找到了吗?我喜欢蘸糖吃,红烧也不错。” “……”头疼,头比背还疼。 ◎ 那天接下来的时候,乐正长枫几乎都靠着树迷迷糊糊地睡着。 一来背伤开裂、体力耗损太大,二来也实在听不下去两位道友的胡诌了。 苏一尘和李长安聊得简直不亦乐乎。 李长安一介吃货,身形倒是半分赘肉都无,苏一尘听他说完那些为了寻找美味食材上天入地的经历,对他的瘦削深表理解。 除了爱吃,这人对天象也是颇有兴趣,和苏一尘没聊几句,便开始问他生辰八字。 “怎么,你要给我说媒?”苏一尘笑道。 李长安一摆手:“八字没有也没关系,知道生辰就可以。” “哦?” “人的生辰,与天宫星子的运转一一对应你知道么?说出你的生辰,我就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李长安一副笃定的样子道。 苏一尘眼珠一转,把乐正长枫的生辰报了出来。小师侄婴儿时被弃在青羽山脚下,当时身上穿的棉袄中夹了一张字条,众人猜测那上面的年月便是他的生辰。 李长安听完掐指一算,眼神有些狐疑,“不对啊,你记错日子了吧?” “算出什么了?”苏一尘问道。 李长安迟疑了一下才道:“按照这个生辰,你应该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平日不苟言笑又难以亲近,为人恪守自己的信念,也可以说是非常固执。不过你心底也有深藏的,只不过以强大的自制力压抑住了。”他说着,凑近苏一尘看了一眼,“我觉得,温道友你根本不是这样闷骚的人。” 苏一尘眼角瞥到小师侄背对着二人的身影微微僵了僵,哈哈大笑,“准,准得很。” 李长安半点信不过这个“准”字,埋头苦思了好一阵。 天色渐晚时,苏一尘又打下两只鸟来,李长安细细烤好后,苏一尘把小师侄叫起来一起吃。 乐正长枫正在咬一块肉时,就听见李长安问他:“乐正道友,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时候?” 他一下子呛住了,转过头咳了两声。 李长安又说道:“以生辰对应的天宫星子来推算命格运势非常准哦,我特别擅长这个,你说出来,我帮你算算?” “谢谢,不用了。”乐正长枫扭头道。 “说出来参详参详嘛,”李长安小声嘟哝,“今天给温道友算得十分不准,我觉得很奇怪啊,需要用你的生辰来正一正名。” 苏一尘笑得肩膀直颤,扶着李长安说道:“李兄,你算的是真的准。” 李长安深深看他一眼:“你确实是闷骚之人?” 苏一尘一摆手:“吃你的肉。” 当晚无事,三人都早早睡了。 这地方白日和风轻拂,晚上倒也不冷,在树下聚起一些落叶,睡上去更是安稳。 第二天醒来后,乐正长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苏一尘见他精神好了些,终于可以放心地去查探地形。 李长安自告奋勇要给两人准备午饭,苏一尘便一个人离开。 他先回到了溪水边,极目远眺,确认那里只有一道无法逾越的瀑布,这才转了个身,向更远的地方行进。 他走走停停,一路观察沿途的植物,发现有许多草木都是在外界未曾见过的。只是除了飞鸟,这里一只走兽也没有,简直有些与世隔绝之感。 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边仍然遥不可及,这地方大得好像没有边界,景色虽有变化,却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就在苏一尘准备掉头回转时,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后面,突然闪过了一抹亮光。 ☆、第21章 逢魔 苏一尘心念一动,屏息凝神绕过巨石侧面,却见那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他一头银发,长可及地,听见背后的声响,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细长的眸子看着苏一尘,瞳孔一片深紫。 这世上没有银发紫瞳的人。 那是个魔物。 魔物周身的空气隐隐流转起来,有那么一瞬,苏一尘以为他是要聚起魔息,但他只是轻巧地转了一个身,银色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全部落到了身后。 那双紫色的眼睛扫过苏一尘背后刮毛烤鸟的思凡剑,偏头问道:“你是仙门的人?” “白林城温良,”苏一尘饶有兴致地看着出现在这仙家福地的魔物,拱手作了个揖,“阁下是?” 那人没有回答,白如新雪的脸突然凑近了苏一尘,“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打一架?” 苏一尘一挑眉,“此地空无人烟,多个朋友总比多具尸体好吧?” 魔物眨了眨眼,“谁要和你们臭道士做朋友。” “我昨天才在溪水中冲刷了两个时辰,被人叫臭道士,实在伤心的很。”苏一尘笑着说道,右手却已经飞快地拔出了思凡剑,足尖一点,退后两步,摆出了一个漂亮的起剑式。 魔物周身的空气迅速凝固起来,魔息如一团凭空出现的黑雾,霎时就将他和苏一尘包裹在了其中。这股魔息如此强大,以至于苏一尘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了一丝兴奋。 然而那种威压感只出现了一瞬,片刻之后,魔物身边发出“嘶嘶”的轻响,黑雾尽数散去,天地间又是一片空明。 “哈哈哈,”苏一尘收回了思凡剑,对着魔物耸了耸肩,“这地方似乎不太欢迎魔族。” 这片玄照溪秘境,受天地灵气孕育,又没有人烟滋扰,空气纯净到了极点,居然强行消弭了魔息,让魔物无法施为。 那魔物绝色的唇角向下勾了勾,出口的尾音带着奇妙的上扬:“真可惜,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好对手。” “那这一架先欠着,告辞了。” 苏一尘见日近正午,便准备溜达回去吃饭,没想到银发紫瞳的魔物居然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一路跟了回去。 乐正长枫先看到了苏一尘身后的魔物,出手如电,照影一瞬间便对准了他。苏一尘抱手让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倒是李长安飞快地按住了乐正长枫的剑刃,口中啧啧称奇,三两步跑过去跟人打招呼。 “朋友你好,欸你长得真好看,你生辰八字是什么时候啊?” “……”乐正长枫无语地看着道友活泼的背影。 苏一尘好戏没看成,优哉游哉地勾住小师侄的肩膀:“别管他了,中午吃什么呀?” 乐正长枫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剑入鞘,朝李长安努了努嘴,“问他。” 李长安没问出人生辰八字,好歹把名字打听出来了,叫得十分亲热:“九迴灯兄,你们魔界有什么好吃的不?” 九迴灯手指抚过掉落额前的银色碎发,瞥了李长安一眼:“谁和你们仙门称兄道弟。” “别这么见外嘛,”李长安说着,撕了一块精心调制好的烤肉,往九迴灯面前一递,“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是真心想去魔界看看,你能不能给指条路啊?” 九迴灯把肉接过来,两指夹着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做梦。” “听说魔界的虎狮鸟肉味特别鲜美,你吃过没有?”李长安还是不死心,“还有血毒蛛的卵清蒸后能吃出海胆味,是不是真的啊?” 他喋喋不休说了一堆,九迴灯尊口都懒得再开,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块肉,把手细细擦干净了,往树荫下一躺,闭目养神了起来。 “九迴灯兄——”李长安压低了一点声音,还想继续往下说的样子。 九迴灯睁开眼来,紫色的瞳孔有些不悦地瞪着李长安:“啰嗦。” “别这么说嘛,难得在这种地方遇到,交个朋友嘛。”李长安怀着对魔界美食的无限向往,坚持不懈地说道。 九迴灯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仙魔殊途,千万年来都不曾交过朋友。” 李长安抬眼望天,像是在拼命思索什么,半晌才道:“我听说几年前仙门中出过一个人,和魔族交了朋友,关系还很铁,叫苏、苏……” “青羽苏一尘。”九迴灯突然说道。 苏一尘感觉到身边乐正长枫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没错,就是苏一尘前辈,”李长安说道,“听说他为了那个魔物,甘愿领受门规,散尽一身修为。你看,我们交朋友还是很真诚的。” 九迴灯坐了起来,嘴角带了一丝嘲讽的笑:“你知道那个苏一尘最后是什么下场么?” 李长安蹙着眉头努力回忆:“好像是被钉穿了琵琶骨,逐下青羽山了?” “下山之后呢?” “那就不知道了。”李长安老实说道。 九迴灯把头一偏,银色的长发跟着晃了晃,“让我来告诉你,他下山后被三十六只魔物围剿,一路逃到平都山,力竭不敌,坠崖而亡。” 李长安是第一次听闻这段逸事,眼睛瞪大了,像是有些吃惊。 乐正长枫则是握紧了拳头,他用力之大,苏一尘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骨骼发出的“咔咔”之声。 九迴灯的笑意更深了:“跟魔族交朋友,就是这个下场,你还想试试么?” 李长安看着面前绝色的魔物,一时说不出话来。 “千万别学苏一尘,他就是被蠢死的。” 九迴灯这句话,仿佛压断了乐正长枫心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他霍然站了起来,周身真气澎湃,照影剑“叮”一声出鞘,青光刺目。 九迴灯本来是以一个慵懒的姿势躺在树下,看到乐正长枫的动作,立刻也一跃而起。他前次和苏一尘动手时吃了亏,这下不再释放大量魔息,只用一层薄薄的黑雾把自己罩在了其中。 “怎么,想动手?”明知此地对魔族不利,他唇边依然挂着讥讽的笑容。 乐正长枫执着剑,声音像是结了一层冰:“我苏师叔,也是你配议论的?” 苏一尘惦记着小师侄背后的伤,想跳出来打个圆场,但乐正长枫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人剑合一,一瞬间便蹿到了九迴灯身前。 照影剑裹挟着巨大的剑气朝九迴灯当头劈下,银发的魔族疾退两步,堪堪避过了这一击。 李长安嘴快,腿也不慢,一下子就闪到了战圈外面,摸出不知从哪摘下的一枚果子,一边观战一边啃了起来。 苏一尘不是没见过乐正长枫动手,可是这一次的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凶狠。平时小师侄剑术多求稳健,一招一式精准得有如教学,此时动作却快了三倍有余,照影剑被他舞得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光墙。剑压终于抹去了九迴灯唇边的笑意,让他眼神也渐渐阴暗起来。 苏一尘先前见过九迴灯魔息全开的样子,所以知道他现在的实力被压抑了至少一半。就算是这样,乐正长枫也只能堪堪和他打个平手,半点上风都占不到。 这个魔物,有点厉害。 李长安不知何时跑到了苏一尘身边,咬着耳朵问他:“咱们要不要去劝劝架?” “怎么劝?”苏一尘看着李长安,这位吃货道友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实力劝架的样子。 李长安以拳击掌道:“硬劝啊!万一乐正道友把九迴灯打死了,又找不到人带我去魔界玩儿了。” 苏一尘挑了挑眉:“你看他像是能把人打死的样子?” “我师兄说的,乐正道友年纪虽轻,修为却极深厚,实为我辈佼佼者。我们如果不勤加练习,以后恐怕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敌不过。” 苏一尘抚了抚额。这个李长安的修为,到底是差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李长安虽然不能去劝架,苏一尘却是要去的。 他不怕乐正长安打死九迴灯,怕的是小师侄受伤。他剑伤还未痊愈,又屡经波折,如果这场打斗再令他伤口开裂、加上体力消耗和药石匮乏,恐怕会有点不妙。 只是,乐正长枫的表情看起来气急了,如何才能不露声色地把他们分开呢? 他想了想,凑到李长安耳边低语道:“你想办法吸引乐正道友的注意力,不用太久,片刻就行。” 李长安问道:“这样他们就不会打了?” 苏一尘道:“一试便知。” “好,”李长安点点头,“包在我身上。” 苏一尘悄悄移动到了九迴灯背后的位置,朝李长安使了个眼色。李长安见状,立刻往地上一躺,修长四肢如痉挛般对着天空抽搐起来,浑身抖如筛糠,一张俊脸皱成了破抹布状,高声大喊道:“哎哟,哎哟我肚子好痛!” 乐正长枫和九迴灯相斗正酣,一时没人理他。 李长安用眼角余光瞟了两人一眼,然后喊得更声嘶力竭了:“鸟肉、那鸟肉有毒!我要死了,乐正道友,救命啊——!” ☆、第22章 针锋 李长安平时废话虽多,语调却是正常,唯独一喊起来,音量高得惊人,乐正长枫终于注意到了他的惊呼,略微后撤两步,回头去看。 苏一尘早就瞄准了这个空档,九迴灯还要上前再战,他却猛然发力,如离弦之箭般欺到了九迴灯背后,手掌不轻不重地按在他左侧蝴蝶骨下方,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九迴灯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微微转过脸打量着身后的人。 “立刻住手,否则我把你的心挖出来。”苏一尘语调极低,近乎是贴在他脸颊边说道,外人看起来,简直像是两个人在喃喃耳语。 仙门弟子大多有趁手的武器,苏一尘自己也是凭借百炼青钢剑一战成名。但他此时并未拔剑,全身真气都灌注到了指尖,九迴灯只觉得背上像被压了千钧之重,令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讪笑一声:“就凭你?” 苏一尘加重了指腹的力道:“你可以试试。” 他中了染墨池的毒,调度真气时身体十分难受,但得益于玄照溪这处秘境的天地灵气,使得施放出来的威压比平时更甚,此消彼长,又是在九迴灯酣战中途的一击奇袭,因此才顺利得手。 九迴灯白得透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很快就收敛下去,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那边厢,被李长安夸张演技吸引了片刻注意的乐正长枫已经转回头来,苏一尘迅速离开九迴灯身侧,又跳到了战圈之外。 九迴灯伸出二指,挡住了乐正长枫刺过来的剑,嘴角一扯,说道:“休战。” 乐正长枫握着剑柄的手再次发力,硬是要把剑尖往前推进几寸。 “我向你道歉,”九迴灯蓦地撤掌,轻飘飘退开了一丈远,“从今以后,我再不议论你苏师叔,行了吧?” ◎ 乐正长枫和九迴灯那场突如其来的鏖战,就在苏一尘和李长安的连拉带劝中落下了帷幕。 虽然九迴灯道了歉,但乐正长枫横竖就是看他不顺眼,小师侄难得有这么固执的时候,苏一尘也拿他没办法。 话虽这么说,他的伤口还真的又裂开了些许,此事就不能听之任之了,苏一尘把照影连着剑匣一起拿下来让李长安保管,勒令乐正长枫立刻休息。 乐正长枫的剑伤反反复复,久未痊愈,当夜终于发起了一点低烧。苏一尘守了他一晚,隔半个时辰便给他喂一点清水,额头的布条也是不断浸湿了重敷,饶是如此,第二天,他的体温还是又升高了。 李长安醒来的时候,就看到白林城那个小弟子坐在乐正长枫身边,一双眼里映着血丝,下眼睑薄薄一层青灰。 他和苏一尘相识不久,但直觉此人行事随意、仿佛万事无忧,没想到竟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顿时以为乐正长枫大事不妙,连忙凑过来看。 等看到人了,又觉得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体温略高了些。仙门弟子修习内家真气,体格本来就比寻常人强健,这点小事,应该死不了。 于是他拍了拍苏一尘的肩:“别担心了,跟我去打几只鸟,吃完他就好啦。” 他自己学艺不精,打不下鸟来,总要请两位道友帮忙。也难怪苏一尘二人没有误入此地时,他饿了两天两夜,闻到肉味顿如饿狼扑食了。 苏一尘此时没有心思陪他,朝另一棵树下的九迴灯努了努嘴,“那里不是有个白吃白喝的吗,找他帮忙去。” 李长安乐得和九迴灯套近乎,一听便忘了开导苏一尘的初衷,乐呵呵地跑走了。 苏一尘又回头去看乐正长枫,只觉得那张脸惨白异常,呼吸灼热厚重,梦里都眉头深锁。他心里十分愧疚,觉得小师侄是因为他的事才被魔族重伤,又是跟着他来到了这么个地方,如果因此出了什么差池,自己简直没法跟死去的师父交代。 他沉思良久,突然心念一动,转头看向李长安,“你说,你是去玄照溪禁地找千岁光藕的?” 李长安正缠着九迴灯说什么,那魔物并不理他,听到苏一尘的话后,连连点头,“是啊。” “然后呢?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李长安滴溜溜滚了过来,对着苏一尘认真说道:“我把玄照溪的禁地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绝对没有千岁光藕,然后就不小心掉到了这里。我猜,没准这里是禁地中的禁地,千岁光藕有可能就在这儿。” 一说起吃来,他还真是难得的正经。 苏一尘点了点头,“好,你帮我照顾乐正道友,我去找千岁光藕。” 李长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也想吃?”他自己修为有限,在这里找了两天也没有结果,但苏一尘看起来比他厉害那么一点,没准真的能找到。 苏一尘又好气又好笑,“千岁光藕是凡间圣品,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你别只惦记着那一口好吗?” “不吃找它做什么……”李长安失望地垮下了肩。 苏一尘看了一眼乐正长枫,那意思不言自明。 “哦——”李长安顿悟道,“乐正兄只是发了点烧,有千岁光藕的话,应该一下子就能治好,到时候能不能分一小片给我吃啊?” “好好好。”苏一尘也拿这个吃货没办法,点了点头道。 他叮嘱李长安时时为乐正长枫换清水后,就走到了九迴灯身边,对着他挑了挑眉:“你起来,跟我走。” “我可不想找那什么莲藕。”九迴灯慵懒地回了一句。 苏一尘低下身去俯视着他:“不用你找。只是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 苏一尘上次巡视这片地方,是为了寻找出口,算不得形势急迫,还能欣赏一番沿途景色。这一次却是为了小师侄的伤病,彻夜未眠后又提气赶路,双眼迅速地扫视着周围动向,还要留神提防与他并行的九迴灯,没一会儿就感到侧腹隐隐作痛。 找了三十里地,也没看到一点千岁光藕出现的端倪,倒是九迴灯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了苏一尘一眼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九迴灯向前飘出两步,一转身挡在苏一尘面前,逼得他停下了脚步。 “你精神不济。” “没事。”说着,就要越过九迴灯继续赶路。 魔物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把按上了苏一尘的下颚:“你嘴唇都紫了。” 苏一尘挥开九迴灯的手,扯起嘴角一笑:“这是时下流行的胭脂色。” 九迴灯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只是有意放慢了步速,令苏一尘也不得不走得慢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儿,他居然主动开了尊口和苏一尘搭话。 “你年纪轻轻,修为怎么会这么高?” “天纵奇才。”苏一尘调侃道。 九迴灯语气中透着思索:“看你骨骼平常,按理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修为的,还真是奇怪。” “仙门和你们魔道不一样,别瞎想了。” 魔物笑了一下,问道“你想不想再修行魔族的法门试试?” “哦?”苏一尘挑了挑眉,“怎么修行?” 九迴灯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紫色瞳孔仿佛浮起了一层水光,唇角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堕入魔道。” 苏一尘闻声低笑,杏眼一弯,回敬九迴灯道:“那你想不想修行仙家的法门试试?” 以人身堕魔,古来有之;以魔身而修仙,却是痴心妄想。九迴灯听他这样说,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苏一尘却不放过他,又问道:“对了,你这样厉害的魔,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干卿何事。”九迴灯回给他一个风姿绝代的后脑勺。 ◎ 他们找了整整一天,秘境中确实还有几处水源,水面清澈见底,可惜都没有半片莲叶在其中。 “千岁光藕,顾名思义,一千年才结一株,哪有这么凑巧可得。”九迴灯嗤笑道。 找不到这救命的灵药,苏一尘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小师侄受的是筋骨之伤,他还可以通过渡气来帮他疗伤,可是刀伤溃烂引起的寒热,他却是束手无策。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找到一条出路,离开这里去外面求医了。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他问九迴灯道。 他自己和乐正长枫从瀑布上掉落下来,难以原路返回。李长安是从玄照溪禁地掉下来的,可他自己都说不清掉在了哪里。现在只能看九迴灯能不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了。 “我没病没痛,在这里待上十年八年也没问题。”九迴灯说道,显然是有意挑衅苏一尘。 苏一尘也没让他失望,周身真气瞬间暴涨,下一秒,思凡剑就抵到了魔物无瑕的颈间:“病痛这种小事,我可以让你要多少有多少。” 九迴灯一笑,骈指推开了剑尖:“小道士,你真以为我怕你?” 他有天地灵气压制,苏一尘身上则有毒,如果两人认真动起手来,胜负倒还真是难分。 可是这种时候,苏一尘又怎么会露怯。 ☆、第23章 山壁 苏一尘出生帝都洛阳的当朝元帅府,家中行三,上面还有两位兄长。 他父亲是征西大元帅,母亲是位郡主,一门显赫,府中一举一动都受八方瞩目。因此大公子从小就被送上朱栖坛修仙,二公子则是跟在父亲身边,走的从戎之路。 两个儿子都早早步上正道,元帅夫人在府中自是倍感无趣,所以生下这位三公子后,打定主意要将他留在身边亲自养育。 自古慈母多败儿,苏一尘小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成京都第一纨绔子弟简直指日可待。 没想到到了四岁上,府上突然来了个白发飘飘的老道,缠着元帅夫人非要收她的宝贝幺儿为徒。元帅夫人一听,都送去仙家一个儿子了,还想再要一个?当然是没门。结果那老道十分顽固,索性就在元帅府边上住了下来,成日用“天赋异禀”、“根骨清奇”、“仙缘天定”等等言辞给元帅夫人洗脑。这般连着洗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把元帅夫人洗得松了口,觉得自家聪颖伶俐的儿子不去证个道升个仙白费天资,遂让那老道把人带走了。 老道自然就是青羽山当时的掌门紫宸真人,苏一尘被他连哄带骗地带上对青峰,从此与浮世繁华一刀两断,过上了清粥小菜的修行生活。 他倒是也不挑剔,每日在山上听经练剑,居然十分怡然自得。过了两年,他身上那股凡尘中混世魔王的气息渐渐淡了,唯有随心所欲的性子早已深入骨髓,却是再也改不了了。 因此苏一尘受了九迴灯的挑衅后,虽然明知此处不宜动手,还是毫不客气地拔出了思凡剑。 ◎ 九迴灯的魔息在这处秘境中大打折扣,但苏一尘仍然看得出,他原本的修为绝不会比现在的甘野差。 因此他思凡出鞘后,周身真气全部附着其上,青光裹着剑身,让它看起来暴涨了一倍。 九迴灯看着苏一尘,紫色的瞳孔眯了眯,居然也顶着天地灵气调动起了魔息,黑雾不断地膨胀起来又被压制,犹如一口被狂风吹动的布袋。 两人都存了一招定胜负的念头,谁也没留后手,转眼剑掌齐推,青光与黑雾从半空中流线般压上,瞬间就碰撞在了一起。两股真气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互相挤压,空气似乎都在战团中扭曲了起来,正中的青色与黑色不断侵蚀,最终像是突破了什么界限一般,随着一声闷响,剑气与魔息爆裂开来,苏一尘与九迴灯只觉得眼前一阵灼目的白光弥漫,身体都被气流掀得倒飞了出去。 苏一尘连着倒退出七、八丈、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树干才停了下来。他一时头晕目眩,几乎单膝跪下去,全靠左手死死抓着树干才站稳。等那一口气缓了过来,满眼的白光也渐渐消散,这才看清不远处九迴灯的样子。他正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带着一道血痕,在那张白如新雪的脸上,显得分外刺目。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苏一尘略胜一筹,但两人都知道这里的地利之势,因此实际上大概是旗鼓相当。 然而苏一尘的目光只是从九迴灯身上一扫而过,半分没有继续这场切磋的意思。有一副更惊人的景象吸引走了他的注意。 真气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力,将靠近中心的一棵古木连根拔起,断裂处暴露出来的却不是虬结的树根,而是一个大约一人宽的入口,以及蜿蜒向下的石阶。 苏一尘走到入口附近向内查探,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九迴灯早就擦掉了脸上的血迹,仍是一张绝色的笑脸,仿佛刚才完全没被人打得吐血。他优哉游哉地走到了苏一尘身边,探头向下看去:“要不要进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苏一尘在前,九迴灯在后,顺着石阶就走了下去。 因为看不真切,苏一尘伸出双手来防备地挡在身前,本以为下面会是密室之类的地方,结果却像一条悠长的隧道,仅有一人高,两只手都能摸到边上的泥壁。为防意外,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向前摸索了一阵,彼此间只闻清浅的呼吸声和微弱的脚步声。 大约走了一炷香功夫,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光。 在绝对的黑暗中待了太久,这点光刚出现的时候,苏一尘不禁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小声说道:“你看见了吗?” “嗯。”九迴灯难得没有和他抬杠。 他们加快步伐,那微光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来越大,很快就能看清了,是一个出口。 这真的就只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从甬道出来后,苏一尘眯了一下眼睛,才能适应面前的日光。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被山壁包围的谷底,甬道的出口就在其中一面的底部。 那山壁高耸,至少有二十来丈。苏一尘心念一动,突然想到自己和小师侄落下的瀑布大约也是这么高,这样说来,会不会跃出这个谷底后,就能回到外面的世界? 他走到山壁边,想看看是否容易攀爬,一看之下却是十分失望。 那山壁上长满了类似苔藓的植物,湿滑异常,手脚触到后根本无法借力,禁不住地往下滑。 他拔出思凡剑来,一跃而起,紧接着将剑往山壁内刺去,想要以此来为身体制造一个支点。没想到那山壁外表湿滑,内里却又坚硬无比,思凡一剑下去,半分也没有刺入,反而像是撞到了异常坚硬的岩石,连着苏一尘一起弹了出去。 二十来丈的山壁,苏一尘根本无法一跃而出,现在又不能借壁攀爬,怎么出去倒成了一个问题。 他回头去看九迴灯,那魔物正悠闲地站着谷底,半分要过来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他想了一想,朝着九迴灯一偏头道:“不知道我们俩谁的轻功比较好?” 九迴灯勾唇一笑:“不用激我,我也跳不出去。” 自己和九迴灯的轻功都上不去,只能回去找李长安碰碰运气了。不论如何,苏一尘决定先回去和两人汇合。他反身走进甬道,九迴灯也自觉跟了上来,两人沿着原路回到了驻地。 ◎ 回去之后,苏一尘先查看了乐正长枫的情况,小师侄的烧仍然未退,好在李长安尽职尽责,也没让热度再升上去。 只是他嘴唇已经烧得完全开裂了,脸色从惨白变成了潮红,看得苏一尘十分着急。 他立刻把甬道和山壁的情形和李长安说了,然后抱着一线希望问他:“你轻功如何?” “你是不是觉得我剑术不行,所以一定会练好轻功逃命啊?”李长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可惜我各门修行都差得很平均。” 苏一尘无语地看了一眼边上烤得越发肉香四溢的鸟肉,觉得这位道友毕生的才学大概都耗费在这上面了。 虽然李长安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但乐正长枫的伤势显然已经耽搁不得。苏一尘没有心思果腹,坐在树下苦思冥想。 九迴灯才不理会他的烦恼,自顾吃得愉快,李长安倒是想为这个小道友分一点忧,可惜力有不逮,只能有些抱歉地吃他的肉。 过了一会儿,就听苏一尘说了一声“有了”,一下子跳起来,拉着李长安的手腕道,“李兄,来帮我个忙!” 李长安惋惜地看了一眼掉到地上的烤鸟肉,这才站起身来,问道:“要我做什么?” “往上跳。”苏一尘干净利落地给他三个字。 李长安的俊脸皱了起来,“温兄,我是真的跳不高……” “没事,用力往上跳就行。”苏一尘这样说着,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搞得李长安心里一紧张,出了一手的汗。 “那……那我跳了啊……”他看着苏一尘,好像修行结束后等待师父考核的弟子一般。 苏一尘一点头,李长安便深吸一口气,单足点地,另一条腿微微曲起,一下子朝天蹿了上去。 他跳得真是不高,只有姿势还不错。 苏一尘抬起头来,耐心注视着李长安上升的身形,看到他快要进入落势的时候,忽然自己发力,如离弦之箭般朝李长安的位置射了上去。 李长安被人盯着跳了这么一下,本来就有些紧张,没想到下面还传来一阵裂风之声,他稍一低头,只见苏一尘的脸越来越近,一下子连叫都叫不出了。 苏一尘算准了李长安的位置上跃,在他快要往下掉时,正好升到他下方的位置,抬起双手灌注真气,朝着他的足底用力一推,李长安就被他推得重新升了上去。 苏一尘在落地的过程中也一直抬着头,观察李长安上升的位置,发现这一推极其有效,硬是将他又往上推了四、五丈高,只是他落下来的时候终于回了魂,哇哇大叫起来。 苏一尘重新跃起,托住李长安的腰为他削掉一部分冲力,再往边上一带,帮着他稳稳落到了地面。 “吓死我了啊温良,这种事你提前告诉我一下啊!”李长安脚一着地,片刻不停地喊了一句。 苏一尘任由他瞪视自己,自顾笑得弯起了眼睛:“李兄,我们出得去了。” 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九迴灯。 ☆、第24章 脱出 苏一尘的法子虽然可行,但李长安跳起来实在不够看,要想越过那二十来丈的山壁,还是得找九迴灯帮忙。 九迴灯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是以一脸似笑非笑地回视苏一尘,仿佛在等他开口。 苏一尘并不耽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九迴灯眨了眨紫色的眼眸,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出不去,那位仁兄恐怕命都要没了,这个人情可真是够大的……” 他尾音拖长了,显然是不打算就此答应。 苏一尘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道:“那……我欠你一条命,可以了吗?” 九迴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这还差不多。” 计议已定,他们当即动身,苏一尘和李长安一左一右架着乐正长枫,很快就来到了那条甬道前。 李长安眼角瞥到连根倒在一旁的古木,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二人,“这……该不会是你们干的吧?” 苏一尘嘿嘿一笑,九迴灯则是理都没理他。 大家同是修仙问道之人,为什么有人的破坏力如此之大,而自己却是那么菜呢?李长安嘀咕着跟在苏一尘身后,情不自禁地觉得肚子又饿了。 过甬道的时候,昏迷状态的乐正长枫就显得特别不合作了,架着走不下,背起来又怕他撞到头,苏一尘简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小师侄拖到了另一头。 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苏一尘用力一跃而起,在他进入下降之势的时候,九迴灯跟着跃上,双手一托,苏一尘足尖在他掌心一踩,重新提起一口气,顺利地跳上了山崖。 他回头看了一眼谷底,此时雾气深重,看不十分真切,但自己既然没有坠下,下面的人应当知道他已经成功了,于是也不耽搁,立刻就在山林中找了起来。 那山中大概有猿猴出没,参天树木上有许多藤条荡来荡去,苏一尘过去试着拉扯了几下,觉得很是牢固、可堪一用。 他便跳上枝头,捡了三根最粗的藤条,用死结系在一起,粗略一看长度差不多够了,立刻返回到山谷边,准备将藤条放下去救人。 可是这时候,迷雾渐渐散了,他才发现谷底一片焦土,根本不是自己原来站在那里时看到的景象。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7节 这是怎么回事? 苏一尘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将手中藤条往下一抛,藤条的一头快速垂了下去,底部落在谷中的泥地上,他等了一会儿,手中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分量。 看来,那处秘境四周有十分厉害的结界,虽然他侥幸从里面跳出,但却无法从山崖上再次探入其中了。 这一下变故抖生,苏一尘只觉得焦头烂额,莫非他要从这片山间脱出,重新从桃花林里的瀑布里再掉进去一次? 他站在涯边,正在思索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啸。那声音有点熟悉,他连忙抬起头看,真的是一只骨鹰。 骨鹰魔力低微,甚少在人间盘旋,只为上位魔族传讯而来。若说这附近有什么强大的魔物,会不会是……九迴灯? 苏一尘仿佛于迷雾中看到了一线生机,当即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右手一射,准确地打到了骨鹰左翼的骨骼上。 那只鹰失去平衡,倒头栽了下来,被苏一尘上前几步,一把抓在手里。 骨鹰的手感很奇怪,像是捧着一把白骨,十分硌手。大概是因为来自魔界的关系,还微微有点灼人。 苏一尘顾不上这些,将藤条的一头牢牢系在了骨鹰的脚上,催动真气,将它向谷底重重压去。 骨鹰在强烈的仙家真气下,拼命挣扎起来,一会儿像是要猛地往上飞去,一会儿又盘旋着下降了几寸,这般上上下下,终于渐渐地接近了谷底。 苏一尘紧张地看着它,过了一会儿,只见骨鹰的脚先不见了,然后是整片翅膀的骨骼,最后终于连小小的头颅也忽然隐去,带着他手中那根藤条的一端,仿佛凭空消失了。 苏一尘舒了一口气,看来骨鹰对传讯魔物强大的感应力,终于帮它破开结界进去了。 他握着藤条等了一会儿,就感觉手上一重,俨然是增加了两个人的分量。 藤条在树干上扎得很结实,苏一尘用力上提,很快就看到李长安架着乐正长枫一起升了上来,手里还抓着那只骨鹰。 他这才发现到自己的疏漏。 如果骨鹰下去后,九迴灯带着它先上来,那恐怕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再让藤条穿过结界了。 放下李长安和乐正长枫后,苏一尘如法炮制,重新将骨鹰逼入谷底,很快就看到九迴灯也攀了上来。 谷底迷雾尽数散去,满目焦黄中赫然还有几根零散的白骨,吓得李长安连连拍胸。 “谢谢你。”苏一尘转头对九迴灯道。 九迴灯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真没想到你还懂得驱使骨鹰。不过谢就不必了,来点实际的吧。” 苏一尘也笑了起来:“命都欠给你了,还想要什么?” “那就……”九迴灯风流的尾音转了两转,这才凑近苏一尘耳边低语道,“假如你要堕魔,务必让我来为你接风。” “不劳费心了。”苏一尘收了笑容,不再理会他,重新架起了乐正长枫,开始寻找出山的道路。 ◎ 如果这山林中又设了迷阵,那苏一尘恐怕还要头疼一阵,结果好在并没有,他半拖半扶着小师侄、李长安跟在后面,没走了一会儿,就听到前方隐约传来人声,仔细分辨,似乎是在报告巡山的情况。 “哎哟,好像是玄照溪的人!”李长安低呼一声,“不好,我闯了他们的禁地,先走一步啦。” 话未说完,脚底抹油,转眼就跑得没了影。 苏一尘回头看他,才发现不知何时,九迴灯也已经不见了。 他带着小师侄,当然不会跑,不仅不跑,还出声迎了上去,“是玄照溪的道友吗?” 很快,几个身着黑袍的人朝他移动过来。领头的那一个,苏一尘在青羽山的试剑大会上见过,似乎叫作叶不还。 “温道友?”叶不还看到苏一尘,脸上有些吃惊,等发现他架着昏迷的乐正长枫后,神色更是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追着几只魔物来到此处,乐正道友被他们打伤了。”苏一尘隐去了一长串来龙去脉,只顺口挑了两句方便的说出来。 好在乐正长枫身上被魔族砍的刀伤千真万确,叶不还不疑有他,立刻让师弟们帮忙,将两人带回到了附近的玄照溪门中。 仙门四家的伤药都十分灵验,乐正长枫上完药后,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侧卧在床上睡着,呼吸平稳。 苏一尘放下心来,轻轻走到屋外,见叶不还就在廊下,便过去道谢。 “仙门互助本是分内之事,何须言谢,”叶不还摆了摆手,“只是没想到乐正兄修为如此了得,也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当时与十几只魔物周旋。”苏一尘说道。 叶不还皱了皱眉,“魔物竟然已经如此猖獗,难怪连玄照溪禁地都敢闯了。” “什么?”苏一尘一惊。 叶不还也不隐瞒,据实以告。 就在五天前,玄照溪的禁地里突然出现了魔物的踪影,因为普通弟子不得入内,掌门带着几位长老进去缉魔,双方酣斗一场,魔物死伤不少,但几位长老同样受了伤。而禁地深处忽然有只魔物一飞冲天,带着一具尸体,全不顾下方还有同族在打斗,自顾扬长而去。 “带着一具尸体?”苏一尘追问道。他和乐正长枫是从平都山上的坟墓中得到讯息,一路赶来玄照溪的。那么,被魔族带走的这具尸体会不会是…… “唐准师兄追了那魔物一阵,据他说,尸体看起来像是……”叶不还顿了一顿,方才说道,“青羽弃徒苏一尘。” 果然! 苏一尘心中错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不还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很是疑惑的样子:“那苏一尘已经死了六年,按理说尸体早该腐化,可是看起来竟是全然无损的样子。而且,他是死在平都山的,为什么会从我派的禁地里出现?” 他说了一会儿,才想到白林城这位年轻的道友大概也想不透其中曲折,因此略感抱歉地颔了颔首。 苏一尘自己还在一头雾水之中,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也没再问下去。反而是两人背后的厢房门口,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你说,青羽苏一尘出现了?” 两人闻声回头,只见乐正长枫倚在门旁,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双眼用力睁着,薄唇微启,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看着叶不还。 ☆、第25章 向东 叶不还将之前对苏一尘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给乐正长枫听。他听完之后,良久没有出声,叶不还有事先离开了,苏一尘陪着小师侄发了一会呆,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说的居然是梦话。 “会不会苏师叔根本还没死?” 苏一尘口中茶水“噗”一下喷出来,连连摆手道:“死了死了,早就死透了好么。” “可是,人死之后六年,尸身怎么可能还保存完好?” 乐正长枫微皱着眉,脸上表情很是矛盾,像是极力想要相信,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反驳。 这个问题,苏一尘也很好奇。他虽然十分百分千分确定自己已经死了,但关于尸身一事,倒也是心中存疑。 魔物带着尸体从玄照溪的禁地出现,那里多半还留下了什么痕迹,苏一尘打算夜里溜进去亲自查看一番。 不过他还记得乐正长枫关于“不能擅闯别派禁地”的态度,因此并没有向小师侄提起,用过晚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月至中空时,苏一尘蹑手蹑脚地跳出了窗户。 玄照溪遭到魔物袭击,这几日防得格外严密,夜里也有好几组弟子交叉巡逻,因此苏一尘一举一动都十分小心。 可是他没走出几步远,身后就传来了一声:“你去哪里?” 苏一尘转身的时候,换上了一脸的笑容可掬,轻声说道:“乐正道友,你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乐正长枫全不理会面前那张笑脸,仍然问道:“你去哪里?” “去小解啊。”苏一尘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乐正长枫墨色的眸子自上而下扫了一眼他披着斗篷的装扮:“去小解穿成这样?这件斗篷哪来的?” 苏一尘还待再扯两句,忽然发现小师侄也是全副夜行衣打扮,半点不像是碰巧出门抓到了他的包。 “呃……你?” “你要去玄照溪禁地对不对?”乐正长枫缓缓说道,“我也去。” “可是你的伤……”苏一尘抿了一下嘴。 “无妨,已经好多了。” 苏一尘眨了眨眼:“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跑不快连累我。” 乐正长枫正要抬腿,闻言呛了一下,脸色在月光下更白了。 他之前因为高热,一直处于半昏半醒之间,但隐约也知道有人扶着自己在移动。等在玄照溪的厢房醒来后,又听送药的小道士讲了找到他们时的情景,自然能把前因后果拼凑出个七七八八。 他与这个白林城的小弟子萍水相逢,交情算不上多么深,但加上在平都山附近那一次,他其实已经被这人救了两回。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那种艰险景况下的救命之恩,因此乐正长枫已经忽略了这位道友之前行事的种种不羁,心中对他很是感谢。 可是他一开口,说的话又总是让乐正长枫难以意料。 苏一尘只是跟小师侄开个玩笑,结果就见他脸色发白地杵在那里,不由十分好笑:“你怎么这样开不起玩笑?走吧。” 他扭头便走,乐正长枫终于回过神来,也立刻跟了上去。 ◎ 苏一尘白天就注意过巡逻弟子移动的规律,此时飞檐走壁、辗转腾挪,很快就踏入了玄照溪的禁地中。 他们俩都不清楚魔物找到尸体的具体地点在哪里,只能摸黑一寸寸地找过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禁地深处。 仙门弟子以循规蹈矩者为多,因此这片禁地与青羽山的一样,内部并没有严加看守,夜间更是空旷无人。 可是走了一阵,苏一尘却看到视线尽头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他迅速把几近无声的脚步放得更轻了,转头朝乐正长枫指了指那个黑影。 还有谁和他们一样,想要夜探此地呢? 他们借着微弱的月光一路跟在黑影身后,因为怕被察觉,距离得相当远,一直跟出一里地后,那黑影才停了下来。 苏一尘轻轻跃到一棵树上张望,见黑影前方有一个深坑,看起来倒有点像是被人挖开的坟墓。 那黑影显然也是为了这个深坑而驻足的,只见他俯下身去,仔细查看了一遍坑中景况,因为视野不佳,脸颊几乎都要贴到了地面上。 苏一尘跳下树来,凑近乐正长枫耳语道:“那里大概就是掘出尸体的地方了。” 乐正长枫人站得笔直,听到苏一尘说话也没有回应,苏一尘转头看他,发现他神色居然有一点僵硬。 “你怎么了?”该不会在这里突然伤势恶化了吧。 乐正长枫的嘴唇动了动,好不容易吐出一句:“那个好像是我大师兄。” 楚未? 苏一尘转头看那黑影,云层移开时他的侧脸一明一灭,被乐正长枫这么一说,倒还真像是自己那个大师侄。 他怎么又来了?青羽山为什么会在六年后突然想起要找他的尸首了? 苏一尘满腹疑问,却又不好在此时跳出去当面质问楚未,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身后有一阵细微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势汹汹。 苏一尘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小师侄,双双藏身到了一块巨石后面。接着就见漆黑夜空下亮起了数支火把的光芒,有人边喊着“什么人”,边越过巨石朝前方跑去,听声音像是叶不还。 他悄悄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只见近十名玄照溪弟子跟在叶不还身后,那个查探墓穴的黑影显然是吃了一惊,拔腿便跑。 还以为他们的禁地封锁不严,原来竟是在守株待兔。好险自己躲得快,不然就变成了蝉和黄雀间的那只螳螂了。 苏一尘屏息静待,等玄照溪弟子统统跑过去之后,朝着小师侄一招手,反身就要撤退。 乐正长枫一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径自看着楚未离开的方向,神色略有所思。 “喂,你不会是想去救他吧?”苏一尘问道。 若是从前的乐正长枫,撞见师兄这样擅闯别派禁地,那是断断不会徇私的。可他这两个月跟苏一尘在一起,喝酒吃肉进窑子,现在自己还踩在禁地里,立场便没有从前那么坚定了。 他心中稍一犹豫,就被苏一尘硬拉着走了。 “说了你伤口没好,别动多余的歪脑筋,”苏一尘边跑边说,“楚未的功夫足可自保,加上一个身残志坚的你,可能就成帮倒忙了。” 他话说得直白,却也不无道理,乐正长枫回头看了一眼,终于还是跟随苏一尘溜回了房间。 ◎ 翌日清晨洗漱过后,叶不还照例送来了早点。 苏一尘旁敲侧击了一番昨晚的事,但叶不还只说巡逻弟子有些误会,夜里喧哗了一阵,没有提及楚未只字片语。 苏一尘怕打听得更多,容易暴露自己行踪,当下便不再追问。 用过饭后,他去看望乐正长枫,一个玄照溪小道士正在为小师侄换药,看伤口已经好了很多。 “我今天打算去找景阳道长辞行。”看到苏一尘,乐正长枫说道。 “这么急?” “我想尽快回一趟青羽山。” 换好了药,那名玄照溪弟子离开后,乐正长枫继续说道,“大师兄究竟在办什么事,我想要去找师父和掌门问个明白,再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苏一尘点了点头,“也好,那我跟你一起走吧。” “温兄打算去哪里?”乐正长枫问道。 苏一尘一愣。 小师侄受了伤,他本来是打算一路护送回青羽的,但被人这样问了,又觉得自己有些多事,可能会被拒绝。他想了一想,这才说道,“我八师兄如今正满世界找魔族寻仇,我奉师门之命去将他带回白林城。” “林道友近日所为,我也偶有耳闻,”乐正长枫沉吟道,“只是他行踪飘忽,却不是很好找。” “所以我可以先和你同路,边走边打探消息。”苏一尘笑道。 乐正长枫不疑有他,点头应允,还劝解了苏一尘几句。 用过午膳后,他们请叶不还通传,准备向景阳真人辞行。但叶不还很快回转,说玄照溪近日事多,掌门不能亲临送行,只吩咐帮他们备好行囊盘缠,一路送了出去。 踏出玄照溪结界之后,叶不还对两人说道:“近日魔族猖獗,此番路途迢迢,两位道友万望小心行事。” 苏一尘只当是客套话,笑着应了,挥手作别。 顾虑到乐正长枫伤未痊愈,他们走得不算快,当天只行进了三十多里。然而在到达了一个小村庄后,苏一尘才真正了解到叶不还话中的意思。 那是个很小的村落,统共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样子,但到了傍晚时分,照理炊烟也该是旺盛的。可是苏一尘与乐正长枫到达的时候,村口冷冷清清,既无儿童嬉闹,也无老人乘凉,只有几只秃鹫在半空盘旋,伴着尖利的啸声。 ☆、第26章 能言 苏一尘闻到风中传来的铁锈味,与乐正长枫对视一眼,小师侄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快步走进了村中。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一时无语。 只见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多具尸体,多是垂髫小儿,死状不尽相同,血流了一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水洼。一些妇人瘫坐在尸体边上,有些抱着孩子残缺的肢体,有些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无神地望着远方,一张脸哭得狼狈不堪。 除此之外,居然连一个在走动的人都没有。 苏一尘抬头看向民居,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有一扇窗子后面露出了一双打量的眼睛,发现苏一尘注意到她后,立刻“砰”地合紧了缝隙。 那些尸体的伤口参差,显然不是被刀剑所伤,而是被魔物妖兽等抓伤导致。 魔族自千年前的血洗过后,一直蛰伏在魔界不出,听说内斗无穷,也无暇滋扰人间,因此天下算是太平了近千年。再加上这个村庄离玄照溪很近,居然会受到这么大的重创,实在令人惊诧。 叶不还说的魔族猖獗,竟然一夜之间就演变到了这种地步。 乐正长枫想要向那些妇人问话,可她们都像丢了魂一样,半点也不搭理。他咬紧牙关,默默走到一处民居前拍了拍门。 “别过来!”门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是青羽山的人,我们不会伤害你。”乐正长枫清冷的声音,此时竟带了一股莫名安定人心的力量。 修真四大家名声在外,常人也有耳闻,屋里沉寂了片刻,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开门声。 一个中年妇人头发散乱,满脸又惊又惧的表情,不安地打量着乐正长枫。 小师侄拍了拍白甲蓝袍的下摆,拱手作揖道:“青羽山乐正长枫,途经此地,叨扰问一声魔患的情况。” 那妇人谨慎地把两人迎进屋里坐下,一个小男孩手抖着给他们倒茶,一碗水泼了半碗出去,好不容易递到二人面前。 据妇人所说,今天早些时候突然出现了几个魔物,村中孩子从没见过,还以为是什么怪人,围着他们又叫又跳。魔物毫不客气地乱杀一通,其他人吓得纷纷逃窜,他们也不追击,把身边的人尽数杀死后,立刻扬长而去。村里人个个受了惊吓,一直在屋里躲在现在,根本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他们杀死孩童后,有没有对尸体做什么?”苏一尘之前粗略看了一圈,那些孩子心脏与眼珠都在,故此多问了这一句。 妇人狐疑地看他一眼,绞着手回道:“没、没有。” 不为挖心取目,莫非真的就只是随手杀几个人清道? 苏一尘向乐正长枫看去,果然小师侄的脸绷得死紧,眼中怒气毫不掩饰。 “先为村民传个消息给玄照溪,请他们派些道友来善后吧。”苏一尘提醒道。 乐正长枫点了点头。 当夜,他们就宿在村中。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有修仙之人愿意坐镇,村民简直求之不得,第二天两人想走的时候,他们也是百般挽留,好在玄照溪的人收到飞鸽传书后很快赶到,苏一尘与乐正长枫才得以脱身。 ◎ 此后他们一路向东,经过了无数村庄与城镇。 大一点的镇子倒还好,也许是因为人数众多,魔族鲜有露面。小的村庄则有好些遭了魔患,其中有个百来户人家的村子,竟然被整个屠尽。两人在三里开外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后,魔物还没来得及跑光,被先他们一步到达的道友留住了一拨。 苏一尘看到围住魔物的人清一色白袍红甲的打扮,就知道是朱栖坛来的道友。此时乐正长枫已经拔出照影跃上前去,他也跟着拔出了思凡剑,一剑划过,把一只想要从空档溜走的魔物挑了回去。 朱栖坛的弟子看到二人后,心中有数,也不便停手打招呼,于是各使本领,先将魔物击杀泰半。 苏一尘有心留下活口来问话,哪知面前的魔物像是灵智不高,眼见没有胜算之后,索性拼起了命来,一个朱栖坛的道友见状,过来帮忙砍死了他。 “……谢谢。”苏一尘无语。 这一场打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把魔物全部击杀,众人还剑入鞘,这才彼此打起了招呼。 乐正长枫将自己和苏一尘的名字报了,朱栖坛的众人中就有一个青年哇哇叫了起来:“你就是青羽乐正长枫?来来来来来来来,我们打一架看看。” 这思路有点怪,乐正长枫愣了一愣,那人真的就把剑又拔了出来,一副想要比试的样子。 苏一尘顾及小师侄伤势,上前挡了一下,笑着说道:“大家都累了,想切磋也不急在一时嘛。” 那青年扁了扁嘴,很快又开口道:“好吧,那乐正道友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告诉我一声,我们来较量看看。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吧,我是朱栖坛的萧白,你们听说过吗?不过我没见过你们,你们肯定也没见过我,这次青羽山的试剑大会我有事没能赶上,不然就有机会和乐正老弟你打一场啦。但是听说试剑大会出了事,白林城死了个人呢,所以你们到底打了没?欸这位白林城的小兄弟你知道情况吗?死的那个是你师兄吧,后来怎么样了?凶手找到了没?能杀死白林城林语深的魔物,一定比这几个杂碎要厉害多了吧?话说回来,林家那两个兄弟,到底是谁的剑术比较高?乐正老弟,你休息好了吗?我们要不要比一场?错过这次,以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了。” 他滔滔不绝,一开口简直没有闭嘴的时候,乐正长枫一张冰块脸难得出现了错愕的表情,苏一尘则是用力忍着笑,一脸的叹服。 萧白身边的朱栖坛弟子与魔族相斗时面容沉静,此时却是个个面如土色,忙不迭地上前打断他,又一个个败下阵来。 最后他终于把那一长串话说完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无视他、自顾坐下交换情报了。 “你们说什么呢?别落下我啊。”萧白凑过去,挤到同门和乐正长枫之间问道。 苏一尘见小师侄脸色越发白了,一脸颇感有趣的围观,冷不丁就见萧白转了个头,看向自己。 “你是那个,哦,白林城的温良对吧?没听说过你的名号啊,年纪这么轻就能下山行走,剑术修为一定也很厉害吧?要不我们先切磋一场看看?不过你怎么会和乐正长枫在一起?你们之前就认识还是路上遇到的?有没有切磋过剑法,谁比较厉害啊?欸看你衣衫破破烂烂的样子,是不是被魔物打劫过了?什么魔物能把你长袍下摆都给撕烂了?你打败他了么?该不会是打不过吧,哎所以你到底厉不厉害?来来来我们快打一架。” 一个朱栖坛弟子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萧师兄!” 苏一尘却是拍拍衣服站了起来,把思凡剑上的布条扯下,剑刃一挥,声音清脆,“好啊,我们来切磋一场试试。” 此言一出,朱栖坛的人纷纷劝阻:“温道友,我家师兄就是人来疯,你别理他,赶快坐下歇息吧。” “没事,打一架他就不惦记了。”苏一尘笑道。 这位萧白道友,真是又啰嗦又好战,苏一尘回想了一下他之前与魔族相斗时的情景,修为确实十分不弱,但想要撂倒他也花不了太大功夫。 不服就打,打到服,他还能再多话? 他这样想着,施施然应了萧白的战。 萧白一天求战十次八次,难得有人理他,顿时高兴莫名,一把流金锁日剑应声出鞘,口中清啸一声,飞身便上。 苏一尘中了魔界染墨池的毒,平日里无端不使真气,这时候也只摆出了剑招的样子,和萧白拆解起来。 饶是如此,他招式衔接妙至毫巅,出手又迅如疾风,萧白很快不敌,两人分向跳开,各自收剑。 苏一尘有心让萧白安分一些,故此出手毫不容情,没想到虽然胜了他一筹,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 萧白把剑收回去后,一脸兴奋地凑到苏一尘跟前,上下嘴唇一开,赞美之词顿来:“温老弟,你这剑法不错、很好、棒极了啊。虽然你真气修得马马虎虎,打起来没什么力气,但招式实在是精彩,像那招长虹贯日之后,一般不是都会反身去接的吗,你怎么会想到用分花拂柳来破招?不,应该说分花拂柳用在这里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厉害厉害,我得回去告诉小谢,没想到除了他,还有人能想出这么精妙的破招之法。欸你知道小谢吗?我师兄谢凤麒。他动起手来跟你一样,软趴趴活像块棉花糖,但他招数玩得溜啊,有机会你们一定得认识认识。你什么时候来朱栖坛玩玩?我给你们引见一下。或者我们去找你也行?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啊?” 苏一尘终于露出了一点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人,打是打服了,嘴巴封不上啊! 萧白把苏一尘也镇住了之后,现场终于再无他嘴炮的敌手,转头又看向了乐正长枫:“乐正老弟,你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咱们也切磋切磋啊。你的修为连我大师兄都特地夸过,我听说好像各派的大师兄都用你教育过自家师弟,没能去试剑大会挑战你,我可是憋坏了。来来来,就现在,赶紧——” 萧白话未说完,朱栖坛弟子却都看向他背后,一脸得救的表情跑了过去。 苏一尘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正大步走来,他面容沉静、眼神温和,左侧脸颊上沾了血迹,仍无损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 ☆、第27章 兄长 “大师兄,你回来啦!” “大师兄,你杀掉那个魔物了吗?” “大师兄,你脸上怎么有血,哪里受伤了吗?” 朱栖坛的弟子们围着那男子,七嘴八舌地说道。 男子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个子最矮的那个师弟的头,“我没事,魔物已经收拾了,这血都是溅上的。” “大师兄快擦擦。”一个小弟子连忙掏出锦帕递上。 “谢谢你。”男子点了点头,把锦帕接过去,仔细擦掉了脸上的血迹,眉宇间便显得越发温润了。 乐正长枫认得那是朱栖坛的大弟子苏雪镜,连忙站起身去打招呼。苏一尘跟在他后面,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大……” 乐正长枫一转头,用“那又不是你大师兄”的眼神扫了苏一尘一眼。 “苏道友,我是白林城的温良。”苏一尘摸了摸鼻子说道。 没错,朱栖坛大弟子苏雪镜,正是征西大元帅的嫡长子,他如假包换的亲大哥。 认真来说,苏一尘懂事的时候,苏雪镜已经离开了家中,二人师从不同门派,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其实算不上多么熟稔。 苏一尘记得大哥比他年长三岁,此时应该已近而立,但他为人素不轻狂,少年时就十分沉稳了,因此现在看起来倒与六年前也没有太大分别。 苏雪镜嘴角勾起浅笑,偏了偏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温良啊,我们不是在白林城上见过么。” “呃……哈哈……”现在怎么办,问问苏兄咱俩几分熟? 好在苏雪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两年不见,你长高了。” 苏一尘看看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小师侄,再看看高了一个头的大哥,无语地别过了脸去。 ◎ 当天他们就与朱栖坛诸人一起行动,在晚些时候到达了临镇的客栈投宿,晚膳也聚在一块儿用了。 萧白吃饭的时候,那张嘴还是片刻不停,苏一尘亲眼见他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大口饭和一块红烧肉之后,还能吐字清晰地插进师兄弟间的各种对话。 比如这样—— “大师兄,我们今天收到了玄照溪的消息。” “什么?”苏雪镜把口中食物咀嚼完后,偏头问道。 一个小弟子放下饭碗,有些神秘地说道:“听说啊,玄照溪的禁地被魔族给闯了。” 苏雪镜微微吃了一惊:“魔族已经如此胆大?” “对啊,听说他们从禁地里起出了一具尸体……” 说完这句,他就再没机会开口了,因为萧白把他的话头接了过去。 “他们从禁地里带走的是苏一尘的尸体。苏一尘你们没听说过?行了,吃你的饭吧。青羽山苏一尘,生前可是公认的仙门第一奇才。他六年前死了你们知道吗?这也不知道?见识少就要多打听啊师弟。接着说苏一尘,他死之前已经被青羽山逐出师门,还被挑破琵琶骨废去一身修为,掉到了哪座破山脚下。不知道怎么尸体却会被葬在玄照溪的禁地里,魔族还兴师动众地跑去找,这事吧,真是里外透着诡异。大师兄,你怎么看?” 苏雪镜的眉头轻蹙起来,听到萧白问他,淡淡摇了摇头。 萧白又道:“苏一尘当年不是和魔族纠缠不清才被处刑的吗,你看这件事会不会和当年的事有关?那个魔族叫什么来着……甘野?听说是个特别冷血无情的魔物,苏一尘不知怎么就跟他混在一起,把命都搭上了。魔族真是害人不浅,而且甘野后来似乎就杳无音信了,活像是专程从魔界来坑了苏一尘一把就走的。” “一尘交的朋友,不会那么过分。”苏雪镜轻轻说着,重新往嘴里送了一筷白饭。 不熟归不熟,大哥还是挺维护自己的嘛。苏一尘一边夹菜一边偷笑。 “大师兄,你就是偏心弟弟。”萧白笑着嚷道,“从没见你这么信任过我。” 苏雪镜也笑了,“我一直都很信任你啊。” “那如果我和魔族交朋友,你也会站在我这边吗?” 苏雪镜沉吟片刻,而后说道:“这个问题用不着我来回答,如果你和魔族交朋友,谢师弟大概会先打断你的腿。” 萧白的嘴撅了起来,嘟囔道:“小谢他又打不过我。” “可是,萧师兄你不敢还手啊。”旁边的一个小弟子冷不丁说道,引来朱栖坛诸人哄堂大笑。 “哎哎哎,怎么用我来转移话题呢,”萧白假装不满道,“大家评评理嘛,大师兄就是特别疼他弟弟。那年他一个人跑上白云寺,一晚上打趴下一百三十八个和尚,最后是不是大师兄你去善的后呀?” 苏雪镜端着饭碗,平静地说道:“那是因为有两个僧人给他下了迷药,硬要让他留在寺里出家做他们的方丈。” “就算那样,也不用一锅端嘛,多伤害群众感情啊。”萧白又道,“那还有一次,他溜进皇宫去看番邦来的使节团,结果被那个蛮子公主看上了,非要求皇上赐婚,不也是大师兄你给擦的屁股?” 苏雪镜慢条斯理地夹起了一根青菜道:“我只是给母亲捎了封家书而已。” 萧白还不死心,想了想说道:“那偷桃子那回呢?丹霞山的刘真人那株一百二十年的老桃木,好不容易结出十颗果子来,一夜之间被他摘了个干净,这事大师兄你不都帮他摆平了?千绝海的夜明珠啊,那么有灵气的东西,你手都不软就找来送给了刘真人,我还以为这次你肯定会去揍他一顿呢,结果不是啥事都没有?” 这一下,苏雪镜终于也词穷了。他放下碗,轻咳了一声道:“呃……那桃子,你花师兄也有份吃的。” 哎,少年顽劣,连累大哥了。苏一尘难得心中感动,正想以茶代酒,敬苏雪镜一杯,冷不丁身旁的小师侄冒出一句来:“冒昧问一声,你们说的,是我青羽山的苏一尘师叔吗?” 萧白拍了一下桌子,“可不就是他吗。” 乐正长枫闻言,一语不发地搁碗投箸,一张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完了,自己光辉灿烂的师叔形象啊! 苏一尘愤愤地扒了一口饭,从萧白筷子底下抢走了最后一块红烧肉。 ◎ 当晚众人各自回房就寝。翌日清晨,朱栖坛的弟子要赶往下一个城镇除魔,早早便来向苏一尘二人辞行。 苏雪镜习惯地摸了摸苏一尘的头道:“最近魔族出没频繁,你出门一定要多加留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快点跑。” 萧白凑了过来:“大师兄你对别派的弟子居然说这种话!你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啊,‘除魔卫道乃我辈中人的本分,无论遇到多么凶残的魔物,都务必要和他周旋到底,绝不能临阵退缩’。怎么换到白林城的这小子,你的说法就换了一套呢?偏心偏心,太偏心了!” 苏雪镜笑了:“你和魔物周旋到底没关系啊,有我在呢。温良是一个人行走江湖,不一样的。” “他还有乐正长枫陪着呢,”萧白看了一眼白袍蓝甲的青年,“说来你们怎么会同路的?” 苏一尘终于想起了正事,一双杏眼眨了眨,问道:“不知你们有没有我八师兄林语思的消息?我奉了师门之命去找他。” “有有有当然有,”萧白立刻说道,“前几天才遇上。你家八师兄满世界追着魔物跑,居然还拐了我花师兄给他做跟班。” “花师兄?”苏一尘奇道,“花无计和我八师兄在一起?” “没错。你师兄佩剑不知道掉哪儿去了,手无寸铁,偏偏十分好战,看到魔物眼睛都直了,多亏我花师兄给他掠阵呢。” “他们现在往哪里去了?”苏一尘连忙追问道。 “听说是要往东走,”萧白抬手一指,“就是通州的方向。” “谢谢你啊,小白菜。”苏一尘笑着对萧白道谢,而后道声“告辞”,飞快地走了。 “你叫谁小白菜呢?温良你给我回来!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啊,哎哎哎大师兄别拉我耳朵。温良你别走!好好,大师兄我错了。那啥,温良,下次我们再切磋,再切磋一把啊!” 走出了很远,还能听到萧白余音缭绕、久久不绝,苏一尘在心底默默说了一声佩服。 ◎ 东方恰好是青羽山的所在,因此苏一尘与乐正长枫仍然一路同行。 要找林语思和花无计的组合,说来倒也不难,毕竟两个没有佩剑的仙门弟子、一个白袍一个红袍,走在路上还是挺显眼的。果然,苏一尘这样询问路人,十人中能有三人有些印象。 他们一路打听,一路寻找魔物肆虐留下的痕迹,发现那两人确实是一直跟在魔物之后行动,因此追得也就越发紧了。 到了第十天上,一红一白的那个组合,终于出现在了苏一尘的视野当中。 ☆、第28章 荔枝 苏一尘有心把乐正长枫送回青羽山,但看到了林语思也不能当空气,因此还是追出一段,赶上了他们。 哪知道一红一白确实是一红一白,走近了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温兄,你怎么来了?太好了,我还愁到了笑妃林没人帮忙呢。” 面前此人身材瘦削,单看外表绝对想象不出他对美食的执着,不是朱栖坛的李长安还能是谁? 至于他身边那个白的,仔细一看,穿的是一袭米色长衫,俨然一副书生打扮。 苏一尘与乐正长枫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说话。 末了,还是那个白衫的书生率先开口:“两位道长好,在下名叫越轻舟。敢问两位是?” 李长安连忙向他介绍道:“这位是青羽山的乐正长枫,边上是白林城的温良。对了,乐正道友的生辰星宫跟我还挺合的。” 跟他很合的乐正长枫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问道:“李道友怎么也会来到通州?” “当然是为了新鲜的荔枝啊。”李长安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听说笑妃林今年的荔枝长势格外好,七十年来都没这么甜的时候,我离开玄照溪,一路披星戴月就赶来了。” 一路披星戴月,还能被沿途耽搁了许多天的人追上?苏一尘好笑地看着他。 果然,越轻舟也说道:“李兄,你每到一处就要遍尝当地美食,有时候一天二十里都走不到,这样是不能叫作披星戴月的。” “可我也会晚上赶路啊。”李长安还在勉强为自己正名。 “那不是为了赶去吃夜市才有的点心么?”越轻舟奇道。 “你小子……”李长安抓了抓头发,“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啦,你不是要拜入仙门吗,这位乐正道友可是咱们这一辈的佼佼者,你好好向他讨教讨教。” 这个书生,看起来像是一到年纪就会去参加科举然后落榜个十次八次的样子,没想到却是要上山学艺的。苏一尘打量他的根骨,但觉资质平平,乐正长枫倒是十分认真地说道:“此去离青羽山不远,我正是要回山,如蒙越兄不弃,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看。” “那个,”越轻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听说青羽山的入门考核十分严格,不知是不是真的?” 苏一尘是被掌门钦点收作入室弟子的,乐正长枫则是从小就被抱上了山养育,因此都没有参加过入门考核,此时越轻舟问了,乐正长枫难得踌躇:“听说……是有一点要求。” 越轻舟垂着眼睑,神态很是不安。 李长安见状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别怕,你看我这样的不也入门了吗,实在不行,你就和我回朱栖坛。” 他以为给人送了一颗定心丸,没想到越轻舟睫毛颤了颤,小声道:“可是,你不是说自己闯祸太多,已经不敢回师门了吗?” “嘿,这……”李长安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笑得有些僵硬。 苏一尘却是摆了摆手,语调轻松:“没事,你们朱栖坛的大师兄,特别不怕人闯祸,收拾烂摊子的功力一流。” “真的?”李长安疑惑道。 乐正长枫站在边上,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也有同感。” “真看不出啊,”李长安嘴巴一努,“大师兄平时对我们要求还挺高的呢。” 越轻舟一番思量,最后决定先跟乐正长枫上青羽山,万一不能通过入门考核,再随李长安回朱栖坛试试。 “你要是跟我回去了,可不能说是青羽山淘汰下来的啊,那样保准没戏。”李长安嘱咐他道。 “李兄放心,我懂的,”越轻舟点点头,看向乐正长枫,“那我们这就上青羽山吗?” “欸,慢着慢着慢着,”李长安嚷了起来,“怎么说完你的事,就把我的正事忘了?” 哟,还真是把他吃荔枝的正事给忘了。苏一尘想起这茬,心道不妙,闷声扭头就走,被李长安一把拉住。 “别走啊温兄,你打鸟的功夫这么棒,摘荔枝一定也拿手。” 苏一尘扶着额,头疼地说道:“我还要去找八师兄,十万火急呢,没空陪你。” 哪知李长安根本不听他说话,转头问乐正长枫,“那笑妃林是处皇家林苑,听说守卫特别森严,乐正兄跟不跟我们去啊?”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8节 小师侄才不会陪你们胡闹呢,苏一尘听见了,心里暗笑。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乐正长枫居然点了点头,“如果不太耽搁,那就同去吧。” 李长安一张脸上笑开了花,“不耽搁不耽搁,一天就够了。” “你怎么会想去啊,该不会烧坏了吧?”苏一尘作势要探他的额头。 乐正长枫偏头让过了,难得心虚道,“苏师叔也夜访过桃林,我觉得偶尔一试未尝不可。” 这锅都要我来背?苏一尘无语望天。 ◎ 他死了六年,魂魄无知无觉,又没有受什么高人感化,从前那般随性,现在也不可能全都收敛了。苏一尘对笑妃林没兴趣,纯粹是因为他不爱吃荔枝而已。 但既然别人都摩拳擦掌,自己也不能太扫兴了,索性当晚一起扮成了四口黑布袋,趁着夜色一同翻进了笑妃林的外墙。 脚一踩上林中的土地,苏一尘就觉得有些不对。李长安大马金刀地从墙上跳下来,正准备朝着荔枝树撒欢般跑过去,被苏一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有股魔息?”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乐正长枫带着越轻舟也跃了进来,闻声应道。 “魔息,什么魔息?”李长安瞪大了眼睛,原地转了一圈,“在哪?我没感觉到啊。” 苏一尘瞥他一眼,“最甜的荔枝在哪儿?” “那株,那株,还有后面那株。”李长安迅速指道。 “所以我觉得,你在其他方面迟钝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苏一尘说着,把越轻舟往李长安身边一推,“照顾好他,我和乐正兄去看看。” 他说着,弓身沿墙角移动起来,乐正长枫很有默契地跟上了。 那片荔枝林虽是皇家林苑,但也只是因为一位宠妃爱吃荔枝才被圈禁了起来,里面风景寻常,平日无人问津,唯有一片荔枝树结果时红彤彤的,煞是好看。 林苑的看守是普通守军,除了一些胆大包天来盗荔枝的人,根本没机会和其他人交手,因此守备很是松散。 苏一尘与乐正长枫小心潜伏了一阵,很快就扫到林苑中有十多个黑黢黢的身影在流窜。 “那些都是魔物。”他小声说道。 乐正长枫眯起眼睛看了一阵,有些奇怪,“魔物来这片荔枝林做什么?他们最近不是一直追着我小师叔的坟墓跑么。” 此言一出,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 在玄照溪的禁地,魔族已经带走了苏一尘的尸身,莫非他们又要开始寻找新的什么东西了? 会要找什么?还是哪位仙门弟子的尸首吗? 可是,谁又会葬在一片荔枝树下呢。 此事疑团重重,苏一尘自知手中握着的线索太少,于是决定直接抓一只魔物来问问。 他凑到乐正长枫耳边如此说了,小师侄却不同意:“魔物数量众多,如果打斗起来,牵连到附近的守军怎么办?” 苏一尘其实是不会顾忌那么多的,但乐正长枫看着他,他也不能胡来,故此两人隐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魔物来来去去,没发出什么动静。 那群魔物找了一会儿,大约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后,一个蒙着面的人走了过来,斜睨一圈众魔道:“没有?” “回大人,我们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 “听说今年荔枝长势极不寻常,还以为是琼花果的功劳,不料白忙一场,”那蒙面的魔物说着,眼神缓缓地扫过苏一尘与乐正长枫欺身的树丛之后,“既然没有,那就走吧。” 他这一眼绝非偶然,分明是发现了藏身的二人。苏一尘与乐正长枫修为都不低,此时屏息凝神,可谓悄无声息,方才数只魔物从他们面前经过,也都毫无察觉。而那只蒙面的魔物只站得远远的就感觉到了他们,实在非同寻常。 然而,让苏一尘心中一凛的还并非此事。 那魔物转过头来的时候,因为蒙着面,并不能看清容貌,可是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实在特别,苏一尘和乐正长枫都不会认错。 那是一双在魔界也十分罕见的,紫色瞳孔。 九迴灯的魔息,出了玄照溪秘境之后,瞬间惊人了数倍。 他之前大约有意压抑,因此苏一尘二人都没有发现,只在看过来的那一眼时,才勃然爆发了一瞬,又立刻收敛。如此收放自如,在苏一尘接触过的魔物中绝无仅有。 看到骨鹰的时候,苏一尘就猜出他身份不简单。甘野曾经说过,魔族中人行事全无规矩,自魔尊之位起,俱是以强者而居高。也就是说,与平素独来独往的甘野不同,那人能驱使众多低等魔物,证明他的力量在魔界也为人所承认。 这样的大魔出现在人间,绝不会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苏一尘这样想着,嘴角反而扬了起来。 “你笑什么?”乐正长枫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苏一尘转过头去,圆圆的杏眼弯了起来,“似乎很有趣啊,这件事。” ☆、第29章 战端 李长安大概也注意到了众魔物撤退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带着越轻舟悄悄猫到了苏一尘身边。 “你怎么没有带着越兄躲远一些?”乐正长枫略带责备地说道。李长安一人也就罢了,越轻舟此时只是个未入门的凡人,让他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李长安吐了吐舌头,“没事,那群魔物一点都没注意到我们。” 苏一尘看了一眼那两人,李长安修为不高,越轻舟更不用提了,九迴灯连他和乐正长枫都能发现,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两人的生息。他一连将自己一行四人都放过了,也不知是念着玄照溪秘境的那一点缘分,还是压根觉得他们不足挂齿。 他正暗自思索,冷不丁就听到李长安喊了一声:“哎哟,我的荔枝!” 原来魔物在此地翻找的时候,动静虽小,手下却没留情,不仅打落了许多树上的荔枝,树下泥地也翻得稀烂,估计这片地上,要连着几年结不出好果子了。 “这、群、禽、兽!”眼看到口的美食飞了,李长安义愤填膺,连音量都忘了控制,仰天长啸一声,“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什么人!”远处忽然出来一声吼,苏一尘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巡逻的守军被李长安给引来了。 他们当然不怕官兵,只是笑妃林里一片狼藉,如果被守军看到了,又不能杀人灭口,万一被挂起画像通缉,似乎还挺麻烦。于是苏一尘提溜着李长安,乐正长枫带着越轻舟,如一阵风般翻出围墙跑了。 李长安心里悲愤,还想再说什么,被苏一尘眼明手快地捂住嘴巴,直憋得他满脸通红。 他们一口气跑出三里地,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李长安憋得眼白都翻了出来,慌忙拍打着苏一尘的手臂道:“放开放开,你想勒死道友啊!” “放心,我看你面相,不是会被勒死的命格。”苏一尘松开手道。当时怕李长安留下闹事,情急中带着他就跑,这一路跑下来,体力也消耗了不少,丹田隐隐作痛。 李长安一听,来了兴致:“生辰星宫可算不出这些,那你说说,我这命相看起来会怎么死?” 居然还有人对自己的死法感兴趣,苏一尘嘴角一咧,“可能是……蠢死的。” “喂,你……”李长安被他一句话噎着了,幸亏他心大,知道苏一尘在开玩笑,也没有真的动怒。 这时候,越轻舟过来拉了拉李长安的衣袖:“李兄,先别管你的荔枝了,之前那些凶神恶煞的不是人类吧?” 他不提荔枝还罢,一提李长安又想起了那夺食之仇,双拳一握,“这次我一定要叫魔族好看!” “哟,你要去跟他们干架啊?”苏一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口道。 李长安挠了挠头发,“我可干不过他们。” “那怎么让他们好看?”越轻舟天真地追问了一句。 李长安食指一抬,指着乐正长枫,“我干不过,还有他们呢。” 打鸟摘荔枝还不够,现在又想让他们做打手了? 苏一尘懒得理他,转了个身看向乐正长枫,“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乐正长枫一直也没理睬这几个人插科打诨,听到苏一尘问他,这才抬起头:“魔族在找的琼花果,素来被传是温养魂魄的佳品,可能他们之中有人受了伤,魂魄大损,自力已经无法痊愈,因此需要借助外力来修复。”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不太妙。”苏一尘沉吟道。 “为什么?”李长安一头雾水地问了一句。 苏一尘也不调侃他了,冷静地分析道:“刚才九迴灯……” 才说了五个字,李长安又是一声怪叫:“什么!九迴灯?他在哪?” “……”还能不能好好地谈话了! 最后,在一行三人做出要抛弃他转移阵地之势时,李长安终于捂住嘴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再也不瞎叫唤了。 苏一尘这才说出了自己所想。观察刚才众魔物对待九迴灯恭敬的态度,可以推测出他在魔界地位不低。那么,能驱使这位地位不低的大魔为自己寻找琼花果的,一定是更上位的魔物。那样的魔物,因魂魄受损而被迫蛰伏,一旦修为恢复之后,恐怕会出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他话说完了,李长安捂着嘴瞪大了眼睛,越轻舟已经呆然无语,唯有乐正长枫蹙着眉头,一脸担忧之色。 半晌,他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怕最近魔物寻找我师叔尸身一事,也是这件事中的一环。” 魔物自前任魔尊被封印后,三百年不曾兴风作浪,现在忽然活跃了起来,很难不让人把几件事联系起来。但是,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几人现在又都猜不透。 半晌,乐正长枫道:“你们都随我上青羽山吧,一来可向掌门禀报此事,如有需要各派协力的地方,也好请你们代为传讯;二来,我二师兄宁思咏熟读三界古卷、博学多闻,兴许他能从几件事里推出些端倪来。” 苏一尘和越轻舟本来就是打算上青羽的,自然点头应允,李长安还没说话,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大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那我也去吧,荔枝没吃成,能尝到青州镇上的葡萄酒也是好的。” ◎ 四人计议已定,当晚就在树下过夜。苏一尘与乐正长枫轮流守了一个时辰,天便亮了。 魔族行动迅速,他们也不再耽搁,星夜兼程往青羽山赶去。 越轻舟没有修为,虽然几个人轮流带着他,他仍然跑得十分辛苦。只是他为人隐忍,半句抱怨也没有,一直奋力赶上大家,乐正长枫看在眼里,暗暗称许。 行路途中,他们又发现,林语思和花无计似乎确实是在他们的前方。 李长安提起他前几日才见过花师兄,只是当时他和林语思神色匆匆,自己又正在酒肆中,也就没来得及追出去打招呼。 苏一尘沿途打听了几次,更加确信他们移动的方向和自己一行是一样的。 这个结论让乐正长枫更加担忧,林语思一直是追着魔物在跑的,如果他们现在正向青羽山而去,那是否说明,魔物也在接近青羽呢? 四人星夜兼程,终于在到达青羽山麓的地方追上了林语思。 苏一尘喊了一声:“八师兄!”翻身下马。 先回头的是花无计,他一见苏一尘,面露喜色:“你来了。” 苏一尘跑到林语思面前,将背上思凡剑解下,双手平托着递上:“师兄,此剑还你。” 林语思一语不发地接过思凡剑,往背上的空剑匣里一插,抬步就走。 苏一尘看林语思面色比上次见到时好了一些,大概伤都愈合了,只是戾气却仿佛更重。 他于是与花无计并肩问道,“花兄,我师兄最近怎么样?” 花无计敲了敲手中扇子:“不怎么样。” “不是让你把他交给周师姐吗?” 此话一出,花无计一脸苦笑,“你这师兄可真不好对付,周晓柔要他回白林城,他不肯,逼得急了,居然要退出师门。周晓柔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她本来想跟着林语思,结果被闻人斐拉去宣州开会,只好由我勉为其难地一路照看他啦。” 他说的万般委屈,苏一尘只是哈哈一笑。花无计修为比林语思高不说,单只看他的心性,若是觉得无趣,谁也不能勉强他同行。倒不知美人与名士这两样,花无计觉得他八师兄算是哪一样呢? 他们聊了几句后,乐正长枫忍不住插问道:“花道友,你们是追着魔族来到这里的吗?” 花无计一点头,“是啊。” “那魔族现在呢?” “山上啊。”他说着,手腕一翻,天下第七扇指向了雨濛峰的位置。 魔界居然已经上了青羽山!乐正长枫的眉头一下子蹙紧了。 苏一尘瞥了花无计一眼:“事态如此紧急,你也不说一声。” 花无计笑道:“他们急,你也急?” 苏一尘虽然随性惯了,好歹也是前青羽门人,既然到了家门口,也断断不至于袖手旁观。因此他看着花无计反问道:“你不急的话,上山做什么?” 花无计一挑眉,“仙魔相争,百年难见,我来都来了,岂有不看之理。” 苏一尘想了想,朝身后不远处一指,“那你看热闹的时候,顺便照顾下后面那两只。” 花无计回头去看,只见自己那个吃货师弟偷偷摸摸跟在后面,跟他对上眼了,这才嘿嘿一笑。他不像其他师兄弟那么板正,因此回以一笑,也不训话。除了李长安之外,他还看到了一个凡人跟在边上,不禁奇道:“那是谁?” “可能会是乐正长枫的师弟,也可能会是你的师弟。” 原来是个要拜入仙门的人,花无计见怪不怪,不再多看。 他们两人在台阶上快跑几步,眼看就要通过青羽山门时,雨濛峰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剑气与魔息在激烈地震荡碰撞。林间飞鸟惊起一片,头顶上,黑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第30章 还剑 青羽山三千级石阶连着山门,往日里总有弟子看守,今天却是空空荡荡。 苏一尘难得没有再和花无计调侃几句,提气向上疾驰,到了斜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具魔族和青羽山弟子的尸体,还有些受伤的门人正倚在树下,等待同门的救治。 路上有些小弟子匆忙地跑来跑去,苏一尘眼尖瞅着一个熟人,开口叫道:“明帆!” 明帆跑得正急,往前冲出了几步,这才蓦然回头。看到乐正长枫后,他紧张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乐正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乐正长枫并不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怎么回事?” “魔族攻上来了!”明帆一脸慌张不安,“对了,师兄你快随我去对青峰,另一拨魔物沿着绝壁到了那里!” 苏一尘心里一惊,乐正长枫的人影已经朝着对青峰方向而去。林语思没等明帆把话说完就提着思凡剑冲上了雨濛峰,故此苏一尘与花无计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分别追去。 对青峰是青羽山五峰中占地最小的,因此在峰顶布防的人也最少,苏一尘赶到的时候,只见八名弟子摆了两套剑阵,正在苦苦支撑。 “明泸,让开!”乐正长枫照影出鞘,对着剑阵中的明泸喊道。 明泸应声回头,见是乐正长枫,长舒出了一口气,立刻找个空隙让到一旁。乐正长枫没有丝毫耽搁,跃进剑阵补上了明泸的空隙,其他弟子看到他,也是精神一振,八柄长剑舞得越发用力,将五个魔物困在了剑阵之中。 这些魔物与之前笑妃林里遇见的截然不同,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是依靠四人一组的剑阵发挥出了数倍于个人的力量,恐怕在场几个小弟子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对手。 苏一尘正在操着师侄们修行不力的闲心,忽然感到峰上魔息一炽,不再是之前那种隐约的压迫感,而是骤然暴增了数倍,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敏捷地朝魔息增长的源头看去,只见对青峰的涯边,先是露出了一截银枪的箭头,紧接着跃上了一个魔物,如果不看那头烈烈红发,五官和人类没有半分区别。 人形修得越好的魔物,其修为也越是强大,乐正长枫带着七个师弟,应付那五只小的已尽全力,要再加上这只大魔,恐怕有点不妙。思及此处,苏一尘没有半分犹疑,双足一点,片刻间就蹿到了山崖边,抬腿便踹。 那魔物一副天下我最霸气的表情,大概没想到自己一登场就有人想把他踹下去,脸色瞬间黑了三分,提气向上一跃,升到苏一尘头顶,银枪箭头一转,朝着苏一尘直直刺下。 苏一尘一脚不中,重心迅速回撤,以毫厘之差避开了那一枪,而后双掌平推,真气凝结成一股白雾流窜起来,与银枪带起的魔息狠狠撞到了一起。空气中爆发出砰然一声响动,两人分别退开了三步。 “温兄小心,我来助你!”乐正长枫自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那只大魔修为绝高,他不能让一个别派的弟子来替他们抵挡,立刻便喊了一声,想要找个空隙切出剑阵。 “别过来!”苏一尘却是很快回了他一句。 并非他有意托大,但那五只魔物全靠乐正长枫指挥剑阵才能困住,如果他贸然离开,反而会让几个小弟子手忙脚乱。如果小魔收拾了青羽山弟子再回头来助阵,那可真是帮了倒忙。 乐正长枫略一沉吟,也明白了苏一尘的用意,于是回头朝明泸喊道:“去找人,快!” 明泸点头如捣蒜,转身便跑下了对青峰。 ◎ 紫宸真人在对青峰上,除了盖过几间茅屋,还搭了个葡萄架。无人打理几年,棚架上早已没有了葡萄,只有破旧的竹竿一直任由风吹雨打,摇摇不肯散架。 那大魔站定之后,银枪一横,一把打在葡萄架上,腐朽的竹竿经不住这个力道,终于哗啦啦散了一地。 随着这一声响,他和苏一尘的身形再一次动了起来。 银枪足有一丈三尺二寸长,舞起来耳边风声猎猎,苏一尘手无寸铁,不敢硬接,几番腾挪,避开了枪尖想要欺近大魔身侧。 然而魔物使着这样长的兵器,走位却极其灵活,看准了苏一尘没有佩剑,招招式式都是以箭头强行推进,苏一尘避过几次之后,觉得一味闪躲也不是办法,周身真气绕了一圈,终于抬起手臂,硬接了那魔物一枪。 枪身为精钢所制,沉重异常,那一枪砸在手上,让苏一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紧跟着他左腕外翻,沿着枪柄反转一圈,反手抓住了它,再飞身而上,以整个身体的力量压得枪柄直坠下地。 那魔物力大无比,右手猛然用力,将整把枪连同上面的苏一尘一同提了起来,苏一尘借力向前,右手骈指,闪电般朝他的面门点了过去。 魔物侧身闪避,两人身形一擦而过,等回身站定,只见魔物右颊上,被划开了一条细长的口子,鲜血慢慢洇了出来。 魔物眯起眼睛看了苏一尘一眼,倏而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白林城温良。” “温良?”那魔物偏头想了一下,像是对这个名号并无印象,随即道:“我是……” 他话音未落,剑阵中忽然传出一声惨叫。苏一尘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小弟子被魔物的利爪抓破了肩头,右手软软垂了下去,显然已经无力再战。 四人的剑阵,自然需要四个人分守不同方位才能发挥出最好的御敌之效,如今缺了一个,其他三人顿时险象环生,全靠乐正长枫来回穿梭援护。 “还想和你聊几句,但你们所剩的时间似乎不多了。”红发大魔挑了挑眉,语带轻佻。 “确实,”苏一尘点点头,下颚微微扬起,“要快点把你收拾了,才好去帮几位道友的忙。” 大魔嗤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苏一尘不再多言。他如今资质平庸,又中了毒,还没有趁手的兵器,动起手来简直处处被掣肘。银枪几次挑破他的身体,红色血珠滚而不落,挥动起来分外扎眼。 随着交手时间的延长,苏一尘能感觉到身体里越来越清晰的疼痛,一开始只是丹田处有些不适,几番辗转腾挪,渐渐弥漫到了四肢百骸,让他的速度不经意间就是一滞,屡屡失了先手。 “你好像没有自己吹得那么厉害,”大魔挑衅般扫了他一眼,“怎么脸色还发白,莫不是早饭没吃饱?” 苏一尘知道他故意分散自己精力,理也不理,反而是乐正长枫的声音传了过来,“温兄,你没事吧?” 他自己以一人之力补全两个剑阵中的缺口,实际已是左支右绌,略微分心看了苏一尘一眼,那五只魔物就找准机会对其他几名弟子下手了。 随着“嘶嘶”两声响,两个剑阵中又各有一名弟子被打伤,阵型终于被完全打散,五个魔物分别朝着几人扑了过去。 苏一尘眼见情势紧急,无暇理会身后大魔,飞身上前去抓魔物,一手一只,抓住了朝后便抛。乐正长枫也眼疾手快地格住了一双利爪,饶是如此,仍然有两名弟子的胸膛被魔物挠下一大块血肉,立时晕了过去。 苏一尘双掌运起真气,朝着两只魔物天灵盖拍下,一只当即被拍掉了半边脑袋,还有一只堪堪避过,朝着大魔身后逃去。 “你倒是会挑软柿子掐。”大魔冷笑一声,提枪而上,“我们还没打完,你跑什么?” 乐正长枫让剩下的几名弟子赶快带着伤员退下峰去,自己和三只魔物斗在一起,苏一尘和大魔过了几招,眼角瞟到小师侄那里的情况,忍不住反手一掌,将从他背后偷袭的一只魔物震飞了。 他这样一个闪身,在自己的后背留下了不小的破绽,红发大魔毫不留情,一柄长枪行云流水般疾推过去。 只听“呲”的一声,枪尖撞进了苏一尘的后背,停在他蝴蝶骨下方,大魔握着枪柄微微一转,看到苏一尘的脸色蓦地僵住了,嘴角噙起一个笑来。 “道你有多么厉害,虚张声势!” 他说着,手腕向后,飞快地把枪尖抽了回来。苏一尘转回身看着他,背后伤口中鲜血喷溅,将他一身的白袍染成了斑驳之色。 乐正长枫双目怒睁,想要破开三只魔物去和苏一尘汇合,无奈被死死缠着,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他忽然用照影虚晃一招,三只魔物笑他动作太假,却见他朝反方向掠了出去,一阵疾风般跑进了身后不远处的茅屋里。 俄顷,乐正长枫推门而出,左手上拿着一柄碧色长剑,朝苏一尘的方向远远喊道:“温兄,接剑!” 他手一抬,百炼青钢剑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利落的曲线,稳稳落在了苏一尘的手中。 苏一尘脸上静默如水,右手一抬,倏然拔剑。 那一刻,红发魔物只觉得他苍白的脸颊犹如浮起了一层清光,周身剑气暴涨。山风混合魔息、咆哮着吹过他单薄的身影,他站在那里,黑发与衣袂乱舞,唯有一双炯炯深瞳,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仿佛天地变色,也绝不后退半步。 ☆、第31章 剑舞 乐正长枫被捡上青羽山的时候,周身只着一件小袄,里面夹了一张写着姓名和生辰的字条。从字条上的日期推算,当时他刚刚六个月大,别说记事了,连张嘴喊一个字都还不会。 他小时候生的粉嫩可爱,长到三岁上,童音稚趣,谦和有礼,不似其他孩童顽劣难驯,因此很得几位长老喜欢。四岁生日的时候,紫宸真人为他挑选师傅,他就拜在了容晦道长的座下。 但不知是不是伙房的道童也太喜欢小长枫了,天天变着法儿给他送零嘴,没过两年,身材横向涨了三圈,偏偏个头一点没长,就这样变成了个白嫩的小胖墩儿。 青羽山上倒没人嫌弃他,但毕竟修仙之人,闲来无事结伴辟个谷,因此个个身形消瘦,乐正长枫看着各位师兄师姐的样子,再低头看一眼自己望不到脚的小肚腩,幼小的心灵便有了深深的阴影。他逐渐开始减食,常常一天只用两顿饭,每日午后就滴水不沾。如此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课上,居然饿得晕了过去。 几个师姐手忙脚乱地给他喂水,又诸般观察,这才知道小家伙心里的心思。可他虽然很努力,身材却是半点没瘦,躺在地上双手抱膝,活脱脱就是一个团儿。 又过了两年,乐正长枫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是个矮胖的命。修仙一途,最重根骨,从来没见过有人指着胖子喊“仙风道骨”的,小长枫自觉此生无望修成正果,渐渐敛起了少年心性,不再愿意和同龄的道友们玩在一起了。 那时容晦道长座下已是新人济济,又掌管了戒律院,小长枫虽是在青羽山上长大的,他也没太多闲暇顾及。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撂下掌门挑子清闲度日的紫宸真人,开始三天两头牵着这个小团子上对青峰了。 苏一尘当时年纪也不大,但他身形颀长,又是师叔辈,团子长枫见到他,心理上又矮了两三层,简直连抬头打招呼都不敢。 紫宸真人从不检查小长枫功课,带上来了,往那葡萄架下一放,爱干什么干什么。他没有事做,又不敢胡乱动弹,就抱着膝盖看苏一尘练剑。 仙门之中,修剑术而有小成的,大有人在。有些人胜在姿态轻灵,有些人胜在招式精妙,总之是各擅胜场。 但是苏一尘的剑法,和谁都不一样。他能在飘忽的剑势中,恰到好处地完成每一式的目标,既舞得让人眼花缭乱,实则又没有半分多余花哨。 一言以蔽之,苏一尘的剑,不仅很好看,而且很强。 乐正长枫就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看苏一尘练剑,看了足足五个寒暑。那五年里,他体型好歹控制住了,却越发不显个子,又因为容晦道长的言传声教,小小年纪已是不爱多言,变成了一个冰冻团子。 只有对青峰上那个对谁都不多看一眼的小师叔,反而极其缓慢地和他亲近了起来。偶尔有时候,苏一尘一套剑招练毕,见到乐正长枫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时候,会心血来潮教导他几式。也是在这种时候,小小的乐正长枫才真正体会到了苏师叔的剑术天分高得有多么离谱。 青羽山历来尚剑,在修真界有口皆碑,山中自掌门到弟子,剑法卓绝的不在少数,就连乐正长枫自己,也经常在弟子演练中受到诸位师长的夸奖。 但苏一尘的剑,似乎和别人的都不在一个境界里。他手把手地教乐正长枫,那些招式小长枫仍然练不会。他试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这才明白,苏师叔舞起来轻描淡写的招式,旁人实则是多么得难以临摹。 那是一种,美到了极致的简洁。 苏一尘死后,乐正长枫曾以为,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样的剑法了。事实上,这六年间,历经两次试剑大会与几番下山游历,他确实再也没有见过一人能有苏师叔舞剑的神采。 可是今天,就在这荒凉破败的对青峰上,一个长袍褴褛后背渗血的白林城小弟子,偏偏舞了出来。 ◎ 苏一尘与那红发的魔物缠斗了大半个时辰。 五只小魔物早就被他斩杀在了百炼青钢剑下,深红的尸血带着一股巨大的铁锈味在对青峰上弥漫开来。红发大魔手下尽损,却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双目赤红,脸上挂着狂笑:“果然有两下子,痛快!” 他手上的银枪闻到血腥味后,将魔息缠得更紧,仿佛镀上了一层黑漆,泛着森然的冷光。 苏一尘见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青羽山的门人来支援,心知其他人处境也不妙。他看到红发大魔频频用眼尾扫视雨濛峰,一把百炼青钢剑舞得更加密不透风,生生将人扣在了自己的面前。 真气循环,本就是细水长流之事,竭力一战,自然多有亏损。苏一尘又是中了染墨池毒的人,渐渐便觉得身体里仿佛只剩一团迷雾,后继无力起来。 如果红发的魔物和雨濛峰上的其他魔物汇合,恐怕更加难以应付,因此他一咬下唇,手中百炼青钢剑破风而起,硬是不肯退让半寸。 也不知战了多久,那红发魔物忽然收枪退后,凝神侧耳,仿佛在细听什么。接着,他被划破了两道口子的脸上露出一个意犹未尽的笑容,“今天到此为止,下次再打!” 说完,长枪往地上一敲,暴起一阵黑烟,整个人向后疾飞,顺着山崖就滑了下去。 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冲上前去低头寻找,却哪里还有魔物的影子。 乐正长枫之前完全无法插入两人的战团,现在终于寻到机会,问苏一尘道:“你没事吧?” 苏一尘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一开口,喉头那股腥甜却是完全压抑不住,一口血顺着嘴角涌了出来。 乐正长枫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他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边上看得十分仔细,温道友拿到百炼青钢剑后,再也没落过下风,不像是受了严重内伤的样子。 苏一尘自己知道,这口血并不是被打出来的,而是强运真气后被体内的染墨池毒反噬所致。他心中无语,勉强笑着对乐正长枫摆了摆手:“旧伤,不碍事。” “哪来的旧伤,之前不都好好的。”乐正长枫冷着脸道,“快随我去疗伤。” “万一魔物回来……” 苏一尘话未说完,乐正长枫就摇头道,“都撤了,你自己看。” 他朝苏一尘背后的天空抬手一指,苏一尘转头去看,只见阴暗云层下黑雾蒸腾,一群魔物就这样从青羽山升空,扬长而去。 ◎ 青羽山这一场正魔之战,虽然斩杀了魔物近百,但门中弟子伤亡亦不轻,容晦长老震怒,一掌拍碎了雨濛峰上一块巨石,主动请缨下山除魔。 他在雨濛峰上与容隐道长一同力战魔物,自己也受了不少伤,掌门当然不会跟着冲动,低声安抚了几句,又让众弟子疗伤的疗伤、歇息的歇息,好生安排了一番,最后才召集各位长老与重要弟子入真如殿密会。 乐正长枫被叫去旁听,不放心苏一尘,又找不到明帆和明泸等熟悉的师弟。其他人都来去匆匆,手上端着水盆、膏药和染血的纱布,他一时不知把苏一尘交托给谁好,好在苏一尘眼尖,很快看到了花无计,对乐正长枫打个招呼,让他好好去收集情报,自己则笑眯眯地拿着百炼青钢剑朝花无计跑了过去。 到了近前,才看见温良那位八师兄林语思双目紧闭,靠在花无计的背上。 “他没事吧?”苏一尘上前打量,看到林语思身上虽然添了几道新伤,但都只伤及皮肉,不像会引人晕倒,因而有此一问。 “没事,”花无计一摇扇子,“天天睡不踏实,今天难得杀了个痛快,大概是累得睡着了。” 苏一尘在青羽山上熟门熟路,带着两人找了间无人的客房,将林语思安置在床上,然后才同花无计坐下来说话。 “他们今天在雨濛峰上闹什么?”苏一尘在对青峰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正事半点没探出来,因此只能问在主峰上的花无计。 花无计拿扇柄敲着桌面,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魔族想向青羽山借一样东西。” “借东西?”苏一尘一愣,“借什么?” 花无计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你那火爆脾气的五师兄就提剑砍过去了。” 苏一尘脑中浮起容晦师兄的样子,轻笑了一声。容晦道长平时和乐正长枫一样不苟言笑,但与小师侄清冷的性子不同,师兄内里一点就着,是个火药桶。 “青羽山上,有什么会是魔族想要的呢……”笑过之后,他托着腮沉思起来。雨濛峰上有座藏剑阁,里面供着青羽自开山立派以来收集的神兵利器数十口,莫非魔族想要来借剑? 他把心中所想对花无计说了,花无计却有些迟疑,“可是,我看魔族的行动,并没有针对藏剑阁,反而一直在向真如殿里进攻。” 真如殿是青羽山上的主殿,觐见掌门多在殿内进行,因为外人出入频繁,似乎也没有藏着什么宝物。 苏一尘仔细回忆了半晌,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穹隆天苍玉!” ☆、第32章 断臂 穹隆天苍玉确实是青羽山上的宝物,据说是一千六百年前,祖师爷初踏青羽山顶时偶得。玉质晶莹柔润,对日能透苍穹之光,而真正为人惊叹的是,这块玉天生灵性,有生魂护魄之效,因此一向被供奉在雨濛峰真如殿内的玉龛中。青羽志上记载,五百年前有位弟子在除魔时受了重伤,魂魄残缺,命悬一线,但在霍峰上日日受穹隆天苍玉的温养,十年后居然复原如初,重新醒转了过来。 是以这块玉对增进修为用处不大,如果受了濒死之伤,魂魄有缺,倒是可以试试用它来救命。 “穹隆天苍玉是仙家的宝物,仙魔从来相克,魔物要这块玉作甚?”花无计不解道。 “人魔虽然殊途,但终归是三魂六魄所筑,也许是魔族有人受了重伤,想要用它来续命。”苏一尘揣测道。 “那就不妙了。今日攻山的,据说是魔界三位护法之一,能劳动他们大驾,你说这个想要复苏的人,会是谁呢?”花无计嘴里说着不妙,眼中却满是兴致盎然。 甘野曾经说过,魔界之中也有等级秩序,却不像仙门中存在师徒长幼的制约,魔族素来以强者为尊,自魔尊而始,全凭力量服众。魔尊之下,就是三位护法,能让他们出手的是谁,简直不言自明。 “看来,三百年前的封印,已经摇摇欲坠了。”苏一尘说着,眼里也闪动起了好奇的光芒,这么一看,他跟花无计还真是一对天生的朋友。 “对了,今天来的护法是哪一个?” 花无计眯起眼睛想了想,“我听到两只魔物提起,似乎是叫……九迴灯。” 九迴灯! 苏一尘霍然站起,转身向外边走边道,“我早该想到的,他出现在笑妃林里,绝对不是偶然。” “笑妃林?那个种荔枝的园子?”花无计不明就里,也站起来跟了上去,没走两步,却注意到了苏一尘背后的伤势,“喂喂,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先说一声行不行?” 苏一尘这才想起来自己背后被银枪捅的那个窟窿。血早就止住了,又因为他肺腑各处都泛着疼,一不小心就把这处外伤给忘了。 “先去找你李师弟,差点把他落下了,”想到笑妃林,自然也就想起了李长安。苏一尘脚下不停,毫不在意地说道,“这伤没大碍,回头再说。” “谁说没大碍?”门外冷不防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将空气中的一丝闷热迎头浇了个透心凉。 苏一尘身随心动,迅速退后两步,心虚地站到了花无计背后,再看门口,果然是乐正长枫带着一瓶伤药进来了。 “我让你去疗伤,你却跑这么远来闲扯。”乐正长枫沉着脸看苏一尘,李长安的声音跟在他之后响了起来。 “就是,受了伤也不好好待着,乐正老弟满山头找你呢。” 苏一尘被乐正长枫按着,掀开肩上的衣物包扎伤口,李长安往他后背上看了一眼,惊呼道:“好深的口子!” 他话音一落,苏一尘只觉得小师侄下手又重了几分,连忙道:“只是看起来吓人,真的不太疼。” “这样子会不疼……?”李长安一脸的不信,伸出手想要戳一下伤口,被乐正长枫一掌拍开。 小师侄心情不好,苏一尘不想拂他逆鳞,转头看向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越轻舟,“越兄,你不是要拜入青羽山么,赶快让他引荐一下。”一面说,一面朝身后的位置努了努嘴。 越轻舟一脸摇了十几次头,“不不不,我不上青羽了,我要拜入白林城门下!” “哈?” 李长安凑过来,勾住越轻舟的肩膀道:“这小子看到你使剑,路都走不动了,一门心思想让你收他做徒弟呢。” “你们刚才在对青峰?”苏一尘一惊,“这太危险了,你怎么能带他去那里?” 李长安摆了摆手,“就凭你的本事,再来几只魔物都无妨。温兄,你怎么这样厉害?” 他问话的时候,乐正长枫刚好也包扎完了伤口,绕到苏一尘正面,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也恰有此问,温兄,你的修为如此之高,为何从未耳闻?” “咳,”苏一尘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这个人……比较低调……” 坐在一边喝水的花无计差点喷了出来,天下第七扇“哗”一声打开,掩在面前憋着笑。 “时逢乱世,有天分不该埋没啊,”李长安一掌拍在了苏一尘受伤的那一侧肩头,“跟我一起攻入魔界,去收割虎狮鸟和血毒蛛吧!” 他是不是觉得,嗓门大一点,自己就会同意?苏一尘忍着肩痛无可奈何地看了花无计一眼,后者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 关于之前在真如殿内商议的情况,乐正长枫约略和大家说了。 魔物会攻上青羽山,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因此双方剑拔弩张,根本没能好好谈上几句。当时确实有大魔说要找青羽山借东西,但容晦道长紧接着就被点爆了,所以到底要借什么,大家却也没有头绪。 苏一尘将之前与花无计的猜测说了,在听到穹隆天苍玉的时候,乐正长枫的表情愣了一下,仿佛一下子没能把它和整件事联系起来。但若说真如殿里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似乎也只能是这块玉石,因此他请诸位道友先休息一晚,翌日再禀明掌门,看能否同议。 可是第二天早上,霍峰里人心惶惶的气氛还未散去,一群骨鹰居然又撞进了青羽山的结界。 苏一尘和花无计被青羽门人跑动的声音吵醒了,跟过去一看,只见斜峰上数十只骨鹰连成了黑压压一片,在空中张着只有骨骼的翅膀,像一张墨色的巨网。 一个弟子举起剑,用剑气朝空中劈了一下,骨鹰应声而散,分到四方避开那股剑气后,又重新聚集到了一起。 “这是什么?它们要做什么?”许多弟子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生物,面露惊慌地说道。 不多时,容虚道长带着两位师弟也赶到了,举头一看,面色微变。 容晦道长气得吹胡子瞪眼,拔出手中长剑,就要跃足而上。 “慢着,”容虚道长拦住他,“这些似乎是魔族传讯之物。” 骨鹰像是认得他一般,见他开口了,阵型缓缓散开,露出了一个被四只骨鹰的利爪抓着的箱子,朝容虚道长的面前抛了下去。 “什么东西!”容晦喊着,手中长剑朝箱子挥了过去,但骨鹰已不再关心地上的情形,分朝不同方向飞离,很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那只箱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受了容晦道长一剑,居然没有损坏,仍然完好地落到了地面,还微微弹了一下。 容虚道长看了一眼宁思咏,他点点头,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翻动箱子查看了一遍。那箱子外表简单,只在侧面用两个铁环扣住了,分开铁环就可以打开。 “思咏,小心暗器。”容隐道长在背后嘱咐。 宁思咏点点头,周身浮起一股真气,谨慎地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却没有飞出任何可疑的东西,只是铺了一层黑布,黑布上放着一张字条。 宁思咏抽剑挑起字条,得到掌门允许,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魔族借物,必定有借有还,谨以此为证。” 莫非这块黑布下面,竟然盖着什么魔族从青羽山借走的东西? 众人神情均是一凛。 宁思咏仍然执剑,把那块黑布挑到一边,下面露出一块巨大的冰块,还能看到它在向上窜着白气。他有些疑惑,走近两步低头细看,只看了一眼,突然单膝跪下,用手把冰块抬了出来。众人这才看清,冰块里居然冻着一条手臂,从手肘处被连根切断,切得干脆利落,截面甚是齐整。 在场的青羽山弟子面露惊色,交头接耳,几位长老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宁思咏捧着冰块,断臂上那串黑色的饰物分外显眼,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是大师兄的手臂。” 苏一尘这才发现,从昨天到现在,楚未确实不在山上。 ◎ 乐正长枫立刻又被召进了真如殿,这一次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林语思尚未醒转。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9节 “会不会睡得太久了?”苏一尘有点懵的看着这位师兄。 花无计倒是毫不在意,“他每晚都睡不着,大概是一次补齐了吧。” 苏一尘于是转头告诉越轻舟,自己的年纪太小、在白林城修为也排末座,不能收徒,让他守在林语思身边,等人一醒就想办法请这位师兄收了他。 越轻舟不疑有他,连连点头。 乐正长枫进屋后,没有打扰床边的二人,只和花无计与李长安打了招呼,然后凑近苏一尘道:“你跟我来一趟。” 苏一尘以为是要去见容虚道长,没想到乐正长枫领着他沿小路上了霍峰,兜兜转转进了一间弟子房。 房里只有宁思咏一人,等他们进来后,立刻上前,把门一闩。 ☆、第33章 密谈 “宁道友,”苏一尘有些不确定,“你找我?” 宁思咏拉开桌边的长椅,示意两人过去坐下,屋里烛光很暗,让苏一尘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宁思咏自己也坐了下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长枫说了你们在路上的事,我这里也有些线索,但此事涉及本门秘辛,实在不宜为外人道。我想先问问温道友的意思,如果你认为不该瞒着师门做事,那就当我们今天没有见过面。” 这等有趣的事,苏一尘怎么会错过,当即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 宁思咏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你推断魔族上青羽是为求穹隆天苍玉,我也同意这一点。” 苏一尘摆正了姿势,耐心听宁思咏往下说。 “但是,穹隆天苍玉已经不在青羽山上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平时一样无波无澜,苏一尘却听得心里一惊。 他出身青羽山,自家的宝物当然清楚得很,穹隆天苍玉自出世一千六百年来,从未离开过雨濛峰,是由历代掌门亲自结印保管的。它不在青羽山上,却会是去了哪里? 宁思咏顿了一顿,没等苏一尘回味过来,又接着说道:“而且,掌门查看玉龛后发现,它可能已经消失了十年以上。” “……”这一下,苏一尘真的是说不出话来了。十年前他还在青羽山上,进出真如殿时,总能看到供在里面的玉龛。掌门每年会将封印重新加固,从来没有被人破坏过,谁能想得到,玉石当时就已经不翼而飞。 “接下来的事,就是我和长枫的推测了。长枫说他和你在山下,两次撞见楚师兄追查苏一尘的尸身所在。大师兄受掌门亲遣调查穹隆天苍玉的下落,现在他生死未卜,我们没法知道他在青羽山上到底查到了什么,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线索,一定和青羽弃徒苏一尘有关。” 苏一尘简直哭笑不得,他在对青峰上的生活十分简单,成天就是讲经练剑,偶尔带带小师侄,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里,实在想不出有哪一桩可以关联上青羽山的宝物。 他沉吟片刻,忽而有些疑惑,“如果穹隆天苍玉的消失整整十年都没人发现,为什么现在会东窗事发?” 宁思咏以指尖轻扣桌面,“说来,这还是因你七师兄被杀一事而起。” “林语深师兄?” 宁思咏点点头,“你师兄在斜峰被害,作案手法与七年前甘野所为如出一辙。当时容隐师叔就推断这也是他做的,可是,魔族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上青羽山?林道友自白林城远道而来,一路上明明有许多下手的机会,为什么偏要铤而走险,在青羽山上行凶?” 苏一尘何等聪明,一点即通,“所以你们认为,魔族并不是为了杀害仙门弟子,而是为青羽山上的宝物而来?” “对。我们连夜查看了藏剑阁,发现并无异样,之后又想到了真如殿内的穹隆天苍玉。掌门察看封印完好如初,但容隐师叔提出打开玉龛确认,这才终于发现,里面只有一块成色普通的翡翠,与青羽志上记载的‘能透苍穹之光’全然不同。” 苏一尘将诸事在脑中梳理了一遍,说道:“据说甘野七年前就是个独行侠,从不与其他魔族来往。可此番魔族护法上青羽的动静却闹得这么大,会不会根本是两件事?” “甘野不与魔族来往只是表象,实际如何谁也不知。”宁思咏喝了一口茶,“而且,整件事的关键并不是他,而是苏一尘。七年前,正是因他一念之差放走了甘野,才会令当年血案重现;穹隆天苍玉的线索可能在他身上,魔族又屡屡抢在我大师兄之前寻找他尸体的下落。桩桩件件都表明,苏一尘和这一系列事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哪来的千丝万缕?一根绣线都没有好吗…… 苏一尘只叹自己死得早,如今落了个死无对证。 一直安静听他们说话的乐正长枫忽然开口道,“宁师兄,这些说到底都只是推测,没有证据相佐。” 宁思咏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素来维护苏一尘,否则这件事,我也不会找你。这个月来,我日日查阅青羽古卷,仍然找不到和人的眼珠、心脏有关的记录。但我总觉得,甘野时隔七年再次收集此物,绝非只为满足屠戮之欲,也许和魔族的动向有着莫大关系,我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说了半天,你找我来做什么?”苏一尘问道。 “我想请你们,去找回声老人。”宁思咏的目光穿过苏一尘,落在了他背后的虚空中,烛光幽暗,竟在他眼中照出了一丝向往。 ◎ 回声老人住在回声谷,是以得了这个名号,他的真实姓名,早已无人知晓。有人说他已有一百三十余岁,也有人说他还未到古稀之年,总之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留下了世间众说纷纭。 一个老人家能在仙门中掀起水花来,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回声老人的厉害就在于,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博闻强记、学贯古今。 回声谷在朱栖坛以南八十里的地方,原本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山谷,直到回声老人来到这里。听说他曾做过几天朱栖坛的弟子,一日忽然放下求仙问道之心,遁入了那片山谷,此后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 朱栖坛的人知他厉害,有什么难解之谜,就会去谷外问他,如果运气好,过一会儿,回声会送来他的解答。此事渐渐传开后,有些别派的门人也试着去撞撞运气,十人当中,大概有一人能得他回话。 回声老人开口全无规律,单凭自己心意,但只要他开口了,就从未说错过一个字,因此前去回声谷向他求教的人越来越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人不明白为何非要在谷外传话,想当面问些私隐,但许多人前赴后继,都没能成功进过谷,偶有几个撞入的,则通通有去无回。因此,回声老人的名号越传越玄,去找他的人也络绎不绝。 “回声老人遍知天下奇闻,如果向他打听,或许能有意外收获。但是,此事涉及青羽隐秘,所以你们能不能进入回声谷,当面向他讨教?” 这件事说到底,和自己有着切身关联,就算宁思咏不提,苏一尘也会用自己的方法查下去。但这是一回事,宁思咏大大方方将他这个局外人拖下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青羽山人才济济,宁道友为什么要让我和乐正兄去?” 乐正长枫听了,神色郑重地说道:“此事确实不该牵连温兄,如果你觉得勉强,可以不用……” “温道友会去的,”宁思咏打断乐正长枫道,“如果你答应去回声谷,那把百炼青钢剑,我就帮你偷偷带下山。” “师兄!”乐正长枫霍然回头,神情有一丝狼狈。 宁思咏摆了摆手,“别看我,我又不会多嘴。”他说着,视线从苏一尘脸上一扫而过,“那把剑本来就是紫宸真人传给苏一尘的,只要带下了山,谁也管你不着,如何?” 看来这位师侄是吃定自己了。 “好啊。”苏一尘轻快地说道,“那就有劳了。” ◎ 离开宁思咏的厢房后,天色已近晚。 回草化峰的路上,乐正长枫几番欲言又止,苏一尘知道小师侄的心思,满不在乎地说道:“别担心了,这热闹我是自愿去凑的。” “冒进回声谷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够生还,我原以为师兄只是找你商量,真的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别发愁啦,”苏一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好处想,没准你遇上危险,我还能搭把手呢。” 此话一出,乐正长枫居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认真看着苏一尘,“对青峰上你就是为了援护我,才会被魔物的□□所伤。温兄,请你下次不要这么做。” 这要求还真是挺特别。苏一尘知道小师侄一贯有点轴,没想到轴成这样,他忍不住轻笑一声,大步向前走去,“好好好,听你的,下次一定对你见死不救。” “……” 草化峰是青羽客居的住处,此时冷冷清清的,李长安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抱着一堆李子啃了一下午,见到苏一尘二人回来,连忙迎上前去。 “你们可算回来了,闷死我啦。” 苏一尘看了一眼他背后紧闭的房门,奇怪地问道,“别人呢?” “走啦。”李长安大手一挥,指着山下。 苏一尘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找到八师兄,居然这么快又弄丢了。 “他们说去哪里了吗?”乐正长枫问道。 李长安摇头晃脑地想了想,“林道友一觉醒来,听说了早上发生的事,提着剑就往山下走,我花师兄居然也跟着走了。” “越轻舟呢?” “越兄弟喊着‘师父等我’,跑得比我花师兄还快呢!”李长安两手一摊。 “那你怎么没一块去?”苏一尘颇感奇怪,他不是一路都和越轻舟在一起么。 李长安右手握拳,朝着苏一尘用力一挥,“我怎么会走?温老弟,以后我都跟着你混了!” 苏一尘先是一怔,继而想到了什么一般,眉开眼笑道:“好啊,我正要进回声谷,你也一起吧。” 回声谷的逸事,仙门弟子皆有耳闻,苏一尘以为李长安修为平平,这下肯定会被吓跑。哪知他一听,两眼放光,居然还拍了一下手:“太好了,回声谷的雪地蛙,我早就想吃一次看看了!” ☆、第34章 结界 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同行的时候,娱乐活动基本是看风景。小师侄不擅聊天,说着说着就自然冷场了,苏一尘不像他一样寡言,却也没有萧白那么强烈的开口欲,因此大多数时候,两人只是安静地赶路。 可是多了一个李长安,景况就大不相同了。 李长安最喜欢什么?无非一个“吃”字。 吃这件事,可大可小,放在乐正长枫身上,只是一种裹腹的需求,但到了李长安这里,那就是灵魂的深深寄托了。 苏一尘一想也对,毕竟衣食住行里有个吃,吃喝嫖赌里也有个吃,无论从物质基础还是精神生活来看,吃都是十分重要的。于是,对于李长安隔三差五要求搞点食材开个小灶的要求,他也就顺手满足了。 “温兄,没想到凶残狂暴的三尾貂你都能一掌拍死,我要一辈子追随你!”李长安吃饱了,每每揉着肚子含情脉脉地对苏一尘这样说,惹得乐正长枫一阵侧目。 因为有小师侄在旁催促,李长安改善伙食的行为总算没有拖慢三人的速度,照着计划赶到了朱栖坛附近。 朱栖坛的弟子仍然门派周围巡逻,消灭日益增多的低等魔物。乐正长枫谨记二师兄教诲,为免被问及来此的原因,看到他们都尽量闪避,因此一路相安无事。 朱栖坛地处南域,四季温暖,比北方的玄照溪不知热了多少倍,回声谷又在比朱栖坛更南面的地方,因此苏一尘和乐正长枫都猜测那里气候炎热,没想到赶到最后一个市镇的时候,李长安却提出要去买三件大氅。 “李兄,大氅是不能当储备粮的。”苏一尘拍着李长安的肩膀,忍笑说道。 李长安伸出食指来摇了摇,“非也非也,你怎么成天只想着吃呢?大氅当然是用来御寒的啦。” 苏一尘看了一眼他薄汗的额头,“这种天气,还需要御寒?” 李长安难得的一本正经:“你觉得雪地蛙为什么要叫雪地蛙?回声谷里一定很冷。” “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都是哪里听来的?”苏一尘饶有兴趣地问道。 “山海志异啊。”李长安眨了眨眼睛。 “山海志异?”苏一尘算得上见多识广,却是听也没听说过这本书,转头问乐正长枫,“你听说过吗?” 乐正长枫也是摇了摇头。 李长安以拳击掌,“原来这书稀罕得紧,难怪我跑遍人间也没能买到一本手抄本。” “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记不清了,”李长安脸上浮现出一丝迷惘,“小时候看到的,而且还是刻在一块石碑上,但是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了。” 这倒也算是一桩奇遇,苏一尘啧啧称奇。等称完了,还是没钱买大氅,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李长安往回声谷的入口处而去。 ◎ 回声谷外如同南域的其他地方一样,夏末秋初,正是青草苍翠的时节。 谷口本来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真如外界所传,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除了大小门派的道士,居然还有些平民模样的人。人流多了,便总有动脑筋来做生意的,于是路边还挤进了卖水卖糕饼和代客排队的,俨然是一个小市集的模样。 苏一尘三人远远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要从这群人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谷实在是太考验个人修为,鉴于带了李长安这么一个拖油瓶,还是换个地方突破好了。 他们绕着谷外转了半圈,除了那条小道,其他地方都被河流环绕,河水既深且阔,大概是惧于回声谷中的传闻,岸边一艘小船都没有。 “李兄,这附近哪里可以找到渔人?”苏一尘问李长安道。 “没人会载你们进去的,这儿的人可怕回声谷里的东西了。”李长安叼了个路上买的酥油饼道。 苏一尘笑容可掬地说道:“如果找不到船只,就只能把你仍在外面,我和乐正兄自己溜进去啦。” 李长安一听,三两口把酥油饼吞了下去,拍着胸脯道:“别别别,我这就去给你们找船!一定得等我啊!” 他脚下生风,飞快地跑远了,苏一尘二人就在路边的茶摊里等他,不到一炷香功夫,却见他又呼呼跑了回来。 “温老弟,乐正老弟!”李长安大老远地喊了起来。 苏一尘看他两手空空的样子,朝乐正长枫低声笑道,“你说他把船藏哪儿啦?” 乐正长枫面色有些不虞,“船是没有,不过来了两位道友。” 苏一尘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李长安身后果然跟着两个穿红袍的年轻道士,其中一个还是他认识的。 “温兄,好久不见,想死我啦!”萧白一张嘴,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来,“自从上次一别之后,我是日也想,夜也想,梦里都是你的样子,天天盼着你再来找我大干一场呢!” 这话一出,茶摊里的客人纷纷侧目,乐正长枫一张脸都黑了。 苏一尘扑哧一笑,对他偏了偏头,“哟,小白菜。” “别叫我小白菜!”萧白瞪他一眼,随即拉过身边的另一个青年,“来来来小谢,我给你介绍呀,这是青羽山的乐正长枫,对,就是那个大师兄天天夸的别家弟子,他打不过我,真的。好吧我也打不过他……这位是白林城的温良,没听说过吧?我也没听说过,但他很厉害!自从被他放倒后,我真是茶饭不思,天天都想……” “闭嘴。”身边的青年瞪了他一眼,这才作揖道,“在下朱栖坛谢凤麒,两位道友有礼。” 苏一尘还了一礼,眼神却在偷瞟李长安。 李长安特别无辜地两手一摊,“不是,我是去找船的,两位师兄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苏一尘不露声色地和乐正长枫对视一眼,一时都猜不透萧白和谢凤麒的来意。 “温兄,我……”萧白刚挑起话头,被谢凤麒扔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顿时硬生生刹住话头,到旁边逗李长安去了。 谢凤麒这才接着说道,“两位道友是不是想进回声谷?” 乐正长枫斟酌着词汇道,“鄙派是有一些事,想要来向回声老人讨教一二。” “在谷外打听,还是去谷内?”谢凤麒声音不大,问的却一针见血。 乐正长枫一时沉默,眼神中带了丝戒备。 “乐正道友别误会,”谢凤麒说着,领几人走出茶摊,远远避开了人群,“如果你们在谷外问询,那便没有关系,如果要进谷的话,里面危机重重,我和萧师弟是来帮忙的。”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却让人觉得不对劲。回声谷是个常人不愿涉足的地方,为什么有人非要揽事上身?苏一尘不信事情有这么简单,脸上也毫不掩饰,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凤麒。 两人互相打量了片刻,而后谢凤麒垂下眼睑道:“那我不瞒温兄了,朱栖坛也有事要当面求问回声老人,既然目的相同,何不结伴而行?” 苏一尘看了一眼乐正长枫,示意小师侄自己决定。 谢凤麒又道:“当然了,我们只是在路上互相协助,等见到回声老人后,各凭本事去求解答,绝不彼此打探,可以么?” 无论答不答应,青羽山来此的行踪已经暴露,乐正长枫略一思量,索性点头道,“好。” ◎ 多了两位师兄同行,李长安是最高兴的人。 他离开师门玩得不亦乐乎,如果遇到大师兄苏雪镜,那是恨不得掉头就跑,但花师兄和萧师兄就不一样了,他俩本就不拘小节,根本不会责备李长安,他也乐得人多热闹,路上谈起雪地蛙的烹调之法,比平时更兴奋了两分。 然而五个人要从那个狭窄的谷口瞒天过海般混进去,感觉似乎更难了。好在谢凤麒真的不是空手而来,他居然带来了一张回声谷的地图。 “这是朱栖坛的人绘制的?”苏一尘看着谢凤麒手中的纸问道。 那显然是一张新拓下来的纸,还散发着清幽墨香。 谢凤麒点点头,“这是我从朱栖坛的古书库中找到的,应该是绘制于回声老人进谷之前。” 苏一尘明白谢凤麒的意思,回声老人进谷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出,当然就不会有人能把地图送出来。但即便是一张年代久远的路线图,也总是聊胜于无。 他们就着星光研究了一番,发现在谷口东南面约一里的地方,是那条环谷之河宽度最小的地方,如果想要渡河,那里应该就是最佳的选择了。 因为没有船只,几人泅水过河。苏一尘上次在玄照溪秘境和乐正长枫摔过了一次瀑布之后,水性没有暴涨,下水的胆量倒是又翻了一番,到了地方也不多话,一跃便跳了下去。乐正长枫和李长安两人随后跟下,反倒是谢凤麒落在最后,脸上有些犹疑。 “哈哈哈哈哈,小谢你学会了游泳还是不敢下水吗?来啊来啊,你求我我就带你过去。哎别,别走啊,你走了大师兄会打死我的,好嘛好嘛那我求求你,求求你啊谢师兄,让你带你过河好吗?” 苏一尘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见萧白终于把谢凤麒拖下了水,这才双手划水,向对岸游去。 此处河面着实不宽,饶是他水性平平,很快也渡了过去。然而,就在手指触到岸边泥地的时候,苏一尘却感觉到了一阵巨大的力量将自己向河中推出—— 此处有结界。 ☆、第35章 入谷 破解结界最简单的方法无非两种,第一是让施放结界的人自行解开,第二则是以暴力破开。 对眼下在河里湿漉漉的几个人来说,自然只剩下了第二条路。 苏一尘提一口气,拔出背后百炼青钢剑,一跃自水中而出,朝着面前虚无的结界劈下。 黑夜中,那一剑带着幽暗的光芒,狠狠向下,复又猛然散开。 没有劈开。 一击不中,苏一尘有些惊讶,“这结界相当牢固。” “来来来,大家让开,让我家小谢看看。”萧白带着谢凤麒游到了前面。 “谢兄擅长破解结界?”苏一尘掉回了水里问道。 无所事事的李长安在一边回答他道,“非也非也,我谢师兄的绝学可不止是破解结界这么简单,他能看穿破绽。” “看穿破绽?”这话听起来有点似是而非。 “这人世间的事物,剑招也好,结界也罢,还有其他剑阵啊邪术之类的,只要不是完美无缺,谢师兄就能看穿它的弱点,一击而破之。” 苏一尘大为赞叹,“谢道友如此博学多闻?” “不是,谢师兄好像生来就有这种直觉,像我一眼就能看出食材怎么烹饪才最好吃一样,是天赋异禀。”李长安凑近苏一尘身边,得意地说道。 “得了吧你,”一直忍着没说话的萧白终于转过头来,“长安,你倒也好意思和小谢相提并论呀?” 李长安“哼”了一声,用不轻不重地音量笑着对苏一尘说,“温兄,你知道为什么萧师兄除了大师兄,最怕的就是谢师兄么?” “李!长!安!”萧白在水里踹了李长安一脚,可是因为水流的缘故,只掀起了一点儿水花。 李长安做个鬼脸,游到苏一尘背后,“因为啊,萧师兄的剑再厉害,谢师兄还是能一眼看破,他与谢师兄论剑,还从来没有赢过呢。” 萧白放开了托着谢凤麒的手,作势要游过来掐李长安,两人打闹了一会儿,只听谢凤麒道:“找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拔出自己的铁剑,剑气一指,朝着空中的一点刺去。 空中发出一声轻微的裂响,众人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面前却没什么动静。 “这样就行了?”乐正长枫有些疑惑。 这个结界应该覆盖了整个回声谷,想要全部破除太耗费力气,他想做的只是在面前撕开一条裂缝,供几人进出。结界的裂缝周围,空间通常会有些扭曲,不该是现在这般风平浪静的样子。 谢凤麒有些尴尬地收回了铁剑,轻咳一声,回头盯着嬉戏打闹的萧白。 萧白被他一瞪,立刻收起笑脸,流金锁日剑悍然出鞘,朝着方才谢凤麒所指的地方,重新刺下了削金断玉般的一剑。 这一次,苏一尘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结界周围的空气流向都变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隐约浮现在众人面前。 李长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可惜,谢师兄赢的都是文比。” 谢凤麒隔空无可奈何地瞪了李长安一眼,五人也不耽搁,鱼贯上岸,进入了回声谷。 ◎ 乍一看回声谷中,和结界以外似乎没什么分别,树木林立,青草依依。 只是细细分辨,却又安静得有些瘆人,虽说是过了三更,但这样的夏夜,居然连一声蝉鸣都没有,简直像是空气中所有的声音,都被什么东西抽走了。 苏一尘想到这里,心念一动,对着乐正长枫说了一句话。果不其然,话说出口,他的双耳却是一点都没捕捉到自己的声音。小师侄看他嘴唇开阖,眉头一蹙,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五人心中都有所悟,试了几次,果真如此,不禁面面相觑。原来在这回声谷里,竟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修真之人,五感都比常人灵敏,深知听觉一旦被剥夺,有时候比目不能视更为危险。因此他们不敢大意,谢凤麒拿着地图,和萧白走在最前方领路,李长安居中,苏一尘则和乐正长枫殿后。 走了一段,原本以为沿途险恶,会有众多机关猛兽,结果什么也没遇上。这里就和一个普通的山谷一样,泉水淙淙,顺阶而下,景色居然还不错。 因为听不见了,说话自然也没有用,其他人倒还好,萧白显然是憋得慌了,不住左右张望,像是恨不能立刻离开。谢凤麒时不时看一眼地图,理也不理身边躁动的萧白,直到行进至一个三岔路口,才终于停下脚步。 五人聚到谢凤麒身边,他把地图展开给大家看。 这三条岔路相当奇怪,分左中右三路,但从地图看来,最后都能汇聚到通向谷中央的一处主道。究竟是殊途同归,还是哪里藏着陷阱呢,几人比了一会儿手势,发现根本无法交流,最后决定分组探路。 谢凤麒和萧白一组探左路,李长安非要缠着苏一尘一起探右路,于是乐正长枫就自己挑了中路。 苏一尘用口语叮嘱落单的小师侄:“有危险,立刻跑。” 乐正长枫也不知看明白了没有,只是挥了挥手,掉头迈着大步便走了。 ◎ 李长安是个随时随地都能自娱自乐的主,虽然听不见了,依然走得活蹦乱跳,时不时探头到树下草堆里去看看有没有东西在等他去烤来吃。 可惜他们走了一炷香功夫,除了遇到两只蝴蝶,别的活物竟是一样未见。 苏一尘心中记得外界关于回声谷的传闻,所谓闯入者有去无回,空穴来风,其必有因,只是这一路不仅没有活人,连死尸白骨也没见着半根,谷中空灵,简直像是一处福地。 道路两旁除了古木,还有一排紫色的小花,花瓣分成四片,长得霎时好看,只是在外面从未见过,像是谷中独有。 这花有一种淡香,大概是因为听觉被封,其他知觉更为敏感,因此苏一尘一路走去,只觉得香味越来越浓,慢慢地竟像是整个人都被浸泡在这股花香中了。 他担心花香有毒,暗自运了一下气,但身体除了染墨池造成的滞塞,并没有其他异样。莫非是自己多心?苏一尘想了想,快走两步赶上了在前方欢脱的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是种什么花。 可是李长安并不理他,甩开苏一尘的手,径自向一棵树下跑去,抱着树干左看右看。 他平时虽然行为有些跳脱,却不会这样沉迷,苏一尘略感奇怪,绕到李长安面前去看他,只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李长安不对劲,神色虽然没有异样,眼眶中却布满了血丝,几乎要将一对黑瞳染成了血色。 “李长安!”虽然知道他听不见,苏一尘还是喊了一声,一边伸手去探他的脉息。 李长安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的样子,但却并不卖账,手一缩避开了苏一尘的动作,反身将树干抱得更紧了。 苏一尘几乎确信他是中了毒,可是他和李长安一同踏上此路,如果毒性来源于花香,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有哪里失常?不论如何,苏一尘先将呼吸放得极缓极长,尽可能少吸入此间空气,这才欺身上前,想要将李长安带走。 可是李长安已经完全不再搭理他,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树干,双唇紧抿,就这么盯了几秒,忽然把头凑上前去,一口咬上了树干。 苏一尘吃了一惊,伸手去拉李长安,但李长安力气比平时大了三倍,完全拉不开,等他抬起头来,只见嘴上啃下了一大块树皮,大概是因为用力过猛、树上又毛糙,嘴角已被划破,血丝都流到了下巴上。 这毒倒真是奇怪,竟然驱使人去啃树皮? 苏一尘怕树汁上还有不妥,用力拍了一下李长安的背,迫得他张开嘴,“哇”一口又把树皮吐了出来。 可是李长安嘴里空空,反而更加猛烈地挣脱起来,手脚并用地蹬开苏一尘,一把扑到地上,又开始吃草了。 苏一尘大感头痛,这个吃货道友平时嘴挺挑剔的,这会儿倒是生冷不忌了啊。 他不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久才到头,但总不能放任李长安一路吃下去,准备强行把他架走,哪知手刚伸到面前,李长安突然从草丛间抬起了脸来,对准苏一尘的手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咬得毫不留情,几乎让苏一尘疑心自己听到了牙尖磕到骨骼的声响。他疼得吸了一口气,用力往外抽手,可是李长安毫不松口,一双血红的眼睛像是能射出红光来,狠狠瞪视着面前的苏一尘。 吃货凶猛啊! 苏一尘一边感叹,一边伸出没有被咬住的右手,绕到李长安后颈,利落地一记手刀劈下,眼看着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等到费劲地掰开李长安的下巴把手抽出来,才发现手背已经被虎牙咬开了一个深可见骨的小洞,苏一尘又好气又好笑,用脚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道友,他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嘴巴还在凭空咀嚼。 苏一尘没有办法,俯下身他把架在自己肩上,足下用力,一路向前飞奔,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离开了这条岔路。 从小路进入主道的时候,虽然没有遭遇什么阻碍,苏一尘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有某种结界的力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风拂过树叶的飒飒声。 被封闭多时的听觉,终于又重新回来了。 ☆、第36章 白槿 苏一尘将李长安放在树下,闲极无聊,环顾四周。他们在地图上确认过三条岔路都通向主道,但从现在的位置看去,面前却是一片茂密树林,就连刚刚离开的那条岔路,也完全不见踪迹。 苏一尘推测这是结界的障眼法所致,因此并不心急。他坐在树下歇息,没过一盏茶功夫,李长安就醒了过来,一边伸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喊道:“哎哟喂,疼死我了。” 喊了一声,有些惊喜:“温老弟,我又能听见啦!咦,我们怎么出来了?” 苏一尘看着他啃树皮吃草弄花了的脸,浅笑了一下。 李长安拍了拍身上的脏污,狗腿地说道:“是你把我带出来的吗?我就知道跟着你肯定没事。哎,我之前好像在……在……” 他一时没有想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受伤的嘴角。 便是在这个时候,左边那条看不见的岔路中,传来了一阵金铁交鸣之声。 李长安竖起耳朵听了听,“不好,难道萧师兄和谢师兄遇到敌人了?” “从我们进谷到现在,一个人也没有遇上。”苏一尘提醒他。 李长安握着拳,“如果不是敌人,那就更糟了。谢师兄剑术一塌糊涂,他绝对打不过萧师兄的,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 他一面说,一面眼巴巴地看着苏一尘。 “好吧,我去看看。”苏一尘扛着李长安走了一路,原本是懒得动弹,但大家一同进谷,坐视不理似乎说不过去,因此还是站了起来,朝左边那片林中走去。 他虽然看不到岔路的出口,但心中明白这只是普通的障眼法,因此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一阵,停在一个地方后,全身聚起真气,大步向内迈进,转眼就从李长安面前消失了。 如同苏一尘所想,这结界并不难出入,只是一旦深入其中,听觉就会立刻消失,在外面听得清楚的交战声,此时也完全被隔绝了。 他已有准备,因此并不慌张,沿着路向反方向寻去。沿途可以看到,这里同样开着一排不知名的花朵,只是并非方才所见的紫色,而是一片深黄,同样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苏一尘比照前例,小心压抑自己的呼吸,顺着路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谢凤麒与萧白二人。 如同李长安所言,他们真的在比剑。 说是比剑,其实也不尽然,谢凤麒的佩剑,是一把普通铁剑,市集铁匠铺就能买到,在萧白的流金锁日剑前,根本毫无战力。而他的身手,和自己的佩剑也十分相称,一眼望过去,苏一尘便知,他能支撑过萧白十招,靠的完全就是那“看穿破绽”的直觉了。 然而眼力再好,身体无法跟上思考的速度,在一对一的对决中,也就不可能占到上风。事实上,谢凤麒身上已经被划破了数道,虽然还能勉力支撑,但早就左支右绌、狼狈非常了。 苏一尘无暇看戏,拔出百炼青钢剑,没有耽搁就跳进了战圈,一剑挡住萧白的流金锁日,左手则是拍到谢凤麒的手腕,微一用力,就让他的铁剑脱了手。 他虽然一时分开了两人,但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谢凤麒与萧白此时,和刚才在岔道中李长安的狂态如出一辙,都是眼底充血,仿佛杀红了眼。 苏一尘略一沉吟,觉得要是把这两人都拍晕了,再一个个搬出结界,自己的劳动量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因此他退开一步,百炼青钢裹挟着凌厉剑气,毫不留情地从二人身前劈过。这一下果然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萧白提剑刺来,苏一尘转身引着他向外跑去,眼角留意到谢凤麒也捡起铁剑追了上来。 他就这样时不时回头撩拨一下,再带头跑出一段,没花什么功夫,就将两人引到了岔路尽头。 苏一尘不确定迷失了心智的两位道友能否破出结界,因此绕到两人背后,边战边寻找机会,看准了时机一人一脚,统统踹了出去。 ◎ 离开了岔道结界的谢凤麒与萧白,并没有立刻清醒过来,手中的动作却停下了,对视的目光中有一丝迷茫。 李长安看到他们,一溜烟地跑了过来,随即一声惊呼,“哇,我这两位师兄怎么都得红眼病了,是不是刚才河里的水不干净?” 苏一尘对李长安的真知灼见深感佩服,点点头道,“是啊,快救救他们吧。” “欸!红眼病该怎么治?我不知道啊。我身上只有盐,没有药,怎么办?”他急得团团转,“对了,听说人的唾沫有消炎之用,你看我能不能试试?” 苏一尘憋着笑道,“试试呗。” 他猜测两人也是因为黄花的香气而发狂,离开结界吸入新鲜空气后,很快就能复原。 果不其然,谢凤麒很快清醒了过来,看到李长安那张嘴对着自己的眼睛,一副吞咽口水的样子,立时退出四、五步,“长安,你做什么?” “咦,师兄,你的眼睛好啦?”李长安看了他一眼,高兴地说道,“那我去给萧师兄……萧师兄也好了!” 萧谢二人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家师弟,苏一尘把之前的事约略说了,谢凤麒听完点了点头,“嗯,那花是有问题。” “你看出什么了?” “那花茎上有破绽,所以我猜一定有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破坏,情绪就一下子失控了。” 苏一尘还待细问,李长安忽然插了一句,“那花我仔细看了几眼,四片叶子中三片是紫色,还有一片偏白,倒像是在山海异志里读到过,叫作……” 他拧着眉头思考,谢凤麒又道:“你们那条路上的花是紫色的?我们的是黄色。” 这时候,李长安终于想了起来,高声说道:“好像叫三色槿。” “长安,三色堇不是长成这样的。”谢凤麒说道。 苏一尘脑中却是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拍了一下手,“那是三色槿,魔界三色槿!” 甘野曾经告诉过他,魔界有三种同属的槿花,以花瓣分为紫、黄、白三色,合称三色槿,其香有异毒,闻之会令人失控,被三种负面的情绪操纵。 他隐去了甘野的名字,将花的特性和几位道友说了。谢凤麒听完后,沉吟道:“我当时虽然已经闭气,但这花十分厉害,只吸入了一点,就觉得胸中一阵愤怒。” “没错没错,我也是,”萧白终于找了个机会开口,“就感到头脑一热,只想和小谢大打一架,最好能打得他满地掉牙、俯首称臣、从此再也不敢在我面前抬头。” 他侃侃而谈,说得欢快,冷不丁看到谢凤麒转过来的冷眼,瞬间就没了声音。 苏一尘面色凝重,转头问李长安道,“那你呢?你想起来当时的情况了吗?” “想起来了,”李长安心有余悸地道,“我当时心里怕得很,总觉得再也吃不到东西了,什么都想咬上一口。对了,温兄,我都咬了什么呀?现在还在牙疼。” 苏一尘无暇答他,心中盘算,谢凤麒与萧白遭遇的是“愤怒”,李长安遭遇的是“恐惧”。甘野说,魔界三色槿,掌管怒、哀、惧三种情感,那么,中间岔路剩下的,莫非就是“哀伤”? 他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乐正兄怎么到现在还没出来……”语毕,不等三人回答,霍然转身,又朝林子的方向疾步而去,“你们在这里等,我进去看看。” ◎ 中间那条岔路的景色,与左右两条本来无甚分别,只是路旁栽的是一排白花,在无声寂静中,平添了几丝凉薄。 苏一尘有些心神不宁地往前走去,原以为过了那么久,乐正长枫应该也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哪知他走了很久,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路,这才远远地看到一袭白袍蓝甲的身影,不知为何,正跪在地上。 那画面有些奇怪,苏一尘先是放轻了脚步,继而想起这里并不能听到声音,自嘲地笑了一下。 仔细想想,小师侄心中都是天下正道,大概也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吧。 思忖间,他人已走到了乐正长枫背后。即使双耳不能听音,但到了这个距离,以小师侄的修为,怎么也该察觉到背后有人了。可是乐正长枫却似全然不知,肩膀起起伏伏,专心低头看着地下。 苏一尘探头越过他的身体往下看,只见他正用双手刨着土,大概已经刨了很久,挖出的碎土在另一侧堆得老高,十根手指早已鲜血淋漓。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俯身抓住了乐正长枫的手臂,用力从土中抽了出来。 乐正长枫抬眼看他,双目通红,脸色却是惨白。苏一尘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层倏然碎了,深埋千年不曾见光的情绪全部暴露无遗。 他好像完全没有认出面前的道友,布满血丝的眼眶中,平日就漆黑的瞳孔,此时更是浓重得仿佛要滴下墨汁,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 他茫然没有焦距地望着苏一尘的方向,双唇轻启,不知是吐出了两个什么字,忽然反手抽出照影,直直就朝着苏一尘刺了过去。 ☆、第37章 大雪 苏一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果他记得没错,这条路上的白色槿花所含的毒性,是引发人心中“哀伤”的感情,虽然他已经想象不出长大了的小师侄哀伤起来是什么样子了,但总之不应该是提剑就刺吧? 但是剑尖都递到眼下了,也不能真的送上去给他刺,苏一尘侧身避过,拔出剑来格挡了一下。 殊不知乐正长枫看到百炼青钢被拔出,一张脸更是紧紧绷了起来,在这没有半点声响的结界里,苏一尘仿佛都听得到他牙根咬得咔嚓作响的声音。 照影剑一瞬间舞得更急了,凌厉的攻势如疾风骤雨般朝苏一尘袭来。小师侄打得毫不留情,苏一尘可以感觉得到,但人家是被花香迷了心智,他又不能真的还手,一时倒有些难办。 乐正长枫强攻不下,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什么。 苏一尘偏着头,一边给小师侄喂招,一边苦心研究他到底在说啥。 乐正长枫再一次张口,眼睛也眯了起来,视线在苏一尘的脸和百炼青钢剑之间扫了一遍。 话虽然没看懂,但这个眼神,苏一尘看懂了。 “你想要这个?”苏一尘扬了扬手里的百炼青钢。 乐正长枫的动作停了下来,举着照影,戒备地看着苏一尘。 “好好好,给你就是了。”苏一尘心中好笑,还剑入鞘,将百炼青钢剑托在手上递了出去。 乐正长枫一把接过,牢牢握在手中,看也不看苏一尘,转身就走。 “喂喂喂,剑都给你了,还不跟我走?”苏一尘跟在他身后,无可奈何地拍上了他的肩膀。 乐正长枫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削过肩膀的位置,要不是苏一尘缩得快,至少得被削层皮下来。 这个小师侄,中毒怎么跟中邪似的?有点儿不讲理啊。 苏一尘无奈,决定如法炮制,打晕拖出去算了。他右掌一翻,暗暗蓄了真气,抬手朝乐正长枫后颈劈去。 可是乐正长枫的速度却比他更快,双足一点飞身向前,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照影也如期而至。 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那把剑都给你了,到底还要我怎样啊?苏一尘简直抓狂。 想想,快想想,这个小屁孩以前发疯的时候,自己都是怎么哄的?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0节 手无寸铁的苏一尘边闪避边回忆,想了半天,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团子师侄小时候是自闭了一点,但总算是挺乖的,真没让他这个小师叔费心哄过。 苏一尘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乐正长枫,满满的“熊孩子叛逆期到了是不是”的困惑。 虽然很想使劲揍一顿拖走,可是小师侄脸上的表情又太古怪,脸色白得透明,嘴唇大概是咬过,含着异样的薄红,目沉如墨,带着一种像在拼命隐忍的难过。 就好像一个,把唯一仅有的一颗宝贝弹珠,弄丢了的孩子。 苏一尘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等照影再一次从斜里刺来的时候,没有再避开,反而伸出左手,一把握住了剑刃,将照影牢牢固定在身侧,而他也终于得以上前一步,靠近了乐正长枫。 虽然有真气护体,左手还是被照影锋利的剑刃划开了,掌心的血顺着剑尖缓缓滑下,一滴滴落在白色的槿花上。苏一尘浑然不觉,只是高高抬起了右手,在乐正长枫倏然诧异的目光中,缓缓放到了他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就好像小时候团子师侄练剑输惨了蜷在葡萄架下时,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左手忽然一沉,苏一尘将手松开,照影锒铛掉落在了地上,半点声息也无。 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地抱住了。小师侄的头埋在他肩上,他想偏头去看,无奈整个人都被箍得死死的,半点动弹不得。 耳边是一片无边的沉寂。 苏一尘的肩膀还没给哪位姑娘家靠过呢,就先给团子师侄用了,心中无限唏嘘,默默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背有点僵,腿也酸了,忍不住又腹诽起小师侄没事长那么高干嘛,抱起来感觉哪里怪怪的。 他百无聊赖,默默在心里数自己的心跳,数到四百九十九,乐正长枫终于松了手。 “呼——”苏一尘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把照影捡起来还给小师侄,朝着主道的方向一努嘴,“走吧。” 乐正长枫怔怔地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朝出口走了过去。 ◎ 离开岔道的结界后,乐正长枫神思一阵恍惚,苏一尘反手送上了那记筹谋已久的手刀,然后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形。 “温老大,你为什么打晕他?”李长安低呼道。 “让他休息一下。”苏一尘说着,和李长安一起把小师侄架到了树下。 谢凤麒和萧白本来低着头不知在商量什么,看到苏一尘出来了,走过来问道,“乐正兄出了什么事么?” “没事,”苏一尘笑了笑,“一会儿就醒了。” 李长安眼尖,瞥到苏一尘手上未干的血痕,一下子又嚷了起来,“温老大,你的手!” 苏一尘握了握左手,这才觉得掌心一阵刺痛。但是比起伤口来,他更介意李长安一口一个“温老大”。 “你叫我什么?” “温老大啊。”李长安笑容可掬地答了一声,跟着跑到谢凤麒面前,要了一瓶朱栖坛的伤药来,作势要给苏一尘上药。 苏一尘忍着笑道,“李兄,你比我年长。” “天下之事,有能者居之嘛,”李长安打了一个响指道,“我刚才仔细一琢磨,紫槿花会引发‘恐惧’,那老大你为什么没事?身手那么好,居然连害怕的东西都没有,简直天下无敌了好么,不跟你混我跟谁混啊?” 在一边听见师弟说话的谢凤麒轻咳一声,无语地别过了头。 苏一尘哈哈一笑,也不介意,随李长安去了。 他们包扎好伤口,又研究了一会地图,乐正长枫便醒了过来。 “乐正兄,”苏一尘眼角瞥到他的动静,转过身去,“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乐正长枫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颈,神色有些迷惘:“没事。我怎么在这里?” 苏一尘见李长安要开口,抢在他面前道,“你自己出来的啊,一出来就晕倒了,不记得了么?” 乐正长枫摇了摇头,“我在路上走了一小段,只觉得花香刺鼻,后来的印象就模模糊糊的……” “别管那么多了,既然醒了就赶紧走吧。”苏一尘不知道乐正长枫在岔道中究竟为何事忧虑,但再想起来终归徒增烦恼,于是出声打断。 众人纷纷起身,重新上路。 乐正长枫怀里还抱着百炼青钢剑,十分莫名其妙地递还给苏一尘,双掌交错的时候,看到了他手上微微渗血的绷带。 “你的手?” 苏一尘眼珠一转,指着李长安道:“他咬的。” “老大!”李长安张大了嘴,因为确实在苏一尘手上看到过自己的一圈牙印,此时抵赖不得,一脸发懵。 恍惚间,好像感到乐正长枫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李长安还想分辩什么,只见苏一尘弯着杏眼对他一笑,只好乖乖闭上了嘴。 ◎ 五人本来以为,谷中央就是回声老人所在,哪知走到近前,才发现那里只有一间空荡荡的茅屋,里面虽然摆着一些器皿用具,但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因为主道只有一条,他们只能沿着路伸展的方向继续前进。 走着走着,萧白先打了个喷嚏。 “阿嚏。好冷好冷,哎你们不觉得冷吗?这天可真怪,不还没入秋么,天又越来越亮,怎么反而比晚上更冷了呢。小谢你冷么?长安你呢?喂喂,你们真的不觉得吗?我……阿嚏,这是怎么回事,有点儿不对劲啊。” 难得没有人反驳萧白的话,因为所有人都发现到了温度越来越低的事。唯有李长安一双眼睛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老大,我就说吧,这谷里是有雪地蛙的呀,怎么可能没有雪?”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辞一般,天空中慢慢有些白色的雪片飘了下来,萧白目瞪口呆,简直想把乌鸦嘴的师弟吊起来打一顿。 又走出一里地,雪越来越大,渐渐成了鹅毛之势。 “好冷啊,老大,我说要买大氅的吧。”李长安缩了缩脖子,朝苏一尘嘟囔道。 苏一尘眼角瞄到一个一闪而过的绿色物体,笑着指给李长安看,“你去瞧瞧,那是什么?” 李长安顺着苏一尘的指尖看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体下面连着绿色的四肢,前肢短小,后肢粗壮,头上还有一对鼓鼓的眼睛,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雪地蛙么。 “哇,老大,师兄,你们有口福了!”李长安一跃而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苏一尘尝过李长安的手艺,抱着手臂聊表期待,却见这位道友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自己,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 “你不抓吗?”他奇道。 “我怎么抓得到?”李长安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老大你去抓啊。” 到底谁是老大啊! 苏老大一脸苦笑,觉得微微头疼。 ☆、第38章 谷主 雪地蛙其实很好抓,苏一尘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之前看到的那只拎了过来,只是没想到在回声谷中,它竟也十分珍贵,抓了一只之后,再也找不到第二只了。 “这里很难生火呢,”李长安看了一眼漫天的飞雪,有些可惜地说道,“还好我学过一道生切的做法,可以完整保留肉类的鲜美,不如我们试试看?调味的酱汁正好也带了。” 他说着,拿出小刀迅速切开了那只蛙,在新雪中清洗干净,将四肢整齐地切开。只是那雪地蛙身体部分俱是骨骼,却没有办法吃了。 李长安将四条腿蘸好了酱汁递给各人,谢凤麒摇了摇手,“我不想吃,你们吃吧。” 最后,其余四人分食了那四条蛙腿。苏一尘只觉得虽是生肉,但因为李长安处理得宜,半点腥味也无,确实十分鲜美。 吃完仍是赶路,大雪下得随意,刚才还是漫天飞舞,这时候却又渐渐收了,脚下泥地湿滑,众人走得小心翼翼,忽然听到“扑通”一声,谢凤麒一跤跌倒在了地上。 萧白在他背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小谢,你功夫不行,平衡也如此不济,平地走路也会摔跤啊哈哈哈哈哈。”笑了一会,居然没有吃到谢凤麒的白眼,他有些吃惊,俯身去看,“不好,小谢晕过去了。” “他受伤了?”苏一尘问道。 “应该没有,”萧白探了探谢凤麒的脉息,只觉得他吐息急促,身上忽冷忽热,“似乎是中了毒。” “毒?又有毒?”李长安哀嚎了一声,“这是什么鬼地方!” 乐正长枫环顾一圈四周:“如果是有毒,毒下在哪里?为何我们四人都没事,只有谢道友着了道。” 这话一说,苏一尘和萧白立刻明白了过来,“雪地蛙!” 他们四个人都吃了雪地蛙,而谢凤麒没有吃,恐怕不是他们四人没有中毒,而是生长于斯的雪地蛙,身体中含有克制毒性的成分。 “快,快再抓一只来给小谢吃。”萧白连忙道。 李长安闻声而动,转身跑了出去。跑出几句,忽又停下了脚步。 雪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止住了,它下得那般大,竟然没能在地上积起一点来,而今四顾,哪里还有半点雪地蛙的身影。 萧白啐了一口,“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看看。” “刚才下雪的时候,也只看到过一只蛙,而这雪又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下,”苏一尘沉吟道,“这样吧,小白菜你往来路去找,李长安留下来照顾谢道友,我和乐正兄继续往前,如果能找到回声老人,他总不会没有法子对付谷中之毒吧。” 情势紧迫,也只有这样了,萧白点了点头,从谢凤麒怀中拿出地图递给苏一尘,“你们小心。” 兵分两路。 ◎ 他们进谷大半天,虽然没有看到过死尸白骨,但已遭遇了几种奇毒,因此不敢大意。乐正长枫与苏一尘并肩,两人都是提气护体,小心戒备。 按照地图上所指,沿着主道越过谷中央,再稍微向前,会有一个小山丘。 一道低矮的树篱围起了两间茅屋,茅屋没有门窗,只挂了两条帘子遮挡。苏一尘和乐正长枫来到山丘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喜,这茅屋与之前看到的废屋不同,虽然简陋破旧,却明显是有人住的。 乐正长枫走到篱前,高声问道:“回声前辈在吗?” 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他正想再开口,苏一尘忽然一撩衣摆,推开树篱便向里走。 紧接着,一根细长的木桩从帘内飞了出来,直插到苏一尘足前,桩尾还在兀自颤动。 果然在嘛,苏一尘勾起一个笑,“回声前辈,在下白林城温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不知能否入内一叙?” 帘内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就响起了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竖子,谁准你进来的!” “前辈您不说话,我还以为此地无人呢。” “没人你们就可以擅闯了?”老人生气地说道。 苏一尘抱拳道,“是晚辈莽撞,我给您赔不是,前辈您大人有大量……” “呸,凭什么我大人就非得有大量,这话没道理,不听。” 回声老人独居此处数十载,脾气果然有些古怪。乐正长枫正觉得为难,眼角就瞥到苏一尘大喇喇往里走去,没几步便掀开帘子低头而入。 “温兄!”他踌躇半刻,随即跟了上去。 屋子里有个瘦高的老头,须发皆白,长长的眉毛都挂到了耳边,乍一看,是位十分普通的老者。看到苏一尘不请自入,他气得吹眉毛瞪眼,手上拐杖颤巍巍提起来,指着苏一尘道:“你、你小子,快给我出去!” “老前辈,我朋友在雪地中了毒,想求你一味解药,只要您给了我,我马上就出去,”苏一尘笑容可掬地说道,“滚着出去,好吧?” 回声老人一听,得意地笑了,“进了回声谷,还想全身而退?解药我没有,让你朋友去死吧。” “那位是朱栖坛的弟子,算起来也是您的晚辈,您真的要见死不救?”苏一尘挑眉道。 回声老人“哼”了一声,“我早已遁出朱栖坛,谁管他们死活。” 他话说得很不客气,乐正长枫微微蹙起了眉。 苏一尘倒不介意,只是往那桌子上一坐,一手托着腮道,“我劝您还是管一管的好。” “凭什么?” “如果您不管他死活,”苏一尘双目直视回声老人,缓缓出声道,“那我也,不管您的死活了。” “你胡说什么!”回声老人声音铿锵地吼了一句,“滚滚滚,给我滚出去!” 连乐正长枫也觉得温道友这样激怒前辈毫无道理,正想开口劝一劝,冷不防苏一尘却一跃而起,抬腿踹上了回声老人的后背。 回声老人被他踹得向前三步,朝着乐正长枫面前直直扑倒,被后者眼疾手快地掺了一把。 “温兄!” 与乐正长枫略微不悦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羽箭射入方才回声老人所立之处的轻啸。 “躲躲藏藏,真是难看,”苏一尘对着屋后飘动的帘子喊道,“出来吧!” 他话音一落,帘子被倏地掀开,两只人形魔物飞身窜入屋内,朝着他挥爪便上。 回声老人被眼前的变故怔住了,半挂在乐正长枫手上,迟迟没有说话。 “带他走。”苏一尘头也不回,对乐正长枫说道。 “那你呢?”乐正长枫抽出照影问了一句。 苏一尘横起一脚,把一只魔物踢到了墙角,“打完就来。” 乐正长枫评估眼前两只魔物,觉得苏一尘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便拖着回声老人从门口走了出去,边走边问,“雪地那种毒的解药你带了么?” 回声老人牙齿打着战,偏偏声音还十分倨傲,“谁、谁要给你们解毒!” 乐正长枫抿了抿嘴,没再多话,带着他回头向李长安等人处掠去。 等他身影去得远了,苏一尘这才揭开屋后的帘子跃了出去。 “幸亏先到一步,不然那老头大概要被你们啃得渣都不剩了。”他看着屋外不远处二十余只蠢蠢欲动的魔物,低笑了一声。 ◎ 苏一尘回到谷中央和小师侄汇合的时候,谢凤麒已经被萧白掰开嘴灌下了一整颗解药,悠悠睁开了眼睛。 “老大,你怎么这么慢才回来,乐正老弟差点回头去找你。”李长安凑到苏一尘身边说道。 苏一尘怕自己身上沾染的魔息太重,微微退了一步,倚着树干坐下道,“肚子饿了,没力气打架。” 乐正长枫先时只看到两只魔物,因此十分狐疑地看了苏一尘一眼,“受伤没有?” 苏一尘笑着摇了摇头。伤倒是没有,只是丹田处一阵阵抽痛,说话有点儿吃力。 他们说话的时候,回声老人就独自坐在另一棵树下,手上拐杖牢牢握着,一脸不悦地盯着几人。 苏一尘转过头去看他,“老前辈,虽然我救了您的命,但也不用盯着看这么久的。” “我呸!”回声老人不屑道,“我在这里太太平平住了几十年,怎么你们一来就鸡飞狗跳?” 谢凤麒已经听说了魔物入侵的事,有些凝重地和萧白对视了一眼,对回声老人道,“前辈,其实我们有些事想要当面向您请教。” “有事去谷外排队,心情好了或许我会告诉你。”回声老人看也不看谢凤麒。 “老前辈您别这么说嘛,我们到底都是一起在朱栖坛修行过的同门,这是缘分啊您想想。这么多年了回声谷里冷冷清清的,您是不是也想跟人说说话?您别摇头,我知道您就是嘴上说不要,心里没准想得紧呢。哎哎您别动手啊,您又打不过我,还是悠着点儿。我看大家也别浪费功夫了,赶快聊一聊我们就放您回去如何?” 回声老人一张脸被萧白气得通红,白须越发得扎眼了。 他坐在树下,用力吹了几口气,忽然拐杖往地上一敲,“好吧,那我就回答你们一个问题。” “前辈,我们有好多事要问呢。”李长安自己没有问题,可是记挂着老大和师兄们。 回声老人瞪他一眼,“说了一个就是一个,再讨价还价都给我滚蛋!而且,这个问题不是随便谁来问都行,你们派剑术最好的人来问,我只回答他。” ☆、第39章 熟人 李长安一听这句话,马上刷刷刷退开三步,“你们打你们打,我本来就没有想问的。” 萧白拍了拍站定不动的谢凤麒:“小谢啊,你也跟长安学学嘛,这里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到那边树下乘会儿凉,一会儿我就能把他俩撂倒了。” 谢凤麒斜他一眼,“师弟胜券在握,我很欣慰。不过之前听苏师兄说,你和温道友比剑似乎……” 李长安摘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优哉游哉地说道,“萧师兄当然没有我老大厉害啦。” “喂喂喂,你们是不是我亲同门啊?”萧白哀叫一声,流金锁日剑霍然出鞘。 苏一尘拍了拍乐正长枫的肩膀:“加油。” “真的要比?”乐正长枫有些犹疑。 “不比怎么办?把那个老头吊起来打一顿,逼他乖乖听我们的话?我说乐正兄,你就别磨叽啦,今天我有小谢帮忙,三十招内必定胜你!” 苏一尘本来心思已经转去了别的地方,听到萧白这样说,又重新走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戏。 诚如萧白所说,他自己与乐正长枫比试的话,论剑术乐正长枫略胜一筹,但萧白毕竟没有白长他几岁,真气又较乐正长枫赢了一成,因此胜负难料。然而谢凤麒站在萧白身后,情况就大大不同了。苏一尘发现,谢凤麒是真的可以看穿招式的弱点,有几招小师侄使得十分精妙,明明已经把萧白逼到了绝境,但谢凤麒只是出声点拨一二,每每又能让萧白拨云见日、重临上风。 三十招使毕,萧白果然赢了乐正长枫一式,得意地还剑入鞘。 李长安摇着头道:“师兄啊师兄,你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作弊,也忒难为情了。” 萧白一把勾住谢凤麒,“这怎么叫作弊呢?这叫珠联璧合……” 话未说完,脑门上挨了谢凤麒一记板栗,“闭上你的嘴吧。” 萧白吃疼,伸手揉了揉脑袋,“小谢你什么意思啊?不服是吗?来来来那我们打一架,没有你我照样剑扫八方,但是你没了我可就是纸上谈兵咯。” 谢凤麒狠狠瞪着他,一只手竟然真的朝自己的铁剑摸了过去,被李长安一把按住。 苏一尘开始有些明白,这两人在岔道上中了黄槿花的毒后为什么会大打出手了。萧谢二人同门学艺、一文一武,如能合作无间,本来应该大有可为,只不知为何,两人似乎都想压对方一头。 苏一尘看戏虽然勤快,却是最最懒得管闲事的,那对师兄弟剑拔弩张的,他理也不理,转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乐正长枫转头瞥了一下,只见苏一尘在树上东看西看,不一会儿,折了一根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的树枝下来,晃晃悠悠地朝回声老人走了过去。 “干什么?”回声老人靠坐在树下,脸上始终是一副气鼓鼓的表情,“没比出输赢来不要和我说话!” “不能讲话?”苏一尘笑了笑,“那就只能打了。” 此言一出,回声老人和乐正长枫都怔了一下。 没想到苏一尘说到做到,手中树枝一扬,对着回声老人的身体就抽了过去。 这一下并没抽到,回声老人瞠目结舌地滚到树干一侧,一边往外爬一边喊道,“你做什么!杀人啦!” “别跑啊,前辈。”苏一尘语调慢条斯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得快,第二下转眼便抽到了回声老人腿上,这一次,没能再让他躲开。 “温兄,你做什么?”这么一闹,边上的几个人终于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谢凤麒沉声问道,微微不悦。 “喂喂喂,温良,你是不是怕自己打不过我,所以去对老人家下手?我告诉你啊,尊老爱幼懂不懂?人家好歹是此间谷主,定了规矩你就要遵守嘛,和我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去强迫他呢?欸欸你轻点儿,万一打傻了怎么办嘛!” 萧白说归说,一点上来帮忙的意思也没有,谢凤麒用手肘顶了顶他,他却是双臂一抱,巍然不动。 “你还不去阻止他!”谢凤麒没办法,只好开口道。 “我才不去,”萧白低声嘟囔,“这老头不肯乖乖给你雪地的解药,我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呢。” 他们说话的功夫,回声老人已经往前爬出了四、五米,花白头发拖在地上,沾了一脑门的淤泥,看起来好不狼狈。 乐正长枫与苏一尘相处数月,觉得他行事虽然每每出人意料,但总有深意,因此一直站在边上静观,此时终于也有些忍不住了,出声道:“温兄……” 苏一尘却不理他,哈哈一笑,蹲下去凑近了回声老人的脸,“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左手朝着对方的脸上抓去,这一下抓得迅捷异常,回声老人的脸颊上顿时露出一条深深的伤痕。 李长安一声低呼,也有些不忍,就在这时候,一直蹒跚爬行的老者忽然站了起来,矫健地飘到了一丈开外,紧接着,一个语尾带着奇妙上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众人面面相觑,苏一尘却似浑不在意,指着自己的左脸颊道,“这里坏了。” 回声老人伸出一只苍老的左手,摸了摸脸上被苏一尘抓裂的地方,“啧”了一声,随即双指夹住那块外翻的脸皮用力一撕,整张脸皮顿时都被他撕了开来,一副白皙无暇的绝色面孔露了出来。 “九迴灯!”李长安大吃一惊,高声喊道。 九迴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瞳色重新转为深紫。他看着苏一尘,嘴角一抹邪笑,“怎么去哪里都能遇到你?这缘分可真不浅。” 苏一尘扔掉了手中木棍,头一偏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自然也是来做什么。” “回声老人在哪?” “大概……在那里吧。”九迴灯说着,伸手指了指天上。 “你杀了他?”谢凤麒神色微变。 九迴灯一点一点地把手上的皮也撕了下来,“我倒不想杀他,只是想借他那张脸一用,但他自己没用,断气啦。” 乐正长枫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蹙起了眉头。 萧白一拔流金锁日剑,“还说什么,打啊!” 他难得这样言简意赅,反而把众人吓了一跳,萧白自己几个起落间抢到了九迴灯身边,剑附真气,迎头便刺。 一个萧白是打不过九迴灯的,然而乐正长枫只是怔了一怔,立刻便跟了上去。再加上谢凤麒在身后指点,九迴灯一下子倒不能奈他们何了。 他一人深入谷中,部下已尽数折损,又见苏一尘环伺一旁,因此不敢恋战,接了几招,找到个空隙,反身就急掠了出去。 萧白这次二话没说,直接追了上去。 ◎ 苏一尘走到站在一边看傻眼了的李长安身侧,低头对他说道,“你跟我走,我们分头去找回声老人。” “九、九迴灯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魔物的话,不可尽信。”苏一尘之前在茅屋周围,没有感觉到一点人气,证明回声老人无论生死,都不在那间屋子附近。他心存侥幸,想着万一谷主未死,那么就还有机会问出一些什么。 李长安还没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老大发话了,他当然鞍前马后,于是立刻点头。 “你往东,我往西,”苏一尘低声道,“小心魔物,如果有危险,立刻跑。” 李长安一拍胸脯,“我跑路的本事,老大你就放心吧!” 苏一尘微微一笑,不再多话,两人一东一西,分头掠去。 他担心耽搁得越久,回声老人越是凶多吉少,因此周身真气陡增,将灵识所能探寻的范围延伸到了极限,就这样找了一路,居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苏一尘边找人边细思,只觉此事颇为蹊跷。魔族进入回声谷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为找回声老人,那么找到之后,有什么必要扮成他的样子留在茅屋中?难道是专程在等他们几个入谷,以便一探仙门隐秘? 掐指算来,苏一尘在玄照溪秘境初遇九迴灯,后来是通州笑妃林,第三次并未亲见,只听说他在青羽攻山,加上回声谷的这一次,几处地方有些是仙门福地,有些只是世俗园林,可谓没有半点共通,实在让人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xvna。 他寻了一盏茶功夫,并无所获,遂开始往东面移动,没走多远,陡然听到一声惊叫,那音量之高,必是李长安无疑。 苏一尘心里一惊,立即循声疾驰,兔起鹘落间越过一片灌木,李长安的尖叫声,就是从灌木丛后发出的。 可等他赶到了,却发现眼前一片空旷,满地青草碧连天,天地之间,空无一物。 “老大,你来啦,”空荡荡的景色中,忽然传来了李长安轻快的声音,紧接着,一只手凭空伸了出来,像一截断臂般,朝着苏一尘招了招,“这里这里。” 苏一尘认得李长安的手,便朝那里大步走去,倏忽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等重新能够视物时,已经身处在了一道矮檐下。 他回头去看,屋外仍是刚才看到的景色,看来自己并没有掉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通过了一道可以障目的结界而已。 那结界十分古怪,和仙门所有的法术都截然不同,结界里焚着线香,青烟缭绕中,淡淡地氤着一点极弱的魔息。 ☆、第40章 解惑 越过弥漫的轻烟,苏一尘看到了一个短发的少年,发梢静静垂在他肩头,如果再绑上两个发髻,活脱脱就是一个天真小儿。 这少年长得十分好看,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看到苏一尘后,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些许好奇的神色,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你是?” “他是我老大,白林城的温良。”李长安自告奋勇接口道,“老大,这位就是回声老人。” 这话如果换了乐正长枫和谢凤麒听到,必然要大大疑惑一番,然而苏一尘却是见怪不见,伸手作了一揖,“久仰大名。” 少年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你看到我的样子,不觉得吃惊?” “魔族似神非人,天生寿命绵长,只是将容貌保持在少年模样,有什么值得吃惊?”苏一尘笑着反问道。 少年穿越烟雾走到苏一尘面前,抬眼直视着他,嘴角似笑非笑,“好敏锐的直觉。” 李长安在一边已然听傻了,“老大,你说他、他是魔族?” 苏一尘转头看了他一眼,隐隐想到以后不能再让李长安办什么危险的事了,以他的钝感,真是很可能被人绑了还帮忙数钱。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李长安一听,一脸得意的表情,“我闻到琼花果的味道,过来刨了会儿地,就被回声老人拉进来啦。” “屋子都快被你拆了。”回声老人白他一眼。 “琼花果……?”苏一尘低声沉吟。之前九迴灯率人在笑妃林找的就是琼花果,莫非他们来回声谷竟不是为了找回声老人? 此间的主人显然并没有留意苏一尘在想什么,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那么,你们闯进回声谷是为了什么?” “回声前辈以博学多闻著称,晚辈当然是来请教的。” 那少年笑起来彬彬有礼,与之前九迴灯伪装的老者截然不同,但态度却是意外的一致,“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苏一尘嘴角轻扬,“冒昧打扰前辈,实在多有不该。不知前辈如何才愿意指教一二,如有晚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少年呷了一口茶,悠哉地说道,“我在此地吃穿不愁,没有什么想吩咐你的事。” 他语调温和,听来甚是友善,眼神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苏一尘也把茶杯托了起来慢慢啜饮,一杯茶下肚后,心中已有了主意。 他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格中映出的四方天地,缓缓对回声老人说道:“前辈若是肯为我解惑,我愿意带前辈离开这个回声谷。” 回声老人手中的茶杯“哐”一下掉到了桌面,突兀的声响让正在门口张望的李长安都不禁转过了头来。他不露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对苏一尘笑道,“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 苏一尘眨了眨那双杏眼,一脸的无邪:“我想,前辈恐怕不是自愿留在这里,而是无法离开吧?” 少年脸上一直有一种超脱了年龄的好整以暇,这时候终于收敛起来,眼中的探究却更深了。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挑了挑眉,无声地注视着苏一尘。 苏一尘有求于人,也不卖关子,娓娓说道,“我听说前辈曾经拜入过朱栖坛门下,虽然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但魔族在仙山福地修行,别说功力精进了,光是抵御仙家真气的侵害就够呛。所以,前辈你离开朱栖坛,应该不是因为什么惊世骇俗的理由,只是待不下去了吧?你来到这座回声谷,想要借地休养生息,但不知是谁,竟然给你下了毒,让你无法离开这里。” 少年一直静默地听他说完,脸上表情未变,只是淡淡反问,“我中了什么毒?” 苏一尘左手一拨,轻轻嗅了一口线香的气味,“魔界三色槿,花分紫白黄三色,吸入少许就会致幻,使人被怒哀惧三种情绪操纵。这毒性本来已经很强,但我还听说过,三色槿是另一种魔族奇毒的催化剂,要缓解那种毒,似乎就要点一种楠木粉制的线香呢。” 少年看着苏一尘,眼神中微微露出了一丝惊讶。 “这些都是晚辈的揣测,如果猜错了,前辈就当我说了个笑话。多有造次,就此别过。”他一面说,一面当真站了起来,作势要往门外走去。 “慢着。”回声老人开口叫住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真的有办法带我出去?” 从李长安的位置,能看到苏一尘背对着回声老人,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 “魔界三色槿,虽然对魔物效力更甚,但凡人闻了,一样会中毒发狂。”少年眯着眼睛道,“那群魔族熟悉此花,也许是有备而来,你们几个却是怎么进来的?” 苏一尘转过头去,莞尔一笑,“前辈放心,此毒对我无效,送你出谷时,我一定把花拔得一株不剩。” 紫槿使人惧,黄槿使人怒,白槿使人哀。这些情绪,人皆有之,故此三色槿在三界中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面前平凡无奇的青年竟然不怵?少年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一瞬,很快又垂下眼睑,敛去了心中的震惊。 ◎ 回声老人既然接受了苏一尘的条件,便答应回答他一个问题。 乐正长枫不在,苏一尘并不打算问穹隆天苍玉一事,因此也不避讳李长安,直截了当地说道,“魔族最近在人间接连犯下几桩血案,挖走了被害人的左眼珠与心脏,前辈你是否知道,这只是单纯的残杀,还是与什么魔族邪术有关?” 他说到眼珠的时候,回声老人的脸色几不可闻地变了一下,随即问道,“杀了几人?” “至今已有三个,我还见到凶手暗算第四个人,只是没有成功。” 回声老人左手举起,掐指算了一算,继而又问,“近年来是否也曾发生过类似的血案?” 此言一出,李长安都惊呆了,“有有有,我听说过,七年前有魔物以相同的手法杀人,当时足足死了七个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回声老人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阴恻恻的,在他少年的面庞上很是违和,“惑星幽冥阵,他们竟然想开惑星幽冥阵!” 苏一尘从甘野那里听到过不少魔界逸闻,惑星幽冥阵这个词却是初次听说,因此一脸不解地看着少年。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方寸天空,缓缓说道,“魔族的魂魄与脆弱的人类不同,很少会被打到魂飞魄散,更多时候只是被封印起来。而北天七星中的惑星,每隔三百七十年会有一次凌日,惑星凌日时若祭起七颗眼珠发动阵法,成功的话就能唤醒被封印的魔族魂魄,眼珠原主的修为越强,成功的几率就越大。” “惑星凌日……”李长安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七年前似乎已经出现过了?” “惑星是双星,两颗子星的凌日相隔七年,而第二颗惑星凌日时魔性最盛。恭喜你们,今年就是三百七十年一次的惑星凌日,魔族一定会想方设法发动魔阵,所以,应该还会有四个人被杀。” 回声老人说话时,语调不高不低,仿佛只是在闲述家常,李长安却是听得嘴巴大张,连苏一尘也觉得心中一凛。 这么说来,七年前甘野杀人取目,莫非就是为了发动幽冥阵法? “可是,七年前仙门似乎并没有发现有哪位大魔从封印中醒来。”他问少年道。 “那就是失败了吧。”少年笑了一声,“也许是当作祭品的修为不够,也许是容器准备得不好。” “容器?” “光唤醒魂魄怎么够,总得有容器承载吧?”少年看着苏一尘,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且惑星幽冥阵虽是唤醒魔族之用,但千百年来,容器只有用人类才能成功。越是能承受魔息的身体,魔族用起来也就越得心应手。” “青羽苏一尘!”李长安忽然叫了起来,“难道这就是魔族去找苏一尘身体的原因?” 苏一尘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与李长安对视一眼,神情凝重。 他被逐出青羽山后,一直为魔族追杀,初时很是不解。自己的琵琶骨已经被师兄钉穿、修为全毁,魔族又没有与他结怨,为什么总是咬着他不放。现在看来,他们想要的,难道是那具身体? 那么,自己死后,遗骨从平都山消失,不久之前又被魔族从玄照溪禁地挖了出来,是否都和此事有关? “老大,你怎么了?”李长安看到苏一尘脸色有些发白,担心地问道。 苏一尘没有说话,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回声老人。 他在思考,是不是要相信少年的说辞。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甘野七年前就是为了搜集惑星幽冥阵的材料来到人间,甚至他与自己的相遇,可能也不是偶然。可是苏一尘始终记得甘野对自己说“不是”的坚定神情,一直到此时此刻,他都仍然相信着自己的朋友。 ☆、第41章 放生 见苏一尘沉默地低着头,回声老人一摊手道:“我说完了。”语毕咧嘴一笑,嘴角居然还有个浅浅的酒窝,这样看起来,简直是个如假包换的天真孩童。 苏一尘从纷杂的思绪中抬起头来,问他道:“那么,前辈需要准备一下出谷么?” 少年站起来,转头看了看四周的陈列,眼中半分留恋也无:“不必,现在就可以走。” 他撤去了屋子四周的结界,与苏一尘、李长安二人一同来到屋外。在和煦的阳光下,回声老人仿佛很不习惯似地眯起了眼睛,一拉斗篷后的帽子,把自己小小的身躯全部缩了进去。 苏一尘领着他们回到了之前几位道友围攻九迴灯的地方,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打斗痕迹,人影早已消失。他也不耽搁,带着回声老人往岔道方向而去,到了岔道口,他让两人在外等候,自己挑了中间最短的那条路,进去剑运真气,将白槿花全部连根斩断。 白色的花瓣掉到地上,瞬间有如被吸走了生命力,泛出了枯黄的颜色,而空中的花香,也很快就淡得几不可闻。 苏一尘返身走回,破开结界,回声老人与李长安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结果发现果然无碍。 这一路通行无阻,很快就离开了回声谷,游过外面那条河后,几人站在岸边环顾。 “我走了。”回声老人的斗篷拼命向下滴着水,他却似浑不在意,也不脱下来绞一绞,而是朝苏一尘说道。 苏一尘有心将回声老人带到几位道友身边,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再问出些什么,因此说道:“前辈这是要去哪里?如果不急的话,可以先和我们同路。” 少年了然地笑了起来,“我已经告诉了你魔族的秘辛,你的胃口别太大。接下来我要去找解毒的方法,没空再和你们两个小子玩啦。” 人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苏一尘也不便勉强,因此挥手道别。 擦身而过之际,少年凑近了他的耳边,低语道:“最后再送你一个利是吧,惑星幽冥阵在人间魔性最强的地方启动,成功的可能性就最大,你往千绝海去看看。” ◎ 辞别了回声老人,李长安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居然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你干什么?”苏一尘看着他几乎要流下口水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李长安回过神来,用手背擦了一下下巴道,“我一直在想怎么跟回声前辈搞好关系,让他带我去魔界转转。” “所以呢?”苏一尘挑眉,“你要追上去的话赶快,等会儿人就走远了。” 李长安听到苏一尘这样说,看看少年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小点的背影,又看看自家老大,神情很是矛盾。 苏一尘笑了:“我又不知道怎么去魔界,跟着我没前途的。” 李长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握拳道:“老大你等我,我会回来的!” “好好好,”苏一尘点点头,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裹紧了的布团递给李长安,“幸亏刚才留了一手。” “这是什么?” “白槿的花瓣,”苏一尘朝他眨了眨眼,“如果他欺负你,你知道该怎么用吧?”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1节 李长安立刻明白了,扑上去抱了一下苏一尘,接过布团,欢天喜地地走了。 ◎ 苏一尘惦记着小师侄与萧谢二人,于是沿着河岸寻找起他们的踪迹来,往西没走出多远,一个褴褛的身影就迅速地由远及近而来。 九迴灯早就撕掉了身上的伪装,只是还穿着那一身老者的衣衫,难得在他身上看到这么落魄的打扮,苏一尘正想调侃一句什么,九迴灯却只瞟了他一眼,一语未发,绕开就跑。 “你跑什么?”苏一尘眼疾手快,迅速反手一抓,抓到了九迴灯的手腕。一摸之下,手上居然湿湿滑滑,他这才发现,九迴灯的手臂受了伤,血正顺着手指往下淌。 九迴灯抽回手去,脚下不停,“怎么哪里都有你。” “没想到乐正兄三人居然能把你打伤。”苏一尘与他并肩,语带戏谑。 九迴灯“呿”了一声,“乐正长枫还没那个本事。” “那是……?” “难道你不知道?”九迴灯说着,侧头看了一眼苏一尘,见他真的一脸无辜,不禁又轻佻地笑了起来,“看来真是巧合。” 苏一尘想了一想,“是朱栖坛的人么?” “苏雪镜带了四十名精英弟子在谷外候我,真是够客气的。” “你大闹青羽山,被仙门联手追击,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苏一尘懒洋洋地说道。 “哦?”九迴灯的眼睛眯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后陡然传来一声高呼。 “大师兄,在这里!” 苏一尘回头去看,只见身后远远地冒出了几个朱栖坛弟子,正在呼朋引伴,很快就从转角又跟上了十多人,霎时连成了红彤彤的一片。 九迴灯一直压抑着的魔息释放了出来,苏一尘离得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略带紧张的气氛。 “喂,你……” 他一直跟在九迴灯身边,所以知道对方跑得着实不快,这样下去,被朱栖坛弟子追上是迟早的事。以九迴灯的修为,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朱栖坛能想到在回声谷外埋伏我,想必是筹谋已久。”九迴灯冷笑一声道。 苏一尘几次遇到九迴灯,其实都没有什么正面冲突,算起来两人无冤无仇,因此并不打算掺和,正想悄悄退开,冷不丁远处有人喊他:“前方白林城的道友,帮忙截住那个魔物!” 九迴灯自然也听见了,微微侧过头看苏一尘,眼神中含着深深的戒备。 苏一尘灵光一闪,低声道:“你没能完全避开三色槿的毒!” 九迴灯睨他一眼,“我是魔非圣,自然不修那没有七情六欲的道。” 如果是在三色槿的结界里着了道,再遇上苏雪镜等一干朱栖坛精英的追捕,那么会被打伤,倒也不奇怪了。 他思考中没有说话,耳边却传来了几柄利刃破风之声,原来是几个朱栖坛弟子追得近了,运起真气,把剑先射了过来。 苏一尘近处旁观,看得出那几名弟子修为不低,九迴灯避开了三柄剑,被第四柄擦着手臂划了过去,而他的右掌始终流血不止,看起来受伤不轻。 九迴灯避开最后一柄剑后,顺手抄起来,反手往身后投出。那一剑附上了魔息,一下子射入追击的人群中,引得几个人脚下滞了一滞。 他自己则是趁此机会陡然提速,苏一尘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边魔物的喘息一下子加重了,很快又和身后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这样硬撑跑不远的。”苏一尘偏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岂止是跑不远,前方一条宽阔河流已经浮现了出来,九迴灯气息不稳,根本跃不过去。 九迴灯看到河流,嘴角向下一勾,神色一时有些阴鸷。 苏一尘略一沉吟,拔出了自己的百炼青钢剑,在九迴灯微微诧异的眼神中,一剑刺了过去。 九迴灯反应迅速,格挡了几下,人离水面就更近了。 朱栖坛弟子远远看到两人动手,不知是谁,喝了一声好。 便在这时,苏一尘一个剑招把百炼青钢推到了九迴灯脚下,九迴灯翻身而上,不仅压住了剑势,还一掌朝着苏一尘胸口拍去。 快要拍到的时候,苏一尘压低了声音道:“玄照溪秘境欠你的人情,这次就还给你吧。” 九迴灯怔了一怔,收手不及,未曾想苏一尘躲也不躲,被他一掌拍实,掌势用尽的九迴灯只觉得手上传来一股推力,脚下的百炼青钢剑也是倏然提起,在一股真气的护送中,整个人向后疾射了出去。他心思如电,双□□叉一点,借着那股剑气,如一支离弦之箭,稳稳越过了河面,飞快地隐到了对面的密林里。 跑在最前面的朱栖坛弟子这才赶到,看着宽阔的河面,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转头对苏一尘道:“这位道友,你怎么让他跑了呢!” 苏一尘咳了一声,“对不起,我修为低浅,没能留住他……” “别这样讲,那大魔如此厉害,也只有大师兄才能与他单打独斗,”另一名弟子上前说着,朝苏一尘伸出手去,“你没事吧?刚才那一掌打得可不轻。” 苏一尘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摆手道,“没事,你们大师兄也在附近?” “大师兄刚才往北去追了,我们已经传信给他,可惜来不及赶上。”那弟子惋惜地说道。 如果苏雪镜赶到,这个人情恐怕就还不了了。苏一尘注视着河对岸的树林,露出了一个浅笑。 他与朱栖坛弟子一同在原地等了没多久,苏雪镜和乐正长枫等人便一齐赶了过来。 朱栖坛的弟子还在感慨:“温道友你也太拼命了,打不过先退下嘛,这一掌要是再拍重点,你命都没了。” 苏一尘其实伤得不重,只是不巧有点呛血,正想分辩什么,乐正长枫已经看到了他带血的嘴角,英挺的眉毛深深蹙了起来,提剑就往河边走去。 苏一尘连忙拉住小师侄的衣袖:“别追,早就走远了。” “放手。” 苏一尘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了,“正事要紧,我有重要的线索告诉你们。” ☆、第42章 帮手 苏雪镜过来的时候,见到温良,习惯地揉了揉他的头,“听说你也进了回声谷,没事吧?” “没事,谢谢苏兄关心。” 苏雪镜仍旧笑得如沐春风,只是在看到苏一尘背后的百炼青钢剑时,微微吃了一惊。 “这是……百炼青钢?” 苏一尘暗叫一声不好,把剑匣取了下来,“之前在青羽山,我的佩剑断了,因此借了苏前辈的剑一用,还未来得及归还……” 苏雪镜修长的手指缓缓抚上了剑匣,目沉如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唇角又挂回了笑容,“挺好的,剑还是要有人用才好。” 苏一尘和这位嫡亲的大哥,其实一直不是很熟,看到他凝视百炼青钢剑感怀的样子,心里这才有了一点触动。当然,他也没什么话可表安慰,于是等谢凤麒和萧白到了,连忙将几人聚在一起,把回声老人所说的惑星幽冥阵一事告诉了大家。 此事牵连到一众魔族,苏一尘其实不想让小师侄深入。但如果回声老人猜得不错,那么魔族猎杀仙门弟子的势头还在继续,不提醒他们的话,反而会让他们身处险境,因此苏一尘还是挑挑拣拣地说了。 听完他的话,萧白第一个回过神来,嘴巴刚刚张开,就被谢凤麒瞪了一眼,碍于大师兄也在场,只好乖乖让出发言权。 “我听门中长老提过,惑星凌日应该就在本月之内,算算日子,大概连十天都不剩了。如果回声老人所言非虚,那么我们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此言一出,连苏雪镜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 苏一尘倒是与往常无异,看见几位道友烦闷的样子,还出声安慰道:“往好里想,如果十天之内魔族无法集齐阵法所需要的东西,那么他们就失败了,要等三百七十年才能再兴风作浪。” “他们未必会失败,”谢凤麒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在几人面前展了开来,“上次宣州大会后,年轻一辈的弟子自动分成几拨,四处打探魔族的动向。据我最新收到的消息,有一拨魔物带着青羽苏一尘的身体正走在淮南道上,白林城的周晓柔和玄照溪的闻人斐跟在他们后面;还有花师兄跟着林语思,最近走在河南道上。” 他用手在地图上指出了那两条通路,然后说道,“淮南道与河南道往东是会交汇的,也就是说,所有的魔物都在朝那里聚集。” “那里有什么吗?”萧白凑近了地图问道。 谢凤麒的手指微微向左移动了一点,“千绝海,这是传闻中,人间最接近魔界的地方。” 苏一尘的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一下。他故意隐瞒了回声老人最后的提示,为的就是不要牵连小师侄,自己去千绝海一探究竟,没想到却被谢凤麒推断了出来。 ◎ 因为时间紧迫,苏雪镜迅速安排下去,让其他弟子回门派禀告掌门,并将消息传递给其他道友,他自己则带着谢凤麒与萧白直接沿江南道追过去。 乐正长枫与苏一尘不是朱栖坛的人,苏雪镜劝两人先回门派报信,却都被一口谢绝、坚持同行。 计议已定,五人星夜兼程往东方而去,每日只睡一个时辰,片刻也不敢耽搁。 追了五、六日,路上魔族渐渐增多,显然都是与他们同路。这表示几人走的方向没错,但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先时他们还会与魔族斗上一斗,但愈是往东,行人愈少而魔物愈多,最后苏雪镜决定不再沿途起冲突,反而尽量避开,以求加快速度。 到了第六日晚间,一行人在树下歇息时,忽然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接近了。 苏雪镜生性机警,立刻醒了过来,翻身拔剑朝着有响动的地方奔了过去,“什么人!” “饶命!饶命!魔王饶命啊!”一个惊恐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了起来。 苏一尘等人也都醒了,围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浑身脏污不堪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被苏雪镜拿剑指着,头也不敢抬,几乎磕到了地上。 谢凤麒看出来那是个人类,出声道:“别磕了,我们不是魔物。” 那人这才敢颤颤巍巍地把眼睛抬起了一点,看到几人身上的道袍打扮,哭丧的脸上挂起了一抹滑稽的惨笑,手脚并用地爬到苏雪镜脚下叫了起来,“道长,道长救命啊!” 他们这两日几乎没有在路上遇到行人了,因此也有些疑惑,苏雪镜柔声问他,“怎么了?” “道长,杀人了啊!”男人一直紧绷着心弦,好容易碰到救兵,一张脸上简直涕泪纵横,“我们商队二十七口人,只有我一个逃了出来,其他人全都被那个魔物杀了!” 除了苏一尘和萧白,另外三人的脸色明显暗了一下。 苏雪镜蹲下身,拍着那个男人的背帮他顺气,用镇定的语调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男人一面抽抽搭搭,一面好不容易把事情给说了,“我们、我们商队因为急着赶路,今天错过了宿头,便想在野外露宿一宿。结果睡到半夜,不远处忽然传来打斗的声音,我和另一个兄弟正轮到守夜,凑过去一看,却是两位道长在斗一个魔物! “那三人斗得好不激烈,我们不敢多看,想要把人叫醒了偷偷溜走。结果大概是弄出了声响,那个魔物发现了我们,就、就过来大开杀戒!两位道长来救我们,其中一个为了保护另一个,被那个魔物把眼珠都挖出来了……” 他说到这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一张脸霎时青白,牙齿颤得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雪镜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看着男人跑来的方向问道,“他们是在那里吗?” 男人拼命用力点了点头,一只手发着抖比出了两根手指,“二、二里外。” “凤麒,你照顾好他。”苏雪镜对谢凤麒说道,紧接着看向萧白与其他人,“我们过去探一探。” 众人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发足奔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赶到了男子所说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但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无不历历控诉着魔物的暴行,浓重的血腥味附在空气中,让几人都皱起了眉头。 这里打斗的痕迹都还很新,那魔物一定尚未走远,四人纵身跃到树上,朝着几个方向查看,正打算分头去追,东北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吼声。 “那里!”苏雪镜指了一指,佩剑已然出鞘,转眼飘到了十丈开外,萧白、乐正长枫与苏一尘紧随其后,循声而去。 苏一尘总觉得那声嘶吼听起来莫名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前面的几位道友霍然止住脚步,他才一下子反应过来—— “闻人斐!”萧白朝着不远处打斗中的二人喊了一声。 苏一尘上前两步,就着月光看去,两个黑色的人影正斗得难舍难分,其中一个黑袍的正是玄照溪闻人斐,而另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额头裂缝隐隐发着红光,竟然是甘野! 苏一尘再不多想,拔出背后的百炼青钢剑,第一个跳了上去。 闻人斐左眼果然受了伤,半边脸上被血浸了个透,配上那张全无人色的惨白面孔,简直形如鬼魅。 “闻人兄,你退下。”经过闻人斐身边时,苏一尘说道。 闻人斐剩下的那只右眼几乎也要瞪出了血,理都不理苏一尘,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 苏一尘看得出他精疲力竭,已是强弩之末,百炼青钢一挑一挡,将甘野的攻势全部接了过来,朝背后头也不回地喊道:“小白菜!” 萧白立刻会意,上去缠住闻人斐,硬是将他拖到了一边。 此时乐正长枫与苏雪镜也早已飞身上前,甘野一双冰冷的眼睛将三人扫了一遍,七星棍向后一收,做出了跑路的姿势。 三人哪里会任由他来去,从三个方向夹击,将他牢牢地锁在了圈中。 苏雪镜是朱栖坛大弟子,修为极高,再加上乐正长枫,因此即便苏一尘有毒在身,扣下甘野仍是绰绰有余。这三人虽然从未联手,但剑术都是不弱,配合得天衣无缝,甘野支撑了二十来招,神色愈发阴鸷,忽然把左手凑到唇边,吹了一声口哨。 林中风声顿起,几人听得真真切切,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们。乐正长枫微微离开甘野身边,暗自戒备,等到那个东西靠近的时候,一眼找到了他的方位,欺身上前迎战。 他的照影与那人的兵器重重相交,发出一声当啷脆响,苏一尘暗暗留意,却发现一击过后,小师侄直直退出了三步远,手中照影剑尖垂地,竟然没有下一招接上了。 那个后来的身影却是快如闪电,又朝乐正长枫疾射而去,苏一尘霍然收剑、反身去救,帮他挡开了那杀气如虹的一剑。 “你没事吧?”一剑过后,他回头看乐正长枫,只见小师侄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侧。 苏一尘这才察觉有异,一边横剑格挡,一边打量那个人。他身上穿着一件跟甘野差不多的黑斗篷,边缘已经有些破了,脸孔深深埋在兜帽里,还有半边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细看,苏一尘还真是认不出来。 这个人,居然是楚未。 ☆、第43章 会合 楚未穿着宽大的斗篷,仍然看得到他左臂的衣袖空空荡荡。 到底是自家师侄,苏一尘不忍心下狠手,反而楚未倒是招招狠辣,因此苏一尘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而没有了苏一尘和乐正长枫的攻势,苏雪镜一人就留不住甘野了。没拆几招,他的肩膀被七星棍擦过,甘野趁着这个空隙,从苏雪镜的剑下滑了出去,一眨眼已经退开了八、九丈。苏一尘想去追,楚未却更加拼命地缠斗上来,乐正长枫看得焦急,在一边喊了两声“大师兄”,可是楚未丝毫不为所动。等甘野退得远了,又是一声尖哨,楚未闻声撤剑,向后急掠。 苏一尘一剑已经递到了他的肩头,本来是可以将他留下的,但是乐正长枫在他背后急促地喊了一声“温兄”,他明白小师侄的意思,手上一缓,楚未逮着破绽就跑了。 苏一尘想要去追,眼角却瞥到苏雪镜踉跄了一下。 “苏兄,你受伤了?”他过去查看。 苏雪镜摇了摇头,“没事,只是被那魔物的棍子擦了一下。” 从来都是单打独斗的甘野,居然冒出了一个帮手,还是仙门中人,几人心中都是疑虑重重,乐正长枫更是蹙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在不远处照顾闻人斐的萧白这时候走了过来,脸色也是难得的严肃。 “闻人道友怎么样?”苏雪镜问他。 “左眼没有啦,好容易才止住血。这人半点都不配合疗伤,一个劲还要过来逞强,光是压制他就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而且这个伤吧,在眼睛上,我也不知道朱栖坛带来的外伤药好不好用,总而言之就死马当活马医,先给他涂了一点,他好像疼得特别厉害,涂完药满头大汗,一个倒栽葱晕过去了。” 苏一尘想了一想,记得谢凤麒说过闻人斐和周晓柔在一起,那个行脚商人也说过看见了两位道士,于是又问萧白道,“他有没有提起同行的道友?” 此言一出,萧白的脸绷得更紧了,他鲜少露出这种表情,苏雪镜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 萧白张了张嘴,半晌只吐出了三个字来,“在那儿。” 苏一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老树,因为枝叶繁茂、月光又幽暗,一时也看不清树下有什么。他走上前绕过树干,这才看到了横在树下的一具躯体。 过去白净的脸上染着风尘,左眼那里是一个幽深的窟窿,长袍早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胸口的衣襟被利落地撕了开来,心脏没有了,只剩下一团凝固的黑血。 苏一尘静静地蹲了下去,解开自己的外袍盖在那人身上,轻声道歉,“对不起,周师姐,我来晚了。” ◎ 谢凤麒把那个吓破了胆的商人送到最近的客栈再赶来后,天光已经初亮。 闻人斐仍然倒在树下昏睡,萧白在他身侧轻酣,乐正长枫和苏雪镜也都睡了,两人的神色竟还有些相似,似乎梦里都透着忧思。 他只见到白林城那个小弟子靠坐在树下,一双杏眼飘飘忽忽地看着远山,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谢凤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温良?” 苏一尘茫然地回过头,看到谢凤麒,无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谢凤麒只是觉得苏一尘神色有些怪异,但两人私下无甚交情,他也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因此叫了一声之后,反而没了下文。 倒是苏一尘回过了神来,看着谢凤麒一脸疲惫的样子道:“你赶了一夜的路吗?趁他们还没醒,赶紧休息一会儿吧。” “你……” “我没事,醒得早。”苏一尘扯出一个笑脸来,让谢凤麒放心。 他其实一夜未眠,脑中思绪纷杂,一会儿想起七年前刚认识甘野时的种种,一会儿又看到林语深和周晓柔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 甘野不是苏一尘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魔物,加上他身上那股生人莫近的孤僻劲,一眼看过去就不是普通人,若是换成别的仙门弟子,可能一照面就开打了。可是苏一尘实在与别不同,他在对青峰上沉迷剑术十五年,别说下山,连上雨濛峰参加弟子大会都懒得,然而剑术一朝练成,却又片刻也不留恋,行囊都没带一个,优哉游哉就下了山。 因此,苏一尘身上没有一星半点除魔卫道的自觉,纯粹就是为了一个玩儿。他待人毫无成见,连三界种族之分都扔了,这样的人类甘野平生仅见,纵使他再冷漠孤傲,也总是情不自禁地为苏一尘所吸引,两人结伴而行,一路分享魔界与人间的趣事,玩得不亦乐乎。 甘野曾经一本正经地问过苏一尘,为什么初遇时没有与他先打上一架,苏一尘听了哈哈大笑,反问道,“你想和我打一架?” 他们同行数月,也遇到过不少下山历练的仙门子弟,挑衅甘野被打跑的更不在少数。甘野不用苏一尘帮忙,他往往就抱着手臂在一旁看,因此,苏一尘是知道甘野修为深浅的,而甘野却只听说过苏一尘的轶事,从没见过他真正出手。 苏一尘以为甘野想和自己比试一场,心中也有些跃跃欲试,哪知甘野摇了摇头,“不。” “不试试我青羽山的剑法?” 魔物额前的裂纹上红光闪了一闪,继续道,“不。” “不打就不打,喝酒去。”苏一尘笑着,率先迈开步子。 甘野这个朋友很好。苏一尘在仙门修行十五载,只听说过正魔不两立的教诲,但甘野与他同行时,从没有主动挑过仙门的事,即使被下了战书,也没对谁下过死手,苏一尘以为,交了这样的朋友,即使是个魔界中人,应该也是无碍的。 旭日渐渐东升,苏一尘看着远方云霞交会的样子,暗暗撇了一下嘴角。 七年前,魔族到底有没有启动过惑星幽冥阵? 把染墨池毒送入他体内的甘野,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 ◎ 谢凤麒没睡多久,就被苏雪镜轻轻晃醒了。他们连日奔袭,昨夜又战了一场,都有些精神不济,然而时间紧迫,并没有留给大家休整的机会,因此天一亮就必须继续出发。 闻人斐是坚持要与他们一起走的,然而大家心里都清楚,少了一只左眼,并非修为全失,但要适应视野的变化,仍然需要时间。他们此去凶险,带上闻人斐,反而可能会成为拖累。 苏雪镜斟酌了一下,对他柔声说道,“闻人道友,你与周道友一路同行,现在她以身殉道,你要将她的尸骨弃在这荒郊野岭吗?” 闻人斐的表情几不可闻地挣扎了一下。 苏一尘会意,立刻接口道,“是啊闻人兄,你能帮我把师姐送回白林城吗?最后一段若能得你相送,师姐泉下有知,也会心安的。” 谢凤麒看到闻人斐没有言语,俯身抱起被苏一尘的外袍包裹的周晓柔,捧到闻人斐面前,闻人斐看了一会儿,牙关咬紧,伸手接了过去,扭头就走。 “闻人斐,你放心,我们找到魔物,一定把他们打趴下,为你和周晓柔报仇!”萧白在他背后喊道。 闻人斐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半晌才重重吐出两个字:“不必!” 萧白被谢凤麒瞪了一眼,没敢再接话,等他走远了,才把头凑到谢凤麒耳边问道,“不必是什么意思啊不必?难道他中了邪,不想报仇了?” 谢凤麒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是,不必假你之手。” “他以后就剩一只眼了,修为可以再精进,但失去的那一侧视野却没办法再找回来,”萧白这句话,没有半点讽刺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如果我们不替他报仇,难道他自己就打得过那个魔物?” “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打赢甘野吗?”谢凤麒淡淡问道。 萧白扁了扁嘴。 他虽然坚信自己的剑快,但也知道快不过大师兄苏雪镜,连苏雪镜都落了下风,自己打起来是个什么光景,倒也不难想象。 然而,他终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消沉了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我自己也许不行,可是不还有小谢你么?大师兄也在,还有乐正道友和温道友。对了,这一两天,我们应该就会遇上从河南道过来的花师兄和林道友,这么多人一起,车轱辘上都够碾死他甘野了……” 他话音未落,路口的另一侧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谁在打我的主意啊?” 人未到,扇先至,天下第七扇的扇面悠悠摇了出来。 “花师弟。” “花师兄!” 行至第七日,他们追上了闻人斐和周晓柔,也找到了花无计和林语思。 此地离千绝海,仅剩一日之遥。 ☆、第44章 动手 据花无计所说,他和林语思一直追在围攻青羽山的那群魔物身后,兜兜转转从河南道一路跟到了这里。被问到其他人为何会聚集的时候,苏一尘把惑星幽冥阵的事和他说了,花无计一听,眉毛挑了挑,“魔族居然搞得这么大。” 距离上一任魔尊兴风作浪,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天下太平的日子久了,仙门难免也有些松懈。苏雪镜临走时让其他朱栖坛弟子将消息传开,但连距离千绝海最近的青羽山,都还没有看到赶来支援的弟子,因此苏雪镜明白告诉众人,这一仗可能就得靠他们自己了。 因为沿途的魔物越来越多,一行人走得愈发小心,一路借着树丛山体等物遮蔽行踪,终于在翌日破晓时分赶到了千绝海附近。 千绝海万里烟波、浩瀚无边,天空与海面交相辉映,一直绵延到了视野的尽头。 众人不敢贸然现身,在稍远一点的山头观察,只见海边有一处高台,被一根圆柱支撑着,仿佛悬浮于天地之间。高台周围黑压压地围了一圈魔物,少说也有三十来只。 萧白转头数了数,这里总共有七个人,“以一敌五,勉强还行。” 谢凤麒头也不抬,望着下方说道,“你再仔细看看。” 除了萧白,其他人都注意到了,离开高台十丈之外,魔物又围起了一个更大的圈,人数至少是里圈的一倍,如此层层递增,总共围了三圈,将高台密不透风地护在当中。 摆出如此大的阵仗,是为了替谁解除封印,答案呼之欲出。 众人看了一会儿,苏雪镜说道,“三百年前,魔尊谷残秋凭空出世,搅得天下大乱,仙门各派皆受牵连,诸位想必也有耳闻。此番魔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就是为了解开魔尊的封印,此战凶险,是去是留,大家自己决定吧。” “魔尊再临,又是一场人间浩劫,我们既然来了,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朱栖坛的弟子还未接口,乐正长枫已经率先表态。 谢凤麒咬着下唇,片刻后才道,“下面的魔族有近两百,仅凭我们的力量,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在这里静观其变,或许可以等到各门派的支援。” “等不及了,”林语思冷冷地说道,“你们不去,我去!” “别急啊,林师兄。”苏一尘拉住他道。 “温良,连你也要拦我么?” “非也非也,”苏一尘将手一摆,“只是想给大家提个醒。回声老人说过,惑星幽冥阵要集齐七颗眼珠才可以发动,我算来算去,现在魔族只收集到了五颗,所以真的要打,也请诸位务必保护好自己的左眼,别给他们送材料了。” 花无计就是个来凑热闹的,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 乐正长枫有些责备地看了苏一尘一眼,但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其他人便也默默上了心。反倒是平日里一贯快人快语的萧白一直没有说话,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苏雪镜正要问他,他却忽然站了起来,人往崖边走了几步,探身向下望去。 “怎么了?”谢凤麒问道。 萧白眯起眼睛紧紧盯着一处,喃喃说道,“你们看,那像不像沈师兄?” “沈师弟?”苏雪镜闻言一喜,顺着萧白所指去看,果然看到了一个红袍的身影在移动。只是一见之后,又有些疑惑,“他怎么孤身一人来了。” 众人都凑过去看,远处确实有人穿着朱栖坛醒目的红袍红甲,他们分辨不清那是谁,只是有几个在高台附近巡逻的魔物正朝着红点前进的方向移动,眼看就要撞上了。 萧白利落地拔出了流金锁日剑,说了一句:“我去找沈师兄。”双足一点,沿着山崖就蹿了下去,兔起鹘落间,已经跑到了那个红点身后。 谢凤麒看着萧白急切的背影,一贯冷静的脸上微微变色,将自己说过的静观其变抛到脑后,提起铁剑,居然也追了下去。 这一下变故抖生,其他人纷纷拔剑。苏雪镜本来想先定下战术,让七个人分别出击,以求最大程度地打散魔物的阵型。但被萧白和谢凤麒这样一搅,也来不及再多说,只叮嘱了一句,“敌众我寡,不能强取,这一战当以破坏阵法为第一要务。只要魔阵无法发动,魔尊的魂魄就挣不开封印,魔族群龙无首,可以慢慢应付。” 他说完了,立时飞身下山,其他人也紧紧跟在了后头。 花无计落在最后,凑近苏一尘问了一句,“你觉得有胜算么?” “有啊,怎么没有。”苏一尘看着小师侄坚毅的背影,无奈地笑道,“没有也得有。” ◎ 低等魔物虽然不像大魔那么难应付,但上百只一起攻来,也会令人难以招架。萧白在山上看到二师兄沈疏篱前进的路上有六只魔物,连忙赶去助阵,魔物撞到沈疏篱的时候,他也刚好赶到,流金锁日剑横在胸前,人则靠在了沈疏篱的背后。 “萧师弟?”沈疏篱的样子像是有些吃惊。 “沈师兄,你怎么一个人追来了?”萧白问道。 “哦,我收到大师兄的传言,便立刻赶了过来,”沈疏篱提着剑低声说道,“一路都没能追上你们,没想到离得这么近。” “你来得真巧,我们正要发动攻势呢。”萧白喜滋滋地说道,“沈师兄,我和你并肩上!” “好啊。”沈疏篱淡笑道。 萧白将流金锁日剑挽了个剑花,眼角瞥到追过来的谢凤麒,朝他喊了一声,“小谢,这里危险,你去后面躲躲,别过来。” 谢凤麒看着背靠背站立的二人,当真收了脚步,垂下眼睑道,“你们小心。” ◎ 正魔相遇,攻势一触即发。 萧白与沈疏篱被巡逻的一组人围了起来;苏雪镜、乐正长枫、林语思则分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向高台突破;苏一尘不近不远地跟在小师侄身后,看到碍眼的魔物才出手;花无计则是四面游走,寻找空隙接近高台。 高台外围着数百只魔物,他们当然不认为杀得完,苏雪镜提出的破坏阵法,是眼下最有效的办法。除了林语思已经杀红了眼,完全不管不顾,其他人都在想方设法突破防线。 就在第三层防线渐渐被他们撕开了一个口子的时候,海面上忽然刮来一阵咸风,伴着浓重而压抑的魔息。 几人的剑势都缓了一缓,飞快地打量四周。不看还好,这一看,苏一尘只觉得万分头痛。 从高台左右两边,分别来了四个人,一个是甘野,一个是楚未,一个是在对青峰上交过手的红发大魔,还有一个白发三千丈的新面孔,身上的黑雾堪与那红发大魔媲美。 除了白发的魔物,其他三个苏一尘都交过手,他迅速地评估了一下战力,觉得自己的道友们有些不妙了,连忙朝苏雪镜移动过去,想要说服他先行后撤。然而,几个魔物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分朝四个方向降下,转眼就和仙门弟子斗在了一起。 苏一尘跃至半空查看情形,只见林语思提着思凡剑就朝甘野攻去,楚未跟在他后面,被花无计挡了一挡。红发的魔物先是落在了乐正长枫身前,苏雪镜离他最近,看到之后,连忙上前合围。而白发的魔物则落在了沈疏篱和萧白之间,他发色白而显得瞳色愈深,一双阴沉的眸子在沈萧二人身上一转,手抬起的时候,已经裹挟了千钧的力道。 苏一尘一眼便看出来,萧白那里的情势最危急,但紧要关头,他到底还是护了一回短,落地后朝着自己的小师侄就直奔过去。苏雪镜和乐正长枫修为不低,只是刚才已经和魔物们斗了一阵,消耗了不少体力,此时红发大魔与两人交手,动作全无滞塞,神色竟然还带着闲适。 苏一尘接近的时候,红发的魔物比两位道友更早看到他,嘴角立刻扬了起来,“哟,你也来啦,这下不用那么闷了!” 苏一尘手中百炼青钢剑挟着风势,一瞬就接过了他劈向苏雪镜的利爪,对自家大哥说道,“这里我来,你去帮帮萧白吧。” 苏雪镜迅速朝萧白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白发魔物的魔息显然也令他暗暗吃惊,他没有多言,朝苏一尘点了点头,飞身便掠走了。 有苏雪镜为几位师弟掠阵,那里的压力大概可以小一些。苏一尘略微放下心来,专心与乐正长枫联手。 他体内的染墨池毒,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愈,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深入骨髓,因此现在运起真气,疼痛发作得比之前更烈。 苏一尘舞剑的时候,心思也动得飞快,想要借着思考把四肢百骸的不适暂时压抑下去。这千绝海不愧是人间魔性最强的地方,与仙山福地青羽山截然不同,魔族的力量在这里不会受到丝毫压制,反而得到成倍的增强,苏一尘可以明显的感觉到,红发魔物比在对青峰上难缠了一倍。二十招过去,乐正长枫已经几番涉险,此时更被他一只利爪伸到了面前。 电光火石间,苏一尘的百炼青钢剑从斜里刺入,一把挑开了魔物坚硬的手指。指尖擦着他的脸颊收了回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苏一尘侧过头看向红发大魔,一双杏眼因为隐含怒气,居然眯得细长了起来。 他站在乐正长枫一步之前,长臂一挥,剑刃清啸。 想要挖他小师侄的眼珠,有种! ☆、第45章 凌日 林语思这几个月一直追着甘野跑,逮着机会就打,大大小小打了不下十场。初时经常被揍得遍体鳞伤,有几次差点直接去见他大哥了,大概是靠着玉石俱焚的气势才化险为夷。后来有一回不知怎么被甘野知道了他是林语深的亲弟弟,那个魔物好像自此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冷冷扔下一句“没有用”,从此不管他如何挑衅,大抵就对他视而不见了。 这次在千绝海边,林语思终于再次见识到了甘野真正的力量。久违的战栗感重新爬上了他的背脊,握着思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遍布血丝的双眼更是眨都不敢眨一下。 天空渐渐阴沉了下来,明明是没有起雾的白天,视野却变得有些晦暗。 甘野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身上的魔息尽数释放出来,居然丝毫也不输给红发和白发的两个大魔。 “你没有用,滚开吧。”他握着七星棍,难得开尊口对林语思说了一句。 林语思不明白甘野的意思,眼睛红得像一头猛兽,招招都是迎着七星棍硬上。 甘野的嘴角抽了抽,不耐烦地看着林语思,“好吧,就送你去死!” 语毕,七星棍被黑雾围绕着,蓦然抽长了一倍,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朝林语思当头挥下。 林语思剑招未老,听见头上风声,举剑回挡。七星棍的攻势,他本已烂熟于胸,这一棍平平无奇,没道理挡不住。然后思凡剑被长棍粘上后,他才发现那股千钧之力完全卸不掉,握剑的手被一路向下压去,最后扭到了怪异的姿势,再也无力握住剑柄。撤掉了他的武器后,甘野一记反抽,七星棍结结实实地敲到了他的头顶。 这一下来得迅猛异常,林语思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头上一闷,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瞬间流了一脸,但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心里只想着要把思凡剑捡起来。可是他的双眼已经没办法再聚集起焦点,他晃了两晃,隐隐听到花无计喊了一声“林语思”,然而没有力气再做任何回应,直直晕了过去。 花无计和楚未交手,念着他也是苏一尘的师侄,一直没下重手。只是打斗过程中,渐渐觉得楚未的动作颇为怪异,虽然用的是仙门的招式,身上却没有半分真气。最奇怪的是楚未的眼睛,那瞳孔仿如一潭死水,半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好像是被什么人直接操纵着在行动。 花无计还没来得及深究,林语思就被甘野一棍撂倒。花无计也没有想过甘野能一招卸掉他的武器,心中大惊,再也顾不上楚未的身份,天下第七扇一把打开,锋利的扇面擦着楚未的脖子划过,再割深一点,就能切开他的食道。 谁知楚未脖颈流血,却是一点也不退缩,依然举剑强攻,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花无计忧心甘野去取林语思眼珠,眼角瞥到苏雪镜奔过,连忙喊了一声。 苏雪镜回头看到这里的乱象,心中也是一震,转身提剑来助。他的修为比林语思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但是居然也打得很是吃力,甘野似乎对苏雪镜更感兴趣,嘴角含着冷笑,七星棍使得呼呼生风。 ◎ 苏雪镜去战甘野,萧白和沈疏篱那里就没有了帮手。 朱栖坛门禁宽松,派中常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弟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修行。苏雪镜是门下大弟子,沈疏篱排行老二,两人入门最早,修为也比后来的弟子深厚不少。只是沈疏篱不知是不是连日赶路没有休息,与白发的魔物斗了没多久,就喘着气弓起了身体。 “沈师兄,你怎么了?”萧白连废话也顾不上说了,连忙问道。 沈疏篱抬起脸,朝着萧白摆了摆手,面色苍白,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舒服的话就先退后吧,这里我来!”萧白说着,往左一步,挡在了沈疏篱面前。 他话还没说完,左臂就被白发的魔物一爪撕破,衣袖半垂了下去,那魔物收回右手,五只长长的指甲上沾满了鲜血。 这一下抓得深可见骨,萧白倒抽了一口冷气,连握剑的手都抖了一抖,正准备重整旗鼓,忽然看到一道红光飘到了他的面前。 一直站在不远处清理着低等魔物的谢凤麒不知什么时候跃了上来,挡在萧白和白发的魔物之间,眼神冰冷,铁剑稳稳地指着前方。 萧白冷汗都下来了,连声说道,“小谢,师兄,谢师兄!拜托你站远一点保护好自己,别来凑热闹行么?” 谢凤麒气得脸色发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吐出三个字来,“攻、下、路。” ◎ 天色越来越暗,视野已经差得有些诡异。 这样的天气,只能让人想到一件事,海边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只见圆盘似的红日边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惑星凌日!”魔物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不是说明天才到日子吗?怎么会现在就开始了!” “护法大人,快把这群臭道士拿下!” 除了晕倒的林语思和脱战的沈疏篱,其他人都感到身上的攻势愈加凌厉了起来,几只大魔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一个个把魔息释放到了极致。 苏一尘一边与红发的魔物交手,一边已经抢到了高台里圈的防御层外。他纵身跃起一扫,只见高台正中央有一块黑色的毡布,不知道盖着什么,高台边缘则错落地放置了七个琉璃托,其中六个琉璃托上,都有一颗浑圆的眼珠。 落回地面后,苏一尘脑中急转。甘野一开始杀了三个仙门弟子:傅子鸣、林语深和柳衡,后来在淮南道上又杀了周晓柔,同时取走了闻人斐的一颗眼珠,所以他一直以为只有五颗眼珠落在魔族手中,但现在阵台上居然有六颗,还有一颗是谁的? 苏一尘环顾四周,看着苦苦支撑的几位道友,和他们咄咄逼人的对手,忽然脑中一闪,脱口而出,“楚未!” 楚未先是被送了一截断臂回青羽山,后来又倒戈向甘野一方,他和乐正长枫无从揣测其中因由,索性暂且搁置不提。但是仔细想来,前一天楚未出现的时候,半边脸颊蒙得严严实实,他们竟然都忽略了。 不论如何,只要再取得一颗眼珠,魔族就可以发动惑星凌日阵了。 苏一尘想通了这一节,隐隐觉得不妙,高声喊道:“诸位道友,快撤!” 可是余下几人现在都已陷入了苦战,哪里有那么容易说走就走。 苏一尘知道耽搁不得,再也顾不上身上的毒,百炼青钢的剑气白得刺目,毫不留情地喂了红发魔物一套杀招,身上虽然中了两剑,但也逼得对方一连退开十几丈。 得了空隙,他朝乐正长枫使个眼色,两人返身后掠,朝着萧白的方向疾奔而去。 谢凤麒和萧白联手,屡次指出白发魔物招式中的破绽,一时竟还扳回了几分。只是萧白剑法虽快,仍然快不过那个大魔的利爪,许多破绽谢凤麒看得到,萧白的剑却跟不上,打了一会儿,又重新落到下风。 等到人群中嚷着惑星凌日开始的时候,那白发大魔左手一握,骨节咔咔作响,盯住萧白的面门猛攻了起来。就在他的手指快要够到萧白时,一直在助攻的同时不给萧白挡道的谢凤麒突然又扑到他身前,速度快得萧白和沈疏篱都万万没想到。 白发大魔手下一个犹豫,还是刺进了谢凤麒的眼底。 “小谢!”萧白狂吼了一声,没有提剑的那只手情急中拎起了谢凤麒的衣领,慌不择路地朝后退去。 苏一尘正在这时赶到,连忙举剑帮他们挡了一挡,口中急促地说道,“他们阵中的材料不齐,快走。” 谢凤麒的左眼被戳了一下,疼得完全睁不开,血顺着脸颊往下流。萧白硬掰开他的眼睑看了一眼,长舒出一口气来,“幸好,眼睛还在。” 他不敢耽搁,一手扶着谢凤麒,另一只手挥动流金锁日剑,一边格开涌上前来的低等魔族,一边迅速后撤。 苏一尘看到旁边的花无计也抱起了昏迷不醒的林语思朝他们的方向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喊了一声:“苏兄!” 苏雪镜和甘野斗得难舍难分,听到苏一尘叫他,勉强说了一声,“好。” 如此看来,几人应该能够全身而退。魔族启动不了惑星幽冥阵,这一仗便是他们赢了! 黑子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朝着太阳中心移动,千绝海边的魔物都停止了叫嚣,一时只有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萧白经过沈疏篱身边的时候,不忘叫了一声:“沈师兄,走啊。” 沈疏篱站起来,眉心微微皱在一起,看着谢凤麒的眼神竟然有一丝悲伤。 ☆、第46章 阵启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2节 苏一尘活着的时候,和沈疏篱年纪相差无几,因此在白林城试剑大会上就照过面,后来也偶遇过几次。在他的印象中,沈疏篱风度翩翩,是个随时随地都斯文有礼的青年,剑术修为也相当高,和苏雪镜站在一起,堪称朱栖坛的双璧。 因此他看到萧白和受伤的谢凤麒顶在前面,沈疏篱却躲在两人身后时,不禁觉得有些诧异。 而在萧白扶着谢凤麒经过沈疏篱身边时,他忽然伸出手,朝着谢凤麒的左眼探了过去。 谢凤麒受了伤,眼睛眯着,半边脸一塌糊涂。虽然如此,他还是看到了沈疏篱的动作,搭着萧白的肩膀往后一让,硬生生避开了。 萧白转头看到了这一幕,对谢凤麒埋怨道,“给沈师兄看看伤口啊,傻瓜!” 谢凤麒欲言又止,绷着脸让沈疏篱把手放到了自己的眼周,紧接着发生的事却让几人再次大惊,只见沈疏篱并未仔细查看,反而双指用力,对着谢凤麒的伤口刺了进去。 谢凤麒疼得□□一声,向后跌去。 这一下苏一尘和乐正长枫都看到了,萧谢二人还在发怔,乐正长枫先喊了一声,“沈道友,你在做什么!” 沈疏篱一击不中,抿了抿嘴,转眼又再欺上。 萧白终于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疏篱,右手举剑勉强挡了两招,哀声问道,“你要挖小谢的眼珠?!” 他嘴里发苦,喊得苏雪镜都听到了。本来就在甘野的剑下难以找机会抽身的苏雪镜一分心,反而露出了一个破绽,被甘野拍到胸口,身体直直向后飞去,一口血跟着喷了出来。 苏一尘见状,百炼青钢剑倏然运起,将沈疏篱逼得措手不及,连番后退。 他且战且进,奔到了苏雪镜身边,低头一看,苏雪镜已经起不了身,连忙把甘野的攻势也接了过来,以一敌二中不忘低呼:“你们都快走!” 萧白带着谢凤麒,花无计带着林语思,双双向后退去。 苏一尘看见乐正长枫举着照影站在他身侧,眼皮跳了跳,疾声道,“乐正兄,你也快走!” “我们一起走。”乐正长枫头也不回地说道。 苏一尘看了一眼面前密密麻麻的魔物,甘野提着七星棍,楚未和沈疏篱站在两旁,稍远一点的地方,红发和白发的两个大魔也在赶来。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用更快的语速对乐正长枫道,“你先走,我断后。” “这么多人,你一个人怎么断后。”乐正长枫声音清冷,语调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眼前的情况如此棘手,苏一尘自己都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断不会让小师侄留下。他想了一想,对乐正长枫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宣州铜雀楼顶上打的那个赌么?” 赢的人提出一个要求,输者承诺必践。宣州城的凶手不是魔物,苏一尘赢了。 乐正长枫自然不会抵赖,却没想到苏一尘在这里提起,冷着脸道,“生死关头扔下道友,这件事违背天理人伦,我不能答应。” “我怎么会叫你扔下我呢,你是不是当我傻?”苏一尘笑了一声,朝苏雪镜努了努嘴,“苏道友受了重伤,留在这里诸多凶险,你先把他送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去吧?” 乐正长枫看了一眼苏雪镜,又回头望望分身乏术的花无计和萧白,眼神有一丝挣扎。 “你速去速回,快来帮我,好么?”苏一尘放软了声音,仿佛在哄他一样。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乐正长枫没有办法,点了点头,伸手穿过苏雪镜的后背,将他托了起来,转身掠开。 他们一走,苏一尘便一咬下唇,浑身真气暴涨,百炼青钢升到半空,霍然喷出一股剑气,将面前的魔物全都震得退开了三步。 然后他转过头,看到乐正长枫已经奔出了十多丈,这才放下心来,手指递到嘴边咬破了,转身朝着空中一挥,骤然下了一个禁制。 乐正长枫只觉得背后空气一变,再回头时,苏一尘和魔物仍在眼前,但是交战的声音却听不见了。 他心知不妙,放下苏雪镜,往回跑了两步,紧接着就撞上了一堵结界,再也没办法穿越过去了。 因为时间紧迫,苏一尘下的是最简单的单向禁制,只能拦住乐正长枫所在的那一侧,所以他的责任,就是不要让任何一只魔物通过。 乐正长枫听不到那边的声音,苏一尘却可以听见小师侄一声声捶着结界大喊,“温兄,温兄你把结界打开!” “快走啊。”他低低说了一声,收回心思,专注应付起面前如山如海的魔物。 此战不必全胜,能保小师侄撤离,撑到惑星凌日结束,也就可以了。 ◎ 萧白和花无计带着两个伤员蒙头赶路,到了一里地外,居然遇到了青羽山来的支援。 这一次是宁思咏带队,来了三十余名青羽弟子,数量虽仍不及魔族,但足以让他们喜出望外了。 萧白上下嘴皮动得飞快,半句赘述也没有的和宁思咏说了高台下的情况,宁思咏立刻留下两名弟子为谢凤麒和林语思疗伤,其余人跟着萧白,往回赶去营救剩下的三名道友。 不到一炷□□夫,他们就看到了乐正长枫和边上的苏雪镜,一时欣喜,急急奔上。 苏雪镜受的内伤不轻,整个人半昏半醒,强提着一口真气支撑。花无计凑近大师兄耳边轻声道,“没事了,青羽的支援已到,交给我们吧。” 也不知他听没听见,终于沉沉闭上了双眼。 几个跑在前面的青羽弟子触到了结界,不解地围住乐正长枫询问原由。 让他们吃惊的是,素日沉稳镇定的乐正长枫,此时站在那里,人却微微打着战。他们看到魔物的数量,心下都是一怵,以为乐正长枫也是如此,只有几个心思细腻的,从他眼中看到了深刻的担忧,还有一点点的,愤怒。 苏一尘的禁制下得麻溜,挡上几个时辰全无问题,青羽山的人过不去结界,只能站在后方干着急。 在他们的视野中,魔物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波一波涌上,而站在浪尖的,只有一个白林城的小弟子。他身上白色外袍已经被撕裂成了一条一条,几乎都是勉强挂着。面孔看着眼生,许多人并不认识,只是身上的真气极其澎湃,发着淡淡青光,将他整个人和那把剑都裹了起来。 几个大魔身上黑雾翻腾,因为被一个人阻拦在此,眼中暴怒又急躁,出手都是毫不留情。 苏一尘看了看已经移过太阳中心的黑子,知道自己只需再支撑小半个时辰即可,为了提振精神,连嘴唇都咬破了。 他真气挥霍过度,染墨池毒早已随着血液流经了每一根血管,周身如同被人用针细细密密地扎着,连指甲盖里都泛着疼。 苏一尘知道自己不能卸下这口气,否则一定再难聚起精神,因此攻势犹如疾风骤雨,片刻不歇,借此来让自己和魔族都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习剑仅有十五载,比青羽山上最年轻的六师兄都少了几十年,只因天赋异禀,试剑大会后,一时在仙门风头无两。认真说来,上一次面对魔物围剿,还是在临死前的平都山。那时他琵琶骨被钉穿,一身修为都废了,与其说在应战,不如说是舍命抵抗。所以此时此刻,才是他与魔族大军的首次交锋。 这一场若是输了,魔尊复苏,三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苏一尘自己未见得有多在乎,但他知道,小师侄和一干道友一定在乎得紧,因此咬紧牙关、半分不敢松懈。从结界的另一侧,青羽弟子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纷扬起的血沫,乃至于他偶尔露出的侧脸苍白异常,周身却仿佛镀了一层薄红。 ◎ 魔物进攻了多久,苏一尘就抵御了多久,就在他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惨叫,“护法大人,惑星凌日快要结束了!” 苏一尘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太阳,那颗黑子缓缓变换位置,终于走到了另一侧的圆盘边缘。 他嘴角几不可闻地扯了一下,绽开一抹轻笑。 苏一尘脸上淌血,却把自己的左眼护得很好,魔族得不到第七颗眼珠,这阵法启动不了了! 不止是他,连结界后的青羽弟子也搞清了这一点,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惑星凌日的终结。 就在这时,一直在边上助攻的沈疏篱突然扭头向后,一下子就蹿到了高台下。 “你做什么?”红发的大魔高声问他。 沈疏篱没有说话,用力吸了一口气,右手骈指,对着自己的左眼猛刺了下去。 苏一尘看到这一幕,心有所动,待要出手阻止,已经赶不及了。 沈疏篱挖出了自己的左眼,高高跃起,将它抛到了最后一盏琉璃托上。 没有任何预兆的,高台摇晃了起来,地面深处仿佛传来滚滚闷响,连方才平静无波的千绝海面,也掀起了一阵巨浪。 惑星幽冥阵,启动了。 ☆、第47章 再临 沈疏篱看到高台上的琉璃盏放出刺目的光芒,阵法赶在惑星凌日结束前终于启动,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提剑朝着自己的颈侧挥下。 红发的魔物迅捷如风般闪到他身侧,一掌拍开了剑刃,怒道,“你发什么疯!” 沈疏篱左眼空了,面上却不动声色,“魔尊可以复苏了,你不高兴么?” 红发的魔物牢牢握着他的剑刃道,“怎么,你表达高兴的方法是抹脖子?” “我没了眼睛,活着也没有用了。”沈疏篱声音淡漠,浑然不像一个刚刚挖出了自己眼珠的狂人。 红发的魔物却是有些生气,强行拽过他的剑扔了出去,“别说傻话!魔尊复生之后,有的是办法帮你。” “是吗?”沈疏篱问了一声,表情却看不出来有几分兴致。 “你又不是怨妇,别寻死觅活的!”红发的魔物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伸手按住沈疏篱的肩膀,“你不想看看,魔尊再临后的景象吗?” 沈疏篱终于停下了拾剑的动作,抬起一只眼睛,着迷地望着高台。 对着苏一尘而去的所有攻击也停下了,魔物们像退潮一般离开了他的身边,只剩他孤零零地站着。 苏一尘艰难地回过头,有些抱歉地看了乐正长枫一眼,轻声说道,“我好像搞砸了。” 结界另一侧的仙门弟子已经都怔住了,嘴巴大张地看着海边的情形,既无人开口,也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高台上白光刺目,像是一道道闪电在来回流窜,苏一尘看到那块黑色的毡布被一阵狂风吹了起来,飘摇着掉落到了海面上。 地面摇晃得更厉害了,天色阴沉如墨,太阳不知何时已完全被阴云遮蔽了起来,雷声从云中滚滚而下,如一曲愤怒的乐章。 魔物们围着高台,眼中迸射出狂热的光芒,嘴里一迭声喊着: “魔尊!” “谷残秋大人!” 高台上最终发出了一声巨响,七颗眼珠同时爆裂,紧接着,阵眼的位置旋起了一阵狂风。 就在那个瞬间,乐正长枫看到一直笔直站在那里的温良,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眼前无形的结界,倏然消弭。 ◎ 苏一尘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正在纳闷的时候,却看到温良的脸对着地面扑了下去。 他一时有些唏嘘,这张脸本来就平淡无奇,如果再摔破相了,还真是有点惨。 唏嘘完了,又大吃一惊,温良在下面,那现在飞起来的是谁? 没容他多想,一股巨大的引力就以他完全无法阻挡的姿势,把他朝高台上吸了过去。 苏一尘看得到琉璃盏上爆出的鲜血,但阵中被黑色的龙卷裹着,什么都分辨不出。他用力想要朝后跳开,却是完全身不由己,在风势里荡了两下,被一头朝着龙卷风里拖了进去。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知道自己进入了风圈,身体却没有一点晃荡。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地方,舒服地想要伸一个懒腰。 然后,他就真的伸了一个懒腰。 云开日现。 光风霁月。 ◎ 天地间的阵阵轰鸣在一刹那戛然而止,苏一尘先是感觉到了异样的安静。那并不是回声谷结界里那种绝对的死寂,因为他还能隐约听到海浪拍岸的低响。只是除此以外,下方的数百魔物和更远处的仙门弟子却仿佛统统闭上了嘴,一时鸦雀无声。 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高台的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众魔物吃惊的表情,不禁有些莞尔。也不知刚才刮的是什么妖风,他体内所有的不适居然都消失了,久违地感到身轻如燕起来。 他提了一口气,正打算跃下高台开溜,却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魔尊殿下!” 苏一尘一下子瞪大了眼,有点儿没搞清楚状况。 下方红发和白发两个大魔率先单膝下跪:“恭迎魔尊殿下重临天下!” 像是有某个看不见的开关被打开了,数百魔物呼啦啦拜倒山呼: “恭迎魔尊殿下重临天下!” 苏一尘心中一凛,刚才温良脸朝下倒地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伸出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那双显然不是温良的手,掌心之前受伤未愈的刀疤凭空消失了。 他思绪有些混乱,一抬腿跳下高台,对着海水照了一眼。 海面清澈,微波荡漾,一张清逸俊秀的脸映了出来,刘海从额前滑下,依稀还是六年前的模样。 苏一尘站直身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紧跟着又捏了一下琵琶骨,再一运气,发现居然完好如初。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俯首称臣的一众魔物,忍不住长笑起来。 魔族抢了他的尸骨,果然是想要放入阵中复活魔尊,然而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这个本尊的魂魄也在现场,而且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这样一个大礼从天而降,他简直要拱手道一声谢。 还没等他高兴够,失去了结界阻拦的青羽弟子从远处涌来,边跑边喊:“苏、一、尘!” 是是是,正是你们的师叔我。 苏一尘的招呼当然没打到,因为魔族已经站了起来,以一种全然保护的姿态,挡在了他的身前。红发与白发两个大魔分侍左右,傲然睨视着全场。 苏一尘从人群的间隙中望出去,只见乐正长枫三两步跑到温良身边,跪下去将他揽在怀中,可是温良的手软软垂在地上,一点动静都没了。 乐正长枫脸色惨白,将温良轻轻放回地面,捡起了掉在一旁的百炼青钢剑,双眼穿过重重人群,死死地钉在了苏一尘的脸上。 被魔物拜服的感觉虽然不错,可是被小师侄这么看着,滋味却不太好。 苏一尘伸手挠了挠太阳穴,嘴角挂起一个无害的笑容,举步朝乐正长枫走去。 “魔尊!”白发大魔出声叫道。 “都别动。”苏一尘挥手制止了魔族的骚动,自己一个人走到乐正长枫面前。 萧白和青羽山一众弟子全都拔出了剑,逼人的剑气直升到半空。苏一尘足尖一点,飞身从众人面前掠过,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几十柄宝剑一起掉到了地上。 “老实待着,我不为难你们。”苏一尘笑嘻嘻地说道。 青羽弟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没有了动作,站在人群中的花无计“啪”一下打开了天下第七扇,若有所思地看了苏一尘一眼。 苏一尘卸了众人的剑后,飞快地掠到温良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自己的魂魄离开后,那具身体果然再没有了生息。他轻叹一声,重新站起身来,冷不丁鼻尖就被一柄剑尖指上了。 剑是百炼青钢,出剑的是乐正长枫。 苏一尘看着小师侄恨不得从他脸上剜下一块肉来的眼神,忍不住眨了眨眼,自以为亲切地笑了一下。 没想到这个笑反倒点燃了乐正长枫体内最后的一丝理智,他蓦地挥动百炼青钢剑,朝着苏一尘就攻了过来。 苏一尘瞥到魔族沸腾的样子,右手一扬,“让你们别动!”说话间辗转腾挪,闪避起了乐正长枫毫不掩饰的杀气。 小师侄平时动手,从来没有这么狠辣,牙关咬得脸颊都微微鼓起,看来是气极了。 苏一尘让了几招,有心逗他一逗,于是在百炼青钢下一式杀到的时候,不避不让,反而把头歪向一边,白皙的左脸迎了上去,对着乐正长枫一挑眉,语带戏谑:“小长枫,你砍呀。” 刀锋立止,乐正长枫收手的力道之大,令他整个人都趔趄了一下。 “你!”他又气又恼,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一尘长笑一声,换上了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斜睨着一众道友:“想要命的就快滚!” “魔尊!”红发的大魔远远喊道,“让属下为您杀光这帮臭道士!” 苏一尘回过头,轻描淡写地瞟了他一眼,“我说要杀他们了吗?我偏偏要放他们走。” “魔尊,”白发的大魔也开口了,“您才刚破除封印,如果消息被仙门知道,恐怕会惹来诸多麻烦……” “怎么,你要我当一只缩头乌龟?”苏一尘似笑非笑地问道。 “属下不敢!” 苏一尘扫了一眼青羽山的几十个师侄,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倔强的表情,活像今天就打算交代在这里的样子。他脸上带着笑,心下却是无语,眼神转到花无计身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去告诉山上那群老头子,我谷残秋又回来了,”他说着,音量陡然拔高,“还不快滚!” “滚滚滚,马上滚。”花无计扇子一收,凑到宁思咏耳边嘀咕了两句,连拖带拽地把人拉后拉。师兄一走,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头土脸地捡起剑来跟了上去。 萧白走上前抱起了温良的尸骨,对乐正长枫低语道,“走吧。” 乐正长枫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一尘,眼中一片怒火,偏又带着丝萦绕不去的困惑。 苏一尘飞身掠到乐正长枫身侧,擦着他的耳际说了一句,“去越州等我。”紧接着反手一推,把他朝花无计的方向重重推了过去。 他这一串动作十分不合常理,心中只盼魔族不要有人发难,好在谷残秋君临魔界时以暴戾而闻名,身后数百魔物,竟无一人敢提出质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仙门弟子且行且回头,一路谨慎地退出了他们的视野。 ☆、第48章 师侄 越州是江南道通往千绝海方向的最后一座市镇,距离海岸不足百里,赶得快些,一日之内就可以到达。 但是苏一尘经过越州城门的时候,已经是惑星凌日之后第三天的戌时了。 这座城本就不大,加上地处偏远,人烟罕至,要打听仙门弟子的下落,实在是不太难。苏一尘在驿站一问,果然两天前城里来了一群年轻道士。 他沿着大路找到客栈门外,踌躇片刻,拉住一个迎客的小厮,给了一两碎银,问他是不是有一个爱摇扇子的红袍道士在这里投宿。 小厮拿着银子眉开眼笑,“有啊有啊,前两天和一群仙门的道长一起来的。” “他住哪间房?” “这恐怕不方便告诉您吧,要不小的带您上去?”小厮为难道。 苏一尘想了一想,“这样吧,你去跟他说,有位东面来的故友找他,请他开窗等着。” “就这样?”小厮奇怪地扁了扁嘴,看在钱的份上,还是依言通报去了。 苏一尘看人上了楼,这才绕到客栈后院的树下等着,没过一会儿,二楼有一间窗格被推了开来,花无计带着盈盈笑脸从楼上望着他,抬起手来招了招。 苏一尘双足一点,凌空跃过了窗棂,屋内烛光正炽,明晃晃地映了一室,花无计站在窗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以扇掩口,“扑哧”笑了。 “怎么了?”苏一尘也不见外,自顾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边喝边问。 花无计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道,“我想到那天几百只魔物匍匐在你脚下喊‘魔尊殿下’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紧。” 苏一尘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那你要是看到我领着他们进攻人间,是不是会觉得更有趣?” “带我一个啊,魔尊殿下。” “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师侄还好么?”苏一尘问道。 “你师侄来了好几打,你问哪一个?”花无计眨了眨眼,明知故问。 苏一尘知道花无计在调侃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看来是没事,那我先走了。” “喂喂喂,你就是来跟我打声招呼的?” “不然呢?”苏一尘奇道,“我还有事,欠你的酒留到下次吧。” 他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被花无计一把按住,“你没什么话要对乐正长枫说?” “跟他?”苏一尘一偏头,“没有啊。” 花无计看着苏一尘没心没肺的表情,不禁在心底同情起了那位小道友,“不是你让他来越州等着的?” 苏一尘又倒了一杯茶,缓缓送到嘴边,“那只是权宜之计,你也看到了,当时我要是不说点什么,他怎么肯走?但我本来就不是青羽弟子了,现在又被当成魔尊,跟他扯上关系,只是徒增麻烦。” 客房的门像是没有掩紧,此时“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抱歉,长枫给师叔添麻烦了。” 苏一尘一口茶水“噗”地喷了出来,狼狈地别过了头去。 ◎ 乐正长枫推门走进屋里,绷着一张脸对花无计道:“我去找林道友商量给温良落葬的事,他碰巧不在,便想来你这里看看,没想到门未关严,正好听到里面有人声。” “没事没事,”花无计摆了摆手,一脸拼命忍着笑的表情,“那我去找林语思,你们聊吧。” “花兄!”苏一尘喊了一声,可是花无计理也不理他,脚下生风,一转眼就闪到了屋外,还亲切地帮两人拉上门。 “咳咳,”苏一尘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看着乐正长枫,“小长枫,好久不见。” 乐正长枫的脸上像封了一层寒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墨色的瞳孔盯着苏一尘看了许久,这才答道:“有很久吗?三天前不是才见过。” 苏一尘摸了摸鼻子,“花兄都告诉你了?” 乐正长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师叔,你知道温良的尸身上,有多少处伤吗?” 苏一尘有些心虚,还没开口,乐正长枫又道:“三百七十一道。” 难怪挺疼的,苏一尘抿了抿嘴。 “如果当时魔阵没有发动,可能你现在已经死了。”乐正长枫说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太重,只是左手握拳捶了一下,楠木制的桌角瞬间碎裂,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这里是客栈,打坏了东西不太好。”苏一尘眼珠一转,顾左右而言他。 “苏师叔……”乐正长枫低声喊了一句,俯下身直视着苏一尘细长的眼睛,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是一个有点怪异的姿势。 苏一尘死的时候,乐正长枫才十三岁,因为长得矮,踮起脚来也不及苏一尘半人高。在对青峰上的日子,从来都是他抬头仰望着那个小师叔,看他言笑晏晏,看他剑风猎猎。 小师叔并不像许多同门传言的那么神秘,乐正长枫知道,他虽然有点儿随性,练起剑来就懒得搭理自己,但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坐在自己身边,陪他发发呆,见他沮丧就摸摸他的头,还有,偷偷地灌他一口师祖酿的葡萄酒。 整座青羽山上,只有苏一尘管他叫“小长枫”。每次这样叫的时候,小师叔的嘴唇轻咧,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就像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笑容。 乐正长枫还能清楚地记得,六年前苏一尘离开青羽山那天的情景。他以为这次也和之前几次一样,苏师叔又要下山游历去了,虽然心里舍不得,惦记得晚上都睡不安稳,去送行的时候,他还是努力做出笑脸,朝着苏一尘拼命挥手。 他像过去一样问道:“小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一次,苏一尘没有回头看他。而且,也没有再回青羽山。 第二年春末的时候,有一位师兄才偷偷告诉他,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乐正长枫如遭雷劈,跑到对青峰上大哭了一场。他是戒律院容晦道长亲传的弟子,从小就熟谙正魔殊途的道理,只是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苏师叔背叛师门的说辞。乐正长枫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一定在什么地方有着深深的误会,才会把他的小师叔从对青峰上带走。 如果自己能早点知晓就好了。如果自己有能力保护小师叔就好了。 虽然一切都已经太晚,少年却一夜长大。 对着身下微微抬起头看自己的苏一尘,乐正长枫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六年的空白像一阵飓风,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摧枯拉朽般推倒了他的常识。 他蓦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用再仰望苏师叔了。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张脸,常常在梦里出现的面孔,带上了一丝奇怪的陌生,让他既想转开眼,偏偏又转不开。 苏一尘实际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看小师侄一副不悦的样子,总归于心有愧,默默任他在头顶瞪视了一会儿,师叔架子又出来了,伸出手来,揉了揉乐正长枫的脑袋,“好了,我不是没事么。” 乐正长枫的身体极轻地颤了一下,头一偏,从他掌心里滑了出去。 哟,小师侄长大了,不让摸头了。 苏一尘落寞地收回手,有点儿尴尬,嘿嘿一笑。 好在这时候,花无计回来了。 ◎ 听到花无计的声音,苏一尘如蒙大赦,扑过去给他开门。 花无计一边进屋,一边打趣道:“我是不是回来早了?” 乐正长枫整个人都不在状态,见了花无计,难得连招呼都忘了打。 “哟,你欺负他了?”花无计小声问苏一尘。 来越州城的路上,乐正长枫疑虑重重,几次想要重新返回千绝海边。花无计没有办法,只好把苏一尘体内并不是谷残秋的猜测告诉了他。乐正长枫半信半疑,直到花无计又说出温良的秘密,联想到数月间这个白林城寂寂无名的小弟子身上发生的种种怪异,他才吃惊地相信了这件事。 花无计设想这两人见面,做师侄的必然要埋怨一番,但终归是那个每年上对青峰凭吊苏一尘的乐正长枫,最后肯定是十分欣喜的。没想到进来一看,两人一个面有愧色,一个神思恍惚,实在是有点儿意思。 苏一尘看着小师侄心不在焉的样子,半哄半讨好地凑到他眼前一笑,“到底怎么了,小长枫?” 乐正长枫这才如梦初醒,猛地退开一步,直接绕到了花无计的另一侧,勉强打起精神道,“林道友回来了吗?” 花无计哪里是真的去找林语思了,他等着看戏,只跑到楼下吃了一碟宵夜便回来了,因此摇了摇头,语焉不详地说道,“还没吧。” “那我先告辞了。”乐正长枫说着,看也不看苏一尘,扭头就往外走。 坏了坏了,小师侄虽然冷淡些,可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过。 苏一尘苦着脸对花无计道,“怎么回事,他见了我半点也不高兴,居然还一脸嫌弃。” “那是嫌弃吗?”花无计看着乐正长枫离开的方向,心念一动,笑得高深莫测。 ☆、第49章 聚首 苏一尘是真的有事,因此在乐正长枫走后,没和花无计多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在千绝海边,他用魔尊的身份将一众捋起袖子想要追随他踏平人间的魔物赶回了魔界,只是发现有两个人不见了。 一个是楚未,一个是甘野。 这一人一魔,为什么会在那种状况下不告而别?他们是一起走的,还是分开走的?为了弄清楚这些,苏一尘才没有跟着魔物们去魔界观光一番,而是沿路追了出来。 他在高台下曾和沈疏篱聊过几句,这位朱栖坛弟子因为失血,脸色苍白得厉害,但不知红发大魔怎么给他做的急救,神智倒还清醒。苏一尘没能从他嘴里问出反水的理由,只能确定他并未被人胁迫或操纵。 沈疏篱是自愿叛出师门的,但楚未就未必如此了。 苏一尘与乐正长枫在平都山和玄照溪禁地遇到他的时候,他都还是孤身一人,而且处处慢了魔族一拍,看起来并未勾结在一起。难道魔族不止砍下了他的一条手臂,还操控了他的心智? 当然,比起楚未和沈疏篱的事,苏一尘更好奇的,是自己为什么能在惑星幽冥阵中复生。 起死回生之术,三界之中无人可为,魔尊之所以能够借尸还魂,也是因为他的魂魄未散,只是被封印了起来,用魔阵做引,可以为他寻找一个新的容器。但苏一尘只是一介凡人,修仙不过二十载,按理说,在掉下平都山的时候,魂魄就该消散了。然而他的残魂历经六年仍然不灭,连埋在墓中的身体都未曾腐烂,此事简直处处透着诡异,哪怕苏一尘不是当事人,恐怕都会很感兴趣。 而要解开这些疑问的关键,也许就在甘野身上。 ◎ 从魔阵附近的海岸离开的道路只有一条,苏一尘沿途追赶,正巧途经越州,这才去找花无计见了一面,之后便又出发寻找甘野和楚未的下落。 他扮作魔尊吓唬魔族,正玩得起劲,并不想和青羽弟子照面,因此不在城中留宿,野外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被人追上了。 那追踪的手段很是眼熟,苏一尘觉得好笑,掉头截人,果然一击即中。 “小长枫,你跟着我做什么呀?” 昨天还一脸嫌弃地对着自己,睡了一觉又主动跟上来,这个小师侄,苏一尘也真是猜不透。 乐正长枫没说话,苏一尘的眼角却瞥到了一柄扇子,只见花无计倚在树边,笑吟吟地望着二人。 “你怎么也来了?”苏一尘奇道。 花无计把扇子一收,摊手道,“你师兄又丢啦。” “我师兄,”苏一尘偏头一想,立刻会意,“你说林语思?” “对啊,既然见到了你,也该离开越州了,可是今早去找他,发现他又不辞而别了。” “我可不知道林语思在哪里。” “你昨天不是说要去找甘野么,”花无计打了个哈欠,“那个林语思啊,甘野跑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八成是昨晚上在哪撞见了吧。” 甘野是林语思的杀兄仇人,这么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 “看来,甘野还没跑远。”苏一尘面露喜色,转头问乐正长枫,“那你呢?” 小师侄是青羽山的人,莫非是来找楚未的?可是,他应该不知道楚未和甘野一起遁逃了吧。 乐正长枫从背后取下一个布条包裹起来的东西,递给苏一尘:“师叔,你的剑。” 竟是来给自己送剑的。 苏一尘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的头,举到一半,记起前一晚的遭遇,又默默缩了回去。 乐正长枫看到苏一尘的动作,眼神一黯,低声说道,“师叔,我要和你一起走。” “哈?” 苏一尘不想小师侄卷入此事太深,因此犹豫着要不要把楚未的事告诉他。 乐正长枫看了一眼花无计,树下的人十分识趣,摇着扇子晃晃悠悠地走远了。他这才轻声说道,“师叔,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为什么?”苏一尘已经完全搞不懂他的思路了。 “因为……”乐正长枫低下头,凑近苏一尘说道,“我怕你死,怕得要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全不似少年模样,可是语气又让苏一尘觉得孩子气,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乐正长枫站直了身子,脸色十分严肃,嘴里说的却是:“总之,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如果师叔不同意,我就自己跟着。” 苏一尘还记得当时去玄照溪之前,小师侄带着一身剑伤跟了自己几天几夜,差点折腾掉半条命,现在想来仍然心有余悸。 他没有办法,又想到楚未的事确实与青羽山有关,只好点了点头,“那好吧。但你得答应我,遇到魔物躲远点,不许冲在我和花兄前头,还有,这件事一了结,立刻回青羽山去。” 乐正长枫垂下眼睑,“我不会回青羽山了,除非师叔你也回去。” “我已经被青羽逐出师门了,还回去做什么?”苏一尘十分头疼,“严格说来,你现在也不应该叫我师叔。” 这一次,乐正长枫倒没有坚持,点了点头,“一尘?” “咳,”苏一尘一口气都吸岔了,连连摆手,“还是叫师叔吧。” 乐正长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是,苏师叔。” 稍远一点的树下,摇着天下第七扇的花无计,用左手紧紧捂着嘴,笑得肩膀都在打颤。 ◎ 苏一尘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后,不仅琵琶骨的伤痕莫名痊愈,连修为也比生前更精进了两成,其中原因完全不可考,花无计听了,连连道:“真乃祸兮福所倚也。” 他剑术轻功,样样都胜从前,花无计和乐正长枫修为也是不弱,但每天为了追上他的脚步,都要费好一番力气。 到了晚上,花无计常常精疲力竭,倒头就睡。反而是乐正长枫,每晚子时提着剑就消失了,往往要到寅时才会回来。 深更半夜的,他去做什么? 苏一尘偷偷跟出去看了一晚,才发现小师侄居然彻夜练剑,一练就是两个时辰。大概是因为休息不够,有几次险些伤到自己,让旁观的苏一尘提心吊胆。 乐正长枫未满二十,修为在同龄的仙门弟子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了。 青羽山上从掌门到几位长老都夸过他天纵英才,苏一尘知道这不是一句客套话,他完全可以顺其自然地修行下去,根本不需要这样日操夜练。 毕竟是自家师侄,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练残了,于是陪着熬了一夜,等乐正长枫练完后,苏一尘便跳出去劝阻他。 “师叔,你怎么在这里?”看到苏一尘顶着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朝自己走来,没两步就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乐正长枫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苏一尘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道,“晚上不睡觉,天天跑那么远练剑做什么?” “我吵到你了?”乐正长枫一脸歉然。 “那倒没有,”苏一尘否认着,随即发现话题跑偏了,“你白天跟着我们赶路,晚上又不好好休息,长此以往,身体会吃不消的。” “没关系。”乐正长枫还剑入鞘,与苏一尘一同往露宿的地方走去。 苏一尘偏过头,就着斑驳的星光看了一眼小师侄泛青的下眼睑,“之前与你同行时,也未见你夜夜出来练剑啊。” 乐正长枫脚下一顿,“所以,我那时候才什么忙都帮不上。” “小长枫,你被容晦师兄教傻了吧?”苏一尘想来想去,这个锅得让五师兄来背,“你的修为已经很好了,不用着急,慢慢来,求仙问道本来就没有捷径的啊。” “我不为求仙问道。” “那是为了什么?”苏一尘越发奇怪了。 乐正长枫缄默了。过了一会儿,见小师叔还是不依不饶地看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师叔,你别问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了露宿的地方,乐正长枫立刻躺下转了个身,背对着苏一尘,呼吸轻缓均匀,像是很快就睡着了。 苏一尘却是望着星空发起了怔。 在温良身体里的时候,他已经打算用白林城小弟子的身份生活下去了,可一旦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做了十几年师叔的自觉忍不住又冒了出来,这才操起了小师侄的闲心。其实,乐正长枫将及弱冠,不再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的那个豆丁了,这么一想,自己也确实不该再用师叔的身份多加管束。 想通了这一层,心大的苏师叔终于舒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可以睡个好觉了。 离他们栖身的地方仅仅三里之外,提着思凡剑星夜兼程的林语思,终于找到了与人同行的甘野。 ☆、第50章 灭门 破晓的时候从西北面刮来一阵大风,苏一尘是第一个嗅到风中裹挟的血腥味的。 他把花无计和乐正长枫摇醒,顺着那股血腥的气味向前找去,没过多久,就见到了倒在一棵树下奄奄一息的林语思。他的佩剑思凡远远落在数丈之外,伤口似在腹部,血流了一地,已经蜿蜒着渗透进了虬结的树根。 花无计上前探了一下林语思的鼻息,转头道,“还有呼吸。” 苏一尘正在查看打斗的痕迹,当他在一棵树上找到深浅两道截然不同的剑痕时,低声说了一句:“果然。” “师叔发现什么了?”乐正长枫闻声问道。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3节 苏一尘指着树上的剑痕给他看,“与林语思动手的并非魔物,而是另一个使剑的人。” “莫非不是甘野?”花无计也听到了两人的话,一边为林语思止血,一边说道,“不对,如果不是甘野,他不会一声不吭连夜追上去的。” “和林语思动手的虽然不是甘野,但并不代表甘野不在场。”苏一尘本来不敢确定楚未的行踪,这下倒是有眉目了。 “你的意思是?” “楚未。” 此言一出,乐正长枫的脸上霎时一片诧异之色。 苏一尘以为他为同门师兄勾结魔物一事心情沉重,出声安慰道,“楚未在千绝海边时,神色已经有异,恐怕是被魔族操控了。” 乐正长枫摇了摇头,“师叔,我不是担心这个。只不过,我在试剑大会上和林道友动过手,也知道他当时留了几分力,我觉得,以楚师兄的修为,似乎不能把林道友伤成这样。” 这倒真的有些奇怪了。 就算魔物用什么邪术操控了楚未的心神,但要一下子将他的修为提升一大截,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三人一时都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昏迷中的林语思似乎是察觉到了花无计的动作,干裂的嘴唇微微开阖,像是在嗫嚅着什么。 花无计凑到他耳边,用力听了一会儿,才勉强分辩了出来,“他一直反复在说三个字,丹霞山。” “丹霞山?”苏一尘听着名字耳熟,转头问乐正长枫,“你知道么?” 乐正长枫略一思索,便道,“丹霞山上有个修仙门派,现任掌门是刘真人。” 说到刘真人的时候,苏一尘与花无计对视一眼,忽然双手一拍:“桃子!” “什么?”乐正长枫不解。 “丹霞山上长着一棵一百二十年的老桃木,结的果子甜美多汁,我和花兄有一晚溜上去吃了个痛快。”想起几年前干过的荒唐事,苏一尘和花无计都笑了。 笑过之后,花无计又觉得奇怪,“那山上除了一棵老桃树,再没有其他宝物了,不像是魔族会感兴趣的地方。” “难道林语思和丹霞山有什么纠葛?”苏一尘偏头道。 花无计想了一想,“应该不会,他这几个月来,满脑子都只有杀兄之仇,哪里还装得下其他心思。” 左右想不出个所以然,苏一尘决定就往丹霞山的方向一探,如果沿途有其他甘野的消息,到时再作打算。 计议已定,花无计要带林语思回城中求医,便与两人道别,只剩下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向着西南面的丹霞山而去了。 ◎ 两人一路星夜兼程,乐正长枫也和门中通了信,如果有其他甘野的消息,他们应该能收到。 只是从那天之后,甘野与楚未二人的行踪,就再也没在人前出现过,仿佛完全消失了踪影。 因为没有其他线索,他们只能照着林语思所说的,继续向丹霞山行进,过了十多日,天边隐隐出现了一片连绵的赤色起伏, 丹霞山已经不远了。 仙门之中,以青羽山、朱栖坛、白林城和玄照溪四派名声最盛,这四门除了立派都超过千年,门下弟子的修为也是最高的。除此之外,便是三十六洞天与七十二福地最广为人知。 丹霞山也在七十二福地之中,自掌门以下,众弟子修为平平,算是比上不足,比起其他散修道士和凡人又强了那么一点儿。 苏一尘多年前和花无计上山的时候,只为去看一看那株一百二十年的老桃木结的果子,根本没有和山上的道友打过照面。等到没把持住将人家的桃子偷吃光了,就更不好意思拜会,因此多年以来,遇上丹霞山的弟子都是扭头就走,半个也没结识过。 他如今已不是青羽弟子,并未穿着白袍蓝甲,想来丹霞山上应该无人认得出自己,因此大大方方地和乐正长枫从正门前的山路走了上去。 才走到一半,石阶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倒趴着的小道士。两人不明就里,上去问了一声,道士却没有应声。乐正长枫神色一变,伸手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只见他虽然没有外伤,内脏却像被震破了,嘴角的血丝凝固了起来,已经没有了生息。 苏一尘与乐正长枫心中都是一惊,连忙加快脚步,急掠而上。 仙门各派,为免魔族滋扰和凡人误入,在门派地界都会设有结界,丹霞山虽小,也是设了结界的。因此一直到跨过山门,两人才猛然嗅到了空气中那股浓烈得令人欲呕的血腥味。 待他们四处环望,面前的景色哪里像是仙山福地,几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主殿外宽阔的平地上,众弟子的尸身密集到叠了起来,上面的压着下面的,血水层层流下,最后在地面形成了一个个血色的水洼。 乐正长枫双目通红,与苏一尘逐个检查,广场上一百八十二具尸身,无人生还。 除了拿着佩剑战斗过的弟子,里面还有一些年纪幼小的道童,看起来连剑法都未入门,同样惨遭屠戮;有一个小弟子手上甚至还拿着扫山门的扫帚,被一剑从面门劈过,嘴巴大张着,至死也没能合上。 虽然没有抱什么希望,苏一尘还是和乐正长枫一起,将整座丹霞山寻了一遍,除了广场之外,山头四面还有二十多具落单的尸体,几乎都是被一剑毙命。 “是大师兄。”确认过山上没剩下一个活口之后,乐正长枫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一尘也看遍了山上二百多具尸身,除了掌门模样的刘真人胸口有一道爪痕,其他人都是为利剑所伤,看起来是楚未动的手,而甘野在一旁掠阵。 他们来这山头,显然是为了找一样东西,不仅杀光了山上的道士,还将主殿翻得乱七八糟,苏一尘看了一会儿,实在没有什么头绪,只能退出殿外,和小师侄一起将尸身搬到一处排列整齐。 乐正长枫弯下腰,朝着面前望不到尽头的尸山深深行了一礼,这才随苏一尘一起下了山。 天地茫茫,甘野与楚未,又不知去了哪里。 ◎ 丹霞山被灭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仙门,此事惨绝人寰,再联想到不久前魔尊的复生,众人都认为魔界很快就会大举来犯,一时人心惶惶。 苏一尘肉身成了魔尊新容器的消息,也被逃生的青羽弟子传了开来,为了避人耳目,他和乐正长枫都披上了大件的斗篷,将容貌隐了起来,平时赶路,也尽挑些荒野小道。 乐正长枫初时不解,为什么师叔不将真相和盘托出,而要认下这个“魔尊”的名头。 “小长枫,你觉得千绝海边的魔物厉害么?” “有几只大魔很难对付,但低等魔物应该不足为惧。”乐正长枫想了一想,说道。 “你修为甚高,自然觉得不足为惧,那如果是普通的仙门弟子呢?”苏一尘顿了一顿,“比如,丹霞山上的那些。” 乐正长枫一时哑然了。 修仙门人,修为卓绝的固然不少,但资质平庸的却更多,许多人苦修几十年,仍然无法悟道。甘野带着楚未,两个人就能把丹霞山上二百多个道士杀光,如果正魔相斗,仙门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是可想而知。 苏一尘知道乐正长枫明白了,对他笑了笑,“所以嘛,由你师叔我来当这个魔尊,把那群魔物关在家里不放出来,不就消弭了一场大战么。” “可是,这样师叔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了。”乐正长枫担忧道。 苏一尘摊了摊手,“你师叔我可是青羽弃徒,早就是众矢之的了。” “但从前仙门的人并不会追杀你。” “放心,他们打不过我。” 苏一尘说得一派轻松,然而小师侄脸上的忧思却是挥之不去,他想来想去,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到底还是伸了出去,轻轻按在乐正长枫头上。 这一次,小师侄终于没有扭头避开。 ☆、第51章 由 苏一尘如愿以偿揉到了脑袋,这才放下心来,对乐正长枫说道,“你就别担心大人的事了,倒是你自己,什么时候回青羽山去?” “大人的事”这句话,落在乐正长枫耳中,令他微微觉得有些怪异。 苏一尘是师祖紫宸真人晚年收的入室弟子,他上面六个师兄,最年轻的那一个,都比他早入门几十年,早已开班授徒。因此,苏一尘在青羽山上,属于年纪极轻而辈分极高,有些弟子年长他许多,仍然要叫他一声师叔,叫人的与被叫的都有些别扭,也是因为如此,苏一尘渐渐地就很少下对青峰了。 相较之下,乐正长枫比苏一尘小八岁,叫起师叔就顺口多了。而且他幼时身形矮小,见到颀长高挑的少年苏一尘,总觉得十分仰慕,苏师叔说一句往东,他绝不会想往西。 这份仰慕经年不衰,早已深植进了他的心底,即使在苏一尘死后六年,也没有半点动摇。只不过,重生之后的苏一尘,身体仍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乐正长枫自己却已近弱冠,两人这时候站在一起,年纪看起来差不多,身形还是乐正长枫略高一些,他渐渐的,就不想被苏师叔当做一个小孩儿对待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乐正长枫当然只敢在心底想一想,断断不敢对着苏师叔说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小时候跟在苏师叔身后,看到他训诫欺负自己的师兄时,明明还挺高兴的,可如今再见他事事处处把自己护在身后,心里就觉得有点堵,不那么舒畅了。 因此,听见苏一尘让他回青羽山,他只是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我不回去。” 他剑目星眉,一张脸生得俊秀非凡,平时即使不苟言笑,女修们见了也会羞红了脸。可这时候低着头,语气隐隐含着倔强,看在苏一尘眼里,只觉得仍然是一副孩子气的样子,有种打不得又骂不得的感觉。 苏一尘仔细回想,小师侄儿时明明听话得很,一直长到了十多岁,还对自己恭恭敬敬,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难道是迟来的叛逆期? 他重生之后,修为大增,一个人行走江湖,横着走都没问题。但是带上乐正长枫,不免就有些麻烦,既怕他动手被误伤,又怕他名声扫地,简直像揣了个烫手山芋,恨不得马上打包扔回青羽山。 两人各怀心思,谁也不能说服谁,苏一尘想来想去,“你太弱了,会拖我后腿”这种话实在不适合拿出来打击小师侄,于是只能作罢。 乐正长枫和他在一起的事,除了花无计,没有旁人知道,因此遇到道友时,苏一尘会躲起来,让小师侄自己去打探一番消息。 甘野和楚未也不知去了哪里,连着半个月没再露面,倒是丹霞山被屠的原因,渐渐流传了开来。据说是朱栖坛的大弟子苏雪镜,听说了丹霞山被灭门的消息,顾不上有伤在身,就带人前往查探,一番仔细搜查之后,发现那主殿里确实少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如果换成旁人,也许还注意不到,偏偏苏雪镜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他亲手送给刘真人,还被他领着看过好几次的小玩意儿—— 千绝海的夜明珠。 大哥为什么没事要给一个道士送夜明珠?苏一尘满心的莫名其妙,更奇怪的是,魔族找这么颗珠子要做什么?夜明珠诞于魔性强大的千绝海,偏偏是一样有灵气的东西,魔族见了它,不绕道就算修为深厚了,哪里有趋之若鹜的道理。 他虽然搞不懂,却不能置之不理。苏雪镜是他嫡亲的大哥,不熟归不熟,大哥的心性他是知道的。此事全因魔族残虐而起,但以苏雪镜的为人,必然十分自责,认为是自己送了刘真人这样东西,才会为他们引来灭门的惨祸,因此肯定会亲自前往缉魔。 苏雪镜打不过甘野,这一点苏一尘倒还记得,更何况要再加上一个入了魔道的楚未,这个忙,他是一定要去帮的。 ◎ 过了两天,苏一尘带着乐正长枫赶到了一处湖边。 那湖水里水藻众多,浮着一层厚厚的绿色,周围景色荒凉,几棵垂柳叶子都快掉完了,光秃秃地斜在那里。 乐正长枫逡巡了一圈,不解地问道,“师叔,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人打听。”苏一尘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海螺做的小哨子,“还记得朱栖坛的沈疏篱么?” 乐正长枫点了点头。 “待会儿看到人的时候,你就学他,装成背叛仙门效忠于我的样子。” 乐正长枫面露讶异之色,没等他再问,苏一尘已经对着湖心吹响了哨子。 那海螺哨音色古怪,即便是觉得师叔哪哪都好的乐正长枫,也没法昧着良心夸奖他吹得好听。哨音落了,两人在湖边等了一盏茶功夫,什么都没等来。苏一尘扁了扁嘴,拿起哨子,呼啦啦吹了一气,这一次更是声震九霄,难听至极。 乐正长枫被那刺耳的声音扎得头晕目眩,看到湖中心冒出来一个红发的魔物时,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魔尊殿下!”红发的魔物踏风而来,见到苏一尘后,行了一个礼,随后才狐疑地看着乐正长枫,“这个臭道士怎么也来了?” 苏一尘放下哨子道,“这是我新收的人,精通仙门内情,比你们有用多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红发的魔物听了,脸上露出一个讪笑,“魔尊,是你把我们关在魔界不让出来,我们才派不上用场啊。” “别动什么歪脑筋,”苏一尘瞟了他一眼,“我运筹帷幄多年,你们如果敢来人间坏事,当心我翻脸无情。” “属下不敢。”红发的魔物说着,龇了龇嘴。 “魔界情况如何?”苏一尘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谨遵魔尊吩咐,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何止是养精蓄锐,就是秋膘都养出来了好几层。” 苏一尘一听,很是满意,这才转到正题,“我问你,甘野在哪里?” 红发大魔听见这句话,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魔尊,你知道甘野?” 苏一尘不知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我不该知道么?” 红发大魔轻咳一声,“不不,属下只是佩服,甘野降生魔界不足两百年,是在魔尊被封印后才出现的,殿下竟然能注意到他,果然巨细靡遗,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他生得一头红发,看起来傲气逼人,这马屁拍得倒是顺溜,苏一尘听了也不答话,示意他往下说。 红发大魔又道:“甘野现在在哪里,属下并不知情,倒是曾有耳闻,他在西北不寒山里待过几年,没准在那儿有个老巢。” “还有呢?” “别的线索,属下一时倒想不起来了。” 苏一尘盯着他看了一眼,觉得并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因此将手一挥,“行了,那你回去吧。” 大魔赤色的眼珠转了转,没有急着告退,反而斟酌着问道,“不知魔尊为何要打听甘野的事?” 苏一尘手一伸,从身旁的柳树上掐了一片黄色的枯叶下来,朝着红发魔物的脸就射了过去。那叶子枯得几乎一碰就要风化,却在魔物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做事,还要向你汇报不成?”苏一尘冷冷说道。 红发的魔物有一瞬惊现怒容,被苏一尘冷眼看着,很快又熄了火,半垂着头道:“属下不敢。” “不敢就快滚。” 他站起来,返身往湖中走了两步,忽然又转了回来。 一直静立在苏一尘身边的乐正长枫紧张起来,陡然运起了一点真气。 红发的魔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最终没有深究,只是对苏一尘道,“魔尊,属下有一事想去千绝海办,能否暂缓回魔界?” “千绝海?”苏一尘挑了挑眉毛,“去做什么?” “殿下是否还记得朱栖坛的沈疏篱?”红发的魔物等苏一尘点头后,才继续往下说,“他为惑星幽冥阵献出了一目,这才使得阵法顺利启动、殿下重临人世,也算是于我魔界有功。只是少了那颗眼珠,他视野有缺,剑法上再难有精进,修为也裹足不前,因此属下想去千绝海为他找一样东西,来填补眼中空洞。” 此话一出,苏一尘和乐正长枫心里都是一动。 苏一尘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东西?” “千绝海的夜明珠。”红发大魔垂首回道,“此物通灵,可以补全人眼之不足。我魔族虽然用不了,但沈疏篱是人类,他的眼睛,夜明珠救得了!” “夜明珠身具灵气,你魔性太重,接近它恐怕不妥,先回魔界吧,此事我来想办法。” 苏一尘按捺心中讶异,三两句打发了红发的魔物,看着他从湖心缓缓下沉,这才转回头去,与乐正长枫对视了一眼。 千头万绪,竟然在这里找到了原由,楚未也是人类,而他,也缺了一颗眼珠。 ☆、第52章 不寒 红发的大魔离开后,苏一尘看着乐正长枫凝重的脸色,故意晃了晃手上的哨子,说道:“怎么样,我这哨子厉害吧?” 乐正长枫几乎是一下子就看穿了师叔在逗自己高兴,于是勉强把放在大师兄身上的心思收了一点回来,“这个哨子可以随时随地将魔物从魔界召唤出来?” “那倒不行,”苏一尘把玩着哨子上的螺纹道,“魔界与人界的通道,需要在魔性特别强的地方才能开启,比如千绝海,就是个特别大的通道。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的,可供勉强出入,在这些地方吹奏这个笛子,九迴灯听到了,就会来复我的命。” “九迴灯?”乐正长枫一下子糊涂了。九迴灯不是他们在玄照溪秘境里遇到的那个银发紫瞳的魔物么? 苏一尘这才想了起来,“忘了和你说,这个红头发的叫九迴灯,还有千绝海边和小白菜动手的那个叫百里琴,是魔尊谷残秋手下的两大护法。” 魔界之中,只以强弱分高下,护法地位仅次于魔尊,因此是魔尊以外最具战斗力的魔物了。照苏一尘所说,这个红发的大魔如果真的是九迴灯,那么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个“九迴灯”,便是假托了他的名字,可是两人都知道,银发紫瞳的魔物,魔息也异常强大,几乎不逊于两个护法,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来做事呢? “对了,”苏一尘又道,“我还旁敲侧击了一下,那两个护法从来没有派人去过玄照溪秘境和通州笑妃林。” “难道那个银发紫瞳的‘九迴灯’,和他们竟不是一伙的?”乐正长枫微微诧异。 这一点,苏一尘也没搞清楚,他怕问得太多容易露馅,因此决定慢慢再向魔物打听。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甘野和楚未。 “师叔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乐正长枫问道。 苏一尘闭着眼睛,显然在思考,“小长枫,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长出断臂呢?” 楚未缺了一颗眼珠,甘野就带他屠了丹霞山满门来夺取夜明珠,那么,他还缺一根断臂,也许他们下一步就是要去解决这个问题。 “恕长枫孤陋寡闻,从未听闻人间还有此等神物。” 确实,人又不是蚯蚓,哪能说长就长。 苏一尘想了一想,朝着西北面一指,“那就去不寒山看看吧。” ◎ 西北乃是苦寒之地,越是深入,越是荒芜寒冷,许多地方终年飘雪。然而这座不寒山,山名“不寒”,却是其来有自。 应该说,它不止不寒,简直炎热逼人。山中一年四季都有明火自燃,将方圆百里烧成了一片赤红,与西北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自成一景。 苏一尘与乐正长枫进入西北地域之前,买了两件大氅,一人一件,裹紧了仍嫌不够,走上一天,牙齿都能打战。 晚上歇息的时候,因为雪地里点不起火,两人只好吃了点冷硬的干粮。 苏一尘边吃边看小师侄,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一叹气,乐正长枫就比他还紧张,“怎么了,苏师叔?” 苏一尘看着小师侄一张好看的脸上冻得通红的鼻尖,忍不住摇头道,“你说说你,有师门不回,非得跟着我来这么个破地方受罪,是不是傻?” 乐正长枫不说话了,埋着头,只当没听见。 “还学会装聋作哑了啊?”苏一尘见状,没好气地伸手去拎他的耳朵。 他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手触到耳垂的时候,乐正长枫整个人却弹了一下,诧异地睁大眼看着他。 “捏疼了吗?”苏一尘吓了一跳,连忙缩手,“我手冻僵了,有点掌握不好力道,没伤着吧?” “……没有。” 苏一尘不敢乱动了,坐在那里念道:“你说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好?这大雪天的,脸都冻白了,万一发烧烧坏了,容晦师兄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这话听起来像埋怨,其实是在关心自己,乐正长枫几不可闻地扬了扬嘴角,没敢回嘴。 他索性顶撞两句,苏一尘还好摆摆师叔架子,这样垂下头不说话,让人怎么也没法教训下去了,做师叔的只好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往他身上重重一披,“算了,快睡吧!” “我不用,苏师叔,你会着凉的。”乐正长枫连着自己的大氅一起解了下来,被苏一尘瞪了一眼,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打晕了扔回青羽山。”苏一尘吓唬他道。 乐正长枫闭上嘴不说话了。 雪地寂静,世间嘈杂仿佛都被那片深白色吸收了,乐正长枫不时偷偷睁眼瞥一下苏一尘,见他很快就睡着了,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嘴里一下一下吐着白气团。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两件大氅将师叔裹了起来,看到他眉头舒展开了一点点,这才放心地坐了回去。 “师叔,你要让我回青羽不出来,打晕了是没用的,”他对着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说道,“你得打断我的腿。” ◎ 雪地里跋涉了几天,便来到了不寒山脉下。那里气候陡然一变,热得人汗如雨下,两人脱了大氅,往山中挺进。 “九迴灯可不要骗我,”苏一尘边走边道,“甘野脑子又没问题,为什么要挑这种地方出没?” 这个问题乐正长枫回答不了,不过他猜九迴灯真的没有骗小师叔。 因为在滚热的山中,有一根直指天际的高大石柱,柱子底端用手臂粗的锁链绕了几十圈,将一个人牢牢缠在了上面。 那个人,乐正长枫认识,苏一尘更不陌生。 “甘野?!” 和他们之前见到的甘野不同,这一个长相虽然一样,但□□的上身遍布着伤痕,锁链在他身上摩擦,传导的炙热温度让许多地方烧得溃烂,而他额头的裂缝,还被从中划断了。 苏一尘双足一点,急掠到甘野身侧,在他耳边低声唤道:“甘野,甘野你醒醒!” 此时乐正长枫也跟了上来,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被捆在柱上的魔物,只见此人胸膛起伏,显然还有呼吸,只是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梦是醒。 苏一尘很有耐心,叫了十多次,甘野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了一点,那双眼里先是没有焦距,模糊地扫了扫面前的两人,忽然怔怔停在苏一尘的脸上,看了一会儿,瞳孔渐渐张大。他喉咙发出嘶嘶声响,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嗓音吐出三个字来,“苏、一、尘?” 苏一尘笑了,“是我。” 甘野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闷声道:“我终于死了么?” “恐怕没有。”苏一尘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拨缠在甘野身上的锁链,没想到手一触到,浑身就像被闪电擦过了一样,疼得他退了一步,被乐正长枫一把扶住。 “别动它!”甘野叫了一声,“这是缚魔锁,你解不开的!” 苏一尘皱眉看着这条锁链,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甘野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又说道,“我没有死,那么是你活过来了?” “对啊,我活过来了。”苏一尘重新看向他,细长的眼睛弯了弯,“是不是该谢谢你,甘野?” 甘野盯着苏一尘看,眼神却渐渐阴沉,“你都知道了,对么?” 苏一尘点点头,不置可否。 甘野把头靠回石柱上,自嘲地问道,“所以呢,你来这里找我兴师问罪?” 苏一尘不禁笑了,“你有什么罪?说出来让我听听。” 甘野瞪大了眼睛,“你还相信我?” “信啊,为什么不信,”苏一尘看了看四周,猩红的土地上到处蒸腾着难耐的热气,把他这位魔界的朋友熏得好像一只蒸笼上的包子,“我唯一不信的就是,你怎么能混得这么惨?” 那一刻,乐正长枫清清楚楚地看到甘野也笑了。 他干涸的嘴唇向耳边裂去,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 “从哪里说起好呢?”甘野侧着头,像是在努力思索,“其实你不该信我的。” “你是魔族派来接近我的?”苏一尘问道。 甘野很快摇了摇头,“不是。”说完之后,又有一些犹豫,“……一开始不是。” 苏一尘没有如他所想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安静地等他往下说。 甘野于是一边斟酌词句,一边慢慢说道:“我在魔界待了快两百年,每天自己修行,从来没有交到过朋友。那天发现了一个通往人间的过道,我百无聊赖,就穿了过去,接着就遇到你了。” 大概是想到了在人间游历的日子,他的神色和缓了起来,“我觉得人间很好,不用过着每天打架分高下的日子,也可以生存下去。有许多地方都特别漂亮,比黑乎乎的魔界强多了,还有人类的食物,蒸的煮的,炸的烤的,味道都不错,比生吃好多了。” “我还以为能在人间玩上个几十年,谁知有一天,九迴灯找到我,让我把你的身体带回魔界……” “惑星幽冥阵,对吗?”苏一尘接口道。 甘野咬着牙,半晌才点头道,“对。他们想要你的身体做容器,因为发现我们同行,我似乎还得到了你的信任,就想让我去办这件事。我敷衍了几次,却发现有人假冒我,在人间犯下好几桩血案,令我被朝廷通缉,又遭到仙门追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甘野怔了一下,而后看着苏一尘的眼睛问道,“你问我人是不是我杀的,我说不是,你信了,对吗?” “对。”苏一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信我?”甘野又问。 “我为什么不信你?” 乐正长枫看到,甘野再一次露出了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如果你知道,我曾经杀过很多很多人,你还会信我么?” 苏一尘站在那里直视着甘野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此诚实,证明他的主人并没有说谎,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又让苏一尘很是疑惑,“你的魔性并没有那么强,从你身上,我感受不到强烈的杀孽之气。” 甘野仰天长笑起来,声音喑哑,难听得很。笑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口道:“对不起,我一直都不敢让你看我的真面目。”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丝毫停顿,被缚魔锁缠紧的手臂忽然用力,即使锁链深深嵌进了肉里也浑不在意,随着力道越来越大,他喉结滚动,开始发出低哑的嘶吼。 乐正长枫看在眼里,不禁运起一阵真气,微微挡在了苏一尘面前。 甘野身上的魔息浮现出来,那气息并不强烈,尤其是和红白护法或是银发紫瞳的魔物相比,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苏一尘定定看着他,只见他表情痛苦,双目紧锁,随着吼声渐响,最终化为一声怒嚎,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甘野额头的裂缝打开了,一只血红的眼珠露了出来,带着慑人的寒意,他周身魔息犹如洪水泛滥,一下子就将苏一尘和乐正长枫都淹没在了其中。 ☆、第53章 落石 千钧一发之际,苏一尘一把拉住乐正长枫的外袍,带着他向旁边急掠了出去,二人的身体刚刚离开那里,两片薄薄的黑色甲片就射到了,因为扑了个空,深深□□了泥土中。 苏一尘看向山路来的方向,黑色浓雾中果然有一道身影缓缓踱了过来。 “看来你没把人家唬住啊。”苏一尘对甘野笑道。 甘野见苏一尘还能和他说笑,先是吃惊地大睁了一下眼睛,而后仿佛长出了一口气般,额上的裂缝又半阖了起来。 苏一尘在黑雾中精准地移动了几步,面朝来人的方向道:“染墨池水的毒滋味可不太好,下次你再朝我射这玩意儿,我就把你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半分凶狠都没有,偏偏听的人头皮一紧。甘野施放的魔息缓缓散开,五步远之外,露出了一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来,那张脸盯着苏一尘,表情有些玩味。 乐正长枫乍见到两个甘野,诧异中暗自戒备,来回看着二人。 先开口的是被缚魔锁绑在石柱上的那一个,他盯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却鲜亮得多的面孔,冷冷叫了一声:“欤墨。” 苏一尘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 果然,会用毒的那一个,并不是真正的甘野。 被叫作欤墨的人毫不介意,继续用甘野的脸做出一些本人绝不会有的表情,戏谑地看着苏一尘,问道,“你怎么会认得这指甲上的染墨池水?” 苏一尘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反问,“怎么,我不该知道?” 欤墨摸了摸无名指上断裂的一截指甲,十分可惜地“啧”了一声,“自从淬了毒之后,我总共只用过两次,竟能被魔尊认出来,果然目光如炬。” 苏一尘心里一惊,想到他莫非认出了自己和之前的温良是同一个人,但面上仍然装得不动声色,“既然如此,你何不将面具摘下,坦诚以待?” 欤墨闻言,伸出修长的手指来,在自己脸上浅浅划了一道:“那可不行,我长得丑,不戴上这张脸,就不敢见人呢。” 他说话神态十分随意,显然没有把在场的人看在眼里。苏一尘暗暗思忖,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是魔尊谷残秋,还会做出这样挑衅的举动么? 这么看起来,这个欤墨分明就是不打算让他和乐正长枫离开此地了。 思及此处,他右手暗暗运起了剑气,一招强攻,打算夺下先机。 没想到欤墨看到他的动作后,眼睛都没眨一下,仍然好整以暇地托着手肘站在那里。就在苏一尘指尖的剑气快要触及到他的身体时,侧面岩石的后方忽然打斜里刺出一柄剑来,堪堪格开了苏一尘的攻势。 “大师兄!”乐正长枫低呼了一声。 来的这个人,使一把纯钢打造的宝剑,左臂空空荡荡,千真万确,正是青羽山大弟子楚未。 ◎ 苏一尘看了一眼楚未的眼睛,左眼的地方果然已不再是普通的人类瞳孔,而是露出了一颗泛着碧色幽光的琉璃珠子。那颗多半就是千绝海的夜明珠,这么看来,它确实不失为一件神物,镶嵌在人的眼眶中,不仅无机质的骇人,反而像有着生命一般,透出一种眼波流转的感觉。 只不过楚未眼神阴鸷,那种感觉稍纵即逝了。 苏一尘心里啧啧称奇,想起玄照溪的闻人斐道友为了救周晓柔,似乎也失去了一颗左眼,回头倒是可以给他推荐一下这个补救之法。 他心思转出了几千里,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减,百炼青钢剑已经被拔了出来,在楚未身前舞成了一道残影。并非苏一尘炫技,只是这副身体复苏之后,四肢百脉都像被千年修为打通过一样,让他的剑术运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剑速比之过往,也快了一倍有余。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楚未,这样的攻势,他绝对抵挡不住三十招,可是苏一尘却渐渐发现,他的剑上附了一层淡淡的魔息。 苏一尘之前为了安慰小师侄,一直推说楚未可能不是凭借自己的意志为魔族效力的。可是,魔族就算能操控他的身体,也无法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让他修行魔界法门并施放出魔息来,这件事情,委实就有些奇怪了。 苏一尘对楚未处处留手,但他显然并不领情,久攻不下后,剑势愈发沉重,倒把长剑挥得倒大刀一样,剑气几次从石柱上擦过,上面的石屑簌簌而下。 又过了二十招,楚未几乎已经被逼退到了山岩边,他忽然反手拿剑,像扔一杆□□一样,将那柄剑用力掷了出去。 苏一尘眼角看着那剑的动向,下一秒,就发现它□□了石柱当中,而巨大的石柱仿佛被人用力推了一样,轰然折断,上半截四分五裂,朝着众人身处的地方就砸了下来。 苏一尘暗道一声不好,飞身向前去找乐正长枫,小师侄站的位置靠近甘野身边,正是落石最多的地方。哪知身体向前移动了没几寸,冷不丁就被人拉住了。 苏一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楚未捣的鬼。这时情势已经十分紧急,他背后门户大开,即使楚未出手偷袭,也顾不上还手,可是此人只是用力拉住他,不让他往里去救人。 而另一边,欤墨几乎是踏着楚未掷剑的节奏向外掠,正好挡住了苏一尘前进的方向。 苏一尘怫然不悦,手上再没留力道,反身朝后,一掌将楚未推得飞了出去,紧接着身形一让,想要从甘野身侧掠过。 甘野的七星棍拔了出来,棍体一横,拦腰架在了他面前。 苏一尘上身后仰,几乎是贴着七星棍冰冷的表面从棍下滑了过去,乐正长枫已经离得不远了,一边为无法动弹的甘野挡开掉落的石块,一边朝苏一尘道:“你快走!” 越来越多的石子纷纷砸下,苏一尘别无他法,真气尽出,想要硬扛一扛坚硬的岩石。眼看头顶一块巨石即将坠落时,几个人都纷纷本能做出了动作。楚未又蹿回来拉住苏一尘,苏一尘想要避过欤墨去救乐正长枫,欤墨一边向外走、一边配合楚未拦截苏一尘,最后,是乐正长枫急中生智、在苏一尘全然没有防备自己的情况下,照着他的身侧踹了一脚,将他一口气踹到了山岩边的洞中。 巨石轰然坠地前的最后一瞬,苏一尘抿着嘴反身一扫,把欤墨朝落石中间踢了进去。 一声巨响,尘埃落定。 苏一尘和乐正长枫是从山表走进来的,没想到山岩里还有一条甬道,出口正对着石柱所在,现在他和楚未一起跌进了甬道,巨石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他用力喊了几声,声音像是被混合着泥土的岩石全部吸收了进去,一点回应都没有传来。 苏一尘心中焦急,想要破开封洞的巨石出去看一看小师侄的情况,可它真真是坚如磐石,推了半天,居然纹丝不动。 楚未靠在离苏一尘不远处的石墙上,看着他徒劳无功的样子,冷冷扯出了一个无声的笑。 ◎ 乐正长枫壮着贼胆把小师叔踹走了之后,就和甘野两个人暴露在了大量的落石之下,眼看快要连闪避的地方都没有的时候,欤墨居然没能进入甬道,跟他们挤在了一起。 三人内心俱是无语,各自运起气来,朝天一阵劈砍,尽量将大的石头打散,再于狭窄的空间想办法闪避。 最后一块巨石实在无法打碎,欤墨自嘲地笑了笑道,“便宜你们了”,说着就把七星棍往地上一竖,硬生生将那块石头支起来,正好卡在甘野头顶和山壁之间。 巨石下的空间岌岌可危,三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各自站在原地,互相打量着。 甘野因为被捆着,闪避不及的时候最多,因此也最是狼狈,不过他本来形容就很凄惨了,自己倒也不以为意。 欤墨顶着一张跟他相同的面孔,虽然也有些灰头土脸,表情却坦然得很。他看了看乐正长枫隐隐护在甘野身前的姿势,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联上手了?” 甘野自己也觉得奇怪,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青羽乐正长枫。”乐正长枫回头作了个揖,忽然想起师叔的叮嘱,又生硬地加了一句,“现在已经投靠了魔尊。” 甘野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有些诧异,以前苏一尘提起他时,说的都是“我那个团子师侄”,他完全想不到,会是面前这样一个星目剑眉、丰神俊朗的青年。 好在甘野并不是嚼舌之人,想起来了也不多嘴,转头阴沉地看着另一个人:“欤墨,你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之间夹了一个乐正长枫,本来并不是谈话之机,但现实如此,也容不得挑三拣四,欤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苏一尘这具容器,六年前是被钉穿了琵琶骨坠崖身亡的,现在看起来却完好无损,你是如何修复的?” 甘野一听,打了个哈欠,“关你屁事。” 欤墨也不着恼,甚至笑了一笑,“你如果执意不说,我只好挑现成的用了。”说着,朝洞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甘野额头上的魔眼一瞬间发起红来,乐正长枫低声道:“冷静。” 脑门上顶了块千斤巨石,这时候动起手来,岂不是同归于尽。 好在甘野并没有失控,他眼珠一转,像是改变主意了,“告诉你也无妨。天下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不就只有那一样么。” 欤墨眼睛眯了眯,乐正长枫也想到了—— “千岁光藕!” “不错。”甘野说着,露出嘲讽的神色,“千岁光藕生于玄照溪,一千年才得一株,你能不能找到,就得碰运气了。” 他六年前才用了一株,这运气当然不是那么好碰的,欤墨听了,冷哼一声,“你对苏一尘倒是真心实意。” 此话一出,乐正长枫顿时怔了一怔。 甘野一张脸上透着怒色,狠狠白了欤墨一眼,没有作声。 “怎么,我说错了?”欤墨语气轻佻,“让你把苏一尘的身体弄来做容器,你百般推诿,白白放跑了诸多机会,最后还愿意以身替他,自己跳进惑星幽冥阵,真是痴情得可以。” 乐正长枫吃惊地看着甘野,他当然没有承认,一脸气呼呼地瞪着欤墨。 欤墨走近几步,声音冷了下去,“可你是魔族之身,差点害得整个阵法反噬,损伤到魔尊好不容易修复出形状的魂魄,真是罪该万死!” “所以你才把他困在这里?”乐正长枫问道。 “身体用不了,当然只能用来贡献一点魔息。”欤墨双手一摊,“不过,现在你已经没用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伸手一抽七星棍,巨石摩擦着岩壁向下滚去,同时,甬道的洞口终于被苏一尘破开,欤墨擦着那声动静飞身而去,眼看又想把苏一尘堵在里面,让乐正长枫与甘野被砸死在此地。 苏一尘见到这一幕,本来就没剩多少的耐心直接消耗殆尽,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欤墨,双掌并推,将他朝巨石的方向疾了过去。 欤墨在空中无法转向,魔息暴涨,将自己的身体护了起来。 苏一尘竖起百炼青钢剑,一道青芒霎时附在剑刃上,朝着欤墨疾射而去。 精纯剑气与强大的魔息在空中碰撞,一股巨大的冲力将欤墨推到了掉落的岩石下方,巨石承受不住这股力道,随着一阵颤动,终于在距地面极低的地方爆裂了开来。 苏一尘朝乐正长枫跑过去,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体往下压。碎石子在山腹内乱窜了一阵,这才纷纷撞到岩壁跌落下去。 乐正长枫几次要抬头,都被苏一尘用力压制,等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他抬眼一看,这才看到师叔护在自己身边,脸上都被划开了一道,血丝从他白皙的皮肤下渗了出来,刺目地挂在脸颊上。 “师叔,你受伤了!”乐正长枫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忍不住喝道。 “擦破了一点,没事。”苏一尘浑不在意,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伤口,又转头看向甘野,“哈哈,你还好吧?” 碎石子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甘野和他一样,只是身上被划破了几道,看起来更褴褛了。 甘野看看苏一尘,又看看他勾着的乐正长枫,眼神有一丝复杂。 苏一尘拍了一下小师侄的背,“你去帮他看看有哪里伤着没,我去补个刀。” 他说着,朝不远处跌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欤墨走了过去。 欤墨躺着地上,双目紧闭,嘴角渗血,下颌处的脸皮翻卷起来,很是骇人。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4节 苏一尘走过去,伸手拉起破开的脸皮,用力一撕,“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撕开之后,那张脸却叫他微微吃了一惊。 银发虽然被染成了墨色,那张绝色的面孔却骗不了人,苏一尘伸出手,不客气地掀开他的眼皮查看,大概是昏迷之后无法施法,他的瞳孔已经恢复成了深紫色。 没想到这个欤墨,就是曾在玄照溪境地自称为九迴灯的那个魔物。 ☆、第54章 对峙 “原来是他。”乐正长枫回头看到这一幕,也有些惊讶。 欤墨昏迷得很深,苏一尘拍了两下他的脸,确认他毫无反应后,便回到了石柱旁,问甘野道:“他是什么来头?” “三百年前谷残秋君临魔界时,手下有三员悍将,在魔尊被封印后仍然统领着魔族,被称为三大护法,正是百里琴、九迴灯,和这个欤墨。” 苏一尘偏头想了一下,露出了然的神情。 “七年前人间出现的七桩血案,莫非也是他扮成你的样子做的?” 甘野垂着头,算是默认了。 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人客串了,仙门弟子一口指认他是凶手时,他还觉得不屑一顾,真正发现欤墨假冒他的样子杀人的事,已经是在第一次惑星幽冥阵发动失败之后了。 魔族天性狡猾,尔虞我诈都是常事,被欤墨泼了一身脏水,甘野只怪自己不够机警。为了补偿寻找容器的失败,他自愿代替苏一尘进入惑星幽冥阵,成为魔尊复生后的新身体。可那次的阵法,从头到尾都没能启动,不止他这个容器不合格,连那几个悍勇人类的眼珠,都没有被魔阵认可。 因为阵法的反噬,甘野受了重伤,在魔界足足调养了半年。之后他立刻就回到人间去找苏一尘,但听到的已经是苏一尘被青羽山行刑后流放的消息了。 失去了天才剑修之名,反而变成了一只落水狗,苏一尘在人间的行踪就不那么好打听了。甘野赶到平都山的时候,苏一尘早已坠亡。他在山下疯找了一夜,才找到了尸身,他一身伤痕,骨头几乎摔了个粉碎,唯一幸运的是,没有被乌鸦和野狗分食。 其实苏一尘琵琶骨被废后,魔族就已经不需要他了,还在不断追杀,听说是百里琴的主意。百里琴身为谷残秋的亲信,在三大护法中也是和魔尊走得最近的一个,因此魔尊复生不成,最最恼火的也是他,这才派出一茬一茬的手下,不让苏一尘魂飞魄散誓不罢休。 人已经死透了,甘野回天乏术,然而他担心百里琴心火难消,还会去而复返,破坏苏一尘的尸体,因此在平都山下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连夜把人带走了。 甘野听说过玄照溪千岁光藕的传闻,去那里只是想碰碰运气,结果额头碰到了天花板,一千年才结一株的千岁光藕,居然真的被他采到了。他喜不自胜,依照古籍上看到的方法,将千岁光藕研成粉末用水化开,再把苏一尘的尸体浸没在了其中。 因为不能在玄照溪久留,他将苏一尘埋在禁地里,自己又偷偷溜了出去。 再之后,就是被欤墨抓住,押上不寒山,用缚魔锁困在这方石柱之下,为谷残秋的生魂提供魔息的事了。 甘野保存苏一尘的尸体时,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从结果来说,反倒是歪打正着,他想到这里,一片狼藉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 “你还笑?”苏一尘看了甘野一眼,“快想想怎么料理他好。”他说着,用脚尖踢了踢欤墨的方向。 “杀了。”甘野干脆利落地说道。 苏一尘一点头,作了个“请”的手势。 甘野苦笑了一下,“我又动不了。” 刚才千斤的巨石,擦着石柱上的锁链往下坠,它却分毫未伤,显然不是一件凡物。 关于如何解开缚魔锁,苏一尘也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也许回答得出来的人—— 回声老人。 回声老人现在在哪,倒是没人知道,但李长安没准还跟着他,如果能想办法联系上这个吃货,或许能找到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苏一尘对甘野道:“那就委屈你在这里多留几日,我一定想办法帮你脱身。” 甘野知道苏一尘绝不是随口说说,而是言出必践,眼中没有欣喜,反倒有些隐忧。 他正想开口,忽然有一个身影从甬道中蹿了出来,朝欤墨躺着的地上飞奔过去。 想都不用想,这个人当然是楚未了。 苏一尘和楚未先前在洞中小斗了一场,他专心轰开挡路的巨石,对楚未的纠缠相当不耐烦,没几招就把人打出内伤吐了血,夺路而逃。这时候还敢回来,连苏一尘都佩服他对欤墨的一片忠心,眼睁睁看他抱起了欤墨的身体,面露狠色地盯着自己。 看来他还是很想和自己动手? 苏一尘转动了一下脖子,决定做个好好给师侄喂招的长辈,结果却被甘野打断了。 “这里山岩的结构已经十分不稳,你们确定要打?” 苏一尘闻言,果然立刻收手,真把山打得塌方了,其他人最多九死一生,甘野可是十死无生。 他把真气收了回去,楚未得空,立刻将欤墨一扛,转身就跑,进入洞口的时候,还不住回望。 “你不追?”甘野向着苏一尘道。 “追他干嘛?” 这时候,乐正长枫忽然说道:“师叔,刚才我们进来的路已经被岩石封住了,如果这条甬道的出口也被楚未毁去的话,我们就要被困在这里了。” 小师侄说得有道理。苏一尘顿了顿,见他自己完全没有追上去的打算,只好在心底长叹一声,苦哈哈地跑腿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之后,乐正长枫转回头,直视着甘野道:“好了,说吧。” 甘野一挑眉,“我和你有什么要说的?” “你刚才不就是想支开我师叔?”乐正长枫用清冷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甘野沉着脸,见乐正长枫真的抬腿向外走,只好憋出了一句,“慢着。” 乐正长枫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去,紧接着就听到甘野说:“我在这不寒山里没关系,别让你师叔为我的事奔走。” “我想,师叔不会听我的劝。” 甘野有些气愤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副样子,永远也别妄想他回头看你一眼。” 这话说得相当奇怪,乐正长枫不解地皱起了眉。 “怎么,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跟在你师叔后面,做他的一个跟屁虫?”甘野挑衅地说道。 乐正长枫几乎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了,”甘野冷笑一声,“你想的是,要他回头看你,停下脚步等你,与你并肩同行,甚至抬头仰望你。” “胡说八道。”乐正长枫低斥道,脸颊瞬间绷得苍白。 “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 “没有什么?”甘野步步紧逼,“是没有想,还是没有胆承认?” 极少动怒的乐正长枫终于变了脸色,“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喜欢你师叔!”甘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乐正长枫眼睛瞪大了,想要反驳,一句话却卡在了喉咙口。 苏师叔的面容在他的脑海中来回翻滚,阳光下灿烂的笑容、对师祖恶作剧得逞的鬼脸、午饭看到香菜时的嫌弃,还有揉着他的脑袋、那种少年偏要装作老成的样子。 他那么敬仰苏师叔,想要一生侍奉左右,却被甘野指他有私心,不禁又羞又怒。 甘野看着乐正长枫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冷冷“哼”了一声,“否认啊。如果你能接受他和别人结成道侣,甚至阴阳□□,那你就否认啊!” 甘野的话像是给乐正长枫的脑中注入了一个新的画面,他模模糊糊地想象着师叔和别人并肩同行、同吃同眠,而自己再也无法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忽然觉得胸口气闷得厉害,手指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甘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喜、欢、你、师、叔!” 乐正长枫倒退了一步,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扭头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听到甘野喊他,“滚回来!光喜欢他有什么用,你现在跟着他,非但帮不上忙,简直是个累赘!” 他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甘野说的并没有错。 前几个月,他几次被白林城的小道友所救时,心中就暗暗疑惑。等到师叔用回了自己的身体,无论剑术还是修为,都比从前更胜一筹,他跟着苏一尘,本来是有心帮忙,但实际看来,却是师叔在处处回护着他。 “你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甘野看着乐正长枫僵硬的背影,毫不客气地说道,“看在这份上,我就帮你一把。” 乐正长枫转过头,狐疑地看着面前的魔物。 “过来。”甘野朝他勾了勾手指。 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乐正长枫真的转回身,一步一步朝甘野走去。 魔物看着他,眼神中有些不甘,又有些羡慕,最终又回复成了一片压抑的深潭。他猛然俯下身,一口咬向了乐正长枫的脖颈。 “你做什么!”乐正长枫如梦初醒,推开甘野疾退两步。 饶是他动作如此之快,颈项上还是出现了一个狰狞的伤口。 “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你师叔。” 随着甘野的话音,乐正长枫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迅速从伤口侵入他的身体,顺着血液,留进了他的心脏。 ☆、第55章 穿行 “该走啦,小长枫。”苏一尘的声音远远地从甬道里传了过来,听起来似乎很愉快。 乐正长枫想要答应一声,无奈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身体里流窜的魔息快速耗尽了他的体力,经年修炼出的真气自动抵御着这份外来的力量,血液流过的地方像是被尖刀在骨上刮擦,一点一点地磨损着他的意志。 “什么……东西……”他要紧牙关,好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 被缚魔锁捆着的罪魁祸首,却是一点反省的姿态也无,打量了一眼乐正长枫白得透明的脸色,冷哼一声,“给你上百年修为,你就不能表现得高兴一点?” 乐正长枫疼得冷汗都滴了下来,听见甘野这样讲,霎时一片无语。这个魔物居然简单粗暴地把他以魔族法门修炼的修为灌入了自己的身体里。须知正魔何止不同源,简直天生相克,他猝不及防地给自己投了一把□□,还思忖着让人道谢不成? 这时候,苏一尘终于从洞口走了进来,正想说什么,看到乐正长枫的脸色,当即过去扶住他,“小长枫,你怎么了?” 乐正长枫咬紧下唇,撑起一点力气来摇了摇头,“没事。” 苏一尘一托小师侄的下巴,凑近看了一眼他有些泛紫的嘴唇,嗔道:“这叫没事?是不是刚才被欤墨打伤了?” 他说着,眼尾扫向甘野,甘野目光一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室沉默,欤墨在自己并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替甘野背了这个黑锅。 苏一尘将乐正长枫扶到墙边坐下,运气替他疗伤,哪知越疗越糟糕,小师侄体内真气乱窜,连他都有些压制不住,而且那气息的走向非常奇怪,是他平生未见。 好在过了半个时辰,那股气息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在乐正长枫的身体里蛰伏了起来,不再四处碰撞。 苏一尘舒了一口气,帮小师侄擦掉额上的冷汗,又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等离开这里,师叔带你去看个好大夫。” “他没事。”甘野冷不丁说了一句。 “一定是最近日夜奔波太累了。”苏一尘说着,忍不住有点心疼,“要不你还是回青羽山去吧?” “我不回去。” “他不能回去!” 乐正长枫与甘野异口同声地说道。 苏一尘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乐正长枫心虚地把衣领拉了一拉,将被甘野咬破的伤口遮了个严严实实,甘野则是头一偏,摆明了放弃交流。 又等了一个时辰,乐正长枫的脸上终于重新有了一些血色,两人不再耽搁,辞别甘野,离开了不寒山。 走回雪地里的时候,苏一尘一边呵气暖着手,一边对乐正长枫道,“你猜我刚刚从楚未那里摸到了什么?” “什么?” 苏一尘从衣袖中拿出来一枚乌黑的石子,在小师侄面前晃了晃。 “这是什么?”乐正长枫见它不足一握,边缘圆润,像是从哪条河里捡来的普通石子,不禁有些疑惑。 “你看这里,”苏一尘将手凑到乐正长枫近前,给他细看,“这石子虽是黑色,中间却是透光的。” 对着雪地反射出的光芒,乐正长枫果然看到那石子里,隐隐约约透出了一点形状。 “这个啊,好像是魔界的琥珀石,”苏一尘收回了石子,笑眯眯地说道,“有了它,我们就能去魔界了。” 这句话的重点可不在石头上啊。乐正长枫微微吃了一惊,“师叔,我们要去魔界?” 苏一尘点了点头,“我仔细一想,最近完全都没有回声老人和李长安那小子的消息,你说他们会去哪里?” 乐正长枫立刻会意,“师叔是觉得,他们去了魔界?” “不错,回声老人中的,本来就是魔界的毒,回那里找解药也不奇怪,李长安又一直想去魔界一饱口福,没准天天撺掇他呢。” 靠着这么薄弱的推理,就要进入到传说中危险重重的魔界?乐正长枫不禁有些头疼,“师叔,你该不会也是想去玩吧?” 苏一尘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对着小师侄露出了一个“你奈我何”的笑容来。 ◎ 乐正长枫确实不能奈他师叔如何。 准确来说,自从在不寒山听了甘野的一番话后,他几乎都不再正面瞧自家师叔了。 对此,苏一尘深感烦恼。 小师侄原先是冷,可是也没有冷成这种冰山般的样子。为了避开仙门弟子的耳目,他们行路时一直非常小心,尽量不和别人接触。本来就有些无趣了,结果这个唯一的同路人还不乐意跟自己说说话,苏一尘真是闷得挠心挠肺。 他没事儿就逗逗小师侄,讲些趣事给他听,想要努力唤起一点点乐正长枫心里对自己的仰慕,谁知反而像是弄巧成拙,又过了几天,他说话的时候,乐正长枫连反应都没了。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做了什么令小师侄非常反感的事,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因此才如此冷淡? 苏一尘苦思冥想,一日三省己身,省来省去,又觉得自己吃喝嫖赌样样收敛,实在不晓得师侄在闹什么别扭。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走了几天,来到了南域的一处湖边,苏一尘运气查探了一下,这里确实是个魔性深厚的所在,按照他四处打听来的情报,应该可以开启往魔界的通道。 当夜月黑风高,苏一尘觉得正是个适合做贼的时刻,因此立刻拿出琥珀石来,就准备穿到魔界去。 这事情他是头一次做,也没有个理论指导在边上,到底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站在半步外的乐正长枫,偏头道:“要不……小长枫你留在这里,我自己过去看看?” “不。”小师侄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拒绝。 “……”最近自己这个师叔的话,真是越来越没有分量了。 苏一尘叹口气,把琥珀石举了起来,又道:“那你务必跟紧我。从人间穿到魔界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知道,总之不要走散了才好。” 乐正长枫点了点头,勉强算是答应了。 从不寒山出来以后,小师侄就一直是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早就过了叛逆期的苏一尘实在是揣摩不透他的心思,索性置之不理。还以为过几天就好了,结果反而是两人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幸亏苏一尘心大,从师侄这儿受了一点挫折,转头就忘了。 千百年来,去过魔界的不说绝无仅有,也一定屈指可数,毕竟在仙门中,从来没有这样的事迹流传下来。想到自己就能去那个听起来很新鲜的地方看看了,苏一尘不免有些兴奋。 他用两根手指夹住琥珀石,当空对准了皎月。月光从石中穿透过去,在湖面上投下一个斑驳的影子。 苏一尘对着乐正长枫说了一句:“走。”自己就率先跨了出去。 双足踏上湖面,身体立刻沉了下去,然而预想中被湖水浸没的情景却没有出现,他微微感觉到身体像是穿过了一层屏障,紧接着,眼前就陷入了一片奇异的黑色中。 那种黑,仿佛是在有星光的夜晚合上眼帘,明明不能视物,却又并非绝对的死寂。在无法掌握到距离的远方,有一点点的光亮,吸引着人往那里走。 苏一尘走了两步,没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上,略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声:“小长枫?” 过了一会儿,离他三丈外传来了回应:“我在。” 两人前后脚下的湖,怎么就离得这么远了? 苏一尘心道这样不行,在两界通道中走散了,万一抵达魔界的时候落到了不同的地方,难免会有许多麻烦。因此他循着声音走近小师侄,像小时候那样,一把抓起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光亮处走去。 “师叔。”乐正长枫的声音里有一丝狼狈,被抓着的手也在向外抽。 苏一尘手上用力,没让小师侄缩回去,口中提醒道,“我们走散了不太好,就这样跟着,乖,很快就到了。” 他最近实在吃不准怎么对待小师侄好,情不自禁地把小时候哄他的语气都用上了。 黑暗中,乐正长枫的手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最终放弃了抵抗,任由苏一尘牵着他往前走。 他一点也看不到苏师叔现在的样子,但却又能在脑海中将他描摹得栩栩如生。被牵着的手微微发烫,他几乎把大半的心思都用在了不让师叔察觉到这一点上。恍惚间甘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想的是,要他回头看你,停下脚步等你,与你并肩同行,甚至抬头仰望你。” 这句话如今已经成了乐正长枫的心病,他试过正面反驳,或是置之不理,却都没有办法将它从自己的脑中赶出去。 “小长枫,”苏一尘忽然开口叫了乐正长枫一声,“你还怕黑么?” 自己怎么会怕黑?乐正长枫先是怔了一怔,继而有一个记忆的片段一闪而过。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确实曾经是怕黑的。当时几个师兄不知怎么想起要在中元节办试胆大会,深更半夜带着他跑去后山玩,又让他落了单,漆黑的深山中他手足无措,只能蹲下来抱紧了自己。 其实这件事,他后来就很少想起了,甚至连怕黑的毛病都不药而愈。因为那一晚,有位少年穿过古木与野草而来,将他带回到了有光的地方。 “小长枫,你可真笨啊。”那少年边走边笑,“不过没事,师叔罩你。”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苏师叔还记得自己怕黑的事? 乐正长枫缓缓闭起了眼睛。 在这个五感都变得迟钝了的空间里,只有掌心传来的温度,一下一下灼着他。 算了,放弃吧,别再挣扎了。 乐正长枫迈开步子,三两步走到了苏一尘的身边。 从今以后,为了守护这个位置,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56章 魔界 离开这条黝黑的通道时,苏一尘发现两人仍在一个湖中,魔界的湖水尝起来居然有点腥,他划拉几下,将头探出了水面。 湖边空无一人,不仅如此,入目的景色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大地一片焦黑,土壤高低不平,其上寸草不生。 虽然听甘野说过魔界是个很无趣的地方,但真的见到了,苏一尘还是略感失望。 他和乐正长枫没费什么功夫就游到了岸边,先是将湿透的衣衫脱下来拧了一拧,随后才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 乐正长枫猜的没有错,苏一尘虽然要找回声老人,但完全没有线索,因此选择先来魔界一探,也是存了很大一部分的玩心。 毕竟他现在是尊贵的“魔尊殿下”,也不知道能骗魔族多久,装得一时是一时。 仗着自己的身份,苏一尘在魔界反而比在人间更自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斗篷也不穿了,带着小师侄优哉游哉地四处晃悠。 甘野曾经说过,魔界虽然没有四时变换的季节之美,倒是有几处地方,因大自然难得的巧夺天工,而留下了夺人眼球的美景,这些地方,被合称为魔界十景,散落在各地。 反正苏一尘也没有什么路线图,索性与乐正长枫一起,沿着魔界十景的位置一处处找过去。 有些景色是真的漂亮,比如有一处,居然飘着许多粉红色的花瓣,风一吹,像是吹开了漫天红雾,连小师侄一贯素白的脸,看起来都添了几分生气。 但也有一些,只是徒有其表,说是魔界第一名山,两人找了半天没看见,最后发现大概就是脚下的那个小土丘。 这样走走停停,回声老人没找到,但苏一尘觉得总算没有白费。小师侄的心情明显比之前一阵子好多了,不再刻意回避他,隐隐热络了一些。 果然只要下功夫,就算捂块石头也能给捂热了。苏师叔表示很满意。 ◎ 他与乐正长枫虽然一路收敛剑气,但总归是此间的异类,偶尔遇到几个魔物挑衅,苏一尘还会动手教训一番,如此过了大半个月,终于被红白护法得到了两人的消息。 那天出了一个山谷,苏一尘就感受到了夹道欢迎的气氛。 他最近遇到的魔族颇多,发现魔物大多随心所欲,每日都没有什么目标,想起要做什么了就一阵风似的去做。而且几乎居无定所,绝大部分与他们一样被天席地,极少数会给自己搭个草窝,大概就是几根竹子排一排的水平,门窗都鲜少看到。 这样的魔族还能整齐划一地来迎接自己,一定是九迴灯和百里琴的功劳了。 苏一尘看着面前呼啦啦跪了一地的魔物,虽然不怎么适应,还是大手一挥,撑足了架势,“都起来吧。” 九迴灯率先站了起来,“属下不知魔尊回到魔界,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无妨,”苏一尘说着,一拍乐正长枫的肩膀,“我带个人来魔界玩玩,不用大惊小怪。” 乐正长枫是个人类,而且怎么看都是一个没有被魔族控制的人类,魔界千百年来,从没有普通人类踏足,因此让大家不要吃惊,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只是前阵子,很多人在千绝海边见过楚未,后来九迴灯又带回去了一个沈疏篱,魔物们这才稍微习惯了一些。 百里琴也站了起来,对苏一尘道:“殿下与贵客来此已半月有余,不知游玩得如何?我们派人将殿下过去的住处打扫干净了,您随时可以回去。” 谷残秋的住处?那倒是应该见识一下。 苏一尘这样想着,当即说道,“今天就去吧。” 百里琴本来准备要聚集所有大魔为魔尊接风洗尘,被苏一尘拒绝了,于是亲自将两人送到了一间小院外,这才行礼告退。 谷残秋是魔界千年一遇的狠厉角色,曾经将三界搅得腥风血雨,苏一尘本来很好奇这位魔族的王者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结果放眼一看,三庭三进,却是个十分普通的江南小院。 他和乐正长枫对视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打扫得果然干净,大概是为了掩饰焦黑的土地,四处都铺着碎石路,院子里居然还精心种上了几株植物,只是种子来自魔界,苏一尘二人都叫不上名字。 屋子就那么几间,他们一间一间看过去。 别的魔物有个屋顶就算改善生活了,魔尊居然还有个书房,里面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架,苏一尘粗略翻了翻,大多是些人间买来的话本,装订整齐、页面干净,似乎是放在那里展示,从未有人翻阅过。 再往里就是谷残秋的卧室了。 卧室里一床一柜,十分简洁,床上枕子和被褥一看就是新换的。 苏一尘走过去翻了几下,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都翻乱了,乐正长枫见了,不解道:“师叔,怎么了?” “我看看他有没有藏什么宝贝。”苏一尘说着,索性把整个床单掀了起来,在床板各处拍打了一阵。 乐正长枫想到刚才在书房,小师叔也是满墙乱拍,想要找一间密室出来,没找到还跳起来去扳壁灯,那模样有趣得很,嘴边不禁就带了一丝笑。 就在这时候,靠近床头有一处,拍下去却发出了空心的回响。 “哈,有了!”苏一尘弯着眼睛,得意地撬开了那一小块床板,果然看到下面有个半尺见方的小洞,洞里放着一个盒子。 乐正长枫也走了过去,见师叔兴高采烈地拿出盒子,便凑趣道:“不知是不是魔族的秘籍。” “一定不是。”苏一尘肯定地说道。 盒子上落了个小锁,他毫不在意,挥手一劈,直接把锁劈落到地上。里面放着一块玉,看成色便知是上品,更罕见的是,那块玉上用极其精致的笔法,勾勒了一幅美人图。 美人眉清目秀,长相不算一等一,只是唇畔那个笑容,却有沁人心脾之感,光是透过一幅画,也能令人对她心生好感。 “谷残秋为什么要在床头藏这样一块玉?”乐正长枫看到玉中画后,微微一怔。 “不知道……”苏一尘思忖着,反手一抄,将玉收入了自己囊中,“不管怎样,我先替他收着啦。” “师叔……”乐正长枫眼看小师叔将画着一个美人的玉贴身带上,总觉得有那里不对劲,但又不能反驳,只好默默接受了,转而道,“谷残秋将东西藏在床头,一定十分宝贝,你怎么知道里面不是秘籍之类的?” 苏一尘转过头,好笑地看了小师侄一眼,“如果是对魔族有用的东西,还能轮到被咱们找到么?” “哦。”他点点头,“既然没有用,你为什么还要收起来?” 说来说去,师叔带着别人的画像,他就是感到不舒服。 苏一尘哪里猜得到乐正长枫的心思,将被单翻回去,人往床上大剌剌一躺,“因为玉上的人好看啊。” “师叔!” 乐正长枫的语气难得重了一些,苏一尘以为他恼自己开玩笑,忙道,“哎哎哎,别急嘛,玉上画的这个人,一看就是个人类,咱们带回去找找线索,没准能找到谷残秋的弱点,以后就再也不怕他们作妖了。” 这话说得还算有几分道理,乐正长枫勉强点了点头,再追究下去反而有些奇怪,只好就此噤声。 ◎ 两人就这样在魔尊的小院里住了下来。 那地方屋子多,但床铺收拾整齐的只有一间,苏一尘让小师侄第一晚和他挤一挤,没想到却被一口拒绝,小师侄自己跑到柴房拿了些干草,把客房的床给铺了。 平时露宿在外不也是头挨着头睡的么,为什么现在又宁愿枕干草垛也不愿意跟自己住一屋呢?苏一尘觉得这个小师侄实在是难以捉摸,只好随他去了。 九迴灯和百里琴二人,隔三差五就来找苏一尘“共商大事”。 其实魔族还能有什么大事,在苏一尘看来,无非就是做着进攻人间的春秋大梦。几个大魔固然实力非凡,但终归是群龙无首、人心难齐。据苏一尘观察,有好几个人都在暗中觊觎着自己的魔尊之位,指不定哪天突然就内斗起来了,这样一盘散沙,如果仙门各派联手抵御,应当是不在话下。 更何况,还有他这个魔尊坐镇呢。 苏一尘生来随性,没有小师侄那么浩然正气的是非观,但凡有大魔单独找上他,他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几句,没事也要挑出三分事来。 是以半个月过后,百里琴发现,魔尊回来之后,魔族非但没有更加团结,反而有几人之间的火药味更重了。 苏一尘兵不血刃地给人拆台,拆得不亦乐乎,不知道自家小师侄这几天也忙碌得很。 他头一天被百里琴请走之后,乐正长枫就在屋内四处看看,结果误打误撞,真的发现书房中有一排书架是可以移开的,后面还藏着另外一排。因为两排书架贴得极紧,从屋外几乎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看,倒也不是什么秘籍,只是一些魔族修行的入门之术。只不过,当他照了念的时候,忽然感到自己身体里那股时不时乱窜的真气,像是乱流找到了河床,终于循上了一条正轨。 ☆、第57章 来袭 以人身而修行魔道,乐正长枫觉得自己应该不是第一人,但身负仙家修为而来的,估计就不是那么多了。究其原因,这两股真气在身体中,真的很难相互融合,连行走的方向,都是完全相逆的。 乐正长枫修行了一旬,才勉强把两股真气捋顺,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条街道,来往人群各走一边,实在是滑稽得很。 这事又不好对苏一尘说,否则小师叔一定担心,过了几天,乐正长枫忽然记起还有沈疏篱那么个人,便向苏一尘打听起来。 “沈疏篱?我都把他忘了,来这儿之后还没见过呢。” 沈疏篱自绝一目,引发惑星幽冥阵,当众叛出仙门,对于这个朱栖坛的道友,苏一尘还挺感兴趣的。 第二天他就找到九迴灯,打听起人的下落来。九迴灯听了,一副“正愁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的样子,说道:“殿下,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去千绝海了吗?” “去千绝海做什么?哦,夜明珠。”苏一尘记起了是有这么一出,但九迴灯魔息强大,他是绝对不会放出去的,因此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你先带我去看看他吧。” 当天下午,九迴灯就将苏一尘带到了沈疏篱的住处。 那是两间连在一起的茅屋,盖得虽然简陋了些,却是苏一尘来到魔界后,除了自己住的小院外,见过的唯一一间有门窗的屋子。 他示意九迴灯回避,独个儿去敲了沈疏篱的门。 “谁?”沈疏篱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听起来没什么精神。 苏一尘直接伸手推开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下的男子。 沈疏篱早已将朱栖坛的红袍红甲换下了,穿着一身普通的长衫,听见推门声,转过来的脸上微微露出不悦。他左眼上戴了一个黑色的眼罩,眼罩下的面颊苍白而憔悴。 距离上次在千绝海边一见,只过了一个多月,他却消瘦得厉害,只有用手一甩衣袍大步迎上前的时候,还能勉强看出一点过去贵公子的样子。 苏一尘顶的是魔尊谷残秋的名号,沈疏篱自然不敢怠慢,立刻请到桌边坐下,亲手为他沏了一壶好茶。 “不知魔尊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苏一尘呷一口茶,悠然道,“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沈疏篱闻言,脸上霎时有些紧张。 苏一尘状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是在暗暗打量沈疏篱。他身为朱栖坛的二弟子,师门随和,上面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大师兄苏雪镜,下面又有许多活波可爱的师弟,苏一尘实在搞不懂,这人为何要背叛仙门,跑来魔界受这提心吊胆的罪。 沈疏篱剩下的一颗眼珠时不时地看一下苏一尘,见他迟迟不开口,只好自己问道,“魔尊没有话要说吗?” 苏一尘放下茶杯,伸手端详了一会儿指尖,忽然右手骈指,直直刺向沈疏篱的喉咙。 沈疏篱一下子愣住了,苏一尘看得出他立刻就想闪身,但是又用了很大的意志克制下来,眼睁睁看着苏一尘的指尖擦到了他的颈项。 一滴豆大的冷汗从他脸颊上滑落,但是他没有动,连右眼都没有眨一下。 苏一尘收回手,笑了一笑,“怎么不躲,不怕我杀了你?” “沈某来了魔界,这条命就打算献给魔尊了,魔尊行事,沈某怎敢妄自揣测。” 他说的恭谦,苏一尘却摇了摇头,“你该多出去走走,便知魔族,是不会这样低头的。” 苏一尘这句话只是就事论事,倒并非在嘲讽沈疏篱,可是沈疏篱听了,脸上仍然是一阵难堪。 他侧过头,盯着窗外看了很久,这才幽幽说道:“魔尊殿下,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是个人类,今后也只能照人类的样子待人接物,但是,我对殿下的忠心,只会比魔族更深。”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慷慨,却十分诚恳,苏一尘本能地信了,心里反而更加奇怪,于是做出狐疑的样子,“为什么?” “……”沈疏篱垂下眼睑,半晌才道,“其中原因,恕我现在还不能告知殿下。” “含糊其辞,叫我如何相信你?”苏一尘似笑非笑地说道。 沈疏篱怔了一怔,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苏一尘面前单膝跪下,“沈某来到魔界,身无一物,愿以此身担保。如果来日殿下觉得沈某有异心,请随时取我性命。” 苏一尘看着这个形容消瘦的晚辈,一抬手将他托了起来。也不知魔族的人给他们下了什么药,楚未忠心耿耿,沈疏篱又死生不计,如果再多来几个,还真有点让人吃不消。 他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打算就此告辞,眼尾瞥到沈疏篱面上那副眼罩,心念一动,问道:“九迴灯是不是要替你换个眼珠?” 沈疏篱点了点头。 “好,等着吧。”苏一尘说着,利落地转了个身,因此沈疏篱脸上惊喜的表情,他并没有看到。不过,恐怕就算看到了,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魔界百景里有一条岸边种满了三色槿的小溪,苏一尘打算这就去告诉九迴灯,千绝海里的夜明珠没了,但三色槿旁的溪水里,倒还有一颗能替代的琉璃珠。 ◎ 苏一尘千方百计打乱魔族的计划,甚至不惜骗走九迴灯,只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拖延,魔界都是一定会攻上人间的。在那之前,只要能多拖得一刻,多分散一份战力,那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没有白费。 他每天临场发挥得不亦乐乎,一众狡诈的魔族,都被这位人身的魔尊殿下逗得团团转,因此苏一尘万万没想到,正魔之战的日子,竟然会来得这样快。 最先带来消息的,是几只骨鹰。 苏一尘自己听不懂骨鹰传的讯,可百里琴听了,脸色霎时一变,禀报道:“魔尊,人类攻来了!” 苏一尘眉头轻蹙,满心的无语。 魔界没去挑事,倒不知道是哪派缺心眼的道友,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百里琴又道:“通往人间的门虽然有不少,但能容魔族大量通过的,只有千绝海上那一处。听说人类的大军已经在往那里集结,如果被他们破坏了通道,以后要再构筑这样大的门,必然又要花费数月。殿下,我觉得不宜再等,不如就趁这一次,直接打过去吧!” 苏一尘心里把几个推迟战事的理由过了一遍,发现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只好冷着脸点了点头。 “那属下赶紧派人去把九迴灯找回来?”百里琴又请示道。 “不用,”苏一尘立刻否决,看到白发的护法一脸不解的样子,便凑近他低声补了一句,“九迴灯此去明是为沈疏篱之事,实则还有机密任务,万不可打扰。” 开玩笑,大魔少一个是一个,好不容易支开一个,怎么能让人把他找回来。 百里琴将信将疑,但看着苏一尘的脸色,到底不敢质问,只好撂下了这件事。 根据前方斥候报告,人类集结的速度极快,因此百里琴立刻就投入了魔族大军的整编中。 这一次,来到苏一尘眼前的不再只有发动魔阵时的几百人了,魔物从四面八方向他的所在赶来,不出三日,便到了上千只。 乐正长枫也听到了风声,每天跟着苏一尘一起去看情况,见到眼皮子底下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一群魔物,也是忧心忡忡。 “哪,小长枫,你这次可能机灵点。”苏一尘把一干调度之事全部甩给了百里琴,自己带着小师侄坐在高台上巡视。 “长枫必当全力以赴。”乐正长枫一本正经地说道。 “谁要你全力以赴了?”苏一尘拍了一下他的头,“是让你看到情况不对,跑得快点儿!” “仙门中人,自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就算粉身碎骨,也是万万不能退缩的。”乐正长枫好久不说的金句,难得又用上了一回。 苏一尘都被气得笑了,这个小师侄,还真是轴得可以。 “总之,我会待在魔族这边观察情况,到了现场,你绝不能跟我在一起。我想办法让魔族不要注意你,你捡个空,先回仙门的阵营去吧。” 这一下,乐正长枫拒绝地更快,“我不会离开师叔身边的。” “小长枫,你是不是傻?”苏一尘都快给他跪了,“你站在魔族军中,等于告诉诸位道友自己叛变了,到时候他们来打你,你还不还手?” 乐正长枫只想着保护师叔,根本没考虑到这一层,当即一愣,没了声音。 苏一尘凑到他耳边,好声好气地哄着,“你就乖乖听话,先回仙门那边去。我答应你,此战无论结果如何,我也不在魔界待了,一定会去找你的,好不好?” 乐正长枫拗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 两日之后,万事俱备。 百里琴也不知怎么洗的脑,魔族均是亢奋异常,等不到天亮,连夜就全部穿过了往人间的通道,最后共有一千四百多名来到千绝海边。 那一天拂晓,天边出现的不是红霞,而是一片云遮雾绕的黑烟。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5节 ☆、第58章 噩耗 苏一尘站在阵前,远远望到江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面飘荡的旗帜。 他眼皮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地定睛看了看,然后再也难掩惊讶之情。 道路尽头,是一阵整齐划一的行军之声,苏一尘一直以为来的是仙门弟子,结果却看到了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人。 征西大元帅府出了三位公子,大公子苏雪镜拜在朱栖坛掌门铉空道人座下修行,三公子苏一尘被青羽山前任掌门紫宸真人收为入室弟子,还剩一位二公子,却是大元帅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他小小年纪已将西疆摸爬滚打了个遍,十六岁时统领先锋营,在与蛮夷的战线全面崩溃时,仍然三挫追兵而不败,最终力挽狂澜。战后回京受封,军阶连升三级,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将领,一时在帝都王公贵族之间炙手可热。 没错,来的这一个,正是苏一尘的二哥,征西军年轻的少帅,苏云青。 ◎ 跟每年还能见上一次面的仙门同道苏雪镜比起来,苏一尘和这位二哥更是完全不熟,能当场把他认出来,还多亏了旗手扛着的那面“苏”字旗。 然而不熟归不熟,那可是自己的亲二哥啊,苏一尘本来并没有几分认真,这下倒是正襟危坐了起来。 苏云青平时不是在西疆戍守,就是在京都复命,怎么会无缘无故带兵杀到千绝海来?若说是巧合吧,那队伍侧方又有许多仙门弟子同行,怎么看都和伏魔一事脱不了干系。 苏一尘想到这里,眼皮不禁跳了一下,心里隐隐升腾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此时苏军三营已经十分接近魔族大军了,苏云青一扬手,让部下停止前进,上千人的脚步声立时消失,果然是训练有素。 按照之前说好的,百里琴会代替苏一尘去和对方交涉,此时他已经出阵,站到了两军对峙之中空旷的地方。 苏一尘眼角瞥了一下隐在角落的乐正长枫,示意他赶快溜回对面的阵营里去,乐正长枫点了点头,一转身,没入了茫茫人群中。 苏一尘再无挂念,转回头看向迎着百里琴按辔徐出的苏云青。 苏少帅鲜衣怒马,原该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只是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阴云,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魔族横行人间,普通人类哪里是对手,因此从来都是由仙门负责除魔。百里琴这几百年来,显然也是头一次碰到带兵来犯的人界将领,一时有点莫名其妙。 好在他恍神只是一瞬间,很快就隐去了情绪,高声问道:“对面何人?” 苏云青使的是一杆长枪,听到百里琴的话,也不回答,枪头一振,厉声道:“今天就是尔等魔物的死期,纳命来吧!” 他说着,右手往上一举,眼看号角手便要吹响了战号。 虽然正魔双方人数相差不大,征西军还略多了三成,但魔族打人,还不是以一敌百。苏一尘见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开战,连忙跳了出去。 “慢着。” 苏云青看到他,先是怔了怔,继而紧紧皱起了眉,“你这混账,还在用我弟弟的身体!” 看起来,那帮道士已经把惑星幽冥阵的事告诉二哥了。 苏一尘有点头疼,此时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好干笑了两声。 “罢了,我今天就打得你元神出窍,再好好安葬三弟!”苏云青怒喝了一句,提枪而上。 在苏一尘心里,觉得此战还是能避则避,仙家毕竟有保命之术,这群官兵在魔族面前,跟手无寸铁的妇孺可没什么两样。因此他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说道:“魔族与征西军向来无冤无仇,苏少帅又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 “无冤无仇?”苏云青冷笑一声,眼眶瞪得通红,“你们杀了我大哥,这叫无怨无仇?!” 此言一出,苏一尘只觉得脑中一记轰鸣,仿佛有人拿着大铁锅在他耳边狂捶了一下,连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你说……什么?”他字斟句酌般地问道。 苏云青似乎觉得他这是一句挑衅,长枪一抖,指着苏一尘,牙关咬得脸颊都鼓了起来。 苏一尘猛地转过头去,对着百里琴道:“这是怎么回事?” “呃……”百里琴有些疑惑地拧了一下眉头,“属下不知道此人的大哥是谁。” 苏云青听到了他的话,一字一句说道:“朱栖坛苏雪镜!” 百里琴眼睛望天想了想,这才道:“哦,好像听说过……” “怎么回事!”苏一尘厉声喝道,“谁干的!” 百里琴发现魔尊是真的在生气,这才收起了慢吞吞的态度,恭敬地说道,“回禀殿下,此事属下也是通过骨鹰传讯才得知,朱栖坛那个大弟子不久前被甘野所杀。” “甘野?”苏一尘喃喃地重复了一次。 百里琴微微提高了音量,“说来这事没准还是他们仙门内讧,听说甘野动手的时候,青羽山大弟子楚未也在场。” 是欤墨! 苏一尘屏着呼吸,一时有些难以消化这个消息,直到胸口觉得难受,才想起来似的张嘴吸了一大口气。 苏雪镜已经死了? 那个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总是特别关照他、听说还替他收拾了无数烂摊子的大哥,已经死了? “会不会是搞错了?”苏一尘低声说着,也不知是在问百里琴,还是在自言自语。 对面阵营中有个耳力好的弟子跳了出来,苏一尘恍恍惚惚的,勉强看清是萧白。 萧白一张嘴,指着苏一尘破口大骂:“搞错了?你们魔族可真是轻飘飘,一句搞错了就想把这件事一笔带过?那么,丹霞山那件事呢?一百八十二具尸体,是不是也是搞错了?刘真人哪里得罪你们了,你们居然要杀他满门?你们想要千绝海的夜明珠,海面上又没有盖子,自己去取就好,为什么要去抢去杀人?哦,我不该问的,魔族杀人哪里还需要理由,想杀就杀了呗!” 他顿了顿,看苏一尘哑口无言的样子,又继续说道,“那颗夜明珠是我大师兄送给刘真人的,你们杀了人,不痛不痒吧?我大师兄却夜夜难安!大师兄虽然没能替刘真人讨回公道,但是他和丹霞山的账,今天我就一起来跟你们算一算!” 苏一尘终于想了起来,之前和朱栖坛的弟子同行时,萧白曾经说过,因为自己吃了刘真人家的桃子,大哥为了替他赔罪,特地找了千绝海的夜明珠来献宝。 这件事追根溯源,竟是因自己而起! 他脸色发白,硬撑着问了一句,“大……苏道长他,是什么时候……” 萧白恶声恶气地道:“十日前!怎么,还想赖账不成?” 十日前,那就是在甘野和楚未离开不寒山之后了。 是他当时没有斩草除根,亲手放走了这两个人! 苏一尘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不禁踉跄了一下,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师叔”,乐正长枫急匆匆地分开众人朝他跑了过来。 仙门一片哗然,苏一尘也是气绝,乐正长枫非但没潜回对面阵营,反而还公然从魔族中走了出来,让人想要不怀疑他的立场都难。 果不其然,萧白高声叫骂:“乐正长枫,我们还道你下落不明是着了魔族的道,看来你在那里过得不错?青羽出了楚未和你这样的败类,真是千年基业一朝尽毁!” 乐正长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没有抬头为自己辩解半句,只顾伸手扶了一把苏一尘。 见小师侄这个样子,苏一尘又气又急,匆忙中也无暇细思,抬手一掌打在乐正长枫胸口,将他打得朝苏云青的方向倒栽葱般飞了出去。 “臭道士,早说了赖在我魔界是没用的,以为凭你那几句假情假意,就能取信于我?滚回去和你的师兄弟哭丧吧!” 说完了这句,他不敢再看小师侄,一转身对着满头雾水的百里琴道,“走!” “走?”白发的护法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天心情不好,不打了!”苏一尘没有借口退兵,索性祭出魔尊的本色——任性妄为来。 百里琴看了一眼远处的人族大军,犹豫道:“可是,殿下……” “我说走!”苏一尘高声说道,怒气冲冲地扫了百里琴一眼。 百里琴见魔尊气势迫人,不敢撄其锋,垂下头道,“……是。” 然而就算苏一尘能够暂时压制住魔族护法,对面的苏云青却又怎么肯罢休?眼看那两人转身要回阵中,他双脚一夹马腹,朝着苏一尘直冲了过去:“哪里走!” 主帅长枪一起,三军如得号令,列得整整齐齐的方阵霎时动了起来,一千多名士兵张弓搭箭,迈步的时候,连苏一尘脚下的地面都能微微感到震动。 然而更糟糕的是,刚才勉强还能对他俯首的群魔,见到了面前的景象,犹如生饮过人血一般,个个眼放红光,再也按捺不住了。 魔息起,剑气盛,亮爪的亮爪,拔剑的拔剑,一场大战,避无可避。 ☆、第59章 血战 征西军常年与蛮夷交战,虽然兵油子很多,但打起仗来却是毫不含糊,行动迅速,奋勇无畏。 苏云青带来的这三营,本来就是他的直系,战时常任先锋,比其他人更多了几分神勇,本来以为就算面对魔物,也有一战的可能,然而双方甫一交手,苏少帅就看出苗头不对。 怪只怪魔族千年前的血战之后,元气一直未曾完全恢复,三百年前谷残秋异军突起,又被仙门迅速扑灭,因此人间远离这种毫无招架之力的恐惧,已经太久太久了。 苏军照着指示,前排弓箭手放完一波箭后,后排的步兵便持枪而出,整队向前。他们六人自成一组,前方三人以盾防御,后方三人伺机搏杀,一个个小方阵整齐划一,显然平日没少操练。 然而魔族却根本不在意队形,蛮夷不是游牧民族,出战连马都没有几匹,魔族却大多能一跃腾空,他们蜂拥而上,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纵身就跳入了方阵,阵型顿时大乱。 随行的仙门弟子大多年轻,一路与上千官兵同行,本来很是新鲜,此时动起手来,方知不妙。他们不敢耽搁,立时分散到四方,意欲阻拦魔物对士兵的屠戮,然而一来人少、二来也不是个个的修为都顶事,被数倍于自己的魔族一包围,立刻就落了下风。 苏一尘放眼望去,遍地哀嚎,血沫四溅,没过一炷香功夫,对面的颓势已经一览无遗。 事已至此,他顶着魔尊头衔,也拦不住那群杀红了眼的魔物,只好纵身掠入阵中,去救他那个险象环生的二哥。 苏云青身边的亲兵,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但此时大半已经战死。苏一尘拔出百炼青钢剑,对准靠近苏云青的几个魔物斩下,随后在两边俱是无比诧异的眼神下,飞身在苏云青的马屁股上扎了一下。马儿吃疼,扬蹄长啸,载着苏云青朝战场外疾驰而去。 苏一尘跟在后面,一路将想要拦截他的魔物全部挑飞,好容易看着二哥杀出重围了,却见他一回头,满眼的血丝,咬着牙往边上一跃,硬生生从疯马上跳了下来! 苏一尘差点当场给这位二哥跪下。 苏云青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撑着地站起来,提长枪朝苏一尘踉跄而去。苏一尘没办法,一眼瞥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乐正长枫,立刻掠到他身旁道,“保护好我二哥,我带你们走!” 情势危急,他管不了这一地烂摊子,只好先把二哥和小师侄救出去再说。 没想到乐正长枫却是摇了摇头,“我不走,你带他走吧。” 苏一尘愣了一愣,“小长枫,你听话。” 乐正长枫照影早已出鞘,这时候右手一抬,格开了苏云青刺来的一枪,对他低吼道:“你的目标不该在这里吧?” 苏云青闻声一怔,眼角扫过战场,冷冷说道,“哪怕今天全军覆没,也要拉你们陪葬!” “你是将军,在战场下不顾及部下,只想着一己私仇?!”乐正长枫清冷的声音难得提高了,显然有些动了怒。 这一下,苏云青的长枪真的停住了。 乐正长枫一挥照影,“救得一个是一个。”一面说,一面将凑近的一个魔物拦腰斩断。 “你……”苏云青有些困惑。 “青羽乐正长枫,”乐正长枫顿了顿,“有什么事,离开这里再说吧。” 他照影附着剑气,朝着一个个魔物扫了过去,先时有几个一脸诧异,很快就回过神来,对他一并攻击起来。 那边厢苏云青果然将长枪一立,仰天长啸一声。苏军听到主帅的声音,涣散的心神稍微回了一点笼,苏云青喊出一个阵型后,残余的部队纷纷应声而动。 苏一尘呆立片刻,起身冲到乐正长枫身边,只这么几个起落间,小师侄已经在魔物手下受了伤,肩头汩汩淌着血。 苏一尘一把抓住他道:“你做什么,快走!” “师叔,这里还有上千平民,我们怎么能走?”乐正长枫墨色的眼睛直视着苏一尘说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此时不走,就要跟他们殊途共归了!” “师叔,上次在千绝海边,你不是也为了我们与魔物周旋到底么?难道现在,你就不关心这些人的性命了?”乐正长枫边招架边道。 苏一尘心说,这如何一样?上一次在场的是仙门好友与青羽晚辈,他当然要搏上一搏,这一次几千条性命,自己可是兜不住了。 归根结底,苏一尘是紫宸真人一手带大的。真人年轻时,和旁人一样,常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教导弟子任何时候都要从魔族手下保护平民。但是老了之后,不知哪天忽然开悟,对弟子越发宽容随和,对生死却又看得越发淡了。 是以在苏一尘看来,凡人千万,死生有命,救是断断救不完的。魔物这一次来势汹汹,他本来就只打算保得小师侄没事。 乐正长枫见师叔不说话,又道:“苏师叔,我说过要永远跟着你,但这种情况下,我是绝对不会走的,有几句话,我想现在对师叔说。” “不听!”苏一尘气不打一处来,一边为乐正长枫分担身边环伺的敌人,一边冷冷回道。 “苏师叔……”乐正长枫转过头来,清澈的眼神中有一丝恳求,“我怕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苏一尘霍然一剑,将两只魔物钉在了一起,“你敢死在这里试试!” 他越想越恼火,看着面前一片混乱的战场,心里盘算着索性打晕小师侄带出去算了,反正他最多生一会儿气,也不会真的和自己翻脸。 他心念一动,觉得十分有道理,立刻便想付诸行动,没想到乐正长枫被他手刀劈过几次之后,倒是学得乖了,看苏一尘欺近,连忙退开一步,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道,“师叔,你别逼我。” 苏一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今日真是绝了,明明战况一面倒的恶劣,魔族杀人如麻,怎么他二哥不肯走,小师侄也不肯走,一个个打定主意要在这团腥风血雨里耗到死了? 他目光两处逡巡,时时留意这二人身边的动静,唯恐一个不小心,来不及援护。 “师叔,”乐正长枫对着苏一尘道,“我知道你万事随性,也许并不把这些人的性命看在眼里,但我自小长在青羽,如果今天拂袖而去,愧对养我育我二十年的师尊,今后也会时时愧疚于心,再难有一日安枕。” 苏一尘拧着眉,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师侄。 在他看来,今日来的这三营将士,全是凭着一腔愚勇,命数如此,在劫难逃。但他也不是铁石心肠,所谓来日方长,魔族欠下的这些血债,迟早会让他们用血来还。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乐正长枫却没有给他机会。 “师叔,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走的。但我求你一件事,你走吧。我知道你不在意正魔之战,你心中能容天地,便不要在此虚耗了,我……” “乐正长枫,”苏一尘简直要被气笑了,“我是你师叔,竟轮得到你来指挥我了?” “长枫不敢,”乐正长枫眼神一黯,“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师叔受伤了。” 耳边是震天杀吼,风中的血腥味浓得完全化不开,海岸边倒了一层一层的尸体,有人类的,也有魔族的,血水混在一起,蜿蜒着流进千绝海中。 苏一尘环视一眼面前的战场,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百炼青钢。 小师侄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 总之,他了解了一件事,此时此地,他二哥苏云青在整部撤离前不会走,而他的小师侄在凡人离开前也不会走。 他们都只有一双手,握着一把剑,提着一杆枪,却以为自己能化身为矛与盾,挡在这排山倒海的魔族面前。 “小长枫,你真傻。”苏一尘对乐正长枫说着,在他微微讶异的注视中无奈地笑了一下。 乐正长枫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高声喊道:“师叔,不要!” 然而已经太迟了。 苏一尘一身银光,百炼青钢划过左手掌心,一道鲜血顺着刀刃流下,让爆起的青芒中渗进了一片薄红。 那剑身微微震颤着升至半空,青芒如瀑般洒下,带着一股低沉的嗡嗡之声,将广阔战场笼罩在剑影之下。 苏一尘紧抿着双唇,右手高高举起,复再重重挥下,随着一声轻微的破风之声,百炼青钢剑凭空化出上百道残影,在空中停驻了一瞬,随即追逐着魔息,朝魔族众人身上射去。 海边响起了一阵新的哀嚎。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声音凄厉可怖,大多是魔族在奔逃呼喊。 九迴灯与百里琴看看那把剑,再看看剑下伫立的苏一尘,终于回味过来。 九迴灯大吼一声,“孽障!”扬爪就朝他蹿了过来。 乐正长枫提起照影去拦,接了几招,发现师叔的剑光又至,如同一下子多了几位助力,面对魔族护法,也有还手的余地了。 他趁着间隙四处一望,只见苏一尘的剑光如密雨一般,一面分开魔族与苏军,一面为诸位同道援手。 苏云青在这股神助下,终于将残部整理了个七七八八,来时的一千多人,此时剩下不到三成,还有过半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众人互相搀扶,不敢回头再看一眼这苍茫战场,急行军一般向后撤去。 苏一尘瞥到二哥带人走得稍微远了一些,将百炼青钢的剑势一转,为诸位道友开启了退路。 魔族在苏一尘出手之后,伤亡也立时多了起来,只是他们身体中本就藏着一股狂性,又被压抑了几百年,此时看到同伴在身边身首异处,也是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苏一尘的攻势不能慢下分毫,否则那群道友就要扛不住了,好在小师侄看得分明,边打边退到萧白身边,说了一句:“萧道友,走吧!” 萧白和谢凤麒在一起,两人身上都挂了不少彩,尤其是萧白,半张脸是血、半张脸是沙尘,几乎都看不清原来的长相了。 他看到乐正长枫和苏一尘一起迎敌,好歹脑子清醒了一下,没有多问半句,高声朝其他道友喊道:“诸位,该走了!” 众人早已支持不住,听到有道友喊出这句,如逢大赦,纷纷后撤。苏一尘站在那里,半分剑气也不敢留私,百炼青钢的上百道幻影,层层叠叠,已经晃眼得让人看不清了。 乐正长枫看着萧白带人给苏军殿后,这才对苏一尘喊道,“师叔!” 苏一尘远远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动作。 魔族狂态,他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这时都走了,他们必然还会追来。 苏一尘一面御剑,一面脑中急转,忽然计上心来。 他左手伸进怀中,将之前穿越魔界的那块琥珀石拿了出来。 石头仍然通体发黑,被他带血的手掌一握,微微发着烫。 苏一尘深吸一口气,百炼青钢的攻势忽然又密集了一倍有余,魔族体力本也被消耗了不少,这时更是被逼得步步朝海边退去。 乐正长枫见苏一尘不动,心知他难以脱身,想要上来帮忙,却被一道剑光频频阻拦。 他心急如焚,又喊了一声:“师叔!” 苏一尘却忽然回头朝他一笑,“小长枫,变个戏法给你看。” 话音一落,他双足点地,人蓦地蹿起一丈多高,手中琥珀石一扬,越过众多魔物头顶,落到了千绝海中。 紧接着,海面上空气一滞,穿越两界的通道被打开了,离得最近的魔族猝不及防,一下子掉了进去,稍远一些的又被苏一尘以剑相逼,不得以朝后退去。 还有一些不甘心的,张牙舞爪想要冲上来,苏一尘左手一扬,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百炼青钢的剑光沐着他的血,杀气更盛,一眨眼便将十多人斩于剑下。 九迴灯还待再战,被百里琴一把拉住,摇了摇头。他啐了一口,恶狠狠瞪着苏一尘,终于还是与百里琴一起,跳进了通道。 至此,魔族终于全线溃散,余下的魔物不再挣扎,争先恐后般朝通道跑去,唯恐跑得慢了,就没有命回魔界了。 等几百只魔物尽数进入通道后,苏一尘手一扬,空中的剑光霎时掉头,都朝着百炼青钢飞了回去,剑体一瞬间放出刺眼的光芒,随后朝着千绝海面的通道结界而去。 乐正长枫看见师叔那把心爱的名剑,在海面上停了一停,而后如一枝孤勇的箭,奋不顾身地朝海水中刺了进去。 那剑并不像落入水中一样轻飘飘,反而像是抵上了什么坚硬异常之物,剑尖微微折起,越来越甚,终于发出一声脆响,断成了几十截。 断剑的残片飞散着掉落下去,海面上扭曲的空间终于还原,那通道迅速收缩着消失了,千绝海上常年萦绕的魔性,居然被冲刷得几不可辨。 苏一尘以自己的剑与血,封住了千绝海上的这处魔界大门。 ☆、第60章 静养 魔族尽数消失之后,海面上霎时静寂下来,连方才汹涌的波涛都像忽然失去了动力,轻缓地一下一下拍着岸,发出低微的回响。 已经走远的一众仙门弟子,中途被身后的动静吸引,又纷纷折了回来,看到面前的情景之后,一个个目瞪口呆,都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苏一尘落回地上,面朝着湛蓝的千绝海面,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头。 乐正长枫刚要跑上前去,冷不丁有个穿黄衫的小道士,一把越过他身侧,跑到苏一尘三丈远的地方,大声喊道,“你就是那个勾结魔族的青羽苏一尘么!去死吧!”喊完这一句,他的手一抬,用力把一样东西掷了出去。 乐正长枫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是什么凶器,等定睛一看,才发现只是一块地上捡的石子。那黄衫道士看起来年纪相当小,大概是来自三十六洞天中的某一派,也不知是怎么混进了除魔的队伍,周遭竟没有他的师兄弟。 石子算是大颗,但这种程度的玩意儿,苏一尘眼睛都不用睁就能躲开,是以乐正长枫并未出声提醒,而是朝着那小孩走过去,打算将他拉开。 可是下一秒,石子却分毫不差地砸到了苏一尘的后脑勺。 乐正长枫有些错愕般眨了眨眼,只见那颗灰色的石头顺着师叔黑色的发尾滑了下去,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随着那一声响,苏一尘的身体猝然前倾,也直直地倒了下去。 ◎ 屋子里燃着熏香,将一片清苦的药味冲得淡了一些,苏一尘睁开眼来,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久了,一时有点儿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一转脖子,床头立刻有了动静,乐正长枫的脸从上方探了过来,青黑的眼圈上是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里面含着一点惊喜道:“苏师叔,你醒了?” 苏一尘忍不住伸出手,在小师侄的眼底擦了一下,“你怎么了?” 房门忽然被推了开来,捧着一盅新药进来的萧白探头一看,喜出望外,“苏前辈,你终于醒啦!” 苏一尘有些奇怪,“我睡了很久么?” 萧白放下托盘,比了一个手势,“七天七夜。” 那可真是够久的,难怪觉得身体很是酸涩。 苏一尘正想翻身下床,被乐正长枫一把按住:“师叔,你现在需要静养。” “睡了七天七夜还要静养?这不是要命么。”苏一尘笑道。 听到他这样说,萧白忍不住走到床头道:“苏前辈,你还是躺着吧。你多躺会儿不会没命,但要是起来乱走动,乐正兄可能真的要没命了。” “萧白……” 乐正长枫似乎想辩驳两句,但萧白不理他,自顾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千绝海边你倒下去的时候,他的样子有多恐怖。真的,我觉得魔族看起来还更亲切些呢,明明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那表情要是给女修们见了,他这辈子就算是白瞎了,再也别想找着道侣了。” 苏一尘听了,不禁也想跟着逗一逗乐正长枫,便问道,“是有多恐怖?” 萧白抬起眼睛想了想,“就像戏台上演的死了大老婆的表情。” 苏一尘“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见小师侄脸上一阵铁青,朝萧白眨了眨眼,“你完了。” 萧白自然不怕乐正长枫,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来,托着下巴看苏一尘,“苏前辈,你笑起来真好看,跟外面的传闻一点都不像。” “哦?”苏一尘一挑眉毛,“外面怎么传我的?” “青羽弃徒苏一尘,勾结魔族,沆瀣一气,任性妄为,无法无天,简直是个仙门中的奇葩。” 苏一尘听一句点一下头,等萧白说完了,两手一拍道,“总结得很好啊。” 他脸上笑眯眯的,乐正长枫可就完全不是如此了,虽然勉强保持着冷静,眼神却是一道追着一道地催促萧白快走。 萧白站起身来,顿了一顿,又道,“苏前辈,大师兄的遗体已经送回朱栖坛落葬了,他生前一直很思念你,如果知道你魂返人间,一定会很高兴的。如果你有时间,要不要去他坟前拜祭一下?” 提到苏雪镜,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苏一尘抿着唇,半晌才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萧白离开之后,苏一尘像是泄了气一般,靠着床头坐了回去,怔怔发着呆。 “师叔,”乐正长枫看着苏一尘恍然若失的样子,担心地开口道,“苏道友死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 苏一尘苦笑了一下,“你会这样安慰我,就说明你心里也想到了,大哥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追根究底是因为我的缘故。” 乐正长枫不擅安慰别人,只好从桌上拿起了那碗药,吹凉了递给苏一尘,“师叔,先喝药吧。” 苏一尘那天是真气使用过度,丹田如同被掏空,才不支昏迷的,如今饱睡一场,期间估计没少被灌十全大补汤,因此精力早就恢复了,看到那碗瞅着就苦哈哈的药,鼻子一皱,“小长枫,我饿了。” 乐正长枫立刻会意,“我去让厨房做几道清淡的小菜,你稍等一下。” 苏一尘看着乐正长枫合上门,回头就滚下床,一推窗户,见下面是条无人的后巷,当下将碗一翻,把一碗黄不拉几的液体全部倒了下去。做完这些,又被窗外凉风一吹,他只觉神清气爽,胸中郁结也减轻了不少。 乐正长枫点了小菜后,没多久又回到了苏一尘房里,看到喝干净的药碗,掌心一摊,露出一颗糖来,“师叔,吃吗?” 苏一尘高兴地接过来吃了,这才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越州,”乐正长枫看小师叔嘴里含着糖,一边脸颊鼓着,竟然觉得很是可爱,连忙心虚地别过了脸去,“你重生后蛰伏在魔界的事,我已经同大家解释过了。苏少帅带着三营士兵,不宜久留,已经回西疆去了。” 苏一尘沉吟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他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有一丝自己也没发觉的期盼,乐正长枫看着不忍心,但还是照实说道,“没有。” 苏一尘叹了一口气,“我死前身败名裂,如今又回来惹是生非,还间接害死了大哥,二哥一定恨死我啦。” 苏云青离开的时候,神色确实很复杂,三过苏一尘的房门而不入,最终没有看一眼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也没留下只字片语,就上马走了。 “师叔,你别难过……” “我没事。”苏一尘说着,勉强笑了笑。 他自小就被带上青羽山,从来亲缘淡薄,对家人并没有太过思念,如今被二哥记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不过苏雪镜的事,他绝不会就这样和欤墨算了。 “对了,小白菜为什么也在这里?难道其他人都没有走?” “除了朱栖坛的人,其余门派的弟子倒是已经回去了。”乐正长枫回道,“萧师兄说他有事想问你。” ◎ 萧白会有什么事想要问自己,苏一尘委实没有想到,不过第二天他和小师侄一起用过午膳后,就被萧白软磨硬泡地从乐正长枫身边“借走”了。 他随萧白回房,谢凤麒本来与萧白同住,此时似乎不在房内,大概也被支开了。 四下无人,萧白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苏前辈,我想跟你打听沈师兄的事。” “沈疏篱?” “嗯,”萧白点点头,声音有些急促,“沈师兄在魔界过得好吗?有没有受魔族欺负?他是不是像青羽的楚道友那样被魔族控制了?或者说他是有什么计谋才潜入的?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何时回来?” 萧白的问题像连珠炮一般甩出来,苏一尘听着听着,回味过来了,“小白菜,你这么喜欢沈师兄啊?” 他说这话本没有特别的意思,没想到萧白一听,俊脸居然红了,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关心师兄,就是问问,小谢也想知道的!” “哦?我什么时候想知道这些了?”屏风后面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萧白听了,红脸霎时转白,冲过去把屏风往旁边一推,只见谢凤麒正倚在窗边吹风。 “你怎么躲在这里听壁角!”萧白一脸的恼羞成怒。 谢凤麒瞥他一眼,冷笑道,“我站在自己房里看风景,怎么就成听壁脚了?”他说着,转身朝门外走去,“好好好,不打扰你关怀沈师兄了,请便!” 语毕用力一关门,那扇木门发出一声震天响,把萧白吓得整个人弹了一下。 苏一尘白白看了这么一场戏,觉得甚是有趣,回房后忍不住对乐正长枫说道,“小长枫,你觉得小白菜和他谢师兄如何?” “什么如何?”乐正长枫不解道。 “今天小白菜问我沈疏篱的事,正巧被谢凤麒听见了,他态度阴阳怪气的,看起来简直就像……”苏一尘斟酌了一下词汇,“就像是在吃醋。” 乐正长枫正坐在桌边拭剑,闻言手巾“哗啦”掉到地上,苏一尘笑道,“你听个八卦,要不要这么激动?” “师叔,他们都是男子。”乐正长枫说着,神色看起来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男子又如何,”苏一尘一伸懒腰,“只要你情我愿,没有什么不行的。可惜啊,小白菜好像特别关心他沈师兄。” 乐正长枫没想到师叔如此不拘小节,心里像有一片羽毛在一下一下挠着,痒得厉害。他忍不住头一昏,开口便道,“师叔,那你呢?” “我什么?” “你能接受男子么?” “能啊,”苏一尘笑道,“男男女女,有什么所谓。” “真的?”乐正长枫眼睛一亮。 苏一尘翻身躺下,闭起了双眼,笑谑道,“可惜啊,你师叔我名声臭得很,根本没有一男半女看得上。” “有的!”乐正长枫脱口而出道。 “哦?”苏一尘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那太好了。” 他只当小师侄在安慰自己,并没有当真,等了一会儿,见乐正长枫没再说什么,又合起眼来打盹了。 乐正长枫放下手中照影,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单膝跪了下去,凑近了看苏师叔的睡颜。 他那一个“我”字几乎已经顶到了喉咙口,却没有勇气往下说。 他的苏师叔,天纵奇才,英勇无双,仿佛一朵高岭之花,让他觉得直抒心中思慕,都是对师叔的一种亵渎。 乐正长枫本身修为并不弱,但在苏一尘面前,总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这种感觉在七天前的千绝海一战中迸发到了极致。 他一心想要救面前的芸芸众生,所作所为却又那么无力,只是把师叔再一次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日日勤修道法、夜夜苦练剑术,可师叔却好像永远都在天边,他发足狂奔,还是追不上那个背影。 他放下大话,要一直跟在师叔身边,可是紧要关头,不仅选择了天下万民,还要苏师叔去为他的选择舍生忘死。乐正长枫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胸口像被人揪紧了,一阵一阵地喘不过气,身体深处仿佛升腾起一股戾气,化成黑雾缠绕着他。 乐正长枫将脸凑得离苏一尘更近了一些,看着他轻浅均匀地呼吸,低声说道,“苏师叔,等我。” ☆、第61章 回山 苏一尘在乐正长枫的强烈要求下,又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三天之后,就算是越州城最严苛的大夫也不能硬掰出他还有哪里不适了,苏一尘终于得到解禁令,可以和客栈的这间厢房道别了。 他此时虽然恢复了身份,但依然是青羽弃徒一枚,理论上并没有什么去处。萧白和谢凤麒邀他直接去朱栖坛拜祭苏雪镜,却被他婉拒了。 苏一尘居然提出,要和小师侄先回青羽山一趟。 此言一出,最震惊的是乐正长枫。 别说苏一尘上不了青羽山,就是他自己,既然打定主意要跟着师叔,也是不打算再回去的了。 听到苏一尘这么说,最冷静的是谢凤麒,他沉吟了一下道:“苏前辈在千绝海一战中的活跃,许多道友都是亲眼所见,此事对洗刷你过去的污名应该有所帮助,倒是不妨回去一试。” 苏一尘的师尊都仙逝了,能不能重列青羽门墙,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此番回去,一是想趁机把乐正长枫送回去,二来还有其他私事,因此听到谢凤麒的说法,只是一笑,也不反驳。 分别之际,他悄悄拜托了萧白一件事,请他留意李长安的行踪。 萧白想去找沈疏篱,但苏一尘身上唯一可以通行二界的那块琥珀石已经没有了,李长安跟在回声老人身边,可能还有办法帮他。这是苏一尘对萧白的说辞,至于他自己,也有些事想要找回声老人打听。 既然在魔界没有找到那两个人,那么他们还在人间的可能性就很大,李长安为了回避同门,必然一路隐藏行踪,苏一尘要找到他很难,但如果萧白能想办法在各地给他留下一些讯息,没准倒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嘱托完了这件事,四人挥手作别,分道扬镳。 ◎ 七年前本来已经坠崖身亡的青羽弃徒苏一尘又重现人间,还在千绝海击退上千魔物,力挽了一场狂澜,此事已经在仙门中传遍了。 苏一尘卸下了魔尊附身的担子,斗篷不披了,面也不蒙了,每天出门都大大方方。随着传闻越来越烈,他行经之处遇到的仙门弟子也越来越多,大多是小门派中的年轻一辈,被这位放荡不羁的前辈事迹所吸引,偷偷跑来他出没的地方围观。 先时还好,只有小猫两三只,悄悄躲在远处探头探脑,渐渐的大概是发现到苏一尘并不介意,他们胆子也大了起来,没过半个月,已经有女修专门等在苏一尘经过的地方和他搭话了。 至于聊的内容也是千奇百怪,有问路的,有问天气的,有求拜师的,还有一个女修,明明粉雕玉琢一副娇生惯养的样子,不知哪里搞来一身打满补丁的行头,扑上来就说求前辈收留。 苏一尘生前混了个人人喊打,没想到过了七年,仙门风气大变,不仅不追究他的过往了,还有一票晚辈争先恐后地来亲近。 他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加上心情也不坏,因此谁来找他搭讪都能聊上几句。虽然次数多得小师侄都黑了脸,苏一尘本人倒是不觉得腻烦。 不过那位求收留的到底还是夸张了一些,苏一尘尚未来得及开口,乐正长枫已经抢先一步,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她手里,冷着脸说道,“姑娘是马蹄山陈道长的千金吧,马蹄山距此不过三天路程,这锭银子够你回家了,不送。” 那陈姑娘脸上一阵通红,又羞又恼地瞪了乐正长枫一眼,银子也不拿,一跺脚转身跑了。 “好好的小姑娘,你也给她留几分面子嘛。”苏一尘看着陈姑娘跑开的方向,笑吟吟地说道。 “师叔想要收留她?”乐正长枫硬邦邦地问道。 “当然不,”苏一尘立刻摆手,“带着你一个就够麻烦的了,再来几个我可吃不消。” 平时若是苏一尘嫌自己麻烦,乐正长枫大概要郁闷上好半天,唯独这一次,他微微转开脸,嘴角轻扬,竟是笑了一下。 这一路处处被人围观,有如敲锣打鼓一般行进,等回到青州镇的时候,乐正长枫估计青羽山上那群师叔早就得到消息了。 然而真的到了石阶下,苏一尘却又不走了。 “苏师叔,你不跟我一起上去?”乐正长枫错愕道。 他本人并不打算回门派,毕竟私自离开那么久,回去受不受罚不重要,但万一被掌门或师父禁足就糟糕了。 因此,他完全是为了陪苏师叔回山才来到这里的,如果苏一尘不上去,他自己上去做什么? 苏一尘知道小师侄的心思,冲他眨了眨眼,“我是青羽弃徒,流放之身,按门规不得再踏入青羽山半步的。” “现在仙门都相信你没有勾结魔族了。”乐正长枫说道。 其实苏一尘这次在千绝海边大破魔军,与他七年前是否包庇甘野,并没有什么逻辑关联。只是之前目睹了全程的仙门众人,都为苏一尘独力断后的魄力与神乎其技的剑术所折服,加上都是年轻一辈,对当年的往事知之不深、也没有老一辈的顽固执拗,因此才对他格外宽容。 他们说的那些话,正中乐正长枫下怀,他当然就引以为据,只有苏一尘知道,被逐出师门这件事,并不是能轻轻松松就抹消的。 退一步说,他现在也并不想和几位师兄打交道,因为他要上青羽办的事,越少人阻碍越好。 苏一尘看着乐正长枫坚决的表情,抓了抓脑袋,败下阵来,“实话对你说,我是要上青羽的,不过不是从正门上。” “哈?” “你先回去,跟你师父好好解释最近发生的事。今晚子夜,我从后山上对青峰,届时你再来找我吧。” 对青峰本来就是紫宸真人和苏师叔的住处,他回自己家还有什么顾忌,非要从后山偷偷上去? 乐正长枫对苏师叔虽然全心全意,不过被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苏一尘伸出三根手指来,“我保证今晚一定会出现在对青峰上。” “那我和你一道从后山上去吧。” 哟,自从和自己混在一起之后,这位行事有如教条般严谨的师侄,也是越来越不羁了嘛。 苏一尘心里笑了一下,表面装作语重心长道,“那可不行,万一被人发现了,我本来就是被流放的弟子,算是虱多不痒,你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长枫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啊,小长枫,”苏一尘换上一脸诚恳的表情,“你乖乖回去跟容晦师兄认错,继续做他们心爱的模范弟子,回头还能替我说上几句好话不是?”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6节 乐正长枫想了想,“也对。” 小师侄心思单纯,就是好哄。 主意既定,乐正长枫便先行上山,苏一尘在青州镇外寻了个地方坐下,一直等到子时,才绕到了青羽山后,顿足提气,向上穿行。 ◎ 他住在对青峰上的时候,因为沉迷剑术,从来不曾想要溜下山去玩,但后山这条路,为了练轻功倒是没少走。如今时隔七年,他对地形仍然熟悉得很,没费什么功夫,就上到了峰顶。 对青峰上的那处葡萄架,上一次九迴灯来袭时打坏了,至今仍无人修理,几根断竹横亘在那里。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枯萎的葡萄藤边上,站着一个白袍蓝甲的青年。 小师侄果然还是换上青羽的弟子服最好看。苏一尘打量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走过去,和乐正长枫打招呼。 乐正长枫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鼻尖已经冻得通红,看到苏一尘来了,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问道,“师叔,你到底要做什么?” “大扫除。”苏一尘说着,推开紫宸真人住处的房门,捋起袖子,回头一笑。 苏一尘是来找小本子的。 紫宸真人生前的最后几年,没事就拿着一本小本子涂涂画画,有几次被苏一尘撞见了,还急忙合起来不让他看。 “师父莫慌,难不成在看春宫图?”苏一尘总是做着鬼脸这样说。 紫宸真人是得道高人,并不会和他计较,但脸上表情也是好气又好笑,“胡闹,这是写给你看的。” “徒儿一身正气,不看这些。”苏一尘嘻嘻笑道。 “现在是不用看,”紫宸真人说着,顿了一顿,“以后,我是说等你再年长些以后,如果有一天,遇到了自己无法理解无力解决的事,到时候再来看吧。” “那我何不直接来问师父?” “师父又不能永远陪着你。” 紫宸真人说过那样的话后,直到仙逝也没有告诉小徒儿本子藏在哪里,以至于苏一尘被逐出师门后,也压根没想起来这么一档子事。 而这一回终于想了起来,乃是因为他的佩剑碎了。 ☆、第62章 秘辛 百炼青钢是一把绝世好剑,不过既然碎了,苏一尘总得再寻一把新剑。 他隐约记得师父曾经说过,百炼青钢出自千年前的一位名工匠之手,当时那人从天坑中起出两块陨石,耗时三年,锻成了一对宝剑。其中一把是百炼青钢,还有一把,他却记不起叫什么了。 没有佩剑,下一次魔族来袭的时候,难道要他赤手空拳地上? 苏一尘觉得,现在已经到了他“无力解决”的时候,该来打开师父秘密的小本子了。 可是他和乐正长枫将厢房翻了个底朝天,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细心敲过,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该不会被当作遗物火化了吧?”苏一尘拧着眉说道。 紫宸真人坐化的时候,乐正长枫还小,也记不得太多细节了,因此同样一头茫然。 “师父啊,你到底会把东西藏在哪里呢?”苏一尘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绕着屋子转圈,转到第三圈上,忽然两手一拍,“对了!” 乐正长枫只见师叔推门跑了出去,奔到葡萄架的废墟下,挥手拨开地上的竹子,他连忙跟过去帮忙。 将地面上的东西大致清理过后,苏一尘比照着边上那株大树的距离,忽左忽右,终于在一块地方停了下来,扑通跪下,伸手开始刨坑。 乐正长枫吓了一跳,“师叔,你要做什么?” “葡萄酒。”苏一尘抬起头,双眼在星光下格外明亮,“只要有剩下的葡萄,师父就会埋在这里酿酒。” 紫宸真人仙逝的那一年秋天,苏一尘没有来开过酒坛,要说还能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也就只剩下这儿了。 在乐正长枫的帮忙下,两人很快就挖了三坛酒出来。苏一尘抱着坛子晃了晃,每一坛中都有液体的声音,他不禁失望地耸了耸肩。 两人又将周围的土壤也挖开了不少,但是一点都没有曾经被翻开埋藏过东西的痕迹。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苏一尘拉住乐正长枫道:“算了。” 小师侄十根手指都磨破了,苏一尘帮他拍掉上面的尘土,用袖子擦干净了,接着拍开了一坛酒上的泥封,“反正都挖出来了,你要不要喝?” 那酒在地下埋了许多年,一股陈香在空中迅速蔓延开来,光是闻着,就让乐正长枫有些晕眩。 苏一尘见小师侄直愣愣看着他,笑着将整坛酒塞进了他怀里,自己则拍开了另外一坛,就着坛口,仰脖喝了一大口。 “好酒!”他坐在峰顶荒芜的地上,脸颊和手指都沾着泥,一坛酒喝得漫不经心,淡紫色的汁液顺着唇角流过颈项,再慢慢地渗进了衣领里。 乐正长枫看得痴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抱起自己手中的酒坛,也是仰头灌了一大口。 “你酒量那么差,喝慢一点啊。”苏一尘笑道。 “师叔怎么知道我酒量差?” “小时候给你喝一口,你能从这里一路摔回霍峰去。”苏一尘说着,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两只眼睛都深深地弯了起来,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大口。 可是这一口,他却喝到了一根细绳。 他咬住绳子的一头,放下酒坛,开始往外拉。绳子那头似乎系着什么东西,拉了两下,一个裹紧的油布包露了出来。 苏一尘两眼放光,连忙把油布包上面的酒液甩掉,将它打了开来,里面有一本卷得紧紧的册子,抚平一看,可不正是紫宸真人独家秘制的小本子么。 ◎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是藏在酒里了。”苏一尘笑逐颜开,就着星光打开小册子翻阅起来,册子里大概记录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看得津津有味,乐正长枫不敢打扰,坐在边上默默喝酒。 又过了一会儿,苏一尘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神色凝重,竟是越看越严肃。 “师叔?”乐正长枫喝得有些头晕,声音也比平时要高了一些。 苏一尘抬起头来,看着一脸询问的乐正长枫,半晌没有说话。 “师祖有提到那把剑的下落吗?”乐正长枫只好自己问道,隐隐有些大着舌头。 苏一尘点了点头,“写了。” “那么……?” “那把剑与百炼青钢同源,叫作千方破云剑,听说……”说到这里,苏一尘皱了皱眉,“它现在在十里剑冢。” “十里剑冢?”这个地方,仙家无人不知,它位于云台山脚下,方圆十里,埋有长剑千柄,因此得名。 十里剑冢内不乏名剑,也无人看守,谁都可以进入。只是,里面的宝剑无法带出,若仙家弟子背着佩剑进入,那么除非将自己的剑留下,否则也不可能活着出来。 剑冢内的剑仿佛一心同体,任何一柄将要离开,其他上千柄都会起而攻之,不将多事之人刺出浑身窟窿,决不罢休。 如果千方破云剑在十里剑冢中,那苏一尘想要用它,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师叔,不如你跟我去见掌门吧,青羽藏剑阁中也有不少好剑,也许掌门会赠你一柄。” 苏一尘闻言,淡淡摇了摇头,“不,我要去取千方破云。” “那太危险了,”乐正长枫低喝道,“又不是非它不可!” “非它不可。”苏一尘直视着小师侄的眼睛,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小长枫,你知道为什么我能重生么?” 师叔难得神情肃穆,乐正长枫虽已微醉,还是打叠起精神道,“不是因为甘野用千岁光藕保存住了你的身体么?” “千岁光藕确实能令这副躯体不腐朽,但是我的生魂呢?为什么能在平都山六年而不散?” 乐正长枫看着苏一尘,迷惑地摇了摇头。 苏一尘将手中的小册子翻到某一页,转过去给乐正长枫看,那上面画着一根长条的物件,虽然画工很难恭维,但勉强还能认出是一块玉。 “师父把穹隆天苍玉给了我。”苏一尘闭上眼睛,缓缓说道。 乐正长枫偏着头,像是花了一会儿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紧接着,他连酒都醒了三分,双眼圆睁道:“什么!” “十几年前从真如殿内换走穹隆天苍玉的,应该就是师父本人。他将这块玉封在一根剑穗中,然后连同百炼青钢剑一起送给了我。” 乐正长枫放下酒坛正襟危坐,听苏一尘说到这里,不禁打断他道,“可是,师叔你被流放的时候,并没有将百炼青钢剑带走啊。” “你在我房里看到的百炼青钢剑,上面有剑穗吗?”苏一尘问他。 乐正长枫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没错,我是把百炼青钢留下了,但这毕竟是师父赠与我之物,因此我独独带走了剑穗作为留念。” 说到这里,乐正长枫也明白了。 穹隆天苍玉是青羽山圣物,传说有生魂护魄之效,苏一尘坠下平都山后,本来难逃死劫,但他一缕残魂被剑穗中的穹隆天苍玉留住了,于山下无人打扰地温养了六年,慢慢被修复一新,才终于可以进入温良的身体中活动。 “师父这样做也太冒险了,如果我当时没有将剑穗带在身上,他十多年苦心筹谋不就白费了。”苏一尘喃喃自语道。 乐正长枫愣了愣,“师祖将穹隆天苍玉给你,不就是为了保你平安吗?” “不,”苏一尘摇了摇头,嘴上挂起了一抹苦笑,“他老人家是为了,让我有能力与谷残秋一战。” “师祖知道魔尊会复生?”乐正长枫一惊,“难道他生前就预料到了惑星幽冥阵的事?” 惑星幽冥阵是他们从回声老人那里才初次听说的,此前仙门无人提及。如果紫宸真人知道这件事,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让弟子们早做准备呢? 看到小师侄一脸的不解,苏一尘娓娓说道:“你师祖并不知道那个魔阵的事,他所知的,是因为有我在,魔族一定会想方设法复苏谷残秋。” “为什么?” 苏一尘拿起面前的酒坛晃了晃,大约因为里面藏了册子,装的酒格外少,方才已被他饮尽。他于是拍开了最后一坛酒,拿起来喝了一大口,这才说道:“你知道么,谷残秋三百年前,曾入我青羽门下。” “什么!”叱咤风云的魔尊居然曾经是自己的同门,乐正长枫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可是,青羽志上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其他各门也从没议论过啊。” “这是家丑,岂止不能外扬,对内也是讳莫如深,只有历任掌门口耳相传。” “这么说,容虚道长也知道?” 苏一尘微微笑了,“他不知道,因为我出生了。” 乐正长枫只觉得脑内一团迷雾,“师叔的意思是,师祖其实想把掌门之位传给你?” “不是,”苏一尘摆了摆手,紧接着说道,“谷残秋不仅做过青羽弟子,入门时还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 “他以人身堕魔?!” 苏一尘点了点头,“听说他出生时天降异象,城中电闪雷鸣,骤雨七日不歇。” 乐正长枫思忖片刻道,“并没有书籍上记载这是堕魔的先兆啊。” “这当然不是,”苏一尘笑了,“只不过,我出生的时候,洛阳城也是雷电轰鸣,雨势不绝,足足七日,差点淹了城。” ☆、第63章 下山 苏一尘被紫宸真人带上青羽山的时候,才刚过四岁,对于之前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 因为师父和师兄常常夸他天赋异禀、根骨清奇,加上他练剑确有小成,因此一直以为师父当时在元帅府外盘桓七七四十九天、非要带他上山,是看中了他的资质。 现在回头想来,一个身在方外的道士,会留意到洛阳城中的顽劣小儿,这本身就很奇怪了。 “所以,师祖的意思是?”乐正长枫问道。 “我不是第一个身具异象出身的人,甚至,连谷残秋也不是第一个,”苏一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的边缘道,“按照师父的说法,青羽山等这个人,已经等了一千多年。” “苏师叔!”不知为什么,乐正长枫隐隐觉得不安,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他的手忍不住伸出去,紧紧地按在了苏一尘的手背上,仿佛怕他会蓦然消失似的。 “你知道千年前的魔族血战吗?”苏一尘突然问道。 乐正长枫犹豫着点了点头。 千年之前的仙魔大战,魔界被仙门血洗,至今盛况难再。这一段历史,仙门各派都有记载,但也大多只有这样笼统的一句,并没有什么细节。 “师父是这样写的,”苏一尘拿起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念了起来,“千年前的正魔之战,魔尊有毁天灭地之能,正道根本无法抗衡,最后由四派的八位剑修催动上古神剑,将它的魂魄完全打散,这才保住了千年和平。那一战之后,魔界虽然惨败,仙门同样战力凋敝,双方都是一蹶不振。上古神剑全部损毁,出战的八位剑修,七位力衰气绝而亡,只剩我青羽山上的最后一位。他发下宏愿,以肉身坐化,魂修天道,待到修成斗神之身,再重入轮回。从此神格将伴异象而生,雷电齐鸣,暴雨七日,所得凡胎皆有破魔之力,百世不辍,直至四海清净、天下无魔。” 乐正长枫越听眉头越紧,等苏一尘念完了,不禁抬起头道:“所以,师叔你……” “我身具神格呢,”苏一尘的酒劲渐渐发了出来,眼角染上了一层薄红,“不止是我,还有那个堕魔的谷残秋都是。你信么?哈哈哈,他们还能再扯一点?” 苏一尘一生随性,活着的时候自由自在,死了也了无牵挂。万万没想到,现在有人告诉他,自己这副身体,竟从出生起就背负着重责大任,要为三界众生而战。 反而是乐正长枫开始有些明白了。 紫宸真人对待苏一尘,明显与教导他之前的六位师兄时不同,可说是宽厚慈爱异常。经书想念就念,不念就不念;剑术想练就练,不练就不练。乐正长枫小时候在对青峰上,常常对这对师徒羡慕得紧,但觉如果能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现在想来,那是紫宸真人从一开始就在补偿苏师叔吧。知道他将来迟早有一天,要背上这挣不开逃不脱的宿命,因此,希望他少时至少能开心一点。 乐正长枫忧心忡忡,加上喝了酒,身体内的一缕魔息竟然抑制不住,悠悠扬扬地冒了出来。 他看到手背上浮着黑雾,大吃一惊,眼角瞥了一眼师叔,见他正在仰头喝酒,连忙运起真气将那股魔息压了回去。 自从在魔界谷残秋的住处修了魔族心法之后,他体内两股气息渐渐交融,运起来一日比一日顺畅,只不过,魔息的膨胀也是一日强过一日,竟已有和仙家真气分庭抗礼之势。 乐正长枫不知道,自己接着练下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甘野给他的这股魔息,确实令他剑术修为大增,又是不争的事实。他不想走火入魔,却又实在难以割舍这道变强的捷径,因此反复犹豫中,还是苦练不辍。 苏一尘不知道身边的小师侄在天人交战,放下酒坛,仰天躺了下去。 “小长枫,心中有正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乐正长枫一听这话,做贼心虚,背脊都绷紧了。 苏一尘偏头看他,笑了一笑,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也躺下来。 两人头偎头看着星空,苏一尘又道:“天地初分,即有三界,仙、人、魔,自古并存。你们求仙问道,无非为一个飞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除魔卫道就变成了大家的正职呢?” 乐正长枫听小师叔声音娓娓,知道他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异状,这才放下心来,有些奇怪地反问道:“师叔修行,不为证道,又是为了什么?” “我并非自愿修行啊,”苏一尘想了一想,“如果不来修仙,我也许会留在洛阳城里,也许就被带去西疆了吧。” “入仕,或是为将?” “也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纨绔。”苏一尘低笑了起来。 乐正长枫偏头看着师叔白皙的侧脸:“苏师叔天纵奇才,在哪里都不会流俗的。” “流俗有什么不好?”苏一尘眨了眨眼,“吃喝玩乐,最是快活。” 乐正长枫虽然仰慕师叔,但他从小受的教育,却与苏一尘的想法背道而驰,因此一时没有说话。 苏一尘抬起右手,转过身揉了揉乐正长枫的脑袋,“小长枫,师叔已经这样了,你就过得轻松点嘛。人生在世,还是快活最重要。” 他半边身子挨着乐正长枫,口中吐息带着葡萄酿的香气,轻轻柔柔地吹到乐正长枫的耳垂上。乐正长枫体内那股魔息倏地乱了起来,明明山顶风寒,他却一下子觉得燥热难当。 “小长枫,你怎么了?”苏一尘喝了酒,脑袋钝了一些,总算不是生锈,这下也发觉到了小师侄的异样,手肘撑在地上,翻身查看他的脸色。 他的长发顺着肩膀披散开,有几缕垂到乐正长枫脸上,一下一下地拂着。 乐正长枫觉得脑中有一根弦轰然断了,在他思绪未明之前,身体已先动作了起来,左手伸到半空一勾,按住了苏一尘的后颈,再用力向下一压,苏一尘猝不及防,四片带着酒气的薄唇,就这样撞在了一起。 “唔……”他唇角磕到了乐正长枫的牙齿,疼得呻吟一声,想要把身体支起来,偏偏小师侄的力气大得吓人。 总归是自家师侄,这时候也不能揍一顿吧?苏一尘打算开口教训几句,双唇一启,乐正长枫的舌头却灵活地滑了进去,落在他两排贝齿上,一点一点,轻轻叩了开来。 苏一尘双眼大睁,十分错愕,可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小师侄的脸,又委实怪异得很,只好重新闭了起来。 他眼前一面漆黑,鼻尖呼吸交错,口中的感觉在酒精的作用下,更是清晰得骇人。 苏一尘只觉得乐正长枫的舌头缓缓滑到了自己的上颚,不轻不重,一寸一寸地舔过,让他又痒又麻,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一般,软得手肘都快要撑不住了。 他想咬不敢咬,任那唇舌放肆,一张嘴合不起来,津液顺着唇角一丝丝淌下,和乐正长枫的薄汗交织在了一起。 ◎ 乐正长枫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头痛欲裂,眼前景色倒退得飞快,更加重了那股晕眩感,以至于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被苏师叔拎着,疾行在一条大道上。 “师叔。”乐正长枫喊了一声,略一挣扎,自己站了起来。 “你醒啦?”苏一尘看着他,笑吟吟地说道。 乐正长枫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只觉得疼痛异常,口中问道:“师叔,我们怎么下山了?” “月黑风高不溜下来,难道等着白天被抓?” “那我怎么会……”他想问自己怎么会睡着,前一晚最后的记忆却像流水一般滑了进来,乐正长枫一张脸瞬间红到了耳根,结巴着道,“师、师叔,昨、昨天、晚上,我、我……” “昨天晚上你喝醉了。”苏一尘弯着眼睛说道。 “是,我、我喝醉了,然、然后……” “然后我就把你打晕了。” “啊?”乐正长枫瞪大了眼睛。 “你喝醉了,我就这样劈晕了你。”苏一尘右手合掌,做出手刀的样子来,“有什么问题么?” “没、没、没没没没有!”乐正长枫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既然没有问题,那就走吧。” “师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十里剑冢。”苏一尘一本正经地说道。 乐正长枫大吃一惊,“可是,十里剑冢是个什么地方,师叔你不也知道的么?” “小长枫,你想想,”苏一尘比划着说道,“千年前那位青羽剑修,把魔尊的魂魄完全打散;三百年前谷残秋以人身堕魔,搅得三界不宁。” “所以呢?” “你师叔我好歹拥有同样的神格,难道连把剑都捞不着么?” 乐正长枫想了一想小师叔话中的逻辑性,“也就是说,师叔你并没有什么必胜之道,就打算轻率地去取剑了?” 苏一尘活动了一下拎着小师侄走了一大段路后酸涩的手臂,迎着灿烂的日光笑了起来,“我在这里,就是必胜之道。” ☆、第64章 剑冢 “师叔,你还真是自信得可以呢。”乐正长枫哑然失笑。 “你不就是喜欢我这种样子么?”苏一尘顺口说道。 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住了。还没等乐正长枫来得及反应,苏一尘已经把脸转到一边,埋头往前大步走去。 乐正长枫心念一动,连忙追了上去,只见小师叔别扭地勾着头,耳根红得厉害,在白皙的颈侧清晰可见。 乐正长枫昨晚借酒逞能、胆大妄为,醒来之后就知道自己是被师叔的手刀劈晕的。原以为自己惹了师叔不高兴,打算装傻糊弄过去,没想到现在看来,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他斟酌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苏师叔,你陪我回青羽山,不就是为了把我留在山上么,为什么现在又带我出来了?” 苏一尘猛然止步,回头看着乐正长枫,素来游刃有余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尴尬的神情,像是刚刚才发现这个问题。 “回去回去,现在就送你回去。”他说着,掉头大步往回走。 乐正长枫一见,慌忙拉住了苏一尘的手,“别啊,我不回去。” “放手,”苏一尘瞪他一眼,“没大没小。” 乐正长枫不甘不愿地松开手,但依然拉着苏一尘的衣袖,“我说过的,师叔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去送死,你也去么?” 乐正长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去!”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傻了?”苏一尘不禁失笑。 “师叔,我满二十,不是孩子了。”乐正长枫一本正经地看着苏一尘的眼睛说道。 “哦?”苏一尘挑了挑眉,“什么时候满的?” “昨天。” 小师侄二十岁生日,做师叔的居然都没有什么表示,苏一尘一下子有些惭愧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师叔好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乐正长枫想起昨晚的那一吻,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一下,“不用,我已经收到师叔的礼物了。” 他这样一转话题,没想到真的把苏一尘的注意力引走了。他没再坚持要回青羽,反而带着乐正长枫快步赶向了下一个市镇。 找了家饭馆用过午膳后,苏一尘拖着小师侄逛起了市集,乐正长枫对此毫无兴趣,只是看到师叔兴致不错,才闷声跟在后面。 市集的尽头有个卖棉花糖的摊位,苏一尘走过去,在乐正长枫诧异的目光下,镇定地拿铜钱买了一支。 他身形颀长、面若冠玉,还穿着一身道袍,端的是仙风道骨,此时手中拿着棉花糖,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苏一尘毫不介意,与小师侄走到稍微僻静些的地方后,将棉花糖往他手里一塞:“这个给你。” 乐正长枫目瞪口呆,眼角瞥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儿拉着妇人的手,指着自己道:“娘亲娘亲,我要吃那个!”脸一下子就红了。 苏一尘看到小师侄的脸色,笑容可掬地回过头对那小儿道:“小妹妹,这是哥哥过生日,叔叔给他买的礼物,不能给你呢。” 孩子满脸向往,情不自禁地把手指塞进了嘴里,倒是她娘亲,被苏一尘一瞥,蓦然红了一下脸,连拖带拽地把孩子拉走了。 苏一尘回过头道,“你快吃啊。” 乐正长枫有些气恼,想要将棉花糖扔掉,因为是师叔送的,又觉得舍不得,一时很是为难。 “好啦,不逗你了。”苏一尘一面笑,一面伸出右手,“来,这个才是你的礼物。” 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是一个编织精致的剑穗。 乐正长枫眼睛一亮,“师叔……” “我不知道该送什么,就照着师父学了。不过这只是个普通剑穗,里面可没有穹隆天苍玉啊。” 乐正长枫才不在乎什么穹隆天苍玉。他伸手接过剑穗,很快就绑到了自己的剑上,眉眼间俱是喜色。 ◎ 小师侄的这份好心情,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路上,他虽然看起来还是面无表情,但苏一尘却觉得已经比往日活泼了许多,连两只渡河的冬鸟,他都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一番。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花无计出现之前。 越是靠近云台山脚,人烟就越稀少,走在前面的一红一白二人,几乎立刻就被苏一尘认了出来。 “花兄。”他愉快地喊了一声,大步追上花无计,勾住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来了?”花无计看到苏一尘,也很是惊喜。 苏一尘一指十里剑冢的方向,“来取我的新剑。” 花无计是苏师叔的挚友,乐正长枫很清楚他的话对苏师叔的分量,因此暗暗希望他能劝阻两句。 没想到花无计一听,两眼发光,“你要进十里剑冢?我和你一起去。” 苏一尘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天下第七扇,“你是仗着自己不用剑,肆无忌惮咯?” 两人相视,放声大笑。 见到花无计固然高兴,但他身边还有一个林语思,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苏一尘和花无计没聊几句,就得知他们果然是找到了欤墨和楚未的行踪。 这两人杀了苏雪镜,他正愁没地方找呢,如今送上门来,真是再好也没有。 见苏一尘要与自己同道,林语思微微皱了皱眉。 “林师兄。”苏一尘回到自己的身体后,还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林语思打断了。 “苏一尘,你我都为除魔,同路自然可以。但你害死了温师弟,和我不必深交。” “林道友……”乐正长枫想要为师叔辩驳几句,被苏一尘拉住,摇了摇头。 温良摔下平都山身亡后,肉身才被他的魂魄所侵,这些说到底是他的一面之词,半分证据都拿不出。林语思和温良同门交好,此时看他不顺眼也是人之常情。苏一尘苦笑了一下,自觉地落在了他的身后。 四人一路同行,追着欤墨的气息,竟然来到了十里剑冢的边缘。 “他们进去了。”林语思说出这句后,剑也不解,大步跨入了结界。 乐正长枫正要跟着进去,被苏一尘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师叔?” “别装傻,你带着照影,不能进去。” 乐正长枫一努嘴,“林道友都要走远了。” 苏一尘示意花无计先去追,自己仍然拉着小师侄不松手,“别人我不管,你我不能不管。” “师叔,习剑之人,怎么可能解剑而行?”乐正长枫坚持不肯。 他自知修为与师叔差得太远,本来就帮不上太多忙,如果再解了剑,岂非变成一个累赘? 苏一尘像是看透了乐正长枫的心思,两手抱胸,“要不然,你就留在这里,别进去了。” “不行!” “二选一,要么留下照影,要么留下你。” 乐正长枫绷紧了脸,眼见花无计二人愈行愈远,终于一咬牙,把剑匣取了下来。 苏一尘将照影剑放在树下,右手一挥,下了一个禁制。 “别担心,谁敢偷你的剑,我帮你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师叔明知我不是担心这个。”乐正长枫闷闷地说道,一抬脚,跨进了十里剑冢。 ◎ 十里剑冢内果然遍布着长剑。 虽然名为剑冢,但并非每一把剑都被埋在了土中,有的插在地上,有的嵌在树中,还有的被绳子系着,从树枝上高高吊了下来,不一而足。 苏一尘放眼望去,这里有最普通的铁剑,也有削铁如泥的名器,每一把剑都幽幽发着寒光,完全不像是沉寂了数百年的样子。 “要从这里找出千方破云剑,也不容易。”乐正长枫仔细地来回逡巡,生怕漏看了一把。 “要是找不到,就随便拿一把好了,反正有不少好剑。”苏一尘笑着说道,顺手将一旁树下的长剑拔了起来。 那一瞬间,天地变色,结界内像是卷起了一股风沙,将他包围在了其中。 乐正长枫没有武器,本来就全神戒备,一见有异,立刻飞身上前,背靠苏一尘而立。 苏一尘手一松,长剑落回地面,风沙也霎时消散。 他转身拍了拍小师侄的肩膀,“别那么紧张嘛。” 苏一尘看似大大咧咧,却绝非莽撞之徒,他随手拔出这把剑,一是为了看看结界中有何异动,二来就是想试探一下小师侄的反应。 乐正长枫在他的坚持下没有带照影,这样虽然保证了出入自由,如果遇到危险,却是战力大减。苏一尘满心期望小师侄头脑清明,遇事自保就好,但现在看来,显然是不太可能。 要是待会儿又把他劈晕了带出去,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呢? 苏一尘看着乐正长枫的侧脸思忖,还没下定主意,远处却传来一声暴喝: “甘野!” 是林语思的声音! 两人不敢耽搁,发足便向那里跑去,越过几株遮蔽视野的巨木后,果然看到林语思拔出了思凡剑,横眉怒视着欤墨和楚未二人。 ☆、第65章 风沙 视线一接触到前方的景象,乐正长枫就不假思索地往边上避了开去。 然而他快,苏一尘却比他更快。 他一掌轻飘飘地,看似没用什么力道,却正中乐正长枫的胸口,将他拍得退后了几步,正落到树荫下。 紧接着,苏一尘右手一扬,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在乐正长枫身侧下了一个方圆不足三尺的禁制。 与千绝海边临时所下的那个禁制不同,这一次,从让乐正长枫解剑开始,苏一尘就一直全神戒备,此时虽然动作飞快,下的却是一个完整的禁制——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东西也进不去。 “师叔,放我出去!”乐正长枫握着拳头捶向结界,一贯沉稳的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 苏一尘笑容可掬地歪了歪头,“小长枫,你就乖乖待在里面,等会儿师叔带你去吃糖。 “师叔!苏师叔!”乐正长枫眼看着苏一尘转回身,朝前面对峙的四人一步一步走过去,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看不见的墙,可惜他无论喊什么,外面的人都听不见了。 苏一尘当然知道自己的做法欠妥,事后一定会被小师侄念死,但是让乐正长枫带着照影进来的话,不知道里面究竟会发生什么,而赤手空拳,又实在过于危险。他一早就想好了有什么异动,就先把乐正长枫关在结界里,等回头警报解除,再慢慢哄他好了。 乐正长枫在小师叔这里,其实没少吃亏,魔阵启动的时候就被关了一次,平时手刀更是没少挨。他进了十里剑冢后,其实已经在防备苏一尘暴起发难,可惜两人身手差得太多,乐正长枫简直是有心无力。 如今人进了结界,看戏已成定局,他发泄了几声,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下摆一撩,居然席地而坐,左手一股真气,右手一股魔息,就这样运起了气来。 苏一尘的结界将乐正长枫的气息都隐住了,他背朝后方离去,当然看不见里面的动静,想到小师侄已经安全,顿时再没有什么顾忌,一路走去的时候,顺手从树上拔了一把利剑下来,裹挟着顿起的风势,就飘到了四人面前。 这个登场一点也不低调,花无计、林语思、欤墨和楚未一起抬头,看了苏一尘一眼。 花无计的天下第七扇已经打开了,此时摇了一摇,迎风笑道,“苏兄,你的登场越来越好看了。” 苏一尘没有寒暄,剑锋一转,直指对面二人,“说吧,杀了苏雪镜的,是你们当中的哪一个?” 楚未的脸被斗篷遮住了大半,露出来的一方下颚白得没有血色,半点表情也无。倒是又顶上了甘野那副皮相的欤墨眨了眨眼,片刻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哦,那个苏雪镜,跟你是本家?” 那个表情,让苏一尘毫不怀疑,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欤墨,回声谷外我放了你一马,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苏一尘难得冷着声音道。 “为什么?”欤墨嘴角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讥笑,“我记得当时你只是在还我的人情,不对么?说来,若不是苏道长你知恩图报,恐怕我当时就没命了呢。” 苏一尘深褐色的瞳孔微微眯了起来。 这个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连花无计都觉得有些吃惊,苏一尘是真的生气了。 他认识的那个苏兄,虽然从不放浪形骸,但心中却是无所羁绊。他会救助同门,路遇不平也常出手相助,然而花无计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苏一尘心里的感情其实是很薄弱的。 说薄弱似乎也不太对,他游历山水时,比许多文人骚客都更喜爱人间风光,但是,却又仅止于此。苏一尘的喜爱是没有执念的,对世间万物的生长与消亡,他都有一种莫名淡然的超脱。 正是因此,七年前甘野被卷入血案、仙门让他去缉凶时,他心思沉稳、并没有带着丝毫偏见去追杀自己的朋友;七年之后,仙门弟子接连遇袭,包括与他同行过的林语深和柳衡先后遇害,他仍然是一副平常的样子。 花无计觉得苏一尘的真风流,便是风流在那万事随风、不曾萦绕于心的洒脱中。可是现在的苏一尘,却像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因为苏雪镜的死吗?花无计回想了一下自己温和的大师兄,那人真的很疼爱弟弟,背后没少为他们操心,有些事苏一尘也有耳闻,但那也并没有将兄弟二人的距离拉得多么近。 似乎是有什么其他的事,在苏一尘的心底开了一道门,让他一身仙骨,终于落到了凡尘。 ◎ 欤墨既然不回答,苏一尘也不再追问。 楚未现在唯欤墨之命是从,他原先一直顾念同门之情,几次都没有对楚未下过重手,可以说两人之后的种种恶行,与他当时的一念姑息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便将这两人一起杀了,斩草除根。 想到这里,苏一尘右手势起,裹挟着无双剑气,就朝欤墨直去。 花无计站在后面没有动,林语思却是同时动了起来,和苏一尘瞄准的也完全是同一个人。 “你让开,甘野是我的!”林语思杀到欤墨面前,三人刀剑相交,发出一声锐响。 苏一尘知道林语思的斤两,他杀不了欤墨,也并不会一招半式就落了下风。若是在平时,他可能会给这位便宜师兄腾块地方,让他活动活动筋骨再接手。 可是今天他偏偏失去了那种兴致,以林语思望尘莫及的速度绕着甘野转了半圈,剑锋撤退之时,甘野脸上的□□已经被完全划破了。 “这人叫欤墨,再别认错了。”苏一尘说着,伸手一撕,将闪避不及的欤墨脸上所有的伪装都撕了下来,一头银发如瀑般展开,紫色的瞳孔霎时泛出精光。 林语思怔了一怔,手中动作顿时一滞。 “还有,他的命是我的。”苏一尘不紧不慢地说完了这句话,提剑又是一轮疾风暴雨般的攻势。 他的剑气早就将自己和欤墨裹挟在了其中,还有十里剑冢结界里莫名的风沙,将众人的视野搅成了一团迷雾。 欤墨既然被撕开了伪装,那根一直拿着的七星棍,便也被他扔到一旁。 他五指一分,指刃迎风暴涨,带着尖利而微弯的弧度,张扬地朝着苏一尘展开。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7节 欤墨以自己的身份与苏一尘交战,总共只有过四次。 第一次是在玄照溪秘境,第二次是在回声谷外,第三次是不寒山,第四次便是当下。 他初时修为就不弱,更令苏一尘在意的是,回顾四次交手的情况,会发现欤墨的修为一直在增长,每一次都比之前更精进。 一个魔界护法级的人物,修为早臻化境,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提升? 苏一尘心中疑惑,攻势却越发凌厉,打定主意今天就要收拾了这个魔物。 林语思在一旁左突右进,一直无法进入两人的战团,终于紧皱着眉头,停下了握剑的手。 围绕在欤墨身侧的魔息越来越强,向着同一方向不停旋转,渐渐地,竟和剑冢结界中原本的风沙起了共鸣。 林中气息越来越阴沉,驻足围观的几人都感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恻。 苏一尘手中那把剑是把好剑,但比起百炼青钢还是差了许多。他一进剑冢就细心搜索,可惜半点千方破云剑的影子都没见到,只好随手抽了这一把,原以为用上一时三刻总是不成问题,没想到长剑在他过于偾张的剑意下,已经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看来师父将百炼青钢剑送给自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一尘意欲速战速决,反而用威压将那把剑迫得更紧,欤墨在他面前全神迎战,脸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戏谑,也渐渐地收敛了。 双方动作越来越快,就在花无计等人几乎已经辩不清两人的身形时,苏一尘忽然发出一声轻啸,手中宝剑带着刺目青芒,对准欤墨的胸口刺了过去。 那一瞬间,至今静立不动的楚未,忽然动了。 苏一尘一直留意着楚未,不是怕他偷袭,而是怕他偷跑。 此时楚未身形微动,他眼角已经瞥到,左手一抬,朝那里推出了一股剑气。 然而楚未却并未靠近二人,只是抬起手臂,将他的佩剑投了过来。 那把剑裹挟着风势,直指苏一尘的剑尖,如果被他命中,剑刃势必会歪向一旁。苏一尘抿着唇,手腕一转将剑举平,想要让过楚未的剑,然而那剑却像是被吸住一般,朝着苏一尘手中的剑就黏了上来。 那一瞬间,苏一尘忽然看清了,楚未投过来的,虽然是他从背后解下的佩剑,却并非是他过去所用的那一把。 这两把剑,都是从十里剑冢中取的。 ☆、第66章 魔尊 苏一尘觉得手中那把剑的剑柄一下子变得滚烫。 天下名器,说灵性也好、邪性也罢,大多在冰冷的载体中沉淀着铸造者和使用者的意志,绝非一般的死物。 若使用者的波长与手中兵器极为契合,那就是“用得顺手”了。 苏一尘用的最顺手的,自然是百炼青钢剑无疑,但他修为超绝,使起温良的铁剑和林语思的思凡剑来,也是得心应手。应该说,苏一尘本身的气场早已凌驾于天下诸多名剑之上,不论什么样的凶器,他都有信心压制得住。 只是没想到,他随手从十里剑冢中□□的这把剑,现在居然开始烫手了。 那把剑和楚未投过来的剑粘在一起,密不可分,苏一尘甩了一甩,没能甩脱,他双唇一抿,果断地松了手。 松手之后,那两柄剑迅速地旋转起来,空气中发出“嗡嗡”的低鸣声,整个十里剑冢都像是被卷入了面前的漩涡中,无数把剑从地底、从土中、从树上竖立起来,缓缓升到了半空。 苏一尘和欤墨分别退开几步,屏息凝神,静观其变。 一直伺机而动的林语思这时候也遇上了麻烦,他手中的思凡剑并非此地之物,此时同样蠢蠢欲动起来,一副将要升空的样子。林语思用力握住剑柄,看起来为了能让自己的佩剑不脱手,花了很大的力气。 上千柄宝剑在空中来回震荡,细看的话,会发现它们都在极其缓慢地转着向,只是角度各不相同,过了片刻,所有的剑尖最终朝向了一个地方。 正是苏一尘与欤墨几人对峙的方向。 苏一尘与花无计心中警铃大作,对视一眼,花无计抢上前一步,扇面倏然拍到林语思手腕上,他一吃痛,终于松手,眼看着思凡剑飞到了剑群中。 “你做什么?”林语思怒道。 但苏一尘已经抓着他的手臂向后一带,移动了两丈距离。 他再抬头望天,空中的利刃却像是钉在了那里,纹丝不动。 苏一尘心念一闪,莫非这些剑的目标,不是他们几个? 没等他继续细思,楚未的身形又一次动了起来。 ◎ 楚未在青羽山的时候,虽然是掌门荣虚道长座下的大弟子,但行动一直很低调,他天资不如乐正长枫,博学不如宁思咏,连剑术也练得中规中矩,因此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响亮。 及至他执行寻找穹隆天苍玉的秘密任务,又被魔物断了一臂之后,人前更是悄无声息,要不是苏一尘等人认得他,恐怕只会将他当成欤墨的一个魔族跟班而已。 就是这么一个并不起眼的楚未,这时候忽然缓缓浮了起来,众人的视线随着他一点一点升高,最后升到了上千把剑群的上方。 林中狂风大作,楚未身后的斗篷被吹得鼓了起来,兜帽也终于从他头顶滑落,露出一张苍白而阴鸷的面容。 他一只眼眶中嵌着的是千绝海的夜明珠,珠子早已与自身融为一体,虽然仍泛着琉璃的光泽,但瞳孔转动之间,那种冰冷无机质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 苏一尘不知道楚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面注意着半空中的情况,一面拿眼角去瞥欤墨,却见银发的魔物目光炽热,灼灼地盯着楚未。 欤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看一个属下,反而像是在欣赏着什么,与烦躁的林语思相比,他绝色的脸上露出来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优雅。不过苏一尘从他微微握起的拳中,又察觉到了一丝急切而隐秘的期盼。 他为寻千方破云剑而来十里剑冢,本以为魔物从不执着于剑器,因此只是偶遇,现在看来,那两人倒也像是有备而来。 苏一尘手上没了兵器,四下一看,主意就打到了花无计的天下第七扇上。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半空的景象又变了。 千真万确是个人身的楚未,身周却开始浮起了魔息,那熟悉的黑雾将他团团裹紧,越来越膨胀,空气仿佛扭曲了起来,在本来就被设下了结界的十里剑冢中,一种更加异样的感觉笼罩到了几人的上方。 苏一尘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乐正长枫所在的方向,见他仍安然坐在树下,似乎是闭目养神的模样,并未受到外界一丝一毫的干扰,这才放下心来。至于小师侄身侧与仙家真气混杂在一起的零星黑雾,他以为是楚未释放的魔息扰乱了视野所致,也就没有在意。 楚未左臂已失,此时举起右臂,他身周的上千把宝剑,也像是有了灵性一般,微微抬起了剑身。 苏一尘眯着眼睛,看到对方将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危险而又无处可躲的位置,一时也猜不透其中道理。 瞬息之后,他们都不用再猜了。 楚未忽然将右手举平,斗篷在他身上拉出一个飞扬的弧度,他的身体背着光,居然有些透明。 而就在一刹那间,十里剑冢中上千柄宝剑,争先恐后地朝着楚未的位置射了过去! 连一直焦躁地晃来晃去的林语思,这时也停下了动作,狭长的眼睛,骤然瞪大了。 千剑齐发,从四面八方将楚未完全包围在其中,这是何等的威力,他此时只剩下上下两条逃生之路。在一团汹涌的黑尘中,几人的目光上下逡巡,等了一会儿,见楚未既没能向上跃出,也没有掉到地面。 看这个样子,大概是要被射成窟窿了。 苏一尘又看了一眼欤墨,见他非但没有半点担心,反而脸上因为激动而放出了光芒,他心知不妙,朝花无计递了一个眼神。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心中所想,半空中剑气碰撞引起的巨大声响渐渐停止,从仍未消散的黑雾中,传来了一个低沉而又充满了威圧感的声音: “三百年不见,人间还是这样乌烟瘴气!” ◎ 那句话极其短促,可它包含的讯息却让在场诸人的身体都不自觉地震了一震。 花无计不敢置信地回头看苏一尘,苏一尘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是毫无头绪。 暌违人间三百年而能重返的,三界之中,他们只能想到一个。可是那个人的重生,不是在惑星幽冥阵中失败了吗? 空中黑雾渐次散开,但阴沉的氛围越愈加重了,半晌过后,苏一尘等人终于可以看清当中的景象。 那上千柄长剑,像是落入了无底洞一般,统统从那个位置消失了,楚未倒是还在原地,只是他身上的斗篷也不翼而飞,露出一身玄甲来。他双臂大张,在空中摆出了一个肆意的姿势,原先空空荡荡的右手,已经被闪着金属光泽的钢爪取代。 苏一尘几人不过二十出头,在正魔大战的漫长历史中,还没活到一个零头,也根本不可能见过面前这个人。可是此时此刻,三人心中同时闪现出一个名字—— 魔尊,谷残秋。 在千绝海边,苏一尘因缘际会,破坏了惑星幽冥阵,将被作为容器的身体取回。所有人都觉得,魔尊复苏一事已经被搅黄了,接下来的三百七十年里,虽然要对抗魔界的大小滋扰,但好在魔尊未归、群龙无首,又可以喘上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是回来了! 银发紫瞳的魔物单膝跪下,高声拜倒:“属下恭迎魔尊重临人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谷残秋的笑声阴恻恻地在半空中回荡开来,苏一尘完全想象不出,他曾经是个人类的样子。 谷残秋完全不理花无计与林语思二人,而是用一双不同瞳色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苏一尘,“你就是青羽苏一尘?” 事已至此,苏一尘心中反而没有了惊慌,他迎着头顶的目光,淡然一笑,“是啊,该不该叫你一声‘谷前辈’?” 谷残秋一声讥笑,右手食指微动,立刻有一股无形的剑气杀出,将苏一尘脚尖外一寸的土地割裂了开来。 这位前辈,看来不太好说话呢。 苏一尘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剑冢之中,竟已再无一把利刃可供他驱使。 他心道不妙,脸上却越发显得镇定自若,换了一个舒服的站姿,与魔尊唠起了家常。 “魔尊殿下,敢问您是如何瞧上我师侄的身体的?” 谷残秋听他此问,似乎有些得意,嘴角微扬。 他自己并未回答,倒是欤墨站了起来,替他答道,“苏一尘,你以为惑星幽冥阵启动之后,被你的生魂一打扰,就不再运作了?” 苏一尘何等聪明,一点即明。 “所以,那魔阵确实解开了魔尊的封印,只不过容器被我自己的生魂占据,所以……”他顿了一顿,有些惋惜地说道,“魔尊大人就饥不择食地进入了我那位,缺了一只眼睛、又断了一根手臂的师侄身体里?” 当时离高台最近的人类,除了楚未,就只有沈疏篱,两个人都是缺了一目,沈疏篱还是新伤,血流不止,救不救得回来也未可知。魔尊的魂魄根本没有什么选择,苏一尘这样说,无非是在故意讥讽,想要激怒他罢了。 “苏一尘,你好像有恃无恐?”谷残秋冷笑着说道,右爪上已经聚集起了魔息。 苏一尘哪里有半点可以倚仗之势,他手无寸铁,甚至都打起了别人家扇子的主意。 冷不丁,林语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魔尊降世,天下势必又将大乱,我就算拼却此身,也要与你周旋到底!” 林语深被杀之后,林语思行事一向乖觉,双眼仿佛被恨意蒙蔽,苏一尘倒是没想到,他这会儿又记起了仙门弟子的职责,要来维护正道了。 不过,这正道在他苏一尘眼里一文不值。 天下大乱又怎么样?他现在装腔作势、赤手空拳也要打肿脸充胖子,无非是为了一点—— 他家小师侄乐正长枫,还在不远处静坐着呢。 ☆、第67章 扑救 苏一尘抬起眼,人在下方,视线却丝毫不像仰视,反而被嘴角的似笑非笑衬托得无比高傲。 花无计看着苏一尘的样子,心里明镜一样。他这位朋友虽然从来不太谦虚,但也并不是虚张声势之人,今天这副张扬而不内敛的样子,显示是为了故意激怒魔尊而为之的。 花无计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身后稍远一些的乐正长枫,接着就看到了苏一尘快速递过来的眼神。 与在千绝海边一样,那是一个让他伺机带着林语思和乐正长枫离开的讯号。 花无计看着苏一尘又转了回去的后脑勺,苦笑了一下。 苏一尘并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他平时总是笑吟吟的,和什么人都容易做朋友,看起来豪气万千,但是,真正交心的却少。花无计与苏一尘交好,好到推心置腹,所以才更知道,苏一尘行事的准则。 比如现在,他一定暗自想着,什么除魔卫道啊、邪不胜正啊,都是废话,他才懒得理。然而,即便是这样,他却又每次都挺身而出,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那个漫不经心的苏一尘身上,大概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深入骨髓的责任感。 花无计当然不会离开。 在千绝海边的那一次,除了他大概没有人注意到复生的并非魔尊、而是苏一尘本人,那种状况下,花无计判断苏一尘应付得来,才带走了一众仙门弟子。可是今天的情况又大大不同,苏一尘再怎么厉害,让他与魔尊单打独斗,恐怕也占不到上风,更何况,边上还有一个心机深沉的欤墨。 所以花无计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半点退却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遗憾。虽然自己的修为在同辈弟子中也算凑合,但是,他并不是那个可以和苏一尘并肩作战的人。 苏一尘身形颀长,但是有些瘦削,每一次面对强敌的时候,他仿佛都是孤军作战,仙门已经没有人的修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了,在他的身侧,是一片孤独的空白。 ◎ 苏一尘与谷残秋天上地下对峙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动作,一哂道:“怎么,魔尊大人是来放风的?” 谷残秋浮在半空,周身散发着黑色的微光,转了转脖子道:“我倒不知道,你是个这样急着送死的人。” 苏一尘其实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认得我?” 谷残秋闻言,古怪地笑了一下,“这得多亏给我输送魔息的甘野了。他好像是你的朋友?” 提起甘野,又想到他被缚魔锁捆在不寒山下的模样,苏一尘的笑意顿时淡了两分。 谷残秋倒像是很有兴致的样子,“啧,你到底是怎么将我魔族中人骗得死心塌地的?莫不就是凭一张小白脸?” 苏一尘闻言挑了挑眉,也不动怒。 谷残秋身形向下一飘,靠近了苏一尘几分,“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这没有三两肉的模样,看着都硌手。” 他话说得不轻不重,里面侮辱的意味却明明白白,林语思先听得怒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苏一尘却是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撩拨谷残秋情绪的方法。 他仰起头,作出略带疑惑的表情问道,“以谷前辈的喜好,就不用特地揣测这些了。” 谷残秋眼睛眯了一下,“什么意思?” 苏一尘将手伸入衣袖中,握住了一块不大的玉饰,在谷残秋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缓缓把它拿了出来,还放在面前端详了一下,“可真是一位美人啊。” 不错,他拿出来的,正是在魔界谷残秋住处的床头暗柜中,找到的那块玉石。 除了谷残秋本人,剩下的三个人一时都有些莫名其妙。 而谷残秋在看清了苏一尘手中的玉石后,一直挂着讥笑的脸庞顷刻沉了下来,一瞬间,仿佛那个沉默又阴鸷的楚未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只不过周身如海潮般涌起的魔息在宣示着,这个人,就是三百年前站在魔界最顶点的人。 苏一尘目的达到,毫不耽搁,双足一点,向着花无计和乐正长枫几人的反方向急掠而去。 他前脚才刚离开,后脚谷残秋裹挟着杀气的利爪已经落下,他手中带起的风势仿佛都能削金断玉,瞬间就将土地劈裂了开来。 苏一尘手无寸铁,又想将谷残秋从几位道友身边引开,因此完全没有回身抵挡,一阵发足狂奔。 然而他跑得快,谷残秋追得更快,他右眼本来是普通的人类眼珠,现在怒气上冲,黑色的瞳孔边缘,居然已经泛起了一圈红色的光。 谷残秋的钢爪左右挥动,将苏一尘背后的衣衫都划裂了,花无计和林语思二人对视一眼,提足追去,却被一旁的欤墨拦了下来。 “魔尊殿下要收拾人,你们就别去凑趣了。来来来,不是要找我报仇么?” 林语思一咬牙,朝着欤墨就扑了上去,他的思凡剑早已消失,战力跌至谷底,花无计叹了口气,只好挥动天下第七扇与他联手。 ◎ 苏一尘跑出没多远,就被谷残秋用魔息整个包围了起来。 他视野受阻,只觉得四面八方俱是风沙,空气中充满了压抑的感觉,连呼吸都不够顺畅了。 冷不防,头顶传来一声低喝:“给我!” 苏一尘右手握着那块玉石,不禁笑了。他像是挑衅一般以两根手指夹住那块玉,一副碰一下就会掉到地上摔碎的样子。 “苏、一、尘!”谷残秋咬牙切齿地道,“你真的以为我杀不了你?” “不敢不敢,”苏一尘语带笑谑,说的却是实话,刚才一番追逐,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谷残秋的对手了,“这本来就是魔尊之物,因缘际会才到了我手里。想要我还给你也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谷残秋冷笑一声,“你从我这里偷走了玉,还敢跟我谈条件,好大的胆子!” 说完,他竟似不再顾忌那块玉石,身如鹰隼,向地面直冲而下。 这一下,连苏一尘都吃了一惊。 他猜测玉上画的是谷残秋的意中人,而且在魔尊心中分量十分重要,否则也不会在堕魔之后还将她的画像藏在身边。 事实上,谷残秋刚才的反应几乎已经印证了他的想法,所以他才进一步以玉石来做要挟。却没有想到,魔物行事果然不按常理出牌,谷残秋一见无法顺利取回玉石,索性撒手不管,蒙头来战了。 苏一尘反手一抄,让玉石重新落回袖中,紧接着振臂提气,一瞬间就用真气将自己环绕了起来。 他双掌平推,与空中疾驰而下的谷残秋硬对了一掌,钢制的利爪撞上掌心,逼得他倒退三步,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经顶到了喉结。 谷残秋毫不停歇,伸手朝他衣袖处抓去,苏一尘连忙侧身避过,身形灵巧地左移右动,每次都堪堪避开了谷残秋的抓取。 谷残秋抓了几下,没能成功,眼神越发狠厉了。他停下急转的身姿,双掌自丹田向上平推,面不改色地将魔息又提高了数倍。 此举之后,苏一尘只觉得更加难以应付。仙门内练真气,在外总有一种御气的方法,刀枪棍棒、手足拳脚,这些都不足奇,但只要选定了一种,必定就要专心研习此道。 苏一尘也不例外,他练的是剑术,以剑为媒,才能将修为发挥得淋漓尽致,此时手中无剑,仅靠催动真气御风,威力实在差得太远了。 师父的小册子上说,千方破云剑就在这十里剑冢中,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呢? 苏一尘一边飞快地动着脑筋,一边继续与谷残秋缠斗,又过了一炷□□夫,身上已经被划破了好几处,藏着玉石的衣袖更是整只被谷残秋抓了下来,看起来好不狼狈。 谷残秋拿回玉石,却丝毫没有放过苏一尘的打算,反而嘴角一勾,攻势更疾,摆明了今天就想做个了断。 苏一尘手臂和肩头都受了伤,血水顺着他的动作落到地面,一点一点洇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脚下竟然起了一点轻微的颤动,血泊中的土地慢慢拱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苏一尘注意着脚下,忍不住就有些分神,谷残秋趁势挺进,一连三掌,掌掌都直拍他的胸口。 苏一尘被迫疾退数步,他与谷残秋一个正飞、一个倒走,显然速度上吃亏了一大截,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谷残秋露出了锁定猎物的眼神,钢爪并不着急挥下,反而顿在空中,让苏一尘亲眼看见魔息在上面绕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简直像是一个漆黑的巨锤一般。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苏一尘,嘴角挂回残忍的笑容,挥手之间,已然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了。 就在那一瞬间,苏一尘看到谷残秋背后那块一直不断涌动的地面上,冒出了一个银色的剑尖,冰冷的光泽仿佛穿透了泥层,霎时在地上蔓延开来。 他心里一阵惊喜,身体侧到最大的幅度,只要谷残秋这一击无法让他立时毙命,他就有机会绕过去拿起那把剑。 可是,比苏一尘的心思更快的,是一个白袍蓝甲的身影。 苏一尘没有看到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甚至连谷残秋都没有看到。 乐正长枫横空出现,一下子就扑到了苏一尘的前方,被魔尊右手重逾千斤的一锤,直接砸中了胸口。 ☆、第68章 新剑 苏一尘看着面前的景象,有一瞬间只觉得所有声音都从耳边被抽离了,他仿佛置于于一个巨大而晃眼的梦境中,一切看起来都极其的不真实。 是啊,小师侄怎么会突然扑出来?他不是被自己的结界牢牢禁锢在里面么?更何况,刚才从那个方向而来的,明明是一股淡淡的魔息。 然而紧接着,那种无声的死寂就被打破了,钢爪的重锤带着回响,在空气中一层一层地铺开,直至在苏一尘的耳边爆出一声巨响。 他脚下一个踉跄,冲上前去接住了乐正长枫倒下的身形。谷残秋似乎想要趁胜追击,然而一掌拍下之后,却像是撞到了一股坚实的墙壁,完全无法靠近。 苏一尘长发纷飞,周身亮得近乎刺目,爆开的剑气将他与怀中的乐正长枫紧紧包裹起来,空气仿佛都在这里扭曲了,连外界的声音,一时都没能传进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小长枫没事的,或是斥责他自说自话跑来,可是临到嘴边,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乐正长枫面如白纸,一点血色都没有,因此嘴角的那段殷红,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他喘了一口气,倒是先开口了,“师叔,我没事……” 那声音沙哑干涸,半点不似往日清冷的样子了。 苏一尘的手掌在乐正长枫背后握成拳,双眉紧紧蹙了起来,乐正长枫见了,挣扎着伸手想要抚一抚他的眉心,可是他的手抬起来后,却没能触碰到师叔的身体。 日光直直地照射下来,苏一尘终于发现,小师侄的身体除了被一层黑色魔息包裹着,居然还渐渐透明起来。他脑中一片混乱,双手用力托了一下,可这一下之后,手臂竟然从乐正长枫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长枫!”苏一尘终于忍不住喊道。 乐正长枫似乎也因为身体的变化而有些困惑,听到苏一尘喊他,偏偏还笑了一下。 日光已经将乐正长枫身下的土地照得十分清晰,而乐正长枫的身形却越来越暗淡,越来越飘忽,苏一尘伸手去抓,可所有的动作都是徒劳,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飞快地将食指伸到嘴边咬破了,用自己的血下了一个禁制,将自己所处的地方密闭了起来,然而即便如此,乐正长枫仍然变得越来越透明。 在苏一尘的一片手忙脚乱中,乐正长枫自己像是放弃了挣扎,他勉强抬起手来,朝着苏一尘脸颊的方向抚了一下,“苏师叔,保重。” 而后,像是巨大的琉璃被碰碎了一般,乐正长枫的身形猛然四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谁也不能理解,谁也无法解释。 苏一尘盯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发了一会儿楞,然后才缓缓站了起来。 他动作极慢,仿佛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视线定定望着前方,却似乎找不到焦点。 欤墨、花无计和林语思已经停手了,看到苏一尘一步一步走出自己刚下的结界,花无计想要迎上前,却被林语思拦了一下。 此时的苏一尘,看起来矛盾极了。 既像是毫无防备,全身破绽地暴露在人前,可又偏偏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让他走过的地方阴霾遍布。 谷残秋为苏一尘的样子怔了一下,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冷笑一声,挑衅道:“苏道长好计谋,什么时候藏了个肉盾,倒让我一时不查。” 苏一尘的步子停了下来,距离谷残秋不过三步之遥。他直视着魔尊傲然笑立的身影,右手一伸,真气瞬间弥漫。 谷残秋以为他要攻击,本能地防御了一下,却见苏一尘并未有丝毫动作。然而,随着他的手势,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快速地流转了起来,一种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居然是破土之声。 谷残秋猛然回头,看到的就是土中一片青光直冲云霄,紧接着,一抹银色从他眼前飞过,裹挟着凌厉的风势,在半空掉了一个头,最后稳稳地停在了苏一尘的手边。 “千方破云剑!”谷残秋认得这把上古神剑,脱口而出的时候,双眼兴奋地眯了起来。 仙门中并不知晓,这片十里剑冢,本来就是谷残秋生前所设,冢中长剑都能为他所用,因此他才带着楚未的残躯来到这里,将上千柄剑的力量完全吸收。 既然千方破云剑在这里,那谷残秋当然也就准备毫不客气地准备收下了。他右手一挥,又是之前吸剑的姿势,然而千方破云在他的召唤下,居然纹丝不动。 苏一尘抬眼看向谷残秋,冰冷的瞳孔中没有一点温度,而后他右手微动,千方破云仿佛带着神识,剑柄一横,落在了他的手里。 谷残秋嘴角的笑意隐去了,暗自蓄起魔息,打算一击杀了苏一尘,再强行夺剑。 他眼角一瞥,料定这次没人能再救得了苏一尘,于是半分没有留力,带着十成的威慑,推掌而出! 一直慢得过分的苏一尘,此时却骤然跃起,如离弦之箭般,与他在空中错身而过。 白光刺目,风尘乱舞,一东一西而行的二人,最终朝着一个方向落了下去。 苏一尘在上,谷残秋在下。 魔尊一爪不偏不倚,正中苏一尘的肩头,然而,刺得比他的钢爪更深的,是苏一尘手中那柄千方破云剑。 谷残秋轰然落地,胸前黑甲片片裂开,发出一串脆响。苏一尘不等他有任何动作,便整个身体压上,将千方破云剑修长的剑身完全压了下去,谷残秋双目怒睁,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苏一尘顿了一顿,这才直起身,右手用力,将长剑倏地拔了起来。伤口中的鲜血仿佛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苏一尘抬脚踩了上去,重重一碾。 “说,他人呢!”他语调冰冷地问道。 谷残秋挑了挑眉,“你倒不先关心一下自己?” 苏一尘挥动剑尖,将它点在谷残秋的颈项上方,划出一道深浅不一的血痕,“你说不说?” 谷残秋满不在乎地转了一下脖子,“你的挡箭牌没了,为什么来问我?” 苏一尘眉头深锁,打量着谷残秋一脸的无所谓,心底实则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正长枫中了谷残秋开碑裂石般的一掌,本来就凶多吉少,可是他的身体忽然消失,却又不似魂飞魄散,反而像是落入了什么苏一尘看不见的地方。这自然绝非人力可为,苏一尘只能将矛头对准了谷残秋。 谷残秋“呸”一声吐掉口中血沫,顶着苏一尘的剑尖坐了起来,“是不是觉得我把你的人藏起来了?呵,那你就跟我回魔界去看看吧!” 他说着,掌心忽然一翻,竟摸出了一块琥珀石,朝着地上一砸。 空气的流向霎时变了,众人熟悉的魔界通路再一次打开,谷残秋一把抓住苏一尘提着剑的右腕,竟是要将他一起拉入通道。 就在这个时候,欤墨、花无计和林语思三人一齐冲了过来。 花无计与林语思一左一右去拉苏一尘,而欤墨居然也帮着掰开了魔尊拽着他的手腕,两只魔物身形下坠,很快就没了踪影,苏一尘想要跟上去,被花无计一扇子重重敲在肩膀的伤口处,他痛得下唇咬紧,足尖一滞,那极小的通道已经关上了。 苏一尘回过头,怒视着花无计道,“为什么拦我!” 花无计从来没有见过苏一尘这样怒发冲冠的样子,顿了一顿才道,“你这样子,是打算去魔界送死?” “长枫可能掉到魔界去了!”苏一尘哑着嗓子吼道。 “那又怎么样?你去了,就能胜过千万魔物,将他平安带回来?”花无计也提高了音量道。 苏一尘显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但他猝然转身,抬腿就走。 “你去哪里?”花无计追上去问道。 苏一尘不理他,紧抿着嘴,一语不发。 林语思忽然也追了上来,从花无计手里夺过扇子,狠狠地对着苏一尘的伤口刺了下去。 苏一尘像是再也隐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向前倒去,被花无计伸手接住了。 林语思将染着血的天下第七扇抛回给花无计,对着苏一尘冷冷说道,“就你这个样子,还想去救人?” 苏一尘之前已经是勉力支撑,被他在伤口用力一刺之后,强提的一口真气再也接不起来,话都说不出,只能皱眉看着他。 林语思蹲下来,盯着苏一尘的眼睛道,“我也想去魔界,恨不能一夜杀光他们,可是我已经明白了,你还不懂么?” 他看着苏一尘精疲力竭的样子,烦躁地握拳空挥了一下,“我们不是魔尊的对手,一个都不是!若还有谁能与他一战,就只有你了。” 花无计听到林语思的话,有些责难地瞥了他一眼,但是林语思浑不在意。他重新站起身,俯视着苏一尘,继续说道,“能杀魔尊、能救乐正长枫的,就只有你。但是,绝不是现在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你!” ☆、第69章 寻踪 苏一尘被魔尊在肩膀抓了那么一下,伤得着实不轻,花无计粗略看了看,痊愈至少得半个月,可是苏一尘只让他简单包扎后睡了一觉,第二天便打算离开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背后居然背了两把剑,一把是千方破云,另一把则是从十里剑冢外取回来的照影。 见苏一尘要出发,林语思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跟着他做什么?” 苏一尘和花无计不约而同地问道。 林语思睨了二人一眼:“上次你把千绝海边的通道封印了,之后人间还有魔物的影子吗?也就剩下甘野和楚未,哦,不,该说是欤墨和谷残秋了吧。现在他们也跑了,我要去魔界,可不就得跟着你么。” 苏一尘听了,沉默片刻,之后只是耸了耸肩,“随你吧。” 林语思跟着苏一尘,花无计也就一块跟上了,两人眼见苏一尘朝着南方朱栖坛的方向而去,倒也没有多问什么。 花无计觉得苏一尘明显有些消沉,虽然赶路赶得很急,却好像经常都在出神,有时候不逗他几句,他能一整天都闷不吭声。 这样的苏一尘实在太奇怪了,要知道他得知苏雪镜的死讯时,都不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因为苏兄不似原先那般有趣,这趟路程便有些沉闷,加上苏一尘和林语思都觉得事情紧急,星夜兼程,很快便赶到了朱栖坛。 花无计猜测苏一尘是为祭拜苏雪镜而去的,倒是也没猜错,不过苏一尘在大哥坟前行过礼后,很快便转去寻萧白和谢凤麒二人了。他来去匆匆,连掌门铉空道长请他,都无暇前去拜会。 谢凤麒此时不在门中,萧白倒是在,苏一尘见了他,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有李长安的消息了吗?” 听他此问,花无计才想起来,自己这个吃货师弟的消息,似乎是很久没有听到过了,也不知他跑去哪里野了。 萧白像是被苏一尘风尘仆仆的样子吓了一跳,怔忪片刻才道,“没有。我和小谢试过用各种方法联系他,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回音,还特别说明了情况紧急。这样他都没有出来的话,我想,他可能根本不在可以收到这些消息的地方。” 苏一尘拧着眉道,“你的意思是?” “李长安可能并不在人间。” 这简直是最糟糕的消息。 苏一尘也曾经猜测李长安跟随回声老人去了魔界,但他前往魔界寻找的时候,并没有打听到有关人类的传闻,因此还心存侥幸,希望他们仍在人间。如果能得到回声老人的帮助,许多问题大约就能找到解答的方法,而自己也许还能再一次侵入魔界。 “现在怎么办?”林语思问道。 苏一尘闭了一下眼睛。 如今还留在人间的魔物,大概只剩下不寒山中的甘野了,他被困在人间已经七年有余,苏一尘也不知道他身上是不是还有能回魔界的道具,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仙门中人对甘野的印象极差,而他现在又被缚魔锁捆着,如果行踪传了出去,难免会有危险,因此苏一尘与林语思和萧白约好,大家先分头找线索,期间以传书互通消息,一个月后再在宣州碰头。 ◎ 结果是一个月后,苏一尘、林语思、花无计、萧白与谢凤麒几人齐齐聚首,但谁也没能带来有用的消息。 苏一尘见到了甘野。魔尊谷残秋复生之后,甘野在那里已经没有用处,欤墨似乎也忘了这个人,他孤零零地被缚魔锁捆在断了一截的石柱下,再遇苏一尘,很是高兴。 然而苏一尘并没有带去什么好消息,只是将十里剑冢的事大致与他说了一遍。说到乐正长枫重伤后消失的事时,甘野的神色似乎有些奇怪,但苏一尘再问他,他也没有说出什么。 关于进入魔界的方法,甘野身上的琥珀石早就被欤墨搜走了,因此他也是爱莫能助。 苏一尘辞别甘野回到中原,在去宣州的路上一路留意,人间果然连半只魔物的影子都不见了。 五人聚在一起,各怀心思,却都一筹莫展,因此匆匆定下互通讯息的频率,又各自分开了。 苏一尘没有线索,只能在人间四处寻找。他由东至西、由南至北,一年之间将五湖四海踏了个遍,依然没有找到去魔界的方法。 而本来以为谷残秋伤愈之后,一定会领兵来犯,因此严正以待的仙门,也没有等来任何敌袭的信号。 魔族大军与乐正长枫一起,就像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一般。 ◎ 苏一尘背着两把长剑,其中一把还是上古神剑千方破云,走到哪里都十分惹眼。 他在十里剑冢刺了复生的谷残秋一剑,使得魔尊久久没有现身,这件事从朱栖坛渐渐传开,再加上之前在千绝海边救了一众仙门弟子性命的事,仙门长一辈对他的看法也开始改变了。 青羽山上下本来对这位被逐出师门的苏师叔讳莫如深,因下山弟子听到的传闻多了,慢慢地也有些不平之鸣冒了出来。容虚道长生性本就平和,再想起九迴灯攻上青羽山的那一次,苏一尘与乐正长枫在对青峰迎敌的事,隐隐已经有些原谅了这位师弟,甚至想要请他回青羽山一聚。 然而消息发了出去,苏一尘本人非但没有出现,两个月后,也没有传回只字片语。容虚道长对此深深叹息,容晦道长则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们没有见到师弟,青羽山中见过这位师叔的人倒是越来越多。 苏一尘行踪不定,往往今日还在通州,几天后就被人发现到了宿州,青羽弟子下了山后,都情不自禁地去寻这位苏师叔的下落。有些好事又胆大的,见到苏一尘,还会上去讨教几招。 言语请求的话,苏一尘自然是理也不理,但如果直接动手,修为好的,便能有幸与他的千方破云剑过一过招。苏一尘其实对一找来的师侄们很有些不耐烦,但到底不会伤他们性命,只是出手迅捷,毫不容情,一年下来,能在他手下撑过十招的不过寥寥,撑过二十招的更是完全没有。 他十九岁在白林城的试剑大会上,早就名声大噪,只因身败名裂、六年未曾被人提及,年轻一辈中原先才多有不识。千绝海一战后,仙门重又流传起他的事迹,被许多亲眼见过他的小辈们传得神乎其神,渐渐已有失控之势,一时之间,人人都以下山向苏一尘前辈讨教几招为乐。 苏一尘就这样边打边走,边走边打,千方破云剑使得越来越顺手,修为也是越来越高,又过了一年之后,向他挑战的弟子慢慢减少了,除了萧白这样不怕死的,其他人竟是已不敢随便造次。 “苏兄,以前人人都想结识你,如今人人都只敢远观你,不觉得无趣得紧吗?”偶尔花无计与苏一尘遇上了,总忍不住调侃他几句。 苏一尘不像乐正长枫刚刚离开时那样阴沉了,但却也没能回到过去肆意风流的样子。他眉头舒展了,脸上偶尔也挂着笑,可是花无计看得出,他心有所念,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无牵无挂的青羽苏一尘了。 ◎ 寒来暑往,春秋三顾。 预想中魔尊谷残秋携同三位护法、率领麾下大军进攻的景象一直没有出现。 仙门中渐渐有人猜测,谷残秋会不会已经被苏一尘那一剑给刺死了? 这样的说法,对许多畏惧与魔族开战的人来说,可谓是再好不过。于是一板一眼分析刚刚复生的谷残秋不可能敌得过苏一尘快剑的说法也出现了,许多人添油加醋,越传越煞有其事,甚至已经被说书先生拿去,在人间讲了个津津有味。 仙门的防御,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当时身在现场的花无计与林语思,都不相信魔界会就此善罢甘休,于是分别给门中去信诉说此事。但两人私离门派已久,都被套上了“顽劣”的名头,说出来的话,亦无法全然取信于同门了。 在这一片尘世喧嚣中,身为众人焦点的苏一尘,反而是最最淡然的那一个。 不论世间如何议论他,他自不闻不问,这一点,倒与当时被流放下青羽山时一模一样。 花无计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如果魔族真的就此不再出现怎么办,如果通向魔界的道路,今后都无法再被打开怎么办。 这个问题意外地让苏一尘思考了很久。 久到花无计以为他终于愿意停下来歇一歇了。 结果在他更多的宽慰出口之前,苏一尘却笑了,笑得十分开怀,仿佛阴霾尽扫。 “花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他像过去一样亲昵地勾着花无计的肩膀,眼角眉梢都透着高兴劲儿,“你应该早一点提醒我啊。” 花无计的眼皮跳了一下,心里有股不详的预感升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苏一尘松开手来,迎着日光高仰起头,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人间无魔,我自为之!” ☆、第70章 七情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8节 昔年谷残秋以人身堕魔,致使魔界通道洞开,大小魔物横行人间,正是此举拉开了正魔大战的序曲。 苏一尘当然不想引战,但是花无计的话提醒了他,只要他也以凡人之身堕入魔界,他就可以打开那道门,堂而皇之地进入魔界。 苏一尘动了这个念头之后,花无计简直哭笑不得,一时吃不准是该劝阻,还是干脆跟着去魔界游历一番算了。 幸亏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回来了。 风尘仆仆,瘦了三大圈,好像几年没吃过饱饭的—— 李长安。 ◎ 李长安之前果然被回声老人带去了魔界,他费尽千辛万苦溜回人间,一收到萧白留下的讯息,便立刻联系上两位师兄,被提着耳朵带到了苏一尘面前。 萧白和谢凤麒都知道了苏一尘曾经附身在温良身上的事,也提前告诉了李长安,因此他见到苏一尘本尊的时候,一点也不见外,老远就撒欢般跑了起来。 “老——老——老——大——大——大——!”李长安激动不已,喊声带着回响,一圈圈地朝苏一尘扑了过去。 苏一尘掏掏耳朵,露出一个浅笑来,“你总算舍得出现了?” 李长安明明是朱栖坛的人,当着花无计、谢凤麒和萧白三位师兄的面,只差没有蹭到苏一尘的身上。 他原来白白净净一张脸,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苦,变得又黑又瘦,要不是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苏一尘差点要认不出他来。 “老大啊啊啊,我千不该万不该扔下你去魔界,真是被坑得快死啦!”苏一尘顺手递了一块热乎乎的薄饼给李长安,他接过去边啃边道。 “吃到虎狮鸟和血毒蛛了吗?”苏一尘好笑地问道。 “别提啦,”李长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来,“我差点变成它们的盘中餐才是。” 众人看李长安的样子,就知道他吃了不少苦,连萧白都少见的没有插话,听他自己讲述这三年来的遭遇。 原来苏一尘料的不错,李长安跟着回声老人离开回声谷之后,确实如愿以偿,被带去了魔界。他第一次去那里,新鲜得不得了,魔界百景也经过了几处,一开始,简直是过得不亦乐乎。 然而好景不长,回声老人乃是为解毒才回去的,目的极其明确,自然也不可能陪李长安走他的“美食之旅”,李长安人生地不熟,不敢像在人间一样乱窜,结果跟着回声老人,越走越偏僻,渐渐地竟是去到了一个连魔物都鲜少出没的地方。 李长安并不知道回声老人是怎么解的毒,只是他解完毒之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又在自己的住处周围种起了一圈三色槿,而且将李长安困在了其中。 “他难道是想跟你一起过隐居生活?”苏一尘失笑道。 “不是啊,老大!”李长安委屈地叫道,“他很少待在那里,只是把我关起来了而已。” 这一下,连苏一尘也觉得奇怪了,“他有叫你做过什么吗?” 李长安摇摇头,“不过我偷偷看到,九迴灯来找过他几次。” “九迴灯?”苏一尘想了一想,问道,“你指的是我们在玄照溪遇到的那一个?” “对啊。”李长安点点头,似乎很是奇怪,苏一尘为何有此一问。 其他人却是都明白了,去会回声老人的,乃是欤墨。 苏一尘等人一直以为当时在回声谷,欤墨假扮成甘野是去袭击回声老人的,现在看来,莫非还有隐情? 他又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他们几乎都避开我谈话,”李长安缓缓思索着,“不过有一次,九迴灯看着我,若有所思说了句‘容器’之类的。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问他们也不说,后来倒是没再提起了。” 苏一尘一怔,按照时间推算,原来他们竟是打算将李长安也作为魔尊复生之容器的备选?然而当时在千绝海边,并没有看到李长安出现哪。 苏一尘将欤墨和惑星幽冥阵的事粗略告诉了李长安,李长安听完,黑脸有点儿发白,连连拍胸道,“幸亏我逃得快,要不然就要君临魔界了!欸,仔细想想,君临魔界也没什么不好啊……哎哟,谢师兄你别打我,我开玩笑的!” 李长安的修为虽然不及沈疏篱与楚未,但胜在四肢健全,如果他当时身在千绝海边的话,谷残秋很有可能舍弃那两人而选他作为容器。这么说来,众人不禁替他松了一口气。 “惑星幽冥阵的发动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你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现在才回到人间?”苏一尘又问道。 “为了吃遍魔界百景,我隐姓埋名、昼伏夜出,简直是耗尽了平生智慧啊!”李长安挥着手激动地说道,“可是,魔界的东西根、本、就、抓、不、到!” 众人见他衣衫褴褛,本以为是吃尽了千辛万苦,听到这样一番话,一时都无语了。 李长安也不理几个师兄青白的脸色,拉着苏一尘道,“老大,听说你也要去魔界呀?我给你带路,你帮我找食材好不好?” “……”苏一尘无视李长安的求救,眼睁睁看着萧白在他脑门上敲下了一记重重的板栗。 ◎ 李长安修为不济、剑术也只能自保,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事,却是不容小觑。他在魔界藏身三年,除了猎捕食材受了些挫折,居然没有被任何魔物发现,连专门去魔界找他的苏一尘和乐正长枫都没寻到蛛丝马迹,可见他行踪之诡秘。 苏一尘问他有没有带着琥珀石的时候,李长安将那件破得看不出原来式样的白袍一抖,哗啦啦掉出了十七、八颗石头来。 “老大,你喜欢哪块?随便挑!这块白色的很衬你,不过你已经不是白林城的人了,这块天蓝色的也好看,唔……碧色也是不错,要不你左手拿一块,右手拿一块?” “……” 最终,苏一尘、花无计、林语思、萧白与谢凤麒五人,各自随身带备两块琥珀石,跟着李长安穿过通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魔界。 李长安不愧是在那里混迹了三年的人,十分会挑落脚点,六人鱼贯而出时,周围一个魔物都没有。 众人将仙门真气完全闭起,脱下各家弟子服,换上了之前准备的暗色斗篷,跟着李长安一起,先往回声老人的住处挺进。 六个人一起赶路,难免引人注意,因此他们走得愈加小心,过了小半个月,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李长安并不能确认回声老人是否在内,但屋外那一圈宽阔的三色槿结界,他却是不会认错。 “该你上了。”苏一尘老远就一拍李长安的肩膀道。 李长安瞪大了眼睛,“我怎么行啊,老大?” “你怎么逃出来的?难道没有什么克制它的法宝?”苏一尘奇道。 “魔界另有一种槿树,将它的树皮含在嘴里,就能抵御三色槿的毒性。但那树皮很稀有,我在回声老人身边待了那么久,只偷偷拿到了一小块。” “一小块就够了,去把花都给我拔了。”苏一尘抬手一指。 李长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那树皮味道不错,出来之后,我就顺嘴给嚼了。” “……” 李长安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果然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得清的。 既然没有了克制毒性之物,苏一尘只能效法在回声谷中的那一次,之身进入结界去砍出一条路来。 谢凤麒和萧白是吃过三色槿的亏的,见苏一尘要进去,不禁有些担心。 李长安倒是很淡定,拍了拍师兄的肩膀道,“放心吧,三色槿根本奈何不了我老大。” 他一脸的得瑟,其他人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远远等着,看苏一尘自己进入了结界。 ◎ 迎着六人所去方向的,是一片白色槿花,在“怒哀惧”三种情感中,白槿主宰哀伤。上一次在回声谷,乐正长枫中了白槿的毒后,行动就有些古怪,幸亏苏一尘救他出来。 放眼望去,白槿在魔界开得更加好看,比回声谷外那条支路还要摇曳多姿。苏一尘料得槿花伤不到自己,深深嗅了一口,这才拔出千方破云剑,想要将花束连根斩断。 就在这时,他脑中忽然闪过许多模模糊糊的片段,像一截一截飞快旋转的走马灯,将他的注意力强行拉走了。 苏一尘手中长剑“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结界外的人看不到,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身周景色不知何时起了变化,白色槿花霍然消失,变成了焦土遍地的十里剑冢。那是他三年中常常梦到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熟悉异常。 苏一尘心里像绷着一根弦,有些心慌地抬眼四顾,魔尊谷残秋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本能地想要格剑去挡,右手一抬,剑却不在手中。 苏一尘敏捷地退开一步,反手向后拔剑,掌心握到剑柄时,终于舒出了一口气。这一连串动作都很奇怪,明明是他在支配自己的身体,却总像隔着一层薄雾,一举一动都有些滞塞。 他飞快地将剑抽了出来,定睛一看,又是一怔。 这把不是他的百炼青钢剑,而是……小师侄的照影? 苏一尘满心疑惑,脑海中像是有个破解迷雾的线团,他奋力去抓,却总是差一点儿,无法抓住。 而就在他驻足迷惘的时候,谷残秋的钢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敲了下来。 苏一尘猛然想了起来! 这一掌他见过,岂止是见过,简直刻骨铭心。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几乎是他这三年来的噩梦,他想要伸手阻拦,想要出声喝止,然而他的双手动不了、声音也完全发不出来。 空气中所有其他的动静都停止了,他徒劳地站在那里,看着小师侄从自己的侧后方飞身而出,替他挡住了谷残秋致命的一击。 钢爪碾过他的胸口,嘴角几乎是立刻就有血丝漫了出来,苏一尘想要上前接住乐正长枫倒下的身体,然而他依然无法动弹,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看客。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乐正长枫勉强开口,耳边是他清冷中透着沙哑的声音。 渐渐变成透明的乐正长枫说道,“师叔,我没事……” 而后白光一闪,他碎成了千万片,消散在半空中。 ◎ “啊————————————!” 花无计听到本该隔绝了声音的三色槿结界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嘶吼,结界仿佛受到冲撞一般,临空碎裂开来,里面的景色一下子露了出来。 几人都情不自禁地闭起呼吸,但很快又发现了这个动作的多余。 那漫山遍野的白色槿花,竟在真气的威压下一瞬枯萎,花朵从茎上落下,纷纷扬扬洒了满地。 苏一尘手中握着照影,仰头跪在那片花海中。 更远的地方,掉着他的千方破云剑。 ☆、第71章 重遇 谢凤麒和萧白上一次是看着苏一尘在三色槿的花丛中谈笑风生的,如今见到他的样子,一下子都愣住了。 花无计和李长安最先反应过来,双双奔上前去。 李长安还记得自己当时咬了老大一口的惨剧,靠近的时候运足了气,准备硬着头皮被苏一尘揍一顿来着,没想到握着照影的苏一尘却完全没有攻击二人的意思,只是眼神中一片迷雾,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 “苏兄?”花无计对着这样的苏一尘也觉得有点棘手,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苏一尘循声抬头,眼底泛着红血丝,眉头微微拧着,看得花无计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老大,你怎么啦?”李长安最是一头雾水,伸手把苏一尘拉了起来,正准备再问清楚些的时候,不远处的木屋门,被人“咯吱”一声推开了。 魔物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搭棚盖舍的人很少,因此回声老人的这个小院,就显得非常稀罕了。 他走出来,看到自己精心栽培的三色槿结界被毁,居然也不生气,朝着李长安勾了勾手,示意他们进屋再说。 因为结界破了,三色槿的气味散得很快,苏一尘怔忪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他看着满地狼藉,微微抿了抿嘴,大步踩着落花走远了。 其他人跟着苏一尘鱼贯进入屋内,李长安似乎有些怕回声老人,紧紧挨在苏一尘身侧,一脸戒备地看着对方。 回声老人居然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朱栖坛的几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萧白开口问道:“前辈,你真的曾经是朱栖坛的弟子么?” 回声老人斜他一眼,“是啊,也就大了你三、四辈吧。” “你明明是个……魔物,师祖怎么会收你?”萧白大感奇怪。 回声老人喝了口茶,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转头看向李长安,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可真能跑。” 李长安又往苏一尘背后藏进去几分,这才道,“咳咳,你跟欤墨鬼鬼祟祟说的事,我都告诉老大了,他会替我做主的,你就别打我主意了。” “我打你什么主意了?”回声老人一挑眉毛,失笑道。 “你们不是要用我做、做那个什么容器么。”李长安想象了一下魔尊的魂魄挤进自己身体里的情形,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你这破身板,我们怎么看得上?”回声老人眨了眨眼,看向苏一尘道,“必然要是这样的人中龙凤,才可堪一用。” 苏一尘笑了一声,“哟,那还真是多谢抬爱。” “呸,还想骗我,我都听到你们暗搓搓地商量这件事了。”李长安摆出恶狠狠的样子说道。 回声老人将茶杯一放,活动着自己的手指道,“我有必要骗你么?” 话音刚落,他忽然骈指一推,一道魔息如细针般朝着李长安疾速射去,吓得他连退三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倒是苏一尘不慌不忙,抬手一挡,帮他化解了危急。 “李长安,你觉得自己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眼皮底下逃走?”回声老人又道。 李长安抓了抓脑袋,一脸惊魂未定地看向苏一尘。 苏一尘手一挽,用一股真气将李长安捞了起来,回头对回声老人道:“我这位道友功夫不济,前辈可别再吓唬他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轻扣着桌面,一阵轻微的震动传过去,回声老人面前的茶杯霎时碎裂开来。 回声老人的神色一僵,转瞬又恢复了自然,“我怎么会吓唬他?他走的时候,我可是半点也没有为难,连离开结界和回人间要用到的东西,我都给他留了一份。” “我才不用你留,”李长安赌气似的将四、五块琥珀石拿出来,放在手上把玩,“这些玩意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没有那块树皮,你离不开三色槿结界吧?” “还说你不是想困住我?没事你弄那个结界干嘛!” “那是为了保护你,不然你一个凡人在这里,早就被其他魔物啃秃了。” “胡说,我在魔界流浪了三年,不还是照样好好的。” “……你还真是能让我大开眼界啊,李长安。” 回声老人看起来沉稳,居然和李长安斗嘴斗上了,萧白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倒是苏一尘有些琢磨了过来。 “所以,你是故意放李长安走的?”他问回声老人道。 回声老人总算笑了一下,“不算是故意。只不过他要走,我也不拦着。” “你就是想让他回人间来给我们通风报信吧?” 此言一出,谢凤麒和花无计等人都愣住了。 回声老人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可惜我没有想到,他能在魔界耽搁那么久,还完全让人找不到踪迹。” 他神色坦然,丝毫没有遮遮掩掩的样子,苏一尘思忖片刻,微眯起了眼睛道,“让我来猜一猜……你想找我帮忙?” 回声老人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我们想和你合作。” “你们?” “对,他和我。”门不知何时开了,有人与一阵微风一同进入了屋中,众人偏头去看,只见那人一袭华服、银发紫眸,正是三年不见的魔界护法欤墨。 ◎ 林语思看到欤墨,从来就没有冷静过,这次也不例外。 三年前在十里剑冢,他的思凡剑被魔尊吸收了,后来又找铸剑师重新打造了一把新剑,此时一□□,剑光四射,锋利更胜从前。 “喂喂喂,这都三年过去了,你怎么还不消停?”欤墨看到林语思的样子,勾着唇角说了一句。 “你杀我大哥的账,哪怕过去三十年,我也一定要讨回来!”林语思一身杀气,毫不犹豫地挥剑而上。 屋中狭窄,欤墨几步退了出去,林语思飞身跟上,两人立刻就战到了一处。 林语思在这三年中,一面寻找进入魔界的方法,一面潜心修炼,剑术比从前大有精进。但是苏一尘看得出来,欤墨的功力也并非原地踏步,林语思想要赢他,仍然是千难万难。 欤墨此番不知为何而来,但他对林语思所使的招数明显与在人间时不同,处处都留了情,没有要伤他的意思。 “别惺惺作态了,小心我一剑杀了你!”林语思冷声说道。 欤墨招架之间还扁了扁嘴,“你带了这么多帮手,我可惹不起。” “他们不会插手的!”林语思说着,看了众位道友一眼。 花无计摇着扇子,苏一尘双手抱胸,倒确实是一副观战的架势。 萧白倒是有些忍不住,但是被谢凤麒拽牢了,手痒也只好憋着。 “你真的不去帮他?”花无计凑在苏一尘耳边小声说道。 苏一尘笑着反问,“不该是你去帮他吗?” “我和他两个加起来,也不是那魔物的对手,上与不上,有何分别?” 花无计的意思,苏一尘很明白。他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对战力分析得十分透彻。他与林语思一齐动手,依然无法牵制住欤墨,可是看欤墨的样子,又不像会对他们下死手,那就变成了一场无谓的消耗战,花无计才懒得花这个力气。 “欤墨不死,林语思就会一直追着他。”见苏一尘不说话,花无计又道。 “我知道,”苏一尘点了点头,“可是,如果他真的杀了欤墨,那接下来呢?” 听见苏一尘这样说,花无计倒怔住了。 他第一次见林语思,就是在他丧兄后追杀欤墨的途中,这四年来,两人朝夕相处,总是林语思冲在前面,他在后头慢悠悠跟着。因为处在这样一个观察者的位置,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语思心中对胞兄的感情,已经到了执着的地步。在林语深死后,林语思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追杀欤墨、为他大哥报仇,但凡有朝一日,这个目的达成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花无计没有想过,也一下子不敢去想。 “所以嘛,”苏一尘看着欤墨有一下没一下还手的样子,耸了耸肩,“美人师兄这个忙,我现在还不能帮。” “照你这么说,我不仅不能帮他,是不是还应该暗中照拂一下欤墨?”花无计开玩笑道。 苏一尘挑了挑眉,“不过,我也是有杀兄之仇的,迟早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喂喂喂。” 苏一尘转头看着挚友,拿手肘捅了捅他,“所以说,你得加把劲啊。” “什么?”花无计用扇掩面,眨了眨眼。 “别装傻。”苏一尘轻笑了一下。 ◎ 林语思和欤墨缠斗了半个时辰,欤墨脸不红气不喘,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倒是林语思大汗淋漓,剑势已经明显慢了下来。 “好了好了,”苏一尘跳上前去,两手分推,分开了两个人,“林师兄,你先休息一会儿,让我们先拷问拷问这个人。” “谁是你师兄!”林语思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但跟着就被花无计硬拉走了。 欤墨修长的指尖轻轻扫过苏一尘的手背,这才缓缓收了回来,一哂道,“你要拷问我么?” 苏一尘脸上带笑,丢过去的眼神却是冰冷,“不错,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了,记得珍惜。” ☆、第72章 隐情 欤墨面对苏一尘,明显不似戏弄林语思那般游刃有余,他左手一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苏一尘让进了屋内。 回声老人一直坐在桌边,根本没有去关心刚才那一场比试,见到众人终于回来了,呷了一口茶道,“你们真是悠闲得令我钦佩。” “剑尖都指着鼻子了,不打不行嘛。”欤墨说着,戏谑地朝被花无计按坐在椅子上的林语思看去,见他又要跳起来,这才把头转了开去。 “那么,”苏一尘也在桌边坐了下来,一手支着下巴问道,“魔尊复生的大功臣、魔界三位护法之一的阁下,找我们到底是有什么事?” 他话说得懒洋洋的,宛如朋友闲聊,但眼神中的一抹锐气,却是丝毫也不加掩饰。 欤墨也坐了下来,银发的长发几乎及地,“此事当从三年前说起。其实那时我的本意,是要阻止魔尊复生。” 此言一出,屋内霎时寂静无声,仙门弟子个个脸上都透着惊讶之色。 萧白见苏一尘神色如常,忍不住开口道,“苏前辈,你不吃惊吗?” 苏一尘头一偏,“我为什么要吃惊?”顿了一顿,又道,“我根本就不信。” 欤墨说的情真意切,听到苏一尘来了那么一句,忍不住咳了一声,绝色的脸上都掩不住那丝尴尬,与回声老人对视一眼,这才接着说道,“我知道这话在你听来一定是匪夷所思,但你仔细想想,如果我的目的是复生魔尊,当时在千绝海边,我为什么不拆穿你,而要将楚未带走呢?” 苏一尘轻笑一声,并不插话,只是做了一个“你继续”的手势。 “惑星幽冥阵中,因为你的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阵法召回魔尊的魂魄后没有容器可用,结果被弹进了楚未的身体里。”欤墨继续往下说道,“楚未与你不同,天资不高,对魔息的耐受也很普通,加上他……少了一颗眼睛和一只手臂,因此一开始,魔尊的魂魄与身体磨合得非常差。” “我倒想请问下,楚未好好的一个青羽山弟子,到底是被下了什么蛊,少掉一只左臂后还唯你马首是瞻?”苏一尘噙着一丝莫测的笑容望着欤墨道。 欤墨耸了耸肩,“是,之前是我看楚未处处跟在身后,觉得碍眼,就将他杀了炼化来用。” 欤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丝毫歉意,表情明白地告诉苏一尘,他确实是个魔物,用人间那套善恶的准则来套他,没用。 苏一尘只是搞不懂楚未究竟是被魔族控制了,还是像沈疏篱那样自叛师门,听到欤墨的话后,也不纠缠,只是垂了一下眼睑。 欤墨也不想让话题在这里多做停留,立刻往下说道,“魔尊想要尽快改善肉身的状态,因此去夺了千绝海的夜明珠做眼珠,又赶去不寒山,想要抢夺甘野的修为。” “照你所说,后来的桩桩件件,都是谷残秋的计划,你只是个跟班的咯?” 欤墨点点头,“没错,就连朱栖坛的大弟子,也是魔尊执意要杀。” 他心知这件事躲不过、一定得要交代,因此索性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殊不知在场的六人,四个是朱栖坛弟子,还有一个苏一尘,是苏雪镜嫡亲的弟弟,他讲到这里,几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都难看了起来,空气中隐隐有火花闪现,像是众人无法克制的怒气。 回声老人忽然不急不缓地插了一句,“诸位,容我提醒一下,如果你们现在动起手来,那么仙门死的可就不只有苏家那位小哥了,恐怕所有弟子……甚至整个人间,都会陷入腥风血雨。” “谷残秋要进攻人间?”谢凤麒问道。 “当然,”回声老人瞥了他一眼,仿佛这句话问得十分多余,“他一定会进攻人间,不确定的只是时间而已。而今,他的魔军已经整编完毕,足可供三万人通过的两界之门,也已经选好了地点,你们来的简直正是时候。” 李长安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你们、你们是找我们来共商抵御魔界大军之计的?” “不错。情势紧急,我们需要赶紧拟定一个……” “慢着。”苏一尘扔出两个毫无起伏的字眼,冷冷地打断了欤墨。 欤墨脸上带着几分无奈,“苏一尘,你是打定主意不信我说的话了?” 苏一尘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下巴,“还没到我决定信与不信的时候,难道你们俩不觉得,应该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两只魔物会想与凡人联手对抗魔尊这件事么?” 欤墨闻言,对回声老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有一丝凝滞。 李长安心里着急,人间如果沦为战场,他的食材得受多少糟蹋啊!但是老大既然摆出不合作的姿态,他表示坚决拥护,只是在一旁暗暗绞手干瞪眼。 这一次,欤墨沉默了很久,久到苏一尘觉得大概是谈崩了,他才终于将上身前倾,重新开口道,“好,那我就给你个理由吧。” 他神色凝重,与过往漫不经心的样子很是不同,几位仙门弟子见状都紧张了起来,一个个拔长耳朵听他说。 “我是魔界护法,但与九迴灯、百里琴他们不同,我不是谷残秋任命的护法。我的王是前魔尊殿下,被谷残秋杀了的那一位。” ◎ 苏一尘没指望从欤墨嘴里说出什么大义,但听到这种魔族内讧的故事,还是觉得很无趣。 他抻了抻手,一脸的不感兴趣,“恕我直言,魔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从没听说过还有复辟的故事。” “看来甘野真的和你说过很多事。”欤墨紫色的瞳孔注视着苏一尘,忽然话题一转,“千年前的魔族血战,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 见众人并不反驳,他继续说道,“当时的魔尊是魔界不世出的鬼才,修为逆天,穷极整个人间之力才将他的魂魄打散。他的残魂碎片落在魔界各处,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历经数百年仍然不减。谷残秋堕魔前,魔族的最后一位魔尊身上,就有千年前那一位的魂魄碎片,谷残秋也是吸收了那股力量后,才越来越强大。可是谷残秋毕竟是个人类,他眼中从来都只有人界,魔界的兴衰,他是全不放在心上的。你们也看到了,因为他的肆意妄为,魔界这三百年来过得有如缩头乌龟。而我们只是不想见到魔界最强大的力量,被他这样滥用罢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内讧。难道击溃了谷残秋,你们就能和人界和平相处?” “能。”欤墨直视着苏一尘,慎重地点了点头,指着身边的回声老人道,“他可以。” 李长安歪过了脖子,其他人也是屏息静气地看着回声老人。 只听他沉声说道,“没错,我体内有着残魂碎片中最大的一块,可以说,我继承了千年前那位魔尊的绝大部分力量。” 室内沉寂了片刻,紧接着,李长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逗我了,你要是有那么厉害,还会逃到朱栖坛去做道士,又被人下了毒,困在回声谷里出不来?” “谷残秋将九迴灯、百里琴和一众大魔训得服服帖帖,我先时力量不足,才蛰伏了几百年。”回声老人说着,声调陡然升了起来,“但是,今日我在此立誓,如果诸位愿意与我一同击杀谷残秋,我成为魔尊之日,定保人间千年太平!” 少年人的面容说出这样的话,怪异中透着莫名的激扬。 回应他的,是谢凤麒、萧白紧锁的眉头,是林语思将信将疑的注目,是花无计面不改色的直视,是李长安已经合不起来的下巴,还有,苏一尘一个小小的哈欠。 ◎ “说了这么多废话,不如来点实际的吧,”那个哈欠过后,苏一尘一扫倦容,双目牢牢锁在欤墨脸上,“我师侄乐正长枫,现在在哪?” “你总算问了。”欤墨笑了起来,一脸的胸有成竹,“乐正长枫不在魔界,或者应该说,他根本不在这三界之中。” 苏一尘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别生气,我并不是说他死了。”欤墨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魔族天生寿命绵长,魔尊因为魔性强大,更是跳出因果、不老不死。那么,过去那么多被拉下王座的魔尊去了哪里,你们知道吗?” 苏一尘被他盯着,一动不动,神情有些不悦。 欤墨没等到苏一尘的反应,但也并不在意,“魔尊魂飞魄散时的样子,与那天你师侄消失的时候倒是差不多,因此我才想起来,魔界几千年来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他们的身体并未消亡,只是落入了三界的夹缝之中。” “……所以呢?” “死人进去了,当然有去无回,但如果人还活着,就有可能再回来。” “只要能为他开一扇门?”苏一尘揣测道。 欤墨看见苏一尘微微睁大的瞳孔,唇角压抑地上扬了起来,“没错。只要……谷残秋魂飞魄散,那道三界的缝隙,可能就会被打开。” 苏一尘坐在那里,心脏难以压抑地跳快了几拍,只觉得此事虚无缥缈,却又透着无限的希望。 李长安率先站了起来,一拍桌子道,“还等什么啊,大伙儿快去杀魔尊啦!” ☆、第73章 易容 李长安自从回到了苏一尘身边,遇事总是有一种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反正有老大扛着的镇定自若。 他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的倒是轻松,然而其他人都知道,想要将魔尊置诸死地,绝非那么简单的事。 “这里是魔界,本来就是魔族的地盘,谷残秋被几万魔军包围,麾下还有两员护法,别说制服他了,我们要怎么接近他都是问题。”谢凤麒沉吟道。 “这就要问苏一尘苏先生了。”欤墨对着苏一尘一偏头。 “问我?”苏一尘有些奇怪。 欤墨嘴角漾开了一抹笑容,“你在十里剑冢,曾经用一块玉石引得魔尊大为失态,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那块玉是怎么回事?” 欤墨不提,苏一尘几乎已经忘了这茬,此时听他道来,才惊觉这确实可能是魔尊的一根软肋。 他思忖片刻,对回声老人道:“此处有没有笔墨?借来一用。” 回声老人很快拿来宣纸和笔墨,苏一尘将纸在桌上铺开,遣李长安磨好墨,笔尖一蘸,一边回忆,一边在纸上缓缓描摹起来。 一张清秀温和的面孔,在宣纸上慢慢显现,众人围着看了一会儿,萧白忽然失声叫道:“沈师兄?” “什么?”苏一尘愣了一愣。 萧白指着纸上的面孔,脸颊有点微红,“苏苏苏前辈,你怎么画沈师兄画得这么好?不对,你为什么突然开始画沈师兄?欸我告诉你,你画得有点儿不像,沈师兄眉眼虽然温润,但下颌没有那么尖,还有他的眼睛似乎也没有那么大,喏,应该更细一点。哎,你把他画得太娘气了啊。” 苏一尘心念一动,像是从迷雾中看到了一丝光亮。他也不耽搁,继续画完了发髻与身段,停笔之后,他指着画上的人,朝谢凤麒问道,“谢道友,你觉得呢?” 与萧白不同,谢凤麒脸色倒有点儿发白,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随后点了点头,“确实神似沈师兄。” “什么意思?”萧白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这不是沈师兄吗?” 苏一尘将纸拿了起来,对着欤墨说道,“十里剑冢中,谷残秋从我手上抢走的那块玉上,就画着这个人像。” “什么?”众人都吃了一惊,萧白反应最是激烈,难得地张大了下巴,倒有点像他的师弟李长安了。 苏一尘顿了一顿,又道,“那块玉,是我在谷残秋床头的暗柜里找到的。” 欤墨将宣纸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递给回声老人。 回声老人根本没有细看,只是抬眼的时候,一直与少年样貌不符的那双沉着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压也压不住的喜色。他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说道,“这个,可能就是谷残秋堕魔的理由!” 谷残秋曾为青羽弟子,后以人身堕魔,此事是青羽山隐秘,在场的仙门弟子也几乎都不知情,听到回声老人这样说,除了苏一尘之外,其他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你、你说堕魔?魔尊他、他原来不是魔物吗?”李长安结结巴巴地问道。 “谷残秋是用剑的,我们魔族可不用剑。”回声老人又呷了一口茶,“三百多年前,魔界上空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一时焦风遍野,哀嚎漫天,像是上千年的怨气都在从那道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这是魔界几千年没有出现过的景象,就像天雷能引渡你们飞升一样,那一天阴雷阵阵,是有人以人身逆了天意,堕进了这个魔界。” “他为什么……”李长安喃喃说道,忽然视线一转,落到了那张纸上。 回声老人点点头,“是,几百年来,谷残秋对此事都讳莫如深,我们也只打探出了一点皮毛。他叛出人间的时候,仙门出过一桩惨剧,似乎是某派有十几名弟子,无意间犯下人伦大过,引来一场天劫。应劫之人过多,仙门便以大义之名施以援手,但此举连累了一个无辜女子,那十几人的劫数,最后都落在了她身上,据说死的时候,肉身有三千处伤口,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难道就是她?”李长安声音有些抖。 回声老人也不答,径自往下说道,“后来,仙门那群本该应劫的弟子,和执意要救他们的长辈,都被人以三千剑凌迟而死。之后魔界洞开,谷残秋负了一身血债,以魔物都没有的狰狞之姿,降临到了这片土地上。” 室内一时沉寂,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萧白开口,“所以,沈师兄……” 欤墨偏头想了一下,“我本来不觉得,但你这样一说,沈疏篱和这个女子,还真的有几分神似。我们一直猜不透,沈疏篱为何要叛出仙门,如果他是这人的后代,倒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萧白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 沈疏篱离开朱栖坛后,他提着的心没有一天放下过,这三年间,也是日日夜夜在找前往魔界的方法。 他向铉空道长旁敲侧击,与谢凤麒反复推敲,为的就是能找出一点沈疏篱受人胁迫的蛛丝马迹。他甚至曾经偷偷想过,也许沈疏篱是朱栖坛安置在魔界的内应,为了向仙门传递消息,才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一个人前来潜伏。 他那个一举一动都如翩翩贵公子一般的沈师兄,竟然愿意自舍一目,必定是为了一件大事,兴许它关系到仙门命脉。萧白只有这样催眠自己,才能咬牙苦苦坚持下来。 他想归想,也知道那些都没有任何凭据,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今欤墨的说法,却是合理得让他无言以对。 萧白脑中千头万绪,除了谢凤麒,没人知道。 因此,也只有谢凤麒忧虑地看了他一眼,其他人的视线,又落回到了画下那张人像的苏一尘身上。 苏一尘两手交握,眨了眨眼,“孤残秋为她弑同门、入魔道,将她的画像在枕下藏了三百年,被我摸走之后又玩了命地抢回去,你们觉得凭这些,还不够把他钓出来吗?” ◎ 回声老人、欤墨、谢凤麒和花无计都是聪明人,苏一尘把话讲到这里,大家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谷残秋见到沈疏篱,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花无计突然问道。 萧白一听,脸上顿时紧张起来。 “谷残秋回到魔界之后,可能根本没见过沈疏篱,”欤墨想了一想,道,“魔军不可能全心接纳一个人类,而九迴灯也一直把他看得很严,他其实极少露面,魔尊似乎并没有留意过这个人。” “九迴灯会不会知道这些事?”苏一尘问他。 欤墨犹豫着摇了摇头,“这我倒不清楚。” “所以苏前辈的意思,是想用沈师兄做饵?”萧白皱着眉头插了一句,“但是,沈师兄为人机敏、性格又坚毅,想要诱他来做饵,恐怕很难。” 苏一尘还没有开口,谢凤麒先将话头接了过去,“谷残秋钟情的那名女子,在人间还有后人,只要用这个名头不就可以了,又不是非得沈师兄本人不可。” 萧白睁大了眼睛,“可是,我们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后人来?” “找不到,那就变一个出来,”谢凤麒捋了捋散下来的刘海,“谷残秋还能验他祖上不成?” “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沈师兄和那女子真的有几分相似,随便找一个人来,哪里能有这种感觉?”萧白还是摇头。 谢凤麒手指点着桌子道,“我们行走江湖时,不是听说过易容之术吗?” 花无计一听,摇着扇子笑了,“凡人所谓的易容之术,大多靠着身高、体态相似来模仿,又以夜色、大雾等等模糊的环境来让对方瞧不真切。真要化成另一个人的样子,那可实在是太难了。” 他话说完,自己忽然一愣,紧接着就和众人一起朝欤墨望了过去。 苏一尘抬手一指,笑道:“易容术几可乱真的,这里不就有一个。” 欤墨在惑星幽冥阵前化成甘野的样子袭击仙门中人,连苏一尘都骗得过,手法不可谓不高明。此时被众人望着,欤墨眼睛一眯,“我确实有独门的办法,可以照着沈疏篱的样子仿出一张□□来,但是我却不能扮成他的样子。” “为什么?”李长安问道。 “我和甘野身形差不多,但和沈疏篱相差甚远吧?而且我身上有魔息,要扮成人类,你们觉得骗得过谷残秋?” 苏一尘正想说自己来,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我来。” “小谢!”萧白喊了一声,“你剑术那么差,绝不能冒这个险,还是我去。” “你太高了,”谢凤麒斜他一眼,“这里唯有我的身形,和沈师兄最接近。” “但是……” “别但是了。你也说了,我修为不好,动起手来帮不上什么忙,做个饵也算是略尽绵力。”谢凤麒冷冷说完,转向欤墨,“就这么定吧,你需要我配合什么?” 欤墨勾唇一笑,“什么都不需要,给我一天时间。” ☆、第74章 解脱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19节 欤墨和沈疏篱只见过寥寥数面,但关于沈疏篱脸部的细节,萧白描述得巨细靡遗,估计拿来哄哄谷残秋也够用了。 他制作□□的时候,其他人继续商量该如何将这个饵甩出去。 欤墨身为魔界护法,让他想个办法将谷残秋骗出来,应该不是难事,但魔界有几万魔军驻守,动静闹大了也令人头疼,最好是能有什么东西能压制魔尊的动作。 回声老人说到这里,苏一尘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缓缓吐出了三个字:“缚魔锁。” 回声老人看了他一眼,倏而笑了,“苏一尘,你早就算计着想让我帮忙解开甘野身上的束缚了吧?” 苏一尘并不反驳,只是说道:“你果然知道缚魔锁现在用在甘野身上。” 回声老人思忖片刻道,“我可以去救他出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们不能跟着来。” “他能完完整整地走出不寒山么?”苏一尘问道。 回声老人点点头。 “那就没问题。”苏一尘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下摆,“你去,我在山外恭候大驾。” ◎ 苏一尘三年前允诺替甘野找到方法摆脱缚魔锁的禁锢,当时他也没想到,竟会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此时距离甘野被囚在不寒山,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年。 苏一尘一个人站在山外的雪地里等他,其他人都留在魔界,并没有跟来。 回声老人不想让苏一尘旁观,想来是为了不让解开缚魔锁的方法落入他人之手,他对解法只字未提,因此苏一尘也不知道需要等多久。 他来得匆忙,没有带什么御寒的衣物,只能靠坐在树下,拿出一个酒壶来喝酒取暖。 酒壶还是临走前林语思塞给他的。 美人师兄自从大哥辞世后,已是滴酒不沾,却不知为何,仍然随身带着这个酒壶,苏一尘从他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微微有些讶异。 他把壶塞一拔,浓郁的酒香霎时从细长的壶颈中喷了出来,熏得他有些恍惚。 确实是一壶好酒。 苏一尘一面喝,一面想起了以前带小师侄逛酒馆时的事。 他的酒量其实也差强人意,泼出去的酒比喝进肚子里的还多,当时只是为了逗弄那个一本正经的乐正长枫,才总是拉着他四处玩耍。 乐正长枫大约是天生不胜酒力,喝一点儿酒,白皙的脸上就会浮起一层薄红,眼眶含着水,看人三分朦胧、三分暧昧,与平日里矜持的样子全然不同。 小师侄生得忒是好看,苏一尘毫不怀疑,如果带着他从闹市中走过,必然是一副掷果盈车的景象。只是他平日里严肃惯了,一张脸上总是看不出喜怒,让人亲近的时候都留了几分后路。 只有喝了酒,他才会稍微松懈下来,面上时喜时嗔,像个多情的少年郎了。 苏一尘一口一口抿着酒,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乐正长枫。 小师侄是生是死,其实都是个未知数,他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酒喝了半壶,不寒山中仍然鸦雀无声,苏一尘望着白雪尽头那团跳突的火焰发着呆,忽然发现,火中有两个黑影一点一点移动了出来。 他猛然站起身,有些焦急地往前迎了过去,不知道黑影是否也看到了他,忽然快跑了起来。 那人跑得不太稳,甚至被路边石子绊倒,踉跄了几下,等俩人面对面站定的时候,甘野已经在微微喘着气了。 苏一尘张开双臂,与朋友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甘野被困在山下十年,看起来只是没了自由,但其实行动受阻,身体上的消耗不可谓不大,苏一尘甚至能感觉到他顶起来的肋骨戳着自己,像一把无形的利刃。 他松开手,一语不发地将酒壶往前一递。 甘野接过来,仰脖咕咚咕咚倒了三大口,又还给苏一尘,苏一尘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来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 酒气在两人的鼻尖转来转去,四目对视,终于一起笑了起来。 “谢谢!”甘野郑重地说道。 苏一尘往他肩头捶了一下,“这么见外?” 甘野垂下眼睑,片刻后道,“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 “你快走吧,”苏一尘打断他,故意用着嫌弃的口吻,一双眼中却满含笑意,“就你这邋遢样子,快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我这儿可用不上你。” “苏一尘……” 甘野还想再说什么,苏一尘已经转到他身后,用力推了一把,“我还有事,等你安顿好了,过阵子我再去看你。” 甘野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他用力按了一下苏一尘的肩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你们不再叙个旧?”回声老人终于慢悠悠地踱了过来,问苏一尘道。 苏一尘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得与方才判若两人,“你将他所有的修为都散了。” “哟,被你看出来了?”回声老人装出吃惊的样子。 “只有这个办法么?” “缚魔锁没有解法,不过我曾经猜测,如果一个魔物失去了被称为‘魔物’的资格,缚魔锁也许就会判断没有目标,而自动松开了吧。”回声老人看着甘野离去的方向,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 苏一尘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走吧。” 说完,他将空了的酒壶挂回腰间,抬步便走。 “你不怪我?”回声老人追上去,偏头看他。 苏一尘耸了耸肩,“两百年劳什子修为,又怎么比得上自由自在呢。” 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如果修为仍在,甘野一定会想在正魔大战中帮苏一尘的忙,甚至正面与魔尊为敌也在所不惜,但现在他却能做一只闲云野鹤,游山玩水也好,重新修炼也罢,总之,能随心所欲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苏一尘想起刚才甘野脸上没有半分勉强的表情,自己也随之释然,露出了一丝浅笑。 “谢啦。”他对身后的回声老人说道。 “不必。”回声老人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狡黠地勾了起来。 ◎ 两人来去匆匆,回到魔界的时候,众人正围在屋子里。 苏一尘推门进去,冷不丁见到一个人,脱口而出道:“沈道友?” 只用了一瞬,他便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沈疏篱,而是戴上了沈疏篱面具的谢凤麒。 苏一尘与沈疏篱有过数面之缘,乍一见下,只觉得毫无破绽,足见欤墨的面具做工之精妙。 李长安绕着谢凤麒来回走了三圈,嘴里啧啧有声,“妙,实在是妙!简直就是沈师兄再世啊。” “沈师兄还没死呢,说什么再世!”萧白白了他一眼。 谢凤麒接过旁人递来的铜镜照了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思忖片刻后恍然大悟,“眼睛。” 是了,沈疏篱自绝一只左目,又没有千绝海的夜明珠救治,九迴灯虽然去给他找了颗其他珠子,但听说并不好用。 他说话的时候,抬起左手在眼角比划了一下,结果萧白立刻紧张起来,“喂喂小谢,你可别挖眼睛啊,不兴学他那套的。” “我当然不会。”谢凤麒睨他一眼。 “没错没错,”萧白抓着他的手道,“大不了咱们不扮了。” 他话说得轻巧,谢凤麒忍不住道,“怎么,不杀魔尊、不救沈师兄了?” “反正你不能挖眼珠!”萧白斩钉截铁地说道,“别的都能再议。” 谢凤麒被他抓得手腕都疼了,却不挣扎,只是微微垂下了头。 苏一尘有些好笑地看着萧白,“小白菜,你紧张什么?谁要非要挖眼珠了?” “啊?” “拿出来呗。”以苏一尘的位置,一直都能看到欤墨藏在身后的右手,此时便笑着催促他。 欤墨歪着头,拎出来一个黑色的眼罩,“我照着沈疏篱戴的式样仿制的,你试试看。” “你怎么不早说!”萧白恨恨地瞪他一眼,一把抓过眼罩来,粗手粗脚地帮谢凤麒戴上了。 欤墨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不错,跟我上回看到的差不多。” 现场最有发言权的还是朱栖坛的几个人,花无计、李长安都是久久不回门派一次的,看完了直呼□□无缝,只有萧白,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挑了几处刺出来。 嘴上诸多挑剔,他的爪子还是时不时地朝谢凤麒脸上挠去,被谢凤麒一次次地拍开。 “你做什么?”其他人都在商量正事,只有萧白动来动去,谢凤麒忍不住怒道。 萧白笑着吐了吐舌头,“给我捏两下嘛,小谢你也想知道,沈师兄那张脸捏起来是什么样子吧?” “我只想知道,你的脸被揍过以后是什么样子。”谢凤麒冷冷瞥着萧白,终于令他讪讪收回了手。 饵既已成,如今便看如何抛钩了。 “你要怎么把沈疏篱的消息送到魔尊耳边?”苏一尘问欤墨道。 “我?”欤墨笑了起来,“我是魔尊忠心的仆从,怎么会嚼这种舌根。就交给……它吧。” 顺着他的视线,众人看到一只墨黑的骨鹰在窗外低徊。 ☆、第75章 出发 “骨鹰!”在场的仙门弟子,除了苏一尘外,只有李长安见过这种生物,此时他兴奋地跑到窗口问,“这只是魔尊的骨鹰吗?” 欤墨吹了一声口哨,骨鹰低空盘旋了两圈,忽然双翅一振,飞快地滑进了屋内,随后稳稳地停在众人面前。 “听说骨鹰为大魔驱使,大多有认主的能力,不会无故在多人之间传递消息。”苏一尘沉吟道。 “所以你觉得这只是谁的骨鹰呢?”欤墨似笑非笑地说。 苏一尘并不作答,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九迴灯带魔物围攻青羽山的那一次,翌日有一大片骨鹰送来了楚未的断臂。” 欤墨垂着眼睑,等他往下说。 “那也是你干的吧?”苏一尘顿了一顿,想到当时骨鹰的数量,还是有些震动,“你到底控制了多少只骨鹰?” 欤墨笑了起来,“总之,这只骨鹰可以把沈疏篱的消息传递给谷残秋,这就够了。” 要将谷残秋从一众魔界护卫身边骗出来,离得太远,怕他起疑;离得太近,又怕撤退不及,欤墨和回声老人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将他约到魔界百景的雁思林。 “他会不会不来?”萧白有些踌躇地问道。 “那就给他加点料。” 苏一尘说着提起笔来,在纸上重新画了一幅画像。画中人仍然是个女子,与玉上那位美人极为相似,只不过略微改了些头饰与衣物,看起来便不是原来的那一幅了。 画完后,他将宣纸细细地卷了起来,回声老人及时递上了一根小管子,苏一尘将画纸置入管中,交给欤墨绑在了骨鹰的脚上。 欤墨又在骨鹰耳边吩咐了几句,随后一松手,看着它掠出窗外,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天边。 “你与他约在何时?”苏一尘问道。 “明晚子时。” “那我们大家就先各自休息一日吧。”苏一尘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李长安站在原地,还有些怔忪。 明日就要与魔尊一战了?虽然是他拍着桌子说的话,这感觉怎么如此不真实? 他想了一会儿,摇摇脑袋,决定先去睡上一觉,再好好饱餐一顿。 反正不管什么事,都有老大兜着呢。 ◎ 回声老人家的院子虽然有三间小屋,但一间用来迎客,一间是他的卧房,剩下那一间,也堆满了物什。 因此苏一尘发话让大家休息,众人转了两圈,也不知该在哪里休息,索性各自散开。 李长安扒了张躺椅就开始补眠,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嘴巴还轻轻咀嚼了几下,一丝口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林语思在屋后的大树下拭他的新剑。 他和欤墨待在一间屋子里,虽然勉强忍着不动手,但总是心浮气躁,这会儿看不到欤墨了,才终于能够大口呼吸。 花无计坐在他身边,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觉得,我们对上魔尊有胜算吗?”林语思忽然问道。 “我说没有,你就不去么?”花无计一哂。 林语思一顿,将擦得锃亮的剑立了起来,“纵死不悔!” 花无计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那么,如果没有死呢?” 林语思转头看他,眉毛一挑,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与魔尊一战胜了呢,你要做什么?” 林语思眼神阴沉下来,想也不想地答道:“杀了欤墨!” “再然后呢?” 这一下,林语思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打败魔尊,又杀了欤墨为你大哥报仇以后,你想做什么?” 林语思这些年满心都是复仇,追着魔物满世界跑,从来没有闲暇思考这些事,此时被花无计当面问出来,一时竟有些迷惘。 “然后……”他说了两个字,又抿起嘴来,脑中一片空白。 “你知道,大地的极东有什么吗?” 林语思有点不习惯花无计突然的跳脱,但还是偏头思忖,“青羽山再往东是……千绝海。” “千绝海的更东面呢?” 千绝海碧波万顷,一望无垠,林语思从来没有想过它的东面还会有什么,皱着眉摇了摇头。 花无计笑了,“那里啊,还有一座岛。” “……蓬莱?” “不,不是那种仙岛。”花无计一面回忆一面说道,“那里和我们生活的地方差不多,有人,很多人。他们不修仙,不过也有一些练剑的,更多的是普通人,吃饭睡觉,种地做工。逢年过节也会庆祝,夏天的夜晚还会有庙会,许多人一起去逛,比我们的市集还热闹。” 林语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而且,官道也没有修到那里吧。” “不,他们不是□□的子民。”花无计笑得更好看了,语气里满是循循善诱,“他们在那座岛上土生土长,说的话、写的字,都和我们有些不一样,长得倒是差不多。” “唔……”林语思不知道花无计为什么无缘无故跟自己说这些。 “还有,他们酿的酒很好喝。” “你想带我去看?”林语思有些回过神来。 “你不想去吗?”花无计握着扇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林语思看着他,没有开口,花无计又继续道,“不止是那座岛,这世上还有许多地方,没有被画在□□的版图里,住着各式各样的人,有黄头发的,还有蓝眼睛的,许多比起魔物来都更奇形异状。但是他们不杀人、也不吃人,还生活得很有意思。他们能造出浮在半空的花园,能点燃常年不灭的火焰……” “你都见过?”林语思打断花无计问道。 “……没有。”花无计眨了眨眼,“我一人不敢远游,林道友剑术超群,愿意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林语思沉默半晌,终于轻声说道:“嗯。” ◎ 李长安一觉醒来,听到窗外叽叽喳喳,他精神大好,立刻跑出去看,一看之下,差点热泪盈眶。 “啊啊啊老大!这是虎狮鸟啊!你怎么抓到的?居然还抓到了这么多!哇!居然还有血毒蛛的卵?老大你从哪里摘来的?你你你脸上这伤是被鸟嘴啄的吗?老大你太好了呜呜呜!我给你做最好吃的鸟肉!” 苏一尘笑吟吟地看着李长安,朝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白菜和谢道友都还在睡,你小声点。” 李长安手一捂嘴,压低了声音道,“老大你最棒了,你怎么会想到去弄这些食材的?” “不能让你白来魔界一遭啊。”苏一尘懒洋洋地说道,“我去补个觉,你做好了叫我。” “好好好,”李长安忙不迭地点头,“不过老大,我是来打魔尊的,怎么都不算白来一遭啦。” 苏一尘的脚步一停,“你不用去。” “什么?”李长安一愣。 苏一尘转过头去,温和地看着李长安,“那里太危险,你别去了吧。” 李长安的嘴扁了起来,“我要跟着老大!” “魔尊太厉害,我可能罩不住你啦。”苏一尘表情轻松,声音却是认真的。 他以为李长安还会再争辩几句,没想到李长安眼睛一闭,很痛快地答应了,“好。” 顿了一顿,李长安又问道,“老大,你会赢魔尊吗?” 苏一尘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李长安绞着手指,“那……你会死吗?” “你觉得我人好吗?”苏一尘一偏头。 李长安不假思索道:“好!老大最好了!” “那完了,”苏一尘开玩笑地道,“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啊啊啊你一点也不好!”李长安完全忘记了克制音量,气壮山河地吼道,“老大你就是个大大大祸害,大大大妖孽!” 苏一尘“噗嗤”一下笑了,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李长安看着苏一尘瘦削的背影,半晌没有动静,直到有人走到他身边,踢了一下被绑起来的虎狮鸟,“你不料理这些杂毛了?” 李长安回过头,眼圈红红的,吸了一下鼻子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在。”回声老人嗤笑一声,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他,“你明明就不愿意被留下来,为什么还是答应苏一尘了?” “因为我弱啊。”李长安手起刀落,剖开了一只虎狮鸟,利落地取出了他的内脏。 “你怕连累苏一尘?”回声老人又道。 李长安将处理好的虎狮鸟扔进清水盆中,血水立刻洇开来,一圈一圈,很快就将整盆水染成了红色。 “早知道,以前我就好好练剑啦。”半晌,回声老人听见他闷闷地说了一句。 ◎ 一个时辰后,众人都吃到了李长安心心念念的碳烤虎狮鸟和血毒蛛卵饭团。 他从前总把这两样食材吹得玄之又玄,这会儿吃了,大家才终于承认,他说的确实不错。 “我决定,以后就跟着你去吃了。”苏一尘吃完后,舔了一下手指道。 “以后?”李长安猛回头看着他。 “嗯,以后。”苏一尘笑道。 “一言为定!”李长安的眼睛晶晶亮的,“我有独家秘制的三千六百道拿手菜,到时候一道一道做给老大吃!” “我可不可以来搭个伙呢?”回声老人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中的烤肉,冷不丁说道。 李长安瞪他一眼,人又往苏一尘身边缩了缩。 很快,众人都吃完了这一餐,各自起来收拾停当。谢凤麒已经换好了装束,被萧白用斗篷围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看到一缕刘海。 “你还有琥珀石吗?”苏一尘问李长安道。 李长安依言拿了出来。 “等我们走后,你就立刻回人间去。”苏一尘嘱咐他,“最好是直接去朱栖坛,在那里收两天心。” 李长安明白苏一尘的意思,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只有门派中防御的力量最大。 他紧紧抿着嘴,点了点头,随口站在门口,目送着一行七人鱼贯而出。 “说到做到,快滚回去啊。”萧白经过身边时,还揉了一下他的头。 李长安压抑着心中的不舍说道,“老大、各位师兄、林道友,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回答他的,是苏一尘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的背影。 ☆、第76章 □□ 进入雁思林后,已经入夜。 林中都是苏一尘叫不出名字来的魔界植物,生长得十分随性,那些树木既不葱翠也不笔直,横七扭八、盘根错节,如果从空中看来,倒像是结了一张巨大的网。 这样的一个地方,简直是最适合做隐蔽的,查探过地形之后,众人各自散开,很快就消失在了谢凤麒的视野中。 萧白很替谢凤麒担心,但谢凤麒戴着面具,自己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异色。他走近与谷残秋约定的一棵参天巨木下,静静站着,一时除了风声,再没有其他半点响动。 将近子时,有一股虽然经过克制但仍然寒气逼人的威压缓缓漫过了树林,苏一尘打起精神,知道是谷残秋来了。 在十里剑冢的时候,他曾和谷残秋动过手,因此现在的感觉格外清晰,比起三年前,谷残秋的魔息强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众人四散埋伏,就是为了能给予谷残秋突然一击,此时万万不能暴露,因此一个个都完全不敢运气,连呼吸也拖得无限绵长,生怕引起一点风吹草动。 谷残秋果然是独自来的,不过他走得光明正大,完全没有夜半私会的样子。 谢凤麒就站在林中最高的那棵巨木下,十分好找,谷残秋来到不远处,打量了一眼树下裹得严严实实的那个人,右手一扬,一阵黑雾陡然升起,霎时托着谢凤麒转了一个身。 他动作如此迅捷,居然还一声不吭,把萧白吓了一大跳,差点直接跳出去。 幸亏谢凤麒的反应更快,身子还没站定,手已经伸到脑后,将斗篷的兜帽拉下来,露出了一张戴着眼罩的俊逸面庞。 谷残秋“咦”了一声,开口道,“你……” “在下沈疏篱。” “你是男的?” 那一瞬间,苏一尘十分庆幸李长安没有跟着来,否则真怕他当场笑出声。 谢凤麒似乎也愣了一下,还好欤墨的面具虽然做工精致、总不至于连脸红都映得出,所以他面上表情仍然维持着镇定,颔了颔首。 谷残秋两手一拉,一张卷起的宣纸立刻被他展平了,“这是什么意思?” 谢凤麒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照着之前串好的词说道,“画上是我的先祖,不知魔尊殿下有否耳闻?” “先祖……?”谷残秋的尾音拖长了,忽然一个箭步来到谢凤麒身前,托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番。 月光幽暗,照得谢凤麒脸上的面具更加煞白,他紧张得手心微汗,生怕被看出什么破绽。 半晌,谷残秋松手退开一步,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尊似乎没有起疑。 谢凤麒略微舒出了一口气,迅速调整好气息,朗声说道,“魔尊殿下,我的家族中世代传承着一个秘密,它要求身为后代的我们,在日后遇到的正魔大战中,不能站在人类一边,而要向魔族投诚。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谷残秋没有说话,示意面前的人继续。 谢凤麒于是接着说道,“这样的组训流传了三百年,但因为人间少有魔物肆虐,所以也没引起家族争议。到了近几代,更是没有人将它放在心上,我还被送去朱栖坛修行,走上了与魔道截然相反的路子。”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谷残秋,他嘴角几不可闻地勾了一下,谢凤麒一时也分辩不出那是微笑还是讥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然而,到了朱栖坛不久,我就发现自己修行仙门道法有种先天的不足,仿佛自己和常人的根基就有不同。我虽然潜心苦练,然而收效甚微,想到家中古训,只好回去一探究竟。” 这些话,都是回声老人教给谢凤麒的,想来是加入了一点他的个人感受也未可知。 “最后我发现,之所以无法顺利地修行仙家法门,恐怕是因为我从小就不自觉地练过魔界的法门。”谢凤麒沉声说道,“我费尽心思找到了族谱中被撕掉的一页,发现三百多年前,里面竟然有一个人,与当时的魔尊同名。” 这些话是回声老人、欤墨和苏一尘一同编纂的,乍听之下应该没有漏洞,但凡谷残秋听完后露出一点儿的破绽,欤墨就会想办法用缚魔锁捆住他。 谢凤麒说完后,按照约定微微退开了一步,黑暗中潜伏的诸人,一下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意料之外的是,谷残秋却没有一点点异色,反而非常流利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族谱上有我的名字?那我问你,与我并列在一起的姑娘,她叫什么?” 谢凤麒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去,“那一页损毁严重,我看不清……” “让我来告诉你吧,”萧白听见远远的有个与谢凤麒截然不同、但又很是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位姑娘姓曲,单名一个嫣字,是我的十七代高祖。”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悠然飘到了谷残秋身侧,也是一袭深色斗篷,脸上的黑色眼罩与谢凤麒所戴几无二致。 居然是真正的沈疏篱来了! ◎ “沈师兄!”萧白大吼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大概没有人会怪他冲动,因为此时确实不能不动。 两个沈疏篱分站在谷残秋两侧,孰真孰假,一望即知。 随着萧白的动作,苏一尘、花无计和林语思三人也一齐从藏身处跃了出去,看到萧白扑向谢凤麒,苏一尘便朝着谷残秋出手,想要引开他的注意。 林语思一面拔剑,一面朝着欤墨的位置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欤墨!” “别喊了。”花无计极快地吐出三个字,语调中却含着担忧。 苏一尘明白花无计的担心从何而来。两个沈疏篱打扮得一模一样,还同时出现在这里,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通风报信。 欤墨很快就现身了,不慌不忙地朝林语思打了一个招呼,“你在叫我?” 林语思看到他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气得银牙几乎咬碎,提剑就要上前,被花无计拦了一拦。 欤墨的样子有些奇怪,明明露了馅,却也没有和魔尊打招呼,反而事不关己地看着众人。 苏一尘飞快地朝回声老人的藏身之处看了一眼,见他没有动静,心里的疑惑更大了。 他一言不发地改变方向,朝着欤墨直飞过去,背后的千方破云剑也已经提在了手上。 然而,见到他动作的欤墨哈哈一笑,右手一拽,拽着一根绳索,拖出了一个重物。 那个重物在地上不住扭动,因为发不出声音,脸涨得通红,正是少年模样的回声老人。 而那根绳索,苏一尘看得清楚分明,就是从甘野身上收回来的缚魔锁。 ◎ “你想做什么?”苏一尘语调冰冷地说道,同时不露声色地往回声老人身上指了一道剑气过去,想要助他冲开穴道。 欤墨一提绳子,回声老人像他手上的木偶一般,被拉得向后移动了几寸,堪堪避开了苏一尘的剑气。 “别白费力气了,”欤墨神色间一派愉悦,“你又解不开。” 看到沈疏篱本尊出现的一刹那,苏一尘怀疑欤墨和回声老人都是魔族派来引他们入瓮的陷阱,现在看来,欤墨恐怕是连回声老人一起骗了。 “欤墨,”谷残秋开口道,“把人带过来。” 欤墨把手上的绳索晃了晃,“殿下,您是说这个么?” 谷残秋眯起眼睛看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小回,魔尊想要你,怎么办呀?”欤墨低下身,俯视着回声老人,嘴角漾开一抹妖媚的笑容,“朋友一场,我可不舍得把你交给他。” “欤墨!”谷残秋厉声喝道。 然而欤墨丝毫不理睬动怒的魔尊,他骈指如风,一瞬间就插进了动弹不得的回声老人的胸口。 苏一尘的脑海中猛然响起了回声老人说过的,解开缚魔锁的方法。他双眉紧蹙,手中千方破云剑间不容发地朝前刺去。 然而只是片刻之间,欤墨已经离开了原地,他一手仍然抓着那道缚魔锁,锁链缓缓散开,从回声老人的身体上拖了过去。 苏一尘一剑未中,召回千方破云,蹲下身拍开了回声老人的哑穴,一语不发地探了探他的筋骨。 回声老人手脚仍然无法动作,声音却是异常地尖利,“欤墨,你这个卑鄙小人!” 欤墨从他胸口抽出来的右手上环绕着一道刺目的光芒,慢慢被他吸收到了身体中,他转动了一下手腕,毫不介意被骂,反而对着回声老人说道,“多谢你啦。” 苏一尘站起身来,剑尖指着欤墨,“你把他的功力吸收了。” 欤墨一歪头,紫瞳中流转着无辜的神色,“不行么?” “欤、墨。”谷残秋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往前迈进了一步。 欤墨手一抬,一蓬魔息倏然在他身周爆开,“魔尊殿下,再告诉你一件小事吧,小回昨天把甘野的魔息也全部吸收了。” 他说着,将缚魔锁一抖,那条锁链竟像化成了一道软鞭,带起了锐利而刺耳的风声。 ☆、第77章 混战 谷残秋大概也有些忌惮那根缚魔锁,眼睛紧紧盯着欤墨,身上的魔息一触即发。 “这是怎么回事!”萧白叫了起来,“欤墨,你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么,他想要一家通吃。”其中一个“沈疏篱”冷冷说道,是谢凤麒的声音。 谷残秋冷不防笑了起来,“欤墨啊欤墨,你怎么这么心急?如果先跟他们联手干掉我,岂不是省力得多?” 欤墨的嘴角也勾了起来,“这也是拜魔尊殿下所赐。您特地把沈道长带来,不就是为了拆我的台?” “好你个欤墨!”萧白怒道,“你早就把我们的事向谷残秋通风报信,打算让我们鹬蚌相争,你自己再来个渔翁得利?” 欤墨手指在锁链上绕了一圈,挑衅地看着萧白。 “你以为我们还会帮你么?”萧白索性撤了剑。 欤墨哈哈大笑,“不好意思,这位道友,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我根本不在意。只不过,有个人是一定会帮我的,对吧?”他说着,视线一移,落到了苏一尘身上。 萧白有些诧异地看着苏一尘,只见苏一尘一点头,剑尖转向,对准了谷残秋。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说了一声:“是。” “苏前辈!”萧白着急地喊道。 任谁看来,此时仙门按兵不动,围观那两个大魔头内斗才是正解。 “欤墨可能赢不了谷残秋。”谢凤麒在一旁解释道。 “我管他们谁胜谁负,”萧白皱眉,“最好斗个你死我活!” “如果欤墨死了,我们有把握拿下魔尊吗?”谢凤麒又问道,“苏前辈所为的,不过是杀了魔尊,打开那道两界的裂缝。” 萧白瞪着眼睛,恍悟了过来。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对苏一尘喊道,“苏前辈,你不能这么做,帮了他们哪一个都是为虎作伥啊!” “对不起啦,小白菜。”苏一尘回头看着萧白,浅浅笑了一下。 接着,他便不再耽搁,手中长剑清啸,抖身朝谷残秋攻去! ◎ “疯了!疯了!”萧白气急败坏地说道,朝花无计大喊,“花师兄,你也不劝劝他?” “怎么劝?”花无计反问了一声,一脸“没空理你”的表情,费劲地拉着林语思,不让他□□面前的那团混乱。 谷残秋一只精钢利爪,欤墨一条缚魔锁鞭,再加上苏一尘的那柄千方破云剑,不大的雁思林里被他们搅得风声四起,周围的树木已经齐刷刷地倒下了一片,花无计拉着林语思退开几丈,才没有被斜里飞过来的树干砸中。 苏一尘想要杀了谷残秋,必须借助欤墨的力量,但是欤墨想的却是用缚魔锁捆住魔尊,将他的魔息也收为己用。这一场三人,三种心思,分分合合,直打得旁人眼花缭乱。 欤墨是魔界护法,作为魔族的实力本身就仅次于谷残秋,现在吸收了甘野与回声老人两人的毕生修为,自然更上一层楼。而苏一尘为了能将谷残秋置于死地、以打开魔界的裂缝,更是半分力气都没有留。他们俩不管哪一个和谷残秋单打独斗,可能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此时目的一致,倒令谷残秋左支右绌,应付起来有些吃力。 谷残秋并不觉得自己会落败,但着实没兴趣在这里耗费精力,斗了数十招后,他忽然硬接了苏一尘一招,同时右爪朝着欤墨狠狠挥去,逼得他倒退数步。 欤墨冷笑了一声,想要说话,谷残秋却抢在他之前开口了,“你们猜,我今天只带了沈疏篱一人来么?” 苏一尘虽然一直被魔尊和欤墨释放的两股巨大的魔息所笼罩,却也仍然留意着外围的情况,从谷残秋踏入雁思林到现在,除了完全没有魔息的沈疏篱外,确实没有其他魔族跟进来。 但谷残秋一脸的笃定,看起来绝非虚张声势,苏一尘怀疑地眯起了眼睛,正凝神想要将真气扩散得更开,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在雁思林的东面,像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紧接着,一道火光窜天而起。 雁思林虽然不大,却是个林子,这把火烧起来,众人简直毫无办法。 火势猛烈,风从上游裹挟着烟雾与灰尘刮过众人,明明带着炙热的温度,却像在他们头顶浇下了一盆冰水。 “魔军来了。”一直不尴不尬地站在萧白身边的沈疏篱开口道,嘴角是一抹讽刺的讥笑。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星辰剑履 作者:月影之影 第20节 另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盯着他,眉头蹙在一起,“你说什么?” 沈疏篱似乎对自己的脸看着自己说话有些不习惯,顿了一顿才道,“九迴灯和百里琴带着魔军来了。” 明明是子夜,星空却被火光照得通明,被火焰烧得歪歪扭扭的视野尽头,传来了让人压抑到窒息的沉重感。 “他没有说谎。”谢凤麒几乎在一瞬就下了判断,“我们必须马上走。” “你们走不了了,”沈疏篱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逃回人间也没有用,魔尊殿下本来就是要从这里进攻人间的,就用你们的血来祭战旗吧!” “沈疏篱,你别忘了,你也是个人。”谢凤麒连师兄也不喊了,数落了一声。 “人?我才不要做人。你们方才不是编故事诓魔尊吗?那故事编的不错啊,正是仙门在三百年前以大义名分害死了我的先祖,令谷残秋堕魔,也让我沈氏一族三百年来生活在复仇的噩梦中。我为什么要做人?我只想杀人!”沈疏篱从来冷静的脸上,渐渐显现出狰狞的神色,他话锋一转,忽然高声喝道,“九迴灯,你还不快进来!” 这一声高喊犹如吹响了号角,无数道黑影在火光的那一头动了起来,很快,地面就传来轻颤。 九迴灯像是不畏酷热,穿过燃烧的火焰走了进来,一头红发被映衬得仿佛能滴下血来。他目光轻佻地看了一眼两个沈疏篱,随即用舌尖舔过下唇,“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开打了!” ◎ 战端一开,萧白立刻想要和谢凤麒拔剑迎战。 他记得自己左手边站着沈疏篱,右手边站着谢凤麒,可是向右转头一看,却发现那边空无一人。萧白看向另一侧,只见两个沈疏篱站在一起,其中一个正在偷袭另一个。 到底是沈师兄在打小谢还是小谢在打沈师兄? 萧白一头雾水间,愣是没来得及阻止,眼见其中一人被劈中了,他慌张地跑上前,另一个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九迴灯身边跑去。 “沈师兄!”萧白这下分辩了清楚,出声喊道。然而沈疏篱怎么会理他,他想要追,又不能放着昏倒的谢凤麒不管,只能将他扶在怀里,一步一步向右退去。 苏一尘仍然和欤墨在战谷残秋,凭他和花无计、林语思二人,要如何抵御两位魔界护法和三万魔军?萧白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了。 花无计回头看了一眼萧白怀中的人,“被暗算了?”见师弟点了点头,他轻叹一声,“你先将他安置到后方去,不要误伤了。” 萧白按过谢凤麒的人中,但沈疏篱那刀劈得特别狠,小谢简直半点反应也无。他此时已经做好了拼命的打算,但听到花无计的话,仍然点了点头,双足一点,就向后掠去。 魔族这次是来宣战的,怎么会由着他说走就走,九迴灯一扬手,一列魔物立刻朝着几人的方向窜去,沈疏篱瞥了九迴灯一眼,一语不发,站在一旁。 花无计手中的天下第七扇一晃而开,背对着林语思,轻声说道,“林语思。” “嗯?”很少被连名带姓地喊,林语思心里一怔。 “今天似乎有点不妙啊。” “尽力而为。” “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林语思噎了一下,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胡说什么?” “会么?”花无计声音不大,还是坚持问道。 “会个屁!”林语思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敢死,我分分钟就忘了你姓甚名谁,尸都不会替你收,让你做个孤魂野鬼!” “……好狠哪。”花无计听完反而笑了,“那我可不敢死了。” 他等了一会儿,见林语思没再说话,于是又道,“但是,如果你死了,我会替你收尸的。哦,别想得太美,我绝不会把你跟你大哥葬在一起,只会将你的尸体用冰块镇好,挖空内脏、填入香料,制成百年不损的干尸,天天抱着睡觉。” “变态!”林语思禁不住斥道。 “嗯,是挺变态的,”花无计点点头,“所以,你也别死啊。” “……” 说完这几句后,两人都再没机会开口了,因为九迴灯放出的魔物,已经分从四个方向朝他们扑去。 ◎ 花无计觉得自己真的太久太久没有好好动过手了。 即使这一年来风波不断,与魔族大大小小斗了数十场,但大部分时候,他也只是摇着扇子,做一个风雅的看客,如今亲自下场,方知这滋味绝不好受。 花无计与苏一尘十分相似,流连山水、偏好闲适。但是,苏一尘到底还是痴迷过剑术的,若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不可能以一剑动天下。而花无计甚至连这点追求都没有,身为一个有天分的仙门弟子,他力排众议挑了一把扇子当武器,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如果可以一辈子不与人动手,只结交风流名士、遍赏天下美景,花无计真是一百个愿意。 而如今背靠着想要带他去游山玩水的那个人,扇面染满了血迹,自己身上也被纵横着切开数十道伤口,花无计的表情简直满是无奈。 他越过面前近十道围着自己猛攻的身影,看了一眼九迴灯与百里琴身后的魔影憧憧,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 “花师兄,林道友,我来助你们!”萧白不知把谢凤麒安置到了哪里,终于姗姗来迟。 然而,比他的身形来得更快的,是从苏一尘三人的方向,爆发出来的一声狂啸。 ☆、第78章 归来 随着那声长啸,谷残秋的身影越过弥漫的黑雾,直窜到了半空中。他一身的血污,眼中闪着暴虐的光,钢爪紧紧拽着缚魔锁的一端。 锁链的另一端当然在欤墨的手里。 欤墨的状况也没比魔尊好到哪里去,那张绝色般的脸庞被血痕分割成了一块一块,右眼几乎已经睁不开,同样是挂了一身的彩。 瞥到这一幕的萧白吓了一跳,连忙去找苏一尘。苏一尘站在地面,吃力地举着剑,血水顺着他的右臂不停地往下流,一张脸惨白似纸。 这三个人简直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你们两个都不要命了么?”谷残秋居高临下,讥笑着说道。 “魔尊殿下身先士卒,我等怎敢不奉陪?”欤墨嘴炮不落人后,立刻回了一句。 谷残秋提高音量,对着九迴灯喊道,“人呢!” 九迴灯和百里琴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为难。 那三人斗得几乎天地变色,围绕着他们的风呼啸起来都如刀割,就算把背后的魔军送进去,那也只是在送菜。 见属下没有回应,谷残秋怒道,“我是让你们来看戏的么?!” 魔族毕竟天性混乱,见到魔尊那儿打得飞沙走石,九迴灯身后的魔物们早就蠢蠢欲动了,此时听他开口催促,众人再也忍不住,越过了两位护法,笔直地朝着战圈内扑去。 欤墨看到有人过来,非但并不惊慌,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隐约的喜色。 他手一抽,将整条缚魔锁抽了回来,鞭子一样缚住了最前方的两只魔物,紧接着就将他们的魔息全部吸入了体内。 两只魔物的身体仿佛被掏空,锁链一松,他们轰然掉到地面,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其他魔物见状,顿时止住脚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谷残秋脸黑了一大半,冷笑道,“你还偷鸡摸狗上瘾了?” 欤墨一吸过后,重又打起精神,听见谷残秋嘲讽他,半点也不着恼,反而挑起长眉,挑衅地看了谷残秋一眼。 缚魔锁在欤墨手上拿了几百年,以前除非所缚的魔物死亡,否则绝对解不开。以吸收对方一身修为的方法来解开缚魔锁,是他和回声老人机缘巧合琢磨出来的办法,在甘野身上算是第一次尝试,没想到一击即中。 这简直就像是为自己开了一座永不枯竭的能量炉,欤墨好不得意。 谷残秋略一思忖,忽然急掠到几只魔物身后。苏一尘以为他要跑,飞身欺上,却见他左手一只、右手一只,一下子提起两只魔物来,朝着欤墨的方向扔了过去。 欤墨不明所以,三两下捆住他们,将修为收为己用。 谷残秋手上不停,立刻又抓了两只扔过去,欤墨也是如法炮制,一再吸收。他的精力不但完全回复,整个身体都有些膨胀起来。 其他魔物惊惧地看着谷残秋,开始四面逃窜,被谷残秋一把捞回来,继续往前扔去。 欤墨吸着吸着,渐渐察觉出有些不对了。 见他动作慢了下来,谷残秋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怎么?吃不下了?” 他所料的一点不错,欤墨虽然可以吸取别人的修为,但他身体的容量是有限的,如果一下子吸收得太多,反而有爆体的危险。 欤墨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醒悟,显然已经有些晚了。他先前收下了甘野和回声老人的修为,气力已经大盛,后来又被谷残秋强喂了十几只魔物,此时只觉得浑身燥热,隐隐有些胀气的感觉。 苏一尘一直被前赴后继的魔物们滋扰着,发现情况不妙,对着欤墨喊了一声,“先干掉他!” 欤墨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确实,先把魔尊收拾了,之后的问题再慢慢解决吧。 于是,两人一个扫开了成片的魔物,一个压抑着从丹田泛起的不适,重新纵身朝谷残秋跃去。 战事再次升级。 苏一尘觉得这次放下剑,他恐怕就再没有力气提起来了,因此上下牙齿一咬,咬破了一点舌尖,借着疼痛的刺激,动作越发流畅和犀利了起来。 在三人的刀剑相交之下,魔物、砂石、植物,所有目力可见的东西都不停地从那里绕着圈飞出来,四处乱撞,将其他人砸得嗷嗷躲避。 ◎ 萧白的剑很快。 不止在朱栖坛内数一数二,就算放眼整个仙门,他的快剑也小有名气。 但是相应地,他的招式却并没有那么有灵气,许多时候空胜了速度,并无法有效地克敌。 如果谢凤麒在他身边,向他指点迎敌的技巧,再以剑助攻,两人可以发挥出成倍的实力,只不过现在谢凤麒不在,萧白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一片尖锐的断枝朝着萧白几人所在的地方刺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精疲力竭,手中快剑也舞得像一根缎带一般了。沈疏篱不知为何,一直在他们身边的不远处转来转去,萧白几次盼着沈师兄幡然醒悟施以援手,但他似乎只是在闲闲地看着。 沈疏篱执迷不悟,萧白却还是不能弃之不顾。眼角瞥到利箭一般射来的断枝,他一个箭步冲向沈疏篱,口中喊道,“沈师兄,小心!” 那明显是一个援护的姿势,因为只顾着眼前,背后几乎门户大开,一点防备都没有。 沈疏篱看着面前竭尽全力扑向自己的师弟,漆黑的右眼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怔怔地站了两秒钟,紧接着向前一掠,右手拉住萧白,用力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带。 一根断枝堪堪擦着萧白的后背射到地上,没入地面三分有余,箭尾兀自震动不休。 “沈师兄!”萧白这么近距离的躲过一劫,却丝毫不见紧张感,脸庞因为挨近了沈疏篱,露出了久违的惊喜笑容。 沈疏篱眼神一黯,没有多说什么,将萧白一把拉起来站稳,推着他在前面走,自己也紧紧跟在后面。 萧白被沈疏篱推动着,越走越远离战团的中心,许多低等的魔物知道这个人类和九迴灯关系匪浅,也不阻拦,只是诧异地瞥着他们。 “沈师兄?”萧白很是不解,着急地想要回头,沈疏篱的手却牢牢地按在他的肩头,不容拒绝地控制着他的方向。 眼看着自己离几位道友越来越远,萧白忍不住了,强行站定转过身,面对沈疏篱道,“沈师兄,你做什么?” “快走!”沈疏篱终于开口了,声音在纷飞的交战声中模模糊糊。 “我不能走!”萧白傻眼了,“你快让我回去!” “回去送死?”沈疏篱的右眼紧紧盯着他,像是隐含着怒火。 萧白也有些生气了,“这种时候,你还要我苟且偷生?” 沈疏篱抿了抿嘴,压低声音凑近萧白道,“找个不惹眼的地方,赶紧回人间去报信!” 萧白一怔,领悟到沈疏篱说的其实不错。 “可是……” “别可是了,快——” 沈疏篱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一阵剧烈的晃动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紧接着,空气扭曲起来,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威压从半空中倾泻而下,仿佛一片无边的阴云一般笼罩了这片树林。 漫天的火光骤然熄灭了。 九迴灯和百里琴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要让人重新投出火把,却发现所有的火种都不再燃烧。 有如阴云密布,空气中升腾起浓重的湿气,让人连呼吸都觉得滞塞,一片全无道理的闪光在半空处爆开,白光刺得众人情不自禁闭上了双眼,有些修为不够的,已经连牙根都开始打战。 在这诡异而狼藉的气氛中,谷残秋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缚魔锁的一端穿透了他的肩膀,血水汩汩而下,虽然没能缚住他,也将他伤得不轻。 千方破云剑刺中了他的侧腹,苏一尘双手握剑,半跪在他身边,仿佛是用全身的力气在向他推进剑尖。 “苏一尘,”谷残秋一说话,血沫就从他嘴角冒了出来,显得每一个字眼都吐得十分吃力,“我真是、小看你了。” 苏一尘勉强笑了一下,脸色惨白,满额的冷汗。 谷残秋也笑了,看着他的身后道,“不过我想,你很快就要来陪我了。” 苏一尘想要迅速地回头,但实际上做出的却像是一个慢动作,他的颈项一寸一寸转过去,看到欤墨站在不远处,手腕翕动,一点一点把刺穿谷残秋的缚魔锁抽了回来,紧接着用力一抖,朝苏一尘的后背挥去。 苏一尘几乎没有力气将千方破云剑从谷残秋坚硬的身体里拔出来了,他踉跄着站了起来,两手空空,直视着欤墨紫色的瞳孔。 “啪嗒——” 锁链重重落了下去,然而并没有碰触到它想要攻击的目标。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天而降,几乎是一瞬间就站在了苏一尘的身侧,他长发如瀑、垂及地面,深色的瞳孔有如一潭墨水,带着逼人的戾气注视着欤墨。 左手一扬,缚魔锁连着欤墨一起,被他凌空扔了出去。 苏一尘觉得脑中轰然炸开了一蓬烟花,火星四射。他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都发不出来。 ☆、第79章 道别 欤墨飞出三丈多远,直撞上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树干才停了下来。 他从树干弹到地上,看起来伤得不轻,嘴一张开,惊诧的声音就混合着血沫涌了出来:“乐正长枫?!” 那确实是乐正长枫没有错。 只不过他看着欤墨的眼神,既不像遇到了熟人,也不像遇到了仇人,反而在阴沉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漫不经心。 看到欤墨重新站起来,乐正长枫身形一掠,转眼就飘到了他面前,瘦长的右手向前一探。 欤墨身经百战,在乐正长枫一有动作的时候,已经开始后退,饶是如此,他仍然被乐正长枫一击抓中了脖颈,提起几分,又朝外掼了出去。 这一下先是令他喘不过气来,紧接着重重掉地,欤墨只觉得眼冒金星,方才与谷残秋一战的内伤也一并发了出来,痛得他皱起了眉头。 他脑海中一时有些空白,没有立刻翻身再战,反而疑惑地想着,乐正长枫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厉害到自己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然而乐正长枫并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空隙。 他身形迅捷异常,移动到欤墨身边的姿态,旁人看起来简直像是飘了过去。 人未站定,他左脚已经抬起,在到达欤墨身侧的时候,准确无误地踩了下去,那一脚看起来分量不重,欤墨却连脸都涨成了紫红色,张大了嘴,徒劳地用手去拨身上的重物。 这甚至不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乐正长枫沉着脸,没有一点儿激动的神色,似乎只是想要把眼前碍眼的东西处理掉。 苏一尘自然不会为欤墨担心,只不过小师侄的样子着实有些奇怪,他不禁上前两步,试探着喊了一声:“小长枫?” 乐正长枫充耳不闻,只是对欤墨的耐打略微不满似的,微微蹙起了眉头。 发现到乐正长枫不会住手的欤墨,用缚魔锁缠着树干一拉,将自己的身体拉到半空绕了一个圈,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看起来比刚才和谷残秋一战的时候还要狼狈,缚魔锁舞得如狂龙乱舞,一点空隙也不敢留下。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点亮色,满地魔物的尸体和血污充斥着众人的视野,雁思林里飞沙走石,连风都带着浓烈的杀气。 ◎ 萧白目睹乐正长枫从天而降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 “乐正兄一来有如神助,我还跑什么啊!” “你没看到他的样子很奇怪吗?”沈疏篱显得非常焦急,连嘴唇都白了。 乐正长枫痛揍欤墨的场面虽然过瘾,但与他往日沉稳的样子比起来,似乎是有点儿不寻常。但萧白一想,人家都孤苦伶仃的在那什么裂缝里蛰伏了三年,出来愤世嫉俗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思及此处,萧白身子一转就要回头,又被沈疏篱迎面推定了。 “萧白,你想想……想想你谢师兄,你带他回人间吧。” 萧白远远地朝空无人烟的后方看了一眼,放心地道,“小谢离得那么远,不会有事的。” 背后的激战声越来越大,沈疏篱看着萧白跃跃欲试的眼神,最终上前一步,几乎是脸挨着脸地对他说道,“萧白,你带我走吧。” “啊?”萧白傻眼了。 “我想回人间。” 这一次,萧白没有再拒绝。他只是觉得沈疏篱的声音压抑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连脸上仿佛都有一些羞赧。萧白的嘴角非常不合时宜地上扬了一下,抓住沈疏篱的手腕,领着他就朝外跑去。 跑出了大约三里地,沈疏篱看了一眼周围,半个魔物也没有,倒是有个黑黢黢的池子亘在眼前。 “这样吧,就从这里走。”他顿住脚步,拉着他的萧白自然也停了下来。 萧白四处一打量,“好,就这里吧。”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李长安给他的琥珀石,自己拿一块,又给了沈疏篱一块,“沈师兄,我带你回人间!” 他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沈疏篱也笑了一笑,两人同时将石子投入池中,埋身穿过了通道。 走出结界的时候,人间也到了拂晓时分,阳光暖暖地洒了下来,连湿透的衣衫挂在身上,感觉也没有那么难受。 甫一上岸,沈疏篱便将手一伸,“把你的琥珀石给我看看。” “怎么了?”萧白有些奇怪,还是把攥在手心里的石头递了过去。 沈疏篱接过来之后,将它和自己手中的那块一同投入池中,石头穿过结界沉了下去,很快,通道就被关闭了。 “沈师兄,你这是做什么?”萧白大吃一惊,即使他们回朱栖坛搬了救兵,也还是需要打开通道的琥珀石的。 沈疏篱做完这些,人却像是陡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朝着地面就倒了下去。 萧白立刻伸手去扶,手穿过沈疏篱的后背接住他的时候,意外地触到了满手湿滑。 萧白换了一只手支撑住沈疏篱,将右手拿到眼前一看,手上一片猩红,是已经有些许凝结的血迹。 “沈、沈师兄?”他又怒又急,出口的叫声反而有些结巴,叫了一声之后,连忙去看沈疏篱的背后。虽然被侧身避开,但萧白还是看到了,沈疏篱的左肩下方插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断枝,血水早就从伤口四周渗了出来,又被冰冷的湖水一泡,将衣服染得煞是惹眼。 萧白的脸色霎时吓白了,沈疏篱见了,有些担心的样子,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在萧白脑袋上摸了一把,“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萧白低声吼道,眼眶都红了,“你之前推开我,自己却被射中了对不对?沈师兄,你怎么这么傻!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这里不像是很偏僻的样子,一定马上就能找到的!” 萧白说着,用力一托,想要把沈疏篱抱起来,可是大概按到了伤口,沈疏篱的表情痛苦地纠结起来,嘴里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 “沈师兄,你没事吧?”萧白连忙把他放下来,左看右看,漫无头绪,片刻之后又道,“要不我先帮你把断枝□□?” “不用了,”沈疏篱喘着气,缓缓地阻止了萧白,“你别管我了,快回朱栖坛去吧。” “你这个样子,我们要怎么赶路嘛!”萧白紧紧皱着眉道。 “不是我们,是你。”沈疏篱拍了拍萧白的手,“听师兄的话,快走吧。” “我不!”萧白的拳头攥得死紧,拼命喊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师兄你,这次绝对不会放你走!沈师兄,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休想扔下我!” 沈疏篱垂下眼睫,半晌,像是无可奈何般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萧白,沈疏篱没事的,你放心吧。” 萧白被他话里的意思弄得怔忪了半刻,而后才像恍悟一般瞪大了眼睛,猛然伸手一抓,将沈疏篱的面孔撕裂了开来。 果不其然,那只是一张□□,从碎裂的部分里,露出了谢凤麒那张比纸还要惨白的脸孔。 “小……谢……?”萧白看着面前的景象,一时有些无法理解一般,喃喃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谢凤麒之前一直在尽力模仿沈疏篱的声线,这时被揭穿了,轻咳一声,终于不再掐着嗓子说话,“萧白,沈疏篱已经被你放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没事的,所以,你快些回朱栖坛去吧。” 萧白看着谢凤麒执着的眼神,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解地低语:“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谢凤麒每说一句话,胸口就疼得喘不上气,但还是坚持道,“谷残秋和欤墨内讧,再加上从魔界缝隙出来的乐正长枫,这根本不是你能够应付的。乐正长枫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根本已经失去人性了,和这些人斗,再有十个你也没有用。你快些回门派,将消息传给所有仙门道友,让大家早做准备,才是正事。” 萧白呆呆看着谢凤麒的嘴巴一张一合,谢凤麒以为他没有留心听自己说话,正在烦恼间,萧白却回了一句:“可是这些事,小谢你可以自己做啊……” “什么?” “你可以自己回朱栖坛去告诉掌门啊。” 谢凤麒沉默了。 “你就是要把我带回来,对么?”萧白直直盯着谢凤麒的眼睛问道。 谢凤麒有些狼狈,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修为低、剑术又差,你知道的,还是由你去比较靠谱。” 萧白和谢凤麒做了多少年师兄弟,就争了多少年,这种服软的话,如果是往常听到,萧白大概能乐晕过去,可现在听来,却只觉得刺耳。 “骗子!”他难以自抑地对谢凤麒吼道,“你这个骗子,不是说了要跟我再战五百回,迟早分出胜负来的吗!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让我怎么……” 他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红着一双眼,怒瞪着谢凤麒。 “不骗你……”谢凤麒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萧白的脸颊,却怎么都聚集不起来力气了。他眨了眨眼,已经气若游丝,“我、我没事的,你先回朱栖坛……回头,我养好了伤,我就回去找你,我们……我们再战五百……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萧白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他看到萧白的嘴唇快速翕动着,像是在拼命喊他,只是他的耳朵一片嗡响,已经听不真切了。 这个笨师弟,还是第一次独自上路吧?到底能不能安全回到朱栖坛啊。 谢凤麒还想再叮嘱萧白几句,但是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他都已经分辩不出了。 “萧……白……你要……好好……的……” 萧白跪在地上托着谢凤麒的身体,一只手扶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脸颊、想要唤醒他。一直到日正当午,他都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没有动。 ☆、第80章 清平(完结) 从乐正长枫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到欤墨被打飞出去,几乎没有花一盏茶的功夫。 林语思绕过面前同样有些发懵的魔物的攻击,来到欤墨身侧,俯身一探他的鼻息。 “死了?”花无计不知何时来到他背后问道。 “嗯。”欤墨半蹲在那里,有些怔忪地看着欤墨的尸体。 绝色的大魔死时满身血污,看得出来乐正长枫下手半点都没留情。林语思眼见自己苦苦追杀了四年的人死在旁人手中,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乐正长枫处理掉了一个障碍之后,丝毫没有停歇,转身就往谷残秋而去。 魔尊得到了喘息的时间,早已站起来重整旗鼓,乐正长枫一转身,他便挥舞着钢爪迎了上去。 苏一尘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两个人之间的战斗。 乐正长枫是容晦真人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但他现在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像一个青羽山弟子了。 苏一尘为小师侄如愿以偿变得强大感到高兴,但同时又觉得担忧,因为乐正长枫的身上,很明显地散发着一股魔息。正魔二道,本是极端相斥的,苏一尘不知道乐正长枫在两界的缝隙中有什么机缘,居然能将魔息和真气炼化相生,使得一招一式中都带着阴阳正反两种力量。矛盾、碰撞,却又毫不冲突,带着惊人的破坏力,为他开碑裂石。 谷残秋大概也没有想到,和现在的乐正长枫实际交起手来,会是这样一种全无还手之力的感觉。他的威压完全被盖了过去,几乎是节节败退,这样的乐正长枫,别说是和苏一尘苦战过一场之后的自己,就算是毫发未伤的时候,他也毫无胜算。 乐正长枫手中无剑,却也并不像其他魔族一样用爪,他掌风起落,空气中便似生出了无形的剑刃,随他所想,攻他所指。 谷残秋双臂张开,从十里剑冢中吸收的利剑一一浮现,为他化解乐正长枫的攻势。长剑没有灵性,大部分被乐正长枫打落到地,还有一些反为他的魔息缠绕,掉头射向谷残秋。 剑刃破风之声一时不绝于耳,断剑横七竖八掉了一地,好不狼藉。 召唤出最后一柄剑之后,谷残秋落回地面,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双眼死死盯着乐正长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殿下!”九迴灯连忙喊了一声。 他一直想指挥魔物去为谷残秋助攻,然而高手过招,根本没有别人插手的份,只能在边上干着急。 谷残秋冷哼一声,“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来,朝着乐正长枫道:“正魔双修,我真是小看你了!” 乐正长枫的眼中一丝波澜也没有,连他究竟有没有听见谷残秋的话,苏一尘都分辨不出来。 谷残秋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冷不丁大笑起来,“好、好、好,看来是个疯的,”他说着,揩了一把额头上流下来的血,飞身又跃了上去,“疯子我最喜欢了!” 周围的魔物已经全部停了下来,凝神看着魔尊与乐正长枫的战斗。 花无计走到林语思身边,拉着他站了起来,面色凝重地注视着面前的混乱。 所有人都以为对手变成魔尊时,会有一场恶战,然而乐正长枫击败他的速度,却比欤墨更快。 他渐渐打得兴起,双眼完全变成了深红色,黑色的魔息一隐一现,简直像在呼吸一般。 将谷残秋掀翻在地之后,乐正长枫上前一脚碾过,将他连着钢爪的那根手臂踩得粉碎。谷残秋两眼无神,连低吼都几不可闻,九迴灯和百里琴看得傻了眼,对视一眼之后,双双抢上前来。 乐正长枫没有丝毫耽搁,升至半空,一人一掌,将他们一东一西拍落到地上。 至此,魔族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乌泱泱一片围了上来。 苏一尘一直站在离乐正长枫不远的地方,看到几万魔军收拢圈子,不禁也有些头皮发麻。他从背上解下一直不曾离身的照影,迎面扔给了乐正长枫。 乐正长枫有些犹疑,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剑。将照影从剑鞘中□□的时候,他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但随着魔族嘶吼狂奔而来,他的视线重新被染上一层杀意,照影一挥,带着无双剑气,瞬间放倒了一大片。 大概已经没有人能拦住这样的乐正长枫了。苏一尘左右闪避,并未动手,而是一直观察着小师侄的样子。 魔族前赴后继,踩着同伴的尸体朝乐正长枫扑去,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浓重得令人作呕,尸山堆起来,像是地底冒出的小丘。 魔物们也开始癫狂了,这样的耗损之下,没有一个人掉头、没有一个人逃窜,所有人都嫌自己跑得不够快一般,争先恐后地朝乐正长枫亮出自己锋利的爪子—— 和毫无防备的脖颈。 苏一尘没有见过一千年前的那场血战,但如今的情景,应该也不遑多让。 他不住地后退,因为横在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战团也越来越外移。 三万人的魔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减,苏一尘好容易从人头攒动中找到九迴灯,刚与他过了两招,就发现此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没有名字、没有来历、没有胜算,谷残秋蛰伏三年精心挑选的三万精兵,如被飓风打残的庄稼一般,无能为力地与血红的土地化成了一色。 这是一场漫长得像是没有止尽的独舞,当魔族最后发现无力回天时,战场上几乎已经没有活口了。 百里琴白色的长发被染得一片斑驳,他摇摇欲坠地站在几只魔物身上,缓缓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尸山血海,忽而闭上了眼,右手像是泄愤一般,用力扔出了什么东西。 轰隆一声巨响,地面洞开,几万只魔物的尸体,连同乐正长枫和旁观的三名仙门弟子一起,朝着脚下的通道掉了下去。 ◎ 苏一尘没有想到百里琴会在这种已近完败的时候打开通往人间的大门,更没有想到,穿过了门后,他们来到的,竟然是一座城镇。 穿越两界的通道,从来都是在魔性深重的地方开启的,那样的地方往往人烟稀少。百里琴这次是借着巨大的魔性与尸气赌了一把,见到成千上万的尸首将四散逃窜的人群堵住的时候,他终于低笑一声,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 魔物尽亡,然而城镇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尸骸砸得晕头转向,人群在一片嘶吼中四处奔逃,四面八方的尸体和血腥味让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哭天抢地地宣泄着心中的绝望。 然而,更绝望的还在后面。 一剑刺穿了最后一只魔物的身体以后,乐正长枫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他白皙的脸上神色如常,只被溅上了几滴血迹,此时眼神冷冷一扫,提剑朝着人群就冲了过去。 “他想做什么?!”林语思叫了起来,间不容发地上前去拦,被乐正长枫一剑挥开,手臂麻得顿时没有了知觉,跌坐在一边半天爬不起来。 花无计和苏一尘也愣住了。 原来谷残秋临死前所谓的“疯了”,竟然是这个意思。现在的乐正长枫,已经完全分不清三界众生,只是凭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本能在行动! “怎么办?”花无计眯着眼睛盯住乐正长枫,向苏一尘说道,“这地方我来过,距离白林城很近,如果结合众人之力,大概可以封住他的行动。” “不行。”苏一尘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如果伤了他怎么办?” 花无计苦笑一声,“这种时候,你担心的只有他?” 苏一尘缓缓摇头,“不,我也担心这一城百姓。” “哦?” “如果长枫醒来,知道自己杀了人,一定会终生愧疚的。” “……”花无计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急急转头去看苏一尘,然而看到的却只有一片疾掠而去的衣角。 苏一尘身如闪电,已经提着千方破云剑,挡在了人群面前。 ◎ “小长枫,住手吧。”顶着乐正长枫山雨欲来一般的威压,苏一尘柔声说道。 回应他的,是乐正长枫毫不留情的一招平削。 照影与千方破云重重相交,发出一声铮鸣,很快又分了开来。 苏一尘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和乐正长枫认真交手的时候。 从前在对青峰上,总是他指点小师侄的剑法,当时能引他使出三分力,就算是乐正长枫超常发挥了。等他复生后二人重逢,也只有在试剑大会上比划了几式,从此一路同行,再也没有针锋相对过。 之前没有好好地欺负他个够,以后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现在苏一尘既不能对乐正长枫下杀手,也不能从身后的无辜百姓前让开,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忍不住苦笑。 他把剑舞得眼花缭乱,呼唤乐正长枫的声音也没有停下过,然而小师侄像是铁了心不理不睬一般,丝毫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小长枫,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啦。”苏一尘半开玩笑地说着,有些力不从心地看乐正长枫在自己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然而就在此时,乐正长枫一直如深潭死水般沉寂的眼中,首次出现了一点波澜。 他的照影在苏一尘身侧戛然而止,盯着苏一尘的伤口看了一眼,像是有些恍惚。 但是,还没等苏一尘高兴起来,他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攻势如疾风迅雷般涌了过来。 是什么?是什么激得乐正长枫停下了动作? 是什么让他有一瞬间,仿佛要恢复神智一般? 苏一尘心思急转,想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有了主意,然而很快的,他的表情更加黯淡了起来。 “苏兄,你没事吧?”花无计举着天下第七扇,几次想要为苏一尘掠阵,苦于根本无法近身,此时见他受伤,连忙问道。 苏一尘摇了摇头,半晌,还是对花无计道,“花兄,我有主意了。” “什么?”花无计惊喜道。 苏一尘却没有细说的打算,只是叮嘱他道,“我只是试一试,万一不行……你还是让林师兄快去搬救兵吧。” “他早就去了。”花无计两手一摊。 苏一尘巡视一眼周围,果然已经看不到林语思的身影,惊慌失措的人群也退到了足够远的地方。 他转回头来,看着乐正长枫戾气深重的表情,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小长枫,你一定要醒过来啊。”苏一尘轻轻叹了一声。 紧接着,在照影即将刺中千方破云剑刃的时候,他右手一松,长剑倏然坠地,照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刺破了苏一尘的前胸,又从他后背穿了出去。 透胸而过,真不是一般的痛啊! 苏一尘皱着眉头想道,伸出手来,抚过乐正长枫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的脸庞,而后掌心一翻,盖在了他已然失焦的双眼上。 ◎ 山道崎岖,白袍蓝甲的青年走得很慢。 他确实相当小心,却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在担心被他紧紧抓在身侧的人。 “苏师叔,留心脚下。”身旁的人想要跃过一道深沟,被他一把按住,半扶半抱着帮他通过。 “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半身不遂了……”身边的人轻笑一声,有些无奈。 “你伤根本没有痊愈,本来就不该出门走动,”青年的声音清冷,咬字却很重,不容反驳地说道,“总之你只能慢慢走,不然我们就立刻回去!” “好好好,”被他小心翼翼一路看护的人抻了抻手臂,“要不是李长安说过了季节又要再等三年,我才不急着去吃几口怪笋呢。” “……”青年被这理由搞得有些没脾气,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紧张地看着身边那人的一举一动。 “这天啊,终于暖和起来了。” 听到这样的话,青年不禁也仰起了头。 山上虽然荒芜,总还有几株古木,山风一吹,新抽出的嫩叶一阵摇曳。 苏一尘的视线从湛蓝天空落到不远处唱着山歌的樵夫背上,最后,又转到了面前的树叶上。 一叶绿,而知天下春。 第2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