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正文 第1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节 耽美txt下载网fubook 《西北有高楼》作者:穆卿衣[出书版] 内容简介 他置身光束里,他是那散花的天女, 他唱:「祥云冉冉婆罗天──」 采声未尽,转眼却惊觉满目萧索。 黑夜高楼清歌,唱不尽的昨天。 换过几朝浮华宫殿,只得寂静宛若断弦。 他抬手,做出身段,他开口唱── 唱这一出人生大戏。 作者简介 穆卿衣。 金牛座,御宅族,现居香港。曾师从香港着名填词人林夕。 07年就读於香港编剧学会举办的编剧班,毕业後从事电影电视编剧工作。 曾用id「我为卿狂」,陆续在网路发表百万余字。 发表作品:科幻《一样的天空》、《第n类接触》;爱情《在水中央》;推理《春灯公子系列之天宝迷案》、《春灯公子系列之牡丹忧》、《夜?暗涌》、《你爱谁》;长篇《超时空要爱》、《他杀》。 序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古诗十九首》 卷一、凤凰曲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民国十七年,北伐告成。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内乱,分裂,长期军阀混战之后,暂时出现了分久始合的统一局势。 民国十七年,上海几乎是立即重现十里洋场的奢靡繁华景象。 民国十七年,许稚柳遇到了容嫣。 那是一个早寒的秋天,连着下了好多天的绵绵细雨,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个又干又瘦的小叫花子光着脚站在泥水里,雨水打湿了他破麻袋一样的衣服,他缩在电线杆下发抖,找不到一处地方可以避雨。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又冷又饿,过路的人很多,没人多看他一眼。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像他这样的流浪儿实在太多,已丝毫激不起人们的同情心。 「喂,小子。」突然背脊被人踢了一下。 他回头,一个满眼凶光,五短身材的汉子站在身后。 「大,大爷。」小叫花怯怯的说。 「饿不饿?要不要跟爷去吃点东西?」那汉子咧嘴一笑,更是阴险。 他吞了口口水,看到那汉子的凶眼,心里打了个激灵,于是摇头。 头上被重重的打了一记。 「妈的,臭小子,不识抬举!」 汉子不笑了,一把拧过他的细胳膊劈头盖脑的打来,把他硬拖着往前拽。他吓得哭起来,正在挣扎时,有个声音插过来:「喂,你这是在干什么?」 汉子的手松开了。 小叫花揉着被扭痛的手臂,透过泪眼,看到了容嫣──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后来,许稚柳常常回忆起那时的容嫣。那么年轻清俊,一袭长衣如雪,撑着一把素净的雨伞,一尘不染的站在这灰浊的天地之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因这身影而莹然生光。 「这孩子不愿跟你去,你要光天化日的在街上抢人吗?」容嫣缓步上前。 那汉子见是个斯文单薄的年轻公子,怯心退了:「你是什么人?我管我自己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儿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谁要你管?」 容嫣不理那汉子,转向他说:「这人是你爸吗?」 他被容嫣那黑如点漆的眸子一望,脸无端端的红了,拚命摇头。 汉子大怒,扯过他一阵乱打:「臭小子竟敢不认爹,打死你!」 「住手!」 一只又黄又瘦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了汉子的拳头。那汉子用尽全力竟然挣不脱。一张黄皮瘦脸凑了过来:「打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打老子两拳试试?」 那汉子转过身来,突然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身量足足高了他一个头,脸如刀削,鼻如鹰勾,一对三角小眼凶光暴射。黄皮汉子露齿一笑,饶是这泼皮顽横一世,也没见过这等狰狞的笑脸。 汉子倒退了两步:「阁,阁下是谁?管什么闲事?」 黄皮大汉咧嘴笑道:「我兄弟要管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事?」 「我,我管自己儿子……」 「你还敢说他是你儿子?」黄皮大汉轻轻揭起衣衫一角,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 汉子脸色大变。 容嫣说:「还不快滚。」 那泼皮扭头就跑。黄皮大汉冲他大声说:「若还想找碴,只管到警察局便衣队来找老子杜长发!」 听说是警察局的人,那人屁滚尿流跑得更快了。容嫣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小叫花在一旁偷偷看着他的笑脸,心里一松,刚才被打过的地方也不太痛了。看那坏人跑得如此狼狈,忍不住也偷偷的一笑。 容嫣转过头来,正看到这孩子腼腆的笑意,这小脸虽脏,却掩不住眉清目秀。 容嫣心里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容嫣第二次跟他说话。他紧张得舌头打结:「我娘叫我,柳,柳儿。」 那叫杜长发的汉子在一旁说:「容兄弟,咱们快走吧。回去晚了,你家老子又该担心了。」 「发哥,等等。」容嫣又问他:「你家大人呢?」 柳儿摇头:「没有……大人了。」 「哦?」容嫣一怔:「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爸爸,死了,妈妈带我来这里找叔叔,找不到。妈妈病了,找不到饭吃,我们都没有饭吃,我饿。妈妈死了以后。我好饿。」 容嫣皱起眉头。环目这上海花花世界,淑女绅士,灯火酒绿的背后却尽是这种人间惨事。 杜长发催促:「战乱时期,这种小叫花子到处都是,你哪管得过来?给他两个钱买点东西吃也就算了。」 容嫣点点头,摸出一个银元递给他。他看着那双又白又细的手,竟然不敢去接。 容嫣把钱塞在他手里,微微一笑:「好好拿着,别弄丢了。」 容嫣和杜长发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叫花子像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容嫣问:「你跟着我干嘛?」 他不说话,只可怜巴巴的看着容嫣。 容嫣想了想,又多摸了一个银元塞进他手里:「自己去买吃的,别再跟了啊?」 走了几步,回头,那孩子还是保持身后几步之遥的距离。 杜长发沉了脸:「小叫花子,站在那儿别动!」 他被杜长发那张凶脸吓到了,捧着银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离开。 他眨巴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站得脚酸了,慢慢的蹲了下去。他又冷,又饿,孤苦无依。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撑着伞蹲了下来:「傻孩子,你真的站在这里不动?」 柳儿抬起头,看到那张雪白的面孔,斜挑的长眉下,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满含笑意。那辆黑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门开着。他愣愣的,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 「来吧。」容嫣上了车,探出身来问他:「你不是想跟着我吗?到底上不上来?」 他恍然大悟,像小狗一样欢喜的跑过去,跳上车。 在车上,他听见这少爷说:「我叫容嫣,在家排行第二,你以后叫我二爷就是了。」 就是这个名字,他记了一生一世。 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正如柳儿从北方流落上海,又在上海街头遇到了容嫣。 那时柳儿并不知道,容嫣这两个字在上海滩可谓是鼎鼎大名。 只要是略知京戏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华连成的容二爷──同光十三艳之首的名伶容岱之孙,上海最出名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当今戏曲界最顶尖的红角儿。 容嫣之父,容修也是一代名旦,扮相唱腔尽皆华美,长的是刀马旦工。只是近年来年事渐高,色驰意懒,于是便专注经营华连成的一份家业,归隐后台做他的容老板去了。 容嫣十岁学戏,十五登台,才华横溢,色艺双绝,十八岁名满京师。他唱腔清丽悠扬,被无数京剧票友追捧,称为「三代名旦一容嫣」。 到如今平众小民听他的戏已是一票难求。无论他受邀往何处演出,戏票多被当地的那些大亨贵妇们订包一空。若有散票,也是几经炒卖,有时甚至达到原票价的数倍以上。 所以一般百姓只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模糊不清的小照。传说中是个天仙化人般的人物,在当时污秽横行的梨园,艳名之下,引来的狂蜂浪蝶不少。但在上海滩谁不知道华连成容老板是黄金荣的换帖兄弟。那天容嫣身边的那个杜长发,就是黄金荣门下的弟子,上海员警便衣队队长。所以任谁想打容二爷的主意,也得想想法租界那位黄老爷子的面子。容嫣虽美,那也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倒影,看得见摸不着,弄不好还会被水淹死。 容嫣的大哥容雅,是上海戏剧界最出名的琴师。 一开始的时候,容老爷子本着意栽培这大儿子,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容派唱腔。而容嫣自幼冰雪聪明,三岁能背唐诗,五岁能言诗经,容修一直希望这小儿子能够好好读书识字,博个功名,也免得容家世世代代操持贱业。谁知两个孩子都让他心愿落空。大儿子对唱戏不感兴趣,却醉心于京胡月琴,学了几年的青衣,终于掷袍不干,一头扎进吹拉弹鼓里面去了。 而小儿虽然进了学堂,读了几年圣贤之书,没事却最爱泡在戏院子里听戏玩,一听到三弦锣鼓就来了精神。容修给容雅说戏时,他时常赖在一旁不肯走,听得一对眼珠子溜溜的转。一句文姬归汉里的「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容雅听了多时,还是不能上口,在一旁的容嫣听了,却随口朗声唱出。虽然孩子声音尖稚,却听得出底子清亮不凡。 容修仰天长叹,唯有苦笑。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父的饭是赏给他吃的。这都是命。 容雅唱戏虽然不行,但却是个难得的音乐人材,京胡笛子样样精通,一手胡琴据说是天下无双。但他个性孤僻,又是个乐痴,更不擅与人交往。 每当编什么新戏,得到什么新曲谱,一沉迷在乐曲之中,他做人便有点糊里糊涂起来,连走路都好像是在梦游。本来他也是个相当清秀出挑的男子,但因为极不修边幅,头发长到肩头也不去剪,长衫破了洞也茫然不知。所以外表看上去,远不如容嫣那样光采夺目。其实若是现代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造型,只是在当时,别人一提到容家两公子,都说他们完全不像。二爷是开在枝头的白牡丹,大少爷是藏在叶下的兰花草。一个华丽娇艳,人见人爱,一个貌不惊人,却香远益清。 柳儿第一次进容宅,还没下车,就已经听见一阵奇怪的嘶哑之声,高高低低,异常难听。杜长发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鬼声音?」容嫣只是一笑:「准是我哥又在弄什么新奇乐器,我们都习惯了。」 守在门口的一个青色短襟的老头子一见容嫣,立刻眉开眼笑迎了上来,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伞,一边大声吆喝:「老婆子,二少爷回家了!」 容嫣带着柳儿往里走,刚绕过前厅,只见一个穿着银灰红边夹袄的白胖妇人,急急的穿过前廊,手里拿着毛巾:「小少爷侬可回来了,吃过饭了吗?这么大的雨,可淋着了没有!哎哟,这是什么东西?」 柳儿见她一只白色手指正指着自己,大惊失色的样子,小小的心中顿时自惭形秽,局促不安的低下头。 容嫣拍拍他的头:「柳儿,快叫张妈。」 柳儿见那妇人穿戴讲究,不知她的身份,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张妈太太。」 「哎哟哟,我是个下人,可不是什么太太,」那妇人被柳儿逗得哈哈大笑,笑过又道:「小少爷侬可伐要随便捡些阿猫阿狗的回来,老爷子晓得了,可是要生气的。」 容嫣噗哧一笑:「这明明是个人,什么猫啊狗的。」 「侬晓得就好。侬记得,那次从街上捡回来的那只小狗,没多久就被侬关在杂物屋里给忘了,三天三夜后才放出来,饿得……」 「那时候我还小,才七岁嘛!」 「个么侬干爹送侬的兰花,侬硬是把它给旱死了……」 柳儿在一旁听着,似懂非懂,突然觉得前途茫茫。 「小少爷,侬伐要胡闹……」张妈说:「来路不明的小孩儿可不能往家里带……」 容嫣不理张妈:「走,柳儿,我带你去见我哥。」 柳儿战战兢兢跟着容嫣穿过前廊,绕过花园,那时,在小柳儿的心中,高墙大院的容府真是豪门居所,相邸候府大概也不过如此。 花园尽头别有一处院落,那嘶哑难听之声就是从这里发出。 远远看见一株苍青柏树下,一个清瘦男子靠在树边,背对着他们,肩头架着一把奇怪的乐器,时而拉动两下,时而歪头凝思,连容嫣他们走到他身后都没发觉。 容嫣拍拍他的肩头:「哥,你在干嘛?」 容雅方才惊觉回头:「青函,你看!这是别人从西洋新捎给我的乐器,叫梵阿玲。」容嫣的原名叫青函,容雅的本名叫南琴,只是一般家里人方才称他们原名。 梵阿玲琴身金黄明亮,十分漂亮。 「怎么那么难听?」 容雅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只是我不会拉罢了。我总会把它琢磨出来的。」 容嫣把柳儿推向前:「叫大爷。」 「大爷!」 容雅这才注意到弟弟身后这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容嫣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哥,这个孩子和我可有缘了。我在杜大哥的车上看到他被坏人欺负,就……」 容雅一语道破:「你该不是想收养他吧?」 「哥,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对不对?你看他的手脚身形,我觉得他是棵好苗子,流落街头太可惜了……」 「爸知道吗?」 「在爸跟前,哥比我说得上话。我……这不是来求哥了么?」 「胡说八道。爸最疼的人是你。」容雅板着脸说:「谁让你平时老气他老人家。」 话虽如此,这个虽然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在容雅眼里,永远都是三四岁跟在身后叫哥哥要糖吃的小粉团。他一撒娇,就算捅破了天这个做哥哥的也要为他收拾。 容雅苦笑着凑近柳儿,上下仔细打量:「模样倒是不错。你先叫张妈把他好好洗一下。等爸心情好的时候,我再跟他提提。」 因为靠得很近,柳儿突然看清了大爷的眼睛。那才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被遮掩在黑发后,清如秋水深如夜色。那一刻的神采摄人让柳儿一惊。 老宅里的张妈打了整整五桶水,用了半块香胰子,才把这个脏得不成人形的小东西洗刷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里全是蚤子,被一把刀剃了个精光。 换了容嫣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他站在大宅院中间,一个白胖富态的老太爷围着他走了三个圈。 「唔,料子倒是块好料子。」老爷子说,「就是太瘦。」 在老太爷的目光下,他连头也不敢抬。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尖。好久不曾穿过鞋袜了,一双脚只觉得又软又热。 「小孩子吃几天饱饭就长起来了。」 他听得出来,这是二爷的声音。 「年纪恐怕也不小了。」一只白白软软的手指头伸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怕有十一二岁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十岁才学戏吗?」 还是二爷在说话。 二爷的声音非常好听。 「现在时局不稳,经济不景气,这多一个人,戏班子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 「他日后若红了,不就多一个角儿了吗?」二爷说:「再不然,从我的帐上扣点给他就行了。」 「可别怪我话没说在前头,这孩子是你带回来的,你就要负责到底。」 容嫣笑嘻嘻的说:「这个自然。」 手指头从他下巴缩了回去。 「试试看吧。明儿请姜六爷过来,给他说说戏。」 柳儿垂着头,大气儿也不敢透。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忽然肩头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成了,老爷子收你了。」 柳儿不知道容嫣为什么高兴。不过看到他高兴,自己心里也无端端的一阵高兴。 「走,」容嫣拍拍他的小身体:「我带你认识认识戏班子里的师兄师伯们去。」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如此这般的,小叫花子柳儿正式成为京戏班子华连成的一员,拜了祖师爷,开始学艺。 他仿佛记得自己亲生父亲姓许。容嫣亲自为他起了艺名:「柳儿,柳儿,就叫许稚柳吧。」 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命运。 在院子里住久了,对大院的人也开始了解。 这个家里只有老爷,没有太太。老爷成天都在剧院丹桂第一台忙碌,不太理家里的事,张妈是二爷的奶妈,也就是这里的总管家,她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小丫鬟和她自己的老公──看院门口的老张头。他们有个女儿,叫秋萍,比柳儿大三岁,长得水灵灵的,老是以为天底下男人都会喜欢她。东院住着剧院那边的人,有个小老头儿叫孙老金,是剧院总管,他手下还有郑家三兄弟,是容老爷的保镳。孙老金的儿子叫孙三,是二爷的马夫,每天把二爷送进送出。 柳儿很少见到大爷,他老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只是他的那间屋子,常常有动听的笛声或琴声传出。说不出是什么谱子,二爷说是他哥随手拉着玩的,但曲调优美之极。有时柳儿在清晨的风中听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柳儿最关心的,永远是和二爷相关的事情。很长时间他都不记得自己那些师兄弟的名字,只知道那个马脸的是大师兄,老爱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手底下还有个小跟班叫庚子,是唱丑角的,眼小鼻子塌,常常帮了大师兄来欺负自己。 后来想起来,他们那时大约是妒嫉。因为他们都跟一个又凶又瘦的干老头学唱戏,而只有他,是容二爷的入室弟子。 容嫣这次下定决心要作有责任感的成年人。平时排戏唱戏再忙再累,每天也要抽一两个时辰教柳儿读书识字。柳儿永远都不会忘记,就在容嫣的书房里,二爷握着他的手,此生此世第一次,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许稚柳」。 在二爷身边的日子幸福如风,但生活总是苦乐参半。 练功越来越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跷工、打把子、灯笼炮,脚上都是血泡,手上都是茧花。庚子师兄他们老是笑柳儿笨,柳儿不服气,咬了牙练得比谁都辛勤。 二爷说,学戏本就是一件极苦的事,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柳儿问:「真的,二爷你也练过跷工?」 「自然练过。」 「你也会摔倒吗?」 「一开始的时候当然会。」 「打把子呢?」 「二龙头、九转枪、十六枪,什么都练过。」 柳儿放心了。既然二爷挨得下来,那柳儿也一定挨得下来。什么苦柳儿都吃得,就是不能给二爷丢人。因为他喜欢,听庚子他们有点妒嫉的说他「是二爷的人。」 他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他是二爷的人。他学唱戏,不过是因为二爷想让他学唱戏。 华连成的大院中间,有一株不知多少年的合欢花树,根像手臂般粗,叶叶相对,青翠扶苏。到了初夏的时候,满树火点儿般的红花,随风而落。容嫣就带着柳儿,在这花树下说戏。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紫色的晚霞如绸缎轻柔,一朵合欢花吹落到柳儿的衣襟前,他把它拾起递给容嫣。容嫣微笑接过,就如同有一团小小的野火在雪白的手指间燃烧。柳儿不转眼的看着他。他的生命中不曾有过比这更美的片刻,将来也永不再有。 容嫣拈着花,轻声道:「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柳儿仰着头:「二爷,你说什么?柳儿不懂。」 容嫣失笑,这样凄凉的话,别说这孩子不懂,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随口吟来。 容嫣笑着松了手,那朵小火花从他指间随风逝去:「没什么,将来你就会懂了。」 柳儿不懂,但柳儿记下了他的话。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会希望自己宁可不要懂得。 那一刻夜色变得沉深,远远近近传来蟋蟀的鸣叫,浅浅的月影变得清晰,黄昏过去,夜已经完全来临。人世的悲欢离合如同梦幻泡影,但至少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这一刻的时光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在许稚柳的记忆中,那片刻的时光,似乎就是永恒。 第二章 分我一枝珊瑚宝 合欢花开了又谢,转眼几个寒暑。 时局越来越紧张,那一年秋天,到处都在传言日军就要全面进攻中国。 但这传言非一日两日,听得久了,人的神经也开始麻木。尤其是上海,生活在各个租界的人们,在各个强权政府的保护下,多数百姓竟然会觉得安全无虞。在中国做生意的洋人们和中国人一样抱着侥幸的心理。外面哪管洪水滔天,只要不是在上海,只要不影响自己目前所过的日子。 日军虽然没有打来,但在那一年,柳儿的生活却受到了不亚于战争的严重冲击。 就在那年秋天,许稚柳见到了沈汉臣。 柳儿不知道容嫣和沈汉臣到底是怎样结识的。第一次见那个男人,他就不喜欢他。此人面目平凡,举止拘谨,别说做二爷的朋友,简直给二爷提鞋也不配。他不过是凭了一种察言观色、做小伏低的殷勤讨了二爷欢心。容嫣常常叫柳儿在老爷面前为他撒谎遮掩,跑去与这沈汉臣相会。每每这时,柳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失落,泛酸,不情不愿,五味杂陈。 但二爷应该是快乐的。柳儿见他精神焕发,容光照人,在台上颠倒众生,在台下使性撒娇,哪里把柳儿的小情绪放在心里。 说实在的,沈汉臣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容嫣到底是看上自己哪一点。他当然知道围绕在这容二身边风流公子多不胜数,其中还不乏当今中国有名的才子词人,名家画师。可偏偏他就是对自己这貌不惊人身无分文的穷教书匠青眼相加。每每想起来,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总觉得这是如传奇夜话般不可思议。 沈汉臣出身普通农家。打小就热爱读书,好学不倦。家乡村里的人个个都夸他将来前途无量。父母兄弟也知道这个孩子最可能出息,一家老小省吃俭用,供他去绍兴读书,到杭州求学,只望他成龙成凤。 沈汉臣十五岁来到绍兴时,本也少年意气心比天高,但渐渐的发现,原来天底下兰心慧质,才高八斗的出众人物多了去了,自己在浙江乡下沈村也许算得上是个才子,出来才发现天下之大,人才辈出,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在社会里跌跌撞撞地碰几次壁,更学会了彻底收起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锋芒。 他告诉自己,男儿自有冲天志,需要静等时机。 几经流连波折,最后辗转来到上海,做了一名最最普通无用的中学教师。每月老老实实的领取四十五元的工资,除去生活费二十元,其余的钱老老实实的寄回老家。 沈村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小乡村,沈汉臣在上海做事,在老实巴交的村民心里面,已经如同飞黄腾达了一般,近两年来,主动上门提亲的人时时不绝,沈汉臣只是全部推脱,借口是既然已经离开沈村,岂能再回乡下安家。可事实真相是什么,他永远有口难言。 两年前,沈汉臣一个出身富家的同事生日,请他们平时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起去丹桂第一台听戏。沈汉臣记得当时听的戏码是《别姬》。 着名的武生杨小楼扮霸王,容嫣扮的是虞姬。 只是在那时,他们的名字对沈汉臣来说还太陌生。京戏对他来说,是有钱人的玩艺儿,生活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哪有闲情看台上才子佳人,啼笑姻缘。 这一次是同事请客,他抱着好奇心去了,这才见识了夜上海的奢华奇丽。 离戏门口还有好远,已经远远可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一溜儿排开两行大花篮,全是用鲜花堆砌,越是走近,越是觉得浓香扑鼻。好像整条道路都是以鲜花铺就一般。从身边驶过,停在戏院门前的一辆辆马车轿车,从里面走下来的男女个个锦衣玉带,珠光宝气。 走到门口,已远远的看到数个巨大的水牌,姹紫艳红,金粉银带,在沈汉臣惊奇的眼睛里,错以为就像小山一样高大。沈汉臣第一眼看到的,是正中写着的一个描金的名字──「容嫣」。 「看到了吗?」朋友用手指着说:「这就是当今的第一名伶。听说还不到二十岁,已经红得发紫了。」 一旁的富家同事回答:「是啊,他的票很难搞。还好我哥哥认识这个戏院的案目,给了一笔外赏才搞到的戏票。」 沈汉臣忘不了的是那人说话时眉宇间的那份得意之情。对沈汉臣来说,那是迷醉之中的当头棒喝,提醒他不过是受人嗟来之食,来看隔岸风景。这份反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后来,沈汉臣第一次拥抱着容嫣时,突然也会记起这同事当日的神情。 如果他们知道我此时怀中抱的是谁,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无端很奇怪地这样想道。 沈汉臣外表虽然木讷,内心却和中国一般读书人并无二致。敏感而多疑,自卑而自尊。 虽然在戏院大门口,同事无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让一切浮华刹那间变了味道,但当一袭黄帔的、轻挽剑花的虞姬出现在台上时,沈汉臣几乎忘记了整个世界。 那低回的眉,那微颤的唇,那婉转的眼。 那开不尽的春花绿柳满画楼,那听不尽的杜鹃啼红水潺湲,那风中乱红飞过的深深秋千院,那泪眼问花花不语的万般恨惹情牵。 霸王别姬的传说沈汉臣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彻底忘我,痴迷投入。 台上的虞姬幽幽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秋之声。 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 众人只觉四周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传来悲歌,衰草枯杨,旌旗猎猎,正是生死战场。一切都化为虚幻,只有一束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眼前这个末途佳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悱恻。 哀极而艳,艳极而哀。 很久以后,他对容嫣说起第一次听他的戏的经历感动,容嫣用手指点他的额角:「傻瓜。」但到底还是洋洋得意:「唱得好那是当然,否则我还是容嫣?」 真正的认识了容嫣,和他越来越亲密,才觉得台上的他与台下的他有很大的不同。 台上的他扮贵妃,扮公主,扮嫦娥下九重。披了戏服描了脸谱,他有板有眼的演着别人的故事,念着事先写好的戏词,他是绝代佳人难求,是红颜祸水倾城,是男人梦中尤物。下了台,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好玩,好酒,好风流也好义气,和一般被宠坏的纨绔子弟毫无不同。 容嫣的母亲是上海天宝钱庄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怎么的,这位从小在天主教会学校长大的小姐就是死心塌地爱上了台上的戏子,拼着和家庭决裂不顾一切的嫁给了容老板。 「富家小姐姘戏子」。 这在当时,是炒得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 因为是老掉牙的故事,所以照样还是来了一套老掉牙的私定终身,断绝父女关系之类的把戏。不过自家骨肉始终是自家骨肉,三五年之后,钱庄的老爷子气渐渐消了,再看到粉妆玉琢般的两个外孙,顿时心软了,不但分了身家,还另给容嫣的母亲补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所以容嫣虽然家世背景是操贱业的戏子,但是从小仍是娇生惯养,没受过半分委屈。容氏梨园世家,门风忠厚恕道,多年来得过他们家好处的人不计其数,在行内根深叶重。是以容嫣走在外面,人人让他三分薄面,越发宠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自从那次在台上见了容嫣,惊为天人。沈汉臣三个月不知肉味。一闭了眼,都是那明媚春色自流连,耳边都是绕梁余音自嫋嫋。偶尔看着远方山水,只觉得人生一世,竟无可恋。都道相思苦,若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这个人,倒也罢了。可是既然看见了,忘不了,相思令人恼。 他开始留意报纸广告,容嫣到什么地方演出,尽可能的话,他也一定会赶去。不是为了看戏,一个穷教师根本买不起那戏票。只是知道他在里面,离自己不太远的地方,已经心安许多。他在戏门外走走站站,有时只是看着容嫣那两个字发呆。猛然间听到里面爆个满堂彩,心里便怦怦乱跳。时间一久,看门的都认识了这个衣着寒酸的青年。看不起戏的穷鬼,偏偏却又是个戏疯子,还专门赶容二爷的场子,这可真是笑死人了。上海滩多少有头有脸的老爷贵妇们见了二爷也只有口水往肚子里吞,这个穷小子还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了。 没多久癞蛤蟆的故事也传到容嫣耳朵里。一开始他觉得可笑。但也起了几分好奇,有一次便偷偷的跑去看这个傻子。结果看到的和容嫣想像的有很大出入。容嫣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棉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虽然粗衣旧衫,眉宇间却自有一种耿直大气。丝毫不像个失心疯的癫佬,也绝不是那些色迷迷的瘪三。此时他背负着双手,仰望着一个巨大的水牌,神情坦然专注,却另有一层无法言说的黯然。容嫣知道那水牌上是自己名字。 容嫣出道至今,自认见的人面多,眼界阔,阅人经历已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一般男孩可以比拟。十三四岁,初试云雨,对方的样子容嫣都忘了,只记得也是个学戏的。两个半大的孩子,心惊胆战,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下,满怀好奇的互相探索。 情情爱爱在台上唱过无数遍,从没一点入了脑子。那些都像戏服一样,下台肩头一松,衣服一换,就是另一个世界。他所知道的爱情,不过都是情欲欢娱。 可是那一天,容嫣看到痴痴凝视着自己名字的沈汉臣──他看到他的眼神,就像是突然间有人往他心中扔了个小石子儿。 石子沉落湖水泛起,一层层涟漪缓缓扩去。 那是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一个爱字。 这个人,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的名字?容嫣思索着,他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他是真的爱我。 情根初种,只为一念之差。所谓一时糊涂,不过如此。 心里突然轰的一声,空落落的,茫然若失。 后来容嫣问沈汉臣:「你在那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怎样看着你?」 容嫣凝目看着他,忽然一笑。 「……就是现在这样。」他伸出手抚过沈汉臣的眼睛。 「我在想……我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就像在做梦一样。」停了停,沈汉臣又说:「聊斋里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吗?有一个书生,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却进了华屋,遇见了仙女,结为夫妻。梦醒了,却发现只是一场空。他仍然睡在冷泥地上,靠着一个孤坟,枕着自己的背囊。我真害怕我就是那书生,南柯一梦,却误以为真。」 「傻瓜。」容嫣带笑骂他:「怎会是梦?我就在你身边。」 「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沈汉臣恳求。 「好,我永不离开你。」 听容嫣随口回答,沈汉臣只是觉得酸楚,他怎么能够相信。 第三章 学人者生,拟人者死 元宵节后,戏园子就开始忙个不停了。 粮行药行绸缎行,木匠行剃头行成衣行……行行业业都开始了自己的行戏。这一忙下来,就要忙到第二年春天的四月底才算完。一个个戏子角儿们这里那里,分包赶戏,疲于奔命,累得一个个都脱了形。 虽然容嫣被安排的都是些上海大行的戏码,但这一趟行戏忙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更尖了,一张雪白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淡青色的黑眼圈。他也倒真怪,平时在台下懒猫一样无精打采东倒西歪,上了台却一样的顾盼生辉,艳压全场。 容家在丹桂第一台附近别有一处产业,容修心疼儿子,特许他有空就去那里歇一歇。容嫣却约了沈汉臣到别院来相会。 沈汉臣刚换了工作,看起来容光焕发。上海晚报请他过去作编辑,写专栏。容嫣知他一向心比天高却不得志,此时自然为他欢喜。沈汉臣看重的倒不是薪水。而觉得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若是干得好,甚至有可能升为主笔,或者主编,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来为了庆祝好事喝了两杯黄酒,二来两人数日不见相思难耐,光天白日竟然就色胆包天纠缠起来。 老宅的张妈煲了花旗参老鸡汤叫柳儿给他送去。柳儿拎着汤,一路从大门走进,都不见二爷影子,正在疑惑,里屋传出古怪的人声。 柳儿疑惑着,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门几寸,突然被狂雷击中。 透过那微启的门户,正对大床的那只大衣橱的穿衣镜清清楚楚的映出,沈汉臣赤裸的背脊大汗淋漓,二爷的头仰垂在床头,平时白净的脸艳如桃李,是柳儿生平没有见过的妩媚。柳儿如同梦魇,想叫叫不出,想动动不得。只是全身冷汗,牙关打颤,往后退了几步,拚命一挣,就像要从恶梦中挣脱一般,爬起身来,跌跌撞撞,不分方向,见路就逃,通过那幽暗回转的走廊,跑过空无一人的大厅,他跑出了大门,在初夏的太阳底下,看不清路,四周的景物好像都在旋转。他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天哪,二爷到底和那姓沈的在干什么! 柳儿抱着头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的喘气,心中一片空白,胸腔里只觉得一阵绞痛,好像心脏化成了一块淤血,塞在那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就在那天夜里,柳儿做了一个极荒诞离奇的梦。他梦到那样诡艳无边的二爷,只是拥抱着二爷的人,抬起头来却是自己。 柳儿猛然睁开眼睛,头发背心渗湿汗水。 小腿内侧的裤子一片冰凉湿腻。 天已经大亮了。 第二天容嫣像往常一样给他说戏,他呆呆的似听非听。容嫣发觉他心不在焉,伸手拍他的头,柳儿却全身一震,侧头躲过。 「怎么了柳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关切此时却只令他满心委屈。 「是不是肚子痛?」 柳儿摇摇头,掉头就跑。 这是他第二次从容嫣身边仓皇而逃。只是这一次,他并不仅仅感受到暗无天日的悲哀,这其中还夹杂着,秘密的恐惧。 不知是不是因为柳儿小时候吃的苦太多,这些年虽长高了不少,但一直脸儿黄黄,瘦伶伶的。平时又老穿些灰扑扑的衣服,最爱低头不吭声,所以一眼看过去毫不起眼。而且这孩子的性子越来越怪,从前像二爷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这一阵子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有些躲着容嫣。容嫣想,算来柳儿学戏也快五年了,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没有给他机会真正上台? 于是缠着容修软磨硬磨,容修哪会由得他胡闹,实在磨不过,只好答应下次林府堂会让柳儿上台试试。 这是个折衷的办法。虽和容嫣要求的不太一样,但戏馆要做生意,如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初手登台唱砸了,那戏院的损失就太大了。因此也别无他法。 明天是生平第一遭登台,柳儿自然紧张得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在书桌上抄兰亭。突然听见二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里不能太拖,要藏锋。」 柳儿回过头,容嫣微笑着。 「二爷,您还没睡?」柳儿涨红了脸,结巴问。 「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容嫣在他身边坐下:「明儿第一次上台,紧张吗?」 柳儿红着脸点头。 「我第一次登台,也紧张得睡不着觉。」 「真的?」 「不过我可没像你这么好脾气,一个人躲起来临兰亭。我缠了我哥,让他吹了一夜的笛子给我听。」容嫣拿起他的字,看看又放下:「第二天上台,我和哥两个都挂着大黑眼圈。」 柳儿噗哧笑了。 容嫣也笑:「柳儿,你的玩意儿如何,我最清楚。在你这个年纪,能好过你的真没几个。明天好好唱,别忘形,也别怯场。二爷明天一定来捧你的场。」 柳儿抬头:「真的?」 「那还有假,你可是我容嫣唯一的弟子啊,第一回上台,师傅能不在?」 腼腆的笑在柳儿脸上荡开。 容嫣看着他:「柳儿,你喜欢唱戏吗?」 柳儿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喜欢不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二爷让他学,他便学,二爷在哪里,他就想待在哪里。 容嫣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问你这句话。唱戏是苦行,我也知道你为学戏吃了多少苦头,现在想来,当时我连问也没有问你一句,就让你入了这行,也不知道对你是好还是不好。」 他听容嫣的口气,似有后悔之意,吓得立刻跪下:「二爷,若不是你,柳儿早就冻死饿死街头了,二爷对柳儿恩重如山,自然是为柳儿好。」 「你这么紧张干嘛?」容嫣拍拍他的背:「傻小子,快起来。」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节 柳儿的心稍定了定,站了起来。 柳儿问:「二爷,您喜欢唱戏吗?」 容嫣答道:「自然是喜欢的。 「当初我爹本来没想过让我入这一行,把我送到学堂去读书。结果是我自己从学堂跑回戏班子。路是自己选的,再没人逼没人迫。因此学戏再怎么苦,也没人可怨。」容嫣说着,微微一笑:「我这一辈子,大概生下来就是为了唱戏。」 柳儿想了一想:「若是二爷喜欢,那柳儿也就喜欢。」 容嫣一怔,伸手摸了摸柳儿的额角:「小孩子家,谁教你学得这样伶俐的?」 柳儿面一热,不敢再乱说话。 这是那件事之后,第一次,他和容嫣如此亲密的坐在一起闲聊家常。只是他知道,他和二爷,再也回不去当初了,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怅然。 二爷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若二爷天生就是唱戏的命,那我也天生就是唱戏的命。 柳儿这一生一世,就要像二爷那样。是真的。 容嫣为了捧柳儿,把自己的行头戏服都借给他穿。柳儿那张瘦瘦的小脸上了妆,再穿上那华丽的宫装,立时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一种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惊艳,就连容修见了,也不禁暗赞一声漂亮。想不到这街边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倒的确是根好苗。 那天容嫣自己本身有戏,唱完了才赶过来,远远看到场面很热闹,已觉面上有光。走到里边儿,容雅已经坐在那里听了一阵了。 容嫣一边在哥身边坐下,一边问:「怎么样?这孩子?」 容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自己听吧。」 容嫣先把台上的柳儿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喜动颜色:「真漂亮!这孩子扮相真漂亮!嗓子也好!哥,我跟你说,我当初在街上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孩子是块美玉。我果然没有看错他。你看他的眼睛,真是顾盼有神,这才第一遭儿正式登台,能做到这样儿真是不错了!」 容雅没有作声。 柳儿唱的正是〈贵妃醉酒〉这一出,闻花卧鱼的身段都做得很细致,一路都有彩声不断。 容嫣本来笑逐颜开的,但看着看着,渐渐的也不出声了。 「你看出来了?」容雅问。 容嫣皱着眉头不说话。 容雅缓缓道:「这孩子不是在扮贵妃。他是在扮你。」 柳儿头一回登台迎了满堂彩,满心欢喜,以为会得二爷夸奖。谁知第二天一见容嫣,他板着脸劈头就问:「柳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文征明烧画的故事吗?」 「记得。」柳儿不明所以,回答:「文征明少年时善摹仿古画,维妙维肖,真假难辨。但是他一把火把自己仿的画儿全部烧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学人者生,拟人者死。」 「好,好一个学人者生,拟人者死。」容嫣突然提高声音道:「那昨天你在台上,是在拟谁呢?」 容嫣从来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柳儿吓坏了,立即跪下。 容嫣放缓了声音:「柳儿,每一个人都天生和别人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天份所长的地方,所以京戏也才分了这么多流派。会听戏的人,欣赏的也就是这些微妙的不同之处。我让你跟着我学戏,是让你学我的腔,不是学我的味儿。就算你能把我抄得一模一样,除非你永远只想做一个我容嫣的影子,一辈子都压在我的名字底下!」 「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啊。」柳儿细不可闻的声音道。 「是,观众的反应是不错。那是因为你是新人,在新人里,你算是给了他们惊喜。但是时间一久,新鲜感一过,你还有什么?如果没有你自己的风格味道,你怎么红?」容嫣的声音越说越严厉。 容嫣说的句句在理,柳儿也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只是,自己的这一片心……这么多年来,苦苦坚持的一片心…… 他只想大叫:柳儿不要红,也不要名声!柳儿只想和二爷一模一样,一辈子做二爷的影子…… 容嫣板着脸:「昨天你是怎么唱的?站好了,再给我唱一遍。」 柳儿两眼含泪,十分委屈:「是。」 手把着手,面对着面,一点点,一式式。 每一处关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让我化身成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离。 容修远远看着,对身边的大儿子南琴笑道:「你看你那个弟弟,还真摆起师父架子来了。」 容雅也笑:「爸,青函是小孩脾气,以后渐经世事,自然会慢慢稳重。他心地最善良,从来看不得别人受苦,这您比我清楚。」 容修点点头:「是啊,这一点像你们的妈。」 提到过世的容夫人,容老爷子莫名一阵伤感。容嫣的眉目嘴角都看得出当年妻子那秀丽的影子,本是他最心疼的掌上明珠,谁知道…… 他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南琴,你是他哥,你可曾听说过,青函和一个教书先生那些不清不楚的破事儿?」 这件事,在华连成上上下下,是不怎么秘密的秘密,连孤陋寡闻如容雅也有风闻。但是看着老父忧心忡忡的样子,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火上浇油。 容雅稳稳地答道:「爸,您就别去听那些没踪没影儿的风言风语。若真无凭无据的闹开了,不但伤了青函的颜面,也伤了咱们一家人的感情,您说对不对?」 这些道理,在三教九流的人堆里游历了一辈子的容老板还会不明白?之所以一直没闹开,容修一辈子也是个能忍之人。只不这明白归明白,落到自己亲儿子身上,还是没那容易撒手撂开。 当初他们的妈妈跟自己时,那些小报纸沸沸扬扬,写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容修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真正人言可畏。而青函断袖之事要真传出去,那些小报的记者还不像苍蝇见了血一样的蜂拥而至。容嫣这个金字招牌,只怕毁于一旦。这孩子太幸运,红得太快,只看见顶峰风光,根本不知道脚底下踩着多少无名艺人的尸骨成山。华连成虽然名声在外,但容修心里清楚,说到底,他们还是操贱业为生的人,只如浮萍,纵然开得莲花万朵,也禁不起风吹雨打。 老爷子一想起这些,难免忧思如焚,愁眉不展。 所以思来想去,目前唯一靠得住的大靠山,也只有法租界的老朋友「麦歇黄」了。 容修皱起眉头:「南琴,明天黄府的堂会可不同一般。我们华连成的生意一向蒙黄老爷子多方照顾,黄老爷子对我们那是恩重如山。这次又是黄老夫人六十大寿,你们可要好好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你们最好的玩艺儿都使出来。我不敢指望你们能让老爷子家增多少光彩,千万别扫了你爹这张老脸,倒了华成连的招牌,就谢天谢地了。」 容雅恭恭敬敬道:「是。」 黄家大太太办生,光靠两个儿子那点玩艺儿,哪得够贺寿。因此容修早已亲自登门,送上了一套上海最出名的永隆银楼的翡翠首饰。连耳环戒指带项链共有二十八块翡翠,块块都如大姆指般大小,色泽苍翠欲滴。顶级货色。 很昂贵。这种时候不能心疼银子。 多少人想送,还找不着门巴结呢。 这世道年头,换帖兄弟是换帖兄弟,人情世故归人情世故。面子是人家给的,交情是自己做的。若真出个什么事儿,平时不烧香,临时到哪里去抱得了佛脚? 第四章 乱生春色谁为主 黄金荣这上海闻人四大金刚,在传说中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人物。容嫣自小就认识他,只觉得他是个挺爽快和气的老头。他成天含着一口法国菸斗,穿着黑缎子长衫,胸口挂着一个怀表金链,斜靠在昂贵的外国沙发里,一副清末遗老的样子。 黄金荣与容修相识于微时,但他为人向来以重义气自诩,发达后为示不忘旧情,仍以兄弟相称。 黄金荣向来交游广阔,这次堂会不仅杜月笙亲自到贺,连他的弟子蒋介石也有送礼致敬。堂会上更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只是在这里,就算死敌见了面,天大的事也要暂时放到一边。只有在这一天,在黄府里,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有的只是黄老爷的面子。所以在这里,也是各色人等传递秘密消息的最佳地点。 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礼帽,穿着秋香色绸长袍的男子,远远的看到容雅,轻轻颔首。随即不见了踪影。容雅会意,一折戏完了,收了胡琴,也消失在人堆里。 当日点的戏,多是赏花时穆柯寨一类,图个热闹喜庆。 其中穆柯寨是刀马旦,容嫣身上紧紧的扎上一身靠,四面靠旗相当沉重,动作身段又多,一出唱罢,当然觉得有些吃力。不过总算是采声不断,也对得住一番辛苦。 正坐在后台喝茶休息,杜长发已呲着满口黄牙,笑嘻嘻的走过来。 「兄弟,最近怎么突然乖了?几次叫你喝酒都说没空。今天咱们兄弟聚聚。回头把况老六他们叫出来。回去你就说在黄府多喝了几杯。想来黄老爷子的面子,容老板总是要给的。」 容嫣从前最爱热闹,最近都绝了迹,那是因为赶着去见沈汉臣。他只往自己老爸身上推:「算了吧,每次和你出去喝酒,都醉得不省人事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子管得我严,图个一时痛快,却要忍上十天半个月的唠叨。实在憋闷死人了。」 杜长发名虽叫长发,可是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搔着光光的头皮:「你家老太爷也真是的,你都这么大的人了。」 黄府容嫣自小玩得很熟了,知道有个侧门人迹罕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他看寿也贺了,戏也唱完了,心急火燎的落了妆换了衣服,就想偷溜去见汉臣。 刚穿过偏厅,来到侧门边,还没推门就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容嫣站在那里,正打算先退出去,等一下开溜,突然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大哥的声音──「是,我明白了。」 容嫣好奇心顿起,大哥在这里会什么人?他蹑手蹑脚靠前,想从门缝里看看这男人长什么样子,却只看得到个背影。正在探头探脑,那男人猛地回过身来:「什么人在那里?」 没办法,容嫣只得笑嘻嘻的开了门走出来:「哥,我到处找不到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高大的男人,两道目光如电般射来。 容雅回身看看他,颇尴尬地介绍说:「这就是我弟弟,容嫣。」 那陌生人深深的看了容嫣一眼:「原来是容二爷,久仰。」 他的声音低沉厚重,仿佛在胸腔中有回音似的。 等他走到跟前儿了,容嫣才看清这个人,三十上下的年纪,容长脸儿,鼻直口方,眼睛不大,但目光深邃,看人的时候十分专注,好像要看透你的五脏六腑。 容嫣心中一凛,对哥说:「哥,这位是谁?也不介绍介绍?」 「这位是刘先生。」容雅略有迟疑。 容嫣已笑嘻嘻的握住刘先生的手:「刘先生您好,幸会幸会。」 「哪里,能够在这里见到容二爷,刘某才是有幸。」刘先生意味深长的又看了容雅一眼:「刘某就告辞了。容先生还请自己保重。」 看他走远了,容嫣问:「他是什么人?」 容雅抖了抖衣袍,抬步就走:「一个旧朋友。」 容嫣追了上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容雅的朋友除了那些乐器之外,实在少得可怜,推说是朋友实在有些为难。容雅想了一想:「他从前也是场面儿。」 「哦?是哪个戏班子的?」 容雅不说话了。 容嫣转着眼珠子,笑道:「哥,我仔细想了想,这么多年你也没什么要好的女子,也一直没娶亲,莫非你和他……」 「胡说!」 「那你告诉我,那人到底是谁?」 「说不得。」 「为什么?」 容雅越不说,容嫣越好奇。容雅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站定:「青函,你看到的这件事,你可千万别给第二个人说,把它烂在肚子里也不说,你能保证?」 「当然!」 「那就好。」容雅说完又继续往前走。 容嫣愣了一会儿,急忙又跟上去:「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容雅说:「你有空管我的闲事,还不如先管好自己。」 「我,怎么了?」 「我听说你……和一个教书先生的事,是不是真的?」 容嫣大吃一惊。他以为他和沈汉臣的事很隐密,谁知竟然连大哥都知道了! 「是真的。」容嫣说:「哥,我一直想跟你说,但又怕你生气。」 「什么!」容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是不想容嫣再纠缠刚才的事,才突然换个话题,谁知道容嫣竟然一口承认。 「你、你和一个男子……」 「哥,你还不明白?我就是喜欢男人!」容嫣说:「哥,这事你可千万得帮我瞒着爸,爸知道一定气死了。」 「你还知道会气死爸!青函,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那就什么都别说。」容嫣抱着容雅的手臂求道:「哥,算我求你,别告诉爸。」 容雅张口结舌的看了容嫣一会儿:「可是爸已经知道了。」 关于儿子的闲言闲语越传越真,容修表面上虽然摆出一副谣言止于智者的高姿态,暗地里却找柳儿那里打听消息。但无论容修怎么大发脾气,吓得柳儿脸色发白,可就是跪在那里不开口。容修没办法,只好找来了孙三。孙三是容家的家生奴才,容修吓他一吓,就什么都说了。几时用马车送二爷去见沈汉臣,几时又接二爷回来,在哪里,交待得清清楚楚。 容修越听脸色越白,气得过了好半天,才吩咐下去,少爷一回家就叫他来书房。 容嫣一进老爷子的书房,就觉得气氛古怪。柳儿站在一边,要哭不哭的看他,老爷子瞪眼坐在太师椅上,脸色也不太好。 容嫣赶紧赔笑:「爸,今天怎么了?气色不好?谁惹您生气了?」 容修看他还嬉皮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你好歹也是练过功夫的人,怎么连站也站不直?没长腰么?练的功夫都给狗吃了?」 「爸,有什么话您就快说吧,我唱完戏,累得慌。您说完了话,让我歇一歇,我明儿上了台就站直了给您看。」 「戏班子的人早回来了。哼,你跑到哪里去了?」 「散了戏,去见了个朋友。」 「是哪个朋友?」 「说了您也不认识。」 「可是那个教书先生!」 容嫣吓了一跳,抵赖:「不是。」 「撒谎!」容老爷子手掌重重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和地上的柳儿一齐震了一下。 「爸,你这是在干什么嘛?」 容嫣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茶杯迎面飞来,他本能的一躲,茶杯擦着他的脸飞过去,啪啦一声在屋角摔得粉碎。容嫣转过神来,一脸都是吃惊。 他没想到这回不是他嬉皮笑脸可以混过关的。 柳儿自从认识容老爷来,从来没见过这慈眉善目不怒自威的老太爷气成这个样子。他霍地一声从太师椅中站了起来,在屋里腾腾转的走了几个圈子。 一眼扫到柳儿:「柳儿,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出去!」 柳儿磕了个头,弯着身子退出了门口,刚一带上门,就听见老爷子在门里咆哮:「还想抵赖?是什么朋友让你每天唱完戏巴巴的赶过去鬼混到半夜?孙三都已经什么都说了!你说,你在他家里都做了些什么?我看你有没有脸说!」 容嫣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吟诗作对,一时忘了时间……」 只听见屋里响亮的啪的一声。 「你还有脸说普通朋友?」容老板是唱戏的底子,嗓门清亮,一字一句透过门传出来,听得清清楚楚:「你怎么这么不知自爱!」 容嫣被一个大耳光掌得眼前金星乱冒。 从小到大,爸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他一句,容嫣还从来没有被这样大力气的掌过嘴。容嫣心知这次父亲是真的气狠了,再不敢乱说话。 容老板见这小儿子一下子闷不出声了,捂着脸眼珠乱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火气更炽:「还不给我跪下!」 容嫣撇撇嘴,腿一弯,跪了下去。 老头子的声音抖了两抖:「你走出去看看外面是个什么世界!满道子的豺狼野狗!若不是我和你黄世伯护着你,就凭你一个花旦戏子走到这外面,只怕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从小到大,全家上下个个当你掌上明珠,你怎么就天生了这么一副贱骨头?你要这么自己作践自己?」 柳儿大概也猜到容老板说的是哪一出,一颗心只听得怦怦乱跳。 容嫣听得父亲话越来越难听,忍不住倔着脖子回一句:「我怎么作践自己啦?」 他还有脸顶嘴,容老板气得几乎痰厥,回手又是一个大耳光,把容嫣直搧到地上。 「你还有脸说!你这不要脸的混帐东西!你唱戏唱疯了?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巴巴的主动送上门做小相公,你有脸做得出,我都没脸提!」停了停,喘了口气,容老板放沉了声音:「十年前,你程芳华程师兄被广西军阀余海看上了,生生的抓了去,关在房里三日三夜才放出来,好好的大男人被那禽兽蹂躏,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你程师兄羞愤无极,没多久就自缢而死,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你说你……你怎么就……」 容嫣被打得昏了头,只觉嘴里一缕腥甜,两边脸颊一片火热。他打出生以来没有受过这种气,把心一横,发浑道:「什么耻?什么辱!我就是喜欢男人,谁叫你把我生成这样!」 容修呕心滴血,却听到这等无耻回答,一时间气得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第一件事是环视四周,看看有什么趁手的东西,他要打死这个不要脸不要命的逆子。 柳儿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见到大爷匆匆地穿过花园,往这边来了。 容老爷在书房打骂二少爷,张妈已经哭着喊着跑去告诉大少爷了。容雅就算再淡泊宁静,此时也不禁着了慌,忙不迭地扑到书房,推门一看,只见容嫣正抱着头在地上缩成一团,怒发冲冠的老父正手里挥动着一卷画轴劈头盖脑向着弟弟一阵乱打。容雅吓得扑上前去将父亲拉开。 「放开我!南琴!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大逆不孝的孽子!放开我!」 容雅腿一弯,跪在他父亲面前,抱着他的腿:「爸,爸,不能再打了,您真的要打死青函了!」 容嫣在这边喘了口气,突然一字一句的说:「爸,就是因为外面全是满道子的豺狼野狗,所以我才要和汉臣在一起。我和汉臣真心相爱,你要我们分开,除非把我打死。」 容修容雅听了这话全愣了。 柳儿在门外也愣了。 容老爷子瞪了儿子半晌,怒极反笑:「你看,你看……好好好,好一个真心相对。我今天就打死你这肮脏作践的臭小子,拆散你们这对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下贱东西!」 老头子一脚踢开容雅,把手中的画轴向容嫣掷去,又随手操起一块墨玉方砚。容雅大惊失色,一边骂容嫣道:「青函!你疯了吗?满嘴胡说什么!」一边死命的去夺父亲手中的砚石。 容嫣见到平日温和的父亲双目发红,一张白脸紫涨如猪肝,也吓坏了,深悔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容修怒吼:「南琴,你也要帮这不肖子来气死老父吗!」 容雅转头向容嫣急道:「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向爸磕头认错!」 容嫣唬得急急忙忙地端正跪了,向着容修拜了三拜:「爸,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抬起头来,一张煞白俏脸上,绯红的指印鲜明,一双秀目含泪。 怒中的容修看到儿子讨饶的眼神,心陡地一痛。 这孩子,长得那么像他过世的娘。 那一天,他上台扮白素贞,一抬头,忽见一个香培玉琢般的少女坐在大新舞台的包厢里,远远的望去,只觉得平生不曾见过的秀丽。唱完了戏,满堂喝采,一朵浅红的玫瑰落到他的脚边。他拾了起来,循迹望去,只见方才见到的美丽少女,从包厢里探出半个身子。四目相对,她嫣然一笑。 这一笑,就定了一生。 一想到妻子,再看容嫣,容修竟然打不下手。 容雅见势拚命向容嫣使眼色:「好了,爸不和你计较了,还不快出去?快走啊!」 躲在门外的张妈此时眼明手快冲了进来,扶起容嫣就往外逃:「快走,别在这儿惹老爷生气了!」 容老爷又气又恨的望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骂了一句畜生,想叫住他,又吞了回去。把他喊回来又如何,他真能打死他不成? 容雅扶父亲坐下,又重新拿了杯子沏了茶奉到老头子手边。 坐了良久,老头子的气慢慢的消了,脸无血色,捧着头,颓然坐在太师椅中。一颗心里都是亡妻的音容笑颜。 青函正式学戏那一日,他笑着对妻子说,这孩子像你,天真妩媚,巧笑嫣然,不如就叫容嫣吧。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为什么一转眼,已是十年生死两相茫茫? 妻子过世的时候,容雅兄弟都还是孩子,他知道她最是放心不下。因为怕容嫣容雅受半点委屈,他宁可委屈自己,至今也没有再娶。他对这两个孩子,不可谓不尽心竭力,自酌将来到了地下有面目与亡妻相聚。谁知这青函,他最宝贝的小儿,怎么长大了这样不知自爱呢? 容雅知道父亲一向最疼青函,从来不舍得动他一根小指头儿,才把弟弟娇纵成这样。今天居然打他,实在是气昏头了。又见父亲发呆,只怕他气伤了身子,不知道如何拿话开解。想了一会儿,才道:「爸,您也别太逼青函了。其实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既然青函与那人两情相悦,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自家骨肉,宁为瓦全,不能玉碎啊。」 老头子端着茶杯,怔怔的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过了许久,容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南琴,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容雅离开了老头子,想了想,不放心弟弟,又转到容嫣的住处来看他。 只见容嫣坐在床上,两眼发直,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容雅伸手抬起他雪白的脸看了看,父亲搧得也太狠,指印全肿了,嘴角也破了。 容雅叹了口气,放开手:「你这又是何苦。」 容嫣低着头,看着别处:「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容雅一怔。 容嫣也不看他,只见那柔顺的黑发自前额滑落:「哥,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到底,死也不放手。若别人越是逼我不许喜欢,我反倒更喜欢。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倔脾气,但没法儿改。」 他抬起头,苦涩一笑:「就像我喜欢男人,也没法儿改。我自己心里清楚,今天就算没有汉臣,也会有别人。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没办法。哥,我不是故意要惹爸生气的。哥,爸最听你的,你帮我劝劝爸。」 他清如秋水的眼睛,还像小时候闯了祸那样无助无辜的望着大哥。 容雅虽有万般道理,却不知从何说起。 容嫣侧过脸:「哥,你们不知道,汉臣真的对我很好。他是个老实人,我不能负他……」 容雅伸出手轻轻抚摸容嫣的头发。他既无法赞同他,也无法像父亲那样苛责。 停了一会儿,容雅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青函。爸一向最疼你,怎么会舍得真的气你。若是气你,也是心疼你。你这段时间乖乖的,好好唱戏,别惹爸生气,过一阵子,爸心一软,说不定也就接受了。若你真的喜欢那汉臣……」 容雅心里难过,说到此处竟然说不下去。 容嫣握住大哥的手,道了一声:「哥。」 默默相对的两兄弟,一个是万般无奈,一个是满怀委屈。 容雅停了一会儿,默默地抽回手,走出去,只见柳儿捧着一大盆清水立在房门口,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第五章 多少门前即天涯 容嫣乖了一段时间,眼看老爷子的气好像已经消了,想到大概快一个月没见那沈汉臣了,心里像小猫抓似的。这天他唱完了戏,落了妆换了衣服,上了马车就吩咐孙三:「孙三,今晚我不回去吃饭了,你跟张妈说一声。还有柳儿,今天不用他跟包了,我一个人出去。」 柳儿心里格登一声。 车夫孙三在车底下站着没动。 容嫣诧异:「孙三?」 孙三搔着头皮说:「老爷吩咐过,二爷唱完了戏就得直接回去。其余的应酬,一概不用二爷……」 容嫣一愣,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禁勃然:「胡说!」 他腾地跳下车:「有银子还怕叫不到车?你……」 孙三健壮的身子挡在他面前。容嫣愣了。 孙三低着头道:「二爷,您当可怜可怜我们底下的人,你们爷俩之间的事怎么都好说,我们底下人是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人啊。」 容嫣又气又恨,跺跺脚:「好了好了,我回去,回去就行了吧!」 容修一方面严密控制小儿子的行动,另一方面紧锣密鼓的给他安排着相亲。老头子寻思着,青函从小被惯坏了,没吃过苦,还是小孩子心性。其实早该给他找个媳妇儿。有了屋里人,管管他,他那些不清不楚的毛病,也就慢慢的好了。 这天容嫣唱完戏没精打采的回到家,就听见张妈说老爷叫他过去。平地里又是一个闷雷。一颗心七上八下,在路上小声问张妈:「知道是什么事吗?」 张妈笑着逡了他一眼:「放心,是好事儿!」 听得张妈如此说,容嫣稍放心了。来到书房,进得门来,只见他父亲穿着石青色绸缎短衫,端着青磁冰纹茶盏,正在灯下看着什么东西。看到他进来,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儿,招手对容嫣道:「青函,你过来。」 难得父亲这样和颜悦色,容嫣受宠若惊,忙快步上前,堆起一脸乖巧的笑:「爸,儿子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走近了,才看清,台上有几张年轻女子的小照,或新派或古典,浓妆艳抹,环肥燕瘦。 容嫣笑道:「爸,您终于想继弦了?也对,这么多年,为了咱们兄弟您也真够苦的,是该找个品貌双全的好女子……」 「满口胡说!」容修一拍桌子。 容嫣吓得立刻噤声。 容修拿这小儿子没有办法,叹了口气,声音放缓和了些:「青函,这些年,爸总是顾着生意上的事,对你的事也没多关心,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对之处。」 容嫣哪里敢答。 「青函,你看看这个。」容修挑了一张古典淑女型的照片,递到容嫣面前:「这是凤三爷家的小闺女,今年十八岁,眉目还好,和咱们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听说这闺女从小在她娘身边儿长大,学的是旧式的贤良淑德,在如今,也是难得的好女子了。」 容嫣望着那张相片,整张脸都苦了起来。 容修以为他嫌这姑娘长相平平,立即换了一张。那女子一头卷发,穿着洋装,半侧着脸挑眉微笑。 「你看这个如何?」容老板说:「是珍大爷家的闺女。新派女子,和你同岁。据说才貌双全,还喝过几天洋墨水。」 容嫣道:「爸──」 容修放下照片。 容嫣道:「爸,您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谁,您这样,您这样不是害了人家的姑娘吗?」 「糊涂!」容修道:「你还真想就那么烂混一辈子?哼,你倒好心,怕害了人家姑娘!我只怕你害了你自己!」 「爸,您别逼我啊。你这样逼我,才真是害了我。」 容老板提高声:「跪下!」 容嫣立即跪下:「爸您别生气,您听我说。大哥都还没有成亲,我做弟弟的走在他前面似乎也……不太好,所以我才,呃,这个,爸,您还是先考虑考虑大哥的终身大事比较好。我是这意思。」 容修哼了一声,板着脸道:「你还有理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今天叫你来,不是来问你的意见!你大哥的事我自有打算,还轮得到你来指手划脚?他比你省心!我告诉你,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后天中午,在青莲阁,你老老实实的跟我去见人,若是你敢出什么妖蛾子,就别再进这个家门!」 容嫣满腔悲愤的从他爸的房里出来,抬头正对着一轮明月照亮中庭。回廊雕柱在银色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黑暗。风吹过,庭中桂树舞影婆娑。 夜色中,一把清亮的二胡小调穿越过月明星稀的夜空,清越悠扬,宛若月照空山,风过花溪。随着晚风弥漫四散。 容嫣知道这是大哥在拉琴。 从小到大,每一次听到,都觉得那么美。 他在这脉脉如水的月华琴声中站了一会儿,心也渐渐的静了。 后天中午……他的心一动。 「柳儿,二爷拜托你件事儿好不好?」 一听见容嫣这样说,柳儿顿时心都悬了起来。 果然,容嫣拿出一只雪白的信封:「你帮我带封信给沈爷……再带句话,叫他别太挂念我。」 容嫣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柳儿回答,有些诧异:「柳儿?」 柳儿低头道:「二爷,你就……」 「嗯?」 柳儿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是,二爷。」 容嫣微笑:「好孩子。」 柳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的心里实在比谁都更痛恨沈汉臣。有某一刻他真的想把这封信交给老爷,但信到底还是交到了沈汉臣手上。因为他宁可死,也不想让二爷失望。 看着沈汉臣读着信,慢慢透出欢喜的脸,柳儿想,真奇怪,为什么风流灵巧的二爷偏偏会钟情这样平凡无奇的男人呢?为什么聪明人往往会爱慕木讷,而老实人却偏偏向往灵秀? 青莲阁位于青莲商场楼上,是当时上海最着名的茶楼之一,也是梨园名伶们平日里最常光顾的茶楼。在这里常常可以见到当时最着名的戏子或电影明星。名噪一时的画家诗人也常出入此处,因此也被戏称为名人阁。 到了那天中午,容嫣果真乖乖的跟容修去了青莲阁相亲。对方因是新式女性,抗拒包办婚姻,所以一定要求在正式提亲之前互相看看。性格脾气要互相了解。 第一眼看到容嫣,新女性就一下子腼腆起来,红着脸儿低头喝茶。双方陪同去的家长一看这架势,竟是成了五六分,不禁都喜上眉梢。 容修更是直在心里念阿弥陀佛。以为容嫣终于回心转意了。 陪坐了一阵,容嫣借口去洗手间,离了席。 出了包间,转身就闪进隔壁另一间包房门里去了。 「汉臣!」 他刚刚一进门,话音未落,已经被一个有力的手臂结结实实的抱在怀里。 「青函!青函!青函!」 沈汉臣把脸贴在他的肩头,一连声的叫他的名字,那声音近乎呜咽。 事后想来,容嫣断定自己就是在这一刻彻底爱上这个叫沈汉臣的男人的。在被父亲软禁的这两个多月里,容嫣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动脑筋怎么和他爸爸对抗。容嫣的性格有点像弹簧,施加的力度越大,他反弹的力度就越大。渐渐的,逃出去这个念头,几乎就等同于和沈汉臣在一起这个念头。容嫣把它们搞混了,但也无心区别。 在终于与沈汉臣重见的那一瞬间,容嫣感到的喜悦,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情人,或是因为突破父亲设下的樊笼。 他是戏子,十二三岁开始,就在不断重复别人的故事,才子佳人,痴情男女。可是这一次,他深深的觉得,这才是他自己的故事。 这种感觉让他心潮起伏,不能自拔。 他给了沈汉臣一笔钱,让他去租两人住的房子,两人计划着出逃的时间和路线。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家出走,只为了和深爱的人长相厮守。那是每一个少年都会有过的浪漫冲动。容嫣把一切想得非常简单,这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小儿子相亲成功,容修只觉得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于是对容嫣的软禁也放松了些,总要给些时间他自由恋爱。正好此时,丹桂第一台那边,花大价钱装修的新式舞台也竣工了,容修觉得总算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件舒心事,刚在嘴里哼了一句「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突然手边电话猛响,他拿起听筒。 是黄金荣的声音:「老兄弟,有一件事,也不知道我当讲不当讲。」 容修很少听黄金荣说话这样吞吐,心里浮过一阵阴影。 「老哥哥,您有话直说。」 黄金荣道:「你可知道世侄,和一个男的……」 容修心头一惊,这事都过去了,怎么还传到黄金荣耳朵里? 黄金荣道:「那天我手下的人看到他们从一间小旅馆出来……那间旅馆就是我名下的,很容易查出来……」 容修拿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抖。 「老伙计,老伙计?」 「是,在在。」容修猛地回过神来。 「你也别太生气。世侄还年轻,年轻时谁没荒唐过呢?至于那个男的,要老哥哥帮你料理吗?」 容修考虑了一会儿:「别杀他,给他点教训。青函那孩子心眼太好,我怕他受不了。」 第六章 向来烟月是愁端 祥云冉冉婆罗天。 容嫣高高的站在舞台上,只觉眼前一片光明。从前的那种旧式四方形的戏台就是没办法和这种新式舞台相比。新式的是半圆形的,又宽敞又光明,而且没了那两根碍事的柱子,前排上下都装了几排电灯,头顶上也有灯光,全部都由专门的灯光师傅在那里管着,几时该亮灯,几时熄脚灯,全跟着剧本需要,有条有理。 这是容老板最近花了大成本新装修好的丹桂第一台。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弄一个最新式最科学的舞台子。这在当时,还真引起了业内的一阵轰动,这一场首映,连记者都来了,都说这是华连成在京剧界掀起的一轮革新。 前排的灯一开,陡然明亮的光线让他有一种恍惚的错觉,好像置身于数道阳光之中。那明亮的光好像带有温度,让他的心跳加速,让他皮肤微热。他光华璀璨,宛如洛水神仙。 五色绸带在身边飘舞,七彩香花四散飘落。 容嫣身在其中,迷醉,伸展,长长的彩绸翻飞缭乱,且歌且行,且行且舞,翩若游龙,婉若惊鸿。 这就是他迷醉的舞台,这一刻的光影无边,他生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若他此时死去,他的死亡也必颠倒众生。 「真美。」 前座的包厢,一个三十上下的日本男子由衷的说。他脸型瘦长,皮肤微黑,两道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狭长的单眼皮眼睛炯炯有神:「这就是中国的戏剧艺术吗,绝色的美人,令人迷醉的表演技巧,还有天使般的嗓音。这对一个艺人容貌和技巧的考验甚至更甚于欧洲的歌剧。」 他身边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小男子名叫东史郎,他来中国最早,是个中国通,此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柳川先生,我事先没有告诉你们,这位绝色美人其实是个男人。」 柳川正男啊了一声:「男人?」 「没错,这也是支那戏剧的传统,他们认为最了解女人的美的,其实应该是男人。所以最红的旦角,都是由男人扮演的。」 在一旁那个十五六岁的日本少女惊叹:「真不可思议。」 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皮肤雪白,模样十分清秀,就是神态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傲慢,板着脸的时候显得有些冷酷。他一直紧盯着台上的容嫣,看得出神,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身边的人在说什么。 东史郎继续介绍:「这位艺人名叫容嫣,是当今中国第一的红伶。也是这个戏园子老板的儿子。他在支那红得就像中村歌右卫门的福助时代一样。」 这时那个年轻男子开口了,他的声音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符合的低沉:「你说,他的名字叫……」 看得出来,他身边的人对他十分尊敬,他一开口说话,无不肃然倾听。 东史郎恭恭敬敬的回答:「容嫣。」 年轻人很慢很慢的,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容嫣。」 容修捧着头坐在电话机旁。 突如其来的铃声让他全身一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等待的那个电话。 「喂?」 那边传来黄金荣微微沙哑的声音:「老兄弟,别担心,这件事已经办完了。」 容修一惊:「莫非……」 电话那边低低的笑了几声:「没有,给了他点苦头吃。这种书呆子没见过血,吓一吓他就完了。」 容修皱起眉头:「他万一就是不开窍怎么办?」 「放心吧,老兄弟,若他还长不了记性,嘿,这样的事,就没有下次了。」 无论何时,那把沙哑而缓慢的声音总是令人安心。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也的确没有让他的朋友失望过。 可是为什么,这一次自己就是不能放心?放了电话,容修走到书房门口:「张妈,你叫老徐备车!我要去台子那边看看。」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这糊涂的儿子,他是伤透脑筋。 在台上,容嫣金似衣裳玉似身,霞裙月帔舞裙红。在台下,一片目醉神迷,采声如浪潮般席卷,荡漾了帷幕。 这一刻台下台下都疯魔了。柳儿在台下的一角看着二爷,满心都是膜拜,激荡得心潮澎湃。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3节 这一折唱完了,满堂采声中,二爷下了台,柳儿赶紧跟到休息室侍候。从容嫣手中接过擦汗的毛巾,又赶紧递上一壶温度刚刚好的清茶:「二爷今天真是太棒了!」 容嫣刚从那一片光影中醒来,现在方才觉得疲乏。喝着茶,一笑不语。 「这绸子舞让底下的观众全看傻了。那个采声啊,差点没把咱们第一台的屋顶给掀了。」容嫣对着镜子,拿了画笔,轻轻的描着,补着妆:「对了,刚才有个太太把钻石手镯子都扔上台来了,郑大海还给人家了吗?」 「还了。」柳儿忍着笑说:「那太太死活不收,说是送给二爷的见面礼。还说什么若二爷有心,就收了它,她的马车就停在第一台后面的巷子里,叫二爷无论如何也赏光一趟。」 每次容嫣唱完了戏,总会有这种神秘马车,在第一台附近苦苦守候。车里坐的都是痴心妄想的戏迷们,盼望着发生有一日容二爷落了妆,钻进自己的马车里这种奇蹟。 容嫣哼一声:「神经病,让她等着去吧。」 柳儿说:「今天前排包厢还坐了几个日本人,刚才那日本女人把自己的扇子也扔上台来了。」 容嫣放开茶壶:「怎么今天又有日本人?最近的日本人真多。」 「他们是买票进场的,没办法啊。」柳儿说:「容老板说,现在上海到处都是日本人,得罪不起。」 「我要是爸,我就挂块牌子,日本人与狗不得入内。」 柳儿笑笑,他也讨厌日本人。一般百姓生活中,常常都可以听到日本人当街欺负中国人或者日本浪人强奸中国女子的消息。前不久日本军队侵略中国的东三省,凡中国有点血性的,提到日本,那是没有不恨的。 可是没办法,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是越来越高涨,莫说一般中国老百姓见了日本人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就是一般欧美人也不敢招惹日本人,英租界的印度巡警见了日本人也分外客气。现在连国家都没力量和日本斗,难道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还敢用鸡蛋碰石头?形势比人强,容老板也是不得不低头。 侍候完二爷,柳儿急急的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更衣。下一场有他出场。 他这小屋子,本是用来堆杂物的,二爷疼他,专门叫人搬走了东西,分给了他算是他的私人休息室。就是这样已经让一班学戏的师兄弟们羡慕得眼红了。 他还没红,没有指定的包头师傅。二爷常说他是块好坯子,扮相漂亮,但他却对自己这一张脸毫不满意,总觉得画出来的样子远不如二爷清媚。 正专心致志的描着脸,突然听见砰砰砰的拍门声,声音不大。 柳儿觉得奇怪。平时极少有人会到这里来找他,今天怎么会有人拍门?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只见眼前的人衣衫破烂,一头是血,站立不稳就向他倒过来。 许稚柳吓得惊叫一声。 那人慌了,直捂他的嘴:「别叫,别叫!是我,是我啊!」 听这声音好不熟悉,许稚柳强捺了惊魂,仔细一看,赫然发现,这人竟是沈汉臣! 「沈先生?你,你怎么会搞成这样?」柳儿结结巴巴的说:「是遇到打劫么?」 沈汉臣捂着头脸,只说一句话:「你二爷呢,带我去见他。」 「……中午我刚从报社出来,忽然过来一个十六岁上下的孩子,跟我说,他是容二爷派过来的,叫我跟他去。我一听是你差来的,高兴得没多想,就跟去了。走过几条街还不到,正疑心怎么越走越僻静,谁知这孩子往巷子里一钻就没影儿了,不知哪里忽然冒出两个蒙脸的男人,劈头盖脑的对我一通乱打。临了给我扔下一句话,说这只是个小教训,若再不识时务,缠着人不放,下次就要把我扔到江里去喂鱼。」 在容嫣的休息室里,沈汉臣一边用毛巾捂着头一边讲述经过。 容嫣又惊又怒。 「太过份了,他们实在太过份了!」 他当然猜得到是谁叫人来这么做的。 「青函,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听你一句话,若你真嫌我了,我这就离你远远的,再不相见!」 「汉臣,你被打傻了吗?胡说八道些什么?」 「是,我是傻。我这傻子也知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沈汉臣洗干净了脸,盆中的清水变得淡红颜色。发间一条三寸长的伤口露了出来,歪歪扭扭,像一条红蜈蚣爬在他额头上:「青函,我也不逼你。你若是要回家做孝子,我绝不为难你。可是,那得是你离开我!我沈汉臣绝不被人说是贪生怕死所以背情忘义!他们威胁说要杀了我,我不怕。只要你说不离开我,我就绝不怕!」 「汉臣!连你也这么说!我对你如何,你还不清楚?」 「我早就叫你和我走,你非拖拖拉拉,你爸这次只是找人来打了我一顿,下一次呢,他是要我的命了!你没瞧见那两个人的凶狠样儿!他们哪还是人!简直是狼,是狗!青函,你就要眼看着我被你爸的人打死不成?」 容嫣万万没有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父亲竟然真的会如此心狠手辣。他又是气愤又是心疼,一身戏衣披在身上只觉有千斤重,脸旁的珠花微微颤动。 「青函,事到如今,只凭你一句话!你舍得下我们的感情,我就绝无二话!」 柳儿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这沈汉臣口口声声说不会勉强二爷,可是句句话都是在逼着二爷。 他的意思,容嫣何尝不明白。人的处境不同,听在耳里的感受也不一样。容嫣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深愧于爱人。只恨不得割了身上的肉来陪他一起痛。 「汉臣!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我爸,我会给他一个明白的!汉臣,你放心。」容嫣一咬牙:「我跟你走!」 柳儿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吓得全身一震,猛地抬头:「走?」 沈汉臣狂喜:「青函!」 一个声音冷冷的传过来:「你们要走到哪里去?」 三人猛地回头,容修赫然站在他们身后。 容修泠冷说:「翅膀硬了,要飞了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 这时容嫣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强硬:「是不是你派的人?」 「什么?」 「是不是你派人去打伤汉臣的?」 「哼!」 「你为什么不敢说是?你不敢承认?既然敢做,你不敢承认?」 容修拧起眉头:「你这是在和你老子说话?」 「太过份了,你太过份了!」 「那得看看他做了什么,才会挨别人的打!」容修横了一脸是血,站在一旁的沈汉臣一眼。 「他什么也没错!是我去勾搭他的,是我天生下贱骨头!」容嫣咬牙道:「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打死了我,你的家门就干净了!你挑着那些不相干的人下手,算什么英雄?」 容修勃然大怒:「胡说什么!」 容嫣昂头道:「我就是要和汉臣在一起!爸,别的事我都依你,这事你别管了!」 「只要我是你老子一天,我就要管!我就是不许!」 柳儿心惊胆战的看着老爷和二爷争吵,牙齿吓得直打架。 沈汉臣走上前来,拉住容嫣的手臂:「容伯父,我和青函是真心相爱的,你就放我们走吧。」 容修更是气得浑身乱颤,指住沈汉臣:「还有脸说什么真心相爱,我真后悔没有叫人把你扔到黄浦江里!」 容嫣闻言大怒,一拉沈汉臣:「汉臣,我们走!」 「不许走!」 柳儿哭叫:「二爷,不能走!」 沈汉臣对容嫣道:「青函,你自己选吧。是跟我走,还是一辈子留在这里做你爸的摇钱树!」 这样的话就如同当头一棒,打在容修的脑袋上。 「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只听见耳边嗡嗡作响,头昏脑胀,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住沈汉臣:「你……你这,你这下流混帐东西!你竟敢说出这种话……」顺手操起案台上两尺长的竹镇纸:「我今天就亲手打死你!老子我一命抵一命,大家干净!」 容嫣眼见老爸打来,挺身挡在沈汉臣身前。容修气急欲狂,劈头盖脑的打下去。 柳儿眼见老爷真的狠下手来,在二爷身上重重的抽了三四下,吓得顾不上哭,猛地扑过来挡在容嫣身上。容修收手不迟,一记竹板狠狠的打在柳儿的背上,柳儿人小体瘦,只觉得一阵后背麻凉,痛彻骨髓。 容嫣大叫一声:「柳儿──」 容修手一震,停在空中。 柳儿顾不得呻吟,死死的抱着容嫣的肩头,向容修勉强道:「老爷,我求求你,不要打二爷了,不要打……」 容修本已经是气得失去理智,可是柳儿突然扑出来,搂着容嫣向他苦苦哀求,就好像有人往他的天灵盖上泼了一盆冷水。他这时才觉得痛得锥心刺骨。他疼了二十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了二十年的儿子。到头来,却为了那个不相干的野小子,不惜和他父子反目。 容修的手停在半空中,此时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满腔又是恨又是痛又是心疼绞在一起,无处发泄,只是勉强站立着,却连呼吸也觉吃力。 容嫣手忙脚乱的揉搓着柳儿的后背:「……柳儿,有没有打伤你?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你?」 抬起头来,倔强的目光更多了一层愤恨──他的亲儿子,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我是你生的,死也认了。哪吒当年割肉还亲,我也把我这条命还给你!」 「啪哒」一声,竹镇纸落在地上。 好,好一个割肉还亲。做儿子的到底还是狠过做老子的。 「我……我打你做什么?你走吧。」 要断,就断个干干净净。来个咬牙彻底。 容修背对着他:「只是你记着,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华连成的人!就算你死在外面,也与我无关。」 容嫣一震,眼底里就浮上一层水。但嘴上只是发狠要强:「父亲保重。儿子告辞了。」 容修弓着背,全靠双手在桌面上苦苦支撑着身体,这时大喝一声:「站住!」 容嫣站定。 「你好歹也是在我们华连成学了这么多年的艺,走也要有个走了规矩。别人怎么做的,你也得怎么做。」 华连成有一套班规,在每个学徒初入戏班子时,拜过祖师爷后,都必须在祖师爷面前,跟着师父大声颂读一遍,作为训诫。读完后师父会将这张纸慎重的交到学徒小小的手上,学徒必须牢记在心。 日后若学成,为自己赎了身,离开华连成去别的戏班子搭台唱戏之时,会再跪下,高声背颂此词,以示出班。这套训词,也是戏班子和师父,最后给你的劝戒。 容嫣咬住嘴唇,神色重又变回倔强:「是。」 两个膝像灌了铅,沉重的跪了下去。 「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记;自古人生于世,需有一技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扬名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当容雅得到消息,匆匆赶到的时候,容嫣已经念完:「……交友稍有不慎,狐朋狗党相迎;渐渐吃喝嫖赌,以至无恶不生;文的嗓音一坏,武的功夫一扔;自己名誉失败,方觉惭愧难容;若到那般时候,后悔也是不成;说破其中利害,望尔日上蒸蒸。」 容修道:「好。你背得不错。从今往后,华连成再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容嫣……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容雅一看这阵势,立即什么都明白了,二话没说,当即跪下:「爸,使不得,爸!」 但容修背对着他们,只像充耳未闻。 「爸!」容雅急得膝行上前两步:「您不能……」 容嫣觉得痛,真的痛,就像真的在舍身割肉一般。一篇念完,早已是泪流满面,磕了一个头:「祖师爷的教诲,弟子容嫣不敢忘记。」又向容雅道:「哥,你我兄弟一场,能做你弟弟,是我的福分。你对青函好,青函死也不会忘记。就此别过了。」说着又拜了一拜。 容雅急得去拉他,又转身向他爸:「爸,一家骨肉,血浓于水,一时的气话,哪里能当真呢,爸,青函不懂事,您别和他计较。青函你站住!」 沈汉臣拉着容嫣走到门口,容嫣忍不住回头。 但容修不答,也不回头。 容嫣别过头,和沈汉臣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二爷!」柳儿追着他:「二爷!」 恩断义绝之后,只剩了一屋子的压抑和死寂。 容雅上前了一步:「爸,您……」 话音未落,只见老父手肘一软,整个人都往桌前扑过去。容雅大惊:「爸!爸!」 容修靠在儿子怀里,勉勉强强在太师椅里坐下:「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大惊小怪!」 那感觉也不是气,气过头了,反倒是一片平静。在这当口,容修有些诧异自己心里竟然如此平静。就如同登高望云海,看起来万里波涛,其实是一片虚空。 「爸,我知道您舍不得青函。您这是又何苦?」 容修靠在大儿子的臂弯里,只觉得一颗心都碎了。 一家骨肉,什么是一家骨肉? 到最后,什么也比不过那个男人来得重要吗?父子之情、手足之情、从小长大的戏班子、舞台、观众、学了唱了一辈子的戏,什么都扔下了。这孩子的心就好比戏台,他们与那姓沈的短兵相接,才打了几个对手就败下阵来,败得如此轻而易举。 「南琴,从今往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畜生的名字……」 容雅听见父亲声音沙哑,不禁一阵心痛。还想说什么,突然看见门前有个人影儿一闪,原来是催场的孙老金。 这小老头儿畏缩不敢进来,只在门前探头探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容雅的目光,孙老金勉强堆了笑脸干巴巴的问:「大爷,容老板,不是小的没眼色,这个……头遍锣都响过了,这个,二爷接下来的戏……?」 青函走了,可他留下来的戏怎么办? 容雅这才想到这个大问题,急得顿足:「孙老金,还不快去追二爷!」 「站住!」容修深深的吸了口气:「不准去!」 「爸!」 「不准去!」 「爸,现在不是和弟弟赌气闹别扭的时候。这外面一大堆的观众,可都是专程跑来看他的戏的。而且,今天记者也特别多,你说这要是……天大的事,咱们也把青函哄回来,过了今天再说,好不好,爸?」 和老人说话,就像在哄小孩子。 可是今天这老人特别固执:「我说不准去!容嫣已经是出了华连成师门的,他再不是咱们班里的人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准你们去求他!」 「爸!」 孙老金望着这一对相执不下的父子,擦着额头的汗说:「容老板,大爷,你们谁给个准主意儿吧,这个,戏都开锣了,主角却不见了,走遍天下也是咱们没理儿啊。我们下头的人都快急死了……」 容修睁开眼睛,说到他的戏班子,混乱的头脑开始清醒:「找人替!二旦呢?搭班的叶上蝶呢?」 本来华连成这么大的戏班子,在容嫣之下,还有两位叫得响的名旦,一个是二旦韩蕊芳韩老板,偏巧他今天告了假,另一位搭班的叶上蝶叶老板早已经唱完了自己的戏码,不知到哪间馆子会客去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根本联系不到。别的戏班子当然也有角儿朋友,如果早点招呼一声,来替戏也没问题的,可是事发突然,目前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所以赶场的才这样着急。 「眼目下最要紧,是把眼前对付过去。」容雅说:「爸,咱们把青函叫回来吧。」 「我说过了,不准再提那个小畜生的名字!」容修面色惨白,斩钉截铁的说:「我不信,没了张屠夫,咱们就得吃连毛猪了!先垫着戏,再找人顶上去。」 「可是,二爷扔下的戏码是散花啊。眼目下,再没别人会这彩带绸子功了!」 麻木到此时,才有一种隐隐的痛,从心窝子里透出来,就像有人拿刀子从胸膛上刺了个透明窟窿,连呼吸也觉得凉丝丝的。 一个唱戏的人,扔下没唱完的半出戏,扔下这慕名而来捧自己场子的听众戏迷们,一走了之!这混小子是下定决心要毁了自己的前程,毁了自己在这一行的名声!他不但要自毁,还要毁了华连成!他知不知道他这么做,等于把华连成的百年招牌扯到地上? 但此时自己不能慌,不能乱。这华连成上上下下近百口人的衣食饭碗,都在此时悬于一线。 略一考虑,当机立断:「那就换一出。」 「换?」 「这……换谁上?」 「柳儿什么最好?哪一出拿手?」 「这孩子的戏都是青函手把手教的,《玉堂春》尤其不错。可是,他是新人啊……」容雅迟疑:「用新人新戏换青函,不知会不会……」 容修此时显露出多年来经风历雨的果断和一个老江湖人天性中带出的赌徒本性:「谁第一次压台不是新人?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来溜溜,是唱戏的要上台子走走,随上弦子听听才掂量得出份量!」 容雅与孙老金互相看了一眼。 孙老金堆起一脸皱纹苦笑:「大爷,不是小的催您,我说您也快去准备准备吧,这个,眼目下,也只能照老爷说的办了。我这回头还得找柳儿去,要是他也跟着二爷走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容雅听了这话又是一凛。他知道柳儿这孩子对二弟死心塌地,如果连他也走掉了…… 第七章 一曲清歌动九城 一出门,沈汉臣猛地将容嫣搂在怀里,狂喜不已:「青函,你果然是真心对我!」 容嫣画过妆的脸残留着泪痕,这是真实的泪痕,不是戏中那虚幻的眼泪。他嘴角的口红晕开了,沈汉臣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抬手拭去了咬破的唇的血迹,只觉得这张描红飞白的美人脸谱,平添了一种残败的美。 容嫣将头抵在沈汉臣的胸前,他是早就打算和这个男人离家出走,他是厌倦了父亲的罗嗦和管教,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痛极决绝的方式,就像活活的撕裂了半边身体。 容嫣将手从背后反拥着沈汉臣,全靠他的身体来支撑自己这摇摇欲坠的身躯。 沈汉臣拥抱的力气很大,勒得他骨头隐隐作痛。但此时他需要这种痛楚。 这种痛楚能提醒自己,他用双手拥抱的这个人,就是他的爱人。 容嫣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这就是他想要的,是的,一定是这样。在他已经付出了所有以后,他实在无法不这么相信。 柳儿就站在七步以外,怔怔地看着他们。 他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滴在地上。 「二爷……」柳儿哑声道:「二爷你不能走,华连成不能没有二爷!」 容嫣突然才记起来柳儿还在这里。 听到那么孩子气的话,容嫣几乎想笑了。 一个又一个的戏子粉墨登场,年少风流,一个接一个的等不及要冒头,要成角儿,压都压不住。这梨园的沉浮,几年一个轮回。只恨前面老人太多,挡了新人的道儿,谁没了谁不一样? 他缓缓的摇头:「傻孩子,这戏班子,没了谁都一样。」 柳儿看着容嫣望着自己的眼色,只觉得一颗心都往下沉了。 他想说,二爷,让柳儿和你一起去,可是,看到站在一边的沈汉臣,这话哽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口。 二爷是为这个男人才走的。 从此,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柳儿引容嫣到自己的休息室,打来了清水,要为容嫣擦脸。 容嫣惊醒了似的:「我自己来……」 柳儿不肯:「二爷,您就再让我服侍这一回吧。」 容嫣一怔,手垂了下来,由他了。 他慢慢的抬起眼,深深的看着这个为自己擦着脸的,泪流满面的少年,真是傻孩子,我走了,你就有机会出头了,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哭得这样凄惨,泪水把妆容都冲花了? 白的红的胭脂洗去,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容嫣伸出手,摸摸柳儿的发角:「傻孩子,哭什么,二爷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柳儿跪在容嫣的身边,将头埋在他的衣襟里。多少年后,他还会记得,最后落在他面颊上的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凉,还有二爷最后的话:「柳儿,这剩下的戏,二爷就交给你了。」 容雅和孙老金赶到后院,只见原本放杂物的那间门半掩着,柳儿抱着一大堆五彩织金的绵绣戏服,丢了魂似的呆坐在地上,一张泪痕残乱的花脸,油彩糊成一片,一塌糊涂。 柳儿在此时见到容雅,未曾开言心先惨:「大爷──」 容雅缓缓的伸出手,将柳儿瘦弱的肩头搂进怀中,一颗心就像沉入了冰潭之底。 戏很快的定下来了,《玉堂春》。 因为容嫣的贵妃扮相可谓深入民心,突然间换了一新人,只怕台下观众一时不能适应。而且这玉堂春……是二爷在临走之前,指教柳儿唱的最后一出戏。 自打柳儿入了华连成以来,头一回这么重要。 虽然他哭花了一张脸,看上去滑稽又可笑。可围着他转的众人,都是一脸严肃,没一个有半点笑的心情。 默默无声的换了戏服,重新洗脸、拍粉、上胭脂。伺候容嫣的包头师父亲自给他勒头带、吊眉、贴片子。旦角扮戏,最是缓慢。特别是今天,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得马虎。就像拍卖行隆重推出的某一样精品,它值不值,是否天价,在它出场的一瞬间,已经落了定。 场上垫的是《瞎子逛灯》,已经垫得太久,观众开始焦躁起来。 已经扮好戏的王金龙出场先打了引子,念了定场诗,报完名之后,说完了台词,实在没词儿了,开始在那里胡说八道,台下也听得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急得容雅坐在琴师专位直冒冷汗。 观众一阵目瞪口呆过后,开始鼓噪不安起来。 「哪儿来的王金龙?」 「我们要听天女散花!」 「怎么换戏了?」 「容二爷呢?咱们可是冲着容二爷来的!」 正吵嚷着,突然见到台前打了一个条副出来:「容嫣艺员身体突然欠佳,敬请原谅。」 当下一片譁然。 观众开始往台上扔瓜子壳花生壳了,眼看着王金龙就要压不住场。 后排的人掷得不够力气,少不得殃及池鱼,前排的人也陪挨。前座有些大爷已经回转身对着后座的叫骂,也有人抓起瓜子花生礼尚往来回掷过去。 栖川宫皱起眉头。 东史郎在他身边小声说:「这就是中国人,没有礼貌。请大人不必把这些举动放在眼里。」 情况开始乱了。有些人吵吵嚷嚷的开始起身,要离场退票,吵架的喝倒采的拍椅子的什么都有了。记者们也没闲着,本来是来拍这新式剧场的,现在有些人赶紧抓拍这闹哄哄的一幕,有些人拿着小本子缩在一角飞笔疾书。 坐在前排包厢的四个日本人,也在用日本话交头接耳。 「出什么事了吗?东先生?」叫柳川正男的男子问。 东史郎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那位容嫣先生健康出了状况。这种情况并不太经常发生。」他非常抱歉地向坐中间的年轻人欠一欠身:「对不起大人,第一次请您来看支那戏,情况好像不太顺利。」 栖川宫摇摇头:「哪里。这一次来听支那戏剧,是一次很有意思的体验。」 但他那失望的神情没有逃过柳川的眼睛,柳川立即说:「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去拜会一下这位出色的艺术家。栖川宫阁下,您认为呢?」 栖川宫眼睛顿时一亮。但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他的嘴唇笑起来,薄得有如一线。 这时柳儿终于也扮得差不多了,红袍蓝袍的人赶紧出去过了一个场,真正的王金龙这才正式升堂进场。 观众席里还有人在叫嚷:「我们要看天女散花!」 「我们是来捧容二爷场子的!」 「换戏就退票!」 「退票!」 柳儿站在帘子后面,听见前台这乱七八糟的声音,全身都有些发抖。 闭了闭眼睛,对自己说,你行的柳儿,你是二爷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一定行。 二爷他,已经把剩下的戏交给你了。 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能扫了二爷的脸。 深深的吸一口气,睁开眼,念了一句:「苦呀──」 苦啊。 心里就像吃了黄连一样的苦。 可这苦说不出来,没法说,也没地儿说。 说也奇怪,观众席竟然渐渐的静了。 一掀帘子,娉娉婷婷,好一个美目含怨粉面带愁的玉堂春。 一身罪衣红得凄艳,眼盖上黛绿涂得均匀。 「来在都察院,举目朝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颤心又寒。」 容雅的定音功夫登峰造极,从来是一手准。从前与容嫣合作无间,第一次为许稚柳伴奏,也是一拍即合。 本已起身离开的,慢慢的,都折返回头,坐回自己座上了。小报记者们也停了笔,一齐抬头望着台上,嚷嚷着退票的,都已没有声音。 「苏三此去好有一比,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二爷,你会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 心里的苦直涌上口来,可是嗓子反倒比平时听使唤。 摇板唱完了,跪下念了大段道白,台下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没有忘记,他是在替二爷唱戏。 听吧,倒板、慢板、二六、流水、高腔矮调。 好好听吧,在那些繁星或朗月的夜晚,在那些落叶或飘花的时分,二爷一字字,一句句,每一个腰身每一个眼神,为他细细打造的玉堂春。二爷的吐气,二爷的字腔,高出如天外流云,低吟如花下鸣泉。每一句都那么得心应手,圆转如意。 ──二爷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颈畔感觉得到二爷温热的呼吸,他的面颊几乎贴着他的面颊,他的手托着他的肘,他的指尖轻触着他的指尖,柳儿,这里抬高一点,柳儿,这里不是这样的,柳儿,柳儿,二爷在说,以后的戏,我就交给你了。 此生以后,他都只是在为二爷唱戏。 二爷,让我化身为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离。 「玉堂春好似花中蕊──」 这蕊字无限拔高,台下的观众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轰然喝采。 「好!好!」 然而那银线般的一缕,怎么也不被采声盖住,就宛若九天织女跌下的银梭,无限清亮的轨迹──「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 「他」字就像云雀一般直往天上钻去,翻得更高,前音未嫋,后波又起。 一曲清歌动九城。 满堂采声,掷花如雨。 谁也不知道容修什么时候到的台下。他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握了一手的冷汗。 一直到此时,他才透出一口大气。 那么紧张。记忆中,自己第一次登台,似乎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容雅停了琴音,才发现手指冰冷得几乎握不住琴弓。 他抬起袖子轻轻的拭了拭额头,抬眼望去── 柳儿,这孩子经过今天,算是打出了名堂。 他红了。 一战定了生死。 容修凝望着站在台上那年轻的许稚柳,耳边听到那潮水般的掌声和喝采,一时悲喜交集。 喜的是华连成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了这一关。 然而目光扫过台下观众那发红的发光的如痴如醉的脸,竟然觉得心酸。 这就是刚才还在怒骂着叫嚷着不依不饶要看容二爷的戏的那些人吗?这片刻之后,他们已经把散花的天女忘到脑后了。他们的眼里已只有这一啼万古愁的玉堂春。他们的采声是为着他,他们的快乐是为着他。他们到底追的是什么?捧的是什么?如今这年头,谁又会对谁死心塌地? 一颗星的陨落,一颗星的升起。快得教人心寒胆战。 虽然早就清楚人性是多么无情冷酷,但这一次,被替代的那一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他缓缓的想步回后台,保镳郑大海却发现一向俐落的容老板今天步履蹒跚,身子微微有些摇晃。走了几步,忽然一下子软了,往地上滑了去。 「容老板!」 小包厢里,东史郎评论道:「据说这一位是容嫣的唯一弟子。不过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以一个无名之辈来代替红艺人,一般戏院不会这么做。」 「没能听完容嫣的戏实在太可惜了,」柳川道:「若和他的徒儿比较,我依然觉得容先生本人更有韵味。」 此时容雅作为华连成的名琴师,收了琴,走到九龙口亮相行礼,接受观众的喝采。 东史郎指着他:「柳川先生你在德国是学音乐的吧。你看这位琴师,他也是当今支那戏曲界顶尖的人物。据说他是容嫣的哥哥,名叫容雅。今天台下的听众,也有许多是冲着他的名声前来的,中国话叫做捧场。」 其余三人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容雅一番。 灯光下,容雅行了礼,站直了身,习惯性的把额前长发往后一抚。平时隐藏在长发后的那清秀的面孔如惊鸿一瞥。修眉深目宛若雕琢。 日本少女张开嘴,仿佛看呆了。 柳川微笑:「今日一下子得见三位中国的出色艺人,真是要多谢东先生的好介绍了。」 东史郎坐正,微微鞠躬:「这是在下的荣幸。」 叫栖川宫的年轻人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 舞台的灯光全部亮起来了。 一片光明,采声,掌声,潮水一般似幻似真的涌动在身边。一时近一时远。 许稚柳茫然的睁大着眼睛。他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这梦中的辉煌,是以失去容嫣为代价。他想是不是应该笑,但这笑扯痛神经。他不敢眨眼,薄薄的水雾,凝结在他的眼眶里,成了一层水壳,一眨就会碎了。 如同奇迹般的,命运之手将他推到这个位置。 人的际遇是多么奇妙。 他缓缓的抬起眼,看到那极高极深的屋顶。在这一刻以后,就算他说这一切其实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也没人会相信。 一直到了后台,他仍然恍恍惚惚的,坐在椅子上直发愣。身边人看他的眼光,已经悄悄的变了,有巴结讨好的,有小心观察的,有满怀妒嫉的。 大师兄七儿是最早出师的,最初学的青衣,后来又转行小生,可惜一直到现在也没唱出个名堂。他走过来,拍拍他的头:「哟,高兴得丢了魂儿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语气是轻松的,可拚命按捺,也压不下那一缕酸溜溜的意味。 许稚柳没有说话。 「不就是压台得了个满堂彩吗?还不睬人,容二爷只怕也没这么大架子?」 七儿见他不理,笑:「也对,翅膀硬了,玩意儿学得差不多了,现在是该学学角儿们怎么摆谱了。」 大师兄走开了。他在说什么,他没有在听。 那边庚子师兄一抬头,看见两行清泪顺着许稚柳的脸颊慢慢滴下来。 「哟,都高兴得哭了。」 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话中带刺。 这也不能怪他们。在一起学艺的兄弟,都是苦出身,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小的时候挤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偷偷较着劲,现在一个个长人了,还挤在一起,已觉得空间太小,透不过气。眼看着这小师弟平步青云,后来居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息,心里难免堵得慌。也是柳儿平素为人老实,他们才敢如此放肆。 庚子说了几句,见柳儿还是不搭理,自己也觉得没趣儿,收拾好东西,也一转身走了。 丝竹声杳,叫好声歇。 方才还锣鼓喧天的戏园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空荡荡的,静得连方才那些采声和乐声,都好像是幻觉。它们从未存在过。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柳儿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慢慢的满了起来,如此缓慢而温柔的,像满月跃出海面,像月光下渐涨的潮汐。他细细的体味着这一刻的温柔,轻轻的抚摸着这柔软丰盈的内心,微痛,而怜惜。 二爷。 他悄无声息的说。嘴唇轻轻的一动,一朵奇异而黯淡的微笑绽放在他唇边,带着泪痕,与他伶仃相依。 第八章 明月不知离别苦 容修睁开眼睛,就看见儿子容雅坐在他的身边。 见到他睁开眼,容雅俯近了些:「爸,您醒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容修张了张嘴,只觉满嘴口臭,喉咙干得要命。 容雅见状,急忙端了一杯温茶递到他的嘴边:「来,爸,喝点水。」 喝了两口清茶,容修这才缓过气来:「到底是老了,身子一年沉过一年。这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口总是闷得慌,非得透口大气儿才舒服。」 「方才已经请黄老先生来看过了,他说没什么大事,您只是忧心太重,肝邪偏旺。已经开了几味药,差人去抓了。他还说让您以后别太劳心劳神,涵养心脾要紧。」 容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从容雅那个角度看过去,正看到容修那苍白浮肿的侧面,还有那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额前的皱纹好像格外清晰。容雅在心里一阵酸楚。父亲真的老了,突然间就老了。 容修睁大着眼,直直地望着床帐顶,过了一会儿,忽听他沙着声音道:「青函那孩子……我是白疼他了。」 父亲醒过来后,容雅一直不敢在他面前提青函,只怕他想起来又伤心。此时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心心念念,还是最宝贝的那个二弟。想到青函真的就那么不顾一切的扔下家和戏班子,跟那个男人走了,容雅心里也觉得惨淡,不知应该怎么劝慰老父,只好说:「爸,您别担心,火车站和码头我都派了人去了,没见着他们。青函应该还在上海。青函是小孩子脾气,您也是知道了。他走个几天,胡闹够了,自然就会乖乖的回来……」 容修望着床顶,打断了他:「南琴,往后,爸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容雅一惊:「爸,您别这么说……」 一只白晰、柔软的手,覆盖在容雅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爸往后,只靠你了。」 一言未了,两行老泪,从容修的眼角渗出,直渗入斑白鬓角。 一转眼,上海所有的报纸都用醒目标题报导了华连成发生的奇剧:「华连成当家花旦离奇患病」、「容二爷散花未完不知所踪」、「华连成是否为推新人挂羊头卖狗肉?」 事态并未随着柳儿的成功压台而平息,反而在传媒的炒作下有越演越烈之势。 容修不得已,抱着病体,再次向他的老朋友黄金荣求救。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4节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来找我,是不是想找几个人把二少爷找出来带回去?」黄金荣问。 「不,不。」容修咬咬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大哥,实话跟你说,事到如今,我直当没有生过这畜生。抓回来也没用,抓回来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早知今日,当时我就一棍子打死了他,省得留他在世上真是丢人现眼。他这一撒手跑了,我还得担着华连成这百十口人的生计啊。老兄弟您看,这几天的报纸,沸沸扬扬的,我真怕那些个记者万一打听出来什么……你说这算什么事?算私奔吗?自古哪有男人和男人私奔的理儿?去报官吗?告他什么?拐带妇女?说起来真是臊得我脸都没地搁!」 黄金荣听容修讲到后来,语带哽咽,当下也没有二话,立即出动手上的关系,以他的名义下帖把那大大小小十多家报馆的主笔、总编辑、记者都请到一品香饭店。容修早在那里备下了十七八桌酒席,加黄金荣本人和他手下一些得力干将出面捧场,算得上是阵容强大。席面上的菜肴也极尽丰盛,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容修强支着病体在那里劝酒劝菜,招呼周旋,场面办得十分好看。 酒过三巡,容修站起身来,陪着笑对着满座高朋作了个罗圈揖:「多谢各位赏这个面子,各位这么多年来对华连成的爱护抬举,容某感激不尽……最近外面有些关于华连成的流言,全是无中生有,不足以信,还望大家多多包涵,高抬贵手。」 等容修讲完了,黄金荣含着菸斗,似笑非笑:「各位,来的都是朋友。人生在世,谁没有个过不去的坎爬不过个坡的时候?这时候就指望朋友伸个手帮一把。就算是看在我黄某人的面子上,交这个朋友的,就请把面前的酒喝了,恩情留心间,如何?」 黄金荣发了话,在座的无不立时仰头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不看僧面看佛面,众人都知道这容修借着黄金荣的势,该如何做已经心知肚明。 嘴上既已抹了油,容修又早已令人封了两百只大红包,席面底下已每人塞了一只。 无需再多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关于「华连成无故换角」、「容二爷离奇患病未见家人求医」之类的新闻便在报纸上逐渐平息下来了。即之而来的是对华连成新晋花旦许稚柳的大篇幅报导。 东风一夜吹乡梦,传媒的笔调一转,城中百姓立即换了话题。 许稚柳这三个字借了这次意外的东风,扶摇直上,在上海的街头巷尾都红遍了。 沈汉臣当初踌躇满志的辞去了中学教师的工作,转到上海晚报,却干得并不顺心。 真正的到了报社,成天接触的都是文化人,至此已彻底明白,天下虽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书生。他的一众同事,能在上海晚报占一席之地的,哪个不是舞文弄墨,咬文嚼字的专家。他们有些是北京大学科班出生,熟知古书,擅用白话,有些曾远渡英法求学,精通外语,视野开阔,有些更曾经参与五四运动,提到胡适之、周作人、林语堂这些文化名流,不是同乡,就是同窗。相比之下,沈汉臣真正是个不名一文的乡下秀才,只不过因态度恭谦,文笔端正,侥幸得到主任编辑的赏识,得以跻身同僚罢了。 沈汉臣负责的,是副刊中的古语新说这一版块。 他是旧式私塾底子,本也是他的专长。只是工作闲暇,一众同事在他身边纵横开阖、指点江山,他们说话,他唯有默默静听。那些负责政论的同事,往往针砭时弊、妙语如珠,令这个乡下才子,感到佩服,也感到压力。 这帮同事到底脱不了文人相轻。自从沈汉臣来到办公室,他们轻蔑的对象,便一致落到这个衣着朴素、默不作声的新人身上。有时斟茶送水的事,也使唤着他去做,有时校对偷懒,也欺负沈汉臣帮忙。同事们相约聚餐,往往也是把他忘在脑后。一大帮子人说说笑笑的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的身影留在办公室里。 所有种种沈汉臣咬牙静吞,只是一味发狠,也弄了些马克思恩格斯的大部头着作来啃,读来读去,有了些似是而非的心得。但他自己也知道,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本是笨鸟却又迟飞,自然加倍吃力。因此在人前人后越发的沉默了。 容老板广派英雄帖,沈汉臣他们报社的社会新闻部和文艺部的同事自然也收到。 徐若虚喝得满面红光,怀里揣着大红包,打着嗝儿兴冲冲的来到沈汉臣的办公室找他的老朋友刘少宏。可巧这办公室里,除了沈汉臣,其他人都出去了。 徐若虚虽名若虚,其实是个扎扎实实的大胖子。虽然一肚子新思想新知识,可一脑子还是旧式文人的八卦多嘴。找不到老朋友贫嘴,实在无趣。他打量这抱着厚厚的大着作埋头苦看的沈汉臣,虽然这家伙又蠢又土,和他聊聊也好,权当对牛弹琴,聊胜于无。 「还没走呢?」他搭讪。 沈汉臣闻言抬起头来,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才回答:「是,还有一点点没看完。你也还没走?」 徐若虚心想我哪是和你一样,嘿嘿一笑:「我刚和陈总编他们开完会,回来一趟,就要走了。」 沈汉臣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书。 徐若虚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笑嘻嘻的说:「你知道我们刚开的什么会吗?」 「什么会?」 徐若虚坐得近了,沈汉臣闻到他喷出来的臭气,不禁皱眉。 「大吃会。」徐若虚酒气上涌,哈哈大笑:「法租界的黄金荣出面下帖子,华连成的容老板亲自陪坐,乖乖,几乎把上海滩大大小小的报馆记者总编一网打尽了。好酒好菜,又吃又拿。咱们去了一看,都是熟人,开新闻发布会到得都没这么整齐。哎,你知道华连成吧?就那个大戏班子?」 听到容修的名字,沈汉臣眉头一跳,不动声色的问:「怎么了?那容老板有什么好事儿?」 「嗨,哪来什么好事儿?」徐若虚把手一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凡遇到这种情况,那是准没好事儿!他这是在封口,封口你懂得吧?不知道华连成出了什么大乱子了,连黄金荣也请出来拚命的压!」 沈汉臣试探着问:「你知道是什么乱子吗?」 徐若虚凑近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我猜啊,多半是和前些天华连成演戏中途换人有关!说是容二爷突发不适,我看哪,这里面肯定有内情。这容老板又请又喝的,就是欲盖弥彰!」 徐若虚吊儿郎当的摇了摇腿:「不过,咱们大爷也就吃这一套!人家笑脸也陪了,你的好处也拿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还想去捅那马蜂窝?不如打个哈哈,交个朋友,皆大欢喜。」 沈汉臣松了一口气,笑:「还是你们社会新闻部好,甜头多。哪像我们这副刊,清水衙门。」 徐若虚和沈汉臣破天荒的聊了一阵,对他的印象好转,觉得他也没那么土得掉渣了:「那是。这样吧,下次还有这种打秋风的机会,我叫上你。这种机会多着呢。多吃几次,有你犯腻的时候。」 「那真得谢谢你了。」 说着话,徐若虚睁大醉眼,靠近些,往沈汉臣面上仔细看:「哟,还没注意到,你这脸怎么了?这儿青了一大块呢,还有这里,这是条疤吧?怎么弄的这是?」 沈汉臣被他臭得呼吸不畅,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别过脸去:「没事没事,都好几天了……那天回去得晚,在路上碰到打劫的了,见我没几个钱在身上,就打了我一顿。已经没事了。」 这番谎话,这几天以来他说过无数遍了。 徐若虚闻言开始大聊现在的局势越来越混乱,治安日渐下降,民不聊生,百姓安全得不到保障之类的话题去了。 沈汉臣从办公室脱了身,回到他那间租来的小房间。 容嫣正坐在窗边,透过灰蒙蒙的玻璃往外看。在他的脚边,乱扔着几张报纸。那是沈汉臣怕他闷,拿回家给他看消遣的。 听到沈汉臣开门的声音,容嫣也没有回过头来。 沈汉臣来到他身后,拥抱着他:「怎么了青函,又不开心?」 容嫣在他怀里淡淡的说了句没有。 沈汉臣一眼扫到地上的报纸,其中一张,正用大篇幅报导着梨园新秀许稚柳。 沈汉臣说:「怎么了?柳儿红了,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这是好事啊。」 静了静,容嫣说:「你说得对,是好事。」 「青函,你别钻牛角尖了。他们这不是都应付过来了吗?柳儿也借此机会上位了。你说这戏园子,少了谁不一样?」 好像某种猛禽的利爪压在容嫣五脏,此时突然收紧了。 「青函,有好消息,听不听?」沈汉臣打起精神,笑着说。 「好消息?」 「我估计这事已经过去了。」 沈汉臣把徐若虚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你爸现在是在拚命压这事。他也不想闹大。而且这么多天了,他也一直没来找我们的麻烦。我看啊,他大概已经放过咱们了。」 这是什么好消息? 容嫣心头一凉。 父亲这分明是已经放弃自己了。接下来,就是登报声明,脱离父子关系了吧? 这一次,他是真的伤透了父亲的心吗? 容雅没有对父亲说过,他私下里去找过容嫣一次。那一次去,他带去了与容嫣的一张合照。那是一次完戏后,两兄弟一时兴起跑去照的。照片中的容嫣真是翩翩少年足履风流,容雅在他身边,越发显得人淡如菊。 容嫣拿着相片,红了眼圈。 容雅说:「青函,咱们唱戏的,卖的是艺,凭的是名。行走江湖,在行内倒了牌子,臭了名声,就是气数将尽,是再也没有办法补回来的了。这些道理,你难道不懂?」 他懂。 可是,沈汉臣怎么办? 这个老实人,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自己轻轻的点一下头,或摇一下头,对他来说,都是天堂或者地狱。 「哥,你爱过谁吗?」容嫣突然问。 容雅一怔。 「哥,你没爱过,所以你不懂得。」容嫣说:「爸没了我,他还有你。柳儿没了我,他还有大好的前程。可是汉臣,他没有我,就一无所有了。」 「那么你自己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汉臣对我到底有多重要。我只知道,我对他来说,非常非常的重要。所以,我不能离开他。」容嫣侧过脸:「哥,对不起。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回去。」 容雅痛心无已的看着弟弟。 「青函,负心多是读书人,你如此对他,哥只怕你将来会后悔。」 「汉臣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容雅见弟弟如此执迷,已无话可说。 容雅转过身,容嫣在他身后道:「哥──你替我,好好孝顺爸爸。青函不懂事,老是惹他老人家生气,可是、可是,青函心里、青函心里……」 容雅点点头:「你放心。」 停了停,又道:「青函,别忘了,你是咱们容家的二少爷。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回来。哥永远都是你哥,爸也永远都是你爸。」 容嫣眼眶一热,立时咬住下唇,拚命忍住。 容雅出了门,只觉得天昏地暗,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脸上一阵发凉。远远的看到沈汉臣,因他此时心中伤痛,又是泪痕满面,实在无法再保持礼貌与这人寒暄,所以也不理他,自顾自的从他身边过去了。 沈汉臣看到容雅,本是一怔,又见是他一个人下的楼,喜从天降,全身发热。也顾不得和他招呼了,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青函──青函──」 冲进门去,只见容嫣全身脱力似的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容嫣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 「汉臣,」容嫣哽咽道:「我……我从今往后,也只有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 他揽着他的头,万般怜惜地抚摸他的头发。 这一刻在沈汉臣的胸中燃起了无明爱火,让他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他想要去保护他的爱人,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证明自己完全可以保护他,可以让他依靠,证明现在的一切牺牲都是绝对值得的。 那时候,他们想,是的,这就是爱情。 不管它如何的不真实,可是它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至少在那一刻,他们都深信不疑。 第九章 杏花无处避春愁 十一月转眼就过了。 容嫣的名字再也没有在华连成出现过。 外面渐渐的也有了流言。有的说容二爷年纪轻轻塌了中,也有的说容二爷被赶出了师门,还有的说容二爷生了怪病,见不得人了。 梨园各界都暗中注视着华连成的一番变故,各个戏园子的老板都各自盘算着,伺机与华连成争夺一番第一的名头。 只是容嫣消失以后,华连成迅速推出一个许稚柳。这小子在台上完全是一个容嫣的饼印子,只是小了一号,人称「小容嫣」。 他凭着容嫣唯一传人的名头,在业内直线起跳,红得极快。所以众戏班子一时倒也奈何华连成不得。 吃了半个多月的中药,容修的病渐渐的好转,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丹桂第一台那边,一个星期只有三四日的时间在那边主持,其余的时候在留在家静养。 这天刚吃过早饭,就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门来,停在容公馆门前。 车上走下来一个西装毕挺,留着短胡须的东洋人,拉开后座车门。从后座走下来两个青年男子。 看门的老张急急的走了进屋,向容老板递上一张名片:「老爷,外面来了几个日本人,说是来拜会二爷的。」 容修大吃一惊,不知道这小儿子什么时候又沾惹上日本人了,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全是日文,只有个名字认得:「栖川宫真彦」。 容修只觉得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暗恨了一声家门不幸,日本人岂是好招惹的?不过没办法,人家都找上家门来了,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出去周旋周旋。 客人已经来到前厅。容修走出去,正看见三个人旁若无人地对着一幅龚贤的山水图观赏。 其中一个留小胡须的矮个子正在用日语说着什么,皮肤微黑的那个男子不停的点头,仿佛十分欣赏,而站在中间的一位年轻公子模样,清秀冷峻,不时打量四周。 那个年轻人最先看到容修。他眼角的余光一扫到,立即就转过身来。 而他身边赏画的那两位也立即停止赏画,面向容修站好。 「让我来介绍一下,」短胡须的矮个子中文说得十分流利:「在下是大日本帝国驻上海第二兵团大佐东史郎。」 容修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得点了点头。 东史郎继续介绍:「这位是大日本帝国驻上海总领事柳川正男先生。」 皮肤微黑的高个子堆起一个客气的微笑,向容修伸出一只手,同时习惯性的微微躬身:「你好,容老板。」他的中文带着一种怪怪的口音。 容修不太习惯这种西洋人的礼节,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削瘦的大手:「幸会。」 容修感到掌中的手骨节突出,几处指节还有老茧,凭着他的经验,这应该是多年练功夫留下来的痕迹。 「这位是总领事的助手,栖川宫真彦阁下。」 叫栖川宫的年轻人站得笔直,只微微一颔首。 容修抱了抱拳,还了个中国式的礼节:「幸会。」 容修心里七上八下。这两位听起来好像都是日本驻上海的高官之流,而中间这位栖川宫真彦虽说是柳川正男的助手,但是看起来架势反倒压过这位总领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心驶得万年船,于是陪出生意人的笑脸:「来,请坐请坐,看茶──」 栖川宫自顾自的往首位坐了,其余二位方才在他旁边坐下。 「是这样的。」东史郎开口道:「柳川先生和栖川宫先生一向对中国文化十分仰慕,在派来上海担任总领事之后,曾经听过贵公子容嫣的一出戏,对容公子推崇备至,希望能够请容二爷出来见见面。」 容修沉吟道:「一出戏?」 「散花。」柳川突然以非常清晰的中文说:「天女散花。」 然后他又说:「在下,曾经到德国学习音乐,而中国的戏剧,和欧洲的歌剧,很相似。您的儿子,虽然很年轻,但的确是第一流的演员。虽然我听不懂得台词,不能领会最好的,地方,但是,他的歌声和舞蹈,让我感到中国剧的特别和美丽。」 栖川宫似乎听不懂中国话,所以柳川每说一句,都由东史郎为他翻译。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似乎在为柳川说的话背书。 「所以,栖川宫先生希望能在台下结识您的儿子,与他交流文化与戏剧,成为朋友。我们这一次是怀着极大的诚意前来的,希望能够在中日友好的历史上,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东史郎的中国话十分地道,用词也准确:「第一次前来府上拜会,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抬手将一份锦盒装的礼物双手奉上。容修哪里敢受日本人的礼,极力推辞不过,只得接了,打开来,盒中竟然装了一尊手掌大小白玉观音,神态端妍,玉色温润。容修也是玩古玩玉件儿的行家,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当时就微微冒了汗,捧着在手里,简直像捧了个炭元。 「承蒙各位大人的赏识,容某人感激不尽。只是,这个,实不相瞒,」容修小心翼翼的说:「我那小儿子,目前并不在家。自从上一次唱戏突发疾病,一直没有好,所以送到乡下亲戚家去将息身子去了。」 东史郎闻言一怔,又用日语和那年轻人说了几句,非常明显的失望出现在栖川宫脸上。 柳川叹了口气:「实在太遗憾了。」 「所以……这份礼物,容某人是万万领受不起,还请收回。各位大人的厚爱美意,我一定转告犬儿,这个……」 「容老板太客气了。」东史郎抬手一挡:「我们日本人没有把礼物送到主人家里再拿走的习惯。据我所知,中国人应该也没有这种规矩吧,除非是容老板不想交我们这个朋友,不给我们这个面子。」 容修心中一惊:「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东史郎皱起眉头:「容老板的意思,是不敢交我们这个朋友,还是不敢不交我们日本人作朋友?」 这日本人端的狡诈难缠,容修肚子里暗恨了一声,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笑容:「东先生说到哪里去了,这是容某人的荣幸。只是实在受宠若惊罢了。」 在一旁一直没作声的柳川突然脸上微微一笑:「容老板,小礼物,请收下。也许将来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到了这个地步,容修只得心惊胆战的接了。 三个日本人告辞,送到前廊,忽然后院中传出一阵异常优美的笛声,横空而过,在宁静的屋舍瓦檐之间缭绕回转。 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这笛声就像在月光下沉寂的苍茫山麓,浅浅的风横过,淡淡的树影摇晃,仿佛在深情倾述着什么故事,从音韵流泄出的悲哀。 「真美。」柳川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说。 一直没说话的栖川宫,在这样的笛声中,冷峻的脸容也不禁柔和起来。 容修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这是容雅在吹笛。他们这个宅院里的人,每日听大少爷的琴笛京胡,全都已经听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回,让容修像今天这样只觉得刺耳。 柳川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太美了,就好像闻得到笛声的芳香一般。」 他转向容修:「请问,吹笛的人是谁?」 容修站立难安的陪在他们身边,听到他发问,只得勉强挤出笑脸:「这是我的大儿子在胡乱捣鼓呢,吹得不好,见笑了。」 「容……雅?」 容修有点吃惊这日本人居然也知道容雅的名字:「是,正是。」 「我只知道他是名琴师,想不到他的笛声也这样美妙。」柳川用日语自言自语的说。 容修不知道这日本人在喃喃的说什么。 柳川向容修道:「您的大儿子,是出色的音乐家。改日,我一定专程来拜访他。」 容修心里直发慌,改日,还要来? 「不敢当不敢当。张妈,你快去请大少爷出来见客人,告诉他别吹了。」容修转过身,提高声音对屋里正在收拾茶具的一个穿朱红衫的老女人说。 「不,不,请不要。」柳川慌忙说:「这么美好的音乐,请不要打扰他。」 三个日本人在容修的陪同下,出了大门,坐进轿车。 前座的东史郎回过脸来说:「实在抱歉,栖川宫阁下,您后天就要回日本了,这次却没能见到容嫣,让您白跑一趟。」 后座的年轻人静默了一会儿:「算了。没关系。」 柳川还在侧耳静听笛声,直到汽车发动开走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长长的叹了口气:「……容雅。」 第十章 烟柳渐重重 徐若虚倒说话算话,没多久,真叫沈汉臣和他一起去喝「业务酒」。他是想在这乡下秀才面前显显威风,以示自己吃得开,交游广阔。 这是上海的「上流社会」人士仿洋派生活发起的义卖会,为清寒学生劝募奖学金。这在当时算是一种时髦风尚,由富贵之家捐出一些小玩意儿古董,再拍卖出去,所得收入,在扣除庞大的场地租金宴请之后,剩余部分才捐给慈善事业里面去。说穿了,这只是有钱人巧立名目消闲的方式,也是名媛们显示珠宝新衫的好场所,所以一直很受上流社会欢迎。上海一些报馆记者也会受到邀请,只是去照两张相片,免费吃吃喝喝罢了。 名流大亨贵妇小姐们济济一堂。女士们穿着西式洋裙,男士们个个西装毕挺。就连徐若虚也找了一身奶油白的西装穿在身上,显得那圆肚皮更挺拔精神。全场似乎只有沈汉臣穿着旧鄙的灰色长衫。徐若虚一见沈汉臣就将他取笑一番,弄得沈汉臣好生难为情。 正式拍卖之前有一个茶会。 徐若虚和沈汉臣被安排到靠近角落的一张小台。同台的基本上都是同行,寒暄着打招呼。徐若虚愈发要卖弄自己的眼界,不断指点着来宾说给身边的沈汉臣听,这是谁,那是谁,这是某某部长与夫人,那是某银行家公子,那边是某女明星。 突然众星捧月的来了一位中年人,四方脸,紫涨面皮,十分富态,神情倨傲。甫一坐下,就脱了西装外套,连同手中英国式手杖一起交给侍从,露出内里米色背带裤和白色衬衣。 「你看那边那位,他可是当今上海顶尖儿的富豪之一,荣氏家族的老三荣国海。荣氏家族你听过吧?」 上海的面粉大王,沈汉臣再孤陋寡闻也听过他们家族的名字。虽然讨厌徐若虚把自己当成白痴,但沈汉臣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身边一个戴圆眼镜的瘦子说道:「听说他大哥被政府通缉,跑到香港避风头去了。还不是为了拒买国民政府债券的事……也只有他们这种家势,才敢罢买政府债券。」 徐若虚感叹:「什么通缉,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那些政府官儿们,拍他们马屁还来不及。你看他们家这架势,半点没收敛!」 又有人小声说:「哟,你看他身边那位,不是大生银行的老板娘吗?」 荣国海一边坐了一个穿宝蓝色洋装,脖子上挂着巨大的珍珠项链的瘦小女人,另一边位子却空着。 大家正在窃窃私语,不知又是哪位重要人物被安排在荣三爷的身边,忽然见到一个长发及肩的年轻人,来到荣国海身边,微笑着与同桌的众人打了个招呼,施施然坐下。 沈汉臣在此地突然见到此人,只觉心跳都停了一下。 身边徐若虚啧了一下嘴:「原来是容家大公子,难怪!你知道吗,这位可是上海第一的名琴师啊。」 容雅恐怕是今天这酒会上,除沈汉臣外,另一个没有穿西装的男士。一件半新旧的天青色长袍,翻出洁白的袖口,清洁如玉。 戴圆眼镜的瘦子说:「这荣三爷是票界名宿,听说最捧的就是容氏兄弟。难怪特意把容大公子安排在他身边坐下。不过这也奇了,一般容家老大是很少出面这种场合的,一般在外应酬的事都是容二爷呀。」 沈汉臣连忙转了脸,低头喝茶,只希望这里人多,容雅注意不到自己。 徐若虚瞅了个空子,提了照相机,凑上前去:「哟,荣三爷,您老今天这么得闲啊?容雅先生也来了?您可是稀客啊。」 荣国海眼角瞟了瞟,微笑:「你是哪间报社的?」 忙递名片:「上海晚报,小姓徐,徐若虚。」 荣国海轻描淡写的将名片信手放在一边。 「嗯,徐先生,你们陈总编近来还好吧?」 「好,好,回头见着陈总编,我会跟他说荣三爷问他好呢。」徐若虚笑道:「二位爷,一位是梨园国手,一位是商界奇才,合张影好吧?」 容雅听到徐若虚自报家门,是上海晚报的,当下已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上海晚报?」 「正是。」 容雅没再说什么,只四下里望了一望,好像在找人。 沈汉臣见徐若虚突然跑过去打招呼,正一头微汗,眼睛不自觉的不时瞟瞟这边。正巧容雅此时望过去,四目相视,容雅微微点了点头,沈汉臣吓了一跳,赶紧别过头去。 徐若虚跑新闻的人,何等精灵,察言观色,把容雅的一举一动细细看在眼里,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这位容大爷无声招呼的物件居然是那个不出声不起眼的同僚,更是吃了一惊,不知道这土包子何时居然和华连成的第一琴师有过交情。 此时沈汉臣完全没有了吃饭的心情,又怕徐若虚看出什么,产生怀疑。绞尽脑汁找了个借口,刚想溜走,此时听见「叮叮叮」的声音,有人用银勺轻敲着玻璃杯脚,会场安静下来,嘉宾各自归位。 英式下午茶之后,正式拍卖开始了。 容雅代表华连成捐了一件容嫣少年时挂过的玉件儿,本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估价十个大洋,却被身边的荣国海和另一位票友一阵哄抬之后,最终被荣国海以五十大洋的高价拍了下来。 容雅向荣国海微微欠身致谢,又向那边台的票友举了一举杯,算是致意。 看到此种情景,沈汉臣不禁感慨万千。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眼下,操持贱业,一向地位低下的演员戏子们,锦衣玉食,被当作座上宾般请来高级酒会妆点门面,安排在重要位置。自己这十年寒窗苦读书的,倒成了来蹭油长见识的无名角色。可见世风沦丧,纵有满腹经纶,也无所用处。 跟着拍卖的是容雅本人用过的一把京胡。 荣国海向来追捧容氏兄弟,但因为他自己也对场面上的东西十分在行,所以说到底还是对琴师容雅更着迷一些。对于容雅用过的这把京胡,他是志在必得。 京胡的估价十五个大洋。 荣国海首先举起手里的叫价牌:「二十。」 环顾全场,大家也都知道荣先生的雅好,看在他的面子上,应该也没有多少人会认真的同他争。 这时在角落传来一个声音:「三十。」 荣国海没有在意,以为又是哪位老友在开他玩笑,敲他竹杠。他头也没回:「四十。」 角落里那人很快起跟了上来:「五十。」 「六十.」 「八十.」 拍卖场里一下子极为安静,只剩下这两个报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荣国海开始皱眉头,觉得对手追得很紧,不像是在开玩笑,倒像是在和他较劲儿。 荣国海停了停,开口说:「一百。」 「三百.」 会场里有些骚动起来。 这下子不仅荣国海,就连容雅也不禁回望,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个角落望过去。 只见会场最后一张小圆台边,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掩嘴微笑的女子面圆肤白,身着浅粉色和服。她身边的男子身着灰色西装,皮肤微黑发亮,两颊削瘦,两道浓眉下,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流转生光。他似笑非笑地斜靠在小圆桌边,单手支颐,手肘边放着一只英式茶杯,就是这随随便便的姿势,让容雅不自禁地想起黑色的山豹,深藏不露的爪与利齿。 「是日本人!」 有人小声的说。 很快这个声音在会场里传遍了。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是日本领事馆的柳川总领事……」 台上的报价师没有停止:「三百块第一次,三百块第二次……」 荣国海向来骄横,哪里受得别人的打压。心头火起上来,一举手中的牌子:「三百五十块。」 柳川身边的翻译官跟着一举牌子:「四百块。」 到了这个份儿上,争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只京胡,而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面子了。 会场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地关注着这一幕。 「四百五.」 「五百.」 荣国海脸色发紫,再一举牌子,手却被身边的大生银行老板娘压了下来:「荣先生,不要再叫了。」 女人小声的说:「左右不过是把京胡,您喜欢,日后再向容先生要一把就是了。何必为了这小玩意儿得罪日本人呢?」 荣国海一愣。 同一桌人的其他人也醒悟过来,纷纷相劝:「是啊,荣先生,算了吧。」 「何太说得有理。」 「时局这么乱,何必和日本人较真儿呢……」 荣国海一时没有主意,心中纵然气愤难平,但一只手只觉有千斤重,再举上去也是不易了。 报价师在台上重复:「五百块第一次,五百块第二次,五百块……」 这时谁也想不到,荣国海身边的容雅施施然举起手中的牌子:「一千块。」 全场譁然。 这已不是拍卖,完全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在抬杠。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哪一边都得罪不得。拍卖官头皮冒汗,掏出手帕来擦擦头上的汗水:「一千块第一次,一千块第二次……」 翻译官在柳川的示意下,举牌:「一千五百块。」 全场再次譁然。 容雅望向柳川,后者向他微微一笑。 荣国海此时不仅对身边的年轻人充满了钦佩,但又为他捏了把汗。此时一拉他的衣袖道:「容先生,他们劝我的话你也听到了。何必和日本狗一般计较呢,不要再和日本人斗了。」 容雅道:「二千块。」 荣国海见到柳川身边的另外几个日本人脸色已经开始阴沉,那柳川虽然还是面带笑意,但这种笑比怒更可怕。荣国海急道:「容先生,你听我一句劝,何必和小日本争这一时之气呢。」 容雅淡淡道:「倒也不是争一时之气,容某有点敝帚自珍的怪癖,用过的旧玩意儿,虽然不值钱,可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它落到外邦人手里。」 他的声音不高,但也不低。此时会场里已经安静下来,柳川那边应该听得一清二楚。那翻译官低声向柳川说了两句。 翻译官用询问的眼色望向柳川,这时柳川开口了,用不标准的中国话,非常清晰的说:「三千块。」 有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容雅的肩头。 容雅回头,只见刚才见到的日本少女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少女向他先鞠了一躬,然后用错得离谱的中国话说:「我看过你,和哥哥,不好意思。」 容雅听得费力,免不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那少女在容雅的凝视下脸一红:「哥哥,音乐的,喜欢。所以,哥哥,喜欢,你。」 什么?听到这一句,轮到容雅面上微红,眉头一扬,神情带了点愠色。 那少女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道:「我的,中国文的,不行。不好意思。那个,不要再争了,请。因为,哥哥很喜欢,中国的音乐,是真的。作个纪念,拜托。」 容雅费力的听,想了想才明白这少女想说什么。原来她是这日本人的妹妹,她说她的哥哥很喜欢中国的音乐,也听过自己的名字,兄妹俩还到华连成去看过戏,所以想带走一样中国的乐器回日本作纪念,请他不要再和哥哥争下去了。 面对少女的恳求,容雅心里稍一迟疑,台上报价官已经大声道:「……三千块第三次!」 一锤定音。 这没完没了的中日之争,渗透到生活每一个角落的中日之争,暂时终于有了个结果。 看得出来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拍卖官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激动:「好了,这把京胡现在属于柳川总领事了!」 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那是想讨好日本人的。不过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柳川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沉默的敌意,站起来优雅地欠身,施施然起走上拍卖台。 「这京胡现在是我的了吗?」他问。 报价官不知他要做什么,张着嘴看着他,表情茫然的点点头。 「我现在就把它带走也可以吧?」 报价官还是点头。 柳川拿了京胡,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容雅面前。 容雅坐在椅子上,抬起眼,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我的翻译官说,这东西,是容先生的旧物,容先生不希望,它落到外邦人手上,可是?」柳川彬彬有礼的问。 他的中国话明显比他妹妹好得多。还算流利,只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口音。 「没错。」 「容先生可能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我非常尊重的音乐家。中国人有句老话,君子不夺人所爱,在我们日本,也有类似的说法。所以,我不希望容先生,误会我,是一个不懂得礼貌的人。这把京胡,就完璧归还,容先生请收下。」 然后他双手将就京胡奉送上容雅面前。 这又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所有人的目光的投射到容雅身上。 只见容雅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京胡。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停了停,容雅又道:「比起贵国军队在中国所做的破坏,造成了多少学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三千块根本弥补不了什么。所以我就不谢柳川先生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就连他身边的荣国海也惊惶地望着他。这个容雅,实在是太书生意气,不知死活了!居然当着日本总领事的面揭他们的老底儿!这不是老虎脸上拔须吗! 沈汉臣到了此时,也不禁为容雅捏了把冷汗。感觉上好像随时会出现一小队日本宪兵,把容雅抓走似的。 柳川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露出微笑:「容先生好像对我国的军队有点误会……」 容雅淡淡的说:「哦,我有吗?」 柳川凝目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只对身边的日本少女道:「真理子,我们走。」走出两步,又回头一笑:「容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容雅挑起眉头,抱了抱拳。 谁也不知道柳川这句后会有期是什么意思。一句普通的客套话,在这种情况下,从这个日本人口中说出来,每个人都直觉地把它理解成一种威胁。 只有容雅面不改色端起茶杯喝茶。 沈汉臣远远的看着他,只隐隐觉得,这位容嫣的大哥,他明明是一位很风雅的公子哥儿,他应该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种艺人,但为什么在他身上竟然会有一种不畏强权看轻生死的气度?这和他的身份是如此不协调。他面对日本人的骄傲与从容,不管沈汉臣有多么不喜欢容家的人,这一次,也不禁对他心生敬意。 一把旧琴卖到三千元的天价,一时在梨园内外舆论纷纷。特别敏感的是,买琴的人又是个日本人,还是个总领事。 知道这事的,有竖起大姆指赞容雅个好字的,有等着看容家班倒楣的,也有暗含妒嫉之意出言讥讽的。无论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容雅上海第一名琴师的名头却因此而更响亮了。 奇的是容雅这棵大树下,中国人送来的暖风、微风、冷风不少,日本人那边倒是毫无动静。柳川扔下的那一句「后会有期」也似乎成了一句空话。 祸福难测,容修暗自担心提防了大半个月,华连成和大儿子一直平安无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的松了。 自从那次茶会以后,徐若虚对乡下人沈汉臣重新产生了兴趣,一个劲在打听他和容大少爷是怎么认识的。记者的职业敏感,让他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偏偏沈汉臣根本不想提。从此他有点躲着那徐若虚,但他越是躲着,徐若虚越是觉得好奇。 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转眼就来到了民国二十年的岁末。当时一般的中国老百姓还是习惯过中国的旧历新年,对洋历新年反应平平,只是大多数生意人家,在年末的时候结一结帐,把该还的款还了,该清的帐清了。 这天戏班子收了场,角儿、场面、跑龙套的,各色人等挨个进容老板的办公室里分红钱。容老板穿着古铜色的栗鼠毛皮长袍子,神态端凝地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每进来一个人,就打开办公桌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数个银元交到那人手上,这就是此人该得的分儿。然后那人在桌上的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在旁边划一个勾,表示已经领了。 这是根据各人平时的工作分量、工作表现来定的。谁该得多谁该得少,容老板心里自然有把秤。容修对手下的人,平时管教虽严,银钱上却并不刻薄吝啬。照例这样的分红,角儿是拿得最多的。在场面儿龙套们拿完以后,剩下的一大半,几乎全是分给角儿们的。 上一年许稚柳记得自己得了十个现大洋的红利钱,二爷后来又偷偷给过他十个大洋让他去买糖吃,二爷还只当他是个爱吃糖的孩子。这几年,二爷赏他的钱,他一个子儿也没动过,全都收在二爷用过的一块旧手帕里包好,压在枕头底下。夜里有时睡不着的时候,摸一摸枕头下的硬物,想到二爷对他好,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是今年…… 许稚柳走进容修的办公室。每次他站在容老板面前都会觉得紧张。 容修什么也没有说,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袋,向许稚柳递去。许稚柳慌忙双手来接。他感觉手中东西的份量重得超出他的想像,不禁有些讶然地望向容老板。 容修望着他,笑了一笑:「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许稚柳满面通红,他连想都不敢想,竟然会得到这样一大包银元。这,这不是角儿们才应该得的份儿吗? 容修看着这个低头红脸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真是单纯乖巧。他要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能在人海茫茫的大街之上找到这样一棵好苗子,青函那孩子还是真有点眼光的……一想到小儿子,容修心里便是一阵隐痛。 许稚柳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爷。」 就在柳儿要出门的当儿,容修把他叫住了:「柳儿。」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5节 许稚柳道:「是。」 容修看了他好一会儿,许稚柳觉得,容老板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温和。 停了停,容修说:「柳儿,好好唱戏,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柳儿回答:「是。」 中国人的对话,就是这样的点到即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说的话,可是在无言之间,大家又都明了于心。 在那一刻,容修其实是在对柳儿说:「孩子,你千万不要学你师父,不要让我失望。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而柳儿回答的其实是:「放心吧容老板,我一定会好好唱戏。报答您和二爷对我的知遇教养之恩。」 在那一刻,柳儿的乖巧,稍慰了被容嫣伤透的老怀。而在那一刻,柳儿感受到容修那长辈般的温情和慈爱,在失去容嫣而寂寞悲哀的内心深处,也腾起了一股热泪般的温暖。 第十一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 沈汉臣自从与容嫣同住后,一份薪水,却要应付两个人的生活,已是大感吃紧。偏偏容嫣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每每心血来潮,突然要买这个买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东一点西一点的,一个月拉拉扯扯下来就不够用了,一开始沈汉臣还用旧时的一点积蓄勉强撑着,可到了上个月末,沈汉臣已经不得不向同事借钱了。像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为了钱的事老着脸向同事开口,怎不让他满腹委屈。 容少爷没活过穷人的日子,不懂得普通百姓是如何的精打细算,忧患度日。一次在街上遇到个小叫花子,容嫣一时想起往事,说了一句:「啊,好像柳儿。」就给了那小叫花子一个白花花的银元。为这种事沈汉臣埋怨过他,他却好像很不耐烦。其实他知道容嫣现在比起唱戏那会儿,已经收敛了不知多少,沈汉臣实不欲为这种事和他闹别扭,有时实在忍不住,也只好隐晦曲折的暗示──如今这情况,哪里还能如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使银子?容嫣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个不出声。 平时的日子苦点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连每个月寄回家给老母的钱都受到影响。一个月比一个月寄得少,从上个月起,实在没有余钱再寄回家中,只好写家书解释,说近来身体欠佳,要多花些钱买药吃,等身体转好,再继续寄。惹得老母亲好生担心。沈汉臣自深以为恨,唯有在生活上拚命节俭自己。两个月下来,沈汉臣渐渐面黄肌瘦,脸有菜色。如果此时沈母看到,定会相信儿子果真得了重病。 说来也奇怪,容嫣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慢吞吞的出门找间小馆子吃刀切馒头夹牛肉送粥,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却也瘦了。 一日日的苍白下去,眉目间恍有忧色。 沈汉臣在心中直纳闷,问他,容嫣却只是懒懒一笑置之,好像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租界与旧城相接的晏海门、障川门一带,是容嫣往日最爱闲逛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云集有丛古斋、辟玉林、仪古斋等上海最主要的几家古玩铺头。 自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有许多北方难民纷纷涌入上海。其中有一大批的前清遗老、失意军阀携带着黄金现钞、古玩细软来到租界做起了寓公。为了维持昔日奢侈的生活,他们手中的古董一件件渐渐送进了店铺。于是,许多古玩店就在离老、新北门不远的公共租界五马路集中开业。在短短数百米的广东路上,当时就云集了数十家最主要的古玩店铺和无数零星摊点。 梨园子弟一旦成了名角,荣耀和银子来得太容易,除了买房子置行头外,不知道怎么个花销,于是抽大烟的抽大烟,逛青楼的逛青楼,也有不少偏爱雅风的,比如容修,就大有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的雅癖。容嫣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闻目濡,也自然沾染了这份闲情风致。 广东路上的旧市场虽是才兴起的,可是里面不少店铺都是搬过去的老字型大小。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高鼻子洋人,操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在与摊贩伙计讨价还价。容嫣混在人流中,慢慢地从一家踱到另一家,拿起一只明代的琥珀瑞兽摆件看看,又取过一只如同凝脂般的田黄长方章把玩一番。正看着热闹,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他:「二爷?这不是二爷吗?」 容嫣暗酌自己包裹得这样严实,居然也被认出,不禁吃了一惊。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狐皮袍子、戴圆眼镜的白胖老头,笑容满面的望着自己:「哟,果然是二爷!好久不见了二爷!」 容嫣也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福源斋的宋掌柜!真是好眼力啊。」 那宋掌柜满脸堆笑,异常亲热地凑上前来:「老朽虽老了,可是大半辈子都泡在这一行里,整日里识金断玉的,这点识人的眼力价还是有的,更何况二爷玉树般的人材呢。怎么,二爷,今天想来淘点好货?」 容嫣往四周略一望:「怎么,这间集雅斋也是宋掌柜您的?」 「这是开给我儿子的,瞎折腾,让他混口饭吃罢了。」这宋掌柜天生一副笑脸,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他压低了声音:「这外面的东西粗得很,哪能入二爷的法眼。来来来,请二爷随我来。」 容嫣被他半扶半扯着,身不由己就入了后堂。 只见堂后小院翠竹青青,别有一番清幽景色,穿过小竹院,来到一间会客小厅,一进门口,便看见四张紫檀全素独板罗汉椅分列两旁,上座摆着紫檀瓷面方桌,一边的十二屏楠木屏风上刻着恭祝某某某光禄大夫荣寿之类的句子,容嫣不禁赞道:「好地方,好玩意儿!」 宋掌柜闻言一笑:「二爷好眼力。请,请,这边请。」 一边请容嫣上座了,侍候容嫣脱了围巾帽子,一边吩咐下人上茶,一边问少爷呢。 下人答道:「少爷一早出门去了。」 宋老板不禁恨了一声,转过脸来对容嫣笑道:「唉,我那个不成材的小儿子,老父开了店铺给他,是想他自立门户,也有个谋生之所,谁知道他倒一担子全扔给我打点了,唉唉,不说他了,这个混小子,让二爷见笑,来来,二爷喝茶。」 茶端上来,是上等的龙井不必说,那全套青花薄胎茶具,至少也是清康熙年间的制品,精雅之极。 宋掌柜趁容嫣喝茶时,笑道:「近来听说二爷病了,我还一直担心着呢,今日一见,二爷风采依旧,老朽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二爷的病,好了吧?」 容嫣喝着茶,但笑不语。 宋掌柜是精明至极的生意人,见容嫣神色之间,似乎有些不想提这件事,立刻换了话题:「二爷今儿来得正巧,前两天老朽收得了几件有意思的玩意儿,正好请二爷过过目。请二爷稍坐。」 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容嫣知道他是去货仓拿宝贝去了,一个人坐在厅上,打量四周。内堂摆设古雅,宁静出尘,猜测这必是宋老板一手安排布置,可见他为了儿子能自立门户,也费了不少心血。 没多久,宋掌柜又一阵风似的回来,手里捧了几只长长短短的盒子。 宋掌柜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打开其中一只,取出一尊仕女座像,容嫣只见仕女神态温婉,线条圆融,确是佳品。 「这是明德化窑出的,嘿嘿,只是小玩意儿。」宋老板说着,又打开另一只盒子,取出一只雕工极细致精美的香几。 「这个,不像是寻常人家用的吧?」容嫣道。 「嘿嘿,二爷好眼力。这是清宫内廷专用的,剔红殿阁式带屉香几,是宫里边令苏州织造特制,传世极少。这个是我从一个老太监手里买过来的。」 「漂亮,的确漂亮。」 「嘿嘿,二爷请看这个。」宋掌柜说着打开第三只盒子,取出一只田黄鸡心佩。 容嫣不禁咦了一声。 以田黄来做鸡心佩,他还是第一次见。 接过手中把玩,只觉光洁润泽如同浸油,石质均匀干净,毫无瑕疵,刀法圆熟,实在是完美至极。 宋老板在一旁察言观色,知道这件玩意儿对了二爷的心脾,便笑道:「这虽只是明代的玩意儿,难得的是它的颜色纯正质地上乘,而且我搞这行一辈子,田黄章就玩得多,鸡心佩还是头一回见,物以稀为贵,值就值在这里。」 容嫣抚摸着佩石,沉吟不语。 宋老板见状,又笑道:「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我们做这一行生意,难的也就是个眼缘,你不喜欢的,任它哪怕是和氏璧呢,摆在眼前也就是块石头。自己看上眼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方寿山石呢,那也就是珍宝。这东西和二爷您有缘分,我就给二爷个实价,在入货价上,再加二十个现大洋。这二十块,就当二爷打赏小店的跑路钱,二爷意下如何?」 容嫣怦然心动。 他想到容修也一向喜欢把玩这些东西,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如果把这个当作贺礼送给老父,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若换了往日,只怕容嫣立马就摇腰包摸银票了,多加二十何在话下,除此之外,恐怕还要再加封个大红包以贺宋老板小儿子新店开张。可是,今日的容嫣实在是阮囊羞涩,除去坐黄包车的钱,只得三四个大洋在包里叮当响着。正想张口推却,一抬眼只见宋老板圆眼镜后一双笑眯了的眼睛,仿佛拿准了他一定会同意。推辞的话也就咬在舌间,说不出口。 容二生平第一次尝到这样尴尬的境地,只觉得那圆润明黄的鸡心佩像蜡一般,都快被他掌心的热气蒸融,粘在他手指上了。 容嫣眨了眨眼睛,干咽了一口唾沬,展颜一笑。用最不经意的动作将佩放回盒中。 「东西是好玩意儿,可是……」 他没说可是什么,宋老板立即笑着点头:「是,是,二爷再看看,不急。好玩意儿多了,慢慢淘。那个,二爷,我还有几件宝贝,再请二爷赏赏……」 「不用了,我待会儿还有点事儿,对不住,叨扰您这么多工夫……」 「二爷这话见外了不是。二爷肯常来坐坐才好呢,呵呵呵,二爷请这边走,这边走……」 宋老板亲亲热热的一直把容嫣送到店门外,才依依不舍的道了别。 容嫣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从那清幽安宁的别院乍一出来,只觉身边嘈杂拥挤,街道尘土飞扬。 他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往前走去,却再也不敢停下来在任何一间店铺前逗留。路两旁有黄包车夫向来往行人兜揽着生意,他充耳不闻,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低着头在街上随意的乱走着,路上遇到爱国学生游行,大喊着「还我东三省」之类的口号,红的绿的宣传单像做丧事人家的冥纸钱一般乱洒,在灰蒙蒙的蓝天底下,随着灰尘一样飞扬,落在行人的头上,落在行人的脚下,被踩来踩去,很快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行人纷纷走避到路的两旁,给这支游行的队伍让出一条路来,容嫣站在他们中间,似看非看的发着呆。 他觉得五个指尖又滑又腻,仿佛还粘着那块田黄玉。 柳儿成角儿了。柳儿抖起来了。 这是华连成,容家院子里,里里外外,大家私底下偷偷议论的话题。 据说老爷专门请了师傅,给他置了行头,还打扫了一间厢房出来,让他搬出了师兄师弟们住的院子,这还不算,老爷这次封了这么大的一个红包给柳儿。 讲话的人夸张地做着手势,把一小袋的银元比划得活像满满一脸盆儿。 听的人也摇头晃脑,啧啧出声。 柳儿红了。这么多的银元,他一孤身小子,可怎么花呢。 有点常识的,知道容老爷做事向来有分寸,摇头不信。可一转眼,一个穿白色衣衫的人影从那边闲闲走过,不由得直了眼。 「那是谁呀?」 「那可不是柳儿吗?」 「他这身打扮,不留神一望,我还以为是二爷回来了呢。」 「他呀,那头发是专找从前为二爷剪头发的师傅剪的,连那身衣服,也是去找二爷从前的裁缝照着做的,能不像吗?」 「乖乖,二爷去的地方,那可贵了。」 「要不怎么说他红了,抖了呢?玩意儿学得差不多了,不该学着花银子了吗?」 「嘿,他还真把自己当二爷了。」 「哼,他也配。就是这副豆芽菜的样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和咱们二爷那哪儿有得比?」 「呀,一个街上捡回来的孩子,当初老爷留下他不过是为了哄着二爷高兴,谁想到他真能有今天呢?」 「是呀,谁想到有今天呢……我说,二爷就真的不回来了?」 「嘘──你找死啊?当心被老爷听到……」 许稚柳根本不理会身前身后的议论纷纷。该他唱戏的时候他就登台唱戏,脱了戏袍,自己想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 找上海最贵的剪头师傅理了头发,到上海最贵的裁缝店做了衣服,从里到外一身的白色,也开始学着品茶品酒,看电影吃西餐,总之,二爷做过的,他样样要试。他的交游开始广阔起来,别的戏班子也识了一帮朋友。他已经打响了名头,就算他不去认识别人,别人也会来主动结交他。别人对他的称呼也改了,除了大爷和容老爷,现在谁当面见了他不叫一声「许老板」?有时在街上闲逛,三两个过路的,也会回头来张望:「哟,那不是许老板吗?」「好年轻……」「真是他?」 在这风起云涌的上海滩,他不再是无名之辈。 他这样年轻,一定还会更红。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对他的私生活容修从不多加制止。大约容老板也同意,既然有了足够让人品头论足的名声,自然必须得有与这名声相匹配的做派。他还太年轻,自然只能模仿,但总有一天他会形成自己的一派风流。 只是在生活中的他实在算不得俊美少年,身子太瘦,面相微苦。只有那双眼睛分外与众不同。不化妆的时候已是深如静潭,偶尔抬起眼来看人,幽光微瞬,复又平息。上了妆在台上,更是顾盼生辉。 他扮贵妃,眼角如丝,千娇百媚;他拾玉镯,思来想去,欲走还留;最受欢迎的还是玉堂春,万般的辛酸,万般的委屈,目横秋波,就是那双眼里,仿佛含有那许多将说未说的话语,便纵有无限心事,更与何人诉。 他也的确有无限的心事,无人可诉。 他想找容嫣。不知道如何找,便去找沈汉臣。 沈汉臣正在办公室里坐着,突然听说有人找自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走了进来,再定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 「你来干什么?」 「沈爷,我……」 转眼看到徐若虚隔着玻璃远远地在向这边张望,沈汉臣恨了一声:「等一等,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匆匆忙忙地出了门,进了茶楼包房,沈汉臣这才松了口气。刚才也不知道徐若虚看到什么没有,这混蛋专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沈爷,二爷他,过得还好罢?」 沈汉臣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 「沈爷,我求你,带我去见二爷吧!」 「……见了又如何呢。」 半晌,对面的人才开了口。 见了又如何呢?他被问得张口结舌。 「我们过得很好。你们不要再枉费心机了。就算见到了,青函也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沈汉臣看着这位华连成力捧的新角儿坐在他的面前,欲哭无泪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他已经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没别的事的话,沈某告辞了。」 「沈爷,等一等!」许稚柳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元:「这些钱,请你转交给二爷,就说是柳儿孝敬他的……」 沈汉臣心头火起,冷冷道:「许老板这是在干什么?沈某虽然不才,却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许老板还是省省,去施舍别人吧。」 说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停了停,转过身又道:「柳儿,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绝不会带你去见他的。你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不容易。自己好好的唱戏才是本份。青函和我是真心相爱,你──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许稚柳目瞪口呆,如受雷击。 他竟然懂得他! 他看穿了他! 连二爷也不曾懂得的心事,此人竟然懂得! 连他自己也不敢正视之心事,生平最大的秘密,却被眼前此人毫不留情,一语道破。这狠毒的人!许稚柳一阵眩晕,就像从高处跌下,银瓶乍破。 他用手扶住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等他放下手来的时候,沈汉臣早已经不知去向,面前的热茶也凉了多时。 心还在怦怦怦地狂跳不止,身体里的血好像凝固了,全身发冷,又羞,又惭。复又一阵火热走遍全身,如同身处炮烙。 今生今世,他还有何脸面再来苦苦纠缠,他还有何面目,面对恩重如山的二爷? 深夜,容雅外出归来,经过弟弟的房间,突然顿住了脚步,停了停,又折回来。 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门里没有点灯。借着室外的微光,容雅分明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仰面倒在容嫣平日最喜欢躺的那张黄竹躺椅之中。恍然一望,他还以为是青函回来了。细一看,这分明是柳儿!只是他那身衣着打扮,与青函一模一样。 那只纤细的手,在夜色中白得异常醒目,几乎泛着青光。它正轻轻击打着黄竹椅的扶手,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好像跟随某种无声的旋律,在抑扬顿挫地打着拍子。 一阵夜风吹过,天上的浮云移去,地上多了淡淡了月光。 本应无人的房间,听不到的旋律,打着拍子的青白的手,站在门外的自己,在黑夜与月光交织的地面,投下拉长的灰色的人影。虽然明知这是自己的影子,容雅还是觉得这幅情景实在诡异。就好像此时此刻,在他与柳儿真实存在之间,还有某个虚无的第三者,若隐若现。 (卷一完) 卷二、烟花寒 第一章 柳暗花明春事深 上海福州路的文明茶楼,又称「清音桌」,一向是梨园子弟、票友定期聚会、互通消息、联络感情之所。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前挂着条幅:「特请城中弟子随意消遣」。所谓弟子,就是指的一众票友。虽说是随意消遣,但这清音桌名流济济,收费不菲,绝对是一处谈笑皆风流,往来无白丁之所。 华连成的容二爷一向是茶楼老板次次力邀的对象。现在二爷不在,只得容雅代劳。 里面的人,不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骚客,就是红得发紫的梨园前辈,虽称不上「群贤毕至」,倒也可以说「风流云集」。 以前柳儿和二爷来的时候,觉得二爷在这种热闹地方简直是如鱼得水,应酬漂亮得花团锦簇。这一次跟着容雅来,大爷明显低调得多。上了小楼,遇见有打招呼的,含笑拱手,一一回礼,然后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了,就不再说话。很快别人就将他们这一桌忽略了,将注意力投向新来的某老板、某先生身上去了。 容雅缩在竹编圈椅之中,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斜照在他脸上。他的长发透过阳光,被阳光染成了浅浅的金啡色。他的皮肤在这种光线下看起来白得好像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深黑色的眼睛好像看着什么东西,但目光又是散漫的,并非注视在某一点上。就好像他人在这里,神魂却流离身体之外。 有人在他们不远处唱了一段《空城计》的「快二六」,有人在拍手叫好,有人在玩胡琴,他似听非听。这座热烘烘的茶楼里,只有大爷坐的这一块儿,是安静的,时间像水一样无声无息的在流逝,周围的喧嚣嘈杂与他们无关。 容雅在茶楼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估摸着应该也差不多可以走了。岂料他刚一站起身来,远远的就冲过来一个西装革履、剑眉朗目的男子:「咦咦,这不是容大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竟然没有看到!」 柳儿认得此人,这男子是秦家班的当红小生秦殿玉。 秦殿玉是着名小生蒋砚香的弟子,后又改拜程继先为师。他天生一把好嗓子,又从了名师,武艺自是不凡。他最出名的是真假嗓运用自如,且转换不露痕迹,工冠生、巾生、穷生、雉尾生,再加上他一表人材,所以在上海滩也是红极一时。 这秦家班一向把华连成视为头号竞争对手,向来对它虎视眈眈,只恨不得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但在这秦家少爷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见了容家兄弟的面,那是分外亲热。容嫣常常私底下和他哥说秦殿玉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但这么多年下来,两家人到底相安无事。所以容雅和秦殿玉见了面,少不得也要应酬一番。 秦殿玉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瘦手,拖着容雅的手不放:「……唉呀呀,若是早知道上海第一琴师在此,刚才我也不敢班门弄斧,让容大哥见笑了!」 容雅只得笑:「哪里,哪里,秦老板不仅唱工一流,拉起琴来,琴技也是一流。」 秦殿玉突然发现了站在容雅背后的那人,终于放过了容雅,转而去捉柳儿:「哦哦,这不是许老板吗?唉呀呀,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自从上次许老板和二爷来过,已经许久不曾在这里见过许老板了,秦某正挂念得紧……」 柳儿听外人在这种公众地方提到容嫣的名字,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脸上也不得不笑道:「秦老板真是好记性,连我这种小角色也记得。」 秦殿玉仰天打了个哈哈:「许老板说笑了,许老板如今是上海滩数得出的名旦,秦某还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和许老板合一出呢。看二位这样子,怕不是要走了吧,这怎么行,咱们平时都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得闲,怎么能不好好叙叙?小二,再开壶热参茶──」 容雅柳儿既不善于应酬,也不善于推脱,无奈只得受他摆布。 秦殿玉那一桌还坐了几位女宾。还未走近,已经是一阵香风扑面。 柳儿只觉眼前忽地一花,金灿灿、白晃晃、红扑扑的颜色扑面而来,还未看清,只觉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珠光宝气,早已嘻嘻哈哈,声如银铃:「唉呀,容大少爷,真是请都请不到的人物啊!」「咦,这不是许老板吗?好年轻啊!」 柳儿在女子面前分外拘谨,不敢乱看。当下眼观鼻,鼻观心,像木头人一样的坐了。 容雅不动声色,笑道:「早听说秦兄是上海滩出名的风流人物,果然名不虚传。」 秦殿玉闻言哈哈大笑,神色之间十分得意。 却见这秦殿玉取了他适才拉过的京胡,笑嘻嘻道:「今天在坐的诸位可是好耳福了,当今第一的名琴师在这里,是不是无论如何,也得请容大少爷给咱们露一手,拉一曲?」 他身边几位娇滴滴的女子首先拍掌叫好,茶楼其余的客人也都纷纷鼓掌。 容雅见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琴,拉了一段小开门,一曲既毕,周围更是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这时有一紫面皮的中年汉子,在另一桌拍着台子,操着天津口音叫道:「好琴法!好!大爷喜欢,再来一曲!」 柳儿听他出言不逊,皱了皱眉,上下打量那人,只见那人身形高大粗壮,衣着华丽,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太阳镜,指间戴着老大一粒翠玉指环。 容雅还了琴:「在下今日还有些俗务,是一定得告辞了。这位先生若有兴致,下次再容容某献丑如何?」 那人面露不悦之色:「容先生忙,我金某人难道不忙?大爷难得来一次上海,慕名而来这清音桌,刚有了点兴致,容先生何必如此扫兴?」 容雅还是水波不兴的回答:「金先生今天好雅兴,容某今日却兴致不高,抱歉。」 金老大把脸一沉,他身边的喽罗们嘴里已经开始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不就是一个臭场面吗,别不识抬举!」 「今天你弹也得弹,不弹也得弹!」 「好好看看咱们老大是谁!」 秦殿玉左右一看,场面有点僵了,急忙打了个哈哈:「金先生,您平时贵人事多,难得来一次上海,大概不清楚容大哥这人,他平日里已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二位能相聚,已经是极大的缘份了!」又向容雅道:「容大哥,您是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但也应该听过名震天津卫的青帮金老大的名头啊!他可是天津卫上数一数二的京戏票友!这一次是慕名来到这茶楼,等着捧你弟弟场的,谁知道把您给等到了,您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哈哈!」 金老大哼了一声,脸有得色。 容雅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秦殿玉粉脸堆笑,周旋道:「这样吧,一位是咱们上海的第一琴师,一位是天津卫的票界名宿,不如合作一曲,好琴加好手,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 金老大清了清喉咙,露出踌躇之色。他手下的人为了拍他的马屁,当然早已经拍烂了巴掌。 秦殿玉知道容雅心高气傲,在这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容大哥,请你好歹无论如何也应酬一下吧。这人可是青帮的,得罪不得。交个朋友,以后江湖上也好相见。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如此较真呢?」 不知是秦殿玉哪一句话打动了容雅。容雅略一沉吟,操起琴道:「即然蒙金先生不嫌弃容某技疏才浅,容某就陪金先生玩一曲,略助雅兴。不知金先生想唱哪一出?」 「好!」 金老大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仰天道:「俺,伍员。指望吴国借兵,谁知昭关难过。幸遇东臯公方便,将我留在后花园中。一连七日,未见计出。思想起来,好不焦躁人也──!」 秦殿玉第一个叫好:「好!好!好一出《文昭关》!」 金老大带来的那一帮喽罗跟着谄辞纷纷:「金大哥好嗓子!」 「麒麟童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这边叫好声未停,容雅铿锵激越的琴声跟着就追了上来。如一鹤冲天般,立时将金老大那毫不专业的破锣嗓子抛到九霄云外。 京戏票友中也时有高人,藏龙卧虎。但金老大天生不是唱戏的料,又性格刚愎自用,从来听不进意见,他一生全凭豪强霸道,人人畏他如虎,给他十分的面子,如此才捧得他洋洋自得,分不清东西南北,还真的以为自己一把破锣嗓子是「云遮月」,连麒麟童见了面也要拜自己为师。 以容雅的琴技之高,就算专业的戏子,若状态不好,演唱效果欠佳时,也会被他的琴声给夺了风头,更何况这个根本不入流的「票友」?那情景就有点像一位国际性的钢琴大师,在给一个刚入门学唱歌的孩子伴奏一般。若那大师有心迁就,弹得随意一点、简单一点、指导性强一点,那场面也许还没有这么难看,可惜容雅一支胡琴弓法嫺熟,无意收敛,像万花筒似的令人目醉神迷。与那破锣嗓子正如云霄泥壤,高下立判。 一开始的时候,金老大手下的人还在勉勉强强的叫着好,拍着手,慢慢的,个个都觉出不对,面面相觑起来。 慢慢的,金老大的嗓子没了声音。 秦殿玉万万想不到容雅竟然用这种手法来刮金老大的胡子,看着金老大渐渐阴沉的脸色,不知如何是好。到最后,只剩容雅的琴声独奏,茶楼里鸦雀无声。 一曲终了,容雅放琴起身,向四周围一抱拳:「献丑了。」 金老大一双眼睛从黑眼镜后面死盯着容雅,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茶楼里也没有人说话。 柳儿虽也讨厌这姓金的仗势欺人,但看这阵势,也不禁心里有些害怕,不知今天这一出怎么收场。虽然容家兄弟在上海一直有黄老爷子保护着,可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一个掌声慢慢的响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一下一下,极清晰,有力。在这一片沉寂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刺耳。 金老大铁青的脸色骤然涨成猪肝色,重重一拍桌子,满桌的杯盘狼藉都跟着跳了一跳。他环视周围,暴怒喝道:「谁?谁他妈的在拍手!」 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从楼梯转角处传来:「是我在拍手。」 说得很慢,很斯文,只是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奇怪的口音。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 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粉红色和服的妙龄少女,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保镳。 第二章 人间自是有琴痴 微黑发亮的皮肤,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们又见面了,容先生。」 这时他身边那个穿着粉色和服的少女,走上前来,深深的鞠了一躬。她用乌黑发亮的双眸看着容雅,微笑:「见到你……很好,容桑。」 「是日本人!」 茶楼里有人小声说。当时当地的上海,只是日本人这三个字,已经代表了某种特权阶级的意义。金老大显然被这突然杀出来的日本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双眼睛在墨镜后面看看容雅,又转过去看看这群日本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 容雅在拍卖会上和日本人结下梁子的事柳儿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时候找上门来。这下子情况更复杂了。 柳儿担心起来,偷眼看看大爷。容雅坐在那里,没说话也没动。 茶楼的一个机灵的小伙计最先醒过神来。他抖了抖肩头的白毛巾,试探着靠向前去:「这几位先生,可是来喝茶的?要不,请这边坐?」 柳川不理他,只对容雅道:「久闻这清音桌是城中雅士汇集之处,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容先生,又恰逢容先生一展琴技,用中国话来说,嗯……果然不虚此行。」 容雅也不看他,只一笑:「果然如此,那柳川先生为何不正大光明地上楼来听,又何必站在楼角下偷偷摸摸地?」 柳儿只觉得头皮一炸,大爷性格怎地如此刚烈,到了这种时候还不低头让步?若是二爷在此,必不会说这种话! 秦殿玉之流则肚子里暗骂一声,妈的,这容家老大果然是个不识时务的呆子。 但眼前这日本人的涵养功夫,显然超出了大家的想像。他居然并没有发作。 柳川摇了摇头:「容先生,您大概不知道,在下曾经在欧洲学习过八年的音乐。在欧洲,音乐会是一件很严肃的大事。在音乐会开场以后,迟到者是不许再进入演奏厅的。一定要等到一段终了,才可以进去坐下。这是不仅对演奏者的尊敬,也是为了不打扰其他的观众欣赏乐章。在下来到这里的时候,容先生正在和这位……先生合作表演,」说到这里,柳川向着金老大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讥诮:「所以在下不敢贸然上楼,只怕打断了如此美好的琴声。」 金老大被柳川看得脸上一红,怒目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奶奶的,看你大爷作甚?」 秦殿玉见状,急忙拉了金老大一把,又向柳川笑道:「柳川先生别见怪,这位金先生是江湖中人,性情难免急了些。而且他是天津人,不常来上海,所以不识得柳川总领事。」又向金老大道:「金大哥,我来介绍介绍,这位是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柳川总领事。柳川先生,这位是天津青帮的带头大哥,金老大。大家一回生,二回熟……」 他看柳川淡淡的,并不搭理那位金老大,介绍的话就讲不下去了,越说越小声。金老大听说这日本人来头不小,只有强忍了一口气不好发作,转头狠狠地瞪了容雅一眼。 容雅听到柳川也是学音乐的,目光微微一动,此时才转过来,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了柳川一眼。 少女真理子在一旁用不成句的中国话笑道:「容桑,哥哥,琴的,很好。」 柳川伸手摸了摸少女光滑的齐肩柔发,满目怜爱。看到眼前此种情景,好一副温馨的兄妹之爱的画面,哪里想得到就是这个国家的军人,也许就是此时此刻,正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掳掠? 秦殿玉眼珠子一转,英俊的脸上再次浮起微笑:「柳川先生今天来,真是贵客临门啊……」 柳川抬起手挥了一挥,打断了他:「不好意思诸位,可不可以让我和容先生,单独谈两句?」 满茶楼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些见势不对的,早已经走了,有些满怀好奇的想看热闹的,此时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也有为容大爷捏一把冷汗的,想了一想,赶紧的走了,去给容老爷通个信儿,这日本人,找上容大公子了! 自觉面子扫地的金老大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杯盘碗盏哗啦的跌碎了一地,他从墨镜后狠狠地瞪了柳川一眼,到底还是只得跺跺脚走了。手下的虾兵蟹将乖乖地跟在身后。走到楼梯口,转过身来:「姓容的,咱们的事儿没完──走!」 转眼间,满茶楼的人,或迟或快,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容雅向柳儿道:「柳儿,你还不走?」 许稚柳胸口一热:「柳儿不走,柳儿要在这里陪着大爷。」 「傻孩子。」容雅道。 茶楼的小伙计,早已躲身柜台背后。却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张望。 容雅像往常一样,极平稳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说吧,柳川先生,有什么话,现在应该可以谈了吧?」 柳川微笑道:「容先生别误会。在下把容先生留下来,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容先生交个朋友。」 容雅缓缓放下茶杯:「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没别的事了?」 「没有别的事。」 「那好,」容雅站起身来:「柳儿,我们走。」 「容先生,」柳川吃了一惊,急忙解释:「我欣赏你是出色的音乐家,我也希望能够多些了解中国的音乐,所以才想与你结交,我是真诚的!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诚意!」 「容某从来不和日本人交朋友。」容雅一边淡淡的说,一边携了柳儿的手往外走去。 「容先生!」 柳川在他身后道:「我听过你的音乐,我知道你是个真正懂得音乐的人。至少,也请你听一听我的琴声!再来决定我是个怎样的人,再来决定是否交我这个朋友,好不好?」 容雅的脚步缓了一缓,柳儿感觉到他的略一迟疑,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柳川见状,知道多说无用,转身从侍从手上拿过黑色的大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琴,架在肩头。 一阵奇妙的琴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柳儿初次听见这样的琴声,只觉心头突地一跳,那一缕琴声就好像一条蛇似的,直往他心底最柔软处钻去!他从来没有听这样的的琴声!如此美妙,婉转,就像妖精的手指,紧紧的纠结住你的耳朵,就像妖精在往你耳朵洞里吹气,你只觉得心醉神迷,让人根本无法抵御。琴声在加速,你的心也跟着加速,狂跳,想要狂欢的欲望,想要随它起舞,琴声不断地在挑逗,简直让人喘不过气,你情不自禁的追寻,追着这个妖精…… 许稚柳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大爷的手,却惊讶地发现,大爷的手指比自己的更加冰凉。 柳儿突然醒悟。 朴钝如自己,尚且为了这样美妙的音乐激动不能自已,更何况在音乐方面的造诣高过自己不知多少倍,视音乐为生命一般的大爷? 这样的琴声,在这位第一琴师心中造成的震撼,掀起的狂风雷暴,可想而知! 最后一个音符从琴弦上散去。 而余韵似乎还在人的耳际身畔围绕,久久萦回。 柳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已在那里站了多久。此时他只想知道,这个叫柳川的日本人,拉的到底是一把怎样的琴?这究竟是一首怎样的曲子? 容雅苍白的脸上,泛着一阵奇异的红光,那样子有点像大病之人,全身冰冷而额头发烫。他的眼睛也在闪光,亮得惊人。他微微颤抖着,深深地吸着气,好像在用尽全力压制自己激动的心境。他缓缓的转过头去,用那双亮得像有阳光一般的眼睛,直视柳川正男。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手执琴,一手执弓。那把琴,正是柳儿第一次看见容雅那天,容雅埋头研究的梵阿玲。琴身透出蜂蜜一样明亮悦目的金黄色光芒。而这个人高大的身躯,就像他手中的弓弦一般柔韧挺拔。他刚才就是那么骄傲地站在那里,展示了他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琴技。他看着容雅:「这是义大利的小提琴家tarti的作品。传说他是在梦中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醒来以后才谱成的这首名曲。所以这首曲子有一个奇异的名字,它叫作〈魔鬼的颤音〉。」 许稚柳觉得呼吸略一停顿。 这的确是属于魔鬼的音乐,如此神秘、魅惑、华丽、阴暗……这的确是,只能出自魔鬼的手笔。以至于听过这首音乐的凡人,无一不受到它强烈的引诱。 「〈魔鬼的颤音〉。」 容雅声音变得有点沙哑。他把这五个字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音乐,是生命的语言。」柳川深深地凝视着容雅:「容先生,我听过你的音乐,我能够感受到你的音乐美之所在,所以,我觉得我能了解你,也许,我敢说,我比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了解你。因为通过你的音乐,我如此强烈地感触到你的生命,我感受到……你拥有一颗温柔而坚强的心,你有高尚和纯净的灵魂,它们都在您的音乐里。全都在那里面。」 容雅直直地望着柳川,就好像才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人格,其次,才是技巧。因为音乐是永远不会说谎的,它是一个人发自良心的声音。所以,这才是音乐的伟大与美好之所在。那些借着音乐获得美好的能力的人,他们就是所谓品格和艺术都达到清纯境界的人。能和这样的人交往,能和这样的人畅快无阻地交流音乐和技艺,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向往和追求。所以,容先生,请您接受我的友谊!」 柳川严肃地,笔直地站在那里,向容雅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身边的少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跟着哥哥一起鞠躬:「拜托!」 容雅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处微微发白,好像在极力克制自己胸中某种狂热的冲动。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地放松了手指。瞬间的迷乱过去了。 他开口了,缓缓的说:「柳川先生,您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只可惜,您是日本人。」 柳川一怔,直起身来,错愕失望的神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接着是纷至沓来的上楼梯的声音。 突变让所有的人都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黄皮大汉光溜溜的脑袋从楼梯口探了出来:「容大爷,容大爷可在此?」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像山猫一样敏捷的窜上楼来,他一出现,他身后一大帮粗壮汉子也统统涌上楼来。他们个个打扮都差不多,白色对襟外罩土色外套,腰间一条宽皮带,一把手枪斜挂在皮带上。一群人立时把这幢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容雅毫发无损,为首的汉子嘴一咧,露出满口乱坟般的黄牙,知道他的人明白他是在笑,若是不知道他的,一定会被吓得后退两步。 「容兄弟!」他狠狠一拍容雅的肩:「你这不是没事儿吗,黄老爷子突然打电话叫我多带几个弟兄来救你,吓得你老哥哥的!」 为了表达心中的欣喜,他手上格外加劲,容雅被拍得身子歪了一歪,苦笑道:「这可有劳杜大哥了。」 柳儿看见杜长发,也露出笑容:「杜大爷,咱们好久不见。上一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的谢谢您呐。」 杜长发收了笑,把脸凑过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柳儿一阵,柳儿只觉得脸颊上突然吃痛,已经被一只又黑又粗的大手拧了一把。杜长发喜道:「我道是谁,这不是上次和小兄弟救的那小叫花吗?妈的,长这么高,人模人样了!老子都不认得了!」 柳儿痛得嘴也歪了,摸着脸说不出来话。 柳川的手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个牛高马大,全副武装的便衣警探,不由得心里都紧张起来,一个个伸手摸着枪柄。 柳川将妹妹真理子回护到臂弯中。 「哟,这不是柳川总领事吗?」杜长发嘿嘿笑道:「不好意思,不知道是您大驾在此。我们局里接到报告,说有人在这茶楼上捣乱,所以就随便带了几个弟兄过来看看,职责所在,柳川总领事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柳川嘴角轻轻一扯。不知道我在这儿?这样大的阵仗,只怕就是冲着我来的吧。也不理他,一双眼睛,只深深地望着容雅。 「容先生,刚才我跟你说的话,希望您再好好的想一想。不要只是因为我是日本人,就拒绝我。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实在是太不公平?」 容雅避过他的目光,抱了抱拳:「告辞了。」 「容先生!」柳川在他的身后大声道:「明天中午,我在领事馆等你!请你务必赏光!」 容雅头也不回的下着楼梯。 「容先生!音乐是不分国籍的!这是属于全人类的文明!」 柳川上前几步,俯身冲着楼梯口大声的说。 容雅不知听到了没有,他弓身钻进了杜长发开来的轿车。 柳川紧握着楼梯扶手,听着轿车门砰地关上。 杜长发又露出黄牙,嘿嘿一笑,对柳川拱拱手:「柳川总领事,告辞了。冒犯之处,还请原谅!」转身打了个呼哨:「走吧!收工!」 一帮便衣员警们下了楼去。 重重关上车门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声音,骂粗话的声音,不次传来。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 人去楼空。 柳川呆呆地站在楼梯口。 一只粉红的小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转过头去,真理子拉着他的手臂,向他微笑:「别担心,哥哥,容先生一定会接受你这个朋友的。因为,你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你们都拥有,那么相似的音乐之魂。」 柳川回以一笑,将她轻轻揽到怀里。 如烟如缕的琴声好像还回响在耳边。 许稚柳想到刚才那魔鬼的音乐般的琴声,突然凑到容雅耳边悄声道:「大爷,那叫柳川的日本人,看样子人还不错……」 听了这话,容雅睁开眼睛,转过头来,对着柳儿好好的看了一会儿。柳儿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 这时容雅道:「柳儿,你年纪还太小,不懂事,所以说出这种话,大爷不怪你。可是,你记住,只要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一天没有停止,每一个日本人,就都是中国人的敌人。」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很慢。像是在说给柳儿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没多久,几辆警队的小汽车停在容家大院门前。 一脸焦虑的容修,早已在丫头秋萍的搀扶下,站在大门口等候。此时看到大儿子毫发无损的下了车,心头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回来了,回来了!」转向杜长发笑道:「这次真的是有劳杜大哥了,快快请屋里坐,已经叫下人备好了酒菜,慰劳慰劳杜大哥和兄弟们──」 杜长发坐在驾驶位上,一只手搭着方向盘,一只手吊儿郎当的摆了摆:「容老板,不是我姓杜的不给面子,实在是局里还有事,我们还赶着回去归队了,今天就不打扰了。」 容修一怔,赶紧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郑大海等立即奉上了两封大红包。 容修笑道:「杜大哥贵人事忙,我也就不勉强杜大哥了,得闲多来坐坐,我们容家随时欢迎。这里呢,是我备下的一点小意思,请杜大哥喝茶。其余的,还劳烦杜大哥分给底下的弟兄,算我容某人请兄弟们的酒钱。」 「哎呀,容老板,你把我杜长发看成什么人了?要是我收了你的钱,让兄弟们怎么看咱?」 容修坚持要给,两边推辞不下。 杜长发搔搔光溜溜的头皮,接过其中一个红包:「这样吧,我收一个,这算是给底下兄弟们意思意思的,其余的请容老板拿回去。我杜某心领了。我可一直拿你家二位公子当兄弟,若容老板再坚持,那就是不拿我杜某当自己人了。」 容修见状,只好依他,千恩万谢的送他走了。 汽车开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6节 杜长发又黄又光的秃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容大兄弟,老哥哥突然想起来几句话要劝劝你。眼下这时局是一天比一天乱,听老哥哥一句话,不要再和日本人有什么冲突了。今天老哥哥还救得了你,哪天那日本人发起狠来,可是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那时可怎么了呢?老哥哥知道你性烈,可眼下,国家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咱们小老百姓呢。」 容雅拱了拱手:「有劳杜大哥费心,小弟知道了。」 目送那一溜儿汽车消失在街角转弯处,容雅轻轻的吁了口气,一直到这时,好像才回过神来。他再也想不到,适才自己竟然无法直视那柳川正男的眼睛,在那一双深深紧逼的目光下,自己竟那么狼狈,几乎是逃跑了。 魔鬼的颤音。 容雅仰起头来。远方的天空已经被霞照染成了诡异的浅紫色,天之一角,厚厚的层云正在无声堆积,浓云的底部被最后一抹阳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 魔鬼的颤音。它并没失。 就在此时此刻,它在这无垠的天穹的某一处,极高极远的某一处,回荡。 第三章 闲花野草处处愁 这是一间极华丽的小饭厅。两层楼高的拱穹,从顶上优雅地悬挂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水晶吊灯,地板上铺着浓密厚实花纹典雅的地毯,落地式的玻璃墙壁外正对着一个私人花园,因为现正是冬天,落光了树叶的枯枝在风里摇摇晃晃,整个院子枯的枯,败的败,一片灰色。只有院角几株野草,顽强地在寒风中冒出了头,那一点儿泛黄的淡绿,只是给整个花园更添萧瑟。 墙壁上的挂钟指标早已过了下午六点。 摆在桌上的午饭丝毫没有动过。菜肴十分的丰盛,龙虾汤、生菜沙拉、法式的煎牛排、鹅肝酱蒸蛋,全部都已经冷透了。摆在另一张小餐台上的甜品霜淇淋已经完全溶掉了,软趴趴的堆在那里像被雪压垮的小屋。台面上摆放着三副刀叉,主位与客位都仍然虚席以待。 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背心的柳川正男站在玻璃窗边,望着窗外冬日荒凉的景色,手指在小提琴弦上慢慢的移动。 琴声如同游丝细细,缠绕低回。 真理子右手托腮,坐在自己的房间的化妆台前发呆,她的身后,垂手侍立着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老妇。 小提琴音远远的传来,在这种冬日黄昏的灰暗光线中,更显孤寂。 「这么说,」真理子叹了口气说:「那容先生始终没有来,对吗?」 「是的,小姐。」老妇恭敬的回答。 真理子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妇的眼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但在身份与礼教的约束下,她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吧,阿镜。」真理子微微侧过头,娇柔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微笑:「为什么哥哥和我要这样子等待一个中国人?」 「是的。」名叫阿镜的老妇低声回答:「他不过是个支那人而已。」 真理子注视着面前的镜子,那里面反射出她柔美的影像,还有那不远处,低着头的阿镜。 镜中的真理子神情有些恍惚:「不,他不是一般的中国人。我……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中国人,甚至,我也没有见过那样子的日本人。他,他真的,很奇怪。」 阿镜道:「……奇怪?」 真理子用手指轻轻缠绕玩弄着肩头的一缕黑发:「不,也许奇怪的是我。他很好。我觉得,他真的很好。你没有见过他,所以你不知道,阿镜。」停下来,再想想,忽然自失的一笑:「其实我也不过只见过他几次而已。」 说到这里,镜中的少女星眸迷蒙。她看上去有点茫然,喃喃的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镜中的阿镜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饱经世事的眼睛向真理子投向锐利的一瞥,但她随即惊觉自己的失态,迅速低下头来,像往常一样恭顺地站在那里:「是的,小姐。」 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小姐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他好像不太喜欢日本人……阿镜,你说,他也讨厌我吗?因为我是日本人?」 「我不知道,小姐。」 真理子只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松开了手,让那缕黑发重又懒懒地回到肩头。她抬手轻轻拢了拢额前的秀发,带了一点苦笑,自言自语的说:「他大概不会知道,今天失望的,不仅仅是哥哥而已。」 上海时局更紧张,几乎天天都有学生请愿,天天都有工人罢工,报社忙得不可开交。与此相反,容嫣却是更加清闲,每天不是闲逛,就是坐在家里发呆而已。 这天黄昏容嫣从外面回来,远远的一愣,只见一个乡下大姑娘,抱着个蓝白花布包袱站在沈汉臣家门外。那姑娘个子不高,扎一条手腕粗细的大黑辫子,两个圆脸蛋红扑扑的。容嫣看着她,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也正定定的看着容嫣。 「你找谁?」容嫣问她。 她万没想到容嫣会和她说话,一张脸红得快涨破了,转过头去。 容嫣不再理她,自顾自的拿钥匙开门进去,关了门。 一直到天色转黑,华灯初上,沈汉臣才从报社回家。门外传来他的声音:「燕红?你怎么会在这儿?」 「快进去、快进去再说。」沈汉臣说着话,开了门,把姑娘引进来。 「青函,你在家,怎么让人家站在门外面?」沈汉臣给燕红姑娘倒了杯水,拉了凳子让她坐。姑娘只是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容嫣把手中《宋诗纪事》抛开,懒洋洋的把腿跷到桌子上:「我又不知道她是来千里投亲的。怎么,乡下的青梅竹马找上门了?」 「胡说什么,这是我表妹!」沈汉臣猛让她:「燕红,坐,坐。」 「哦,」容嫣挑起眉:「亲上加亲,更好。」 「青函!」 容嫣收了腿,起身进了里屋。 「青函!」沈汉臣转身来对燕红赔笑:「这是我朋友,暂时住在这里。他说话没个轻重,你别往心里去。」 燕红捧着一杯茶,低着头摇了摇。 「来,燕红,跟我说说,我娘还好吗?」 原来沈汉臣的娘亲见儿子快三十了,还未成家,一时心急,就自作主张选了个自己满意的儿媳。沈汉臣既然不肯回沈村成亲,他妈干脆就让这燕红进城来找未婚夫婿。战乱时代邮件混乱,燕红姑娘竟然比那封通知信更早杀到上海。 一连数日,容嫣冷着脸不理沈汉臣,沈汉臣只得弯着腰睡在客厅的小沙发上过日子。 家里有了女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燕红话少而勤快,把乱得一团糟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日三餐热茶热饭递到手里。 容嫣毫不客气,只当家里多了个工人老妈子,吃完了饭,不待出声就有人拿他的空碗再添。衣服脏了,扔到一边自然有人洗净晾好。 那日容嫣的茶杯里空了,燕红立刻起身为他斟茶。这么多天来,容嫣终于抬一抬头,望着身旁的姑娘说声谢谢,燕红的眼睛与他眼波轻轻一触,茶水顿时溢了一桌子。 容嫣急忙掏出块手帕来抹。燕红满脸绯红,匆匆忙忙地从厨房取了抹布擦干,又从容嫣手中取走了浸湿的手帕,却从此再也不敢看容嫣一眼。 第二天容嫣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的起了身,走出房门。 燕红姑娘正坐在客厅里剥毛豆,看见他,赶紧放下豆子站了起来,转身走进厨房。 容嫣正纳闷她干嘛躲着自己,忽又见她双手捧着一杯热茶走出来,一直递到自己眼前。 「谢谢。」容嫣喝了一口茶,又问:「你表哥呢?上班去了?」 燕红略一抬眼,正对上容嫣的目光,脸又是腾一下红到脖子根。低了头,用细得听不到的声音答了一句:「嗯。」 答完以后,自己又羞怯得一阵风的跑掉了。 容嫣望着她的背影,觉得与昨日似乎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又说不出来。直到她捧出了一个摆着几色早点的托盘走到容嫣面前,容嫣的眼光落到她那件鲜艳的桃红夹衣和那一双娇艳欲滴的新绣鞋上才恍然大悟。她今天穿了一件新桃红夹衣,领口上绣了彩蝶双飞。一条葱绿裤子虽是半旧的,但脚下一双粉红绣鞋却是簇新的,缝边处的丝线儿明晃晃的,不曾沾过半点儿泥。 燕红低垂着头,将托盘里的米糕稀饭一样一样取出,在容嫣面前的小书桌上摆好。她今天的头发梳得也特别仔细,绞着两股又粗又黑的麻花大辫,又细意的从耳畔挽上去,像肩头顶了两只大大的圆环,用彩色玻璃丝扎好。 摆好了早饭,照例是容嫣坐在那里吃,她在一旁服伺。 容嫣心思伶俐过人,如何感觉不到。 他本心无芥蒂,但这孤男寡女相对,不尴尬也渐渐的有了些尴尬在里头。 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粥,容嫣就推碗说饱了。 刚想伸手到怀里掏手绢出来擦嘴,方记起手帕昨晚抹了茶水,已经被燕红拿走了。 这时忽有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面前。 容嫣愣了愣,只见燕红姑娘羞涩万状地低垂了眼,齐眉举案似的将已经洗干净的手帕捧到眼下。 容嫣没奈何,只得伸手去接。 只见一方素巾,一边是又粗又短的手指,其中几节红肿破皮,应该是年初冬天生的冻疮未好。一边是洁白纤长,柔弱无骨,倒像是女人的手。 看着这燕红姑娘收抢碗筷而去的身影,本该用来擦嘴的手帕被容嫣不知不觉的用来擦了额头。 他心想古人言最难消受美人恩果然是真理。何止美人,就连这村姑的恩情他恐怕也是消受不起。 「你那表妹要住到什么时候?」容嫣问沈汉臣:「是不是要和你圆了房才肯走?」 「就会胡说。」 「你要是心里没人家,要同人家讲清楚,别白白耽误了姑娘的青春。」 沈汉臣心里也着急,决定去跟表妹摆明态度,他是绝对不会娶她的。本来预好了燕红大哭一场惨被抛弃伤心欲绝,谁知燕红的反应安静得让人吃惊。 她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解除婚约的建议,甚至可以说是,她非常赞成沈汉臣的主意。 她这样子,沈汉臣反倒有点失落。下次容嫣再拿这事取笑他,他只苦笑着说:「人家根本没看上我。」 容嫣挑起眉:「我有时都有点怀疑,全天下到底是只有我慧眼识珠呢,还是只有我是个大白痴?」 不管怎么说,燕红总算是回去了。 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样子,钱老是不够用,脏衣服又开始堆积,屋子里一片狼藉。 又过了几个月,沈汉臣收到家书,回家对容嫣说:「你说怪不怪,燕红不肯嫁我也罢了,现在谁上门提亲她都不同意。」容嫣眼皮一跳,嘴里却说:「哟,你可把人家害苦了。说不定她还等着你呢,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坐在窗边,一抹斜阳的余韵投在他雪白的脸上,那神情艳丽无极。沈汉臣看着他,心里一动,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你才把人家害苦了,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话!你真是个妖精!」 第四章 芳心空逐晓云愁 容嫣在家里闷得发慌,又开始和过去戏班子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沈汉臣第一次见到秦殿玉,就是在他自己家里。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让沈汉臣好生不快,说了容嫣几次,容嫣不睬不理。他管不了容嫣,只好自己忍气吞声。 这天沈汉臣为了省钱,连午饭都没吃,饿得头昏眼花,却又得到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现在时局越来越乱,在上海做生意的洋人和中国人都在陆陆续续地离开上海。经济衰退,报纸的发行量在减少,而登广告的客户也越来越少。报社为了节约开支,决定辞退一部份员工。沈汉臣的副刊部,由于一向清闲,所以首当其冲。而大胖子徐若虚已经神秘的向沈汉臣透露,这次被辞退的人名单中,他正是头一个。 沈汉臣全身冰冷的回到家,容嫣像往常一样坐在小窗前,手里拿着个东西。 他正把它高高举在眼前,对着光,左看右看。室外的光线其实已经相当昏暗了,沈汉臣根本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但容嫣显得兴致勃勃的,连沈汉臣走进门都没有回头。 沈汉臣饿得想吃人,顺手开了灯,立时开始做晚饭。 一种白惨惨的光明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屋子。这下屋子里比外面要亮很多了。容嫣收了手,颇无趣的转过头来。沈汉臣这才看清,容嫣手里拿着一个黄黄圆圆的东西。 「那是什么?」 「这个啊,这个叫田黄鸡心佩。」容嫣突然来了精神,把那圆圆的黄色石头直递到沈汉臣眼皮子底下:「你看,漂亮吧?这石质,看起来就像软蜡一样,你看这颜色,黄得多均匀,你看……」 沈汉臣嫌它在眼前挡事儿,他侧过身子避开它,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哪来的这玩意儿?」 「买的。」容嫣觉得没趣儿,懒懒地把自己摔在床上。 菜刀稍稍停了一下:「多少钱?」 「不贵。」 「不贵是多少钱?」 容嫣两只手指把鸡心佩高高举起,眯着一只眼睛。透过这奇妙的黄色石头,一小块淡黄的阴影投在他苍白的脸上:「汉臣,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爸送过我一块和这差不多的佩玉,只是那是白玉,虽说是汉代的,可白得就像凝脂一样,拿在手心里都怕它会化掉。这回找到这块田黄的,也总算可以凑成一对……」 听到他提到从前的那个家,沈汉臣打断了他:「你是在哪儿买的这玩意儿?」 容嫣不说话了。 「最少也要二十块大洋吧?你哪儿来的钱?」 容嫣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沈汉臣饥疲之至,实在无力再和容嫣纠缠。此时听到这笑声,切着肉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了。 「青函,」他转过身来:「这东西,到底要多少钱?」 「都说了不贵了,才一百二十块,很值吧?」 沈汉臣继续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我说钱的事你就别管了,」沈汉臣的紧逼不放,让容嫣略感不快:「你干嘛老是钱啊钱的罗罗嗦嗦啊?」 「我怎么能不管?我们家里,根本连十个大洋都没有,你上哪去找一百二十块钱?」 容嫣紧盯着沈汉臣看了一分钟,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笑越大声,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他在床上笑成一团。 「哈哈哈,汉臣,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哈哈哈,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的,一说到钱你就变成这个样子!」 沈汉臣沉着脸站在容嫣面前。他满手的油,他肚子饿得要命,而且他快要失去工作了。以后他们该怎么生活?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好容易等容嫣笑够了。沈汉臣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青函,你把那东西给我看看。」 容嫣看了看他的油手,笑:「你先把手擦擦。」 沈汉臣探身,劈手从容嫣手上夺过玉佩,动作相当粗暴。 笑容在容嫣的脸上消失了:「你干什么!」 沈汉臣拿着玉佩,走到窗边:「我最后问你一次,这玉是怎么来的?你哪来的钱?你不说我就把它从这里扔下去。」 「沈汉臣!你疯了吗?」 但沈汉臣看起来不像是疯了,只是紧板着脸,一丝笑意也无。 容嫣干咽了口唾沬,吸了口气:「钱是我向一个朋友借的。」 「什么朋友?」 「从前唱戏的朋友。」 「秦殿玉?」 容嫣有点诧异地看了沈汉臣一眼,他居然猜对了。 「那秦殿玉为什么无端端地借钱给你?」沈汉臣紧咬着牙,脸色铁青:「你干嘛还要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沈汉臣!你有完没完?」容嫣忍无可忍了:「把玉还给我。」 「一百二十块大洋!你拿什么去还?我们哪来的钱去还给他?」 「还给我!」容嫣从床上跳起来,扑向沈汉臣,去掰他的手腕,想从他手上把玉夺回。 此时容嫣的愤怒,只是让精疲力尽,受够打击的沈汉臣瞬间失控。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念头突然跳出来,在沈汉臣混乱的大脑滚来滚去──说什么也不能把这玉还给他。 两人扭在一起。 沈汉臣拚命转过身子,伸高手臂,他死命的咬着嘴唇,眉毛拧在了一起,那张端正的四方脸都扭曲了。而从身后环抱着他的容嫣,也涨红了脸,拚命的伸着手臂,却怎么样也构不着。 沈汉臣觉得自己要摔倒了,他心中一惊,身子往后一仰,撞在墙上,后脑勺一阵疼痛。此时容嫣终于掰住了沈汉臣的手腕,他把他向后扭,根本不管沈汉臣觉得手腕痛得要断了,另一只手终于握住了那明黄的物体,他紧扭着它,把它往外一抽──这东西很容易地从沈汉臣滑腻腻的手指中抽了出来。沈汉臣只觉得手指中一空,脑子里也一空,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动作,他就已经做了──他的另一只手本能地回夺,空下来的那只手重重一挥── 容嫣的痛呼声让沈汉臣昏昏沉沉的大脑霎时清醒,冷汗顿时从那惨白的额头往外直渗──凶猛的拳头击中了容嫣的面孔,容嫣猛地往后倒仰,与此同时,那块争来夺去的鸡心佩从容嫣因疼痛而松脱的手指中滑落,清脆地摔在地上,立即四分五裂,大小不一地弹向四面八方。容嫣捂着脸,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容嫣松开手,从地上抬起头,血从他被打破的嘴角直流出来,他却好似毫无知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摔成碎片的田黄玉佩。 沈汉臣也吓傻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那一刻好像过了很久,好像时间凝固。容嫣的嘴唇轻轻一动,好像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沈汉臣看着他慢慢地从地上坐起身来,慢慢地伸出手去,把摔碎的田黄玉一块一块地从地上拾起来,捧在手心中,然后,他看着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一种更大的的恐慌深深地抓紧了沈汉臣的心,他两三步冲上前,挡在容嫣面前。 「青……青函,你,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语不成调的说。 容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 沈汉臣被容嫣的眼神所震慑,几乎要跪下了。 「青函,你,你要做什么?」沈汉臣用发抖的声音说。 容嫣没有理他,打开大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 「青函!」 「青函!」 沈汉臣不敢去拉他,不敢再碰他一根手指头,只在他身后无助地大叫。 容嫣失魂落魄地下了楼,举目只觉得夜色茫茫,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他打了个寒战,一身的热气都瞬间退尽了。 摔碎的田黄玉还握在手心,刀子一样扎得肉痛。被沈汉臣打破的嘴角也火辣辣的疼,满口都是腥苦。容嫣站在寒冷的夜风里,心里一片茫然。但只有一点是很明白的,他不想再上那楼上去,他不想看到沈汉臣那哀求的眼神,他也没有办法忘记沈汉臣向自己挥拳的那一刻,那张惨白的、歪曲的、暴怒的脸。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就像被激怒了的困兽,没有丝毫的理性或感情。如果这就是本能,那是多么可怕的本能?容嫣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窥得天机,就像聊斋中的书生,无意中看到了蒙在画皮底下的那张鬼脸,或修行的道人,第一次看透了藏在红颜底下的白骨,那种胆战心惊,那种彻寒如冰。 虽然根本没有目的,可是容嫣的脚本能地带着他往外走去,因为在那一刻,他对这灰扑扑的破旧小楼,还有站在这小楼灰扑扑的底梯下,狼狈不堪的自己,都厌恶至极。 黑暗的江面波澜不兴,只有航标灯的灯光分明,在黑沉沉的江面投下红色的倒影。容嫣呆坐在江边的码头,望着黄浦江水,不知来从何处,不知去向何方。他偶尔抬起手,往江水中打个水漂,他的手指很灵巧,有时可以连点三四个水花。他扔出去的小石片儿,在夜色中偶然划过透明的黄色微光。 在他的不远处一个破棚底下,躺着一个黑色的人体,身上盖着破麻片,地上铺着的是厚厚的报纸,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冻死了。过了一会儿,破布动了一动,那人坐了起来,才知道是个在此处睡觉的流浪汉。 「小兄弟,」那人开口说话。 容嫣被吓了一跳,前后左右看了看,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兄弟,我看你在这儿坐了有大半夜了,是有啥想不开的事儿吧?」流浪汉说:「是老婆跟人跑了,还是丢了啥东西?」 容嫣懒得理他。 「小兄弟,这世上,没啥事是想不开的。不管丢了啥,只有没丢了命,啥都可以再从头来过。可这命只有一条哇小兄弟。这辈子爹妈给了你命,给了你个好皮囊让你做人,这可不容易啊。谁也指不定下辈子是啥变啥呢。做人再怎么苦,苦得过做牛做马?给人骑给人拉,最后还要给人杀来吃了。畜牲还千方百计的想活下去呢,这牛马啊,杀它的时候还知道流眼泪,你说它哭什么呀?这辈子的苦还没吃够?还要留恋?这动物都想活下去,这人可不能随便抛掷这条命啊。」 容嫣怔了怔:「……你以为我想自杀?」 那人也怔了:「你在这儿坐了大半夜,想了大半夜,不是想跳河?」 容嫣哈的一声笑了。但笑扯痛了被打伤的嘴角,一张脸都缩了起来。 「你不是想自寻短见,那你三更半夜来这儿干嘛,小兄弟?」那人试探着问。 容嫣止了笑。 他望了河水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这个上海滩,根本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流浪汉慢慢爬起身,走过来坐下。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身上酸臭难当,所以两人还是隔得远远的。 「你是哪儿人?」容嫣问。 「我老家河南。」 「怎么来的上海?」 「家乡穷啊,年年到春都要出来要饭。」那人嘿嘿一笑:「我这辈子,就靠一双脚板硬,去的地方可多,干过苦力,也当过兵。」 「你是逃兵?」 「也不算逃兵吧。我本来就是被军阀陈关山的队伍给硬抓走的,那时我正打算回家呢。当时啊,还以为陈将军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吓得破了胆,逃也不敢逃,后来才知道陈关山也就是一土匪山大王,没多久就让吴佩孚给灭了,我趁乱就溜了,回了家一看,才知道我走的那年发大水,全村都逃难去了,老母走不动,活活的给饿死了。我的小女儿不知去向,有人说被人贩子拐走卖掉了,有人说是发大水的时候给水冲走……我女人也改嫁了,嫁给个老西,去山西了……」那人像吃了什么东西似的直咂嘴:「我这一当兵啊,真是当的家破人亡。回到老家,连个白地儿也没留下,从前是我家门的地方,现在改乱葬岗了,人死了就往那一扔,连土都盖不住脚。小兄弟,你说这人生一世啊,怎么就那么没想头呢。」 容嫣静静的听着。 「我也不怪我女人,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又一去就没了音讯,谁知道是死是活呢。」那人把污黑的手指插进油腻腻的灰白的头发,抓了抓:「这些年,满世界的走,我也想明白了。这人想活下去,那可不容易啊。她一妇道人家,除了改嫁,还有什么办法呢。谁不是混个活路呢?好死可不如赖活着啊。所以啊,小兄弟,起先你来到这江边发愣的时候,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啊,穿得干干净净的,看样子没吃过什么苦啊,怎么就跑来寻短见呢?你有家里人吧,小兄弟?」 容嫣默默地点头。 「你这大半夜三更的跑出来,这世道又不太平,你家里人还指不定怎么担心你呢。我这些年,离了家,想得最多的也就是我家里的老老小小,聚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是福气,现在死的死,散的散,才知道这辈子能在一起不容易,下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那人抬起手,容嫣以为他要去抹眼睛,谁知道那人只是掏了掏鼻孔,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小兄弟。」那人说:「这天可冷得邪乎。还是家里好,至少有口热茶,有个热被窝。人这一辈子,还求什么呢。你和我们这样的人可不同。你看我活得惨,可我至少还有条麻布被子,哪像前天我遇到的那个小四川,他可连条破麻布都没有,只有几张破报纸,那天我看到他,冷得脸都青了,眼睛都突出来了。」那人摇了摇头:「这两天都没看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冻死了?他要饭的时候可狠,为了一块馊馒头可以和你拚命。你看,连他这样的人也要拼了命的活下去,嘿嘿,我这老骨头可不能比他先死。」 容嫣望着渐渐发白的天边,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我也想遇见我从前的老婆……她跟了山西人,那山西可是有钱的地方,有时候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遇见她,我不是怪她,就想跟她说说话,说说从前咱们的女儿。她到底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人拐跑了?她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可说了什么话没有?她有没有提过爹?我常常这样想啊,哪天天老爷再让我见见我女人就好了。饿死前见一面,也可以闭眼了。我到处要饭,走南闯北,说不定哪天就能遇上,你说对不?」 容嫣微微一笑:「你不是说,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可能吗?」 那人像个傻瓜一样,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滔滔江水从他们脚下流过,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容嫣突然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他摸了摸腰包,只有一点零碎小钱在身边:「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儿话。可惜我身边就这么点钱,你拿着吧,要是哪天在街上再遇着,你来找我,我会记着你的。」 那人捧了铜钱,露出一种很可笑的表情,似乎眼睛里发出光来:「谢谢少爷赏赐,谢谢少爷赏赐!」 他不住磕头,连称呼都变了。 容嫣只觉一阵凄凉,快步走开了。 为了这样一点点的小钱,竟然被一个人这样感激涕零着,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多年的乞讨生涯,已经压断了这个男人的脊椎骨,在这个人的身体每一寸每一处刻下深深的印记,近乎本能,就像狗见了骨头,就会想要咬紧一般。 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在街上浪荡了一夜,最后还是只有回到沈汉臣那里。 虽然容雅说过,他随时可以回去,他永远都是容家的二少爷。可他实在没脸回去。在离开家那天他就下定决心,不在外面混出个人样儿来,他不回去。 一打开门,看到失魂落魄的沈汉臣呆坐在窗边,脸色灰败,一夜无眠,心也软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到底还是明白,这个男人,是真心爱自己。别的不为,就冲这份真心,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那惊心寒魄的一瞬,快快忘记就好了。 沈汉臣看到他回来,喜出望外:「青函!青函!」 扑上来抱着他呜咽:「我错了,你打死我吧,我知道错了……」 这个七尺男儿,跪在他脚下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容嫣想,挨打的人是我,哭泣的却是他。 然后,他才听沈汉臣抽泣着解释昨天为什么鬼火攻心,他就快失业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有多么害怕。昨天的一切仿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汉臣,你们报社的总编姓陈对不对?」容嫣把他扶了起来,说。 「你怎么知道?」 「这就好办了。」容嫣微微一笑:「我知道他。」 陈主编也是个京戏票友,曾经托人几次想结交容家兄弟,机缘巧合都失之交臂。 沈汉臣这一次算是见识了容嫣的办事效率。没两天,他就已经选好了饭馆,事先点好了酒菜,精心挑选了左右陪客,备下了帖子,只等上海晚报的陈主编赏光了。 沈汉臣常听人说,华连成的容二爷惯会交际应酬,可从来没亲眼见过。这一次,当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身白衣的容嫣面露微笑,站起身来,迎向来客之时,沈汉臣只看得发呆。他几乎认不得他了。此人是日日在家中,游手好闲,百无聊赖地只等着自己回去的青函?眼前这个翩翩玉人,真的是那个成日裹着自己的灰色旧袍,没精打采的,抱着一本书或坐或躺的青函? 说不出是哪里变了,眼前的人,一举手、一投足、一浅笑、一沉吟,无不焕发出明星的光采。书中所读到过的神采照人,不过如此。沈汉臣又惊又喜,神为之移,几次在席间望着他几乎呆了,险些记不得陪笑奉承自己的顶头上司。 但他的小小失态,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容嫣显然才是今晚的主角,觥筹交错间,谈笑风流,周旋全局时,进退得宜。 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望向谁,谁就觉得如沐春风。就连陈主编的夫人,一个戴着眼镜的青白脸面薄唇女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女子大学舍监,今晚也脸染红晕,尖声而笑。 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饭局,主客都同乐融融,彼此几乎已经觉得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容嫣在席间还即兴清唱了一段「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宾客哄然叫好,沈汉臣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就好像第一次听他唱戏,沈汉臣又仿佛回到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瞬间,在那一刻,他只恨不得立即将他拥在怀里。 沈汉臣的眼睛偷偷地从席间众人脸上一个个滑过去,又一个个看回来。 这样被人从旁打量着,而他们毫不知觉,他们的眼睛,就像飞蛾向着光芒一样,只望着一个人,一个散发光芒的人。沈汉臣只觉满怀欣喜。 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他,而你们什么都有,可你们没有他。 曲终人散,陈主编一直握着容嫣的手,将他亲自送上马车──容嫣花了十个大洋租来一晚的马车──而且非要看着他的马车远去,这时才尽兴地转过头来,看到了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的沈汉臣。 沈汉臣这时才觉得有一种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因为陈主编说:「原来你是容二爷的表亲,咦,怎么不早说?」 早说,早说又待如何?沈汉臣只是陪笑。 陈主编拍了拍他的肩,就扶着夫人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了。 沈汉臣独自一人立在夜色中,心潮起伏。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沈汉臣摸黑开了门。借着一点微弱的街灯光芒,他看得清一个黑色的人影坐在窗前,听见他回来,也没有回过头一下。 沈汉臣微微一怔,有一种很微妙的失落感。 隐隐记得,曾看过某个国外的童话,过了午夜十二点,消失了魔法,马车会变成南瓜,公主失去了光芒,变回了一个普通女仆。现实不可思议的呈现它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不开灯?」沈汉臣一边关门一边问。 「不是你说的吗,电费贵得很,我们要节约。」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声音。 沈汉臣无话可说。这的确是他说过的话。 回来时满腔的热情像被淋过了冷水,沈汉臣勉强自己仍然兴致勃勃,走到窗边将那人抱在自己怀里。 「青函,青函……」嘴唇熟稔地去吻他的耳边:「今晚,你真是……」 容嫣一动不动,突然问:「你这一次怎么不问,请客吃饭的钱,租马车的钱,做那身衣服的钱,是哪里来的?」 沈汉臣有些狼狈:「是,是啊,我……我给你的那些钱,是不够的吧?这……这,那些钱是……」 容嫣不紧不慢的说:「汉臣,答应你的事,我办到了。我也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沈汉臣松了手,容嫣回转身来。黑夜里,只见一双眼睛静如止水。 沈汉臣的一颗心沉了下来,满腔的热情全为乌有:「什么事?」 容嫣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再唱戏。」 第五章 离歌一阙长亭暮 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所在地,本是一位法国富商在上海的府邸,但那老奸巨滑的法国人早在一九二一年之时就极精明地预见中国即将面临一场浩劫,于是他卖掉了在中国的一切生意,断然离开居住了近十五年的中国,末了还将这小城堡一般的豪宅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就将其改装为日本领事馆。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柳川正式以驻上海总领事的身份入主此地,又将其改建了一下,让它更方便实用。只是这套住宅原有的华丽风格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房子从前的主人相当富有而且品味不坏,所以柳川尽量保留了它的原貌。温暖的壁炉,从欧洲远渡而来的水晶吊灯,线条古典的高背扶手椅,华丽的餐台上是镀着金边的英式茶具,还有那摆满了水晶器皿的玻璃大橱柜。他的前任,上一位日本驻上海领事去掉了那挂满墙壁的法国商人与他妻子儿女的画像,将日本天皇的画像取而代之,在某些位置也加上了日本的国旗,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让这奢华的府邸看起来才比较像一所正式的官方办公场所。其实若让柳川挑选,他恐怕宁愿换上更优美一些的印象派油画。 柳川脸色凝重的穿行过两边挂着巨大油画的长廊,走廊通向另一间会客室。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官方会客厅。 柳川将手放在细长的包金门柄上,往下一压,沉重的大门无声的打开了。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阴沉而且锐利。 会客厅里已经有几个军人在椭圆形的黑色皮沙发正襟危坐。 看到柳川走进来,他们停止了原先的低声谈话,方向一致地转过来。 坐在中间的一位正是上一次陪他与栖川宫去看京戏的第二兵团大佐东史郎。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四十上下,剃着簇新光头的矮个子。他是日本帝国驻上海陆战队的司令官三本端成。再旁边的一个面圆而白,戴着圆眼镜,下巴上一撮小胡须的是参谋本部次长阪垣一郎。在阪垣一郎身边的那个身板挺得笔直,中等身材,脸色惨白,老是神经质地紧紧扭着手指,眼睛像某种金鱼般往外突出的,正是日本驻上海陆战队中最着名的战争狂热份子中佐石原莞尔。与他们相对而坐的,是柳川的同事,驻华公使重光葵。 见到他走进来,东史郎等几位军官立即站起来敬了个军礼:「柳川总领事。」 柳川回礼之后,将目光缓缓移向一个端坐在东史郎身边的青年男子。那人三十岁上下,穿着日本的海军制服,有一张被海风和阳光打磨成浅棕色的英俊脸孔,两道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那人也正凝视着他,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柳川君。」 柳川一瞬不瞬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才轻轻勾起:「的确,很久不见了。」 「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那个人侧过头,回忆了一下:「那还是七年前,在德国吧?当时你还是个音乐学院的学生。」 「而当时,学机械工业的你已经决意回国从军。」 「是啊。」那人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那时候你拒绝和我一起回日本。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抱着你的小提琴在欧洲流浪到老呢。」 「形势在改变,人当然也在改变。」 「所以,我听到你回国从政的消息,真的很震惊啊!」 「我也一样。当我听到驻防上海的海军少将的名字时,也是吃惊不小啊。」柳川浮起一个微笑:「荒木少将。」 日本驻上海海军少将荒木光微笑道:「本来应该更早来拜会你的,可是公务太忙,一直到现在才来,你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我知道我们迟早会再见面的。」 荒木光笑了,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走上前去。两人握着手,互相看了一会儿,荒木光扬了扬浓黑的眉头:「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聚,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精神啊?柳川君,莫非你不欢迎见到我?」 柳川笑了:「怎么会?简直百感交集。」 除了脸色惨白的石原莞尔,坐在一旁的几人都露出笑容。 东史郎笑道:「原来荒木君和柳川总领事是老同学,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也不算是同学。」荒木光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当年在欧洲留学的时候,我们都租了同一位德国老先生的屋子,这样才成为好朋友。」 重光葵是个严肃敏感的中年人,大概因为操心的事情太多,两鬓已经提早出现星星点点的白发。他不为人察觉地迅速看了柳川一眼,笑了笑:「原来柳川总领事和荒木少将还有这番旧谊。」 他在担心什么,柳川当然清楚。但他只作不觉。他走到屋子的另一边,拉开一把高背椅坐下。 很明显,这群人分为两派,一边是团结一致的年轻将领们,一边是忧心忡忡势单力薄的重光公使。而且就在他进入客厅的前一秒钟他们还在讨论着什么。 一位仆人躬身走进来为在座各位的杯中添上热茶,柳川要了一杯咖啡。 聊了几句闲话之后,柳川收了笑容:「中国有一句老话,叫言归正传。各位都是我们日本帝国驻上海军队的高级将校,不知道今天一齐来到我的领事馆,所为何事呢?」 笑容在荒木光的脸上也消失了,在他不笑的时候可以看出来,他浅棕色的脸颊上已经出现两道明显的纹路,习惯性紧抿的嘴唇显出年轻的高级军官的傲慢与专横。 在座的几位少壮派将校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东史郎开口了:「柳川总领事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准备将支那的东北三省建立为『满洲国』的计划。」 「是的。」柳川回答:「清政府的逊帝溥仪不是已经在天津动乱的掩护下顺利潜渡到旅顺了吗?」 「虽然是这样,可是目前的这个国民党政府并没有停止在国际上的活动。」东史郎神情凝重的说:「国际联盟决定派遣调查团到东北,彻查九一八事变的真相。」 柳川点点头:「是的,这个我也已经听说了。」 「我们为什么要害怕那个所谓的国际联盟?」石原莞尔以他一贯的冷酷语调说道:「我们日本退出这个国盟不就行了?」 柳川的目光立即转到这个着名的军人身上。 重光葵已经按捺不住,用教育的口气反驳:「胡说!现在的情况非常复杂,根本不能凭军人的意气用事!我们必须从整个帝国的前途、利益全盘考虑,这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 几个军人们都笑了。 「重光君,你太天真了。」 「重光君,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个中国人。」 「重光君,日本只有以武力来强占这个国家,才能最迅速有效的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资源。」 柳川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此时才开口问:「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几位年轻的将领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 东史郎慢慢的说:「我们希望在柳川君负责的这个支那最大的国际都会里,制造事端,以转移国际联盟对我们『满洲国』的注意。」 「胡闹!」重光公使说。 「我国必须抢先在支那取得最优越的战略地位!」东史郎笑了:「现在在上海,支那人对我们日侨和日本的产品,都极为排斥和敌视。所以要在这里制造中日冲突的火苗,是非常容易安排的。」 重光葵急切的说:「不对!我们必须以亲善合作的方式来占领支那,这样才能结合彼此的利益和资源,来对抗西方的列强和强大帝国!」 但他苦口婆心的反对在这几个野心勃勃的军人面前根本毫无作用。他们争论的东西根本不是同一个层面的,重光葵是以一个政治家纵观全域的眼光在衡量,而这一边,却是几个利欲薰心,只贪图眼前利益的狂热份子。 「这么说……」柳川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上午发生的,在三友实业社门口,日本和尚遭受中国暴徒攻击的事件,就是你们安排的?」 坐在几人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上海陆战队总司令三本端成,这时脸上出现了一丝赞许的笑容:「柳川总领事果然聪明过人,难怪犬养首相对你是大力推荐,赞不绝口。」 东史郎接着说:「这是我手下一个叫田中吉隆的武官与我们安排在中国的一个名叫川岛芳子的女性特工共同完成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以保护上海日侨为名,派出更多的海军与陆战队来上海……」 「如此,我们日本海军也可以为不久即将到来的裕仁天皇的生日献上一份大礼,不让关东军专美于前了。」荒木光看上去斗志昂扬。 「难怪,事发还不到八个小时,在侨民之中,已经迅速的成立了自卫队与后援会。这种事,没有强而有力的背后组织和操作,根本做不到。」柳川不动声色的说:「我还正在奇怪呢。」 「你们真的想和支那全面宣战吗?」重光葵道。 「九一八以后,我们已经和支那宣战了。」东史郎回答。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国际社会会给日本带来多少压力?这是在上海!英苏美等国会作何反应?我们的经济能够承受战争的高昂成本吗?内阁是否会派兵支援?庞大的军费是否能得到国会的批准?」 「国际社会的压力根本不足为惧。」石原莞尔冷冷的说:「至于军费,等我们占领了上海,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对于我的海军的作战能力,有着充份的信心。」荒木光眼睛闪闪发亮:「目前支那的国民政府,已经根本失去了指挥部队的能力,他们的中央军大部份仍在江西苏区作战,还有一部份在支援策应华北的局势,因此根本无法调军救援上海。以我们海军陆战队的兵力来对付驻守上海的疲弱的十九路军,根本是牛刀小试,绝对会一战成功!这样,我们日本海军便能扬皇威于海外,与关东军争锋比美!」 「看样子,你们一切都计划好了?」柳川问。 「是的。」荒木光回答:「支那兵的武器陈旧,火力有限,我们日军最多只要四个小时,就可以踏平上海闸北。」 「支那兵不过都是些太监。说不定上海的十九路军也来个不抵抗,就像在东三省的时候一样。」石原莞尔轻蔑的说。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7节 「这件事,我们必须上报给国会,等待国会的决定。」重光葵坚持说。他将忧虑的眼光投向柳川:「柳川总领事,你的意见呢?」 柳川注视着三本端成:「如果我说我反对这个计划的话,有用吗?」 「计划已经启动,无法停止。」石原莞尔面无表情的代答。 「那你们到这里来告诉我,是什么目的呢?」 「你毕竟是驻上海的总领事,程序上我们觉得必须通知一声。」 「你们根本就不是来征求我的意见的,是吗?」 「是的。」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柳川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已经明确的表示了我的反对,我将它记录在案。并且我会向犬养首相源源本本的汇报这件事,等待他的决定与指示。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当然,你尽你的职责。我们军人,也在尽我们军人的职责。」三本端成淡淡的说,他站起身来。其余的几个军人也都随即站了起来。 「告辞了,柳川总领事。」 双方互相鞠躬之后,石原莞尔第一个迈着军人的大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柳川尽做主人的职责,送他们直到门口。 荒木光略略放慢了脚步,与柳川正男走在最后,并肩而行。 「为什么?为什么不支持我们,柳川君?」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问。 「我的支持或反对,根本不重要,不是吗?」柳川也没有看他。 「是的,可是……」荒木光望着别处:「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是很重要的。」 柳川身子微微一震。但随即他恢复了常态,只是那一抹微笑带上了点讥诮:「是吗?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们停止了谈话。短短的路程,很快就来到门口。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冬夜万籁俱静,只有领事馆门前的电灯照亮了夜色中的路径。一阵阵吹来的夜风冷得让人发抖。 柳川在门口站定,看着三本端夫和石原莞尔钻进了小轿车里。落后在他们后面的荒木光下了几步台阶,突然转过身来:「柳川君,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梦想和追求呢?」 柳川带了一个淡淡的笑,看着他没有回答。 从那个角度看过去,他们彼此的眼中的对方,面目依稀,只看得见一个阴影深重的轮廓。他们的中间,隔着如潮水般深不见底的浓黑夜色。 三辆军用小轿车的灯光远去。 柳川站在寒冷的石阶上有点发呆。 重光葵从背后走到他身边。 「我也要告辞了,柳川总领事。」他咳嗽了一声,说。 柳川恍然惊醒:「是,已经夜深了,请早点休息。」 重光葵望着那几辆车远去的方向,缓缓的说:「他们都是『一夕会』的人。」 柳川当然知道「他们」是指的哪些人。 「柳川总领事听说过一夕会吧?」 「当然。」柳川回答:「目前日本少壮派士官成立的各种秘密组织里,以一夕会最为着名,势力也最大。」 「军部现在已经形同虚设。主导军部决定的,已经根本就是这些秘密帮会组织。」重光葵穿上助手递上的厚呢大衣:「这些在外统兵的将校,根本已经不把政府和国会的命令放在眼里。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收拾不了的时候就切腹自尽。」 「政府不是已经明文规定了,不准日本军人参加秘密结社吗?这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一纸空文。」重光葵苦笑摇头:「眼下我们的政局啊,政府控制不了军部,军部控制不了驻军部队,而驻军部队又控制不了这些少壮派的军官们。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再加上东三省的胜利刺激,全国民上下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只知道对他们盲目的崇拜与跟从,他们的气焰更是不可收拾了。」 柳川沉默不语。 重光葵转过头来看着他:「特别是像你这样年轻能干的高级官员,曾经到欧洲留过学,再加上深得犬养首相的信任,从来都是一夕会争取发展的目标啊。」 柳川笑了一笑:「我在欧洲学的是音乐,恐怕对他们没什么帮助。而且……我是犬养首相直接任命的,只是听命于他一个人而已。」 重光葵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微笑:「那就好。现在我们日本,实在是太需要多一些像你这样目光长远,头脑冷静,又真正忠诚的人了。」 「过奖了。」 重光葵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表面上看,我们的军队的确控制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可是事实上,他们同时也控制了我们的国家。」 柳川脸色凝重,没有说话。 一阵夜风吹来,重光葵用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夜风太大了,您还是早点回府休息吧。」柳川说道。 「好的。好的。」 两人相互鞠躬之后,重光葵沿着石梯往下走去,嘴里还在自言自语一般的叹息:「连至高无上的『临参命』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军人,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它?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驯服它?」 柳川独自站在寒冷的夜色之中。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永远礼节性的保持在嘴唇的微笑消失了,他好像在回想着什么事情,他回忆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在某一瞬间,他的眼底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第六章 命如琴弦 北风吹了两日,气温一降再降。眼看着满天的阴云密布,就有一场大雪。 在这样的天气,容老爷子起了身,只觉得头昏气喘,心上像重重的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放弃了每早例行的散步,靠在床边喝完了盏热茶,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问:「大少爷昨晚睡了吗?」 在一旁侍侯的丫头环儿摇头:「没,今朝早张妈入房给大爷换热洗脸水,才知道昨天夜里送去的晚饭都放在一边,连碰都没碰过。张妈说,大爷还抱着他的琴,坐在窗边发呆。」 容修长叹一声。 这大儿子自前日从清音桌回来之后,就像中了魔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只玩命似的弄琴,在他那把西洋琴上,拉出奇异的长长短短的调子。只是容雅拉得异常生涩,常常皱了眉头,停了弦,抱着琴苦苦思索,一出神就是大半个时辰。 容修去他屋里看过他几次,坐在他面前,容雅根本毫无察觉;跟他说话,容雅也不答,好像完全听不到。只是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喃喃自语,好像在问着谁,又好像在默算着什么。有时想得实在苦了,将额头抵在琴弦之上,深深叹气。 「大少爷怕不是中了什么邪?」张妈斗胆,偷偷对容老爷说:「怕不是那日本人,给阿拉大少爷下了什么东洋降头?」 容修摇头,不去理会这无知妇人。 他私底下已经问过柳儿当时在茶楼上的情况。当听到那叫柳川的日本领事在大儿子面前一展高妙琴技之时,容修心里明白了个七八分。 「你说,他拉的曲子,可正是大爷回来以后,在琴上拉的这个?」 「……柳儿听着,是有几分似,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大爷只听过一次,就想凭记忆把它默出来……」柳儿抬头看了看容修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容修一辈子都在梨园这一行,自然知道,所谓天才可遇不可求。 容雅小的时候,没有请任何人教他玩琴,可是这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胡琴的调音和拉所有他知道的曲子。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哼一句曲调,他立刻就能拉一个一模一样的调子出来。一个小孩子,把拉琴当成玩游戏,有时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拉着玩,随心所欲,兴之所至,拉出来的曲子却也抑扬顿挫,悠扬动听。 容修起初不愿承认,看得久了,也不得不同意,这孩子不是唱戏的料,却会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琴师。 除了对乐器太过痴迷这一点外,容雅自小听话懂事,容修倒也没有替他操过什么心。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一件事,像影子般藏在容老爷子心深处,挥之不去。平时只是尽量不去想它,偶然一记起,也立即抛开。 丫头环儿侍候容老爷起身更衣,到了饭厅八仙桌旁坐了,又去端了一碗白果香米粥,一碟白面馒头,另有几小碟是酱小黄瓜、凉拌笋丝、香油豆干。都是容老爷平常爱吃的清爽小菜。 容修见到偌大的八仙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老怀禁不住又是一阵感伤。 慢慢喝了半碗白果粥,忽见张妈的女儿秋萍急急慌慌,似乎有什么急事,冒失进得门来,却见到老爷在用膳,又吓得退了出去,神情间十分为难。 「秋萍,什么事?」容修放了筷子,问。 「老爷,大少爷、大少爷病了!」 容修只觉心里一突。 「刚才,我妈去给大少爷送早饭,见大少爷俯在桌上,探手一摸,大少爷全身好像都被火烧起来一样烫。」 「你们,快,扶我去看看!」 天色阴沉沉的,屋里开着白炽灯,容修只见儿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唇色惨白,憔悴已极,不由得心疼万分。 张妈正端着热水从门外走进来:「老爷,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侬伐要太担心,侬自己的身体保重要紧啊。」 儿子突然病了,容修心烦意乱,看到张妈一双眼红红的,像是才哭过,知道这老妇人一向把自己两个儿子当亲儿子般疼爱,小少爷走了,大少爷又病了,她心疼难过不会亚于自己,不由得再次长叹,只得把满腔的烦躁勉强压了。他从张妈的手中接过热毛巾,亲自给容雅擦脸。 热毛巾擦过容雅的额头,容雅从昏昏沉沉中略睁了睁眼睛,也不知他认出眼前人是谁没有。 他在儿子身边坐了一会儿,对身边众人道:「有我在这儿陪着大少爷,你们都下去吧。」 握了儿子的手,那白皙修长,指节突出的成熟男子的手,可在容修眼里,它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么脆弱,无助,需要父亲的保护。 「南琴,爸说过,爸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可你怎么让老爸爸这么担心啊?」 容雅沉沉昏睡着。 容修隔了一会儿,又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古怪,还是奶娃娃的时候,无论哭得多么厉害,一听见琴声,就静下来,那时候,你妈常抱着你,到后台来听我们唱戏,有时候曲子有趣,你就嘻嘻的笑。我想,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所以,我给你取的名字,也带一个琴字。再大一点,你懂事了,不爱玩也不爱闹,总是静悄悄的。你妈生前就跟我说过好几回,说这儿子是怎么回事呢,性子这样孤僻,和你弟弟青函可完全两样。后来你吵着要学胡琴,我想难得看到你喜欢什么东西,就由着你去了,现在想来,我都还不知道当时这么做,是对是错。」 容雅紧闭着眼睛,黑色的睫毛,一丝一丝,轻轻覆盖在消瘦的面颊上。 容修望着儿子,长发散在枕边,露出他那消瘦的苍白的脸,清秀得隐隐不祥。 「南琴,你可还记得张尚音张伯伯?他是谢宝云的弟子,一把嗓子明亮苍秀,那时候,你不是最爱听张伯伯唱戏吗?后来他突然出家做了道士。人家都说他是研习易经研疯了。可是在他出家之前,梨园弟子谁不知道张老板识阴阳、断八字,梨园弟子谁不想请张老板帮自己指点两句,趋吉避凶。你弟弟七岁那年,我请了张老板到家里吃饭,本也想请他给青函赠言两句,谁知你张伯伯不是沉吟不语,就是顾左右言其他。」 那顿饭后,张尚音本已经客客气气地告辞,容修夫妇虽然心中失望,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他送到大门口,可就在此时,大儿子容雅的琴声远远传来,张尚音闻音抬头,专注地倾听了片刻,道:「敢问这是谁在拉琴?」 容修在此时也耍了个心眼:「哦,也许是华连成新请的琴师在调音,怎么?」 张尚音脸有忧色,竟说了八个字:「琴音若此,命不久长。」 站在他身后的妻子脸色顿变。 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一幕容修记忆犹新。 张尚音神色凝重,向容修道:「音色香味,不过是过眼烟云。琴本玩物,可是此人竟然如此竭精尽神,命如琴弦,甚可忧也。」 「妇道人家到底小气,你妈从此就生了张老板的气。我们两家的往来也更少了。后来就听说他出家的消息。」 容修用毛巾擦了擦儿子冷汗淋淋的鬓角。 「命若琴弦。这么多年来,这四个字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青函就这么扔下这个家走了,南琴,你如今又这样,你让老父我……你让老父我…… 「南琴,爸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你。咱们唱戏的人家,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儿,俯仰由人。爸不能眼看着你为了一个玩意儿这样胡乱糟蹋自己的身子。青函已经走了,我的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要是有一天,老父去了,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好?」容修说到此处,语声哽咽。 容雅此时只觉得如身处在烈火炉中,五内如沸,全身又干又痛。隐隐约约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在低低的抽泣。一个接一个,他做着昏昏沉沉的梦,梦里时而一片黑暗,时而出现金色的火焰,火焰中传来音乐,一双狭长的眼睛,看透人心似的注视着他,那双眼睛眨了一眨,却是弟弟青函,高高地坐在白色的石阶上,衣襟随风飘动,仿佛在唱着什么。听不清,有音乐,古怪的音乐。白色的石阶摇摇晃晃,随时快要颠塌,他追着青函,又仿佛是追赶着那隐密的音乐,那里很危险,他拉住弟弟的手,快下来,青函回过头,脸孔变长了,眼神也改变了,弯弯的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容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是那个日本人。他的琴声。就像忽然吹起的风,籁籁扰乱他所有的感觉,他以为已经消逝的声音,转瞬间又异常接近,有时好像在远处,有时就在耳边,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脑子里,无法停止。它在引导着他,它同时也在逃离他。它逃离他,幻化为身边嘈杂的人声,开门关门时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水的感觉,黑暗的感觉,以及突然寂静的空气。 容雅睁开眼睛,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积蓄了数日的一场风雪终于降下来了。 先是雨,冷得出奇的雨,淅淅沥沥,跟着就变成了清雪,在混沌的灰色天空里,柳絮一般乱飘着。不到傍晚,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都积了一层白色,满园的枯枝、败叶梢上,也都挂了白霜。 柳川慢慢踱到会议厅的窗边,往外看去。他觉得隐隐有些头疼。因为是冬天,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又坐了一屋子的人,空气混浊,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三友实业社的暴乱之后,已经开了三天的会了。 没完没了的谈判,没完没了的汇报,既得应付军部的人,也得应付国会的人。一夕会的那一群野心家们,他们其实根本没为自己留下谈判的余地,可是自己却像个小丑一样,不得不在这个纸糊的舞台上一本正经的扮演可厌的角色。 上海的吴市长同样也是精疲力尽。他们两个人,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他们是在打一场根本没有意义的疲劳战。一个以为自己是在争取和平,另一个却只是在为战争的准备拖延时间。 只是柳川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该死的任务偏偏落到自己头上?日本海军造出的事端,让海军自己去解决不是最好吗? 他想起那个曾经有着明朗笑容的短发少年,有点无奈,事情还是和过去一样,他从来都是这样率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自己永远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收拾残局。 谈判桌旁的数个中国人,上海的市长、秘书长、外交官,个个面如死灰。 面容浮肿、脸色铁青的吴铁城无意识地一遍遍看着自己手里的档,他的神经已经达到临界,日本人的步步紧逼、惩凶、道歉、赔款,根本无中生有的罪名,无理至极的要求,早已经超过中国人可以承受的底线。谈判进行得如此艰难,可每当他们几经周折,终于在某个问题上几乎要取得共识的时候,日本人立即得寸进尺,永无止境。三天来,他们就是如此一再地原地兜圈子,一再地走入死胡同。他已经快绝望了,这些日本人到底想怎么样? 一个身着警卫制服的年轻人,穿过正在开会的众人,来到柳川的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柳川收回远眺的目光,神色看起来有点意外。 警卫把头微微前倾,靠近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柳川略一踟蹰,转向仍然在各个细节纠缠不清的中日双方谈判代表:「对不起各位,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吴市长,你再好好的考虑一下我们的条件,我想,我们大家都需要时间理清思路。」他微微一鞠躬:「我很累,先失陪了。」 说着打开侧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谈判还未完成,总领事已经头也不回离开了。 吴铁城眨着疲惫的眼睛,喃喃道:「妈的,小日本鬼子又在卖什么关子?」 他身边的助手小声道:「难道是以退为进,想逼咱们就范?」 柳川一路穿过会议室、会客厅、前厅,来到前廊。 他走得很心急,来到大门口时,他猛地止住了脚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很清楚地看到,在大门外,那一片凌乱的白色冰泞的街道上,呆呆站立的,那个修长的人影。那人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了,雪花积在肩头,沾湿了石青色的长袍。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的面庞雪白,在这纷乱的世界中,宛若新雪般不染纤尘。 警卫员追到柳川身边,撑开一把雨伞:「外面雪大,请柳川总领事当心。」 柳川恍若不闻,凝视着街对面的那个人影。 塔蒂尼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他得到了恍若另一个世界的秘密般的魔鬼的颤音。 容雅……你将把什么出卖给魔鬼?你的骄傲? 柳川从警卫手中接过伞,向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过去。 他站在容雅的面前。 容雅有点困惑地眨了一眨眼睛,微微抬起脸,仿佛不明白为什么飘飘而下的雪突然停了,或者是在困惑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柳川的眼光投在容雅的脸上,他在这一刻为之震撼──他的脸色是如此苍白,他柔薄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反常的艳红,原本意志坚定的眼睛此时恍惚迷离,他微带困惑的神态让这整张脸显现毫无抵抗力的脆弱──这瞬间的华彩,令柳川为之震惊。 柳川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忘记了该说什么。 他只觉得容雅的身子好像在向自己倾斜,越来越靠近,他的头垂了下去,就在快要接近自己肩头的那一瞬,他整个人往地上滑落,柳川本能地扔掉伞,用小提琴家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扶住他。 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柳川才醒悟,那慑人心魄的艳色源自于病态。他怀抱中的这个昏迷的人,额头与呼吸就好像火一样滚烫。 「警卫!警卫──」柳川侧过头大叫。大使馆门前的警卫笨拙而又慌张的跑过来帮忙。 「他需要医生!快找一个医生来!」 张妈端着刚煎好的药,走向大少爷的房间。 房间里静悄悄的,光线极暗。 不知道秋萍跑哪儿去了。她一定是看着大少爷睡觉了,就偷偷溜出去,和孙三或者郑大傻子偷情调笑去了。这个死丫头,知道大少爷脾气好,从来不会为难她们下人,所以才纵得她无法无天,如此放肆。张妈一边暗骂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开了灯:「大少爷,醒一醒,咱们喝了这碗药再……」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大少爷!大少爷呢?」 容雅的床上被褥凌乱,却空无一人。 琴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琴声。 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八月的秋天,透风而来的桂花香味,当你穿过夜的空气,它就在你左右,当你停下脚步寻找的时候,它就消失无踪。 容雅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周围摆放着一些西洋的家俱。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夜晚,室内点着灯,但光线极暗,一点柔和的小灯,温暖地发出桔色光芒。 他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床单和枕头都散发出洁净的气息。他的头昏昏沉沉的痛,他试着动了一动手臂,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有琴声。 这一次非常清晰,绝不会是他的幻听。优雅,低回,和谐韵律。 容雅痴痴的听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振起身体,向发出琴声的地方望去。原来这间屋子并不是只有他单独一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坐在房间的另一角,几乎要与角落的阴影连为一体。优美的琴声,就是从这个人的手中发出来的。 容雅认出他来。他就是那个日本人。那个用华丽的琴技迷惑了自己的人。 有一个问题几乎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容雅还没来得及开口,柳川正男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欧洲的古老传说中,弓弦乐器,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神送给人类的珍贵礼物。」 他低低的声音伴随着幽深的琴声传来。 「……可是,人们却不知如何使用它,一直到有着许多神赐的年代过去了,人们才用乌龟壳制作了第一把弦乐器,最初它是用笨拙的手指弹奏……」 疑问在容雅的唇边消散了,容雅惊讶的发现,他在期待这个日本人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人们发现弓可以振动琴弦,才有了第一把真正的弦乐器。人们终于用弦乐唤起了,当初碎落在山川万物之中,女神恩赐之物的永恒之声。」柳川正男说:「虽然我不知道在中国有没有类似的传说,但是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会将美妙的音乐称之为『』。因为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文化、艺术、爱情……总是相通。」 琴声婉转回旋。 「很美吧?」柳川道:「这是ozart的降b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容雅一怔。 「也许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可他在欧洲却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他三岁的时候开始弹琴,六岁的时候就能作出优美的歌曲,八岁的时候写下了第一部交响乐,十一岁的时候便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部歌剧,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指挥乐队,完成了那部歌剧。你知道什么是歌剧吗,容先生?」 容雅迟疑着,摇了摇头。 「它其实和你们中国的戏剧,有一点相似,」柳川微笑了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音乐生涯的,容先生?」 容雅没有回答。 琴声产生变化,华丽的颤音之后,速度开始加快。 「这位天才的音乐家,也许他太早的在音乐中开始自己的人生,所以他很年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五岁。他死的时候疾病缠身,贫困潦倒。在他离世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是用于葬礼的安魂曲。」 容雅慢慢地放松,将身体靠在床头,无言地听他低述,在遥远的欧洲发生的,关于一位陌生的音乐天才的故事。 「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都相信,借着这样的音乐,可以抚慰痛苦的灵魂,让死去的人得以平息,让活着的人永远怀念。容先生,你相信,关于音乐可以安慰灵魂的传说吗?」 音乐……与苦难的灵魂。 渐渐的,容雅觉得头开始沉重,倦意阵阵袭来。 琴声渐渐又转回低回,节奏变慢了,慢了,回到最初的旋律。 「有些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给人间创造美妙而存在。可是在所有的艺术之中,音乐是最不确定的一种,因为它只存在于创造它的瞬间。一旦弓从弦上离开,琴声就消失不见。还有什么,是比音乐更难以把握,难以拥有的呢?」柳川低声道:「也许……除了人的心……」 容雅再次沉沉睡去。 柳川收起了琴和弓弦。他来到他的身边,俯视着他沉静的睡颜。 头发稍长,漆黑顺泽的散在枕畔,洁白的脖子,纤秀的下巴,略显得单薄的侧面轮廓。他轻轻的托起他的头,让他好好的睡在枕头里。真是一个倔强的人啊。如果不是高烧四十度,已经意识模糊,只怕他也不会来到这里。看样子,适才医生为他注射的安眠药已经发生效力了。医生说,病人体力严重透支,需要好好的休息。 柳川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后,房间一片静寂,就连一声叹息仿佛也不曾存在过。只有那盏屋角的小灯,温柔地向着黑暗,发出微弱的桔色光芒。 第七章 愿将绛叶点双心 容雅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一片光明。 一个黑发的少女,正在自己的上方,脸对着脸地望着自己。 看到容雅睁开眼睛,她被吓了一跳,一张雪白的小脸顿时涨红了。但随即,这张粉红的小脸上漾开一个喜悦的笑容:「容桑!你……醒!」 容雅记得这是柳川的妹妹。 她的脸离自己是这么的近,少女如兰气息柔和的抚面而过,容雅不由得也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到他醒来,真理子十分开心。她转身跑到小桌边,拿起水晶的水瓶,倒了一杯水,又嗒嗒嗒地跑回来:「容桑,你的,渴的,不渴?」 她这么一说,容雅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又饥又渴,嘴唇都裂开了。 他用手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稍坐了起来,少女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臂环扶着他,另一只手端着水杯,直送到他的嘴边。 容雅大窘:「不,不,谢谢你,我自己来。」 真理子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松开了手,让容雅接了杯子。 容雅只觉得那少女的半个温软的身子还靠在自己身边,略略的侧了侧,避过尴尬,一口气将水饮尽了。他喝得急,不免洒了些出来,正欲抬袖去擦,突然只觉得脸颊嘴角触觉轻柔,原来是那少女已伸出纤纤手指,为他拭去水渍。 容雅像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往后一缩。 「容桑,怎么?」少女睁着圆圆的黑眼睛,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容雅望进她的眼睛,只见她一对眸子黑白分明,清如秋水,没有丝毫放荡或淫秩之神色。不禁暗酌,不知是这少女太过天真单纯,不知男女有别,或是东洋番邦礼仪不到,教化不开,没有中国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 「这是什么地方?」容雅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往屋角那个角落望了一眼,昨夜的琴声和人语宛若幻境:「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理子中文水准有限,虽然勉强能听说一些,但要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就远远不够了。她又是打手势,又是做动作,再加上简单的中文,容雅听得吃力,有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时真理子就不知如何是好,气恼得跺脚,若是容雅明白了一个词,她就受到莫大的鼓舞,又是拍掌又是笑,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十分可爱。 连猜带比的说了半天,容雅大概也明白个所以。对他来说,除了震惊,还有羞愧,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琴声所惑,主动来到日本人这里!虽说那时他正在发高烧,意识不清,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听真理子说完,容雅发了一阵呆,掀开被:「谢谢你,可是我……我一定得要走了。」 真理子急道:「为,为……什么?」 容雅掀了被子,又是一愣,他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此时袍襟松开,露出些象牙色的胸膛与肩头。少女乌溜溜的眼睛,甚是灵活,已经转到他的身上。容雅只觉得一张脸像火一样烧起来。赶紧缩回床上,拥被而坐。 「我的,我的衣服呢?」容雅生平未曾如此狼狈。 真理子满眼都是关切,道:「容桑,你的脸,为什么,红?你的,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伸手来探他的额头。 容雅无可奈何,想不到今天居然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不知所措。 「我为什么,穿的是这个?」容雅扯起睡袍,指指:「我的衣服呢?」 真理子明白了。 「衣服的,湿……」她做了个洗衣服的动作:「哥哥让我,给你,换的……」 「你……给我换衣服?」 「是!」真理子大力点头:「阿镜,在擦身的,时候的,也有帮手哦。」 容雅抚额,靠回床头。他已经不想去知道阿镜是谁了。 真理子好奇的看了他一会儿:「容桑,你的,为什么的,不高兴?」 容雅摇摇头,不说话。 真理子想了一想,「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阿镜,擦背的,给你?」 容雅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 真理子眼泪汪汪:「那……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我?」 容雅听到她声音有些变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小嘴扁扁,好像要哭了,一时不忍:「不是的,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我们中国,像给陌生的男子更衣擦背之类的事,不应该让女孩子做……」 这一次真理子居然听明白了! 「不,紧要的!」她摇头,用乱成一团的中文说:「容桑,你的,不是的……你的,是朋友,我见你过,你记得?在,日本的,这些,是女孩子的。」 正在这里鸡同鸭讲,说个不清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低笑声。门打开了,穿着黑色西装的柳川满脸笑意的走了进来。 「你醒了,容先生,」他招呼说:「感觉好些了吗?」 「哥哥!」真理子扑进他怀里:「你来了就好了,容先生好像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他急着要走。」 容雅扯了扯睡袍的衣领,尽量正襟危坐:「柳川总领事。」 「容先生难得来我这里做客,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柳川先对容雅鞠了一躬。 容雅脸上一红,道:「哪里,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你才是。」 「容先生,我这个妹妹还不懂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儿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真理子在她哥哥身边,使劲点头,看样子,她是大概知道她哥哥在说什么。 这模样比起中国女孩子的斯文娟秀,更多了一份可爱开朗。 容雅与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目光微触,脸上一热:「哪里,我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才是。」 真理子突然大声道:「容桑,我的名字的,叫蒸梨子。」 容雅一愣。 柳川已经忍俊不禁,笑了出声:「傻瓜,什么蒸梨子,是真理子。」 容雅明白过来,也不禁一笑。 「快出去吧,蒸梨子,」柳川拍拍她的头,用日语笑道:「哥哥和容先生有话要说,你去叫阿镜准备一点清淡的食物,容先生睡了一天一夜,想必已经很饿了。」 真理子答应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哥哥,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的跟容先生说哦,一定哦。」 柳川笑着答应。 容雅在一旁看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看得出来柳川极疼爱这个妹妹,兄妹感情相当亲昵。 「我妹妹很喜欢您,容先生。」柳川一边说一边把手中一个黑色的盒子放在身边的桌上:「您的衣服,已经全被雪弄湿了,所以差人去洗了,很快就给您送过来。」 容雅一时拿不准日本人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盒子中就藏着,那奇异的,发出美妙魔音的琴。 容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虽然我很感谢贵兄妹……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一定得告辞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柳川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琴盒,拿出一把沉金色的小提琴:「我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容雅一眼就看出这是另一把琴,与前两次柳川在自己面前展示的那一把蜂蜜色的不同。 柳川把琴架在肩头与下巴之间,试了试,调了调音。 容雅灵敏的耳朵,立即可以听出这一把琴与那一把琴的不同之处。那一把琴的音色华丽圆润,几乎是完美的;而这一把的音色细腻婉转,一样毫无瑕疵,如果说一个宛若雍容的贵妇,另一个则是纯洁的美少女。 柳川背对着容雅,拿起了弓弦,非常轻巧的拉了一小段舞曲的开头。 醉人的琴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的……」容雅像自语般的低声道。 「哦?」 「我……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 柳川转过身,看着他。 「我也有一把这样的琴,可是,我却无法演奏那样的乐曲。」容雅侧过头,望着另一边:「听过你的琴声以后,我问我自己,那魔鬼的颤音……演奏那样的曲子,究竟需要怎样的才华?世上怎么会有人,拥有如此的才华?」 「你错了,容先生。」柳川道:「演奏那样的曲子,需要的是很高的技巧,而不是才华。」 容雅一怔,抬起眼,迎上柳川的目光。 「技巧往往会伪装成才能,而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如此的微乎其微。所以人们常常把技巧误以为是才华。」 容雅看着柳川。 「虽然听众无法察觉这一点,可是对演奏者来说,这却是决定他们各自命运的天渊之别。」柳川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让我感受到,真正才华横溢的人,只有一个。」 他拿着琴走向容雅,递给他:「那就是你。」 容雅看着他。 「不要把你的那一把琴与这把相提并论。相信你一定听得出来这其中的差别有多么大。」柳川说:「这把staer非常珍贵。它是在我考上欧洲克里特音乐学院的那一年,我的义父送给我的小提琴。这多么年来,它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的老师,在他去世前将他自己使用过的那一把stradivari制作的『goldan』遗留给我。goldan的音色,你已经听过了。希望这一把staer在你的手中,能够焕发出它最美的音色,远胜于我。」 容雅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这把如同泛着淡淡黄金质感的琴身上,没有伸手接。 「容先生,你缺少的不是才华。而是一个老师。我想,事实上,是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才对。」柳川轻声道:「所以,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的时期,明知道你对我们日本人怀有极深的成见和敌意,可是仍然不由自主的……」 小提琴在无声的呼唤着,如此强烈,几乎在与他的心共鸣。 「容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暂时把一切都抛开,哪怕只是短短的时间,忘记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只记住,我们都是音乐的儿子,我们拜倒在同一位女神的脚边,同时亲吻她的裙袍? 「容先生,我曾经对你说过,音乐,是不分国界的,在它的面前,我们都是相同的追逐的人,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的尽头,追逐天人合一的无限境界。那,就是完美。 「用我们的手指,创造出无限的,最完美的音色。 「一个人的生命……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难道不是创造出瞬间的光芒,让人类的灵魂最美最善的某一点,达至不朽?」 容雅的眸中,渐渐发出亮光。 缓缓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接过琴,当手指触到琴栓,容雅打了个激灵。他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琴身,就像少年第一次抚摸恋人的身体。就像有另一个人,在瞬间进入了自己的灵魂,一个神秘的精灵,一个封禁在小提琴中的精灵,在他振动琴弦的那一刻,才得以释放,与自己合而为一。 认真的学起琴来,柳川实在是个很严格的老师。 他教容雅怎样正确地使用肩架,如何握弓,保持正确的姿势。有很长一段时间,容雅觉得自己是在用一种异常别扭的,几乎可以说是畸形的方式在拉琴。 「就算你觉得这样子没办法拉琴,也没关系,你必须适应。保持这种姿势,绝不要动。」柳川如是说。 容雅毫无怨言,只想自己的身体尽快适应这看似自然实则艰难的姿势。每天他完成了华连成的戏份后,会到这个日本人的领事馆来,学琴两个钟头。然后回家以后继续练习。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可是他每天都会拉琴六七个钟头,甚至更多。 在容雅反反复复做最基本的练习的时候,柳川会和他聊天。聊得最多的,是他从前的故事,记忆中的童年。 「我第一次听见小提琴,是我故乡的一间小教堂里。那是一个西方的传教士,用小提琴拉出的弥撒曲。 「那时候,我只有六岁。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完完全全的被这种声音所迷惑。我朝那个传教士走过去,他看着我微笑,而我则像个傻瓜一样在他身边蹲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我母亲焦急万分的找到我,把我从他身边拖走。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通常只有柳川一个人说,容雅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来这里学拉小提琴的,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和这个日本人有更深入的接触。 但柳川并不在意。 「我出生在京都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虽然我的父亲有世袭的爵位,而我的母亲也算得上是天皇母亲的远房亲戚,可是我们家庭的荣耀,在我父亲那一代已经式微。再加上父亲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而贵族的身份地位,又限制了我们家族的人,有很多事是不屑去做也不能去做的,所以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一家的生活,都非常的艰难。要学小提琴这个愿望,几乎可以说是妄想。」 他几乎像自言自语一样,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但是幸好,我有一个严厉而慈祥的义父。他是我父亲生前的好朋友,在父亲过世后,一直照顾着我们全家的生活。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他送了一把儿童用的小提琴给我。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我的愿望,也许是我母亲告诉他的。为此,我一直对他和母亲深怀感激。我还记得生日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抱着我心爱的玩具,琢磨它的每一根弦是怎么用的,夜里很静,我不敢尝试拉动它,怕惊醒了我的母亲和佣人。我拚命的回忆那天看到的那个西洋人,他是怎么拉动琴弓的,他的手指是怎样动运的,小提琴的声音,就在我的心里一直回响。 「第二天,我就拿着我的琴,跑去找那个传教士,请求他教导我拉琴的方法。」 柳川看着容雅,略显苍白的皮肤,从额头垂下的黑发,全神贯注的神情。那种完全沉浸在音符之中的专注,一如当年的自己。 「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很不习惯,我跟他学了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都是在练习怎样用身体去适应小提琴,让这把琴就好像是从我身体里面长出来的,让那硬木成为我的骨头,而琴弦就是我的神经。」 柳川停了下来。 「容先生,你的右拇指,不要太用力,中指也是,否则会让你右手紧张的。在弓根的部分,因为弓的力量已经太重,所以必须用小指去压弓杆,把食指拿起来,以抵消过重的力量。」 容雅按照柳川的话去做了,的确,琴声改善了许多。 在这里,音乐被分割成不同频率和长度的声音,一再重复,一直到达至最最精确。 从赫利玛利音阶到沃尔法特练习曲,从一号手型到四号手型,容雅的领悟能力惊人。他对手的极强的控制能力也令柳川惊叹不已。 「你的手指,天生就是小提琴家的手指。」某天,在容雅完成了一组极复杂的跳音练习之后,柳川不禁感慨:「你手指与神经的敏锐,是每一个学音乐者都……嗯,做梦也想要拥有的。」 容雅抬手将长发抚向脑后,舒了口气,眼睛闪闪发光。 「这……有点像拉二胡。」容雅突然开口说。 「嗯?」 「对于学二胡的人来说,一开始的姿势也非常重要。不注重姿势,就难以达到最好的琴声,不注重姿势,拉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停滞,无法再进步。」 「哦?」 「拉二胡时的左手拇指,只有一点点弯曲,不可以竖起来,也不可以往下紧捏住琴杆,右手持弓,手指头既要松动自然,又要有一股内在的劲……」容雅不自觉地将小提琴弦比划给柳川看:「假如这就是弓,食指与拇指在弓的根部捏住弓杆,小指是放在弓毛的下边……」 柳川面露微笑地看着他。 容雅忽然注意到柳川脸上的笑意,他猛地停住了说话。 「你知道吗,容先生,这么多天,你还是第一次和我聊天。」柳川微笑道:「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刚才那一刹那,我几乎感觉到,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容雅收起弓:「柳川先生,对于你百忙中每天抽出这几个钟头教授琴艺,容某人是非常感谢的。今天就学到这里吧。」 柳川收了笑容,正色道:「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才是。」 客厅的门打开,真理子跑了进来。她在门外等了好久了。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8节 「容桑,要走的?这么快?」 她跑到容雅身边,拖着他的手,一脸依依不舍。 这少女每天缠着容雅,像只小猫一样腻在身边,容雅真是躲不胜躲,防不胜防。现在手臂被少女抱在怀里,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柳川咳嗽了一声,用日语道:「真理子,容桑还有事要做,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拉拉扯扯的成什么话。」 真理子嘟起嘴:「我不会拉小提琴,每天只有你们练完的一点点时间才看得到容桑啊!」 她又仰起脸:「容桑,你的,会吹这个的?」 她用手做了个吹笛子的样子。 「不,吹得不好,玩玩而已。」 「骗人!哥哥说,容桑,大大的好。」真理子吊在容雅的手臂上:「容桑,你教我,好的,不好?」 容雅只想推托,柳川皱了眉头,在一旁道:「胡闹,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要学吹笛?真理子,快别闹了。」 真理子看了看哥哥的脸色,小嘴一瘪,好像要哭了。 她乖乖的放开了容雅,像挨了骂的小猫一样在一旁坐下,低着头,不作声了。 容雅听不懂柳川对真理子说了什么,只见这柳川脸色严厉,小姑娘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时间只觉得过意不去。暗暗想到,柳川不求回报地教自己拉琴,自己如果教他的妹妹吹笛,也算回报了他这个人情,两不相欠,倒也干净。于是道:「没关系,柳川先生,如果令妹不嫌容某人才疏学浅,容某每天多抽半个小时,教令妹吹笛也是可以的。」 柳川看着容雅苦笑。真理子最会用这一招撒娇。这一次,容雅显然又上了她的当。 真理子眼睛发亮,一下子跳了起来。 「容桑最好了,容桑最好了!」 她抱着容雅的脖子转了个圈。 容雅只觉得满怀温柔,一张俊脸刹时通红。 「阿镜,阿镜!」柳川提高了声音。 一个老妪应声而至。 「快把小姐带下去,在客人面前疯成这样,成何体统!」 老妪走到容雅面前,鞠了个躬,恭声道:「小姐,请跟我回房吧。」 真理子倒也听她的话,放开了容雅,由那妇人拉着手,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道:「容桑,你答应了,你的,不许骗的!」 容雅含笑点头。 柳川抱歉道:「我这妹妹,从小宠惯坏了,没些家教,让容先生笑话了。」 容雅忙说哪里哪里,客气几句之后,容雅告辞,柳川一直送他直到大门口,看着他上了容家的马车,渐行渐远。 正如柳川自己说过的,当手指离开琴弦的时候,琴声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而且谁也不能保证这完美的音色会重来。就像他此时看着容雅离开,竟然有点失落的感觉。这个人也是一样,没有留下任何保证,他一定会再来。 带着这种失落的感觉,柳川回过身。这时他才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投射来的那一道明锐的目光。 日本驻上海海军少将荒木光在他的小轿车旁,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在腊月的寒风中,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发白,漂亮的唇在嘴角边抿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两人对视良久,荒木那傲慢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送贵客吗,柳川总领事?」 「荒木少将。」柳川好像猛地清醒过来:「您是什么时候到的?快,里面请。」 「为什么停止了和中国的对话交涉?」 荒木光甫一坐定,劈头就问。 「交涉有什么意义?」柳川正男倒了一杯酒递给他:「如果说是为了拖延时间的话,也没有必要了。我听说你们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不是吗?」 荒木光接过酒杯:「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柳川淡淡一笑。 「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给国际社会留下,日本曾经积极争取和平的印象。上海的吴市长对重光公使投诉说,日本的和谈毫无诚意,已经单方面停止和中国的对话。」 「哦?原来你们军部,还是在乎国际社会的眼光的?」 荒木光微微一窒,随即又说:「我给你们领事馆打过几次电话,都是说柳川总领事很忙,没办法接听电话。你在忙些什么,柳川总领事?」 柳川靠在宽大的沙发里,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不说话。 荒木光看着他,喝了一口酒,又开口:「柳川总领事,这样的话我本不想说。可是现在正处于国家的非常时期,我们必须通力合作,把过去的个人恩怨放在一边。如果你始终对我抱着抵触的情绪,我们怎么可以合作无间?」 「……这话我就不懂了,荒木少将。我停止和上海的和谈,因为我认为那根本毫无意义。战争迫在眉睫,我已经说了太多虚张声势的谎言,我已经厌倦了扮演这种傻瓜的角色。我的戏份已经完成,剩下的,是你们海军的事。至于能不能如你们所言,四个小时之内攻陷上海,相信天皇陛下和全日本国民,都会拭目以待。」 荒木光再一次无话可说。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非常尴尬的沉默。他左右看了看屋角静默站立的卫兵:「你可以让你的人退下吗?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看着卫兵退出门口,荒木光扭过头,注视着柳川的目光柔和起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阿男?」 他的声音低低的,和刚才那干巴巴的声音完全不同,饱含感情而且富有磁性。 柳川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你在说什么啊,荒木少将?我们不过是为国家效力,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 「阿男,你别这样,我……」荒木光低下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在气我,气我当年离开你……这么多年来,我还记得最后那一晚,你抱着我叫我别走的样子……我从来没有看你哭过,可是那一次,你流泪的眼睛,我怎么也忘不了……」 「别说了。」 「阿男,当年是我辜负了你。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忘记你!」 「我叫你别说了!」柳川握紧拳,但随即松开。「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过去的事,我已经全部忘记了。」 「撒谎!你真的忘记了吗?我们全部的过去?我们的青春?那些在莱茵河畔渡过的夜晚?那个夏天的海德堡的黄昏?我们初次的吻……」 他满意的看到这些话让柳川在某一瞬间闪过的痛楚神情。 「──我不相信,你真的忘记了,你真的忘得了。」 柳川沉默着,他的眼里出现一种寂寞的神情。 「没有用的,荒木光。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并不曾真的忘记我们的过去,可是我对你的爱,已经消失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荒木光愕然:「阿男!」 「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从前的同伴,少年时的朋友。如此而已。」 「阿男。」 「对不起荒木少将,我们敍旧就到此为止吧,天色已经不早了,请您早回,相信这两天您一定非常的忙。」 柳川说着,站起来转过身。 「阿男……」 一双手臂,从柳川的身后环绕住他。曾经多么熟悉的怀抱和体温。 「不要这么对我,阿男。不要这么对我。」 「放开我。」 「阿男,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这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还爱着你,这么多年,我唯一爱的人只有你……」 柳川突然用力,挣脱这双手臂:「荒木少将,请自重。」 荒木光被他推得后退几步。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柳川,胸膛起伏不已:「你爱上别人了,阿男?」 「不关你的事。」 「是谁?」 「再见,荒木少将。」 「……是那个人,对不对?」 柳川一怔,看着他。 「我看到你送他离开的样子。」荒木光说:「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 「胡说。」 「你连谈判也推掉,每天说很忙很忙,就是忙着和他幽会吧?」 「别胡说了!」 「那个支那人有什么好的,阿男?你现在喜欢这一类型?」 「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阿男!」荒木光拉住他:「他像我一样爱你吗?他会戴着长长的假发和你做爱吗?他会为你用口吗?他比我年轻对不对?他比我更好吗?」 柳川猛地甩开他的手:「住口!」 荒木光被柳川那一瞬间的眼神所震慑,他没有再说下去。 柳川沉声道:「我再说一次,荒木少将,如果你再这个样子的话,你将成为我不欢迎的客人,我以后也绝不会再单独与你见面。」 荒木光咬着下唇,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 「已经迫不及待地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了呀,柳川总领事。」他露出一个嘲讽又倨傲的笑容:「我还真是喜欢这一刻的你,好像看到你的真心了,对不对?」 柳川看着另一边,不回应他的挑衅。 「我还以为从德国回来以后,你已经有着绝情断义的觉悟了呢。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多情。虽然我一直觉得多情的你是很可爱的,可是,如果国会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他们派出去的领事,居然爱上了敌国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你的义父,犬养毅首相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会很为难吧?他现在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 柳川脸色阴沉,慢慢地转过眼来看着他。 「可是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荒木光笑嘻嘻的说:「既然是老情人,这个人情我还是会卖给你的。」 「不要说这些毫无根据又没有意义的话。」 「可是,让我好奇的是,那个支那人……说真的,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得到我们柳川君的垂青呢?他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荒木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 柳川猛地醒悟:「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我们之间的事,和他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和我的确没什么关系,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 「荒木光!」 荒木站定,回转身,微笑着看他。 「不要去骚扰他。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其实你不用对我解释也可以的呀,阿男。」荒木嘲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看看你的脸色都白了。」 柳川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知道你忙,不用送了。」荒木若无其事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远远的,听到长廊的卫兵向他行礼,军靴响亮地碰在一起的啪啪声,一路远去。柳川呆呆的站在原地。故人依旧,而往事如梦,无处可寻。 容嫣和秦家班签约的消息在梨园传了个遍。 容嫣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听说这个消息的人,个个闪烁着复杂的眼光。 「老爷,外面现在传得都沸沸扬扬的,说二少爷和您闹翻了,有的说是二少爷急着要和您分家产,您不同意,所以才自立门户……」 容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孙老金小心翼翼的看着老板的脸色:「还……还有的人说,少爷,少爷是个兔儿爷,是被您赶出家门……」 容修烦得挥了挥手:「舌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堵得了他们的嘴?」 「老爷,小的……斗胆说一句,还是请二少爷回来吧。您看,这一个姓容的,却跑到姓秦的人家里去插一脚,这,这始终……」 「哼,你是要我这个做父亲的,丢了这张老脸,倒去求他回心转意罗?」 「不、不……」 「这小畜牲,当初是他扔下一台子戏走了的,」容修恨恨道:「要回来,也得他自己三拜九叩的爬回来。」 孙老金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老爷子发完了牢骚,到底是做父亲的,心又一软:「算了,他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由他去!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要理会。」容修长叹一声:「这孩子,只要他还肯唱戏,还有地方唱戏,总归是件好事……那才是他的命根子啊。」 等到真的谈好了包银,签了约定了板儿,秦殿玉在天香阁设了宴,把容嫣介绍给秦家班的家兵家将们认识。容嫣坐在大师兄秦殿玉的身边,面带微笑,一一敬酒,其中有些是容嫣从前就认识的,有些是听过名字的,有些则是无名小卒。从此是寄人篱下,容嫣丝毫也不敢怠慢,他深明自己树大已是招风,在小地方更需小心,无谓招来背后是非。 酒过三巡,在场的人人脸上都飞了红。秦家班的当家花旦肖碧玉坐在另一张台,一张尖尖的小脸此时绯如红霞,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只是斜睨着容嫣。他身边的二师哥秦还玉笑道:「玉弟,你平时不是只喝茶,滴酒不沾的吗?今天怎么也破戒了?」 肖碧玉懒懒道:「我不喝酒,是怕喝酒坏了嗓子,唱不了戏。你说唱戏的人,若是百无禁忌,万一哪一天,唱到一半儿突然出个什么事,扔下一台子戏,那该如何是好啊?我又没那么好的福气,有个好徒弟啊好哥哥的。」 他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声音,容嫣那一桌听得是清清楚楚。大家都知道他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秦还玉也没料想到肖碧玉突然会说这种话,一时不知如何答口,讪笑道:「你这人还怪了,说不喝,这不是又喝上了吗?」 肖碧玉笑了一声:「二师哥难道没看见,现在咱们秦家班不是已经备下现成的了?我喝坏了嗓子,还怕没人了?」 容嫣知道自古一山难容二虎,同是旦角的肖碧玉自然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若是从前的容嫣,岂是个受得这等闲气的?但这次,只见全台人面色尴尬,他还没窘,秦殿玉已经一脸的不自在。容嫣不动声色,拿过酒壶,为秦殿玉满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秦兄,这壶花雕暖得刚好,最是温醇,容易发散,多喝一杯也无妨,兄弟再敬你一杯。」 肖碧玉突然站了起身,拈起一只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容二爷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啊。」肖碧玉笑吟吟地道:「赏脸的,也和我喝了这杯?」 容嫣连忙站起身来:「肖老板太客气了,本该容某敬你一杯才是。容某先饮为敬。」 说着一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净。 肖碧玉一口一口细细的喝着,一双桃花眼没离开过容嫣半瞬。 容嫣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只得再斟了一杯,笑道:「肖老板,这一杯,算是容某回敬你的,咱们喝个双杯。」 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秦殿玉在一旁凑趣儿,拍掌道:「到底还是二爷豪兴!」 这边肖碧玉却不喝,仍然只是看着他,缓缓的放了杯,道:「果然是个美男子,名不虚传。」 容嫣一怔。 他这话虽说是夸奖,但当面赞扬一个男子的姿色,未免失礼,而且他这句话丝毫没有愉快的地方,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萧索,几乎暗藏恨意。 肖碧玉又道:「秦家班得了容二爷,真是蓬荜生辉,容二爷加入秦家班,更是如鱼得水,这种好日子,怎么二爷眉宇间心事重重,不甚高兴啊?莫非二爷嫌秦家班庙太小,委屈了您这尊大神?」 容嫣眉头一动,慢慢的敛了笑,看着肖碧玉:「原来今日肖老板不是来喝酒的,是来寻容某的晦气的。」 秦殿玉醒悟过来,急急的起了身,一边将肖碧玉拉开,一边对容嫣笑道:「二爷您别见怪,今儿玉弟是喝多了,醉了的人哪个不是胡言乱语?玉弟的酒量不好,二爷您千万别见怪。」 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陪笑,只想把这场尴尬化为玩笑。 肖碧玉挣脱了秦殿玉的手:「不错,肖某的酒量的确不好,肖某醉了,不能陪二爷尽兴了,告辞。」 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容嫣站在原地,手指冰冷。只觉得如同身在荒野,孤独一人,四周围全是陌生面孔,个个面目虚伪,笑得狰狞。 这边厢,许稚柳唱完了戏,正要换装回家,刚走到化妆间门口,听到里面师兄弟说话提到二爷的名字,不禁地缓了脚步。 「……你们听说了吗?二爷原来去了秦家班了!」这是庚子的声音。 「你这算什么大消息,早就知道了。」大师兄笑道:「外面还传开了,说是老爷与二爷失和,是因为二爷……」声音压低了,故作神秘的:「二爷是个兔儿爷……」 许稚柳心口突地一跳。他们在背地里用这种轻亵的口吻提到二爷,一股怒气隐隐从他心底升起。 「做儿子没的像二爷这样的,明明知道秦家班是咱们的死对头,还……他这下子,真要和咱们唱对台戏了!」这是春儿的声音。 他现在有了大名,叫朱万春。 「嘿,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一个是容嫣,一个是小容嫣。」庚子哈哈一笑。 「二爷在的那会儿,可把这柳儿当个宝贝似的宠着,你们说,」大师兄的声音更低了:「你们说,他们之间怕不是有点什么调调儿吧?」 春儿一拍大腿:「我就觉得奇怪!这小子有什么好的,二爷疼得他来!原来如此啊!」 庚子淫声淫气的笑了两声:「你羡慕啊,这会儿也晚了!早知道就乖乖的献个屁股出去,侍奉得二爷开心了,不也一样捧……」 他的话突然停了。大师兄背对着门口坐着,看不到身后,还不知道,继续笑嘻嘻的说:「我呸!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就凭你那样儿,我都嫌你丑,二爷看得上你……」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气氛变了,不由得也停了口,扭过头,顺着庚子的目光往后一看──他什么也没看清,已经狠狠的一拳当面门揍在他的鼻梁上。 大师兄痛叫一声,仰面倒地。 许稚柳已经换了个对象,挥拳向春儿扑去,春儿个子小反应快,见势不对,往后猛地退,许稚柳的拳打了个空。庚子被这突发事件搞得愣在一边,许稚柳放过了春儿,扑向庚子,这时大师兄已经捂着鼻子从地上爬地来了,一摸满手血,又惊又痛,再转头见到许稚柳和庚子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怒吼道:「妈的,你疯啦!疯狗一样乱咬人!」 许稚柳咬牙道:「你们才是疯狗!乱咬人的是你们!」 大师兄抬脚,狠狠向他后背踹去:「妈的,还敢还嘴!」 许稚柳摔倒在地,庚子就势一骨碌爬了起来,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妈的,压着老子很爽么?老子又不是女人!他妈的死变态!兔儿爷!」 许稚柳打红了眼,闻言又猛地向他扑过去,被大师兄一把架住,庚子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本来已经眼红许稚柳得久了,再加上说闲话被当场撞破,免不了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反正打一拳也是打,十拳也是打。 大师兄骂道:「妈的,你不就是仗着有后台红得快吗?横什么横!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谁是大师兄!」 春儿生性胆小,见状早已经溜了。 剩下的两人,一个架着许稚柳,一个左一拳右一拳,足足打了有四五拳。突然听到一声怒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孙老金刚从容老板那里回来,一进后台就看到这幕师兄弟互殴的全武行。 大师兄手一松,将许稚柳摔在地上。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孙老金气得吹胡子,赶快去扶匍匐在地的许稚柳。 许稚柳只觉得全身都痛,一张脸更是痛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耳边只听得庚子伶牙俐齿:「孙老爷子,您可别怪我们,是这许稚柳先动手打人的,咱们师兄弟本来好好的在这里聊天,也不知道柳儿今天犯了什么失心疯,冲进来就对着大师兄一阵乱打。我本来是想去劝架,倒被他打得来,您看您看,我的脸都肿了,这会儿耳朵还嗡嗡叫呢。」 「就是就是。」大师兄在一旁帮腔:「这柳儿平时仗着老爷疼他,愣不把咱们师兄弟放在眼里,平日里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今天心情不好,还打人出气了,以后怎么得了!唉哟,我的鼻梁耶,一定被这小子打断了!」 「春儿师弟可以作证……咦,春儿师弟呢?」庚子四下里一望。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儿啊!」孙老金扶着许稚柳:「同门师兄弟,本来应当情同手足,互敬互爱!你们,你们自己窝里斗起来了,这成什么话!」 「师兄弟,这柳儿当过我们是师兄弟吗?」庚子不服气。 「他红了,抖了,连我这个大师兄也不放在眼里,他还真以为他自己是角儿了!」 孙老金气得骂道:「你这混小子,还在带头闹事!人家就是角儿!你别瞧着眼红!有本事自己也唱成个角儿啊,还大师兄呢,我看也不咋样!你看你那副寒碜样,还指望别人敬重你?妈的,你们都傻啦,站着干嘛?还不赶快来帮忙?还不快去请大夫?」 大师兄抹了把脸,不情不愿地过来,帮忙把柳儿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背上那一脚踹的地方现在才发作出来,柳儿痛得低哼了一声。 孙老金又惊又急,团团转:「大夫还没来吗?」 一会儿又恨恨地骂一旁的庚子和大师兄:「混帐东西,打坏了柳儿,我看你们拿什么赔!」 庚子看到柳儿脸色惨白,现在才有些怕了,低着头在一边不敢答话,心里只在盘算着怎么在容老爷面前把自己推个干干净净。他偷眼望大师兄,只见他沉着一张满是鼻血的脸,心里打的恐怕也是同样的算盘。 不一会儿,容老爷子闻讯匆匆赶来。庚子等齐齐跪在地上,又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适才对孙老金说的话再对容老爷重复了一次。只有柳儿,咬牙忍痛,一言不发的跪在那里。 容修深知柳儿性格纯良内向,说他独来独往不合群是有的,何至于如庚子等所言骄横跋扈,随便打人?再说,明明对手人多势众,怎么会笨到明知不敌,也要动手?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 想了一想,容修问:「柳儿,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先动手打人的?」 柳儿不敢看他,低下头点了一点。 「为什么?」容修皱眉道。 柳儿不说话。他就是这种倔强脾气,他不想说的事,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吭声。容修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着他下去好好休息养伤。 关于柳儿和师兄弟打架的缘因,零零星星也传到了容雅耳朵里。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柳儿和弟弟之间会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他太了解他弟弟了,在有些事情上他虽然有点乱来,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绝对不会胡来。 华连成班规甚严,发生了同门师兄弟互殴这样的大事,如果真要严惩起来,肇事者定会被逐出师门。大师兄和庚子打架的时候火遮了眼,事后想来才知道怕,在容老爷那里把头也磕破了,而且异口同声,把一切责任全推在柳儿身上。 许稚柳现在的身价,今非昔比,容修虽然是个严厉的班主,但到底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怎么舍得把这个儿子亲手孵出来的宝贝蛋白白往外扔?而且他说什么也不能相信,柳儿会无端端的失心疯,打起人来了。春儿虽然已被两个师兄串定了供词,但容修深知春儿年龄最小,也最是胆小怕事,哄一哄他、吓一吓他,不难问出真相。 虽然春儿为了撇清自己,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但容修已经大致猜出了当时的情景。 容修一言不发的听着,他警醒的是另一件事。 容修独自一人来探柳儿。 整间屋子充满着黄酒和草药膏的气味。跌打师傅虽然说皮外伤,不严重,可也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好。鼻青脸肿的柳儿,看起来更像个孩子。他也的确一直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自己还曾经希望,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容修叹了口气。 柳儿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觉得床边有人,睁开眼,只见容修坐在自己床边,那张苍白的胖脸,正在俯视着自己。 「老爷……」 「把你吵醒了?伤处还痛不痛?」 「这点痛不算什么。只是,这六七天恐怕都没办法唱戏了……」 「不是还有叶老板他们吗?这些都是小事。你别挂在心上,好好的养身子要紧。」容修温言道:「柳儿,若是我现在问你,为什么要打人,还是不肯说么?」 柳儿侧过脸,摇了摇头。他这个样子,让容修忧心更重。 「柳儿,本来这件事,我不应该现在问你的,可是……我不得不问,」停了停,容修道:「你大师兄和庚子所说的,可是真的?」 柳儿全身一震:「自然不是!」 容修被柳儿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柳儿自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老爷,你,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柳儿心情激荡,几乎要哭了:「二爷,二爷待我恩重如山,心胸坦荡,如父待子。这些人,这些人,却在背后搬弄是非,无中生有……」 容修连忙按住柳儿的肩:「老爷我信你,我信你!你好好躺好,不要动了伤处。」 看到柳儿这个样子,容修实不欲再追问下去,可是心中一个大大的疑团,不解开只怕寝食难安。容修犹豫了一会儿,又问:「柳儿,你也知道二爷待你,如同儿子一般,你呢,你可也视他为师、为父?」 「自然。」话一出口,许稚柳突然看到容修的目光──那探询深究的目光,仿佛穿透人心般的凝视──柳儿一怔,顿时醒悟过来。他心中一惊,一虚,再也无法和那双眼睛对视,不由自主的避开了。 容修恍有所悟,缓缓的又问:「柳儿,你可对神明起誓,你心口如一,不曾有半点遮掩?」 如同有一把利剑穿胸而过,许稚柳顿时脸无人色。只觉得在这双眼睛下,自己赤身露体,从里到外被看个清清楚楚,无所遁形,只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再无脸面对容氏父子。 「我……我……对天……」他像个伤寒病人一样身子发抖,额角渗出冷汗,口齿不清,接下去的话,舌头打了结似的说不清楚。 看到他这个样子,容修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脸色比许稚柳好不到哪里去。 他摆了摆手,让许稚柳不要再说了。抬头三尺有神明,何苦逼这个孩子发下明明知道是谎话的誓言?这一老一少,一个是羞愧欲绝,一个是失望透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容修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往门外走去。他居然还曾经希望过,自己能有这么一个乖儿子。不,不,这不能怪柳儿,柳儿原本是个好孩子,都是那个逆子作怪。容修佝偻着背,用颤抖的手抚着胸,只觉得胸口绞痛──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小魔头出来!他就算离了这个家还要作怪!容修只觉得视物模糊,不禁抬起一双老眼望向上天,口中喃喃道:「那个孽子!那个小畜牲!」 第八章 几曾识干戈 容嫣与秦家班众人在天香阁喝酒那晚,沈汉臣知道他是去签合约了,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回了家,草草热了些冷饭吃了,怀着一肚子的闷气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然后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一仰身摔在他脚那头。容嫣一动不动的躺了许久,沈汉臣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忽然听见那边长长,极低的叹了口气。沈汉臣暗酌,怎么,不是一切都顺了他的心意了吗,他为什么还要叹气? 黑暗里,容嫣忽然轻轻的说:「汉臣,你还没睡?」 沈汉臣不知道自己装睡是怎么被识破的,只好讪讪的说:「你看你酒气冲天的样子,就算睡着了也被你熏醒。」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沈汉臣本来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听得容嫣这样一说,不由得凝神静气,侧耳倾听,只听得极远极远的天边,隐隐好像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是雷声?」沈汉臣疑惑道。 「冬天怎么会打雷?」 「……是哪家在烧炮仗吧?」 容嫣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突然坐起身来,跑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去,在黑色天幕的一角,隐隐透出怪异的光辉,既非闪电亦非霞光。 同样的夜,容雅静静地坐在窗边。他的手里握着一只小提琴,另一只手上却没有弓。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的跳动,右手模拟虚推、快板、中板、行板、回旋,然后再一次,快板、中板……反反复复。突然,有一种极尖利极丑恶的声音贯穿了他幻想中的音乐世界,把这个梦游者猛地拉扯回现实。这个声音同时也贯穿了每一个人的梦境,所有的人都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狗开始狂躁的吠叫,孩子开始嚎哭,有人在大声呼喊……每一个人都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地面对了现实。 「警报,警报──」 安宁的冬夜的上海几乎在一瞬间就沸腾了起来。 容雅推开房门,来到院中,下人们也被惊醒了,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大少爷,警报拉响了!打起来了!」 「我知道。」 「怎么办啦!怎么办啦!老爷,打仗了,老爷──」 又一窝蜂地往容修住的房子跑去,像一群失了魂的麻雀。 容雅站在中庭,仰望夜空。 凄厉的战争警报还在一声一声,不断地响着,撕裂了整个天宇。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想起了那个日本人,他那双细细长长,流转发亮的眼睛,还有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和他那华丽无比的琴技。 冬夜的寒气,无声的浸透了单衣。 柳川记得,荒木光曾经夸下过海口,说日军可以在四个小时以内踏平闸北。但日本海军这一次,显然在上海踢到了一记铁板。谁也没有想到,缺粮断饷,装备落后的上海十九路军竟然会血战到底,入侵闸北的日军反倒遭受到猛烈地攻击。荒木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群被自己目为「太监兵」的支那兵顽强得像块花岗石,竟然硬是将自己的军团逆势包围。他不得不下令陆战队在吴淞登陆增援,可他再一次没想到的是,在中国守军的猛烈反击之下,竟然无法登陆成功,而他的另一支精锐部队,竟然在江湾全军覆没。 一连打了七天,日军寸步难进,损失惨重。一度持有天真希望的天皇也开始询问这场战事失败的原因,日本国会则发出了一片失望的批评。用参谋本部次长阪坦一郎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彻底丢脸。」 为了挽回战局,军部决定撤换指挥总将,由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野村吉三郎中将替换荒木光。 柳川一早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他深知荒木光出身名门,少年得志,性格一向狂妄骄傲,此时心中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羞辱和挫折,不禁有些为荒木光担心。但随即他接到了荒木光的电话。电话那头荒木光的声音又干又沙。他说他想和柳川喝一杯酒,聚一聚。柳川有点迟疑。他知道自己实在不应该再和荒木光私下见面了,但他没有办法拒绝此时的荒木。 这是一间日租界内的高级会所,专门招待日本驻华部队的高级将校和高级行政人员。里面的侍女全部都是真正的日本少女,而不是像一般低级的浪人馆充满了朝鲜和中国女子。 他们的面前堆了许多清酒瓶子,一个盛装的艺妓正随着音乐节拍缓缓起舞。 荒木光已经脱掉了军装,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他看上去有些醉了,嘴里却在说:「日本酒就是太淡了,一点劲道都没有。真怀念我们在东欧一起喝伏特加的那个夜晚,你还记得吗,阿男?吧台后那个大胸脯的义大利女人猛对你眨眼睛,我们都以为她是看上你了。她对你说了一句话,我们都听不懂,后来旁边有个会说德语的告诉我们,她说她愿意接你这种客人,问你二十块一晚上干不干?」 柳川也不禁大笑:「要是她知道当时我袋里连五块钱都没有,大概会把我从那个酒吧扔出去。」 「那一次,我们差不多走遍了整个东欧。后来我们的钱花光了,你就在路边拉小提琴,说真的,我实在想不到一个流浪的音乐家原来远比一个流浪的机械工程师会赚钱。」 「为了赚够回程的车票,最穷的时候我们一天只吃一顿,晚上睡在阿姆斯特丹的中央车站过夜。」 「要是你义父看到你那个样子,一定会后悔送你来欧洲。」荒木光大笑:「有谁想得到呢,柳川家的大公子和荒木家的长子,居然和那些流浪汉躺在一个屋檐底下。」 柳川也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弯弯的,流光闪烁。 荒木光看着他:「你原来都还记得,阿男。」 「有谁会忘记自己的青春呢。」 「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啊。」 「……」 「你退下吧。」荒木光突然侧过头对那个艺妓说。 艺妓行了个礼,打开门,退了出去,体贴地将门关上。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柳川觉得气氛变得有些怪异,他看了荒木光一眼。 「阿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笑容在柳川的脸上滞住了。 荒木光抓住他的手:「阿男,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可能了……阿光,我们曾经有过快乐的过去,请你不要破坏掉……」 柳川的话突然停了。荒木光已经把他的手指咬在嘴里,用温润的舌头逐一缠绕他的指头。他用充满情欲的眼睛看着柳川。 「你的手指,还是那么敏感……」他声音沙哑的说:「其他的地方呢,是不是还是和从前一样?」 柳川想抽回手。但微麻的感觉从指尖阵阵传来,他竟然觉得有点无力。 「阿男……我记得,你这里,有一个敏感点,现在呢?」荒木光慢慢的伸出手,抚摸柳川的脖子。他试着一点点的接近他,像猫一样弓着身子。 柳川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荒木光的手腕。荒木光几乎要暗笑了,可就在此同时,他的手腕突然剧痛,柳川已经大力将它扭到荒木的背后。荒木光猝不及防,痛得叫了起来。 「阿光,现在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不要让我讨厌你。」柳川扔开了他。 「力气真大啊。」荒木揉着手,嘟嚷着说,他又抬起眼,看着柳川一笑:「这可不像是文质彬彬的小提琴家哦。」 柳川转身想拉开门:「阿光,你醉了,好好休息吧。我告……」 他的话还没说完,荒木光从他的身后猛地扑向他,将他拉倒在地。这个海军少将的力气显然也不小。 「放手!」柳川低叫。 「想让我放手的话,就打倒我,从我身体上跨过去吧。」 「好!」 狠狠的一拳,揍在荒木光的面孔上,荒木低哼了一声,但随即同样又快又狠的拳头,还击在柳川的脸上。柳川只觉嘴里一片腥甜,他知道是牙齿咬破了嘴唇。他曲膝去撞荒木的小腹,荒木痛得缩起身子,手臂的力气却丝毫不减,猛地卡住他的脖子,柳川几乎窒息。 他听见耳边传来荒木的低笑:「你知道吗,阿男,如果我不能得到你,我真的宁可杀死你。」 他不像是在闹着玩。 柳川完全透不过气来,只觉头昏脑胀,他用尽全身力气握拳,猛击荒木光的手弯处,他记得那里有一条让手臂发麻的神经,荒木光的手一软,柳川猛地反扑,从荒木光的手下挣脱出来,将荒木光反压在身下。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里,柳川俯视着对手,大口大口的喘息。 「玩够了吗,荒木光?」 荒木光在他的身下低笑,突然用力抬起身,凑上前去,用嘴含住他的嘴唇。柳川一怔,突然嘴唇剧痛,他仰后倒去,用手捂住嘴唇,已经被荒木光咬出了血。 荒木光嘻嘻笑道:「再来啊,阿男,难道从德国回来的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柳川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混蛋!」 两个男人重新扭打在一起,只听见忍痛的低哼和沉重的呼吸。 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 怒火在血液里穿行,被打伤的地方也火辣辣的痛,但是,还有另一种火,与此同时也在他们纠结的身体里渐渐燃起,怪异的热力迅速穿行,从小腹一直燃遍全身。 他们彼此撕扯着对方的外衣,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在痛揍对方,还是在抚摸对方。他们到底是在搏斗,还是在颤抖。 整个情况彻底失控。 暴力,情欲,索取,占有,最原始的本能支配着两人。紧握的拳变成发烫的掌,摇晃的身体紧紧相拥,就像互相伤害般的激烈爱抚,咬牙切齿,不放过对方,如饥似渴地狂吻,用牙齿和嘴唇在对方身体的肌肉上留下血的印记。 整个世界疯狂颠倒,只剩下不知是因为情欲抑或痛楚的呻吟。 柳川大汗淋漓地躺在荒木光的身边,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不息。 荒木光也在喘息,声音沙哑的笑道:「很久没有做过了吗,阿男?我就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要。」 柳川疲倦不堪,他疲倦到懒得否认。 「怎么,你那个支那的小情人呢?你还没有碰过他?」 柳川闭着眼睛,皱起眉。他不想和荒木光,在这种时候谈论那个人。 「真的?你竟然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见柳川沉默不语,没有否认,荒木光又惊又喜,嘴里却发出嘲弄的笑声:「真丢人啊,柳川君,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柳川一言不发地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要不要我为你把他手到擒来?或者是想把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荒木光笑了两声:「你看我多喜欢你,我并没有打算独占你。阿男,只要你……」 他伸出手去想拉柳川的手,柳川避开。 「对不起阿光。」柳川没有看他:「我们以后不要再这样子见面了。虽然我,的确无法讨厌你,可是却非常厌恶这样子和你在一起的我自己。」 荒木光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地看着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柳川,气得全身发抖,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战事一起,百兴俱废。 学校停课了,工厂罢工了,食肆也关了门,更不用说戏园子了。 沈汉臣的报社每天仍然开工,为了保住工作,只好日日提心吊胆的去报社,时时注意空袭警报,警报一响,便要往避难处跑。 虽然政府尽量保证日常供应,可是战乱时期,什么事都说不准,日常供应时常中断。有时整天整夜都没有吃的东西,两人时常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相对无言。 容嫣虽然签了秦家班的戏约,可是连一天台也没有登过,只是每天惶惶然地跟着人流,惊弓之鸟一般争相挤进防空洞,又争相从防空洞涌出来。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9节 戏班子长期不开锣,坐吃山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秦家班主想来想去,决定离开上海,逃往天津。 「下天津?」容嫣闻言一惊。 沈汉臣当然是强烈反对,但有什么用呢?容嫣已经是签下了合同的艺人,班子去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 「这可怎么办呢?青函!」沈汉臣愁眉苦脸:「我留在上海,你却去了天津……」 说到要离开上海,容嫣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他惊讶的发现,这竟然不是对沈汉臣的不舍。他想回去,想柳儿,想见他的哥哥和爸爸,他就要下天津了,至少要和他们告个别。 没有告诉沈汉臣,容嫣冒着鬼哭狼嚎的空袭警报回去过一次。 那一次是真的惊险万状。刚上电车,就听见警报拉响,立即下了车,满街的人都在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仓惶之中也不知是谁在叫:「伏倒!趴在地上!」容嫣也来不及细想,已身不由己的跟着大家趴下去,俯倒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敢往上看,只听见飞机极低的掠过的哄鸣声,那一刻灵魂出窍,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生死由命,紧跟着是炸弹爆炸的声音,烟尘滚滚,有女人尖叫的声音,不知为何如此清晰,容嫣在那一刻竟然流了泪,他缩在街心,满面尘灰,两道泪痕地低声道:「爸……哥……」 容家位于法租界中,一时战火还未波及此处,在乱世之中还稍得平静。 容修深知这平静也维持不了多久,只是一时茫然,不知道把这一大家子人应该往哪里安顿才好,也实实在在的舍不得,自己的家园和戏园子。 张妈日日打点细软,只待老爷一声令下,说走就走。可是老爷这么多年来收藏了一大屋子的古玩玉器,贵重的包了藏了,有些实在拿不了,就此扔掉又可惜,又想到时局如此之乱,容家居然也会落到如此狼狈惶惑的境地,不禁悲从中来,抱着箱子嘤嘤而泣。容修看到,又怜又悲,叹气道:「张妈,何苦为东西哭呢?拿不了扔掉就是。到底都是身外之物。人的命都没了,还要这些玩意儿来干嘛呢?」 看门的老张头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拍门声。 「这是谁呀?」老张头开了门,还没看清来人:「没见过打门打得这样紧的,我们家……小少爷!」 「爸呢?我哥呢?」容嫣劈头就问。 「大少爷不在家,他刚出去了。小少爷,我说你就这么一路走来的?」老孙抢上前搀扶他:「哎哟我的小少爷,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这外面兵荒马乱的,我的小少爷哟……」 「水,我要喝水。」 「是,是。」老孙急忙对呆立在一旁的小丫头喝道:「你们都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的给小少爷倒水?」 容嫣喝水喝得急,看样子是渴坏了。 老孙看着他,眼圈都红了。没多久,张妈闻讯赶来,一看到容嫣的样子,已经泣不成声:「我的好二爷,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侬怎么这么瘦?我的宝贝小少爷,侬究竟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啊?」 张妈拉住容嫣的手,摸着他的头发,把他左看右看。 「张妈,老爷呢?他在吗?」容嫣急着要见爸爸,又有些胆怯。 「在,在,我去告诉他,我去告诉他,要是他知道侬回来了,该指不定多高兴呢。」 容嫣看着张妈欢天喜地颠着颠着跑去找老爷,直到此时,才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昏倒。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体力支援着他,几乎横穿了大半个上海,躲过了两次空袭,才回到这里。 「小少爷,你怎么了,小少爷!」 容嫣靠在老孙怀里,喘了口气:「别担心,我,我是饿了。拿点吃的来。」 许稚柳听见一向宁静的园子里传来忙乱的声音,躺在床上问给他拿药进来喝的秋萍:「来了什么贵客吗?为什么有些闹哄哄的?」 秋萍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爷回来」这五个字简直如雷贯耳,许稚柳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 「柳儿,你这是到哪去?」 「我要去见二爷。」 「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别乱动。」 许稚柳不理她,径直掀开被子,下了床,穿着单衣就往外跑。 「柳儿!」秋萍闪身拦在他面前:「老爷特别吩咐过,叫你留在房里,不许出去。」 许稚柳呆呆地望着秋萍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张大了嘴巴。 容修闭着眼睛,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中。 张妈站在一旁直抹眼泪:「……老爷,侬怎么就这么狠心?小少爷好不容易回了家,侬连见他也不见?他可是侬的亲骨肉啊老爷。侬不看别的,就看在死去的太太份上,侬,侬也不该这么狠心啊老爷……」 容修道:「不是我不肯见他。是这小畜生到现在还没回心转意。我让你去问他,这一次回来,是不是就从此洗心革面,把那些个臭脾气都改了?是不是乖乖地留在家里,和那个姓沈的一刀两断?他说什么?他说他就是想回来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他还想往外跑?你说,他是不是个畜生?」 「老爷,侬跟自己儿子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可是您亲儿子,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侬就见见他,兴许见了面,他听侬的话也不一定?」 「胡说八道,这小畜生几时有听过我的话?他还要割肉还亲呢!」 容修想起旧事,咬了牙,烦恼难言。 柳儿突然闯了进来。 「老爷,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二爷吧。」 一进屋,柳儿就跪在地上磕头。 自从上一次谈话之后,容修再没有去看过柳儿,柳儿也自觉无脸面见容修,两人之间有这个心结,互相都若有似无的下意识有些回避。此时看到柳儿这样子,容修只觉烦恼更炽。 这时秋萍也赶到了,拚命拽跪在地上的柳儿:「柳儿,起来,乖乖的回房。」 柳儿泪流满面,双手紧抠地面:「老爷,柳儿只求您这一次,让我见二爷一面,让我见二爷一面,老爷!」 容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收缩起来。他闭了眼睛,半晌道:「谁也不许去见那小畜生。」 「老爷!」 柳儿好像被人从胸口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郑三。」 「是,老爷。」 「送柳儿少爷回他的房间,没我的吩咐,不许他出门一步。」 「是,老爷。」 许稚柳被容修的决绝态度所惊吓,他知道哀求根本没有用。眼泪流过脸颊也是冰冷的,他不知道应该恨谁,他不敢恨容修,不敢恨二爷,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怀有那种可怕的不容于世的罪恶感情,恨自己是那样的弱小、无力,明明最爱的人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连一面也见不着。他默默地磕了个头,起了身,跟郑三往回走,在穿过中庭的时候,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二爷!二爷!二爷!」 他的声音又尖又凄凉,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这绝不是一个爱护嗓子的唱戏之人所应当做的事,就好像喊破嗓子也无所谓,他只想容嫣听到自己的声音。 容修听到柳儿的叫喊,用手支住头,长叹一声。 「你让他走吧。省得他再害人害己。」他对张妈说。 张妈恨得一咬牙,转身就走,容修又叫住她:「张妈,看看小少爷还需要些什么?到帐房去拿些钱,多拿点给他,他一个人在外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说到后面几句,老泪潸然而下。 「老爷,我就是不懂……」 张妈没有说完,容修摇了摇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还不快去。」 已经洗过脸,换过衣服的容嫣坐在厅中等待着。 拖了这么久父亲还是没有出来,他心里也渐渐有些明白了。 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二爷」。容嫣问:「好像有人在叫我?我怎么听着像是柳儿的声音?」旁边侍候的小丫头低声道:「是柳儿少爷。」 「柳儿呢?他为什么也不来见我?」 「柳儿少爷这几天犯了事,老爷说不许他出屋。」 「他犯了什么事?」 「好像是……好像是和师兄弟打架,柳儿少爷自己也被打坏了,躺了床上好些天了。」 「我去看看他。」 容嫣站起身就往里屋走,正遇着哭红了眼睛的张妈,手里抱着个包袱走出来。 容嫣的心凉了。 「我爸他……还是不肯见我?」 「二爷……侬伐要心急,老爷这两天在气头上,过几天,侬再来。父子俩,有什么不好说的,过几天,老爷消了气……」 「张妈,你带我去看看柳儿。」 张妈看着容嫣,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神情,摇了摇头。 「为什么?」 「侬去了也见伐着。老爷吩咐了,说谁也不许来见侬。」 「胡说!胡说!」容嫣脸色变得惨白。 「小少爷,侬别这样,侬伐要气……侬一急,我,我这老太婆心里……」张妈抹了抹眼睛:「侬就顺着老爷的意思,乖乖的听话,回了家,以后还怕没机会见到柳儿?老爷气不了侬多久的,老爷是心里疼侬的,他还叫我到帐房去取了银子,让侬带上。」 她把包袱打开,让容嫣看里面的银元:「老爷他怕侬在外面吃苦……」 容嫣慢慢接过那包沉甸甸的银元,手都在发抖。 冒着空袭轰炸的危险,他九死一生回到这里,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包银元。 「他……给我钱,想打发我?」容嫣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以为我今天来,就是要这个东西?」 他那样子把张妈吓到了:「伐是,小少爷……侬想错了……」 「他把我当个叫花子?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个叫花子?」容嫣手一松,银元顿时白花花响当当的滚了一地。 「我不要他的钱。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我容嫣谢老爷的赏──可我不要他的钱。」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小少爷!小少爷!」 张妈想拉住他,他挣脱了。他走得那么快,张妈叫他也好像听不到。到后来他几乎是在跑,他一走出了大门,就开始跑,一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头昏眼花。然后他扶住一棵已然枯死的柳树,开始呕吐,吐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觉得他真是自取其辱。 容雅才回家,就觉得气氛不对。问了张妈,知道青函回来的事,急得一跺脚,就来书房找容老爷子。 容修脸色苍白地坐在太师椅中,交握着拳发呆,一杯茶放在手边,动也没动过。看到容雅,他缓慢的转过眼睛来:「南琴,你可算回来了。」 「爸,青函好不容易才愿意回家,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 「那笔抗战的款子,捐给联盟了?」 「爸,青函走了这么久,你明明是最挂念他的,刚开战的那些天,你不是还派了人去他家找过他好几回吗?去的人回来说,屋里没人,你不是比谁都担心?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回来你却连面也不见?」 「……南琴,不是爸说你,这戏剧联盟的,要抗战,要钱要物,该捐的咱们家一定捐,不但要捐,还要出大份儿。可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做的不也就是这样了吗?你别再去和那些左翼的人掺和在一起,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 「爸!」 「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让爸一个儿子也没有了吗?」容修语带哽咽。 容雅怔住了。近来他觉得父亲实在有些变了,变得容易伤感,容易流泪,像妇人一样胆怯而软弱起来。就着这淡青色的天光,他深深地看了容修一眼,猛然发现,爸爸明显的比从前瘦了,本来丰满的面颊,现在有些凹陷下去,在脸两边搭拉下垂,眼角的皮肤全起了皱。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分明是一个憔悴悲哀的老人,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哪还有半分精明世故的容老板的风采? 容雅呆了半晌,道:「我……我知道了,爸。」 回了房,容雅想起一团乱麻似的国事家事,心中无限烦闷,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转眼看到放在一旁的小提琴,这桩心事让他情绪更是低落。迟疑了一阵,还是慢慢的取过琴,轻轻的抚摸了一会儿,拿起了弓。 所有的烦恼,在他开始练习的时候就消失了。 就像一个吸毒者在鸦片中寻找麻醉和慰藉,他沉醉在这由自然音阶、半音阶、不和谐音之类的东西组成的技巧与结构里。只有在这片刻的时候,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连他自己也不再存在。 虽说容修已经禁止容雅再和左翼剧作家联盟的人来往,但是就在第二天,客人还是找上门来。 来的是容修的老朋友,上海另一个戏班子的老生梁庄公。他说自己与另外几个爱国戏子在清音阁组成了个剑花社,想为上海的抗日活动作一份贡献。华连成既然是上海第一戏班子,也当然希望容老板能够支援。 容修以为他们也是来要捐款,当下满口答应,表示全力支援,刚要叫过张妈去帐房支些银元,梁庄公却道前来非是要钱,而是要人。他说他们几个爱国的剧作家,改编了一些旧剧,《梁红玉》、《桃花扇》之类的,用戏剧宣传抗日,并且将为十九路军发起一场义演,为十九路军筹募些军费粮饷。 「这……」容修迟疑:「梁老板,不是容某推托,可是眼下时局紧张,容某本打算全家老小一起带到乡下去避避风头,这段时间实在是不方便……」 「容老板,国将不国,家何以存?不要以为乡下就是安全。要想真的安全,还得咱们全力团结,保住了国,才保得了家啊。」 「可是,我只是一介戏子,实在是能力有限……」 「容老板此言差矣。现在的中国,自九一八事变之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谁不全力抗日?岂能因战火一时尚未波及自身而坐视不理?于此国难之际,正应该动用自己一切力量,鼓励百姓们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容老板是梨园泰斗,华连成的影响力在梨园举足轻重,现在正是容老板在上海戏剧界振臂一呼的时候,我想只要容老板开了腔,其他戏班子谁不唯容老板马首是瞻?」 「可是……这个……」 容修的话还没有说完,容雅的声音打断了他:「梁老板说得很是。若不嫌容某才薄,容某愿意算上一个。」 容修愕然回头,只见容雅自后堂走出,他的身后还跟着柳儿。柳儿道:「若是大爷去,柳儿也愿意去。」 容修道:「南琴!」 容雅迳自向梁庄公道:「请梁老板放心,在哪儿排演,在哪里公演,你把地址给容某,咱们华连成的人一定到。」 梁庄公大喜过望:「有了第一琴师和柳老板助阵,咱们这个抗日义演真是如虎添翼!」 容修本来一心只想推托,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会此时出来拆自己的台,气得脸都白了,拚命对容雅使眼色,容雅视若不见。 等到梁庄公告辞了,容修大发雷霆:「柳儿!南琴!你们一个个都算什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们一个个都翅膀硬了,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容雅跪在父亲面前,道:「爸,若是平时,我都听您的。可是这抗日事关国家大义,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抗日!抗日!自然会有人去抗日!你一个琴师,拿什么去抗?用你的胡琴还是小提琴?」 容雅低头,静静道:「是,我只是一介琴师,不是战士,无法在沙场上浴血牺牲。但抗日战争的事业,绝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之上。如果我能以我的琴声来鼓舞士气,昂扬斗志,我便死而无悔。」 容修气结:「死而无悔……死而无悔……你们一个个都是不孝子!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们一个个居然当着父亲的面开口闭口死啊死的,你们就是怕气不死我对不对?」 「爸,你从小教育我们,一个人如果自己无法做到自强自立,就算今天是你朋友的人,明天也可能会变成你的敌人。反之,若人能做到自立自强,今日之敌也未必不可成为明日之友。国家也是如此。没有自立自强的人民,就不可能有自立自强的国家!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每一个老百姓,所能为国家做的,惟有努力自助、自强而已。爸,请您体谅儿子的这一片心意。儿子认为,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是忠诚于自己的祖国,才是对得起您的教诲,才是真正的大孝。」 容修张口结舌,望着跪在自己面前,深深叩头的儿子。他缓缓地跌坐回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稚柳跪在容雅的身后,听得这一番言辞,只觉心情激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戏文之中那些为国为民、生死相与的道理。望着容雅那削瘦的低俯的背影,只觉在自己一生之中,实在再也没有见过比此时更高大的身影。 虽然日本海军临阵换将,但是对中国的作战仍然没有取得任何成效。近一个星期以来,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猛攻包抄。日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疲于抵抗的华军居然还有力量反攻,好几处重要阵地竟然得而复失。 海军的一再作战失利,日本举国上下震惊。军部必须采取行动,以立刻挽回皇军无敌的颜面。因此马上决定由陆军接管一切上海作战,由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率领陆军精锐,与增援的海军、空军兵力齐攻上海,更增派着名的「久留米」旅团参战。 「这么说,日本海军的扬威梦,到此已经宣告结束了?」柳川道。 「是的。可是战争非但没有中止的趋势,反而正在不断扩大。」 向他汇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穿着一件黑色的制服,态度严肃而拘谨,看不出官阶等级。 「哦?」 「植田中将打算狠狠地教训一下中国的军队,所以准备在海空兵力的强大掩护下,在江湾与庙行之间,由坦克支援步兵,发动中央突破的猛烈攻击。这种布阵方式,将是中国军队前所未见的三方位立体攻坚战,相信这一次植田中将一定能够一击而中。」 「……也但愿他能够一击而中。」柳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讥诮:「日本人民的耐心,可是极其有限的。他们关心的只是输赢的结果,远远超过对与错的过程。如果你败了,哪怕你再是天纵英才也是国民的罪臣。只要你胜了,哪怕赢得再难看,你也是人民英雄。」 黑衣的青年不知说什么好,带着拘谨的微笑坐在那里,不安的动了一下后背,看上去有点难堪。 「好了,山本,你也不是第一次听我发牢骚了,如果想反对,就直说吧。」柳川看着他。 「属下不敢。」叫山本的青年低头道:「而且属下认为柳川大人说得没错,我们的民众的确开始崇尚实力与英雄。这一点从他们对关东军的狂热中表现得一清二楚。」 柳川靠在黑色真皮的靠背椅中,手里玩着一枝笔:「这真的是你的想法?」 「这……」山本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这不是柳川大人您自己的想法吗?属下只是应和而已吧?但这样的话,他不敢说。 柳川的目光有些飘忽。他只是突然记起了荒木光。他总是说自己不了解他的热情和理想。可是事实上完全相反,他完全理解他的野心和虚荣。而自己和那个人的野心比起来,永远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现在的柳川,已经不是十年前天真的少年。他甚至有些警惕,荒木光此时对自己的示爱示好,不过也是他实现野心的一种手段。毕竟重光葵说得没错,像他这样位高权重的年轻官僚,正是一夕会积极拉拢的对象。 柳川的突然沉默,对他面前的人造成极大的压力。 山本已经紧张起来。他跟着柳川正男工作快两年了,虽然平时自问也是个机灵的人,但他始终觉得不了解这位上司。虽然他从来没有对下面的人发过脾气,甚至可以说算得上是亲切,有时还在人面前发发关于军部或国会的牢骚,但你在他的面前,始终觉得紧张。比如刚才,同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和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代表的意思却完全不同,后果也完全不同。这才是这位上司给人感觉最可怕的地方。山本相当清楚,一旦让柳川大人认定你是一个危险份子,下场是什么。 「山本,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可以,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提起。」柳川温和的说:「对其他人来说,这是相当危险的想法。对你和对他们,都是危险的。」 山本已经对自己的多嘴多舌感到后悔了:「是,其实属下平时也没有这样想。属下只是听从上级的命令,柳川大人怎么说,属下就怎么做。」 回答得非常聪明。 柳川看着他,嘴角已经浮出一丝笑意:「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对于我们这样的军队,需要的只是盲从和舍命,任何有自己头脑的士兵,都是具有危险性的。我对此也深感无奈。」 「是。」除了点头示意以外,山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好了,让我们继续正题吧。」柳川又开始玩手中的笔。 「是。军部对上海市民支援中国军队的行为也非常不满,军部准备采取一些行动,拘捕或暗杀某些抗日积极份子。」 「有名单吗?」 「名单暂时还未拿到。可是荒木少将曾提议,拿一些在上海非常着名的人物开刀,取得杀一儆百的效果。」 蓦地听到荒木光的名字,柳川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说?」 「比如说,在报纸上一再呼吁全民抗日的文人,还有正在为中国军民排演募集捐款的戏剧联盟,荒木少将似乎提到一个据说在上海很出名的人的名字……」 「出名的人?」 「据说是一位琴师,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荒木少将把他定为危险份子,但是荒木少将非常坚持。嗯……他叫……叫……」山本努力思索。 「……容雅?」 「是的。」山本恍然道,接着万分佩服:「柳川大人如何得知的?」 柳川紧闭着嘴,面容僵硬。 容雅和柳儿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容雅闭着眼睛。连日来的不断的练习琴技和排演,让他觉得非常疲倦,他实在是很需要好好的睡一睡。正在往前疾驶的马车突然一个踉跄,几乎让他从座位上摔下来。 「孙三,什么事?」容雅扶住车轼,问。 外面没有回答。 「孙三?」容雅再唤了一声,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马车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不认识的,梳着小分头,身穿黑衣的青年站在车门外。 「请问,哪一位是容先生?」 他的口音非常奇怪。 容雅刚想开口说是我,柳儿在一旁已经抢着说:「我是。」 「你?」黑衣人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非常灵活,已经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柳儿一圈:「不,您不像是,您太年轻了。」 「柳儿,别胡闹。」容雅皱了眉头:「我才是容雅,阁下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奉命为容先生领路的人而已。」黑衣人微笑道:「容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容某若是不想去呢?」 「我们的主人一再吩咐,一定要用斯文的方式请容先生。希望容先生不会让我们大家都感到为难。因为容先生,您若是让我们感到为难,那其实是在为难您自己。」 容雅问:「你的主人是谁?」 「容先生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大爷,别去,他们是日本人!」柳儿急道。 容雅怎么会不知。 他略一沉吟:「柳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和孙三先回家吧,大爷迟一些就回去。你跟老爷说一声,千万别添油加醋的,让老爷担心。」 容雅说着走出了马车厢,到了外面,才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横在他的马车前面,孙三一左一右,坐了两个黑衣人把他夹在中间,只怕有两把手枪此时正对着他,难怪孙三完全不敢出声。此时他正用一种又是恐惧又是担心又是乞怜的眼光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 「容先生,请。」黑衣人做了个手势。 容雅弹了弹袍角,坐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然后挟持孙三的那两个黑衣人也跟着上了这辆车。关了门,小轿车绝尘而去。 孙三还呆呆地坐在原地。 柳儿追着赶了出来:「大爷!大爷!」 一转眼看到孙三:「快,咱们跟上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孙三呆睁着眼,没有反应。 柳儿急得拍他的脸:「孙三,你吓傻了?」 孙三慢慢转过发怔的眼睛,突然挂了一副哭相,带着哭腔道:「怎么办?他们把大爷弄走了!他们把大爷弄走了!」 柳儿跺脚:「咱们快回家告诉老爷啊,还能怎么办!」 小轿车在街上兜兜转转,停在一间不起眼的茶楼前。 「容先生,这边请。」黑衣人为容雅拉开车门。 容雅打量四周,只觉这是一条非常僻静的小巷,在这里居然有一间小茶馆,当然根本没有生意。容雅进了茶馆,黑衣人在他身后随即关上了门。 「容先生,请。」 容雅随着他穿过前厅,来到茶馆后的后堂。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坐在中国式的竹椅中,看到他进来,露出了笑容。 「你说什么?日本人把南琴带走了?」 容修听了这个消息,脸色骤变:「这是几时的事?」 「从刚才路上劫走了大爷,到现在,我们赶回家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柳儿道。 「孙三呢?你是死人吗?怎么会就这样让日本人带走大少爷?!」容修恨了一声。 孙三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老爷,他们……他们有枪啊……」 容修一时急怒攻心,不知该如何发泄,所以才骂了孙三,但心里到底还是明白的,民岂能与兵争?那不是逼着人家去送死吗?不要说一个孙三,哪怕当时有十个孙三在场呢,日本人杀他们还不就像捏死蚂蚁? 看到孙三吓成这个样子,也委实可怜。 「算了算了,此时看怎样救大少爷才是真的。」容修一时心慌意乱后,脑筋立时高速运转起来:「他们这一次秘密带走南琴,到底是为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南琴宣传抗日,那为什么又偏偏放过柳儿?他们指名要南琴,到底为什么呢?他们把南琴带到哪里去呢?要找谁才能查出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柳川总领事。」容雅道。 柳川微笑:「对不起,实在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他们一路上没有为难你吧?」 「什么是为难呢?把我强行带到这里,算不算是为难?」 柳川有些歉意:「对不起。战事一起,我们见面都没以前那么方便。所以……」 容雅不说话。 「坐,容先生请坐。」柳川抬手。又拿过一只杯子,为他斟上清茶:「这是我特地从日本带过来的绿茶,和中国茶大体相似,又略有不同……」 容雅不动,凝视着他:「柳川总领事大费周折,把我带到这里,只是想和容某喝茶?」 「……对了,容先生的琴怎么样了?还在练吗?」柳川拿起放在手边的一摞半旧的书:「这是我为容先生准备的一些琴谱,适合容先生目前练习的。凭容先生的领悟力,就算没有我的指导,也一定……」 容雅打断了他:「不用费心了,柳川总领事。琴,容某已经不打算再学了。今次来得匆忙,没能把琴带在身边,等时局稍平静些了,容某自会差人完璧送还。」 柳川愕然:「为什么?这……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侵略者正在我的祖国烧杀抢掠,战火铁蹄之下,我的同胞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试问容某此时怎么再有心情玩琴弄箫?」 柳川默然了一会儿,又道:「真理子还一直在问我,为什么容先生不再来学琴了。你还答应过她要教她吹笛的。」 容雅苦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失信于人。可是……这不是针对个人的事。 「如果没有别的事,柳川总领事,恕容某不能在此久留了。告辞。」容雅抱了抱拳,转身。 「容先生!」 容雅没有回头。 这一次,他绝不再允许自己屈从于内心的欲望,再和这个日本人纠缠不清。 「容先生,你目前的处境很危险!」柳川在他的身后大声道:「容先生,您最近在为一出宣传抗日的京戏排演,对不对?」 容雅一怔,站定。 「我得到消息说,军部已经将容先生定为危险的抗日份子,」柳川再次强调说:「容先生,你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其实,是我连累了你。」柳川苦笑了一下,说:「军部里有一个人是我的死对头,他得知了容先生是我的朋友,所以想将你做为打击我的手段。」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卷入到日本人的权力斗争漩涡之中去。他怔了一会儿,道:「我没有日本人的朋友。」 一种无法形容的黯淡光芒在柳川的眼底一闪而过。 「我可以派人保护你,容先生。」柳川道:「但必须先得到您的同意。」 「不必费心了。我是中国人,不需要日本人的保护。告辞。」 「容先生,不管你如何看我,在我的心里,始终是把你当作朋友的。」柳川对着容雅的背影大声说。 容雅真的觉得很无奈。无论柳川正男有多么真诚,有多么与众不同,也无法改变他是日本人,而自己是中国人的事实,也无法改变日本的军队,正在自己的祖国发动一场卑鄙的、残酷的战争──这血的事实。 容修正在家里拨电话,打给他认为可能帮得上忙的老朋友想办法救容雅,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欢呼,跟着秋萍欢天喜地扑进书房:「老爷,大爷他回来了!回来了!」 真真是意想不到喜从天降! 容雅看上去脸色不是太好,不过,的的确确好端端的,毫发无损的回家了!至于日本人把他带去干什么,容雅不想多谈,为了让老父安心,只说是从前跟他学琴的那个日本领事,把他接去商量再接着学琴的事。而他已经拒绝了。 「拒绝了好,拒绝了好。」容修说:「你从前跟着那个日本人学琴,爸就一直是不赞成的。那些日本人岂是沾惹得的?还不知会种下多么大的祸根?而且在这种时候,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但随即又担心起来:「这日本人不会怀恨在心吧?不会对你报复吧?你没惹恼他吧?」 「没有。」 「那就好。」转眼看到屋角的那只小提琴盒子,又恨道:「这个古怪不祥的东西,待我把它砸了才干净!」 「爸!」容雅急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我是要还给他的。」 容修看儿子那样子,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一层又不便说破,只得叹了口气:「好吧,不管怎么说,平安回来就好。以后你再出门,让郑家兄弟跟着你。虽然这一两个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在关键时候,到底还是可以挡一挡。」 容雅应了声是。 第九章 烽烟起 许稚柳担纲主演的《桃花扇》连演了三场,虽是国难期间,仍然场场满座。各界听说是为第十九军募集军款,更是反映热烈。最后不得不加演一场。戏台上流贼北犯,流往神京,戏台下观众们忧国如病,泪湿衣襟。正唱到动情处,外面突然传来轰烈的爆炸声,跟着是哔哩啪啦声,犹如放鞭炮似的,由远及近,台下观众譁然,纷纷起身离座,想一探究竟。台上的戏员们也全怔住了。 「这……这是……」 柳儿到底年轻,没见过大阵仗,心已慌了。只听得大爷的琴声,像没事的人一样继续,镇定人心。柳儿愣了片刻,定定神,又跟着接下去:「……烽烟起,烽烟起,梓桑半损……」 枪炮声打破了观众的爱国梦。刚刚还那么陶醉,半闭着眼,跟着调子摇头晃脑,潸然泪下的那群人,此刻正争相恐后往戏院外拥挤,桌椅板凳倒了一地。不知是谁的礼帽、毛巾、糖果在众人脚下踩来踩去。尖叫声,嘈杂声,把台上的唱腔都掩埋了。 枪声越来越清晰,满座乱拥的人们,就像蓦地听到了一个无声的号令,动作竟然一下子都停了下来。无比诡异的默契。人流又突然回涌,从中间分开一条道路。一小队日本兵动作整齐的跑了进来,越来越多,皮靴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很快他们就兵分数路,把这个剧场团团包围起来。台下的观众胆战心惊,没有谁敢动一动。容雅的琴声停了,台上的戏子们也如同泥塑般,站在原地望着台下。然后,一位中等身材的日本青年军官缓缓地走了进来。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副官动手扶起了一把倒掉的椅子,掏出白色的手绢擦了擦:「荒木少将,您请坐。」 荒木光坦然的坐了。虽然看起来比那副官年轻许多,但他的态度十分傲慢。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已像利剑一般,从台上每个人脸上逐一扫过。落在容雅身上的时候,那目光停留得久一些。 有些人禁不住他目光的扫视,低头转眼不敢看他。但容雅回视着他。 这个军官长得很英俊,那被阳光晒成浅棕色的脸上,下巴剃得干干净净,鬓角修得极短,看上去很干净俐落。他应该是那种只要下定决心,就勇往直前的人。从他紧闭的嘴两旁,那两道深深的纹路,显示出内心的冷酷。 「翻译官。」荒木光道。 「在。」一个穿着日本人军服的矮胖子点头哈腰的站出来。 「叫他们继续唱。」 「是!」那矮胖子对台上大吼:「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皇军表演?」 这时众人才看出来,原来这是个穿着日本军服的中国人!该死的汉奸!在场的每个人心里,大概都唾了一口。 没有音乐,没有人唱。 「你们傻愣着干嘛?刚才不是还唱得好好的吗?」胖子有点急了:「他妈的快接着唱!」 大家都冷冷地看着这胖子。没有人动。 胖子恼羞成怒,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手枪:「妈的,你们不怕死?」 荒木光皱起眉头:「太难看了。」 矮胖子听了这话,更是一背微汗,大踏步冲上台,用枪指住柳儿的头:「唱啊,唱!」 说那时不害怕是假的,但当时,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沸腾在柳儿的全身血液里,那就是愤怒。柳儿气得全身发抖,拚命地咬住下唇。 不唱!不唱!我就不唱! 胖子用力一挥,枪柄重重的击在柳儿头上,柳儿只觉得眼前黑了一黑,已经摔倒在台上。他捂着头,猛地抬眼,死死的瞪着那张牙舞爪的汉奸。此时生死已经完全置之度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你就算打死老子,老子今天也不唱! 台下的观众们,又是担心又是钦佩地望着台上那浓妆的旦角。在戏里,他扮演忠贞爱国的李香君,在戏外,也是一腔硬气的好汉子!台上的其他戏子们的眼底,激起一样的感动。柳儿的顽强沉默,唤起了在场所有有血性的中国人的同仇敌忾之心。 荒木光的嘴角却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妈的!」那翻译官怒骂一句:「还敢瞪老子,老子一枪毙了……」 「住手!」容雅猛地站起身的同时,还有一个声音也大呼出声。 容雅与那人对看一眼。 他是扮演杨文骢的钱老板,与容家一向交往不多,容雅听说过此人是个大性情的人,好赌,好嫖,喝了酒还会在家里打老婆。所以这一次,在义演的队伍中看到他,容雅本来还颇意外。 只见钱老板对着那胖翻译官一笑:「许老板不唱,我来唱。」说罢,也不要伴奏,深提了口气,昂然唱快板:「上坐文武众群僚。元旦节与贼个不祥兆,假装疯魔骂奸曹。」众人本正在惊疑不定,忽然听得这一句,都又是一怔。钱老板接下去唱道:「我把这蓝衫来脱掉,破衣褴衫摆摆摇。大着胆儿往上跑,帐下的儿郎闹吵吵。你二人不必呵呵笑,有辈古人听根苗……」 「你二人把话讲差了,休把虎子当狸猫。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休道我白日梦颠倒,时来就要上青霄!」 「身上破衣俱脱掉,赤身露体逞英豪。怒气不息往上跑,你丞相降罪我承招,将身来往东廊道。」 唱到此处,所有人都早已明白,钱老板是借着唱词在痛骂这汉奸走狗──只恨手中没有杀人的刀。 钱老板在上海梨园沉浮二十多年,一直都半红不黑,直至今日,众人才猛然对他刮目相看,只觉得他一身铮铮铁骨,唱得慷慨激昂,众人听得热血沸腾,简直是自己平生所听过的最好的一段戏。最后那一句摇板:「──看奸贼把我怎开销!」 一个气势如虹的亮相,威武罗刹,怒目金刚。逼视狗汉奸,眦目欲裂。 台下有人轰然叫好! 又是一条汉子,古铜色绸衣,看起来家世颇丰,也是横惯了的人,早就对一帮日本兵,狗汉奸恨得牙痒,此时头一个大力拍手:「好!好──」 在日本兵的枪炮底下,吓傻的众人,似乎也才缓过神来,跟着那汉子,这里那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采声。 那汉奸翻译官愣在台上,一额的汗水,不知该如何是好。 「砰!」 只听见枪声一响。 那第一个拍手叫好的汉子应声倒地。一个小红点出现在他眉心,然后开始不断的涌出暗红的血来。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跟着又是一响。 「砰!」 台上的钱老板往后倒仰。 他的眉心,也多了一个猩红圆点。慢慢的有血从脑后延展开来。他至死也还圆睁着双眼。 两声枪响,震慑全场! 叫好的声音一个也没有了,又回复了一开始时的死寂。 只听得荒木光身边的副官赞道:「荒木少将好枪法。」 荒木光慢悠悠收了枪,笑道:「这就是中国的戏剧吗?光站在那儿傻唱有什么意思。到还是要真刀真枪的才有趣味。」 容雅咬紧了牙关,胸膛微微颤抖,白晢的手背紧握得青筋突起。荒木光满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道:「我曾经听说,今天这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演出,名叫容雅,我是专登前来捧他的场的,请容先生站出来好吗?」 他说的日语,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翻译官傻愣在一旁。 荒木光面色微微一沉:「翻译官!」 翻译官如梦初醒:「对不起,荒木少将,对不起!」接着用中文大叫:「容雅!容雅站出来!」 柳儿全身发抖,望向容雅轻轻摇头。 大爷,不要啊,大爷── 容雅根本没有看他。 他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台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军官,慢慢的放了手中的琴,就像往日接受众人喝采一般走到台前:「容雅在此。」 荒木光悠然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眼光,从头到脚的打量容雅。 他对翻译官说了句什么。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0节 「走!」那汉奸气势汹汹地上前几步,用枪顶了容雅一下:「走!」 被枪指着,容雅慢慢地下了舞台。 「跪下!」 听见那狗汉奸叫容雅跪下,柳儿心都提起来了:「大爷!」 他挣扎着想站起身来,立时就有几支枪对准了他。 容雅冷冷道:「容雅在此,要杀就杀,要我跪日本狗却是休想。」 荒木光饶有趣味的问:「他说什么?」 听罢翻译官结结巴巴的翻译,荒木光哈哈大笑,笑声未了,又是一声枪响。不远处一个专门负责送热毛巾的跑堂的少年,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告诉他,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荒木光笑道:「否则的话……他不怕死,却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些支那人怕不怕死?」 容雅气得脸色惨白。 「下一个是谁呢?」荒木光举起枪,对准台上的许稚柳:「台上那位美人,仿佛对他关心得很呢。」 做小叫花子的时候,许稚柳曾经在路边草丛见到一条蛇,滋滋的吐着黑色的信,昂着三角形的扁头,一双小眼睛直直的对着自己。此刻正对着这乌黑的枪口,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思维出现空白,仿佛被梦魇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脑子像被糊住了一样,根本没办法思考,但睁得大大的眼睛,已经看见,大爷缓缓的,缓缓的跪了下去。 「这就对了,早听话不就完了吗?」荒木光微笑道。 收了枪,站起身,上前两步,来到容雅面前,猛地撸起他额前的长发。容雅痛得向后仰去。 荒木光一手扯着他的头发,一边凑近了:「仔细看看,以支那人来说,算是长得不错的了,就是瘦了点。」 他的脸靠近容雅,容雅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但这气息只是让他几欲呕吐。 荒木光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的沿着他的脸颊划了一圈,态度说不出的轻佻。容雅像被火烫了一般,向荒木光怒目而视。 荒木光被容雅的反应弄得满意极了,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骨头倒是很硬。我喜欢。这样才好玩嘛。」 他蓦地收了手:「带走!」 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以手作枪,遥遥对着许稚柳作势一击:「砰!」 许稚柳全身震了一震。 荒木光笑道:「小美人,今天就放你一马。下次再让我遇到,脑袋就要开洞了哦。」 一群日本兵簇拥着他走了出去。 翻译官狗仗人势的露出一副凶恶嘴脸,冲着柳儿说出一些威胁的话,也屁颠屁颠跟着他的主人去了。 容雅双手被反扣在身后,身不由己的被拖走。在他转过身之前,他一直望着柳儿。 那似乎是一个极深的眼神,柳儿不能够懂得。也许是在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白送了性命?也许是在向他告别?大爷知道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也许是在向他拜托自己的家人后事?也许他已感觉到,这恐怕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柳儿? 柳儿全身虚脱地跪在戏台上,汗水打湿了几重戏衣。 ──要怎么才能救大爷? 容修自清晨起就觉得心神不宁,喝茶的时候不慎打碎了茶杯,茶水倒泄了一襟,丫头们正在打扫侍候,突然看见柳儿穿着戏服,鬓乱钗歪,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扑进屋来。一进屋,就死死的抱着容修的腿,气喘不定,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容修一颗心简直快要沉到地底下去了,直问怎么了、怎么了。听了柳儿结结巴巴,又哭又说的一番敍述,容修只觉得头皮一炸,若不是身边小丫头扶住,差点就摔在地上。 「这……这可怎么办呢?」容修知道今次不同上次,那日本军官抬手就连杀三人,再多杀一个容雅那是比捏死蚂蚁还容易,而且看这阵势,根本就是冲着容雅去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电话给黄公馆求救。 「……」黄金荣听罢容修的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容修只觉得心一阵紧似一阵的乱跳着,眼前一阵阵发黑,手却死死的捏着电话听筒不敢放下。 「老伙计,」黄金荣总算开口了:「这事牵涉到日本军方,那可真难办了。我只能去帮你找找门路,打听打听,到底人救不救得出来,老哥哥这一次也不敢保证……」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法国人在上海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小,现在的上海滩今时不同往日……哥哥我也老了,不中用了,过不了多久,我也快离开上海了……」 容修悚然一惊。 「我要先去香港,看看情势怎么样,若继续恶化,大概就会改去法国。已经和法国领事谈好了……」 「黄大哥,只要这一次能把南琴救出来,哪怕是倾家荡产……」 「唉,钱的事另说。」黄金荣叹了口气:「毕竟现在是在战乱时期,老伙计,老哥哥我劝你,你也早做打算吧。你向来是个看得开的人,到了眼目下,千万不能糊涂啊。」 「是……是……」容修握着听筒,拚命点头。 挂了电话,两行老泪迸出容修的眼眶。 不知道所为何事,世界大乱如此,竟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小心谨慎做人一世,到末了还是如此凄凄惶惶。 容修眼巴巴的守着电话,可是过了近一个时辰,黄老爷子也没有消息回复。容修坐立难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着。柳儿在一旁陪着他,也是提心吊胆的空着急。突然灵机一现,道:「老爷,大爷,不是有个日本人朋友吗?跟他学琴的那个,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兴许……」 容修猛醒道:「正是!你不提醒,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急至库房,找出当日栖川宫和柳川拜会时送的玉观音,连同那一张名片,只希望在这种万般无助的时刻,能够起到一丝作用,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一闯。 容雅被反绑了双手,推推搡搡的上了日本人的军车,心知这一次来者不善,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一路上反复思量,到底日本人捉拿自己所为何事,莫非是那一件事泄露了机密?一想到这个念头,容雅已把心一横,就算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会吐露半分。心中忐忑不安,浑然忘了时间,感觉军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停在一所军营之内。又被听不懂的日本话喝令着,推推搡搡的下了车,几把刺刀指住向前走。容雅想,看样子只怕不知道有怎样惨无人道的酷刑正等着自己。虽然一再命令自己不要害怕,也不禁脸色苍白。 他们在军营里前行一阵,来到一间灰色的矮建筑前。 千古艰难唯一死。容雅此时只求速死,反倒把心放平静了,走了进去。让他大出意外的是,几个日本宪兵,将他带进了一间屋子,叽哩呱啦一阵之后,竟然留下他一个人在屋中,关上门走了。 这与容雅预计的完全不同。搞得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打量这间屋子,几样简单的家具,看起来极简洁。虽然屋角有一张床,但是床上无被无褥,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屋子奇怪的地方在于,三面都是墙壁,除了大门以外,没有一扇窗户。容雅虽然被绑着手,但双脚还是自由的。于是走到墙边,试着用身后的拳头捶了捶墙壁,只听见墙壁发出沉闷的声音。可见这墙极厚。就算在里面有什么响动,外面的人也很难听见。容雅暗道,恐怕这本来就是间审犯人的密室。这样一想,反倒镇静下来,见墙边有一把椅子,干脆坐下,看这些日本狗要把自己如何。 容修拿了玉观音和名片,一路叫孙三飞车前往日本大使馆。可是在半路上就被日本兵的卡哨截停。那几个日本兵正在用枪托打一个老太婆,打得她满地打滚,周围等着过关卡的中国人默然站着,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容修虽心中不忍,但救儿子的事十万火急,忙双手捧了名片,堆了笑脸小心翼翼的靠近。 「站住!」突然听见一个日本兵用古怪的中国话大喝:「你的,什么的,干活?」 容修立即深深鞠躬,把栖川宫真彦留下的那张名片高高举过头顶:「皇军,我是朋友,是朋友!」 日本兵一脸狐疑的拿了名片,看了看,突然脸色大变,举起刺刀对着容修:「你的,怎么的,得到的?」 容修看着白晃晃的刀锋,吓得魂不附体:「皇军,我是你们柳川总领事的朋友!你看,你看,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其中一个日本兵又拿过了容修的玉观音,传给另一个观看,互相交换着眼色。 毕竟这名片上的人物非同小可,他们地位低下,不敢擅拿主意,又见容修拿出玉观音,以为他是要向日本天皇献礼。 「你的,过去!」一个日本兵将东西还给了他,摆了摆手。 容修如蒙大赦,擦了擦额头的汗,登上了马车。 周围的中国人一直沉默而又敌意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容修进了车厢后,听见隐约骂声:「……狗汉奸!」 容修闭上眼睛,只觉得心跳都乱了,一阵紧一阵松的,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将玉观音牢牢握在胸前。他想起柳川当时的话,留着它吧,容老板,也许将来还有用。但愿它这一次能派上用场。只要能救儿子,哪怕叫他去死也没有二话的啊,担点骂名又有什么。 容雅被荒木光带走的消息,其实柳川正男已经得知。 在荒木光提出要对付容雅之后,柳川就派了几个手下一直在暗中关注容雅,以防万一。但这一次荒木光做得太张扬,竟然出动了军队去捉拿容雅。柳川手下的人不敢擅自做主,只好一边派人回报,一边暗自跟踪。 跟踪的那几个人一直跟到海军指挥部,却见荒木光独自一人下了车,进了指挥部大门半天也没有出来,而车上已空无一人,方知自己不知怎么的露了形迹,被荒木光识破。不得已只好掉转车头,回来报告柳川正男。 柳川万万想不到派出去的人竟然栽在荒木光手里, 但精明如他,自然知道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正考虑如何动用手上各方关系,哪怕是把日本军营反转过来,也要把容雅被囚的具体位置找出来。 正在这时,手下的卫兵进来报告:「柳川总领事,有一个中国人要求见你。」 「中国人?有名片吗?」柳川放下电话说。 卫兵双手奉上玉观音:「他说您见到这个,就会见他了。」 柳川一怔,随即微笑了:「是,请他进来。」 容雅在椅上坐了不知有多久,始终不见有人来,反剪在身后的双手都麻痹了。正在打量四周,看有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打开手上的铁铐,突然门在身后打开了。戏院里那个连杀三人眼也不眨的日本军官,面带微笑走了进来。 容雅心中一惊,站了起来。 「你倒是很自在,」那日本军官笑道:「坐,坐呀,别客气。」 容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看他笑嘻嘻的摊手,似在叫自己坐下。容雅不肯示弱于敌前,心想坐就坐,还怕你不成,便又在椅子上坐下。 谁知那日本军官也搬了一把椅子,面对面的坐在自己面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菸,迳自取了一根,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嘴里的烟雾直喷到容雅脸上。 这个举动极轻佻,容雅侧过头避开烟雾,但却感到他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直落在自己脸上。「嗯,侧面很漂亮,模样也清秀……」荒木光一边抽菸,一边喃喃自语:「难怪阿男那么喜欢……」 容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猛地大声道:「日本狗,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嘴巴突然被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堵上了,他尝到一阵淡淡的菸味。在容雅的头脑刚刚有了些微的反应,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同时,堵着自己嘴巴的东西滑开了。 容雅怔得呆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日……日本狗……你……」 他受的惊吓非同小可,竟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荒木光双手撑在他肩上,俯视着他,舔了舔嘴唇:「美味,果然很美味。」 看着荒木光的表情,容雅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恐惧。 双手被绑在身后,他几乎本能反应地屈膝去撞荒木光的肚子,只想把他踢得越远越好。谁知荒木光兵士出身,不但力气大过他,连反应也敏捷过他许多,侧身避过,竟然就势把手穿过他的膝弯下方,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容雅只觉自己像个女人一样被男人抱在怀中,又惊又怒,拚命反抗,荒木光勉强抱着他走了两步,突然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 容雅只觉得后背摔得一痛,自己已经被扔在适才见到的那张光板床上。 「不但骨头硬,性子也很烈,」荒木光露齿一笑:「真是个可人儿啊。就是力气大了点儿。」 容雅挣扎着想站起来,突然头部受到重重一击,他眼前一黑,几乎昏过去。 「原来你喜欢我对你粗暴一点?」荒木光一只手按着他,随手又是一拳:「太好了!咱们就玩点粗暴的吧。只是打坏了这张漂亮的脸,我可有点舍不得呢。」 容雅昏昏沉沉之中,听到这个日本人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又俯下身来,暗自打算只要他胆敢来亲自己,一定要咬下他的舌头,谁知荒木光侧过头,一口含住他的耳垂,用舌头玩弄不已,一阵又热又麻的感觉直透过来,容雅大骇挣扎,突然耳边一阵剧痛。 「啊!」容雅大叫。 荒木光抬起头,嘴唇沾了点血迹,兴奋得面孔发红:「叫声真好听啊。这表情我也喜欢,我喜欢极了。」 容雅只觉得有一个坚硬如铁的东西,隔着衣物直顶着自己,恶心得全身打颤,他的双手被缚,两条腿又被这男人紧紧的压制住,奋起身体想咬断荒木光的喉咙,荒木光猛地往后一仰,他只咬到荒木光军装前的钮扣。荒木光右手挥拳,又是一记重重的击在容雅的太阳穴上,打得容雅眼冒金星。 「真是性急啊。」荒木光用手卡着容雅的脖子,笑道:「可是现在还没到你用嘴的时候,美人。」 容雅只觉得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卡得自己透不过气,四肢都软了,只怕就快窒息,心想经此奇辱,再有何面目苟存于世,不如趁自己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咬舌自尽。恍恍惚惚之中,又看见荒木光眼发红光面孔扭曲,只怕自己死后,尸体也难逃羞辱……正是恨得吐血,把心一横之际,突然听见有人大力拍门的砰砰声。 压在他身上的荒木光动作停了一停。 跟着隐约听到门外有人大喊:「荒木光!开门!荒木光!!」 虽然说的是日语,但仍是容雅极其熟悉的声音。 ──柳川正男! 荒木光抬头看向门口,低声骂道:「可恶,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趁他分神之际,容雅拼尽吃奶的力气,用肩头把他一撞,荒木光痛叫一声,往后一缩,容雅趁机用力一挣,荒木光伸手想拖住他,两人齐齐从床上滚下地来。 「原来你喜欢在地上做?」荒木光不去理会柳川的拍门声,反而一把捉住容雅的脚,将它们抬了起来。 「荒木光,混蛋!开门!」拍打门的声音变成了沉闷的砰砰声,像是人的身体在撞击着。但门很结实,纹丝不动。 荒木光一边和容雅纠缠,一边提高了声音笑道:「你来迟了,阿男。」 突然听见砰砰几声枪响,大门的门阀被打得稀烂,门被猛地一脚踹开。 一支枪管顶在了荒木光的太阳穴上。 「站起来!」柳川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沉声道。 荒木光松了手,容雅狼狈不堪地自他身下挣出,羞愤无已,只恨不得此刻那柄枪是在自己手中,定然把所有子弹全部射进这个日本狗的身体。 跟在柳川身后的,是几个日本士兵。他们举着枪,对着这两位大人物,不知如何是好。 容雅觉得这些日本兵的眼睛溜溜地在自己身上一转,看着自己这衣冠不整的样子,露出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的神情,只觉羞愤欲死。 「没你们的事,你们出去。」脸色铁青的柳川命令道。 日本士兵迟疑地看着荒木光,他们的海军少将此时正被一把手枪指着头。 「听不到柳川总领事的命令吗?退下!」荒木光毫不慌张,缓缓地坐起身来,整了整衣服。 「是……」摸不着头脑的日本兵服从命令,一个个退了出去。房中又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真可耻啊,荒木光,真可耻啊。」柳川咬牙道:「我是知道你变了,想不到你竟然变成这种禽兽……难道你连一点点羞耻之心都没有了吗!」 荒木光面色微微一红,但随即强硬起来,用挑衅的眼光回望柳川。 「如果你想打击我,伤害我,冲着我来啊!为什么要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我不想伤害你,阿男。」荒木光的目光往旁边轻轻一溜:「而且,他也不是不相干的人啊。」 「就算你真的杀了他,也不能挽回任何事!」柳川怒不可遏,挥动手枪柄横手一击,荒木光扑倒在地上:「为什么?你要一再的做出这种事,我们之间连最后的回忆也要完全破坏掉?!」 荒木光用手背擦去口角的血渍,怒吼一声要扑向柳川,枪口再次指住他的头部。荒木光的动作僵住了。 容雅已慢慢退到墙边,靠着勉强站了起来。直到此时,他的身子还是在打颤,胃里一阵翻腾,只想呕吐。 「这都怪你,阿男。」 「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让阿男如此着迷的男人是什么味道而已。」 「混蛋!」柳川再次挥拳。 荒木光的身子往一边歪了一歪,但这一次他没有被激怒。摸着被痛揍过的地方,他突然笑了。 「你不会对我开枪的,阿男。」 「你试试?」柳川咬牙道。 「你这么生气是为什么?」荒木光以跪坐的姿势,仰望柳川:「是为了他?还是因为我?你也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上床吧?你问问你自己……」 「胡说!」 柳川用枪狠狠顶住他的头。 「阿男,你不会开枪的,你想想看,这该是多么大的丑闻啊,日本国的总领事,亲手开枪打死了该国的海军少将,只是为了一个中国男人!哈哈哈哈。」荒木光越说越有趣,放声大笑:「这消息在世界上传出去,天皇陛下的脸都被我们丢光了吧!而你的义父,他那摇摇欲坠的内阁,是再也禁不起任何丑闻了。」 柳川握着枪的手背青筋突起,不知是在忍受嘲笑,或是因为愤怒。 荒木光突然向前一扑,双手抓住柳川握枪的手,手肘一撞一沉,竟然将那把枪夺了过来。 情势一下大变。 荒木光站了起来,直直地用枪指住柳川。 「任何时候,都要握紧手中的枪,阿男,你在德国的教官们,没有教你这最重要的一课吗?」荒木光得意的笑道。 「你说什么?」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情报网灵通,我的消息也不差。柳川队──长──」 柳川的脸色此时看来十分可怕:「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谁叫我关心你呢,阿男,只要是你的事,我都特别留心。」荒木光笑道:「而且,现在谁危险?枪可在我手里。」 「哼,你会对我开枪吗?」 「当然不会。」荒木光柔声道:「可他就不同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改变方向,对着一旁的容雅就是一枪。但他这举动正在柳川的预料之中,在他侧过身的那一刹那,柳川扑过去,把他的手臂往上一抬,同时挥拳猛击荒木的小腹,荒木光弯下腰,柳川趁势把他握枪的手往背后一扭,荒木光痛得松手。枪回到柳川的手中,又一次抵在荒木光头上。 「容先生,你没事吧?」柳川问。 容雅摇摇欲坠的靠在墙上,正恨得要死,根本不想说话。 「容先生?」柳川听不到回答,关切地转头看了一眼。 「好……好痛哦,阿男!」荒木光手被反绞在背后,求饶道。 「钥匙呢?」 「什么?」 「手铐的钥匙。」 荒木光脸贴着墙,觉得手简直快断了:「你放手,我拿给你。」 柳川松开了手。荒木光缓过一口气,揉着手腕,摸摸脸,恨恨道:「可恶!也只有你敢这么对我,阿男,若是换个人,我非杀了他不可。」 他探手从裤袋里取出一把小钥匙扔过去。 柳川接过,继续用枪指着荒木光,慢慢地退到容雅身边,「来,容先生。」 趁着柳川帮容雅打开手铐的时候,荒木光探手入怀,似乎是想拿什么东西,柳川蓦地警觉:「别动,别跟我玩花样!」 荒木光把手摊开在身体两边,以示自己没有玩任何花样。 铁手铐落在地上。铐得太久,容雅的两条手臂都冰冷麻木了。而且在刚才挣扎的时候,铁铐越收越紧,已在手腕处卡出两条紫红的血印。 柳川拾起地上的铁铐,走到荒木光身边,把他的两只手反铐了起来。 「喂喂,阿男,你这是在干什么?」 「失礼了,荒木少将。可是不这样子,我实在不能放心。」 荒木光笑了起来。 「干嘛这么凶啊,阿男,已经急着在心上人面前和我撇清关系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开心的吗?」 提到上一次的事,柳川不说话。 「反正我是挺开心的。」 「走。」 「哼,有本事你就开枪吧,你试试看杀了我,你和你的小情人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军营!」 柳川冷冷道:「要想从这里出去,当然还只有委屈你一下了。」 荒木光扬眉笑道:「委屈我?我荒木光是受人胁迫之辈?你还不了解我吗,阿男?」 柳川沉着脸,他知道荒木光说的是实话。他的人都在军营外面。这所军营戒备极严,而他们虽然是领事馆的人,但是没有特别的通行令,根本不可能进来。虽然他本身手握特权,但毕竟不敢太过乱来。 「那你想要怎么样?」 想要和我谈条件吗?荒木光看到柳川为了那个男人不惜把自己铐起来,还用枪指着自己的头,肚子都要气破了。他的眼光扫过在一边看着他们的容雅。 一个念头突然来到荒木光的脑子里,他咧嘴一笑:「我要你过来抱抱我。」 柳川一呆。 「只要你现在过来抱抱我,亲一亲我,我就马上送你们两位出去,而且向你保证,以后也不会再去找容先生麻烦。如何?」 「别开玩笑了。」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荒木光索性靠在墙上:「你知道我的耐心可是很有限的,说不定待会儿我就改变主意了。咱们就这么耗下去也没意思,对不对?」 「……」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自己你也不必求我,你要走,军营里也没人敢拦着你。但是想要带上你的容先生一起嘛……」 柳川迟缓的转过头,往容雅看了一眼。 他几乎立即明白了荒木光的用心。 像容雅这样的人,若是知道自己其实是同性恋者,又知道自己对他有一份无法言说的感情……只怕从此就会被他唾弃厌恶,永远也无法再接近。可是,如果不这样,荒木光又怎么肯放过容雅?万一容雅真的因为自己的原因,在荒木光手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怎会不遗憾终身? 容雅发麻的手渐渐恢复知觉。他听不懂这两个日本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柳川的表情看起来好生为难。容雅突然抓住柳川的肩,另一只手探到他的手中去夺那把手枪。柳川万万没有想到容雅会这样做,但他本能地挣脱了容雅的手臂。 「容先生,你干什么!」 「把枪给我!我要杀了他!」 容雅想拚命抢夺柳川手中的枪,柳川的手臂就像铁一样坚硬,将他牢牢抱在胸前。他们纠缠在一起,容雅怎么也构不着那把枪。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不行,容先生,不可以!」柳川用尽全力压制住在他怀中挣扎的容雅:「不可以!」 「为什么!」容雅激愤的道:「难道我要就这样放过他?你们日本人就可以随便杀我们中国人?为什么我不可以杀他?」 「不是这个原因,不是这个原因……你是琴师啊容先生!」柳川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固定在自己的双臂之中:「没有什么比你的一双手更珍贵的了。不要让你的手沾上鲜血。」 容雅怔住了。 「这太不值得。」柳川拥抱着他,低声道:「再也没有比你更珍贵的了。杀了他,你也会赔上你自己的性命。这实在太不值得。」 荒木光站在不远处,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看着他们。 「喂,抱着你的心上人,感觉怎么样?」荒木光道。 听到荒木光的声音,心乱如麻的容雅猛地醒悟到自己正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他用力推开了柳川。他用的力太大了,自己反而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容先生,你没事吧?」柳川想去扶他,容雅下意识地往旁一侧,避开了。 柳川伸出的手停在空中。 这可太有趣了。看着柳川的脸色,荒木光觉得十分解气。 「干嘛这么生气呢,美人,玩玩而已嘛。一般来说,性子太烈的人命可不太长哦。」他冲容雅挤挤眼睛。 容雅看此人居然此时表情仍如此轻佻,向他怒目而视。 「你看他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只粘呼呼的什么古怪生物一样。」荒木光向柳川笑道:「他真的这么讨厌我?」 柳川看着容雅,想到刚才那片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阿男。他的态度你已经很清楚了吧?你看他的眼神,他有多么鄙视我,有多么讨厌我,他就一样的有多么讨厌你。」荒木光看着柳川,莞尔一笑:「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对他有同样的企图,虽然用的手法不一样。」 柳川沉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好吧,如果你非要我在他面前拥抱你的话,我可以照办。不过,也希望你遵守你自己的诺言。」 看着柳川的表情,怒火从荒木光的眼底一晃而过。妈的,你就像扔个吃剩的骨头给狗一样的扔给我一个拥抱吗? 他正打算反唇相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一个士官怯生生的推开门:「荒木少将……」 「什么事!」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我不听!」 「可是……」 「滚!」 「我劝你还是去听听这个电话,荒木少将。」柳川说。 荒木光迅速的把目光投向他。 「你以为,我真的会一个人单枪匹马的闯到军部的地盘里来?」 荒木光露出一点醒悟的表情。他盯着柳川看了一会儿,终于古怪的一笑:「好,我就去听听吧。」 柳川靠近他,为他打开了手铐。 容雅看着荒木光一脸冷笑的走了出去,不禁有些担心。他听不懂柳川与荒木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柳川突然放了荒木。 「别担心,容先生。」柳川道:「我们一定可以安全的离开这里。」 过了一会儿,脸色铁青的荒木光回到了房间。他冲柳川和容雅摆了一下头:「……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谢谢。」他的反应完全在柳川的预计之中。 「哼,看在你刚才全力阻止他打算枪杀我的份儿上,我就在你的心上人面前给你留点脸面。」荒木光道:「这次就放你一马。」 柳川微微一笑:「随你怎么说。容先生,我们走。」 荒木光脸色阴沉地带领他们往外走去,一路都有军士向他行礼。这时容雅才发现,这所军营戒备其实相当森严,在暗角处都有守卫,出到外面,远远的高墙上设有机枪和了望岗哨。不知道刚刚柳川是怎样一个人闯进来的。 「为了他,你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居然连那个人也扯进来了。」荒木光低声道。 「你还不明白。既然能够说服那个人,就说明,我阻止你杀容先生,并不仅仅是因为私人的理由。」 「你知道吗阿男,」荒木光回过头来:「你的正义感,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特别是当你以这种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弱者面前的时候。」 「你错了。容先生并不是弱者。」柳川道:「他是我非常尊敬的人。」 「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对不对,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连一点点可能性也没有。」 「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你真的变了,阿男。」 「改变的人是你,阿光。」 沉默了一会儿,荒木光道:「可是我对你,从来也没有改变过。」 柳川正男不再说话。 他们走到了军营的大门外。柳川带来的人看到总领事出来了,立即开车迎了上来。 「容先生,请上车。」柳川抬了抬手。 荒木光注视着他:「阿男。」 「嗯?」 「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 「我是真的很爱你。」 「……」 「我们才是同一类人。虽然我们在一起老是会吵架,可是,你说过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别胡说了。」 柳川打开另一侧车门坐了进去。 「阿男……」荒木光在他身后道:「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柳川没有理他。 第十章 风波又起 回去的车上,容雅一直没有说话。 有几次柳川以为他太疲倦了,已经睡着了,侧过头去看他,他却没有睡,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他在想什么呢?柳川暗酌着,打破了沉默:「容先生,你的父亲现在在我那里。」 容雅回眼看着他。 「他好像非常的担心你,所以到领事馆来找我。」 「……对不起,让您添麻烦了。」 「不,添麻烦的人是我。」 「刚才那个人,就是你上次提起过的军部的死对头?」 「非常抱歉。」 「可是……那个人……」容雅欲言又止。 「什么?」 「他……他似乎有点……」容雅非常艰难的找到了一个词:「不正常……」 柳川闭嘴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两人之间再次出现漫长的沉默。 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心态驱使着容雅,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只是想把自己的猜想求证个明白:「你知道他是这种人?」 「……哪种人?」 「……」 容雅终究还是没有把想问的话说出来。 「容先生。」 「嗯?」 「你想问什么,直接问我吧。」柳川直视着他:「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会据实回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探听您的隐私。」容雅一窘:「……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人看起来不像你所说的是死对头。」 顿了顿,柳川道:「你猜的没错。他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可是,后来……后来我们的意见不同,就分开了。」 柳川的解释,让容雅觉得更加尴尬。他只好不说话。 「你怎么不问我?」柳川道。 「问你……什么?」 「我和他,是怎样的朋友?」 「怎样的朋友?」容雅突然口吃了一下:「不,不必了,我……我其实并不想知道。」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柳川低哑道。 容雅说不出话来。那个人望着柳川的眼神,他并不陌生。他曾经在沈汉臣的眼中见过。沈汉臣就是这样看着弟弟青函──两个男子之间,不应当存在的那种眼神。 「以后呢,会怎么样?」 「呃?」 「讨厌我了吗?」柳川微微一笑。 容雅不知说什么才好。 「容先生,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是把你当作朋友的。」 「……朋友,是怎样的朋友?」 「是值得我尊敬的朋友。」柳川回答。 车摇摇晃晃的开到领事馆,老远就看到一个穿着皮裘的肥胖身影站在领事馆门前的台阶上焦急张望。 看到大儿子毫发无损的从柳川的车上下来,容修激动得泪眼模糊,迎上前去:「南琴,你没事吧?南琴!你可吓死老爸爸了。」 也不待容雅回答,只抓着儿子的手上看下看,非要确定从头到脚完好无损才转向柳川:「柳川总领事,这次真是多亏您了,您的恩德,我们容家真不知怎么回报……」 柳川摇摇头,微笑:「容老板,别这么说。容先生是我的朋友。朋友有事,我当然义不容辞。」 容修紧紧握着他的手:「改日容某一定和犬子专程来拜望,实在不敢相忘您的大恩。」 柳川道:「现在时局不稳,我派辆车送你们过日军的关卡。」 容修更是千恩万谢。 柳川望着容雅,伸出手:「那就再会了,容先生。」 容雅迟疑着握住了那只手:「谢谢你,柳川先生。改日容某一定专程拜谢。」 柳川的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还是当我是朋友?」 容雅收回手,没有答。 容雅自回了容家就一直在屋里将息调养。容修严令禁止他再外出,生怕他再和左翼剧作家联盟的那帮子人又搅在一起。但没几天,就有两拨访客上门,都是找大少爷的。 第一位访客是个日本少女,乘着领事馆的黑色轿车来到,中国话差得出奇,站在门口和看门的老张说了半天,老张才明白她要找谁。因为是看到这少女穿着日本和服,衣服华贵气质秀雅,老张没敢怠慢,忙请进客堂上座,又忙去告诉大少爷。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1节 没多久,容雅出来,那女孩子立时笑面如花。 老张知趣,没敢久留,告退了。但又不放心,到底孤男寡女的,暗地里叫秋萍多长个心眼,倒茶送水时看着点。 秋萍下来说:「大爷倒也没和她有什么接触,两人一边一个坐得远远的,只是聊天。」 「在聊什么?」左右的丫头都很关心,毕竟这是第一个上门来找大少爷的女客。 「嗯……那位日本小姐说的中国话可真难听懂,我模模糊糊听到好像是在问候大少爷,上次的事,她看起来也担心得很。」 「你说,她不是对咱们大爷有意思吧?」 「都巴巴的找上门来了,怎么不是?」 「你没看到她看大爷的那样子,眉开眼笑的。」 过了一会儿,秋萍再次回来,大惊小怪的表情,又偏偏压低了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说她喜欢咱们大爷!」 「真的?骗人,这种话女孩子怎么说得出口?」 「骗你是小狗。那女的本来都要走了,大爷站起身要送客,她突然又回过头来,说什么,容桑,我喜欢你,非常非常的喜欢──这几句中国话倒是说得清清楚楚,私底下肯定练过的。」 「那容桑,就是指大爷?」 「她对着大爷说的,不是大爷是谁?」 众丫头一片譁然。眼看着那少女斯斯文文的穿过院子,出了大门,私底下都嘀咕不已:「这些日本女人,真是不要脸,一个女孩子家,也做得出来……」 再回头看大爷,喝茶的时候竟然有些走神,已经喝干了的杯子竟然又端起来送到唇边,一喝发现是空的,拿起茶壶想斟些茶,刚拿起来,却又放下,呆坐了一阵,又去端那只空杯子。 没多久又来了第二拨访客,这次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大礼帽、长围巾遮了半边脸。他自称姓刘,声音低低的说找容雅,老张只看到了那双眼睛,精光四射,让人在他的目光下不敢放肆。刚一通报大少爷,大少爷就急急的迎了出来。这一次,是把他迎进自己的屋子。刘先生还特地对老张招呼,说他坐片刻就走,不用茶水侍奉,言下之意,是不想人打扰。 进了屋关上门,容雅转过身来:「刘同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先生握住容雅的手,道:「容同志,您没事实在太好了。我们听说你被日本人抓走,实在非常担心。可是又不知道您被关押在哪儿,正在讨论有没有营救的可能性,结果又收到消息说您已经被释放出来了。恭喜你这么快就脱离了险境。」 「是的,一个日本朋友出面帮了忙。」 「一个日本朋友?」 「他是日本驻上海的总领事……」容雅迟疑了一下:「唔,其实也说不上是朋友。」 「就是你跟他学小提琴的那个?」 容雅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组织上竟然如此清楚。 「是的。」 「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有错,他的名字应该叫柳川正男。」 「可是,我已经不打算再跟他学下去了。」 「不,不,容同志。你一定要再跟他学琴,一定要再继续学下去。」 「为什么?」 「组织上需要你这么做。」 容雅愕然地望着刘先生。 刘先生道:「容同志,您可能不知道,这个柳川正男表面上的身份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这不过是一种掩饰性的官衔,他的真实身份是日本驻华秘密警察部队的总队长,直接效命于日本首相,对日本驻华的行政官员和军部将领们进行秘密监视和监督,以防这些在外的部队拥兵自重,连天皇都没有办法控制。」 容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日本的军方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曾经在日本国内发动过一场不成功的军事政变。日本的关东军势力太过膨胀,以致于不满再继续受制于国会与军部,决定依靠他们在东北取得的威势,联合日本国内少壮派的军人,推动十月政变,建立军人政府。他们本打算在十月的时候,发出全面出击,控制参谋本部,出动军队占领警视厅,包围首相府,屠杀内阁成员,然后由主战的少壮派军人组成军事内阁,如果裕仁天皇不接受他们的计划,就会逼他退位,由他的弟弟秩父宫亲王接任。可是,这个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出去。」刘先生看着容雅:「据说,当时消息走漏的原因,就是因为柳川正男的情报组织在从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日本的裕仁天皇亲自下令给柳川正男,让他控制了日本宪兵司令部。日本军部在秘密警察的协助下提前调动了支援裕仁天皇的勤王部队。如此才算化解了日本国内的一场政变危机。」 容雅听得发怔。 「这些,都是日本军部的高度机密。为了得到这些情报,我们的同志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说到此处,刘先生神情黯然了一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柳川正男这个人,疑心极重,而您却是位正直君子。他曾经在德国受过三年纳粹训练。如果你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无意间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反而对情况不利。」 「可是……」容雅呆了一会儿,艰难的说:「他说,他在德国是学习音乐。」 「没错,一开始,他的确是以音乐学生的身份离开日本,在欧洲学习了八年的小提琴之后,又曾经莫名其妙的失踪过一段时间,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是德国纳粹军官学校的学生了。」 容雅惊得说不出话。 「目前的情况对我们很有利。从这次营救事件可以看出,他非常的信任你。目前为止,你是唯一可以亲密接近他的人。你可以学琴为理由与他保持联络,这种关系非常重要。」 刘先生看容雅低着头迟迟没有表态,又说:「容同志,我知道这件事是有很大的风险,可是组织真的非常需要你这么做。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我知道你是正直的人,也许会在良知上觉得是背叛了朋友,可是你想一想,日军在中国的大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我们不是都曾经发过誓言,如果可以阻止这一场暴行,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当朋友站在敌人的立场,他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哪怕他戴着亲善的面具,哪怕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也只好宁可亏负小节,而不能亏负民族大义啊。」 容雅抬起头,脸色苍白:「是,刘同志说的对。我接受这个任务。」 刘先生握住他的手:「好同志。」 他拿起围巾披在脖子上:「我不能在此久留。容同志,告辞了。有什么随时和组织联系,不要单独做主。」 「是。」 送了刘同志出门的那天当晚,容雅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未熄。 秋萍夜里起身侍候,撤下当晚完整不动的晚饭盘碟,换上热茶热水,看到大少爷动也不动的坐在窗前,秀眉深锁。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黑色的琴匣。 秋萍悄悄退了出去。桔色的灯光隔着窗纱,投射出大少爷那清瘦的侧影。渐渐的侧影淡了,东方的天色就发了白。 容雅说日后会登门拜谢,柳川正男本以为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亲自带着礼物来了。中国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而报,更何况人家那是救命之恩。因此容老爷子在自己收藏那堆宝贝里精心挑选了一只清康熙年间的白玉福寿如意,既贵重又雅致。只不过,除了这一只玉如意,容雅带来的还有一把小提琴。 「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容先生。」 侍卫官奉上茶水,两人就座后,柳川微笑道。 「怎么会?柳川先生对容某有救命之恩,怎能不专登拜谢?」容雅端起茶杯:「本来今天家父打算与我同来,可是临时身体有些不适,过两天他还会亲自上门感谢柳川先生。」 「容先生言重了。」柳川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见朋友陷于危难,拔……嗯,拔刀相助罢了。」 容雅凝视着杯中的碧绿茶水,淡淡一笑:「对柳川先生来说是随手拔刀,可是对容某来说,却是性命交关。」 柳川十分清楚容雅那宁折不弯的决心,一时默然。 容雅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仿佛也在考虑着什么。 柳川觉得这一次见到容雅,感觉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前容雅拘谨是拘谨,却是出自教养良好人士的斯文有礼,虽然对日本人抱着极大的成见,对自己有时言辞无礼,但实际上,柳川感觉得到他的态度在软化,对自己越来越接受与亲切。这一次,容雅言辞虽温软,但态度却十分疏离,拘谨的背后透着不信任和戒备。一切好像回到最初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是为了什么呢?柳川暗暗想道,他已经把我和荒木光划为同类了吗?又或者,荒木光说得没错,我们本来就是同类,我只是比他隐藏得好一些而已。 「容先生,你真的不再学了?」 随意聊过几句之后,柳川抚摸琴匣问。 容雅低头喝茶。事先虽然想好了说辞,可事到临头,要说出口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柳川误会了他的沉默:「实在太可惜了。」 「其实我……」 「其实我也很久没有拉琴的兴致了。现在却很想试一试。」与此同时,柳川也开口说:「容先生,和我合奏一曲好吗?」 容雅张了张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下肚。对于柳川的请求,他无法拒绝。他打从心底认为,能够和第一流的小提琴家合奏,是难得的荣幸。 他接过柳川递过来的琴,柳川也打开了自己的琴匣,拿出了那把蜜色的小提琴架在肩头。 「拉哪一曲好呢?」柳川沉吟了一下,「莫札特的降b大调五号协奏曲吧。」 容雅暗暗感叹柳川的超强记忆力,这正是他最后送给自己的那一份琴谱中的曲目,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练习过了,所以才故意挑选的这一首吧。但容雅只是把琴谱翻开,道:「好。」 一段时间不见,容雅的琴技进步让柳川惊叹,他的确是学琴的天才。 这是一段非常完美的合奏。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凭着他们俩那出色的音乐触感,对节奏的强烈感受力,对琴弓的敏锐控制力,每一个起始音都准确无误,每一个和声都完美无瑕,他们偶然互相对望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们从对方每一个眼神、轻摇、停顿处得到默契,他们眼中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在音乐中,他们就像一对白鸟从湖面掠过,时而让翅尖轻触水面,时而高高低低并肩飞翔。 琴弦在身边垂落,容雅深深的吁了口气,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幽深的小提琴声就像鸦片燃烧,在空气中缭绕过迷醉的痕迹。 他轻轻的用手指拨了拨额前的长发,一双黑眸闪烁光彩。这双流光烁彩的眼睛,正望向柳川。 柳川也看着他发怔。 人的一生之间,能够有多少次这样的幸运,找到真正理解自己音乐的人,那样的人一定是同样的才华横溢,才能产生同样的默契,如同镜子般映出彼此的光辉。 柳川走近他,握起他的手。 「答应我,」把他的手宛若珍宝地捧在手心,柳川低低的说:「不要停止。任何时候,你一定不要放弃。」 容雅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奇怪,他没有丝毫讨厌或反感的感觉,对这个刚才与他在精神上交融无间,合作出如此完美的音乐的男人,竟然觉得亲昵温柔。 门突然打开了,他们听到真理子的声音:「容桑!你来的了!」 柳川与容雅猛地惊醒,松开手,真理子已经出现在门口,满脸笑意,像小鸟一样扑过来:「容桑!你的,不生日本人的,气啦?」 她紧紧的抱住容雅的胳臂:「我的,好高兴,好高兴。」 那温柔亲昵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手掌中,容雅和柳川觉得尴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柳川咳嗽了一声,道:「真理子,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真理子道:「容桑,你的,教我吹笛子的,你的,答应过!」 容雅看了柳川一眼。柳川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容雅也笑了,道:「好。」 后来,容雅想,他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提出最后与自己合作一曲的要求。他知道唯有琴声可以打动自己,唤回心底所有的爱恋迷惘。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是想继续学下去的。现在自然更有了理由。组织上要他接近他,是做什么呢,时候不到,组织绝不会说,容雅也不想知道。明天没有到,他不去想。 第十一章 东风恶 容修从日本人手里救回大儿子后,对小儿子青函更是牵肠挂肚。罢了罢了,父子一场,适逢乱世,朝不保夕,还有什么恩怨放不开呢?抹下老脸派人去沈汉臣住的地方找他,才知道容嫣已随秦家班去天津了。听了回报,容修怔了半晌。慢慢想到那天小儿子回家,恐怕就是来向自己辞行,可自己硬是铁了心肠没出去见他。容修后悔得抓心挠肺,还无人可说。一个人对着妻子的灵位老泪长流。 那天容嫣回到沈汉臣家,已是深夜。沈汉臣见他夜不归家,又不知他去了何处,正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他灰头土脸的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只见他脸白如纸嘴唇干裂,双颊消瘦,实在是憔悴之至。 上海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留恋。虽然临别时沈汉臣的哽咽与拥抱让他蓦地感到别愁的伤感,但这种感动很快被登台唱戏的渴望冲淡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唱戏了,他想唱戏,想得快疯了。不要说下天津唱,就算让他到地狱去,他也要去。 因为怕日军轰炸铁路,他们乘船,经秦皇岛前往天津。 码头上可谓人山人海,想急着搭船离开上海的老百姓,拖儿带女,挤满了一地,每个人都神色仓皇,大包小包,顾此失彼。到处都有走失了的孩子在哭,到处都有丢了孩子的爹娘在叫,一派兵荒马乱的末世景象。 容嫣眼神有些茫然,人海茫茫,世界大乱如此,置身其中,不由得触目惊心。 好不容易挤上了船,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安顿了行李,容嫣刚出舱门,正看见一个黑壮大汉扯着一条缆绳,手脚并用爬上船来,刚在舷边露了个头,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枪响,大汉应声后仰,摔下船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容嫣大叫了一声:「啊!」身子往后一缩,撞在一个人身上。他猛地一惊,回头,只见秦殿玉站在他身后。 「二爷,别怕,那人想偷上船,还不定想做什么呢。活该如此!」秦殿玉扶着他道:「二爷别看这里这么多人,好多根本没票,哪儿走得了呢。」 容嫣面色惨白。 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在自己面前,惊骇难以形容。 「外面乱得很,二爷还是别乱走动得好。吃晚饭的时候,我自会来叫你。」秦殿玉扶着他进了船舱,安慰了他两句,离开了。 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船床上,容嫣只觉得心还在突突的跳,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记起古时征战的将军,出征的那一日风吹断了旗杆,是为不祥之兆。而自己启程去天津的第一日,就让他撞正这样的生死之事,只觉前途未卜,满腹悲凉。 总算平安无事到了天津。 二十年多来,容嫣在华连成做惯了太子爷,第一次来到自己王国以外的地方,只觉得处处都透着陌生,处处都是不如意。秦家班第一花旦肖碧玉直把容嫣看成了眼中钉,明里暗里处处和他较着劲儿。容嫣知道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是躲着他。 容嫣重新开始对花枪、绣剑、吊嗓子、练身形。接下来,是排戏、重新置行头,虽然很忙,但他觉得体内有个自己在复苏,好像曾经被沉埋在泥土之下,如今总算又活过来了。他已经不是华连成的容二爷,置的行头当然和过去那些没得比,能将就便将就了,马马虎虎也说得过去。 他订做的戏衣取回来了,肖碧玉眼尾一扫,哧的一笑。没多久就差人送了一支苍翠的点玉凤钗过来,说是肖老板送的,第一次在天津登台,太随便了不好看,二爷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怕有些人在背地里嚼秦家班的舌头。 容嫣知他显摆,笑了一笑,收了。第二天排戏的时候,亲自向肖碧玉道谢。 肖碧玉趁着天气好,在院子里晒行头,端的是云蒸霞彩,金丝绣线在阳光下发着光。容嫣从自己屋里的窗往外看,他想起自己从前置下的那些宝贝。不过也无所谓,他对自己说,这些东西,他还会赚回来的。 最新排的这一出是《白蛇传》。他扮白素贞肖碧玉扮青蛇。他也知道秦老板这样安排的意思,唱戏的手底下玩艺儿有几分,上台一比就见高低。只不过他也无所谓。如果说到此时此刻他对自己还有多少信心,那就是他的那一身本领。 容嫣处处忍让肖碧玉,肖碧玉倒咄咄逼人起来,日常和容嫣排练对戏,摆出红角儿的身份口气,完全把容嫣当成初登台的晚辈般在教训。 如果容修看到此时小儿子的反应,一定会大跌眼镜。容嫣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反唇相讥。他的心情之轻松,非言语可以形容,现在无论什么事,都不足以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哪里还顾得上和肖碧玉呕气呢。 肖碧玉几次挑衅,都如同打在一团没有脾气的棉包上,不见丝毫反应。觉得好生无趣,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都说这容二爷性格骄纵,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突然门外传来吵闹之声,推推搡搡的进来了数个黄皮大汉,个个都是黑色短襟打扮,外套下隐隐突起硬物,想是钢刀匕首之类的东西别在腰间。 容嫣与肖碧玉都吃了一惊,停了对戏,看着台下。秦家班的管事秦海子忙迎了上去:「几位大爷,咱们正式还没开始,您们这是……」 为首一个尖头鼠目的麻皮汉子,尖声道:「我们找人!」 「找人?」 「我们就是找你们秦班主秦鹏!」 「秦班主这会儿不在这里,请问您们是他的朋友还是什么?」 「屁个朋友!秦鹏这老小子,来了天津卫开台唱戏,还不专程上门拜会咱们天津卫的青帮老大,分明是不把我们青帮放在眼里!今天就叫这老小子出来,说个清楚!」 秦海子急忙分辩:「大爷您这是说的哪儿话?咱们不是专程去拜见过了你们青帮的林堂主吗?」 「什么林堂主,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没有来拜我的大哥金老大!金老大现在很不高兴。你们看怎么办吧?」 「这个……是,是我们疏忽了。」秦海子见势不对,立即打揖:「还请给指条路,要拜佛我们也找不着门啊。」 「算你们还识趣。今天晚上,八点钟天香阁见!」说完一路掀翻桌子踢倒椅子,凶神恶煞的去了。 秦海子抹了一把冷汗,赶紧去报告秦班主。 八点钟,带了红包礼物,由秦鹏亲自领着几位老板上天香阁去了。 侍者带他们进了包间,一进门,只闻到一阵酒气冲天。原来里面摆了几桌,已经席面狼藉,清一色的黑衫大汉,已经吃饱喝够了,正在那里猜拳取乐。中间坐着一个满脸横肉,衣着华丽的,小指头上戴着一只巨大的绿玉戒指。 秦殿玉和金老大有过一面之缘,此时笑容满面的迎上去:「我道是谁,原来果然是金大哥,有一段日子没见,您老真是越发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啊。」 金老大一见秦殿玉,就想起上一次在上海先辱于容雅之琴,后折于日本人之威的往事。哼了一声,半理不理。秦殿玉自然也记得上次之事。这一次来天津,之所以没有立即拜会这金老大,也是怕他记仇,连带恨上自己。本来想托朋友林堂主代为疏通疏通关系,还没来得及,谁想到他已经找上门来。 秦班主满脸堆笑的献上礼物红包:「金大哥,我们这初来乍到天津,一切还仰仗您多多帮助指点……」 金老大大剌剌的坐在椅上,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跟着他眼珠一转,扫过秦鹏身后的几位当家生旦。 「我看报纸上说,有一个姓容的,是哪一个?」 容嫣一怔,上前几步,抱拳道:「正是在下。金老大,幸会。」 秦殿玉站在一旁,看了看容嫣,再转眼看看金老大,心里说了声不好。 「你就是那个拉琴的兄弟?」 容嫣更是不明白:「是,家兄正是琴师。」 金老大的粗脸向两旁绽开,露出一口黄澄澄的牙:「好,好,好!」 他猛地一拍桌子:「妈的,你们容家兄弟不是仗着在上海滩有黄金荣罩着你们吗?不是身娇肉贵的少爷碰不得吗?跑到我天津卫来干嘛?哈哈,我逮不着那姓容的老大,谁叫他弟弟自己撞上门来了。」 容嫣目瞪口呆,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秦殿玉是知道就里的,急忙在一边笑道:「二爷,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斟杯酒给金老大,代你哥赔个不是?你哥在上海的时候,无意中得罪过金老大,金老大大人大量,当时就放过他一马,现在喝了你的酒,自然不会再计较。」 容嫣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反应倒也灵敏,也不多问,当即倒了一杯酒双手奉上:「金老大,不管我们容家兄弟有哪一处得罪了您的地方,在这里我都向您赔个不是。您大人大量,还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原谅。」 金老大哼了一声,抬手接过,喝了。 容嫣与秦殿玉刚松了口气。金老大却噗地一口,喷了容嫣一襟。 容嫣变了脸色,呆立当场。 「妈的,就凭这一杯小酒就想你爷爷我消气?你当爷爷是三岁小孩儿?没那么便当!」 秦鹏是老江湖了,见势不对,轻轻的扯过容嫣,上前赔笑道:「金老大,您是大哥。咱们初登宝地,只盼望多个朋友。过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看在我这把老脸上,不要和这些后生晚辈的计较。要怎么做您老才高抬贵手,您说?」 金老大眼珠一转,伸手拿过桌上一整壶酒,砰地放在容嫣面前:「刚才你敬了爷爷一杯,如今爷爷也敬你一杯,怎么样,喝不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容嫣身上。容嫣酒量虽然一向很好,可是本来已是空腹,仓促之间要一口灌尽这整壶酒,只怕也有些为难。容嫣略为迟疑,随即道:「好,我就喝了这壶酒,向金老大赔罪。」 说着拿起酒壶,一仰头大口往下喝,只觉得烈酒猛地灌落肚里,冲得眼圈都红了。 一壶酒急灌落肚,容嫣只觉头一晕,勉强自持着把空酒瓶放回金老大面前,还来不及说什么,那金老大嘿了一声:「看不出这小白脸还挺能喝的,来,再来一壶,好事成双。」 肖碧玉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看到容嫣脸色发白,不禁嘴角轻轻勾起。 容嫣看了金老大一眼,知道遇到这个土霸王,如果不喝,今天的事绝不会就此罢休。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好,金老大,是不是姓容的喝了这壶酒,从前不管什么事咱们都一笔勾销?」 金老大扬眉:「喝!」 容嫣拿起这第二壶,闭上眼睛咕嘟咕嘟的倒进喉咙里。喝到一半,停下来刚想喘口气,那边已「不许停!」、「快点喝!」的乱骂开了。等他把这一壶喝完,容嫣脚下虚软,几乎摔倒,赶紧扶住桌子。 金老大哈哈一笑,拿起第三壶:「都说会喝酒的人要喝头三杯。爷爷看你也是个会喝的,你今天非得把这壶也喝了,咱们俩才算完。」 空腹灌下两壶烈酒,容嫣只觉得血涌上头,头昏眼花,只得拚命的忍着。秦鹏在一旁道:「金老大,您看,这个……容老板是再不能喝了,就让在下还代他喝这一壶如何?」 「谁都不许代!这是我跟他兄弟的事!」 「这……」秦殿玉道:「那……金大哥,是不是容老板喝了这壶,您就高抬贵手?」 「只要这小白脸喝了这壶,我就让你们唱戏!」 秦殿玉望回容嫣:「容兄弟……」 容嫣昏昏沉沉的听着,勉强站直身子,拿起第三壶:「金老大,你……你说话可要算数!」 说着又将瓶口递到唇边,仰起头,一口气倒了下去。 「好,我喝完……」话音未落,突然胃里一阵翻滚,再也控制不住,急用手捂住口,酒水胃汁从指缝间涌出来,膝头一软,无法支援,跪了下去,缩在地上,呕了又呕。 金老大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兄弟们,我们走!」 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也发出长长短短的讥笑和呼哨,宛若夜枭鸣叫。 金老大走到门口,回头笑道:「秦班主,你的戏班子要在天津卫唱戏,可以。就是这姓容的,若是让我看到他上台,小心砸了你的场子,你别怪我事先没通知你!」 容嫣以手撑地,只觉得一身冰冷,满嘴发苦。 学琴越来越快乐。 越往深处学,乐趣越多,妙不可言。 柳川每次都在偏厅等候容雅带着他的琴前来。 可是这一次,容雅走进来,手里却拿着一把中国的二胡。 也没有多余的话,走进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就开始拉。中国的传统乐器二胡发出了与小提琴极为相似的音色。绝顶聪明的容雅将小提琴曲谱琢磨成了二胡的曲谱,在二胡上拉出了着名的吉普赛舞曲。 柳川刚要拍手。 容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且慢。」 琴声一转,他已换了一支曲子,灵巧的手指在胡琴上制造出与小提琴一模一样的颤音,这是另一只小提琴名曲〈野蜂飞舞〉。忽高忽低的音律,恰若一只蜜蜂在开遍野花的原野上徘徊飞舞,轻灵动人。 柳川大笑鼓掌。 下一次,容雅来到的时候,柳川手里提着小提琴等着他。见到他,将小提琴架在肩头,拉了一曲〈汉宫秋月〉。goldan那深邃的琴声,将这一中国名曲演绎得凄美欲绝。 容雅也不禁微笑,回报掌声。 就在这斗室之内,两个本是敌对的音乐家,以各自的才华与卓绝的技艺,随心所欲地交流着艺术最微妙的精髓与共鸣,并由这些共鸣而心灵相通,惺惺相惜。不管外面的世界就在离他们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掀起着怎样的狂风暴雨,在这间小小的客厅,却是乱世中的一点奇景。 某一天柳川表演了巴赫那最负盛名的〈夏康舞曲〉,那几乎是目不暇接的动人音符交织而成,需要绝对的技巧和充分的才华结合才能完成的完美作品。如果是过去让容雅欣赏到这样完美的乐章,他该是多么的激动沉醉。然而此时容雅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凝视着完全沉浸在小提琴中的柳川那专注的面容,他问自己,如果现在自己就可以杀死他,他会动手吗?一个能够创造出如此美妙的琴声的音乐家,真的能够如此轻易的毁灭吗?一个像他那样出类拔萃的优秀男子,一个如此真诚地热爱着自己的音乐的人,为什么,在他的另一面却又那么的黑暗可怕?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刘同志告诉自己的那一个他,是他的真面目,抑或现在展示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个他,才是他真正的全部? 两个柳川正男的身影,光明或黑暗交替,在他眼前重重叠叠。 当最后一个和弦从柳川的琴弓下消失,他的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彩,一种艺术家完成了某件完美的作品后那种光彩。他抬起眼睛,正对上容雅凝望的目光。容雅的脸容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如果不是柳川太了解他,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错以为是爱情。 秦家班在天津卫开锣的第一场戏,临时换成了肖碧玉的独挑大梁《拾玉镯》。用的借口和上海那一次也差不多,都是因为容老板身体欠佳,所以无法上场。 一连数日,容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门。 秦殿玉来找他:「二爷,你别这样,当心憋坏了自己。」 容嫣合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屋顶发呆,也不说话。 「那金老大,是混江湖的,兄弟我想啊,他争的就是一口气。要不,咱们再找他好好的赔个不是,兴许……」 折辱一次还不够吗?容嫣闭上眼睛,说了个:「不。」 「要不,咱们去找青帮的林堂主说说情,他们都是青帮的人,彼此间也好说话些。」 自从独自在江湖中行走,容嫣的少爷脾气不知收敛了多少,可此时却发作起来。一想起那金老大,只觉又是鄙厌又是痛恨,死也不想再见青帮那些人的嘴脸。容嫣翻了个身,扯过被子遮住头,不理会秦殿玉。 秦殿玉也是秦家班的少爷,从前看在容二爷的身份地位上,无论如何,都还一团和气。此时的容嫣,只是一个白白签了约又无法为自己赚钱的戏子。秦殿玉说了一通,心里也不耐烦起来,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道:「二爷,我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你别怪我瞎忙和。我秦家班为了请二爷你的诚意,是摆在这里了,可二爷得真有上台唱戏的意思才行。二爷您是大老板,唱不唱戏,我们不敢指手划脚,我这可是真心为二爷着急啊,只怕再这么清闲下去,二爷没忘了戏,可是戏忘了二爷!」 容嫣皱紧眉,无限烦恼。他何尝听不出秦殿玉的言下之意,他何尝不知道秦殿玉恨他好好的一棵摇钱树,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包袱。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是因为秦殿玉毕竟还给当初的容二爷几分薄面,而且也还相信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容嫣这个名字终究仍会是金字招牌。至少有一件事,容嫣心里比谁都清楚知道秦殿玉说的是真的,再不登台,日子一久,恐怕不再有人记得容嫣是谁。一个过了气的戏子,要再红起来,是难如登天。 他是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想再唱戏。可是,他太清楚金老大那种浑人,只会屈服于强大的势力。无依无靠的小人物,越是哀告他越是得意,绝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或道义可讲。再回头去求他,只怕也是自取其辱。若是在从前的上海,黄公馆的一个电话,踩扁金老大这种混蛋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现在…… 肖碧玉唱了戏回来,因为又卖了个满堂红,现在正是秦家班的掌中明珠,上到秦鹏秦殿玉,下至看门的阿三,谁见了他都眉开眼笑。下人们伺候肖老板洗浴更衣,跑得四脚朝天,一个院子仿佛也热闹欢腾起来。 远远的听见肖碧玉提尖了嗓子:「……谁送来的?我说过我不喝!待会儿赵将军请吃饭,我都快来不及了,还喝什么?」 隐隐约约听见下人解释:「这参茶是秦爷特别叫备下的,说给肖老板您润润嗓子……」 肖碧玉嘟嚷了一句什么,声音低了。就连那嘟嚷也是带着撒娇意味的。班主的特别宠爱,他怎么会不领情? 容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眼看着他人起朱楼,眼看着他人宴宾客。 肖碧玉现在是完全不把容嫣放在眼里了,所以倒也不像过去那样寻衅生事。如今他是红角儿,而容嫣是个吃白饭的戏子,他自觉身份已定。一个角儿犯不着和小人物计较,一计较就是失了身份。 眼看到了月底,容嫣到帐房去支包银。 管帐的胡大先生架着圆眼镜,把算盘劈哩啪啦拨得山响一通,然后道:「二爷,可对不起了,您还倒欠秦家班五十块大洋呢。」 容嫣一呆:「什么?」 「您看,您一个月一千八百块的包银,扣了在上海的时候借给您的三百八十块大洋,扣了来天津一路上的开销和扣了到天津后置行头的八百块,再扣您这个月的伙食费住宿费,还有专门为您请下的包头师傅的钱,虽然您一天戏也没唱,这笔钱也得扣出来的不是,还有其他的水电费小厮费,拉拉杂杂的这些费用……您倒欠秦家班五十块。」 容嫣说不出来话,呆了一会儿,转身要走,被胡大先生叫住:「容二爷,秦班主说了,一个月一千八百块的包银是给角儿定的,您下个月要再唱不了戏,就取消包银,按学徒算。您看您到时拿什么来还吧?」 胡大先生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冲他背后嘿了一声:「白吃饭的,还好意思来伸手拿钱!」 容嫣回了房,坐在床上,对着新置的那一套白素贞的头面发愣。他从前最爱置行头,太清楚这行情,眼下这一身戏服,一副头面,根本连一百块大洋也不会超过,难怪肖碧玉一看见就会讪笑。可是居然算到了八百块的高价。秦鹏分明是嫌自己累赘,不愿意付讲好的包银,可是又不愿意把自己放出去,日积月累的债越欠越多,到时就真的成了卖身给秦家班,任凭别人处置了。 从前祖父容岱,父亲容修持家,讲的是忠厚恕道,就算「国丧」时期,戏班子一连数月开不了锣,该给角儿们下人们的月银,也仍是咬紧牙关照付,一个钱都不会少。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容嫣在这种世家长大,哪里想得到别的班主会有如此欺诈狡狯的黑手段! 容嫣只是缺乏经验,可是并不笨,仔细考虑一番,只觉遍体生寒。当下去找到秦殿玉:「秦兄,前些天你说的建议,小弟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找林堂主真的有办法解决事情的话,我们试试也无妨。」 心骄气傲的容二少为什么突然肯抹下脸来,低声下气改变主意,秦殿玉心知肚明。他看了容嫣一会儿,哈哈一笑:「二爷啊,你可算开窍了。求人的事,我也知道不好受,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可是这也没办法,该忍一口气,咱还得忍是吧?」 容嫣只好道:「小弟明白。」 秦殿玉拍着他背,笑道:「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又是一团和气,亲如兄弟似的。 见林堂主订在天津最出名的龙凤阁。 林堂主是个尖缩瘦小的老头子,苍白的脸,透着奇异的粉红,留着几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圆溜溜的眼镜片后面,一双三角小眼精灵转动,一笑就和脸上的皱纹缩在一起,分不清了。 对于容嫣的请求,林堂主是满口应承:「好说,好说!那老金儿嘛,当初入咱们青帮的时候,还是我帮他作的证人呢。说起这老金儿,他欠我的情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容老板你放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去帮你说一说,别说就你兄弟和他有点小磨擦,就算你拐跑了他三姨太呢,他也不敢拿你怎么地!」说罢摸着山羊胡子嘿嘿嘿的淫笑不止。 容嫣也只好陪笑:「那就万事拜托了。实在是万分感谢。万分感谢。」 「哎──容老板说哪里话了。咱们江湖儿女,只为了一个义字,说到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呢!」 「林堂主真是侠义心肠,义薄云天。」 「那是!」小老儿喝了口酒,放下杯子,三角眼圆睁,唾沬乱飞:「我林老三一生做人闯天下,最讲一个义字!想当年咱们青帮和鱼龙帮火拼,眼看着一把钢刀就往我带头大哥的头上砍过去,要不是我林老三奋不顾身,以一敌十……啧啧啧,那情形,可真是……最后咱们青帮兄弟只伤了二十多个,可那鱼龙帮呢,没一个完整的留下来,从此就乖乖的退出天津卫!大哥感谢我救他的命,赏了我好些银元古玩的,咱林老三是不图这些,就是图个义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大哥!哪像现在这些小王八蛋,有点风吹草动,跑得比你做老大的都要快!现在这些小王八蛋,真是没一个有点人样的……」 容嫣听这小老儿胡吹不停他的光荣历史,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述。这小老儿在黄金荣面前恐怕连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可是现在自己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不但要对这三流角色陪酒陪笑,还要不停的为小老儿斟茶斟酒。 林堂主眯着眼睛笑道:「容老板,我是个粗人,但生平就爱结交像容老板这样的文人雅士。今天交了容老板这个朋友,实在是很高兴,后天中午,我作东!在天香阁,怎么样,容老板肯不肯赏脸啊?」 容嫣脸上忙笑道:「那怎么敢当,怎么说也应该小弟来才对。」 「哎──容老板何必客气,咱们俩投缘,一见如故!大家兄弟,还分什么你我?」 「不不不,后天中午,务必由小弟治宴。」 「容老板,再客气可就是看不起我林某了!」林堂主的脸故意板下来:「你老哥哥虽然穷,可是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江湖儿女,干脆点!」 容嫣只好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容老板果然是个痛快人。来,咱们兄弟再喝一杯!」 回去的马车上,秦殿玉满面春风的对容嫣道:「二爷,您看,这不是挺简单吗?这林堂主倒是豪爽!」 容嫣勉强笑道:「但愿如此。」 「应该没问题。兄弟我打听过,这林堂主入青帮的时间很长,也算个长老了。而且在天津卫也有财有势,城东那一连串的鸦片馆都归他管,你想想,大烟的生意,那还不赚死不赔命了。」 夜色中,容嫣侧过头,看窗外的街景,不说话。 心里隐隐有一点模糊的希望,但又害怕这希望是建在沙滩上的,浪一打就没了。 上一次去天香阁,是去见金老大,被灌了一肚子的酒,这一次不知会如何。 一进包房雅间,容嫣就愣了一愣。 八仙桌后,不只林堂主一个人坐在那里。 在坐的还有一个脸色发青,唇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矮个子中年男人,看到容嫣等进来,那男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个圈。 「来来来,容老板秦老板,这边请。」林堂主满脸笑容迎上前来,握住容嫣的手,把他往前面引荐:「我来介绍一下。这二位都是京剧界数一数二的红角儿,这是容老板,这是秦老板。这一位是日军驻天津陆战部队第二分队的山田小队长。」 脸色发青的中年人站起身来,伸出手给容嫣,用带着口音的中国话说道:「十分幸会。」 容嫣一向对日本人没有好感,这位更是军人,当下望着那只手略一迟疑。还好身边的秦殿玉主动握住,笑道:「久仰久仰。」 等秦殿玉放开了手,山田小队长再次把手伸给容嫣:「容老板,十分久仰。」 山田在什么前面都加上一个十分,加强语调。容嫣忍着没笑。 秦殿玉暗地里捅捅他,容嫣不得不伸出几根指头与那人轻轻一触:「不敢当。」 在座有日本军人,容嫣这一餐饭吃得沉默少言。还好和林堂主和秦殿玉在一旁捧场说话,才不显得沉闷。 林堂主用他的招牌式没眼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山田小队长的中国话说得真是好啊,光听声音,绝对听不出您是日本人。」 山田小队长喝了两杯酒,泛青的脸色透出红光:「中文,十分的重要。这个,我们军队,都在统一学习中文,这样,才可以,最基本的对话的!军官的提升,中文,也是考虑的一部份。」 秦殿玉拊掌道:「原来如此。难怪山田小队长说得那么好。」 容嫣也不搭话,自顾自地吃菜,又端起酒喝了一口。 山田小队长老鼠眼珠一转,转到容嫣身上:「容老板,你的,怎么偷偷一个人的喝酒?来,我的,敬你。」 容嫣道:「不敢当。容某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什么叫不胜酒力?」山田疑惑道。 容嫣低头吃菜,不搭话。 秦殿玉忙笑道:「不胜酒力是说自己喝不了多少酒,马上就要醉了。」 山田道:「容老板十分客气!」 容嫣忍着笑道:「哪里哪里,我是十分没有客气,我十分不可以再喝了。」 秦殿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容嫣一脚。 山田却不知容嫣是在取笑他,恍然大悟道:「这样啊!」 他指着秦殿玉:「容老板的,不喝,你,代他喝!」 秦殿玉俊脸堆笑:「是,是。我正好有些渴了,喝酒润润嗓子。」 林堂主笑眯了眼:「秦老板果然豪爽!」 又喝了一轮酒,山田突然道:「中国酒不如,日本的酒好。中国酒,太烈了,容易醉。中国酒不像中国人,中国人像绵羊,中国酒却像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堂主和秦殿玉又是一阵陪笑,这一次却笑得有些过头了,透出虚假。 容嫣看此人,在中国的地方,吃着中国的饭菜,喝着中国酒,却对中国人当面污辱,若换在从前,只怕早已拂袖而去,怎么还会和这种日本狗同桌吃饭。如今自己竟然自甘堕落如此,深以为耻,沉着脸不说话。 林堂主没眼笑道:「酒虽不同,但中国人日本人都是好朋友!」 秦殿玉忙道:「是,是。都是好朋友!」 但这一次却听到「嗤」的一声轻笑,却是容嫣嘴里发出来的。 三双眼睛都落在容嫣的身上。 山田小队长大声说:「容老板,笑了,为什么?」 秦殿玉又在台下狠踩容嫣的脚。 容嫣淡淡道:「没有,只是不小心被呛了一下。」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是不是好朋友,岂是嘴巴说说而已,还是要看行动才行。」 秦殿玉顿时变了脸色。 林堂主笑道:「平日里,我可是多多仰仗山田小队长的照顾,我和山田小队长,不就是好朋友吗,哈哈哈哈。」 容嫣心道,那可不一样,他是主人你是狗,最多是主子和狗腿子,怎么能算好朋友。可是一双脚都快被秦殿玉踩烂了,只好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餐饭吃得憋屈。只有在出门的时候,秦殿玉又对林堂主道:「林堂主,咱们拜托您的事儿,可千万放在心上。」 林堂主满口答应:「好说好说,一句话的事,举手之劳罢了。」 上了马车,容嫣抱怨道:「我的脚都快被你踩肿了。」 秦殿玉笑了一声,道:「二爷,你还好意思说我。平时看你这个人挺伶俐的啊,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和你哥一个臭脾气?一样的死鸭子嘴硬?去逞口舌一时之快,为自己招来大祸有什么意思?反正不过就是吃个饭嘛,随他怎么说,打个哈哈了事,何必较真呢?今晚若不是我看着你,还指不定你闯多大的祸呢!」 「一想到这些日本狗在我们国家烧杀抢掠,就心里堵得慌。」 秦殿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些?还是先把自己那碗粥吹凉吧。」 容嫣咬了下唇,不说话了。 上海晚报的除员名单终于尘埃落定。 各部门都裁了不少员,可是意外的,沈汉臣屹然不动。 徐若虚本自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留下,想不到自己却被解了聘。而且当时报社还有流言,说是陈主编亲自拿笔划去了除员名单上沈汉臣三个字。可这样一来,人数就不够了,于是又添上了徐若虚。虽然这种传闻的真实性实在可疑,但徐若虚越听越气,越想越奇,直直地跑去找陈主编要问说法。又跑到沈汉臣的办公室,非要他说个明白,到底他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反正他也是解聘人员,不怕影响不好,该怕的人是陈主编和沈汉臣。 陈主编受人之托,良心上就打算忠人之事,但是知识份子的清誉又不容抹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有一个朋友在天津办了一份新闻日报,正缺人手,他私底下把沈汉臣叫来商量了一下,打算推荐他过去。本以为会费番唇舌,谁知沈汉臣却大喜,一口答应。陈主编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沈汉臣如此合作,也让他很是满意,于是在推荐信里又加上几句,「此君通达事理,胸怀热忱,身具时下青年所欠缺之奋斗开拓精神,一片进取之心,尤为难得。」如此堵了众人悠悠之口。 那边厢容嫣等着林堂主的回复,虽然林堂主一看到容嫣就笑没了眼,却迟迟未能解决金老大之事,几个回合下来,容嫣的信心随耐性一点一点的消散。这晚林堂主再次设宴,容嫣本不欲去,秦殿玉劝他说:「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何必与他翻脸?前面几次都忍了,只怕前功尽弃。再忍一忍,就算林堂主办不了金老大的事儿,但在天津卫他也是青帮里一个角色,多个朋友总比又多个对头好办事。就算你不为了咱们戏班子,也为了你自己的前途想想。」 秦殿玉随便和他说什么都是商商量量的口气,但事实上却根本不是在商量,他的话不容辩驳。大家都是角儿,是要脸的人,只是人家给你脸,你自己也得识趣要这个脸才行。 每一次吃饭都不得不面对那汉奸和日本人,容嫣也做了心理准备,反正他也准备了一套乌龟政治对付,该笑的时候笑一笑,该敬酒的时候喝个酒,缩了头少说话多吃菜,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往耳朵里去更不能想。 这天进了天香阁的雅间,那个叫山田的小队长已经端坐在那儿了,却不见粉白老鼠式的林堂主的影子。 见容嫣表情有些意外,山田说:「林堂主的,有事,不来了。」 秦殿玉往日都同容嫣一起去的,偏偏今天有个堂会指名要他去,也没来。容嫣客客气气的抱了抱拳,选了个离他远点的位子坐了。偌大一个雅间,只有容嫣与那日本人两个人,显得冷清。 容嫣感觉气氛尴尬,正寻思着稍后用个什么理由脱身,突然听得山田说:「容老板,不爱说话?」 抬起眼,只看见那发青的小胡子脸上,一双眼睛灼灼地直视着自己,容嫣不知怎么答他,只淡淡笑了一笑。 又是一阵沉默,山田再次开口:「容老板,好像十分有名?」 「虚名而已,惭愧惭愧。」 山田一阵大笑,「容老板,十分谦虚!我敬你一杯。」 说着倒了杯酒,屁股动了动,移了两个位子,坐近了容嫣,要和他碰杯。 容嫣假装不懂,已经一举杯把酒喝了,将空杯一照:「容某先干为敬。」 山田愣了愣,也把酒喝了,一张发青的瘦脸登时透出些暗红。 山田道:「我也十分喜欢,京戏的。」 容嫣心里道,你听得懂? 山田接下去道:「但是,听不懂得。容老板,请教教我。」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2节 他一边说话一边越坐越近,坐到容嫣的身边来了。容嫣只觉厌恶,再加上这个日本人一边说话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那眼光像舌头一样在他的脸上手上舔来舔去。 山田突然咧嘴一笑:「容老板,真是越看,越好看。」 容嫣的头皮一下子发了炸。突然觉得腿上麻麻的,痒酥酥的,蓦然发现这个日本男人的手已经放到他的腿上来了,正在顺着他的大腿慢慢往上摸。容嫣像捉住一条毛毛虫似的,猛地揪住那只手,砰地一声拍在桌面:「山田先生,请您放尊重些!」说着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走。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大门口冲,也不理身后山田大叫:「容老板!容老板!」 刚走到天香阁的门口,也不知道林堂主打哪儿冒出来了,粉红的老鼠脸上又挤满了笑容,想拉容嫣但没拉住:「咦,容老板这是往哪儿去?你老哥哥我才刚到,怎么你就要走……」 容嫣惊魂未定,只想快快脱身,百忙之中抽身向林堂主一抱拳:「对不起林堂主,容某突然有点急事,告辞了,下次向您谢罪!」 说着已经脚底抹油走出十多步远了。 林堂主追在他身后唤道:「容老板请留步,容老板──这,这,容兄弟!」 容嫣头也不回,走得越发的快了。 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沈汉臣终于顺利地在天津火车站下了车。车靠站的时候,全车的人都欢呼了一声。战争时期,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终点站,的确值得庆幸。 在火车上窝了近十天,沈汉臣衣衫折皱,蓬头垢面,手里拎着一包行李,环视人海茫茫,一时不知应该先做什么才好。是先去陈主编介绍的顾先生那里去报到呢,还是先去找青函? 想了一会儿,还是见青函心切,找了个卖报纸的,打听上海来的秦家班是在哪里戏院唱戏,问清了地址,叫了辆黄包车就径直去了。 来到舞台门口,沈汉臣老远就看见大水牌子,当天上演的戏码是《拾玉镯》,此时正散了场,观众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往外走。地上散满了香菸头,瓜子壳。沈汉臣在戏院门口,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看了几遍,只看到肖碧玉三个金灿灿的大字,一时心里纳闷非常,随便找一个人打听,那人道:「容老板?没有啊?今天唱的肖老板的戏。」 沈汉臣呆在那里,进退两难。 转眼间听戏的人都散尽了,只剩他一个呆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去拍门,看门的小弟开了门:「戏完了,明儿请早吧。」 「小兄弟,我不是来听戏的,我来找人。」 「找人,谁啊?」 「容嫣,容老板。」 「容老板不在这儿。」说着就要关门。 沈汉臣忙用手推住:「那小兄弟,在哪儿能够找到容老板?」 「我哪儿知道?他有脚还不四处去啊?」小弟不耐烦起来,又要关门。 「小兄弟,麻烦你,请你一定要给我个地址,我,我找他真有急事。」 小弟疑惑地看他:「怎么,他欠你钱了?」 沈汉臣一怔:「不,不,没有。」 「你谁啊你?我说那你找人家容老板什么事儿?这些角儿们的住处,我可不敢随便给。」 「我……我是他表哥。」 「嘿,我还他二弟呢。」 「小兄弟,小兄弟……」 正在那里纠缠不清,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小弟回身,露出站在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雪白的尖脸,一双斜挑起的桃花眼看着这边。 小弟一见他,忙笑道:「肖老板,您回了?」 「这人是谁?怎么回事?」 「不认识。不知道哪来的瘪三,非说要找人。」 沈汉臣忙分辩道:「不,不不,我不是瘪三。」 肖碧玉道:「哦?他找谁?」 「容嫣,容老板。」 听到容嫣的名字,肖碧玉眉梢一挑,一双桃花眼飞快地上下瞥了沈汉臣一圈。沈汉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自己低下头也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自己衣着寒伧,不修边幅,不禁畏缩起来,手足无措地红了脸。 肖碧玉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说着走到沈汉臣身边,轻轻一拍他的肩头:「来吧,老实人,我带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口里说着,迳自走了。 沈汉臣呆了一呆,回过神来,转了身加快几步赶上肖碧玉:「谢谢你。」 肖碧玉口里淡淡应了一声不客气,过了一条马路,前面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看到他,替他打开了车门。肖碧玉上了车:「咦,上来呀?」 沈汉臣道:「是。」 这才上了车,规规矩矩的坐好。 肖碧玉懒懒地靠在他对面的位子上,一双灵活的桃花眼,毫不避忌,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沈汉臣。沈汉臣却不敢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先生贵姓?」肖碧玉开口说。 「在下姓沈。」 「沈先生。」肖碧玉的声音很软,音调有些懒洋洋的:「你是容二爷什么人?」 「这……我是他远房的表兄。」 「哦?沈先生是在哪儿做事的?」 「我从前在上海晚报做编辑。」 「上海晚报?不错啊,为什么要万里投亲跑天津来?」 「这……因为有熟人介绍,在天津要办一份报纸,所以……」 「是这样。」肖碧玉挑起眉,做了个恍然大悟但仍然漠不关心的表情。又问:「你刚才说,你和容二爷是……?」 「嗯,我是他远房表兄。」 「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 「这个……是。」沈汉臣胡乱说。 「听说老夫人当年可是上海银楼的千金小姐,好像是姓曾吧?」 沈汉臣只觉得鼻尖有些冒汗:「唔……」 「真的?」 「唔……」 「我随口说说,居然猜对了?」 「这个……」沈汉臣哪里知道,此时只觉窘态毕露。 肖碧玉慢悠悠的说:「我倒是听说,容二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小毛病,喜欢断袖。为了个男人,连自己的戏班子都不要了,抛家弃徒的跑了出来。沈先生你们既是亲戚,可曾听过这些传闻?」 沈汉臣涨红了脸,不敢看那泛满桃花的笑眼。 「沈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沈汉臣更加慌张:「这……」 肖碧玉撑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逗他还真好玩。 「沈先生,你不是容二爷的表兄吧?」 「啊?」 沈汉臣看了肖碧玉一眼。肖碧玉笑得眼波流动,媚态横生。沈汉臣忙把头低了下去。 「好了好了,沈先生不想说也罢了。」肖碧玉止了笑,又道:「反正那也不关我的事。」 他又恢复了那种懒懒的神态,懒懒的口气,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容嫣回了秦家班,今天的事越想越可气。从院子里远远听到传来秦殿玉的说话声,容嫣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大步走出去。 果然是秦殿玉,刚唱完堂会,扬眉笑道:「二爷,这么早回来了?」 容嫣一把揪住他的长衫领口,把他推到墙边。 秦殿玉道:「怎么了,二爷你不是喝高了吧?」 容嫣道:「今天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今天的事,什么事?」 「别装!」 「什么事啊二爷,我是真糊涂了,你看我这不是刚从外边回来吗?」 秦殿玉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容嫣道:「秦兄,我们俩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大家兄弟一场,你可别事到临头就黑了心的坑我。我容嫣这阵子虽然不顺,可一条田坎还有三个弯,人谁没有个起起落落的时候。你这时候对得住我,到了往后咱们也好相见,对不对?」 「是是是,二爷说得很是。可是二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总得把事告诉我吧?」 容嫣信了秦殿玉是真不知情,把手松了。 秦殿玉看容嫣那神情,知道肯定背后有文章。容嫣把前前后后的事大概讲了讲。 秦殿玉道:「二爷,那你就这么一甩袖子走人了?」 容嫣只觉得一股气往头上冲:「那还要小爷怎样?」 「我的好二爷,那你这次得罪人还不得罪大了?金老大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添上一个林堂主?」 「你倒还怪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二爷啊,这外面的世道艰难,你这少爷脾气恐怕真得改一改才行。比如今天的事吧,那日本人动手动脚,你就当他喝多了,开个玩笑,打个哈哈,坐他远点不就完了?还用发这么大的火?后来看到林堂主,人家在后面追着叫你,你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岂不是太不给林堂主面子?再怎么着,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得应酬过去不是?可是你看你,这样怒气冲冲的跑掉了,这往后的事可怎么办?」 「秦兄,外面的人不拿咱们花旦戏子当人看,你也是梨园弟子,你可不能这么说话。我们是唱戏的爷们,又不是卖笑的姑娘。」 「二爷,这件事你可就没你哥聪明了。我在上海可是亲眼看见的,那金老大虽然横,可是见了日本人连个屁也不敢放。你哥还有个日本大官在背后撑腰呢。」 「我哥,和日本人?」容嫣不信:「开什么玩笑。」 「你还不知道?容大爷和一个叫柳川正男的日本总领事来往密切得很呢,在上海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谁不知道这第一琴师是日本总领事罩着的?谁敢去惹他半点麻烦?」 「胡说八道。」 「咳,连人名儿都有,我编得出来吗。」秦殿玉把手臂架在容嫣的肩头,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跟他说:「听我说,二爷,你好好的和那个山田小队长搞好关系,那山田小队长出面压压那姓金的,比谁说情都管用。」 容嫣一听就心头火起,正想推开他,只听到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哟,二爷,大师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两人回过身来,只见肖碧玉似笑非笑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容嫣看清来人,突然一呆。 「汉臣?」 秦殿玉此时也看清了沈汉臣,忙笑着打招呼道:「沈爷,您怎么来了?」 沈汉臣脸色异样的看着这边。 秦殿玉立即省悟,刚才他们似乎靠得太近了,的确让人误会。也难怪肖碧玉取笑。 肖碧玉笑道:「大师兄,你别拿眼睛瞪我啊,这可是回我屋的路。」又回头对沈汉臣道:「沈先生,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吧?我可是把你带到了。」 说着迳自去了。 经过秦殿玉身边时低笑了一声,轻轻用食指一点秦殿玉胸口:「大师兄,你什么时候也好起这种调调来了?」 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秦殿玉慌忙解释道:「沈爷,我刚才只是在跟二爷谈点事儿,你可别误会。」说了两句,又觉得越描越黑,满脸堆笑的抱了抱拳:「二位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聊,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沈汉臣大老远的跑来,结果一来竟撞见容嫣和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在角落里亲亲热热,只觉一肚子悲愤,沉着脸不说话。 容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汉臣你误会了,我和殿玉真没什么事。」 沈汉臣还是不说话。 容嫣接过他手上的行李:「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到我屋里再说。」 回了屋,容嫣把来天津后发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说给沈汉臣听,只除了日本人对他动手动脚那一折。沈汉臣的眉头才一点一点的散开了。随着又担心起来:「我就是奇怪,为什么在水牌上找不到你的名字。原来是得罪了当地的恶霸。那可怎么办啊?」 容嫣靠在沈汉臣怀里,道:「汉臣,从前我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道,一个人走出来,要凭自己的本事讨口饭吃是多么的难。前是狼后是虎,没一个拿你当人看的。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百姓,要求生存,怎么就这么的苦,这么没有想头。」 沈汉臣沉默了一会儿:「青函,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本事保护你,让你受委屈。」 老是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呢。容嫣不爱听。 容嫣突然道:「那个肖碧玉,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的?」 「肖碧玉?」 「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 「哦哦,是他。我到秦家班的场馆去找你,结果遇到他,他说他认识你,就带我来这儿了。」 「他有这么好心?」 「嗯。他人挺不错的。」 从前把自己看成头号劲敌的人,看来现在也不屑和自己计较了。容嫣苦笑了一下,又道:「汉臣,你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你的工作呢?」 沈汉臣这才一五一十的把报社发生的事说给容嫣听。 「青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等我去那边报了到,上了班,你就从这里搬出来,和我一起住。」 容嫣看沈汉臣那样高兴,也点头笑:「好。」 「你欠秦家班的银子别担心,等我拿了薪水咱们慢慢的还。等还完了,咱们就走,再别和这些戏班子扯上瓜葛了。」沈汉臣喜孜孜的计划着将来。 容嫣半天没说话。 「好不好,青函?」 容嫣淡淡地嗯了一声。(这里) 第十二章 人如飘萍风浪起 跟柳川练完琴后,容雅每天都会抽半个小时来教真理子吹笛。答应过别人的事,他从来都不愿失信于人。 一开始,真理子对笛子是一窍不通,鼓起腮帮子吹了半天也吹不响。 「是像这样,不要像吹气球,嘴唇要带一点笑意……」 「是怎么,样的呢?」真理子做不到,好生苦恼。 容雅示范给她看。 她靠近了些,专注的看着他的唇。 近在眼前的少女,如玫瑰一般散发幽香。容雅突然记起了她说过喜欢自己之类的话,心中一动,觉得尴尬,避开了些。 「你来试试看。」 真理子把笛送到唇边。少女的唇,呼吸着芬芳的气息,柔懒得像羊脂,雪白的下巴上一抹浅浅的桃红。 这一次真理子成功了,吹出一道又尖又长的声音。 「容桑!我做到!我做到!」她跳了起来,笑靥如花。 容雅却不敢看她那又黑又亮的眼睛。 后来渐渐可以吹一些简单的调子。 「手指要按着这里,吹的时候,这里要放开……」无可避免的有身体的接触。虽然非常小心的避开,但有时指尖还是会彼此轻触,在空气中留下微微的失神。 真理子学吹笛完全没有容雅学琴的热忱,没多久,那个叫阿镜的女佣就送上茶水点心,她就吵着要休息。 与其说她喜欢学,倒不如说她更喜欢听容雅吹。容雅吹笛的时候,她就在一旁托着头看他。笛声在安静的屋子里传得很远,在书房里的柳川都可以听到。 吹笛的时候容雅非常专注,不会再在那一双黑眸下不知所措。 笛声婉转流淌,一只手轻轻的搭在横笛上,压下。 容雅错愕的抬头,那芬芳的气息从来没有如此浓郁明显,整个包围了他。容雅闭上眼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笛声突然中断了。 柳川抬起头,缓缓的放下手中的档,他坐在寂静之中,竟然会觉得有点忡怔。 阿镜端着茶水推开门,抬头,一怔,立刻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轻轻的贴着他的脸,少女微微的喘息,在他的唇边辗转着说:「那天,我……看到了。」 容雅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道:「什么?」 「哥哥的,握了容桑的,手,对吧?」 只觉满怀都是温柔如梦。云里雾里的魂魄这才回到自己身体,容雅整个脸都发了烫,往后退了退:「这……柳川小姐……」 「你不用,急的,回答。」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让人无法直视:「我只是……我的心意,表白,对你。 「我爱你,容桑。」真理子的唇,在他耳边轻柔地叹息:「我最爱你,容桑,最爱你。不要,忘记。」 容雅不记得那天自己怎样狼狈地离开领事馆,怎样坐上车,怎样回到家的。 一直到回了家心还在怦怦乱跳。 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好久,一颗心好像还在天外云游。唇上仿佛还留着那温柔触感,齿颊间还充满甘美余味,满襟满怀都残留那芬芳气息,动一动也会有暗香盈袖。 一个人坐在那里禁不住的微笑,然而渐渐的,微笑消失了,眉宇间换上了一片黯然。 沈汉臣这头兴冲冲的去了陈主编推荐的天津新闻报赴任。 新闻报的主编顾清影很热情的接待了他,给他安排了住处,又和沈汉臣聊了聊当今的局势和经济状况,沈汉臣狠啃了几年马克思着作,也颇有了些心得,大着胆子把自己的想法谈了谈,顾清影倒十分赏识,便请他在时政版做编辑,每周向报社交一篇社论。 文人向来注重以笔称世,沈汉臣在上海晚报的副刊部搞着一个没盐没味的小版块搞得憋屈,这下方觉得有了用武之地。当下回去就打起精神,开始细细的琢磨长久以来郁积于心的时局见解评论。第一篇社评谈的是中国以及国际上的当前形势,判断中日之间的军事对垒将由日本的步步紧逼转为长期的相持不下,中日之间的政治活动就快出现新的变化。顾清影阅读之后对沈汉臣刮目相看,从此认定沈汉臣是个埋没了的人材,有意提携栽培。 天津新闻报是国民党的宣传部新搞起来的,人手少,因此每个人负责的任务多,反而觉得十分充实。虽说报社小,但是顶头上司却赫赫有名,当时国民党的宣传次长陶希圣。 来了没多久,沈汉臣就有幸见过陶希圣一次。这个着名的政治人物待人接物非常亲切。顾清影向陶希圣介绍说,「这位年轻人将是我们报社的主笔了。」陶次长伸出大手握住沈汉臣的手,微笑着看他:「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沈汉臣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次长级的人物,不免紧张,但又强作镇定,只怕失了庄重:「小姓沈,沈汉臣。」 「沈汉臣……我有印象,那篇国际形势风云谈就是你写的吧?」 沈汉臣万万没料到国民党高层也曾读过自己的文章,激动得全身都热了,除了点头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先生头脑很清晰嘛。是个人材,前途无量。」陶次长说着,又去视察别处了。 过了好久沈汉臣仍觉得心潮起伏,简直想要啸歌。 从此之后,沈汉臣写得顺手,一篇接一篇,一发不可收拾。 把见过陶希圣的好消息说给容嫣听,当时他们正坐在码头边看海。初春阳光明媚,大海一片蔚蓝,容嫣双手撑在椅子上,望着远方,听着他的话,转过头来向他一笑。尘世一片晴好。 自从到了天津,沈汉臣觉得现在的情况什么都称心如意,生活起来越来越有意思。若非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除了一点,要见青函时不太方便,必须得到秦家班的大院去找他。去得多了,沈汉臣自己也不好意思。有时撞到肖碧玉,肖碧玉倒是友善,还会和他打招呼,只是那一双桃花眼泛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沈汉臣最怕他。 秦家班长期养着个不能唱戏白吃饭的角儿也不是办法。秦鹏左右活动,找到了天津警察局刘队长,希望可以疏通疏通和青帮的关系。 刘队长是个爽直的小个子男人,四十上下,留着八字胡。见了容嫣,听了他一番述说,觉得很是惊讶,说:「原来你就是容二公子。前些日子我有个上海警队里的老兄弟,专门从上海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个姓容的兄弟来了天津,叫我好生照看。对不起,我是个不听戏的粗人,不知道他说的原来是上海来的秦家班的容二爷,更不知道你和青帮还结了这些梁子。」 容嫣听到他说到上海员警队,不禁道:「是杜长发杜大哥吗?」 「是。」刘队长又道:「你杜大哥还说了,要是看到你,就告诉你一声,你们家老太爷很记挂你。两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有天大的事,也可以回家再商量。」 眼泪在那一瞬间充满容嫣的眼睛。 他急忙别过脸去。 刘队长只作不知,端起杯子喝了杯酒,停了一会儿,道:「怎么样,回家去吧?」 回去,怎么回去?秦家班会放人?还有,跟着自己跑到天津来的汉臣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容嫣只觉得已经进退两难。 拚命的往里收了泪道:「刘队长,谢谢您的关心。您既然是杜大哥的兄弟,在容嫣心里,就像是自己兄弟一般。可是,小弟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眼前下,还只有请您帮帮忙,请金老大和林堂主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离乡背井来到天津,只是为了能够登台唱戏。这一点苦心,万望刘队长能够体谅。其他的,小弟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刘队长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 沈汉臣在天津新闻报越干越愉快。 没过多久,南京国民党宣传部开会,顾清影还将沈汉臣作为自己的第一助手带去了南京。开会完毕,日华文化交流协会举行了个宴会。不但来了不少日本报界人士,宣传次长陶希圣出席祝酒,更有当时的文化名流胡适之、周作人等出席参加,一时间满座端的是风流云集。在此之前,顾清影专门带沈汉臣去了一趟裁缝店,订做了一套米白色西装。顾清影在一旁赞道:「极好,极好!」 又道:「汉臣的身形高大,与西洋人也相差无几,正适合穿这洋服。只是要把头抬高些,背直起来。」 沈汉臣生平第一次穿上洋服,只觉得手脚局促无已,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戴上礼帽,拿上文明手杖,沈汉臣从镜中偷眼看自己,倒也真是相貌堂堂,真像个西洋画报里的绅士似的。 试着把背挺起来昂然前去赴宴。一整夜跟在顾清影的身边,手里拿着杯果汁,与这个打打招呼,与那个道声幸会,虽说不上伶俐,倒也庄重大方。顾清影认识的人面广,背景多,不停的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沈汉臣是一定要出人头地,狠下了一番苦心,把只见过一面的人,居然一个个记得分明。顾清影大为满意,拍着他的背道:「汉臣,你跟着我,将来一定青出于蓝。」 沈汉臣忙笑道:「一切还得多谢顾先生的提拔栽培。」 回想起第一次跟徐若虚出席上海的义卖会,那时的自己穿着一件破长衫,灰头土脑,不得不坐在那个讨厌的胖子身边听他得意卖弄,像个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再看今时今日,真是人生如梦,物我两非。 回了南京宣传部的招待所的住处,沈汉臣满心的兴奋,一身笔挺的西服舍不得脱。独自一人对着镜子,侧过身,点点头,怎么看怎么是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又侧过这边,对着镜子欠欠身,伸出手:「你好,幸会。」镜子里的青年绅士也对自己欠欠身,伸出手来,沈汉臣扬眉,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原来这些动作自己做起来,也并不生硬。 谁说乡下秀才出不得大场面。沈汉臣噗嗤的笑了一声,借一句西游记里悟空的说话,自言自语道:「从今天起,咱也算是上得台盘的和尚了。」 猛然惊醒,又满面通红,四下里看了看,左右果然无人。便挂了帽子手杖,自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喝,正喝着,听见一阵拍门声。 打开门:「顾老师?你怎么……」 话音未了,沈汉臣一愣,顾老师身后还跟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这男子相貌虽平凡,但衬衣领口袖口雪白,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斯文俐落。 看清来人,沈汉臣满脸笑容,伸手道:「石原参谋,你好,你好!你怎么来了?」 这人是顾清影刚才在宴会上为沈汉臣介绍过的,名叫石原康夫。他不仅是日本陆军总司令部的参谋,同时也是日本国内很有影响力的政治观察家。 石原康夫用中国话笑道:「我听清影兄说,你这儿有一篇对日美关系将来走向以及亚洲动态的新文章,观点很有新意。我知道还未发表,可否借我拜读一下,先睹为快?」 「当然可以。」沈汉臣急忙打开自己的行李,在里面一阵乱翻。石原康夫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看着沈汉臣行李里翻出来的陈旧衣物。 「在这里!」沈汉臣找到了自己的手稿,直起身递过去:「还要请石原先生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石原康夫堆笑道:「我听清影兄说了,沈先生是天津新闻报的主笔,甚得清影兄的倚重啊。在日本的时候,我和清影兄是老同学,彼此相知甚深,他是不会随便乱夸奖人的。」 沈汉臣有些诧异,他不知道顾清影和这个日本高官还有这层私谊。但随即又释然。他看顾清影在适才的酒会上满场飞,上上下下,交游甚阔,不像是一般报业人士。而国民党宣传部办报,又找来他做主编,后台一定极硬,说不定连那个陶希圣都与他沾亲带故。 顾清影环视四周,亲切道:「汉臣啊,这房间怎么样,还满意吗?」 沈汉臣连声道满意满意。 石原康夫草草看了两行,觉得太长,道:「沈先生,我可以把它带回我的房间慢慢看吗?」 沈汉臣受宠若惊,道:「当然可以。」 又寒暄了几句,石原康夫和顾清影就告辞了。 送走了他们二人,沈汉臣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着发了一阵呆。虽然日本的军队正在侵略中国,可是他并不讨厌石原康夫,大概是因为他是顾先生的朋友?或是因为他赏识自己的文章?文人哪个不想自己的文章得到别人的赏识赞许?更何况是来头不小的国际人士。如此一想来,这石原康夫倒也是个有眼光之人。 如此胡思乱想着,欢喜了一阵,期待了一阵,又回思了一阵,不禁疲意袭来,忙起身脱了这身洋服,小心翼翼的挂好,脸也不洗,倒头便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光。 沈汉臣再也没有想到,自己借给石原康夫的那篇文章,竟然得到十分赏识。石原康夫连夜将它译成了日文,转载到日本新光明报。又随即被日本另一家有影响力的报社大段引用。中国记者的文章既然得到国外报纸和国际时评家的青睐,于是国内的各大报章又纷纷转载。 一篇文章取得想像不到的成功。 沈汉臣在业内名声鹊起后,还收到从前上海晚报陈总编的一封信,信中不但亲切地称沈汉臣为沈弟,更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年轻人:「……以一片热忱之心,向友人推荐之意,今沈弟果不负我望,窃心甚喜。如今果然如鹰隼试翼,足证后生可畏,沈弟之前途无量,已如日之初升矣……」 沈汉臣对上海日报一点好感也无,想到自己还曾求容嫣帮自己出面才勉强保住饭碗,更是羞辱之极。不过陈总编对自己也的确有推荐之恩,而且既然人家已经写信来示好,自己当然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也客客气气的写了一封回信多谢问候。另一方面也频频出席国民党与日本政界举行的文化交流会议,与石原康夫过从甚密。 其实说起来颇滑稽,这边的侵略没有停止,双方军队见了面红眉毛绿眼睛的,另一边厢文化活动却在不断进行,高级参谋、时评家与文化名流们互相吹捧着,来往密切得比任何时候都频繁。 只不过沈汉臣也不管那么多。十年磨一剑,如今终于让他有机会小试锋芒,他觉得这辈子只数此时最称心如意,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呢。 容嫣自从拜托了天津员警队的刘队长,对再次登台的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这段时间又开始在往春和戏院那边跑动,踩踩戏台子,听听别的老板的戏,琢磨琢磨时下观众的喜好和化妆技巧。再加上沈汉臣又去了南京一段时间,两人见面就少了。 这天刚走出春和戏院的门口,还没来得及过马路,突然不知打哪里冲出几个青衣青裤的混混向他扑来。容嫣只觉得眼前一黑,头已经被个麻袋罩住,跟着背后被重重一击,痛得还没叫出声来,拳头棍子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身上。容嫣在慌乱中拚命挣扎,满地乱滚。这帮人来得快也去得快,打了一阵之后又一窝蜂的走了,只隐隐约约听见其中有个人说:「给你小子点教训!以后再敢拿警察队的人去压咱们大哥,卸你一条手臂!咱们大哥是皇军的朋友,妈的,一个破警察顶个屁!」 容嫣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等了一阵没有动静,才知道这伙人真的去了,抬起又麻又痛的手臂掀去头上的麻袋,半天站不起身。街上来往的人不少,可是眼看着青帮行凶,没一个敢吱声,就算这伙人走了,也没人敢过来扶他一把。 容嫣趴在污脏冰冷的行人路上,慢慢翻过身,仰面向着天空,微微的颤抖。面对着他的灰色天空像一块巨大深厚的坚冰,无垠灰暗,看不到尽头。 沈汉臣从南京回来就听说了容嫣被打伤的消息。急急赶到容嫣住处来看,才推开门,一阵跌打药伤治膏的气味扑面而来。容嫣身上手上缠着白色的纱布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也没往这边看一眼。 沈汉臣来到床前,俯视着他,容嫣的眼睛只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深黑色的眼眸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青函……」沈汉臣轻轻唤他。 容嫣不答。 沈汉臣慢慢的伸了手,轻轻的抚他的脸,他的脸上仍残留着青肿痕迹,乌红血印。沈汉臣只怕弄疼了他,道:「青函……你……这是为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容嫣才又开口道:「我想唱戏……我……无论如何,也想再唱戏。」 「青函,你中了什么邪?」沈汉臣道:「为了唱戏,把你自己害得还不够苦?你还要再唱戏?」 容嫣呆了一会儿,红肿的嘴角忽然一笑:「现在好了,所有的人都可以来讥笑我了。笑我是个白痴傻瓜,笑我痴心妄想,笑我容嫣变成了脚底的泥!」 看着容嫣的伤处,听到他这番说话,沈汉臣只觉痛心不已,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陪在他床边,慢慢地问清了事情的来由经过,对青帮的横行霸道也是切齿之恨。 第二天沈汉臣还要上班,顾清影见他忧心形于脸色,便问缘因。沈汉臣已经将顾清影引为平生第一知己,便将此事一五一十的说给顾清影听了,但没说容嫣与自己的关系,只说是自己表弟。 顾清影听了,也怒道:「光天白日行凶,青帮那伙人也太横行无忌了!」 沈汉臣苦笑:「他们有日本人撑腰,连天津卫的警察队长都不放在眼里。」 顾清影哼了一声:「那些日本的小兵小将有何可惧?你不是还认识石原参谋吗?他的地位官阶可比什么小队长之类的高得多了。不如你去找找石原参谋,他这个人一向很热心帮助朋友,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沈汉臣又迟疑:「为了这种私事去麻烦他,会不会不太好?」 「当然不会。石原参谋对你赏识得很呢。」顾清影笑了笑,引了一句西洋老话:「what’s friends for?」 石原康夫果然是一个热心之人,在电话里听了沈汉臣的述说,也是义愤填膺,直向沈汉臣道歉,为了他们日本军队那些与当地黑社会勾结的败类,更为了在沈汉臣的表弟身上发生的这起「不幸的事件」。他让沈汉臣放心,说这件事交给他去处理。 放了电话,沈汉臣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仅仅是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那些足以逼得普通百姓走投无路的麻烦。通往上层的天地线,人际关系网路的力量,多么神奇的滋味。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也是个有点办事能力的人物了。特权阶级的人比起小老百姓来,少了多少琐碎的烦恼!难怪人们一个个都拚命争权夺利,死也不肯放松。 沈汉臣打了电话之后大约两三天的时间,早已不露面的林堂主竟然亲自拎着创伤药膏,大盒小盒的礼物上门看望容嫣来了。 他的大驾光临,劳动了秦家班的秦班主和秦殿玉陪同相迎。林堂主看了容嫣的伤势,心疼得好像打了自己儿子,一边痛骂金老大粗鄙无义,一边取了创伤药,说这是祖传的方子,治跌打损伤有神效,说着就要亲手帮容嫣敷上。容嫣几乎是变了脸色的坚辞不受他才罢手。 又过了两天,奇蹟发生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金老大竟然下帖设宴,请秦家班的戏员们前往天香阁,大家江湖儿女,相逢一笑泯恩仇。容嫣以身体伤患未愈为理由推辞,秦殿玉也不敢勉强他,和父亲秦鹏带队去了,据说那天也是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到大院。 第二天上午,金老大又亲自上门来探望容嫣,对过去的过节绝口不提。口口声声只骂他手底下的混帐王八蛋不懂事,竟然背着他对容老板做出「这等混帐之事」,还好容老板吉人天相,没伤到筋骨,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又把当日带头打人的那个青帮弟子交给容嫣,让他跪在容嫣的门前,任凭容老板处置。 沈汉臣将打电话给日本高官的事告诉过容嫣,所以为什么林堂主金老大态度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容嫣心里有数。对于林堂主、金老大之流,他的痛恨厌恶更甚于日本人。至于那个跪在他门前,现在蔫头耷脑的光头汉子,他只是个被他效忠的老大踢出来的替罪羊。当日狗仗人势,现在却是一只灰溜溜的丧家之犬,打他只会污了自己的手。 容嫣厌倦不堪的摆了摆手,闭上眼睛假装要睡觉。果然满室的人立即噤声,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金老大最后一个出去,轻手轻脚的为他带上了门。 沈汉臣为容嫣办成了这件事,满心欢喜。与容嫣商量,打算找个机会请石原康夫吃个饭,表达一下谢意。虽然容嫣向来对日本人存有戒心,但他已经是落到谷底的人,突然横里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帮了他一把,不能不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日本人心存感激。于是便同意了。 但饭局还没订下,横地里又生出一件事端。 自从沈汉臣成为名记,在新闻界和政治界的应酬也多起来。这天他又去出席一个国民党宣传部开的酒会,在那里他遇到了生平最最不想见到的人,从前在上海晚报的老同事徐若虚。 徐若虚自从被踢出上海晚报后,通过从前的旧同学关系,在南京一份小报找了份工作。沈汉臣在业内名声鹊起,徐若虚得知后,又是惊讶又是妒嫉。谁也想不到当初在办公室里大家取笑的对象,灰头土脸的乡下秀才竟然摇身变成了国民党宣传部的红人。其实在南京的时候,徐若虚也曾在酒会上见过沈汉臣几次。只是那时沈汉臣忙着跟着顾清影结交中日方面的大人物,像他这种小角色,沈汉臣眼尾也不曾扫到过。徐若虚一来是有自知之明,二来是抹不下脸去向当初他根本没看在眼里的土秀才打招呼。 徐若虚一直对上海晚报之事心存芥蒂,再加上听到陈主编亲自推荐沈汉臣到天津新闻报的事,更是疑惑。为什么一向与沈汉臣并无多少交情的陈主编对他的态度会来了个大转弯?记者的职业病让他四处打听,还真让他打听到一些江湖传言。 据说当初让沈汉臣留在上海晚报,是因为红极一时的名伶容二爷亲自出面说情。至于容二爷为什么要替沈汉臣出头,那就不得而知了。谣言是这样传的,大家都不怎么信。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徐若虚一直记得在那个酒会上,华连成的第一琴师容雅曾经向沈汉臣打招呼的事,这是他亲眼看到的,当时就有些疑窦;更后来,华连成力捧的新人许稚柳亲自上门来找沈汉臣,更说明沈汉臣与华连成的关系非比寻常。徐若虚又留意到一件事,就是前段时间报纸刊登华连成的容二爷加盟秦家班已经来到天津,没多久,沈汉臣也调来了天津新闻报,这莫非又是巧合? 徐若虚对沈汉臣起了莫大的兴趣,这个乡下秀才背后似有故事。 记者到底还是有些关系网的。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汉臣和容嫣的事,多多少少还是从梨园里透了些出去。虽然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容二爷有断袖之癖,却是铁定的事实。所以徐若虚听得一半,猜了一半,心里大概有了个底。 这一次看到沈汉臣,徐若虚大大方方的迎上前去,笑眯眯的看着沈汉臣脸色变得尴尬,又不得不对自己露出假笑。徐若虚偏不知趣,站在那里和沈汉臣东拉西扯的聊了一阵。沈汉臣正想借故抽身,徐若虚突然问道:「二爷近来可好?」 「啊?」沈汉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若虚不紧不慢的说:「最近怎么好一阵子没听他出来唱戏?二爷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什、什么二爷……」 「当然是容嫣容二爷了。沈兄该不会说不认识吧?哈哈哈。」 沈汉臣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沈兄有美人在侧,事业又一帆风顺,真是让人羡慕啊。」徐若虚冲他挤了挤眼睛。 沈汉臣看着徐若虚的胖脸,说不出来话。 「沈兄怎么好像不太高兴?才子佳人,正是千古佳话啊。」徐若虚说到这里,想到这佳人是个男的,忍不住笑出声:「你说,要是这报纸登出来,名伶与名记的风流佳话,那可比什么小交际花和军阀的二流故事好听多了。沈兄您说是不是?没准还有剧作家写个本子流传后世呢。哈哈哈。」 徐若虚取笑了沈汉臣一番,看到沈汉臣的脸色由猪肝色慢慢转为铁青,只觉得十分痛快。 「好了,沈兄您现在是贵人事多,就不耽误您时间了。」徐若虚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下手表:「我也还有点事,也要告辞了。咱们下次聚聚,单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老同事嘛。」 沈汉臣机械的点头。 徐若虚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代问二爷好啊。」 沈汉臣看着那肥胖的身影摇摇摆摆的走远,握着果汁杯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把那玻璃杯子捏碎了。 徐若虚对沈汉臣说要把他和容嫣的事登在报纸上的话,本是只是想取笑羞辱沈汉臣一番,反正从前做这样的事也做得多了,所以丝毫也没觉得不妥。而且潜意识更深处,也是向沈汉臣暗示,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你别太得意,借此找回一些心理平衡感。 不过之后细细一想,突然发现自己的确手握了一个非常轰动的桃色新闻。毕竟在现在的戏曲界,容嫣的名气仍然举足轻重,而沈汉臣又是新闻界的后起之秀,正是前途无量之际,如果突然爆出这么一出宝玉爱秦钟,一定能在社会上引起话题。徐若虚知道这种新闻一定要真实,靠自己推测还不足够,非要有真凭实据不可,要不然当事人可以反告你诬蔑。 于是兴致勃勃的调查证据去了。 第十三章 谁人能解连环结 几家欢乐几家愁,徐若虚那边是兴致高昂,沈汉臣却只觉如临深渊,大祸临头。 同样是搞新闻的人,沈汉臣已经比徐若虚更早一步意识到,这件事绝非只是说说而已。而自己一生人,寒窗二十余年,吃苦二十余年,眼看着此时才时来运到,人生出现转机,却又跑出个徐若虚,轻轻易易要把这一切打成粉碎,他如何肯甘心! 思来想去,他还是只有求助于他的日本高官朋友,石原康夫。毕竟上一次对青帮的事让沈汉臣初尝甜头,也见识了石原康夫的力量与办事效率。 此事在电话中说不清楚。沈汉臣约了石原康夫出来见面。虽然已经是横下一条心,但仍不禁面露羞惭。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把此事告诉了石原康夫。他没想到石原康夫听完,表情由错愕转为微笑,最后竟然仰天大笑。 「汉臣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石原康夫笑道:「这在我们日本,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汉臣兄何必心存芥蒂!男色之风古来已经久,不仅在亚洲,就是在欧洲也是一样。这与女色一样,是属于人天生而来的正常的欲望,不必为此感到不安或羞耻!」 沈汉臣想不到石原康夫竟然如此开明,羞怯之心渐去,感激之心遂生。 石原康夫拍拍沈汉臣的肩头:「汉臣兄大可放心,此时交给小弟去办。保证让那个小记者永远闭嘴,绝对不敢再对汉臣兄的私生活说三道四。」 沈汉臣感激不尽:「石原先生,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石原转念一想,又笑道:「若真想感谢我,就请我吃饭好了!」 「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日本在上海的侵华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其中虽然日本军部屡次更换指挥官,但日本仍然没有占到什么大的便宜。而这时候,瓜分上海的国际强权国家开始担心战事扩大会妨碍到他们在上海的商业利益,因此纷纷介入调停。日本眼见满洲国已经炮制成功,也不想与国际社会完全决裂,同时在上海的作战极不顺利,因此也愿意接受调停。一则有个台阶下,二则也可以从调停中捞到自己的一份利益。 「条件是,中国的部队不得直接进入上海近市郊?」柳川正男看着手中的报告道:「那么,抗日情绪高涨的中国方面,愿意接受这份停战协定吗?」 「他们不得不接受。白川大将的部队已经在浏河侧翼成功登陆,已经威胁到上海守军的补给线安全,中国的第五军就算想要紧急调动八十七师的预备队袭击我们的陆军,也太迟了。所以他们不得不进行全线撤退。」山本知久回答:「而中国政府的力量既不足以对抗我们日本的军队,也同样需要国际社会的援助。所以他们不得不接受。」 「我倒是听说,重掌兵权的蒋先生,打算与我们日本放手一战呢。」柳川靠在他的高背椅中,玩着手中的笔道:「他们已经开会商定,将中国划分为五个防区,分别要求割据各路的将帅,团结抗日。」 「是的。」山本知久回答:「中国政府是有这么一个打算,但是各方的反应相当复杂。那些割据一方的军阀将帅,此时最关心的仍然只是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因为参加这场战争而受到损失,所以根本没有实际出兵回应的打算。有一些军阀还在暗中对我国示好结交。乌合之众不过如同散沙,所以柳川大人不必为此担心。」 柳川淡淡一笑,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距离。」 山本不敢搭嘴。 一阵拍门声传来。 柳川的脸色沉了下来。在他听取秘密报告的时候,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绝不可以打扰他。这是他的规定。 山本知久看了一眼柳川大人的脸色,道:「柳川大人,还是让我去看一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 山本打开门。门口站着另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脸色惨白,手里拿着一份密报。 「池田君,你这是……」山本知久皱起眉头。 「柳川大人呢?我一定要马上见柳川大人!」池田焦急道:「快!这是刚刚从日本发回的密报!十万火急!我一定要把它亲自交到柳川大人手上!」 「可是,柳川大人他……」 「山本,你让他进来。」柳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3节 「是。」 从池田手中接过这份密报,他掌心的冷汗都快把这纸张润湿了。 柳川把它慢慢的展开。 容雅像往日一般走进柳川正男的小会客厅。 但这一次,他感觉有些反常。大概是因为没有打开灯的关系。虽然外面春天的阳光满地,但小会客厅里却显得有些阴暗。柳川静静地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一动不动。 容雅远远的向他打了个招呼:「柳川先生。」 柳川好像才意识到他进来一般,缓缓转过头来。 容雅感觉到柳川今天的不对劲,怎么回事呢?突然有个念头来到他脑子里,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这样一想,容雅不禁悚然一惊。 「对不起,容先生。」柳川开口了,声音沙哑:「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所以,不能陪您练琴了……」 「没关系。」容雅镇定答道:「柳川先生身体不适,可以派人告诉容某一声,不必……」 「可是我……却很想见到你……」柳川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又道:「比任何时候……更……」 容雅一怔。 这的确不像平时的柳川。平常的柳川,绝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他知道他心底的感情,可是他总能控制。他总是那样的亲切平和,充满自信。而此时的柳川,看上去是那么憔悴,无力,甚至……脆弱。 「柳川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容雅试探着问。 过了一会儿,柳川才答道:「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从小就照顾我,关怀我,甚至送我去欧洲学琴的那位义父吗?」 「我记得,就是他送了你这把小提琴。」 「他就是日本的首相犬养毅。」 容雅不由得轻轻的张开了嘴。 「昨天晚上,他竟然被几个日本军官在他的官邸里……刺杀了……」柳川握紧拳,指节发白。 这个消息,容雅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同志已经得到了情报。组织上还准备乘日本内部混乱一团的时候采取些行动。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被刺杀的日本首相居然是柳川正男的义父。 从道理上来讲,这是日本的内政,本不关他的事。可是,柳川的悲恸,他……竟然会觉得有些怜悯。 柳川将脸埋进拳头里,全身颤抖。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头。 柳川抬起头。 容雅就在他的面前,俯下身凝视着他:「作为朋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柳川先生?」 他的眼睛里是真诚的。 柳川在那一刻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他抬起手,轻轻的将手重叠在肩头容雅的手背上:「谢谢你,容先生。」 就这样,已经够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川勉强平静下来。 「我知道,对于你们中国人来说,也许觉得日本人都是一样的。」柳川缓道:「一个日本首相的死根本不值得同情。也许还会有人认为日本国内越乱越好。可是,事实上,我的义父,他一直是属于立场亲华的首相。他一直在尽全力调停你的国家与我们国家之间种种的矛盾。所以他才成为日本军部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可是,军部的势力在不断膨胀,他的能力也极其有限……他生前对这种势态也极为担忧…… 「他死之后,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将更为严峻……这一次刺杀已经震动了整个日本的统治阶层。可以预见,从此以后的日本政府官员,将无人再敢与中国进行正常的外交关系,也无人再敢出面指责日本军部的所作所为。从此以后,失去牵制力量的日本军队……」柳川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容雅无言地望着他,轻轻握住他的手。 柳川的手微微一震,他侧过脸,看着容雅。那双深黑的、温润的眸子,就像一泓清泉,无声的涌出安慰人心的力量。那一刻他多么想拉住他的手,就这样把他拥进怀中。但他克制住自己,一如平时。他不能允许将别人的善意作为自己放肆的借口。 仅仅是这样,给他的安慰,已经足够令他无限感激。 「容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去看看……真理子?」柳川低声道。 「柳川小姐?」 沉默了一会儿,柳川艰涩的道:「在这个时候,她也许比我更需要有你在身边。」 容雅一时弄不清柳川这话的意思。想到上次的事,不禁脸上发热。 柳川低声道:「因为犬养首相,是真理子的亲生父亲。」 容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柳川道:「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义父在照顾我们一家的生活……真理子,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容雅说不出话来。回心一想,的确,真理子的年纪与柳川正男相差十多岁,而那时柳川正男的父亲应该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这本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可恨自己这样粗心大意,竟然没有留意。 「在你们中国人看来,也许是很不好的事,可是……对于日本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柳川道:「我的义父,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我为母亲能够委身于这样的男子而感到骄傲。」 容雅完全无法理解日本这种奇怪的社会伦理观念。 「我曾经离开过家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到日本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而义父太忙,没有时间照顾真理子。所以她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而我从来没有对这个妹妹尽过做兄长的责任,一直觉得亏欠于她。所以,我尽量的宠爱她,希望能够稍做补偿……我知道真理子很喜欢你。所以,这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去见见她,哪怕是,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 容雅打断了他:「如果柳川先生不嫌冒昧的话,我愿意去。」 名叫阿镜的女佣推开门,就看到穿着黑色洋装的真理子站在梳粧台前,呆呆地望着窗外。身边的镜子反映出她苍白的脸颊,像一抹淡淡的月痕。 阿镜无声的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容雅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抬手敲了敲门。 真理子没有动。 容雅道:「柳川小姐……」 真理子蓦地回过头来。 「容桑!」 她的脸上先是露出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的神情,看清了来人,低低的惊呼了一声,立即跑过来,扑进容雅怀中。她把脸埋进容雅胸膛里:「容桑!」 容雅只觉得这个娇嫩的身躯在自己的怀中轻微颤抖,万般柔弱无助。他听见她低低的抽泣,不禁伸手轻轻抚摸她的柔发:「柳川小姐……」 停了停,容雅道:「对不起。」 真理子仰起头来看着容雅:「容桑,为什么,说,对不起?」她的小脸憔悴苍白,眼眶泛着浅红,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容雅伸手拨过她额前的黑发:「我……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对不起。」 「不,不。」真理子大力摇头:「可是,容桑在这里啊!」 她把脸贴在容雅的胸前,闭上眼睛,一连串的眼水滴下:「你来了,真理子,好高兴,好高兴。」 初春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照在地上,但在这间悲哀的房子里,却像墓室一样沉寂阴郁。容雅忧伤的手指滑过少女的发丝,指间有如丝绸一般的细密微凉。 「抱紧我,容桑。」 真理子低声恳求。 「我不问,容桑,喜欢不喜欢真理子,现在。真理子不要容桑,同情的,只是,请容桑,抱我,求求你,抱紧我。」 容雅无声的收紧双臂,他们相偎站在阴影之中。容雅抬眼看到窗外明媚的春日,竟然会觉得有些微冷。他觉得他们永远也走不到那阳光底下。 第十四章 易水萧萧西风冷 许稚柳那天傍晚是见到那位刘先生走进容雅的房间的。 他当时并没有多留意,知道那是大爷的朋友。他不太喜欢,也不过是因为觉得那人有些鬼祟。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在客厅正大光明的坐下来喝杯茶,每一次一来就在大爷的房间里关上门呢? 不过不明白也就算了,反正那是大爷的朋友。老爷都没管。 鬼子在上海停了火,戏园子正在重新开张,很多事忙。老爷这会儿,大概是谁也顾不上管了。大爷自从迷上西洋琴,对戏园子的杂务都不理了,只有柳儿跟在老爷身边,一手一脚学着料理。柳儿聪明又听话,为老爷子分忧不少。 刘同志这次来,说到街边负责接头的卖针线挑子的同志被捕的事。又一个同志落入了敌掌,只能寄希望于他在狱里酷刑中挺过来,不要做出对不起同志们的事来。 这样的事真的很难说。有时平日里一脸忠贞的硬汉子,进去了没熬几场就全招了,牵连了一大批同志被捕,有时平日里胆小懦弱,遇事犹豫不决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舍得一身剐,宁死不屈。 上海到处都是日本军部的秘密警察,相对来说,容雅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因为他仍然不算是党内人士,正在发展阶段,只有刘同志和他单线联系。容雅又是上海名人,这种身份成了极好的掩饰。最重要的一点,凭着容雅与日本秘密警察头子柳川正男非比寻常的私交关系,柳川手底下的秘探们就算再怀疑谁,也绝不敢怀疑这位每天下午柳川先生亲自派车去接,再怎么忙也一定会拨出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在私人会客室里接待的大人物。 容雅曾经提议过,看他能不能设法营救落入柳川正男手中的同志们,但这个想法被刘同志否决了。他怕打草惊蛇。容雅和柳川正男的私人友谊实在太过宝贵,这张王牌绝不能轻易打出。 这一次刘同志带来了容雅的任务。 容雅曾经向组织上汇报过,这个月二十九日,是日本人最重视的天长节,也就是日本裕仁天皇的生日。驻上海的日本军方和领事人员,将举行大型的阅兵群众集会来庆祝。总领事柳川正男也向容雅发出邀请,请他作为中方友好人士参加。容雅感到这事他自己不能决定,必须征得组织的同意。 而组织经过一再考虑,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届时日本驻军部队的高级将校会全部出席。如果在这一天有所行动,必将一举挫败日本军队的骄焰。 有一个来自韩国的反日志士,经由组织安排,已经成功的混进当天参加阅兵的人群队伍之中。只是到时的保安极为严密,每一个参加人士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搜身。不要说枪弹,就连一把小锉刀也不可能带入场内。 「容同志,这一次,只能依靠你的帮助。因为只有你乘坐的日本领事馆的专车,跟随在柳川的身边,才能躲过搜查,将武器带入场内。」 有一个念头隐隐的经过容雅的大脑──那么,柳川会在这次行动中死去吗?除掉这个日本的秘密警察头子,本身也是任务的一部份吧? 「容同志?」 容雅看起来有点走神:「哦……那么,进去以后,我怎样把武器交给那位韩国的志士呢?我又怎么认得是他呢?」 「你的任务只是将炸药带进去,其他的,组织会安排好一切。你不必多想,也不必多问。在行动之前会安排你们见一面,认得彼此的样子。但目前还不行,因为这对你们双方都会有危险。」 「炸药?」 「是的,韩国的志士已经下定决心牺牲自己,不但会向主席台投掷炸弹,自己身体也会背上炸药,炸死这些日本狗!」 看着容雅面色阴沉,刘同志以为这个公子哥儿害怕了,便拍拍他的肩头:「容同志不必担心,如果到时你被安排坐在柳川正男的身边,看到韩国的志士在开始行动之时,你随便找个借口回避就可以了。在这次行动中,你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不,我没有……」 「担心也是正常的。这毕竟是你第一次参加这样重要的行动。容同志,我只是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这将是震惊中日双方的一件大事,对外可以打击小日本的张狂势焰,对内可以鼓舞全中国人民舍身抗日的决心。它的意义重大。」停了停,刘同志又道:「这一次,也是组织上给予你的,最大的,最后的考验。」 容雅一凛。「请刘同志放心,我容雅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也不要轻易抛弃生命。毕竟活着才是继续革命的本钱。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请你一定要记住我所说的话。」 容雅缓缓的伸出手,紧紧握住刘同志那双革命的大手。 他的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芒,但他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就好像病中的人在忍受痛楚的折磨。 沈汉臣和容嫣的饭局还没来得及订,日本陆军总司令部参谋石原康夫倒抢先一步,送来帖子,说是要请汉臣兄和容老板吃饭一聚。 沈汉臣把帖子拿给容嫣看。 「石原先生真是客气。」沈汉臣说:「本来已经欠了他那么多人情,还不知道怎么谢他,结果倒让他抢先请咱们吃饭,这礼数上是咱们的不周了。」 容嫣看着帖子:「他的中国字倒是写得不错。」 「那是自然,石原先生不仅是日本着名的时势评论家,还是个中国通。他的中国话,说得别提多地道,你知道吗,他还会念《庄子》哪。」 容嫣沉默了一会儿:「你去吧。」 「你不去?」 「行不行?」 「这……不太好吧。你从前不也同意和他吃饭的?」 「到底是个日本人,坐在一起觉得别扭。」 「你别担心,石原先生和你见过的那些低层小军官可不同,他绝对是个好人。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他很容易交朋友的。而且人家专门指名要请我们俩一起吃饭,到时我一个人去,会让人觉得不给面子。以后万一再有什么事麻烦人家……」 容嫣转念一想,在这天津卫讨生活,以后的确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事发生,没准还真得再去求这日本人帮忙,于是只好同意。 沈汉臣说这个石原先生和容嫣从前见过的那些小日本军官不同,容嫣看到他第一印象,只觉得果然不是寻常人。他的相貌十分平凡,基本上没有可以给人留下印象的特点,但见过他一面的人,很难把他忘记。他的衣着朴素斯文,行动言辞十分客气,但这种客气让人心里觉得忐忑,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睛,即使是微笑时也是铅灰色的,毫无感情。和这个人一比,那个老奸滑头的林堂主真的成了只灰老鼠,那个色迷迷的山田小队长完全成了一头蠢驴。 那一顿饭吃得沈汉臣也不太痛快。石原先生和他的交集似乎少了,对于国际形势几乎没怎么谈。沈汉臣原以为这石原先生是他异国知己,看来这石原先生也不能免俗,和平常人一样,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大明星身上去了。沈汉臣拾起一个话题,石原康夫随便聊聊,最后一定会回到容嫣的身上。并且这位石原先生似乎更看重容嫣的意见。可是容嫣一来对当前形势一头雾水,二来是随随便便的应付着这日本人,根本说不出什么意见。 当然,对方仍然是在危难之中帮过自己的大恩人,容嫣对他仍然礼貌周全。一顿饭下来,石原康夫似乎也把容嫣认定为「中国好友」之流,这让沈汉臣私心底下也有些不痛快。临走的时候,石原康夫紧紧的握着容嫣的手,说:「以后有什么难办的事,请直接给我打电话,不要客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 容嫣道:「不敢高攀,不敢高攀。」 回去的路上,沈汉臣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说:「这石原先生,果然是很亲切的,很容易交朋友的人,对不对?」 容嫣看了沈汉臣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沈汉臣在办公室里,接到石原亲自打来的电话,告诉他那小记者的事已经完全办妥了,请汉臣兄从此不必担心。电话里的石原又是从前沈汉臣认识的那个热情又亲切的好朋友了。昨晚被冷落的那点小芥蒂在和煦的春风中烟消云散。 容嫣问沈汉臣:「石原先生到底是怎么处理那徐若虚的事的?派人恫吓,还是重金收买?」 沈汉臣一愣道:「啊,这我倒没细问。」 又道:「我相信石原先生说办好了,就一定办好了。他是有办法的人。」 容嫣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确看起来是很有办法的人。至少比他和沈汉臣两个加起来都有办法得多。 这件事算是放在一边了。但从此和石原的接触就多了起来。有时有什么文化名流的集会,石原康夫也会邀请他们二人去妆点门面;有时有音乐会的票子,也不会忘记送到沈汉臣手中;更多的是饭局,吃完饭再找个地方喝杯清茶,赏赏风景。石原的中国话说得地道,三人俨然三个文人雅士聚会游玩,外人丝毫也看不出端倪。 计划一件事情,千头万绪,任何一个小小环节也不能忘记。 真的等到执行起来,反而简单得多。下定了舍生忘死的决心,就什么也不害怕。 那段时间容雅一反常态,没有天天躲在屋里玩琴,反而每天三顿饭都出来陪着老太爷一起吃,饭后还给老爷子斟茶。有时倒是老爷太忙,顾不上回家吃饭,留大少爷一个人在家。大少爷大概是嫌一个人吃饭太冷清,有一次还叫了张妈、秋萍、老张头这些下人陪他坐了一桌子。那一顿饭,也不知是谁先提起从前二爷在时的往事,又说开了,说到原先太太在时的事,张妈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止也止不住。那一顿饭,一桌人全都吃哭了。只除了大少爷。大少爷虽然没哭,但捧着一碗只吃了两口的饭,是再也吃不下去了。老张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张妈说:「你真是老糊涂了,干什么在大爷吃饭的时候说这些?让人心里添堵。害得大爷连饭也没能好好吃。」 容雅温声道:「别怪张妈,是我自己提起来的。好久没有青函的消息,听说他去了天津,我也挂念得慌。」 张妈呜咽道:「大少爷,下次侬见了小少爷,劝劝他,伐要再和老爷呕气了,让他回家来吧。我的年纪也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伐晓得这辈子还能再服侍他多长时间,我只怕我这把老骨头等不到……」 老张头正用一张大手帕狠狠的揉着鼻子,听了他老婆的话,从鼻腔里挤出一句:「老婆子,别胡说八道了……」她女儿秋萍也擦着眼睛在一旁说:「妈,你快别这么说。」 容雅在一旁发了一会儿怔,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苦笑,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只是当时的情景太乱,谁也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 容雅也会来到丹桂第一台来拉几场。 每次拉完了,照例走到台前来谢幕,听到台下叫着自己名字的喝采声,鼓掌声,容雅总是有点忡怔。曾经那样熟悉的一切,如今听来竟然恍惚如梦。 完了戏下来,看到容老板强打精神的坐在办公室里,脸色苍白,说几句话就要喘一口气。容雅心疼老父,劝他不要太辛苦,能放开的就放开些,有些事,能够让柳儿出面办的就让柳儿办了,把一切放心交给柳儿。 容修道:「那怎么行?这到底是我们容家三代传下来的家业。柳儿再好也是姓许的外人。」 他那双白胖冰冷的手紧紧捉住容雅的手:「南琴,你听爸说,以后也多来看看、学学。这里到底还是要交给你的。这么大的一个戏班子,可是从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容雅单膝跪下:「爸……」 容修道:「爸知道你对这些俗务没兴趣。可是你怎么就不懂爸的心呢?爸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还拼着老命出来打点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赚那几个钱?爸是不能看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荒废了,也不能看着这份家业落到外人手里!眼下你弟弟还在外面游游荡荡,他不听我的话,将来要是倒了楣……总有一天回了这个家……」 说到这里,容修也红了眼圈:「到那时,他还有这个家,还有一份他的产业。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什么事也不理,全部交给外人,哪一天他回来,这里已经不姓容了,你说,这个世上,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容雅深深地低下头,容修看不到他的脸,只听见他微微颤抖的声音:「爸,我,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咱们容家……」 容修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抚摸儿子的头发,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以后多些时候陪陪爸,也学着管管事就更好了。等乱过了这一阵,时局定些了,爸爸再给你物色一房好媳妇儿,你这一辈子,爸也就算是放心了,也算对得住你死去的娘……」 容雅握着他父亲的手,悲哀无言以对。 就像地壳震动,万年冰层的最深处,隐隐出现断裂。他听见他自己的体内也传来这种碎裂的声音,迅速蔓延。这种痛楚让他发现自己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坚强。 他大概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就算他有功于民族,也无法弥补他对父亲,对兄弟的永恒的歉疚。 那天夜里,许稚柳应酬晚归,却见自己那间屋子亮着灯。他意外的推门进去,只见容雅坐在书桌旁的竹椅上。 「大爷?」 容雅看着柳儿微微一笑:「我等你好久了。出去应酬了?」 「是。」柳儿道:「大爷,有什么事您叫我去就行了,不必在这里等柳儿的呀。」 容雅又问:「都是些什么人?」 「嗯,上海救火队,保安团,还有工会的一些人。」 容雅道:「从前这些事都是青函去做的,也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要为这些事周旋。」 提到容嫣,柳儿静了一静,道:「柳儿不怕辛苦。只恨柳儿太笨,不如二爷会办事。」 容雅道:「柳儿,你到咱们容家也有六七年了吧?」 柳儿道:「是,六年零八个月了。」 容雅道:「是吗,那么快?」 他向柳儿招招手:「柳儿,你过来。」 柳儿依言走到容雅身边。容雅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柳儿的头发:「大爷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你。青函走了以后,大爷只顾忙着自己的事,对你照顾得太少……但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比青函好,也比我好。」 柳儿拚命摇头:「大爷,您别这么说。要是没有二爷,柳儿恐怕早就冻死饿死街头了。容家对柳儿恩重如山,柳儿今生今世也没办法还这份恩情……」 容雅道:「柳儿,要是你真的想要报答咱们容家,大爷今天,求你答应件事。」 柳儿听到「求」字,吓了一跳,双膝跪下:「大爷,您说!」 容雅连忙把他扶起:「柳儿,咱们容家现在的情况你最清楚。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青函又不在身边,大爷求你,永远留在咱们容家,就当他是你自己父亲一样照顾他,好不好?」 柳儿道:「大爷,您放心,只要您们不赶柳儿走,柳儿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容家。在柳儿心里,早就把您、二爷和老爷,当是自己的亲人一般了。」 容雅微笑:「好孩子。如果有一天二爷回来了,柳儿,你可要答应我好好的照顾你二爷……」 不等容雅说完,柳儿已红了眼圈:「大爷!只要二爷肯回来,柳儿就是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也……」言到此处,柳儿只觉一阵椎心之痛,化为酸楚涌上鼻端,此刻再也压抑不住。他将头埋进容雅的怀中,哽咽道:「……可是,二爷、二爷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容雅轻轻拍着柳儿的背脊。 当时柳儿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所以也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在真正行动之前,组织上安排容雅和韩国志士尹奉吉见了一面。另外还有一位高级特务「小林先生」。他负责安排尹奉吉混入会场,并安排容雅和尹奉吉在会场交接武器。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这位代号小林先生的人居然是个女人。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说话极简短俐落,外表美艳动人。他不知道一个美人在某些关键时刻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男子。直到那一天,在会场再次见到这位小林先生,浓妆艳抹,穿着华丽的和服,娉娉婷婷坐在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的身边时,容雅才有一点恍然大悟的感觉。 那一天基本上是照计划进行的。 上午九点钟,春日朝晨的阳光像金纱一样笼罩在上海,将门外停放着的日本领事馆的黑色轿车也笼罩上一阵金色的薄纱。容雅也是蒙着这层金纱走出的大门。 那一天大少爷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早上给父亲请过安就去吃早饭,和平时一样吃的是米粥,送粥的是张妈亲手做的小酱瓜,吃完早饭后他要了杯清茶,就坐在桌边望着不远处的那只西洋座钟,等那个座钟到了九点,当当当的敲起来,他就动身出门了。他的手里一样提着那个式样古怪黑色的长匣子,匣子的一头宽、一头窄,让人隐隐想起某些不吉祥的事物。那天容雅提着它出门的时候,和看门的老张头打了个招呼。老张头坐在背光的阴影处,容雅迎着阳光向他走来,老张头的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大少爷的脸容,只记得他那一头黑发,在阳光下仿佛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大少爷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连忙起身为大少爷开门。事后老张头哭着回忆起那一刻,那个仿佛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大少爷,他说要是他当时知道大少爷是出门去干什么,他是死也不会给大少爷开门的,他一定要死死的抱着大少爷的腿不让他去,少爷就算打死他也不松手。 可是那时老张头并不知道容雅打算去做什么。所以他还是开了门,看着大少爷上了日本人的车。他关门的时候心里还有一点羞愧,因为他知道今天日本人会在虹口公园庆祝什么事情,而大少爷就是去跟日本人一起庆祝的,大少爷还会在庆祝会上作为中国的友好人士献技拉琴。这消息还是他女儿秋萍跟他说的,秋萍又是在书房偷听到大少爷跟老爷说的,老爷虽然表示过反对,一则是强不过日本人,二则大少爷态度坚持,所以也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去了。只是过后秋萍在给老爷捶背的时候,听见老爷一直在叹气。老张头觉得惭愧,还是因为对面街上,有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拖着她一身女学生打扮的女儿,在向这边有日本领事馆标志的黑色轿车指指点点,看着大少爷上了车,车子发动了开走了,远远听到少女压低的清脆嗓音:「……汉奸……」老张头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心里怪难受的。说心里话他也觉得大少爷最近的举动,的确有一点点像汉奸。 容雅当然并不知道老张头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像平时一样上了日本人的车,在车里的柳川正男对他露出微笑。 正如组织所预料的一样,他搭柳川的车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丝毫阻拦就直接驶进了虹口公园。下车的时候,那只黑色的小提琴匣甚至是柳川的保镳拎进会场的,前后左右一共有六七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紧跟着他们,护送着这两位贵宾进入贵宾台。容雅本来还有点担心琴盒在别人手里,他怎么才能要回来。后来才发现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跟在他身后的保镳见到容雅露出一点点想要取回东西的意思,立即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而这时的柳川,和容雅平时在小会客厅里见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音乐家完全不同。他眼神锐利,不怒自威,一种压迫感和威严感从内在散发出来。如果说过去的容雅一直非常困扰,那个优雅的小提琴家怎么会和日本的秘密警察头子是同一个人的话,一直到这时,看到这样的柳川正男,他才相信──几乎是绝望的相信,错不了,就是他。 然后容雅就见到了,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小林先生。她此时只顾用日语和身边一个武官有说有笑,偶尔东张西望,看到相熟的贵妇就摇手打招呼,她的眼神也扫过容雅,只不过就像燕子的翅膀轻轻掠过水面,没做任何停留,一滑而过。她好像根本就不认得他。容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看着她是非常失礼也非常危险的事,立即转开了眼睛。 容雅扫视了一圈会场,并没有看到真理子的身影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像她那样纯真的少女,不应该成为男人们的政治陪葬品。 后来的事容雅有点记不太清了,因为他的神经绷得太紧。只记得他按照计划装作要去厕所的样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林先生计划中的化粧室,那个韩国志士已经在里面等他了。他取出藏在琴盒中的两只手榴弹,交给了尹奉吉,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回到座位后,自己的手指冰冷,几乎在发抖,一再的深呼吸也不管用。他害怕自己的失态为柳川所察觉,表面上装作镇定万分的样子,其实双手紧紧的交握着。他看着身藏手榴弹的尹奉吉站在人群之中,只要他开始朝主席台慢慢的移动,那么,按照组织上的安排,这时也将是小林先生和容雅借故离开的时候。容雅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看他。手虽然在发抖,可是心里却非常的安静。简直静如止水。他甚至非常冷静的猜想,此时这个韩国抗日志士,揣着两只炸弹的独立党党员,他紧不紧张呢?尤其是,其中一只手榴弹还是留给他自己的。关键时刻,他会拉爆吗?如果他突然后悔了,怕死了,不拉,怎么办?他刚才真应该留一只手榴弹给自己,如果韩国志士行动不成功,那么由自己在这里引爆,前后左右都是日本的高官将领……容雅痛苦的想,当然,也包括了在他身边的柳川。 柳川没有察觉容雅的异样。除了宪兵外,公园里还布署着不少秘密警察。他不得不密切留意着手下的工作情况。更何况,他还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那个人也看到了他,扬起眉,浅棕色的脸上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韩国志士开始缓慢地向着这边移动。不引人注意地,不为人察觉地,极小心谨慎的移动,就像狩猎的狮子一样无声无息的靠近他的目标,连只鸟儿也不会惊起。 白川义则在众人的掌声中,志得意满的站在了主席台最前面,开始演讲。 容雅听见小林先生用日语对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不慌不慢地站起身。这就是计划开始启动了。 容雅坐在那里没动。 小林先生的心里应该是颇为讶异,但在她的眼中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看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冷淡的扫了容雅一眼,就和另一个日本贵妇结伴离开了。 尹奉吉离贵宾台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可以看清贵宾台上的容雅。容雅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似的,一动也不动。 台上台下的日本人,开始高唱国歌。会场气氛十分热烈。 尹奉吉也觉得有点意外,这和事先安排的计划不太一样。这个中国人是怎么回事呢?他为什么还不走?但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不走就不走吧。 「好久不见了,容先生。」 一个人站在容雅面前。 容雅缓缓的抬起眼看着他。他其实并没有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目光,越过这个人的肩头,他可以看到,尹奉吉已经离他们更近了。 柳川看着容雅直望着那个人发呆,只道他又记起了那件事。他沉下脸,对那人道:「你又想干什么,荒木少将?」 尹奉吉缓缓的伸手入怀。 容雅觉得他的心脏都快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荒木光笑道:「咱们又见面了,阿男。你还是老样子,一样忙着保护着自己的心上人啊。」 柳川微微一窒,迅速地看了四周一眼,道:「胡说八道。」 「我可是信守了我的诺言哦,阿男,这一阵子,我都没有去骚扰你的容先生。」荒木光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我很乖吧?」 「荒木少将──」 身边的柳川在和谁说话。 容雅心神恍惚地转过头,看着柳川的脸。 已经来到最关键的时候,整个计划的成败只差一步。生死已经完全的置之度外,就连这个肉身也不再是自己的。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到了此时此刻容雅终于相信。计划进行得比想像中更顺利。但他此时心中感到的不是欢喜,竟然是悲哀。 在生与死的关头,脱离了国仇家恨脱离了民族责任,只是作为一个人,他的心里竟然涌起对这个男人的无法言说的感情。也许是愧疚,也许是遗憾。无论如何,他从来都没有伤害过自己,不管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展示给自己的,全是他的善意和温柔。他也许是他此生所遇到的唯一的知己。这个曾经在灵魂上,和他用音乐互相交映的人。而想不到,今生竟然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与他决绝。但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他不是背叛他,那么他就要背叛自己的国家。 而他的歉意,此生此世是没办法说给他听了。 荒木光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怎么奖励我呢?」 此时的荒木光,让柳川想起十多年前的他,也是一样的爱胡搅蛮缠,脸上老是挂着隐隐笑意的顽劣少年。那时候,并没有战争,并没有政治,也没有背弃和伤害。 在某一瞬间柳川的心被触动了。但他随即看到了容雅。那双清秀的眼睛正在一旁看着自己,而且,那一刻,他几乎感觉到,那双深如夜色的双瞳中似乎藏着隐隐哀伤,柳川几乎失神,他越是看进那双眼睛,越是可以看清里面深不见底的悲哀。 「其实,我是来向你道别的。」荒木光拍了拍柳川的肩头。 柳川猛醒:「什么?」 「我快要离开中国了。我父亲要求我回日本……」 柳川觉得隐隐的不安。容雅在悲伤什么呢? 荒木光继续说着:「……没办法,本希望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施展拳脚,可是却不得不被人取代,我再在这里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阿男,这一次,我不打算不辞而别。从前的事,我想了很多。阿男,我,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荒木光的话。紧跟着灰沙石块飞扬四溅,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抱着头。在最初的几秒,全部的人都傻住了,完全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随即场面一片大乱,女人的尖叫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开始从座位上站起身四散跑去,有人踢倒了椅子,有的人在呻吟,有人缩成一团,有人踩过别人的手指。 柳川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拉呆坐在原地的容雅:「容先生,快走……」 荒木光回过神来,怒骂了一声:「混帐!」就去掏身边的枪,但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 第一个手榴弹扔歪了一点,容雅眼睁睁的看着,在短暂的迟延之后,白川义则的卫队们立即从四面八方动了起来,试图赶过来用身体保卫他们站在主席台最前方的大将。柳川正男的卫队们也在从四面八方活动起来,企图封锁整个会场,阻止刺客随着惊惶四散的人群逃匿……紧跟着第二发手榴弹爆炸了。它与第一枚的爆炸也许只相差二十秒,也许更短,但在容雅的眼中仿佛迟延了二十分钟。但还好它爆炸了,在容雅的信心还没来得及崩溃之前。很显然那位韩国义士也意识到第一发手榴弹扔偏了,所以及时的更正了这个错误。他立即把打算自己在人群中引爆的第二只手榴弹再次奋力扔了出去。这一次他照准了白川义则直扔过来。白川义则已经开始转身逃跑,却正好往着容雅座位的那个方向,所以那个韩国人也几乎就是向着容雅那个方向扔的手榴弹。白川义则应声而倒,他的卫队还来不及扑过来掩护;植田师团长也才跑了两步,就猛地向前摔倒,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那是驻华公使重光葵,在第二次袭击中,他也倒了下去,因为他有一条腿不见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容雅只记得柳川大吼了一声,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但是紧跟着他自己也倒了下去。柳川本是打算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住容雅,可是在爆炸声中,有人重重地撞在容雅的身上,他们两几乎是倒退着飞了出去,柳川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胸前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再也爬不起来。 第十五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爆炸声响了,柳川正男只觉得满天的血雨,像倾盆大雨一样淋下来,其中夹杂着断裂的人手,还有一些木质的碎片,那是小提琴的碎片。紧跟着,一个血淋淋的头落在他的面前,那双悲哀无限的眼睛── 「容先生!容先生!」柳川听见自己大喊的声音,恐惧已极。 但随即他被自己的声音吵醒。有几双手按在他的身上,柳川冷汗淋淋的喘息了一会儿,头脑渐渐清醒,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他的身边站着几个医疗人员,他们正七手八脚的按着自己,不让他拚命挣扎,甩脱插在手上的针头线管。 「柳川先生,您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其中一个人对他说:「您的右侧胸受了伤,但好在没有伤到心脏和肺部,我们一共为您缝了……」 柳川急切道:「容先生呢?他有没有事?容先生怎么样?」 「容先生?」 柳川只觉得心直往下沉:「就是那个中国人!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中国人!」 「哦,那位先生没事,他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就在下一层楼的病房里。刚才您昏迷的时候,您的妹妹来看望过你,现在应该去探望您的朋友了。」 柳川长长的松了口气。 「可是,柳川先生……」一个医生低声道:「和您在一起的另一位,荒木少将,他被炸弹碎片击中颈部,证实当场死亡。」 柳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他呆呆地望着那个医生,说不出话来。 荒木光静静的躺在太平间中。 他浅棕色的脸,此时看起来是青白的。嘴角那一丝顽劣的笑意也消失了。此时他看起来很严肃,像是死亡令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他的嘴唇透出紫白色,这让他看起来好像很冷很冷。 柳川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凝视着他。 胸前的伤口,在刚才挣扎着起身的行动中有些裂开了,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痛。但他并不觉得。因为在胸腔中,另一个地方,有另一种痛的存在,超越了肉体痛苦。和这种剧痛一比,胸前那点伤势简直微乎其微。 为什么,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好好的听他说话? 他来向我道别,可是我连看也没有正眼看他,我的眼里,只有那个人……可是他没有介意,甚至没有生气……他本来是那么骄傲,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他说他有好多话想跟我说,他想跟我说什么? 柳川将荒木光冰冷的手举到脸颊边,紧紧的握着,仿佛如此才可以得到一点点力量的支援。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明明知道我已经不爱他了。他曾经离开过我一次,这一次他却不想不辞而别。可是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听他最后想跟我说的话了。 他曾经伤害过他,甚至伤害过他所爱的人,可柳川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因为他还爱自己。 柳川曾经说过不再爱他,可是一直到此时,他才深深的感到,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并不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自己。那每一个有他陪伴的多瑙河边的夜晚,萨尔斯堡的城墙边拉着小提琴消磨的黄昏,早餐的咖啡香气里对视的微笑,陌生的小酒店里彻夜的缠绵……所有记忆都埋藏在身体里的最深最深处。 现在他死了,他所有的缺点都随他一同远去,而记忆中,只留下他的好,他的种种甜蜜,种种可爱。愧疚与怀念与纷纷扬扬的往事,涌上心头。毕竟在他们人生最美好的那一段岁月里,他们曾经是那样的相爱。 投掷炸弹的尹奉吉被当场捕获。 他倒是个硬骨头,熬过几种酷刑,半个字也没有吐露。不过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宪兵和警察们也有办法凭着蛛丝马迹展开搜捕,从他如何来到中国开始,住在什么地方,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人,开始一一调查。因为这次事件震惊日本朝野,日本天皇下令彻查事件,就算把整个上海倒翻过来,也势必要把参与此事的抗日份子全部捉拿。日本军方抱着宁杀错,绝不放过的复仇心态,一时间上海恐怖四漫,人人自危,不知狱中郊外又新添了多少冤魂。 大约一个礼拜的地毯式搜索之后,事情渐渐的浮出水面。 第九天,一份事件秘密调查报告交到了柳川的手中。 薄薄的数页纸,柳川看了几乎一整天。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什么也不吃,甚至连来为他伤口换药的医生护士也被他赶走。 那天傍晚,脸色铁青的柳川正男坐在书房,拿起电话机,拨了一通电话,发出了他的指令。他的眼神阴沉如狼。 容雅在日本人的医院里住了几日就搬回了容家调养。 他头部受了些轻伤,大约是摔倒时撞在石台阶上,只是稍有些头晕,别的倒没什么不适。不过颇讽刺的是,在手榴弹爆炸之时,竟然是他最恨的荒木光救了他一命,那时他刚好站在容雅的面前,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两块弹片,而在荒木光倒下的时候又撞在容雅身上,把容雅撞得直飞出去。所以虽然距离爆炸点很近,可是奇蹟般的,容雅居然没受什么大伤。 但奇怪的是,劫后余生的大少爷,并没有表示出如他的家人一般的欢喜庆幸。相反,他看起来很不开心。本来就是沉默的人,现在话更少了,有时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悲哀。是的,应该是悲哀。柳儿还记得,当昏迷中的大少爷终于睁开眼睛,看清守候在他面前的容修和柳儿的面孔时,那张苍白的脸上出现的表情绝对不是欣喜,而是失望。像是对着什么事失望透顶。当他问清柳川正男的情况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抬起眼睛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直直望着日本医院那洁白屋顶,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他想要却怎么也看不穿。 容家大少爷大难不死,容家上下额手称庆。 容修守着儿子直念佛,感谢神灵保佑。又搬出他那一套不要和日本人走得太近的道理说了一通。容雅一声不吭的听着,不置可否。 回了容家,大爷在自己房里养伤,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玩琴。 柳儿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么悲伤的琴声,就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无可倾诉。有时极低极低,音若游丝,就像琴弦将断,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然而琴弦究竟未断,苍凉的音色忽又横空出世,听起来不只是旷远的悲凉,更令人惊心。 容老爷在自己的书斋,听到这样的琴声,眉宇间忧色深沉,摇头叹息连连。 有时柳儿坐在自己的房里,听到这样的琴声,无端端就会落下泪来。它让人觉得,人生不过是万般无奈,万般哀苦。在黑暗的静夜之中听到这断魂般的琴声,简直有些让人发冷。 也许那时柳儿就隐隐感觉到,大少爷的琴声中的不祥之气。 所以,身穿黑衣的秘密警察出现在容雅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觉得意外。 柳川正男远远的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容雅,没有说话。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从敞开的衣襟,可以看到身上还包扎着绷带,伤势未愈。但他阴郁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就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紧盯着他,就像要把容雅从头剖开,看个明白。 容雅对柳川对视了几秒钟,移开了眼睛。 想不到,他们终会如此相见。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感觉并不好受。容雅缓缓上前几步,将一只黑色的琴匣放在柳川的办公桌上。 「这是你借我的东西,」容雅开口道:「我想,今后我大概是用不上了。」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琴盒的表面:「幸好它完好无损,容某今天得以完璧归赵。」 柳川的目光缓缓地从容雅的脸上回到琴上,像被火灼伤似的,目光微微一跳。 「……当我看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柳川道。 可是他不得不相信。他无法忘记容雅最后凝视着他的那双悲伤的眼睛。他为什么那么悲哀?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有什么话他无法对他说?那时他感到隐隐不安。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对了,只是当时他连想也不敢那么去想。 容雅道:「是真的。」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一齐死在那个时刻?这对他们来说,是幸或是不幸? 怒火从柳川的胸中燃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这就是中国人对待朋友之道?欺骗?」 容雅没有回答。 柳川的声音陡然一变,话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哦,我差点忘记了。容先生怎么会有日本人的朋友呢?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容雅开口说:「柳川先生言重了。其实当他们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你现在的感受容某就已经领教过了。」 容雅抬起眼睛:「难道这就是你们日本人的交友之道?」 柳川一怔。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柳川涩然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容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并不是唯一失望的人。」 「我所担任的职务,真的那么重要?我原以为,在你我之间,这些是最最不重要的。」 「你错了。」容雅一字字的说:「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谈话中断了,两个人对视着。 两个人都满含着愤怒,失望,与一种模模糊糊的委屈心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的目光也没有退缩。 过了很久,柳川才再次开口,沉声道:「在那个时候,你本来有机会逃离的。为什么,你没有走?」 容雅淡然道:「容某为国为民,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柳川先生以国士待我,容雅又岂能不以死相报?」 柳川的手背一震。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个傻瓜!柳川痛苦的想,谁要他以死相报,他一直在保护他,不只是希望在这动乱之时,他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吗? 够了,柳川忽然觉得十分疲倦,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他已经不想再和他吵嘴斗气了。争吵就像一柄双刃剑,除了彼此伤害,其他毫无意义。 柳川问:「刚才你说的他们,他们是谁?」 容雅不说话了。 「告诉我,他们是谁?!」柳川提高声音。 「柳川先生,容雅今天来到这里,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要容某的头颅容易,要容雅开口,却是难如登天。」 「傻瓜!我要你的头干什么?你只要给我一个名字,和你接触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就能保证你活下去!」柳川猛地从书桌后站了起身。他的动作太猛,扯动伤口,胸腔的剧痛让他大咳起来。 容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柳川正男。记忆中的他一直是镇定、从容、举止优雅的。不知为什么,这样激动的柳川,竟然让他觉得有点感动。 柳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地重新坐了回去。 容雅道:「对不起,恕难从命。」 柳川看着他,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倔强脾气又上来了。 「你听说过金九这个人吗?」柳川突然问。 容雅一怔,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柳川的声音里有一丝嘲讽。 「不知道。」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4节 「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是民族英雄吗?」柳川道:「其实你不过是别人计划中的一步棋子。你连这件事的总策划人是谁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的为他去卖命!在牺牲了你和那个姓尹的韩国人以后,他自己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容雅回答道:「我的确不知道金九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总策划者是谁,但我却知道,我不是为了他做这件事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祖国,为了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同胞亲人。容雅此心,可对日月。」 好一个此心可对日月!柳川道:「容先生,我劝你想清楚,你有家人,有自己的事业,你真的忍心放弃?」 容雅道:「容某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只求成仁,死而无憾。但此事与容某家人无关。」 柳川紧紧的盯着容雅看了一会儿,突然按铃叫进来两个警卫:「你们带容先生到楼下去转一转,再回来这里。」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他去得熟了的日本领事馆地下,竟然还有三层地牢。 甫下到第二层,一种难以忍受的恶臭迎面扑来。那是积水的潮湿味、青苔味、人的粪便味、汗臭味、血腥味,某种东西烧糊的焦味混合而成的浓烈气息,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惨叫声,挣扎声,还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人间地狱活生生的呈现在容雅面前。 越往前行,越是狰狞。 容雅从小娇生惯养,青函还时常被老父打打手心,可他却是连竹鞭子也没挨过,哪里见过这些血淋淋的残酷画面。一幕幕看过去,已是全身冷汗,头痛欲呕。 参观完秘密警察的刑询地牢,容雅重新被带回柳川的办公室。刚才在地牢中停留的不到十分钟时间,感觉却像是从天堂地狱走了一转。 柳川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地站在他面前的容雅,问:「容先生,我现在再问你,中国方面的接头人的姓名,你会告诉我吗?」 容雅紧紧的握着拳,指甲几乎深深掐进肉里。 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柳川闭上眼睛:「那实在是太遗憾了。」 第十六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容雅被秘密警察带走的时候,容修正在华连成打点事务。 气急败坏的孙三驾马来把这事对他一说,老头子当场就昏了过去。身边的人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把他救醒,再一听罪名竟然是刺杀皇军,儿子竟然是震惊中日韩三国的虹口刺杀事件的参与者,容修两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 容修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忽忽悠悠到地府走了一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昏日暗,魂魄不齐,四肢软软的,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就连说话的气也提不上来。 孙老金在一旁守着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一双眼眶通红。五大三粗的孙三蹲在一旁哭得像个孩子。他们能哭,自己不能,儿子还得自己去救。只要这辈子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能不管这件事。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求容雅的那个日本高官朋友。容修并不知道逮捕容雅的命令就是柳川亲自下达的,以为这次那日本领事还能帮忙。 容修又请出上次那尊玉观音,要见柳川。可是这一次,柳川避而不见。老头子以为钱能通神,摇出大把银元想贿赂守门的卫兵。可是镇守领事馆的亲兵们却是军令如山,哪里敢要容修的银子?虽说在柳川正男的授意下,对这个支那老头子还算客气,但容修要见总领事,是千难万难。 一连三天了,容雅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被收押在秘密警察审问犯人的地牢中,却没受什么刑,一日三餐还按时供应。但地牢阴暗潮湿,腐臭阵阵不时随惨叫传来,对容雅来说,已是如同身在地狱,哪里还吃得下饭。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白纸,那是柳川叫人放的,说容先生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就随时把那个名字写在这张纸上,那他随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容雅双手被铐,席地而坐,对那张纸,看也不看一眼。 柳川曾经来见过他一次。只有他自己,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向容雅保证,只要他交待了中国方面的接头人,追捕行动将安排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是容雅透露了风声。他也曾听说,有一些过激的行为,是中国方面惩罚背叛者的家人来起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如果容雅担心自己的家人安全,他们完全可以提供最严密的保安活动,甚至可以安排容家转移去日本。 但他这些话就像是对着空气讲的,没有丝毫效果。 其实容雅的反应也在柳川的预料之中。如果这样就乖乖就范,那他也不是柳川所认识的容雅了。只是这些话,他不得不说。因为另一方面,他也深知人性,人性总有软弱的时候,那怕只是一瞬间,他也不想错过。 柳川身上的压力,是难以想像的沉重。 「……这一次抓到的那个中国人,就是上次你请求我打电话给荒木光救的那一个?」 「是的。」 「当时你对我说,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已经越来越恶劣。你希望通过帮助这个中国人,来表达我们大日本帝国对邻邦的善意。因为他是在上海非常有名的人,大日本帝国东亚共荣圈的建立,需要像这样的中国人成为朋友,对不对?」 「是的。」 「这次虹口公园事件的主要参与者,正是这个你视之为朋友的中国人,对不对?」 「是的。」 「据说本来那天是不允许中国人进入会场的,但是因为他是你邀请的朋友,所以身份特殊。他是搭你的专车进去的,甚至没有经过搜身检查,对不对?」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说得很慢,没有丝毫责怪的口气。但柳川额头已经渗出细小的汗珠。 他手握电话,点头回答:「是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的朋友,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抗日份子?」 柳川无话可说,只有对着电话鞠躬:「对不起。」 「你在和他交往之前,难道没有将这个人好好的彻查一番?」 「这都是我的错。」 「这可不像你啊,柳川君。你从来都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啊。」 「对不起。」 「柳川君!」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提高了:「请你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道歉!这一次刺杀事件,不仅当场炸死了我军驻中国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死伤的几乎全是日军在中国的高级将校,参谋官与外交公使。这是目前为止,中方任何一次战役也没有达到过的重创。你明白吗!」 柳川唯有深深鞠躬:「是。」 「更为难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放低了些:「更为难的是,当场死亡的海军少将荒木光,是军部最高司令官荒木贞夫大将的独生子。这你应该清楚。荒木大将几乎气得发疯,已经三次向国会施压,要求尽快严惩凶手!」 「是。」 「天皇陛下的压力也很大……大家都等着,你们秘密警察这一次,能够尽快给陛下、给国会、给军部一个交待,也给全日本人民一个交待。」 「我明白。」 停了停,电话那边道:「柳川君,你的心情,我能够体谅。这个中国人,是那个人的哥哥,对不对?」 柳川低声道:「是的。」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保全他。可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得自救。这一次的事闹得太大了,早些了结,对大家都好。拖太久,就会脱离我们的掌控,到时一切都很难说了。你明白吗?」 「是。」 对方已经放下电话,柳川还握着听筒发怔。 他的助手,山本友和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关切地注视着他。此时见柳川大人忧形于色,便试探道:「柳川大人,那个支那人如此冥顽不灵,不用些刑罚,只怕他是不肯开口。」 柳川缓缓地将目光移到山本友和脸上,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张脸涨得通红的真理子闯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警卫为难地解释:「对不起柳川大人,小姐她一定要进来,我们拦也拦不住……」 真理子也不理他们,迳自扑进柳川怀里:「哥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容桑、容桑怎么会是……」 她抓着他的肩头,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希望能够听到柳川说,是的,是我们弄错了。但柳川沉着脸,对警卫道:「真是无用!连个女人也拦不住!」 真理子道:「哥哥!」 真理子一开始对容雅牵涉虹口事件一无所知,她还吵着要去容家探望容雅,被柳川近乎无礼的拒绝了。一向宠爱自己的哥哥态度变得如此专横,真理子又是委屈又是惊讶。柳川不知道真理子是从哪里打听到容雅被捕的消息。也许是副队长小田切告诉她的,据说他一直对真理子痴心妄想。 柳川道:「阿镜呢?真不像话,快把小姐带走。」 真理子摇撼着柳川:「哥哥,容桑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是也很喜欢容桑吗?为什么?哥哥?为什么?」 老妪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快步走进来,扶住真理子的肩:「小姐,我们回去,小姐……」 她的声音虽然柔和,但手劲显然不小,真理子几乎是被她硬拖出去的。 真理子尖声哭道:「哥哥,不许你伤害容桑!你要是伤害他,我就会恨你!我会恨你!……」 柳川道:「关门!」 山本友和听话地为他关上房门。 柳川心烦意乱地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才道:「不好意思,舍妹让你见笑了。」 「哪里,柳川大人言重了。」 柳川道:「那个容老板,他今天还在领事馆门外等着见我吗?」 「呃?啊,是的。」 「你去请他进来。」 容修蒙柳川大人肯接见,喜出望外。 柳川端坐在书桌后:「客气的话我们就不要多说了,容老板,今天您是为您儿子的事来见我的吧?」 容修拚命点头:「正是,正是。」 「容老板大概也知道,容先生是我的朋友。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我也非常遗憾。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帮他……」 「那太好了,太感激了。」 「但我有这个心,您的儿子也未必肯领情。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就算岸上的人伸出了手,也要水里那人愿意拉才行,您说对不对?」 「很对,很对,只要柳川先生肯帮忙……」 「我们带走容先生,并无恶意。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为难他。您自己儿子的倔脾气,想必您也清楚。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只要容先生肯说出谁是他的上面联络人──我只要一个名字──我就能保证他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容修心里明白了。这,这不是叫容雅出卖他的同志吗! 「既然容老板亲自来了,还要请您劝劝您儿子。也许容先生看在父子情面上,回心转意也说不定。容老板觉得呢?」 「是,是,让我去和犬子说说。我愿意,我愿意。」容修点头不迭。 地牢里又阴又湿,虽然白天也亮着灯,但仍然光线昏暗,潮气扑鼻。 容修老远看到一个瘦长人影坐在问询室的地上,心中一酸,开口道:「南琴……」 他的宝贝儿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子,竟然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受罪。容修心痛如绞,眼泪汪汪。 容雅听见脚步声传来,以为又是日本人,连头也懒得抬起来。突然听见老父的声音,真是疑是梦中。 「爸!」 「南琴!」容修抬袖拭泪:「让爸爸好好看看你,你瘦了,好孩子,他们让你受苦了吗?」 「没有,没有。」容雅见老父如此悲伤,心中酸楚:「爸,你别担心。」 隔着囚室的铁栏,容修拉着儿子的手道:「刚才柳川总领事跟我说,让我来劝劝你,我还以为要搭车去日本军营呢,却想不到他让人带着我下到地牢。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就关在他的领事馆下面。你们、你们不是朋友吗?怎么会……」 容雅苦笑:「爸,你别去求他了。我们也不是朋友。中国人和日本人,怎么做得成朋友。」 「南琴,刚才柳川总领事说,只要你把和你联络的那个上头人的名字告诉他,他就能保你平安。爸身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爸还指望着你能给爸养老送终,给咱们容家传宗接代,可是,你这么年纪轻轻就遇上这么一件事……」容老板冰冷柔软的手指,在容雅手中颤抖:「你说,爸怎么想得通?你这么老实的一个孩子,却成了抗日的革命份子,要是你有个什么不测,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你的娘亲啊……」 「爸……」 「这三天,爸一夜上也没阖过眼,白天就指望着柳川总领事能见见我,帮咱们一把。到了夜里,就想起你,想起青函从前的事,想到你们现在的事,就怎么也睡不着。南琴,爸今年也六十了,这一辈子,福也享过,罪也受过,你说,到了我这把岁数,还求什么呢?不就求个全家上下平平安安,一家老小高高兴兴在一起?你说爸自私,爸也认了。外面哪怕天塌下来呢,只要不砸到你,只要不砸到青函,我就不管。什么军国大事,什么为国捐躯,爸只知道,咱们小老百姓,最要紧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都是假的。爸唱了一辈子的戏,还不是知道什么是忠奸?鼓儿词里说,说忠良,道忠良,忠良自古无下场,这个道理,不难懂!所以,爸不要你们做忠良,做英雄,只求你们别闹腾了,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爸的要求,难道也太过份了?」 容雅道:「爸,你看中国目前这形势,那鬼子能容许咱们好好过日子吗?」 「南琴,你听爸说完。」容修抬起袖子擦眼睛:「你这孩子我知道,外表看起来柔顺,骨子里却比谁都刚强。你拿定了主意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可是,就算你不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老爸爸吧,你也得保全自己啊。就算爸求你了,你就看在爸生你养你一场的份儿上,看在爸疼你一场份儿上,你难道真的忍心让爸爸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你还不如先拿刀杀了爸好了!」 容雅跪在父亲面前,闭上眼睛,两行泪滑过脸颊。 「南琴,听爸的话,把那笔拿起来,就在那纸上,写个名字。然后咱们就回家,好不好?就算是做汉奸,做小人,这骂名,你是替爸背起来的。你这是在尽孝道,孝字底下无是非!没人能够怪你,要怪,都怪我这自私昏庸的老头子好了!」 容雅睁开眼睛,凝视着父亲,道:「爸……南琴,南琴对不起您……」 他抬手拭了拭眼,转身取过地上的纸笔,伏地疾书起来。 容修见状,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终于听了自己的话,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家了。悲的是他硬逼着南琴背叛自己的意志,向日本人屈膝以求苟全,连他自己也觉得耻辱。只是若换了是自己,日本人就算杀了他的头也没关系。但这一次,日本人要杀的是他比性命更宝贵的儿子。 容雅写毕,笔拿在手里,望着将那张纸发了一会呆,再将其对折。跟容修进来的山本立即上前来。 容雅道:「你把这张纸,拿给柳川先生看,他就会明白了。」 山本微笑道:「容先生真是聪明人。」 容雅又道:「爸,您一定要明白,南琴这么做,正是因为顾念你,顾念咱们容家。你回去以后,快找人去把青函接回来,他一个人在外面,也苦……」 容修道:「好的,好的。等你出来了,家里的事,一切都好说。」 说着和山本一起出去见柳川,现在只等他一声令下说放人了。 柳川靠在黑色的高背椅中,手里拿着容雅写的那张纸,慢慢的读。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容修小心翼翼道:「柳川总领事,是不是应该把南琴给放了?」 柳川的眼睛,慢慢地从纸上,移到容修的脸上。他盯着容修看,看得容修心里发毛,只怕这小鬼子不守信用,出尔反尔。容修突然想到这种可能,后背的汗毛都炸了。那南琴,南琴不是枉做了小人吗? 柳川道:「这是你儿子交待的东西,容老板,你也看看。」 容修战战兢兢接了过来,展开。只见上面清秀的笔迹,龙飞凤舞地写着:「老大哪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男儿到死心如铁。」柳川缓缓道:「好一个男儿到死心如铁!」 容修捧着儿子的字,全身颤抖,老泪纵横。 柳川道:「容老板,您回去吧。这里您已经帮不上忙了。」 他闭上眼睛,靠进那把宽大的椅子,不想再说一个字。 第十七章 无计留春住 又是一月结帐日。秦家班的帐房先生恭恭敬敬双手奉上银元两千。容嫣自然诧异。 老先生说:「咱们班主说了,只要容二爷在咱们容家班住一天,就是咱们这里的台柱子。唱不唱戏不打紧。」 容嫣道:「这是什么话,不唱戏算什么台柱子?我在你们班子里,当然是想唱戏的。我还正要去问秦班主呢,什么时候给我上戏?」 帐房先生面有难色:「这……二爷,这事不归咱管,您老点点钱,收好。有机会在沈先生和日本朋友们面前多多包涵咱们这戏班子,已经是天大的情面了。」 容嫣脸色通红:「我……」 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已经把他看作和日本人是一路的了,对他是又鄙又怕。 沈汉臣自从和石原称兄道弟之后,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一开始他进入天津新闻报,动机倒还单纯,只是想展示自己才华,实现平生抱负。可既然做了社论主笔,又与日本人日益亲近,观点难免日渐偏颇。对他来说,中国人实在是没有丝毫亲善与他,从前在上海晚报的经历,记得的都是欺侮与轻视。他打心底里感激来到天津,认识了亲日的顾先生和那一大帮日本人。他们重视他、尊敬他、礼遇他,让他做人第一次感到事事顺心,扬眉吐气。他实在已经受够了贫穷和白眼,过够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沈汉臣到底还是读书人,抱着一种旧式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心态,一支笔杆自然妙笔生花。日本人一心想在文化上侵略中国人心,与中国强大的抗日文人阵营相对抗,草创时期人才紧缺,正需要像沈汉臣这样的文人为他们摇旗呐喊,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这段日子的沈汉臣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脱了长衫穿上了西装,倒也威武挺拔,顾盼之间自信飞扬。石原康夫特地拨了一间大公寓给沈汉臣,里面装修精致,不但装了电话,甚至还有暖气。沈汉臣立即就要容嫣搬来与他同住。容嫣住了十来天,受不了日日都有日本人上门拜访,常常借故住回秦家班的厢房,惹得沈汉臣好生不快。 容嫣不知道,秦家班迟迟不给他排戏,也是沈汉臣通过关系打了招呼。沈汉臣实在不想容嫣再和从前那些唱戏的扯上关系。从前是因为穷,没办法养得起他,现在钱已经不成为问题,沈汉臣就是不明白,容嫣为什么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去台上演出那份低下的虚荣? 如今眼下,沈先生说话当然比容二爷管用。 容雅被捕的消息,沈汉臣一早已经得知。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家告诉容嫣,但随后转念一想,以容嫣脾气,完全有可能心急火燎头也不回的跑回上海去。他这一去,可还回得来吗?沈汉臣如此一想,心下已经冷了半截。回了家,看了容嫣,几次将言欲言,但是到最后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近来容嫣也怪怪的,非但不太为自己的腾飞高兴,反而常泼冷水。沈汉臣不想为了这些事和他吵,尽量让着他。到末了,容嫣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一个人发了阵呆,长叹道:「汉臣,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沈汉臣从他身后环抱着他,将脸埋进他的脖子根:「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那都是为了你。」 这天沈汉臣先回了家,正在打算今晚和容嫣去哪里吃饭。忽然大门砰地打开,面无人色的容嫣站在门口,直直地看着他,手里紧握着一卷报纸,像中了邪。 沈汉臣从沙发里站起身:「青函,你怎么了?」 容嫣把手中的报纸向沈汉臣掷去,厉声道:「你到底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报纸在空中纷纷四扬,沈汉臣看他那样子,心里已经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事。心中有些发虚,支吾道:「青函,你说的是……」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青函,你……」 「别装傻!我哥……」容嫣哽咽了一声,道:「你成天和那些日本人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亏你还是搞新闻的!虹口公园的刺杀事件!你不是还在报纸上说是匹夫之勇,是破坏中日之间的和平之举吗!你……你……」 沈汉臣见容嫣双目发红,脸色惨白,已是又气又急到极点。他试着小心翼翼的接近容嫣:「青函,我真的……真的是刚刚才知道。那些日本人,怎么会跟我说这些?我们聊的不过是中美日这些国家之间的形势……」 「胡说!」 容嫣看着沈汉臣的脸,全身发抖,只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虚伪过。平日里恨他投靠日本人的羞愤和怨气,在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来。他对准那张脸就是一掌。 沈汉臣应声后仰。他用手捂住左颊,再也没有想到容嫣会打自己,先是呆住了,再苦笑:「好,好,我打过你,你也打还我。这个债也是要还的。」 容嫣打过沈汉臣一掌之后,反而头脑清楚一些了。呆了一阵,目中突然落下泪来:「今天我从秦家班回来的路上,听见一街的报僮都在叫卖……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我……」 那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容嫣全身颤抖,道:「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我哥,我最知道他,再老实没有的一个人了,怎么会……怎么会……」他仰起头,抓紧沈汉臣的衣袖:「汉臣,你不和石原先生很熟吗?你去和他说说,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他不是很有办法的人吗?你求求他,救救我哥,你求他救救我哥!」 「这……」 「汉臣,我求你了,汉臣……」眼泪夺眶而出:「我现在,也只有求你……我,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 「青函!别说傻话!我明天就去找石原先生,看看他能不能帮上一把。」 「现在去,汉臣,现在!」 沈汉臣好生踌躇。他听石原康夫说过对这件事的看法,石原康夫那愤慨的表情,扬言若捉拿到真凶,一定要严惩凶手,言犹在耳。可是,看容嫣如此慌乱失措,他只好答应:「好,好,我现在去。你乖乖的在家里等我。别急,别担心,啊?」 到了石原康夫住所,另外还有几个日本军官在那里。沈汉臣苦于找不到机会向石原康夫说出来意。坐在那里陪那几位日本军官聊了一会儿,石原康夫突然道:「汉臣兄,我近来得了一张中国的古画,未解其中真意,正要请你指点指点,可否跟我去书房一下?」 沈汉臣道:「不敢当。沈某这次真是又有眼福了。」 两人来了书房,石原康夫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沈汉臣。沈汉臣疑惑地打开,里面放着两张剪报。 一张是寻人启事,沈汉臣看了一眼,后背就一阵冒汗。那是徐若虚的家人登的,南京记者无故失踪,在战乱时代,实在算不得大新闻。也唯有在报纸上登登启事,在警察局报个案而已。另一张是一则小新闻,讲的是护城河里的无名男尸,体型与失踪记者相似,已经让徐家的人去认尸。经调查,怀疑可能是死者生前饮酒过量,失足落水而死云云。 石原康夫微笑着看沈汉臣:「汉臣兄可还满意?」 对于徐若虚的死,沈汉臣丝毫也没有悲悯之意,他只觉得隐隐可怕。眼前的石原杀一个中国人,真如俗话说的,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想到徐若虚从前在办公室高谈阔论的样子,那时他大概想不到,自己的生死如此轻易的操纵在某人的手里。 听到石原发问,沈汉臣忙笑道:「为了小弟的事,真是让石原兄操心了。」 石原康夫不以为意,一笑:「小事一桩。改天你和二爷请我喝杯茶就可以了。」 又是容嫣。沈汉臣听到石原康夫事事提到容嫣,心里有一种微妙的不快。但很快将它扔在了一边。眼前的人,恩威并施,让沈汉臣觉得心下惴惴。沈汉臣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是这个人的朋友。 石原又道:「汉臣兄这样急急忙忙的来找我,有什么事吧?方才在外人面前,看汉臣兄欲言又止的样子,所以特地请汉臣兄来内间,比较方便说话。」 沈汉臣嚅嚅道:「我……我听说,虹口事件的那个主犯……」 「是,那个韩国人已经枪决了。韩国独立党的负责人金九也在通辑中。中国方面也杀了些人,可惜还是跑了几个。这些,汉臣兄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石原康夫很干脆的说:「我的弟弟石原莞尔已经奉命为了这件事专程赶往上海督办,相信这件事几天内会有结果。」 「您的弟弟?」 「不错。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也相当有头脑。」 ──一定会比那个亲中派的柳川正男办事得力得多。石原康夫心里想,前首相的人,还真是不可信任。 他哼了一声,接着道:「他是日本驻上海陆战队中佐。因为对军部忠心耿耿,很受荒木大将的信任。这一次是荒木大将直接授命于他办理此案。作为一名军人,我完全相信他能够不负重望,尽快将所有原凶捉拿正法,为我们全日本的军人雪耻。」 沈汉臣的嘴巴像被塞了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机械的点头附和。 石原康夫话锋一转:「汉臣兄怎么突然关心起此事来?」 为容雅求情的话在沈汉臣的嘴里转了圈,却再也说不出来。 石原笑道:「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俩别尽顾着躲在里间说话,也出去坐坐。」 沈汉臣道:「是,是。」 容嫣心惊肉跳的在家里等沈汉臣,只觉得时间每一秒都过得好慢,好不容易听见门响,他猛地迎上前去:「汉臣,你可算回来了,见到石原先生了吗?他怎么说?」 沈汉臣关了门,不敢看容嫣的眼睛:「见是见到了……」 「他答应帮忙了吗?你怎么跟他说的?我哥他……他有救吗?」 沈汉臣道:「青函,你别太幼稚了。这件事可不是青帮之类的私人恩怨。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这里面牵涉了太多的政治因素,不是哪个人一句话可以办到的……」 「这是什么意思?石原先生不肯帮忙?」 「人家是不肯帮忙,也不能帮这个忙!你哥刺杀的可是他们日本军部的高级将领!这件事就算日本天皇出面未必也压得下来。军心民愤在那儿!那石原先生也不是万能的……」 「你不是说他很有办法吗?」容嫣大叫:「那我哥怎么办?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你哥也真是的,」沈汉臣觉得烦起来了:「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干嘛要去做这样的事?」 「我哥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他杀日本狗!他没错!」容嫣失控地大叫:「至少他没有做汉奸!」 沈汉臣像被针刺了一般,脸色也变了:「你,你说谁是汉奸?」 这话把容嫣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脸色惨白,用力咬住下唇。 「好,好,好。我知道你说我是汉奸!」沈汉臣冷笑道:「谁叫我还有几个日本人做朋友呢。可你也不想想,你被青帮欺负的时候,谁帮你教训那帮混蛋出气?你不想想,刚才又是谁在求这个汉奸,去找日本人说情面!现在说情不成,过河拆桥,倒理直气壮说我是汉奸了!」 容嫣只觉胸前像有个麻团塞得发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口气,哀求道:「汉臣,我求求你,你再去和石原先生说说……」 沈汉臣冷冷道:「哟,刚才不还说我是汉奸吗?这会儿又要我去求日本人了?这个骂名我可背不起。要去你自己去!」 容嫣在那一刻对这个男人彻底心如死灰。 他缓缓道:「好,我去!为了我哥,就是叫我立即死也没有二话!」 沈汉臣跳了起来:「你疯了!」 「你走开!」 「不许去!」 「走开!」 两个人声嘶力竭彼此对吼,像两只野兽一样互相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容嫣几乎是在此时惊异地发现另一个自己。原来那个自己,是几乎恨着沈汉臣的。他说不清什么时候,恨意像蛇一样无声无息的钻进他的心里,隐藏在爱意之下,蛰伏在日常的生活中,只等待着某一天的爆发,就像现在这样,突然紧紧咬住自己的咽喉。也许是看着沈汉臣一天天沦为日本奴的时候,也许还要早一点,是从那次他挥拳打自己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是从他不得不抛家弃徒,从此离开戏台子的那天起…… 如果没有突然发生的这件事,他也许,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体里潜藏的这另一个自己,一直到死的那天也发现不了。 「沈汉臣,你放开我。」容嫣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要不你今天就在这里杀了我。」 「青函!」 容嫣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汉臣的眼睛,缓缓道:「沈汉臣,我问你,若是将要被杀的是你的亲人,你会不会不顾性命的去救他?只因为他是我哥哥,所以他就那么不重要?所以你就可以眼看着他去死?你就那么恨他?你就那么恨我的家人?」 沈汉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容嫣猛地推开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容嫣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街上,这一路上很难叫到黄包车。记忆中也有一次和沈汉臣吵了架,深夜流落街头。那一次他仍然难以放下最初的一片真情,可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心灰意冷,无家可归。 他下定决心。如果有最微小的一丝希望,可以救得南琴的性命,而被自己错失的话,一直到死,他大概也无法原谅自己。 来到石原的住宅时已经是午夜。 但奇怪的是,那所房子依然亮着灯。甚至门口拿着刺刀的卫兵还没来得及进去通报,房子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刺目的白色灯光中,石原康夫的笑意令人捉摸不透:「你终于来了,二爷。我一直在等你。」 「你一直在等我?」容嫣意外的说。 「是的,请进。」 石原康夫穿着青色的和式睡衣,腰间束着一条深色丝带,和平时穿着军装的他给人的感觉判若两人。容嫣小心翼翼的跟着他进了客厅。客厅空无一人,低矮的木几上,摆着陶制的茶壶,和两只茶杯。 「你知道我要来?」 「当然。」 容嫣心里一动:「是沈汉臣给你打了电话?」 「汉臣兄?不不,并没有。」石原康夫把容嫣请到位子上坐下。容嫣不习惯日本人式的跪坐,盘起双腿坐在茶几边。 听到石原的回答,容嫣心里微微泛起一阵失望。 「我不但知道二爷会来,而且还知道二爷会为什么来。」石原康夫微笑着,斟了一杯绿茶递到容嫣面前:「容二爷,请用茶。」 「为什么?」容嫣疑惑地看着他。 「刚才汉臣兄急急匆匆的来了又去,欲言又止,却什么话也没对我说。我就知道,过不了多久,二爷就会亲自来了。」石原康夫神秘莫测地微笑:「因为那件事实在是太重要了,对不对?」 「沈……沈汉臣他,刚才来一趟,却什么也没有说?」 「是啊。其实我本来估算着,这两天容二爷或者汉臣兄就会来造访,结果一直拖到今夜才来,我就知道,一定是汉臣兄拖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二爷您。」 容嫣脸色都变了,手指紧抓住身下的坐榻。 一直到刚才,他还在对他当面撒谎!他还在骗他! 如果不是他听到报僮的叫卖声,如果不是他自己发现了真相,他大概会一直瞒住他,直到他哥哥被杀死也瞒住他…… 「当然,二爷你也不必太在意。汉臣兄想必也是担心你,怕你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他也是为了你好。」石原康夫察言观色,温声道。 半晌,容嫣艰难地道:「你……你刚才说他来了一趟,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是啊。我还特地请汉臣兄来到里间,以为他有什么秘密的话要告诉我。结果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不过,」石原康夫似笑非笑的说:「他虽然什么也没说,我大概还是猜到了他的来意。汉臣兄实在是太客气了,像我们这样的好朋友,有什么事不可以说的呢?虽然帮不帮得上忙是一回事,但至少我们可以尽力一试,做最后的努力对不对?」 容嫣想,他太傻了,他实在是太傻了。亏他还那么相信他,还流着眼泪拜托他……这就是他不惜抛弃一切也要跟随的人,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情深义重的男人。 石原康夫的最后一句话让容嫣痛不欲生的心蓦地看到一线希望。他就像是在涛天洪水里挣扎的人,突然有人向他伸出一条柳枝。 容嫣猛地向前扑倒,双膝着地跪在石原康夫面前:「石原先生!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来就是为了拜托你,救救我哥哥──我求你了!」 「容二爷,快快,别这样,来,坐好。」 容嫣深深俯下身子,道:「石原先生,我容嫣这一辈子,只跪过父母和祖师爷。我今天给您跪下求您了,救我哥一命,我容嫣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您的大恩!」 「容二爷快别这么说。」石原康夫慌忙伸手来扶起容嫣。他抓着容嫣的手道:「其实二爷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来找我的呀。何必再经由他人之手?莫非二爷心里没有当我是朋友?」 容嫣惊觉自己的手被这男人紧紧握住,自己也几乎是被强行靠在这男人的臂弯里。 其实石原康夫喜好男色在日本军部内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刚刚招入伍的新兵少年,外貌清秀白净点的,经由他手玩弄过的不知凡几。但因他兄弟两人皆为军部高官,又都是「一夕会」的成员,一个掌持兵权,一个掌持政论,根深势大,所以竟无人敢反抗于他。而且他们兄弟又甚得军部大将荒木贞夫宠信,可以说是只手遮天。 自从最初他听沈汉臣说了容嫣之事,就对容嫣起了极大的兴趣。迫不及待的相约一见,果然惊为天人,竟觉得自己过去多年来玩弄过的俊俏少年没一个能够与之相比。可是一直碍于国家还要利用像沈汉臣这样的人,所以才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欲念,另想方法接近容嫣。无奈容嫣对日本人戒心极重,相处之时一直若即若离,更引得石原康夫心痒难搔。想不到眼前平白来了个如此大好机会,怎肯放过。 他把发烫的嘴唇贴在容嫣耳边,口里吐出灼热的气息:「我可是,一直把二爷当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容嫣吓呆了,本能的推开他:「石原先生!请自重!」 石原康夫反将他抱得更紧:「我也真替容二爷可惜。像您这样如花似玉的人物,何必死心塌地的跟着那个没用的男人呢?他根本不懂得如何疼爱你。那个弱小的中国男人,他是无法保护您的!」 容嫣闻言彻底心惊,巨大的恐怖从心底里升了上来,拚命往外挣。石原康夫就势将他推倒,压在身下。口里不清不楚的说着:「让我来保护你,二爷。投入我的怀里吧……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我,我自见过你……就情不自禁,没有一晚上不想着你……」 他嘴里的气息喷在容嫣的脸上,脖子上,嘬着嘴就来吸容嫣的耳根。容嫣挣扎中踢翻放在一边的小茶几,茶壶和茶杯打翻了,茶水流了一地。 石原康夫急了,道:「容二爷,你还想不想救你哥哥?你难道要眼看你哥哥死去吗?」 容嫣全身一震,反抗稍缓。 石原康夫一边伸手解着容嫣的长衫,一边道:「负责你哥哥那个案件的,可是我的弟弟……只要我一句话,要他生要他死容易至极!」 容嫣只觉得肩头一凉,外衣已经被完全剥下,雪白的身体被紧紧按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石原康夫看着那白得耀眼的皮肤上娇艳的两点浅红,兴奋得全身打颤,嘴里说了句:「真棒!」便埋下头去。 此时容嫣心里一片慌乱,但又非常清楚,非常清楚的知道羞耻与抗拒。他的身体忠于自己心底里最本能的愿望,开始拚命挣扎。 石原康夫几番努力也不能得手,欲火上冲化为焦躁。 「混帐!」 他突然猛地抬起身,挥手就是重重一拳打在容嫣脸上。 容嫣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嘴里一片腥甜,眼前金星乱冒。 石原康夫见这一拳下去有些效用,容嫣好像乖了一点,打得顺了手,又是重重几拳打在容嫣脸上,这一次,容嫣是连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全身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昏昏沉沉之中听得石原康夫骂道:「可恶!漂亮的脸都打坏了!实在是太可恶了!」 压着自己的身子忽地一轻,石原康夫怒道:「贱人!」 容嫣只觉头顶一阵剧痛。石原康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一直拖行,穿过客厅来到另一间屋子。 天昏地转之中,灯光在头顶时明时暗,身体沉重地撞东撞西,头皮好像快要剥落了。 「放手!放手!」容嫣嗄声叫道。 石原康夫放了手,把他往地上一扔,他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石原康夫看着他,铅灰色的瞳孔充满了欲望,缩成一个针尖般的小点。他解了腰间的丝带,就用那带子将容嫣的双手反捆身后。他的和式睡袍松开了,露出他褐色的健壮的身体,睡袍下的他一丝不挂。他从一旁的衣架上抽出什么东西。 还没等容嫣缓过口气,背上已被抽了重重的一记。容嫣痛得大叫。 石原康夫手里握着一条皮带,道:「贱人!在我面前装什么!温柔对你,你不要,可是要尝尝这个?」 他挥动手里的皮带,没头没脑的向着地上的容嫣一阵乱抽。容嫣双手被缚,只有打着滚惨叫躲闪。 雪白娇美的男子赤裸着身体,毫无抵抗力地在他的面前扭动尖叫。此情此景实在让石原康夫亢奋异常。又抽了两鞭,实在按捺不住,扔掉手中的皮带,俯下身去,一把捏开容嫣的嘴,容嫣的喉头发出荷荷的声音,几欲呕吐,石原康夫毫不理会。只是他实在太亢奋了,在容嫣的嘴里没抽几下就狼嗷似的大叫一声。 容嫣的两颊和下颚几乎快要被他捏碎了。石原康夫一直不松手,直到突然觉得一阵精疲力竭,才扔开了他,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大口喘息。 容嫣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半睁着,但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的胸前微微起伏着,只有一丝微弱的呼吸还证明他仍然活着。他的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在火辣辣的痛,他的口半张着,满嘴满喉都是腥臭秽物,随着血水从口角边一丝丝地流淌出来。 就在容修万般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喜从天降的消息。黄金荣黄老爷子从法国回来了! 容修立即打点了礼物,上门拜访。 两个老朋友寒暄了几句,黄金荣道:「唉,出去了才知道,还是上海好。那香港,完全是洋人的天下,中国人别提多窝囊受气。还有那国外,我这把岁数的人啊是完全没办法习惯了。这一趟出门,也好,算让我死了心。我可算打定了主意,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上海。」 容修点头:「回来就好,您回来就好。」 黄金荣看了他两眼:「老伙计,才多久没见,您看上去比我上回见您,可老得多了。」 容修只觉得有万般烦心的事,在他身边,也根本找不到可靠的人聊聊天,不知不觉中眼眶就湿了:「我这日子……可一天没顺畅过,怎么不老!荣哥你还算回来得早,再晚点回来,怕也只有来给兄弟上柱香了……」 黄金荣忙道:「老伙计,这是什么话!你的身子板还硬朗着呢。怎么,二少爷他还没回家吗?」 容修哽咽道:「那小畜牲,我已经叫人去天津接他了。这一次,他要是再不回来,就是死在外面我也不管了!可是,你再也想不到,我那个大儿子……南琴,南琴他让日本人给关起来了……」 「大少爷的事,我这一路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些,你再跟我说说。」 容修擦了把泪,打起精神把前前后后的事仔仔细细的跟黄金荣说了一遍。 黄金荣眉头深锁。 听到又是和日本人有关的事,他知道这趟浑水深不可测,他实在不想沾扯,就真要管也不一定管得过来。但是看着眼前的容修,脸色苍白两颊松垂,眉梢眼角全是皱纹。说多几句话就要透一口大气,像是接不上气似的,让人在一旁看了都替他捏把汗。 黄金荣不禁老怀感慨。回想到当年的容老板,走出来那是玉树临风气度翩翩,谁见了不赞声好一位浊世佳公子。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法捕房一个便衣侦探,而容修那时已是红透半边天的名伶,竟和自己这个小人物一见如故,更当场拜为异姓兄弟。后来自己地位日升,应酬情况越来越多,少不了要藉这位红艺人来撑撑场面打点招呼,容修不但每次都欣然赴约,更是长袖善舞,任多大的场面也能对付得光光鲜鲜。 那时他们都正当壮年,要钱有钱要面有面,在上海滩上练达人情历经世事,以为好日子永远也不会完结,以为一切永远都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谁知道一夕风雨过,落花不可知。刚刚步入老年,已经落得如此仓皇。黄金荣心里微微泛起一阵凄惨。他叹了口气,道:「老伙计,你也别太着急。你家南琴是我打小看着大的,跟自己的亲侄子似的,这事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不管。」 黄老爷子发了话,容修自然感激不尽:「荣哥,要真能救出咱们南琴,我容修……我容修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黄金荣打断了他:「咱们两兄弟多少年了,你还跟我客气这些!这件事我也不敢打包票,怎么说呢,尽人事,听天命吧。」 「是是是,」容修抬起袖子去擦眼睛,又道:「荣哥,用钱上面,您跟我言语一声。我就算是倾家荡产也……」 黄金荣摆了摆手:「再说吧。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这是当年他们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只是此时从黄金荣的口中说出,和那时的心境,意思,是完全两样的了。 第十八章 欲将心事付瑶琴 容雅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他垂着头,懒得睁开眼睛去看。 被皮鞭抽打过的伤痕微微发麻,奇怪的,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痛,最初的火辣辣的痛疼之后,现在甚至有些痒酥酥的感觉。不过这种痒比痛更难受,就好像伤口里有虫子在爬。 现在最难受的是他的手,被铁铐吊在两边,太久,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再这么下去,手如果废掉了,就永远也没办法再拉琴了。随即,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异好笑。此时此刻,他还记挂着他的琴。他真是痴了,真是疯了。 「把铁铐解开。」来者温和的说。 容雅睁开了眼睛。虽然说的是日语,他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两个日本兵走上前来,解开吊起容雅的铁链。容雅突然解脱,身子一轻,重重地向前扑倒。但并没有如他想像一般摔在冰冷的石地上,柳川的手臂接住了他。 「放开我。」容雅挣扎着道。 到了现在还在逞强。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5节 柳川依言松开手,容雅跌坐在地上,他精疲力尽,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柳川俯视着他。 「你们下去吧。」柳川正男道。 身后的随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柳川打量着坐在地下的人,苍白清瘦的身体上那红肿的鞭痕。山本他们算是很知自己心意,下手并不重。要是说到折磨人,手下这帮人至少知道二三十种方法,每一种都足以令人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以为这就是头了吗?他实在是错得离谱。 「我这一趟来,是想告诉你,」柳川道:「军部已经插手这件事。他们已经派了人过来,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容雅不说话。 「真理子……自从你出了事,每天都哭。这么久以来,我就再也没看到她笑过。她吵着要来见你,可是我拒绝了。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容雅心底隐隐一痛,他还是没有说话。 柳川蹲下身来,凝视着他:「容先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容雅缓慢的摇了摇头。 柳川伸出手,猛地扶住容雅的脸,将他的头发向后拨去,强迫他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你父亲的话你听不进去,真理子你也不在乎了吗?要怎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告诉我!」 容雅的目光,非常的平静,平静的回望着他。他的嘴唇,执拗地紧闭着。那是柳川曾经梦想过,用自己的唇去温柔覆盖的地方。 然而一点可笑的心愿,终于都成了灰。 柳川放开手,站起身。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知道吗,我曾经憎恨过你。」 背对着容雅,他说:「在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那份报告中的时候,我曾经恨过你。」 容雅的睫毛轻轻一震。 「你大概已经猜到,我和荒木光并不是普通的朋友。」柳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是我此生第一个真正深爱过的人。」 容雅抬起头,望着柳川的背影。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只有十六岁。那时我作为日本西洋音乐学院的优等生,被送到奥地利去学习音乐。我就读的克里特音乐学院,位于德国慕尼黑与奥地利萨尔斯堡之间的位置。我的义父通过他的关系,在学校附近的村庄给我租了一间房子。那是一位德国老教授的渡假屋,当我搬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原来已经住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来自日本的留学生。他就是荒木光。 「那时的阿光,和后来的他,很不一样。 「那时的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束晨曦中的阳光。 「他漂亮,任性,做事冲动霸道,有时甚至蛮不讲理。但是也很爽快热情,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孩。那时他在德国读中学,准备毕业后报考德国的工业大学,学成以后回日本报效祖国。我很羡慕他,因为我觉得他充满了朝气和理想,和我自己很不一样。当时我不懂得,有时美好的理想会膨胀扭曲,变成野心。 「我们在一起,渡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我甚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注视他的目光变成爱慕。第一次吻他,是在他高中毕业典礼结束以后。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本来买了义大利饼,准备给他庆祝顺利考上德意志工业大学。可是他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就站在屋门口等他,想到他可能正在和某个女孩子约会亲吻,妒火烧得我快要失去理智。后来他终于回来了,我什么也没说,一把抓住他就吻。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反抗。后来他跟我说,他也是一样的。也想吻我,抱我,但又怕我拒绝。他其实一早已经回来,他就站得远远的,在黑暗中看我在前廊的灯光中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 「他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觉得充满了幸福。」 柳川苦涩的微笑了一下,那些甜蜜的少年往事。 「大学四年,也许是我们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就到欧洲四处去旅游。那时我唯一的梦想是能够加入欧洲的某个交响乐团,参加最好的音乐会,拜会最优秀的小提琴手,去寻访莫札特一生的足迹……当然,在这一切里,都有他在我身边。可是阿光不是这样想的,他出身名门武将之家,受他的父亲影响很深。他成天想着要回日本,要去建设亚洲最强大的海上部队,要称霸世界强者之林。 「我们常常为了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争吵。后来我看出他去意已决。我太害怕失去他了。有一天夜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着泪求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答应了。那天夜里,我高兴极了,我们疯狂的做爱,最后都精疲力尽的睡着了。 「结果第二天醒来,他却消失无踪。 「他离开我的那两年,我就像没了灵魂一样,生命失去了意义。我白天就在欧洲的街道上四处游荡,整夜的在小酒馆里消磨时光。我恨他的背弃和绝情,也恨忘不了他的我自己。 「就在我自暴自弃,就快崩溃的时候,义父派人找到了我。义父说他需要我,在他身边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可靠的人选。 「经过这两年的时间,我就像是死过复生的人一样,对人和世界的看法,都改变了许多。义父帮助我从阿光的伤害中振作起来。第一次,我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人是那样的需要我,想要依靠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必须走出过去的阴影,我也必须证明给所有的人看,我可以比他们更加优秀。 「后来,我的母亲过世了。我回到日本,成为了真理子的监护人。 「跪在母亲的灵前,我想到自己这一生。我已经决定要将荒木光忘记。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母亲和义父所期待的那样的男子汉。我要和真理子一起,在这动乱之时好好的生活下去。」 一段长长的沉默。 「也不知道为什么,」柳川短促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认识你之后,就很想跟你说这些话……」 他的生命,他的过往,他的全部。 「只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候。 「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之下……」 容雅无言以对。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奉天皇的命令,来到了中国。」 柳川接着说下去。 「我本来以为,我的心,已经随着那段往事变得冰冷,再也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感动。一生孤独,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可是命运却教我听到了你的音乐,认识了你。」 那时,他是如此轻易地被他的笛声打动。相信没有人比他本人更震惊于这个事实。因为他一直都深信,只有具有最纯粹高贵的灵魂,才能表达出那样纯粹美丽的音乐。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他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像月亮出现在黑色的夜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洁白的光芒。 他真的忍不住想要伸手呵护。因为它是太易碎的美丽,他只怕它会被硝烟和战火所熄灭。 「我被你的纯净所吸引,所以处心积虑的来接近你。」 柳川闭上眼睛。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一开始,他能够控制住自己,那么事情也许也不会弄到这步田地。 「我希望你能够认识我,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我,我想要成为你的朋友,我想要……」 他渴望,能以自己的方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柳川握紧了拳,再也说不下去。 一直到最后,他也没办法说出来。 「……我一直很害怕被你发现我和荒木光过去的关系。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人厌恶和躲避。可是你知道了,却没有逃避我,反而继续和我像朋友一样交往。你知道那时我的心里是多么高兴,多么感激?可你用残酷的事实,告诉了我这其中的原因。」 容雅看着他。 他的眼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他竟然会对这个敌人觉得抱歉。长久以来,他的心意,他并不是毫无感觉,甚至还有些感动。而他却假装无知。他知道自己负担不起。 「在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报告中的时候,我憎恨过你。你对我所做的,甚至比当年的荒木光更加决绝无情。」 容雅道:「柳川先生,我……」 柳川摇摇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仍然想拯救你。」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都是我的错。是我主动来接近你,给了你背叛我的机会。是我害了你。」 柳川转过身:「军部的人一到,这事就会脱离我的掌握。容先生,要是你曾经当过我是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恳求你!再迟就来不及了!」 柳川的眼神是真诚的,急切的。 「容先生!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你的生命是为了奉献给音乐的。为了暗杀或政治而死,实在太不值得。」 容雅缓缓道:「我一早已经考虑很清楚。再美好的音乐也有结束的时候。如果能死得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倒也是一件快事。」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杀你?!」柳川无法克制自己,大喊。 容雅凝视着他:「不是我在逼你。是他们在逼你。」 柳川一怔,竟然说不出话。 容雅道:「柳川先生,你不用太自责。容雅虽然只是一介琴师,可是从来没有打算过苟全性命于此乱世。就算没有遇到你,容某一样会为了国家民族不惜头颅贱躯。苟利国家,生死相以。」 柳川重重的一拳击在身边的墙上。 过了半晌,柳川垂下头,低声道:「容先生,你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中国人。」 「不,柳川先生,只要贵国的军队还在我们中国的大地上肆虐横行,你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像我一样的中国人。」 柳川闭上眼睛,无话可说。他向着容雅,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容雅在他身后道:「柳川先生……」 柳川站定。 「柳川先生,你同样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日本人。」容雅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琴师。所以,离开这儿的一切,回去吧。你们是注定会失败的。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中国一定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像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陷身于黑暗的战争之中。」 柳川正男看着他伤痕累累的爱人,即使是在这样阴暗的地牢,他的灵魂依然是那样纯白如雪,散发光芒。 可是,回去,回哪里去?世上哪里才有乐园? 柳川苦笑了一下:「就像你宁死也要忠于自己的国家,容先生,我也曾经誓死效忠天皇陛下。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有你这句话,对我来说,已经……」 看着柳川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通道尽头,两个日本警卫向着自己走来。容雅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他明明对这个世界万般留恋,他明明还记挂着他体弱的老父,流浪在外的弟弟,家里的老老小小。他的琴,今后恐怕是没有人再会去弹响它了。那漂亮可爱的少女真理子,欠下她的那份情,恐怕今生是没有办法偿还……还有柳川正男,他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情,他不再有时间去将它慢慢理清。心底里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得出口。 柳川心情沉重的穿过地下室铁门,走到一楼办公室,打开门。山本知久从沙发上站起身:「柳川大人,您回来了。石原大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另一侧沙发上坐的军人也站了起身,啪地行了个军礼。 「石原大佐。」柳川回了个礼,微笑道:「又获提升了呢。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刚才听山本副官说,柳川先生是亲自去审问犯人了,结果如何?」石原莞尔张口就问。 柳川自顾自的坐在他的真皮高靠背椅中,接过山本知久递给他的绿茶,喝了一口:「实在抱歉,他什么也不肯说。」 「我曾经听说,柳川大人的队伍一向作风强硬,行动迅捷,这一次怎么会拿个支那人没有办法?」 「凡事总有例外。让石原大佐见笑了。」 「这不是见不见笑的问题。」石原莞尔像标枪一样站得笔直,道:「这是有负天皇陛下重托和国民期望的问题。」 「石原大佐这次来,是代表天皇陛下责问我的吗?」柳川的心情本来坏到极点。他挑起眉毛。 石原莞尔微微一窘:「哦,不,不是。」 「关于这件事,我会交一份详细的报告给国会。」柳川再喝了口茶:「石原大佐远道而来,请先休息一下。山本,你去联系一间好点儿的日本餐厅,待会儿我们给石原大佐接风……」 「柳川大人,」石原莞尔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请不必麻烦了。我奉了荒木大将之命,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吃饭休息的。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再不解决,军心士气都会受到影响。还是请直接带我去见犯人吧。」 他与柳川的目光互相对视着,本来有些突出的眼睛,此时就像炮弹一样紧紧的瞄准着柳川,毫不因为对方的官阶高过自己而退缩。 柳川转过眼,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边。 「山本,就请你带石原大佐去吧。」 「这个人犯被逮捕以来,已经超过一个星期了吧。这是怎么回事?」石原莞尔蹲下身,靠近容雅,上下打量着说。 「你看,居然还看上去这么新鲜干净,」他一把揪起容雅前额的长发:「脸上没有一丝血迹,身上没有一处的骨头被打断……你们秘密警察在干什么?你们请他来是参加宴会的吗?山本君,你们一贯都是这个样子办事的?」 山本知久一肚子的难言之隐,此时只有苦笑不语。 石原莞尔丢开手:「真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以强硬和效率着称的秘密警察队伍。从现在起,这件事你们不必再管了。我会将此事报告荒木大将。」 山本知久躬身道:「是。」 昏暗的光线中,容雅努力地抬起眼,打量这个脸色惨白,眼睛暴突的军人。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容雅并不知道,这是杀人如麻的人身上才带有地狱般的气息。 「把这里光线弄亮一点。把他吊起来。」石原用脚踢了踢容雅。 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臂又被铁铐铐起,悬挂在黑色的刑具上。几个士兵搬来了台式电灯,让这间小小的审讯室陡然光明起来,也让它的丑陋和可怕一览无遗。在四壁上溅满的粘乎乎的黑色斑点,它们曾经是鲜红色的。那是经年累积下来的,不知名者的模糊血肉。它们的主人早已和草木同腐,而它们还顽强的留在原地,见证下一个受害者的命运。 一条冰冷的,腐臭的皮鞭蓦地伸了过来,支起容雅的下巴。 「害怕了吗?支那狗。现在就开始害怕,还太早了。」石原莞尔低声狞笑:「我要慢慢的炮制你,要你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完完全全的沉浸在痛苦之中,让你由灵魂深处发出最真实的恐惧。」 容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眼前的人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日本人都不同。 如果说都是野兽,那么荒木光像一头花豹,到底还是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而这个人却是最肮脏,嗜血的髭狗,满身血腥臭气,令人作呕。 「真是漂亮的眼睛啊,」皮鞭撩起容雅额前的长发,「只不过,现在还差了点东西……」 如果这双眼睛里,蕴满了恐惧和痛苦,那可真是漂亮得无以复加。稍想像一下,已经让人兴奋得全身发抖。 皮鞭收了回去。 石原莞尔道:「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黄金荣说话算话。连着找了几位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由他出面请客吃饭说人情。但那些大人物个个都是摇头,只说兹事体大,爱莫能助。黄金荣何尝不知道此事几乎是难如登天。但也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谁都知道容老板要救他的儿子,是发了疯一般的。此时来趁火打劫一把大有人在。 容修病急乱投医,但凡有点可能救他儿子的,求爹爹告奶奶的贴上门去,笑脸也陪,银子也使,眉头绝不皱一皱。 容修库房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的往外淌着。 帐面上现了赤字,帐房先生愁眉苦脸,想劝劝老爷,容修并不是脑子不清醒的人,日子每过一天,他也绝望一天。眼目下,虽然只能听天命,但若不要尽人事,怎么对得起他那早逝的爱妻。 容修只道:「钱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关键时刻用来买命的吗?我的钱都是剩给我儿的,我儿不在了,还要钱来做什么?若是我儿的命也买不回来,还用钱来做什么?」 谁也劝他不转。库房的现银用完了,管家开始卖古玩。从容岱开始收藏的精品玩意儿,一件一件的流到了广东路上的旧市场里。还好目前上海停了战,繁华景象又开始复苏,听戏的人也回来了。丹桂第一台的生意照旧维持着,一家老小百十口人的生计一时还不成问题。 这天,容老爷早上起身就觉得头重脚轻。但因已经约了法国大使吃午饭,所以还是硬撑着起了身,像平时一样穿戴整齐了想出门,还没走到大门口,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 看门的老张头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抱着老爷直叫救命。 中医西医的来了又去。两边的说法都差不多,都说容老爷心脏有些问题,这个病一定要静养,万不能再操劳,更不能再受刺激。 接近中午的时候容修醒了过来。一看柳儿守在身边,直说自己无事无事,让柳儿回丹桂第一台去,那边的生意要紧。又支援着要爬起身来去见那法国人,柳儿拦着容修道:「老爷,你实在是不能去啊!你再去,就要把命拼掉了!」 容修一口气提不起来就栽倒在柳儿怀里。他拚命捶打自己的胸膛:「老了……老了……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该拚命的时候,却托病躺在床上!如果把这老命拼掉,去换南琴一条命,就是死十次也值啊!」 柳儿听了这话,心酸至极:「老爷,您放心躺着休养。柳儿代您去见那法国人。柳儿虽然人微言轻,可就算给他磕头也要求他们救救大爷!」 柳儿出去了大半晌,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回到容家。一回来就到了老爷屋里报告情况。 「……那法国人说,那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日本军方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实在是,也无能为力……」柳儿低下头,简直不敢去看容修那失望的眼睛。 容修躺在床上,过了好久,深深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柳儿擦了泪,道:「是,老爷。你好好的将息身子。别太心焦。总会有办法救大爷的。」 还有什么办法呢? 容修眼直直的望着屋顶,过了一会儿,道:「柳儿,戏园子那边没事吧?」 柳儿不知为何容修突然问起戏园的事,愣了一愣,道:「老爷,您放心,一切都好。」 容修点了点头,又道:「孙老金他们也都还帮得你手?」 柳儿点头:「柳儿不懂的事很多,多得孙师傅和大家伙教我。」 容修若有所思的看着柳儿,道:「这就好。你是个聪明孩子,什么都学得快。」 柳儿自觉愚钝,听得容修赞自己,不敢答腔。 容雅的事,那天容修再也没有提过。一老一少就着戏园子里的杂务,聊了一会儿,柳儿见容修倦色又上来了,再陪老爷子坐了会,就躬着身子退了出来。 「这就昏过去了?」 耳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接着,一桶冰冷的水劈头盖脑的倾泄而下,他在昏昏沉沉中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全身的伤口立即火辣辣的剧痛起来,就像有无数野兽的利齿咬住拖住自己,将他的肉体向四面八方撕扯。 疼痛让他不得不回到现实。 他勉强睁开糊着血的眼睛,透过模模糊糊的红色,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的那个日本军官。日本军官靠近了一些,像一条髭狗咻咻的用牠腥臭的鼻子嗅着眼前的猎物。 他发出髭狗一样的愉快的唔唔声:「怎么样,支那人,顶不住了吗?就快出卖那些同伙了吗?哈哈,哈哈。」 站在他身边的一位日本翻译官,本来用白色手帕捂着嘴,怕那血腥味刺鼻。此时在他身边大声道:「要是怕受刑,就快快招供!皇军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去作为奖励!」 容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吐出一口淤血。 翻译官凑近了些:「嗯?什么?你说什么?」 「……我……我不怕……日本狗,你们折磨我……是因为,你们的心里,比我还要胆怯,还要害怕……我们中国人受得了的苦,放在你们身上,你们忍受不了……你们越是凶狠,心里就越是懦弱……」 「混帐!」 重重的一鞭打断了容雅的话。 容雅重重的侧过头去,这一次他吐出了几粒牙齿。 「太有意思了。」石原莞尔露齿而笑:「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在我面前说不害怕的支那人。到底要什么才能让你痛苦呢?比起撕下你背上的皮,或是将你剁成肉酱,或者是从脚开始把你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再强迫你吃下去,到底要什么才能让你感到害怕?」 他的眼光落到容雅高高吊起的手臂上,顺着那手臂一路滑过去。他用皮鞭轻轻的敲了敲容雅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指,用大舌头的中文说了句什么。 当容雅听明白他的话时,全身颤抖,不能抑止。 石原莞尔说:「听说你是个琴师?」 柳川双手交握,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自己。 从禁室出来的石原莞尔,像喝过了酒一样,青白的双颊透出古怪的嫣红。柳川不发一言的听着他简短的汇报,严刑拷打了一天,石原莞尔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原是预料中的事,石原莞尔之意原也不在此。看得出来,他明显很愉快。 石原莞尔倨傲的行礼后离去。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在办公室那明亮的光线底下,他分明看到石原莞尔的军裤裤裆,有一块突起的阴影。 柳川几欲呕吐。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柳川缓缓地走下地牢。 新鲜的血液的腥气几乎是扑面而来。 「柳川队长。」守卫向他行礼。 柳川一走进来,就看见被固定在刑椅上,那血淋淋的,不成人形的人影。他已经不认得那是谁了。他转开眼,定了一定,才道:「你们都出去。」 「是。」 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地下湿淋淋的,是不断用凉水冲刷过的血腥。 柳川向着那个人伸出手,想去轻抚他,可又止住了。他的全身上下,已经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容先生,容先生?」柳川,弯下腰,在他耳边呼唤。 那人没有反应。 柳川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容先生?容先生!」 刑椅上的人往这边轻轻的侧了侧头,粘着血块的眼皮微微一动。柳川听到一个极低微的声音:「柳川先生……」 柳川松了口气:「对不起,我没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看到那双被铁铐锁在木桩的手,柳川全身大震,失声道:「容先生,你的手……你的手!」 那一双珍贵的,万中无一的手,那灵巧,敏感,充满艺术生命力手指,被十根黑色的铁钉贯穿,死死的钉在木桩之上。 容雅微微摇了摇头。他已经无法说痛了,这不是一个痛字可以形容的事。 柳川缓缓地跪坐在那一地的血泞之中,全身颤抖。 「那个屠夫……那个愚蠢的嗜血狂……」柳川捧着那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椎心刺骨:「他不知道他毁掉了多么珍贵的东西……他不知道他毁掉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第十九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第二天清晨,容修一觉醒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吩咐张三备了马车,换了出门的衣裳,想到许久未曾去过的丹桂第一台去看看。 这天上的戏是《广泰庄》。容修在戏园子里默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台上扮徐达的大师兄入门时间最久,可是到底还是成不了气候。虽然也有采声不断,可像容老爷子这样的行家的耳朵最明白。才华就是这么残酷的事儿,一出手就高下立判,伪装不得。 孙三扶着容修转进了后台。后台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容修心里正在奇怪,隐隐听到帐房方向传来人的口角声。 容修循声走去。远远的看到一堆师兄弟们,笑嘻嘻的伸长了脖子,把什么人围在中间。 容修只见到其中一个,是急赤白脸的庚子:「……他妈的,臭小叫花子,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来华连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呢。现在山中没了老虎,猴子也称起霸王来了!你他妈的摆出这副嘴脸给谁看?我告诉你这臭要饭的,老子就不怕你!你就算把二爷的屁眼舔得再舒服,你还是做不了姓容的儿子!」 孙老金站在庚子身边,劝扯不住,庚子继续嚷嚷:「……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老子拿的又不是你的钱,看你心疼的那个样子!老子在华连成十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老爷子打赏还不只这点钱呢。这钱一到了你手里,要掏出来怕比要你命还难!没使过钱没使过人的东西!」 所有的人看这一出骂曹看得津津有味,根本没注意老爷无声无息的站在他们身后。孙老金一转眼看到容修,变了脸色,正想说话,容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孙老金领会得,静静的寻了个空子,不为人觉的缩了过来。 容修低声道:「怎么回事?」 孙老金言简意赅的说:「庚子花光了月钱,到帐房来支下个月银子。帐房先生说如今柳儿管着帐,吩咐不许多支,庚子不服气,就找着柳儿吵闹。」 容修道:「都是班中弟子,若有急难,就垫支一个月也不打紧嘛。」 孙老金道:「他上个月借的就没还。说是这个月还,这月钱一到手就花得精光,一文钱也没还,还要借下个月的。」 容修皱眉道:「庚子怎么回事?花钱花得这样厉害?」 孙老金道:「有人说他染了烟瘾,有人说他在外面养了个小娘。不论沾了哪一样,那可都是无底洞。」 容修脸沉了下去。隔着人,他看不到柳儿,只听见柳儿声音极低的说了句什么。 庚子跳了起来:「你别拿老爷来压我!少在我面前拿着根鸡毛当令箭!老爷让你管管排戏演戏的事儿,你还真拿大了!连帐房的事儿也管起来!回头我就到老爷面前告你去!谁不知道你就是贪着人家这份家业,你别他妈的现在就当成是自己的,我告诉你柳儿,你霸不住!这华连成是姓容的,你一个姓许的在这里当什么家,作什么主!你算老几?论辈份,我还是你师兄!我凭什么听你的?」 容修再也听不下去,提了口气,大声道:「你不用回头跟我报告!我就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大吃一惊,回过头,只见气得脸色发白的容修站在他们身后。 柳儿低呼道:「老爷!」 庚子万没想到容老板会在这时出现,张口结舌。 容修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住他:「我也听了好一阵子了。你还有什么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这里一并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庚子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低下头不敢出声。 「你们还有谁,还有什么怨言,今天在这里一并说出来,也让我听个明白!」容修脸色虽然极苍白,但目光炯炯,环视众人:「谁也没有话!那好,我今天就在这里给你们说个清楚。从今天起,我就把这华连成交给柳儿!你们谁有不服气的,现在就趁早说出来!」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 柳儿万没想到容老板会突然说出这话来,大惊:「老爷!」 容修道:「我老了,也不中用了。从今天起,柳儿少爷就替我管起这个家了!本来我还估算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事跟大家说一说。今天好,选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你们全部都在这里,也省得我另找时候。现在大少爷二少爷都不在,华连成就是柳儿说了算!有不服的,立刻可以走!」 柳儿急道:「老爷,这……不可以!」 容修大吼一声:「谁说不可以?柳儿你给我闭嘴!」 柳儿吓得不敢出声。容修道:「庚子,你有什么意见?」 庚子抬起头,横着眼睛看了柳儿一眼,又低下头,歪了嘴不发一言。 容修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我不知道!你就是妒忌人家!自己没出息,还有脸在这里骂人!等你成了角儿,要抽大烟要养婊子,那就是你的事,我也没资格管了!现在还不给我夹着尾巴做人!」 庚子无地自容,低声道:「是。」 容修又向众人道:「你们也别在这里兴灾乐祸看热闹!实在太不像话!一整个后台,我一路走进来,竟然是空的!我只道是日本兵又杀回来了,原来全跑到这儿来看人家师兄弟吵架了!正经的事全不要做了?!」 孙老金忙招呼众人:「还傻站着干嘛?等着领赏啊?还不快去做事!」 喝退了众人,容修扶着胸,喘了口气,转向柳儿,脸色缓和了些,想说什么。突然身子一软,倒在孙三手臂上。 「老爷!」 柳儿唬得抢上前来扶住容修。 容修道:「我没事,我没事。」 把容修扶进了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柳儿沏了杯热茶端过来。 容修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喘了口气:「柳儿,刚才的事,孙老金已经和我说了。你做得很对。这事是我没做好,一直没正正式式的给大家一个交待,让你受委屈了。」 柳儿道:「老爷,您刚才说的……柳儿,柳儿实在担当不起这个重任……」 容修做了个止的手势:「柳儿,咱们容家现在这状况,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大爷身陷囹圄,也不知道生死如何;你二爷这一去就没了音讯,派人去找也找不回来。我这老不中用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哪天夜里睡了,早上就起不来。要真有那么一天,这华连成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那可怎么办?」 容修停了停,又道:「柳儿,你这孩子,我也看了你那么多年。这么多师兄弟里,不管入门先后,玩意儿如何,若论人品,也只有你当得上温纯敦厚这四个字。从前戏文里有一出叫托孤,今天老爷,也只能把这老老小小近百口人,托付给你了。」 柳儿跪倒:「老爷,可是柳儿……」 「孩子,什么也别说了。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这是份重活累活,劳心劳力还不讨好。对你这个年纪,可能太难为你了。可是除了你,我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可以相信的人,把我们容家这祖孙三辈的产业托付给他。」 柳儿结结巴巴道:「老爷,这……不可以……」 容修道:「柳儿,当初青函疼你,把你带回家来,像自己儿子般的宠着护着,那是你们的缘份;南琴也疼你,可他是个内向的人,只懂得琴,不懂得人。咱们容家,实实在在的,只有我最明白你的心。我知道,你是正派人,只怕有小人在背后乱嚼舌头,说你贪图咱们容家的家业。可是,就算是看在你二爷疼你一场的份儿上,你愿不愿意为了二爷,受这个委屈,替他守好这个家?让他哪一天回心转意,回来上海,至少,至少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说到此处,容修动了感情,红了眼眶。 提到容嫣,柳儿只觉得有尖刀扎在心头。 罢,罢,罢,就为了二爷,一生一世,做容家的看门狗又如何? 柳儿深深磕头,道:「老爷抬举柳儿。柳儿怎么会不感激。柳儿本是一个小叫花子,要是遇不到二爷,只恐怕早已饥寒而死,化为泥尘,怎么会有今天!这份恩情,柳儿一生一世也还不完。老爷您放心,容家班永远都是姓容的,是大爷和二爷的。老爷别心灰,咱们总有办法救出大爷,找到二爷,到那一天,许稚柳就将容家班完璧归赵。」 「那么我就告辞了,柳川队长。」 穿着黑色西装的小田切鞠了个躬,退了出来。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个子不高,容貌平凡,像一般时下的日本青年一样留着一撮小胡子。身为日本秘密警察队的分队长,他跟了柳川队长已经差不多五年了。可他从来没见过柳川队长像今天脸色这样难看。看来那个支那人的事真的给了他不少压力。听说因为这件事,明明官阶地位不如柳川队长的石原大佐也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实在够气人的。想到那个支那人,他很自然的想到了柳川队长的妹妹,可爱的真理子。小田切感到有些气馁。这段时间,真理子对那支那人的关心实在是超出了正常范围。她几乎每天都要缠着他打听那个支那人的一切消息。而且真理子明显的憔悴了,每一次看到她,眼睛都是肿肿的,神情哀绝得让人心碎。 小田切觉得很不开心。 虽然他知道,就算没有那个支那人,出身平民的他也是永远也没有资格接近贵族门第的真理子小姐。可是,如果真理子爱上的是和她门当户对的贵族或亲王,对于他来说,也许还比较容易死心。可她偏偏爱上了一个支那人,在他们眼中,比猪狗还要不如的支那人。她那美丽的眼睛,为那个支那人而流出眼泪,为那个支那人而伤心欲绝。小田切只要一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让真理子小姐流泪,实在是不可饶恕……」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想像,如果将死的人是他自己,真理子小姐会不会为他流下泪,哪怕只有一滴眼泪? 从第一次在柳川队长身边见过她,就对她恋恋不忘,心魂牵萦的真理子小姐。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真理子。 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走廊显得有些阴暗。 老妪几乎像是突然就出现在那灰暗的过道中,把想着心事的小田切吓了一跳。 她那灰色和服的身影,几乎和走廊里的阴暗连成一片,显得模模糊糊。 她低垂着头,看不到面孔,用悄无声息的声音说:「大人,可不可以耽误您几分钟的时间?」 小田切认得她。她是跟在真理子小姐身边的女仆,那个叫阿镜的老女人。 虽然每一次见真理子,她说的都无非是关于那个支那人的事。但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真理子小姐,小田切还是不由自主的抬手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襟,随着那老妇人走去。 「小田切先生,你能来,实在太感谢你了。」 穿着黑色洋装裙的真理子,姿态优雅的鞠了一躬。 「哪里,蒙真理子小姐召唤,是我的荣幸。」小田切不敢失礼。 「请坐。」 真理子的房间也是西式的,只在梳粧台旁有两只小小的椅子。小田切有些局促的在其中坐下,挺直着背,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接下来是说什么呢?小田切想,准是有关那个支那人的事。 阿镜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真理子那双黑珍珠一般的眸子,一直注视着小田切。 「小田切先生,喝酒吗?」真理子突然开口问。 小田切一怔:「唔……喝一点。」 「做你们这种工作的人,都是不许醉酒的吧?」真理子微微笑道:「我哥哥就是这样。不管心情多么糟糕,他也只允许自己喝一杯威士忌,只一杯。」 「是。因为醉酒是非常危险的事。尤其是对我们来说,连说梦话也是不可以的。」 「所以哥哥也不许我喝酒。不过,有时我也会背着他偷偷的喝上一小杯。」真理子嫣然一笑:「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从来都不知道。」 「是吗?」小田切不知道为什么真理子小姐会和他聊喝酒。 真理子走到梳粧台边,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只皮质的盒子,看上去像个首饰盒。她打开,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酒壶。 她向小田切调皮的挤了一下眼:「这可是我的小秘密。」 小田切的心突地一跳,莫名其妙的红了脸。 「今天,我突然很想喝酒。小田切先生,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小田切道:「好。」 盒子的底下一层,原来是装着精致的小酒杯。真理子取出两只,倒上酒,递给小田切。 雪白的手,金色的酒。 酒香四溢。 小田切接过来,一饮而尽。 真理子俯身再给他斟上。 「小田切先生,我们认识,快有一年了吧?」 「不,两年零三个月。」 「是吗?那么久?」真理子歪过头。 「是的。第一次见真理子小姐,是护送你和柳川队长来中国的时候。在柳川队长的专用飞机上,我就坐在离小姐不远的座位上。」 「是吗?」真理子努力回忆:「我想起来了,在上飞机的时候,风很大,吹走了我的围巾,有个人给我拾了回来,那人是你吗?」 「是的,就是我。」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穿着白色西式长裙,戴着白色手套,宛如天使一般可爱的少女。风吹乱了她光可耀人的乌黑长发,她抬手去抚,一松手,披在肩头的杏色的羊毛围巾飞了出去,她说:「哎,我的围巾──」 那声音娇婉动听。 后来他拾回了围巾,交还给她。她抬眼看着他一笑,柔声说:「谢谢。」 可是她却不记得他。 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她怎么会放在眼里。 而现在,她却在给他斟酒,像最亲密的朋友一样把酒谈心。 小田切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对不起。」真理子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 「总觉得,好像辜负了小田切先生的心意……」 「哪里,只要能在小姐身边,远远的看着小姐,我就……」 小田切的话中断了。 真理子握住了他的手。 她猫身伏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仰脸看着他。她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只有娇小的手与脸,白得夺目。 「这么说,小田切先生,是真的喜欢真理子?」 小田切放肆的,直直的盯着她的脸,吞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他的眼光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翻滚,撕扯,疯狂,汗水与喘息都平息。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俯伏在小田切胸膛的真理子稍稍离远了一些。她坐起身来,慢慢的整理自己的衣装。 小田切赤裸着上身,仰面看着天花板,开了口:「条件是什么?」 「嗯?」 「像你这样的贵族小姐,怎么会主动委身于我这种卑下的男人。我还不算太傻,这其中的关键还是想得明白。现在可以说了吗?真理子小姐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真理子侧过身,看着他:「你知道我有目的,可是仍然愿意接受?」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6节 小田切微微一哂:「我们不过都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你愿意付出代价,我也愿意付出代价。」 「小田切先生为了真理子,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那就得看真理子小姐,要我做的是什么了。」 真理子俯视着小田切的眼睛。 「小田切先生,我听说,你们已经决定处决容先生了?」 果然是为了他。 小田切挑起嘴角:「是的。是柳川队长亲自向军部打电话,要求尽快处决虹口刺杀案的疑犯。」 「是哥哥亲自打的电话?」真理子怔了一怔:「怎么会……」 小田切嘲讽的笑意加深了:「柳川队长是相当仁慈的人啊。若是我落到石原兄弟手里,大概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多活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真理子道:「这么说,是一点救他的办法也没有了?」 「那个人已经完全废了,救他出来也没用。」 「不是的!」真理子突然尖声道:「我想让他活下去!我要他活着!」 那一刻真理子脸上那激烈的神情令小田切震撼。她突然翻身跪在小田切的身边,深深伏地鞠躬。对日本人来说,这是最严重的,也是最卑微的拜托姿态。她看不到小田切脸上那仿佛被刺了一刀似的表情。 「小田切先生,是地位仅次于我哥哥的分队长。所以,我想,要是拜托小田切先生的话,是一定可以救出容先生的。是一定可以的!」 小田切沉着脸,慢慢坐起身来。 「小田切先生,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过了良久,小田切道:「真理子小姐,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求小田切先生的。对不起,对不起……」 多么冷酷的女人。她只要她心爱的男人活下去,而爱她的男人的性命,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小田切看着俯地痛哭的真理子,闭上眼睛。 铁钉已经从指骨中拔了出来。 容雅迷迷糊糊地靠在牢房的角落。柳川为他注射了强力的吗啡,所以很奇怪的,伤口的疼痛变得很遥远,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容桑……容桑……」 他十分疲惫,根本不想回答。 可是声音非常的坚持,还有一双柔软的手在轻触他的脸颊,柔软得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容雅努力睁开糊着血的眼睛:「真理子……」 「容桑,你醒了!」真理子喜极而泣,眼泪滴下来,灼痛伤处,溶入血中:「我……来救你的,容桑。我带你,离开,这里!」 容雅艰难的摇头:「真理子……你看看我的手……活着,对来我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不,不!容桑,你要为我活下去!你要为真理子活下去!」真理子用日语哭叫道。 「真理子小姐,我们快离开这里。」小田切道。 容雅只觉得手脚一轻,此时才惊觉身边还有另一个日本男人。 那人猫在他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铐,用一种极蛮横的力量将他拉扯起来。扯痛伤处,容雅大叫一声,几乎仆倒,真理子用自己娇小的肩头支撑住他。 裂开的伤口渗出血来,温热的,一滴一滴滴在真理子的面颊与膊头。 真理子道:「容桑,你坚持……我们走……外面,有车……离开,你,要坚持……一定……」 「没用的支那人。」小田切咬牙嘟嚷了一句,他扶住容雅的身子,几乎是将他半拖出牢房。 牢房外没有哨兵,已经全被小田切调走了。 每走一步都剧痛,全身都痛,几乎是一走一步血脚印。容雅不清楚到底是活着比较好,还是死了比较好。 爱人的血几乎浸湿了半边衫袖,真理子脸上,手上全都是热呼呼的血。她的心怦怦的乱跳着,紧张得不停的喘息,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走出去,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好了,每踏一步都是向着生机。 小田切的心也在怦怦的乱跳着。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可他又是如此清醒的知道,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一条不归之路。 上完台阶,穿过通道。通道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最后是一道铁门。过了这道门,出到院子里,那里有一辆车…… 小田切和真理子同时伸出手去推那道铁门。 门开了。 两个人几乎都被门后的白色灯光耀花了眼。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之后,两人都看清了,正对着他们的一支乌黑的枪管。 脸色铁青的柳川正男拿着手枪,正对着小田切的额头。 他的身后,像影子般站着一位穿着灰色和服的老妪。一排武装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阿镜!」真理子失声道。 「对不起小姐。」老妪垂着头,幽幽的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个人是我们国民的敌人。」 真理子全身一震:「你出卖我!你出卖我!」 老妪的头垂得更低:「对不起小姐,我不能眼看着你背叛我们的国家,背叛天皇陛下。」 真理子颤声道:「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放了容桑!」 柳川理也不理她。他的脸,就像戴了一块钢铁铸成的面具,看不到丝毫表情。他慢慢的把眼光转到小田切的身上。 小田切的心冰冷彻骨。死亡就像隔着玻璃窗,脸贴脸的凝视着他。 小田切开口道:「柳川队长……」 话音未落,已是枪声一响。 一缕深红色的血从他的额头披落下来。 从出道到如今,杀人无算,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如此清晰的来到绝境的感觉竟然是一片平静。他曾经暗暗发誓,只要能得到真理子小姐,就算死也甘心。现在总算毫无怨怼。 小田切向后倒去。 支撑容雅的力量消失了,容雅随着他摔倒在地上。 真理子拚命想要扶起他:「容桑,容桑……」 柳川低声道:「对不起,容先生,我不能放你走。」 容雅勉强抬起头:「柳川先生,这事都是我的错,和真理子没有关系。」 「容桑!容桑!」真理子急得没有办法,满面都是血泪,跪在柳川的脚边,想去握他的手:「哥哥,我求你,放了容先生吧……哥哥不是,也很喜欢容先生吗?哥哥也很喜欢容先生的,对不对?」 「阿镜,带小姐下去!」柳川冷冷的说。 老妪依言走过来,想扶起真理子。真理子拚命挣扎:「叛徒!出卖主人的叛徒!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老妪柔声道:「小姐,听话。」 她的一双手像铁腕一样,死死的抓住真理子,真理子哭道:「容桑!容桑!我不要离开容桑!」 老妪突然嘶声大叫,真理子狠狠的一口咬在她的手腕,她痛得不得不松手。 真理子急惶后退,缩到容雅身边,紧紧的拥抱住她遍体鳞伤的爱人。她满脸是泪,又是惊慌又是绝望,像走投无路的小兽,用一种陌生的,仇恨的眼光看着她的哥哥:「你要杀的话,就把真理子一起杀死!我是不会离开容桑的!」 柳川抬起手,掴了她一个耳光。真理子倒在地上。 容雅身子抽了一抽:「真……理子!」 阿镜那铁钳一样的手,再一次紧紧的捉住了真理子。这一次,她使出了蛮横得不可思议的力气:「小姐,你可真顽皮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真理子尖叫道:「哥哥你也恨我对吧?哥哥是你在妒嫉我对不对?因为容先生爱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因为容先生拥抱的是我而不是你!」 真理子的挣扎和尖叫随着阿镜那沉重的脚步远去。 柳川他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在嚷些什么。他只看着容雅。 他生命中那纯白的火焰,那纯粹的音乐,那些爱与恨交织的一念之间,终于都来到了尽头。 「容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说?」柳川低声道。 透过淡淡的血色,容雅看着柳川正男。就是这个男人,他几乎是硬闯进自己的生命。在雪地里、囚室中,他曾经拥抱过自己,就连弟弟青函也不曾和自己如此亲密。他曾经那么珍惜那么温柔的握着自己的双手,就好像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青磁软玉。他曾经用那样深沉那样渴望的眼神凝视过自己,在某一刻他竟然心生怜悯。这个今生今世,他曾经想过要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柳川先生……我们曾经在一起,创造过非常美好的东西,」容雅微微一笑:「我容雅永远也不会忘记。」 柳川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柳川队长,军部的处决令下来了……」山本知久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猛地止住了话。他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小田切的尸体。他一脸狐疑的看了看地上的容雅,再看了看柳川,机灵的他立即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表情,站在柳川大人身后,把局面交给柳川大人。 柳川闭上眼睛,慢慢的说了两个字:「执行。」 第二十章 世间万事转头空 当士兵向柳川正男报告任务执行完毕的时候,柳川正斜靠在那间练琴的小会议室的窗边,凝视着沉沉的夜色。窗外无边的黑涌入他的眼底,和他眼底虚无的黑连成一片,深不见底。 站在他身后的士兵站在那里,平心静气的等着下一个指示。然而等待的时间拖得太长了,背对着他的长官,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不可捉摸。士兵手足无措的抬起眼睛,偷偷的望向柳川。而眼前这个沉寂的背影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就像一匹野兽只身伫立在旷野,他的身后是一片荒凉。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懂得的孤独和荒凉。 也许是白天在华连成骂庚子动了气,容修回了家病情就沉了。 那天夜里,他留许稚柳在自己房里说了好久的话,说一会儿,歇一会儿。就算是对他两个儿子,他也不曾这样拖着手细细的谈过心底的话。许稚柳几次想打断他,劝他好好的将息,有什么话,调养好了身子再说。可容修只是拖着手不让他走。老爷子的意识几乎是混乱的,有时把他当成青函,有时又把他错当成南琴。 他说:「青函,你听爸爸一句劝。你老爸爸这辈子行走江湖,看的人见的事多过你。那姓沈的靠不住。爸爸只怕他负了你,累你一生。别说你要过得不好,就是你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开心,也像是掏了爸的心肝肠肺呀。可现在爸爸就快要死了,你也不回来见一见我。你也不回来见一见我。」 又说:「南琴,你别怪爸爸那天昧着良心来牢里劝你出卖朋友。爸爸是自私,爸爸是越老越没出息。爸爸只想看到你活下去,别说出卖谁,就是叫爸爸杀人也是肯的。但你到底还是没听爸的。爸眼泪也流干了,心里却知道你是好样的,是咱们容家的好子孙。爸这一辈子没出息,却有了你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好儿子,你给咱们梨园容家长了光。这事爸错了。是爸错了。」 许稚柳握着容老爷的手,眼泪一颗颗往下滴。 夜深极了,容修的声音越来越小。柳儿看他乏极了,似已睡去,轻轻的起了身,退出房。刚走到门口,容修忽又惊醒。 容修道:「柳儿,你还在这里?柳儿,你想个办法,这两天务必要去牢里替我见见南琴。不见到他,我怎么也不能安心。你见了大爷,告诉他,别担心。老爸爸在外面想尽办法,总能救他。」 柳儿应了声是。 出了容修的房门,来到前廊。满地都是惨澹的月光。 柳儿站在夜色中,抬头望向深蓝的天幕,淡白辽远的弯月。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煎熬? 然而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拖了两日,正在许稚柳盘算着,怎样才能联系上柳川,到牢里见容雅一面的时候,突然见到孙三脸色青白,失魂落魄的趄踉着扑到他面前。 「柳少爷,柳少爷……」孙三颤声道:「日本……日本人来车了……」 「来车?」 「他们,他们说是送回……送回……」 柳儿屏住呼吸,等待孙三往下说。谁知孙三两眼发直,突然哇地嚎哭起来。许稚柳猛地推开他往外冲。孙三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 刚到外堂,触入眼帘的就是一件漆黑的物件。许稚柳全身像打摆子似的抖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日本人站在不远处,许稚柳半点也没有看到他们。他的眼睛只直直的盯着那黑色的东西。他慢慢的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外盖。 只看了一眼,整个世界在眼前失了颜色,许稚柳仰面往后倒去。 在那一瞬间,丫鬟和孙三的尖叫嚎哭立时充满了前堂,也唤回了许稚柳的意识。 隔了泪眼,他看到不远处那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影,那些魔鬼魅影。 许稚柳用袖口擦了擦脸,扶着棺木的边,勉强站起身。 「不要哭。」他说,但声音太低了。 「不要哭。」他大声了些,可没人听他的。 转回头去,对准孙三那哭得扭曲的脸重重的一个耳光。所有人目瞪口呆,哭声顿止。 「不许哭。」许稚柳一字字道:「我们不要在日本人面前哭。」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充满仇恨地直视着站在他面前的日本人,抬起下巴:「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中国人的家里,不欢迎日本人!」 为首的山本知久微微一笑:「是。我只是奉柳川队长之命送容先生的遗体回来,既然任务已经完成,当然也不打算久留。」 孙三咻咻的喘着气,红着眼睛:「日本狗,滚!」 山本知久哼了一声:「这个人是虹口刺杀案的凶手。照理说应该碎尸万段才能以谢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将士英灵。你们要感谢我们柳川队长的仁慈大度,才将他的尸体送还家人。」 「你说什么!」孙三发了狂一样扑上前,想要山本知久拚命。 「孙三!」柳儿将他拦腰死命抱住。 与此同时,一支冰冷的枪口抵住了孙三的额头。 山本知久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支手枪,正对着孙三。孙三整个人僵在原地。 山本知久轻蔑的一笑,收了枪,一行黑衣人转身离去。 像被人抽去了脊椎,孙三瘫软委顿在地。 许稚柳双膝一软,跪在那乌黑的棺木前。此时眼泪像发了狂一样的汹涌而出。他将头抵在冰冷的木头上,哽咽道:「大爷,你回家了。你回家了。」 丧事选在容家大院最偏僻的一角,极低调的进行着。大门前厅和老爷住的那一块花园,不许张挂半点吊丧之物。容修的身子根本再受不得半点刺激。容家上上下下,只是瞒着他一个,秘密的为大少爷操办着丧事。 张妈哭昏了几次。她是完全不敢来到老爷面前,只怕老爷看到那双红肿的眼睛,只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要哭出来。秋萍到底年轻,比她妈坚强,在容修面前擦干了泪,装出一副欢喜的神情来服侍,又尽量找些吉利好听的说话来劝慰老爷。 这一整天容修点滴茶汤未进,只差秋萍出去看了几次,问柳儿回来没有。柳儿从灵堂匆匆的赶回来,换过了衣服,就去见容修。 容修只是问他救大少爷的事进行得如何了,他到底去到日本人的牢中,见过大爷没有。柳儿支支吾吾的应付着。 容修连日神智昏沉,此时目光却分外澄明。 他看了柳儿好一会儿,突然道:「柳儿,你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跟我说,南琴……南琴是不是没了?」 柳儿像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惨白了脸色,抬起头望着容修。 容修嘴角一动,凄然一笑:「昨天夜里,我看到南琴了……他就站在那边,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我流眼泪。」 两行清泪从容修眼角直淌下来:「我就知道南琴没了。这孩子,他放心不下我,回来看我……」 柳儿用手捂着嘴,全身簌簌的抖。 容修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南琴那样的性子,落到日本人手里,这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我这两个儿子,一个痴情,一个痴性。古人都说,极强易折,情深不寿……」 柳儿跪在容修面前,泣不成声:「老爷……」 容修道:「南琴如今在哪里?柳儿,你带我去见见他。」 柳儿扶着一身白衣的容修站在灵堂前,摇摇欲坠的老人此时却站得挺直。 前后左右,披麻带孝的众人一片哭声。 容修道:「柳儿,你扶我走近些,我要再看看我儿子。」 柳儿道:「是。」 容修慢慢走近了棺木,俯下身,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泫然道:「他们……这帮畜牲们,把我的儿子折磨成这样了……」 他颤抖的伸出手,想抚摸南琴的脸,又缩了回来,生怕弄痛了他。 柳儿的眼泪一滴滴顺着脸往下滴。 容修慢慢的直起腰,环视四周,道:「南琴去了。他去得光明磊落。我这把老骨头也油枯灯尽,就快跟着他去了。到时我两眼一闭,不知身后之事,倒也省心。只苦了青函,只苦了青函,还要在这世上煎熬……」 身边的人听了老爷这样说,一个个哭得说不出话。 柳儿强忍着伤心,颤声道:「老爷,您别太伤心,我扶你去坐一坐,休息一下。」 容修点点头,扶着柳儿的手,转过身,突然身子一个踉跄,口里喷出一大口血来。 柳儿嘶声道:「老爷!老爷!」 容修身子往下沉去。 容修这一次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断气的时候,他的手死死的握成拳头,不肯松开,好像想要最后抓紧什么。张妈用尽办法也没能把老爷的手指掰开。黄金荣来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说道:「老伙计,你放心去吧。二少爷的事都交在老哥哥手上。老哥哥一定把二少爷给你找回来,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说完这番话,黄金荣再轻轻的去抹开他的手。这一次容修的手掌摊开了。 他终于像所有的人一样,平摊双手,无牵无挂的离开了世间。 黄金荣守在他的身边,也禁不住泪眼昏花。 华连成里里外外,哭声震天。 出殡那天,几辆黑色的小轿车突然驶到容家大门前。一身黑衣,面容肃穆的柳川从车里走了出来。 看门的老张头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日本狗!你又来做什么?!」 秋萍吓得拚命的去掩她爸爸的嘴。老张头甩开她,指着柳川怒骂:「你别拦着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骂这杀千刀的日本狗!人都被你害死了!你还要来这里害谁?」 柳川道:「我知道今天容先生出殡,所以想来送他最后一程。」 「谁要你这日本狗假仁假义!你杀了大少爷还不够,气死了我们家老爷还不够?!」 柳川动容道:「容老爷也……过身了?」 「日本狗,你滚不滚?你不滚我拿大扫帚打你出去!」 「爸!」 秋萍死死抱住她爸爸。 「老张!」 柳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一身麻衣的许稚柳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柳川。 柳川道:「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对我来说,容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因为他的关系,也令我对中国,永远怀着一份尊敬。所以,请你让我去拜祭他一次。拜托了。」 柳川向着许稚柳深深鞠躬。 柳儿冷冷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好,你要拜大少爷,就只许你一个人进来。你的跟班半步也不许踏入容家。」 柳川道:「好!」 柳川跟在许稚柳的身后,穿过前院走向灵堂。一路上都不断有人向他高声怒骂,有小一点的师弟拾起石头泥土向他扔掷,连丫头们也向他怒目而视,呸地吐唾沫。柳川视而不见,恍若不觉。 他一走进灵堂,正在哭泣的众人都愣住了。跟着怒骂声汹涌而起。 「日本狗!他来做什么?」 「打死他!打死他!」 「给大少爷血债血偿!」 许稚柳咬牙道:「我让你进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多么的憎恨你们日本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柳川沉默不语,对身边强烈的敌意和怒骂声置若罔闻。他对着容修容雅的棺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 他这一举动将众人的仇恨情绪挑到高点。这个杀千刀的日本狗,居然丝毫没有把他们众人放在眼里! 庚子大叫了一声:「兄弟们,上呀,打死这日本狗!」抄起一柄炒纸钱的铁叉就冲了上去。 白光一闪,众人的眼前一花。 定睛看时,柳川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一尺长的短剑,将庚子手中的铁叉削为两段。寒森森的短剑正指住庚子的咽喉。 「退下。」柳川沉声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抵的威力,完全的震慑住众人。 冷汗从庚子额头淋淋而落。他拿着断成两截的铁叉,一步一步的退后了。 柳川道:「我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今天,我并不想为难他的家人。容先生为了他的祖国而死,求仁得仁,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尊敬的事。作为他的家人,你们应该感到光荣。而我……」 柳川的神情黯然了。 他单膝跪在容雅灵前,举起手中的短剑,刀光一闪,切下自己左手的食指。 他这一下动作实在太突然而且太快,众人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一个个啊了一声,呆若木鸡。 许稚柳愕然道:「你……你的手……为什么?」 他居然自毁了那一双比性命更珍贵的小提琴家的手! 柳川用一块白色的手帕捂着断指,强忍剧痛:「你们中国,不是有伯牙子期的故事吗?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懂得我的音乐的人……已经没有了。今生今世,我柳川都不会再拉奏小提琴。」 许稚柳吃惊得张大了嘴。在那一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拉动他那奇异的金色的琴的情景。那如有魔法般的琴声,神乎奇技的技艺。他将他的整个音乐生命,全部都送给了容雅,做为他的陪葬。 柳川转身往外走去。 血从手帕中不断渗出,滴了一路。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没有一个人敢再说一句辱骂他的话。所有的人都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 在那一刻许稚柳突然有点领悟,他和大少爷之间的纠葛际遇,除了他们自己,恐怕再也没有人能说得清。 (卷二完) 卷三、锦灰记 第一章 海角寒更倍许长 皮靴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容嫣躺在冰冷的地上,双手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被铁铐锁死在身边的一根铁柱边,一条粗黑的皮带环在他的颈项,像狗一样锁着他。此时听到脚步声,他睁开了眼,双目中流露出一种极其渴望的神情。他努力的抬起头,向着脚步声的方向张望。 一双黑色的皮靴停在他面前。 容嫣颤抖着:「求求你,求求你……给我……」 「想要吗?」 容嫣拚命点头,项上的黑皮圈勒得他雪白的脖子出现一条深深的血印。 「还想死吗?」 容嫣哆哆嗦嗦的摇着头。 「想逃跑吗?」 容嫣又哆哆嗦嗦的摇一摇头。 「贱人!」 皮靴抬起来就是一脚。 容嫣低哼一声,身子往旁边歪了一歪,扯得铁铐哗拉一声响。看来那人心情甚佳,这一脚踢得并不重。 容嫣翻着眼睛,由下往上吃力的看着他:「求求你,给我,给我……」 他的鼻涕口水都淌出来了,手指痉挛着,全身发抖。 身子突然一松。 那人解开了吊着他的铁铐,他像死鱼一样重重的摔在地上。 「你想过瘾?那可不行。我还没过瘾呢。」那人蹲下身,看着他道:「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把自己洗洗。我在那边等你。迟了一分钟,你就给我自己爬回这里。什么也别想拿到!」 容嫣的十指如勾,死死的攀住床角。 他的喉咙里不断发出低低的呻吟,倒不是因为一个被汗水湿透的滑腻腻的身子,从后面沉重的撞击着他。而是此时还有另一只小手,更强烈更可怕的小手,在他的身体里翻江倒海般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生不如死。 好半天,后面那人长叫了一声,松软下来。 容嫣曲着身子弯在床上,缩成一团,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缓缓下淌。 过了一会儿,他的喉咙发出低微的声音:「石……石原先生……求求你……」 「急什么?」石原康夫哼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坐起身,披了睡衣,走到屋角,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扔了过来。 容嫣的眼睛立刻亮了。顾不得穿衣服,扑过去抢在手里。 「滚下我的床,别弄脏了。」 容嫣拿了纸包,哆哆嗦嗦的滑下床,缩到墙边,用发抖的手摊开纸包,原来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托着一层锡纸。容嫣就着身边矮几上的半支白烛,将锡纸放在火苗上。一阵轻烟腾起。空气里立时飘起一种奇异的香味。容嫣生怕错失了一点细烟,深深的,拚命的用鼻子嗅着。 然后他长长的,满足的叹了口气,随手将烧黑的锡纸扔到一边,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美好感觉包围着他。 他好像身在云中,又好像包围在强光里。对了,是华连成新式舞台新装的电灯泡,所有的光都直射着他,让他好像置身于数道阳光之中。就是那一刻,他是最红的名角儿,他是洛水神仙,他就是那散花的天女。他唱:「祥云冉冉婆罗天──」 恍恍惚惚的,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 石原康夫低声笑道:「果然,这玩意儿比鸦片劲道得多。我还真得好好的多谢田中医生的介绍。」 有一只手在翻动他的眼皮,容嫣死沉沉的毫无反应。 「很舒服吧?」石原康夫笑道:「早点像这样乖乖的,我哪舍得给你吃那些苦头?」 容嫣不想听这讨厌的声音,但这声音像蛇一样,一丝丝从他意识的最深处浮上来:「我有一个你最想知道的消息,想不想听?关于你的哥哥,那个琴师──」 南琴── 南琴说:「青函,别忘了,你永远是咱们华连成的二少爷。过不下去的时候,就回家。」 可是哥,青函回不去了,青函回不去了── 石原康夫说:「他已经被放回家了。」 容嫣的手指不为人觉的抽搐了一下。 「是我打电话叫我弟弟放了他。」石原康夫凑过去,伸出舌头玩弄着容嫣的耳垂:「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他的性命随时捏在我们的手里。我们放他回去容易,要杀他也易如反掌。」 他拖住容嫣的双腿,往下一扯,容嫣整个人像尸体一般摔在地上。 石原康夫压倒在他身上,笑道:「所以你乖乖的别跟我玩花样,老老实实的跟着我一天,你哥哥的命就多活一天。」 容嫣仰着脸,像死尸般一动不动。有一行泪,从他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渗入鬓角。 南琴。 他自己会如何已经毫不重要。至少,他用他这破碎的身体,换回了南琴。 沈汉臣一动不动的坐在日本政府派来接他的专用小轿车里。他的脸色灰暗,心情沉重。 自从那天夜里和他吵了架,容嫣便一去不返。 容嫣最后说过要去的地方是石原康夫的家。但事后石原康夫对此矢口否认。他说那天夜里他睡得很早,容二爷根本没有到访过。他甚至还关切的出动了一小队日本宪兵,帮助寻找容嫣的下落。 一开始沈汉臣有些怀疑容嫣是不是回了上海,但华连成很快来了人找二少爷,沈汉臣才知道容嫣根本没有回华连成。上海名琴师容雅被日军处决的消息那时已全国皆知,容嫣不可能不知道。可他甚至连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丧事也没有回去操办,这完全说不过去。 黄金荣自从在灵前应承过容修,也派了他的手下们在天津满世界的寻找容嫣的下落。可仍然毫无头绪。已经过去快半年了,黑白两道都找他不着。 容嫣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容嫣到底去了哪里呢? 推开石原康夫办公室的大门,那个面貌平凡的男人,仍然是整洁俐落的翻出雪白的袖口,仍然是斯文有礼的向沈汉臣露出笑容。 「汉臣兄,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石原康夫道:「我们的天皇陛下已经意识到,只有控制了中国的媒体,才能压制那些右翼文人挑唆煽动的反日抗日情绪。这事对大局而言至关重要。我们大日本帝国准备在天津成立一个文化部。已经委任在下担任部长。而我已经向荒木贞夫大将举荐了你──出任文化部的副部长。」 沈汉臣吃了一惊:「文化部……副部长?这……小弟何德何能……」 「汉臣兄不必自谦。汉臣兄的才华小弟最清楚,在一个小小的天津新闻报实在是委屈了您。而汉臣兄又是我们大日本帝国信得过的好朋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石原康夫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推到沈汉臣面前:「这里面就是天津市文化副部长的委任状与印章。之后我们会拨一辆专车和卫队给汉臣兄使用,目前我们也正积极的在物色更适合汉臣兄新身份居住的宅院。若是汉臣兄愿意把乡下的母亲接来城里一起住,我们也十分理解。军部会派专人去接她老人家与汉臣兄团聚。毕竟求良臣当于孝子之门嘛,哈哈。」 沈汉臣抬起眼,看着石原康夫的眼睛。 有一个念头在沈汉臣脑海里翻来滚去,那念头太可怕了,他不许自己往下想,就连碰也不敢碰。 石原康夫笑道:「汉臣兄,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目前世界形势大乱,正是英雄辈出的时候。汉臣兄一定要抓紧眼前的机会。把握住了,将来一飞冲天,成为人上之上,大丈夫建功立名,唾手可得。等将来,我们大日本帝国统一了中国,大东亚共荣圈建立。天皇陛下一定不会忘记曾经与我们患难与共的中国朋友。到那时,一个小小的副部长,恐怕都委屈了汉臣兄呢。汉臣兄的前途似锦,实在未可限量。」 沈汉臣的眼睛慢慢回到那只红色的盒子上。红得夺目惊心。 过了良久,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拿起桌上的盒子。 他看着这个盒子,发着呆。 石原康夫笑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汉臣兄不打开来看看?」 沈汉臣吞了口唾液。 拆了那朱红的封漆,打开来,鲜红色的柄,黄铜的印鉴闪闪发亮,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烫金的委任状上,沈汉臣三个大字蓦地跳入眼中。他自己仿佛都被这个名字惊了一惊。 石原康夫大笑道:「如何?汉臣兄可还满意?」 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沈汉臣的手:「好朋友!我代表我们日本政府欢迎你的加入。」 沈汉臣的手又湿又冷,握在手里滑腻腻的。但石原康夫毫不介意,一双小眼睛笑成了灰色。 一九三三年,中国的抗日形势一泄千里。先是中央口口声声十分重视的热河失守,华军长城防线崩溃,日本大军直接兵临平、津重镇。虽然中央后来与日本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暂时稳定了局势。但四年之后,卢沟桥事变的一声枪响,吹响了日军全面侵华的号角。 短短二十七天之后,北平沦陷。 几乎与此同时,天津沦陷。 潮水般的难民,纷纷涌到上海,南京等地。 一时间上海街头,多了无数的流离失所的孤儿寡妇,乞儿小偷,贩夫走卒。 人潮涌涌的火车站前,锣鼓敲得直响,一圈人围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旁边有两三人敲锣打鼓,拉着嘶哑的胡琴。老女人胡乱擦了一脸的脂粉,发角斜插了一枝红花,满面堆笑,向着四方作揖:「各位爷们奶奶,我们是天津人,带着孩子逃难到此。天底下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初来贵地,请各位赏个脸,捧场一下,请各位站脚助威了……」 胡琴一阵乱摇。 老女人身边的女孩子,看上去十三四岁年纪,扎两条冲天辫,红红的擦了两个脸蛋,眉心也用胭脂点了一点,像个红孩儿似的。一双点漆般的黑眼睛精神可爱。此时见老女人向自己使个眼色,快走两步来到场中,向着四方鞠躬:「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作艺的都是穷苦人!请大家帮帮我们,让我演两个角色,一生一旦《武家坡》!」 声音清朗响亮。 场上响了掌声,吸引了过往的人,围着她们看的人渐渐多起来。人群中有人说:「这孩子的嗓门真亮,活像个小喇叭!」 一个过门之后,小女孩开口唱道:「薛大哥在月下修写书文。我问她好来,她道好,再问她安宁,道也安宁。三餐茶饭小军造,衣衫破了自己缝补……」 这一大段本是生旦角对唱,小女孩一人演生旦两个角色。老生唱迈方步,用本声大嗓,青衣唱用假声小嗓,小女孩又唱又做,甩袖,捋胡子,似模似样,十分可爱。 观众都笑嘻嘻的拍手叫好。 这一段唱完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男人捧着盘子向四处点头要钱。小女孩跪在场子当中不停磕头,四周围也不断有钱扔在她身上。老女人陪着笑脸,向扔钱的大爷们千恩万谢。正热闹着,人群突然哄的四散了,小女孩抬起头来,呆呆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几个伪警打扮的人,手里提着警棍,气势汹汹的走来:「这里是公共地方,谁在这里聚成一堆?成何体统!你们是哪来的?在这里又唱又要,还要命吗!」 卖艺的都吓得魂不附体,小女孩直缩到老女人身后。 伪警道:「刚才是谁在这儿唱?」 老女人一把把小女孩推到前面:「大爷,是小孩子不懂事,大爷,您们高抬贵手……」 伪警猛地举起警棍:「妈的!甭想走了……」 小女孩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这时有个声音道:「等一等!」 小女孩偷偷睁开眼,一个白色衣衫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正挡在她面前。只见那年轻人手里抓着伪警的棍子,笑容满面,一团和气的说:「各位大爷何必跟个孩子过不去呢。孩子不懂事,打也没用。」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往伪警的手中塞了什么东西:「一点小意思,请各位爷们喝茶,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伪警掂了掂手里东西的份量,又看了看年轻人的打扮气度,收了棍子,仍然作出满面怒容,对着老妇人与小女孩骂道:「妈的!快滚吧,别再被老子撞到!」 年轻人笑道:「是,是……你们听不到?还不快收拾东西?」 老女人如梦方醒:「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几个伪警骂骂咧咧的走了。 年轻人转过身来,对老女人低声道:「你怎么不明白?他们就是想沾点油水。刚才差点让孩子给打了。」 老女人躬身点头道:「是,是,是我老糊涂了。」 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直看着那白衣的年轻人。只见他身形清瘦,举止潇洒,只是面容微苦。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7节 年轻人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道:「刚才吓坏了吧?」 小姑娘摇摇头:「我不怕打,我可皮实了。」 年轻人笑了,一双眼睛又深又黑,就算带着笑时也略显忧郁。 年轻人看了他们众人一眼:「兵荒马乱的年岁,你们带着一个小姑娘四处卖艺,实在太危险了。」 众人都不作声。 年轻人道:「小姑娘唱戏的嗓子很好,只是都是偷学的艺吧?没经过老师指点,真是可惜了。要不你们跟我走吧,我给你们介绍几个好师傅,让小姑娘搭班跟着唱一唱,总强过你们这东一天、西一天的到处流浪。」 小女孩眼睛一亮,刚想点头。老妇人从旁拉一拉她的衣衫,她便不敢出声了。 老妇人道:「少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跑江湖惯了,只怕不习惯在一个地方,捆手绑脚的。小姑娘是野惯的孩子,不懂规矩,只怕丢了少爷的脸。还是让咱们走到哪唱到哪吧。」 年轻人一怔,但随即明白过来,微笑道:「好,算我多事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说不定哪天还能相见,到时再说吧。」 说着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老女人看着这年轻人的背影,狠狠的唾了一口道:「不知哪里来的拆白党,小白脸!以为伙了一帮子警察,给咱们点甜头就乖乖的跟他走了!老娘才没那么好骗!」 又见小姑娘有点呆呆的还望着他的背影看,劈手就是一掌:「小丫头看什么看!发什么呆?动春心了?小讨饭的,看见小白脸就心动,和你娘一个样,都是被人卖到妓院的货!」 自从出任了天津文化部的副部长,沈汉臣日益繁忙起来。他还曾经去过日本公务考察过一个月,受到日本军部的隆重接待。 天津的日军高级俱乐部虽然高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但文化部长自然不受此限制。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沈汉臣开始喜欢坐在日本花园的餐厅里,喝一杯清酒,听着那似歌似哭的若言表演,发呆。一开始有不少日本妓女凑过来亲热卖笑,沈汉臣理也不理。渐渐的,这个奇怪的副部长的洁身自好,在俱乐部里传开了去。沈汉臣很难对人解释这种感受,他到这里并非来纵情买笑。只有在这个异国人的地方,他才觉得放松和安心。在这里他才能感觉到,在自己同胞那里得不到的尊重。 四年了,他常常想起容嫣。有时想起他,是他巧笑嫣然的样子,有时想起他,是他最后看自己那充满恨意的眼光,冰冷彻骨。 沈汉臣害怕痛恨思念容嫣的每一个黑夜,仿佛自己又回到当初那个才出农村的中学教员,穿着粗布的衣服,在城里人的眼光中手足无措。又或者在上海晚报时,那低微的看人的脸色过着日子,甚至要靠了容嫣的名气才能够保住一个小小的记者职位。 白天的他,是位高权重的文化部长,穿着日本裁缝做的合体的西装,手拿文明手杖,年轻有为,气度不凡。进出都有专车接送,官邸门庭若市,让他深感自己今非昔比。 他已失去得太多,他只有拚命的提醒自己,所得到的一切。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聚会。 沈汉臣走进这间日本高级俱乐部的贵宾室的时候,就立即感觉到了。不仅石原康夫等高级参谋官全身军装,严正出席,在座的还有日本关东军参谋总长阪垣一郎、日本炮兵第五旅团总司令田中义一、上海特派军大将松井石根,个个都是日军方面大名鼎鼎的高级将领。然而宴席迟迟没有开始。中间的主座始终虚席以待。 他们在等待谁呢?气氛十分凝重。 沈汉臣猜度着,并不敢询问。 墙上的自鸣钟叮叮叮打了七下。 贵宾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两个戴着白手套,穿着军装的高级警卫走了进来,扶着门侍立两旁。 所有的人,包括松井大将都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沈汉臣忙也跟着他们推开椅子站好。 然后,沈汉臣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大概三十上下,清爽的短发,容貌清秀,目光严峻。他紧紧的抿着薄如一线的嘴唇,看起来冷酷傲慢。笔挺的军装胸前挂着一排奖章。 看他的军阶只是中将,不知为什么连松井大将都对他如此恭敬。 松井大将等人向他深深鞠躬:「欢迎您再次亲征中国,栖川宫亲王殿下。」 沈汉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日本四大亲王家系之一的栖川宫亲王。他什么时候来的中国? 栖川宫略一颔首,淡淡的回了礼,在主位上坐下,众人这才一一入席。 「我军在华北的作战,一直很不顺利。」栖川宫真彦开口道:「此次我来之前,天皇陛下也十分关切。华北方面军已经抽调了近三分之一的主力来支援华北战场,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办法在黄河以北,全歼华军的主力?」 这个年轻人有与清秀外表不相符的低沉的嗓音,他说话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说不出的力量。 阪垣一郎正是负责调配华北部队的参谋总长。听亲王殿下一坐下就动问华北征军之事,此时不禁面露尴尬,解释道:「支那军队十分奸滑,在我军控制战线的后方实施游击战,威胁我军战线的补给线,使得我军深入华北之后,派在后方补给线的兵力还远超过前线作战兵力,大量消耗我军战略资源,所以才一直……」 「从这场战争一开始,关东军就在不断的保证会在两年之内夺取全面胜利。可是到现在却一直在华北胶着不下。」栖川宫道:「中日之间的决战就快爆发,据军部呈报的地点与时间都是选定在华北。可照目前这种状况,天皇陛下不禁有些担忧,战势对我方或许不利。」 阪垣脸色更加尴尬:「请天皇陛下放心。据我征军支那多年来的观察,我军目前只需要再动用局部与极有限的武力,多给支那国几次致命的打击,他们就会屈膝投降。」 栖川宫真彦平静的注视着阪垣,仿佛在测估他话的可靠度有几分。 松井石根道:「目前最重要的是拿下华北地区,然后我们再兵分两路,一路沿平汉线南下,一路沿长江西进,于武汉会师,再攻华南。此时拿下中国就指日可待。」 沈汉臣不发一言的听着这些日本高级军将讨论着如何进攻中国,稍感不安,但另一方面也觉得日本人如此信任他,请他参加这种机密会议,竟然有点感激。他发现这个年轻的亲王绝非空有头衔而已。他的心思敏锐,判断迅速,当他一言不发望着某人时,在他目光的凝视下,对方多数会感到压力,乱了方寸。 会议休息的间歇,沈汉臣离开贵宾室,走到外面点了支雪茄。 他现在也开始学会抽这种昂贵的玩意儿。一开始只是学人作派,引以为豪,到了后来,两指中没有夹着这种东西,无聊的时候还真觉得不适应。 沈汉臣望着远处的日式花园,吐了口烟圈。 中国看样子是要亡了,但这关他什么事呢?中国人从来没有善待过他。就连他自己的母亲,在得知他在为日本人做事的时候,也大哭大闹着要与他断绝关系,后来竟然忧愤而死。为什么所的人都容不得他扬眉吐气?难道他要一辈子做那个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可怜虫才算得循规蹈矩?大丈夫图霸兴亡事,千古时势造英雄,为什么就容不得他?有谁知道他心里的苦楚?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以为是石原康夫,带了一个笑转过头去,正待招呼,突然怔住,就连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沈部长,近来可好?」 那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笑意看着他。 过了好久,沈汉臣僵硬的舌头才艰难的发出声音:「青……函?」 眼前站着的人不似青函,但分明又是青函。他秀丽的脸,深黑的眼睛,精致的嘴唇,一切都没有变,但这人穿着月白色和服,在腰间松松的系了条银色腰带,一头漆黑的长发及腰,用丝带松松的辫在背后,一眼看过去,简直男女莫辨。他把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带着一点奇怪的笑意打量着沈汉臣,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看来,我是应该恭喜你呢。」容嫣淡笑道:「你终于成为了你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不是吗?」 沈汉臣颤声道:「青函……」 容嫣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以为自己见了鬼吗?」 沈汉臣终于看清青函的改变在哪里,除了发型与衣着,他看上去好瘦,简直瘦得惊人,那尖尖的下颚,那纤细的脖子,几乎可以说是一层皮包着白骨,让人不禁想起红粉骷髅之类的词语。他那一双眼睛显得更黑更大了,失去了从前的神采光泽,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一个精致的复制玩偶,造出了青函美丽的轮廓,却造不出容二爷那种灵秀风流。 沈汉臣道:「青函,你……你过得好不好?」 容嫣微笑道:「你说呢?至少我还活着。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他的笑像细小的针头一样扎得沈汉臣坐立难安,连手里的雪茄也分外烫手。 沈汉臣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到处找你。可……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容嫣道:「是吗?我倒见过你几次,就在这里。」 沈汉臣愕然道:「在这里?」 容嫣道:「不过那时沈部长周围高朋簇拥,所以一直没有过来招呼。今天因为见沈部长独自一人,才斗胆过来叙敍旧。」 沈汉臣颤声道:「青函,这么多年,你一直,一直都在哪里?」 容嫣眼里那种讥诮的神情加深了:「你难道会不知道?又何必问?」 这句话像重重的一把大锤打在沈汉臣的胸前。沈汉臣几乎站立不稳。 沈汉臣挣扎道:「青函,我……我真的……不知道……」 容嫣淡淡一笑:「那现在你知道了。」 沈汉臣只觉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锋利如刀,自己在他那嘲讽的眼光下宛若凌迟。四年前第一次看到那鲜红的委任状时,心中滚过的那个深不可测的念头,他根本不敢去碰不敢去想的念头,此时被容嫣一语道破,如同剖心剔肺,只怕倒地便死。 沈汉臣缓缓的抬起眼,眼光越过容嫣的肩头。 石原康夫站在不远的地方,铅灰色的目光冷冷的注视着他们二人。 四目相触,沈汉臣竟然一颤,手里的雪茄掉在地上。 容嫣若有所觉,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一笑,极柔顺的俯身拾起地上的雪茄,递回沈汉臣的手中:「沈部长,请拿好。这东西在战时可贵得很呢。」 宽大的和服衣袖中传来金属的碰撞声,原来容嫣藏在袖中手腕上竟铐着一副手铐。 沈汉臣呆呆的接过,呆呆的看着他转身离去。在他经过的每一处地方,世界巅塌,化为灰烬。 第二章 笛声筝声波上起 她闭着眼睛躺在又凉又硬的炕上。 隔着一道破蓝布帘儿,二姑妈和姑丈说话的声音一直传到她耳朵里去。 「小金子转眼也十四了,好不容易搭了个大戏班儿,可还是演个猫儿狗儿的角色,哪辈子才成得了角儿,赚得了大钱啊。」 「要一辈子成不了角儿,那这么多年的衣食钱怎么赚?当初不要你带着这妨人精,你不听!」 「老娘还没怕,你怕什么?大不了卖到妓院去!小金子这脸蛋好,准能卖个好价钱!」 她被妓院两个字吓坏了,腾地从炕上跳起来,跑到二姑妈面前:「姑妈您别卖我去妓院,我一定好好唱戏,一定会成角儿的!成了角儿,您就是小金子的亲妈,我每天好烟好肉的养你!赚的钱全都给你!」 鸡毛帚子劈头盖脑的打在她身上。 「这死丫头,要不是我发善心养大你,这会子你不知在妓院接了多少客!你妈就是妓院的婊子,这会儿还嫌起妓院来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别说卖你到妓院,就是打死了你也由得我高兴!」 她哭道:「您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去妓院!」 夜里挨了打,半宿没睡好,想着早死的爹妈,哭得眼都肿了。 第二天一早还要早早的赶到戏院子里,打扫卫生,做杂活儿,给角儿们烫衫泡茶。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搭班借地,要乖巧听话,吃得亏吃得苦才得班主喜欢,才能在这里做得长久。 那晚演的《救风尘》,不知怎么的担纲的角儿周老板没能来,急得戏院老板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不知从哪里请来了救兵,才没砸了锅。那晚本没她的戏,她就在后台帮瞎了一只眼的老爷爷烧开水,搬煤球。 突然听见姑妈叫她,急忙一连声答应着,手里还提着大茶壶转过去,没留神和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茶壶水倒了那人一襟。 她吓得脸也白了:「大爷,对不住对不住,烫着您了吗?」 再一看,那人竟是刚下台,脱了戏服,穿着白色的内襟,还包着头,描着美人脸。更是吓坏了,直磕下头去:「我瞎了眼晕了头,您大人有大量……」 那人后退了两步,还好茶是半温的,虽然湿了衣服,但也没烫伤。见小姑娘吓坏了,忙扶住她:「没事没事,别怕。」 突然顿了顿,道:「咦,是你?」 她听这话,也怔了一怔,抬起头来,睁大一对眼睛怔怔的看着这描红画眉的美人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的说:「哦,您是……」 姑妈叫了她好一会儿没见她过去,已经走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形,立即拖过她一阵乱打:「这笨手笨脚的死丫头,净闯祸!」 她一边躲闪一边道:「姑妈,这是那天救我们那位少爷!」 姑妈嘴里骂道:「送你来学唱戏长本事,好的不学,倒学着在后台和人拉亲认故!死丫头,见了小白脸就昏了头!你别指着在这边认识个穷唱戏的就眉来眼去!老娘养你这么大,该不是白养的!」 那人本看不过去,正待过来劝解,此时听得姑妈嘴里不干不净的乱骂着,虽然心里同情那小女孩,到底自己是外人,也不方便过来。只得苦笑一下,转身走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人的背影,心中只是一阵说不出的欢喜,连姑妈打在身上也不觉十分痛。上海那么大,而她居然在这里再遇上他了!他也是这个戏班子的人吗?为什么从前没有见过他?那以后,可会还有机会再见? 许稚柳洗完脸换完衣服出来,正撞上感恩不尽的大光明戏院程老板:「许老板,真想不到您竟然这么赏脸,请来您的大驾。我都不知道怎么多谢你才好……要是您今天不来,我这小戏院子准给砸了!我欠您的这人情……」 许稚柳笑道:「程老板说哪里话。江湖救急嘛,自然义不容辞。」 程老板道:「许老板,我在天香阁订了一席,这会儿马车也备好,如果没有要紧事,万望赏光。」 许稚柳道:「真是对不起程老板,我这还要回华连成处理点事。要不这样,改天我另订一桌,专赔您的盛情。」 程老板一叠声那怎么敢当那怎么敢当。 客气一番之后,许稚柳上了自己的马车。 行了没多远,马车停了。 许稚柳道:「孙三,怎么不走了?」 孙三道:「……柳儿少爷,日本人……」 这种场面许稚柳并不陌生。 几辆黑的小轿车停在他们的马车面前。只是不同的是,拦截容雅的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而这几辆车里,坐的都是全身军服的日本军官。日本军部的小轿车把许稚柳的马车重重包围,孙三无奈,只是催动马车跟着那日本人的轿车而去,一路上肚子里把眼前这几个日本狗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然后车在途中停了,孙三被日本人扣押在一旁,许稚柳被推下车。他的眼前被蒙了一块黑布,钻进另一辆小轿车,摇摇晃晃的不知驶向何方。 下了车被人推推搡搡的走了一段路。 他们似乎是进了一个房间,许稚柳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眼前突然一亮,黑布被取走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空间很高的房子,布置都是西洋式的。银制的烛台,垂地的深重帷幔,柔软的地毯,屋角放着一大捧娇艳的百合花,暗香浮动。 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远远的有一个人跷着脚,斜靠在沙发里,上上下下,非常仔细的打量着他。 而刚刚为许稚柳解下带子的人,已经无声无息的退下去了。 许稚柳觉得紧张,气氛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威逼感。那个人仅仅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他本身已经散发出强大的迫力,让人神经紧张。 「你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许稚柳开口说。他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沙哑。 一直沉默的那人,此时轻轻,轻轻的叹了口气。好像有说不出的失望。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极低沉的男音:「很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你。」 他的中文很流利,但始终带着一点点口音。这种口音让柳儿突然记起了柳川正男。 许稚柳道:「见过我?」 「应该说,我听过你的戏。那一出戏叫……」沙发上的人仰起头,回忆了一下:「玉……堂春。」 许稚柳看着那人,不说话。 「但当时,我并不是为了听你的戏才去的。」那人回忆着:「原本我去听的戏,是散花。」 许稚柳身子一震。 散花……玉堂春…… 他说的是那一天。就像有一把刀把他切割为两半,从此生命再不完整,每个静夜梦回都痛彻心肺的那一天。 「那是一出,非常华丽,非常美妙的中国戏。后来我听过很多很多的中国戏,再没一个人能与之相比。可惜,我只听了半出。」那人道:「这一次我一来到中国,就想寻找当初的那位艺者,让他为我表演完那整幕散花。听说他是上海第一戏班华连成的当家花旦,谁知他们弄错了,把你请来了。实在很抱歉。」 许稚柳道:「容二爷已经不在华连成多时了。就算他在,他也绝不会给日本人唱戏。」 那人丝毫没有介意许稚柳最后那一句话中的敌意,听见容嫣不在华连成,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可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许稚柳抿紧了嘴,不答。 那人用手托着头,静静的看了许稚柳一会儿:「连你也不知道?我明白了。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帮忙。我听说你们一直住在原来的地方,可不可以让我去参观一下那里?」 许稚柳道:「你知不知道中国人怎么称呼这种行为?──不速之客。」 那人低低的笑了起来:「可惜弱者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道:「我并不打算为难你。因为,我听说你是他唯一的弟子。所以很客气的在向你请求。你当然也可以拒绝。不过我栖川宫真彦向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一定会达到我的愿望。那时采用的方式,恐怕就没有这么绅士了。」 他抬起眼来:「你要选哪一种?」 看门的老孙头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在大少爷过身后,已经好久没有日本领事馆的黑色轿车停在华连成的大门口了。更让老孙头吃惊的是,车上下来的,居然是柳儿和另一个穿着军服的日本人。 许稚柳的脸色难看至极,就好看有十把枪在背后指住他一样。 那个日本人倒是旁若无人的站在大门口,仔细的端详了一下容宅的外观,然后抬脚进了大门。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军官紧跟在他身后。 老孙头暗暗在肚里骂柳儿:「大少爷的教训还没学够,怎么又把这群瘟神招惹上门了?」 许稚柳一脸晦气的也跟在那日本人身后进了屋。 栖川宫真彦一边走一边观赏:「不错,真是好房子。上一次来得太匆忙,没能欣赏到它曲径绿杨的美妙之处。」 一路上都有丫头老妈子像见了鬼一样吃惊的望着他,栖川宫对她们视若无睹。 进到大堂,栖川宫兴致盎然的回忆:「对了,上一次就是在这里见容老板,听到了非常美妙的笛声。」 但那个笛声的主人,已经被你们这些日本狗害死了。许稚柳咬紧牙,忍下了这句话。 栖川宫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慢慢看过,突然停在容嫣的房间门口,道:「哪一间是容二爷住的屋子?」 许稚柳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只得开口道:「就是这一间。」 「是吗?」栖川宫脸上那种兴致勃勃的神情不见了。 他站了一会儿,轻轻的抚摸了那杨木雕门一会儿。然后带着一种奇怪的,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表情,推开了容嫣的房门。 一切保留着容嫣住在这里时的情形。 衣橱里,一套套洁白如云的衣衫,箱子里,一件件织金缎银的戏服,书台上,二爷信手扔在一旁还没有看完的书,青竹的书签还夹在他最后看的那一页。二爷最喜欢的黄竹躺椅,擦拭得光滑发亮,二爷睡过的床,每三天都换一次床单,未积半点灰尘。只是那些白色的衣衫,领口泛出浅浅暗黄,显示出它们的主人因为太久未着,已经挂得旧了的痕迹。 栖川宫把屋里的东西每一件都拿起来细细的看,又放下,甚至还拿起一件衣服凑到鼻边,好像想找回一点容嫣残留的味道。 许稚柳满心愤怒的看着他做这一切,二爷的东西被这个日本人行迹古怪的碰触,让他有一种被玷污的感觉。而且这是二爷的领域,在他的潜意识中,也是属于他的领域,现在竟被这个可恶的日本狗漫不经心的就闯了进来。 栖川宫突然开口道:「你开个价吧。」 「什么?」 栖川宫看也不看他,抬头欣赏墙上一幅八大山人的墨荷:「我,决定把这所园宅买下来。你尽管开个价。」 许稚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所宅子,是容家的。我绝不会卖,也没有这个资格卖!」 栖川宫背对着他,道:「那是你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和我无关。我已经决定要买了。」 许稚柳的脸瞬间变白了,但随即又涨得通红:「你这是在强占民宅!」 栖川宫冷冷道:「我说过我会给一笔让你觉得满意的价码。」 「多少钱也不卖!这是容家的房子!你给多少钱也不卖!」许稚柳血涌上头,上前一步。立即就有两个日本军官挡在他的面前。 栖川宫回过头来,带着一点嘲弄的眼光看着许稚柳:「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注意过了。此时此刻就在这间宅子里,至少一共有二十三个人。我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把他们全部杀掉──包括你。然后光明正大的成为这间屋子的主人。这才叫强占。幸好,我是一个很讲理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选择这样做。」 许稚柳的胸膛不停起伏,不停起伏。好半天,他从牙缝里骂道:「你们这些日本狗强盗!」 栖川宫凝视着许稚柳,神色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威逼感,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叫嚣和漫骂,正是无能的表现。」栖川宫淡淡道:「虽然我很不喜欢当面听到这样无礼的言辞。但出于征服者的大度,这一次我仍然原谅你。我给你们三天时间,立刻从这里搬出去。我会叫副官送一笔钱,算是对你们这种愕然心情的体谅,以及弥补仓促搬家的一切损失。」 停了停,他又道:「除了这间屋子,其他屋子里的东西,你们可以全部带走。」 栖川宫环顾四周,宣布:「这里,将成为我栖川宫真彦王在上海的行宫。」 柳儿要卖了容家旧宅! 这个消息一下子简直炸了锅。 明里暗里骂他的,卷起袖子要揍他的,当面拦着他哭闹的,什么样的人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庚子第一个跳起来:「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露出来了吧?说什么完璧归赵!说什么等着二爷回来!这才过了几年,已经急着要卖人家的产业了!还是卖给日本人!」 「容老爷精明一世,可真是糊涂一时。最后他可真看错了人啊!」 「白眼狼!」 柳儿顾不上理会这些。日本人的话绝不是在开玩笑。不要说把容宅里的人全部杀掉,就是把华连成在上海连根拔起,对他们来说,也易如反掌。他急急的到处找合适的宅子,毕竟,要安置这上百口的老老少少,还要在三日之内办妥,他就算不吃不睡,也不够时间。 最后总算在华山路上找到一间清末遗老留下的花园,虽然已经年久失修十分残旧,但总算够阔落,一眼看上去,也够气派。最重要的,是它的价钱也合理。华连成的帐房一时支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许稚柳把自己这些年唱戏赚的私房钱也贴出来,总算把它盘了下来。 搬家那天,一队日本宪兵把容宅重重包围。特别是容嫣的那间屋子,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张妈死也不肯离开这里,抱着容修的牌位哭得死去活来。许稚柳两天忙下来,脸青面黑,觉得整个人都逼到极限,此时也无力过来劝慰,只叫郑大傻子和秋萍去把张妈拉走。又老又病的张妈此时力气比郑大傻子还大,又抓又骂。郑大傻子没办法,过来请示柳儿,柳儿叹了口气,只得亲自出马来请张妈。张妈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重重的一个耳光掴在他的脸上。许稚柳本来已精疲力尽,竟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张妈骂道:「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侬怎么对得起老爷!侬怎么对得住大少爷!侬怎么对得住容家!」 柳儿捂着脸,呆呆的发怔。 没有一个人过来扶他。 响亮的马靴声传来,一个奇怪的口音道:「许老板在吗?」 许稚柳机械地转头望过去。 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青年男子站在不远处。他是那日柳儿见过的栖川宫的副官。 许稚柳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抖抖了衣襟:「我在。」 那日本副官微笑道:「已经在搬了?许老板的行动真迅速啊,果然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许稚柳道:「你来有什么事?」 「我的主人承诺过会给你一笔可观的费用,自然不会言而无信。」日本副官拍了拍手:「拿上来。」 两个日本兵抬着一口沉重的小箱子走上前来,打开,美丽柔和的金色光芒显露。 日本副官道:「五十条黄金,十足赤金。」 张妈道:「柳儿!不能接!我们不能要日本人的钱!」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许稚柳。 许稚柳只觉得肩膀似有千斤重。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道:「郑大傻子,收下。」 张妈骂道:「傻子!侬敢!」 郑大傻子看了秋萍一眼,又畏缩的看了脸色青白的柳儿一眼,迟疑着。 许稚柳提高了声音:「郑大!」 郑大傻子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那两个日本兵抬的箱子捧在手里。 张妈尖叫了一声:「老爷啊!」又嚎哭起来。 秋萍上前两步,扶住她妈,往外走去。经过柳儿身边时,她重重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四周围的街坊都偷偷的从自己门缝里往外看,看祖孙三代近百年住在此处的容家,一马车一马车的东西往外拉,女人哭,男人骂,真是乱世凄凉景象,不禁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许稚柳安排好一家粗重细软,看着最后一辆马车远去。尘埃散去之后,突然眼中落下泪来。他掉转头,来到容嫣的屋门前。 「干什么?站住!」日本兵厉声喝道。 许稚柳怔怔地望了容嫣的房门一会儿,屈膝跪下,向着那屋子磕了三个头。 后退几步,又磕了三个头。 就这样,一直退到大门口。 额头已经磕破了。血与泪滴进尘土。 他的头抵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对不起老爷,对不起二爷!柳儿没能守住容家的地方。柳儿无能,柳儿没用!」 月白色的和服散乱的敞开着。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仰头斜躺在沙发上。漆黑的长发如烟如缕的缠绕垂下。他的眼半睁着,毫无感情的注视着天花板,灯光将他的睫毛一丝丝拉长,投影在瘦削的面颊上,让这张精致的脸呈现出一种破败和憔悴。 一个男人的头此时正埋在他的两腿之间,兴致勃勃的努力着,用舌头舔,用嘴嘬,在他的皮肤上一阵乱吻。 过了半晌,那男人怒气冲冲的直起身来:「混帐!搞了半天,一点反应也没有!你是死人吗?」 容嫣确实像死人一样毫无反应。 「贱人!」石原康夫丢开他,转身在沙发上坐下:「过来!」 容嫣很听话的凑了过去,习惯性的开始帮他解和服衣带。这一点上他倒做得十分熟手。 石原康夫张开双腿,开始享受容嫣的服务,情欲涌动的时候,怒火稍感平息。他满意的俯视着容嫣,突然问:「我这玩意儿比沈汉臣怎么样?」 容嫣的动作停了一下。 「是不是比他大得多?」 容嫣低头不说话。 石原康夫突然一把揪住容嫣的头发,将他拖了起来:「我在问你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容嫣头往后仰,被迫近距离注视着这个男人,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表情。 说到沈汉臣,石原康夫一阵醋意上涌,恶狠狠的捏住容嫣的下巴:「说话啊!该不是又见了旧情人的面,丢了魂吧?」 容嫣痛得皱起眉头。 石原康夫最恨他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怎么抽他打他也没用。一开始他还要呻吟,到了后来好像完全麻木了,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说啊,他是怎么干你的?」石原康夫凑近他的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这贱人,是不是在他身子底下欲仙欲死?」 容嫣的面容微微扭曲。 石原康夫听到他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 自从在那间高级日本军官俱乐部见过了容嫣,一连三个星期,日本驻天津文化部副沈部长就托病在家,连一般的应酬也推得干干净净。 沈部长的病来得迅速,起得蹊跷,石原康夫心里是一清二楚。 石原康夫知道,他和沈汉臣之间本来就插着一根刺,自从那日撕破脸面之后,这根刺就变成了一颗钉,它还会慢慢的长成一柄刀,裂成一条缝。拔了这根刺本来也很简单,但一直到目前为止,沈汉臣在工作上的表现让军部十分满意。日本政府仍然需要笼络像沈汉臣这样的汉奸文人,而军部的参谋们都很器重沈汉臣,甚至把他拟定为伪政府的宣传部长,这表明,虽然沈汉臣是石原康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到了现在找不到借口也无法动他。 石原康夫本来颇为此头痛。但那天,天津卫秦家班的秦殿玉陪着笑脸来送礼孝敬皇军,石原康夫看着他,突然心里一动。 没多久,天津卫的驻华日军总部邀请秦家班,为高级军官将士们慰问表演,也算是进行沦陷区中日艺术交流活动。 那天演出的是当家花旦肖碧玉的拿手好戏《拾玉镯》。 肖碧玉演完了自己的戏份,正在后台落妆,突然见到秦殿玉慢慢的踯了过来。 秦殿玉站在他身后看他洗了脸,梳着头。 肖碧玉回过头来:「师兄,怎么了?」 秦殿玉道:「玉弟,待会儿换了衣服,暂时不能回去。日本人看了你的戏,热情着呢,非要指名请你吃饭。」 肖碧玉皱了眉。 秦殿玉看着他的神色,道:「我也知道你累了,帮你推,可是……如今这世道,人家请你是看得起你,哪敢真给脸不要脸呢……」 肖碧玉道:「就请我一个人?」 秦殿玉道:「哪能呢,也叫了我和赵师弟。只是赵师弟的戏银上还有点帐要算,日本人说他演得不好要扣银子,这还有点拗较。日本人的军车先送你,我们随后就到。」 肖碧玉道:「哦,是这样。那好,我就先去等你们。」 他换了长衫,整了整衣襟,叫了跟包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正要出门。秦殿玉突然叫住他:「玉弟!」 肖碧玉回头道:「怎么?」 秦殿玉看了他一会儿,道:「玉弟,你性子自小骄傲。我……师兄我……待会儿见了日本人,我怕你使起性子起来,不会周旋,得罪人。你记着,鸡蛋别跟石头碰。师兄知道,应酬日本人是苦事,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人家是刀,咱们是肉。你记着师兄的话,不管遇上什么事,多忍着点,别任性。」 肖碧玉笑道:「师兄放心,我虽不及师兄八面玲珑,但也不是傻瓜,怎么会去惹日本人?」 秦殿玉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我这算什么玲珑!不过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肖碧玉一边笑一边往外走:「今天怎么连大师兄也丧气起来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待会儿若是多喝两杯,还不唱一出悲秋?」 秦殿玉久久的目送他的背影。 这是一间极雅致的小包间。 一张六人小圆桌,已经摆上了几味精致的小菜,一壶绍兴陈花雕温得正好。 沈汉臣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个小酒盅,慢慢的喝。 石原康夫派自己的私人秘书田畸少佐亲自约他来这里,沈汉臣怎敢推辞。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一个小时,石原康夫还是不见身影。 沈汉臣孤身坐在此处,开始觉得不安。 自从那日在俱乐部见了容嫣,心中就有一种不祥的阴影,像一只怪鸟张开羽翼。他不断的回忆起那日石原康夫那阴冷的目光,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突然记起了徐若虚。徐若虚的尸体他并没有亲眼见到,但此时却非常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他是在护城河里被发现的,那原来就虚胖的身子,被绿色污泥的河水浸泡发大,更加肿胀,惨白的脸,死鱼一样突出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突然虚化,那张惨白发泡的脸的主人突然变成了自己。 沈汉臣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石原康夫还没到呢?他可是从来不迟到的人啊。该不是有什么事会发生吧?有两个字突然跳进沈汉臣的脑子──暗杀! 沈汉臣打量着四周,这倒的确是个方便的暗杀场地,就算他倒毙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神不知鬼不觉。 突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沈汉臣的胡思乱想。 面带微笑的田畸少佐走了进来。 沈汉臣见是他,心里稍觉轻松。 「对不起沈部长。」田畸少佐道:「石原先生一时有事,脱不开身。所以命我前来赔罪。」 「石原先生约我来这里有何指教?」 「哦,是好消息。」田畸少佐微笑道:「沈部长为大日本帝国尽心出力,军部对此十分赞赏。为了表彰沈部长的忠诚和尽职,已经将沈部长内定为新政府的宣传部长。石原先生一得知这个消息,就迫不及待的想让沈部长得知这份殊荣和喜悦。」 沈汉臣呆了一呆。 这一切,就和四年前一样。加官进爵,示恩示好来笼络自己。 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接受。因为他不敢拒绝,也舍不得拒绝。 「另外,石原先生自己也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送给沈部长。」 「特殊的礼物?」 「石原先生说,沈部长见到就会明白了。」田畸微笑:「石原先生听说沈部长前一阵子病了,十分关心。他说这份礼物是份良药,专治沈部长的病。」 说到这里,田畸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也快到了。沈部长,在下这就告辞了。」 「田畸少佐……」沈汉臣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但田畸少佐已经站起身,行了个礼,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大概又过一刻钟,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是个日本宪兵。他开了门,道:「就是这里。请进。」 然后,一个脸孔雪白,眼若媚丝的年轻男子一脸狐疑的走了进来。 沈汉臣看到他,愣了。 他看了沈汉臣,也怔了一怔,似在努力回忆。然后他说:「啊,你就是那个,老实──」 「老实人」这三个字他咬在舌尖,说不出来。 因为,眼前的男子虽然样子和四五年前见过的那人一模一样,但眼前的人一身气派西装,脸色阴郁,眼神沉稳,哪里有半分当年那唯唯诺诺的老实人的影子? 日本宪兵在肖碧玉身后关上了门。 透过窗纸,清清楚楚可以看见两个卫兵的影子,一左一右把守在门口。 沈汉臣此时已然全明白了:「肖老板,好久不见。」 肖碧玉道:「你是,那个……」 沈汉臣道:「敝姓沈。」 肖碧玉恍然大悟:「对,沈先生。」 他笑了起来,走近了,坐下:「沈先生,真是好久不见。咦,容二爷呢?他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沈汉臣道:「我们已经没在一起了。」 「是吗?」肖碧玉挑了挑眉,毫不真诚的说:「太可惜了。」 他还是老样子,灵动俊俏,记得自己当初最怕他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和容嫣一样,都是让人忍不住在他们面前就自惭形陋。他们神采飞扬之时,在他们身边的人都抬不起头。 「真是奇怪,」肖碧玉道:「大师兄说今晚请吃饭的是日本人,怎么却是你在这里?」 沈汉臣喝着酒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肖碧玉又似自言自语道:「大师兄说他们随后就到,怎么现在还没到呢?」 沈汉臣看着他,默然一会儿,道:「你的大师兄,恐怕不会到了。」 「为什么?」 沈汉臣不答。 肖碧玉看着沈汉臣,心里打了个格登:「沈先生,我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汉臣还是继续喝酒。 肖碧玉是何等伶俐之人,此时已心知不对,站了起身来。 「对不起沈先生,我,我要回去了。」 「肖老板。」沈汉臣开口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 肖碧玉本来正要伸手去推那扇门,顿住了。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8节 沈汉臣慢慢道:「你看到门口那两个日本兵了吗?今天晚上,你一个人,恐怕是从这里出不去了。」 肖碧玉白了脸色。 沈汉臣抬起眼看着他。肖碧玉看到沈汉臣的眼睛,那双阴沉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寒战。眼前这个男人,实在让人觉得万分可怕。 肖碧玉颤声道:「沈先生,我不管你和日本人有什么恩怨。可是,这,这和我无关!求求你沈先生,你放了我,放我走!」 沈汉臣道:「……对不起,我恐怕办不到。」 肖碧玉全身一颤。 「你们……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沈汉臣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他们把你送给了我。」 「什么?」肖碧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谁?」 沈汉臣慢慢的给自己斟了杯酒:「秦殿玉把你送给了日本军部。军部又将你送给了我。」 「大师兄?!」 沈汉臣喝了一口酒。 「这……这不可能!」冷汗从肖碧玉的额头渗出来:「我,我和大师兄从小一起长大,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他不会,不会……」 沈汉臣有点怜悯的看着那张妩媚的脸变得惨白,那气定神闲风流俊俏的人物如今已方寸大乱。 肖碧玉脑子一转,突然想到一件事:「但是……沈先生你……你不会接受的对不对?你,你明明喜欢的是容二爷!你……」 沈汉臣看着他,不说话。 肖碧玉看着沈汉臣的眼睛,心一点一点的直往下沉。 他满脸冷汗,强笑道:「你怎么会看得上……看得上我这种……」 沈汉臣打断了他:「不错。我喜欢的人是青函。但可惜,我也不能放你回去。」 肖碧玉颤声道:「为什么?」 沈汉臣的脸上慢慢的泛起一种奇怪的表情,和悲哀近似,但也不完全。他说:「因为我也身不由己。」 是的,他身不由己。就算把青函当了往上爬的垫脚石,就算背着母亲临终前的失望和责骂,就算日本人把一个他根本毫无感情的男人送给他做替代品,就算他明知道这一次他不但背叛了青函也背叛了他自己,那又如何?日本人给他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敢不接受。 只因为在这乱世,他想要活得好。他想活下去! 沈汉臣的话让肖碧玉猛然间心冷如冰。 他突然记起临出门时,大师兄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身不由己!」 他绝望的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一样东西能够让他拯救自己。 第三章 倚门回首,把青梅嗅 她跟着二姑妈换了好几个戏班子。她唱得好,老是受和她差不多的小女孩的排挤。而那些小女孩十四五岁就跟了干爹,跟她们的「干爹」吹吹耳边风,她就是被赶走的那一个。 她也吃亏,没有好戏衣好头面。她的头面都是自己挨着深夜用水钻石头慢慢镶的。还不敢把油灯点大了,怕二姑妈醒过来打骂,说她浪费油钱。 这一次二姑妈又送菸又送酒,总算又搭上一个大戏班子,据说是上海第一的戏班。那班主自己是唱旦角的,红得发紫,忙得团团转,顾不上招人的事。招人进班的事就交给他的师兄,叫庚爷的。庚爷是唱丑角的,眼睛小鼻子塌,说话的时候老是喜欢撇着嘴。他看了她一会儿,叫她唱了两句,就挥挥手:「收下吧。到后面帐房去写个名字。」 姑妈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是,是,多谢庚爷,傻孩子,还不快多谢庚爷?」 她拎着个小包,怯生生的来了大戏班子的后园,和姑妈姑爹一起住在小柴房的隔壁。到了晚上,一个穿着铜色绸衫的小个子男人来串门了。她认得他,他专门给唱戏的小女孩拉线,介绍她们给财主土霸认识。因为他又势利又圆滑,经他介绍的小女孩不知多少,大家都私底下叫他「小神仙」。但凡他一上门,准没有好事儿。 她留心听他对姑妈说的话:「……孩子唱戏没人捧是不行的。认个干老儿,置个戏箱,这才红得快。这庚子爷可是华连成的重要人物,你想想,连这华连成的当家许老板都是他师弟!华连成可是上海第一的大戏班子,你们家小金子要是在这里唱红了,那钱还不是大把大把的跟水似的流进来?跟了庚子爷,求他抬举抬举……」 她听不下去了:「姑妈,我好好唱戏,我自己挣戏衣!不要别人给我做!」 姑妈顺手一巴掌打过来:「大人讲话,小孩子多什么嘴!」 小神仙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开窍!还不赶紧的让她认个干爹,你养她这么大水灵灵的可不容易,要是让那些不三不四的穷小子勾引去了,你可人财两空。」 第二天早上,她赌气没有吃姑妈家的饭,中午的时候又迟迟没领到午饭,饿得肚子疼,正在那里皱着眉,突然看见当日招她进班的庚子爷笑嘻嘻的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里面装着白饭和烧鸡腿。 「你叫小金子对吧?」庚子一笑起来,眼更小了,口水滴滴的样子:「还没吃,饿了吧?来,干爹给你送好饭好肉来了。」 她的心紧张得怦怦乱跳,往后退了一步,不接,也不开口。 「你说这孩子,还怪怕羞的。」庚子浪笑了两声,伸手来摸她的脸蛋:「以后跟着干爹,吃香的喝辣的,干爹捧你做角儿,啊?」 她尖叫着一推,那碗白米饭摔在地上,碗碎了。 庚子勃然大怒,一个耳光搧得她歪了一歪。 「臭小娘,不识抬举!老子今天跟你说,除非你别在上海唱戏!你若还要在上海混,就乖乖的跟了我,否则哪个戏班子都没了你的立脚之地!」 她的姑妈本一直躲在暗处,让他们两人相处,此时见庚子大爷怒了,急忙快步走出来:「庚爷您别气!孩子野惯了,不懂得规矩,让我好好的教教她!」 转身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死丫头,一身贱骨头!不识抬举的货!不好好的跟着庚子爷,明儿就卖你去妓院,一分银子嫖一夜!贱丫头!」 她捂着脸唔唔直哭,尖声叫道:「我就不!就不!」 庚子气不打一处来:「这小贱人嘴倒挺硬,怎么,是找了什么大的码头泊了?跟你大爷硬对起来?」 这时有个声音在一旁冷冷的插话:「没错。她就是靠了我的码头。」 「哪来的王八蛋……」庚子猛然回头,突然愣了:「是你?」 一身白衣,脸色严峻的许稚柳站在他们身后。不知已来了多久,看了多少。 庚子的话是咬在嘴里说不出来了,那老女人却认出他是那日火车站相救的青年,破口骂道:「小瘪三,拆白党!真倒楣,怎么上哪儿都撞上你?不干你的事,自己滚远些!」 小金子张大着嘴,透过泪眼,呆呆的看着这奇蹟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忘记了哭泣。 许稚柳上前几步,把她从那老女人身边拉开:「她进了我的戏班子,就是我的人,你说怎么不关我的事?」 老女人看了看这白衣男子,又转脸看了看蔫了的庚子,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你……你是什么人?」 在一旁闷声不言的庚子突然阴阳怪气的说:「乡下婆子没见识。上海滩谁不认识大名鼎鼎的许稚柳许老板?」 许稚柳冷冷的横了庚子一眼。庚子和那眼光一对接,心里突然只觉打了个颤。妈的,他喑骂了一声,这柳儿年纪越大,越是让人觉得厉害可怕,远非当年吴下阿蒙了。他只觉得万般扫兴,留在这里脸上无光,转身就往外走。临走前恨恨的瞪了小金子一眼,哼道:「小贱人挺有手段的,恭喜你啊!搭上了许老板!」 那老女人和小姑娘却被这个名字震得哑口无言,双双睁大了眼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从庚子的背影上收回来,投在这小姑娘身上时,就变得很柔和。小金子被这样温暖的眼光一碰,多少年来心底堆积的委屈猛然间决了堤。她哇的一声,扑进许稚柳的怀里,大哭起来。 许稚柳轻拍着她颤抖的肩头。 在一旁的姑妈嚅嚅的靠上前来:「许老板,您大人大量,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往后小金子跟着您,还指望您多多照料,多多提携……您看,她自小没了爹娘,我拉扯她大也不容易,您老要是看得上她,真是我们天大的福份,也多关照关照我们……」 「多少钱?」许稚柳突然道。 「啊?」老虔婆倒一愣。 许稚柳看也没看她一眼:「这些年,她花了你们多少钱?」 老虔婆一时没了主意:「这……」 「要多少钱,才能让她和你们一刀两断?」 她抬起泪眼仰望他,在那一刻,许稚柳那清瘦的脸在她眼中宛若天神。 老虔婆心里飞快的计算着:「再,再怎么也得三百个大洋吧……」 不等她说完,许稚柳道:「好,我给你。」 她被姑妈的狮子大开口惊得一跳,但许稚柳答应的干脆更让她又惊又喜:「不!大爷!这些年我也给他们挣了不少钱,不要……」 许稚柳轻轻的拍了拍她肩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你拿了钱,就从此消失。若还来纠缠不清……」 许稚柳的脸色阴沉下来,谁都看得出他绝非恐吓:「我也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若还来纠缠,我随时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到时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当卢沟桥事变一步步恶化,迅速的扩大为华北事变的时候,中日两边的高层已经越来越清楚,双方迟早会进行一场历史性的大决战。他们本来预期这场决战是在华北展开,但当上海虹桥机场,身着便衣的日军中尉硬闯机场封锁线而被射杀,上海局势的发展,开始蕴酿爆炸性的危险因数。 日军不管军部还是政部,现在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都离不开日本驻上海军政首长向上海当局进行最强硬的交涉事件。就连这种休闲性的聚会也不例外。 沈汉臣的耳边不时飘过:「听说支那方面已经将中央军调往上海布防……」 「参谋本部已经通过派遣陆军增兵上海……」诸如此类的对话。 他越来越沉默,可以不开口的时候,就紧闭着嘴。 而他身边的那个人比他更加沉默。沈汉臣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如丝媚眼现在目光呆滞,眼底下青色的眼袋分明。 明明是一个普通茶会,为什么石原康夫坚持他要带肖碧玉前来?沈汉臣不太明白,但也不敢抗旨。石原曾经堆出熟稔促狭的笑容问他,和小美人相处得如何?他当时不知怎样作答,只含含糊糊的说着「多谢、劳心」之类的话。 事实上肖碧玉在他的身边,就像一把没有鞘的匕首贴肉揣着一般,让他大伤脑筋,心惊肉跳。他甚至有点明白为什么石原康夫给容嫣戴上手铐了。事实上他也铐过肖碧玉一段时间,当时肖碧玉那狂乱仇恨的眼神,让他想起驯鹰。那绝望的猛禽在人类不休不眠的折磨下终于会学会温顺了,学会听话。这多多少少给了沈汉臣一点信心。他和肖碧玉只需要坚持,看谁熬得过那一段长长的彼此折磨的过程。 事实证明,沈汉臣赢了。这场两个人的战争中,他处于上风。因为他的心理素质比较好。长久以来,他本来就生活在地狱,再黑暗一点也无所谓。而肖碧玉从枝头被一箭射到泥里,那种下跌的过程比这结果本身更容易令人崩溃。 但让沈汉臣有一点难堪的是,带着肖碧玉出席宴会,引起身边人嘲笑或探询的目光。 坐在上座的年轻的栖川宫亲王,好几次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与他今晚的伴侣。但他每次都没有看太久。因为对于像他这样的贵族来说,盯着一个人看是非常失礼的事。 那边的山田少将笑嘻嘻给沈汉臣敬酒,祝他和他「漂亮的美人」今晚过得开心。但又有人在反驳山田少将,说石原参谋长收藏的美人才真的是绝色无双。 男人们开始起哄,要石原参谋长大方一点,有美共赏。 石原的脸上浮起一种奇妙的微笑,得意又故意表示谦逊。但他还是叫了个侍者,去他的贵宾室请美人过来。 沈汉臣只觉得头昏目眩,他找了个机会表示不太舒服打算离席。石原参谋长叫住他说:「沈部长留步。我的这位朋友与您的这位朋友,似乎还是旧识。难得见面,怎么能不让他们见一见呢?」 肖碧玉当然听不懂他们在用日本话说什么。但他看见宴会厅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月白色和服的,身材偏高且极瘦的女人走了进来。 肖碧玉本已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一切不闻不问,只当自己已经死了。但远远的他已经觉得这女子的面目颇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而且有意思的是,那女子一双深黑色的眼睛,也定定的望着自己。因此他也不得不诧异的回望对方。 那女子走近些了,他才惊讶的发觉,那原来是一个身形极纤瘦的年轻男子,肤白如雪,一把及腰黑发柔顺婉转,因此远看以为是个女人。而那张秀丽精致的脸,那竟然是……还没等他发出低低的惊呼,迟来的美人已经有些错愕的叫出了他的名字:「肖老板?」 但他没有再往下说。 他的黑眼睛一转,已经从目瞪口呆的肖碧玉身上转到了沈汉臣身上,然后他随即领悟了。他立即闭上了嘴,再也没有吃惊错愕的神情,美丽的脸上波澜不兴,好像已经对肖碧玉全不关心。他似乎很适应以这种身份出现在石原康夫的聚会场合,丝毫不在意别人看他那暧昧肮脏的眼光,施施然的在石原康夫身边坐下。 肖碧玉震惊于眼前这个人脱胎换骨般的改变。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一个任性风雅的明秀公子,而此时他坐在那日本男人身边,像个女人依偎在她的情夫身边一般自然。他这身男女莫辨的打扮更让他骇然恶心。他也注意到他非同寻常的削瘦,瘦得他脸上半点多余的肉也没有,这让他精致得不像真人,近似玩偶。 但他的确很美,美得让人毛骨悚然。 身边的日本军人被这种诡异的美激发了不可捉摸的浪人情结,有人开始向石原康夫敬酒,有人突然怀念起他的故乡,高声唱着家乡的小调,有人在一旁击节应和,每个人都丑态毕出。 肖碧玉并不是唯一死盯着容嫣看的人。 很早以前,栖川宫就风闻石原兄弟的小毛病,也知道荒木大将对他们二人的宽容包庇。他也听说石原收了个中国男人在家里。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遍寻不获的散花天女。 栖川宫真彦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连嘴唇都白了。 他用发抖的手推开面前的杯盏,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站起来。身边的人注意到他的失态,慌忙过来扶他。他粗暴的将他们甩开,用最强硬的意志命令自己的双腿尽量正常的走出去。当他来到他的亲王私人包厢时,他就开始呕吐。 这个骄傲的亲王像癫痫病人发作一样缩在地上,全身颤抖。 他没想到自己是那样的想他。 疯狂的想要得到他。 只是因为再见到他,他已经肠胃翻腾,五脏错位。 那群半醉的日本军人被栖川宫亲王的反常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乱作一团。 他们纷纷猜测亲王殿下是不是喝醉了,或者是有哪里不舒服。不知道石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起身离席了。 容嫣带着一点浅笑,坐在肖碧玉和沈汉臣的对面,从容的看着他们。 那一刻就算地狱的火烧在沈汉臣身上,他也不会觉得有如此窒息。他终于明白石原康夫坚持要他带肖碧玉来此的原因。不得不承认石原康夫的这一手玩得很绝。 肖碧玉从来没有喜欢过容嫣,甚至一直有些妒恨他,恨他天纵才华,又恨他有自己永远比不上的家世背景。但此时对着容嫣,他竟然红了眼眶。 容嫣看到了肖碧玉眼中的那一点水意。从前的恩恩怨怨在这一点水光转逝湮灭。那些仿佛是上一世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小小的纠葛风波,就像从地狱仰望属于人间的生活,苦恼也近乎是幸福。 容嫣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沈汉臣身边,平静的看着他。 「汉臣,」他俯在他耳边柔声说:「你从前也做了很多,很多,让我失望的事。可是你知道吗,从来没有哪一次,让我像现在这样看不起你。」 沈汉臣全身一震,惊惶失措的抬起头来,迎着那透心凝视的目光。只有在他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乡下来的中学教员。 他听见容嫣一字字的说:「你真的让我恶心。」 自打那天在后台,许稚柳为她赎了身,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跟在柳爷身边,做牛做马,服侍他一世。 许稚柳听过她唱戏,嗓子清亮,扮相也娇俏,于是有意培养她。毕竟现在的女旦越来越多,观众们也越来越受落。就像容嫣当初待自己一般,他再忙,每天准要拨出一两个小时,教她读书写字,吐气唱曲。 许稚柳知道她没有艺名,只有个小名叫小金子,许稚柳嫌这名字太俗气。那日正是初夏,她倚在门边,一身淡绿的衫子,正在咬一只熟透的黄杏,少女的妩媚中又透出几分稚气,许稚柳心里一动,便给她改了个艺名,叫含杏。 女孩子就是心细体贴。有了她在,许稚柳再没喝过冷茶,吃过剩饭。不管多晚回到家,轻轻一拍门立即就有人来开,刚一坐下就有一杯泡得刚刚好的绿茶递到手中,一块干干净净的热毛巾擦手擦脸,屋角的洗脸水水温刚好,不用他出声,含杏已经拿过舒服的拖鞋侍候他换下。到后来,许稚柳的贴身衣服都是她亲手洗,洗出来特别的白和干净,又熨得妥妥贴贴,穿在身上,还带着阳光的气息。 有一次许稚柳回来得太夜了,熬夜熬得睁不开眼睛的含杏对他露出满是倦意的笑容:「柳叔!」 许稚柳只觉得感动:「含杏,以后太晚了,你就不要等我。我有钥匙。」 含杏道:「那哪儿行。万一老张爷爷又糊涂了,不但上了锁,还下了门栓,那柳叔岂不是有钥匙也没用?我不放心,还是在这儿等着好。」 又道:「柳叔你别担心我。我一点儿不困。柳叔你吃过饭了吗?」 许稚柳道:「吃过了。你快去睡吧,别忙了。明儿不是还是有戏吗。」 含杏道:「对呀,柳叔明儿的戏更重。我要服侍柳叔好好睡下才可以啊。」 含杏到华连成大院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已经品味出这大戏班子的人对许稚柳那种复杂的微妙态度。一方面许稚柳的确能干而且努力,所以在这国难当头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戏班子还能勉强维持着一时的盛况。许稚柳对人对事,尽量公平公道,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落人话柄。但另一方面,这些人并不太服许稚柳,含杏听他们背后言论总是多有不屑,据说柳叔曾经是个小叫花子,被这家的二少爷从街上捡了回来。他完全是靠了讨好和迎奉容家老爷和少爷,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容老爷过世后,他就强占了容家的戏班子,还卖了容家的大院。「那满满一箱金子,至今不知道收在什么地方。」、「多数都是他自己独吞了。」 总之,这些人口里的许稚柳是个心机极重的贪婪小人,白眼狼。而含杏听出来,最让他们不忿气的地方,就是他从泥里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这才让他们红了眼,气破了肚。 但这些闲话都只是私底下说说,当面了见许稚柳,他们还是得客客气气的叫他许老板或者柳少爷。毕竟这一大家子人,的确是靠了这无耻下流的小叫花子在生活。当然,也有自始至终不买他帐的,比如庚子,从来都直呼他柳儿,一副看你拿我怎么样的嘴脸。许稚柳倒从不和他计较。 开始时她还试着为许稚柳分辩两句,身边的人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笑容说:「小姑娘懂得什么?你才认识他几天?」 含杏只觉得十分不平,虽然跟了许稚柳没多久,但她直觉柳叔是个好人。无论是教她写字或唱戏,从来都没有欺负过她是不名一文的小姑娘,也从来没有色迷迷的占过她便宜。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都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到了后来,她也不分辩,只是格外心疼许稚柳起来。 也许是连容家的丫鬟都有点从心里觉得许稚柳来路不正,所以对他也十分马虎。 有时许稚柳在外面排了戏,回来晚了,错过了吃饭的时间,竟然连饭都没得吃。许稚柳又从来怕麻烦别人,就只有拿个冷馒头就咸菜,坐在桌前一碗白水送下。 有一次许稚柳应酬晚归,看门的老张竟然糊里糊涂的下了门栓,结果年老耳背,柳叔打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只好大半夜的再出去找旅店将就一晚。 自从含杏知道了,她就对自己说,有她在这里一天,她就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第四章 人事已如此 没过多久,在上海的虹桥机场,中国的保安队射杀了强行穿越机场封锁线的日军中尉大山勇夫,这个事件在日本军部激起强烈反应。这个事件给日军往上海增兵找到了借口。数日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立即增援上海,日本政府与参谋本部也秘密调派陆军在上海郊区集结,此一举动迫使国民政府将精锐中央军调往上海布防,大量化了妆的保安队与便衣队也隐蔽地驻进上海市区。上海城里空气的火药味更加浓重,大战一触即发。 容嫣就是跟着日本援军石原康夫再次回到这个他离开多年的上海。 他坐在石原康夫的车上,透过车窗的玻璃看窗外,看着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一条条街,一个个商铺,他曾经吃过饭的地方,他曾经喝过茶的地方,他曾经唱过戏的地方,那感觉百感交集。回到上海,他的感觉好像又回转来了,好像一棵重新种在故乡泥土里的树,重新开始萌芽。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仍然活着,心脏仍在跳动,不然胸腔里不会那样剧痛如割。 他曾经暗暗的盼望着,从街上那些一晃而过的人流中,能侥幸看到他父亲或大哥的身影,不,或者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也好。但是一个也没有,那些慌慌张张忙忙碌碌的行人或难民们,就像掠过这世界的鬼魂,完全陌生,各不相干。 这一切都只是在容嫣的内心深处纠结。 他的表面上仍然是那样冷淡麻木。他不会忘记自己坐在一个怎样的魔鬼身边,他早已学会不动声色。 石原康夫对容嫣好一点了。 好的意思是指他不会再像锁狗一样锁着容嫣,有时也给容嫣一点自由的时间,允许他在自己的卧室里走来走去,高兴起来的时候还可以提供点额外的毒品作为奖赏。容嫣有时也有单独外出的时候,那是由石原康夫的警卫带着他,用一辆黑色的轿车送去某位垂涎于容嫣美色而石原又极想讨好的重要人物那里,这种人有些是对男人本身有兴趣,有些纯属一时兴起,想尝尝新。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太多,所以石原对容嫣算是很好的了。 石原带着容嫣来到上海后没几天,日军与上海的保安队就在上海北站与宝山路一带接上了火。接着事件持续扩大,八字桥的持志大学附近,中日双方交火更直接了,然后日军陆战队司令部,迫不及待的挂出了全军作战的战旗。紧接着停靠在黄浦江与长江水域的日本舰队,向着上海市区万炮齐轰。 容嫣有时候会随石原康夫去他在上海的临时办公室。他穿着女式的日本和服,长发用银丝带系在背后,低眉垂目的坐在车里,有时车经过司令部的广场,那里纠集着一些日军警卫,有时还有一些在巷战中抓到的中国伤兵,让这些日本兵当枪靶子作练习或取乐用。枪声与惨叫声不时传来。 有些中国伤兵惊鸿一瞥,看到日本人车里的他,只把他当作是个日本贵妇,反正豁出去了,个个臭婊子烂婊子的破口大骂。有人还在高叫,让他快点下车让大爷们快活快活,日本男人的鸡巴太小,恐怕满足不了他。这种叫骂往往都是以一声惨叫收场。日本警卫的刺刀很快就贯穿了中国人的胸膛。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容嫣都会紧闭上眼睛,发挥他的鸵鸟政策,尽量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因为他恐怕自己就会呕吐,就会发狂。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坐车经过司令部前面的小广场,他没有注意到被俘的伤兵中有一双布满血丝的惊异的眼睛紧紧盯着车里的自己,他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伤兵突然发了疯一样奋不顾身的向这辆车扑过来,但紧接着日本警卫的枪托狠狠的击在那个人的背脊上,他摔倒了,又爬起来向车这边挣扎奔跑。 引起石原康夫注意的是由这个人引起的一场小小的骚乱,伤兵俘虏们突然反抗起来,同广场上的日本兵贴身肉搏。有些还堵住了石原康夫的车,石原康夫命令司机继续往前开,在撞倒了数个人以后,车终于被迫停了下来,但这时增援而来的警卫队完全控制了局势,伤兵们又重新被无数支枪指住了头,七歪八倒的跪在地上。 但有一个人始终是向着这辆车的方向,死死的紧盯着这边。 石原康夫十分不满意的从车上走下来,想训斥一下这帮无能的手下。 这时跪在地上那浑身是伤的黄皮大汉突然用破锣一般的嗓子嘶叫了一声:「小兄弟!」 坐在车里的容嫣就像从背后挨了一枪似的,全身一震。 「混帐!」急于在长官面前显示自己威风的日本士兵,用枪托狠狠地打在那黄皮大汉的腮上,他的头猛地甩向一边,吐出一口带着牙齿的血。 那黄皮大汉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再大吼一声:「小兄弟!是你吗?」 那声音听起来和野兽的的咆哮没什么区别。 敏感的石原康夫这才品出有些不对头的意味,他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容嫣已经从车上走下来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容嫣眼里有这种激动的神色,好像蒙着一层泪光似的晶莹发亮。他慢慢往这边走来,在炎热的八月的黄昏,嘴唇好像发冷一般哆嗦着。 容嫣紧紧的盯着地上这血淋淋的,鼻歪嘴斜,没了半只耳朵的伤兵,他太意外太激动了,以致于丝毫没意识到这伤兵同样透过糊着血的眼睛,同样惊愕震撼的打量着自己。他根本已经忘记了自己现在是怎样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相。 「杜……发哥?」容嫣颤声道。 杜长发也同样难以形容的口吻说:「容兄弟,真的是你?」 「是,是我。发哥!」 「呸!」 一口带着血的痰直吐在容嫣脸颊上。 容嫣惊呆了。黏稠的唾液顺着他的面颊慢慢下滑,热辣辣像一道火烙过的痕迹。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杜长发痛苦的说:「这么多年,老爷子一直想把你找回去,怎么也找不着你,原来你在日本人那里作婊子去了!」 容嫣呆呆的站在那里。 「如果不是鬼子锁着老子,老子非亲手杀了你不可!」杜长发嘶声大叫:「小兄弟!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鬼样子!你怎么对得起你爸和你大哥!」 提到老父和大哥,容嫣猛然间热泪盈眶。 「发哥,我爸……我哥他们还好吗?」 杜长发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容嫣,他的面孔扭曲,这使他看上去更丑陋可怕。 「你……你居然……」 杜长发的话没有说完,一声枪响,他往一旁歪倒。 他裸露的膊头出现了一个小红点,跟着血就涌了出来。 容嫣回过头,石原康夫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黑色手枪。 「求求你,不要杀他!」容嫣张开双手挡在杜长发面前:「他是我的朋友!求求你,不要杀他!」 「你滚开!」杜长发挣扎着,声如破锣:「老子一生顶天立地,不要狗汉奸来为我求情!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到那时老子还要打日本,杀鬼子!」 应该怎么做呢,石原康夫的心里闪过很多念头。他本可以一个耳光把容嫣掴开,再开枪杀了这支那猪,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比较温柔的一种。毕竟容嫣已经变乖了很多,他不想再过度刺激他,重新调教也满累人的。 他收起了枪,把手伸给容嫣,说:「过来。」 容嫣迟疑着看了杜长发一眼:「你保证不杀他?」 「过来。」 容嫣别无选择的走到他身边。 「我们回去吧。」石原康夫温柔的说,在转身之前丢给卫兵一个眼色。 「小兄弟!」杜长发在血泊中说:「不要跟他走!你要还是个中国人,你要还有点人心,就站在这儿杀了这日本狗!」 石原康夫感觉到容嫣的手微微一震。 「不准回头。」石原康夫冷冷道:「你一回头,他立刻就死。」 杜长发眼睁睁看着容嫣头也不回的上了日本人的车,目眦欲裂:「小兄弟──!」 车一发动,数把刺刀立即刺进杜长发的胸膛。 杜长发仰面向天,口中鲜血狂喷。一直到日本人把他拖走,扔进死人坑里,他还大睁着眼睛。 那一整夜容嫣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就连把毒品扔给他,他也没有表现出往常一样的陶醉和解脱。 石原康夫也不去理他,反正他也跑不出自己的五指山,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好起来的。 等他毒瘾发作,欲生欲死之时,他就会像条狗一样爬过来哀求讨好自己了。 让石原康夫有点不安的是另外一件事。 今天他在司令部听到了一个捕风捉影的故事。关于他们的最高行动长官栖川宫真彦王的故事。据说亲王殿下刚来中国的时候,曾经在上海某剧院听过半出戏。从此以后,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在上海四处寻找曾经为他唱过半出戏的那位戏子,但是非常遗憾的遍寻不获。据说亲王殿下曾经还因此情绪低落了一段时间。但最近他的寻人行动好像完全停止了。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 石原康夫其实很乐意帮亲王殿下找到他想找的人以示讨好。但狡狯过人的他,立刻想到,亲王向来和他的远亲秘密警察柳川队长走得很近,而柳川正男曾经因为袒护一个支那犯人而被处分,那个支那人正是容嫣的亲哥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联系? 石原康夫也回忆起这几次会议,他总是觉得栖川宫亲王在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自己,而每当自己斗胆回望,亲王总是及时的移开目光。亲王的目光是耐人寻味,若有所思的,却并不是友善的。这让石原康夫很不安。 虽然传说栖川宫亲王与天皇陛下的关系并不太好,所以才被发配来中国从军,但他毕竟是皇族,即使再借十个头给石原康夫,他也知道自己绝对惹不起这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他想来想去,决定试一试栖川宫真彦王。 从来没有哪一场仗,打得好像松沪会战一样猛烈而艰难。 虽然日军拥有绝对的空中优势,用全球第一的海军舰炮火力对华军阵地进行天摇地动的密集射击,打得中央军的士兵们血肉横飞,但孤注一掷般奋力反抗的中国军队,抱着有死无回的牺牲精神,与日军拼到弹尽援绝,血肉成河,让日本军队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日本军部这才意识到,原先规划的上海派遣军兵力竟然不够!于是日本参谋本部抽调了日本第九、十三、一零一师团、台湾旅团、炮兵第五旅与海空军支援作战部队支援松井石根大将的上海日军。而中国方面华中华南甚至西南方面的各路诸侯也从四面八方赶往上海支援蒋介石领导的中央军勤王。一寸山河一寸血。上海的战事像一个大熔炉,两个多月的时间,五十多万中国军人的血肉都熔在了其中。 日本军部,对于日军竟然无法在上海取胜而万分困惑与狂怒。日方三度增兵,也无济于事,这等于是抽在日本军部脸上一个大大的耳光。 一二零号临参命下达上海陆军,由柳川平助中将率领九个师团两个旅团二十七万人再度增兵上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上海。 上海争夺战打得如此艰难而惨烈,即使胜利也毫无光彩可言。栖川宫真彦实在想不到这时候石原康夫还有心情请他吃饭,说是预祝天皇陛下拿下上海。 当他走进石原康夫订下的日式俱乐部贵宾室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绝不再逃避退缩。他已经预计到自己将会见到谁。 原来那天正是中国的古节中秋。石原康夫想得很周到,专门订了一间带小花园的贵宾室,这样他们一边饮清酒,一边可以坐在户外观赏月色。这战火硝烟污浊了的夜空中的月亮升起来了,一开始有点偏黄,但渐渐变得明亮。 穿着白色夏季长礼服的容嫣一整晚都坐在他身边。为他斟酒,为他递毛巾之类的东西,动作嫺熟而且温柔。但这一次栖川宫没有死盯着他看。甚至连眼尾也没有扫过他。 石原康夫坐在栖川宫王的对面,亲王的冷淡表现让他觉得有点困惑,他看起来对容嫣半点兴趣也没有。如果说他是假装的,那么这年轻的亲王城府之深实在令人害怕。 实际上这样的容嫣让栖川宫觉得很痛苦。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实在不应该是这副下贱的低等艺妓形象,他应该是高高在上,散发光华,让人膜拜的。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在舞台上的样子,好像一颗明珠从里到外都发出光来。他猜得到是什么让这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改变成现在这样子,他不知受过多少折磨,吃过多少苦头。他雪白的手,指骨突出,纤细得好像就要断了,他瘦得多么可怕。 栖川宫只觉得胃又在隐隐抽痛,好像五腑都绞在一起。 一整晚他都板着脸,在和石原康夫讨论日军战略上的失误,分析华军的作战目的和计划。虽然良辰美景,但这个夜晚极其沉闷无聊。石原康夫暗酌道,难道我猜错了?不过事已至此,只有一试到底。 栖川宫带着些微的酒意走出日军俱乐部,他的车已经开到了门口,警卫官侍立两旁,为他拉开车门。但他的车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时已近深夜,月上中天。 栖川宫只觉满地月华如水,一个穿着白衣的修长人影站在这月华之中,仿佛透明。 那一刻战火硝烟都退得很远,宁静不知今夕何夕。 「你,怎么在这里?」栖川宫怔三秒钟以后说。 然后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对那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他让我来的。」模糊的月光中,看不清容嫣的脸:「放心,我已经被非常严格的搜过身了,绝对没有武器,很安全。」 「他为什么让你来?」栖川宫问完这句话以后脸突然发烧了。他觉得自己问得像个白痴。 「或许……你想我回去?当然也可以。」 容嫣看上去打算离开。 「不……别走。」栖川宫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 在那一刻他对石原康夫厌恶到极点,这个蟑螂似的匹夫,他竟然胆敢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来试探他──堂堂栖川宫亲王。然而他更痛恨的是自己,虽然一眼就看透了石原康夫的可耻技俩,然而骄傲如他,竟然没有力量拒绝。 如果此时光线更明亮些,一定可以看见容嫣嘴角那憎恶的,嘲讽的冷笑。但那时他的脸沉浸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中,只听得见他温柔的声音:「遵命。」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在车上,栖川宫说。 容嫣浅笑不答。 「我想你一定非常非常希望看到那地方。」 「是。」容嫣柔顺的说。 但当车窗外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嘲讽的微笑从容嫣的嘴角消失了。 最后车停在栖川宫真彦王在上海的行宫,也就是容氏旧宅的大门口。只是如今那厚重木质的大门换作了电动式的大铁门,而容家的左邻右舍也被强迫迁走,驻进了日本警卫与保安部队,以严密保护亲王的安全。 容嫣下了车,打量着自己从前的家,他的表情恍若在梦中。 「走,我带你进去看看。」栖川宫低沉的嗓子柔声道。 根本不用他带路,还有谁能比容嫣更熟悉这里? 容嫣抢先一步,走在前面,根本没把持枪驻守的日本军人看在眼里,只顾往里走。 栖川宫是尽可能的保留了这旧宅的全部原貌,除了必要的保安,它真的没有改变多少。 经过前厅,穿过花园,他越走越快,一开始他只是喃喃自语,到了最后变成了大声呼叫:「爹!哥!张妈!」 「柳儿!」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他像是一个鬼魂,在月圆之夜,孤伶伶的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但那里如今已人去楼空。 一个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如果你是在找从前住在这里的人的话,他们都不在这里。」 容嫣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全身一惊,悚然回过身来。 他好像非常惊讶,为什么此时此刻,在他自己家里,有个不相干的男人在这里。 「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是我。」栖川宫说。 寒意从脚底一直浸到心里。 容嫣艰难的说:「住在这里的人呢?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容嫣慢慢的走上前来,他的眼底闪烁着一种可怕的光:「你……你杀了他们吗?日本狗,你杀了他们对不对?」 「没有。」 他们现在已经靠得很近了,几乎是面对面的站着,容嫣失控地一把抓住栖川宫的领口:「我不信!你是怎么得到这里的?我的家人呢?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栖川宫将警卫全部留在了外面。此时容嫣虽然激动,虚弱的手臂其实没有什么力量,很容易就可以挣脱。但栖川宫没有动。 「他们只是搬走了。」他平静的回答:「是你的徒儿答应把房子卖给了我。只是搬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揪着栖川宫衣领的手松了。 「柳儿?」容嫣的眼神渐渐茫然:「……怎么会这样?」 「想回从前自己的屋子看看吗?」栖川宫柔声道。 「你……见过我爸爸吗?我大哥呢?」 栖川宫迟疑了一会儿,看样子容嫣并不知道他父亲和大哥已经过世了。 他含糊不清的回答:「没有。」 容嫣再次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屋子完全没有改变。 容嫣拿起花架上一只小小的青玉狮子,沉甸甸而微凉的触感,这是他父亲送给他十岁的生日礼物,他记得本是一对,有一只拿了给南琴。 容嫣抚摸了一会儿,放了回去。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书打开,书签正夹在未读完的那一页,谁想到当时随手一搁,就是那么多年。 栖川宫默默的看着他。 其实他一直在幻想,当年容嫣住在这房中时的一举一动,但现在容嫣真的坐在这里,他反倒觉得像个梦。 容嫣打破了沉默:「我……并不认识你。」 「是的。」 「但你却知道我是谁?」 「没错。」 「你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才把我带到这里?」 「是的。」 容嫣道:「为什么?」 栖川宫再度迟疑。虽然说真话要艰难得多,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骗他。他没有办法对他做那么卑鄙的事。 栖川宫道:「我一直在找你。」 容嫣困惑的扬了扬眉。 心里有一大团迷雾,他太需要知道这雾后的真相是什么。所以他没有打断这日本人往下说,只是隐隐感到不安。 栖川宫道:「上一次来中国,是在六七年前,那时,我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但朋友却带我去听了一出中国的戏──你的戏。 「不,严格说起来,只有半出。你只唱了半出,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就换成了你的徒儿。」 容嫣静静的坐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人,听过那么美的声音。回了日本以后,我像着了魔一样,拚命的学中文,研究中国的历史。我只希望下一次再见你,可以听懂你在唱些什么,可以和你……像现在这样,说说话。 「所以,再次来到上海,我立刻就到你住的地方来找你。可是他们告诉我,你已经不在这里了。于是我决定把这里买下来。我相信不管去了哪里,你一定会再回到这里。我决定就在这里等。 「那天,在日本军官俱乐部,你一走进来,我就认出你来了。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一直就在日本人的军队里。」 「也许你认错了人也说不定。」容嫣嘲弄的一笑:「在你们日本人眼里,戏台上的旦角,看起来岂不是都差不多?」 栖川宫缓慢的摇头。 「我绝不会认错你。」他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慢慢的放在容嫣的面前:「你的样子,我看过千百万次。」 容嫣的头微微一晕。 他的面前,赫然是一张自己和大哥的合影。 他记得,就是那一天,试完新式舞台后,和大哥一起去照相馆朱老板那里照的合影。就是那一天,大哥亲自去取了这张相片,亲自给他送来,说是他一张,自己一张,留个念想。就是那一天,大哥是含着泪离去的,而自己跪在那间小小的租屋里,也是泪痕满面。可笑那时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在为爱付出。 他自己的那一张,他一直宝贝似的贴肉收着,这已经是他在世上仅有的财富。可是这一张,分明是属于南琴的,为什么会在这日本人手里? 容嫣用颤抖的手,捡起面前的照片,慢慢的转过头去,迎上栖川宫真彦的目光。 「这是,我从军部的档案室里拿走的。」栖川宫真彦回答容嫣没有说出来的问题:「它原本是属于一个名叫容雅的中国犯人。」 「你们,后来放了他对不对?」容嫣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崖壁边,面对万丈深渊。 此时栖川宫真彦已经下定了决心。 宁可伤害他,也不欺骗他。 「他,犯了很严重的罪行,」栖川宫真彦本打算努力说得平静一点,但他冷峻的面容显得这平板似的语调更加无情:「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我们仍然把他的遗体还给了他的家人。」 容嫣一步踩空,摔下悬崖。 世界在瞬间崩塌。 容嫣尖声道:「你……骗人!骗人!我哥他还活着!他……石原明明跟我说他已经把我哥放回家了!你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骗我?」 他尖叫的声音太高,反而嘶哑了。他的全身发抖,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手抖得扶不住桌子。他想向栖川宫扑过来,但自己几乎摔倒。 栖川宫用冷静的手扶住他。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9节 他像愤怒的猫一样呲着牙,咬牙切齿,两眼狂乱的怒目而视。 栖川宫道:「我为什么要说谎?我为什么要骗你?」 容嫣的喉头发出嘶哑的呼呼声,一些只有他自己听得清的话在里面打着转。他再怎么狂乱的拒绝相信,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他清清楚楚的听见栖川宫的声音:「我不知道石原跟你说过些什么。但你哥哥犯的是连天皇陛下也大为震惊的重罪,在举国的民情与舆论的压力下,就连天皇陛下恐怕也没有这个权力赦免他,更别说石原康夫那么低级的奴才了。」 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的牺牲都是为了南琴,只要南琴能好好活下去……我真蠢,我真蠢,我真蠢啊……怎么会去相信日本狗?怎么会相信日本狗还有承诺和信义?这许多狂乱的念头充满了容嫣的大脑,绞来绞去。 就连那满墙的月色也碎成了千片万片,每一片都像刀片,割得他体无完肤,将他块块凌迟。如果不是栖川宫坚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的扶持着他,此时他就会发狂,也许就会在这里撞墙而死。不,其实自己是不想死的,难道我真的没有怀疑过,一点点也没有怀疑过日本狗的话是否真实?另一个更痛苦的念头从他的大脑深处涌起。这么多年,他根本不敢那么去想,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敢去面对,当真相来到自己眼前,比如现在,除了死,他该如何洗去石原加诸自己的折辱? 但栖川宫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紧拥着这发烫狂乱的身体。他曾经学过一段时期的心理学,深知在此时,善意的肢体接触,对一个绝望的人的安慰有多么的巨大。他紧紧的拥抱着容嫣,只想把自己的平静传达给他,让自己的理智去感染他。 终于,容嫣的大脑渐渐回复了思维。 他用发抖的声音问:「我爸爸呢?我大哥死了……他……」 「……我听说,他也去世了。」 容嫣眼前一黑,头往后仰。 「容……容先生……」栖川宫真彦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 他摇动着他,拍着他的脸。 容嫣在他怀里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脚开始抽搐,他扭动着身体,仿佛有看不见的火在烧着他,他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容先生!」栖川宫紧张起来,前额微微渗汗:「容先生!」 他按动了警钟:「来人!快来人!」 第五章 宛如阿修罗 「他的毒瘾很深。」随军的斋藤御医说:「恐怕他刚才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以致毒瘾突然发作。我已经为他注射了一针美沙酮。它是一种德国人新研制出来的产品,据说可以代替吗啡,以减轻病人对吗啡的依赖。」 栖川宫注视着容嫣那沉睡中苍白的,瘦得惊人的脸,一言不发。那垂在床边的同样瘦得惊人的手腕,白色的灯光下,一圈圈暗红色疤痕夺目惊心。 「我刚才为他检查了一下,」斋藤大夫道:「他的身体上有多处伤痕,应该是用皮鞭或者椎刺留下的,也有一些淤伤,但都是集中在躯干部位,脸上倒是一点没事。在颈部和手腕处有非常明显的疤痕,应该是长期用铁链一样的东西铐着磨出来的。但这些都是皮外伤。骨头倒是没什么事。我们给他抽了血,检查还有没有更严重的长期病或者传染病。」 栖川宫点了点头。 斋藤大夫道:「他太瘦了,有毒瘾的人多数都有些营养不良所以极度虚弱,调养一阵子就好了。那么我告退了,亲王殿下。如果有什么事,请随时召唤我。」 栖川宫颔首道:「来人,送斋藤大夫出去。」 「是。」 东方的天色已渐渐泛白。 这个混乱的夜晚总算渐渐过去。 容嫣其实早已经醒了,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其实他真的希望自己能一直昏迷,那样就可以永远不必面对这万劫不复的现实。只可惜,对于最卑微者而言,现实就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恶梦。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听见那个日本大夫的声音,时远时近。 在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那一段时间,他混乱的、痛苦的大脑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他全身都觉得剧痛,每一条神经都痛。血液好像停止运行了一段时间似的,他只觉得极其乏力。等他慢慢的缓过劲儿来,开始觉得手脚有了力量,他掀开身上的薄被,坐了起来。 栖川宫真彦一直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中,连日作战会议,昨晚一夜没睡,他极其疲惫。但他不想回去休息。他如此纡尊降贵的守着一个支那男妓,实在让他的警卫兵们咋舌称奇。看到容嫣坐起身,栖川宫不由自主的也挺直了背。 「你要做什么?」 「回去。」 栖川宫觉得不可思议:「回去石原康夫那里?」 「不然又如何?」 「我、我可以跟他说一声……」 「不必了,没什么差别。」 栖川宫愕然:「至少我不会锁着你,不会虐待你,不会注射毒品给你。」 他想不到容嫣会对自己怒目相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只是不愿意欺骗你!」 「你为什么不干脆拿刀来杀了我?你为什么要让我明白,我是一个多么低能多么下贱的白痴!」 栖川宫真彦目瞪口呆:「难道你宁愿被欺骗?」 「是!」容嫣紧紧握住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只有相信自己的牺牲有意义,我才能活下去!可是你……难道你一定要逼死我才满意吗?」 从来,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架势,这种口吻和他说过话! 栖川宫完全愣了。他完全不能理解容嫣的理论。 亲王殿下结结巴巴的说:「我以为……我以为……至少,我可以照顾你……」 「你凭什么照顾我?我凭什么要你照顾?」容嫣冷冷一笑:「少在我面前装好人,日本狗,我最恨你这种伪君子。至少石原康夫要什么还要得明明白白,没有用假情假意来让我恶心!」 栖川宫真彦说不出话来,只气得手脚冰冷。 「送我回去。」 栖川宫真彦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只说叫我来陪你一夜,现在已经天亮了,我们的交易也结束了。」容嫣冷冰冰的说:「送我回去。」 这个一贯强势的亲王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人面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如果……如果……」栖川宫真彦呼吸不顺的说:「你真的是那么希望……」 「是的,我坚持。」容嫣打断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热呼呼的气在耳边擦过。容嫣闭着气,忍受着这腥臭的呼吸。 「说,他到底对你怎么样?」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石原康夫搂紧他:「说详细点儿。他抱你了吗?亲你了吗?有没有和你上床?」 「没有。」 「不可能。」 容嫣冷笑一声:「你们的那个亲王,是个没种的软蛋!」 啪的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石原康夫道:「贱人,说话小心些!」 但他又嘿嘿嘿的笑起来,又把容嫣搂紧,他其实喜欢听这类大逆不道的言辞:「再说说,一整夜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说话。」 「一整晚都在说话?」 「哼。」 「你们说些什么?」 「都是关于他自己的,非常无聊的话。然后他叫了个医生来检查我的身体,生怕我带了什么病菌给他。」 石原康夫有点紧张:「哦?医生怎么说?」 「不知道,听不懂,但似乎并不能让亲王殿下满意。所以他就叫我走了。」 「奇怪。」石原康夫嘟囔了一句。 栖川宫亲王还真是个怪物。那么年轻,却完全不近女色,但是想不到连男色也不近。他行事真是出人意外。听起来不但自恋,还有洁癖。他想起从前见过的满洲国的皇帝溥仪,那个人神经质得要抽筋,从来不信任他们日本派去的医生,看了病总是自己开处方,自己在自己的小药房抓药吃,而且看上去老是病恹恹的。他和他的老婆据说也从来不行房事,搞得那皇后要和自己的警卫私通。 这些天皇贵胄大概多多少少都有些精神病。 不管怎么说,石原康夫放下心来。 栖川宫亲王对容嫣应该没什么兴趣,不然怎么会舍得放他回来?这样看来,自己似乎是多虑了。 「一晚上什么也没做,那你岂不是欲壑难填?」石原康夫换了副色迷迷的腔调说:「让我好好的疼疼你罢……」 容嫣低哼了一声,再没有说话了。 战事一起,许稚柳就带着华连成一大家子人转到乡下避难去了。 梨园子弟,手停口停,没有进帐,免不了坐吃山空,眼见着伙食待遇水准什么的都往下降了,虽然明知道是国难时期,但总有嘴在嚷嚷,说许稚柳良心太黑,霸占着容家那么大一份家业,现在就开始苛扣容家班的子弟了!容家三代名旦,那份家产可是大得惊人,他们能吃多少能用多少,那还不是九牛一毛? 他们一大家子人挤在杭州乡下的一间农庄里,许稚柳天天和众人一起打水洗脸,一起在院子里吃糙米饭,一起排队挤厕所,可偏偏还是有人说他对自己搞特殊待遇。偶尔许稚柳胃不舒服,吃少一点,立即就有人传说他过一会儿就有小灶开,现在吃只是做做样子。 也不知许稚柳听到这些无聊的流言没有,反正含杏听得多,是气了一个饱。 这天清晨许稚柳像往常一样去杏林外练了花剑回来,一路走一路用毛巾擦着汗,却见清晨的薄雾将散未散,前方一个娉婷的淡黄衣衫的少女,一对水红的鞋子在深秋的草地上特别醒目。 「含杏?你在这儿干什么?」 「柳叔,你看!」 娇柔粉懒的右手掌上,托着一只又红又鲜的大苹果。 许稚柳笑了:「哪来的?」 「买的。前一阵子赶场子也挣了些钱,昨儿不是和张妈去赶集吗,看见这苹果好,就买了三个。送了一个给张妈。」 「鬼丫头,真会讨好人。」 「我可没,张妈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含杏脸微微一红:「这个是给你的。」 许稚柳其实已猜到三分,此时只一笑:「傻丫头,这战时苹果可金贵,自己留着吃吧。」 「我的那个早吃了,这个就是给柳叔的。」 含杏面对面的站在许稚柳面前,微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看着许稚柳。 许稚柳和她眼光一触,微微一惊。不知不觉,那扎着红辫的小姑娘又长高了,此时一张蜜桃似的粉脸,一对杏仁样的黑眼睛,浅红的嘴唇带着些执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脯曲线突起…… 许稚柳笑了笑:「你是个孩子,柳叔怎么好意思要小孩子的东西?」 说着绕过她,自顾自的往前走。 含杏失望之极,跺脚道:「柳叔不吃就算了!我扔了它!」 许稚柳一愣,回过头来,正见到她将那大红苹果像扔石头一样砸向地上。 许稚柳抢上几步,拾起来,见透熟的果实已经摔得裂开了,空气里有一种甜蜜的果香。 含杏越来越任性。许稚柳皱起眉头,这小姑娘是被自己惯坏了。 「含杏,你这是干什么?」许稚柳刚想喝斥她两句,突然话全咬在舌头里。 那张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两行亮晶晶的泪水。 她好像倒受了莫大的委屈般瞪着许稚柳,粉脸涨得通红:「柳叔,讨厌!柳叔最讨厌!」 她一低头从许稚柳身旁匆匆跑过,一边跑一边抬起袖子擦眼睛。 女孩子一哭就把许稚柳弄得手足无措了。 没办法,许稚柳只好追上去,拉着她:「含杏,你怎么了,你……你别哭啊。」 她一扭身挣脱许稚柳的手,这次倒没再跑了,只是还把眼睛埋在袖子里,唔唔的哭。 许稚柳只好求饶:「好了好了,柳叔吃,柳叔吃还不行吗?」 哭声稍停。跟着她又抽抽搭搭的说:「都,都摔坏了。」 「摔坏了才好,摔了更好吃。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柳叔最爱吃摔坏的苹果了。从前买回来的苹果,都是要摔过了才吃的……」许稚柳无奈道:「不信你看,柳叔咬了哦──」 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睛偷偷从袖子里抬起来,看着许稚柳张大口,专挑摔裂的地方咬下去,她噗哧的一声笑了。明明刚才还哭得那么伤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搞得你良心不安至极,此时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笑逐颜开。 她心满意足的看着许稚柳嚼苹果,问:「柳叔,甜不甜?」 许稚柳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一动,本想逗一逗她,突然又悬崖勒马,改变了主意,老老实实的回答:「甜,甜极了。」 她的表情更满意了,笑得比苹果更甜。 许稚柳正色道:「含杏,以后再别这么做了。你一片孝心,柳叔心里明白。但现在时局不稳,戏开得少,赚钱也不容易。你自己赚的钱自己存起来,将来好好的置下些行头戏衣,终究是你自己的东西,可不能随随便便胡花乱花了……」 许稚柳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话听起来颇熟悉。愣了一愣,才想起这全是当年二爷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自己的心里扎下了根。 许稚柳心里咯噔一下。满口的清甜顿时都变了苦。 含杏丝毫没有觉察许稚柳情绪的改变。她正在他身边絮絮的说着话:「……柳叔,你干嘛就由着庚子他们欺负你?我就是不忿气,明明你把好的全让给别人,可他们还要挑你的刺儿!柳叔,你什么事都明白,可这件事上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怎么做都是没用的!没人会说你好。这些人,你就算把心肝掏出来给他们看也没用!柳叔,柳叔?」 许稚柳惊醒:「哦……」 「柳叔,我真是替你不值。你在这戏班子里,真的是枉担了一个骂名。」含杏轻轻道:「谁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 许稚柳轻轻摇头:「含杏,你不懂。」 为了他,什么样的委屈我都可以忍受。 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懂得 我都没关系。我只要他懂得。 经过三个月的艰苦卓绝的浴血抗战,国民政府不得已发表了撤退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战壕,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独立之基础。」 九十多天的苦战血战终于告一段落。在那一天,日本军官俱乐部里一片醉歌笑语的欢庆之声,只是参加其中的那一个个包着头缠着手东倒西歪,唱着家乡小调的伤残士官,脸上挂着那不知是哭是笑的眼泪,让这一片欢腾显出凄惨之意。 那天夜里石原康夫和几个参谋本部的高官们狂饮痛醉,庆祝这艰难而惨痛的胜利。上海之战,粉碎了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神话。在日本本土的民心士气,已受到沉重打击。日本当局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在短时期内无法结束与中国的战争。那么日本远征军将面临最致命的弱点──日本其实极其缺乏战争与民生的资源,根本经不起长期的战争消耗。 石原康夫那天夜里喝得醉醺醺的回了家。 一向爱整洁的他一反常态,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就直接进了卧室,解开了容嫣的手铐。 容嫣拿来了清水,让酒臭冲天的他喝了,又慢慢的帮他解开了皮带,脱了军服、军靴,从地上拾起他随手扔下的武士刀,在桌上放好。 「今天的心情很不错吗?喝了那么多酒。」容嫣问。 石原康夫嘿嘿的笑:「那是自然。我们终于把上海献给了天皇陛下。」 他开始唱歌,一种拖声拖气的,带着哭腔的调子,唱了几句又哈哈大笑:「这是我家乡的调子,大艺术家,你说好听吗?」 容嫣道:「还不错。」 石原康夫猛地直起身,容嫣畏缩了一下,以为要挨打,结果他把容嫣搂进怀里,两人又摔倒在床上。 石原康夫道:「真体贴啊。温柔得就像母亲或者恋人一样,真的,现在我真有这种感觉。」 他口里的腥臭直喷到容嫣脸上,容嫣忍受着勉强一笑。 石原康夫的手突然一紧,容嫣顿时透不过气来。石原康夫道:「可是……再想想,妓女对恩客不是也是这般的体贴吗?你这贱人!这些不过都是你自践的举止罢了。」 容嫣挣扎着从他沉甸甸的身子底下爬出来,趴在一边瞧着他,面无表情。 石原康夫闭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的叫嚷着:「支那人,什么东西!没一个有半点气概!全是自私的猪!……难道还要把他们当人看吗?」 「上海……南京……打下南京……杀……杀光……」 他的声音渐渐的小了,小了,被一种呼呼的鼾声取代了。 屋子里很静。 从来没有那么静。 这种时候,屋外守护的警卫们应该也在打盹,或者躲到后房去偷懒吃点东西,赌三两把小钱。 石原康夫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容嫣坐在床边,同样一动不动。 那一刻时间好像突然凝固了,光凝固了,血凝固了,连声音都凝固了。 这一刻,世界上只存在这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他,石原康夫,还有那盏并不太明亮的小灯。 这似乎是一个命中注定的时刻。于是容嫣就明白了。时候到了。 这么多年来,他忍受、顺从、小心翼翼,付出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终于等到这一刻。这个狡诈阴险的家伙终于大意了一次,终于在他面前放松了警惕,哪怕只有这一次。足够了。 容嫣还是没有动,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向上扬起,扬成一个不知可不可以用笑来形容的表情,只是他自己毫不知觉。 他无声无息的从床边起身,走到桌边,无声无息的拿起那把武士刀,无声无息的抽了出来。锋利狭长的刀锋和那双眼睛一同在暗夜里微微发亮。 他回过身,来到床边,俯视床上那具坚硕的,沉重的,放松的肉体,真奇怪啊,他那么舒坦的摊开手脚躺在自己面前,容嫣突然有一点担心,他不是已经死掉了吧?他怎么可以死呢?他都还没刺下去。 怀着这一点点担心,一点点急切,一种隐隐的使命感,他用双手将武士刀高高举起,刀刃向下,直指床上那酒臭冲天的死尸般的人体。 石原,我哥哥死了,对不对? 杜大哥最后还是被你杀掉了,对不对? 容嫣耳语般的说,他的声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消失在黑暗与光明的缝隙。其实他并不在乎面前这具肉体的回答。判他的死刑,他根本不需要理由。 他用尽全身力气刺下去。 第一刀刺下去的时候,他几乎要以为没有刺中。他的双手贯注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因此落手觉得软绵绵的,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这是怎么回事呢?完全感觉不到刀锋透过衣服、皮肤、肌肉、骨骼之类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刀锋刺透的那个人体从睡梦中发出狼一样的长嚎,痛得手脚抽搐。 嚎叫声把这浓得透不过气的密闭空间,撕开了一条小小的裂缝。 容嫣蓦地精神一振。 他猛地拔出刀,滚热的血随着他的动作而溅满了全脸。腥腻的液体溅到手上,刀柄变得滑溜溜的。但他丝毫不松开,也没有丝毫的迟疑,对那个惨叫着想要挣扎反抗的人体再一次刺下去。 这一次的血更多了。他的手,他的眼睛都被一层血雾蒙住了。他的嘴,他的舌头都尝到了血腥。刀下的人手脚并用,想拼出最后一丝力气的反扑,容嫣岂会给他这个机会。刀像下雨一下落下去,乱砍乱刺,血腥味浓得让人头发昏,他的鼻腔里充满了血气,他的脑子也浸在了血里,他要的就是血。然后那个人就慢慢的老实了,不再妄想反抗。然而容嫣太兴奋了,太兴奋了,因而他的动作无法停止。他的上下牙床在格格的打颤,那绝对不是因为恐惧,如果可以,他简直想用牙将这个人撕成一片一片。 到处都是血,温热的,湿腻腻的,红色的血,敌人的血,他哥哥的血,他父亲的血,混成一片。还有他自己的血,他觉得它们在翻腾,杀人的狂热让它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滚烫。 他甚至觉得,从小唱戏,认识沈汉臣,离开上海,所有的事,就是为了此时此刻。 一直到石原康夫的警卫兵们冲进来,他还在一刀一刀的往那个已经不动弹的人身上插着,他就是无法停止。 破门而入的警卫们眼前呈现出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血腥味浓烈扑面。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人,高高的举着滴血的长刀,跪在汪着血的睡床上往下刺,而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体,已经被切得近乎支离破碎,切掉一半的头歪在一边,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勉强和躯干连接着。整个床都是暗红色,无数块碎散的血肉飞溅得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肉块和血渍呈放射状落在地板上,包围着那张床,仿佛那是某个邪教的祭坛。 就是这太过血腥恐怖的一幕震慑了警卫们,他们全愣了,竟然忘了开枪。有一个刚刚吃过宵夜的日本兵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而那个拿刀的人露出雪白的牙,疯狂的笑着,他的眼睛亮得像是阿修罗。 第六章 蛱蝶满天杏花白 栖川宫真彦在上海的行程排得很满。 好不容易拿下了上海,却有一大堆的善后工作要做。他先是会晤了英法美三国驻上海大使馆的领事,和他们商讨了在日军控制下英法美三国的经济政治利益,跟着又去军部开了个作战扩大会议。在简单的用了一点午饭后,他又匆匆赶往军区医院,代表天皇陛下慰问攻占上海时受伤的日军将士。 医院的味道向来都令栖川宫反胃。 但是没办法,身为皇室人员,这是一个必做的表演。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一看到他竟然会露出那么激动那么感激的表情,好像被锯掉了手或者脚都无所谓,身心的奉献都只为了此时此刻。他们那么狂热的叫着为天皇陛下而死之类的口号,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硬汉都哭得像个小孩。而面无表情的他只不过是戴着白色口罩,走近这一张张散发血腥臭味的病床,对他们稍稍点头致意而已。所有慰问的话,都是身边的副官念的,那是前一晚秘书处准备好的稿子。栖川宫真彦稍觉得有点肉麻,但这一个个缺胳臂少腿的男人大丈夫却十分受落,仿佛这真的是对他们人生最后的总结一样。 亲王或贵族们无法理解平凡人的英雄观,这些普通的平民拼尽一生不过只是为了成就自己一瞬间的光华,说服自己相信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天皇贵胄们永远无法懂得小老百姓这种卑微的情怀,因为他们天生就比其余的人都高贵了那么多。 匆匆的探视了几间医院,栖川宫正向副官要一份探视医院的名单,打算取消些行程,有些不太重要的地方能免则免。这时卫队前面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看到一脸尴尬的警卫队长紧跟在一个穿黑色西装的青年男子身后向这边过来。 他的警卫们全部被那个人推到一边,一个个都不知如何是好,没人敢向他举枪,因为这家伙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很明显这个人等不及通报就匆匆的赶来要见亲王。 栖川宫打量着他,这人一年四季都戴着手套。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怎么了,柳川君?」看到自己手下的卫队在这个秘密警察头子面前如此无用,他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如此失礼!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为我提供的专业的保护人员,如果你是刺客的话,我此时不是已经束手就擒了吗?」 柳川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 他看了一眼左右:「我需要和亲王殿下单独谈两句。」 栖川宫真彦挑起了眉毛。 这可是在公众地方,左右的随从面露难色。 柳川道:「立刻!」 亲王的随扈们立刻就近清理了一间休息室,三分钟之内赶走了里面所有的医务人员,请入了柳川队长和栖川宫亲王。 门一关上,柳川道:「我一直找不到你,我打到电话到你的办公室,说你去和领事们开会了,然后我又打去领事馆,却说你来了医院探访……」 栖川宫半玩笑的打断了他:「但你还是找到我了不是吗?对你来说,找一个人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栖川宫觉得很有趣,是什么事让柳川急得完全不顾规矩的乱来,连最基本的礼数也不顾了。 柳川丝毫没有理会栖川宫的玩笑。他一下子顿住了。 「见鬼,我不是想说这个!对不起,我太急了。」他一下子抬起头来,正视栖川宫真彦:「容先生有危险,他现在,非常非常的危险!」 笑意从栖川宫真彦的脸上消失了。 「容先生,你是说……?」 「没错,就是他。」 「发生了什么事?」 「他杀了石原康夫。」 「石原康夫死了?」栖川宫扬了扬眉:「也好,免了我一番麻烦。我本来就打算杀掉那家伙。」 「可是你杀他,和一个中国人杀他,完全是两回事!」柳川道:「事情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他趁石原康夫喝醉了,用武士刀把他几乎切成碎片。要不是那时他突然毒瘾发作,昏倒在地上,石原康夫的警卫们当场就会开枪把他打死。因为他昏过去了,所以警卫们把他抓了起来,现在就关在军部的重犯室里。」 栖川宫喃喃道:「难怪,那天他那么坚持要回到那家伙身边去……我真蠢,我早该想到他是回去复仇……」 「石原康夫的弟弟石原莞尔知道了,坚持说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事件后一定牵涉到抗日活动,一定另有主谋,他强烈要求亲自提审犯人……不幸的是,军部已经同意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赶来通知你。」 「简直混帐,整个军部就操控在他们两兄弟手里吗?!」 柳川道:「殿下,时间紧迫,如果要救容先生,现在就得采取行动!」 「嗯……」栖川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对了,容先生有长期的毒瘾,我们可以报告军部,说他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所以在不清醒的情况底下误杀了石原康夫……最好我再亲自打一个电话给天皇陛下,请求他法外开恩……」 「如果我是你,殿下,我不会那么做。」 栖川宫锐利的目光望向柳川。 柳川道:「石原莞尔已经在前往军部重犯室的路上。如果让他先赶到……一切就都太迟了。」 有一点醒悟的表情出现在栖川宫的脸上。 「我明白了。」他转身就往外走去:「我现在就去重犯室带走容先生。」 柳川在他身后道:「殿下,你虽然是亲王,但在远征军中只是中将,从官阶上仍然受制于军部,所以万事小心。」 栖川宫真彦道:「是吗,我倒想看看,谁敢拦我。」 走到门口,栖川宫拉开门,停下来:「虽然之前你欠我很多人情,但是,这一次,我还是想说,谢谢你赶来通知我,柳川君。」 他道谢的口气依然傲慢。 一点苦笑出现在柳川的脸上。他的眼光落到自己的手上,那双黑色的皮手套:「我曾经错过一次。我不希望你犯和我一样的错误。」 但栖川宫并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亲王已经关上门,走了出去。 满怀仇恨的石原莞尔赶到重犯室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室空。 石原莞尔气得发抖,立刻把看守重犯室的兵士抓起来用皮鞭拷打。兵士们哀叫着「是亲王殿下亲自来带走犯人的」也毫无作用。 在发泄了一通怒火之后,他立即上报松井石根大将,投诉栖川宫中将的无视军部命令,擅作主张,并强烈要求栖川宫中将归还刺杀他大哥的人犯,严惩以慰日本将士之灵。 此时容嫣正在他从前的床上昏睡。 栖川宫在囚室里找到他的时候,他还穿着那件染满血的睡衣,一脸一身都是暗褐色的血迹,长头发上都凝着血,凌乱不堪的一缕缕绞在一起。身边还有一团团的头发,那是他毒瘾发作时从自己头上扯下来的。他像刺猬一般缩成一团在角落里,看样子还挨了打。栖川宫把昏迷的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只觉得他又干又轻,像片枯萎的叶子。 给他抹了脸,擦过身,换了干净的衣服。 医生走了之后,栖川宫一直坐在他身边,望着他沉睡的脸。 他在等待。等待他这不顾后果的行为而掀起的轩然大波。 天擦黑的时候,随侍人员进来报告,松井石根大将求见亲王殿下。 会谈进行得非常艰难。 一进会客厅,就看见松井石根坐在主人位中,等待着他。栖川宫明白这是一种姿态,正如柳川所言,松本石根是在表明,虽然自己是亲王,但在远征军中,他才是最高统领的大将,而自己只不是过受他节制的中将。 栖川宫真彦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对于用头衔或者是身份来压人,没什么比身为王公贵族更拿手的了,他们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甚至在一个眼神或一句问候之中也能够立即摆明立场。 他们针锋相对的谈了两个小时。一开始还压低了声音,到最后两人都不耐烦到极点,连礼数都无暇顾及。忠心耿耿的松井石根完全不是这年轻蛮横的亲王殿下的对手。他是横下一条心要袒护这个支那男妓到底了。 「你必须交出那个支那男人!」松井石根气咻咻的说:「这种丑闻一旦传出去,对陛下,对整个皇室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你想过没有?这不是简单的切腹就可以了结的事!」 「我们大日本帝国不是一向很擅于控制宣传的吗?比起数万的士兵死在上海战役的真相,你说哪一个对天皇陛下的伤害更大?」 「你知道吗,一些极左派的军士早就对王室人员督军感到压力重重以至心怀不满,此时也乘机起哄,要求你引咎回国,不要再插手远征军中的事务。」 「是吗?那就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吧。」最后栖川宫站了起来,看样子他打算逐客。 松井石根又气又恼地紧盯着他。嘴角两边紧抿着两道刀削一样的皱纹。 栖川宫精疲力尽的回到容嫣的睡房。 虽然他在松井石根的面前极为强硬,但他心里完全明白自己是在引火焚身。这些远征军的将领表面上虽然对他客客气气恭敬有礼,他清楚那不过是对他特殊身份的敬意,事实上这些如狼似虎的军人根本没把年轻又无战功的他看在眼里。他一直非常的小心不要授人以攻击他的权柄,就连安排石原康夫的死法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想不到容嫣的冒失打乱了他的步伐。但他无法后退。 容嫣模模糊糊的感到有人在拥抱自己,手臂从自己的肩头下穿过去,然后有温热的气息贴近他的面颊,埋进他的胸前。胸前有点沉重,但很舒服,很放松。在某一瞬间他产生了错觉,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那时他还是一个等爱的少年,有一个人也曾经这样温柔的拥抱过他,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 日中方面的攻击防卫布阵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另一方面日军内部的对阵也在进行。 这是一场绝对的权力之争。 栖川宫真彦与松井石根的秘密报告都送到天皇处,但裁决的结果让所有人大出意外。日军总部命令解除了松井石根大将的上海派遣军总司令。而栖川宫真彦王调离作战部,改为后勤支援。 这事实上也等于解除了栖川宫真彦手中的兵权。 栖川宫真彦思考着天皇陛下的用意。表面上看,相执不下的松井石根和栖川宫真彦两个都受到了处份,但实际上,现在的上海派遣军全部是松井的旧部,松井仍然可以在幕后操纵军队,举足轻重。难道说,比起与自己拥有同样血统的亲人,天皇陛下其实更愿意相信这些气焰日渐嚣张的远征部队军头? 栖川宫的调离,被上海派遣军视为军部权力斗争中的一次胜利。军士们根本不服这看起来年轻又苍白的贵族统帅。 栖川宫真彦每天阴沉着脸回家,在车上的时候就会觉得隐隐胃疼,因为他的家里也不见得比在军部情况来得好。 容嫣清醒之后他就立刻为他进行戒毒。 每天一针美沙酮,稳定后再逐日递减。 但容嫣并不合作。他根本不管这些日本人是不是来帮他的,只要有机会就会挣扎。有一次他甚至用针筒刺伤了斋藤大夫的手臂。照顾他的卫兵们个个都心惊肉跳。在栖川宫的手底下,谁也不敢对这个中国人不客气。他也不吃日本人端给他的饭菜,在他有力气的时候连盘子一起统统扔出房门。毒瘾发作的时候他像只野兽一样打滚嚎叫,那情景说不出的凄惨。但只有在毒瘾发作时,医生才能为他注射些营养素和盐水。 一个星期后,容嫣终于从连日的昏沉噩梦里醒过来。 连他也觉得奇怪,他居然还没死。 他年轻的身体,不知还能承受到什么极限。 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兵,正拿着一团湿润的棉花在轻轻擦拭自己的嘴唇。一丝丝的水流进干涸的嘴里,异常甘甜。 容嫣记了起来。没错,他是在自己的家里,但这已经不是他的家,而是那个叫栖川宫的日本人的住处。他又被软禁了。从一个日本人手里,流落到另一个日本人的手里。 他费力的扭开头,想躲开这小兵的动作。他想叫他滚,但是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少爷,侬伐要动啊,侬渴坏了吧,我给侬喂点水。」 小兵竟然说的是标标准准的上海话。好久没人跟容嫣说过上海话,容嫣愣了。 容嫣动了动嘴唇,想说,你是上海人?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兵道:「少爷,侬伐要心急说话,慢慢的喝点水润润嗓子就好了。」 他手脚麻利的给容嫣倒水,拧了毛巾擦脸。又换水来洗手,他的动作又软又轻,让容嫣瞬间有一种错觉,以为在身边的是柳儿。 细细的看,小兵个子瘦小,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特别是嘴角,老是带着点笑意。 伺候容嫣喝了几口水,又扶容嫣从床头坐起身来,他像闲不住似的,又拿了把小锉刀来给容嫣修指甲。 「少爷的手生得真好。」他一边修一边赞叹不已:「手指头又细又长,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家少爷,哪像阿拉穷人家孩子的手,又粗又糙,三岁下地就开始干活儿。」 容嫣靠在床上看着他,休息了一阵,沙声道:「你真是中国人?」 他笑了:「少爷这话。中国人还有谁冒充的?地地道道上海人。我姓李,李小树。我爸说咱穷人的孩子,就得像小树一样快高长大,长大了好干活。」 「那你……」容嫣喘了口气:「那你干嘛到日本人军营来做事?」 「挣钱呗。」李小树答道:「上海沦陷了,可是咱们穷人还得吃饭啊。我十六岁就被拉来当中央军,老是领不到月钱,中央军可穷了。打仗的时候啊,那个吓人。有个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想这次我肯定死定了,结果没死,做了俘虏,也算我命大吧。现在还被派来伺候少爷,每个月有十块大洋的月钱呢。」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张大两个巴掌比给容嫣看,十块大洋。 他高高兴兴的说着伺候少爷,对他来说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差。又不用担惊受怕,又不用上前线打仗,多么好。 他的话多,说个不停:「那天在战俘营,有个大人物来了,哎哟那气派可了不得,虽然年纪轻轻,可往那儿一站啊,我大气也不敢出,连正眼也不敢瞧他。他说要选个乖巧听话的人来伺候,我正在纳闷呢,他一个日本人怎么需要中国人伺候,结果我来一看啊,原来是伺候您。哎哟我可太高兴了,太荣幸了,阿拉运气怎么那么好啊。」 好久没人跟容嫣这样碎碎的说过话,容嫣极度疲乏,闭着眼睛似听非听。此时忍不住嘴角泛起一个苦笑:「伺候我这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高兴的?」 「少爷快死了?」他睁大了眼睛:「少爷可不能这么胡说自己。侬那么年轻,又不是生了什么病,怎么会死?这仗打起来啊,那人死得像蚂蚁一样。能活下去得谢天谢地谢祖宗有灵啊。少爷侬没上过战场,侬没见过,有多少断了脚断了腿的还拚命想活下去呢,我亲眼见有人在战壕里爬来爬去找他自己的手,还有个男的上了担架还在叫护士别忘了带上他两条断腿。我们那可是,拼了命也要活啊。」 容嫣发了一会儿呆。 「我从前也听人说过,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他低声道:「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活下去……就算心里明明有怀疑,就算受再大的罪……我也要活下去……」 「那我可不明白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侬还是侬啊。」 李小树修完手指甲,又找了把梳子给容嫣慢慢的梳头,让容嫣瘦弱的肩头靠在他的胸膛。 「不一样了。」容嫣又喘了口气:「我现在,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活着就是活着,还有什么好骗的?」李小树完全弄糊涂了:「侬的亲人呢?侬就连一个想见的人都没了?一点挂念都没有?」 容嫣不说话。 李小树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的对容嫣说:「我晓得侬是谁哦,少爷,我一进门就把侬认出来了。」 容嫣微微一怔。 「我听过侬唱戏。」李小树说起来脸上放光:「那时候我还小呢,才十一二岁,我爸是戏院子里卖糖堆儿的,我爸每天做了糖堆儿都拿到戏院子里去卖,回来就跟我们说侬。说侬那个红啊,说侬那个漂亮啊,唱戏唱得好啊,我们小兄弟进不了戏园子,只好巴巴的在后巷子等你的马车。那天我真看见侬了,穿着白衣服,坐在马车里。我们真高兴啊。跟在侬的车后面直追。侬的戏票咱们小老百姓根本买不起,只有偷听。那天我死缠活缠的让我爸许我去卖糖堆儿,结果一个也没卖出去,我站在戏院子里听侬唱都听出神了。我听过容二爷的戏了!我这一辈子里,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啊!为这事我在兄弟面前风光了有大半年呢。」 容嫣听他絮絮的说着,往事、唱戏、掌声、喝采、水牌…… 容嫣自己也听神了。 「都过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容嫣苦涩的,噶声说道。 「谁说的?」李小树讶然:「在我们心里,侬还是那个大明星啊。」 容嫣身子一震。 「所以一进门儿我就认出来了。要是我老爸知道,我现在服侍的是二爷您啊……」李小树还在罗罗嗦嗦的说着,突然惊叫:「少爷,侬怎么了,小树、小树说错话了?」 容嫣觉得脸上有点凉凉的,缓缓的伸出手指,轻轻一触。 手指尖上,凝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容嫣的身体非常非常的虚弱。李小树灵巧温柔,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一口汤水,哄着劝着他喝下去,再来一口,二爷真好,真体贴咱们下人,二爷若不喝多口,咱们下人就为难了。来,二爷,咱们再多喝一口。 但并不能喝太多,再多喝两口,他就会呕了。 胃仿佛收缩成一团。 容嫣剪了那一头不男不女的长发,换上他从前穿的衣服,李小树欢喜得直拍手:「从前的二爷又回来了!二爷侬自己看看,天底下怎么有二爷这么俊秀的人物!」 容嫣靠在小树怀中,从他手中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容嫣苦笑。他怎么回得去? 精神好一点,李小树就抱着他出来院子里晒晒太阳。他爸爸从前端着茶杯散步的院子。容嫣包在一团毛茸茸的皮裘里,望着院子发呆,目光散淡。想不到最后,这里留下的只有他。 自从小树来了他身边,他就再没有见过栖川宫真彦了。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0节 话多的小树什么都聊,就是不会告诉容嫣外面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现在栖川宫在忙些什么,更不会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此时正掀起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以容嫣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长途迁移。 终于在将近一个礼拜之后的某天黄昏,消失了数日的栖川宫真彦重新回到了容宅。一向整洁的亲王殿下看上去疲惫不堪,唇边起了一圈淡青色的胡子。他没有直接和容嫣说话,简单的向李小树问了问他的情况后,就下了立刻收拾东西,随军转移的指令。 于是容嫣又被小树抱到轿车上,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上海,前往南京。 到达南京的时候是清晨。 容嫣从摇摇晃晃的车里醒来。从车窗看出去,天空是瓦灰色的,远处不知什么地方还在燃烧,袅袅的升起几股黑烟,像一条条的破布。 「小树,我们到哪里了?」容嫣问。 「南京。」 「南京?也沦陷了?」 小树没有答他。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说来也奇怪,街道看上去竟然很清洁,除了破败的房屋,不大看得出战火硝烟的痕迹。他们当然不知道目前车队行进的这条路,是日本军队专门整理清洁出来的几条要道之一,是精心安排出来,请外国领事传媒参观拍照用的样板路。偶然有几个中国人走过,都是穿着新衣,面容惨澹。 「奇怪,」容嫣靠在小树的怀里,喃喃道:「街上的人怎么那么少?」 「二爷,侬累了,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吧。」小树轻轻的拍打着他,像哄个孩子。 他们被安顿在一间很大的旧式住宅里。看得出来主人家以前绝对是南京的豪门,因为逃得匆忙,什么家私都没带走,所以警卫兵们打扫一番就可以住进去。此时已是冬天,栖川宫担心容嫣畏寒,又连夜赶装了暖气。一进门就觉得暖意扑面。 将近午夜的时分,容嫣被压低的谈话声吵醒。 「一路上还顺利吧?」 「还好,二爷都在睡觉,没有发毒瘾。」 「今天有没有多吃一点东西?」 「早上的时候喝了一点米粥,中午的时候喝了小半碗鱼羹,还加了点果汁,比昨天多吃了点。」 「你下去吧。」 「是。」 然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容嫣打了个寒颤。 终于要来了,他逃不过的那一关。他感觉到那个人站在他的床前,俯视着他。容嫣紧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不愿面对他。 但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暗自纳闷,就听见栖川宫的声音:「还是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容嫣知道自己装睡被识破了。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数日不见,栖川宫真彦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他的脸在黑暗中显得非常苍白,侧影看起来很单薄,像刀锋一样既轻且硬。薄削的嘴唇令整个面容显得非常冷酷。 栖川宫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容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退。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本来是想轻抚他的脸,此时只是帮他摁了摁被角。 栖川宫笑了一笑,说:「别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行了,继续睡吧。」然后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哼,」容嫣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别装好人了。」 「什么?」 「想怎么对付我就快来吧,你这样反而让我害怕。」 「你想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只想你好。」 这么多年以来,容嫣第一次被逗笑了。他像听了个最好笑的大笑话。栖川宫沉静的看着他。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笑了以后,容嫣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栖川宫的手放在门柄上,不说话。 「既然你不想要我,为什么不干脆放了我?」 栖川宫静静的说:「我是很想要你。但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碰你。」 「如果你真的是要我好,那就放了我。」 「不行。」 「哼哼,日本狗。」 「只有在我身边,我才可以保护你。」 「我不要你的保护!」容嫣突然激怒起来:「日本狗!你要不杀了我,要不放了我!」 栖川宫的手握住门柄,转动:「对不起,这一条我办不到。我可以忍受你的无礼,可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一只茶杯从他背后飞了过来,容嫣虚弱的手臂没什么力气,所以没能击中目标。 李小树进了房,抢上几步:「二爷侬伐要动气!唉哟二爷,侬好不容易好点了,千万别……」 栖川宫心情沉重的回到自己的房间,警卫就来报告:「殿下,柳川队长有电话找您。」 「说我睡了。」 「是。」 睡衣也没有换,栖川宫真彦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他早已厌烦透了在军部里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来到遥远的异国行军打仗。在家族里的表哥东久迩宫亲王,舅父伏见宫亲王等都纷纷来到中国以图建功立业为皇族争光之时,作为栖川宫唯一的继承者,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不得不来。来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远征军是这样一个疯狂、封闭、混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圈子,他们排除异己,争功夺名,划地为王。而在军部里,他甚至找不到一个真正效忠于自己的人。除了柳川──但柳川严格说起来,是国会而不是军部的人。 柳川已经打过无数次电话来找栖川宫亲王。栖川宫知道他所为何事。他就是不想听这个电话。 虽然非常疲乏,但一点也不想睡。刚才和容嫣的对话也让他极不愉快。他没有什么卑躬屈膝的经验。从来没有人敢像那样对他说话,除了容嫣。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忍气吞声,并且低声下气。 他的床头,放着一尊奇怪的雕塑。是一个法国领事送他的礼物。那是一个类似人头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头有三张不同的面孔。一张微笑,一张严厉,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 那领事说:「这代表了人的多面性。一张代表别人眼中的你,一张代表你真正的内心,而另一张,则是失去了一切的时候的你──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栖川宫真彦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于是将它从众多的礼物中挑选出来,放在床头。他常常凝思,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另外两张脸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在别人眼中还是自己眼中,他都是严厉而毫无人缘的。 此时看到这雕塑,他不禁想,他认为他在容嫣面前展现出微笑的那一面,而容嫣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第七章 几家深院海棠红 第二天清晨,刚开始用早餐的时候,侍卫就来通报:「柳川队长求见殿下。」 栖川宫叹了口气。柳川正男不找到他是不会死心的。 他把红茶的杯子放在一边。 「让他进来。」 「柳川君,连夜从上海赶过来,还真是辛苦。」栖川宫真彦不动声色的说:「应该还没有用过早饭吧?」 「不必了。」柳川向他行礼:「真想不到,殿下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看报纸喝红茶。」 栖川宫抬起眼:「为什么我不可以看看报纸,喝喝红茶?」 「难道殿下不知道吗?上海派遣军的情况现在已经完全失控!」柳川道:「他们这是在逼着中国与我们决一死战!现在我们和中国结下的仇恨,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指望和谈来化解!」 停了停,柳川又说:「我曾经去求见朝香宫殿下。」 栖川宫把茶杯端到唇边。 「我想请求他约束军队,可是他拒绝见我。我想,如果是殿下的话,他应该……」 沉默了良久,栖川宫放下杯子。 「对不起我做不到。」 「为什么?」柳川愕然。 「我做不到。因为我……」栖川宫真彦顿了顿:「我的军权也被解除了。」 柳川怔住了。 栖川宫真彦疲倦的用手抚过额头:「对不起,柳川君,这一次我真的无能为力。」 在很久以前,那时候还未获亲王封号的真彦,从小在贵族子弟中就很出名。少年的他皮肤雪白,眉清目秀,很受贵族妇人所宠爱。他永远衣冠整洁,谈吐端庄,所以很多贵妇都以他为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孩子,动不动就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为什么不学学人家真彦」或者「你要是能像真彦那样」之类的话。从柳川认识他起,他就是个模范儿童。就从来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讨厌什么。他天资聪颖,学音乐、学西洋画、学柔道,成绩颇优秀,但从来不像柳川一样为某物而痴迷。 但柳川的母亲并不喜欢他。她总说:「真彦太奇怪了,那么小,却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他总是那样的一本正经,老气横秋,从不和谁游玩。 等到后来,他到欧洲学绘画那几年,正好柳川也在欧洲学音乐,他们两人才多了些交集。柳川慢慢对他有些了解。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贵公子其实很不快乐。他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给他的。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想要而去追求过什么。他什么也不缺少,所以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生活对他来说,没有目标。没有人理解他。他的苦闷别人以为是斯文,他的茫然别人看来是骄矜,而他的礼貌在别人眼中是冷淡。 但有一点柳川很了解他,那就是他内心的骄傲。不管做什么他都希望自己绝对优秀。他也学过小提琴,但当他听过柳川的琴声之后,便立刻放弃了。他就是那么不服输的人,如果他认为自己在某个领域绝对无法再超越,那他宁可选择停止。 所以,当他揉着额头说无能为力的时候,柳川就知道再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这还是第一次,柳川看见他露出挫败的表情,也是第一次,他亲口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沉默了一会儿,柳川道:「容先生呢,他还好吗?」 栖川宫有点诧异柳川改变了话题:「并不算太好,但总算开始吃东西了……怎么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放了他。」 栖川宫吃惊的看着柳川正男。 「殿下,我们和他们……请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们在一起会有好的结果。」 「可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我现在放了他,就是等于杀了他。」 「让他死,或让他恨你,你选哪一样?」 栖川宫真彦直直地望着柳川,直直地望着他。 柳川避开了他的目光。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时真彦的心情。这大概是这位亲王人生第一次遇到他真正渴求的东西,可是自己却在建议他放弃。 「殿下,现在还不算太……」 「我绝不会放弃。」栖川宫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我要他活着。我要他留在我的身边。既然我找到了他,我就绝不会再失去他。」 柳川无言的行了礼,退下。 在转身的某一刻,他很想说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是愚蠢。但接下来的那一秒,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点说不清的感情,他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所有的事重来一次,他会选择怎么做呢?如果当时他有这样不顾一切的横蛮决断,结果会不会变得更好? 五年前的旧伤,传来隐隐的疼痛。 一开始时美沙酮显现出的神奇疗效,在一段时间之后失去作用。 戒毒越到后期,容嫣越是痛苦。 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地上滚来滚去,哭泣,尖叫,嚷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把自己全身都抓出一条一条的红色血印。他谁也不认识,乱砸东西,连伺侯他的小树手上脸上都挂着彩。 栖川宫真彦每天都会定时去看看他。有时隔着门就听到他像野兽一样的嚎叫,栖川宫紧蹙眉头,站在门口迟疑着,心中隐隐作痛。 有时他发作过了,清醒一点,靠在小树的怀里喝水,喘息。看到栖川宫,他咬牙切齿:「你就是要折磨我,对不对?你就是要让我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不对?」 有一次毒瘾发作的他,看到栖川宫,竟然向他爬过来,抱着他的腿,哀求他给他一针海洛因,他苦苦哀求,声泪俱下。那情景只让栖川宫想起四个字:惨不忍睹。栖川宫弯下腰,伸出手想扶他起来,容嫣拉住他的手,突然翻过手腕,一口狠狠的咬下去。栖川宫痛极大叫,李小树吓得尖叫一声扑上前来,却怎么也拉不开容嫣。他咬住了就是不松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色衬衣的袖口。门口的警卫听见亲王的惨叫声,冲了进来,一枪托把容嫣打得歪到一边。想不到亲王殿下怒吼一声,反手一耳光将那警卫抽到地上。容嫣满口是血,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的大笑。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我们正在给他逐渐减少美沙酮的份量。熬过了这一段,毒瘾也可以慢慢根除。」斋藤医生说。 「谢谢你,医生。」栖川宫皱紧眉头。 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折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这天栖川宫真彦去的时候,容嫣总算比较安静。 小树说:「二爷今天下午喝了点燕窝粥,就一直睡。」 栖川宫俯视着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正打算收回手,容嫣睁开了眼睛。 但这一次容嫣没有发怒。他的眼神很平静的望着栖川宫,他的神智看起来也很清醒,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栖川宫真彦的手。 真彦怔住了。 李小树见状,屏息静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容嫣的手顺着栖川宫的手臂往上移,像软藤一样攀爬上他的肩头。栖川宫只觉得心跳加速。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栖川宫已经不由自主的俯下身,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在彼此的气息中接触到唇,容嫣的嘴唇柔软而冰凉。他张开口,将湿润温热的舌头吐进他的口里,栖川宫笨拙的回应着他,紧张得像个初吻的孩子。容嫣收紧双臂,将栖川宫拉向自己。栖川宫拥抱着他,全身滚烫而动作僵硬,仿佛下一步不知该如何是好。容嫣的手指伸进他的衬衣,接触到他发烫的皮肤,他抚摸过他光滑的背脊,他的手指滑过的地方,都起了一层鸡栗。栖川宫打了个激灵,呼吸越来越粗,吻突然变得狂热起来。他还是不太会吻,看来这亲王殿下没什么与人接吻的经验,但就像初动情欲的少年一样激扬而鲁莽。他好像要把容嫣一口吃下去一样的亲他,发狂的亲他,用发抖的手指去抚摸他,急不可耐的想脱掉两人之间的衣服,他渴切的需要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却只会拚命的挤压他,压得容嫣呼吸困难,好像如此就可以融入对方的身体。 在他最意乱情迷的时候,容嫣在他的耳边说:「给我……给我……」 栖川宫真彦沙哑的嗯了一声。 容嫣道:「……答应我,给我海洛因……」 一开始真彦并没有听清容嫣说的是什么。那三个字在脑子转了几遍,突然一下他明白过来。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真彦错愕的抬起头,近距离的望着容嫣的脸。 那精美的像玩偶一样的面孔,刚刚吻过而显得湿润发红的嘴唇,半阖的眼眸中涌动的欲望──但这不是对他的欲望,而是对海洛因的渴望。 满腔沸腾的血刹时间都冷了。 「怎么了?不好吗?你给我我想要的,」容嫣的手指顺着他赤祼的胸膛一点点的往下滑,最后停留在皮带上:「我就给你你想要的。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真彦瞪着眼看着他说不出话。 容嫣用手臂半支着身体,抬身去吻他的嘴唇:「放心,我的技术还不错。」 真彦迅速的侧过脸,避开了他。 他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如果可以,他真想狠狠的给容嫣一个耳光。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推开容嫣,跳下床穿衣服。 「装什么装?」容嫣露出讥讽的笑意:「你也好,石原康夫也好,你们想要的不都是这个吗?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只要你给我海洛因!」 「住口!」栖川宫真彦猛地转过身来:「我和石原康夫不一样!」 容嫣挑起眉,打量了他一下:「哦,是啊,你比他年轻,长得也比他好看。如果是你,说不定我也会有点快感。」 真彦低低的,咬牙道:「请你停止再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侮辱你?」容嫣大笑:「我还想杀了你!你把我关在这儿,和他的手段有什么两样?」 「别再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你听到吗?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就像杀了石原康夫一样!」 「不一样。」栖川宫握紧拳头:「我和石原康夫不一样。」 他脸色惨白,近乎绝望的说:「我是真的爱你。」 南京沦陷之后,战事稍稍平静。戏班子已数月没开工,许稚柳又是最公道的一个人,班子里每个人该多少银子还按从前照发。只是这坐吃山空着实让帐房吃力。没办法,上海第一戏班子也只好随大流、跑码头,到处唱戏赚钱。 上海现在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四大达人的势力顿减,再加上容修已死,华连成现在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许稚柳带着戏班子东泊西荡,少不了应酬的人是形形色色,宪兵队长、商会成员、日伪员警、地痞流氓、乡下土财。当初滴酒不沾的少年,现在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是常事。每一次喝醉了回来,都是含杏帮他擦脸换衫,安顿他乖乖躺到床上。 含杏机灵俏丽,戏是越唱越好。现在已经靠着叶上蝶老板后面挂的三牌。走到哪里,指名要含杏姑娘应酬的人是越来越多。因为她是女孩子,许稚柳只怕她吃亏,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派人跟着她,帮她挡酒挡驾。华连成上下谁不说含杏是许稚柳的心肝宝贝。秋萍这些老资格的丫头有时还取笑含杏叫她「柳嫂」。含杏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儿,对这些打趣又气又笑,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去撕秋萍的嘴。许稚柳有时看到几个女孩在院子里追着笑的疯玩,只道她们天真可爱,完全不知事情的原委。 玩笑归玩笑,该怎么疼柳叔还是怎么疼他,含杏才不怕别人说嘴呢。 华连成来到一个叫皂市的小镇,预计在那里演出一个星期。初到宝地免不了去拜见当地镇长,商会之类的。虽然许稚柳的酒量已今非昔比,但几番车轮战下来,回到华连成时已经头昏眼花。哪知大师兄带队去拜会戏院经理的弟子们,连庚子春儿都已经回了,含杏却被硬留在那里没回来。许稚柳一听,酒醒了一半。他气得一跺脚,叫孙三备了马车立时去那间会仙楼找含杏。 孙三人生地不熟,兜兜转转找到那酒楼,许稚柳急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楼去,老远就听到一堆人的大笑大闹声。 「含杏姑娘不但戏唱得好,个性也泼辣啊!好,这酒泼得好!」 「张老哥这次没脸了吧?」 「含杏姑娘不喝老张的酒,我蔡某人的面子总要给吧,来来──」 许稚柳用力推开门,只见含杏被挤在一堆油光满面的男人们中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好像快要哭出来了,面前的酒盅子还在不停的递过来。 听到推门声,她猛地抬起头,所有的人都望这边看过来。 许稚柳面带微笑抱拳:「各位爷好,敝姓许,许稚柳。」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许老板呀,这边请。」 错愕之后,这些人的兴趣暂时转移到许稚柳身上。 「不好意思,」许稚柳一边走到含杏身边,一边微笑:「适才本应在下亲自带队前来拜会,谁知鲁镇长已经先一步设下小宴,非要小弟作陪不可,所以才来晚了,还请各位老板见谅见谅。」 「许老板既然来迟了,理应罚酒!」 「是,是,在下这就自罚三杯!」 说着许稚柳当真拿了含杏面前的杯子,满了三杯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向四周一照。 「许老板既喝了,含杏姑娘也当赏脸才是啊。」 「何必为难这孩子,好,含杏那三杯,也由我代喝,这位仁兄意下如何?」说着又是三杯落肚。 含杏抬脸看着许稚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许稚柳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意在叫她宽心。 然后情势大逆转。许稚柳由挡酒变为敬酒,以一对六,一轮一轮的向这些地头蛇们发起攻势。偶然离席,许稚柳尽量脚步稳便,来到门外已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吐完了,用手帕擦擦嘴,又像没事的人一样回去继续喝。 那一夜,席间五六个壮汉全都醉了。醉了还在拍着桌子大叫:「许老板好酒量!」 「许老板咱们再喝过!」 「柳叔,你没事吧?」含杏扶着许稚柳。 「没事,」许稚柳强忍着反胃,道:「咱们快走。」 孙三远远的见状,飞跑来扶。 上了马车,一路上许稚柳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半靠在含杏身上。含杏紧紧握着许稚柳的手。回到家,进到屋里,含杏忙把许稚柳扶到床上。许稚柳皱着眉头,缩着身子。 「柳叔,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稚柳不答。 只是捂着胃,身子微微颤抖。 「柳叔,喝口水──你是不是胃疼?」 许稚柳喝了口水,酒气上涌,翻肠倒胃的呕起来,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含杏忙拧了湿毛巾来给他擦脸,一边哭道:「柳叔,对不住,都是为了含杏让您受苦了。」 许稚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微微喘气。 好久没有这样醉过了。他已经不太清楚身边的人是谁。昏昏沉沉的好像又回到少年时,二爷就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二爷。 许稚柳低低的哭泣起来。 含杏第一次看见许稚柳的眼泪,吓坏了。 他用力的拉着自己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柳叔,你……你别哭……」含杏用发抖的手臂将许稚柳揽进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不知该如何劝慰。 许稚柳紧紧的拥抱着她,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 含杏努力的听着,听清了。 他在说:「二爷,二爷。」 第八章 紫陌红尘拂面来 栖川宫真彦低头坐跪在席位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淡绿色的清茶,不过他连碰也没有碰过。从一进屋到现在,他一直在被眼前这个男人滔滔不绝的训斥。 「……陛下命我们前往中国,并不是叫我们来这里寻欢作乐。我们的一举一动无不关系着整个皇室的声誉和形象。就连一些不太优良的场所,例如高级军官会所之类的地方都应该尽量少出入,更何况你还收养了一个支那男妓在室内!成何体统!」 「容先生并不是什么男妓。」栖川宫真彦低低的,清晰的回答:「他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 「荒唐!现在还在无用的辩护!支那人不过是卑贱的猪而已!更何况,我听说他还是一个刺客,一个凶手,他残暴的杀害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高级将领!你做为一个亲王,栖川宫家族的继承者,竟然包庇纵容这个凶手住在你的亲王府里!」说话的男人肥胖的身子气得颤抖,让他面前的低茶几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你怎么对得起信任你的陛下,怎么对得起为陛下,为日本牺牲生命的出征将士!难怪陛下要解除你的兵权!你的品格如何让人信服?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可到如今,你竟然一点没有这种觉悟!太让我失望了!」 真彦闭上眼睛,深深伏低身子:「对不起。」 「若是沉迷于肉体的欢乐,就会对品行造成严重的影响!但你毕竟是年轻人,远在这落后沉闷的他乡,会有迷失,我也能够表示体谅。如果有时间要追求生存的快乐,还是多看一点文学书藉,或是写写新诗,俳句之类高尚的精神娱乐,如此方不失我皇族亲王的威仪……」 「是。」 伏见宫是裕仁天皇的叔父,也是他的叔父,很受天皇陛下信赖。目前红极一时,权势炳赫。 作为晚辈,他没有丝毫的资格可以和这位亲王对抗。会见已经进行了快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以来他基本上都在说对不起和是是是,脚已经跪坐得有点发麻。不过幸好,看样子,叔父大人冗长的训话快要结束了。 「您远道而来,还请多注意休息。那么我就告退了。」真彦行礼后准备退出。 伏见宫亲王细缝似的小眼睛锐利的盯着这年轻的侄子:「那个支那男妓,你必须处理掉!」 真彦动作一滞。 「如果你不忍心,那就把他交给我。这个男人绝对不可以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对不起,舅父大人,」真彦仍然低着头,声音依然和顺:「我无意冒犯,但也绝不想欺骗于您。只有这件事,我无法做到。」 「什么!」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决定他的命运,那就是我。除非我要他死,否则,没人可以伤害他。」真彦深深的鞠躬行礼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伏见宫的脸气得更加苍白,臃肿的身体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最难挨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减低药性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容嫣的毒瘾发作次数越来越少,而且痛苦程度也大大减轻了。虽然南京已经来到初春,但仍然寒冷。被毒品掏空了身子的容嫣又染上了风寒感冒,一个星期持续发烧。随军的医生好不容易治好了他的风寒,但接下来又出了一点状况──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容先生有数年的吸毒史,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再加上戒毒时可能造成声带充血,病毒性的感冒细菌乘机入侵……」斋藤医生说:「原因是很多方面的。值得庆幸的是,正常谈话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如果要再唱戏嘛……」 真彦非常的犹豫。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把事实真相告诉容嫣。这两天容嫣好不容易才正常一点,乖乖的吃药、打针、吃饭、睡觉。他真的有点害怕再刺激他。 有时候他去看望他,只见容嫣躺在床上,举着自己的手细细的看,他的手,那双风华绝代的手,在屋顶上投下放大的阴影。 「小树,为什么这两天你都不唠叨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没有。」 「……我的嗓子哑了好多天了,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够好起来?」 「二爷,侬放心,医生说这是暂时的,等二爷的病好了,就好了。」 容嫣总是这样追问小树。可谁也不敢把真相说给他听。 日军继续挺进,深入中国内腹。 本来真彦不必随军亲征,但因为伏见宫亲王留在南京,所以他决定离开。一来他不想和这威严的叔父太接近,二来伏见宫曾经威胁要除掉容嫣,这件事一直沉甸甸的压在真彦的心头。他知道伏见宫亲王绝不是开空头支票的人,所以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安全。 部队行进到一个叫皂市的地方。那里应该曾经有支那的军队驻扎过,不过不久以前已经撤走了。一路上还可以看到灰黑的墙壁上刷着粉白的标语口号:「誓死保卫祖国!」、「与日本鬼子抗战到底!」之类的。墙壁破败不堪,多数标语已经被雨水冲刷得一条一条的了。 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他们一直前进到市里,部队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真彦的副官下车问。 前车的保卫人员回答:「是这里的镇长、商会的人前来欢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 果然,敲锣打鼓的喧哗声远远的传来,越来越清晰。 栖川宫皱着眉头往车窗外看去,一些穿着黑马褂,抬着大红花的中国人闹哄哄的向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还放着鞭炮。他们不停的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希望如此讨好献媚可以博得皇军的欢心,所以搞了这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欢迎仪式,敲锣打鼓的与皇军一同行进。 士兵们进行例牌扫荡。 这个镇子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想来可以逃跑的都跑了。国民驻军踪迹全无。日军走过的地方,总看得到一些抱着包裹的姑娘在慌乱逃跑。 栖川宫真彦的车队来到镇子中心。当地的中国人并不知道这队车队里的人物是谁,但总之是皇军就一律敬菸敬酒的鞠躬作揖。 打开车窗,红鞭炮的火药味刺鼻,栖川宫皱起眉头对副官说:「我们只是过境,不要太扰民,让他们散了吧。希望天黑之前可以行进到天门。」 容嫣本来没精打采的缩在车里,路边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直直的盯着那个方向。那种非常专注的神情,引得小树也好奇的往那个方向看去,他看的是一所外国人修的教堂,上面还挂着教育女子读书的标语。 「二爷,教堂有什么好看的?咱们上海多了去了。」 容嫣突然敲打着车门:「停车,停车!」 司机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 等不及司机开门,容嫣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往那教堂直走过去。小树莫名其妙的紧跟在他身后:「二爷,这外面冷,风大,您的病才好……您小心……」 前车的真彦突然看到容嫣下了车,也立即命令停车。而这满街来欢迎的中国人,突然看到日本人的车上走下来两个地地道道的中国男人,也全愣了。 容嫣根本不管别人诧异的目光,他紧紧的盯着前方,直往前走。 那是一幅贴在教堂墙上的大海报,一个白衣素衩的古装美人像,旁边有一行大字:《白蛇传》──上海第一名戏班华连成当家红旦许稚柳拿手名曲,另还有几行小字,写着二旦,小生,武生的名字。 看来已经贴过一段时间了,海报被雨水阳光侵蚀得有些褪色,其中一角已经松脱,在风里卷来卷去的。 容嫣瞪着眼睛看着这张海报,像变成了石头。 在他身边的小树也沉默了。栖川宫也慢慢的走上前来,在一旁站定。三人都看着这海报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容嫣伸出一只手,像是想去抚摸海报上许稚柳的面容。 他低低的唤道:「柳儿,柳儿。」 他的嘴角抽动,那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声音沙哑,鼻音浓重的说:「柳儿,他来过这里。」 栖川宫真彦注视着容嫣。 然后他走上前去,亲手撕下了那张旧海报递给他。他转过身:「小树,带容先生上车。」 一整晚上,容嫣都看着那张海报发呆。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海报上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柳儿,是一个有点陌生的男子,更艳丽成熟,那几乎就是自己的分身。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世界的另一处继续唱戏生活。 他突然很想喝酒。 自从被石原康夫囚禁以来,好多年都没有喝过真正的中国酒。 容嫣感冒才好,小树担心酒会伤身。但容嫣很固执,小树没办法,只好向栖川宫请示。真彦想了一会儿,同意了。他想容嫣此时的心情一定很需要喝一杯。如果说酒会损坏喉咙,那已经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军队驻扎在天门市。栖川宫亲王突然表示要一瓶好酒,手下的士官们立即找到送上。 最上等的高粱白酒,一开封已经酒香扑鼻,喝了一口,热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下肚,腾起一股熟悉的温暖。 容嫣就望着眼前那海报上的许稚柳,一杯接一杯,喝得眼圈都红了。 「二爷,侬伐要喝那么多了……」 容嫣笑了起来。 「别担心,小树,这一点酒,还不算什么。」他笑:「你知道从前他们叫我什么吗?千杯不醉!」 「可是……」 一只手拍了拍小树的肩头,李小树回头,栖川宫真彦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他用眼神示意他退下,亲自拿起酒杯,为容嫣满了杯酒。 容嫣拿起酒杯,送到唇边:「小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前……可爱喝酒了。我喜欢酒的香味,喜欢酒顺着喉咙热辣辣的下去胃里的感觉,喜欢喝醉了以后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可是我哥,总是管着我,不许我喝酒。他说我的嗓子要紧,酒最坏嗓子。你知道我怎么说吗?我说我天生就是唱戏的命,百毒不侵,哈哈,百毒不侵!」 低低的,沙哑的笑声,说不出的古怪。 容嫣笑道:「不过后来我发现了,比酒更过瘾的东西。那也不是我发现的,是被人绑着,用针头硬塞进我血管里去的。一开始难受极了,就像作恶梦一样,又想吐,又想发狂,但说也奇怪,后来我渐渐就爱上那东西了,离了它一天也活不下去。」 栖川宫一怔,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后来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唱戏的命,我天生就是被人作践的命! 「只要有那东西,我可以脸也不要,命也不要,心里明明恨得要死,还可以闭着眼睛让那人骑在我身上……」 一个人从他的身后拥抱他,容嫣错愕抬头。 真彦将脸埋进他的头发:「不要再说了,容先生,不要再说了。」 容嫣挣扎了一下,但那个人拥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容嫣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的回答我。」 栖川宫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我的嗓子坏了,对不对?」 「……」 「你不说也没用。我的嗓子坏了,我早就知道了……」又是那种古怪的笑声:「我早就知道了。很久以前,它就不行了,再唱不了,哈哈,其实我比谁都清楚。」 「容先生!」 「我也是一直在假装不知道而已。我一直在假装,我还是从前的容嫣,我还想回华连成,我还想唱头牌,我扔下的那半出戏……」他就是忘不了,那就是他的命。 容嫣笑得全身发抖:「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做梦。我还在骗自己,总有一天我能再回去,总有一天我能再唱戏……」 「这不是你的错。」真彦将容嫣紧紧拥在怀里:「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容嫣闭上眼睛:「这是我的错。我爱错了人,也生错了命!」 两行眼泪顺着容嫣的面庞往下滴。 「今后,让我来保护你。」真彦抚摸着他的头发:「你再也不会吃那些苦,再也不会被人欺负……」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容嫣惨然道:「我已经一无所有。」 「……你难道真的不懂?」真彦只觉得心都抽紧了。 容嫣摇了摇头:「你白费力气。」 在石原康夫被刺以后,伪政府宣传部部长一职由沈汉臣正式担任。 在攻下南京以后,日本人一直在对占领区进行文化方面的宣传和洗脑,所以沈汉臣的工作一下子吃紧起来。 他不是没有听说容嫣被捕的消息,说他完全不心痛、不难受,是不公平的。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那一夜他大醉了一场。 就像第一次石原康夫从他身边夺走容嫣时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自己能像水浒传中的好汉,突然奋起,带一把枪冲进军营,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抢进牢去救出容嫣;或者也能够像西方中的悲剧人物,就算救不出容嫣,至少也可以凄凉的和他同上断头台,血流在一起。但他也只是喝醉了酒以后这样想想而已。不要说他已经不是十八岁的热血少年,就算他是十八岁,他也不会那么做,永远也不会那么做。什么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都是胡扯。写这句诗的人现在出出入入起码有一个班的警卫跟着他,随便去哪里都还带着私人医生,比谁都怕死。死了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现在活得也像条狗,但至少还活着。 喝得醉醺醺回到家,等待他的是满怀仇恨的肖碧玉。 当年那个一双桃花眼的俏公子已经完全变了形。他不梳头不洗脸,下巴上胡子稀疏,满面戾气,仿佛用作践自己的外表来报复沈汉臣的霸占。每个星期至少有一次,沈汉臣得叫个卫兵来将他绑在椅子上,给他剃须洗脸,强逼他洗澡换衣服。每次这种时候,肖碧玉一脸的麻木,完全当自己是个活死人来任人摆布。偶尔也会有那么一次,沈汉臣临幸他,在他洗干净以后。沈汉臣满腔的苦闷与敌意,毫不怜惜的干他,干得这个活死人也眼泪纵横,口里塞着毛巾,喉间发出哦哦的声音,像某种兽类的悲鸣。 在知道石原康夫的死讯后,沈汉臣也曾经动过念头,是否把肖碧玉放回家。但他看到肖碧玉那阴沉沉的,满含怨毒的眼光,立时就把那一时慈悲的念头打消到九霄云外。他越恨他,他越要折磨他。这辈子就和他耗着。他要他明白,他才是那个驯兽师,这辈子他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没多久又传来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据说那个年轻的栖川宫亲王亲自带兵去重囚室带走了刺杀石原康夫的凶手。但随即军部严正否认这个说法。 沈汉臣听到这个消息呆了三分钟。 那个年轻的,英俊的,不可一世的亲王殿下,救走了容嫣。他的青函,在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脱离石原康夫之后,又辗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中。 沈汉臣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他是否应该为容嫣庆幸?也许他更希望容嫣就此处决?到底对容嫣来说,死比较痛苦,还是活下去比较痛苦?而对于沈汉臣自己来说,哪一样比较容易接受?容嫣如果不在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用那样穿透人心的眼光看着他,这世上永远也不会再有人提醒他想起,他曾经多么窝囊、胆怯与自私。 如果说用容嫣来换取日本人的高官厚禄的那一刻,是他与这个尘世的恩断义绝。但真正杀死他的,是与容嫣重逢时他看着自己的那种目光。承受过那样的目光,只教他的一颗心已如天地不仁。 那天沈汉臣是因为有心事,又在军官俱乐部里喝到半醉,回到家,一则是想发泄心里的郁火,二则也是酒劲冲上来,化作了情欲,所以也才破例,不等卫兵将眼前那个邋遢男人洗刷干净,就将他按到床上胡乱的剥着衣裳。肖碧玉依然是一身雪练似的白肉,耀得人眼花。沈汉臣骑着他,一只手脱了自己的外衣,不提防肖碧玉凑过头来,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头。沈汉臣仰头惨叫,捏住肖碧玉的脖子,直捏到他面孔发紫,眼睛突出,松开了嘴才丢手。肖碧玉躺在床上拚命喘息,沈汉臣低头看自己的肩头,牙印渗出血来。妈的,他真的养了头狼在身边!他骂了一句,将肖碧玉翻了过来,掐住他的后颈,扯下他的裤子。 肖碧玉的脸被深埋在枕头间,透不过气来,又发出那种呜呜的声音,像哭泣又像是嗥叫。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副官小程神秘的约他到一间小茶楼喝下午茶。说是想介绍一位姓刘的先生给他认识。沈汉臣觉得好奇,便和小程一起去了。 那是一间地处偏僻的小茶楼,楼下来往的人不多,客人更是少,只有一个穿灰色布衫戴礼帽的大个子坐在一角。 小程迳自向着他走过去,那人抬起眼来,容长脸,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一看就不是等闲。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1节 「沈部长,这位就是刘先生。」 那位刘先生已经站了起来,高材十分高大,他向沈汉臣露出笑脸:「沈部长,久仰久仰。」 他们两人握了手。刘先生的手坚硬有力。 三人坐下以后,刘先生开始寒暄:「沈部长可是难得的才子,我常常在报纸上拜读您的大作。」 「哪里,哪里。」 「今日一见沈部长风采,如此亲切随和,更是难得。只是,」刘先生语调一转,压低了声音:「以沈先生的人才文采,何必委屈自己为日本人做事呢?」 沈汉臣心里格登一声,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觉得非常诧异,想不到渗透工作竟然做到自己身边来了。 刘先生道:「日本人屠杀我国民,已经激起世界公愤,自古兵书有言,兵不仁,必败。沈先生如此人才,又何苦跟着一支必败之师,为眼前一时虚荣,自毁前途?就算沈先生为自身计,也要早做打算才是啊。」 沈汉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先生左右看了一看,推心置腹的说:「我今日来见沈先生,也没打算隐瞒。我是为共产党工作的。」 「共产党?」 「没错。不瞒沈先生说,现在日本军队节节逼进,国民军守土无能节节败退,受苦最深的是我们中国的百姓。我们共产党就是为了解救这些百姓为理想而奋战的,必要的时候,我们甚至愿意抛弃党派之见,与国民党携手抗日!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打跑日本人,还我中国河山!」 「我只是一介文人,于战争有什么用呢?」 「沈先生此言差矣。我们共产党,最尊重知识份子!现在抗日活动,更是需要像沈先生这样才高八斗,又受日本人重视的知识份子!只要沈先生愿意,一定会在抗日战斗中尽到自己的力量,成为护国功臣!」刘先生的眼神诚恳得铁人也会融化:「沈先生,我听说您的母亲因为不理解您为日本人做事,所以郁郁而终,难道您不希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洗清这段历史,来证明您是个真正爱国的中国人,来令老母含笑九泉?」 想不到他们连这段历史都调查过了。沈汉臣皱起眉头,那自己和容嫣的事一定也瞒不过他们的耳目。肖碧玉的事呢?只怕他们也清楚。 刘先生巧舌如簧,动之以情晓之以民族大义,沈汉臣就是不置可否。反正老母已经死了,再怎么做,都已经无法挽回那段遗憾。想用这种话来打动沈汉臣,基本无效。 「沈先生到底还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如果沈先生是担心自己的待遇问题,我在这里可以向您保证,在抗战胜利以后,我们党和人民,是绝不会忘记您的。」 沈汉臣目不转睛的看了刘先生一会儿。你们会容忍一个喜欢男人的文人汉奸? 他笑了一笑:「刘先生,您一番盛情,本来沈某实难推却,无奈一则事发突然,二则沈某生性胆怯软弱,不敢贸然应允什么。请您给我些时间考虑如何?」 「沈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势如此,您一定要衡量清楚啊。这不但是为了国家民族,也是为了您自己的一生前途。」 「是。刘先生提醒的是。」 然后沈汉臣站了起身:「程副官,我们走。」 刘先生在他们身后道:「沈先生,请记得,回头是岸啊。」 沈汉臣微笑不答。 回了车上,沈汉臣坐在后座,盯着前面开车的程副官的后脑勺。想不到身边这个不声不响看起来满可靠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日本军部一直大力防范的特务份子。 好像是猜到沈汉臣在想什么一样,小程笑了笑说:「沈部长,我并不是什么敌军特务。只是,我到底是中国人,不得不为自己留条后路。现在日军虽然一直在胜利,但已经明显露出疲态,而在中国的战线如果不能迅速结束,日本的将来一片黯淡,相信您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沈部长难道不想为自己将来打算?说实在的,现在很多在为日本人工作的中国人,都有这个心思,万一日本人不行了,我们在中国人这边也可以将功折过。您说呢?」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抓起来?」 「您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对您一点好处也没有。您以为日本人真的就那么相信我们中国人?如果我在口供中攀扯上您,日本人会绝对的信任您?而且您这边也惹恼了中国方面的同志。他们的报复,是您永远也想像不到的手段和时机。您愿意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今后一直就生活在惊恐里?」 沈汉臣冷笑不语。 「别担心,只是见个面而已,我们绝不会勉强您做任何事。」程副官道:「毕竟这是您自己的选择。沈部长,古话说狡兔三窟,总不会有错。」 沈汉臣没有再说话。回了办公室,他立即打了电话给日军司令部,要求撤换程副官。理由是程副官懒惰成性,不听使唤。很快那边就答复将会派任一个新的副官过来接手工作。 他相信程副官说的是实话,他不想惹麻烦。所以他没有把程副官抓起来带走。也因为同样的理由,他也不能容忍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狡兔三窟,听起来是不错。但沈汉臣压根儿不相信中国人所谓的承诺或保证。关于这方面的教训,他相信的反而是鸟尽弓藏之类的古话。 沈汉臣淡淡一笑。他根本就不想变得好一点。不如就索性恶到底。 第九章 柳叶杏花恨未休 北起内蒙、太原、北平、天津,南到上海、杭州、南京,华北与华东地区,已经全部沦陷。 华连成躲着日本军队,四处兜兜转转,走投无路,最后不得已回到上海。可回到上海一看,从前的丹桂第一台已经在战火中夷为废墟。正好此时许稚柳收到从前认识的一个北平剧院老板的邀请,又只好从上海辗转往北平。 沦陷后的北平和上海差不多,民生艰难,饿殍遍地。有时在街头看得到喝醉的日军开车追撞中国人取乐。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在夹缝中求生。 许稚柳一行人被剧院经理安顿在什刹海边的一个小院子里。住下的第二天就看到有人自沉水中的惨景。许稚柳只想快快完成这次的合约离开这里,尽量约束自己的手下,避免为戏班子惹来无妄之灾。 像这样东一个地方西一个地方的跑码头,收入大不如从前,许稚柳再怎么努力维持,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底下人的收入减少,再加上生活越来越艰难,怨言自然就增加。此时,卖容家老宅的那一箱黄金,又被旧帐重提。 那黄金是许稚柳亲自收藏的,到底在哪里,他谁也没有说。 庚子鼓动了一帮子人,围着他非要他交待出来,大有逼宫之势。 无论对方如何来势汹汹,反正许稚柳说来说去只有那一句:「那是容家的东西,将来是要还给二爷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放屁!」庚子啐了一口:「这种鬼话,哄三岁小孩儿去吧!什么还给二爷!要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二爷,那不都成了你柳儿的囊中物?快点交出来,别想全部私吞!」 许稚柳坐在书桌后,悬肘提笔,握一支细竹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临兰亭:「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会找不到二爷?」 「我呸!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二爷早就……」 喀的一声脆响,那支细长的竹笔,在许稚柳手中折为两段。 周围起哄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许稚柳抬起眼,那双幽深闪烁的眸子盯着庚子,那眼光吓得庚子把要说的话全咬在了舌尖。 许稚柳缓缓的说:「二爷一定会回来的。」 他环视众人:「下次再让我听见什么混帐话,不管是谁,立刻给我离开华连成。」 庚子在许稚柳那里受了气,又越来越怕他,发作不得,只得跺跺脚走了。那些起哄的人看着领头的没了,也一个个灰头耷脑的散了去。 庚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出来,正撞见含杏托着新沏好的茶往许稚柳房里去。 含杏看了庚子,点个头:「庚子叔。」脚也不停的往里走。 庚子回头冷笑:「傻丫头,你就巴巴的往上凑吧,人家心里可半点没装你,你傻吧你?」 含杏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巴巴的往上凑?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嘿,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成天柳叔前柳叔后的。你死了那条心吧!」 含杏恨自己,干嘛要多嘴和这个讨厌的家伙说话,不理他了,一扭身就走。 庚子在她背后笑道:「我告诉你,人家心里可是只装着一个二爷!」 含杏手一震,茶泼了一盘子。 「含杏,以后别怪我庚子叔没把话说在前头,你那柳叔是个兔儿爷!你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吧,等他的二爷回来了,看他提不提赏你,给他们俩做个铺床丫鬟!」 含杏来到许稚柳房门前,定了定神,换上一副笑脸才走进去。 「柳叔,还没练完?来喝口茶。」 许稚柳其实早没写了,只是拿着断笔发呆,此时也才回过脸来:「谢谢你,含杏。」 含杏过来:「哟,笔怎么断了?我给你换一支。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买不到什么好笔,都是乡下人自己做的,也不至于写断了呀?」 许稚柳苦笑。 「柳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来的时候碰到庚子叔了,一看见他就准没好事儿。是什么事气得柳叔把笔都折了?」 许稚柳喝着茶不说话。 含杏见许稚柳不答,只好换了个话题:「柳叔的字真是写得越来越好了。」 许稚柳道:「我这算什么,我师父才写得好呢。」 「你师父?」 「就是容二爷啊。」许稚柳道:「你也知道,我本来是个小叫花子,是他教我唱戏,读书,写字,做人。二爷临的神龙本,那真是文如其人,行气爽朗,笔法媚丽……」 许稚柳只顾自己说,没留意到含杏的粉脸已经沉了下来。 「柳叔!」含杏打断了他:「你什么都说是二爷好,我却偏偏觉得柳叔好!」 许稚柳一怔,笑了起来:「傻姑娘!你那是没福气,没见过二爷。从前二爷在那会儿,多少闺秀小姐们迷他得要死要活的,又往台上抛花又抛金刚钻的,还死堵在后院只为了见他一面。等你见了他,只怕也就记不得柳叔是谁喽。」 含杏涨红了脸:「哼,我才不稀罕见!」 赌气收了茶具,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恨:「柳叔真蠢!柳叔真是个大笨蛋!」 许稚柳望着含杏的背影,笑容慢慢的敛了,轻轻的叹了口气。 含杏越来越大,越来越美丽,他竟然开始有点怕她。他怕她对自己那热切的好,怕看她那双亮晶晶的直望着自己的眼睛,他怕那双眼睛后带着某种期盼的等待,也怕她会在年轻热情的支配下冲口而出对自己说一些他不想要听的话,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给出回应。 本来许稚柳给戏班子里的人下了死规定,如无必要的应酬,夜晚绝对不许外出。就算应酬也一定得同去同回,不许落单。特别是女孩子,更不许独自出门。但那天唱完了戏,含杏破天荒没有和大家一起回家,反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出去了。据说是北平哈尔飞大戏院的彭老板来捧含杏姑娘的场子,完戏以后专登到后台来接她去吃饭。许稚柳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他不相信含杏也会像一般的女艺人,终于受不得荣华虚浮的诱惑,出去认干爹拜大哥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用过晚饭,含杏还没回来,许稚柳只觉得心火一阵阵往上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到大门口晃晃荡荡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叫孙三备了车出门去找人。 许稚柳先去找了这次请他来的吉祥戏院的郝经理,问了哈尔飞大戏院的电话,再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在哪里馆子吃饭,许稚柳心急火燎的赶到那里,却得知彭老板已经请完客回家了。许稚柳立时给家里打电话,却得知含杏还没回去。那时许稚柳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忧心如焚。 含杏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有手在轻抚自己的脸颊。 她轻轻的动了一动:「柳叔……」 有个热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含杏姑娘,是我啊,是你的彭大哥。」 含杏听得声音不对,努力睁开醉眼,只见一张红得像猪肝的油脸凑在眼前,眉开眼笑的看着自己,立时吓得惊叫了一声。 「含杏姑娘,都说你骄傲得像孔雀,今天,却这样赏脸垂青于我,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含杏口齿不清:「走……走开!」 那人却不走开,一双手在她肩头抚摸起来。 含杏拚命往后缩,背却抵上硬硬的墙。她惊恐的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里?」 「含杏姑娘,别害怕,别害怕。这是在我家。放心,没别人在,我家那只母老虎一早跑到重庆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 油胖脸说着张开双臂就来搂她:「我的小亲亲,要是你高兴,将来这就是你的家。」 含杏拚命推开他,但手脚发软,而那个男人又力大无穷:「小亲亲,乖,让我抱抱。」 「不要,柳叔,柳叔!」 含杏这才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只有发抖哭叫的份儿。 突然一阵拍门声传来:「老爷,老爷!」 「什么事!」彭老板抬头怒吼。 「郝三爷突然来了,在大厅说要见您呢。」 「就说老子不在!」 「他说他知道您在,还说知道含杏姑娘也在,他说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去见见他。」 「娘的!」彭老板翻身坐了起来:「这郝老三在搞什么鬼?破坏老子的好事!」 「还……还有两个人和三爷一起来的。」 「还有两个人?」 「一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周会长。」 彭老板这才一惊,妈的,连剧院同业工会会长都惊动了,这个人情可不小。 他扔下含杏,整了整衣服,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一到前厅,他立时认出了那第三个人,正是上海第一名旦,华连成的当家许老板。 含杏缩在屋角,哭得全身发软。 突然又听见门开的声音,她把脸藏在手掌里,含糊不清的尖叫:「走开,走开,走开!」 「是我,含杏,是柳叔啊。」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头,许稚柳关切的脸就在眼前。 「含杏,你没事吧?」 「柳叔!」 含杏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将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前,如此温暖安心。 「柳叔,柳叔柳叔柳叔!」 「没事了,含杏,没事了。」许稚柳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发抖的肩头,一遍又一遍低语。 「柳叔,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好,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另一个房间里,郝三爷对彭老板道:「彭老六,这次你忒不地道了。明知道他们是你三哥请来的客人,居然也打起主意来!那含杏可不比一般的小戏子小明星,那可是华连成许班主的掌中珠心头肉,要是糊里糊涂被你一口吞了,你看他肯和你善罢甘休?」 眼看煮熟的鸭子就飞了,彭老六气呼呼的说:「不善罢甘休又怎么样?要不愿意直说嘛,是她自己同意和我出去吃饭喝酒的,可不是我强逼的!」 郝三爷道:「算了吧,老六,左右不过是个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小姑娘没有,何必为这个得罪海派的同行呢。那小姑娘肯和你出去喝酒,你还看不出来?她那是故意在让许老板着急呢!这小花娘的手段高明啊,我还真从没见过许老板急成那样儿的。」 彭老六恍然道:「娘的,原来我是被那小花娘利用了?」 一直不作声的周会长突然微微一笑。 郝三爷道:「周会长你笑什么?」 周会长道:「看样子,华连成快有喜讯传出来了。」 马车摇摇晃晃,含杏伏在许稚柳的怀中,紧闭着眼,眼角还泪迹未干。 「对不起,柳叔,含杏给您添麻烦了。」 许稚柳温言安慰:「别说傻话了,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以后含杏再不敢了。」 「嗯。」 含杏从许稚柳的怀中抬起眼,看着那清瘦挺秀的面颊轮廓,她多么想伸手去抚摸。 「柳叔……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一个贪恋虚荣的女人?」 「怎么会呢?」 「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和那彭老板出去吃饭?」 许稚柳转脸看着马车外黑漆漆的街道。 「我就是气柳叔,气你一直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彭老板来请我吃饭,送我花,说我漂亮。在柳叔眼里我是孩子,可在他们眼里我是女人。」含杏哽咽道:「我就是想让柳叔知道,我是女人,人人都说我漂亮的女人!」 本来一直轻轻抚摸着她头发的动作停止了。那只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含杏仰起脸,环腰拥抱着许稚柳:「我就是想看看,柳叔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许稚柳呆了半晌:「傻丫头,我当然在乎了,你就像是我妹子,我女儿,我怎么能够眼看着你吃亏……」 「柳叔!」 含杏尖叫着打断了他。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了话。 车厢里出现一段长长的,极尴尬的沉默。含杏还是伏在许稚柳膝上,但整个动作都僵硬了。过了一会儿,含杏道:「柳叔,今天晚上,我等你。」 许稚柳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他吃惊的看着含杏。 含杏眼望着另一个地方,秀丽的面颊,那一丝丝的柔发,都透出一种雕塑般的坚定。 「你心里爱着谁,想娶谁,我都不在乎。哪怕就是一晚上,我也想柳叔抱我,把我当个女人来抱我。日后就算再怎么,有这一晚也值了。就算死了也不后悔。」 马车停在什刹海边上的小院前。 含杏直起身,紧紧的握了一握许稚柳的手:「我求你了,柳叔。你一定要来。」 「想不到你会来北平,真彦。」 清酒倒进淡青色的薄磁杯里,一个三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将杯子递给栖川宫真彦。 「只是路过罢了。」真彦双手接过酒杯。 「你最近变得很出名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子自己也斟了一杯,对他挤挤眼睛。 真彦皱起眉头:「你是说?」 「当然是你和那个支那刺客的事。」小胡子男子嘻嘻笑道:「贵族们中间都传遍了。左大臣的女儿听说你喜欢男人,伤心得自杀了好几次呢。」 真彦微微一呛。 「不过,我这个做表哥的也稍微放心了。真彦这样年轻,长得又这样可爱,却完全没有绯闻,根本不正常嘛。男人也好,只要真彦喜欢就好了。」 「可爱?」真彦皱起眉头,嘟嚷了一句,不太满意那人对自己的容貌的评价。男人应该是英武,神气,或者威风凛凛之类的形容词吧? 「我真好奇啊,究竟是怎样的美男子,让我们真彦王都动了凡情?」小胡子靠近了些,涎着脸说:「喂,小彦,什么时候把他也带出来让我看看嘛。」 小彦?栖川宫后背一寒:「不。」 「小气鬼!」小胡子叫了起来:「只是看一看,又不会少块肉!」 「不──」 小胡子无奈:「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还信不过我?我只是好奇罢了,听说他从前是石原康夫的宠妾啊。石原康夫号称是男色专家,能够在他身边固宠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想起来就令人神往。」 真彦喝着酒不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父亲收藏了一块来自中国的晶石,天然的形状颜色像一块五花肉,非常罕见,你说你想看,我拼着被父亲责打也偷出来给你,你还记得吗?」 「那又怎么样?」栖川宫无动于衷:「容先生又不是块石头,更不是五花肉。他不是收藏品,也不是生来让人看的。你若想看观赏品,这里不是有个故宫嘛,里面的东西可以让你随便看个够。」 「你叫他容先生?我的天,这可不像两个相爱的人哦。」 真彦开始怀疑,经过北平,一时心软,来和这个同样来中国督军作战的表哥见面敍旧,是一种错误。 东久迩宫本彦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真彦从小严肃端正,而本彦则从小嘻皮笑脸,没个正经。但真彦知道这家伙表现出来的和他的本质是完全两样的。他的头脑聪明,心思过人,有时真彦觉得他那种毫无自尊心般大大咧咧的作风其实都是一种掩饰他胸中城府的手段。而且这次在中国战场上的他,表现出来的好勇斗猛,令一向激进的关东军都为之侧目。这大概是为什么军部放手让他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并负责进攻武汉重镇的原因吧。 东久迩宫还在那里罗罗嗦嗦的说:「……只是真想不到,小彦令人意外的是个好男人呢!」 栖川宫有点反感:「什么叫真想不到?」 「因为你从小都是那种乖宝宝,我还以为你长大了也会乖乖的听从宫里的安排,娶个王公贵族的女儿做老婆,半年或者更久一点进行一次性生活,生下一个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乖宝宝,动作和微笑都像皇室模范机器人。」 「机器人?我小时候是那样的吗?」 「不是小时候,你一直都是。」本彦皱起眉:「不过这一次见到你,觉得你有些不同了,好像多了人情味儿。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他随即引颈高歌:「啊──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撒哟啦啦──再见吧机器人──」 「本彦王,你喝醉了。我告辞了。」 「唉唉唉,别走嘛真彦,和你说话太愉快了,多留一下嘛。」 愉快?他根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在逗着他玩嘛。真彦沉着脸不说话。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会觉得栖川宫亲王这个表情很可怕,但东久迩宫亲王满不在乎。 本彦笑着说:「听说你的美人从前也是唱戏的?北平最近也新从上海请来一队唱中国戏的,听说很出名哦,有没有兴趣带你的美人去看看,散散心?」 「哦?」栖川宫说:「我的时间很紧,恐怕没有那种闲情。」 「听说那个班主姓许,没准你的美人还认识。」 栖川宫怔了一怔,抬起眼看着本彦。 「怎么啦,小彦,怎么从刚才起就不说话了?」 真彦忍无可忍:「东久迩宫亲王,可不可以请你停止用一些肉麻的称呼来叫我的名字?」 「有什么关系,小彦比较可爱嘛。我从前这么叫你,你都没有生气过?」 「你说的那是二十年前。」真彦沉着脸:「还有,也请你停止用可爱之类的词放在我身上。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不觉得啊,要是小彦偶尔肯这样说一下我的话,我是会很高兴的。」 「东久迩宫亲王殿下,和您再次见面谈话很愉快。但我想我真的应该告辞了。」 栖川宫整理了一下和服,站了起来。 「真彦。」 栖川宫微侧过身。 「你是真的喜欢那个支那男人?」 栖川宫没有回答。这是他和容嫣之间的事,他根本无需对第三者解释。 「那就好好珍惜吧。在战火中的爱情,可是很容易熄灭的哦。」本彦笑眯眯的说:「我支持你,小彦。」 栖川宫看了他一眼,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彦接着说:「要是真彦喜欢男人的话,那些王公贵族的女儿们的芳心一定全碎了。安慰这些破碎心灵的任务就非我莫属了,实在是太好了!」 这个家伙!果然一点没变,不会安什么好心。栖川宫悻悻的拂袖而去。 平时如无意外,栖川宫多数会陪容嫣一起用餐。容嫣吃什么他也吃什么。除了想多花一点时间和容嫣在一起的心情之外,栖川宫也有点担心,军部的势力渗透到自己身边,也许会在饭菜里下毒之类的。谁知道呢,容嫣现在可是军部的眼中钉。就算买通个死士毒杀了容嫣,大不了再让那人切腹谢罪罢了。 只是这天,栖川宫回来得很晚,还一身的酒气。容嫣那时候刚洗完澡,身上还裹着浴袍,小树正在帮他擦头发。 栖川宫突然闯了进来,非常简单的对小树说:「你出去。」 容嫣道:「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栖川宫已经将他连同大浴袍一起,整个人抱在怀里。 容嫣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以为他会藉醉行凶。但栖川宫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对不起,容先生,突然很想抱一抱你。」他把头埋在他湿漉漉的颈窝里说。 只是抱一抱就好。 容嫣皱起眉头。 栖川宫的举止实在令他困扰。他为什么要这么温柔呢?这样的温柔,实在比鞭子或者漫骂,更让他难以承受。 第十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马车驶到吉祥戏院前方的小街,在转角处停了下来。 容嫣有些不安的动了一下:「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栖川宫真彦今天一反平常,穿了一件中国式啡色绸缎长袍,像一般中国读书人一样围了条长围巾,戴了大礼帽,看起来就像个北平旧式有钱人家的子弟。 栖川宫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你,是不是很想见那个人?」 「谁?」 「……那个画上的人。」 容嫣突然醒悟过来:「柳儿?」 他只觉得心跳都快了。 过了一会儿,容嫣颤声道:「你,找到他了?」 「是的。」栖川宫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容嫣闻言一怔。他仔细的看了后巷围墙里的建筑顶一会儿,突然有点领悟。他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春天的风充满了潮湿的气息,还有隐隐的花香,是从远处传来的。让他想起某些名贵的花牌,是用真正的鲜花堆叠而成。像这样的铺张浪费,从前他一点都不陌生。 栖川宫也下了车,向他走来。 「难道……」容嫣问。 「没错。他在这里唱戏。你从前的那个戏班子,他是头牌。」栖川宫低声道:「如果你想见见他的话,或许,我们可以……」 「是的,我想见他。」容嫣毫不犹豫的说。 栖川宫看了他一会儿。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唱戏。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你们见面。我……我害怕……」栖川宫非常艰难的说出害怕这两个字。他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害怕?」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栖川宫凝视着容嫣。他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容嫣移开了视线:「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你的。」 栖川宫黯然一笑:「我知道。」 戏票已经准备好了。 今天的戏是《贵妃醉酒》。进门口的地方,许稚柳那三个金色的大字耀得人眼睛发痛。 检票的是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胡须上挂着一丝长长的涎水。 容嫣不认识他。想来应该是吉祥戏院的人。老眼昏花的他既没认出容嫣来,也没发现另一位斯文的穿长袍的公子是日本人。他收了票撕了一半,还给他们。 他们的位置是比较中间的地方,既不靠前,也不是最后。想来栖川宫在位置上也精心的考虑过了。 容嫣呆呆地坐在位子上。茶水声,招呼声,卖瓜子的吆喝声,戏台后场面的试弦声,人们的谈笑聊天声……一片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他。 前后左右不时听到有人提起许稚柳的名字。卖弄与他熟识的,赞扬他一把好嗓子的,散布他的小道消息的,然而没有人提到容嫣,一次也没有。他被遗忘了吗?许稚柳早已经不是容嫣的弟子了。他只是许稚柳,华连成的许老板,海派第一名旦。他真的很红,就像容嫣曾经说过的那样,简直红透半边天。容嫣只觉得自己是个鬼魂,似乎完全透明的坐在这些人中间,谁也不认识他,甚至看不见他。他感受着从前熟悉的气息,自己却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远远的有个铁塔似的身影走过。容嫣的心又剧跳起来。 郑大傻子! 容嫣紧紧的盯着他。 ──看我啊,看我啊,郑大傻子,我在这里! 突然手一紧。 栖川宫的手握紧了容嫣的手。 「不要让我后悔带你来这里。」栖川宫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失去你。」 容嫣慢慢的转过头,盯着栖川宫真彦。 郑大傻子走了过去。 「我知道我爱得很自私。」真彦的脸色苍白:「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容嫣淡淡一笑。 柳儿就像是他的孩子,不,他的分身,他身体还残存的另一部份,他怎么会害他呢。 「你放心。」容嫣轻声道:「我没打算回华连成。我也没脸回去。」 容嫣笑了笑:「难道要让他们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是日本人身边的玩物吗。」 他嘲讽的口气刺痛了栖川宫真彦。 幸好,小开门的前奏响了起来。 戏很快开场了。 随着一声清扬婉转的「摆驾──」 容嫣见到了他。 这是从前那个小柳儿吗?容嫣简直不敢相认。 他成熟,艳丽,光华夺目,容嫣竟然双目刺痛,莫敢逼视。 他幻想过很多次与他的重逢,每一次梦里都有说不完的话,抚慰不尽的唏嘘。却没想到,真的见了面,竟然是他在台下凝望,他在台上献唱,一个戏里,一个戏外,一个醉酒是假,一个惊梦是真。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那一场堂会,第一次听他登台,娇怯怯的少年,用尽全力模仿心中的偶像。那时他很气他,气他抄自己,可是现在,现在他真的恨不得,他就是自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许稚柳边唱边做,说不出的百媚千娇。他已经不需要模仿任何人了,他已经完全成熟,焕然一新。 这就是许老板的风格,许老板的唱腔,许老板的韵味。此时此刻,他就是独一无二的杨贵妃。只是回眸一笑,已教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长腔未了,身后突然响起暴雷似的一声叫好,紧跟着鼓掌声叫好声起伏不绝。 容嫣用一只手抓紧胸前的衣襟,只觉得已透不过气来。 他唱得好,他唱得真是好。毫无瑕疵的嗓音,无可挑剔的身段,就怕是当初的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完美无缺的表演。 这孩子,他才是天生唱戏的苗子。 容嫣曾经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唱戏。此刻突然明白,他之出生,他之唱戏,也许是老天安排,来成就眼前这个孩子,成就这孩子此时的辉煌──另一个人的戏梦人生。 还有什么比这个领悟更让人椎心刺骨。 许稚柳唱:「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容嫣终于泪如雨下。 眼泪无声无息的夺眶而出,在脸上奔流,一滴滴的又滴在衣襟上,而他毫无知觉。 他才是离了月宫的嫦娥,下到凡间,轮回六道,历尽劫苦。他爱错了人,他认错了命。如今的他已被红尘的浊气侵染,碧海青天,他却再也回不去了。离了月宫的嫦娥──从离开月宫的那一天起,他就在一寸一寸的死去。 琴声靡靡下沉,笛声宛如风动。 许稚柳的唱腔在拔高,拔高,银线般的喉咙往上扬去,像流星一般掠过前尘往事。在戏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南琴的一生。他相信爱情,而南琴相信理想。他们各自的道路,各自的方向,各有各的血与泪,各有各的沉寂与飞扬。然而最终的最终,也不过是虚空。 繁华盛锦的戏,流水一般从容嫣的眼底淌过。他的眼中渐渐荒凉。 他看到了,这个大时代,所有戏子的梦与悲哀,他们钟灵毓秀,他们心比天高,吃过多少苦头,挨过多少艰辛,只迷恋那一瞬间的无限光华。只可惜,他们都和自己一样,生于乱世,生不逢时。 活着是多么的辛难。这人生一世,为什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悲凉? 容嫣在无声的恸哭。 不必看他,真彦也感觉得到。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也没有办法安慰。柳川正男的话又悠悠回响。 「让他死,或者让他恨你,你选哪一样?」 栖川宫握紧了拳。 「殿下,二爷。」 小树迎了上来,怯怯的叫他们。 栖川宫的脸色很不好,然而容嫣更差,神色恍惚。 「二爷,侬是怎么了,见了想见的人吗?他好不好?怎么不开心呢?」小树扶了容嫣,小心翼翼的和他聊天。 容嫣勉强一笑:「他很好。我,我很开心。」 栖川宫道:「我用你的名字,订一只花篮送过去。你,要不要顺便给他写封信,报个平安?」 「……其实,你不必为我这么做。」 栖川宫不说话。 「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知道。」 许稚柳洗了脸出来,正撞上换衫上场的含杏。 许稚柳向她微笑:「含杏。」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2节 含杏侧过脸,从他身边过去了。 许稚柳低声道:「含杏,你真的从此不理柳叔了?」 含杏猛地站定,回转身,她的眼里含着泪。 「我等了你一夜,」她低声道:「我那么求你,那么不要脸的求你,可你没来。」 「含杏。」 「你为什么不来?」 「含杏。」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你要让我觉得我自己好下贱,你让我讨厌我自己!」 「你喝醉了,含杏,你当时喝醉了。」许稚柳低声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岂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在要什么。」含杏一字字的说:「柳叔,要是我现在对你说,我还等你,你要不要?」 许稚柳道:「我说过,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子,我的女儿。」 含杏闭了闭眼睛。 「柳叔,你是不会乘人之危的君子。」她轻声道:「但也是个无情的人。」 有些事情,无法挽回。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做了那个惊心的梦后,他和二爷再也回不去从前一样。许稚柳知道,他和含杏,也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真的孩子,全心全意的依赖,毫无杂念的青涩时光。 回到休息室,摆了一屋捧场的票友送来的花篮。他每天都收一大堆,许稚柳也没心情细看,换了衣服就打算回去了。走到门口,突然又倒折了回来,对着其中一个黄色香水百合的花篮发呆。跟包的说:「怎么了柳爷?」 跟包的一说,他突然惊醒了,问:「这花篮是谁送来的?」 「好像是个年轻人,不认识的。」 「他说什么了?」 「好像说,这是二爷的一点心意。也没说哪个二爷。对了,还放了一封信。」 许稚柳只觉得血都倒冲上了头。 花篮上挂了条没落名字的条幅:「恭贺许稚柳老板演出成功。」 那么熟悉的笔迹,虽然只是匆匆忙忙的晃了一眼,但他绝对不会认错。 「信呢?」他颤声问。 「哦,我找找,放哪儿了呢……在这儿。」 许稚柳迫不及待的接过来,信没有封口。打开来,只是一张雪白的便笺,上面只写了两句话:「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稚柳望着信,双手发抖,呼吸困难。 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笑。 「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他突然问。 「十八九岁年纪,眉清目秀的,上海腔。」 许稚柳猛地冲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门口,他焦急的环顾四周,人海茫茫,哪里还找得到那少年的影子? 跟包的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柳爷,这花篮送来好一阵子了,那年轻人早走了。」 许稚柳抖着手里的信,对他说:「二爷,二爷还活着!这是二爷的字!」 跟包的紧张的看着他,许老板在那一刻看上去好像要疯了一样。 「是,是,二爷当然还活着,他不是来听柳爷的戏了吗!」跟包的小心的说。 「可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见一见我?」 「呃……这个……」 许稚柳把信抱在胸前,慢慢的蹲了下去,就好像身体里哪里在痛一样。 「为什么他不见一见柳儿?」 「柳爷,你,你没事吧?」 「二爷,你为什么不回来?」他把头抵在双膝之间,肩头颤抖,声音沙哑。他在哭泣。 (卷三完) 卷四、战之殇 第一章 谢娘别后谁能惜 看完戏后,回去的路上容嫣一直都没有说话。 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处关卡,据说在搜捕抗日份子,每一辆车都要检查,连军部的专车都不放过,车上的人全部都要下车。 栖川宫觉得非常愠怒。但身为亲王,他不是比旁人更应当遵守日军的规定吗? 所以他沉着脸下了车,要求打一个电话给东久迩宫亲王。但事情就在栖川宫亲王转身的那一片刻之间发生了。 一个岗哨里的日本士兵突然举起枪,瞄准站在车旁的容嫣。 小树一声惊叫:「二爷!」将正在发呆的容嫣扑倒在地,枪响过后,在汽车顶上留下一个发白的弹孔。所有的人都呆了,然后士兵再次举起枪,对准趴在地上的容嫣。 再一次枪响之后,栖川宫的卫士们怒吼着向那士兵扑去,他们没费什么力就夺下了那士兵手中的枪,将他按在门柱上。因为那个士兵也吓傻了。 栖川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起初只有一点点血透过棉长袍渗出来,但跟着深红痕迹变成了一大块,迅速延展。栖川宫抬手想捂住那伤口,但不断涌出来的鲜血从手指缝里渗了出来。栖川宫跪倒在地上。 「栖川宫殿下!」他的卫士们吓得个个面无人色:「殿下!」 然后才有人狂乱的叫喊:「医生!快去请医生!」 容嫣惊魂未定,扶着车慢慢的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他有点茫然的看着匆忙跑来跑去的众人,他分开围绕着栖川宫的惊惶无已的警卫官们,看到了那张惨白、渗出冷汗的脸,还有一襟的鲜血。 栖川宫抬起眼,歙动嘴唇:「容……容先生,你没事吧?」 容嫣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栖川宫的嘴唇哆嗦着,忍着痛,没说话。 但他的眼光更痛。好像在问容嫣,你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我……我……」容嫣道:「我不会……感激你的……」 栖川宫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知道。」 他倒了下去。 子弹穿过了右胸偏高一点的地方,还好没有打穿胃,否则急遽的胃出血足已让亲王殿下当场死亡。但弹孔引发了肺炎,栖川宫不断的高烧,小树有时会去医院探望栖川宫,回来以后把病情向容嫣报告。 容嫣一言不发的听着,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小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但他也没有阻止小树往下讲。 一个星期以后,栖川宫的烧终于退了。 「小彦!小彦!」 老远的就听得到医院里有人大呼小叫的过来,东久迩宫亲王那亲切的小胡子随即出现在栖川宫的面前。 「小彦!听说你没事了!实在太好了!」本彦夸张的将栖川宫一把搂进怀里:「表哥担心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小彦了!」 「放开我!」在他的怀里,栖川宫发出含混不清的抗议:「伤口!伤口很痛啊!」 「是吗!对不起对不起,小彦!」 「混蛋!你想再杀我一次吗?!」栖川宫捂着胸,痛得嘶嘶的抽气。 「小彦?你说什么!太伤哥哥的心了!」本彦委屈的回瞪。 「别装傻!什么搜捕北平流窜的抗日份子,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吧!还有告诉我容先生徒儿的消息,就是想把我们骗出来,然后好对付我们,对不对?」 「不对。」本彦波浪鼓似的摇头:「我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对付小彦啊。我们要对付的,只是那个支那男人而已,想杀的也只有他。」 栖川宫恶狠狠的瞪着他。 「都怪小彦平时的防范太严密了,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本彦可怜兮兮的说:「我可没想让小彦受伤啊。没想到小彦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蠢,竟然为那个支那人挡子弹!」 「你们?还有谁?」 「比起生气的小彦,舅父的怒火更让人恐惧啊。小彦,我也是没有办法。」本彦一摊手:「那个支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杀了石原康夫,那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吧,但如果和他继续在一起,小彦总有一天会身败名裂的啊。」 「这是我的事!」栖川宫咬牙道。 「我只是想保护真彦而已。」 「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还说什么要我珍惜,还说什么支持我……」栖川宫捂着胸,气喘吁吁。 「但我也警告过你,在战火中的爱情是很容易熄灭的,对不对?」本彦收起嬉皮笑脸,看着栖川宫。 「从那时候就开始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等待暗杀的机会吗?」 「是的。」 栖川宫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在他严肃的时候,脸容完全改变了,就像条狼一样阴狠。 两人寸步不让的互相凝视着。 栖川宫道:「出去。」 本彦站起身来:「你保护不了他一辈子,小彦。」 「滚!」 东久迩宫走到门口:「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后悔没有把他交到我们手上──等你不得不亲手杀他的那一天。」 「站住!」栖川宫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的脸色惨白,身体前倾,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如果我要杀他,那是我的事。但你们若敢伤害他,我发誓,就算要我切腹谢罪,我也一定会为他复仇。听清楚没有?」 东久迩宫亲王叹了口气,好像在思考他说的话。 他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居然是一副笑脸:「虽然我想说你很愚蠢,但又不能不觉得佩服。小彦,真的是个好男人呢。」 「二爷,侬,想不想逃走?」 从医院回来的小树突然这样问容嫣。 容嫣正在吃饭,猛地一听到,几乎被呛到。 「逃走?」 「没错,逃走。」 小树的眼睛,明亮的,直直的望着容嫣。 「怎……怎么逃?」 「二爷还记得黄老爷子吗?」 容嫣吃惊的扬起眉。 「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二爷。他说,他在他兄弟临终前答应过,一定要把二爷带回容家。」小树说:「这次二爷随军出来,应该是有人看见二爷了,所以黄老爷子派人来找我,让我帮二爷走。」 「那逃到哪里去呢?」 「回上海啊。黄老爷子安排了人在外面接应,出去以后跟着他走就是了。」 容嫣拿着筷子发怔,求而不得的好事从天而降,让他简直不敢相信。 「二爷,侬,侬想逃走不啦?」小树试探着问。 容嫣一震。 当然,他当然想逃走。他想回华连成,他想见柳儿! 可是,回去做什么呢? 他已经再不能唱戏了。 「二爷,现在可是机会千载难逢。这栖川宫亲王住在医院里,原本驻守的警卫连调了一大半去医院防卫,现在逃最好。」 「可是……」容嫣迟疑道:「我逃了,你怎么办?日本人一定不会放过你。」 「二爷,」小树笑了笑:「反正算命的也说小树活不过二十岁,今年小树都二十一了,也算赚了。而且黄老爷子说,只要把二爷救出去,我在上海的爹娘父母,还有我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帮我照应他们,就当我是为义气牺牲的帮中弟子。那待遇可是堂主级的。有黄老爷子这句话,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容嫣心乱如麻。 「明晚三更的时候,守侧门的那个小卫兵和我很熟,我可以去把他引开,会有小三轮在门外面等侬,不过日本人随时夜间巡逻,这时候不能走太远,只能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天一亮,侬换过身老百姓的土布衣服,就跟着那人出城吧,黄老爷说,良民证什么的,都由他去负责搞……」 容嫣呆了半晌:「小树,这,这可是用你的一条命来换,我怎么可以……」 「二爷,侬伐要想太多了。咱们生在乱世,谁不是亡命之徒呢。死而无憾已是福气!」小树笑了笑:「只要这条命卖得值!」 黄金荣的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总算余威还在,一直渗透到这北平的黑暗角落。 要是在平常当然这种计划绝不可能,但现在本就是这所宅子警卫最薄弱的时候。亲王在医院里,留守的警卫们偷起懒来,三更的时候,有的在打瞌睡,有的躲起来赌钱。所以事情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 小树一直送容嫣到侧门口,最后握了握容嫣的手:「二爷,从今往后,小树没法再侍候侬了。侬自己当心。」 黑暗中,小树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脆弱:「要是侬逃出去,二爷,可以去上海看看阿拉爸妈吗?我昨天给他们写了信,说侬对我很好。」 北平比想像中的还要破败,郊区还留下激战后的残局。燃烧后的村庄,黑乎乎的,不时传来烤焦的橡胶味或说不出的恶臭。不知是不是腐烂的尸体。远远近近都是一片废墟。 当容嫣跟着那化名赵四的人,来到城外,突然不知哪里传来枪响。逃难的人流开始奔跑。容嫣挤在人流中,也身不由己的跑着,日本人的岗哨渐渐抛在身后。 地平线上,是一片将沉的太阳,整个天空吸饱了血似的暗暗殷红,容嫣看着那一片红色,突然想起了那一天的栖川宫真彦。那捂也捂不住的血不断的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来,就是这样的红色。 不知道现在他在医院里怎么样了?听说他的烧退了,还有多久才能回家?要有多久他才知道自己已经逃走的消息?要是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快走啊,二爷!」身边的人狠狠的扯了他一把。容嫣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 「二爷?」 容嫣呆呆的看着他。他突然问自己,从此以后,如果再一次面对那乌黑的枪口,还会有谁会奋不顾身的挡在自己的面前,用身体去阻止那颗致命的子弹? 「我的好大爷,你到底怎么了?」 容嫣抬起头看见那渐暗的天色,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 他又随着人流奔跑起来。 夜风从拳头大的墙缝吹入。快要熄灭的火炉冒出浓烟,呛得人要咳嗽。 这是一个矮矮的小山岗,稀疏的树木像黑色的影子,散布着零零落落的矮小房屋。已经是深夜,多数人家都吹灯睡了,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狗叫声。 「妈,你听到吗?」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翻身坐了起来。 「小孩子,快睡觉,别多事。」他身边的女人也跟着起了身,喝睡了儿子。自己打开窗往外看,远远看到有火把的光,人声渐渐传来。 难道是日本人打来了? 她蓦地紧张起来,披了夹衣出门:「三喜,好好的躺在床上别乱动,妈出去看看就回来。」 「抓到小偷了!」赵大爷手里拿着一条扁担,气愤的说:「老子辛辛苦苦种的地瓜,一家人还指着它吃一季呢,叫这贼娃子挖出来偷吃!」 他儿子赵大虎在一旁拿着火把:「打死他!打死他!」 他们的狗在一旁疯叫。他家的女人也在一旁义愤填膺的叫骂,越来越多的人起来看热闹。他们把一个人围在中间,那人蜷缩在地上,口里含混不清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吴村长抬手拦住了赵大爷的扁担:「赵老三,你也留点阴德。这人看样子也是个逃难的人,肯定是饿得慌了才来找东西吃,你真要打死他?」 那人含混不清的说:「……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迷了路……」 他的声音沙哑。 吴村长伸手扶他:「是个可怜人,起来吧。」 他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赵老三怒吼一声从他手里夺了个东西,想来是个地瓜。火把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她突然看清了,发出一声低呼。 她从锅里端出碗剩饭,是加了野菜的糙米,摆在那人面前,那人头也不抬的吃得狼吞虎咽。她想了想,又从灶台里摸出两只还是热的煨土豆,也放在那人面前。那是她儿子明天的早饭。三喜就在一旁,托着腮好奇的看着他。 那个人灰头土脸,一脸倦容。他身上穿的衣服,看得出来质地非常好,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细,但现在却已经又脏又破,本来是白色的,现在看来近乎黑色,还有几点血迹。 她呆呆的看着他,思绪好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个生平未见的明秀少年出现在她眼前。他白衣如雪,举止风流,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他轻轻的拢着一双手,那手指又白又细,很久很久以后还出现在她梦里。 「二爷,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轻声问。 那人正在大口咬土豆,听到这话,突然怔了,抬起眼来看着她:「你认得我?」 她笑了笑:「我当然记得二爷。」 谁见过他,会轻易忘记呢。 他闻言认真的打量着她。在他面前的是个非常平凡的乡下妇女,因为长期做农活,一张圆圆的脸又红又粗,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大髻,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笑起来的时候,口角已出现细纹,长年艰苦的生活都写在她脸上了。她被容嫣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拢了拢头发,笑:「二爷早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落寞。 容嫣讷讷的说:「对不起。」 「二爷还记得我表哥吗?他姓沈,叫沈汉臣。」 容嫣大吃一惊,多年前那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从他脑子里晃过。那突然倒泄的茶……洗过的手帕……桃红晃眼的新夹衣……低眉羞涩的少女…… 「你是……是……」 「我是燕红。」 容嫣恍然:「对,燕红。」 他突然问:「你那双粉红丝线的新绣鞋呢?还在穿吗?」 「早穿破了……」燕红的脸突然红了:「二爷原来还记得!」 容嫣微笑着看她。两人一下子没了话。 容嫣打量四周,换了个话题:「沈汉臣他现在不是在当大官吗?你们怎么会这样?」 破败的小屋,墙上的裂缝,一贫如洗的家。 「他那是做汉奸!做日本人的官!他的娘也被他气死了。」燕红说:「我就是饿死也不去投靠日本汉奸。」 容嫣看着身边的小毛头:「这个是……」 「是我儿子。」燕红摸了摸三喜的头。 乡下姑娘总是要嫁人的。后来她嫁给了村里的木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她抱着枕头哭了一夜,第二天红肿着眼睛进了洞房。这些,他怎么会知道呢? 「他爸爸呢?」容嫣也伸手摸了摸那头发黄软的小脑袋。孩子怕羞的笑。 「逃难的时候死了。我带着孩子走一路要一路饭,后来到了这儿。这个村住的都是逃难来的可怜人,所以我就在这儿住下了。」燕红说:「二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是从日本人那儿逃出来的。可是逃出来的路上,突然遇到日本兵扫荡,接应我的那人被流弹打死了,我也是跟着人群没命的乱跑,结果就迷了路。越走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山里转了三天,好不容易看到这儿有个村庄……」容嫣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饿得受不了……」 「二爷,你的衣服上有血。」燕红突然低呼一声:「刚才是赵三爷打坏了吗?」 容嫣低下头看了看:「没事,也不太痛。」 「二爷,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等伤养好了,时局稳些了,咱们再打听怎么回上海去。」 第二章 梦里浮生,闲情几许 这个村几乎全是逃难来的人。 谁是第一家,为什么选这里已说不清了。大概是来到这里,看到这块土地还未曾烧焦,有清泉从小山坡野苹果林旁边一直淌下来,也还残留着几间可以住人的屋子,所以就在这儿落下了脚。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成了村。 这样的村,在这附近还有好几个。 那天捉住容嫣的是村口赵三爷家,赵三爷是四川人,和他熟识后才发现他们一家人性情火爆直爽,并不小气。有时三喜去他们家玩,回来的时候常常咬着一个大地瓜,嚼得脆生生的。燕红也在自己屋后开了三分地,种了土豆红薯和麦子,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侍弄着。如果没有多加张嘴,勉强也还够她和孩子两个人吃的,但容嫣来了之后,生活顿感艰难。于是燕红也想尽办法去做点别的事,帮补家计。只是一个村都是逃难来的穷苦人,也没什么多的活可以让她做,所以她一个星期还要走十里路去一趟镇上,有时候去用土豆换糙米,有时去找点缝缝补补的活计回家做。 地里的活儿,容嫣一点不会,燕红也不让他干。有一次他硬要帮燕红锄草,小半天功夫,累得汗流浃背,只锄了一分田不到,比不了燕红一个时辰的功夫。晚上两只手拿筷子都痛,一连好几天两只胳臂都直发抖。 燕红嚼了草药给他敷,摊开他的两只手掌,只见白皙如玉的掌心,磨了十多个紫色的红血泡。燕红心疼得直皱眉:「二爷你是娇贵的人,比不了咱们粗厚皮实,这田里的活儿,以后真的再不许做了。」 容嫣不愿当个吃闲饭的,于是就和三喜到后山去挖野菜。可怜容二少爷五谷尚不分,如何分辨得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花花草草?拿着个小锄头连泥带沙挑了大半篮子,弯得腰也痛了,晒得脸也红了,拎到家去燕红哭笑不得的扔掉了一大半。 三喜跳来跳去的直笑他:「容叔叔还没我挖得多哪!」 容嫣搓着手,一张脸不知要往哪儿放。 容嫣来了,三喜好像突然多了个大哥哥。 晚上吃完了饭,一大一小乘着暮色结伴去溪边洗澡,浇起冰凉的溪水往对方身上泼,三喜笑得咯咯咯的。乡下人民风纯朴,偶然有村妇挑着担子来溪边取水,容嫣吓得直往水里藏,那农妇不屑:「后生仔,你躲什么躲,老娘儿子也生过三个,还怕没见过大蛇撒尿?」 三喜听了笑不可抑,回家学嘴说给娘听,却换来一顿爆栗:「小孩子好的不学,记这些!」 洗完了澡,容嫣和三喜在晚风里慢慢踱回家,这是三喜最喜欢的时分。容嫣见多识广,随口跟他说些上海大世界游乐园的故事,哈哈镜,跑马厅,有轨电车,听得三喜心摇神旌。 「容叔叔,三喜也能去游乐园吗?」 「能啊,等三喜再大些了,容叔叔就带你去。」 「那要大到什么时候才算大啊?」 「嗯……这么高吧。」容嫣随手比一比。 三喜从此满心期待。看容嫣的眼神也不同起来,多了几分尊敬。那可是将来要带他去大世界玩的人啊。 时值仲夏,虫鸣如织,远远的一点灯光下,映出一个妇人倚门张望的身影,那是燕红已经煲好了绿豆汤,等着他们回去。 容嫣深深的吸一口这温热的空气。这就是尘世的生活,家,女人和孩子。这曾经是他拚命抗拒,不惜一切也要逃离的平凡人生。而现在,却让他觉得宁静美好得几乎泪落。 三喜从小生活流离,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容嫣打算每天都用一两个小时教他背唐诗,识正楷。没有笔,就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划。三喜生性顽皮,坐不住,学一会儿就头昏脑胀,要上树掏鸟蛋了。容嫣苦笑。每逢这时,他就会想起柳儿,刚刚到容家的柳儿,那羞怯沉静的孩子,端端正正的在一张白色的宣纸上写下许稚柳三个大字。那三个名字瞬间化作金色,鲜花环绕,光芒刺眼。容嫣努力的把它丢开。他已经决定不要再想了。 无论是唱戏,还是从前。 燕红认为容嫣是享受惯了的人,只怕乡下生活委屈了他。星期天去镇上赶集,极力主张他一块儿去,也带上三喜。三喜自然欢喜得像吃了人参果,容嫣却是懒得往人多的地方凑。只是燕红一番好意,也不好违了她的兴致。 这个镇竟然没有名字。也是因为人来人往的多了,又正好在几个村之间,所以成了镇。当地人一提到镇,必然指的就是这个镇,所以也没人费事给它取名。 三喜最爱赶集,红红的糖果子,黄黄的鸡蛋糕,西瓜香瓜凉粉黏糕,买不起看看也是高兴的,闻闻香味也是开心的。燕红身上揣着十几文钱,那是上个月帮镇上人缝寿衣赚的,她打算扯一块布,给容嫣也给三喜做件衣裳。容嫣从前那身精致的衣裳逃难的时候扯破了,现在还打着补丁,让她看了心里难过。二爷可比不得他们,二爷是娇贵的人,怎么能穿破衣裳呢。 她不知道容嫣的心里其实也是难过的。三喜的天真欢喜让他心下凄然。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吃块鸡蛋糕都是可望而不得的奢侈,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他们经过扎彩铺,里面花花绿绿的纸人,都是烧给另一个世界的礼物。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琉璃瓦的大院高屋,俊俏伶俐的丫鬟使女,神气活现的白马车夫,应有尽有。 三喜看得眼也直了。那真是一个想也想不到的好世界啊。 燕红扯孩子:「这些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容嫣在她身后看着,笑了笑:「这样看起来,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燕红作势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 一阵风吹来,使女的纸衣裙在风里呼律呼律的响。 远远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吸引得三喜往那边拔腿就跑。 原来是卖豆腐家的老娘病了,正在请大神。 锣鼓已经打起来了,豆腐铺前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容嫣把三喜举到头顶骑在脖子上,三喜才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个穿得古里古怪的男人,插了一头的钗,红红绿绿的裙子,对着一块红字黑底的牌位,拿着鼓又打又跳,嘴里还咿咿哑哑的唱着,似京戏的调子又非京戏的东西,谁也听不清他在瞎嘟嚷啥。容嫣听得直想笑。但围观的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儿。 主人家对大神又是尊敬又是害怕,孝敬的东西和铜板绝对不敢欺瞒。 容嫣看了一会儿:「原来这就是跳大神。」 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挣钱的方法。 没多久以后,镇上跳大神的多了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三叉子村的容青函。 他从前那些功夫虽然丢了一大半,但应付这装神弄鬼的一套绰绰有余。他的嗓子虽然废了,可底子还在,唱出一种沙哑的哭腔,让人满身悲凉。虽然化妆简陋,但他的女装扮相极其漂亮,见了的无不赞叹真是观世音再世。他有专业训练的表演功底,那些半路出家的假大神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渐渐的请他去跳大神的人多起来,他和燕红母子的生活也开始改善。 有时他真想放声狂笑。 有谁想得到,他,华连成的容二爷,居然有一天会窝在乡下的草场台上唱疯词,把从前的刀马旦身段用在装疯卖傻上,赚取那一两只鸡或者两三吊铜钱。 每次跳完神,他都不忘给三喜买点红红绿绿的糖球儿甜糕什么的,看着三喜大口大口的吃得香,他在台上的满腔悲怆好像也得到了安慰。 同村的吴村长老婆病了,也请他来跳神。 他从来都是到了跳神那人家才开始妆扮,燕红从来没见过容嫣女装的样子。看他对着破镜子,用粗糙的胭脂水粉涂脸,用炭笔描眉画眼,最后用红纸抿了唇,转过脸来,好个绝代佳人。 燕红靠在窗边,看得直笑:「二爷现在这样子,真像个女人。」 容嫣闻言一怔。 放了红纸,他突然站起身,向她走来。燕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颗心怦怦直跳。容嫣走到她面前,俯下头,用一只手撑住窗。他的脸靠她那么近,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温热的呼吸,靠近了看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美得令人屏息。燕红觉得头昏眼花,心跳都乱了。这情形太过暧昧,她在惊恐中又在期待些什么。 容嫣突然噗哧一声轻笑,凑近她耳边道:「这下还觉得我像女人吗?」 燕红羞红了脸,想推开他,却被捉住了两只手。 一阵麻软从手掌一直传到心里。燕红的手颤抖起来。容嫣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抱她,亲她,她在等待着,也在无声的呼唤着。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接下来的一切应该顺理成章。容嫣却迟疑了。 他是喜欢她,喜欢她在灯下缝衣的样子,喜欢她扭着三喜的耳朵大声喝斥的样子,甚至喜欢她在田地挥动锄头的样子。像他这样的男人,大概是唯一不会以美色来评定女人的男人。他喜欢的是她在尘世生活的那一份宁定安详。和她在一起,多少年,他第一次会觉得很安心,很踏实,就好像脱离了云霄,双脚落地的感觉。 但是…… 栖川宫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闪现在眼前,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指缝间渗出的鲜血,还有他最后看着自己的眼光。 ──你真的不懂这是为什么? 容嫣变了脸色,蓦地松开了燕红的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满腔的情动突然冷却下来,燕红只觉得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儿,容嫣说:「对不起,燕红,我……我不是故意……」 「二爷说什么呢,」燕红故意粗声打断了他:「我也没往心里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顿了下来。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慌意乱。 燕红轻声问:「二爷,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容嫣抬头:「当然没有。」 「那么,是有人喜欢二爷?」 容嫣不说话了。 「二爷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你的事。可我知道,二爷的心里一定装着很多很多不愿意提起的往事……我们只是乡下人,怎么能懂得二爷呢……」 「燕红。」容嫣打断了她。停了停,容嫣艰难的说:「是有一个人,他说他喜欢我。」 「你也喜欢她吗?」 长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容嫣说:「不,我不喜欢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好……」 所以只好伤害他。 那天夜里,燕红睡得不好,辗转反侧。而容嫣,也只是一动不动,假装已经睡着而已。 她的心意,他不是没感觉,不是不感激,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是负担不起。 第三章 君似孤云何处归 啾啾叫个不停的小鸡,毛茸茸的蹲在手心。三喜笑得合不拢嘴,把它们举在眼前。 小鸡的头顶是染红了的,像戴着个小帽子。那是为了和村口徐大娘家小鸡崽子区分开。 燕红笑盈盈的看着儿子:「等小鸡长大了,就开始下蛋,卖了蛋,咱们就有钱去买一只小羊,等小羊长大了,就可以换成一头小牛,有了牛,咱们的日子也会过好了。」 三喜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已经看到了将来的小羊,小牛,好日子。 几只小鸡成了三喜的宝贝,晚上睡觉也会起来去看它们好几遍。怕它们被野猫吃了,被耗子叼了,被初秋的夜露冻着了。 容嫣说:「等钱多一点,就可以送三喜去上学,他现在满山遍野的乱跑,长大了没本事,可能干什麽呢。」 燕红靠进他的怀里,此时不禁哽咽:「你对三喜真好,就连他那个亲爹,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疼过他。」 容嫣伸手搂过她:「说什麽傻话,三喜就是我的孩子。」 在那件事之後很久,两人之间有了无形的隔阂,说话,吃饭,做事,处处透着尴尬。 容嫣总想找个机会跟燕红说点什麽,但总也找不着。因为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麽。 那日容嫣靠在灶房门边,看燕红生火做饭。他的目光细细的掠过燕红的脸,那胡乱在脑後挽髻的黑发,被炉火烤得红红的脸颊,嘴唇上渗出的汗珠,还有嘴角边过早显露的细纹,这一切无不显示出生活的凄苦。容嫣一阵心酸,走过去,从後面环抱住她的身体。她的头发,混和着发油味和煤烟味,尘世生活的气息,容嫣觉得亲切。 燕红惊呆了:「二爷,你,你这是做什麽?」 她胡乱伸出手想去分开容嫣紧扣的双手:「二爷,我身上全是灰,仔细弄脏了二爷。」 容嫣搂紧了她,将脸贴在她厚实的背上,摇头:「不,你才乾净。你比我乾净得多了。」 燕红身子发颤:「二爷……」 容嫣慢慢的将她转了过来,他们靠在灶台旁,容嫣凝视着她:「燕红,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好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燕红无言的用手紧紧的拥抱着他。 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二爷那玉一样白皙的手,轻轻的抚过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她丰满而下垂的乳房……眼泪从燕红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迷醉。容嫣就是那个时候吻她的。他看到了她的眼泪,让他对这个尘世万般心碎,他想他早就应该吻她了,他们都是最可怜的人,如果他能给她哪怕瞬间的慰藉,为什麽不呢。 女人的嘴唇和舌头异常柔软,含在嘴里好像会化掉。女人的身体也彷佛就快融化,融化成一滩水汪在他的怀里。 偏偏还有一个人的影子不断的闪现在脑海里,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忘记了。他需要一个洗礼,告别过去那污秽不堪的自己,开始另外一个平凡的,正常的人生,这也是他的父亲曾经希望他能拥有的人生。 如果不是三喜突然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说不定他是可以成功的。 三喜手里提着三条小鱼,兴奋的叫着:「妈,容叔叔,我抓到的……」 他突然愣了。 燕红狼狈的和容嫣分开,一只手理着乱发,另一只手扣着胸前的钮扣。容嫣最先镇定下来,向三喜露出笑容:「三喜抓到了小鱼?」 三喜愣愣的点头。 「好厉害,今天晚上咱们就有鲜鱼汤喝了!」容嫣拍拍他的小脑袋。 三喜抬起脸看他,问:「容叔叔,你要做我爸爸了吗?」 容嫣俯下身:「三喜愿意叫容叔叔作爸爸吗?」 孩子想了一会儿,认真的点头:「妈妈喜欢容叔叔,我也喜欢容叔叔。」 燕红羞得满脸通红。 那样的事,再没有发生第二次。 容嫣拥抱着燕红,看着天边的夕阳说:「等条件好一点了,我就娶你。我不要你委委屈屈的跟着我。我一定会娶你。」 燕红湿了眼眶,无言点头。命运已经把最梦寐以求的幸福赐给了她,她不敢太贪心,要得太多太快。为了他们将来的日子,她可以等待。 家里的小鸡一天天的长大了,开始咯咯咯的叫着到处找食。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3节 那天容嫣被请去斜榕树村跳大神,刚坐下喝了开神酒,突然一阵喧哗,由远及近的传来,人群突然分开了,一个歪脖子大汉扑了进来:「快跑啊,鬼子!鬼子来了!」 所有人全愣了。 「这不可能!」 「咱们村这麽远!怎麽……」 「他们接到情报,说镇上有人在向抗日部队提供军粮!」 「这……这怎麽可能!」 「他们从西板村扫荡过来的,你们不跑就算了!」歪脖子大汉喘了气,又火烧屁股似的跑远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容嫣愣了三秒钟,扔了碗拔腿就跑。 他的心里,只记着燕红,还有三喜。 三叉子村就在离西板村不远的地方,如果鬼子去了西板村,那麽,三叉子村…… 空气好像全逼出了肺里,胸腔里火辣辣的痛。容嫣拚命的跑了又跑,跑了又跑,终於完全失去了力气,双脚一软扑倒在地上,手和膝盖都磨破了皮,渗出血来。 汗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容嫣双手撑地,大口喘息。 太阳就在头顶上,秋老虎晒得人眼前发黑。突然有一丝风,从凝固了的空气里透了出来,那风里,带着某种焦糊的气息,让这一滩死水似的寂静,透出某种不祥的徵兆。容嫣猛地直起身,又拚命的往前跑。 远远的看到黑烟,村庄在燃烧,靠得越近,看得越清楚,烧焦的野草像是浓墨化开的痕迹,拖得长长的,人们的哭声在传来,夹带在血腥味的风里。容嫣全身打起颤来。 村口的徐大娘在嚎哭,她二十八岁的儿子伏在她的脚下,全身已经变成青白色,脑後凝着黑乎乎的一大团血迹。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她几乎已经完全失语,只会反反覆覆的喊着这几个字。 容嫣经过他们的身边,颤抖着往前跑。 原来破烂的屋子现在更破烂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有一些人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到处都有人在呼天抢地的痛哭。 他们的房子还在,可是屋里屋外空空的。 「燕红!」 「三喜!」 一个人也没有。 「赵三爷!燕红呢?三喜呢?」 容嫣捉住赵三爷,摇晃着他。 赵三爷眼神呆滞,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麽。 容嫣恨得扔开了他,远远看到哭得像个孩子的吴村长,他扑上前去:「吴村长,燕红呢?你有没有看到燕红?」 吴村长抬起一双红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燕红……她被日本人抓走了!」 「什麽?」 吴村长大哭着说:「她和我女儿小双,都被日本人捉走了!」 容嫣只觉得头一晕,眼前发黑。 「那三喜呢?三喜那孩子呢?」 三喜静静的躺在一株烧黑了的小树底下,半张着嘴,一张稀脏的小脸上,清晰的看得见白色的泪痕。他的小胸前开了个大洞,血把那件打满补丁的蓝小褂都染成了黑色,手里紧紧的捏着几根鸡毛。 「……日本人突然就进了村,挨家挨户搜,要吃的。他们看上了你们家那几只鸡,要杀来吃。三喜不舍得,说那是要换小羊,羊又要换小牛的。那孩子突然就扑了上去和他们抢……」 容嫣闭上眼睛。 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 他缓缓的跪了下去,将那已经冰冷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发出呜咽──他本来差一点就成为这个小身体的爸爸,就在这不久之前,这个小身体的主人,还在笑着对他说我喜欢你容叔叔……这个连吃糖都是一种奢侈的孩子,每天都在不停的帮家里做事的孩子……他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幻想中的小羊和小牛差一点就可以触到,他生下来就吃了那麽多的苦……他还没有带他去上海,看哈哈镜,看游乐场……呜咽终於变成嚎啕恸哭。 父亲过世的时候,哥哥离开的时候,杜大哥牺牲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机会哭。 就在此时,抱着这已经冰冷的孩子,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麽多年来这满腔积压的悲愤,都在此时哭尽。 就连失去了爱女的吴村长,听到这样凄厉的哭声也不禁再次老泪纵横。 这是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也许是听说他们要来,镇上的人早就像狡猾的蟹一样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们随意闯进街边的店铺里,翻找一切值钱的东西。他们在一间小饭馆找到很多熟牛肉,还喝了酒,离开的时候每个都醉醺醺的。他们东歪西倒的唱着日本歌,大笑着走在街道上,那些胆小的支那人全跑光了。 空荡荡的石板路中央,突然看到一个男人慢慢的向着他们走过来。夕阳最後的光照耀着他,将他的影子在路上拖得很长。 「什麽人?站住!」喝醉了的日本兵兴奋起来,拔出刀七嘴八舌的吆喝。 那个人慢慢的说了一句什麽,好像是日本话,但是不标准,所以他们没听清楚。 「混帐!一定是奸细!」一个小兵拿着刺刀对准他。 那个人仍然在慢慢的往前走,用他所知的仅有的日语说:「带我去见栖川宫真彦。」 「叫你站住!」 喝醉的小兵猛地前刺,刺刀穿过那人的肩头,血流如注。 他捂着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带我去见栖川宫真彦!」 他们突然听清了栖川宫的名字,後面的那个小头儿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有点恍然大悟,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人像,拿在手里对比着看。他的眼睛瞪圆了。 然後他走过去,狠狠的一耳光,把那小兵搧到一旁。 「容先生,您的伤口没事了吧?」一个戴眼镜的翻译官彬彬有礼的站在他的面前:「我们已经和栖川宫殿下通过电话,汇报了这件事,刺伤您的那个士兵我们已经狠狠的处分了。亲王殿下正第一时间由天津赶过来……」 容嫣打断了他:「你们这一次抓到的中国女人呢,在什麽地方?」 「什麽?」 「我要找一个叫燕红的姑娘。」 「是有很多中国妇女,出於对我们日本帝国将士的热情,自愿成为他们的情人,我们每个月也会发给一定的金钱……」 「你他妈的少废话!带我去找!」容嫣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恶狠狠的瞪着那翻译官。翻译官被他吓了一跳,推了推眼镜。 远远的听到日本浪人的小调,走了进去,里面尽力装饰成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建筑,但看上去就是显得粗鄙廉价,一些日本士兵的长队一直排到大门口。不时听见有人在抱怨怎麽那麽久啊之类的话。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香味,是日本薰香,但夹杂着混浊的人气和排泄物的气味,闻到就觉得肮脏。 容嫣在翻译官的带领下,已经走了几间这样的慰安所,昏暗的光线里,一些憔悴不堪的女人瞪着失神的眼睛打量着逐一检视的他们,有些裸露着乳房,有些正被男人压在身下,只看得见张开的双腿或一双黑洞般的眼睛。 「这两天新抓来的都在这里了,」翻译官说,「似乎没有你的朋友。」 容嫣说不出话。 他的胃收缩成一团,只想呕吐。 如果在这些男人的身下找到燕红,他受不了,但到处也找不到燕红,他更加接受不了。 一个腆肚子的男人拎起裤腰带,心满意足的掀起一个房间的破布帘,走了出来。那个房间随即传来一个女孩子的伤心哭泣,她在尖叫:「救救我啊,救救我啊,爹啊。」 一个尖头尖脑的瘦子笑呵呵的从外面走过来,又进了那个房间。 哭叫的声音变低了。 容嫣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他猛地转过身,一掀帘子也进去了。 那瘦男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脱了裤子,只穿条底裤骑跨在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身上,看见容嫣进来,暴怒起来,用日本话吼了一句什麽。 那女孩子披头散发,一看见容嫣,发出尖利的呜咽:「青函哥──!」 「小双!」 容嫣认得她正是吴村长的闺女,一阵血往头顶冲。他猛地向那瘦男人扑去,把他从小双身上拉扯下来,狠狠一拳揍在那张尖脸上。瘦男人怒吼一声,卡住容嫣的脖子,用头来撞他的头,在扭打过程中,容嫣肩膀上的伤口裂开,血渗出衣服。 「住手!」那翻译官冲了进来,用皮鞋踢了瘦男人一脚,瘦男人跳了起来,突然看到那翻译官的肩章军阶,顿时老实下来了:「长官!」 「滚出去!」翻译官喝骂道。 瘦男人没精打采的拾起地上的衣裤,耷拉着头走了出去。 「青函哥!」小双哭叫着一头扑进容嫣的怀里。 容嫣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小双身上,他感到衣服下那瘦弱的身子,抖得像只生了病的小鸡。 小双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衣服下两条光溜溜的腿,还挂着一丝血迹。 「小双,你燕红姐呢?」容嫣问:「你有没有看到你燕红姐?」 「燕红姐,燕红姐她……」小双哽咽着说不下去。 日本兵捉了她们,把她们和另一些年轻的女孩子都押在一起。在经过一处山峭的时候,燕红突然纵身跳了下去。 小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燕红姐在路上一直在念叨青函哥。她说青函哥本来马上就要娶她了,她说青函哥对她好,是她自己命薄,受不了这麽大的福份……她说她和青函哥在一起这几个月,就抵得过别的女人活了一辈子……在往下跳那时,还说,还说……」 容嫣哑声问:「她说什麽?」 「她说,二爷,我是清清白白的死的……」小双痛哭失声:「我好後悔,为什麽那时我没和她一起跳下去!我好後悔!」 眼泪一滴滴的顺着容嫣的脸颊往下滴。容嫣痴痴的跌坐床边,像没了灵魂的木头人。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那麽纯朴天真的少女,为了他特意穿上新衣,他却嫌她是个小村姑,甚至不肯和她多待一会儿;他想起那一天下午,他们靠得那麽近,她的眼光落在他的唇上,她期待着的那个吻,他竟然没有吻下去;他真的是个混蛋,让她失望让她难堪;後来他终於吻她了,可那吻里的感情,竟然是怜悯多过爱情;可她还说他对她很好很好,他给她许下最大的承诺,竟然成为她今生最大的遗憾…… 那差一点就可以触到的幸福,就那麽消散如烟云。 所有的歉疚,所有的抱歉,所有的往事,在此时只如万箭穿心。 「燕红,」容嫣轻声道:「燕红。」 燕红,今生今世欠你的恩情,要怎麽怎麽才能还得清! 送走了小双,容嫣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救不了燕红,但至少他救了小双。可他救了小双,又怎麽救得了那麽多活在地狱最底层的年轻女孩! 「容先生累了,请在此先歇息一下,亲王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眼镜翻译官将他带到一个很安静的房间。容嫣在一张圆几旁颓然坐下。他能跑多远?想方设法,搭上了小树一条命,想不到最後还是回到这里。 翻译官倒了杯热茶给他:「容先生还有什麽吩……」 房间的门砰地一声猛地打开。 容嫣和翻译官同时往那边看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脸色惨白,眼睛外突的中年军人赫然站在门口。他的眼光像毒蛇紧紧的缠绕着容嫣,突然咧嘴一笑:「总算找到你了。」 「你,你干什麽?」翻译官大声说:「石原大佐,这个人是亲王殿下的客人,你……」 石原莞尔抬手就是一枪,翻译官应声倒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至死不信这个人敢杀自己。 容嫣缓缓的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这个人,带着野兽般的凶狠和某种说不出的黑夜般的恐怖,他令人发冷的笑着说:「我最恨别人用什麽殿下,什麽将军来压我!」 容嫣本能地寻找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他抓起凳子向那人扔过去,那人轻轻接住,随手扔在一边。他来到容嫣面前,一把揪起容嫣的领口:「这一次,亲王殿下也不能保护你了。因为……」他呲出一口牙齿:「这次我比较快。」 容嫣看着他那阴狠的眼神,不寒而栗:「你到底是谁?」 他伸出两只手指扭过容嫣的脸,细细的看:「真是不敢相信,居然是你这种小白脸杀了我的哥哥!」 容嫣全身一震,瞪大了眼睛!他就是石原康夫的弟弟!他就是害死南琴的那个凶手!他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们说,你把他几乎切成了碎片。」他在容嫣耳边轻声说:「我可以保证,你在我的手里,一定会比淩迟更惨。而且我会留着你的命,让你亲眼看着自己被掏出肝脏。」 他的声音带着刀刮骨头的淩厉和血腥。容嫣变得面无血色:「你最好赶快杀了我,否则的话,我发誓我亲手会杀了你。」 「哦?」石原莞尔来了兴趣,侧头打量容嫣:「啊,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炮制过一个支那男人,他好像是你的哥哥,对不对?他在我的鞭子下哭得像小孩,你真该看看他那张懦弱的脸!你们中国人,全是自私懦弱的猪!」 「你胡说!」容嫣在他的手下拚命挣扎:「我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几乎要把容嫣的手臂扭断:「那人好像是个琴师对不对?可惜你没听见,我把钉子一根一根钉进他的指甲,他叫得那个惊天动地,真好听啊,後来我很少听到那麽美妙的惨叫声。」 容嫣猛地往前一扑,一口咬住石原莞尔的耳朵。石原莞尔大叫一声,抡起容嫣摔在地上,但他左耳随即一片鲜血淋漓。 容嫣仰面躺在地上,吐出一块残耳,满口是血,呵呵的大笑了一声。 「混帐!」石原莞尔抽出武士刀:「我非剜出你的眼睛,割了你的鼻子不可!」 一把锋利的长刀无声无息的架在石原莞尔的颈旁。 栖川宫真彦的声音冷冷的传来:「你再敢往前面走一步,我就立即割下你的头!」 石原莞尔愣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殿下要杀我?」 栖川宫冷笑了一声。 「好,你杀吧。」石原莞尔转过身来,凶猛的直视栖川宫:「我是为天皇陛下浴血奋战的战士,而殿下为了一个支那犯人,竟然要杀我!你杀吧!我倒要看看殿下如何向军部,向天皇陛下交待!」 栖川宫抬起下巴。 两人针锋相对的对视着。 过了片刻,栖川宫道:「来人!」 几个警卫官立即走上前来。 栖川宫冷冷的说:「石原莞尔以下犯上,公报私仇,枪杀翻译官青木少佐,立即当场缴械拿下,送交军事法庭。」 石原莞尔像狼一样笑着说:「我不怕你,殿下。我一颗忠心,荒木大将是知道的!他会保护我的!」 栖川宫像没听到一样,向容嫣走去。 容嫣坐在地上,捂着胸不断的喘息。栖川宫紧紧绷着脸,眼神有如寒冰。他为了救自己而受伤,而自己却乘此机会逃离了他。他应该是恨的,不是吗? 栖川宫向他伸出手,容嫣本能地往後面缩了一缩,以为他会挥拳痛揍自己。但他只是拭去容嫣嘴角的血迹。在那片刻,他的表情改变了,瞬间的脆弱从眼底一晃而过。 「我……」所有的话涌到喉头,他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容嫣转过头,他无法承受此刻他看他的目光。 栖川宫看着自己沾着血的指尖,咬紧了牙,拚命的克制着自己涌动的感情,想要将眼前这个人一把拥进怀里的冲动。 「我……」栖川宫再次开口,声音低哑:「我好想你。对不起。」 胸口猛地收紧了。 容嫣简直想暴躁的狂叫,为什麽他要对他这麽温柔?此时此刻,在得知燕红的惨死,目睹三喜的死亡,找到杀兄的仇人之後,还有什麽,比这样的温柔更令他难以承受?! 容嫣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他。 他半伏在自己的床边。大半年不见,他看起来削瘦了不少,脸色苍白黯淡,浓密的睫毛轻轻伏盖在清秀的面颊上。 容嫣静静的看着他的睡顔,有一种温柔的痛楚在黑眸间闪烁。但他随即想起来了,那天真的叫着容叔叔的小男孩,信任的放在他掌心中的小手,依偎在他怀中的妇人,满天红霞的夕阳,他的承诺,她的遗憾…… 仇恨燃烧,取代了昙花一现的温柔。 容嫣无声无息的坐起身,悄无声息的探身,伸出手,缓缓的拔出栖川宫配在腰间的长刀。 这没有什麽大不了的。 容嫣对自己说,他已经杀过一次人了,就是这样刺下去,他就可以杀掉一个日本的亲王──一个统治那些侵略者的家伙。就是为了这些皇族的野心,才在中国造成了这多少的血泪惨剧。 可是,他的手在不停的颤抖,身体竟然不听从大脑的指挥。 这一刀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他整个人好像裂成两半,一边是仇恨沸腾的灵魂,另一边却烙印着那双痛楚的眼睛── 「我是真的爱你。」 「你真的不懂这是为什麽?」 「我好想你,对不起。」 汗水渗出容嫣的皮肤,胸前又传来剧痛。 终於,容嫣痛苦不堪的将刀扔到一旁。 栖川宫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容嫣缩在床角,不断的喘着气。 「傻瓜,如果真要复仇的话,就不应该犹豫。」栖川宫说。 「你救过我,所以……所以……」 「你的身上有伤,不应该这麽激动。」 「住口!」 「我听说,你在找一个女人。」 「住口!」 「她对你真的那麽重要?」 「别过来!」 栖川宫靠近他,握住他冰冷的手,嘴角竟然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虽然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麽事,」他将颤抖的容嫣拉到自己的怀里:「但如果我的生命,能够换回你最重要的人,你随时都可以动手,没有关系。」 容嫣想推开他。 「但是……」他将容嫣拥得更紧:「容先生最後还是扔掉了刀。我,我好高兴。」 容嫣在他的怀抱中颤抖。我这是在做什麽?他问自己。 「我终於找到你了,我觉得好高兴。」栖川宫低声道:「对不起,我知道也许容先生并不想听到这些话,在容先生那麽痛苦的时候,我竟然,我的心情竟然是高兴。」 「放过我,」容嫣颤抖着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过我。我已经受够了。」 栖川宫一怔。 「我已经受够了!我想过一点正常的生活!」容嫣紧紧的抓住栖川宫的衣襟,绝望的大叫:「你不是想知道为什麽那个女人对我那麽重要?她让我觉得,我还是个人!你明白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求你放过我!」 栖川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吗?」 容嫣睁大了眼睛。 栖川宫轻抬起他的脸:「你真的以为,你逃开我身边,或者和一个你根本不爱的女人结婚,就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你怎麽知道我不爱她?」容嫣猛地推开他:「如果不是你们害死了她,我,我本来是可以爱她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刚才那一刀,你就绝不会刺不下去。」 容嫣目瞪口呆。 栖川宫怜悯的看着他:「你一步步的走到今天,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 「我,我……」 栖川宫微微靠前,再一次握住他的手。 「让我来保护你,让我来爱你。」 「你根本就不是爱我!这是占有,这不是爱!」 「有什麽不同?」 「什麽?」 「我知道我爱得很自私。在你离开我之後我才知道我是那麽的软弱。我不过是人,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麽不对?」 容嫣看着他,说不出话。 栖川宫悲哀的说:「相信我,我也很痛恨我自己。」 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走了上来。 「二爷。」他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小树!」容嫣望向栖川宫:「你……」 「你以为我会杀了他?」栖川宫微微一笑:「他一直侍候得你很好,我想换了人你恐怕不习惯,就把他带过来了。」 「你……」容嫣觉得喉咙有点发堵:「你应该知道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感激你的。」 栖川宫回答:「我知道。」 第四章 弦断有谁听 容嫣的伤势基本稳定之后,栖川宫带容嫣前往天津。 一路上不断的有日军宣传单张派发得铺天盖地,容嫣下了车,很随便的拾起一张,看到一张熟悉的人脸,尽管印刷质量不太好,但容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宣传单张在呼吁中国士兵放下武器,向日军投降。其中有两句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写得很是煽情。 容嫣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的确,很像他会起草的文笔。 上了车,他问栖川宫:「他在天津?」 栖川宫接过宣传单,看了一眼:「是。」 「我想见他一次,可以吗?」 栖川宫连理由也没问,回答:「可以安排。」 沈汉臣下榻在当时天津最高级的利顺德大饭店。这天他和日本参谋官们开完了会,坐专车回到饭店,一进饭店大堂,就看见了容嫣。 远远看过去第一眼,竟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他仍然是老样子,一身白衣,清洁如玉,好像完全不曾被战火或血污所玷污。他看着他,从义大利雕花长椅上站起身来,迎上来,露出一个笑容。 「汉臣。」他微笑着招呼,似乎毫无芥蒂。 沈汉臣只是出神的看他。现在的他,更接近沈汉臣记忆中的容嫣,那个永远明秀的翩翩少年,而不再是曾经见到的那个瘦得可怕的美丽人偶。他长好了不少,脸色精神都不错,只是在他微笑的时候,沈汉臣看到了他的改变。他的嘴角出现了细小的纹路,眉宇中少了一份任性,多了一份成熟,就算微笑的时候也像带着忧郁。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容嫣站在他面前,问。 沈汉臣点点头。 「我见到了燕红。」 「燕红?」沈汉臣惊讶,这些年他们村的人逃难离开后,一直就没有这表妹的消息,想不到容嫣竟然遇到她。 「她现在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 沈汉臣一呆。 「她还有她的儿子,都被日本军杀掉了。」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出现在容嫣的微笑里:「我想,你也许是她最后的亲人,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 沈汉臣说不出话。 「当然,我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你也有你的难处,不怪你。」 「青函,我……」 容嫣打断了他:「我在逃亡的时候遇到燕红,她救了我的命。和她在一起那段日子,我常常想到从前的事,还有一些老朋友。」 「老朋友?」 「肖老板呢?」容嫣突然问:「他有没有和你一起来天津?」 提到肖碧玉,沈汉臣脸皮紫涨:「有。」 「带我去见他。」 在容嫣的面前,沈汉臣永远没有拒绝的余地,甚至连这种意识的勇气也没有。 打开豪华酒店的房间,竟然感觉像是打开了地狱之门。 房里一片阴暗,狼藉。等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后,容嫣才看清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影,像狗一样栓在墙角。那人懒懒的趴在地上,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 在那一刻,容嫣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容嫣走到窗边,打开窗帘,一束灰白色的光照亮了房间,也让容嫣看清了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那污脏的手指,撕破的衣袖露出块块青淤的手臂。 也许是感到光线,那人凶恶的抬起头,露出乱发下一双暴戾的眼睛,发青的胡须和满脸的伤痕。突然看到容嫣,那人也愣了。他们呆呆的互相凝视着。 「汉臣。」容嫣轻声说。 沈汉臣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乖乖的走到容嫣身边,低垂着头。 「别再作孽了,放他走。」 沈汉臣迟疑着看了地上那人一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的沈汉臣很痛恨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听话得像条狗,为什么一看到他,就好像头也抬不起来。 他一个眼色,侍立在门外的守卫立即进来,打开了肖碧玉的手铐。 肖碧玉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长期戴着手铐,已经在腕部磨出一层厚厚的血茧。自由来得太突然,他简直不能相信。 「肖老板,快走吧。」容嫣低声催促。 肖碧玉表情恍惚的爬起身,恍惚的往外走,在经过餐台边的时候,眼角一扫,突然一亮,抽起压在果盘底下的一把银制餐刀,回身猛地向沈汉臣扑去。 沈汉臣的侍卫们立即拔枪相对。容嫣大惊拦在沈汉臣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制止肖碧玉。肖碧玉在他的怀中拚命挣扎,那种仇恨的力量几乎要把容嫣甩到地上。但容嫣死也不敢松手。他太清楚这种仇恨,所以他也太清楚,要压抑这种仇恨,选择活下去有多么艰难。 「放开我!放开我!」肖碧玉像野兽一样的喘吁吁。 「肖老板!肖老板!」容嫣大声的叫他的名字,希望唤回他的理智。「你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不值得!」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 容嫣在他的耳边,一字字的说:「相信我,如果要杀他,我有比你更充分的理由。」 肖碧玉全身一震,他慢慢的回过头,看进容嫣的眼睛。他有些明白了,松了手,餐刀叮的一声落到地上。 「好,我不杀他。」肖碧玉说:「把他留给你。」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容嫣站在窗边,一直看到肖碧玉的身影平安无事的消失在街尽头,才回过头来。沈汉臣默默的立在他身边。 「我也不杀你,汉臣。」容嫣淡淡说:「因为我看到了你过的日子,这些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他也离开了房间。 沈汉臣愣了片刻,醒悟过来,往外追去。 容嫣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门外的长廊上,静静的靠着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苍白的脸色,清秀的面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冷冷的看着他。 沈汉臣心里一惊。两人对视着,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是你把他出卖给石原康夫。」栖川宫冷冷的说。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面对不可一世的亲王殿下,沈汉臣反而松了口气。 「是吗?」栖川宫淡淡一笑:「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为什么军部会突然对你如此青睐?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报社编辑,居然一步登天。」 「这是军部的决定,我无权置疑。」 「你知道胡兰成这个人吗?」 「自然。」 「他的才华不在你之下,心机也不在你之下。像你们这样的中国文人,实在多不胜数,随时可以找到替代你位置的人。为什么石原康夫偏偏举荐了你?」 沈汉臣一时语塞。 「容先生失踪的时候,你知道他在石原康夫那里,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 「然后石原康夫就提出让你来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对不对?」 「我……」 「你接受了。」 「我没有……」 「别说你没有想过这两件事的关联。或者你想到了,只是不愿承认。」 沈汉臣突然记起那一天,当看到那鲜红的委任状时,那种刺目惊心。冷汗渗出额头。 「你接受了这笔交易。」栖川宫毫不留情,逼视着他,冷冷的说:「你用你的爱人,换来了高官厚爵,就这是出卖,这就是背叛。」 沈汉臣后退一步,紧紧的握住拳:「这一切和殿下有什么关系呢?殿下今天来这里,就是来羞辱沈某的吗?」 「羞辱你?」一丝冷笑出现在栖川宫的嘴角:「不,你还不够资格。我只是觉得惋惜,居然是像你这样的人,背叛他,伤害他,毁了他一生。」 「……像我这样的人?」沈汉臣呆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 「他爱上你,是你三生有幸。你本应该拼了性命来保护他,来报答他。」 「这是殿下的想法吧。」沈汉臣淡淡的说:「可是像我这样的人,想法有点不一样。」 「什么?」 「殿下,你试过一无所有吗?」 栖川宫看着沈汉臣。 「你没有。你试过一生中只是被人讥讽,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甚至没有钱供养你最爱的人,让他和你一起受苦,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了钱和他争吵,甚至连他想要的小玩意儿也没钱买来送给他的那种感受吗?──哼,你不明白。像殿下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太多,你们这些金枝玉叶怎么会明白一无所有的人的感受呢?」 栖川宫不说话。 「这些,我也是慢慢的才明白的。你以为我不希望保护心爱的人?你以为我不伤心不难过?伤心难过又能怎么样?我能够救回他吗?我有这个能力吗?中国有一句古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这一生一世,我只想好好活下去,就那么罪大恶极?」 栖川宫缓缓说:「你想好好活下去没有错。但他为了你抛家弃徒,不惜一切。可是你居然辜负了他一片深情。」 「一片深情?」沈汉臣大笑了一声:「你以为他真的爱我?他为了我抛家弃徒没错,可是后来他后悔了!他爱的不是我,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只有唱戏!」 沈汉臣冷冷的说:「只可惜一开始他并不明白,他来到我身边,才明白最爱是什么。所以后来他千万百计的就是想要再唱戏!」 栖川宫抬起眼睫,一双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沈汉臣。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 「现在他在你身边吧,殿下。」沈汉臣扬起眉:「爱他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根本徒劳无功? 「我劝殿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沈汉臣冷冷的说:「因为他这个人,根本谁也不会爱。他的心里就只有他的戏!」 「住口!」栖川宫猛地扬起拳。在一瞬间沈汉臣以为他想打他,他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但栖川宫只是狠狠的敲在墙上,他用力太猛,指节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脸色因被激怒变得更加苍白:「谁也不爱,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是你!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自私的人!就算打你都会脏了我的手!」 沈汉臣平静下来,笑了:「若不是有我这样的人,贵国又怎会找到汉奸走狗来加以利用?」 栖川宫和他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栖川宫停了下来,转身问他:「沈部长,你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感觉如何?不再一无所有,是不是就比以前快乐?」 沈汉臣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一句是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无法说出口。他张口结舌的看着栖川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色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 栖川宫回到车上,容嫣已经坐在里面等他。 听到他关车门的声音,容嫣没有回头。他正看着车窗外出神。栖川宫看着那纤瘦秀丽的侧影,就好像有人用银色的笔细细的勾出一道流利的轮廓,他的心中激起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怜惜。 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个人肯爱我,我什么都愿意。 ──什么都愿意。 一个星期之后,在天津大戏院发生了一起轰动社会的凶杀案。 正在表演期间,突然有个脏兮兮的疯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从戏院外一直杀进后台,见人就刺。那时的情景实在太疯狂可怕,竟然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台上唱戏的人也全愣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四散逃命的时候,那疯子已经上了台,他没有理会别人,一把揪住了秦家班的当红小生秦殿玉。据目击者说,当时上演的是白蛇传,一身许仙打扮的秦殿玉看清了眼前的人,突然整个呆住了,那一刻他的表情无法形容,说不出是惊讶,是恐惧,还是悲哀。然后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跪了下去,跪在那个疯子的面前。 他们似乎说了两句什么,但没有一个人听清,然后就看见那疯子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尖刀,一刀又一刀的猛刺下去。 据验尸官说,秦殿玉一共身中六刀。但当时他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脸容竟然一片平静。 巡捕房的警察很快的赶来了,那疯子没有丝毫要逃的意思。他提着那带血的尖刀,一直往戏院楼上走去,所经过之处无不激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逃避。但也有人看见,那疯子在哭,他仰着头,张着嘴,任眼泪在溅满血花的面颊上冲刷。那一幕说不出的凄怆可怕。等警察把剧院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剧院最上层的包厢。 一身的血污,披头散发,这疯人竟然在唱戏。一开口竟然是妙绝无双的婉转清扬:「──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4节 回首往事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所有的人全看傻了。 警察们全都面面相觑。 疯子边唱边做,一扬手,那把尖刀咄地从空中落下,又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惊叫。 「想当年我也曾经使性撒娇,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他转身,仰首狂笑:「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想不到团圆在今朝──」 他探出包厢,把身子往前倾,往前倾,像个顽皮不知危险的孩子,所有仰望他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他突然的松了手,同样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迅速下坠。 他是有意寻死,虽然包厢并不算太高,但因为头先着地,当场脑浆飞溅,颈骨折断。 容嫣听到这件事后,呆了半晌。 他本希望他能够勇敢的活下去,但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玉碎珠沉。这不能怪他,那样的确比较容易。 这样也好,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容嫣不断的想像,在那一刻,在无拘无束自由下坠的那片刻间,肖碧玉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是往日的浮华岁月,还是最后的辛酸惨痛? ──报了仇,他快乐了吗? 在地面的事物飞速迎来,而今生今世却越来越遥远的那漫长的片刻,肖碧玉最后的心情是什么?一直到最后,他是否得到了,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欣喜和平静? 容嫣闭上眼睛,两行泪顺着脸庞滴下。 第五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石原莞尔果然在荒木大将的支援下,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从狱中保外就医。 这是预料中的事,栖川宫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这下子自己已经成为军部的众矢之的,如果不是碍于这亲王的身份,一夕会的人早就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了。那又如何呢。他早已有这种觉悟,什么都可以承受。 栖川宫从来没有将容嫣带到日本军官俱乐部过,但这天偏偏例外。 他说这间日本俱乐部最近新到了一批顶级和牛,十分鲜美,一定要容嫣和他去试试。 这是一间只对小部份人开放的高级会所,有资格进入的宾客都是日本的高级军校,根本没有中国人。容嫣走在里面,只觉得四周围都是诧异的眼光。栖川宫毫无觉察似的将他带进私人包厢,熟练的点了菜和红酒。 侍者展开白色的餐巾为容嫣铺上。红酒注入高脚杯里。 敲门声后,餐车推了进来。 ──就是在那一瞬间容嫣感到一种违和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恐惧像寒气一样暗暗丛生。 戴着白帽子的厨师已经伸出手提住餐车上大银盖子的顶端,往上提。容嫣从那只青白的大手往上看,突然看清了那厨师的脸,那暴突的眼睛── 在那时容嫣是否惊叫了一声,他不记得了,但石原莞尔已经拎开了餐盖,一把抓起碟子里那支乌黑的枪,对准容嫣的头部就是一枪。 桌子被掀翻了,容嫣连人带椅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掀翻的桌子撞得石原莞尔后退两步,一声枪响之后,栖川宫真彦身边随侍的警卫立即拔枪还击,石原莞尔应声倒地。 容嫣手脚冰冷的趴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确定自己仍然活着。脸上湿湿热热的,他摸了摸,一手的血。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中枪了。惊魂稍定,知觉慢慢的回到自己的身体,身上好沉重。他惊讶万分的慢慢回过头,这才发现有一个人死死的伏在自己身上。血从那个人的衣襟里不断渗出来,滴在容嫣的脸颊上。 容嫣呆呆的看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那人在喘气,秀长的眉紧蹙着,痛得脸色惨白。 「亲王殿下,你没事吧?」士兵过来扶他,突然惊叫:「殿下受伤了!殿下受伤了!快传医生!」 栖川宫在搀扶下勉勉强强站了起来,弯着身子,捂住胸。定了定神,他说:「扶我过去看看。」 他走到石原莞尔身边,用脚尖踢了踢那已经一动不动的人体。然后他回过头来:「你要看一看吗,容先生。这就是害死你哥哥的人。他已经死了。」 容嫣只是看着他。 他提了口气,大声说:「石原莞尔行刺本王,已经当场击毙──」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头栽倒在警卫怀里。泛着泡沫的血从他嘴角涌了出来。 「医生呢!医生来了吗!」 「快备车,快送医院!」 警卫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容嫣的视线一点点模糊。他用沾满了血的手捂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个月之后,栖川宫才回到他在天津的府邸。据说这一次,子弹是从偏过心脏少少的地方穿过,只差一点就回天乏术。 这三十多天来,容嫣安静得就像个影子,一句话也没听他说过,就是吃饭的时候也是拿着筷子发呆。 夜已经很深了,小树服侍容嫣洗脸更衣,好几次欲言又止。 看着容嫣睁大着双眼躺在床上,小树为他拉好被子,终于忍不住道:「二爷,我多一句嘴侬伐要怪我。」 容嫣慢慢的转过眼,看着小树。 小树脸涨得通红:「也许我说这话不合适。可是……可是我觉得,那日本殿下对二爷么真是挺好的。上次二爷逃跑了,他像发疯了一样到处找侬。听说他一知道这事,身上还带着伤,就从医院直接跑回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急成这样的……那天晚上站岗的小兵都被他毙了,那一次我可真吓坏了。但他没杀我。我知道这全是看二爷的面子。后来他把自己关在二爷住过的屋子里,几天几夜谁也伐见。个么一个叫柳川的男人硬闯进去见了他,他才把自己放出来,整个人完全脱了形……」 容嫣不说话。 小树停了停,又说:「二爷,我也是中国人,说句心里话,我也讨厌日本人。可是,这亲王殿下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侬说他,明明是日本人,可是为什么对二爷那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爷,侬真的,伐要去看一看他?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救侬受的伤……」 容嫣闭上眼睛。 小树见状,讷讷的退了出去。 容嫣缓缓的睁开眼,侧过头去,窗外是一轮淡黄的半月。 伤口时痒时痛。栖川宫忍耐着。已是深夜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夜很静,静得连虫声都没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地毯上。 轻轻的传来敲门的声音。 栖川宫睁开眼睛:「谁?」 「我可以进来吗?」 栖川宫一愣:「当然,快请进。」 他用手支撑着,坐直了身子。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他转动门柄,走了进来。 「对不起,这么晚,我有没有打扰你……」 「没关系,我反正也没睡着。」栖川宫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开始加速跳动。他能来看他,他已喜出望外。 「你的伤还痛不痛?」容嫣看着他胸前裹紧的纱布。 栖川宫摇头。容嫣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触摸一下,但又缩了回来。在他的胸膛上,还有另一处弹痕。 「你……这已经是第二次救我。」他垂下眼睛说。 栖川宫突然说:「不,不是的。」 「嗯?」 栖川宫很快的说:「这一次的事,完全是我安排的。因为我知道军事法庭一定会放过石原莞尔,如果要杀他,就必须得自己动手。所以在他被放出来以后,我找了人去接近他,煽动他对我的仇恨,挑唆他来向我复仇。这样我才可以在他行刺的时候将他一举击毙。我觉得很抱歉,没有跟你说这件事,就擅自将容先生置于危险之中。我本以为石原莞尔最恨的人应该是我,他的第一刺杀目标应该是我。但想不到他还是首先选择了容先生。还好容先生没什么事,万一容先生有什么闪失,我恐怕……我真的……」 容嫣只觉得心颤抖了一下:「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停了停,栖川宫说:「我只是想替你做我能做到的任何事。包括复仇。」 容嫣闭了闭眼睛。 「傻瓜,」他轻声说:「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不会感激你的,你还记得吗?」 栖川宫微仰起脸,看着他:「我知道。」 容嫣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疼痛像利刃穿胸而过。 就像被钉上标本台纸的蝴蝶,除了放弃挣扎,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栖川宫那清瘦的面颊上,顺着他的眉,他的脸,他的唇线轻轻抚过。窗外的三分月色,照亮了他眼底的一点水光。 然后他俯下身,将唇温柔覆盖在他的嘴唇上。 初初接触的感觉太美好,两人都有一种微麻的触觉。 嘴唇厮磨着嘴唇,气息交缠着气息,那片刻的温柔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忘记今夕何夕。然后他张开嘴,用舌头去撩起另一种更狂热的激情。 栖川宫张开双臂,将容嫣完完全全的拥进怀中。 在梦想中拥抱过无数次,以致在此时竟然有点担心这只不过是另一个梦境。但当容嫣的双臂也紧紧的回拥着自己,在容嫣的唇齿间透出轻轻的呻吟,他身体的重量真真切切的牵痛尚未愈合的伤口,一阵铺天盖地的幸福的洪流淹没过来。是的,他在这里,在他的怀里,而且,和他一样的热切颤栗。 他们发了狂一样接吻,在接吻中笨拙的脱着衣服,他们从彼此的口中呼吸空气,好像一停下就会饥渴而死。当他赤裸的胸膛贴上他微凉的皮肤,就像有一道电流疾速通过,他打了个寒颤,而他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当容嫣的手指握住真彦的身体,那一刻他简直无法呼吸。他觉得自己就快胀爆,压抑了多少年的激情,此时全在容嫣的手中,只要容嫣一个轻微的动作,足以致命。他的身体坚硬得发痛,急切得发烫,可找不到宣泄。容嫣引导着他,让他压在自己上面,高高的抬起两条腿,夹住他光溜溜的背脊。 真彦觉得自己真是笨蛋,他有些懊恼,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狂喜。他迟疑着,涨红了脸,声音沙哑的问:「真的可以吗?」 容嫣微抬起头,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嗯。」 就是这一眼。在这张被情欲染得晕红的脸上,这星眸流转的随意一瞥,在真彦身上像轰地点着了个炸药库。真彦血脉贲张,挺身而入。他仰头呻吟了一声,排山倒海的情欲一波接一波,惊涛骇浪席卷而起。 容嫣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像这样大声的呻吟,他的双手紧挽住真彦的手臂,在他的身体底下扭动,磨擦自己的身体。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都消失干净,只剩下欲望,最原始最单纯的欲望像火一样将他们完全笼罩,燃烧殆尽。 容嫣的手穿过真彦的黑发,抚过他额角的汗水。有点凉津津的,有爱欲后的气息。 真彦的手臂将爱人紧紧的拥抱在怀里,不断的用唇轻触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尖。 「真彦,」容嫣靠在他的胸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真正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青函。」 「青函。」真彦试着说。 「嗯。」得到了回应。 「青函,青函,青函……」他不停的叫他的名字,翻身拥抱着他。恨不得把他揉进身体里。他喜欢听他叫自己的名字,他也喜欢叫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他的微笑,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有重大意义。 「真彦,会不会痛?」容嫣的手停留在真彦胸前的绷带上,伤口好像隐隐渗出了血迹。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他捉住他的手轻吻:「刚才,有没有把你弄痛?」 容嫣看着他:「有一点,但是……」 真彦的脸色变得紧张起来。 容嫣微笑:「但是,很快乐。」 多少年来,第一次,性不是义务,不是奴役,不是交易不是折磨。而是爱抚的激情和平等的付出。 这个回答在年轻的亲王胸中激起发烫的热流。他发狂般的亲他。他是这么的爱他。 当激情再一次平静,窗外已换上一片晓白。 精疲力尽的两人就像疲倦的鸟儿依偎在一起。 「真彦,那是什么?」 容嫣仰脸看着真彦床头一个古怪的摆设。三张人面的雕塑。 真彦也抬头看了看。 「那个啊。别人送的小礼物。据说那代表了人的多面性。一张代表别人眼中的你,一张代表你真正的内心,而另一张,则是失去了一切的时候的你──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容嫣若有所思的看了一会儿,转过脸来看着真彦一笑:「可是你见过全部的我。只有你知道失去一切的我,是什么样子。」 真彦心头一滚。 容嫣接着说:「也只有你爱着这全部的我──只有你爱,这一无所有的我。」 那是此生此世,栖川宫真彦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什么是幸福。如果不是那时窗外天色已经微明,如果不是这微明的天色,照亮了彼此的脸容,如果不是那时他看到了眼泪渗出了容嫣的眼睛,他此刻的幸福几乎是圆满的。 一行清泪慢慢的渗出容嫣微笑的眼睛,顺着眼角渗入发丝。 「青函,你怎么了?」栖川宫惊惶失措。 容嫣摇摇头,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 「青函?」 「对不起,」容嫣转过身去,声音沙哑的说:「可不可以不要看我,现在。」 真彦依言闭上眼睛,从背后拥抱住爱人瘦弱的肩头。 在那很久很久以后,栖川宫还能清楚的回忆起那时的容嫣脸上的表情。 他不能明白。 他为什么要流泪呢?在那样一个应该幸福的瞬间。 在横跨大半个世纪以后,当同样已一无所有的真彦孤独的坐在轮椅上,用一条单薄的毛毯裹紧孱弱枯朽的身体,在加利福尼亚州明媚的阳光底下,他回想着年轻时那一场狂热痴缠的爱恋激情,两行辛涩的泪爬出了枯萎的眼眶。 一直到那时,他才想明白。那个淡淡的月夜,当容嫣终于决定放弃挣扎,向自己的苦恋纠缠投降的时候,那才是他真正一无所有的时候。是他用他固执的爱情,将容嫣逼到无路可退,逼他放弃了心中的最后一点坚持。 但当时的他,年轻气盛的他并不明白。 容嫣却必定是明白的。但他从来没有怨怼,而是微笑着承受。尽管那微笑里划过泪痕。 真彦用弯曲变形的手指挡住眼睛,肩头颤抖。他怎么就那么的爱他。 第六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如果说一切爆发前总会有片刻的宁静,那么一切死亡都会留下冗长的回声。 石原莞尔之死同时震动了日本国会和军部双方。 军部以此事为借口,激烈的抨击国会纵容皇室成员在军队里手握特权,任意妄为,「此次事件极大的打击了军心和士气,严重伤害了军人们为皇室效忠的荣誉感,」种种言论矛头直指栖川宫亲王,要他对整件事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待。 另一方面,国会的人则认为石原莞尔只不过是一个大佐,居然胆敢行刺皇族亲王,可见这些远征军的气焰和狂妄已经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次事件是军部一个极大的丑闻,以荒木桢夫大将为首的军部将领,应该为对自己手下约束无方而沉重道歉。 军部方面是想借此次事件来彻底摆脱国会的处处掣肘,争夺随军皇族的权力;国会方面则希望透过此次事件来煞一煞远征军的横蛮骄恣,把天皇陛下的信任再一次引导回正确的方向。双方相执不下。半个月后,秘密警察队开始介入调查事件。 金色的琴身,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甜稠的蜜糖色。 柳川正男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的拂过它的琴身、琴弦。动作轻柔得就像在抚摸某一个人的面颊,嘴唇,肩头,身体。他的眼底是无法言说的哀伤。无声的旋律在他四周回荡,有一对白鸟从湖面掠过,翅尖轻触水面,牠们还在飞翔。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好像在苦苦思索着某种无法解答的难题,直到他取出这把尘封多年的小提琴,打开盒子,如同打开了一个通往过去的时空通道。他听到了琴声,永不消失的琴声。它们全封印在那里,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柳川闭上眼睛。 他下定了决心。 柳川正男关上了黑色的盒子,收好。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放进随身一只黑色的公事包。他走到办公室门边,拉开门,突然怔住了。 山本知久,他那听话又恭顺的得力助手,穿着看不出官阶的黑色制服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两名戎装军官。 山本知久微笑着说:「队长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山本知久。他在他的面前,从来小心谨慎,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而他此时,面带微笑,直直的望着他,眼里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光。 柳川的眼皮微跳,但随即平静淡然:「这个恐怕不是你有资格问的问题。」 山本知久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队长此时应该是急着要去见栖川宫殿下吧。」 柳川的脸沉了下来:「让开。」 山本知久保持微笑不变:「就像上一次,队长急着通知栖川宫殿下,去救走军部要犯一样。」 柳川很慢很慢的说:「让,开。」 就像一只黑豹,凝视着眼前的敌人,爪子在阴影中微微发亮。 山本知久道:「对不起队长,这一次我没法听你的了。因为你是错的,队长。」 柳川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山本知久身边的那两个军官,他注意到,那两人的手一直放在腰间的枪柄上。他们的枪全是开了保险栓的。这两人看样子官阶都不低,但柳川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应该是才从日本直接调来中国的,也许是荒木大将的直系亲信。这么说,国内也被远征军的人完全控制了吗?一种微漠的悲哀,像烟雾一样在他的体内慢慢腾起。 柳川微微一笑:「既然不愿让路,那我们何不进屋再说?」 他回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将公事包随手放在桌面上:「山本,招呼你的两位朋友,请随便坐吧,你今天突然来访,不知有何……」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手里像变戏法似的多出来一把枪,射击! 砰砰砰砰! 几声枪响之后,山本知久带来的那两位军人已经东歪西倒的躺在地板上。山本知久脸色苍白,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身,他的膝盖还在发抖,他的手里紧紧的抓着一支枪,对准前方。他迅速的察看了同伴的伤势,一个伤在胸口,只剩喘息,另一个正中额心,已经没救了。 「混帐!我跟你们说过他是个快枪手,却还是如此大意!真是没用!」山本知久面孔收缩,小心翼翼的一点点的向前靠拢。握枪的手一直平举在胸前。 柳川俯在办公桌上,暗红色的血顺着桌面蜿蜒而下。 他抬起头,喘着气,看着山本知久:「真想不到居然是你背叛我。」 山本知久慢慢的走近他,用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他:「这是你自己说的。对于我们这支军队,任何有自己头脑和思想的士兵都是危险的。现在对于我们的国家来说,你就是危险份子,柳川队长。」 枪还在柳川的右掌中。这个神枪手还抓着武器,实在让人有点不放心。山本知久对准他的右臂连射两枪。柳川大叫一声,滚跌到地上。 「我这是为了国家民族,为了天皇陛下,请你原谅我。」山本知久走近他。 「你以为我是傻瓜?」柳川咬牙:「别把你自己说得这样高尚。」 「不愧是柳川队长,」山本知久笑了,第一次,有点得意洋洋:「荒木大将已经答应我,在你为国捐躯以后,我就会成为秘密警察队的大队长。」 「这么说……呼、呼……应该恭喜你罗?」 柳川在地上缩成一团,一边和他谈话拖延着时间,一边掩饰着他的左手,极慢极隐密的探向他的脚踝处。那里还有一把枪。他在德国六年的训练之中,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任何时候,身上绝对不会只有一把枪。脚踝处,缚着一把精致的小巧的玩具般的袖枪,里面虽然只有三发子弹,但绝对的爆发力和威力,已经足够射杀眼前这沾沾自喜的叛徒。 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那真理子,真理子怎么办呢? 他可怜的妹妹。 为了她,他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跟在柳川队长身边这几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山本知久举起枪,对准柳川的眉心。 左手已经构到了那把枪!柳川紧紧的盯着对方的眼睛,捕捉对方的目光。只要意志稍薄弱点的人,足以被这样的眼神动摇。 山本知久继续说着:「但还是第一次和柳川队长这样聊天,出人意料的愉快呢。好好去吧,队长,我会怀念你的。」 枪已在握!柳川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枪,用力往后一挣,与此同时扣动扳机! 砰! 血,汹涌的从嘴里倒灌出来。 但已经不知道痛了。他感觉不到痛,甚至感觉不到失望。 柳川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还直直的举着,手里的枪口还对准着山本知久。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他的左手! 在扣下扳机的那万分之一秒,皮手套陷落下去,无力的滑过枪扣。在那万分之一秒,他才猛然醒悟,自己的左手,已经没有食指了!那截断指,早已伴随着那人埋进黑暗的地下,化为白骨。 就在那时,山本知久的子弹穿胸而过。 袖枪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发出破碎的气声,泛着泡沬的血顺着下巴往下滴。往事在眼前飞旋而过,维也纳的尖顶建筑,萨尔斯堡愉快的琴声,放纵颓废的青春,然后他来到中国。他们相遇,他的银色月亮,穿越过污秽夜空中的光芒,他亲手熄灭了它,那纯白的火焰,在他的灵前他挥刀断指,血的祭悼……难道从那时起,命运就已经冥冥中将他引领,注定了他今日的下场? 柳川仰面倒在地上。 ──如果说一切爆发前总会有片刻的宁静,那么一切死亡都会留下冗长的回声。 在那一刻,有一幕画面突然展现在柳川面前,他觉得他好像面对着一片广袤深邃的宇宙,幽蓝中有一轮银色的亮光。那是月亮。 他正仰望着那月亮。 温热的血一滴滴的从绽裂的伤口滴到地上,在土地上留下黑色的水迹。他的手被反绞在身后,粗糙的麻绳磨破了皮肤,勒进了肉里。一个人跪在那里,跪在那片银色的月光里,银色的光好像穿透他的身体流动而过,他几乎没有影子。这时身后有一排士兵,举起了枪。 柳川瞬间醒悟,他看到的是容雅。就是那多年前的夜晚,他做了决定却不敢去面对的那个夜晚,他现在看到了。 容雅迎着月光,一个宁静的微笑出现在那破损的唇边。他的嘴唇在无声的说着什么,柳川从前没有听到,但现在却雪亮于胸的话。 ──或许你不相信,他说,其实我很满意这样的结局。 一个同样的微笑出现在柳川带血的嘴角。 一直到那么多年以后,柳川才听到容雅的死之回声。 那一刻的柳川正男,竟然感到一阵解脱。好像终于脱去了黑色的枷锁。这一次,他能够用生命来回应另一个生命的回响。就像琴声,就像莫札特的音乐在灵魂的宇宙中充盈回荡,就像容雅曾经对他说的一样,他们创造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它们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会在历史的某一个角落里,永远荡漾。 柳川的视线模糊起来。那就是终点。那是依稀的月亮。 那个人在那里等他,他要向着月亮而去。 当身负重伤的柳川正男手里突然多出另一把枪的时候,山本知久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大惊之下胡乱开了一枪,那声枪响之后,好一会儿他都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击中了柳川正男,还是柳川正男射中了自己。他跌坐在地上,惊魂稍定,检查了自己的手脚一番,发现完好无事,这才放下心来。他从地上爬起身,把枪重新拾回手中。 本来已经一动不动的柳川突然挣扎起来,把山本知久吓得往后一退。柳川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了,但他奋力扬着头,用断掉的手臂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古怪可笑的姿势,向前一挣一挣的爬行,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真是诡异,这个濒死的人好像在用最后生命,追寻着某种看不到的东西。 「混帐!」山本知久俯视着他,对于生命力的顽强感到害怕:「还在挣扎!」 他举起枪,这一次对准了他的脑袋。 他开枪。 「柳川正男被暗杀了?」 真彦猛地从办公桌后直起身来。 「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据说他和两名刺客互相开枪,那两名刺客也当场死亡。是他的助手山本知久发现他们三人的尸体。」东久迩宫亲王跷着脚,吊儿郎当的坐在对面的椅子里。 真彦用双手支撑着身体,瞪大眼睛,震惊得久久无言。军部的猖狂已经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他们已经暗杀了一位首相,八名内阁成员,现在暗杀行动已经扩展到贵族身上,还有谁是他们不敢杀的呢?接下来会向谁开刀?是不是就是他这位亲王? 「别傻了,小彦,」东久迩宫亲王说:「你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真的要为了一个男人和整个国家为敌?」 真彦抬起眼看着他,不说话。 「舅父大人很快就会传召你。我今天来,只是跟你先通个气。」东久迩宫亲王冲他挤了挤眼睛:「可别怪我这堂兄没有看顾你。」 过了良久,真彦艰难的问:「柳川君的遗体呢?」 「已经处理掉了。」 「处理掉,是什么意思?」 「别担心,」东久迩宫亲王笑了起来:「他到底是贵族,已经把他送回日本了,他的老家是京都吧?可惜他家里都已经没什么人了,家族的墓园恐怕都长满了草。」 「他不是还有个妹妹吗?」 「那女孩不愿意离开中国,正好那个叫山本的人好像愿意照顾她,他们应该在一起吧。」 真彦默然不语。 「这样死掉也好,其实军部的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他可是出生在有悠久历史的上流贵族家庭,总比将来有一天被送到军事法庭受审要光荣得多。」 光荣? 没有葬礼,没有供奉,没有眼泪和尊敬,这位天才横溢的小提琴家,这就是他离开他的音乐故乡,回国报效的下场? 不知道东久迩宫亲王什么时候离去的。真彦一直呆呆的站在那里。 容嫣觉得今天的真彦很奇怪。 从办公厅回到家里,就满腹心事,一言不发。他跟他说话,他只是看着他发怔。他的脸色本来就苍白,今天看来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 「怎么了,真彦?」他走近他,抚摸他的头发。 真彦无言的握住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答非所问的说:「我爱你。」 容嫣一怔,微笑了。他揽过他的身子,慢慢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他轻声的说:「我也是。」 短短的三个字,让真彦觉得一阵安心。他说:「我什么也不怕。」 容嫣俯下身,吻他的头发,呼吸着他的发香。容嫣说:「我也是。」 第七章 花落池心片片轻 一个星期之后,伏见宫亲王在南京召见了他的侄儿,栖川宫真彦。 秘密警察处调查石原莞尔事件的报告已经交到了天皇陛下手里。天皇震惊!皇族震惊!整个国会震惊! 伏见宫在代表裕仁天皇向栖川宫发了一通大大的雷霆之怒后勒令,限时三天时间,栖川宫必须交出那个支那男人的尸体,并立即回国,深刻反省自己所做所为,给大日本帝国全体将士,给全日本国民一个交待!如若不然,立即剥夺栖川宫亲王封号,以平民身份送上军事法庭,以谋杀帝国高级军官罪受审。如果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他就是第一位被军事法庭判死刑的日本皇子,他的名字将永远钉在屈辱之柱。 「真彦!」伏见宫发泄完了一大通怒火之后,气喘吁吁的换了副腔调:「你的母亲,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我怎么能够看着她唯一的儿子如此身败名裂?你可以不顾你自己的名誉,你连母亲的名誉也要践踏在地吗?」 「你必须杀了那个支那男人!」 「你必须做!」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你生来就必须背负的责任!」 栖川宫咬住下唇,压制住自己几乎就要恳求的冲动。第一次,他骄傲的生命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几乎就要跪在地下,苦苦哀求命运不要带走,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容嫣觉察到他不同寻常的沉默,但容嫣什么都没有说。 一连两天的时间,真彦变得格外的贪婪,不分昼夜不停止的要求缠绵与爱抚,明明两人都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他还要紧紧的把容嫣搂在怀里,好像一放手就会消失而去。就算在断断续续的短眠之中,他也不放手,他要容嫣枕着他的胸膛,感受爱人的体重和压力,就像听到狮子脚步的糜鹿,每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把他惊醒。他有一种绝望的急切感,好像在和什么赛跑,好像明天就是末日世界,而他们要在此时,把他们一生的缠绵挥霍至尽。 容嫣不知道真彦那么害怕的是什么,但他不问。 他的吻里夹杂着那么沉重的悲哀,容嫣感受到了,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昏昏沉沉的过去的第三天中午,东久迩宫亲王求见。 真彦裹着白色的浴衣,就那么随随便便的出去见他。他的脸色发青,他的头发乱蓬蓬,他走路也会觉得双脚发软,全身脱力,但他已经无所谓了。 「时间已经快要到了,你却迟迟没有覆命。」东久迩宫说:「所以我过来看一看。你和他道别完了吗?」 真彦仰面躺在沙发上,好像自言自语的说:「好渴,可以给我杯酒吗?在那边的柜子里。」 「自己去倒。」 「我走不动了。」 东久迩宫打量着眼前这个把自己随便的摔在沙发上,一望可知纵欲过度的男人,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个整洁,严正,堪称皇室典范的模范生联系起来。东久迩宫起身,找到酒柜,倒了两杯酒,一杯是给他自己。 「这倒不错,以狂热性爱的方式来做最后留念。」东久迩宫亲王把酒杯递过去。真彦饥渴的一饮而尽。 「要是你下不了手的话,我可以代劳。」 一个意义模糊的笑浮起在真彦苍白的嘴角。 「我说过你迟早会后悔的,到你不得不亲手杀他的那一天。」东久迩宫亲王解下自己的佩刀,放在他的面前:「其实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他注视着真彦:「它非常锋利。只要你的动作够快,绝不会感觉到痛苦。」 真彦的目光,缓缓移到那柄刀上。 「陛下他们还在讨论对你的处份。现在情况对你不利。战事吃紧,他们太需要推诿责任,还有什么比杀一个皇子更能挽回民众渐渐不耐烦的信心?他们想摆出公正的样子,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东久迩宫说:「但最让我吃惊的是,我们那冷血的舅父居然会为你求情。别说我们不疼你,你自己要表现好一点,知道吗?」 栖川宫抽出刀,用拇指试了试刃,的确薄如纸,利如风。 东久迩宫说:「我在外面的车里等你。把他的尸体送出来。」 真彦看着那把军刀,没有说话。 他也确实无话可说。现在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语言。 东久迩宫亲王离开了。 栖川宫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皱着眉头,仿佛在默想什么事。然后他慢慢的坐了起来,拿起堂兄留下的那柄日本军刀。他倒提着这把狭长明亮的刀,走向卧室。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容嫣已经起来了,小树正在一旁服侍他洗脸,突然看到他的样子,小树吓了一跳,脸盆咣的跌到地上,泼了一地的水。 容嫣反倒很平静。非常平静的迎向他,甚至还带了点笑容。 他举起刀。 小树尖声道:「殿下,侬是要做什么?殿下!」 他走近。 容嫣闭上眼睛。 小树的尖叫骤然停止。 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容嫣睁开眼睛,震惊无比的看着一脸是血的真彦,身边的小树软软的倒在地上。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栖川宫亲王差人送出了一副尸身,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一脸的惊疑,眼睛还半睁着。东久迩宫亲王只看了一眼,如释重负。他可以去向军部覆命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容嫣还未从震惊中回复。他在生他的气。他居然在他面前杀了小树。 真彦已经洗了脸上的血迹,用一块毛巾擦着湿漉漉的脸,正望着镜中那青白消瘦的自己发呆。听了容嫣的话,他转过身来,带着一点悲哀的微笑说:「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青函?」 容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他的神情舒展开来,说:「好。」 「这是一种毒药,可以让人无声无息的睡去。」 他拿出两只杯子,把透明的液体平均的倒进去,加了酒,摇了摇,摆在他们面前。 小树的尸体并不能蒙骗过军部的人太久,他们迟早会再回来。容嫣端起面前的那杯酒。 真彦道:「等一等!」 他说:「再吻我一次。」 容嫣俯身过去,与他深深的相吻,再分开时,容嫣微微一怔。 他伸出手指,从真彦的面颊上取下一颗泪滴。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容嫣说。 他本是那样骄傲的男人,宁愿流血也不流泪。但容嫣丝毫也不怀疑,他不问他是否在后悔,正如他没有丝毫的后悔一样。 真彦说:「我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 「害怕与你分离。」真彦凝视着他:「也许死亡会令你我忘记。」 容嫣微笑:「忘不了,下辈子都记得。」 他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真彦看着他。但他没有动。 「真彦?」容嫣问。 一阵眩晕猛烈地袭来,他仰面后倒,栖川宫抢上一步,他倒在他的臂弯里。 容嫣极轻,极轻的说:「真彦?」 栖川宫收紧双臂,将脸埋进容嫣的胸前,发出低低的哭泣,压抑的,撕心掏肺的哭泣。 「青函,青函,青函……」 模模糊糊中,真彦的哭泣,他的吻,他的声音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我爱你,青函,比爱我自己更爱你……」 「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护你……」 「我不能让你来面对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青函……」 他抱着爱人一动不动的身体,哭着请求他原谅。他没有办法和他同生共死。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他也祈求着上苍,只要青函能够活下去。 他曾经那么骄傲轻狂,那么自信手中的权力和力量,以为可以凭它们向命运对抗,可是在历史的战车慢慢辗过,一切被压得粉碎。就像故事里与风车作战的那个傻瓜,无论他渴望守护的是什么,结果都是输个彻底。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5节 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看清自己的心。无论怎样的他,人前的,人后的,一无所有的自己,都刻着一样的爱情。 ──他只要他能够活下去。 容嫣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沉睡,就像绳子绑紧着他的手脚,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的深眠。 真彦命人送他回上海,他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一间房子,一些钱,他希望青函能好好的生活到战争结束。等他醒过来,他应该会去找他的徒儿,会回戏班子,回到从前的生活。一行眼泪,不断的渗出容嫣紧闭的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去。 一直到最后,真彦说:「答应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 「什么?那尸体不是容嫣?」东久迩宫亲王大吃一惊。 伏见宫亲王的脸色阴沉。 东久迩宫亲王重重的一拳击在桌上:「真彦这个笨蛋!」 白蜡烛在静静的燃烧。 屋角焚着香,空气里充满了宁静的安息香气。 真彦已经洗了澡,换了洁白的和服。 因为将要进行的是一项非常隆重的仪式。 他缓缓的跪坐在白色的棉毯上,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一把雪亮的短刀。 他不紧不慢的喝完了那杯淡盐水,放下。 肋差细长的刀柄,盈盈一握。真彦将它举到眼前,抽出它,刀锋雪亮的寒光投射在他的眸中。他的瞳孔缩成针尖般的一点。 日本没有送上军事法庭的亲王!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他,栖川宫真彦王,绝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让一帮低贱的平民坐在法庭上,对他品头论足,评判他的生死。 他敞开衣襟,双手将刀对准肚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爱你,青函,」他低声道:「一直到死。」 刀锋刺入肚腹的那一瞬间,并不很痛,几乎是温柔的麻木,但冷汗瞬间挂满额头。他调整呼吸,接下来就是要用全身力气将它慢慢横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狂暴的大喝:「住手!」 右臂突然像是被抽去力气,伴随着一声枪响他仰面后倒。 拚命赶回来的东久迩宫亲王扔掉手里的枪,将他一把抱起:「快来人!快把他送医院!」 刀还刺在腹腔里,没有人敢拔,他已经感觉到,体内的血在郁积。 他的右臂软软垂下,血从指尖一直往下滴。 东久迩宫亲王咬牙切齿:「真彦你这笨蛋!不许死!不许死啊!」 一连四个钟头的连续手术。 还有无止无尽的黑暗和昏迷。 等他感受到光线,虚弱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小胡子男人,坐在他的床边,向他露出微笑。 「醒了吗?真是命大啊。医生为你输了五个血包呢。」东久迩宫亲王说:「还是应该说年轻真好呢?」 他气息微弱:「谁……谁要你多管闲事!」 「真彦,他们已经决定,不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的。日本皇族看重他们的脸面可是超过一切。」 他不想听这些,厌倦的闭上眼睛。 东久迩宫亲王看着他说:「只是他们会剥夺你的亲王封号,你会以平民的身份送到法国软禁,等候天皇陛下的特赦……而且,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了日本了。」 谁还在乎呢?他只想再睡一睡。 东久迩宫亲王注视着年轻的表弟,那白得可怕的清秀的侧脸,接着说:「那个支那人,我已经从军部的通缉名单里将他除名了。」 真彦睫毛一震,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表兄。 东久迩宫亲王无所谓的说:「他已经死掉了,不是吗?是你亲手杀死的。」 真彦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光,看着这位表兄。 「你知道吗,」东久迩宫亲王叹了口气,握起真彦的手,微微一笑:「虽然我很想骂你愚蠢,可是──小彦真的是个好男人呢。」 第八章 红尘偏向门前惹 大概在多年以前,栖川宫就已经秘密准备好了这处私宅。他知道容嫣是军部重犯,如果不为他备下一条后路,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当然,他也祈祷永远不要有机会用到这处宅子,但毕竟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房子位于静安寺路附近。环境条件都不错,屋里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连容嫣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得妥妥贴贴。栖川宫当时是找了个中间人,和日本做生意的中国商人之手代买的,应该没人知道这屋主其实是个日本人。负责送容嫣的人是他最亲信的近卫,世代都是栖川宫家族的家臣。栖川宫把容嫣交给那人的时候说:「你要好好的保护他,就当他是我。用你那属于我的生命起誓,你会以这条性命守护他。」 在深夜的灯下,容嫣听着那叫青木的侍卫转述的故事,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他咬住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那一刻容嫣甚至恨他,恨他在给了他那么多的爱之后,却又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他生命的全部掠夺一空。他怎么能够擅自为他决定他余下的人生?他怎么能够以为,他承受得起,这苟延残喘的生命的沉重?但最可恨的是,自己却不得不活下去。他的命,是小树、是真彦的命换来的,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活。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栖川宫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想过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件事。 许稚柳并没有回到上海。 华连成的戏院早已被日军的炮火夷为平地,生满荒草。而从前容家旧宅,在日本人撤离后,驻进了一伙不知什么部队的残兵。容嫣在家门外徘徊良久,冷不丁听见里面大吼一声:「什么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一梭子弹就射在身边不远的石地上。 从此容嫣再也没有回去过。 上海变了,不是容嫣记得的上海了。 亲人们都没了,这里也不再是家。 容嫣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哪儿也不去,青木叫他吃饭,就吃饭,青木让他洗脸,就洗脸,沉闷得如同活埋。从此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真彦,就好像要把从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埋藏在时间里。如果说那个叫青木的卫士曾经在心里瞧不起这个中国男人,到了现在,却只有尊敬。 两个人,一个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而另一个却不得不为了对方而活。青木无法形容这种事给他的震动,他隐隐约约的觉得,也许他见证的,真的是爱情。 青木化名为吴青木,混迹在中国人中。他知道自己说话有口音,所以干脆扮做哑巴。外面的时局一片大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本来以为可以静静的蛰伏在这小小的角落,静静的等待战争的结束,但还没到冬天过去,这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 当初帮栖川宫买宅子的那个中国商人,在全国越掀越高的抵制日货的运动下,生意连连亏损,自己的店铺也被做为汉奸铺砸了,又惊又惶之下,突然爱国转做红色资本家,把他过去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一一坦白。他交待的事包括在静安寺路替日本人买下的这宅子。那群砸他店铺的激进爱国青年决定代表原来的中国屋主,把屋子收回中国人的手中。等他们冲上门去,才发现那里原来住着两个人。 无论容嫣怎么费尽唇舌他们都不走,非要容嫣交待他们身为两个中国人,为什么住在日本人的宅子里。其中有人动手推了容嫣,容嫣摔在地上。此时忍无可忍的青木扑了上去,他们打了起来。当他们发现青木原来是个日本人的时候,容嫣被坐实了汉奸的罪名。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青木紧紧的伏在容嫣的身上,用身体替他遮挡住攻击,他把容嫣抱得很紧,他的汗水滴在容嫣的颈子上,他的血浸湿了他的背。容嫣颤抖着,大叫:「青木!」青木没有回答,他已经不会动,不会再回答了,但他仍然死死的伏在容嫣的身上,那些人拖都拖不开。 「这个人好像死了!」突然有人说。 所有的人都住手了。好像突然从一场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杀了人!」 「我们打死了日本人!」 「我们杀了一个日本人!」 只不过是一群年轻人,突然经历了集体杀人的大事,慌张的四散了。 「快走快走!」 「我们杀人了!」 「那这汉奸怎么办?」 「下次再教训他!」 「对,下次……」 四周安静下来。 身上伏着的身体好重,还柔软温热。容嫣艰难的从那具身体下爬了出来,他摇他:「青木!青木!」 青木一动不动,惨白的嘴唇,血从嘴角一直挂到脖子上。他完成了对主人的承诺,用他生命守护容嫣到最后一刻。 「青木!」 容嫣抱着他,发出悲嚎一般的痛哭。这样的事还要到什么时候?还有多少人要为他而死?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这惨痛的人生,这奉献的死亡。 容嫣呆呆的站在窗台边,打开窗。 冬天刺骨的北风瞬间吹干了他的泪痕。一种看不见的虚空召唤着他,他缓缓的把目光下移,俯视着窗下那落着几片枯叶的灰白的马路。只要轻轻一跃。 多么轻易,多么轻易。 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肖碧玉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计算着最终的时刻飞速的迎面而来,从心里忽然腾起一种欣喜的渴望,就好像是渴望着爱人的吻,就好像是渴望着落幕时的掌声,就好像是渴望着某件事情的,完全的终结。 容嫣站在窗台上,望着远方,遗世独立。 风吹动他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襟。 「真彦,」他低声说:「你会不会很气我?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 他感到有一双手,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的身体。真彦在他的耳边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答应过我,好好的活下去。」 滚热的泪披了一脸。 容嫣怆然退下窗台,猛然被拉入现实之中。他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全面投降。劫火之后的中国大地,一片喜悦。 许稚柳带着七零八落的华连成班底,回到了同样满目疮痍的上海。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他就租了辆车回到从前丹桂第一台的旧址视查。 让他吃惊的是,那儿里三层外面层围满了人,人群的中心是个烂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弯着腰,绑着手,太远了,看不清。台上有几个人在踢他们,台下一片群情激愤:「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继续走,不要停。」许稚柳对那车夫说:「这是在干什么?」 车夫说:「审判汉奸啊!天天都有汉奸揪这儿来打!该打!谁叫他们做汉奸!」 现在全国都开始汉奸大审判。许稚柳曾经看过这样的宣传和新闻。 在通缉大老奸的名单上,他曾经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沈汉臣。 此时听车夫这样说,许稚柳皱起眉。他在想他应该去找谁通通关系,这可是华连成的地,怎么能被闲杂人等随便霸占征用? 「你们看这个臭汉奸。」台上的壮汉像推介大力丸似的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往前推,那叫花子竟是跛的,被人猛一推,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上。 「别看他现在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当初捉着他的时候他可风流着呢!还和个日本人住在一起!全中国人民都在吃苦受罪,他却摆着一副少爷的款儿,吃香的喝辣的,过得逍遥自在!」 壮汉踢了他一脚,他缩起身子一动不动,像条死狗。 「别装死!」壮汉揪起他又脏又乱的长发:「让大家看看你什么德性?卖个屁眼儿给日本人干,你们说这汉奸臭不臭!」 台下一片乱嚷:「臭!」 「臭得熏天!」 「打死他,打死他这贱人!」 「起来!」 壮汉提着他的头发,让他勉强跪在众人面前:「向中国人民低头认罪!」 「认罪!」 「认罪!」 那叫花子被揪着头发,痛得呲牙咧嘴,又瘦又干的下巴直缩起来,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残牙,此时却低声的很坚决的说:「我……不是汉奸……」 「还不认罪!」台上几个人都走过来,打得他满台乱爬乱滚。 「我……我不是汉奸……真的……」他用变了形的手指护着头:「我杀过日本人!我杀过……一个日本军官……他叫,他叫……」 没有人理会他。很快他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发出像挨打的狗一样痛苦的呜咽声。 其实他早就被打得麻木了,如今十分的痛,他装出百分的痛。他算着这些人发泄得差不多了,赶紧趴在地下,一动不动,真的装起死来。这种批斗他已经经历过好多次,老经验了。 果然,那些人对他的兴趣过去了,扔下他,转而批斗另一个汉奸。 他趴在草台子上,微微喘气,不为人知的抚摸刚才被打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骨头断掉,偷偷吐出嘴里的血水,满嘴又咸又腥。 人群渐渐的散去了。 他颤颤巍巍的从草台上爬起来,咳嗽着,拖着一条后腿,杵着一根破竹杆,开始找他的破碗。 这一轮总算是斗完了,他要去开始他的老营生,要饭了。 台上还趴着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尖头男人,鼻青脸肿的坐在那里喘气,看着这叫花子:「我说,你真的杀过日本人?」 叫花子弓着腰找着碗,也不看他,嗯了一声。 那尖头男人呵呵的笑起来:「你就吹牛吧,这儿都没人了,还在装给谁看?」 叫花子找到了碗,拿在手里,它看起来更破了,差不多只剩下一半。 「那个日本人,」叫花子捂着嘴,咳了几声,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石原康夫。」 尖头男人愣了一下,这是个很有名的日本军官。从前他做汉奸时听过这名字。 叫花子又瘦又干的脸露出一个奇异的,有点骄傲的笑容:「把他切碎的时候,那感觉比海洛因还要过瘾。可惜我只杀了他一次。」 华连成已经不是当初的华连成了。 郑大傻子被强拉去当了兵,再也没回来。郑家两兄弟为了找弟弟,也入了伍,老二战死沙场,老三命大,没死,寄了家书回来,说在国民党军队中做了个小头目。看门的老张头病死了,没多久伤心过度的张妈也跟着去了。秋萍和孙三成了亲没多久,孙三赶着车在路上被一颗流弹打死。秋萍只好改了嫁,嫁给一个开药房的小老头儿做三房,听说也是受不尽的气。 大师兄不服许稚柳,签了另一间戏班子走了人,还带走了庚子春儿一批闹腾的师兄弟,约莫一年之后,灰头土脸的庚子和一脸哀求的春儿抖抖索索的又摸回了华连成,原来那个戏班子早已出现财务问题,班主刻薄歹毒,专招不明就里的新人来唱戏,又不给工钱,最后还一顿打骂扫地出门。那班主有黑背景,大家都只好自认倒楣,打落牙齿和血吞。大师兄当初走的时候闹得最凶,最没脸面,说是要饭也不回去。庚子春儿在外面搭了几个月班,受尽了气,最后只好回华连成。许稚柳见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又想到从前,到底是一起学艺的师兄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把他们留下了。含杏向来最讨厌庚子,本向许稚柳拚命反对来着,可许稚柳说,华连成如今是三千弟子俱散尽,老人也只有这几个了。 这么些年,他和含杏的关系还是那样说不明理不清。 他眼看着含杏空守着自己,如花美眷,都付与似水流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着急。他明示暗示,含杏一概不理。他想跟含杏谈一谈,只开了一个头,含杏就开始流眼泪。 含杏说:「柳叔,含杏哪里做错了?你是不是想赶含杏走?」 许稚柳说:「含杏,柳叔就是不能忍心,看你白白耽误了你自己……」 「我不怕耽误。」 「柳叔怕。」许稚柳悲哀的说:「你不明白含杏,终有一天,你不再年轻,你会老,到那时,你还孤单单一个人,你就会恨柳叔,会怨柳叔了。」 「我谁也不恨,谁也不怨。不明白的人是你,柳叔。」含杏咬着嘴唇。 她拚死忍下了这句话没说:「容二爷是不会回来的了。」她知道这是许稚柳心底的一道疤,只要一揭,他们之间,就只剩下鲜血淋淋,再无余地了。 含杏说:「我就是要陪着柳叔,柳叔若老了,孤单单一个人,至少还有含杏。含杏也一样。含杏什么也不要,只要有柳叔陪着就好。」 回了上海,时局定些了,许稚柳决定原址重建丹桂第一台。 他花了一大笔钱,疏通了关系,让国民政府当局出面,赶走了霸住容家旧宅的那一伙兵痞,收回了丹桂第一台的那块地,就开始找设计师,找建筑队,重建华连成的一方天地。 这一切所用的资金,就是当初栖川宫真彦买容宅的那一箱黄金。 这么多年来,许稚柳把这一箱黄金藏得很好。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本来是打算在有生之年亲手交给二爷,但回了上海,看到眼前的环境,他改变了主意。他要用这箱黄金来重新打造华连成的梨园霸业,他知道如果老爷在,老爷也会赞成他这样做的。 等二爷回来的那一天,还给二爷一个闪闪发光的上海第一名戏班,远比还给他一箱黄金重要得多,有意义得多。 为了重建第一台,许稚柳费心尽血,事无巨细,无不亲躬亲察。孙老金已是花甲老人,此时为了华连成的复兴,也是拼了老命,和许稚柳两人成天工地,材料场两头照应。但那箱黄金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国民党的兵痞团长耳朵里。这天许稚柳刚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工地回来,就被请到国民党军部办公室,一夜未归。 第五天了,许稚柳还没有放回去。 含杏在家急得团团转。她知道柳叔是死心眼,他是要钱不要命。因为那不是他的钱,那是容家的钱。思来想去,终于横下一条心,去找那团长的顶头上司,驻上海第九军的辜军长家求情。 两天后,许稚柳总算放回了家。 他脸色青白,胡子拉碴,但看上去没受什么伤。那团长跟他先软后硬,一味的逼问他日本鬼子留下的黄金的事,要他上交国库作军费。他则咬死牙根不承认有这回事。只说是谣言。那团长急了,说:「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有用!你们华连成自己的人说得言之凿凿,那还有假的?」 许稚柳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孙老金,要他查出来是谁把这消息传出去的。 然后他得知了含杏为他求情的消息。她去了辜军长那里,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许稚柳如受雷击。 内鬼查出来了,竟然又是庚子。 庚子早就不服气许稚柳私占着那么大一箱黄金,自打上次跟大师兄闹出宫却闹得灰头土脸的爬回来,一直觉得颜面无存,在这班子里远不如从前有地位,心理更不平衡。他听说国民党军又在备战,在向社会各界筹军费,偷偷跑到第九军第二团那里去告密,说许稚柳从前和日本人做交易,私藏了一大笔黄金。反正这黄金他是得不到了,柳儿这叫花子也别想得到!要是柳儿要钱不要命,国民党军把他毙了,那更好。华连成反正老人不多了,到时恐怕又到他庚子爷威风的时候了。 认识许稚柳的人,这辈子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把庚子从大杂院一直拖到后堂容修容雅的灵前,把庚子扔在地上,让他向老爷大爷赔罪认错。许稚柳的嘴唇气得煞白,一双眼睛却像有火似的,亮得可怕,如果不是他还清醒的理智像钢铁一样箍住他自己,他恐怕就要在容修的灵前把这庚子打死。他逼着庚子背了华连成的班训,把他从此扫地出门。他咆哮:「容家……我们华连成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滚!再也别让我看到你那张脸!永远不许提你是我们华连成的人!」 庚子魂不附体,许稚柳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听到一声滚立时屁滚尿流的爬起来跑了。大家都冷冷的看着他。没有人敢去阻挡盛怒之下的许稚柳,也没有人打算这样做。 大约一个月之后,含杏才回到容家。 她看上去瘦了许多,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抬头挺胸顾盼生光的神采。她低着头,在太阳底下,像个鬼魂般回到容家。一回去她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许稚柳找到她,跟她说话,求她不要走,她一言不发,自顾自的收拾。 「含杏!」许稚柳苦苦哀求:「都是柳叔的错。当初是我一时心软,把那条喂不熟的狼又留在了身边。都是柳叔的错,是柳叔害了你。含杏,你是在怪柳叔吗?求你,不要这样离开柳叔。」 含杏停了停,转过身来,看着许稚柳。她那清瘦的小脸,那削瘦的肩头,像一朵苍白的单薄的小花,她用那幽光闪烁的黑眼睛直视着许稚柳:「柳叔,你能回来,含杏不知心里有多高兴,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含杏再也没脸死赖在柳叔身边了。含杏已经……」她的嘴角浮起一个笑:「这次含杏真的死了那条心,再不会缠着柳叔。或许这对柳叔,对含杏,都是一种解脱。」 她回过身去,拿起小包袱往外走,许稚柳分明看见,有一串晶莹如星的泪滴在地上。 那一刻许稚柳心如玉碎。 他想,他不能再辜负这个女人,在伤害了她那么多次之后,这一次,他绝不能放她走。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紧紧的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不动了。 他抱得太紧了,紧得发痛。然而再没什么比这种痛更能抚慰此时含杏身心的伤害。含杏不动,不说话,她在等待,等许稚柳自己去下定决心。 许稚柳将脸贴在含杏的背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含杏,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含杏?」 含杏闭上眼睛,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滴。她咧开嘴,不知想哭还是想笑。然后她回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拥着许稚柳,将泪湿的脸贴进他的胸膛,她失声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其实那时她的心情是无比的高兴,仿佛一生的守望,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第九章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既然决定要结婚了,婚事开始操办。 第一台也在加紧重建,已经初具规模。华连成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看大门的是新请来的伙计,二十来岁,叫安子。这天他看见门外站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披着麻布一样的破衣裳,手里拿着只破碗,一边咳嗽,一边畏畏缩缩的往里面张望。他走过去:「看什么看?」 老乞丐嗫嚅着说:「少爷,我想请问,从前这里住的那伙军爷呢?」 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他的声音又沙又哑。 「什么军爷?现在这里住的是许老板!」安子像轰苍蝇一样挥手:「快滚快滚!我们家老爷现在正有好事儿,没得沾了你的晦气!」 那乞丐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动了一下,他拖着那条断腿,上前一步:「许老板?是许稚柳?」 安子说:「喂,我说,你再不走我可打人了!」 那叫花子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直往里走。安子慌了,一把揪住这叫花子的黑手臂,将他往外重重一推:「老子叫你滚!耳朵聋了吗?」 那跛子摔了出去,碗和竹竿扔开两边,他趴在地上咳嗽,半天爬不起来,嘴里不知在嘟嚷着说什么,谁也没听清。 安子看着那叫花子又一瘸一拐的走上来,小心翼翼的,像只怕挨打的狗:「少爷,我,我想见见许老板。」 「你这叫花子,见我们许老板干嘛?」 「你,麻烦你跟他说,二爷想见他,他一定会见我的。」 「二爷?哪个二爷?」安子指住他,哈哈大笑:「你是哪门子的二爷!哈哈哈,老子还没见过要饭的自称二爷!」 叫花子不安的动了一下,仿佛非常羞惭,但仍然坚持,压低的声音说:「我姓容,容二爷。」 安子再次大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你该不会说,你是这宅子从前那家主人,容嫣容二爷吧?」 叫花子抬起眼睛,那布满沧桑的,眼角堆满皱纹的眼睛,其中有一只像爆了血管,是红色的,说不出的丑陋可怕。他说:「我就是容嫣。」 安子觉得这人实在不要脸至极。 安子说:「我见过要饭的,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以为耍诈说自己是容二爷,就有人把你当爷爷供起来,管吃管住了?你他妈先撒泡尿照照镜子。听说容二爷当年那可是貌比潘安的人物!算起来今年也不到四十吧,你先看看你自己这把老骨头,说你是二爷他爸都嫌老!」 叫花子低下头,用那只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瘦又干的手。他剧烈的咳嗽,然后说:「我真的是容嫣。」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安子,你在这里叽叽咕咕的跟谁说什么?说个不停?」 一个丰腴的少妇,牵着个小胖男孩走了出来。 那安子立时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朱家嫂子,您这是上哪儿啊?」 「含杏妹子不是要成亲了吗?我给她到裕记绸缎庄订的那西洋纱料子,不知今天到货了没有,这就去给她看看。她呀,这两天忙得气都透不过来。」那朱嫂子眼尾一扫:「哟,你刚才就是在和这叫花子说话啊。哪来的?一股臭味儿,赶快打发了得了。」 叫花子一直盯着她看。 这女人好生面熟。虽然她老了些,也发福了,但他记得她。她是他爸从前的一个小丫头,叫……叫什么来着? 怎么也想不起来。 安子笑:「朱嫂子,你说好不好笑,这家伙还自称是容二爷。」 朱嫂子本已走开了,突然心里一动,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这个人太老了,不可能是二爷,完全不一样。她自信,如果容嫣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认得的。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二爷? 安子又取笑那叫花子说:「二爷可是当年的红角儿,你既然说你是,那你唱一段来听听?」 叫花子盯着那朱嫂,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忘了……不会唱了……嗓子坏了……」 安子摆手:「快滚快滚。」 朱嫂觉得那老叫花子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虽然那血红的眼睛好生吓人,但到底妇人心软,回了身,拿出两个馒头递到他面前:「我本来带着要给儿子当点心的,你拿去吃吧。」 容嫣盯着那两个雪白的馒头,吞了口口水。 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饭。他是来见柳儿的。可是,他真的饿慌了,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更没提多少年没吃过这样又白又香的馒头了。可是,他是来见柳儿的,他不是来要饭的,他要了这馒头,他就不是容二爷了,他就真的只是个叫花子……他的心还在想,他的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就好像怕谁和他抢一样。 朱嫂子叹了口气,拖着孩子转身走了。 他用残缺不全的牙嚼着馒头,哽得直翻白眼。安子看他吃得凶,担心起来,踢了他一脚:「喂,你滚远点吃,别在这里哽死了!」 他突然猛咳起来,嘴里的馒头都喷了一地。 他跪在地上,拚死拼活的咳了一阵之后,突然抬起头来说:「环儿!」 安子说:「什么?」 「她,她叫……环儿。」容嫣含含糊糊的说着,一跛一跛的走开了,拾起地上的竹竿,又去看他的宝贝碗,它已经摔成几块了。容嫣把它们小心的捧在手心,拄着竹竿,拖着后腿走了,老远还听得见他咳嗽的声音。 又沙又响,拚命的咳,好像要把肺吐出来。 大喜之日近了。 容宅上上下下都挂了大红灯笼,火红的龙凤对烛也点起来了。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也无损华连成上下一派喜洋洋的气氛。 一身黑色绸缎新衫的许稚柳,独自站在后院小屋,容修容雅的牌位前。 「老爷,新的戏院子修起来了……一切都很顺利,是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吗?」 「大爷……日本人真的败了……我们中国没有亡,大爷,您高兴吗?」 无可言说的前尘往事,像一阙昔日的歌,无声回荡。 门轻轻的响了一声,许稚柳从旧梦中惊醒,是环儿。不,现在应该叫她朱嫂。她嫁了个姓朱的男人,招为上门婿,仍然留在华连成帮手。 「朱嫂,有事吗?」 朱嫂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算了,没什么事。」 许稚柳起了身,上前:「朱嫂,有什么事,你跟我直说无妨。」 「是这样的……」朱嫂迟疑着说:「前些天,有个要饭的叫花子,要到了咱们门口……」 许稚柳看着她。 「我本来以为,他就是个要饭的,给了他两个馒头,把他打发了就算了……但是,后来听看门的安子说,那要饭的嘴里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抬起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环儿。」 许稚柳的嘴唇微微张开。 「这个名字,自我嫁了就没再用了,不要说要饭的,就是新来的丫头奴才们都不知道……而且,而且那个要饭的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他是二爷。」 许稚柳只觉得头轰的一昏。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朱嫂慌了:「我,我……我从小服侍二少爷,我怎么会认不出二少爷呢?可那个人他不是!二爷今年还不到四十吧?可那叫花子又老又残,怎么看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他,他哪能是二爷呢!」 许稚柳完全昏了头,紧紧抓住她的肩:「这是多久的事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大,大概十天前……」 许稚柳扔开她就往外冲。 「柳少爷,你到哪儿去?柳少爷?」 他不理她。 朱嫂跑快几步,扯住他:「我不敢告诉你,也就是因为这个!柳少爷,你都快成亲了!这时候不能节外生枝!」 「环儿!」许稚柳瞪着她,大吼:「那是二爷!是二爷啊!」 他叫的,是她从前的名字。 朱嫂一震,慢慢的松了手。 许稚柳跑了出去。 二爷回来了。他要找到二爷,把二爷带回来。 这一次,就算山无棱,江水竭,天地合,夏雨雪,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离。 一连三天,许稚柳没有回家。 眼看着大喜之日到了,新郎倌却不见了。 孙老金急得满脸皱纹:「戏要开场了,唱戏的角儿却不见了,这柳儿少爷怎么还没个分寸?」 朱嫂小心翼翼的问:「含杏妹子,那咱们要不要改日?这,这还怎么办?」 含杏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望向一边,听了这话,嘴角忽然浮起一朵冷笑:「办!今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他亲口说要娶我的!今天就是咱们的大婚之日。我不改。我就要今天嫁他,他在不在我都嫁。」 许老板要成亲,业内来庆贺的角儿行家们都不少,场面儿们也来凑个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唱礼的收礼的,到处一片喜洋洋。可进到屋里一看,到处不见新郎倌,直到吉时快到,一身火红嫁衣,打扮得亭亭玉立的新娘子都准备拜堂了,还是不见新郎倌。大家都有些狐疑,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含杏今天是豁出去了。 反正她的脸已经是丢光了,她已经不想做人了。可是她死也要嫁那个男人。今天是属于她的,是她一生一世梦寐以求的那一天,她不能让任何人把它夺走,哪怕是许稚柳。 「吉时到──」 她披着红盖头,把手搭在红娘手上,缓缓的走了出来。只是在大红地毯的另一端,并没有她的如意郎君在等她。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面色复杂,她看不到,也就不去管。她的眼睛,只盯着红盖头下露出的,那一点点红色的地。她一步一步的走,好像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要踩扎实,生怕一个闪失就会跌倒。 「一拜天地──」主持人在高声唱礼。 这时看门的安子突然扑了进来:「许老板!许老板他回来了!」 含杏身子一僵。 人们发出低低的嘈杂的交谈声。 含杏揭开红盖头:「他在哪儿?」 「许老板一回来,直接,直接进房了。」安子说:「他……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三天的时间,许稚柳找遍了上海的每条大街小巷,问遍了每一个老少乞丐。最后他在一个破旧的小道庙里,找到了他。 很远就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他闭着眼睛,缩在癜塌了一半的供台后面,身下铺着几张发潮的报纸,衣服破得像麻布袋。麻布袋下露出的手,全是干枯的骨头,像连血液都枯竭了。他又黑,又瘦,散发出浓浓的臭味,那是混合着汗水,尿液,病人的气味。他缩在那里像个孩子般大小,只是不停的咳嗽,咳得全身抽搐。 一地都是带血的浓痰。 许稚柳慢慢的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轻轻的扶他的肩头,想看清他的脸。无法形容那一刻他复杂的心情。既希望那是他,又希望不是他,他抚开那花白的,又脏又臭的长发,露出那人的脸,那人也正看着他。从那一只血红,一只黄浊的眼里,慢慢的流下带着血丝的眼泪。那一刻许稚柳五脏俱碎。 他低下头,将头抵在那人佝偻干枯的胸前,泣不成声:「二爷……」 一直到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不敢将他紧紧的拥入怀中,虽然他无数次在梦中曾经企盼过。那人费力的抬起一只又黑又瘦的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傻孩子,别哭。」 一切,就和过去一样。 许稚柳把容嫣抱在怀里,他瘦得像具干尸。但柳儿珍重的抱着他,好像怀中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一进容家大宅的门,容嫣轻轻的叹了口气:「终于回家了。」 只这一句话,许稚柳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把他抱到二爷从前的房间,放在他的床上。 容嫣有点不安:「柳儿,我,我身上脏……这床……」 柳儿心中酸楚无比。他摇头不说话,只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声音都会变调。 他亲自打了水,给他洗手,洗脸,抹身。容嫣的脸完全的变形了,鼻梁下颚都被打碎过,眼睛陷落得好像两个黑洞。有一道长长的,丑恶的伤疤横过他的脸,让他的面孔扭曲起来。他的身体更是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皮肤皱起,骨节突出。但许稚柳小心温柔的擦拭着,仿佛仍然是当初那温香软玉般的身体。 「柳叔!」 一身红衣的含杏闯了进来。 许稚柳甚至没有回头。他已经忘了她,忘了这个世界。此时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二爷而已。 「柳叔!」含杏猛地扯过他。 她突然怔住了。她看清许稚柳那满脸的泪痕,还有那双痛苦的悲哀的眼睛。那悲哀像是深不见底的夜色,横亘在他们之间。 在那一刻,含杏知道自己败了。这整个世界都败了。 「柳叔,」她颤声说,哀求般的,想挽回:「你,你答应过今天娶我的,柳叔……」 「对不起,含杏……」许稚柳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除了道歉,他不知该说什么。 许稚柳说:「我找了他一辈子,等了他一辈子。现在他回来了。我再也不能离开他。」 含杏呆呆的看着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许稚柳说:「他是我的师父,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他没有说下去。 含杏的目光移到床上那半昏迷的老乞丐身上,浮了一点悲哀的笑:「他就是二爷吧?」 扯住许稚柳衣衫的手,松了。 含杏木然的,失了魂般的走了出去。 那些来贺的宾客,个个都是人精,眼看势头不对,一个个找着借口打着哈哈溜了个干净。刚才还那么热闹的大堂,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红色,中央两支快要烧尽的龙凤红烛,映着一个孤伶伶的大红喜字,凝固着红色的烛泪。说不出的凄凉。 含杏走过去,脚一软,跪在地上,仰望着那红底金喜字。 许稚柳没有说出口。可她已经完全的清楚明白,那个人,才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 第十章 落尽深红只柳存 容嫣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昏浊的眼睛看不清,只看见一团红色的火,然后又慢慢退了出去。 「柳儿。」容嫣嗄声说。 「我在,二爷。」 「好像有女人哭的声音……」 许稚柳静了静,不说话。 「柳儿。」 「二爷?」 「我……我一直好想见你。」容嫣轻声说。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6节 「我也是,二爷。」 「柳儿,离开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许稚柳无言点头。 「那天,我看到你了。是真彦带我去看的……」容嫣用干瘪的嘴微笑起来,好像一个幸福的孩子:「真彦,真彦对我很好。」 许稚柳点头,眼泪涌出眼眶。 「我知道,我看到二爷送的花了。后来我出来找二爷,怎么也找不到。」 「我听了你的戏,就放心了。你唱得很好,我一直想见你,跟你说这件事,你唱得好,二爷好高兴。」 许稚柳低下头,泪珠子一连串的往下滴。 「傻孩子,还是那么爱哭。」容嫣微笑。 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二爷!二爷!」 血从容嫣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床单。他不停的咳。柳儿骇得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这一阵停止了。 容嫣喘过气来:「我没事了,别担心。」 许稚柳拉起容嫣的手:「二爷。你撑着,大夫刚来过,他说会治好你的。」 容嫣睁大眼睛,望着天,好像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说:「别忙了,柳儿,二爷快死了。」 许稚柳摇头:「二爷,别胡思乱想。你只是病了,咱们把病冶好……」 明明知道这是假话。在容嫣昏迷的时候,医生已经来过了,容嫣已经病入膏肓。以他吐血的情况来看,居然能撑到现在,才是奇蹟。 有一朵很淡很淡的微笑出现在容嫣嘴角,那一刻他那微妙的神情,投射出昔日那容二爷的影子。 「柳儿,」他像讲一个秘密似的说:「其实我早该死了。我就是有一口气撑着,拚命撑着,怎么也不死。我答应过真彦,我的命是他的,怎么也要活下去。可是,最近不行了。我没有力气了。我撑不下去了。老天爷也可怜我,才把这口气收回去了吧。」 许稚柳握着容嫣的手,只是摇头,眼泪扑簌簌直滴到他脸上。 「我这一辈子,活得不长。只有三十多个年头,可是柳儿啊,有时我真的觉得活得够了,就像过了别人的几生几世一样。我的命拖得太长,我累坏了。我活够了。」容嫣微笑着说:「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在我死之前,我就想见一见你。我想那最后一点气没散,也是二爷这一点心愿未了吧。好孩子,你能来找二爷,二爷真高兴啊。」 许稚柳只恨自己:「柳儿来迟了。来迟了。」 容嫣想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可他手指动了一动,一点力气都没有。许稚柳捉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你来了,就不迟。」容嫣轻声道:「我爸,我大哥,都是你送的葬。我想到我自己也会是你送葬,就安心了。」 许稚柳咬紧牙,只是摇头。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一滴一滴的眼泪,不停的滴在他的黑绸衫上,湿了一大片。 「柳儿,我有好多事想问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二爷,您慢慢说。」许稚柳哽咽:「我们,我们还有好多时间慢慢说。柳儿也有好多话想跟二爷说。」 柳儿把自己关在容嫣的房里,三天三夜。 他握着容嫣的手,陪着他,哪儿也不去。容嫣有时喝点稀粥,有时咳嗽,更多的时候是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柳儿陪他说话。说从前容雅的事,容雅和那个日本人的事,容雅的琴声,他的理想,他的殒落,还有容修的最后时光,他怎么思念小儿子,担忧大儿子,他怎样把华连成交到柳儿的手上。 容嫣听得发怔。在柳儿的叙述中,点点滴滴的拾起他和父亲,南琴失散的那一段岁月。容嫣说:「我真后悔啊,柳儿。我在外面晃荡了大半辈子,在我爸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又说:「可我总算又回来了。我和我爸一样,总算都死在容家的屋子里。」 他有时也会给柳儿说说这些年在外面的生活,他说到杜长发,说到燕红,说起肖碧玉,说起沈汉臣。 柳儿说:「二爷,那个沈汉臣,他也没有好下场。全国通缉汉奸开始,他就搭日本人的一艘军舰,想逃到日本去。结果在海上那军舰被我们海军的炮给打沉了!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容嫣怔了半晌,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他摇了摇头:「汉臣,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柳儿不得不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才听得到。 「柳儿,我帮我哥,报了仇……那个日本人……我杀了他……」 「二爷,你累了,不要再说了。你休息一下,」许稚柳握着他的手:「睡一会儿。柳儿在这里陪你。」 「傻孩子。我怕我再睡了,就没机会说这些话了。」容嫣轻声说:「柳儿,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还没跟你说真彦的事。」 许稚柳想说,二爷,你好好休息,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说给我听。可他竟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自己也知道,以后恐怕再也听不到二爷的声音了。 「那个,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你要好好对她,别让她再哭了,知道吗?」 「二爷,我……」许稚柳冲口而出,又生生顿住。 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一生一世,化骨扬灰,我也只爱你。 一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在属于他们的今生今世,他们虽然无比接近,但注定只是错落。 「柳儿。」 「我在。」 「柳儿,真彦他,对我很好,真的……」 在那一刻,许稚柳对这陌生的真彦竟然满怀感激。因为二爷说到他的时候,充满了爱人的骄傲和满足。在容嫣这波折坎坷的一生,真彦给他的那份爱是那样珍贵无比,到死也心心念念。 容嫣的声音低不可闻了,好像渐渐睡去。许稚柳看着他,一种巨大的恐惧爬满全身,他颤抖着去摇容嫣:「二爷,二爷!」 容嫣恍然从睡梦中惊醒:「嗯?」 许稚柳蓦地松了口气。 「柳儿,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你自己家里啊。」 「为什么这么多光呢?」 「光?」 许稚柳环顾四周,那昏黄的灯,投射的黑影,不由得全身发冷。此时他和容嫣身处在不同的地方,容嫣看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过往的生命,如同一个沉闷黑暗的地窖,冥冥中有谁忽然打开了一扇门,一束光穿透这无边黑暗的深渊。容嫣吃惊着,被那束光吸引,走过去。 走过去。 他来到光束里,瞬间睁不开眼睛。 鼓打起来了,锣敲起来了,场面儿们的拿手绝活奏起来了。 他站在舞台上,凤冠霞帔。万束强光照射着他,把他照得如同洛水神仙。台下满满的坐着观众,他看到他的爸爸,哥哥,杜长发,燕红,三喜……生命中所有曾经见过的温暖的人脸。他们都微笑着看他,满怀期待。 此情此景何曾熟悉。 他想起来了,这是那最后一出戏,这是散花。他没能唱完就被带走了。 现在上天再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再一次站在这个舞台上──他一生最辉煌灿烂的生命,他将完成它。 于是他抬手,做出身段,他开口唱── 容嫣的呼吸,停止了。 这一次,许稚柳怎么也摇不醒他。 他把他抱在怀里,只怕他的身体冷了。他的身体冷了,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了。他用脸贴着他的脸,用胸膛捂着他的心口,用嘴唇暖着他的手,他的脖子。 他一整夜,一整天坐在那张床上,抱着他,不肯松手。二爷只是累了,二爷只是睡一睡,二爷一定会醒过来,他会怕冷。 但二爷的身体还是凉了,一点一点的,热气从他的身体里消散而去,怎么捂也捂不住。他的脸,他的嘴唇,他的指甲都变成了紫白色。 孙老金流着泪说:「柳儿啊,算是我求你了,你把二爷放下来吧。你这样抱着他,二爷身子硬了以后,怎么躺得进棺材里啊。你难道要二爷弯着身子下葬吗?」 许稚柳怎么也舍不得松手。他怎么能想像把二爷装到那个又沉又闷的黑箱子里,然后永远埋在又冷又深的地底? 爱热闹的二爷,怕寂寞的二爷,要人疼的二爷,穿着一身白衣,撑着伞在灰暗的天色中对自己微笑的二爷。 以后发生的事宛若在梦中。大红的喜字换了下来,到处挂上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帐幔,孙老金一点一点的抚平了二爷的身体,换上他昔日的白色衣服,他的身体干瘦得像树枝,包着一层薄皮。从前的衣服显得太宽大,衣服下,身子薄得好像不存在一般。 孙老金一边给二爷换衣服,一边哭。 他换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因为他听人说,如果活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衣服上,那死人就变得太沉重,过不了阴间那条河,去不了彼岸。所以他停下来,到一边去把眼泪擦干再继续做,可不一会儿,眼泪又从衰老的眼眶里涌出来,让他视线一片模糊。 环儿也哭。 她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说她怎么就那么糊涂,二爷就站在眼前,可她居然把他赶走了,她真该死,真该死。 许稚柳呆呆的看着众人忙乱,守灵,哭丧,他着麻衣,呆呆的跪在一边。他找到二爷了,二爷回来了,可二爷又走了。这一次是永远的走了,他就在他的怀中,而他却无力留住。 许稚柳不吃,不喝,不睡,跪在一边。他的嘴唇干裂,只有眼泪,不断的冲刷着消瘦的面颊。从前是心脏的地方,好像都化成了泪,泉水一般的往外涌。 含杏来到他身边,扳过他的身子:「柳叔,我知道你伤心。可二爷已经走了,你哭死了自己也没用,听话,吃点东西,去睡一睡。」 许稚柳好像不认识一样的看着她。 没有了二爷,一切都没了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含杏说:「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已经嫁你了。你自己亲口要我嫁你的,我一个人也拜了天地。我是你的妻。这后半辈子,你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把头倚在许稚柳的肩头,失声痛哭。 她哭着说:「要是你哭坏了身子,我一辈子伺候你。你要随二爷去,我也随你去!」 许稚柳闭上眼睛。 容嫣葬在容修容雅的旁边。 许稚柳眼看着黑色的棺材就要被放进土里。 他说:「等一等!」 扑上去,抱着棺材。他不舍得,二爷在这里面。 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他剩余的人生,不会再有二爷。 孙老金流着泪,上来拉开了他:「柳儿少爷,你就让二爷入土为安吧。」 老头子擦了一把泪,对着容修的墓说:「老爷,小少爷回来了。您不是一直惦记着他吗?现在他回来了。您们一家人也能在天上团圆了。」 他又对容嫣说:「二少爷,您在生的时候,留在家的时间少。如今在这里,好好的陪陪老爷。大少爷,我儿孙三也过去了,您让他再侍候您,再给您拉马。」 然后,许稚柳眼睁睁的看着,棺材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土撒了上去,一层,一层,很快的覆盖了棺木…… 第十一章 换了人间 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中。 时间对许稚柳失去了概念,尘世哀欢只是转眼。 华连成的新舞台修好了,上海滩又热闹起来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又打起来了,上海解放了…… 尘土衣冠,过眼烟云。 含杏是个好女人。如果没有她,许稚柳无法想像他如何能渡过那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新中国成立了,中华人民站起来了! 在那一天,全中国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到处都张灯结彩,搞着庆祝活动,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欢笑,在歌唱,不认识的人见了面也拉在一起跳舞。 那天华连成也参加了上海的国庆活动。 累得精疲力尽的许稚柳回到家来,含杏递上热毛巾和热茶。现在已经不兴穿旗袍了,她穿着臃肿的女式双排扣棉上衣,挽着头发,青春将逝,她已经不是当年那倚门回首的小含杏了。 在灯下看她,许稚柳突然心中一痛。 四年了,第一次,再感到心痛。有一缕柔情伴随着这疼痛缓缓涌起。他放了毛巾茶杯,上前去,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错愕,但随即平静。 「含杏,对不起。」许稚柳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低声说:「对不起。」 含杏说:「你好像只会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许稚柳不知应该说什么。 含杏回过身来:「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也不要说。」 她仰起头,将唇压在他的唇上。 窗外,一朵巨大的礼花在饱受硝烟的夜空中冉冉升起,慢慢燃烧,转为绿色。 更遥远的地方,向往新生活的人们一片欢呼。 但他们听不到。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他们俩,还有窗外那朵,明明暗暗的礼花,开了又败。 结婚这么久,那一晚才真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半年以后,含杏有了孩子。 知道有孩子的那天,许稚柳和含杏手拉手的去了政府办公室,补了一张正式的结婚证。含杏将它用玻璃框子镶好,挂在墙上。 家里多了很多宝宝的东西,整天见含杏拿着毛线球,嘴里嚼着话梅糖,不停的织宝宝的毛衣毛袜。 有了孩子,家也才更像一个家。 没多久,戏班子陆续实行了公私合营,所有戏班子的人,都成了国家干部,评起了级别,拿起了国家工资。 许稚柳应邀出任上海戏剧专科学院荣誉校长,艺术总指导。新中国成立了,戏子也不叫戏子,都成了艺术家,见了面也不叫老板了,人人都叫他许校长。 许稚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再遇到庚子。庚子也被请来做学院的老师,毕竟他是这一行的老资格了。见了面,双方都尴尬。毕竟这师兄弟之间的恩怨太多。许稚柳先反应过来,招呼他:「徐老师。」 庚子抱了抱拳:「许校长。」 这一个校长,一个老师,虽然只是两个称呼,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党的领导下,个个角儿戏子们倒也老老实实,领导让谁唱就谁唱,不让唱就不唱。反正做也三十六,不做也三十六。 许稚柳的戏比从前少得多了。因为他是校长,要发扬风格,把上台的机会留给革命新一代。戏唱少了,许稚柳还无所谓,反正现在排新戏,教学生,都忙得不可开交。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适应潮流的那一套「新」。 现在排的新戏他不喜欢,捧的新人他也不喜欢,总觉得不是从前那种味儿。《玉堂春》、《锁麟囊》是早不让唱了,那些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气,应该打破。 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他只是不断的调整自己去适应。 含杏给他生了儿子,第二年又生了个女儿。他本来想挑个知书达礼的好名字给孩子,含杏不让,随大流叫了「爱党」、「爱民」。含杏到底比他机灵。 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又开始友好交流。各个城市都在修中日友好广场,小学生们打着红领巾去植树。 有些日本俘虏,被改造好了,甚至不愿回日本。这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日本慰安妇自愿留在上海过后半辈子。中国政府把这事当作一件积极新闻来报导。不知道是欣赏敌方人民的弃暗投明,还是作为中日友好的又一佐证。 播音员在介绍她的生平:「……柳川女士和她的哥哥,都非常喜欢中国。因为是亲华人士的原因,日本的秘密警察杀了她哥哥,又打算强占她,她不愿意,结果被万恶的日本侵略者送去做慰安妇……」 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女子平静的声音:「我想留在中国,因为这里是我最爱的人出生,流血和牺牲的地方。我希望死去之后,也可以埋在这片土地上,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但是带着点口音。 这种奇怪的口音,让许稚柳想起往事。想起那个爱上大爷的娇俏的日本少女,还有她的哥哥,那个硬生生闯进了他们生活的,拿着小提琴的男人,惊心动魄的血祭。 有谁知道,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湮灭了多少传奇。 许稚柳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他会见到二爷口中的「真彦」。 那是中日恢复邦交以后,组织突然有一天找他,说有重要外宾点名要见他。他莫名其妙的去了,见到了昔日那不可一世的栖川宫亲王。 他看上去几乎没怎么变,苍白清瘦的脸,严肃的表情,薄薄的唇紧抿着。但这一次他没有穿军服,而是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和一般中国人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也紧紧的盯着许稚柳。许稚柳不禁想,在他的眼里,自己变了吗?是老了吧?还是意气消沉? 真彦站了起来,不等组织上的人介绍,向他伸出一只手:「许老板。」 许稚柳握着他的手:「亲王殿下。」 真彦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我也放弃了我日本姓氏。现在我姓容,容真彦。」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戴上了一副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自容嫣死后,以为眼泪都流干了。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恸哭,他再一次泪流满面。虽然心中百感交集,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爱。 许稚柳说:「二爷说你对他很好。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真彦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爱他一点,那时候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当时的我,不明白……」 许稚柳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自己能爱他少一点,自私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将二爷留在身边? 生者的无穷悔恨,什么也无法挽回。到如今,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一九五七年,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始。 开不完的大会小会,演员们互相提意见,互相揭发,反正目的都在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含杏老早给许稚柳耳提面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祸从口出,什么也不许说。许稚柳没有异议。但总有人不放过他。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当下最红的京戏演员旦角邹红军。据说他父母当年都是旧社会吃过苦的受苦艺人,后来他早早的跟着红军去了陕北,是最早一批觉悟的革命艺人。这天开会庚子就站出来说:「邹同志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的人还在背地里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说谁。 庚子说:「许校长,那天是谁说的,邹组长唱得不好?」 许稚柳一怔,回想,确实有天,上海戏剧团接待朝鲜友人,对方点名要听名剧《贵妃醉酒》,组织决定破例开这旧戏,是以国际友人的要求为重。许稚柳听说是邹红军演杨贵妃,随口说了一句:「二爷的贵妃才是真贵妃呢。」谁想到传到庚子耳朵里。 庚子明知故问:「我问你,你说二爷,是哪个二爷?」 许稚柳说:「当然是容二爷。」 「那容二爷是什么?是旧社会一个剥削阶级的二流子少爷!一向狂妄自大,骑在我们受苦艺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是什么东西?是地主资本家的玩物!听说后来还做了汉奸!你把他和我们新中国新演员相比?你是何居心?」 许稚柳厉声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着丈夫的手。 他觉察到妻子那颤抖的,恐惧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气吞声的说:「我没说邹组长唱得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有组长的好,二爷有二爷的好。」 「哦?」庚子不放过他:「那到底是哪个唱得更好?」 含杏抢着说:「当然是组长好。」 「许校长,你说呢?」 大家都看着他。 他斟酌着,慢慢的说:「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的好处数不完,二爷的好处却说不出。」 回了家后,含杏把他埋怨了个够。 他只是不开口。 他们还住在容家原来的旧宅里。只是上海住房紧张,这么大一处宅子,已经不可能只让他们一家人住了,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清早上厕所还要排队。 只是院子里那一株合欢花,历经风雨,渡过战乱,依然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昼开夜合。此时已是初夏,满树绒线球一般的小花,像一朵一朵小小的野火燃烧。 含杏在厨房做饭,眼看着天晚起风了,对身边小女儿说:「爱民,你去叫你爸进屋去,小心受了风。」 许稚柳站在树下,望着那满树红花,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样一个黄昏。 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也是这样黄昏的天空,也是这样新月如钩,紫色的晚霞如同背景,勾勒二爷那秀丽的剪影。他仰望着二爷,无限倾慕。在那一刻的黄昏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那一刻的美好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在他的生命中,那片刻就是永恒。 「爸,爸,妈叫你进屋去。起风了。」女儿在摇自己的手。 一阵风过,几朵红色的合欢花飘落地下。 许稚柳俯身拾起,就好像有一团小小的火花在他指尖燃烧。他拈着这朵火花,轻轻的道:「合欢花下留流,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女儿不解:「爸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稚柳看着一脸稚气的女儿。 孩子,但愿你永远也不必懂得。 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他把花递到女儿手里,抱起了她:「走吧,进屋了,你妈在等我们吃饭。」 院里不知哪家的收音机,依依牙牙的飘出山西大同女子的弦索唱词:「……长空万里无垠,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离合悲欢,也道来平平淡淡。 这正是天地之初,万般尘事转觉, 谁不是各尽人事,忧喜自知, 得失天晓得。 如那时人,如那时月……」 (全文完) 本书籍由耽美啦网书友整理制作上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 耽美啦txt下载网(dani) 第2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