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焕生》 正文 第1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文案 天庭叛逃逆子邪焕生,微胖,英俊,贤惠,能打,偶遇孙悟空,两人斩妖除魔吃饭睡觉升级打boss。 这里悟空已是斗战圣佛,没那么多毛多动,模样俊俏,有点暴娇,男友值高,但是个受。 神魔题材,放飞自我,小有恶搞,文笔小白,ooc,金手指闪闪放光彩,伪武侠。 ———————— 红尘莽莽,波云纷转,一剑功成万名败。 高峰参顶,一小千丘,一木初成百草衰。 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江湖恩怨 竞技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邪焕生,孙悟空 ┃ 配角:雁三郎,彧兰君,法海,小青 ┃ 其它: ================== ☆、1 邪焕生两次见着悟空,都没摊上什么好事。 尤其第二次。 那一日,风如天扯牛皮,雨似黄河倒挂,将巴掌大的树林浇捶得凌乱而狼狈。 邪焕生蓬头垢面,汗血浃背,七颠八撞,万分悲惨。身后玉帝人马,一个个吃了流星绑了炸弹,迅猛如飞,殊死追命。 何苦何苦!邪焕生边跑边哀叹。说起来他流离人世、摸爬滚打了也有百年,可依旧集懒之精华于一身,是个不能吃苦的命。这一场狂奔,直叫他觉得身体被掏空、灵魂被蒸发。 他抱住一棵树,大口喘气。喘了会,脑海中骤然浮现出玉皇大帝威风八面的样子来,顿时精神为之一振,足下生烟又跑了下去。 每回想起这位神秘又高贵、强势又自我、性取向还有点诡异的王者,邪焕生心中除了敬畏就只剩下惶恐。 他这条命还是玉帝给的。当年从万饬谷里爬出来,尚是一条记忆全无的龙,神思昏寐,不知身处何世。玉帝如救世圣主,翩翩自天边降落,一身昊气,翻手覆掌之间,为他化去龙身邪气,聚成人形。领走前还赐了名字。 且不论救命之恩如何,话说回头,玉帝这番举措,实在是莫名奇妙。就仿佛兴致所往,随手掐了朵花带回家供养。一切始于无端,令人遍思不解。 邪焕生在天庭时的地位极其特殊。天人们管他叫“邪将军”。然而这位将军空禀一身神功武艺,却从无落实用处,斩妖除魔的大业,永远轮不着他来插足。 在天庭,一切皆可浪费。韶华流逝,不过弹指光阴,壮志热血,也难逃凭流东付。邪焕生今天找老君唠嗑,明日帮二郎神遛狗,年久日深,逐渐出落成一个精神空虚、肉体丰满的富贵散人。 邪焕生的长相完全符合玉帝审美。他桃子脸、大眼睛、手长脚长,爱开玩笑。天庭里仙风道骨扎堆,无上佛者成群,生动亲切的邪焕生混在里边,反倒成了一股清流。 相反,玉帝之尊容,却从来不是他乐意挑拣的对象。 邪焕生喜欢活蹦乱跳、言谈风趣的同龄人,譬如南极仙翁身边的鹿童、西天修界的善雅花。而那玉帝毕竟是熟到烂透、眉目冷峻的霸道份子。邪焕生从来拿他当老子看。 且说邪焕生作风骄纵,又仗着玉帝宠爱,胆子越长越肥,惹出不少事端。最严重的莫过于携凡尘女子私奔。 那年,邪焕生偶得机缘,渡入红尘,见满地繁花锦簇、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当真是耳目一新。偏偏他生性风流,最爱沾花惹草,这盛世盈目、良辰当空之下,清肃的天庭就如拘泥造作的大家闺秀,观之神往,驻之无趣。 ——凡心顿生。 后于大河边上结识一名浣纱女子,两人眉来眼去,明撩暗斗,感情就像闷壶煮开水,干柴煨烈火,很快升温到了宵偎昼傍、你侬我侬的地步。 美人情海,男欢女爱,直迷得邪焕生晕头转向,忘了玉帝何物,不出两月便与浣纱女星夜私奔,什么清规戒律、圣宗佛祖,一概抛之脑后了。 私奔一事最终没能避过天庭耳目,转眼揭发。玉帝从繁忙公事中醒过神来,发现邪焕生离家逃走,登时怒从心中起,霸向胆边生,差天兵天将提了布袋下凡捉拿。 邪焕生也不是省油的灯,砍瓜切菜,轻易就把天兵天将轰回了天庭。玉帝气得差点从龙椅上背过去,扛起云梦枪,气势汹汹就把逆子给叉了回来。 玉帝深知他狡黠个性,回转天庭,不由分说就是一顿胖揍,邪焕生一肚子漂亮话给打得灰飞烟灭,趴在地上只能干瞪眼。打完之后,人被丢进紫竹林,交由观音大士看管。 那观音大士虽是慈悲人物,可邪焕生向来难以与佛者亲近,即便菩萨是佛道双修,听他一念叨仍觉得头疼欲裂。紫竹林中的生活,可比炼狱。 百年过后,终于重见天日。而那心心念念的凡尘女子也已经历生老病死,投入轮回去了。 自此,邪焕生对玉帝由敬仰变为惧怕和闪避。而且叛逆之心日剧,一心只想逃下凡去。 他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是天赋异禀,经过百年潜心修炼,法力大进。一番周密计议之后,邪焕生趁天庭与北域魔军交兵、玉帝焦头烂额之际,闷声不吭,汤团似的吱溜一下从云缝间滑了下去。及至战事稍歇,玉帝三不五时派兵缉拿,他却已做好诸多打算,卷着铺盖满世界逃窜,死也不肯回去了。 玉帝终于忍无可忍,遣了李天王和他三位儿子上阵。双方在濮龙江边,历经三天三夜的悍斗,各自负伤。邪焕生便是这样狼狈躲进了阴雨连绵的树林。 奔至中途,却见迎面来跑来一人,同样也是满身创伤、悲惨非常。两人撞个满怀,四目相对。 咦,这不行者悟空么?邪焕生暗自纳罕,早听闻孙悟空西天回来,成了斗战胜佛,如今的他怎也如此狼狈? 那孙悟空看上去比他还惨烈,披散了头发,连傍身的定海神针都丢了。见了他,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死胖子,滚!别挡老孙的道!” 邪焕生嘴上不说,心里却替他觉得悲哀。人长的那么俊,怎么言行如此粗俗?这哪是什么斗战圣佛,分明是斗战寨主! 邪焕生同孙悟空,有着一顿不愉快的过往。 那会,悟空还随着玄奘西去取经,途经火焰山,恰逢邪焕生在山下撸串,边烤边唱“火焰山,热哄哄,茄子豆腐沙里焖,辣油一浇吱吱响,赛过唐僧肉,我邪将军吃饱饱。”悟空拿他当妖怪,他又道悟空是野生动物,两人互相看不对眼,一路电光擦火石,就干起架来。 追忆过往,邪焕生映像最深的还是悟空那条红底裤和豹纹裙,其品味堪称骇人,简直不忍卒睹。那时不由讥讽:“泼猴,我瞧你这一身审美癌,何不速速治疗!” 悟空怒道:“你又算个甚?包子脸、大勺眼,一动不动,你是根桩子么?” 两人同时一顿,齐声道:“遇见你,是我这双眼睛最大的悲哀!” 邪焕生向来自持俊逸,哪有这样被人评头论足,当下气个半死,抬手就往脸上掴。悟空吃痛叫道:“打人不打脸!” 邪焕生长眉一扬:“打脸专打猴!” 两人怒火燎沙,攻势更凶。悟空趁对方一个不注意,抡圆了棍子就抽屁股,邪焕生不甘示弱,夺过定海神针,抬腿给折成了两段。“诺,赐你一根定海双节棍,拿好!” 啊!悟空怒至极点,头发甩得老高,浑身毛孔好像都在发酵。 好在玄奘及时赶到,忙不迭捣头道歉。回头又数落猴子:“先生正人君子,连双脚都不曾动过。而你!你看这满地花花草草,你太过分!” “大师,他抽我屁股!”邪焕生趁机告状。 玄奘跺脚道:“悟空,还不趴下!” “师傅…” “你让为师念经还是打你屁股?” 孙悟空恨恨瞪了眼邪焕生,只得乖乖趴到了地上。玄奘捡起半根棍子,打了他数十下。不过,玄奘还是很疼爱弟子的。开头几下虽棍棍到肉,后头全当划水掸毛了。而孙悟空也很照顾师傅的感受,全程呜呼惨叫都不带喘气儿。 往日各逞神威,如今一身落索。邪焕生不由悲从中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不见猴抡棍。感同身受的说道:“你逃命么?这么巧!我也逃命!” 悟空却对他避如蛇蝎,身子一拧,弹得老远:“去去去!别碰我!” 正相持不下,却闻天边雷霆惊动,浓烈魔气挟带一股莫名压力,铺天盖地向这头袭来。 悟空惊呼:“怎这么快!” 邪焕生心知他已战至疲软,当机立断,抬手一掌击出,随后将悟空往胳膊下一夹,掉头飞奔去了。 悟空头朝下,像只枕头一样让他夹着,双脚还在半空中猛踢:“快放我回去!我要救人!” “救你个头!” “快放下我!我不能呼吸了!” “莫惊!用不了多久,魔军就得怼上天兵,到时李老头可要一展雄风了!” “李天王!哈!他顶个屁用!” “闭嘴!” “放——” “住口!” 悟空氧气匮乏,又是六神无主,忽然双脚往下一耷拉,速速昏死了过去。 避日岩地处巴蜀腹地,连年阴霾多雨,山中道路次第更换,易进不易出,益守不易攻。 邪焕生扛着悟空,来到一处瀑布之下。此时追兵已远,两人又是气空力尽。于是食指一弹,幻出一间简陋茅舍,以供疗养。 这一夜,悟空睡得很沉,酣梦中还不时唤着金蝉子。邪焕生听他这么个叫法,加之白日里那般豁命,暗忖那名金蝉子极有可能已被魔兵掠走。可猴王神针脱手,他又五内重创,这会要想救人,那还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趁悟空神志昏迷,急忙纳气作绳,将他四肢捆在床脚。 转眼到了清晨,日月交班,孙悟空稍有醒转,睁开眼却见自己四肢受缚,动弹不得,立刻羞愤难当,尖声叫道:“胖子!还不将我松开!” 邪焕生脑袋高高支着,一脸好整以暇:“我不叫胖子。我叫邪焕生。来,跟我念,邪——焕——生——” 这些年邪焕生打遍天庭无敌手,可谓逃命逃出了价值、抬杠抬出了本钱。法力也与悟空互成矛盾,不相上下。这副绳索,乃是他为行者量身打造,以八法化劲凝成,五日之内,无神兵可破之。 悟空死命挣脱,却没什么效果,像只小猪一样被扎得结结实实。英雄气短,只得认栽:“好个邪焕生,算你厉害!我也不瞒你,你若蓄意阻拦、不让我救出兄弟,老孙我这辈子跟你没完!” 喝!他俩人都已是入道神仙,一辈子得有多久?怕是永恒。邪焕生虽喜与活蹦乱跳的青年为伍,但美猴王活泼的过分,几乎称得上野蛮。他嘴里啧啧:“孙姑娘哇,少把我和你绑一块儿,你这猴劲,我邪焕生承受不起。你且放心,待我俩身体康复,我亲自陪你找回兄弟!” 悟空不屑道:“用不着——邪娘子!”头一拧,气呼呼地又困起大觉来。 这一夜,悟空不再梦呓金蝉子的名字,咬牙切齿,改叫了一宿的死胖子。邪焕生偏生命里犯贱找抽,听着听着还觉得挺顺耳,再说悟空模样秀美,肌肤光滑,渐渐的也便觉得对方不那样可憎了。 ☆、2 邪焕生的身份是永生不灭的神仙。当然这句话只停留在生理层面。 何为神仙?神仙即便不吃不喝、光棍一条也能存活。而做神仙的头等大事,便是修炼。 他曾见观音大士闭目坐禅,一坐既是数载。 菩萨小憩,凡尘更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无边岁月,滚滚红尘,邪焕生目睹世人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凡人的命数如蜉蝣来去轻薄,凡人的情,也不似神明藏之甚深,暗自消化。凡人的快乐就像林间宜采的野草,丰茂多汁,遍地可得。相较之下,神仙的快乐却是悬崖峭壁上遗世独立的灵芝,它吸纳万物精华,多有超越,神魂却矇昧不清,不明一身灵气从何而来,无知的悲哀。终究是不合格的生物。 逃离天庭对于邪焕生来说,从来不是一项错误的抉择。 下凡之后,他仍然游交广阔,时而与升斗小民交往,操劳农桑之务,时而与王公贵族为伙,饮酒话诗。如今的邪焕生,翻的了筋斗,下的了厨房,轰的出神掌,抗的起锄头,这样接地气的活神仙,当真是此棍只应地上有,天庭能有几个无。 且说连日休养,邪焕生伤已痊愈,而那悟空如一只四爪蜘蛛,吸在床上照旧迷得半死不活。邪焕生按照凡人的思维,认为当前第一要务并非渡气疗伤云云,而是炖汤进补。 这日起个大早,从树荫下采来野菌,到屋前支了个炉子,文火炖煮。香气缕缕扑鼻,勾的悟空即刻回了魂,吸了吸鼻子问:“你做什么?弄的满屋子香喷喷的?” 邪焕生端着一只碗,笑吟吟歪在床边,说;“野菌汤,滋味可美。” 悟空心念在勉强接受、断然拒绝、欣然接受和委婉拒绝中变了几变,最后还是那句“不要!走开!” 邪焕生不依不饶:“嗳!猴哥,别说小弟是一番美意,就算看在大自然慷慨馈赠的份上,你多少也喝一口哇!你闻闻,这汤中,有山泉的甘洌、枸杞的芳香以及山药的朴涩。再看看,啊,睁大你的猴眼,仔细瞧瞧!”指尖作祟,向碗底一点,“此菌菇之精华,溢于汤表,你看这只碗,有没有璀璨生辉?” 悟空好气又好笑,旋即吹了口气,法力化消,汤面流淌的万丈金光立刻变回了热气“油嘴滑舌!” 邪焕生舀一勺放他嘴边,循循善诱:“喝一碗,精神倍加,喝两碗,羽化登仙,喝三碗——”勺子往前一送,一口汤吸溜已滑入肚肠。醇香入腑,果真妙不可言。万事开头难,喝都喝了,还有什么好拘束的?悟空脖子一昂,飞快地将整碗汤扫荡一空。 民以食为天,悟空毕竟是美食民族堆里练出来的佛祖,一碗汤下肚,立马对邪焕生有了改观——一个会煲汤做饭的男人,心肠应该不会太差。 邪焕生守得云开见月明,见他卸下防备,顺风顺水就问:“你那定海神针丢哪去了?” 悟空道:“在万瀑流沙。此河流向诡异、水势如锯,无相当体质,甚难进入。” 邪焕生想自己虽早被炼去了原形,可好歹也是一尾龙,大可放手一试,便说:“你且等我,去去便回!”身形一遁,刹那间没了踪影。 傍晚时分,邪焕生抗着金箍棒,凯旋而归。 悟空惊异万分:“你是怎样得手?” 邪焕生抓抓头皮:“到水里一拔就出来了。很难么?” 此时八法化劲五日时效已过,神兵复得,悟空激动的一跃而起,手指一点,口诵密咒,定海神针瞬间缩小成火柴棍大小,随之塞入耳朵。 邪焕生啧啧称奇,又关切道:“这样不会聋罢?” 悟空一脚早迈了出去:“去救我朋友,你——约吗?” 邪焕生就等他这句话,拍手道;“得列!” 双双化云而去,茅屋也顷刻消失。 ☆、3 且说邪焕生悟空二人履不着地,急奔如星矢掠空,瞬目之间,已过千山万水,来到了魔王的根据地。 邪焕生道:“唔,妖魔邪魅之家往往有个好可怕的名字。这又叫什么地方?” 悟空道:“九星焚城。” “啧啧啧,”邪焕生连打两个抖,“真恐怖,龙鳞都要掉下来了!” 悟空一脚飞去:“人命关天,休提玩笑!” “说的也是,人命关天,你这样轻易就动手动脚,当心哪天失手将我打死!”闪身避过紧随而来的第二脚,邪焕生侧耳道,“你听,里边有人奏乐唱歌呢。” 悟空冷哼:“李天王那老没用的东西,铁定又吃了败仗!” 邪焕生道:“这事全赖我。不小心将他那宝塔抽了几层走。” 悟空听罢,焦虑地抹了把脸:“你专拆家伙不是?” 邪焕生满脸得意:“舞刀弄枪,不如两只巴掌!” 悟空嘿嘿嘿冷笑:“有听说过剁手么…” 邪焕生打个机灵:“出家人慈悲为怀!” 悟空无心于他玩笑,一转身,化作一名侍女。 这侍女浑身上下穿了七八种颜色,活脱脱一盘杂炒时蔬,惹得邪焕生差点自戳双目:“哎呀这画面…你…转过去!快!” 悟空不解道:“怎么?” “你太美,我看不下去!” “有何问题么?” “什么问题?正常人不这么穿!” 悟空却道:“废话!我扮的可是妖魔鬼怪,又不是正常人!” 邪焕生一时无法反驳,还挺折服,这便仿着他模样也化了一个出来,手上还举了碟果盘。“哎阿空,你看我可美?” “哧哈哈!美,怎么不美——邪娘子!” “一个玩笑记挂到现在?”邪焕生心里发酸,语气更酸。 悟空道:“没贬你。只不成想你还挺贤惠——事不宜迟,走吧。” 两人做足板式,一款一摆,妖里妖气就混进洞去了。 九星焚城这个名字是近十年才在江湖上流传开来的。一个新组织,自然推的是新魔头,耍的是新花招,博的是新眼球,玩的是心跳速——魔道更新换代永恒不变的真理。 至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唯一乐意做、也唯一有本事完成的,便是将恐惧承受程度从原先的九十九升华到九十九点五。轮回一般的区间,濒临崩溃,却永远吓不破胆。因为人人心知肚明,除旧植新、逆天而立、鸿图霸业云云,那都是开国元勋们玩剩下的。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谁行谁上,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不同势力,不同名讳,走马观花循环流转。最终只落实在一个字上。魔。 焚城穴口子小,肚皮大,一路深入,竟是深不可测。外观看去虽然荒芜嶙峋,内里却华旖暗成,别有洞天。 两人觑个空子,混入到魔仆蝼蚁之中,步履姗姗,进了最大的一只洞穴。环顾瞻仰一通,魔族之审美真乃奇葩拔萃,醒神洗脑,大有引领人世新浪潮的势头。邪焕生暗自觉得,字面能够表达和不能表达的色彩,全部海纳于这间宴厅之内了。一个字,浪浪浪。 悟空料得不差,魔军确实干翻了李天王的军队,这会魔头正以油滋滋的各种肉类犒劳悍勇的将士。天庭那边么,邪焕生都不敢放飞思路去想——玉帝他打定是一声不吭,云淡风轻地又掀了一张桌子。 那为首的魔头,据悟空相告,名叫丹贝勒,是个红头发红眼睛、一身腱子肉的阴冷魔物。此君虎踞于殿上头一张挂了蟒皮、点缀着两只骷髅头榻椅上,正用一口大白牙专心致志地解剖一只鸡腿。女人妖歌艳舞,蛇一样的腰肢,蛇精一样的面孔,他吝于目濡。 底下将士们喋着小山高的大肥肉,个个眼迸猩红,洋洋大意。独见一只小魔,端挤于两只虬肉盘结的大魔当中,兢兢业业抿着一块肉。 酒过三巡,丹贝勒放下精光发亮的第七只鸡腿骨头,命令侍仆去给囚犯送吃食:“那小娃正长身体,饿死就白养了。”踟躇片刻,捐献了一只鸡腿出来。 悟空遥遥与他目光一对,跟着狱卒侍去了。正巧王座边换了批酒侍,邪焕生走在最后头,微拢着脸庞,一地小碎步踩上去,很有风情。魔王支着腮,酒杯向前一推,食指对准他轻轻点了下去。 邪焕生急忙垂下眼皮,故作娇憨地款摆而上,兰花指翘着给他斟酒。酒溢出来,滴滴答答流了一桌子,他仍不罢手。丹贝勒也不气,挑了挑眼角,冷冰冰的笑着说:“疯女人!” 这时,邪焕生忽然胳膊肘一抬,劈手就将酒壶砸个粉碎,同时脚上一个连环,顷刻间桌子飞到了半空。“干你老母!” 正如被玉帝下了降头,丹贝勒冷静而带着怜悯地望向满地喷射的各种肉类,平静说:“你仿佛是在说笑。” 戏做到这份上,也该拨开云雾见红日,无甚可惧,邪焕生一声笑,一转身,化去伪装,厉声道:“交出金蝉子!不然拆你老家!” “有眼见,无命回!”一个响指落下,四向歪倒的魔兵如大风骤去的麦茬跃身乍起,精神焕发抖擞,抡起各种大型武器,叫喝着挥扫齐上。 只有丹贝勒按地不动,作壁上观。 邪焕生几多猜忌心思,也跟着按下,气一提,双掌并出,蓬勃两道掌气倾泻,未及任何因应,半数魔兵的脑袋滚溜溜如瓜落下地面。 他继又虚晃两招,顺势抄起那只小魔押作人质,脚步一溜,已越过重重尸骸,逃离了宴厅。 到洞口,果然又一队魔兵杀出。邪焕生一只手占着小魔,另一只劈砍,以拍蚊子的效率迅速将数十条小命交代。 心中却惶惶。悟空呢?困在地牢之中了么?若不及时接应,待魔首出现,怎办? 适时,不远枝头上有了动静。“邪娘——阿生!” 是悟空! 赶忙瞄准枝头,抡圆了胳膊将小魔掷了过去,小魔凌空滚了两圈,稳实落入悟空怀中。变回了晕厥的金蝉子。“你先走!我断后!” 悟空略一点头,抗着金蝉子就跑了。 邪焕生微喘了口气,却见洞口有雾障般的魔气冉冉飘起,满地尘叶蝶飞,丹贝勒手提火焰刀,威势腾腾的出现了! 目送人走远,邪焕生只觉头顶轻飘飘没了压力。魔头?哈,有什么可怕?我可是举世无双的金牌逃兵!有点小得意,随之嚣张跋扈地翘起一指禅,点住对方鼻子:“你!” 贝勒冷漠地挑了下眉毛,仿佛说:怎样? 就在魔者阴而霸的注视之下,邪焕生登时脑仁干空——这人叫丹什么来着?舌头一拧巴,破声喝道:“你个蛋!” 丹贝勒紧绷着脸皮,依旧默默,僵持少许,忽见他轻扣刀鞘,伴随一声铁石投井般的低吟,炙红刀刃如一条饮血怪物奔腾出闸! 邪焕生目光凝,按气于掌,待刀锋逼至三尺七寸处,随即一掌推出,千钧锐气顿时化消八分,刀尖触水般点了一下掌心,旋个弧,又了抛回去。 丹贝勒见状,立刻两指一并,以气驭刃,催锋再出。邪焕生只觉四周空气沉沉一滞,先是冷,又是热,焦灼之中,怵见白芒猝转烈光溅,赤锋敛焰取心门!双脚挪移,邪焕生一手化阳,一手纳阴,阴化解,阳破威,阴阳两气融合,强力一挡,霎那一声惊爆,天地如归无,邪焕生胸口真气逆冲,脚浮虚云,接连后退,竟是力逊半分! 丹贝勒极慢的眨了下眼睛,又以慢至窒息的语速说:“那一掌…原来是你…只可惜…” 一声可惜,墙倒众人踏,眨眼间无数魔兵如同好奇的小星星全冒了出来。 世风日下!魔心不古! 打不过怎么办?逃! 把定主意,邪焕生气沉丹田,撕心裂肺“哇——!”一声大叫,先慑住敌方,逞丹贝勒懵炮之际,立即挥掌退兵以断后,最后,也是最关键一步,目空一切,心无旁骛,将身子狠狠一拧,夺隙就钻,见缝就滑,遇阻即杀。 ——要像蝗虫扑庄稼! 严格遵守逃兵黄金三步法则,他成功冲出了重重包围。 死关过后,荒烟涣四野,无风,无月,交割错落的枝头上一片解不破的天。 邪焕生轻抚腕间佛珠,想到,临行前悟空将怀中一串十八子琉璃法珠一分作二,各表一串,交代:“此物可助你探寻我下落,记得同我会合!” 但,他和他的金蝉子究竟去了哪里? 佛珠无感应,他失去了方向。 迟疑中,忽然夜风吹起,星芒淡垂,黯极而白的地平线上,一道飒然身影拦路。长刀、瀑发、半神半魔之气。 ☆、4 劫路盗匪?不像。丹贝勒手下的人?有可能。而神魔共体,又是怎样一种奇异物种?遐思联翩,如同一只警惕的猎物,邪焕生面不改色,却是暗中细查周围空气流通变化。 “何人拦路?” 刀者不语,长发高扬于半空烈烈作响,随着一个急而危的侧转,他正过身来,双目冷焰轻吐,低低说道:“白、痴。” 邪焕生干笑:“哦!原来你叫白痴!” ——风疾了,叶狂了。 刀者眉尾高拔,目光更冷,脚一踏,曳曳如邪魂掠影,无声息,无预兆,飘然降临。背后双刀陡然射出,左右各夺一手。白的醒世,和赤红的命世。一者气冻天地,是白勾瀑凉月,千里共寒霜,一者锋走电驰,如焚火滔天阙,万峰同炼断。 邪焕生纳闷了,这个人,得有多分裂哟! 刹那,刀催近,掌逼出。各挡一方。 刀者倾侧的身躯倒吊于萧瑟夜风中,仿佛无重力一般,长发向两旁直直飞去,露出精瘦俊煞且略带阴郁的面孔,浅麦的皮肤,细长双眸,雪亮的眼神。他手中的刀,进不得,挣不出,他脸上的神情,是骤雪初融绿一枝,有点恍然,有点迷茫。“你…” 邪焕生望着他,如坠九霄云雾,他眼中没有杀意!“我怎样?” 他压低了声线,眸光乍寐,仿佛失去自信:“圣骨呢?” “不知道,未听说!”掌下薄力略施,他将他震飞出去。 他借势轻忽的纵上一根枯枝,如寒鸦狞立,收了赤刃,留一弯苍刀,豁空涟涟波动。风停了,金叶如涡急旋,飘洒漫天,林海碧波翻澜之中,倏见人刀齐出,气震星散落,斜拖一痕凛然影。 邪焕生身如磐,掌轻扬,力发无声而无穷。刀者不容破招,刀一拉,步一提,机锋点落,层层将他罩住。 刀快,掌更快。 刀狂,掌愈狂。 邪焕生一腔真气汇拢,源源不断由右掌输出。 一屏神,一对视。 冰封破解,猝见刀回路断。泰峰鼎立,唯有神掌独留。 “你、哈哈。”刀者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却面无笑容,只见双肩上下抖动。 邪焕生报之一笑,眉眼打开来,暖融融一团和气。 他颇有息事宁人的风度说道:“怪我比较胖,哈哈。” 无开端的争杀,最终以无结局收梢。 刀者眼中微波一闪:“名字。” 邪焕生拱手道:“一任风月邪焕生。你呢?” 刀者只是“哼”了一声,随后拔步而去。 他越沉默,便越是叫人好奇。邪焕生前肚贴屁股追着他喊:“喂!你到底叫‘白痴’还是‘哼’呐?” 刀者停了脚步。很嫌弃似的,断不肯回头。 “凌云不惊雁三郎——还会来找你。” 他撂下一句话,走远了。 怪人! 邪焕生腹中暗骂一句,有点不爽,抬头瞧了眼天上,只见东方朦朦涂了层白色,转了红,夜已快尽了。林中弥漫的魔气渐淡,如雾轻散。同时,腕间九粒菩提子魏魏颤动,紧接着有一束金光抛落于地面,指引路途。 循光而行,九个弯,八个折,通向两人避命的那处瀑布之下。 悟空靠着一块山石席地而坐,怀里的金蝉子,□□岁年纪,由于之前当肉丸子滚了几遭,犹在沉睡。 邪焕生远远招呼:“喂!你可真够义气!留我一个拼死拼活!” 悟空听见了掉过头来,对着他竖掌,为了不打搅到孩子,只小小伏了下身:“多谢啦,阿生。” 邪焕生戏虐说:“不谢,小空空!”放轻脚步过去,往两人身边一坐,又问:“哎,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擒他又是为何?” 金蝉子嘤咛一声,皱紧眉头,然后向前伸开了两条小短腿。悟空连忙拍了他两记,又来回驱赶飞虫:“我师傅玄奘第五次转世,天生慧根。前些日子,也不知怎么江湖上忽然有传言说,这孩子体质特别,能够感知圣骨所在。那魔头抓他去想来也是为了这个。” “圣骨?”方才那名刀者也和他提起来着。“此话怎讲?” 悟空稍一沉思,说:“说来话长了。” 邪焕生笑道:“说完了,天也就亮了,岂不正好。” 悟空点了点头,换个手抱着孩子,一边拍抚,一边将圣骨由来和那九星焚城底细娓娓道来。 原来,九星焚城里的魔族并非魔类新贵,这条血脉,早在远古之时就已有了,而且在这千年之中,经历了盛极而衰、否极泰来。更令人称奇的是,这支魔族最初发源于楚地,而非如今的九星焚城。当时,楚人以凤凰为图腾,信盛火种,火于部落祭祀占卜不可或缺。在那个人口疏落、荒地留白的年代,天地间灵气尚还盈足,滋蕴于水、火、雷、电、土、木等自然元种,弥久入化,便有许多非人之类从中脱胎而出。而火炎魔族便是其中一支。 说到这,悟空捋了捋孩童浅黄的胎发,放远了目光,稍作停顿。邪焕生追问:“如今的焚城原来是何种地方?” 悟空想了想,继又说下去。 原先是一片汪洋深海。苍宇怒浪,渺无人迹。不知何时,突然浮现出一座岛屿。传说是千古邪龙夔王所居之处,名曰诅灭佛道。龙宫底处有一座祭坛,上锻有一口上古邪兵——百骨佛献。顾名思义,便是要杀尽一百名至高修为的神佛,铸骨成刀。这把刀一旦落成,便可斩尽圣宗,逆反天庭。为因应次举,神方也必须在同一时间诛杀一百个不世魔头,凝血淬剑。这把剑便就是远古战神手持之物,湛兮神封。 “两口兵器可有铸成?” “最终是神封功成,魔刀败亡。因为同为第一百名目标,夔王败于战神之手,封化于阴鹫山。百年之后,在一次战斗中,战神与火炎魔族先王同归于尽。当时玉帝亲手为战神收敛尸骨,却发现指骨不见——所以,据我推测,丹贝勒鹊巢鸠占,其目的与那夔王相同。” “那剑…” “无下落。” “那刀…” “刀还在,唯缺了一枚圣骨。” 邪焕生没再问下去,兀自陷入疑思。在天庭那会,与玉帝朝夕相处,为何从不见他提起? 心念电转,忽又想起:悟空常年游走修炼于尘世,来去匆忙,偶尔上回天庭,无非为了交代差务。这许多年过来,他俩除了火焰山那次交锋,并无交集。因而他那些“劣迹”,悟空究竟通晓多少? 后者见他一瞬神情恍惚,便问:“怎啦?” 他连忙镇定了自己:“无事。这小娃,你打算如何安顿?” 悟空想一想,说:“此地已不安全,少不得上天庭去——你一同前往么?” 邪焕生一听要去天庭,胆子就像大灯笼似的吊起来,连忙眯眼撇嘴,挤出一脸心虚的褶子:“不不不,我还没到上天的地步!” 悟空眼珠子一骨碌,心情是醋里掺辣,复杂难辨,想看他接着装,却实在没眼看,但想一劝,又说不出拐弯的话,便直说:“玉帝老儿就差建座逃犯祠、拿你立像树榜样了,你还在这和我装蒜么?劝你一句,好自为之。近日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往后如需要任何帮助,你可随时来找我。” 邪焕生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兜头被人挥了记空拳,一股气哧的就瘪下来:“哎…小弟我到哪都活得了,倒也不劳你费心。” 悟空蹙了下眉头,不耐烦道:“你也是一身天人的毛病,十句话八句是空。你放心,若哪天我心情好了来拿你,必是一对一正面较量,谁打输了钻布袋。” 邪焕生哪里还有话讲,连连点头:“是是是。” 悟空站起来掂了掂怀里的孩子,指尖一点,咻的吹出一朵金云,鲤鱼尾巴似的漂泛在半空上,随后身子一腾,就立了上去。“你这笔账记我头上。再会。” 毫无依恋的,他潇洒而去了。 霸道猴子!叹着气,一边拢起膝盖,邪焕生眼角一瞥,却见悟空坐过的地方,留出一个浅浅的痕迹。他掬了把沙子,填上它,莫名又觉得不踏实,干脆屁股一挪,坐了过去。再瞧瞧自己坐过的地方,一个稍微深点的圆圆的坑——两人的空间,一个人怎能占满? 这便是寂寞。 寂寞深深似流年呐。 ☆、5 悟空这一去就是好些日子,邪焕生红尘作客,这样疏浅的交谊,很快就看的云淡风轻了。 在这好一些日子里,他一如既往天南海北辗转,如一只无方向的鸟,翩跹于青天黄土之间,无痕无迹。山头看尽日出没,篱下遍览花生死,大好山河,蔓延万里,任凭钟灵鼎秀,群景荟萃,看多了也是俗物。 岁月无情,时光无忆,谁叫神仙寿无尽。 这一日,阴差阳错,重返了万瀑流沙,见九天瀑布如白龙一贯而下,水声隆隆如炸,恍然想起水中曾有的那支定海神针——多久了?过了春夏又秋冬,休了西风又东风,真是好久了。 正是一个夏日黄昏,热风撩人,红霞滔天,一切皆是热烈。邪焕生脑子里也是热烘烘的,心旷神怡,无名起了一阵甜美的妄想。到河边捞了两把水,想晾一晾冲动的心思,却见水落指缝,细沙驻掌,颗粒分明。 万瀑流沙地理特殊,人类、神灵、妖魔皆有留迹,气息混杂,就像这大河中的水,表面清澈,暗藏污秽。不过污秽也有污秽的好处,净土之中安容鱼龙混杂? 且说天庭与九星焚城两方抵战已臻极端,各自如履薄冰、拼上了节骨眼,这种时刻,谁还记得他这样一个无害的逃犯呢? 邪焕生觉得,是时候安然定居一段时日了。 这便到山林深处起了座宅子,临河傍岩,繁花作被,梧桐为屏,不大不小,装修朴素。邪焕生对自己的隐士生活很是满意,今日培土,明日斗鸟,三不五时烧上几样小肴,腿一翘,躺在一把竹椅上,对月独酌。 饮宿安定,心中无波,人也渐趋丰盈,由于奔波而消瘦的脸庞很快圆回来,从一只枇杷变成了桃子。 有一日,大约是冬至这天,山中忽然起了林火,必必剥剥烧了两个时辰,仍不罢歇。一路绵延至半山腰。眼见要火烧屁股,邪焕生冒着暴露的危机,在堂中设了龛位,运动法力,催雨降火。 火好歹止住了,山却秃了大片,叶枯枝横,灰烟袅袅,残败不堪。无名邪火,底细不明,次日他就上了山去,什么妖魔鬼怪、恶作虚实,一探便知。 到了山顶。 山顶上有棵柿子树。 树的一半已遭火吞噬,另一半如灯花残褪,半死之身。 树下,盘着一条蛇。青色蛇皮,盘结在淤泥中,气息昏昏。 以掌相探,蛇身四周隐隐浮动着不一般的气息。一半人,一半妖,修炼未成的妖物。 这样的妖,如不祸世,死之可惜,如非善类,岂能轻纵?权衡之下,便用袋子套住,一路挑下山头,放养于家中。 入夜天寒。邪焕生给自己烧了壶酒,照旧脚一挑,团在铺着绒毯的竹椅上吃独食。 忽有北燕衔信而来,鹅黄的纸上写着“追兵将至,速避!”落款画了只猴。 他折起信笺,脑中以腾云驾雾之速盘算。 一边,信放在灯下烧,烧去了字,留下那只猴,急忙丢地上踩灭了,又举到眼前看。 活灵活现! 他对着半张纸扑哧笑出来。忘了追兵的事。 追兵却到了。 墨瀑般的天幕中,先是隐隐抛射出一道殊光,左右摇摆,仿若窥探。紧接着一阵金枪交鸣,不由呼吸,不容眨眼,熟悉的气息已涌至门前。 大难临头闭眼过,不行上天见米勒嘛。邪焕生慢吞吞挟了块菜,放在口中咀嚼,细细品味其中百般滋味。 酸的是玉帝不务正业。 甜的是人间一口美味。 苦的是伤筋动骨难免。 辣的是神掌霍霍将向鹰犬。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2节 一边尝,一边走到门口,脚一蹬,踢得整块门板唰的翻到了地上。他高挑个头,杨树似的立在门前,横眉竖目叫道:“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有病没病!记得吃药!” 来兵初来乍到,听他这一顿吆喝,差点真跑回去吃救心丸。邪焕生目光扫落,却发现——是一群和尚!一群武僧,脑袋剃的滴流精光,肩扛法棍。而那和尚头头身批绿甲,手持慧剑,却是增长天王! 见鬼。 天庭人马已见绌到这般田地,要向西天借兵了么? 另外,拿人为何拉个外行充数? 不由笑道:“天王爷爷,夤夜来访,挥刀动剑。所谓何事呀?” 增长天王无表情道:“奉玉帝之命,擒拿逆子。” 邪焕生道:“你看这天下,尽是渡不尽的蠢才。何必先找上我!” 增长天王一口官腔:“斩你烦恼痴庸之思,渡你迷途出返。” 邪焕生哈哈笑道:“我这一身都是业,满脑瓜都是思想,你要斩哪个?” 天王眉峰一抖,本就凶神恶煞的脸庞就更显得凶悍了;“执迷不悟,休怪无情!” 随后一声令下,武僧们哗啦啦抄起棍子,你踩我,我踏你,接踵推肩,耍杂技似的叠出一座人肉塔来。 那是个什么阵法,在邪焕生眼中,不过小孩子过家家。 他按住不动,微微叹气说:“哎,我比谁都爱好和平啊。” “闭嘴!” 又道:“大师们,温柔点。” “放肆!” 邪焕生拍拍脑壳,一张生花妙嘴黔驴技穷。 ——开战了。 带头武僧一声喝,众僧顿时上蹿下跳,你来我往,像点了火的窜天猴、滚滚长江浪。 长江滚滚东逝水,一波更比一波水。 他原地不动,唯有掌势翻飞,以逸待劳,心中渐生恼怒,暗想:给我两个点,保管让你们像弹珠一样,在当中弹来弹去! 那一夜,天空中划过很多很多的和尚。 夜深了,几度来回,邪焕生觉得有点饿,对方想必也是肚皮空空,为什么不能坐下来一道吃顿热饭,冰释前嫌呢? 口舌分明可推磨,何必挥刀动锄头。 另一边,天王受命下凡前来,心中颇也觉得此行无稽,又见邪焕生只挡不攻,并无玉帝所言那般恶劣。随即抬手罢战,道:“邪将军,只要你肯回去,我愿替你作保,找玉帝一谈。” “谈什么?” “身在人世,当知战事之烈,挂帅出征,将功抵过,这是最好的时机。” 邪焕生摇头道:“你不知。我在天庭将近千年,空挂了个将军的名号,这千年之中,多有妖魔作祟,邪道称乱,你何时见我亲上过前线?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玉帝心思诡猾,让人难解。我乖乖随你回去又能如何?少不了又一顿皮肉之苦,再加禁足。你——” 你有被拂尘抽过屁股么?! “你一片好心,我只能辜负了。” 双方互设台阶,却无人肯落足。天王哎的叹了口气:“你究竟回不回去?” 邪焕生断然:“不回去!” 面面相觑。 天王怒眉一扬:“那我今日势必将你带回了!” 邪焕生睨他青锋出鞘,凛凛夺目,冷笑道:“无谓之战,何必伤了你自己!” 天王抿嘴不语。当年邪焕生拆了金箍棒这一事迹在天庭传的沸沸扬扬,天人们嘴里说他浑蛋无礼,却不得不佩服这股莫名奇妙的神力——虽然还是让玉帝按地上打了一顿。 硬上肯定打不过,可既然来了,也不能不办点实事呀。天王举剑横架,反手于剑峰上一抹,道:“一招之内,决定你去留。” 话音落,脚步提,只见天王旋如飞马,直冲半空,霎那间,手中慧剑迎面砍下。 邪焕生一个侧身,出手,将锋尖反剪,道:“大爷,你心底明朗,别掺和他那点破事!” 天王凌空转过,脚踏定,再起,又落一剑。 邪焕生正欲出手,却见一条硕大无朋的青色蛇尾,超乎预料,携风卷尘,在双方脚下划下一道鸿沟。 这样暴烈的止战方式,就连邪焕生也是始料未及,当场懵住,无话可说。 天王光杆司令一条,孤零零插在沟边,怒道:“邪焕生!你竟然包庇妖孽!” 包庇妖孽… 听罢这四字,立马邪焕生气势就矮半截,焦灼的抹了把脸,想着,自打下凡以来,玉帝平日业余情趣就变成了给他网罗罪状,这些罪状雪片似纷纷扬扬,足以糊他一脸,可究其内容,无外乎秉性不佳,叛逆矜纵,有待改善云云,但这一桩…真是力道实在,往脸上那么一裱,大概都成饼了吧。 他干笑道:“这回你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我了。等会回去,有劳转达他老人家,我已知错悔过,只不忍这人世涂炭,愿留驻凡尘,除魔弥罪。” 天王听他这么一说,也还算合意,当即告诫道:“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玉帝那边我自会疏导。另外,万万不可与妖邪为伍!” 邪焕生点头如捣蒜,一边不停作揖:“是是是,前辈的话都听进去了!” ☆、6 前脚送佛,后脚迎妖。 回了家,见那青蛇已浑然苏醒,悠扬吐着芯子。邪焕生拍着大腿,气不从一处来:“小祖宗,没见这么以怨报德的!” 青蛇脑部以下全是尾,支起尖尖蛇头以及十分之一的身躯,连连磕土,表示抱歉。 这时,蛇妖碧青的身体不知不觉比白天涨大了数倍,一环一环圈套着,有如坠淖的翡翠。 邪焕生盯着那大蛇肉,连忙往后跳了一步:“哎哟哟,好肥的蛇!” 青蛇听了,豁的撇过头来,长舌翻卷,用女人的声音说:“你看我到底胖不胖!” 话音一落,倏见蛇身四周秽气弥漫,顷刻间化出了一个明丽可爱的青衣少女,一扭一扭朝他逼近。 “不胖不胖,一点都不胖。”邪焕生急忙改口。 少女骄傲的绞起两条胳膊,活络明亮的大眼睛从下往上翻他;“哼,你们臭男人都一个样,就图女子美貌。” “我要是个丑八怪,你靠我这么近?” 少女一拧身,羞得躲进树下:“切。” 他又道:“哎,小蛇女,不是我说你,我救你性命,于情于理,你也该称我一声恩公,怎么态度这么恶劣!” 少女大致觉得有理,旋即向她的邪恩公拜了一拜,说:“恩公叔,小青在这谢你救命之恩。” 真随便的名字,邪焕生暗想,她这样活泼可爱,应该叫俏俏或者扭扭。一头客气道:“举手之劳而已。对了,你若寻不到归宿,暂居此处无妨,反正地方大,你出了这门,我便管不了你了。”小青看着不坏,留她暂宿一宿未尝不可。 她也不避讳,一口应承下来:“谢谢恩公叔,不过我小姑娘家家,不能随便。” 邪焕生无语:“又没让你和我睡一张床。” “你!” “还有,别叫我叔,我保养的这么差吗?” “你别说,”小青借势绕上身前,一顿打量,“这小圆脸当真可爱,吃的应该不错,睡得也多,太阳晒的少”上下其手,捏一捏他的腰“缺乏运动。” “别,你放手…哎!我一巴掌能呼死你,信不信?” “哟,我一个弱女子,你真下得去辣手?”小青委屈兮兮的说,“婴儿肥,显年轻,观之可亲嘛!”邪焕生平生最说不出口的就是体重,被她一击中了要害,登时生无可恋。怆然道:“是啊,呵呵,别看我精神面貌空虚,肉体却很丰满,呵呵…” 小青忙道:“恩公——你呀,是菩萨面,菩萨心。”她巧辞令色,好言好语,邪焕生看在眼内、听在耳中,不由浮想联翩:一只妖精,还这般美貌,注定要比凡间女子更容易笼络男人。 见他不言语,她又迎上一步,似问非问:“哦,你不满意我,为何又要收留我?” 好难缠! “因为我五行缺脑,命中缺氧。”他面无表情,像丹贝勒,“我的体重,啊,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还是聊点别的吧。你修成人形,花了不少功夫吧?” 小青矜持的说她已修炼了三百三十多年。 几百岁了还称小姑娘家家,真不害臊,“我大你…呃,总之别叫我叔,显老。” “是,恩公。”小青笑吟吟的扎上去,牵起他的手,熟门熟路就摸进屋里,“那就让小青给你做一桌酒菜,好好答谢你。” “不用,”他不动声色地扭出手来,指了指案头 “虽只留了一半,但不可浪费,吃吧。” “哇,”小青几步上到桌边,一对纤足像踏了两块抹布,往地上一顿乱抹。“你一个人吃这么丰盛!” 邪焕生大言不惭:“闲来无事,只好让时间一筷子一筷子过去咯。来,女士优先,你先坐吧,要觉得不舒服,缩成一尾小蛇盘在凳子也可以。” 这又过去一夜。 小青到新收拾出来的客房里睡,邪焕生在他睡了两个多月的床上睡。神妖相安无事。 及至第二日清晨,山头才亮半个,隐约听见剥剥颤动之声。邪焕生翻个身,半醒之中瞅了瞅四周。 声响来源于枕边那串佛珠串子,九颗红珠辘辘翻转,潺潺泻了半床金光。 是悟空在远处招唤他。 他拎起佛珠,向手腕间一套,佛珠震动得便愈加剧烈,光芒汇聚,曲折射出门去。 捋两下腕子,邪焕生脑中飞快的转了一转,老巢被揭,此地——此地已不宜久留,本想一时半会无处可去,先睡一觉再作排布,如此一来倒是甚好。 只是,家中多了个小青。来者是客,他一个主人怎能不辞而别? 这便对佛珠道:“好兄弟,我暂留片刻,立刻就来。” 过了少顷,佛珠果真不动了。 邪焕生起身打点一番,又到厨房里做了几样简单的早饭,清粥小菜大馒头,端出来叫小青一块来吃。 两人闷声不吭各吃各的,吃到一半,小青停下筷子说:“多谢恩公招待。小女子尚有要事待办,这桩恩情恐怕得改日再报了。” 邪焕生道:“我说了,这点小事不必客气。对了,你有何要事? 小青道:“我亲人丢了,两年来四处打探找寻,却不得结果。” 邪焕生略一沉思:“你亲人是何模样?他日若叫我碰见,也好帮你带回。” 小青回答说:“我侄子。八岁的小男娃——如今该有十岁,圆白脸,长眉目,头顶扎了个辫子,有点淘气。” □□岁的冲天辫小娃,邪焕生立刻想到了金蝉子,忙问:“叫何名字?” “别的叫不应,只认汤圆这个名字。” 所以为了找一个金蝉子,丹贝勒究竟绑架了多少小孩子?无耻人贩子!一时气愤,他慨然:“这事我记心上了!” 小青咬了下筷子:“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恩公。” 他搁下碗,起身道:“正好,我也有事系身,这一走,怕是不回来了。你法力尚浅,江湖路遥险恶,我将马儿借你,等找回你侄子再归还罢。” 说着领她到了门外,口哨一啸,高声喝道:“顾彼高岗,吾马玄黄!” 只见烟尘滚涌,一匹高大俊俏油光发亮的马儿,应声刹在了门前。那马名就唤玄黄,神韵酷似主子,不但长了张惹人生气的嘲讽脸,还总是漫不经心懒洋洋的。 小青忙的上去围观,惊奇道:“以后我念一句,他便来了?” 邪焕生掌一翻,变出一根驭马金鞭交她:“没这样麻烦,叫声名字就来了。” “那你念这一通作甚?” “为了帅气一点吧…”他抓抓头皮。 小青只捂着嘴笑。 他上去拍了拍马背,催促道:“时候不早,各自散了吧,有缘总能再见。”手心一托,扶她上了马背。 小青娇柔不禁的流水身段,坐上马去,却有一段巾帼不让须眉的英俊风姿。她对他点了下头,缰绳一提,驰尘而去了。 邪焕生神思微恍,转睛再看,碧绿的人影已飘渺至远,踪迹难觅。 ——又送走一个。 佛珠又动了。撒下万点金光。 抬手化去房舍,邪焕生双足一蹬,浮步相逐,这一追,就是三天三夜。 悟空离他真的很遥远。 长途漫漫。无人的路迂回曲折。 沿途殊相叠起,华光溢灿,似在人间,更堪仙境。 蓦的,有一棵大树拦路。 高可参天的千年梧桐树。 树下跏趺坐着一个和尚。 艳红的袈裟,七环禅杖,腿间端摆着一只金钵。 和尚是个中年男子,英气卓绝的面孔,眉心自然蹙起,如有寒霜笼罩,冷峻之中淡含忧郁。他无声息的阖目,似比一尊罗汉像。 在他右手边,放着一只鱼篓。鱼篓里塞了几尾鱼,垂死掀动。 他右手一扬,鱼篓旋转着窜入半空。 他左手一划,平地之中豁然开垦出一条江河。 忽然,鱼篓倒转,鱼儿挣搏而出,凌空拉出几条细长的弧线,逐一扎入到翻滚的江涛中去。 好丰腴的鱼,鳞片雪亮,肥如玉斗。 ——还有,好奇怪的和尚。 邪焕生向前一步,问道:“大师,你这是放生或是拦路?” “你说呢?”和尚闭著眼,低低吐字,一字一沉,一字一重。最后那个呢字拖得老长,仿佛一把无形的雁翅萦绕天地。 一阵风,卷起他的袈裟,如梦如幻,高高掠过树顶,无限的蔓延伸展,醉红了整片天。 邪焕生冷然道:“看来是要拦路了!” 和尚骤然睁开了双眼,随之嘴里迸出一个字。是! 他的一双眼睛,很黑很浓也很亮,像冬夜的星辰。 “萍水相逢,因何拦路?” “红尘于你是祸非福,你于红尘是患非得。” “此话怎讲?” “八元现世,往战将继。” 八个?为什么是八个?而不是七个、更不是九个? 或许八这个数字比较吉利吧。 和尚目光熠熠,如同两簇佛前燃烧的烛焰。 邪焕生又近一步:“战?怎样的战?如果要战,又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佛不入华藏之门,樊龙渡不出迷津之途。” “八人真能成战么?” “三人不能成虎么?” “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你挡得了一个,挡得了所有么?” “我佛降魔,在诛不在阻。” 双方沉默半饷。 突然,邪焕生敛起面孔,冷冰冰的说:“怎么,你要杀我?” “你不是魔。” “你若说的不差,其余七人呢?” “渡化有很多种方式,也有很多种空间。”和尚脸色微变,似在笑,却又不是。他看着他,以一种专一而冷酷的眼神。 邪焕生凛然对视,略加思索,又问:“哪八个?” 和尚不说。 “不方便透露就算了。”邪焕生大度的摆手,心里却打鼓。 对方却又说:“无妨。” 他指了指耳朵:“诺,我听着哩。” 和尚想了想,缓缓说道:“业火焚途丹贝勒,天地唯神喻古今,元剑非剑却风波,凌云不惊雁三郎,青峰不改彧兰君,全真盲剑解商子,斗战圣佛孙行者,一任风月邪焕生。” 邪焕生搬起手指头数了一遍,道:“这其中,有一个佛、三个神、一个魔、一个也不知是魔是神的莫名奇妙的神经病,剩下两个我不认识。” 和尚眸光一转,上下细致的打量着他,不语。 邪焕生给他瞧的浑身不自在,不耐道:“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块切好的猪肉!” 和尚微扬嘴角:“你是三神之一么?” 邪焕生呛声:“怎么,我还是个大恶人不成?” “你非必恶,我非必善。” “那你的佛呢?” “我向佛,我亦向善。” “是么?那你看这风,柔穆平和就像你的佛,可它一样会带走枝头绿叶,结束它的命。世间有绝对善吗?” 和尚长久凝视江面浮萍般起落的水纹后说;“你看,此地甚是开阔,风到了此处便不成章法,水面也乱了。” “你的心也乱了么?” “心乱只在暂时,坚定乃是永恒。” “这条江原是你以法力所化,虚假的平静而已。” “心静浪静,何处不静。” 邪焕生失笑:“永远平静的心不过是一潭死水,无用。” 和尚听罢,指着江面:“湖面虽然激荡,水里的鱼虾仍能够存活;鱼篓里有挣扎的痕迹,如今也已成空;风虽然来过,但你看,风又停了。” “风平浪静难道就是本像?” “是。” “是吗?” “不是。” “啰嗦。” “抱歉。” “大风大浪,你求什么?” “求下一刻的平静。” “有何办法?” “等待。” “那人世间的乱呢?” “风之乱乃天时自然之乱,人世之乱一如鱼篓里的动静。” “世间为何动乱?” “因为弱肉强食,因为人欲不满,因为生灵涂炭。” “身在乱世,你能何为?” “除恶渡人求得圆满。” “除多少恶,渡多少人,求何种圆满?” “除能除之恶,渡能渡之人,便是圆满。” “那你的佛呢?” “我所为,佛所为。” “当朝以儒学治世,时有太平昌隆景象,你的佛又做过什么?” “如果国家是阶级,是权利的争夺与没落,是土地的合并与撕裂,是有心人操生弄死,佛可止国,众生平等。” “在你眼中,何为众生平等?” “你是你,我是我,各入其道,各尽轮回,命运不在对方掌握。” “你的信徒为何拜佛?” “为忏罪,为改过,为从善。” “向佛忏罪,随佛从善,因为命运皆在佛之掌握。依制伏法,归顺朝廷,因为命运皆在国之掌握。这样的众生难道平等?这样的信仰难道平等?究竟是你们的传教出了差错,还是佛之存在本就高于众生?” “佛乃众生,众生皆可成佛。” “将佛祖奉为国君,将信仰当作法律,是信徒之错,还是佛之过?” “阿弥陀佛。” “无欲望的众生还是众生吗?无欲望的众生真的快乐吗?无征战的人世,真的就太平么?” “阿弥陀佛。” “我倒有一句实话。” “什么是实话?你之所见所闻么?” “难道虚无缥缈的幻想才是真实么?” “那你看见了什么?” “在世这百年以来,我从未见众生解脱、功德圆满,从未见无人的苦海、成空的地狱。我的大师,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你认为呢?” “因为众生从来都不完满,更无从臻至极境。众生越不完满,越是要依赖完满的佛,这样不完满的众生信仰,注定只是欲望的投射,你的佛注定要被他的信徒玷污。” “足踏泥潭,安能独善。佛难道不污秽吗?” 良久,两人无言申辩,只在沉默中对恃。 和尚闭上了眼。闭了很久。 邪焕生站着干等,以为对方要从深邃如洞的脑海中挖掘出怎样制胜的荒谬佛理。 他等呀等,等着风停了浪也平了,和尚还是不动。纹丝不动。 他放轻了脚步爬上盘结高凸的树根,来到他跟前,两人挨得很近,近的容不下一截手指头,恶作剧似的他东嗅嗅,西摸摸,和尚可能是入定了,对此毫无反应。 真够没礼貌。 他凑近他耳边,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叫:“喂!” 总算和尚睁开了双眸,目光里是冷极而怒。 邪焕生弯起长长的眼睛也瞅瞅他,然后噌的跳到一边,拍手笑道:“以为你坐化了!” 和尚听他说完,嘴角微微牵起,眼中火焰随之迟缓的灭去——他居然笑了,不是刚才那种冷冰冰的扯嘴皮子,而是包容万物的一笑。 邪焕生干脆也盘腿坐他对面,道:“你说的对。你是你,我是我,各入其道,各取所得。方才那一场争辩,你说的话我是半数也不懂,我说的话你想必觉得无理。不如这样,你我到江边垂钓,谁先吊起鱼,就听谁的话。” 和尚泛了泛眼睛。 “哎,到底答不答应?” 和尚摇摇头,手指凭空一划,大树、江海、微风如陈墨淡化,逐渐不见了。“不用。”他说,“我认输,你走吧。” “为了一条鱼,你竟然要放弃魔鬼?” “你不是魔。” “那也是祸端。” “人世为何动乱,祸端肇因为何,消灭我可有的罪过,我便不是祸端。你也应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放飞~~~~ ☆、7 苍霭白练空圣溟,法舟不渡繁花镜。阴阳幻海浪澹澹,金阳独拢一墙明。 原来悟空是去了九阳朝都,邪焕生凭波沉吟,此地较于天庭,于金蝉子而言确实是一个绝佳的庇佑之所。 九阳朝都如同一艘金色巨舰镇浮于阴阳海中心。自古以来作为神魔之间的第三方,朝都人对于两境战事向来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干涉,不插手,不偏袒。 这样一个中立国度,却偏偏出了个天庭战神。 九阳朝都乃是大名鼎鼎喻古今老家。 只不过,自代表天庭出讨魔军,由于立场缘故,他便失去了重踏故土的机会。战神战功赫赫,朝都人却从未持此为傲——征战之于朝都,无论缘由,均非光彩事迹。 他们将他淡忘。 根据邪焕生短浅的认知,如今的朝都国君乃是喻古今胞弟,人称朝都千尊的却风波。此人地位甚高,能为非凡,就连玉帝也要惧惮三分。 法珠光芒黯去,停止了指引。 悟空让他进入朝都。 可没有通令牌,纵有再高本事,又怎能混得进去? 犹疑中,一声震天高啸刮过长空,千道夺目金光自海域中心输射铺道而出,随后一只浑身赤羽的大鹏鸟,以火焰燎斓之势,风驰电掣破空而来。 硕大如红云般的双翅一开一合,扑衍出数道飓风袭地。 邪焕生猛退一步,暗自惊诧,却见那赤鹏鸟已降入滩涂,翼下余风卷起千层尘埃,万仞白浪。 避之不及,登时给浇成了泥人。他拍着浑身湿土碎石,道:“哎呀大神鸟,你可真是拉风又嚣张!” 赤鹏鸟瞥他一眼,命令:“上来!” 他原封不动的问:“神鸟怎么称呼?” “废话,我叫赤鹏鸟哇!” “哦…是谁请你来?悟空人在何处?” “千尊叫我来。” “哦…” “还不上来!” “可是…” 赤鹏鸟大眼一翻,滔滔不绝埋怨道:“你嫌我不够豪华是么?我可是和小风波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莫逆之交,有一日你们那战神妄想骑我头上来,照样一巴掌被我呼飞。此次屈尊前来载你,你就感恩吧!” 邪焕生忙笑:“哎呀,在下这满身的感激,你收到了么?” “油嘴滑舌!” 他又比了比身上:“我是怕弄脏你一身好毛。” 赤鹏鸟拿他没法,右翅一挥,顿时一蓬海水灌顶,透心清凉,邪焕生整个人给浇成一拧毛巾,头发眉毛全耷拉了下来。扪了把脸说:“这会又怕太重了。” 赤鹏鸟漫长的鸟生中除了玄奘就没见过如此磨唧的人,不屑与之交谈,长颈高扬,尖哨了一声,紧接着双翅如峦开绽,邪焕生只觉天空在头上拧了个个儿,刹那人就翻到了鸟背上。 赤鹏鸟叫了声“起!”一人一鹏便循着金光道调头回返朝都去了。 进入朝都皇宫,由侍女领着先去洗漱更衣,然后在两名宫侍指引下,上了六合殿左侧的流水堂。 千尊正在堂上剥柚子吃,还分了半个给悟空。 邪焕生站在门外,一双灵活的眼睛暗探房内。 ——果然,贫富不是差距,立场不成问题呀。 两人凭靠的圆案后头,垂着一卷人像工笔画。画中喻古今身穿白袍,胸披金甲,头顶高高簪戴一支白雀翎,足下踏一头白凤凰,湛兮神封指天奉于右手,意取不偏不倚杂而不和。黑玉剑身,栓有一绺白穗。上书:天地唯神喻古今。 画卷上方悬了块匾,幼稚的笔触题道:千古一弟 落款:一日五顿喻古今 拼搭诡异的一画一匾之下,却风波又吞下了一片柚子,而后细嚼慢咽一番,像是在品尝人间最后一口美味。 他身着浅霓羽衣,项佩宝玉,头簪一支蓝绿雀翎,腰挂一把宝蓝长剑,剑柄打造成箭簇形状,正是朝都双锋之一的元剑非剑。 正看的来劲,侍仆上去通报:回禀千尊,邪将军带到! 悟空听了,急忙丢下半只柚子,双脚蹦跳着迎上去:“好兄弟,好久不见!你看你,又胖了!” 邪焕生一记五雷轰顶,笑开的肌肉都抽搐了。 这算是热情,还是无情呢? 却风波跟在后头,腾步带风,翩翩靠近,微笑着递给他半只桃子:“路途劳顿,先吃个水果!” 邪焕生作揖:“千尊客气。从前只闻其名,不见真身,今日一见,当真是气度非凡。” 却风波保持微笑,眼神却发愣。 悟空以一种富于经验的口吻告知:“他们都这样麻烦啰嗦!” 却风波就说:“我朝都没那么多客套规矩,往后直呼姓名便可。” 主客入座。 却风波向他递了杯茶。 他说:“你方才很注目这幅画。” 邪焕生已经咽下了一枚葡萄。他仔细想了一遍,说:“世间再无战神姿,空留的传说更令人向往。” 却风波指着画:“看见那头神鸟么?他可比我那死脑筋的兄长要有趣多了。小时候两兄弟一言不合就乘着大鸟上天比试,看谁飞的快——” 屋后突然传来赤鹏鸟哀戚的叫声:“小白他死了,呜呜呜…” 却风波收住笑容,对着半只桃子叹气:“小白殉了主,教我这位鸟友躲在窠里哭了好几天。” 邪焕生无比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却风波淡笑:“人各有命,何必执着。就像他秉存黑白不两立,可正邪之间谁能分明。” 悟空插口:“却兄你说的没意思,我老孙从没见你助魔为孽,倒是帮了咱们师徒不少忙。” 却风波不以为然:“我助你,不过看在朋友一场,哪天你两眼一抹黑、入了魔营,我一样助你。至于魔类——我倒想交一两个红头发绿皮肤的大魔头咧,谁让他们瞧不上我呢。” 三人投机,相谈甚久,说起邪焕生出身,话锋一带,转到了玉帝身上。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3节 却风波少见的皱起眉头:“他么,老爱唆使我大哥挥着那把破剑四处砍人,我大哥这对耳朵难不成专为他长的。休提他。” 邪焕生忙的岔开话:“这匾上一日五顿指的何意?” 却风波笑说:“那会长身体,他一天吃五顿。” 悟空斜目:“你不是狂拽酷炫却风波么?” 却风波大笑一通:“小孩子家不懂事嘛!如今配得上这般名号的也只有我的鸟友了,脾气比他那身毛还火烈。” 赤鹏鸟又叫上了。 “却风波!你说我坏话!” 却风波回头说:“嗌!我不敢呐!你怎么还没走?” “玉米呢?今天的玉米哪去了?” “哎,不是早就说了,今年收成不好,你胃口又大,吃点苞米如何?” 赤鹏鸟狂拍翅膀:“你虐待我!我不睬你了!” 朝都遍地美景、美食、美人,千尊又是乐善好客,几日住下来,邪焕生心荡神逸,欢快的差点蹬腿。至于千尊,他避居多年,偶一寻得这样一位满嘴跑马车、妙趣横生的朋友,也是喜不自胜,大有挽留久居之意。 尽管如此,邪焕生心中明白,朝都只适合“度假”,而非定居,何况他一个逃犯,前不久还在天王面前夸口要斩魔救民。 与此同时,孙悟空肩挑斗战圣佛大任,世道艰苦,更没有独享喜乐的道理。 两人一拍即合,择日就去六合殿辞行。 却风波静听完告解,也不强留,大袖一挥说:“金蝉子在此住的安稳,你俩放心去吧!” 什么?金蝉子要留在朝都?邪焕生脱口就来:“这孩子既能感知圣骨下落,何不带上他?” 却风波简单否认了这种想法。 他说:“不妥。” “为何不妥?借两日总可吧?” “时机未到,必然折他寿命。” 悟空更无意让金蝉子涉险。办法总归会有。别的办法。 邪焕生耸了耸肩,只得作罢。 吃不到玉米仍在闹情绪的赤鹏鸟将两人送至阴阳海彼岸。 双脚踏定,前程铺行,启程的两人意气奋发、干劲十足。 他们要做的,是抢先一步夺取圣骨。 一路找寻,冗长无果。风餐露饮,日行千里,刀下救生,成了每日的庸务。 悟空半生奔走,步履坚定而有序。邪焕生就像彩蝶戏卉、黄蜂采蜜,嗡嗡的随他走过很多地方。 走过草露秋山,走过明月松照,走过鱼穿白浪,走过流云青壑,走过落丹晚霞,走过…走过一切该是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该走过的景致。 可他俩偏偏都是男人。 ——真是可笑又可叹。 邪焕生为自己捏一把汗。 “难道我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邪焕生要跟着一只猴子打光棍吗!?” 又是一个仲夏。 依然不得圣骨的线索。 邪焕生表示:瞎跑白找,不如就地住一段时日,以便收集消息。恰好脚下的濮龙江可与嵩山、九星焚城互通有无,这样优渥的地理位置当真是百觅难寻。 悟空点头应允。 邪焕生熟门熟路又变出一座宅子来。欢呼道:“进屋进屋!” 悟空一只脚摆在门槛上问:“你不会一早就打算好了吧?” 邪焕生一腔欢脱,早冲到了房门口,扭头道:“怎了?” 悟空瘪嘴吐出两字:“懒、虫。” 邪焕生嘿嘿笑两声,跑回来挽起他的臂膀,向房里拖:“你先歇口气,我做饭去。” 悟空忽的想念起他煲的那锅好汤,挠挠肚子勉为其难的说:“嗯,刚才的话我收回。” 不多时,一桌晚饭开了出来。 两人扒饭扒得正欢,山头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随之天色□□,云走雷霆,对目无语间,山那头竟传来隆隆洪暴之声。 濮龙江边三清山,细流密布,水势急而不湍,劲而不刚,在这样一个清风朗月之夜,要形成洪暴,绝非寻常。 悟空脸色舜变:“不对!是妖魔作祟!” 拂袖即去。 邪焕生腿一拉,也跟着去。 ☆、8 他们晚了一步。 三清山脚下六个村落,在黑蛟似粗壮、冰冷、雪亮的洪水击打下,如同六只初具形状的鸟窝,脆弱的不堪一击。 滂沱入地的瞬间,分崩瓦解。 村民四散杂乱的逃命,有的死,有的伤,有的存活。 洪水却如斩之不断的荆棘更加肆虐迅速的蔓延。 夺命一刻,两双默契的目光对视,定数在胸,二人同时叱咤,犹似搏浪破风的鸿鹄,共入九天。陡然出耳的定海神针纳风为力,如翼旋转,刹那中佛光破晦,一朵庞可蔽天的金云如莲绽放,生生托住奔流而下的洪潮。 同时,邪焕生一手指天,一掌控顶,登时云雷为之凝固,洪流逆转向上回流,在两股压力逼催下,竟敛化作一颗半江宽的透明水珠,被金莲源源不断的吸纳、分解,而后砰然一爆,水汽四溢,少时,天边降下一场细雨,绵软如沙,恰似对逝去性命的告慰。 “菩萨哦!活菩萨现世!” “对对对,你看,是斗战胜佛来帮咱们啦!” 幸存的人群汇集在山脚下振臂高呼,屈膝跪拜。 “喂,他们拜你呐!”邪焕生忍俊不禁,夺手去捏他的脸,“哟哟哟,被夸了还会脸红呐!” 悟空双颊像被两簇小火苗点了一下,泛出有趣的酡红。他把眼珠子滚圆的凸出来,猛的推开他:“滚滚滚!”一边收了定海神针,向四周嗅了嗅,“不明妖气!” 邪焕生凭空捻了下手,果然! “是假的。”他说。 “是化学成分。”悟空说。 邪焕生听着怪味,豁的掉过头道:“这话谁教你的?” 悟空脸也不红了,理直气壮的指责:“还不是你个损友!你看你都把我变啥样了!” ——山脚忽然传来叫骂声。 “妖女!妖女在这!” “快拿住她!别让这个杀人魔头脱逃!” 人群转而向另一处汇集收拢。 “抓到正主儿啦?”悟空身子一倾,像支脱弦的快箭,射下了山去。 屁股后边千遍一律跟着气喘吁吁的邪焕生。 “借过!借过!”悟空在人群外高声招呼。 众人转头一瞧,这不是咱们的救世佛祖么!立刻整齐恭穆的向两旁散开。 好像见到了末日的曙光。 那只妖蜷伏在血泊之中,受创不轻,头发打散了堆在脸上,明亮的眼睛怯怯窥探。 眼中一股一股泛着青光。 邪焕生瞠目结舌:“小青?!” 小青听他一叫,立刻挣扎着就投上来:“恩公救我!” 邪焕生曲起手臂,支撑她无力的身躯:“你——干坏事啦?” 她使劲摇头:“我是为了找寻汤圆下落,被魔族的人追杀,万不得已才这么做…我…姐姐去了以后我再也没做过坏事。” 坏事?她兀然垂头,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脑海中往事浮沉,桩桩件件,分不清何处是错,何处又是对。 邪焕生扭过脖子,他看看悟空。 悟空冷静的观察了一会,问小青:“你可有证据?” “有!”小青掏出一只尖耳,递上去,“你看,这是不是他们的耳朵?” 悟空接过那只尖耳,摊在掌心,的确是魔类的耳朵,尖锐的新鲜的魔耳,该是脱体不久,血液犹未凝固。 冰冷的艳戾的血。 “菩萨,你倒是说话呀!” “对呀对呀,赶快用你的绝世武功将她杀死,为咱们除害呀!” 人群叽叽喳喳吆喝。 悟空右臂一推,做了个阻挡的姿势。 村民愣了愣神,忽又喊道:“大师!菩萨!万不可被这妖精迷惑!” 悟空闭了眼,不说话。 他保持沉默。 沉默了一小会。 这一小会,却有一年那么漫长。 有人欲除之而后快。 有人欲偏袒却有心无力。 这一时,邪焕生的想法再简单不过了——小青与他缘薄,而这群村民又是素昧平生,他唯有相信悟空的定夺。并且深信不疑。 他惶惶不安。 悟空忽然厉声质问:“妖女!此次大水可是你所为?” 小青咬住嘴唇:“是。” “你可知错?” 她咬紧了牙关,怔住了,邪焕生急忙晃了晃她:快说错了啊! 她可真轻,都不够他填牙缝。 “我…我错了。” 悟空背影相向,冷酷至极的咄咄逼问:“你可愿改过?” 小青打了个机灵,眼中随之流泻出愤恨。 她顶厌恶僧人耀武扬威的施舍。 悟空豁尔转过来,凶狠逼人:“你——可愿改过!” 邪焕生跟着也惊了一跳。 这泼猴!凶死了! 小青被激的颤抖。 是怕,还是恨? 她抬起目光,向她的恩公求助。 邪焕生掉过头去,装作夜观星象。 这件事,可是由人不由他! “我愿!”她突然说。 夜观星象的邪焕生长舒了口气。 悟空转对村民,手上拈了个法印:“人有众过,如水归海,改恶行善,罪自消灭。” “我们才不管她改什么过,消什么罪哩,只求她速速偿命,别再祸害我等!” “行一善,消一罪。你们说她是魔鬼,如果魔鬼认罪改过,如果魔鬼弃魔从正,你们希望这世间多一个人类,或是多一个魔鬼?”悟空说着向人群迈出一大步。 “这…” 见众人摇摆了心神,他趁热打铁:“她若居心匪善,任何错失,我一并担下,誓言不改。” 即便不是我——他瞥了眼仰望星空的邪焕生,这胖子铁定是会出马,就算他满肚子坏水昼夜咕咕的叫,也难免有脑筋坏死的一天。 邪焕生紧接着打出一个喷嚏。谁念我呐?见鬼! 众人不语。眼中仇恨未消。 忽而,有人质疑:“哈!你朋友跟这只女妖是老相识对不对!妖的命是命,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对啊对啊,再争辩也无用!” 哎!悟空长出一口闷气,大有“只能帮你到这了”的意思。 他大方让出女妖,以一种任君搜刮的豪迈气度殷请:“你说的不错,她该死一百遍。想杀就杀吧!千万别客气!” 于是三两个村民上来,挥舞拳头。 四五个村民上来,攥紧石块。 更多的村民上来,高擎斧头。 邪焕生吸了下鼻子。 结果不出意料。 拳头、石块、利器无一落下。 从未行过凶的人,怎会随意就开杀? 人群再一次静默。信任,亦或不信任,佛的理想,妖的善性,他们权衡不下。 但若不杀,怎能交代枉死的人、挣回颜面呢? “大师,我信你!”一个长老模样的人站出来,“大师你三年前从虎口下救过我独子,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你说什么我都挺你!” “我、我也信。” “还有我!” …… 长老一票千金,风向一下子调转过去,于是三人成虎,渐渐的,趋势明朗,那些心存质疑的人都不再冒头了。 悟空又向小青:“女妖,你真的愿意么?”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是个聪明的妖类。 她说:“我愿听从大师安排。” 悟空向她伸出一只手:“那好,从今日起,便用你这双手,堆砌这一砖一瓦,扶起这一户一家。” 邪焕生不动声色,在后边推了一把。 小青就这样顺利的被他俩“扶持”起来。 从头到尾,邪焕生不置言辞,不假评论。 众生平等毕竟太宽泛、太善变,他无法衡量其中的公平与对错。 身为旁观者的他,不解滋味。 小青随他俩去宅子里住。 接下去几天,对邪焕生来讲,简直如噩梦罩顶。 因为天还没亮,悟空就拖着小青去村里搬砖头、铸瓦片。 几日下来,小青变成了盘发粗衣的村妇、悟空变成了泥猴。 ——皆是为了和谐统一的灾后重建画卷。 而他每日的职责,就是来回搬运数百只馒头,用来“投喂”劳动者。 蒸馒头是样很无趣的、充斥着炽人热气的活动。其间,他让那冲天的水蒸气蒸发掉了好些体重,也算劳有所得。 百无聊赖下,他改做花卷。 再后来,他又发明了流沙包,做成可爱的小猪形状——悟空一度不忍直视,指着包子直骂脏:善了个哉!这个像八戒! 村落重建之后,邪焕生自告奋勇负责起每家每户的户内装修任务,尽管没任何必要。 不过这项创意收效不错,美中不足的是弄的全村鸡飞狗跳。 悟空一脸麻木的看他窜上跳下,认为:邪娘子心肠不坏,就是爱瞎折腾。 邪焕生翻了个白眼,回嘴说:“谁叫我才华横溢呢!” 他也能洞穿悟空的心思,谁让他们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呢? 悟空打了个奇妙至极的喷嚏。 秋至前的最后一天,阳光尤其灿烈。最后一个灼热如焚的日子。 邪焕生碰碰悟空肩膀:“哎,洗个澡吧,没你那么臭烘烘的佛祖!” 到了黄昏,四处找不到悟空踪影。 邪焕生去江边看潮。这是寂寞人打发时光的方式。 江水平静,他看到日落。也看到沐浴的悟空。 那时,村庄飘着炊烟。一蓬蓬白色的火焰,袅袅娜娜升入天穹,象征着重归旧轨的希望。 巨大的落日金光,没入远方滩涂。那是一切的肇因,也将是终点。正如拦路僧说的,风起风又止。 回归本相。 世间所有,无非一个不灭的圆。他们都是那圆上的一点,大地细小的粒粒尘埃,树上的无名叶。 悟空褪下僧衣,赤露的身体在滩涂上投下深而小的圆影,他将自己慢慢放下去,像一尾回归江湖的鱼,涉水而去。天边残余的蜡色漂泛在湖面上,亮如镜照,他掬一捧水,水似灿灿流金,自头顶浇灌下去,流经耳背、脖颈,到肩窝处稍一折转,继而从宽阔的肩头迸溅下来。 山上奏起了暮鼓,如石穿云,似远且近,扭折了炊烟,荡漾了平波,人伏在水中央,静静,松垂的双臂与极速收缩的腰形成两片抱歉的半圆,犹似裂痕磨损的镜面,水满濒溢,只待月明。 ☆、9 秋初。 天如透海,云落青峰。 村庄里回归了应有的面貌,至少复制了残存的记忆。 田篱黄狗,流水人家,一片胜景。 合该辞别。 集市里锣鼓喧天,声腾似飚。 悍人的厄运,殒命的亡者,紧随着一两声鞭炮的炸裂,如烟轻散。 留下了鲜艳的喜悦。 灾祸往往如一把深口迅捷的断头刀,逃得了逃不了的,尽在刀起刀落那一刹那。活下来的这群人,颓而复起的一切,足以使他们用后半生追忆自身的幸运。 好运歹势,不过尔尔。 他们上山回家。山上的宅子里已是一片秋色动人。有红彤彤的柿子树,含苞微绽的□□,还有小青。 小青这会在干嘛呢?该起灶做饭了吧。 小青比从前懂事多了。刚一开始,她不做家务、拒绝教导、打扮骚浪,偶尔还喜欢胡搅蛮缠——很难想像汤圆的童年该有何种悲惨。如今除了浣纱做饭、到院子去拔苗助长,闲暇之余她还时常给邪焕生捶背说悄悄话,俨然一个“二十四孝小棉袄”;对待悟空,却又是另一种面目,若即若离,半冷不热,始终保持疏离的敬重。 她厌恶僧人。按她话说,就是“中过招”。 小青依稀提起过她的姐姐,一条带她修炼的千年白蛇,还有那个毕生痛恨的和尚——一头搅屎的秃驴。 这恨字是有多痛?在邪焕生看来,倒未必那样沉重。她管他叫秃驴儿,儿子音绵绵…同修之谊,儿女情长,尚还在一场暧昧的较量之中。 行过新起的桥,自西边下岸,有一片茂盛的桃林。林中绿叶蔽天,白芒绽地,掩面清风里尚留着果实烂熟的甜香。 邪焕生有辟谷的体魄,却无辟谷的精神。眼下五脏府空的打鼓,易发觉得那片林子雾酽海深、走也走不完。 悟空像牵着一匹骡子似的拖着他走,心想:幸好你不是小白龙,不然我师傅都不知换了几个了! “你听,有人!”邪焕生突然道。 “是琴声?” “是胡琴声!”他有些动容。 “你…喜欢呐?”悟空忽有不详的预感。 “好多好多年前,去西疆避难,方圆百里不见一人,倒总能听到这种琴声…” 胡琴声穿越百年,依旧搅人愁肠,他说着兀自陶醉起来,“那声音就像猎鹰翅膀上飘落的羽毛,过很久很久才落到地面上。” 悟空一头雾水加十分眩晕,歪着脑袋打量他,只见他圆润的脸上已浮现出祥云朵朵,幸福又飘摇,果然果真的确,邪焕生的文青症又复发了。 他还在闭目自语:“呀,你听听,一个没有心事的人,是绝对拉不出这样好听的琴声——走,咱们去瞧瞧!”他拽起悟空的手,好像一条投钩的蠢鱼,径直冲入桃林反方向。 到了地点,拉琴的人却已放下了乐器。他赤着半边胸膛,黑发低垂,眼神孤独而狂傲。 是那个雁三郎! 他削石作案,用来摆他两口宝刀,那两把刀,一把浑厚,一把苍秀,刀鞘貅黑龙纹,上边分别镌着“一夕年少恨江湖”、“一脉孤烟万事枯”。 都是汉文。 他脚下,立着三坛酒,红泥封盖,醇香四溢。 “好事坏事,这般兴致?”邪焕生向他搭讪。 “无。”对方惜字如金。 “你有心事。” “怎样知道?” “无故事的人拉不出这样的音律,无感情的琴声吸引不了我。” “有话直说,少空费气力。”好山好水,美酿佳音,那雁三郎却没心情同他斗花腔。 邪焕生不由暗忖:果然性别才是交流的阻碍,倘若我与悟空是那妖冶的青白二蛇,他是否会稍解风情呢? 只好快语:“哎,好吧。大侠,敢问你为何来此?” “了一桩恩仇。”雁三郎轻松一个抬手,手里就多了一坛酒,“你们可以回避。” 可他就不。 他对着他劈落的石块同样轰出一掌,化石为凳,然后堂而皇之的坐了上去。翘起二郎腿。 悟空全程呆若痴鸡,这会跟着坐下来,习惯的盘起双腿。 “你把这和尚带坏了,”三郎半边嘴叼着封盖,眼波流转,暗含笑意。 酒香更浓了。 他哧的吐出红布,大口饮起酒来。酒液沿着两腮漉漉淌下,像大漠孤烟里晶莹的河,汇集在山峦凸起的胸膛上。 那儿纹着一条青龙。 邪焕生盯着那条龙,只觉一瞬的迷晕——一件遥远的事物袭上心头,似曾相识,却遍思不得。 忆不可追,岁不可溯。 这会,风起了,人也到了。 是个偏偏美少年,头戴半旧的道冠,长剑佩腰,广袖如云。 那口剑,敛一身锐气,淬万夜星辰,是一把上古神兵。 难怪三郎说:“我败,留命,你败,留剑。” 一介刀者,要什么大宝剑?奇怪。 “错了,是人死债消,剑亦不存!”少年抽出一条绸带,缚住双目。腰间佩剑,也蓄势待发。 “江湖由来本快意,何惧一剑泯仇情!”三郎洒脱的大笑,随之一掌拍在案上,顿时,瓢冲天,酒飘雨,双刀铮然奏骄气。 少年不容抢先,转身便是三尺出鞘,如湍急奔。 “哎呀酒!”形势危急,邪焕生连忙跺了下脚,两坛酒旋转着弹上半空,一左一右抢在怀里。 雁三郎运掌化气,飘然拂去那一剑的刹那,还不忘向他鞠躬。“多谢。” 邪焕生被这一鞠躬弄的心神远追,不自觉操起了瞎心:这男人,诗意的挥刀汉,该能制住小青吧? 恍神间,那头刀剑一挣,两人已双双纵上枝去。 “云为屏,洲作障,天地相顾两苍茫。枝头双鸟搏生死,留得闲人空赋诗。打个架还不让看了,真无聊。”他给自己启了坛酒喝。 烈酒穿肠过,烈烈似火灼。头上那一场悍斗,也如酒气横冲,激烈非常。但见满处烟尘蛇起,木悬枝扑,人于其中,便像是落进了瘦马驼着的轿舱当中,不得安宁。 悟空闭眼端坐着,浑身一颠一颠,仿佛刚嗑完药。 他好斗,但绝不盲斗。 “喂,我说我很无聊!”邪焕生气恼的戳他,“你,不会涅槃了吧?” “静心。” “静不下。” “拿你没办法,说吧,又想玩什么?” “你闭着眼,不妨猜猜那两人各在何方。” 悟空依言静听片刻,指着头顶道:“劈砍如风,气掷寰宇,是刀。”过了会,又指着另一处“锋走极端,声如碎玉,是剑。” 两团人影,几度纠缠。“——刀剑齐鸣了。” 酒饮尽了,残枝遍地。 啊,清风朗日,碧海云天。 这时该有点浪漫才对嘛。 邪焕生兴致冲冲,从乱石间找到那把胡琴,架起腿,深锁眉,学起那雁三郎的模样,呲拉呲拉的演奏起来。 “你浪漫起来还真特别。”悟空说着双腿突然像失去弹性的皮筋唰的耷拉了下来,而他的表情就仿佛下了阿鼻地狱,特痛苦。 “怎么说?” “呀,这琴声还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只听扑通一声,那谪仙般的剑者一屁股栽到了地上。“你!那个比较胖的!是不是有病?!”他一把揪下眼前的绸带,指着就骂。 邪焕生顿时觉得天大的委屈。怎么,他的琴声竟有如此不堪入目,叫一个文雅剑客都失去了语言素养吗? “来,方才未及介绍。在下邪焕生,江湖人称‘灵魂演奏家’,幸会幸会。”笑兮兮的搀起剑客,顺势握了把小手。这一把,全当是诋毁费。 哼!剑客羞怒地推开他。 雁三郎跟着跳了下来,佩服的五体投地:“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邪焕生厚着脸皮:“无妨,你们接着比试。” ——他们却已经比完了。 原来琴声一出,两人便下赌,谁先掉下去谁就输了。 刀剑对决,最终剑者吞败。 战败者抛出古剑,像只认命的公鸡,昂起脖子:“杀了我吧。” “我说过,留剑不取命。你走吧。”雁三郎傲慢的转过身,摆手相送。 少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了剑。 目送他离去,雁三郎拥剑入怀,态度依依,像是一颗无从着落的游子之心投到了依靠。他生的粗枝大叶,纤巧的古剑握在手里,更显的细如卷尺,那赭红的剑鞘上,翩翩然伏着一行小篆—— 一改西风云淡月,一瞬沧桑岁凋年。 原来是一对儿。 邪焕生识趣的抛给悟空一记眼色——灯泡兄,还不赶紧走!悟空连连点头,脚不沾地就跟着他跑了。留下最后一壶酒。 ☆、10 北雁南向,月明星稀。 浓而寂的夜,如一盏酣茶。 邪焕生夜起口渴,借着月色倒了杯水,撒开喉咙往肚皮里倒。喝干了才发现是泡烂的酽茶,夜色般浓到窒息、能够令人精神一晚上的大浓茶。 正逢多愁时节、上火佳季,一杯冷水下去,愣是烧出一腔无名火:无量你个天尊!谁大晚上泡这样一壶茶摆我桌上?对,一定是小青!这个坏蛋,明早就罚她抄道德经! 滚回床上,邪焕生忧心忡忡,因为睡不足觉他就会水肿,可是,天哪,他的脸已经够大的了! 他抱起一只枕头,心有戚戚的开始数猴。 夜,寂寂。 猴子越来越多,庞可占山。 直数到后半夜,才昏然睡去。 睡梦中依稀有乒乓缠斗声,既真切,又遥远。彼时人已神思混沌,稀里糊涂,全凭本能的分析——日里目睹的那场战斗,仿犹眼前,余音未绝,容易心生暗鬼。罢了,一切皆是虚无。 半夜酣眠。 再睁眼,天已亮了半个,而窗外打斗声尤烈。好像一团火焰,卷入足够多燃料,酝酿足够多的时辰,终于轰一声炸开来——小青与悟空集体从屋里窜了出去。 歹!谁又跑门口干架!这还有完没完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4节 邪焕生暗骂一句,亦是冲了出去——没那他俩迅捷,原因是输在了稍低的血压水平上;更何况,他脚上穿着床底下拖出来的木屐,其一纤一维皆出自小青之手,样式有点儿像僧鞋,不大好走路。 三人拥挤着来到门外。 门外,又是那天煞的雁三郎。而他的对手,从白天的一个道士,变成了一群道士。 一天打到晚,活得也是辛苦。 雁三郎长发汗湿,脚步狂乱,嘴溅黑血,该是中了剧毒。反观那帮道士,冷锋相向,攻势凶狠,大有赶尽杀绝之意。 “这名刀客想来并非恶徒。”悟空同他眼神交汇,邪焕生稍一点头,闪身相挡,随手一掌挥出,根基较弱的几个顷刻没了踪影。 带头老道见来人厉害,又是素不相识,不好冒犯,只得随势挽了个剑花,好言相劝:“我乃全真长生子刘处玄,拜会。近日我派有一反叛冠子,名唤解商子,与这奸宄合谋,盗我镇山宝剑,今日特来捉拿罪犯,望壮士莫来插手!” 他目光所指,正是白天那剑者所舍古剑。 邪焕生道:“哦?这宝剑有这等重要?” “此剑乃久远之前太上老君亲手托于弟子,后入我教,让我等世代传守、不得面世。” “面世会如何?” “这嘛…”老道欲言又止,“此物一旦流离尘世,必然招致祸端。” “哟,又是一口一个祸端大劫,说的这样神神神秘秘,必定有鬼。”小青很不屑。 “休听他胡说!”雁三郎呛声,“此物本就是我类所有,是他们杀人取物在先!” “你俩各持一词,我们又该信谁?” “我之所言虚实,犯不着以苍生性命为注,”老道一声冷笑,劝不动他俩,他转而对悟空循循诱导起来,“大师,你也是出家人,当知己任之重,妖邪祸世,天理难容!” 悟空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眼下他被老道打成了中立派,他的一句话,可成了跷跷板上最后一块石头。他慢吞吞的说:“抛却任何言论,我且问你,这名刀者所中剧毒,与你等可有任何关系?” “图谋不轨,自有报应。”老道闪烁其词。 “是,或不是?” “…是。” “哈,名门正派,居然下此毒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小青叉腰相讥。 “存剑阁向来由我护守,今有失职,我心焦如焚,才出此下策,与师尊无关!”老道身旁的一名弟子,挺身为他师傅洗脱冤屈。 “是我教导无方,等回转嵩山,自会发落。”老道拾级而下,配合无间。 适时雁三郎力已不济,汗如冷泉直落两腮。邪焕生见状,立刻伸过手去,想为他借力。他却断然的推掉了。 悟空暂且无言,只捋下腕间的佛珠,放在掌心一颗颗转动。他一转那佛珠,就跟邪焕生吃东西一样,都是为了助于思考,所以,一旦他手里没了佛珠、邪焕生口中没了食物,啊,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两人不觉飞快对视,并嘴浮暗笑:这毛病,绝不能让小青知道! “贫僧今日所见有三。第一,弟子下毒在先,非正派当为,为人师表,阁下也应有相当责任;第二,刀者中毒之后,你等仍以众剿寡,胜之不公;第三,阁下口中所言那名弟子,贫僧有幸见过一面。那时,解商子与这名刀者以剑为赌注,以武力分胜负,最终刀者胜剑者败,此剑才落入他手。由此推断,在那场决斗之前,此剑一直在你弟子手中,盗剑之罪,何来合谋之说?事有缓急,策论先后,如今当务之急,是寻回那名门徒,再作盘问。强取豪夺,对于一介名门正派而言实乃不智。” 双方沉默良久,各忖后路。 无言的对视,真是一种天大的尴尬。 好在,伤病员恰如其分的于地面吐出一口黑血,而后身摆如钟,乖乖坠入邪焕生早有预感的怀中。邪焕生紧了紧手臂,却见他已面如死灰,奄奄待毙。 支持这样一头面孔灰扑扑的巨兽,比想象中要困难许多。 “贫道敬两位是好汉,方才待之以礼,此事系我教内务,忘两位勿再插手!”老道怒眉冷目,不耐烦再啰嗦。身后那一干道士,也接连磨剑擦掌,跃跃欲前。 邪焕生一看又是群一言不合就要掀老巢的,登时起床气就上来了。 “放肆!”他气呼呼像一只出炉的包子,随之掌对南山,纳气运劲,只闻轰隆一声动地彻响,立刻山壁上现出一个硕大无朋的“滚”字。“若再进犯,休怪我不留情面!” “哈,自古邪不胜正,我有何畏惧?” “切,你自然不怕,你有太上老君呢!”邪焕生说着,心中更觉不平:有什么了不起?老君他还是我茶话会老嘉宾呢! “此人此剑,我保下了!”他毅然决然抬起了巴掌,准备随时伺候。 “不用。”悟空轻轻摁下那只万能的巴掌,同时递了个眼色,“此人此剑,贫僧保下。作为对应,那名叛逃弟子,贫僧愿代为追回。待真相大白,若阁下所言不假,贫僧自当上山赔罪。” “不许你凑我热闹!”邪焕生忙的踩他一脚,狂飞眼色。那雁三郎究竟是何种人物,说到底他也不甚了解,仅凭着一眼合缘,才出手袒护的。更何况,他一个半神半魔之身,竟不敌一群人类?想到这一层,邪焕生又后悔起来。如果说他的性格中有一样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以貌取人,而悟空又像魔虫上脑似的老爱给他买账收拾。 十足的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 “妈呀痛死我咧!你是又重了吗?你脚上这鞋又是什么破玩意儿!”悟空受他一记重踢,立刻痛骂,骂完了又像精神分裂似的板起俊脸,回到一代高僧道貌岸然的样子。他看紧他,一股两肋插刀的义气自天灵盖直冲云霄:“你的热闹就是我的热闹,有区别么?” 一句话说的邪焕生身心舒泰,不再追究了。 刘处玄不屑:“你有何能耐为他作保?” 悟空一撩袍角,大声说:“我乃斗战胜佛孙悟空!” “你…你便是孙行者?”刘处玄以他多褶的表情深达质疑。 ——也难怪他不认主,因为根据民间传言,齐天大圣孙悟空乃是一只无时无刻不在抓虱子的、患有多动症的毛绒动物。 “你可自去应证。”悟空的个性,向来是能打就不动口,这会无缘无故愣是逼着说出一长串道理来,自然累的半死。他口干舌燥,豁出铁棍指了遍南山上的“滚”字:“不想吃大棍就乖乖回去!” 这句话倒深深符合了刘处玄心中孙行者的形象,他一脸信服的回去了。 ☆、11 “人走了,你也该清醒了。” 天过午时,邪焕生才吃过早茶。 那雁三郎在他床上赖了有近三个时辰,横看竖看,怎样都是一具比活人还健康的尸体,随时可以诈回来。 这不,待他支开了悟空小青,他便从容不迫的翻起身来,目光锐利的扫视四周,精神烁烁如一头睡饱吃足的猛虎。 “别怕,这里只有你我。”这点时间,邪焕生将他细细打量,“装死装了这么久,累的很不是。你倒是说说,嘴边那墨汁用的哪个色号?” “人生如戏,全凭驴技。我是故意引他们来这的。”雁三郎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泰山压顶不弯腰,弄的邪焕生连骂他的兴头都没了。 “就知道。你这人光看外表就很欠揍。” “你不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何骗我么?废话,当然是欺我老实咯。不过么,这不是首要问题。我就想知道,你同那丹贝勒是何关系?” “他是我救命的恩人、授业恩师。” 邪焕生听罢,连连摊手:“完了,完了完了,我要跟你分道扬镳!” 雁三郎面露讥色:“怎么,你打算跟那和尚抱团一辈子不成?” “干你屁事!” “你…”雁三几次坐起,都被重重摁了回去,他斜躺在床畔,静而持久的望着眼前这个邪焕生——邪焕生目光里空白如洗,什么也没有。他从他身上得不到一鳞半爪落实的答案。 “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么?” 他绝望的问。 “我在世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千千万万,你我即便曾有过照面,我又哪里记得清。”邪焕生抓抓头。 “大哥,我…” “别,咱俩国籍不同,套近乎不管用,还是维持彼此高冷的形象比较好。”邪焕生很确信。 雁三郎见他一双坦荡荡的大目凝视,知道追问无果,难免失落至极。一拳捶落,伴随一声叹息。“哎,造化弄人呐!” 床垫上,很快出现一个坑。 “我这床很贵。”比起他的造化,邪焕生更关心自己的家具。“做人嘛,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的真诚。我问你,这剑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你既一无所知,又为何替我作保?” “既有保你的能力,何需保你的理由。” 雁三郎半张着嘴,几近出口的言语死在了他强悍的逻辑之下。“哈哈,哈哈哈…”他气不成声地笑,“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般,奇妙得不可理喻。” “你我的往事,我日后自会追忆。”邪焕生道, “还是先说说你的剑。” “我的剑…”雁三郎左右顾盼,眼光焦灼。邪焕生从床栏上取下那把配剑,横于两人之间。朱红剑身,于金阳下泽光铄铄,俊俏又生动。他捧起它,指尖温柔的摩挲,一改西风云淡月,一瞬沧桑岁凋年,怎样的往事,或喜或悲,仿佛全数涌上了眼前,遐思无限。“你可记得彧兰君这个名字?” 邪焕生耸肩,自然是…闻所未闻。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便知道了。” “可以。等你伤好了。”毒患虽微不见力,身上那几道剑伤却是真。邪焕生又将他摁了下去。 “伤?哈,你真看不出来,”三郎矫健地跃下床去,“区区人类,真能伤得了我?” 邪焕生给他气到笑:“哈哈哈哈,我果然需要练脑!” “你那两位朋友呢?” “和尚采药去了,小女子跟着。” “他俩合不来,你真放心的下?” “合不来也不至于打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关心你。”雁三郎大言不惭地道。 邪焕生指着他叫:“我去!你偷窥我!” “谁叫你目标大!” 邪焕生听得两眼发直,他自嘲:“世道在进步,我也要进步嘛。你看,我这样快就学会了交友不慎,还学会了农夫救蛇。” “说不过你。走吧!” “去哪?” “躬雪兰涧。” “远么?”远的话,他打算叫匹马。 “说远不远。普通人要走三天三夜,你我么——”只见雁三郎弹身一跃,步踏如飞,眨眼的功夫已不见踪影。 这急性子!邪焕生跺了跺脚,扯开腿跟着也跑了出去。 两人一顿赛跑,龙卷风似的迅速。 两阵北来风,向南又向东,刮落草地中。 “便是此地了。”雁三郎突然定步,一息不喘,很轻松的样子。 邪焕生却没他那种风度,连冲出十来米不说,还当场砸出两个深坑。气喘吁吁的埋冤:“哎,你不能提个醒么?” 雁三郎上去拿脚试了试坑的深度,有点儿嫌弃。“你是多久没运动了?” “我是养起来先藏着!”邪焕生拍着满头灰,发现对方一路奔驰,居然片尘不染身! 真是丢脸丢到家! “躬雪兰涧便在前方,我带你深入。” 雁三郎说的前方,只有一道狭长的穴口,深似天堑。进入穴口,只见岩石蔽穹,腐枝盈地,大片的水晶兰花以腐物为养料,一颗一颗如露凝结。 螫人的寒气,诡谲的异境,为何这般熟悉? 邪焕生面露异色,被逮个正着。“可有想起什么?” “无,并没有。”他矢口否认。此时痛觉自身应了那句“五行缺脑,命里缺氧”。试着改变话题:“文艳彬彧,渊然深识,怕然执守,躬洁冰雪。这白兰花类于出淤泥而不染之青莲,但愿你口中那位彧兰君也是此等人物。” 这四个字四个字的是什么鬼东西!雁三郎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实不耐烦,一声喝道:“说人话!” 邪焕生一肚子还欲宣洩的书袋子结结实实给堵了回去:“我是夸彧兰君坏人堆里长出来的老好人!” “六弟是个好的没错,可叹苦心一片,终是一步错踏。”雁三郎意味深长的说。“很久之前,远古之时,曾发生过一桩大事。我想让你了解,更希望你记起。” 他说着兀自探入。 邪焕生一语不发,跟在后头静观其变。 路途穷尽,只见白兰簇拥下,墩立着一座岩坛,台面三尺见方,四周蓝光掩映,如鬼纳气,说不尽的怪异。 殊异景象,震的邪焕生不能自已,不由问:“这件事很重要么?我还必须知道?”要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每样事物均是守恒的,知晓越多秘密的人,活得也就越沉重。 而一桩横空飞来的“惊天”秘密,足以让任何人手足无措。拒之受之,谁能判断? “你说呢?”雁三郎纵身上坛,一个潇洒定步,身后古剑应势而出,在当空旋转,霎那穴内昊光沛然,殊象环生。满地奇花异卉似有感应,纷纷瞻首仰盼。 空气薄了,风,也淡了。 时空仿若静止。剑,急转直下,似有一股无形力量的催动,深深没入岩坛。 风止了。人不语。只有兰花还在簌簌抬头。此时,荒默洞穴中荡起三声钟响。 这钟声,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末日重蹈,或是—— 来不及充足考量,岩穹顶处时空已古,目极所望,尽是深海沧桑、怒浪翻腾,无人生还的苦海、与众生炼尽的地狱之中,圣邪鏖战之景,如云马疾奔,转瞬而逝。终于玄光尽褪,徒余七行金色字迹鎏于石壁,历历触目。正是: 狼烟蛰起荡六道,揭谛五方雄兵布。 三龙聚首怒对天,邪能慑慑造世劫。 龙吟过处无神迹,天将气短威难施。 如来圣掌佛光现,两极衍生道伏魔。 应者殒身万饬谷,名曰不死命却无。 震者寂灭太阿出,嵩高峰回岁蹉跎。 离者化鸢风散去,冷观江山待事诛。 ☆、12 接着又是三声钟响,一切异像都消失了,好像一场海市蜃楼。 “以此观来,原本应该有八龙才对。其余五龙去哪儿了?”邪焕生问。 雁三郎听他说到这,眼神愈加流露出不屑 “啧,”他道,“我就不明白,同个爹生出来的,你这注意力怎么老那么奇怪呢?” “谁说我和你一个爹出来的?你长那样,我长这样,咱家庭得多离谱才能生出我们这种的?” “那我问你,你初醒之地在何方? “…”邪焕生倒吸一口冷气:瞧这逼人投案自首的小口气… “八龙的事都想得到,这点倒不记得了?” “你先告诉我八龙的事。” “也好。我父夔封化之时,曾吐出八颗灵珠,百年后幻化成龙。其中五条被咳咳…如来老头子一巴掌拍死了。” 这么丢脸的事迹,难怪他不肯说。邪焕生沉吟:“我知晓了。” “你的回答呢?” “从哪儿醒来又非我可选。” 雁三郎看了他一会,笑了:“不到黄河心不死,你想逃避么?” “逃避什么?” “你被那和尚带坏了。非我类者,你竟疑信其善性。” “信人人信,这是好事哇。” “哈哈,我就知道。从前是六弟,这回轮到你了!” “嘿——我怎么了你这么教训我?你是何用意?”邪焕生大眼珠子一下子就瞪了出来。 雁三郎面不改色:“不然你以为这地方怎么来的?” “我知道还跟你来阿?拉琴拉傻了吧你!” 一句话呛的雁三郎气充语塞。 “就这样!别说话!好好缓一缓你这股蠢劲!”这会他也气,莫名的火气翻涌,得冷静一下。 雁三郎突然站起,开始来回地走,目含怒怨,过了会,竟捧着宝剑盘腿坐下,耷拉着脑袋瓜,生起了闷气。 “哎,这样就没意思了嘛!”邪焕生的心肠软的像根烂香蕉,看他一脸被打击到的样子,连忙跳上石坛,好生安慰,“好吧,我说!原先从万饬谷里出来的时候,我确实是一尾龙,不过被玉帝炼去了原形。我是…龙,够了么?”说着去拍他肩膀。雁三郎又一次避开了。 邪焕生尴尬的甩了两下手,这男人怎么这么别扭! 倒是他怀里的剑,悄悄调转了方向,在他腰间轻轻戳了两下。 “你瞧,”邪焕生乘势说,“他让咱俩别生互相的气。” 雁三郎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那件事你别怨他,他就是太天真,心又软。” “我不气,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气个什么?”邪焕生说,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拍三郎的背。“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都跟你到这了,你倒是和我说说?” 这回雁三郎没有躲。他低下头:“太长了,我不大会说话。” “我听得懂就成。” 雁三郎点点头,然后长篇废话的将当年之事讲了一遍。 当初两相酣战,各有损伤。八龙这方前有五龙丧命,后有老君与如来下战书,形式不允乐观。老六,也便是震龙彧兰君,擅自上天庭和解。玉帝向他出示早已拟定的和战书,道:如今三龙之中,长者能为最强,战意也最坚决,但念他应龙之能,或可造福人间,我不要他的命,只愿他该过归善。这三更忘忧水你让他饮下,我自有和解之法。 彧兰君领药而去,一方面存疑在心,一方面又对亲生大哥下不了手,于是干脆掉包了灵药,全自己吃去了。 岂料三更忘忧水并不像玉帝所说的那般简单。双方又一次的枭战中,彧兰君受异念困扰指引,居然临阵倒戈,背后重伤应龙。败局终铸。而那战无不胜的应龙,稀里糊涂被最疼爱的小弟扫了一尾巴不够,还让如来老君轮番骑在头顶上痛打。事至末尾,三郎逃了,六弟被铸成了太阿剑,大哥么… 雁三郎以极强的主观语气说:被打成了现在这个傻瓜。 “哎,”邪焕生问那剑,“你下不了手,干嘛自己喝去?” “因为他傻得上道。”雁三郎急忙辩解。 说了还不如不说。太阿剑气得挣脱出来,索性躲到了邪焕生背后。邪焕生抬手拍了拍剑柄:“奇怪,之前没这样活跃呀?” “此地本就是他以最后灵识所蕴化,想来是为了还你一个真相。他知错了…” 哎,那又如何?邪焕生微叹了口气——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前因后果,思寻一番,脑海中忽然亮光一现:“你和解商子…乖乖,你俩竟是一伙的,迎场作戏,倒叫咱们作人证来!” “怎样?” “算计得如此辛苦,可是为了你这兄弟” “手足之谊,不过为所当为——他也是你兄弟,你忍心看他变成把剑么?” “呵,你还说我与和尚为伍,自己也没好哪里去。那解商子不也是个道士?” “他都不是了。” “哦,那你比我还恶劣,都把人家骗出教了!” “我说你!永远不着地!”雁三郎咬牙提拳,咄咄的骂道。 “分明是你先嫌弃我!”邪焕生比他还多捏了一只拳头。 “对对对”雁三郎没好气道,“隔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想扁你!” “你不是我对手。” “可以慢慢精进。” “少来,精进了这么多年,也没练出多大本领。你还比我多两把刀!” “你这么爱斗嘴?” “我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抬手就将巴掌送!” “你要与我动手?” “随时奉陪!” “来就来,谁拍谁——” 两人说着就要动手,却见石壁上出现一行字:“两位,这是我家。” “不要紧,我们出去打!” 字又变:“我是让你们别打。你们是不是亻”——到此处顿了顿,又删了后半句。 “大哥,六弟说你傻。” “三弟阿,他是说我们。” “……你叫我什么?” “该死!” “大哥…?” “唔。” “我们救出六弟吧。” “唔。” “你是答应不答应?” “自然。要怎样办?” “太阿本就是龙体所化,龙气如今封在雷峰塔。只要龙气回归龙体,六弟便可复原。” “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好办法。” “这是唯一的办法。” “三郎…” “嗯?” 邪焕生异想天开起来:“你说…雷峰塔上辈子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猪油蒙心、烂事做尽的臭虫,这一世被定了形、人人都要推倒它?” ——小青还日夜想要着打败法海、推倒雷峰塔,救出她姐姐白妃呢。 “切”雁三郎反手推他一把,“多大岁数了,尽想废话。一句话,答不答应?” “不是我不答应,你可知道,雷峰塔一旦崩毁,钱塘江必然洪灾肆虐,殃及两岸无辜性命。” ——这毕竟是人的世界,不是妖和魔的世界啊。 雁三郎冷笑:“看来,这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我的大哥也不是原来的大哥了。” “我又怎么变了?” “从前你只护我们八人周全,如今却想着那些可笑的人类,哈,你和那和尚有何区别?干脆出家去得了。” “出家?”邪焕生绕了两下头发说,“哎,为了这头秀发,我才不会。” “少不正经!” “从前如何,我们可有得到任何好处?还不是落得四处流离。这一回若不布施齐全,少不了天庭又派下人马,旧事重操,这对六弟难道是好?” 雁三郎听了不吭声,还在纠结大哥变了这桩大事。 “当年天庭赢我们,或许不光彩。但如今的我,也未必赞同咱们的做法。” 雁三郎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愣了神。确认似的低声道:“你只是忘了…” “是啊,我全忘了。失去记忆,人也随之改变。我既乐于改变,你也该为我感到高兴嘛。” “他们剿杀咱们的时候,可有这般讲理么?”雁三郎跳起身来,追忆过往,他愤怒异常:“他们为何要杀我们,你可清楚?” “因为血缘亲脉,因为父债子偿,因为咱们是夔的儿子么?” “是!” “怎么,小子你还想着报仇?” 雁三郎双手背着,转过身去。“不是。” “你这脾气是打一开始就这么臭么,还是给大漠的风涮成这样的?” “不许你转移话题!” “那我不许你对我这么没礼貌!”邪焕生学习玉帝摆出了威风八面的架势,“我是你大哥!” “和尚都是走狗!” “你说的走狗在一派掌门面前保下了你!” “我不需要!” “你…”和他说话怎么就这么累?邪焕生抚着胸膛给自己顺气,“我没说不救,只是计划尚未完全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不必再多言!”雁三郎头也不回跳下石坛,随后喊了声“六弟”,剑也跟着去了。“这会解商子已经动身去了杭州,孙悟空不是要拿他归案么?你俩是不得不去了。” 他扬长而去,志在必得。 邪焕生在后边大嗓门道:“喂!忘了和你说,三把兵器全插背上,像烧香,不吉利!” “住口!” “你呀——” “闭嘴!我在路上等你!”他脚步一住,“应华焱。” ☆、13 悟空与小青采药回来,邪焕生已歪在躺椅上闷了好久的茶。 小青丢下篓子,上去便是一连串发问:“今早锻炼了没?茶喝了多少?别和我说你就这样躺了一天!” 邪焕生挥着斗鸟棍“啾”的叫了一声,懒洋洋的说:“刚走了好些路呢。你看我,脸上的水肿是不是下去了?” “唔,”小青像牙科大夫一样将他的脸掰过来推过去,来回折腾,“好像是有点瘦了。算你老实!” 邪焕生手里的斗鸟棍霍尔一转,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两下:“没礼貌。进屋休息去。”又掉过头“阿空,别瞎忙了,人都走了。还有,你要拿的解商子和那刀者都去杭州了,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去杭州?!”小青立刻雀跃了,“算我一份!” 是啊,杭州,她魂牵梦绊却又难以启齿的地方。 悟空皱起眉头,目光深深浅浅:“阿生,你我单独一谈。” 小青不肯,昂着脖子说:“凭什么不让我知道?这也是我家!”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回房歇着去。”邪焕生摸摸她脑袋,又推了她一把。小青蹩着脚翻着白眼恋恋不舍的走开了。 “走,到我屋里去。”邪焕生起身说。 悟空点了点头,跟着钻他房里去了。 这次“单独一谈”并没有谈出如何出辙的结果,最后结论还是要去。 不过悟空也是聪敏人,那解商子甫一弃剑,便匆忙赶往杭州,而雁三郎又对他的行踪了然指掌,其中端倪,不可不让他疑心:“他二人的交情恐非单纯,此番动机更耐人寻味。那三郎走之前,可有与你说起过什么?” 邪焕生心想石壁上的话若是真,那自己该也属魔类罢?便只说:“他走的急,未及细问,不知也。” 悟空心中存疑,却也不急着追究,只半垂着眼皮子,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邪焕生想他那颗精明的大脑门里大概飞快溜了几十道弯了,连忙岔开话题:“小青也跟着去么?” “这嘛…”令人担忧、快速运转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悟空点了点食指,缓缓道:“她去了定是要救出白妃,你怎样看?” “我怎样看?我又不是元芳。” “阿生!” “好啦好啦,”邪焕生摆手笑道,“若不殃及无辜、那白妃出来之后能够向善,我自然…自然尽力一助。你想,她侄子与金蝉子年纪相仿,却自小母子相隔,是不是怪可怜的?” 悟空道:“嗯,说起来金蝉子也是个孤儿,从小跟他小姨过,遭遇竟是相同。” 邪焕生听了,顿时脑电波弯弯,起了天马行空的幻想:“你是怎样识得金蝉子的?” “那年听菩萨说长水村有一孩童乃师傅转世,就一路找了过去。见到那孩子,问他家住何处,叫何姓名,他死口不说,好似早就认得我一般,只道:你叫我金蝉子,记住哦,这名字只有你可叫!你说奇不奇怪?”悟空说着一脸诚恳的向邪焕生征求意见,邪焕生脸上却写着:故事编的不错。 “哎!就知道你不信!” “信啊,我怎么不信?”邪焕生不但坚信,还送给他一个大拇指,“可以,这很佛门,这很迷幻。” 悟空有点儿羞怒,重重将他的大拇指拧了回去:“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还须问问我的一位朋友。” “谁?” “法海。” “法海?你朋友?”邪焕生眼都直了。 “一问肯不肯,二问如何做。” 邪焕生摊摊手:“得,那就是不成了!” 悟空却道:“你别急。说来你可能不信——” “不是可能不信,是又不信。”邪焕生插嘴。 “少屁话!”悟空提起了腿,对准他的大脚趾碾了两下,之后又平静说:“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些年法海一直在找寻雷峰塔破封之法。” “哦——?”邪焕生抬起半边眉毛,阴阳怪气的说,一半由于痛,一半是真的不可置信“他不是嫉‘恶’如仇么?再者,雷峰塔既然是他一手封印,为何连他自己也不知破解之法?” 悟空道:“你想的太简单了。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一个道理。” 邪焕生迟疑片刻,问:“他可有找到方法?” “当年盖下封印费了太大功夫,而破封之法不过是天方夜谭。” “怎么说?” “除非将整座塔身一道拔起,启动金钵法印的同时,钱塘江上涨潮水还须有人阻挡,待白妃破封,雷峰塔务必即刻归位,潮水便可自然回归川海。施法过程不得超过两刻,不然后果难以设想。” “阻挡潮水…”邪焕生沉吟,“可有适当体质的人选?” “有,但神灵已故,不可追也。” “神灵?” “那是远古之神,名叫应龙。传言此龙有吞吐蓄水之能。另外,即便应龙再世,法海早已去除金钵起塔之效,现在的金钵只能助其降落,故此拔塔之法依旧头绪全无。” 其实还有样事物可以拔塔,那就是太阿剑。邪焕生按着没说,只问:“应龙?” “是。怎啦?” 他脸色变了一变,装模作样道:“听玉帝说,他是魔龙…” “夔王当年可也是五海龙王之首,他儿子怎么不是神啦?不过么…”悟空语气复杂,“神难道不能成为魔么?咦?你看上去有点古怪哦!” “哪有!哪有嘛!”应龙,拔塔,太阿剑…恍然堪见门道,邪焕生当即劝慰:“此事我也会设法处理,你不必太过担心。” 悟空缺乏信心的“嗯”了一声:“那何时动身?” “他二人去的迅速,你我也须加快脚步。依我看,不如打点行装先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明日过午出发。” “为何不天亮就出发?” “你这不废话么,一大早的你见我起来过么?”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5节 悟空歪了下脑袋,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情:“也罢,随便你。”说了就走。 晚上吃饭,少不了将计划说与小青。小青听了,嘴里自然是一百样好,一头热血,恨不能太阳杀死了月亮直接上岗。 这一夜,满肚子小秘密的邪焕生又没睡好。及至日头出山,才觉得昏昏然。美梦做到一半,就让悟空抽了枕头:“起起起!” 吓得他闭眼就喊:“哎呀有刺客!” 悟空照着肚子轻轻搥他几下:“喂喂喂,时候不早了,太阳晒你肚子咯!” 邪焕生翻个身继续趴床上,将近昏迷,口齿不清地答:“哎,好兄弟,我实在不爽快,眼睛睁不开,手脚发麻,你看我…是不是让鬼给压住了?快快弄个神通为我施法 …” “是么?”悟空认真的给他探额把脉,“唔,是大毛病哩——懒癌!”话一说完便痛下毒手,哧啦一下把他从床单上撕了下来。 邪焕生脸肿的高高,慢吞吞开始打点行李。小青咀着半盒花糕看他收拾,冷冰冰地点评道:白衣裳显壮像只饺子,黄的穿了像只南瓜饼,还有你怎么会有桃红褂子? 邪焕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因为我还是个少女!”一股脑儿将行李全倒进箱子里,两手拎着往外走。 小青追出去喊:“哎!杭州这样远,三人怎样去!” 邪焕生靠在院门口,四处张望:“哎,我马儿去哪啦?”吹个口哨:“玄黄玄黄!我是主人!” 玄黄驼着车,烟尘滚滚的跑到门口,眼睛半闭着,看似也没睡醒。 小青向悟空怒一怒嘴,提起两只箱子钻进轿舱。 这一程,由于悟空和小青“佛妖授受不亲”,悟空就在外边赶马,小青留在轿中陪邪焕生吃早饭。邪焕生睡醒了胃口大开,吃了一屉包子和一张烤饼,吃完了还不忘夸赞:小青好手艺,味道真棒! 小青拿下巴点了点外边:“你吃饱了和他换换。” 邪焕生笑道:“你叫他进来呀,凭什么让我传话!” 小青将脑袋朝窗外一拧:“我不跟和尚说多余的话!” 邪焕生“啧”一声:“明明感激的很,还非要晾人家。”掀了帘子对外面喊:“悟空,日头毒,你且进来歇一歇,让我来!” “不用、不用。”悟空连连推却。 他钻出去笑道:“好久没操缰绳了,你我两个大男人在外边,分量这般重,这马车非得翘起来。” 悟空只得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接下去一程,邪焕生甩着马鞭,眼观六路,耳畔生风,同时留意帘后动静。妖与僧的世界,一片俱寂,这种寂静与和平没太大关系,倒更像不在沉默中阵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邪焕生给闷的唱起来:“阳光毒又辣,气氛不算融洽…” 没多久,悟空滋溜的就逃了出来,与他抢起了缰绳。“他幺子的有杀气!” 玄黄蹄下蹬云,深棕色的马鬃飞如拂柳,只三天光景,马车就驱至杭州城外。 “阿生!”马车突然停下,悟空提着缰绳唤。邪焕生钻出去一瞧,嘿,城门口坐着那人不就是三郎么!这家伙翘着一对长腿儿,双刀插于土中,嘴边叼了根野草,活像个三教九流的流主。 他眼睛斜眯着,手上比了个数字:“三个字,慢、慢、慢!”说着起身收刀,头发甩甩迈着流星大步上去,伸手攥过了缰绳,大力的往城门里拖。 “哎!”邪焕生喝道,“它自己能走!” “哼,你跳下来它才走的快——大哥!” “你叫他什么?”悟空警觉的问。 雁三郎不动声色地辩解:“生死一命,兄弟相称,大师,我们江湖人的规矩你不懂!” “江湖人?”小青笑得打跌,“我叔一个老宅男,你和他说江湖!” 邪焕生听了,气得拎起耳朵就把她掼下车去。 “哎哟哟!叔你轻点儿,我这刚买的耳环,可贵着呢!” “我包你吃包你住,一把苍蝇一把蚊子将你养这么好,还放纵你挥霍买什么耳环项链,你就这么拆我台?!” 悟空点着脑袋肯定道:“你叔叔老江湖了,肚子墨黑。” 作者有话要说:  后边打起来了会比较好看吧 貌似会有很多武打头疼 米有什么跟我说喵 ☆、14 江南秀杰,十分灵气,杭州独占四五。 一行人来到一家酒楼门前,差人安顿了马匹,雁三郎问那小厮:“商公子呢?” 小厮道:“在楼上等着呢!” 邪焕生推了把悟空:“诺,犯人自己等着呢!” 悟空无表情地道:“啊,那铁定更加难抓。” 四人说着一道进了酒楼。 那解商子看是这些年敛了不少香火财,腰袋充盈,而且品味还不错。这酒楼依湖而立,楼内装璜雅趣,上了楼一排明窗敞户,凭栏便可望见映月三潭、粉嫩的荷花沉甸甸压着裙摆似的绿叶。远而不疏,艳而不妖。他单个坐在窗下一张乌木圆桌边上,博衣宽带,眉目隽秀如庐山上一缕淡烟,暗含不争之态度,风流天成。桌上摆了几道景致小肴,靠了两壶烧酒,另一侧端摆着他的傍身宝剑,剑身长有四尺半,品色特别,自剑柄到锋端次晕出垩白、霓、乌几种颜色。 众人一一入了座,他请道:“随意点了几样小菜,也不知口味合不合的来,你们不要客气,随意添来。” “素菜怎么够,”三郎不客气地招呼小二,“来一叠切牛肉配酱油,一盘醋鱼,再来一盆焖蹄膀!——大哥,是自己人。” 邪焕生哭笑不得,心想:谁要跟你们做自己人。转头问解商子:“壮士,我小弟上回结账是什么时候?” 解商子摆手说:“别在意。他武艺高强,我行走江湖全仗着他的力,也算半个保镖,几顿饭不算什么。” 邪焕生不由将眼一眯,偌大桌子,只见雁三郎解商子两人胳膊肘挨着胳膊肘,不时对视,当真是亲密无间。 这边对着刚端上来的猪蹄大鱼肉,悟空念着他的阿弥陀佛。小青倒了杯酒,举到鼻子前嗅。确认酒里没掺雄黄后,她满意地抿起来。 吃了几口菜,邪焕生又道:“壮士——” 解商子打断他:“哎,你小弟这样才可叫壮士。” 邪焕生忙改口:“解兄,你这口剑真特别,可有名号?” “朔晦。俗器而已。” “晦朔如祸福,英雄概受之,不凡的兵器。” “过奖。” 邪焕生端详了会,奇道:“那日见你缚目舞剑,怪道这剑这样长。” 解商子笑了笑:“你猜的不错。一寸长一寸强嘛。” 雁三郎夹起一块猪皮:“你们倒挺谈的来。大师,斗胆问你一句,要怎样处置我这名好兄弟,带了手铐还是麻绳?” 邪焕生听了提脚在桌布底下直踹他:没礼貌!雁三郎更大力的拿膝盖撞他大腿。 悟空举着花菜,吃人嘴短:“证据未明,不必鲁莽。待真相明了,两边我自然会给一个交代。” “等时机成熟,我便给你要的答案。”解商子语露机锋。 这顿饭还算合合顺顺吃完。解商子结了账。邪焕生回头问小二:“店里可有住房?” 小二一口杭州话:“有上等间中等间。” 他取出一小锭纹银吩咐道:“三间上等间,屋内好好打扫一番,床单换过。” 小二捧着银子,笑得起褶:“官人你这身段打扮,看着便是非富即贵呀!好嘞,小的这就打点去!”正要走,悟空起身拦他:“两间就可。” 邪焕生道:“我与小青都要独住,你知道她半夜窜梁、我又认床。” “没说和你住。” “靠,你一个出家人这么开放!”在场的人眼睛都吓圆了。 悟空无语:“我是去金山寺住。” 邪焕生拦住他,不解的说:“同我们一块不好么?” 悟空扫了眼桌上的鸡鸭鱼肉,反诘:“你见过和尚住酒楼上还顿顿荤腥么?” 邪焕生听着有理,只好点头默许,目送他吃圆了去,化得一手好缘。 小青指着楼下晒笑:“你看,他跟许仙一个样,跟着野和尚跑了。” 他们从半黄的北边来,而南方依旧盛夏。 又过几日,天气渐至酷热,热风袭来,直将人的眼睛也吹细了。 小青是冷血动物,不畏酷暑,照常上街购物寻乐。邪焕生则终日疲倦,耷拉着大眼皮子歪在床边看小人书,看一阵困一阵,不似在三清山家中那会热忱于三餐茶饭。不知不觉,人竟瘦下一大圈,低头没了双下巴,衣裳上了身也不再是南瓜饼、云片糕,简直到达近三百年来的颜值巅峰。 所以杭州真是个神奇的好地方哇! 期间小青去金山寺找过两次麻烦,逼得法海差一点窜梁。实在没法,只好让悟空带路前来找邪焕生帮忙。 不料邪焕生见了法海就咋呼开了:“你就是法海?!” 悟空一头雾水,蹦上去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怎啦?你认识?” 邪焕生夹针带剑的说:“那天去朝都寻你,路上碰见这位大师,还和我讲了不少道理哩。”表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对法海犯怵:八元乱世的预言犹然在耳,如今这八人一个个青天白日的全冒了出来;更不消说悟空这几日在金山寺住着,谁知道法海不会同他提起呢? 不,他脑波翻涌,浮想联翩,尽是法海正义凛然的同悟空分享秘密的场景。 邪焕生脑路蛇转,法海这边却浑然不觉,恭敬道:“还请你转告小青姑娘,想来寻仇,我不回避,但千万不可再去寺中扰乱。” 邪焕生道:“自然——你和她见过几面?” “三次。” “你和她说了真话么?” “说了,无奈她不信。” “你怎么和她说的?” 法海一脸无辜:“自然实话实说,要么拔塔,要么取命。” “什么!”邪焕生猛拍一记脑壳,佩服得跺脚,“你还真敢说!” “啊。”法海傻乎乎地杵着,没觉得哪里不对。 第二天,小青又缠着法海不放,被邪焕生揪着耳朵很没面子地押了回来。不过这一次,她偷走了金钵。 “恩公,你一直是我小青的大恩公、好叔叔,”小青虔诚地捧着法器哀求,“你这样身秉异能,快给我想想办法支支招、怎样启动法印。等救出姐姐,小青和姐姐愿为你当牛做马!” “胡闹!”邪焕生喝道,“人各有能,你当法海这么多年道行是白修的?” “恩公…”小青很凄楚的样子。 “罢罢罢,那便容我一试。”邪焕生苦笑着接过金钵,硬着头皮秉烛研究了一晚上,可任他绞尽脑汁,始终也不得要领。原来这金钵根本不是简单的法器,应当属于金山寺的传寺宝物,内蕴深厚佛法玄力,又给法海随身带了许多年,除他之外恐无人再可操控。 第二天他便闷声不吭地把赃物给还了回去,这桩闹剧也暂告一段落。 这天傍晚,滚圆的红日坠下了湖面,清风徐来水波荡曳,是个难得的凉爽天气。邪焕生带着小青,与三郎、解商子于湖边找了家酒馆,饮酒作乐。 到了半夜,空气突然滞闷如蒸,未消多时,那半圆的月亮就没了踪迹,只见漫天墨云蹈涌,雷声隆隆,顿时落下珠子大的雨点来。 几人正计划着向店里借伞,脚下大地竟像踏空了般的猛震了一下!小青昏昏沉沉的笑着:“哎,敢情是真喝多了,这大平原竟也会地震!” 解商子敛了面孔道:“像是真的撼了一下!” 他二人尚无任何犹疑,只道发生了何种了不得的怪事。 雁三郎看向邪焕生的眼神里却是寒如冬辰,并折射出对方相同的冷意——夕照山方向有龙气溢出! 而再过六天,就是雷锋塔最佳解封时机了。 那,悟空呢?邪焕生怔忪,他和法海可有找到破封之法,或是…阻止破封的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悟空这种h的时候会伸尾巴触角系的不是很萌么好吧有点猎奇要蛮后面了吧 我想写“侠” ☆、15 次日过了晌午,悟空在房外扣门。邪焕生卧在一张老人塌上,地都懒得下,直接朝门上弹了颗花生。 悟空踩着花生进来问:早饭吃了么?邪焕生懒洋洋地说“没”。悟空便上去推他:“死睡着不吃饭,你当真减肥呐?” 邪焕生向栏子上取了毛巾抹完脸,照旧向床上一歪,又犯起瞌睡:“外头热,人一出去身体好像被掏空。” 悟空指着窗外:“都没出太阳,外边可凉快多了,听话,起来吃饭去!”推土一般的将他铲下了地,抬起胳膊便往外架。 “哎呀松手!”邪焕生挣扎,“自己能走!” “你倒是走一个试试!” 悟空说着把两手抄在背后,静待他男儿当自强。 邪焕生两脚落地,脚底顿时像吃多了梅子似的,酥酥麻麻,软的没骨。 “你看,再这般下去你邪将军就得卧化了。”悟空说。 “大惊小怪!看我矫健的身姿!”邪焕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单腿一跨,沿着扶手哧溜溜就滑了下去,结果一肚子给撞在了栏杆上。这一撞,直让他痛觉体内的许多小伙伴不易而飞,连着那子子孙孙千秋万代的梦想一同破灭。痛苦难当,脸上顿时呈现出喜怒哀乐各种复杂表情。 此时此刻,悟空如降世佛祖施施然步下楼来,帮他将双腿一一扳下扶手。“疼么?” “哎哟哟…我可能娶不了媳妇了…” “切,别害人家姑娘了!” “贫嘴!” 最终邪焕生以不屈的意志,像一只千年老龟慢吞吞挪了出去。 门外,小青打扮得漂漂亮亮左右顾盼,等人的功夫还在撩汉子。“抛什么媚眼!”邪焕生在她背后戳了几下,“陪我吃饭去!” “都这时辰了哪来的早饭?” “诺!”他努怒嘴。 对过“大郎烧饼摊”还没收摊,几只烧饼在锅炉里黄橙橙地煨着。悟空上去向大郎要了只烧饼,又从腰带上取了一管清水给他。 邪焕生手里举着烧饼,嘴里喝着冰凉清香的茶水,看街上有摇鼓卖花的老头、叫售当季鲜果的少儿郎、挑水蓬头的婆妇、懒起的小家碧玉撑着花伞莺燕缭绕于石桥之上、摇扇的富家公子三五成群沿着阔路寻觅酒家,热闹非凡。 这时恰好有捕快追捕逃犯,那逃犯吓得六神无主,一路掀摊狂奔,随后从地上抓了只空麻袋套进去扮成一袋粮食。 可袋子有鼓的瘪的,哪里有“大”字形的?当下被抓了个现行。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脱壳,直接提起袋子刺溜溜向前滑,狼狈的模样让人看了都心疼。 邪焕生挥舞着半只烧饼,笑得鹅鹅叫。哪知杠铃般嘹亮的笑声才刚出去,浑身上下便激过一阵伤筋挫骨的疼痛。然后只听咵喳一声脆响,下巴跟着就脱臼了! 邪焕生一身酸爽如急雨降顶,拿句恰当的话来讲,就是头顶过闪电、腰板中霹雳,当真是酸酸甜甜、乱七八糟还一塌糊涂。 幸好小青反应及时,一个健步冲上去托住下巴,嘴里还数落:“说你缺钙你不信!好好炖的骨头汤你只吃肉,这下尝到苦头了吧!” “呜呜呜呜…” “下巴都掉了还敢顶嘴!” 悟空见状,原地呆成木鸡:“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找大夫呗!” 还是女人家主意大办事利落,他两人一个托着下巴、一个扶着腰,运镖似的浩浩荡荡把泪花闪闪的邪焕生送进了医馆。 医馆里坐镇大夫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生了双狭长的刀刻目,两绺霜打的长须自人中两边落至胸前,酷似丞相阿龟。 “小伙子,什么东西那么好笑,笑到下巴都能掉下来?”老头眯眯眼打量病号。 “呜呜呜…” “小毛病,甭紧张。姑娘你且将手松开,让老夫给他整一整。”大夫说着托起下巴精准的往上一扣,咵,下巴立马就归位了。 “你瞧,多简单呐。”他满意地直点头,“啧啧,好像比进门那会还英俊了许多,下巴颏尖了,城里姑娘就喜欢这样的小伙儿!哈哈哈哈…” “你把我变什么样了!”邪焕生捧脸直叫,“我要我的圆脸!不要锥子脸!” “回去照照镜子,啊?真挺好,我这双妙手还真是回的一手好春哦!”大夫笑得眼睛都没了,摸索着从桌上捞起一把扇子打开来扇风。扇面上满当当挤了十四个大字:炼丹绝学哪家强,昆仑山上找白毛。 悟空见了问:“敢问先生,这扇子上写的是何意?” 大夫摇着食指:“我师兄啊便是昆仑山上大名鼎鼎的南极仙翁。最近他道观里要好好修缮一番,可囊中羞涩,置不下紫金大炉子,这不,看我生意红火,让帮忙打个广告。” “真这么绝?什么都能炼?” 邪焕生听了,将两眼那么一瞪,故作惊异状。 ——三郎说过,要恢复应龙之能,需得一颗“回能丹”。不过,他虽和仙翁手下两名童子混的滚熟,与本尊却无几回照面,生分的很;本想着向老君讨取丹药,但这么一来,未免打草惊蛇,惊动了玉帝。而昆仑山常年避世,仙翁道场又无法轻易进入,若能从仙翁处获得还能丹,未尝不是一着妙招。 “可不是。我师兄这人一副热心肠,有求必应,一颗神丹更是包治百病延年益寿哇!”老头说的眉飞色舞淘淘不绝。 “是仙翁前辈呐。”小青头一脸讚许。 “你俩认识?” “薄缘而已,他倒是个心怀慈悲的人物。”她难得的给予肯定。 邪焕生脑筋咕噜一转,忙的掏出一锭金子,笑道:“今日和你老人家投缘,就小小资助一下仙翁,不成敬意!” “哎哟哟!您太客气!”大夫眼睛都放大了两倍,“老夫怎敢当啊!” “您嫌少?” “不少不少!来日给了师兄,他定然欢喜。” “哈,不瞒你说,我这也有个小小请求。” “但说无妨!” “我有位兄弟,年少时患了异症,算命的说是生辰触了煞气,命中寡子,有些地方啊——”邪焕生压低声音,煞有介事的说,“不大方便,哈哈,人家孩子都能组成蹴鞠队了,他还单着呐。我这做大哥的看在眼里,可是急在心尖子上啊!想求仙翁前辈赐一剂良方。” “好说好说,我打声招呼便是。” “不知先生可有什么信物?我带去见他,便少一番生疏客套。” 眯眯眼想了想,将手中扇子交了出来:“这把折扇老夫留在身边许多年了,他一看便知。” 邪焕生接过信物,交口道谢。 正要走,大夫又道:“慢来!我看你虽体量不纤,但力短气弱,容我给你检查检查身体。”说完打开一卷布帕,从一排银针中取出一根最细的来,照着邪焕生的小臂内侧扎进去。过了会,细细鲜红的血就流了出来。 他用手指点了些血,放在舌尖咂巴两下:“这血出来的有点慢,可见浓度稍高。味道也偏甜。年轻人哟,你今后可要少吃粮食多运动。再者,我这命人抓两剂药给你,保准吃过三帖夜里出汗的情形就见好。额外再送你兄弟两副药,短期内虽无法根治,但肯定有所改善。” ☆、16 当天夜里,邪焕生去雁三郎下榻客栈辞行。 雁三郎一见他新鲜出炉的尖面孔,吓得直接后退三丈:“你谁?!” 邪焕生摸了把脸:“怎样?” “你的脸怎么啦?下巴进房瓦啦?” “三郎,休的胡说,你大哥这样也挺俊。”还是解商子善解人意。 “俊?”三郎声音一陡,“你有见过蛇脸大熊怪么?!” 邪焕生撩起长腿儿往凳子上这么一蹬,指着刚瘦下来的腰叫道:“胡说八道!睁大眼瞧瞧!这收进去的地方是什么?啊?”三郎耸耸肩,不屑的差点要吹口哨。他又拍了把桌子骂道:“嘿——你这情商还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极目一望满深渊!再说一句!看我不把你打出三个下巴来!” 桌上太阿震了两下,表示认同。 雁三郎这才低头认错:“行,就算是我不对!”上去掸掸他的肩“这么晚了找我们喝酒么?” 邪焕生道:“酒还是免了,明早要出趟远门,来和二位道别。” “道别?你要去哪里?” “去昆仑山找南极仙翁取回能丹。” 三郎听罢,眉山紧敛:“寻常丹药倒也算了,这枚回魂丹想要从他手里取得,绝对不简单。” 邪焕生昂首:“我邪焕生办事可有让人不放心的?” “呃…” “你且放心,”他又宽慰道,“我从他师弟那讨了荐物,不至于那般困难。” 三郎诧异:“哦?你是怎么得来的?” 废话,当然是把你卖了咯。邪焕生藏捏道:“机缘巧合。总之,你等静候佳音罢!我回去了,烈酒伤身,你俩不可多饮。” 解商子起身说:“我送你。” “不必,”邪焕生向他略一点头,“解兄,多谢你照顾。” 解商子也伏了伏身,笑道:“不客气,应该。” 回转客栈,夜已深浓。 小青一头乌发如梦遮面,拧腰歪在桌边,臂弯里护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汁,另一只手软软打着团扇。 邪焕生一见是她,哟了声:“这么晚了,还不回房歇息去?” 小青抬了抬眼,拖长的睫影在脸颊上扑了两下:“都热过两遍了,才回来!” “什么东西呐?” 她推出臂弯里的碗:“老中医开的药,专给你疏通血管治富贵病的。” 凑近一闻,只觉苦辣刺鼻。“这么大的味,能不喝么?我怕苦。”他蹙起眉头。 “不喝?”小青立刻回了神,委屈的高声说道,“我亲自下厨、守着那只破炉子整整两个时辰,为了等你来,来来回回地热,你怎么这么不求上进?!” “什么时候吃药和上不上进扯上关系了?你别动火,我喝便是。”邪焕生进退不是,只好捏起鼻子,一头吹气,咄咄地将一整碗墨汁全倒进胃里。饮完了还给她展示光溜溜的碗底“诺,你看我喝的干净不?” “这还差不多。你干嘛呢?上蹿下跳,找什么?” “前天刚买了桂花楼蜜枣呢?去哪儿啦?” “你不能吃甜的,我全收起来了。” “你也不打声招呼哇?!” “你见过强盗抢劫前打招呼的么?” 看她一脸理直气壮,邪焕生顿时有种养虎为患的失败感。“我说小青,好姑娘,你给老夫我留几颗行么?我这一路回来,双腿像坐过老虎凳,喝下这碗老什子,更像灌过了辣椒水。” 而后,任他辜负年龄放下身段求的千回百转,小青她自面无表情岿然不动:“恩公,就算你下巴颏变尖了显嫩了,可这样子还真不适合你老人家!” “算了,”他泄气道,“那帮我倒口水总成吧?” 她提起茶壶向碗里倒水:“正好把药给喝干净了。” 于是喝完一大碗苦孜孜的药水后,他才得以送走这位蛇大贵人。 蛇贵人前脚一走,悟空紧跟着就找上门来。 邪焕生心里一咯噔:妈的唧,敢情除我之外所有人全是一伙的? 他打着哈欠:“明早天亮就走,有事回头再说好么?” 悟空却将屁股往凳子上一安,根本无视建议。“有要事。” “有何要事?”又打了个哈欠。 悟空正色:“你有事瞒我!” 啊,他已心生疑云了。邪焕生强笑:“什么事能瞒的住你,即便我有意,法海他…” 悟空不等他说完,指着鼻子道:“你瞧,我就说有鬼!” 邪焕生连忙推解:“三郎看上去身强体壮,你别被他外表糊弄。” “假话!”悟空面容沉肃,低叱“你四人皆是为了解封雷锋塔而来,只是动机不同,我可有说错?” “动机这词多难听呐。” “我是信你了,你真信得过我么?” 邪焕生愣了愣,待要辩解,才说了个“我”字,脑袋忽然轰的一热。之后那股燥热飞快如电的流入身体四处,仿佛焚火吞身,要将魂也炼去。他迷迷糊糊说道:“悟空,我…我现在不方便讲,你快回去…” “你是怎么了?”悟空见他神色怪异,忙伸手探了下脸,“怎么这么烫,怎么一回事?” 怎样一回事?小青他娘的把药给煎错了呗!邪焕生心里比死了还绝望,灼烧的痛觉愈渐强烈,不消几时,竟已难自抑:“你快走!呼…呼…我就要——” “你就要…生啦?”悟空头上飘云,很懵懂。 “生你个头哇!”邪焕生汗如潮涌,急得像油锅里的小蚂蚁:“我就要行不轨之事,你赶紧走呐!” “什么不轨之事?你这样我怎能走?” 糟糕,该怎么解释?他口干唇枯,眼前一片雾气蒸腾,旋即起了点点朦胧旖艳的幻想,越想摆脱幻想便越是美好…待视线稍回朗净,悟空已被压在了桌上! 这下悟空才恍然大悟:“你快起来!我去找解药!” “解药?哈哈”邪焕生已如恶魔投胎,陷入欲海无法自拔,口齿不清地喏言,“我是一条好大的龙哇,上天喝水,把整条钱塘江上的水喝给你看,然后——”对着脸一顿狂啃,“啊…唔,你好凉好舒服…” 悟空腾起一只拳头,厉叱:“你快冷静!不然我一拳送你见玉帝!” “嘘——别吵,梦会醒…”邪焕生一只手已游移来到股勾,嘴角涎笑,眼迸桃心。 悟空咬咬牙,抬起一脚直捣他胸口:“变态!下去!” 邪焕生如镇殿神兽般沉重的身躯咚的一声落下去,登时额头在桌脚上撞起一个大乌青。然而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疼痛,仿佛还挺快乐,还在九霄云外畅游似的,发出喝喝喝嘻嘻嘻的银笑。 悟空二话不说,扑到身上就是一顿痛打。既然唤不醒,干脆打晕得了! ☆、17 次日醒来,邪焕生只模糊记得把悟空压在桌上的情形,之后有过什么半点也想不起来。 悟空已走,留下一地狼藉,尽是打斗后的痕迹。 所以,他俩到底是做了还是没做呢? 顿时百爪挠心,罪孽深似醉打金枝、夜入皇帐,悔得他肠子发霉、羞得他半死不活。 不过正如悟空所说,事有缓急,策论先后,六弟出关迫在眉睫,还需将这桩错事暂置一边。他提笔落书:“回来给你跪铁棍!”落款画了只桃。也不敢闯正门,直接打窗口翻了出去。 为速取神丹,邪焕生聚云为翼,涣烟凭流,如鹤西奔,半天功夫就到了昆仑山下。 当时,昆仑山玉虚峰四周尚有一带宽阔江流围绕,由于此地乃是仙翁修行道场,凡人只能顺流而行,难以横渡。邪焕生化元纳气,提一身轻功踏湍而去,行至中途却被莫名气流阻挡,难以再进。只得退回岸边,再寻渡江之法。 这样又过去一日,四处寂籁无一人,唯有拂面清风送更迭、山峦雷云接番变。挥扇焦等之时,却见一高额白眉的老者,踏瓢作筏、秉杖为桨,纵喉饮酒,醉得七颠八倒,顺意向山那头渡去。 “一舟一杖荡昆仑,醉眼轻觑渡无痕,移将北斗过南辰,两手双擎日月轮。大好山河,我老翁独享,哈哈哈…” 邪焕生连忙足下一蹬,赶上去问:“仙翁前辈,你这面筏子可容我一驻?” 仙翁扫了眼他手里的扇子,道:“哟,是邪焕生小朋友哇,你手里是何物?” 邪焕生将扇面摊开来给他观阅。 仙翁道:“你同我师弟是何交情?又怎会来此?” 邪焕生道:“他老人家推荐我来此。” “千里迢迢来昆仑山找我,无非是为了求取丹药。”仙翁扪着胡子,眼珠一掠,“也罢,有事上山再讲。不过,我脚下的船只能容我一人的重量,多一两少一斤皆不能成。” “哦!”邪焕生不由的肃然起敬,“那您维持体重还真不容易!” 仙翁逗得大笑:“你这人真带劲。不过我还有一样东西可助你渡江。”他将手里的酒壶凌空一抛,壶身顿时放大数十倍,轻盈漂泛于江浪之中。“你可乘此壶随我入山。” 仙翁居住的玉虚宫位于山顶悬壶河畔,以云山雾海为遮障,隐谧之中自成气派。 邪焕生心中惦念着三日限期,到了偏堂上,未等童子献茶就开门见山直述来意。 “哦?回能丹呐…”仙翁捻须沉思,“凡求此丹者皆为成就强大,而一个强大的人说到头也只有两项目的,一为作恶一为助善,你呢?” “不作恶也不助善。为了解救同胞兄弟。” “此话当真?” “真亦不真,已在尔心。” 仙翁笑道:“妙人。前日瓜弟飞书给我,说有人单独捐了一鼎香炉,不日便会赶到。依照信中图像,我就已猜到是你。” 邪焕生听了,不由浮想驰飞,暗叫不妙,硬着头皮说:“是。” “勿要挂怀。就像方才所说,信与不信但凭个人意愿。我师弟既肯信你一面之词,其中意图我不作深究。” “这样说,仙翁是答应咯?” 老道只是微笑,没拒绝,也没答应的意思。 邪焕生咬紧牙关:“前辈若肯应允,待我救回小弟,便回山拜入你名下,终身做你的徒弟,若不够格,就在这殿前扫地扫到老!” “如果我说不呢?” “这…” “哈哈,别紧张。我是见你身上潜在佛缘,不欲夺人罢了。” “那前辈是有难处?” “是啊,刚有只泼猴赖在我宫中不肯走,也为了求这枚还能丹。老夫心中是一万个不乐意。如今碍于先来后到的情面,不好即刻给你。这样吧,你与他以武力一决雌雄。我这丹药只有一颗,获胜者可自行取走。” 泼、泼猴?邪焕生心中一凛,却听门外有人喝道:“没错,正是我!” 悟空抗着铁棍子,大摇大摆进来道:“老孙我真是遇人不淑。邪焕生,你要隐瞒的所有,法海已向我说明。要想取丹,就先问我手中的定海神针答不答应!” 邪焕生有愧在先,语气立矮半分:“是我不对,可事关要紧,你我患难共苦这些时日,你非要这般相向么?” 悟空将铁棍凌空一旋转,噔地敲在地上,口迸三字:“没商量!” 邪焕生叹了口气,苦笑:“士为知己犹按剑,只有得罪了!” 仙翁见两人气焰冲云霄,急忙上来分解:“既然两位不乐见彼此,那便三招定胜负,好聚好散嘛。” “正合我意!” “也合我意!” “来来来,”仙翁一手挽一个,艰难地将他俩往门外拽,“要打出去打,别再争执!” 悬壶河玉石台上,邪焕生悟空各据一方。 邪焕生心中仍存有回转之意,央告:“法海他说了什么,你这般生气?我救我的兄弟,难道有错?” 悟空指着他道:“雁三郎是个什么人?他一面之词你竟就这般相信?你是笨还是刻意为之?” 邪焕生觉得冤枉:“你道我是丹贝勒手下的人么?” 悟空拍手笑道:“哈哈,果然承认了!” “我哪里承认了?!” “助魔为虐,与魔何别?” 邪焕生火冒三丈,两眼通红:“哈哈哈哈,一点事说不通,你就诬陷我!是我看走了眼!你跟天庭那帮子人没什么区别!” “少屁话!错上加错,今日我老孙非将你捉拿回天庭不可!” 目光一闪,悟空挟棍已至,水雾漫弥之中只见他一足一飞踏,棍横扫千钧,威风当八面,傲气吞四方。 邪焕生见状,却是守身如磐,谨慎应对,随之一招一化劲,一掌一回击。神兵悍掌,怦然相接,顿时锐气破明镜,天地共争睹。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6节 “好泼辣的猴!” “好□□的桩!” ——“垃!圾!招!式!” “来呀来呀,有何能耐,尽管给俺老孙使出来看看!” “来呀来呀,活泼的猴,趁你还有一□□气!” “这是第一招,第二招——”仙翁溅了一身水,摇着吃满了水沉甸甸的小红旗呐喊。 “看好了!”孙悟空扯一扯他的小披风,持棍的手掌青筋暴起。 “就你废话多!”邪焕生不输阵势,跟着哗地掀开衣角,露出以每尺十两银子上好杭绸裁成的白裤子。 “心机男!” “破落户!” “喂,你俩还打不打了?” “打!当然是要——打!”双掌驻棍于地面,悟空一边口诵佛语,瞬间无边佛光笼罩全身,随后,他以神针为支点,身体一弹,翩翩如鸿鹄展翼,翱浮于半空,手中兵器延长数倍瞄准了天灵盖大力劈下。 哎呀!邪焕生心中急呼,我的秀发啊! 双手负背,双脚踏定,蓬勃真气自丹田向上直冲。两股磅礴之力交汇,邪焕生身未寸移,却割落了一只袖子;悟空连退数步,被削落的两撮头毛,还来不及变成小猴子,就已像蒲公英似的散入水中。 半斤八两。 “接下来是第三招。” 悟空冷喝:“一招,让你喂水里的鱼!” 邪焕生反唇相讥:“胖子入水飘如萍,瘦猴落水鼓咚咚!” 悟空气的一头棕发哔哔剥剥全都炸开来,哇一声大叫,举起棍子,就像数百年前一样,认准邪焕生的屁股抡了过去。 邪焕生惊呼:“我靠!那么执着!” 你执着,看我比你还要硬气! 大棍当前,他索性不闪不避,以伤换胜,中击同时,回身扣住对方的脑袋,卯足全力一下巴给凿了下去。 孙悟空当即一声惨嚎,扑通就掉水里了。 乖乖,邪焕生左手摸屁股,右手捏下巴,啧啧赞奇:这锥子下巴尖还真管用! 仙翁依约将神丹交了出来:“丹药交你,不过是顺势而为。天色不早,赶快去救你兄弟吧。” 邪焕生拜别了仙翁,不敢再有耽搁,下山便将丹药吞了,回头却见葫芦里头除了丹药,还夹了卷黄纸。 “你自己看着办。” 他撕掉黄纸,疑惑地摸了把下巴,发现经历方才一记重击,埋在下颚里那把锥子已消灭无形。于是捧着圆脸满载而归。 ☆、18 丹药入喉,并未有想像中那般神奇,只觉甜滋滋滑腻腻,好像掺了薄荷的麦芽糖。过了会,渐感到有一股莫名压力席卷全身,越是刻意压制,压力便越狂獗。等到了大江下游,邪焕生体中已是五内翻腾、异气暴冲,四肢混昧乏力如吊千石。 半空拧了几下身子,努力舒缓疾痛,却是无济于事,他像一面失去平衡的风筝朝杭州方向扎去。 转瞬,疼痛已进入到最迷茫之刻,却也是化形最关键之时。 不愿波及无辜,邪焕生急忙调转方向,寻至一处无人山谷极速降落。 距离雷峰塔解封还有三个时辰,这点时间,勉强能够平复这满身苦楚。 坠地一刹那,体内戾气再难压抑。水银灌体般的痛苦蚕食每一条神经,全身筋骨顷刻如灰冲散,蔽体衣物也瞬间破碎,四肢浮现出斑斑青灰尖厉的龙甲。 啊——!痛至极点,他嘶声疾呼。吼声穿透天穹,已变作撼世龙啸。 再起身,龙身化成。 龙首扬,天舜色,龙尾荡,地崩裂。 彼时距离解封已不到三刻,机遇难料! 应龙庞大的龙身如巨舰巡飞,一路拂云荡万里,遗风弃千山,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杭州城上空。 但,雷峰塔已经浮到了半空,而塔顶太阿巍立!同时,有一尾墨青色的烛龙虬绕于着塔身,将自身龙气源源输出补给剑身。 极目廖望,此时杭州已近空城,人走了,留下大片迤逦的建筑,肉消骨立,显得异常荒芜。青白山地上,只见法海盘腿而坐,持钵颂咒,阵营未明。而小青手中的雌雄宝剑正架在他脖子上! 法海颈已见红,脸色也见白,邪焕生看的心惊肉跳,而这一景象唯一合理的解释竟是——塔中并无白妃踪影! 怎会如此?! 三方角力,几多心思。恰时,钱塘江方位传来隆隆洪暴之声,炸溢的潮水如脱闸猛虎铺卷而来,形势丕变! 危旦之刻,邪焕生震天一吼,张口扩腔,稀溜溜将整江泛滥的潮水,连同里面七七八八的垃圾喝个精光。 ——撑死我也! 他虚肿着原本威严的龙头,大腹便便在天上徜佯,只待卸货。 就在那云开雾散、尘埃落定之前,邪焕生孤独体会腹中翻倒的咸水,内中充斥着姑娘怒沉的百宝箱、老叟遗弃的钓鱼棍、孩童爱吃的棒棒糖、又长又细的烤串棒…不知不觉,双眼泛起血丝,精神一片颓靡。与此同时,空白脑海中却如星浮起点点斑斓色光。如烟往事,桩桩件件,一层一层剥裂,一幕一幕将心底最深藏的记忆戮穿,每一场战斗的流血,每一个兄弟的沦丧,每一夜自我否认与挣扎… 原来失去又得到,忘记又想起,是这般痛不可言。 他的龙眼,流出了眼泪。 龙唇哆嗦着,极度扩张的下颚现出了松弛迹象。不妙!难道是下巴又要脱臼啦? 他连忙举起两只龙爪,牢牢捂住嘴巴,将几近喷洒的潮水一股脑儿全咽回去。同时,他徐徐靠近塔顶,学着三郎的样子,绵绵不断用自己的龙气去哺那把宝剑。 可无论如何,眼下,震龙出关仍未见半分转机。 他的龙生 一!片!黑!暗! “六弟呀六弟,你若再不出来,我连找个茅厕都不方便呐!” 正当众人精疲力竭之刻,太阿剑上方呈现出一黑一白两股浩宕气团,黑者乃万物贤生之阴,白者是普降万华之阳,清虚道气与赤紫电光融合,顿时剑身崩解,震龙出世! 昊光尽处,只见一名红袍少子手持浮尘,束发皓冠,冉冉如惠星耀世,翩翩如惊鸿翊界,一步一步,踏落了白尘。 封印既破,法海掌钵纵身,手中捻珠轻抛,菩提子霞光溢绽,历历烁目,与那颤旋的金钵相应合招,使塔身以一息之速回归原位。 邪焕生随之将满肚子江水吐回,吐到最后一口才猝然想起,那□□刚猛非常,药劲尚未全部散去。 于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城中流传着这样一种离奇说法:干了这口钱塘水,人人争做老司机。按下不提。 大功告成,雁三郎即刻化去龙形,衣冠楚楚,不对,是坦胸赤膊地与彧兰君并立。这两人,一个黄,一个白,一个壮,一个纤,一个粗旷,一个细腻,好似一双海尔兄弟。 唯有邪焕生,原形一去,就成了条光流流的泥鳅,屁股对着人如履针毡。 彧兰君见状,忙从大郎烧饼摊扯下一条招布给他遮身。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将麾下魔军当蚁群使唤的龙大哥,如今像刚出世的巨婴,目光楚楚仰望称谢,还真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更何况时光不止过了二十年,这条河也不知变了几回道。 当年流落人世,只赖一步踏错,如今同胞聚首,回身已是数百年光阴过去。一切一切,仿佛史诗般隆重与遥远,而现今的三人却是这般渺小而切于实际。 邪焕生心下慨然,待要交待话语、宣誓演讲,彧兰君冷不防却说:“兄弟见面,照例要对个暗号!” 三郎道:“六弟,他都不记得了。估计他见你这般模样都觉得稀奇。” 彧兰君却转头道:“不走这步心头总不踏实!大哥,来一个!” “来个什么?” “天王盖地虎!” 邪焕生整个就是大写的问号:“地虎我命苦!” “天马流星拳!” “降龙十八掌!” “脸怎么红了?” “见了你!” “脸怎么又黄了?” “还有点怕!” 彧兰君退回去道:“三哥,一个字都对不上!” “废话!” 走完流程,他自是觉得畅快,上前勾着大哥:“一字不差,哈!你果真是我大哥!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邪焕生根本对不下话,只好问三郎:“你那兄弟呢?解商子哪去啦?” 三郎说:“疏散百姓去了。” “唔。” 小青参与不到当中去,冷锋一抖,含泪逼问法海:“臭和尚,我姐姐呢?你说!你把她藏哪儿啦!” 法海辩无可辩,垂首说:“我…我不知道…” 这时彧兰君开了口:“家姐确实被镇在塔内,我入塔时见过她,当时她…” 小青两眼放光,剑头调转目标:“你说!” “说来…”他也很无奈。 “你说呀!” “大师法力高深,又有塔中舍利加持,见到家姐时,她已近形消魂散,心心念念,就是想再见你和她夫君一面。” “她在哪里?” 彧兰君眨了眨眼睛,瞳孔里顿时青光乍泄:“这是她最后一点意念,托我这双眼再来看看你,望你认清这庸假人世,做那个平凡快乐的青蛇。” 小青垂泪,怔怔望着那双眼睛:“姐姐,我…我已踏上自己的道路,不再做你的影子。” 碧绿的双眼迟缓地泛起水光,淡淡,仿若洗透苍天的海水。白妃的声音凭彧兰君之口缓缓传出:“小青,法海未曾给我第二次机会,让我沦落至此。但这回,我教你给他再一次的机会,放过他。因为,无论人世妖道,谁也未曾超越过谁,他们看不起咱们,只因不解。我俩常笑话那些世俗偏见,无端的定论,却不知万物各类,各有各的执着,各有各的愚昧,做一只妖,不可效仿他们的执着,不可重复他们的愚昧。” 小青看向法海,仇恨的目光如青灯燃了又灭。拧一拧拳头:“好哇,白妃你到死也要教训我!但这一次…我答应你。” 一句答应,往生者释然。一座城,曾经是春风化雨,如今楼空人散——天淅淅沥沥,又降下一场雨,这雨落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一把伞、一个错身,日夜重复于桥头渡滩的男欢女爱、痴情妄想,真有如此重要么?白色妖气自彧兰君体内淳淳溢出,如霖轻洒,逐渐消散于天地,最后那一抹白色,竟是如雪冰洁。 ☆、19 白妃一走,小青再无心留恋这人潮拥堵的尘世,想回到紫竹林独住。 临行前,邪焕生交出私藏多日的蜜枣、腰果:“累你给我洗衣做饭,如今要分别了,却没什么好给你的。今后若是觉得苦了,就吃一颗;哪天觉得无聊,就去三清山打扫打扫屋子。” 小青很动情地说:“恩公,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就留下嘛。” 一旁彧兰君插嘴道:“你该说,我也很舍不得你小青呀!” “哦对,我也舍不得你,你永远是我的蛇精…宝。” 小青转泣为笑:“哪天心情爽快了再来找你,再会。”捧着堆吃的就走了。 邪焕生直叹气:“哎!本还想给她找个好人家,三弟有担当,六弟又温柔,你们哪个都不错,若能成事,当真是亲上加亲呐!” 雁三郎连咳两声:“管真多。用不着你瞎操心!” 彧兰君笑道:“大哥你带着她也不错嘛。你是手好脚好营养好,她是滚滚长江东逝水,肚子底下全是腿,俊男美女呀!” “切,”雁三郎一脸不屑,“什么俊男美女,分明是大饼和油条!” 邪焕生挥起拳头砸上去:“喂喂喂,我是手好脚好营养好,她是脑部以下全是尾!” “人都走了,你是赞美她还是笑话她?” “要你管!” 入夜,置三斤五壶清酒,兄弟郊野团圆。茫茫荒烟,错落的枝头斜勾一轮明月,投落美酒的月影,圆满得好似一场梦境,而那如斯往事、丰功伟业,更像一场梦中梦。 三人闷头快饮,转眼几只酒坛子深深浅浅,已喝差不多。邪焕生喊了句“哪个去揹酒呐?”彧兰君接道:“俗话说‘三个和尚没水喝’,就让小弟去添来。” 雁三郎想让大哥去,就说:“轮不着你!” 邪焕生又想让他去,道:“对呀,三弟的意思是他去!” 雁三郎勉力瞪他,无奈邪焕生眼睛足足大他一圈,光眯着就赢了。 决断不下,三人一道撸起袖管,甩直了胳膊:“剪刀石头啐!” 最后还是老六去。 留下俩个大眼眯小眼,下肚的酒都发酸了。 虽然平时酒不离身,雁三郎的酒量到底不如邪焕生大肚能容,当下里烂醉的四脚仰天,就连平常的别扭与高傲都放下,搂上去就骂:“大哥哇大哥,我虽打不过你,可比你有脑,也更会照顾兄弟,你说,让我做大哥有什么不好?” “咱爹肚子里我跑快一步,技不如人,有何可说?” “分明是你使诈!” 那时,有八颗龙蛋在龙王肚子里赛跑,一个个边滚边喊:“我要做大哥!”其中,邪焕生与雁三郎两个并驾齐驱,跑得最快,将其余六个蛋远远甩在后头。就在冲出龙口那一刹那,邪焕生原地一个芭蕾跳,一屁股将雁三郎弹了回去,害他到了最后连个老二也没做成。 回首过往败绩,雁三郎依旧愤愤不平“你这个小人!你看不起我!从前你就看不起我!你对八弟说,三弟算什么,也敢和我抢王做,痴人说梦。你说,你是不是这么讲的!” “哎,你就这么讨厌我?” “讨厌,当然讨厌!” “那为何找我回来?” “为了六弟。” “就为了他?” “不然呢?少自作多情了,应华焱!” “我叫邪焕生!” “呸!应是应运而衰的应,华是华而不实的华,焱是——你一条水龙要什么火?连这点都跟我过不去!” “我是命里缺火啊!” “哈哈哈哈,邪焕生,非人自谓人,非神自许神,你才是痴人说梦!” “说吧!怎样才能让你闭嘴?” “你的掌,我的刀,胜者为王!” “五龙已丧,三个势寡,哪还有王可做?” “做王还是做臣,对我不重要。打败你才最重要。” “你呀你,还是长不大。” “又是这句话,我听厌了!” “你喝多了,我不想占你便宜。” “哈哈,骗你的啦!”雁三郎起身大笑,“来!就让这浊酒祭刀、圆月睹胜!” 邪焕生摸着滚圆的肚皮,暗叫命苦。他这副肠子,连日来轮番接受椿药、仙丹、江水和辣酒的洗礼,折腾得整个人都要上天,哪有气力与他周旋。可见他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好败兴,只得扶着酒坛子站起来。 “趁着现在还是你大哥,就让你半招。” “只半招?你真大肚!” “怎么,难道让我躺平了任你上么?” “随你便!”雁三郎双指一并,气引刀出,命世刚力无穷,醒世迅捷如电,双刀配合无间,对准邪焕生刷刷刷一顿狂砍。 邪焕生连连招架,却是脚力一卒,险些头朝地扎进酒坛子里去。 所以说脸大还是有脸大的好处! 三郎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冷笑:“怎么了,你是妙丹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么!”招式一变,快步攻来。 邪焕生随手抓起两只酒坛子向他丢去。 酒到了半空,却让三郎周身一沉,用内力震得粉碎。同时刀式舜幻,沉密锐气如罗网交织,一瞬间,让人避无可避! 妈呀,邪焕生一时气滞,这小赤老是动真格了!何苦呢? “你真凶哦!”翻手一掌,醒世脱手! 雁三郎回头看了眼深入木枝的刀,嘴里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笑你个头哇!”邪焕生从头顶上拍下两把灰,“阴森森的吓死龙!” 雁三郎斩刀斜提:“一把刀,照样败你!” “发酒疯!” 夜深了,也静了。 两个人,刀对掌,冷眼对照。 夜空中划过一道燕影。叫了三声。 三声过后,刀光乍临。烛龙之焰,炽如红日吞世,艳若霓彩掀涛,雁三郎身浮半空,窥准罩门,随之豁力一击! 另一边,邪焕生掌对天地,凝酒化雨,尽现应龙之能,水与火,热与冷,自古不能相容。 火,湮灭了。 水,蒸干了。 只有淡淡的酒香无形缭绕。 薄酒流淌,满地醴沟。 雁三郎半空里接来一坛残酒,痛饮了两口。“接着来!” “不必,我败了。”邪焕生抬起血淋淋的手掌。 “哈哈,我也没赢!”右臂伤口应声绽开,雁三郎血流如注。 “喂喂喂!你们这是做什么!”彧兰君提着四大坛酒,浮尘痒痒挠一样插在背后,一路颠跑着过来。 “你三哥!才见几回面,就连砍我两次!” “呵呵,两次怎么够?起码得三十二次!” “不肖小弟!” “阴诈大哥!” 两人隔着堆酒坛子,又甩出了巴掌。 彧兰君嗽的抽出浮尘,三两下掸去掌气:“别吵了,血流成这样,也不先收拾!” “不要紧不要紧,”雁三郎咬开一坛酒,拽起大哥的胳膊浇在手上,“大哥,小弟在这给你消毒!” 邪焕生不甘示弱,整壶酒咚咚咚往他身上倒;“我最亲爱的三弟,大哥给你杀菌!” 痛的呼天抢地,滚做一团,三郎连连推他:“去去去!别抱那么紧!” 邪焕生一巴掌盖住他的脸:“看你个头!” 彧兰君心累地叹了口气:“你俩谁也别动,别忘了我本职!” 两人同时才想起:六弟是八龙里的大夫。而那时他经常举着剪刀叫:“不好啦!大哥三哥又打起来啦!” ☆、20 这一夜,喝了许多酒,也砸翻了许多酒,三人胡乱睡下,第二天伸个腿就是“乒”,抬个手就是“乓”,乱七八糟。 邪焕生最先睡醒,一身水肿,支着脖子四处看。到处叠叠擂擂的空坛子,活脱脱一座梅超风练功根据地。 脑袋里不由蹦出许多字眼来。 酒、池、肉、林、酒、后、乱、性、酒、后、失、言、毒、酒、伤、身。 酒后乱性?! 哎呀!他拍拍脑袋,悟空!差点把他给忘了! 于是,就同一个勇敢的瞎子,他蹭的从地上弹起,眼睛都没睁,一叠声叫道: “悟空,哎呀,悟空!” 雁三郎躺着一动不动,讥笑道:“人家醒了叫姑娘的名字,你却叫个驴!” 彧兰君翻个身,浮尘遮着脸,继续大睡特睡。 “他生我的气!” “那你还跟咱们喝酒?” “我…” “‘我我我,我该怎样办?’”雁三郎学着他的口气说道,“教你几个成语。” “闭嘴!” “穷求猛追、糖衣炮弹、磨石成针、滴水穿石、愚公移山、劈山救母…” “够了够了!”邪焕生给他一脚,“第一,他不是我情人,第二,他不是我老母!” “那他肯定是块石头,还是块好硬的石头。对不对?” “随便你啦。” “…” “三郎?” “…” “三弟?” “…” “我骁勇善战、举世无双、学高八斗、不怒自威、宽容大度的好兄弟啊!” “闭嘴!你想说什么?” “…” “开口!” “教我练琴。” “你?哼,哧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 “你是个音盲啊!”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我肯吃苦,有什么不能成。” “首先,你吃不了苦。” “你!” “你以为和尚会吃这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要降住一只猴,首先要抓住他的胃么?我看你倒不如烧几样好菜送上门去,学琴练歌不过是空把式。” “水滴石穿嘛。”邪焕生很坚持。 “好吧,”雁三郎勉为其难,“去将我的琴拿来,等我睡饱了,再看看有没有心情教你。” 虽然嘴上不乐意,雁三郎还是特特地地做了把胡琴,让他跟着练。在那痛苦折磨漫无天日的昼夜里,一个对牛谈音,一个如临“仙”境,雁三郎嫌大哥学的慢、脑子笨,邪焕生反过来怪他不通人情、不够照顾他的基础。 数日软磨硬泡之后,邪焕生终于学了几支歌,这就迫不及待地背起琴,夜夜守时的闯入金山寺,到悟空窗下拉唱。 期间悟空出门入户,目不旁睹,全然将他当成一团巨大气体。他不气不馁,奋力急追,直到某一天,寺里的小沙弥都会摇头晃脑、一脸陶醉、不自觉地哼唱:“雪花飘飘,北风潇潇,天地一片苍茫。爱吾所爱,无怨无悔…”香客们还道整寺和尚都磕了迷药,吓得都不敢进门。 悟空终于是忍无可忍。这天晚上,他从禅房里出来,冷眼打量若久,看的邪焕生心里战战直打鼓,以为要被赶走。对方却问:“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么?” “我…”邪焕生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受了重伤!” “劣性不改,谎言!”悟空摔门又进去了。 邪焕生丢下琴,上去推门:“你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 悟空用背抵着门说:“这样说就可以。” “悟空…” “有话快说。” “我要看着你说。” 悟空默了会,说:“不乐意就走!” “阿空…” “那好。我先问你,还是那句话,我信你,你信的过我么?” “信,我当然信,我全信!” “那又为何欺瞒身世?” “自古佛魔不两立。” “片面之词!” “如果我坦诚,我乃上古魔龙,多有作恶,太阿神剑又是三弟与解商子共同谋取,为了引六弟出世,无论如何雷峰塔必须解封——你又如何说?” “人惧果佛惧因。” “我不懂什么因什么果。我只知道,如果兄弟受苦,我也不会快乐。”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问题来了,悟空和彧兰君同时掉水里,他该救谁? 当然是彧兰君。震属雷,入水还不给电死? “不说话么?”门后语气越来越冷了。 “你教我怎样回答?” “所以我说,人惧果佛惧因。” 依旧不懂。邪焕生肃眉沉思,越思越燥。 悟空道:“你关心的只是我答应与否,而我在意的却是事实真相。你说,这两者矛盾吗?” “这…” “另外,你为何而来?” “道歉。” “道什么歉?” “那一夜…以及所有。” “又错。那夜你受药力所迫,既非本愿,我又何必追究。” 他真正愤怒的,就只是解封。 “我知道,”邪焕生越说越是绵软无力,“无论怎样你现在都很生我的气,我该如何做?” “你说呢?” 我说呢,我怎么说?他想想说:“你对我如何怨怒,都是我的错,无话可辩。但你曾对我说,忿者,如桦皮火,其相猛利,若纵狂象心,受难无间狱。你又说,行一善,消一罪。若隐瞒真相是罪,若前世铸恶是罪,我要行多少善才能消我的罪?” “行善渡世,而非弥罪。利益交换,又错!” 错错错,全是错。碰了一鼻子灰,六神无主。 他咬牙,孤注一掷:“一人做事一人担,今后无论发生什么,皆是我该面临的结果,不赖你!” 悟空静了良久,差点又要抄棍子打人:“你我缘分已尽,今后各入命途,互不干涉。” 太过分!邪焕生直忿的切齿陷足,还犹觉不够,心里更是捂了把火,冰冷透彻幽咽绿光的邪火。为什么一切都要按他的想法来?为什么永远是我里外不是人?为什么伟大的总是他,而卑鄙的都是我?一肚子委屈,一肚子的窝囊气。 气死我也! “马走平原,虎卧高岗,也好!落得自在!”他将胡琴跺个稀烂,扭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我也要洪荒之力 ☆、21 “三哥,那和尚把咱大哥甩啦?” “呵,你就等着瞧,照他这脾气,呆不过两天就双脚往外伸,去找那猴子去了!” “三郎,别乘风点火!”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了,你们三兄弟欢喜团聚,我就得收拾包袱走人了?” “哈哈,呵呵呵。” “三哥,你笑得真傻。” “去!别和那些道士学坏了!” 邪焕生蓦地从桌子上拔起头,叫道:“饿了!” 彧兰君揉揉他肩膀:“怒而食,甘味是毒。等气消了再吃饭,啊!” “气死我不够,还做饿死鬼!你真够义气!”邪焕生对他吼。 雁三郎一个挺身挡在彧兰君前面:“凶什么凶!要吃就给你吃。”端了碗面上去“这就一碗清汤面条,多了也没!” 邪焕生鼻子里出气,食指一弹,立刻变出一堆黄灿灿的金子来,嘴里叫:“小二!饿了!给爷上菜!” 那小二脚底抹油凌波微步,撞进来对着三人连连点头哈腰:“有有有!官人,你要什么?别说天上飞的地上走的还是水里游的,就是王母娘娘的仙桃小的也给你摘来!” “去去去没你的事!”雁三郎三两下将他推下楼“边呆着去!” 小二哪肯罢休,举着脚还要上来。解商子忙塞了两吊钱:“这点钱打赏你,少凑热闹!” 这边邪焕生抄起筷子,饿鬼投胎似的嗖嗖往嘴里塞面。雁三郎回头见他这种吃法,不由重重捏两下脸“你说你!高兴了也吃,无聊了也吃,郁闷了还是吃!就这点出息!”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7节 很快将面吃完,张口又要喊小二。 彧兰君一巴掌盖住他的嘴,回头示意:“解兄,这里就数你最聪明!” 解商子想了想,说:“哎,对了,你大哥不最爱那个非羽塢么?这两日人就在越仙楼献唱,不如去玩玩,心里也爽快些。” 彧兰君连忙说:“对对对!”床底下拖出半人高的《一剪梅》“你给他买了这么多,要个签名不是难事哇!” 三人不由分说,押解邪焕生去了越仙楼。 非羽塢在越仙楼中院戏台上挤眉弄眼的唱歌。为了制造效果,大暑天裁了片片白绸在天上飘展,光看着还以为在唱窦娥冤。 彧兰君拿肩膀顶了顶邪焕生:“你听,唱的真好。” “没兴趣。” “哎!气氛这么热烈,怎就没兴趣?你看,那头的姑娘长的真美,你看你看!楼上那两个小女子向咱们招手呢!” “不看。” 台上非羽先塢唱了两首,又讲了两个笑话,讲完了接着唱。下边排山倒海跟着唱,只有邪焕生低头盯脚。 一曲毕了,非羽塢远远向这边笑道:“后面那位先生,你头上的川字很深哦!何事这么不欢喜?” 邪焕生拧头不答。 他又说:“哦…难不成被娘子赶出来了?夫妻嘛,床头打架床位合。有什么误会,如果连她都不信你,还有谁会信呢?你们这些男人呐,肚子里各有算盘,明知道不对,又怕老婆放不过,所以老是撒谎。人心都是肉做的,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何愁对不起她呢?” 众人附和道:“对啊对啊,还不快回去!” 邪焕生听了又羞又怒,夺身就逃。其他三个在后头猛追。这一追一赶,就过了十来条街,街头人头攒动,又嘈又挤,雁三郎追烦了,高声叫道:“华焱胖子!大哥!醒醒呐!你不爱跑步!你爱躺着!” 邪焕生顿时灵台一击,重拾了自我,同时也觉得渴了。彧兰君借机劝说:“前面刚好有个茶摊,去喝口茶消消暑气!” 这便到茶铺闷声不吭喝起茶来,三人个个端看他脸色。却听邻桌几个茶客喋喋讨论武林是非,一个说:“你知道么,刚刚全真道长叫什么刘的,到咱们这金山寺来!” 另一个打趣道:“参禅么,哈哈!” 那个又说:“参什么禅!是向那主持要人的!看这架势,怕是要打上一架呢!” 还有一个道:“哟!道士打和尚呐?我赌法海大师赢!” 另一个说:“年纪摆那呢,我赌道士赢!” 几人干脆摆起注来:“来来来,我赌五文!” “五文算什么?一吊钱,赌大师赢!” …… 解商子浑身一个激灵,撂碗就走。 其他人跟着踹椅推桌,飞快赶上,惹得店老板跺着脚直叫唤:“哎!钱还没给呢!凳子给踢坏了!” 全真教虽然百分百一票全是道士,办起事儿来倒像达官显贵,爱讲究气势。 前一回捉拿雁三郎,掌教就御驾亲征,这次为了“缉贼”,直接就全员出动,这架势,那气焰,就差在金山寺大门口大写一个“拆”字。 相较之下,金山寺方面就比较含蓄,前来应战的除了法海和悟空,也只有几名老实巴交的长老。 那刘处玄怒眉横扬,咄咄逼问:“圣佛,贫道敬你位高语重,将缉拿叛子一事托你,如今却见你这般包庇纵容,往后怎能服众?” 法海一身正装宝气,手持七环禅杖,头戴毗卢法冠,比那老道还高出一个头,悟空正要说话,他伸手一拦:“既在金山寺,自然由我处理。” “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拦着!”悟空占前一步,向刘处玄说:“服不服众自然由众人说了算。当晚承诺我未曾忘记,你这老道又没给出期限,为何时不过一月便兴师而来?” “那好!我且问你,你同解商子等人在这杭州城中朝夕相处了多久?这点时间还不够你调查清楚么?” 悟空竖掌道:“罢,就算我无能,不能立刻调查清楚,如今你要的人物俱在,何不一同盘问明白?” 刘处玄打眼四周,时过正午,城中百姓吃饱了午饭,蜂拥于寺门前凑热闹。——这毕竟还是法海主场,他没有可以匹敌的威望。 法海对此也了然于心,正色道:“怎么?不敢对质了么?” 刘处玄冷笑一声:“有何不可?” 法海说:“很好,现在你是原告,解商子是被告。被告和你的赃物出列!” 解商子一步跨出人群。彧兰君犹豫片刻,乖乖也站了出来。 人群里立刻议论纷纷。 “哇!赃物还是个大男人哩!难不成这道士在外面偷人?” “对呀对呀,好劲爆!” 雁三郎脸都青了,回身怒喝:“闭嘴!再敢说一句坏话,当心小命!” “凶什么凶!长的高了不起啊!” “嘘——你看他这胳膊粗的,背上还有两把大菜刀,哇,还有刺身,不会是夜叉吧,当心要紧呐!” 怎料枯燥乏味的如同一本《三年冲刺一朝成佛》的法海居然爱玩这个,邪焕生顿时三观灰飞烟灭,又见悟空脖子高昂目空一切,嫌隙在前,不由拆台:“喂喂喂,讼师呢?” 悟空一点就着,呼的挥出棍子:“闭嘴!” 刘处玄指着解商子:“老夫问你——” 法海厉声打断:“肃静!何时轮得到原告问话!” 老道神色窘迫,还真闭了嘴。 法海道:“解商子,我且问你,为何叛教?” 解商子说:“大师明鉴,我亲生父母命便是葬于他手下,对此他非但掩而不告,还妄彰恩情,罪无可恕!” 刘处玄怒道:“谎言!” 法海道:“刘道长,再次警告!” “你!” “解商子,你可知他为何杀你双亲?” “我父霍衍之原是掌门一职不二人选,后来还俗入尘,与我娘躬耕乡野,不问世事,只想平淡度日。刘处玄为谋高位,始终视我爹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后快。可叹我爹一生洁白清皓,死后却任由他构陷罪名,致使一生污名难洗。后来将我收养于门下,却不许我随父姓霍,这些年每每想去双亲坟前祭拜,他不但横加阻拦,还严重责罚。事到如今,我仍不知父母尸骨安在。” “胡言乱语!” 法海又问:“刘道长,你的说法呢?” 刘处玄冷哼;“无可奉告!” 雁三郎讥诮:“哟呵!” 刘处玄看了眼三兄弟,又说:“剑的由来,你们比我更清楚。千万记得,三龙聚首夔王出,你们必定要付出代价!但无论如何,解商子终是我教叛逃弟子,想要脱教,于情于理,老夫都要给老君和故去的重阳子一个交代。” 法海凝神问道:“如何交待?” “老夫死,或者他自废武功!” 解商子眉山陡峭,绝然道:“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道士!” “别忘了你在重阳子像前立过誓!” 法海想了想,问解商子:“你说你由刘处玄一手抚养成人?” “是。” “他待你如何?” “疏于教导,言语刻薄,犯同样的错,我便要罪加一等,从重发落,要不是有三师叔暗中关照,我哪里走的到今日?” 刘处玄道:“那我问你。这些年你的饮食起居可与其他弟子有任何不同?我可有让你忍饥挨冻?” 解商子撇撇嘴:“你逼我吃菠菜!你想噎死我!” 刘处玄一张苦瓜脸笑的比哭还难看:“你生来心脉疲弱,不宜动武。吃菠菜是让你长高长壮,都是为了你好,你却非说我噎死你!此外,这二十多年来我多地采方,便是为了给你治病,这些你怎么全不记得了?” “我现在有心里疾病!” “切…真无聊…”部分观众听了这顿家长里短,纷纷败兴离开。 旁观的一走,双方立时舍下多余客气,一个个斗鸡也似,大有抡圆膀子大干一场拉倒的架势。这边道士才刚撩起袖子,门后就有一队和尚扛着棍子冲出来,瘦道士、壮和尚,不等上头的开令,自先火热地打将起来。 邪焕生三兄弟全当看了场年中大戏,雁三郎不忘讥讽:“堂堂两个名门正派,怎么一点组织纪律都没有!” 正闹的不可开交,法海、谭处端齐声喝道:“放肆!” 谭处端本就性格暴烈,法海看样子也不好惹,双方小兵经这一声怒喝,登时垂头丧气的散开来。这会,人群里又走出一名老道,那老道叹气道:“商儿啊,你师傅不是这样的恶人,你不可这样说他!” 解商子着急起来:“三师叔,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我与六师弟一同长大,他之品行我比你清楚哇!再者,无论如何不满,你身为全真弟子,也不该连合外人盗取传教之物。这回连我也保不了你!” “三师叔,我已长大成人,有自保的能力。他是我杀父仇人,这桩仇商儿迟早要报!” “谭师兄,不必同他废话!” 两边剑拔弩张,又要干将起来,却见法海手掌向下一摁,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稍安勿躁。个人恩怨由你们自行处理,贫僧只想问一句,彧兰君,你是全真镇教宝物么?” 此话一出,便是滑天下之大稽。刘处玄这才明白他的企图,当下怒发冲冠:“你有所偏颇!” 彧兰君这回脑子还转挺快,连连说:“在下充其量就是一介战俘,哪有什么本事变成镇教之物!这帽子太高,我脑袋没那么贵!” 法海眸光流转,心中已猜得七八分:“依你之前所言,太阿神剑乃久远前老君托付于教徒,后传入全真,奉为宝物。道教创教已有千年,经典荟萃源远流长,全真虽是一脉新教,却也影响甚广。为何让一介战俘舍身铸剑,藏奉于全真之中?” 刘处玄渐渐摸透机锋,却为时已晚,法海像牵牛似的牵着他的鼻子,也不知走到了何时何地。“大师,你想误导言论么?” 法海淡漠的道:“不敢,只是不知情的人难免会这样认为。” 刘处玄眼光四扫,有所保留的说道:“太阿剑早已被净化,并无你们想的那般不堪。”说着对着彧兰君笔划两下“你看他,衣冠楚楚,浮尘手持,一身道骨。再看看他身边这位,断发文身,还未开化!” 雁三郎不知怎么就躺了这一枪,哪肯服气:“老匹夫,你懂什么?这叫——帅气!” 邪焕生托住下巴就笑起来,心中认同,不住地点头。 雁三郎兜脚就上来踹他。 老道鄙夷地瞥去一眼,又向法海说:“其中始末,老夫不便在此透露。” 法海与悟空眼神一对,旋即就向门中请了请:“各位请随我移步明善堂,一叙来龙去脉。” 到了明善堂,刘处玄长篇大论说起三龙乱世,为了防止夔龙出关,道教奉命世代封印震龙云云。末了又说:“其中真相,我教并非刻意隐瞒,而是怕有心人图谋不轨。另外,纵放战俘,也是头等大罪!” 但,那又如何?民众之前,全真教已经丢了分子。而法海,邪焕生冷眼旁观,百感复杂——他是个有野心的传教份子。 可他并不错。 这世界,哪怕是最干净的出家人,没两下心机手腕,也便失去了出类拔萃的机会。 只有小青不同,她是无野心的聪明人。 悟空一番深思,然后开门见山问道:“不知阁下可有重新封印三龙之法?我等或可一助。” 刘处玄像对待叛徒一样断然拒绝:“不用!” 当然不用。他又不傻。 谭处端劝道:“不知者无罪,此事便到此为止,大师不必再操劳。”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洗洗睡,别再瞎搅和。 法海看了看解商子:“你这名徒弟怕是不会跟你回去了。” 刘处玄道:“方才进门前见堂外有一方擂武台,青石上斗迹斑斑,不似寻常练武之地。” 法海脸色一沉,几多犹豫:“也罢。两位请吧。” ☆、22 九月杭州,不如为何,平地卷起一阵热辣的风。 风飒飒,吹过怒放的夏花,影瑟瑟,不留芳香艳魂。 风,不是温柔的江南风。人,也不是脉脉温情的故乡人。 解商子朔晦出鞘,寒光迸射,刘处玄古剑在手,肃气内敛。 一声叱咤,双兵交会。解商子手腕一提,利刃游走,裁风拈叶,白光烁华,如月辉当空,洒落遍地凛霜。 刘处玄稳重应对,起手回落,却是平淡处见刚放,谦而不和,沉而不滞。“记住为师讲过的话,一个人的剑术往往是人品的写照。你的剑肃杀无情,已非人类之剑。” “你的剑迂腐陈败,也不见洒脱!”解商子眉峰一蹙,手中虹霞轻抛,他蜷指,指尖一放,两把剑相对着一转,人也双双飞上天去。 刘处玄不惧,他空手一挡。 只听铮的一声响,朔晦脱轨,凝淬的剑气随之雾奔溃散。 “叛子,剑可不能轻易脱手!” 解商子双眼在绸布下炽烈,嘴角下挂,却是显得一派沉稳。 雁三郎看的紧张,脸色已和白皙的彧兰君差不了几。 解商子冷哼一声,夺剑遽退。窥见破绽,刘处玄巧取七寸,三式之内,解商子已有两处见红。 目冷心冷,剑锋更是冷若淬雪,刘处玄剑式连环,招舜万千,解商子面无惧色,出手只有更猛更快。双方只进不退,战圈即刻缩至最小,两个人,两口剑,以命抗命! 风快人快剑快。快不及勘,快不及防。 剑影纷纷,犹唤天寒。 风重。 心重。 剑重。 沉重一剑,戳胸戮腹。 难平的胸臆,莫名的胜负。 人是无情的人,剑真是无情的剑么。 局促地拔出来。“你!为何留手!” 刘处玄热血泼洒,怆然后退:“是你厉害。” “留手,就是看不起对手!” “哈哈!”似是出于一种传统,刘处玄脖子一拧,像只认命的老公鸡:“杀我吧。怎么了?你不敢么?” 解商子握剑的手向前送了一送,剑锋微抖:“你真以为我不敢么?” “来呀,懦夫!” 他咬牙:“我!” “杀我,或者断掌,你自己选吧!”死关当前,刘处玄却不依不饶。 忽然将手垂下,解商子异常冷决地说:“答应我,不要为难我兄弟!” “好——”话音未尽,却见刘处玄一步踏前,翻掌夹刃,自对刺入! 解商子惊呼一声,反手将他推开:“不要命了么?!” 刘处玄以剑支体,冷汗洗笑:“我给你机会,你却不要。” 剑交左手,衣袖卷起,解商子细细拭去半温的血,血从剑上带到了身上,他沉沉的说:“你不配。”寒光一闪,右掌猝断! 血如倒挂瀑布凌空飞溅,剑,红如血石。 解商子惨白着脸一路倒退,缓缓落入雁三郎张开的怀抱中。 “你太傻!”三郎痛心道。 解商子无力的笑:“你们三傻把我给带坏了。” 刘处玄脸颊上淌过更多的汗,或许有泪,阳光太毒,分不清就干了:“就当教内没你这个人!” 他领着众弟子出寺去了,留下了谭道长。 人一走,解商子就泻了劲,浑身血污,一动不动,枕在雁三郎臂弯里倒气。 邪焕生连忙努一努嘴:“悟空…”突然想起两人才翻过脸,没再往下说,悟空却点了点头,向法海抛去一个眼神。法海回头交代道:“众人先退,我与圣佛稍后便回。” “三师叔…”解商子轻唤,“有一事想要问你。” 谭道长捧起残手,心痛道:“傻孩子哟!” “老道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 “都是自己人,你就说罢。” 哎,谭道长啪啪拍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掌门将八师弟除名,确实做过了。但霍师弟幼子早丧,你并非他骨肉。” “为什么你们要骗我?” “朝廷重犯的儿子注定要隐姓埋名一生,他葬身之地,你当时一个孩子家,哪里管得住嘴?” “我爹到底是谁?” “今日你自断一掌,就是要断绝过往。逝者已矣,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道长不肯松口。 解商子缓了口气,问道:“我爹是不是姓商?” “你怎么知道?” “我比老道聪明一点点,他就那点把式。” “哈!”道长苦中作乐般笑道,“差点忘了你小时候最爱看名侦探狄仁杰的小画本。” 解商子闭了会眼睛,逐渐的眼角有泪滑出:“我是不是错了。” “你没有交错朋友,只不过交错了唯一的朋友。”道长一点他的脑袋瓜。“血流的差不多了吧?师叔也要回去了,你千万保重!” “师叔…” “好了好了,伤患话太多可会不治身亡的。诺,你若不记怪师兄,他有本书交你。”谭处端说着掏出一本名叫大力船夫的画本“要记得多吃菠菜哦。” 道长也走了。 雁三郎将人团团抱起,嘴里骂:“话真多!还不快抢救一下!” 病人抬了抬眼皮子,有气无力的说:“我…有点凌乱…” ☆、23 很快,一切有了着落。伤病总能解决所有争端和矛盾。 院子里,雁三郎举着勺子,粗声粗气的劝:“再吃一口!补血!” 解商子把脸一侧,指着肚子道:“断了只手,就给你喂出一层肉来!” 雁三郎傻愣愣的弯腰去看,而后很较真的道:“哪有!” 解商子苦笑:“你要逼我过秤么?” 雁三郎丢回勺子,抹了把汗:“那回我伤了,你不也喂我么?” “你那时整个人捆成一只粽子,动弹不得,难道放你饿死?”解商子摊开左掌给他看,“他们不知,竟然连你也忘了——我是个左撇子。” 雁三郎不自觉的握上去,轻抚着说:“别再让我后悔…” 解商子眸光一转,搵下淡淡的光,有如花间一壶酒,鹭衔一篇诗:“你不是心眼大么?” 雁三郎犹豫的、低低的道:“有时会很小…” 目光稍抬,见饭菜腾腾还冒着白气,自己也尝了一口,“我大哥没什么,就是这桌菜还拿得出手。你果真不再吃一口么?” 两人推搡着,恰好邪焕生、彧兰君并肩出来,邪焕生打趣道:“这天也快冷了,你俩怎么一个流汗一个脸红红?” 解商子急忙闪避,咳嗽了一声:“是我穿多了。” 彧兰君一只手摁在大哥背后,笑道:“我穿的少,前两天就咳嗽了,解兄你更要多保重!” 转眼,已是立秋。 秀丽的城市,就如同一个绝世美人,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是那么漂亮。可再漂亮,终究也让人呆不下去了。 雁三郎捉着解商子进屋歇息,三兄弟回到院子里吹风。 邪焕生嗑着瓜子,想起火焰山下的烤串,向三郎道:“哎,不如咱们去西北玩玩。” 雁三郎不为所动:“有什么好玩,怕你住不惯。” 正是黄昏,风吹来,卷起一绺绺的乌云,低挂在屋檐上,再落几场雨,天就真的要转凉了。这时,天边忽然出现了融融金光,像错时的萤火虫,盈盈扑近。 彧兰君道:“咦?这是?” 只听的一声绵长的啼啭,划破长空,如星疾坠。 一只火云般的赤鸟,一条清隽拔逸的身影,好似柔穆祥云,徐徐降落。 邪焕生丢下没吃完的瓜子,起身道:“是千尊呐!却兄,好久不见了。” 却风波微笑着扫视,目如洞火:“悟空呢?” 邪焕生识目会意,深知无需多言:“还是逃不过你的眼睛。” 却风波不置评论,向身后唤道:“两位出来吧。” 赤鹏鸟蜷曲的翅膀如焰展开,小青就从翼下姗姗步出,手里牵着金蝉子。 邪焕生指着小青道:“果然!” 小青见了他,满心欢喜,雀跃的扑上去一把搂住:“恩公!” 邪焕生给她压得向后折下腰去,笑呵呵的道:“哎呀,紫竹林里的伙食很好嘛!” 又向两位弟弟道“快先见过千尊!” 彧兰君恭敬说:“千尊,久仰了。” 却分波笑道:“客气。” 雁三郎遇见生人就犯闷,只稍微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邪焕生哪肯轻放,抓着他说:“嗯是什么?他叫嗯么?” 雁三郎心中连杀了他两刀,绷着脸说;“千尊…见过。” 却风波忙对邪焕生道:“哎!别让他俩拘束。” 邪焕生点头道:“你大老远跑来,可不光为了送人吧?” 金蝉子一手拉着小青,另只手紧紧攥着却风波的袖子,葡萄似水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窥视眼前陌生人。 却风波轻手推他:“别怕,三个都是好叔叔。” 小青附和:“对啊,有何不放心的。”又向邪焕生比了一比“叫伯伯!” 邪焕生不服老:“怎么我就成伯伯了?” 金蝉子无所畏惧的点了点雁三郎:“这个比较像伯伯!” 小青摁着他脑袋:“瞎胡叫!” 雁三郎一脸无所谓:“呵呵,他叫我爷爷也不要紧,反正我成熟。” 邪焕生横他一眼:“你还真是到哪都不讨人欢喜!” 彧兰君上前蹲下身,摸了颗糖给他:“牙好不好?吃个糖!” 金蝉子摇头说:“小姨说不能乱吃生人的东西——”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尖尖虎牙,将糖抢进手里,“不过大人又说,相由心生,哥哥长这么漂亮,一定是好人!” 彧兰君听的心花怒放,又变出两支棒棒糖来,却被小青中途截下:“多吃了牙疼!” 说到相由心生,两兄弟不由自主的把脸转向了雁三郎。只见他木板一样的脸上不知何时绽露出不怀好意、阴气森森的诡笑,邪劲儿十足。 “科科。” 邪焕生深知他恶性不改,又要吓唬小孩子了,喝道:“什么嘴脸!收起来!小孩子面前逞什么威风!” 金蝉子狡黠的眼睛一亮,大声说:“汤圆才不怕纸老虎咧!” 雁三郎被一眼看穿,立刻恢复了僵死虫的脸。 邪焕生道:“哎,小朋友,叔叔要叫你金蝉子还是汤圆?” 金蝉子一叠声:“汤圆汤圆!只有阿空可以叫我金蝉子!” 小青在他脸上拧一把:“那小姨呢?” 金蝉子大眼珠子机灵的一转:“小姨最漂亮!” 小青点着他的嘴,又气又笑:“你这张嘴,以后得骗多少女孩子!” 却风波有滋有味的看这几人你来我往闹了半天,才打断说:“邪弟,我这次来,一是帮你带回小青和汤圆——悟空那儿你自己看着办吧。另外,还有三样物件给你。”向宽阔的云袖中拿出三只锦囊:“大哥的遗志,我将它分作三份置于囊中。你和他今后将有两道劫数,此物或可助你等度过难关。” 锦囊抛向邪焕生。 邪焕生将三只锦囊攥在手中,他说的那个他,想必就是悟空。而那两道劫数又是什么呢?手中动作,正要拆开,却风波道:“这三枚锦囊将应运自动开启,如今动手也无用。” 邪焕生讪笑:“哎,你越是这样,我就越好奇啊!” 却风波道:“凡事应时而起,应运而作,应衰而亡,不可强求。” 邪焕生会意:“也是,多谢你。” 却风波点个头:“嗯。我该走了,今后还会再见。” 他脚步一腾,已立到了鸟背上。 赤鹏鸟摇头晃脑道:“汤圆,再见再见!” 汤圆挥挥小手:“鸟爷爷,以后再来看你!” 赤鹏鸟又向邪焕生:“圆圆——” 邪焕生抢口:“我不叫圆圆!” 赤鹏鸟哼了一声:“随便你,反正本鸟爷和你说再见!还是你那个梳头的小弟比较有礼貌!” 却风波像过尘青云似的去了。 邪焕生给小青姨侄安排了一间住房,别了两个小弟,自己先回了屋,到老人塌上坐下。此时三只锦囊正握在手里,比番薯还烫手,比钱还咬人,拿着瘆,丢开了又觉得疼… 天边,落下一场迟来的雨。 雨从东边下到西边,风又从西边卷到东边,浸浸淫淫,歪歪腻腻,实在不利索。 修了封书信,差店里的小厮送去金山寺。 “金蝉子送来了,你来么?顺道来看看我(划去),你我还须一谈。” 小厮打起一把叶黄的油伞,雨夜寄去。 夜深了。 窗外传来酸涩之气,浅而淡,低而婉转,好似三郎的胡琴声,萦绕不散。草木过了最好时节,就像人一样,开始迎来枯竭。 邪焕生搅得满腹惆怅,无心睡眠,留了盏浅烛,和衣歪在塌上,看了半夜风风雨雨。 雨下大了,终于落了个痛快。 起了风。 不甚柔软的风,挟藏着一丝冷冽刀意。 他双目一睁,霍的跳起身来,心中只存一念: 丹贝勒!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打打打otz ☆、24 丹贝勒没来。 来的却是九星焚城四将之二,垚鸦和淼雀。 “三只眼”的垚鸦和“四条眉毛”的淼雀。 夜似谜团雨似愁。 邪焕生以只身之宽力护小青、金蝉子安危,同时一双警觉锐视的眼暗探不明魔气,随之一掌袭出!霎时风雨辟易,一团雨花当空炸开,花芯妖华幽吐,红芒夺道,人未至,剑峰上一粒冷眼先窥。 邪焕生乍起手,双指揲刃。 剑上红目一烁,瞬息扭转,锦鱼也似滑刺心门。 侧身再挡。 一回头,对上煞白阴绝面孔上另一双红若盈血的魔眼,冷艳逼人,戾气逼人! 垚鸦发出一声尖叱,声色陡峭,高不可攀,譬如崖缝中拔身而出的一根刺。 他出剑,又尖、又细、又快、又俏、又毒,又辣的红尺魔剑。 闪电飞血,厉浪斩花,直取身后两人。 酽雾融融,一剑划分,生死乾坤,尤未可定。 蓦然一道拂尘卷入,白墨化湍,环环铰住了剑刃。 彧兰君目如凝矢,低声:“小青交我,金蝉子交你!”身一舜,气化三千,以剑为媒介,层层透入,登时将垚鸦震飞数丈之远。 邪焕生抄起金蝉子,正欲退,忽见垚鸦履不落尘,发不沾露,如一只凌云鸟、一道回弧燕、一篇马间诗、一缕云中梦,飐飐掠近。 彧兰君拂尘开合,清华蓬沛,招式泉走,如一痕指尖发、一柄眉心刀、一抹残塘影、一瓢浊世酒,巧取关窍。 此时,身后又一条人影闪入。 是“四条眉毛”的淼雀。 华发似妙曼的两道白眉,和两绺斜拖于夜风中的鬓发。 邪焕生冷笑:“哟,来了个蛐蛐,可我没棍子斗你!” 淼雀低哼一声,促然出掌。 他也用掌。尽管他的两只手掌肉蚀骨立,森森怵目,单薄如冬日银月下两枚残叶——每只手上甚至还少去一根手指。一根食指和一根拇指。 双掌对接,怦然一爆。 立时草木摧折,击打出白练般的雨锁。 仇风惨雨催花老,荒天溃地轻性命! 四人雨中对峙。 雨中对峙的只有四人。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8节 四人却释放出了一支军队的腾腾杀气。 刹那,黑羽飘起,争端再开。 无边风雨之中,但见剑气迤俪,掌式激荡,止不住的狂,掩不住的杀,如死信策动,弥漫九霄! 杀局孤危,无任何回转余地。 举目惊见,是巧对巧,游鸿点水一快哉,秉志一搏,是强撼强,魁峰惊落云雪埋! 窒人的僵局,似一蓬化不开的浓的腥的苦的刺的飘杀坠淖的鲜血。 邪焕生翻掌起落,战的一派从容,心中却连连暗叫不妙:倘若魔兵即时增援来到,他四人势必危如累卵…三郎呢? 思人人到。 却是垚鸦幽幽一声“副魔首”,唤出了迟迟现身的雁三郎。 适时命世已飘然入手,烈焰织云,于浓浓夜色中吞吐冷冷斗志。 刀锋过处,两界割划。 锋芒点的却是他邪焕生。“交出金蝉子,于你百利无一害。” 如梦初醒,沉渊深重,恰似一只毒蝎子爬上心尖一口咬下,焦、怒、震、惶,各成一股急火攻心,待要发作,偏偏又遇上这一场冰冷稠密的夜雨,堪堪浇灭了狂奔怒流的心火。邪焕生目视一钝,一腔恶气难泻。 “叛徒!” 雁三郎眼神雪亮而残酷:“助神为虐,你才是叛徒。” 彧兰君却是像太虚之鳖、洼爪之鱼,完全糊涂了:“三哥,你为何?” “信童呢?” “无价值的尸体,留之何用。” “三弟,你所图非正!” “成败谱邪正,一战封神魔。”命世刀芒一盛,雁三郎长目吐焰,“答案。” “哈哈哈!”邪焕生仰头大笑,笑声戏虐而无奈,“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 看我回手将你操! 掌风一带,忽然一道厉掌拍向淼雀头颅。淼雀仓促应对,独力难支,登时受创,一泼鲜血穿杨柳。“这就是我的答案!” 雁三郎长吸一口气:“执迷不悟!” 半空寒芒一闪,他的刀像一口利剪裁开了绵绵雨幕,啸风疾扫,猝然发难。 邪焕生起手扬劲,再行阴阳化气,只见黑白两道气团横空荡下,无穷威力震慑天穹,刹那风云惊怒,鬼神逊色。 雁三郎浮身一掠,添刀入手,呈双锋并流之势,沃无上邪力,一击斩入阵眼。 锵然一爆,阴元顿时溃散,阳元逆走,反扑其身! 彧兰君见状,亦提兵入战,拂尘点落,碾转失衡气流,合柔、韧、刚、坚四力,遂成五行调顺,九宫化盘,两仪归卦。阵元复得。 雁三郎冷笑浸唇尾,盛怒艳眉心:“你也跟着糊涂么!” “三哥,不可一错再错!”尘尾挂刀,刀锋曲折,成无奈之姿。 忽闻小青惊呼,垚鸦抢人入手! 堂堂九星焚城,竟执着拘梏一个孩童!未免也太可笑! 邪焕生不觉怒气蒸腾,牵绊的心神,绪乱的斗志,使再出之掌已丧挽留之意。掌式化转,招招狠绝逼命,毁天灭地一般轰出,道柔湮灭,龙威横行。 烟雨沉沦中,倏见一刀坠落,一人震退,一腔浓血凌云顶。 战局甫现逆转,却有一队魔兵杀入! 心知久战不利,又见小青化去人形,粗长蛇身缠斗来兵,邪焕生出手再无保留,极招悍出,一意突围。 另一边,彧兰君同时出手。 步一踏,浮尘啸天,如拨千钧之孤弦,纳九重雷霆于一手,紫色光电缭绕周身,随即如天木之藤抽入茫茫世尘,摇撼大地乍醒。 应龙之怒,震龙之能,胜负岂非负手间! 雁三郎冷爆一笑:“喝!要紧关头还不是靠吃老本!你的道你的神呢,哪去了?” 以一抵双,尤不言退。 焦灼之际,一条风流剑影飘逸进入,如无名一声惊叹,搅开混沌战局。 雁三郎惊觉:“解商子!” 解商子反手一揶,挑开他犹疑的刀路,锋尖点喉:“三郎,兄弟救出来是为了杀死么?你可真够会玩。” “我…” “众叛亲离才是你真本事么?若右手尚在,真想送你一个大拇指。” “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谁叫你是个天大地大的谜团呢?咱们认识多少年了?难不成你都在骗我?”解商子眉峰一耸,泯去八分笑意,“看来断掌不如刺目。啊,可是我这双眼睛最漂亮,最是舍不得。” 雁三郎左拳紧握,横刀一挡,夺身已至邪焕生跟前,虚招连出,力浮气疏:“只这一次,还不快走!” 好嘛,真是兄不如友!邪焕生只觉吞入了一坨裹了蜜糖的狗屎,又酸又臭又辣喉咙,气的发誓再也不看他一眼。回身断喝:“阿兰,退!” 各携一人,逃出了城去。 城外依在落雨,却少了城中的愁绪。 若黑夜是一张披风,雨便是飞驰散出刀刀入命的暗镖。 若黑夜是一双闭视的眼,雨便是与阳隔绝的仇恨阴烈的芒。 邪焕生揹着金蝉子,彧兰君拽着小青,无方向的脚步越奔越狂。 忽的,雨中烧起一团熊熊烈火,将无边水色染成一片哀艳的红。 在火光掩映之下,一道临风傲立的身影拦住去路。 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刀。 但凭孤身一人、单刀一把,就已足够。 因为他是丹贝勒,黑暗中避不开的死劫。 在丹贝勒面前,你可以逃,可以哀求,甚至可以闭眼横心求死,却万不能与之拼命。 ——和他拼命的人全都死了个光光。死的就像片片过季的鸭毛,分文不值。 所以邪焕生一见到他,想也不想,掉头就跑。 好魔头,任凭怎样逃,眼前仍是他,仿佛大地转遭遭,把同一颗煞星送。 如此迅捷的身手,就像一道无声催命符,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邪焕生喉咙一凉,仿佛溺海呛入了一口咸水,半个声音也发不出,杏眼圆睁,冷汗一颗一颗堆满了两腮。 邪焕生啊邪焕生,你个倒霉的破孩子!自己倒霉还不够,非要拖着六弟一道受罪! 作者有话要说:  武打神马的图个场面咯,嘿嘿 求评,喵喵喵 ☆、25 树林另一端,全真人马惊闻太古子死讯,连夜拔师回返。 九星焚城魔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垚鸦、淼雀率领,入城抢夺金蝉子;另一队以焱豹、森蠡为首,与全真人马不期而遇。 刘处玄重伤未愈在前,谭处端身先士卒,拂尘疾扫之中,背后“笑酒”出鞘湍奔水走,孤剑劈路,尽现一代宗师本色。 森蠡眸光一铄,冉冉如邪魅掠空逼至,双臂一扬,只见两段雪白水袖腾涌,如鞭如藤更如扼喉之爪,搅动剑影纷纷。 谭处端暗自惊诧,遂将手腕一掣,化拂尘绵劲催锋再出,阻挡对方凌厉攻势之际,迷风涣影之步已翩翩踏下马来。 森蠡一笑:“哟,好俊的老道!” 谭处端:“啧,想我年少时追求者无数,你不过中等姿色,更何况——”破空一鸣,却是白丝掀动,泼洒出数道冷冽剑芒,如一枚枚匕首上下穿游,寸寸扯裂白练。“我对男人没兴趣!” 突发一吼,森蠡水袖波转舞动,靡靡如音,一条低扫足底,一条袭向心口。 谭处端尘尾轻卷,绵绵剑意勾勒挑动,举轻驭重,招式清瀑流走变换自如,瘦逸身姿如乘云野鹤,迎隙滑转,脚步一定,已悠然踏上。 另一边,为助师兄突围,刘处玄压抑伤势,提剑入战,以一敌众,招式运化之中,但显一派苍劲昂然,游刃有余。 焱豹见状,长&039;枪一啸,随之挺入战局。 一时双方杀的难舍难分。 过了中夜,刘处玄隐伤难抑,刹那如洪爆发。一声惨嚎,竟是长&039;枪透胸穿入,炎豹眼中杀意更浓,手腕一旋,将人挑入了泥水之中。 “师弟!”谭处端急火攻心,悍招连出,击退森蠡同时,抢身格开再来之枪。森蠡长袖鬼舞,自背后偷袭。谭处端腹背受敌,顿陷危机。 众弟子见大势江去,难免斗志溃退,呈一泻千里之态,片刻间已死伤过半。 极端之势,极端之战,谭处端誓不言退,誓不言败,不屈之躯,无暇之剑,力抗邪威! 二将眼神相对,相同的杀意与残忍交汇,攻势愈见汹涌,瞬间,一枪、一练自两肋穿透! 谭处端口溅鲜血同时,全力以拂尘咬住银枪,另一手反向倒挂,一剑戮穿森蠡胸口。 刘处玄痛心疾首的惊呼:“师兄啊!”挣身欲起,却被炎豹重力踏在脚下,胸骨尽碎,奄奄待毙。 风雨轻狂,加速性命流逝。 寒波漂光,映照一抔凉血。 森蠡眼神更添疯狂,嘴角一勾,笑出瘆人冷意:“老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哭着比较潇洒还是笑着比较英俊!” 谭处端哈哈大笑:“当然是死了也要笑啦!”凝气一震,双&039;兵脱身! 滔天鲜血开出一树肃杀的红花。 力空,气尽,志乱,神散,错乱的脚步一步一步,仿如迈向死亡之渊。谭处端以剑戗身,双臂无力垂落,已难再战。 焱豹冷哼:“老道,你师弟还在路上等你,赶紧去吧!”双足一动,抖枪&039;刺去。 枪头逼至胸口处,却听场外一声低沉的怒喝:“放肆!” 铮一声,□□脱手! 众人惊诧不已,纷纷仰首而望,却见远处一袭红纱如烟飘起,一支禅杖、一段□□、一道僧影。 每一步,是一声禅杖叩响,每一步,是低垂悲悯的双眼缓缓绽出杀机。 “妖僧,报上名来!” “你不配听!”法海禅杖一扫,金刚怒目对魔将,“凡人犯过,可回头再来,邪魔逞杀,无转世之机!” 森蠡纵声大笑:“破和尚,大话说前头,骨灰也难留!” 法海才不管骨灰要拿去喂鱼还是沃土,转身解开了□□抛向林顶。 惹得众人纷纷惊异、猜忌:这是要甩开膀子干了? 却见金丝红绸法衣徐徐盖下,如网罩住了众魔兵。 顿时惨绝之声此起彼伏,法衣下求生的性命殊死搏动、狂乱挣扎,不一会就没了声息。 焱豹不觉惶惑,却镇定道:“雕虫小技!” 法海乌黑的眼珠子盯住他,锋芒毕现,旋即露出了邪焕生最厌恶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不堪一击,还妄想乱世!” 焱豹听了,登时火冒三丈,拔起□□侵身攻去。法海单手负背,面不易色的挡下,双兵交接,只一记,力量已有悬殊之分。焱豹惶惶瞪视法海精瘦的胳膊,怎料得这样平凡的肢体能爆发出无穷可怖的神力,仓促震退之时,酸楚之痛自手腕处源源不断传来。 森蠡目一凛,正要出手,却让法海抢先一步,修长的手指乍然张开,元凝指尖,焱豹稍有了反应,却被他五根钢钳似的、垒满茧子的手指叼住了脖子。 那焱豹原是火焰生化的野豹子,属猫科动物,由他那么一抓,立马乖趴趴的动弹不得。 谭处端踣跪于地,边呕血还不住发笑:“笨!我真笨!” 焱豹胸前一凉、一重、又是一热,恍惚之中耳边传来骨肉支离的刺涩之响。低了头才惊见一截禅杖挺胸而出,在身上捅出了一个必死无疑无以回天的硕大血窟窿。 痛觉在这一凉、一重、一热的肌肤之感,和刺耳如裂帛之响过后,方自伤口纷沓弥漫周身。 然后就是死,死路一条。他的这条死路短促的让人想为之掬一把辛酸泪。 进入战局不过两刻,法海便风卷残云切掉了无数性命。 但这够了么?当然不够。 森蠡几乎能看见他脸上均匀有力谱写着一个大大的杀字。而他干架的模样更似一个挥舞着长矛、游窜于老林之中的屠虎刺猪的山野村夫。 可怕至极! 森蠡水袖一荡,抽身退去。 临行前不忘撂下一句“老道,咱们还会再见面!” 谭处端抱着师弟的尸体叹气:“再见再见,不如怀念啊!” ☆、26 十面风雨贯荷都,魔刀惊现前路无。 身临绝境,邪焕生知后路已断,蓄气于胸,隐隐待发:“堂堂一军之主,竟还依赖一个黄毛小子,无知无用的败类!” 丹贝勒勃然回身,他那张脸,平淡却有着风霜,那双目,冷漠却尽藏威傲。 刹然,刀光乍起,炎炎魔火笼罩四方,宛若赤龙裂岸出关,祝融豁空现世。 邪焕生气掌叠出,彧兰君运式如潮,手足联袂,配合无间。 数招过后,邪焕生彧兰君接连受创。丹贝勒屹立雨中,狭长战刀一指天际雷霆,牵动风云变化,随之横空斩出。 危机之际,邪焕生闪身来到彧兰君身前,聚九元真力于一掌,无畏还击。 两相一爆,邪焕生顿遭重创,血溅如注,气急败坏吼道:“抢我六弟的招式,简直罪无可恕!六弟!快用你的雷你的电,削他!” 彧兰君听言,腾身一跃,双足一一点过树顶,入穹化龙,引发天际雷霆惊爆,瞬间天地愧色,鬼灵惨嚎! 同时,邪焕生一掌轰地,瞬间林中大地裂成数道巨堑,水瀑迸发,汇作庞流,与当空抽下的紫色电流融合,源源不绝、挥之不断的向丹贝勒袭去。 丹贝勒不避不闪,双指急运,火焰刀如翼护身飞旋,吸纳双龙之力为己用,一斩别云泥! 彧兰君首当其冲,立时龙身一委,摧枯拉朽一般坠入泥尘。 丹贝勒起刀赞攻。 邪焕生心无二念,唯见护弟之心切,血肉之躯挺身一挡,长刀贯身! 血哧的泼在土上,瞬时打散,开出一地迟放的火莲。 血热,刀艳,性命惨白。 丹贝勒将人挑起半空,抬掌欲杀。 忽听天边一道震吼,一条如饮极光的硕长铁棍,挟千钧之力荡开魔掌。 丹贝勒发出一连串闷雷般的冷笑:“来的正好,一道投胎去吧!” 悟空长身傲立,划地为限,怒至绝顶:“敢动他,我要你死一百回!” 丹贝勒长刀一挑,眼露三分傲,眉透七分肃:“杀我,谁给你的机会?” 话点地,战声起。 悟空圣华沛运,式式凌厉,丹贝勒魔刀逞能,招招逼杀。吞世之能,屠魔之威,掀动八垓尘烟尽波涛,惊煞四合晦黯蔽天光。 风,天地轮回,雨,寒光簌簌。 悟空瞥见邪焕生昏厥垂危,彧兰君重创难起,小青、金蝉子慌张无措,心一横,棍一摆,攻势更见凶烈。 丹贝勒以招探招,捕捉对方路数,刀行起落间,倏化迷阵,困敌于无形绝地之中,敛杀而发。 悟空惊觉对方意图,仰天一哮,一掌,将那定海神针拍入地面,指地诵咒,随即,气氛肃凝,一片佛光盈目之中,悟空高喝“起!”,定海神针破土而出,如矢贯穹,一击溃阵。 却听彧兰君惊呼“悟空,不可中计!” 话音一落,刀阵竟自动修复,潺潺佛光如喂招之铒被尽数接纳吸收,顿时佛魔两力对冲,反噬阵中人! 丹贝勒眉一轩身一动,已掠向了金蝉子。 悟空心焦如焚,不顾五内深创、浑身染血,雄力再提,欲一搏生机。 恰在此时,风雨骤歇,倏见天边祥氛普降,顿时清圣之气笼罩大地,净化了血腥污秽。 丹贝勒一震:“谁?现身来!” 却是一只赤鹏鸟振翅飞来,炽羽如雨催落中,已将五人带走,而云顶圣华依旧,如日旷耀,柔静乐穆。 丹贝勒还刀入鞘,铮一声插入土中:“是你却风波!” 却风波清亮之声自云顶如晨钟传落:“圣骨就在九阳朝都之中,我允你兴兵来犯。” “与虎谋皮,不自量力!” “哈哈,”却风波轻笑,“到底谁才是虎呢?” ☆、27 却风波神龙见首不见尾。 悟空醒转时,他已带着赤鹏鸟走了,只在裔鲲山留了间宅所供几人修养。 宅子名唤三瘫斋。楹联上大大书着:你瘫我瘫他也瘫,心瘫神瘫脸也瘫。 日头下悟空对着大门发笑:一看就是邪娘子老巢没跑! 不过嘛,他这人什么都瘫就是不瘫脸。 过了两日,面瘫还真来了。 正是法海。 未及寒暄,法海便说:“千尊让我来护你等安全。” 悟空点头称谢,忙的把人接进门去。 正巧小青扛着一盆脏衣服出来,埋着头,急匆匆往河边赶,刚好同法海撞了个满怀。四目相对。“是你这秃驴儿!” 悟空那天夜里在阵中被抡了几耳光,思路转的迟缓,一时竟也忘却了他俩之间的纠葛。待回过神来,小青一掌已经送了出去。 法海仓促应招,两相一震,嗖的就被击飞了出去。 悟空急吼吼叫了声“小青住手!”她已将洗衣盆一掷,扑棱蛾子似的追上前,十匹马也拉不得。 接下来就是败家娘们儿大战光头海。 不多赘述。 总之,却风波养了一百二十年救人一命的仙草没了,柿子树被削飞了脑袋,含苞的橘花满处乱绽,惨不忍睹。 法海逼至绝境,再无可退,就用佛珠套住小青的手腕:“别闹,听我解释。” 女的自然说:“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 得咧。 她迅速挣脱,攻势连绵,出手十分力,落在法海身上,只剩三分。法海形移影掠,掌出带风,看着挺厉害,实际没一下打中目标。 两人抓过来抓过去,变成了五魁首六六九,你拍一我拍一我们大家采田七。 悟空手捧两只破花盆,暗自神伤:邪胖子好好一人,给整的七荤八素人事不省,这会还在房中闹昏迷。这两个年轻的倒不管他老人家安危,自顾自打的热火朝天。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逢,长辈苦,散,长辈苦。 他将两只花盆朝地上一撂,学着邪焕生模样,一脸颓废的瘫倒在躺椅上,大口喝起了凉茶。 院子里战火起的正热烈,彧兰君踹着门板打邪焕生屋里出来,浑身上下也是捆满了绷带,臃肿不堪,像个尖脸的雪人。他冲两人喝道:“还不住手!” 几人里彧兰君是公认的好个性,鲜少恼怒,听他这么语里掖火的一喝,两人立刻住了手,垂头怂气各忙各的去了。 悟空调头问:“怎样了?” 彧兰君沮丧地摇头:“没醒,怪我没用。” 可是,都已过去五天了… 悟空打个滚从椅子上下来,上去拍了他一下:“你也别丧了气,你瞧你不把我给医好了吗?都怨那魔头下手太辣。若不成,我去西天找观音大士去!” 彧兰君道:“内伤已无大碍,倒也不劳。难说再躺几日就好了——你去看看?” 悟空轻手轻脚已经进去了。 彧兰君换过了药,靠着五斗柜收拾药箱,回头瞥见悟空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盯着邪焕生看,不忍笑道:“哎,你这样我又不放心了。” 悟空顾自喃喃:“怎么瘦这样了?”捏了把脸“都瘦出脖子来了。” 话一出口,邪焕生就像给雷劈过了似的立马睁开了眼睛:“我本来就有脖子!” 悟空哭笑不得,拍着大腿说:“这不就醒来了么!” 彧兰君默默往嘴里塞了把梅子,药箱子往桌边一磕,豁啷啷把其余的瓶瓶罐罐扫进去,然后逃也似冲出了门去。 邪焕生一丝两气笑着:“喝,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难不成以为我俩要偷腥。” 悟空正色:“才睁眼就说污话!” 邪焕生拎过他的手来捂自己的嘴:“又是我不对——”眼神一飘,声音放低八度,小心说,“还生我气呐?” 悟空抽出手来,在他额头点了一记:“气,老孙我当然气。谁叫你又笨又瞎功夫还那么菜!” 邪焕生笑的弹了两下腿,忽而静下来,认真说:“阿空,我的好兄弟,今后我再不骗你了,无论如何你也不要不睬我呐!我怕闷!” 悟空郑重点头:“嗯。”过了会又说“你好生休息,我出去了——”让邪焕生一把揪住了袖子:“别走,再陪会…要有个三长两短,也好交代遗言不是。” 悟空嗔怒:“再一句胡言乱语——” 邪焕生没轻没重的继续玩笑:“就跪你的大铁棍,我懂我懂!你是风儿我沙,你是菜刀我是瓜嘛。” 到了晚饭,邪焕生坚持要上桌吃饭——他的做人原则就是不能饿着。悟空抬桩似的把他抬上了圆桌。 晚饭气氛诡异非常。小青全程红眼龇牙,法海脸上姹紫千红开遍,到处是指甲拉出来的沟、拳头捶出来的坑,可就是不叫疼、不彰错,无怨无悔吃着小青做的菜。 邪焕生美滋滋吃着饭菜,眼珠子一溜一溜闪着这对冤家,心中赞叹:法海这人吧,虽然看上去不解风情,像只呆头鹅,可对付女人还真有一套。当年他在浣纱女手里吃了无数败仗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任何争执,男女双方无论孰对孰错,一旦女方开大,男人必须认打愿挨,最好弄的遍体鳞伤,神魂厄厥,以博取宽心。这套理论法海实践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浑然天成。 这么想着,飘飘欲仙又夹了块炒鸡蛋,运到中途小青的筷子就架了上来:“都第几块啦?放回去!没听阿兰说要多吃流食么!” 他举着筷子辩解:“不就一块鸡蛋嘛,别把他的气洒我头上。” “我是关心你身心健康——” “我整个人都能炖成一缸十全大补汤了,还身心健康…” “反正是为你好,听不听随你便!” 邪焕生翻个白眼:我能不听么? 悟空端起一碗汤,磴的摆他跟前,帮腔道:“小青说的对,喝汤喝汤!” 彧兰君道:“哎哎哎,大哥好容易下地同我们吃顿饭,大家都高兴点嘛。” “就他!喝!”小青半点也听不进去,双眼飞刀,直插法海,无一遗漏。后者以碗遮面,无声抵抗。“他不沾油水瘦成腊肉,死也活该!” “说起来什么时候有肉吃?睁了眼就想吃腊肉炒饭。”邪焕生努力圆场。 小青撂下筷子,气呼呼就跑了。 “你留下来洗碗!”彧兰君推开饭碗,很不仁义的又摆了法海一刀。 “哦。” “等洗了碗,同我一道收拾院子去。”悟空很慈悲的说。 “…好。” “还有廊下那张躺椅,上面的毯子帮我晒晒。”邪焕生跟着指派任务。 “…日头下去了。” “你逼我喷火吗?” “好。” “还有啊…明早带着小青砍樵去!” “这…” 众人一哄而散,首先是彧兰君脚底冒烟咻的射出门去,差点刮飞两道菜,悟空提着邪焕生一脚轻一脚重一颠一撞也成功逃跑,留下了金蝉子和法海。 法海对着碗叹气。 金蝉子跳下凳子,钻到背后像给老虎挠痒似的轻轻捶了几下:“别难过,我汤圆哥教你洗碗!” 法海忍不住笑了:“我会的。” “那我陪你!” “好。” 到了后院。法海向井里挑了两桶水出来,倒进一只大脸盆,碟子垒成一搂,一只一只举起来擦洗。金蝉子从厨房里找来一只小脸盆,学着他的样子咕吱咕吱跟着搓。 法海渐渐起了汗,抹了把额头:“平时念书么?” 金蝉子说:“小姨三迁嘛,也没正经念,却叔叔送了好多书,书上的字认起来吃力。不过小姨说,等圆伯伯病好些了,就送我去学堂。” 法海讚许:“嗯,你是文曲星托世,以后要好好念书。” 金蝉子眼睛一眨,又说:“叔叔,小姨是不是脾气不好哇?” 法海微微一怔,黝亮的眼睛望着远处的桑树,淡淡道:“没有,你小姨挺好的。” “叔!”金蝉子丢下碗,靠过去推了他两下。 “嗯?” “你平时都干些啥呀?” 法海放下一只碗,垂着眼说:“我是僧人。” “那——”金蝉子睁大眼睛,“你会武功吗?” “会一点吧…” “那你是不是和阿空一样厉害?” “没那么厉害。” 金蝉子眼睛里点了火苗似的骤然一亮,喜不自胜,抱起他的胳膊来回摇晃:“他不肯教我,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法海回头凝顾金蝉子,脸上虽然平淡无波,眼神却像夏天里泡西瓜的井水一样清澈凉爽又温柔。 金蝉子拧着身央求:“好不好嘛!” “好。” “那你会像却叔叔一样做风筝、风车给我玩吗?”金蝉子急急的说道。 “好。” “你是不是只会说好呀?” 法海摸着他的脑袋:“嗯。” ☆、28 这年秋天来的格外的快。快的好似一夜之间,山上就揾出了薄薄的冷雾。 无边秋色。 秋色总是令解商子觉得悲伤。 因为秋色是死亡的倒影。 秋色之美来源于死亡。 嵩山上又添了两座新坟。 解商子挑了个傍晚上山凭吊。过了日入,道观佛寺一一闭门休业,拜像参卦的香客纷纷涌下山去,日暮中留下几道热闹的剪影。 刘处玄的墓碑后边有两个土包。一个大些,埋了他的尸首,一个小些,葬了他的剑。 他一生爱剑。 他的剑名叫蝉雪。 一为短命之物,一为肃杀之景,皆是无生机的仓促意象。 解商子的手指轻而久的抚摸碑文,顺势掸去了几片半是枯黄、半是辣绿的落叶。落叶承载着他的忧伤,飘零入土。 却听见有人唤他:“商儿啊。” 他回头,看见了谭处端。谭处端一路拂枝拨叶的过来,到了墓前,却只吐出了三字:“还好么?” 解商子苦笑:“没什么不好。” 谭处端笑笑:“嗨,你师傅这命去的快,一场雨就给冲走了似的。” 解商子喉咙发涩,梗着脖子说:“都是我…” 谭处端抬手在他眼角上试了试:“你师傅年少时就说:‘宁可浴血死,不为坐化亡,仗剑洗世浪,此生何彷徨。’这一去,也算合了他的心意。别在此久跪了,容易被风迷了眼睛。” 解商子站起来,手在剑上重重一握:“师傅和五师叔的命,我迟早要讨回!” “你的剑重了。” “无分量的剑与闺中绣针有何差别?” “哈哈!”谭处端悲笑,“风流之剑也沉重,世道何堪呐。” 解商子正对着石碑,誓誓的道:“下回来,我会带上丹贝勒的人头!” 说完他就走。 谭处端孤身对独坟,一丝悲凉席卷心头,却又交杂着欣慰:“师弟,孩子养大了,你安心去吧。” 夕风微吟,如喟叹洒落坟冢,于深林熹微。谭处端拂去满身叶红,转身回返。 行至中途,忽然飓风袭面,一地黄叶簌簌瑟瑟,如鬼飞舞。 “魔气!”谭处端拔出拂尘,凌空抽落。那团落叶转眼分作两股,像过田的蝗群贴肩飞散。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9节 谭处端拂尘再出,气笼八方,汇成一团气罩挡身,同时星眸锐利,警视四周,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老道,你我又见面了!” 尖细的声响,逼出一条如雪白练,飞蘸着皎洁如洗的月光,凌厉的陨入了视线。 谭处端手腕一折,拂尘卷住身后剑柄,抽锋出鞘,一旋、一刺,瞬间白练破碎。 夜风中笑声更狂。残断的水袖如有再生之能,源源不绝如泉涧奔出,击向头难、心俞两道重穴。 谭处端纵身踏木,身如斗转,踏上一条白练同时,剑峰陡折,绞住再来之练,近身一扯,将暗中偷袭的人逼了出来。“苍天大地,怎又是你!” “不是冤家不聚头,”森蠡轻慢笑道,“重创之躯,更添风情呐!” 谭处端听罢只觉人生中无端大写了一段尴尬,想吐的心都有,提腿于他膝上一蹬,冷锋机敏点落。森蠡正沉醉着“美色”,不假防范,数招之中便见了红。 谭处端拂尘潇洒一扬,剑锋微斜,寒芒烁烁:“魔小子,你太低估我的审美了!” 森蠡听了,简直恼羞成怒,尖叱一声,水袖旋舞若狂,虚实相合,似快尤缓,对准他肋下两处旧创掷去。 谭处端抱恙之身,不似往日轻捷,左继右支,险险避开一击之后,忽见白影一掠,左肋中旳。水袖虽是柔软之物,在森蠡灵巧有力的驾驭之下,却似千钧之刀,可切肉入骨。谭处端气血一滞,踉跄后退当时,禁不住呕出了鲜血。 血色沉重,可见已伤入内腑。 森蠡易发得意,缠住他的腰近身一带,两人鼻子凑着鼻子,真是…谭处端扭过头去,不忍直视!“魔子,听说过羞耻二字么?” “我是无知又无耻的魔子啊,怎会知道呢?不过你可以教我啊,我一定很用心的学!”起手点穴,让老道像只麻醉了的大白鹤,面色苍白、嘴角抽搐、秀眉紧锁、束手就戮、唯求速死,嘴里还瞎叫:“哎呀!狂妄小子,老夫我卖艺不卖身!”森蠡大喜过望,难以自抑,快快将人摁到地上,剥茧抽丝的挑开蔽身衣物:“林子这么大,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然后干了个爽。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对我的肉很满意 ☆、29 雁三郎步入百英殿的时候,丹贝勒脸上冷的都要渗出冰渣子来。 雁三郎一贯脑子转的飞快,能够从魔首单调的几样表情中揣度出千百种含义来。 丹贝勒此种态度,无非透露了两点信息。第一,行动失败。第二,战败归来后,垚鸦捷足先登,第一时间跑他跟前吹了一通耳旁风。 三郎和垚鸦老早之前就互看不爽。垚鸦做梦都想揪起雁三郎的长发,一腿子把他蹬下去,同时,雁三郎也恨不能拔光他一身乌黑发亮的羽毛,再从泰山顶上放飞。这一点,九星焚城上下包括丹贝勒都摸的一清二楚。其实,他二人之间这场权位斗争,丹贝勒也对此曾扪心自问:垚鸦究竟哪一点不如三郎呢?答案是,垚鸦什么也不比三郎差。他二人,无论智谋还是武功,皆在伯仲之间,是军中缺一不可的肱骨之臣,甚至五将之中雁三郎最后一个加入组织,即便按照先来后到的道理,也该让长。可他偏又是一只任性的魔,凡事讲究眼缘——因而比较合眼缘的雁三郎可说平步青云,顺风顺水就坐上了副魔首之位。 垚鸦当然清楚主君的意思,他比年轻了三百余岁的雁三郎更了解主子。可他就是不服气,暗地较劲,同那傻大雁,乃至自己。而雁三郎为了巩固地位,也少不了几番卖力。两人对垒,受用的自然是丹贝勒。 丹贝勒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美上了天。 雁三郎单膝跪地,体面的行个礼,没事人似的问:“主君,找我何事?” 丹贝勒懒得跟他演,斜着眼说:“你那点破事我都知道了。” 雁三郎固然不感到奇怪,昂着脖子,跟个烈士一样说道:“属下失职,但凭处置。” 丹贝勒冷眉毛冷眼打量他半天,哧的笑出来:“行啊小子,你还挺得意。”说完绕着他一道道的走。 雁三郎有点七上八下。 丹贝勒对他称得上是仁慈。可是仁慈这个词眼用在一只魔上,就好比形容一只鸡貌美如花,简直无稽又荒诞。 丹贝勒再仁慈,他都是一只魔。 雁三郎想起了血池边插着的淼雀的两根手指头。 所以他雁三郎,凌云都不惊的雁三郎,还是惊的七上八下。 丹贝勒徒然拍了他一下。拍在肩上。力道不轻也不重,掌心余有些许温度。 他放宽了心。 丹贝勒徐徐开口:“若觉得为难,我允你置身事外、不再插足此事。此事…垚鸦会代你处理。” 他要冷藏他。 这要换作垚鸦,一定吓的毛都飞了。可他求之不得。小心应道:“多谢主君。” 丹贝勒冷哼一声,凑过脸,下颚胁在他肩上,低低的说:“记住,这已是最多。哪日让我发现你助他们,我会揭你的皮!” 三郎垂着眼皮说:“是。” “滚。” 他圆润的滚出了洞去。 一路漫步。 原来,可以去找大哥和六弟,同解商子搭个伙也不错。然而眼下哪儿都去不成,他们谁也不想见他。 孤家寡人,踽踽而行。 尚还有双刀作伴,不差。 来到一座村庄。破落流血的村庄。 魔兵才刚离去不久。 熟悉的气味,一目了然的手法。 满地烂泥汤水,百业不兴,上千条人命仰仗着一两口热锅,嗷嗷待哺。刚起的矮墙边,三两张破席,遍乘空壳瘦骨、面蜡肌枯,一个个濒死求生,劫数难逃。 千篇一律的画面,他已麻木。 他不是邪焕生,不是彧兰君,不是解商子,更不是孙悟空。他身上没有鲜明张拔的正义,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是雁三郎,一半为神,另半是魔,神的冷傲,魔的冷血,他一应俱全。 再向前,到了村口,有一座寺庙。 寺庙也被扫荡个彻底。 他想这大概是淼雀的手笔,这家伙一向极端又残忍。 门墙已然颓塌,无出入的殿堂,丧失了引人朝圣的庄严。它仅仅是一掊土那么简单。 为什么世人总要挨到最后才肯认清本相? 寺内僧侣香客尸体交错,不一样的身份,同样的惨状。遗存的火苗支在酸臭凋零的骨肉上,冷冷吐蕊。 他逐一避开,踏过单薄支离的“净法界身本无出没”、“大悲愿力示现受生”,韦驮、大日如来偶像头朝下,□□了深灰涎艳的尘埃之中,彼时高高在上,此时卑微踏落,难说正和土地公打着照面。 出于某种诡怪心思,他扶持起如来之像,佛的双目被赫然剐去,留下两只黑洞洞的窟窿。挖去双眼的佛,嘴部犹在微笑, 雁三郎冷笑:“如来,没了双眼,你也是魔!” 蓦的,不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 他徐徐转身,淡漠的目光扫视四周。金刚像脚下伏了个半死的和尚,而他肚子底下,正掖着一个光溜溜的初诞之子。 他向两者趋近。 和尚血壑密布的脸孔向阳葵一样冲着他,随之挣出一只胳膊,扭住了他的脚踝。 魔的警觉,促使他拔出一刀,刀尖顶住和尚的后背,一寸寸下旋、拧出一串血珠子。 和尚的手抓的更紧,仿佛深不餍足的一根老藤。他不耐烦,低叱:“放手!” 和尚吃力的吐字:“无辜…不杀。”话一说完,他的头毫无依恋的就拍了下去,死了。 按佛家的话说,去了“来处来”的地方。 醒世刀贯穿了他的尸体。死人的血流的缓,一绺推着一绺漾开了香灰。 雁三郎从他肚皮底下抽出了那个肚脐滚圆、通红乱叫的孩子。 命世刀平地一砍,火舌迸流,偶像白骨,一并葬送。 这时,孩子饿急了,大哭着,伸手去抓他的胸。他忽的大笑:“你还小,只道吃,一点也不像这群人贪生怕死。等你活的足够久了,就会怕死,越老越怕,因为活久了你才知道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折返村庄,甫经灾祸的人眼中深晦不明,一个负刀怀子的男人,若不是救世的侠客,就便是喋血的恶魔。 进,他们无丝毫勇气,退,他们已丧失气力。 雁三郎无声的放下孩子,扬长而去。 深秋,山贫水瘦,但显人长。 刀尖挂着僧人的血,镇凉了,有点惆怅。 这天傍晚,解商子拦住了去路。 他的双眼已经扎起,剑也抽了出来。雁三郎却把刀还进了刀鞘。“你来做什么?” “杀你。” “为什么?” 笔直一线,剑已刺来,扎入了右肩,挖出一个浅浅的血坑。 雁三郎莫名觉得好笑,他们名门正道上的人,就爱把自己刷得雪白的像只兔子,稍微沾了点灰尘就跳脚。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何况解商子这只鸡蛋不够坚固无缺,而他这只苍蝇又足够固执。 他赤手捞剑。剑一半在肉里,一半在他手上。这一握,他感觉到对方气浮力稚,态度也不够坚决,就像饿昏了头随手抓了片馊瓜,两口下肚才知要吃坏肚子。 我才不是馊瓜呢… “让我死,合该有个理由。” “因为你…该死。” “笨蛋。” “你…” “你要杀的人是丹贝勒,别白白葬送在我手上。” “我杀他,你会袖手旁观?” “我会救你。”不自量力! “想杀他的人,太多太多。” 而他要杀的人,也太多太多。“我欠他一条命。” “他的命如此重要么?” “我的命如此重要么?” 解商子耷下了脑袋。 他本就来的鲁莽,全凭一股子烧出眼窝的怒焰冲动,受他两句话一夹挟,一肚子气哧的就泻了出来,又瘪又恼,活该自己没用。这就松了手,剑头叮的敲落,溅起一洼土尘。 雁三郎焦闷了一天,又被这辣毒的夕阳一烤,宽厚的胸膛里大波翻涌,黝黑的眼珠子像丹贝勒一样一股一股往外喷火。欲望的火。 解商子抬手去揭绸带,让他用大了足足半掌的手逮在胸前:“别动,我喜欢。” 解商子才吃了大败仗,又遭调戏,气的两条眉毛笔直往额头上插:“放手!我与你恩断义绝!” 雁三郎一声轻笑从咧开的半边嘴角漏了出来,更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解商子常年习武,不是什么青葱绿嫩的黄花女,一双手乍看之下白皙秀美,抓进手心里却砺的慌,而他的口气也像臭石头一样蹩人:“无耻狂徒,滚!” 雁三郎像推一块豆腐似的,三两下将他拱进了厚厚的草垛子里,摁着肩膀调个个儿,从背后亲吻他的脖子。他反手给他一记耳光,声响不大,力道却是骇人。雁三郎给打的右耳嗡的炸响,眼前划过许多美好的小星星,也抬了手,啪!掴在他屁股上。他这下,是火力小,动静大,解商子面孔通红,只觉得这巴掌分明是照着他的脸打下去的。 雁三郎的手已经贴着裤缝滑了进来,解商子张口要喝,却让他蒙住了口鼻:“事不过三,这一天我都听了两个滚了。” ☆、30 邪焕生凭借多年丰富营养打下来的坚实基础,克服了伤患,而小汤圆也背着小青缝制的书袋、邪焕生温的鸡蛋、悟空塞的护身法珠、法海夹的经书、彧兰君卷的糖果棒,高高兴兴上学堂去了。 怎料虎母无犬子,学才上了几日,先生就跑三瘫斋家访来了。 美名曰家访,实则为告状。原来金蝉子进了学堂,就跟众小书生打成一片——是真的“打”成一片。三天功夫就混成了孩子王,走任放火,像模像样成立出一个名叫“我不服”的邪教组织。其中教规云:劫富济贫,仗义勇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口号:做个神童。 小青给这清奇的侄子气的眼歪鼻斜,不能自理,先让邪焕生客气周到的送走了先生,而后,待众人回转了屋中,她坐上一张太师椅,让金蝉子站底下,即刻升堂审讯。两边,彧兰君睡意朦胧连呼哈欠;悟空让三藏佛祖这干人“提审”惯了,小巫见大巫干脆不管不顾;邪焕生在天庭也算得上屈指一数名副其实的差等生,这会悠然嗑着瓜子;法海碍于汤圆“搬弄腿脚”,少不了有他的分,也只能唉声嗟气。 金蝉子左支右盼,四下求救,竟是惨遭抛弃,独木难支。 小青啪的拍了把桌子,喝道:“小小年纪,别的本事没有,就学会传销是吧?!说!你这身江湖气都哪来的?啊?” 这一拍,刚好拍开桌上一本作业簿,头一页就大刺刺写着:树欲静而疯不止,子欲痒而母不鞑。 小青正眼一瞧,这还了得!“屁股痒了你!” 金蝉子无邪的摇头:“哪有,汤圆屁股很舒服,不痒。”目光动人的戳向几个叔叔。 彧兰君:呼——呼—— 法海安静如鸡。 悟空:啧 邪焕生:吧唧吧唧吧唧…噗! 睹这炎凉世态,金蝉子蓦然回想起先生今早在课堂上教的“英年早逝”、“死不瞑目”,登时绝望的两眼一翻,像片小叶子似的洋洋洒洒躺到了地上。 人一躺下,见死不救的几个叔叔立马咋呼而上,撩起袖子,抡起胳膊,掐人中的掐人中,揉太阳穴的揉太阳穴,捣腿的捣腿,关切之情满的足以飞出脸皮。 小青怒极反笑:“这熊样,往后还要闯荡江湖?” 金蝉子睁开了眼说:“好男儿能曲能伸!”说罢眼皮子咯哒一阖,又瘫了回去。 邪焕生低声:“谁让你搭腔呢?别说话知不知道!” 小青音色拔高:“你嘀咕什么呢叔?!” 邪焕生摆手:“没没!自言自语解困呢!” 法海看不下去,挺身说:“你要怪就怪我。” 小青冷言:“我就说,瞧他最近这小脑袋瓜转的溜、小胳膊甩的勤,活脱脱像眼前这谁!” 法海听了耳廓都红了。 正闹的不可开交,突然有个穿白袍的侍仆进来送信。 邪焕生一眼认出是朝都里来的人,暗叫谢天谢地。正可转移视线,降一降小青这野女子的雷暴火气。起身问:“千尊有何交待?” 信使不答话,郑重的递上书信,点个头就走人。 邪焕生打开信壳仔细观摩,其他人丢下假瘫碰瓷的金蝉子,哄一声都围了上来:“信上说什么?” 邪焕生放松的脸庞骤然紧缩:“明日子时交战。” 彧兰君吓得刚上嘴的哈欠都没打下去:“明日?子时?还有几时辰?” ☆、31 却风波为人行事向来让人捉摸不透,凡事非要等到大关将近才肯挑明。九星焚城、三瘫斋谋划许久的战役,玉帝还是临战头两天才获得的消息。 却风波一纸飞书送到天庭,纸上毫不客气的写道:讨兵十万。 玉帝看罢了信,摩挲着剃的光溜的下巴忖:十万就十万吧,谁叫你是他弟,反正在你家门口打,大不了你自个收拾。 大手一挥,果真派下了十万精兵,一个个披挂齐整,滚滚盔甲,铁上烁星,文明范十足,和那赤膀文身还未开化的魔兵划开了界限。 玉帝到头来还是只老狐狸,却风波这点便宜也没白沾,反被钻了空子。十万雄兵浩浩荡荡遣下尘来,唯独少了领兵的将士。任由邪焕生、彧兰君、法海三个外行各统三万对垒,其余一万由悟空领着,抄小路暗夜潜去了九星焚城。 当下魔窟里城空兵竭,正是夺取白骨佛献的最佳时机。 没有了魔刀,丹贝勒所做所有都是瞎忙。 却风波这一手算盘打得呱呱叫,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却是在天,知数未定。 魔头挑刀,战火开燃。 兵来兵弭,将来将挡。 垚鸦、淼雀二将率兵外围作战,丹贝勒以一敌三,仍是从容。 邪焕生三人且游且战,旨在拖延,丹贝勒横刀阔斧,一意攻海。战圈外围杀得血肉横飞嚎声漫天,他四人倒是沿着海岸线你追我赶闹的不亦乐乎。 邪焕生鲜血充盈十全大补的身躯一马当关,劈头盖脸对着丹贝勒疯甩巴掌,后边两个小鸡一样排成一溜,腰杆子挺的笔直,千手观音似的从他背后抡法杵抽拂尘,嘴里还不住吆喝。 半海之隔的朝都流水堂中,却风波挑着长腿,啃着蜜桃,拿一面幻象镜观看战况,差点没笑出来:“这么不严肃!…哎呀,起阵咯!” 两回过手,邪焕生老吃老做的搅屎棍德行,丹贝勒已摸的一清二白,厌倦了他虚张声势抬胳膊抖腿,更腻歪了法海、彧兰君唧唧的吆喝,他炝地一喝,随之陡刀引天祭出,敛一身炽阴之火,横空划下。 迷阵乍起,火似十里红莲八面风,张扬热烈,将三人围困。 这阵法,邪焕生、彧兰君两兄弟,乃至远在九星焚城的孙悟空,都吃过莫大苦头,因而一个个收拾了嚣张的气焰,打点了眉飞色舞狐假虎威的表情,谨慎对之。 但,兵有兵法,阵有阵法,譬如堂皇高起的庙宇,并非无坚不摧。魔焰刀阵的罩门,就在于起阵之前,必先涵定目标,故此一旦有第四人涉入,阵中气元绝将绪乱不足,阵法也随之难以为继。 邪焕生等人堵在阵中死耗,抬腕起势,概是守柔不攻的手法,毅而不刚,阻立不破。直待第四人来到。 解商子漫无声息悄无预兆的出现,就像隆冬天平地卷起一阵东来风,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他入阵。 敏警的身姿,巧准之力,恰似打进果实里的一颗枪头、掷落棋盘的一粒石子,使阵元如浊流淹涛,瞬成丕乱之像,爆冲的魔元擦出数道湛蓝明烈的火花,袭天卷地扫射八方。 丹贝勒不容有失,魔刀再运掣穹之力。 却见解商子足骋仙风,剑驭蛟龙,浩浩趋近阵眼同时,法海禅杖纷转,宏大法光劫下第一道攻击,邪焕生二人再缔阴阳联招,四人各司其力,一击破阵。 脱困而出,邪焕生真元耗竭,片刻失察,却让丹贝勒好死不死,乘隙逼到了身前,随之翻手一掌,竟穿膛而过! 这一掌,足有猛虎掏心之力。邪焕生身形一挫,痛觉未临,浑身上下先滋滋飚起了血。 天哪!彧兰君医者仁心,见他好好一个大活人,出了阵就地绽放成了一朵礼花,心内不由惨叫:一个月的补品全白吃去了! 朝都之中,却风波也被这一击拍的从椅子上弹飞起来,咻的掠出门外,喝道:“出弓!” 赤鹏鸟大翅一展,抛给他一张荒神弓。 却风波扬弓在手,拔剑化箭,随而搭弦射出,顿时漫天骤雨急降,雾霭纷纷,迷住了众人视线,赤鹏鸟趁乱将四人带出。 ☆、32 “有圣佛消息了!” 邪焕生刚一醒转,就听见外头由远及近传来了呼喊,尽管胸前还敞着碗口大的窟窿,他一个鲤鱼打挺蹦起了床,拨开了床帐往外瞅。 却是一个浑身血淋、瘟鸡一样的小兵连滚带爬的溜进内室,手里捧国宝似的抱着孙悟空的一只胳膊。 他身后,彧兰君像条沙漠里的一条蟒蛇,呼啦啦跟着窜进来,口中叫喝着:“谁让你进去的!”小兵听他这一吼,立刻像过了雷电一般,恍悟的回过身来。彧兰君从他回身的一霎那看见邪焕生一口黑血溅凌霄,眼球反插着刮回了床上。 这个浑身血淋、瘟鸡一样、九死一生逃出魔窟却也吓尿了好几趟内裤的小兵,在彧兰君面如死灰 的注视以及却风波平淡无波的睨视下,大着嗓门,急跳跳的将血池边发生的悍事描说的绘声绘色。 那夜,悟空领着一万兵马顺利突围闯到了血池,却看见祭坛上架起了一座秤杆,秤杆两头管着绳索,绳索下分别栓着金蝉子和百骨佛献。同时,那个骚里娘气、满脸纵’欲过度的魔将,也就是森蠡,支颐坐在祭坛上,手里捻着一把匕首,嘶嘶呵气的威胁他们:“大圣,你是要人,还是要刀哇?” 悟空当然选了金蝉子。 于是魔将提议:“一命换一命。” 悟空果决的说:“即刻释放金蝉子,老孙的命可以给你!” 森蠡掂着手里匕首,旋即笑出了森森冷意:“ 大圣果然聪明人呐。” 悟空冷冷道:“无耻魔类!屁话少说,怎么个换法?” 森蠡志在必得:“您老人家的命呢,我也要不起,不如这样,你就留下来做两天客人,待天庭奉上圣骨,我们自然将你这尊佛好好的请出去。” 两相拍板,交易落定。为了增强事实可靠性,森蠡慷慨的断去了大圣的一条胳膊,千里迢迢煞费苦心的差人送来朝都。 长篇大论说完之后,小兵忽然神情一涩,随之脸皮泛出诡异煞绝的青紫色,有点儿像阴间里的牛头马面。 彧兰君低呼一声“不妙!”抢身上前,手对着仰面倒落的小兵凌空抓去;小兵化成了一团灰,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 邪焕生的重伤,孙悟空的断臂,都没能使却风波觉得动容。他不急不缓的确认:“果然。” 彧兰君早就急红了眼:“果然什么?” “九星焚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金蝉子探寻圣骨下落。”他依然轻描淡写。 “为什么?” “金蝉子确是玄奘转世没错,但——”却风波眼皮忽的一抬,指着地说,“他根本没这个能力!” 彧兰君惊道:“这…那谁有这个能力?” 却风波眉尾一轩,从实道来:“玉帝,还有我。” 彧兰君听了有点儿犯怔:所以那些江湖上的风声合着就是他俩人放出去的?肃道:“原来你们三人各有算计!” 却风波一双明目将他看个通透,也没接着向下说,转而提醒道:“哎,先想想你本职的事。” 彧兰君长吁了口气,强摁下脸上火烧火燎的颜色,下腰捡起了残臂,冷静道:“你这有冰窟么?” 却风波点头:“有,你随我来。” 邪焕生再次醒来,又已过去了三天。 是一个寒夜。 朝都的夜空,美不胜收。流云绕顶,繁星生花。 和平的国度,合该有和平的景致。 但仔细看去,这满穹的星辰,亮得过分锐利、扎眼,直逼刀尖上一抹飘冷的光。而那高挑于枝头的月华,□□更甚,渐也丧失了本有的阴柔漠弱,让人想用两鬓换去一点秋霜。 邪焕生蓬头跣足,模样伶仃而狼狈,双脚一浅一重,踏豆腐似的在院子里胡乱转悠,思绪乱转,无数冒失血热的念头堆上心头。 这两日传来许多消息,其中一件便是丹贝勒扬言“一日不见圣骨,一日斩首百人”。 他是真的做到了。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邪焕生浑身滚烫发热,足可以煮熟一筐鸡蛋。他的脸颊潮红,好似两团浓云点燃,有一种病态的坚持 ——他要去救人! 彧兰君抄起药箱,往他腰间轻轻一磕,他脚下踉跄,后退了几步,险险抓住一块门板支身。 彧兰君揪着他大哥的领子,略微往上一撩,挑到了半空中。大哥他是个气球体质,吹起来容易,漏气起来也快。现在他一只手就能把他的大哥提起来,如获神力。“你想做什么?” “我…要救人,你莫阻拦!” 他二话不说,提着领子,威严赫赫的就把这赤脚大仙掼回了床上:“你这分明是去送死!” 邪焕生大目无神的呐呐自语:“悟空他…” “他怎样?”试手在他脸上揾了一下,彧兰君凝重的说,“你这就想着去陪葬?” 邪焕生惙惙:“三弟走了,阿兰,我不想悟空再离开…” 彧兰君忽然目光一闪,探到枕头底下摸了一把:“大哥…” “…什么?” “第一只锦囊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都习惯完结再评么喵喵喵 ☆、33 十一月,已入了半个冬岁。 这年天气冷的迅速。 青黄的叶瓣上早早攒起了霜降,由半冷的阳光一煨,徐徐落下几滴泪来。 却风波的锦囊就像一剂猛药,彻底治好了邪焕生的疯魔症。 彧兰君揣揣悬起的心落下,却又让一股失落攫取。 这几日,小青的伤势也渐转好。 她身上统共有六处伤口,每一处都下了很大力,所幸未见伤经动骨、摧心走穴,尚不着花太多心思在这上边。 然而她的病情反复,好的很慢。自愧能为有限,保不住一个孩子,又恨那魔类丧心残酷,严逼若此,她身上的六个伤口由于沉重的愧恨而延迟了愈合。 身为一条修炼了三百余年、其中一百年都用来吃吃喝喝的妖精,小青的法力高不成低不就,实在可谓尴尬,打两条杂鱼还能凑合,掀波兴浪也只限于在凡庸之徒面前。怎奈当今世道波云诡谲,纷乱不济,多的是邪魔出头、恶人当道,寻常的老百姓命如草芥、不值一文,除非让佛祖打成包袱随身携带,不然死起来成批成群,就跟开食堂一样。 过了晌午,小青的窗台上又出现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彧兰君注意到那扇窗户下边有一行浅浅离去的脚印。 他知道那是法海的僧鞋留下来的印记。 三哥有他的丹贝勒,大哥有他的悟空,而小青呢,她也有一个不善言辞和尚默默守护,在惆怅的深夜里为她点起一豆油灯,在骤雨的清晨为她放下竹帘,在她无暇看管孩子的时分,安静却又享受的在一棵杨树下做一只风车。 那我呢? 他几度心思沉浮,又急迫地连连摇头。 我还有大哥和三哥!大哥为我浴血奋战、吞下了整条钱塘江里的水,三哥背着我风尘仆仆、汗流浃背的赶往杭州,可比千尊强多了! 这一天,邪焕生早早的披起了貂裘,歪在一把摇椅上嗑着瓜子。彧兰君知道他的伤是好的差不多了,拉着腿坐在台阶上小心翼翼的询问:“圣佛的事可有眉目?” 邪焕生拿棍子斗着鸟,淡淡的说:“包我身上。” “只你一人?” “嗯。” 他惊道:“那锦囊里说了什么?却风波此人——你可别乱来!” 邪焕生又含了颗瓜子,笑着说:“能说什么,说该说的呗。诺,你瞧。”他向远处怒一怒嘴,“他两人这是?” 远处,枫树红的正浓,秋色中红雨漂泊,有点欣欣向荣的意味。 树下,先走出来小青。小青的步伐慌乱而急躁,乃至有些忿怒。过了会又走出了法海。他满脸懊恼,打反方向离去了。 当夜,邪焕生去禅房里拜晤法海。 法海盘腿坐在一张禅床上,眼底反射出深不见底的光芒。邪焕生问起小青的事,他显得一派坦然,低声而清晰的说道:“我破戒了。” 邪焕生一听,耳朵噌的就立了起来。 他知道法海这个人。他是个教科书式的苦行僧,即便对小青动过凡心,修行对他来说依然是头等要务。这样一个言慎行律、冥顽不化如同一只千年老龟的和尚,居然会—— “我破戒了。”法海重复道。 他直吞下一口口水:“你打算怎样办?” “我已卸去主持一职。” “你…是要还俗啦?” 法海笑了一下,嘴角却透漏出苦楚:“有样东西,劳你交给小青。” 他从枕边一只盒子里取出了一架小小的风车。 这架小小的风车,他做了七天。 邪焕生微的一怔:“她又不是远在天边,为何不自己交她?” “明日我要随众僧与全真人马汇合。” “是战事?” “是。” 邪焕生干笑了几声:“怎么,你打算以死谢罪?” “我是个懦夫。” “不,你不是!”他忽然有点激动。“你跟她,或许还有转机…” 法海徐徐的摇头:“世人只见佛燃灯,却不知灯燃佛。成也执着,败也执着。情海是局,修炼也是局,身在局中,谈何破局?若有来世,我愿做一名凡俗男子,抛却这空门牵挂,沉醉红尘羁绊。” “那这辈子呢?” “我的修行使我的爱必须平等。” “笑话!”邪焕生怒道,“平等之爱,不过是泛滥之谈。是非本无名,业障多消磨,人皆惧因果,何来自由心?你的心不自由,那她呢?妖魔岂是无情,他们只不过比人纯粹,从前纯粹求生,如今纯粹求爱。你用你的理念束缚她的自由,你的爱真是可笑!” 法海惨淡一笑,双目闭阖的同时,有一滴泪,像夜空中一颗孤独的星,刹然划下脸庞:“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自己。” 邪焕生右手五指紧促的勾起,又放松,随之接过他手里的风车。 “法海,”他命令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34 十剎亭战役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天边飘飘荡荡降下一场白雪。 这年头一场大雪。 凋零的性命,悸动的鲜血,被这一场空前绝尘大雪洗涮的干干净净,就连刺辣的腥气也同样埋没。 谭处端跛着条腿,跌跌碰碰的送来了法海的血衣。 这时,邪焕生、彧兰君、解商子都在,唯独缺了小青。 邪焕生在貂皮大麾中瑟瑟发抖,一颗心直逼到了嗓子眼:“法海人呢?” “大师临阵时豁命决绝…” “他人呢!”邪焕生喉咙干涩,最后一声吊得老高。 谭处端浓密的眉毛上全是冰渣子,脑袋像受到某种致命打击似的垂了下去。 “大师他…死无全尸。” 邪焕生听完,“啊!”的叫了声,捂着胸口怆然后退了数步,一屁股跌在了石凳上。 彧兰君忙给他揉背顺气:“大哥,逝者已矣…” 解商子也道:“阿生,你莫激动…” 他急促的喘了通气,逐渐的平复下来,只有汗毛还一根根倒竖着。 他推开六弟,盯着白雪淹了一半的靴子说:“我知道了,谭道长你保重…” 风车送到了小青手中。她咬着一口白牙,骨节泛着青,较劲似的将木片支轴一根一根拆下来,哗啦啦全抖在了地上。 邪焕生有气无力的劝道:“小青,你不可…” 她恨恨的扭身跑开,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蹲在雪地里,将散落的木片一根一根抖净了雪尘,又一根一根捂进了怀里。 这天夜里,婢女跑来流水堂说:“小青姑娘打晌午出宫就再没回来了!”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0节 邪焕生脸色雪青的杵在那一动不动,却风波帮着问:“她去哪儿啦?这会还不回来?” 婢女禀告说:“说是去了集市…” 却风波挥手说:“赶快派人去宫外找——”一语未毕,邪焕生已经追了出去。 小青找着的时候,已喝的东倒西歪几乎要原形毕露。她眼神浑莽的向邪焕生招手:“来,陪老娘喝一壶!” 邪焕生掩着鼻子走过去:“你可真够难闻的!”脚步一滑,踩到一地的烤串棒,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却湿了:“学什么不好,偏学我这暴饮暴食的破毛病!” “恩公…”小青说着干呕了一声,捂嘴道,“我不舒服…我走不动了…” 他半蹲着背过去,又抬起她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你看你!酒馆都打烊了还喝呐!走,回家去!” 小青哭丧着脸:“叔,我提不起脚。” “这不来背你了么,快上来!” 她自动将另一条手臂也挂了上去:“嗯。” “坐好咯!”邪焕生说着把两腿往腰上一夹,费力的往上掂了掂,强压着咳嗽数落:“姑娘,你要减重了哦!” “放我下来!”小青捶着他的肩。 “怎了?” “你伤还没好呢,脸都紫了!”摸着他额头上凸起的青筋,她扑梭梭的掉下了眼泪。 他却是兴冲冲的:“你也未免太小看我!我这牛一样的身子,哪里连个姑娘都背不动了,咳咳。” “恩公…” “别说啦,坐稳了么?咱们走!” 小青止不住哇的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就像一声唢呐彻响了整条长街,直吓跑了好几树的鸟儿,随即临街几扇窗户也跟着推了开来,探出几张毛骨悚然、同时又躁怒万分的脸孔:“大半夜嚷什么嚷!明早还要出工呢!你这伙计真是,也不看好自家姑娘,弄这胡闹来了!” 邪焕生一边咳嗽一边不停的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我们立马就走!” 小青哇啦啦哭了一路,到宫门口还吐了他一身。 安顿完小青,邪焕生驾着赤鹏鸟离开了阴阳海。 他先去三瘫斋,洗了个痛快淋漓的热水澡,顺便换了身雪白的袍衫,施施步出了家门。 外头乱雪初霁,是个清朗亮丽的夜晚,灰扑扑的枯枝上甚至还起了一弯朔月。 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兴致勃勃的想着,有多情的月、皑皑的雪、浅浅的风,这一片胜景,比白昼光明、比黄昏爽利,正巧照彻了我的双眼,照亮我趋行的道路,也曝照出两旁的空皮白骨、冤魂掩映。 这样一个特殊的好日子,若再有一壶轰轰烈烈的热酒下肚,那就更加完满了! 想往日,我淡薄岁月,浅观恩义,而如今,那魍魉岁月撞中了我的腰,让我也变得如斯的苗条,腰是腰,腿儿是腿儿,下巴骨是下巴骨,分分明明,周周正正,要让悟空见了也会刮目吧? 再道这如今,眼前道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孑然一身,仰不羡天,俯不愧地,无一瞬回首,无一时惮怕,也算有点正道义士的眉骨。 这世上,尚还活着我的兄弟、我的姑娘、我的那只野猴儿。 我六弟,你是咱们八龙中最懂事、最善良的小弟,我愿你永远清白至皓,守稚坦荡。 我三弟,你我行已陌路,再无瓜葛,大哥也愿你真能这般拿得起放得下,无怨无悔。 我的猴子,我最放不下心的人就是你。只要你活着,活得快乐无虞,即便你将我忘了——我怕,但绝不记你的仇。 天净了,雪静了,路近了,今夜,血池里的魔刀将为他惊艳。 ☆、35 孤星照尘,似半嗔半痴迷茫眸。白月引路,是半明半昧诡心思。 谭处端午夜与众弟子在青山水舍会合,北行回返嵩山道观。 青山水舍地处百鸦林南部,是全真人马和部分正道义士的安营扎寨之所。百鸦林,顾名思义,便是鸦群的栖身之地。这片林子原先也是百鸟争鸣、绚丽热闹,历经百年的生态演化、物竞天择,如今其他鸟种夹着尾巴纷纷撤离,留下乌鸦在此一族独大、称霸一方。这些个乌鸦一个个生的膘肥体圆、毛色乌亮,半夜里拿一双双泣血似的红眼睛射路,构成一副骇人恐怖的地狱景象。 白日困觉容易生疮,暗夜行路定逢鬼噩。几近下山光景,林中忽然惊声大造,震的满树鸦霾振羽飞散,留出一片交扎错密的枯枝。 谭处端猛提马缰,马儿蹶着蹄子原地乱转,他低声喝道:“众人小心!” 声甫落,一队数量相当的魔军人马从林子当中嗖嗖的涌了出来,蒙着面,光着膀子,乍一瞧倒有点像截镖的山匪。 谭处端闭著眼睛都知道是谁带的队,冷漠的说:“你当真是阴魂不散!” 森蠡嬉皮笑脸:“哎哟,装什么道貌岸然!闲来无事,查了你这老匹夫的底,诸位啊,你等真是所托非人,这位谭道长的作风可有大大的问哟!” 谭处端一脸鄙夷之色:“这种时候,还闲着找我那点破事,有你这员大将,丹贝勒他迟早要完!” 森蠡得意道:“怎啦?你怕啦?” “不怕,”谭处端无谓的道,“你倒是说个听听!” 森蠡翘着食指道:“你爹姓谭,你妈姓樊;十岁光腚,满山乱钻;逮个正着,上山炼丹;沾花惹草,我是渣男;年老色衰,自诩泰然;带着正道,有何贵干!” 谭处端不甘示弱,张口也跟着来:“你爹没了,你妈不在;是条害虫,不以为然;挥之不去,呼之即来;几百岁了,还不狗带;卖弄风骚,姿色一般;长袖胡甩,得意非凡!” 两人对山歌似的一唱一和,逗得双方众兵士哄林大笑。他二人听见笑声,又立即回头喝道:“严肃!” 森蠡笑了:“老道,咱俩倒挺有默契,那晚,呀,你还真是——” “住嘴!”谭处端整张脸从下巴沿着耳根一路红到头顶,不待他说完,甩着浮尘就飞了过去。 “呵!狗急跳墙!”森蠡蛇袖一掷,“啪!”的击在剑上。随后,他以力借力,像油伞上挥落的一道雨水矢空飞旋,掀动潇潇白影似杨花,摒杀八方雪尘没银霞。 寒芒漱雪引风华,浮尘斗转砌飞星,谭处端浮尘急运、剑式如鸿迭出当时,巧逸身姿如云游走,以虚掩实,以招诱招,疑近忽远,步步进,招招逼,环环杀,似纠缠更似困杀。 五式之内,已有高下。 同时,双方统领人马亦相杀偌久,血路杀路,嘶声杀声,让这个北风朔月之夜惊心动魄。 忽见谭处端定步納剑入鞘,磅礴罡劲宏力运转,流转全身,倏闻铮一声锐响,笑酒剑仿如获生之灵脱闸飞出,明晃晃一条光线直逼对方。 森蠡猝不及防,腰腹接连中剑,血流不止。 他流血,心念却转的飞快。 这一回,要么两人同活,要么两人共死! 怎样才能让他死呢? 对了,两日前一役,他亲眼看见谭处端身受重创。重伤了还出来混,真是不要命! 他咬牙,劈手夺下了他的剑。 谭处端掠过重重包围前来夺剑。 他森蠡却已挟了个全真弟子入手,此刻笑酒剑正架在这个少年的脖子上。他冷笑:“谭处端,你还要剑么?!” 谭处端愠怒:“又是这样的把式!” “百用不爽啊!” 少年挣声吼道:“师傅!不要管我!” 森蠡根本不理会他:“要留你徒弟的命,自对一掌吧!”接又补充“左胸心脉!” “师傅——” “我怎知道你不会背约呢?” “你敢质疑么?” “好!那便应你之言!”谭处端反手一掌,以掸灰尘的力道在左胸轻拍了一把。 森蠡怒道:“你!” 谭处端死皮赖脸:“你又没说用多大力!” 森蠡忿至极点,尖叱一声,一掌荡开弟子,挥着夺来之剑暴走猛进,大有一番同归于尽的劲头。 谭处端一面浮尘挥洒,一面拳掌变幻,嘴里喋喋叫到:“剑呀剑,委屈你了!”气的那森蠡七窍冒烟,眼睛红的滚辣火烫,手中攻势更见湍促。 魔军一副将见状,擎着流星锤前来助攻。 谭处端宝剑脱手,优势已丧半数,此刻又遭逢两人夹击,应接不暇,数招过后也见了猩红。 森蠡见局面稳有扳回之机,顿时神色一肃,冷冷杀志催动,激发无上魔力盈走胸腑,提力一剑,竟是爆元之式! 谭处端中招当下,身后一条滞重的铁链啸过,两相重击,非人之痛,引动旧伤发作,只见他身形一错,登时血溅当场。 森蠡心中得意,一双水袖挥舞更加柔美飘逸,习习一卷,缠住了他的腰,顺势将人带进怀中。他脉脉凝视着昏厥的谭处端,美滋滋想到: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于是撩下一句“你等不必再战!退!”飘飘欲仙的开洞去了。 ☆、36 火光融融摇曳,宛如一捧濒死吐落的残红,丝丝漾漾,化于淡淡苦涩的药汁,一种垂扎的凄美,低低照亮了洞穴。 谭处端醒转,他睁开眼睛。 是被热醒。 伤口上浇了酒,热的刺辣。 身体起了烧,热的昏怅。 还有下身…呀,他低头去看,森蠡骑着他,扩大的剪影拓落在石壁上,轻不可拂的起起落落,好像鬼魂露出了某种得意之色。 森蠡脸上含笑,浅浅的笑,藏掖在火光下,一直笑到心里。 他冷目:“你倒玩的挺尽兴。” “你这里…”森蠡尖细的手指点着他的胯部,笑吟吟的说,“不也玩的欢喜么?” 他扭过头,半边脸贴在地上,决计不去理会。 森蠡冷冰冰、细素素的手指在胯部一旋,旋即点落到他的脸上,专注的摩画他的轮廓:“这火,它这样温柔的照着你,而你这样躺着、闭着眼,像个二十岁的处子,除了生机的年岁之外无所拥有,你彷徨、恐惧、不甘、却有点窃喜。” 谭处端低吟,弓了下身,那活儿更深的没入,森蠡觉得股间有些酸胀,他将腰一提,缓了口气儿,随之一巴掌拍在谭处端光溜溜、不大丰盈的屁股上。“哎,有件事我想问你。” 谭处端微微睁眼:“你说。” “无为是什么?” “无为而无不为。” “什么是无为,什么是无不为?” “当下我任你掠夺,是无为;他日杀你,是无不为。” “哈哈,”森蠡漫笑,“我等在你眼中是塞流之石、逆天之厄么?” “是。” “人类当得来这世间的主人,为何魔却不可以?” “天地万物,自然百态,从来无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无为而无不为;世道不坠,静而不为,无为而无不为;武刑纷乱,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道不道,乾坤扭转,是以清源而导流,溯因以致和,无不为而无为。” 森蠡蔑道:“你当这世道真能到达真理之境么?” “不能,所以——”谭处端五指依依,流连的勾勒起他的唇尾,循循向上,拂过他尖削的鼻峰、暖意的浅红的眉心。 森蠡有些沉醉:“谭处端…” 忽然一冷。 冷的温度来自他的掌心。 一抹冰凉如电的匕首,悄然的从谭处端袖口滑隙而出! 点在他眉心。 刀尖下旋,刻出涔涔的暖意的血。 他浑身一覆,轻飘飘像抛落田间的一袋茅草,被谭处端反压在了地上。 刀入得更深。 红的颜色,犹如氤氲泥土的一朵春花或是一个吻在刀锋下怒放,徐徐无依的滑落的绛红,是迷离的血色扑朔。 森蠡惨笑道:“哈!你真忍心!我两次拿你,都留你的性命。这点善意,你无任何打算么?” “什么打算?” “引我向善呐!” 谭处端眼中掠过了迟疑,刀尖停驻眉心,艳艳镇暖。 同时,森蠡柔漠如水的双目中,却有似早春屋檐断落的一根冰锥那样冷戾的气色,他发出一声低吼,一声低吼之后,他扣住了谭处端的手腕。 刀尖递向谭处端喉咙,胁迫他的性命。 猛力一送,刀尖漾出淡淡的血糊。 谭处端静笑着,匕首牢牢掌握在他手中。些许的伤,为他换来了清醒。 不可磨灭的杀气在两人当中流转。 死神平等的眷顾。 无情却似有情的博弈。 谭处端咬着牙,他用力,一种求生唤死的无穷之力。这股力崩碎了森蠡的右掌。 森蠡的右掌,变成了一袋皮囊包裹的碎沙。 他惨嚎。 接着是无情的一刺,刺入他的喉咙,唤出一虹火的辣的不甘的血,浸润了造杀人的脸庞,喂盛了苟延残喘的火苗。 留下谭处端冷冷的笑意:“魔类,果真不可轻信!” ☆、37 邪焕生去“喂刀”的路上,心中想的却是与却风波初次见面的情形。 那天却风波递给他一只桃子。不对,是半只。 半只桃子意味着什么?——分桃之谊。 这桩计议最迟也在那时就酝酿而生了。 却风波送给他半只桃子的时候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他是将他当作“大哥”,还是一把明晃晃的尖枪? ——一切都已不重要,这条路他已踏上,没有折返的道理,也没有憾悔的余地。冬夜的风占满了他的衣袍,噬人的寒冷平静了他的深思。 此时就连豪情壮志的烈酒都是多余。 只听“卜”一声,迎面压来一道梅枝,枝头幽幽吐着一朵未绽的红璎。 正是十二月出头,傲尘的梅花尚不了思春的头绪,却有这样一抹红色悄然吐露了艳华,啊,它将孤独的盛开,孤独的凋败,让树下湛清的雪水照映一出短暂的芳踪。 看着这粒梅花,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死亡。 ——我的死亡也该是一出悄无声息的收场罢? 豁然一道深刻的洞影吞噬了道路,便是九星焚城的入口。 魔窟入口依然萧索嶙峋,即便,它的远处是银装素裹清晖曳曳的山脉,当空是细细挑起凄美忧愁的月牙,山的肃寂,月的柔穆,丝毫不能使它变得温和。 饥渴的族类无须任何的表情,他们所具备的,就只有索讨的口舌。 他用一掌唤出了丹贝勒。 这个做着枭雄伟梦的魔头拖着长刀,一样的风霜敷罩,一样的阴气勃勃,一样的冷焰喷吐。 他叫他的名字:“邪焕生,你来此有何目的?” 邪焕生见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镇定。 头一回捣这魔窟他抱着玩戏的心态,这一次他做好了玩脱的准备。 他仰起头:“你不是要圣骨么?这不给你送来了!顺便会会你这个五行缺德、命里找抽的!” 丹贝勒火红的眼珠子里跳动起了饥蛇盯蛋的贪婪光芒。 邪焕生微的一笑,信信说:“我就是圣骨!” 丹贝勒“哦?”了一声。他这声“哦?”拉得老长,足以在天地间弹射数百回。 邪焕生负手叠腹的趋近几步:“喻古今战亡之际自卸指骨,击入夔王封化的一颗灵珠之中,而这颗灵珠孕化而出的应龙就是我。” 意欲不明的来者,语焉不详的真相,似是而非的目的,换来无声胜有声的僵持。 凉原北风,落木萧萧。 丹贝勒沉声:“证据。” 邪焕生轻飘飘一句:“你的魔刀…无任何反应么?” 这时,洞口奔出了那个“三只眼睛”的垚鸦。 焚城四将中,焱豹葬送在了法海手上,十剎坡一役又折了淼雀——他们尚不知森蠡在一场幸、事盛宴后也猝然消亡。丹贝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一把挫骨之刀。 垚鸦尊重禀告:“魔首,刀鸣了。” ——风住了,月淡了,虚空一般的世界,掷下了刀、鸣、了三字。 丹贝勒眼中的火光更盛一筹。 从他微荡波澜的面容下邪焕生读出了一种激进的情怀,仿佛一只蜷缩无力的猫在灯下投出一个庞大惊悚的剪影。——“你不怕死么?!” “死猪不怕开水烫,越到临死我越浪!” 丹贝勒忽然有点敬佩起他来,调头喝令:“带出孙悟空和白骨佛献!” 邪焕生听闻悟空的名字,瞳孔骤然缩成了细孔,双手不自觉的已搓揉上了袖子。 悟空还活着! 他活着,可活得辛苦? 这场等待,是否来的太迟? 他几乎要动摇。 悟空和白骨佛献一道被带了出来。 还好! 他见着他,心中千堆百沏的雪都化了。 悟空他仅仅是少了条胳膊。他的风骨、他的心气、他的骄傲没有被摧折。 他的那双眼睛,那双圆溜溜的猴眼,还是一样机敏、锐利、彻亮,洞察秋毫。 他用他的双眼看穿了邪焕生的决心。这一种决心却让他从有形的牢笼迈入了无形的囹圄。 “阿生——快回去!” 邪焕生冲他浅笑,眼珠一转,对着丹贝勒:“这桩交易,你是做还是不做?” “当然要做。”丹贝勒聚元于掌,一击将悟空推出,“入刀来!” 好魔刀,端戗雪泥,贪芒四射,眈眈觊觎千载难得的神骨。 悟空飞身扑来,要拦住他莽撞的去路,他反手一掌,送远了悟空,无悔地拧过身去:“悟空,你我就此别过!” 刀芒开了又谢,世上少去了一个邪焕生。就像迎路枝头那一粒早萌的红缨,它绽放时,千里冰封、万丈雪埋,它坠落时,或已是百梅盛放。 悟空心智丧乱,像匹脱缰的野马奔突直上,脱口却是叫道:“邪娘子哇——!” 丹贝勒趣味的哼笑一声,挥手将白骨佛献投回穴中,而他的另一只手,对着悟空振出了火焰刀! “愚蠢之辈,你道我真会放你回去么!” ☆、30 啊!悟空暴怒、爆喝,此时他的怒焰足以在天上烧出十个太阳、烤乾十片东海、煨熟十头猪八戒、焚毁十个地狱让地藏王屁溜溜滚回九华山。 他拔下一撮毛,吹口气,变出十个一模一样的孙悟空。 “你个蛋贝勒!玩蛋去吧!” 十个孙悟空射向了丹贝勒。 可这十个孙悟空手里都没有金箍棒。 我的铁棍、斩妖除魔的定海神针哪儿去啦?对!给这魔头夺走,融进了血池里。我抄耍了千年的家伙给这火蛋精给毁掉了!还有我的胳膊,我神力无穷、举世无匹的胳膊,也给他掘去了!还有我的邪焕生,我的小胖子,也没了! 干! 丹贝勒一刀斩飞了那十只猴子,他再挺进,一刀一刀剐着悟空的肉。每下一刀,他问: “没有手,你可持棍?” “没有佛,你可信仰?” “这天地,何来道法?” “这世间,可有正义?” ——“没有手,我就是棍。” “斩得了天上的佛,斩不得心中的佛。” “这天地,就是道法。” “这世间,永存正义!” 丹贝勒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着继续凌迟孙悟空。 孙悟空浑身都是血、被刀片翻出来的肉,他像一只义无反顾的血陀螺旋转着冲向丹贝勒,右手没了,他就用左手,用拳头锤、用巴掌挥;左手折断了,就用头去撞,撞的头破血流,撞得骨肉支离,变成个拖泥带水的施工现场。 丹贝勒既怒又乐,长刀一抖,劈向了孙悟空的脖子。“不要命,就收你的命!” “他的命,你收得了么?!”天外传来一个声音。 刀“铮”一声被这道声波弹了出去。 天际开出一朵金色的云花。 金云迭卷,汇成两股,从那当中飞来了火艳艳的赤鹏鸟,却风波轻盈点立在鸟背上,背搭荒神弓,手持元剑非剑,羽衣飘渺,如虹加身。 他抬掌,下令:“赤鹏鸟——去!” 赤鹏鸟尖哨着带走了悟空。 丹贝勒拂着他的刀,不变妄恣之色:“暌违多时,又见逸姿,你因何而来?我杀不了他,你杀的了我么?!” “我来不为杀你,也不止是救人。” “那你为了什么?” “教你下跪!”说到跪字,却风波长袖撩云,掷出千条金光,他令“荒神弓——起!”神弓飘然入手,再令“元剑!”神剑掣飞当空,竟也有碗口粗细,辘辘疾旋,曳曳生花;他两指一并,点着那水蓝的剑柄又喝“非剑!”剑身摇变一晃,化作驭神元箭,扯得弓弦滚如满月;浮云步,怒箭出,圣光开道剖血路,戟裂天地失颜色,惹得无端浪生来! 他俯身疾冲,一掠,已到了丹贝勒身后。 那支箭穿透了琵琶骨,又回到他手中。 丹贝勒扑跌在地,左膝严严实实烙进土中,哧哧又打下几串血珠子。 他是头一次被这样打进了尘土,一败涂地,他不甘,不愿,忿恨,气得七窍生烟,咆哮一声,将魔刀一捞,斩向背后。 却风波早已飞走。云端泻下他的声音: “哈哈,平身罢。” ☆、39 刀中是血的世界,除了红一无其他。 浓烈鲜艳而无望的空间。 有九十九名佛祖木讷缓行,每一步足以使众生战栗。本来无垢身,却入冥境来,口中念弥陀,菩提尽尘埃,滔滔浑世浪,玄玄因果非。渡化了千千万人的圣祖,最渡不了的却是自己。他们行的善、修的德呢,都哪儿去啦? 突然,邪焕生跪下来,低声啜泣。他为什么要哭?因为此地太冷、血味太臭么?还是他已后悔,尤不知惜? 佛骨铸成的天地人人都是块木头,根本没有伦常。 那么,魔血构造的世界,会是一处天堂吗? 佛滋魔障,比凡人间的屠戮更毒恶。 他忽然害怕起来,紧紧抱住自己,不让任何一个“佛”靠近他。 忽的,他跪着的地方亮起一道光,仿佛看见了什么,他缓缓爬去,蜷曲着身体,像一只卑微的蚁虫。 众佛冲他喊:别去!当心它吃了你! 他们眼睛红彤彤的,像刚吞下仓鼠的胖兔子。 “滚!”他叫道,“我不要成佛!” 佛祖们嘻嘻笑:“不成佛,便成魔,佛魔一念化人间。我是魔,他是佛,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他挪到那道光的中心,盘腿坐下,口中喃喃: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 等等,他怎会念经? 对了,他是听观音大士念了百年,下凡又听悟空念,冥冥之中,已入心。 南无、那啰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哆,那摩婆伽,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摩啰摩啰,摩醯摩醯、唎驮孕。俱卢俱卢、羯蒙。度卢度卢、罚阇耶帝。摩诃罚阇耶帝。陀啰陀啰。地唎尼。室佛啰耶。 渐渐,他听见另一个声音也在念经。 然后是三个声音,四个声音…无数个声音,汇成了一个。 诸佛围他坐成一圈,齐声唱诵。 那道光在众佛唱诵声中,变得庞大、明亮、繁盛。 它吞没了邪焕生。 光中的世界是雪的颜色,没有轮廓、没有方向,是一个浑沌。 太不真实了。 这里没有冷、没有暖、没有正、没有邪、没有喜怒哀乐贪嗔痴癫 …或许就是天堂。 那团混沌后边,有两个声音窃窃交谈。 一个说:玉帝,你这番助我,教我回头如何报答? 玉帝说:非也,我助的不是你,而是天下苍生。 那个声音哈哈笑道:颠倒黑白、构陷无辜,你就不怕让你的苍生来日为你赎罪么? 玉帝说:黑白何分经纬?不过一个昼夜;正邪何生二道,不过化盐于水;生死何计长短,不过一笔朱砂;泥砂何分粗细,不过一叶菩提;虚实何辩真假,不过信与不信;善恶何论贵贱,不过一纸荒唐;天地何争上下,不过一团糊涂;因果何循先后,不过一声梵呗。 那个声音大笑:我造下的血途孽海,只有夔的龙身能够填埋,现在他死了,喻古今也遭了你的骗——好家伙,他居然忍心手刃了夔。而你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这天地黑白正邪生死苍生百态,不过由着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算得上什么!狂辞! 玉帝说:你认为我欺骗了所有人么? 那个声音反问:难道不是么? 玉帝大笑:你可知我是如何骗过他们的么? 那个声音道:哦? 玉帝叹气:首先你得骗过自己。 那个声音讥笑:哈哈,堂堂玉帝,竟也自欺欺人! 玉帝冷笑: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可信的事,只有可信的人! 邪焕生听完大惊失色,急急后退,险些栽一跟头,脚步一错,撞上个人。 那人像乱雨中刮下的一片叶子、一缕冤魂,又狂,又乱,又浮,抓不住,盯不住,转瞬即纵… 是喻古今! 一切他都听到、都知晓了。 这比受骗还要糟糕。 他方寸大乱,像个赤手屠人的孩童,没头没脑只顾着逃跑,跑到东,跑到西,纵上天,投入地,无处可去。他激出一声厉叫,那叫声比地狱里的哭声更凄惨吓人,震的那天地失色、风月同悲,震的他金冠碎裂、金甲脱身。 邪焕生想着他是不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的又黑又细的长发飞的那样高,一寸寸变了白,像是无根地漂泊在风中,愤怒地击打着天庭祥和的空气。 忽然,这个高大的战神跪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发出了软弱的哭声。 ☆、40 仍是冬天。 这年冬天漫长的很,也冷的很,山头冻成了大包,树枝秃成了鱼叉,小青也睡成了一根棍子,除了寒冷,天地已是一无所有了。 他的右臂僵楞地曲起,仿佛还没解冻似的,也困着大觉。他啪、啪地拍了两下胳膊,忽的想起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歹!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森蠡这王八蛋子居然也能像采瓜一样摘下我的胳膊! 他用这条胳膊接过却风波递来的桃子,此时窗外还飞着大雪。皇宫里的生活永远超脱实际,三月景致,四季饮食。 吃桃。 桃子是他最爱的水果,归根结底他还是一只猴儿,一生沉浮事迹皆与桃子密不可分。却风波送来的是一只水蜜桃,这水蜜桃不同于王母婶婶的蟠桃,外观上它更圆融丰满、口感上则更甜蜜可爱。 他吃着桃子,想的却是邪焕生的脸孔。邪焕生是个男生女相的样貌,圆圆的杏眼、温软的唇角、弯弯的眉毛,红馥的两腮圆滑的收下去,坠出一瓣小巧的微尖的下巴。这张脸一旦动了怒容,就好比一朵春花向过路踏青的旅人咆哮,不光吓不了人,还有点儿好笑。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1节 他对着果子咬去一口,真甜,清甜的汁水从舌尖滑到心底,又香又粘,十足的醉人,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却没有金刚不坏的心,手里的桃子再甜,也不是从热风醺醺的夏树上摘取的鲜果,它没有根,没有年纪,也便丧失了长成的喜悦。 没有了邪焕生,他一点也不快乐! 悟空咔的啃下最后一块果肉,心想:阿生,你这又呆又笨的死胖子!那刀里边有什么好的?定是又冷又寂寞,那里没有包子没有炒饭没有烤串没有瓜子,更没人听你的啰嗦,你一定想着外边了吧?甭急!你六弟医术高明,给我接回了胳膊,眼下虽使不上力,但要不了多久,它就可摇山撼海,到那时,老孙我一定救你回来! 两天后,一张柳叶化成的信笺送到他手里。 他去了紫竹林。 悟空十分尊重菩萨,不止尊重,还有点依赖。观音大士说起话来轻声细气,心肠却真挚火热,不像那佛祖如来,团圆的身段,却有着铁一般的手腕。 ——悟空他记恨。 进了林子,他便大刺刺的喊:“菩萨!老孙来看你啦!” “是斗战圣佛么?” “叫我悟空!叫我悟空!”悟空喋喋叫着,一溜烟跑到莲座前。 菩萨雪白的头巾流水一样挂至脚跟,在紫竹林的微风里冉冉飘荡,他对着悟空微笑,他的微笑就如同高山上一粒照路的星,冬夜送到嘴边的一口甜茶,齐备了男人的宽阔和女人的温情。 “此次找你来,是要给你四样法宝。”观音说着拿柳条往莲座下一点,地上果真出现了四样东西:金光闪闪的铁棍、红艳似火的战袍、宝气夺目的紫金冠和一只玉白的药瓶。 悟空拣起瓶子,指着嘴问:“菩萨,这是给我吃的么?现在就可以吃么?” 菩萨点点头。 他啵的拔起瓶盖往嘴里倒,原来是颗药丸,弹到舌头上便化成一股气,咻的吹进了喉咙。他吃下药丸,右臂顿时有了气力,他用右臂挑起铁棍,霍琅琅舞了一圈,连连称赞:“妙妙妙!”回头见了地上的衣物,又觉奇怪:“这可不是我花果山上的行头么?怎么?你让我再穿上?” 菩萨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你心里还有那只猴子,那就变回那只猴子吧!” 悟空挠挠头皮,想着:只要不穿那红底裤小皮裙、让邪胖子拆我台,什么我都穿的下! “是,我知道了,菩萨还有什么吩咐?” “你赶紧回去罢。”菩萨闭住眼,盘起腿,又开始打坐了。 悟空驾着筋斗云,回了九阳朝都,伶俐的脚步在雪上踩出茬茬脆响,一路从凤仪门溜到流水堂,流水堂中四个脑袋转过来瞅他,而桌案上摆了五盏腾腾扑芳的热茶。 是却风波、彧兰君、解商子…还有谭处端也来了。 他就立在门外,风尘仆仆,鬓簪白露,手扛着金箍棒,肩挑着大包袱,像个入城避难的农夫,他的脸是这般的红,好似两团火在皮肤下烧,而城里人大多是苍白笨拙的。 却风波笑道:“哟,搬家呢?” 他滑着脚步进去,包袱往桌上一抖:“一包的威风堂堂!” 却风波简快地点个头:“正好,百骨佛献炼成了。” 他说这句话时,就像在说“馒头可以出锅了”一样,从容自若,四平八稳,甚还带着欣慰——他亦赞成悟空得说法,不过是片面的,“世间永存正义”——哪有王者会自贱寇贼?胜存下来的难道不是正义么? 却风波微红的指尖在杯沿上拭转。 “何时何地?”悟空问。 “三日后子时,徒羊坡。” 谭处端冷哼:“与他约战?魔类不足信矣!” 却风波点着桌子镇静说道:“他要先除你们四个,何不成全他的美意?” 彧兰君向他晃了一眼:“…” 却风波笑了:“我知道,你不肯再信我,可我这人脸皮厚,不光支使你们去,还要托你们为我办件事。” “哦?”悟空说,“何事?” “你等若存活,就将百骨佛献和湛兮神封一同交我。” “这…”解商子打量众人,迟疑道,“有何说法?” “没说法。”却风波答得干脆。 悟空略一沉思,道:“真个古怪,湛兮神封又不在他手上,如何取回?” “去了便知。” 悟空更觉纳罕,他看向却风波,却风波兀自抿茶,一派淡然的样子,好像心思都已把定,即便此刻天塌了,他都会安安静静的饮完这杯茶。 头两回受他衬助,悟空便向菩萨打听过这个人,菩萨哪肯和他搅舌根,但凡谈论起朝都里的风云轶事一概打混——菩萨他可是佛道双修呢,一手太极打得圆溜。倒是他身边两名弟子漏了口风,说这两兄弟,喻古今背井离乡极有可能与夔有关,那年他二人在阴阳海畔起了争执、斗了三天三夜直到天昏地惨日月无光,那战过后,喻古今便“动了心思”,可究竟是何种心思呢?也只有他自己晓得了吧;另种说法却道:喻古今是瞻仰玉帝风采,才舍乡拜入天庭的(他才不信哩)。而却风波成天窝在家中闲散度日,倒也未见比兄长逊色。他这人悟空暗忖,跟玉帝倒有点儿像,心里比谁都明白,可就不肯出手,玉帝他是惯于搬弄权位,不像却风波,却风波是善解箇中趣味的——总之都是闲的慌! 外边又落了场风雪。 窗下奔过两个丫鬟,口里咄咄急叫:“呀!落雪子了!赶快将毡帘放了、添些新炭来!” 风雪贯城催海楼,屋檐下大红灯笼艳艳狂挣,点了火,招风飚焰,一片飘摇的结彩热烈,他蓦的想起,三日后,不正是却风波的生辰么? 今年这份礼,可真大! 解商子推开茶碗,起身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是去找雁三郎么?谭处端张口要问,却见解商子束紧皮袄已经出走,只得拈起茶碗,用嘴巴喝茶。 雁三郎在风雪阑珊。 风雪阑珊是徒羊坡山脚下一间小茅屋,它造料简陋,四面通风,既无居住的实用性,也无驻足的致趣,白白枉费风情的名号。 雁三郎靠着棵柱子,手里正削着一把胡琴。 风声很大,雪声也很大,雪落到他身上却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依靠。他安静的做他的琴。 他做琴的时间远远大于拉琴,按他的话说:这些琴由我双手而出,我并非什么琴师,而是一名工匠。 茅屋地上摆了七十七把胡琴,或新或旧,代表七十七条不世之命。屋外风雪惨变,琴上百余条琴弦也接连骤变,呜咽的奏出一阵刺耳叫响。 “你大哥死了。”解商子说。 “知道了。”雁三郎头也不抬。 “你大哥死了!” 刀尖朝下猛的一挥,他抬手抹去刀刃上的木屑,用眼角瞟着解商子,冷冷说:“你让我怎样?” “你想要怎样?” “我?”雁三郎哈哈笑了两声,“我要做完这把琴。” “还要多久?” “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打boos吧 ☆、41 寥落江湖鹅头草,伶仃乾坤骨上花。 一轮月,一个夜,一坡雪,一把骨刀一头魔,一场生死一场灭。 业火焚途,霸业开路。 一把能够斩尽圣宗的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地再大,也再逃不开他的手掌,岁月再长,也再埋不下他的名姓。 丹贝勒有力地握着那把刀,手心沁出了汗,一种久违的不灭的熊熊燃烧的杀志在他的胸膛澎湃。 他闭著眼,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四双脚步声。 那是四个矢志成城一意戮魔的人。 他们的来到让他变得兴奋。 这一战,只是一个开始、一场雄梦的开端,他必须拿下这一战! 来吧! 来了。 先是悟空和彧兰君。 孙悟空用他重生的手臂扛起他重生的定海神针,他头上的紫金冠簇新烁目,宽阔的红披风,像一张鲜艳的旍旗飞扬;他神采奕奕,张扬而狂妄,仿佛回归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 ——他永远都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千年万年也不变改。 彧兰君也穿红,红的像浓火炼断的一朵赤云坠入大地,能够融化万山冰雪。 另一边,又来了两袭白袍。 谭处端星眸彻亮,解商子彩刃飞霜。 他四人横成一排汹汹挺进,披的是那高山上的月,踏的是那黄土坡上的雪,饮的是冬夜里最后一瓢风,对的是那白骨嶙峋的锋。 人到了死,哪个不是就着恨、饮着憾、荒荒凉凉?清风再柔,拂不化血腥污秽,旷日再暖,怎捂得去世态炎凉,这个冬,注定要由铁来撬开,来春的第一朵花,只能由血来喂出,但凭这口气活着,就干脆杀他个轰轰烈烈天昏地惨! 诛魔之志,护世之心,错落的剑影照亮出一条决绝的生死之路,更是一条无悔的不归路。 “好!”丹贝勒哈哈大笑:“这刀正渴、吾路方长,你们愿做这刀下的冤魂,那就休怪我无情!有什么遗言,便赶紧交待!” 悟空掣棍一抖:“邪魔恶有尽,我佛终斩罪!” 谭处端卷锋出鞘:“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何报天!” 解商子抚剑微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丹贝勒怒刀一提,对着彧兰君喝问:“你呢?” “我辈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遍化龙!” “不够!”丹贝勒狂笑,“就凭你们四个,远远不够!” 这时候,远处忽然爆出一声怒吼:“还有我!” 冷月照耀着风烟,吼声拖近一道身影,双刀开出个黎明。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蛤作混合。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丹贝勒冷然:“你也要来么!” 雁三郎一刀划界,另刀指他:“我欠你的命,不是他的命,为我大哥偿命来!”低声斥悟空“妈的就你不押韵!” “我的口水贵!” “够了!”丹贝勒兴致败坏,一川金火舞偏锋,“要战就战,不必废话!”他将刀斜拉一侧,双脚在厚厚的积雪中犁出一溜白浪,雪映着他的刀,他的刀照着他的脸,怒颜火发,像啖血的修罗,他冲向这四人,只朝着一个方向,就仿佛眼前之敌只有一个,随之猛力一击,巨大的力量从手心传到地心,震的漫天银霜纷飞,掀的遍地沟壑支离。 悟空尖叱着幌出了金箍棒,纵身上去,骄拔的身姿在半圆的白月上抠出一条黑影,那影子水一样冲下来,宏长的金棍撩云拨雾,掷碎了刀光。 “你的刀不是能斩尽诸神么?那就先斩了咱们四个!” 彧兰君看着悟空,那一瞬他好像看见了法海,看见了大哥,看见了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 他的拂尘转成一面蒲团,一个阴阳,一个天地。 解商子、雁三郎跟着跃起,温柔之刀,风流之剑,有冰,有火,还有霞光,宛若一段佳季。 谭处端在东南方,他从东南方起身,像一只衔剑的野鹤,孤逸飞来。 四条身影,四口兵器,齐齐进招。 为亲仇,为挚爱,为了这个无知无耻无邪的世间,此时此际,他愿做他的棍,他愿做他的拂尘,他愿做他的剑,他愿做他的刀,他愿做他的斗志,他们四个,本就该是一个。 丹贝勒把刀挥的更急更快、更凶更狂,电驰星飞,与月齐鸣,举风共嚣。 百佛哭,哭得凌霄落血树,煎的整个大地遍翻覆,百佛笑,笑得万世浮屠皆尘土,星宿不照路,凶神猎梦来,贪狼掼不住,黄土酥,烫且熟,早萌了青黄草头嫩辣的芽,怎捱得过厚一层薄一层冷的硬的寒霜藏着掖着不忍露。 春已来,何不辞冬? 人悲泣,一生坎坷,佛哀歌,不见轮回! 转眼,他四人概已负伤。 赤袍妆红,愈是张狂,白衣铺血,更添风华。 悟空停住手中棍,抬头望向遥远浩瀚的银河,天宫正一块块瓦解、地狱正一层层沦陷…可还能见得明日骄阳? 白昼既然美好,又怎能在沉睡中死亡? 当空,震龙爆烈地辗转、咆哮,引动九天雷霆。 紫色闪电呼啸着刮落,摇撼这片昏寐不醒泱泱欲溺的大地,像个煞。 丹贝勒怒吼,携着他的刀,像一团火种窜上天去,从龙尾剖至龙肚,刀锋折转、狠命的一拧,天上顿时下来一场红雨,泼泼撒撒,浇冷了火热的杀志,震龙惨嚎着陨入了低尘,沉重的身躯压住了山头。 雷霆湮灭了,银河又变成一团死气沉沉。 死气从天上下来。 百骨佛献饿极了的刀锋吃着泥、蘸着血,被丹贝勒拖在手中,他露出阴骘的笑:“你看这雪化了譬如美酒,何不一一下刀来!” 悟空拂去脸上的血,血已冷,冷成了红湛湛的冰渣子,他看着彧兰君,彧兰君神魂半丧,奄奄一息。 谭处端看着悟空,他的神针已受摧折。 解商子又看着师叔,他一战衰老。 雁三郎看着解商子,双目无拘,剑意却被束缚。 彧兰君昏死前落入眼中的是雁三郎,醒世已毁,世将不醒。 白骨佛献在空中抛出一个令人绝望的弧度,刺向了孙悟空。 刺向他的喉咙。 ☆、42 血。 悟空折腰下身,刀刃豁过胸口,向下扎挺,他起手一拈,用两指夹住,刀在食指、中指间嗡的一响,蓄力无穷,掐得他虎口生疼,这股疼痛像电流一般从手腕处直击心口,震的他趔足向后退了数步,嘴巴一张,喷出一股足有三尺长的血注,半空飞散成一张朱网。 白地上红的颜色铺张、飞快凝固,闻不到半点血腥气。 雁三郎足下一蹬,飞身掠近,手中命世刀急促送出,铿的格住魔刀。“休想杀他!” 丹贝勒闷笑一声,刀光一闪,已胁上眉睫。雁三郎猝不及防,避退时眉心处已涔涔落下一道血来,血沿着两颊如两条泪痕滑入领际,使他苍白阴郁的脸孔在刹那间有了一种极端的艳丽生动。 “你大哥死的寂寞,何不让你们一道陪他?”丹贝勒喟叹,“啊!我可比天上那些伪神要慈悲多了!” 咻一声,朔晦剑点在了丹贝勒后心。 这把剑分外修长,游走柔韧,如同一条柳枝,穿刺之中凌空翻波走浪,似有绵绵婉转之意,落招时却生出峭然不绝的杀意。 丹贝勒不闪不避,他侧身出掌,咔的掐住了解商子的喉咙,然后像举起一只小鸡似的把他拎到了半空。 解商子顿时脸色发紫,单薄的嘴唇向两旁勾起,仿佛有两道无形的勾子栓住了嘴角,他露出一个又诡又惨的笑。 谭处端见状,手中浮尘急运,千道银丝如巧尺弹舌卷住了丹贝勒的手腕,向外猛力拉扯。丹贝勒分毫不懈。 一时,刀、剑、拂尘,残败的人,睥睨的魔,全数定格。 丹贝勒额头上淌下一滴豆大的汗珠,不对!眼色一舜,却见所有人、乃至他们的表情都纹丝不动! 整座徒羊破仿佛陷入一个无声无色无形无相的世界。 ——一个无间。 正在这时,百骨佛献刀刃下曳出两道金光,一道如矢冲入天穹,一道如根透穿地心,刹那天地如饮极光,万物如沐春霖,万里冰封裁新绿,百尺雪浪鞑生门;地面金色海云运转如盘,空中两极之像衍生如门,嶔崎峭壁遗华草,邪地尽处也焕生!两道圣光交汇处,只见一条伟岸身影翩若惊鸿夺斓现立,邪焕生金甲白袍,仙鸟涣云,湛兮神封如山劈穹,宏光熠华,不世之姿,擎天之势,俱现战神之像。 丹贝勒脸色倏变:“好个却风波,你们——” 余音未了,却见白鸟俯身急冲,邪焕生当空掣出黑剑——一剑划开云惊,变,乾坤扭转气掀岚,八里红尘浪飞血,古今风月唯一神! 瞬间,时空如镜破碎,起伏乍乱,众人如焦炉之蚁、乱渊之鱼,进退难尤,生死无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剑如时光之鞭落入凡尘,一剑,洞穿锁骨下却风波留下的罩门,另一剑贯喉而出,双招交替之中,邪魔荡尽,天地复还! 丹贝勒莽然后退,头颅凌空飞起,卷着血花,无声的飘下了悬崖,无头的身体依然屹立,过了半饷,百骨佛献才咚的一声从手中掉落下来,犹如一条丧命的白蛇僵直横于地面。 悟空一身伤病似都好了一般,精神抖擞,又哭又笑地冲过去:“阿生!真是太好了——” 邪焕生却是木然望着他,神情显得十分陌生:“你是谁?我…我为何在此?” 众人听言,皆是惊诧,吓得忘记了浑身创伤和甫经历的一场生死血战。 雁三郎不敢逼近,怔怔的唤道:“大哥,你…”越说越是无力。 解商子立刻在他肩上一勾,摇晃两下,轻声道:“活着就好,你莫慌张!” 邪焕生连连退缩,脚步慌中生乱:“你们究竟是谁?我…不要靠近!滚!” “阿生——”悟空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哭出来。 谭处端摆手截住他的话,冷静问道:“那你又是谁?” “对啊,我是谁?”邪焕生像是被当头甩了一鞭子,用力揉着太阳穴,发髻都搓乱了,蓦的,他纵声狂笑,丧智般的尖声自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哈哈哈哈…” “邪焕生!阿生!”悟空小心兢兢的向他挪近,“你…!” “不要过来!”邪焕生吼道,慌乱地盯着他手里的铁棍。 悟空连忙将定海神针远远抛出,摊开两只空掌给他看:“你看,我不伤你,你不要怕,我是悟空哇!”见他腕间还挂着那串佛珠,心念一转,提起手腕送过去:“你看,我这也有你这样的佛珠,你我,你是我的…”他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邪焕生木讷的低头看了会自己那串珠子,忽然像剥了皮的青蛙,剧烈的向后跳了一步,脸皮、嘴巴也跟着颤抖。“谁要你的东西…你们一定在骗我!”他凝视着手上的血,无措的叫道:“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阿生——” “大哥——” “邪兄——” “小兄弟——” 他扯下那串珠子,像对待一枚炸弹似的死命掷到地上,手里的剑也丢了。 佛珠四散,满地乱滚。 悟空目瞪口呆,心都要碎了。 他追出去两步,却见邪焕生如一卷飓风已拧身逃下山去。 谭处端又惊又懊悔:“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啊!” 雁三郎眼都睁圆了,嘶声叫道:“愣什么,追啊!” “不用追了,”悟空缓缓蹲下去,把地上的珠子一颗一颗珍重的捡起来,放进衣襟里,“我会让他好好回来的。” ☆、43 风萧萧,雪滔滔,无定之足步飘飘。 江湖路飘渺,已忘矜骄。 跑了多少路?无定数的路,到处分岔,几多选择,每踏出一步就是一番天旋地转,这世界早已全然陌生了,什么都新鲜,天大地大,陌生的恍如一场大梦,没有任何能够仰仗的事物。 跑了多久?雪软了,化了一地水,委进了春泥,拔出几簇尖而软的黄草,又薄又脏,像羊水里的胎发。 无论跑了多少路、跑了多久,许多谜团仍然无法破解。 ——我到底是谁?我为何杀人?他们又是谁?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狂,用他使不完的气力。这真是太糟糕了。即便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若不能想明白这些问题,他或许会一路跑到死。 谁知道呢。 又有谁在乎呢? 两旁尽是讥笑的面孔,指指点点。 ——“喂!破要饭的!你这样哪里讨的了粮食!我就行行好,余你一口吃的,来生可要当牛做马、好好报答我这个大菩萨哦!”有个村夫冲他打来两只馒头。 他抢在怀中,食不贪足的往嘴里塞,边塞边跑,馒头补给了他的体力,他于是跑的更快、更远,永无止境,进了水就淌,见了驴就骑,像个矫健的三项全能铁人。 大约是个晌午,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一只脚,将他绊倒在地。 是一只赤足,一只白皙光滑如同玉石琢成的赤足。 是个女人? 他像一头误闯平原的患兽,恼怒而慌张的扬起脖子扫视,打眼先是一袭雪白的法衣,再上去便是两绺乌黑垂落的长发。原来是个带发修行的年轻男人,他颈间挂着的那串佛珠,硕大透红,饱满的缀成一把儿,沉甸甸垂落在膝间,微光细碎,流云淬成。 “你是谁?敢挡我的路?滚!”他冲那和尚怒吼。 和尚长了一张嫩生生的小白脸,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又是谁?” 对呀,我又是谁呢? ——打住!怎么又来! 他扑打着纵起了身,然后不要命似的用力拍打自己,这和尚怎么这么干净呢?干净的像从天堂掉下来的一块玉盘,而他却是这样脏,浑身泥秽,还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土腥气,他一面拍打,一边喋喋不休的咕哝:“我是谁?与他何干?对嘛,我刚杀了人,他定是来报仇的!或是来讨公道的!嘶…他若再问一句废话,我便也砍下他的脑袋去…” 和尚微笑,打断道:“我叫聋哑文盲。” “聋哑文盲?”邪焕生神色一住,旋即咯咯笑了起来,“你既不聋也不哑,想来也不是什么文盲!你一个出家人,打什么诳语!” “呵…”“聋哑文盲”笑了笑,“看来你也不是蠢笨透顶嘛!” “你究竟是谁?!”他退后一步,徒然厉声发问。 和尚双眸透亮,好像清晨从葡萄架上打下来的露珠,他从衣摆下腾出另一只脚,那只脚上一丝不苟穿着一只僧鞋:“将你怀里的鞋还我,好么?” 邪焕生垂头一瞧,果真自己怀里正捧着一只僧鞋。 和尚向他伸来一只手,这只手纤而不露,富于肉感,每根手指头上都有圆圆的小涡,丰满可爱:“可以么?” 邪焕生微微一怔,迷迷糊糊就将那只鞋头朝外递了过去。和尚攥住鞋尖,也不急着抽回,两人各持一端,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忽然,和尚凑近脸去,盯着他道:“你——记得我是谁了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声音放的极低,好似深秋远林中一缕风吟,细细的从树隙间吹来。 邪焕生眼色飘曳,蓦的松开了鞋,拍手笑道:“哈!你是善雅花!” 善雅花丰满可爱的手对着他的后脑勺拍了两记,轻而缓地说道:“你累了吧,跑了那么多天,一定累的狠了…” “是呀,我好累好累…”邪焕生喃喃自语。 他笨拙的爬上树根,身子一蜷,把脑袋拱进了善雅花怀里。 善雅花就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轻抚着他,问他:“一路行来,可见今年的□□?” “唔?” “今年的风意外的暖,水特别的软,草哇也格外的脆,我一路走来,脚底蘸满了草汁,有一股沁人的气味,花可是十分的壮,光是花苞就有碗口这么大…路边的人一个个被风吹酥了骨头,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去,他们眯着眼,又渴望看这无边的□□,逐渐日头下睡熟了,梦见了琳琅的春光…” “大爷!劳您看看这张画!”小青举着邪焕生的画像,满头大汗地比划,“大爷您近日可曾见到过此人?他长的可高大,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你很想抽他!” “哎,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雁三郎推开小青,接过话茬,“他是我大哥,生的是个富家公子的模样,就是身上的衣裳该是很脏了,人呢有点痴痴颠颠、神神叨叨的,嘴里或许念着‘我是谁’之类的蠢话…” 那可怜的老头,方才见着小青这样一个美貌温柔的大姑娘,尚还有几分相助的颜色,却不知是几世修来的孽恶,转眼就看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孔低压压的逼近,他吓的体似筛糠,语无伦次的央求起来:“大、壮士,小人从未见过此人呐!您行行好,放过小人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老小就仗着这几筐鸡蛋养活呢…” 他盯着雁三郎背后的大刀,喉咙一咕噜,摧枯拉朽的就瘫在了地上。 彧兰君忙道:“罢了罢了,这地方都找翻天了,还是去别处另寻一番罢!”说着向老人怀里塞了包药丸,一手挽着小青,一手怼扯着三郎,歪歪斜斜逃离了案发现场。 十街外一家酒楼上,解商子花了五十两纹银打通了小厮,将邪焕生画像置在案头供人观摩。他与谭处端二人各占了把太师椅,守株待兔。 谭处端挥着浮尘吆喝:“走过路过便来瞧过!提供此人消息者,可获银票一百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解商子哗的打开扇子,掩着半边脸道:“师叔,咱们又不是黑道!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哇!” “对哦!”谭处端大悟道,“咱们是不是该往脸上画两道疤?” ☆、44 “猴子叔,这么早就回来啦?”小青阳春天跑出一身热汗,捂着额头跨进了院子,远远看见悟空学着邪焕生歪在一把竹椅上,正放空。 解商子等人也跟着气喘咻咻的回了家,交口问:“你这样气定神闲,可有查到消息?” “嘘!”悟空起身比了个手势,又枕着胳膊躺了回去。 “怎的?”雁三郎问。 悟空向背后一指:“人回来了,床上躺着呢,金蝉子陪着。” “当真?你不会急凶了,干脆扎了个布娃娃扔在床上吧?”小青认为这很有可能。 “他疯了,老孙我又没疯!”悟空跳起来道,“不信自个儿去瞧瞧——” 众人听他一说,呼啦啦冲向同一扇门,有的打他左边过,有的从右边过,衣卷狂风,把他抽成一只陀螺。 悟空边转边叱:“轻点儿!别吓着他!” 邪焕生让善雅花送来时,就是个女娲娘娘树枝下的大泥巴人,澡也没洗,衣也没更,又脏又烂又臭。 人接在怀里,悟空着实吃了一大跳,这条大骨头棒哪里还是那个胖乎乎的邪焕生!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他不由想起一句俗话:卿本佳人… 卿本佳人,奈何入尘,狂奔半月,变成了野人。 他俩人将邪焕生放进一只澡盆,当小猪一样又搓又烫,再把人捞出,换上新鲜衣裳,拿一捆大被子滚了,塞进床榻。 他二人服务周到,邪焕生也睡的当仁不让,瘦削的两颊在热水的浇打和炭火的炙烤下,很快浮出了两团惬意的祥云。 这会金蝉子正坐在他脚边温习功课,他有点阅读困难的毛病,食指一字一字点着念,非要一道念完了才罢休。 众人黑压压的脑袋朝着一个方向折下,十只炽热的眼睛像夏天的煤油灯烤着邪焕生,他眼睫一翘,缓的睁开,稍许有了反应,便跳起来急叫:“我拒绝!我不听!” 雁三郎愣了:“你拒绝个什么?” “拒绝佛,拒绝法,拒绝僧…拒绝传销,拒绝安利!” “…他受什么刺激了?”彧兰君问。 “对啊,”解商子道,“那个什么善雅花对他怎的了?” 悟空摇摇头,照着邪焕生的胸推了一把,邪焕生瞅了眼胸口,惊道:“你要做什么?!” 悟空松手说:“好兄弟,咱不伤你,你休怕。” “我怎知你们不会伤我?我不认得你们。” “你连自个都不认得了,怎会认得我,不过——”悟空说着从袖间拎出一串十八子佛珠,举到眼前一晃,邪焕生眼珠子也跟着一转:“怎的…这是个什么?” 悟空对着佛珠往下一拧,分作两股,一串咔的铐在他腕上,一串自己戴了,两相一撞,顿时佛珠绽华,铺了一屋子的金光。众人啧啧称奇,邪焕生反倒慌了神:“你要怎的?小爷可不跟你玩什么破镜重圆!” 悟空很宝贝地拍了拍手上的佛珠,单腿跪到床边,凑近了笑道:“我这缔命,可是一命换一命的,你还不信任我?” “谁知道哇,”邪焕生嘟哝,“就凭你一面之词,我哪里晓得这是缔命还是取命?” 一旁谭处端低声道:“过了这数十天,他倒比那会有了点条理,不如——”给悟空甩了记眼色。 悟空会了意,从床边搬来半只却风波送来的冰西瓜,用勺子在当中舀了一大挑,送邪焕生嘴边:“喏,最甜的这口谁也吃不得,就给你吃!” 邪焕生想也没想,吸溜吞下了西瓜肉,边嚼边点个头:“甜!我信了你了!” 雁三郎幽幽的道:“呵呵,狗改不了——” 话没说完,解商子照着他的手背啪!的猛拍了下去:“粗人免不了喷脏!” 雁三郎反拧了他的手,笑嘻嘻说:“哎,我房里还有半只,最甜那口给你!” 两人溜走吃西瓜去了。 又过了十来天,春繁如烹,鸟虫躁动,邪焕生饮居安定,人不觉也长圆了一圈,就是精神头尚不大好,成天睡眼朦胧的在廊下飘荡,反复拷问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些问题。 悟空见了,心里始终把不定主意,难不成他俩非得重新认识一场?一瓜之恩同生死患难还是有云泥之别的。 这日,他照例去紫竹林探望菩萨。菩萨拉着眼皮子听他长篇滔滔、手舞足蹈的形容邪焕生的异症,差点就要入定。 悟空歇了口气,央告:“我的好菩萨,有什么法子别让他再这么疯下去了?!” 菩萨平淡不惊,只是微微一笑,悟空的任何难题,总能在他这儿找到解决的妙招。 童子给悟空递去两枚丹药,用一层黄纸裹了,颇有点密不可宣的意味。 悟空好奇道:“是什么灵丹妙药呀?” 菩萨说:“你与他各食一颗,详尽内容都写在纸上。” 悟空忍不住要打开来看,菩萨按住他的手说:“回去再看!” 悟空不敢违背,飙着筋斗云飞回了三瘫斋,落地就迫不及待拆开了药包,只掠过一眼,就炸的头皮轰鸣,一屁股扎在了地上。 这天夜里,邪焕生遵从“医嘱”吃下丹药,又抱着吃了半个西瓜——却风波源源不断给他们运西瓜吃,朝都的栽培技艺当真是超凡入胜高深莫测。 西瓜本是拿冰镇过的,吃进肚子里,却激起焰浆火浪。邪焕生打个滚,歪倒在榻上,像只圆饼在锅子上煎,喜乐愁苦,反反复复也只落实到一面。 他喘着粗气,眨眼功夫裤子都没了,也不知打哪儿甩过来一条猴子尾巴,紧实的卷住他那活儿,傍着鼓点似的,松一阵紧一阵缓一阵急一阵的搓揉。悟空虽已修成人形,可掩盖不了是只野猴子的本质,体毛不顺,尾巴处更疏于打理,又粗又卷,还见分叉,刺剌剌吃着红肉,像山上过了霜的野树莓,又甜又扎人。 他张口要叫,那尾巴当空打旋,老藤寻根般的捣进了嘴里,悟空下盘一沉,对准那伙计,一脸即便死不瞑目也要普度众生的委屈样儿,简单粗暴的坐了下去。 这哪里是欢爱嘛,简直是除魔! 邪焕生嚼着湿津津咸滋滋的猴尾,或是受药力催动,又或是爱,脑海中联翩翻转过无限美好的遐思,每一层思绪都怒放着红而肥的桃花。 他抓住悟空的腰,弓起身,死命往上撞,悟空的身体是温软的,像崖尖游过的一缕云,嘴角刮过的一道砂糖,或许,更像是爱。世上再妖美的蛇精,都比不过眼前这只猴子这样娇俏迷人。 悟空反手掴他,打的半截尾巴也吐了出去:“容你卖个乖,倒真逞起威风来了!” 邪焕生嬉笑着,他才不在乎呢,胳膊肘一拐,弹个身,把悟空压了个底朝天。悟空勾着尾巴抽打他的背,先有些恼怒,继又变得缱绻,依依动了真情,小爪似的磨他的肉。 窗外夜雨正酥浓,两人缠在一块儿,像两团芽草,不断分泌汁液,屋里渡了层油,摸哪儿都是粘腻,又轻又滑的不由人,到处落不下脚去,人变得似比瓢虫渺小,被风浪一卷,谁还管着去哪儿。 生不自在,死也悠哉。 ☆、45 第二天过了晌午,邪焕生吃过早饭,躺在一把摇椅上,起伏打幌,悠哉悠哉嗑起瓜子。 雁三郎、解商子并肩出来,见他两脚挑的老高,手捏一把瓜子,面藏七分窃笑,一派千帆过尽王者归来的闲淡模样,便知他的毛病已好了八九不离十。 果然邪焕生见了三郎,斜眼便讽:“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方向倒是调的挺快。” 雁三郎经历一番生离死别,本还有点温情脉脉的思绪,哪知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兄弟见面总要先撕为敬,挤到嘴边的好话也顿时灰飞烟灭,他坏笑说:“昨晚你屋里叮叮乓乓吵了半宿,也不知是在做法还是修炼。咦,悟空呢?” 邪焕生眉关紧缩,老着张脸说:“三弟,你我都长大了,老子也不在了,是时候分家了。” “大伯!小姨让你把这筐垃圾给收拾了!”金蝉子抱着一大筐陈年旧册,上身仰得与天齐飞,脚下踩得与龟同寿,七拧八扭的摇进院子里来。解商子叫了句“太重,你且放下!”却见他手上不得力,让竹筐落地翻滚了一圈,扑出好些书来。 邪焕生看也不看就说:“哦,没什么大用,烧了吧。” 雁三郎不知怎么觉得有鬼,于是捡了本在手中念:“《双脚扑朔两眼迷离转》,什么鬼东西。”又捡了本“《我和玉帝不得不说的故事》…作者都叫什么‘朝阳村老人’,你收这些书做什么?” 邪焕生腆着脸说:“写来糊口,惭愧惭愧。”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2节 这头解商子也拾了本:“《大漠刀客小道士》?” 邪焕生一脸傩Γ蒙茸拥懔说阊闳桑骸芭担竽犊汀痹僦钢杆靶〉朗俊?这本卖的最好!” 解商子听了直羞的脑门充血,嘀咕道:“大逆不道!”将书往地上一掷,顿时拿脚堵上了。 “邪焕生!”雁三郎气急败坏的抡起拳头冲向他,“你…瞧你这三姑六婆的出息!” 邪焕生躲过一拳,团在摇椅上嘻嘻的笑:“可别忙着揍我,没准你家解商子还不同意呢!” 解商子茫然:“怎了?” 邪焕生指着那堆书说:“你找找,可有看过的?” 雁三郎举着拳头:“少听他啰嗦!我帮你教训他!” 解商子满面狐疑,蹲在地上,一本接着一本翻: “《鬼秀才俏媳妇》,《阿爷靓汤》,《三年科举五年冲刺》,《观音大士养颜秘诀》…《神探狄仁杰》?!”他毕恭毕敬端起一本满是破洞、脏兮兮的书,又悲又喜惊呼道,“你…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 邪焕生翘着二郎腿,得意道:“是也。哎,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大浪淘沙,世事沉浮,唯有我是那个不老的神话!” 解商子将书捂在怀中,痴醉道:“这是初稿?” “嗯,我还在里头画了只大乌龟哩。” “送我成么?” 邪焕生大手一挥:“自然,别客气。” 解商子笑的满脸开花,别过头对雁三郎喝道:“你敢动他试试!” 雁三郎气的满脸涨红,指着邪焕生:“你…你抢人!” 金蝉子拊掌笑道:“哈哈,大伯,原来你也是个巨巨!” 解商子纠正道:“是大大!” 悟空撅着屁股打山上回来,故意避开他们,埋低脑袋向屋里钻,邪焕生扭身支着椅背问:“打坐回来啦?” 悟空“唔”了声,含糊问道:“脑子可清楚了?” 邪焕生小蜜蜂似的贴着他屁股追进去:“清醒清醒!灵台如明镜,照过往是非烟云呐!悟空…” 悟空头也不回,一肘子把他顶回去:“去去去!不想见你!” 邪焕生忙用两手撑住门栏,一只脚跨在门槛上,吃吃的对着他笑,笑的脸皮都要飞走:“那个…” 悟空正要摔门,又怕邪焕生的肉把门给挤坏了,不耐道:“有话快说!” “今晚到香江渡口找我!一定要来!” “我不——” “没商量!”邪焕生掉头就跑。 夜色如水,月华当空,一树桃花,织锦喷霞,压着半壁水溅白浪,斜拖一片香影红绶。 桃花树下泊着一只小巧的瓜皮艇,乌黑油亮,尖头,阔腹,俊俏无比。邪焕生掐准时机,小心掖起吃了一半的瓜子,整了整衣裳钻出舱口,留给岸头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船甲微荡,摇得他心神晃曳,啊,人到了。 一只手摸在他肩上:“喂,你这是要扮白妃还是许仙?” 邪焕生顺势抓过悟空的手,稍一使力,将人拽到了船上,又向船夫飞个眼色。船夫竹桨一挑,船身触了下岸,活鱼也似吐着浪花划去了江中。 淡风似绸,贴着耳畔掠过,邪焕生拉着悟空到船头坐了,抚扇一拈,信信说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今夜这白月独照咱二人,江水只为这一舟铺展,两岸迷香迭送——你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悟空的脸僵的像堵墙:“白痴!” “痴啊痴,病下患知,我就是知道的太多。” “你知道什么啊你!” “你的心啊!” 悟空劈手夺下扇子,对准他脑门猛敲一记:“我看你是吃太饱!” “吃多了会饱,我这双眼可从来不嫌饱哇!哈哈哈…”邪焕生大笑,继又指着江面另一处“哟,那头漂了只画舫,真漂亮,师傅,帮咱们摇过去!” 船夫哎了声,长桨一荡,舟影化水月,飘飘然向画舫飞去。 却听画舫中传来悠扬丝竹声,俄尔有个两个粗亮的男声唱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你看,老天念我是个音痴,这会可正助我呢!”邪焕生心荡神曳,得意得差点纵上九天,脑袋一歪,不觉靠在了悟空肩上。 悟空坐得笔直,威吓道:“邪焕生,我数三下,一,二——” 邪焕生忙笑道:“不妥不妥!确是不妥!我这么重,怎能压你?”说着长臂一勾,将悟空的脑袋摁到自己肩上,“这不就成了!” 智障!悟空叹了口气,伸过手挽他的腰:“算了,今晚就让让你,等你好透了就别再烦我了!” 邪焕生应道:“遵命!”心里高兴的了不得,掏出啃了一半的瓜子,又吧唧起来。 悟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道:“别吧唧嘴了,给你吃个好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 邪焕生道:“咦?是何物?” 悟空道:“那日从悬壶河下取来的仙丹。” 邪焕生拍着大腿笑:“你呀!你才是劣性不改!” “少啰嗦!吃不吃?” “吃,天上掉馅饼,我邪焕生头一个张嘴!” 悟空起开瓶子,倒出六颗药丸:“正好,你我各一半!” 两人双双服下,功力大进。 邪焕生喜极而泣:“老天可真眷顾我!” “咦,这是什么?”瓶底夹了卷黄纸,悟空捏着两根手指头细心地取出来,交给邪焕生过目。邪焕生摊开看了回,恍然道:“哦,这丹药原来叫‘你俩药丸’。” 蓦的画舫上少去一个和声,其中一男子警声道:“休再靠近!”话音一落,只见纱帘扇曳,嗽的窜出一支箭来。邪焕生并住两指,将箭捞在手中,好箭簇,通体乌黑,光滑剔透,他珍重地塞给悟空:“诺,你送我念珠,我便送你一支秀箭。” 江上漫歌又起,飘渺出尘,斜烟没浪,云灵巧地的一卷,月也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还有boss=_= ☆、46 九州风雨云变改,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二只锦囊的开启,大有出乎邪焕生意料。 那日,他正与悟空分享却风波送来的第二十六只西瓜,他从当中舀了大勺,刚送到悟空嘴边,小青一头急汗,忽的跃进门来,惶然叫道:“叔!大师!天庭派人过来了!仗势可大!门都给他们堵上了!” 悟空嚼着瓜肉:“找我还是找他?” 邪焕生道:“废话,自然是来找我咯。” 小青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邪焕生沉吟:“这会才来找我,真是古怪。” 悟空昂起脖子,拍一拍胸脯:“不打紧,我陪你去!” “嗯,”邪焕生顿首,“小青,你带着汤圆暂且下去避避,我俩去去就回。” “恩公…” “虾兵蟹将,不值一提,你别怕,听话下去!” 果然,房外天色乍变。 云海深处,刀枪齐鸣雷鼓招着,滚滚灰甲如石垒云,夺目宏光殊撒大地。邪焕生悟空暗叫不妙,脚不沾地的奔出门去,只见天庭使者率领天兵已将门外围得水泄不通。那使者,高山冠、广云袖,文邹邹的士大夫模样,正是萧升。 邪焕生冷冷道:“哟,我邪焕生又犯了何罪,惹得玉帝他老人家这般兴师动众?怎么,魔头剿了,这回又轮到我了?” 萧升向两人拱手,语气却很轻慢:“好久不见——应华焱。” “好久不见,不大想念。如今我叫邪焕生,你忘了么。” 哼,萧升皮笑肉不笑:“改得了名姓,改得了前非么?” 邪焕生听他这一说,便知三龙之劫再瞒不住,该来的总是会来…他闪身挡护悟空:“说吧,此次前来是要拿人还是谈判?” “拿人,要我何用?谈判,但凭诚意!” “放过诚意吧,他还是个孩子。” “哼,魔龙,油嘴滑舌,还是如此可恨!” “我不可恨,你们的正义岂不无味。神与魔,谈何诚意?条件说出,其他就免了。”说着又感叹,“哎,你们这些人呐,可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当年你怎么称呼我来着?哦对,‘邪将军’,如今倒是…哼哼。” 萧升见对方已心知肚明,干脆单刀直入:“当初为搏生机,夔王吐出八颗龙珠,同时将自身与神海龙宫封化于万瀑流沙之下。如今三龙齐首,万瀑流沙水流干涸连日震撼,正是恶龙出关之兆。” “我没有弑父的癖好。” “你也无弑父的能力!王上派我前来,乃是降旨让你等再次封印夔王。” “哦…有何办法?” 萧升哪料到他这样爽快,一时惊诧,掀了两下嘴皮子没吭声。 邪焕生摊手笑道:“你看你,又怕咱们助纣为虐,又要咱们帮忙。哎,不瞒你说,我可是天秤座哟,你为难,我比你更难决断。” 萧升长目一挑:“万瀑流沙的两处封印口,需以天子矶探出,然后动用三龙之力合力封印。” “甜子鸡?”邪焕生眼珠子一掠,拍手笑道,“就中午吃的那个?” 萧升紧抿嘴角,想骂,又死活挑不出一句话来。邪焕生睹他这副窘相,不由心中冷笑:若换成三郎,定有一百种妙趣横生的方法回敬我;而你却不能,无趣味的天庭人! 他叹道:“跟你开玩笑还真是浪费口舌!条件呢?” “一旦封印成功,三龙今后之行踪,只要不为恶,天庭便不再干涉。” “仅仅如此么?”悟空叉腰道,“空口无凭!” 萧升怒目,赫赫威逼道:“斗战圣佛,认清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怎样了,碍着你了?” “该站哪边你不清楚么?” 悟空揽着邪焕生肩膀,冷笑:“我站哪边?敢情你是个瞎子么?” “你!” 悟空厉色:“九星焚城覆灭,仗的是谁的功劳?过河拆桥,你们的脸真比银河还大么?!” 邪焕生道:“哎,不可这么说,人家玉帝也是要睡觉的嘛!谁叫咱们是夜猫子呢?”他脸色一冷,“呵,千年前我六弟就在玉帝手上吃过苦头,你道我还会信他?” 萧升怒气飞腾,夺步跨近:“狂魔!王母玉帝仁慈,赐你等改过之机,休要得寸进尺!” “阴沟里翻船,一次足矣!若我等不肯前往,你们真有能力封龙么?你所说的两处阵眼,如我猜的不错,既可封之,也可破之。封与破,皆在我一意之间。彼时夔龙出关,四龙之力扫荡天下,你仁慈的王母玉帝还睡的安稳么?” 一语中的,萧升嗔目:“狡黠之徒!” “所以说,闹到今天这步田地,你们的筹码还只有‘宽恕’而已么?”邪焕生抬起脚,对着地上的瓜子壳,恶狠狠碾了下去,“宽恕是什么,甜子鸡么?” “你!”萧升败下阵来,只得强撑阵脚,“有何要求,说来!” “我要玉帝将条件书呈于泰山峰顶的泰和岩,永世不得消除;另外,还需西天如来与老君的背书,缺一不可。” “我会传达。”萧升掷袖而去,天兵天将也跟着撤远。 锦囊是当天晚上启开的。 据信上所言,万瀑流沙原来便是神海遗址,而火炎魔王图来的属地,才是诅灭佛道——恰好被镇压在神海之下。后图来解封魔道,噬戮万物生灵,屠佛锻刀,丧心残酷。唯一因应之法,却是以夔王龙身封印魔道入口。故此玉帝拉拢图来,将一切罪责嫁祸于夔,引万神共诛之。 “我受其蒙骗封印夔王,得知真相却已为时太晚。玉帝早有与图来决裂的打算,以双王会之名引他前来,同时遣我率五万天兵于濮龙江畔狙剿魔军,战前玉帝赐酒践行,我便知此行有去无回,一切皆在玉帝算计之中…” “大哥?”彧兰君摇了摇邪焕生,焦虑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邪焕生回过神来,将信笺放在火上焚烧,惨笑道:“哎…喻古今也是可怜人。” 悟空跟着也叹了口气。 邪焕生喃喃:“欺世盗名,玉帝行径真是令人齿寒。” 雁三郎敲着茶碗:“接下来该怎样做?” 邪焕生点着桌子徐徐道:“据喻古今所指,父王所释龙珠并非只有八颗。” 雁三郎、彧兰君闻言,俱是诧异:“怎么会?” “没错,”邪焕生说,“不是八颗,而是九颗!” 两人更加惊异:“若是如此,为何你我都不知道?” “千真万确,因为第九颗龙珠本来就是块灵石,并无龙气,更无生命迹象。” 悟空略一思忖,抬头说:“我要猜的没错,第九颗龙珠便是——天子矶?” 邪焕生既讚许又喟叹:“还是我家猴子聪明,真可谓一物降一物,可见天下没有完满的退路。父王他虽留了后着,却也给他人制造了反噬的机会。” 雁三郎沉静片刻,骤然寒笑:“喻古今是个什么地位?玉帝都能把他当驴子耍,你呢,你也要助他么?愚蠢!” 邪焕生道:“此事尚有存疑,还需上天庭向玉帝问个明白。” 三郎断然道:“不可!那伪君子心思诡猾,滴水不漏,你这番去,非但讨不到说法,反容易受他蛊惑。” 邪焕生叹气:“我虽比不上他机变,但也不比你笨呐。你放心,我自有我的分寸。” 悟空道:“也好,我陪你去!” 邪焕生拍了拍他的手,摇头道:“不行,这些时日,你还是回西天去罢。” 悟空一听,差点跳起来:“什么?这种时候,你倒要见外了!” 邪焕生笑笑:“哎,我怎能离得开你!可这次——这次不同以往啊。” “那又如何?” “过早表态只会殃及你自己,到时万一——” “我不允许有万一发生!” “如有万一,你也难逃其咎;再者,留你在佛祖身边,也好为咱们兄弟仨留个后应。” 这趟浑水,能少卷进去一个就是一个。 “我不准!”悟空把头摇出筋斗云的速度,指着他忿道,“哈!你邪焕生是个什么个性我老孙会不知道?你也就屁大点本事,天大的事还非得自己揽着——” “我分量重,担多少也没问题呀。” “你他妈的是虚胖!”悟空说的更急了,“上回你差点没命知不知道!你…” 解商子忙道:“行者你可千万动怒,邪兄说的没错,你既与菩萨交好,倒不如留在他身边,任何情况发生,也或可一助。” 悟空沉默半饷,无奈道:“罢了,不过我告你,我随时都会回来,你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邪焕生连连笑道:“是是是,这三瘫斋除了我再没有更合适的主人了!”说着比了比身后墙壁上的字卷。 卷上正写着:睡到中午方起床,肚腹空空进厨房,把酒凭栏看风雨,三更半夜自怀伤。 匾题:拒绝辟谷 凌霄殿。 紫烟袅霭,仙音渺漫,优雅脆弱,华丽荒唐。 玉帝丢下案卷,若有所思地轻抚着右颊。 他今年两千七百六十一岁,这是个很大的岁数了——他仿佛是和日月一同长大的。 韶华湍促,带走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容貌在三十八岁那年停止了衰老,永久蜕变为一个寡言深沉眉目冷峻的中年男子。 玉帝时常会想起邪焕生。从前他也是这样一个圆脸善笑没心没肝的莽撞少年,无边逍遥,蠢得可爱。 真奇怪,说起来邪焕生也有千百来岁,怎还是这般又蠢又可爱呢? 门外忽然丢进来两个小兵。小兵头朝下摔在地上,发出刺耳惨叫声。 守门将士在外头慌喊:“邪、邪将军,不可造次!王上正在殿内,勿要触怒龙颜!” 这两个说话的守兵很快也被丢了进来,满地乱滚,呜呼哀哉。 紧接着,邪焕生怒发高扬,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玉帝支着腮帮子,对他冷笑。 邪焕生半点也笑不出来,他直呼他的姓名:“忌戈申!” 玉帝身子向后一靠,哧的笑了:“人世到底不如天庭,竟将你喂出这副熊心豹子胆来!” ☆、47 邪焕生立在大殿中央,大声说:“当年事迹,你敢当着天庭众人的面坦诚么?” 玉帝听了也就看看他,眼色淡如茶水,好像在看 一桩笑话:“这天下从来没有信得过的事,却只有信得过的人,你认为他们会信一个万人敬仰的皇帝,还是一个叛逃逆子?” 邪焕生切齿:“我父王和喻古今究竟犯了什么大错,一个落得万人唾骂,一个被你玩弄至死!” “人各有命,我不过顺其道而行罢了。” “你顺的是哪门子的道?” “我道即是天道。” “哈哈,我真不明白,你不是万人敬仰么?为何不劝服我父王为你殉命!” 玉帝缓缓起身,他走到邪焕生身旁,爱怜的抚摸他的脑袋:“傻孩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相较于枯燥的事实,有时候,人们更乐意采纳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而我,正是这个故事的缔造者。” “你是魔鬼。” “圣魔何别,不过胜负之间。” “你当真问心无愧么?” “愧?”玉帝笑了,他卷起袖子,将一段伤痕累累的手腕横到他眼前,“这就是我的惭愧,惭愧是留给自己看的,而不是成天戴在脸上、挂在嘴边——你的愧,你自己看到了么?” 邪焕生呆望着那条狰狞可怖的胳膊,一时恍了神,咫尺之距,两人却好似隔着天关云海,这个男人太令他陌生了。他无力的道:“可是,你的手段太残忍。” “不宜霹雳手段,怎显菩萨心肠。” “呵,别玷污了菩萨!” “真相有如此重要么?” “难道不重要么?” “虚实真假一场梦,为何不能是一场美梦?” “你真可悲!你不光玩弄了别人,连同自己也玩弄了。” “局限于正义二字之下的无非皓首穷经之辈,关键时刻不堪一击!” “越是恶的人就越脆弱。” “恶?什么是恶?手持屠刀的人就是坏人么?举起屠刀有时比放下屠刀更需要勇气。” 邪焕生用力打掉他的手:“这套歪理你就留着糊弄别人去吧!但愿你能够自欺欺人一辈子,哦对了,你不会死去,所以,我愿你骗自己骗到天荒地老!” 玉帝闷笑数声:“我给了你我的答案,你的答案呢?夔出关在即,你是阻、杀、或是放纵?” 邪焕生哑然失笑:“你怕了么?你认为呢?” “他含恨而忘,一旦降世——” “他会杀你。” 玉帝凝视他,过了会,兀自转过身去:“我信任你的判断。” 他的背影很放松,无所忌惮,连命门一道相送。 邪焕生有点想捅他了:“你的命是我的。” “可以,我等你来拿。” 芒草深,雁回旋,转眼又是一个秋。 百里荒冢,暮笼霞埋。 三个人,三坛酒,一派怆然。 鲜嫩的草汁在醒世刀上打出一串珍珠。 雁三郎反手一抹:“鸟禽有巢可归,我却无处安身。” 邪焕生抛给他一坛酒,笑说:“生在江湖,何来有家,行在江湖,何处不是家。” 雁三郎痛饮两口,抬手抹了把嘴角,突然盯着他骂道:“你个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那你就是小王八蛋。” 风。 草木低吟。 彧兰君在一片嘶嘶瑟瑟之中低声道:“大哥,三哥…” 邪焕生伸手向下一按,截住他的话,他对着三郎:“说吧。” 落日滚圆,金黄锡纸上烙出一孔火焰。 雁三郎拖刀站起,狭长身影像摁在纸上的一根手指。“你我终是难免一战。” 邪焕生笑了笑,他折腕,酒水泼向了三郎。 雁三郎横刀一掠,酒无声息的汇成一道银白的细线,婉转低回,抛入了荒烟漠土。 彧兰君捡起拂尘,隐退到一处大树下。 仍是傍晚,黄昏漫长,落日虚胀而庞大,燎出一片滔滔。 这傍晚,有秋水一般的刀气,有飓风一般的掌气,隆隆热烈的刮过他的两颊,仿佛夏日策马重来——人生能有几个这样快意的秋天? 江湖由来本快意,何惧一酒问仇情。 红霞滚浪,不照雁回。 雁三郎纳刀入鞘,他像拂去一片尘埃一样的拂去嘴边的血痕:“胜负如朝暮,不过一抔腔中血——”他调头,朝万瀑流沙的方向大步行去,“时不待人,你俩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48 万瀑流沙。 万瀑流沙已不能叫做万瀑流沙了。 首先,它没有了水。方圆百里尽成焦土,在数十日烈阳炙烤之下,横斜错落拉出千百道沟壑,岩石嶙峋凹凸,如浪翻卷,好似一张洗不净的沾满了碎猪肉的砧板。 “江河”当中昂立着一座石冢,它冰冷而坚硬,萧瑟孤寂的像一个冬。 一张惨绝痴老的面孔。 邪焕生脑袋中闪过无限可能,但都不大明朗。这一夜,没有月亮。 天空却是微弱残喘的白色。 他攥紧了手中的灵珠。 雁三郎向他郑重的点了个头,仿佛他们将做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交易。 三郎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封龙。他指着邪焕生鼻子骂他不肖。他的慨然反对并不能印证这段亲情,毕竟他们从来也没见过父亲。夔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天上一道虚浮的幻影,摸不着看不透,连想像的空间都很匮乏,恍惚的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有关伦理纲常的概念。 邪焕生对雁三郎说:“你是在这人世呆久了,久的成为了一个人类。” 雁三郎说;“你是在这人世呆久了,久的不像个人类。” 而人世,又是怎样的概念? 它或许是一道束缚,也可能是一种放纵。 前者于魔,后者于神。 人世就像一坛巨大的染缸,他们血液里的很多因素都改变了,三郎学会了伦理,他学会了爱情;唯有彧兰君不曾改变,从一开始他就像极了人。 他蓦然想起魔刀血世中诸佛的那些话来。 不成佛,便成魔,佛魔一念化人间。我是魔,他是佛,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这个他究竟是谁? 他叹气。 他已有太多身份,身上背负着太多的累赘。简单的事,非要搞复杂了才好。 真累! 他低头亲吻了一下手上的佛珠。他的命,也是悟空的命。这样一个夜晚,就连一轮白月也欠奉,一习清风也妄言,既无旖旎的浪漫,也无冷冽的斗志。 夔在石冢中苏醒,千年沉睡,殊不知外边的世界已然面目全非。若他可出世,是会感到惊叹、惊异还是惊怖呢? 应该只有恨吧。他许会用他的恨来篡改这个世间。邪焕生忽然觉得害怕了,从一个善人到一个恶端,有时只需要假以手腕,编造一个满足世人的“荡气回肠”的故事。 他抛起灵珠。灵珠卷着夜风冲到了半空,撤下一张赤红的网,仿若万山血洗,银河泣朱,天地怫然。 石冢上瞬时现出两处光点,一于东南面,另者落于西北。 三人眼光交汇,足下一顿,纵入夜穹,化作三条巨龙。 虬龙青灰,似一绺灰烬,应龙黑硕,如墨化湍,震龙吐电,如梦如真。 龙啸齐鸣,龙威并运,刹那绝尘惊艳。 风雨雷电,转瞬遁幻,影落缤纷,宛是另一番世界。 三股龙气蓬勃交织,熠空化盘运转,以破荒之力封印东南方豁口。 三龙入地,再化人形。 雁三郎引刀入手,翩转之中锋没三尺,熊火荼泥,炼地为根。 彧兰君气掌并运,吐纳间双脚挪移,合阴阳乾坤起承运转,刹时天地无物,人气纵横,脉指寰尘。 两力催孕之下,但见邪焕生眉一肃,步一踏,弋飞当空,劈掌破斓惊世涛,冶天为魂起玄阵。 三力化转,相应相生,顿陷莽莽黄尘于幽翳,万灵惊走,四时倒转,举目所见,尽是春花傲风笑天雪,沉霜凝肃颂白圭,万木齐啸,青峰扶摇,似是毁灭,更开新生。 邪焕生沉声一喝,役天地惊涛,纳海云之印,清气盈身,昊光沛走,顿时九天之上刹影婆娑,霞滟蓬莱,十方浑然;剑指轻划,封龙钥凌空铺卷而下,八面金火扫射阵眼。 雁三郎彧兰君守势观望,俱呼:“成了!” 就在封印盖下之际,却闻邪焕生一声哀嚎,竟是一把利剑透胸而出! ☆、49 夜风鸣瑟挽悲歌。 一瓢热血贯黄沙。 彧兰君惊叫:“大哥!” 邪焕生反手拔剑,血热锋凉,顿时泼贱在对方脸上。“你!”他神色一窒,无边恐惧弥漫周身,“为何是你?!” 解商子狞笑,翻手一掌拍出,邪焕生错愕到了极点,疼痛不觉,只凌空翻个滚,就像干草袋子似的轻飘飘让他打下了尘去。 草包!他心内凄笑,为什么挨捅的总是我… 雁三郎生了根一般死站着,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虚掷了、破碎了,太阳穴里被人□□了一根冰锥,他感到疲软、无力、颓萎。 咣,刀落在了地上。 溅起缄默微冷的尘。 “是你!为什么会是你!你骗我…你骗我!” 寒芒一闪,照见解商子的脸。 不加束缚的双眼,泣血绝艳,泠然是一双魔眼。 他笑了,嘴噙瘆人妖戾:“主公出关在即,怎容你等不孝子横加插手!” 邪焕生挣扎着,咬牙急吼:“杀他,快!” “杀我?!”解商子狂笑,“潜匿甚久,也该一试身手了!” 雁三郎徒然尖喝,刀一震,忿然上手。 红焰淬杀的命世魔刀。 “一刀败你,然后杀你!” 解商子冷眉斜挑,朔晦剑寒光辟暗夜。 雁三郎夺身进逼,命世刀火殃杀八荒。 非人之剑,残酷之刀,风流不存,温情不复。 骤起冷风,吹不尽的绝望杀声,寒光错影,映照一出痛心的笑话。 突然,风雨急催。 刀与剑,挥击出数道白练横绝空寰,似是一张嘲笑的面孔。 雁三郎攥紧手里的刀,他心存一志:杀他! 杀了解商子! 解商子凌空旋舞,如蝶轻曳,剑峰绵绵点落,挟带万钧毁灭之力。 雁三郎长刀一撩,十面焦火浪滔天,蒸雨煮烟。 刹那,冷雨沸腾,热血谱花。 彧兰君拂尘疾扫,顿时道门倏开,吞化万道凌烈剑气。“阳奉阴违,你无可饶恕!” 解商子傲立而笑:“你也来么?很好!” 灵指划空,一剑双化。 一黑一白。 黑如暗夜,白似悍昼。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3节 两把剑在他手中犹如活鱼,伶俐周转。 一剑对一人。 骋魔风。 夜雨愁苦,冷血飘杀。 刀快心狠目冷,雁三郎雄刀一运,无边火光祭夜色,刹那曼妥遍地生放,如启鬼门。 这一刀,他刺穿了解商子。 解商子翻手一剑,同时贯穿。 两人隔着绵绵淫雨,惨笑对照。 雁三郎道:“你竟这样残酷执着。” 解商子冷道:“若不是主上抽出第九颗龙珠中的龙魂,为我转胎续命,你们还有这般机会么?恩义二字,你根本不懂!” 雁三郎牙关里迸笑:“是,我是不懂,我只知道——谁也不准动我兄弟!” 刀剑脱身,双锋对顶一旋,只见步影纷错,两人双双跃上天去。 彧兰君尘尾怒扫,驭剑指,运玄力,捉准关窍,身一掠,划开了解商子后颈。 雁三郎见势,再助一刀。 锋虚指幻,恰似水中捉刀,镜里捞月,捉摸不定。 解商子凝眉之间,已被两人夹击包围。 罢了! 他长吸一口气,心一横,眼一闭,将浑身元力注入双剑,就在刀锋贯胸当下,晦朔双剑如豁空两道闪电掷入石冢。 彧兰君飘逸落尘,身后是解商子陨落的死躯,和雁三郎屈膝的背影。 雨落大了,让人无端感到疲惫。 雁三郎耷拉着双手,跪在地上,好累,就像被人吊起来毒打了一顿,他觉得自己脆的像张纸片,在风中飘打。 “事不宜迟,再运封印之法!”他嘶哑地吼道。 邪焕生半伏在泥水中,忽然扑打着跳了起来,他瞪着石壁上那两把剑,蓦的,眼中划过一丝惊怖:“不对!” 这时,暴雨休在了半空,天地时空仿佛抽走了一口气,变成一个虚空。 一个打不碎、避不开、逃不出、理不断、无处落足的空,一个无可面对、无可一战的空。 一张天地的留白。 偶有两滴雨水点落。 嘀嗒、嘀嗒。 有时,两个音符也能奏起惊心动魄。 然而无着落的惊心也是一场空。 三人并肩速退。 雨幕悬浮挂空,一片秉杀待发的匕首。 这雨,比夏宿更明亮,比冬辰更寒冷。 幽冥的夜空,该是这般模样吧? 天不动,地不动,雨不动。 剑却动了。 双剑争鸣,飚夺出两道剑气,霎那,庞而寂的石冢如夏阳煎煮下的冰山訇然瓦解! 雨,再一次轰轰烈烈落下。 雨声,雨声,更刺耳雨声,直到雨声唤出了龙吟。 龙吟击碎了这个空。 岩缝中,先拔出一颗硕大无伦的龙头,然后,这条龙的貅黑欣长的龙身像一段巨轨从云端掣落。 天地俱肃,万籁皆寂,仿佛等待一场浩劫。 “我儿,你们的父王回来了,”龙说,“给你们的命,也该奉还了。” 三人猝然再退。狂乱的、无任何挣扎犹疑的后退。 进一步,死关,退一步,或是生门! 退、再退、唯有后退! 三龙之气正如洪潮断泻,源源不绝的被夔王吸化。 气空力浮,他们退得到哪去? 夔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宛若轰霆一声焦雷,将整片大地剐去了一层皮。 “逃?你们逃得了么?!” 他慵懒地起身,这一觉,他足足睡了千年。 然而睁开了眼,满世界仍旧充斥着各色各样可恨的人,这些可恨的人被各式各样丑陋的心念支配着,造出各式各样丑恶的罪孽。 这世间,有太多的污秽需要清理,有太多的恶人需要超渡,有太多肮脏的想法需要洗涤,有太多的故事需要修正,有太多的传奇需要撼动。 这个世间,应该永埋荒土。 ——太久了!! 他扫尾,他的尾巴足有一条黄河这样旷阔。 龙尾先点到了彧兰君。 彧兰君像一片微弱的尘埃,被打翻在地,僵直仰躺着,胸骨支离,倒着气,一口口呕血。 第二下,他选择了雁三郎。 邪焕生一颗心脏都要冲出来,紧促地顶到了嗓子尖。 脚下的泥土正在迸裂,像一块掰开来的豆沙糖,他凭空乱抓一气,却是什么都抓不住,他抓不住所有! 什么也看不见、摸不到。一场混乱破碎的空。 龙尾荡过,雁三郎痴立当涂,血汗洗面,从头顶到足尖全数染红,像一片燃烧的纸人,火舌盘转,片刻噬尽。 “三郎啊!” “呵,别急,马上轮到你了。”夔吃吃笑着,卷起他的尾巴。 邪焕生盯着那条毁天灭地举世无双的尾巴,蓦然失去了斗志,就连求生的欲望也扼杀殆尽。 他想起丹贝勒,那个饮火而生,不可一世的枭雄恶霸,从前他视丹贝勒为收割性命的镰刀,见了他只知逃跑,逃不了滚也成。 可是,同夔比起来,丹贝勒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只蚂蚁。 如果丹贝勒是蚂蚁,我又是什么呢? ——细菌吧。他苦笑。 不行!他心神电转,我绝不能困在此地! 要不然,三郎怎办?阿兰怎办?悟空又怎办? 他咬牙,一手拽起彧兰君,一手抗起雁三郎,掉了头,拧过身,不管不顾,无论以再卑微的姿态、付出再大的代价,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够逃出去! 可他俩太沉了,压的他跪在了地上,膝盖吃进土里,跪着往前爬,每爬一步,伤口就渗出好些血来。 夔根本懒得去追,他像观赏一出旷世奇谈一样笑吟吟打量他们。 “你不是战神再世么,怎了?你们的战神原来是一条屈跪爬行的蝼蚁么?” 忽的,雁三郎挣开了他的手、挣开了他给他的依靠。 他向夔冲去,渺小的身躯投下渺小的身影,一道红而快、怒而狂、却无比铮傲的身影。 “三郎,你!”邪焕生往前抓去,却仍旧什么也抓不住。 他已逸入天穹,化作了虬龙,吞吐着微弱的火光,用龙身缠住夔的尾巴。 那条危可崩世的龙尾。 他是这样果断、果决、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洒脱。 两人的性命,都仿佛管系在他一步踏出的决定之下! 他轻轻微笑了。 他咬住夔的肉,身躯绞紧了,几近爆体。 “三郎,你快下来!”天旋地转,云幕晦暗,雨水打进眼中又刺又痛,邪焕生丧心智乱,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哀求、嘶吼,“我求求你,快走!大哥带你走啊!” 三郎松开嘴巴,此时的他是这样羸弱而微不足道,攀附在夔的身上,像一尾幼蛇。他远远望着他们,那一瞬,他对他的目光里有着爱。 千百年都不肯言说的爱。 “解商子那一剑算在我身上,我一人铸错一人担。”他说的很平静,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大哥,我永远认你做我的大哥,六弟交你——快走!” 彧兰君哭了出来,泪水化进了雨中:“三哥,我要三哥活着,我要三哥活着啊…” 邪焕生狠狠咬牙:“走!” 他扛起阿兰往肩上一轧,奋力起身,强迫自己挺直了腰背,迈开双腿。 这一刻,他没有伤,没有血,没有泪,没有视死的悲哀,没有获生的喜悦,他只有一条命,一条用另一条命换来的命! 雨悽悽,但照血寒,风簌簌,不闻悲歌。 摧折的草木一一踏过,漏出几声熹微的悲鸣,这场雨,淋落了太多性命,洗刷了太多美好的粉饰。 扭转了太多命数。 也带来太多的变数。 人在江湖,何处是家? 紊乱的脚步,从来也寻觅不到方向。 而西北天际,青龙陨落。 ☆、50 邪焕生是从烂泥滩里被人挖出来的,背上还挂了个彧兰君。 两人团着滚在一块儿,浑身砌满了淤泥,乍一看还道是一只千年老神龟呢。 一拖车老汉恰好经过此地,见了这大神龟,忙不迭下身参拜,脑袋结结实实在黄水地里磕了十来下,随后腾起两手,毕恭毕敬地去捞这只大神兽。 泥巴里埋的可不是什么千年老龟,却是两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可怎办? 送佛送到西,挖都挖出来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便将他二人抬上了木板上,绳索勒着双肩,坑哧坑哧往村里运。 真他幺子的重!特别是比较大只的那个,简直就是个石头人嘛! 老汉年近八十,四肢精瘦如柴,虽是半生劳作,自持大力,却也最终惊艳在邪焕生傲人的体重之下。 他把车往路边一撂,靠着棵大桑树抽起了旱烟。左思右忖: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村子也有三里的路,可怎样是好?难不成先去村里叫些伙计来?可这般拖下去,这两人可真得没命咯! 正愁恼,迎面忽然来了个白衣带发的和尚,颈间好大一串法珠,滚圆红亮,宝气烁烁。 他急忙合十拜道:“大师,您就帮我行个善,去三里外长水村叫两个伙计来,这两人怕是不成了!” 大师瞥了眼躺在车板上两人,不急不缓的道:“他二人乃是我寺里寄住的香客,前日落了场暴雨,始终不见他二人回来,如此正好,老先生,可否将这板车借我一用?待我送回这两人,自当奉还。” 老汉乐的拍手:“太好了!赶紧将他二人带去医治,这车也没啥用,您也不必大老远的还回来!” 大师深深向他一拜:“多谢,你的好心会有好报的。”说完,他拎起草绳,像遛狗似的把车给牵走了。 老汉叼在嘴边的旱烟袋子咚得落在了地上:“哇,真大力!今日见到高手了!” 悟空从紫竹林上下来,天边正巧落完一场霜降。薄而脆的一层白翳下挣扎着残弱的绿意,俨然蛰伏着一个冬。 这个冬,想必肃杀。 去三瘫斋半途中他看见了那头祸世魔龙。 彼时为神,此时是魔。 那条龙看上去十分慵懒,鳌长的身躯蜷着,硕如钟鼎的脑袋枕着一面巨石,正作小憩。方圆十里的土地都让他翻了个遍,三位土地公的家全被抄了个精光,活生生变成一锅煮废了的莲子八宝粥。 乱石丛中沟壑纵横,赫赫是四个大字:请战如来。 好大的威风!他看了,恨不能从半空中啐下一口唾沫,看如来老爷子怎么收拾你! 筋斗云一翻,速速纵去了三瘫斋。 就在不久前,善雅花给他捎了封书信。信中内容精简:封龙失败,他还活着,千万提防天庭人马! 悟空心中压积着一团火,那团火让他差点咬碎了牙齿。 他想着邪焕生这个人,菩萨都说了他是个大福大贵之像,一个大富大贵的大贵人,为什么就这般多难多舛? 小青和金蝉子早被安置在了别处,三瘫斋空落了数十日,萧然呈现出破败之像,草木落拓,雕栏无魂,惨淡而空寂,就如同这个漂泊无定的秋日。 善雅花在这一片空白中等他,他身量纤小,孤零零站在那儿,细细的一扎,易发显得身后的建筑巍峨如山。 “人醒了,就在屋里。”他说。 悟空像弹弓上的一颗石子,飞也似射进了那扇门。 邪焕生坐在一张塌上,无神的望着他,嘴唇不住哆嗦。 悟空脚下犯跄,想也不想,过去将他抱住。 邪焕生孩子般的在他怀里啜泣。 “三郎没了…”他拔起头,不停重复,“他没了,他死了,他不在了…”他一气干哭,脸上却没有眼泪,他的血泪都给那场雨榨干了。 悟空捏圆了拳头,重重举起,顿时在榻上捶出一个坑。“不怕!”他急切的说道,“你还有你六弟,还有我!看清了么?我就在这,你还有我!” “哈哈哈,”邪焕生无助的笑道,“妄我活了这么久,却还是这样的笨!” “笨不要紧哇!”悟空一只手摁在他脑门上,抓虱子似的拨弄他的头发“你看我,我连嘴巴都笨,想说出一百句好话来宽慰你,却连个比划都没出来!”他一顿,哑声说,“这件事我同你一道摆平!” 却听外头一声巨响,院门竟被人撞开,随后院中涌入大批人马,一个个披甲挂刀,红缨点颅,好不威武。 悟空心中咒骂一句,忙的将邪焕生推进塌中,低声命令:“别支声,好好呆着!让我来!” 他挺直了身板来到门前,吭一脚将门踢飞入院中,高大的身躯门神也似架在门框中,金箍棒抗在肩头,发出摄人的寒光。“怎的?想抄家?!” 打头的是李天王。 悟空见了他就笑:“你这塔太高了是不是?” 李天王听他这一说,登时想起邪焕生种种劣迹来,怒道:“叫邪焕生出来!” 悟空怒目:“哈哈,你们真是可笑至极!那一夜,你们连个虫子都未曾放出,安静的像只鸡仔,事到如今却兴师动众忙着问罪,这么些兵究竟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吃饭的么?泱泱天庭,谈何威信?” 李天王冷吓:“斗战圣佛,此时此地究竟站在那一边,你可得想清楚了!” 悟空激得大笑:“用不着你来提点!我自然站在对的那边!三龙已损一脉,既然众生平等,你等为何连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李天王扬起下巴,傲然道:“将功弥罪,功不成,死亦当然,何惜赦免?要怪就怪他技不如人!更何况事发之地并无烛龙遗骸,我更怀疑,此次封印失败乃是四龙合谋的算计。” 悟空听罢,直气地头暴青筋:“红口白舌——” 一语未毕,却见邪焕生像只大白鹅呱呱的扑了出来,不及众人阻拦,就将李天王的头盔给挑了下去。 李天王大吃一惊,见铁冠坠落,辘辘滚尘,顿时气的浑身打颤,卯足了劲儿一脚踹在邪焕生胸口。 邪焕生经他这一记猛踢,立刻贴着门板委下身去,堪堪捂住了嘴,旋即指缝间冒出许多血来。 悟空见了,横棍一摆,劈头盖脸打将上去:“老匹夫!我教你乘人之危!” 李天王拔剑一格,眼珠子也暴了出来:“好个泼猴!教你做斗战圣佛还真抬举你了!” 悟空尖声道:“是是是!待我干翻你这群虾兵蟹将,即刻就去抄你老家,将你木吒削成家居、金吒打成链子、哪吒揉成哪托!” “悟空!”邪焕生摸了把地,歪歪斜斜的站起来,气若游丝的说道,“天王,你也莫争了,此次功亏一篑全是我的错,夔的命我会给玉帝一个交待,用不着他的一兵一卒来帮衬。圣佛他只是可怜我,热血冲昏了头,他于我,哈哈,佛魔自古不同道,你可别为难他啦。” 李天王握剑的手垂了下来,见他满脖子浸着血,凝重的道:“邪将军,我并非有意伤你…” 邪焕生打开了脸孔,又是笑得一团和气,和气得几乎憋屈“明白,正当防卫嘛。” 悟空跺脚顿棍,争辩道:“阿生,你!你哪里有错!” “我当然有错,我就不该从那龙蛋里跑出来!”他戏虐道,又向李天王招手,“我这会…不大好,就不送你了。这屋子是千尊的,别来闹腾了,毕竟丢的也不是我的脸。你老且慢走。” 李天王点头道:“嗯,你保重。”领着众人去了。 他一走,邪焕生又次萎顿下去,悟空伸手托着他的背,气咻咻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稍微缓了口劲,问:“阿兰呢?” 悟空叹气:“善雅花从佛祖那讨了两颗金丹,这会给送他那去了。” “他…” “药也吃了,汤也喝了,你还是先留着一口气吧!”悟空搂着他,胳膊肘往里一拐,将人带进内室,又像给小孩子闹商量似的说道,“世上烦心事这么多,你一个个想遍了,头发都要白去了!你且好生躺着,我刚拿水浸了只橘子,可甜,咱们分着吃去!” 夜。 云涡低垂,却悬有一轮好月。空气里也渐渐焕发出生气。 庭中的柿子树下静静靠着一把扫帚。善雅花将院子了洒扫一遍后,就兀自离去了。 悟空像布置一尊佛龛似的,在躺椅上铺了层厚厚的绒垫,郑重的把邪焕生请了上去。“嘿嘿,”他抓着头皮,局促的笑道,“过去你给我做饭吃,这会我做了几样,也不知味道怎样,你将就着吃两口,要不好吃呢——你也给我吃下去!” 邪焕生挥了两下斗鸟棍,恭敬应道:“遵命!”拾起筷子,夹了块炖豆腐送进嘴里。 悟空半跪在地,胳膊支着扶手,期待得两眼放光:“怎样怎样?好吃么?” 邪焕生漫无止境地吞咽着那块豆腐,那块就连盐巴和芡汁都没溶解、食材却已率先老去的豆腐,“嗯,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灶台总是无!” 悟空欢喜道:“呀!头回下厨,你就给这么高的评价?那我也得尝尝!”说着伸手去夺他的筷子。 邪焕生一把抄起碟子,闪过了身,嗖嗖的把整盘豆腐全都扫进嘴里,边嚼边说:“唔,这种至极的美味,我才不同你分着吃咧!” 悟空瞅他半天,忽然红了脸:“很难吃对不对?” 邪焕生轰地笑了,笑得差点把豆腐从鼻孔里喷出去,他点了点悟空的鼻尖:“我觉得呐,地狱里除了刀山火海应该再加一项活动,你知道是什么?” “呸!我不听!” “叫‘来碗豆腐’!哧哈哈…” “不干了不干了!”悟空甩手道,“你又和我磨嘴皮子!” 两人又赏了会月色,悟空捻了把邪焕生的手,道:“夜深了,外边冷,你尽早睡吧。” 邪焕生点头:“嗯,你搀我进去。” 悟空挽着他的胳膊,提溜着送到床边,邪焕生褪了鞋,伸长了两腿瞅瞅他,摆出一副大鸟依人的可怜样。悟空抬手拍他一记:“怎啦?惯了你一天,连帐子都不会放啦?” “悟空,阿空…”邪焕生弱矜矜地望着他,“我要…” “滚!”悟空转身就跑,到了门边,回头道,“我去千尊那儿走一趟,过两日就回来!” “没趣!”邪焕生气恼的吁气,好容易养足了精神、备足了力,到嘴边的人却给他溜走了!此时他抖擞得像一只斗鸡,根本没有困意。而窗外夜色正稠,恍如一个水月之境,白光缠绵,水缎似的铺过半间屋子,风中尤传来几段花香,弱不盈触。 ——这会也不知阿兰怎样了。 他转身下榻,趿了布履,掠出门外,来回折过几道廊子,到了西厢。 “阿兰?”轻叩两声,并无回应。 “阿兰,你可好?”仍无动静。 奇怪,阿兰向来睡得迟,怎这会就死睡过去?或是伤的太重罢,人少了些血,总也要犯困的。不如悄悄地进去,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他扳住门隙,缓缓推过房去,只见白露盈室,一色亮堂,半点人气也无。 沉香烧尽,落了两朵红花在香坛上。 目视一转,到了那张凉床,床帐起了一半,柔软的丝绸像女人的头发泻过半张床,月色朦胧之下,却见床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只留下一只半开的香囊。 最后一只锦囊竟在此时开了! 他气息徒然变得湍促,快步到了床边,抽出囊中那张纸,举在窗边看。 疾快地扫视,纸上只有一行字。 七个字。 ——太阿剑下葬龙魂! 他狂乱地搓揉那张纸,原地团团乱转,十指也忘了如何运用,扯碎了,落了一地黑白的沫,太阿剑、葬龙魂!蓦的头皮一炸,无数可怖的想法像噬灵的魔鬼在脑海中盘绕翻滚,简直要让他哭出来,他急速的转身,横冲出去。 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快的转身! ☆、51 从这到万瀑流沙有多少路?他走了多久?已遭遇不测了么? 他用力吸气,吸到两片非叶子都要炸开,愈闭的伤口豁然开裂,疼痛穿心透腑,让他不住的弯下腰去。 五龙已丧,三个势寡。 如今三郎也没了,若再保不住六弟,他就不配做这个大哥! 他狠狠咬牙,铁了心,铁一样的心在胸膛剧烈突跳,几近夺身脱体;脚步更狂,狂如走石,身影更迅,迅比流矢,他像一匹冲锋羊群的独狼在林间疯窜,枝叶过身,划出刺耳声响,白露瀑降,洒落遍地凉霜。 也不知何时流出的泪,从眼角斜飞。 有生以来他是头一次这样惧怕性命的消亡。 纵使千百年历览世间生死变幻,看惯了一双双脚步匆匆,然而依依惜去的那些所有,他一概未曾抓住。 出了林子,眼前赫然出现一处广阔平原,月明如镜,鸦声零落,不见影双。 微白的地平线下突地冒出一个身影,那人脚步轻快,衣摆高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好像一个初涉风云、满腹抱负却又不勘血腥残酷的少年浪子。 红袍玉面,月色拢怀,嘴含微笑。 是彧兰君! 他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 邪焕生像捕羊的饿狼疯也似的扑上去,嘶声叫道:“六弟!你回来了!你可好?你总算回来了!” 彧兰君向他这边缓缓走着,像个天上降下来的花神,洁净得不可方物,虚幻的仿佛一场梦。 “大哥。”他叫着,把手搭了上来。 邪焕生揪住他的手,护在掌心:“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他忽然脸色大变——阿兰身上没有半点龙气! 只有单纯的道元! 怎么会? “大哥…”彧兰君仍旧微笑,眼神却变得空茫,他带着笑,如同天边枝头上一片飘零红叶,依依落进他的臂弯,“我…” 他呕出一口血。 血吐在邪焕生的喉头,热而刺辣,沿着衣襟下淌。“太阿没有了龙气…才能斩龙…我…这回没让你失望吧…” 他的脸白的吓人,身躯像一支掐折的树枝颓然的垮下去,邪焕生仓促后退一步,连着也跪了下去,两人一道流着血,从胸膛挂至双膝,潺潺不绝的化进了泥土。 “六弟!”他瞪圆了双眼,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彧兰君脸上,“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你振作…大哥带你去找菩萨…” “大哥…”他异常吃力的吐字,“我已自卸龙气,在他七尺之处留下了…到时候你就…”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也别说了,我带你走!” “不必了,”他摇头,邪焕生抚着他的脸,他轻轻摸住那只手,期盼地道,“大哥,带我去看兰花,好么?三哥的琴还在…” “好、好…我带你去躬雪兰涧,你要撑住!”他背起彧兰君,双脚蓄足了力,拔步飞奔,奔向荒路尽头那一轮又大又圆满的月。 旧景依稀铺陈在脚下。 幽兰圣洁如云,遍地芳华。 “你看!”邪焕生小心地放下彧兰君,让他尽可能舒适地靠着石坛,哭着笑道,“你最爱的兰花,开的好好的…” “哈哈”彧兰君笑了,“老天待我若此,我这一生不妄了。” 他才说完这一句,那水晶似的异卉就像野火下的灰烬,渐次潮退枯败。 “不!不要现在…”邪焕生骤然尖叫,扑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去抓那些花,指尖一触,就魂消玉殒,他的十指深深□□土去,发狂也似地挖掘,终于抓住了一枝。 最后一枝兰花。 他欢喜地捧在怀里,献宝似的献给彧兰君:“你看,最后一朵让我摘到了!” 彧兰君微抬了手,想去接那花,手指刚点到花萼下的嫩叶,就无力的垂落了下去。他昏寐地望着花,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哥,我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你帮我拉一支曲子,我闭上眼,就当三哥也在这,好么?” “我…”邪焕生惭愧地垂下脑袋。 “我就要听你吱啦吱啦的声音…” “好,你不嫌弃,我就吱啦吱啦地拉给你听!”邪焕生抹了把泪,从石坛上抽下胡琴,支在腿上,凭着些许微茫的记忆,细细抹动琴弦。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成一段圆满。 圆满如当空白月。 彧兰君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淡化,终于铮一声落入低尘,回归了青峰上那一把傲然的道剑。 青峰不改,世浪云翻。 整一片躬雪兰涧随之烟消云散,宛如旭日腾空下匆匆逝去的一个好梦。花气飘逸,依依挽留着眼前的尺寸春光。 夜,依在延续,江浪滔滔,闪过几道觅春的雁影,转瞬而逝。 春花秋月何时了,人景物飘渺。 遍览人世悲欢生死情仇离别,岂料有朝一日也入景成画,邪焕生扛起琴,拥剑入怀,他起身站定,一条鲜明宽阔的路从脚下笔直铺展而去,一条不容回头的生死路。他走,胡琴负背,长剑作伴,长发悬空飘荡,盲目无定地击打着骤冷的空气。 这时,终于是起了北风。 北风染,半头白,影疏大江流,回首尽惘然。 ☆、52 万瀑流沙,这年第一场雪。 一场早来的漫无预兆的风雪。 万木倾颓的苍茫大地上此刻踏上一条无声的人影。这个人,他有一身寂寞如坟的雪,有一把藐视人伦的剑,和一双沉寂如雪的眼。 狂雪鞑空,不折路途。 凌风扫尘,不屈心志。 寒鸦过境,叫破一片茫茫。 “你终于来了。” 夔打了个哈欠,懒懒起身,随之勃翱地往上一跃,他的身躯庞可睥山,举动之中却是显得异常的优雅,他优雅地在云端盘旋一周,翩落白沙,在眼前化成王像。 玄黑蟒袍,盲夜般的乌发,深目鹰鼻,恍然又一次玉帝临世。然而他是龙,一尾恶名昭著的魔龙,而远非凌霄宝殿王座上那个万人称颂道貌岸然的皇帝——龙袍拘不住他的矜傲,岁月冲不淡他的轻狂,沉睡泯不去他的仇志,虚名入不了他的眼界。 他道:“我儿,你终于来了,你让父王等得好苦,也让地下的兄弟们等的好苦——”他蓦的发笑,“我送你一程,也好让你们八个黄泉团聚!” 邪焕生不予置答。 他厉叱一声,已出剑。 剑乱雪。 雪飞殃。 绝招过处,再无余地。 往事了了,尽付风霜。 他的剑上有恨,眼中有恨,心中有恨,就连一脉相传的血液里也带着恨。 恨至绝顶。 恨如死劫。 恨风尘契阔,恨心怀不古,恨黄泉路无常,恨天涯知己丧,恨往事久缠磨,恨父子命相熬,满腔怨恨,化作最凌厉的剑。 一次次疯魔一般刺出。 夔起手,劈掌揲锋,更笑出几分不明冷意。 好大一场雪,天地沉沦,不见江湖。 封化那一日也有这样一场赫赫如死、威不可抗的雪。 那场雪洗刷不了冤屈,却永藏了斑斑血泪,昭彰不了正义,却成就了邪人的功名。 善不将善,世不将世。 埋没尘烬最后一眼他只见一片惨白如洗的炼狱,那个头戴龙冠的冷酷君王编织出的旷世谎言下一场丑陋的狂欢。 天杀的忌戈申,他的双手永远不染血腥,徒留盛名。 ——那么,与其罔顾这扭曲的太平,不如以血洗换来茫茫大净! “你真要杀我么?” “父噬子,子弑父,还有差别么?” 不尽是一场丛林游戏! 风狂雪暴,一掌劈空。 打在邪焕生旧伤处。 邪焕生受他一击,登时如一叶逆浪扁舟飞落雪野,直往后滑了数尺,朱血夺口而出,浇染雪霾。 夔跨前一步,低喝:“不堪一击,再来!” “站起来!”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4节 邪焕生双目一闭一睁,起跳、腾剑,他的剑犹如九霄掣地的一支判笔,划破猎猎雪幕,骋白焰,奏哀声,激起怒云流绽,鬼啸万里,冷冽杀光直扑仇敌。 夔厉笑一声,凝三分真元于掌,反手拈锋,随之身形一转。 他轻轻一捻指,却蕴有斧钧之力,这一股雄浑之力穿透胸襟,直入肺腑,邪焕生只感心尖似有一只巨手捏攥,视线一懵,又次震落在地。 夔高耸的身躯如神邸迫近,“怎么了?这把剑不合你的手么?你六弟是白白送死了!” 邪焕生听他一语,顿时心火焚胸,他冷暴一喝,翻滚再起,半身血洗,半身雪陨,如死如鬼,长剑在手,化作一条啖魂策命的死信;步一踏,飞曳云端,身随剑走,如实如幻,刹那,杀芒劈道戮地,靡靡剑风扰雪惊尘,死招未至,却见长空醉溺,地陷三分! 夔扬手控顶,五指乍然倒勾,擎如月于鼓掌之间,沃无俦威力,窥准胁近的身影,一击作发。 两股蓬勃龙气剧烈对冲,万里冰封世界瞬间瓦解,豁出一个巨大窟窿,仿若一方出尘之境。 悲风啜雪,不染二人之身。 夔讚许笑道:“哈!果然长进不少!”他忽然收敛了笑意“可是——我厌倦了!” 再令人陶然的游戏也有尽头。 他凌跃雪野,入云,化龙,髹黑龙鳞在雪光映照之下呈现出银亮的铅灰色。 他蜷起尾巴,蕴足力,破空扫落。 邪焕生横剑于胸,催发腾腾魔元,雄力一挡。 天地陷入晦暗。 雪的世界怎会黑暗? 是他已半晕厥在了地上。 他败落在荒尘之中。 他的胸骨被扯断了四根,每嘶一口气就痛得头脑发胀、牙齿发酸。 还好有一场雪。 为了这一场雪,他真要向苍天敬一杯热酒。 寒意镇住了拔命的痛意,使他维持清醒。 龙缓缓开口,他问:“你眼前的我究竟是谁,你真有想过么?” 邪焕生梗了梗脖子,吃力地道:“此话何意?” “你以为夔是在破封那天才重生的么?” “你…”他扭过头,吐出一大口血来,血融进雪中,凝结成一朵艳而薄的冰封的傲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从你脱胎出世那刻起,夔已经重生了。” “你…胡说!” “害怕了么?”夔吃吃地笑,龙须在风中飘动 “当年那八颗龙珠中,有一颗不死龙珠,你便是从不死龙珠中脱胎而出的再生邪龙;与之对应的还有一颗寂灭龙珠,也就是你手中这把剑,这把剑只能够杀死你我其中一人,只要你我二人中有一个不死,夔就不会死。” “我、我是应龙邪焕生!” “哈哈,”夔继续笑着,他可怜他,“杀了我,夔依然存在,因为你也是夔。” “那你——又是谁?” “哦!你不想杀我了么?” “我当然要杀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那个饮恨而终的夔,你是战神托生的夔,一个人有未来就会有过去,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延续。” 邪焕生目光骤寒,他劝服自己般的低声重复:“我可以斩除你…我可以先斩除你…” “斩除过去?哈哈,这种老套又荒诞的想法,你早非你,我亦非我,无我怎有你,无你怎有我?” 邪焕生捏了捏手中的剑,又松开了手。 ——我可以先杀他,再杀死自己! 夔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你好天真!想杀我,就放马过来吧!哦不对,现在的你怎还能再战?这一次必然是我先杀了你!” 他说完,高高扬起了尾巴。 邪焕生阖了眼,嘴角痛苦抽搐,若死了,这世上还能留下他的什么?他尚无失去所有,他还有一条命、一个等待他的人。 ——这就已足够! 他必须活着,他要活着! ——杀了他再说! 可现在的我却无反手之力,难不成真要永世受他操控? “我!”他咬牙吼道,“我是——” 语未尽,腕间骤然亮起一道夺目光华,辘辘震动,随之向四周衍射弥散,圣耀过处,只见九重苍寰十方刹影粲然,鬼邪阒寂,佛赞庄颂,漠雪洗陈云,万灵沐新生! 夔惊见殊像,神色瞬变,却见邪焕生巍然傲立于青空黄尘之间,太阿玄剑指天一幌,顿时剑锋如飞蛟疾旋,化风云,纳乾坤,倏开两仪无极之门,腕间佛珠顺势甩落,拂刃而出,佛道双力并运,天罗转八卦,海云耀征衣,万神惊绝艳! “我——是我!” 声落,招发,万道剑气应声贯地而出,如参顶之林掣裂天穹,密密刺穿龙身。 夔哀嚎不止,身体以扭曲之姿翻转挣扎,如蹈火浪,浑身龙甲在剑芒穿透霎那破裂、破碎,蘸血带肉,遮天蔽地宛如一片残酷的镖雨扫落四野。 邪焕生不容他再有反扑之机,双手把剑举过头顶,纵身而上,瞄准他七尺之处,一剑斩龙! ☆、53 冬天也许是最任性的季节,风雪总是说来就来,突兀得有如一阵惨噩,而冬雪的生命却又短促,像夏日河畔枝头上的肥蝉,说休就休。 屋檐下挂起了一串冰锥,莹白通直,各淬成一把供人撷取的好剑。从彧兰君房里出来,悟空手上多了一只香囊,。冰锥折出淙淙白光洒透周身,每一支都仿佛一把万花筒,映照出数方琉璃世界,满目尽是浑融的白色,宛如仓促堆成的意象、一段抽空了的记忆。 单独人影凝立苍茫,眼前院落三面环室,没有了扫帚洒扫的嗖嗖声,不闻厨房里热油下菜的滋滋脆响;躺椅上横摆着一支梨花木制就的斗鸟棍,荒置如弃,再留不住黄裳绿头的鹦哥;茶案上尚还摆着当夜两人喝过一半的茶水,此时也已结出一层藻绿的薄冰——好一个空前的寥阔。 悟空向前挪了一步,旋即又撤回了右足。 眼下有好多东西需要思考,他俩是何时动的身?真去了万瀑流沙么?可为何方才经过时,就连一条龙影也无,当地或有经历过一番激烈痛苦的缠斗,然而风霜掩埋了它的踪迹,寂寂宛如一场死灭。 他人究竟去了哪里? 他捋了把佛珠,低声问:你呀你,你在哪里呢? 佛珠没有感应,他的心得不到落实。 他去了万瀑流沙,抱着棍子站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内又下过两场小雪,雪子又浅又细,落得力不从心。 他凭借着金刚不坏之躯在风雪中漫等。 一等就是三天。 第四天清晨,寒阳破雪,在白幕中忽然钻出一个圆胖的影子,那个矮短的老人挥舞着拐杖,气咻咻的冲他招呼:“大圣!圣佛!你怎会在此?” “是土地公!”悟空霍然转身,眉睫上的积雪随之飐飐抖落,“邪焕生呢?你瞧见他没有!” “他…”土地公垂目,按下几分躲闪的神色,“他呀…” 悟空一个健步冲前,夺手提起他的后领,土地公吃他这记,顿时糯米汤团一样原地咄咄转了好几圈,嘴里尖叫“哎呀!小神这就说!您别着急呀!” 悟空眦目:“他——在哪里?” “他…”土地公打了个哆嗦,“他死了…” “死?”悟空瞬时暴跳,“他怎会死!” 土地公见他红眼珠子都要暴出来,吓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说道:“他和那条魔龙同归于尽了!我在一旁看得分分明明!呀,当时那个惨烈,小神我差点就被剐成肉片作羊汤去了!” 悟空脸上一层层褪色,逐渐变得煞白,排山倒海的虚弱压垮了他,他踉跄着后退,脚掌刮飞起一洼洼干透的雪。 “怎么会…他…他的尸体呢?” 他手里一卒,重重把土地公摔了下去。 “这…那时天翻地覆的…小神我也没看清,一眨眼功夫人就没了,那么大一条龙也没了,你看——”土地公两股打颤,连逃跑的想法也丧失殆尽,乖顺地从腰间取出两块龙甲,恭敬递上去,“那魔龙留下的鳞片。” “不见踪影?”悟空瞅着手里的龙甲,喃喃说,“你…走吧,我,我尚需留在此地。” 土地公捞起拐杖,像得了赦令似的脚不沾地的跑走了。 他真的死了么?既然死了,为何什么都不留给我? 悟空咬住手,哭着蹲在了地上。他无休无止地哀泣,这辈子都不曾有过如此丰沛的泪水,泪珠一串一串又大又烫,像冶锅里溅出来的铁水打在手背上,和口水浑在一起,哧哧淋落雪间。 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孙悟空。” 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冷冽语调。 几日风雪过后,有什么东西已经无可回头的扭变了。 悟空当地扭过身去,睁大了双眼盯着邪焕生。邪焕生穿着一身蟒纹玄袍,头戴龙冠,高拔的身躯在他头顶投下一道庞大的阴影,宛如一个拔山盖世的君王。 他平静地说:“你不该来此,回去吧。” “哈!”悟空跳起来,又笑又哭,“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你怎的穿成这样?你——”他摊开了双臂,迫切地要将他拥进怀中,邪焕生却往前送了送手,把他推开了。 悟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阿生,你…你又忘记了么?我是——” “你是斗战胜佛孙悟空。”邪焕生冷酷地回答说。 “你…你为什么…” “过往种种,一笔两消。”邪焕生说着褪下佛珠,当着他的面高高举起。 悟空双眼瞪得更大,惊慌失措地尖叫:“你住手!邪焕生!你给我停手!” 邪焕生唇勾蔑笑,缓缓打开五指,佛珠无声地滚落下去,就好像打在两人足间一记廉价的水漂。 “你走吧,我俩还会再见——”他的笑变得苦涩,“战场上见。” “我不!我拒绝!”悟空尖锐地叫着,像个孩子一样拼命摇头,“我不想!你要给我解释清楚!” 邪焕生摊开了双臂,长袖云翻墨扬:“看清楚了么,我不是邪焕生,我不是我!” 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魔。 “去吧!”他忽的恶狠狠地说道,“滚到玉帝跟前痛陈我的罪状,告诉他,这桩千古恩怨是难了了!” 悟空刹那闭住了嘴,用一种切金断石的眼神盯他,他咬牙:“我死也不信!阿生你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不信是么?”邪焕生冷笑着起手,一簇窒人光芒凝握掌心,他对着他的胸膛毫无保留地击出一掌! 悟空轻飘飘无力地飞退,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扭头直吐出一口血来。“哈哈哈…”他无助地惨笑,“你杀了我吧,一了百了!反正我统统不信!” “傻猴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我杀死雁三郎和彧兰君,就是为了助我回归本体啊——从头到尾都是我在骗你,你满意了么?” 他转过身,消失在悠悠如史的大雪之中。 ☆、54 “王上?”王母浅笑着递来一杯酒。她笑得好温柔,就连眼角挤开的细纹也温柔的好似湖面上一抹清风的微笑。 他接下酒,缓缓转动杯子,杯中勾琼兑玉,芬香扑鼻,正是九露风华的菩提霜。“唔?” “你在担心什么?”她关切道。 这会,万瀑流沙的战役已经打响,命悬一线的苦战,孰胜孰败她并不关心,她眼里只有他嘴角绽露出来的苦闷。 “担心?哈!这么多年过来,我早已忘记担心是什么感觉。”他提盏,把酒一闷而尽,又觉不够,就举着空盏向嘴里干倒。 王母伸手摁住酒杯,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宛如阳阳春笑风的一瓣牡丹花。“酒还是有的。” 玉帝移开目光:“不用了。” 她忽然觉得哀愁,偏过头,去捕捉他的目光:“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十二元辰,河汉群神都在为你作战呢,我记得当年站在那头的还是战神和夔王,后又换了斗战胜佛,如今反过头来又是他,你…” “我怎样?”他尖促地打断她,麦黄的脸色渐露出愠色,“是他喻古今识人有差,妄助邪佞,让他死在战场上已是我最大的恩赐!怎料他转世以后会卷土重来,怎样都不让人安生!”他蓦然发笑,“报应!这都是报应!” “不,”王母用拇指摩挲他的手背,惙惙劝慰,“只要天下人能够更好,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玉帝阖眼又笑了两声,柔声说:“你回去罢,容我静一静。” 万瀑流沙。 阴风狺狺,怪雾沄沄。 雄兵如蚁累堆,各展神威,却见邪焕生负手伟立,傲眉轻扬,脚踏万人骨,手指众神将:“齐上吧,我一人足矣!” 第一个上来的是悟空。 他无奈痛喝,长兵在半空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伴随着凄厉痛楚的呐喊,神针圣光开阖辘辘转向嗜血魔神。 邪焕生只站着冷笑,浑身放松,好像在玩一场最简单不过的游戏。随即,他抬起左手,像拈一支牙签似的夹住那根碗口粗细的金箍棒。悟空浮在泱天的大雪中与他对视,同一个人,截然不同的眼神,令他退却了,他眼中的火焰骤然歇去,他低声,再低声,卑微地央告:“阿生,收手吧!” 邪焕生咧嘴对着他笑,他的笑曾有春风化雨的烂漫,如今却成了银灰幕布上泼洒的血花。 悟空额头上滚下一串冷汗。 ——他认不出他了! 他翻起右手,对着他的头颅一掌拍落。 雪沙四扬,血雾如雨喷落,血腥气息弥漫旷野如痴如狂。 悟空屈败在地,耷拉着脑袋一阵阵倒气,手中长棍重重叩击地面,他攥起拳头,却捞了场空。 鲜血掩目,所见即成骇人的森罗之象,一片诡艳讴仇的疮痍,恰似无情宿命的反噬,他吼:“杀!” 四天王应声摆阵齐上,宝幡如胄巍挡,慧剑穿梭机敏,巧弦催声抦杀,赤龙度日穿云。 邪焕生足下一点,如一道迅芒凌越尸丘,四天王攻至中途,却见竦人戾氛之中山狱般的龙掌穷天绝地轰荡而下,顿时鬼雾惊走,血浪喋沙。四人同进,转眼成双。 邪焕生把手收回背后,他轻抬下颚,冷漠注视浓云之上的天穹。 这时他看见一个黄昏,这个黄昏就仿佛是多年前那个黄昏的倒影,炽云热烈,染红了半壁江河…彼时泰暑,尔今隆冬。 一切不复以往,什么都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甜美的妄想。 前世战神,这世修罗。 原来无敌是这样寂寞。 他忽然发问:“寂寞是什么?” 为何这般似曾相识? 众人不语。 他又问:“寂寞究竟是什么?” 是一人的江湖么? ——这个寂寞的人或在寂寞□□成,或在寂寞中落拓溃败,就如同一个尘封的恢宏的传奇,时间久了就成为了一无是处的老套的笑话。 悟空扶着棍子挣起身,站那儿,像一个血糊的纸人,这只傻瓜猴子,仍不肯放弃幼稚的幻想,冲他喊道:“邪焕生!无论你是谁,赶快跟我回去!我为你讨回公道!” “公道?”他哈哈大笑,“公道不在人心,却在口舌!” 第三杯酒。 冷酒弹舌,发出清亮声响,随即滑喉入腑,直冷到心窝子里去。 菩提霜,醉菩提,那年他用这种甘美为他践行,只掖了些毒,等到图来殒命,□□便会催动发作,他注定有去无回。他的算计他到底明白多少? ——饮酒时他的眼角确实有泪滑出。 凡间该日落了吧?在天庭千年万年都是白昼,冗长得好似失了主意丢了魂魄的永夜,在这,所有人蜷着,站着,单薄得像一团团卑乏的倒影,飘来飘去,或御剑,或腾云,就是不肯脚踏实地的走路;他们不知厌倦地嚼着草叶,喝树上滴下来的露水,以一切反背人类起居的行径为傲,然而身处这片脱尘出世的神仙圣境中又不敢作声,不敢妄动,与渺小的人类无异。 一切皆似虚幻,没有人真的能够守住这个空。 他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传出门外的虚无中去。 响指声唤来了归兵。那个小兵浑身血污匍匐在地,用一种惊怖到了极点的语气说:“王上!大事不好了!我军惨败,二十八星宿和两位天王毙命当场,西天佛祖救回众人,而佛祖的莲座也给那邪将…邪龙给震碎了!” ☆、55 他在江边的山顶上站了半夜。 山雪半化,不见月色,众生凄惶,万灵悲凉。 滔滔江浪,遍听千古事,多少离愁。 自从合体以来,他不再渴恋饮食睡眠,对于这点变化,他既无快乐也无悲哀。这真是很矛盾也很古怪的一件事,他的血液里暗藏着太多复杂的天性和冲动,他有人类的不知足,有神的无所求,有魔的不悲悯。 他还有仇,以及一种大胆的想法。 这个尘世已经庸碌太久,久得忘记了神佛本来自人间。宗亲倒置,误论尊卑,请入高台金银供奉的神仙一个个吃得白白胖胖,既无思想也无悲怜,更不知向人类感恩,他们丧失了人类的感情,比不上魔类的血性,更缺乏鬼魅的机警。 圣宗初史再怎样高洁至善,也经不住人心操控——神为何不能污秽邪恶,而魔难道不纯粹高贵么? 至善至恶,不过青霜野史,王侯败寇,终被胜败所累。功名社会,何必故作姿态?丛林世界,造杀何必构名?一切既有本而发,何不回归本相? 风。 寂静的夜,寂寞的风。 伴随一声破空之响,一柄雪气喷薄的枪自他身后射来,锵一声没入峰岩。 是云梦枪。 这一回玉帝是从山下步行上来的,烈风卷袖,浩气荡荡。 玉帝沉默地打量他。 一黑一白两条身影隔着一支枪对持,一样高耸的王冠,一样傲世的威仪。——可天下怎能容得下双王并存呢? 邪焕生冷笑:“怎么,又一场危机四伏的双王会么?” “你变了。”玉帝说,他说得很温情,好像一个慈父。 邪焕生侧过身去,指点山下:“你看他。” 玉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眺望,山下确有一个红眼黑羽的魔类,手里握着一把山羊肋骨,癫狂地蹦跳舞蹈,口中吱吱乱叫。 “噫!有了这把刀,我就能斩尽圣宗,我就是王!我就是神、就是佛,我就是天下之主了!” “你认得他么?”邪焕生问。 玉帝摇头:“不认得。他是谁?” “这不重要,”邪焕生说着抬起手掌,骤一发力,那只魔就成了一滩肉泥,“重要的是,无意义的生命就无存在的必要。” 玉帝哼笑:“天下糊涂的人太多太多,你杀得过来么?” “那清醒的滋味如何?” 玉帝向前一步,与他并立,他道:“你看,这世界正在你我脚下,广袤无序的人间,无人知晓它的过去,更无人预测它的未来,清醒的人编造出说法,糊涂的人便听取清醒人的说法,这样世界有了秩序,即便没有过去、不知未来,也照样能够运作。” “这样的世界难道真实么?” “真与不真难道有人会在乎么?” “那我再问你,过去的你和未来的你,你选择哪个?” “无论如何选择,我都是我,不是么?” “我厌倦了。说吧,你是来杀我么?” “我?我怎会杀你?” “那么这把云梦枪呢?” “我也要防身呀。”玉帝笑笑。 “是谁来杀我?” 玉帝转身背对悬崖,龙袍逆风飘扬,宛若过空的白云。“人来了。” 山下传来了脚步声。 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宛如鼓擂,催落了山巅急雨。 无边水色之中,烨烨闪动着一抹冷色。 是一把剑。 一把又重又长的剑。 一半湛兮神封,一半百骨佛献。 “那是——” 玉帝微沉了脸孔,他望着孙悟空。 悟空的征衣和剑上裹了层水,在雨水泛着光。“神之叹魔之泣。”他说。 邪焕生点头:“真的是你。” “是我。”悟空说,他横剑,在半空中抛起一链水花。 “你为我带来了剑。” “我为你带来了剑。” “你要用这把剑为我送终么?” 悟空低下了头。 戮魔之战过后,百骨佛献和湛兮神封尽到了却风波手中。那夜去朝都,正是这把剑锻成之日。 “大哥遗志实则分作了四份,最后一份在我手中。我按照指示,将这一剑一刀合二为一,我叫它神之叹魔之泣。”却风波这样说。 “此剑何用?” “我让你用这把剑去杀一个人,可能是你最不愿杀死的人。” “谁?” “想通了再来,总有一日你会用到它。” “那一天真的会来么?” “会。” …… 邪焕生扫视眼前两人,蓦的发出一连串狂笑:“绕了这一大圈,原来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过去,也决断不了自己的未来!” 玉帝叹了口气,莫名地觉得悲哀:“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 悟空摸着剑鞘,冰冷的铁光照亮他严酷的面容:“聪明人不止你一个,你一定很受挫吧?” “聪明又如何?”玉帝骄傲地抬起下巴,“只要算准他的聪明,一切尽在我掌握矣!” 悟空不说话,他拔剑。 飞快一剑,快的连神都自叹弗如。 一剑洞穿了玉帝左肩。 他切齿:“忌戈申,我孙悟空虽杀不了你,但这一剑是你该得的。你确实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同时却也是一个难抛私利的败类。你愚弄太多的人,欠太多的人,你果真无悔么?” “你二人的结果将是我的答案。” “很好,”悟空翻剑一转,锋指邪焕生,“你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这时雨下狠了,击打万木奏悲声。 邪焕生疲累地说:“他走了,你还不出手么?” 他已出掌。 掌下催生飓风。 悟空不闪躲,逆风、出剑。 冷静无悔的一剑。“如果我败了,接下去的路你怎样走?” 邪焕生翩身折腰,剑滑过胸际,点在他微扬的嘴角。“生死从来非我可选,败了你,我又该向谁讨仇?” “既然如此,何必再执着?” “你难道不执着么?” “如果我不执着,你会停手么?” “如果我不执着,你们会放过我么?”他惨笑一声,运力出掌,劈落在对方的手腕上。 神魔剑脱手飞驰,在雨中打出伞形的水弧。 悟空踏空飞旋,像水涡中搏命的一尾鱼,他伸手一捞,剑就像他的饵食被他夺入手中,凭势落招。 剑过中途,被邪焕生用两指截住。 雨密风狂,压不住彻地的杀声,魔刀神剑,斩不绝心中的魔障。 同样的招式,相同的对视,两条性命于剑的两端窒冷。 “阿生,这条路上你还有我。” “你错了——我没有路!” 前无生路,何不以杀劈路,后无退路,那便以掌断之!邪焕生冷绝一笑,他的手像一条铁锁沿绕着悟空的胳膊来到肩头,随即凝力扭转。悟空倒抽一口冷气,整条手臂死蛇一般的耸然垂落下去——他手上还死死握着那把剑。 死也不能松! 邪焕生高高独立在悬崖口一块石头上,像一匹觅月的孤狼,眉梢透出浓浓沉逼的杀意。 然而这一晚没有月亮,就连雨都是晦暗的。 死一样的杀局令他觉得彷徨。 悟空已将剑交到了左手,他猝然出剑,他在剑上毫无造诣,运式并不流畅,它在他手里,仍然是一根棍子。 但他的攻击却是无比疯狂。 他高喝着,声中带泪。 他以这种声音激发自己的战志。 他必须杀他!他的痛苦只能由死亡了解。 雨水落进他的嘴里。 “阿生,这雨好苦。” 越甜美的东西,本质上就越苦,过往今朝,难道不是一种宿命? 今夜过后,皆余灰败。 邪焕生被他的疯狂惹得哈哈大笑。冰冷的夜雨浇熄了他狂傲的念头。 强大,弱小,卑微,高贵,至善,至恶,洁净,污秽,神鬼,人类。 创造这些词眼的人在哪里? “他”应该属于过往。而过往不可追寻,所以这些词眼也便失去了意义。 ——一切都是笑话! 他腾空、破雨、化龙。 他的身躯变得跟夔一样庞大——他已是夔。 他扭着身子,将尾巴甩向山顶,尾风带过之处草木不存,硕大的石块滚成一面碎墙迸下深崖去,不起半个声响。 悟空擎剑过顶,一剑砍在龙尾上,剑尖在龙甲上擦出数道明烈的火花,他咬牙、运力,顺着龙尾一路剖至龙腹。 邪焕生并不觉疼,那把剑相较于他的庞躯微不足道得像一枚绣花针,再猛烈的招式也不过螳臂当车,根本伤不了他。 他蜷起尾巴——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像掸一叶灰尘似的把悟空扇了下去。 悟空半跪在泥水之中,山头在他脚下崩解,他的脚下仿佛隐藏着一道生死之界!他将牙齿咬得更紧——他还有一条胳膊、一支剑、一条命。 他望着天上的狂暴龙姿。 邪焕生眼中弥漫着非人的杀意。 ——他还有一招之机! 他提剑,剑身铮一声透穿岩石,坚立的剑支撑起他振作的身躯,夜依在续延,杳渺得好像一场盲。日月规律,无尽轮回,剑气、龙气、圣氛、魔涛,扰乱了定尘,扭折了定数…雨水失去了方向,天大地大,不知该润泽何方。 他运剑指,磅礴气劲穿土裂石,将剑打出半空,剑身旋转如烟,刹那双化,神之叹,魔之泣,一剑一刀,快若雷闪,炽如荒燎,他纵身向上,左手横空掠过,携刀剑入手,霜锋雪刃再次合壁,恢宏光潮自剑锋飚射而出;幽暗天关之下,邪龙静静吐纳天地之气,霎时无边魔气如鬼靥笼罩八方,净光辟朔晦,阎罗吞世暗! 人影龙影剑影在半空错身。 ——结束了。 邪焕生悠长地吐气,这口气在他身体中好像已经积攒了千百年,现在这口气终于让他吐了出来,他觉得很轻松,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自由过…自由了。 他握住剑刃,剑穿透了胸腹,在身后嫣红,好似冬雨中悄然绽放的梅缨。“傻瓜,”他说,“你没刺中要害呀。”他把剑锋对准心口拧了一拧,“这样还差不多。” 悟空的泪水打在剑上,他无神无望的抽泣着,瑟瑟发抖。“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开?!” 邪焕生张了张嘴,一滴雨珠划过脸颊落入嘴角。“哎,”他满足地叹气,“雨是甜的,你尝不出么?” 他蹙起眉头,使力推出剑刃,脱体而出的剑半截雪白半截赤红,正如他一无所知的过往和这残酷的今宵。“悟空,你知道么,我从来也不怕世人恨我看低我,可就怕有人对我太好。” 他摊开手,像一片叶子飘下山去。 “阿生!”悟空一把丢开了剑,他暴叫、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握不住,只捞了满手的水——什么都没有了! 他扑下去,极快的、决然地扑向那个尸体,夜风剜得双眼刺痛,泪水从眼角飞夺而出,高高飘过头顶,他挺直了手,胡乱而仓促地去抓——终于让他抓到了!他死命揪住他的胳膊,咬牙、不松懈,仿佛这一手就能攥住所有。 他不会失去!他决不能再失去! “哈哈哈!”他狂笑,“老天你待我不薄,待我不薄哇!” ☆、56 雨懵懵,沉滞的雨,唤不回低迷世界。 天地溺沉,不见星月,旭日更是遥遥无期,唯见深崖下两串佛珠亮起冥冥稀光。 “诺,你的东西你的命都要自己照顾好,可不能说丢就丢。”悟空说着将人抱起,用九颗菩提子法珠拢住他的手腕,“我说过,你我缔命是一命换一命,现在我将你残存灵识渡入我体内,而我的灵识,它会在天地间照看你的未来之路,”他抽了下鼻子,笑道,“哈哈,阿生,我现在真是又欢喜又害怕,高兴你还能活下去,又怕我不在了,有朝一日你就把我忘了,你这样活跃,这样讨人喜欢,总能认识好多的朋友,我…让我再多看你两眼吧,你千万切记——”凝元于指,他刻字入石: 邪焕生已经死了!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5节 “我是你的过去,你将是我的未来,过去,现在,未来,命运的轨迹有时就是这样无心胜有心…你好生睡上一觉,等你醒了,雨只怕是也要停了,一切都会有它的答案。” 夜,依然是夜。 一条迤逦破碎的山路,一道萧索漂泊的人影。 他有一口剑,一条棍,一串珠,一段过往,一身世累。 山雨辟新路,新路引新生。 一次一次死去,一次一次返生,无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他永远是他,不移不改。 夜风吹来,习习沁透蒙尘已久的心,质疑洗净,果报已偿,仇恨,污秽,血腥,杀念,一一剥离,如焕初生。 神魔之剑在穿身戮体刹那分崩瓦解,原地又现消失已久的太阿玄剑。 滂雨洗剑,入土化血。 六弟,你在为大哥感到悲哀么?没想到最终找上我、陪伴我的兄弟会是你。 他学着悟空的样子,把棍化小,塞人耳中。 这一走,千年百年,世事浮沉变迁,神无能为力,唯以无尽的生命见证。 一枕黄粱世浪翻,千春散尽万峰寒,载沉浮,人倦怠,南柯吊影抱阑珊,镜里窥花花易碎,三千秋水自凡胎,命里孰是无情客,任是蜉蝣也悲欢。 天边降下一场红雨。 隆冬萧瑟天幕中,竟飘落下片片酡红的枫叶,如歌似泣。 枫树下却见一名高僧跏趺而坐,手持金钵,落叶沾身,不乱神色。 他问:“你去哪里?” “以子之身,行子之途,承子之愿,与子同归。” “孙悟空、邪焕生,眼前的你是谁?” 问音落,恰闻山道边一老者拍瓮唱响:“劝君更进一杯酒,再前行,大雪飒飒白了头!” 邪焕生莞尔:“我已非我,何来有我,他已非他,何分他我,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不分彼此。” 僧人颔首:“你果真想明白了么?” 邪焕生合十向西而拜:“孽海茫茫,得证涅槃,我当归依,大日如来。” 红尘莽莽,波云纷转,一剑功成万名败。 高峰参顶,一小千丘,一木初成百草衰。 寂寞是怎样一种感觉? ——那已不重要。 转身过后,眼前再无地狱再无众生再无世界,我心无相,我心无我,我心无佛。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其实是想讲江湖斗不过朝廷,每个人或许都有一套“三观”,但最后能够凌驾于所有的肯定是拳头最硬的那个人,但即便如此个人的意志并不会因为这种压迫而消亡,所以这个结局一定程度上来讲还是比较温暖的。 这里最大的boss,啊,是天庭咯。喜欢玉帝和三郎 写这个文是另一种方面的放飞吧,虽然设置啊梗啊什么没什么新颖的地方,但有点产自己爱吃的粮给自己吃的感觉(?),灵感大概是西游记后传(哧…其实还挺好看的哈哈)和刀丛里的诗吧。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5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