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血》 正文 第1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一句话故事:一代大帝成长记(大雾)…… 一句话故事:一个学渣对学霸的疯狂追求 文案废 1v1+he 慢热絮叨成长文 架空世界 一个心酸的剧透申明:主角强行没有血缘关系 存稿时改文导致中间一段混乱前后严重不一致,在此对小伙伴们表示深深的歉意…在这里用一句话概括一下:第三十章开始的人物关系是酱紫的——李修齐同学不是九王爷亲生的,他爹是卫忠,他娘是白源的妹妹……嗯,就是这样…… 新人写文还有很多不足之处,跪求各位小天使们多多提建议。 喜欢的小天使们点点收藏哦~! 内容标签:甜文 青梅竹马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玄|李修齐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双开新坑古穿今《掉包影帝》欢迎入坑~!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本好过年。 李玄躺在后山的坡上,身上的绣着金丝的衣服沾上了草屑,一股清香,他伸手摸了摸被草屑弄得搔痒的鼻子,舒服得叹了口气。时值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春风和煦。他父皇今日给他请了一个新师傅,说是宇晋国最有学识的人,德高望重,算起来是他爷爷那辈的。李玄一想着日后要被这老先生耳提面命的教训,他就头疼。 他把头仰着,瞧着天边一片片漂浮着的云朵儿,心想这云朵每日这么飘着,会不会也犯愁?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见两名太监正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走来。 一小太监年龄不大,一张脸光堂得像只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他跟在一老太监身后,拖着两条小短腿,苦着一张脸,细声抱怨道:“哎呀这小祖宗,是跑到哪里去了。” 在前面走着的老太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厉声呵斥道:“这宫里可不是你那旮旯小村子,脑袋都是挂在裤腰带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那小太监听了,忙低下头,细声应道:“李公公说的是……” 老太监这才放缓了面色,道:“圣上膝下只有这么一双儿女,若是有了其他妃嫔那便是后话,若没有,这大皇子保不准就承王位,你在大皇子身边跟着,要留着这个心眼,听见了没?” 小太监忙将那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小的明白了,明白了。” 老太监转过身,朝前走着,说:“我也是看在你爹娘的面子上带你进宫,你可别在宫里丢我的人……”小太监一边点头应着,一边迈着小碎步在后边跟着。 李玄见两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了,暗叫不好,抬眼看了看身旁那树,见那树树干有一人粗,几丈高。他伸手拍了拍那树干,用脚试了试树上的一凸起疙瘩,觉得能使上劲,又想着自己有些功夫底子,便吸了口气,往上攀去,有些笨拙的将身子靠在一只树梢上。 那两个太监来到了树下,老太监开口道:“在树下找找,殿下可能在这后山玩得累了,在树底下睡着了。” 小太监忙应了一声,绕着这树找了起来,见没有人,便想抬头看看这树有没有,这时他突然觉得有个毛茸茸又亮晶晶的东西好像掉在了自己的身上,惊呼道:“啊啊啊啊,有虫,有虫子啊!” 那小太监像只给自己抓虱子的猴子,身子不停扭动着,手抖着自己的衣袖,嘴里哼哼叽叽的叫着:“有虫子,有虫子啊!” 一旁的老太监看着这上蹿下跳的后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出两根手指,从那小太监的肩头上拈起一只肉肉的绿虫子,道:“行了,别再鬼叫鬼叫的了。” 小太监瞧见那只在两指之间拼命蠕动身子的毛毛虫,一脚跳开了三步远,打了个寒颤,他撇了撇嘴巴,细声道:“好恶心……” 老太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想,这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啊,然后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颚,开口道:“别再傻愣在那儿了,接着找啊!” 树上的李玄见两人走了,咧嘴一笑,把两根手指往绣着金丝的衣襟上抹了两把,哼了声:“傻子。”然后将身子倚在树干上,两腿交叉平放在树梢上,两臂抱在胸前闭上眼睛闭目养神起来。 正合着眼,他突然觉得有股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目光从这树下射向他,他打了个寒颤,眯开一只眼睛,向树下看去,看见这树下正站着一个穿着月白色棉布衣衫的少年。 那少年年纪应该与他相仿,身子瘦弱,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嘴边挂着好脾气的笑,一双黑得像秋水般清凉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他皱起眉头,心想,怎么从没在宫里见过这家伙。 那少年见他瞧见自己了,便开口道:“殿下,树上危险,小心为好。” 李玄哼了一声,这是在看不起他吗?在笑他不会爬树?便开口道:“小心?这树我爬了不下百遍,有什么可小心的?你是哪来的家伙?” 那少年还是笑着,说:“臣是九王爷府上的,今日进宫是来见新师傅。” “怎么没在宫里见过你,你怎么认识我的?” “刚好瞧见几位公公正在找殿下,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哼,聪明家伙。”李玄嘀咕了一声。 李玄抬眼看了看那树梢,觉得这树比他刚刚目测的还要高,又瞧见那少年仍是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便心一横,一手抓着树枝,一脚抖抖嗦嗦的去探树干上的疙瘩。 人都道这上山容易下山难,这爬树也是一样。李玄手还未松,心里就有些怕了,他往下看看,发现自己的身子正半悬在空里,距离地面有近二十尺远,他的腿不由抖了起来。 他看了看树下的少年,见他仍是好脾气的笑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心想,这分明是在笑他嘛,士可杀不可辱,他今日一定要从这树上下来。 这么想着,他一边脚使着劲,一边说:“这树真矮,爬得一点也不过瘾。”接着,扑通一声,从那树干上结结实实的摔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背是火烧着的疼,他忍着眼角的泪水,哼了一声,“唔……还是用摔来得快……” 未曾走远的太监听见动静,忙返了回来,看见仰在地上的李玄,一把扑了上去,哭着说:“殿下,哎呀殿下,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李玄只觉得自己这要折了的背这么一压是真折了,说:“李公公,你这么按着我我喘不上气……” 老太监忙将手松开,摸了一把鼻涕,朝一旁吓傻了的小太监说:“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啊!” 那小太监这才如梦初醒,迈着两条小短腿往前跑,才跑了几步远,老太监叫道:“你!你!你是在往哪儿跑呢?东边啊,东边!”小太监脚下一绊,一个趔趄顺势转身往东边去。 李玄躺在地上龇牙咧嘴,那少年没眼力劲的问道:“殿下哪里不舒服?” 李玄咬着自己的牙根不让自己哭出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说我哪里不舒服,爷哪里都不舒服!” 少年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只能这样了。” “怎样?只能怎样?”听着这话,李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脚底冒起来。 他眯开眼睛,瞧见那少年把脸凑了过来,一手拨弄他的眼皮,将他的眼皮子给整个掀了起来,他近距离的端详了一下,道:“神志清晰。” 然后一手抬起他的脖颈,一手在他的脑袋上四处摸索,指尖每到一处便稍稍用劲轻按几下,“头部没有积血。” 然后一手捏着他的肩膀和手臂,道:“手臂没有断。”接着捏了捏他大腿和膝盖的骨头,道:“腿没有断。”一手抬起他的脚,扭了扭脚踝,道:“脚无大碍。” 回过身子,一张脸出现在李玄脸的正上方,道:“殿下,只有一个地方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会有些疼。” “有些疼?”李玄将那话喃喃地重复道。 那少年一手环住他的腰,手朝他的背上捏去。李玄马上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啊!!!啊!!!啊!!!这叫,这叫,这叫有些疼?我,我要杀了你!” 那少年淡定的对老太监点了点头,道:“殿下并无大碍,只是腰扭了。”李玄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倒吸着气,咬紧牙根,把眼角的泪硬生生的憋回去。 动弹不得的李玄被抬回寝宫,御医重复了刚刚那聪明蛋的所有动作,在他肿得老大的腰上狠狠捏了一把,最后说,并无大碍,只是腰扭了。 李正雅听了松了口气,他谢过了那满头大汗的御医,转身对李玄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道:“你今日又跑哪里去野了?都说了今日要见新师傅,你看你把你自己搞得,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李玄在被子里缩了缩头,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望了李正雅一眼,小声道:“父皇,我不想念书……” “不想念书?你不想念书就不念书吗?你以为你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李正雅一阵火大,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这逆子将来还有可能会继承他的皇位,他一想到这,就为宇晋国的未来捏一把汗,掬一把泪。 “你今日好好想想,想想自己错在哪了。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你要想想自己的严行合不合这个身份。你别以为这太子的位子日后一定就是你的,你自己想想清楚。” 他没想过当太子的事儿,李玄在被子里吸了吸鼻子,他不过是想多玩几日,那砖头厚的圣贤书,一看头就大。可能他真的就不是读书的料吧。 正迷迷糊糊的睡着,李玄蒙住头的被子被一把掀开,“弟弟别装睡了。”一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脸紧紧的贴了过来,“哟,还哭鼻子了呢,是不是等一会还要尿床?” “李绯你不要闹了!”他一把将被褥夺了回来,翻过身子背对着她。李绯和他是龙凤胎,两人长得是一模一样,只是一人脸上长着一颗黑痣,一人脸上长着一颗红痣。他们父皇也真是偷懒,想着分不清楚谁是谁干脆就一个叫小黑,一个叫小红。好在他们的母后有点文化,阻止了他们父皇,给他们一个取名为玄,一个取名为绯。 李玄运气不好,在就要被生出来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他姐姐一脚揣开,成了第二个,晚了一瞬,就得叫这个小丫头片子一辈子的姐姐,李玄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啊!你在干什么?” 李绯若无其事的收回戳他脊梁的指头,说:“没什么,我看你叫得中气蛮足的,明日应该能去上课吧。” 李玄在被子里哀号了一声,心想,就算他腿断了明日父皇也要命人抬他去上课呀。 李绯拍了拍他拱着的屁|股,说:“有这么痛苦吗?来,把眼睛睁开,姐姐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李玄拗不过她,只得睁开一只眼,瞧见一片乌压压的字正横在脸上,“这是明日的功课,你今晚就好好看吧。”说完将那书盖在他脸上。 李玄紧闭着眼睛,嗅着那书上蠹虫的霉味,心里咆哮道:这是亲姐姐吗?这是亲姐姐吗? 第2章 该来的还是要来,才过寅时,屋外天还微亮,灰蒙蒙一片,李玄从床上爬起来,用热毛巾抹了一把脸,连粥都没喝上一口,便被几位太监带着去学堂见新师傅。 这新师傅佝偻着腰,一双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雾,陷在只有皮子的眼眶里,他站在堂上的桌前,给李玄行了礼。这可把李玄吓坏了,他可不想新师傅第一日就因为给他行礼把腰给折了,忙回了礼,这一弯腰才发现自己的背,好像折了。 李玄以为自己今日起的是够早了,没想到这堂里已经坐着了五六个人,他算是最后到的。堂里坐着的是朝中重臣的子弟,说是给他陪读,但其实只是一同学习,连带做个伴儿。李绯算是整个堂里唯一一个女孩子了。 李玄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旁的李绯用手肘拱了拱他,说:“昨日给你的书,可看了?” 李玄一愣,呆呆的摇了摇头。那书上的字多得像蚂蚁,他不过是看了一行“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就不耐烦了,将书扔到一边,去和周公下棋玩,怎奈他棋艺不精,连输了几盘。 李绯捂嘴一笑,说:“我就知道,看你今日怎么办。” 他挠了挠头,心想,现在能怎么办,赶紧看几行吧。忙把手里的书翻开,可又没看上一行,眼神又飘向坐在他左面的一少年身上,那少年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棉布衫子,一头黑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发冠里,肩膀有些瘦削。这人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朝他好脾气的笑了笑。李玄这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这人便是那日树下的聪明蛋。 他对那少年的背影鼓了鼓眼睛,心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请大皇子殿下来讲讲对这节的看法吧。” 李玄听到老师傅突然叫着了自己的名字,忙收回神,抬起头来,见那老师傅正一脸慈祥的等着他的高见。他的额角渗出一丝冷汗,低下头来,往书上读了两行,说:“嗯,嗯,我认为,我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尤其是,尤其是这一句:‘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意思是若将利益放在道义之前,便会变得贪得无厌。” 老师傅眯起眼睛,点了点头,说:“大皇子殿下,您答得甚好,这句‘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正是第一章节的精华所在。”李玄听了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这瞎猫抓着了死耗子,还碰对了。 堂里却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那老师傅接着说道:“虽然说一本书第一章是精华所在,但我们还是要看看后面又有什么值得借鉴之处,所以对我们今日所研读的这章,不知大家有什么看法?” 李玄这才知道他答得是文不对题,老师傅老早就讲到后面去了。李绯用手肘推了推他,冲他比了比大拇指,用嘴型比划道:你可真行。李玄满脸通红,偷偷瞟了瞟旁人的书页,忙往后翻了几页。 “九世子您有什么看法?” 那少年起身,行了礼,答道:“这书的精华并不在第一节,而在尽心章句下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李玄听了忙将那书又前后翻了翻,可愣是没找不着这句话。 老师傅听了先是一愣,擦了擦发鬓上的汗,手里握着那书册上下抖动了一下,语塞的站在书桌前。然后一手攒成拳头,挡在嘴边佯装咳嗽了几声,道:“这并不是出自《孟子》的,九世子弄混了。” 那少年也未再多言,行了礼,坐了回去。 老师傅又假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请看下一章,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李玄还是不死心,又将手里的书册翻动了几页,仍是没找着那话,抬起眼偷偷瞄了瞄那少年,见那少年正一脸专注的读着:“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他用手肘推了推一旁也在读着的李绯,道:“你可找着这句话了?” 李绯蝉眉微皱,摇了摇头,说:“这书我可是能从头背到尾的,书上可没有这句话,想必是他弄混了。” 李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李绯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耐的问道:“谁?” “就那人啊!”边说着,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指了指。 “哦,他呀。九王爷家的吧,好像叫什么李修齐。” “李修齐,”李玄默默地将那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问道:“怎么从没见过他?” 李绯将身子往里缩了缩,让他的手肘推不倒他,皱起眉头,道:“这我怎么知道,你快温书吧,别等一下又什么都不会。” 李玄听了忙将身子坐正也跟着念了起来,“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念着念着,又将眼望向那少年,心想,原来这聪明蛋也有背叉了的时候。 课毕,师傅留下了今日的功课,要求将这孟子默写一遍,然后做赋一篇谈谈自己的见解。 李玄望着那白纸真是欲哭无泪,他哪里记得住那一本的字,有哪里挤得出一片赋来。眼瞧着同窗一个接着一个的走了,他的心里也不由急了,他将那笔头抵在脑门上,轻轻点着,企图能敲出个文曲星来帮他忙。 “大皇子殿下,”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原来是尚书家的儿子贺方,那男孩个子比他瘦小,脸上长着几颗小小的雀斑,他小声说:“殿下,您要看看我的答案吗?” 李玄瞟了一眼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看了几眼,又想着这样的行径是小人的行径,回过身,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不必了……” “真的不必吗?您,您这纸上还一字未写呢……” “真的,真的不必了。”李玄将那空白的纸往里挪了挪,用宽大的衣袖给遮了。绞尽脑汁的在纸上落下几字,叹了口气,心想,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写罢,将那纸交给了师傅,行了礼,准备离开。那师傅叫住他,一双浑浊的眼睛躲躲藏藏的闪烁着,他的手握着书册,将那书册给弄拧了,舌头像是打结了一般,在嘴里滚动了一下,吞吞吐吐的,道:“殿下,今日的事儿您别放在心上……” 李玄以为老师傅是说他堂上出糗的事儿,忙摆手说此事不必放在心上。那老师傅如获大赦般的松了口气,抹了把额角渗出的冷汗。 丑媳妇还是得见公婆,李正雅一看李玄交上来的诗赋,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你!你看看你这都是写的些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头狠狠的戳了戳他脑门。 “连默写都不会,你怎么什么都长就是不长脑子啊!这可是最最基本的东西,你连这都不会,不就是半个文盲吗?” 一旁的皇后看了,心疼自己的儿,便说:“玄儿还小,现在哪里醒事儿?日后长点岁数,自然就知道了。”李正雅将那纸卷推到皇后面前,皇后读了,脸色也变了。 李正雅道:“还小,李修齐只比他长上两岁,看看他写的,笔力雄健。哪像他,三岁娃娃过家家……连默写的字都写不全,更别提写的那赋了,我连看都不想看。”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纸卷一把从中间给撕成了两半扔在了地上。 李玄跪在下面,眼眶也红了,他不由捏了捏撑在地上的拳头,抬起头愤愤的说:“那你去生一个像他一样的宝贝儿子啊。你以为我想当太子吗?你以为我想当你儿子吗?” “混账,混账!”李正雅一掌重重的拍在桌案上,大声吼道:“真是混账,混账!来人,来人把我的鞭子给拿过来。” 厅上的太监忙下去给李正雅拿来了鞭子,李正雅一把握起那长鞭,狠狠的往李玄面前的地上挥去,那鞭子是用牛皮做的,摔在地上发出嗖的一声响。 李玄跪在原地,身子动也不动,腰板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李正雅,那眼神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马,时时准备着要把驯马人从身上摔下去。 这眼神激怒了李正雅,他一鞭子呼了下去,打在李玄的身上,那鞭子将他背上的衣服嗖的一声划开了,里面的皮也跟着裂开露出带血的肉来。李玄紧紧咬着牙后跟,将眼里的泪硬生生的憋回去,仍是瞪着眼睛不肯低头。 几鞭子下去,李正雅仍不解气,他将那鞭子扔在一旁,一手揪起他的耳朵,冲他耳朵厉声喝道道:“你别以为朕只有你一个儿子就不能把你怎么样。朕告诉你,你最好把皮给朕绷劲点。” 李正雅将手往前一送,李玄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李正雅从他身边走过,临走前又加了一句,“你好好的跟人家李修齐学学,听到没!看看你那鬼样子。” 李玄趴在地上,他觉得自己的嘴里涌上来了一股血腥味,他一手费力的撑起自己的身体,手臂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啦,他心想,好好好,你哪里把我当你儿子了?李修齐那聪明蛋才是你宝贝儿子吧,行行行,我就非要给他宝贝儿子点颜色看看。 第3章 过了两日,李玄身上的鞭伤好了,能坐着了,便又被送回了学堂。 他弓着身子一步一晃进来,堂上的同窗们都给他行注目礼,李修齐也不例外,他坐在堂下,两条眉拧在一起。 李玄好不容易在椅子坐了下来,马上转过身子,对身后尚书家的儿子贺方说道:“今日课毕你可有空闲?” 贺方忙点头答道:“有的,殿下有何事?” 李玄便不怀好意地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贺方心里有些狐疑,但又想着,大皇子吩咐的怎么也不可能是坏事,便忙点头应了。 李绯听着两人交头接耳,便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难道这顿鞭子还没知道教训?” 李玄一笑,阴阳怪气的说道:“可学着了,可学着教训了。” 课后李玄将贺方带到一大水缸前,道:“我们先打上一桶水,明日你在学堂大门口守着,看见太监宫女就支开,看到李修齐了,就赶快回来告诉我。” 贺方听了皱起眉头,道:“大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李玄挽起袖子,举起一只水瓢,一勺一勺的舀着水,见贺方半晌没动,便道:“我要给那小子一点教训。” “教训?李修齐刚来学堂没几日,是怎么和大皇子有了过结?” 不提还好,一提李玄就有一肚子的气,他将手里的水瓢往桶中一掷,道:“何止是过结,他就是我一克星,碰着他就没好事。你到底帮不帮,若是不帮我再另请别人。” 贺方在心里飞快的打起了算盘,一头是大皇子,可不能得罪,要是讨好了日后还能升官发财,这是他父亲日日在耳边叮嘱的;可这九世子看上去人挺好的,就这么帮着大皇子欺负他,不正是恶人的行当吗? 这么想来想去,贺方鼻尖上的小斑点都急红了,也没挤出半句话来。李玄火了,道:“你那日说要借我抄诗赋,我还以为你是把我当朋友,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说完愤愤的拿起水桶里的瓢儿,一瓢一瓢的舀了起来。 贺方见他堂堂一个皇子,撸起袖子干活,弄得自己一身的汗,怪可怜的,心里有些动摇。 李玄偷偷瞄了贺方一眼,见他一脸犹豫,心生一计,开始使用哀兵政策。他一手举着瓢,一手托着自己的腰,时不时哼了两声,又用托着腰的手抹抹眼眶,道:“我的命真苦,先是被他害得从树上结结实实的摔坏了腰,又因为他被父皇结结实实一顿打,这命都去了半条……我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气不过想给他点教训,让他也吃点苦,他吃的这苦,哪里抵得上我受的罪的一半哟。” 贺方见李玄这般可怜,觉得这李修齐可能真的招惹他了。便走过去也拿了个瓢,帮他舀水起水来。 那水不一会儿便舀满了,李玄这才心满意足的扭了扭腰,叮嘱道:“明日切记早起,一定要在李修齐之前到。”贺方只得点了点头。 第二日,李玄起了一个大早,支走太监,轻手轻脚的独自到了学堂,见学堂里没有人,大喜,将那水桶支在虚掩的门框上,然后躲在门外的柱子后面候着,可左等右等也不见贺方来。 不一会他瞧见李绯过来了,忙从柱子后面出来,一把将李绯拉住,道:“你怎么今日来得这般早?” 李绯皱起眉头,道:“这话该我来说吧,你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李玄拖着李绯,“想早些来温书……” 李绯扑哧一笑,“呵,是吗?对了,你看看西方。” 李玄转过头朝西方望去,“什么意思?” “看看今日太阳会不会从这边出来,温书?笑死个人了。”李绯哈哈大笑起来。 几位同窗也走了过来,见李玄李绯二人都站在门外便上前去打招呼,然后准备进学堂。李玄忙将人拉住,在心里把那临阵脱逃的贺方骂了一千遍。他开口道:“这学堂的大门坏掉了,我正等人来修缮。” “真的吗?”李绯有些奇怪,准备伸手去推那门。 这时李修齐终于姗姗来迟,他穿着身白袍子,朝这边走来。李玄忙把李绯往旁边一推,道:“哎呀,人都来齐了,只能推推门试试看了!”说着把李绯挡在后面,让李修齐去推那门。 李修齐还是好脾气的笑着,并未多想,伸手便将那门推开。一桶水顺势而翻,那冰凉刺骨的水从天而降,浇在他的头顶。李修齐觉得自己全身先是抖的一缩,然后心跳得飞快让他呼不上气来,他伸手护住了自己的前胸,急促的喘息着。 李玄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不由愣在了原地。 李修齐慢慢往下蹲去,全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点一点的从他身上抽离,他的脸不再有一丝血色。像是在水下窒息了一般,李修齐张开嘴,急促的喘了几口气,从胸口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然后啪的一声晕倒在地上。 一只消瘦得只有骨头的手从宽大的衣袖里探了出来,露出手里捏着的一小管治外伤的膏药。 这群不经事儿的孩子一下子都被吓傻了,李绯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她沉住气,道:“快往南边去,把太医叫来。” 一人听了忙准备动身,却被一下撞开,“让开。”李玄一把背起晕在地上的李修齐朝南边奔去。 趴在背上的人没了直觉,头垂在他的肩上,鼻腔里呼出微弱的气息,直吹着他的脖颈。他觉得背上的人好轻好轻,像天上软蓬蓬的云一般,被风一吹,便走了。他低咒了一声,道:“天杀的天杀的天杀的,李玄啊李玄,你真是,你真是……唉。” 李正雅知道这件事儿后,已经气得连打骂都难得打骂了,只是让李玄一个人在书房呆着,好好反省反省,不许给他送晚膳。 李玄一个人在书房里呆坐着,觉得心口怦怦直跳,李修齐那张苍白的脸挥之不去的出现在他眼前,他一直觉得李修齐嘴角好脾气的笑让他火大,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不笑了,他会更难受。 李修齐从头到尾都没有招惹过他,只不过是他心眼小,看李修齐不顺眼罢了。他也不知道现在李修齐到底怎么样了,只能在屋里干着急,像是火上烤着的蚂蚁似的。他想去九王府看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修齐。是他的错,是他不好,是他坏心眼。他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了,他将那脑袋一下一下的撞击着桌子,想让自己能好受一点。 房里进来了一个小太监,那太监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说:“殿下,皇上吩咐了,您要用外面那一缸子的水研墨习字,直到那一缸子水黑透了方能休息。” “什么缸子?” “就是那日殿下舀水的水缸……。” 李玄抽了一口冷气,那大缸有半人深,缸肚子巨大,两个成人环臂都不够包住,里面的水至少能淹死个人。 “这,这要写到何年何月啊。” 小太监弯着腰,小声说道:“殿下,今日已经不早了,殿下若再不开始就来不及了。” 李玄用手抱着脑袋,哀嚎了一声,真是天道有轮回,天道有轮回啊。 磨蹭了一下,李玄拿起笔开始抄写今日学的课程,抄着抄着,觉得手也酸了,身子也困了,脑袋迷迷糊糊往纸上一扑,睡了过去。 突然他觉得呼不上气,好像掉进了水里,他张开嘴巴,大口喘气,他眯开眼睛,见一人正用手捏着他的鼻子。 他忙抬起头,往后仰,将那手摆脱,说:“你又想干什么?” 李绯拍了拍手,说:“没什么?”她将脑袋朝那纸偏了偏,咂咂了几声,道:“能把书抄成这样也是个能耐。” 李玄一低头,这才发现刚才那一睡,把那未干的字迹全给弄花了,好好一张纸,弄得满是黑斑。 他将那纸收了起来,说:“不管你的事儿,你,你先把你自个的事弄清吧。” 李绯扑哧一笑,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从身后宫女端着的盘子里拈起一片糯米糕,尝了一口,说:“嗯,真甜……”她三口两口将那糕吞下肚,顿了顿,说:“怎么?不准备去看他?” “看谁啊?”李玄低着头,手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砚台里的墨汁。 “你少装蒜了,明知故问。大家都去看他了,你真不准备去?” 李玄愣了愣,然后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准备去……” 李绯痛心疾首的剜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哎呀,不去就算了,反正日后也没机会了,小齐哥不知道捱不捱得过去啊……” “什么意思?”李玄的手顿住了,“他,他病得很重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哦,对了,”李绯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东西,把那东西抛到他的桌前,说:“你把这给落在学堂了。” 李玄下意识的用手接住,松开手心一看,原来是一管子治外伤的药膏。李玄静静的看着那管子药膏,那药膏用铁皮装着,没有难闻的药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薄荷香,他将手心缩成拳头,紧紧的捏着那药膏,低声骂道:“这狗皮膏药。” 第4章 李修齐连着有好几日未来学堂,那位子一直空着。李玄坐在学堂上,看看师傅,看看书,然后神游到那空座位上去了,他叹了口气,心想:这聪明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他想着,父皇这几日应该会带着他上九王府赔礼道歉,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去看看李修齐了。可父皇一直没来找他,等了好几日也没来。 他便又寻思,作为一个皇子,他有什么理由能堂而皇之的去九王府看他呢。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他叹了口气,朝李绯望去。 瞧着李绯,他又想,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大概这脑子都被姐姐给抢走了。他没李绯那么古怪精灵的,如果这事是问她,她一定能想出好法子。但是昨天李绯来叫他去看望,被他一口回绝了,现在问,李绯肯定会笑他的。 这么想着,李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旁的李绯早就注意到李玄欲言又止目光闪烁,便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说:“怎么了?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李玄忙坐正身子,捧起手里的书册,把脸藏在书册后面,道:“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又突然探出脑袋,问道:“姐,你能把你的书借我吗?” “啊?”李绯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李玄亲口在没被她逼迫的情况下叫她姐姐就算了,他还要找自己借书…… “就是,就是想借你的书看看,我这几日课上没好好听,想按姐姐书上的批注温习温习。” 李绯一听,瞪大了眼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是昨日抄书抄傻了吗?” 李玄头一扭,甩开那手,说:“爱借不借,”然后眼珠子一转,又道:“我看你不是不愿意借,而是没怎么听课,没留批注吧!” “什么?怎么可能,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李绯将手里的书册翻开,举在他的面前,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识字吗?” 李玄一把将那书夺了过来揣进了怀里,说:“谢谢好姐姐,谢谢好姐姐。” 李绯见书被抢了,一跺脚,说:“你今日是有什么毛病,自己不读书就算了还不让别人读书。” “好姐姐,好姐姐,”李玄央求道:“这样吧,为了报答姐姐借书的恩情,过几天卫远哥从西部带给我的好玩意全给你,怎样?” 听到卫远的名字,李绯顿了顿,说:“此话当真?” 李玄忙点头,道:“当真,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日的话你可要记着。东西可全部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回到书房,李玄从怀里把千方百计弄来的书掏了出来,研开了了墨,举笔将那书册上的批注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的誊在自己的书册上。 才写下了五六个字,他便将笔一扔,两手泄气的捧着自己的脑袋挠了挠。这书册上的字实在是太难看了,既没有李绯女儿家的秀气,也没有半点风骨,软趴趴的东倒西歪。 他叹了口气,心想,早知今日,以前就该好好的练练字了。深吸了一口气,又提起笔来,手腕用力,认认真真的又写下了几行。不过是誊了一两页,他便觉得满头大汗,手也酸了。 于是叫候着的小太监端来些热茶,醒了醒神,接着誊写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也花了,手腕也已经酸肿的没了力气,总算将整本书册给誊写完。 他朝那未干的纸上轻轻吹了吹气,举起端详端详,觉得还不赖。便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样,起身将那烛火灭了。这才发现这屋子里早已满是光亮,原来太阳已经升起些时候了。 李玄忙将书册揣进衣衫里,打了个哈欠,用冷水抹了抹眼睛。推醒一旁睡得东倒西歪的小太监,说:“把口水擦了,今日先上九王府去。” 那太监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把头上歪倒一边的头冠扶正,说:“殿下一宿未眠不先休息休息?” 李玄摆了摆手,说:“没事儿,我精神好着呢。哦,对了,再把那卫远哥去年送来的大人参给带上。” 太监忙应了,心想,哎,这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千年人生唤作大人参…… 李玄特地挑了一个九王爷去上朝的时辰,他有些怕这个堂舅,这堂舅和李修齐一模一样,长得温文尔雅人畜无欺,可身上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场,他见着了就是有些怕。 九王府的管家见他来了,忙行了礼,道:“殿下,小王爷还没醒,您要不改日再来……” “这样呀……”李玄叹了口气,这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又想着李修齐身体不好,肯定浅眠,好不容易能睡一下,最好不要打扰,便按了按放在衣襟里的书册,说:“哎……那我改日再来吧……” 这时他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他忙抢在家丁前面推门进去了,见房里的地上掉着了一个枕头。他弯腰将那枕头给捡了起来,微微皱起眉头,有些纳闷,小声嘀咕道:“这睡相也太差了吧……” 李修齐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轻笑,道:“麻烦殿下了……” 李玄将那枕头拍了拍,小心翼翼的扶着李修齐的肩膀,将那枕头塞到李修齐的背后,又顺带着掩了掩被褥,小声说:“你别总这么叫我,殿下殿下的,非要站得那么远吗?”大殿之下,隔空喊话。 李修齐轻笑,说:“全听殿下的……” “哎……你这人,”李玄摇了摇头,搬来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扭了扭身子,想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我之前的事儿……很对不起……”他伸手抓了抓头发,“我那日被父王训斥了,还挨了鞭子,他还一个劲的夸你。哎,你什么都好,什么都行,我嫉妒,嫉妒的没法了,就像欺负欺负你。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身子弱,经不起这折腾……”李玄的声音不由小了下去。 李修齐将手从被褥里伸出来,坐直了身子,细声说道:“殿下不要再自责了,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是吗?“李玄抬眼细细打量起他的脸色,觉得苍白的脸上现在似乎有一丝血气了,“真的没事儿吗?” “真的没事儿。”李修齐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两只眼睛弯了弯。 李玄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没再说话,李玄仍是在那椅子上坐着,眼睛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哪里都看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李修齐开口问道:“殿下这次来还有什么事儿吗?” 李玄一拍脑门,道:“哦,我今日来是给你捎带这几日课上笔记的。”他伸手掏出衣襟里的书册,邀功似的晃了晃。 李修齐接过书册,翻开一看,见书角上都密密麻麻的用朱笔留着批注,字挺难看,但透着股认真劲。李修齐轻笑,道:“真劳殿下费心了……” 李玄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说:“没事儿,这,这是我每日课上留的批注……” “是吗?”李修齐应到,这纸上的字迹褪色程度高度一致,一看就知道是一日写完的,他也不揭穿,只是一笑,道:“谢谢殿下了。” “嗯,你,你就现在屋里注意身子,不用担心课业的事儿,我会把每日师傅授课的内容记好带给你。” “不必了殿下……”李修齐忙拒绝,一时激动,咳嗽了几声。 李玄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说:“你就别逞强了,反正,反正也是我的错,就当,就当我负荆请罪吧……” “殿下……” 李玄转过身,说:“不该让你说这么多话的,你先,你先休息。”他让跟着的太监把那人参交给九王府的管家,又叮嘱了几句,起身回宫了。 李修齐将手里攥着的书册翻开,从头一行一行的读了起来。被李玄这么恶作剧折腾了一番要说一点都不气那肯定是假话,但现在李玄诚意十足的来看他,他觉得也没什么好气的了。他比李玄要大上两岁,李玄年纪小,他也该让着点,这么一想就什么都不气了。 李修齐翻着翻着,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一页的字迹潦草了些,有些字他认不太清。在纸上的最后一行边上,写着一行字:“卫远卫远卫远”。他感觉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并不知道这个人,但与皇族联系密切的人里,据他所知姓卫的有个一个镇守南部边界的大将军卫忠。他又将那名字看了一遍,握着书卷的手不自觉得攥紧了,他叹了口气。 这人大概是将军家的孩子,武将门下肯定品性端良,能文能武,而且还身强力壮,总归是比他好的。李修齐将书卷放下,静静的在床上靠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家里的佣人过来跟他说母妃请他过去用膳了。 李修齐从床上下来,往大厅走去。九王妃正在吩咐下人将那人参用盒子装好,见他出来了,忙招呼道:“我听下人说大皇子今日来赔礼道歉弄得你心情不好,都没怎么吃东西?” 李修齐一笑,道:“没有,孩儿胃口挺好的,”边说着,李修齐在桌边坐下了,接过递来的碗筷,夹起肉丝大口地吃了起来。 “我看那大皇子还带来了人参,是真心实意的跟你道歉。像他们这种人呀,低个头比什么都难。你也就原谅他吧。” “嗯,我也没怪他。”李修齐淡淡的说。 九王妃放下心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心想这孩子是怎么生的,这般老成。 “这饭菜可好吃?” “嗯,很好吃。”李修齐将嘴里的饭细嚼慢咽的吞下了,慢条斯理的答道,“嗯,好吃就好,好吃就好。”九王妃给他又乘上了碗鱼汤,看着他咕噜咕噜的喝完了,才放心下来,说:“胃口不错身子应该也在好转了,再休息几日就能好全了。” 饭后太医给李修齐把了脉,说身子已经好了,平日注意休息便无大碍,九王妃谢过了,将太医送了出去。 到了门外,九王妃将门掩了,压低声音道:“太医这边说话。” 太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跟了过去。到了人少的地方,九王妃这才开口道:“小王爷这病……能断根吗?” 那太医先是行了礼,踟蹰了一下,道:“娘娘实不相瞒,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只能调养不能断根。” 九王妃点了点头,道:“好的,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生得太聪明了,这世上什么都是此消彼涨的,太过聪慧也不见得好。 “李太医,这事儿麻烦你了。”不知什么时候九王爷站在了那太医身后,他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金子,说:“这件事儿不要到处说。” 太医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还是有杆秤的。小王爷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但是九王妃没有这病,九王爷也没有这病,这病到底是从谁身上传下来的就是不能说的那一类事。太医伸手将那金元宝揣进衣袖里,轻声道:“老奴明白。” 第5章 自从那日李绯在他面前念叨那锦记铺子的糯米糕点有多美味,李玄肚子里的馋虫就一直蠢蠢欲动。这日李玄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空档,学堂有一日的休息,便忙出宫,直奔糯米糕而去。 大老远的,他便看见锦记铺子前面人来人往,糯米糕的香味穿过攘攘熙熙的人群,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蒸篓盖上一个个小小的窟窿,飘进他的鼻子里。李玄大吸了一口气,叹道:“有此美味,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他大步子一迈,几步便到了铺子前,大喊一声:“老板,来一份糯米糕!” “哎呀,这位客官是要几块呀?”老板笑眯眯的从满屋子蒸汽里探出脑袋,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睛弯在皱着的眼眶里。 “就先来三块吧。”李玄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递了过去。 那老板一看,暗叹道,这可是遇着财神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神他可想好好拜拜,便将钱接过,说:“哎呀这位客官,您要不要尝尝我们新出的别的品种,有鲜花味儿的,有芝麻味儿的,还有新出来的地瓜味儿的。”老板将每一个蒸篓都给他揭开,露出里面五彩缤纷的糕点。 李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这个不错,那个也好吃,一时不知道怎么选,便干脆大喊道:“老板,我都要了,统统给我包起来!” 天道有轮回,吃得太多是会遭报应的,当李玄手里所有纸袋都只剩下饼屑的时候,他的肚子开始和他谈天了。咕噜咕噜,哗啦啦啦,大肠小肠一起来,胃里面一阵翻滚,传来一扯一扯的绞痛。 他不由得弯起身子,拉住铺里的一个小伙计,问道:“茅房,茅房在哪里……” 小伙计机灵的答道:“得了客官,出门直走,走到这条街的头,再往左拐,接着再走到头,然后过个街口就是了!” “这……这么远……”李玄气若游丝地说道。 小伙计一双眼睛仍是笑眯眯的,他对要虚脱了的李玄说:“客官,您现在就走,一炷香就能走到呢!” 李玄倒吸了一口气,一手捂着肚子,佝偻着腰跌跌撞撞的便往门外跑,一炷香,他哪里能撑一炷香的时间! 上天还是眷顾他的,在就要一泻千里,千钧一发之际,他柳暗花明,终于找到了那又一村的茅厕。李玄抹了把泪,提着裤子冲了进去,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总算捡回了半条命。 他舒了口气,心叹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正要大笑三声,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茅房外传出来,“今日正好有空闲……” 他忙探出头来,看到他学堂的老师傅正和他女婿往茅房这儿走来。这下场面就比较尴尬了,李玄刚从茅房出来,手也没来得及洗,遇见恩师还要寒暄行礼,既然如此还是装作无缘对面不相逢为好。于是闪身躲进一旁的大树下。 学堂师傅病没看见李玄,转身往另一边走去,边走边跟他女婿说着,“……别提了,他可是不学无术,写的文章狗屁不通。” “皇上可是怪罪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2节 “这倒也没有,只是要我再多费些心思,说多看管一下他,可这哪是我能做的?我还不够费心思吗?我为他可谓是呕心沥血,可他就是个蛮族,哪有半点读书的灵性?” “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身上流着的血哪儿是能改的。” “可不是呀……” 李玄站在那树下站着,这些话他都听见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这午后的大太阳灼得有些痛,便眨了眨眼睛,将手攒成了拳头,紧紧的捏着,捏着。 李玄像一团火球一样跑了几十里,一脚踹开藏书阁虚掩着的门,冲将进来。“李修齐,我要你教我读书写文章!” 李修齐正端端正正的坐在书阁里习字,见李玄这么闯进来,先是一愣,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儿吗?” 李玄长袖一摆,两手撑在李修齐面前的书案上,说:“我要你教我读书习字。” 李修齐又是一怔,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的说:“读书?习字?” 李玄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是的,读书习字!” “可是殿下您,您若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问我便是了,读书习字是该学堂师傅教授的……” “你比较聪明,我就要你教。”李玄毋庸置疑的说道。 李修齐有些犹豫。李玄贵为皇子,读书习字都是由皇上专门指定安排的人选教授,他李修齐远不够格。但他见李玄两只眼睛里冒着热烈的火光,又觉得心里一软,毕竟愿意读书,总归是个好事,便点了头,说:“全听殿下的……” 李玄得到了承诺,满意地将手挪开,站直了身子,咧嘴一笑,说:“好,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晚膳后开始吧。” 李修齐虽然不知道李玄是受了什么刺激,转了性,但想着既然答应了就要好好的教,便起身到书架上抽出了几卷书册,每本翻了几下,又觉得这几本太过晦涩,怕李玄没这个耐性,又起身去书阁深处,翻出来几本旧书。 待准备好了,李修齐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挂上了一弯月牙,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了。他忙起身,将整理好的书卷夹在腋下,提起一盏宫灯,从藏书阁出来。 李玄正在院里练习刀法,他未着上衣,胸膛在月光下裸|露着,刀中的八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每一招都是勇猛快速,气势逼人,他手的手臂刚劲有力,鼓起了的臂膀上暴起一根青筋,刀光包着他的身影,似乎整个人与手中的大刀融为了一体,刀就是人,人就是刀。 李修齐站在一棵树下面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跟随李玄前胸上点点汗珠移动着,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骚动,全身血液正在从身体的每个角落聚集起来,一同朝身下涌去。这一刻李修齐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好想变成那具身躯上的一滴汗珠,沿着腹部的沟壑往下流去。 李玄收了招式,回头冲站在一旁的李修齐笑了一下,将手里的刀放下,伸手抹了一把汗,用一块干净的毛巾,就着冷水抹了把脸。 一旁的太监熟络地给他披上外衣,那外衣就这么松松的罩在身上,和他人一样随性。李玄几步就走到了李修齐的面前,眉头一皱,歪着头看了看李修齐,说:“是不舒服吗?” 李玄的身上带着刚刚练功出的热气,一靠近这股温热的气息便钻进李修齐的脖子里。李修齐定了定神,说:“没有不舒服。” “是吗?”李玄双眉微微皱起,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试了试李修齐的前额。那手像一块烧着的碳,热乎乎的灼烧着李修齐的额头。“着凉了么?脸这么红……” 李修齐往后稍稍推了一步,让那手背离开自己的前额,说“我没有不适,可能是这宫灯把脸给映红了。 李玄低头看了看李修齐手里的红灯笼,又抬眼看了看李修齐的脸,说:“嗯,那就好,我们先去书房吧。”李修齐点了点头,轻轻舒了口气,将手里的宫灯举得高了些,让灯能正好照亮李玄前面的路。 书房里点着几根蜡烛,李玄坐在桌前从一旁的画篓里拿出一卷书册,展开来,说:“这是上次被父皇训斥的玩意儿,你,你能看看斧正斧正。” 李修齐点了点头,低下身子靠了过去,接着烛火读了起来。这赋写得拙劣,开篇平平,起承转合生硬,结尾草率,全文通读下来也没一个亮点。 “殿下觉得您这篇赋若只留三句,您会留哪三句?” 李玄将那赋在心里默念了一边,略微思索,道:“留:国之立有四足,为礼为义为廉为耻。四足齐全方能行,缺一不可。故治国以礼为先,以义为先,利为后。” “若只能留两句,您会留哪两句? “国之立有四足,为礼为义为廉为耻。治国以礼为先,以义为先,利为后。” “若只能留一句,您会留哪一句?” “留最后一句,故治国以礼为先,以义为先,利为后。” 李修齐点了点头,说:“那您为什么要写前面两句呢?” 李玄听了皱起眉头,问道:“这作词作赋讲究含蓄,一开篇便直奔主题未免太过直白了。” 李修齐轻笑,道:“文章含蓄豪放不过是手段,文以载道,最终目的还是论证您的观点。用:‘国之立有四足,为礼为义为廉为耻。’开篇,抢了后面礼义为先的彩。读起来大家都想着廉耻到哪儿去了?其实您并未讨论这二者,那是废话。” 李玄又暗想了一会儿,觉得李修齐说得颇有道理,一抬眼正瞧见李修齐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读着他诗赋的后半段,一旁的烛火像一团红光一样笼在李修齐的脸上,那光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扫下来,正落在两瓣唇上,李玄不自觉得咽了咽口水,将头低下了,说:“嗯,说得真有,真有道理。” 李修齐侧头一笑,道:“文章要言之有物做起来比辞藻繁复难得多,这不只要大量的积累还要有自己的思考。”说罢李修齐将刚刚带进来的一摞书册在李玄面前摆开,说:“这些书殿下有时间便可以读读。” 李玄一看这么厚的一大摞,哀嚎了一声,说:“这么,这么多呀?这可读到何年何月才能读完啊……” 李修齐听了又是一笑,说:“这世上书确实多得读不尽,所以殿下万万不用有压力,读完一本便是一本。” 如果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月过半旬,李正雅对自己这个草包儿子也另眼相看了。他又读了读李玄新作的文章,心想这小子难道真的开窍了?鸡爪子爪的烂字也立起来了,文章里也有些名堂。 李正雅心里一喜,将学堂的老师傅召了进来,赐了些金银,说可是费心了,把他这个儿子调|教出来了。 老师傅趴在地上谢了隆恩,暗自觉得自己还真有两把刷子,把一个蛮子都给教出来了。又乘着皇上龙颜大悦,便忙推荐了自己的女婿,说他这个新女婿品性优良,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个好苗子,可造之材,过些日子殿试,还请皇上多看几眼。 李正雅听了一口答应,说会给这个青年才俊留个心。 老师傅这才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将怀里揣着的赏银分了些给皇上身边的老太监,说:“我家女婿的事儿还请多担待担待。” 那老太监掂了掂那银子,也一口答应了,还跟他道了喜,反过来拜托道:”若日后贵婿高中还请多担待担待。”老师傅亦是满口答应,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第6章 镇守南部边疆的大将军卫忠回京进谏,也带来了他的儿子卫远。正好再过几日就是宇晋国皇后的生辰,李正雅便让他们多留几日,过了生辰宴再回去。 卫远和他爹卫忠长得有九分相似,也是一双丹凤眼向上挑,两颊消瘦,下颚上裂着一个小缝儿。李玄从小就和卫大哥亲,他记得那时他也不过七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日日跟在卫大哥的屁股后面转悠,卫大哥往东,他就往东,卫大哥往西,他就就往西。还和李绯争风吃醋,抓脸打架只为抢抓卫大哥的衣角。不过李绯每次都耍赖,直接动用哭功,逼得卫大哥干脆直接把李绯给抱在怀里,让李玄不战而胜获得抓衣角的殊荣。 李玄的刀法也是卫大哥教的。那时卫大哥从南方回来,在宫里后山上支起一个木架,上面将刀、剑、枪、棍一字排开。然后蹲下身子,让李玄刚好能与他平视,说:“你来挑一个。” 李玄一步一步的走进那木架,但当他走到那把银光闪闪的大刀面前时,他觉得自己的脚突然卖不动了。那冷兵器的身上有一股杀气,这杀气让他血管里的血液开始加速的流淌。他的手不可克制的伸向那刀锋,刀锋薄的像一片树叶,他的手一哆嗦,指尖上的皮肉便马上绽开。李玄一见那汩汩的鲜血,一屁股坐在了低下,哇的哭了起来。 这次李玄一听闻卫远回来了,便忙跑去引接。通常卫大哥从南部回来,都会给他和李绯捎带些稀奇玩意儿,不知道这次会是什么东西。虽然李玄之前已经答应李绯卫大哥带来的东西都归她,但干看看也能过个眼瘾。 李玄一出门迎面便碰上了也要去见卫大哥的李绯。李绯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鸡心领锦衣,满脑袋的黑发挽成髻子,插满了金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 李玄从没觉得这个胞姐长得俏,毕竟和他自己长的是一张一模一样的男人脸,没什么好看的。李玄拍手大笑,说:“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李绯低下头,用手尴尬的扶了扶衣角,问道:“这身,这身不好看吗?” “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像女人。” “你!”李绯的脸更红了,她跺了跺穿着的金色面软鞋,道:“你真是,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后哼了一声,往回走了。 李玄仍是笑,瞧着李绯气鼓鼓地背影突然发现李绯的身子好像不再像他一样一条直线从上到下,而是有了些少女特有的玲珑起伏,李玄咧嘴一笑,哼唱了一句:“吾家有女初长成。” 卫远已经在后山上了,正在指挥侍卫将车里的货物搬运下来。李玄大老远便高声喊着:“卫大哥,你可算来了!” 卫远扭头,见是李玄,爽朗一笑,说:“殿下可又长大了,想起来上次见您,您还只和这马一般高,现在已经和我差不多了。” 李玄抬眼看了看卫远宽广的肩膀,有些泄气地说:“我哪儿有卫大哥高大。” 卫远从车上拿下一只木盒子放在地上,道:“再长几年,再长几年就一般高啰。这几日来往匆忙,没来得及给你指导下刀法。使刀除了天赋看的还是毅力,要勤练。” 李玄不耐的抓了抓头,道:“卫大哥,你别罗嗦了,这些话我都听得耳朵出茧子了!” 卫远一笑,道:“想不想比试比试?” 李玄一听眼睛一亮,道:“真的?行啊!” 两人便摆起架势过了几招,不出十招,李玄便被卫远抓住了一个破绽,反手一拧抓着了便抓住了肩膀,李玄忙翻过身子,用腿踢去,却早被卫远料到,一招之下摔在了地上。 李玄摔了个狗啃屎,他哼了一声,道:“卫大哥真是半点都不留情面呀。” 卫远道:“在战场是刀剑无眼,可是没人会给你留情面的。” 李玄眨了眨眼,发现自己鼻子前面多了一个木箱子,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围着那小木箱子绕了几圈,问道:“卫大哥这次带的是什么好东西?” 卫远咧嘴一笑,说:“大皇子殿下,这一次没能带什么东西,南部今年的收成不是很好,阿爹这次来就是想求圣上给南部拨款。” “南部今年又有水患了吗?”李玄直起身子,正色道。 卫远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这几个月暴雨连连,是水患的兆头。” 李玄不由也叹了口气,说:“父皇一定会想办法的。” 卫远摇了摇头,说:“这事都是看天的。” 正说着,李绯也过来了,她将身上那石榴红的衣衫换了,穿着件素面的长衫,脸仍是红彤彤的。李绯说道:“卫大哥这次带来什么好玩意儿了?” 卫远听了哈哈一笑,说:“你们姐弟俩可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绯红润的小脸一下子白了,她将头低了下来,说:“双胞胎嘛,自然是长得一样……” 李绯心里也怪委屈的,你说这两人一张脸吧,偏偏这脸在弟弟身上是俊逸非凡,在她脸上活脱脱的成了男人婆。 卫远见李绯垂下脑袋,忙说:“公主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大皇子殿下刚刚过来也是第一句便问我带了什么好玩意儿。”说着将一旁的小木箱子上扎着孔的盖子给揭了,说:“你们来瞧瞧这是什么。” 二人忙将脑袋凑了过去,见那箱子里缩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白团子。李玄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玩意?” 那小白团子似乎听着了他的发问,从那白毛里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上有一双异色的眼睛,一个为靛,一个为褐。 “这是异域来的玩意,挺讨人喜欢的。”卫远答道。 李玄伸手将捏住那猫的脖颈后部,将它从那箱子提溜出来,道:“这小家伙长得倒是怪得很。”边说边鼓着眼睛盯着那小猫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小猫见李玄跟自己一样,也是褐色的眼睛,便也不怕,趾高气昂的叫了一声。 “我们,我们可是说好了的。”一旁的李绯忙伸手拽了拽李玄的衣袖,说:“说好了卫远大哥带来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好好好,都是你的,”李玄将那小猫往李绯怀里一推,说:“都是你的行了吧。” 那小猫在李绯的怀里一缩,缩成了一个小球,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 李玄说:“就叫这家伙小白团吧,看上去跟个团子似的。” 李绯翻了个白眼说:“俗,真俗,俗不可耐。” “行,你来,你来取一个清新脱俗的。” 李绯侧着脑袋想了想,又抬眼偷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笑着的卫远,道:“就,就叫它圆子吧。” “圆子?哈,你这个更俗,俗得不得了。” “我看就叫它汤圆如何?”卫远插话道。 “汤圆?”李绯将那两字在嘴里念了几遍,说:“汤圆真好听,就用这名字吧。” “汤圆是哪里比我的小白团好听了?”李玄愤愤的说道。 “汤圆好听,汤圆好听。”李绯抱着那小猫说道,她用脸颊蹭了蹭那小猫,说:“你也后就叫汤圆了,记住了吗?汤圆……”李绯嘴里念着,两颊不知怎么的飞红了。 三人正闹腾着,后院又来了一人,那适才还在李绯怀里乖乖躺着的小猫,一下展露了它天生技能,从李绯怀里跳起,朝那人飞扑过去,尖尖的五抓一爪子就抓了下去,把来人的手臂上抓出五条口子。 李玄一见不由火大,他踹了那猫一脚,然后伸手将猫提溜起来,冲李绯恶狠狠的喊道:“你把你的笨猫好好管管。” 李绯忙将那被踹昏了头的小猫护在怀里,愧疚的说道:“小齐哥太抱歉了,这猫,这猫一般是不抓人的。” “所以还是他的错了?”李玄没好气的说道,“快把你那笨猫拿走,看着我就有气。”一边说着,一边将摔在地上的李修齐扶起来,他暗叹这猫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这么多人不抓,非要抓一个大病初愈的主。 李玄将李修齐的衣袖撩上来,露出一节白净清瘦的手臂,这手臂上五条红色的口子显得那样碍眼,李玄心里不由烦躁起来,他对一旁呆呆站着的小太监低声喝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太医叫来。” 李玄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衣袖里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一管治外伤的膏药。笨手笨脚的挤出好大一团,将那一团乳白色半透明的玩意抹在李修齐的手臂上。他又怕自己会碰到破的口子,便挤了厚厚的一层,用手指小心翼翼的把那药推开。 李修齐伸手将那挽起的衣袖放了下来,挣脱开李玄握着的手,说:“殿下,这只是小伤,并无大碍。” “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谁知道那笨猫的爪子抓过哪儿?” 李修齐只得依了。太医见李修齐手臂上覆了这么厚一层名贵药膏,直在心里喊肉疼。那药膏里用的都是名贵药材,刀伤剑伤身上捅了个透明窟窿之类的重伤都不需要涂这么多,只是小猫抓破的一点皮就用掉这么些实在是暴殄天物。太医给李修齐的手臂上缠上白布,说了句并无大碍。一旁小题大做的李玄这才松了口气,说:“这就好。” 李修齐用手指轻轻摩擦着手里茶杯壁上凸起的小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殿下,这猫可是卫大将军送来的?” 李玄让身子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上,答道:“是啊,是卫远大哥带来的。你难道没见过卫大哥吗?” 李修齐摇摇头,“没有。” 李玄微微皱眉,道:“这就怪了,我听说卫大将军和九王爷可是生死之交,我还以为你们两家来往甚密呢。” 李修齐并未答话,只是低头盯着手里那汪黄澄澄的茶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玄以为李修齐是在生闷气,便站起身子,说:“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教训教训那笨猫,给你出气。” 李修齐忙摇摇头,说:“皇子殿下,真的不必了。” 李玄想了想,又坐了回去,道:“好吧,这次就听你的,不跟一个畜生计较。” 第7章 李玄不跟畜生计较,可畜生偏偏要跟他计较。这日,李玄正在房里用膳,吃得正带劲,门却突然被踹开了,李玄抬眼一看,见李绯两手叉腰像个泼妇一样站在门框前冲他大吼:“李玄,你把我的猫怎么样了?” 李玄被这么一惊吓,嘴里含着的一口饭直接进了肺里,呛得他两眼直冒水汽,他拍拍前胸给自己顺了顺气,道:“你怎么越来越像泼妇了?能不能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你说你都这么快十八了贵为公主还嫁不出去,快好好反省反省。” “你给我闭嘴,”李绯两手往岸上一拍,道:“说,你把我的猫怎么样了?” 李玄倒吸了口气,说:“又是你那笨猫,我可是一直在这儿吃饭,见都没见你那笨猫。” 李绯仍是两眼瞪得圆圆的,说:“就是你,你老是说什么要把汤圆给宰了吃,”李绯又低头看了看李玄面前那三碗白菜炒白菜,道:“就是你,你看今日的饭菜太清淡,便要杀我的猫打牙祭。” 李玄也不耐烦了,他站起身子和李绯对视,道:“李绯,你这人要讲点道理好不好,就你那笨猫身上的二两肉,够谁塞牙缝啊!你自己没看住它,还日日找别人麻烦,要不是你那笨猫到处跑,李修齐会被抓着吗?” 李绯自觉理亏,顿时收了气焰,道:“小齐哥也没怎么样好吧……”她倚在一旁的靠椅上,先是酝酿了下情绪,然后两眼含水,可怜巴巴的抬起头看着李玄,说:“你能帮我找找那笨猫吗?” 李玄把头侧到一边,看也不看她,说:“我俩可是长得一模一样,看着你的脸我可想不到梨花带雨怜香惜玉。” 李绯把小嘴撅了,真的哭了起来,说:“拜托你了,我是真的找不着,宫里前前后后我都找遍了。” 李玄转了转眼珠偷瞟了李绯一眼,看她两腮上挂着泪珠,鼻头哭得嫣红一片,只得叹了口气,说:“不就是只猫嘛,你至于吗?要是有这么喜欢,我找人再给你抓一只。” “这,这不一样啦!”李绯在凳子上扭了扭身子,急得又掉了几颗泪。李玄抓了抓头,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行行行,你把鼻涕擦擦,我去给你找行了吧……” 李绯眨了眨含着水的眼睛,问:“真的吗?” 李玄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沿着这后山前后都找了个遍,两人仍是不见那笨猫的影子。李玄正要再劝劝李绯别找了,却看见一年纪尚小的太监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因为跑得太急,满头大汗。 李玄便叫住那太监,问道:“这是怎么了?”那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是那个清州国来的小皇子,他,他在前面。” “是那家伙,”李玄厌烦地撇了撇嘴。为了李玄母后的生辰宴,清州国的使者带着还未及弱冠的小皇子罗博前来祝贺。那小皇子算来是李玄的表兄弟,和他年纪相仿。又因为是纯纯正正的清州国人,长得人高马大,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带着点褐色的头发乱糟糟的扎在脑袋顶上。日日在宫里横冲直撞,时不时逗逗胆子小的宫女。 李玄不大喜欢这个表兄弟,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个表兄弟又在到处欺负人了。但李玄又碍于罗博是自己母后的亲外甥,不好把他怎么样,只能看着他到处惹是生非。李玄暗暗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在母后面前好好给他告上一状。 那小太监呼哧呼哧了半天,总算喘上气来,接着细声说道:“他,他在,他在打九世子。” “什么?”李玄一听,一把拎起那小太监的衣领,“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那太监被这么一拎,本来就含含糊糊地话更是说不清楚了,他结结巴巴的半天,终于挤出几个字来,“他们,他们,九世子,他们在打九世子。” 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李玄干脆松了手劲,大步朝前迈,喝了一声:“快带路。” 小太监忙从地上爬起来,跟在李玄后面,小声说:“就在前面的林子里。 原来这日罗博带着几个随从在宫里晃荡,没找着什么新奇玩意儿正是无聊,突然从草丛里跑出一个小白团子。罗博一瞧这小白团子长得实在是稀奇,一双带着水的眸子一只绿得像翡翠,一只黄得像琥珀。那小白团子似乎知道眼前这人不好惹,便发出凄凉的呜呜声,罗博见小猫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更觉得好玩了,便欣喜地提起那小白团子的尾巴,把它倒着举起来。 那小白团子被这么一提,吓得魂飞魄散,难受地呜呜直叫。罗博听着这抓心抓肝的喵喵叫,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好玩,真好玩。” 这时一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皇子殿下手下留情。” 罗博抬眼,见一穿着身月白色的袍子的瘦巴巴少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用一双黑得像深秋里潭水般的眼睛正直直的看着自己,凉得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殿下手里的猫是宇晋国公主的宠物,万万不可伤害。” 罗博看李修齐身子瘦弱,又没个帮手,便故意将那猫提着乱晃,说:“怎么?你要打我吗?啊?你要打我吗?”那小猫被晃得头晕眼花,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发出几声细细的呜咽。 李修齐淡淡的说: “清州国虽是尚武之族,但并非不讲道理。殿下来宇晋国便是宇晋国的客人,宇晋国尽了地主之谊,清州国也该还宾客之礼。” “你在叽里咕嘟的说些什么?你舌头是有毛病吗?”罗博将小猫往身后的随从那一扔,一把提起李修齐的衣领,恶狠狠的说:“咬文嚼字,一身酸气,我看你这种装腔作势的家伙不过眼很久了。”说完将李修齐狠狠的往地上一搡,李修齐一下子摔倒在地。当他的背脊与地上坚硬的石子相碰撞时,李修齐觉得自己的背部传来一阵如刀割的钝痛,他咬了咬后牙根,将嘴里涌上来的一股腥味给咽了下去。 见李修齐摔在地上,罗博和身后几个唯他马首是詹的随从哈哈大笑,说:“我看你长得跟个娘们似的,没想到力气也跟个娘们似的,要不要我把你衣服扒了看你是不是真的是个娘们。”李修齐垂着头,从地上费力地爬了起来,一只手紧紧的握成拳头,没有说话。 “哎呦,啊!”不知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李玄突然扑到罗博身上,一拳头打在罗博那正在大笑着的肚子上。罗博被撞得一个趔趄,身子陡然往后一缩,哀嚎了一声。这一拳头似乎还不够解气,李玄接着提起罗博的衣领,说:“我今日非要把你打得你娘都不认识。” 罗博哼唧了几声,说:“你,你,你怎么可以说脏话……” 李绯忙过来,要将两人给分开,可这哪里拉得开,两人扭在一起扭成了一只麻花,李绯只得大吼,道:“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是男子汉大丈夫就给我来真刀真枪的。” 这下二人都住了手,怔怔的望向李绯,心里都打起了鼓——难道真要动刀子吗?李玄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高声道:“真刀真枪就真刀真枪,我今天不打死你个家伙。” 罗博也不敢示弱,他伸手挣脱李玄的压制,厉声道:“把我的花枪拿来,,我今日就要让你看看我花枪小霸王的厉害。” “好啊,好啊!把我的大刀拿来,我今日就让你这个花枪小怂货知道是我刀快,还是你脖子硬。” 这局面当然是在李绯的预料之外的,李绯眼睛一转,忙说:“今日是母后的生辰,你俩就比试比试,点到为止吧。” 说完李绯让人把一旁架子上的长|枪枪头给取了下来,用毡毛包了,捆成骨朵,在那石灰桶里滚了滚,道:“这枪点到身上便留一个白斑,身上白斑多的人为负。” 两人答应了,各拿了一只枪。李玄未使过枪,初拿在手里有些不顺手,便比划了几下,这才摆开架势。 罗博是使惯了的,拿起枪,直接就是一挑,整个人冲李玄冲来,李玄忙将身子一闪,但已经迟了,那枪结结实实的击在他的右肩上留了个白斑。 罗博和他的几个随从哈哈大笑,道:“这若是真枪,你现在就被戳了个透明窟窿,服不服?服不服?” 李玄深吸了口气,气沉丹田,将手里的枪一横,道:“不服!”长|枪反刺过去。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几个招式,李玄慢慢的将这长|枪使顺了手,又摸清了罗博的招式,便卖了个破绽,一个虚招引罗博进来,然后长|枪一横一下将罗博挑翻在地上。再过了几招,罗博身上像打翻了豆腐似的,斑斑点点,有三五十处,而李玄只有左肩上那一点。 李玄收了招式,冷笑道:“愿赌服输。”罗博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长|枪重重地往地上一摔耍起了泼,说:“你使诈,你使诈!” 李玄翻了个白眼,道:“大家可是都看着的,我赢得是光明正大,你现在这输了耍赖的样子可真是丢人。” 罗博气得跺了跺脚,朝身后的随从大吼了一声:“你们一群废物,都不知道给老子助助兴。哼,我们走!”说完带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李玄也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花枪放了,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朝李修齐走去,问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李修齐皱起眉头,说:“皇子殿下,您刚才实在是太鲁莽了。罗博皇子是清州国的使者,您这样冲撞难免会惹到他们。这不是给了他们由头,让他们与我国交恶吗?” 李玄刚刚结束一场恶战,身子累得像被拆过似的,一下场却被李修齐这般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心里不由也火了,怒道:“行,行!是我多管闲事。”说罢,旋身就走,临走前还冲蜷缩在李绯脚边的小白团吼了一句:“就你这该死的笨猫,看我不宰了你。” 李绯见李玄气鼓鼓地走远了,将脚边的猫儿抱了起来,叹了口气,对李修齐说道:“小齐哥,我弟这也是为你好才这般鲁莽的,他以往那日不是让着这个混世魔王的。你这么说他,多伤他的心啊。” 李修齐垂下眼眸,整了整凌乱的衣服,道:“他是宇晋国的大皇子,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这般的鲁莽。” 第8章 罗博干输了架,丢了人,肚子里窝了一肚子的火气。他怒气冲冲地的在宇晋国皇宫后山里乱走,嘴里一直骂骂咧咧,恨不得将李玄李修齐那两家伙大卸八块。 一直跟在罗博身后的一个随从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殿下……我们,我们好像迷路了……” 罗博一听,火气又上来了,道:“你什么意思?啊!难道你觉得我现在连路都不会认了吗?” 那随从脖子一缩,道:“没有,没有……” 罗博哼了一声,转身接着朝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一棵树上的箭孔,道:“这里,这里我们可来过?” 随从这回学乖了,在嘴里含含糊糊半天,“嗯,呃,嗯……” 罗博大手将一随从的脑子一搡,说:“你倒是说啊!” “来过,来过了……” 罗博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的脸沉了下来,抬头四处望去,却见这一林子树每一棵都是一个模样,把他困在了中间。 那随从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脑袋,大着胆子说道:“殿下您说,您说我们这是不是遇着鬼打墙了?” “你,你少胡说,现在去给我把火点了!”罗博面上虽在逞强,但腿不觉软了,一下子蹲在地上,他觉得自己的屁股似乎被一个什么东西给咯着了,伸手一摸,竟摸着了半截骨头,那骨头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的,有三寸来粗,一尺来长,罗博吓得尖叫一声,把那骨头扔得老远。 清州国的皇子在宇晋国的皇宫里失踪了,这事儿传出去仍谁都觉得是个阴谋,李正雅觉得自己真是冤屈,而当他知道清州国的皇子在失踪前还跟李玄打了一架,更是气得要吐血。 他把李玄叫了过来,一顿训斥,末了说,要是找不着这人,就各种刑法好生伺候。 李玄觉得自己更委屈,他连连叫屈,可李正雅哪里肯理他?他又想着自己这儿子脑子不大灵光,便让聪明点的李修齐跟着,一起带着人去林子里找。而他自己也带了一队人马从另一边进林子找人。 李玄低咒了一声,回头看了李修齐一眼,又转过身,自顾自的往东走。 李修齐在他后面跟着,轻声道:“皇子殿下,大公主带着人往东边走了,我们往南边去吧。” 李玄听了摆着张臭脸,转身乖乖往南边走,那留给李修齐瞻仰的背影分明是在说:小爷气可还没消呢! 李修齐看着李玄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隔了几步远,走在李玄的后面。 二人一同进到后山的林子里。李玄随手捡了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一旁的杂草,时不时装几声猫叫:“萝卜,萝卜!”李修齐在后面静静的看着李玄像个顽童一样上蹿下跳不觉轻笑了一声。 李玄听到了他的轻笑,回过身子,问道:“其他人呢?怎么都没跟着?” “殿下走得太快了,他们还在后面,没跟上来。”李修齐的声音有些不稳,应该也是累了。 李玄将手里的树枝一扔,道:“那你呢?跟了一路还走得动吗?” 李修齐点了点头,道:“还不累。” “是吗?”李玄回过身去,接着往前走,但这次他放慢了脚步。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程,李玄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拦住身后的李修齐,道:“这里我来过。” 李修齐停下脚步,也四处打量起来,这林子有些深了,四周是长了百年的老树,茂密的枝叶互相遮蔽着只落下几丝月光,一棵稍粗壮的树干上被刮掉了一块树皮,露出泛青的木头。 李玄回望着四周,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附近应该有一个机关。” “机关?” “是的,几年前后山曾经进了猛兽,我父皇派人到林里猎杀,进来的士兵在这儿附近挖了一个陷阱,生擒了那兽,把那兽在那陷阱里饿了半旬,然后把杀了把皮给剥了下来。” “那兽皮后来赏给了我爹?”李修齐问道,他记得他爹的房里又一块带花纹的兽皮,做成了椅子上的坐垫。 李玄点了点头,“那兽个子非常的大,又浑身是宝,兽皮、兽骨、兽牙都赏赐给了朝上的重臣们。” 李玄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接着说:“那时我刚满十二岁,父王让我也跟着,练下胆子,可把我吓死了。” 正说着,李玄不知怎么的面色一沉,突然站起身,冲李修齐大喊道:“快往回走,快,快,往回走!” 李修齐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向李玄伸出手,地突然裂开,李玄整个人往那裂缝里坠落,李修齐一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臂,可一时间他也被带了下去,两个人一同掉进了陷阱里。 陷阱的底部已经长满的杂草和苔藓,摔上去并不痛,李玄从地上爬起来,手一下子便摸到了那陷阱里生了锈斑的齿轮。他忙喊道:“修齐,你现在不要动,陷阱里还有齿轮。”然后借着月光小心翼翼的向李修齐那儿爬去,到了李修齐身边,李玄低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殿下呢?” “也没有。”李玄听着李修齐的声音与以往无异这才放下心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似乎适应了陷阱里的幽暗,他伸手小心翼翼的在李修齐身旁摸索了一番,确定李修齐的身边并没有齿轮,这才舒了口气,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小匕首,将陷阱正中间的齿轮给去了。 “我俩真是命大,”他把那齿轮给扔到一边,站起身子,看向头顶上的井口,寻思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李修齐在原地没有动,说:“殿下,这高度是出不去的。” 李玄不死心,用匕首在岩壁上插去,匕首的刀刃入了三四寸深再将脚踩上去,以此朝上爬了几尺高,发现陷阱上部的岩壁上不再是泥土,而是光溜溜的石板。 “这上面是也花岗岩石,极其坚硬,殿下的匕首是没有用的。想必是那时防止野兽逃脱特意用的。” 李玄抬头朝上看去,发现那壁上的石头在月光下闪着银光。他旋身从那石壁上落下,站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吸了口气,提气往上轻跳,身子飞上了几尺高,又落了下来,他只得喘了几口气,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道:“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知道我们在南边,如果今晚没回来她就知道我们遇着麻烦了,就会派人来找。” “那几个起初跟着我们的小太监呢?” 李修齐摇了摇头,说:“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回去了。” 李玄只得在李修齐一旁坐下,背靠着陷阱的壁上,道:“那就等等吧。” “嗯。”李修齐应了一声。 这陷阱里比外面要凉得多,又是半夜,李玄不觉有些冷,他想,自己都觉得冷,那李修齐应该更觉得冷了吧。 他抬眼看看一旁的李修齐,见他正闭目养神,看不出身子冷不冷。 他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外面的一层衣服给脱下了,朝李修齐那儿挪近了些,将那衣服搭在李修齐的身上,只留了一只袖子给自己盖着。 李修齐睁开眼睛,见李玄把衣服给自己盖了,自己一个人抱着一个袖子假寐,不觉失笑,也将身子朝他那儿挪了挪,让李玄能多盖上一点袖子。 李玄闭着眼睛,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李修齐靠近时身上传来的热气,李修齐的头就这么靠在自己肩膀的边上,时不时,他的肩头还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 李玄偷偷眯开一只眼睛,朝李修齐看去,瞧见他两只眼睛静静的闭着,便胆大的把两只眼睛睁开,借着月光细细的打量起李修齐来。 他这才发现李修齐的眼睛下面有弧淡淡的阴影,似乎这几日没怎么睡好,鼻尖上突出来的了一小节刚好在嘴唇上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影子,嘴唇有些苍白,被月光照得更是没了血色。李玄看着那两瓣唇,感觉像是小时候见到的粉色棉花糖,又软又甜,他不觉咽了咽口水,脸颊火热,腹下也一阵胀痛,他一惊,发现自己正抱着逾矩的邪念。他掐了自己一把,在心里对自己默默叮嘱道:那可是自己的好兄弟,怎么可以有这么下|流猥琐的想法。 他将眼睛合上,轻声念着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是故,是故……”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旁的李修齐突然开口接到。 李玄一惊,忙睁开眼睛,见李修齐仍是靠在那儿闭着眼。李修齐徐徐开口,道:“殿下是想背一宿的书吗?” 李玄先是摇了摇头,又见他并没睁眼,便出声答道:“不想。” 李修齐便道:“那殿下讲讲那日狩猎的事儿吧。” “好啊,”李玄咧嘴一笑,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从怎么发现那野兽的踪迹开始,一直讲到是怎么把那野兽给扛回去的,讲得兴致勃勃,最后他把自己也讲累了,脑袋垂在胸前,点着点着,不再作声。 李玄睡着后,李修睁开了眼。他将李玄垂着的脑袋扶正,让李玄靠在岩壁上。然后静静的看着李玄像个小孩子一样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在那两瓣唇上留恋着,人说嘴唇薄的人往往薄情寡义,嘴唇厚的人又太过愚钝,而李玄的嘴唇既不薄也不厚,像一轮仰着的月亮,嘴角微微向上翘着。李修齐的指头微微动了一动,又收回了衣袖里。 第9章 “找着了,找着了!”当清晨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李玄的眼皮上时,他突然听到上面有人在叫嚷。他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高呼道:“我们在下面,我们在下面。” 李绯从陷阱的口子里探出脑袋,说:“你可吓死我了,怎么掉到这里了!” 李玄挥挥手,说:“这个再说,你快丢一个绳子之类的把我们给拉上去。” 一条绳子从上面抛了下来,李玄接过绳子,一把抓住李修齐的手腕,将那绳子塞到他的手里。 说:“你你先爬上去。不许跟我推来推去的。” 说完试了试劲道,对上面的人喊道:“好了。”上面的人试到了重量,将李修齐拉了上来,接着也把李玄给拉了上来。 李玄到了上面,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问道:“罗博人可找着了?” “当然找着了,要是没找着那可就出大事儿了。” 李玄撇了撇嘴,道:“那是他自作自受!” 李绯白了一眼,道:“行了吧,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陷阱早就不能用了。好几年都没人曾碰过,你自己说是不是你瞎动碰着了开关?” 李玄一时语塞,偷偷瞄了李修齐一眼,道:“你别瞎说。” 李绯眼睛瞪圆了,道:“我瞎说,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说看我有没有瞎说,”她蹲下身子,拨开草丛里的一层枝叶,指着一个曾经插着一条木棍的圆孔,道:“你自己说是不是你自己手欠把木棍给动了。” 李玄脸不由红了,他抓了抓头,道:“时间不早了,我,我还得回去换衣服,给母后生辰宴做准备呢,还有你,就穿成这样赴宴吗?多丢人。” 说完像夹着尾巴一样,逃也似的走了,后面跟着的小太监不由叫苦,道:“殿下,您,您可慢点走啊……” 今年皇后的生辰宴也是一切从简,没再十里红灯,百里飘花,只是在后院里点上了宫灯,两排万年青上挂着暗底朱红印花的布帛,琴声瑟瑟,觥筹交错。朝中的重臣在席上奋力说着吉祥话,什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什么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李玄觉得怪没意思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可能是他身上半边清州国的血统在作怪,宇晋国的清酒他怎么喝也不醉,一双眼睛,越喝越是清亮。 他抬眼瞄了瞄一旁的李修齐,见李修齐正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饭菜,李玄心想,真是没见过吃个饭都这么一板一眼的人啊。 这时,罗博提着一坛子酒冲了过来,罗博将那坛子酒桌子上一放,道:“哼,不知道你有没有胆子跟我拼酒?” 李玄冷笑一声,道:“我看你还是少喝几口,别又走到林子里迷了路要人去找回来。” 罗博一听,怒了,这几日他的脸是丢尽了,他一定要想个法子扳回一成,重整清州国皇室的威风。清州国素来尚武,男子个个是海量,他是土生土长的清州国人,酒量怎么可以比不上这个宇晋国的怂包。 罗博将那坛子里的酒往碗里一倒,仰头喝了,道:“哼,依我看,你就是怕了,不敢跟我比,才在这里逞嘴皮子威风。” 李玄被这拙劣的激将法折服了,他心想,那就好好杀杀这草包的威风吧。举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干了,将碗倒过来示意了一下,道:“行,放马过来吧,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厉害。” 罗博哼了一声,说:“好,既然要比,那便是好好的比,你说是用碗,还是直接用坛子?” 李玄一笑,道:“干脆用酒缸好了。” “酒缸?”罗博微愣,即使在民风豪放的清州国也没见过谁拼酒用酒缸的,但话都放出去了,这种时候也不能认怂,罗博哼了一声,说:“酒缸就酒缸。”李玄指着院落里的那几只大肚子酒缸,道:“喝那一缸子的酒,谁先倒地算谁输。” 罗博一看那一尺高,两人环抱才能勉强抱住的大缸,整个人都傻了,居然玩这么大的!但是狠话都放了,现在万万不能露怯,便硬着脖子说道:“行啊,上缸子就上缸子。”说完大步流星的走到那酒缸面前,扬手便将上面的封条给揭了。 李玄不由暗笑,他这几日智商见长,他刚刚故意说的是:“喝那一缸子的酒,谁先倒地算谁输。”可他可没说是要把这缸子酒喝完。 李玄慢慢的朝自己那口酒缸走去,一旁的罗博已经牛饮了一大瓢酒了,李玄不觉有些肉疼,这酒可都是好酒,是为了他母后的生辰宴特意准备的,被这小子这么喝了,真是浪费。 罗博哪里知道李玄的阴谋诡计,他只顾着埋头苦喝,一瓢接着一瓢,半缸下去了整个人也飘飘然,我欲成仙了。他醉眼朦胧的瞧见李玄还神态自若的拿着瓢喝着,想着我不能输,不能输,便又猛地大喝起来,最后直接“彭”的一声倒在地上,醉得不信人事。 李玄将那瓢放下,拍了拍手,笑道:“明日起来,你便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啰。”然后让人把罗博给抬了下去。 待他回到宴上,李修齐的身边竟然多了一位姑娘,那姑娘是贺方的小妹贺芷,他曾在宫里碰见过几次,今年刚及笄,长得清秀,一张小脸上就能看见一双大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团,又尖又小的下巴集不下半点福气。 李玄见两人聊得这么开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便走了过去,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随便聊聊,殿下您喝多了。” “我没有,”李玄晃了晃脑袋,说:“我不是吹牛,我真的是千杯不醉,这么几盏酒算个什么。” “殿下,您要少喝一点,小酌怡情,大饮伤身。” “哎呀,罗里吧嗦的……”李玄翻了个白眼,看到李修齐手边的杯子里的酒水是满着的,便问道:“你不喝酒?” 李修齐点了点头,将那酒杯放在一边,道:“殿下,您真的醉了……” 酒鬼哪能忍酒被抢?李玄一把将那酒杯抢了过来,一口干了,道:“千杯不醉,我可是千杯不醉。”然后又将那杯子蓄满了,说:“不来喝一口吗?”李修齐将那杯子接了过去,道:“殿下真的不能再喝了。” 李玄恼了,他将那酒杯松了,一手拿起一壶酒要对着嘴喝。李修齐忙将那酒壶也抢了过来,李玄不肯让死死抓着那酒壶把手怎么也不肯撒手。 “千杯不醉,我可是千杯不醉,你少小瞧我了。” “殿下,我没有小瞧您,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李玄仍是不依,死命的抓着那酒壶,要往怀里揽。这一壶酒就这么你抢过来我夺过去,来来往往不可开交,最后不只是谁松了手,整整一壶全部都翻在了李修齐的衣服上。 那酒打湿的部位比较微妙,正好是腹部以下大腿左右,那酒让李修齐身上这一部分的衣服颜色陡然变深,仍谁看到都很难不浮想联翩。 李玄和贺芷二人慌忙拿来了绢子七手八脚的给李修齐擦拭起来,可这一擦无疑是火上浇油,忙中添乱,那湿迹越擦越大,越擦越明显,已经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李玄先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太不合礼教了,忙将手收了回来,然后一把将贺芷勤劳的小手抓住推开,两人都是一脸通红。 两人都愣了,盯着李修齐胯部的李玄更是目瞪口呆,他还残存了点神志,伸手将那摇摇欲坠的酒壶给扶住了,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修齐看着自己如今这个样子,等下起身回府实在是有辱九王府的颜面,便说:“劳烦殿下准备几件干净衣服,让我到偏厅换上吧。”李玄听了忙叫人去准备。 李修齐到了偏厅,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糊糊的绑着,夜了有些冷,他不禁打了个颤。李修齐见一旁的架子上刚好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便没多想,以为那便是下人刚刚准备好的衣服。于是解开了衣带,脱掉外衣和中衣,将下身的裤子也给褪去了。他一手抖开长裤,正准备给自己套上。门突然被推开了。 李玄抱着几件衣服走了进来,他一推开门就看见李李修齐背对着他站在房里,白净得像块玉似的背上有一滴水珠顺着背脊上凹下去的沟壑流下来,那可水珠被夜里的月光照着,发着奇怪的光泽,那颗水珠一直往下流,往下流,而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往下看,往下看。 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李玄手里的衣服一下掉到了地上,他一没站稳踩着衣服绊了个趔趄,发出“彭”的一声巨响,撞歪了一旁的椅子。李玄慌忙回过身子,一手捂着自己的鼻子往门外奔去。迎面赶来的小太监看到他,大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满脸的血?” 李玄一手捂着鼻子,含含糊糊的说:“并无大碍。”然后大步迈开,往前飞走,又把迎面来的李绯撞了个正着,李绯被他一撞,蝉眉一挑,道:“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走路的?咦,你是要上哪儿去啊,摔着了么?一脸的血?”李玄哪里肯回头,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李绯正在纳闷,听着一声闷响闻声而出的李修齐也走了过来,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了吗?”一个手脚勤快的小太监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给拾了起来,说:“哎呀,这是那个笨手笨脚的下人做得混事,把这好好的衣服都给弄脏了,世子别忙,奴才再给您拿一套干净的。”说着抱着那脏衣服往外走。 见太监走远了,李绯这才神神秘秘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说:“小齐哥可是答应好了的,要帮我一个忙的。你到了南部见着了孙远哥,就把这信给他。” 李修齐将那信收好了,说:“公主放心。”李绯便又问:“你要走的事儿我那蠢弟弟可知道?”李修齐一怔,说:“应该知道吧。” 李玄回到房里,将门关上,大口吸气,心里默念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是故,是故……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最后一句明明是从他嘴里念出来的,可听起来却偏偏是那人的声音。他不由的想到昨日他和李修齐肩靠着肩,一同在那阱下坐着,李修齐淡淡的接着他背卡壳了的诗书,又想到了他软得跟棉花糖似的唇瓣。 他两手抱住脑袋,哀号了一句:李玄啊李玄,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这种人,他可是你的兄弟啊! 心口怦怦地直跳,李玄合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总是想着那日背着的李修齐往他脖子里吹着气,想着李修齐那两瓣紧闭着的唇,又想着他裸着的背。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里他似乎到了一片草原,那草原上立这两匹马,那马一只浑身漆黑,一只两眼之间有一簇褐色的毛。两匹马垂着脖子在那绿草地上吃着草。这时有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旁,他回过头,发现是李修齐正笑着看着他,俩人一起骑着那马在草原上走着,两匹马越走越近,他将头朝那一匹马上偏去,看见霞光照红了李修齐的脸,他毫不犹豫的用嘴含上那两瓣唇,那个吻是浅浅的,他小心翼翼的深入着,正要将那贝齿撬开,胯|下的蠢马突然没眼力劲的狂动起来,把他硬生生的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这一摔,可把他摔得不轻,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往下直坠,然后惊醒了过来。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将□□那鼓起的东西往下按了按,起身给自己倒了壶凉透了的茶,又坐了一会儿,他伸手一抹,擦了那满头的汗,然后做了一个很没种的决定,他跑了。 第10章 车队一路向南,李玄骑着一匹黑马跟着走了几十里路,到了安曲江边,卫将军卫忠吩咐将这车队先停了,稍作休息,明日再坐船渡江。 江边有一家铺子,挂着“客栈”的旗子,里面却尽是覆了层灰的桌椅,不见半个人影。卫忠大步进去,在柜台前立住,开口问道:“掌柜的?掌柜的?” 这时,一挂布帘索索的抖动,从后面出来一个青面凹眼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腰到了柜台前,从暗格里掏出一本卷了边的账本,问道:“这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3节 卫忠答道:“住店,先准备几间干净的厢房,再上几斤白酒,切来些牛肉,准备几碟子素菜,给弟兄们吃了。” 那掌柜的从卫忠庞大的身躯旁探出个头来,见卫忠身后带着几十个同样人高马大的壮汉,不由得倒吸了口气,“这,这位客官,你们这么多人,我这,我这小店铺里上不了这么多的东西。” 卫忠听了双眉紧皱,问道“不过是几间厢房,几两牛肉罢了,连着都拿不出来你是怎么开店的。” 那掌柜用皱巴巴的衣袖抹了把汗,抬眼瞧了瞧黑着脸的卫忠,答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几日店里早没了生意,酒缸早已见了底,牛肉也吃完了,真没什么好招待这几位爷的了……” 卫忠见着掌管一脸惊恐,便收起了不悦的声色,好声说道:“我们兄弟们赶了一天的路了,掌柜的就随便上点什么吧,我们只在这留宿一晚,明日便到江上找船渡江。” 掌柜的听罢只得答应,让他们将牵来的马先带到店铺后面的马厩里。李玄跟着将那马牵着去马厩,马厩里堆放这干枯的草堆,也是很久没人来过了。李玄将那马牵进去,一转身却看见一小女娃正仰着头看他。 这小女娃应该是掌柜家的闺女,长得和那青脸的掌柜有几分神似,手里握着根舔了一半的甘草,头上顶着羊角辫,一双发灰的眸子在他脸上滴溜溜的转,最后落在李玄那双带褐的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旁边忙过来了一低眉顺眼的妇人,一把将那女娃揽进怀里,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那女孩鼻子一抽一抽,说:“阿娘,有妖怪有妖怪!” 那妇人听了,也抬眼望了李玄一眼,用手捂住那女娃哭哭啼啼的嘴,另一手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道:“那不是妖怪,那是外族人。”小女孩似懂非懂,呜呜咽咽的问道:“歪足人是什么意思?会,会吃人吗?”那妇人带着女孩走远了,好声安慰道:“不会,不会吃人。” 李玄不由自嘲的笑了,在宫里,没人敢在他的面前说他的不是,更没人敢拿他那半边清州国血统说事儿。但他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人人都在说,却人人都以为他不知道。 他褐色的眼睛不觉浮上来了一层水气,他眨了眨眼,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丈夫肚里乘船,大丈夫不和小女孩计较。”然后将脑袋微微地仰着,伸手拍了拍身旁黑马的头,见那匹黑马两眼之间长着一簇黄毛,便道:“我看你长得也奇怪,两眼间生着了这么一块毛发,和我正好一对。”那马儿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配合的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 客栈的掌柜的端着茶水来招呼他们,用一只陶瓷盘子端来了几个硬了的馒头,又上了几碟小菜,将托盘夹在腋下,弯着腰说道:“这几位爷,店里只剩这些东西了,您,您们凑合凑合吃吧。”卫忠看那菜色实在是差,可掌柜又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得谢过了,招呼桌上的手下吃了。 卫远和李玄坐在另一桌,卫远伸手给李玄递了一个馒头,小声说道:“这在外面处处不便,殿下将就点。”李玄将那馒头接了过来,道:“卫大哥这是哪里的话,这一路上还麻烦你了。” 那馒头的壳子硬了,冒着一丝细不可闻得热气,李玄将那馒头一撇,碎白的屑屑扑扑的掉了下来,他咬了一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吃土,面屑子哽在喉咙里,噎着他难受。他给自己倒了壶茶水,那茶水却是凉透了,里面飘着几根茶叶梗子,没有点茶味倒是一股酸涩。李玄抿着嘴,用喉结上下动了动,硬是将那只馒头给咽了下去。 李玄一抬头,见桌上的人都低着头,大口大口吃着,时不时发出吧嘴的声响,碟子里的几片菜叶子早已吃尽。他知道自己实在是太矫情,便也跟着大口大口地往下生咽,吃得满嘴是屑子。 这饭就算马马虎虎的吃过了,一行人,每二人分了一间厢房,卫忠念在李玄身份怎么的都特殊些,便给他单独的拨了一间房。 李玄推门进去,见那房子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张硬板床,上面卷着一张有股霉味的被褥,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大圆木桌下面用砖头垒了一只腿,桌旁支着一张圆凳子,李玄用手摸上去,拂下了一层灰。 他把那变黑了的手指往衣服上摸了摸,将自己背着的东西放下,抖开开床上的被褥,被那股潮气呛了一声咳嗽。他将床铺就了,用毛巾绞了脸盆子里的冷水抹了把脸,合衣在床上躺下。床头正好对着一间开着的窗户,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照着他的脸,他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在宫里呆着哪里会吃这些苦? 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传出去是会被笑话的,笑他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草包。他当腻草包了,他不要再当草包了。可他的肚子哪里知道他的凌云壮志,不解风情的咕咕叫了起来,李玄用手按了按那空空的肚子,从床上爬起来,揭开那瘸腿桌子上放的茶壶,闻了闻,确定没放坏,倒了一杯,咕噜咕噜的喝了。这水顺着喉咙流进空空如也的肚子里放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回声,好像是一个人站在山岗里大喊:我好饿啊,而那山也有礼貌的回应道:我也好饿。 李玄有些沮丧的坐在桌子前,想着这个时候要上哪里去找点吃的。这时,寂静的夜里突然想起一串敲门声,“叩叩叩……”,晚风将这声响吹得有些诡异,李玄起身将竖在门边的大刀拿起来,他有些纳闷,心想,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来找他?原本因为旅途奔波而紧绷的神经更慌乱了,他握紧了刀柄,小心翼翼的将那门闩给松开。 门闩刚给松开便哐当一下被推开,卫远从屋外大步进来。一见李玄正提着大刀站在门边,不由哈哈一笑,道:“你这是夜里怕鬼,还是夜里怕黑?” “我,我没有!”李玄忙辩解道,但是他又觉得被饿醒似乎没比怕黑好到哪里去,声音不由没了底气。这来人又是卫远,李玄也不由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些草木皆兵的可笑了。 卫远听罢,哈哈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那纸卷着一个腿,正往外渗着油。“卫大哥是猜到你今天晚上应该是没吃饱的,这么点馒头野菜怎么吃得饱?来,拿去,这是我和几个兄弟刚刚在林子里抓着的。” 李玄接过那油腻腻的东西,不觉眼睛一酸。他吃过很多好吃的,御膳房的大厨日日给他做些山珍海味,一有空子他便从宫里溜出来去吃街头卖得最俏的烧鸡烤鸭,可这些好吃的似乎都比不上这只没撒盐巴的烤兔子腿。 李玄轻轻的吸了口气,低头看着这只兔腿,卫大哥见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轻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看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快吃吧!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段路呢。” 李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他张开嘴,从那兔子腿上撕下一小块肉,那肉有一股木炭的味道,在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他用手摸了摸眼眶,在心里骂道:“李玄啊李玄,你真没出息。”他就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第二日辰时,一行人从客栈出发,继续向南走,又行了几十里路,到了江边。卫忠从马上下来,到江边找渡船工,谈妥了价,马走一艘船,人走一艘船,一同过了江。 这江过了便到了南部,到了他们的大本营。军营扎在南边的兴川山上,傍着横跨的安曲江。这山将宇晋国与再往南的清州国隔开。这山上明处暗处都安有机关,山下的平民百姓如果误入了这军机重地便会关些时日给点教训再放走。如果闯入的是清州国的人士,那么就无论好坏,一律监|禁。 营外立着两个哨所,上面站着背着弓箭的将士,没隔一个时辰换一次岗。营里是一排军帐,军帐后面则是一排房屋。房屋主要是给高级一些的将领住的,卫远特意从里面给李玄拨了一间屋子。李玄跟着卫远来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收拾妥当,卫远道:“明日我先带你四处看看,熟悉一下南部的环境,这南部和京城不一样,处处不便,还请殿下多包涵。皇上临行前特意跟我叮嘱,说到了南部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暴露殿下的身份,免得惹出祸端。所以殿下在这边暂且称为卫家在京城的友人之子。” 李玄答道:“这全听卫大哥的,这些一路上麻烦卫大哥照顾,是我给卫大哥添麻烦了!”卫远哈哈一笑,拍了拍李玄的肩膀,道:“照顾你是我的职责也是陛下给我的任务,殿下先洗把脸,天色已经有些晚了,等一下就能吃晚饭了。” 第11章 等卫远出去了,李玄将身上那风尘仆仆的外衣给脱了,换上一身青色布衣衫,那衣衫的布料比他穿的要粗糙,磨在身上有些咯人,他扭了扭身子,就着屋里一旁架子上支着脸盆里的冷水,抹了把脸,推开门朝院外走去。 天色向晚,灰暗的天上残留着几丝霞光,半圆的月亮已经探出头来,李玄看见营地外立着的帐篷前已经燃起了一团团柴火,每隔几个帐篷便有一堆这样的火堆,这火堆上立着一口大锅,锅里装着滚烫的水,水烧开了,鼓着一个个的水泡,水泡从锅底飘起来,一到面上就破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几个士兵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用长着厚茧的手把几寸长的野菜一撇,掰成了两半。 李玄正顺着人群往卫远的营帐处走着,突然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冲他喊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没在这军营里见过你?”这声音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一句话像是含在嘴里,从舌头上一骨碌的滑出来。 李玄侧过脸,瞧见一营帐前坐着一个比他小个几岁的男孩,那男孩长得十分秀气,说来也怪,这宇晋国南边和清州国只隔了一座山一条江,可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清州国的男子个个是人高马大,而宇晋国南边的人则身子骨纤细,五官小巧。这男孩就是这幅模样,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上只突出来一个小小的鼻尖,一双眼睛被额前的乱发给遮去了一半,正直勾勾的望着他。 “我是新来的,打京城来的。”李玄答道。 “哦?”那男孩半信半疑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看着不像是京城的人,但口音倒是的。”然后又道:“怎么?放着京城的好日子不过,跑这儿来了?” 李玄一笑,道:“我是卫将军在京城的友人之子,听闻南部今年水情有变,想来帮帮忙。” “是吗?”那男孩冷笑了一声,道:“没想到你还挺忧国忧民的。” 李玄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有些不悦,脸色微沉,道:“作为宇晋国的臣民,本该心怀天下。” 那小男孩又是一声冷笑,道:“你倒是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你以为这世上是什么都人定胜天的?我告诉你,人啦,还是怀着点敬畏的心,这是天灾,人是没有办法的,你跑过来也不过也是来陪葬罢了。” 李玄没想到这男孩小小年纪的,怎么嘴里说着这般厌世的话语,便大步走近,用手把那男孩粉嫩嫩肉乎乎的脸轻轻一拉,道:“你少坐在这里说这些丧气的话,你小小年纪的,少在这里给我摆看尽人间沧桑的谱,我别的不懂,但是我懂有志者事竟成,我知道,这话在你眼里或许又是什么胡言乱语,但是我告诉你,你坐在这里等死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嘲笑那些为了活下去努力的人?” 那小男孩一时语塞,他倔强的将头一扭,一双眼睛圆鼓鼓的瞪着他,细声细气的高叫:“你别碰我!” 李玄这才发现这男孩的脖颈上并没有喉结,他有些纳闷,又低头细细打量了一次,确定这满嘴胡话的家伙是个女的,不好意思的往后退了一步,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把你当成男孩子了,不过你也是的,一个女娃子打扮成这样难免会让人误会。” 那女孩气鼓鼓的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是男孩你就继续乱碰吗?” 其实这话她本没别的意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玄一听,便不由想到了李修齐。说起来他已经离开京城三日有余,整整三日没见李修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明明是自己主动跑掉的,却又总在心里暗暗想着下一次与李修齐相见又会是什么时候,还有那个梦,那个梦像是他心底的一根弦,什么东西都能撩拨一下,比如现在。 那小女娃见李玄的脸色有些怪异,便撇了撇嘴,道:“怎么了?脸这么臭,我是欠你钱了吗?” 李玄没再理她,自顾自的往前走了,那小女孩急了,忙一把将他的衣服拉住,道:“你这人是怎么了?听不见我跟你说话吗?” 李玄将衣袖一摆,道:“你这是怎么?姑娘请自重。”那小女孩一听,气得差点背过去了,她鼓起眼睛,尖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本姑娘稀罕碰你啊。” 李玄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真是出师不利,怎么才出门走了三步路便碰上了这么一个缠人精,李玄压下心中的烦躁,好声好气的说道:“姑娘,是在下逾矩了,刚才不知你是女儿身,唐突了。”说完还拜了个手,李玄自己被自己这番文邹邹的话给酸到了,这真是咬文嚼字到比李修齐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但是小姑娘最吃这一套了,想必这姑娘一听,见他这么诚挚,便会放过他。 可这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只见她两条细如柳叶的眉毛一挑,道:“你少装腔作势了,你心里一定把我给骂了千遍万遍了吧。”她的声音有些响亮,引得几名士兵陆陆续续走了过来,还有几位蹲着择菜的抬起头好奇的朝这个方向张望。 李玄知道自己现在是瓜田李下,再不脱身到时候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便低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那姑娘两只黑遛遛的眼珠子一转,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李玄苦着脸无奈的问道。 “你答应我到时候抓壮丁要放过我阿爹。” 李玄一愣,抬眼看那姑娘,见那姑娘一脸认真的看着他,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并没有抓壮丁的指令。” 那姑娘哼了一声,细声细气的说道:“现在倒是没有,不过以后谁说得准会不会有?我知道你是卫将军从京城带来的,你来的时候我就瞧见了,看那架势想必你也是什么权贵,到时候你就开口说一句,这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让我阿爹不去修坝。” 李玄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他觉得这姑娘从头到尾都是故意的,故意给他找茬,就是为了让他帮她阿爹不被抓去修坝,但他从未听到有抓壮丁的指令。而这南部巫风盛行,李玄对着些民间的秘术也是略有耳闻,知道这世上有奇人,精通周易奇门遁甲这类秘术,通古知今晓未来。他不禁打量起眼前这矮不隆冬的小家伙,心想,这家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不露相的真人,便开口问道:“你是,你是知道什么吗?” 那姑娘似乎是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开口便答:“我可不是什么奇人,只是个明眼人罢了,今年的情况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只是没人敢说而已。”李玄听了更是奇怪,正要再问,却听到前面卫远正叫他过去,便对那姑娘说:“我现在得先走了,你刚刚说的事儿明日再问你,你爹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听了,眼睛一亮,答道:“姓荣,叫荣大,记住了,荣大。”李玄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往卫远那儿走去。那姑娘在后面细声细气的喊了一声,道:“你这是答应了吗?”李玄回过头,也扯着嗓子答道:“我答应你了!” 卫远和几位将士正在火堆前围着,那火堆上架着的大锅里米面和饭一锅煮着,几片菜叶在面上飘着,那菜叶连着几寸长的梗随着水里冒气的水泡上下翻滚,几块白嫩嫩的豆腐块也浮了出来,卫远拿来一只蛋,在大锅的边沿上一磕,那蛋壳裂了一条缝,蛋清连着蛋黄一骨碌的从蛋壳里流了出来,扑通掉进锅里,再用筷子一搅,一只蛋便成了一大锅子的蛋花。 卫远旁边坐着的一个中年将士,那将士长着八字胡子,那胡子跟着他说话的嘴上下颤动,那将士从怀里掏出几根红彤彤的辣椒,递给卫远,道:“吃饭不吃点辣的,有什么味道。”卫远哈哈一笑,将那辣椒接过了,将尖的那头放在在嘴里一咬,应道:“是啊,我这胃就是南方人的胃,一天不吃点辣的浑身没劲!” 李玄过来,在卫远旁边坐下,卫远也给他递来了一只红尖尖的辣椒,道:“你也吃一个,开开胃。”李玄接了过来,他还没见过这么红这么小的辣椒,又看那辣椒长得小巧,便没多犹豫直接放进嘴里,牙齿一咬,便将那辣椒咬开,里面黄色的辣椒籽顺着挤了出来,簇拥在他舌尖的蓓蕾上。 “哈啊哈啊哈啊!”李玄嘴巴张开大口的倒吸着气,呼哧呼哧的叫着:“水,水,水……” 旁边的人见他一张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眼眶里血红的含着泪水,鼻涕被一吸一吸的往回收,这副狼狈的模样一看就是没吃过辣的。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那八字小胡子给他用竹筒子打来一筒子水,李玄一把将那水夺了过去,头仰着一口气喝了个净。 “哈,你是打哪儿来的,没吃过辣?”八字小胡子忍着笑问道。 “他是从京城来的,”卫远替李玄答道。 八字小胡子听了又笑了笑,道:“这也难怪,不是南方的人吃不惯这辣的,小兄弟,你还好吧?” 李玄摸了摸嘴残留的水,将朦胧的泪眼眨了眨,道:“缓过来了。”八字小胡子又道:“你现在是吃不惯,等在这儿待长了,回了京城,肯定日日想吃这辣。”李玄在心里摇了摇头,这东西吃一次就好了,他可不想再吃第二次。 从锅里舀了勺子米和菜一同煮的稀烂的玩意,李玄和八字小胡子一同吃了起来,李玄心想,八字小胡子看着面善,又在这里待的时间长,应该事情多少都知道些,便开口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道军营里有个叫荣大的人?” “荣大?怎么问起他来了?” 第12章 “荣大?怎么问起他来了?” 李玄答道:“只是随便问问。” 八字小胡子侧头看了他一眼,便说道:“荣大是安曲江边上村子里的村民,今年前不知怎么得误入了军营前山的禁地,还拖带着一个小孩。卫少将心肠好,见他怪可怜的,从营里放出去也是等死,便让他在营里留下了,帮着洗衣服做饭,干些粗活。他也能吃苦,一直干的不错,也就留在这里了。” 李玄听了问道:“是怎么个可怜法呢?” “怪可怜的,既不会说话,还带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 “疯疯癫癫的丫头?”李玄想这人应该就是指刚刚和他说话的那姑娘,可那姑娘除了有些胡搅蛮缠外似乎没别的毛病,还跟李绯一样一肚子的坏水,不像是疯子。 八字小胡子便道:“那女娃子总是穿着男子的衣服,坐在营地前面,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你最好离她远点……”八字小胡子突然将声音压低了,小声说道:“晦气。” “晦气?”李玄不由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怎么晦气呢?” 八字小胡子答道:“前年的时候,东村的猎户阿东带着打得鹿肉给营里的弟兄们吃,本来人人都是欢欢喜喜的,结果这疯丫头跑过来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说什么,说什么他打死的鹿会找他。这话可把阿东的媳妇给气着了,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大耳朵瓜子,把她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可是你知道最邪乎的是什么吗?” 李玄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屏着气问道:“什么?” “第二日阿东又去山上打猎,被一只长着大角的鹿一下子把肚子给捅穿了个窟窿,那肠子哗啦啦的流了一地,被野狼叼走了一半。这阿东可是个好猎手,山里什么飞禽走兽都打过,要是喝醉了酒,一拳头就能打晕一头熊,可却被一只鹿给拱了,你说这事儿呀……阿东死后,他家媳妇哭得可惨了,头七还没过完就穿着孝衣上营里找那疯丫头,拉着她的头发说要把她给活活烧死,这荣大又不能说话,整个人趴在阿东家寡妇脚旁边给她一个劲的磕头,嘴里啊呀哎呀的哭了好久,后来这事一直闹到卫少将回来,卫少将出头好说歹说,才把这事儿摆平。”八字小胡子将这事儿说完,嘴也干了,便用竹筒子打了些水,咕噜咕噜的喝了一大口,对李玄说道:“所以呀,少惹那疯丫头……” 李玄听罢,垂下眼来,他不由想起那姑娘跟他说的话,这是天灾,人是没有办法的,你来也不过是来陪葬。一股莫名的恐惧不知怎么的从他心里升起。他不知道那姑娘是否真的有什么晦气,但他就是怕一语成谶,不经意的一言便早早的注定好了结局。 李玄开口问道:“南边曾发过什么大水吗?” 八字小胡子将身子在地上躺平了,两条手臂放在脑袋后面枕着,嘴边叼着草根,道:“大水?南部每年都有那么几天,算算日子,也该到涨水的日子了,只是今年有些怪。” “怎么个怪法?” “这雨下的有些早,老早就下雨淹了田里的苗子,现在正是下雨的时候了,又日日是大红太阳。” 八字小胡子说的是云淡风轻,李玄觉得自己心里更慌乱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根筋在突突突的跳,那股不祥的预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不过三十年前倒是有一场千年难遇的大水。”八字小胡子突然悠悠的开口说道。 “那时我才三岁,刚能走路,当时的事儿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一年的江水把半座兴川山给淹了,几万亩的良田被冲了,村里的人没想过会发这么大的水,晚上在屋里睡着,水一下子冲了进来,这水让村里的人死的死,亡的亡,有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尸骨冲到哪里了……不过,这死了的人就这么没了,活着的人更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了几十年,没在水灾里死了,有的也活活饿死了。其实这种事儿没什么好怕的,该你死的时候,怎么逃都逃不过,无外乎是换个死法罢了。” 李玄默默地听着,面前那堆火似乎要灭了,暗灰色的灰从火堆里迎着晚风飘出来,他用一根木条轻轻一条,火便又窜了上来,嚣张地吐着信子,一点一点的舔着沉沉夜色。他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怕了,反正都是要死的,可能明日走在路上就一不小心摔死了,现在他怕个什么了。 卫远从夜色里走了过来,道:“今晚你先回房休息吧,该我跟胡大哥守夜。”说完将火挑的更旺了,盘着腿在火堆旁坐下,见李玄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道:“怎么?有心事儿吗?” 李玄摇了摇头,卫远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夜深了,先休息吧,明日我再带你去看看南部的地形。”李玄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披着星光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回过头,见外面燃着一片篝火,一阵箫声借着晚风从远方吹过来,吹进他的耳朵里,他回过头,推开悄无声息的房门,里面未点灯,一层月光薄薄的照在房里的桌椅上,他在床上合衣躺下,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便是他到南部的第一天。 第二日寅时,李玄从床上起来,将头发给束了,含了口水在嘴里鼓了鼓,用摸上了盐的刷子在嘴里上下捣鼓了一下,再将水吐了,从屋里出来。 卫远和八字小胡子已经在院里,卫远手里拿着一张起了毛边的图纸,正和八字小胡子说些什么,见李玄从屋里出来,便将那图纸卷好收起来,道 “今日和胡大哥一同进兴川山,这山上路不好走,白日也没什么野兽,你便将那刀放屋里吧。”李玄犹豫了下,还是将那大刀从背上卸了下来,轻装上阵。 进了山,路变得崎岖难行,层层的大树垂下长长的枝条,树根从地面突出来的盘曲在铺着的叶片下面,一声声不知如何形容的鸟声时不时从树梢上层层叠叠的叶片里传出来。 卫远回身,问身后的李玄:“累了吗?”李玄忙摇了摇头,道:“精力好着呢。”卫远哈哈一笑,后面的八字小胡子跟了上来,问道:“你是怎么想着要上南方来的?” “其实也没为什么,只是我父……我阿爹啊,他总把我当草包,对我又是痛心疾首,又是恨铁不成钢。被他这么日日的念叨,我也是烦了,想着,那我就自个儿出来闯荡一番,让他知道我不是那么的无用。” 八字小胡子听了他这番话,又是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个烦恼。” 李玄苦下脸,道:“可不是嘛,再说这南边可好玩儿多了,不用日日读书了,你不知道啊,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读书,那书一打开,我就先晕了。” “读书是好事儿,读圣贤之书,能明事理,能养浩然正气,就算你来南部了也该多读书的,这修堤坝、测水情,都是要从书里学来的。不过听你这话说的,是乐不思蜀不想回去了?” 李玄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嘛,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可他其实还是有点想回去的,他已经好几日没被李绯那丫头折腾,竟然有些不习惯了,而且已经四天不见李修齐了,他的心里不知道怎么牵肠挂肚的,他本来以为如果到一个看不见李修齐的地方,他就能理清自己的思绪,就能不再胡思乱想。可没想到的是,这方法完全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越看不见就越是想念。这么想着李玄不由垂下了脑袋,心想李修齐那家伙现在是不是又呆在藏书阁里吃灰,又,又有没有一点点的想过他呢?不是他没信心,只是如果他和四书五经一起掉进水里,那家伙估计会先救书,然后把书铺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再折回来救他吧…… 李玄定了定神,将那话岔开,问道:“卫大哥,我们今日为什么要先进山呀?” 卫远答道:“站得高才能看得到全貌,这江长三千里,从兴川山流出来,往前又流了一千七百四十里,到洛水,这沿江几百万亩田地,几万户的人家,都是靠着安曲江养着,今年的水情比往年水位要低,明年应该会缺水。” “缺水?” 卫远点了点头,道:“今年这天气我们也是摸不清楚,该下的时候不见下,不该下的时候下成涝。” 正说着,八字小胡子突然在前面停下脚步,摆手示意了一下,让卫远和李玄站住,“这是什么怪声响?” 卫远一听,屏气凝神,侧耳听了一会儿,果然听着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嘶嘶的音响,那声音不大,但是能感觉到距离他们并不远,这时,一只鸟不识趣的高歌了一声,“呀,呀,呀!”等那鸟闭上了嘴,这嘶嘶的怪声音,竟然听不见了。卫远不由皱起眉头,他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林子里除了他们三人,便是几棵千年的老树,再没任何活物。 卫远又细听了半晌,确定再没动静,便说:“先往前面走,边走边看,一切小心。” 三人便再往前走了几十步,确定再没有异常,这才松了口气。就在一行人悬在嗓子眼的心安安稳稳的落下去的时候,一声巨响,面前的一块空地裂成了两块,一股腥味扑面而来,只见一八|九尺长的巨蟒从地下中猛地蹿了出来。 第13章 那巨蟒不像普通蛇那么圆,赤红色三角形头部下面是扁平的肚子,那肚子好似鼓了气似的,越来越大,周身全是青绿色的鳞片,在太阳光下,晶光耀目。那蟒两只眼睛凸着,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三人,嘴里吐着一条几寸长的血红信子,那信子一吐一吸,发着嘶嘶的声响。 李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就连他几年前在狩猎那次捕获的猎物也没这般的可怖,他的手下意识地往背上探去,却发现自己随身不离的大刀竟然好巧不巧的落在了房里,“该死的!”他不禁低咒了一声。“不要慌,”卫远沉着气,低声说道。 可那蟒蛇哪里会管他们慌不慌,它将身子往后一弓,三角形的头朝三人冲了过去,那长长的蛇信嘶嘶的吞吐着,李玄甚至能闻着那蛇信上的腥臭味。 李玄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上还带着一柄防身用的匕首,那匕首不过三寸长,适合近攻,这种情况下根本排不上用场,但有胜于无,李玄还是将一只手探到那匕首的手柄上,想着如果这蛇先动,他便将那匕首掷过去。 打蛇打七寸,这蛇七寸,在头之下,腹之上,李玄两眼紧紧盯着那巨蟒扭动的身子,目光定在蛇的七寸处,紧绷身子,就等那蟒蛇动作。 卫远一马当先,站在二人最前面,他赤手空拳,两眼直视着那蛇凸着的眼睛,脑门上的一根青筋鼓了出来,突突突的直跳。 那蟒蛇动了,只见那畜生的头嗖的往前一蹿,张着血盆大口就往卫远身后的八字小胡子那儿飞去,身形急如闪电,一下子带起了一阵阴风。 李玄也跟着动了,他将那匕首从袖口里挑出,将那匕首上的套子顺手取下,在手里翻出了一圈刀光,咻的一声,刀刃对着那蟒蛇白嫩的肚子飞去,那刀刃带着寒光,借着李玄的臂力,一下子插入了那蛇的腹部,刀刃没入了两寸,绿色的血水从戳出来的窟窿里汩汩的流出来。那蟒蛇身躯一扭,发出痛苦的嘶鸣声,那动静响彻整片林子,抖起片片落叶。 那蛇身上的血一下子喷在了八字小胡子的脸上,八字小胡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他倒退了几步,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那蛇受了伤,身形一转,直直的奔着李玄奔来,腹部之上还插着那刀刃,张着一口尖牙的大嘴,赤色三角形的头飞似的直逼李玄。 李玄忙向后跳开几尺远,那蛇的大口一张一闭,在他身前一寸处狠狠的一咬,扑了一个空,然后又弓起身子,三角脑袋上的凸眼睛盯着李玄。李玄用余光想四处扫视,心里有一个计策,但这计策实在是惊险,若是失败了,那他便是这蟒蛇的腹中之物了。 李玄深吸一口气,心想,不管这计策行不行,他今日总得试一试才甘心,便翻身向身后的大树攀去。这树长得粗大,树干上长满了树疙瘩,他从丹田提了口气,两脚踩上那树疙瘩,手臂猛地一伸,勾住了一只树梢,然后两脚一松,整个人提起往上一番,整个身子从树稍下翻到树梢上,然后再从树梢上顺势落了下了。 那蟒蛇见了,长着大口就要撕咬他忽起忽落的身子,三角形的脑袋一下子往上探,一下子往下伸,扑了好几会,都是扑了个空。 站在蟒蛇身后的卫远见蟒蛇身后有这么大的空隙,便捡了一根结实的木棍子,从后面往那蟒蛇的腹部捅去。可这蟒蛇身上披着的是坚硬似铠甲的鳞片,这木棍子根本伤不了它,只是把它引向了自己。 那蟒蛇放弃了树梢上的李玄,身子一翻,几尺长的粗尾巴往李玄吊着的那棵老树上一劈,将李玄整个人震了下来,李玄顺势一跃,跳到了那蟒蛇的背上。 “小心!”卫远见李玄跳到了那蟒蛇的背上,那蟒蛇正拼命的扭动身体想把他从背上摔下来,那蛇尾在树林间疯狂的骚动,一下一下,剪在树干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那蛇三角形的脑袋也是不干示弱,拼命的回咬着背上的李玄。 李玄被蟒蛇这般猛甩,整个人也是晕眩了,他两手紧紧的抓在蟒蛇身上的鳞片上,那带刺的鳞片一下把他的手臂划开,那鳞片上也有粘液,粘液一沾到皮开肉绽的伤口,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李玄紧咬着后牙,对在地上干着急的卫远大喊道:“卫大哥,把我的匕首扔给我!” 那插在蟒蛇腹前的匕首早在它疯狂的挣脱中落在了地上,卫远忙拾起那匕首,他将解下头上的束发,将那匕首缠在刚才捡到的木棍子的头上,缠牢固了,两手举起那匕首,在那蟒蛇腹部正对着他的时候,猛地一劈,那白嫩的腹部一下子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深可见骨,卫远握着木棍的手仍不肯松,让那尖上的刀刃顺着往下划,一下子把那蛇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林子里一股腥臭味弥漫开来,那绿色的血从蛇肚子处喷出近三尺远,以八字小胡子的情况看来,卫远知道这蛇的血有剧毒,便忙闪开,但那喷得老高的血,仍然溅在了他的手臂上,血一见皮便蚀掉了,和露出来的血肉一接触,便起了一丝青烟,人肉也化成了水。卫远捂住自己的手臂,往后推了几步。 李玄从那奄奄一息的蛇背上跳了下来,他的手臂也被划得鲜血淋淋,他忙扶起倒在地上的卫远,问道:“卫大哥,卫大哥,你怎么样了?” 卫远摆了摆手,道:“我还好,没什么事儿。这巨蟒真是难得一见,我将他的胆给取了,拿回去泡酒。你去看看胡大哥怎么样了。”说完拖着一只不能动的手,像那巨蟒走去,用左脚踩住那巨蟒的尾部,手执蛇头使其腹面朝上,然后用大拇指由上而下轻轻触摸,直到探到了什么东西,再用匕首划开一处小口,探手将一个稍微坚实,又有滚动感的圆形物抠出。那蛇气数已尽,身上的血不再那么伤人,卫远的手完好无损伸出来后完好无损。 李玄扶起奄奄一息的八字小胡子,只见八字小胡子的半边脸一见血肉模糊,几根乱了的发,搭在不是血不是肉的面皮上,李玄用手小心翼翼的把那发丝扒开,轻声说道:“胡大哥,胡大哥你再坚持一下,我,我马上背你下山。” 八字小胡子气若游丝的对他一笑,道:“那就,那就谢谢小兄弟了。” 李玄忙用手往脸上一抹,将眼眶里的水给抹掉了,轻手轻脚的将八字小胡子从地上扶起来,让他倚在自己的身上。卫远把蛇胆收好后忙过来,帮了李玄一把,将人放在自己的背上。李玄忙说:“卫大哥,还是我来背吧,你的手臂,你的手臂都伤掉了。” 卫远哈哈一笑,道:“你的手臂也好不到哪儿去,”李玄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臂上衣服被划得乱七八糟,里面被划开的肉渗着鲜红的血珠,那血泛着黑,应该也是有毒。卫远将人背了起来,笑着说道:“你刚刚在蛇背上的样子,可威风极了。”“是吗?”李玄一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瞧见八字小胡子垂在一边虚弱的脸,又将那笑收了,紧锁着眉头,从后面伸手扶着人,跟着卫远从山上下来。 三人一身狼狈的进了军营,营里的将士慌忙围了过来,卫远将人从背上放下,便往后一倒,整个人晕在了地上,李玄吓了一跳,忙起身去看,见卫远脸色惨白,双唇泛青,起了一层皮子,他这才知道原来卫大哥刚刚早就撑不住了,他不禁暗暗骂自己粗心大意,这都没注意到,还让卫大哥自己把人背回来。 他捏了捏拳头,紧锁双眉,站起身子,深吸了口气,现在能站着的只有他了,这些士兵也都指望着他呢,便开口说道:“吴下士,你去把随军的大夫请过来,然后你们帮一把,把人先抬到屋里去。” 听指令的人马上动了,不一会儿长着白胡子的大夫带着几个学徒提着药箱过来了。李玄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把手臂上的伤简单的包扎了,让大夫先看看另外两人。 白胡子大夫把了脉,说这毒除了腐蚀性强,并无其他的作用,只是卫少将的手臂这几日要吊着不能用,而胡大脸上的伤怕是会留下疤。两位将士只用在营里休养几日,身体就能痊愈了了。交代完让学徒去把药煎了,然后转身对李玄说道:“这位将士身上没受伤吗?” 被这么一问,李玄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臂也被划了些口子,流的血颜色不对,可能有残留的毒素,便将衣袖撸起来,露出满是血痕的手臂给白胡子大夫瞧瞧。 那白胡子大夫凑近他手臂上的伤看了看,那伤口有的已经结了痂,但大部分还在往外渗着黑血。白胡子大夫说道:“这位将士真是福大命大,这巨蟒背上的毒可是致命的□□,而且药效慢,通常会隔个数月突然发作,然后中毒者七窍出血,肝肠俱裂。” 李玄一听,觉得这话说的真是气人,便道:“都这么惨了,大夫怎么还说我是福大命大之人?” 白胡子大夫微微一笑,道:“这位将士且听我将这话说完,这几天我就注意到天象有异,山里百蛇出动,伤着好几位村民,我想着怕这蛇误伤人,便制了些解药先备着,这下倒派上用场了!” 第14章 李玄见那白胡子老头一脸喜出望外,好似捡了个宝似的神态,便问道:“这解药可有人试过真能解毒?您刚才可是说这是剧毒的。” 那白胡子老头听罢面露不悦的神情,道:“你这小子是在质疑老夫的医术吗?虽然这药没人喝过,但我告诉你,这药我能保证药到,病除!” “所以还是没人喝过了……”李玄小声说道,白胡子老头听见李玄的嘀咕,便将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磕了磕,道:“到底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知道吗?我吃的盐比你吃得饭还多,你不要怕,谨遵医嘱,生病就吃药,包你会好,听见没!”李玄只得点头,心想,这死马就当活马医了吧。 那白胡子老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药葫芦,从葫芦里面倒出一堆小黑丸子,数了数,数出了十来粒,把药放在李玄手里,道:“就着水把这药给吞了。” 李玄低头看了看手里黑不隆冬的药丸,有些犹豫,抬头又见那白胡子老头一脸毋庸置疑地瞧着他,便硬着头皮将那药给咽了下去。 白胡子老头见他把药给吞了,这才满意的站起身,道:“年轻人,就要这样嘛,做事儿畏手畏脚的哪儿能行?”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往门外走去,突然回过身,说道:“对了,要是这几天有什么不舒服的跟我的两个学徒天冬和天麻说说。” 李玄一听不由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便问道:“会有什么不舒服的……” “嗯,这个我也不清楚,所以要好好记录一下,大概是发热、头晕、心悸,脑胀、易寒、脾虚、肾虚,失眠,多梦,手足冰凉,腹泻和反胃吧……应该就是这些”“什么……”李玄真想伸手把喉咙眼里的药丸子给掏出来,这东西比毒|药还毒啊。 正说着,李玄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这喧闹声越来越大,李玄便跟着白胡子老头从屋里出来,门一打开,李玄便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喊着:“烧死她,把她烧死!” 李玄忙朝那举着火把的人群走去,见几个胖胖的女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后是高高举着火把的人高马大的男人,还有一个身子瘦弱的姑娘在那几个胖女人旁边抹着眼泪。 “这是怎么了?”李玄走进人群里高声问道,今日卫大将军还在监督堤坝的进度没回军营,胡大哥和卫大哥也都病倒了,现在这些村民上来一闹,闹得营里的兄弟也没辙。 一头戴白花的胖女人高声说道:“我们要把她给烧了,为卫少将报仇,为胡上尉报仇。” 这话让李玄犯糊涂了,便道:“这是报的哪儿门子仇?卫少将和胡上尉是被蟒蛇所伤,那只蟒蛇已被杀了,尸体我也让营里的兄弟给抬回来了,要是不信可以进来给你们看看。” “不是的,卫少将和胡上尉都是被她给咒死的,就是被她。”那头戴白花的胖女人伸出一只粗短粗短的指头,指着缩在人群一角的一个灰色小人。 李玄低头一看,认出那灰色小人就是荣姑娘,便说道:“她不过是十来岁的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这位大娘一定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我才不是听了风言风语,就是她,就是她咒的,”那大妈一个大步迈过去,将那丫头从地上拽起来,厉声说道:“我昨天在江边洗衣服,亲耳听到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的,说什么蛇。那时我没多想,只是觉得这疯丫头又疯病犯了,没想到今日卫少将和胡上尉就出事了。我听说就有这种人,身怀秘术,偷偷摸摸的干些缺德恶事。” 李玄一听,想起那晚胡大哥也跟他说过,说这荣家姑娘老说些晦气话,还总能说对。又见荣家姑娘一双眼睛暗淡的没有一点神采,脑袋耷拉着,头发顶在头上乱蓬蓬的一片,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便将荣家姑娘一把拉了过来,说:“这位大娘,您真的误会了……” “我误会?我可没有误会,我可没有误会!”那大妈接着指着荣姑娘厉声的说道:“卫少将军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半个恩人,当年你们爷俩吃不上饭的时候,是他收留你的,不然你们一个哑巴,一个疯子能活几天?结果呢?结果呢?你就是这么报答你恩人的?直接把人给咒死?还有胡上尉,你让别人青子下半辈子怎么过啊?”一旁穿着青衣服的女子,垂着眼睛,伸手拉了一把那大娘的一角,哽咽着说道:“吴家嫂子别说了……” 吴家嫂子那里肯不说,她越说越是起劲,两只眼睛瞪得血红,“还有我家老吴,他有什么错?他得罪你了?他招惹你了?也要被你给咒死,你,你非要把所有人害得家破人亡你才高兴是不是?是不是!” “把她给烧死!”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剩下的人也呼应那人的高喊,“烧死她,烧死这个妖女!” 李玄能感觉到他握着的手臂颤抖的有多厉害,像秋风里的一片树叶,轻轻颤着。李玄高声喊道:“大家先不要吵!”。 可谁会听他的,“烧死妖女,为民除害;烧死妖女,为民除害!”不知是谁起的头,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致的喊声,李玄抬起眼,他的面前站满了人,可他却看不清这火光下一张张的人脸,这群人好似都没有长脸一般,面无表情的站在火光之下,那火光熊熊燃烧着,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一条条漫长的影子在李玄的脚下交汇,成了一片黑影,这黑影罩着李玄,也罩着荣家的姑娘。 “啊,啊……呀……”一个人嘴里一边怪叫着,一边从人群里挤了进来,背对着李玄,扑通一声跪在了高举着火把的人群前,咚咚咚的猛的磕头,脑门子一下一下重重的撞在地上,嘴里啊呀啊呀的含含糊糊的喊着什么。 荣姑娘突然挣脱开了李玄的手,跟着跪在了地上,一把将磕头的人给拉起来,带着哭腔说道:“阿爹,阿爹……阿爹不要给他们磕头了……不要再磕了……” 荣大摇了摇头,他深深地望了自己的女儿一眼,接着匍匐下身子,给人群磕了一个又一个头,“阿爹,阿爹,我求求你不要再磕了……” 是吴家大嫂先发的话,她说:“荣大,不是我们为难你,你这女儿留着就是个祸害,她就是个害人精,依我看她妈妈就是被她给咒死的吧……” “你给我闭嘴,你给我闭嘴!”荣姑娘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只发了疯老虎,猛地朝吴家大嫂扑过去,一手扯住吴家大嫂头上的发髻,尖声喊道:“你给我闭嘴,你给我闭嘴!” 吴家大嫂被这么一拉,也不甘示弱的,反手就给了荣姑娘一个巴掌,道:“你个妖女,还敢打我!”吴家大嫂身后的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上前将荣姑娘的手臂反扭住,荣家姑娘虽然身子不能动,但她瞪着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吴家大嫂,尖声说道:“从头到尾,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咒过任何人,你不能把所有人的命都怪在我身上。”“你就是个煞星,克死人的东西!”吴家大嫂恶狠狠的说,她头上的发髻松散了,白花歪在一边,她站在人群前,带着所有人的愤怒,恶狠狠的看着荣姑娘。 “都给我住手,都给我住手,在军营里这是成何体统!”卫大将军卫忠骑着马从营外进来,他跨在马上睥睨着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李玄的身上,他朝李玄望了一眼,转过头对李玄身边的吴下士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吴下士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卫忠听了,瞧了荣家姑娘一眼,道:“先把她关到柴房去。”话音刚落,两个士兵便上前将荣家姑娘压了下去,李玄正想开口劝阻,一抬眼却瞧见卫忠的眼神,那眼神让他不知怎么的就怯了,因为那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父皇曾无数次用这种眼神看他,这眼神有一个他很熟悉的名字,叫失望。李玄默默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往后推了一步,他的手在身侧紧紧的攥成一个拳头,指尖掐进肉里,那丝疼痛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冷血到没有感情的东西。 卫忠跨在马上接着说道:“皇上派的总督明日便到,到时候不许出任何差错,”说着话时,不知是有意无意,卫忠又看了李玄一眼,“我听说卫远和胡大受伤了?”卫忠又跟吴下士问道,吴下士忙将卫少将受伤的事儿说了,卫忠一听不由叹了口气,他紧锁双眉,道:“真是的,马上京城派的总督就要到了,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人也被抓走了,这戏也该散了,人群陆陆续续走了,留下荣大一个人仍是匍匐在地上,李玄看着他佝偻着的背,心不由拧了起来,便走了过去,将荣大从地上扶了起来。荣大抬头看着李玄,一张皱巴巴的脸上,老泪纵横,他的唇颤抖着,不知想说些什么,一双深深凹下去的浑浊眼眸深深的望着李玄,祈求着。 李玄轻轻叹了口气,道:“荣老伯先起来吧,您女儿的事儿我会帮着想办法的。” 第15章 营外驶来了一辆马车,这马车由一匹黑综大马拉着,朱色的车顶上是青色的伞骨,暗青色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玄色官服的人,那人从车上下来,先给营里的将士们行了礼,最后走到李玄的面前,再次行了礼,开口轻声说道:“殿下,皇上让您跟着车队回去……” 李玄没见过李修齐穿官服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李修齐永远都是穿着一身白月色布棉衣裳,嘴角噙着一丝好脾气的轻笑,而现在的他,头上顶着玉冠,腰间系着着玉带,一双黑眸清冷的像深秋不见底的潭水静静的看着他,这让他觉得,这人明明站在眼前,却似乎遥远的像天边的一片云。 他见李修齐嘴巴动了动,但又没听清他到底是说了什么,便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李修齐听了,将话又复述了一边:““殿下,皇上让您跟着车队回去。”听了这话,李玄整个人一下子脾气就上来了,他厉声说道:“我不回去……”这话说出了口,李玄才发现自己这口气多么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从李修齐旁边走过,来到车队前面,说:“你们现在都给我回去,然后给我父皇带句话,说,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但是我现在不想回去,所以没人能把我拖走。” 车队带头的官员有些尴尬,他侧头看了李修齐一眼,见李修齐脸上毫无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对李玄说:“殿下,您这样让小的很难做……” “我父皇知道的,他知道是我在这里无理取闹,不会怪罪你们的,你们回去吧。”那车队带头的官员又扭头看了看李修齐,李修齐这才走了过来,开口说道:“你也听见殿下的意思了,那就先回去吧。” 车队领头这才松了口气,说车队里的马走了好几日,想在军营休息一日,明日再走,李修齐点了点头,跟卫大将军说明了情况,让车队领头将马匹牵了进去。 卫大将军卫忠问道:“李总督是准备今日就开始勘测地形,还是先休息,带我准备酒席接风洗尘了,明日再去。” 李修齐先是谢过了卫忠的好意,说:“有劳卫将军,我看今日时辰不早了,想先在营地附近走走,了解下情况,明日再进山。” 卫忠点了点头,又道:“李总督,卫远他们昨日进山受了伤,今日不能带你四处走动,堤上事务繁多,我也脱不开身,只能有劳殿下屈尊,带你四处走走了。”李修齐转身看了李玄一眼,道:“有劳殿下了。” 李玄也抬眼看向李修齐,胸口不知怎么的,突然飞快的跳动了起来,他开口说道:“行,那李总督先回房安顿一下,然后我带你在营地附近转转。”李修齐又谢了一次,跟着一名小兵,先回房间去了。 这时一个梳着道士头的药童走了过来,那药童脸上长着一张圆脸,因为走得急了,脸颊泛红,两片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颤动着,“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没走,我师父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边说着,一边取了夹在腋下的册子,用舌尖润了润笔头,将笔摆在纸上,就等李玄发话了。 李玄见他这么个架势,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药童见李玄这般不配合,便没没理李玄,将册子又给夹了回去,腾出一只手,搭上李玄的脉搏,皱着眉头诊了一会儿,说:“嗯,有些心悸。” “心悸?我没有啊。” “你的脉搏可不是这么说的,跳得飞快,跟有人在追似的。”便说着便又将册子取出来自顾自地在纸上写到:心悸,然后又问道:“脑袋呢,有没有晕眩?” 李玄摇了摇头,可那小药童还是不信,他又将手腾了出来,试了试他的脑门,说:“嗯,有些过热,应该会有一些胀痛。”说完又在册子上写了一笔。 李玄这下被他给弄烦了,一把将那册子夺了过去,说:“你别瞎写,我好的很呢。” 那小药童见册子被抢过起了,急得涨红了脸,伸着两只手要抢回那册子,但又怎奈身高不够,怎么也够不着,便细声说道:“你不要讳疾忌医,我家师父医术高明,听他的,包你药到病除。” “可是我真的没事儿,”李玄仍将那小册子举着,说道:“你别在册子上瞎写,耽误了你师父的大事儿。” 那小药童皱起脸,说:“我没有瞎写,我给你诊了脉,你的脉搏真的不太正常,跳得太快了,这是心悸的表现,是我家师父解药的后遗症之一……还有你的脸也是红的,这是说明血气过盛,也是后遗症,你要是不想死的话……”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李玄瞪了小药童一眼,他瞧见李修齐已经从房里出来了,便将那小册子往小药童怀里一推,说:“你别瞎写,我真的没事儿,有些事儿,有些事儿你长大点就知道了,听见没,别瞎写!”那小药童哪里肯理他,抱着那本小册子,有些委屈的撇下嘴,红着眼眶快步跑了。 李修齐往树缓缓走来走来,那身影竟和李玄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然后他在李玄面前站定行了礼,淡淡说道:“殿下。”可这一开口便不一样了,和那时不一样了,李玄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是这不带感情的语气,还是这不带感情的神色。 ”如果殿下有事儿要忙,我可以自己在这附近转转,不用麻烦殿下。”李修齐开口说道。 “这怎么能行呢,你刚来,又不认识路,你不知道,这山里的路长得都一个模样,林子里还有野兽,总之,总之……还是让我带你去吧。” “那劳烦殿下了。” “哦,对了!”李玄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营里不要再叫我殿下了,营里的将士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们只知道我是卫将军从京城带来的友人之子,还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所以你不用再叫我殿下了。” 李修齐点了点头,问道:“那我该叫您什么呢?” “就叫我名字呀。”李玄觉得李修齐这家伙真是古板,之前跟他说了多少次,让他不要叫他殿下了,可他哪里肯听,现在总算有机会让他改口了。说起来他还从没听过李修齐叫自己的名字呢,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一些期待,好像这么叫了,两个人的距离就能近一点。 李修齐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我该叫殿下什么?” “就叫我名字呀,李玄。” “李玄?”李修齐说道,他的声音不大,传到李玄的耳朵里刚刚好,李玄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根弦似乎要被撩拨断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原来这么好听,朗朗上口,舌尖轻轻往上一抬,送口气便发出“李”的音,双唇合拢,往前一推,便能发出“玄”的音,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在舌尖唇瓣一吞吐,像是一滴水从李子树上的小白花瓣上落下来,滴答一声落在树下玄色的石子上头。 “嗯,嗯……以后,以后就这么叫……”李玄有些结巴的说道。 李修齐轻皱眉头,道:“殿下,这样会乱了纲常,我在人前就叫您名讳,私下还是继续唤您殿下吧……” “你,你这人……”李玄嘀咕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心里这般的失望,“随便你好了。” 李玄带着李修齐从营里出来,他特地带上了卫远上次进山带着的图纸,展开看给李修齐看。 李修齐接过图纸,又审查了一下江水的走势,发现这图纸画的并不十分精确,有些水道转弯的地方并没有显示出来,可身上又没有带上笔墨,便先将那图纸在地上铺开,用手指上的指甲盖,在纸上用力划一下,在有误的地方留下痕迹。 李玄也俯下身子,看李修齐留下的印记,和河道一对比,说:“这图纸卫大哥他们用了好多年了,都没有人看出图上的错误,你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修齐答道:“这图纸是卫少将用了好久的,人往往是发现不了鼻子低下的东西,我是第一次看,旁观者清,便一下子就看到了差误。”说罢将那图纸卷起来收好,又道:“殿下今日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营地,明日再进山吧。”李玄抬眼一看,天边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留下漫天的残红,“明日天气应该不错。”李玄看着这万里晚霞说道。李修齐答道:“是呀,明日应该是个晴日。” 并肩走在回营的路上,李玄突然问道:“李绯她怎么样了?” “大公主一切安好,只是对殿下不告而别有些不满。” 李玄知道,有这不满的何止是李绯她一个,这宫里所有人都对他鲁莽的南逃颇有微词,李玄偷偷的看了李修齐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李修齐又是怎么想他逃跑的事儿,会不会发现了他的居心叵测。 李修齐只是两眼直视前方,静静地看着前方的路,脸上像是带上了一层没有感情的面具,让李玄说不清那面具下的情绪。 李玄突然开口,道:“我想用这个机会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草包……就算没有皇子这个身份,依然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殿下,您这么做不仅没能证明自己,而是恰恰相反,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鲁莽而轻率的人,不进行任何准备就这么冲动的南行……殿下真的只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吗?” 李玄抿了抿嘴唇,另一层原因他能说吗?他不能,他只能将那个秘密埋在肚子里,让它在里面一点一点都死掉,为了他好,为了他们好。因为现在这个样子,李玄已经很满意了,就这么肩并肩沿着山道往下走,往下走,他希望这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或者让这条路一直通向天边的霞彩里。他轻轻吸了口气,道:“可能我就是个鲁莽的人吧,真的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第16章 回到营里,将士们已经架起了火堆,一锅米和菜一起煮的糊糊正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泡,卫远和胡大因为身体还没养好没出来吃饭,于是李玄这一锅饭只有他李修齐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士兵一同吃。 围着篝火刚坐下了,便听见旁边这几个年轻的小兵正小声的议论着什么,一个士兵小声的说道:“那人可是昨日斩蛇的大英雄?”另一小兵点点头,小声答道:“嗯,就是他,他们昨日回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的。” 说完那两个小兵又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推搡了半天,最后一个开朗点的小兵上前开口问道:“这位大哥,可是昨天斩蛇的英雄?” 李玄一愣,道:“英雄?这个不敢当,只不过福大命大,没被那蛇吞下肚。” 那小兵眼睛一亮,问道:“能跟我们讲讲昨日是怎么回事儿吗?我们看着那蛇了,那么大一只。” “行啊,”李玄默默瞟了盯着火光的李修齐一眼,开口说道:“昨日,我和卫大哥还有胡大哥一同进山,到了深处,我们便听着了嘶嘶的动静,那时我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是我们停下来四处找了找,却没有什么异常,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林子里面走。然后突然,地面一下子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条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巨蟒从土里冒出来,弓起身子就要咬我们……” 那两个小兵听得入神,听到关键的地方,一同倒吸了口凉气,“那你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那日我又刚好把大刀给落在了房里,如果有那大刀,可能就不会这么惊险,好在我的袖口里刚好藏了一把防身的匕首,那匕首不过三寸大小,就这么大……”边说着,李玄从袖口将那柄匕首掏了出来,只见那匕首不过一手掌大小,刀柄上镶着一颗黄色的玉石,上面雕着一只倒挂的蝙蝠。 蝠纹是清州国皇室的图腾,那两名小兵一看便也能猜到这匕首是个宝物,便想将那匕首拿近看看。李玄也允了,那小兵欢天喜地接过匕首,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有些分量,然后再小心翼翼的将那刀套给褪下,见里面的刀刃薄如柳叶,寒光凛凛,都惊呼好刀,好刀。 “然后呢?”一小兵接着问道。 “然后那巨蟒便一下子朝胡大哥扑过去,我便忙将匕首给掷了过去,我曾听说打蛇打七寸,便瞄准了那蛇的腹部之上头部之下那块地方,那刀刃正插准了,一□□去,便飙出了绿色的血,可没想到的是,那血能蚀肉,一下子将胡大哥的脸给伤了。” “啊,这可怎么办!”两位小兵不由急了,好似现在是他俩在那巨蟒面前。 “然后那巨蟒便面向我了,我灵机一动将自己当作诱饵,把它往树上引,想把它缠在树上,可这畜生比我想的还要生猛,那尾巴一剪,恨不得将那千年的老树给拦腰截断。” “那你成功了吗?” 李玄摇了摇头,“并没有,还是亏了卫大哥,他捡来了一根木棍子,将那蛇弄到地上的匕首给绑在上头,把那木棍当矛使,一下子把那蛇的肚子给剥开了。” 两小兵听得津津有味,听李玄将故事讲完了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李玄微微一笑,侧脸偷偷朝一旁默不吭声的李修齐望去。见李修齐正用木条拨动着大锅下的篝火,那火光跳动着,映在他的半边脸上,一块影子投在他的眼眶上,想两个黑色的窟窿,让李玄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修齐突然开口,淡淡的说道:“殿下可伤着了?” 李玄一愣,下意识的用手覆住自己的手臂,摇摇头,道:“并无大碍。” 李玄的动作并没逃过李修齐的眼睛,李修齐瞟了李玄捂着的手臂一眼,问道:“殿下的手臂可伤着了?” 李玄只得点了点头,闷声说道:“是伤着了手臂。不过并无大碍。卫大哥和胡大哥比我伤得重多了。”听见另两人的名字,李修齐不知怎么的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的拨弄着火,那锅里的米汤煮开了,大家盛了开始吃起来,李玄也盛了一碗,正吃着,突然想起什么,对李修齐问道:“你可吃辣?” 李修齐点点头,说:“我长着个南方人的胃,嗜吃辣。”李玄便道:“是吗?我刚来的时候,没吃过辣,卫大哥给了我一根红彤彤的尖椒,那东西看上去倒是毫不起眼,可真是把我给辣着了。不过我听说这辣,不喜欢吃的人沾都不能沾,喜欢吃的人,一餐不吃便是不下了饭,要是你喜欢吃,我明日找卫大哥要些来。”李修齐听罢,心里有些悦了,一个人的名字这般挂在嘴边可以想见在他的心里又占了多大的分量。只是这个名字是李修齐心里的一根刺,这样被一次一次的提及让他如鲠在喉,没有半点肚量。 李修齐摇摇头,淡淡的说道:“不必了。” 这日李玄一从营里出来,便看见几位村民正将木柴堆在一只木架旁。李玄觉得有些奇怪,便问其中一位村民这是在干什么,那村民抹了把汗,答道:“诶,你不是那日斩蛇的小兄弟吗,我们这是在准备柴火,明日便将那妖女给烧了。” “什么?”李玄大吃一惊,忙问道:“难道卫大将军同意这件事情了?” 那人点了点头,答道:“是呀,他说这几日那妖女到处妖言惑众,胡乱散布谣言,扰得家家户户人心惶惶的,明日把她给烧了,稳定民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皱起眉头,觉得李玄问得有些多了,还都是些人人都知道的事儿,便没再搭理他,低下头将脚边的柴火拾了起来,道:“小兄弟,如果你没事儿就到一边去吧,我们还要忙着搬柴火呢。”说完扛起那柴火走开了。 李玄呆在原地,心里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儿,那日他以为卫忠只不过是将人关起来以平息事端,可他没料到卫忠竟然是真的要那这么个小姑娘开刀。正想着,他突然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营前的一个小屋子里传来。 他朝那间小房子走去,见那屋子四周的窗户和门户全都被封住,上面用手腕粗的木条钉死了,只有一只玄铁的牛头锁挂在门框上。李玄伸手试着推了推门窗,见门窗纹丝不动。又听着屋里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是个姑娘的声音。他多少能猜着这屋里关着的便是荣姑娘。 李玄抬头四处观望了一下,见屋前无人,村民们又在前边的空地上忙着搬运柴火,便从衣袖里掏出匕首,将那窗户上的封条给锯了。这匕首刀刃薄如柳叶,虽然达不到削铁如泥的境地,但砍下几根木条还是绰绰有余,那木条扑扑落下,窗户裂开了一条小缝。 李玄将窗户拉开,凑过去一看,见屋里一片漆黑,一股湿气迎面扑来,还夹杂着些血的腥气。屋的正中央蜷缩着一个灰色的身影,那人趴在地上,传出一声一声的啼哭。李玄不由心急,又将门上的牛头锁给锯掉,那锁是玄铁所制,但却插在木栓上,用匕首将那木栓一割,这锁也排不上用场。李玄回头又看了村民们一眼,见无人注意,便忙闪身入内,一把将地上的人扶起,轻声问道:“荣姑娘你怎么样了?” 荣家姑娘低着头缩在地上,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怯生生的望着他,灰一块白一块的脸上突出一个红彤彤的鼻头,她撇了撇嘴,将那哭声给咽了下去,道:“原来是你……” 李玄点点头,道:“是我,我来救你了。”李玄低头一看,却见荣姑娘的脚边有一摊子血迹,那血是在这里多时了,已经在地上结成了棱。一见这血迹,李玄不由心中一慌,问道:“荣姑娘,是有人打你了吗?” 荣姑娘听了愣愣的摇了摇头,道:“他们,他们没有打我,但是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也不给我东西吃……” 李玄听了双眉微皱,问道:“那这血迹从何而来?” 荣姑娘也是一脸迷茫,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我就要死了吧……” 李玄最不喜听人说这丧气话,便有些不悦的说道:“你别瞎说话,我看你活得好好的。”说完伸手把人从冰冷的地上给抱起来,道:“我现在先把你给带出去,等出去了再想办法救你。” 荣姑娘的身子被腾空抱起,竟轻的像一片树叶,她双眼垂泪,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也要死了,但是我真的无所谓,因为我们大家都要死了。可是,可是我好像没有看见你……” 李玄听了她的一番胡话,心里觉得有些不妙,便问道:“你没看见我什么?” “没看见,没看见你死掉……”这话刚一说完,荣家姑娘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李玄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可她眼皮一动也不动。李玄便低咒了一句,大步走向屋外奔去。 第17章 李玄刚从屋里出来,便被一个眼尖的村民看见那人将手中的柴火往地上一扔,大嚷道:“诶诶诶,那妖女要逃了。”村民们闻声都回过头,见李玄抱着人要走,纷纷放下手里的事儿追了过来。 李玄一见这么大群人要追他,忙提气狂奔,好在荣家姑娘吃得少,身子轻的像片羽毛,他左拐右拐,一下子甩掉了村民,朝营里的大夫那儿去了。 白胡子老头今日又刚好不在,院里只有个梳着到道士头的小童在一只小铁炉旁边扇着扇子煎药。李玄便一把拉住那小童,道:“天冬,你师父呢?” 那小童淡然的将手臂抽了回来,头也不抬连看都不看李玄一眼,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小铁炉里的火光,手里轻摇着蒲扇,冷声答道:“我叫天麻。” “天麻,你师父呢?”李玄改口又问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你找我师父有何贵干?”那小童这才抬起头正眼瞧了李玄一眼。李玄动了动手臂,示意天麻看他抱着的人,道:“救人啊!” 那小童这才点了点头,慢条斯理的从凳子上起来,将那火压灭了,用手包着布块,将那炉上的药罐端起来,将罐子里黑乎乎的药汁给逼出来,盛在一只白瓷碗了,又用干净的布将两只手擦了擦,这才缓缓开口道:“你跟我来。” 李玄忙跟着小童进了屋里,那小童在桌前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在桌上铺开一张白纸,一手收着衣袖,一手将砚台里的墨给研开,执起一只狼毫笔,笔尖在砚台里把墨蘸满,这才淡淡的说:“她是有哪里不舒服?” 李玄将人放在一旁榻上,道:“我怎么知道,这人都晕了,要问你也该问她啊,你问我,我问谁?再说了,你不才是大夫吗?” 那小童想了想,觉得李玄说的很有道理,便摆起大夫的架势,从桌边过来,搭上手给荣家姑娘诊脉。 李玄见天麻双眉紧锁,一脸的凝重,不觉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便低声问道:“怎样?很严重吗?” 天麻收回了手,淡然的摇了摇头,道:“这是荣大的独女吗?” 李玄点点头,道:“是的,就是她。”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4节 天麻又问道:“她今年多大了?” 李玄一愣,他这才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荣家姑娘今年多大,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低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觉得以这稚气的长相推测,这姑娘今年不过十一二岁。 “如果我没有诊断错的话,这位姑娘并没有大碍,只是女子十四而天癸至。” 这女孩家的事儿李玄虽然不太清楚,但也听闻了一二,明白了天麻的意思,李玄起身准备离开避嫌。他的心里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这血迹不过是女子成长必经之事罢了,没有大碍,他也放了心。走到了门前,李玄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天麻说道:“要是有村民来要人,你一定一定要说人不在。” 天麻头也不抬,“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李玄不由气结,心想那白胡子大夫手下的两个药童真是和那老头子一样难搞,便说:“因为他们那群暴民要用火活活烧死她,难道你真愿意眼睁睁的看着她被烧死?”天麻这下没有回话。 李玄满意了,起身往外走去,末了还加一句:“好好照顾她。”天麻仍没回话,只是静静的低着头,不知道眼睛在看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从屋里出来,李玄大步向江堤走去。这几日卫忠都在安曲江的堤坝上监督修补堤坝之事。李玄到了江边,果然看见卫大将军正背对着他临江站着。 卫忠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却与当地人不同,有着清州国人那般健壮的身板,一双虎眸炯炯有神,下颚方正,和卫远一样,下颚正中裂了一个小小的缝。卫忠总能让李玄想到自己的父皇,他们都是长辈,李玄在他们面前天生有股怯意。在这些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的长辈面前,似乎无论他怎么做,他都会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混小子,不牢靠。 一群群裸着上身的将士们扛着装满石灰的麻布袋子,在这江堤上来来往往,卫忠立在他们之间,像一尊石像,镇着安曲江。 “卫将军,”李玄走上前去,恭敬的行了礼。卫忠看清来人,也回了礼,问道:“殿下今日来堤坝上是有什么事儿吗?” 李玄开口答道:“我今日是为了荣家姑娘来的……” 卫忠似乎早已料到了李玄的来意,他侧过脸,不急不缓的说道:“殿下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荣姑娘不该处死,”李玄答道:“卫将军,您是明事理的人,您应该知道荣姑娘不过就是一个还没及笄的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妖女,那些村民不过是昏了头,把什么意外都推到她的身上罢了。” 卫忠眼睛看着盖着薄雾的江面,不急不缓却又无容置喙的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南部的民风淳朴,尚巫术,对有异能之人是又敬畏又恐惧,更是容易听风就是雨,稍有些流言便被蛊惑。我不信鬼神,只信君子坦荡,但是荣姑娘近日四处散布水灾的谣言,扰的村民个个人心惶惶。我作为将军,是南部民众的依靠,我有义务,也有责任稳定民心,” 李玄明白卫忠的意思,这事不过是杀鸡儆猴,立荣姑娘为一个靶子,让人知道四处散布谣言是什么下场,但是李玄不禁又想,难道荣姑娘说的难道真是空穴来风吗?这几日他也在村里走动,村里的老人也时有提起几十年前的那场水灾,言语之中尽是以古鉴今的不安。 李玄便又道:“卫将军您说您只信君子坦荡,但您现下所做那点是君子所为?荣姑娘不过是个孩子,碰巧说错了话撞上了枪口,难道就该这么活活烧死吗?” 卫将军双眸微眯,斩钉截铁答道:“我为的是南部安稳,若放任她四处散布谣言,到时候民心大动那可怎么办?我这不过是舍车保帅,等我死了,下地狱,我卫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笔债我偿便是了。” “卫将军肯定那位姑娘说的是谣言吗?”一声清凉而隽永的嗓音从李玄身后响起,李玄回身,见李修齐穿着官服,目光炯炯的站在他的身后,“卫将军德高望重经验丰富,对这安曲江的水情应该是心知肚明,所以那位姑娘说的到底是不是谣言?” 卫忠站得笔直的身影不可察觉的一怔,他双唇蠕动了一下,又闭上了,半晌才开口,道:“李总督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将军,下官是奉皇上的指令前往南部协助治水,卫将军不必对下官有所隐瞒,更何况这几日的百蛇出动,万兽狂奔,南部有经验的老人也都说起给过,说今年这这样的情况只有几十年前发生过,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您真的觉得把荣姑娘给烧死了,便没人会再说起此事了吗?” 李玄静静的听着,他觉得眼前的江水静悄悄的,沿着堤平缓的流淌,江上飘着一层水雾,将所有人笼罩在里面,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人衣袖鼓涨的像一只欲展翅高飞的大鸟,准备随着这风逃离这片土地。他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这一幕江景是那么的重要,好像若干年后他会时时想起。 李玄抬眼向李修齐望去,见他两只清冷的像秋日深潭的眼睛正与卫忠对视着,不知怎么的,李玄突然觉得这两人有些相似,尤其是下巴上裂开的那个小小的沟壑,只是李修齐的那一道很浅很浅,如果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而现在,李玄细细的打量着那条裂缝,他觉得自己的指尖突然有些痒,他难耐的动了动手臂,收回目光,向卫忠看去。 卫忠的下巴因他的咬着后齿而微微突出,他开口说道:“你们才刚初出茅庐,又是刚来南部,很多事情你们心里都没有谱,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对付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世上最怕的不过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几日江上或许不太平,但是若是天灾还能一挡,怕的是天灾还没至,地上的人就自己把自己搞的分崩离析了。”卫忠转身,又对李玄说道:“殿下,有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皇上今日亲自来着堤坝之上,我也要一命相搏以求圣令。荣诺之事今日已定,明日点火上刑,此事毋庸再议。”说罢转身往堤上走去。 李玄见卫忠如此固执,叹了口气,对李修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李修齐便道:“卫将军是镇守南部边境的大将,手握重兵,一句话比你我有分量的多。殿下先不要着急,明日我们再见机行事,如果实在不行……”李修齐看了李玄一眼,心想李玄心地善良,肯定不肯就此作罢,便说:“如果实在不行,您就摆出您皇子的身份,他再怎么硬气,总得卖你一份面子。” 李玄听了摇摇头,道:“你也听见了,他刚刚说的,就算是我父皇来也劝不住他。”李修齐只得宽慰道:“荣姑娘是个奇人,福大命大,有天相助,明日必定能又转机。” 李玄听了只能应声附和,他转向李修齐,又问道:“你今日一个人来堤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一章是修稿时产生的废章,造成阅读不便,请海涵~! 第18章 李玄转向李修齐,又问道:“你今日一个人来堤上的?” 李修齐点了点头,李玄“哦”了一声,喃喃道:“怪不得今日没能瞧见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你这人生地不熟的,走岔了怎么办。” 李修齐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将图纸展开,道:“我按着这图走的。” 李玄一看,原来是南部的地形图,和卫远身上的那张无异,之事这张图纸上用朱笔又勾画了些什么,河道走势弯弯曲曲,朱笔所到之处尽是河湾,图纸边角处也留下了几行批注。 李玄将纸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看,问道:“这上面朱笔画标记的是什么?” 李修齐答道:“只是胡乱画的几笔,今日我沿着安曲江走了走,觉得江水的走势有些意思,便试着标记了一番适合给江水做分流的地方。” “分流?”李玄抬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李修齐答道:“虽然土法是水来土掩,但是洪水易疏不易堵,卫大将军修建的堤坝或许能抵挡住一部分洪流,但要是能找到法子,将水泄掉一部分,那就能一劳永逸,造福南部百姓了。”李修齐说完将那图纸收了起来,折好了藏进衣襟里,动身准备往回走。 李玄听着,觉得这话似曾相识,用手一拍脑门,道:“这我不知是在哪儿见过,是,是水经注里提过这种方法吗?” 李修齐脸上出现一闪而逝的微光,他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殿下看了那书?” 李玄咧嘴一笑,点头道:“嗯,这不是你那日给我开的书单上的书目么。” “是的,只是没想到殿下还记得……” 李玄便道:“我啊,看的书不多,就只看了你给我开的那么几本,没想到今日居然真派上了用场。”李玄在心里偷笑,想着自己终于在李修齐面前有文化了一回。 第二日,李玄从屋里出来,便见营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经堆好了一人高的柴火,他心知不妙,这卫将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荣诺烧死以定民心。 他大步朝柴火堆走去,见柴火堆旁坐着两名士兵在闲谈着什么,李玄便想开口问这火是几时点,却听着这二人谈论的人正是李总督李修齐。 他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侧耳细听了起来。听见一士兵说道:“真的这般相像吗?” 另一个士兵答道:“是真的,那双眼睛真的是一模一样,黑白分明,眼角上挑,就连,就连看人的神情都一个样子。” “怎么可能?你胡说的吧!”另一士兵不相信的说道。 “是真的,真的,你是不知道,我第一日见的时候,还以为大白天里遇上鬼了。” 那将士听他说得这般神乎其神,便一惊一乍的问道:“哎呦,如果真的这般像,卫将军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另一将士一听,觉得言之有理,便道:“说得也是,这李总督是京城人,说话也是京城的口音,应该不是南方人……” “就是,”第一个将士说道,“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说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总会有人长得像的……”另一将士点了点头,说:“也是,也是……” 李玄默默地听着,心想他们刚刚到底是在说李修齐长得像谁?突然那两名将士瞧见了李玄,一将士马上厉声说道:“就是他,就是他把人给抢走的,”“对,就是那小子。” 说着,两名将士把他围了起来,一人厉声喝道:“快把他压着,免得他又把人给抢走了!”话音刚落,又有几位将士过来了,几人将李玄团团围住。 李玄见着架势,却是一笑,道:“这几位将领是什么意思?我又没做什么,为何要把我给拿下?” 一将领站了出来,应该是这群人里军衔最高的,那人厉声说道:“就是你,还装不知道,就是你前日把那妖女给抢走的。把他给我拿下”李玄身后马上闪上两名士兵,一人压了他的一只手臂,从后面反剪了手。 就在这时,李玄突然看见前面又来了一群人,那群人的中间是一个又矮又小的灰色身影,带他们走近了,李玄看清原来是几名人高马大的将士正压着荣诺过来。 李玄见荣诺顶着一头干枯的黑发杂乱的蓬在头上,身子给腾空托起,脚在地上无力的拖着,不由心头一阵火大。他一用力,将身后扭着他的两名将士给震开,喝道:“你们都给我住手,不许动她!” 带头的将士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在这军营里你算几根葱,难道大家还都得听你的?不过是运气好斩了条蛇罢了,倒真把自己当英雄了。” 李玄听了也是冷笑,道:“行,你不听我的,总得听听我这把刀说什么吧。”说完将背上那把寒光凛凛的刀取下,执着刀柄在手里翻了一个花。 那将士看了,仰天大笑了一声,道:“今日大爷我就陪你玩儿玩儿,让你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说完取来了几十斤重的铁锤,摆开了架势。 这时,李玄突然看到一个梳着道士头的男童朝那群压着荣诺的将士们冲过去,那人正是李玄交代了要照顾荣诺的天麻,只见他伸出来的手还没碰到荣诺左手边的将领的衣角,便被震到了地上,白净的脸上顶着一大块红肿,看来左边眼眶是被人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拳。李玄这下真的火了,他无心和铁锤恋战,只想先去把这两个孩子救走,便横刀一劈,欲脱身而去。 那将领哪里肯依,手中的铁锤呼的掷出,几十斤的圆锤借着臂力冲着李玄的脑袋飞来,这力道是要把他脑袋当成西瓜给砸了。李玄手里的刀哪里能挡这铁锤,他只得闪身,将那锤头给避了。那将领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心里欢喜,下的招式更是一招胜过一招,一招恨过一招。而李玄心里又是焦灼,气息不由乱了。 这时,锤头带着一阵阴风从他脑门上呼啸而过,李玄突然冷静了下来,他觉得不能这样了,他若是再不脱身,荣诺他们处境便会更艰难,于是他摈弃了杂念,大刀一劈一刺,不与铁锤硬碰硬而是专挑破绽,直击肉身。这下那将领只能躲闪,处了下风。李玄见时间到了,便使了阴招,用手肘震开了那将领握着的铁链,正准备闪身而出,奔向荣诺二人,却听见一声低喝,那声音不怒而威,一响起满营便一片寂静。 李玄抬眼一看,见卫忠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他几步来到他们面前,先是对那名将士怒斥一声,道:“王大壮,军法处置。” 然后转向了李玄,压低声音,道:“殿下,我知道你宅心仁厚,但是我有我的指责,所以,几日之事恕难从命。”说罢,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燃着的火把火把,高声说道:“各位乡亲们!” “今日,我们要处决这个四处散布谣言的妖女!乡亲们都看到了,几十年前宇晋国的乱成贼子叛变,闹得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是文帝用一己之力平息战乱。自文帝登基以来,我们宇晋国是日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下面的村民听着,个个目露精光,应声附和:“是啊,是啊,说得好,说得好!” 卫忠接着说道:“可偏偏就是有人居心叵测,见不得人人家和兴旺,便四处散布一些子虚乌有的谣言,我卫某对着也有所耳闻,我觉得正是可笑,可笑至极!在场的那个不是长着眼睛,心如明镜的聪明人,难道我们不会看,我们不会听吗?今年的安曲江平平安安,该下雨时老天爷便给下雨,不该下雨时老天爷便给晴空万里。但就算是这样,也有些人不慎受了这谣言的蛊惑。我卫某在这里告诉大家,”卫忠一手朝天举起,大声说道:“我卫忠用性命做担保,今年的安曲江温顺的跟条狗一样,连吠都不敢吠一生;我卫忠用性命做担保,今年的收成将会是这几十年最好的,人人有肉吃有酒喝;我卫忠用性命做担保,今年我们南部的所有将领用血肉给南部的百姓做堤做坝,无论多大的水,多大的浪,都冲不毁,冲不塌!所以今日,我,卫忠,要代表南部所有安曲江便的民众,将这个妖女给烧死,以敬天下!”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啼哭声,那哭声像被掐住喉咙的乌鸦一般难听,断断续续,“啊呀呀啊呀呀”,可是这哭声马上被盖住了,不知是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以敬天下!以敬天下!” 李玄起头来,却见见这群人每个人的眼里都散发着一股异样的神采,这种神采他曾见过。 那时他还只有六岁,从宫里偷跑出来,在街上到处乱转,见到菜市场那儿围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便玩心大起,挤进去看热闹,当他挤进去他才发现,原来围着的,是要砍头的犯人。那侩子手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大刀,一个看不见脸的人跪在侩子手的面前,手起刀落,李玄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便看见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看台上一颠一颠的滚了下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这一阵阵欢呼的声音让他的脑袋一时空白一片,这时他听到一人说:“这次的真不够过瘾,我上次看的,那血彪了有一尺有余……”李玄抬起头,看见那人的神情,就与这些村民无疑,他们没有脸,只剩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兴奋的望着那火苗。 那日在山林里他未怕过那巨蟒赤红三角头上凸出来的眼珠,可此时他看着人群里一道道木然的目光。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因为恐惧止不住的颤抖,他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的往后推了一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令人无比心安的轻唤,“殿下……” 李玄觉得他似乎终于可以从记忆中的血腥味里闻到一丝别的气息,那气息像他躺在树下偷懒时从天上照下来的和煦的日光,他往后又退了一步,有些贪婪的深深闻着这股清香,低声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修齐在他耳边小声的答道:“殿下,您看那天边……” 第19章 李修齐道:“殿下,您看天边……” 李玄抬起头,却见天边乌云密布犹如大军压境,愁云惨雾翻涌而来,夹带着一股冷冽的阴风,灌得是满城风雨。 荣诺被压了上来,她从乱蓬蓬的头发里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一双眸子又如同第一次见时那么的清亮,她向人群里深深的望了一眼,李玄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见荣大站在下面,一双皱巴巴的老脸上泪水横流,李玄不觉心头一沉,他想起那日他曾跟荣大许诺,说一定会想办法救出他的女儿,可现在他却只能站在火堆之下,眼睁睁的看着荣诺被火烧死。李玄不由捏紧双拳,大喝一声,道:“都给我住手。” 这时,一道闪电由天边劈下,一阵白光把营外的人群照得惨白,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犹如排山倒海,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息,一霎那,天地之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水犹如从天而降的九重瀑布,一下子浇熄了将士手中举着的所有的火把,营前堆起来一人高的柴火全部淋得尽湿,成了废柴。 村民和将士们都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震惊了,卫忠抬起头,额前落下一缕湿透的发丝,他见漫天风雨,如银针般袭来,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场的村民纷纷面面相觑,他们心里不觉惊恐了。 “天啦,这是天意这是天意……”不知是人群里是谁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一直压着荣诺手臂的士兵不觉将手松了,他心里有些害怕,怕自己得罪了什么神灵之类的人物。 刚一放手,哑巴荣大便快步跑了过去,一把将自己的女儿带下台子。他的嘴里啊呀啊呀的喊着什么,凹下去的眼眶里是充满失而复得的喜悦的眼睛。 李修齐站在李玄的身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好雨知时节……” 可这场雨却不是好雨,一下便是整整三天三夜,安曲江的水一夜之间涨了起来。 荣诺从火架上下来后,一直留在白胡子老头院里的病房里。这几日荣诺吃了好些苦头,又是女子身体最薄弱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天麻帮着照顾,一直在病房里陪着她。 至于火刑的事儿卫忠也没再提起,看着日日阴雨连连,想点火都没有干木柴可以用上。村里的村民倒是有别的想法了,之前大家都把她当妖女看,现在天降大雨为她除祸,似乎证明她并非祸害而是祥瑞。 荣诺被救下本来是件好事,可李玄却高兴不起来,他总是有股隐隐约约不详的预感。那日在营外的小屋里,荣诺在昏迷之前曾对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昏话,这话他一直放在心里,却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问问。 李玄来找她的时候,荣诺正在坐在桌边一言不发的喝着姜汤,那姜汤里放了红糖,黑乎乎的一碗。荣诺不爱喝着玩意,又念在这是天麻一片好心上,只得捏着鼻子喝了,囫囵吞下后忙又倒了半杯茶水,这才将嘴里的腥味给冲下。 李玄见她这般痛苦,便道:“天麻,你给人家小姑娘配药的时候少放点黄连,你看她这一张脸给皱的,都成核桃了。” 天麻笔直的坐在桌前,低头审读着一本翻破了的医书,头也不抬,淡淡答道:“我一勺黄连都没放,那是红糖水熬的汤,没有比这更甜的药了。” 李玄一听,心想还有这么一种药,便道:“是吗?你给我一碗,让我看看是不是真是糖水做的。” 天麻用手一指,示意李玄要喝自己去倒。李玄天生嗜糖,便毫不客气的给自己盛了碗,仰头便把那黑乎乎的姜汤给喝了小半碗,喝完说道:“嗯,还真是糖水做的,味道不错。” 荣诺听了便道:“要是你觉得不错,那你便将那一罐子都替我喝了吧。” 李玄一听,有些动心,但答道:“这是天麻给你煎的药,我怎么好意思喝呢。” 这时天麻开口了,他说:“这红糖和脾缓肝,补血,活血,通淤以及排恶露,不适合你喝。你比较适合吃些去火的,”天麻微顿,道:“比如黄连。” 李玄听罢两眼一瞪,心想着家伙年纪不大,心肠倒是怪恨。便说道:“我身体好着呢,什么药都不用吃,”然后一正色,道:“荣姑娘,今日我是来问你件事儿的。” 荣诺突然觉得有些头晕脑胀,但心想着这症状应该只不过是因为这几人有些体虚,便一手扶额,答道:“你想问我什么?” “荣姑娘那日在营外的屋里跟我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荣诺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从屋外进来,把我给带了出去,倒是不记得我曾说过什么话……” 李玄有些失望,但仍再问了一次,道:“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荣诺又摇头,道:“我现在真的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那时是说了什么,让你这般的挂念在心上。” 李玄抬眼瞧了天麻一眼,想着就算这话被天麻听着了也没什么,便答道:“你那日说什么大家都死了,都死了,但是,但就是没有看见我。” 荣诺听了眸色一沉,道:“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就是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这下吃了教训,以后不再耍弄你们了。” 李玄不信这话,细细端详了荣诺一眼,道:“荣姑娘在我面前不必顾忌,如果想起了什么,便来跟我说。” 荣诺答道:“若是想起来了,跟你说便是,但我现在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李玄听了只得起身,准备告辞,临走前又见天麻身后立着一黄花木雕的大书柜,里面放着数排医书,又夹杂着几本杂书,便对天麻说道:“这后面可都是你师父的藏书?” 天麻仍是笔直坐着,目不斜视翻着手里的医书,开口答道:“正是。” 李玄便问道:“你师父可有一本叫水经注的书?” 天麻听罢,两条秀气的眉毛一挑,有些不可置信的瞟了李玄一眼,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要借去看看吗?” 李玄摸摸头,心想,心想难道他不爱读书的性子是写在了脸上吗?道:“是想借来看看。” 天麻想了想,起身走向书柜,伸手从书架顶层上取下一本用褐色纸包着的书将书递给李玄,道:“喏,可别弄坏了,我师父虽然不是嗜书如命之人,但若将书给损害了,他也会不大高兴。” 李玄将书接过,见书皮上用隶书竖着写了三个大字:水经注,忙谢过天麻,将书揣进衣襟里,打了包票道:“保证完璧归赵”。 这时,适才还好端端坐在桌前的荣诺一下子从凳子上摔下,匍匐在地上,尖声叫道:“我阿爹呢?我阿爹呢?” 李玄一愣,说:“我也不知道你阿爹上哪儿去了,你这是怎么了?” 荣诺她伸出手拽住李玄的衣角,一双红得滴血的眼睛可怖的盯着李玄,尖声道:“我爹呢?我阿爹呢?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抓他到堤坝上的。” 李玄先是一惊,转念一想又似乎明白荣诺这番疯魔的缘故,便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把人从地上扶起,轻声安慰道:“我没抓你爹上堤坝……没人抓你爹道堤坝上。”然后用手在荣诺背后顺了顺气,问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你爹了?是,是看见什么了吗?” 荣诺又不说话了,她将头埋在自己的衣服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在李玄的脚边轻轻颤抖着,她嘤嘤的哭了起来,那哭声透过压抑的布料竟听着像那江边阵阵的浪涛。 李玄不觉心头一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他突然从地上起身,大步走向门外,他记起今日李修齐也在那堤坝上。 他快步往外奔去,走了几里路,迎面跑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下士,那下士跑得气喘吁吁,见到李玄忙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那堤坝,那堤坝……”下士翻了个白眼,将憋着了的气给喘了出来,然后尖声说道:“那堤坝塌了……” 李玄觉自己的脚步突然沉重的像是灌上了铅球,他呆在原地,半天不能动弹,觉得耳边呜呜呜的回想这那句堤坝塌了……他觉得自己的头顶上被冰凉的雨水浇灌着,那雨水落在他的头顶上,落在他突出来的鼻尖上,最后又沿着鼻梁落到了嘴边,他突然尝到了苦涩的味道,他突然迈开了脚步,往前飞奔起来,股股的风将他的衣袖给吹开,像一只大鸟展开了翅膀。 李玄往前跑着,跑着,迎面飘来的雨水糊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清楚眼前泥泞的小径。他记得那一日曾和李修齐在这路上并肩走着,五色的霞光照着路也罩着他们。而在眼前这一片烟雨蒙蒙里,这路的尽头似乎挂着一轮遥不可及的明日,而他则像是夸父一般,逐日而奔。 作者有话要说:  很好奇大家的cp都是怎么站的呀? 调查一下 第20章 江堤上的一片慌乱,将士们在堤坝上来来往往,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在响彻整个堤坝。李玄的目光急切的在人群里搜寻着,但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时一个手忙脚乱的小兵从他身边走过,他忙一把拉住,问道:“堤坝上发生什么了?” 那小兵答道:“有一段堤坝上被白蚁蛀了一个洞,塌掉了。” “可有人受伤?” 小兵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现在正忙着把那堤坝给修不上,现在水位已经涨上来了,要是再补不上就大事不好了。” 李玄一听,心还是悬在嗓子眼上,他想着李修齐会不会就那么倒霉,掉到下面去了。他将那小兵松开,接着在堤坝上寻找起来,他想要是能看见人,那便能真的放下心来了。 这时,堤坝上的人一阵骚动,李玄听到一人说道:“哎呀,有人,有人在下面。” 李玄一听,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全都一股脑的涌向了脑袋,他本想快步过去看看掉下去的是谁,但两脚却想注了铅一样不敢动。他捏双拳,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鼻腔和嘴里满是江水和雨水的味道,他暗暗劝慰自己,道:“掉下去的人,不一定就是他……” 这么想着,他举步准备过去,却忽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玄色官服,头戴玉冠,身上系着玉带,背对着他站着,身形有些消瘦,却挺直的像一棵松树。 李玄的目光静静的望着这一抹身影,他伸手摸去脸上迷住眼眸的雨水,嘴角裂开一丝微笑,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轻松了,他嘴角的笑渐渐变大,最后成了释然的大笑,原来这世上最酣畅淋漓的是虚惊一场。 这笑声让李修齐从人群中回过身,隔着人来人往和烟雨蒙蒙,李修齐见李玄一个人背对着浩浩江水,阵阵江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飘飘然如临江仙人。 李修齐走上前去,给李玄行了礼,道:““殿下……这堤坝刚出事,您不能这般大笑的……” 李玄仍是笑着,他张开双臂,似乎要给他一个拥抱,但那手触到他时又颤颤地收了回去,最后落在他的肩上。李玄轻轻的拍了两下,道:“你没事儿就好,你没事儿就好……” 李修齐觉得李玄的脸上有一股他从未见过的神情,这神情他曾从李绯身上见过,那是从他手中拿走卫远来信时如获珍宝般的爱恋。李玄和李绯长得很是相似,只是李玄要更为硬朗一些。那时李修齐曾想过,他想这世间到底要是有怎样的女子,才能得此幸运,能窥得李玄的一顾呢?这么想着,李修齐身形一怔,他垂下了眼眸,在心里低叹道:“逾矩了。” 手臂上还绑着绷带的卫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李修齐的身侧,轻轻的咳嗽了一声,道:“我也没事儿,如果有谁想知道的话。” 李玄忙将搭在李修齐肩上的手收了回来,道:“卫大哥也没事儿就好,”然后又结结巴巴的说道:“我一听堤坝上出事了就马上赶了过来,我听说有人掉下去了?” 卫远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道:“是荣大,他不知怎么的今日特地跑来堤坝上,这几日又一直涨水,他踩着的堤坝一下子塌了,整个人一下子掉了下去,就没了……”李玄一听,脸色沉了下去,开口问道:“那荣大现在怎么样了?” 卫远摇了摇头,道:“应该是不行了……” 李玄心头一颤,想起刚刚荣诺疯魔的神色,低声说道:“不知荣姑娘知道了要怎么办。” 卫远道:“荣大是我带进军营的,他除了这么个女儿再无别的亲人,现在这孩子无父无母,岁数又小,荣大的丧事就我们帮着操办了,然后荣诺那孩子……”卫远想了想,道:“年纪也够了,若是服丧三年后再嫁,这三年待在军营里难免造人口舌,就在荣大断七之前便嫁出去吧。” 李玄说道:“难道卫大哥已经想到人选了吗?婚娶可是一大事儿,不可草率。” 卫忠听了低眉沉思,道:“说的也是,那我便认她干妹妹,在营里服丧三年,三年后她若心有所属便嫁与良人,若是没有再由我这个义兄做主。总之,替荣大将这个孩子给照顾妥当。” 李玄听了,在心里暗暗佩服为卫忠的一片坦荡,粗中有细,便道:“就按卫大哥说的办,今日现将荣大的尸骨给抬将回去。按南部的风俗,将这白喜事给办了。” 荣大的尸体由两人用担架抬着,覆上一层白布,抬回了营地。雨势渐小,从堤坝走回了营地,那层白布上竟然没沾上半丝雨露。 按照南部的风俗,用四寸直径三尺长短的老山榕,以半尺间隔横竖排列,叠三尺高,井口填入木屑,甘草,最后一层密铺。上置半尺干草,浇上棕油,铺上四层草席,将身体置于其上。诵经后,由四名比丘于四个角落点火。火烧了一个多时辰才烧尽。 荣诺一个人跪在棺前,两眼垂泪,李玄走了过去,一手轻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慰道:“荣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荣姑娘两腮挂泪,喃喃道:“我真是个祸害啊,克死了娘不够,还要克死爹……” 李玄听罢,一声轻叹,道:“姑娘不要这么想。你那日和我一见面便说不要抓你爹去堤坝上当壮丁,是因为预见了什么吗?” 荣诺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她轻声答道:“我会做梦,我做梦梦见堤坝塌了,我爹爹掉了进去,但是他不会说话,喊不出声来,没人能听见,他就一个人在下面,一个人在下面……”荣诺的声音越来小,最后细不可闻,成了一声浅浅的抽泣。 李玄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想着荣诺今年不过十四岁,他和李绯十四岁的时候还不省事,日日四处闯祸。可|荣诺这么小便没了爹没了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李玄开口道:“荣姑娘,如果你不嫌弃,那我便和卫大哥一样,也认你做妹妹,日后我和卫大哥一起照顾你,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茸诺听了,含着泪轻轻一笑,道:“我哪有这份福气,我是知道的,你可是当今的大皇子,我若是当你义妹了,那不就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 “这有什么不行?”李玄未曾多想,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此话有些奇怪,荣诺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便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皇子的?” 荣诺淡淡的答道:“这不简单?你是京城来的,连卫大将军都让你三分,又双眸微褐,带清州国的血统,想也能知道你便是当今大皇子了。” 李玄听了一惊,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荣诺点点头,又道:“你不同常人,身上有帝王之气,若你留在这里,南部可能能逃过这一番劫难。” 李玄便问道:“这便是你那日跟我说的那话其中深意?” 荣诺苦笑,道:“那日我跟你说了什么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日之后我便不曾做梦,除了今日。”荣诺轻叹一声,又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我阿爹会死于坝上,却也阻止不了。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荣诺俯下身子,静静的给她逝去的阿爹磕头,她轻声说道:“阿爹,您为我给别人磕了多少头,我今日一并磕给你。”说完前额轻磕在地,寂静的营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那声响如玉石相叩,一片丁零。李玄默默从荣诺身旁退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见营前火光漫天,荣诺一人在棺前,茕茕孑立。 李玄回到屋里,将从天麻那儿借来的书本摊开,借着火光翻阅起来。可他心乱如麻,满眼小字,无一字入了心。又听见屋外雨声杀杀,便起身将门推开,仰头看这连连阴雨,不觉忧心忡忡,不知这雨又要下到何时。 正想着,却见对面一户点着烛火的屋子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李修齐从屋里出来,他换上了一身青色的棉布衣服,头发未束起,几缕滴着水的发丝落在肩头。一抬眼,正好看向了同样站在屋外的李玄。 “殿下这么晚了怎么没睡?”李修齐开口问道?可他的声音被这哗啦啦的雨声给冲的不太真切,李玄干脆大步走了过去,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走到李修齐面前,李玄借着屋里的烛火看清了李修齐的侧脸,他的脸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黄色薄雾里,嘴边那摸好脾气的笑又噙着,李玄默默地看着,不知怎么的,心口又怦怦怦地乱跳起来。 “殿下这么晚了怎么没睡?”李修齐又问了一遍。 “其实现在也不算晚,这哗啦啦的雨声吵得人睡不安稳,你呢,怎么也没睡?” “我想去看看荣姑娘,”“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李玄说道,李玄抬眼看向李修齐,见他也在看自己,便将眼神移开,开口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人能预知未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庆之会广泛听取大家的意见,用正确的姿势拉灯【划掉】。 写这章节时有点心塞,我自己看的时候也最见不得有角色死掉,但自己上手写的时候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洪荒之力。我个人很喜欢荣大这个角色,写他为荣诺磕头的时候眼角都湿润了,但是伏笔埋到这个地步庆之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圆回来,只能这样写下去,大家轻喷。 新手上路大家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多多提出来,共同进步,么么哒~! 第21章 李修齐虽然不知李玄为何这么问,微微颔首,答道:“我信,这世上无奇不有,奇人异事更是数不胜数。南部更是巫风盛行,想必也非空穴来风。” “我也是这么想的,荣姑娘,她……”李玄微顿,心想到底要不要把她的预言告诉李修齐,因为他总觉得,如果他不说这事儿就能烂在肚子里,就能成不了真了,“她曾说南部或许有一劫难。” 李修齐徐徐答道:“荣姑娘是个奇人,能未卜先知,又能化险为夷,她说的话不能不信。但是未来之事还未至,我们便暂且将这预言抛之脑后,尽人事,安天命,最后若是跟荣姑娘所说一般,那就坦坦荡荡的认了,若博得了一线生机,那便接着尽人事,安天命。” 李玄听了,在心里微微一笑,只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他心里的惶恐和无措一下烟消云散,心里只想着,就和李修齐一起守着这南部一方土地,尽人事,安天命。 这时却听见李修齐突然开口道:“殿下,我给皇上修了书信,您明日跟着车队回京城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玄不可置信的抬眼望向李修齐,却见李修齐一脸淡然的看向自己,便低声问道:“你给我父皇书信里说什么了?” 李修齐徐徐答道:“殿下,您身上还有别的责任,您不能留在这里……” 李玄愤然的打断李修齐的话,道:“你是想说不能留在这里等死吗?”他自嘲的一笑,道“所以你刚刚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你刚刚说的什么要尽人事,安天命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要说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尽人事,安天命,然后我就贪生怕死的逃回去吗?” 李修齐眼眸微臣,说道:“殿下,您身上还有别的责任……” “责任,责任,责任,你别跟我提什么狗屁责任,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说我是宇晋国唯一的皇子,我要是死了,这皇室就没人承皇位了,是吗?那你呢?那你为什么不走,难道你的身上就没有什么狗屁责任了吗?九王爷也只有你这么一个独儿子,你怎么不想想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李修齐听着九王爷三个字时,脸上闪过一瞬即逝的落寞,“殿下,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去你的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有什么狗屁不一样的,你倒是说说看啊。” 李修齐深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李玄大怒着打断道:“我告诉你,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就算最后我们都死在这里了也不回去。你别以为你这么做很高尚吗?我告诉你,死了的人死了就死了,是活着的人受苦遭罪。”说完,李玄怒气冲冲的旋身往回走。 李玄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屋里,他觉得自己气得要发疯,他心想:“李修齐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三番五次的要我回去,他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走,毕竟他,他还留在这儿呢!” 就这么生着一肚子的闷气,李玄回到屋里,坐了没有一会儿便又起身,走到窗子边上,伸手将帘子撩开,偷偷向李修齐的屋子瞧去,却见他屋里的烛火被吹灭了,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着,应该是睡下了,李玄在心里低咒道:“这家伙,这家伙居然还睡得着?!” 李玄是气得睡不好了,他干脆将放下的书有展开来,翻阅起来,起初心头还是一团乱麻,读了几页,竟也平静了下来。这时李玄突然发现,这书上画的河流竟然和他曾从卫远和李修齐手中看见的那卷图纸上的河流十分相似。李玄不由灵机一动,心想这书里记载的古法说不定能运用于今,便研开墨汁,取来白纸,将图给临摹了下来。 第二日,李玄拿着他抄录的图纸,按图纸上画的路线,沿着江水走着,只是这图上的一尺哪里是事实上的一尺,以脚丈量的方法让他一走便是大半日。 正是精疲力竭之际,却见前方路口飘着一面旗子,上面绣着“茶”这一大字。李玄心中大喜,想着总算能歇歇脚了,便将图纸收好,进到茶铺里去。这茶铺子里空荡荡的,柜台后也不见人影,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坐在门铺边上,吃着茴香豆。 李玄便走过去问道:“老人家,您可见着了这铺子里的掌柜?” 那老人家长得是慈眉善目,两条白眉垂到眼下,见李玄彬彬有礼,便微微一笑,露出没长牙的瘪嘴,道:“小吴到后面打水去了,你跟着我在这儿坐坐,等等他就来了。” 李玄觉得这老人家和蔼可亲,便坐下了,随口说道:“这几日阴雨连连,难得有个出太阳的好天气。” 那老头见好不容易有人肯理他了,一下子话匣子就打开了,便用没了牙的嘴,含含糊糊的跟李玄说了起来,“小伙子,我听你这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李玄答道:“是的,我是上个月才来此地的。” 那老头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又道:“听着音倒像是京城来的,但我看你这长相,又该是清州国的人。” 李玄一笑,答道:“我阿娘是清州国人。” 那老头摸了摸胡须,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你放着京城的好日不过,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李玄觉得自己和老头是萍水相逢,日后或许不会再有瓜葛,便没什么负担,将他心里想的都给一股脑说了出来:“说来话长了,我起初只是为了逃避自己的心意,却发现这哪里是逃的掉的?现在倒是真心喜欢这个地方,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倒是不同于京城的熙熙攘攘。” 老头笑道:“这是个好地方,是个好地方,只是太多灾多难了些……” 李玄一听想到荣诺跟他说南部有一劫难之事,便问道:“老人家此话怎讲?我初来乍到的,还什么都不晓得。” 老头便说道:“这南部说是靠天吃饭,其实是靠着江水吃饭,要是这雨下的好,那便是风调运顺,若是这雨来了脾气,这安曲江便也不是好对付的。但这六月的天,孩子的脸,阴晴不定谁摸得准?” 那老头又道:“卫大将军是个人才,有大将风度,但是他一个武官,偏偏把这治水的活给揽了过去。这几年一心修建堤坝,修堤坝当然是好事儿,但是这治标不治本,到时候真要发起水来,若是小水还能抵挡,若是大水这堤坝还不像是豆腐块,一冲就散了,这人用泥巴糊的玩意哪里比的上天之神力?” 李玄觉得老头说得句句在理,便想将怀里的图纸掏出来跟老头探讨一番。这时,却见老头口中的小吴吴掌柜挑着水过来了。 他先将水桶放下,摸了一把汗,道:“小兄弟是来喝茶的吧,你等等,待我将这桶水给倒了,便给你送来。”然后话锋一转,冲李玄身旁的老头怒喝道:“你个老不死的,又来偷吃豆子!” 那老头便抵赖,道:“你瞧瞧,我这嘴里连颗牙都没有,哪吃的了你这豆子?” 吴掌柜白了他一眼,不再搭理,将一口大缸给揭开,提起一桶水便往里面灌去,那口水缸里刚好杵着一根圆木棍,木棍上夹着一片木板子将那水缸一分为二,那水顺着掌柜的动作从木板上淋了下来,分成了两股,一股流进左边,一股流进右边。 看着那水波的分裂,李玄突然灵光一闪,生了一妙计,便一咕噜爬从地上爬起来,也没喝茶水,随手留下了几文铜钱就往外走去,那掌柜的忙在后面叫到:“诶,小兄弟,你还没喝茶呢!” 李玄直往前跑,扭回头冲掌柜喊道:“掌柜的将那茶留着,我等下便回来喝。”那掌柜的虽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给他留了一壶茶水,想着怎么也不能白收了这钱财。 李玄沿着江水走着,到了中段却见安曲江江中也有一个高地,恰好适合将这江水一分为二,如果将这高地加高便能江水能够一分为二,那么到时候就算涨水了,也可以泄掉一半,将安曲江边的万顷良田给保下来。 李玄不觉已江衔落日,只顾将那图纸展开,坐在江边推演起来。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回头却见李修齐走了过来。李修齐今日身穿玄色官服,头顶玉冠,腰系玉带,到他面前站定了,行礼,道:“殿下。” 李玄将头一扭,闷声说道:“怎么,还来做说客?”他的气还没消,就是要给李修齐摆脸色。 李修齐轻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这是何苦呢?” “我是何苦,我是何苦?那你呢?你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你老是劝我走,可我从没劝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因为,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有你的深思熟虑,有你的顾全大局。但你呢?你又有没有为我想过,你没有,你直接修了一份书信要把我送走……”李玄不由气结,他微顿,低声说道:“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南边的黎明百姓,你为国为民,你悲天悯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那为什么我不能也和你一样,留在这里……帮一把呢?” “我没您说的那么伟大,”李修齐垂下眼睛,淡淡的说:“我来这里是有私心的,”他将那双清亮如秋潭的眼睛抬了起来,静静的看向李玄,道:“我知道殿下您有副好心肠,如果您日后能成为宇晋国的皇帝,那是宇晋国国民的福分。我们不一样,我这条命不值钱……” 第22章 “你到底在说什么,”李玄咆哮地将他的话打断,“你的命值不值钱不是你说的算,是,是,反正不是你说的算。” “我的这里长了一个东西,”李修齐突然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这个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好。” 李玄一愣,竟一时听不懂这话的意义,他呆呆的看着李修齐,半晌才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修齐徐徐开口,答道:“我这里长了一个东西,平时没有感觉,发病时会头痛欲裂,也可能会死掉。我不知道这个病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了,所以殿下不用为我惋惜什么,我的命真的不值钱。” 李玄听了,愣了半晌,问道:“这个病……会死吗?” 李修齐轻轻一笑,道:“人总是会死的。” 李玄埋下头,展开手边皱起来了的图纸,他的眼睛盯着那图纸上弯弯曲曲的线段,但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目光顺着纸上的堤岸游离着,心思却不知道飞向了哪里。李修齐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阴冷的天气让他的脚边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就想一个幽灵一样站在那里,雨滴低落在李玄手里的图纸上,这雨太大了,大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将脸上的水珠一抹,低声说道:“反正我不回去。” 道路因为雨而变得泥泞,阴暗的光线让他们看不清脚下的路,而这山路崎岖,稍有不慎便会掉下去,他们二人只能先找一户农家休息,明日再回营地。 这江边有一间茅草屋子,里面没亮灯,门扉虚掩着,像是有人。李玄便轻叩门,唤了声:“有人在么?” 屋里传来一阵沙哑的轻咳,门被推开了,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出来,道:“咦,这不是小兄弟吗?” 李玄一看,原来这家住的正是今日在茶铺碰见的老人家,便道:“老人家,正是在下,今晚外面下好大的雨,要是您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借住一晚?” 那老头抬眼看了一眼天色,便道:“快进来吧,外面的雨大!”两人便进了屋里,老头笑道:“你跟小吴说要喝茶,结果半天没来,我就替你给喝了!” 李玄听了也是一笑,道:“我今天是有事耽搁了,改日我再请您老喝一次。”老头一听更是眉飞色舞,道:“那我要小兄弟请我喝酒。” 李玄环顾四周,见这屋里物什简单,只有一张小小的八仙桌,和一面铺着草席的卧榻,加上他们坐着的这么几把椅子,再无他物,李玄便问道:“老伯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那老头摇摇头,一双凹下去的眼睛在烛火下形成了两个深深的黑洞,他开口哑着声答道:“就我一个,就我一个很久了……”说完他那盏不停跳动的烛灯给抬了起来,道:“走,我带你们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你说啊,这人一老了,便老是犯困,不像你们年轻人,有精神。” 另一间屋子里面有一股湿气,应该是很长时间没住过人了,那小小的烛火照亮了整件屋子,老人家将烛火留下后便掩上门回到原来的屋里。 李玄将床上的草席一铺开,却发现这床上的屋顶破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雨丝一个劲的往屋里灌,将张床都给淋湿了。李玄只得和李修齐背靠背席地而坐,他小声说道:“其实还不错,至少有一个遮雨的地方。” 李修齐没答话,整个屋子就这么静着。半晌,李玄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口问道:“你……你有找过名医吗?宫里有好些身怀绝技的大夫,说不定你让他们给你看便能将病治好了。” 李修齐徐徐开口,说道:“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便跟着一个道士住在一座深山里,那道士是我母亲的一个挚友,说这世上如果有他办不到的事儿,那么就真的没人能办到了。他真的是一个奇人,精通黄岐之术,又有仙缘通古知今,无论是周易还是奇门遁甲,他都通晓。我就一直跟着他,跟了十几年才回京城。” “怪不得那日之前从没在宫里见过你……”李玄说道。 李修齐答道:“是的,这么一位神人对我的病也无从下手。我在山上带了十几年,读尽了他的藏书,也受了他的点拨,说起来他才是我真正的师父,我服他也敬他。” “起初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要把自己给送走,有一肚子疑问,又有一肚子的怨气。开始我便日日缠着那道士,问他我父母何时会来接我。那道士性子有些古怪,总爱说些奇怪的话语,每次我一问这个问题,他便说:‘你再哭他们便不来接你了,永远不来了。’这么一吓,我便再也不敢哭,再也不敢问。再后来长大了一些,便对这些事儿看得淡了,觉得父母是来接我,还是不来接我,都是无所谓,这世上天高海阔,何必将这些俗世放在心上?便不再哭闹,安心读书。就这么每日读书吃药,过了十几个年头,道士有一天突然跟我说我该回去了,我便答应,坐着京城派来的马车回去,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这病我不用放在心上,就当没这么回事儿,反正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若是病发丧命,只求这辈子问心无愧便是了。” 李玄静静的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就想着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便离开家治病,几十年不曾见过父母,是何等的可怜,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他,便木木的说道:“你师傅说得对,你就当这病不存在便是了,说不定最后,你比谁都活得时间长呢。所以你以后别再说自己的命不值钱这种鬼话。至少,至少在很多人的心里,你的命比什么都值钱……”这很多人里有谁李玄不知道,他不知道李修齐这么狠心的父母心里有没有这么他,但他知他的心里有。 李玄说完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张图纸,佯装审阅起来。这时李修齐突然开口说道:“殿下这是铁了心要留在南部和南部的百姓共进退了吗?”李玄应了一声,“我早就铁了心了,所以你别再打什么赶我回去的鬼主意。” “好” 夜已经深了,李玄背靠着李修齐,看着那个大窟窿外的一轮圆圆的月亮,突然想起了那夜他也是这样和李修齐静静的坐在宫外后山的陷阱里,那时他的心里忐忐忑忑,不知道是在为什么而悸动,他现在似乎明白了。他小心翼翼的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能闻到从李修齐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皂香,这皂香似乎是从童年传来的,让他一阵心安。他让自己的背往后靠靠,倚在李修齐的身上,然后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在心里默念起来:“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哎……” 第二日清晨,李玄和李修齐帮那白胡子老头将屋顶的大窟窿给补上,告了别,便赶回营地。 走到一半李玄说道:“先往这边走,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说着将李修齐带到昨日相遇的地方。 李玄从怀里掏出那张图纸,指着江水中部的一块高地,道:“如果我们将竹笼里装卵石的方法在高地附近堆砌,让它形成一定的高度,那么当江水位过高的时候,洪水便会漫过那块高地流入外江,这样便能分掉一部分的水量了。” 李修齐眺望江水,双眉微皱,道:“这方法倒是一个方法,殿下是从水经注里读来的吧?” 李玄点点头,李修齐便接着说道:“其实水经注这一整本书归根到底便是四个字:‘因地制宜’。安曲江有安曲江的水性,直接将书上的方法照搬到这里是行不通的,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殿下此事还需商榷。” 李玄便道:“但是这两条江有很大的共性,他们都是东部高西部低,又有一座山横跨其中。我们完全可以将兴川山给开凿了引水过来,江水分流,便能泄掉一大部分的洪水,保住江边的万顷良田了。” 李修齐略微思索,道:“这个工程浩大,现在开始恐怕时间不够,但是我们可以试一试。”李玄听李修齐赞成自己的想法,两条黑眉扬了起来,道:“那我们就试一试!” 卫忠听了他们的提议紧锁双眉,这样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以为自己多么的与众不同,几百年老祖宗积攒下来的经验都比不过他的灵光一闪。他冷笑了一声,道:“这书里记的当然是成功了的,这种办法都是看运气,运气好的碰对了便流芳千古成了佳话,可多的是失败了的,可是你们不会知道,因为失败了的就没有资格记进书里。你们或许觉得是我迂腐。但是我为的是这南边的百姓,这水来土掩是自古的方法,也是最可靠的方法。这种时候就要踏踏实实的来,别想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 这时李修齐上前,道:“殿下,让我跟卫将军说几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李修齐到底说啥了?” 庆之:“额,我也不知道……【尴尬】” ps:李修齐同学的病只是庆之撒的一个狗血以及他身世的一个线索,并不会领便当 —————————————————————————————— —————————————————————————————— 这几天南方水情很严重,我所在的地方是受灾区。我住在市内还没收到直接的影响,但从网上还有一些朋友哪里得知今年的水情真的非常严重,很多地方已经决堤,水位都创下了历史新高。 这篇文是我在五月份写的,那个时候根本没想过今年会下这么大的雨,写治水这一部分的内容未经考核,是根据去都江堰那里旅游了解到的一点点皮毛胡乱写就。 很愧疚自己能力不够,不能表达出在大灾大难面前人的无力感,只能局限于小情小爱之中,过程也太过理想化,真正防患真的非常艰难。 此文缺乏考究,仅供大家观之一乐,谢谢。 最后:祝所有朋友一切安好。 第23章 李玄不知道李修齐是跟卫忠谈了什么,但第二日卫忠便给他们拨了一批将士,到安曲江中段的高地上作业。 李玄心里一直有些奇怪,他细细的回想着李修齐到南部之后的一系列反常的地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看着李修齐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便没有多问,只是想着是不是李修齐口吐莲花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卫忠给说蒙了。 这些人由八字小胡子胡大带着,胡大脸上的绷带已经取了,半边脸上留下了一大块火红火红的伤疤,但他倒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的,靠的是能力和胆识,哪里需要在意这么一副皮囊,丑一点就丑一点,并无大碍。 胡大见着李玄咧嘴一笑,道:“小兄弟,有些日子没见了。” 李玄忙拜手,道:“胡大哥,这分水堤的事儿还多亏了您的帮衬啊。” 胡大又一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倒是佩服你,能将卫大将军给说通,他那人什么都好,就是固执起来跟块石头似的,油盐不进。你居然能让他同意这件事,真是不简单。你是不知道哟,他刚刚叫我带人过来的时候那脸黑得跟张飞似的。” 李玄听了微微一笑,答道:“是新来的李总督李修齐做的说客,他书读得多,有学识有口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便把卫大将军给说动了。” 胡大听了便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其实卫大将军真的是个好将军。修堤坝这种事儿都是从村里抓壮丁来修,哪里会动到精兵呢?但是卫将军说,这军队就是为了保护百姓的,现在南部百姓需要保护了,那么他们这些将士义不容辞,别说是搬砖来修堤坝了,就是要去上刀山下火海也是要拼了命。” 李玄听了心里一阵感动,之前为了荣诺的事儿,他觉得卫大将军冷血而不讲道理,现在想来他也是一片丹心照汗青,为的全是黎民百姓,只不过他们二人的立场不同,而李玄又初出茅庐心肠软,见不得一人受苦。李玄便道:“卫将军是个好将军,这南部的百姓有福了。” 修建分水堤并没有李玄想的这么容易,兴川江把江水分流的路给绝了,如果想把水给分进来,就必须穿山,而穿山这一决定立马便遭到了所有村民的反对。 “怎么可以穿山?这山叫兴川山,兴百川,这个江叫安曲江,安万曲。这么个灵山妙水,怎么可以开山破水?这山里住的尽是神灵,保佑着我们这方的百姓,穿山会惊动他们,要是惹恼了,那会遭到报应,遭到报应的!” 反对的不只是村民,还有跟着他们修建分水堤的将士,他们也不愿意做了,他们跟李玄抱怨道:“穿山?穿山这是什么事儿?这活可不能干啊,要是干了别说是我们遭报应,到时候还会连累子孙后代……这儿事不能干,不能干。” 李玄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件事的最大阻碍不是卫将军,而是这群比卫将军还要顽固的村民。李玄对这群村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始终忘不了那夜高举火把的村民那一张张看不见五官的脸,他们平日里明明和和睦睦,为何总会在一瞬间变成吃人的怪物,而李玄却永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突然改变。 李修齐听了这些反对的意见,倒只是微微一笑,他云淡风轻的对李玄说:“既然他们怕的是神灵,我们就给他们造一个神灵。” 李修齐所说的神灵便是荣诺了。自从荣大死后,卫远认她做了干妹妹,让她留在营地里,跟着白胡子大夫学医,成了天麻和天冬的同门。 听了李修齐的提议,荣诺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她说道:”李总督的计划倒是相当的大胆。“李修齐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 荣诺问道:“你觉得你们的这一计划有几成把握?”李修齐微忖,道:“五成。”荣诺道:“我是说分水堤有几成把握?”李修齐答道:“两成。” 荣诺一笑,道:“比我想到倒还多了一成。这个忙我是帮定了。” 倒是一旁读着医书不曾作声的天麻突然发话了,他道:“这计划听着不妥当,要是她真死了怎么办?”李修齐便答道:“这个我可以保证,荣姑娘绝无性命之忧。” 荣诺听了倒是一笑,露出嘴边一只小小的梨涡,道:“要是你怕我死了,那你便多和我说几句话,免得到时候想说都没法说了。” 天麻一听脸腾地一下红了,道:“你,你,你,谁管你。” 其实这计划说来也简单,不过是装神弄鬼,把村民唬一唬村民罢了。但戏还是要做全套的,李玄便把胡嫂给请来。 胡嫂又是胡大的妻子,将这计划透露了也无大碍,胡嫂听明白李玄的意思后便着手给荣诺梳妆打扮一番,毕竟是要演仙子的自然是清新脱俗,曼妙绝伦为好。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5节 于是将荣诺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给挽成发髻,再插上金钗银钗,又在脸上轻施薄粉,淡点胭脂,耳垂上挂上琳琅的耳坠,换下灰蒙蒙的衣服,穿上一身纯白的锦衣长裙。最后用细簪子挑上一点儿胭脂,抹在唇上。正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在胡嫂的巧手打扮之下,荣诺整个人一下便明艳了起来。 李玄低头将荣诺的小脸打量了一下,微皱眉头,道:“还是差了些什么……” 荣诺听了小脸一沉,小声道:“人长得不好看,怎么也补救不来……” 李玄听了将她的小脸一捏,道:“这是瞎说什么?人跟人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能美到哪里去?又能丑到哪里去?再说来,你这小脸水灵这呢,所以别再说这种妄自菲薄的话了。嗯……我觉得这眉毛还是淡了些。” 说完取来了石黛,用刷子给她小心翼翼的扫上,再侧脸打量了一番,将一面铜镜在她面前竖起来,道:“你瞧,这样不是美极了吗?”荣诺低头一看,见李玄给自己描上了两条柳叶眉,衬得自己的一双翦水的眸子顾盼生辉,脸一红便将那镜子给盖下了。 胡嫂见了,两眼一弯笑着说道:“还是这位小兄弟的手艺好。” 李玄便道:“诶,我这只是随便画画,不过荣诺呀,你现在年龄小还不懂,以后这画眉的事儿可是只有夫君才能给你画的,知道了吗?”荣诺听了,小脸比胭脂还红艳,有些害羞的说:“你,你,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李玄哈哈一笑,觉得更加好玩了,便道:“好,我不说了,以后如果看上那家的混小子了,就跟我说,我给你做主,你爹……”说着,李玄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便忙住了嘴。 荣诺听见他的话,眼眸垂了下来,淡淡的说:“你说,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李玄有些紧张的瞧着垂着脑袋的荣诺。 “是我克死我爹娘了……”李玄听了,轻轻在荣诺的肩上拍了一下,道:“你别听他们说的狗屁话。你以后每日只管吃好睡好,日后结婚再生个胖娃娃,气死这些嘴碎的家伙。”荣诺听了仍是垂着头,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正说着,李修齐从门外进来,李玄抬眼一瞧,见李修齐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凌乱,一丝黑发垂在肩头,身上的衣服衣领子居然歪在了一边,李玄有些不悦,便向一旁的天冬问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让你们去取个药吗?” 天冬快人快语,马上接话道:“我家师父一见李总督便是大喜过望,他说李总督身上的病可是奇病,一定要好好瞧瞧,便说什么都要给李总督做一个全身检查,若李总督不依便不把这药给他。” 李玄一听,心想:“这白头发鬼老头也太恶劣了,吓唬我就算了,居然连李修齐也不放过!”便道:“你家师父真是……” 天冬撇了撇嘴,为师父声辩道:“我师父也是情有可原,这病实属罕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师父这一辈子也就见过两个得这病的人呢!” 李玄被这话给气的背过去了,还过了这村没这店了,这群杏林春暖的大夫医术虽然尚可,可却没有半点同情心,他将天冬凶了一句,倒是忘了问这第二个得病的人是谁。 李修齐将衣服整了整,让天麻把取来的药给了荣诺,让她将药先服下。然后平躺在一块摆满了白花的担架上,合上眼,起初胸口还有几丝起伏,过了一会便纹丝不动,李玄两指抚上她的脖颈,确认没了脉搏,便回过身冲李修齐点了点头。李修齐便一挥手让天冬和天麻将人给抬了出去。 李玄正要跟着出门,却被胡嫂给拉住,她掏出一只小小的瓷瓶递给李玄,道:“小兄弟,麻烦你将这药给胡大哥送去,他,他身上的伤到了雨天会痛,这几天阴雨连连的,我怕他受不了。可他又,可他又不肯见我……只能麻烦小兄弟了。” 李玄接过那瓷瓶,虽然不知道为何胡大哥不肯与胡嫂相见,但仍是开口安慰道:“这药一定带到。这几日堤坝上事多,胡大哥应该是太忙了没空,胡大嫂千万别担心。” 荣诺被抬到村外的空地上,天冬一人当先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实战他鬼哭狼嚎的神功,他扯着嗓子哭着:“哎呀,哎呀,我的小师妹啊,你我同门不过数日,你便香消玉殒了,实在是可惜,实在是可惜,师父常说你冰雪聪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没想到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天冬的哭声一下子便把村民给陆陆续续的引了过来,一人便用手肘耸了耸李玄,压着声音问道:“小兄弟,这是怎么了?” 李玄一看,这人原来就是那日搬火柴要烧死荣诺的村民之一,心里便没了好感,冷冷地答道:“荣姑娘没了。” “怎么没了?”又有一些人围了上来,瞪着好奇的眼珠子打探着。 李玄便说道:“这事儿说来实在蹊跷,昨晚我从外面回来,走过荣姑娘的屋子时,看见她的屋子里一阵紫气冲天,照得半边天都红了,那时我刚从堤坝上回来,又累又饿,便没有多想,只是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头晕眼花给看糊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第二天,我就听见荣诺的师兄天麻和天冬说荣姑娘昨天夜里睡着的时候走了!” “啊?” “是啊,你说荣姑娘才刚十四五岁,身体又一直很好,我前几日碰见她是,看她面色红润,嗓音清亮,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一天夜里就走了……”李玄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村民的神情,见大家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大家是全信了。 前面的天冬依然嚎啕大哭着,现在他已经哭倒在地上,说:“荣姑娘啊,你死的好惨,明明是睡着了,没想到却在梦里就走了……小师妹啊,小师妹啊,师父说你这是上天上当神仙去了,你现在真的在天上吗?在天上看着小师兄我吗?哎呦我的仙女小师妹啊……” 李玄在旁边看着,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有演得这么过的吗,这架势画个脸谱都能去唱戏了,便忙走过去拍了拍天冬的肩膀,把他扶到一边,高声说了一句:“天冬兄弟,别太难过,节哀节哀啊!” 那些村民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觉得天冬这哭腔唱的是婉转动听,便纷纷交头接耳,说起来了,说什么这事儿蹊跷,荣姑娘要被烧死的那日便天降大雨救了她,现在又在梦里走了,活着的时候还有预知未来的异能,这种种迹象都表明荣姑娘是个奇人,搞不好还是天女下凡呢!不过说起来,这荣姑娘之前蓬着头乱发,看不清容貌,这么一装扮,倒是真有几分仙气了。 这时李修齐站出来说道,说荣姑娘早年丧母,又丧父,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作为总督要给这个姑娘做主,今晚让她入土为安,和她爹娘葬在一起。 于是众人纷纷开始拾掇柴火,准备火化。到了夜晚,等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李修齐便从随从手里接过火把,准备点火。 这时,从东边刮来了一阵阴风,一下子把李修齐手里的火苗给灭了。荣诺从铺满了白花的板子上坐了起来,开始在嘴里念叨:“开山救人,开山救人,开山救人……” 荣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嘹亮,她一身白衣衣袂飘飘,在晚风里亦人亦鬼,亦鬼亦仙。村民看到眼前这死而复生的奇景,吓得下巴都掉了,不知道是谁起了头,大家开始惊呼起来:“是山神,是山神下凡了!”这么一喊,村民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去,他们头朝着地,蜷缩着身子,匍匐在荣诺的脚边,好像一只一只低贱的蝼蚁。 李玄和李修齐也跟着跪了下去,李修齐侧脸看了李玄一眼,轻声道:“殿下,您除了今日这一跪,不能再跪任何人了。”李玄道:“我知道,除了我父皇母后,这天底下没人能让我下跪了。” 荣诺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变得不想她了,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低沉沙哑,这个声音在晚风里响起:“安曲之江,亡命之水。安曲之江,亡命之水。” 李玄整个人呆住了,一旁的李修齐身子也是一怔,因为他们未曾让荣诺说这一句话。 第24章 李玄觉得他们没有时间了。安曲江的水一日比一日高涨,而他们还要开凿一座山。 这座山山形奇特,北岸山上有神渊,渊北有白盐崖,高达一千多丈,俯临神渊。李玄也是听胡大哥所说,说这山渊有神奇之处,传说若天旱时在便在旱上焚烧树木,然后将灰烬推到江中,弄脏江水便会下雨。除此之外,更有击鼓求雨的习俗,据说这山里住着泽水之神,天旱时在江边击鼓定能应验,将会天降甘霖。 也正是由于这些传说,村民对这座山心怀敬畏。昨日一事,一夜之间弄得人心惶惶,村民都觉得这是因为他们罪孽深重而要受到天神的责罚。而荣诺尚为清醒时所说的“开山救人”,更是让村民奉为神谕,不再对李玄开山之计横加阻拦。 李玄一个人坐在江边,心里想着昨日的事儿,荣诺昨日药效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场死而复生,她起身后先是说了李修齐交待的话:“开山救人”,可一说完便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她说了“安曲之江,亡命之水。”这般话语。 正想着,胡大哥走了过来,李玄一见他脸上火红的伤疤,一下子记起来胡嫂子曾托他交给胡大哥疗伤的药,便忙将那瓷瓶从怀里掏了出来。胡大咧嘴一笑,道:“这是什么玩意,怪好闻的,我哪用搽这么个玩意。” 李玄便道:“胡大哥,这可是胡嫂子托我给你捎带的。她说好几日没见着你,胡大哥你也真是的,前些日子堤上哪有什么事?怎么都没和嫂子见一面呢?” 胡大眼眸一沉,一手抚上半边脸,道:“她,她倒是有心……” 李玄一见胡大这样子,心里也猜到了一二,便道:“胡大哥,可是你自个儿跟我说的,你说,男子汉大丈夫,靠的是本事,靠的是魄力,何以在意这副皮相?我看胡嫂子可是半点没介意,胡大哥这么一躲闪,倒是把自己显得小家子气了。”李玄顿了顿,又道:“我倒是挺羡慕胡大哥你的,这做夫妻,靠的是三辈子的缘份,两人的名字要一起写在这姻缘石上,两个人的指头要月老用红线牵着,这么才能算数。所以胡大哥是有好福气才能得此良缘,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怎么想都想不来的。” 胡大听了,将手里的瓷瓶轻轻一攥,道:“小兄弟也是会有这福气的。”李玄便也一笑,心里却是想着,他哪里有这份福气?不过要怪也只怪他自己,这世上人千千万万,他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谁他要不了?可他就是偏偏要一个不合纲常不合伦理之人,这得不到不就是他活该的吗? 胡大哥走后,李玄站起身子,看着满眼的江水,心想,还是先将这当务之急给解决了,这要是搞得不好,就一起死在这里了,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这时有人从身后走来,李玄一回头,便见李修齐过来了。 李修齐先是先了礼,开口道:“殿下,”他一愣,微顿了一下,接着说:“殿下,您,您脸上沾了灰了……” 李玄一听忙用手背往脸上一抹,道:“刚刚在搬卵石,不小心沾到了脸上。” 李修齐听了眉头微皱,道:“殿下,这些事不用您亲自来的。” 李玄答道:“这时间也紧,人手又不够,我能帮上一点是一点,就当是练功了。”李修齐只是听着,他的两眼专注的落在那沾着一丝灰迹的下颚上,他的手突然探了过去,食指的指腹轻轻的将那抹灰给搽了,待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手依依不舍的落在上面,好像是在擦拭着一只一碰便破碎的古董花瓶。 李玄呆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紧绷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感觉着自己下颚上那像蝴蝶羽翅般的抖动,他定了定神,有些结巴的开口问道:“火药的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李修齐将手收了回去,答道:“火药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今晚便可以开始炸山。” “呃……要到了多少?卫将军可同意了?” “卫将军倒是没同意。因为昨天的事,卫将军还在气头上,更是不高兴我们开山的事儿。好在我跟卫少将军也说了这事儿,他十分支持,说愿意将他手里的火药全给我们。虽然是全部,但也不能算多,省着点应该够了,甚至可能还有剩的。” 卫远手里的火药陆陆续续地都运了过来,李玄安排人在山体开凿之处绑上火药,一切就绪后,将长信点燃,所有人藏身于临时搭起的掩体之后,静静地等着山崩地裂的巨响。 不过是一转眼,却好似等了半日,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响起,脚下的地都跟着震动起来,火光满天,半江红艳,随着一惊天动地的崩裂声,一切又归于平静。 李玄第一个从掩体后起身,他高声喝道:“上火药。” 那山体上的顽石被火药炸出了一个坑凹,这远远不够,要想凿穿山体还需这样反复炸上数次。而李玄却发现这火药的威力似乎一次比一次要弱。第一次还能炸出一个巨大的窿,再来的三四次却只能炸掉一些边边角角。而天色已然泛白,李玄只能让将士们先做休息,明日再试。 李玄走近了山体,还隔着数步,便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和硫磺燃尽的臭味,他借着微薄的日光,看清这山体中间是一块巨大的顽石,这顽石正卡在中间,让火药的威力无从发挥。李玄只得先退了回来,他的心里有一个法子却不只是否可行,这时却听见几位将士正在抱怨,“你说我们这是何苦呢?” 那人说道:“你们那日也听着了,荣姑娘带了神谕,说十日之后天降大水,我们现在无论怎么做,累死累活又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一切死了?” 这人的话倒是说到了这些将士们的心里去了,众人纷纷附和道:“就是这话啊,你们看,这十日已经过了三日了,到了现在,连山的一半都没开到,炸了一整夜,也就是这么大的一个窟窿。你说怎么可能办到?哎……” 正说着,有人还哼起了歌,这歌的调子悠扬,千回百转,歌词是南部的方言,每个音都连在一起,在嘴里含着,最后从舌角上流出来。李玄听得不大明白,只是觉得这声音让人潸然泪下,听着听着他不禁眼角也湿润了。想起来,他到南部也不过数月,却对这方地地有着这般深厚的感情,一想到南部将要造一劫难,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他轻轻舒了口气,将喉咙里的酸涩咽了下去,朗声说道:“这曲子好听,但是太过哀伤了,这还未兵临城下,怎么就自己唱起楚歌了?各位将士今日愿意来跟我开山,那便是信得过我。我再请各位将士信我一次,我已经想出了开山的方法,我们今晚便能穿山了。各位将士千万不要气馁,天无绝人之路,十日之后再听天由命,这十日旦求问心无愧。” 见将士们似乎被说动了一丝毫,李玄便接着说道:“昨日开山不顺,不过是因为这山体之中有一块顽石相阻。这石头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并不很大,我们只需将这一顽石取出那便万事大吉。要想将这顽石取出说来我正好有一法子,我们正在江边,多在就是水,又有充足的火药,那便用古法火功。先用火将大石头给烧红了,再淋上冰冷的江水,这么一冷一热,顽石便会裂开了。这一裂,后面的事儿还不好办吗?” 这么一说,众将将士们纷纷觉得这也是个法子,现在便死马当活马医,试他一试。 李玄见大家都扬起了斗志,这才松了口气,他松开紧握的双手,发现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的心里刚才也没有底,可是这么大声将心里想的说出来也没那么可笑。他的兴致也高昂了起来,跟着将士们一起拾烧山的木柴。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刚刚说这番话时,卫远也在人群之中。他笑着走了过来,对李玄说道:“刚刚说的这番话倒是有模有样的,你不过来了几日,整个人都成熟了。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跟我说你是为了向皇上证明自己的能力,我现在可以说,你做到了,做的非常好。”李玄听着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卫大哥真是抬举我了……” 卫远哈哈一笑,大力的在他的肩头一拍,接着说道:“既然已经完成你的心愿了,那便回去吧。京城的人已经到营地里了,就等着你回去。 李玄听罢,心中有些不悦,低声说道:”卫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远收起了大笑,正色道:“殿下,您也听到那日荣诺说的话了,看来南部是必定要造受这一劫难,殿下您不一样,圣上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您可万万不能出差错啊。殿下您就听卫大哥的话,卫大哥是看着你长大的,不会害你呀,这,这全是为你好,为国家好。” 李玄听了,不知怎么的,有些想笑,他将头轻轻扬起,自嘲道:“我这父皇倒是倒霉,有我这么个儿子。不回去吧,那便是不孝,让我父皇膝下无子;回去吧,那便是贪生怕死之徒,这样的品性又有什么资格承我父皇的皇位?” 卫远一时语塞,这时李修齐从卫远身后徐徐走来,道:“卫少将军,今日来接殿下的是我刚来的时候给皇上写的书信里提到的,那时我刚来,见南部环境恶劣,怕殿下受不了便自作主张,修了这么一封信。后来才知道殿下对这片土地感情如此深厚便又重修了一封。没想到南部与京城是隔山隔水,这书信出了这么大的一差错。现在安曲江分堤正是要殿下指挥,殿下现在一走可不行呀。” 卫远一听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么大的一人误会,便没再劝说李玄而是回营与京城来的人解释其中的误会。 卫远走远了,李修齐开口说道:“殿下想的这个火攻的法子,可真是精妙。”李玄微讪,道:“是从书里看来的古法。”他又一想这法子李修齐一定也是读到过的,便没再多说,转而问道:“你可真给我父皇写过书信?”李修齐云淡风轻地答道:“我回去便写一封。” 第25章 旺火烤着山体,玄黑色的石块发出暗红的光泽,因热量膨胀而发出细碎的嘶嘶声考验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李玄的双眼盯着那发红的石块,低声说道:“淋水。”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水响,六月里清冽的江水用木桶提将上来,一股脑全部淋在了那暗红石块之上。水接触到顽石的表面,便一瞬地化为了一团白气,然后提着铁锤立于一侧的将士用手将那额前的汗水一挥,大声吆喝了一声:“啊嘿!”那十来斤重的铁锤哐啷一声锤在了那顽石上,一时间火红四溅。 李玄能听见那巨石裂开的声音,心里不由一喜,又喊道:“加火。”那火舌呼的蹿了起来,像一条巨蟒的蛇信子,疯狂地舔舐着。伴着又一次哐啷的巨响,那巨石彻底碎裂开来,只听咕隆咕隆地一阵响,山体一下子裂开了一个天坑,要想凿穿只需反复炸上几次便行了。 个个灰头土脸的将士们一阵欢呼,感叹着,大叫着。他们的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这分水堤是否有用,还得等到三日后才知晓。但他们就是想高兴了,而这一个小小的成功给了他们最好的理由。于是他们笑着,闹着,又等待着,等待着这一副宁静之后的狂风暴雨。 李玄也是笑着,他的脸被这几日的炎日给晒得有些黝黑,一双带褐的眼睛倒是显得愈发亮了。他侧过头看向脸露笑意的李修齐,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伸出汗津津的手,一把握住李修齐的手腕,低声说道:“你跟我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看。”说着便将李修齐拉往兴川山的另一侧。 越走与这人群越远,到最后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欢呼声,而这江边的夜色更加的动人了,只见一轮皎月挂在天边,另一轮浸没在江水的碧波里,这江水一半瑟瑟,一半火红。李修齐默默地跟在李玄的身后,不知他是要给自己看什么玩意,其实他也不是那么的想知道,他觉得,就这么沿着江边走着,便已然是人生的一大喜事了。 又走了一会,李玄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停住了,四处环顾了一番,这才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圆筒,道:“我前几日去找那白头发老头了,我让他别老拿你当药人瞎捣腾,动不动就全拿着几根金针银针往你身上扎。然后那老头倒是有跟我提起六月初六是你的生辰,今日刚好是六月初六,我想来你比我长上两岁,今年刚好是弱冠之年,这生辰倒不能草率。可这南部情况不同,不能给你办个像样点的生辰宴会。我寻思来寻思去,便用卫大哥给我们的火药给你做了个散品筒花,”说着李玄将那圆筒放在地上,用手挑开了引绳。 “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玩意,从天麻那借来一本叫什么《火戏》的书,按着书上说的弄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这份量对不对,手法又对不对,要硝一两,磺二钱五分,还要煤、木炭和铁子,这些玩意倒好弄到,火药里都有,但还要什么茄灰,我没弄到这东西,只能拿去了节杉的柳条代替。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做成了哑炮也有可能。” 说完用火折子打了火把引绳给燃了,然后一把将李修齐的手腕拉住,将他拖到那大石块的后面。那石块不大,勉强将两人给掩住,两个人便在那石块后面紧紧的挨着,能彼此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气和心跳。李玄突然慌了,他有些做贼心虚的按了按自己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仍然抓着李修齐的手腕。他一时间竟不舍得放开了,便就这么偷偷的握着,觉得自己手心里像是攒着一节小小的笋。 他又往外看了看,只见那圆筒子上连着的引绳早就烧尽了,但仍没听见火炮的响声。李玄有些泄气,想着这火炮也太不给面子了,就算是响一声也是好的呀。可那圆筒子就这么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玄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从石头后面出来了,道:“没想到我的技艺这么不精,还真是个哑炮……” 李修齐也从石块后面走了出来,道:“殿下,您别这么想,您给我准备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的。我的生辰连我自己都老是忘,多谢殿下放在心上……”李修齐清亮的眸子在月色下带了层水气,里面有说不出的情绪,李玄只是看着,便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心想,要是李修齐在这世上没人待他好,那他便一个人加倍的待他好,比所有人加起来还多。 “那我把这哑炮给扔到水里去,可是气死我了,连响都不肯响上一声。”这哑炮听见李玄要把它给扔进水里,一下就怕了,这俗话说水火不相容,它堂堂一火炮,怎么可以滚进江里受水的欺负?于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士可杀不可辱的把自己给炸到天上去了。 李玄只觉得天边陡然一亮,一阵红光映红了李修齐的半边脸,他一抬头只见满天火影纵横,头顶上绽开了一朵三色的花,那花升上天裂成几片,然后一下子落了下来,刚才还满眼的五光十色,不过是一瞬,便只剩了一丝淡淡的灰迹。 李玄眨了眨眼,道:“这火炮倒是有点劲,还过转瞬即逝的,总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李修齐也仰着头,看着天上留的那道淡淡的印子,道:“其实放远一点看,什么都是短暂到不可思意的。您觉得这烟花短暂,但和千古相比,我们又能活得长到哪里去呢,不过也是白驹过隙,没有比这烟火长到哪里去。但要是往近了看,蜉蝣命短,朝生而暮死,和它们相比,这烟花就是一生。” 李玄静静地听着,他不太明白李修齐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番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跟生死相关的能有什么好的?他便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的,是荣诺说的,她说我有帝王之相,是不会死的,我要是不死我也不会让你们死。至于你的病……”李玄顿了顿,接着说道:“等我回了京城,就给你找个好大夫。你也别小看宫里的那些太医,他们也个个都是能人。” 李修齐听了一笑,道:“殿下费心了。荣姑娘别的话我还都是将信将疑的,但这句话我完全相信。”李玄这才咧嘴一笑,道:“今日你先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将村民给移到山上去呢。”李修齐点点头,行了礼便转身往营地走去。 李玄站在原地,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的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什么,明明这个样子已经是很好的了,可他就是不满足,他想要更多,他想离得更近,“该死的……”他在心里低咒了一句,自言自语道:“李玄啊李玄,你在想些什么呢,他可是你父皇的堂兄的儿子,是你是堂兄啊,你快把你心里的那些古怪的想法给收起来吧!”然后又吸了口气,开始默念:“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边念着一边沿着小径往自己的房里走去。 第二日,李玄和李修齐一同到村子里面去。还有一日便是荣诺口中所说的十日之后了。今日的江水是静悄悄的,江面上水平如镜,不见一丝波浪。但是村民们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那次,那时的江水也是这般的平静,但就在他们毫无准备之时,却起了惊涛怪浪,一下子吞没了整座村庄。 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烟,大多数人早早便收拾好了细软,到山上去了,只剩了几户久久不肯离去。只见几家的门框前坐着几位挑着烟杆的人,那些人个个都是面如黄蜡,一动不动的守在自家那一间小小的屋前。李玄看着这些人的样子,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冷漠的想法,他觉得这些人,就是在等死。 李修齐开口说道:“我去劝劝这几户的人家,你到前边看看是不是还有人没走。” 李玄点点头,便往前面走去。他突然发现有一间房子他看着怪眼熟的,那两间低矮而破旧的房间连在一起,其中一间屋顶上还有用新的青瓦修补的一个大窟窿。 这么几块青瓦让李玄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便是那日他和李修齐一同躲雨的房子。于是他走上前去,刚一走近便到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声,他忙轻叩门框,唤道:“老伯在吗?” 屋里响起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门吱呀一声被打了开来,那白胡子老头从屋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一双浑浊的眼瞧清了来人,眯成了一条线,哑声说道:“这不是小兄弟吗?今日怎么来了?” 李玄拱了拱手,道:“老伯,您怎么还留在这儿?您没听说吗?明日可能会发大水,您也赶快到山上去躲躲吧!” 那老头一听,低下了那双浑浊的眼,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可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家,我要,我要把它守着……芝儿走了后便要我将这房子守着,这是我们的房子……” 李玄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芝儿是谁,便道:“老伯,这房子又没长脚,它是不会走到哪去的,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您就先上山去,过了明日再回来也不迟啊。要是您留在这儿出了什么意外,那要这房子又有什么用呢?” 老头摆了摆手,道:“你不懂,你不懂……我一个人活了八十多岁了,这么多年了,我就这么一个人。大家都死了,都死在那场水里,芝儿也没了,大毛二毛也没了。就我一个人,就我一个人坐在那只小木盆里。” “那只木盆是用红木打的,是为芝儿有了二毛特地打的。结果呢,我可怜的二毛一次也没用上,被我给用了,在江上飘了三天三夜,我就一个人这么爬在盆子里,把眼睛都给哭坏了。最后是被下流的一个打渔的给发现的,那个好心人用船篙子把我从那盆子里弄到船上,结果我一上船,那盆子就顺着江水飘下去了……就没了……” 老头突然抬起了头,一张皱着的脸向李玄靠去,那深深凹下去了的浑浊的眼突然闪着骇人的光亮,“你说,你说我还是人吗?一个人逃命,让自己的妻子、儿子就这么死在水里。我根本就不是人,我一个人这么苟活了这么多年,是该到时候了。他们,他们要来接走我了……” 那老头越说越轻,最后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李玄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低下头,心里想着这老人家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那老头不再语言,转身往那暗着的房里走去。 李玄开口说道:”老伯,您,您真的不走吗?” 那老头轻轻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走,我就留在这儿……” 李玄知道自己无论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便轻叹了口气,给背对着他的老人行了礼,道:“老伯,我走了,您一个人保重。”屋里应了一声,像是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叹息起来。 第26章 李玄从屋里出来,他沿着小径往山上走着,整个村子现在是真的空了下来,李玄心想,李修齐的口才也太好了,劝走了这么多人,而他连一个都劝不动。正这么想着,突然一个肉嘟嘟的不明物体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大腿,李玄低头一看,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撅着嘴巴一脸委屈的看着他。 李玄蹲下身子,让自己和那小男孩差不多高,轻声问道:“小家伙,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那小男孩把嘴巴上面搭着的鼻涕给嗖的吸回去,带着哭腔答道:“我,我走不动……”李玄有些奇怪,双眉微皱,问道:“你爹娘呢?” 那男孩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带着哥哥妹妹们走了,没看见我。” “没看见你?你是有多少个兄弟姐妹?” 那小男娃先是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手,把五指伸开,又举起另一只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一,两,桑,是,五,溜,吃,八……” “八个?你有八个兄弟姐妹?!”李玄心想,家里有这么多的孩子,把这小家伙给弄掉了也算是情有可原。 那小男娃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道:“我是五!”说着举起一只五指分开的胖手。“你是第五个?”李玄问道。那男孩听了欢喜地笑眯了眼,连连点头。 李玄想了想,便道:“来,你先跟着哥哥一起到山上去,去找你这没脑子的爹娘。”说完站起身子,向那小男娃伸出一只手来。 那小男娃把嘴巴上面搭着的透明鼻涕给嗖的吸回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盯着着李玄的背部面积,最后带着哭腔说道:“我,我走不动……” 李玄低眼瞧了瞧那小男娃的两条短腿,想着要他走也走不了多快,便侧过身子,把背朝向他,道:“上来吧……” 可那小孩却又胆怯地退了一步,道:“你,你不会把我给摔下来吧?” 李玄听罢哈哈一笑,道:“背你这个小萝卜头还是可以的,快点上来吧,我们早出发就能早点找着你爹娘。” 那小孩听了,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两只小胖手紧紧的抓着李玄的肩头,小脑袋挂在他的脖子旁,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可别把我给摔下去了……” 李玄故意使坏地猛然站起来,吓得那小孩一惊叫,“哎呀,别把我给摔下去了!”李玄坏笑着说道:“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胆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去打老虎了。”这话当然是假的,他当年跟着卫远进到皇宫后山围捕兽的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照样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不过这事是不是真的并不打紧,只要他背上的这个小东西肯相信就行。 可那小孩也不是傻子,他在李玄的背上做了个鬼脸,道:“你少骗人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李玄听了又是哈哈一笑,道:“那你是几岁的小孩子?” 那小孩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已经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原来也是不怕被人背的……” “哦?那你现在怎么怕成这样?” 那小孩老成地叹了口气,道:“小蝶姐姐背我的时候,把我给摔到沟里去了,把脑袋差点给摔破了。后来我就有些怕了。” “啊,这样呀!那你可真倒霉,你这小蝶姐姐也太不小心了。”李玄随口说道。“哎哟!”话音刚落,李玄便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突然一拉,疼得他一叫唤。他背上的始作俑者恶恨恨地说道:“不许你这么说我的小蝶姐姐,她人可好了!” “好好好,我不说,这小蝶姐姐又是谁?” 那小孩儿脸一红,痴痴地说:“她,她是我爱的人。” 这话一出,吓得李玄差点把背上的人给摔到地上去了,他一个趔趄,背上的小孩一声惊叫,道:“你,你别也把我给摔了!” 李玄稳住脚步,道:“你,你个小家伙,今年才几岁,就把情啊爱啊挂在嘴边!你懂什么叫爱吗?” 那小孩马上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当然知道,这里怦怦乱跳就是爱。”他那只又白又胖的小手盖在胸口上,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他接着说道:“你才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李玄反问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哼,你一看就是个光棍!” 这下就尴尬了,因为李玄真的是个光棍。那小孩还没说够,“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打着光棍,你说你,羞不羞?” 李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便反唇相讥道:“哼,谁知道你那小蝶姐姐又喜不喜欢你?” “当然喜欢,当然喜欢了,我可讨人喜欢了。” 李玄听着,又想到自己身上去了,便喃喃道:“那有这么好的事儿?你喜欢的人也谁都不喜欢偏偏喜欢你?” 小孩子哪里懂李玄的心思,他自顾自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小蝶姐姐的时候我娘正让我把裤子脱了在江边洗裤子,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姐姐也在江边,然后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从那时起我就爱上她了!” 李玄听着这童言无忌的话语,大笑不止,道:“那你当时穿裤子了没?”那小家伙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记得了……” 李玄垂下眼睛,心里也突然想起初见李修齐那天,那一天的阳光很好,他正在树上休息,然后看见树下有一个穿着淡蓝色棉布衫子的人在笑,那一身衣服真的很适合他,把他整个人显得像一块玉一样,温润端正,跟个天人似的…… 正想着,那胆小的家伙突然从他的背上一跃而下,向不远处的李修齐身旁一个头上别着一朵花的姑娘那儿奔去,便跑嘴里还喊着:“小蝶姐姐……”然后又扬起小脑袋,看向李修齐,道:“咦,这个哥哥怎么没见过?” 那小男娃顺着李修齐的目光看去,见李修齐正望着李玄,便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玄还神游着,以为这小家伙是在问他,便深沉地开口答道:“那天的阳光正好……”结果话还没说出口,李修齐便说道:“有一天这位哥哥从树上摔下来差一点砸到我了,然后就认识了。”说完李修齐蹲下身子,柔声问道:“你爹娘呢?怎么就你一个?” 李玄到嘴边的话只得活生生地憋回去,说道:“他爹娘没脑子,数不清自己有几个娃。” 待村民都在山腰上安顿了,李玄和李修齐下山来到堤坝。这时卫忠带着军队立在江边,他高声说道:“兄弟们!明日如何,我们谁的心里都没有谱。我卫某凭良心说,我半点不信那风言风语。但是你们既然是跟着我的,那我就要为你们负责到底。所以不管明日怎样,我现在要下一道军令。父子都在我营下的,父亲回去;兄弟都在我营下的,哥哥回去;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子的,给我回去。剩下的,”卫忠顿了顿,回过身,远眺着安曲江的浩浩江水,低声说道:“剩下的,愿意跟着我卫某的,便朝前走上一步……” 只听着整齐的一声响,卫忠回头,却见那军队仍是站成一边直线,没一人往前踏上一步。这时一将士高声说道:“我,王大壮誓死追寻将军……” “我……,誓死追寻将军。” “我……,誓死追寻将军。” “我……,誓死追寻将军。” 这高喊一声响过一声,最后全部合成了一句“誓死追寻将军!” 卫忠有些哽咽,他昂起头,高声说道:“好!誓死守卫安曲江!” “誓死守卫安曲江!” “誓死守卫安曲江!” “誓死守卫安曲江!” 李玄的眼眶跟着湿润了,他也跟着撕心裂肺地高喊道:“誓死守卫安曲江!” “誓死守卫安曲江!” 第十天终于来了,它平静的好像之前度过的每一日。如练的江水一平如镜,整个南部成了一做死城,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堤坝后面站着严阵以待的将士,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沉重的表情,他们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下一刻的风起云涌。 李玄也立在堤坝之上,他的眼神四处搜寻着,却怎么也没见着李修齐的身影,他从堤坝上下来,往江边走去,却见李修齐一个人静静地立在那儿,这个身影明明削瘦得像一片纸,可不知怎么的,这个身影总让李玄觉得和卫忠有些神似,他心里一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突然觉得李修齐似乎比卫远跟像是卫忠的儿子,他眨了眨眼睛,让自己不再有这么一个古怪的想法,然后快步走上前去,道:“你怎么在这儿?” 李修齐给他行了礼,微微一笑,道:“殿下。” 李玄不再看向那双说不出情绪的眼眸,而是看向别处,轻声问道:“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李修齐听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两个人就这么在江边静静的站着,看着这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江水。 突然,李玄觉得自己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整个南部都疯狂的晃动起来,他一抬眼便见如猛兽般的水浪从天而降奔涌而来,那浪花卷起江低的淤泥,像一只身披虎毛的兽,狂奔而来。这一刻,李玄清楚的知道,无论是卫忠费劲心血修筑的堤坝,还是他努力修建的分水堤,在这如有神力的大水面前,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猛烈的激流,这浩浩荡荡如千军万马过境般的气势提醒着他,这世上,人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蜉蝣,朝生而暮死。 李玄突然明白了那日烟花之下,李修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人那里有什么资格去感叹蜉蝣的短暂,和这河山相比,和这日月相比,他们的生命又比蜉蝣长到了哪去,不也是朝生而暮死?山河永在,日月同辉,他们人也不过就是这世间的一场烟花。 李修齐静静地看着那水流从兴川山后奔涌而来,突然回过了身,在堤坝上背对着浩浩的江水,对李玄说道:“殿下,看来就是这样了……”说完,李修齐朝他轻轻笑了一下,淡淡的皂香和唇瓣里吐出如芷兰的清气环绕在李玄的鼻前,李玄已经不知道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是谁主动,李玄觉得有两瓣温柔而又冰凉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瓣,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刻什么“天命之谓性”,什么“率性之谓道”统统去他的!”李玄一声低吼,伸出手臂,将眼前之人紧紧的钳住。管他的,反正都要死了。 第27章 那浩浩荡荡的江水从兴川山凿出的口子过去,被分水堤分成了两股,一股涌向堤坝,一股流进另一条河道,一分为二之后,水流一下减少了,被堤坝挡住,在坝上击出一道道水花,又流了回去。 不远似乎处传来了一阵一阵欢呼声,大家似乎在庆祝这什么,可是李玄什么也听不到,他只是觉得,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原来做一只小小的蜉蝣原来也是这么的快乐,他像一个饿了好多天的人终于遇见一捧甘泉,他像渴了好多天的人终于得到一壶美酒,他像一个贪嘴的小孩终于买到了一只糖果,贪婪的贪婪的沉浸在一个美梦里。 李玄慢慢移开唇瓣,缓缓睁开双眼,有些迷离地低声问道:“我很笨,很多事都不懂,你书读得多,什么都知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 李修齐轻声答道:“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是算什么,但我知道他日我们便是君臣,您只不过是在这南部太寂寞,一时意乱情迷……” “好一个意乱情迷……” 李玄转身离去,他突然听见有人说西边的堤裂了个口子,正少人手。他便跑去帮忙,江水从口子里灌了进来,淋得他满身是水,他用袖子将脸上的水一抹,大笑道:“咱们这便是成功了!”其他的将士也一阵欢呼,将李玄一下子抬了起来,抛到了天上,李玄也跟着大笑,却觉得喉咙里一阵阵的酸涩。 大水没有冲毁田地,只是冲塌了西边的堤。逃到半山的村民从山上下来了,卫忠心情大好,把藏着的酒全部都拿了出来。 将士们围着火堆大口喝酒,这么多日以来,今日是他们头一回真的开心。 李玄也和他们一同喝着,他是真的千杯不醉,可那些将士哪里相信,个个都来找他拼酒,拼得倒了一地方休。卫忠也来了,他的眼里不知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真的太高兴,一双虎眸笑盈盈地瞧着李玄,道:“之前不信你是我不好,你真的是长大了,不是什么冲头冲脑的小孩子了,我以后,我以后要信你,信你……” 李玄忙把卫忠扶住,道:“卫将军您真的喝多了!”“我没喝多,我没喝多……”卫忠打了个酒嗝,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李玄望着满地狼籍,不由苦笑。这千杯不醉有什么好处?他想醉都醉不了,不能借杯消愁只能愁上加愁。他又想给自己倒了杯酒,却发现所有的酒桶都空了,他的手就这么空着将那酒盏给抖了抖,一把掷到一边去,然后仰头望月,嘴里吟着:“明月几时有啊,把酒问青天……天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好一个月有阴晴圆缺,李玄觉得他现在都缺成上弦月了。 这时有一人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殿下,您不能再喝了……” 李玄瞪着那双发红的眼,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又来了?来看看我是不是又寂寞了?” 李修齐轻叹一口气,道:“殿下……” “其实我也想过,为什么我会对你这么的执着。”李玄嘴边挂着一抹自嘲的笑意,自语道,“我想过来想过去,总算想明白了,这都是你的错。你总是这么的温温和和的,让人如沐春风,又老是不经意的对人好,什么都往自己肚子里吞……你是真把自己当圣人了?心怀天下的,另可天下人负我,也不肯负天下人。那我呢?我也是天下人,你为什么就要负我呢……”说着李玄一点一点的朝李修齐靠了过去。 “殿下……” “我让你不要叫我殿下你为什么不听?我以后不是你的君主了吗,那为什么你就是不听我的呢?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听你想听的罢了……” “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了!你非要我用这种方法让你闭嘴吗?”说完便双唇覆上李修齐的唇,有些不高兴的吮吸着。 李修齐好不容易挣脱开了,迷离着双眼说道:“殿下,您听我说……” 李玄两眼一闭,一下子倒在了李修齐的怀里。李修齐忙用手推了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李修齐只好叹了口气,用手把李玄的身子摆正,两臂小心翼翼地环住怀里的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倔……” 第二日,李玄从树下醒来,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胀,整个人都头晕目眩的。他一手抱着脑袋,艰难地从树下爬起来,心想,这话啊,永远不要说得太满,昨日还在抱怨自己不醉酒的体质,今日便好好的尝到了宿醉的苦头。 他坐直身子,便见天冬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一脸喜悦的走了过来。天冬在他身旁坐下,道:“这是给你留的醉酒的药,你一口把它给喝了吧。” 李玄皱着眉头接过这碗黑乎乎的东西,问道:“这是你师父那怪老头给配的?”如果这药是那老头给配的,李玄说什么都不会喝,谁知道会不会喝了下去酒是醒了,但要上吐下泄一整天呢? 天冬摇了摇头,答道:“我师父昨晚也喝多了,还倒在药圃里没醒呢,这药是李总督给配的。” 李玄一听,眸色微沉,他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昨晚做了什么,只是记得他十分的火大,现在想想他都不敢保证自己最晚有没有揍那个亲完嘴就翻脸不认人的家伙。 李玄尝试着回忆了一下,仍是什么也没想起来,便叹了口气,一仰头将那碗药给喝了。他没想到的是,这药居然没一点怪味,倒有些清甜,李玄便问道:“这里面是放了什么东西,怎么一点都不苦?” 天冬答道:“李总督好像是特意放了些甘草,我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放这一味药。甘草一般是为了哄不好好喝药的小娃子才放的东西,不过应该是我学艺还不精,不懂甘草别的药性|吧。” 李玄听了两眼盯着那只空碗,心里又想哭又想笑的,他心道:“你要么便对我好,要么便对我不好,你这样一边对我如此之好,一边又不许我喜欢你,这是要我怎么做才好?” 喝完药,李玄便上村子里去了,他得记录一下村民的情况。虽然这次的大水并没有造成影响,但李玄还是觉得小心为好。 到了村口,李玄便见那日送上山的五娃正光着屁股坐在村头玩泥巴,便走了过去,问道:“你家大人呢?” 五娃仰头见来人是李玄,便眼眉一弯,笑道:“是大哥哥呀,我阿爹和阿娘都在屋里,不过我阿爹病了……” 李玄听了便问:“是怎么病了?” 五娃摇了摇头,答道:“这我也不知道,今早阿爹突然病得起不来床了……脖子肿得老大。” 李玄听了觉得这病有些奇怪,脖子肿大不知是什么怪病,觉得还是马上请大夫来看看为好,便拍拍五娃的头,道:“你先等等,我马上去叫大夫来给你阿爹看病。” 李玄回到营里,见天冬还在原地,便开口道:““村里有人病了,你师父呢?快请他来看看吧,怕是什么怪病……” 天冬皱起眉头,道:“我师父酒都没醒,我还是去把李总督请来吧!” 李玄现在都听不得李修齐的名字,便道:“你叫他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大夫,再说了,他又是总督,每日工事繁忙,哪里有事情去给人看病?” “你说的也是……”天冬忙将碗一收,道:“我现在就去把师父给弄起来。” 进了院子,却见那老头还睡倒在花圃里,一头白发上夹满了杂草。那老头的脸埋在土里,嘴边呼呼的打着鼾。天冬的从小学的是尊师重道,便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推了推那老头,道:“师父,您醒醒……” 那老头眼晴眯开一条缝,道:“酒,酒我的酒呢?” 李玄不由急了,喊道:“没酒了,您快醒醒,村里有人病了,要您赶快去看看!” 那老头这才醒了,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到屋里拎了只药盒,琅琅锵锵地跟着天冬和李玄往村里去了。李玄不由懊悔了,他心想,这么一个酒都没醒的大夫,估计还比不上读过几本医书的李修齐呢。 才刚到那户人家屋外,李玄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股味道像是肉放久了腐烂似的,越往屋里走,味道越浓烈,到了屋内的床榻前,便能看到这气味的来源,一个面色腊黄的人正躺在床上。 那人的喉咙肿得老大,双眼突出,不停的咳嗽,而他每咳嗽一声便会牵扯到腹部,引起一股绞痛。 李玄问道:“这是得了什么怪病?” 老头没有说话,整个人都变了,神色严肃地从药盒里取出来一根银针,将那人脖子上挂的大瘤子给跳开,黄色的脓水流了出来,而那根银白色的针前端一下子变成黑色。 老头低眼看着那变了色的银针,一脸沉重。他又似乎有些不确定,犹豫了一会儿,用手凝神把了把脉搏,然后将那人的手给放回被子里,站起身。对李玄说道:“李总督呢?把李总督叫来,我有事儿跟他说。” 第28章 李玄见老头难得这么严肃,便也顾不得他和李修齐之间的尴尬,慌忙出门去要去把李修齐给叫来。还没走多远,却听见那老头低声跟天麻叮嘱道:“你去把病人喝水的杯子,吃饭的碗筷,还有洗脸的毛巾都拿去给烧了,然后叫这家的人不许进这个房里来。” 李修齐到了老头的房里,问道:“您老叫我来是为何事?” 老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道:“大水之后通常便会伴随着饥荒,饥荒之后便是瘟疫,这是一场连续的劫难。现在大水被堤坝给挡住了,但是瘟疫不会,它这家伙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李修齐一听,问道:“是村里有人患了瘟疫吗?” 老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答道:“饥荒之后往往会跟着爆发瘟疫,有人便说这是上天要洗净人间的罪孽。我是个大夫,我信神,我也信医。所以我对这有一点自己的愚见。水灾和瘟疫之后会造成大量的人丧命,他们往往全家人都没了,尸骨没人能收去,便堆在地上,腐烂掉了,这烂掉了的肉是最能生病的,所以往往紧跟着便爆发了瘟疫。但是现在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水灾被挡住了,没有人丧命,但是,”老头微顿,“如果我没有诊断错的话,村里有人得了瘟病,我这辈子,还没有诊断错过……” 李修齐听了,脸色一沉,道:“这件事我知道了。”说完起身,“我现在便去安排。您老可有治疗这瘟病的方法?” 那老头摇了摇头,道:“我现在只能帮这病人把命给吊着,让他不死,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患上了病我一概不知。不知道他如何患病的,便不能阻止下一个人得病。” 李修齐听了点了点头,行了礼便退了出去。李玄在门外等着他,这房门并没有掩上,他们说的话李玄听得清清楚楚。李玄问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李修齐看了李玄一眼,道:“我现在要把这件事跟卫大将军说了,看能不能把这消息给压下来。” “压下来?”李玄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压下来?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以压下来?” 李修齐反问道:“如果这件事让全村的人知道了,那么这瘟病便能治好了吗?并不能,这样做只会造成村民之间的恐慌,他们会害怕,而现在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便是恐惧。” 李玄听了冷声问道:“你这么做和那日卫大将军那日执意要烧死荣诺有什么区别?事情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有什么好遮掩的,村里有人得了瘟病,这件事就该让大家知道,让他们好做好准备。”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根本都做不了准备。”李修齐淡淡答道,“现在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会得病。那大夫说得对,以往如果是水灾之后出现瘟病,十有八|九是因为灾民的尸体处理不当,但是现在并没有发生水灾,就无缘无故得出现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人清楚。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也看到了,村民们个个淳朴善良,听风就是雨的,这一消息不能传出去。” 李玄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让李修齐去找卫忠了。他转身往村里走去,一到村子外面,便被几个村民给团团围住,他们问道:“你几日是不是跟军医一起去给孙家看病了?是什么病呀?是不是瘟病?” 李玄被这么一问,又想着李修齐刚刚说的那番言之凿凿的歪理,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敷衍几句说他也不知道。可那些村民哪里相信,他们觉得这就是说明他心虚,就是说明是瘟病,于是马上七嘴八舌的说出去,说发瘟疫了。 消息的确没被压住,瞒了几天,最后还是都知道了。患病的那家姓孙,孙家丈夫得病没几天后便死了。他的妻子,一个年纪不算青的寡妇,带着他的八个孩子坐在村口哭,而孙家丈夫的尸体放在平台上面,怎么也不肯火化。 白胡子大夫知道此事后马上赶了过来,说这尸体一定要马上烧掉。孙家寡妇怎么也不依,说他们是从西边过来的,向来奉行的是入土为安,孙家的尸骨不能用火烧。 这下白胡子大夫只得说了实话,说孙家丈夫得的是瘟病,要是不烧,怕会让别人也染上。这一下子,瘟病的说法从流言变成了真相,整个村一下子全乱了套,大家都怕极了。要收拾好细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他们走不了了,卫忠带着军队把村落给围了起来,谁也不让走,因为现在还不知道这病到底是什么病,村里又还有没有人染上。出了村往西走几里地便是西部最大的镇子,这镇子里住了几万户的人家,千万不能让瘟病扩散到镇子里去了。 李玄突然在一群混乱的人群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孙家五娃蹲在他知道的蹲在他阿爹的尸骨前,用手抓着地上的泥巴,揉成小小的弹丸子玩儿。那孩子小,还不知道事儿,不知道他成了没爹的娃子了。 李玄心里不由一阵难过,转头朝李修齐低声问道:“这瘟病能找到治病的方子了吗?” 李修齐答道:“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军医只是开了些普通的药,让村民先喝了,至于有没有用还要看他们喝下去了之后会怎么样,还要找到孙大为什么得病才行。” 不只是村民,营里的将士也每人都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草药汁。这草药里没都是一些温补的药材,意思就是没什么用但也吃不死人,李玄乖乖将那药喝了,想着就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想试着找找孙大得病的原因。 这日五娃还在村口玩泥巴,李玄走到五娃面前,蹲下身子,问道:“嘿,小家伙,你在干嘛呢?” 那男孩扬起头,瞧了瞧他,答道:“我在玩泥巴。” 李玄轻轻一笑,问道:“你能不能等一下再玩泥巴,先帮我一个忙呢?” 那小孩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等着李玄先说要帮什么,再回答。李玄心想,这孩子还是个人精,便单刀直入,说道:“你能跟我讲讲你阿爹这几日做了些什么吗?” 那小孩眼咕噜一转,答道:“我阿爹早上去捕鱼,然后晚上回来,和我阿娘一起睡觉。” “捕鱼?”李玄转念一想,问道:“你阿爹是在哪里捕鱼的?” “在安曲江上。” “这个我知道,”住在安曲江边上还能上哪儿打鱼去?“在安曲江的那儿呢?” “那儿……”小孩指头一指,李玄扭头,这是哪呢,真是只在此江中,水深不知处啊。 李玄想着这孩子也就这么大点,再怎么问也很难问出个所以然来,便朝着这小孩指的这么大的一个范围走去,边走边四处搜寻着,希望能找着些蛛丝马迹。 走着走着,李玄觉得他似乎闻到了一丝怪味,这味道和孙大房里的腐烂味有些神似,但又不尽相同,还夹带着些江水的水汽和鱼腥味。 李玄便顺着这味道走,越走这味道越浓烈,也越让他作呕。李玄只得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往味道更重的地方走去。这时他发现,原来这安曲江有一个转弯处,那个转弯处刚好在一块山石的旁边,而这山石下面堆着密密麻麻的一层死鱼。 原来是那日地震不仅仅是震起了巨大的江浪,还震死了这么多水里的鱼,这些鱼死后只能翻着白肚皮随波逐流,最后统统聚集在了这里。 李玄一想,这孙大是捕鱼为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是误吃了这江里的死鱼而得了病,于是大步往村子赶去。 离村子还有几里远,李玄便听见激烈的争吵声,只见村民正歇斯底里的冲卫忠怒吼着:“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难道你要我们全在这里陪葬吗?” 李玄快步走到立在一旁的李修齐身侧,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修齐答道:“这便是让村民恐慌后的结果。他们一定要走,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染上了瘟病,不能让他们走。” 李玄听见卫忠高声喊道:“各位村民,请你们听我卫忠一言。现在我们的军医还不知道孙大是为什么得了病,也不知道村民中是否有人已经染上了但却不知道。所以请大家给我们一些时间,让我们弄清楚这瘟病的来龙去脉,等到事情都清楚了,我们谁也不会染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要是你们要花一年的时间呢?那个时候就算没得病的也被逼得染上了吧!”一个村民愤怒的喊道。 李玄觉得事不宜迟,便不再听卫忠回应了什么,慌忙往那白头发大夫那儿奔去。他一进屋,便将他在江边发现的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那白头发大夫一听,心里有了谱,从屋里出来,走到情绪激动的村民面前。对还在抹眼泪的孙家寡妇问道:“孙大可曾吃过鱼?” 孙家寡妇一愣,答道:“昨日他在江上打了一天的鱼,说江里的鱼不知怎么的这么少。不过他没在家里吃,身上也没带干粮,而是自己在外面吃,我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 那老头听了,问道:“那你知道昨日他是和谁一同去打鱼的?” 孙家寡妇告诉他,是和孙白一起去的。那老头便问孙白知不知道昨日孙大吃了什么。 孙白说孙大昨日没捕着鱼,江里不知怎么的都飘着是死鱼。他身上也没带干粮,便抓了一条半死不活的烤着吃了。 老头便问道孙白吃了没,孙白摇了摇头,说他是吃过了才出门打鱼的。老头这才松了口气。他提高嗓门,一下子盖过了正吵闹着的村民,大声问道:“这几日可有人吃江里的鱼?” 有几个村民听了,脸色一变,结结巴巴的答道:“我吃了,不能吃吗?……” 那老头一改平时疯疯癫癫的性子,面色一沉,说道:“吃了的请跟我到我的院子里来,”他顿了顿,又看向还趴在地上哭的孙家寡妇,道:“孙嫂子带着这些孩子们一起过来吧。” 第29章 这几个人心里忐忐忑忑的跟着老头去了他的院子里,一人分了单独的一间房子,全给分开关了起来。 这些人都吓傻了,连闹都没有闹,一个个乖乖的在房里的那张小床榻上坐着。老头出来,朝跟着过来的李玄问道:“你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然后又回身跟天冬说道:“你现在上镇里去,看能不能买到一条活的鱼。” 老头去了江边,用一个网眼的篓子套了一条死鱼,李玄捏着鼻子在旁边站着,小声问道:“白,白大夫,您现在知道这是什么瘟病吗?” 老头没有看他,只是静静的把那篓子给盖上,答了句现在他也不能确定。 天冬过了半日才从镇上回来,提着一条快死了的活鱼,说他在镇上找了好久,没一家还在卖活鱼,只有一家酒馆用水缸养了几尾,要做着吃了,他就花了身上全部的钱,好不容易买来了一条。 老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怒骂:“你就这么提着,活鱼走这么远的路也被你给弄死了!”说完忙将鱼给抢过去,放在另一口水缸里。好在这鱼命韧,好死不死的在水里扑通了几下,又活了过来。 老头见鱼不再翻肚皮这才松了口气,将那条死鱼也给放了进去,然后自言自语道:“明日看看吧……现在先去瞧瞧那几个人怎么样了。” 被关起来的人倒是和早上无异,老头让天冬跟着拿好笔和纸,一点一点的把每日的反应给记下来。 挨个的诊断好了,老头便让天麻把让他事先准备的温补草药给拿来,一人一碗给喝了,然后又将剩下的拿出去,让营里的将士和村里的村民也都喝了。虽然这药对瘟病是没什么用,但至少能强身健体。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6节 李玄几天是喝的第三碗药了,他真是觉得心里苦,他长了这么大,今天一天喝的比他这小半辈子喝的都多,他抿了抿苦苦的嘴唇,心想还是李修齐那家伙比较心细,知道要放点甘草之类的东西调味,不像那老头,只会放黄连。他又想着,他一个大人都不爱喝这药水,不知道孙家的那几个小娃娃愿不愿意喝,便带了些甜糕去看看他们。 孙家其他几个小娃娃都睡下了,只有五娃没睡,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弄得李玄以为也睡着了,正要退出来,却听见五娃哽咽的叫了一声,“是玄哥哥吗?” 李玄便回过身,轻声走过去,用手拍了拍他的背,问道:“怎么还没睡?你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可都睡了。” 五娃嗯了一声,道:“我睡不着,我想家了。” 想家?李玄自己想不想家呢?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南部好久好久了,这么多日子他没收到京城来的一封信,他也没寄回去一封信。他也想写过,但是他能写什么了,难道他写:妈呀,我们要死在这里啦;还是写:妈的,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堂哥该怎么办?这些事儿他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放在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叹口气,接着睡。不然能怎么办呢?日子总是要过的,这世上不可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就连这头上的明月也要阴晴圆缺,这事自古如此,谁也勉强不了。 李玄坐在五娃的身边,轻笑一声,道:“想家?这儿白大夫的院子离你家就隔了五步路,有什么想的?” 五娃先是没有作声,然后闷声闷气的说道:“可是这里没有我阿娘,也没有我阿爹……大家说我阿爹走了,可是他没走啊,他不是好好的躺在外面?为什么说他走了呢?但是他现在不说话了,也不跟我玩儿了。” 李玄听着五娃的话,心里很是难受,他勉强一笑,道:“走了就是到天上去了,你抬眼看看,是不是头顶上全是星星?你阿爹现在就是这上面的一颗,一闪一闪的,就是在看你。” 五娃问道:“可是这天上这么多颗,我怎么知道哪一颗是我爹爹?” “就是最亮的一颗……” “你别骗人了,”五娃生气的说道,“最亮的一颗是北辰星,那是指方向的,我阿爹告诉过我,我们现在是在内陆,所以不觉得,但是出海打鱼的人北辰星是救命的,在海上迷失了方向,看着这颗星就能回来。走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不能吃饭,不能说话,就是没了。你少骗我了,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李玄喃喃道:“你这不是知道吗……”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想自己只有三岁,我想相信你的那些骗子话……”说完五娃面朝枕头趴在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李玄坐在床边,连动也不敢动,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陪着在这一片又黑又寂静的屋子里呆着。他突然有些想他的爹娘了,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有多不懂事,横冲直撞的光会闯祸。可他又觉得,他之所以敢这么的鲁莽,就是因为他知道,他的阿爹厉害,无论他捅出多么大的篓子,他阿爹都有办法解决,因为他阿爹是一代大帝,平息了四王之乱,换得了国泰民安。而他这辈子都成不了他阿爹这样的人,他就是个孬种。 “你就好好的睡会儿,明天看白大夫怎么说,说不定就让你回家了。”李玄说完轻轻拍了拍五娃又小又单薄的背,起身出去,轻轻掩上门扉,一抬头见一轮上弦月这么挂着,六月初七,据说是“天门开”的日子,这一天是玉帝成道称帝的日子,天门打开,三界十方的神仙都上天为玉帝拜贺。李玄便也在心里拜了拜,许了个万世太平的愿望。 李玄往自己房里走去,看见白头发老头的房门没有关,里面还有李修齐的声音,他走了过去,一走近便听到李修齐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安排。”然后李修齐从屋里出来,和李玄撞了个满怀,李修齐见是他,先行了礼,道:“殿下,您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李玄道:“我睡不着,怎么了?又出什么事儿了?” 李修齐回头看了白头发老头一眼,低声答道:“天冬买回来的鱼不到一个时辰便死了……” 李玄听了一惊,道:“那现在可以确定是瘟病是因为江里死鱼的原因了吗?” 李修齐点了点头,道:“所以我现在要去跟卫将军商议,马上下令把江中的死鱼全部烧掉,然后不许捕鱼,也不许用江中的水。” “那现在找到瘟病的药方了吗?” 李修齐没有给一个肯定的答案,只是说现在还要再试一试。李玄没细想,更没问要拿什么东西试一试。 第二日卫忠带着将士把江里的死鱼全部用渔网捞了上了,堆在岸边点了把火把这一里地铺满了的死鱼给烧了。这鱼烧着烧着,却越烤越香,惹得点火的人口水都要留下来了,一个将士道:“妈的,这么这么香,香的老子都饿了……”另一个将士便说:“你要是不怕死可以吃一条,”那将士便哈哈大笑起来。 鱼并没有全部烧死,那老头嘱咐留下了几条给他,然后又让李玄去抓来几条野猫什么的。李玄也没多想,就给他把东西弄来了。 那老头将野猫关起来,从里面挑了一只看上去比较凶悍的,用竹棍杵了一条要给野猫吃。李玄一看吓了一跳,忙将那竹棍一推,道:”白大夫您这是要干什么,您明明知道这鱼是不能吃的。” 那老伯翻了个白眼,道:“我不让它吃了得病,怎么能试出来这药方有没有用。” 李玄一愣,原来昨日李修齐口中的试一试就是这个意思。他低头看着那只野猫,那野猫怪可怜的,一脸的杂毛,眼角被什么东西给抓了一个大口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警惕地到处看。 李玄又心软,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白头发老头去把被李玄给弄到一边的木棍拾了起来,不悦地说:“小兄弟,你要是看不惯你就别在这里看着。你觉得这猫可怜,你怎么不想想如果现在不赶快把药试出来,到时候死了得病的人,那人又可不可怜?” 李玄一时语塞,便没再说话,看着那白头发老头把鱼放在了野猫的嘴边。野猫比人的嗅觉敏锐得多,那野猫都不用凑近了闻,直接就从那死鱼旁边跳走了。 白头发老头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这猫倒是比人还聪明,”然后朝屋里唤了一声,把天麻和天冬叫了出来,两人一起把野猫给按着,硬把那鱼给塞进了猫的嘴里。 猫再怎么不肯也好歹咽下去了一些,那鱼被弄得稀巴烂,不过肉只是掉在里地上,而猫吃的并不多。地上全是鱼身上的血迹,白头发老头说道:”都不要碰着条鱼,也不要碰着些血。等下用火全给烧了。” 然后回身见李玄脸色不太好,便冷笑了一声,道:“君子远庖厨,你平日里也是吃鱼吃肉,怎么不见你为鸡鸭鱼肉难过?不过是没见到这残忍的一面罢了,可你没见到,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李玄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只呜呜咽咽的猫,那野猫在他刚弄来的时候,还是一副常胜将军般的风光,现在却趴在地上,蜷缩着,好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猫的身上并没有出现人出现的症状,只是萎靡不振的趴在地上呜咽。白头发老头给他弄来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汁,给它灌了进去。李玄问道:“这样它就能活下来了吗?” 白头发老头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的?至少得这么试个七八次才知道。”李玄一怔,侧身看着笼子里关着的七八只野猫,那些野猫一个个都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神他说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他心里有些愧疚,就算是找治病救人这样的理由也不能让他得到问心不愧的解脱。 今晚夜里不是那么的安静,那只被灌了鱼,又给灌了药的野猫死掉了。被关着的猫这夜似乎明白了他们将要面临什么,一个一个喵喵直叫,南部营地里全是这一声一声凄凉的尖叫。猫的叫声乍得一听像是一个婴儿在哭,这哭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夹杂着一声一声嘶哑的咳嗽。 第30章 李玄躺在床上,被这一声一声的尖叫扰的怎么也睡不着,他只得起身,一推开房门,却看见李修齐正站在他的门外,好像已经站了很久,六月的天里,身上却是一片冰凉。 李修齐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头来,对李玄微微一笑,道:“殿下,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李玄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道:“太吵了,根本睡不着。”说完他又低下头,觉得有些尴尬,他又想起了堤坝上的那个吻,以及李修齐说的,他们是君臣。 李修齐开口道:“殿下,上次您喝醉有些话没能告诉您,现在我想告诉您,怕以后就真的没机会说了。” 醉酒?李玄其实完全不记得他醉酒时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觉得那天似乎发生了些很重要的事情,他现在如果告诉李修齐他全忘了实在是太不好了,便装作他还记得,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您,我只想让您好。为了您好,江堤上发生的事情您就忘记了吧……” “李修齐你行了吧,”李玄生气地说道,“为了我好?如果你真是为了我好就不应该这么玩弄我的感情!你就一直这样,一直撩拨我的心意,让我对你死心塌地死去活来非你不可的时候就简简单单的来一句我们之间不可能,放弃吧……既然你那么早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那你就别来招惹我呀,那你就别,别对我这么好啊!” 李玄怒吼完才发现在这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有点太大了……一户屋里传来一声怒吼:“大半夜的,回你被窝去里卿卿我我,扰人清梦啊!” 李修齐轻声问道:“那殿下你要怎么样呢?难道告诉圣上让我们成亲吗?您现在是宇晋国的大皇子,皇上只有您这么一个儿子,皇位一定是会传给您的。您今年十八岁了,这段时间过了一回京城圣上便会安排您的婚事,到时候不管是皇亲国戚家的金枝玉叶还是朝廷重臣家的名门闺秀,总之国色天香小家碧玉都仍您挑选。无论您有没有看中的,都要把这婚事办了。这样,我们还能怎么样了?对那个嫁给您的女子不公平。” 李玄静静地听着,他从来没有想真么多,他只是想着他好喜欢好喜欢李修齐,喜欢到天上去了。可再往前的他就没再想过了,不是他蠢,而是他不愿意去想,因为李修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都是真的,他们就是没有结果,这他知道,他却因为李修齐把话说破了而生气,他气得又哪里是李修齐,是这不可跨越的鸿沟罢了。 李修齐又说道:“我已经跟圣上说了,我想要留在南部继续做总督,不再回京城了。您,您过些日子想回去了,便回去吧。” “你不回去了吗?九王爷他们还在京城里您真的不回去了吗?” 李修齐摇了摇头,有些落寞地答道:“我收到京城来的书信了,九王妃喜得麟儿,我觉得我不用再回去了。” 李玄一时没听出李修齐的话外之意,自顾自的问道:“你真的不回去了吗?”李修齐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 李玄觉得自己双眼一热,他紧咬着下牙,回过身,嘭的把门给摔上,大声喊道:“你不回去就算了。”说完一个人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一篓子的野猫一个接着一个被毒死了,今天是最后一只,那白头发老头把鱼给喂了之后,又要李玄去再抓几只野猫来,李玄这些天心情本来就不好,整个人就是一只行走的炸药包,被白头发老头这么一要求,一下子就火大了,他大吼道:“我现在上哪儿去给你弄猫来?南部所有的猫都被你给毒死了!” 白头发老头难得没有反吼回去,而是将手里的竹棍往地上一扔,道:“你跟我来。”说完把他带进孙家大儿子的房里。 才一进门,李玄便闻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腐臭味,他看到床榻上躺着的人居然与死去的孙大一模一样,脖颈处肿胀着,双眼下陷,痛苦的咳嗽着。 李玄心里陡然一怔,轻声问道:“染上了吗?” 白头发老头点了点头,道:“你现在还愿意去抓猫吗?” 李玄没答话,直接从屋里奔出去,又给白头发老头弄来了几只可怜兮兮的野猫。在将这些野猫给白头发老头前,李玄用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他们买了一斤鸡肝,让它们一个个都吃饱了,一边喂它们,李玄一边自言自语道:“至少死之前吃得饱饱的,下辈子也投胎做个人吧,做猫太苦了。”佛教里有六道轮回,想投胎做人也不容易。 野猫们吃的饱了,便认李玄为主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走,就等着他再赏些鸡肝。这次李玄把猫交给白头发老头就走了,他实在不愿意看这这些小东西又一个一个死掉。 不过这次的野猫运气不错,只死了两个,第三个趴在地上趴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又活蹦乱跳起来。白胡子老头见了虽然脸仍是板着的,但眼里还是一片欣喜,李玄便问他:“现在有救了吗?” 白胡子老头捋捋胡子,道:“还不能说有救了,只能说有希望了。” 白胡子老头神神秘秘的给了李玄一张药单,对他叮嘱道:“你那这张药单上的药给记下来,到镇里的药铺里去买上回来,我现在草药不够,如今也不是长这几味药的时节,但这都是常用的,所以药铺里应该是有的。” 李玄接过药单,将药给一一记了下来,便骑马赶去镇子里了。说来李玄到南部这么多天,一直是呆在江边这小村落里,从未曾去镇里瞧瞧,今日去买药还是第一回,便想着四处看看,但不能耽误买药。 不过哪里的镇子都是一个模样,南部的镇子就是一个缩小了的京城,李玄不由有些失望,他看到一家药铺修得敞亮,挂这个仁医的牌子,便进去把单子里的药一一买了。 再出来已是正午,便随便找了家店铺要了碗汤面草草的吃了。刚吃完面,李玄便听着邻桌的几个人正在高谈阔论,李玄便侧耳听了听,他们谈论的国事听起来怪可笑,说什么贺家现在野心勃勃,要权倾天下一手遮天,还有人说他是贺家的远方亲戚,大家一听哈哈大笑,道:“你明明就是姓孙的,还说是贺家人!”那人被这么一笑,脸涨的通红,争辩道:“我是远方亲戚,贺家是我娘家那边的人。”这番争辩哪里有人信,仍是笑话他吹牛皮。 李玄离京好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朝中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不信这贺家有什么能耐。说野心那倒是真的,李玄见过贺方他爹和贺方他妹,他爹老是谄媚的笑李玄怪不喜欢的,他妹又老是扒着李修齐他也不喜欢。 将钱付了,李玄牵着马回去,一路上倒是收到了街边女子抛来的手绢,李玄见那手绢闻上去香香的,质地也不错,便一一收进了怀里,想着这些东西总能派上用场。那些姑娘见他将手绢给收了,便都红了脸,心里欢喜极了,想着这位公子什么时候会来提亲呢? 回到白头发老头那儿将药交了,便见天麻天冬利索的取了药,该切的切,该磨得磨,麻溜溜的开火煎药,李玄心里一阵舒畅,觉得这药味儿都好闻了,他心想,现在是真的天下无事,他也该择日回京了,至于李修齐那家伙,他便再想办法,总之是要把人给绑回去的。 孙家大儿子喝了药,病也一天一天的好了,最后已经能做起来说说话了。李玄心里挺高兴的,想着孙家孙大没了,还有这么些孩子,五娃有这么个哥哥,就算没了爹,也长兄如父,能有人照顾。 可没想到的是,孙家大儿子的病还没好,孙家寡妇和其他几个小娃娃全病了,村里还有些人出现了疑似的症状,一下子好几人得了瘟病。 李玄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这样,但事情已经如此只能派几个将士到镇里去先把药买回来,至于突然爆发疾病的原因只能过些日子再说。 白头发老头的院子里现下已经乱成了一团。恐惧有些时候比疾病更加可怕。老头已经没有空余的房间,只能让他们坐在外面,患了病的人并排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一个个捂着嘴巴咳嗽着,咳出来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李玄看着一阵心惊肉跳,担心四处招呼的天冬和天麻会沾上这些无脑的病,更担心在人群里四处穿梭的李修齐,那人身体又不好,最容易生病了。但李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让李修齐离这些病人远一点吗?就李修齐的性子他哪里肯? 派去的将士过了好久才回来,提着小小的一袋子药,愁眉苦脸的跟李玄说道:“这药太贵了,所有的钱只能买来这么一点点……” 李玄接过那轻飘飘的袋子一看,里面就只有这么一点药,心想他昨日去的时候哪里要这么多钱。但李玄又想着现在时间紧迫救人要紧,便从衣袖里将随身带着的那只匕首取了出来,道:“你把这匕首拿去当了,换点钱再去把药给卖回来。” 那将士一去又是好一会儿才回来,提着一袋子完全不够的药材。李玄不由怒了,他的那个匕首可是相当值钱的,先不提那乌木的柄,也不提玄铁的刃,就单单是上面装饰的那一颗淡黄色玉石就是千年难遇的宝玉,那玉中间成色较深,被雕成了清州国的皇族标志,一只倒挂的蝙蝠,意为福到。这么一只匕首居然只能换来几颗破草,这不是欺负人吗? 于是李玄便骑马赶去镇上要好好问问这家药铺的老板是怎么做生意的。 第31章 仁医药铺的老板见李玄背着大刀一脸戾气的冲将进来,有些讨好的一笑,问道:“这位客官是要买什么药呢?要不要来根虎鞭,壮阳的……” 李玄一把将掌柜从柜台后面提起来,厉声喝道:“我才不用吃这种东西呢!我今天来就是要好好问问你,为什么昨天我来买半枝莲只需十文钱便有一两,今日便涨成了这样?” 那掌柜的一听,两只老鼠眼微微一笑,道:“那您便去别家看看,我家的药价格可是一直公道,童叟无欺的。” “你放屁!”李玄吼道。 “那您便去别家看看呀。”说完那掌柜用手把李玄的拳头给掰开,可半天怎么掰也掰不开,只得作罢。 李玄将手一松,道:“好,那我就去别家问问,看你这人心有多黑!”说罢大步出去。 李玄将镇里所有的药铺都给走尽了,每一家都问了,却发现没一家有半枝莲这一味药,李玄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便问一家的掌柜,怎么不卖这味药。 那掌柜答道:“半枝莲?这不过是味小药,赚不了多少钱,昨日有日来说愿意出十五文把铺里的全买了,我就都给卖掉了。” “你可知买药的是谁?” 那掌柜的摇了摇头,道:“不知道,长着绿豆眼睛,阔嘴巴。没见过。” “好,很好!”李玄自嘲地笑了声,回到仁医药铺,大手往掌柜的柜台上一拍,道:“掌柜的干的可真是漂亮。” 那掌柜微微一笑,道:“这位客官现在相信了吧,我这家店铺可是价格公道,童叟不欺的。” 李玄冷笑道:“够狠的,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昨日来买的药,会这么走俏呢?” 那掌柜的当然不会说实话,只是含糊的答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街头巷尾谈论的闲话这里听听,那里听听,然后合在一起,便能推知一二了,正所谓奇货可居。” 李玄拍了拍手,道:“你这生意经可不像你挂的这牌匾,医者仁心,你这番心肠,未免太恶毒了。” 那掌柜一笑,道:“我不过是个给别人干活的,这位客官就别刁难了。” “你是给谁干活的?” 掌柜答道:“客官就别刁难我了。” 李玄听了一笑,道:“行,反正就想你说的,我到这街头巷尾打听一番,一合计便也知道了。” 说完大刀往乌木柜台上一磕,将上好的乌木桌子磕出一条大口子,道:“哎呦,不小心碰着了。” 回到营里天色已经晚了,白头发老头将病人一一照料了,因为实在没有房子可以让他们留下,只得让病人先回自己家里,但是不能随意出来。 白头发老头坐在院里将剩下的药一一点了,跟李玄说道:“就剩下这么一点,也不是个办法啊……” 李玄双眉微皱,问道:“我们现在自己去采采得到吗?” 白头发老头微微思索,答道:“半枝莲要在夏、秋二季茎叶茂盛时采挖。现在已是六月中旬,采药为生的小贩这个时候应该能收到很多,可以去问一下。” 李玄听了大喜,心想,那傻掌柜现在傻了吧,高价囤了这么多,现在一点都卖不出去了。不过坑了他的一个匕首,应该还是回本有赚了。 李玄这么想着,沿着小径,披着月光,慢慢走回自己的屋里,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解决了,他便要回京城了。京城呢,他的家呢,可是他心里更多的却是离别的伤感。那日逃离京城时他光想着逃跑,都没品味到伤离别的感觉,现在是体会到了,这感觉一点都不好。 就这么想着,李玄突然看见自己门前立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这身影他看过无数次了,可每次看着他都一阵心悸,就算吵了这么多次的架依然如此。李玄哼了一声,道:“又来干嘛?” 李修齐朝他走进了些,行了礼,轻唤了声:“殿下。”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 李玄接过一看,一怔,问道:“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的手心里握着那柄匕首,那匕首上的淡黄色玉石,还带着李修齐温热的体温。 “这匕首救过殿下的命,殿下还是好好的收着吧,至于药材的事儿,让我来想办法。” 李玄的手紧握一下又松开一下,他踯躅着,然后开口喃喃道:“药材的事儿我已经想出办法了。”说完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李修齐时低声说了句:“没别的事儿我就去睡了。”擦身而过后,连头也没有回。 李修齐侧脸看着李玄远走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这时一位将士走了过来,先行了礼,然后压低声音对李修齐说道:“已经查清楚了,内奸是装病的白二,那日白大夫问谁吃了江里的鱼,他便谎称他吃过进了白大夫的院里,偷听来药方子,便卖给了仁医药铺的掌柜。” 李修齐脸色一沉,问道:“能查到仁医药铺后面的金主是谁吗?” 那将士摇了摇头,答道:“这个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安川镇上能出头的店铺后面都是会有有头有脸的人撑着。一般,一般会是地方官……” 李修齐听了微微一笑,道:“果然如此,那明日就去喝喝茶吧。” 李玄握着匕首,进了自己的屋子,倒在床上,一手把玩着那只匕首。他将匕首的套子取下,薄如柳叶的刀刃在月光下闪出一道银光。 “殿下,这把匕首救过你的命,要好好收着。”李玄学着李修齐的声音说道,然后又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家伙是怎么把匕首给弄回来的……” 然后他又轻轻叹了口气,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顿了顿,又道:“连生死能相许了,还有什么不能许的……哎,我都许,我都许……” 第二日,李玄进了兴川山,问几家散户这附近可有贩药为生的人家。那几户人家忙答道,他们就是。李玄便打听到这半枝莲怎么卖。 被问的人家听了,咦了一声,道:“半枝莲?这味药今年怎么卖得这么俏?” 李玄一听觉得这话里有话,便问道:“这药怎么卖得俏了?” 那户人家便道:“前日还有人来我这儿收药,要收十文钱一两这味半枝莲,要知道这半枝莲往日是五文钱就到了头。今年涨到了十文,十文啊,翻了倍!赚翻了啊!” “是……是赚翻了……”李玄觉得头大,他心想这绿豆眼动作也太快了,这药方不过只出来了这么短短的一日,他便迅速把这南部所有的半枝莲都给垄断了。这么一味小药,以前只要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现下要抄成了黄金。 李玄突然想到,绿豆眼如果心思再坏一点,很可能要放消息,把这半枝莲给炒起来,到时候就不是买卖药材的问题,而是动乱了南部民心就坏了。 这么想着李玄觉得他要赶快回去,跟卫将军说这件事,他那人对风言风语下手最狠了,向来不信什么谣言止于智者,这世上有几个智者,多的是蠢蛋。 当李玄急忙忙的赶回了营里,却听说卫忠跟李修齐到镇里去了,也不说是去干什么,营里现在留下来能当家的只有他的卫大哥卫远了。 卫远正在房里写折子,李玄一进去见满桌子的纸笔,最面上的是一封字迹非常眼熟的信,李玄偏头一看,见那褐色封皮上娟娟小字,写着:“卫远哥哥亲启” “李绯给卫大哥写信了?”李玄问道。 卫远点了点头,李玄便道:“那丫头这么多天也没跟我这个亲哥哥写过一言半语。” “她有在信里提到过你。”卫远说道。 “是吗?” “嗯,小绯说圣上已经给你挑了几十个姑娘了,让你别在南部玩得太过了,然后我回信说……”后来卫远又说了什么李玄已经没在注意了,他心里想着李修齐那晚跟他说的话了,还真是一模一样,一回京他便会被强行塞进八抬大轿里,他和李修齐还真不一样呢,这么说来是他心里苦还是李修齐心里更苦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是更爱的那个人最苦,而他爱死李修齐了。 卫远又接着说道:“你刚刚是要来跟我说什么的?不是很急吗?” “哦,对,是很急……”李玄回过神来,忙将那绿豆眼仁医药铺搞奇货可居的事儿说了。卫远一听,脸色一沉,道:“李总督和我爹今日就是去解决这件事儿的,但的确是忘了这药铺完全可以散布些谣言,比如说喝了半枝莲就能不得瘟病这种事儿了。你这几日又四处问半枝莲的事儿,只会让这个谣言更加可信。” 李玄点点头,叹口气道:“这绿豆眼想的也太深了,我不过是去买个药,他便把剩下的几百步都给走了。” “那是因为他在白大夫那儿安插了内线,李总督前些日子已经把人给查出来了,就是白二。”卫远放下手边的事儿站起身,接着说道:“不过他也挺倒霉的,好像自己真的染上病了。” 第32章 第二次瘟病发病的原因也这么查了出来。白二都给招了,他偷偷跑出去给绿豆眼睛通风报信,把身上的病全传给这一路上碰着的人了。而且有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那就是白二跑到镇子里面去了。 现在由于白二到处乱跑,已经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得了病但还没出现症状,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已经病了,局势变得有些错综复杂。 虽然白二是个祸害,但白头发老头还是给他看病,给他吃药,现在半枝莲比黄金还贵,白头发老头仍然是该给多少分量就给多少分量。村里的都是穷人,哪里拿的出那么多钱?卫忠的意思是先让军队把空缺给补着,然后向朝廷里要一点拨款,总之不让这些人因为没钱活活病死。 李玄一个人蹲在白大夫的院子里是一脸的感动。他提了些酒给老头,让他休息休息,别太累着了。 那老头一点也不像李玄初见时那么贫了,现在变得一脸的沉静,而他越沉静,李玄便知道这件事情越难办了。于是李玄开口说道:“白大夫,您也别担心,药材的事儿还有卫大将军和李总督帮着,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老头微微一笑,道:“卫将军是个武官,李总督又是新人。这件事儿……难办……” 李玄听了,心想,这事儿看来是真的不好办了,但他可是堂堂宇晋国大皇子,除了他爹,还有谁比他官大?实在不行,那他便出马用头衔压死这绿豆眼背后的大官。不过就是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李玄出京城前还没有封王,也就是说李玄不能证明自己是当今圣上的宝贝儿子,除非把他爹弄来搞个滴血认亲…… “不难办的,”李玄开口说道,“他们要是想不出办法,那我就直接用抢的,抢完了给他放一把火,烧尽这些黑心的家产。” 白头发老头一听拍手叫好,于是一老一少便谋划起抢劫的勾当。 不过也不会真让他们抢劫,因为要抢的人很多…… 绿豆眼睛的确如李玄所料,散布出了瘟病法宝半枝莲的谣言,一时间街头巷尾,有病的没病的,有钱的没钱的都想要囤一点半枝莲。这就造成了一个很严肃的后果,那就是真有病的是买不着药了。 触动李玄底线的是五娃病了,五娃的脖子肿了起来,肿囊还不大,然后连连咳嗽,而白大夫这儿已经没有一点半枝莲,也就是说再这么下去五娃只能等死。 李玄到五娃屋里,拍拍他的小脸,勉强一笑,问道:“小家伙,大哥哥要到镇子里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哥哥给你带。” 五娃连咳带喘的说道:“你,你,你离我远一点……”李玄一听,心都颤了,他柔声安稳道:“好好好,我马上走,你别激动,哥哥给你带糯米糕吧,我最喜欢这玩意儿了。” 五娃也不答话,只是连连的咳嗽,每一声都好像要把肺给呕出来了。 李玄从五娃的房里出来,并没有直接上镇里去,而是把自己的大刀拿了出来,坐在树下用一块磨刀石细细的磨了起来。他斗智不行但是斗勇是好样的,现在明的弄不来半枝莲,那么他便用抢的,反正无论如何,他李玄都不会让五娃病死的。 霍霍的磨刀声里,李修齐走了过来。他撩起官服下摆,坐在李玄身旁,道:“殿下,您这是要干什么?” 李玄答道:“抢劫。” 李修齐倒也没惊讶,说:“殿下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药材的事情马上能解决了。” 李玄手里的刀霍地一声响,他开口道:“我等的了,他们等不了。我现在就杀到绿豆眼睛那儿去。” 李修齐道:“现在镇上的事情比较复杂,您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什么意思?” “仁医药铺现在已经被砸了。” “什么?”李玄一惊,他还没动手呢,“谁砸的?” “镇上的百姓,他们到处都买不到半枝莲,只有仁医药铺高价出售,他们又买不起,便把仁医药铺给砸了,里面的药材全部抢走了,不止是半枝莲,还有名贵的药材,人参鹿茸,都被抢了,整个铺子已经被搬空了。” “衙门派人来镇压,镇不住,抓了几个关起来了。但是参与的人太多了,法不责众,这事儿也只能就此作罢……仁医铺子的掌柜也被打了,好像伤了一只眼睛。” 听了这消息,李玄本来高兴,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手里的刀也不磨了,轻轻放下,问道:“那现在还能到哪里弄来半枝莲?” 李修齐答道:“现在只能从临镇调过来,是卫大将军亲自出马,和我一起去把药给弄回来。就是怕路途中被人抢了……” 李玄点了点头,道:“那我父皇那边呢?” “说是拨了一笔钱……”李修齐微顿,“但这笔钱经手的人有些多,到了这边也不知道能剩多少。” “什么?”李玄听了一阵火大,道:“这是救民的钱,怎么可以层层揩油!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良心!” 李修齐淡淡答道:“公道自在人心,但现在世道乱了,公道是什么,谁说得清楚……” “这怎么说不清楚?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救死扶伤,天经地义。偷拿赈灾的钱,还有理了?”李玄猛然站起身子,道:“之前的钱我管不了,之后的钱我不知道,但是这一笔钱,我要从头管到尾。我父皇批了多少钱,最后到了南部剩多少钱,里面一分一厘我都记着,谁的脏手碰了一下,我就要了他的乌纱帽。” 李修齐和卫忠第二日便走了,李修齐尤其过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这把李玄给气炸了,他心想,等李修齐回来,他一定要好好的打李修齐一顿,不过李修齐身体没他强壮,不大禁打,那他就象征的打一下。不过他转念一想,那时他跑来南部,也是一声不吭的走了,似乎比李修齐这样做还要恶劣。但是他不管,他就是不高兴。 天冬见李玄今天又像是吃了火药似的,说话也只得小心翼翼的。天冬一步一步挪到李玄身旁,小声说道:“玄哥……那个,五娃在找你……” 李玄一听五娃,心里的火气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紧张,李玄问道:“五娃怎么了?今天更难受了吗?” 天冬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醒了就一直在找你。” 李玄听了点点头,快步进了五娃的屋里。当李玄走进去的时候,他便闻到了那股腐烂的臭味,这股臭味是死亡的前兆,李玄的心被拧了起来,他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会看到又一个孙大的样子,五娃的命没他哥哥那么好,他现在连药都没有。 “五娃,玄哥哥来看你了……”李玄轻声说着,走到五娃的床前。五娃还是跟上次一样,只是脸色要更加苍白,身体更加小了,那只又白又胖的手,变得又小又细。 “玄哥哥,”五娃瞪着眼睛望着李玄,天冬在旁边站着,已经红了眼眶,他一手捂着嘴巴,哇的一声跑了出去。 “五娃,今天觉得怎么样了?” “今天很好,都没咳嗽,”五娃小声答道,“玄哥哥,我看见我阿爹了……” 李玄一愣,又马上挤出一丝笑,问道:“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从月亮里面出来,要接我呢,” 李玄听着,眼圈红了,他有些哽咽,轻轻拨开搭在五娃前额的发丝,道:“那你呢?舍不舍得玄哥哥,有没有跟着他走?” 五娃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跟着他走,我娘说,如果跟着阿爹走,就回不来了,我就没有跟着他走……” “嗯,好样的,你不会,不会回不来的……现在睡一下好不好,睡一下?”“嗯……”五娃轻轻答道,然后闭上了那双微微下陷的眼睛,睡了。 李玄从屋里出来,迎着风眨了眨眼睛,冲一旁苦着脸,满颊泪痕的天冬说道:“现在哭个什么?又没死人呢!我今日要出去一趟,你见着卫大哥跟他说一声。” 说完大步向马厩走去,马厩里有一匹黑色骏马,李玄一眼就认了出来,这马两眼之间有一块褐色的毛发,跟第三只眼睛似的。他一手拍拍那马的头,旋身上马,两腿一夹,轻喝一声,那马便如离弦的箭冲将出去。 马沿着山路狂奔,李玄记得他从京城来的时候所走的路,不过这次是从北往南走。安曲镇的临镇是安兴镇,两个镇子之间隔了几百里路,如果他快马加鞭那么两日便可以到,说不定半路上便能碰上李修齐和卫忠他们,那时间就更短了。一拿到药材他就再往回赶,那么他就能赶上了吧。 这么想着,李玄在林间飞奔,夜色已深,林子里的月光从层层树枝中撒在他的头顶上,他在心里大喊道:“在月亮里的孙大,你就放过你家五娃吧,他还是个孩子呢……” 第33章 就着么飞奔了一夜,天色微微发白,李玄终于在这片林子里看见了一丝青烟徐徐升起。这一丝青烟意味着这林子里有人,而这群人很有可能是李修齐他们,李玄心里欢喜,胯|下的骏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欢喜,飞快的往前冲着,李玄还嫌太慢,便干脆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那马奔得飞快,他整个人跟着飞了起来,然后落在几百步之外,他刚落地,便听见前面有人声,还有金属撞击得声音,一人低声说道:“他们今天会过这儿吗?” “会的,我都打听到了,他们压了一车的半枝莲,这味药按现在的行情,相当值钱。” 李玄一怔,意识到来着非善,可他身后的骏马已经飞奔过来,嘶鸣着冲进了过去。 嗖的一声,一只箭直直的射进骏马的脑袋上,骏马应声倒下,健壮的马蹄一倒地便扬起了一片青灰,李玄亲眼看着他的爱马就这么死在自己的面前,不由怒发冲冠,他从背上取下冷光凛凛的大刀,飞身便劈了过去。 那射箭之人只看见马上无人,却没看见李玄从一侧杀出来,一刀便将那只射箭的手臂给砍了下来。李玄大喝道:“你们这群贼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等下来的,是要救人的药材,这样你们都要抢,你们还是不是人!” 一群人将李玄团团围住,带头的大笑了几声,道:“这话说得真是漂亮,”说外大手一拍,鼓起掌来,“难道压药材的就是什么好人了吗?不过是有个官家的名字,干的不也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当年安曲江大水,朝廷里下拨的重金,可有一分钱到了南部百姓的手里?都是混账,现在这批药材难道不是用来赚钱的?” 李玄咬牙切齿道:“几十年前的事我不清楚,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押运的是南部镇守边疆的卫大将军,是个好汉子,还有新任的总督,也是菩萨心肠的好人,他们拼死拼活给南部修堤坝,挡了洪水,这次瘟疫也是为南部患病之人运药的。你们少血口喷人,自己心肠恶,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们一样坏到骨子了去了。” 那人冷笑一声,道:“呵,这种漂亮话谁不会说?那你倒是说说半枝莲现在价格涨成这样不是那个吃白饭的知府弄得?他一个人垄断了南部的所有药材,把价格抬到了天上,你们都同流合污,一丘之貉!” 李玄并不知道仁医药铺背后的金主是谁,但听这人的话,大概就是这知府无疑了。李玄一时语塞,竟不知道怎么反驳,便道:“当官的总不都是坏的,现在要来的药是真要救人用的!” 那人不再回话,反手长剑就是一挑,剑头朝李玄的右肺飞来,道:“你少放屁了!” 李玄将手里的大刀一横,刀刃叮咚的一声便将剑头挡了回去,“我没睁眼说瞎话,我说得句句属实。不过你信不信我是无所谓了,我今日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罢手里的大刀转守为攻,狠狠的劈了过去。 那人也不是吃素的,长剑反手划出一个剑花,便将李玄的大刀挑到一边,李玄正面一个空档,那人便下腿用力,往李玄胯|下踹去。 李玄慌忙往后翻,想着这人招式真黑,尽使断子绝孙的招。李玄闪过后大刀连劈带砍,不给那人留半点机会。那人只能苦苦防守,连连后退,然后对手下大骂道:“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给我上啊!” 他的手下已经被李玄漂亮的刀上功夫给折服了,李玄穿着一身皂色外衣,俗话说,女要俏,三分孝;男要俏,一身皂。李玄本来长相就俊逸,这么一身大刀一耍,顿时一代侠客风范,大家看都看傻了,哪里还记得帮忙?老大这么一吆喝才记起原来这位大侠是反派,便一窝蜂扑了上去。 他们老大的剑法也就这样,手下的自然就更菜了。可菜有菜的好处,那就是完全不按章法出牌,一气的瞎砍,这么七八个人疯子似的扑上来,李玄瞬间有些招架不住。 他心想这么车轮战他不给累死,便身形一转,大刀跟着一划,先把这七八个小罗罗给震飞开来,然后又刀指老大,一下子劈了过去。 大刀正要劈过去,李玄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小心”,这声音他太耳熟了,像是秋天深潭溅起的一滴落在玄石上的水。他身子一怔,觉得背部传来一阵剧痛,一股热而粘稠的水从他的背上流了下来。李玄两腿一软,倒在地上,他拼命回头,看见那个断了一只手臂的人举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剑,而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朝这边飞奔过来。李玄心想,一般英雄好汉倒地的时候不是能倒在爱人的怀里吗……可他可不是一般人,俊脸磕的一下擦在地上,磨开了一条小口子。 李修齐一把将不省人事的李玄抱在怀里,大吼道:“把他们给我全都杀了!” 断臂听了傻在原地,其他人也被李修齐的气势给吓着了,一时不敢向前。赶来的将士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说道:“李总督,我们好像不能把人都给杀了,只能把他们给关起来……” 李修齐冷冷一笑,道:“他们伤的是大皇子,其罪可诛,就地处决。”说完将李玄给抱起来,往马车走去。 李修齐将人放进车里,撕开李玄背上的衣服,满手是血。李玄的背上被砍了一刀大口子,从背部一直斜到了腰上。卫忠是沙场上的老将,什么伤没有见过,但他拿着火折子的手还是有些颤抖。卫忠用火将针给烤了,将白酒淋在伤口之上,用线穿过针眼,一点一点把刀口给封了起来,几寸长的口子,费了一炷香的功夫。 李修齐一脸惨白,满手是血的从车里出来,叫住一位将士,道:“你现在赶快取些药材,快马加鞭赶回去。他今天赶来,一定是因为有人病重,撑不下去了。”那将士听了点点头,翻身上马,带着药策马狂奔回去。 卫忠也从车里出来,他对李修齐低声说道:“殿下的伤并不重,只是皮肉伤……” “好,我知道了……”李修齐应了一声,转身进到车厢里。 李玄还没醒,一脸苍白的躺在车里,车里空闲小,这么躺着也不舒服。李修齐便将人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的腿上,当他伸手去拨开粘在李玄额上的发丝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李玄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被李修齐抱在怀里,李修齐嚎啕大哭,一遍一遍的求他不要死,而他虽然心里狂喜,但却高傲的答道:“你把鼻涕给擦了,我就答应你。”李修齐听了又感恩戴德的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越来越怪,越来越怪,最后李玄发现这哪里是李修齐在哭,分明是乌鸦在枝头乱叫,于是李玄愤怒的眯开眼睛,一睁眼就看就一对细长又好看的鼻孔。 李玄心想,这是谁的鼻孔,这么好看,他眨眨眼睛,发现原来是李修齐的,他心里不由感叹,怪不得,长得好看的人,连鼻孔都比常人要好看几分呢。 李玄枕在李修齐的腿上,觉得非常舒服,便动了动脖子,虽然这么一动伤到了背上的伤,但是他咬着牙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可是这么一动,还是把李修齐给弄醒了。李修齐醒过来后,便用水小心翼翼的用毛巾蘸着轻轻擦着李玄的脸颊。 那毛巾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一样,轻轻抚在李玄的脸上。李玄觉得自己的脸腾的红了,这下子是瞒不住了,便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了李修齐那双像深潭水一样清亮的眸子。 李玄轻喝一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有你这么擦脸的吗?擦的这么轻,你以为你是在擦古董啊!我皮粗肉糙,给我擦重点!”说完自己抓住李修齐的手往脸上一蹭,然后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原来他的脸刚刚摔在地上的时候擦破了……李玄呲牙咧嘴了一会,平抚过来,有些尴尬的说道:“有你这么擦的吗……” 李修齐也没回话,只是将毛巾给收起来了,然后把李玄的头移开,轻声道:“殿下,您在车里休息,我到外面看看到哪儿了。”说完准备出去,李玄一下子又不高兴了,他才只躺了一下大腿呢,便道:“你撩开窗帘子不就知道了吗?还非要出去!” 李修齐只得停下来,道:“我是怕殿下不愿意和我独处一室。” “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李玄一边火大,一边又伤着了腰,总之是痛苦的呲牙咧嘴,道:“有你这样的吗?把我放在腿上抱了一晚上,又拿毛巾这样,这样给我擦脸,现在给我来个我们不熟,你是几个意思?你觉得这样好玩吗?还是你玩的就是若即若离?” 李修齐没有说话,也不看他,坐在那里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李玄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叹了口气,轻声道:“卫大哥也跟我说我父王要给我娶亲的事儿了,这事儿我想了很多天,现在是真的想明白了。你说我们在南部,算得上是几经生死,生死都不顾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生死都能许了,我还有什么许不了你的?至于我父皇给我安排的那几个,我想办法就给打发了,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好不好?” 李玄说完静静的盯着李玄的表情,他不知道李修齐心里在想什么,一时间又胆怯了,他想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李修齐这人就是这么个温和的性子,他对谁都好,对他的好其实和对别人的并没有两样。 李修齐突然点了点头,道:“只要殿下愿意,那我也愿意……” 李玄听了,身子愣住不能动,他眨了眨眼睛,呆了半晌,开口道:“那你过来接着给我擦脸好不好?” 第34章 “那你过来给我擦脸好不好?” “好。” 在外面的卫忠并不知道里面私定终身的情|事,大手一挥,将车帘字给撩开,道:“殿下您还好吧?” 李玄差一点点就能再躺回李修齐的大腿上了,可是功亏一篑,他只好答道:“我现在挺好……” 李玄这么一折腾已经把要给五娃带药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忙道:“快,快派人快马加鞭给南部送药去!” 卫忠答道:“李总督已经吩咐下去了,现在药应该都送到了吧。”李玄一听眼前一亮,想着五娃应该有救了,又想着自己和李修齐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因为李玄受了伤,李玄的马车只能走得慢一点,其实李玄还蛮乐意这么慢慢走得,他躺在车里吃着李修齐给他去了皮的水果,说道:“砍我的人跟我说,给仁医药铺撑腰的是知府,你知道这一带的知府是谁吗?” 李修齐点点头,道:“有过一面之缘,”这一带的知府姓白,单名一个源。李修齐从京城派遣到南部当总督时白源曾接待过他,白源今年已经年过半百,有些发福,一张脸圆得有些油腻,而且非常有把女儿嫁给李修齐的意思,当然这件事不能让李玄知道了。 李玄点点头,道:“是吗?你们怎么见过的?” “来南方的路上白知府接待过我,”说罢李修齐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玩意,递给了李玄。李玄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镂空核桃的剑穗,李玄细细一看,这核桃上镂刻着一个“李”字。李玄一愣,道:“这是哪儿来的?送给我的吗?” 那核桃做工一般,字也刻得歪歪扭扭,李玄心想着李修齐应该不会送他这种东西。 李修齐摇了摇头,道:“这是那群山贼掉下的。” 李玄一听,正色道:“‘李’……还是本家呢……” 李修齐道:“这李是大姓,这群人也姓李也不足为奇……”话是这么说,但李修齐总是觉得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虽然现在这群喽啰还成不了气候,难保他日不会是个祸患。 李玄倒是没再细想,而是说道:“也是,他们那群小毛贼的三脚猫功夫,一看就是刚上山不久的。我估计他们应该是这附近那个村落里的人,受了官府的欺负,心里不爽,便干起了杀人越活的事儿。”说完便闭目养神起来,他背上的伤还没全好,有些嗜睡,总是这么坐在车上颠着颠着便困了。这车子走得慢,药材早已经赶回去了,李玄这架马车还没见着军营的影子。不过李玄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一想着营里还有病着的五娃,又想快些到了。 李修齐见李玄累了,便不再作声,将那只核桃给收了起来,撩开车帘到外面去了。他对跟在车后边的小兵说道:“你去查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山寨土匪之类的贼窝子,”然后将袖里的核桃掏出来给小兵看了看,接着说道:“要是看到这样的剑穗,也在心里记着,顺藤摸瓜,能找着点蛛丝马迹便找着些蛛丝马迹,然后事无巨细都跟我说。”那小兵比较机灵,一双眼睛盯着那核桃一看,便点头道都记住了。 车轱辘接着转,往南又行了几里。李玄渐渐醒了,他突然闻着一股尤其熟悉的糯米糕的香甜味儿,这香味一下子唤醒了他的馋虫,打跑了他的瞌睡,他一个机灵坐起身子,觉得这事儿总有哪里不对劲。 糯米糕是只有安川镇上才有的卖,但他们是要回军营的,能闻到这股味道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李修齐给他上镇里买了,李玄想着心里一阵感动,心想,怎么又这么贴心的人,得夫如此,夫复何求啊? 这时李修齐掀开车帘,侧身对李玄说道:“殿下,我们到了。” 李玄的眼睛正在李修齐的身上滴溜溜直转,他想这糯米糕是被藏到哪里去了,却见李修齐两手空空的有些迷茫的看着他,似乎再问:“殿下怎么还不下车?” 李玄便从车上出来,一出来便看见红匾上写着四个大字:福门客栈。这客栈修得是恢宏大气,大红门上挂着大红灯笼还贴着倒写的“福”字,李玄一愣,扭头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要回军营吗?” 李修齐答道:“殿下您现在刚身受重伤,身体还很虚弱,营地里有太多病人,怕殿下一不小心染上了。” “那你呢?你身体也不好,你怎么要回去呢?”李玄突然笑了一下,道:“到现在,你还是把我当殿下供着……口口声声为我好,却从不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从不让我自己做决定。我,我还想再看一眼五娃呢,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李玄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这时一个小兵捧着糯米糕点兴冲冲地过来,道:“李总督,这是你要的糯米糕。” 李玄听见那小兵的话语,却没有回头,自顾自的走进那家客栈 李修齐看着李玄走进去,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又住嘴了。他对那小兵轻声说道:“这几块糕点你就自己吃了吧。”说完回到马车里。马车里面现在空无一人,却有着一丝淡不可闻的血腥味,这股味道突然让他打消了下车的念头,他觉得,就算被讨厌,被埋怨,也总比日后后悔来得好,这么想着,李修齐朗声说道:“回军营。” 李玄在这厢房里怎么住怎么不舒服,他看着满桌子的水果糕点,心道:“刚刚不应该那么任性的,至少应该把那几块糯米糕吃了再发脾气。”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李玄只能将就着捻起一块包着花馅的东西,咬了一口,“噗……”的吐了出来。这是什么玩意儿?李玄真不明白怎么会有花馅的东西存在,他将那咬了一口的东西给放回盘子里,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时在一旁没出声的小厮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爷儿,是东西不合口味吗?您想吃什么,跟小的说,小的这就给您弄来。” 李玄幽幽说道:“我想吃的,哪是你能弄来的,我自己都弄不来。”说完长叹口气,道:“我自己下去吃碗汤面好了。” 那小厮忙说道:“诶,别呀,您那位爷特定嘱咐我不能让你出这门半步,他说您身负重伤,不能到处乱跑。” “他倒是想的周到!”李玄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就这么听他的话?他嘱咐你,你就听啊?” 那小厮面露难色,“这……这……” 李玄有些明白了,便道:“说吧,他是怎么嘱咐你的?” “额……”那小厮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玄便道:“既然你说不出来,那我就替你说了吧。他是不是给你好处了?他是不是塞给你一块碎银子,然后轻声细语的跟你一番叮嘱?” “额……”这话是全对,那小厮的表情也暴露了一切。 李玄冷笑,两手枕在脑袋后面,道:“我现在身上没钱,又元气大伤,跟你动不了粗,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掌柜的,告诉他,你拿了好处居然没分给他。你说你掌柜的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小厮一听,大惊失色,忙道:“这位爷,您别介别介啊……” “嚯,你一个南方人怎么都出京腔都吓出来了?” “还不是给你带歪了……”那小厮嘀咕了道,然后哭丧着脸,说:“这位爷儿,您爱上哪吃面,便上哪儿吃面,小的不敢多嘴了,不敢多嘴了。” 李玄瞧那小厮年纪又小,低着头怪委屈的,别没再欺负他,道:“瞧把你给吓的,来,跟我一起去吃碗面,我请客!” 李玄在到了大厅,要了两大碗面,碗里是手擀的粗面条,上面淋着麻油和鸡丝,堆起来的鸡丝上点了几片香菜,木筷子往里面一挑,面和进汤里,鸡丝和进面里,浓香四溢。李玄吃了一大口,连道好吃,心想要不要把这神厨给挖回宫里,以后天天给他煮面。 李玄正吃得香甜,却见那小厮坐在他对面,扭来扭去,筷子也不肯动一下。李玄便放下碗筷,问道:“怎么?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 小厮摇摇头,道:“爷儿,您吃饭,小的哪好一起吃呢?” 李玄叹了口气,道:“行,爷不吃,看着你吃,行了吧。”然后真的一本正经看起来。那小厮这下更是坐立不安,干脆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道:“小的,小的还有事儿……” 李玄道:“你行了吧,李修齐交代的不是让你看着我吗?你要是不坐在这儿吃面,你信不信我马上跑,看你到时候怎么交代。而且这面又不白给你吃的,我有些事儿要问问你。” 小厮一愣,问道:“爷儿,小的是刚来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啊!” 李玄道:“你别怕呀,我还没问呢!你的面都坨了……”李玄有些惋惜的看着那碗糊到一起的面条。“你知不知道仁医药铺的掌柜现在怎么了?” “仁医药铺?这大家都知道,那掌柜被人给打了一拳头,不过现在应该脸已经好了。仁医药铺也接着开,不过立了个牌子,说本店不再进购半枝莲。” 李玄微微低头,细想了一会儿,又道:“你可知道是谁帮着那仁医药铺老板的?据我所知,仁医药铺药库都被抢了,里面的东西也被砸得稀巴烂,怎么这么快就收拾妥当,开业迎宾了呢?” 那小厮说着说着,放松了许多,开始美滋滋的吃着碗里的面条,他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要我说,仁医药铺就是该的,大家看不惯这个黑心掌柜好久了,他们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这种事儿了。去年,秋天天变得快,一下子冷了,冻病了好些小孩,这些小孩要买治风寒的药,那些药也被药铺给抬得高高的,买都买不起。” 李玄面色微沉,道:“这街头巷尾又有说起过仁医药铺消息如此灵通的原因吗?” 小厮摇摇头,道:“没人说过,不过有人说仁医药铺里面有个大夫,挺神的,说能药到病除,不过诊金奇高。可再怎么高也有人想找这个白神医看病呢。” “白神医,”李玄喃喃道,“这白大夫可是白源的亲戚?” “哎呀,”小厮被面汤给呛着了,道:“爷儿,您怎么能乱叫白知府的名字呢……他可是大官呢!” “你们都很怕官?”李玄问道。 “废话,当然怕了,怕的要死……”小厮说罢,端起碗,咕噜噜的将面汤喝的一滴不剩。 李玄道:“你这是几天没吃东西了?慢点吃,别呛着了!”那小厮不过十来岁,长得清瘦,这种瘦是长期劳累而又吃得不好造成的,李玄看着那小厮头上翘着的几根黄毛,心里一阵难受。 他在宫里,在京城,日日听的,都是给他父皇歌功颂德的话语,他听得多了,也都信以为真。他真的以为在这宇晋国里,人人都过着好日子,他真的以为在着宇晋国里,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现在李玄才知道事情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小老百姓们过得一点都不好,他们老老实实种地,却要看天吃饭;他们勤勤恳恳劳作,却要看官老爷的脸色。可是他们似乎习惯了,觉得这种日子也没有什么问题,一天至少还有一顿吃的,不错了。 李玄清了清嗓子,道:“你……为什么这么怕官?”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7节 小厮答道:“爷儿,爷儿,您不会是什么官吧……我可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 李玄干笑一声,道:“我哪里是什么官,”李玄这说的是实话,他还没封王,真的不是官,“我只是随便问问。” “其实也不是所有官都坏,我觉得卫将军就是个好官。他在南部这么多年,镇守着边疆。要是是乱世,那他便第一个冲上去。不过现在是太平的好日子,他便帮着修堤坝,帮着百姓……我爹在他营里,卫将军真的是个好人。” “那哪些官坏呢?” 小厮皱皱眉头,道:“我也没见过什么官,我都是听别人说的。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人都不管百姓的死活,光顾着自己享乐。” 李玄脸色微沉,道:“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白知府?” 小厮想了想,说:“见到的话可以在他府门口等着,等他的轿子经过,您就能看到他了。” “有没有距离近一点的?” 小厮又想了想,说:“有倒是有,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您不是大官……” “怎么讲?” 小厮便说:“过几日是中秋节,白大人会在府里设宴,给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发请帖。” 李玄点点头,细细品了一口茶,没再说什么,而是在心里暗想要怎么样才能弄到请帖混进白府去。” 那小厮见李玄表情阴沉,便道:“爷儿?您不去睡吗?那位爷说了,您要日落而息,现在已经日落了。” 李玄这次难得的没多抱怨,而是点头回房去了,临走前他对小厮说道:“我明早便会将房给退了,你不用担心,另位爷不会找你麻烦的。这个你接着。”说着朝那小厮抛了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小厮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块碎银子,虽然没那位爷出手大方,但也是份心意,便喜滋滋的将银两收好,再抬头却见李玄已经进屋了。 李玄回到屋里,心里有些难受,他拿了笔墨,点了蜡,取来张信纸,举笔书写。这是他来南部后写的第一封信,这信不长,没写相思也没写别离,寥寥数语别作罢,末尾留的是两字:“勿念”。这信是给李绯的,他胞姐,虽然李玄心里对这个姐姐有一百个不满意的,但他俩毕竟是双胞胎,遇到了事儿,找她总是没错的。 第35章 李玄准备会会这个与白源有着前千丝万缕联系的白神医,没想到的是这白神医每日居然只接五个病人,第六个来的就算要死他也瞧都不瞧上一眼。李玄真是受不了这种讲排场的人,营里的白头发大夫,日日给几十号人看病,到了晚上还要观察那些染上瘟病人的情况,比这什么神医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李玄今日是第五个来的,何其有幸的能见上这传说中的神医一面。他坐在药铺里,侧头打量着那掌柜脸上青紫的印子,笑道:“被打得这么惨啊?” 那掌柜的也认识李玄,便也一哼,道:“你有什么好嘲笑我的?你现在自己都病到要看神医的地步。” 李玄一时语塞,他被人砍了这么一刀,确实是比掌柜的要惨得多。便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打量起这药铺来。看得出来这药铺的东西全都换成了新的,就连他上次砍了一刀的乌木柜台都换成了一面红木的。 李玄便问道:“这白神医和白知府是什么关系?” 那掌柜的也没什么事儿,手里哗哗哗的翻着账册,道:“风马牛不相及的关系。” “哦?所以只是刚刚好都姓白?”李玄问道。 掌柜的一笑,道:“谁跟你说白神医姓白的?” “那他姓什么?不都叫他白神医吗?” 掌柜哈哈一笑,道:“白神医这所以这么叫,是因为他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停停停……”李玄道:“他长得俊跟他叫白神医有什么关系?” “你倒是听我说完啊,”掌柜的接着说道:“白神医一直都穿着一袭白袍,系着白色玉带,一头长发长若流水,一双朗目俊若繁星,身材伟岸,温文尔雅,从若不破,彬彬有礼……” “停停停……”李玄都要吐了,他说道:“你够了,你直接说因为他爱穿丧服不就结了。” 掌柜的一听,来气了,道:“我看你就是嫉妒我们的白神医长得俊俏!” 李玄大笑一声,道:“长得好不好看不过就是张皮,依我看,你们白神医每日只给五个人看病,第六个人就不看,这样的品性,长得再好看也掩盖不了他丑陋的内心。” 掌柜翻了个白眼,道:“你少在这里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了,他爱每日给几个人看病,就给几个人看病。他乐意看就看,不乐意看就不看。怎么就是内心丑陋了呢?你自己要当圣人,那也别强迫所有人都当圣人!” 掌柜正说着,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大汉,那大汉面色黝黑,一头根根分明黑发竖在脑袋上。这人一进来便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面色似乎不是生得这般黑,而是因中毒或得病而形成的。 李玄一见这人扑在地上,忙过去搀扶,还没碰到这人的衣袖。那掌柜的便高声喝道:“别碰他!别碰他!有毒!”李玄一愣,悬在空中的手定住了。这人趴在地上不住的扭动着,嘴边渗出了一丝丝白色的唾沫,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玄忙道:“你快去叫大夫啊,快去!” 掌柜的彳亍了一会儿,道:“他是第六个来找白神医看病的,白神医是不会给治的……” 李玄大吼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先来后到?你快去把大夫给我叫过来,不然我让你成第六个不给看的倒霉蛋!” 听了这话那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欲动不动,欲走不走的扭了一下,还是停在了原地,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这时,柜台后面的一面水蓝色布帘子被撩了起来,帘子后面走出了一个人,那人瞟了趴在地上的大汉一眼,冲李玄微微一笑。 李玄抬眼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那掌柜说的全是实话,眼前这人穿着一袭一成不染的白袍子,发如泼墨,目若繁星,而李玄总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曾见过,可这一时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人开口道:“虽然我的医术不错,但是也不能和阎王爷抢人啊,他已经死了好一会儿了。” 李玄低头一看,地上的大汉已经停止抽搐,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嘴角边的白色沫子干在脸上。李玄大惊失色,他问道:“他是中了什么毒?” 那白神医又是一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人应该是兴川山上的猎户,前些日子地动,山里的虫子全都跟着跑了出来。这人大概是没怎么注意,被一只蛊虫给寄生了。”说罢,白神医转身对一旁一脸崇拜的掌柜说道:“你去取来火折子,把那人肚子里的虫子给引出来烧了。” 掌柜的忙从柜台下面的格子里取出火折子,快步走到那大汉的身旁,用脚小心翼翼的将大汉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那大汉的肚子正中间有一个碗大的窟窿,里面的东西都没了,就剩空荡荡的黑洞。 那掌柜的有些怕了,手上握着的火折子跟着火苗不停颤抖着,凑到那窟窿跟前战战兢兢的移动着。不一会儿,就见一只有手腕粗的白色条虫从那窟窿里探出头来,跟着火折子上的光往外爬,等到这条虫全部出来了,竟有好几寸长。那条虫一出来,掌柜的便用火将虫子给烧了,这一烧满药铺里全是烤焦了的臭味。 李玄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不觉一惊,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般可怕的虫子,又抬眼瞧了白神医一样,想着这人还真有两把刷子,只不过是隔了好几步这么看了一眼,便什么都知道了。李玄便开口问道:“白神医是怎么知道这人是被虫子给寄生了?” 白神医微微一笑,道:“这虫子虽然少见,但医书里也曾有过记载。这人的面色铁黑,嘴角的白沫里有黄色颗粒,这黄色颗粒便是书中记载的条虫体内的废物。” 李玄听了点了点头,道:“白神医的医术真是高明。” 白神医又是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读了几本医书罢了。您跟我到后面来吧,我给您看看背上的刀伤。” 李玄听了又是一怔,他背上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自以为如果不说是没有人能看出来的,没想到这白神医也只不过是看上一眼,便全都知晓了。李玄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开口道:“谢过白神医了。” 药铺后院与营里白大夫的那个小院子有九分相似,如果不是知道,李玄可能分不清这是另一个院子了。院子正中间是一个药圃,四周则是一格格的小房间。这房间排列的规律与营里白大夫那儿如出一辙,让李玄不禁怀疑这其中是否暗藏玄机。 顺着走廊七弯八拐,白神医最后将李玄带进了一个小屋子,那屋子窗明几净,摆着一面圆桌,一张小床,边上还有一个书柜和一面书桌。上面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一只竹子笔筒里一只只毛笔按长短顺序排了一排。 白神医在书桌后面的黄花木椅子上坐定了,取了火柴点燃了一只蜡烛,然后将一把小巧的铜剪刀刀尖分开在火苗烤着。 李玄自己在那圆桌后面坐定,侧眼打量着白神医,而越看越觉得这人他十分熟悉,可是仍凭他搜肠刮肚的回想,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宇晋国李玄只去过两个地方,一个是南部,一个便是京城,李玄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在南部见过这个人,那么只可能是在京城里曾见过了,不过又到底是在京城的何处见过的呢? 正想着,白神医从座椅上起身,举着剪刀走了过来,对李玄微微一笑,道:“您把衣服给脱了吧。” 李玄一愣,两手护住衣领,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脱衣服?” 白神医又是一笑,道:“您不把衣服给脱了,我怎么给您将背上的线给拆了呢?” 李玄一听,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小家子气,便忙松了手,将外衣中衣全给脱了,只穿着一条外裤,将后背朝向白神医。 李玄的背上有一道一尺来长的刀疤,从肩头一直延伸到了腰际,扭扭曲曲的好似一条蜈蚣。白神医轻声说道:“真可惜,留了疤……” 李玄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道刀疤算什么?” 白神医听了也是一笑,道:“您能这么想那时更好,我看这伤口缝的倒是规整,不知是谁给您缝的?” 李玄心想他今日来是要打探这白神医究竟是什么来头,又是否跟白源有关系,这个时候还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便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帮我缝的,他是一个小兵,这种伤见惯了的。” “是吗,”白神医说道:“可是卫大将军卫忠旗下的?” 李玄点了点头。 白神医便道:“卫大将军可真是个好将军,有他镇守边疆真是我们南部百姓的好福气。无论是之前修建堤坝还是现在治疗瘟疫,卫大将军为南部百姓做了多少好事呀!” 李玄答道:“是啊,可不是嘛。” 这时,白神医将手里的小剪刀给收了,道:“您背上的伤,线已经让我给取了。” 李玄一手扭了扭自己的肩头,将外衣给穿上,道:“这么快?我都没感觉到什么。” 白神医已经回到书桌后面坐定了,对李玄笑笑,道:“要是您能感觉到疼,那就是我医术不好了。” 李玄这下更服这神医的医术了,他开口问道:“那这诊金怎么算?” 白神医摇了摇头,道:“不收诊金。” “不收诊金?”李玄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仁医药铺这么个黑心店怎么可能看病不收钱呢? 白神医又是一笑,道:“我这个人看病讲究缘分,您和我有缘,那我为您治病,若是没有缘分,那么我也无能为力了。” 说罢白神医一手展开一册书卷,摆明送客的架势。李玄便起身告辞,心想这神医似乎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坏,倒是个随性洒脱之人。 李玄正要从房里出去,却见那白神医伸手展开了一面折扇,那双骨节分明的长手一格一格的将折扇推开,那折扇上画着的是安曲江浩浩江水,边上题着一句:“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那字迹和人还有诗一样的洒脱。而这折扇之下还坠着一条红穗,李玄定睛一看,却发现那红穗上挂着的,竟然是那人砍伤他之人剑上挂着的棕色核桃,而那核桃上也是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第36章 从仁医药铺回来后,在厢房前的走道上,突然有一个人撞了他一下,李玄抬眼一看,是一个长相木讷的客栈伙计。李玄起初并没有在意,准备推门进房时,那人却往他怀里塞了一个东西。李玄低头一看,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信封,等他再抬眼,那人已经不见了。 李玄忙回到屋里,掩上门,将信封拆开来看,信封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李玄这几日天天盘算的白府中秋宴会请帖。 李玄先是一惊,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塞给自己的东西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的,那这请帖想必便是鸿门宴的请帖。李玄拿着这帖子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和玄机出来。他又不太想让李修齐知道自己在调查的事情,因为那家伙如果知道了,肯定又会在他耳边念念叨叨不让他去。于是李玄心一横,将请帖揣进衣服里,就等着月圆之夜了。 白源一共有五个女儿,都没成亲。中秋佳节这天,李玄便被安排在了白源的三个女儿中间。而更巧的是,李修齐也被请出席,正坐在他的对面,被白源另外的两个女儿围着。 李修齐冲他李玄摇了摇头,似乎在说:“怎么也权不回殿下……”李玄便回了李修齐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似乎在说:“放心,一切都在按我的计划进行。” 李玄酒量好,三个女子一起劝酒也不倒,他举着酒杯,笑道:“这位妹妹是白大人的二千金吧?” 被问到的女子娇羞的一笑,道:“是。” 李玄便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听说白大人的这几个女儿个个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道人间绝色是如何啊。” 白家二女儿被这么一夸,脸上是红透了,心里是喜极了。今日她们的父亲交代说这两名贵客身份极其显贵,一定要能攀上,而现在这位对自己是神魂颠倒,应该算是成了。 李玄捏了捏另一位娇俏姑娘的手背,道:“这位姑娘呢?怎么一直没说话,是害羞么?” 白家二女儿便道:“她才不是害羞了,她啊最爱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了!”说着剜了她的三妹一眼,三妹也不敢示弱的回瞪了她的二姐。李玄便忙当和事佬,道:“两位妹妹真心是亲姐妹,不然哪能一个像西施一个像毛嫱呢?”说罢李玄还干笑了两声。 白源已经开始端起酒杯要给在座的各位敬酒了。李玄便一把握住白家二姑娘的芊芊玉手,问道:“这位妹妹,我想问你件事儿。” 白家二姑娘娇羞的低下头,道:“爷,您问。” 李玄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到底要怎么问出口比较自然而又不起疑心,开口道:“我听着妹妹的口音,不像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呀。” 白家二姑娘娇声答道:“的确不是本地人,是打北边过来的。” “是吗?”李玄道:“说来还真巧了,我也不是南方人,也是从北边过来的,妹妹是北边哪儿的人呢?” 白家二姑娘似乎有些犹豫,半晌挤出一丝娇笑,而不言语。李玄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是问问祖籍何处,却这般遮掩,难道白家的祖籍是从不能说的地方来的吗。 白家姑娘反攻为守,不回答李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爷是从北方哪儿来的?” 李玄便答道:“京城,妹妹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难道是不能说吗?” “当然不是,”白家二姑娘忙摆手道:“只是是个小地方,想必说了爷也不知道。” 李玄便道:“说来听听,说不定我知道呢?” 白家二姑娘垂着眉又想了半晌,道:“就在京城附近。” 这个回答非常的模糊,什么叫京城附近,京城挨着好几座城镇,一个附近范围未免也太大了些。” 这时白家大姑娘插话道:“你们俩是在谈什么悄悄话呢?” 李玄抬头微微一笑,道:“我正在问这位妹妹是打哪儿来的,接过她支支吾吾半天都不肯告诉我,只肯说是在京城附近,搞的我一下子好奇了。” 白家大姑娘听了脸色微变,她剜了二姑娘一眼,对李玄陪笑道:“哎呀,就是个小地方,想必爷也乐意知道,我们还是接着喝酒吧。”说着又给李玄斟上了杯酒。 李玄低下头,默默喝了一口。越是这般遮掩越是可疑,白家人这么不愿意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想必后面一定又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秘密一定是不好的,如果真是什么好事,早就打着鼓敲着锣传上几千里了,怎么会这样藏着掖着。 李玄转念想了想,又问:“白姑娘家除了白大人还有什么人么?怎么没见到白夫人呢?” 白家大姑娘细不可闻的松了口气,娇笑道:“家里除了我们几个姐妹,就只有我阿爹了。我阿娘死的早,五妹这般高的时候就生病死了。”说着象征性的给李玄比划了比划。 李玄点点头,道:“白夫人在天有灵,见几位妹妹出落得这般水灵,一定好生欣慰呢。” 白家二姑娘似乎是被李玄说着了伤心事,蝉眉微皱,嘴角也跟着垮了下来,道:“要不是我们非要来这儿,阿娘也不会死。” 白家大姑娘听了忙在桌子下面踢了二姑娘一脚,对李玄笑道:“哎,每家都有这么一点伤心事。” 李玄双眸微沉,喝了一口酒,笑道:“背进离乡的确难过,我现在一个人在南边,不怕几位妹妹们笑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怪是想家的。” 白家二姑娘听了,感同身受地笑笑,说:“是呀,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不习惯,尤其是五妹,她年纪最小,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哭,她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后来阿娘走了,我们几个更是互相照顾,慢慢的,也就习惯这儿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怀念家乡的食物,特别是杏子,黄澄澄的还没有绒毛,在哪儿都吃不到。” 李玄微微一笑,道:“是吗?” 他大概已经猜到白家是从哪里来的了,白家二姑娘口中没有绒毛的黄杏子,正是李绯最爱吃的水果,这种水果在干燥的沙漠里才长得好,宇晋国也只有这么一个地方会产这种东西,而这地方离京城挺远,根本不算是京城附近,想必二姑娘是随口扯了个谎敷衍他。 李玄的心里有了谱,便说:“原来妹妹喜欢吃杏子啊,这玩意我也爱吃。” 一旁的大姑娘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笑了笑,又给李玄斟满了。李玄便伸手捏了捏大姑娘的手背,说:“我的好妹妹,我一时喝得多了,失陪一下,妹妹们要在这里等我呀……” 白家的祖籍应该是在肃皇。肃皇几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案,牵扯到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这案子太有名了,所以那时虽然李玄还没出生,但成年后的李玄在宫里还是曾听闻过关于此事的一些只言片语。 几十年前从肃皇县令的府上搜出了上百副铠甲和兵器,这犯得是密谋造|反的重罪,县令直接被杀。然后李玄的爷爷太|祖顺藤摸瓜,一顺摸出了好几位府中藏有铠甲和兵器的官员。这些官员大多数被杀,还有一些被贬往边疆。虽然说是贬,但真正活着到贬地的一个人也没有。至于这批人在路上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后的若干年,大家才知道,这是四王之乱的前奏。 李玄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白源的身份,不只是因为白源女儿似是而非遮遮掩掩的话语,更是他的直觉。在这种时候人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因为直觉往往是收集了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信息而计算出来的结果,这种潜意识的运算往往比清醒时的思考更准确。李玄可以感觉到这座府里藏着很多秘密,藏着一个比他预想的更大的秘密,而他可以感觉到,他已经站在了这个秘密重重迷雾的边缘,马上便能看清真相。 第37章 趴在了白神医的屋顶上,揭开一片瓦片,监视着下面的人。 李玄他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他不明白为什么李修齐这么的不想让他接近白神医,而他又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人?这些疑问在他的心里发酵起来,让他一定要想法设法的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李玄觉得李修齐一定从这些蛛丝马迹里知道了些什么,但却非要瞒着他。有时候李玄真的搞不懂这样的李修齐,为什么他总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他,总是要他一个人猜来猜去,胡思乱想。 白神医在下面翻阅着医书,一本书捧在手里一看就是一个时辰,身子连动都没动一下。李玄在屋顶上趴着,觉得好生无聊,已经整整一晚上了,却没有半点收获。李玄轻轻打了个哈欠,准备打道回府算了。 这时却见屋里的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小童,搬进了一桶热水。而白神医从座椅上起身,将身上的白袍给脱了,跨进水里,水面一直浸到了他的胸膛。 李玄可以清楚的看见白神医的背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疤,而胸前也有一条,几寸来长,横在胸口上。这些疤痕让像是一块美玉上的斑点,一面让人觉得可惜,一面却又有一种奇特的美。 李玄想起今日白头发大夫说的,说白神医小时候受了很多欺负,还被自己所救的病人殴打。不知怎么得,李玄有些心疼这么个人了,他心里真的希望这白神医是个好人,这样他便可以告诉李修齐,让他不再“处理”这件事儿。李玄不知道李修齐的“处理”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那日砍他的人全都被李修齐给处死了,如果白神医也是那些人里面的,难保李修齐不会也把白神医也给弄死。 李玄从屋顶上爬起来,他心想着非礼勿视,还是不要偷看别人洗澡了,干脆今晚就这样算了,想必这白神医作息习惯也很规律,洗完了澡大概就去睡了,那他又何苦趴在屋顶上浪费时间。 这么想着李玄便提气要从屋顶上下来,可没想到的是,他的脚下一空,屋顶上裂开了一个大窟窿,而他整个人就这么跌了下去,扑通一声,正好掉进了那桶洗澡水里,鼻子呛进了好大一口水。 李玄唯一感到幸运的,是白神医已经洗完了,他换上宽松的棉袍,两手正系着腰带,一脸震惊的看着掉进水里的李玄。 李玄一手摸了把脸,道:”白神医,好久不见啊……” 这时一小仆从外面进来收木桶,看见眼前这一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只得一脸惊讶的盯着成了落汤鸡的李玄。 一屋子尴尬的静寂里,白神医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收起震惊的表情,用手整了整衣服,道:“小茴,你去取一套干净的衣服吧……”那小厮一听便从屋里冲将出去。 白神医转向李玄,道:“那您就先从水里出来吧,将干净衣服换了就说说您这么晚登门拜访的缘由吧……” 李玄在心里长叹了口气,从水里湿淋淋的出来,道:“好吧,我说。你为什么要派人截卫将军的车?” 白神医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道:“既然要打开天窗,那么我就实话实说。劫车是我干的,但是砍伤你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点都不想伤到你。”白神医意味深长的说道。 “为什么要劫车?那车里装的都是救命的药!”李玄怒视道,他的心里是失望的,他在心里给白神医一千次一百次开脱,却只换来他的一句亲口承认。 “我的情报有误,”白神医淡淡答道,“我以为那车是白源运来的。” “如果是白源的车,那你就问心无愧的劫吗?”李玄问道。 白神医点了点头,他在书桌后面端坐下,道:“如果是白源的车,那么我劫的是问心无愧。您先将干衣服换了吧。”说完白神医指了指那桌上不知什么时候送进来的干净衣物。 李玄没动手,而是问道:“可是半枝莲的价格是你们药铺炒起来的,你这怎么解释?” 白神医一笑,道:“这是我给我师兄的一个小小警告,我想告诉他半枝莲这味药是错的,可他并不明白……” 李玄道:“什么?警告需要用这种方式吗?难道你不能跟他用嘴巴说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这死掉了?” 白神医摇了摇头,道:“并没有,半枝莲这味药根本没用。到现在因瘟病死掉的,估计只有孙家那一个。” 李玄道:“你,你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惩罚白源?” 白神医点了点头,道:“是的,从头到尾都是的。李总督处死的那几个人都是可怜人家出生的孩子,因为没钱给白源而把地给抢了。我看他们可怜,便让他们跟着我,给他们钱,但一旦要他们给我做事儿要义不容辞。他们干事儿也利索,只是没想到,李总督将他们都处死了。按照刑法,他们顶多是入监……所以到底是谁狠心?”白神医说罢抬头看了李玄一眼,似乎在说这答案你知我知何必再装呢? 李玄听他说起李修齐,心里一沉,不再言语,而是转身拿起那身干衣服,道:“今晚打扰白神医了,是我不好,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白神医摆了摆手,道:“今晚您还是留在我这儿吧,军营有宵禁,这个时辰已经进不去了。李玄又谢过了,便在房里歇息下来。他闭着眼睛,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何白神医对他这般好,毕竟他们素不相识,应该是素不相识。 第二日李玄被一阵吵闹声给惊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一推开们便被一群人一把抱住,那些人喜极而泣的嚷着:“找到了,总算找到了!”李玄一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还没弄清楚情况便被横拖直拽的拉到了药铺的大厅里。 一进大厅李玄便看到厅里站满了人,一边是穿着皂色衣服的,应该是李修齐的手下,另一边是穿着铁甲的,应该是卫远带着的人。而大厅正中间站着的是李修齐,他冷冷的看着趴在地上哭的药铺掌柜,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李梓霖在哪里?” 掌柜的带着哭腔,跪在地上,呜咽答道:“这位大人,我求求您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时辰白神医应该去采药去了,可是,可是小的真的不知道他是去那座山啊……我,我,小的真的不知道啊……您再怎么问,我也不知道啊……” 李玄大步走到大厅上,站在哭天抢地的药铺掌柜的身旁,向李修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修齐一脸冷漠,淡淡的答道:“李梓霖是那日劫车伤人的罪犯之一。” 李玄却觉得这姓李的白神医人其实还不错,不是什么坏人,那日也不过是误伤了他,就起了护短的心,便开口问道:“你准备抓他收监吗?” 李修齐没点头也没摇头,更没看李玄一眼,淡淡的说道:“罪应处死。” 李玄一惊,道:“处死?”他将李修齐带到一边,低声道:“为何要将他处死?我昨日问过了,他不过是为了劫富济贫,惩治贪官。而且这罪也不致死啊……” 李修齐正要答话,一名小厮走上前来给李修齐递上了一片简牍,李修齐展看了,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将那简牍递给了李玄。李玄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那简牍上写着一行字,那笔力入木三分,颇有气势,那行字是:“谢大皇子殿下不杀之恩。”落款三个字:“李学林”。 学字下为“子”取做“梓”,霖字上为雨,遇雨成林。李玄身子一怔,他终于想起来这白神医他是在哪里见过。 那时他还不大,在宫里看到过一卷历代皇子的画像,里面有他的父皇,还有父皇的两个哥哥,一个大哥,李玄听说是皈依了佛门,没留子嗣,还有一个是他父皇的二哥,是当时皇帝最宠爱的皇子,立为太子,但后来战乱之时被他父皇俘虏,赐了毒酒。而李学林便是他流落民间的血脉,李玄的堂哥。 李玄握着那简牍,立在原地,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这时,李修齐对他冷冷地说道:“殿下,这最忌的是妇人之仁,李学林这个祸根不去,他日被去掉的,便是殿下您了。” 李玄静静的听着,他想起李修齐一遍又一遍的跟他说要他不要插手这件事,那时他一点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以为是因为李修齐不信他。现在他全明白了,李修齐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他和李学林之间不只有血海之仇,还有利益之争,总之最后都是会斗得你死我活,而他心又软,总是想着放人条生路算了,可李修齐不这么想,他想的是替李玄将这手刃血亲的脏活给干了,那么李玄并能落得一世安稳,又堂堂正正。 没能找到人,李修齐便将他和卫远手下的人马都给带了回去。偌大的厅堂一下子又只剩下李玄一个人了。不,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药铺掌柜。 那药铺掌柜趴在李玄的脚边,呜呜咽咽,李玄叹了口气,道:“你哭个什么?要哭的也该是我才对吧。” 那掌柜的哭诉道:“白神医,白神医怎么可以这样?他说了我是他的人呢,我以后跟着他,他罩着我的……没想到他是个骗子,大骗子,居然这么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他,他欺骗了我的感情,我那么信任他!……” 李玄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自己会别骗?还不是因为你蠢?” 第38章 李玄后来才知道,原来昨晚他一夜未归,李修齐带人四处找他。一开始担心他是在林子里迷了路,便带人进山里找,后来又怕他是失足掉进江里,又带着人到江里捞,就这么到处折腾了一晚上。最后天亮了,李修齐才直接带着人就去了仁医药铺。李玄心里明白李修齐是怎么想的,李修齐的心里一定是早就猜到了他会不听劝的去找李学林,但心里又极其希望是自己猜错了,便这么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到处找。 李玄站在李修齐的屋子前犹豫了一挥,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要不要敲门,更不知道这扇门开了之后,他又要说些什么。这么走来走去人也走得累了,李玄便干脆坐在了李修齐房门前的阶梯上,用手撑着头,静静的看着月亮洒在前厅里的一片白霜。他心想,李修齐一定是生他的气了,气他倔气他犟,气他坏了大事儿。 已经立了秋,天渐渐转凉,一阵晚风吹了过来,让李玄的眼皮子合了起来。在迷迷糊糊之中,李玄似乎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他眯开一只眼睛,看见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来到他的身边,将肩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轻轻的盖在了他的身上。 李玄低下头,用手摸着那玄色官服上精细绣着的花纹,轻声笑了,原来无论李修齐是有多生他的气,也绝不舍得让他冻着,只要能这样子,那便还有救。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李玄揉了揉眼睛,轻声问道。 “有点事,耽误了。你怎么不到屋里去坐着?在外面坐多久了?”李修齐一边问着,一边伸手试了试李玄手背上的温度。 李玄第一次觉得血气方刚也有血气方刚的坏处,他在外面这么等了一个多时辰,手却还热乎的跟个火炉似的。如果他现在手是冰冷的,李修齐一定二话不说就把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了…… “我不知道你不在屋里,我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李玄答道。 李修齐听了并没有笑,说:“我没有生殿下的气,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真的没有吗?”李玄皱起眉头,道:“虽然你的喜怒哀乐从不写在脸上,但是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生气。”李玄顿了顿,细细的看着李修齐那双黑亮的眼睛,然后低下头,道:“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你能对我发下脾气,这样至少能把话给说开了,你就,你就不生我气了。” 李修齐侧眼看着李玄,道:“殿下真的多虑了,我没有生气,一点都没有,只是有些后怕罢了。”李修齐转头看向院里的那片白月光,道:“殿下,您今天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李学林现下没有对您动手,不过是因为他的实力还不够。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韬光养晦,不用多久,他便有能耐搅个天翻地覆了。” 李玄点点头,道:“我知道,而且他有一个很好的由头。他算是出师有名,到时候站在他那边的英雄豪杰,不一定会比我少。毕竟,”李玄的眼里有些落寞,他淡淡的说道:“毕竟他身上是纯正的宇晋国血脉,不像我。” 李修齐听了,回过头,认真地看着李玄,道:“殿下您一定不要这么想,您可知道,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辅佐您成为宇晋国大帝。” “这就是你唯一的愿望呀?我还以为会是别的什么呢……”李玄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这么看好我?我从小就不爱读书,四处闯祸,今日更是闯了一个大祸。我一直觉得如果我父皇还有一个儿子,那他肯定不会管我的。倒不是什么纯不纯种,只是说资质,我资质不好。” 李修齐道:“您资质很好,您有一个很难得的资质,不是仁心仁德,而是谦卑。地位越高的人越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可您不一样。还记得以前我教您念书吗?那时我就发觉了,无论是什么,您都是一学就会,知错就改。这种资质比什么天生聪慧更好。一生下来聪明绝顶,就容易傲气,而做事情最忌讳的就是太过高傲。” 李玄听了一笑,道:“那你还真错了,我可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我父皇说我是个石头脑袋,油盐不进,可能,可能我就是喜欢听你的吧。” 李修齐便道:“那殿下就再听我一次好吗?李学林这件事,您就先不要管,更不要穷追不舍,让我来处理。” 李玄点点头,道:“好,这次我听你的,反正人也跑了,一时半会也抓不回来。”然后李玄接着说道:“其实我有一个计划。在客栈的那一日我曾写信给李绯,三日后运来的粮草有两批,一批是真粮草,会运到营里来,救济受瘟疫侵害的村民,另一批粮草则不会运来。因为我让李绯将这批粮草换成了白银,一级一级的下来,这一路上不管是哪一级的动了这笔白银,都会由探子记下来,然后罢掉官职。” 李修齐听了点点头,道:“这个方法虽然可行,这样做还是会有几个问题,首先那个探子您能肯定不会被收买吗?而那些老练的贪官有会不会发现这笔白银是个诱饵呢?” 李玄摇了摇头,道:“那名内探是父皇指派给李绯的,不可能反水。而这份信是我亲手交给了客栈的伙计,看着他寄出去的,所以消息不可能泄露。” 李修齐点点头,道:“殿下想的真是周全。”李修齐微顿,接着说道:“现在患有瘟病的人也都治好了,过些日子京城运送的粮草到了,您就,跟着回京去吧。” 李玄听了抬眼认真的看着李修齐,问道:“那你呢?你真的不回京城去了吗?” 李修齐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头,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这次来南部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可是现在……”李修齐说着,自嘲地一笑,“却似乎并不想知道了?” 李玄不知道李修齐来南部是为了寻找什么,但从他落寞的神情上推断,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李玄想安慰李修齐一下,可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怕自己开口就说错话,让李修齐更加难过了,李玄想了想,便道:“要是不想知道了,就跟我一起回去吧。等京城来的粮草一到,我便能从李绯排的探子那儿得到白源贪污的情报,等我处理了他回京,还能跟父皇邀功呢。” 李修齐听了一笑,道:“殿下想的道倒是很好,不过您现在回去也该封王了。” 李玄抓了抓头发,道:“是啊,算虚岁要及弱冠了……”李玄想到李绯说的他父皇已经跟他安排好了一排美女要逼他成亲,李玄不由头痛,心想回去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儿呢。他父皇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他终身不娶为李修齐守身如玉啊。 李修齐似乎知道李玄在想些什么,便不动神色的望向别处,说道:“殿下天色已经晚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李玄只得从李修齐屋前的阶梯上起来,往对面自己的屋子走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李玄又推开窗户偷偷看向对面,见对面的屋子里没有点蜡,想着李修齐估计已经睡了。便也躺在床上睡下了。 第二日,卫远来找李玄跟他说从京城来的粮草已经到了。李玄心想来得居然比他想的还要快,看来这李绯这次做事相当的靠谱,然后从卫远那儿接过李绯的信,一目十行的读了起来。 这信还挺长的,洋洋洒洒三大页纸,其中卫大哥一共出现了二十八次,小齐哥一共出现了三次,而他,从头到尾提都没提。李玄不由气结,心想再怎么说他也是李绯的亲弟弟啊,她亲弟弟被人砍了,这个做姐姐的居然不闻不问,光顾着问卫大哥的私事儿了! 但是气归气,李绯帮了他这么个大忙,那他也得回报一下,于是李玄便找了个空闲,开始对卫远软磨硬泡,打探起来了。 卫远刚将粮草帮忙卸了下来,就见李玄一脸高深莫测的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谄媚的一笑,问道:“卫大哥,说起来你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 卫远有些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李玄便道:“卫大哥,你这个年纪是该娶妻生子了,你看胡大哥,孩子都辣么大了,你不考虑一下?” 卫远这下听明白了,便哈哈一笑,道:“怎么,你想给我说媒啊。不过你认识的女子应该个个都是名门闺秀,我一个大老粗哪里配得上呢?” 李玄便道:“配不配得上哪里是我说得算,哪里又是你说的算,当然是人家姑娘说的算啦!”李玄在心里呐喊道:“卫大哥你配得上配得上,你和李绯配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当然卫大哥你才是那朵娇艳的鲜花啊!李绯这个小魔头赶快嫁出去吧,吃定他这么多年,总算能当成一盆子水给泼了。” 卫远听了又是哈哈一笑,道:“这话说得倒是中听。” 李玄便又问道:“卫大哥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呢?温柔的,还是霸道的?脸蛋好看的,还是身材超好的?”李玄实在是问不下去了,便将那张纸上的词汇里挑了几个他能说出口的,然后就打住了。 卫远想都没想,道:“漂不漂亮倒是无所谓,”李玄一听,眼睛一亮,心想,李绯你有希望了。“合眼缘就好。”李玄一听心又沉了下去,这合眼缘的难度更高啊,就算你漂亮到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句不合眼缘就能打死啊,还不如直接要漂亮的呢。 卫远接着说道:“温不温柔倒也无所谓,”李玄又是眼前一亮,姐,你有戏了。“不要太刁蛮就好。”李玄不禁要仰天长啸了,刁蛮,刁蛮这个词就是为李绯量身打造的,这世上应该找不到比李绯更加刁蛮的姑娘了。 李玄已经心如死灰,觉得卫远就算是瞎了这辈子也不会看上李绯的,便叹了口气,问道:“那你觉得我姐怎么样?” 卫远一听惊讶的下巴都掉了,“你,你姐?大公主?” 李玄点点头,卫远黝黑的脸庞一下子更黑了,不过李玄觉得这不是在黑脸,而是在脸红,而卫远的两个红彤彤的耳朵更是证实了李玄的猜想,卫远结结巴巴的说道:“殿下,殿下您这是在说什么呢?大公主,大公主那么漂亮,又温柔贤淑,大家风范,怎么能和我在一起呢?”说完便转过身去,佯装着数着清点了无数次的草堆。 李玄先是一愣,觉得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出乎意外了,便惊讶地问道:“你觉得李绯漂亮?” 卫远不做声,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嗯,漂,漂亮……但是我只是把她当作妹妹,和你一样。” 李玄不由皱眉,大呼道:“妹妹,这么多年你一直把我当作你妹妹?” “不是,不是,”卫远忙摆手,道:“我是把你当作我弟弟,把大公主当作我妹妹。” 李玄惊呼道:“天啦……”他已经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更无法理解异性恋的爱情。 李玄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里,给李绯写了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有戏”。 第39章 李玄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卷画给收好,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壶茶,咕噜咕噜顺着喉咙喝了下去。李玄的心里有些慌乱,当一个人知道了自己不敢知道的秘密都会像他现在这样,宁愿当时不要手贱,宁愿自己不要知道。但当事情已经发生的时候,做缩头乌龟是没种的,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才能叫汉子。 李玄伸手捋了捋头发,从屋里出来,往李修齐的房间走去。李修齐的房里安安静静的,李玄站在门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举手想敲门,举到一半又泄了气的垂了下来。他回过身一下子撞到往房间走的李修齐,李修齐对他微微一笑,说:“殿下是来找我吗?怎么不进去?” 李玄眨了眨眼睛,把到了嘴边的话变成唾沫给吞了进去,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李修齐一手将房门推开,示意李玄到屋里谈,一边答道:“ 白府的事我也听说了。” 李玄在李修齐的房里如坐针毡的捱了些时辰,起身找了个理由便走了。他一屁股做在走廊上,深深叹了口气。人都不喜欢带来坏消息的人,而人也不喜欢给别人带去坏消息,李玄现在便抱着一个难以置信的坏消息,坐在门口发愁。 他不想成为那个告诉李修齐这个消息的人,但他也不想骗李修齐,就像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李修齐有事儿瞒着他一样,他会生气,更会失望。 李玄就这么在走廊上做了半晌,什么头绪也没想出来,却见这太阳竟然快下山了。 天冬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到院子里,在李玄身旁坐下,笑眯眯地说道:“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李玄听了笑了笑,人都喜欢带来好消息的人,他也是。 天冬便接着说道:“我听卫大将军说现在村里的人已经可以到处走动了,瘟疫已经被治好了!” 瘟疫治好了的确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李玄的心里也跟着好受了些,毕竟他们现在安全了,能接着活下去了,至于别的事儿,再怎么大在生死面前总归是小事。 李玄说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你师父呢?可又喝了好多酒?” 天冬摇摇头,道:“咱们还是不说他吧,他现在不高兴。” 李玄便道:“好,那我们不说他了。说说别的,你能告诉我这几味药材吗?” 天冬两眼闪过一丝精光,笑道:“你也想学医?你想学便学,但我丑话可要说在前面,学医可是讲究慧根的。” 李玄道:“我不是想跟你学医,我是想给你看一个东西。”说罢取出白源给他的那个小蓝本子。翻到末页,给天冬看上面罗列的几味药材。 李玄虽然不懂医术,但从天麻那儿借来了几本翻着看过,这几味药十个里面有五个他是认得的,所以他知道这几味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药。按理说这册子里记得应该都是相当名贵的东西,凭空多了这几味廉价的药材,李玄很难不去想这是不是又是白源给他留下的一个讯息。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李玄觉得他就是猫爪子里钳住的一只小耗子,被白源随心所欲的摆来摆去,他总是比白源要晚上一步,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白源人早就没了。 天冬侧脸看了看那几味药,想了想,说:“这几味药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玄摇摇头,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天冬顿了顿,道:“没有,就是很普通的药,给染上风寒的小孩喝的。” 李玄听了心里有些失望,他将册子收起来,道:“看来是我想多了……” 天冬便道:“你以为这是什么?” 李玄答道:“我以为这是暗语,但是我把所有字的第一个字给连起来看也不是什么讯息,你也看不出什么玄机。只能是我想多了。” 天冬点点头,道:“可能真的是你想多了,其实这讯息并没有你想的这么复杂。” 李玄便问:“这是什么意思?” 天冬道:“你想,这讯息是别人特地留给你的,那他应该是知道你并不懂医,所以你不该让我帮你从大夫的方向想,可能这个讯息非常简单,就像药代表药铺那么简单。” “药铺……”李玄突然灵光一闪,他忙将册子掏出来再看了一遍,这讯息的确非常的简单,简单到他从一开始便忽略掉了。 李玄从地上腾地起身,伸手揉了揉天冬脑袋顶上的乱发,道:“天冬谢谢你,你太聪明了。” 天冬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你这是想明白了?” 李玄点点头,道:“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 这个讯息的确如天冬所说,是专门给他的一条极其简单的讯息,简单到他一时想偏了。这一页纸上的所有药都是白色的,就像天冬所说,药代表药店,而这白色正指白神医。 李玄想明白之后心里十分高兴,兴冲冲地抓住天冬的手臂,道:“现在我们去见见你那怪脾气师父。” 这世上虽然有巧合,但绝没有这么巧的事儿,不可能两个毫不相关的人会将院落修得一模一样,那么排除了绝对的不可能,剩下的这个可能无论再怎么可笑也是合情合理的,就像现在这样。 李玄来到白头发大夫的院落里,这院子原来不只是和白神医的院落九分相像,完全是一模一样,就连这药圃里药材种的先后顺序都是一致的。李玄便对药圃里捣鼓地白大夫问道:“白大夫,您这药圃是按什么排列的? 那白头发大夫爱答不理的点了点头,道:“怎么?就你也能看出玄机来?” 李玄摇了摇头,道:“我资质那么愚钝,哪里看得出来!” 白头发大夫这才露出“就是这样嘛”的笑容,道:“是啊!” 李玄自嘲地一笑,问道:“那您就跟我说说嘛!您医术高明,睿智极了,跟我说说这院落里藏着什么样的大智慧!” 白头发大夫被这么一夸,不由飘飘然了,便道:“这是按我师父的方法排的。根据奇门遁甲之术排列,让屋里的人能百病不侵。当然了,这不过是个说法罢了,该生的病,最后还是会生的。” 李玄听了问道:“您师父?您还有师父?” 白头发大夫翻了个白眼,怒道:“我当然有师父,难道我是一生出来就这么老?这世上,论医术我不服任何人,但是我服我师父!” 李玄想了想,便问:“那您的师父可收了几个徒弟?” 白头发大夫捋了捋胡须,道:“怎么,你也想拜师?我可告诉你,拜师父这种事儿可是要看资质的。就你这资质我都不肯当你师父,你倒还想拜我的师父为师,怎么还想跟我平起平坐了?我告诉你,你也就能拜天麻为师,要是他愿意的话!” 李玄被这么一通贬低,心里也不由不爽了,他心道:“哼,谁想跟你这糟老头学啊!”但脸上还是带着谄媚的笑,好声好气地问:“我就随便问问,我这不是想知道这世上可有和您一样资质高的人嘛!” 白头发大夫就好这一口,便接着说道:“哼,我是开山弟子,第一个!那些师弟们我放都不放在眼里,不过……” 李玄不由摒住呼吸,他觉得重点应该就在这不过的后面了,“不过什么?”李玄问道。 “不过,我有一个师弟倒还不错。他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比我小了近四十岁,”那白头发老头侧脸看了看李玄,道:“你可是属马的?他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李玄摇了摇头,道:“我是,我是属猪的……” 那白头发老头听了点了点头,道:“看你应该也是……我那师弟是属马的,长得就很是机灵,看过的书都不会忘,什么都知道,小小年纪就不得了了!不过他命不好……” “怎么不好了?”李玄问道。 “小小年纪就没爹没娘,跟着我们这些大老粗学,日日跑进跑出,还会被欺负,总之日子对他来说应该不怎么好过。不过他这人吧,性子狠,如果以后走的是正道,那一定是会出人头地的;但要是入了邪道,那也是一代枭雄。” 李玄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问道:“他,他怎么狠了?” 白头发老头便道:“我记得他不过十来岁的时候,给一个猎户治病,那猎户的眼睛受了伤,如果想把眼睛给治好,就必须先让另一只好的眼睛也暂时看不见。可没想到那猎户一口咬定是他医术不好,操起棍子就把他一顿打。你想想,那人毕竟是个猎户,就算双眼失明了也能打,然后我师弟被打得遍体凌伤,在我师父那儿躺了三天才好。他醒了就发誓,说以后他行医每日只给三个人治病,剩下的要死要活与他无关,而且从那以后他便没有医者的半点仁心,不再读医书,而是专攻□□。我师父看他这个样子有些怕了,就让他走了,那时他大概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我倒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毕竟他年纪小……” 李玄静静地听着,不由因白神医的遭遇起了恻隐之心,李玄最怕的就是这种命运悲惨的人了,因为一旦他知道别人的遭遇,他便下不了狠手,他便同情别人,他便觉得别人做了坏事儿也是情有可原的了。李玄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倒也是本家,你便将他当自己的弟弟吧……” 白头发大夫一听,道:“你在胡说什么啊?他哪里跟我是本家,他又不姓白,他姓李,倒和你才是本家。”李玄一愣,原来白神医并不姓白,而是姓李,和那核桃上刻的字一样。 第40章 李玄回身顺着马夫指的方向看去,见一间茶铺就在福门客栈的旁边,挂着一面白底黄边的旗子,几张棕色木桌椅在大门口这么摆着,霸道地占去了福门客栈前面的一大块地,而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子正背对着李玄在这占道的位子上坐着。这身影如果李玄还认不出来,那他真的不用出来混了。 李玄大步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子对面,双臂抱在胸前,露出戏谑的冷笑,道:“好久不见啊白神医,别来无恙?” 李学林微微一笑,也没抬眼,就当李玄是空气似的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水,道:“我听说你找我很久了?” 李玄道:“看来你的消息还怪灵通的,我的确在找你,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胆子这么大。” 李学林又是一笑,道:“现在你找到我了,是不是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喜?” “的确欣喜。” 李学林给李玄也倒了一杯茶,说:“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问一个问题。”说着李学林突然抬眼,有些古怪地看着李玄,接着说道:“但是只能让你问一个。你,要想好自己要问什么。” 李玄微愣,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被人玩于鼓掌之中。现在李学林的做法与白源之前的做法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都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头雾水的那个。如果这是在下棋,李玄在坐在棋盘前的那一刻便输了个精光,因为对手对他了解的是一清二楚,而他却一无所知。 李玄伸手捧起茶杯,一口喝尽了,道:“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不是你说的算,而是我说的算。你是乱臣贼子前朝余孽,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口气不小,”李学林说道,“跟你爹比起来狂妄多了。” “我不想和你再说什么,更不想把我父皇牵扯进来。” “那你是指望我在这里乖乖束手就擒吗?你想的也太简单了点吧。”说完李学林用目光示意李玄往四处看看,李玄侧眼,见对面一桌坐着四个大汉,他们个个身材高大,膀阔腰圆,和桌前小巧而秀气的茶壶相比相当的不搭,他们每个人的腰上都挂着一把长刀,而他们右手手掌上的茧,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摸出来的。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8节 李玄两眼在茶铺中一扫,发现茶铺中的四桌,有三桌坐的都是这样的人物,是他太过草率,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李学林早已在茶铺内设下了天罗地网。他应该想到的,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样的鲁莽和轻率便要接受鲁莽和轻率的苦果,李玄的手慢慢移向自己横放在椅子上的大刀,而这一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过李学林尖锐如鹰眼却又温文含笑的目光。 此时的李学林就像看着猎物在自己陷阱里无望挣扎的猎户一般看着李玄,看着李玄如困兽般挣扎。“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打得过这么多人吗?” 李玄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而且谁说我要和他们打的。” “什么意思?” 李玄低下头,他的手已经紧握住了刀柄,一腾身,李玄从椅子上跃起,一把抓住李学林的衣领,横刀而向,道:“擒贼先擒王,我抓到你了,就没人想动我。” 刀刃正抵在李学林的脖子上,李学林静静地看着李玄,好像一点都不怕自己这一囊子血肉会顺着刀口汩汩流出,“你不能杀我。” 其他几桌的大汉全部从座位上起身,握着手里的兵器,却又不敢向前,最后隔了几步远在李玄和李学林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李玄侧眼看向众人,冷声问道:“我能不能杀你,也不是你说的算的,而要问问我手里的刀。” 李学林轻笑,道:“杀人,是要魄力的,你李玄根本就没这魄力。” 李学历说的话一点没错,李玄没有杀过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杀人,但现在他颤抖地双手和剧烈跳动地心脏在一同叫嚣着告诉他——你的确不敢。 杀人是要有魄力的,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带着肠子鲜血哗啦啦的一地,这种承受力不是所有人都有的,而李玄恰恰是那种没有承受力的人,他的心太软了,鼓不起满腔的勇气去理直气壮的夺取另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另一个人就是该死。 李玄不经在想,李学林到底有什么错。站在李学林的立场上,错的是他,错的是他父皇,从头到尾这个皇位就是该给李学林的父亲的,只是他爹没这个皇帝命罢了。这么一想,李玄更加不想杀李学林了,他用手提着李学林的衣领,凑近了一些,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好一个生不如死?”李学林又是笑笑,“刚刚你不要我的命,现在你就要不了了。” “什么意思?” “你的机会已经过去了,现在该我了,该我翻盘了。”说完李学林长袖一翻,一下震开了李玄手里的刀,李玄摔倒在地,胸口突然起了一阵绞痛,猛地吐了一口血。 李学林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李玄,道:“你不敢杀人,可是我敢,而且我很喜欢。”然后他几步走到李玄跟前,李玄趴在李学林的脚边又吐了一口血,那血一下子溅在了李学林白如雪花的衣服上,渲出一片花来,这花正如李学林嘴角噙着的笑,让人如沐春风的如在冬日雪地里开出一朵迎春花。 “我不信什么一命偿一命,我父皇的命我要你还,还要你爹还。” 李学林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可是每一句他又听得明明白白,李玄突然想起他刚进茶铺时喝的那碗茶水,那茶水清亮而甘甜,一点都不想毒|酒,就跟李学林这个人一样,完美无缺的脸下面藏着的是对他冰冻三尺的仇恨,这是跨越了血脉跨越了年份的仇恨,拖得越长在心里长得越深。趴在地上的李玄却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他临死前最想见到的人,于是李玄动了动他干裂而青紫的嘴唇,道:“死人是不会有秘密的,我最后想问你一件事……” 李学林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告诉你?” “我刚进茶铺的时候,你曾说过,我可以问一件事的。” “好,你问,就当是我满足你最后的遗愿。” “肃皇一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李学林听了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肃皇一案的真相?” “是的,我要你告诉我这件事。” 李学林道:“真是可笑,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反正你是要死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肃皇一案的真相就是太|祖要除掉我父皇的全部势力,就这么简单。所以所有站在我父皇这边的人全部处死,但是处死需要一个理由,谋反篡位这个理由再好不过了。” “白源就是那里面的?” 李学林转过身去,道:“我说过,你只能问一件事。”他迈步往外走去,在茶铺门口的时候又回头对趴在地上的李玄说道:“人总是不肯相信自己明明心里清楚的事情,这样是不对的,所有东西都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该认了,而不是当一只缩头乌龟。” 说罢李学林对身后的几个大汉做了一个手势,道:“作干净点。” 这时,茶铺里突然起了一阵青烟,烟雾缭绕中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他抱住咳着血的李玄,在他耳边说道:“殿下……对不起我来晚了……” 李玄细若游丝地说道:“你来了,就好……” 几位大汉在烟雾中像无头苍蝇四处乱撞了一番,待到这烟雾散去的时候,茶铺里已经没有李玄的身影,只剩下茶铺中央留下的一滩黑血。 一名大汉便问道:“主公,现在怎么办?” 李学林摆了摆衣袖,拂去上面沾着的细灰,道:“他中的毒无药可救,就算逃了也活不了多久,但是……” “但是什么?” “但如果他真的命大,那我们谁都没有办法了,毕竟没人能跟天意过不去。” 第4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时改文导致前台后台显示不一样,给追文的小天使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庆之实在是太抱歉了…… 后面的章节还是会都发出来,大概还剩十来万字的样子。 在这里简单的剧透一下后面发生的事情: 这一部分主要是讨论李修齐同学的身世,他亲生父亲是卫忠,母亲是白源的妹妹,在肃皇一案后白家流放遇到卫忠,产生一段□□,但卫忠从头到尾都不愿意让这个私生子成为自己名声上的污点。而九王妃早年出事不能生孕(这是庆之刚来晋江写的一本言情里的故事,九王妃是穿越来的~!嗯,这并不是重点……)于是将这个孩子抱了回去。 再后面就是他们回京之后的事情了: 李玄回京城后发现南部修建的分水堤让清州国发了大水,造成众多清州国的难民聚集在了京城门外。于是李玄想放他们进来。 李玄的爸爸李正雅不同意这件事,李玄便假传圣旨放他们进来,事后被关进了牢里。从牢里出来后发现难民和京城人相处关系极其紧张,难民们在城内和在城外一样可怜。 李玄觉得清州国发大水是他的修建分水堤的责任于是开施粥铺,并且上奏要求用清州国难民重修城墙。遭到大臣们的反对,同时李玄爸爸新娶的妃子怀孕,李玄的地位受到极大的动摇。 经过一段纠结……李玄的妈妈病逝,让李玄深受打击,他决定听取李修齐的建议攻打清州国,让清州国变成宇晋国的一部分,这样他的血统再也不会受到质疑。 最后的结局就是清州国投降成为宇晋国的城池,李玄虽然凯旋归来却怅然若失发现自己苦苦追求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嗯,就是这样……想弃的小天使们放心大胆的弃吧……下一篇的咸蛋,但还是不会放弃古耽,下下一本我们再约!! 爱你们么么哒~! 李玄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从他三岁的时候开始,一日一日的过了十八年,这个梦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脸,像一个个鬼魂从他身边来又从他身边走,在这个梦里李玄总能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一直在喊他,唤他,可是他却不敢答应,他觉得自己一旦答应了便不能回去,可他又不知道这个不能回去的地方到底又是哪里,他便是这样一日一日的游荡着,走在梦境与清醒的边缘,不知自己是生还是死。 李修齐站在李玄的床前对天麻问道:“怎么样了?” 天麻收起了银针,道:“上次卫大哥斩蛇取来的蛇胆可还在?” 天冬点点头,道:“那日卫大哥回来便将这蛇胆交给师父,应该存放在药房里了。” 天麻便道:“去把蛇胆取来。” 天冬转身准备去取,又转了回来,问道:“有了这蛇胆,就有救了吗?” 天冬问了一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天麻却沉默了,他端坐在李玄床前,颇有大夫的架势,一双稚嫩的眼睛却漏了怯,他说道:“先试试看吧,还是没有找到师父吗?”天冬摇了摇头。 跟着进来的还有黑衣人,他吓出了一身汗,捧着茶的手还有些心有余悸的颤抖。李修齐开口问道:“那人是李学林?” “是的,”黑衣人答道:“他的样子很好分辨,就跟宫里挂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 “他的确跟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黑衣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总督,您说殿下……殿下他会醒过来吗?”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李修齐的声音很平和,平和到有些冷漠又有些释然。 “总督您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这么多天,您连眼都没合一下。” 李修齐摇摇头,道:“不必了,你现在去给京城写封信,把李学林的事儿禀告上去。” 黑衣人又问道:“那个白知府也是李学林手下的吗?” 李修齐点点头,从袖口取出一只棕色的小核桃,递给黑衣人,道:“你说的没错。” 黑衣人接过那核桃,轻笑,道:“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个玩意儿,” 李修齐道:“是的,这核桃对了光,会在墙上投出‘龙’的影子。” “这事儿殿下知道吗?” 李修齐摇了摇头,道:“他和李学林打过照面,但我并没有跟他说得太多,我以为李学林现在的实力并不会太大,没想到……哎,是我轻敌了。” 黑衣人退下去后,李修齐在李玄书桌前坐下,一眼便看到画桶里一只与众不同的画。这幅画极其的拙劣,画轴是竹子做的,画纸是最低廉的宣纸,而画纸边上应时常打开而起了毛边。李修齐将这画卷展了开来,画只展开了一半,纸上露出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让李修齐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他接着将画幅展开,这画上画了一个女子,不过豆蔻之年,长得十分清秀,翦水的眸子顾盼生辉,两眼之间山根微隆多了几分英气。李修齐握着画卷的手有些颤抖,他突然明白了这股令他感到恐惧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这画上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李玄终于醒了过来,被一条巨蟒给吓醒的,这只巨蟒张着血盆大口要吞掉他,李玄握着一只匕首屁滚尿流的在草地上一滚,就从这漫长的梦境里摔醒了,而他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正悲伤地看着他。 李玄咧嘴一笑,扯到了自己的肺部,疼得他倒吸了口气,他忍着痛,开口道:“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死呢!” 天冬摸了摸眼睛,低声道:“你都不知道,你昏迷不醒这么多天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以为你要死了……” 李玄道:“我这不是没事儿吗?我昏迷了多少天了?” 天冬举起手来,比了个三,李玄道:“三十天?天啦,我居然昏迷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有发生什么吗?我错过什么了吗?” 天冬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三天啦……” 李玄道:“我就昏了三天你们便以为我死了?这对我也太没信心了点……” 天冬眼眶不由地又红了,道:“可是我觉得这三天过了好久好久,我真的好怕你永远醒不来了。虽然你这人吧不是很聪明,又不能干,老是惹麻烦……” “打住打住,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无是处啊!” 天冬忙道:“哎呀,你听我说完啦,不过我还是喜欢你活着的样子,你这么躺在床上我真的,我真的好难受。”天冬低下头来,声音哽咽着说道。 李玄轻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天冬道:“你,你怎么一活过来就贫嘴啊,我才不喜欢你呢!要我说李总督才喜欢你呢,这几日都把他给急死了……” “他……怎么了?”李玄小心翼翼地问道。 天冬道:“他刚刚还在屋里的,不知道现在到哪去了……” 李玄费力的从床上坐起来。天冬忙按住他,道:“你才刚醒过来,你要什么跟我说,我帮你拿,我帮你弄,求求你别瞎折腾了。” 李玄只好说:“我这不是想如厕嘛。” 天冬便道:“那你跟我说不就行了,没事,我帮你把马桶拿进来就好了。” 李玄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我想出去走走转转,我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想去透透气。” 天冬道:“不行不行,你必须在屋里坐着。” 李玄只得放弃,靠在床上,闭目养神起来。刚刚那么一折腾,他还真有些累了。其实他不过是想下床去找李修齐,如果李修齐知道他醒了,那么一定会来看他吧,可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不太好看。 李玄便对天冬说道:“能取来面铜镜给我吗?” “铜镜?”天冬道:“你这么这么臭美,一醒来就要照镜子。” 李玄道:“你刚刚还说什么我要什么都给我拿的,现在我不过是想要面镜子,你就不依。” 天冬没辙,只好从荣诺那儿讨来一面镜子给李玄。李玄一照,惊叫了一声:“妈呀!” 这镜子里的人也太丑了吧,脸肿成了猪头不说,眼睛从星眸直接变成了两条缝,嘴巴上面还长了一圈乱糟糟的胡子,这副尊容真的是,一言难尽。 李玄吓得将镜子扔在了一边道:“我,我怎么变得这么丑了,你们给我喝了什么药?” 天冬皱起眉头,道:“你不是一直张这样吗?”然后认真的看了看李玄的脸,道:“嗯……是有点肿。那也没办法,这□□实在是太厉害了,天麻用巨蟒的蛇胆给你解毒好不容易才治好的,你身上应该还有毒素没有排尽,所以脸会比较肿。” 李玄捂着自己肿成猪头的俊脸,道:“那你帮我弄盆水来,我洗把脸。”天冬点点头准备出去给李玄打水,还没走远李玄便又叫住了天冬,道:“天冬,你说,你说我是蓄胡子比较好看还是不蓄胡子比较好看。” 天冬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道:“还是不蓄胡子吧,你留胡子有点像强盗。” 李玄听了惊呼道:“那赶快帮我拿把刀来!” 天冬道:“刀?你要刀干什么?你不会想不开要自尽吧,你听我说,千万别想不开,你都这样十几年了,再忍忍,再忍忍老了就都一样了。” “拿刀剃胡子!”李玄咆哮道:“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不好看了,你需要这样强调吗?” 天冬忙举手,道:“哎呀,至于吗?你大病初愈怎么底气这么足,真是的,我这不是去给你拿了吗?” 第42章 李玄微忖,道:“原来他们已经跑到京城去了,这是要干什么。” 李修齐没有说话,将书放好了转过身来,道:“殿下这件事儿您不必插手了,交给我处理便是。” 李玄皱起眉头,道:“你为何总是这样?这也不让我插手,那也不让我插手,难道你就想让我当一个废物一样站在一旁,什么忙都帮不上吗?” 李修齐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头,眼眶微红,问道:“那殿下您准备怎么做呢?李学林是您的堂兄,他和您身上有血缘之亲,到时候您把人给抓到了,难道要亲自动手把人给杀了吗?” 李玄不知怎么回答,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半晌,李玄开口道:“是你说的,到时候我和李学林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我父皇杀了他的父亲,我们之间本来就有不共盖天之仇,他想杀我也是理所应该,但是我不想死,为了能活下去,只能这样了。” “他是你的亲人,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他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你比我表现得还要痛心疾首?” 李修齐突然顿住了,他没再说话,闭上眼睛,背过身去,道:“这几日发生太多的事情,有些累。” 李玄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李修齐和他不一样,他没有什么亲人,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而白源很可能是找到李修齐父母身份的唯一线索,可现在他们正在做的,却是要想办法除掉白源。李玄的心里一下难受起来,他想安慰李修齐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更怕自己多嘴添了麻烦,说不定李修齐还不知道那幅画像的秘密。李玄顿了顿,说:“好,你累了那便早点休息,我出去便是了。” 李玄觉得他永远都走不进李修齐的心,李修齐不愿意说,那他便不能问,他就站在原地等,等那一天李修齐突然愿意打开他紧闭的心扉。 这晚的夜里传来一阵一阵咳嗽声,这咳嗽声剧烈的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了。这声音李玄好久没有听见了,上次有这咳嗽声音时,还是瘟病肆意的时候,不过现在瘟病已经过去了,这咳嗽顶多是染上了风寒。 可第二日,李玄一从房里出来便看见天冬和天麻神色匆匆,而从房里传出来的咳嗽声更严重了,他忙拦下天冬,问道:“这是怎么了,是谁生病了吗?” 天冬点点头,道:“是卫大哥,卫大哥好像生病了。” 李玄听了忙跟着天冬去看卫大哥。当李玄一走到屋子外面,他的心里便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随着他往屋里床铺的接近而上升,当李玄走到卫远床边的时候,他的心绝望了,因为这房间里的味道李玄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瘟疫的气味。 天冬小声对李玄说道:“卫大哥昨晚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严重,不过是咳嗽了几声罢了,可几日便成了这个样子。” 李玄看这床榻上的卫远,他的样子和孙大一模一样,同样是深凹的双眼,肿胀的脖颈,以及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 李玄低声问道:“你师父呢?你师父还没回来?” 天冬眼圈红了,他摇摇头,道:“没有,那日我师父和卫大将军吵架后就真走了。” “那卫大将军呢?李玄问道。 天冬道:“卫大将军今日来看了看卫大哥便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谁也找不到。” 李玄便道:“药呢?给他喝药了吗?你师父不是给了你药单吗?” 天冬已经带着哭腔,他答道:“没用了,没用了,药灌不进去,怎么灌也灌不进去……” 李玄便一把拿起放在桌上的半碗药,走到卫远床前,一手握住卫远的下颚让他的下齿错开,小心翼翼的往里面灌药水。药水起先是进去了,但却只能停在口腔之中,到了喉咙处便被堵住了,药水慢慢的从嘴角全部留了出来,卫远一呛,将嘴里的药全给喷了出来。 天冬说道:“没有办法的,他的喉咙那肿了,什么东西都下不去。” 李玄便吼道:“拿针呢,用针扎,让那儿肿给消了。” 天冬含着眼泪摇头,道:“没用的,这样没用的。” “那怎么办?”李玄瞪着那双红肿的眼睛问道:“那怎么办?难道让他这样等死吗?” 天冬没作声,站在一旁低着着头,天麻也沉默,似乎这股沉默是对李玄问题的默认,是的,现在就只能等死了。 李玄低下头,看着碗里的最后一点药,天冬并没有明白过来,天麻则一把将李玄手里的碗给推开,道:“你不可以,你不可以用嘴喂他,你要是这么喂你也会得病的。” 李玄没有理天麻,仰头便要喝上一口,这时天冬冲将过来一把抱着李玄的腰,大哭道:“你不能这么做,你这么做你也会得病的。他是喉咙肿了,就算你用嘴喂他也咽不下去的,只会白白把你搭进去。我们赶快去找师父,找师父来,他会有办法的。” 李玄被天冬带到了地上,手里的药全都泼在了地上。李玄双眼发红,两腮挂着泪水,大吼道:“把他叫来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等他到了人都没了!” 李玄这话一说,天冬哭得更加凄惨了,他抱着李玄的腰,将脸埋进李玄的衣摆里,呜咽的喊着:“卫大哥,卫大哥……”而天麻默默地立在一旁,低垂着头。 今日汤圆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李绯从书桌下的隔间里又将李玄写的那封信给取了出来,打开看了又看,这信短,上面就草草地写了两个字:“有戏”,但李绯看一次,心里便欣喜若狂一次,有戏呢!还是李玄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李玄写的“有戏”,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明日就能洞房的意思啊!李绯用手捧着自己红彤彤的脸庞,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绯儿这是在高兴什么呢?” 李绯抬眼一看,原来是母后又带着一桶画卷来了。李绯撅起嘴,道:“哎呀母后,今日怎么又送来这么多的画啦,不是说好了先忙李玄的婚事再忙我的嘛。” 皇后微笑,道:“你还别说呢,你的婚事早该办了。李玄是男子,他婚事办得晚一点还不要紧,你可不一样,再不准备到时候可嫁不出去了。” 李绯撒娇道:“不是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我当然是嫁得出去的,母后您就放心吧。” 皇后不依,取来一卷画册,张开给李绯看,道:“来,你看看,这是新晋的状元,怎么样?长得是英俊潇洒,还写得一手好字。” 李绯瞟了一眼,道:“不喜欢,歪鼻子,不走正路。” 皇后也不恼,又取来一卷画册,道:“那这个呢?这个是武状元,不过可不是一介武夫,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你父皇尤其赏识他了,等卫大将军退役了就准备让他去接班。” 李绯一听,道:“为什么?不能让卫大哥接班吗?” 皇后摇摇头,道:“军队不能父承子业,不过卫远这孩子也是不错,你父皇准备让他过几年换到西部。” 李绯忙问道:“那时候皇上会赐婚吗?” 皇后发现自己女儿的小心思了,便笑道:“原来正主在这儿呢,”说着从花筒里又取了一副,展开给李绯看,“这不就是你的卫大哥。” 李绯忙将画卷接过来,上面果然画的是穿着铠甲的卫远,李绯红着脸,细细的看着,从黑眸点的眼睛,到朱砂勾的唇瓣,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着。 “父皇有,有这个意思吗?”李绯扭扭捏捏地问道。 皇后卖关子道:“有倒是有,就是……” “就是什么呀?” 皇后道:“就是卫远这孩子也是你父皇看着长大的,尤其喜爱,便说了卫远的婚事不归他管。” 李绯小脸一红,道:“所以父皇的意思就是,卫大哥如果愿意就行?” 皇后摸了摸李绯的长发,柔声道:“是的,绯儿你要知道,作为公主,你得了不少好处,但这个婚事便是你得了一切好处的代价,而对女子来说,最怕的就是嫁错了人。你如果能跟卫远成,这其实也能帮到你父皇,毕竟卫远到时候也会手握重兵。而我,则是希望你高兴……” 皇后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婚事我也一直担心,生在帝王家婚事向来不能自己做主,你父皇到时候需要拉拢谁了,你就得嫁给谁家,至于有没有感情,那并无所谓,只要人品还行,那到时候就可以培养培养。” 李绯道:“其实我可羡慕父皇和母后呢,父皇空着这后宫,就只娶了母后一人,这是多大的宠爱呀。” 皇后的眼里涌上了一层水汽,她用手摸了摸李绯的发梢,道:“是啊,他,他是重情重义,可是总有些事不能如人意的。” 李绯没在意她母后的话语,自顾自地说道:“母后,你不知道,能嫁给卫大哥,我就高兴,这是我从小的愿望呢。” 李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卫远的。应该是刚出生的时候便喜欢这个比她长上五岁的大哥哥了吧。这也是她听母后说的,说她小时候不像李玄,每天老老实实的动都不动一下,搞的她母后和父皇特别担心她以后会不会说话,不过好在现在她何止是会说话,简直是伶牙俐齿啊。那时的她,便总是对卫远嘻嘻笑,只要看到这个大哥哥她便会动起来,不像个呆娃娃了,再长大,那更是卫远身后的跟屁虫,永远都是卫远在哪里她便上哪里。 李绯也不记得这份亲人般的眷恋是怎么成了男女之间的情愫。她记得有一天她初潮来了,肚子疼得受不了,只能趴在地上。是卫远把她放在自己宽阔的背上,背着她走在宫里的小径上。她可以感觉到卫远衣服下面结实的身板,她能感觉到卫远身上散发的热量,这热量让他两颊通红,只能低着头,心里打着鼓。当然这一切卫远都不知道,因为李绯心里清楚,在卫远的心里她其实和李玄一个样,都是他的好弟弟,好妹妹,半点无关儿女之情。但现在,李玄告诉她有戏了,有戏了呢! 突然屋外雷声大作,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只是一须臾的光景,便将整个宫殿笼罩进了蒙蒙烟雨里。一名太监急匆匆的进来,道:“公主,从南部来了信。” 李绯听了是从南部来的,心里一阵欢喜,忙将信接了打开看。 只不过是看了一行,李绯便觉得她的心似乎坠进了冰窖里,信上第一行便是四个字,“卫远病逝。”李绯捏着信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这纸上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她的会写,但是为什么所有字放在了一起,她却什么都不明白了。 她捏着这张纸,腿一软,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那张纸落在她的腿边,那四个用黑墨写的“卫远病逝”,却像是浸满了血水,湿答答的从纸上溢出来。 “公主,公主!”一名小太监从外面飞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公主,找到猫了,找到猫了,在皇宫后院的一棵树下面,可是,可是被雷给劈死了。” 李绯木然的回过头,见那名太监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从天上脾气来,一瞬间照亮了那名太监惊慌失措的脸,和他手里提着的小猫僵硬的尸体。 第43章 李玄站在卫远的墓地前面,给他墓地前的泥土上浇了一壶酒。他的眼睛湿润了,跪在晚风之中,衣袍被风吹起,像一只报丧的大鸟。“卫大哥,”李玄一手放在墓碑上,心里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到了嘴边成了一句叹息。 这一切似乎是个笑话,卫远在瘟病结束后染上了瘟病,不过是一日光景,便病逝了。一个好好的人,成了土里竖着的一口碑,那碑上不过是寥寥几字,却妄图概括一个人的一生。他用手绢收了卫远墓前的一捧土,将土包好了藏进衣襟里,这土是带给李绯的,一个爱了卫远这么多年,却只换来一捧土的可怜姑娘。 卫远下葬这天卫忠并没有去,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后面的密室里。那密室里挂着他亡妻的画像,而他的手里抱着一只喝完了的酒桶。 “将军……”李玄走进那不见灯光的暗室里,看着一团黑暗之中,那个蜷缩在画像之下的身影。 “卫将军,您,节哀……” “当”的一声,卫忠手中的酒桶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这响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的,让这暗室显得像一个洞,一个在人心口上的洞。 “节哀?呵,节哀?怎么节哀?我没有妻子了,没有儿子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要节哀?” 李玄伸手扶住卫忠,道:“卫大将军,您喝醉了……” “你说,我是不是遭报应了……”卫忠用手紧紧的抓住李玄的手腕,一双布满血丝的虎眸深深的望进李玄的眼睛里,“你说我是不是遭报应了?” 李玄道:“卫将军这是在说什么话?有您这么个将军是南部百姓的福气,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卫忠道:“可是我却负了一个人,我负了她,现在我要遭报应了,她抢走了我的儿子,因为我不肯认她的孩子……” 李玄不明白卫忠到底在说些什么,便扶住卫忠的肩膀,道:“卫将军,您真的喝多了,您先出来,我跟你弄点醒酒的药。” “我没有醉,我清楚我自己在说什么!”说着卫忠一把推开了李玄扶着的手,然后突然捂住自己的脸,用手指着墙上那面画像,惊叫道:“是她,是她,她来了……” 李玄抬眼,那面墙上的画好端端的挂在那里,李玄道:“将军,这墙上挂着的不是您的夫人吗?你真的喝醉了,来,起来,我扶您出去。” “不要,”卫忠再次推开李玄的手,惊叫道:“就是她,她这张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的儿子也长得这副模样,日日在我的眼前晃,就是要我愧疚,就是要我难受!”卫忠开始咆哮起来,“她这个小贱人,到死都不放过我。” 李玄不敢再过去,他听着卫忠一边一边的咒骂着,“是她先勾引我的,她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娶她?我家里有妻子有孩子。结果她挺着大肚子来威胁我,说不给她一个名分就要把事情闹得全安曲江都知道,最后还生了一个跟她一样有病的小子。我让那小子当上王爷的儿子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带病的小子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卫忠回头看向李玄,惊呼道:“你怎么在这里,快给我出去!” 李玄大步走过去,一手抓住卫忠的衣领,冷声质问道:“那小子是谁,你快说!” 卫忠嘴里含含糊糊,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话语来。 李玄道:“那小子是不是李修齐?” 当李修齐三个字一说出来,颤抖着的卫忠便僵住了,他那双发红的眼睛写满了恐惧,他张口嘴巴,道:“那个病痨,还想我认他。” 李玄一把将卫忠搡到地上,冷声道:“我全当你今日是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修齐他到南部来,就是为了找你,等你酒醒了,最好跟他说,那你就还有一个儿子。” “我没醉,我没醉!我清楚的很,我清楚的很!”卫忠大手一挥,将李玄推到了一边,他恶狠狠的看着李玄,道:“你和他是一边的,你和他是一边的,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想害我,你们想我身败名裂!” 李玄一把将掩着的书柜给推开,屋里的烛光照了进来,刺痛了卫忠的眼睛,卫忠两手捂着双眼,道:“啊,你要弄瞎我,你要害我!” 李玄没有回头,任卫忠在暗室里低声哭泣着。他径直从书房出去,一把抓住一名迎面过来的小兵,问道:“李总督呢?你今日看见李总督没?” 小兵摇摇头,道:“这一整日都没见着李总督。”李玄心头一沉,转身往李修齐的书房走去。这时一人拦住了李玄,道:“殿下,我今日我找到李总督,我刚刚查到了关于白源的重要线索,白源的二姑娘曾经带着东西去兴川山上的白马古寺里去,我猜……” 李玄却置若罔闻,径直从黑衣人身边走过,黑衣人忙喊道:“诶,殿下,您听到我说的了吗?您不是一直要查这件事儿吗?” 李玄头也不回,道:“我还有事儿,你先等等。”说完往李修齐的书房快步走去。 书房里没有人桌面上的书一本一本的摆放好了,似乎没有动过,李玄便推门出去,往镇上去了。李修齐也不在镇上,他的手下说今日总督并没有来,李玄便抹了把额间渗出来的汗珠,往堤坝上走去。 堤坝上也没有人,浩浩的江水从李玄提议修建的分水堤那儿通过,一面江水分为了两支,一支改往东走,一支顺江而下,激荡在这面堤坝上。 李玄突然发现自己的脸上沾染上了这江水的气雾,他抹了把脸,低声说道:“修齐……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李玄似乎明白了李修齐那双黑色眼眸背后的落寞,他的浅笑,他的沉寂,他对自己的若离若弃。李修齐的心里是害怕的,他的娘亲在他出生后便不知所去,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他的父亲,心狠地觉得李修齐不过是自己人生里的一个污点,这个污点是心头的一根刺,只想处置而后快。而九王爷夫妇则将年幼的李修齐送走,让他跟着一个道士在深山之中,多年不曾看望过一次。 李玄不知道九王爷夫妇是怎么看待李修齐的,是把他当作一个招子的棋子,还是真心当作自己的血脉,可是现在九王爷夫妇已经有亲生的小孩了,李修齐不过是个外人,他在哪里都是一个外人,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这里,他永远被排除在外,而他是不是也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离他而去呢? 李玄现在想告诉李修齐他不会的,如果卫忠为了自己的名声负了李修齐母女二人,那他李玄就算身败名裂也要给李修齐一个承诺。那个夜里,李修齐曾问他,回了京城他们怎么办。那时的李玄也不知道,他只有一股脑的劲,想和李修齐在一起,可他从未跟李修齐承诺他会怎么做。他一直怪李修齐对自己若即若离,那他呢?他又何曾让李修齐放下心来?他从未给出答案,却自私地享受着李修齐对自己的爱,他甚至残忍地觉得这份爱不够,不够多,不够热烈,他哪里会知道,这份爱是李修齐所有的,李修齐将自己所有的都给了他。 江上挂着一轮落日,这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半面江水,半江瑟瑟半江红。李玄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李修齐的心,他也知道了李修齐现在身在何处,他的黑色的衣袍被晚风吹得鼓涨。 卫远的墓前跪着一个人,这人不知道在这晚风里跪了多久,他的身影消瘦,穿着一身白月色的长袍,背影似乎要融进这片苍茫的墓群里。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叫你一声哥,你也不肯认我这个弟弟,我心里也一直有怨气。但现在你死了,我竟然心里这么的难受。这,是不是血脉相亲的原因呢?”李修齐跪在卫远的墓前,轻声说道。 这低声细语被晚风吹进了李玄的耳畔,李玄立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之下,静静的听着。 李修齐不再言语,给卫远的墓碑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回头,对树下的李玄苦笑道:“殿下在这里站多久了?” 第44章 李玄挤出一丝笑,道:“刚过来,想着你人跑到哪里去了。” 李修齐微微一笑,道:“殿下,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说完走到李玄的身边,用手轻轻抚上李玄的眼眶,用令人心碎的声音柔声说道:“又哭了?我知道殿下和卫少将军关系向来好,但也不能这么哭,怕把眼睛给哭坏了。” 李玄没有说话,他直直的看着李修齐那双清凉的黑眸,一把将李修齐抚上眼眶的手攥进手心。 李修齐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李玄摇了摇头,用手一拽,将李修齐拉入怀中,他的下颚抵在李修齐额头,他的双臂紧紧搂住李修齐的肩膀,就这么紧紧的将人拥在怀中,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李修齐贴在胸膛前的耳畔似乎可以听到这杂乱的心跳。 李修齐开口道:“殿下……” 李玄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殿下您知道什么了?是找到李学林了吗?如果殿下觉得下不了手,那就让我做这件事儿吧。” “不是的,”李玄打断李修齐的话语,“不是的,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今日卫忠喝多了酒,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李修齐低声问道:“殿下是知道我的身世了……” “是的,我该早点知道的,可是我就是笨,所有证据都摆在眼前了,却就是看不明白。” 李修齐道:“其实殿下也不用太为我难过了,其实我来南部之前心里就已经有数了。虽然九王爷和九王妃从来不曾跟我透露过什么,但我曾从医书里看到过我得的病,这病是遗传的,可九王爷没得,九王妃也没得,我就知道我不是他们亲身的了。再加上皇上指派我去南部,九王爷一直阻拦,找尽了借口不让我去,我便料到我的亲生父母可能就在南部,而且其中还有什么渊源,所以九王爷不愿我与他们相认。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了,我心里倒也没有多失落,毕竟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倒是算了结了一件事儿。” “既然事情了解了,那我们就回去吧……回京城。” 李修齐点点头,二人沿着小径缓缓往营地走去,“上次我们这般走的时候,还是我刚来南部。”李修齐开口说道。 李玄道:“是啊,那时你刚来,还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李修齐道:“那时我心里很害怕。” “为什么?” 李修齐轻笑,道:“那时我以为你是为了卫少将军来南部的,我看到你在书上一遍一遍写他的名字,卫少将军又有能耐,也讨人喜欢。无论是那个做父母的,都会想要卫少将军这么一个孩子。” 李玄道:“我把卫大哥当自己的亲哥哥,你知道,我有个那样的姐姐,做梦都想要个哥哥保护我……不过,李绯是真心喜欢卫大哥,只是现在……” 李修齐淡淡道:“做夫妻要七生七世的缘分,这辈子可能缘分还没到……” “那我们呢?”李玄轻声问道,“你说我们这算什么呢?” 李修齐轻轻一笑,道:“算异端吧,没人管得了我们的姻缘,靠我们自己了。”李玄听了哈哈一笑,然后又想起了卫大哥,便止住了笑声。两人就这样沿着小路慢慢的往回走去,披着一身月光。 知道李玄要回京城的消息,哭得最惨的,是孙家五娃,他抱着李玄的大腿,挂着两条清亮的鼻涕,鼓着一双含泪的圆眼,哭喊着:“玄哥哥真的要走了吗?再也不回来看五娃了吗?不要走啊……” 李玄忙蹲下身,把哭成泪人的五娃从地上拽起来,用手捏了捏他脸上凸出来的鼻尖,轻笑道:“都这么大了还哭,羞羞脸。你看你的小蝶姐姐还在一边呢,你不怕她也笑你?” 五娃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胡蝶,止住了嘴里的啼哭,抽泣了几声,道:“玄哥哥,你到底会不会回来看我?” 李玄正色道:“五娃,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娃子,所以我也不想骗你,等我回了京城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不能给你这么一个空头的保证。你要知道人和人之间是看缘分的,缘分到了就能碰到,缘分尽了,就要分开。” 五娃听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哽咽道:“我听明白了,你就是想说你不准备回来了……这和我爹爹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是上了天,一个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见不到了,都见不到……” 李玄用手抹了抹五娃脸庞上的泪珠,道:“我回不来,但你可以去京城找我呀。京城比南部要繁华得多,等你长大了想闯荡出一番事业了,一定要去京城。我给你一个东西,”说着李玄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那把匕首来,放在五娃白白胖胖的手心里。“你把这把匕首收着,这上面的雕蝠黄玉是清州国皇室的图腾,那是我母后的娘家,然后我再跟你写封书信。到时候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到京城找我便是了。” 五娃有些懵懂地接过东西,问道:“那你在京城的家又在哪儿呢?京城那么大,我上哪儿去找你?” 李玄微微一笑,道:“你就去京城最大的房子里找我。” 五娃捧着那只匕首,仰头看向站起身的李玄,道:“我回去找你的,你一定要记得我。” 李玄一笑,道:“我当然会记得的,只是你,你这个小娃子会不会晚上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五娃摇摇头,然后又镇定地点了点头。 “你倒是跟小孩关系不错。”一人在李玄身后说道。 李玄一回身,见荣诺穿着一件翠绿色的长裙站在他身后,似乎站了有好一会儿了。 李玄咧嘴一笑,道:“小诺真是越来越出落的漂亮了,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小伙子,只要有你看上的,我就去给你抗过来……”李玄突然不再说话了。卫远生前曾给荣诺一个承诺,认她做妹妹,给她许配一个好人家。 荣诺微微一笑,她知道李玄为何脸色突变,她开口说道:“我的婚事不用你跟卫大哥操心了。倒是你,也一把年纪了,该想想自己的事儿了。” 李玄道:“我正值风华正茂,还想着闯出一番大事业呢!” 荣诺听了对李玄一笑,这笑容好像是冬日绽开的一朵腊梅花,宣告之前一切寒冷痛苦的终结。 “你,你现在还能看到未来之事吗?”李玄低声问道。 荣诺摇了摇头,道:“很早就看不见了,自从及笄后看到的东西就越来越少,到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那时我曾看见过你,所以我一直相信你,现在你要回京城,无论你有什么决定,都要坚持下去。”荣诺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相信你,卫大哥也相信你,李总督更是相信你,可偏偏你自己不相信自己。你总是逃避,不肯直视自己心底的答案,这样是怯懦的,你不可以这样。” 李玄哈哈一笑,用手揉乱了荣诺的头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李玄眸色微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道:“我答应你,回京城后,我一定会坚持自己的选择。” 马已经备好了,车里装着的是白源的一小部分贪污货物和二人的行礼。李玄翻身上马,对身旁骑黑马的李修齐微微一笑,双腿一夹,马儿哒哒地走起来,马蹄在南部的小径上扬起一层薄灰,一阵嘶鸣声里往京城走去。 骑着马,李玄对身侧的李修齐说道:“内探那日给了我情报,说有人曾在京城看到白家二姑娘。” 李修齐道:“看来李学林他们已经进到京城里了。” 李玄便问:“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去京城,难道是想用刺杀的方式报仇吗?” 李修齐摇摇头,道:“我觉得李学林这次应该不会再用这种方式了。因为只要刺杀一次,不成功便会暴露他们的底细,这次白源莽然动手,没伤到您反而暴露了他们的老穴。这一次李学林应该会放聪明点。” 李玄道:“那他们去京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大概是打听消息,九王爷马上要给世子办满月的酒席,到时候达官显贵都会出席,李学林不用混在其中,只是四处打听一番,便能知道宫里的要事了。” 李玄听到世子的满月酒席,抬眼看了李修齐一眼,却见李修齐面色平和,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把人显得温润如玉,不见半点自怜亦或是悲伤。“你,你会参加这个宴会吗?” “当然会,”李修齐答道,“九王爷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血脉,这是大喜事儿,要好好庆祝一番。他们养育我这么多年,是我的大恩人。我更要高兴。” 李玄一笑,放下心来。这时前面有一群衣衫褴褛之人围在京城的城门之外,李玄忙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一名男童转过身来,正好把李玄撞了个正着。那男童的脸颊消瘦,瘦骨嶙峋的胳膊碰在李玄的肩上。这男孩有一双褐色的眼眸,这双眼眸里写满了无助和惶恐,直勾勾地看着李玄。 李玄心不知怎么的陡然一沉,这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自己的眼眸就是这个模样,淡褐色,像夜晚亮起的琥珀。 李玄一把抓住惊恐的男童,问道:“这是怎么了?” 男童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位爷,赏点什么吧,好几天没吃饭了。” 李玄便将李修齐给他备的所有甜糕全部给了那个男童,男童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块糕点。可能是太久没有进食,而这糕点又太过甜腻,男孩刚吞下去,便呜呜地一声又将食物悉数呕了出来。 李玄忙取来水壶,拍拍男童的背,让他喝口水。等男童缓了过来,李玄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男童捧着没吃完的糕点,瞪着惊恐地双眼,道:“我们是逃难来的,前些日子发大水,冲了我们的田,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男童举起那些糕点,道:“这位爷,我能把剩下的给我娘吃吗?” 李玄允了,男童便捧着糕点一点点地喂给他气若游丝的娘亲。李玄放眼望去,京城外全是这样的可怜兮兮的人,他们一个个蹲在城门口,而守城人却木然的立在城头,冷眼看着倒在地上因饥饿而亡的难民们。 “殿下,他们是从清州国来的。”李修齐从李玄身后过来,低声说道。 原来李玄修建的分水堤救了南部的百姓,却让这疯狂的洪水猛兽席卷了清州国的半边疆土。这江水本不会经过清州国的,所以清州国连堤坝都没来得及修建,现在没有东西可吃的清州国人全都想逃到宇晋国,为了躲避镇守边疆的卫大将军,他们选择另一条线路,绕过南部,从西边进到京城来。 李玄道:“所以是我害的他们?” 李修齐道:“殿下也不能这样想,您那时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而且如果那时不修建分水堤,那么受灾的就是宇晋国的臣民了。” 李玄道:“清州国,宇晋国,那一国的国民就不是人了?”李玄看着这满眼衣衫褴褛的人,心头充满愧疚。 李修齐道:“殿下,您不可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只可能代表一部分人的。您是宇晋国的皇子,您理所应当将宇晋国臣民放在首位。” 李玄没有答话,他翻身上马,大步到了城下,高声喊道:“开城门。” 第45章 李玄已经明白了,白源就是李修齐亲生母亲的哥哥,如果他想知道李修齐的母亲是谁只能去找白源。 “你说上次有人在哪里看到了白源女儿的?” 黑衣人道:“在城东的一件茶楼里,不过我后来带人一间一间的找过,都没找到人。” 李玄道:“除此之外再没有从别的地方找到他了?”黑衣人点点头。李玄便道:“那我亲自去找。” 茶楼里人声鼎沸,李玄找了一面空桌子坐了下来。邻桌正高谈着国事,说这宫里的轶事。“贺家这次是真的要发达啰,说贺大人的妹子要进宫了。” “真的假的啊?如果是真的,那可真不得了了。你想想只要能生下一个一儿半子的,不就能挤走那个异国皇后吗?” 另一人插嘴道:“就是就是,所以我说没这么简单,应该会同时召两个人。两个人才斗得好看。” 一人大笑道:“又不是说书的,还斗得好看。不过你说得倒也有道理,总不能让贺家一家独大,总得制约制约。”大家听了频频点头,然后开始猜测这第二位又是哪家的姑娘。 李玄静静听着,眼睛四处打量,这茶楼似乎是做正经生意的,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往来。 这时一名店小二提着水壶来了,道:“诶,这位客官,加点水吧。”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9节 李玄摆摆手,道:“不必了。” 店小二坚持,道:“加点吧,又不要钱的。”说完作势要往李玄的杯中道。 那店小二一前倾,正好挡住了李玄的视线,李玄便伸手将店小二一挡,这时店小二满脸堆笑道:“客官慢用。” 李玄一低头,却见杯中的茶水并不见多,而是多了一张纸条。李玄将纸条挑出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二楼相见”。 二楼是包厢,比楼下幽静得多。李玄走进去,见一人正临楼远眺,他冷冷一笑,道:“白大人,别来无恙。” 白源回身,道:“你这样都没死。” 李玄道:“托白大人的福,我现在好得很。” 白源在桌边坐下,道:“你一个人来这茶楼,是有什么事儿想问我吗?” “不错,”李玄点点头,“确实有事想问你。” 白源脸上因年老而松弛的肉随着他的笑抖动了一下,“你问,但我不保证会答。” “你为什么把你贪污的证据都留给我?” “你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什么都不明白吗?” 李玄道:“我需要确定我心中所想到底是不是对的。” “那日我是故意让你知道地窖在哪里的,我给你留了一个东西,你看见了吗?” 李玄从怀里掏出那一张画纸,道:“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 白源瞟了一眼没有作声,而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李玄道:“画上人是谁?” “你不认识字吗?”白源反问道。 “什么意思?” 白源伸出一根手指,那手背皱得像一颗老树的皮,点在画上的两个字上——吾妹。 “你是他的舅舅?” “没错。” 李玄没在说话,过了半晌,才问道:“你对李学林可是忠心耿耿?” “你说呢?”白源反问道。 “我觉得不是,如果是,你不会把白府贪污的证据给我。” “那你觉得我是对谁忠心耿耿呢?” “你自己,你把贪污的证据给我,是为了帮李修齐,但是你对李学林的父亲又有承诺,所以你也帮他。可是你两边都帮,这样更不厚道。” 白源道:“那你准备怎么做?杀了我吗?我算是李修齐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你真的狠心让李修齐孤独一人吗?” “你别给自己贴金了,”李玄道,“你可对他有过什么好处?舅舅做到你这儿份上也是绝了。” “那时我也没有办法,白家全家被发配边疆,媛儿被卫忠玷污,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我能怎么做?我那时是官俾,被人踩在脚底下,我能给他出头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送走。” “是太子殿下救了我,他给了我钱财,给了我地位,给了我现在的一切!你以为白府里的金银珠宝是我全部的东西吗?我告诉你,那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太子他不是在儿戏,他是正正统统的太子,你们才是谋逆的贼人。” “那你今日让我来是为什么?” 白源道:“我想让你告诉李修齐他的母亲的墓在哪里。” 这时李修齐突然出现在门外,带着一队人马徐徐走进厢内,冷声道:“拿下。” 白源一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们告诉我的,”说完李修齐指了指身后脖子上横着大刀的几个女子。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学林把你藏得倒是很好,但是你的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儿就不好藏起来了。” 那几位文弱的姑娘对白源哭啼道:“爹爹,怎么办呀?” 白源喊道:“你们别急,爹爹会想办法的。”这时一群穿黑衣的人冲了进来,提刀就是朝李修齐砍去。 李玄眼疾手快,忙举刀挡住,喊道:“你们傻愣着干什么!” 这时压着白源女儿的手下马上松手加入了混战。 李玄一边护住不会武功的李修齐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下人告诉我今早的事儿了,我大概猜到你上这儿来了。” “那白源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这儿?” 李修齐答道:“他一直在茶楼,只是之前来搜的时候躲了起来。” 李玄一手用刀挡退黑衣人的进攻,道:“这群人是从哪儿来的!” “白源放了暗号,李学林就派人来了。” 李玄喘了口气,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将黑衣人击退,然后保住白源,要他的口供。” 李玄忙回身,却见一黑衣人用手捏着白源的下颚,道:“太子说了,你已经犯了太多次错误,第一次失手放过了你,这一次对不住了。”说完手一捏,将白源的脖子给拧断了。 李玄将手里的刀砍过去,这时另一名黑衣人冲将进来,挡住李玄的前进,李玄退了一步,看见白源跪在地上的身影直直地倒了下去。一名黑衣人吹了口哨,所有人一瞬间全从窗口飞了出去。 李玄追了出去,却见茶楼下人来人往,所有人神色自若,没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衣物,一名小贩对探出头的李玄喊道:“这位爷,要糯米糕吗?” 李玄将刀收了起来,快步走到白源的身边,用手试了试白源的脉搏,已经无力回天了。李玄回头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李修齐。 李修齐对手下说道:“给白家几位姑娘一些钱财,帮他们把丧事给办了。” 李玄抬起那只沾满血的手,道:“我不想杀他,他却还是死了。”李玄一时无法释然白源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白源说要他替自己告诉李修齐他母亲的墓到底在哪里。李玄觉得这对李修齐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虽然人没了,但至少能留下一个念想,而现在白源还没来的及告诉他人就死了,那个墓大概怎么也找不着了。 李修齐淡淡说道:“殿下先回宫吧,明日就要举行受封的仪式了。李学林的事儿我来解决。” 李玄被封为安王,因他在南部治理安曲江有功。李玄也从宫里搬了出去,有一个自己的宅邸。 受封仪式结束后,李玄来到自己新的宅子里,这宅子和宫里没什么两样,一样亮堂宽敞,只是服侍的人要少了一些。 李修齐带着贺礼来了,李玄接过李修齐送的玉雕,苦笑道:“你说我害了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还落得这么个头衔……” 李修齐道:“殿下万万不要这样想,您现在不比以前。皇上真的准备再多纳两名妃子,到时候您的地位就不保了。” 李玄一笑,道:“那我要在失宠前干一件大事儿。” “什么事儿?” “我要让京城外的难民进来。” 李修齐脸色一沉,道:“殿下这万万不可。” 李玄道:“有何不可?他们是因我而背井离乡,我怎么也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李修齐道:“殿下您听我一言,此事万万不可。您现在本来就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备受质疑,如果您开了城门真的让难民进来。那朝廷之中责难得声会更大。” 李玄一笑,道:“是你说的,只要父皇新纳的两个妃子生下龙子,这王位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那我一定要在我失宠前办成这件事。是我害了他们,我要负责。” “那谁给京城里的百姓负责呢?您觉得自己对不起清州国的百姓,那等他们进来把宇晋国搅得天翻地覆之后,您再给宇晋国百姓负责吗?您不可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您只能代表一部分人的。” 李玄的眼前又浮现那个瘦小男孩褐色的眼眸,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心意已决。” 第46章 李玄洋洋洒洒写了一张三页长的折子,将开城门收难民的好处坏处,利弊权衡一一论述,李玄写完觉得自己写得实在是太好了,这么一张深情并茂的折子递上去,仍谁都要叹为观止。 皇上看了李玄写的折子,惊得叹为观止,“你,你这写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李正雅在大厅上怒吼道。还好提前一日在早朝前特意让李玄把他写得折子递过来,免得上朝时出洋相。看了这折子,李正雅真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到万幸。 “你居然想开城门放城外的难民进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李正雅怒吼道。 李玄道:“父皇,他们都是因为南部大水受灾的难民,南部大水我们也有责任……” “你给我闭嘴,”李正雅捏了捏眉心,道:“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我们只要不开城门,他们过不了几天就都散了。” “他们过不了几天就都死了,等他们死绝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是吗?” “放肆,”李正雅道:“今日让城门外的几百人进来,明日就再来几百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你也不小了,怎么还不醒事儿呢?” 李玄跪在地上,硬声问道:“难道就不管吗?就看着他们在城外一个个死掉吗?” 李正雅道:“我会定期给他们送去粮食,就这粮食送坏了的,让他们天天就在门口等着。” 李玄不再说话,他觉得十分心痛,一种无能为力的心痛。隔了一面薄薄的城墙,一头是国泰民安,一头是哀鸿遍野。他从宫里退了出去,看见外面有一个人在等他,李玄走了过去,道:“怎么,来看我笑话的?” 李修齐道:“殿下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再劝劝殿下……” “你也叫不了我多久殿下了,”李玄开口说道,“我父皇今日骂死我了,可我就是不服气。难道就这样不作为吗?放他们在外面等死?我不知道放他们进来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我就不能这么光看着。” 李修齐道:“殿下,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李玄喝道,“因为我的母后是清州国的公主,所以我这么做就是卖国贼了吗?哪里有那么大的区别?大家都是人。” 李修齐低声道:“殿下您万万不要冲动……” 可李玄就是这么冲动,他当晚便上城门,命令门卫将城门开了。守城的士兵认出了李玄是前几日回京的人,有些犹豫,道:“上头有指令,不许开城门,说什么都不行。” 李玄便道:“这位兄弟,真是尽职尽责。我也是带着上头的命令下来的,我回去后会跟我上司好好夸你几句。” 那守城的士兵笑了一下,道:“你就别捉弄我了,这门真的不能开。” 李玄便说:“这位兄弟是不信我?” 守城士兵道:“你至少得给我个凭证,不然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这命令是上头下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李玄便取出他刚受封的印章,道:“这个东西总能证明了吧?” 守城士兵当然认识这东西,脸色微变,忙行礼道:“是下的有眼不识泰山,”然后马上对旁边的士兵喊道:“快去,快去把门给开了!”李玄催促道:“开快点。” 城门徐徐打开,城门外的难民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扇门他们曾经叩过无数遍却纹丝不动,却在这个与常日无疑的夜里悄然打开。 不知是谁先动的,在一阵高喊声中,几百名难民冲了进去,像是一群蝗虫看到了一片良田,一瞬间铺天盖日的席卷过去,留下城外的一片狼藉。 一名男孩在拥挤的人群中跌在地上,李玄走了过去,扶起那男孩,男孩抬起头,用那双褐色的眼睛看着李玄,说:“是你?是你吗?” 李玄轻轻一笑,道:“是我,你和你娘还好吧?” 那男童木然的点点头,道:“好,挺好的!”李玄用手拍了拍男童的肩膀,道:“那就好。”男孩跟着他的娘往前走,走开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李玄,李玄对男孩咧嘴一笑。男孩迷茫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了一丝亮光,然后回过头去。李玄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跟着人流消失在城门前那条石砖路上,想着不管他做的怎么样,至少帮了一个,能帮一个是一个。 一阵步兵齐刷刷的脚步声从李玄身后响起,李玄回过身,见李玄立在城门前,身后带着一队人马。他背着月光站着,阴影罩着他的脸庞,李玄看不清此时的李修齐又是什么样的神情。他开口道:“你来得比我想得要慢一点。” “殿下,”李修齐用叹息般的声音说:“殿下,您为何就是不肯听我一次呢?” 李玄自嘲地一笑,道:“我忍受不了自己良心不安。” 李修齐道:“您不愿自己良心不安,那您怎么不想想自己这么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您为了自己安心,就不管他人,不管后果吗?” 几名士兵上来,压制住了李玄。一旁守城的士兵高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他下的指令,我以为他是给圣上带指的。”李修齐道:“没人要抓你,你去把城门给关上了。亡羊补牢。” 李玄被扔进了地牢里,这地牢有一股从脚底升起来的冷气。李玄走了进去,在地牢中间那堆干草之间坐了下来。 李修齐并没有进来,他哒的一声将挂在门上的锁给扣上了。然后隔着栏杆对李玄说道:“现在圣上非常生气,您可能要在这里呆一阵子了。” 李玄背对着李修齐,道:“我知道,在我开城门之前我就想清楚了。” 月光越过监狱上方的小窗,照在李玄的脸上,已是深秋,这满室的月华像一层霜,李玄轻轻叹了口气,他以为自己可以安心的睡觉,却发现自己的心里更愧疚了,似乎自己的一意孤行真的错了,真的错了吗? 在这地牢里一呆便是好几日,而李修齐没来看他,他猜是自己捅了大篓子,李修齐现在正忙,所以没有空来看他,但他的心底又隐隐知道,李修齐生气了。 李玄枯坐在监狱里,他觉得父皇会不会下令杀了自己,毕竟自己犯了大事儿;然后他又想,想那个在城外碰见的小男孩,那男孩能活下来了,他再怎么样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儿。 李绯来看他,给他带了点他最喜欢吃的糕点,她看着一脸颓废的李玄,道:“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你想放难民进来,就好好的跟父皇商议,而且小齐哥也可以跟你出主意,你怎么直接假传圣旨呢?” 李玄道:“我可以等,圣旨可以等,父皇回心转意也可以等,但在城外的难民他们不能等。你有出过城门吗?” 李绯摇了摇头。 “他们真的好瘦好瘦,真的就是骨架子上面粘了一层皮。还有那些小孩子,他们的脸小得只盛得下一双眼睛。他们跟我们很像,眼睛也是褐色的,跟只猫似的。”李玄顿了顿,他握紧身侧的拳头,道:“是我把他们害成这样的,我信誓旦旦,踌躇满志地要在南部修建分水堤坝,这堤坝将一半的江水分过去了。今年的水势本来就是百年难遇的大,再加上我分江的水,冲毁了清州国的万顷良田。” “如果不是我作孽,他们会这样吗?谁愿意流离失所?谁愿意背井离乡,是我害得他们连一口饭都吃不上,只能守在城门外等着施舍。” 李绯叹了口气,低下红了的眼眶,将托盘里的糕点取了出来,轻声道:“我知道你有愧,可这也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如果你不修建这个堤坝,他们也要受灾,南部的百姓也要受灾。只是两弊相衡取其利罢了。你也别气,我特地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你随便吃点吧。” 李玄撇下嘴,道:“我吃不下……” 李绯一笑,道:“现在怎么像个小孩似的?生气归生气,不高兴归不高兴,但东西还是要吃的。你以前哪是这个样子,不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吗?” 李玄低下头,捻起了一块吃了。李绯接着说道:“父皇真的要纳妃了,准备先纳贺家的,然后再纳一个。但还没想好另一个是纳朱家的还是王家的。两家势力相当,如果父皇纳了一个,另一家一定不依。” 李玄便道:“既然已经纳了,那便全收了不就成了。” 李绯一笑,道:“父皇还真有这个意思。反正是不可能只纳一个的,一定要两家制衡着,怕母后吃亏。” 李玄哼了一声,道:“他要真怕母后吃亏,那就该一个都不纳,现在是三家一起来欺负母后,这谁吃得消?” 李绯道:“这帝王家的,哪里有真为男人争风吃醋的?当然是为了权力和地位。母后的身份,对她们是半点威胁都没有。不过是空有着一个皇后的头衔罢了,真要争的,是皇储的位子。” 李玄冷笑道:“人都还没来,肚子里也还没有种,就开始争皇储的位子,是当我死了,还是当我父皇死了?” 李绯顿了顿,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李玄道:“能怎么想?当然是恭喜我父皇了,终于有个他想要的儿子了。” 李玄是佩服他父皇的,他父皇做事总能做得这么漂亮,要是他,这事儿肯定做不出来。他会只娶一个,无论外界如何逼迫他,他都只娶这一个,搅得天翻地覆也只娶这一个。可他又想起那晚李修齐对他说的话:“你自己良心安了,别人怎么办?” 他是自私吗?为了自己的安心,为了自己爽快,一意孤行不计后果,害人害己,贻害无穷。李玄抹了把脸,突然后悔了,后悔自己心软,放走了李学林,放走了白源,放进来了一大波难民。 李绯将碗碟收了,道:“你要是能看得这么开那也好。我就怕你心里难受,毕竟大家都以为这位子肯定是你的。哪知道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李玄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从这集万千宠爱于一生的宝贝到打入冷宫的弃子,这滋味不好受啊。”李绯用手指点了点李玄的额头,道:“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耍嘴皮子。” 第47章 地牢里的狱卒待李玄倒还也不错,看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皇亲国戚的份上按时按点地给他送饭。 “来,吃饭。”门外传来碗磕在托盘上的声音。 李玄谢过了,接了碗筷,往嘴里扒饭。这饭有股子馊味,不知道放了多久了,或者平民百姓吃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像一把白色的土,哽在他的喉咙里。 上次他这么难受的时候,还是刚到南部,卫大哥怕他饿了,给他捎带了一只兔子腿,现在卫大哥已经死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狱卒见他狼吐虎咽地吃着,便从门缝里给他递了一碗水,道:“我听说您马上就能出去了。” 李玄就着水咽了口饭,道:“你是听谁说的?我犯的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呢。” 狱卒便道:“李大人啊,他今日来时说的。” “他?”李玄一愣,“他今日来了?” 狱卒点点头,道:“是啊,您到时候出去了,可要记得咱们的好啊……” 狱卒后面的话李玄已经听不见了,原来李修齐曾来过,可他人来都来了,却不肯进来看他一眼,是对他太失望了吗?觉得他这家伙已经无药可救了,所以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李玄问道: “谁?李大人吗?” “是,李大人,他什么时候来的?” 狱卒想了想,道:“今日吗?今日应该是辰时。” “今日?”李玄一愣,“难道他还曾来过?” 狱卒点点头,道:“李大人每日都来,不过前些天李大人很忙,到了半夜才挑着灯过来,那时您已经睡下了,他便问问我们然后就回去了。” “每日吗?”李玄喃喃道。 “嗯……应该是,我好像不记得哪日他没来的。” “那他为什么不进来看我呢?”李玄自言自语道。 狱卒道:“您刚刚说什么?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他每日来吧,也就看看,也没要我们给您留什么话。后来我们猜是李大人和您关系好,想来看望你吧,你又睡着了,就不忍心吵您。” 李玄点点头,问道:“那……那今晚呢?今晚他还会再来吗?” 狱卒搔搔头,道:“这,这李大人的心思我们那儿猜得准啊……您不知道,我们每日开盘压李大人今晚什么时候来,我次次都输,没一次压准的。就这么几日,我连着赔了好几两银子。” 李玄没有作声,狱卒接着说道:“不过我估计他今晚是不会再来了,毕竟今早已经来过一趟了,您说是吧。” 一个人的运气能有多背呢?估计这世上没有比那狱卒更差劲的了,今晚的盘他又押错了,李修齐来了。 地牢里的干草堆前又一层月光,李玄躺在干草堆上,静静的盯着那月光从他的手掌心一点一点地移到了他的指尖,直到狱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李大人……您这么晚了还来呀。”狱卒问道。 “嗯,明日殿下就出狱了,我今晚来看看。” 那狱卒叹了口气,心疼自己赌输的钱,垂头丧气的说道:“李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切都按你的吩咐安排了。” “他今日吃了什么?”李修齐问道。 “额,米饭和菜。” “都吃完了?” 狱卒结巴了一下,道:“差不多都吃完了。今日的饭蒸的有些硬……” 李修齐道:“我知道了,再怎么样也只有今晚一晚上了。”说完往李玄的地牢里走去。 脚步声在地牢外止住了,然后不再有动静,李玄只能听见自己因紧张而微薄的呼吸声。他背对着牢门,瞪着眼睛,等待李修齐走进来。 接着一阵衣衫摩擦地窸窣声,李修齐的声音在地牢外响起“好的,明日你好好准备一下。” 人要走了,李玄不甘心的将手探进被褥里,掏出早晨喝水的瓷碗,手一推,瓷碗滴溜溜地从干草堆中滚了出来,落在地牢冰冷的石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李修齐闻声回头,让狱卒将门给开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拾起滚在一边的杯子。 躺在草堆上的李玄突然开口说道:“你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肯进来看看我?” 李修齐将杯子立在李玄身侧,对狱卒做了个手势,让他先退了下去。 “是在生我的气吗?”李玄没听到回应,便接着问道。 李修齐在李玄身侧坐下,轻声答道:“我没有生气,只是这几日有些忙,能来看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怕吵着您睡觉。” 李玄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不怕你吵我睡觉,我每天关在这地牢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睡觉。” 李修齐道:“您明日就能出去了,只用再忍上一个晚上。” 李玄抬眼,借着莹莹月光,见李修齐黑亮的双眼下有淡淡的黑痕,李玄抬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眼睛下的黑影,问道:“我闯的祸有多严重?让你这么劳累……” 李修齐让那指尖落在自己的眼上,身子一动不动,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等您出来了就明白。” 李玄将手收了回去,垂下眼眸,说:“你少骗人了,你以为我呆在地牢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狱卒都会跟我说的。我知道我闯大祸了。” 李玄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我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是我太鲁莽了,但现在又能怎么办?木已成舟,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躺在地牢里睡大觉。” 李修齐轻叹,道:“殿下也不用太过自责……” “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我好受一些吗?” 李修齐没出声,静静等着李玄的答案。 “我想让你把我给骂一顿,或者说我几句,但是不要,不要这么对我摆出这般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心里只会很难受。” 李修齐道:“那我把您训几句,事情就解决了吗?并没有,那训您又有什么用呢?” 李玄幽幽道:“至少,至少让我觉得,你不至于认为我无药可救。” “殿下,”李修齐开口道,“我从未觉得殿下无药可救,我更未曾觉得殿下的选择有何过错,”李修齐的话语有些激动,他双眸热烈的看着李玄,“所以殿下,请您千万不要这样想,我从未对您丧失信心,没有人曾对您丧失过信心,只有您,只有您这样想。” 李玄听着,心中有些激动,他抹了把脸,将话头给岔开,道:“我听李绯说,我父皇真的要纳贺湘为妃了。” 李修齐点点头,道:“却是如此,宫里已经张罗开来了……” 李玄轻笑了一声,道:“其实这样也不错,我就算不娶妻生子也能没人会说我什么了。” 李修齐抬眼望着李玄,道:“殿下,那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请您不要当真。” 李玄微愣,收起嘴角的浅笑,“当真?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把我当真吗?” “殿下难道一点都不想要这个皇位吗?” 李玄看向地上那一层白霜,答道:“其实如果说一点都不想,那一定是骗人的。说出来一定会让你笑话。我想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管是宇晋国的百姓还是清州国的百姓,普天之下,所有生命都能过得好。没有贪官污泥压榨,也没有天灾饥荒。你觉得我傻吗?” 李修齐反问道:“殿下为什么觉得这愿望傻?” “可能是被我父皇给训惯了吧……我父皇觉得他这一生最大的败笔就是生了我这么个糊涂蛋。不过他现在也亡羊补牢了……这愿望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傻,这怎么可能呢?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是几百名难民,就被我搅得天翻地覆,还安居乐业国泰民爱,能让宇晋国的百姓勉勉强强活下去都难。你要是想笑我傻就笑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李修齐轻笑,道:“殿下您的愿望一点都不傻。你还记得我在南部曾跟你说,我的愿望便是辅佐您成为一代大帝。那时你说自己没有资质,不是的,您的这一颗赤子之心比什么资质都好。我可以帮助殿下实现您的愿望,但这愿望的第一步便是顺利的成为皇储。只有您拥有了权力,才能施展您的抱负。” 李玄摇摇头,苦笑道:“我不行的……你也看到了,我做事莽撞……我放难民进来,是不是惹了很大的麻烦?” 李修齐轻声说道:“麻烦确实不小……”然后对李玄一笑,道:“殿下老是想当烂好人,要两头都好,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两全之发,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您不可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您只可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就连甘蔗都没有两头甜的。”说完用手指捋了捋李玄的长眉,在眉间微微凸起的小痣那儿停住了,“相书里说眉间有痣是草里藏珠,是有大智慧想得比常人要远。殿下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妄自菲薄……” 李玄静静听着,抬眼望着被月光映衬下的李修齐,李玄突然心里想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他点点头,道:“等我出去了,我们一同想办法。” 第二日李玄出狱了,他从地牢里出来,竟然被外面这股清新的空气呛得红了眼睛。在地牢外面站着李修齐,他穿着玄色的官服来接他回去。 李修齐对他说道:“殿下,请跟我回府吧。”李玄点头,四处观望却不见马车。李修齐开口道:“殿下今日没备马车,想带您到街上看看。” 李玄点点头,心想李修齐想得倒是周到,还知道带他四处走走透透气,李玄抬眼偷偷看了看李修齐的侧脸,却见他一脸清冷,缓缓跟在他身侧。 这街上有一股糯米糕的甜香,又正值深秋,家家兴做桂花糕,往这香甜的糯米了放上几朵桂花,让这甜味有些腻人。这街头巷尾的人来人往,倒是和平日一个模样。 李玄沿着街走着,突然看见巷子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张没撕干净的画报,这画报是红色的底子,贴满了一整条巷道,李玄沿着巷道往下走去,在巷尾看见到一张没撕的画报,那画报上用黑色的墨笔写着几个大字:“非我族类,必诛其人。” 李玄一愣,回头看向李修齐,李修齐开口说道:“殿下,您明白了吗?” 李玄抬眼望向那街头巷尾,却见人来人往之间混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跪在路边乞讨,过往的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过激的便往他们的身上吐口水,然后踹上一脚。 “殿下,现在百姓激愤,要赶走所有有清州国血脉的人,包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他们觉得是这些难民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李学林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李修齐用指尖点了点那墙上的字迹。 提勾带尖,字透纸背。李玄不由苦笑,道:“我怎么连这个都没看出来?”说完一挥手,撕下那画纸,将纸揉在手里团成一团,狠狠地掷在路旁。 一枚鸡蛋从天上掉了下来,正中李玄前额。蛋黄蛋白从碎裂的蛋壳里流了出来,顺着李玄额前的发丝流到李玄的鼻尖上。 “你们这些蛮子,”一阵尖声从楼顶响起,“从哪里来就给我滚回哪里去,再不走我就要把老娘的洗脚水泼下去!”接着是啪的一声,掩上了窗。 李玄呆在原地,任那蛋黄蛋清一塌糊涂的从他鼻尖往下滴,那生鸡蛋有股子腥味,这腥味充满他的鼻腔,让他的胸腔里泛起一股反胃的恶心。 一旁的李修齐忙从衣袖里取出一面白色帕子,给李玄递了过去。李玄没有接过来,而是抬眼望向李修齐,低声问道:“你说,我是真的错了么?” 第48章 李修齐用那帕子轻轻将李玄额上沾染的蛋清给抹掉,“殿下那日为何执意开城门?” 李玄不明白李修齐为何问他这么一个问题,因为李修齐明明心里很清楚他开城门的原因,因为他是个烂好人,见不得别人受一点苦,所以用他的妇人之仁,给李修齐惹出这么一个烂摊子 来,“我看他们在城外可怜,不放他们进来,一到冬天他们都要被冻死。” 李修齐道:“殿下还记得当初自己的心意,那很好。不管给殿下多少次机会,殿下都会做同一个决定,那就是开城门。既然这样,对与错于殿下您来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无论结果如何,从殿下的立场来看,殿下您都是对的。” 李玄自嘲地撇了撇嘴,道:“如今,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么觉得了……” 李修齐将李玄脸上的蛋清蛋黄给抹尽了,把帕子收进衣襟里,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殿下也别气馁,只要您有心,总会有办法逆转局面的。” “有什么办法?”李玄黯然。“现在已经弄成这个局面了,父皇让我活着从地牢里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再说他已经纳了两名妃嫔,不用一年半载的,也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李修齐顿了顿,“殿下还记得昨晚您说的愿望吗?您的愿望是要让普天之下的百姓安居乐业,现在不过是这么一点挫折,您就要放弃吗?” “那我现在能怎么办!……”李玄低下头,用脚尖踢开地上的一块石头,似乎是发泄胸中的郁郁,“你教教我。” 李修齐伸手指了指楼上,道:“已经在楼底下说了这么久,再不走就要被淋洗脚水了。” 李玄从地牢里出来后,李修齐也从九王爷府里搬了出来,还买下了安王府对面的宅邸。两户之间,就隔着一条街道。 李修齐坐在李玄书房的红木书桌前,接过李玄递来的那日上奏的奏书,细细看了看。这奏书洋洋洒洒的写了有三大页之多,一看便是半晌。李玄站在李修齐身侧,神色有些紧张,他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李修齐,不放过李修齐脸上一丝表情。 李修齐将那折子给看完了,把折子平铺在桌上,抬眼对李玄轻笑了一下。 李玄一头一紧,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我写的怎么样?” “殿下倒是学到了我原先教您开门见山的写法,不过那写法写赋写议论倒还颇有力度,但写奏折这东西,直接开门见山,未免太过直白了。” 李玄眉头微皱,问道:“那写奏折要怎么写呢?” 李修齐道:“写奏折也有一定方法的。通常我们写奏折,都要开篇先把圣上夸耀一番,就算不夸耀,也得是欲抑先扬,先褒后贬。让皇上看了心里舒服。心里舒服了,他接受后面建议的可能便会更大一些。像您这样,一上来便猛烈抨击圣上关城门的决策,说他大错特错,这也难怪圣上会不高兴,他可能看都不愿意看您后面给他列的观点。” 李玄撇了撇嘴,道:“没想到我父皇居然是这样的人,爱听这种好话,怪不得重用像贺中这样阿谀奉承的人。” 李修齐道:“殿下也不能这么想,喜欢听好听的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虽然圣上是君主,但说到底他也有人的七情六欲,为了让他能接受您的观点,就写几句场面话也无伤大雅。” 李玄叹了口气,研开墨汁,道:“行,那我就写几句歌功颂德的好了……” 李修齐道:“其实圣上他的决策也不是说全错,只不过他站的立场和您不同。您心里是觉得愧疚,修建南部堤坝害得清州国百姓流离失所,您觉得开城门接收难民责无旁贷。但圣上并不这样觉得,他觉得大水是天灾,而他是宇晋国的君主,一切当以宇晋国国民的利益为先,放难民进来,只会造成……”李修齐发现李玄面色微沉,便将话给止住了。 “殿下也不要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我一直相信积德之人必有福报,您今日放难民进京救了几百条人民,这些也都会成为宇晋国日后的福荫。” 李玄没作声,而是将书桌上平摊地奏折给收了起来,取来一张新的折子,道:“那你教教我,要怎么给父皇上奏。” 李修齐将砚台里的浓墨研开,道:“一步一步来,切记操之过急。” 李修齐将墨研好便站起身,让李玄在书桌前坐下,对李玄说道:“现在便先处理难民们饥饿的问题,请圣上拨出粮款。但殿下首先要承认错误。” 李玄提笔,道:“承认错误?那我便写我知道自己开城门错了?” 李修齐摇摇头,道:“殿下不要这么写,您这么写那便是承认自己的立场错了,但您并没有。无论是那日开城门,还是今日要求开仓放粮,您的目的都是同一个,那便是帮助清州国的灾民,这一个立场您不能动摇,更不能承认错误。” “那我错在哪儿了……”李玄挠了挠头发。 李修齐道:“您错在假传圣旨。” “那日您用皇上赐给您的印章哄骗守城门卫大开城门,这才是您的过错所在,而且这罪犯了刑法,是重罪。” “其实那时我知道……”李玄垂下眼眸,“我心里清楚如果那日我开了那城门,便是死罪。但我赌我父皇舍不得杀我,我也赌你会有办法让我出来。” 李修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殿下也不想想我一个小小的总督是有什么能耐保住您呢?” 李修齐微顿:“那时我心里好气,我气为什么您就是要这么一意孤行,您有什么愿望,您想要什么,您便跟我说跟我商量,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您……但是您二话没说,转身就去把城门打开了。那日我带人过去的时候,您站在城楼下一副和我势不两立的模样,那时我只想让您知道……”李修齐抬眼望向李玄褐色的眼眸,“我只想让您知道,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您这一边……” 听着李修齐轻柔的话语,李玄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一个东西正在急剧地肿胀起来。那日他站在城门之下,看着李修齐被月光勾勒地身影,他的心里从未有过一丝决裂的念头,有的是一种辜负,一种亏欠。 “我那时以为,你会和我父皇一样对我失望透顶……” 李修齐淡淡地答道:“我不会的,殿下。永远不会。” 李玄眨了眨湿润的眼眸,挤出一丝笑,道:“现在你教教我这道歉要怎么写,等我学会了,我就跟你道歉。” 李修齐听了也轻笑,道:“这道歉也是有讲究的。道歉有三个步,首先您要承认自己的错误。” 李玄点点头,道:“嗯,认错,我错在假传圣旨。”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过于假传圣旨”,然后抬眼对李修齐说道:“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李修齐的脸微微发红,道:“然后您要保证不再犯。” 李玄点头,一边在纸上写:“下不为例”,一边对李修齐说道:“下次我保证听你的。” “最后你要请求圣上的原谅,这是最重要的一步,一点要十分诚恳,不能敷衍了……”正说着,李玄突然拉住李修齐的衣袖,李修齐微微低头,双唇便被一片温热覆住。 李玄缓缓松开唇瓣,睁开有些迷离的双眼,轻声问道:“我的诚意,这样够了吗?”李修齐轻笑,道:“还不够,”然后低头,主动采撷那两瓣嫣红。 当两人干柴烈火情到浓处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李玄只得松开李修齐,哑声问道:“有什么事儿吗?” 门外的家仆道:“殿下,圣上婚宴的帖子已经到了。” 李玄听了不由气结,他在心中咆哮道:“就算宅子着火了也不要这个时候跑来报信啊!不过是个破请帖,至于吗……” 李玄咳嗽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先把请帖收着。”家仆应了,然后门外传来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李玄意犹未尽地拉了拉李修齐的衣袖,道:“再,再来一次好不好……” 李修齐细心地将李玄的衣领拉正,然后指了指桌上成了鬼画符地奏折,道:“殿下今日还得把这写好呢。” 李玄挠了挠头,叹了口气,道:“哎,这下又得重写了……” 李修齐轻笑,道:“不过殿下不是已经学会了吗?” 在李修齐的悉心指导之下,李玄将奏折修改了七八遍,总算大功告成。李玄读了读自己写得东西,觉得自己就是个天才,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就算是拍马屁也拍得是清醒脱俗与众不同。 而李正雅看了这次的奏折,眼前一亮,龙颜大悦道:“看来你在牢里还是学会了一点东西,好好反省了,知道自己错了?” 李玄跪在大厅之上,忙点头应道:“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李正雅又看了看这张奏折,道:“这次的折子写得还不错,能给个丙吧,我再让李修齐给你指导指导,看看他写的东西。” 李玄偷笑,心道:“这次的折子哪里只值一个丙?至少得是甲天下,毕竟是李修齐手把手教出来的,真手把手。” 李正雅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求拨款给被你擅自放进城的难民粮食吃?” 李玄点头,正要说自己雄伟地蓝图,却被李正雅无情地打断,李正雅怒喝道:“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你现在应该想办法把他们给我赶出去,能赶的赶,赶不走的就算杀了也不能留。” 第49章 李玄一惊,抬起头来,却见李正雅一双虎眸正瞪着他,李正雅厉声道:“你从地牢里出来也看到了。就你放进来的这几百个人已经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了,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什么也不会,就蹲在街头乞讨,乞讨不到就偷东西吃。在他们进来前,京城里的百姓过得可是夜不闭户,你看现在呢?都贴出画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李正雅微顿,有些疲惫地将背靠在龙椅上,缓下语气,道:“你可知再这样下去,我可就保不住你和你母后了……” 李玄抬起头,看见他倚在龙椅上的父皇身上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那是过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养出来的气质,但此刻那龙椅上的人分明老了。虎眸下面有交错的纹路,双鬓不知什么时候生了华发,此刻的他不像是平四王乱,意气风发的帝王,而像是一个失望的父亲。 李玄陡然低下头,捏紧了衣角,低声道:“父皇,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提出这样的提议了。” 李正雅一愣,他似乎没想到李玄居然会这么快就服软,李正雅道:“我知道你是心好,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就爱做和事佬,要你好我好大家好,但现在不是过家家,你心里要清楚,要有一杆称,该牺牲的就牺牲,舍车保帅懂吗?最忌的就是妇人之仁,到时候留下祸根遗患无穷。” 李玄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应道:“父皇所言极是。” 似乎今日李玄反常的表现让李正雅有些意外,李正雅从龙椅上起来,走下阶梯来到李玄的身旁,问道:“你知道我要纳妃的消息了?” “嗯,知道了。” 李正雅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李玄道:“孩儿心里没有不舒服。” 李正雅哼了一声道:“怎么可能?别在我面前说这种假话,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想着什么我清楚的很。你肯定怨我,觉得我辜负了你母后。”李正雅叹了口气,道:“但是我也没办法,人生在世,总要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儿。” 李玄轻声道:“是。” 李正雅背过身去,让李玄先退下,明日朝上,不要再提开仓放粮之事。也不要多话,乖乖在庭上站着,先听几日别人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放精一点,学会了再说话。 李玄从殿上退了出来,厅外李修齐穿着玄色的官服等着他。李玄看着李修齐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 李修齐回过身,对李玄一笑,道:“殿下,怎么样?圣上可同意了?” 李玄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父皇是铁了心了,就连你写的折子也打动不了他。” 李修齐微愣,收起了嘴边的浅笑,正色道:“那殿下准备怎么办?您可千万不要冲动啊……” 李玄摆了摆手,道:“在地牢里关了这么多天,我也学乖了。父皇这么不同意,那便算了吧。”说完往宫外走去。 李修齐跟上,问道:“殿下……您真的放弃了?”李修齐觉得以李玄的性子,哪有这么轻易就放弃了的,肯定是在心里密谋着什么小计策。 李玄云淡风轻地答道:“父皇既然是不同意开仓放粮,那我便放自己的粮。”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10节 李玄把安王府的账房给叫了过来,让他把安王府的账单全都拿来了。账房便搬来了一摞账册给了李玄。 李玄看着么高的一摞,心里欢喜,想着自己的家产还挺大的,家底殷实,应该可以拨出些粮食来。 结果当李玄翻开那账册,他震惊了。账册上黑笔写的是盈利,红笔写的便是亏空,而这册子上有一半全是亏空。 李玄忙把那账房叫来,账房进来了,恭恭敬敬地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儿吗?” 李玄指着这满纸的朱字,问道:“为何这账册上全是亏空?” 账房抹了抹额上渗出的汗珠,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您刚从宫里搬出来,这宅子是花钱买的,还有备车也是新置的,还有宅里的家仆每月都要薪饷。而且您刚封王就被,就被抓起来了,叫去了一大笔保释的费用,总之,总之从殿下入宅到现在,还没进过一笔钱呢……” 李玄一惊,在宫里的时候不觉得,在南部也是吃卫大哥的住卫大哥的也不觉得,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一个穷光蛋,还想着什么开仓放粮,再这样下去他自己府上这几十口嗷嗷待哺的家仆们,都要跟着他去喝西北风了。 李玄挠挠头,指着万红丛中一点黑,问道:“这个呢?这一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账房接过来一看,想了半晌,才道:“哦,这个我想起来了,这个是殿下刚搬进来的时候,李大人送的贺礼。” 原来是李修齐送的,李玄点点头,又指向另一排黑色的字迹,道:“这个呢?看上去像是一家店。” 账房的看了看,道:“哦,这个也是李大人送的,他把殿下最喜欢的那家饼店给买了下来,送给殿下当暖宅的礼物。” “那家锦记吗?” 账房点头,道:“正是。” “锦记饼铺是我名下的?” “正是。” 李玄大喜,心想,以后上这饼铺想吃多少,便能吃多少了。 “不过……”账房突然开口道,“不过锦记这几日一直在亏空,城外的难民进来后生意就都不好做了。” 李玄问道:“为什么?” 账房厌恶地撇了撇嘴角,道:“一群乞丐蹲在街上,您说看着这些脏兮兮的东西,哪里有胃口吃得下。” 李玄脸色微沉,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去吧。” 李玄花了一晚上算清楚自己可以拿出多少钱出来,他一共可以拿出一百两银子,而这银子一拿出来,他们全府的人都要去喝西北风。 李玄叹了口气,将账册一一收好了,开了张条子给账房,让他先拿出五十两银子出来,去粮铺买些白米然后买些糙米,混着熬粥。 账房听了李玄的提议,半晌不肯将钱取出来,开口说道:“殿下……您,您这是干什么呢?” 李玄道:“我想开个粥铺,赈济一下灾民。” 账房两手摸着腰间那杆铜钥匙,结结巴巴地说道:“殿下,这可是府里最后一点银两了。” 李玄道:“我知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你直管去将米买回来。剩下的钱,这月底也到了,便付给下人们当薪饷吧。” 账房见是拗不过李玄的了,磨蹭了半天,一百个不情愿地将银两取了出来,去把米给李玄买了回来。 李玄在宅前搭了一个赈灾地粥铺,用一口大锅熬着稀粥。这粥清淡极了,一碗水了也就飘了十来粒米,李玄便道:“这也太清了,怎么也得弄些红薯来充充才行啊。” 账房苦着脸,哭诉道:“殿下啊,府里真的没钱了,现下是一分钱也没了,殿下您不知这柴米贵,您要知道您今晚的晚饭都没得吃了。” “有这么夸张吗?”李玄翻了个白眼。 账房点点头,道:“真是如此。” 李玄便道:“那你们呢?你们可有的吃?” 账房点点头,道:“小的这么多年还是存下些银两来,饿到是不会饿死。” 李玄道:“我也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受苦,这样吧,那日我入宅的时候除了李大人的贺礼,还有什么贺礼吗?” 账房摇摇头,道:“其他贺礼倒是敷衍的很,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是几个红布做的贺字,然后一些糕点水果罢了……不过公主还送了一对翡翠玉雕。殿下,殿下不会是想把那翡翠玉雕给当了吧?” 李玄道:“先这样吧,不过你当的时候可要跟当铺掌柜说好,要活当,过些日子我就去把东西给赎回来。” “殿下为什么要当东西?”从对面的宅子里走出来的李修齐开口说道,他看了看李玄宅前搭的粥铺,和锅里翻滚地白粥,道:“殿下这是自己开仓救灾吗?” 李玄苦着脸道:“可不是吗,我把府上所有钱都挤出来了,没想到安王的俸禄这么低。” 李修齐四处看了看,道:“安王的俸禄倒是不低,但殿下刚受封便犯下这么大的事儿,把俸禄扣完了还倒贴了一笔。” 李玄有些尴尬,摸摸鼻子道:“这粥铺也只能开个几日,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但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而且,”李玄咧嘴一笑,“我今晚得上你府上吃饭了。” 李修齐有个南方人的胃,嗜吃辣,李玄开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也算是找到了根结,毕竟卫忠是南方人,就算他死活不肯认李修齐这么个儿子,李修齐也算得上是半个南方人。 但今晚的菜色倒是清淡,几碟小菜,一尾蒸鱼,然后还有一盅紫菜汤。李玄在桌边跟着坐下了,看看这空荡荡的大厅,道:“你府上还真冷清。” 李修齐道:“我一个人住,也不需要一大帮子的人服侍。”说完给李玄挑了鱼肚子上的一块白肉。京城远在内陆,不像南部营地靠着一条安曲江有吃不尽的河鲜,但这鱼却鲜活的像刚从水里掉出来的。只加了几片姜蒜,淋上醋和酒,然后抹上了一层猪油便上娄一蒸,蒸好后出娄滴上几滴麻油,佐料半点不抢鱼本身的鲜味,却把鱼肉本身的腥给去了。 李玄将那无刺的白肉几口吞下肚,惊呼好吃,“这京城哪里有这么鲜的鱼?” 李修齐答道:“是从城外运来的,然后在后院水缸里养着。” “我说呀,”李玄开口说道:“你一个人这么吃饭怪无聊的,干脆以后我每日陪着你吃吧,有个人在你旁边插科打诨,逗你开心,你吃得也多些。” 李修齐轻笑道:“殿下不是因为安王府没钱吃饭了?” 李玄摸了摸鼻子,道:“那,那也是一个原因……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现在府上付了下人们的薪饷也就剩五十两银子了,这五十两银子我还想着多开几日的粥铺,所以还真没钱吃饭了,只能跟着灾民一起吃那清粥了。” 李修齐道:“所以殿下想把大公主送的贺礼那一对翡翠玉雕给当了?” 李玄点头道:“现在我也只能想出这一个法子了。” 李修齐道:“如果实在需要钱,殿下便把锦记饼铺给盘出去吧,我那时也没想到锦记会亏成这样。” 李玄摇摇头,道:“那可不行,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真不是因为殿下想以后去锦记吃饼,想吃多少吃多少?” 李玄一下子被戳中了心思,摸了摸鼻子,道:“哪呀!我是因为,我是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我舍不得。” 李修齐道:“但那翡翠玉雕也是公主送您的贺礼。” “所以我会活当,以后便当回来。” 李修齐道:“那玉雕再怎么说也是公主的一份心意,而且那东西很值钱,这么贱价当掉太不值当,我刚好有认识的人想盘下这个饼铺,愿意花大价钱买,殿下考虑一下吧。” 李玄便问道:“那人准备出多少钱?” “殿下缺多少钱?” 李玄在心里算了算,道:“缺大概两百两的样子,这两百两可以开两旬的粥铺,给府里的人发一个月的薪饷。之后我的俸禄也发下来了,这钱便能周转开。” 李修齐听了点点头,道:“他愿意出三百两。” “三百两两?这么多钱?”李玄惊呼道,“一个赔钱的铺子为什么愿意出这么大的价钱买?” 李修齐道:“那人尤其爱吃锦记的糯米糕,而且他有的是钱,千金难买爷高兴,他就是想买。” 李玄喃喃道:“哎……我也爱吃这家。但我没钱……那便,那便将这铺子卖给他吧。” 李修齐点点头道:“这个殿下放心,包我身上。还有,圣上婚宴上殿下准备送什么?” 李玄想了想,道:“如果饼铺能卖两百两的话,那我便还有一百两的余钱,就用这五十两置办点什么吧。” 李修齐摇摇头,道:“这可不行。” 李玄一愣,问道:“这有何不可的?” 李修齐道:“殿下,圣上纳了贺湘为妃后,他们一定对您有所忌惮,觉得您肯定满腹的不满想要报复。送贺礼其实算是一个示意友好的举动,如果您送一个太便宜了的东西,那她会觉得您这是在看不起她,在挑衅她。所以您一定要送一个贵重点的,不管您心意到底是如何,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 李玄听了哀叹一声,道:“这可怎么办啊……就算我说我现在郎中羞涩,肯定也没人会信……” 李玄哀怨的叹了口气,道:“你说,我俩也真够倒霉的。以后我们的亲戚朋友,没成亲一次我们就得送一次礼,生孩子送一次礼,孩子满月送一次,孩子成亲了,还得送一次礼。可我们呢?我们这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成亲,更别提什么孩子了。送去了的礼,就这么打水漂了。” “殿下也不要这样想,”李修齐道。 李玄双眼一瞪,道:“你不会又要说什么,我们之间只是玩笑之类的话吧?” 李修齐没有作声,似乎是默认了。 李玄将手中的碗筷放下,轻叹了口气,道:“行,你就这么不信我。等我登上皇位了,我下的第一条令不是赈济灾民,而是后宫可以有男皇后,好吧!” 李修齐被李玄的话给逗笑了,道:“殿下不用担心给皇上的贺礼,我刚好准备了两份贺礼,一份是准备给圣上婚礼的,另一份是为公主准备的。但卫远的事儿……现在公主一时半会也不会肯嫁,这贺礼呢又已经贴了喜字,那便让殿下拿去好了。” 李玄听了眼前一亮,道:“真的?!”但他马上沉下脸来,道:“这不行,你之前已经送我很多东西了,我都没送过你什么,我,我还是自己想办法。”说完李玄很有骨气的连连扒了几口李修齐家的香米。 李修齐一笑,道:“这有什么?那贺礼又是给女子的,我留下来也不能用,还不如送出去免得放在屋里积灰。” 李玄听了又想了一会儿,但他真的穷的没办法了,便厚着脸皮把李修齐准备的贺礼给收下了。 第50章 这贺礼是李修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小玩意,一个圆方盒子里有一个圆盘刻着时辰,一个竖条刻着时节,然后中心是个突出的横条,这玩意对准太阳以后便会在刻盘上指出时辰,有点像宫里的日晷,但却比日晷小得多,可以收进衣襟里。这东西实在是别致,弄得李玄都舍不得送给贺湘了。但他又实在没东西可送,只能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然后让人把东西包好了明日送往宫里去。 把李玄送走后,李修齐叫来了府里的账房,让他把锦记饼铺给买回来。 账房大吃一惊,问道:“大人这是为什么?不是刚把锦记饼铺送给大皇子了吗?” 李修齐道:“那家店铺很有潜力,而大皇子现在周转不灵,想把饼铺给贱卖了,所以想把饼铺给买回来。” 虽然账房还是很不理解这些有钱人的生活,但还是应了,问道:“那要花多少银两呢?” “三百两。” “三百两?!”账房惊呼道,“那饼店买的时候也就值一百来两,而且一直在亏空,赔大发了,还叫这么高的价,大人可千万别上了当,做了冤大头啊!” 李修齐一笑,道:“你就听我的,去把银两取了,明日就把饼店买了来,而且不要用我的名字,就用你自己的就好。” 十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皇宫里张灯结彩。贺家长女贺湘用轿子从偏门抬进宫里,封为湘妃。在皇宫后院大摆宴席,文武百官一一到场,一个赛一个的说着吉利话。 李玄坐在席间,旁边做的是李绯,对面坐的则是九王爷一家,除了九王爷夫妇,还有一个个把月的小娃娃和李修齐。 李玄看着李修齐嘴边带着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给那小娃娃擦嘴巴旁边挂着的晶莹口水,那小娃娃一双圆滚滚地眼睛直直地盯着李修齐的脸庞。 那小娃娃长得和九王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以预见他长大后一定也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那娃娃和李修齐没有一点相似的,眼睛、嘴巴还是那像棋子似的双耳,似乎都在提醒着,他们是一家人,而李修齐不是。 可李修齐似乎真的并不在意,他眼眸含笑的用指尖捏了捏小娃娃满脸的嫩肉,而那小娃娃咯咯咯地直笑,一双眼睛弯的像上弦月亮。 一旁的李绯用手肘推了推李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是心里不痛快吗?” 李玄摇摇头,道:“不是的,只是有些心疼,”他收回偷看李修齐的眼睛,望向别处,正好对上了父皇身旁面容枯槁的母后,道:“心疼母后。” 李绯叹了口气,用手捋了捋垂在肩头的一簇秀发,道:“这还只是第一个呢,过些日子父皇便要再迎娶一个,两个都放在宫里,一山容不得二虎,她们斗开了,我母后倒也落得个清闲。” 母后穿着一身华服,那一层层金丝银线把整个人包裹起来,可李玄看得分明,母后瘦了。她的脸颊微微陷了下去,一双褐色的眼眸在高挺鼻梁的映衬下凹得像一汪深潭,淡扫的胭脂已经遮不住暗沉地气色,唇间一点起了细细的碎皮。 李玄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那杯清透的酒,道:“母后从来不在乎这些东西。” “是啊,”李绯说道,“母后曾跟我说过她跟父皇的往事,听得我感动极了,那时我也想要这样细水长流的爱情。结果呢?什么也比不过时间,就算是父皇这样的人,也是会变心的。” 李玄将那酒咽了下去,道:“父皇他说自己是身不由己。” 李绯道:“是啊,还真是身不由己,你知道吗?父皇之所以娶母后就是因为他不想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 “哦?这个我还真的从没听起过。”李玄道。 李绯便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说太|祖生前三个儿子里最不喜欢的就是父皇了,觉得父皇整日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太|祖最器重的是父皇的二哥,立了他为太子,但太子有些多疑,对自己的哥哥和弟弟都非常不信任,总觉得只要自己一日没当上皇帝,便有被夺|权的危险。父皇为了夺得太子的信任,便娶清州国的公主当正妃,也就是母后,这意思就是他主动放弃继承皇位的资格,毕竟皇室不可能让有外族血统的女子成为皇后。” “那后来父皇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呢?” 李绯道:“这个便是机缘巧合了,太|祖的一个妃子突然有喜了,太子便非常有危机感,然后被人一扇风点火,便要夺|权。没想到的是想夺|权的不止他一个,镇守南部的王将军自封为王,连带着东部、西部纷纷起|义,开始争|权。最后在他们一片混战之中,父皇借了清州国的兵马一并歼灭当了皇帝。” 李玄听了笑道:“这还真是机缘巧合,最不想当皇帝的反而当上了。” 李绯道:“是啊,父皇刚娶母后时曾承诺她此生只娶她一个,爱她一个,宠她一个,说得是天花乱坠。现在呢?该娶的还是娶了,还一口气要娶两个。”说罢李绯大声的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 李玄白了李绯一眼,道:“我父皇这样我可不是这样的,不然我会到现在都不娶亲吗?” 李绯道:“也是,不过我一直觉得你不娶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 “噗……”此话一出,把李玄给吓了一跳,他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擦了擦发红的眼睛,道:“你,你说什么呢……” 李绯道:“怎么?我还说错了不成,你啊就是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你谁都不喜欢,就喜欢你自己。” 李玄听了松了口气,道:“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然后抬眼偷偷看向对面的李修齐,见他也抬头关心地看向自己。他突然对李绯问道:“如果我真不喜欢女人怎么办?” 李绯白了他一眼,道:“那你就自己抱着自己孤独终老去吧……” “那你呢?”李玄问道,“你呢?谁也不试一下了吗?” 李绯撇了撇嘴角,道:“只能怪我运气不好,刚出生便遇见这世上最好的人了,现在他走了,我却谁也看不上了。”说罢李绯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李玄开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能说什么呢?逝者已矣,节哀却难,只想哭得个昏天黑地,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他怎么可能理解李绯心里的痛?他和李修齐之间虽然横着一条世俗的鸿沟,但却至少能伸手相触,李绯经历的生离死别,竟然是对他要珍惜眼前的一个提醒。 “姐,你吃口这个吧,”李玄企图打破眼前的伤感,他勉强挤出一丝笑,细心的给李绯夹了一筷子青菜,道:“这个,这个挺好吃的。” “啊呸,”李绯尝了一口,吐了吐舌头,蝉眉蹙起,喝道:“我真搞不懂你这口味,吃根白菜都要撒几勺的糖。” 这宴会愈酣,而天边已经露出了半轮明月。李玄从座位上起来,走到后宫宫柳下的溪水旁,隐隐约约地,他能听到酒杯相碰的声音,那声音在清冷的晚风里像一阵狞笑。 李玄吸了口气,这天气愈来愈凉,再过些日子,便会飘雪了,而他还有个大宅子可以避寒,那些灾民,却只能在冷风里等死。朱门酒肉臭,门有饿死骨,他李玄就是这个没良心的朱门。 “殿下,天晚了,您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李修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轻声对他说道。 李玄一笑,道:“我真没累,只是这宴会也太无聊了些。我长着么大,还没听过这么多不带重样的吉利话。” 李修齐道:“大喜的日子,是要讨个好彩头。”他伸出手,用指尖试了试李玄手背的温度。李玄的手总是像一只大火炉,冰天雪地里面也能暖呵呵的。 李修齐将手收了回去,却被李玄反手握住。李玄两手将李修齐的双手抱住,道:“自己手冰的像个冰柱子似的,还总记着别人冷不冷。” 李修齐道:“这是天生的,捂不暖的。” 李玄哼了一声,道:“就算是块石头,我也能把它给捂暖了。你,你最近会头痛吗?” 李修齐一愣,道:“还好,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李玄道:“突然想起卫大哥了。” 李修齐了然,道:“公主她还好吧?” “不好,一点都不好,但我也没办法,母后也不好,她的心里也苦。”李玄幽幽说道。 李修齐道:“心结只能自己解开,过些日子吧,总能想明白的。” 李玄轻笑,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聪明的,有的人脑子里面只有一根筋,怎么想都想不通的。”说罢他两手轻轻搓了搓包着的手,然后对着轻轻哈了口气,道:“现在不就热乎起来了……” “你说我父皇下一个娶的会是朱太傅的女儿,还是王将军的女儿?” 李修齐答道:“看现在的情况是会娶王将军的女儿。朱太傅在朝中的根基还不够深,比起手握兵权的王将军来说,还是要弱了些。” “王将军的女儿才多大,应该和我是一样的年纪吧。” 李修齐点点头,道:“是比朱太傅的女儿要小一些,还不满二十。” 这时李玄突然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朝后山走去,那人神色慌张,穿了身太监的衣裳。李玄将李修齐往身后一带,道:“你马上给我回宴席上,我去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51章 李修齐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又不会武功,你必须给我回去。” 李修齐摇摇头,目光坚定。 李玄叹了口气,道:“所以每次我一意孤行的时候,你都是这种心情?” 李修齐道:“殿下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李玄长叹一声,将自己肩上玄色的披风给解了下来,给李修齐盖上,道:“将里面月白袍子给盖好,跟在我后面,一出事就跑,明白了吗?” 二人进到后山的林子里,一排百年老树枝繁叶茂,正好掩去了他们的身影,李玄调开一枝树丫,透过缝隙,看见那小太监正在和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男子说话。 “还没决定吗?” “还没呢……”那小太监说道,那声音不细,一听便知是一个正常男子,只是装成了太监的模样,“回虎爷,还是没有决定下来……” 那神秘男子厉声说道:“那让他快点想办法,赶快将事情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是……”那假小太监颤抖着声音应到,“我,我一定会将话给太傅带到。” “很好,”那男子说,“然后跟他说,太子说了倒是后来个里应外合,一旦成功他便是最大的功臣。” “是……”假小太监应道,“一定将话给太傅带到。” 那神秘男子不再言语,而是嗖的一声旋身而起,踩着一旁大树的枝桠,消失在夜色里。待那男子走后,留在原地的假小太监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有些踉跄地往宴会上走去。 待林里无人,李玄开口道:“你想的是和我想的一样吗?” 李修齐道:“此事已然明朗,殿下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阻止父皇纳朱太傅的女儿了。” 李修齐问道:“殿下准备怎么阻止呢?” 李玄道:“当然是将此事告诉父皇了。” 李修齐道:“我们现在没有证据,空口无凭,您要圣上如何相信您?” “只要我将此事跟父皇说了,不管他是信还是不信,他心里都会对王将军存有间隙,这样他不会拳拳信任。而这样的猜忌只会让父皇最后更信我们。” 李修齐道:“但是殿下切记小心谨慎,以免惹祸上身。” 待李玄和李修齐二人回到宴会之上时,宴会已接近尾声。李玄怕宴上人多嘴杂,便一直等到宴罢才去求见。 皇上寝宫外的老太监对李玄说道:“殿下,您有什么事儿明日再来吧,今日圣上大婚,怎么能让您进去呢……” 李玄道:“李公公,我是真的有要事禀告,等不及明日了。” 老太监摆摆手,道:“天大的事儿也明日再说。”如果以前老太监还因李玄是圣上的独子对他有所忌惮,现在殿内已经在造第二个娃娃了,还有什么讨好李玄的必要? 老太监干脆收起了和颜悦色,对李玄说道:“我知道殿下今日心里不痛快,但今日再怎么说也是圣上大喜的日子,由不得你这么闹。” 这时寝宫里传来李正雅不怒而威的声音:“让他进来。” 老太监一愣,只得将门给李玄开了,放李玄进去。 李玄进去,却见这被该是洞房花烛的良夜里却只点了一盏宫灯,床上掩着的层层帷帐里看不清人影,而李正雅穿着宴上的礼服端坐在大厅之上。 李玄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告。” 李正雅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李玄说下去。李玄抬眼望了一下那床上的帷帐,却不言语。 李正雅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桌上取了纸笔递给了李玄,李玄便借着宫灯,在纸上写下了今日他和李修齐之所见。 李正雅接过纸看了,然后将那纸一对折,揭开宫灯罩子,用里面的火将纸给烧了,火苗一下子将纸上的字迹全部吞没。 李正雅两手捏了捏两眼之间的隆起,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李玄起身退下,退了几步又回了头,见李正雅倚在那书桌后面,宫灯闪烁地火苗将他的脸照得映晴不定,似乎在悲哀着什么。 李玄的安王府搭建的粥铺引来了京城一大半的灾民,府上所有的家仆全部出来帮忙,李玄也一忙完手中的公务便也会去搭把手,给灾民分粥。李修齐这个大忙人也抽空来帮衬一下,还带了一大堆红薯。 这红薯切成块丢到锅里和着米和水一煮,粥一下子变得粘稠了,筷子查到粥里还能立上一瞬。 李修齐撩起衣袍,坐在大锅旁边,用小刀笨拙的将红薯切成一块块的,他刀法生疏,手起刀落,红薯变成大小不一的方块。李玄见了,将刀从李修齐手里接过来,道:“你的手还是去写字吧,舞刀弄棒的我比较在行。”说完三下五除二,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一箩筐的红薯全都切成了整齐的块。 李修齐便帮着烧火,一口大锅下面摆好木柴,却怎么也点不着,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有火苗了,却起了一股黑烟,呛得李修齐直咳嗽。 李玄见了忙将手里的刀扔在一边,用浸过水的毛巾给李修齐擦去脸上沾染的灰点,“这火我来生就好了,你不用忙,你就坐在这儿,别动,看着我就好了!” 说完取来火镰,擦出火星,用纸借着火星燃了,然后将柴火堆成中空,把燃着的纸放了进去。 李修齐在旁边干坐着,见李玄熟练的生火择菜,大锅勺子在锅里舀着,“殿下倒是什么都会。” 李玄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能少请个人,就能省点钱让他们多吃几天。” 李修齐问道:“剩下的钱还能吃几日?” 李玄道:“三四天的样子,用你送来的红薯充充数,还能再多吃两天呢。不过我看见京城东边的那家米店也开了施粥铺子,我这儿关了他们也还有个去处,不过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天气日比一日凉了……” 正说着粥铺前的队伍起了一阵骚乱,李玄听到孩童哭声里夹杂着怒吼声,他忙放下手里的大勺,走了出来。见不知从哪儿来了几名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大汉,气势凌人的冲进队伍里。 带头的是一名下巴上生了一颗痦子的精瘦汉子,他一把将粥铺里熬着粥的大锅给掀翻了,那滚烫的粥泼了一地,溅在了几位离得近的灾民身上,惹得一阵惊叫,那粥一下子将锅底燃着的火堆给扑灭了,那汉子一脚踹开那堆着的火堆,扬起一阵黑灰,他怒喝道:“凭什么给这些外人粥吃,他们是来乞讨的乞丐,应该赶出去,还放任他们做米米虫,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老子家里有妻有儿,不想养你们这群大爷,你大爷的!” 李玄高声道:“这位,今日是特地来找我麻烦的吗?” 那精瘦汉子冷笑道:“是,今日我们兄弟就是来找你麻烦的,”他走进了几步,盯着李玄的脸看了看,道:“怪不得,我就说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人,还开粥铺给他们吃,原来他自己也是个蛮子。” 说完好似觉得自己说得颇有口才一般,呱呱地给自己鼓起掌来。跟着他的几名大汉便也跟着鼓起掌来,几个人怪声怪气地笑成一团。 李玄脸色微沉,道:“这里是安王府,容不得你们放肆。我用的是自己的钱,我爱帮谁就帮谁,你管得着吗?” 那精瘦汉子听罢又是哈哈一笑,道:“你说得到似天经地义,你主子呢?你倒是把你主子给叫来啊,我倒要给你主子点颜色看看,告诉他这里是宇晋国,你们这些清州国的小杂种从哪里来就给我滚回哪里去。” 李玄脸色铁黑,双拳紧握,只恨不得一拳将这猴子似的小丑给打趴在地上。李修齐伸手拉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殿下切不可动怒,如果这事儿闹大了,圣上会让您连粥铺也不能开了。” 李玄握紧拳头,深吸口气,高声道:“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你这样子还不客气?兄弟们给我上!”这一声令下,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冲将上来,一人将另一口熬粥的锅给掀翻,粥又泼了一地,另一人则将那还燃着的柴火踢飞,火星四溅。铺子上搭的顶一下子沾上了火苗,嘶嘶地烧开了一个洞。 一名大汉从举着一根有手腕办粗大的棒子劈头盖脸的就往李修齐那儿劈砍去。 李玄大怒,他大吼一声,反手抓起一根散落在他身侧的火柴,直朝那大汉的棒子上挡去,那木柴一下子在空中裂成了两节,李玄忙回身一把搂住李修齐,手臂一带,旋身躲开大汉的重击,那木棒沉沉地砍在李玄身后的木桌上,那木桌从中间一裂,整个塌了下去。 李玄将李修齐带到一侧,翻身将裂开的木桌分成两半,一半挡在李修齐的前面,另一半往发疯似了的举着木棒一气乱砍的大汉那儿掷去。那桌子的横面劈头盖脸的打在那大汉的脸上,震得他退了好几步。 第52章 李玄抬眼一看,见另外几名暴徒正对着手无寸铁,骨瘦嶙峋的灾民们拳打脚踢,李玄不由火冒三丈,一把夺过那大汉手中的木棒,朝带头的精瘦汉子的腿上扫去。 精瘦汉子应声倒地,摔了一个狗啃屎,另几名大汉忙一拥而上,将李玄团团围住,李玄大笑道:“这才像样,打他们算什么好汉。”说完手中的木棒像大刀一样翻出了一个花,一劈一挑,一挡一砍,制衡住了四面八方而来的进攻。 这时衙门里的捕快们赶了过来,先将摔在地上的精瘦汉子给压制住,然后三对一拿下了另几名。最后捕快头子上前来,对李玄行了礼,道:“实在是不好意思,他们是京城里游手好闲惯了的几个痞子,您刚从南部回来他们还没听过您的名号呢。” 李玄收起木棒,对那精瘦汉子冷声喝道:“不是要我告诉我主子,要给我主子点颜色看吗?我告诉你,我主子是当今皇帝,就是他生的我这个小杂种。” 那精瘦汉子从嘴里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道:“有你这样的东西在,宇晋国迟早要完了!要完了!卖国贼,卖国贼!” 那精瘦汉子被捕快拖走了几条街,李玄依然能听见他那歇斯底里的嚎叫:“要完了!要完了!” 李玄松开手,手里的木棒滚落在地上。这一声声高亢的指责,想一个锤子一下下的打击在他的心上。他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李修齐从那半截桌子后面出来,走到李玄的身侧。李玄抬眼看他,伸手拉了拉李修齐扯破了的官服,问道:“你伤着了吗?” 李修齐摇摇头,“殿下呢?” “也没有。”李玄答道,然后蹲下身,将那口破了的锅扶正,身后粥铺顶上搭着的布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李玄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仇恨?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难道就真该见死不救吗?” 李修齐在李玄身侧蹲下,伸手将散落在地上的柴火一一拾起,“殿下您也听见捕快说了,他们本来就是京城里的小痞子,坏事做惯了的,每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看见您开粥铺能白吃白喝,这般的好事儿他却赶不上,心里生气就来找麻烦。” “在宫里的时候,我也会听到这样的话,因为我的母后是清州国人,大家就都觉得我以后如果继承了皇位就一定会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外人,所以都防着我,千方百计地要我下去。但是我从没想过想着谁,事情该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是我们为了保卫南部修建了分水堤坝,造成他们如今的下场,我们就该承担起这个责任来。难道因为他们不是宇晋国的人,就该死了吗?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李修齐道:“殿下您想想,就只有这么大的一块饼,您分给了清州国的灾民,那宇晋国的百姓就分得少了,人都是自私的,这个年岁家家户户都不好过,谁也不想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您当初这么做的时候您就应该清楚这一点,没有人会因为您这样做而称赞您,您甚至不一定会留一个好名声给后人,您还愿意吗?” 李玄沉默了,他的耳畔一遍一遍的回想着那人尖锐的高喊,要完了要完了。李玄的心里突然胆怯了,他想为这些因他受灾的人民负责,就算他们并不是自己的国民,但如果这样做意味着会对宇晋国百姓造成困扰,那他的一视同仁的初心又何尝不是厚此薄彼呢?他心里的那杆秤早已偏向了清州国,因为他身体里压抑的那半边血液,所有的嘲讽所有的排挤,都在他的心里成了那不知名男童褐色的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一双游离在外终于找到归途的眼睛。 李玄蹲在地上,手里捧着那口破了的锅。李修齐叹了口气,把那口破了的锅从李玄手里给夺了过去,道:“殿下,这锅已经破成这个样子了,明日我再给您买个新的。” 李玄眨眨眼睛,道:“没用了,再买什么新的都没用了。” 李修齐轻声道:“殿下今日也累了,您好好想想……”然后起身,吩咐跟来的小厮回府把这个烂摊子给清了。 小厮忙到府里叫来了几名家仆,利索地把安王府前这片狼藉给清理了。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有着典型清州国人的特征,一头褐发每根如筷子般粗大,嘴唇上炸开一圈胡须,一双棕褐色的眼睛像未曾开化的野兽。他在李玄身侧蹲下,伸手捡起洒在地上的柴火,对李玄说道:“小兄弟,你心肠好。其实我们这些人呀,也不想这样……你说我们好手好脚的,也不愿受他人的施舍,要是能有什么活可以干的,就算是掏粪我也愿意。但是……哎……”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玄侧头问道:“但是什么?” 那人接着说道:“但是没人愿意雇我们这些逃难来的外族之人,毕竟我们在这里没有编户,谁敢雇佣我们?这我们其实也理解,毕竟我们是外来的,难保不会干个两三日就拿着钱跑了。” 李玄微忖,问道:“你们都想要份活干?” 那人点点头,道:“是啊,快入冬了,也想能过个好年,希望明年不用这么艰难。” 李玄抬起头,见在粥铺前排成长队的灾民们都蹲下身帮他打扫着,有人把倒在地上的柱子给扶起来扎入地上,还有人帮着清理散在地面上的柴火,有的柴火烧尽了,成了黑乎乎的碳,小孩子跟着大人举着小撮箕将那炭灰给扫起来。还有人偷偷地将地上沾了灰尘的粥扒进碗里,喂给吓着了的孩子吃。 这一幕幕让李玄突然想起了他小时候在宫中后山里看到的一株小草,那株草从石头缝里冒出来,长得笔直笔直,似乎在炫耀着自己顽强的生命里。 李玄看着心里却起了坏心思,他故意挑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那株草上,心想着看你这小样再怎么嚣张。这事儿后来他便忘了,直到很久后他无意间看到那石块下长出一株弯弯曲曲的草来,那草被石块压成一条直线,匍匐在地上,攀着石块千方百计地冒出头来。 那时李玄的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人的自以为是,人的狂妄自大,这一切的膨胀在小小生命的顽强面前变得矫情而可笑。这世上有着千千万万的生命,他们都为自己的生存努力着执着着,而他,有什么资格不屑他们的勇气? 一双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拉扯了一下李玄的衣摆,李玄低下头,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一只缺了口的空碗,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大哥哥,我们还有粥能喝吗?” 李玄伸手拍了拍那小女孩的头顶,轻声说道:“今日是没有了,明日你再来,好吗?”小女孩点点头,一双褐色的眼睛弯成了一对小小的月牙。 府里的粮仓要见底了,账房拿着账单对李玄说道:“殿下啊,您再这么下去,府里又要揭不开锅了。您要知道,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在集粮食备着好过冬,哪有您这样拼命往外面拿的。” 账房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殿下您是心肠好,但是您再怎么样也要为自己想想为整个安王府上下想想,大家几十口人,全指望着殿下,好过个安稳的年呢……” 李玄接过账房的账册,问道:“昨日损失了多少?” 账房从袖里抽出一只备着的算盘,哗啦啦的一抖,两手便在算盘上上下拨弄起来,“损失的粥、米加上李大人送来的红薯,一共差不多五十来两。” “然后加上几口锅,一口锅破了洞,另外两口锅也都裂了口子,不过也不一定要买新的,可以请人来补,不过殿下怎么也是皇子,锅还是要买新的为好,这又去了十来两的银子。” 账房两手一拨,接着道:“还有粥铺的柴火,柱子,帆布帐子,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也有十来两了。再加上要给前来帮忙的捕头赏银,至少得再挪二十两。” “总共算起来,九十两是个保守的估计,总数只会比这数高,不可能比这数低。” 李玄听了微忖,道:“我将锦记饼铺给盘掉了,一共有三百两银子,算上安王府里的上上下下的用度,还能剩个一百来两。就省着点,将粥铺再开个十日。然后我另有办法。” 账房忙问:“殿下有什么办法?” 李玄道:“这个你先别管,今日先跟我去米店把米给买了。” 米店的老板是个大善人,在米店前开了施粥铺救济灾民,米价也十分公道。李玄也没砍价,按市价把米给买了。 那米店老板认出了李玄,忙拉住李玄道:“诶,这位小兄弟不是在西城开施粥铺的吗?小兄弟今日来买米是为了粥铺么?我昨日听说瘦猴强去把你的粥铺给砸了?哎呀瘦猴强谁不知道,就是个小痞子,隔几日不闹出点动静就心里不舒服,小兄弟别跟他计较。” 李玄从南部刚回来,又一封王就进了地牢,城中的百姓还都不认识他,只觉得安王是个神秘的家伙,而李玄则是个好心小伙子。跟在李玄身边的账房则是不高兴了,他哪能忍受自己的主子被人一口一个小兄弟的叫唤,便开口喝道:“你叫谁小兄弟呢!” 米店老板微愣,李玄忙出面制止,笑道:“这是我家的账房,脾气暴躁了点,见不得我在外面吃半点委屈。老板别跟他计较。” 米店老板也笑道:“是我的不对,开口就叫人小兄弟这不是在口头上占人的便宜?这样吧,您今日买的米我只要一半的钱。” 李玄忙道:“老板真的不必如此,您开店挣钱,辛辛苦苦。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还开施粥铺救济灾民,真是菩萨心肠,这真的不好意思。” 米店老板忙又劝了几句,两人在店铺前客套了半天,最后李玄便道:“既然老板执意如此,那我也不好推辞,这样吧,那我还是出一样的钱,多买老板店里的米。” 老板笑眯眯的点点头,让人给李玄装了几□□袋的米。账房在李玄耳边悄声道:“殿下,跟着您出来真好,这米够我们吃到过年了!” 李玄用手点了点账房的头,道:“所以以后出来买东西,嘴巴放甜一点,说几句好话又不会少块肉。” 账房傻笑道:“殿下教训的是。” 这时米店老板笑眯眯地过来了,对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那家仆忙急匆匆地往米店后面走了,不一会儿一个妙龄少女便跟着出来了。 第53章 那女子身材瘦小,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前额的发丝遮掩了她的眉眼,只露出了一张往下撇的嘴。米店老板一把拉住那姑娘的手臂,道:“哎呀,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在家里好好抚琴绣花吗?” 一边训着,一边偷瞟在一旁忙着装米的李玄。见李玄未曾注意,便提高嗓门,道:“婉儿有什么事儿吗?” 李玄听见米店老板大声地嚷嚷,便回过头,刚好与那抬起眼眸的姑娘四目相对,那姑娘慌忙避开,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来,来帮爹,帮爹赈济灾民……” 米店老板搡了她一下,然后满脸堆笑的对李玄道:“哎呀,婉儿真是好心肠啊!” 李玄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这米店老板的用意,便道:“原来老板还有这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儿呀,真是好福气。” 米店老板一见有戏,喜上眉梢,恨不得当场就合了八字定下亲来。米店老板道:“小女年方二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老板,”李玄打断米店老板喋喋不休地王婆卖瓜,道:“在下还无意娶亲,准备先立业后成家。” 米店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咳嗽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道:“君子讲究修身齐家,然后才是治国平天下。您真不先考虑考虑?” 李玄忙笑着拜拜手,把账房拉了过来当作挡箭牌,又客套几句便先行告辞了。 米店老板看着李玄离去的身影,回头厌恶地剜了他女儿一眼,厉声道:“你真有能耐,我好不容易把人给弄来了,你就这么一抬脸就把人给吓走了。我是造了什么孽有你这么个女儿,他是新封的安王,地位高还性情好,你都不好好把握,过几日等全京城的人都认识他了,你还排的上号?” 那姑娘低着头,垂着眉眼,一声也不吭。米店掌柜哼了一声,道:“你还是就这样不说话好了,一开口就是个结巴,糟心。”说完米店老板从铺里出去,对外面摆着的粥铺吼道:“给我把摊子收了,一日日的尽浪费我的钱财,还钓不着大鱼。” 打点着米的账房对那双眼垂泪的姑娘低声说道:“你,没事儿吧?”那姑娘垂着眼,轻轻摇摇头,含着的泪珠一下子晃了出来,挂在腮上。账房便道:“哎呀你真的别生气,我们爷啊真的是不近女色,没见过他对哪家姑娘有过什么兴趣的,你别难过,我,我还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呢……” 这时他的后脑勺被人狠狠的磕了一下,他一回头,见米店老板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还癞□□想吃天鹅肉了?给我滚吧你,还有,这米按市价算,一个子你都别想少给的!” 李玄从米店出来,左拐进一个巷子里往府里走。这条巷子今日异常的安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见风轻轻吹动墙上卷了毛边的画报的嗖嗖声。 李玄朝画报上走去,这墙面上贴了一层又一层,每贴了一层便被人给撕了,没撕干净然后又再上面刷上了一层,然后再撕去,好似这面墙会自己长肉生皮一般,怎么也撕不完,怎么也撕不尽。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李玄轻声念着那墙上的字迹,那一个“必”字,斜过来的一撇力透纸背,锋芒毕露,倒真像是一把插在了心头上的匕首。李玄冷笑了一声,扬手将墙上的画报撕去,撕了一层下面却还有一层,一直撕到了墙面,露出青色的石砖。李玄垂下头,看着脚边堆着的一层画报,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单单一面墙,他就撕不尽这无穷的仇恨,更何况是长在人心里敌视的种子呢? 突然,李玄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呼啸的风声,他一回头,却见不知何时对面的墙顶上立着四名着黑衣,蒙面的杀手,他们每个人都双脚微分,将一把长剑矗在中间,两手握着刀柄,冷眼看着屋檐下的李玄。 李玄眸色微沉,冷笑道:“来者何人?” 四名杀手中带头的一人沉声答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李玄道:“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不知是挡着何人的道了?” 那人冷笑了一声,道:“这话我听着真是刺耳极了,原先还以为你是什么好汉,结果也爱做偷听人墙角,告密的丑事。” 李玄道:“你有种就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听不懂倒是更好。”说罢从屋顶上玄身而下,扬起一片轻尘,不过须臾,便到了李玄面前,手中的长剑一出,直奔李玄的心窝子过去。 李玄闪身,躲过了那出其不意的一击,往后退了半步,左肩抵上贴满画报的墙面,“我明白了,你们是朱达那贼臣派来的是吗?恨我揭穿了他与前朝余孽勾通的丑事,心中有气,要来给我点教训。” 那人哼了一声,道:“算你聪明,能做个明白鬼。”说罢身后三人也冲将上来,将李玄团团围住。李玄侧眼,瞧见离他最近的那人是用左手握剑,剑锋却有些偏移,似乎用的还有些不顺手,而他的右手则有些无力,像是垂在身侧。 李玄这么一看心里大概有谱了,于是飞腿往左边一扫,待那人飞剑过来之时,两只勾成钳子,狠狠的往那只无力的右臂上掐去,那人发出一声惨叫,李玄反手便将那剑给夺了过来,回身挡住从身后劈来的两只长剑。 李玄笑道:“原来你们主子是这般的看不起我,竟派了个病号来抓我。” 一人冷哼了一声,道:“就算只有一个人,要杀你也是绰绰有余的。”说罢长剑往左攻,另一人则主攻右,双剑纷飞,勾成了一张网,把李玄困在里里面。 李玄的心里不由一慌,他暗自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卫大哥教他刀法时曾告诉过他,刀是一边有刃,讲究勇猛快速,气势逼人,最常用的是劈和砍,劈是刀刃向下,于刀前部用力,而砍则是刀刃斜向下,与刀后部用力。而剑则不同,剑是两边开刃,讲究轻快飘逸,灵活多变。刀法如洪,剑法如风,李玄现在手里握着长剑,切不能光拼他使刀的蛮力。 李玄高声喊了一句:“说得多好听啊!你们三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好汉?”说罢长剑一撩,四两拨千斤的挑开了那二人的长剑。此时另一人从后面提剑冲了过来,嘴里还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你没手里没家伙了,也不至于蹲在那里看热闹吧!” 那被李玄夺了剑的,忙捂着被李玄掐过了的手臂,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握拳加入混战。 李玄灵机一动,一把将那赤手空拳的人手臂扭住,将长剑横在那人的脖子上,对剩下的几个人喝道:“你们别动,往前再走上一步,我就把他给杀了。” 那来势汹汹的三人见自己的兄弟被李玄抓住,顿时都收起了杀气,往后齐退了一步,带头的高喊道:“三宝,你不要怕,用你的手肘捅他狠狠捅他!” 李玄翻了个白眼,喝道:“你是当我是死的吗?” 三宝听了真的用手肘狠狠的抵了李玄的胸口一下,李玄飞起腿便是一脚,三宝被踢身子猛地往前扑去,李玄伸手把他的后领一拉,横着剑压在他的脖子上,咬牙裂齿道:“你给我放老实点。” 李玄抬眼对另外三人喝道:“统统给我再往后退上十步,我的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三宝哼唧了一声,带着哭腔说道:“那剑明明是我的……” 李玄喝道:“你给我闭嘴。” 带头的慢慢往后退,剩下的人也跟着退开,“三宝,你别怕,你手上有伤,别跟他硬拼,是哥哥们不好,以为这次是个小差事。”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11节 三宝双眼垂泪,道:“是三宝不好,是三宝学艺不精,被人砍伤拖了哥哥们的后腿……” 李玄推着三宝往前走,道:“你,你怎么话这么多啊!” 三宝置若罔闻,仍然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三宝长这么大,过得最好的日子,都是跟哥哥们一起的,哥哥们对三宝的好三宝这辈子都还不了。” 李玄翻了个白眼,喝道:“你跟我少说几句,快往前走,又不是要死了,搞的这么生离死别的给谁看啊!” 众人跟着李玄往后退开,带头的大哥突然停住脚步,脸色一沉,喊道:“三宝,你想干什么!” 三宝凄然一笑,道:“哥哥们的恩情,三宝来世再报。”说罢上前一步,脖子往李玄手里的剑上抹去。热乎乎地血从脖颈上喷涌而出,喷在李玄的脸上。李玄大惊,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一片温热,一个软乎乎的身子,突然顺着自己的手臂滚在了地上。 第54章 另三人一看忙冲将上来,把倒地的三宝揽入怀中,三宝倒在带头大哥的怀里微微一笑,道:“大哥回去复命,就说是三宝害得人跑了……这样大哥就不会受罚了。” 李玄愣在原地,却被一声高喝给惊醒,楼上的窗户里突然传来尖声高喝:“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在别人家下面胡闹!”这一声高喊,把李玄惊醒,他将手中带血的长剑往地上一扔,旋身往巷子里奔去。 身后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李玄捂着自己的耳朵,飞奔着,而他的脚步似乎永远都快不过那魔音穿耳的哭喊声。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逃,身子跟着那没有知觉的脚,他就这么狂奔着,最后一下子倒在了一家朱门碧瓦门前的阶梯上。 门卫听着动静,忙赶了出来,一见倒在阶梯上的李玄,吓了一跳,惊呼道:“这不是,这不是安王吗?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说罢忙下了阶梯,将李玄给扶了起来。 李玄从地上起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眨眨眼睛,喉结上下动了一下,问道:“这,这是哪里?” 门卫忙答道:“是李总督府上,”然后转过身小声对一旁目惊口呆的小厮低声嘱咐道:“去,去把李总督叫来。” 李玄听了喃喃道:“原来是李总督府上,我到家了……” 李修齐闻声慌忙出来,他一出门,便见李玄摇摇欲坠的立在门前的阶梯下,半张脸上全是鲜血。李修齐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心似乎是忘跳了一个节拍,他忙走下阶梯,一把扶住李玄,焦急地问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李修齐突然摸到自己的掌心下一片湿热,他低眼一看,原来李玄玄色的外衣上全是血迹,但那血迹与黑衣融为一体,成了一块略深的色块。 李玄眨眨眼睛,双唇蠕动了一下,道:“血不是我的,我……我杀人了……” 李玄不是什么圣人,他喝酒,他吃肉,但这是他第一次杀生,或者说是第一次亲手杀生。就像在南部为了救人而毒死的野猫一样,这一次他为了救自己害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人的血就这样黏糊糊的喷在了他的身上,喷在了他的脸上,李玄握着双拳,不敢用手抹去脸上那湿答答的血迹,那血迹就这样凝固在了脸上,像一条不属于他的疤痕。 李修齐低声对不知所措的小厮吩咐道:“你先去跟安王府的人报个信,说殿下平安回来了,让他们不要担心,今日安王便留宿在我们府上,然后去准备一身干净衣服和沐浴的水来,动作快一点。”小厮应了,急匆匆地忙活开来。 李玄浸在水里,一层氤氲的水汽从水桶里升上来,将他整个人包住。李玄将自己的身体浸在这温热的水里一动也不动,那水不起波澜,就这么覆在他的身上,竟让他有一瞬间觉得,这是一汪凝固不动的血水。这个想法让李玄一惊,他深吸了口气,从不知何处的神游中回过神来,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润了口唾沫咽了下去。 李修齐坐在那木桶的后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问,用一面温热的毛巾,细细将李玄脸颊上,脖颈上,透过衣襟染在胸膛前的血迹给一一抹尽。然后取了把木梳,将李玄的发冠给解了,浸在水里,用皂角打上泡沫。 “他们是朱达派来的,恨我告密搅黄了他们的阴谋。”李玄突然开口,李修齐微愣,手中的木梳停住了,开口问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除了你和我还有我父皇,没人知道了。” 李修齐重新用那柄木头梳子轻轻梳着李玄的长发,道:“您再想想呢?那日寝宫里还有什么人?” “那日殿里有贺湘,”李玄答道,“虽然我看不太清楚,但是床上确实有一个人,应该是贺湘。但是父皇是让我把事情写在纸上的,而后那纸也烧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李修齐用手轻轻按着李玄头顶上的百合穴,道:“殿下,今日就别再想了吧,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今日您就只顾着睡觉好了。” “还有李公公,”李玄突然说:“那时他不让我进去……后来是父皇听到了我们说话才让我进去的,一定是他,就是他。” 李修齐道:“殿下,您今日太累了,不要再想这件事儿了,去床上休息一下,好吗?”李修齐用哄孩子似的语气轻轻说道,然后取来干燥的毛巾,将李玄发梢上的水珠给擦去。 李玄没有作声,只是静静的在水里浸着,一动也不动。李修齐便又劝了一声:“殿下,水已经凉了……”他的话头突然止住了,因为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李玄的眼里含着泪珠。 “殿下……” “他就这么死在我前面了……我不想他死的,他们四个人围攻我一个,我脱不开身,便抓来了一个受伤的做人质。没想到他自己一下子就撞在我的剑上了。” “殿下,”李修齐从后面环住李玄,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李修齐能感觉到他脸颊上一滴一滴的冰凉,他只能这样从后面抱着李玄,一遍一遍的轻声说着:“这不是你的错……”李玄伸出手,抱住李修齐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宫里又要办喜事了,这次皇上迎娶的是王将军的女儿王清,封为清妃。为了体现皇上不曾厚此薄彼,婚宴的规格和流程与上一次的如出一辙,上多少菜,请多少人,数目全都一致,就是为了提醒着两位妃子,你们的地位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高到哪里去。 婚宴定在了立冬这天,这天宫里又是张灯结彩,席间和上次并无大异,只是在皇上身边,多了个满头金钗的贺湘罢了。 李玄抬眼看了看自己的母后,见她比上一次相见更憔悴更苍老了,李玄不由有些心疼,便对皇后说道:“母后,这几日天气转凉,您要注意保暖呀。” 皇后微微一笑,两眼扬起了细细的纹路,她柔声道:“你还真的是长大懂事了。” 李玄挤出一丝笑意,又道:“父皇,父皇他娶了湘妃后待您可好?” 皇后脸上的轻笑一僵,嘴角勉强往上扬起,答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你父皇也有很多事儿是身不由己。” 又是身不由己,李玄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听到这么一个即无奈又可笑的词了。 似乎不管一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只要一句身不由己便能开脱得干净还落得了一个好名声:哦,他也没有办法,他是身不由己。是,父皇是身不由己的纳妃,他是身不由己的杀人,只是被他父皇冷落的人真可怜,被他杀了的人真可怜,自己被人捅了刀子,还要笑笑,因为他们是身不由己的被杀了嘛。 李玄道:“是,父皇是身不由己。只要父皇没冷落母后便好。” 正说着,突然前面一阵骚动,李玄一抬头,原来是贺湘似乎吃了什么东西,干呕了几声。贺湘用一张帕子捂着半边小脸,委委屈屈地跟他父皇撒着娇,而他父皇眉宇间似乎也没怎么的不耐烦,只是给她招呼来了一位太医,然后嘱咐她多休息休息。 贺湘下去了,李玄却见贺湘家的人却个个是面带喜色,似乎贺湘生病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儿,李玄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这只可能是一种情况了。 那太医回来了,用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在坐所有的人听到的声音,对李正雅说道:“娘娘有喜了。” 宴上先是一片沉寂,这事儿毕竟来的还是有些不是时候。今日是王清封为妃子,却被贺湘用这种方式夺了风头。 大家心里也都清楚皇上为何娶了贺湘之后又要娶朱清,就是为了让两个人能在后宫平衡一下,然后他隔山观虎斗,落得个清闲。可现在朱清一只脚刚进了门,贺湘就怀了龙胎,这不是输惨了,还没开始斗,就有结果了。王将军王元是面色铁青,而王清一脸的脂粉都挂不住她嘴边尴尬的笑。 不知是谁说的一句:“好啊,好啊,真是双喜临门!”席间一下子爆发出一波接着一波的吉祥话,只是这话头整个都偏了,本来应该说:“早生贵子的”现在一下子就变成了“喜得麟儿”。 李玄侧脸看着自己的母后,见她眉眼间似有似无的忧伤如一层轻纱罩着她衰老了的容颜,李玄突然想到了一句话“色衰而爱驰”,但这句话前面应该还有一句的,是“以色侍人”。但作为女子,除了这个“色”还能有什么了?可在这么一个世界里,自诩高高在上的男子又有几人会真的看中“德行”呢?他们看自己的德看得多了,现在只想看看和自己不一样的女子的年轻貌美。 最后是李正雅举了酒杯,说了几句天赐福祉的吉祥话。李玄清清楚楚的从他父皇的脸上看到了很久未曾出现的喜悦了。谁都想多几个儿子,因为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总有一个比较随自己。 宴会散后,李玄把他拟的奏折递了上去。这奏折是他自己一个人写的,按李修齐教的,开头便将他父皇给夸了一番,然后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愚见,这折子他自己看得有些反胃,不知道他是怎么写出这么些恶心的话来的。但他又转念一想,不就是几句好话吗,反正他写了身上也不会少块肉。 李正雅看了折子,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修城墙这件事儿他早就想做了,但大臣们一直以劳民伤财为由横加反对。不过现在李玄提出了这个要求,不仅说了他心里的想法,还能替他立了个靶子。他完全可以以一个置身事外之人的身份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这样做对李玄有点不利,毕竟这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折子,一上来便被喷得狗血淋头,也太打击人了。不过年轻人嘛,就是要多走点弯路,而且……而且这皇位是,轮不到他的了。李正雅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忙自言自语道:“这手心手背都是肉。” 第55章 第二日在朝堂上,李玄便提出了自己想重修城墙的想法。这方法一经提出,全场哗然,大家对李玄猛烈的抨击了起来,如果说原来看在李玄是皇上独子的份上,卖他面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李玄的身上是真的什么都捞不着了,那也不用再哄着,只管喷便是。 “安王这个提议简直是无稽之谈!”带头喷的是朱太傅朱达,朱达跟李玄是有私仇,恨李玄恨得是牙根痒,要不是这个小子,他现在比王元那个糟老头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结果被这么一搅,还升官呢,保命都难保。好在皇上念他是个老臣,又对李玄的情报并不全信,才让他留在这朝廷上。 “万万使不得,”王将军也附和道,“今年南部收到大水的影响,收成减少,今年大忌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儿。” 朱达见自己的对头居然都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便更有底气了,他说道:“这城墙一修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惕,他们会觉得我们这是在为进攻未雨绸缪,到时候怎么解释?” 李玄便道:“城墙可以抵御外敌,这本来就是要常年维持的,现在为了怕让别国误会,就连修都不肯修,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李玄微顿,接着说:“而且王将军的将军职责本来就是保家卫国,现在连城墙都不修,到时候别国真的打进来了,我们怎么抵御?” 王将军一听这句句都是针对自己的,不由大火,他冷哼一声,道:“你可上过战场吗?你连战场都没上去过,就只会在这里纸上谈兵。我们宇晋国早就和邻国签订了协议,皆为盟友,互不干涉。我也一直在维护这样的和平,不是因为我王元贪生怕死,而是为了我手底下跟着我卖命的兄弟,能不打仗就不打仗,一打起来受罪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安王你懂什么?你不过是到外面晃荡了几日便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其实只是惹了一身祸。” “王将军此言差矣,”李修齐从队列里出来,道:“王将军您口口声声地说着安王殿下没上过战场,那您自己呢?您带着十万的精兵驻守在京城里,为官几十载,只给前朝太子开过一次城门,难道您就懂这战场上的事儿吗?安王殿下未满弱冠,便出宫跟着镇守南部边疆,立了赫赫战功的卫大将军学习,懂得东西不一定不王将军您少。再者,安王殿下在南部时排除万难,修建分水堤坝,救了南部万顷良田。安王殿下年纪虽然不大,但安王殿下的想法不应小看。” 王元听着李修齐数落他当年给前朝太子开门的丑事,心头一紧,他现在身上本来就有与前朝太子遗子勾结的关系,被这么一说不由心虚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正雅,见李正雅面无表情,便闭上嘴,不再言语。 “安王殿下,”一个声音苍老的老人走出队列,对李玄说道:“对安王殿下的提议有两个小小的疑问,一是这修建战壕是为了什么?二是殿下准备从哪里拨出人和钱财来修建战壕。” 听了这个提问,李玄一喜,这问题正中他的下怀,他张口便答,未见李修齐陡然沉下去的表情。“修建战壕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抵御别国的进宫,而这修建战壕的钱财可以从国库里拨出钱款来,然后让流落到京城的清州国灾民充当劳工。”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安王殿下说修建战壕是防患于未然,这个说法老臣不敢苟同,我们宇晋国和周边国家互为盟友,唇亡齿寒,并无这个您所说的未然之患。至于让清州国灾民充当劳工到让老臣想起一事来。” 李玄听了心里也有隐隐的不安,“安王殿下在安王府前大摆施粥铺,赈济灾民的心思是比菩萨心肠的圣上还有胜。您的这个提议让老臣觉得安王殿下是为了让清州国灾民能留在我们这儿,今日是给他们找了份工,明日就是让他们入我们的户编,那后日呢?打开国门欢迎他们占领我们的国土吗?” 老人微顿,不怀好意的加了一句,“我知道安王殿下身上有一般清州国的血统,但是您怎么也是在宇晋国长大的,胳膊肘不能这么往外拐啊!” 此言一出,朝上的大臣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老人的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把他李玄打成了一个心存异心的外族之人,李玄动了动嘴唇,却发现他搜肠刮肚都想不出替自己开脱得话语。似乎,似乎这人说的句句在理,字字属实。 李正雅开口了,他的声音不怒而威,“这件事儿再容朕想想。”这话并没有说死,似乎还留有旋转的余地,但今日这事儿是不可能定下来了。 李玄俯首作揖,跟着大臣们从朝上退下来,几名大臣与他擦身而过,回眸瞟了他一眼,嘴里分明说着什么异心。 李玄便想回瞪过去,却又觉得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现在不就是个笑话。李玄抹了把脸,从阶梯上下去,突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叫他:“安王殿下!” 李玄回头,见贺方正拱手站在他身后。贺方与他这么多年一直一同读书,但自从李玄从南方回来却没再有什么交集。一年不见贺方与以前成熟了几分,鼻梁周围淡淡的小斑点已经看不太明显,小小的个头也抽了条,长得和李玄差不多高了。 贺方对李玄一笑,道:“安王殿下,好久没见了。” 李玄听了笑道:“是呀,算起来上次我们见面还是在师父那儿温书的时候呢。” 贺方低头一笑,道:“是啊,想来也不过是过了一个年头,却想是过了大半辈子似的。” “你这是那儿的话?”李玄伸拳轻捶了贺方肩头一把,道:“你这年纪,一辈子才开头呢!” 贺方道:“我也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如今见到殿下这幅模样突然感慨起来了。殿下今日的提议让我好生佩服。” 李玄道:“你就别打趣我了。” “我没有打趣殿下,”贺方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觉得这为君为臣,就是要心怀天下。就算今日灾民并非我国的臣子,我们也要保护他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玄道:“清州国是清州国,宇晋国是宇晋国,两国相安无事便好,我也从没想过要开疆拓土。只是他们流落于此,想帮他们一把。” “殿下是好心肠,”贺方微顿,犹豫了一下,道:“有件事儿我觉得有必要让殿下知道。” 李玄问道:“是什么事儿?” “是我从家父那儿听来的,”贺方说道,“今日对殿下提议的表决其实与殿下的提议并无关系。” 李玄微愣,被贺方遮遮掩掩绕来绕去的话语给弄糊涂了,便问道:“不和我的提议有关,那和什么有关?” 贺方抬眼瞧了瞧四周,见阶梯上的大臣都三五成群的谈论着什么,并未注意到他和李玄,便低声道:“这次无论殿下的提议是什么,如果朝中大臣支持我爹的,便会反对,殿下您明白了吗?”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李玄再傻心里也明了了。贺方的姑姑贺湘怀了龙胎,如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那么李玄是不可能当得上王储了,如果这个孩子是个女孩,那也无妨,再生几次,总能生出个男孩来。总之李玄是不被看好的,没人敢把筹码压在他的身上,毕竟他的血统不纯,向来都是碍眼的东西。 这样说来大家一致反对李玄也并无道理,毕竟能进得了这金銮宝殿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次李玄是已经出局了。 但是李玄真为这流落在京城里的灾民们不值,朝中一群穿金戴银的你争我夺,为什么要牺牲他们?他们何错之有?就算把他李玄给弄下去了,他李玄再怎么地也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的活下去,可寒冬将至,这些灾民不能等,一点都不能等。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李玄郑重地给贺方作揖,道:“有你这么个朋友,是我的福气。” 贺方听了双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细声道:“殿下,殿下言重了……”贺方抬眼瞟见他的父亲正站在阶梯下,忙跟李玄告了别,急忙忙地下了阶梯往他父亲那儿去了。 李玄低下头,一阶梯一阶梯的走下来,走到最后一阶梯上,他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李玄抬眼,见李修齐正站在那儿等他。 李玄挤出一丝笑,道:“你以前每日就是这么上朝的,这朝上的文武百官真是差点就把我给吃了。” 李修齐道:“殿下要递折子怎么也不跟我先说一声呢?我都不知道今日会有这事儿。” 李玄摆摆手,道:“其实我也猜到这事儿是不可能的,就没想着要麻烦你一次。但我心里就是不甘心,想试一试……” 李修齐道:“圣上还没把话说死,这事儿就还有希望。” 第56章 冬至之后天气一下子转凉了,先是下了一场大雨,然后就起了风。李玄换上轻裘坐在炉边烤着火,他伸出一只手,炉子里火红的煤炭映过他的手心。他自言自语道:“朱门酒肉臭,门有饿死骨。” 突然一名小厮冲了进来,对李玄惊呼道:“不好了,不好了,宫里出事儿了。” 李玄一愣,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小厮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公主让您立马回宫去。” 李玄心里虽然有些奇怪,但想着李绯没事儿不会这么火急火燎的要他进宫,便马上翻身上马进宫去。 才刚到宫外,便见里面的太监宫女们人人神色匆匆,如临大敌一般在宫中来回穿梭着,李绯也是一脸沉重的站在宫殿外面,裹着一件披风在阵阵寒风里焦急地等着什么。 李玄旋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拉住李绯的手臂低声问道:“姐,这是怎么了?” 李绯答道:“是湘妃,湘妃出了点事儿……” “她出什么事儿了?” 在李玄的记忆里,贺湘的模样是那日从捂着脸的帕子里露出的一双狡黠的眼,那双眼在微皱的蝉眉下闪着灵动的光,偷偷的打量这席间面色各异,各怀心事的人。那是一种得逞了的得意,从心底的洋洋自得从眼眸里不可控制的流露出来。 但现在贺湘出事儿了,李玄无法想象贺湘闭着眼睛的样子,那样子似乎是没气了,似乎是死了,似乎是没盼头了。 李绯的手搅着她用金丝镶边的袖口,道:“现在谁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听说她今早起来说有些不舒服,请来太医看了,太医说并无大碍,早晨反胃都是正常的。然后现在突然就传来说是出事儿了。” 李玄压低声音,问道:“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事儿了?” 李绯侧眼望了望四周,见太监宫女们人人忙得是人仰马翻没空偷听什么闲话,便低声答道:“估计是了,我刚刚看见从湘妃寝宫里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搬。” “那父皇呢?这件事儿他知道了吗?” “父皇知道了,他正在厅里问太医。” 李玄伸手指了指背后掩着的门,问道:“在这门后面?” 李绯点点头,道:“在里面有些时候了。” 李玄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听见,厅里是一片死寂。李玄轻叹一声,将耳朵移开,站直身子,道:“这事儿……是个意外还是有人要害她?” 李绯摇摇头,道:”这我哪里知道,可能就是个意外,也可能是有人害她,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李绯抬眼望着李玄,道:“重要的是结果,重要的是那个孩子到底能不能保住。” 李玄被李绯眼里的这一片置身事外的空洞所震住了,他将眼神移开,仰头望向天边乌压压的黑云,道:“说起来,这孩子还是我们的弟弟,或者妹妹呢。” 李绯没有说话,静静的在李玄身旁站着。他们两人是龙凤双子,按理说心意是通着的,但是此时的李玄却觉得他根本就看不透自己的姐姐。为什么她和贺湘同是女子,却不见为这女子难以逃脱的共同命运而悲哀。而像是一尊佛,看尽了人间的苦难,便不再觉得痛苦。 李玄用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道:“可是为什么我,这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因为你从心里也不愿意他来到这世上,”李绯默然地答道,“不过他就算没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身后的门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是一只铜鼎摔倒在地上,撞击出来的声音。李玄忙回身,见那大厅的门猛地被推开,李正雅立在大厅中央,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说:“把人给拖下去吧。” 几名护卫从李玄身后蜂拥而上,一把拧住那太医的手臂,将太医按到在地。太医伸着他的脖子,尖声道:“陛下,陛下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我的药里,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李正雅道:“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但是你刚解释了半天,我只听到你的遮遮掩掩,这不是谎言,是什么?”说完将一把红色的药材甩在太医的脸上。然后抬手做了个手势,将人给拖下去。 太医一边哭一边喊着,见李玄站在门外,忙一把抱住李玄的腿,喊道:“安王殿下,安王殿下啊,您,您快给我说几句话啊……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药是从哪儿来的。安王殿下,您儿时生病,都是我给您煎的药,您不爱吃苦的东西,都是我给您想办法让药味变甜。我,我对您,对圣上的心思,天地可鉴天地可鉴啊!” 李玄蹲下身子,道:“那太医便快将事情解释清楚,你早上给湘妃开的药里面,究竟是为什么混进去了这东西?” 太医被李玄这么一问,急的两眼通红,他的手被反拧着,只能伸着脖子在地上给李玄重重的磕头,一边磕,一边说:“我是真的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够了!”李正雅在厅上大吼道,“你还跟他说些什么?事情现在是明明白白的!”李正雅突然冷笑了一声,道:“我给过你机会,如果你如实招了,也能死的痛快点。但我真没想到,你真是忠心耿耿,不过你忠心的是另一个主子!”说罢李正雅重重地往面前的案上拍去,发出一声巨响。 太医的脸色微变,他又开始磕起头来,他的额头渐渐渗出血丝,那血顺着额前的纹路肆意流淌起来,让他的脸猩红得有些可怖。 这时,有位小太监兢兢战战地走上前来,他才进了大厅几步,便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那太监将身子匍匐着,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禀皇上,湘妃,湘妃的孩子没了……” 这细不可闻的声音穿进了厅上所有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敢露出一丝表情。这话语像是一颗掷入深潭的石子,咕噜咕噜的沉了下去,一会儿便没了音讯,明明这水下是一片波澜,表面上却静的像一只铜镜。 “拖下去。”李正雅冰冷的声音打破厅上的死寂。 太医扑在地上痛哭起来,道:“陛下,陛下,真的不是我干的……” 李正雅淡淡说道:“是不是你干的,如今已没什么意义了。是他们赢了,是你们赢了。” 太医被这么拖拽着,膝盖一下一下的磕在宫殿下的台阶上,没磕一下便发出一声钝响。就在太医马上要拖出去的时候,太医突然大声说道:“我说,我说,是皇后,是皇后让我干的。”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李正雅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晴不定,却半晌未曾发声。李玄大火,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喝道:“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太医瞪着血红的眼睛,绝望地望向李玄,从嘴里挤出同样的两个字:“皇后,是皇后让我干的。” 孩子不能进宗庙,只能在后山上这么埋了。是一个小太监埋的,就埋在李玄幼年时用石头压草的地方,那太监用小锄头在地上锄了一个洞,将那一小包肉放了进去,然后将土给盖上,压实了。那小太监对一旁的小宫女说:“你知道吗?死过人的地方花草长得特别好。”那小宫女听了脸吓得惨白,用拳头敲那小太监的肩头,尖声道:“你太讨厌了,吓死我了!” 太医被关进地牢里,每日便两手扒着门上的铁柱,眼巴巴的看着外面的狱卒,只要那位倒霉狱卒回头看他了,他便不停地问:“今日有人来看我吗?有人来看我吗?” 倒霉狱卒将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喝道:“还能不能让人吃一口饭了?” 太医被喝得一哆嗦,道:“今日,今日也没人来看我吗?” “没人看你!你别瞎指望了,好好在牢里待几日吧,要我说,”狱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从上往下蔑视地瞧了太医一眼,道:“你也没几日的活头了。” 太医听了,垂下了头,脑袋耷拉在门框边上,像是个吊死鬼的脑袋。 突然门外进来了一个人,他跟狱卒说了几句,从袖口里逃出一包东西塞到狱卒的手里,狱卒将那包沉甸甸的东西收起来,谄媚地弯着腰一笑,退了下去。 牢房里便只剩两个人,那人回身,走到太医的牢房外,开口道:“你是在等谁来看你?” 太医低着头,身形微颤,道:“反正不是在等你。” “我知道,”那人答道,“你是在等王大人吧?” 太医半晌没说话,僵着身子靠在门框上,一动也不动,只差没伸出舌头装成吊死鬼了。 “李总督,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只是想来看看你。”李修齐答道。 太医冷笑,道:“来看看我?是想看我死了没吧?” 李修齐点点头,道:“是的,真遗憾,你没死。不过……”李修齐微顿,接着说道:“也差不多了。” 太医道:“李总督,有件事儿我一直想不明白。凭李总督的聪明才智,怎么说也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大家心里都如明镜似的清楚,这皇位安王是没戏了的,为什么李总督还非要站在他那一边?” 李修齐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太医道:“便看在我是个将死之人的份上?” 李修齐道:“既然是将死之人了,那便更没必要告诉你。” 太医道:“那我便告诉你,你选错了,肯定选错了,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太医突然抬起那双黯然的眼睛,像一条蛇一样看着李修齐,道:“到时候,你会后悔,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这么一意孤行。你以为你是谁?怎么可能所有人都错了,就你对了?你也太过自大了。” 李修齐道:“我从没说过我想选对的那个。” 太医微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修齐道:“你不必知道,也不用知道。我今日来不是和你说这些的。” “那是说什么?” 李修齐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玉佩,掷在了地上,道:“说这个的。” 那玉佩滚到太医的脚边,太医伸手拾了起来,惊愕地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李修齐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说呢?” 太医的额间渗出汗珠,他的手有些颤抖,攥着那玉佩,低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李修齐道:“这个太医暂时不用担心,令郎现在一切安好。” “他在哪里?”太医提高嗓音,瞪着愤怒的眼眸,再次问道。 “这个你不用知道,你只用知道,如果接下来的话你不好好答,我就不能保证令郎还是和现在一样毫发无损了。” 太医咬着牙的后床,不肯言语。 李修齐便接着说道:“令郎还真有太医当年的风范,尤其是那双手,就算以后不是和太医一样举针行医,也是能提笔写字。你说这双手上五根又白又长的指头,我是先砍下哪一根给太医来看,才能让太医信呢?哦,对了!”李修齐想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我忘了太医的医术那么的高明,一定是有办法把令郎的手指头给缝回去的,哎,是我失策了……” 太医的脸渐渐失了血色,他的双唇抖动了一会儿,自嘲地一笑,道:“李总督,你真狠。” 李修齐微微一笑,道:“谁叫人都是这样?威胁比利诱的威力大多了,我不是王大人,我拿不出多少金银财宝诱惑你,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但是这方法的确有效,不是吗?” 太医深吸了口气,道:“李总督想问什么?” “我要知道一个破绽。” “破绽?” “是的,一个破绽,再高明的计谋都有一个破绽。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去找你们的破绽,所以我要你直接告诉我。” “没有,”太医道,“这一次没有破绽,药是特地从清州国运来的,药也是我亲自熬煎的,没有经过第二个人的手。这整件事儿只有我和朱大人知道,我是不会说的,朱大人也不会。” 李修齐道:“每一个计谋都有破绽,这一次也不可能有例外。你的药是从谁那里买的?” 太医微微一笑,道:“药是我亲自摘的。这件事儿三个月前边开始准备了,不会有任何漏洞。” 李修齐微忖,他的心里不由有些紧张,他从未想过如果从太医这里找不到王元的把柄该怎么办。李修齐道:“很好,很好,我明日将令郎的食指给带过来,太医估计就想出破绽来了。” 太医一愣,道:“真的没有,李总督为什么不相信我?” 李修齐笑道:“相信你?就你昨日在大殿上的表现,你让谁敢信你?” 太医低下头,不说话。 李修齐便摆了摆袖口,道:“既然太医记性不好,今日想不出来,那我明日便将令郎的右手带过来,帮太医想想吧。”说罢准备走。 “等一下,”太医叫到,他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李修齐脚下黑色靴子下雪白的底,道:“那药不是清州国的……” “继续说。” “三个月前我回南部老家,但是没能到清州国境内,所以我采的药材其实并不是清州国本地的药材,而是南部边境的药。” “这两种药有什么区别?” 太医道:“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区别,根本不会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清州国的药材叶片要多一片。” “很好,”李修齐点点头,他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虚张声势这东西真的很好用,只要胆子够大,便是千军万马在前,也能唱上一曲空城计吓退他们。“太医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吧?” 太医点点头,道:“我明白,我也谢谢李总督,放我全家一命。” 李修齐道:“太医放心,令郎一切安好,这件事儿王将军是不可能追究到太医的身上的。正如太医所说的,这个破绽只有你知我知。” 太医突然笑了一声,道:“他大概猜不到你会来这么一手,只以为你是太过聪慧罢了。” 李修齐没答话,从袖口里又掏出一只小瓷瓶来,低声道:“这里面的毒|药能让太医不那么痛苦。” 太医并未伸手接过那只瓷瓶,道:“不必了。我自己有办法。” 李修齐将那瓷瓶给收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太医突然又将他叫住,问道:“吾儿到底是在哪里?” 李修齐答道:“好好的在府上。” 太医听罢,愣了半晌,然后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呵,我真该想到的,呵……” 李修齐道:“太医不敢拿令郎的性命来跟我赌,赌输是必然的。” 太医抹了把脸,又问道:“那这块玉佩呢?你是从哪里弄来这块玉佩的?” “偷来的,”李修齐淡淡答道,“令郎什么都好,就是个大酒鬼,从酒鬼那儿偷东西,真的是再容易不过了。” “好……很好……”太医又大笑了几声,那笑越来越苦涩,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干嚎。 第二日狱卒发现太医在牢里用自己的裤腰带悬在梁上上吊了,那半截舌头吐在外面,真的像极了一个吊死鬼。 王将军到地牢里来了,他亲自看着狱卒把太医从牢房里拖出来,用麻袋给装了。他拉着狱卒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曾来看他?” 那狱卒摇摇头,道:“回朱大人,没人可曾来看过他。” “真的没有?” 狱卒道:“一个人都没有,我还纳闷着,怎么来他的家人都不来看看他……要是他的家人曾来看过,他,他也不一定这么想不开了……”说着,狱卒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王元点点头,道:“很好。”说罢从衣袖里取了一个沉甸甸的银元宝给了狱卒。 那狱卒低着头,憋着嘴边的笑,将那银元宝揣进了兜里,心想:“李大人还真是厉害,这么说真能再得一个银元宝!” 第57章 李修齐从药店里买来了两种药材,果真是一株的叶片要比另一株多上一片,那太医没有骗他。 李修齐便将这两株药材交给了李正雅,李正雅接过药材,看也没看便放在了一边,问道:“听说他死了?” 李修齐点点头,道:“是的,昨日从牢里传来的消息。” 李正雅一手摩擦着龙椅上那一个铜圆球,似乎想着什么,过了半晌,他抬眼看向李修齐,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死?” 李修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道:“想必是太医觉得自己诬赖了一个好人,于心有愧。” “于心有愧?”李正雅冷笑,道:“如果他真的会于心有愧,当初便不会陷害别人。那时他没良心,现在这良心也不会凭空长出来。” 李修齐微顿,问道:“那殿下是怎么觉得的?” “我觉得是有人逼死他的。”李正雅答道,他一双虎眸直直的盯着殿下的李修齐。“你说,是谁逼死他的呢?” 李修齐道:“微臣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人选来,殿下觉得呢?” 李正雅并没有回到李修齐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听说你最近和李玄走得很近?” 李修齐道:“安王殿下是微臣的朋友。” “朋友?”李正雅笑道,“有人为朋友能两肋插刀,有人为朋友能赴汤蹈火,那你呢?你能为朋友做到什么地步?” 李修齐双眸微暗,道:“在所不辞。” “很好!”李正雅突然从座椅上起身,两手拍了拍,道:“我一直以为,李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帮着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没想到就你这么一个,能抵上我半朝的文武百官了。李修齐,我真的是小看你了……” 李修齐沉声道:“陛下何出此言?”跪在殿下的李修齐手心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他心虚极了。李正雅一旦发现太医死前他曾经去看过,便一定能知道太医的死与他有所牵连。其实李修齐自己倒是无所谓,皇上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升他官也好贬他职也罢,他心里在意的只有李玄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心想的都是李正雅不要对李玄产生偏见,甚至真的觉得是皇后害死那个孩子的,至于皇上怎么想他这个人,他完全不在意。可现在皇上的意思,分明是在指责李玄和他串通一气。 “我可以……我可以放心的把李玄托付给你了……”李正雅从殿上徐徐走下,在李修齐的肩上轻轻的拍了一把,道:“我那个傻儿子,懂得没你多,心又软,如果以后他真的能继承我的皇位,我希望你是在他旁边辅佐他的人。” 李修齐抬起头,见李正雅的眼眸里有一股淡淡的无力感,“如果他没能继承我的皇位,你一定要说服他离开这里。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你明白吗?” 李修齐点点头,“陛下……” 李正雅道:“还有什么事儿吗?” “陛下知道是是谁害得湘妃吗?” 李正雅道:“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便是谁干的。” “那陛下为什么不证明皇后的清白呢?” 李正雅道:“你那么聪明,为什么现在突然什么都不明白了呢?” 李修齐道:“微臣愚钝。” “皇后不清白才能保命。”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李修齐明白点点头道:“陛下,您是一片苦心,但是,但是安王殿下不明白呀……” 李正雅道:“他以后可能会明白,也可能以后也明白不过来。但是这样是对他们最好的了。”说罢将李修齐交上来的那两株药材用手捏成了粉碎,那草茎里的汁液留在李正雅的手心里,有一股药材的香气,李正雅低声喃喃道:“不过是几片叶子,却能杀人……” 李修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从大厅里退了下去。殿里有火红的炉火,而殿外呼呼的冷风猛地钻进了李修齐的外衣里,他冷得一个哆嗦,两手轻轻的搓了搓,这时他突然听见门柱边上有一个人对他说道:“我父皇,我父皇肯放我母后了吗?” 李修齐微愣,他走上前几步,用手试了试李玄的手背,那手背竟然一片冰凉,“殿下,您在外面等多久了?” 李玄摇摇头,道:“没等多久,我父皇是怎么说的?肯放我母后了吗?” 李修齐张张嘴,瞥见李玄灼热而又期盼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两手包住李玄的手,道:“殿下,您先听我说。” “没有,没有是不是?”李玄打断李修齐的话,冷声质问道。 “殿下,您先听我说。” “好你说,你现在说说我父皇是怎么为了我和我母后好,把我母后关在冷宫里。你说说他是怎么为我们好让我母后一个人日日独守空房,你说说我父皇是怎么为我们好了让我母后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这么冷,这么冷的天了,连火炉子都没有。如果这就叫为我们好,那我情愿他对我们不好。” “殿下,您先冷静一点。”李修齐打断李玄喋喋不休地埋怨,道:“如果陛下不暂时让皇后待在冷宫里,那王元会继续想更恶毒的计策害她。现在只能装作皇后是有罪之人,才能让王元放松警惕,放过你们。” “够了!”李玄喝道,“又给我来身不由己这一套了,王元他是什么人?他再怎么厉害,他再怎么一手遮天,他再怎么权倾天下,他是皇帝吗?他不是,我父皇才是!那么他为什么要留这么一个祸患,留一个杀了他孩子的祸患?!” “殿下,”李修齐轻轻捏了捏李玄的手,道:“王元现在还杀不得。” “为什么?” 李修齐道:“他手里有三十万精兵,以护城的名义驻在京城里,皇上不能动他。” “他手里的兵收不回来吗?” “收不回来,”李修齐答道,“当年是他给太子开的城门,您记得吗?那些士兵是一直跟着他的。” 李玄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日殿上李修齐正是拿这件事儿戏谑王元的。王元对太子来说是个叛徒,对李正雅来说却是个功臣。但是叛徒总是叛徒,跟墙头草一样,等着一点风吹草动,就从这面墙换到那面墙上。他既然能干出出卖前主的事儿,自然也是干得出谋反篡位的事儿的。 李玄将手从李修齐的两手间抽了出来,他转过身,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什么。我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既然父皇无能为力,那我也不会去勉强他什么。”李玄微顿,接着说道:“你现在快乘马车回去,外面天冷。我,我这几天不回去。” 李修齐问道:“殿下您不会去去哪儿?” 李玄道:“我去看母后。” 李修齐道:“但您也不能留在那里呀。” 李玄道:“我知道,到了半夜我就会去我原来的寝宫。我母后这几日身体不舒服,老咳嗽。” 李修齐道:“殿下,您也要照顾好自己,这几日天冷。” “我知道,”李玄道,“你自个也是。”说罢回眸深深地看了李修齐一眼,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然后回过头,往呼啸而过的狂风里走去。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火红的披风,那披风像是一团火,在他玄色的衣服上烧着。 李修齐站在殿堂外,静静看着李玄变成蒙蒙黑夜里一个火红的点,他展开自己刚刚紧紧抱着李玄双手的掌心,他突然又想到李正雅今日问他的话了,他可以为李玄做到什么地步呢?在所不辞。 李玄重修城墙的提议被朝中大部分的大臣表决通过。 他李玄现在又是圣上的独子,那个唯一的竞争者还没出生便死了,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用布包着埋进了土里。 但还有一个人仍然是不同意,这唯一反对的,正是那日咄咄逼人的老人,他是太|祖那辈的老臣,过不了多久便是要告老还乡的,根本不用卖李玄的面子。 他从队列里走出来,对李正雅说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如今百姓对京城里的那些灾民已经是心有不满,您再让他们去修葺城墙无疑是雪上加霜。” 李正雅微忖,道:“修葺城墙可以让这些灾民从城中迁出来,等城墙一修好就可以直接遣送回去,并不会影响什么。” 老人扑通一声在殿上跪下,道:“陛下,很多事儿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日后才知道那便是应该除掉的祸患。 李正雅面露不悦的神情,道:“这话是说朕留下了祸患?” “正是,”老人仗着自己的辈分高,连李正雅的面子都不卖,朗声说道:“这个提议又正是安王殿下提出来的,明眼人都清楚,安王殿下的母亲不是我们宇晋国人,这胳膊肘往外拐也是情有可原,但陛下可不能这样做,您要为宇晋国百姓着想啊。” 又是这番言辞,李玄心里不觉有些好笑,只要是顶着这么一张脸,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便都是有私心,不给一点辩解的机会,直接便将他打入卖国的阵营里。 “郝大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正雅问道:“这话分明是说我胳膊肘往外拐。” “依我看是郝大人年纪大了,脑子没想清楚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修葺城墙,正是为了防清州国。现在用极低的价钱让清州国的灾民替我们修葺,是占了两头的好处,有何不可呢?” 郝大人发现李正雅竟然如此坚定,只得使出杀手锏。他含着热泪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道:“皇上,微臣年纪大了,只能告老还乡……” 李正雅微微一下,伸手取来了玉玺,往李玄的折子上一拍,道:“郝大人告老还乡的事儿,朕准了!” 李正雅拍了板,这事儿就这么着了。流落京城的几百名灾民又衙门派来的捕快入了编,一起迁到了京城外的城墙那儿。 第58章 这墙在这儿立了近百年。李玄的爷爷当年带着一票人马打破了这几尺厚的城门,城门后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什么都烧没了,只剩下被烧得黑焦的土。在这片因战火而废弃的土地上,李玄的爷爷重建了这座城。谁也不曾想到,被人血和火焰浇灌过的土地,竟然可以长出最繁茂的庄稼。 可这一层层依附于墙壁上攀爬的叶片,盖住了这城墙上战火和年轮的痕迹,这是和平年代才能长出的生命,在烽火台上开了花,在火炮口上生了草。 结了硬块的火烛台,被一只手一抹,扬起一片细灰。李玄拍了拍衣袖,被这灰尘呛得咳嗽了一声,道:“这么大的灰,这儿是有多少年没人来了。” “算算至少二十年了。”李修齐站在李玄的身侧,眺望着城外被冷风吹秃的萧瑟,淡淡答道。 “是吗?”李玄道,“竟然和我差不多大。” 李修齐微微一笑,道:“比殿下还要大上一些,殿下是皇上进城后才有的。” “哦?”李玄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也不过比我长上两岁而已,那时你自己都是个小娃娃。” 李修齐道:“我也是听九王妃说的。她曾跟我说起过一些奇闻轶事。” “难道我出生还有什么传说?” 李修齐弯眉笑道:“那当然了,所有帝王出生都有传说的。” 李玄道:“那我有什么传说?是不是说我母后在我出生的那天梦到了蛇?还是我母后生我的时候屋外紫气冲天?” 李修齐便道:“殿下似乎不怎么信这些传说。”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12节 “那当然了,”李玄道:“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因为那都是编的。能当上皇帝并不是因为她娘梦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爹是皇帝呀!” 李修齐听了扑哧一笑,道:“殿下这说法还怪有意思的。不过殿下真不想听听您出生时的传说?” 李玄道:“不就是我和李绯俩是龙凤胎,说什么龙凤呈祥,我是龙她是凤呗。” 李修齐摇摇头,道:“并不是,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没刮风没下雨,也没出太阳,就是一天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李玄问道:“那我有什么传说?” 李修齐道:“殿下有句话说对了,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都是编的,所以皇上也给您编了一个。” “是吗?编了一个什么?”李玄问道。 李修齐道:“说皇后在您出生的那天梦到了一只一半是人,一半是蛇的神兽。” 李玄微微皱眉,似乎在脑子里想,这一半是人一半是蛇的神兽是长什么模样 李修齐接着说道:“然后请来了一位道士,给皇后解梦。说这只神兽就象征着殿下您自己,一半是人,一半是蛇,代表您身上一半宇晋国一半清州国的血统。而您就是宇晋国的祥瑞。” 李玄听了笑了一声,道:“这话大家可都信了?” 李修齐道:“信了,信了好多年……” 直到现在。李修齐不再言语,他嘴里没说完的话,李玄心里清清楚楚。现在没有人会再觉得他是宇晋国的祥瑞了,他们只会觉得他是一个祸害,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祸害。 李玄抬眼眺望着冬日阴沉沉的天际线,开口问道:“我父皇可曾后悔过?” “后悔过什么?”李修齐问道。 “后悔过娶我母后为妻惹出这么多的麻烦,后悔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又给他惹了这么多的麻烦,后悔,后悔那日带兵进城,灭了这墙上的烽火?” 李修齐道:“说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因为不管怎么做,不管做了什么,事后都会觉得遗憾的。” 李玄抬眼望向李修齐,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李修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不必遗憾。” 李玄回过头,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后悔?” 李修齐轻轻对李玄笑了笑,道:“后悔的事儿倒还真的没有,唯有庆幸,庆幸能站在殿下的身边。” 李玄被李修齐猝不及防的情话给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李修齐,问道:“你真的这么觉得?” 李修齐点点头,然后伸手搓了搓自己发红的脸颊,问道:“殿下您觉得冷吗?” 李玄回过神来,道:“那快下去,下面烧着火暖和,还有酒。不过你不能喝,”李玄皱起眉头,道:“上次你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李修齐便道:“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为何一直都不肯告诉我。” 那日发生了什么李玄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吧,两个人相互交缠的身体,耳边温热的气息,还有像绸缎一样轻柔的触摸,那情景美好的不像真的,却真实的不似梦境。他垂下眼眸想了想,道:“不告诉你是为了不让你难堪,你,你喝醉了后,不知道,不知道闹出多少笑话呢。”说罢起身从城墙上下去。 灾民在城墙外升起了火,一同围坐在火堆旁边。这情景同李玄去南部时一模一样,就连他们嘴里含含糊糊的话语都带着南部的口音,李玄在一人身边走下,恍恍惚惚里,似乎被人问道是不是吃辣。那时卫大哥也这么问过,还给他递了一只尖尖小小的红辣椒。 李玄接过那人递来的辣椒,小心翼翼地咬下了那辣椒的尖尖,舌尖上剧烈的刺激让他的眼里猛地涌起了泪水。那人接着说道:“过几日可要下雪了?” 李玄抬眼望天,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一个月又已经过去了一半,寒冬真的不远了。“应该还不会下雪,还能暖和几日呢。” 那人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后他抬眼对李玄问道:“这位大人,我有件事儿想问问您。” “是什么事儿?” 那人犹豫了一下,道:“我们在这儿修葺城墙,会有薪饷么?我知道能给个地方住,给口饭吃,就是天大的赏赐了。但是冬天要到了,我女儿年纪小,怕身子骨受不住,想存点钱给她买身袄子穿。” 李玄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角落里,正瞪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看着他。那姑娘的脸小得像他的拳头,两颊本来圆鼓鼓的地方却没有一点肉。李玄开口道:“会有的,天气转凉后,我会安排让大家都能领到过冬的衣物,你不必担心。” 那人听了咧嘴一笑,将他那萝卜头大小的女儿给拉了过来,道:“来,快给这位大人道谢!你冬日有衣服穿了!” 那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谢谢大哥哥。” 那人忙轻拍女孩的前额,道:“什么大哥哥,要叫大人!” 李玄摆手,道:“诶,不必了,就叫哥哥吧,我爱听。” 这女娃子让李玄突然想到了荣诺,那脾气怪里怪气的小姑娘,初见面的时候就神神叨叨地,现在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李玄低下头,用一根树丫轻轻挑了一下柴火,火光一下子冲来起来,映火了他的脸。 一旁的李修齐轻声问道:“殿下是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突然想起荣诺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荣大死的时候,卫大哥说要认荣诺做干妹妹,荣诺的婚事就包在他身上。后来我也跟她说,说认她做干妹妹,和卫大哥一起照顾她。结果卫大哥死了,我也回来了。谁都没照顾她,谁也没管她的婚事儿。” 李修齐道:“这个殿下真的不用担心,缘分天定,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就算殿下想要帮忙,也帮不上呀。” 李玄一笑,道:“她也不小了,姑娘家的,能有几年这么蹉跎下去?” 李修齐从衣襟里掏出一份信,递给李玄,道:“这份信是今日早上到的,我本想等殿下回府后再给殿下,但现在说起这事儿了,那殿下便看看吧,这信是天冬写的。” 李玄打开信,信上说南部一切安好,卫大将军与往常无疑,并没有因为卫远的死而一蹶不振,每日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们的师父已经找到了,躲在安曲江上炼什么长生不老的神药,五娃应该已经忘记李玄了,每日蹲在营地前面玩泥巴,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新鲜事儿了,小齐哥不必挂念,要好好照顾自己,顺便照顾照顾小玄哥,他比较一根筋。还有,天麻好像跟荣诺提亲了。 “什么?!”李玄喊道,“天冬写信怎么都不抓重点呢?写我一根筋的写了整整一页纸长,写天麻提亲,就五个字。” 李修齐笑道:“他这不是跟我们说了吗。天麻那孩子虽然话少,但看得出来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荣诺跟他成亲也是一桩好婚事,殿下现在不担心啦?” 李玄叫到:“哎呀,担心倒是不担心了,但是具体过程呢?天麻一天说不得几个字的是怎么提的亲?荣诺又是怎么答应的,有没有先欺负一下天麻呢?还有他们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了,我得去送礼啊!” 李修齐忙举起双手,道:“停停停,殿下是不是都开始想他们孩子叫什么了?” “我想的是女孩呢,就叫苏叶,男孩呢就叫川乌,都是中药的名字,跟天冬天麻一样。” 李修齐笑道:“殿下还真想好了呀,但是名字也是这么取,不能随便找一味好听的中药就当名字。苏叶这味药是安胎用的,不太好,川乌呢有大毒,也不太好。” 李玄便道:“那你赶快想想。” 李修齐答道:“这才提亲呢,殿下想的也太远了!” 李玄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呀,是想得太远了些。不过想着荣诺和天麻以后会有自己的小孩了,心里高兴。毕竟,毕竟我们以后是不可能有的了。” 李修齐听了没说话,两人静静的坐在火堆旁边,那柴火噼里啪啦的烧着,时不时火花飞起,飘到沉沉夜色里。 这时一名灾民走了过来,对李修齐说道:“总督大人,您能帮我看看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吗?我不认识字。” 说罢展开手心,露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来。李修齐接了过来,上面写着:“国脉将尽,弃暗投明;广招豪杰,喜迎英雄。”末尾用小字写着:有意者寅时于门上写一个“李”字。 这纸上的字迹李玄再清楚不过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核桃,将上面的字与那图案一对比,道:“又是他。” 李修齐将那纸片收了起来,转头对那灾民问道:“这是你怎么弄来的?” 问的人似乎意识到这纸片上写的是什么坏事,便忙答道:“我说了大人一定不要生气。今天是那日前来闹事的精瘦猴放出来的日子,上次他到安王粥铺前这么闹,砸了东西,还动手打人,结果没关几日就这么放了出来我心里不舒服,便想去跟他点教训,就在他家门口等着,准备他一个人一回来,我就出其不意把他给打趴下。没想到我在那里等着的时候,有一只箭不知从哪儿射了过来,穿过窗户上的薄纸,定在他屋里的柱子上。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想进门看看,结果他连门都没锁,我就径直进去了。那箭头上就绑着这么一张条子。我不识字,便一拿到条子就急急忙忙地来找大人了。” 李修齐点点头,道:“好,你做的很好,这件事儿你不要跟别人说,这条子上写的是谋反的事儿。” 那人一听竟然是谋反的事儿,脸一下子就白了,忙道:“我,我不说,我这人脑子差,不论什么事儿,一转头就忘了。” 李修齐没说什么,扬手将那纸片丢进燃着的火堆里,火舌一瞬便将这片给吞没了。他轻声说道:“他要动手了。” 第59章 这几日,城墙附近总有几个人神神秘秘的四处转悠。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说话的口音上看,应该是京城里的百姓。再过了几天,四处转悠的人又多了十来个,他们每日都挑中午灾民休息吃饭的时候来,伸着细长的脖子偷看从京城里运来的木桶是装了什么吃的。 这样次数多了,有的灾民便觉得奇怪,便问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可他们不肯说,用不屑的眼神上下不停地打量灾民身上打着补丁的破衣服,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怪声怪气地说不管你的事儿。 这天午时,木桶装着的米饭和菜又运到了城墙下。刚从木推车上卸下来,就有几十个面相不善的大汉围了过去,把正在准备碗筷的灾民团团围住。 “我看你们吃的蛮好的嘛。”带头的一人冷笑道,“有菜有饭,哟,还有肉呢,真是不错,真是不错。想起来你们刚开始只能在城外喝西北风,然后是安王放你们进来,放你们进来后还给你们粥喝,现在干脆给你们一份工干,有饭吃有肉吃还有地方住,” 说罢一手提起一个穿着新棉袄的小女孩,露出狰狞的笑,道:“还有新衣服穿!怎么,下一步是什么,干脆把这地盘让给你们是不是?让你们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 灾民里出来了一个年纪偏大的,对那人说道:“安王只是心肠好,看我们可怜,给我们一个能活下去的办法,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都回去了。” 那人似乎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面哈哈大笑起来,“那当然了,那个卖国贼当然对你们心肠好了!他是半个清州国的人,看见自己的同胞少吃了一口肉,就心痛死了,对你们巴心巴肝的。那我们呢?我们没饭吃没衣穿的兄弟们怎么没见着他怎么样呢?说白了就是偏心!还过了这个冬天就回去的,我只听说过鸠占鹊巢,我只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就不信开了春你们这些蝗虫就真的会回去。到时候又是,” 那人变了声调,阴阳怪气的说道:“我们穷,没路费,我们可怜没饭吃,我们等夏天再回去。” 灾民听了面色铁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嘴巴放尊重点。” “尊重?你现在跟我谈尊重,寄人篱下懂不懂?嗯?趴在地上乞讨的乞丐有什么尊不尊重可言?我告诉你,我今日就是看不下去了。” 那人一手推翻饭桶,道:“你吃的是我们的米,”一脚踹翻饭菜,“你吃的是我们的菜,”最后一把将那小女孩身上棉袄的袖子给扯了下来,高举着那半只飘着棉絮的袖子,喊道:“身上衣服的每一根丝,都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是我们的!”跟着来的人齐声喊道,“是我们的,是我们的。” 那灾民伸手护住嘤嘤哭泣的小女孩,两手捂住她的耳朵。 那人便冷笑道:“现在又开始装可怜了,我告诉你,我可不吃这一套。”说罢猛地把那人推了一把。 这一把推开,他身后的人全都冲了上来,几十名身强力壮的和几十名孔武有力的,还有几十名躲在一旁的老弱病残,几百人就这么纠缠在一起,抓着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就一顿拳打脚踢,摸着湿答答的血迹也不停手,也不知道这血到底是从哪个身体里流出来的。 当李玄和李修齐还有捕快们赶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不停的有人倒了下去,但是不管怎么倒地,总有站着的人,而站着的人只要站着,他就会像发疯了一样挥着手里的石块,木棍。 最后是捕快发一发响鞭,镇压住这一番暴动,能站着的都给关进了衙门,倒下的人一个一个清点。一个无法逆转的事情法发生了,倒下去的全部都是宇晋国人,前来挑事的根本打不过人高马壮的清州国人,反被打趴在地上,流了一地脑浆。 捕快将死者的名册递给了李玄,李玄翻开一看,他的心猛然一颤。这册子里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而这名字里,除了零星几个是清州国的灾民,剩下的全部都是宇晋国的百姓。 李玄握着这册子,一个声音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呐喊着:“完了,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捕快问道:“这册子是统计全的吗?” 那捕快点点头,道:“回安王的话,是全部的人了。里面五十三个是京城人士,三个是清州国灾民,一共死了五十六个人。” 李玄两眼看着这写满字的纸,却突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了。他不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他将册子一掩,问道:“死者的家属呢?有没有闹事?” 捕快犹豫了一下,道:“回安王的话,他们在闹,在皇宫外面闹……要我们派人把他们抓走吗?” 李玄摇摇头,合上眼皮用手抹了把脸,道:“让他们闹,先不要动他们。”捕快点点头,准备离开,却又转身对李玄问道:“安王殿下,那那些灾民呢?要怎么处理?” 李玄道:“衙门里关了多少人?” 捕快答道:“关了一百来人。” 李玄点点头,道:“暂且把他们这么关着。” “不用,不用处罚下他们吗?” 李玄道:“一切按律法来。” 捕快走后李修齐走了过来,李玄抬眼一看,却见李修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不知所措的表情,“我该怎么办……”李玄问道。 李修齐没有作声,而是整了整李玄官服上翘起来的领子,“您先到宫里去吧……” 李玄点点头,道:“我马上就进宫去,”李玄将手里的花名册递给李修齐,道:“这是死者名册,”李玄压低声音,道:“死的都是京城的。” 李修齐伸手接了过来,却没有翻开,道:“我知道。” 李玄点点头,回身便准备离开,李修齐从后面叫住他,对李玄说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还有一个办法。” 送走李玄后,李修齐从府里出来,沿着街道一户一户的寻找着,可是每家每户的墙壁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最后他到了精瘦猴住的地方。在门外他可以听见里面的动静,有一个女人正在说话,听声音是在哄着没吃饭的小娃娃,李修齐举手轻叩门扉,门吱呀的开了,露出女人的一双狐疑的眼睛,“你找哪位?” “我找你。” 这屋里装潢简单,不算富裕,但一定有个勤俭持家的好妻子。李修齐看到一根柱子上有一个新箭孔,知道那灾民跟他说的话没有半句是假。 “侯大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女人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今晚才会,也可能一下子就输光了,马上就回了。” 李修齐点点头,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不再言语,静静的和那女人一起等着。女人手里握着一身衣裳,手里握着的针线哆哆嗦嗦半晌没能穿过那衣衫袖口上的破洞。 大门被一脚踹开,侯大火急火燎地从门外像一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他高声吼道:“老子出门忘了带钱。” 突然侯大抬头瞟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却见李修齐端坐在妻子身侧。侯大顿时火冒三丈,三步冲了过去,大掌往桌上一劈,桌面裂开一条缝,他怒吼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趁我不在就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被侯大这般无端指责,那女子急的两眼通红,结结巴巴地想要辩解“我没有,我没有……” 李修齐淡然开口,道:“你认识这个东西吗?”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核桃,摆在桌子上。 一见这东西,侯大微愣,然后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对李修齐吼道:“我认不认识跟你有屁的关系?” 李修齐道:“你最好认识,不然你可以问问你的夫人你儿子现在在哪里。” 侯大一愣,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只顾着流眼泪,便怒喝道:“你倒是说啊,这样哭我能知道个什么?” “被,被李大人给抱走了……”支吾了半天,那女人总算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来。 侯大听了一把抓住李修齐的衣领,怒吼道:“你想干什么?快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李修齐淡然地将侯大的手给掰开,道:“你想见你儿子很简单,把这个‘李’字画在你家门上,然后寅时前从这里滚出去。” 侯大一双眼睛瞪得滚圆,他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呵,你拿我儿子威胁我,那我就拿你的命威胁你自己,”说完两手掐住李修齐的脖子,道:“我只用再捏狠一点点,你就没气了,如果你想活命,就把我儿子还给我。” 李修齐纹丝不动,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脑袋里那个小小的脓包正在跟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猛烈的抖动着,好像所有的血都涌入了那一个小小的脓包里,而他的头就要随着这肿胀的脓包一同炸裂开来。“我不怕死。”李修齐沙哑的答道。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玩命的最怕不要命的。侯大将手给松了,他恨恨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李修齐,过了半晌,道:“好,我听你的。” 李修齐哑声道:“很好,丑时在城门外等着,你的儿子会送来的。”说罢起身,撩平坐皱了的袍子,走了出去。身后门一关上,便传来了侯大震天的怒喝:“你这个该死的娘们,把老子的儿子都给弄掉了!”然后是满屋锅碗瓢盆碰撞的巨响。 李修齐从屋里退出来,用手扶着墙面,大口喘气,他用手顺了顺自己的胸口,在一阵眩晕里站直身子,咽下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往总督府走去。 李玄正坐在总督府等他,坐在大厅中间的火炉前背对着他,李玄穿着的玄色官服弓着腰,像一只落在老树上的乌鸦一般垂头丧气。 “父皇把修葺城墙的法令给废了。现在全朝廷都要父皇把皇后也给废了,今日父皇顶住了压力,但他也没把话说绝。” 李修齐轻咳了几声,让自己沙哑的嗓音听上去自然一些,他走到李玄身侧,轻声问道:“皇上现在是准备立谁为皇后呢?” “王清,”李玄答道,“贺湘上次小产后可能怀不上孩子了。” 李修齐将手放在李玄的肩上,轻轻的握着李玄的肩头,道:“殿下您的愿望还没有变吗?” ’ 李玄问道:“什么愿望?” “让所有人都能在宇晋国安居乐业。” 李玄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了。” 李修齐将手抚在李玄佝偻的背上,轻声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只是看殿下愿不愿意。” 第60章 “其他人呢?”李修齐问道。 “其他人都杀了。” “很好。”李修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脸上还带着那张人皮,让他黑亮的双眸显得那样怪异。“没有人会来了,你唯一的帮手被你自己给弄死了。” 李学林冷笑,道:“总督大人今日是在这里设下了天罗地网要来抓我是吗?” 李修齐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我布的局哪里比得上太子围堵安王殿下所设的局?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却都在最后一刻让他给跑了呢?你说你这次能不能跑得了呢?” “李总督这是在嘲笑我吗?”李学林冷笑道:“嘲笑我机关算尽到了最后还让他凭着自己的一点好运气给跑了。” “白神医是到现在还不懂你和安王殿下的区别吗?你作为大夫,也救过不少人命,怎么到现在还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呢?” 李学林的手探向腰间的软剑,道:“李总督是什么意思?” “安王殿下有颗仁心,受了他帮助的,最后都愿意帮他。你知道我今日是怎么能抓到你的吗?就是因为安王殿下的一意孤行,执意要帮清州国的灾民,今日我才能知道你的动向。” 李学林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道:“你还是小瞧我了,就像我小瞧了他。你今日只带了这么四个人,就以为能制住我?”话音未落,李学林已经剑指李修齐飞身过去。 李修齐面不改色,两眼看着那冷光凛凛的剑锋呼啸而来。数道白光从天而降,将李学林手中的长剑拨回。 李修齐轻笑,道:“不敢不敢,我哪里敢低估白神医的能耐?不过白神医也是个有福之人,今日和你交手的,都是宫里武功最高的四位密探。” 李学林微怔,道:“宫里只有四大密探……” “是的,全都在这儿了,还有一个跟着公主的算是半个密探的在那棵树下面学习。”说着指了指站在树下举着小本子的黑衣人,那人对李学林咧嘴一笑,道:“见习密探,请多多指教。” 李学林提着剑,故作镇定的笑了一声,道:“你还有这个能耐?” 李修齐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是要死了的。我不过是跟九王爷说我知道了我的身世,九王爷便自觉得瞒了我这么久有些愧疚,又见我没爹没娘怪可怜的,便夸下海口说我要什么他们就给我什么。” “然后你就要来了四大密探?” 李修齐点点头。 李学林仰天长笑,道:“真没想到我会落到今日这地步,不过。”他突然面露狞笑,对李修齐说道:“不过你的安王殿下也风光不了多少日子了,我死了,我给京城百姓心里埋下的种子还在,他们会恨死外族人,更会恨死身外外族人的李玄。你们也不算赢。” 李修齐没做声,只是一挥手,四大密探手中的长剑一一没入李学林的体内。李学林被四把剑插穿,将倒不倒的立在林子中央,嘴角渗出血丝,他对着李修齐冷笑,用最后一口气喊道:“你们也不算赢!” 李修齐道:“你说我们要怎么才算赢呢?要我说,把你给杀了,就算赢了。” 李学林苦笑,用最后一口气对李修齐说道:“你知道白源曾告诉我什么吗?” 听到白源的名字,李修齐的身影不可察觉的一怔,道:“他告诉你了什么?” “你最想知道的。” 李修齐没有作声,似乎对李学林的话没有任何兴趣。 李学林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开口道:“白源说他想告诉你你的亲生母亲被埋在了那里。可他没机会告诉你,而我,而我不想告诉你。” 李修齐轻轻一笑,道:“可我也不想知道。” 李学林的双眼突了出来,他有些惊讶,想不明白为什么李修齐如此冷然,“那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李修齐没有作声,他迈步走到李学林的身侧,伸手将李学林身上插着的四把刀一把一把抽了出来,鲜红的雪花被银色的刀刃带了出来,溅在李修齐的衣衫上,像是春日里开满了桃花。 李学林没了四柄刀刃的支撑,陡然倒地。他的身体躺在另一座尸体旁边,一动不动,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你们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四位密探点点头,这种事儿他们干得多了,利索的从腰间抽出麻袋,将两具尸体装了进去,用绳子将袋子口给封了,挂上几块千斤重的顽石,然后隆隆两声,丢进后山的水塘里。那水跟着外面的湖水连着,湖水又跟支江连着,支江又通往了安曲江,没有人知道这两具尸体最后到了那儿,是成了鱼的腹中之物被人给吃了,还是被波浪带入了安曲江,奔往了大海。 李修齐林间的岔路里出来,夜已经深了,路上没有人,只有冷冷的月光照着脚下青石板路。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点点血迹,庆幸路上这没有来人,一时竟然忘了自己的脸上还粘着侯大的脸皮。 突然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一个穿着玄色衣服的人,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李修齐下意识的抬头,却见马上的人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李修齐发现来人正是李玄。 月光朦胧,李玄看不清楚李修齐清亮的双眼,只见他的身上染红了一半,于是将马一嘞,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精瘦猴!你怎么了?” 李修齐一愣,忙低下头,他用手按了按自己脸上的假皮,道:“没什么,刚刚杀猪去了。” 李玄狐疑的走了过去,在他的身上嗅了嗅,道:“你少骗人了,这不是猪的味儿,是人血。” 李玄双眸圆瞪,问道:“你杀人了?” 李修齐不该说话,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出声,李玄便会发现问题,而他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向李玄表明身份,他并不想骗李玄。 于是李修齐伸手往耳后的那条小缝探去,准备将面具给撕下来,可手才举到胸前,李玄便一把将他的手臂反扭在身后,喝道:“你还敢还手?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正说着,他的另一只手按住李修齐的肩头,正欲使劲,却突然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不对劲。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李玄便提高了音量,手劲加重,在李修齐耳边喝道:“你给我放老实点,说,你刚刚到底干什么了?” 李修齐觉得自己的肩上传来一阵剧痛,这股疼痛让他快晕厥过去了,他张开嘴,准备说什么,可到了嘴边,所有的话都成了一声惊呼。他的衣领被李玄给一把扯开了。 李玄的手突然松了,李修齐整个人往前一扑,被李玄伸出的手臂一勾,揽进怀里。 李玄头也没抬,自顾自的扒开李修齐的衣领。 李修齐不觉有些生气。不管怎么说,他现在顶着的,都是侯大的脸,而李玄就这么在大街上兴致勃勃的扒别的男子的衣服领子,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李修齐不悦的将李玄的手推开,整整衣领,抬眼却见李玄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你,你,你到底是谁?”李玄指着李修齐的鼻尖怒吼道,“你为什么这里有一个胎记?” 李修齐低头,明白李玄指的是自己锁骨下面的一块红疤。 “那不是胎记。”李修齐开口道:“那是小时候煎药不小心给烫了的。” 李玄一听,伸手捏住李修齐的脸,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声音和李修齐一样,身材和李修齐一样,但是脸不一样?!” “殿下,您,您先不要这么激动。”李修齐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李玄捏红了的脸颊,将自己脸上的假皮给撕了下来。 李玄一脸目瞪口呆的看着李修齐的脸一点一点在那张逼真的脸皮后面出现,“你,你,你真的是李修齐吗?” 李玄不信,一个人既然可以把自己装成侯大,那他也可以把自己装成李修齐。于是他伸手接着在李修齐的脸上揉了起来。他一手将李修齐挺直的鼻梁捏起,一手拨弄着李修齐的耳朵。这么倒腾了一会儿,发现此李修齐真的是李修齐,才讪讪然地松开手,道:“原来真是你啊……” 李修齐被李玄弄得脸都歪了,呲牙咧嘴的答道:“真是我……”李修齐将被李玄拉得歪在一边的衣领弄正,问道:“殿下是怎么知道我这儿有一块疤的?” 李玄摸摸鼻子,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额,你身上哪里我没看到过。” “什么?” “没什么,不小心看到的。”李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伸手扒李修齐的衣领。李修齐一愣,慌忙将自己的衣领捂住,两颊通红地问道:“殿下,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李玄道:“哎呀,这儿不会有人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那儿受伤了。” 李修齐摇摇头。 李玄不依,仍然固执的拉开李修齐的手。李修齐开口道:“不是的,血是别人的。” 李玄的手陡然止住,他抬眼看向李修齐,却见他黑如墨点的眼眸里读不出一丝情绪。 “李学林死了。”这句话是李修齐所有的答案。 李玄微愣,他松开手,道:“就在刚刚吗?” “是的。” “被你杀的?” “是的,我亲手杀的。” 第61章 李修齐换下身上溅了血污的白衣,从内室里出来。却见李玄一个人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他屋外的亭子里。李玄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轻声说道:“下雪了呢。” 李修齐抬眼,见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那雪花在半空中就这么化掉了,成了一颗颗水珠,落在李玄裘衣外翻的长毛上。 “是呀,下雪了呢……” 北方的冬天来的轰轰烈烈,一阵夹圈着冰粒子的冷风肆虐北方寸寸土地,当寻求温暖已经不再是当务之急,如何活着度过这不见天日的寒冷才是所有人心里的头号难题。 “你说我现在要怎么办呢?”李玄喃喃道,“李学林就算死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并没有,”李修齐摇摇头,“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殿下不好过,他想的一直是给他父亲报仇,这仇他没报成,那就不算达到他的目的。” “但我是真的不好过了,”李玄抹了把脸,苦笑道:“今日朝中的大臣说,不废掉我母后,不能平民怨。还说大家忍这个蛮女皇后忍很久了,现在是实在忍不下去。可我就不明白了,以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现在就是忍了很久了呢?” 李修齐答道:“今时不比往日,他们用现在的情绪想几十年前,当然会越想越气了,可是殿下您呢?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李玄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李修齐道:“殿下您的愿望还是那一个吗?” 李玄回眸,看向李修齐,问道:“为何你一直问我的愿望?” 李修齐道:“如果殿下的愿望足够强烈,我这里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李修齐微顿,道:“攻打清州国。” “什么?” “攻打清州国。” 李玄用手捏了捏两眼之间,道:“为什么我就是听不明白你的意思?现在这样的情况,发动战争无疑是雪上加霜。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 李修齐轻声道:“战争是解决很多事情的办法……只是看殿下愿不愿意。难道殿下的心里真的不明白吗?” 李玄道:“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李修齐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不是一场战争不能解决的,如果实在不能解决,就用两场战争。” 李玄的眼里突然变得愤怒,他回头看向云淡风轻的李修齐,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听上去这般的冷血无情?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用战争补救的,因为在战争前的所有苦难只会因为战争变重,死的人活不了,更多的人还要去送命。” 李修齐道:“您知道这世上曾活过多少人吗?” 李玄一愣,他不明白李修齐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么一个问题,李玄木然的摇了摇头。 李修齐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是你知道史记里记载了多少人吗?” 李玄又是摇摇头。 “贤相七人,辩士四人,武将五人,贤君两人,奸臣五人,忠臣两人,隐士两人,英雄一人。” 李玄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想告诉殿下,你不能因为这历史里万万千千千千万万的一个人而放弃其他的人。您觉得城外的灾民可怜,让他们进到京城;可是被灾民打死的五十个京城百姓,难道就不可怜了吗?您现在觉得攻打清州国牺牲的将士可怜,那等王清成了皇后,王元一手遮天,被他统治的百姓就不可怜了吗?” “一定那么糟糕吗?”李玄喃喃道,“对普通百姓而言,天高皇帝远,是谁掌权又有什么区别?他们要的只是吃饱穿暖罢了。” 李修齐道:“但是您觉得,一个心中没有‘德’,谋权篡位之人,能做到吗?” 李玄轻叹了口气,道:“不能。” 李修齐退了一步,向李玄做了一个揖,道:“殿下,您不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您只能代表一部分的,您现在可以选择那一大部分的人。” 李玄没有说话。 李修齐接着说道:“我一直问殿下,您最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您想要的是自己的一世安稳,那么我说什么都会阻止您;但您最想要的不是那么简单,您要的是所有人都能在宇晋国求得一世安稳。如果您的目标是这样的,那么您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也是正确的,而最后这个牺牲也是必须的。如果您亲自带兵,进攻清州国,那么清州国就是宇晋国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够再质疑您的血统,您可以一帆风顺的登上王位。当您有了这样的权利,您便可以实现您的愿望……” 李玄突然笑了一声,那笑有些嘶哑,有些酸苦,“你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是吗?从我求你帮我想办法让灾民进京你就想到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是吗?” 李修齐没有作声,默认了。 “我累了,”李玄开口黯然说道,然后转身往府外走去。 李修齐忙叫住李玄,问道:“殿下您要去哪里?外面天冷。” 李玄没有答话,也可能答了,只是耳边这呼啸的冷风将所有的言语都吞没了,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消失在雨中。一片鹅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李修齐的鼻尖上,化成了一滩冰凉的水。李修齐伸手摸去,仰起脸,却见铺天盖地的雪花从天而降。真的下雪了。 宫殿碧瓦飞甍,没进了无穷的雪里,李玄一步一步的往宫里走去。这条路他曾走过无数遍,但今日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卷着风夹着雪的蒙蒙里露着一点点温柔的光。 那光似乎是渔夫头顶上的北辰,似乎是游子心里的一盏灯,这么引着李玄往前走。小太监用袖子挡着自己的脸,大声对李玄喊道:“殿下,您这么晚了一定要去吗?皇后娘娘可能已经睡下了。”他的喊声一出口便被这凛凛的风刮得破碎了。李玄道:“一定要去。” 到了殿外,李玄便听到了一声一声咳嗽声,李玄低声问道:“母后这几日一直这样吗?”小太监点点头,道:“前几日变天就染上了风寒,然后连着咳了好几日。” 李玄犹豫了一下,问道:“父皇,父皇可曾来看过母后?” 小太监支吾了一会儿,道:“额,皇上,皇上他这几日为了,为了朝上的事儿忙的事焦头烂额的,所以就没来看娘娘。” 李玄听了点点头,伸手将掩着的门推开,走了进去。咳嗽声更严重了,李玄可以看见那隐隐绰绰的床帘后面颤抖着的人影。 他的声音不觉颤抖了,他伸手拨开帷帐,轻声问道:“母后,您还好吧?” 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床褥中间微微凸起了一点,一只干瘪似核桃的头颅露在棉被外面,皇后见李玄进来,微微一笑,道:“玄儿,怎么了?怎么这么晚来?” 李玄的喉咙里似乎被一枚铜钱给噎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双唇抖动了半晌,最后一句话没说出口,眼泪却落了下来。 皇后伸出一只苍老如树枝的手轻轻捏了捏李玄垂在床榻上的手背,道:“这是怎么了?还哭起来了。” 李玄喃喃道:“母后,你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是我不好,闯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要是,要是我当时不那么任性,不擅自开城门,就不会有这些事儿了……他们,他们就在城门外带着,被大雪给冻死……” 皇后叹了口气,道:“玄儿,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心比谁都软,我那个时候其实也有些担心,皇上只有你一个孩子,这皇位肯定是你的了,但是你心肠这么软,怎么做帝王呢?” 李玄道:“难道做帝王一定要心狠手辣吗?” 皇后道:“你说呢?就说你父皇吧,他是亲手赐给自己的哥哥毒酒的。再说你爷爷,他准备废太子的时候也是动了杀心。你说虎毒都不食子,可在帝王家里手足相残哪里是个事儿呢?”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做不出来。”李玄捏紧拳头,声音从他的胸腔里传出来,像是山谷里落寞地回音。 皇后伸出手,抚了抚李玄的脸庞,道:“做不来就不做了,好吗?我们不做了……”皇后的手像是皇宫后山里那一棵棵百年的老树,就这么刮在李玄的脸颊上,“不用勉强自己,不想做就不做,好吗?” 李玄点点头,应了一声。 皇后微微一笑,道:“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李玄给她压了压被角,道:“好。”然后自己像个几岁的孩子似的,一手牵着母亲的手指,跪在床前,靠在母亲的身侧沉沉睡去。在睡梦里,李玄突然感觉到一股冷风,让他突然打了个寒颤,炉边的火烤的旺旺的,李玄便又睡了过去,这一晚的梦,香甜的跟个孩子一般。 如果不想做,那就不做了;但如果他想做呢? 第62章 李玄披着一身的水汽,来到总督府。总督府里的灯一直亮着,亮了一晚上。李修齐在大厅里打着吨,听闻李玄来了,忙从椅子上起身,“殿下……” 李玄表情木然,道:“我决定了,采取你的提议。” 李修齐觉得李玄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是那么的陌生,好像他从未曾真正认识过李玄,那个站在树上眼神慌乱的望向自己的男孩,如今双眼空荡的像无神的洞穴。“殿下,您想通了?” “想通了,”李玄道,他的声音冷淡的像是在背诵古老的经文,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你说的是对的。带兵攻打清州国是解决一切问题最好的办法。一来能稳固我的地位,我的身上不再有一半清州国的血统,而来能借此机会将所有将领手中的兵权全部收回来,不让任何人有威胁皇室的权力。” 这番话字字在理,有理有据,但李修齐听着却是一阵心惊肉跳,李玄的话里不再有他日日挂在心头的百姓、天下,取而代之的,是他所憎恶的东西,皇位、权力。 “殿下现在想怎么做?” 李玄道:“我现在缺一个理由。” 很好,非常好。李玄心里要的,正是李修齐这几日准备妥当的,一个出师有名的理由。可此时的李修齐却一点都不开心,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恐惧,一股他即将失去自己挚爱的恐惧,可是明明自己的挚爱就站在眼前,却遥远而渺茫地像冬日里的一条天际线。 “我想你应该准备好了吧。”李玄见李修齐没有说话,便抬眼问道。 李修齐喉结微动,道:“是的,准备好了。” 李玄点点头,道:“很好。”说罢带着一身的水汽从屋里走了出去。 李修齐木然的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小碗热茶,他的右眼皮突然跳动起来,他的手有些颤抖,勉勉强强抿了一口茶水定下神来。 这时一名小厮带着一身雪花从门外冲将进来,火急火燎的趴在李修齐脚边,尖声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这一句不好了,让李修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李修齐用手扶住座椅扶手上那只小小的木球,问道:“别急,出什么事儿了吗?” 小厮尖声答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薨了。” “什么?!”李修齐惊呼道,“什么时候发生的?” 小厮道:“算时间是昨天半夜,但今天早上才发现的,说是安王殿下发现的,等太医来的时候……”小厮摸了摸眼泪,道:“人都凉了。” 远在清州国的冯文康从床上起来,南部就算是冬日天气还是暖和极了,只是早上吹得风有些凉,他便给自己中衣外面披上一件外套,没将手伸到袖子里,就这么悠闲的度到窗边。 这窗户外面有鸟扇动翅膀在窗户纸上扑腾的声音,这声音他很熟悉,应该是他在京城里的朋友又给他写信了。 按理说,他是宇晋国出访的使者,所有信件都是要经一遍清州国官员手的。但他这个朋友有些奇怪,用自己养的信鸽送信,还在每封信的后面再三强调,这信看完一定要烧了。 冯文康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觉得这样做是为了保密,可能他的朋友会给他传什么不可让第二人知道的消息,但是每次他神神秘秘的打开那信鸽腿上缠着的小纸条,却发现那上面记的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到底什么事儿算小,什么事儿算大,这其实是很难界定的。和国家大事相比,这信上记的真的是无足轻重,但对冯文康自己来说,这些事儿是天大的事儿。 信上会告诉他他母亲身体怎么样了,他的妻子怎么样了,他家里的两个小家伙又怎么样了,他走的时候,走得一点都不安心,但现在他放心了,因为京城里有一个朋友,会给他写信,告诉他他的家中的情况。他无比信任这个朋友,而他为了朋友,可以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冯文康打开窗户,把那只信鸽给抓进来,揭开腿上系着的小竹筒,展开里面三指粗的条子。条子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冯文康嘴角微微上扬,心想,这次又有什么好消息呢? 但他嘴角的轻笑在看到那条子上的字时陡然凝固,好像这张纸带来了京城寒冬的冰冷,将这南部一室的温暖冻住。这条子上说:“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所虑者出师无名,难以号令天下。”冯文康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读书人,这条子上的意思他非常清楚,就是要他死。 冯文康在原地站了半晌,将那小小的纸条,攥在手心里。他将那凸着眼睛的鸽子抱起来往天上一扔,看着那小鸽子拍打着翅膀变成天边的一个小点。 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燃了一根蜡烛,将那条子给烧了,那条子上的字迹一点点被火光吃掉,最后变成一把碳色的灰烬。可他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于是冯文康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将那把灰烬倒进水里从喉咙咽了下去。 清州国最不缺的就是奇奇怪怪的草药,冯文康从门外墙下肆意长着的草堆里掐了半枝乌头草,回房吞了下去。 五日后,宇晋国使者暴毙的消息传进了京城。 当李玄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一座尼姑庵里。尼姑庵在京城郊外半高不高的小山的山坡上,里面的尼姑不多,只有十来人,可能是因为日日吃素拜佛的缘故,这里面的女子长得都十分周正,眉是眉,眼是眼,滚圆的额头被僧帽包着,两手合十,和颜悦色的。 李玄盘腿坐在一面红木桌案前,长叹口气,道:“姐,你真不跟我回去?” 坐在李玄对面的女子,垂着眼眸,眉间有一粒绯色的小痣。“施主,贫姑已经步入空门,四大皆空,六根清净。”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13节 李玄道:“所以你现在直接六亲不认了,是吗?” 李绯听了李玄这话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道:“不是六亲不认,而是平等慈悲,施主对我和这芸芸众生并无区别。” 李玄苦笑了一声,道:“你倒好,直接看破红尘,留我一个人在这泥巴里面打滚。” “施主为何这样说?施主何时曾是孤身一人?” 说罢李绯取来一只狼毫笔,递给李玄,问道:“施主想测什么?” 李玄将笔接了过来,道:“什么都不想测,我只想让你跟我回去。” 李绯没答话,而是从席上起身,往门外走去。李玄忙叫住,道:“诶,你先别走,我测,我测。” 李绯又在案前盘腿坐下,对李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李玄握着笔,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想测什么,也不知道要写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姐姐跟母后一样,一夜之间不要他了。 他根本就不信,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坐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大彻大悟,她李绯就这么一夜之间就出尘入世了?他不信,一点都不信。 李玄在抓着笔,想了半晌才人仰马翻的在案上用水写了一个“远”字。 远,孙远。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一根弦,没有事儿的时候跟鱼刺一样哽在胸口,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吹拉弹唱起来,非把人折腾的生不如死才罢休。 而他知道,李绯心里的名字,是孙远。这个她用一个女子所有美好年华眷念的人,一个成了一杯黄土的人。 李绯的脸上不起一丝波澜,她垂下眼眸,细细看了看李玄在案上写的字,道:“遠,遼也,从辵,‘袁’声。穷高极远,施主要往高处去,是吗?” 李玄一愣,点点头,道:“是的,明日启程。” 李绯嗯了一声,将李玄手中的笔收了回来,道:“此行为大吉,预祝施主一帆风顺。”说罢起身,双手合十,给李玄鞠了个躬。然后从往门外走去。 李玄忙站起身,在李绯身后喊道:“姐,姐!” 李绯却想没有听见似的自顾自徐徐往前走去。 李玄便道啊:“红素大师。” 李绯的脚步停住了,她双手合十,转过身来,问道:“施主还有什么事儿吗?” 李玄欲言又止,双唇上下蠕动了一下,呆站了半晌,道:“姐,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我这次没回来,不能再来看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李绯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眸,又给李玄行了个礼,然后飘然转身,顺着庙外的阶梯缓缓离去。 风起。 李玄带着王元手下的十万精兵往城门而去。京城久违的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在城门口够着脖子看热闹。这是和平年代生长的人才有的乐观精神,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战争这东西到底有多么可怕。 不过还是有些人是知道的,那就是这些用白帕子抹眼眶的女子,和佝偻着腰的老母亲。她们哭丧着的脸,在一片欢呼中格格不入。 李玄跨在一匹黑色骏马上,这马浑身漆黑,不带一根杂毛,对他倒是温顺,对别人犟起来可以拉趴下三名大汉。这马今日似乎心情也不错,胆子大的小孩儿伸手摸他肚子上的毛发,他也哼都不哼一声。 军队浩浩荡荡的在到了城门下,李玄回身,肩上火红的披风像是冬日里的一团火焰,他的眼睛扫过一双双热烈的目光,那目光是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似乎希望李玄可以在这种时刻说郑奋人心的话,像什么等着我凯旋而归的吉利话。 可是李玄嘴笨,这种话他最不会说了。他在心里想了半晌,却发现什么词语什么典故都表达不出他现在的心情。他根本就不是一个英雄,他带着十万有血有肉的人去杀一群有血有肉的人,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都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 李玄突然在马上右手握拳高高举起,他的身影背着光,被头顶一轮冬日暖呵呵的照着,竟让他的显得这么高大,倒真的像是个英雄。 人群跟着李玄高举的拳头沸腾了起来,大家一起哭喊着,高声叫道:“恭候安王凯旋归来。” 这口号真好听,一声接着一声,口号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浪高过一浪,传遍了整座京城,响彻了冬日阴沉沉的天空。 阳光射不进城门下的拱门,那拱着的门吞噬掉了所有的光线,李玄的马蹄哒哒的跨进那片黑暗里,却见黑暗中有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等着他。 李玄两手勒住绳在李修齐的跟前听了下来,他并没有翻身下马,而是从上往下望着李修齐。 “殿下,您真的要一个人去吗?”李修齐问道 李玄点点头,道:“是的,让我一个人去吧。你记得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说我的身上有什么资质都比不上的赤子之心,但是我现在没有了,我不想让你跟着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杀红了眼的样子。”李修齐没有说话,他那双如深秋潭水般清凉的双眸无限哀伤的看着李玄。“殿下……”李修齐又唤了一次。 李玄嘴角突然扬起笑意,道:“你替我把这城好好的守着,好吗?有你留在这里,我就一点都不怕了。因为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就没有后顾之忧。” 马蹄声哒哒,落在这面见证了无数将领走过的青石板上,李玄骑着马走了。李修齐看着李玄火红的披风在蒙蒙冬日里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像是天际线眉间的一粒朱砂。 李修齐在城门外站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却仍然让自己的双眼睁着,不管这样睁着有多么的难耐,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这一次走了,他会回来吗?会回来吗?李修齐觉得自己似乎是错了,他不该让李玄走的,他那么犟,那么冲动。他突然后悔了,他觉得是自己亲手毁掉了那个挂在树上的男孩,将他的赤子之心,一点点的撕成碎片,然后粘成和所有人一样的,肮脏自私的心脏。 一名小厮走了过来,在李修齐身边轻轻唤道:“李大人,该点火了。” 这一声轻唤让李修齐从迷茫中回过神来,他吸了吸鼻子,突然发现自己的腮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挂着两滴泪珠,他用手抹了把脸,哑着声音道:“嗯,我知道了,现在去点火。” 熄灭了二十年的烽火台燃起了火,这一次,没有人知道这场火要烧多少天。 第63章 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在没有星星的深夜里,李玄坐在帐外还是觉得有一丝寒意,他背上火红的披风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像一面猩红的旗帜。 这场战争准备是匆忙的,但是这样的匆忙就是为了抢占一个先机,而抢占先机就是趁人之危的另一种说法。 今年清州国不太平,百年难遇的大水将他们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心思和他对抗,更没有想过和他对抗。 两国之间曾签过协议,清州国出兵帮助李正雅平定四王之乱,而宇晋国与清州国结为盟友,两国和平共处,但是一名使者的死,将这张薄薄的纸撕了个粉碎。李玄知道,这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儿,怎么可能在他们如此希望有一个出兵理由的时候,那使者就好巧不巧的死了呢?这件事如果有一个人能办到,那个人一定就是李修齐。 李修齐这样的人,一定不能和他下棋,因为他看得太远了,才走了个炮二平五,他便算到了第八步第九步去了,不管开局他是不是不利,到了最后,他都一定能赢。 而以李修齐对他的了解,李玄心里清楚,李修齐早就算准了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的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但是这种不舒服又是微妙的。李修齐比他自己还清楚他想要什么,但当李修齐千方百计机关算尽,替他干了所有脏活,将他想要的东西拱手送上的时候,他却矫情的不想要了。 李玄抬起脸,看着天上那轮月亮,这轮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望着这轮月亮,而这些望月的人里,又有没有李修齐。 突然一个人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要在这惺忪的土地上印出一个脚印来,而这人就如同这脚步声一般的刚毅,来人正是卫忠。 卫忠站在李玄身侧,开口道:“安王殿下。” 李玄没有抬头,他看都没有看向卫忠,只是轻轻颔首,当作回应了。 卫忠沉默了半晌,道:“京城里一切可好?” 李玄答道:“挺好的,湘妃的孩子没了,我母后死了,我姐姐出家了,都挺好的。” 卫忠听了叹了口气,也抬起头,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李玄没答话,伸手捡起了一根木条子,在地上画了两条线,道:“卫大将军这么晚来,应该不是跟我聊诗词歌赋的吧。” 卫忠道:“的确不是,是为明日之事。” 李玄手里的木条将那两条线加深了几分,道:“卫大将军心里有什么想法?” 卫忠道:“我想的是攻其不意,”说罢直接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在地上横划出两条长长的线,用剑尖指着其中一条,道:“这半边是我们,这半边是他们。我们想要过去,就要渡江。这条江就是一条天堑,易守难攻。” 李玄将手里的木条给扔到了一边,问道:“所以卫大将军想出了什么妙计?” “声东击西。” “声哪个东,又是击哪个西呢?” 卫忠道:“安曲江在清州国首都皖怛分成了三条支流,第一条从皖怛城下流过,河宽六十尺,水深近一尺,可以徒涉;第二条江为中江,河宽一百五十尺,水深达三公尺,而第三条江与第一条江无异。我们最好的登陆点就是在第一条江流中断,江水至此颇为散漫,水较浅,流较缓,处处便于徒步。” 李玄点点头,道:“将军的意思就是给清州国制造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不由此处上岸。” 卫忠道:“确是如此,在第二条江,第三条江上都安置渡船,并且在数量上比第一条江多得多,然后我会放几名误入军营被捉拿的清州国百姓回去,带去假消息,迷惑他们。” 李玄听罢微微一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说罢李玄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递给了卫忠。 卫忠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张小条子,条子上写的正是:声东击西。这字卫忠自然认得,很少人能写得这么一手好字,工工整整之间却俊逸潇洒。 “我走之前,李总督给了我三个小锦囊,说我想起他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然后李玄微微一笑,道:“只可惜,我一天就想了他三次,便把三个锦囊都打开来看了。这家伙真是气人,明知道我才疏学浅,看不懂这些暗语,却非要给我留这种东西。不过我想将军是看懂了的。”李玄故意拖长了声音,有些讥讽地说道:“真是父子连心,哦,不对,卫大将军没有儿子了。” 卫忠听了李玄的话,面色有些暗沉,他的用手紧紧捏着那片小小的字条,道:“安王为何这般戏谑我。” 李玄冷冷一笑,道:“卫大将军何必和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计较呢?” 卫忠道:“安王殿下就别打趣我了,你心里不是清楚的很吗。还有李总督这样的高人在后面指点,我这里的一点点雕虫小技哪里敢在安王面前班门弄斧。” 李玄道:“卫大将军这话是越说我越不爱听了。我赶了整整三天三夜的路,到了现在连眼睛都没能合一下,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和将军扯皮拉筋的。再说将军有几个老婆几个儿子与我何干?将军是将军,父亲是父亲,丈夫是丈夫,卫大将军现在又是用什么身份来和我交谈的呢?” 卫忠道:“镇守南部大将军卫忠。” “很好,”李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那卫将军下一步准备怎么走呢?” 卫忠有些迟疑,道:“安王殿下又是想说什么?” 李玄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将军想到了哪一步。” 卫忠叹了口气,道:“抢占高地。” 李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卫忠摇摇头,问道:“李总督第二张条子上写的什么?” 李玄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片来,在卫忠面前晃了晃,那纸片上写的正是:居高临下。待卫忠看清楚那条子上的字迹,李玄便宝贝地将纸条给收了起来,道:“这张不能再给你了,上一张你都已经捏成粉末给毁掉了。” 卫忠有些不服气的看向远处,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道:“那第三张条子呢?他第三张条子上写的什么?” 李玄摇摇头,道:“第三张可不能给将军看,要将军自己先想出来才行。” 卫忠冷哼了一声,转身准备走。 李玄忙喊住,道:“将军这就准备走了吗?” 卫忠道:“安王殿下还有什么事儿吗?” “有,”李玄答道 卫忠微皱眉头,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李玄面色突然一沉,正色道:“我要知道李总督生母的墓在哪里。” 卫忠脸色微变,一双虎眸突然有些胆怯的看向李玄坚定的眼。 李玄接着说道:“卫大将军不可能不知道吧,谁死了都会埋进土里的,我想她应该也不例外。” 卫忠方方正正的下颚往后缩了缩,薄如柳叶的双唇抿在一起。 李玄叹了口气,道:“卫大将军这是何必呢?我是不会说的,他也不会说的,这世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都已经死了。你还是将军,还是南部百姓心里举世无双的好将军,卫大将军的声明一点都不会抹黑。那何必还跟一个死人计较呢?她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她争不过你了。” “我不知道,”卫忠突然开口答话了,“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李玄问道。 “她的骨灰被倒进了安曲江里。”卫忠说完转身离开,留李玄一人怔怔的呆在原地。 安曲江的江水是平静的,不起波澜的镜面上映着一轮圆月。李玄立在江边,江风很大,吹散了他额前的一缕发。 “我该叫您什么呢?”李玄对着这一平如镜的江面开口说道。 “还是叫伯母吧,这,总不算错。” 李玄又想了想,道:“也不知道伯母心里是觉得我怎么样……” “李修齐一切都安好,也没发病,我让他留守在京城里。但他还是给了我三个锦囊妙计帮我。” “我今日来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是想求您在天之灵明日能保佑我。我还不能在李修齐前面死,因为我死了,李修齐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那样,那样太孤独了,就跟您一个人在这将水里面一样孤单。” 江水如练,安详如镜,不给李玄一丝回答。 李玄揭开一壶酒的盖子,将壶中酒倾入这浩浩江水之中,道:“我也不知道伯母爱不爱喝酒,不过我是挺爱喝的。”这时江上起了一阵微风,好像是在回答李玄,但李玄也不懂这阵风到底是说她爱喝,还是不爱喝呢? 第64章 一场战争的胜利多少还是要靠一点运气,而这一次李玄的运气不错,清州国真信了他们暗渡陈仓的伎俩,在第一条支流的东口镇安了最少的兵——两百五十个步兵和五十个骑兵,还有一门大炮。 兵分两路。一路是由李玄带领的步兵徒步涉过江水,到达了南面最高点,由一支分队在通往徒涉点道路两侧的高地以为掩护,剩下的步兵则探水徐渡,大队随后继进,当天便抢占到了西南处高地,露营于此,不再深入,等待卫忠的支援。 另一路由卫忠带领,在江面上架设浮桥,江水徐缓,清州国部署错误,浮桥当日便搭设完成,十万精兵过桥而来,齐聚西南山面,大战将即。 激战前的等待是焦急的,南部冬夜里徐徐冷风,吹红了将士们被灰糊上了的脸庞。他们围在火堆旁边静静的喝着酒,喝得很认真,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一碗酒,是不是他们的最后一口。 “他妈的,”一名将士搓了搓脸,一口咬下一半火红的尖椒,在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几下,“这天怎么还不亮啊,老子都等不及了。” “等不及去死啊?”另一名将士翻了个白眼,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急着去投胎啊!” 那人扭了扭肩膀,道:“痛痛快快的干上一仗,死了就死了,没死就能快点回去了。” “哦,”另一人笑道,“原来是想媳妇了,怪不得。” 那人没有反驳,而是眯起眼,道:“难道你就不想了?跟这么一群身上臭死了的臭男人一起睡了这么多天,我想抱着香喷喷的女人睡觉怎么了?” 另一人扑哧笑了,道:“你别急,这场仗打得快得很。” 那人问道:“哦?你怎么知道的?” 另一人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清州国今年发了大水,现在乱的很,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力跟我们打,我们这叫,这叫什么来着,什么趁什么威来着,我家小子教我的这词,”然后大手往脑门子上一拍,道:“瞧我这脑子,记不起来了。” “咳,”那人道:“不就是趁人之危吗?可打仗才不这么说呢,打仗这叫胜之不武。” 那人摸摸鼻子,道:“听上去还像是个好词呢。” “那当然啦,总要找点好词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呢。” 李玄坐在这两人的旁边,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的传进他的耳朵里,他书读的不多,但他知道,胜之不武不是个好词,根本不是。 “大壮,”那人突然开口说道,“要是我这次没能回去,你能不能帮我教教我家那小子?他不像我,他跟他娘一样,有个会读书的脑袋,不像我……” 大壮听了,道:“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放屁话?这次我们人比他们多,武器比他们好,他们清州国都在饿肚子,饿的连刀都举不起来,你就放心吧。你也是心大,自己的孩子,又不是家里养的猪,随随便便的,就要别人帮你养。” 那人被这么一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不说了,喝酒,喝酒。” 李玄没有喝酒,他坐在树下磨刀,磨刀石在刀上哗啦啦地响着,像是在锯人的骨头。刀刃薄的像一片秋日瑟瑟发抖的叶,映出李玄被火攻映着的脸,真是把好刀,一把能拨筋削骨的好刀,一把喂过人血的好刀,这把刀又饿了,对着李玄嗷嗷待哺的尖叫,这叫声似乎唤起了李玄体内那一半嗜血而尚武的野兽。每个人都有阴暗肮脏的一面,李玄也不例外,而他觉得自己的这一面似乎像月食一样,一点点吞噬了其他一切。 清晨的第一束曙光没有唤醒任何人,因为所有人一夜无眠。山下罗博带的人马已经到来,人马不多,至少比李玄的要少得多。 李玄居高临下骑马立在西南山面的高地上,开口道:“罗博,别来无恙?” 骑在战马上一身银甲的,正是罗博,他长得更加高大了,手臂滚圆,双腿粗大,像一只骑在黑马背上的大象。罗博冷笑,道:“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李玄啊李玄,我真是没想到你变成了这种人。” “这种趁人之危,落尽下石,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玄听了大笑了一声,道:“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这几日读了不少书,长了不少知识。” 罗博冷笑,手里的长矛往胸前一横,道:“是,我是读了不少书,知道你们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东西到底有多伪善。要我说,你们所有的书里,就一句话说对了。” “什么话?”李玄问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你们嘴上挂着的礼义廉耻都是来骗别人的,因为你们自己从来不这么做。” 李玄没有说话,因为他哑口无言。 “当年,你们宇晋国白纸黑字和我们签好了的,只要我父皇出兵,就结为盟友。而你们呢?有你们这样的盟友吗?不雪中送炭就算了,还趁火打劫!” 卫忠开口道:“是你们杀了我们的使者。” “妈的!”罗博怒吼道,“说到这件事儿我就来气,他的死跟我们屁的关系都没有,他是自己就这么死了的,凭什么赖我们?” “你!死在你们那儿就是你们害的。”卫忠喝道。 李玄做了一个停的手势,道:“虽然按理说打仗前双方要骂阵一番,但这么吵和泼妇骂街有什么差别。”然后李玄睥睨罗博,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现在投不投降?” “投降?”罗博仰天大笑起来,“投降,只有你们这些背上没有骨头的软趴趴才会投降,我们清州国就算都战死了,也不向你们投降。” 鼓声起,旌旗似火,戈戟如麻,针如长蛇,神惊鬼怕。 李玄□□的黑马突然发出一声响彻天空的嘶鸣,十万大兵从西南山面上横冲而下,其势如破竹,直指山下数万散兵。 李玄手中的大刀在罗博的长矛上震出惊天的巨响,这巨响让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他握着去了刀头的长|枪与罗博对阵,罗博手里的长|枪只是一招,便在自己的肩上留了一大块白印子。那时罗博对他说道:“如果这是真枪,你身上就有一个通明窟窿。”不知道是不是就一语成谶了,他们现在真的真刀真枪的在战场上厮杀着,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罗博的眼眸发红,像一只发了怒的猛兽,手里的长矛招招毙命,只恨不得把李玄戳成渔网才解气。李玄现在还不想被戳成渔网,他手里的大刀冷光凛凛,抵挡住罗博疯狂地攻势。 李玄的脸上不知道溅上了谁的鲜血,热乎乎的,让他突然想起了倒在他剑下的三宝,原来人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一个装着血肉筋骨的袋子,一捅里面的东西就哗啦啦的往外流。 李玄的耳边传来箭头嗖嗖飞过的声音,那声音的尽头是痛苦的嘶喊和摔倒在地的顿声。 刀和剑是长着眼睛的,可而箭不长眼,它在飞离弓的那一瞬间便自由了,就像这只瞄准李玄胸口的飞箭,偏离开来,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像是阎王爷哗啦啦的翻开了一页生死簿。 李玄一惊,用刀将那飞箭斩成两断,罗博的花枪趁虚而入,枪头正打在李玄的肩膀上。李玄回神,身子猛然往后仰去,两脚勾住马鞍,在马背上旋了一个圈。 罗博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英雄相惜的赞佩,但他手里的花枪毫不含糊,劈头盖脸如烈风闪电呼啸而来。 李玄高喊道:“放箭!” 西南山面上万箭齐发,不长眼睛的箭头对着山下的人肉飞去,刺穿人的肩膀、大腿和心脏。一片片的清州国将士齐刷刷应声倒地,。 只听嗖的一声,罗博的肩上中了两箭,箭头没入肉里,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身上银色的铠甲。 就在罗博中箭的那一瞬间,李玄的大刀横砍过来,罗博两面夹击,一时招架不住,从马背上翻滚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地上扬起一层黄灰,李玄的大刀砍向罗博的心脏。他的刀锋是可以偏一点的,只要李玄的手臂微微朝左,或者朝右偏移一点点,罗博就能留口气,再仰天长啸一次,中气十足的骂他是个狗东西。 但是李玄的刀锋并没有偏。 刀锋并没用刺入罗博的心脏,而是斩断了罗博手臂上的两根肩头,鲜红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溅在李玄的脸上,那血是热的,在冬天里就像是用一块缴了热水的帕子擦过脸。李玄冷声道:“战俘要抓活的。”说罢将罗博从地上拉起来反手捆住。 罗博听了双眼圆瞪,高声怒骂李玄,用尽了他肚子里的所有脏话,和新学的所有成语。李玄没回话,他翻身上马,横刀接着冲向人群,这一次没有劲敌了。清州国的将士没了主帅已经成了一团散沙,李玄手里的大刀所向披靡,在战场里驰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刀砍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鲜红的披风上沾染的是谁的鲜血,他只知道他的手停不下来,他像一只被唤醒了的野兽,疯狂的吮吸着鲜血和悲痛,鼓声大作,惊天动地。 而比鼓声更适合战场的,是箫声。 这夜的晚风里,有人在吹箫,吹的是清州国的调子,慷慨激昂里,满是落寞,这是一个王朝最后的余音,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没有清州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李玄披着红色的披风立在恶战结束后的战场上,他的背上有一轮圆月,又是圆月。 身后的将士们将满地的尸体一个一个清点,有口气的就用担架抬着,请军医再救治一下,冷都冷了的,就堆在山脚下。 这么一堆,就推出了一个小山包,李玄拿了一把火把,点了火。火烧了起来,火光冲天,连着烧了整整三天。李玄看着站在火光前,往地上浇了一壶酒,这大火里烧着的人,几百年后,只会成为史书里的一个冷冰冰的数,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也曾是春闺梦里人。 一名将士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给李玄行了礼,然后将手里的名册递给了过去,道:“这是伤亡名单。” 李玄接了过来,并没有翻开,而是轻声问道:“死了多少人?” 那将士答道:“五十四人。” “五十四?” 这个数太熟悉了,李玄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他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李玄点点头,开口道:“好,这五十四个人的亲属全部记录下来,他的妻子孩子,都拨专款来扶持。” 那将士点点头,准备退下,李玄又开口问道:“那他们呢?多少战俘?” 将士答道:“他们脾气硬,没有战俘。” 李玄没答话,他明白这没有战俘是什么意思,就是全军覆没的意思。这个结果有些意外,却又不是那么的意外。 这时卫忠也走了过来,卫忠的眼里满是疲惫,他真的老了,纵然驰骋沙场多年,也终究逃不过年老的一天。他的肩上带着血迹被一条带子吊了起来,他对李玄低声说道:“明日辰时清州国使者前来递交降书。” 李玄点点头,卫忠便接着说道:“然后开城门让我们进城。” “嗯,好,我知道了。”李玄道:“今日就先这样吧,天色也不早了,卫将军也早点休息吧。” 卫忠似乎有什么心事,听了李玄送客的话还站在李玄身侧。李玄便问道:“卫大将军是有什么事儿想跟我说吗?” 卫忠道:“明日殿下进城,”他顿了顿,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请宽以待人……” 李玄听了,突然笑了一声,道:“将军这是让我不要屠城的意思吗?” 卫忠点点头,“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李玄又笑了一声,这次他好像是在笑他自己。“我知道了,现在传我的指令下去,明日进城,所有将士不许动清州国百姓的粮食,不许强抢民女,不许动国库,只抓皇族,不杀,将他们先软禁起来。” 卫忠道:“我替清州国百姓谢过安王了。” 李玄又笑了起来,道:“谢?谢我?谢我杀了他们的手足,还是灭了他们的国?” 卫忠语塞,道:“历来战争都是这样,尤其是对这种外族人。” 李玄道:“历来如此并不代表这样就是对的,一个人做的是请穷凶恶极,无数人做也是穷凶恶极,只是可怜了这些老百姓。” 卫忠道:“你也不用太自责。我刚开始从军的时候也是这样,第一次杀人,恶心的我吐了整整一天,但是后来慢慢的就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能像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已经很好了。” 李玄道:“原来将军也是一点点磨练出来的。” “谁不是呢?”卫忠道。 李玄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父皇应该会让卫大将军来管理这清州城,卫大将军又有能力,又有经验,是不二的人选,而且,”李玄微顿,“南部没有战事了,军队也该回京去了。” 卫忠心里也很清楚,攻打清州国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事儿,而收回他手里的精兵,就是一大利好,所有的兵权全部集中在皇帝手里了,几十年前出现的四王之乱就不可能发生,这一招很妙,很妙。 “我明白。”卫忠答道。 “卫将军可想知道李总督给我的第三只锦囊里写了什么?”李玄问道。 卫忠抹了把脸,他的心里明明想知道得要死,但是面子又薄,怎么也不肯说真话。 李玄便从怀里将最后一个锦囊掏了出来,但他并没有将锦囊递给卫忠,而是手一扬,丢进了火里,大火嘶嘶的一声,将那只小小的锦囊烧了个精光。 卫忠见了一愣,但佯装无所谓的样子,抹了把脸,不言语。 李玄淡淡道:“最后一张条子写的是四个字:仁者无敌。真是好笑。这四个字,谁担得起?” 第65章 前来递交降书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一看就是一个归降人的样子。腰佝偻着,像一只烧红了的虾,清州国人特有的坚|挺而笔直的鼻梁几乎要碰到地面,他的脑袋顶上没有几根头发,用一个小小的发冠将最后几根头发给束了起来,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卑微地,向李玄递上了一卷投降书。 李玄接过降书,扫了一眼,轻笑道:“吴大人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吴大人听了也没有笑,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应到:“安王殿下说笑了。” 李玄便道:“吴大人觉得清州国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据我所知,清州国现在的军队已经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老弱病残。我之前以为东江口失守是得意于声东击西的计谋,现在我知道,那几百名是士兵,一口大炮便是你们所有的实力了,你们的实力比我想的,还要弱。” 吴大人道:“安王殿下对清州国的国力是了如指掌,我也不来虚张声势的。我只想问安王殿下一件事,宇晋国这次出兵,准备了几个月?” 李玄听了眸色微沉,没有回答。 于是吴大人继续说了下去,“据我所知,宇晋国这次出兵是极其仓促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与我们清州国大公主病逝有关系。但这些还都只是旁枝末节,我想问的是,安王殿下这次出兵,准备了几个月?” 李玄扬眉一笑,道:“吴大人怎么也听过这么一句话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这次出兵匆忙,但与清州国对抗,还是绰绰有余的。” 吴大人便道:“是不是绰绰有余我不知道,毕竟这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总有这么几场战役是以少胜多的。而且我们清州国的男子各各是热血男儿,为了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辞。这么死磕下去,我想应该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是两败俱伤了吧。” 吴大人微顿,抬起他那张皱巴巴的脸,看着李玄,沉声道:“况且,安王殿下是准备速战速决,根本没有做拖下去的打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安王殿下手里的军粮应该不多了。” 姜还是老的辣,李玄的弱点被吴大人三言两语便狠狠地戳中了。没错,李玄手里的粮草不多了,这一次出兵是极其仓促的,并没有征集粮食,而是靠南部的百姓供给。十天半个月还能支撑下去,如果时间再延长一点,他们也会元气大伤。 李玄压住心里的不安,反问道:“既然吴大人这么胸有成竹,觉得清州国不是非输不可,为何还要来投降呢?” 吴大人淡淡答道:“百姓今年已经够苦了。” 李玄没再说话,而是展开降书细细看了半晌,道:“吴大人要我进城后不杀平民百姓,不征收清州国百姓的粮食细软,不强占民女。这上面的条件我都能答应,而且我还能答应你们国库中的所有钱财全部用于治理清州城。此外,清州国皇室与我母后血脉相亲,我还留清州国皇族一命。” 吴大人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又马上暗淡了下去,道:“轻诺必寡信,安王殿下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 李玄道:“因为我也有一个条件,并且为了让你答应我的这个条件,我觉得我有必要加一加我的筹码。”说罢抬手示意了一下营前的将士,道:“把清州国的大皇子给请来。” 罗博被从地牢里拎了出来,他中箭的手臂用雪白的绷带掉在脖子上,一双眼睛几日未曾闭上,血红血红地怒气冲冲瞪向李玄,他一进帐内,便破口大骂道:“李玄你个小崽子。” 李玄悠悠抬头,瞟了罗博一眼,抬手道:“这位大人你可认识?” 罗博看向吴大人,这一看便像是见着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两颗黄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扑扑落下,罗博喊道:“吴伯伯,您,您怎么来了?” 吴大人脸上苍老的纹路因温情的微笑而展开,那双浑浊而绝望的眼眸有了一丝神采,他看向罗博,轻声道:“皇子殿下。” 李玄冷眼看着这热泪盈眶的两人,开口道:“你的吴伯伯今日是带着降书来的。” 罗博一听,身形微怔,问道:“降书?什么降书?” 吴大人低垂下头,又恢复之前那谦卑的模样,答道:“清州国投降书。” “什么?”罗博手臂一甩,将压着他的两名将士摔倒在地,高声喝道:“降书?投降书?我们清州国没有这东西,没有!” 罗博的表现有些孩子气,在一营帐成年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可笑,李玄没有理会罗博的大吵大闹,对吴大人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而且只有一个。只要吴大人答应,我适才的承诺,一诺千金。” “我呸,”罗博喝道,“一诺千金,你能对得起这一个‘诺’字?当年你父皇跟清州国承诺过什么?他承诺只要我们清州国出兵帮他,就跟我们结为盟友,世世代代和平相处。现在呢?翻脸就不认人了,还跟我说一诺千金,我看你这一诺,连个屁都不值。” 李玄听着罗博一连串的怒骂,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接着对吴大人说道:“吴大人可愿意听我这个条件?” 吴大人沉默了,这是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不管李玄最后能不能信守承诺,他都得好好考虑一下李玄的提议。因为这就是处于弱势的被动,在被伤害和被狠狠的伤害之间选择一个伤害小一点的。半晌,吴大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安王请说。” “本王进城之后,一切清州国文字立即废除,一切经史典籍,一律烧毁,从此清州城内百姓习宇晋国字,说宇晋国话。” 听了这个提议,吴大人的身形陡然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一脸笑意的李玄提出来的竟是这么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断绝了清州国一切文化的传承,足以抹去清州国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一切痕迹。他的额间渗出细细的汗珠,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签,不能!”再次被压制住的罗博大喊道,“不要跟他签,我罗博今日就算是死了也要撕了这张纸。” 话音刚落,罗博便又甩开了那两名压制他的将是,一个箭步冲到李玄案前,将那张纸给抢到手中,作势要将那纸撕成两半。 李玄冷眼看着,道:“你撕,你撕,撕了这一份要是还没解气我再给你拿一摞来让你撕个痛快,反正那是还没签过的,撕了我还能再拿一份来。” 这时吴大人开口问道:“安王殿下只有这一个条件?” 李玄点点头,答道:“是的,只有这一个条件。如果吴大人和大皇子殿下同意的话,就在这张纸上把名字给签了。要是吴大人和大皇子殿下有对在下的提议不满的话,”李玄微顿,“那一切免谈。” 营帐内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安静的像一条时间溪流缓缓淌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屛住了呼吸,好像在等着这个以后将永远记于史书里的瞬间会有多么的不同寻常。可这浩无边际的历史里,没有那一刻是不同寻常的,就像现在吴大人伸手握着的狼毫笔,那笔蘸满了浓墨,提在两根干枯如树枝的指间。 “皇子殿下,”吴大人开口道:“我们拼不过了。” 罗博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垂着手,有些丧气的站在案前,道:“还没有试过,还没有拼尽全力的试过,为什么就说拼不过了呢?他们这些软趴趴,我一个,我罗博一个就可以干掉他们一个营的。” “这种尝试有什么意义?”吴大人说道:“到时候,他只会杀光所有的人,难道这样清州国就能留下来了吗?不是的,如果连人都没了,留一个空城有什么意义?钱财可以抢走,典籍可以烧毁,但是皇子殿下知道什么东西是永远抢不走的吗?是一代代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心心相印口耳相传,这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却能随着血液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只要人还在,我们就不算没了,我们就不算完了。” 罗博含着眼泪点点头,道:“我明白,”他用袖口摸了一把脸,似乎这一抹抹尽了他脸上的孩子气。罗博在桌边坐下,脊梁挺得笔直,他提起笔来,开口道:“我罗博是清州国的大皇子,也是清州国最后一个皇子,这王朝是败在了我的手里,是我的错,我的错。我错在当年没有一枪杀了这杂种。所以,这份降书让我来签吧,这份耻辱算我罗博的。” 吴大人摇摇头,道:“殿下,您还年轻,您不懂一个人的名字有多难写,让这张纸上留我的名字吧,让我来背这个千秋万代唾弃的骂名。” 说罢,他用笔在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名字上按了一个猩红的手印。 李玄将那纸接了过来,微微一笑道:“吴大人真是明事理之人。” 吴大人从座位上起身,给李玄行了礼,然后弓着腰退了出去。他的腰弯的像刚进来时一样,佝偻得像一只背了一座山的虾。桌边到案前只有几步路,但他走了很久很久,好像他的心挂在脚上,而每走一步,都踩着刀尖。罗博跟在身后,他的身材在弱小的老人旁边伟岸得像一座山,像一座冰封了千年的山,罗博在营帐前突然回头看向抬眼的李玄,他的眼神在忽明忽暗间复杂得让李玄读不明白,但那清州国人特有的棱角,让李玄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却天人永隔的人,他的母后,他的娘亲。 第66章 清州国共有十五座城池,皖怛是最大的一座城,这日皖怛城门大开,李玄带着十万将士进入城内。 城里的气氛有些奇怪,压抑中有些恐惧,恐惧是一种有味道的情绪,他可以让天生的狩猎者嗅到猎物的所在。 李玄骑在马上,将缰绳松了,缓缓地在街上走着。他看到一个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墙角,瞪着一双褐眼,用一种孩子才会有的惊奇目光直直瞪着他。他还看到一个弯着腰的老婆婆,拙劣地伪装成捡东西的模样,侧着苍老而小的头,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一种好奇而畏惧的眼神,城中百姓似乎都想看看,让他们一夜成了亡国奴的罪魁祸首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当他们看到罪魁祸首李玄竟然长得与他们是大同小异,恐惧里又有一丝小小的失望。 清州国的皇宫金碧辉煌,无论是墙上还是圆柱上都雕满了倒挂的蝙蝠,这是清州国皇室的图腾,就跟他保命的匕首上一模一样。 李玄在大殿前的台阶下站住,抬眼看着那把龙椅,这龙椅上明明是空着的,可他却总觉得似乎坐着一个人,坐着一个和他父皇一样的,衰老而无力的人,这个人应该是他的舅舅。 李玄从未见过自己的舅舅,只从母后那儿听过一些他们小时候的趣事,说他舅舅小小年纪就很有胆识,不过十五六岁便跟着使者出使宇晋国,还给李玄的爷爷留下了极深的影响。他爷爷曾说:“清州国不过是个小国,再怎么折腾也起不了波澜,但如果这皇位传给了他,那就不能再小觑。”这个他就是李玄的舅舅。 太|祖说的的确没错,李玄的舅舅即位后便颁布了不少利民政策,还说服李玄的父亲娶了他母后清州国大公主。 至于他的舅舅促成这对佳偶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个做法很好很好,好到让弱小的清州国背靠大树好乘凉,逍遥了几十年;但也很不好很不好,不好到最后生了个李玄直接把整个国给灭了。所以他的舅舅到底是有多聪明,而这聪明人又有多容易被这聪明误,李玄也不知道。 李玄正想着,一名将士突然走了过来,呈上一本名册。李玄接过来一看,原来这册子里记的正是清州国国库里的钱财。李玄看了一眼,发现清州国今年的受灾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国库拨了大批银款赈济灾民,但这些银款远远不够。李玄的突然进攻更是让这摇摇欲坠的王国雪上加霜,李玄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给卫忠找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复兴的大业就交到他的身上了。 李玄合上册子,道:“很好。” 那名将士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上扬,然后马上正色道:“安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玄摇摇头,道:“没有了,你们今日做的很好。辛苦这么多天,今晚便好好休息。但在你退下去前,再帮我做一件事儿吧。” 将士问道:“什么事儿?” 李玄伸手指了指那殿上的龙椅,道:“把这把破椅子给烧了。” 回京的路比来时要好走得多,以往至少五天的路程,李玄这次只走了三日。 离京城越近,李玄的心里却越胆怯。这不是近乡情怯的胆怯,而是一种与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的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京城没有变,皇宫里也没有变,而他自己变了。 还没有到城内,大老远李玄便看见城门上是张灯结彩。看来他提前归来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京城。声声欢笑从高高的城墙里飘了出来,这是打胜了仗才能听到的喜悦,而这股铺天盖地的喜悦以压倒性的优势盖住了呜咽的哭丧声,那哭丧声是给没能像李玄一样回来的人的。红色鞭炮壳子,银色纸钱,一红一白平铺在城门前的小径上,像茫茫雪地里开出一片绚烂的桃花。 李玄骑马进城时,第一个冲上前来的,是最新上任的礼官,这人李玄并未见过,只觉得他长得有点像谄媚的归降人。 那人一见李玄,便扑通一声,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上,这一跪,身后所有官员百姓,全都齐刷刷一同跪下,“恭候安王凯旋归来。”他们异口同声的高喊道。 李玄微愣,这震耳欲聋的齐声呼喊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凯旋归来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些什么,他只能有些拘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哑口无言地骑在马上。 城下人群闪烁着期待的目光,如果上一次李玄出征时他们想听的,是振奋人心慷慨激昂的吉利话,那么现在他们想听的,就是如愿以偿终偿夙愿的致词。 李玄微忖,在马背上想了一会儿,突然右手握拳,高高举起,铁拳像是一个钟锤,直击昏黄落日。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胜过无数言语,没有什么致词比这更让人感动了,不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把他们带回到了战时那无数个惴惴不安的深夜,而是因为他们赢了,赢了的人做什么都能让观者血脉喷张。 金银珠宝,美酒美人,今晚处处歌舞升平,而最热闹的,要数冷落已久的安王府。 安王府门前送礼的来客络绎不绝,奇珍异宝堆满了整整一个房间,穷怕了的账房一双眼睛喜成了一条小缝,这世上哪里还有比收礼收到手抽筋更加快乐的事儿呢? 八百年不登门一次的朱大人带着白玉雕的如意来了,账房拿着如意掂了掂了,心想,这如意远远不及王将军送的佛像。于是将这玉如意放进了房间内侧。 朱大人一看,有些不悦,说道:“你太不识货了,我告诉你,我这玉如意是用的上好的和田玉,请京城第一工匠花了三天三夜完成的精品。你看看这玉石的纹路,啊,这纹路,这质地,我想只能让传说里的和田玉能比一比吧。” 账房听了微微一笑,道:“朱大人,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只是这屋子太小,摆不下这么多的东西。”然后他指了指案上摆着的各色宝物,道:“您说这么一个宝物,我是该放在千年珊瑚后面,还是放在上古神刀赤虹宝刀旁边?” 朱大人一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这满屋子的宝物个个价值连城,他这一块小玉石,一下子寒酸得拿不出手了。他揉了揉鼻子,道:“那,那就把这如意放那儿吧。” 账房满脸堆笑,道:“朱大人真是费心了。”然后将那东西放在了里屋的小桌子上。朱大人看自己的宝贝这么随意的放在一旁,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只能摸摸鼻子就此作罢。他安慰自己道:“明日把家里那个檀木镂空精雕屏风带来,那东西又风雅,又值钱,够面子。” 在这样欢乐的气氛里,很难不沾染上欢乐,李玄也不例外。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手里的酒壶就又空了,酒真的是一个好东西,能让人忘了所有的痛苦、愧疚、亏欠和苦难,只剩下浑浑噩噩的快乐,要问这种感觉怎么样,李玄只能说,这感觉太他妈好了。 正喝着,一双手突然盖住了酒壶,李玄迷着眼看去,却见两个李修齐正在他面前摇晃着。他伸手抓住其中一个,叫道:“你别动。” 李修齐轻轻叹了口气,将酒壶从李玄手里夺走,道:“殿下,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李玄伸出一根手指,在李修齐面前晃了晃,道:“不行。”说罢一手将酒壶抢了回来,仰头就喝上一大口。然后又含住一口酒,反手将就李修齐揽进怀里,作势要用舌头将酒一点点喂过去。 李修齐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从李玄腿上起来,道:“殿下,宴上到处都是眼睛,您要干什么等一下再干,好吗?” 李玄侧眼一看,宴上的确有很多双眼睛,但没有一双在看他。他们正在看那面红木搭的台子,上面几位身段苗条小巧玲珑的舞女正扭动着她们不赢一握的腰肢,李玄突然笑了起来,道:“这酒你不想喝,有的人想喝,”然后看向一旁候着的家仆,一扬下巴,点了点台上的女子,道:“去,把这几位绝色佳人给我请下来。” 李修齐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几位姑娘从台上衣袂飘飘地下来,每走上一步脸上厚厚的胭脂水粉扑簌簌地往下掉,这感觉非常不好,不好的像是大冬天淋了一场雨,心都凉了。可他心里却是知道的,李玄并没有醉,李玄身体里的血液决定了他千杯不醉的体质,而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在借酒发疯,醉是假的醉,可疯是真的疯。 女子娇笑一声,在李玄身侧行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礼,娇吟吟地说道:“安王殿下,您今日要我们怎么服侍你?” 这些女子的身上有一股李玄极其陌生地气味,那是廉价的香粉混合了宫里上好的檀香,还加上了些酒气。李玄深深地吸了一口,一把揽住一女子软绵绵地腰肢,问道:“你会不会喝酒?” 女子娇滴滴地将头埋进李玄的怀里,攥着粉拳撒娇似的往李玄胸口敲了一下,道:“安王殿下,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虽然民女不幸沦落风尘,但还是干干净净的正经人,哪里,哪里会喝酒……”说罢扭了扭凹凸有致的身子在李玄身上磨蹭。谁都知道,有身份有地位的,要纳妾也会纳干干净净的女子。虽然她已经沦落了风尘,不再冰清玉洁,但也要摆出冰清玉洁的样子来。这样欲拒还迎半遮半掩的样子,最讨人怜爱了。 李玄手一松,笑道:“不会喝酒?那就算了,下一个,你呢?会不会?” 有了前车之鉴,第二名女子被这么一问,便忙点头道:“安王殿下,民女会喝酒。” 李玄点点头,道:“嗯,很好,非常好。”然后伸手取了一只白瓷杯,道:“喝。” 那女子蝉眉微皱,两只玉手有些颤抖,捧着酒杯哆哆嗦嗦地往嘴边送。她这模样很是楚楚可怜,显然是个不会喝酒非说自己会喝酒的,李玄叹了口气,一把将那瓷杯夺了回去,道:“你撒谎,会喝酒的人,根本不是像你这样喝的。”然后头一仰,自己替她将这酒给喝了,道:“念在你勇气可嘉,这瓷杯就赏你了吧。” 那女子接过这不值钱的杯子,心里很是不服气,别的大爷都是赏金子赏银子,哪里有赏破杯子的。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女子只得挤出一丝笑意,道:“谢安王殿下厚爱了。”然后将那瓷杯揣进了衣服里。 风尘里的女子最会看人,她们现在已经知道李玄的脾气有多琢磨不定,这种人最不好招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走错了哪一步,惹得他大发雷霆。 于是剩下的两位女子知趣而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都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希望自己不要太倒霉,被李玄给点到了。 可两个人里总有一个是倒霉蛋,这次的倒霉蛋是年纪小的那个女孩,她今天是第一次来这种宴会上,第一次在这么多人前唱歌跳舞,也是第一次陪客人。 在临走时,几位好心点的姐姐曾跟她说,这种情况下不管客人要干什么,都不要拒绝,因为无论你再怎么拒绝,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只会讨来一对打骂,不如一上来就服软,还能少受点罪。 李玄伸手握住那女孩细而无肉的手臂,将她一把拉了过来,道:“你会喝酒吗?”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半血 作者:北辰庆之 第14节 那女孩吓得不会说话,只能干瞪着一双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玄。 李玄眉头微皱,道:“你是哑巴吗?到底会不会?” 女孩抬头看了看四周,其他的姑娘全都知趣地垂着头,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将头抬着,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似乎试图告诉她什么,但她年纪小,根本读不懂这复杂的神情到底是在告诉她不要怕,还是告诉她赶快跑。 突然女孩自己伸手捧起一只酒杯,一口将那酒喝了个精光。辛辣地液体顺着喉咙灌进空空如也的肚子里,难受的让她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李玄一愣,道:“你胆子还不小。” 那女孩眨了眨呛出眼泪的眼睛,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喝酒能壮胆。” 李玄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小姑娘倒是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摇摇头,不说话了。 李玄有些奇怪,便问道:“你不会没有名字吧。” 姑娘还是没作声,但又摇了摇头。 李玄便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没有名字?” 姑娘沉默了半晌,开头道:“没有,但我爹总叫我小绯。” “绯?”李玄的心里突然打起了震天锣鼓,这是一个很久没人唤起的名字了。一个好像被忘记所有人遗忘在过去的名字,一个活着却不在红尘之中的人,一个与他一同来到这一个世界,却分道扬镳的血亲。“哪个绯?”李玄低声问道。 “绯色的绯,”那姑娘小声答道,“我爹说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开了一树桃花,一片绯红。” “很好。”李玄点点头,“这名字很好。” 一位邀功的大臣忙开口道:“我看安王殿下怪喜欢这姑娘的。她是万春园新收的小丫头,今天是第一次出来,冰清玉洁,安王殿下要是喜欢,我便献给殿下当侍妾吧。” 李玄侧眼投去一个你给我闭嘴的眼神,道:“不劳王大人费心了。” 然后回头看向这一群吓得魂飞魄散的姑娘们,道:“你们去账房那儿把赏银领了。”说完撩起长袍从座位上起来,对在坐的来宾说道:“今日多谢各位大人赏脸,能齐聚一堂真是一大幸事,但现在天色已晚,各位大人回家休息吧。” 这是一道送客令,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是时候走了。于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院子的热闹变成人走茶凉的冷寂,只有家丁收拾碗筷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响声让这夜更空虚寂寞了。 一个人喝酒比一群人喝酒要快活得多,李玄一个人坐在席上,抱着一只空酒壶。在一旁站了很久的李修齐终于走了过去,伸手将那空酒壶从李玄手里拿了出来,道:“殿下,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李玄耍脾气的一哼,道:“你不喝酒就算了,你们这些不喝酒的,永远都不知道这酒的好处。” 李修齐叹了口气,做了一个手势,让家仆先下去,然后两手扶住李玄的肩头,轻声问道:“殿下,您心里是怎么不高兴了?” 李玄突然笑了起来,道:“不高兴?今日怎么可能不高兴?今日我最高兴了。” 李修齐用指尖捋了捋李玄眉心的褶皱,道:“真的吗?” “真的,你可知道今日我回来的时候我父皇跟我说什么了?” “皇上说什么了?” “他说他很高兴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李玄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的说道,“这可不是他会说的话,在他心里,我就是个草包,我就是个败笔。但今日这个草包总算有了点出息。” 李修齐看着李玄这个样子,突然心里一阵的难受,他将李玄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道:“殿下您醉了,外面天凉,您到屋里睡一觉,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李玄将头倚在肩头,偷偷地吸了口气。他喜欢这股气息,暖暖的,像是寒冬里开出的一朵小花,淡不可闻却沁人心脾。“我睡不着。”李玄轻声答道,“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我杀掉的人。” 一名家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见李玄靠在李修齐身上先是一愣,没觉得这个画面有什么问题,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李修齐见家仆傻在原地,有些不悦地问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了吗?” 这一问那家仆才想起来自己是干嘛来的,忙答道:“皇上来了。” 一盏宫灯从缓缓走进,忽明忽灭的灯光映着李正雅的脸,他步伐沉稳,徐徐走来。 “庆功宴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李正雅开口问道。 李修齐替李玄答道:“安王殿下有些不胜酒力。” “呵,”李正雅对李玄一笑,道:“这点米酒能醉得倒你?”说罢将一坛未开封的酒坛给揭开。晶莹透明的汁液倒进晶莹剔透的瓷杯里,递到李玄面前。 李玄两手接过,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李正雅道:“很好。”然后看向一旁不肯走的李修齐,道:“李总督,我想跟我这个儿子说点体己的话。天色也不早了,李总督先请回吧。”李修齐彳亍了一下,看了看李玄,又看了看李正雅,这父子间地悄悄话他没理由硬插|进去,心里不管有再多的不舍,最后还是退了下去。 李修齐走后,李正雅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李玄说道:“你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李玄摇摇头,昂首喝了一大碗酒,道:“没有。” 李正雅点点头,道:“这几日我不知怎么的,总是做梦,然后一做梦就梦见你母后。” 听到自己的父皇突然提到病逝的母后,李玄的眼眸陡然沉了下去。他心里是有气的,当苦难来临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给这个苦难找个始作俑者,不然这胸口的郁闷之气要怎么下咽,而李玄便觉得他母后不是死于京城冬日的严寒而是死于他父皇变心的冷漠。 痴男怨女坠入爱河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定要海枯石烂你死我活,说尽了甜言蜜语,只是那时的信誓旦旦最后都成了轻言必寡信。 男人变心总是有借口的,以父皇的身份,他可以找到很多很多借口,一句身不由己便可以堵得李玄哑口无言。他的父皇是君主,如果为了他们一家四口的私利放弃天下,那活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唾弃千载,大方向错了,那就算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丈夫多么好的父亲都掩盖不了他的过错。就像卫忠一样,他抛妻弃子也没人能否认他是一个好将军。冷宫的寒冷冷的是人心,可是李正雅不会在李玄的面前承认,当他身不由己的要和一个年轻貌美女子行夫妻之礼时,他心里那一点点的窃喜。 “那个时候她才是个小姑娘,第一次来宇晋国,才刚到身上带的玉佩就被小偷给偷了,你母后不服输,追了那小偷几条街,然后被我给撞见了,我还误会她才是欺负人的那个,毕竟她那时是典型清州国的女儿,一身英气,手里拿着条马鞭,仍谁都不敢惹。” 李玄静静的听着,他觉得自己的父皇醉了,李正雅没他这么能喝,几滴酒下肚,便分不清今夕何夕,就像他脸上此时的神情,似乎跨越了几十年的沟壑,衰老的眉宇间有一股少年气。 “这里不适合她,宫里的人都势利而肤浅,见她长得与众不同就爱在背地里说闲话。这些我都知道,但我非要把她留在宫里。舍不得她走。她呢,她也愿意受这些委屈,只是为了我,为了能留在我身边。” “我从未听母后说起过这些。”李玄说道。 “以她的性格是不会说的,她的心好,从不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你跟她很像,至少比跟我像得多。” 李玄摇摇头,道:“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李正雅哑然失笑,道:“你很好,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好。其实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想想总是有一肚子后悔事儿。”李正雅突然伸出手,在李玄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亲昵。“你是我唯一庆幸的。我从前总对你不放心,怕你因为自己的身份日后要受欺负,要吃亏。所以对你严,对你凶。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是真的,真的长大了。”他微顿,接着说道:“我这个位子也该传给你了。” 李玄摇摇头,道:“父皇现在是老当益壮,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懂什么。” 李正雅笑了笑,道:“你不是毛头小子了,而我,这么多年也累了。” 挑着的宫灯渐渐远去,黑夜再一次的吞没了安王府。李玄一个人坐在阶梯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裳,就这么倚在阶梯旁的柱子上。 李修齐从黑夜里走了过来,在李玄的身边轻轻坐下。 “你怎么没走?” 李修齐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李玄笑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李玄沉默了半晌,道:“父皇要传位于我。” 李修齐道:“殿下不高兴吗?” “我不知道。” 李修齐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还记得您的愿望吗?让所有百姓都能在这里安居乐业。现在您可以做到了,这样,也不能让你感到高兴吗?” “不能,”李玄摇摇头,“我们的军队死了五十四个人,清州国全军覆没,带兵的,是罗博。” 李修齐静静听着,这句话很简单,李玄的语气也是那样的平和,可越是这样的轻描淡写,李修齐越觉得心里难受。“殿下……” 李玄道:“这种感觉真的一点都不好。” 李修齐抬眼看见李玄的眼里含着泪水,他只一次见李玄哭过,那时他失手杀了突袭他的三宝,那日他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现在的李玄仰着头望向月光,眼眶里的泪水就这么含在他的眼眶里,一滴都不往外掉。 “我突然发现这从来都不是我的梦想了,当我站在战场上时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是我自己安居乐业。我一点胸襟都没有,我就这么自私的想和我自己喜欢的人好好的生活在一起,不愁吃不愁穿。这是我的愿望,而我以为这也是所有人的愿望,我便想,既然我自己的实现不了,就帮他们实现吧。” 李修齐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对感情看得很淡的人。当我跟着师父在山中养病的时候,他便告诉过我,人跟人做父子做夫妻都讲一个缘分,有缘则长无缘则短,不必强求,要是心里不满,那就是在跟老天爷过不去。我,深以为然。” 李修齐接着说道:“但我发现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与殿下您发生牵连,我便会变得顽固执着起来,勉强不来的事儿,我便偏想勉强。我第一次这么怕死,很怕死,很怕死,我怕死了以后让殿下一个人难过。我受不了殿下有一点委屈,只要殿下想要的我都想给殿下。但是……” 李修齐轻轻叹了口气,道:“最后却让殿下如此难过。” 李玄道:“你记得那日我被关在地牢里你曾对我说的话吗?” 李修齐微愣,李玄接着说道:“你对我说,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会做同一个决定,因为我的目的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就是让所有人都能在宇晋国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 李玄微顿,接着说道:“现在也是一样。无论此刻的我对双手沾满鲜血的自己有多么憎恨,对因我而死的人有多么愧疚。但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依然会做同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从来不是你逼我的,也不是任何人逼我的,是我自己做的,这是我必须背负的枷锁。可是我无比的庆幸,” 李修齐道:“殿下庆幸什么?” “庆幸你还在我身边,让我有机会去实现我的第二个愿望。” “您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李玄轻轻一笑,道:“不急,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慢慢告诉你。” 晋德十五年,宣帝即位。 在位三十八载,立新法,历代沿用,至今日只添未减。百姓爱戴,奉为战神,建祠堂庙宇供其盛名,宇晋国盛极于斯,兴百年。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此结束啰~!完结撒花。 居然有朋友追到了这里真的好感动,这篇文是暑假自己在家憋了两个月写的,故事情节啊节奏啊都很不成熟,脑子里有很多想法,但写出来似乎并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当时故事的构思是想写三个矛盾,一个是人和自然的,一个是人和人,最后是人和自己。 我特别喜欢李玄这个人物,他的设定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就是圣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做出一系列错误的选择,以至于最后无奈妥协。这也是我取这个名字的原因,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两方互相争斗,最后往往被自己起先背弃的一面吞噬。 现在隔了几个月回头看看,有自己被自己惊讶到的地方,但更多的是遗憾,觉得自己没能刻画好文里的人物,希望下一篇能有所进步。 一篇拙作,希望大家看完后不会觉得是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 鞠躬敬上。 ( ? 3?)? ps 宇晋王国想写一个系列文,除了《半血》还有现在正在更新一篇现代耽美《掉包影帝》,是古穿今借了个宇晋王国的大背景。 还有一篇正在的构思古耽《财神爷》,准备《掉包影帝》写完了就开,这一篇可能会是个中长篇。 小天使如果觉得庆之写的文尚可,希望能持续关注我,嘻嘻!~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