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正文 第1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沈王]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文案 突然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垂眸而看,王怜花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在烟火与灯火的交映下,那张俊美的面孔被柔和了锋芒。 沈浪说不出那种滋味,他只感觉自己心中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王怜花浅笑着一扇击向沈浪。 沈浪也微笑着一掌拍向折扇。 仿佛心意相触,仿佛心有灵犀。 沈浪瞧着王怜花借由这相抗的力道,如同清风中落叶一般向后飘去。 微微一笑——有人又要逃了。 但是,这回他心中没有遗憾与失落,因为他知道——过不久,他就将抓住他。 走武侠风,剧情向,悬疑解密,力图把所有人都写得很可爱。 大家如果喜欢请多提意见啊~ 内容标签:武侠 强强 江湖恩怨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浪,王怜花 ┃ 配角: ┃ 其它: ================== ☆、楔子 不过是一出戏,不过是一场局。 叙以笔墨新法,不唱陈词滥调。 霜刃未试,以阴谋诡诈开锋;披星戴月,三千里慷慨征途。 龙潭虎穴,翻云覆雨于一掌;红尘涤荡,唱不尽英雄血歌…… 茶馆中,被人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其中的说书先生正说得兴起。 突然一人道:“沈浪跟王怜花那事儿,怎么看都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冒险,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众人循声望去。 首先看到的是茶馆北角里一个不起眼的方桌。 方桌边上坐着两名年轻茶客。 一个一眼看去就让人注意到他那双猫儿似的眼睛,盛着乌溜溜的光,像山上熟透的葡萄一般又圆又亮。 另一个自持杯浅啜,眉梢,眼角,唇齿,甚至是持杯之手无一不在温和微笑。那种慵懒安闲之态,绝非能以笔墨形容,就像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白刃临于喉也不能让其杯中之水有一丝颤动。 说话打断说书先生之人,正是那名笑得温和的少年。 说书先生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笑道:“不错,颠来倒去地讲,翻来覆去地说,也就是个大侠打败魔头的故事。” “然而再俗的故事,只因故事中的人不俗,也脱去了几分俗气。” 那猫眼睛的少年追问道:“你是说沈浪?” 说书先生道:“我说的当然是……王怜花。” 猫眼睛的少年道:“放屁放屁!明明沈浪才是主角!” 说书先生笑道:“那沈浪却也不是俗人。” 猫眼睛的少年看了看身旁之人,就如同自己被夸奖了一般,笑得得意洋洋。 说书先生接着道:“毕竟,他终日与王怜花混在一起,就算是块茅坑里的石头,也能生出几分灵光。” 猫眼睛的少年一听,大怒,挽起袖子就要跳起来揍人。 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拉住。 那人微微笑道:“行了,别打扰先生讲书了。” 他对说书先生道:“请继续吧。” 说书先生伸出一只喝空的茶杯,笑吟吟道:“想听后事如何,公子便要打发点啰。” 那人从怀中摸了一遍,只翻出一枚铜板。 他一点也不脸红地屈指一弹。 说书先生举起茶杯,凌空一捞,铜板落入瓷杯中嗡嗡作响。 那绯衣白裘,面冠如玉的说书先生冲着茶馆众人举杯一邀。 清越的声音传遍全场—— “且听第一回——美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  说书先生是王公子,笑的温和的少年是沈浪,猫眼睛的少年是熊猫儿 ☆、美人头(一)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三日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这张短笺此刻就平铺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自粉红纱罩里透出来的烛光,将淡蓝的纸映成一种奇妙的浅紫色,也使那挺秀的字迹看来更飘逸潇洒,信上没有具名,却带着缥缈而富有诗意的花香。 此情此景,此笺此语,与昔年踏月公子楚留香,盗走金伴花白玉美人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急急忙忙赶来的张府的管家张谦谊,身披单衣,喘着粗气,佝着背。 他三更半夜,被慌张的下人从温暖的被窝中拖拽起来。 来不及梳洗,也来不及用热毛巾擦一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这让他本就皱成菊花似的老脸,仿佛又苍老了几分。 在不算太明亮的烛光下,张管家虚着眼睛,对手中的信笺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他含糊地嘟囔道:“奇怪奇怪,可笑可笑。” 帮他掌灯的下人,好奇地问道:“您说什么奇怪,什么可笑?” 张管家手捻胡须,慢吞吞道:“我张府虽不比皇宫王府戒备森严,但是一贯有人夜晚巡逻查视,其中还很有几个江湖好手。” “能将帖子悄无声息地留在书房,却不惊动他们分毫,这样的武功高强之辈,却要行盗窃之事,你说奇不奇怪?” 有人笑道:“不奇怪不奇怪,当年楚留香不就好这一口么?” 张管家虎着脸,给了那插话之人脑门一巴掌。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此人学楚留香行雅盗之事也就罢了,但在下帖之前,何为不仔细查查,我张府虽家财万贯,白玉做的东西也着实不少。” “但是有玉壶玉瓶玉盘玉杯,却就是没有那什么白玉做的美人。” “纵使他如楚留香一般武功高强,智计百出。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他还能自己变一个出来盗走不成?” “最后荒唐结局,草草了事,岂不可笑?” “是极是极!”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先前惊惶的情绪一扫而空,他们心中都充满了对下帖之人的嘲笑与不屑。 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贼人趾高气昂而来,却两手空空而去的颓丧模样。 正在大家笑得酣畅之间,门外传来三道清脆的巴掌声。 一个柔软娇嫩的女音隔着门口悬挂的帘帐,轻轻说道:“张管家,夫人来了。” 张管家神情一肃,他手一挥,众仆从低垂着头从桌案边退开,而他本人亦神色恭敬地垂首候在门口。 有人掀帘而入,香风袭来。 很难形容那香气的味道,比初夏清晨悬挂于栀子花瓣上的露珠还要甜美,比经雪历霜的红梅花蕊中盛着琼雪更为动人。 张谦宜知道那是再巧手的制香师也无法调制出的香味,因为此香并非凡人制成,而是上天的杰作。 那是张家夫人身上自带的天然体香。 纵使是张管家这样早已告别房中之乐的老头子,每次一闻到夫人身上的香气,都忍不住热血激荡。 他不由得将佝偻的腰板挺直了几分,因为这香气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英雄气概,威风八面……当然不是在战场,而是在床上。 由是屋中众人被这香气扰得浮想联翩,还有几个明显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甚至涨红了脸。 但是,张夫人积威甚重,屋中竟无一人敢擅自抬头。 当张夫人走进屋中后,张管家的头更是快垂到了胸口,只能看到张夫人扫过地面的裙裾上的镶边,以及莲步微移间,从裙摆下微微探头的鞋尖上缀着的珍珠。 一个淡淡的声音道:“张管家,家里怎么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发生了何事?” 清冷而淡漠,字字如珠玉落盘,泠泠切切。 比起她身上甜美的香味,张夫人的声音是说不出的冰冷。 张管家就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雪,他赶忙将神秘人物留帖之事禀告,并恭敬地呈上信笺。 待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拿走信笺后,张管家立即躬身后退,垂首恭候夫人发令。 不该说的不多说一个字,不该做的也绝不多做一个动作。 足见张夫人何等威势深重,一座普通的豪富府邸,竟被她管束得如同皇宫王府一般,令行禁止,纪律严明。 张夫人看罢帖子,沉吟半晌。 张管家暗暗想道,这张帖子不过是一个笑话,下帖的人也不过是一个糊涂虫,夫人何必谨慎至此? 孰料,却听到张夫人轻轻笑道:“张伯,你在张家干了多久?” 张管家微微一愣,忙不送跌地答话:“回夫人,小人是张府的家生子,打出生起就承蒙张府恩泽,曾服侍过张家三代老爷,到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了。” 张夫人道:“确实是家中老人。” 她笑道:“张伯你在张家劳苦功高,也不必如那些下人一般谨小慎微,以后抬头与我说话吧。” 张管家一听,顿时喜得情难自禁。 能得到张夫人赏识,是他再不敢想象之事。 他笑容满面地抬头。 然后满面微笑僵硬在了脸上,一股冰冻般的悚然感像是融化的雪水一般,从他的脑瓜顶淌至脚底。 因为他这才发现,说帖子不过是一个笑话,下帖之人也不过是一个糊涂虫的自己,竟比那笑话还要可笑,比糊涂虫还要糊涂。 张家虽然没有白玉雕刻的美人,但张家却有一个活生生的,血肉做成的白玉美人。 正是他张家的夫人,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白玉观音”楚秋词。 楚秋词,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 明眸皓齿,倾城倾国,这样单调而乏味的词汇,已经远远无法形容她那种特殊而引人痴迷的美态。 她是那天池中的雪莲,琼崖上的皑雪。 如果你看到她,你会愿意倾尽自己所有,只要能拥抱她,亲吻她。但如果你了解她,又会视她如同公主、贞妇那般品行贵重的女子,情愿虔诚地亲吻她的脚趾,也不敢亵玩她。 然而,她却又是江湖上有名荡/妇。 亲近过她的男人,但凡数得上名头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世间怎么有如此奇怪的女子? 明明被千人骑万人跨,却被天下之人如同圣女一般供奉于神坛之上。 那是因为—— 要亲近她,可并非一件容易之事。 为此,多少人散尽千金,多少人提头来见。 想跟楚秋词睡觉,要付出的或许是一笔足以让普通豪富倾家荡产的财物,又或者是一条能够让江湖一流好手也感到扎手的人命。 令天下人敬佩的便是,那些富可敌国的财物一到楚秋词手中,便被她转手用于赈灾,或者散于贫民。 而那些她开口要杀之人,也并非她的仇人,而是江湖上无恶不作的强盗恶匪。 她就这样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她行善济世的资本。 如此特立独行,又怀大慈大悲之心。 即使她被诸多仁义君子斥为行为浪荡,哗众取宠。但是,凡是被她接济过贫民,或者替他们报了仇的苦命者,都将她当作菩萨一般的尊敬与供奉。 “嚯——这还真是位奇女子啊!” 一男子一边饮酒,一边挥动着手中手中马鞭,如是说道。 口中话语似嘲似讽,似奇似赞。 枫叶染赤,衰草连天,清寒的冷风从没有扎紧的领口倒灌而入,在火热的肌肤上激起细小的疙瘩,便知秋意浓。 两个人,分骑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城中大街上缓缓而行。 两匹大马极是神骏,乃是中原不常见到的北地品种,长鬃如雪,毛皮顺滑,四肢修长有力,铁掌踏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极有韵律地哒哒作响,不知引来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 然而骑在马上的两名骑士,却是丝毫也不在意,又或者说他们因为这样的目光而有些得意洋洋。 就像家中若有美妾珍宝,总会想找人炫耀炫耀。有道是锦衣岂能夜行,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不正是夸耀一个男人强大与实力的最好方式吗? 骑白马的骑士一身黑衣,腰挎一柄三尺长的弯刀,这弯刀用黑布包裹得一丝不露。他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地嵌着三道伤疤。 最深的那道几乎将他的嘴唇分成四瓣。 那一双火石般的眼睛,和一副不怒自狰的面孔,令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生怕这个恶鬼一般的刀客会毫无道理地暴起伤人。 而他那骑黑马的同伴,却是一身白衣如雪,眉目清秀,丰神俊朗,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流转之间皆是浪子风情。 削薄的唇角总是微微翘起,含着醉人的笑意。让路边的女子羞红了面颊,忍不住看了又看,直到不小心瞥见黑衣骑士狰狞的面容,才面色苍白地垂头跑开。 其实,她们不应该这么做的。 因为只要是知晓两人名号之人,都明白嫁人当嫁何人。 那白衣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自号“玉面郎君”的尹令行,被他玷污过的良家女子不计其数。 而那名黑衣人却是号称“仁义无双”,曾有夜驰八百里,一人独刀,闯入沙匪狼窝,一夜灭尽百人壮行的西北刀客雁停云。 他面上的刀疤,便是在那场杀戮中留下的。 而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一名萍水相逢的可怜女子报仇。 当他把自己那匹摇摇欲坠的白马身上,所能携带的所有头颅卸下,尽数垒在女子面前时。 这名被沙匪灭了满门,又被侮辱过身子,全靠仇恨吊着一口气活着的女人,当场大笑到气绝身亡。 雁停云用自己的弯刀挖了一个大坑,将沙匪的头颅垒成墓碑,埋葬了她。 一身血一身伤地离去。 什么也没拿走,什么也没得到。 唯有“仁义无双”的美名被西北的风沙所称颂与唱响。 ☆、美人头(二) 既然雁停云是如此品格高贵之人,他又为何偏与“玉面郎君”尹令行这样的败类人渣混在一起呢? 这就要感叹世事难料,造化弄人了。 那尹令行是将雁停云从一个孤儿抚养长大的师父的独子。 雁停云既甘愿为一陌生女子出生入死,剿灭沙匪,他承蒙师父养育之恩,授武之情,如何能抛下尹令行不管? 自他从西北回来,听闻尹令行因为奸杀了一名门闺秀,被数位侠士追杀的消息后。 来不及休息,连夜狂奔至追杀尹令行的侠士面前。 这连雪亮的刀锋当头砍在脸上,也未曾眨眼的威武男儿,竟为了尹令行弯下膝盖,跪在几位侠士面前,恳求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尹令行一命。 几位侠士为雁停云的行为所震动,并没有取他性命,而是在他身上砍了几刀作为惩戒,命他以后管束好尹令行,便放过了他们。 尹令行为感念雁停云的恩德,发誓再也不采花作恶。 从此雁停云便与尹令行,形影不离。 照顾他,看守他,作为兄弟与朋友,也作为牢头和囚犯,一起浪迹江湖。 雁停云自入城后,就一直在讲述“白玉观音”楚秋词的事迹,并暗暗观察尹令行的表情。 毕竟他们待会儿便要见到楚秋词,他生怕这色/鬼投胎的兄弟,会因为楚秋词的艳名而暗起淫心。 好在尹令行只用半只耳朵听,另外半边心思全花在了自己的壶中的美酒上,对楚秋词的人或事,并不放在心上。 直到他喝干了壶中之酒,才笑着问道:“大哥,楚秋词那‘白玉观音’的名号又是怎么个说法?” “就是指她除恶济贫的慈悲之心么?” 雁停云拉了拉缰绳,御使着骏马拐入一条巷道。 他道:“这名号的由来,可是有一个典故的。” “昔年楚秋词风华正盛时,江湖上出现了一名猖狂至极的采花大盗,自号“淫中之皇”,不挑妍媚,不辨美丑,所过城镇足有一半女子尽辱其手。” “当时有十数位江湖一流高手联手追杀他,却连他的尾巴都摸不着……” 尹令行插嘴道:“这位前辈……” 雁停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尹令行立即改口道:“这魔头的事迹我也是有所耳闻。” “听说这个让天下女子谈之色变,让江湖高手束手无策的贼人,最后还是栽在了一弱质女流的手上……难道那女人是?” 雁停云道:“便是楚秋词。” 尹令行微微一笑,那笑中的深意令他原本俊朗的容貌,骤然变得有几分猥琐与下流。 他笑道:“让我猜猜……楚秋词跟他上床了?” 雁停云道:“确实上了床。” 尹令行唇角讽刺地勾起:“哈,我当是什么,女人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招数。那贼子败于如此招数之下,实在当不起他‘淫皇’的称号。” 雁停云摇头道:“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算不得奇事了。” 尹令行来了兴致,道:“哦?” 雁停云冷笑道:“这天下第一的淫贼,与天下第一的美人上了床后,就出家当和尚了!” 如此结局让尹令行不由得惊讶出声:“啊?” 这则骇人听闻的江湖奇事,发生于十多年前一个春光和煦,鲜花烂漫的春日。 年仅双十,正是风华之龄的楚秋词,身着白衣雪履,手提用新摘的鲜嫩柳枝编织的篮子,步履款款地向城外走去。 昨夜她刚睡了一个男人,篮子里满满的都是银钱与珠宝。 没有用布巾做丝毫遮掩,金块银锭,玉石珍宝,在明媚的春光下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如此大喇喇地暴露钱财,本是最无知的行径,必定会招致严酷的后果。 然而,无论是街上的行人,混杂于人群中的窃贼,还是墙角的乞丐,竟对这一篮子的金银珠宝视若无睹,无人敢起丝毫贪念。 并非是他们的贪婪与恶念都被抹去,一个个成了无欲无求的圣人。 而是因为崇慕与敬畏。 这座曾经被饥荒肆掠过的城镇,几乎所有人都接受过楚秋词的恩惠。 心存神佛之人,自把她视为行走于人世的活菩萨,恨不得为她立生祠,供奉参拜,如何敢对她心生歹意? 而不信神佛的强盗恶匪,却忌惮于楚秋词那群武功高强的情人,而不敢动手。 于是,楚秋词就这样手提金银,于大街上招摇而过。 她要去往城西白龙寺里布施香火,那里的主持正在广开粥棚,接济封路的积雪融化后,从城外赶来的流民。 突然,有一个乞丐从一伙乞丐堆中冲出,扑倒在她的身前,一把抱住她的双腿。 那乞丐虽衣衫褴褛,肮脏不堪,发须纠结,脸上覆着斑驳的泥块,让人看不清的他的相貌。 但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泛着赤/裸而下流的欲望。 那样的目光看着楚秋词,仿佛不需要动手,就已经将人剥个精光。 楚秋词并不恼怒,亦不羞愤。 笑容比花朝节上的繁花还要纯真与绚烂。 她甚至亲切地摸了摸乞丐的脸,道:“可怜的家伙,来我的篮子里抓一把吧,足够让你大吃一顿了。” 乞丐摇头道:“我的好仙子,好菩萨,我不求食物钱财。” 楚秋词好奇道:“那你求什么呢?” 乞丐笑贪婪地抚摸着楚秋词的双腿。 那双腿修长而笔直,柔软又紧绷,还带着馥郁的芬芳。 乞丐说道:“我只求与你睡一觉。” 此话一出,大街上的人又惊又怒,恨不得一拥而上将这恬不知耻的家伙撕成碎片。 然而,楚秋词却笑道:“好啊。” 她说好,如此干净利落的回答,反而令乞丐怔愣了。 他旋即反应过来,跟楚秋词睡觉就是一场买卖。 只要你付得起价钱,只要你砍得了人头,即便你是一个落魄乞丐,满身恶臭,头生烂疮,她也能委身于你。 明白了楚秋词的意思,乞丐道:“可是我既不愿付钱,也不愿杀人。” 方才还可怜恳求的他,陡然如同凶恶的野狼一般,凶狠地威胁道:“若你不愿与我睡觉,你这座镇子就再也找不着没开过苞的娘们了!” 楚秋词收敛了笑容,淡淡道:“原来你是方子舟。” 方子舟哈哈笑道:“我更喜欢美人你唤我‘淫中之皇’!” 他说:“不是人人都说你是观音,是菩萨吗?” “传说中,那大悲大悲的菩萨佛陀,甘愿割肉喂虎,舍身饲魔。” “你若真有慈悲之心,就该答应我的要求。” 他扫了一眼围住他的众人,恶毒地笑道:“就不知菩萨你,是否愿意广施恩德,挽救那些可怜的女子,而布施于我呢?” 无耻,无耻,简直无耻! 明明是自己要为魔为恶,却反将罪责加诸一女子之身。 这样黑透了的心肠,就是连无间地狱爬出的恶鬼也要甘拜下风。 人们虽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但是他们又生怕楚秋词若是不答应,方子舟便要祸害城中的清白女子。 担心,愧疚与愤怒如同蜡油一般凝固了他们的口舌,许多话说不出口,他们只能用目光来表达自己的悲愤与祈求。 楚秋词说:“好。” 一个“好”字,令方子舟准备好的一切恶毒与肮脏的嘲笑,哑在喉头。 楚秋词一步步向他走来,袅袅婷婷,面上带着庄重与温雅的微笑,像是即将走向神坛的圣女。 而方子舟却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步步后退,仿佛走近之人并非妖娆多姿的美人,而是索命的恶鬼,或是……来降服他这个妖魔的神佛。 他们就这样一人前进,一人后退地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 不一会儿,里面传出男人与女人的呻/吟。 大街上的众人无人敢进去看一眼,甚至无人敢靠近那条小巷。 直至面带红晕的楚秋词款款而出,未留一词一言,手提柳篮,继续向白龙寺走去。 有人大着胆子走进小巷一瞧。 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半个月后,方子舟被人发现在白龙寺里落发为僧。 他不但不再奸/淫为恶,甚至看到女人就如看到恶鬼一般落荒而逃。 “江湖中人皆啧啧称奇,无人知晓楚秋词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渐渐便有传言说楚秋词就是那观音降世,化为凡女惩罚这恶徒。他竟敢冒犯观音菩萨,此生只能常伴青灯古佛,修行洗罪了。” “因此江湖人送了楚秋词一个名号——白玉观音。” 听罢,尹令行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呲牙咧嘴道:“这女人,万万惹不得啊。” 此话一出,雁停云彻底放心了。 一席话后,两人穿出巷道,一座富丽的府邸出现在眼前。 雁停云手持马鞭,指着那屋檐下悬挂的,书有“张府”二字的牌匾,道:“到地方了。” 两人翻身下马,牵着马匹上前。 那大门口靠着一个门房,身材矮小,形容猥琐。他双手缩在袖中,双目紧闭,歪张着嘴,睡得稀里糊涂。连口水落在衣襟上,晕出一片深色也不自知。 雁停云走过去,伸手推了推他,道:“小哥醒醒,有客人了。” 旋即目光一凝,他虽然只是随手一推,但习武之人手上的力道本就不小,而这貌似睡着的门房,竟然纹丝未动。 这证明其并非真睡,而且应是身怀武功。 闭眼装睡的门房,梦呓般地念念有词。 “朱门富丽庭,小儿来把关,是客是狗一推知,是客请入,是狗快走。” 雁停云哈哈大笑,看来不推动他不行了,但凡有点男儿气概的人,又有谁愿意当狗呢? 雁停云手中运起九成力气,打算给这出言不逊的门房一个下马威。 孰料,他威势赫赫的一掌尚未击出,一道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雁停云还来不及看个清楚,那物件就直直地落进了门房大张的嘴里。 门房“啊”地叫了一声,捂着流血的嘴唇,苦着脸将嘴里的东西吐出。 白灿灿,明晃晃,原来是一锭一两的银子。 雁停云,尹令行与门房一起扭头看去。 离他们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年,身穿白衣狐裘,眉目俊朗,身姿笔挺。 那懒散,潇洒的笑意,如同湖面上的粼粼波纹,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发着光。 门房撇下先来的雁停云与尹令行,径直走向少年。 拱手一礼,道:“敢问阁下是?” 少年微微一笑,道:“在下,沈浪。” ☆、美人头(三) “沈浪?”“沈浪!” 一声怀疑,一声惊叹。 口出怀疑之声的是尹令行,而惊讶称叹者是雁停云。 沈浪这个名字,大约是近几年来江湖上最传奇的名字。 能有谁比他的家世更高贵? 千年武林,百年世家,沈家“九州王”沈天君之独子,纵使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也得让江湖中人敬让三分。 能有谁比他更慷慨? 衡山一役后,沈家簪缨世家,资财何止千万,被他大手一挥,尽数送与仁义山庄,自己却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又有谁能比他更聪慧机变,侠肝义胆? 破巧计,斗枭雄,连快活王这等角色都败于他之手。 他的名字随着快活王葬身楼兰古城,而被天下人传唱。 虽然沈浪自大漠一别后,在江湖上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近几个月才重新现身。 但是他的传说从未消失过。 只要你随意走进一家茶馆,往说书先生桌案上扔上几个钱,就能听到他跌宕起伏的冒险,义胆忠肝的友人,还有那些姹紫嫣红的绝色美人,如同闪耀的玉石珠宝,点缀在他精彩非凡的故事中。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节 你听,就连街边玩泥巴的孩童,都会摇头晃脑地唱着。 “他就是那山巅云,云中月,顶峰中的顶峰,大侠中的大侠!” 这样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难怪尹令行与雁停云会惊讶与怀疑了。 然后,两人又一前一后地追问道。 “你就是那位‘九州王’沈天君的唯一传人,赠千金家财与仁义山庄,灭快活王于楼兰古城,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天下第一名侠——沈浪?” “你就是那个被活财神千金狂热追求,被幽灵鬼女痴恋倾慕,迷尽天下侠女闺秀,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沈浪?”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尹令行此话一出,又引得雁停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雁停云对沈浪抱拳,道:“沈大侠,小弟不是有意冒犯。” 沈浪微微笑道:“沈某感谢令弟夸奖来不及,怎会觉得冒犯?” 尹令行嘿嘿笑道:“我就知沈大侠绝不是一个迂腐之人,像我大哥那种木头疙瘩,如何知得女人的妙处?” 他自来熟地伸手搭上沈浪的肩膀。 挤眉弄眼地笑道:“我一看沈大侠就感觉特别的亲切,肯定是同道中人,有机会一起切磋切磋。” 沈浪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道:“切磋什么?” 尹令行摊开另一手,做了一个揉捏的动作,笑得别有深意。 “当然是什么样的女人最销魂啊。” “我听说那朱七七性子火烈,你说说她在床上是不是也那般烈性?” “我还听说那幽灵鬼女生得冰肌无汗,她是不是在情到深处,身上也无一丝汗渍?” 看眼尹令行越说越不像话,雁停云还来不及阻止,那在一旁冷眼看着的门房冷笑道:“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你用你那命根当脑袋使,别以为其他人都一样!” 说罢,不再理会雁停云与尹令行二人,甚至连名号都不请教一下,径直请沈浪入府。 沈浪微微一笑,对着尹令行与雁停云二人点点头,跟随门房从容而去。 雁停云眼巴巴地看着沈浪离去的背影。 他本来一心想与沈浪这等人物结交,孰料被尹令行一通胡言乱语打算,心下惴惴,生怕沈浪连带地对他生厌。 但沈浪那临走时的点头,让他提起的心安安稳稳地放回肚子里。 他心中暗叹,如此从容豁达,沈浪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他转头看到尹令行涎皮赖脸的模样,心中一怒,呵斥道:“在沈大侠面前,你胡言乱语什么!” 尹令行笑道:“大哥,我只是想试他一试。” 雁停云道:“试什么?” 尹令行道:“都说沈浪心胸豁达,能填海装山,想要让沈浪动怒比让活财神散尽家产还要困难。” “所以我故意胡说八道,想看他到底会不会发怒。” 雁停云道:“现在你服了吧。” 尹令行却说:“哈哈哈,我怎么会服?” “他心中又羞又怒,却不敢现之于色,言之于口。” “一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要我服他?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雁停云怒道:“放屁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沈大侠动怒?若他真怒了,一巴掌就能把你拍死!”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亏得沈大侠不与你计较,等有那暴脾气的人撕了你这张烂嘴,你就知道好歹了!” 说罢,阴沉着脸,抛下尹令行,进门而去。 尹令行不气不怒,瞧着雁停云离去的背影,眼珠子一转。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放声大笑。 负手跨进张府,那神气活现的模样竟比沈浪更像是张府的座上客。 雁停云与尹令行一进大门,便感受到了张府的热闹非凡。 因是神秘人物下帖要盗走张家夫人,楚秋词以自己的名义拜求天下英豪前来护人擒贼。 雁停云本料想这张家的气氛应当是严肃而凝重的。 孰料,庭中大摆筵席,山珍海味,琼浆玉醅如同流水一般被娇童美婢端上席面。宾客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划酒拳,耍酒疯,杯盘嘡啷,笑声震天。 让雁停云与尹令行二人,恍然以为遇到了一场寿宴或是婚宴。 他们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有一位身躯佝偻,面容和善,每一根皱纹都笑得温和妥帖的老者迎上前来。 老者笑道:“在下张府管家张谦宜,敢问两位大侠名号。” 雁停云抱拳道:“在下西北雁停云。” 张管家惊讶道:“原来是仁义无双的雁大侠,失敬失敬。” 他对尹令行道:“那这位俊俏公子,必然是‘玉面郎君’尹令行尹公子了。” 面上的笑容依然妥协得不行,没有丝毫对尹令行狼藉名声的不屑与轻蔑。 尹令行笑着拱手道:“客气客气。” 张管家道:“二位俱是江湖上有名有望的人物,请上座吧。” 说着,将雁停云与尹令行带到前方的第三张桌子上。 那桌早已坐有两名客人,虽然空位颇多,但这两人却将自己的座位与对方隔得很远,近乎坐成了一个对角。 若不是双方极其怕生……雁停云仔细看了看两人,左边那位黑衣黑裤,面沉如水,右边那个獐眉鼠目,满脸冷笑。 他心想,大约是两看生厌吧。 张管家笑眯眯地为雁停云与尹令行介绍道:“这位黑衣大侠,是关外的‘狼头刀’乔武义大侠。这位……” 尹令行插话道:“不就是你们家门房吗?” 张管家一愣:“门房?” “门房”淡淡道:“什么门房?” 尹令行道:“你方才挡在门口,要试一试我们的身手,转脸就不认人了吗?” 那人道:“若是你某天闲来无事,学了几声狗叫,你就是狗了吗?” 尹令行道:“当然不是。” 那人道:“同样的道理,我也只是嫌这庭中吵闹,跑到大门那儿去小憩了一会儿。” 他冷笑道:“只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才会将锄兰种菊的隐士当作泥腿,将靠在门口的侠客当成门房。” 对方的讽刺,在尹令行的脸皮上是连一个指头印都戳不出,却把雁停云臊得面红耳赤。 雁停云涨红着脸,抱拳道:“在下有眼无珠,错将侠士当成仆从,委实惭愧。” “在下西北雁停云,敢问阁下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雁停云一眼,道:“原来你是雁停云?” “果然有眼无珠,否则怎么就认了尹令行那个玩意儿当兄弟呢?” “玩意儿”尹令行冷笑着撇了撇嘴。 而雁停云涨红的面容更加红了几分。 孰料,那人却微微一笑,道:“虽然有眼无珠,却一身是胆!” “就凭你那腔仁义热血,眼珠子有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抱拳还礼,道:“在下‘妙手’孙子仲。” 闻言,雁停云面上的红色退了些,但眼睛却发出了光。 他不由得凝目去看孙子仲的持杯之手,果然修长白皙,如玉石雕刻,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之手,更加柔软修长。 因为孙子仲既是神偷,又是工匠,既是绣工,又是耍把戏的, 在这四个行业中,他样样都是个尖儿。 因而,他有一双灵巧柔软,天底下再难以找到的完美双手,也就不足为奇吧。 他的手比他的容貌委实惊艳太多。 若不是孙子仲靠在门口时,双手是缩在袖中的。光凭那双手,雁停云就不可能将他看作一个小小的门房。 当然,雁停云看中的并非是他那双天下无双的巧手,而是他为天下人所称道的品格。 仁义山庄虽有沈浪所赠家产悬赏恶贼,还有善于经营的商道能手积累财富,以免坐吃山空。 但是,天下祸乱不息,恶徒魔头除之不尽,再多的钱也不够用,再重的赏金也不嫌多。 除了有朱家活财神支援外,孙子仲同样在钱财上帮扶着仁义山庄。 他十年如一日地无偿为仁义山庄缉捕恶匪提供赏金,并保证他那些钱财绝非偷盗而来,而是用他的机关、雕品高价卖出,干干净净赚来的银子。 如此慷慨之意,仁德之心,如何不让像雁停云这样的赤血男儿所敬仰。 于是,雁停云与孙子仲一见如故,把酒言欢,却把尹令行孤零零地抛到一边。 尹令行试图跟乔武义搭话,但那人如同石雕似的一声不吭,纵使尹令行说干了口舌,也不能让他说出一个字。 直叫人暗自心忖,此人该不会是个哑巴? 尹令行自斟自饮了一会儿,感觉索然无味。 他抬头张望了一眼,发现沈浪独自坐在第一张桌子上。 于是,他端起酒杯,就往第二张桌子走去。 他扫了桌上众人一眼,挑中一个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心鲁肠直的男子,上前一拍他的肩膀,道:“大哥,小弟总算找到你了!” 男子微微一怔,将尹令行上下打量了一番,纳闷地在自己脑子里翻找了一遍,怎么也找不出合得上影像的记忆。 男子疑惑道:“你是?” 尹令行道:“大哥可能不记得小弟了,但是小弟对大哥的威武英姿,可是一辈子都不能忘怀啊!” “当初小弟初出茅庐,莽撞地招惹了一伙贼人。走投无路,命在旦夕之间,大哥如同天降神兵一般出现,一刀就了结了贼首性命!” “那气魄,那武艺,那仁义之心,简直万中无一啊!” “虽然大哥救了小弟之名后,拂衣而去,不留姓名。但是小弟一直不忘大哥恩情,四处寻找大哥踪迹,老天有眼,终于让小弟在此处寻到大哥了!” “大哥一定要给小弟这个面子,让小弟以酒谢过大哥救命之恩!” 尹令行劈头盖脸一番“大哥”、“仁义”、“救命之恩”,把男子说的一愣一愣的。 桌上的酒客看到这出变故,也跟着起哄地拍桌赞叹道:“好男儿,真英雄啊!” 男子被这一片潮水般的恭维哄得飘飘欲仙,一股子燥热的酒气直冲脑门。 他心想,难不成我哪次喝醉酒,随手劈了一伙挡路惹事的流氓,正好救了这小子? 于是,他一把拉住尹令行,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你啊,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我只有一面之缘,我还真记不住了。” 尹令行笑道:“像我这等小角色,怎奢望能让大哥记住。” 男子吹胡子瞪眼道:“这怎么能行?” 他举起酒杯道:“来,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兄弟!” 这一句话,不仅是吼给尹令行听的,更是吼给在座所有人听的。 拉帮结伙,称兄道弟,是江湖上一些不入流的角色最喜欢做的事情。 而刚好,这桌人都是同一类角色。 于是,趁着一股酒意上头,大家轰然举杯。 “哈哈哈,老胡说的不错!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兄弟!” 八个酒杯叮叮当当碰在一处。 突然,庭院中响起三道清脆的巴掌声。 非但没有淹没在宴席的喧嚣声中,反而格外突兀且清晰地出现在每个人的耳畔。 整个宴席骤然寂静了一瞬。 一位侍女出现在庭院中,她相貌娇美,声音更是柔软娇嫩。 她说:“诸位宾客,夫人来了。” 听闻此语,几乎所有宾客,都拉长了脖子,瞧着庭院那头挂着珠帘的拱门。 每一个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一睹“白玉观音”楚秋词的芳容。 然后,他们眼前一亮。 他们看到了雪塑的仙子,玉雕的菩萨。 那样雪白而细润的肌肤,让人渴望将目光化作双手抚摸在她的身体上。 浓黑的头发挽成再普通不过的圆髻,只插着一根细白无纹的玉簪。一身素青的长裙,除了裙摆上的镶边,再无装饰。 装扮虽然朴素,但她的容貌却是出尘而超脱的。 岁月风霜并没有夺走她的美貌,而是将她昔日炫目的艳光沉淀为端凝与雍容。 在见到楚秋词之前,每个男子心中多少都有一点旖旎的幻想。 而今见到她,这幻想如梦消散。 你,敢去亵渎观音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大家在疑惑王公子怎么还没出来?王公子其实早出来了~ ☆、美人头(四) 对于在座宾客,楚秋词没有过多的客套与寒暄。 举酒相敬,谢过所有赴宴豪杰的相助之恩。 三次敬酒下来,她面前就堆起了三个喝空的酒坛。 坛里的酒去了哪里? 全进了楚秋词的肚子里! 楚秋词虽是个女子,而且是以绝艳闻名天下的美人。 她却不像大多数男人认为的那样柔软娇弱。 她的敬酒也不同一般女子,用纤纤玉指捏着一只玲珑小盏,像是啄蜜水儿般一口一口地抿。 她竟是伸手一拎,就举起那人头大小的酒坛。 有谁见过一名女子,竟能像十天半个月没尝过一丝酒腥的酒鬼一般,一口气将一坛陈年花雕喝个底朝天? “一祝豪宴以飨英雄。” 又有谁能喝完一坛后,面不红心不跳,再祝一声,便轻轻巧巧地拎起了下一坛。 “二祝宵小胆裂魂飞。” 白玉面容,红晕微浮,但那妖娆醉态,并未引起众人的遐思。 因为那双眼睛实在太亮了,亮得让人不敢多看。 “三祝诸君武运昌隆!” 语罢,仰头痛饮。 她抓起酒坛倒扣,唯剩一滴酒液,挂于坛口,悬而不坠。 众人轰然雷动。 叫好声,欢呼声,如同潮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 尹令行听见,就连第一张桌子上,与自己相隔不远的沈浪,都啧啧赞叹着:“真是位美丽而有威仪的女子啊!” 听着清晰到每一个字的语调都能分辨出的声音,尹令行唇角一翘。 他硬是挤进第二张桌子,死活认了个大哥,就是为了这个啊。 尽管众人都被楚秋词的气魄所征服,但是无论在哪里,江湖上总少不了一些被贪欲与恶念堵塞了耳目的小人。 当楚秋词穿梭于席间,与每一张桌子上的人寒暄交谈时,有一个男人高声问道:“张夫人,如果我们抓到那小贼,这报酬怎么算?” 楚秋词笑道:“贱妾绝不会亏待众位,在座英雄只要是帮了忙,出过手,贱妾赠送每人一百两银子。而抓住贼人者,无论死活,贱妾都奉送五万两白银。” 众人一听,顿时欢欣鼓舞。 到时候无论见没见着贼人的衣角,只要拔出刀剑往门口一站,就有一百两银子可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买卖吗? 孰料,那男人听到这个回答,仍不满意。 他笑道:“如果在下不想要那些黄白俗物呢?” 楚秋词道:“这位英雄想要什么?” 男人嘿嘿一笑,道:“在下甘愿放弃赏钱,只为一亲夫人芳泽。” 楚秋词笑道:“好啊。” 男人微微一愣,然后激动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楚秋词道:“你应该知道我那‘白玉观音’名号的由来吧?” 男人道:“我、我……略有耳闻。” 楚秋词道:“你有比淮南盐商还要富有的钱财吗?” 男人道:“没、没有。” 楚秋词道:“你有比沈浪沈大侠还要凌厉的拳脚与刀剑吗?” 男人看了一眼坐在席首,冲他微微一笑的沈浪。 咕嘟地咽了一口唾沫,道:“也、也没。” 楚秋词面上的笑容越见温和,但是她的声音越冰冷如冻。 “所以,你是想像那方子舟一样,皈依佛门了?” 男人道:“我、我、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身旁的一名刀客一掌拍飞。 咕噜噜地滚到门槛,呕了一口鲜血,便死活不知地被张家仆从拖了出去。 那刀客哈哈笑道:“无胆鼠辈,还敢冒犯张夫人!这样的家伙,纵使剃发为僧,佛祖都怕脏了自家门庭啊!” 庭中众人哄堂大笑。 尹令行听到沈浪又一次赞道:“果然是个绝世无双的女子啊!” 这声赞叹中夹杂着叹意。 尹令行微微一笑,这叹意他很熟悉,是那种自己看中之物不属于自己的遗憾。 因为他几年前,也曾这般在心中叹息过。 楚秋词谢过对方相助,又敬了几杯酒后,终于来到了第一张桌子前。 她笑盈盈地看着沈浪,优雅地坐在他身边。 楚秋词道:“方才贱妾借用沈相公的名号吓唬小人,还望沈相公宽恕。” 沈浪笑道:“夫人客气了。” “沈某这点名头,能对夫人有所帮助,乃是沈某的荣幸。” 楚秋词轻笑道:“沈相公人长得俊俏,话也说的俊俏,难怪天下间会有那么多女子倾慕于你。” 口中虽说的调笑之语,目光却是亲切而平和的,就像是长辈看着自己欣赏的年轻人。 这并无什么不妥,因为她天下第一美人名头的继承者,便是朱七七。 如此看来,沈浪也的确算是如她女婿一般的年轻人了。 被尹令行新认的大哥,朋友们唤作“老胡”或是“胡老大”的家伙,一边闷头喝酒,一边酸溜溜地听着沈浪与楚秋词的谈笑。 突然,他被人用手肘碰了一下。 只见尹令行对他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老大,你瞧那娘们竟然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就与沈浪勾搭在一处了。” 胡老大同样压低声音道:“我看未必。照那女人方才的表现,应是早已从良。她如今有钱有势,未必还想做皮肉上的交易。更何况,那沈浪……” 胡老大剩下的话虽没说出口,但尹令行却明白他话中之意。 这几年沈浪的名声实在隆重,江湖中人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嘴上都要酸溜溜地赞一声“仁义君子”。 尽管胡老大是又嫉又妒,但是他还是相信盛名之下无虚士,沈浪不会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见胡老大不信,尹令行微微一笑。 他拿起自己的筷子随手往地下一扔。 又懊又恼地对胡老大说:“老大,帮我瞧瞧,我那筷子是不是滚到你脚下去了?” 胡老大微微一愣,看到尹令行冲他眨了眨眼。 胡老大“哦”了一声,将身体沉下桌去。 当他拿着筷子撑起身来,尹令行一边慢悠悠地饮酒,一边笑问:“如何?” 胡老大先是飙了一个高昂的“我”字,陡然停住,好不容易将声音压低。 满脸猥琐地笑道:“那腿就插在沈浪的双腿间,裙子都捞起来了,比削了皮的萝卜还要白!” 尹令行笑着摇摇头,道:“这会儿腿恐怕伸回去了,手却上来了。” 胡老大满脸惊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尹令行道:“你仔细听,沈浪虽然竭力维持声音的平稳,但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一会儿,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有点变化。” “方才上腿的时候,他说话还顺顺溜溜的,只有换作灵巧柔软的手,才能让他有此改变。” 胡老大半信半疑地又捡了一次筷子。 他对尹令行竖起拇指道:“兄弟,真乃神人啊!” 尹令行哈哈一笑:“神人算不上,只是小弟在这方面略有研究。” 胡老大嘲讽道:“以前光听沈浪的名头,还以为他是多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这个。” 说着,手上做了个极粗鲁的动作。 胡老大虽表现得轻蔑鄙夷,但他内心却觉得自己与沈浪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人心便是如此,越高洁之人越让人觉得虚幻而不可亲近。刚看到沈浪时,他是连话都不敢跟人说一句。 而今见这仿佛站立于云巅之人,也如他们这些泥地里混出来的家伙一样贪念颜色。 心生鄙夷的同时,又觉得很是亲切。 心里盘算着要不待会儿去跟沈浪敬杯酒,拉关系。 只要能得到沈浪一句称赞,无论是客套还是真心,出了这大门以后,他也可以招摇一把——自己是连沈浪都看重的人物! 尹令行端起酒杯,淡眼看着席间觥筹交错,人生百态,侧耳听着杯盘啷当,各怀心思。 这样的江湖是他所熟知而喜欢的,充满了贪婪、阴暗、钱财与欲望的恶臭,比那醇烈的酒香更加醉人。 只是还缺少了一点艳烈的猩红与残酷的肃杀。 而这唯一缺少的一点,将有人于今夜子正补上。 尹令行一口饮尽杯中美酒。 听着泠泠风声,他举杯相邀。 “祝东风杯莫停啊。” ☆、美人头(五)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去的一刻。 临近傍晚时分,天光融融似火。但这天火如同被抽去了柴薪,越烧越黯淡。不多一会儿,层层叠叠的橙红与赤金褪去,只留下深深浅浅的灰与紫,涂抹在山岫与屋宇间。 虽然天火渐渐烧尽,但是齐聚张家的众侠客心中却燃起了一把烈火。 他们刚刚吃饱喝足,正是精力健旺。饶是有点醉意之人,都在下席前喝了一碗浓浓的解酒汤。 又被楚秋词祝酒三坛以及许诺的重赏,激发出蓬勃的士气。 再配合着一股子燥热的酒劲,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 面上都带着跃跃欲试的笑,和磨刀霍霍的狠,欲当一把救美的英雄! 胡老大跟尹令行看到席面被仆从婢子撤下后,楚秋词携着沈浪的手一起站了起来。 沈浪微笑着赞叹道:“张夫人深谙用兵之道,如今群英干劲十足,士气高昂,那贼人真若前来,必定要在张夫人手上栽个大大的跟头……” 剩下的话语,胡老大和尹令行听不清,因为楚秋词已经带着沈浪跨出前庭,向后院走去。 方才散席前,楚秋词宣布由沈浪贴身卫护他,其余侠士自行分队接受张管家调遣。 胡老大瞧着明显是去往楚秋词起居之所的两人,顿时觉得口中残余的酒液酸了个彻底。 他恨恨地说:“什么深谙用兵之道,怕是深谙伺候人的功夫吧!” “天还没黑,就急急忙忙去颠鸾倒凤,沈浪就不怕待会儿跟贼人动刀子的时候闪了腰?” 明明是随口一说的嫉妒之语,尹令行却拍手附和道:“是极是极!” “到时候沈浪手软脚软,放跑了贼人……没了这个人头,家产散尽的他,又付不起跟楚秋词过夜的缠头……” 他哈哈大笑道:“也许今夜过后,白龙寺里就会多了一位高僧了。” 闻言,胡老大忍不住拍腿叫绝,跟尹令行一起嘻嘻哈哈地笑到了一处。 两人正在得意间,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那声音又冰又冷,如同一盆冰雪浇在当头。 “背后诋毁他人,是君子之行吗?” 尹令行与胡老大一同转头看去,却是尹令行的大哥雁停云。 尹令行头皮一紧,讪讪一笑,道:“咳咳,是小弟失言了。” 胡老大不认识雁停云,本来看到对方面上狰狞的刀疤,心下有几分胆怯。 但见自家小弟服软,那份当大哥的豪情骤然升起。 他瞪着铜铃般的大眼,跟雁停云顶杠道:“你背后偷听别人说话,就是君子之行了?” 尹令行见雁停云面色一沉,垂于腿边的手掌缓缓捏紧,心道不好。 急忙笑嘻嘻地插到两人中间。 他一头对雁停云说:“大哥,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急脾气,直心肠,你别见怪。” 另一头对胡老大说:“老大,这是我亲大哥。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 本来今天因为尹令行的缘故,雁停云错失了与沈浪结交的时机,并一开始被孙子仲鄙视了一番,心有怒气。 这会儿,看到尹令行竟然认了一个在江湖上没名没号的角色当老大,心中怒意更添十分。 他沉声呵斥道:“谁跟他是一家人!一个不入流的玩意儿,还配与我雁停云称兄道弟?” “若你不是师父的……” 话语陡然停住。 不知想到了什么,雁停云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 他突然收敛了怒气,淡淡道:“你且好自为之吧。” 说罢,转身向他那伙由江湖上有名望的大侠组成的队伍走去。 胡老大原本捏紧了拳头,准备随时一拳擂在这个无论是言语还是目光都充斥着十二分的轻蔑与鄙夷的男人脸上。 但一听到“雁停云”这个名字,无论是心中的劲儿,还是手上的劲儿,都松了个干净,只剩下战战的双腿,和满眼的恐惧与胆寒。 愤怒与羞恼不是没有。 但这点情绪在自己宝贵的性命面前,又有几分重量呢? 等人走远了,胡老大僵硬的身体才彻底松弛下来。 他意兴阑珊地说:“原来你真正的大哥是‘仁义无双’雁停云,那你必定就是‘玉面郎君’尹令行了。” “无论名声好坏,你跟大哥一样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你还是随你大哥去吧,小人委实高攀不上你。” 尹令行微微笑道:“老大,你看我像是那种在意名声高低,门户之别的俗人?” “你说这话,是看不起小弟吗?” 胡老大怔愣道:“你……” 尹令行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大你不是说过——喝了这杯酒,咱们便是兄弟吗?” 胡老大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然后,他凶狠地一抹眼睛,恶狠狠道:“没错,咱们就是兄弟!” 他一把搂住尹令行肩膀,哈哈大笑道:“只要你还认我当老大,老大我就一辈子罩着你啊!” 尹令行也跟着笑了起来,起哄似的喊了几句“老大威武!”,引得周围之人不解又鄙夷地看着他们。 尹令行全然不在乎这些。 他就是天上的云,风中的霰,放浪而无羁。 他又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狡黠而纵性。 能被他放于心间的东西太少,随手抛弃的东西又太多。 无论如何,名声与门户从来都不是他所在意的。 否则,雁停云又何德何能,配当他七日的大哥呢? 沈浪与楚秋词不知道因为他们的离去,引来了怎样的纠葛。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节 他们也没工夫在乎这些。 因为,当楚秋词将自她丈夫逝世后,便对男人紧锁的香闺为沈浪打开后。 他俩就一起滚到了床上。 楚秋词骑坐在沈浪跨上,上半身衣衫半解,下半身赤/裸无遮。 她的喘息婉转回旋,不绝如缕,低缓时如乳鸽啼啾,高亢时又如空谷莺鸣。 整个过程中,无论她在做着什么样的动作,都含情凝睇地望着你,就如同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男人。 沈浪的手从她半解的衣衫下探入,攀着她柔软高耸的双峰。那一身腻滑白嫩的肌肤,黏着着他的手,让他不忍离开。 他并非是一个未经世事的雏儿,女人的味道他尝得不算太多,也绝不会少。 但是他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无人可比楚秋词那成熟美艳的风韵。 跟楚秋词一比,她们青涩得如同酸果。而楚秋词却是熟透了的蜜桃,咬下一口,都是满嘴的蜜汁横溢。 楚秋词抚摸着他的脸,轻喘道:“沈相公,你看着是那么一个羞答答的公子,没想到也会如此放浪形骸。” 沈浪扶着她的柔软的腰肢,笑道:“再克制的男人遇到夫人,也会变成一头野兽。” “如果昔日是夫人坐在柳下惠的怀里,如今就不可能有柳下惠的故事了。” 楚秋词顿时笑得花枝乱战。 她说:“快让我尝尝,沈相公是不是把蜜涂在了自己嘴上。” 楚秋词摇动着身体,手指抚摸着沈浪起伏不定的胸膛。 她柔声道:“沈相公还记得跟楚秋词睡觉的条件吗?” 沈浪道:“怎敢忘记?” “夫人难道对沈某捉杀贼人没有信心?” 楚秋词笑道:“我当然相信贼人在沈相公手下不堪一击……” 她的话语是柔软而动人的,她的瞳孔中却在涌动的情潮下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寒光。 突然,沈浪的身体猛烈地弹动了一下,就像是被人摔在岸上的游鱼最后的挣扎。 他捂着自己的喉咙,眼睛瞪到目眦尽裂。 楚秋词含着朦胧而柔软的微笑,摊开自己的右手。 一块足有鸡蛋大小的血肉从她鲜红的手中缓缓落下。 沈浪的喉管活生生地被楚秋词挖去了一块。 楚秋词扬起她纤美的手,展示着她涂着红蔻丹的指甲。 虽然指甲的红色与鲜血的红色混杂在一起,不辨你我,但仍然能看到五枚指甲下埋藏的刀片,薄如蝉翼,泛着森冷寒光。 她喃喃自语道:“江湖上无人不奇,我是如何让方子舟落发为僧,惧女如鬼。” “其实很简单。” “我让他处在男人最得意最昂扬的时候,活生生被掏去了命根。” “你说说看,一个无女不欢,甚至以此为骄的男人,变成了阉人,还敢碰女人吗?” “所以,他躲去了一个没有女人,让人永远不会发现他变成了太监的地方。” 楚秋词伸手将沈浪死不瞑目的眼睛缓缓合上。 她说:“沈大侠,你是知道的。跟楚秋词睡觉不是要钱,就是要命。” “我要一条命,是我自己的命。” “那下帖之人不是来偷人的,而是来偷命的。” “他告诉我,只有杀了你,我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只可惜,世上又少了一个温柔多情的郎君啊。” 感受到沈浪逐渐冰冷的体温,三天以来,楚秋词一直悬吊在喉头的心终于缓缓放下。 自从收到帖子的那天起,楚秋词就在害怕。 怕到颤抖,痉挛,夜不能寐。 因为她知道下帖之人是谁,她了解他的手段,她深知他的脾性。 比起名满天下,但如天边浮云的沈浪来说。他的危险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就像是勒在脖上的绳索,抵在喉间的匕首,悬在床头的铁钩。 因此,楚秋词毫不犹豫地选择服从于他。 如今沈浪死了,自己的命也保住了。 恐惧散去,楚秋词才有闲心照顾自己的感受。 她微微懊恼地想着,自己被沈浪挑起的情/欲又该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微微一笑,竟然就着死人僵硬的玩意儿开始了新一轮征伐! 楚秋词就是这样可怕的女人。 自私而贪婪,混乱且无常。 她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博取名利,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残害自己枕边之人。 连这样的罪名都不能让地狱来的小鬼将她拖入无间炼狱。 那与死人交/媾,又算得了什么呢? 身体内的浪潮在节节攀升,当她快要到达顶点时。 感觉脖子一凉。 ——她的头颅掉下来了。 楚秋词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犹在沈浪的身上起伏,依旧曼妙动人,能让任何男人血脉喷张,除了缺少了一个美丽的头…… 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她的头。 楚秋词看到了一双眼睛,像是刚刚熟透的杏子,又像是半隐于阴影中的夜枭。 微微笑起来,如同挂在窗外树梢上的新月,泛着幽幽的光。 看了看交叠在双床的尸体,倒挂在床头的男人一跃而下。 “玉面郎君”尹令行……不,应该说是“千面公子”王怜花,捧着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柔情缱绻地说道:“虽然我答应了你,可惜这人不是沈浪啊。” ☆、美人头(六) 时间追溯到一个时辰以前。 尹令行跟胡老大一起,在西苑的一处回廊上,来回转悠了近半个时辰。 这条被分配到他俩身上负责巡逻的回廊,既偏僻又荒凉,深藏在后院,比楚秋词起居的“沁园”还要靠后,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成为贼人逃窜线路的地方。 足见张管家对他两人一点也不看重,根本不指望他俩在抗敌捉贼上有任何助益。 一开始,尹令行还有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模样,跟在胡老大身后兢兢业业地巡逻监视。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猫到廊檐下打瞌睡去了。 而胡老大依旧精神抖擞地坚守任务,做着万一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不但有大笔赏银可领,还能狠狠地在众人面前出一把风头的美梦。 尹令行这一觉睡到月上中天,在刚好在还差一刻到子时的时候,方才苏醒。 胡老大见他从廊檐下走出来,扭动着僵硬的脖子,不满地大叫道:“尹老弟,你倒是舒舒服服睡得香甜,却让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守岗。” “万一贼人恰巧过来,只怕你醒后脖子上头都没了,只留个碗大的疤!” 尹令行头一抬,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胡老大。 胡老大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猎鹰或者秃鹫,用看死物的目光盯住。 吓得下巴一抖,把剩下的话给吞了回去。 尹令行疲倦困顿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当他放下手后,那双眼睛又是乌溜溜,笑眯眯的,泛着狡黠的光彩,十二分的亲和可爱。 胡老大把自己的眼睛眨了又眨,心里直犯嘀咕。 莫不是用眼过度,生出幻象来了? 只见尹令行笑道:“老大,你刚才说的什么?” 尽管认定是自己的错觉,胡老大还是心有余悸,哪敢继续责备。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嘿嘿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尹令行却突然收敛了笑容,道:“我有事情要跟老大说。” 自胡老大见到尹令行起,他是没有一刻不在微笑。的如今见他板起脸来,胡老大心想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中不由得有点紧张。 “什、什么事?” 尹令行认真道:“我要去趟茅厕。” 胡老大道:“啊?” “……哦,你去吧。” 尹令行拱手道:“这里就拜托老大了。” “如果贼人真来了,祝老大旗开得胜,把贼子打得落花流水。” 胡老大豪气地一拍胸脯,道:“放心交给我吧!” 尹令行微微一笑,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向西苑门外走去。 跨出苑门时,背后还传来一声不安的呼唤。 “尹老弟……你早去早回啊!” 尹令行头也不回地一挥手,整个人便消失在树林的阴影中。 一路上,尹令行不闪不避,见到认识的人就打声招呼,见到不认识的笑着解释道:“酒喝多了,憋不住。” 这句话通常会得到一些善意且理解的嘲笑。 但也有几个疑心重的人,非要亲自护送尹令行出恭。 尹令行欣然应允,然后将他们全都塞进了茅厕里。 接下来的路,尹令行不再大喇喇地招摇而过。 因为越靠近沁园的范围,负责把守与巡逻的人就越警觉与高明。 于是,他从树丛中穿梭,从屋檐上飞过,攀附于房梁的横柱上,隐没于廊头拐角的阴影里。 他拥有猫的身躯,猴的臂膀,蝙蝠的耳朵,鹰的翅膀。 灵敏而隐蔽得如同一切善于隐匿的生物。 游刃有余地走到了“沁园”的门口。 那弯弯的拱门下守着一个人。 尹令行认识他。 是白天对他极尽鄙薄的“妙手”孙子仲。 尹令行轻轻笑了一声。 这声轻笑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诡异而惊悚。 孙子仲的目光,锐利如刀地投向尹令行藏身的树荫。 尹令行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的面容在幽月的映照下,如幽灵一般苍白。 孙子仲锋锐的目光在看清来人后,陡然变得惊恐不安。 他眉目僵硬地看着尹令行走到自己面前。 在尹令行距自己尚有五步之时,缓缓屈膝跪地。 他颤抖道:“王……王公子。” 王怜花微微笑道:“孙先生乃是高义之士,为何对在下前倨而后恭啊?” 孙子仲道:“我……我……” 突然肩头猛地一沉,王怜花抬起右腿,重重地踩在他的肩膀上。 他俯下身,在孙子仲耳边低语道:“孙先生白天骂人的时候,有理有据,中气十足,这会儿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 孙子仲浑身又是一颤,一声未吭,只是沉默着叩伏于地。 王怜花笑道:“既然你不想回答这个,那我就换一个问题。” “楚秋词密室里的东西换出来了吗?” 孙子仲道:“换、换了。” 王怜花道:“你一个人做的?” 孙子仲道:“不、不是,有乔武义监……陪同。” 王怜花笑道:“很好。” 他又问:“楚秋词进行的如何了?” 孙子仲道:“沈浪已经上钩。” 王怜花道:“她真无贰心?” 孙子仲道:“这个……我看不出来,不过直到现在她一直非常服从。” 王怜花道:“这也就罢了。” 他微微笑道:“反正我需要的,也只是服从。” 他最后问道:“撤离的布置呢?” 孙子仲道:“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保证既安全又隐蔽,请公子尽管放心。” 说完,孙子仲心中无比忐忑。 他本是一个光明磊落,铁骨铮铮的男儿,无论发生何事都绝不会向野心家和阴谋者屈服——至少在他的双手得重病前,他是这么坚信与坚守的。 他孙子仲这一辈子,不在乎钱财有多少,也不在乎名声有多高。 他只在意自己这一双能让朽木生花的妙手。 每当他做成一个举世震惊的机关,或是耍出一个让世人目瞪口呆的把戏,都是他这辈子最骄傲与得意的时刻。 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他的人生就是快意。 他以为这样的快意能持续到他咽气的一刻。 然而,天不遂人愿。 某天,他发现他的手,突然开始变得迟钝与麻木。 他四处求医无方,甚至求到了御医家里去,也无人能治这个怪病。 如果他是骤然被人砍去双手也罢,他会即刻自刎,并不吝惜残命。 但他的病是缓慢的,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手指上的皮肉与经脉,让他在渴求与期望中一点点地绝望。 于是,正直仁义的孙子仲终于发了狂,发了疯。 只要有人能治他的手,无论是公理,仁义,还是人命,他都再不顾忌! 然后,他遇见了王怜花。 王怜花说能救他,他又是狂笑又是落泪,像疯子,像癫人。 王怜花说他要最灵巧的手,孙子仲眼睛眨也不眨地砍去了他同门十三位师兄弟的双手。 王怜花说他要柔嫩的筋络,孙子仲亲手剥去了一个十一岁孩童的所有手筋。 当王怜花在他手上动刀的时候,孙子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他看到了真正的“妙手”。 皮肉剥离,穿针引筋……那双手像是施展了什么凡人无法理解的仙术。 王怜花为他手换了全新的皮肉,再将每一根筋络密密缝合。 经过一段时间的用药和保养后,孙子仲的双手重新活了过来,甚至比以前更加的柔软灵活。 孙子仲本应该感到高兴与快乐的,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痛苦与悲伤。 因为跟着活过来的,还有他那颗仁义仁德之心。 他浑浑噩噩地加入王怜花麾下,替他做事。 虽然愧疚悲痛,但是人只要堕落了一次,他将迎来更多的堕落。 妙手的失而复得,更是令孙子仲甘愿苟活偷生。 直到最近王怜花安排了一个弟子给他。 孙子仲虽不愿将自己的技艺传于他人,但是受人辖制的他根本无从选择。 同时,他觉得这是王怜花要放弃他的信号。 深受悔恨与绝望双重折磨的孙子仲早已不堪重负,今日毫不客气大骂王怜花,便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 那一通嘲骂令他爽了个彻底,然而痛快过后,他又觉得后悔至极,亦是绝望至极。 当王怜花询问完毕,孙子仲心灰意冷地瘫软在地上,等着王怜花收走他的性命。 孰料,王怜花只是抬脚一蹬,将孙子仲踹了一个跟头。 他道:“滚吧。” 孙子仲难以置信地抬头:“你、你……” 王怜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他说:“以后对乔武义好点,他毕竟是你唯一的弟子。” “否则,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罢,越过孙子仲,跨过拱门,走入园中。 孙子仲怔愣地瞧着王怜花离去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脖子,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头颅是否还完好地安放其上。 心中骤冷,因为他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钢线。 双手绞着钢线之人,赫然是白天那个一声不吭的关外“狼头刀”,同时也是他唯一弟子的乔武义。 孙子仲惊恐地挣扎起来,他想问他,明明王怜花都打算放过自己,为何他还要这么做! 然而什么话都没问出口,便被人勒断了脖子。 乔武义将尸体拖至树林中,用草叶与泥土草草掩埋。 此时,王怜花已经来到了楚秋词卧房的门口。 他环抱着双臂,背靠着墙面。 听着屋中呻/吟之声此起彼伏,绕梁不绝。 右手食指在左臂上无声地打着拍子,心里轻快地哼着歌。 他抬头望月,月如钩。 ☆、美人头(七) 王怜花解下腰上的皮口袋,将艳丽凄迷的美人头毫不怜惜地塞了进去。 他跳出窗外,伸手勾住檐角,翻身跃上屋檐。 脚踩在白瓦上,居高远眺。 清寒的夜风携来嘈嘈切切的人声,不时爆发出一两句怒气冲天的大吼。漆黑的庭院突然迸溅出火光点点,宛如一群群纷杂乱舞的萤火——源源不断的人手提灯笼向沁园汇集而来。 王怜花弯了弯眉眼,看来他们是发现被塞进茅厕里的人,或者是孙子仲的尸体了。 面对这迫近的危机,王怜花并未逃走。 他不慌不忙地站在屋顶上,就那样优哉游哉地等着。 等着前来擒贼的人群像黑压压的潮水一般涌入沁园,甚至颇有闲心地点数着楼下的人头。 第一批闯入之人,由于急切与慌乱,竟瞧也没瞧屋顶,你推我攘地径向楚秋词的卧房冲去。 随后赶来的一批人比第一批秩序得多,也谨慎得多。 他们的领头者是雁停云。 雁停云一踏入沁园,便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整个院落。这是他常年在江湖上行走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新的环境便将其地势格局了然心中,无论是对敌还是撤退都大有裨益。 这一扫,令他眼皮一跳。 他对站在屋顶上的沉声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语气略有些刚硬与冰冷,夹杂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厌弃。 王怜花笑了笑,并未回答。 雁停云皱眉,他刚要加重语气再问一遍时,之前一个冲进屋中的人,又从屋中冲了出来。 进去时他是急切而凶狠的,出来后他却变得惊恐与慌乱了。 他大叫道:“死了!都死了!” 雁停云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此人的衣襟。 “谁死了?!” 那人结结巴巴道:“张、张夫人,和沈、沈浪,都死了!” 闻言,雁停云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屋顶之人。 虽然他相信尹令行没有这个胆子,更没有这个能力,杀掉楚秋词与沈浪。 但是,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质问一句突兀出现在此处的尹令行。 他沉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王怜花笑道:“我看到贼人。” 雁停云眼睛一亮,急切道:“你看到他的脸了吗?他是谁!” 王怜花道:“我看到了他的手,看到了他的脚,就是没看到他的脸。” 他戏谑道:“除非你给我一面镜子。” 雁停云道:“什么意思?” 王怜花微微一笑:“意思是……我就是那个贼人。” 雁停云瞳孔一缩,失声道:“尹令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一问,令对方又笑了起来。 不同于方才的戏谑与恣意,这一笑是优雅的,静美的,带着淡淡的嘲讽与讥诮。 “雁停云啊雁停云,孙子仲说你有眼无珠果然无错。你真是空长了一对招子,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 见对方依旧疑惑不解,王怜花的神色更加讥讽。 他说:“我不是尹令行啊。” 雁停云道:“放屁,你不是尹令行是谁……你不是尹令行?!” 雁停云的目光震惊地逡巡在王怜花身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那个一直跟从在自己身边之人了。 自他与尹令行的事迹传遍江湖,人人都赞他忠厚仁义,人人都视他为最孝顺的弟子,与最慈心的兄长。 然而,盛大的名声虽然绚烂与芳香,又有谁能看到掩藏在馥郁花丛下的腐叶与烂泥呢? 尹令行,徒有“美好行止”的佳名,但却是一株从根上坏了病树,一颗从内芯烂了的种子。 虽然他曾发誓改邪归正,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收敛的毛病没过两个月,就又犯了。 雁停云曾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曾责骂痛打过他。 但是尹令行就是一颗锤不扁,蒸不烂的铜豌豆。 他仗着雁停云不会伤他性命,就算被打得断了腿,一旦修养好,又会拍拍屁股出去鬼混,甚至还拖累雁停云丢尽脸面为其善后。 这样反复折腾过几次后,雁停云对他彻底失望。 只要他不去淫辱良家妇女,他想卧花眠柳,还是喝酒赌钱,全都随他去。 虽然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兄友弟恭,但是两人之间早已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从那以后,雁停云再也不多看尹令行一眼,因为每看一眼都会让他觉得厌恶与恶心。 此刻这认真一看,令雁停云失了神。 他张口结舌,心惊难言。 我……我怎么……就没发现呢……这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那张俊美的面孔的的确确是尹令行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千面公子”王怜花对自己的易容术,就像是沈浪对自己的朋友一样有信心。 然而,那双灵动的眼睛,讥诮的微笑与下巴扬起的弧度,却没有一处属于尹令行。 就是这些微的不同,让尹令行的面孔像是朽木上生出的芽,石头上开出的花,令人细看之后,品味出惊与艳。 这便是独属于王怜花的魅力,无论他幻化万人千面。只要他想,他便能从雕刻着芸芸众生的壁画中脱出,让天下之人皆为之凝目。 雁停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既有丢掉包袱的如释重负,又有对师父的愧悔于歉疚。 他嗓音干涩地说:“他……他死了?” 王怜花笑道:“雁大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呢?” 雁停云喉头颤了颤,他说出了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违心之语。 “我……当然……要他活!” 王怜花抚掌而笑:“雁大侠果然大仁大义……可惜可惜。” 雁停云道:“可惜什么?” 王怜花道:“可惜你要他活,他却要你死啊。” 雁停云瞪着眼睛道:“什么?!” 他说:“吾弟虽非仁义之辈,但必不会恩将仇报,你休要离间我们兄弟!” 王怜花笑着摇摇头,他并没有反驳雁停云的“离间”之疑。 他问道:“雁大侠,你说说看,尹令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人?好色,惫懒,偷奸耍滑,心狠手辣,言而无信,人品低劣…… 雁停云脑海中回荡着这些词语,但是他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口。 因为他是尹令行的大哥,是“仁义无双”的雁停云,无论尹令行怎么烂到了骨子里,在世人看来他都必须心胸广阔地去包容他与宽恕他。 见他不愿说,王怜花笑道:“那让我替你说吧。” “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恶徒,这三年来他所犯过的罪,让我来帮你一桩一桩的数。” “第一桩,前年三月十五日,洛阳新安桥,尹令行诱/奸一九岁女童,弃尸桥下。” …… “第二十一桩,去年五月二日,川蜀丰都,尹令行潜入一举人府邸逼/奸名门闺秀,事迹败露后,灭人满门,并纵火烧毁府邸,伪装失火。” …… “第四十三桩,今年甘月二五,洪州安定,尹令行蒙面抢劫赈灾官银,事成后留下红白烈虎旗,嫁祸于青藤山龙虎寨。” …… 王怜花微笑着细数尹令行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丧心病狂,滔天大罪。 随着这些罪名的揭露,众人在对尹令行越发鄙夷的同时,看向雁停云的目光也越发怪异。 等到王怜花数到第五十七桩的时候,所有人都远离了雁停云,让他周围出现了一个空白的圈。 众人都用怀疑嫌恶的目光望着他。 因为王怜花揭破的这些案件,都发生在雁停云为尹令行求命后的三年。 有人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雁停云,你不是在神剑老叟等前辈面前为尹令行担保,发誓约束其行,令其不在作恶吗!” “难道你只是在沽名钓誉?还是说你与那恶贼狼狈为奸了!” 雁停云浑身一颤,他目光黯淡,面如死灰。 他很想大吼:“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这样的人,不是!” 但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因为王怜花说的许多事,他是知道的,而那些他不知道的部分,据往日尹令行的行迹来看,也很可能是真的。 雁停云看着那些充斥着怀疑、冷漠与鄙夷的目光,惨笑连连。 他很想质问他们—— 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如果你们是我的话,你们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那是从小将我拉扯长大,授我武功教我做人的师父,唯一的儿子啊! 我能杀他吗? 不能! 否则有朝一日我奔赴九泉,将有何颜面去拜谢师恩啊! 所以雁停云只能竭尽全力为尹令行掩饰,善后,做尽一切自己鄙薄之事,将自己的仁义之心埋于泥沼中腐烂。 他愧啊,恨啊,每天醒来都恨不得把尹令行碎尸万段,但是……但是……他更怕自己对不起师傅啊! 雁停云不解释也不反驳,他抬头望向那个轻猫淡写地剥开他仁义外皮,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的人。 他咬牙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语一出,四周一片哗然,这等于他承认王怜花并非胡言乱语,而且尹令行所作所为他全都知情。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4节 原本半信半疑的人们,顿时从眼中迸发出仇恨的怒火。 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更是为了自己所受到的蒙蔽与愚弄。 若雁停云真是那等大奸大恶之人,称颂过他“仁义无双”的自己岂非可笑到愚蠢? 雁停云没看那些摩挲的刀剑蠢蠢移动的人群。 他只是固执而坚韧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王怜花笑道:“自然是尹令行尹兄告诉我的。” 雁停云摇头,道:“他怎么会告诉你,为了让我隐瞒这些事情,他甚至愿意对我下跪磕头……” 王怜花笑道:“因为我要杀他。” 雁停云闻言一怔,他并不明白这个解释的含义。 王怜花道:“因为他敬你又厌你,他爱你又恨你。” “你从小到大都鄙夷他,看不起他,从来不会理解他。而他这辈子也无法成为你亲近与关怀的那一类人,一辈子也得不到你的喜爱。” “所以当我告诉他,我要杀他取脸时,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杀一个人。” “我应允了他,这个心怀怨气与绝望的可怜虫,便告诉了我这三年来他所犯下的一切恶行。” “这就是我知晓一切的缘故。” 王怜花浅浅地笑着,他用言语化作蛛网,编织着丝丝惊惧,层层绝望,那笑容艳绝而酷烈,美得锋锐而迫人。 “因为他必定会死,所以他不愿让你独活啊!” 此语一出,雁停云脑袋轰地一响。 他看着王怜花扇合的嘴唇,却再也听不到他说的一字一言。 雁停云僵立于原地,干枯,惨烈,绝望。好似一截风化千年的朽木,又如同一尊侵蚀殆尽的石像。 “仓啷”一声,他猛然拔出那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弯刀,刀映新月,如雪如霜。 无人来得及阻止,雪亮的刀影在雁停云脖间一闪而过。 宝刀初露,割断的却是它主人的喉咙。 仁心已失,名誉已污,宝刀已钝,连师父的独子也死了,他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雁停云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心想:尹令行,我……果然不能独活啊。 一时间,满园之人鸦雀无声。 唯有独立于高处的王怜花,发出了一声悲悯的叹息。 方才他口舌凌厉,逼死雁停云时,像妖魔,像恶鬼,像无情的刽子手。 而此刻,又偏是他为死去之人,慈悲叹息。 人人都知王公子有千面,何人又知王公子有万心呢? 雁停云与尹令行的纠葛,就像是一场闹剧。 当那割断喉咙的尸体轰然倒地时,人们方才猛然从闹剧中惊醒。 明明需要保护的楚秋词被人杀死,而杀她之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刃不见血地逼死一人。 他们这群侠客英杰,却像失了魂一般,竟无人有所动作。 清醒过来的人们既懊恼又愤怒,高举着刀剑,准备跃上屋顶,给王怜花来个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孰料,王怜花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迈出右腿,凌空一踏。 竟如同奔月的嫦娥仙子一般,向夜穹中高悬的明月飞去。 忽然,一排秋雁飞过,那踏云奔月的人影,在瑟瑟雁影的掩映下,宛如被风吹散的烟云,消失不见了。 寂静的沁园中,人们张口结舌地看着这神奇的一幕。 心中骤然浮现一语—— 美人失语,公子踏月啊。 王怜花正在月下漫步。 他漫步的地点十分别致。并非宽阔的街道,亦非曲折的小巷,而是那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飞檐与屋脊。 在萧瑟暗月的映照下,手中皮口袋底渗出的血迹,仿佛被月光洗褪了似的,不复鲜烈的猩红,变得有些灰暗。 刚杀完了人,王怜花本来打算直接回到自己在镇中租下的一所隐蔽别院。 但见一路上桐叶萧萧如雨,流水潺潺似歌。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觉得在如此寂静的夜晚,沐月听秋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忽然间,从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清歌。 王怜花侧头望去,那个方向有一座阁楼灯火通明,光华瑰彩,看模样是一处寻欢作乐的所在。 阁楼里的女子唱着醉人的歌。 王怜花凭着超凡的耳力能听清一点歌里的词——仿佛唱着白色月前倾吐的相思,黄沙途上儿女的情痴…… 他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聆听了一会儿。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 那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学唱远方传来的缠绵清歌。 磁性醇厚,韵味十足。声音倒是好听,但就是没一个字在调子上。 王怜花不禁嗤笑出声。 前方一个黑影转过头来。 王怜花远眺时,以为那是一个筑在飞檐上的兽头。 待走进一瞧,才发现是一个坐在兽头上的人。 他像是一个极古怪极落魄的渔翁。头上戴着的斗笠跟被狗啃过一样,东缺一块西缺一角。一身褴褛衣衫,右边袖子只剩半截,连衣襟都烂成了条。 光裸的右手拎着一根断了线的鱼竿,晃晃悠悠地翘起。 嘴里轻轻地哼着歌,断断续续的,那调子跑得仿佛挂到了天上。 听到王怜花的笑声,那人侧头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朋友月下漫步,好意趣。” 王怜花道:“你是?” 那人温和笑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王怜花笑道:“如果你是无名之辈,那江湖上还有几人敢说自己姓名?” 那人微微一讶道:“你认得我?” 王怜花抚掌唱道:“他就是那山巅云,云中月,大侠中的大侠,顶峰中的顶峰!” 沈浪笑道:“我也认得你了。” 王怜花道:“哦?” “我是谁?” 沈浪笑道:“如此聪明绝顶,却又多嘴多舌的,除了咱们的王公子,还会是别人吗?” ☆、美人头(八) 自大漠楼兰一别,沈浪与王怜花已有一年未见。 沈浪含笑打量着王怜花。 虽然王怜花顶着一张陌生的面孔。 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温文尔雅的微笑,还有嘴角边那颗颜色浅淡的痣,足以让沈浪剥去他面上的人皮,还原那张熟悉而姣好的脸,一如既往的狡黠而纵情。 沈浪道:“一别数月,王公子风采依旧啊。” 在沈浪打量王怜花时,王怜花亦把沈浪瞧又瞧,看了又看。 他慢慢悠悠踱到沈浪身边,拣了一块干净的地方,与沈浪并排而坐。 他笑道:“沈大侠却变了许多。” 沈浪道:“哪里变了?” 王怜花侧头瞧着沈浪。 他们一人坐在瓦片,一人坐在兽头上。这样的高低差,让王怜花平视的目光恰恰落于沈浪的腰侧。 那处布料上有一道锯齿状的裂口,看似应是被人用铁爪一类的武器抓破的。 王怜花只是淡淡一眼,便能毫不费力地穿过裂口,看到沈浪结实的腹肌,和线条流畅,极有张力的腰线。 衣物的其他地方,亦是千疮百孔,四处漏风。 比酣熟在楼下街口的乞丐更加破烂褴褛,惨不忍睹。 王怜花盯了那道破口好一会儿,意味深长道:“至少我们几个分别的时候,沈大侠还是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 “如今这副模样……是沈大侠不不屑于作一般侠客白衣长剑的打扮,想要标新立异,不流于俗,好突显沈浪天下第一名侠的潇洒不羁吗?” 沈浪笑道:“不敢不敢。” “既然王公子如此欣赏这套装扮,我们换一换衣服如何?” “这样王公子就能体会一下‘天下第一名侠’的潇洒不羁,而我也不必拜访张府的时候,因为衣冠不整,被人赶出来了。” 王怜花眨眨眼睛,道:“你去了张府?” “什么时候?” 沈浪想了想,说:“大约酉时三刻吧。” 王怜花略微思索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脸上浮现出既得意又痛快的笑意。 他说:“哈哈,那个时候我刚喝完第三杯酒,吃完半只烧鸡。” 沈浪看着他,弯了弯眉眼:“其实,你不用告诉我的。” “白玉观音”楚秋词,既美貌又有钱,冶艳多姿,又温婉多情,还懂得怎样将男人照顾到如登极乐。 于是,她能请到“天下第一名侠”沈浪前来护卫于她,也就并不奇怪了。 沈浪确实来了,但是并非是被楚秋词请来的。也非因为贪恋楚秋词的颜色,或者为了张府的万贯家财。 而是因为有人模仿踏月公子楚留香下帖偷人一事妙得紧,也雅得紧。 沈浪,最不缺乏的便是好奇心。 他想去看看这位“窃玉偷香”之贼,是否真是楚香帅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 既然心动,那便身动。 刚缉捕了一个大盗的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而来。为了赶上时间,甚至来不及梳洗整理一番,穿着一身因为与大盗的恶战而破烂不堪的衣衫,登门拜访。 然后,被张家人当做混饭的闲人,赶了出去。 相反的,那位白衣狐裘,玉树临风的“沈浪”,却被他们众星捧月,小心伺候,奉为座上宾。 王怜花叹道:“可叹错把鱼目当珍珠。”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竟把真的沈浪赶走,却将假的沈浪奉为座上客,该是何等懊悔?” “你为何不去揭穿那个假沈浪呢?” 沈浪抖了抖手里的鱼竿,笑道:“我为何要揭穿他?” 王怜花微微讶道:“因为他假冒于你,混吃混喝,骗财骗钱啊。” 沈浪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弯起柔和的弧度,散漫的,慵懒的,如同跃出水面的鱼,如同吹起树叶的风。那样从容安闲的模样,叫人看了说不出地喜欢。 在王怜花惊讶的目光中,沈浪笑道:“因为那是我默许的。” 如果你闲来无事,随便在大街上拉住一个人,问他:“若有人假冒你,赚了本应该属于你的钱,睡了崇慕你的美人,你会怎么做?” 那人一定会狠狠地在地上啐一口唾沫。 怒喝道:“揍他!揭穿他!让他身败名裂,沦为笑柄!” 然而,沈浪既没揍人,也没上演一出真假沈浪的闹剧,叫其声名扫地。 他平静地默认了对方的假扮,甚至偶尔在他遇到麻烦的时候,暗中庇护于他。 这事儿若叫他人知晓,必定会惊下一箩筐的眼珠子。 ——难道沈浪是个傻子吗? 沈浪当然不是傻子。 只不过,当一个人拥有一副菩萨般的慈悲心肠时,多多少少,总会做一些傻事的吧? 那个假扮他的人,沈浪是认得的,叫张一帆。 ——不过是在宁南北郊官道上的一场萍水相逢。 那时,张一帆还是一个新入行的镖师,一名二流的刀客。为人热心开朗,主动邀请独行的沈浪一起烤火,还送了沈浪一壶酒。 寒风如刀的隆冬季节,壶中酒一入口,便像火焰一般一路暖到了心头。 再见时,张一帆已是一身白衣狐裘,眉目堂堂,玉树临风。 像极了那些演义话本中沈浪应有的模样。 他见到沈浪,惊慌失措地跪地磕头,抱住沈浪的双腿,请求他原谅。 他告诉沈浪,家中老母病重,想要治病必须使用人参灵芝等贵重药物,他一个新晋镖师如何有足够的钱财支持母亲治病? 他是个孝顺的儿子,身边只有母亲这唯一一个亲人,他不甘心母亲在病痛的折磨下逝世。 绝望之中,他想起那一次与沈浪萍水相逢,灵机一动,想利用沈浪盛大的名声骗些钱财替母亲治病。 眼看着一大好男儿对他三跪九叩,为替母亲治病苦苦哀求。 沈浪动了恻隐之心,他微微一叹,与张一帆约法三章。 一是要求他不能利用沈浪的名声,做任何有违江湖道义之事。 二是要求他不能骗穷苦平民。 三是一旦治好母亲之病,立即收手。 听到此处,王怜花冷冷一笑:“这几条立得可真是儿戏。” “你就没想过,当他享尽了沈浪之名所带来的名声与地位,走哪儿都有人争相结交,奉送金钱美人。” “这样的生活与他原本的人生相比,悬若霄壤,好似仙人比之蜉蝣。” “他会沉迷,堕落,生出嫉妒与不甘。” “即便他母亲病愈,也不肯脱掉沈浪的外皮,重新做回那个平淡普通,贫苦拮据的镖师呢?” 沈浪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其实,伯母的病该在两个月前就好了。” “我去看望伯母,他刚好不在家。我煎药的时候发现他竟然偷偷调换了一味药材,让伯母的病情出现了反复。” 王怜花嘲笑道:“哈,他果然在骗你。” “那你还不肯揭穿他。” 沈浪苦笑道:“如果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在你的面前,悲切地恳求你再给她唯一的独子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会忍心拒绝吗?” 这话一出口,沈浪就明白自己不该说。 果然,王怜花笑眯眯道:“为何不忍心?” “要是我的话,必定让那个胆敢冒充我王怜花的人,后悔自己来到这世上。” 旋即又笑道:“不过,你也用不着为难了。” “那个假沈浪再也用不到重新做人的机会了。” 沈浪道:“为何?” 王怜花道:“他死了。” 沈浪“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王怜花道:“你怎么不问是谁杀的?你就不打算替他报仇?” 沈浪眺望着远方,瞳眸中似有明灭不定的光火。 远处的清歌已歇,万籁俱寂,偶尔飘出一两声虫鸣,悲切且凄清。 沈浪道:“我曾努力劝说过他。” “沈浪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并非只有地位与财富。” “沈浪的名声有多盛,危机就有多盛;沈浪的朋友有多少,敌人只会更多。” “纵使我本人也曾数次身陷囹圄,九死一生。他如果担起这个名字,便要面对莫大的危险。” “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这条道路。” 沈浪不常叹气,因为他觉得人生中,无论面对任何危机都应当从容应对,充满信心。 但是他还是沉沉一叹,为那个拥有大好年华的男儿,因为被金钱名声迷住双眼,自行走向了深渊。 王怜花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突然伸手抚摸上沈浪的面颊:“明明沈浪是骗不到的,但却人人都要骗他。”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浪垂头望着他,垂落的发尾在王怜花的颈边轻扫。 那双眼睛像是月夜下的深海,寂静又广袤,倒映着月,也倒映着他。 王怜花拇指摩挲着沈浪的眼角,温柔道:“因为你太心软了。” “即便你再聪明,再睿智,所有阴谋诡计都能一眼看穿。” “但是被你看穿了又如何?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你都会选择宽恕与谅解。” “骗你的代价如此低廉,只要有利可图,为何不骗上一骗呢?” 王怜花跟沈浪靠得极近,两人几乎可以呼吸相闻,他甚至看清沈浪每一根纤长的睫毛。 王怜花原以为自己会从沈浪的眼中看到一丝松怔。 然而,沈浪只是淡淡地笑着,既温和又洒脱。 他说:“心软也没什么不好。” 他抓住王怜花的左手举起。 这只不规矩的手,打算趁着两人交谈的机会,偷偷摸摸地扣住沈浪脉门。 沈浪眉眼弯弯地笑道:“如果我不心软的话。” “王公子这只手,可就别想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王怜花对沈浪衣服腰侧的裂口看了又看,突然把手伸了进去。 沈浪浑身一抖。 王怜花暧昧笑道:怎么样? 沈浪道:……冷死了。 ☆、美人头(九) 王怜花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被沈浪抓住的手,那温驯纯良的模样就好似他不明白自己的手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了。 他笑吟吟道:“瞧你说的。” “在沈大侠面前,我怎敢耍这种不入流的小聪明?” “只不过见沈大侠衣衫不整,实在不忍。”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伸手要帮沈浪理理衣襟——尽管对于那些破烂的布条来说,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 像沈浪一样,王公子也是个爱笑的人。 只不过他的笑容往往带着讥诮、虚伪,让人觉得十二分的不怀好意。 但当他真正温柔微笑的时候,就好似春朝新酿的梅子酒,甘甜清冽,浮动着淡淡的羞涩。让这个成熟的男人,突然生出几分孩子般的天真烂漫。 探向沈浪的手指修长白皙,根根骨节分明,宛如玉石雕刻一般温润生泽。 他望着沈浪的目光是那样婉转多情,温柔的瞳眸中盛满了月光,亦盛满了沈浪。 在他绽开笑容的一刹那,连夜风都变得和缓,月辉都变得旖旎。 都说风月醉人,却不知人亦可醉了风月。 此刻的王怜花,娴静美好得不逊于任何美景。 只要不是根木头,都该知道接来下,要怎么去碰触与抚摸。 沈浪虽不是根木头,却比木头好不了多少。 他不解风情地曲指在王怜花的手背上重重一叩。 王怜花受到重击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抖,一根幽白的银针脱出掌心,在月光的映照下闪动着寒芒。 那莹白针尖上幽蓝的一点,是淬炼的迷药或者剧毒。 见诡计败露,深知自己与沈浪武功差距的王怜花不敢恋战。 他当机立断向后一跃,身形灵巧宛如燕雀,乘着夜风从沈浪身边滑开。 与沈浪拉开距离后,毫不停歇,转身就逃。 孰料,还没逃出几步,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起,像是从水中钓起的鱼儿,挑于半空之中。 面对此等变故,王怜花稳住心神,垂头看去。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沈浪那副懒懒散散的笑容,别人看了喜欢的不得了,自己看了却恨得牙痒痒。 沈浪也瞧着被他一杆捞起,高悬半空的王怜花。 笑道:“老朋友许久未见,王公子何故走的如此之快,是被火烧了尾巴吗?” 王怜花轻叹道:“比火烧了尾巴还要危急。” “沈大侠在这里学姜太公钓鱼,我这条小鱼可不想撞了沈大侠的鱼钩。” 沈浪抖了抖手中鱼竿,笑道:“可惜你还是晚了一步。” 被挂在鱼竿上王怜花,随着鱼竿的抖动一晃又一荡。 他可怜兮兮地叹道:“棋差一招啊。” 旋即微笑道:“不过,沈大侠小心了。” “说不定,我这条小鱼,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王怜花翻手为刃,带着破风之声的一掌,狠狠地向鱼竿拍去。 沈浪微微一笑,在王怜花的手刃触及鱼竿前,双手擒住鱼竿用力一甩。 王怜花被一股大力抛飞,凌空划出一道优美的月弧,向阁楼下落去。 王怜花与沈浪二人所立之处乃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客栈,名叫“福源”,客栈的东家为求高瞻远瞩的格局,将其修筑得极高,足有六层,几可俯视大半个城镇。 纵使王怜花轻功不凡,从这么高的阁楼摔到地上,即便不残也得深受一番皮肉之痛。 眼看着王怜花已经横飞到宽阔的街道上空,如同断了翅膀的飞燕一般向下坠去。 他突然不疾不徐地探足一点,身形一沉又一荡。 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半空之中。 清寒夜风中,白衣男子凌空玉立,墨发纷舞,衣袂翻飞。 银钩弯月中天高悬,蓝光幽幽,染尽了半壁穹庐。 俊美的男子宛如月下仙人,凌云登风,如梦似幻。 要是有路过之人看到,必然惊疑遇见了谪仙临尘。 要是被去了张府的侠客看到,更加惊骇难言,因为这神奇的一幕与王怜花奔月消失时的模样何其相似! 可惜唯一的观者只有沈浪。 他并未看月下的“仙人”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仙人”脚下的一根细线上。 那线极细也极长,横跨宽阔的街道,从对面楼房的屋檐勾起的飞角,连接在沈浪所立屋顶的兽头上。 线身被尽数涂黑,在月光的照耀下不会泛出丝毫光彩。同时,被人谨慎地选择从阴影较多的路线牵引而过,极大的保证其隐蔽性。 王怜花叹道:“果然不能指望瞒过你。” “你是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选择在这里等我的吧?” 沈浪抱着鱼竿站在屋檐边儿上,用微笑肯定了王怜花的猜测。 傍晚,被张府下人赶出来的沈浪,并未离去。 他在张府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在离张府大门不远处,找了一棵长得茂密又高大的桂树,翻身上树,背倚着树干等着瞧张府的情况。 那桂树长着油亮的绿叶,如同翡翠一般碧翠欲滴。茂密的翠叶间挂着一串串金色的桂花,玲珑可爱,散发着少女般的芬芳。 那蜜也似的甜香引来了蹁跹而舞的蝴蝶。 有的啜食着花蜜,有的绕着桂花嬉戏追逐,还有一只调皮地停在沈浪的鼻尖上。 沈浪笑眯眯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吸了一口气,吹跑了它。 小蝴蝶振动着翅膀,摇摇晃晃地盘旋了一会儿,最后竟然悬空停住。 沈浪睁大了眼睛看了又看,发现那里绷着一根极细的黑线。 细线一头连着对面的高宇,另一头隐没于张府深处。 沈浪伸手摩挲着下巴。 他想,他可能发现那个下帖之人逃出张府的路线了。 沈浪从桂树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衣服,抖落下满身桂花。 他随着细线走着走着,来到了福源客栈屋顶。 他被那一览无余的壮丽夕阳所吸引,停留在了此处。 直至日沉大地,皎月初升,直至王怜花来到了这里。 沈浪叹道:“可惜,我等来的不是踏月留香的雅盗,而是个杀人分尸的俗手。” “也可惜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竟连个全尸也不能留下。” 王怜花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浪道:“想瞒我的话,先把你腰上的口袋藏一藏吧。” 王怜花信手把玩着腰间的牛皮口袋,凹凸起伏依稀勾勒着美人的轮廓。 他笑道:“有什么可惜的,我让她死在容貌衰颓之前,她应当感激我才是。” 沈浪认真道:“无论如何,一个人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王怜花:“看来沈大侠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右手一转,一柄折扇,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手中。 “如此月色下,沈大侠却要打打杀杀,岂不更俗?” 白玉长指携起折扇一振,扇面唰地一声展开。 沈浪这才发现那不是一柄普通的折扇。 而是一柄奇兵! 通体由寒铁铸成,每一块扇叶都被打造成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根根扇骨弯起尖锐的勾刺,散发着冰冷而肃杀的气息。幽月黯芒映照在扇面上,令七枚锋锐的刀刃流寒凝霜。 王怜花眉目含笑,温文尔雅,那在寒秋月下,轻摇折扇的身影,如同吟风弄月的翩翩公子,足以成为任何女子梦中的情郎。 公子温雅多情,铁扇却狰狞残厉。 这两种格格不入的风格杂糅在一起,竟生出了一种奇异的美态。 柔情又残酷。 正如王怜花那诡谲无常的性格,时而像孩子一样任性乖张,时而又如枭雄一般如癫似狂。 ☆、美人头(十) 沈浪静静地瞧着,独立月下的公子。 蓦然想起了许多。 想起在为朱七七除去易容时,与王怜花的初见。公子人影未至笑先闻,狐裘华服,眉目婉然,温雅亲和又善解人意。 想起他们在快活王的追逐下,王怜花捧起一掬被家禽粪便污浊的溪水一口饮尽,洒脱谈笑,云淡风轻。 想起花神祠幽深的洞窟中,自己伏在王怜花耳边低语,他舒缓的呼吸,轻轻吹拂着脖颈。 …… 沈浪知道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尤其在面对王怜花时,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纷乱的思绪如同飘飞的柳絮,一时无法收拾。 直到王怜花手起扇落,足下细线“嗡”地一声斩断,沈浪方才回神。 只见王怜花足尖一点,宛如伏空掠过的鸢鸟,向身后的阁楼飘去。 这条街道足够宽阔,能让四辆马车并行也不见丝毫拥挤。若无借力之处,纵使沈浪轻功高绝,也无法飞渡。 那忙着逃跑之人又迅如疾风,动若脱兔。待沈浪另寻别路追赶而来时,先行一步的王怜花绝计已然不见踪影。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5节 飞速后退的王怜花,瞧着对面越来越远的沈浪,心中得意,正想开口奚落几句。 却看到沈浪微微一笑,伸手揭下头上那顶破烂斗笠,手腕一振,斗笠如同流星一般激射而出。 与此同时,沈浪轻身而起,身形灵动缥缈,如流风回雪,似惊羽落星。眨眼之间,已渡半壁长街。 当腾空之力尽去,眼看落势已生,玄之又玄,巧之又巧,沈浪竟已追上先发的斗笠。 脚尖轻轻一点,踏风无痕,斗笠不见丝毫下沉,整个人再度腾跃而去,轻快得像是被清风推动的浮云。 两人仅一步之差,一起跃上了对面的阁楼。 一个巨大的难题就这样被沈浪轻而易举地解决,王怜花本应该惊讶的。 但是自打遇到沈浪起,沈浪带给他的惊讶实在太多,到现在他已是无惊可讶了。 沈浪五指一探,伸手去抓王怜花在风中飘飞的衣角。 王怜花用铁扇半遮着面容,那双弯月似的眼睛微微一睁,诡笑之中渗出星星点点的煞气。 柔韧的五指灵动起舞,翻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扇影。 一片细如毫发的乌针激射而出,如同泼天急雨,令人避无可避。 沈浪目光一凝。 “唐门,暴雨梨花针!” 王怜花道:“沈大侠好眼力。” “不过它落到我王怜花的手里,自然随我改姓。” 王怜花眉目婉然,却笑容酷烈。 “这暴雨之威,你能挡得住几分呢?” 面对这名震天下的顶级暗器,沈浪从容不惧。 他笑道:“这要看你王氏梨花针的能耐,又有唐门几分?” 话音一落,手中鱼竿倏然而出,气劲一振,荡起狂风猎猎。手掌拖住杆身一旋,急转如风。 一人长的鱼竿被舞成密不透风的风轮,只闻一排整齐的咄咄声,无数细长的乌针被鱼竿尽数挡下。 乌针暴雨之下,沈浪舞棍生风,竟无一针堪能近身! 暗器发出的同时,王怜花足下生风,运起迷踪步伐,飞速而退。 在沈浪扫尽乌针之时,他抓紧时机又逃出了几十步。 沈浪瞧着前方越逃越远的身影,笑着摇摇头。 右手一落,鱼竿轰然点地。 左脚一踏竿身,身形翩然而起,如灵燕腾跃,于半空中翻越飞旋,眨眼之间便超越了王怜花,落在他的面前。 王怜花目光一闪,足下几个错步,非但在疾行之中骤然停步,还违反常理地反身折去。 见此情形,即将落地的沈浪,又是一竿砸在地面上。 柔韧的鱼竿承受着巨大的冲力,陷出一弯紧张的凹弧。 他右足在竿身上又是一踏,长杆一振,再度将他凌空弹起。 整个人脚不着地的反折方向,于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向后飞去! 半空中的人影身姿灵巧,似白鹤翩然,如雪燕轻灵,仿佛肋生双翼,以竿做足,脚不沾地地在空中任意改变腾空的高度、方向与轨迹。 无论王怜花怎么躲闪逃避,沈浪都能准确而迅速地落在他前行的路线上,如同戏耍猎物的鹰隼,令王怜花暗恨不已。 当沈浪又是一竿砸在王怜花面前时。 他笑道:“累吗?” 王怜花微微有些气喘:“累。” 沈浪道:“投降吗?” 王怜花叹道:“我还有第二条路吗?” 沈浪道:“那你……” 话音未落,王怜花突然手腕一转。 手心平摊着向前递出,森利的铁扇在掌中旋转如风,扇刃的残影如莲展开,径直向鱼竿斩去。 沈浪无奈一笑,他早有预料地踩着鱼竿凌空一翻,长杆与人一同腾空而起。王怜花手中旋转的铁扇,只来得及在沈浪的飞舞的发尾上一绞。泠泠夜风之中,一截乌发四散纷扬。 沈浪旋身而落,刚一站定,一杆突袭而出。 刹那间,狂风起,龙影现—— 这一竿如破云而来的狂龙,似逐浪而行的白鲸,猎猎风声仿佛为之应和。 在王怜花骤缩的瞳孔中,雷霆一竿穿扇而过。在即将戳穿他的头颅时骤然停止,巨大的风浪将一头高束的墨发狂烈掀起,如同泼雪飞墨。 鱼竿削尖的顶端,颤颤地点于王怜花的鼻尖。 王怜花觉得自己呼吸一瞬停止,画面定格于高天孤月之下,月光潺潺,树影摇曳,漫街的落红败叶在风中舞成巨大的漩涡。 长风过襟,秋意肃杀。 沈浪俊美的轮廓在萧瑟秋风中烙下深深的剪影,静美得宛若一尊石像。 王怜花突然想喝酒了。 喝那最烈最辣的酒,佐以桐叶瑟瑟,秋意寥落。 他觉得此刻的沈浪好看得可以当一道下酒菜。 就不知沈浪是否愿意陪他醉饮一宿。 “美美美!”一连三个美字,王怜花抚掌而笑。 他叹道:“真是美不胜收啊。” 沈浪笑道:“你说的是这月,这夜,还是这一竿?” 王怜花道:“都有。” “不过你少说了一样。” 沈浪道:“哪一样?” 王怜花笑道:“还有这人。” 沈浪微微一怔,他哈哈笑道:“你说的是谁?” 王怜花笑道:“还能是谁?” “不是你,就是我啰。” 说此话时,王怜花墨玉似的瞳眸微微弯起,像是将天上的新月嵌到了他的脸上,说不出的温雅,道不尽的动人。 沈浪一时有些松怔。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天空响起一阵尖锐的风啸,如同巨大的猎鹰伏空掠过的哨声。 一只巨硕的怪鸟破云而来。 那怪鸟舒展开的双翼足有三米多长,浑身泛着青铜色的森然寒光。它飞行的速度极快,羽翼割裂疾风发出刺耳的尖啸。 仔细一看,这只怪鸟竟然是由生铁铸成。 破云而出时,卷起云涛千丈,无比凛然震撼! 沈浪用手臂遮挡着怪鸟卷起的狂风,喃喃道:“‘妙手’孙子仲的铁翼鸢!” 他心中一凛,探手向王怜花抓去。 孰料,一个口袋向他迎面砸来。 沈浪下意识伸手一捞,接住口袋。 已经站在屋顶边缘的王怜花笑得狡黠又灵动。 他道:“美人配英雄,这头就送给沈大侠了。” 然后他凌空一踏,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巨大的铁翼鸢俯冲又升起,载着王怜花消失在广袤的夜穹之中。 沈浪目送铁翼鸢远去,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解下牛皮口袋上的绳索,拉开。 微微一怔。 清寒的夜风掬起口袋中的桃花纷飞,宛如粉蝶翩跹,如霜似霰。 桃花飞尽,露出一尊美丽的木头像。 那是用刚砍下的桃木雕刻的,剥去了外皮,只留下最柔嫩的内芯。巧夺天工的雕工让这尊仿照楚秋词十八岁容颜雕刻的木像,如同活的美人头颅一般栩栩如生,连双颊上都似乎带着少女的红晕。 沈浪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像是清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响。 依旧懒散与潇洒,不过多了几分快意与酣畅。 他拎着木雕的头颅去了张家。 又一次被当作故意捣乱的家伙,赶了出来。 他把木像放在了张家门口后,翩然而去。 据说楚秋词下葬的时候,顶着一尊栩栩如生的木头雕成的美人头。 【第一回·美人头·完】 ☆、傀儡戏(一) 沈浪支着头,对着天空出神。 碧蓝的天,悠白的云,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身上,丝丝缕缕的暖意将懒意一点点勾出。 沈浪眯着眼睛,歪着头,活像一只蜷在太阳下躲懒的大猫——在他旁边的藤椅上就歪着一只。 姜黄色的皮毛被喂养的油光水滑,绿色的眼睛半睁半眯,长长的胡须一抖一抖地舞于风中——仔细一看,那闲适温驯的神态,对生活漫不经心的慵懒,与沈浪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就这样,一人一猫,一左一右地坐在同一个小矮桌前,懒懒地晒着太阳。 直到一碗阳春面被人“嘭”地一声,重重搁在桌上。 人被猛然惊醒,而猫只是睁开眼睛淡淡地扫了一眼桌面,然后又缓缓闭上。 沈浪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阳春面。 面里清汤寡水的,连个葱花都没有,更不见半点油星。 他却既不嫌弃,也不抱怨。 就像王怜花说的那样,该他赚的钱被别人赚了,他缉捕大盗所得的红花,又被胆大心黑的衙役贪墨,口袋里仅剩的银两,也被他信手一挥,一个子儿也不留地全给了带着孙子坐在街口乞讨的瞎眼婆子。 那斜眼歪嘴,长着一头癞子的孩子,抓着沈浪的衣角,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好……人有、有好报,寿、寿比南山……恭、恭喜发财。” 口袋里分文不剩的沈浪,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淡定地捏死了跳到手上虱子。 ——所以,他本该是连吃这碗阳春面的资格都没有的。 但是,谁让昨夜老板家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早上一开张就大方地请路过之人吃一碗阳春面。 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沈浪笑着将那孩子说给他的话,转给了老板。 “好人有好报,寿比南山,恭喜发财!” 老板哈哈大笑了一声,转头嘀咕了一句“怪人”,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沈浪拿起筷子,一边吃面,一边听着饭馆食客们闲聊。 饭馆这种地方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人们最喜欢一边喝酒啖肉,一边高谈阔论,仿佛就着那些散漫的闲话,便能多喝一两酒,多吃半斤饭似的。 沈浪极有耐心地从这些喧嚣嘈杂的闲谈声中,挑拣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例如北漠沙匪之患再起,例如青州蝗灾大旱,例如雁停云被揭穿真面目,不堪羞辱,挥刀自刎,又例如楚秋词下葬时,那无头尸体上顶着一尊栩栩如生的“美人头”。 这些话全是听邻桌一名颇有见识的白面书生说的。 此刻,他正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楚秋词的葬礼,那夸张的神态与用词,将这场葬礼形容得比皇帝下葬还要挥金如雨,堆银如泥。 书生越来越玄乎的话从沈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沈浪心想,王怜花到底要做什么?楚秋词与他有何干系?他为何要杀她?为何拿走她的头?又为何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呢? 沈浪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隔桌有人说:“你知道吗?‘九州王’沈天君的儿子沈浪,死在了楚秋词的床上!” 沈浪道:“……啊?” 跟沈浪说话的人是个长相粗鄙,满面黑须的市井游民,这种人最喜欢向别人炫耀自己的见识。 他见沈浪被自己一句话问得发怔,顿时得意得连嘴上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他凑到沈浪的耳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据说护卫楚秋词的英雄好汉闯进门的时候,楚秋词就骑在他身上。” “那肌肤白得跟雪似的,摸一把都怕化了,那腰细得跟蛇似的,摇一下都怕折了……但就是没了头!” “张家的下人,把两人的尸体分开的时候,沈浪的那玩意还是硬邦邦的!” “咔擦”一声,刚把面条放进嘴里的沈浪,差点儿把筷子给咬折了。 黑须大汉接着叹道:“啧啧,沈家如此名门,唯一后人却落得个如此不名誉的死法,真是可惜沈天君的一世威名啰。” 沈浪本不在意别人如何说道自己,但见对方扯上沈家与父亲沈天君的名誉,沈浪忍不住开口辩道:“沈浪在江湖消失了近一年之久,朋友如何得知死在张家的那人便是沈浪?” 黑须大汉惊讶道:“他说自己是沈浪,张家人也说他是沈浪呀。” 沈浪道:“那就一定是吗?” 见沈浪句句反驳,黑须大汉沉下了脸:“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是沈浪?” 闻言,沈浪微微一怔。 这话可有些为难他了。 他十岁那年便把沈家所有家产全都赠给仁义庄,轻负行囊,浪迹天涯。昔年从沈家带走的东西,用的用,送的送,最后连个铜板都没留下,哪儿有什么证据证明谁是沈浪? 黑须大汉见沈浪面露为难之色,顿时又得意洋洋起来。 但是他没能得意多久。 因为另一桌,有一名一直听他们说话的华服男子,放下手中酒杯,自信从容地说道:“他不能证明,我却能证明。” 再三被人反驳的黑须大汉,脸黑得几乎跟胡子一个色。 他按压着怒火,沉声道:“你小子怎么证明?” 华服男子笑道:“因为……我才是沈浪!” 沈浪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啊? 华服男子刚说完,却又有一人拍案而起。 大吼道:“胡扯,我才是沈浪!” 奇哉怪也,之前已经有个“沈浪”死在了张家,这里又突然冒出了两个“沈浪”。 还不待沈浪仔细思索其中关窍,更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沈浪”的话,像是引燃火药的火星一般,刚一出口,饭馆里顿时响起一片叫骂。 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喝酒的吃饭的,夹着肉逗狗的,扯着嗓门划拳的,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异口同声地嚷道:“我才是沈浪!” 甚至连一名被娘亲抱在怀里,扎着冲天小辫的黄毛丫头,都咯咯地拍手笑道:“沈浪,沈浪,妞妞也是沈浪!也是沈浪!” 沈浪捧着面碗,睁大眼睛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瞳眸之中满是惊奇。 他确信“沈浪”这个名字并不能招财进宝,叫了也不能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可为何这群人连饭都来不及吃,争着抢着要当沈浪。 一个好好的饭馆顿时生出几分骇然与惊悚,一群疯子竟为争一个名字,几乎要大打出手! 饭馆的老板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乐呵呵走过来为沈浪掺茶。 在他转身前,沈浪拉住他,道:“老板,敢问尊姓大名?” 老板圆肚圆脸,嘴巴与眼睛弯起来能挤出一脸的笑纹。 他笑容可掬道:“客官客气了,免贵姓沈,单名一个浪字。” 沈浪想了想,问:“贵公子可好?可取了姓名?” 老板笑道:“承蒙公子惦念,子承父名,犬子也叫沈浪。” 老板走后,沈浪盯着手中的面碗,怔怔地呆了一会儿。 然后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吃起面来。 隔桌的黑须大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浪疑惑地看向他。 黑须大汉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该不会也叫沈浪吧?” 沈浪唇角一翘,笑而不答。 ☆、傀儡戏(二) 就在饭馆里有几个性子激烈冲动的汉子,为了给自己“正名”,眼睛冒火,撸起袖子,准备真刀实枪地干上一架时,半空中突然响起“嗖嗖”数声。 准备逞凶斗狠的大汉们,眨眼之间如同被收割的稻草齐刷刷地倒在地上。抱腿的抱腿,护胳膊的护胳膊,全都面色痛苦,口中哀嚎不绝。 一枚枚铜钱滚落于地,带着十足的力劲,砸在青色的石砖上嗡嗡作响。 一片哀鸣声中,一位粉衣黄裙的少女娉婷而入。 大堂内,原本噤若寒蝉的众人看到少女后,顿时感觉眼前一片清亮。 那少女娇小玲珑,身材窈窕,十七八岁的年纪,婷婷地立在门口,宛如一株盛开在风中的凌霄花。 粉色的衣衫,鹅黄的长裙,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又大又亮,微微上翘的眼角含着她独有的妩媚风情。 她不语不动时,噙着一副娇柔羞怯的闺秀风姿。 但当她开口说话,一切绮丽的幻想皆被打破——原来这少女大家闺秀的皮下,竟是一头又泼又辣的母老虎! 少女淡淡扫了一眼在地上翻滚的几个大汉。 轻蔑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堆渣滓或者一滩烂泥。 她高声呵斥道:“要当沈浪,手上也得有两下子。就凭你们几个,做个地痞流氓欺负欺负普通百姓还可以。要做沈浪?呵呵,滚回你们老娘肚子里再投一次胎吧!” 说罢,她头颅高抬,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沈浪桌前坐下。 面刚吃了一半的沈浪瞧着她,微微有些吃惊。 听少女谈及自己的口气,沈浪以为少女识得自己,坐到自己桌前也是因为认出了自己。 而当少女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似的,十分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地招呼小二点酒上菜,沈浪方才苦笑着反应过来。这少女并不认识自己,怕是家中娇宠惯了,性子骄纵,想坐哪桌就坐哪桌,根本不管先来后到,也不管桌上是否已经有人。 听到少女的召唤,被之前一幕吓得胆寒小二哪敢怠慢,急忙来到少女面前,点头哈腰地殷勤伺候着。 “姑娘,想吃点儿什么菜?” 少女道:“给本姑娘来一盘白切浪肉,爆炒沈浪肝,红烧沈浪肠,再烫一壶热热的沈浪胆泡的酒!” 闻言,沈浪又吃了一惊。 他心想,难道这姑娘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跟沈浪同样吃惊的还有小二,他瞪大了眼睛,期期艾艾道:“姑、姑娘,我、我们小店不是黑店,不、不拿人做菜啊……” 闻言,少女轻蔑地嗤笑起来。 她说:“哈哈哈,废话!就算你们敢拿人做菜,本姑娘还怕吃了脏了自己的嘴!” 她娇笑道:“自从入了你们这镇子,一路走来,人人都说自己是沈浪。我还以为这是你们此地风俗,只要是个活的……鸡鸭鱼鹅都叫沈浪。” “原来不是吗?” 她娇美的眼睛凝望小二,柔声道:“好哥哥,告诉我,沈浪这个名字有什么好?你们非要抢破了头来争呢?” 小二被少女眼中的光彩慑住,涨红了脸,口中嚅嗫,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少女面上露出些许不耐时,一阵豪爽的笑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男子跨门而入。 他面容坚毅,棱角方正,浓眉大眼,腰板像是插了铁条一般挺得笔直。原本十分的英武,在他爽朗笑容中被演绎出了十二分的英气勃发。 他用浑厚的声音大声道:“师妹,别欺负他了。你一路上折腾了多少个人?如果他们愿意说,你早就问出来了。” 男子大步流星走到少女身边坐下,少女嘟着嘴不开心地说:“师兄,你怎么能向着外人?明明是他欺负我!他还骗我叫了他一声‘好哥哥’哩!” 说完,又低声嘟囔道:“要不是你拦着,我有不少办法能撬开他们的口。” 面对少女颠倒黑白的说辞,小二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本口舌伶俐的他此刻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只会结结巴巴地道:“姑娘、大侠,我、我,我没……” 深知自家师妹脾性的男子并未怪罪小二,他十分和气地对小二道:“小二哥,劳烦你上几盘你们店里的招牌菜。” 小二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像被老虎追赶一般急急忙忙地跑去宣菜了。 处理完这一切,男子对沈浪抱拳道:“请恕小妹失礼,她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连我们这群师兄都管不了这只猴儿。” 闻言,少女不服气地瞪起了眼睛。 男子不理会少女的不快,接着道:“在下铁狮门尹青,这是在下的师妹赵碧梳。” 沈浪笑道:“原来是‘铁胆狮心’赵碧穹赵掌门的的高足,失敬失敬。” 他转头对赵碧梳道:“这位赵姑娘怕就是赵掌门的独女,铁狮门的掌上明珠吧。” 赵碧梳娇媚的眼睛微微弯起。 她笑道:“我的名字里有一个碧字,我们掌门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碧字,你怎么知道我是赵碧穹的女儿,而不是他的姐妹呢?” 沈浪笑道:“赵姑娘如此年轻貌美,在下还不会眼拙到把姑娘认作与赵掌门同辈。” “如果赵掌门真有姑娘这么个姐妹,只怕也会当做女儿看待,视若珍宝吧。” 赵碧梳咯咯地娇笑起来:“你还算会说话。” 漆黑的眼珠子在沈浪脸上打量了一圈。 之前一直目中无人的赵碧梳这才发现,眼见的男人长得英挺又俊俏。既不像师兄那样太过高大魁梧,也不像那些名门公子文弱到有几分娘娘腔。俊美英武的恰到好处,特别是脸上那散朗的笑意,如清风拂林,似明月照霜。 她声音不禁柔软了几分,带着娇憨的笑容问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沈浪微微一笑,本想依着一贯的做法,说自己是个无名小卒,姓名不提也罢。 话到嘴边,却又改变了主意。 他笑道:“在下姓沈名浪,一名漂泊江湖的浪子而已。” 尹青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道:“兄弟你也跟他们一样撞邪了吗?入乡随俗也不是这么个入法!” 沈浪笑而不语。 尹青道:“也罢也罢,兄弟不愿告知姓名,在下也不强求。” 他笑道:“看来这地方有妖法,不能久留。待久了怕自己也要忘了祖宗姓氏,改叫沈浪了。” 赵碧梳被师兄的玩笑逗得嗤嗤地笑了起来。 沈浪也在笑,不过笑容中满是无奈。 从来都是别人探究他的身份,他还真没想过自己有自愿袒露身份却无人相信的一天。 沈浪道:“尹兄与赵姑娘,来到此地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在下在这里待了有些时日了,说不定能帮上一些忙。” 尹青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奉师父命来拜访一名前辈。” 赵碧梳抢着说道:“我们要去找‘白玉观音’楚秋词……” 尹青责怪地瞪了她一眼。 赵碧梳方觉口中失言,她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都说楚秋词长得风华绝代,天下无双。我就是不服气,想看看自己跟这个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到底差了几分。” 沈浪自是不信,但他还是笑道:“张夫人毕竟年华已颓,赵姑娘却是青春正盛。就算以前差了几分,如今也是一分不差了。” 赵碧梳的眼睛更加明亮了,手指不自觉地捉起自己一缕发丝绕于指尖,就仿佛绕着心中的纤纤情丝。 手上的动作将少女心思显露无疑。但她却不知道,沈浪望着她的目光,温和得就像望着一位淘气的妹妹一样。 沈浪叹道:“可惜张夫人在两日前已经仙逝,尹兄与赵姑娘是见不了她了。” 尹青与赵碧梳闻言一惊,他们没想到竟是晚来一步。 赵碧梳尚可,她本就是偷偷跟着师兄溜出来玩的,虽对楚秋词感兴趣,但一位绝色美人的逝世,对于她来说,是高兴更胜于遗憾。 而尹青却十分愁苦,他大老远地从汴州赶到此地,就是为了带回楚秋词要交给师父的一样物件。虽然师父并未说明他要带回的乃是何物,但是楚秋词一死,他就失去了交接对象,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沈浪细查了两人神情,善解人意地说道:“尽管张夫人逝世,但二位不远万里而来,总要去张府拜访一下才不至于徒劳而返。” 尹青心想,这位兄弟此话不错,总要去张府探探。如果楚秋词生前安排了知晓内情之人,他从对方手里拿走东西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再另想它法。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见师父吧? 尹青笑道:“不错,总要拜访一下,为张夫人供两炷香,方才全了我等千里迢迢而来的诚意。” 沈浪笑道:“在下也有前去祭拜的打算。” “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久闻盛名,缘吝一面,说起来也是一种遗憾。” 这句话引了尹青的共鸣,身为男人多多少少都有对美人美酒的欣赏与追求。 他举杯叹道:“不错,遗憾,遗憾啊!” 一旁,赵碧梳皱着鼻子,用筷子把盘里的菜肴搅得稀烂。 她在心中暗啐一口:“活生生的美人不看,尽惦念着死了的!哼,两个瞎了眼睛的呆子!” ☆、傀儡戏(三) 三人酒足饭饱后,一同前往张府。 刚到门口,沈浪便发觉情况不对。 三日前张府守卫森严的红漆大门,此刻门户大敞,随人出入。 沈浪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惨淡之景。 所有庭院阁楼的房门豁然洞开,屋中如同雪窟似的空空如也。 紫檀桌椅、玉石摆件、绫罗纱帐皆被一扫而空,甚至连一副鎏金错银的喜鹊登枝窗棱,都被人生生刮下了面上的金银,变得残缺不堪。 地面一片狼藉,散落着撕裂的锦帛、摔碎的瓷片与扯断的珠帘。 院落里,被夜雨摧落的落红败叶无人清扫,杂乱地铺了一地。 就连门口那两尊威武石狮子,神气都不在,寥落地显露出丝丝颓败之意。 沈浪三人马不停蹄地查看了好几处院落,包括楚秋词起居的沁园,都是这般遭遇洗劫的破落光景。 萧瑟的秋风卷起枯叶飘摇而落。 沈浪摊开右手,任凭这枚枯黄发脆的梧桐叶,飘飘摇摇地落至手心。 想起三天前,张府门前水车马龙,门庭若市。青瓦白墙内,辉煌的灯火映照着流水般的豪宴,几乎要映红了天幕。 而今枯叶招摇,凄清颓落。 一座豪富宅邸,竟于一夜之间衰败至此。 沈浪不禁心生慨叹。 他缓缓地念了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事无恒事,物无恒物,人无恒人。数十年后,都不过一抔黄土。” 一旁,一直关注着沈浪的赵碧梳娇笑道:“你说的不对。” 沈浪道:“什么不对?” 赵碧梳道:“事无恒事不对。” 她眨眨眼睛,妩媚的目光像钩子一般勾着沈浪。 “我只说一件。” “人要天天吃饭,只要他活一天,就要吃三顿,这难道不是恒事吗?” 听到这等天真烂漫的辩驳,沈浪莞尔一笑。 他说:“可惜世事难料,若遇蝗灾饥荒之年,灾民悲苦,十数天能吃一顿都是奢求。” 赵碧梳低头思索了片刻,轻哼了一声道:“那物无恒物不对。” 她指着天空说:“日月亘古高悬,从无改变,这难道不是恒物吗?” 沈浪道:“可叹日有天狗食日,月有阴晴圆缺。” 赵碧梳想了想,恨恨地跺了跺脚,咬着牙道:“前面两个算你说得对,但是人无恒人一定不对!” “就像我自己,只要喜欢上一个人,就绝对不会改变!” 说此话时,她娇美的双眸直直地看着沈浪,潋滟的眼波中泛着水一般的温柔。 这样的目光沈浪见过许多次,从朱七七、白飞飞、染香以及许许多多女子的眼中……热烈的爱慕能让再刚烈的女子熔炼成蜜水。 只要看到这个目光,依着沈浪的敏锐聪慧,立刻便能明白赵碧梳心中所想。 然而他却恰恰在此之前出了神。 人心易变——“人无恒人”本该是最有道理的一条。 但是沈浪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千面万心之人。 他像是一面结着白霜的铜镜,你永远看不清其中的倒影。 他又像一泓拢着薄雾的碧潭,你永远摸不清其中的深浅。 他本该是沈浪见过的最诡变,也是最无常的一个人。 但沈浪却觉得,最不会改变的反而正是他。 任性的孩子是他,无情的枭雄是他,残酷的杀手是他,被女人盯上一眼都会脸红的羞答答的公子也是他……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6节 你想让拥有千张面孔的王怜花,还要怎么变呢? 沈浪微微一笑,无论怎么变化,自己似乎都从能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认出他。 非是王公子的易容不够高明,也不是他沈浪太过高超。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了解彼此。 就像是王怜花在快活林时,对他说的那样—— “只有你我两人在时,我却是你的兄弟、朋友……有时说不定还是你的对头。” 无论是兄弟、朋友,还是对头,不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吗? 想到此处,沈浪爽朗一笑。 他对赵碧梳道:“在下方才所言确实有失偏颇,有些人恐怕一辈子都是一个样儿。” 大胆表露心迹的赵碧梳,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沈浪的回应。 没想到等来等去,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 她仔细瞧着沈浪的脸。 眉眼洒然弯起,那样的好看,就像是隆冬雪夜中燃起的篝火,有一种明亮而热烈的感觉。 赵碧梳顿时感到有些嫉妒。 因为她知道,让沈浪露出这样笑容的人不是她。 赵碧梳方才还柔如蜜水的目光,瞬间凝结成冰渣,她冷冷道:“在跟一个姑娘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着别的女人,你不觉得太失礼了吗” 沈浪微微一怔,突然笑得越发开怀。 “抱歉,在下走神了。” “不过,我想的是一个男人。” 这回轮到赵碧梳发怔了。 她半信半疑道:“只是男人?” 沈浪想了想,说:“嗯……一个有趣的男人?” 赵碧梳正欲继续追问,忽然有不少身穿仆从衣衫之人,捧瓶抬桌地从后院走出,正巧跟沈浪三人撞了个照面。 他们蹑手蹑脚,形容鬼祟,看到沈浪等人十分意外,显露出张惶神情,更有一胆小之人转头就跑。 尹青眉头微皱,运起轻功,凌空一翻。干净利落的身形,如同旋风一般,落至逃走之人面前。 那人被吓得双腿一软,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 尹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人囫囵个地拎了起来。 他高声斥道:“好一群大胆的贼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洗劫张府!” 那人被尹青拉扯得脚不着地,脖子挂在衣领上,几乎被勒得翻出白眼来。 他一边竭力挣扎着,一边大声辩解道:“我、我不是贼人!我是、是张家的下人!” 尹青冷哼一声道:“若是下人,你怀里揣的是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搬到哪儿去?” 那人捧一套釉彩辉煌的瓷器,脸皮一阵涨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有摸清沈浪心思的赵碧梳心中正暗含怒气,她瞧着那人,漫不经心地笑道:“师兄放开他吧,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既然他不想说,就别逼他说了。” 被尹青抓在手里之人,向赵碧梳投去感激一瞥,觉得这位姑娘不仅人美得像仙子一样,心也美得像菩萨一样。 孰料,赵碧梳却接着道:“反正已经人赃并获,无论是真正的强盗,还是偷盗主人家财物的叛奴,全都一刀结果,也不算冤枉了他们。” “那些不愿说的秘密,就任他们带往九泉之下吧。” 此言一出,赵碧梳在那人心中,立刻从九天的仙子,化为地狱的恶鬼。 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空中忽然弥漫起一股怪味。 尹青皱了皱鼻子,将人一把甩在地上。 一团深色的水渍迅速在此人的裤裆前濡湿开来。 其他怀抱财物之人,全都被赵碧梳的一席话所镇住,七手八脚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仆从大声说道:“大侠明见,我们真不是强盗或者叛奴啊!” “老爷死得早,夫人昨儿也下葬了,这张府没了主人,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今儿一早起来,连府中资格最老的张管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树倒了,我们这群猢狲也得散了啊。” “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在张府干了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年工钱未结,若是我们空手离去,那以后该如何养家糊口?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下,搬一些家什出来贩卖,多多少少凑出一些养家钱。” 尹青冷笑道:“说得如此可怜,是想把我当初出茅庐的嫩鸟糊弄吗?” “张府世代经商,掌控着从青州到河源的商路,府库里不知堆放有多少金银珠宝。如果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整个张府无人主持,你们这群猢狲还不得撬开库锁,把钱财全都分了去?” 说话的仆从苦着脸道:“不瞒大侠,我等确实动过这种龌龊心思。约定人人有份,合力撬开了府库门锁。” “本想着一旦分了库中钱财,远走高飞,一辈子吃喝不愁。孰料府库之中却是空空如也,连只耗子都没有!” 尹青闻言一惊:“怎么会?张家的百万家财到哪儿去了?” 那人摸着怀中的一对连珠瓶,连声叹气道:“如果小人知晓,那就不会在此处苦哈哈地搬些瓷盘瓷瓶了。” 整个交谈过程中,尹青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动作。 沮丧、惋惜、气愤,还略有些战战兢兢……完全是一副与巨额财富失之交臂的贪婪小人作态。 因此,对于对方所言,尹青已然信了八九分。 眉头深深皱起,他本料想自己前来拿取的东西,或许会放在库房这种收藏珍贵物品的地方。 询问那些问题,也是生怕这群见钱眼开的下人,搬空府库,拿走了楚秋词要交给师父的物品。 然而,问出来的结果,却使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是谁拿走了府库中的财物?里面是否有他此行的目标? 更重要的是,搬空府库的神秘人物是冲着钱财而来的?还是冲着师父要的东西而来的呢? 还未待他理出个头绪,沈浪对那仆从询问道:“这位小哥,你最后一次见库中财物是什么时候?从那个时候到你们撬开库房门锁的这段时间,是否有什么可疑人物出现在张府?” 那仆从略微思索了一下,道:“小人最后一次看到库中财物,就在昨天晌午。” “前日张家族长前来参加夫人的葬礼,那个老不死的从老爷去世开始,就一直在打张府富贵的心思。夫人在时,他跟他手底下的应声虫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这夫人一死,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 沈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仆从一个激灵,把扯远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那老头告诉张管家,他要从老爷的近支选一名嗣子少爷继承老爷的家产。因此张管家在昨日带着小人等人一起盘查老爷与夫人遗留下来的财物,准备在嗣子少爷掌管张府的时候,好交接账目。” “我们几个从辰时整整盘查到未时,出来的时候,我是亲眼看到张管家落锁的。” “从昨日到今早,在张管家失踪之前,张府都跟平常一样,也未见什么可疑之人。” “而且要搬空整个府库,那么大的动静竟无人发觉……” 说到此处,那仆从狠狠地一拍脑门,大吼道:“一定是他!一定是张管家!只有他有府库的钥匙,而且能轻而易举地调开晚上巡夜之人!” 说罢咬着牙,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黑心的老鬼,亏得老爷夫人生前如此信任他!夫人尸骨未寒,他就把钱一卷跑了!呸,昧了良心的叛奴!” 尹青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高声道:“你们有谁知道张管家去了何处?” “如果谁能说出一点线索,在下必有重谢。”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在一片沉默声中,赵碧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如同挂在窗棱前的风铃一般悦耳动人,但在已经见识过她一句话便要人命的凶狠过后,跪在地上的众人如同听到了阎罗殿的招魂铃一般胆寒心颤。 她吹了一声口哨,远处响起一阵高昂的嘶鸣。 伴随着八蹄杂踏之声,被留在门外的两匹骏马,极有灵性地奔行至赵碧梳的身边。 她轻柔地抚摸着顺直的马鬃,对众仆从道:“你们觉得这两匹马如何?” 众人不解赵碧梳话中之意,又生怕一个不对惹怒这个女魔头,只有顺着她的话夸赞起来。 “十分神骏!”“堪比赤兔!”“小人再没见过比这更威风的骏马了!” 简直把这两匹马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 貌似对众人的回答十分满意,赵碧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众人悬在喉头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赵碧梳随后一语,令众人的心瞬间沉至谷底。 赵碧梳道:“古有五马分尸之刑。” “我这里虽只有两马,但依你等所言,它俩分尸的效果也不会比五匹马差多少吧?” 她高昂着头颅,看着求饶的众人,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眼中闪动着天真愉悦的光彩,她笑道:“如果你们不说,我就让你们挨着个地上来。” “一条腿绑在我的‘巧巧’身上,另一条腿绑在师兄的‘寒鸦’身上,然后我会让你们闭上眼睛数五个数。” “也许会在你们刚数了一,或者数到五的时候……反正凭我的心情……两鞭子抽到马屁股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吧?” 话音未落,众人已被吓得一片瘫软。 他们将脑袋磕得嘭嘭直响,悲苦地哀嚎道:“姑娘,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看到这副景象,沈浪眉头一皱,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赵碧梳继续威胁,却被尹青拦了下来。 尹青道:“不用担心,师妹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不会动真格的。” 虽然有尹青拍着胸脯保证,但沈浪仍然有些不妥。 因为他觉得赵碧梳的笑声快活无比,就像是懵懂的孩童扯掉了蝴蝶的翅膀,看着它在泥土里艰难地蠕动那般快乐,从骨子里散发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就在此时,一群磕得头破血流的仆从中,有一人指着大门高喊道:“张管家!” 三人回头一看。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雪”,白雪纷扬而坠,落了三人满身满头。 赵碧梳吃惊地伸手一捧,摊开一看。 “这是……纸钱?” ☆、傀儡戏(四) 纸钱纷纷扬扬,漫天而落,宛如一场早到的冬雪。 虽然不过是些烧给死人的白色纸片,衬着这一府凄清衰颓之景,竟比那皑皑白雪更显冰冷刺骨。 因为那声“张管家”的叫喊,众人惊诧的目光齐齐向正前方的大门投去。 府宅大门雕梁画栋,四四方方,远远看去,犹如一副文采辉煌的画框。 画框中,一群抬棺之人徐徐而行。 他们身穿惨白丧服,头颅低垂,倾散的头发遮挡住面孔。落下的脚步没有一丝声响,寂静而诡异,如同一群行走于白昼下的无主幽魂,让每一个看到之人从头颅冷到了尾骨。 其中,一个身材佝偻老人扶棺而行,他身穿褐黄色织锦长衫,混迹于一群惨白的“鬼魂”中,分外显眼。 那人便是一早消失的张府管家——张谦宜。 沈浪向尹青、赵碧梳目光传意,二人心领神会。 沈浪右手一招,三人足尖点地,身形一晃,转瞬之间跃出张府大门,向送葬的队伍奔去。 一踏上长街——“雪”,下得更大了。 长长的送葬队伍几乎挤满整条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面八方铜铃迭起。 当——当——当———— 一声叠着一声,绵长悠远,被清寒的秋风卷至天际,不知在召唤着谁的魂灵? 一排排白衣人,仿佛折了脖子似的,头颅低垂。倾散的头发遮挡住面孔,怪异得令人心生寒意。 队首之人挑着高高的引魂幡,上百朵纸花结成的白穗,如同结满白霜的丝绦飘舞于风中。 跟随于其身后之人,除了八名身材高大的抬棺者,有的手提素白宫灯,有的手捧乌木如意。他们从三人前面擦身而过时,寂寂无语,就像是被夺去声音的死人,或是被扼住喉骨的鸦。 当抬棺木之人行至沈浪眼前时,队首高挑着引魂幡的男子,忽地舞动起手中长幡。 角铜架上垂挂的白穗,在寒风中哗啦啦的响着,如同一条狂舞的游龙,又像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暴雪,遮蔽了三人的视野。 执幡男子浑厚的声音响起,短调急促,长调激越,依古法而行的念词,令人不易听清其中的词句。 耳畔声如雷鸣,只知声声句句,虔诚唱颂着——魂归来兮。 当长幡歇止,白穗落尽,棺木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名美丽的女子。 手捏莲花法诀,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盘腿端坐于棺木之上。 下半身裹着一条靛青色的长裙,宛如拍打着水面的粼粼鱼尾。 内里赤红的绸裤,明艳而热烈,将白皙的赤足衬托得如初雪一般。 上半身赤/裸无遮,幼白的肌肤如霜雕雪塑,却不清冷,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雪白的胸膛上,垂挂着用金银琉璃,砗磲玛瑙,还有那鲛人泣珠结成的珠串璎珞,华美的珠链堪堪遮住酥胸上两点颤颤的红樱。 光洁修长的手臂上,佩有一双镂雕着昙花纹饰的象牙臂钏。 身后逶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轻绡,如将流云碧水挽于臂上。 浓黑的乌发如积云一般堆于头顶,错落地点缀着一簇素雅端庄的优昙婆罗花。 这个女人合眸端坐于棺材之上,穿着暴露,却无人觉有不妥。 修长十指结着观音法印,慈悲面容如悯众生疾苦。 看清女子的面孔,尹青与赵碧梳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并非是因为眼前所见,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美艳。 而是因为除了“白玉观音”楚秋词,这世上还有哪一个活人,能圣洁绝美到如同一尊供奉在神龛上的观音像? 尹青失神地喃喃道:“难道楚秋词没死?” 他喃喃自语的声音极小,端坐于棺木上“观音”却仿佛听到了尹青的疑问。 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当那漆黑的瞳眸流转起光华时,如石塑一般的“观音”仿佛抖落了一身泥石,变得灵动而鲜活。 她冲着尹青朦胧一笑,唇上的胭脂红艳如血。 素手一探,从发髻上摘下了一朵优昙婆罗花。 当啷—————— 送葬的队伍中,有人摇起了结成串的铜铃。 呜—————— 一管洞箫骤起,清幽旷缈,曲折回旋。 与此同时,白昼下寂寂而行的幽魂突然开口,齐唱大悲咒文。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箫声幽咽,梵音清圣,点缀着铜铃声声。宁静,悠远,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拂去了心上尘垢,在俗世沉浮中浸染得驳杂之心,重归澄澈。 沉乌木棺上的“观音”缓缓起身,从盘腿改为跪坐。双手合十,露出一侧面优美的轮廓,那样端庄雅致。 连沉乌的棺木,都仿佛在她白皙的赤足下化为一座莲台,将这尊绝美的菩萨供奉于神龛之中。 当啷—————— 又是一声铃响。 “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 “观音”长身而起。 她仿佛从清圣的佛言中走来,肃穆的铃声配合着轻曼步伐,婀娜身姿随着铜铃韵律,一响一止。 当铃声响起,曼妙的身形以一个惊人的弧度生生停住,就好似有一股无形神风托举着她的腰肢。每一个静止,都是一副美景,妙丽得宛如盛开在风中的优昙婆罗花。 忽然,箫声陡然高昂,清越入霄。 靛青色的裙角如海潮般荡起,绝美的“观音”跳起了飞天之舞。 “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南无、那啰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 跳跃,勾脚,修长的双腿绷出紧张的弧度,白皙的肌理下浮动着肌肉的轮廓,如同水面下时隐时现的游鱼。 手捏法诀,灵动的纤指时而合拢时而绽放,从含苞到盛绽,仿佛演绎了一季花朝。 碧色的绫罗随着她的旋转,飘扬纷飞,勾勒出清风的舞姿,她就像是敦煌壁画上的天女,一行一止都美得动人心魄。 “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哆,那摩婆伽,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 当绫罗落尽,“观音”倾下身躯,此时托着她的棺材距沈浪不足三步。 她微微一笑,扬起修长的手臂,将手中小巧玲珑的优昙婆罗花,轻轻地插在沈浪头上。 就在她凑近的一瞬间,沈浪十分清楚地看到她形状姣好的嘴角,缀着一颗颜色浅淡的痣。 沈浪失神道:“你是……” “观音”突然眨眨眼睛,脸上瞬间抹去方才圣洁朦胧的笑容,冲着沈浪俏皮一笑,转身一个旋舞,碧色的绫罗轻扫在沈浪脸上,鼻尖上残余着淡淡的檀香。 仿佛在嘲笑沈浪的迟钝,耳畔飘来一声嘲弄的轻笑,绝美的“观音”继续着她的飞天之舞。 “摩啰摩啰,摩醯摩醯、唎驮孕,俱卢俱卢、羯蒙,度卢度卢、罚阇耶帝,摩诃罚阇耶帝,陀啰陀啰,地唎尼,室佛啰耶,遮啰遮啰,摩么罚摩啰,穆帝隶……” 梵音越盛,天舞越美。 有谁能形容出这罗裙天女的妙丽多姿? 又有谁能描出绘这飞天一舞的辉煌雍容? 靛青色的裙裾犹如碧海中的漩涡飞旋而舞,赤红的绸缎如同熊熊烈焰燃烧于风中。 足影缭乱,天舞如魔。 当所有人为这舞姿心神俱醉之时,旋舞的身形陡然停止。 白皙赤足踏出的最后一步,止于一声“娑婆诃”。 众人呼吸一瞬静止,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那手捏莲花指诀的“观音”,冲他们朦胧一笑,从木棺上一跃而下,三人方才回神追赶,动如雷霆。 他们追逐的行动虽是不约而同,但心中却各怀心思。 尹青是为“观音”一舞的妙丽绝伦所震撼,不忍丢失这绝色女子的踪迹。 赵碧梳是因为对方难以比拟的美丽与雍容,狠狠地践踏了她的骄傲,无边的嫉妒毒透了她的心,她下定决心非要追上“观音”,挖烂那张美丽的面孔不可。 至于沈浪…… 他眉头紧锁,哭笑不得。 只想抓住永远跟兔子一样逃的飞快的王公子,好好地问上一问。 他如此大费周折,棋局诡布,甚至还不惜放下身段跑到自己面前跳上一段舞,到底所求为何? 沈浪三人系出名门,身上轻功皆是不弱。 然而送葬的队伍挤挤挨挨,如同山与海,总能坚实而巧妙地阻挡在三人前行的路线上。 相反的,那轻罗妙舞的“观音”赤足而行,每过一处,拥挤的人群便如潮水一般退去,为她让开一条通路。 尽管三人拼命追赶,却与“观音”的距离越来越远。 眼看着“观音”即将消失在路的尽头。 赵碧梳目光一冷,她双手一抖,从袖中抽出一对峨眉刺,“噗”地扎进面前拦路之人的脖颈中。那人瞬时歪了脑袋,猩红的鲜血如同涌泉一般迸溅而出。 ☆、傀儡戏(五) 倒下之人长发散开,露出的脸令赵碧梳微微一怔。 那张脸并非像死人一样惨白,而是以厚重的油彩画出一副紫黄相间的脸谱。 尸体轰然倒地,宛如一声响亮的号令,所有白衣散发,头颅低垂的送葬人齐刷刷地抬头。 红的、白的、黑色花元宝的、花十字门的……每一张脸都涂抹着厚重的油彩,绘以各式各样的脸谱。 再配合着一身乱发丧服,张牙舞爪,荒谬怪诞。 漫天纸钱倾顶而落,令整条长街宛如百鬼出行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赵碧梳从小养尊处优,瞧着这怪异的人群心生寒意。 但她生性骄傲倔强,不肯服输。 咬了咬牙,强按下心中的惊惧,娇斥道:“好好的人不做,偏要装神弄鬼!姑奶奶手中的峨眉刺可不认是鬼是人,叫你们这群假鬼通通变成真鬼!” 她足一蹬地,冲进人群。 在心中恐惧的催发下,手起刺落,狠辣无比。但同样因心中惊惧作祟,步伐凌乱,出手越发没有章法。 在敌人的刻意退让与引诱下,不一会儿便与沈浪二人拉开了距离,独身一人深陷敌群。 尹青瞧着这一幕,眉头紧拧。 他原不想亮出兵器,但见师妹有陷落敌营的危险,凭他怎么呼喊都不能将止住,杀红了眼的赵碧梳拼杀的脚步。 心中暗叹,手握住腰间刀柄一动,拔出了一段刺目寒光。 足尖点地,身掠如风,三尺长的弯刀在他手中,幽寒得如同一抹月光。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长刀渴饮,血涌如泓。 兔起鹘落,尹青一路拼杀一路冲撞,宛如一阵狂烈的疾风,席卷至赵碧梳身后。 他大喊一声:“师妹!” 双拳难敌四手,赵碧梳已然被人压制得有几分败退之意,一听尹青呼喊,心领神会。 借由对方迎面拍来掌力,向后一翻,宛如一只灵燕,轻轻巧巧地落至尹青身后。 尹青身躯威武高大,犹如同泰山,将娇小的赵碧梳遮了个严实。 他一刀出,烈风起,刀势绵绵不绝,如同暴烈的飓风,将送葬的人群砍杀得节节败退。 再加上赵碧梳身形娇小,如同狩猎的苍鹰机敏地隐于尹青身后,一旦抓住时机,便如鬼魅一般突袭而出。 峨眉刺扎入脖颈,印下梅花般的一点伤痕,看似微小,然而那细长的尖刺,已经活活戳穿了整个喉咙。 尹青乃是“铁胆狮心”赵碧穹捡回的孤儿,从小养于铁狮门中。与赵碧梳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配合无间。 二人本就不弱的战力,在默契的联手下,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如山与海一般重重叠叠的人墙,竟被他们生生地破出了一道缺口。 二人足下生风,灵巧地从缺口处突围而出。 沈浪见此情形,本想跟上。 刚踏出一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如同千万只飞鸟振翅之声。 沈浪下意识退后几步,清风碎乱,一张巨大的白幡宛如游龙一般阻挡在眼前。 白穗缓缓坠落,露出执幡者高大的身形。 沈浪出生北地,个头本就不低,但那执幡人竟比沈浪还要高出整整一个头颅。 肌肉虬结,虎背熊腰,顶着一副赤红关公脸,擎着九尺高的引魂幡,威风凛凛,虎视眈眈,十分具有压迫感。 他“嘭”地一声,将手中长幡砸在地上,青色的石砖顿时震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他声音低沉,犹如雷鸣。 “你不能过去。” 沈浪温和地笑道:“如果我一定要呢?” 执幡人冷冷一哼,双手攥住长幡中段一拧。 “咔擦”一声轻响,引魂幡的的长杆被他一分为二,他攥住杆尾,抽出一柄威风凛凛的长/枪。 他将沉重的白幡随手掷于地上,长/枪锋锐的剑刀冷冷指向沈浪。 “那我就只能先为你送葬了!” 话音一落,枪影如林,凛冽的狂风拍打在沈浪脸上。 沈浪笑意散漫,目光明亮,如将寒星嵌在了脸上。 一息十米,两息百步。转眼间,“观音”曼妙的背影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随风逶迤的绫罗。 尹青心起此念,便探手而出。 突然,一柄乌木如意诡异出现,似轻实重地敲打在他的手腕上。 尹青听到清脆的“咔擦”声,随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他左手的腕骨,被这一击生生地碎成了两段。 “啊!!!!!” 钢铁般的汉子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 尹青忍不住弯下腰,单膝跪在地上,撤回的左手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在剧烈的疼痛中微微颤抖。 “师兄!” 赵碧梳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呼,她张大眼睛,目含怒火地瞪着折断他师兄手腕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个同样身穿丧服,披头散发的送葬人,脸被涂抹的惨白,双颊与嘴唇却画得鲜红,活脱脱一丑角的形象。 他身材矮小,站在“观音”身旁,如同一名未长成的童子。但他的身躯与四肢却是不同于孩童的粗壮,给人以古怪畸形之感,赫然是一名侏儒。 顶着丑脸的侏儒,旋转着手中的乌木如意,在赵碧梳仇恨目光的炙烤下,显得轻松自如,得意洋洋。 他指着尹青与赵碧梳二人,又是捧腹又是跺脚,手舞足蹈地将他二人嘲弄了一番,时不时还抓耳挠腮地仰望着“观音”,露出献媚讨好的表情,显得猥琐又可笑。 “观音”轻拂着秀发,笑容朦胧地低头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淘气的孩子。 这样的笑容,同样给了一直恶狠狠瞪着她的赵碧梳。 那柔和的目光,朦胧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与我脚边这个可笑又谄媚的家伙,并无什么不同。 赵碧梳是从小被人捧在手中里长大,身为天之骄女的她,如何忍受得了此等嘲弄。 她目光阴狠又怨毒,齿冠紧扣,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怨恨与愤恨焚烧了她的理智,她竟抛下身旁受伤的尹青,挥舞着峨眉刺向“观音”杀去。 那锋利细长的尖刺,闪动着森幽寒芒,直直地对准“观音”的眼眶。 刺尖在眼瞳中放大,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观音”仍然笑容朦胧,不语不动,仿佛她不是活人,而是一尊被供奉于庙宇中的佛像。 眼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即将被戳瞎,一盏素白灯笼如同飘忽的幽影,插入二人之间。 出手之人与手持乌木如意的侏儒同样矮小粗壮,就身材而言,他们像是一对同胞兄弟。但是不同于对方一张古怪笑脸,他眉毛耷耸,唇角下撇,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与他的兄弟搭配在一起,一悲一喜,愈显可笑荒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阻拦,赵碧梳眼睛未眨一下,手上未慢一分。 无论对方武功如何,也不管灯笼里是否暗藏有什么机关。 她发誓要戳瞎“观音”的眼睛。 依着那又倔又毒的性子,主意一定,纵使山崩地裂也不能叫她更改。 更何况是一盏小小的灯笼阻挡在面前? “呲啦”一声,峨眉刺破纸而入。 孰料,灯笼上蒙着的白纸一破,一股热油泼出,滚烫四溅。一团明亮的火焰随着热油烧出,贪婪而热烈地映照着赵碧梳惨白的脸蛋。 赵碧梳面色骤变,赶忙旋身一拧,身体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热油。 但是随风飘舞的宽大的衣袖未能幸免,火焰瞬间引燃了衣角,熊熊烈火随着长袖燃烧起来。 赵碧梳面色大变,惊呼连连,手忙脚乱地怕打衣袖。孰料因拍打乱飞的火星又燎燃了她的发丝,顿时升腾起一股呛人的焦臭。 眼看她整个人都要烧成了一个火球。 尹青满脸冷汗,惊惶大叫道:“打滚!快在地上打滚!” 赵碧梳已然六神无主,听到尹青的指示,什么矜持骄傲全都抛到了一遍,她七手八脚地在地上滚了又滚。 当火焰熄灭时,已经无人能认出赵碧梳的模样。因为原本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满脸黑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疯婆子。 笑脸的侏儒,如同乌鸦般的嘎嘎笑声,变得更响亮了。 他甚至还模仿赵碧梳的模样,就地打了两个滚。赵碧梳的滑稽与可笑能有五分,他就有办法演绎到十分。 赵碧梳觉得自己恨得心都要烧起来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眉目狰狞,如同一头暴怒而疯狂的母狮,再次向“观音”扑去。 尹青大叫道:“师妹,不可!” 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赵碧梳充耳不闻。 她的眼中,只有“观音”! 尹青别无他法,用右手撕下衣襟上的布条,口手并用地将左腕绑住,悬吊于胸前。 仅仅是几个包扎的动作,令叫他头昏眼花,满身冷汗。 强忍着疼痛,追至赵碧梳身边,提刀相助。 “观音”身旁一悲一喜的侏儒相互对视一眼,捧着如意,提着灯笼,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地阻挡在尹青与赵碧梳面前。 “观音”看着四人如同疯狂的野狗一般撕咬在一起,淡淡一笑。 她转身,手提靛青罗裙,款款离去。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猛然停住脚步。 并非是她遗忘了什么或者突然改变了主意。 是有人拽住了她。 “观音”侧身回眸。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7节 挽于臂弯的碧色绫罗在他与沈浪之间绷得笔直,就如同他二人间的羁绊,紧张得危如累卵,却又密切得牵连不断。 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仿如被时光洗褪一般变得朦胧而黯淡。 一瞬间,他们仿佛静立于另一个时空中。 天地旷寥,岁月悠远。 所有的一切都在风化,唯彼此鲜活如昔。 ☆、傀儡戏(六) 四目相对,寂寂无言,就在气氛变得柔软到诡异之时,沈浪突然手腕一抖,手中绫罗化作柔韧长蛇,将“观音”缠缚其中。 沈浪瞧着王怜花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好似他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他微微一笑道:“你又不是没看到我,这份惊讶刻意了。” 王怜花目光闪动,悠悠道:“你应该被挡下来的。” 闻言,沈浪眉眼越弯,脸上的笑容越发开怀。 他头也不回地一指身后:“你说的是他么?” 赤红关公脸的执幡人,被一枪穿透衣领,悬空钉在一家粮店的墙壁上。整个人已然失去意识,随着旁边写有大大“粮”字的招幡一起,随风摇晃。 王怜花微微眯起眼睛,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之前月夜屋顶上的一段不好的回忆。 王怜花道:“除了他,还有别人呢?难道全都被你串成腊肠,钉在墙上?” 沈浪叹道:“如果可以,就好办多了。” “为难你找了那么多五六岁的孩童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叔叔伯伯的,吵得我耳朵疼,纵使我长了五十条腿,也不够他们抱啊。” 王怜花笑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听人叫叔叔呢。” 沈浪道:“喜欢,怎么不喜欢?” “孩子们叫叔叔,清脆悦耳;某人叫叔叔,也是别有风味。” 沈浪瞧也没瞧王怜花阴沉暗恨的表情,接着笑道:“还好诸位小兄弟都善解人意,懂事明理。” “也还好我怀里还揣着一口袋麦芽糖。” 这会儿轮到王怜花叹息了。 “一大包白花花的银子,竟比不了一口袋麦芽糖。” “懵懂童子果然比女人更加难料,愚蠢得可笑。” 沈浪摇头笑道:“这话说的狭隘了,纯真烂漫,赤子之心,天真得可爱才对。” 王怜花微微一笑,也不争辩。 他故意挺了挺赤/裸的胸膛,粉嫩的乳珠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神情冶艳又暧昧地问道:“公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拉住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是想对她做什么呢?” 明明是一个堂堂男儿,却将绝世美女该有的目如秋水,模仿得惟妙惟肖,勾魂摄魄。 沈浪并没有因这点挑逗面露羞赧,他既好笑又无奈地瞧着王怜花。 明亮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探究着那高耸的胸膛。 沈浪道:“我想你认输、顿悟、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就看你喜欢哪一个词来解释。” 王怜花沉默了片刻,在别人看来他要为自己开脱,或者干脆利落地认输服软之时,面容上突然浮现出嘲弄之色。 “沈大侠以为,我冒着被你抓住的危险,出现在你面前是为了什么呢?” 沈浪扫视了一眼周围,数百名白丧服,花脸谱的送葬人围拥着他,磨刀霍霍,虎视眈眈。 沈浪笑道:“总不会是想请我去看戏吧?” 这话本是玩笑,孰料王怜花竟抚掌而赞:“沈大侠聪慧,便是要请你去看戏。” “不但你要去。”修长的手指遥遥一指,与两个侏儒打得你来我往的尹青和赵碧梳,笑道,“这两位也是我的座上宾。” 沈浪心中暗诧,疑虑重重,面上却笑容不动,明朗如风。 他说:“你就是这样邀请客人的?不觉太过失礼了吗?” “倘若我不愿去,你当如何?” 王怜花笑着拍拍手,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被两名送葬人粗暴地推了出来。 张管家面容惨白,抖如筛糠,拼命把脖子伸得老长,好似这样能让脖子变细一点,避开那对交叉着架在他肩上的双刀一样。 此刻,王怜花笑容像是抹了蜜一般甜美,他的唇舌却像淬了毒一般无情。 他说:“贵客若是不去,这个负责迎宾之人,也就不用留了。” 沈浪长眉微挑,还来不及说什么,正与人交手的赵碧梳率先尖叫道:“不留就不留,反正那个老家伙也没什么用处!那女人才是罪魁祸首!” 她催促沈浪道:“你快去把她给我抓住!只要抓住了她,我自有千百种办法让她开口!” 沈浪微微皱眉,他并未理会近乎歇斯底里的赵碧梳,抖了抖手中的碧绫,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人,并非只有这位张管家,你也是同样情形。” “难道王公子觉得,自己的命不比一位老人家更值钱么?” 王怜花嗤笑道:“我的命价值连城,那老家伙如何比得?” “只不过我惯是个心狠手辣的,而沈大侠却心慈手软。” “我下得去手,沈大侠对我下得了手吗?” 沈浪笑道:“我们可以试试。” 王怜花摇头道:“我是拿自己的命试,沈大侠却是拿别人的命试。这样的买卖,再蠢的商人也不会做,亏得很亏得很!” 他突然耳尖一动,微微笑道:“一个筹码不够,再加两个呢?” 与此同时,沈浪也从背后传来的声响,觉察情况不对。 原来是赵碧梳一直分心于沈浪和王怜花的交谈,手脚上慢了半分,瞬间被笑脸的侏儒寻到了破绽,一如意敲在小腿上,她痛吟跪地。 当她强忍着疼痛,拼命想要站起身来。一抬头,白皙的面孔顿时变成了死灰色。一口雪亮的弯刀当头劈下,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惨白如霜。 沈浪回头,恰好看到尹青一个猛扑将赵碧梳压倒,锋锐的弯刀狠狠地砍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刹那间,血肉纷飞,刀锋于骨肉中深陷半寸。 尹青忍痛用肩骨架住刀锋,虽然痛苦与颤抖,但巍然不动的仿如一座山岳,将赵碧梳死死地庇护于身下。 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沈浪瞳色由明转沉。 王怜花凑到沈浪面前,浅浅的呼吸轻柔地吹拂在他颈间。 他冰冷道:“沈大侠以为,加上他俩的性命,够了吗?” 沈浪收敛了笑容,沉默不语。 尽管他不语不笑时,神情浅淡,宛如一口古井,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但王怜花并非一般人,他从那深邃的眼瞳中,瞧出了薄怒与踟蹰。 王怜花突然灿烂地笑了起来,那样明与艳,宛如日薄西山时,天边燃尽的最后一把火。 他说:“其实,你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闻得此语,尹青、赵碧梳,包括不少送葬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威胁者,还帮被他威胁之人出主意的。 沈浪同样想到了一个办法,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王怜花。 王怜花笑着帮他说了出来。 “你看他们有三个人,我也有双手双脚。如果我杀了一个,你就斩断我的一只手。如果我杀了一双,你就斩断我的两条腿。” “看看是你们忍不住,还是我先受不了?” 说此话时,王怜花漆黑的瞳眸映照着沈浪。 满怀恶意与嘲弄,却似一双珍贵炫目的黑曜石般,璀璨生华。 ——他太了解沈浪了。 自大漠楼兰一别后,沈浪、王怜花、熊猫儿与朱七七四人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朱七七被她爹“活财神”锁在家里,在三姑六婆的扯耳说教下,被迫装着大家闺秀。 熊猫儿回去领着他那群兄弟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而沈浪则是继续浪迹江湖,散漫又洒脱地当着他的无名游侠。 至于王怜花呢? 此话若问到朱七七,她大概会杏眸圆睁的斥道:“呸,那个黑心眼的色胚,指不定又在招惹哪家女孩!” 若是询问熊猫儿,熊猫儿必会抖着眉毛说:“凭他做什么,反正不要让我再见到他。” 而沈浪,大约会洒然笑道:“说不定在弹琴弈棋,游湖寻美,谁知道呢?王公子总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做,必不会让自己空闲岁月,蹉跎时光。” 所以说,沈浪就是沈浪,王公子的确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做。 ——假如说,琢磨沈浪,也算一件趣事的话。 自从回到自己洛阳的宅院后,王怜花就一直在思索与琢磨。 沈浪啊沈浪,你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让你周围的人都倾慕你,信服你,甚至连你的敌人都欣赏你? 我与你到底差在何处?为何总是赢不了你? 这样的沉思一旦陷入,便是一整个昼夜。 用膳时,琢磨到手中筷子落下也不自知;下棋时,想到一些可恶的事情,突然阴狠地掀飞棋盘;沉眠中,都会时不时地梦见沈浪,从酣沉睡梦中惊醒。 在那段时间里,服侍他的娇童美婢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为自己的主人忽然得了失心疯。 但这并不妨碍王怜花打定主意,要把沈浪琢磨个通透。 然而,他却越想越愁苦,越想越心惊。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让人猜不透,料不着?费尽心思剥去层层外壳,看到的却是一团飘忽的迷雾,或者一抔刚硬的坚土? 无论有几人,其中必有沈浪。 这并非是说沈浪城府深沉,对他似近实疏。 恰巧相反,沈浪的心是火热而赤诚的。 他愿意对朋友敞开心扉,也不吝于与敌人交浅言深。 ——他懂得用真情换真心。 这样的人,本应该是最容易看透的。 然而,沈浪的可怕之处正及于此——他太聪敏了! 过人的智慧让他对朋友不会猜忌,对敌人也无需怀疑。 他的眼睛是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炼过的,眨一眨便能看穿你的鬼蜮伎俩。他的耳朵更胜于地藏坐下的谛听,动一动便能听出你的阴谋诡计。 纵使有那顶顶聪明之人,令沈浪先输一筹,身陷危机,沈浪也不会惊惶与着急,他总有足够的能力与信心,使自己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圣贤有言“无欲则刚,大智则慧”。沈浪从容豁达,淡泊无欲,且又智计过人,聪明绝顶。 刚与慧全都被他占尽。 这样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对付得了他呢? “公子所言一定是在逗弄槿娘,我才不会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无缺之人。” 颐芳斋的槿娘子带着温婉的笑容,对王怜花如是说道。 ☆、傀儡戏(七) 但凡在洛阳的风月场上混迹过的风流浪子,无人不知这么一句话——“木槿花开香远闻。” 说的便是颐芳斋的槿娘子。 槿娘子姓秦名槿,传说她乃是管家小姐出身,家道中落后,父母俱亡的她被黑了心肝的舅父卖为奴婢,又因豪门深宅中一些不可说的阴私争斗,辗转流落到风月场所的颐芳斋,成了一名妓子。 她虽沦落风尘之地,却如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混迹于这片腌臜丑陋的所在二十多年,竟然能保住贞洁之身。直至退居幕后,成为颐芳斋的鸨头,都不曾破身。足见其心志坚定,手段非凡。 槿娘子心肠慈和,也是人尽皆知的。 若是洛阳有哪名女子可怜到不得不卖身为妓,她们必定会首选颐芳斋。 因为全洛阳的妓/女都知道,只有颐芳斋的槿娘子,待手下女子如亲女。也只有她,才配让大家真心实意地唤一声“槿妈妈”。 当然,单凭一个弱女子,即便再聪慧再有手段,都抵抗不了强权倾轧。但是自她十六岁出阁接客起,乃至掌管整个颐芳斋的十多年中,竟无一个权贵强迫她,或者在她场子里闹事。 若说她背后没有一棵大树撑着,怕是谁也不肯相信吧? 洛阳一些游手好闲之人,曾绞尽脑汁地猜测着槿娘子背后的大树是谁。从洛阳豪富猜到公侯王府,甚至还有人猜到了“活财神”的头上。 猜来猜去,就是谁也没猜到,槿娘子靠着人,却是“千面公子”王怜花。 王公子从来并不是一个乐善好施之人,他也并非是白白为槿娘子撑腰。 王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她便以青楼为掩饰,在地底修建密室牢狱。王公子不过是依例而行,扶持了一个人成为颐芳斋的老鸨,使颐芳斋成为其狡兔数窟中的一窟。 此夜月朗星稀,风月无边,槿娘子与她的金主王怜花,正待在颐芳斋的屋顶上。 这屋顶并未覆以青灰瓦当,而是被筑成一方坦坦荡荡的高台。 仰可探手摘星辰,俯可尽览洛阳花,非一般的清净风雅。 高台上没有多余的布置,只放着一张青席,一张木几。 木几上放着一套茶具,一个敞口的瓷盘。 瓷盘中净水清浅,一朵菡萏舒展着花瓣,静静漂浮于水面。 槿娘子绰约的身躯裹着一袭轻纱,跪坐于青席上。 王怜花头枕着她瓷白的双腿,幽白的月辉散落在他脸上,让他俊美的面容显露出一种宁和静美,堪可比拟瓷盘清水中静静绽放的荷花。 从带着槿娘子登上屋顶高台起,面此良辰美景,绝代佳人,一贯风流多情的王公子竟不谈风月,反而大肆谈论着一个男人,溢美之词一把接一把地洒在那个男人身上。 槿娘子一边微笑着聆听,一边剥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荔枝,喂至王怜花的嘴边。 槿娘子摇头笑道:“公子必是在逗我,这世上哪里找得到如此完美无瑕之人?” 王怜花一口吞掉送到唇边的荔枝,笑吟吟道:“别说是你,就是我听到别人空口白牙,讲个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人来,也不会相信。” “可老天呀,真就弄出了这么个人物,还偏偏让我碰上了他。回回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也是无可奈何啊。” 槿娘子笑了笑,素白的手指又拈起一颗荔枝,慢慢地剥开。 她淡笑道:“槿娘虽愚钝,比不得公子广博多思,但也知道‘老天从来见不得完人’。” “看似完美无瑕的美玉,只是未经有眼光的人细看而已。” “纵使那沈浪再聪慧,再高深,怕也熬不住公子一双慧眼打量吧?” 王怜花赞叹道:“槿娘果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吗?” 槿娘子垂眸示谦,她笑容温婉道:“纵使我真有七窍,也比公子少一窍。听公子口气,可是寻到破绽了?” 王怜花笑道:“心软算不算破绽?” 槿娘子道:“不算。” 王怜花道:“为何?” 槿娘子道:“因为公子口中的沈浪,其智计与聪慧已经高绝到足够支撑他挥霍善心了。” 王怜花接着笑道:“那若是他对一个人心软到毫无底线,算不算破绽?” 槿娘子微微一笑,道:“他会吗?” 王怜花伸手,修长的手指勾住槿娘子垂落的发梢,把玩起来。 他说:“像你这样见惯风月之人,也会小瞧情爱蛊惑的力量?” 槿娘子连声叹道:“难难难。” “那可是连如今的天下第一美人朱七七,都未办到的事。” 王怜花笑道:“她不是差点儿做到了吗?” “证明沈浪并非一块冻在冰里的石头,这便足够了。” 槿娘子道:“依公子的意思,是要利用朱七七吗?” 王怜花不知想到了什么,怀念又遗憾地挑了挑眉。 他道:“当然不。” “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若谁能掌控得了那个爆碳似的疯丫头,叫我给他提鞋我都心甘情愿。” 槿娘子道:“公子可有其他人选?” 王怜花摇头道:“朱七七都不成,我又能有什么别的人选。” 他嗤笑道:“白飞飞?熊猫儿?或是金无望吗?” 见王怜花将与沈浪有过纠葛之人,全都一一否决。 槿娘子皱眉道:“所以这破绽……” 王怜花笑弯了眼,接口道:“目前看来,是毫无用处啊。” 此话一出,槿娘子彻底怔愣了。 王怜花聪明吗?如果他聪明的话,那他为何会抽丝剥茧地分析了许多,却得出了一句废话? 王怜花是傻子吗?若不是傻子的话,又怎会在得出他的敌人毫无破绽的结论后,笑得没心没肺,从未见过的明快与爽朗? 然而,事实上王怜花却是这世上顶顶聪明的几个人之一。 槿娘子忍不住仔仔细细地将王怜花打量了一番,仿佛这位相识多年的公子乃是初见一般。 漆黑明亮的瞳眸瞧着清浅,那是你未曾见过薄雾吹散后露出的深渊。 俊美的面容笑容婉然,明明是他真正的面孔,却叫人觉得只要用手指在他面颊上一捻,就能撕下一张假面。 槿娘子神情郑重地赞服道:“公子尽说沈浪深不可测,公子您自己何尝不是不可捉摸?” 王怜花笑道:“我耗费了你近半个时辰,说了场废话,你却赞我不可捉摸?” “槿娘,你对我偏爱了。” 槿娘子以袖掩唇,咯咯笑道:“依公子与我的关系,我不偏爱公子偏爱谁呢?” 她剥着荔枝,道:“听公子讲了许多,我却觉得公子不是没有办法治一治沈浪。” 王怜花漫不经心道:“什么办法?” 槿娘子玩笑道:“公子何不自己成为让沈浪心软到毫无底线之人?” “依公子心思之灵慧,易容之高妙,扮成一个比朱七七更加风华绝代的女子迷倒沈浪,岂非易如反掌?” 槿娘子一心剥着荔枝,并非发觉枕在她膝上的王怜花,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与微妙。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怜花望着一望无垠的夜穹,怔怔地出了神。 他想的并不是如何易容成比朱七七更美的绝代佳人,也不是如何迷倒沈浪。 他想的只是——沈浪会对我心软吗?如果会的话,他能心软到什么地步呢? 他揣测着,思索着,有条不紊地从自己的记忆中翻找出,沈浪每一个与自己交汇的眼神,每一句说给自己的话。 然而那些眼神太深,话也太深,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然有些模糊。 王怜花却更加渴望知晓了。 这困惑就像是心中突然烧起的一把火,旺盛而热烈,唯有再会一会沈浪,方才能灭掉它。 王怜花想得太过出神,槿娘子剥出的荔枝在他唇边悬停了许多都未发觉。 直到槿娘子轻轻地唤醒了他。 王怜花瞧着那颗饱满多汁的荔枝,微笑道:“这一颗,我要你含在嘴里喂我。” 槿娘子微微一怔,清丽的面容上忽地泛起一阵羞红。 她朱唇微张,丰润的唇瓣含着莹白的荔枝,俯身靠近王怜花的面庞。 当他二人近到几乎呼吸交闻之时,王怜花猛地一翻身,掐着槿娘子的脖子,将其按倒在青席上。 感受着手掌下温润的肌肤,颤动的喉头,王怜花毫不怜惜地用力,掐得槿娘子将口中荔枝呕了出来。 王怜花悠悠地笑道:“我还在想着,你到底要等到何时,才将指甲里的毒/药下在荔枝上?” ☆、傀儡戏(八) “也不要意图吞毒自尽。” 他轻柔地抚摸着槿娘子的脸庞。 “难得长得如此美丽动人,如果逼得我将你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那就太过暴殄天物了。” 王怜花的话语是温柔的,手却如同铁箍一般刚硬冰冷。 尽管被掐得气滞,槿娘子的面容依然温和安详。 她微笑道:“公子安心,我不会吞毒自尽的。” “只有活着,手才是温的,心才是热的。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为何要去寻死呢?” 王怜花叹道:“这便是我想不通的一点。” “你向来谨小慎微,又知情识趣,还十分惜命。多余的事情不会去做,多余的话也不会去说。” “可你为何偏偏要在我面前,自寻死路呢?” 王怜花凝望着她,瞳眸沉黑幽邃,令人看一眼仿佛就要跌入万丈深渊。 他冰冷道:“难道那个策反你的人,比我王怜花还要手段高超,心肠狠辣吗?” 槿娘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直接回答王怜花,而是目光柔和道:“公子,在你心中,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王怜花道:“你说呢?” 槿娘子笑道:“恕槿娘僭越,槿娘心中一直把公子当作弟弟一样看待呢。” 闻言,王怜花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他并未呵斥或者反驳她,只是目光越冷,宛如极峰冻绝的坚冰,仿佛在说——凭你现在的作为,还有什么脸皮这么说? 槿娘子并不害怕王怜花的眼神,可以说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她接着说道:“自从我跟了公子起,算算也有近二十年了。” “承蒙公子厚爱,公子有什么心事,多少都会对我讲一点。有什么惹动公子兴趣的人或事,也多少都对我说一些。” “我对公子知道的不算多,也绝不算少。公子只要挑一挑眉毛,槿娘就知道公子需要的是安静的聆听,还是一个温热的怀抱。” 槿娘平静地说着,这样的话对于他俩一主一仆的关系来说,算是极大胆也极放肆的。 但是,王怜花也只是平静地听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或者羞恼,由着她说也由着她讲,十分的宽和纵容。 或许真如槿娘子所说的那样,他俩之间存在着超越主奴的姐弟亲情。 当然,也可能只不过是王怜花对必死之人,一点稀薄的仁慈罢了。 槿娘子瞧着王怜花,笑容宁静而慈和,就好似自己只是在跟弟弟拉家常一般——尽管这个“弟弟”的手冷如同铁钳,紧紧地掐在她的脖子上。 槿娘子道:“可是,公子你又知道槿娘什么呢?” 王怜花说:“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叛徒,就够了。” 闻言,槿娘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叛徒吗?” 槿娘子拉着王怜花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她说:“请公子仔细看看我的脸吧。” 王怜花摸着她脸上瓷白的肌肤,有些不解。 直到触摸到细密的皱纹,如同鱼尾的纹路一般密布在她的眼角——那是岁月风霜的刻刀,雕出的花。 槿娘子道:“也许公子未曾注意过,我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 “公子与我初见之时,还是一位童子,而那时我便已经年逾双十。” “公子怎么敢肯定,你一定是我最初的恩主呢?” 闻言,王怜花眉峰一皱,他的面容冷得像雪,目光冻得像冰。 他冰冷道:“这么说,我是来晚了?” 槿娘子微微一怔。 “我是来晚了?”——这句话不是王怜花第一次对她说了。 槿娘子瞧着王怜花温雅俊美的面容,仿佛一位不经世事,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而那双眼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夜晚一般寂静暗沉。 她不禁有些恍然。 仿佛时光在倒退,眼中的成熟威重的王怜花在光阴碎屑的冲刷下,渐渐退变成十多年前那个唇红齿白的玲珑童子。 那年,在她第三十七次拒绝与客人上床后,颐芳斋的老鸨终于对她失去了耐心。将她好一顿毒打后,锁在柴房中。 当第二天日出时,她将迎来一场残酷的教训——老鸨决定把她丢给一群肮脏的乞丐,让他们尽其所能地玷辱她,践踏她,助她认清现实。 她双手与双腿用粗糙的麻绳捆束在一起,满脸血污,狼狈不堪。 她跪坐在冰冷的石砖上等着,等着有人推门而入。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会是她此次任务的目标。 一个聪明但却自大的家伙,在她先前布置的引诱下,前来英雄救美。 当然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是那些肮脏的乞丐。 如果真是,证明其任务失败,被乞丐强/暴也不过是失败结果的惩罚罢了。 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门扉的缝隙间照进柴房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推门而入。 槿娘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来者既非“英雄”,亦非乞丐,而是一个身披狐裘的玲珑童子。 那童子甚是年幼,眼如杏子,玉雪可爱。个头堪堪达到她的腰际,却高昂的头颅,酷烈骄傲的神情,比她见过的一切王公贵胄都要不可一世。 童子乌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槿娘子一眼,如同在称量一件货物。 那双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让槿娘子忍不住往阴影处瑟缩。 小小的王怜花无趣地撇了撇嘴,道:“看来,我是来晚了?” 槿娘子被这一句话问得怔愣了半晌。 直到王怜花不耐烦地踹了她一脚,方才如梦初醒。 尽管被绑缚着手脚,她还是竭尽全力地俯下身,光洁的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她声音沙哑地哽咽道:“您没来晚!没来晚!请您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贱妾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地报答您!” 当时,她形容狼狈,胡言乱语,但是她的心却明亮如镜。 救美的英雄没来,她的任务失败了。 但她不想死,也不想被乞丐玷辱。 尽管背后笼罩着恐怖的阴影,身不由己得好似是蛛网上的蝴蝶,她也指望逃过一时是一时。 她就像是溺水之人,拼命抓住王怜花这根意外出现的稻草。 然后,她背后之人像是遗忘了她一般,让她在王怜花的庇护下,获得了十多年的平静。 直到最近—— 背后的黑影,想起了她。 他在她的身上点着火了,她也只能如同烟火一般的爆炸了。 槿娘子痴痴地看了王怜花半晌,轻轻一叹:“不错,你的确来晚了啊。” 王怜花抿着嘴,颇有几分暴躁道:“即便如此,难道我这些年对你不好吗?你为何能轻而易举地背叛我?!你是为了钱,为了权,还是为了自己的命?!” 槿娘子摇头道:“都不是。” 她道:“我是为了整个颐芳斋所有女子的性命。” 王怜花怒骂道:“放屁!难道这些贱婢的性命比你的值钱?也比我的值钱吗?” 槿娘子又摇了摇头,她悲哀道:“风尘女子的性命,贱如草芥,如何能与公子相比?” “我只是坚信一点。依公子的本事,无论面临何等险境,都能活下来,并且活得潇洒自在。而我手下那些苦命的女子,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便一定不能幸存。” “所以,我弃了公子选择了她们!” 说着她笑了起来,是自她家破人亡后,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开怀。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也许是因为她心地善良,也许还因为这一辈子的际遇让她已经心力交瘁,生无可恋。 总之,她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忘恩负义,背弃恩主,也要救那群可怜的女子。 直到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刻,才感觉自己的是个人,才感觉自己真正的活着。 王怜花收敛了怒容,静静地凝视着这个放声大笑的女人,冷漠浅淡的神情,无人能够看出,他是否理解了这个苦命的女子心中的恸哭与悲伤。 当槿娘子好不容易歇住笑声,王怜花淡漠地问道:“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槿娘子微微一笑,朱唇轻启。 轰隆隆—————— 天边突然一声惊雷炸响,倾盆暴雨从九天之上一泻而下。 槿娘子的话音被淹没在雷雨声中。 王怜花从回忆中猛然惊醒,易容成楚秋词的面容上,还凝着自回忆中带出的淡淡冷气。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8节 见沈浪沉吟着凝望着他,王怜花微微一笑,情绪尽数收敛,重新覆上真实又鲜活的温柔。 他笑盈盈地望着沈浪,仿佛要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 沈浪啊沈浪,你的底线在哪里?你会退让,还是会被激怒呢?让我看看,你能对我宽容到什么地步吧。 然而,他失望了——他还是没能看穿沈浪。 那双漆黑的眼睛明澈透亮得如同一泓清泉,什么也没遮,什么也没藏。 他的心就那样安放在那里,如同磐石一般坚韧,火焰一般炽热。 沈浪松开了缠住王怜花的碧绫,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懊恼或不甘,甚至嘴角上还噙着淡淡的笑。 沈浪本着一贯的仁慈选择了救人,也本着一贯的宽容包容了王怜花。 王怜花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神色,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挥了挥手,叫人撤掉了架在张管家脖子上的兵刃。 王怜花以女子的姿态,福身揖礼道:“明日辰时,城西飞霞苑,若蒙贵客棹歌而来,我则扫花以待。” 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沈浪突然喊住他。 “那场戏,会有王公子出演吗?” 王怜花回头笑问道:“这要看,沈大侠会认真看么?” 语罢,转身而去,白练似的送葬队伍紧紧跟随,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边赤蒙蒙的余晖中。 被留下的三人,一立一躺一坐。 沈浪与王怜花说话时的情态,被赵碧梳看在眼里,心中如同被千虫万蚁噬咬一般揪痛。 她没有去问王怜花的身份,也没有追究沈浪与王怜花之间不同寻常的熟稔。 在她看来,这些东西皆不重要。只要她能杀了那个人,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于是,赵碧梳对着人影无踪的街道,恨恨地跺了跺脚,又对流血不止,瘫软在地的尹青骂了一声“废物”,头也不回地跑去寻觅沐浴更衣之处。 沈浪望了匆匆离去的赵碧梳一眼,走到尹青面前,伸手想要扶起他。 尹青看着向自己伸来的手,扭动身体,艰难避过。 他用警惕的目光审视沈浪,道:“那人是谁?” 沈浪道:“‘千面公子’王怜花。” 尹青微微一怔,眼中升起沉沉暗霾。 他自嘲道:“哈,一个男人。” 他又问:“你到底是谁?” 沈浪道:“沈浪。” 尹青冷冷地哼了一声,挥开沈浪的手,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追着赵碧梳的背影,一瘸一拐地离去。 沈浪看了看自己的手,微微一叹,静静地跟在两人身后。 日薄西山,霞光昏黄,将三人彼此远离的身影拉的老长。 ☆、傀儡戏(九) 翌日,辰时,沈浪三人齐至城西飞霞苑。 清晨时分,秋风微凉,团云层层漫卷,红日在浮云下若隐若现,洒下薄凉的光芒。 历经昨日变故,三人虽未分道扬镳,但赵碧梳冷厉的眉眼,尹青淡漠的神色,以及对沈浪若有若无的戒备,无一不在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融洽如初。 赵碧梳瞧了一眼大门上书有“飞霞”二字的牌匾,昂首阔步,跨门而入。 跟在她身后的尹青却足下一顿,踌躇难行。 他不但对沈浪心生疑窦——他并不相信沈浪就是沈浪。 同时觉得,这戏园之邀乃是一场危机四伏的鸿门宴。 如此忧心忡忡下,身上负伤又精力不济的他,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门前牌匾上温润婉约的“飞霞”二字,竟被他看出了杀伐之气。连那精美雅致的玲珑拱门在他眼中,都化为了一张血盆大口,等着将入门之人碎骨啖肉。 赵碧梳听见身后脚步骤止,她蹙眉回头,冷哼道:“怎么不走了,怕了吗?” 见被师妹看轻,尹青急忙解释道:“师妹,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此地危机四伏,显然是那群装神弄鬼的家伙给我等下的套子!” “若是我一人前来也就罢了,如果你有任何闪失,我当如何向师父交待啊……” 尹青话未说完,赵碧梳打断他道:“够了,不必再说!” “既然我们答应了来,就不要推三阻四,临门退缩!倒叫对方小瞧了咱们!” 这一番话说得连斥带训,连句“师兄”也不唤,那傲慢的态度瞧着不像尹青的师妹,倒像是他的长辈似的。 赵碧梳一向在铁狮门飞扬跋扈惯了,尹青虽为铁狮门大师兄,平日里也要对赵碧梳毕恭毕敬,她说往西便绝不会往东。 此刻被赵碧梳一番抢白讥讽,他面皮臊红,心生恼怒,却不敢冲着赵碧梳撒火。 转头看到沈浪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一副从容不迫,优哉游哉的模样,顿时觉得那张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碍眼。 于是冷笑道:“还不是因为有人自作主张,明明是个连名字都不肯说的藏头鼠辈,竟有脸替我们做主了。” 见尹青一股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沈浪无奈地笑了笑,正欲解释。 赵碧梳插嘴道:“是我们自己本事不够被人拿下,怨不得沈大哥为救我等性命,与那贼子虚以委蛇。” “况且,对方只凭沈大哥一个承诺便轻松放人,根本不在乎我们是否一定会依约前来。这样的作为,不就是在向我们示威吗?” “他就是要告诉咱们,此地已被他布下天罗地网。无论我们逃至何处,只要他想,抓住我们简直易如反掌。因而他也不在乎是先放了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地自己赴宴,还是用刀架在脖子上,押着我们去看戏了。” 赵碧梳这番话说的有条有理,分析得当,不禁令尹青将她瞧了又瞧。 尹青实在不明白,他这骄纵莽撞,跟头横冲直撞的老虎似的师妹,何时学会冷静思考了。 还没待他想明白,却听赵碧梳笑道:“这些话都是我听沈大哥说的,我觉得非常有理。” “所以师兄你也不必像个娘们似的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的。” 她讥诮道:“这个套,我们是不得不跳。” “若是等刀架在脖子上,被逼着跳。我看你这个铁狮门大师兄,我这个掌门千金还能剩下几分颜面!”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长驱直入。 沈浪看了看尹青,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 若是再晚几步,他的脸可就要被那凶神恶煞的目光给烧穿了。 三人刚一进门,一位身形微佝,一身华服老人,笑迎而来。 正如王怜花所说的那般,张管家果然担起了迎送宾客的角色。 尹青一看到他,心中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豁口。 他冷笑道:“张管家,昨日见你还是一副畏畏缩缩,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今天怎么却笑容满面的,难道不怕笑掉了你的一副老牙?” 面对尹青的讥讽,张管家没有丝毫怒意,甚至将他一副菊花似的老脸笑得更开了些。 他道:“瞧您说的,奴仆是家主的脸面。有贵客临门,我哪敢哭丧着脸,就是笑烂我这张老脸,都不足为惜啊。” “家主?”口中咀嚼着这个词,尹青的神情越发讥讽。 “只一晚上你便换了主人,若是张夫人九泉之下有知,会不会被你气活过来?” 张管家微笑道:“夫人会不会因我这个小角色被气活,老奴不知。老奴只知若是不认新主,此时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被挂在那大门口的檐角上风干,而非站在这里跟几位说话了。” “夫人是玉观音,活菩萨,心肠最是慈和不过的,必不忍让老奴这么早地下去伺候她吧。” 张管家一番没皮没脸的言语,让本就不善口舌的尹青哑口无言。 先前的气未能撒出去,又惹出一肚子火来。 尹青一个冲动,一掌含怒拍出。 尚未触及张管家,一只手突然出现,托住他的手肘画了一个半圆。 尹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一掌击到空处。 他对沈浪怒目而视道:“你做什么!” 沈浪道:“做我该做之事。” 他反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尹青怒喝道:“替张夫人杀了这个无耻叛奴!” 沈浪长眉一挑,道:“不是因为冲动?” 尹青喉头一噎,道:“我、我……” 沈浪又道:“不是因为迁怒?” 尹青涨红着脸道:“我、我……不是!” 他梗着脖子瞪着沈浪,若是沈浪再多说一句,他便要挽起袖子与沈浪打大一场,纵使十个师妹也拉不住他。 沈浪果真又多说了一句,然而他说的却是:“我当然相信尹兄。” 他笑眯眯道:“相信尹兄既非冲动亦非迁怒,只不过处于义愤,想替张夫人教训教训他罢了。” “然而我们毕竟是在对方的地界上,张管家又是个老人家,绝对熬不过尹兄一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尹兄你认为呢?” 尹青面沉若水,他并非蛮横之人,冲动过后便隐隐有些后悔。 见沈浪给他搬了个台阶,微微沉吟片刻,对张管家道:“哼,今日便不与你计较,领路吧!” 张管家笑着对三人拱了拱手,领着他们穿过曲折缦回的游廊,进入观戏的大堂。 此刻,堂中已然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十分的喧嚣热闹。 宽阔的大堂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四五十张圆桌,每一张圆桌都是用细腻温润的黄花梨做的。桌面上摆放着茶水果品,瓜子糕点。六七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品茶食果,谈笑风生。气氛散漫喧闹,完全是一副等着大戏开场的热闹景象。 沈浪在人群中认出了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赫然就是昨日在面馆里吃面时,遇到的自称“沈浪”之人。甚至连那三四岁的毛丫头都在,被她娘亲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娘亲发髻上的珠花。 走在前面的张管家瞧了小姑娘一眼,低声嘀咕道:“柳家媳妇也真是,带着丫头来瞧什么热闹?白捡的便宜有那么好占么?” 沈浪耳尖一动,走到张管家身边,笑着唤了一声:“张管家。” 张管家笑应道:“相公有何吩咐?” 沈浪道:“那个小姑娘,你认识?” 张管家笑容可掬道:“老奴自小生长在此地,这镇子上可没几个人是老奴不认识的。” “那丫头是菜市口宰猪的柳屠夫的幺女,大约是被柳家媳妇带出来见世面的吧。” “老丈好记性!”沈浪笑道,“那在座之人,有几个是老丈不认识的呢?” 这状似不经意的一问,令张管家浑身一个激灵。 他转头望向沈浪,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他觉得那双微弯微翘的眼睛,锐利得仿如刀锋,只一眼便能割开他的面皮,将他的心肝肠肚大喇喇地暴敞于日下。 张管家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将沈浪三人安排在戏台正前方的一张紫檀大方桌上。 直到临走之时,借由为沈浪倒茶的机会,在他耳边悄声说:“多到我没法子挑,全靠相公自己的眼力了。” 张管家退下后,紫檀方桌前的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尹青端着茶杯,闷声不吭地瞧着桌面,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凝重与戒备。 赵碧梳则是一瞬不瞬地瞧着沈浪,她用细白的牙齿将嘴唇咬了又咬,正欲对沈浪说些什么。 突然,嘡啷啷一阵声响,三尺高的戏台上锣鼓齐鸣。 伴随着一声气韵十足的长调悠扬,一位素裙罗衣,头裹青莲花巾,恰似农妇装扮的人物,抱着襁褓幼儿,翩然而出。 她行走的姿势让人看着别扭万分,整个人直挺挺的,僵硬得就像是全身都是骨头,没有筋络与软肉一般。 她一步一印地走至台前,向众人福身作揖后,抬起头颅。 鹅蛋脸,高鼻梁,眉眼婉约,端的是一个俊俏美人,但那双眼睛却宛如黝黑的石头子一般死气沉沉,泛不起一丝光彩。 她朱唇轻启,诡异地露出从唇角至下颚的两条细缝。 柳屠夫家的丫头被吓得响亮地哽咽了一声。 妇人眨了眨眼睛,头颅怪异而缓慢地转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众人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衣襟里露出的球状关节,方才恍然大悟—— 这怀抱襁褓的美妇,竟是一具傀儡木偶!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篇文写的不行吗?还是沈王太冷了?感觉没什么人看,唉。 ☆、傀儡戏(十) 嘡啷铜锣暂歇,鼓点起,轻缓如水溪潺潺。 木头做的美妇抱着襁褓,在绑于手腕上的细线牵扯下,甩起流云水袖,身姿摇曳地做了一个的扶鬓簪花的动作。 两块软木削制的红唇一开一合,幕后有人朗声漫颂,抑扬顿挫。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美妇仰首远眺,意态痴怨,将一个妓/女对昔年风华正茂,受人追捧的眷恋与妒怨,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碧梳一听到台白的声音,锐利的目光如同寻找猎物的鹰隼,笔直地向戏台背后悬挂的红幕刺去。 那从屋顶垂至戏台的巨大红幕,并非是浑然的整块,而是由五匹泛着粼粼水光的茜素红的锦帛拼接而成。 锦帛质地轻软,一点点清风便能撩得它轻舞飞扬。 赵碧梳就于这锦帛飞起的间隙,看到了幕后念白之人。 王怜花仍是昨日跳飞天舞时的观音装扮,风华绝代,清丽雍容。 但此刻却环抱着双臂,高翘着腿,跟等着喝茶的大爷似的,倚靠在躺椅上。那懒懒散散的模样,就是下一刻滑到了地上,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明明动作粗鲁至极,放在他的身上,却偏偏生出一种独特的美态,并非女子的妩媚妖娆,而是属于男子的放浪形骸。 纵使他此时容貌娇媚,一身绫罗明珰,胸前还顶着两坨软肉,也挡不住王怜花的风流潇洒,像是拂面而来的清风,将你一点点包裹其中。 王怜花口中悠悠地念着台白,不经意瞧见赵碧梳怒瞪他的模样。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唇角一翘,给了赵碧梳一个轻佻又挑逗的微笑。 赵碧梳目光一怔,面色骤红。 她羞臊又气恼,峨眉刺在袖中倏地冒出冷尖。她腾地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就要向戏台上冲去。 刚跨出半步,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赵碧梳又急又气地叫道:“沈大哥!” 沈浪摇了摇头,道:“赵姑娘,你还记得昨日送葬的队伍有多少人吗?” 赵碧梳跺了跺脚,气急败坏道:“谁会去认真数过!” 沈浪没有作答,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赵碧梳心中一紧,难得强按下怒火。 她纤眉微蹙,细细思索了一下,道:“大约有百来人吧?” 沈浪道:“这一场傀儡戏演下来,能用到几个人?” 赵碧梳想也不想道:“出场人物少的话,两三人足以。若是有大场面,也绝计不会超过十人。” 沈浪道:“说的不错。” “那么赵姑娘认为,剩下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沈浪循循善诱的一问,令赵碧梳悚然一惊。 她颇有些茫然与张惶地环顾四周。 目光所及,尽是前来看戏的百姓。有的聚精会神,看得津津有味,有的喝茶闲谈,无聊地打发时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在心生怀疑的赵碧梳眼中,这样的普通与平凡便已是最极致的诡异了。 赵碧梳喃喃道:“可是这大堂里有三百来人啊。” 沈浪道:“这便是最难办的一点。” “埋伏者混杂于平民百姓之间,若是鲁莽地爆发冲突,他们只要挟持住百姓,便能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赵碧梳嘴角一撇,就想说“那些贱民的性命与我何干!”,但目光一触及沈浪的眼睛,刚到嘴边的话就给咽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顾忌除父亲之外的人的想法。 她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对沈浪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也承受了巨大的委屈。 手指又不自觉地绕起了发辫,赵碧梳得意又自负地心想,我这么在乎他,看重他,他绝对不敢不喜欢我吧? 为了在心上人面前展示她的温柔,赵碧梳顺从地坐回椅子上。 她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本来想表现得更乖顺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发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沈浪瞧着茜红锦掩映下的王怜花,目光清亮,笑意盈颊。他横起手臂,冲沈浪缓缓地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沈浪微笑着摇摇头,道:“静观其变吧。” “而如今——” “红颜老,人情薄,铜镜常掩难照我。风华闲度,岁月蹉跎,惊怀幼子,无处寻夫。” 长调又起,韵律合辙,词曲由意气风发突变凄凉哀婉。 妇人步伐跄踉,惨惨戚戚。 “犹深恨——” “沦落风尘,身如浮萍。一双玉腕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都说妓/女虚假意,怎比郎君铁铸心?” 美妇悲伤地抚摸着襁褓,将幼子放于一农户茅屋的门扉前。 她哽咽而叹:“愿苍天怜幼子,莫重蹈覆辙,步娘亲悲途。” 语罢,洒泪而去。消失于幕后之前,犹恋恋不舍,回眸一顾。 台白道:“可怜天下慈母心。” “然则龙生龙,凤生凤,大侠的孩子总是大侠,恶徒的子孙总是恶徒。至于这妓/女的女儿嘛……哈!” 话音刚落,戏台上布景一变,农户门扉前的襁褓消失,窗棱前出现了一位对镜梳妆的少女,正是那名被妓/女遗弃的稚子长成,比之其母,更加的窈窕妩媚,体态风流。 台下沈浪眉峰微皱,他觉得这尊少女傀儡的容貌,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少女歌曰:“明明是金尊玉贵身,偏生得乡野荒草命。我有美玉之姿,奈何掩于泥土。虽不知父母为谁,必不差于王公贵族。怎甘心终日劳作,容颜消磨?” “徒有凌云心,却无清风凭。若能得权贵看重,一朝飞上枝头,舍得这一副皮囊又如何?” 少女纤纤素手拈起一根秸秆,装作金钗插于髻上,明明是一个山野村姑,却端庄优雅地如一名大家闺秀。 她时而自艾自怜,时而昂扬激越,想要一步登天的野心显露无疑。 就在她唱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云霄”时,一位无眼无鼻无耳无心的翩翩公子叩响了她的门扉。 少女赶紧藏起粗糙的脂粉,理了理发髻,姿态柔婉地将公子迎入门中。 两人情意绵绵了一阵,公子笑问:“在下还不知你芳名为何?” 少女笑道:“楚楚有佳人,一词解清秋。” “小女名为楚秋词。” ☆、傀儡戏(十一) “小女名为楚秋词。”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台下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场戏演的是“白玉观音”楚秋词的生平事迹?这是张家以戏为死人作传,想要宣扬楚秋词的名声吗? 尹青与赵碧梳也是满腹疑惑。 对方是什么意思?难道楚秋词的生平里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会不会是楚秋词死亡的原因?同时会与楚秋词要交予师父(阿爹)的神秘物品有所关联吗? 其中,唯沈浪想得最深远。 他沉静地环顾堂中众人,将众生百态尽览眼底。 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过不久必将脍炙人口,广传天下。 王怜花怕是要借这出戏,将有关与楚秋词的某件事情揭发出来,弄得人尽皆知。 沈浪眸色微沉,心中思绪万千。 他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王怜花想公布出去的是什么事情?这件事情又能带给他什么好处呢? 一时间,堂中众人的心思全都跳出了戏外。 不知内情之人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而知其中险恶之人却是千头万绪,茫然无计,唯有按兵不动,坐等时机。 无论台下如何人心浮动,台上大戏进行得有条不紊,并伴随着故事铺陈开来,逐渐变得精彩纷呈。 这出戏果然讲的是楚秋词的生平。 正如唱词所言,楚秋词乃是一妓/女意外所得的孩子。 那名妓/女养不了她,又寻不到她的生身父亲,只有将年幼稚子遗弃在一荒野山村的农户门口。 这位沦落风尘,深受男人薄情之苦的娘亲,希望楚秋词能安安稳稳的长大,不要重蹈覆辙,如自己一般一生凄苦。 但当十四年过去,这名弃儿长成豆蔻少女。 她继承于母亲的美丽,如同水中的睡莲,天边的霞光,惊艳了整座村庄。 少女虽生得美艳绝伦,但是若走不出这山村,她这辈子恐怕只能嫁给一个庄家汉,做农活,生崽子——与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妇无有不同。 这叫拥有这样一副面孔的她,如何甘心? 非凡的美丽点燃了她的欲望。 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她将身体出卖给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公子哥,来换取自己所期望的贵人生活。 然而,当时的她太过年轻,天真到近乎愚蠢,不明白这世上并非什么都是能公平交易的。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又或者正如王怜花所说,妓/女的女儿也只能是妓/女。 她不但走上了母亲的老路,而且还尝到一样的苦果。 那公子哥喜爱她摆弄她,就像是喜爱与摆弄一件美丽的器皿,看着新鲜之时收藏于屋中,失去兴趣之后便毫不怜惜地抛于脑后。 更了怕的是,年仅十四岁的她因此怀上了一个孩子! 楚秋词失/贞有孕一事,在那个闭塞偏僻的村庄,如同地震海啸一般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被她的大伯抓着头发拖出家门时,养大她的爹娘低垂着头,满脸羞耻与鄙夷地站在门口。 她被大伯和几个亲戚无情地绑在烈日下,曝晒了整整十五天,喝的是从泥坑里舀出的泥水,吃的是从猪槽里舀出的糟糠。 她曾试着向所有路过的村民求救。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平日里那些照顾她关爱她的村民们全都失去了往日温情脉脉的面孔。她非但没能求到一口水一口饭,反而是一捧捧锋锐的石子、一篮篮臭鸡子,如同暴雨一般砸在她的脸上、身上。 甚至那位她曾帮她缝补过衣服的邻家大姐,都鼓动自己的孩子在她腿边拉屎撒尿。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令她绝望无助,还是个孩子的她不明白,为何人心能说变就变呢? 跪在烈日下的第一天,楚秋词的目光中尽是羞愧、悔恨与祈求。 第十天后,变成了恐惧、悲痛与瑟缩。 到第十五天,一切情绪皆被火辣的烈日晒干,干涸的眼底里只剩下麻木、晦暗与绝望了。 也正是在第十五天,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终于对她失贞的罪行做出了审判。 她被判…… 当第五个男人在她身上耸动起伏,如同利刃一般,一遍遍地剜割着她的身体时,尽管昏昏沉沉,遍体鳞伤,楚秋词依然强迫自己睁大眼睛。 她要将所有碰过她的男人,和等着碰她的男人,都一刀一刀地刻在自己眼底,一刀一刀地刻在自己心上。 要流出血,化为脓,烂成恶疮! 她发誓纵使化为厉鬼,也要将他们拖下地狱! 男人们办完事后,将奄奄一息的楚秋词用一张破席一裹,随意地丢弃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 天色渐沉,树林中枝影横斜,诡影重重,一双双荧绿色的眼睛在灌木与草丛中游走——那是等着她一点点死去的野狗。 垂死的楚秋词仍然大睁着眼睛,纵使最后结局还是一死,她也要看着那些饥饿的野狗,将她拆成碎肉与骨头,一口口吞入腹中。 大约苍天慈悲,终究给了她一次机会。 最后出现在她眼中的,不是龇牙流沫的野狗,而是一双镶着翡翠与白玉的锦缎白靴。 楚秋词顺着华贵的白靴向上看去。 男子锦衣华服,身披玄色的狐皮大麾,气势极盛。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秋词,那目光就像是看着一条濒死的野狗。 戏台上扮演男子的傀儡没有面孔,却有一双修长纤美,比任何人都要整洁雅致的手。中指上戴着三枚紫金指环,在戏苑大堂辉煌的灯火下泛着惑人的光。 还没等楚秋词开口求救,男子便说:“我能救你、养你,还能给予你无法想象的名声与荣华。” 楚秋词摇摇头,挣扎道:“只要你能救我,只要你能救我……” 男子笑道:“很好。” “爬出来,跟我走。” 没有任何帮扶的意思,男子目光平静地看着,楚秋词拼命地从破烂的席子里爬出来,像是在泥地里翻滚的蚯蚓或者孑虫,一点点地爬向他。 当楚秋词拼尽全力爬到他的面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脚踝时,男子竖起手掌,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 楚秋词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反悔了?你是在耍我吗?!” 男子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轻蔑至极的笑容。 他道:“我只说过救你,可没说过救你肚子里的孩子。” 楚秋词微微怔了怔,然后她想也不想地抓起身边的一根破烂的草绳,一圈一圈地绕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亲手勒掉了自己的孩子——用她为了活命而爆发出的力量。 于是,男子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将楚秋词捡了回去,不但治好了她的身体,还给她穿上绫罗绸缎,戴上明珠宝珥,教会她如何言谈,如何举动。 几年后,连楚秋词自己都险些不认识自己了。 经过精心炮制的容颜,一毫一厘都完美到恰到好处的行止,更别提那令人欲/仙欲/死的技艺——男人对于美人的一切幻想,都能在她身上得到满足。 戏台上,傀儡楚秋词伏在男人的腿边,乖顺安静得如同一只驯服的猫儿。 她仰望着男人,就如同仰望着一尊天神。 她道:“您如此培养我,是想要全天下的男人都为我着迷吗?” 男人抚摸着楚秋词的秀发,三枚紫金指环在他的中指上,泛着迷醉的冷光。 他说:“不,我的期望还要更高些。” “我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膜拜你、倾慕你。在沉醉于你所带来的肉/欲同时,又视你为仙子与神女。” “我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将毕生财富与珍宝供奉于你脚边,虔诚得就如同将香烛与灯油供奉在菩萨的神龛前。” “你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因为天下的侠客是这个江湖的主宰,而你却主宰着他们。” 楚秋词双目迷醉,她为男子所描绘的美妙图卷而震撼,眼瞳中燃起燎原的火光。 她目光闪烁道:“全天下的男人……包括您吗?” 男子摆摆手,哈哈大笑道:“当然。” 说罢,男子的傀儡揭下了戴在脸上的那张无面之面。 台下,沈浪一直平静无波的瞳孔骤然一缩。 台上的傀儡,露出了一张沈浪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 那张面孔的主人,曾撒下弥天大谎,用一本虚无缥缈的《无敌宝鉴》,于衡山孤峰之上,葬送了包括他父亲沈天君在内的无数英豪。 他是沈浪亲口承认这世上自己唯一必杀之人! 同时也因作恶多端,与自己的老情人同归于尽,带着野心与遗憾死在了楼兰沙城之下! 快活王的目光锐利如隼,又酷烈如狮。 他哈哈大笑道:“若是连我快活王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这天底下还有哪一个女人比你更具盛名,更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呢?” 他托着楚秋词的手,印下一个浅浅的吻,那能冻到骨子里的冰冷,令楚秋词后脊发凉。 他说:“你说是吗,白玉观音?” 楚秋词不动声色地按下心中情绪,她笑着重复着这个名字:“白玉观音?” “这是您为我定下的名号吗?真是别致……” 快活王道:“怎么,你觉得自己担不起?” 楚秋词笑答:“您说呢?” “小瞧我这样的女人,可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后悔终生啊。” 美丽的眼睛里淬着致命的剧/毒,她笑道:“就像是我那些亲人一样。” “说起来,离别多年,我这个不孝女也该去见见他们了。” 看到此处,尹青眼睛猛睁,极度吃惊的他忽然变成了个结巴。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9节 “楚、楚秋词是快活王的人?!” “她往日那些除恶扶弱的善举是?” 赵碧梳冷笑道:“惺惺作态而已。” “这世上多的是表面衣冠楚楚,私底下一肚子男盗女/娼之辈。” “更何况那楚秋词名声本就不清白。” 她鄙夷道:“既然想做圣女,就管好自己的腿不要乱张。这天下谁不知道,只要给钱杀人就能跟她睡觉?” 她对沈浪道:“你说是吧,沈大哥?” 沈浪却道:“若此事属实,那快活王与楚秋词的做法,真可谓高明到令人钦佩了。” “当初楚秋词搭着快活王的名声声名鹊起,然而谁也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她与快活王有所关联,反倒是因此吸引了诸多江湖人的目光。” “谁都想见识见识,传说中能让快活王都神魂颠倒的绝世美貌。” “于是,这便给了楚秋词足够多的机会与足够便捷的条件,来迷惑他们。” “楚秋词一边视贞洁于无物,让江湖中人无须顾忌地与她交往,一边又培养名声,让人们对她心生敬佩,不敢视之为娼/妓之辈。” “这让她行事无所顾忌,又无人愿意出面指摘。” “她本就天生丽质,冰雪聪明,再加上那些刻意培养的手段,令她裙下之臣遍及江湖。” “无论是收敛钱财,收集情报,还是兴风作浪,都能提供极大的便利。” “如此手段心计,当真卓绝!” 尹青与赵碧梳听得目瞪口呆。 赵碧梳喃喃道:“果真是好手段!” 复又皱眉道:“可是,那个王怜花为何要演这出戏呢?” “难道就是为了揭露楚秋词的真面目吗?然而快活王与楚秋词早都埋在地底喂虫子去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处呢?” 沈浪摇摇头,明亮的目光看着戏台上的表演,漆黑的瞳眸深邃而广袤,平静得如同风雨前夕。 他道:“继续看下去吧,答案必在此戏的结局。” ☆、傀儡戏(十二) 好戏继续开演。 楚秋词离开快活王的宫殿,第一件事,便是去了自己的阔别多年的家乡。 回去之时,她坐着四匹汗血宝马拉的华贵马车,车里装满山丘似的金银珠宝,身着华服的娇童美婢撒花铺路,华丽壮观的阵仗令旁观之人误以为是九天的仙女来到了人间。 离开之时,她徒步而行,婀娜娇袅,步步生姿,与之擦肩而过的路人却无人敢多看她一眼。因为她身后跟随着十三名头戴鬼面的黑衣人,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一坨血淋淋的肉块。 没人知道,她在那个养育了她,也伤害了她的山村里做了什么。 直至多年以后,隔着一个山头的邻村之人,发觉那个村庄足有五年毫无音讯,也无人出入,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座空城或死地一般。 有人大着胆子进去一瞧,却吓得屁滚尿流狂奔而出。 所有进去过的人都对其中情形讳莫如深,甚至惊动村长下令,挖断了通往那里的去路,禁止村中百姓再进那个地方。 村长的儿子曾不解地询问:“爹,里面到底有什么,叫您如此害怕?” 村长闻言,沉默良久,道:“你见过地狱吗?” 村长的儿子瞪大眼睛道:“有这么玄乎?” “何止?”村长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叹道:“那里,可比地狱还要恐怖十倍啊。” 大仇得报,称心如意的楚秋词,开始按照快活王定下的计划,流言造谣,培植名声,引得无数豪侠俊杰千里迢迢而来,登门拜访,为求见这天下第一美人一面。 然而他们却不知,这貌若天仙的女人,并非是一朵绝世仙葩,而是一瓶狠辣的毒药,就像是用罂粟提炼成的剧/毒,能让人肠穿肚烂,却又欲罢不能。 用整块整块的青石高筑起的戏台上,七匹红纱宛如赤红的瀑布,滚滚而落。 殷红的纱帐薄如云烟,映出七道一模一样的身影——高挑纤美,玲珑有致。 每一道影子都在做着不同的事。 一个宽衣解带,用脚尖勾着男人的衣角,将人拉入床帐。 一个举杯邀酒,却在对方仰头痛饮之时,将毒药下在了壶中。 一个端凝高坐,冷漠地看着两人为她生死决斗。 一个巧弄唇舌,让一对好友离心离德。 …… 这个女人天生拥有鹰的聪慧,与蛇的心肠。她的天赋在那三年中,被快活王发掘得淋漓尽致。 勾引、下毒、威胁、欺骗、挑拨离间、巧言令色……她总能找到每一个男人的弱点与软处,无论是多么刚硬的铁骨,在她的舌尖与腿间,都能融化成一滩烂泥,任凭她搓揉拿捏,无人能从她手心中逃脱。 而她本尊,则端坐于高高的尊座之上。 无数没有面孔的傀儡匍匐于她身前,顶礼膜拜。 他们将金钱、宝兵甚至是武功秘籍,源源不断地供奉于她脚边,虔诚得就如同将香烛与灯油供奉在菩萨的神龛前。 她的背后,静立着一道巨大的阴影,庞大得如同一片遮天蔽日的滚滚乌云。 ——那是快活王的身影。 十根赤红的丝线从快活王整洁雅美的十指,延伸到楚秋词的身上。 快活王操控着楚秋词的一言一行,就如同操控着一尊傀儡,让天下之人尽舞其掌中。 不过五年时间,楚秋词“白玉观音”的名号便已天下传唱。 她成为了快活王最生财的摇钱树,与最灵通的情报网。 作为回报,快活王也赐予了她泼天的富贵,以及自己身边女人中最崇高的地位。 若是一般女子,早已被这荣华富贵与盛大的名声冲昏了头脑。 但是,楚秋词会是一般的女人吗? 她不但聪明、清醒,并且由于早年的经历,始终保持着一种紧绷的危机感。 她知道快活王的摇钱树不止她一棵,也明白红颜易老君恩难留。随着年华逝去,总会有更年轻与更美貌的少女,在快活王的扶持下,一步步逼近她。 昔年的苦难与不甘,她不愿再经历一次。 她不但要成为男人们的主宰,还想摆脱快活王的束缚成为自己的主宰。 当快活王用蛊惑的言语,点燃她野心的那一刻起,背叛的种子便已埋下! 但是,谋害快活王一事,并非她一柔弱女子力所能及。 于是她找到了一个盟友,一个靠山,一个可与快活王比肩的男人。 红纱落尽,戏台上蓦然架起一架屏风。 这盏屏风以羊脂白玉雕成精巧边框,雪色细绢铺成素雅屏面。屏风一面浓墨重彩,绘以璀璨瑰丽的孔雀开屏。另一面以一种大写意的方式泼墨成枝,落丹凝梅。 楚秋词跪坐于屏风之外,一道黑影负手立于屏风之内。 结盟之人,本应坦诚交心,而隔着屏风的两人,却身影相背,满腹算计。 楚秋词道:“只要阁下帮我杀了快活王,助我脱离他的掌控,酬劳随你开价。” 男人道:“果真?” 楚秋词道:“果真。” 男人道:“我若是开口,只怕会吓跑你。” 楚秋词争锋相对道:“不怕阁下开口要钱,只怕阁下没做事的胆量。” 男人抚掌而笑:“白玉观音如此爽快,我还能说什么呢?” 接下来的话令楚秋词微微一怔,果然是狮子开口! 男人笑道:“我要快活王所有财富的一半。” “除此之外,我还要你这个人。” 楚秋词沉默了半晌,道:“阁下不觉自己太贪心了吗?” 男人道:“不贪心的人做不了大事。” “胆敢与你合谋去杀快活王的人,这颗心怎可能不贪呢?” 他笑道:“我的条件已经给出,就看你肯不肯了。” 楚秋词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如何不肯?若是能杀掉快活王的男人我都看不上眼,恐怕这天底下也无人能入我眼中了!” 看到此处,尹青与赵碧梳心中大震,脊背像是一股冰水淌过一般寒毛倒竖。 “能杀掉快活王的男人”,“能杀掉快活王的男人”,“能杀掉快活王的男人”……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样在他们心中缭绕不绝。 若这世上有谁能杀掉快活王,唯有一人,正是—— 赵碧梳猛然将目光看向坐在身边的沈浪,这一看,又令她心中一惊。 这个自见面以来一直温和微笑的男人,俊逸的面目上此刻如凝寒霜! 大戏的情节,越深越急促,越演越紧张。 几年后,快活王死于大漠的消息,被血气浸染的风沙,卷至楚秋词的耳中。 楚秋词借由快活王亲信的身份,用尽手段,将快活王累积了数十年的财富尽数收于囊中,埋藏到了一处只有她一人知晓的秘密所在。 为了避免受到快活王势力崩塌的影响,她隐退从良,嫁给了姓张的富商。 能娶到自己心中的神女,本是这富商人生中最得意之事。然而,他的枕边人却比蝎子还要狠毒,没过几个月,他便无声无息地病死在了楚秋词手中。 紧接着,便是有人模仿楚留香下帖偷人之事的发生。 戏台上演绎出的情景,与几日前张府里发生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将“沈浪”招为贴身护卫的楚秋词,在红绡帐中,与他颠鸾/倒凤,共享鱼水/之欢。 楚秋词抱着“沈浪”宽阔的脊背,娇喘连连道:“沈郎,残余的急风三十六骑就快要来找我了。” “他们目前虽不知是我拿走了快活王的财产,但是若真要查起来,此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我听说那‘急风第一骑’方心骑,已经放下话来,发誓要将窃走快活王财富之人,活埋在大漠的黄沙中!” “沈浪”一边冲刺,一边笑道:“我的张夫人,你尽管放心吧。” “我模仿楚留香下帖偷人,与你共演这出戏,不就是为了让你在天下人面前诈死脱身吗?” “等方心骑前来,见到的不过是你的尸体。人死如灯灭,他想鞭/尸还是沉沙,都随他去吧。” “而你与我,却早已卷着快活王的财富,远走高飞了。” 说着,他又狠狠地冲撞了几下,引得楚秋词连连告饶。 在两人情/潮澎湃,欲仙/欲死之时,“沈浪”滚烫的双唇贴在楚秋词的耳边,柔情缱绻地说道:“秋词,你把那些财宝放在何处?我好早作安排,尽快转移,以免被急风三十六骑的人看出马脚。” 楚秋词笑道:“这还用你操心吗?我早就把它放在了一处极隐蔽极安全的所在,若是没有绘出线路的藏宝图,就是我自己也不能找到。” “沈浪”目光闪烁道:“藏宝图?” 楚秋词笑着点了点头,探头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沈浪”笑道:“我知道了。” 他伸出双臂,像是要温柔拥抱他的情人。 孰料,刀光一闪而过。 “沈浪”伸手,将骑坐在他身上的女人,那颗美丽的头颅,轻轻摘下。 台下,沈浪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 他眉目沉凝,深邃的瞳孔中似有风暴在酝酿。 人人都说沈浪心似汪洋,能容百川,想让他发怒比登天还难。 而今这一出戏,令沈浪不得不冷,也不得不怒! 寒星似的目光,如同凝霜的刀锋割开茜素红锦,直直地投入王怜花的眼中。 两人隔着红帐,四目相对。 ——王怜花,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你想要效仿快活王的手段,利用快活王的遗藏,搅动风起云涌,天下大乱,令江湖中人争夺财宝,相互厮杀? 我不明白,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可为何…… 告诉我,你要成为下一个快活王吗?! ☆、傀儡戏(十三) 沈浪突兀地站立在大堂中央,身姿秀挺,萧萧肃肃,似竹中骨,如松下风。 周身气息沉凝,那种不怒自威的仪态,沉如汪洋的风致,像是磁石一般,令堂中众人不自觉地为之凝目。 王怜花也在望着沈浪,狭眸微眯,鸦羽似的眼睫投下的阴影,衬着那双瞳眸中的鬼火,格外触目惊心。 ——此刻的沈浪真是太不寻常了。 有人曾说温和之人一旦发怒,必定惊天动地。 然而沈浪恰恰相反,他越是愤怒便越是沉静,就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海面,漫涌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沉寂。 沈浪隔着锦帐投来的凌厉一眼,似刀似剑似极峰上冻绝的坚冰,冷泠泠地抵着心窝。 这一眼本应该令人心惊胆寒的,却让王怜花异常的热血激荡,心头有什么东西在鼓躁,一丝古怪的兴味与刺激油然而生。 说奇真奇,怎会有人因为别人的怒火而感到兴奋?说奇也不奇,因为发怒之人不是别人,而是沈浪啊! 你可曾尝过凭一己之力翻江倒海的滋味?你可曾想过凭一人之能崩天裂地的豪情? 沈浪是江是海,是天是地,纵使用尽这些辽阔而浩瀚的事物也不能描绘其十之一二的豁达与广博。 他总是安闲而散朗的,怀着一种对生活的漫不经心与驯良。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自信,是以可蔑视一切别人加诸他的影响,因而他的心境宛如一片汪洋,永远不起风浪。 而今他王怜花却能将这一片永不起波澜的大海搅得天翻地覆……想想都觉得刺激极了! 茜素红的锦帐背后,王怜花捂着脸无声地大笑起来,那姿态是说不出的恣意与张狂。若是被人瞧见,铁定认为看到了一个癫狂的疯子。可又有谁明白此刻王怜花的心中,那几乎要飞上天的得意与痛快呢? 他惹怒的人,可是沈浪啊! 好不容止住笑意,王怜花开口问道:“这位客人为何突然站立?是对这场戏有什么疑问吗?” 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就好似他方才真正酣畅大笑了一场。 沈浪淡淡道:“确有一问想请教阁下。” “如果沈浪真为独占快活王遗藏杀了楚秋词,那么从张府抬出来的尸体又是何人?” 王怜花听后,哈哈大笑道:“若是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但我观相公你天庭饱满,目光明锐,看面相就是个顶顶聪明之人。你是真看不透此等微末伎俩?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话音刚落,锦帐背后传来一阵首饰碰撞的脆响,红锦“啪”地一声被人掀开,艳光四射的“观音”掀帘而出。 堂中众人因“观音”的突然出现,齐齐一震——男人是因为惊艳与垂涎,而女人则是因为羞臊与嫉妒。 柳屠户家的丫头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着“观音”赤/裸的胸膛,忽地裂开缺牙漏风的笑嘴,脆生生地叫道:“没穿衣服,羞羞!” 被她惊慌的娘亲一把捂住了眼睛与嘴巴。 王怜花视数百人形形色/色的目光于无物,他明锐的目光越过大堂里黑压压的人头,径直落在沈浪身上。 他说:“沈浪只不过是一个名字,难道就那沈天君之子能叫沈浪,别人都不能叫沈浪?” “我们在座之人可有不少叫做沈浪的。” 说着,他信手指向一人,恰巧是面馆里第一个跳出来自称沈浪的华服男子。 他微笑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子一见“观音”娇美的眼睛望向自己,顿时激动得面红耳赤。 不由得坐直身子,对着王怜花一拱手,生怕被人瞧不出男儿气概地大声说道:“在下姓陈……” 王怜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男子被这冰也似的目光刺得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改口道:“在、在下姓沈名浪。” 王怜花淡淡一笑,又点了一人。六七个人问下来,个个都称自己名叫沈浪。 王怜花最后询问的是柳屠户家的丫头。 抱着柳丫头的女人在王怜花的目光下微微有些瑟缩,而那丫头却胆大地把王怜花瞧了又瞧。 她歪着头,甜甜地说道:“大姐姐,妞妞也叫沈浪!” 王怜花摸了摸她的发辫,温和道:“好孩子。” 然后,他转向沈浪,微微一笑:“你瞧瞧,这里有多少人叫沈浪的?你怎么能肯定死在楚秋词床上的那个,就一定是沈天君之子呢?” 声音渐低渐缓,温柔的话语中暗藏着十足的不怀好意。 “还是说,相公非要将沈天君之子的名头,安在那个极不名誉地死在女人床上的软蛋头上呢?” 王怜花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沈浪的表情,也不给沈浪回答的机会,转身将戏台上楚秋词的傀儡从她的宝座上一脚踹下,一振靛青长裙,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他居高临下地环顾堂中众人,淡淡道:“坐在这里的人无一不叫沈浪,但是却混进来了几个不是沈浪的耗子。” “这些混进来的人该当如何?” 戏台下,人们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他们大多数都是镇子上的普通百姓,因为某个不可言明的理由,才汇聚在此地,配合王怜花做戏。 之前说好了只是要他们自称沈浪一日,并来飞霞苑看一出戏即可。 王怜花此言一出,令他们全都怔愣当场——没说过有这出啊? 不等他们想明白,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两个人缓缓起身。 他们有的穿的齐整得像个富贵老爷,有的落魄得像是去有钱人家打秋风的穷亲戚,有的一身精悍打扮像是一贯做苦力的劳工,还有的怎么看就是个坐上街边上要饭的乞讨婆。 镇上的百姓们虽觉得他们眼生,但是又没太过注意——毕竟这座城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能指望把每一个人都给记住不是? 然而,当这些人缓缓地从自己的怀里、袖里、包袱里或是桌子下,抽出一柄柄寒光泠泠的兵刃之时,他们才发觉事情的不对。 一个寡妇模样的女人,看到自己身旁之人起身,长袖一抖,一对锃亮的弯钩从袖中脱出。 那人把玩着弯钩,雪亮的锋刃舞动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映照在寡妇苍白的脸上。 生性胆小的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弯钩人嫌恶地瞟了她一眼,左手一挥,叫声瞬时掐断。 寡妇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口中荷荷作声,一只银钩深深地插在她喉头。 “啊啊啊啊啊啊———————————杀人啦!” 伴随着一声凄厉哀嚎,飞霞苑的大堂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乱。 所有人都争相逃离。 他们互相推攘着,拼命挤压着,有人不幸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便被淹没在惊慌的人流中。 明明其他杀手们尚未动手,这群被恐惧摄住了理智的人们,便已有数人命丧于逃命人群的践踏之下。 沈浪睁大眼睛瞧着这惨烈的一幕,眼中满是震惊与悲痛。 他放声大喊着:“不要慌乱!镇定!” 数百来人只顾埋头逃命,竟无一人理会于他。 沈浪竭力想要安抚身边的人群,维持他们逃命的秩序。但却被拥挤的人群裹挟其中,即使有再高的武功也无法施展,只能像一粒砂砾在奔腾河水的冲刷下,随波逐流。 沈浪回头看见身边的尹青快被人流冲散,急忙伸手去拉他。 孰料,尹青抬手便是一刀,差点儿将沈浪的左手斩下。 沈浪沉声道:“你做什么!” 尹青横眉冷对,冰冷道:“别以为你跟他一唱一和我就看不出来,你这厮跟他们是一伙的!” 沈浪道:“你为何如此认定?” 尹青裂开嘴,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你还问为什么?” “你不也是‘沈浪’吗?” ☆、傀儡戏(十四) 大堂中人群四散逃命,情形混乱不堪,连那些亮出兵刃的杀手都受到了波及。 一个慌不择路的中年男子闭着眼睛抱头鼠窜,被身旁之人一推,一头撞到了杀了寡妇的弯钩人的身上。 弯钩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无情到惨厉的目光冷冷地俯视着他。 在瑟瑟发抖的男子眼中,对方右手缓缓抬起,弯月似的银钩又泛起森冷的光。 弯钩人手起钩落,准备在勾一命,孰料却被身旁的同伴一把拽住。 弯钩人道:“你做什么?” 同伴道:“该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我吧?” “公子有下令杀人吗?你竟敢擅作主张!” 他环顾堂中情形,眉头深皱:“你瞧瞧你做的事情,这样混乱的局面根本不利于我等行动!” “你糊涂了!” 弯钩人又把玩起了手中的弯钩。 他冰冷一笑,道:“我看糊涂的人是你吧?” “你做什么那么怕王怜花?” “我们只是临时借调给他的,他又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 他高昂着头,直面戏台上王怜花瞪视着他的凛冽目光,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还记得主人说过的话吗?” “王怜花这个人太过聪明,也太过善变,若想用他要时刻警惕着他会反噬其主,只有将他彻底坏了名声,成为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让他无处可去,只能安心归属于主人麾下。” 他又看了看沈浪薄怒难隐的面容,无比得意地大笑:“我倒觉得我这一钩真是妙极了!” “就算王怜花曾经与沈浪有过命的交情,一旦背上滥杀平民的名声,这仁心仁德的沈浪也不会姑息他吧?哈哈哈哈哈!” 浑整青石高筑的戏台上,王怜花巍然高坐。 他用斥责的目光质询着弯钩人,得到的却是挑衅的回应。 王怜花眸色渐沉,幽邃得宛如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虽是这件事情的主持者,但他背后之人明显对他并不放心,这种态度影响了这群被借调给他的下属。这些人非但没有将他视之为头领,还行径张狂嚣张到如此地步。 王怜花自嘲地心想,哈,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他颇有几分苦恼地瞧着沈浪一边被人推来挤去,一边瞪向他的眼神,口中喃喃自语:“玩脱了玩脱了。” 猛地站起身来,转身向戏台后面走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到沈浪杀到台上,逮着他揍屁股吗? 被裹挟在人流中的沈浪见王怜花转身欲走,目光一凝,运起双掌,推揉划旋,掌风看似柔和绵软,却携以不可抗拒的力劲,将挤在身边的人群轻巧而温柔地推向四面八方。 不多一会儿,便将自己身边清出了一片一人宽的空地。 趁此机会,沈浪右足一踏,腾空而起,身姿轻灵宛如飞燕,足尖点着堂中逃窜之人的肩膀头颅,宛如一片浮云飞至王怜花身边。 还没待他伸手抓人,王怜花回身,手中铁扇旋转如风,幽光如月,锋刃残厉割面而来,将沈浪逼停于一臂之距。 王怜花笑道:“沈大侠,总是追着我跑,不觉得累么?” 沈浪道:“你果真惦念我辛苦,就别总是使了坏便跑。” 他目光明锐,如剑似锋。 “若是你跑了,谁来为这些无辜受难的可怜人负责呢?” 王怜花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乎他们?” 沈浪道:“你会。” 王怜花道:“为何?” 沈浪道:“因为你是王怜花。” 王怜花微微一哑,他失笑道:“王怜花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 沈浪道:“可王怜花从来不做无谓之事,也从不滥杀。” 王怜花沉默不语,沈浪也寂寂无言。 他凝视着王怜花,漆黑的瞳眸中有隐怒,有宽和,有洞悉世事的通明。他就那样等着,等着对方开口,将深埋心中的隐秘告诉他。 王怜花静静地瞧着沈浪一会儿,张口道:“我……” 突然面色一沉,手持铁扇展臂一挥,刮起狂风凛凛,只闻“呯”的一声,一根突袭而来的峨眉刺,被他一扇荡开。 赵碧梳一个纵跃,飞身上台。 她一声高呼:“沈大哥,我来助你杀了这个恶贼!” 手持寒刺,疾行而来,身法曼妙轻灵,数息之间,便已欺至王怜花眼前。 式式残厉,招招狠辣,每一刺都瞄准的眼睛、后颈及胸口等薄弱部位,那辣手无情的模样,似乎不将王怜花戳得千疮百孔誓不罢休。 面对赵碧梳凌厉的攻势,王怜花微微一笑,手中铁扇飞旋曼舞,扇叶刀锋上幽蓝的光影明灭不定,如将一轮幽月舞于指尖。 若说面对沈浪,王怜花还会有几分无法力敌的退缩之心,但是面对赵碧梳这个丫头片子,他的武功足够将其当做孩童来戏耍了。 他一边有条不紊地见招拆招,一边轻佻地调笑道:“姑娘与我这张脸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招招都朝我脸上招呼?” 久攻不下的赵碧梳,又气又怒,她娇喝道:“不敢露脸的无胆鼠辈!我就是要戳烂你这张假脸,看看你的真脸长得如何不敢见人!” 王怜花道:“若是别人这样说我,我少不得捏住鼻子认了。” 他瞧着赵碧梳脸上随风飘舞,却又总把她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面纱,微笑道:“但是姑娘不也与我半斤八两,无颜见人么?” 这一句轻飘飘的戏谑,如同一记重锤砸得赵碧梳头昏眼花,她这辈子最恨别人谈论她的长相。 暴躁、狂怒、仇恨……将这些词杂糅砸一起,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模样。 她就像是被人撕开伤口的母狮,鬃毛狂舞,獠牙暴龇,招招有去无回,不留余地,就算拼得同归于尽,也要杀掉王怜花。 如此不同寻常的狂暴反应,引动了王怜花的兴趣。 在寒光扇影间,他狭眸微阖,手中铁扇猛然一合。 步伐轻灵,如云登风,几个跨步与赵碧梳错身而过。 他拿走了一样东西,亦送出了一样东西。 拿走的是被挑于铁扇上的面纱,送出的是一道细窄的伤痕,划在赵碧梳娇嫩的面颊上。 赵碧梳怔愣地抚摸着脸上沁出的血珠,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叫声比鬼哭还要凄惨,比狼嚎更为悚然! 看着赵碧梳的脸,王怜花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上半张脸长得甚为娇美,而下半张脸上,殷红的唇瓣像被人生生划了一刀,中间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从上唇一直裂到她的鼻下——原来赵碧梳竟是天生裂唇! 收拢的铁扇一拍掌心,王怜花叹惋道:“难怪难怪……” 赵碧梳冲王怜花嘶声大吼道:“住口!” 她扭头看到沈浪望着她,目光中似有惋惜怜悯之意,顿时惊慌起来。 赵碧梳生来是掌门千金,不用丝毫努力便已是人上之人。 她本来能有拥有一个令人称羡的完美人生,却被上天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在她尚为胎儿之时,便有一双无形之手在她的唇上划了一刀。 刚出生时,就连接生她的产婆都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婆子目露惊骇,满口胡言的大叫:“妖孽妖孽啊!” 自她懂事起,那张面纱便从未离开过她的脸。 她知道自己的丑陋与缺憾,心中充满痛苦,而这种痛苦又无处得以诉说。 在铁狮门,金尊玉贵的生活,养出了她傲慢自负的性子,而天生裂唇,却又使她深陷自卑。 极度自负与极度自卑,这两种对立冲突的性格,杂糅在一起,导致赵碧梳性情诡变易怒。 那些与她同门的姐妹兄弟们,表面上敬她畏她,私底下却都对她说三道四,认为她不可理喻,像狂狮像疯狗。 可谁拥有她这样一张脸?谁见过她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嚎啕大哭的样子?谁又知道她的痛苦与害怕呢? 赵碧梳本来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在年幼的时候流干流尽,只剩下一颗坚冷的心。 然而,此刻她竟然泪流满面,哭得惨烈又狼狈。 她手捂着嘴,冲沈浪大叫道:“你不要看我!我不许你看我!” 沈浪伸手去握赵碧梳的肩膀,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孰料,赵碧梳看着那只向她伸来手,却如同见到鬼怪的利爪一般。 她猛地挥开沈浪,捂着脸转身狂奔而去。 沈浪松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被人挥开了两次,一次是尹青,一次是赵碧梳。 他心中蓦然涌起一丝萧索之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0节 那嗤声似嘲似讽,似笑似叹。 沈浪转身,身后哪里还有王怜花的身影。 远处靛青的裙裾风也似的一荡,消失在戏台后的一扇小门中。 沈浪回头看了看,赵碧梳朝着尹青的方向奔去,心中稍安。 回身疾行,径直向王怜花追去。 尹青仍然被奔逃的人群裹挟其中,他左手受伤,本身又没有沈浪的能耐,被铁箍似的人海挤压推攘着,无法脱身。 好在那群要杀他的杀手们,也同他一般无二,被挤挤挨挨的人群挡住,一时半会无法杀至他身边。 他目光逡巡着人海,焦急地寻觅赵碧梳的身影。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 尹青心中一紧,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一把拎住身边之人的衣襟,将人丢开。 一阵人仰马翻过后,尹青竟生生地从人海中刨出一条通路,逆行而上,与飞奔而来的赵碧梳撞了个满怀。 尹青看着在自己怀里哭泣的赵碧梳,皱眉道:“师妹,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赵碧梳抬头,正想对师兄诉苦,孰料看到尹青眼中震惊又古怪的神色,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面纱犹在王怜花手中。 见知道自己真实面目之人又多了一个,而且她这青梅竹马的师兄,目光中暗含着无法控制的惧厌,比王怜花和沈浪的神情更加刺激她。 难言的悲苦与绝望,化为冷厉的冰锥,狠狠地扎在赵碧梳的心上。 她使出全身力气,猛地将尹青推开。 她尖叫道:“狗杂种!没人要的野孩子!要不是我爹把你捡回来,你早就不知死在什么地方!凭你也敢嫌恶我,厌弃我!” 赵碧梳搜肠刮肚地找出,自己知晓的最难听与最恶毒的言语,劈头盖脸地倾倒在尹青的头上。 而且尹青却没有丝毫反应地看着她,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直到赵碧梳骂得又累又喘时,方才发觉情况不对。 她瞧着尹青凸瞪的眼珠,心中有些胆怯。 她试探地叫道:“师兄?” 尹青的身体猛然一挺,一截细长的剑锋从他的左胸缓缓刺出。 ☆、傀儡戏(十五) 沈浪追着王怜花进入戏台后的小门。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昏暗窄小。墙边上、角落里,凌乱堆放着衣物、道具与杂物,看样子应是戏子们化妆更衣的所在。 门一旦关上,走廊变得更加逼仄与昏暗,一路上挂满了活人大小的傀儡木偶,形形色/色,光怪陆离。 有雍容华贵的王宫贵胄,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游民,有美艳无双的神妃仙子,有风流倜傥的才子俊杰……却都像风干的尸体,直挺挺地挂在走廊之上。 灯台上的烛火明灭不定,将他们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是一个个廋骨嶙峋又张牙舞爪的怪物,说不出的鬼气阴森。 沈浪便与王怜花在悬吊的傀儡之间追逐穿梭。 王怜花身形灵巧得如同鬼魅,总是从各种诡异的角度消失又出现。 沈浪却毫不逊色,无论对方怎样走位,他都能精准地缀于其身后,并将距离一点点拉近。 眼看与王怜花只有一步之遥,沈浪微微一笑。 突然纵身一跃,伸手抓住头顶傀儡的脚踝,像是荡秋千似的轻轻一荡。 当整个人晃到至高点时,手一松。从天而降的沈大侠,稳稳当当地将王公子压趴在地上。 沈浪抱着手臂,骑坐在王怜花的身上,笑容散漫地一偏头,轻巧地避过荡回来的傀儡。 身下之人呻/吟不歇,就好似沈浪这一扑,把他的腰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给撞折了。 沈浪毫不留情地,将捏着钢针偷偷伸到他腰侧的手腕拍开。 他淡淡道:“此地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 王怜花的脸上流露着一股惑人的天真,面上的疑惑比沈浪的更加惟妙惟肖。 沈浪道:“王公子装傻充愣的本事见长啊。” 王怜花笑道:“还行还行,手上没有几手绝的,如何能行走江湖?” 沈浪几乎要被他脸上的得意,弄得哭笑不得。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你不生气了?” 沈浪长眉一挑,道:“谁说我不生气?” “我揣着一肚子火没处撒,王公子瞧不出来么?” 王怜花笑道:“哈,还真没看出来。” 沈浪淡淡道:“要怎么让你看出来?” “扒了你的裤子按在膝盖上揍一顿吗?” 王怜花悻悻道:“你又不真是我叔叔,不劳动手,不劳动手。” 说着,他伸手推了推身上的沈浪。 沈浪道:“干什么?” 王怜花道:“要说话,也得起来呀。” 沈浪俊美的面容笑得八风不动,坐在他身上的身子也端得纹丝不动,那安闲自在的模样,就好似屁股底下这张软垫舒服得令他两腿上的骨头都被抽去,再也站不起来了一样。 王怜花心中暗恨,但面上的笑容越发温雅。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缓缓地靠了过去,直至两人几乎鼻尖相触方才停住。 王怜花与沈浪的脸凑得那么近,身体又贴得那么紧。 更要命的是,王怜花还在两人紧贴的腰腹与大腿处,微微地蹭动着。 他贴着沈浪的耳廓淡淡道:“你要是再不起来,明天就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骑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有人分开他们的时候,胯/下那玩意儿还是硬邦邦的。” 温热和缓的呼吸,吹得沈浪想揉耳朵。 他忍不住偏了偏脑袋,叹气道:“饭馆里朝我搭话的黑须汉子果然是你。” 对于这个别出心载的威胁,沈浪笑得云淡风轻。 “王公子又想出了什么妙计,能置沈某于死地?” 王怜花学着沈浪的模样,也笑得云淡风轻。 他说:“算不上什么妙计。” “虽不敢小觑沈大侠的本事,我却更没有妄自菲薄的习惯。” “依我王怜花的能耐,跟你来个同归于尽不算太难吧?” 沈浪心头微微一晒,若是一个怕死又惜命之人,突然跟你说要你与同归于尽……怕是当个笑话听,也令人笑不起来吧。 正想说什么,沈浪忽然面色一沉。 他感觉自己臀下,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正在抬头。 沈浪忍不住将王怜花瞧了又瞧,对方用一副温良腼腆的表情望着他。 白皙的面容上,染着浅薄的红晕,就好似被硬邦邦的玩意儿顶着屁股的人,是他一样。 沈浪微微一叹,站起身来。 王怜花一撑地面,翻身而起。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抚掌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沈浪无奈地瞧着王怜花从自己裙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把玩于指尖。 拇指抵住刀鞘一弹,抽出一段雪亮的刀刃。眼睛眨也不眨地手起刀落,当着沈浪的面,将自己胸膛上的一对软肉削了下来。 沈浪看着被王怜花随手掷于地上的软肉,神情若有所思。 王怜花变戏法似的,从墙角凌乱的杂物堆里翻出毛巾、刷子、水壶与一些模样古怪的瓶瓶罐罐。 他一边抹去脸上与身上的妆容,一边笑道:“沈大侠可别多看,那对胸脯是我亲手从一位十八岁的少女身上割下来的。” “非礼勿视的道理,沈大侠不会不明白吧?” 沈浪看着王怜花灵巧的双手,在脸上与身体上上下翻飞,一点点卸去妆容,属于男子的俊逸轮廓渐渐显现。 他道:“如果它货真价实,我自然非礼勿视。” 背对着他的王怜花冷笑道:“怎么,你还认为我下不了这个手?” “方才你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人滥杀无辜了吗?” 话音一落,卸掉所有易容的王怜花,伸手抽掉髻上发簪,转身回顾。 积云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如同流云泼墨一般散落在形状优美的锁骨上。赤、裸的胸膛抹去一切属于女子的痕迹,被脂膏遮掩下的肌肉轮廓凸显出来。 猿臂蜂腰,骨肉云亭,用一条靛青纱罗围成的长裙,松松地拢在胯上。 紧实的腰腹随着呼吸收窄,陷出浅浅的沟壑,随同那流畅健美的腰线,一同没入裙下。 乌黑的瞳眸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明亮得好似泛着琥珀色的珠光。但当火苗一抖,眸色转深,又如暮霭十分,烟络横林,显得幽僻而诡秘了。 恢复真实面目的王怜花,犹穿着跳飞天舞时的装束。 但比之楚秋词的清丽妖娆,王怜花的美更加英气与俊逸。 他望向沈浪的目光讥诮,仿若早春还未消融的冰雪。 “既然你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又何为要问我?” 四目相对,目光于凝睇勾缠的一瞬间激起千涛万潮。 沈浪的眼睛还是那般深不见底,寂静而广袤,就好似将一望无垠的穹庐填入了他的眼中。 他平静地看着王怜花,道:“因为沈浪也是人。” ☆、傀儡戏(十六) 因为沈浪也是人——这句话带着淡淡的寥落与自嘲,听得王怜花心中一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沉玉似的眸子静静地瞧着沈浪。 然而那浅薄的落寞与嘲意宛如山巅的烟云,被大风一吹,转瞬消失不见。 王怜花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沈浪便又是一副散漫笑意,甚至连话题都换了一个。 沈浪微笑道:“王公子一贯清闲风雅,应当听过不少新出的戏词、话本吧?” 王怜花虽不知何意,但也顺着他的话,笑吟吟道:“不错,是听过不少。” “就不知沈大侠指的是‘沈浪巧斗王怜花’、‘沈浪计破快活林’、‘沈浪智胜快活王’和‘二女双双献初夜,颠鸾倒凤侍沈郎’中的哪一出呢?” “自从快活王死后,打哪儿去都能听到沈大侠的英雄事迹,连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若是你想听别人怎么将你夸得上下有,地下无的,可随我去洛阳一游,我带你去听听临溪坊的洛先生讲书。此人乃洛阳第一巧嘴,就是一条癞皮狗都能被他夸出花来,保管你听过后,再不耐烦旁人的陈词滥调,笨嘴拙舌。” 面对王怜花的嘲弄,沈浪不以为意,他浅笑道:“他是怎么讲我的呢?” 王怜花苦恼地用扇子敲打着掌心。 “这可真是问着我了。” “早知道沈大侠要考校我这个,就算憋着被人讲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被沈浪一句话感化,即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傻子,我也得把那些戏一个字儿不落地背下来。” 沈浪被王怜花的插科打诨逗得失笑连连,他道:“就算你背不出来,我也知道其中内容。” “那些话本、唱词皆是大同小异。” “都说沈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只要一眼扫去,阴谋诡计无处遁形……你觉得这样的沈浪还像是一个人吗?” 王怜花笑道:“确实不像。” “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开了三只眼的二郎神。” 沈浪道:“如果我真有如此神奇,那也罢了。” “许多事情,我便不必费尽心思,竭尽心力。” “可惜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面上的笑容缓缓收敛,沈浪一贯明亮的眼睛,突然有些朦胧。 他喃喃道:“人人都说沈浪能看穿人心?” “可是……谁又知道我的心呢?” 口中说的是“谁”,瞳眸却如明镜一般倒映着王怜花。 他道:“就算是沈浪,也有疲惫之时。” “他也希望自己的朋友、知己、心中在意之人,对他坦诚相待。” “坦诚相待?”王怜花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淡淡道:“当年我娘就对柴玉关坦诚相待……不,何止是坦诚?应该说是柔情蜜意,千依百顺。” “她对他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沈浪见他突然改变话题,知道其中必有玄机,目光变得郑重而专注。 王怜花与他对视,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她怀着我时,告诉了柴玉关自己武功的进展。” “她对柴玉关说,她只要再苦练十年,将那些被他们诱至衡山的高手们遗留的武学绝计融会贯通,她必能成为天下第一。” “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贯阴毒狠辣的她就如同一名天真的少女,毫无心机与算计。因为在她看来,这些话不过是妻子与丈夫之间的调笑之语。” “而结果……你知道的,柴玉关想要杀掉她,出手将她暗算至重伤。而她本人经此一事后,永远地活在对柴玉关的仇恨之中!” 尽管说着自己爹娘自相残杀,互成仇雠的事情,王怜花依然笑容平静,就好似在谈论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可是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并无半点笑意。 “坦诚相待,在我看来等于授人以柄,自寻死路。” 王怜花言笑晏晏地说道:“像我这么怕死的一个人,能又会去自寻死路呢?” 听完此话,沈浪微微有些惊奇。 这是王怜花在向他解释,解释自己为何学不会直白与坦诚。王怜花生性骄傲又心思深沉,能对人做出这样的解释,大约也是绝无仅有之事吧? 沈浪突然弯起眉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笑意如同夜穹中的星辰一般明亮。 王怜花道:“你笑什么?” 沈浪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觉得沈浪与柴玉关的差别有多大?” 闻言,王怜花眉峰微皱,纵使他不愿夸赞沈浪,也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睁眼说瞎话。 他含混道:“天差地别。” 沈浪道:“你觉得沈浪的心是冷是热?” 王怜花长眉一挑,道:“这个我可不知。” “沈大侠愿意将它剖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剩下的话语哑在喉头,原本口齿伶俐,聪慧机变的王公子,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骤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因为沈浪温热宽大的手,突然拉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胸膛温暖而坚实,散发着鲜活蓬勃的气息,隔着数层衣物都能像火焰一般熨烫着他的手心。 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的跳动着,一下又一下,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一时间无法分辨这是沈浪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 “是热的吧?”沈浪笑道。 不同于往日的懒散与漫不经心,他此刻的笑容鲜活而温暖,就如同隆冬夜燃起的炉火。 温柔得不行,也赤诚得不行。 沈浪拉着王怜花的手,微翘微弯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 他笑问道:“所以,王公子愿意相信沈浪吗?” 王怜花道:“我……” 他明明听过比这更煽情也更温情的话——他自己就能说上不少。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动容。 就好像是有人在一堆干草上散了几粒火星,又好似有人在一片旱地里凿出了一个泉眼——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鼓噪。 沈浪能看到王怜花眼中的松动,宛如和煦春日下一点点消融的冰河。 他笑道:“坦诚一点吧。” 伸手扶在王怜花的肩膀上,这一回无人推开他。 “如果你自己都不是真的,如何能指望别人对你是真的呢?” 王怜花道:“我……” 一连张了三次口,竟无一个字能问答沈浪的话。 就算是瞎了眼的人,也能听出他无法掩饰的动摇。 王怜花低垂着头,从沈浪身边退开。 仿佛为了平复心绪,他漫不经心地在稠密如林的傀儡间来回穿梭。 沈浪也不逼迫他,只是抱着双臂倚在墙边,静静地等着。 笑眯眯地瞧着,王怜花脸上挂着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每从一尊傀儡背后转出,就换了一套衣服。他眼睛眨了十下,王怜花便一下不落地换了十套。 最后风流俊俏的公子换上了一件绯红的衣衫,明艳得如同一团烈火。 昏黄的烛光将他俊秀的面容映得幽幽祟祟。 仿佛下定了决心,漆黑的瞳眸亮得惊人,里面也烧着一团火。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沈大侠伶牙俐齿,都快要把我说服了。” 沈浪道:“只是快要?” 王怜花笑道:“快要还不够?你贪心了。” 沈浪道:“我……” 话刚出口,他耳尖一动,一阵轻微的“咔嚓”响起,类似于机簧运转的声响。 突然,“嗖”地一下,一个细长的黑影落至王怜花颈间。 那是一个用麻绳结成的索套。 一套在王怜花的脖子上,便猛然收紧。将来不及反应的王怜花囫囵个地凌空吊起,就如同那些如尸体一般悬吊在房梁上的傀儡一般。 王怜花双手抓住索套拼命挣扎,眼看要不行了。 沈浪心中一紧,来不及思索。足尖点地,身掠如风,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向王怜花冲去。 孰料,“哗啦”一声巨响,他撞碎了一片透明的“墙”。 沈浪眼中讶异难掩,伸手从一地明晃晃的碎片中拾了一块,他在那光滑平整的碎块上看到了自己。 原来被沈浪撞碎的,是一块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水晶。透明到没有一丝杂质,被能工巧匠打磨得极薄、极平整。一面涂上一层薄薄的水银,另一面便能将人映照得纤毫毕现。 显然,沈浪方才看到的王怜花,不过是镜中的假象而已。 至于王怜花何时调换了自己所处的方位? 现在想来……大概是在他于傀儡间穿梭更衣的间隙。 忽然,从屋顶上传来一阵大笑,震得整个房梁簌簌落粉,说不出的恣意又张扬。 仿佛在嘲笑沈浪失了分寸,竟被此等伎俩愚弄。 王怜花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朦胧缥缈。 “沈大侠可别光说不做。” “若想要我坦诚,自己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我若有事求到你身上,到时候你可别袖手旁观啊!” 声音越说越渺,沈浪目光一凝,抛下手中碎块,转头向屋外冲去。 一踏出门口,无数金银珠宝倾顶而落,宛如一场倾盆大雨。 金锭、银锭、珍珠、琥珀、美玉……被人毫不怜惜地从屋顶倒下,乒呤乓啷地落了满地,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绚烂夺目,熠熠生辉。 沈浪明锐的目光穿过金银珠宝的雨帘,望向站在对面屋顶上的王怜花。 此刻正值傍晚十分,天上的云,从西边一路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就好似熊熊烈火燎了整个天穹一般。 王怜花脚踩在飞檐青瓦之上,长身玉立。浑身沐浴在赤蒙蒙的霞光之中,绯衣如火,就好似天上的火云烧到了他的身上。 漆黑的双眸俯睥着飞霞苑中满身狼狈,尚未逃出的百姓。 那群方才还拼命逃窜之人,被满地的珍宝摄住了心魂,双腿如同灌铅一般,再也挪不动一步。 王怜花朗声笑道:“我王怜花言而有信,这是说好的价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落地给你们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话音一落,所有百姓开始疯狂地拾捡抢夺起地上的财宝来。 每个人都狰狞了面容,赤红了眼珠,为了争抢更多的钱财,他们互相推攘捶打,无情地从尸体上踏过。在打斗间,眼见着一颗珠子蹦进了死人的嘴里,他们抢着扑倒在尸体上,伸手掰断死人的下巴,只为捡取它。 一时间,飞霞苑又仿若陷入一片人间地狱,整个苑中恶鬼横行。只不过方才的恶鬼是那群磨刀霍霍的杀手,而此刻的恶鬼却是他们自己。 隔着这一片惨烈丑恶的人间炼狱,王怜花与沈浪四目相对。 他微微一笑,唇齿微动,用口型对沈浪无声地说道:你追不上我的。 然后转身顺着屋脊,施施然地翩然而去。 只余一曲拐着花腔的洛阳小调随风四散—— “人人都道江湖好,恩怨情仇恨难了。” “人人都道江湖好,刀光剑影小命消。” “人人都道江湖好,兄弟反目名利高。” “人人都道江湖好,英雄坟头铺荒草……” 沈浪又一次眼睁睁地目送王怜花离去,直到那个绯衣公子的背影消失于火烧似的晚霞之中。 他确实追不上他。 这并非是轻功不及他,而是因为沈浪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浪收回投落于天边尽头的目光,足一蹬地,如同一阵清风飘入人群。 出手如电,揪起一个正在与人撕打的壮汉抡臂一扔,砸翻了一群抢夺财宝之人。 运气于胸,沉声一喝,如平地惊雷,震得苑中众人齐齐一静。 沈浪亮出手中,于掠入人群时,顺手从地上捡来的长刀。 横刀于胸前,并指点于刀脊滑下。 明如月,寒如霜,雪亮的刀刃映照着沈浪漆黑的瞳眸,如雪如霜! 沈浪淡淡道:“还不走吗?” “再不走,休怪我大开杀戒!” ☆、傀儡戏(十七) 半个时辰后,沈浪坐在一辆晃晃悠悠的骡车上,向城外而去。 骡车的主人是一个外乡人,他来镇上卖完货后,打算回去。 见沈浪一人孤零零地走在路边,一时善心大发,顺手捎带上了他。 赶车的货郎上下打量了沈浪一眼,搭话道:“小哥,这世道不好混吧?” 沈浪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才换上没两天,又被抓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微微一笑,道:“确实不好混。” 货郎道:“我自打干这行起,走南闯北也有不少年头了。也见过的怪事不少,却就没见过像今天这么邪乎的。” “昨天早上镇里的人都跟撞了邪似的说自己叫沈浪,一到今儿晚却又翻脸不认了。” “你说奇不奇怪?” 沈浪笑道:“奇,也不奇。”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人花了足够的价钱,买他们两天的时间把自己当沈浪,他们自然情愿把自己当沈浪。” 货郎瞪大眼睛道:“嚯——这镇子上足有上千人吧?哪个败家子把钱这么耍?真他奶奶的一点也不心疼。”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是自己的钱,自然就不心疼啰。” 沈浪与货郎一边谈天说地,一边乘着骡车缓缓走远。 然而,他却不知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目送他离去。 福源酒楼的屋顶上,王怜花支着腿,靠着一个兽头懒懒散散地半倚半卧。 那兽头被风霜雨雪蚀磨得面目全非,看着像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貔貅——正是几日前的那晚,王怜花在此地初遇沈浪时,沈浪蹲着的那只兽头。 见拉着沈浪的骡车走远,王怜花收回用眼角瞥着他的余光,举起手中酒壶仰头而灌。 初见沈浪的那天,他就想喝酒了,但直到沈浪离去,他这杯酒才痛饮下肚。 辛辣的烈酒烧得他肚子里火辣辣的,他一边想着沈浪说的那些话,一边仰头痛饮,不知不觉间,便有些微醉微醺了。 王怜花晃了晃喝空的酒壶,信手一扔。玉制的酒壶顺着瓦片骨碌碌地滚落,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起楼下一片叫骂。 而他却俯看着那群破口大骂之人,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歇住笑声,王怜花道:“你不回去向你主人复命,来我这里做什么?” 一身黑衣,脸板得跟棺材似的乔武义,不知何时默默地站在王怜花身后。 他沉默了片刻,道:“您便是我的主人。” 王怜花又拍着腿笑了起来。 他道:“也罢也罢。” “你主人我现在命你,请我去这脚底下的楼里大吃一顿,你肯是不肯?” 闻言,乔武义棺材似的脸木了木,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王怜花道:“连请顿饭都不肯?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乔武义喃喃道:“公子若是要吃太贵的,我恐怕……” 王怜花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冲乔武义翻了翻自己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他笑道:“刚过了一把挥金如雨的瘾,一时兴起将自己的钱袋子一起扔下去了。” “否则,我想吃什么还用得着你给钱么?” 说着,他长身而起,伸手勾住乔武义的肩膀,一副好兄弟似的模样,拽着他往楼下走去。 一边走,一边笑道:“天大地大不如肚子大,走吧,今儿的钱就当我借你的。” 乔武义十分不习惯王怜花的亲切态度。 王怜花一揽住他,便令他精神紧绷,就好似搭在脖子上的不是手,而是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似的。 他浑身僵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跟着王怜花走了几步,五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地问道:“公子为何不向沈浪解释解释?也不坦白地告诉他您的处境?” “您虽曾经当过他的敌人,最后不也化敌为友,成为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了吗?” “只要您开口,沈浪未必不会帮您一把……” 话没说完,便被王怜花笑眯眯地打断道:“不是未必不会,而是一定会。” 他感叹道:“沈浪便是这样的人,天生的浪子与祸头,闲不住,也静不了,事事都想插一手。” “即使我不是他的朋友,一旦开口,他大概也会乐呵呵地自己跳进这个漩涡。只是……他最后会站到哪一边,这可谁也说不准。” “更何况……” 王怜花冲着乔武义微微一笑,揽在对方脖子上的右手轻轻一翻。 乔武义喉头一颤,他的头被迫地高高扬起——因为王怜花手中铁扇顶端那冷锐的弯钩,冷冷地戳进了他下巴的皮肉。 王怜花冰冷地笑道:“你认为,我需要沈浪的帮助吗?” 乔武义不敢张嘴,他含混地说道:“不、不需要。” 唇齿一动,殷红的血线顺着扇叶森寒的白刃淌落。 王怜花接着道:“你认为,我需要顾及沈浪的态度吗?” 乔武义颤抖道:“不、不需要。” 温热的血珠砸落在持扇的手指上,白皙的皮肉衬着殷红的血珠,宛如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王怜花笑道:“不错,我完全不需要。” “而且放下身段对沈浪摇尾乞怜,哪比层层谋算,步步定计,令他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来得痛快与刺激呢?” 王怜花望着乔武义的眼睛,盛满了温和的笑意。 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武义道:“我、我明……不,公子做事自有考量,小人浅薄,岂能知其中深意,只听命便是。” 王怜花笑着松开他,道:“你这不是很聪明吗?” 他用冰冷的扇面拍了拍乔武义的脸,道:“所以,以后别说傻话了。” 乔武义捂着脖子,垂头道:“……是。” 王怜花转头望向浩瀚无垠的天穹,此刻残阳似血。 他唰地展开铁扇,贴在胸前摇了摇。 长锋过襟,衣袂翻飞,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1节 若不是手中铁扇太过狰狞,此时的他宛如一位快要乘风而去的仙人。 王怜花凌风而立,朗声笑道:“有人让我不好过,我便不会让沈浪好过,更不会让那个逼我之人好过。” “既然要玩,索性就玩个大的!” 深沉的黑瞳中泛起微微赤红,就像是天边的火云烧进了他的眼中。 王怜花道:“这一局,沈浪入定了!” 五天后,铁狮门得到掌门大弟子尹青与掌门千金赵碧梳失踪的消息,铁狮门掌门赵碧穹大怒,派遣五名得意弟子前去张府查探。 那五名弟子细细追查探访后,并未得到任何有关尹青与赵碧梳的线索,反而在张府沁园的书房背后掘出了一间密室。 他们进去以后,看到密室中空无一物,只在一堆未烧干净的灰烬里发现了一本秘录。 秘录里有一份清单,是对快活王那富可敌国,却又神秘消失的遗藏的详细记录。 上面记载着无数武功秘籍与奇珍异宝,清单一旦全部展开,几乎能铺满整个密室。 却恰恰缺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埋藏遗藏的藏宝图。 于是,这五名弟子断定,自己的大师兄奉师尊之命前去张家索要之物,乃是快活王遗藏的藏宝图。 他们起了贪婪之心,约定对发现密室一事守口如瓶,并联手谋划寻找快活王遗藏之事,意图在他们师父眼皮子底下虎口夺食。 然而,他们回去后不久,快活王遗藏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从无数人的口中传出。 武林之中,顿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第二回·傀儡戏·完】 ☆、天罗地网(一) 熊猫儿找到到沈浪的时候,他脸上盖着一顶草帽,头枕着双臂,躺在一座偏僻小院的屋顶上晒月亮。 浓眉下,猫也似的眼珠子一转,熊猫儿凌空一翻,跃上屋顶,半蹲在沈浪身旁,伸手揭下草帽,准备在他耳边来个惊天一吼。 孰料,草帽下的面孔,双眼虽闭,唇角却微弯微翘——显然,草帽的主人早已知晓,有一只野猫正打算伸出爪子挠他一下。 熊猫儿哈哈一笑,手一翻,将草帽戴在自己头顶上。屁股落地,盘腿坐在沈浪身边。 伸手在腰间一捞,摸出一只酒葫芦,仰头痛饮几口,笑骂道:“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在这儿猫着啦。” “如今的大侠都不兴在地上走,偏要在屋顶飞吗?你这样,让那些飞檐走壁的毛贼怎么活?” 沈浪闭着眼睛笑道:“若沈某此举能逼得窃贼改邪归正,做些正当买卖,那也是功德一件。” 熊猫儿笑道:“不得了不得了,你平日做的功德已经够多了,再东找一点西找一点,岂不得白日飞升了?” 他戏谑道:“如果你真飞升成仙,到时候让朱姑娘到哪儿去找你?” 沈浪道:“你怎么知道她要找我?”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得意洋洋道:“前些日子我去见了朱姑娘,她在家里发疯似的又砸桌子又砸凳子,一口气都不带喘地将你从头骂到脚,连跟头发丝儿都没放过。” 得意的口气忽然变得沮丧起来。 他道:“她不但骂了你,还捎带上了我跟王怜花。” “骂你我能理解,可与我和王怜花有什么干系?这不是牵连无辜么?” 沈浪笑道:“你能明白女人的心思?” 熊猫儿摇头道:“若说一般女人的心思我能明白个两三分,朱姑娘的心思我可真真一分也不明白。” 他耍赖道:“总之我是被你殃及了。” 宽厚的大手拎着喝得半空的酒壶,叮呤咣啷地在沈浪面前晃了晃。 “你若不给我把这葫芦装满了,我就把你绑了扔到发怒的朱姑娘面前。” 威胁完后,猫儿似的眼睛将沈浪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熊猫儿失望道:“你就一点不怕?怎么还是这般悠闲自在?” 沈浪笑道:“如今全江湖的人都发了疯的要找我,我又何曾不自在过?” 熊猫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全江湖的人都比不上一个发疯的朱姑娘麻烦。” 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你就不怕我一个心软,把她带了出来?” 沈浪道:“我知道熊兄人是铁做的,心却是豆腐做的。” “她若是求到你面前,你自然会心软。怕就怕熊兄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人都不敢过去吧?” 熊猫儿苦笑道:“这世间真没有什么事,瞒得过沈浪?” 沈浪笑道:“也不是,我就不知道熊兄竟然能找到我。” 熊猫儿道:“别磕碜我,怕不是我找到了你,是你找到的我。” 沈浪眉眼一弯,笑而不答。 熊猫儿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无论什么事,我熊猫儿保管帮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说此话时,熊猫儿的神情自信又骄傲,漆黑的瞳眸明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 他来之前就曾暗自猜测,沈浪传讯于他,约请一晤的缘由。 最大的可能是,天下人怀疑沈浪私藏了快活王遗藏的藏宝图,因此对其四处追踪,八方追索。沈浪深受其扰,烦恼不堪,来他这里避避风头。又或者是来寻他一起查找陷害自己的幕后真凶,将其缉拿,并将真相公布天下。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也无论沈浪有何种请托。 只要沈浪开口,他都会豪迈地一拍胸脯,舍命相陪。 赤胆忠肝的熊猫儿,对知己与朋友的情谊,比他葫芦中的烈酒更加火烈与醇厚。 熊猫儿用晶亮的眼睛望着沈浪,只等他开口。 沈浪微微一笑,道:“逛灯会。” 熊猫儿道:“啊?” 上元佳节,灯火通明,张灯结彩。 一盏盏鱼龙花灯随着夜风飘舞,像是盛秋收获的累累朱果,错落有致地从高低起伏的屋檐上垂下,又或者被一根根长绳串起,交织成网地穿插高悬于街道上空。 宽阔笔直的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潮攒动。 俊俏少年,马蹄风流,骑着高头大马在朱门碧户前嬉笑而过,引得楼上女子微微推开窗户,含羞偷瞧。闺阁千金乘着雕花宝车徐徐而行,车轮辘辘,淹没在人们快乐的喧嚣与嬉闹声中。 更多的是一些平头百姓,带着一家人出来游玩,丈夫牵着妻子,兄姐照看着弟妹,还有那年纪太小的孩童被爹亲或者兄长抱坐在肩头,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揪着大人的发髻,小脸被兴奋染得通红,嘴里喊着“驾、驾!”,那份毫无杂质的天真烂漫与快乐,令上元节隆重的气氛更上一筹。 被裹挟在人流中的熊猫儿,在挂满花灯的大街上,左顾右盼,四处张望。 所见之人都在享受着节日的气氛,有的猜灯谜,有的放河灯。到处都是出来游玩的一家人,或者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小情人们。 很少有像他和沈浪两个大老爷们,出来逛灯会的。 熊猫儿生性直率豪爽,你要让他赌钱、喝酒、打架,他就算豁出命来也会奉陪到底。 但是,要让他这样慢慢吞吞地逛灯会,他真是兴趣全无。 更别提陪在身边的不是个俏丽佳人,而是一个跟他一样硬邦邦的男人。 熊猫儿遗憾地在心中暗叹一声,耷耸着肩膀,有气无力地跟在沈浪身后,缓缓前行。 相比于熊猫儿的萎靡,沈浪负手在人群间穿梭,步履轻缓,不疾不徐。 像是被周遭热闹欢腾的气氛所感染,他的脸上带着温暖又明亮的笑意。 明明在被无数贪心快活王遗藏之人追捕,他不躲起来,却偏偏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 明明被人栽赃陷害,也一点不心急,竟逛起了灯会,又开心,又悠闲。 ——他心里纵有千百件心事,世上也没有一个人瞧得出。 至少垂头丧气的熊猫儿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仿佛欣赏够了绚烂的灯火,沈浪回头看了看熊猫儿,见他一点精神头都没有,笑问道:“熊兄,无聊?” 熊猫儿有气无力道:“嗯。” 沈浪指着面前,一家挂着两串大大的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贴以行、楷、草、隶等不同笔法书以“酒”字的阁楼,道:“要不我们……” 熊猫儿眼睛一亮,一下子来了精神。 沈浪指着酒楼屋檐下垂挂的一排花灯,笑道:“我们猜灯谜吧。” 熊猫儿道:“哈!” 两人走到酒楼门口,沈浪伸手拉住一张垂挂于一盏莲花灯下的纸条,刚要看一看上面的灯谜,忽然身形一仰,一样冰冷的物件倏然擦着他鼻尖飞过,撞在柱子上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沈浪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又扫了一眼穿透纸条,嵌入门柱足有一寸的铜钱,转身回顾。 一名站在酒楼门口的男子,正缓缓地收回自己挥出的右手。 沈浪第一眼看去,便觉得这是个不同寻常之人。 一身玄色劲装被打理得极为平整服帖,一丝褶皱都没有,一头黑发也被捆束得极紧,不见一根乱发。足见其性格严谨,又十分自律。 男子面容俊秀,仪表堂堂,天生一双笑眼,本是一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容貌。 然而,这份天生的亲和,却被他的高傲又自负的表情破坏得一干二净。 他平直的嘴角,和冷淡的眼神,十分生动地阐释了什么叫做目中无人。 见沈浪看向他,男子抬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道:“家师请沈相公上楼一聚。” 熊猫儿本就不满对方无故出手,又见男子也不自报家门,态度蛮横无礼,还视之理所应当,顿时怒气勃发。 他不等沈浪回应,自己先一把揪住对方衣襟,骂道:“呸,无礼之徒!就算你师父是天王老子,咱们也不去!” 男子淡淡地看了一眼熊猫儿揪住自己衣服上的手,不咸不淡地道:“家师请的只有沈相公。” “你若想见家师,先去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熊猫儿冷笑道:“不错,我怕是没有这个资格。” “当徒弟的狗眼看人低,做师父的也只怕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窝狗崽子,有什么好见的呢?” 男子冷淡的眉眼猛然一变,凌厉得如同冻结的冰凌。 两人用目光厮杀了半晌,就当双方都忍不住要动手之时。 一只手握住了熊猫儿的肩膀。 沈浪道:“熊兄,上元佳节,良辰美景,何需动怒?” 另一只手按住了男子即将出鞘的刀柄。 沈浪笑道:“连动怒都不宜,又怎能见血呢?” 熊猫儿本想挽起袖子,与男子结结实实地干一架。但见沈浪阻止,他只好冷着脸,松开男子的衣襟。 男子仔细打量了沈浪一眼,笑道:“好,我便给沈相公这个面子。” “仓啷”一声,长刀回鞘。 男子道:“至于家师的邀请……” 沈浪笑容温和,且干净利落地说道:“我答应了,请带路吧。” 闻言,熊猫儿急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道:“沈浪,江湖上那么多人在找你,只为逼问出藏宝图的下落,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圈套?” 沈浪微微一笑,道:“因为在找我的人当中,有一人我必须要见一见。” 明亮的目光转向男子,道:“便是这位朋友的师父。” 男子微微一讶,道:“你知道我师父是谁?” 沈浪笑道:“虽未曾见过朋友的师父,但是朋友腰挎的长刀,与掷铜钱的手法,我却是见过的。” “朋友师父的身份,自然也不难猜测。” 男子目光一凝,道:“你……” 话刚出口,忽然有人朗声笑道:“沈浪已经答应赴我之邀,让你那师父再等等吧。” 三人循声望去,一个绯衣公子,笑容温雅地向他们迎面走来。 大街上灯火通明,彩灯琳琅。绯衣胜火的公子仿佛从画中走来,明亮的烛火透过一层红纸洒在他的身上,白皙如玉的面容像是抹了胭脂一般鲜亮。 熊猫儿惊讶道:“是他!” 他转头看向沈浪。 沈浪的脸上依然挂着一贯看不出心思的微笑,只是一双清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王怜花。 沈浪想了想,忽然凑到熊猫儿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笑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熊兄了。” 熊猫儿一拍胸脯,哈哈笑道:“放心!” 沈浪笑着冲男子一拱手道:“抱歉,我确实与那位公子有约在先,烦请令师稍坐。” 然后,抬脚向王怜花走去。 ☆、天罗地网(二) 见沈浪向自己走来。 王怜花却突然顿住脚步。 他冲沈浪朦胧一笑,开始倒退着行走。 即便是倒退而行,王怜花的后背也跟长了眼睛一般,身如鬼魅,足下生风,如同一团飘忽的幽影,左移右闪地向人群中退去。 沈浪微微一笑,足步一动,身掠如风。轻盈得宛如燕雀,灵巧得好似猿猴,视拥堵的人潮如无物,片刻功夫便已追上他。 就这样,两人一人前行,一人后退,化作一灰一红两道残影,衔尾追逐而去。 玄衣男子见沈浪没有丝毫犹豫地撇下师父邀请,径直离开,俊朗的眉目骤然变得凛冽如刀。 他沉声道:“追!” 话音一落,从酒楼、巷道、街角、长廊……瞬间窜出无数道挎刀的黑影,涌入大街,向沈浪和王怜花追去。 玄衣男子心中暗忖,既然沈浪跑了,就先把他的同伙拿下。 按住刀柄,扭头一看,原本同他一起站在长廊下的熊猫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激烈的追逐开始,原本热闹祥和的长街突然变得有些鸡飞狗跳。 王怜花飞奔在前,身法轻灵,风驰电掣。 重重叠叠的人山人海,在他面前竟如无物。他总能寻到大小合适的间隙,精准穿过。擦身而过之人,都只觉身旁一阵清风刮过,回首而望,唯见一团飘忽的红影淹没于人流之中。 王怜花不但自己跑得跟只兔子一样飞快,还随心所欲地给后面追逐他的沈浪制造些麻烦。 眼见沈浪即将抓住他,王怜花微微一笑,几个大步后退而去,重重地撞上一个挑着扁担卖麻糖的小贩。 小贩被撞得一个趔趄,还不待他骂骂咧咧地转身。 “谁他娘的撞我……咦咦咦咦——欸?” 王怜花背靠着小贩,足步一旋,借由一股子扭力,带着他转了半圈。 眨眼之间,两人方位颠转,卖麻糖的小贩生生地隔在沈王二人之间。 沈浪淡淡一笑,探出的手并未收回,而是将错就错,抓住小贩的胳膊重重一拉。 “啊——欸?” 小贩被沈浪手上的力道,拉的弯下了腰。 趁此机会,沈浪撑着小贩弓起的脊背,纵身一跃,如同一只展翅的大鹏从对方身上凌空翻过。 直到沈浪追着王怜花消失,小贩还是一脸懵住的神情。 他捶了摧腰,瞧着跑远的两人,好办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俩疯子啊?” 王怜花见沈浪顺利避开,速度一丝未减,眼珠一转,心中不知又打起了什么鬼主意。 此时,有一布衣大汉迎面走来,肩扛着一个骑大马的女童。 女童一团粉嫩,穿着簇新花袄,眉心点以朱丹。头顶高高翘起的冲天辫,与手中足有脸盘大小的凤凰画糖,一样神气活现。 王怜花伸手在脸上一抹,忽然冲女童做了一个鬼脸。 女童眼睛睁得浑圆,咯咯地笑了起来。 王怜花抬起手,冲她摇了摇。女童乌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也将手中的凤凰画糖晃了晃。 王怜花弯起嘴角,狡黠一笑,手中暗扣的石子一弹,瞬间击碎了那只神气活现的凤凰画糖。 金黄色的画糖泛着甜蜜诱人的光,碎成千万块碎片,又粘又黏,如同一捧急雨向沈浪洒去。 沈浪眼波微动,身边恰逢一名年轻公子路过,他脚步虚浮,一身横肉,却学着游侠浪子一般,身披大红斗篷,腰佩三尺长剑。 沈浪眼疾手快,揪住那大红的披风一抖,将激射而来的画糖碎片尽数包住。 手法之轻巧敏捷,让那想过一把侠客瘾的公子,没有丝毫察觉。 沈浪松开沾满糖片的披风,目光含歉地冲着对方的背影拱了拱手。 正要追去,却见丢了画糖的女童瘪嘴垮脸,一通惊天哭嚎正在酝酿。 微微一笑,长袖一抖,三枚铜钱落于手中。屈指一弹,铜钱激射而出,两枚整整齐齐地排在卖画糖老汉的小桌上,第三枚斜撞上一根孙悟空的画糖。铜钱滚落,而那画糖却高高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女童手中。 他冲愣住的女童眨了眨眼睛,足步一转,整个人如同清风一般消失不见。 沈浪一边追赶,一边将锐如鹰隼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王怜花身上。 热闹的长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五光十色的花灯,全在沈浪眼中消退了颜色,唯有那身绯衣明艳胜火。 即使王怜花跑得再快,沈浪都能在人山人海之中一眼找到他。 目光一动,沈浪看到王怜花突然脱离了长街,顺着叉路拐入一条小巷。 飞速跟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别样的繁华喧闹之景。 天空中、屋檐下、长廊上……铺天盖地地挂满了红彤彤的大灯笼,明亮的火光透过红纸洒在街道与楼阁上,将整条小巷晕染成一片艳丽的绯红。 精巧的阁楼上不时飘出一阵靡靡之音,让这片绯红又染上了一丝暧昧与缱绻。 原来这是一处销魂又销金的所在——花柳巷。 ☆、天罗地网(三) 尽管是一处受人鄙薄的地方,但是上元节的热闹与喧嚣同样感染着这条小巷。 节日不分贵贱,达官贵人在过节,平头百姓在过节,他们这些妓/女与小偷也在过节。 姑娘们都从楼里走了出来。 在这隆冬寒夜,她们外面披着斗篷与狐裘,里面却穿着抹胸与轻纱。 有的凑做一团,亲亲密密地说笑。有的倚着门柱大口饮酒,喝空的酒壶嘭地一声砸在地上,女子的笑声比酒壶的碎响还要清脆敞亮。还有的当街跳起舞来,每一支都是平日需花上好几百两银子才能看到的舞蹈。 她们放肆欢歌,放肆跳舞,笑声恣意又响亮。没有平日里那些故作姿态,不再像含着蜜糖一般软绵细语。毕竟此地乃是北地,人人都说着一口干净利落的北腔。 王怜花负手踱步,快如流风,像是一股青烟一般从这团莺莺燕燕中穿梭而过。 女子们被突然闯入她们之间的绯衣公子吓了一跳,顿时响起一阵麻雀般叽叽喳喳的惊呼与尖叫。 但当她们看清王怜花修长的身材,俊美的面容,与一身绫罗绸缎,玉珏琅珰,眼睛一亮,全都伸出染着红蔻丹的手指,去捞他的衣角。 王怜花笑容风流,却身如鬼魅,如闲庭信步般从众女身边走过,却无一人能触碰到他。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听着身后响起的一片懊恼娇嗔之声,王怜花微微一笑,突然伸手揽住一名正在举壶痛饮的女子的纤腰。 女子一声惊呼,紧紧地抓住王怜花的臂膀,羞答答地看着他。 莹白的面容上染着醺醉与羞涩的酡红,水波似的目光令她妩媚娇柔得如同一簇临水而开的水仙花。 王公子真不愧是王公子,识遍风月,眼神毒辣。 随手一捞,就捞中了众女中最漂亮的一个,此地八艳之一,人称“白水仙”水琅珰。 水琅珰笑摸着王怜花的脸,还来不及说出的勾搭之语,蓦然变成一声惊呼。 她被王怜花毫不留情地携住纤腰一推,像丢一个没用包袱向后扔去。 即将在地上摔个四仰八叉,忽然被一双温热的手托住。 水琅珰倒在沈浪怀里,看着那张俯视她的脸,是说不出的俊美,也说不出的迷人。 神态娇憨地迷离一笑,朱唇微张,正要说话。 竟又被沈浪用一股柔劲儿,推给了身后追来之人。 不过转眼之间,一夜千金的水琅珰就被人推出去了两次。 那句一直含在嘴里的话,直到她不轻不重地撞在追逐沈浪而来的年轻刀客身上,方才说出口。 “公子,可愿随奴家上楼坐坐?” 那年轻刀客抱着满怀的温香软玉,舍不得松手,但是有擒捉沈浪的命令在身,又不能放纵。 于是恋恋不舍地对水琅珰道:“姑娘相请,在下不敢推辞,等在下的事情办完后就来寻姑娘。” 孰料,水琅珰又臊又恼地娇斥道:“呸,姑奶奶什么时候请你了?也不撒泡尿来照照自个儿,有没有这个资格让姑奶奶伺候!” 刀客闻言大怒,狠狠地将水琅珰摔在地上。 正欲离去,被一群莺莺燕燕拦住。 这群看似娇柔的姑娘们,腿上功夫不凡,嘴上功夫更是利落,竟把一个大男人骂得羞臊难堪,无言反驳。 他本是急脾气的人,实在说不过这群女人,便“唰”地一声拔出手中长刀,吓跑了几个胆小的,却被从地上爬起的水琅珰一酒壶砸在头上。 刀客摸着满头鲜血,怔愣了半晌,勃然大怒,也不管身边尽是些娇弱女子,正欲逞凶动手。 一个破锣般的嗓门大喊道:“巡捕在此,谁还敢动手!” 原来是有个龟公见事情不对,一溜烟儿地跑去找来相熟的捕头,想要用他镇住场子。 刀客只是冷冷地扫了捕头一眼,不管不顾地揪起水琅珰就要扇两个耳刮。 捕头见刀客无视自己,也怒上心头。 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刀客的手喝道:“哟呵,竟敢当街打人,藐视王法?” “打的还是女人,没卵子的龟儿子!” 刀客闻言大怒,挥动着手中长刀,道:“休要多管闲事,否则我刀不认人!” 他本意不过是吓吓捕头,孰料这捕头领公差前便是此地的地头蛇,当了捕头后更无人敢招惹,横惯了的人物,怎么会被这点威胁吓倒? 梗着脖子就往刀刃上凑,一边凑还一边叫骂道:“有本事就砍啊!只要敢动一下刀子,看官府饶不饶你?到时候下了大狱,你便休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刀客本就年轻,又是大门派出生,走哪儿去别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何曾这样与人争执过。 他性情火烈,又满腔怒火,见那捕头竟然拿出锁链欲锁自己双手。 一声暴喝,长刀一展,便要斩下此人头颅。 突然,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如同铁箍一般,令他举刀之手无法动弹。 刀客又恨又怒,赤红的双眼瞪向身后,想看看又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阻止他。孰料这一瞧令他面色煞白,他结巴道:“七、七师兄。” 站在他身后的,赫然是那名邀请沈浪的玄衣男子。 捕头见两人认识,冷笑道:“怎么的,还来了个帮手?” 他正要召唤自家兄弟,玄衣男子手中亮出一块令牌。 捕头一见令牌,倏然间变了脸色。 他道:“您是……” 捕头话语未尽,只是抱拳向着东面拱了拱手。 玄衣男子冷淡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锭一银子扔给捕头,道:“这点小钱,请大人喝酒。” 捕头一改方才的嚣张气焰,点头哈腰地谄笑道:“哟哟哟,怎敢要您的钱?您说话也忒客气了,在您面前我只是小人,哪敢称大人啊?” 口中虽然说着推辞之语,但还是不着痕迹地将钱收进怀中。 说着,转身冲着刀客一拱手道:“这位兄弟没穿贵门派的服饰,让我这眼拙之人错把好汉当恶徒,真是抱歉抱歉啊。” 刀客“唰”地收刀回鞘,极不给面子地偏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玄衣男子道:“不妨,是我这师弟太过鲁莽,若不是大人阻止,差点儿闯下祸事,说起来也是我要感谢大人才是。” 捕头哈哈笑道:“您太客气了。” 然后他眼珠一转,凑到玄衣男子耳边,压低声音道:“贵门今夜是否有大事要办,方才那瑞祥街就有些不太平啊。” 眼珠子意味深长地在玄衣男子及刀客,一身毫无特色的黑衣上转了一圈。 玄衣男子道:“不错,我等奉师尊之命前来追捕两个恶徒,不得以扰了大家清净。” “一会儿如若闹出什么大动静,还望大人照拂。” 说着,一包银子塞进捕头怀中。 捕头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顿时喜得眉开眼笑。 他乐呵呵道:“瞧您说的,贵门之事就是我们的事。” “诸位抓捕奸恶,惩恶扬善,我等高兴还来不急。” 他一拍胸脯道:“咱保管没人敢耽误您的事儿!” 说完,谄笑着对玄衣男子道了一声告辞后,横眉利眼地将一群围观的姑娘与嫖客哄散,顺手搂过一个花娘,大摇大摆地往楼子里去了。 跟在玄衣男子身后的一名弟子,低声道:“七师兄,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头,连县太爷都要对咱礼让三分,您何必对他这么客气?岂不显得咱们没脸?” 玄衣男子没有直接回答弟子的话,他反问道:“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那弟子微微一怔,见玄衣男子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浑身一个激灵,垂头道:“追捕沈浪与王怜花。” 玄衣男子接着道:“是你等的脸面重要,还是师父的大事重要?” 那弟子方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战战兢兢道:“师父的大事重要。” 玄衣男子刀子般的目光剜割在他脸上,直到他冷汗析了满头,方才收回目光,顺着沈浪与王怜花逃走的方向,起步而去。 五个黑衣弟子默默地跟从于其身后。 差点儿惹事的刀客低垂着头,快步走到队尾。 却听玄衣男子冷冷道:“谁让你跟来了?” 刀客怔愣地喃喃道:“七师兄……” 玄衣男子道:“跪下。” 刀客二话不说,双膝落地,重重地跪在巷道中央。 “跪半个时辰,再跟上。” 抛下冷冷一语,玄衣男子领着门下弟子大步离去。 刀客臊红了脸皮,不敢抬头,更不敢偷奸耍滑,对七师兄的惩罚有所怨言。 他如一尊石像一般直挺挺地跪在路中央,一丝不苟,任凭花柳巷中来往的人群对他指指点点,肆意嘲笑。 沈浪与王怜花之间的追逐轻松写意,潇洒得近乎嬉戏。 相较之下,在玄衣男子指挥下的黑衣刀客们,则显得颇为狼狈与费力。 他们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间横冲直撞,惹来阵阵叫骂,甚至还有几人被砸了菜叶与鸡蛋。 前方一灰一红的身影时隐时现,看眼要抓住,却总是宛如一阵清风,从指尖与眼皮子底下溜走。 时不时闻见几声二人间的斗嘴与调笑,再瞧上一眼两张同样挂笑的脸,众黑衣刀客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得炸裂了。 忽然,他们眼睛一亮。 王怜花与沈浪两人的身影冲进了一座寺庙。 其中追在最前面的刀客,哈哈大笑道:“这两人真是昏了头了,跑进此处不正好让我们瓮中捉鳖吗?” 说着,他回头看了缀在后面的玄衣男子一眼,等待他发号施令。 玄衣男子目光如雪,他仰头望向写着“鸿灵寺”的大门,一声令下:“你们几个守住出口,其他人随我入寺,必要将沈浪与王怜花生擒活捉!” ☆、天罗地网(四) 鸿灵寺内,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上元节这天,信男信女们携着一家老小,前来寺中烧香拜佛,祈求风调雨顺,一家平安。 玄衣男子领着众黑衣刀客跨入寺门,威势凛凛,气势汹汹。 他一把推开,生怕他们闹事而迎上前去的僧人。 扫了一眼人潮如堵的寺院与庙宇,沉声喝道:“谁看到一灰衣,一红衣的小子跑了进来?只要帮我抓到他们,在下必有重谢!” 寺庙中正在烧香、参拜、求签、交谈的人们,听到这雷鸣一吼,齐齐回头。 玄衣男子神情一怔,身后不少刀客也面色骤白。 ——这香火旺盛的清圣佛地,竟似炼狱魔窟,恶鬼横行。 因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 有刀客喃喃自语:“这他娘的是上元节,还是中元节啊?” 玄衣男子定了定神,眉峰紧蹙,一把揪住旁边的僧人,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僧人没被一寺的恶鬼吓住,反倒被玄衣男子的冰冷目光吓得面色青白。 他哆嗦道:“施、施主,这是我寺的传统。上元节这天,戴鬼面而来,参拜佛祖后,摘鬼面而去,意味还原本真,邪祟不侵……” 玄衣男子未等僧人说完,重重一推,将人摔在地上。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2节 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鬼面,凛冽锐利得似乎能穿透面具,将隐藏其下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 玄衣男子命令道:“守住大门,掀开面具,不要让他们趁乱逃走。” 众黑衣刀客齐声喝道:“是!” 每个人都雷厉风行地大步上前,伸手抓住一人,便掀开鬼面。 鸿灵寺内顿时响起一片咒骂与惊嚎,不知内情的百姓们惶恐地挣扎与逃跑。成功逃到寺门之人,耳边响起一阵仓啷啷的拔刀之声,眼前闪出一片冷森森的刀影寒芒——他们被守在寺外的黑衣刀客,用刀刃给逼了回去。 当有十多个人的面具被掀开,突然一声凄厉的惊呼冲破云霄。 一名黑衣刀客,面容惊恐地看着眼前被揭下面具之人,整个人与手中的面具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一把推开对方大叫道:“鬼啊啊啊!” 被推到之人跌坐在地上,他的脸显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无嘴、无耳、无眼、无鼻,整张面孔如同鸡蛋一般浑圆,仿佛被人一刀削去了所有凸起的物件,而像是眼睛嘴巴这样原本有洞窍的地方,被人用针线缝住……这是一张惨烈狰狞的无脸之脸! 无脸之人仿佛感觉到人们在看他,他如同癫痫一般抖动着身体,痛苦而惨烈地嘶吼与哀嚎。 这叫声仿佛能传染,所有看到他面孔之人都忍不住颤抖、后退,惊恐地嚎叫。 眼看整个寺庙即将陷入混乱,玄衣男子目光一凛,他指示两人制住那名在地上痉挛、翻滚的无脸之人。 对那些惊得畏缩不前的黑衣刀客们,沉声喝道:“还记得王怜花的称号是什么吗?!” “不过是易容而已。” “不要乱!继续掀!” 闻言,黑衣刀客们心中稍定,鼓足勇气继续抓人看脸。 孰料,接下来的一串面具揭开,不是青面獠牙,就是满面脓疮,有被火烧得面如焦炭,有被水泡得惨白肿胀,有的被剥去皮肉,有的被挖出眼睛,甚至还有一人像是被虫子在头颅中安置了巢穴,当面具掀开时,黄蜂乱舞,将那个黑衣刀客蛰得面目全非……整个寺庙犹如人间地狱,彻骨的恐惧在弥漫。 揭下的面具越多,越是惊恐难言,肝胆俱裂。 即便勇武如黑衣刀客,都开始怀疑果真是易容,还是他们一不小心入了鬼寺,更别提那些来烧香拜佛的平头百姓了。 被玄衣男子推到在地的僧人瞪大眼睛,瞧着这一张张比恶鬼面具狰狞恐怖千百倍不止的“鬼面”,惨烈地尖叫了一声:“鬼门关开了,大家快逃吧!” 话音一落,自己率先向寺庙大门奔去。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人群间炸响,百姓们再也不顾兵刃的威胁,全都如潮水一般,一股脑地向大门涌去。 有一名刀客拔出长刀,怒目圆瞪地看着混乱的人流,大叫道:“不许乱动,否则我要动刀子了!” 却被人一石头砸在脑袋上…… 大雄宝殿的屋顶上,沈浪与王怜花正在交手。 沈浪的腰上一直挂着一柄三尺长的铁剑,但他却很少用剑。 剑乃杀器,出必见血,而沈浪生情温和,不喜杀人。因而这把被他从沈家带出来的铁剑,只被当作一个怀念家与故乡的念想。 此刻长剑出鞘,并非是为了斩掉王怜花的头颅,而是为了…… 剑影起,白光现—— 这一剑如流星坠落一般飒踏空濛,潇洒,灵秀,优美到不可方物。 王怜花只觉一阵清风拂过,耳边“啪”的一声轻响,束发的红绸崩断,一头墨发倾落于颈间,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在飞霞苑后台的小屋中,王怜花也散过发,但是比起当初的靛青长裙,此刻绯衣白扇更让沈浪看着顺眼。 大约因为王怜花是一团火,明艳、热烈、纵情而诡变,所以那如火似焰的绯色比起任何色彩都要令他更加炫目生辉。 沈浪看着王怜花的目光清澈如湖,却好似有一阵清风吹过,皱起层层涟漪。 剑尖轻轻地点在王怜花的脖颈上,锋刃微抬,将人的头颅抬起。 沈浪笑得干净又明朗。 他道:“还打吗?” 王怜花半眯着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把沈浪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他总觉得那副明朗的笑容中藏着戏谑与狡黠。 王怜花道:“不打了不打了,沈大侠武功盖世,小弟甘拜下风。” 他涎皮赖脸道:“您收剑的时候悠着点,可别一个手抖把小弟的命给抖没了。” 沈浪目光微动,无奈一笑,长剑一转,收入鞘中。 王怜花抓了抓自己散乱的头发,随手扔到身后,一头顺直的墨发顿时变得有些凌乱与毛糙。 他走到屋檐边,一振长衣,曲腿而坐,扭头看向沈浪,伸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瓦当,示意他过来坐下。 沈浪步履从容地踱步而来,挨着他坐定。 侧头瞧着因为寺庙中的混乱情形,笑得乐不可支的王怜花。 轻轻一叹:“你这样做,意义何在?” 王怜花笑道:“能令我胸怀开朗,心情舒爽,还不算有意义吗?” 沈浪笑着摇摇头。 “算。”他说。 “意义深远。” 巍峨高耸的大雄宝殿之顶,沈浪与王怜花并肩而坐。 两人眺望寺院围墙之外,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如将天上的星辰散落人世。 瑰丽的花灯被长绳牵着,纵横交错,网罗四方,重重叠叠的金彤与赤橙,染尽长街,像是流淌着美酒长河,醉了一座城池与半夜烟火。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清寒的夜风吹拂得王怜花发丝缭乱,他笑道:“此夜此景,岂能无酒?” 说着,手腕一转,变戏法似的凭空掏出一壶酒来。 酒壶光洁的青瓷面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青”字。揭开壶塞,里面的酒液清澈透亮,碧如翡翠,一股似竹似叶的清香飘散开来。只要是此地好酒之人一闻皆知,这个壶里装着的是瑞祥街一家名为“青酒斋”的老字号酒铺中的上等佳酿。 王怜花像是贪嘴的酒鬼一般,举起酒壶大饮一口,一口下去一壶中之酒少了一半。 伸手抹净唇边酒渍,将剩下的美酒递到沈浪面前。 沈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王怜花道:“不愿饮酒?” “那我们便风雅一点,焙茗煮茶如何?” 说罢,长袖一拂,一包茶叶出现在他手中。 那茶叶状如短针,细圆光直,多白毫。茶香悠悠,清新隽逸,一丝淡淡的苦涩夹杂其中,乃是上等的信阳毛尖。 沈浪瞧着递到面前的茶叶,还是摇摇头。 王怜花用折扇拍着掌心,道:“酒也不喝,茶也不品……看来你是肚子饿了,不如来尝尝这糕点吧。” 语罢,一盘晶莹剔透,香气四溢,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动的糯米做成的糕点被王怜花送到了沈浪手里。 沈浪捧着糕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道:“你何时学得了妙手空空?” “这一路上到底偷了别人多少东西?” 虽被沈浪揭穿,但这顺手牵羊的偷儿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仪容端雅,神色庄重,坦然得如同一位布下豪宴飨客的贵公子。 折扇轻摇,他笑道:“我‘千面公子’王怜花,何艺不精?用得着去学么?” “而且这‘偷’字用的不妥,我只是将它们请到我的兜里,再用以款待沈大侠。” “能入这天下第一名侠的腹中,总比进到一些俗人浊物的肚子来得更好吧?” 闻言,沈浪失笑连连。 他道:“天下第一名侠,却被你弄成过街老鼠,东躲西藏。” “此言岂不是自吹自擂,自卖自夸?” 王怜花也没否认,长眉微挑,一抹得色毫不掩饰地浮动于眉宇之间。 沈浪想了想,道:“王公子设下此等豪宴款待于我,沈某也不能没有一点表示。” 说着,伸手握住剑柄。 王怜花心中一惊,以为沈浪要拔剑再战。 孰料,沈浪却从剑柄后边抽出一根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 他将糖葫芦放在王怜花手中,眉眼弯弯,如月如钩。 “礼尚往来。” ☆、天罗地网(五) 王怜花看着手里的糖葫芦,轻声道:“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转而笑道:“我请你可的是几百两银子一斤的酒与茶,而你还的却是几文钱一根的糖葫芦,不觉太过吝啬了吗?” 沈浪笑道:“王公子慷慨是康概,不过却是慷他人之慨,挥霍恣意,毫不可惜。而沈某这根糖葫芦却是用自己仅剩的几个铜板买的,礼轻情意重,可比你那平白拿来的茶与酒贵重的多。” 王怜花把玩着手中的糖葫芦,垂眸道:“沈浪啊沈浪,连这点小事你都不肯服软,非要与我争出个输赢吗?” 沈浪微微一怔,到底是谁缠着谁非要分出个输赢? 这恶人先告状的行径,让他不觉在心中又叹又笑。 故作一叹,道:“令王兄失望了,我俩怕是要斗上一辈子。” 王怜花道:“为何?” 沈浪展眉一笑,从容疏朗,俊逸的眉目间蕴着粼粼的光。 “若是没了王兄与我斗智斗勇,活着又有几分滋味呢?” 端着盛放糕点瓷盘的手,冲王怜花微微一抬,好似举酒相邀。 他笑道:“你不也是……” 也是什么,沈浪也没说,但是这未尽之语却令王怜花神情一怔。 他蓦然想起,自己助朱七七假冒快活王,设下圈套迷倒沈浪时,心情激荡之下,他仰天狂笑,说出的话—— “沈浪呀沈浪,你终于还是要落在我王怜花手里……沈浪既去,此后的天下,还有谁是我王怜花的敌手!” 那夜,星光与雪光将天地映照得苍白与凄凉,昏迷在雪地里的沈浪脆弱得如同待宰的羔羊。 当时他俯身凝注了他许久,久到连手足都冻得有些麻木,久到连雪亮的刀锋都结上了一层白霜。 最终还是弃刀而去。 长久以来,他一直不曾明白自己当初的决定,何为不一刀宰了沈浪,一劳永逸? 他觉得自己隐约知道答案,却始终不太分明,就好似拢着一层轻烟,隔着一层薄纱。 如今沈浪一言,令他豁然开朗。 ——沈浪既去,此后的天下,还有谁是王怜花的敌手! ——沈浪既去,这天下还剩几分乐趣,人生又余几分滋味呢? 王怜花仰天大笑,手中酒壶“呯”地一声,撞在沈浪端着的瓷盘上,声音脆亮,被呼啸的夜风漫卷至远方。 “沈大侠此言说进我心里了,当浮一大白!” 语罢,仰头而灌,碧绿醇香的美酒又被王怜花喝空了一半。 他信手一扔,连壶带酒地一起抛下屋顶。 白皙的面容上染着微醺的薄红,他凑到沈浪面前,用那双落满星子与火光的眼睛凝望着他。 温热的吐息呼出淡淡的酒香,王怜花瞳眸中流光溢彩。 “沈浪啊沈浪,你最好不要让我觉得无趣,否则……我必要杀你!” 四目相对,沈浪眸深如海,他温和地应了一声:“好。” 这一个“好”字,仿佛是一个没有言辞的承诺,又或者是独属于他二人的誓言。 正如沈浪本人一般,随性而散漫,但一诺既出,便坚若磐石,屹如恒山! 王怜花笑吟吟地望着沈浪,突然觉得今夜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不愿去做。 什么布局计策,明谋暗算,全都纵情任性地抛诸脑后。 只想与沈浪在这漫城的华灯瑰火下,谈天说地,饮酒品茗,抒尽心中郁气。 又或者只是并排躺在大雄宝殿的青瓦上,沐浴着月辉星光,结结实实地睡上一宿。哪管他明日,是天崩地裂,还是惊涛骇浪。 王怜花正这样想着,沈浪忽然道:“除了糖葫芦,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还给你。” 王怜花道:“送还我?我可不记得有什么东西忘在你手里……” 剩下的话语哑在喉头,沈浪怀中摸出一份地图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笑道:“王公子的记性真是不太好。” “像藏宝图如此重要的物件,都能忘在沈某身上。”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一副纯良无辜之态。 “沈大侠可别冤枉我。” “我们从见面起就一直在追逐与交手,我何曾有机会将藏宝图放在你的身上?” 沈浪忽然道:“那位姑娘的腰软吗?” 一闻沈浪提及水琅珰,王怜花便知自己的诡计已被戳穿,他抚掌笑道:“软,真是软极了。” 沈浪微笑道:“那位姑娘腰软,手更软。” “那只手溜进我怀里之时,我几乎毫无知觉。要不是临走之前轻轻摸了一把我的胸膛,我恐怕就要被王公子看笑话了。” 王怜花一声轻叹:“早知道她有贪柳好色的毛病,食色性也,总觉无伤大雅。未曾想竟在关键时刻,铸下大错。” “回去定要让她好好改改。” 话语虽说得轻描淡写,但那份暗藏的怒火与冷凝令沈浪觉得,这“好好改改”怕是要人伤筋动骨了。 沈浪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尖锐的风啸。 数枚淬着暗绿色幽芒的毒镖激射而来。 沈浪抽剑转身,剑出如龙,白光闪过,毒镖被尽数击落于地。 忽然,腰间一痛,体内气劲俱散,整个人如同冰雪被冻住了一般,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王怜花收回点在沈浪腰间穴道上的手指,负手踱步,悠闲自在地围着沈浪绕了一圈。 摩挲着下颚想了想,伸手抽掉沈浪头上灰色的发带,将自己的一头长发束上。 他笑道:“你可真宽心,有我这么个恶鬼在身边,竟敢将后背留给我。” 瓦片一阵轻动,一个头戴鬼面的褐衣男子出现在王怜花身后。 他伸手将面具掀起,斜挂在脑后,单膝跪地,抱拳贺道:“恭贺公子抓住沈浪!” 王怜花折扇一摇,淡笑道:“说得好,的确是一桩喜事!你也是大功一件,回去后重重有赏!” 他转眼瞧着散发的沈浪,乌黑的长发遮挡住了面廓分明的轮角,鼻梁挺直,眉眼深刻,再衬着他修长的身材,越发显得俊逸疏朗,落拓潇洒。 哈哈一笑,道:“你这模样可真像个俊俏的大姑娘。” 仿佛是回报沈浪方才对他的戏弄,王怜花“唰”地合上折扇,用扇尖挑起沈浪的下巴,故意用色眯眯的眼神逡巡其身,那赤/裸得仿佛要剥下衣服的目光,从头颅游走到脚趾。 他笑道:“如果你真是个女的,纵使朱七七脱光了站我面前,我都不会多瞧一眼。” 复又叹道:“可惜你总与我作对,如今落在我的手上,你说我该如何好好招待你呢?” 侍立于王怜花身后的褐衣男子,眼珠子一转,想拍拍他的马屁,凑趣道:“如果公子信我,可以将他交给属下,让属下炮制一番,绝对让他从今往后对公子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王怜花挑眉道:“哦,你还有这样的手段?” 褐衣男子用淫/邪的目光扫视在沈浪身上,看着那俊朗的面孔,挺拔的身躯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他道:“属下最是喜欢炮制那些威武不屈的大侠,越是刚硬的,属下的手段就越多。” “这沈浪只要在属下手上走上一遭,甭管他多么的铁骨铮铮,我都有办法把他给炼化了。” 闻言,背对他的王怜花瞳眸一暗。 目光冰冷,但声音带笑道:“说来听听。” 褐衣男子见成功引动了王怜花的兴趣,无比谄媚,又淫/笑连连地将一些恶毒污秽,不堪入耳的手段,连比带划地一一说出。 王怜花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称好,时不时瞥向沈浪的目光,直叫人头皮发麻。 等褐衣男子说完,他意犹未尽地啧啧而叹。 “手段不错,只有一点可惜了。” 褐衣男子疑惑道:“公子,什么可惜……唔” 剩下的话语哽在喉头,褐衣男子被王怜花一挥手,割断了喉咙。 王怜花抬脚将尸体从屋顶上踹下,目光沉沉,宛如冰封。 他望着坠落在地上,血浆四溅的尸体,冷冽道:“可惜你这双脏手,还不配碰他。” ☆、天罗地网(六) 王怜花回头望向沈浪,沈浪面容平静,看不出情绪。 轻摇折扇,白色的扇面上血迹斑驳,如红梅点染。 他微笑道:“沈浪,我为你,杀了自己的心腹。” “我以国士待你,你是否当以国士报我?” 受制于人的沈浪,唯有苦笑:“你想要我怎样?” 闻言,王怜花长眉一挑,背着手,围着沈浪绕起了圈来。 那眉峰紧锁的模样,仿佛真在苦苦思索一般。 突然,合拢的折扇一拍掌心,笑道:“有了。” 他上下打量着沈浪,那温柔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样心爱的物件。 他说:“我要你从此以后对我言听计从,俯首帖耳。我叫你往东,你绝不会往西。每次见我,要三跪九叩,唤我为主人。我举杯,你为我斟酒;我下马,你为我垫脚;我安寝,你为我脱靴……” 一番话说的得意洋洋,神采飞扬。 若说先前不动声色,谈笑间取人性命的他,像是一个枭雄,一个暴君,一个冷酷无情的野心家。 此刻的他却仿佛一个骄傲又自负的孩子,你竟能在他俊美成熟的面容上,找到几分惑人的天真。 他的神态如同他的性格一般,极具欺骗性。 然而,沈浪却能在那张迷人的人皮下,看到蛇的獠牙,虎的胆,蜘蛛的毒液和豺狼的心。 沈浪道:“如果我不答应。” “你要用那人说的方法炮制我吗?” 王怜花摇头道:“我岂会拾人牙慧?” 他凑到沈浪面前,贴在他的耳边说。 “如果你不肯答应,我就扒了你的衣服,让你一丝/不挂地站在这里,被下面那群家伙从晚上看到天明。” 他温柔道:“如果沈大侠嫌人不够多的话,我还可以寻个大锣,亲自到大街上替你吆喝——大家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九州王传人,天下第一名侠沈浪的绝代风姿,不看白不看啰~” “你觉得如何?” 沈浪面色微变,垂下头道:“你这黑心的呆子……” 王怜花面露得色,把这句咒骂当作夸赞。 他正打算再奚落沈浪几句,骤然一股巨力袭来,他被突然暴起的沈浪抓住手腕,按住脉门,一个猛扑按倒在瓦片上。 被沈浪捉住的手腕酸麻不堪,体内血气凝滞,王怜花不敢妄动。 他沉凝道:“你没被点中?” 沈浪摇头笑道:“王公子指风狠辣,在下岂能躲开?” “还好我怀中还剩了一枚铜板,替我挡了一下,没能让你那一指点实。冲开穴道的事,便好办许多。” 王怜花目光闪动,轻轻一叹:“真是风水轮流转,面对你可一点也不能掉以轻心。” “亏我还信了你用剩下的铜板都去买了糖葫芦。” “原来沈大侠也会哄人说瞎话么?” 沈浪微笑道:“总要留下一两枚防身,饥饿之时买个馒头应付一下,有备无患吧。” 王怜花抬头望着沈浪,笑容温驯,眉目婉然。 “既然我落在了你手里,你又要我如何呢?” “为你端茶递水,烹煮洒扫,洗衣叠被吗?” 沈浪笑道:“美意心领,但是在下自食其力惯了。” 说罢,伸手去解王怜花的腰带。 王怜花脸色一变,道:“你做什么!” 沈浪叹道:“沈某不需公子为我端茶递水,烹煮洒扫,洗衣叠被。但是如若不惩治一下你这胡作非为的家伙,我又心有不甘。”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明似轻月,朗如温风。 “你之前不是要脱光我,供人观看吗?” “那王公子让他们一饱眼福,如何?” 王怜花又惊又怒:“你敢!” 沈浪不为所动地抬手,腰带抽出。失去了束缚,绯色的外袍从躺倒之人的腰腹间散落。 “沈浪!”王怜花大叫道。 白皙的面容上薄红浅染,旁人看了怕会误认是羞赧的红霞,而深知其脾性的沈浪知道,王公子此刻大约称得上是震怒吧。 沈浪笑了笑,突然屋顶下传来一声大吼:“兄弟们,那个两小兔崽子在这里!” 混乱的人群中,终于有一名黑衣刀客突出重围,发现了躲在大雄宝殿屋顶上的沈浪与王怜花。 沈浪笑着冲那人挥了挥手,灵活的手指敏捷划拉几下,瞬间将王怜花的腰带拴好。 将王怜花从瓦片上拽起,道:“我们走。” 王怜花扫了一眼因为那声信号,逐渐在大雄宝殿下聚集起来的黑衣刀客,黑压压的人头如同一片乌云,笑得云淡风轻。 “怎么走?” 沈浪没有答话,只是微微一笑,一个嘹亮的哨声从他口中发出。 一匹细头高颈,鬃毛如血的骏马从鸿灵寺外飞奔而入。 宝马四蹄飞踏,威势凛凛,气势汹汹。所过之处人们皆惊慌四避,无人敢正面迎阻。 赤红的骏马一路横冲直撞,如同一袭飓风,突破重重人海,奔驰到大雄宝殿前。 半身直立,矫健的前肢凌空蹬跃了几下,重重一踏,将阻拦在前的黑衣刀客一蹄蹬飞。 凛冽寒风下,沈浪冲王怜花洒然一笑。 “我们不是还有猫兄吗?” 说罢,携着王怜花凌空一跃,跳上马背。 马缰一抖,脚跟一踢马腹,赤红骏马发出一声昂扬嘶鸣,一个纵跃从匆匆赶来的玄衣男子头上飞过,冲出寺庙大门。 宽阔的正街上,沈浪策马疾驰,一头墨发在狂风中乱舞,像云,像风,像赤红的流光印刻在风中。 身后呼喝不绝,马蹄隆隆,不用回头便知有一支队伍,快马加鞭,紧追其后。 疾驰下,沿街的商铺与阁楼飞速后退,朦胧得如同一片幻影。 沈浪眼珠一偏,看到有十数道黑影,如同敏捷的猿猴一般,追着他们在高低起伏的屋檐上跳跃奔走。 赤红的骏马虽由沈浪御使,但却没有学着其主人性情的半分,依旧暴烈得如同怒浪狂风,所过之处,人们皆惊呼四散,慌乱躲避。 突然沈浪目光一凝,前方有一个身材矮小,满头华发的老人,来不及避闪,呆愣愣地挡在路中央。 看着骄烈的骏马如同旋风一般,自从老人奔袭而来,周遭路人无不倒抽冷气,惊慌尖叫。 就在马蹄即将撞上老人的一瞬间,沈浪一扯缰绳,口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吁——哈!”,胯下宝马竟然双蹄高昂,踏起迷踪步伐,几个腾挪过后,修长的马蹄擦着老人的肩膀重重踏下。 这眨眼间的变化,令老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直到骏马从他身旁掠过,柔顺的马尾“啪”地一声扇在他脸上,方才回神,惊得两股战战,跌坐于地。 “爹!”儿子跟儿媳惊呼着扑倒老人面前,将人扶起。 儿子焦急道:“您没事吧?” 老人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裤裆,老脸一红。 他愁眉苦脸道:“儿啊,我们带了备用的裤子出来吗?” 玄衣男子目光冷厉地目睹那惊险一幕,心头暗自盘算了一下自己这方与沈浪御马技艺的差距。 他甩动着马鞭向右一指,道:“孔师弟,带五个人从这里穿过去,抄近路绕到沈浪前头!” “我们前后夹击!” 他身侧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刀客,沉声领命:“是!” 一挥手,招呼着身后几人,道:“几位师弟,跟我来!” 六人六骑,扯动缰绳,向右一拐,冲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天罗地网(七) 宝马于千钧一发间,几番腾跃,端得是轻松写意,神骏超逸。马背上御马的骑士更是俊逸逼人,潇洒旷达。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无数荷包与香囊落在沈浪的身上。 然而,这却苦了被横放着,夹在马头与沈浪之间的王怜花。 四蹄落地时,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因为骏马那因震动而高高拱起的脊骨,重重地顶在他的胸腹上。 冰冷的疾风中,王怜花面色铁青,发丝凌乱,他挣扎抓住沈浪的衣服,咬牙道:“沈浪,你……” 话没说完,就被骏马起伏颠簸的脊背顶回肚中。 王怜花赶闭拢双唇,牙关紧扣,生怕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趴在狂奔中的骏马背上,一切动作都变得艰难。他无法抬头,只能看到沈浪踏在马镫上的黑靴,以及被疾风撩起的衣袂下结实的大腿和修长的小腿。 就在王怜花考虑着是要吐沈浪一身,还是张口咬下他的一块大腿肉时,沈浪轻叹道:“这下可糟了。” 王怜花心中一紧,挣扎着扭头,瞳孔骤缩——正前方,六匹骏马如同离弦的箭矢迎面驰来,每个人都抽出了腰间长刀,那冰冷的目光令王怜花肯定,若是双方擦肩而过,对方不介意带走两三颗人头。 再回头一看,紧追于他们身后的玄衣男子,亦是一副冷酷的面容。见王怜花看他,还回以一个轻蔑的眼神,暗沉又嘲弄。 眼看马队越来越近,前后两方已对他二人形成夹击之势,令他们无处可逃,除非能遁到地下,或者飞到天上…… 王怜花瞳孔微张——他看到他与沈浪飞起来了! 原来就那千钧一发间,沈浪猛地一扯缰绳,口中长哨如鹰啸,骏马通灵,四蹄陡然一转,快得宛如一股青烟,几乎是飘着冲出正街。 双蹄踏住白石栏杆,凌空一跃,身姿矫健地从一丈多高的堤岸上飞跃下。 轰然一声巨响,宝马驮着两人稳稳当当地落在河岸边的浅滩上。 剧烈的抖动令王怜花面色一青,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忽然间失去追击目标的两队人马,眼看自己即将撞上对方,惊恐地瞪大双眼,猛扯缰绳。 然而,急速飞驰的骏马如何能刹得住脚步? 哗啦啦一阵惨烈地碰撞后,一地人仰马翻,马嘶人嚎,周围目睹之人都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捂住双眼。 玄衣男子狠狠地推开一名压在他身上的弟子,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 他拖着脚走到自己的坐骑前,手脚不是很利索地抓住马鬃,试了好几次,才成功翻身上马。 望着滚了一地的黑衣刀客,凶狠地怒叱道:“都给我起来,继续追!” 沈浪御使着骏马,沿着长堤下的浅滩飞驰而下。 矫健的马蹄急如残影,奔行间溅起细碎的白沙,纷扬于月光与灯火之下,闪烁得如同空中的流霜。 江水曲折婉转,环绕着芳草鲜美的花甸,白沙碎石间宿着青芷与汀兰,静谧优雅,郁郁青青。 皎皎明月,清辉幽僻,洒落于凝结着露水的花枝间,如霜似霰。 白滩上,无数公子佳人推放着河灯。一盏盏,一只只,承载着痴心与祈愿,被温柔的水流,缓缓送至江心。 每当有河灯不小心碰撞在一起,都会招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夜幕下,暗沉黝黑的江水,被沿岸的灯火与江中的河灯映照得鲜红,那瑰丽的色泽,热烈得如同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醉了一夕风月一度春秋。 忽然,白滩上响起一片惊呼。 原来是疾驰而过的骏马,沿着浅滩疾行,溅起一排晶莹的水花,还踩坏了许多没来得及放走的河灯。 英俊的骑士,策马飞驰,如流星一般飒踏而过。于惊鸿一瞥间,温声留下一句“抱歉!” 那疏朗散漫的笑容,竟比香醇的美酒与无边的风月,更加醉人。 姑娘们捧着残破的河灯回望,眉目痴然。不知又有多少女儿心思,失落于那纵马而去的背影上。 骏马还没跑到河岸尽头,风声中倏然响起数道弓弦振动之声。 沈浪微微一笑,头一矮,俯身贴在马背上,并顺手将挣扎着想要抬头的王怜花按了下去。 冰冷的箭矢,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3节 越过一段矮树葛藤之后,前方豁然开朗。沈浪眼神极好地看见,道路右侧出现一道阶梯。 他一扯马缰,疾驰而上,瞬间从弓手的视野中脱离。 玄衣男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射空箭篓的他,丢掉手中的弓箭。马鞭“啪”地一声甩在马臀上,刮出一道血痕,白马痛苦地嘶鸣一声,奔行的速度更上一层。 沈浪御使着骏马跃出阶梯后,来到一条繁华的大街。 沿街的楼阁商铺给沈浪一种熟识之感,细细看后,发觉是他与熊猫儿逛灯会时,漫步的那条瑞祥街。 街道宽阔笔直,一如初见之时,灯火辉煌,人山人海。 沈浪策马疾驰,清亮的目光,明如锋,锐似隼,化作一只苍鹰,飞越五光十色的花灯,与山海般的人潮,笔直地到达路的尽头—— 那是一座古拙的城门,岁月的风霜斑驳了它灰色的石墙,朱红的漆柱与青色的瓦片在辉煌的灯火下,依旧壮丽华美。 只要出了这道门,他与王怜花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有足够的手段与办法,摆脱这群阴魂不散的黑衣刀客。 忽然间,前方有数千盏孔明灯一起升起,与此同时,苍茫夜穹之间骤然绽放出千树万树的烟火。 火光被北风吹落,纷纷扬扬,浩浩荡荡,宛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璀璨绮丽得让人如坠梦中。 仿佛被壮观的孔明灯与绚丽的烟火震撼,沈浪微微有些出神。 突然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垂眸而看,王怜花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在烟火与灯火的交映下,那张俊美的面孔被柔和了锋芒。 沈浪说不出那种滋味,他只感觉自己心中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王怜花浅笑着一扇击向沈浪。 沈浪也微笑着一掌拍向折扇。 仿佛心意相触,仿佛心有灵犀。 沈浪瞧着王怜花借由这相抗的力道,如同清风中落叶一般向后飘去。 微微一笑——有人又要逃了。 但是,这回他心中没有遗憾与失落,因为他知道——过不久,他就将抓住他。 见王怜花的身影淹没于人群中,沈浪收回目光。 这时,已经升空的数千盏孔明灯,却突然如坠落的星子一般,从空中落下。 沈浪抬头一看,一团阴影临头而落,大街两侧的屋顶上抛下一张大网,将他与升起的孔明灯一并网住。 尝试着挣动身体,然而越是挣扎,大网的丝线越发紧崩,不一会儿便已勒进皮肉。 玄衣男子御使着白马走到沈浪面前,指使众刀客们将沈浪从马背上脱下,将他浑身搜查了一遍。 除了摸出一枚可怜巴巴的铜板,再无别物。 玄衣男子沉声喝道:“藏宝图呢?” 沈浪一耸肩膀,摇摇头,微笑地看着他。 那从容不迫的笑容令玄衣男子胸口一闷,右手抬起,一鞭子要往沈浪脸上抽去。 忽然,一人道:“住手。” 轻声虽浅虽淡,却如泠泠冰风,令玄衣男子神情一震。 他赶紧翻身下马,跪迎来人,恭敬地唤道:“师父。” 沈浪望向来者,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明明是鼎盛之龄,却骨瘦如材,身形微佝。 两鬓苍白如雪,消瘦的面颊上病容难掩,但是从那湛然的瞳眸与深刻的轮廓,不难看出此人昔日的俊逸与风华。 男子挥了挥手,示意跪迎他的弟子起身。 他步履迟缓地走到沈浪面前,从他的身边拾起一柄半开的折扇——正是王怜花手中的那柄。 他“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沈浪眼睛不由地微微张大——那原本空白无物的扇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线条与小字,勾勒着山水地貌——赫然是一副详细完整的藏宝图! 男子静静地对着扇面看了一会儿,咳嗽着将折扇递给侍立身后的玄衣男子。 然后,他看向沈浪,笑道:“沈浪,你认识我吗?” 虽与沈浪素未谋面,但是男子的神态与语气,熟稔又和气得如同与沈浪相识已久。 沈浪道:“认识,也不认识。” 他笑骂道:“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哪里有既认识又不认识的?” 沈浪道:“说认识,是因为我对尊驾久仰大名。说不认识,是因为我等从未见过。” “哦?”男子笑道,“那你说说我是谁?” 沈浪微微一笑,明朗如风。 “‘铁胆狮心’赵碧穹赵掌门,幸会了!” ☆、天罗地网(八) 沈浪随同赵碧穹登上了酒楼二层,坐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上宾席上。 桌子上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冒着腾腾热气,仿佛此前近两个时辰的激烈追逐未曾发生。 整个二楼被赵碧穹阔气地包了下来,除了他们这临窗而坐的一桌,再无他人,寂静空旷得落针可闻。 沈浪端着酒杯,笑眯眯地打量着执壶斟酒的玄衣男子,那目光好似看到一块顽石上开出了花。 毕竟这位名唤云出岫的铁狮门七师兄,初见时态度倨傲,神情冷漠,令沈浪可惜过他一副天生笑脸。 然而,此刻他却言语妥帖,笑容可掬,温和亲切得如同一名久别重逢的老友。 前后强烈反差,令沈浪心中啧啧称奇,几乎怀疑是否是别人易容改面,顶替于他。 沈浪谢过云出岫为其斟酒,自入座后,一直凝住着窗外烟火,自斟自饮的赵碧穹,猛然咳嗽起来。 那咳声过于嘶哑与苍凉,咳至深处甚至变得有些气若游丝,就如同一缕残烛丁火,只要伸手轻轻一捻,便能熄灭它。 沈浪静静地看着赵碧穹,瞳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慨叹与悲悯。 这位拥有“铁胆狮心”名号的男人,并非像坊间传言那样,目如铜铃,声似洪钟,身高八尺,钢筋铁骨,发怒时,一头须发威武怒张,宛如雄狮烈虎,肃肃凛凛! 也许他年轻之时,果有此貌。然而,如今的他不过一副风烛残年之相。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苍白得可怕,也消瘦得可怕。 若不是那双鹰鹫般的眼睛亮如寒星,任谁都瞧不出他竟是铁狮门的中兴之主,以英武勇悍闻名江湖的绝顶高手! 嘶哑的咳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侍立其身后的云出岫神情焦虑,急忙从包袱中拿出一件狼皮斗篷,想要盖在赵碧穹肩上。 赵碧穹一边捂着嘴,一边抬手作了一个“止”的动作。云出岫伸出的手陡然僵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垂下头,抱着斗篷退回原处。 沈浪道:“赵掌门,保重身体当为第一要务,何必拒绝令徒好意呢?” 赵碧穹缓缓饮下一杯温好的药酒,咳嗽渐轻了几分。 他问沈浪道:“你觉得我病了吗?” 沈浪道:“病了,而且就我这不通医道之人,也能一眼看出你病得很重。” 赵碧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而站在他身后的云出岫则怒目圆睁,狠狠地瞪了沈浪一眼。 赵碧穹又问云出岫道:“七儿,你说我病了吗?” 云出岫神色微黯,但他强打笑意道:“您身体壮实着呢,一点病都没有。只是冬日时气不好,您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赵碧穹哈哈一笑:“七儿,素日的机灵劲儿都到哪里去了?还想用这种三岁小儿都不信的胡话来蒙我吗?”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他对沈浪道:“我的确病了,而且病入膏肓。” “我请过江湖上医术最高超的病老叟为我号脉诊断,他说我再怎么强撑,也绝计熬不到明年的夏天了。” 虽然谈论着自己将死之事,但赵碧穹依然云淡风轻,言笑晏晏,仿佛丝毫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对面露惊容的云出岫道:“我知道你想瞒我。” “还用刀架在病老叟的脖子上威胁他不准说出去,最后还给了他一笔银子将他打发走。” “但是你也不想想,病老叟一德高望重的前辈高手,会受你这等小辈威逼利诱吗?!” 他狠狠地一拍扶手,整个楼层轰然一震。 他淡淡道:“看来是我素日太宠你们了,竟养出如此无法无天的性格!” 云出岫脸色一白,“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低眉垂头,噤若寒蝉。 沈浪目光微动,他劝道:“云兄也是好意,赵掌门何必动怒呢?” 他惋惜道:“几个月前还听闻,赵掌门单刀独身赴连水寨龙头王巨鼎之约,一人当千,万人之中轻取敌首,为连水寨前任龙头报仇雪恨的壮举。” “未曾想……” 赵碧穹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露出的手臂在宽衣大袖的衬托下更显枯瘦。 “有什么想不到的呢?”他朗声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刀剑杀不死我,诡计陷不了我,非要用绝症才能索取我的性命。” 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也算我本事不小!” “我一生问心无愧,就算即刻被黑白无常锁走魂魄,下了森罗地狱,我也无惧于拜见我的师父师祖,和那些被我亲手斩杀的亡灵!” 言语峥嵘,铿锵有力,仿佛生死之间的大恐惧于他不过是一场笑谈。 沈浪看得出,赵碧穹是一个极傲之人。但是不同于赵碧梳的骄傲与自负,他的傲是强大的自信与凛然的傲骨。绝非惺惺作态,如同溶溶的水流,从他的眼中、话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令沈浪不禁心生敬意。 赵碧穹忽然叹道:“我虽想潇洒豁达地去,可惜人生在世,总还是有些遗憾。” 沈浪笑道:“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遗憾吗?” 赵碧穹道:“怎会没有?” 他笑道:“我可是拖家带口,儿女成群的老人,可不像你一样是个了无牵挂的江湖浪子。” “儿女都是债啊。”他叹道,“我这群不省心的子女,总让我有操不完的心。” “每当闲暇之时,我都在想着,若是我突然撒手而去,如何让我大儿尹青慑服众人,平稳地接替掌门之位。还有我那几个丫头,三儿、五儿和小梳子,一转眼都长成鲜花一般的大姑娘了,指不定要被哪几个混账小子摘去……” 赵碧穹絮絮叨叨地对沈浪说了好一些话,谈及他的弟子与女儿之时,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如同春水化冰,变得慈和与温情。 别人只是他是杀伐果决的“铁胆狮心”,但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同时是个宠溺子女的老父亲? 不着边际地说了许多后,他笑问:“沈浪,你知道我最不甘心的是什么吗?” 沈浪玩笑道:“总不会是女儿出嫁之时,要置办多少嫁妆吧?” 赵碧穹哈哈一笑:“这说不得也是我的心事一桩。” 复又轻轻一叹,道:“当我听完病老叟的诊断后,我不甘心,我很不甘心……” “我不甘心的并非我重病难愈,无药可医。而是自己竟要像一个痨病鬼一样,咳嗽着,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摆弄自己而无力反抗,只能像个废物一般躺在床上,等着咽气。” “这是耻辱,会让我死不瞑目!” 说到此处,一直平静淡然的赵碧穹终于激动起来。 他猛地拍桌而起,居高临下的俯睥着沈浪,那双眼睛,犹如战场上刚刚烧尽的大火,酷烈,却又焦枯。 “所以,临死之前,我还想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大事!” “无论成败与否,我赵碧穹一生峥嵘,就算死也要死在豁命搏杀的刀剑之下!” 说罢,他难过地弓下脊背,又开始嘶声咳嗽起来。 沈浪看着这头病重又衰弱的老狮,眼中悯意更甚。 他道:“你的大事是什么?” 好不容易止住咳声,赵碧穹半眯着瞧着沈浪。 他一拂袖道:“与你无关。” “更何况最近发生的几样事情,让我的大事才刚起步,便已胎死腹中。” 说着,面容露出几分萧索与颓然。 “大儿与小梳子失踪,连带让我那些操不完的心,也去了一半。” 沈浪轻轻一叹,问道:“那几样事情,是指楚秋词的死?” 赵碧穹道:“不错。” 沈浪道:“还有被五位高足掘出的那间密室里的东西?” 赵碧穹道:“正是。” 沈浪并未接着问下去。 仿佛只从这两句只言片语,他便已然窥见事情全貌。又或者说,他清楚地明白,剩下的几个问题,赵碧穹是绝不肯回答的。 赵碧穹缓缓地饮了一杯酒,道:“你少说了一个关键。” 沈浪道:“什么关键?” 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他道:“你!” ☆、天罗地网(九) “我?” 话语虽是疑问,然而沈浪的神情平平淡淡,不惊不奇。 他微微一笑,道:“赵掌门可别错怪,我只不过是个被无辜卷入的倒霉蛋罢了。” 赵碧穹笑道:“看来你最近几日被人逼得东躲西藏,消息不甚灵通,丝毫不清楚最近的江湖传言了。” 沈浪道:“什么传言?” 赵碧穹目光炯炯,眸如火石,他凝注着沈浪道:“有人说我铁狮门要与你联手寻宝,共谋快活王遗藏!” 沈浪微微一怔,哑然失笑:“这可真是空穴来风。” 赵碧穹不置可否,他道:“还有一条消息,可能你更感兴趣。” 沈浪笑道:“哦?” 赵碧穹道:“你可听说过天龙寺智苦大师,峨眉‘鸳鸯剑’孙韶林,青城‘疾风无影’叶九秋,丐帮九袋长老石云……” 一连说了十多个名字,个个都是鼎鼎有名的江湖名宿。 沈浪笑道:“赵掌门这话问的奇怪,若是我连这些人的名号都不曾听说,可就白混江湖这么多年了。” 虽然笑容不动,心中却隐隐生出些许不安之感:赵碧穹忽然提及这些人物,莫不是…… 赵碧穹笑道:“我说此等废话,也是想让沈相公有个准备。” “因为这些人,从半月前开始……全都接连失踪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对方言之凿凿地说出,沈浪心中还是忍不住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自飞霞苑的那场傀儡戏上演后,沈浪了悟王怜花此前诸多手段的意图。 他一直担心事情传开,江湖众人会像当初《无敌宝鉴》之事一般,失去理智,盲目寻宝,落入阴谋者的圈套,将身家性命葬送于荒野幽谷。 他本人与此事牵连不清,又被怀疑身藏宝图,无法出面澄清。 毕竟涉及重利,人人都觉人心叵测,若强行辩解,只会越描越黑,反让人认定他心中有鬼。 所以他一直在暗中关注,是否有人从其他渠道,得到宝藏线索,开始动身寻宝。 半个月后,见无丝毫苗头,方才心中稍安。 孰料,此刻赵碧穹竟告诉他,已经不少侠客名宿踏入陷阱,音讯全无,生死难测。 心中一阵震动,平静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锋,他问道:“若真如此,为何少林、峨眉、丐帮等派,没有传出一丝消息?” 赵碧穹淡淡一笑,道:“沈相公真是糊涂了,人心不足的道理你还懂吗?” “若是你得了宝藏线索,会不藏着掖着?若是你要去寻宝,还会大喇喇地告知天下吗?” “当然是寻个闭关或是外出游历的理由,邀上一两个密友,或者就独身前往了。” 沈浪道:“既然如此,赵掌门又是如何得知,他们失踪的消息?又是如何肯定,他们是为了寻找快活王遗藏失踪的?” 赵碧穹道:“除了如智苦大师这般孑然一身之人,他们大多人都有妻子、子女,或是当作亲子看待的弟子。” “多多少少会向他们透露一点消息。” “十日前,‘疾风无影’叶九秋的妻子就来铁狮门找我,质问我将她丈夫带到了何处。” “当时我又惊又疑,几番交谈之下,方知竟有人假冒你我,携着快活王遗藏的藏宝图,登门拜访叶九秋,邀请他一起寻宝。” “叶九秋相信了他们,并将家事嘱托其妻后,便一去无回。” 赵碧穹叹道:“也不知他是否性命无忧。” “初知此事,我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因为我怀疑此事并非单单针对叶九秋一人,毕竟有人将快活王的遗藏的消息传出,其目的就是想掀起天下大乱。” “于是,我派人暗中查访,果然发现,不少江湖侠客都神秘消失。虽对外宣称是闭关,或者外出游历,但是我相信其中必有不少人如叶九秋一般,去寻那虚无缥缈的快活王遗藏去了。” 沈浪听罢一时哑然,未曾料想,自己心忧之事,竟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 沈浪道:“可是那些知情人……你是如何让他们相信此事并非你我所为,并守口如瓶,没有将事情传出去的呢?” 赵碧穹朗声一笑,道:“很简单。” “无论是找上门的,还是没找上门的,识相的被我请入铁狮门做客……而不识相的,全都成了我刀下亡魂。” 沈浪神色一凝,目如寒星:“滥杀无辜,这是‘铁胆狮心’该有的作为吗?!” 闻言,赵碧穹大笑起来,犹如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然后脸色一沉,眸似烈火,不怒自威。 “痴蠢、愚昧、迂腐!” “若是任凭他们说出去,让这个消息传遍江湖,将有多少原本半信半疑之人,会在那群鲁莽蠢货的带动下,不要命地前去寻找宝藏?又有多少无辜性命,因此踏足深渊?” “而且这会让那些因为被我铁狮门侵占了地盘,早已虎视眈眈的名门正派,寻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打着惩奸除恶,解救弟子的大义之名,联手攻打我铁狮门。” “我铁狮门历经五代门主,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不比那虚无缥缈的快活王遗藏更令人垂涎?” “明明是那帮蠢货,鲁莽轻信造成的恶果,竟要让我铁狮门承担?!” “滑天下之大稽!” 这番话中,既又大义,也有私心。 赵碧穹既不以大义遮掩私心,也不视私情为羞耻,坦坦荡荡地告诉沈浪自己所为所想,反到比一些虚伪君子更来得光明磊落。 沈浪看着赵碧穹怒不可遏的面孔,明白什么劝解之言,他必是听不进去。 委婉道:“赵掌门应知此非长久之计,那些侠客名士失踪的消息必然瞒不过许久。”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呢?” 赵碧穹怒意渐缓,神情淡淡地抬手。 云出岫即刻弓腰上前,从怀中取出王怜花遗落的那柄折扇展开,恭敬地奉上桌面。 赵碧穹枯瘦的手指,点在扇面上,道:“我们要去此地。” 沈浪苦笑道:“赵掌门不会以为,那里果真有快活王的遗藏吧?” 赵碧穹道:“我不知是否会有快活王的遗藏,但那里必定会有布下这个大局的罪魁祸首。如今我的女儿赵碧梳,与首徒尹青失踪,必是落在此人手上。更兼铁狮门无端卷入风波,名誉受损,备受天下人猜忌。” “你说去与不去,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沈浪轻轻一叹,仔细查看了一番折扇上的宝图。 那宝图十分奇异,并未将完整的山水地貌描绘出来。 而是挥毫泼墨地画出了四幅图画,并在最后左侧题有一首小诗。 第一幅画画的是一条林中山道,道路蜿蜒曲折,隐没于崇山峻岭之中,周遭古树苍茫,蛇虫出没,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茫茫皑皑,满眼的苍古荒凉——题字曰“冰川道”。 第二幅画画的是一座佛寺,佛寺颓败荒凉,无数古树藤萝破墙而出,寺门大敞,看不清其中情形,却好似暗藏着影影绰绰鬼影万道——题字曰“千佛寺”。 第三幅画画的是一棵树,此树看不出品种,只见根络虬结,枝干粗壮,皮如蛇鳞,在长到树冠之时,竟分出两个树冠,大如伞盖,一个枝繁叶茂,郁郁青青,一个干枯光秃,毫无生机——题字曰“枯荣谷”。 第四幅画画的是一口古井,古井青苔满布,杂草丛生,比起前三处来,平平淡淡,无甚特点,就像是一口普通的枯井,名字却取得极为霸气——题字曰“锁龙井”。 扇面的左侧题有一首小诗——万重雪山雪万重,千佛寺中侍千佛。负业诸尘贤劫渡,衔于沧海龙口中。 看罢后,只知寻宝要通过冰川道、千佛寺、枯荣谷、锁龙井四处,而这四处在何地,相互之间又有什么联系一概不知。 沈浪摇头笑道:“这是我见过最奇妙的藏宝图了。” 赵碧穹道:“也许正是因为这宝图的奇特,叶九秋等人才没有稳妥地选择拒绝后,徐徐图谋宝图。” 他叹道:“天下之大,要找出这几个地方,何其困难?单靠这张图,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窜,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我料想,拿着宝图登门的‘赵碧穹’与‘沈浪’必会告诉他们,自己有知情者或是向导一类的人物。” 沈浪笑道:“那我们呢?我们可没有向导啊。” 赵碧穹道:“不,我们有。” 沈浪目光微动,心中生疑,却笑容不动。 他问道:“谁?” 赵碧穹道:“不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浪,笑得风淡风轻:“如今,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魄,随我同去。” “看一眼那埋藏快活王的遗藏之地,到底堆满了金银珠宝,还是血海尸山!” 两人四目相对,同样漆黑的瞳孔中,一方是烈火,一方是汪洋。 沈浪微微一笑,如轻风拂林,似明月照川。 他冲赵碧穹拱手道:“赵掌门如此豪情万丈,沈某少不得舍命相陪。” 赵碧穹抚掌大笑:“爽快!沈浪不愧是沈浪!” “普天之下若有一人能入我眼里,此人必是你沈浪!” 说罢,一连痛饮三杯,仿佛病痛全消,铁胆狮心的豪迈与英武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三杯饮毕,赵碧穹道:“既然沈相公答应,还望体谅我忧虑弟子女儿之心,不作休整,即刻启程。” 沈浪笑道:“客从主便。” 得到沈浪首肯,赵碧穹面露微笑,温和又亲切,口中却说出一句无情之语。 “七儿,去找根结实的绳索来,把他给我捆在马后,拖着他上路。” 沈浪摇头叹道:“尊驾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同行的伙伴,自己看得入眼之人的吗?” 赵碧穹淡淡笑道:“沈浪,你见过她的脸吧。” 沈浪道:“谁的脸?” 赵碧穹道:“赵碧梳。” 想到那张可悲可叹的面容,沈浪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碧穹也不管沈浪是否回应,他径直说道:“你知道我有多么宠爱赵碧梳吗?” “她一出生,我就替她杀了所有见过她面目的侍女与产婆。我为她砸了所有的铜镜,埋了铁狮门里所有的水池。” 他面上的笑容倏然冻住,冰冷得如同极峰上冻绝的坚冰。 他道:“我这被我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却因你而生死未卜。” “你还指望我怎么对你呢?” 酒楼下,沈浪被云出岫用一根结实的麻绳缚住双手,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匹棕色骏马的马鞍上。 一匹四蹄踏雪的骏马停在沈浪面前,坐在马背上的赵碧穹俯视着他。 他道:“沈浪,我有一问一直想问你。” 沈浪抖了抖手上的绳索,懒懒地笑道:“赵掌门,请讲。” 赵碧穹道:“王怜花害你如此,你却为何故意放走他?” 沈浪笑道:“我常常听闻尊驾传闻,人人都说你勇悍无畏,暴烈如狮,便知你并非是个和蔼宽容之人。”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连我这般无辜之人都被迁怒。我怕他落到尊驾手里,过不了多久,就连丝碎末都见不着了。” “沈某不愿让朋友受难,也不想让尊驾手下再多一缕亡魂。” “你当他是朋友?哈!”赵碧穹冷笑道,“可他当你是朋友吗?” 沈浪悠然而笑,散漫悠闲得宛如一丝清风。 “哈哈,这便是王怜花他自己的事情了。” 赵碧穹深深地看了沈浪一样,抚掌而叹:“沈浪啊沈浪,你真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人。” “猜不透吗?”沈浪笑道。 “我未曾掩饰什么。” “只你们的心太深,所以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罢了。” 话音刚落,云出岫一挥长鞭,拴着沈浪的骏马发出一声高昂的嘶鸣,撒蹄狂奔,将沈浪拉得踉跄几步,跟着奔行而去。 长夜终尽,刚刚驰骋出城的马队,恰逢天光破晓,璀璨耀眼的金色与赤色的朝阳刹那间染红了半壁天穹,远处冲天入霄的山峰如同熔炉中的剑胚,被镀上了一层焰色的光芒。 被拖在马后,艰难跟随的沈浪,抬头望着天空,不禁有些入迷,没注意脚下,险些被深坑绊倒。 骑在马背上的云出岫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沈浪摇头道:“没什么。” 他洒然一笑:“只是没想到,能看到这么美丽的朝阳啊!” 【第三回·天罗地网·完】 ☆、冰川道(一) 狂风怒雪,天地肃杀,一队人马在荒山野岭中艰难跋涉。 行得越深,山路越发蜿蜒曲折,隐僻荒凉。非但人踪俱灭,连雀鸟野兽的痕迹也难以寻觅。其中有几段小道几乎称不上是路,有的是入山行猎的猎户用镰刀砍出来的,有的是用人脚在蓬蒿里踩出来的,甚至有一段只不过垫着几块形状不一的石头,隐没在干枯的芦苇之中。 酷烈寒风呼啸而来,卷着细碎的冰渣与冰冷的雪绒,如同冰刀一般,一刀一刀地剜割在身上。 马队里的人们拉着衣袍,将身体裹了又裹,扯着衣襟,往脸上拉了又拉,可那寒风便就像是一个淘气有激灵的顽童,可劲儿地往缝隙里溜,用他冰冷的小手去摸你的肚皮与心口。 只要是坐骑累倒,不得不牵马徒步之人,皆是鞋履泥泞。雪化成的冰水湿透鞋袜,冷得钻心刺骨。 然而,在这只顶着风雪艰难前行的队伍里,却有一人显得格外不同。 若是有人从旁路过,二十个多个人里打眼便能瞧见他。 因为在狂风怒雪中,只有一人挂着笑,十足的安闲、潇洒,就如同天光与雪光全都落在了他脸上。 自从赵碧穹一声令下,沈浪双手紧缚,像个畜生一样被拖在马后,随同铁狮门的马队日夜兼程,奔行近四百里,从宽广平原一路扬尘至雪峰山脚。 这样的折磨,即便是个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然而直到此刻,沈浪的脊背仍挺得笔直,眼仍发着光。甚至还有心情听风赏雪,每当有人回头,都能看到那慵懒的、潇洒的笑容,仍然明晃晃地挂在他的嘴角上。 这样的人,总是令人钦佩,同时,也总是令人嫉妒。 至少云出岫瞧沈浪,从头顶到脚趾,就没一处顺眼。 时不时他打马从沈浪身边走过,冷不丁就往拖拽着沈浪的马匹臀上抽上一鞭子,吃疼的骏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跑得飞快。 沈浪被迫运起轻功,疾奔在它身后,如同一只快被放上天的风筝。 马蹄扬起,溅了他一身泥土和雪尘。 还好他轻功不错……不,何止不错? 踩进松软的雪地里,竟无一丝痕迹。 这踏雪无痕的轻功,江湖上没几个会的,说不定只有那早已成为传说的楚香帅方能一较高下。 在云出岫折腾沈浪时,周围目睹的弟子常常爆发出一阵哄笑,但大笑过后,整个队伍又陷入寂静沉默。 无人敢说话,因为一开口便是一团风雪浸骨。在这恶劣的天气中,每一丝温度被带走,都意味着往黄泉迈进了一步。 在队伍里,却有一人不吝惜肚子里的热气,跟沈浪相谈甚欢。 从少林寺的方丈屁股上长着几颗痣,一路说到楚秋词的胸是否有冬瓜那么大。 然而事实上,只有那人自己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一个人说着两份话,沈浪只是跟在后面笑容安闲的听罢了。 在沈浪看来,这位话唠似的铁狮门弟子,在整个队伍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相较于其他刀客的魁梧健硕,匀称高挑,此人身形臃肿不堪,胖得跟个水缸似的,连手指都肿得像是一节节的腊肠,让人很是怀疑他是否能将刀柄握稳。 就连铁狮门的弟子们,私下里都如此充满恶意地揣测过他们这位同门。 因为他爱吃肉火烧,在赵碧梳的带领下,铁狮门中一些好事之徒送他了一个别号叫“王火烧”。 并且赵碧梳放下话来,铁狮门内,人人都要叫他“王火烧”,没有她的命令,不得更改! 于是这个名字就这样传遍了铁狮门,如今很多人已然忘却了他的原名。就连新入门的弟子,都不曾叫他师兄,只管叫他王火烧。 王火烧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脾气特别好,别人在他面前这样叫他,他也笑眯眯的,跟个佛陀似的,既不生气也不恼怒。 这样的好脾气却纵得铁狮门中一些骄狂之人,对他加倍欺辱。 因为铁狮门尚武崇勇。 赵碧穹教养他们的手段,就好似培养一群野狼。 争强斗狠是铁狮门中生活的常态,刀疮剑伤是铁狮门弟子的骄傲。 王火烧生性平淡冲和,甚至还有些懦弱,就如同掉进狼窝里一头黄牛,连头上的牛角都被磨得又平又钝,由不得那群狼崽子们鄙薄与欺压他。 王火烧看样子差不多有三十来岁,照年纪算来,应当是铁狮门此代弟子中的老资格。 然而,沈浪却已看到数次,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刀客,极不尊重地对他呼来喝去,非但没有对待师兄应有的礼数,甚至将他视作奴仆之流。 而作为掌门的赵碧穹看在眼里,竟不闻不问,视若无睹,令沈浪不由得心生疑惑。 在一次短暂的休整之时,沈浪瞧着王火烧又是喂马,忙得大汗淋漓,头冒白雾,而那群铁狮门弟子却三五人聚在一起,嬉笑玩闹。 心中微微一叹,微笑地跟王火烧搭了一句话。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4节 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让他收获了一名可以闲谈的同伴。 沈浪笑眯眯又听了一会儿,王火烧大谈特谈他与一群野狼殊死搏斗的经历。 忽然开口道:“我有一惑一直存于心中,想请教王兄。” 王火烧笑着一拍胸脯,道:“沈兄只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个字都不会瞒你!” 沈浪道:“我听闻贵掌门座下弟子共有七人。” “除却失踪的尹青尹兄,还有六人。” “可为何只有云兄一人,随侍赵掌门身边呢?” 闻言,王火烧笑容满面的胖脸,突然变得煞白。 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咬牙,压低声音对沈浪道:“沈兄,你应当知道我们掌门派了五名弟子前去探查尹师弟与小师妹失踪线索,却在‘白玉观音’楚秋词的宅邸掘出一间密室的消息吧?” 沈浪道:“不错,确实听闻过。” “难道正是这五位?” “他们被赵掌门留在铁狮门了吗?” 王火烧神情微黯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可惜他们糊涂啊,竟为了那劳什子宝藏,想要欺师灭祖!” “掌门多么信任他们!他的药一贯都是由秦师弟负责煎熬的,秦师弟却眼睁睁地看着柳师妹往里边下了鹤顶红。然后这碗汤药由张师弟端到掌门床边,胡师妹亲手喂给掌门,而郎师弟则抱着刀藏在墙外以防万一,在需要的时候给掌门来上一刀……” “然而掌门他年未及冠便开始执掌宗门,历经多少阴谋算计,狂风怒浪?一步步登临刀界顶峰,将铁狮门发展为一尊江湖巨擘,岂是等闲?” “铁狮门早就被掌门整治得如同铁桶一般,即便他卧病在床,门中事务无论大小巨细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那五位师弟师妹看掌门对他们平日里一些越矩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自以为行事隐秘。” “孰料,他们自将毒/药带进门中的那一刻,就一直现在掌门眼里啊!” 王火烧的神情越说越黯,为这五位师弟师妹的糊涂与狠毒捶胸顿足,叹惋不已。 “掌门冷眼看着毒/药喂到自己嘴边,而等着看他死的四位弟子却是满脸关切与孺慕……” “掌门掀翻了药碗,毒/药泼进胡师妹的眼睛里,毒瞎了她的双眼。早已埋伏在院子里的众同门听到摔碗的信号,暴起擒住了郎师弟。而卧房中的其余四位在掌门与从床下突袭而出的云师弟,联手之下,一一活捉。” 王火烧长长一叹,道:“最后他们被掌门命人拖到祖师庙前公开斩首。” “那五枚血淋淋的头颅,至今还挂在祖师庙外的一棵铁桫椤上。” 沈浪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江湖中人的眼睛,有时太亮,可有时又太瞎。” 王火烧听沈浪说的矛盾,好奇问道:“此话何解?” 沈浪笑道:“若非太亮,他们为何总能看到一些远在天边的虚无之物。若非太瞎,又为何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师恩情谊呢?” 王火烧听后,脸上的神情又暗沉了一阵。 过了许久,他才幽幽一叹,道:“若是那五位师弟师妹,能早一点听到沈兄这一句话就好了。” 沈浪没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被贪欲蒙蔽的双眼,如何能靠一句话轻易点透? 否则,这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兄弟反目,纷争杀伐。 也不会让快活王靠着一个《无敌宝鉴》的传言,将英豪群雄埋葬雪峰。 眼看着,如今王怜花效仿其父,设下快活王遗藏之局,欲将天下高手网罗。 沈浪明锐的目光眺望着前方之路,虬枝皑雪间,颓草衰木,满眼的苍古荒凉,道路深处乱枝掩映,影影绰绰,看不清其中情形——在那无人能看见的极深之处,有张血盆大口,正等着他们…… 王火烧推了推沈浪,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回神,道:“我在想赵掌门失去了五位徒儿,如同老来丧子。” “如今尹兄与着姑娘失踪,唯有云兄一人陪伴身边,未免有些孤寂与荒凉了。” 闻言,王火烧也跟着叹了几句。 突然一拍胸脯,道:“没关系,还有我呢。” 他得意洋洋,“你别我如今这副模样,想当初我可是掌门最看好的弟子。” “若不是我自家不争气,掌门的亲传徒弟,不是七人,而是应该是八人的!” 沈浪目光微动,抬了抬被绳索捆住的双手,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笑道:“未曾想王兄还有过这样的背景,沈某可有幸一听?” 王火烧哈哈笑道:“没问题,凭我俩的关系,沈兄何需多此一问?” ☆、冰川道(二) 王火烧还不叫王火烧的时候,曾经是一个混在乞儿堆里的小偷。 如果没有遇上赵碧穹,他恐怕只能靠着要饭、偷盗长大,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混个偷儿里的头儿来当当,若是运气不好,被人抓住剁了手掌,就只能重新当回一个残废的乞丐,指着别人施舍度日。 他一生的转机,出现在二十年前一个下雪的冬日——王火烧指着地上没了脚踝的雪说,那日的雪比这地上的还大些呢。 那时候他还叫王戈。 两天没吃东西的他,头昏眼花,饥寒交迫。胃里痉挛着,绞磨着,野蛮专横的像个暴君,不停地在他耳边催促命令着:“吃饭吃饭吃饭吃饭……” 王戈缩着脖子,搓着手,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窥探来往人群。 他一眼瞄准了一个看起来极阔气的老爷。 那人虽然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朴素灰衣,却由当地最大的一家酒楼老板,点头哈腰地亲自送酒楼。 于是他招呼了一声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弟,假扮两个不谙世事的野孩子,在路上玩耍嬉闹。 当他看准时机,打算一头撞过去,顺走阔老爷怀里的银两。 却有一条长腿突然伸出,结结实实地绊了他一跤,将他摔了眼冒金星,满嘴是泥。 王戈将脸从雪坑里拔起来,呸呸地吐了几句混着雪水的泥水。 瞧见阔老爷已然走远,狠狠地骂了一声:“晦气!” 忽然,头顶上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可是走了大运。” 王戈扭头,看到一人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家馄钝摊子里的长凳上,头上盖着一顶斗笠,身上披着蔽雪的蓑衣。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伸出去的那只腿一点收回来的意思都没有。 王戈顿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冲那人叫骂道:“娘希匹的,管你爷爷的闲事!看爷爷不糊你一脸狗屎,让你也走一走狗屎运!” 说着,在地上掬起一捧雪泥就往男子身上撞。 男子哈哈大笑了几声,闲搭在腿上的手指闪电般的击出,重重地点在王戈的胳膊上,王戈手一软,高高举起的双臂顿时松了劲儿, 捧在手里雪泥,全都漏进了嘴里。 “啊——呸呸呸!” 王戈一边吐泥巴,一边气得火冒三丈。一时间忘了饥饿,一蹦三尺高,鸡爪似的手指就往男子脸上抓。 男子气定神闲地一伸手,抓住王戈的胳膊一拧,王戈顿时痛得哇哇大叫。 男子笑道:“看你尖嘴猴腮,又瘦又矮的,长得跟只猴子一样。” “来来来,给本大爷翻几个跟头,本大爷赏你几袋花生吃。” 王戈扭头,冲他狠狠地呸了一口,男子悠然偏头,那口唾沫径直吐到男子身后滚着水的大锅中。 正在煮馄钝的老爷子,皱了皱花白的眉毛,然后跟个没事人似的用铁勺搅拌搅拌,让那口唾沫在滚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边男子还在戏弄王戈。 王戈又急又气,对他破口大骂,将在市井坊间混迹多年所学的一切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就往男子脸上砸。 男子也不动怒,哈哈笑道:“不得了不得了,猴子会说几句人话,就把自己当鹦哥儿了!” “可这些话说得一点也不好听,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你的猴子,给本大爷翻几个跟头吧。” 王戈骂道:“你爷爷我给你翻个鸡/巴……” 话还没说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顿时有些头晕目眩。 他在男子铁箍似的手的指挥下,身不由己地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 翻得他头昏脑涨,酸水直冒。被松开后,跟喝醉了酒似的,踉跄几步,坐倒在地。 男子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张剑眉朗目,英俊至极的面孔。 对他笑道:“我看你骨头长得不错,适合用刀,干脆拜我为师吧。” 王戈忍住恶心呕吐的欲望,冷笑一声,正欲骂几句脏话。却被突然起身的男子,揪住衣襟拎起来,放在自己原本的座位上。 他将桌上未动半口的馄钝推到王戈面前,道:“别急着回答,好好想想。你是想一辈子跟个耗子一样只能窝在臭水沟里,还是想像我一样当个万人敬仰的大侠?” 王戈瞪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馄钝,一时有些呆愣。 他伸手试探着碰触瓷碗——温的,不是在做白日梦。 极度饥饿之下,也不怕烫,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不服气的含混道:“喂,想当我师父的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道:“赵碧穹。” 王戈想了想,道:“没听说过。” “瞧你那么大的口气,我还以为你多了不起,也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罢了。说自己是受万人敬仰的大侠,哼,也不怕折了舌头?” 男子笑道:“折不了折不了,就算现在不是,我也很快是了。” 说着男子摘下头上的斗笠,盖在王戈的头上。斗笠太过宽大,从王戈的小脑袋上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男子在他耳边轻笑道:“小子别看。” 然后王戈只觉一阵清风掠过,不远处杀伐之声骤起。 兵戈交鸣,哀鸿遍野,时不时有一股滚烫的热液如同落雨一般,洒在他的身上。 吓得王戈将想要掀开斗笠的手收了回去。 他呆愣愣地在馄钝摊上不知坐了多久,久到他刚用馄钝填饱的肚皮,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才战战兢兢地掀开斗笠一看。 原本车水马龙的热闹大街,此刻如同被飓风席卷一般空空荡荡,满地狼藉,只有一群刀客装扮的人,在收尸洗地。 王戈顶着一身鲜血,浑浑噩噩地离去。 半个月后,最新的江湖传说流传遍大街小巷,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经意间,经历了铁狮门赵碧穹的成名战! 新任掌门的赵碧穹,当时年纪十七,威不服众,更有为了与铁狮门抢夺地盘斗了近百年的洗星剑斋盘踞侧榻,虎视眈眈。 内有隐忧,外有强敌,如此逆境之下,赵碧穹不惧危厄,当机立断。利用洗星剑斋对他的轻视,以身为饵,单刀独身击溃整个门派对他的埋伏。 一场血战下来,击杀洗星剑斋近百人,将其门下核心人物尽数斩首,生擒掌门。 自此以后,赵碧穹名震天下,再无人敢小觑这头新长成的烈狮,江湖奉送“铁胆狮心”之名! 就在赵碧穹声名传遍大江南北,无数江湖人都在掂量这头年轻雄狮的分量之时,无人知晓有一个孩童因为亲耳听闻了那场激烈的战斗,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每每梦之时,梦见的都是那惨烈的哀嚎与刀剑的碰撞,还有滚烫的热液如同落雨一般洒在他的身上……他有恐惧,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沸腾的热血在他的血脉里叫嚣,并随着赵碧穹名声的传响越演越烈。 于是一个月后,他下定决心,跑去铁狮门拜师。 “那个时候啊,我在铁狮门的两个石狮子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未曾有一人出来见我。” “于是,我就在铁狮门附近乞讨要饭,吃喝都在那里,等了整整十天才将掌门成功拦在门口。” “孰料,掌门早已不记得我这个随口结交的小乞丐了。还好我机灵,在他面前翻个整整三十多个跟头,才让他想起来。” 说到此处,王火烧为这段滑稽的经历,哈哈大笑起来。 他接着道:“我也是入门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差点儿下手偷钱的那个人,是江湖上有名的使毒好手‘毒手’万不方。” “我若真偷他的银子,只怕还没揣进怀里,手指头就给毒化了。” 王火烧笑着说:“刚入铁狮门的时候,我也很是过了一段太子爷的生活。” “就像掌门说的那样,我的骨头长得好。” “不少摸过我根骨的前辈,都说我手臂上的筋络天生比人粗一圈,虽是孩童却已有成人那般粗壮。骨头坚韧又灵活,是个练刀练剑的好苗子。大家都说师父捡到宝了。” “可惜啊,我天生就是个惫懒货,爱偷奸耍滑,不思进取。受得了苦难,却享不得富贵。” “拜师时的一腔热血,入门后便被门中的富贵生活给熄灭了。” “自从入了铁狮门,有钱有势,吃穿不愁。若是行走在外,一般的小门派,对我等又敬又畏,孝敬不断。所以,我想——我干嘛还要辛辛苦苦地练刀,还不停地拿着命去外头挑事磨砺呢?” “久而久之,骨头也长硬了,筋络也沦为平庸。”王火烧笑嘻嘻地拍了拍浑圆肚皮,“连这个也宽成了一个桶。” 沈浪笑问道:“赵掌门当初如此看重王兄,难道没有管束王兄,令你收敛惰性吗?” 王火烧道:“当然有。” 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厚厚的脸皮一阵抖动。 他悻悻道:“掌门那脾气,就跟火烘过的石头似的,又烫又硬。” “他见我如此,大发雷霆,不是抽过我多少顿鞭子。还常常将我关起来,令我悔过,什么时候通悟了,什么时候才给饭吃。”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不是先人胡说的,我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罚的时候咬牙要发奋,一旦放出来,过不了许久,这懒病就又复发了。” 王火烧长长一叹,道:“说起来,到底是我对不起掌门的栽培。” “十多年前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掌门为了让我斩去怯懦,重新走上正途。将我带到荒山野岭,将我丢进狼窝里,让我拼命杀狼自救。见我的脖子都快被头狼咬断了,才将我捞出来。 ” “我的命虽被救了回来,但是右手的手筋却被咬断了。绝了我上进之路,也绝了掌门栽培我的心思。” “从此以后他便将我放养在门派里,不再管束我了。” “不过这也算遂了我的心愿,从此以后我想躲懒就躲懒,再也没有人大清早的扯着耳朵,将我从被窝里拎出来了,哈哈哈!” 说此话时,王火烧胖脸仍旧笑眯眯的,像个无悲无愁的佛陀,然而沈浪觉得他的话语中含着一丝淡淡的悲凉与酸楚。 沈浪道:“你看着自己的同伴,个个武功高强,威风八面,你就一点也不遗憾,不后悔吗?” 王火烧笑道:“有什么可后悔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愿所求。” “我就想一辈子混吃混喝等死。” “你再看看他……” 王火烧指着前面的云出岫,压低声音道:“比起我,他的心可大了去了。” “他一心想超越师父,成为天下第一的刀客。还想接任掌门,统帅门派。” “然而,就他那个天资与心性,我怕他是一辈子都办不到的。而且掌门属意的继承人是尹师弟,若是等尹师弟被成功救回,看他还狂不狂!” 王火烧啧啧地砸着嘴,道:“我年纪轻轻,就已实现自己的所愿所求。而他……哈哈,不知这辈子没有没希望!” 王火烧以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态,叹道:“我觉得人心太大,总会闹出许多事端。什么同门内讧、父子相残,不都是贪心惹的祸吗?” “所以,还不如知足常乐的好啊。” 沈浪微微一笑,赞道:“王兄好体悟。” “可惜,这江湖便是处处无奈,步步悲哀,正与邪、贪与念不过在那一线之间。” “像王兄这样无欲无求,豁达恬淡之人,就如同砂砾中淘出的金子一般可贵。” 闻言,王火烧不由得有些脸红,他伸手抓了抓头发,喃喃道:“当不得当不得……我只是为了撑撑面子瞎说的呀。” “其实我也很想某天睡醒,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把那群嘴毒心恶的小兔崽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按在雪地里揍一顿……” 说着王火烧低下了头,他以为沈浪会鄙夷他,孰料沈浪却笑道:“再加上这句话,王兄更值得沈某敬佩了。” 没想到沈浪会说出这样的话,王火烧的脸更红了,眼睛也亮了起来,眸中隐隐含着一丝动容。 他夸张的哈哈一笑,伸手拍拍沈浪的肩膀,道:“就凭你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尝尝我烤的野兔,保管你香得舌头都掉出来!” 沈浪笑道:“那沈某可就等着一饱口福了。” 由于心情开朗,王火烧放开了音量,被走在前方的云出岫听见,他冷笑一声,对沈浪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了这个朋友,我真为你担忧。” 说罢,对王火烧命令道:“过来,我要下马。” 王火烧赶紧整了整衣服,笑嘻嘻地跑过去。 沈浪以为云出岫是要王火烧伸手扶他,却见王火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脊背高高的拱起,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踏脚凳。而云出岫撑着马背一翻,竟理所当然地踩着他师兄的后背下马。 沈浪看了一眼回头观望此幕的赵碧穹,神色淡淡,宛若无睹。 心中慨叹——难道赵碧穹气量竟狭窄至此?令他失望的场下便是这样吗? 在王火烧的故事里,曾经的赵碧穹,英雄年少,头角峥嵘,潇洒爽利得如同游弋在海面上的清风。而今却性情冷漠,严厉易怒,不但因为溺爱护短牵连无辜,还放纵弟子欺压同门。 曾经的王戈,虽然惫懒,却也狡黠机灵,爱笑爱闹。而观如今,他在门中备受欺压,无力反抗。 这对本应成为一代佳话的师徒,如今行同陌路……到底是谁让谁失望了呢? 王火烧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泥雪,笑眯眯地走回来,仿佛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与此同时,赵碧穹亦转身回头,与走到他面前的云出岫商议着什么。 两人相距不过百步,中间却裂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渊。 云出岫收起对待王火烧时趾高气昂的态度,略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师父,我们已经深入这座无名之山快整整半日了,那人为何还未出现?” “他莫不是想要毁约吧?” 赵碧穹轻咳了几声,道:“才不过半天你就躁了,如此心性如何干得了大事?” 话音刚落,传来一阵歌声—— “雪花飘呀飘,谁掉了绣花鞋呀?” “雪花落呀落,谁埋了红肚兜呀?” …… 风雪呼啸间,那歌声飘飘渺渺,时隐时现,仔细一听,仿佛是雪山深处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在唱着诡异古怪的歌谣。 赵碧穹坐在马上,遥望漫天风雪,比初来时更加凛冽与凄厉,淡淡道:“他来了。” ☆、冰川道(三) 荒凉的山林间,一曲童谣乘着雪花飘摇而来,在凛冽的寒风中,被拉扯得支离破碎。声音越是娇憨烂漫,唱出的童谣就越让人感到诡异与悚然。 王火烧本就胆小,一听这歌声,顿觉浑身析出一层白毛汗来。 他不禁往沈浪身边凑了凑,结巴道:“深、深山老林的,怎么会、会有小孩子唱歌,我、我们莫不是撞鬼了吧?” 瞧见王火烧强装镇定的模样,沈浪莞尔一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王火烧缩着脖子,搓了搓手,道:“道理我都懂,可、可就是止不住害怕呀!” 赵碧穹昂首伫立在风雪中,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直到歌声陡然而止,连余音都被骤起的大风吞没。 他挥动马鞭,指着前方山路道:“我们走。” 寒风穿林而过,幽幽咽咽,宛如女子的幽怨低泣。四面古树参天,万木凋零,干枯的枝桠投下阴影,影影绰绰,宛如野兽探出的利爪。密林深处,不时有一两群寒鸦惊飞,留下数声凄凉的啼哭。落下的白雪,渐渐覆盖了马队来时的足迹,就如同有一双无形之手,将活人的踪迹一点点消去。 口中呼出一阵白雾,沈浪伸手拂去头上落满的雪花。 他抬头望天——雪,更大了。 走了不过半里,马队忽然停住。 “怎么了?”王火烧好奇地探出脑袋,想要一看究竟。 原来是前方分出了一条岔路,一眼看去,仿佛都是进山之路,让人不知该走哪条。 面对这个情形,赵碧穹神情淡淡,不躁不急,他只是命令队伍停下,静静等待。 忽然,又是一阵歌声响起,稚嫩而娇憨,还带着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一次,童谣是从那条岔路而来。 “脚步轻呀轻,谁断了脚趾头呀?” “水珠滴呀滴,谁落了小娃娃呀?” “回头瞧呀瞧,谁铺了红梅花呀?” …… 赵碧穹仔细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后,淡淡道:“走。” 一声令下,马队重新启程。 就这样,在童谣的指引下,队伍渐渐深入山林。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一座老旧的石桥。 石桥简简单单地用灰石垒成,桥上的长条石板,被经年的风霜雨雪蚀磨得凹凸不平,桥面上堆着厚重的白雪。 弯曲的石拱下,河水冻结,铺着一层厚厚的冰面,蓝幽幽,绿莹莹的,隐隐约约能听到冰面下潺潺流水之声。 赵碧穹正要率领着马队过桥。 忽然,桥对面迎面走来一人。 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突然出现一人,顿时令铁狮门众人心生警觉。 不少人暗自将手握在刀柄上,凝神戒备着那人。 当那人走到桥上,他们方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一头花白的头发,用藏蓝布巾包裹,面孔又干又黑,满面老褶。穿着一件做工简陋的皮袄子,脖上挂着一串不知用什么野兽的獠牙串成的项链,腰上别着一个葫芦和一把短锄,微驼的背上背着一个竹条编的箩筐。 看模样,应是一位刚从深山里采药归来的山夷。 老人有些老眼昏花,直到桥过了一半,才看到赵碧穹等人,也是一惊。 当看清对方一群人身材魁梧,腰挎长刀,一双双铜铃似的眼睛瞪着他手脚发麻,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惊恐与慌乱。 心道,莫不是遇到劫道的匪徒吧? 不觉停下脚步,不敢过去。 但是,一想到此路乃是下山归家的必经之路,而对方又衣着华丽,不像强盗匪徒。 咬咬牙,低下脑袋,忐忑不安地向前走去。 孰料,刚走到那首领模样的人身边,对反忽然开口道:“老丈,请留步。” 那声音虽轻虽淡,却吓得老人浑身一个激灵,也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一叠声地哀求道:“英雄啊!小人妻子早早离世,留下小人与独子相依为命。小人好不容易将他拉扯成人,看着他成家立业。他却不到二十便在野外被毒蛇咬死,让小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半个月后,卧病在床的儿媳也随他而去,留下两个幼孙嗷嗷待哺……求英雄放小老儿一命!” “小老儿身无长物,只有刚采的一些野山参,全都奉给英雄了。” 说着就手忙脚乱地往背篓里翻找起来。 还等他找出那几只野山参,一道鞭影甩在地上,“啪”地一声,宛如惊雷,吓得老人又是一抖。 他看着脚边在雪里深陷一寸的鞭痕,惊得打了一个嗝,剩下的求饶之语全都被咽了下去。 赵碧穹抬手,让云出岫收起马鞭,淡淡道:“老丈不必惊慌,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老丈。” 老人战战兢兢道:“英、英雄请讲。只要是小老儿知道的,绝不会隐瞒一个字。”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恨不得即刻竖起手掌,赌天发誓。 他小心翼翼道:“怕只怕小老儿孤陋寡闻……” 赵碧穹笑道:“老丈不必如此,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想问问,前方可有什么寺庙,或者房舍?” 老人斩钉截铁道:“没有。” “若是各位英雄想要寻落脚之地,那就调头下山吧。前方只有荒山雪岭,再走一段,连路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寺庙房舍了。” 赵碧穹眉峰微皱,他又追问道:“老丈可听说过冰川道?” 老人想了想,摇头。 “千佛寺呢?” 老人还是摇头。 赵碧穹又问过枯荣谷和锁龙井,老人皆是一问三不知。 赵碧穹便不再追问,而是凝望着对岸,陷入沉思。 老人跟赵碧穹说过几句话后,见他尚算和气,老胆子便大了几分。 他略有些小心与谄媚地笑道:“若是各位英雄还要往山里走,小老儿有一句话想要提醒各位。” 赵碧穹道:“什么话?” 老人道:“这山里多有蛇虫出没,都是些剧毒的玩意儿。不小心被咬上一口,若不能及时医治,不过片刻功夫伤口就会化脓溃烂,毒液蔓延全身,最终肠穿肚烂而死。” 说着他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一个做工粗粝的石哨,和几包药粉,递到赵碧穹面前。 “这几样是小老儿的家传宝贝。” “这石哨乃是老儿七代先祖,曾救过蛇祖化身成的一条巨蟒,被蛇祖赐予。只要吹响此哨,群蛇避退。” “而这包药粉,是我们村子的巫医所赐,不但能解百毒,且能消百病,若是日日服用,还能延年益寿。” 听着老人唾沫横飞地夸赞着他拿出的物件,并越说越夸张,越说越玄乎。 云出岫似笑非笑道:“如此神奇,老人家竟舍得赠与我们?” 老人一听,眼睛一瞪,腰板一挺,就要嚷嚷,但一瞥见云出岫腰间长刀,起劲儿一泄,脊背又弯了回去。 他腆着老脸笑道:“此等神物岂可轻易送人?” “若是白送给英雄,怕惹得神明大巫不高兴。英雄掂量着多少给一点,表一表对神物的敬意不是?” 云出岫一听,哈哈大笑。 “老丈说的很是,方才我言却是对神物不敬了。” 闻言,老人自以为说服了云出岫,微微有些得意,他笑道:“那您给多少呢?” 云出岫勾了勾手指,让他走到面前。 他笑道:“我给你……一鞭子!” 说着一鞭挥出,如灵蛇摆尾,将老人手里的石哨与药包刮落于地。 云出岫厉声斥道:“这等粗劣的骗财把戏,也敢拿出来在我们面前显眼!” 老人扑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石哨与药包拾起,惊慌道:“这可是神……” 话未说完,云出岫打断他,冷笑道:“若是那哨子真能令群蛇避退,你那儿子为何会被毒蛇毒死?” “若是那药粉真能包治百病,你那儿媳又怎会病死?” “更何况,如今时节,蛇全都在穴中冬眠,又怎会到山里活动?” “要编谎话也得动动脑子!” 一席呵斥,将老人训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最后,云出岫道:“要不是我们还有大事要办,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于你,滚吧!” 说完,又是一鞭子甩在老人脚边。 老人惊得一抖,赶紧提起背篓,垂着头,弓着腰,越过马队匆匆离去。 云出岫冷笑着目送他走远后,御马来到赵碧穹面前,道:“师父,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吗?”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笑道:“你们应该买下的。” 随即,众人感觉到头上一阵冰凉,仰头而看。 头顶上覆盖着霜雪的的雪松,正簌簌落粉。于枝桠掩映间,显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 睫如鸦羽,眸似秋水,后颈枕着小臂半倚半躺地卧在雪松覆霜凝冰的枝叶间,自然流泻出一身的写意风流。 王怜花冲看向他的众人轻轻一笑,杏子似的双眸微弯微翘,漆黑的眼瞳中缀着一泓银霜上泛起的虹光。 赵碧穹仰头看着他,道:“何出此言?” 纵使寒风刺骨,王怜花依旧风雅不羁地摇着素面折扇。 他悠然而笑道:“可怜那老人家孤苦无依,家中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孙子。” “买了他的东西,便是行善积德。” “我看你过不了多久便要驾鹤西游了,还不多做点善事,积攒些阴德,换取下一世的富贵平安?” 赵碧穹被戳了痛脚,却不怒不恼,反而仰天大笑。 “你‘千面公子’王怜花,何时开始相信因果报应?” “若是你真信这些,还不自尽以谢天下。毕竟你所犯下的罪孽,并非行善积德能够抵去的。早些自尽,还能以防你以后罪孽更深。” 王怜花微微一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沈浪,道:“我纵使罪孽深重,也有佛陀渡我。” 赵碧穹也瞥一眼沈浪,道:“就怕佛陀未能度化与你,却被你牵累成魔。” 王怜花纵声大笑,道:“哈,这可说不准啊。” 说罢,从雪松上跃下,轻轻巧巧地落到石桥之上。 他望了望天色,道:“你们在这里停的够久了,前方还有好一段路。” “再不走,只怕天黑前都到不了千佛寺,只能夜宿荒野了。” 他正要启步,赵碧穹道:“且慢。” “你要带我们往哪里去?我可听说前方并没有什么‘冰川道’与‘千佛寺’。” 王怜花嗤笑一声,俊美的面容上满是嘲弄。 他摇头道:“没想到你不但身子废了,竟连脑子也一并废了。” 说着他纵身一跃,如同燕雀般轻盈灵巧地落在石桥下冻结的河道上。 抬脚跺了跺冰面,王怜花折扇轻摇,回头一看岸上众人,笑道:“冰川道冰川道……自然便是在冰川上啰。” ☆、冰川道(四)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5节 穿桥而过的河道,极为狭窄,只容得下三人并行。河道两岸尽是衰草枯藤,古木参差,皑皑白雪堆积如丘。冻结的冰面晶莹剔透,底下碧蓝的河水潺潺而行。河道曲折蜿蜒,如同一道条细长的水蛇,盘曲地隐没于树林之中。 赵碧穹目光深沉地看着王怜花口中的冰川道,眉目凝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王怜花见他半晌未动,笑问:“怎么,这才刚启程,赵掌门就不信我这个引路人了?” “若是不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回去后,等着那‘沈浪’与另一个‘你’登门拜访也是一样。” “如若中途反悔……” 王怜花叹道:“来时容易去时难。” “可就那么轻易能找着回去的路了。” 闻言,赵碧穹将凝注在河道上目光,挪移在他身上。 一人眉目冷肃,一人笑意悠然。 仿佛在用目光,进行一场无声的厮杀。 赵碧穹目光凛冽如冰,又是居高临下的俯睥之态,长居高位本就威势深重。眉峰一动,一股迫人之势勃然而出。 霜雕雪塑的面容上,唇角微勾,露出一丝冷冽的浅笑。 “王怜花,你还不配同我谈一个‘信’字。” “让你为我引路,并非是我信你,而是因为信与不信,皆于我无碍。” “你真心诚意也好,与人串联也罢。” 一振长袖,轻拂腰间长刀。此刀四尺来长,刀身为弯,刀鞘朴实无华,只在刀柄上潦草地刻着一个“穹”字。 赵碧穹抚摸着它,那目光温和得如同在看一位老友。 目光熠熠,犹如朝阳,蕴含着沛然自傲。 他言语铮然道:“我只信我手中之刀,无人能挡!” 说罢,跃下石桥,负手从王怜花身旁走过。 擦肩而过时,耳边传来一声近乎耳语的轻笑。 “好大的气魄……不过也是自然。” “一个必死之人,心中只有疯狂,哪有恐惧呢?” 赵碧穹冷笑道:“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你自己呢?” 王怜花摇扇之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 他微微一笑,道:“说的也是,我怕也快无畏无惧了。” 闻言,赵碧穹目光锐利地将他打量了一眼,从那张淡然而笑的脸上未找出丝毫破绽。 忽然,仰天长笑数声。 赞叹道:“王怜花啊王怜花,我竟开始有些欣赏你了。” 王怜花道:“不敢不敢。” 他意有所指的说:“还有一个得你欣赏之人,被你拴在马屁股后面活活拖了四百里地。若是要沦落如此境地,我可不愿受你一赞。” 赵碧穹不以为忤,越过王怜花向前而去。 他身后跟从的铁狮门弟子,亦是昂首阔步,姿态傲然。 掌门的自信与傲气同样感染着他们——赵碧穹这位铁狮门的中兴之主,一直是铁狮门门中弟子的图腾与脊梁。 当所有铁狮门弟子从王怜花身边通过,他终于看到走在队尾的沈浪与王火烧。便轻摇折扇,优哉游哉地走到他们身边。 他先是笑嘻嘻地将被拴在马后,一身风雪一脸尘土的沈浪,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好好地欣赏了一遍。 赏看了近有一刻钟,直到沈浪轻轻咳了一声,方才意犹未尽地笑着招呼道:“沈大侠,这两日过得可好?” 沈浪道:“不太好。” 王怜花兴致勃勃道:“怎么个不好?” 沈浪正欲回答,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声,他苦笑着将张开的嘴巴合上。 看王怜花笑得直打跌的模样,想必已经全然明白“他怎么个不好”了。 王怜花轻轻一叹,忽然变得柔情又怜惜。 “可怜,可怜。” 清越得如同清风叩竹,尾音却带着微微的沙与哑。柔情脉脉,那语调令任何女子听后都会羞红面颊。 酥麻得令一旁的王火烧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被调戏的沈浪目光朗朗,面容宁静不起丝毫波澜。 他道:“若是这声可怜,能换成美酒佳肴,那就再好不过了。” 本是玩笑之语,王怜花却笑道:“这有何难?你看。” 一包香气诱人的山药枣泥糕出现在他手中。 沈浪忍不住笑道:“你的口袋是用什么做的,怎么什么东西都拿得出来?” “沈某谢过王公子慷慨。” 伸手去拿,却被王怜花侧身一避,灵巧地躲开。 王怜花笑吟吟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 他拣起一块糕点,往天上抛去,再张开嘴将落下的糕点接住。 见沈浪无奈地看着他,王怜花哈哈笑着又抛了一块。 孰料沈浪竟算准时机,用肩膀轻轻一撞,王怜花避闪不及地歪斜的身子,沈浪一歪头,自己接住了那块糕点。 还没吞进嘴里,一道黑影猛然压在他的脸上。 沈浪微微一怔,感觉有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压在他的唇上……是王怜花的嘴唇吗? 他不敢肯定。 也许那温热的感觉是对方喷洒在他唇上的鼻息,也许那柔软的触感,是含在唇齿间糕点的酥软……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王怜花抽身而去,带走了半块糕点。 俊美的公子温雅谦谦,笑得淡然而优雅,不过嘴角边粘着的些微屑末,十分俏皮而招摇地告诉沈浪方才那一幕不是错觉。 他们之间仿佛乍起了一阵清风,赤红枫叶漫天而舞,飘落于碧水之中,层层涟漪荡开,不知弄皱了谁的心湖? 站在旁边,十分不自在的王火烧,本想咳嗽示意,孰料肚子竟也十分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王怜花举着剩下的糕点,对沈浪道:“还饿吗?” 沈浪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将头偏开。 王怜花顿时笑得头都抬不起来,将剩下的糕点全塞到王火烧手里。 王火烧怔愣地瞧着手中糕点,想吃,却又觉得不合时宜——自己仿佛打搅了什么。 王怜花也不管他的纠结,对沈浪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吗?” 沈浪道:“问什么?” 王怜花道:“你对我的出现,就没有丝毫疑惑么?” 沈浪道:“若是我问,你就说?” 王怜花眉眼弯弯,道:“当然不。” 面对王怜花的戏弄,沈浪淡淡一笑,不再理会他,而是侧头欣赏起沿途的雪景来。 见沈浪如此,王怜花口中极无趣地“啧”了一声。 不得不说,王公子的性格就像一只猫儿,见到喜欢的就去招惹一把。你若对他热情了,他转身就逃;你若不搭理他,又偏要往你面前凑。 此刻沈浪不理会他,他便东游西走地在沈浪跟前闲荡。沈浪的眼睛往哪儿转,他的身躯就往哪儿挡。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沈浪无奈道:“你要怎样?”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怎样。” “我就是奇怪,前几次相遇时,你尚未卷入乱局,却追着我不放,非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而这次,你深陷漩涡无法自拔,却偏将自己当作局外人一般,不闻不问。” “究竟是何道理?” 沈浪道:“道理很简单。” “但凡你想告诉我的,即便我不问,也会想方设法让我知道。而你想隐瞒我的,纵使我刨根问底,你也不会透露一字一句。” “所以,我又何必多问呢?” 王怜花并不否认沈浪所言,他笑道:“如今我这样缠着你,你认为我想告诉你什么呢?” 沈浪想了想,微笑道:“既然你坦坦荡荡地出现,为铁狮门引路,并未遮掩自己与赵碧穹的密切关系,大约是想告诉我,你与他达成了某种密约。” 王怜花笑容不动,不置可否道:“哦?” 沈浪又道:“然而就飞霞苑一事看来,在赵碧穹眼中,你应该是致使他首徒与女儿失踪的罪魁祸首。依照赵碧穹的脾性,他应是恨你入骨,不可能与你交往……至少在你今日出现之前,我是这么认为。” “然而,如今他却与你暗中结交,还放心让你为他引路。这证明你给予了他足够的担保,并且他知晓你背后还有一人,那人才是他所要寻找的元凶。” 沈浪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令王怜花听得频频点头,啧啧称叹。 然后,沈浪问道:“可他为何会知晓这个元凶的存在呢?” 沈浪侧头看向王怜花,目光昭昭,宛如明镜。 王怜花笑道:“怎么,难道只许你沈浪明察秋毫么?” 沈浪笑着摇摇头,道:“他必不是依据我的方法知晓的。” 他道:“大概是因为楚秋词密室里,那件被替换了的东西吧。” 王怜花抚掌而叹,道:“沈浪啊沈浪,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沈浪笑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 “比如我不知你为何要……” ……吻我? 话语未尽,沈浪却住了嘴,没问出口。 然而即便问出口了又能如何? 王公子的话里总是七分假,三分真。而这三分真中,却又弯弯绕绕,朦朦胧胧。纵使聪敏如沈浪,也不能一时片刻猜着他的真心。 即使问出口,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王怜花仿佛也知晓,沈浪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忽然指着前方道:“你看。” 沈浪抬头远眺。 细窄的河道在前方突然变得开阔。 那一片宽阔的地带后面出现了十多条,如同之前那段河道一般狭窄的岔路。 相互盘曲交错着隐没在一片低矮的密林之中。 队首,云出岫回头喊道:“王怜花,走哪条路?” 王怜花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笑问沈浪:“沈大侠,你说该走哪条路?” 沈浪扫了一眼,笑道:“我猜,中间那条。” 得了沈浪的回答,王怜花冲前方喊道:“走中间那条!” 沈浪只是胡猜了一条,没想到王怜花竟真让走那路。 神情微讶,道:“果真是直走?” 王怜花唇角一勾,凑到他耳边轻轻说:“其实,选哪条都是一样的。” “虽殊途,但终究同归。” 沈浪仿佛有所明悟,淡淡一笑,道:“嗯。” ☆、冰川道(五) 冰川道上,十多条岔路如同水蛇一般回旋盘绕,岔路之上又生岔路。行走一段后,原本分开之路又两三条、三四道地合拢一处。一会儿回环,一会儿断绝,一会儿又绕回原处。如同迷宫一般,令人头昏脑涨,不辨方向。 冰道两旁古木参差,草木杂生。参天的巨木,虬枝蛇皮,冠硕如盖,覆满了白雪与冰凌,遮天蔽日。底下灌木、藤萝、荆棘与杂草错杂丛生,枯枝颓草上结满雪晶,遮蔽原貌,令人难以将其当作标识辨路,更加增加了寻路的难度。 所有的道路皆是冻结的水道,若在春夏之际,冰雪化开,会变成涓涓流水,滋养泥土,浇灌草木,届时繁花竞放,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然而此时正值隆冬,水道全都冻结成冰,虽说皑皑茫茫,别有一番风致,但却令人与马的速度全都慢下来——若是在光滑的冰面上疾跑,一不小心就会摔个腰断腿折。 在王怜花这个引路人的指引下,马队在这天然的迷宫里穿梭。 初时慷慨昂扬,士气高昂。但在迷宫般的冰道里行走许久后,前方仍然是重重密林障目,见不到一点走出密林的兆头。 幽幽祟祟,林木重重,每一条走过之路都似曾相识,就如同“鬼打墙”一般。 不少人心中生出了烦躁之气,整个队伍寂寂无语,一股沉默而压抑的气氛逐渐弥散开来。 王火烧率先忍受不了这种压抑。 他对王怜花道:“怎么好半天都没走出去?” “你该不会也迷路了吧?” “若是不认得路了就直说,别带着我们像瞎子一样在这里乱转。” 王怜花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一笑,道:“火烧兄,你可听说过‘溺水林’的故事?” 王火烧好奇道:“什么‘溺水林’?” 王怜花摇头晃脑,白扇一摇,一副说书人的模样,娓娓而道:“说道‘溺水林’,就得从五十多年前的一桩怪事讲起。” “在五十多年前,此地还是一座普通的小城镇。城镇依水而建,一条宽阔的河道穿城而过,镇里的人们靠水吃水,靠着在那条河里捕鱼捉虾,灌溉农田,过着还算富裕的生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谁曾想这河流下游竟发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导致山石崩塌,堵塞了下游河道。无法流出的河水迅速猛涨,一夜之间便溢出了河堤。” “那时正是深夜,城镇中的人们大多沉睡在酣甜的睡梦中,无人知晓一场滔天洪水向他们伸来了魔爪。” “洪水过后,整个城镇的人几乎全部淹死在睡梦中,只有少数十几个人得以逃出生天。” “由于大水淹没了陆地,山石封住了道路,这些淹死之人,无人为他们收尸。他们的尸体只能浸泡在河水中,慢慢地腐烂。” “十多年后,洪水渐渐退去,成为一片水道交错的林地,城镇的断壁残垣上长出了茂密的树林。也一些逃得性命之人,前来寻找过亲人的尸骸,然而古怪的是,竟无人能找到哪怕一根白骨。” “仿佛所有的尸体都从人间蒸发了。” “城镇被废弃后,人们为了行路方便,在那片树林里修出了一条道路。” “每一个走上那条道路之人,都被知晓此等过往之人提醒过——走路的时候,脚步要放轻些,不要惊醒了沉睡在林子里的东西。” “若是他们睁开了眼睛,任何人都别想走出那片树林。” 王怜花的声音越说越轻,越说越低。 听得王火烧汗毛倒竖,只觉背后阴风阵阵,吹得他从脊背凉到了心里。 他口舌打结道:“你、你、你讲这个故事,做什么?” 仿佛为给自己鼓劲儿,他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分。 王怜花忽然面色一变,用折扇点住他的嘴唇,悄声道:“嘘,小声点,有什么东西正看着你啦。” 王火烧吓得眼睛一突,结巴道:“你、你、你别装神弄鬼的,这、这里又没什么废弃的城镇,那个溺水林还不知道是不是你瞎编的!” “你不信?”王怜花淡淡一笑,指着脚下道:“你瞧,这是什么?” 王火烧下意识低头一看,一声与他体格完全不称的凄厉尖叫直冲云霄,惊飞了一群寒鸦。 他“嘭”地一声,瘫倒在地,面色惨白,手脚并用地直往后缩—— 在他脚底的冰面下,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云出岫闻声一凛,大步走来。 一看见那双眼睛,也是一惊,刚想伸手拂开盖在冰面上的雪尘,好把底下的东西瞧个清楚。突然那眼睛微微一动,就像是冰面下的东西突然偏了偏脑袋。 云出岫悚然一惊,“唰”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刀,戒备万分地护卫于胸前。 好半天也不见冰下有何动静,他小心翼翼地再次伸手,拭去雪尘与泥土,冰下之物渐渐显露出全貌。 是一具溺死的尸体。 面容被水泡得惨白肿胀,就如同一张捏坏的面饼。一身衣衫褴褛,肩上扛着九个口袋,一根四尺长的青竹棍系在腰间。 略有些腐烂的面孔上,一双眼睛惊恐怒睁。黑沉沉的眼瞳早已失去了活人的光泽,但还能依稀看出死前凝结于他瞳孔中的痛苦与不甘。 他死不瞑目地凝注冰面上的活人,仿佛在质问着——为何我死了,你们还能活着? 整个马队里一片寂静,有人瞠目,有人胆寒。 看到这具死透的尸体,云出岫微微一晒,收刀入鞘。 方才那骇人的一幕,大概只是有条路过的游鱼推动了他。 感觉有人走到他身后,回头一看,是赵碧穹。 云出岫道:“师父,这尸体……” 赵碧穹目光微凝,淡淡道:“丐帮九袋长老——石云。” 云出岫狠狠吃了一惊:“竟是他!” 他不禁又打量了一眼冰面下的尸体。 丐帮九袋长老石云,乃是立于江湖顶峰的一流人物。若是现任丐帮帮主未立继任者,凭他的武艺与资历,便是理所应当的丐帮下任帮主。 而如今,这样一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角色,竟悄无声息地死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原雪岭,实在令人感觉荒谬又惋惜。 赵碧穹沉默凝视了尸骸一会儿,转头对沈浪道:“我们来迟了。” 沈浪脸上笑意隐没,清亮的目光明锐如锋。 他道:“不迟。” “只要还有一个人吊在悬崖边上,需要我们去拉一把,便永远不迟。” ☆、冰川道(六) 赵碧穹令马队原地停留,休整了一下士气,再继续前进。 宝藏的影子尚未看到,危险的征兆却迫在眼前,仿佛只要鼻尖微微抽动,便能嗅到那腐烂的气息。 一路上,马队已经发现好几处冻结的水潭下,漂浮着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峨眉的“鸳鸯剑”孙韶林,点苍的“小刀侠”冯千张,定山门的“降龙伏虎”钱子冲……俱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河道的冰层坚硬厚重,看模样已经封结了数月之久,这些人最早消失的也不过一个月,显然不是在冰冻之前溺死于水里。 然而古怪的便是,赵碧穹等人一路走来,根本寻觅不到让人进入水下的洞口——这些人就像是被活活按进了冰下。 这样想着,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直冲头顶。 几乎所有人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王火烧原本是队伍中最胆颤心寒的那一个,然而冰道越走越滑,他身体沉重,轻功又不好,一路走来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了,竟将心中恐惧摔得没剩下几分。 “噗通”一声,他又栽倒在地面。 饶是他脸皮厚成了城墙,也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尘,羡慕地瞧着沈浪与王怜花两人,步履从容,踏雪无痕。 开口道:“沈兄,王公子,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教教我啊?” 沈浪笑道:“王兄只要稳住下盘,走之时重心稍稍前移,步伐不乱即可。” 王火烧苦恼地拍了拍肚子,上面的肥肉抖三抖。 沈浪说的轻巧,然而对于练武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王火烧来说,光是稳住下盘,就不是件容易事儿。 王怜花打量了一眼王火烧的体格,笑道:“何必那么费事儿。” “我有一计,保管你轻松又容易。” 王火烧眼睛一亮,道:“还请王公子赐教。” 王怜花道:“让你身边那位大侠背你走,岂不轻松,岂不容易?” 闻言,沈浪低低地笑了一声,而王火烧红了脸,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讪讪道:“我哪儿有那脸皮……唉哟!” 说着又跌了一跤,摔了雪泥纷飞,四仰八叉。 旁边一名铁狮门弟子见状,忍不住嘲笑起来:“王火烧,你成日在门里鬼混,不但武功低劣,如今更是连路都走不好,丢脸丢到外人面前。真不知掌门为何会让你参与寻访大师兄与小师妹的大事……唉哟!” 他只顾讥讽王火烧,没留神脚下,一脚踩在滑溜的石头上,“噗通”一声,也重重地跌倒在地。 刹那间,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这名名叫李拔山的弟子面色涨红,神情羞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一见犹坐冰上的王火烧正指着他哈哈大笑,顿时火上心头,正想教训教训他,又看到跟他站在一处的沈浪与王怜花,同样笑眯眯地完着自己。 心中暗忖,若是沈王二人出手相帮,自己必定不能讨好。 若是闹大了,又恐会令师父与七师兄生厌。 思虑再三,只能忍气吞声。 低头拍打衣服时,看见脚底冰层下,一具浮尸瞪大眼睛望着他,僵死在面上的笑容诡异又讥讽。 心想:竟然连个死人都要嘲笑我! 心中一怒,抬起右腿,冲冰层下那张可恶的人脸,狠狠一踹。 孰料,那处冰面不同寻常的又脆又薄。这狠利的一脚,直接将人脸上的冰层踹出了一个脸盘大小的窟窿。 李拔山的右腿,收势不及地陷入了冰窟中。 铁狮门弟子见状停下脚步,围着李拔山又哈哈大笑起来。 云出岫也察觉到了身后动静,转头一看,眉峰一皱,对众人呵斥道:“胡闹什么,还不跟上。” “若是耽误了师父的事情,要你们好看!” 弟子们急忙敛容起步,然而一只脚陷在冰窟里的李拔山却一动不动。 云出岫皱眉道:“李拔山,你怎么不动?” “难道你的脚进去了,就拔不出来了么?” 李拔山缓缓抬头,面容惨白,令人惊惧。 他伸出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着冰面,声音打着颤儿,道:“七、七师兄,拔、拔不出来了,底下有东西拽住了我的脚!” 话音一落,“咔嚓”一声,他所立冰面猛然裂开,整个人被水下看不见的东西迅速拖下冰面。 就在众人惊骇难定,无力救援之时,一人拖着一根绳索,如同展翼的鲲鹏凌空越过。 沈浪身姿灵巧地落在冰窟附近,双手一抖,手上的绳索宛如灵蛇摆尾,结成一个索套,紧紧地套在李拔山的右手上。 与此同时,立于棕色骏马旁的王怜花心有灵犀,一扇挥出,重重抽在马臀之上。 骏马昂扬嘶鸣,与沈浪同时发力,一起将李拔山从冰窟中拉起。 刚拉动没几步,沈浪与骏马的身形陡然一凝,一人一马同时感觉到一股巨力从绳索上传来——竟让他们人马合力,都无法抗衡! 沈浪目光一凛,足尖点地,急退几步,围着冰道旁的一棵大树旋身一绕,将手中拖着的绳索死死捆绕其上。 王怜花口中呼喝不断,又是几鞭抽打在马臀上。骏马拼命后拉,仍无法挽回颓势,李拔山被水下的东西一点点向下拉去。 作为两方争夺的对象,半身浸没水中的李拔山剧痛难忍,惨嚎连连,身上如同正被施展着分尸之刑。 突然“嘭”地一声,绳索崩断,棕马与沈浪全都向后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再一看李拔山,早已消失在沉沉的冰水之中。须臾,一股淡淡的血色从水中翻滚而出。 众人望着水面一时无言,好似被呼啸的寒风夺去了声音。 直到一人低声道:“莫不是那尸体活了吧?是它把李师兄拖下去的?” 又有一人结巴道:“我、我好像看到了龙……” 云出岫面冷声冷,厉声呵斥道:“住口!不过是一些水草的影子,休要胡言乱语,祸乱人心!” 那弟子道:“可、可是……” 一直未曾开口的赵碧穹,沉声一喝:“够了!” 所有人立刻噤若寒蝉。 他走到王怜花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襟。 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怜花笑道:“来时,我便告诉过你。” “我只负责引路,其余的一概不管。” “既然已经上了冰川道,赵掌门还没有通往黄泉的觉悟么?” 赵碧穹目含煞气,冰冷道:“话虽如此,但我不能让我的弟子,死得不明不白!” “你若不说,休怪我逼你开口。” 见情况不妙,沈浪上前一步,正欲劝解。 忽然,四面八方传来一阵狼啸之声,此起彼伏。 密林里,一双双金色的眼睛,如鬼火一般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后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众人转身一看—— 低矮的藤萝枯草被推开,一直雪白的巨爪迈出。 那是一只巨大的雪狼,浑身白鬃如雪,獠牙暴呲,晶瞳冷冽。 宽厚的四爪踏落于地,悄然无声。如同行猎的幽灵,潜袭而来。 若这头巨狼便已令人瞠目,那坐在狼背上的女人更是令人震撼。 她墨发倾散,妖冶动人。身披薜荔与女萝,头戴石兰与杜衡。衣裙之下,本应该是两腿的地方空空如也。如同传说中的山鬼,骑狼而出。 她望着众人,朦胧一笑,一只只雪狼从她身后走出的密林里走出。 转眼之间,数十只雪狼聚集在一起,嘶吼着,徘徊着,摩牙擦爪,虎视眈眈——一整支狼群拦断了他们的退路! 王怜花见“山鬼”微笑着举起手中镰刀,神情一凛,一把抓住沈浪,宛如旋风一般向前冲去,沉声一喝。 “逃!” ☆、冰川道(七) 这一声“逃”字,炸如惊雷。 铁狮门弟子微微一怔后,迅速回神,训练有素地集结成队,将赵碧穹护在当中,急而不乱地向前方奔行逃离。 山鬼见众人逃走,双眸中的朦胧笑意退去,变得冷冽而锋锐,与她手下那群跃跃欲的狼群一般酷烈与雀跃——那是狩猎者的眼神,急不可耐地想要渴饮猎物的鲜血。 山鬼抬起镰刀,口中发出一声尖啸,不似人声,更像狼嚎。 一听见这啸声,雪狼们凶相毕露,它们在冰面上磨砺着爪牙,从喉咙深处发出阵阵闷吼。 一只雪狼按耐不住地先行奔出,其他雪狼不甘落后地紧随而上。 伴随着一阵惊心动魄的嘶吼,雪尘纷扬——群狼出动,猎杀开始! 逃亡的人马一起从冰道上跃出,窜进幽深的树林里。 密林古木参差,冠叶遮顶,覆满了白雪与银霜,令日晖难以穿透,使得整个树林显得幽幽祟祟,暗如黑夜。 前路荆棘重重,藤蔓叠叠,厚重的积雪与腐叶遮蔽了道路,让人分辨不清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还是覆盖着松软积雪的大坑。 ——逃命的路途越发艰难起来。 赵碧穹望着前方茂密的树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眉峰一皱,向王怜花问道:“我们还要跑多久,不会迷路吗?” 如此危机时刻,王怜花竟还是神情自若,笑容怡然。 “不会。” “我们已经到了密林边缘。只要马不停蹄的向前冲,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必能穿出树林。” 那自信满满的模样,就如同只不过在自家庭院中闲庭散步,而非是逃命于诡奇莫测的密林迷宫之中。 一路上,赵碧穹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也未曾发现他是使用何种手段确定自己所处方位的。 虽然心中怀疑,但在这危机时刻,也只能相信此人。 身后狼啸之声越来越近,仿佛四方八方传来,此起彼伏。树影缭乱,草木摇曳,众人心脏被一只无形之手提起,悬在喉头。精神紧绷,草木皆兵,仿佛随时都会有雪狼扑出,咬断自己的喉咙。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心中越来越沉。有人耳边尽是仿佛要炸裂的心跳,有人缓缓摸上刀柄。沉重与恐惧一起压上心头,每一个人都暗中做好了一场人狼大战的准备。 就在此时,突然眼前一亮,如同陡然从黑夜来到白昼。 心中豁然开朗——他们终于突破了幽暗的密林,来到了青天白日之下。 还不等铁狮门的弟子们发出一两声欢呼,赵碧穹目光凌厉地望着眼前之景,凝重道:“别高兴得太早。” “你们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闻言,众人刚刚放松的心,又是一紧。 定睛一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寒风刺骨,皑皑苍苍。 天穹中,团云层层,漫卷无际,巍巍肃肃,如大雪之将崩。 大地上,冰原辽阔,一望无垠,莹莹碧碧,似冻结的沧海。 天地一色,皆是混沌的苍白与青蓝,同样的浩瀚与苍莽。 唯一的点缀,是一条连绵不断的山脉,如同伏地的白龙,裸岩与积雪交错成灰白相间的鳞甲,盘踞于天地相接的尽头。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6节 只是一眼,便觉天地之辽阔,己身之渺小,那壮阔瑰丽的极景,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被狼群追猎的铁狮门弟子,感受到的并非是冰原的壮丽,而是绝望与恐惧。 ——这里是冰原,是雪狼们天然的主场! 狼群擅于在开阔的地带狩猎。若说先前的密林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但同样也限制了狼群的。 然而,在这辽阔的冰原上,狼群速度的优势会被发挥到极致。 若非轻功能如沈浪一般,又有谁能自信在冰原上跑得过雪狼? 如此情形下,也绝不可能返回密林与雪狼搏斗。 且不说是否能斗得过这群天生的狩猎者,若是再入密林,又有谁能保证他们还走得出去呢? 情况虽然危急,又有重重不利。 但是,他们更没有时间瞻前顾后,胡思乱想。 铁狮门弟子们皆将目光投向赵碧穹,等待他发号施令。 这一看,令他们微微一怔——忽然觉得掌门有些不一样了……不、不是不一样,而是一股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身边。 并非是那临危不惧的气魄,稳如泰山的自信。而是一种更奇妙,也更令人慑服的感觉。 赵碧穹自从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之后,一股难以克制的焦躁与紧迫感,令他逐渐变得冷厉而阴郁。 此刻冷厉阴郁尽去,只见他嘴上带着笑,眼中发着光,一头黑发在寒风中纷扬,如狮鬃怒张。 铁胆狮心的赵碧穹,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哈哈大笑,爽朗如风,巍然自傲。 “哈哈哈,孩儿们,拔出刀来!随我且行且战!” “回去后,你们的身上要披上几件狼皮大麾,你们的房中要挂上几颗狼头了!” 众弟子轰然应好。 伴随着一阵雷霆般的呼喝,二十多人扬鞭策马,随着赵碧穹一起冲进冰原,扬起雪尘纷飞,如同一阵怒浪白涛。 寒风之中,盘旋高天的苍鹰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啸,慷慨激昂,仿如冲锋的号角。 被裹挟在队伍中的沈浪,侧头对王怜花,笑赞道:“铁胆狮心,不愧是铁胆狮心!” 王怜花嗤笑了一声。 忽然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棕色的骏马奔驰到他身边。 还没等马停下,王怜花便于疾跑间,探手拉住缰绳,轻身一翻,稳稳当当地坐于马上。再伸手一捞,将沈浪拽上马背。 沈浪坐在他身后,低头看了看,正是拖着他活活走了四百里地的那匹。 沈浪奇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听你的了?” 王怜花笑道:“就在我抽了它几鞭子的时候。” “沈大侠,抱紧了!” 说着一甩缰绳,骏马扬蹄飞驰。 感觉到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王怜花的笑声又大了几分。 沈浪一行人刚冲出密林不过百来步,三十多条雪狼拖着苍白的影子从密林里冲出,疾如鬼影。 它们不愧是雪峰与冰原上的王者,动若雷霆,迅如疾风,没有了树木草叶的阻碍,转瞬之间便已追上吊在队尾之人。 那个即将落入狼口的倒霉蛋,毫无意外,正是沉重又笨拙的王火烧。 王火烧只觉耳边风声碎乱,狼啸之声近在耳畔。 扭头一看,不禁两腿战战——一只雪狼已经追上了他。 见王火烧看向它,雪狼冲他张开大嘴,阴冷凶狠地露出一排锋利的獠牙。 王火烧惊恐地大叫一声,只顾埋头逃命,没看到前方有一个装盛衣食的竹篓,捆束的绳索在疾行之中松开,从马背上滑落,干粮、披风之类的东西,零零碎碎地洒滚了一地。 王火烧一不留神,一脚踩在一包干粮上。脚底一滑,整个人倒栽葱地跌进了竹篓里。 凭借这股猛烈的冲力,竹篓载着王火烧一起在冰面上滑了出去。 雪狼顿时扑了个空,一头栽进雪堆里。将头拔出,甩了甩身上的积雪,恼怒地发出一声低吼,重新奋起直追。 逃过一劫的王火烧刚竹篓里坐正,突然感觉身子一偏,扭头一看,前面赫然是一个十多米高的大雪坡。 王火烧抖着嘴皮,瞠目道:“这、这、这是要滚汤圆啊!” 话音刚落,滑出冰面的竹篓便载着他,从雪坡上滚了下去。 一路扬尘飞雪,一路嘶声大叫,瞬间超过了许多人马。 铁狮门的弟子在逃命之余,大多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扭头一看,有一个竹篓从他们身边,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在紧张惶恐之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荒诞与可笑。 王火烧在竹篓里滚得晕头转向,肚子里的汤啊水啊全都涌到了喉头。 突然“嘭”地一声,竹篓撞上了一根支出地面的树桩,在冰面上弹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停住。 摔了个七荤八素的王火烧,颤颤巍巍地从竹篓里爬出来,扶着树桩干呕了一阵。 忽然感觉一阵热气喷洒在头顶。 抬头一看,一只雪狼正对他咧开大嘴,涎水横流,晶黄的竖瞳微张,仿佛在看着一顿鲜嫩可口的大餐。 王火烧大叫了一声,连刀都忘了拔,连滚带爬地躲进竹篓里。 然而,那用薄薄竹片编织而成的箩筐,如何挡得住雪狼尖牙利爪的撕扯? 雪狼狠命地撕咬着竹篓,带着浓浓腥气与膻臭的吐息,从竹条的缝隙间,一下一下地喷吐在王火烧脸上,熏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 就在王火烧快要绝望之际,突然一道银色的光影破空而来。 竟是一枚铁钩! 铁钩狠狠砸在雪狼颊上,砸得它头颅一歪,然后十分精准地勾在竹篓之上。 再一看,一条长长的绳索拖在铁钩之后。 不待王火烧看清是谁丢出的铁钩,突然绳索猛然绷紧,只觉一股巨力传来。 瞬间,将他与盛着他的竹篓,一起拖出了雪狼的大口。 劫后余生的王火烧,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拍了几巴掌,直扇到一张胖脸肿胀通红。 确信这不是一场梦后,王火烧仰天大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哈哈哈,我王戈命不该绝啊!” 然后指着那条丢失了猎物,又被铁钩砸得发懵的雪狼,哈哈大笑道:“畜生,你等着,你王大爷迟早有一天要剥了你的皮当袄子穿!” 笑着笑着,突然伸手一抹眼泪。 “你爷爷的,差点儿就尿了。” 前方疾驰的骏马上,沈浪拉着绳索,笑眯眯地瞧着被拖在后面的竹篓里的王火烧又哭又笑。 他笑道:“火烧兄真是赤子童心啊。” 闻言,御骏疾奔的王怜花冷哼了一声。 这马一拖上王火烧后,速度陡然下降。 本也是预料之中。 一匹好马,双骑两人已是极限,别更提突然又加上王火烧这一个顶两个的。 再好的骏马,如此重负之下,过不了多久便要累垮。 王怜花眼角余光一扫身后,只见十多只雪狼正向他们飞速逼近。 就连被拖在后面的王火烧,也停止了庆贺自己的死里逃生,不停焦急喊道:“快啊!再快一点啊!” 王怜花面容不动,心思急转,无数条计策在他脑海中涌现。 还未待他选出最稳妥的一条,突然感觉背后一轻。 回头一看,身后空空如也,沈浪消失无踪,只有一根绳索栓在马鞍上。 再往远处一瞧,一道灰色的身影,凌空一跃,轻飘飘的如同一片树叶,被凛冽的寒风向狼群之中刮去。 王怜花眉长眉一挑,目光微冷,狠狠道:“沈浪啊沈浪,铁狮门的都无视同门将入狼腹,偏偏你要充大侠!” “死了也活该!” 口中虽这样说着,他一拍马背,向后一翻,从王火烧的头顶凌空越过,身姿曼妙如风,点着白雪向后飘去。 王火烧见他弃马而去,急忙大喊道:“诶诶诶,你走了,谁御马啊?我怎么办啊?” 踏雪而去的王怜花头也不回,一扬铁扇道:“你自求多福吧。” ☆、冰川道(八) 十多只雪狼追赶在拖拽着竹篓的棕马之后,四爪扬起的雪尘晶莹剔透,映照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宛如碎玉飞琼。 为首的雪狼突然感觉一团黑影压顶。 还不等它抬头,沈浪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地落在它的背上。 雪狼见竟有人胆敢骑在它身上,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与冒犯,猛然变得狂躁不堪。 奔行的速度骤然加快,飞驰间,它不停绕圈、急转,猛烈碰撞沿路的岩石与树干,想将身上的小虫子甩下脊背。 然而,沈浪双手紧攥它雪白的鬃毛,修长身躯顺着它剧烈起伏的脊背伏贴,就如同黏于背上。任凭雪狼如何腾跃、碰撞,他都纹丝不动——竟不像骑着一头狂躁的雪狼,而像在御使一匹骄烈的骏马。 在疾奔中,雪狼扭头,探出长颚,想要用利齿将沈浪撕扯而下。 沈浪瞧着那张狰狞血口向自己伸来,微微一笑,竖掌成刀,出手如电,在雪狼的脖颈上重重一砍。 雪狼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四足一顿,如同一只抛飞的口袋,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 再观沈浪,早已轻身跃出,如同流风浮云,轻轻巧巧地落于另一只雪狼的脊背上。 如此反复,不过片刻功夫,足有十一头雪狼,昏死在他的凌厉的掌刀下。 沈浪跃上第十二头雪狼的脊背,想要解决这最后的威胁。 不料,这头雪狼竟聪慧无比,将同伴的惨状看在眼底,不再作徒劳的撕咬与碰撞。 而是当沈浪甫一落下,便立刻卧倒在地,猛烈翻滚起来。 沈浪一时不察,未能稳住身形,被连带翻到。若是此刻还不松手,他必然会被雪狼沉重的身体压个腿裂手折。 别无他法,只能松手,被雪狼翻滚的巨力甩出。 在冰面上剧烈滚动时,他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以免被突出的草木碎石割伤。 当翻滚停住,沈浪刚要从地上爬起。 一道巨大的阴影,带着破风之声轰然落下,如同山岳崩颓,将沈浪重压在地。 血盆大口狰狞大张,一排排森寒利齿,向沈浪当头罩下。 千钧一发之际,沈浪反应迅捷,右手于腰间一拂,铁剑旋转而出。 “哐”的一声巨响,来不及拔剑,三尺长的铁剑,连剑带鞘,死死地卡在雪狼的巨口之中! 鲜血从口中滴滴坠落,剧烈的疼痛非但没让雪狼退缩,反而激发出它狂烈的凶性。 雪狼勃然而怒,从喉咙深处发出阵阵闷吼,利牙继续狠狠咬下,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沈浪咬紧牙关,死死抵住狼口,双臂危危颤颤,鼓胀的肌肉上爆出游蛇般的筋络。 一人一狼凛然对峙,进行着最原始的力与力的对抗。 然而,沈浪本就不长于力道,单看他身形修长,便知其优势在于迅捷与灵巧。 果不其然,不多一会儿,丝丝颓势渐显。 伴随着利齿与剑鞘的刮擦声,沈浪听到自己手臂的骨骼亦在咯咯作响。 没有慌乱,没有恐惧,甚至连眉峰都没有动一下。 沈浪沉静地看着森利的獠牙一寸一寸压迫到眼前,漆黑的瞳眸如同幽深的古井,无波的碧潭。想要让他动容实在太难太难,尽管危在旦夕,尽管命悬一线。 就当雪狼即将一口咬掉沈浪的头颅,突然,神气活现的狼头猛然一歪,好似颈骨骤然折断。鲜血从它的脖颈间喷薄而出,滚烫热烈,浇了沈浪满头满脸。 淋漓的血雨中,绯衣的公子长身玉立,他脚踩着狼头,将插进雪狼喉颈的铁扇缓缓拔出。 王怜花侧着身,寒风凛冽,翻卷的乱发下露出半张脸,薄唇紧抿,下颚微抬。 一只点漆似的眸子凌厉又明亮,像夜穹中的一颗星子,又像剑锋上一线寒光,凝着不容错辨骄傲与酷烈。 一袭绯衣如火,竟比那殷红的狼血更加明艳与猩烈,美得不留余地,分分寸寸逼迫到你的眼前。 沈浪一时间有些发怔,深邃的瞳眸中泛着奇异的光彩。 王怜花一挥铁扇,振去扇上血迹。 转头望向沈浪时,冷冽与煞气尽去,轻慢的笑意又重新回到他脸上,眉眼如钩,弯似新月。 王怜花抬脚将雪狼的尸体踹到一边,半蹲在沈浪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 低声道:“沈浪,我狼口夺人,救你一命,你该如何谢我?” “我……”沈浪低低地笑了一声,“罢了。” 王怜花长眉一挑:“什么罢了……” 话憋在了口中,因为沈浪突然按住他的头颅,将他压向自己。 被风雪冻得冰冷的唇瓣紧贴在一起,唇齿契合后,口中的热度传递过来,柔软而热烈,烫得令王怜花觉得几乎要烧灼了自己的舌尖。 力道加重了几分,没有丝毫花俏,只是最原始的碾磨吮吸。 沈浪那双漆黑的眼睛近在尺咫,叠荡着柔和的笑意,在这冰冷的荒原上,如同春风乍起,吹散了整个冰原的森寒。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吻,王怜花没有震惊或退缩。 他虽然平静地笑着,然而双眸沉沉,如生暗霾。 沈浪觉得,王怜花的身上忽然多出了什么——他似乎见过,也曾闻过——在每一只盘旋于乱葬岗上的秃鹫眼中,在每一轮映照着淋漓杀伐的血月里,在每一个杀红眼之人的刀锋之上。 就在沈浪以为王怜花会推开他时,却被对方突然伸手绕上脖子,紧紧地揽了一臂。 不知是何人在施力,唇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唇齿紧密到没有一丝缝隙,绞缠的舌头从一人的口中卷入另一人的,两人的呼吸不知何时粘黏在一起,又湿又重。 当王怜花感觉有些窒闷之时,沈浪温柔地从他口中抽离。 幽黑的瞳眸微阖,他轻轻喘息着:“你报恩的手段真是有趣。” 唇齿噙笑,眼底却一片冰冷。 环抱沈浪的脖颈,贴在耳畔,冰凉道:“难怪之前你一直不曾对我追根问底。” “原来是想出新的招数,来撬开我的口么?” 一个“撬”字吐的又低又沉,一语双关,诛人诛心。 “这招数实在不够磊落,真不像是你沈浪的作风。” 面对王怜花的无端揣度,沈浪并未辩解,只是淡淡笑道:“你既知不是我的作风,又为何要如此揣度我?” 王怜花笑道:“那我该如何揣度你?” “难道要我像没见识的黄毛丫头一样,相信你突然对我有情了么?” 沈浪轻轻一叹道:“‘突然’这个词用的好。” 张了张嘴,貌似想说什么。 然而一个字都没蹦出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怜花将他看了又看,神色古怪道:“你该不会想说……情不知所起吧?” 沈浪难得脸上出现了一抹隐红,轻咳一声,道:“你怎么知道?” 王怜花想了想,对沈浪勾了勾手指。 沈浪顺从地凑到他面前,王怜花用贴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因为你还没说出口,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上还是下?” 沈浪用同样轻微的声音,答道:“你上,我下。” 王怜花一声大笑:“好!” “好”字一出,他一脚踏在沈浪突然挑出的铁剑上。凭借剑上的助力,凌空一跃,足有一丈来高,如踏云登风,灵巧得宛如燕雀展翼,轻盈得好似风送秋桐。 与此同时,沈浪身形猛然后仰,腰身弯折犹如一张满弦劲弓。 突然,一道幽光亮起,倏然如幽灵鬼影,无预征之兆,亦无风动之声,一瞬间插入二人之间,黑刃狠辣无情,将狂风凛然割开! 不知何时,手持漆黑镰刀,身骑雪狼之王的山鬼,已然杀至二人面前! 见二人躲过自己凌厉一斩,山鬼毫不停歇,长臂一收,抡起镰刀,欲将落势渐生的王怜花凌空腰斩! 孰料,双臂抬起,手中镰刀纹丝不动。定睛一看,镰刃竟被沈浪死死钳住,虽然只是两根指头,却令镰刀恰似禁锢于虎口鳄齿之下。 此时,王怜花腾空之力已去,顺势而落,如同一朵云彩,轻巧地落在山鬼那宽阔的镰刃之上。 甫一落稳,足步轻轻踏出,未见用力,却身如游龙,翩若惊鸿。 顺着镰刀铁质的长柄欺身而上,倏然而动的一腿狠狠踹上山鬼的下颚。 山鬼避闪不及,被稳稳命中。 纤瘦的身躯如断线风筝一般凌空飞出,狠狠砸在冰面上。 她捂着流血的嘴唇,在地上挣扎了好半天,没能起身。 沈浪与王怜花这才发现,原来她没有双腿,本该是小腿的地方只剩下一截浑圆的残肢。 王怜花不禁摇头叹息道:“可怜佳人春恩未尽身却残。” 听到这戏谑之语,山鬼不怒不恼,只是伏趴在地上,笑盈盈地接口道:“公子怎么只见到我的可怜,却没见到自己的可怜?” “哦?”王怜花笑问,“你说看看,我有什么可怜?” 山鬼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低柔婉转,全然不像是与野狼为伍的野蛮之人。 她笑道:“可怜郎君白头未见,一缕幽魂葬冰川。” 伴随着她轻柔的笑声,一阵阵沉闷的嘶吼响起,此起彼伏。 二十多只雪狼不知何时,已经将沈浪与王怜花二人包围其中。 巨大的狼王冲着二人极具威慑地咆哮了一声,如同从层层云霄滚落的雷霆,回荡在辽阔无垠的冰原上。 然后它走到山鬼身边,温顺趴下。让山鬼拽着它的鬃毛,爬上去。 山鬼重新骑上狼背,伸手理了理乱发,又是一番美丽威仪的仪态。 她瞧着沈浪与王怜花,笑道:“更可怜你们衷肠方诉,便要共赴黄泉。” 说罢,包围二人的雪狼,向他们缓缓逼近。 迫命危机当头,王怜花轻轻一叹,对沈浪道:“可惜可惜。” 沈浪道:“可惜什么?” 王怜花瞳眸一弯,笑得恣意又张狂:“早知道要死在这里。” “我就先在你屁股上摸一把!” ☆、冰川道(九) 赵碧穹率领铁狮门下刚起步没多久,见王火烧掉队,成为雪狼围攻的目标,眉目一凛,幽深的瞳眸中晦暗难辨,似有迟疑,不过转瞬即逝。 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倒栽在竹篓里的王火烧,然后无情回头。 无视其生死,带领门下继续前行。 当看到沈浪与王怜花二人回身策马,从自己身旁奔行而过时,他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这声嗤笑,不仅仅是讥讽,还暗含着一些难辨的情绪。 在赵碧穹的率领下,铁狮门众弟子集结成菱形队列。 赵碧穹领头,云出岫断后,外围弟子持刀戒备,内圈弟子枕戈待发。 一有雪狼扑来,当头先挨一轮刀劈。 若是外围有人被雪狼咬伤,立刻退回内圈,被人扶于马上包扎修养。与此同时,内排之人立即补上阵列缺漏。且行且战,纪律严明,秩序井然。 纵使雪狼们凶烈无比,悍不畏死,如同连绵不绝的海潮一般,一轮接一轮地连番突袭,也是收效甚微。 铁狮门一路拼杀前进了十多里,仅仅以一死三伤的代价,砍杀了二十多头雪狼。 面对如此斐然战果,众人欢欣鼓舞,觉得这群荒野上的猎者也不过尔尔。 他们越战越英勇,越杀越豪迈。 刀影纷乱,血肉飞溅。不时有滚烫的鲜血淋了满头满身,有人伸出舌头尝了一口,口中的腥气混合着胸中的热气,竟比那又烈又辣烧刀子,更觉火烈酣畅! 队伍里,忽然有人放声高歌,高亢入云—— “刀戟鸣,烈风歌,声声为我铁狮贺!” 这只是一名弟子的一时兴起,然而这慷慨的歌声,却灼得每一个人心中滚烫如火。 不顾风雪凛冽,不管危机四伏,更不论自己的声音是否粗鄙沙哑,难以入耳。 脑中热血上涌,每个人胸膛里都揣着一股燥烈的火,他们齐声高歌—— “刀戟鸣,烈风歌,声声为我铁狮贺!” “来一头斩一头,来一双杀一双。” “剥了狼皮做冬袄,拆了狼骨泡酒壮!” 甚至连卧在马匹上休养的伤员,也一并唱了起来。 歌声慷慨,热血激昂,仿佛能化开整片冰原! 与天地的搏斗,与雪狼的厮杀,在他们眼中全都不值一提! 江湖上都说,赵碧穹教养门下弟子的手段,就像是在培养一群疯狼。 这本是那些嫉妒或敌对之人,传出的贬损之语, 如今看来,倒真是契合无比。 不错,赵碧穹教出来的弟子,尽是一群烈虎疯狼。 酷烈的凶性被激起,在这场搏杀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哈哈哈,如今倒要看看,是这群冰原上的霸主更狠,还是他们铁狮门的疯狼更强! 站在队伍左翼的郭肃,本是铁狮门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 此次能随掌门出山,寻访大师兄与小师妹的下落,也是他在擂台上打败众多师兄弟,好不容易得来的历练机会。 面对冰川道诡异的迷宫,与雪狼狂暴的围攻之时,他也曾有过胆怯与退缩之意。 此时此刻,他歌声慷慨,刀疾如风,所有的畏惧与胆怯,被胸腔中沸腾的热血烧成灰烬。 每踏出一步,他都无比坚信——老天爷收不去他的命,因为他是铁狮门的铁胆雄狮! 一声暴喝,又是凌厉一刀,劈下一头雪狼的半个脑袋。 突然,脚底传来一阵脆响。 郭肃低头一看,脚底突然出现了一条幽黑裂缝,微微一怔—— “冰面……裂开了?” 刚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被吞没在陡然扩大的裂缝之中。 裂缝吞没一人后,并未停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延伸。极目远眺,就如同辽阔的冰原突然裂开了一张巨口。 从铁狮门众人间穿过,将整个队伍从中间一分为二。 来不及救援,眼睁睁看着郭肃跌入裂口中的赵碧穹,面沉若水,漆黑的瞳眸中涌现出一丝悲意。 须臾,悲痛化为熊熊怒火,顺着裂缝一路烧至造成他弟子命陨的源头—— 那是一个古怪的老翁。 头发花白,面容苍古,头戴用细竹编织的斗笠,身披由麻草扎成的蓑衣。 说他古怪,并非是因为这一副渔翁的装扮。 而是在这冰原旱地之上,他竟扛着一根撑船用的竹篙,在一叶轻舟之上悠然而坐。 冬风肃咏,寒江棹雪,颇有一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雅韵怡然。 而那条巨大的裂缝,便是他用手中的竹篙点成。 其内力之深厚,着实令人惊叹。 赵碧穹喜欢强大的武者,而弟子被杀之仇,令他无法欣赏对方的高绝。 眯着眼睛打量着老翁,微阖的狭眸中流泻出一丝慑人的光。 他唤道:“七儿。” 云出岫快步上前,从背后取下一柄用黑布裹着的长刀,双手高捧,恭敬地奉到赵碧穹身前。 赵碧穹右手握住刀柄缓缓拔出。 仓啷啷—— 没有奇象,没有寒光,甚至没有一丝神兵利器该有锋锐森芒。 一截锈迹斑斑,满是缺口与卷刃的断刃,被拔出了刀鞘。 谁曾想,那柄随“铁胆狮心”征战南北的宝刀,竟是这般模样! 轻抚着断刀粗粝的刀脊,赵碧穹冷锐的神情间,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惆怅。 他喃喃自语道:“老友,终有一天,我会挥不动你……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但,还不是现在!” 右腕一振,黝黑的断刀激射而出。 破风之声如虎啸层林,神威赫赫,直取老翁项上人头。 面对这气势汹汹的一刀,老翁神色自若,悠然不动。 他慢悠悠道:“阁下本就有病在身,理当戒怒戒嗔,何必对我这样一个老人家下此狠手呢?” 轻轻一叹,一杆挑出。 不见丝毫花俏,平平淡淡,却精准无比地点落于断刀的刀尖上。 断刀陡然一止,失却力道地跌落下去。 尚未落地,一只手于半空一抄,断刀入手。 老翁神色微变,挑出的竹篙往回一缩,护于胸前。 只闻“呯”的一声脆响,竹篙与刀锋相撞。 赵碧穹的面容近在咫尺,携以凌厉刀势,死死压在老翁面前。 老翁微微一笑,道:“小心,可别打坏了老夫的船。” 奔涌的狂风中,赵碧穹衣袍猎猎,发丝飞乱。 “船?”他淡淡道,“我还以为是你为自己准备的一口棺材。” 说罢,一刀又起,天地失光。 赵碧穹与老翁缠斗半晌,刀影缭乱,舞棍生风,兔起鹘落间交手数百回合,斗的平分秋色,旗鼓相当。 激战正酣,老翁突然收了竹篙,向后轻轻一滑,如同白鹅凫水,飘飘荡荡地跃回船上。 赵碧穹收刀而立,冷笑道:“怎么,你要认输?” 老翁摇摇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赵掌门可知我方才出了多少棍吗?” 这话起的突兀,颇有深意,令赵碧穹心生疑窦。 但他城府深沉,面色丝毫不露,冷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翁微微一笑,眉目慈和,颇有一股宁澹悠远的气质。 “也是,赵掌门贵为掌门,如何会在意此等小事?” “不过老夫却在心里默默数着呢。” “老夫总出了三百八十一棍,有一百六十七棍被赵掌门的宝刀格开,还有剩下二百一十四棍尽数落在冰面上。” 虽不知老翁此话何意,赵碧穹知晓他必不是在随意胡言,心中生出一丝戒备与凝重。 “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赵碧穹审度的目光下,老翁举起竹篙,又在轻舟下的冰面上重重一点。 咔嚓咔嚓—— 冰面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脆响,然后这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以那竹篙所点之处,现出现蛛网般的裂纹,飞速向四周扩散。 咔嚓嚓嚓嚓——————轰隆隆隆隆———————— 伴随着一阵惊心动魄的巨响,方圆数百米的冰面轰然裂开,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千丈高的穹庐之上,一只苍鹰翱翔盘旋。 琥珀色的锐瞳,将千里冰川尽览。 在它眼中,一望无垠的冰原,围绕着一叶轻舟,一层层地龟裂、崩塌,扬起百米高的冰浪与雪啸。幽蓝的河水从冰层下涌出,如同一只只巨手将冰面上的活物卷走。脱离冰层的浮冰,宛如无根之萍,无所依凭地在冰河上飘荡。 赵碧穹所立之地,难以幸免地碎成了一块门板大小的浮冰,在水潮的碰撞下高高翘起,几乎将他掀下冰面。 他举刀一刺,刀锋深入冰面三寸,稳住身形。 凛冽寒风中,赵碧穹扶刀四顾,心中一片凄凉。 茫茫冰原上,不少与狼群缠斗的铁狮门弟子,躲避不及冰层的崩塌,与他们的敌人一起被冰河吞没。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在冰原崩塌之初,老翁便乘着他的轻舟,从裂开的冰缝间,落入奔流的冰河。 不同于那些可怜的铁狮门弟子,放舟入河,便如游鱼得水,自在无比。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7节 四面八方,冰原犹在崩塌与沉没。 老翁用竹篙撑着轻舟,笑容可掬,眉目慈和。 “赵掌门,这就心疼了?” “若是我让你的弟子全都葬身此处,你可不得疼得把自己的心肝活活挖出来呀?” ☆、冰川道(十) 风雪猎猎,狼啸重重。 沈浪与王怜花身陷囹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此时,王怜花的后背与沈浪的紧紧贴在一起,他感觉沈浪的脊背坚实而温暖,可靠得足以遮蔽一切风浪。 凛冽的狂风将发丝拂的缭乱,王怜花的眼睛亮的惊人,美得锋锐而迫人,如同剑锋上的一线寒芒。 他笑道:“沈浪,我们会不会就交待在这里了。” 沈浪道:“不会。” 王怜花道:“为何?” 沈浪笑道:“王公子不是俗事未了,心有不甘吗?” 王怜花嗤笑道:“怎么,若是我等逃出生天,你还真愿意让我摸一把屁股吗?” 沈浪笑道:“若是这样能让‘千面公子’拼尽全力,不再藏拙。” 王怜花摇头叹道:“咦,我何曾藏拙?” “为了小命,哪一次不是竭尽全力?” “倒是沈大侠惯会藏一手。此时还不拿出来,是想带到阎罗殿上,给阎王爷挠痒痒么?” 两人言笑晏晏,镇定自若,没有丝毫被狼群围攻的窘迫。 实际上,他二人一边谈笑生风,一边欲心思急转,寻找破绽,想着如何杀出一条通路。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恍若天地崩裂,山岳倾颓。 大地骤然震颤起来,将冰原上一切货物晃的东倒西歪。 对峙的双方皆因这阵响动而惊惧,来不及转头一探究竟。 一道巨大的裂口,如同游动的蛇影,突袭而来,瞬间吞没了三只不幸挡在其道路上的雪狼。 虽不知前方发生了何种变故,但天赐良机出现,沈浪与王怜花怎会任其溜走? 沈浪笑问王怜花,道:“你知道,我最拿手的是什么吗?” 王怜花长眉一挑,在这关键时刻,他竟有闲心分出心神,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因为他觉得,沈浪似乎什么都擅长,因而就没什么特别拿手的了。 沈浪眉眼一弯,朗声一笑:“是这个!” 右手在腰间一拂,一道雪亮的光影飒踏而出,如泻一泓秋水。 他手持铁剑,旋身而舞,秋水过处,十数颗狼头滚落于地,血泼成画,剑鸣成歌。 “仓啷”一声,剑影尚未看清,剑身竟已归鞘,唯有一声铮然缭绕不绝,令山鬼与群狼如坠梦中。 沈浪的剑,太快了! 瞧着这一剑,王怜花若有所思,眼中光火明灭不定。 他在暗中估算沈浪的本事。 这是他的脾性与习惯,纵使此刻他们并肩抗敌,生死相托,谁又知道以后会不会刀剑相向呢? 王公子可不认为自己是小人之心。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聪明人,可不都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吗? 王怜花见山鬼因局势陡转一时怔神,未能御使狼群将沈浪破开的缺口及时补上,明白此刻正是逃脱的最佳时机。 他笑盈盈地反问沈浪:“你知道,我最拿手的是什么吗?” 也不等沈浪回答,一把攥住沈浪的手,从那道缺口脱出。 纵身一跃,落在不远处一块飘荡的浮冰上。 甫一落稳,掌风连番使出,拍打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浪花。 在掌力的推动下,浮冰竟似一叶扁舟,缓缓地划动起来。 冰层破裂后,冰河中的流水本就在奔腾,浮冰一旦启航,便如挂起云帆的轻舟,乘风破浪。 须臾,便将沿岸追逐的山鬼与狼群甩在身后。 见追赶无望,停止追赶的山鬼,气急败坏地发出一声声狼啸。 王怜花仰天大笑:“凭你也想追上我?” “我王怜花最拿手就是逃命呀!” 笑声恣意而招摇,令岸上山鬼更加火冒三丈,用一种强调古怪的夷民之语,指着他破口大骂。 一句也不懂的王怜花,听得津津有味,只当她在为自己唱歌送别。 直到声音飘渺难闻,方才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滑进沈浪怀里,懒懒散散地靠着他。 王怜花回味道:“真是刺激!” “你我同生共死,都快成家常便饭了。” 他躺倒在沈浪怀里,头枕着双臂,仰头望着他:“你怎么不说话?” 沈浪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 他苦笑道:“我们觉得,我们有大麻烦了。” 王怜花不以为意,就着躺在沈浪怀里的姿势,脖子一仰,又黑又亮的眼睛,视野颠倒地向前一看。 “怕什么,我们的麻烦从来没小过……啊,还真是个‘大’麻烦呀!” 在进入冰原之前,千里冰封,万物冻结,赵碧穹等人并不知晓,原来这冰原之下竟是一条奔腾的大河。 冰峰上化开的雪水,形成迷宫密林里的盘根错节的支流,源源不断地汇入这条宽阔的大河之中。 靠近密林的冰层,由于流水细小而缓慢,冻得又厚又硬,而越深入冰原,冰层下的水流越大越急,冰面也就渐渐变得单薄与脆弱了。 初进冰原之时,与狼群激烈的追逐与搏杀,令他们无法分神,并未注意到此节。 等到赵碧穹与老翁数百回合的交手后,老翁将冰层尽数震碎,他们才发现此处竟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被雪狼撕裂的死尸全都被河水吞没,残存的铁狮门弟子们一两人、三五人地聚集在一块块浮冰上,身如飘萍,随波逐流。 纵使如此局面混乱如此,战斗仍未结束。 老翁一篙深一篙浅,棹雪荡舟,疾行于寒江之上。 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逗弄浮萍一般,围着赵碧穹飘行。 老翁笑眯眯道:“赵掌门,何必苦苦支撑?” “早去这水下,还能早与自家弟子团聚。” 倏然出手,一杆如龙,重重一点,击碎了赵碧穹脚底浮冰。 竹篙正欲收回,忽却觉篙上一沉。 却是赵碧穹,脚踏竹篙,似蜻蜓点水,纵身跃上老翁的轻舟。 赵碧穹眉目凛冽,刀映雪霜。 “休得废言,今日我必要用你性命,祭我门下弟子!” 一刀一杆,战作一团,打得水花四溅,难分难解。 突然,水吟风咏,不远处一抹刀光跃起,猎猎寒风与湍湍流水应和着刀鸣。 那抹刀光就宛如一条游鱼,时而跃出水面,时而落入水中,无穷无尽的变化仿佛合着自然之理,捉摸不定,变幻莫测。 “呯”的一声,游鱼落定,现出一柄雪亮的长刀,斜插在船板上。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咔嚓”声响,以长刀为轴心,船板不断崩裂,一道巨大的裂痕延伸至船舷两侧。 最后轰隆一声巨响,整条轻舟从中间被整整齐齐地斩成了两段! 断舟轰轰下沉,两人一前一后跳出残舟,跃上两侧的浮冰。 赵碧穹转头看向出刀之人,眼中火光四溅,似有见猎心喜之感。 他道:“你用刀?” 瞧着赵碧穹眼中激昂的战火,沈浪轻轻一笑,避重就轻地答道:“我只是舍不得我那柄剑罢了。” “虽然,它不怎么值钱。” 另一边老翁神色几变,似哭似笑,既为沈浪那一刀而惊艳,又为自己爱舟的惨状而心痛。 他捶胸顿足道:“沈浪啊沈浪,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可惜我与我夫人亲手造的木舟……” 王怜花犹枕着沈浪的大腿,懒洋洋地躺在他怀里。 笑道:“老爷子。” “危机关头,救命如救火,要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该说的能省就省,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要说,否则耽误了救命的时机,想说的就只能到地底下去说……” 一通“说与不说”,将老翁绕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 瞧着王怜花竟然在这紧要关头,还跟个孩子似的,坏心眼地与人饶舌。 沈浪无奈一笑,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我看你就一个字都不该说。” 然后伸手一指前方,道:“两位别只顾脚下,看看前面吧。” 赵碧穹与老翁齐齐转头。 流水越往前走越湍急,狂风怒号,浊浪排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在急流中时隐时现。 急流拍打在暗礁上激起腾腾水雾,耳畔尽是轰鸣隆隆。 天幕苍青,河域宽阔,本该与天穹连成一片的大河,在前方猛然缺失了一段。 无数浮冰行至那断口便被吞没,骤然得消失无踪。 前方竟是瀑布!!! ☆、冰川道(十一) 赵碧穹面色铁青,瞳孔骤缩,终于失去了沉稳与镇定。 后有追兵,前有绝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己也就罢了,可自己门下弟子该如何逃得性命?! 看见很可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绝境,老翁竟分毫不惧,笑道:“原来已经到这里了吗?” 竹篙一点浮冰,浮冰轰然炸裂,自己却凭借这股推力凌空跃起,一息百米。 然而,他离河岸实在太远,纵使凌空越过了大半个河面,行至中途还是支持不住地向下落去。 就在此时,一根绳索向他抛来——是河岸上的山鬼。 老翁攥住绳索,又是凌空一起,如同横渡河川的飞鸟,翩然而去。 唯留一声大笑,在漫漫江面上回荡。 “三位,老夫还盼着我等再遇之日。” “你们可别早早葬身鱼腹了!” 老翁成功脱身,而沈浪三人仍留原地。 赵碧穹望着瀑布越来越近的,倏然一刀向王怜花砍去。 沈浪眼疾手快,反手一拔铁剑,堪堪将这雷霆一刀挡住。 “你做什么?” 赵碧穹冰冷道:“前方已然无路,还要这领路人做什么?” 说着,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王怜花还是那样懒懒散散地躺在沈浪怀里,笑容温雅地瞧着头顶上的刀锋,森冷的寒锋将他俊美的面容映照得如雪似霜。 王怜花笑道:“心中有路,眼中就有路。” “若是赵掌门还将自己当做一头困兽,即便康庄大道就在脚下,也看不见,摸不着,认为自己无路可走。” 赵碧穹微微一怔,此话正切中其心病。 沉吟半晌,收刀回鞘,冷冷到:“那你告诉我,路在何处?” 王怜花微微一笑,从沈浪怀里翻身而起,走到浮冰的边缘,凌风而立,墨发翻卷犹如游龙。 白湍飞溅,瀑声隆隆。急流碰撞在暗礁上溅起的水屑砸在脸上,冰寒刺骨,犹如刀割。一眼落下,瀑布高悬于万丈深渊之上,深谷极幽,白雾升腾,水汽充盈。 承载着三人的浮冰已行至瀑顶。 沈浪与赵碧穹方才发现,瀑布对面立着一座陡峭山壁,在茫茫白雾的掩映下,朦胧缥缈,让人看不清山壁形貌。 疾风扑面,寒气透心,当浮冰将从瀑顶坠落之时,王怜花大喊:“向对面的山壁——跳!” 他凌空而起,如同一只巨大的黑鹰,从万丈高的瀑布上一跃而下。 沈浪回头对赵碧穹笑道:“我信他。” 说罢,也跟着纵身一跃,矫健的身影乘风而行,须臾湮没在茫茫白雾之中。 赵碧穹看着沈浪消失的背影,神色几遍,最终沉沉一叹。 振臂高呼:“众弟子听命,拼尽全力,向对面山壁——跳!” 听到掌门的号令,所有幸存的铁狮门弟子,全都在浮冰行至瀑顶之时,拼尽全力,纵身跃出。 十多道人影,像是凌空飞跃的苍鹰,穿过浓浓白雾,向对崖飞去。 穿过白雾,对崖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崖壁陡峭,如同神斧劈凿,壁立千仞无依倚。没入茫茫云雾的崖顶下,垂下无数苍翠的藤萝。不知在此处生长了多少年,每一根藤萝长粗壮的堪比成人的臂膀。 飞跃而来的众人看到藤萝,惊喜不已,赶忙伸手攥住,一个个如同猿猴一般,吊挂在岩壁之上。 赵碧穹手攀青藤,隔着白雾,回望瀑布。 激流奔腾,白浪似练,如同九霄天河倾泻而下。落入渊底,升腾起巨大的水雾,如碎玉飞琼,无比的瑰丽壮阔。 美景如此,他却瞳眸黯淡,含着一股淡淡的痛惜之意。 挂在他身边的云出岫点数了一遍人头,道:“师父,成功跟来的师兄弟们共有十三名……另外十一位,恐怕……去了。” 赵碧穹轻轻的“嗯”了一声,他喃喃自语道:“只剩下十三个了吗?” 沈浪道:“不,还有一个。” 赵碧穹微微一怔,刚想问谁,突然从瀑顶传来一阵石破天惊的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菩萨保佑,我回去一定减膘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硕大的黑影,如同天外落石,向他们砸了过来。 竟是王火烧! 王火烧本就膘肥体重,兼之轻功拙劣,虽然对崖距离并非太远,但他这拼劲全力的一跃,仍差了少许。 眼见只余毫厘之差,他挣扎而出的手指擦过青藤,便要坠入深崖。 不知何人发出一阵嘹亮的啸声,似鹰啸隼鸣。 不一会儿,天空中响起一道相似的鸣啸,一只苍鹰冲破云雾,俯冲而来。 弯钩似的利爪,抓住王火烧的衣襟,奋力一提。 虽然力道有限,但足以让他坠落之势减缓。 在苍鹰的扶持下,王火烧成功抓住崖壁上的青藤。 他抱住青藤,吓得冷汗直流,心擂如鼓,心有余悸地瞧了一眼脚底的无底深渊。 喃喃道:“我竟有神鹰护佑?” 只见那救他一命的苍鹰,松开他的衣襟,飞旋着停留在那个发出啸声之人的胳膊上。 王怜花用手指亲昵地替它梳理翎羽。 沈浪笑道:“这只猎鹰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王怜花道:“不,它一直飞在我们前面。” 沈浪想了想,道:“原来真正的领路人是它。” 王怜花哈哈大笑道:“沈浪不愧是沈浪,一点就透。” 说着,胳膊一振,苍鹰扑腾了几下,舒展羽翼,再度冲上云霄。 王怜花笑问沈浪道:“你猜接下来路往哪儿?” “上,还是下?” 沈浪笑着摇摇头:“既非上,亦非下,而是——里。” 说罢,探出铁剑,撩开了葱郁青藤垂下形成的天然帘帐。 里面竟有一个幽深的石窟。 不似人工穿凿而成,却诡秘万分地嵌在悬崖绝壁之上。 见众人又惊又疑地望着他,沈浪笑着解释道:“我听到了从这里传来的风声。” 王怜花道:“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握住青藤,轻轻一荡,率先跃进石窟。 剩余之人也接二连三地跟入。 石窟阴冷潮湿,黝黑无光,石乳上凝结的水珠泠泠而落,还有看不见的虫蚁窸窣爬行。 落下的足音在幽深的洞窟中空旷回荡,越显此处鬼气森森。 王怜花点燃火折子,走在前面,众人跟行在后。 王火烧望着阴森的洞窟,不禁有些胆怯,搓了搓胳膊,低声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千佛寺啊?” 闻言,王怜花回眸,火光昏黄,将他俊秀的面容映得幽幽祟祟。 他笑道:“你还不知吗?” “你已经身在千佛寺中。” 石窟外,被王怜花放飞的苍鹰,顺着挂满青藤的崖壁冲入云霄。 它在苍青色的穹庐中飞旋了一会儿,掠过冰雪铺盖的崖顶,冲入山崖的背面。 不同于另一侧的青藤如瀑,这山崖背面覆以冰凌皑雪,裸/露着巨大的黑岩。 黑岩上起伏不平,似乎曾被人穿凿雕琢。 观其面目,竟是一座半山高的佛像! 大佛螺髻垂耳,庄严法相,慈悲双目普视众生。 然而这尊明净庄严的大佛,却是寻宝途上埋葬无数人性命的一站。 不知是人心将佛化作了鬼,还是他本就是尊鬼心佛! 【第四回·冰川道·完】 ☆、千佛寺(一) 石窟中,虫蚁窸窣,泉石泠泠。 昏黄的火光,将绯衣公子俊秀的面容映得幽幽祟祟,沉黑的瞳眸泛着一丝妖异的绯色。 他笑道:“你还不知吗?” “你已经身在千佛寺中。” 王火烧瞠目道:“什么?” “千佛寺就是这么一个荒僻古怪的石窟?” 突然,一个声音道:“非也非也。” “刘梦得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有千佛万祖栖居,有宝经金卷典藏,纵使一座荒败石窟,又如何成不得古刹名寺呢?” “阿弥陀佛,施主你着相了。” 声音缥缈,从石窟深处传来,在这空旷的洞穴中几经回荡后,回音不绝,空灵诡奇,直透人心。 众人遥遥望去,见洞窟深处飘荡着一个亮黄光点,足有十丈开外,却于眨眼之间,便已到跟前。 那是一名手提灯笼的僧人。 身披灰布僧袍,右手提灯,右手持珠,面容平凡至极,如同路边的一块石子。瞧过一眼后,擦身而过,他日再遇,绝计不会认得。 僧人笑吟吟看着这群突然而至的客人,将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后,对沈浪竖掌为礼道:“阿弥陀佛,贫僧了悟见过沈施主。” “这已经是施主此月第六次大驾光临了,能得天下第一名侠如此青睐,鄙寺上下倍感光彩。” 又转头对赵碧穹道:“赵施主安好。” “五日前,贫僧才与施主秉烛手谈。然而那天施主去的匆忙,留下一局未结。五日来,勾的贫僧心痒难耐,无法安眠。” “今日又见,喜不自胜,还望施主施舍一点闲时,完成残局,了却贫僧心愿。” 一番话听的众人大为惊异。其中,沈浪与赵碧穹尤甚。 他们从未来过此处,也从未见过了悟,而了悟的口气却仿佛与他俩熟识已久,此时的闲谈不过是与老友寒暄。 至于他提及沈浪六临千佛寺,赵碧穹五日前曾与他秉烛弈棋——更是绝不可能。 除非沈浪与赵碧穹有分/身之术,并且两人又同时缺少了来过千佛寺的记忆。 一时间,气氛有些古怪与沉凝。 了悟仿佛并未察觉气氛变化,他扫了一眼沈浪与赵碧穹身后众人,微笑道:“二位施主真是交友甚广,每次都带来不一样的客人,为鄙寺增加了不少活气。” 闻得此言,沈浪心中已然明了。 这了悟所言,曾临千佛寺五次的沈浪,和曾与他下棋的赵碧穹,恐怕是此前假扮他们二人,诱骗江湖高手前来寻宝之人。 而这懵懂僧人,将他这真正的沈浪,和真正的赵碧穹,与那两个骗子认作了同一人。 沈浪微微一笑,道:“虽然大师认得在下,可在下却是与大师初见。” 沈浪本以为了悟会困惑惊疑,孰料他竟理所当然地笑道:“沈施主自然是不认得我了,恐怕连来过这千佛寺也记不得了。” 又冲赵碧穹颔首笑道:“赵施主大约也是如此。” 沈浪道:“大师,此话何意?” 了悟摊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道:“怎好让贵客在此地与我闲话?” “请随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了悟提灯领路在前,众人跟行在后。 洞窟深邃幽僻,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肠道,宽阔之处可供三人并肩同行,狭窄之所只容一人矮身钻过。 晶莹的石乳上水珠滴下,落进人的脖子里,冰冷彻骨,犹如针锥。灯笼昏黄的火光,将众人的身影投落在石壁上,宛如鬼影缭乱,拉得又细又长。 时不时,有大风从石窟内呼啸而过,如幽冥鬼哭,如怨女低诉。 沿路经过无数条岔路,纷繁错杂的如同一棵大树的枝干上伸出的枝桠,岔路又现岔路,枝桠又生枝桠,这不禁使沈浪等人想起冰川道上的那片密林迷途。 每经过一条岔路时,沈浪试图探查其中情形,却都徒劳无功。 因为所有道路皆未点火,黝黑无光,混沌一片。 只在每一个路口处,立着一尊形貌各异的石佛。 石佛左手持着法器,右手捧着油灯。 豆大的火苗颤颤巍巍,只能照亮拳头大小的一片,如何能让沈浪看清道路深处的形貌呢? 沈浪等人跟随了悟不知拐了多少条岔路,经过多少尊石佛,忽然看到一座向岩壁内凹形成的天然石室。 石室极大,高五丈,长十丈有余,雕梁画栋,朱柱漆金,一排朱红大门用一块黄铜大锁锁死。 高悬一块文采辉煌的牌匾,名曰“地藏殿”。 从外观之,除了没有琉璃宝顶外,此殿与其他寺庙的佛殿无甚区别。 自从地藏殿起,一座座佛殿、楼阁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鳞次栉比,错落有致。 只不过每一座佛殿殿门皆被锁死。 香炉、宝鼎、石灯等事物也是应有尽有,虽然不是太过精美,但是也符合一座寺院应有的格局与布置。 若不是此处太过昏暗,并且不见人影,沈浪等人几乎以为自己只是行走在一座普通寺院之中。 “这条路下去是僧众的房舍,那边是伙房……” 了悟将沿路所见的一些佛殿、房舍,简单向沈浪等人介绍了一番,带领众人走进前方一座石亭。 那石亭是将一块巨岩掏空,凿成了一座亭子的模样,无甚雕琢,顽愚古朴,只在庭中放着一张石桌与四个石凳。 走进亭中,见石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黑子白棋纵横交错,是一方尚未完成的棋局。 了悟道:“此处是‘静思亭’。” “便是我与赵施主五日前的弈棋之所。” “当时,我二人激战正酣,出现了罕见的四劫连环,本打算做和局论。然而赵施主执意要破局,贫僧劝解不过,只得拱手而待。” “赵施主苦思冥想,从未时到酉时,未落一子。” “当日沉西山,黄昏已尽,赵施主似是通悟棋局,终欲落子之际——他的头掉了下来,滚到我的脚下。” 沈浪道:“他……死了?” 了悟道:“对,他死了。” 他沉沉一叹:“可惜那一子跌出棋盘之外,也不知赵施主是否真正破解此局,着实令人遗憾。” 了悟面容慈悲,目含惋惜。 可那份慈悲与惋惜,令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寒。 因为令他叹惋的,竟非突然惨死的人命,而是一场未完的棋戏。 沈浪沉吟片刻,道:“你所认识的那个‘我’呢?” 闻言,了悟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道:“沈施主,你在三日前的晚斋上多喝了几碗黄汤,去了趟茅厕,便再也没回来。” 面上神色古怪,似乎觉得此事是说不出的可笑,但在客人面前不好失礼。想笑又不能笑,因而憋得有些古怪与扭曲。 全然没有对一个活人突然失踪的恐惧与悲悯。 众人感觉更不舒服了。 他们不禁怀疑眼前此人到底是一位慈悲为怀的僧人,还是一名心怀恶胎的鬼怪。 了悟显然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仍然微笑道:“二位施主都去过地底,喝了一碗孟婆汤。” “也怪不得你们不认得贫僧,也不识得这千佛寺了。” 听了悟此言,竟将沈浪与赵碧穹视作复活的死人! 众人不禁瞪大眼睛——难道他是个疯子吗? 听罢了悟的疯言疯语,沈浪微微一叹,道:“既然那位‘沈浪’与‘赵掌门’已死,死人岂能复活?” “大师何必言语恐吓,戏弄我等?” 了悟奇怪道:“我何曾戏弄你们?” “谁说人死不能复生?” “否则,为何死了一个沈浪,便又来一个?” “若算上阁下,我们这座小庙已经来过六个沈浪了。” 沈浪微微一惊,道:“前五人都死了?” 了悟道:“不错。” “五位沈施主去往西方极乐后,寻回尸体的俱由我等千佛寺僧众亲手行葬,主持亲自念经超度。” 沈浪喃喃:“是谁杀了他们?” “是我!” 一记飞刀袭来,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整座石亭。 ☆、千佛寺(二) 一记飞刀袭来,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整座石亭。 动若雷霆,迅若流火,转眼逼在眉睫,森寒刀光将沈浪俊美的面容映的雪亮。 藏身于阴影中的偷袭者,本以为会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刻满了惊惧、恐慌与绝望。 然而,被刀光照亮的,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微笑,白刃临喉却作秋叶拂面,那样的从容安闲,着实令人欣赏与称羡。 沈浪只是探出两指,轻轻一夹,飞刀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指尖。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8节 “好厉害的指法!” 石亭外传来低声一赞。 在灯笼与烛火照不到的浓黑阴影里,一道黑影猛然脱出,如同狩猎的虎豹,快如惊雷,瞬间奔袭至沈浪面前。 双手交叉,两柄寒光奕奕的短匕,突到沈浪脖颈两侧。 然而,沈浪不闪不避,只是淡笑回望。 为何他不躲?他以为我不敢杀他吗? 尽管偷袭者满腹疑惑,但是攻伐之时,如何能犹豫? 双手并挥,两弯白刃向沈浪喉颈绞去。 眼看寒刃只差一寸便能割断沈浪喉颈,偷袭者身形陡然一顿——铁扇森寒的扇刃,冷泠泠地顶在他的后颈。 此时,众人方才看清他的面目。 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若非神情太过冷肃,如冰封霜冻,拒人于千里之外,必是个惹人喜爱的美男子。 虽被王怜花制住,但他目光如刀,眉峰紧拧,显得极不甘心。 突然牙冠一咬,放手狠命一搏,手中双刃又向沈浪喉头绞去一分。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更疾——王怜花的扇刃已进两分。 男子后颈瞬时割裂,殷红鲜血缓缓淌落。 他眉目凝寒,神情不甘,却再不敢轻举妄动。 尽管受制于人,依旧不卑不亢,气势分毫不减。 他凝注沈浪,沉声道:“证明你是沈浪。” “这……” 沈浪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这问题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了。 如何证明自己是自己?口说无凭,然而看着他出生的人,全都埋入了黄土。 偶尔疲惫之时,沈浪会躺在夜空下小憩,抬手去握高悬的皓月与星斗。 那时,他会想着自己不是沈浪才好。 若他只是一个无名无姓,孑然一身的江湖浪子,该能省去多少麻烦?少了多少纠葛? 不过这想法往往只是一闪而过。 真要他不是沈浪,他又觉得舍不得。 若他不是沈浪,如何能有沈天君这样英雄气概的父亲?如何能遇到许许多多的知己好友?如何能有如此精彩纷呈的人生?又如何能…… 沈浪瞧着绯衣公子,微微一笑——如何能与王怜花这个黑心的呆子,纠缠到一处呢? 收回飘散的思绪,心情莫名有些轻快与雀跃。 他收了苦笑,环抱着双臂一挑长眉,难得几分戏谑与玩笑。 “朋友,你来证明我不是沈浪,如何?” 这回,轮到冷面男子,皱起了眉头。 用铁扇抵着男子后颈的王怜花,忍不住嗤笑出声。 他慢悠悠道:“这位朋友,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你的难题。” 男子道:“什么办法?” 王怜花笑道:“方法有两个,并且简单明了。” “一是你杀了他,你便用不着烦恼他是不是沈浪。” “二是我杀了你,他便不需要向一个死人证明自己是不是沈浪。” 声音温和而轻柔,慢条斯理地编织着蛊惑的言语。 明明是两个荒诞残酷的方法,一旦从他口中说出,却让人觉得可靠且信服。 狰狞的铁扇在修长的指尖展开,如同孔雀缓缓绽开瑰丽的尾羽。 男子忍痛咬牙,觉得那锯齿般的扇刃,仿佛在缓慢地锯开他的颈骨。 王怜花唇角勾起一个轻慢的笑容,漆黑的瞳孔在火光的照耀下,竟有几分流光溢彩。 他轻笑道:“观如今形式,你想杀掉他绝不可能,唯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让我来动手帮你解决这个难题吧。” 说罢,铁扇轻轻往前一送。 沈浪道:“王兄!” 王怜花笑容温雅,充耳不闻。 沈浪又沉声一喝:“怜花!” 王怜花微微一怔,像个被呵斥的孩子一般,呆了呆。 手腕一翻,合拢的铁扇在男子肩膀上拍了拍,他笑嘻嘻道:“方才不过是一个玩笑。” “你没吓到吧?” 男子咬牙,捂住流血的后颈道:“你!”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赵碧穹冷声道:“够了,真是难看。” “连青城派的‘疾风无影’叶九秋,也学会暗中偷袭了?” 叶九秋收了双刃,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条,包住自己流血不止的脖颈,道:“无论我是光明正大,还是暗中偷袭,叶九秋就是叶九秋。” 目光凝注赵碧穹,冰冷如霜。 他道:“却不知你这打扮的像模像样的家伙,是不是‘铁胆狮心’赵碧穹?” 赵碧穹哈哈一笑,拔出腰间断刀扔给他。 “你自己看吧。” 叶九秋单手一抄,接住断刀,仔细查看了一番。 然后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锁骨直至腹部,几乎横跨整个胸膛。 他举起断刀与胸膛上的伤疤细细对比,刀刃上的缺口与裂纹,竟与那伤痕严丝合缝——显然,这伤便是由赵碧穹一刀印下。 查验完毕,叶九秋将断刀抛还给赵碧穹,道:“看来你的确是那头老狮子。” 赵碧穹收刀回鞘,笑道:“你这冲脾气真该改改了,小破刀。” 叶九秋道:“江上易改本性难移,我怕是一辈子都是这个脾气。” “倒是你,一个月不见,快瘦成一块风干的排骨了。” 说着,快步走到赵碧穹身边,扶住他的肩膀道:“别来无恙,老友?” 赵碧穹大笑着回拥他,道:“还行,至少喝得了酒,提得动刀。” 方才还冷言冷语,争锋相对的两人,此刻却热情相拥。 这一幕若叫外面的人看到,恐怕会瞪落眼珠——他们永远想不到,像赵碧穹这样眼高于顶之人,也会有朋友。 而他的朋友,竟是比他小了二十岁,因少年成名,踌躇满志,不自量力地上门挑衅,却赵碧穹一刀重伤的叶九秋。 天底下竟有如此奇妙之事。 差点儿要了对方性命之人,能成好友。两个同样高傲的一老一少,也能成忘年之交。 友情的奇妙一点不逊色于爱情,同时也一般的滚烫与热火,竟将这阴冷晦暗的石窟烘烤的如二月春风一般和煦温暖。 沈浪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份情谊,令他想到了熊猫儿,想到了金无望,想到了很多很多。 两人相互松开对方。 赵碧穹忽然瞪起眼睛,佯作发怒道:“小破刀,你我多年交情,怎么连我是真是假都不认得?还蠢到被人骗入这么个鬼地方?” 叶九秋笑道:“我如何会不认得你?” “而且,你又怎知是他们骗了我,不是我骗了他们呢?” 赵碧穹目光微动,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自愿跟他们来的?” 叶九秋微微颔首。 赵碧穹追问道:“为何?” 叶九秋道:“一月前,丐帮洪帮主发现帮中九袋长老石云莫名失踪。” “洪帮主怕消息走漏,会让有心人以为是他为给儿子铺路,铲除异己,谋害了石云,使得帮中人心浮动。因此拜托我这个闲云野鹤之人,暗中查访。” “我也是几经周折,方知有人以快活王遗藏,诱骗石云寻宝。” “恰好,不日后那两个假冒你与沈浪之人登门拜访。” “我便假意心动,跟随他们上路,一路上与他们虚以委蛇,并暗中追查石云踪迹。” 此话说的简洁,但整个过程必然危机四伏,勾心斗角。 赵碧穹道:“可惜,你永远找不到他了。” 叶九秋微微一怔:“为何?” 赵碧穹道:“路过冰川道的时,我看到了他的尸体。” “就泡在冰封的水潭中,虽然肿胀腐烂,但我认得出是他。” ☆、千佛寺(三) 骤闻噩耗,叶九秋久久不能回神。 最后沉沉一叹,道:“看来我还是来迟一步。”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即便石云已然魂归地府,但我也要找到谋害他的凶手。” “否则,将有更多江湖人卷入其中,如石云一般死的不明不白。” 赵碧穹抚掌而笑:“不错,这也是我等此行的目的!” 毫不在意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了悟和尚站在一边,他道:“此行危机重重,我观这千佛寺也绝不简单,还是合作为妙。” 他向沈浪颔首示意。 “这位沈浪沈相公,人品高洁,侠肝义胆,值得信赖。” “我们三方联手,必能破解迷局,揪出幕后黑手。”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单单漏下王怜花不提。 沈浪拱手示谦:“赵掌门,客气了。” 正当气氛融洽,王怜花突然抚掌而笑,清越的笑声在阴冷的石窟中回荡出几分鬼魅之感。 赵碧穹眉头一皱,道:“你笑什么?” 王怜花道:“我笑沈浪被你怀疑、利用,被整整饿了两天两夜,还像个畜生一样拴在马屁股后面,吃了四百多里地的灰。” 铁扇遥遥一点叶九秋,道:“而你这位好友,刚一见面,就用明晃晃的刀子招呼他。” “本是旧仇添新恨,这会儿又要与他联手抗敌。” 他叹道:“学到了学到了,原来只要脸皮够厚,什么仇怨都能要求别人当成屁一样,说放就放。” 云出岫护师心切,怒道:“我师父与沈相公说话,关你屁事!” 王怜花悠然而笑:“然也然也,确实是一场屁事啊。” 铁狮门弟子闻言大怒,仓啷啷一片拔刀之声。 王怜花还欲讥讽,忽然感觉头皮一紧。 原来是沈浪伸手握住他的发尾,拉了拉:“你少说几句吧。” 正欲同赵碧穹与叶九秋开解,突然叶九秋“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沈浪微微一惊,道:“叶兄,你这是?” 纵使双膝跪地,叶九秋的神情依旧沉稳端凝,不卑不亢。 他抱拳道:“这位公子说的不错,确实是在下有错在先,鲁莽冲动,险些伤了沈兄。” “在下向沈兄赔礼道歉,还请沈兄宽恕!” 说罢,“嘭”地一声,额头落地,在冰冷的石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 沈浪大惊,急忙伸手想将叶九秋扶起,却被赵碧穹拦住。 他道:“沈浪,这三个头你必须让他磕完。”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之前以为你假的‘沈浪’,出手没有丝毫犹豫。此刻,心怀愧意,向你磕头赔罪,纵使刀架在脖子上,不磕完这三个响头,他也绝对不会起来的。” 赵碧穹笑道:“正因为他是这样的好汉,所以我才无论武功高低,年纪大小,认他为友!” 沈浪看着叶九秋诚心正意,一丝不苟地磕完三个响头。 世人皆知男儿膝下有黄金,叶九秋为求他宽恕能做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沈浪将他从地上扶起,笑道:“叶兄这样的好男儿,真性情,又有谁不会喜欢?” 王怜花摇着铁扇,道:“若我说,我不喜欢呢?” 沈浪转头看向他,无奈道:“你生气了?” 王怜花只是含笑瞧着他,一句话也未说。 沈浪道:“你生气了。” 王怜花道:“不应该吗?” “我替你打抱不平,你却跟人一笑泯恩仇。” “岂非显得我太过多舌?” 沈浪道:“我……” 王怜花手腕一转,铁扇轻轻点在沈浪唇上。 他笑盈盈道:“不过,我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伸手揽住沈浪的脖子,薄唇贴在他的耳边,道:“之前那句‘怜花’叫的可真软真动听,只要你再叫一声,保管我的气,即刻烟消云散。” 沈浪微微一怔。 ……哪句? 难道是指自己为了阻止他下死手,脱口而出那句“怜花”? 当时,为救人命,情急之下,那一句“怜花”低沉的近乎呵斥。 怎么到王怜花嘴里,就变得又软又动听了? 王怜花见沈浪呆住,眼底一片松怔,眼中狡黠,正想再调笑几句。 孰料,沈浪干脆利落道:“怜花。” 这一回,却真正叫的又软又动听,清朗的声音夹杂着微微笑意,如同松林下的清风,温柔地吹拂在耳畔。 王怜花微微一怔,然后垂眸道:“哎呀,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 指尖轻轻地摩挲在沈浪颈侧。 叶九秋怔怔地看着沈浪与王怜花二人,道:“他们这是?” 赵碧穹负手转身,淡淡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哼,消磨意志!” 忽然,了悟和尚开口道:“众位施主若是寒暄完,便请随我继续前行吧。” 面容依旧宁静祥和,没有一丝被冷落许久的愠怒。 他对叶九秋道:“叶施主,你此时不该随处乱走的。” 叶九秋冷笑:“怎么,你们还想圈禁我不成?” 了悟笑道:“非也非也,只是黄昏已过。” 却不知他是如何在这黝黑的石窟中,知晓时辰的。 叶九秋道:“哈,我还当你会说什么。” “你以为我会害怕么?” 话虽如此,但他瞳眸之中不禁泛出一丝凝重,说明他心中并未如他话中一般无惧无畏。 沈浪道:“这黄昏有什么古怪么?” 了悟道:“沈相公可知扶桑国,有句古语叫做——逢魔时刻。” 沈浪笑道:“知道。” “是说黄昏之时,日与夜交替,正是人魔共存之时。” 了悟赞道:“沈相公真是博学多知。” “黄昏一过,百鬼出行。” “我们这些活人自当躲避,以免成为那些鬼怪手下枉死的冤魂。” 沈浪笑道:“大师,你信世上有鬼?” 了悟听出沈浪言下之意,口诵佛号,道:“非我独信,世人皆信,否则又何为会参拜神佛呢?” 沈浪微笑道:“可我只信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如若心中藏鬼,自见世间恶鬼横行。” 听闻此言,了悟还欲再辩,却被叶九秋打断道:“行了,别在打言语机锋了。” 他对了悟道:“你何曾见过任何一个初入此地之人,相信这些话?” 说话间,他们一行人来到一座石门前面。 巨大的石门,精工雕绘着数不清的罗汉佛陀,气势恢宏。 了悟在石门外轻轻地扣了三声,石门缓缓打开。 看着明亮的光芒从石门中倾泻而出,叶九秋凝肃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古怪的异色。 “是妖魔神佛,还是人心惑乱,你让他们自己去瞧上一瞧。” ☆、千佛殿(四) 石门缓缓打开,明亮的火光从门中泄出。那光芒太过耀眼,让沈浪等人觉得自己有失明之感,仿佛从暗夜跌入了白昼。 众人凝神戒备,屏气凝息,不少人暗暗将手握在刀柄之上。 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即将看到一片血腥杀伐,或是森罗鬼域。 孰料,映入眼帘的竟是—— 一群半醉的疯子扯着嗓门大笑、嚎叫,毫无仪态地又唱又跳! 一张张石桌上,摆满了如小山一般堆积的珍馐佳肴。 成百上千坛美酒被垒成丘陵,随意取用。 有人坐在桌边,大快朵颐,用牙齿撕扯着猪蹄,骨头、肉沫喷的满天飞。 有人将酒坛堆成的小丘挖出一个空缺,醉卧其中,鼾声如雷,手中酒坛不觉倾倒,翡翠似的琼浆玉醅缓缓淌下,浸透了雪白的波斯地毯。 更多的人提起酒坛,豪饮豪灌。就是一大把络腮胡浸在酒里了也不自知,就是大半的酒液哗啦啦地喂了脖子也不觉,就是酒液呛进了气管里、鼻孔里,然后喷咳出漫天酒雨,惹动一片哄笑,也是极端的痛快! 划拳声,笑骂声,隆隆如雷,震耳欲聋。 比起方才路过之处的幽暗寂静,石门之内像是来到了另一片天地。 若非四面皆是熟悉的青灰石壁,沈浪等人还以为他们误入一场盛大奢靡的酒筵。 在这里,他们瞧见了许多老熟人。 还有些未曾谋面之人,却也都熟知彼此的名号与面容—— 纵使江湖辽阔,天地广博,众生芸芸,然得天地之精粹者寥寥无几。 高处不胜寒,登临顶峰者,其目之所及必是顶峰。 他们不能成为朋友,就只能作为敌手。 因而,这群人是最熟知彼此的陌生者。 沈浪环顾四周,这群人中有属于名门正派的点苍派“秋影剑”廖无形,魔道巨头鬼王宗的“酒色如命”鬼老九,还有一些甚有名望的江湖游侠,如并称一对神仙眷侣的“逍遥子”任萍踪与“嫏嬛女”林素仙。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僧一道两位方外人士。 一者乃是五台山天龙寺的智苦大师。 此人虽年近四十,但一眼观之如二十许的俊俏郎,眉清目秀,面如好女。 然而,他却是当今天龙寺第一人。 既通悟经卷,佛学无双,又能使三十六路降龙伏虎棍法。 乃最有机会继承天龙寺十八陀“禅心陀”名号的得道高僧。 此刻,他独坐于墙角一石桌下首。 双手合十,狭眸微阖,口中禅音不绝,宁静淡泊。 仿如一人成寺,石桌之畔便是其婆娑世界,尘外喧嚣不入其中。 另一者乃是龙虎山冲虚观的无心上人。 白须白眉,鹤发童颜。 沈浪曾觉赵碧穹的高傲与叶九秋的冷漠,足够难以让人亲近。 但当看到这位龙虎山冲虚观的绝代剑手,立刻觉得赵碧穹与叶九秋亲和太多——至少他们身上还有活人的生气。 无心上人在另一方墙角一石桌之上首,孑然独坐。 他不动不语时,如同一尊石塑,沉寂枯槁,没有一丝活气。 唯有他抬手举杯,自斟自酌之时,才能从他身上见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枯寂的气息,同样将石时中喧嚣与热闹隔绝在外。 除了沈浪,这一僧一道可称得上是江湖之中,顶峰中的顶峰。 虽然两人中间隔着一群酩酊大醉的酒鬼,却仿如在同一张石桌前相对而坐,尘嚣不扰,自成一方天地。 叶九秋见众人目光,不自觉为这两人独特的气息所吸引。 他提醒道:“这两人正在气机交锋,他俩不对付许久了,最好别去打扰,以免惹祸上身。” 石室中的众人,听见石门开启之声,见了悟领着沈浪等人进入石室,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又全都收回了目光。 也不好奇这新来之人是何身份,有何目的。 在他们眼中,似乎这一切都没有美酒美食,赌酒划拳来的重要。 了悟将他们带到一处稍微僻静点的几张石桌前落座,并招呼一位十一二岁的沙弥为众人上茶。 沈浪、王怜花、赵碧穹与叶九秋共坐一桌,其余人被安排在别桌。 赵碧穹淡淡扫了一眼四周,对了悟道:“呵,这就是你所说的百鬼么?” 他冷笑道:“果然如群魔乱舞。” 了悟微微一笑,未掷一词。 沈浪笑问道:“了悟大师,你们这千佛寺里还提供肉食与美酒?” 了悟道:“不错。” 沈浪看了看脚边喝倒的醉汉与满地狼藉,道:“佛寺本是清净之地,却被搞得如此乌烟瘴气,大师不怕佛祖怪罪吗?” 了悟手拨念珠,笑道:“所余寿命不多,理当及时行乐,想必佛祖也不会责怪一些将死之人。” 沈浪目光一凝,道:“大师此话何意?” 了悟笑道:“好叫诸位施主知晓。” “入了这千佛寺,便是一脚踏入森罗狱中。” “若不能及时将脚拔出,恐怕只能连肉带魂地烂在这里。” 这话说的鬼气阴森,让众人如同被一盆冰水浇头,从发顶凉到脚底。 沈浪还欲追问。 忽然,一人拎着一坛酒,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桌前。 也不打招呼,十分自来熟地一屁股坐在沈浪身边空着的椅子上。 “呸”地一声,随地吐了一口菜屑。 若是男子,还能说一声“不拘小节”,然而此人却是一位女子,如此做派,便令人觉得不雅至极了。 陌生女子“哐”的一声,将酒坛砸在桌面上。 一推头顶的毡帽,露出一张笑脸。 皮肤不甚白皙,但是却是蜜色里透着红,格外的鲜活。 一双浓黑剑眉,令她姣好的面容显出几分英气勃勃。 她笑道:“几位,可否同在下交个朋友?” 言语、做派,十足如一粗野男儿。 赵碧穹浅啜一口清茶,淡淡道:“姑娘想要与我等交友,何不先报上自家姓名?” 女子一拍大腿,道:“姓甚名谁有什么重要的?” “共饮成知己,醒后各相忘,岂不快哉?” 她笑道:“哈,铁胆狮心果然是老了,竟跟个娘们似的,开始注重这些细枝末节!” 她目含嘲弄地瞧着赵碧穹,好似在等着他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孰料,赵碧穹只是徐徐地啜饮清茶,仿佛她那些话不过是清风过耳。 而叶九秋自她来时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开始眼中就没看到她。 女子不是滋味地砸砸嘴,再看沈浪与王怜花。 这两人倒是瞧着她的。 只不过那灰衣的游侠,眉眼弯弯,丝毫看不出心思。 而俊俏的绯衣公子,目光却是热烈而滚烫,用一种能活活扒下她衣服的眼神,色眯眯地看着她。 女子陡然一个激灵。 天知道,她这辈子活了二十多年,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从没有哪个男人会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女子苦笑道:“得了得了,算我多言。” “我就知道天下第一名侠沈浪,千面公子王怜花,和铁胆狮心赵碧穹,不是一般人。” “在你们身上,一句话的便宜都讨不着。” 她抱拳见礼道:“在下聂巧巧,见过三位。” 又冲叶九秋点头道:“叶兄,怎么说我们也在这里有二十多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装作没我这个人啊。” 王怜花笑道:“原来是‘素手’聂巧巧?” “果真是个不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奇女子呀。” 说话间,目光更加滚烫。 聂巧巧本想视若无睹,但是又感觉脸上烧得慌,忍不住一拍大腿道:“我观王公子你英俊风流,一表人才,身边美女佳人必是不缺。” 竖起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头,道:“怎么连我这副模样的,你都看得上?” 王怜花笑眯眯道:“你不知我是个色中饿鬼吗?” “沈浪那样的,我都看得上。” “好歹你还是个女人。” “你们……”聂巧巧眼睛一亮,搓手道,“想不到王兄竟是同道中人!” 赵碧穹与叶九秋的面色顿时奇怪起来,因为他们突然想到关于“素手”聂巧巧的传言——此女性情古怪,爱做男儿打扮,好女色,最喜寻花眠柳,其勾引女人的手段能让无数风流浪子甘拜下风。 难得碰到同道,聂巧巧喜上眉撒。 她笑道:“王兄,此言差矣。” “有沈相公这样的男子相伴,你该当收敛性情才是。” ☆、千佛殿(五) 她摩挲着下颚,像是品味香茗美酒一般,将沈浪的品貌细细品味了一会儿。 道:“我观沈相公之鼻梁眉骨,便知其筋柔骨韧。看他瞳蕴神光,便知其内中藏秀。” “再看他那双手的形状与指骨的长度,我就知道他这个的能力一定不错!” 说着,聂巧巧翘起拇指,向上一番,极为生动地比划出某样东西翘起的模样。 “依沈相公的品格,无论上下,俱是闺房之秀。” 她感叹道:“若哪一天,我也能找到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常伴左右。” “我必会对她一心一意,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 沈浪一杯清茶刚入口,听得此话,猛然一呛,伸手扶着石桌艰难地咳嗽了好一会儿。 反观王怜花,竟然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9节 用折扇一敲掌心,喟叹道:“聂姑娘一席话如当头棒喝,令我受益匪浅。” 他伸手搭在沈浪肩膀上,笑道:“沈浪,我以后必会对你一心一意,与你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 沈浪握着茶杯一声不吭,神情专注地瞧石桌,瞧得又仔细,又入迷,就好似这块冰冷的石头突然开出了花。 认定沈浪在害臊,王怜花心中大乐,跟聂巧巧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一唱一搭地又调戏了沈浪几句。 最后还是耿直的叶九秋看不过眼,放下手中茶盏道:“聂巧巧,你找我等搭话,到底想做什么?” 聂巧巧一拍脑门,道:“哎呀呀,我与王兄一见如故,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险些忘了正事。” “我许久不在江湖上行走,消息不太灵便,就是想同诸位打听个事儿。” 赵碧穹道:“什么事?” 聂巧巧道:“神工门的‘妙手’孙子仲如今过得怎样?” “妙手”孙子仲? 众人微微一怔,突然恍悟面前这位女子正是孙子仲的小师妹,神工门“神工五手”中的“素手”聂巧巧。 聂巧巧的爹是个木匠,娘是个绣娘,取“巧巧”之名也是希望她能有一双巧手。 承上天恩惠,聂巧巧果然天生筋骨柔韧,一双巧手百年难见。 因而被神工门掌门亲领入门。 孰料,她将这双巧手用在偷盗和脱女人衣服的混账事上。 她在神工门中,偷了神工门一卷秘传机巧的宝典,又坏了门下数名女弟子的清白,东窗事发,掌门震怒,想在祖师庙前斩下此孽徒。 孰料,被聂巧巧玷污清白的五名女子,却在掌门面前长跪不起,言自己是自愿委身于她,请掌门宽宏大量,饶恕聂巧巧性命。 掌门本就对聂巧巧这名关门弟子痛惜心软,又被五名苦主苦苦哀求,便从轻处罚,重责其一百大板后,逐出师门。 传言,聂巧巧下山之日,无数神工门的师姐妹们站在山门前含泪送别,眉目痴然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飘摇风雨中。 让天下之人不由惊奇,这聂巧巧竟能以女儿身迷倒神工门众女,果真是老天爷让她投错了胎。 而自聂巧巧走后,“仙手”秦风、“圣手”宁澹与“鬼手”长孙无极三人,在五年前,不知何故突然暴毙。神工门也不深究其因,便将他们草草下葬。 一夕之间,辉煌无比的“神工五手”凋零殆尽,只剩孙子仲一人,独力支撑偌大的神工门。 大约是盛极必衰,昔年门庭若市,天下侧目的神工门,渐渐走入颓败。 沈浪沉吟道:“神工门的孙先生吗?” 他突然想起一个多月前,月光朦胧的屋顶上,他快要抓住王怜花时,那只如同鲲鹏破云而来,带着王怜花与楚秋词头颅飞走的铁翼鸢。 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王怜花。 仿佛没察觉到沈浪的目光,王怜花笑道:“他死了。” “死了?” 聂巧巧微微一怔,口中咀嚼着这个词。 面上神色几变,最后定格为一派狂喜。 “哈哈哈哈哈!” 她仰天大笑,猛地一拍大腿,拎起酒坛子一连灌三口,仿佛在痛饮庆贺。 见她如此情态,叶九秋眉峰紧皱,道:“你特地过来,就是问这个?” 聂巧巧大笑道:“不错。” “若不是要问孙子仲的事儿,我喝酒、吃肉、赌钱……什么不好做?做什么理会你们这群第二日不知还见不见的着的人?” 叶九秋道:“你的心是铁做的?你就一点不为自己师兄的死讯而痛惜?” “哼!”聂巧巧冷冷一哼。 “嘭”的一声,酒坛在石桌上砸得四分五裂,面容犹如霜冻。 “我为何要痛惜?” 她瞪大眼睛,大声道:“他娘的,你可知孙子仲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做过什么事情?!” “他为了给他的双手治病,利用他神工门大师兄的身份,给门中的师兄弟们派遣一些极其危险的任务,并在任务途中将他们一一暗害,只为剥下他们手上的筋络!” “本来一个人的筋络,就足以让他恢复健康。” “但是他贪心不足,不但想要治病,还想突破凡人的界限,将他的双手变得更奇更巧。” “十位师兄弟就那样无辜地惨死在他贪欲之下!” 聂巧巧眼神骤然变得怨毒而疯狂,深刻的仇恨如同山林中燃起的大火。 “然而他就像是酗酒的酒鬼,疯狂的赌徒,不满足,还不满足!” “他竟然将主意打在了与他情同手足的秦师兄、宁师兄与长孙师兄三人身上。” “你们可知,他们手上筋络,是在他们三人活着的时候剥下来的呀!” “让一个爱手如命的工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双手的皮肉被剥开,筋络被抽出……孙子仲,你还不如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 聂巧巧言语混乱,神情癫狂,然而她的眼中却无一滴泪水流出,或许她在知晓这个辛秘之时,她的眼泪就已经流干流尽了。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不容易稳定情绪,她颓然无力道:“最后他丧心病狂到砍下了自己侄儿的双手。” “可怜那孩子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因父母双亡,交给孙子仲这个亲叔叔抚养,却惨遭毒手。” “这样猪狗不如的家伙,还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这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听的众人心中沉痛。 连赵碧穹都停住了茶盏,沈浪敛去了笑容。 王怜花“唰”地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眼眸低垂,似是不忍再听。 然而,那扇面下的唇角却勾起一个讽刺的微笑。 这些事他都知道,知道的再清楚不过,而且还能替聂巧巧补上许多细节。 比如仙手、圣手、鬼手三人,双手十条筋络被尽数剥下,却只用了每一个人的三根,其他全被丢去喂了狗。 最后一根用的是孙子仲侄儿的,为了能让孙子仲的手指更加敏感轻灵。 为何他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哈,不就是他替孙子仲治的病吗? 聂巧巧捂着脸,似哭似笑:“还好我是个女的,又被逐出了师门。漂泊江湖多年,踪迹难寻,方才逃过一劫。” “幸好孙子仲那老匹夫死了,就算他不死我也要杀了他,否则若是某天他那双“妙手”又病了,他就只能剥我的手筋去治病了!” 她咬牙道:“我可真是要多谢那位,替我师兄弟们报仇雪恨之人啊!” 闻言,王怜花弯了弯眼睛。 ——不客气。 ☆、千佛寺(六) 半晌静默无言,唯聂巧巧一杯接一杯的痛饮之声回荡于桌畔。 沈浪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将美酒饮的如此悲戚与寥落,咽下去的只有苦涩。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铺天盖地的欢呼声,轰轰烈烈,震耳欲聋,几乎要掀飞整个屋顶。 五人转头望去。 只见石室中央被清除一片空地,攒动的人头围城一个人圈,圈中两个光着膀子,一身筋肉,将短袄围在腰间的壮汉,正手把手,肩比肩,如同两头激红了眼的蛮牛,相互角力。 墙角的石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将阴寒驱散,让整个石室烘烤得如春日一般暖融。 斗大的汗珠如流水一般,从两名大汉的脊背上滚滚而落。 众人围拥着他们,扯着嗓子呐喊、助威。不少人兴致高昂间,随手拎起地上的酒坛,将坛子中美酒向他们头顶泼去。 碧色的酒液如暴雨般漫天而落,醇烈的酒香弥散在空中,连沈浪这些未曾饮酒之人都被蒸熏得酒意上头,更别提那些早已半醉的酒鬼,此刻更是如癫似魔,狂态毕露! 沈浪自入石室起,便对这群江湖人那醉生梦死的狂态满腹疑惑。 他问聂巧巧道:“他们在做什么?” 聂巧巧放下喝空的酒坛,道:“赌钱。” 方才的悲意仿佛已被美酒冲散,面上又一副惫懒笑脸。 “你以为,这里的美酒佳肴是白给的么?” 她伸出手指,做了一个揉搓的动作,笑容玩味道:“这里的衣食住宿,可都是要钱的。” “住的越久,享用的越多,兜里的孔方兄自然就越少。” “不巧,这里的和尚都黑心的很,宰人宰的忒痛快,全然没有慈悲之心。” 了悟口诵佛号,微笑着插嘴道:“聂施主此言差矣。” “我们出家之人一贯清贫,自己吃的都需施主们布施,不收点香火钱,如何供养的了诸位呢?” 聂巧巧冷笑道:“不说别的,你可曾听过哪一家商铺,一枚鸡蛋要人五两银子?” 然后手一挥,表示不愿再听了悟解释,了悟也乖觉地闭口不言。 聂巧巧接着道:“若是你口袋里没了银两,非但不能享用美酒美食,还得天天起早贪黑地挑水、烧火、倒夜壶、干杂活。” “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有一定名声地位之人,又有谁愿意沦落成奴仆,供人驱使,受人耻笑呢?” “孔圣人说的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人一旦出现贵贱之分,高下之别,祸端自显。” “更何况,又是一群争勇好斗的江湖人,这祸可就闹的更大了。” 说到此处,聂巧巧神情一变,瞳眸中隐隐现出一丝恐惧与悲怒。 “在半个月前,渐渐有人开始陷入没钱的窘境。但比起老老实实地做活,他们选择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王怜花淡淡一笑,道:“何必说的如此隐晦,不就是谋财害命吗?” 本想替那些人围上一层遮羞布的聂巧巧长叹一声,道:“王公子说的不错,便是谋财害命!” “最开始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比如偷窃与讹诈。后来在一些好事恶徒的参与下,事情越演越烈,有的人开始明目张胆地杀人劫财。” “再后来,竟跳出几个丧心病狂之辈,不为钱财,也不因仇恨,只是为了一点小事便要杀人泄愤。” “当时整个千佛寺里一片乌烟瘴气,众人皆是人心惶惶,寝食难安。生怕喝一碗水,就被毒死,一觉睡去,就被割去头颅。” 聂巧巧神情悲痛,目光晦暗,那段惨烈的时光实在令她不忍回首。 沈浪轻叹道:“这或许正是幕后之人的目的,将前来寻宝的众人困于此处,令他们自相残杀。” “可叹这群人在江湖上素有名望,哪个不是多思多智之辈,竟被贪婪、高傲、嫉妒与仇恨蒙蔽双眼,连如此浅显的计谋都看不透。” 他长长一叹,道:“设下此计者,真真是摸透了人心。” 此话虽是对于聂巧巧而说,但他却目光明锐,一瞬不瞬地凝注了悟。 而了悟则是笑容平和,不语不动,对沈浪等人的所言所谈充耳不闻,仿佛化身成了佛寺中的一尊泥胎石塑。 聂巧巧道:“谁说不是呢?” “人一旦被冲昏了头脑,哪里还能分辨得清是非道理?” “还好有天龙寺的智苦大师,与冲虚观的无心道长两位前辈在此。” 她冲那一僧一道拱了拱手,面容上显露出诚恳的崇敬之色。 “在事态更劣前,两位前辈联手而出,镇压群雄,将此前谋财害命或滥杀无辜者一一擒拿。” “并以二人之名为担保,在这千佛寺中定下规矩,可以用买卖、交换或者赌博的方式赚取钱财,其余鬼蜮伎俩一概不许。” 她满面憧憬地回忆道:“当时,无心道长一脚踩在恶首肩膀上,淡淡一语——胆敢违背者,犹如此獠!然后一剑枭首,鲜血溅了三尺多高!” 仿佛为回忆中那一幕所振奋,她一拍大腿,神情激昂道:“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眼中崇敬、钦佩之情不一而足。 突然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故作阴森地笑道:“今晚你们去往客舍安寝之时,还能遇到那几颗被斩下的头颅呢。” 此话说的别桌几个竖起耳朵仔细偷听的铁狮门弟子,浑身一个激灵。 王怜花用手撑着下颚,笑盈盈道:“有趣有趣。” “我看那道士与和尚争锋相对的模样,还以为第一个打起来的就是他们,没想到他们竟联手维护了此间秩序。” “可是,他们武功高强,但凡有点眼力之人,也不会打劫到他们的身上,而其他人又都是寻宝途上的对手,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闻言,沈浪眉峰一皱,喃喃道:“智苦大师的慈悲,与无心道长的嫉恶如仇,一个惯会惹是生非的小魔头怕是无法体会……” 王怜花道:“你说什么?” 沈浪叹道:“我是说你应当感激两位前辈。” 王怜花长眉一挑,道:“为何?” 沈浪道:“有了这个规矩,你这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就不会被人当作肥羊盯上了。” 王怜花笑道:“若真有人盯上我,那才有意思呢。” 他凑到沈浪面前,一双黑亮的瞳眸,弯似新月。 声音轻柔缱绻道:“更何况,我不是还有你吗?” 一旁,聂巧巧一拍大腿,吱吱怪笑道:“哎哟,好肉麻!” 然而围坐于石桌前的几人,却没看到石桌下有一只手,悄然爬上的沈浪的大腿,并顺着他的腿根向双腿深处溜去。 王公子一贯耳聪目明,怎会没听清沈浪对他的低诽? 既然听清了,从不肯吃亏的王怜花,又怎会毫无动作呢? 所以,他决心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让沈浪吃一个暗亏。 沈浪一感觉到腿上的温度,就知道王怜花要做什么。 无奈一笑,双腿猛然一合,将那只作怪之手成功游走到私/处之前,紧紧地夹住,如同被铁钳箍住,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本来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忽然他面色一变,双唇不由得抿成一条直线。 沈浪这次可真心小瞧了王怜花。 洛阳谁人不知王公子可是风月场上的一把好手,每一个与他缠绵过的女子,对他灵巧的双手全都又爱又恨,又醉又痴。 纵使没能突袭至关键部位,但既然已经在沈浪的双腿间,可供他施展的余地便已足够大了。 沈浪感觉到自己大腿的内侧被人又揉又捏,甚至还被那只手以某种刁钻的角度,如隔靴搔痒一般,轻拂到他的私/处。 一阵阵战栗袭来,他齿冠紧咬,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侧头看向王怜花,这作怪弄鬼的魔头竟然还那样笑嘻嘻瞧着他,俊俏的面容上带着一种惑人的天真。 沈浪长长一叹,在石桌的遮掩下,一指点于王怜花腰侧。 王怜花顿觉腰身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地从石凳上栽倒下去。 不明情况的三人皆是一惊。 聂巧巧道:“你怎么了?” 王怜花手捂着被沈浪点中的腰侧,好半天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索性手枕着双臂,就地躺倒。 如此狼狈的姿势,竟被他躺出如卧繁花般的写意风流。 他微微一笑,目如明星,温雅生辉。 “方才热的厉害,就想躺在地上凉快凉快。” 这种连三岁孩童都糊弄不住的借口,聂巧巧三人如何会信? 但是事主既不肯说,他们也不便多问。 ☆、千佛寺(七) 沈浪伸手将王怜花从地上拽起,重新安置在石凳上,还细心地帮他拍去灰尘,理好衣衫。 王怜花笑道:“方才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果然凉快了许多。” “沈大侠有哪里烫得慌吗?”他盯着沈浪的胯间,意味深长道,“若是有,也贴在地上凉快凉快如何?” 沈浪没说话,只是冲他微微一笑,然后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 沈浪对聂巧巧道:“聂姑娘,方才听你所讲,我一点很疑惑。” 聂巧巧道:“请说。” 沈浪道:“有一个解决穷困窘境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为何你们都不曾想到?” 聂巧巧道:“什么办法?” 沈浪道:“一走了之。” 闻言,一旁听得入迷的铁狮门弟子骤然一惊。 纷纷暗自思忖,是啊,这群人最早来到千佛寺的也有个把月了,为何还在此地逗留呢? 听罢,聂巧巧哑然失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 “一走了之好是好,可是又该往哪里走?” 沈浪微笑道:“继续前行,或者返回故里,哪一条路走不得?” 聂巧巧叹道:“走是走的。” “可去往前方的路,隐藏在这寺庙密处,至今未有一人能够找出。” “至于回去的路嘛,哈哈!你瞧瞧这些好男人,个个都是雄心壮志而来,又怎肯灰溜溜的回去?” “就算有人心灰意冷,觉得快活王的遗藏遥不可及,也生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寻到了宝藏。” “更何况,此地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美人……嘿,总之应有尽有,还不如像个癞皮狗一样赖在此处享福。” 闻言,赵碧穹长眉紧拧,眉心间皱成了一个“川”字。 在所有人中,他恐怕是最着急通过千佛寺,寻到宝藏源头之人。 毕竟别人都是为财为宝,或者为了快活王收藏的各门派的武功秘籍。 只有赵碧穹是为了两条鲜活的人命,其中一人还是他的独女,此生唯一的血亲! 一听聂巧巧所言,担心女儿和大弟子安危的他,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他面沉如水,对叶九秋道:“你们真没找到一点线索?” 只问叶九秋,而不问聂巧巧,足见他心中存疑,仍未信任对方。 见好友难得如此焦虑之态,叶九秋摇头苦笑:“有是有,但不算太多。” “想要据此推测出,去往枯荣谷的道路,更是毫无头绪。” 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赵碧穹的左手,在他掌心间写了一句“明日详谈”。 赵碧穹在叶九秋手背上,轻轻一扣,示意明白。 面容不动,道:“无妨,我们还有‘千面公子’这张活地图。” 王怜花笑道:“多谢赵掌门对我的信心。” “但是,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赵碧穹眸色一利,冷冷道:“怎么,难道你没去过枯荣谷不成?” 王怜花笑道:“去是去过。” 俊俏的面容微微出神,似是在追忆什么,半晌长长一叹,眼神晦暗,神情复杂,仿佛将道出一个惊天之秘,令众人不由得竖起双耳,屏气凝息。 最后,却听到一句隐隐带笑的话。 “你们猜,我是怎么去的?” 被戏弄的赵碧穹面冷如冰,一掌狠狠轰然拍于石桌上,深厚的掌力令厚重的石桌裂开了一条横贯桌面的大缝。 王怜花止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偏,斜倚在沈浪身上。 “沈浪,待会儿我活不活的成,全靠你了。” 沈浪无奈道:“你若能消停一会儿,保管能多活几年。” 王怜花笑着摇摇头,敛起戏谑笑脸,郑重道:“我虽去过枯荣谷,但我却既不知道路线,也不知道方向,甚至连枯荣谷的面容也丝毫不知。” 赵碧穹一点不信,沉声喝道:“胡言!” “既去过,怎会不知?难道你变成了瞎子、聋子不成?” 王怜花抚掌而笑:“赵掌门英明。” “我去枯荣谷的时候,确实是个瞎子跟聋子。” 众人闻言一惊,不由得对王怜花那双漆黑明亮的瞳眸看了又看。 王怜花笑盈盈道:“你们恐怕想象不到,我每次去的时候,都被人封住了眼脉、耳脉、甚至连全身都被麻醉到毫无知觉。” “他们怕我暗藏什么指路的机巧,还特地为我换上一身新衣。” “将我装在一口棺材里,将棺材板钉的死死的,等到入夜之时,方才悄无声息地抬去的。” “你说说看,我像个活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又能知道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一片。 如此严密保密的手段,真是骇人听闻。 赵碧穹眸色暗沉,冷冷一笑,道:“看来你未曾得到那人多少信任。” 王怜花道:“好说,我也从未信任过他。” 他云淡风轻道:“算是两不相欠吧?” 赵碧穹眉如刀立,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可是相信你的很。” “就算他们将你变成了瞎子、聋子或是活死人,凭你王怜花的本事,不会没有任何线索。” 王怜花朗声一笑,道:“想不到赵掌门竟对我如此了解。” 他抬手一振,手中折扇在众人面前展开,荡起一阵清风拂面。 赵碧穹、叶九秋与聂巧巧三人不明所以地望着这柄折扇。 王怜花笑道:“你们就没察觉什么吗?” 沈浪道:“似有一股香气。” 三人闻言,抽了抽鼻翼,仔细分辨后,方才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王怜花眸光熠熠,如月似星,他转动着扇面,道:“此香名为‘细云葛’,香味浅淡,不易觉察,更重要的极易浸染,染香之人所过之处皆会留下遗香,三日而不散,可用一种从杜衡花心里长出的小虫追踪。” “某次我前往枯荣谷的时候,便在身上熏上此香。” 他眨了眨眼睛道:“还好他们没有殷勤到替我沐浴。” “我便利用这种方法,从千佛寺一路追踪过去。” “你们猜,我追索到了什么?” 赵碧穹沉声道:“什么?” 王怜花轻轻一叹,道:“一处断崖。” “断崖外只有茫茫云海,不见他物。” “我猜那枯荣谷不是在崖底,就是在天上,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怕是不能到达。” 众人闻言皱眉,苦苦冥思那枯荣谷可能会藏在断崖外的何处。 而叶九秋与聂巧巧二人,却因王怜花所言,令人不易察觉地目光一动。 赵碧穹道:“这么说,便只有这千佛寺中的僧人,才知道枯荣谷的去处?” 毫无征兆,手在腰间一拂,飞出一刀架在了悟颈畔。 狭眸微眯,瞳眸与刀刃一般凝寒流霜。 赵碧穹冷冷道:“了悟大师,可否请你为我等大开方便之门。” 明明是求问之语,却说的如同命令一般决绝刚硬。 了悟仍是笑容平和,不惊不怒,宛如一尊泥胎石塑,就连石壁上彩绘的飞天与佛陀,都比他更显生气。 他拨弄着念珠,微微笑道:“枯荣谷不在南,不在北,不在东,不在西,不在天,不在地。” “佛渡有缘人,若赵施主与佛有缘,枯荣谷不寻自现。” 禅机甚浓,但对于这群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而言,等同一席废言。 赵碧穹没有看了悟,他望着如同乌云压顶一般沉黑的石室穹顶,淡淡道:“也许大师不知。” “我这人脾气一贯不好,最不喜欢与人多费口舌。” “唯一的一点耐性,全用在钻研杀人的手段上。” 清寒的声音如同极峰上冻绝的坚冰。 他缓缓道:“大师一定不想尝尝,皮肉从身上被一片片割下的滋味吧?” 了悟笑道:“赵施主息怒。” “施主你有病在身,本就不宜动怒……唔!” 话语骤止,赵碧穹手中的断刀,已经深深地割进他肩膀的皮肉。 那刀口本就满是缺口,又卷又钝,在赵碧穹一点点地施力下,翻卷的钝刃缓缓地割开皮肉,撕裂筋络,磨锯肩骨。 煎熬缓慢得如同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酷刑,那种无法描述的剧痛撕扯着头颅,还不如一刀宰了他,来的痛快。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僧袍, 然而,在这样痛苦的折磨下,了悟竟然神态舒展,笑容可掬,眉梢之上没有一丝颤动,就如同那钝刀是割在别人的肩膀上。 连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在一旁观望之人,都不由露出一丝惊异。 赵碧穹眉目沉凝,冷冷一笑,一刀携以开山裂地之势,猛然向了悟的当头劈下。 刀光临身,了悟的神情也无一丝变化。 眼看即将血溅三尺,被却破风一指倏然荡开。 赵碧穹冷冷地扫了一眼出手的沈浪。 手中断刀轰然一声,砸在石桌上,用浑整岩石打磨而成石桌顿时四飞五裂,桌面上的杯盏被内力的余劲一同震碎。 他沉声喝道:“我就不信,这寺庙中每一个和尚,都跟你的骨头一般硬!” ☆、千佛寺(八) 却听沈浪轻轻一叹,伸手一指他身后,道:“赵掌门,没用的,你自己看吧。” 赵碧穹转身一看,石室内所有僧人与沙弥——无论在端茶递水,洒扫倒酒——全都齐齐回头看向他,同样的神情,同样的微笑,如了悟如出一辙,宛如一尊尊泥塑的雕像,令人惊骇难言,毛骨悚然。 赵碧穹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面色阴沉地收刀入鞘,缓缓坐回原位。 旁边,一直观望的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与吵闹。 有人冲赵碧穹喊道:“老狮子,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 “可惜那群和尚的胆子都是精钢做的,你将他们折断了四肢,活活塞进装满屎尿的马桶里,他们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还有人手舞足蹈:“哈哈哈,我赢了!给钱给钱!” 原来他们竟以了悟的性命为赌局,赌赵碧穹会不会一刀宰了了悟。 输了的人垂头丧气地骂咧:“忒,铁胆狮心竟是这种孬货!” “沈浪有什么可怕的!” “若是我……” 突然不远处传来清朗一笑,有人问到:“若是你,会怎样?” 那人回头一看,问话的正是含笑的绯衣公子。 孰料,这叫嚷的最欢的人,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孬货。 他一想到江湖传言中,“千面公子”的各种狠辣手段,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若是我,亲近沈相公还来不及,又怎会做惹他不喜之事呢?” 闻言,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喷着酒气,拍着那人的肩膀,大声道:“你小子就是个没蛋的王八羔子,看你还敢说别人孬不孬!” 然后又是一阵觥筹交错,痛饮狂欢。 沈浪等人初入千佛寺之人,见他们狂喝狂饮的模样,甚为惊奇。 要知道江湖人虽然爱饮酒,却也之酗酒伤身,若不想以后提不动刀子,纵使喜饮擅饮,也不会如此毫无节制。 聂巧巧本是见怪不怪,又见沈浪等人眼中惊奇,想了想,热情招呼道:“大家别干坐着,来尝尝这里的酒吧。” “我也不夸大,若是不尝尝这酒,保管你悔恨终身。” 说着,招呼一个小沙弥,抱了三坛酒过来,为每人斟了一杯。 赵碧穹端起酒杯,迟迟不饮,只是垂眸凝注着杯中酒液,清澈透亮,宛如一块碧色的翡翠。 叶九秋知其心中所想,说道:“放心,酒中无毒。” 他望向人群中一人,道:“病老叟已经查验过了。” 赵碧穹顺其目光看去,果然瞧见那曾为他诊治过绝症,当今江湖第一神医病老叟,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大把年纪,颤颤巍巍的,却跟一群青壮男子一起,一边为场中角力的大汉呐喊助威,一边举杯痛饮。 赵碧穹这才将杯之酒缓缓饮下,果然酒香清冽,醇厚无比,辛辣后一丝淡淡的甜意在舌根缭绕不绝,说是瑶池仙境中的玉露琼浆,也无人不信。 连他这样自律克制之人,都忍不住连饮三杯。 沈浪饮下美酒后,感叹道:“天下竟有如此好酒。” “尝过后,便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的酒都白喝了。” “若是能天天痛饮此酒,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 话虽如此,手上却将酒盏放下。 聂巧巧奇道:“既然你如此盛赞,何为只是浅尝辄止?” 沈浪微微一笑,王怜花替他答道:“当然是害怕下半辈子再也喝不到,一生在美妙的回忆中挣扎,还不如从未尝过。”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0节 沈浪笑道:“王怜花啊王怜花,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么?” 聂巧巧笑赞道:“沈浪不愧是沈浪!” “天下之人大多好贪好占,生怕自己吃一点亏。” “能有几人有像你这般懂得见好就收的?” 她话锋一转道:“你们猜,这酒价值几何?” 沈浪道:“价逾千金。” 聂巧巧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美人每日只需交一百两银子,这酒任你取用。” 众人皆闻言瞠目。 难怪这神仙喝的美酒,倒在杯子里清澈通透得像块翡翠似的玉醅,多少雅士酒仙求而不得,如今却被这群蛮人莽汉牛饮骡饮,生生糟蹋了不知多少。 王怜花折扇轻摇,微微一叹:“真是昂贵啊。” 聂巧巧瞪起眼睛道:“这还算贵?” 那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不识货的家伙。 王怜花叹道:“若是如平常一般,我兜里揣着几十万两的银票,就算价值千金的美酒,我也能喝一坛,倒一坛,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惜我如今来的匆忙,囊中羞涩……” 他笑看沈浪道:“沈浪,你有钱吗?” 沈浪笑这举了举手中玉杯,道:“你没瞧见我喝酒的时候,眼睛眨的厉害吗?” 王怜花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好极好极,我们两个穷光蛋凑作一处了!” 他转头问聂巧巧道:“如今这场子里,最有钱的人是谁?” 聂巧巧目光逡巡人群,伸手指着一张足有一丈长的长桌上首坐着的男子,道:“‘酒色如命’鬼老九。” “那厮心狠手辣,不知私底下勒索讹诈过多少人。再加上他赌运极好,十赌九赢。你瞧瞧他屁股底下垫着的,可都是万两一张的银票。” “不过,你最好不要打他的主意,他可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小心你反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王怜花长身而起,径直向鬼老九走去。 她大声道:“诶诶,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王怜花头也不回地冲她扬了扬手,朗声笑道:“沈浪,你就等着待会儿撒钱玩吧。” 目送王怜花的背影淹没于人群中,聂巧巧对沈浪道:“你就不管管他?” 沈浪摸着下颌沉吟片刻,笑道,“我还真没试过撒钱的滋味。” 聂巧巧瞪大眼睛,道:“你就不怕他惹事?” 沈浪眉眼一弯,如月破云。 “闹得再大,也会有人替他收拾残局。” 聂巧巧呆了呆,而后竖起拇指,笑嘻嘻道:“你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千佛寺(九) 在石室的东南角上,一方三丈来长,花梨木做的长桌,宛如长蛇横断,将别的石桌全都挤压到角落里,十分的嚣张惹眼。 长桌两侧挤挤挨挨地坐满了十多人,全是鬼老九的小弟。 他们虽然也在大吃大喝,然而但凡能张嘴的,对鬼老九的恭维之语、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即使有的夸张拙劣到不堪入耳,被称颂的对象偏也听得津津有味。 鬼老九坐在长桌的上首,极为舒适地倚靠在一张宽大华丽的紫檀卧椅上,深陷在厚重柔软的雪狐皮中。 他衣襟大敞,肚皮上堆着臃肿的肥肉,洒满了酒液与油渍,遥遥看去,如同一张摊开的圆饼。 屁股底下压着层层叠叠的银票,手边架着一个红漆果盘,里面放的不是果品,而是一把一把的银钱。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场中的角斗,时不时爆发出一声雷霆大喝:“好!” 随手从果盘里抓起一把银钱就向场中扔去。 雪白的银两,叮叮当当地响了一地。 王怜花自这钱雨滂沱中走来,眉目含笑,气韵从容,若说那漫天银钱白似雪,他一袭绯衣赤如梅。 走到与鬼老九对坐之人身后,用手中折扇轻敲其的肩膀,微笑道:“朋友,可否让个座位?” 那人正大啖大嚼如饕餮,哪有功夫理会他。 十分不客气地骂道:“娘希匹的,一边儿凉快去……” 刚骂到一半,肩上骤然一股巨力传来。 他一个铁塔般的八尺大汉,竟在对方一拽一抡之下,被迫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险些磕掉一颗门牙。 见着面前空处的席位,王怜花一振衣袍,潇洒落座。 “登登”两声,蹬着皮靴的修长双腿交叠在一起,慵懒不羁地踩在长桌桌棱上。在桌边众人嫌恶的目光下,十分潇洒地留下两枚肮脏的泥印。 那个无缘无故被甩下座位的大汉又惊又怒,从地上爬起,竖起一掌向他的当头劈去。 王怜花懒懒散散,仿佛并不知晓身后危机,持扇之手猛然一振,铁扇绽如冷莲。 扇叶锋锐,齿如铁锯,从大汉腕间轻轻滑过,霎时割断了他一半手筋,鲜血飚溅之处可见森森白骨。 大汉握住右手痛呼倒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滚了一会儿,被一群僧人抬了下去。 长桌之畔发生如此大的动静,终于让鬼老九的目光从激烈的角力上收回。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笑盈盈的绯衣公子,咬着烟杆的大嘴咧开,露出一口脏牙:“这位俊俏的公子,所来何事?” “我看你眉清目秀,一身皮肉白细的很,是想要向我自荐枕席么?” 口中说着轻薄之语,眼中却暗藏审视之意。 王怜花并未理会他的试探,铁扇轻摇,笑道:“鬼老九,酒喝腻了么?” 鬼老九端起面前的酒碗,笑眯眯道:“不腻不腻,如此美酒喝多少都不会腻。” 说罢,仰头一灌,喝个精光。 王怜花又道:“钱赌腻了么?” 鬼老九道:“哈哈,钱这种东西多多益善。”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道:“巧的是我这只手可是只仙手,只要摸一把骰子,钱就滚滚而来,要我赌上一辈子都不腻。” 王怜花笑道:“但我知道有一样东西,你绝对腻了,而且早已腻烦透顶。” “哦?”鬼老九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腻了什么,这我可得仔细听听。” 王怜花瞳眸低垂,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道:“你瞧瞧这里,珍馐美馔倚叠如山,翡翠玉醅弃掷逦迤,真真是人间仙境。” 鬼老九道:“谁说不是呢?” 王怜花负又一叹,道:“但却少了一样东西。” 鬼老九道:“少了什么东西?” 王怜花唇角微勾,道:“少了鲜血、死人、杀戮,刀光剑影,阴谋诡计。” “这样如死水一般的日子,难道你没有腻烦透顶?” 鬼老九微微一怔,王怜花所言仿若当头棒喝,他失神地喃喃道:“不错不错,是少了这些。” “若是以前有人告诉我,我鬼老九会有十天半个月不伤一条人命,我必要扇他个大耳刮子!” “可如今,我不仅半个多月手不沾血,甚至连具死尸都没见!” 他一拍石桌,大声道:“自从那两个老匹夫!” 高昂的声音陡然而止,他目光阴郁地扫了一眼智苦大师与无心上人的方向。 面上不甘与屈辱错杂,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我果然是腻烦透顶了。” 然后,他笑容狰狞地瞧着王怜花,道:“可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王怜花抚掌而笑:“我就是来为你添点乐趣的。” 鬼老九道:“什么乐趣?” 王怜花道:“一场豪赌。” “赌注是我俩的全身家当与两条人命。” 听到“人命”二字,鬼老九心脏重重一跳,仿佛全身的鲜血都激荡起来。 但他不动声色,咧嘴一笑,道:“但那个秃驴和臭道士,可是严禁杀人的。” “你有胆量与本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违反禁令?” 王怜花笑道:“何需违反?” “因为这两条命,赌的是我们自己!” “他们管得了杀人,还管得了别人寻死吗?” 他目光灼灼,遥映火光。 “鬼老九,这盘赌局,你敢玩吗?” 鬼老九咧开大嘴,仰天大笑。 “哈哈哈,小子你记住了,没有什么赌局是我鬼老九不敢玩的!” 要说什么最能让男儿热血沸腾? 美酒、美人、剑刃交锋……和生死一赌! 因为美酒喝的是君子义,美人缠的是男儿情,刀剑饮的是英雄血,生死赌的是龙虎心! 石室里的江湖人,一听到王怜花要同鬼老九来一场惊天豪赌,赌以两人的性命以及他们的全身家当,全都激动起来。 ——这真是太刺激不过了! 众人抛弃了还在角力的斗士,如潮水一般涌来,似众星拱月,将王怜花与鬼老九围拥其中。 目光如火,等着看一场龙虎相争! 聂巧巧一边喝酒,一边瞧着那头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将王怜花与鬼老九二人,围个水泄不通。 转头沈浪道:“你知道王怜花会怎么赌么?” 沈浪微笑着摇头道:“猜不出。” 聂巧巧皱起眉头,苦思冥想,道:“斗牌、玩色子?” 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赌博方式全都猜了个遍。” 沈浪摇头笑道:“太普通了。” “依着他奇巧的心思,这场赌局怕是要比那些刺激上十倍,不,千百倍不止。” 清亮的瞳眸映照着那道绯色的身影,明艳似火,沈浪微微一笑。 “我们静观便是。” 醇烈的酒香在石室中蔓延,蒸熏得人醉意朦胧,热血上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王怜花与鬼老九身上,热切的、期待的、兴致勃勃的、不怀好意的……个个眸光似火,灼热如烧。 任谁被数千只眼睛喷出的火烤着,都会被烧出个洞来。 然而,鬼老九视若无睹,岿然不动。 王怜花更是手支下颌,舒舒服服地将双脚蹬在桌棱上,慵懒悠闲,气韵从容。 鬼老九咬着烟杆,吸了一口,黄铜烟锅中暗红火的光明灭不定。 一口白烟吐出,他道:“小子,你要怎么赌?” 王怜花笑道:“我们来玩一个——动一下,谁没命的游戏。” “动一下,谁没命?”鬼老九细细咀嚼,顿觉得大为有趣。 他笑道:“仔细说来。” 王怜花道:“你我二人一人挑一样东西——刀枪剑戟、杯盘碗筷什么都可以——赌局开始后,我们都得像个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只能将自己挑中东西动一下。” “便是这一下,看谁能先要去对方的性命。” “当然,如果有人破坏规矩,动了别的部位或是别的东西,也算作他输,赌注仍归胜者。” 王怜花转身同智苦大师与无心上人,拱手一笑,道:“智苦大师、无心道长,你二位不会阻拦吧?” 智苦大师双手合十,笑容平和:“阿弥陀佛,贫僧虽不愿见枉顾性命之事,但也不便干涉,只愿施主三思。” 无心上人冷冷道:“有人想要寻死,就是三清道祖也管不了!” 虽态度不同,但这两位武林前辈皆示意自己不会插手。 鬼老九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 他目光闪动,伸手一拂腰侧,一柄寒光闪闪,吹毛断发的精钢宝剑落入手中。 “我就选这个。” 王怜花微微一笑,右手一拍扶手,座椅一震,整个人笔直而起,如同青松翠竹一般立在长桌之上。 顺着长桌向鬼老九走去,一路上不知踢翻了多少杯盘,踩坏了多少菜肴,惹来一片叫骂,他毫不在意。 绯衣似火,明亮、热烈,艳煞一寺风月。 鬼老九微微张开眼睛,他仿佛看到一簇明艳烈火,从长桌尽头一直漫卷到眼前。 王怜花长袖一拂桌面,将杯盘碗筷哗啦啦地扫落于地。 一挽衣袂,席桌而坐。 左手闲搭在支起的左腿上,右手从桌面上一盏烛台中,拔出一根火光如豆的蜡烛。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笑容婉然道:“我选它。” ☆、千佛寺(十) 鬼老九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你选一根蜡烛?” 笑声中饱含浓浓的轻蔑。 “难不成在我一剑砍下你的脑袋之前,你有办法用一根小小的蜡烛烧死我吗?!” 他转头对众人道:“哈哈哈,你们他娘的信吗!” 有人哄笑道:“鬼老九,你可别掉以轻心。” “若是他临死之前,一蜡烛捅进你的眼睛里,你可就变成鬼老瞎了!” 还有人嗤笑道:“或者将蜡烛烫在他的鸡/巴上……” 鬼老九笑骂道:“去你娘的!” 他目光一凛,仓啷啷拔出长剑,架在王怜花的脖子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挑一个比蜡烛能厉害的玩意儿。” 王怜花淡淡道:“不必。” 鬼老九狞笑道:“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要寻死,就怪不得我鬼老九了!” 王怜花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鬼老九面前空着的酒碗,微微一笑,道:“你这碗里空里了。” “让我来替你满上吧。” 说着拎起手边酒坛,帮倒酒入碗。 看着碧透的美酒落入碗中,鬼老九心情大好,笑道:“看在你小子如此殷勤份上,我便让你先手。” 王怜花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可真是多谢了。” 说罢,右手一抬,将手中蜡烛轻轻放在鬼老九持剑的手背上。 鬼老九皱眉,道:“你这是……” 话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裤裆与大腿之上一片冰冷。 低头一看,竟是王怜花所倒之酒从碗中漫出,如决堤之水,源源不断地淌落在他身上。 鬼老九先是一怔,突然灵光一闪,浑身一个激灵,赶忙看向搁在自己手背上的蜡烛。 那只蜡烛底下,正是源源不绝漫出的酒液。 若是他右手不稳,蜡烛从手背上跌落,正好会掉进酒液里,烛火会将酒液引燃,化为熊熊烈火,顺着美酒淌过的痕迹一路烧到他的身上! 而这次赌局的规矩,是除了挑中的东西动一下,别的一概不能动。 也就是说,他只能动一下自己的持剑之手,用以割断王怜花的喉咙。 可他若是动了,那蜡烛势必会从他手背上落下,引燃酒液,同时也会烧死他。 想通此关节,鬼老九顿时析出一身冷汗。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王怜花,仅凭一根小小的蜡烛便封住了他的取胜之机,如此聪慧过人,心思奇巧,世上能有几人胜过他! 瞳眸深处不觉现出一丝畏惧之色。 王怜花一动不动,左手闲搭膝头,右手倾倒美酒,居高临下地俯睥着鬼老九。 四目相接,纵使对方眉目含笑,如朱梅凝雪,风流可人,鬼老九却觉得那双明眸中的笑意残酷而冰冷,掀起滔天焰潮,仿佛将随着相接的目光漫卷而上,将他焚烧殆尽! 那眼神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想起他任务第一次失败时,师父将他扔进狼窟里看他的眼神。想起他的好友跟他的女人,联手将他推下悬崖时,说的那些话。想起他屠了一户满门,只为剥皮抽筋做几个人皮灯笼玩,那家人死不瞑目的怨毒目光…… 不知不觉,双手冰冷,汗出如浆。 持剑之手颤了颤,那蜡烛跟着抖了抖,吓得鬼老九心中一紧,空着的左手几乎要夺手而出。 王怜花淡淡道:“你可想好了。” “若是你动了左手,你的钱跟命可就全是我的了。” 鬼老九神色一震,紧握的左拳缓缓松开。 他将口中的烟杆咬的咔咔响,凶狠的目光恨不得将王怜花饮血拆骨。 心中暗忖,等那蜡烛烧完,看老子不一剑割下你的头! 然后屏气凝息地望着手背上的蜡烛。 ——胜负的关键就在那根短短的蜡烛之上! 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东西,此刻却如同奇珍异宝,散发着无边的魔力,深深地黏住了众人的目光。 烛身很短,约摸一刻钟便成烧完。 然而,紧张与焦虑,将每一息每一刻都拖慢、拉长,等待仿佛无穷无尽,令石室中的每一个人化做了一尊石像。 烛泪一点点落下,宛如赌局中二人的生命一片片凋零。 连时光都变得凝固,空气都变得焦灼,等待,等待,等待……煎熬无比,度时如年。 鬼老九觉得自己的手臂,开始从僵硬变得酸胀与发软,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微弱的火焰轻轻抖动,连带着让他心也开始如秋风中的落叶,簌簌颤抖。 他将口中烟杆咬得咔咔响,他必须坚持,必须忍耐! 这小小的蜡烛连着他的命! 只要熬过,他就是赢家!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点烛芯终于燃尽。 滚烫的蜡油与火焰一起烧灼在鬼老九的手背上。 全神贯注的鬼老九仿佛进入了一种空明的状态,丝毫不觉疼痛。 他瞪起铜铃双目,看着最后一缕火光在他焦黑的手背上熄灭。 赢了——鬼老九在心中说道。 赢了——众人在心中说道。 将憋在胸中的浊气长长舒出,巨大的快意与狂喜涌上心头。 他仰天长笑,隆隆如雷,响彻整座寺庙。 好不容易歇住笑声,他望向王怜花,面容狰狞宛如恶鬼。 鬼老九道:“王怜花,你完了!” “老子要将你的头削下来,当夜壶!” 持剑之手,正欲一斩。 白刃临喉,却换来王怜花一声嗤笑。 “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可是个仙人啊。” 鬼老九皱眉道:“你说什么?” 忽然,一粒火星从他叼着的烟杆的黄铜烟锅里飘出。 宛如一只瑰丽的火虫,飘飘荡荡地落入盛满翠绿玉醅的酒碗之中。 鬼老九目眦尽裂,大喊道:“不……” 刹那间,烈火燃起,顺着酒液一路漫卷,瞬间烧遍全身,整个人化为一团巨大的火球! 鬼老九扭动着,哀嚎着,从紫檀卧椅上翻到下去。 拖着巨大的火焰,在地上一路爬行一路呼救:“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然而几乎所有人,包括他那些小弟,都目光冷漠地看着他挣扎。 当他爬到沈浪面前,沈浪拎起旁桌的一盆鸡汤猛地泼在他身上,火焰被浇灭,鬼老九一声痛呼,昏死过去。 看着被烧成焦黑一片的人,了悟合眸,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令两个僧人将鬼老九抬出石室。 自鬼老九被火点燃后,绯衣公子再未看他一眼。 要说他冷心也好,傲慢也罢,强者只会看到强者,一个苟延残喘的手下败将无法再入王怜花的眼中。 一切尘埃落定,整个石室中寂寂无言,鸦雀无声,那些围观之人就像是一群被扼住喉骨的鸦。 直到,一人低语道—— “他赢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奇特的力量,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禁喃喃出声。 “他赢了”,“他赢了”,“他赢了”,“他赢了”…… ——他赢了! 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捧着这三个字,从寺里传到寺外,再乘着那瑟瑟寒风,飞上云霄。 这场赌局开的神奇,结束的更加奇妙。 就仿佛是苍天对鬼老九开的一场玩笑,明明局势大好,胜利唾手可得,为何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有一粒火星从他烟杆的锅子里飞出呢? 难道这王怜花得上苍庇佑,乃是天命之子? 听到旁桌有人呢喃着道出心中疑问。 赵碧穹一声冷笑:“可笑。” 他对沈浪道:“虽然我看不惯那小子,但也不能否认他有着野狼的胆子与狐狸的心肠,任何时候都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选择蜡火,替人斟酒,无一不是在引得对方轻视自己。他必是算定了鬼老九一旦得意忘形,必会让他先手。” “将蜡烛搁在鬼老九持剑的手背上,让他以为自己猜透对方心思,想通其中关窍,心神完全凝聚在不让蜡烛掉落。” “又有谁能想到,最后的杀招却在鬼老九嘴里叼的烟杆上?” “人人都以为这一局,是从那只蜡烛开始,然而这一局从王怜花开口之时,鬼老九便已落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聂巧巧迟疑道:“可是,这也太巧了吧?难不成他有卜卦的本事?否则,他是如何知晓那粒火星会飘出来的?” 沈浪笑道:“你没看到?” 聂巧巧道:“看到什么?” 沈浪道:“他故作嗤笑的时候,悄悄往鬼老九的烟锅子里吹了一口。” 聂巧巧呆了呆:“吹了一口?” 沈浪颔首笑道:“嗯。” 聂巧巧顿时笑得伏倒在石桌上,狠狠地捶了捶。 她哈哈大笑道:“什么仙人?” “这家伙装腔作势的本事可真是不小!” ☆、千佛寺(十一) 石室里的众人都癫狂了,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还有人摔坛子砸碗,哗啦啦响声一片。 无论是看懂其中门道,还是懵懂半解之人,全都觉得这场赌局,真是太他娘的刺激了! 虽然没有刀剑交锋,没有豁命搏杀,甚至到头来也谁也没有丢掉性命。 但是其中层层谋算,步步定计,实在令人回味无穷。 从王怜花开口的那一刻起,鬼老九便如同撞上蛛网的小虫,无用挣扎至被毒蛛吞噬。 王怜花神机妙算,翻云覆雨于一掌的手段,着实令人惊叹! 沈浪澄澈的目光,越过群魔乱舞般的人潮,望向曲腿坐在长桌上的王怜花。 绯衣,朱唇,白肌,墨发…… 他坐在那里,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拎着酒坛,身形奇异地与苍石灯火融溶在一起,仿佛他只是一株赤梅,一剪红枫,静美的宛若一副壁画。 仿佛察觉到沈浪的目光,王怜花回头,同他轻轻一笑,恍若东风拂过,令沈浪出神地想起,三千里灼灼而绽的桃花。 王怜花拎起酒坛,将其中尚未倒尽的美酒,酣饮了一口,然后“哗啦”一声,将空坛随手砸在地上。 他左手一撑,翻身下桌,向沈浪走去。 侍立一旁的沙弥喊道:“公子,你赢的银票?” 王怜花没有回头,笑声清朗道:“你全都收起来吧,算是抵了我与沈浪香火钱。” 沙弥呆了呆,在不少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中,赶忙将紫檀卧椅翻到后,散落一地的银票收起来。 不着痕迹地悄悄往自己怀里塞了一张。 刚做完,听到不远处遥遥一声,道:“那银票,就请小师父喝酒吧。” 他浑身一抖,瞧着王怜花未曾回头的背影,惊疑不定。 呢喃道:“他……真是个神仙吗?” 王怜花从容而去,他所过之处,拥挤的人群如同海潮一般退开,为他让出通路,然后又于他身后聚拢,好似众星捧月,将其拱绕其中。 这是江湖人对强者的迷信与尊崇,王怜花只用一场赌博,便令他们折服。 刚走出没几步,一位女子婀娜纤纤地迎面走来。 在擦肩而过之时,她突然腰肢一转,修长的双手如水蛇一般缠在王怜花的身上。 围拥的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极有眼色地四散而去。 王怜花不惊不诧,随手扶住她的肩膀,笑道:“夫人与我素未谋面,为何突然投怀送抱?” 那女子大约二十七八,风韵成熟饱满得如同一只熟透了的蜜桃。 清秀的面容上,缀着一双妙丽美目,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她轻笑道:“多抱上一抱,不就认识了?” “你方才那副威风八面的模样,真是令人着迷。” “我也好赌,你可愿今夜来我房中切磋切磋?” 她呵气如兰,道:“若是我赌输了,随你如何。” 王怜花想了想,现出一副苦恼神色,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若是夫人在今日之前邀我深夜一会,我必然赴约。” “不巧的是,我才刚对一人发誓,终身只对他一心一意……这么快就背弃,不太好。” 女子一声嗤笑,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他的鼻尖。 “假装什么正经,你们男人不都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什么山盟海誓,想发就发,想破就破,全都当个屁一样?”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与王怜花同来之人,未见一个女子,认定其倾慕之人未在身边。 “反正你那小情人又不在身边,我只求一夕欢愉,梦醒而散,你也不肯?” 王怜花笑道:“谁说他不在?” 眼睛望着沈浪的方向。 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惊讶道:“你跟他……哎呀呀,我还以为沈浪与王怜花是敌人呢。” 王怜花笑道:“这世上从无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时过境迁,我早已与他化敌为友了。” 女子笑容暧昧道:“看样子,你们是在床上化敌为友的?” 王怜花闭口不答,笑得高深莫测。 女子误会了王怜花的意思,她拍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红艳的朱唇贴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两人正在说话间,突然一名白衣男子气急败坏地冲到二人面前,抓住女子的肩膀大吼道:“林素仙,你在我的面前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当我是死人吗?!” “嫏嬛女”林素仙回头望向她的爱侣,身子却仍然靠在王怜花的怀中。 她揽着王怜花的脖子,慵懒一笑道:“你晚上同那些女人厮混的时候,不也当我是死的吗?” 闻言,“逍遥子”任萍踪面色几变,他低声道:“她们又不是女人,而且我……我……”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1节 “我”了好半天,没能说出别的话来,只觉理亏,头颅在林素仙轻蔑的目光中渐渐低垂下去,没能看到那双美目底下暗藏的失望与痛惜。 看着任萍踪那副窝囊样,林素仙不禁有些意兴阑珊,她转头对王怜花笑道:“记着我对你说的话。” 然后,抛下任萍踪,自行离开。 任萍踪痴痴地瞧着她的背影,几番犹豫,踱了踱脚,快步向她追去。 与王怜花擦肩而过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怜花冲他勾了勾唇角,笑得春风得意,令他恨不得撕烂那张俊脸。 目送二人离去,王怜花回头,瞧见沈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澄澈,笑意温和。 他走到沈浪身边坐下,笑赞道:“那女子当真不错。” 沈浪道:“哪里不错?” 王怜花道:“她可是第一个见过你后,还迷上我的。” “单凭这份眼光,便胜过他人千万。” 沈浪失笑摇头。 聂巧巧抖了抖眉毛,嘲笑道:“她哪儿是迷上你了?” “分明是利用你来气气自家男人。” 王怜花笑道:“那她为何不去找别人,偏要找我?” “不也证明,我比这里的所有男人都要潇洒倜傥,风流迷人吗?” 他撞了撞沈浪的肩膀,道:“沈浪,你说是吗?” 沈浪垂下头,轻咳了一声,道:“还好还好。” 聂巧巧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我看是不好不好。” “这人连脸皮都不要了!” 她话锋一转,道:“讲真格的,我见你一眼都没瞧过那沙弥,你是怎么知道他私藏了银票?” 王怜花眨眨眼睛,道:“猜的。” 聂巧巧张大嘴巴:“猜的?” 王怜花道:“不错,就是猜的。” 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折扇。 “这千佛寺本就乌烟瘴气,出来的和尚必然不会是清心寡欲,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 “有那样一大笔银子散在面前,由他捡取,银子的主人又未曾点数,不知其数,动了贪念,私藏上一两张,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之事了。” 聂巧巧皱眉道:“可是,若是你猜错了呢?” 王怜花哈哈一笑:“若是猜错了,大不了被人嘲笑几句,又有什么干系呢?” 聂巧巧可真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她想了想,郑重道:“我猜你这‘千面公子’的千张脸中,必有一张二皮脸吧!” ☆、千佛寺(十二) 入夜十分,酒酣宴散,留下一地狼藉。 了悟掌灯而行,领着沈浪等人前往客舍。 在又一次路过不知多少尊捧灯石像后,沈浪等人突然看见前方一片幽蓝光亮。 走近后发现,原来前方有一段洞窟,于穹顶处崩塌,得见天日,那一片幽蓝便是皓月当空,洒落的莹澈清辉。 这方洞窟中坐落着一个精巧的庭院。 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飘萍横波,风亭水榭。 由于隆冬时节,整个院落银装素裹,石子路上的积雪被清扫于一旁,曲曲折折地隐没在一片竹林之中。 他们走上竹林小道,忽见前方亮起星星光点。 王火烧打着哈气,揉了揉眼睛,喃喃道:“那是一排灯笼吗?” 定睛一看,突然吓得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指着那排光点,哆嗦道:“那是……那是……” 只见一个个人头如同灯笼一般,用长杆挑着,挂于道路两侧。 他们眉目平和,笑容安详,鲜活的面容如同活人一般栩栩如生。 被掏空脑髓的头颅中盛满灯油,捻着指头粗细的灯芯,黄灿灿的火焰,静静地在死人的头颅中燃烧。 聂巧巧指着那排人头灯,笑道:“那些便是我所说的,被无心上人斩头的恶徒们。” 沈浪眼中浮现出一丝不忍,低声道:“这做法……太阴狠了点。” 忽然一清冷女音飘然而来,在这幽僻竹林之中,显得有些鬼魅阴森。 “这里本就是座鬼寺,入这寺里的人,也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收起你的怜悯吧,等到了第二天,还不知你是人是鬼。” 林素仙手提灯笼从竹林深处走来,素白的面容上似有泪痕点点。 她冷冷地同沈浪等人点了点头,越过众人向洞窟深处走去。 沈浪看着她孤单的身影,被宛如野兽一般蛰伏深处的阴影吞噬,轻声道:“林夫人这样沈夜独行,不会遇到危险吗?” 聂巧巧笑道:“这千佛寺里,又有谁不是身处危险之中?” 沈浪道:“不,我的意思是……” 不用沈浪说完,聂巧巧心领神会。 “你是指这千佛寺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却有好几十个如狼似虎的男人。对于她一个孤单女子来说,太过危险了?” 闻言,王怜花插嘴道:“难道你不是女人?” 聂巧巧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哈哈大笑了片刻,同王怜花眨了眨眼睛,道:“我顶多只能算半个。” 然后,回头对沈浪道:“放心好了,那些男人不会对她感兴趣的。” 沈浪奇道:“为何?” “难道她不美吗?” 聂巧巧道:“美则美矣,但却是朵带刺的玫瑰,‘嫏嬛女’的剑可不是用来挠痒痒的。” “若是有比她更美更艳,却温柔驯服到无所不应的女子?” “你还会耗费精力,去招惹她么?” 沈浪等人微微一怔,因为他们一路走来,并未在千佛寺中看除林素仙、聂巧巧外的别的女子。 赵碧穹皱眉,道:“难道这千佛寺除了是个酒肆、赌场,还是个淫窟?” 双眸冷冷一瞥了悟,道:“你们还关押女子,供人淫乐?” 了悟摇摇头,道:“佛祖脚下,怎敢如此作恶?” 他微微一笑,道:“诸位施主,可听说过兰若寺?” 不知了悟为何提及兰若寺,沈浪目光一闪,口中答道:“大师是指《聊斋志异》中聂小倩所栖之鬼寺?” 了悟颔首而笑,道:“正是此寺。” 火光在寒风中抖动,将他嘴角弯起的阴影,拉扯得好似裂到了耳根。 他幽幽道:“这兰若寺,正是小寺的前身。” 赵碧穹最不喜有人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沉声道:“胡言!” “那不过是杜撰出来的。” 了悟笑道:“非也非也。” “这世上不仅有兰若寺,还有奈何桥,鬼门关……” “乃是不幸误入,却有幸逃还之人,将其亲身经历,以笔墨道出,却被世人当做想象出来的荒诞异事,一笑了之。” 听罢,沈浪若有所思。 他道:“那么,依着大师之意,我们今夜会碰到‘聂小倩’?” 说话间,了悟已经带着众人穿林渡桥,行至客舍前。 那客舍是精巧的工匠沿着石壁挖出一个个洞窟,打磨穿凿而成。 单看门窗石槛之精美,便知内中布置必然讲究。 了悟伸手推开其中一间客房的门扉,摇头回答沈浪道:“兰若寺既成了千佛寺,聂小倩又怎么还会是聂小倩呢?” “今夜,你们会遇到‘它’。” “晚上睡觉之时,请插好门闩,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千万别出这个门。” “有一个惨死之人,一直在这深夜里游荡。” “‘它’很孤单,很寂寞,一直在找人同‘它’玩一个游戏。” 了悟回头,沈浪等人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除平和微笑之外的神情。 还是笑,不过却真正将嘴几乎裂到了耳根,诡异的,古怪的,惊悚的,然而他却毫不自知。 仍用那般平和的语调,淡淡道:“若是你不想死的话,可千万不要被‘它’找到啊。” ☆、千佛寺(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胆小的亲,请别在晚上看【眨眼睛】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淡淡的月光攀上窗棱,粼粼流淌,将薄薄的窗纸涂抹得宛如初冬新雪一般莹亮。 桌上的香炉里焚着袅袅佛香,将寂寂长夜熏染得宁和安祥。 云出岫笔直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放于腹部,银亮的长刀紧紧地夹在臂弯里。 他睁着眼睛望着床顶,冰冷、刻板、面无表情。 眉峰深皱,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 夜越来越深,雪越来越沉。 云出岫突然心中一悸,全身紧绷起来。 在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到底有什么不对,一时间又无法说出。 直到他的心跳声充斥耳侧,恍然而觉——声音……窗外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风雪的呼啸,树枝的晃动,积雪从树冠上落下的簌簌声……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如同房门之外,突然变成了一片空无一人的异度之界。 突然,窗外陡然亮起,仿佛有人在走廊里点起了数百盏灯笼。 一道细长的影子印在窗纸上,勉强能看出人的轮廓,像是曾被当作面团一般揉搓拉长,嶙峋瘦长得可怕。 云出岫浑身发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黑影。 黑影像是消融的雪水一般,贴着窗纸缓缓淌下。 然后两个小人,跃上了窗棱。 长着莲藕似的胖胳膊胖腿,一个梳着小圆髻,一个扎着羊角辫。 看模样应是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然而令人瞠目的是,他们竟只有拳头大小! 两名童子在窗户上嘻嘻哈哈,追逐玩闹。 清脆的童音,笑如银铃,但在这寂静到无声的深夜,是说不出的鬼气阴森。 追着女童又跑又喊的男童突然“哎呀”一声,脚底一滑就要跌到女童身上。 女童突然如纸片一般卷起,轻巧地转了一个身,“啪”地一声重新贴在窗纸上,张开双臂将扑来的男童接住,云出岫这才惊觉——这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竟是两个皮影人! 皮影女童好奇地伸手点了点窗纸,道:“阿弟呀,里面的大哥哥是聋了,还是瞎了?看到我们站在门外边,为何不将门打开,请我们进去玩呀?” 皮影男童笑嘻嘻道:“阿姐,说不定里面的哥哥睡得正熟,让我去敲敲门,叫醒他。” 说罢,脱出皮影女童的怀抱,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须臾,门外果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脆的童音笑嘻嘻地叫嚷道:“开门呀,开门呀!” 云出岫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四肢僵硬得如同岩石。他盯着那扇门板,如同在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外面的东西敲了好一会,突然变得有些焦躁与不耐。 清脆的童音渐渐拔高破裂,变得尖锐刺耳,就像是有人用刀子狠狠地刮擦着墙面。 “它”说——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门板受到重击,嘭嘭巨响,簌簌落尘,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入。 “它”还在叫道——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我叫你开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让云出岫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震破了。 他还是那般一动不动,伸手紧紧握住长刀。 可怕的声音又响了一会儿,突然戛然而止,皮影男童重新跃回窗棱。 他摊手道:“没人应声,看来又是个被吓破胆的家伙。” 皮影女童笑道:“既然他不给开门,我们就直接讲给他听吧。” 皮影男童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讲故事了!” 然后一溜烟地跑出了窗户。 皮影女童在窗户上寻了个角落坐下,晃荡着双腿,讲道:“从前的从前,有一个可怜的女人……” 正讲着,皮影男童又重新出现在窗户外,还将一个身材苗条,发髻簪花的皮影少女推了出来。 他又蹦又跳地围着皮影少女撒了一会儿娇,在皮影女童一叠声的呼唤下,跑到她身边乖乖坐下。 姐弟俩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并排而坐,一起晃荡着双腿,将一个悲伤的故事娓娓道来—— 天宝年间,有一个美丽女子,非常的美。 天生便有一种风流妩媚,宛如晨曦中挂在竹叶颠儿的露珠,又像是盛开在风中的凌霄花。 然而,她又是如此纯真无暇,不谙世事。因为她是一个老和尚捡到寺里抚养长大的孤儿,她的娘亲在她出生那年的大雪中,冻死在寺庙外的阶梯上。 一年一年,听着晨钟暮鼓,梵音佛唱,她一天天长大。 无忧无虑地在佛寺里度过了六个春秋,虽然天真懵懂,但姣好的面目已出落得如同天边的灿霞。 老和尚从她的容貌中看出了祸端,决定在春天到来之时,将她送往山下的农户家养育。 然而春天未至,老和尚的命火便熄灭在隆冬的朔风中。 临死前,老和尚枯瘦的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弟子,如梦呓一般叨念着。 “将她送下山……送下山……” 僧人握住他的手,说:“好。” 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眼中闪烁着贪欲的光。 又是八个春秋过去,在少女十四岁的一个傍晚里,僧人在柴房外冲她招了招手,她毫无心机地走了过去,僧人将她拉近了柴房。 当僧人脱掉裤子,分开她的双腿时,少女天真无知地问道:“师兄,我们在做什么?” 僧人抚摸着她幼白的肌肤,同她讲述了密宗传说中,观世音同毗那夜迦交合,以肉体感化其恶,终使其皈依佛门,成为佛坛上众金刚之尊主的故事。 温柔地哄骗她道:“你是在助师兄修得菩提正果。” 少女年幼无知,天真懵懂,分辨不出其话中真假。 感念师父与师兄恩情的她,顺从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就这样,僧人同少女纠缠不清地度过了五个冬夏。 随着时间推移,最初只想一逞兽/欲的僧人,感觉自己与少女仿佛应验了初夜他拥着对方躺在柴房里讲的那个故事。 少女是观世音,他是毗那夜迦。少女的温柔与美好,一点点感化着他的心。 他开始犹豫与动摇,逐渐盘算起续发还俗,同少女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天,皇都一闻名天下的佛寺传讯而来。 信中言道,他之盛名传至京都,朝廷下旨命他前往陛见,讲经论禅。 佛寺住持在信的结尾暗示道,若是他能博得皇帝欢心,将保举他为该寺下一任住持。 在权力与荣耀面前,僧人毫无挣扎地妥协了。 他将自己要下山的消息告诉少女,当时少女已经身怀六甲。 女人天生的直觉令她惊恐又不安,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道:“你是要抛下我吗?” 决心抛弃少女的僧人,握着她的手哄骗道:“不,我只是出游一段时日,很快会回来的。” 然而少女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用一个故事便能欺骗的蠢丫头。 她趁僧人睡去,偷看了住持写给他的书信,并言辞恳切地回了一封,讲述她与僧人之间的感情,希望住持不要将僧人从她身边夺走。 半个月后,僧人收拾好行囊,启程前却收到住持来信的严厉斥责,知晓了少女的所作所为。 信纸从手滑落,一切踌躇满志,勃勃野心化为泡影。 僧人悲极怒极,与少女发生了争执,并大打出手,盛怒间失手将少女连同她的肚子的孩子,一起推下了枯井。 而自己,则吊死在枯井前的千佛殿上。 在殿中一千尊佛祖菩萨慈悲双目的注视下,僧人的皮肉被飞鸟啄去,骨头风化成沙。 殿前而那口枯井中,开出了一丛丛醉人的花。 讲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皮影女童笑嘻嘻地问道:“你可知,我们为何知晓的那么清楚?” 皮影男童拍手唱和道:“因为,我们就是她的孩子呀!” 皮影女童突然道:“哎呀,娘亲叫我们了。” 拉着皮影男童轻飘飘的飞起,一起跳入了印于窗纸上的一口枯井的剪影中。 随后,一道幽凄的女音婉转唱道。 “我同我腹中孩儿,一直坐在那枯井中苦等,等着我那师兄回心转意,待我如初。” “郎君何故不归来?叫我等到眼睛都化为了泥土,身子都烂成了腐骨。” “何故不来呀?何故不来呀?” 女子如呓语般地叨念着,突然嗤嗤笑道:“他既不来,只好我去找他……” 云出岫瞪大眼睛,毛骨悚然地看着窗户上皮影少女从枯井中缓缓爬出。 身上糊着烂泥与水草,颜色肮脏地晕染成一团,诡异僵硬地缓缓爬出窗框。 云出岫立即扭头,全神戒备地盯着房门,以为又会响起如方才那般恐怖的敲门声。 然而,他却看到一只薄如纸片的纤巧绣鞋从门缝里探出,接着是裙摆、腰肢、胸腹、脖颈……皮影少女竟顺着细窄的门缝钻进屋中。 云出岫目光一凛,抽刀一斩,锋刃过处,皮影被一刀斩断。 尚未松气,便看到被他斩断的皮影,化为一位婀娜女子。 纤眉杏眸,朱唇雪肤,天生便有一种风流妩媚,宛如晨曦中挂在竹叶颠儿的露珠,又像是盛开在风中的凌霄花。 她温柔道:“师兄,我来找你了。” 云出岫冰冷道:“我不是你师兄。” 说罢,又是一刀斩下。 女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刀锋分明从当中当头斩下,却如斩到了空处,女子仍然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无一丝伤痕。 莲步微移,她走向云出岫,抓起他的手,柔声道:“你好好地看看我,细细地摸摸我,我是你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人……” 云出岫一声嗤笑:“哈,我最想要的人与你可是天差地别……” 突然,剩下的话语哽在喉头。 他看到赵碧穹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上他的面颊。 云出岫颤抖着:“师父……” 赵碧穹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暧昧又沙哑。 他拉着云出岫的手放在腰间,抽去腰带,褪尽衣衫。 云出岫仿佛着魔一般跟从着他的动作,两人翻滚上床,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这是谁的噩梦呀? ☆、千佛寺(十四) 喘息,呻/吟,缠满绷带,满身烧伤的鬼老九,如同暴怒的狂狮一般,狠狠地蹂/躏着身下的美人。 他一边挟着美人的腰冲刺着,一边挥舞着鞭子,在那光裸雪白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尽管被鞭打与虐待,那美人依旧温驯婉顺,毫不反抗与挣扎,只是微微地发出一丝呻/吟与低泣。 挞伐了十多鞭后,鬼老九猛然抓起对方的头发向后一拉,迫使其扭转头颅,露出面容。 白肌乌瞳,俊美迫人,那张面孔——竟是王怜花! 鬼老九一边狠狠的撕咬着“王怜花”的唇瓣,一边怒骂道:“不对!不对!一点也不对!” 他双目赤红,神情癫狂道。 “他不会如此温顺!他会挣扎,会反抗!只要我碰他,他就会抓烂我的脊背,从我的肩膀上狠狠咬下一坨血肉!” “你这个没用的赝品!” 他从身下之人的穴口里拔出肥硕的私物,毫不怜惜地将其推下床去。 阴晴不定地盯着地上的“王怜花”看了好一会儿, 翻身下床,从地上捡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大步向房门走去。 他拔出门闩,伸手一推。 倒在地上的“王怜花”,大声道:“不!” 鬼老九冷冷一哼,房门豁然敞开。 寒冷的夜风卷入房中,冻得鬼老九浑身一个激灵,瞬间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 再回头一看,倒在地上的“王怜花”化为一阵青烟消散,只剩一张皮影静静地躺在地上。 冰冷的寒风中,鬼老九深吸一口寒气,低声道:“我终于出来了。” 他自入千佛寺起,足半月有余,眼见着不知多少个艺高人胆大的江湖名宿,武林前辈,在这诡异的夜晚开门而出,却无人归还。 原本他是一直不敢开门的,由于敛财手段高超,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舒舒服服地活到,有人破解千佛寺之局。 孰料,破局之日尚未等到,却与王怜花的赌博中,输掉了全身家当,更重要的是输掉了他大半个月精心经营的地位与威望。 自古成王败寇,输者便是赢家的垫脚石与过墙梯,在这无情的江湖之中更是赤/裸分明。 王怜花踏着他肩膀赢得了敬佩与威望,而他自己呢?从今往后,这千佛寺中,再无他立足之地。 于是,今夜鬼老九破罐子破摔,打算拼死一搏,在这古怪的深夜出门一探,看能否取得转机。 深夜的庭院幽僻漆黑,鬼影绰绰。不知何时月亮躲进了云中,连路上的人头灯都一一熄灭,凭借鬼老九的目力,勉强能看到连接洞窟与客舍的石子路,弯曲地隐没在竹林中。 他顺着石子路缓缓而行,警惕万分,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行至竹林深处,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戏水之声。 他记得自己在白日里,曾见过那个方向有一个浅浅的水潭。 若是暑热时节,正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可是如今寒冬腊月,又有谁会去里边玩水呢? 鬼老九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住心中好奇,寻觅过去。 伸手拨开一片芦苇,鬼老九看见一座被筑成荷叶之态的水池中,白雾升腾,站着一个女子背对他,伫立水中。 她赤/裸着上身,下身淹没在水里,腰肢比柳条还要细,肌肤比琼雪还要白。 掬起一捧池水,淋在头顶,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梳理着长发,轻柔又优雅,一行一止,都美得宛如一幅画。 鬼老九色心大炽,眼中满是贪欲,一眨不眨地盯着水池中的女子。 女子又洗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就这样站着,不下来同我一起沐浴吗?” 那声音娇美动人,有着一种非凡的魅力,直叫人听后浑身发软。虽未见女子面容,光是这声音便足以销魂。 鬼老九顿时感觉一阵热血冲往下身。 他哈哈大笑:“美人相邀,拒绝了,可是要遭雷劈的!” 说罢,掀下外袍随手腿一扔,大步走进池中。 鬼老九来到女子身后,想看一看女子的容颜,但他往左瞧,女子便往左转,他往右看,女子便往右掩。始终背对于他,不曾回头。 鬼老九不耐烦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笑道:“这你就害臊了,待会儿可有更臊的!” 女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由十数张人皮拼凑而成的脸。像是用密密麻麻的黑线缝制成的破败布偶,可怕骇人到匪夷所思。 鲜红的嘴唇裂开,上面还缝着一排针脚凌乱的细线。 她张开双臂,温柔地抱住他。 “哈,我抓到你了!” 竹林深处,一声惨叫响起,惊飞一群寒鸦。 竹林深处的惨叫,未能扰动赵碧穹的心波。 他平静地看着自己早已过世的妻子,眉目鲜活,笑容婉然地坐在他面前,脉脉相顾,无泪无言。 他用目光描绘着妻子的轮廓,从额头至下颌,一点点勾勒。 本以为十多年的阴阳相隔,已然磨去了他对妻子柳慧的记忆,此刻再见,却发现自己对她的思念依然鲜活如昔。 他的妻子永远都那么安静、婉顺、温柔又内敛,宛如一丛盛开在路边的雏菊。 柳慧只是洛阳街头,一个为了补贴家用,出来抛头露面,卖烧饼的姑娘。 既无高贵的门户,也无过人的容貌,总是羞答答的,说话也不够灵巧。这样的贫家女,简直如同路边的野菊一般毫不起眼,却偏偏好命到嫁给铁狮门的少主为妻,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赵碧穹大婚之时,不知有多少好友私下问他,为何会娶一个毫无姿色的卖烧饼的丫头。 直至如今,赵碧穹还清晰地记得,那日自己一身大红喜服,喜气洋洋,冲他那群狐朋狗友微微一笑,然后狠狠地揍了他们。 成亲以后,他与柳慧之间的生活,清淡得宛如一杯清茶。非但没有令他厌倦,反而教会了他这个好酒之人,如何品味茶的隽永与甘甜。 然而,这杯茶却只喝了短短三年,柳慧便撒手而去,只留下他们的女儿,与他相依为命。 赵碧穹静静地看着柳慧,觉得有千般言语凝聚在口,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 反倒是柳慧打破了沉默,她微笑道:“青儿几个孩子还好吗?他们都成亲了吗?” 赵碧穹道:“好。” “除了七儿,那几个野小子都成家了。” 柳慧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可惜我没能喝上一杯媳妇儿茶。” 她叨念道:“七儿也老大不小的,你也要好好替他相看相看啊。” 赵碧穹道:“好。” 柳慧又道:“我们的三个丫头呢?” 赵碧穹道:“三儿和五儿已经寻了两户好人家嫁出去了,小梳子她……” 停顿了一下,他垂下眼帘,感觉自己那副早已被风刀霜剑打磨成铁的心,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轻轻道:“她还留在我身边。” “我舍不得她早嫁,还想多留几年。” 柳慧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舍不得就嫁得近一点,让她常回家看看你。” 她握着赵碧穹的手,道:“你啊你,真是越活越孩子气了。” “对了,戈儿那孩子怎么样了?” 赵碧穹道:“还是老样子。” 柳慧笑眯眯道:“戈儿长得再大,在我们眼里也是个孩子。你别同他置气,多多包容他吧。” 赵碧穹道:“好。” 她柔声问道:“你呢?这些年过的好吗?” 赵碧穹道:“好。” 柳慧温柔地笑道:“我走后,有没有续弦,再找一位贤惠的夫人照顾你呀?” 赵碧穹伸手,抚上她的面容,轻柔的,眷恋的。 突然一把抱住她,紧紧的,用力的,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身体里。 头颅深深地埋在柳慧的肩膀上,低声道:“放心,你走后不久,我便又娶了一位。” “出身大户,又高贵漂亮,将我跟小梳子他们照顾得很好,让我们很快就从你去世的悲伤中走出。” “到如今,我都快记不得你的模样了。” 柳慧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轻轻道:“那就好,那就好……” 赵碧穹轻轻松开柳慧,向房门走去。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2节 拉开门闩的一瞬间,他回头一望。 柳慧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安静而婉顺,宛如一丛盛开在路边的雏菊。 仿佛只要他回头,永远都能看到她安静地站在身后。 赵碧穹收回目光,将门打开,身后的女子化为清风。 长腿一迈,跨门而出,不曾回头。 因为他知道,他的柳慧,一直在他身后。 ☆、千佛寺(十五) 赵碧穹走出房屋,深吸了一口寒气,暗沉空乏的瞳眸渐渐锐利起来。 他不能让自己的心随悲伤一同死去,他还有必须要完成的目标! 庭院里幽黑一片,雪如飘羽,在地面上积满了厚厚一层,靴子陷进松软的雪地里,嘎吱作响。 树影缭乱,夜风悲戚,那些目光无法触及的暗影深处,仿佛有一双双眼睛在张望。 赵碧穹本来打算往惊呼声传来的方向寻觅,突然听见一曲优美空灵的歌声,从竹林深处传来—— “雪花飘呀飘,谁掉了绣花鞋呀?” “雪花落呀落,谁埋了红肚兜呀?” …… 这首诡异的童谣,来时在冰川道上听过。 然而这回唱歌不是稚嫩的童子,而是一位声音娇美的少女,悠扬悦耳得宛如空谷莺鸣。 赵碧穹心中大震,这声音他曾听过成千上百次,再熟悉不过——那是赵碧梳的歌声! 毫不迟疑,跃入竹林,循着歌声而去。 刚走没几步,那歌声戛然而止,再度响起时,更加朦胧缥缈,就像是唱歌之人,在不停地后退。 每次歌声响起时,她已经退至竹林的更深处。 赵碧穹拔足而追,动若疾风,迅如流火。 竹叶拂动沙沙作响,被呼啸的寒风拉扯的尖锐与古怪,宛如鬼怪的呢喃。缭乱的枝影狂挥乱舞,像是一抹抹刀刃,一柄柄钩戟,向赵碧穹勾去。 在他拼尽全力地追逐下,歌声渐近渐清,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直到追至一片广袤繁密的雪杉林,两人方才停住。 宝塔似的雪杉树上覆盖着银霜,一层叠着一层,落下巨大的阴影,将赵碧穹笼罩其中。 他仰头,看到一个纤瘦娇小的女子坐在树枝上,背对着他,一边用木梳细细的梳理秀发,一边轻轻地唱着—— “脚步轻呀轻,谁断了脚趾头呀?” “水珠滴呀滴,谁落了小娃娃呀?” “回头瞧呀瞧,谁铺了红梅花呀?” 赵碧穹静静地望着背对他的女子,将一头浓黑的秀发编成又粗又长的辫子,用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地盘绕发梢。 不禁眼眶微热——那是他的小梳子害羞或者开心之时,最喜欢做的动作。 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小梳子,是你吗?” 坐在树枝上的女子闻声一僵,什么话也没有,只是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微微地抖着。 赵碧穹静静地望着她,轻轻地唤着她,却不知自己身后,有一个黑影如同吊在丝线上的蜘蛛,悄无声息地从树冠上垂下。 他张开双臂,现出一对寒光奕奕的双刀,双臂平稳合拢,锋锐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向赵碧穹的脖子抹去。 就在刀尖即将刺进皮肉之时,赵碧穹猛然一拍刀柄,腰间长刀陡然翘起,狠狠地顶在偷袭者的腹部。 如此关键部位猛受重击,产生的剧痛足以使一个壮汉抽搐倒地。 然而,偷袭者仿如毫无知觉一般,没有一丝停顿,双刀继续挥出。 赵碧穹伸手勾住刀柄,长刀出鞘,回身一劈,猎猎倒风如狂风偷袭。 一刀斩断偷袭者的双手,同时将他悬挂于半空的丝线割断。 偷袭者一声不吭地摔落于地。 赵碧穹回头再看树上,空无一人,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剩一截树枝在寒风中轻轻地晃动。 眉梢上现出暴烈的怒意,一脚狠狠地踩在偷袭者胸膛上,倒转刀尖挑开他的面罩。 面罩下露出一张枯槁的脸,惨白的如同死人一般。 刀尖轻轻地抵在他的喉咙。 赵碧穹冷冷道:“交待你的目的。” 偷袭者张开嘴,似是要说什么。 突然一簇幽绿的鬼火从他口中冒出。 赵碧穹瞳孔一缩,足尖点地,向后飞出。 倒在地上的偷袭者,瞬间被他吐出的鬼火吞没,化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宛如冷翠荧荧的篝火,将赵碧穹的面孔映照的幽惨又诡谲。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对方烧成一具焦骨。 设下圈套之人,惨败在他猎杀目标的手上,尸骨无存。 这便是波谲诡异的江湖,没人知道,谁是谁的猎人,谁又是谁的猎物? 就像此刻心乱如麻,疲惫不堪的赵碧穹并不知道,在一里外的一株云杉上,有一人立在高耸入天的树巅,默默地观望着他。 脆弱的细枝在那人脚下弯成危险的弧度,将断未断,承着他在猎猎寒风中招招摇摇。 无心上人轻抚浮尘,淡淡地俯睥着赵碧穹,与那团惨绿鬼火。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优美的声音。 “他第一个晚上就成功通过了第一关,还不错。” 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我早就说过,这对他没有一点难度。” 又一个沙哑的声音冷笑道:“哈,那是他运气好,没有碰到‘人皮女’。” 沙哑的声音又哈哈笑道:“我看鬼老九是玩完了,听他的叫喊声,恐怕是被人皮女活活地将人皮给剥了下来。” 就是有人瞧见此景,怕会以为无心上人被鬼怪俯身,一个人发出了数种声音。但若是凝神细看,便能瞧见有几个人影,或立或坐地半隐在无心上人周围的几棵云杉之间。 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道:“废话少说,你们是否同意邀请他?” 优美的声音道:“同意。” 沙哑的声音道:“哈,多一个同伴不是坏事。” 问话之人转头看向无心上人,道:“道长,你呢?” 无心上人面无表情,淡淡道:“明日午时,请铁胆狮心来风波亭一晤。” 随后将目光从赵碧穹身上收回,投向西北方向一间门窗紧闭的客房。 长眉一皱,喃喃道:“你为何还无动作?” “你到底在等什么?” 沈浪坐在桌边,婀娜的女子伸出修长玉臂,揽住他的脖颈,倚在他怀中,曼妙身姿化为一团混沌迷雾,变幻不定。云雾一聚一散间,渐渐显露出王怜花的模样。 八仙桌上一座铜炉焚着清幽佛香,俊朗的眉目于袅袅青烟中一弯,沈浪拎起茶壶往铜炉里一倒,浇灭了焚烧的香料。 怀中将将成形的“王怜花”用哀怨地目光望着他,身形一颤,又融化成一团朦胧烟雾,渐渐散去,徒留一张皮影静躺于地。 沈浪伸手将皮影从地上拾起,细细端详半晌,陷入沉思。 忽然,门外响起三声脆响,有人在叩门。 沈浪不知是敌是友,并未应声,只是静静坐等对方动作。 孰料,却听到门外之人悠然念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音色低柔,宛如明澈清泉叩击着美玉,泠泠切切地淌至人心底。 门外之人低低笑道:“沈姑娘开门,我千面花郎君前来折花了。” 闻言,沈浪不知自己该怒该笑,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袍,拉开门闩,将房门打开。 门外一人长身玉立,身披厚重的白狐裘,手中撑着一把素绢面的青竹伞,伞面上泼墨成枝,落丹凝梅,晕染出一伞的横枝疏影,欺霜斗雪。 见房门打开,来者拂去身上的雪珠,收起撑开的竹伞。 在他抬头展颜的一刹间,风停雪霁,明月破层云。 莹澈月辉宛如轻薄银纱,拢在王怜花的身上,他眉眼如钩,唇若含丹,醴艳之姿染尽风月,恍见一山朱梅,一谷新雪。 看到开门的沈浪墨发披散,仅披了一件单薄外袍,内里穿着雪白的内裳。 王怜花这个深夜扰梦的不速之客,反手将沈浪这个主人拉进屋中,合门将寒气关于屋外。 他轻笑道:“晚上冷得很,怎么不多穿一点再开门?” 两人坐在桌畔,王怜花顺手替沈浪倒了一杯热茶。 沈浪将温热的茶杯握在手中,浅笑道:“王公子大驾光临,沈某怎敢怠慢?” 浅呷一口热茶,沈浪道:“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王怜花笑盈盈道:“我是怕沈大侠晚上吓得睡不着觉,特地来探望探望。” 沈浪摇头失笑,道:“我果真被吓得睡不着,你能如何?摸着我的头,唱曲子哄我入眠不成?” 王怜花抚掌而笑,道:“好主意!我会唱的曲子足有百八十个,保管你听上大半个月都不会腻。” 他眨眨眼道:“若是你愿意的话,你躺在我怀里听也成。” 沈浪突然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未得沈浪回应,王怜花也不停嘴,自得其乐地讲着,他八/九岁的时候,如何易容成一个小丫头,缠着一名性格孤僻的怪老婆子学唱曲子。 就这样漫无天际地讲了好一会儿,王怜花突然伸手钳住沈浪的下颚抬起。 只见沈浪薄唇紧抿,眉峰深皱,仿佛在苦苦难耐什么。 手指碰触到的肌肤烧烫得可怕,轻轻一捻,便能抹下一层薄汗。 睫羽低垂,凝注沈浪的瞳眸渐渐转深,朦胧幽邃,宛如拢着一团烟雨。 松开沈浪的下颚,手指抚摸上他颤抖的喉头,王怜花温柔笑道:“我就说,算算时间,也该发作了。” “既然难受成这样,你又何必苦苦忍着?” 沈浪用双手地死死撑住桌面,不让自己倒下。 声音沙哑道:“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 王怜花笑道:“绿妩与酥骨。” 见沈浪沉默不语,他接着道:“可能你没听说过它们的名字,我便直白一点。” “一种是春/药,一种是软筋散,俱是无色无味,又烈性至极的药物。” 沈浪道:“为何……” 刚说出两个字,便咬紧牙关,闭口不言,如若再言,势必会化为一声克制不住的呻/吟。 王怜花敛去笑意,静静地看着沈浪竭尽全力地克制、抵抗与忍耐。 直到沈浪坚持不住地从座椅上歪倒,他伸手揽住对方。 王怜花揭开炉盖,重新点燃里面的佛香,将沈浪拦腰抱起,放倒在卧榻上。 沈浪难过地喘息着,感觉身上一沉,是王怜花倾身压在他胸前。 修长的手指拔下玉簪,乌黑长发垂下,宛如密密的囚笼,将沈浪笼罩其中。 王怜花俯身,亲吻上沈浪的双唇。 他撬开沈浪的唇齿,将舌头欺入其中,含着对方烧热的唇瓣,他冰冷的命令道:“沈浪,这一晚,我不允许你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想下一章该怎么放出来,大家有建议吗? 而且请不要误会,这是沈王~ ☆、千佛寺(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  hahaha 请使用onaiobi/ge/ 546l5o6iqx5z655uu5ywj6ych5beh5zyo5rki5rwq6lqr5lik77y6/55yj6k625byc5lia5rku5bn7jkv6hnu7/lpqnnotlyjnpzotrplpj/lvlrng4jvvizkuz/77kurlnnlzop4hov4flpb3lh6dkukrnohlj5fnp7dpgzpnotrapkurrlkjvlrzdvvizlnkjratoja/kuyvkuivvvizljjbouqvt6sv6a2u44sojtarob3nhlbtzhouqvpurvova/vvizooqvku5bljovlnkjouqvkuivvvizr6vl6dlj43ipfkuyvlipvjgiikc9hueci+douwuue+8jozpos6huisu+8jos7v+s9+axooeuuauuewpooaggok6l+y5piv6ykj6iis55ap5pyx44cb5reh54s24457up5b+d77y5zsh6kes5lio55yj5qki5lik5oyc552a5rip5zk55qe56yr5osp77y5/5l2b5pio5pyi5b2t56677y5lqy5y+k5l5y+y44gjzoirhlhrflhrfkuidnrjhvvizkv67plb/notiyvjifpptnnydovbvolotnotiplpnj4/nu5jvvizli77li5lnnydsojtarnu5plrp7nsr7go3not7lnur/vvizkbjlildkuivouqvvvizn6vvvizl6ds5xjqnppbdlnldpobblnkjoo6tiikcuelooeloowj+s6h4goakiu+8jos7poayioa1queasee0p+eciewkto+8jos9jujsooagueetuiajos5n+jso+8joaxooiuuueoi+aanoiksewgjeaaj5ioi9u+s9u+alqow8ho+8jowgjeayoei/q+whu7u+s9lewjsofs+oaggok4ocu4ocu5rki5rwq5b+n6icq55qe5yqf5asr77y5y+v5piv5asp5lil5peg5y+55qe44olfkuidlia/sonpnznnotpnallrztvvizkui7lhyvlilbnotlj43ptvviznkzptk/ku6tkurrotkxlhbtnotjgiikcueetuiajo+8joeoi+aaoecuoijsua4koaal++8jopkei1t+adpeoaggok5w5yaf5b+d5rex5ase5ooz6kab55qe77y5bcx5piv6l+z5qc355qe5rki5rwq44qlplj6/pnadvvizbrorqhl6dlj4zjgiikcuilpeacies7wbuwqjuebvu+8jowb7u+s9les6i+adhedveaos4jeeuqoalhew/g+idjowqj8uiiq+iwgeanhes4gowigooaggok5y+q6kab5rki5rwq5zyo5w5ol5lik77y5asp5lil5bl5lik77ybtarlnkjku5biyvkuirigkbigkbnjovgjzoirhlj4znnlzlvq7pjbvviznu4bnu4blnldlk4hlsj3nnydjtlhynk/g7pkuidg7pvvizpg73ku6tku5brllngavljyfohb7vvizlhbtoh7tiliazvviekcuilpeayr+idveukapgok6isr5rw35lit5rwb6l2s552a6ieq5bex5lio5lq65zyo5bqk56yr6ze05lqr55so6l+h55qe6k+45asa5ol5q6177y6lqr5l2t5riq5riq5y35p2l44vo7notpnallrrnooqvrlloibln5plh7rkuidniyfolotnuqlvvizsonpu5hnotnnlzpxkuidniyfg5hkurrnotlvillvanjgiikc4i+i6q+akoa4koroakro+8jos4juayioa1quaxqegutgeeahoengeejqe+8joeisoasnuwcqos4goi1t+oaggok5zg85zc45y+i5rwf5y+i5ocl77y6akh5ly85oof5yqo77y6ykj5qp56oo6lt552a5rki5rwq55qe77y5lik6icf5lia6lw35y+y5b6x5pu057kx5pu056gs44cgrohbdohbnntkflr4blnldotltlkijvvizpu4/nnydkuidlsylolotohbvnotszftrlvvizsojtarnotr4/kuidkuj3pnifliqjpg73l7lvpfnljrkulruixbdjgiikoikses8uowhuuaji+ah++8jos4goagueagueakew8goayioa1quu+8jowwhuiho+ejqeikquihs+icqeiggooaggok5rki5rwq55qe6lqr5l2t5zgi546w5zyo5w6z2i5yn77y57ug6iww5ln6io77y5a696ikp6/6iw/77y6ik6ikj55qe6l2u5but57k+5okn6i5oqa5pg45yw25lik77y6io95osf55+l5yi25lit55qe5yqb6yep44gjzoirhpyvlnldlnkjs6jnaxl57iprkbjvvizkui3op4tnn6nnotiyvujdujdlnldpobrnnydnb7pnotoo6tnvj3vvizkbjov5vlj4zohb/ph4zjgiikcuayie7keeahoees+ecuei9roedgoadkes6uueahoaal+ijsu+8joeoi+aanoikses4goi+ueakuaruoayioa1qu+8jos4goi+ues/r+i6q+s6sujowuh+oaggok5rki5rwq55qe5y+5zsh5aac5z5w6l+z5liq5lq65lia6iis5rip5pqw5p+u6l2v77y5zyo6i2v54p55qe5l25bey54s25pyj5lqb54rku5bnotiydnkvzzkulrvvizotrplpj/notlpkfog4bll7ogobjgiikcueetuiajo+8joayioa1quwntoayoeaeavq+quayr+7o7ol+oaggok5b2t546l5o6iqx55qe5zsh6ii5l615ywl5w5y+j5lit5pe277y5w55sa6iez6l+y5ly45ol6ja6ja5p25zyo5a+55pa555qe6ikp6iaa5lik77y5bya5zci5y+5zsh77y5rip5p+u5zyw5zue5zc75lqg5yeg5lil44u7xnotkurllklvkuk3vviznjovgjzoirhnotnnlzpxpqqtnhlbl7lh7rkuidkuj3lhrdlhrflpnls63vvizovaznnqzlpolnn7psonsltvviztbjsqhkuo7qfkfnotnrjhlrrnkuyvkuivjgiikcueeedreeahooi+edgoayioa1queaho+8joebr+s9j+s7eahoe++8joi9u+eskebk++8ukanoaikexles7gos5ioaji+aute+8joaaj5ioayio3sue7j+i9r+aikos6h4goa7qeawtos6hu+8jowkqodves4jewkqos4gos4i++8n+kanqok5lik5lq655qe5zsh55oj6ls055qe6ykj5q5a+g77y5zsh6b2/5zcv5zci77y5/5l2b5piv5zyo5rki5rwq5y+j5lit6k+05ye644tarkvljiyvkqnotbfnjovgjzoirhlnolokl3notlj5hkuj3vvizuknn5tlnld7/ku5blikvkuo7oglplki7vvizl6dlpyjpgzpvvjrigjzlj6vijhkui3og73i5lnu53notk/kvadvvizijhpobrku47kvadlj4jkui3kuzdhi/vvizgi7kuyjjnvvj/igj0koikseeahowpjoeeazqoayioa1qu+8joa1k+hjeeahoassuijs5n+aoqeebs4jes9j+aooueptueahoukowfie+8joezveeaeahoaji+ah+aap+ayp+wcsowcqoayioa1quiduoig+s4i4goikuedgooaggok4o5zug5li65l2g5yga5lql77y5oc75piv6k6p5lq65paz5l552a444jzpqa/ni3lpolratvvizlj43lgjlku6tijhlj4jg4rlj4jnlphkuobjgiligj0kcupios6rueahoadj+ecuow+ruw+ruecr+aikos4goadoeelrevv+eahoeqhoe8ne+8joa4qeaaeahoaji+uuiduos4iuoaggok5w5bcg5aow6z+z5y6l5l2o5lqg5lia562577y5zek5zek5zyw6l275ziy6ygt77ya4o5a6a77y6l+z6ye5y+i5zyo5ot552a5a5li6ay85li75osp44sojtarourrlnkjku5bouqvkuivvvizsonpnznlnldnjvnnydku5bvvizpqa/ni3vvizuknoia/vvizlnabnhlblildiikcuw3puaji+ajtuwoikseicqeiggos4iu+8jo+wunueahoifsoi4iu+8joi9u+aflo++8joeoi+aanoikseiew+l+s4goyteaioagl+aen+s7juayioa1quakuaruos5i+wkhownh+ifvuiajoi1t+oaggt77ya4u5a6e5zyo5ooz5lia525lql5oof44jzpvvjrigjzku4dkuyjkuovvvj/igj0kcuayioa1quwqioebk++8ukanoaikewcqoads++8joilpeayr+aikeeahohu7j7pos9ooa7oeaej++8jos9oos84jes84gorowfto+8jos+v+guatpos9nos4uueahoe8oavheiuwhuu+8n+kanqok546l5o6iqx5rip5p+u5zyg4552a5w55qe6is46akk77y6ygt77ya4o5l2g6k+05zgi77yf4otarovbvovbvkuidlj7nvvizlj6pkuk3lkbzlh7rnotng63sjtllrftjllnkjnjovgjzoirhnotlltllifkuirvvizku6tku5bop4nlvpfnkupvlj5hnl5ljgiikoeci+adpes9ooayr+s4jes86hu+8joaikeukanqok546l5o6iqx5q2j5ooz6zeu4o5y+q6io94ocd5a5li77y56qb54s25osf6kej5pct5zyo6ieq5bex6ikp5lik5lio6iww5z54yb5lia55so5yqb77y5lia6zi15asp5pel5zyw6l2s77y5z6yen55qe5pke5zyo5bqk5qa75lik44cgrlpltpobblhynlvbhkuidpfvviznjovgjzoirhnnyhlpkflj4znnlzigjtigjtov5nl57jalsojtarnotouqvouq/vvizntk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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佛寺(十八) 千佛寺的夜晚仿佛格外漫长,赵碧穹的屋中点着一盏牛油灯,黄昏晦暗,灯光如豆,在薄薄的窗纸上投出一道孤独的剪影,瘦削、枯槁,宛如即将燃尽的灯火一般风烛残年。 孑然独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灯油耗尽,天边渐渐泛起一抹熹微的白光,黎明姗姗来迟。 枯瘦的影子,终于从桌畔起身—— 赵碧穹推门而出,身姿挺拔,面容威肃。 手里拎着一个的狭长的包袱,里面不知裹着何物。 在沿路僧人的指引下,再次来到昨晚的石室。 一入石室,人声鼎沸,热闹喧嚣,还是那般醉生梦死,群魔乱舞的景象。 若硬要说个不同,似乎众人经过一夜休憩后,非但没有养足精神,反而更加萎靡不振了。 这个时候,已经有一部分铁狮门弟子早早来到石室,没有掌门的看管,他们跟脱缰的野马一般,同别人一起狂饮狂啖,划拳赌钱。 一见掌门到来,一个个如同踩了尾巴的猴儿一般慌张跳起,藏酒的藏酒,抓钱的抓钱。 在赵碧穹路过之时,垂头问安。 赵碧穹的目光从他们的面孔上一一划过,那目光实在锐利,不少人一想到昨夜宛如坠入淫靡梦境中的疯狂,不由心虚地将头垂的更低。 唯有云出岫面容平静,目不斜视。赵碧穹看向他时,温和地对他微微颔首。 等赵碧穹从他身边走过,他目光一黯,闭上眼睛轻呼了一口气。再度睁开,与平常一般无二。 赵碧穹环顾一眼四周,大步流星向东南角的一方石桌走去。 那石桌旁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正手捧一碗菜粥,小口小口地喝着,忽觉光线一暗,见一人坐到他面前。 他眯着眼睛将人打量了一番,笑眯眯道:“赵掌门,别来无恙啊。” 赵碧穹道:“病老叟,我是否无恙,你还不清楚吗?” 病老叟又喝了一口菜粥,悠哉道:“我替你诊病之时曾说过,你这病需要好好休养,不宜操劳,不宜过思,不宜动怒,更不宜动武。” “但是你千里迢迢到这千佛寺来,操劳、过思、动怒与动武,想必四样皆犯。” “如此罔顾大夫嘱咐,自寻死路的作为,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也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一句——别来无恙了。” 听得如此刻薄之语,深知病老叟脾性的赵碧穹不恼不怒。 他抬手,将提来的包袱搁在桌面上。 病老叟瞟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赵碧穹手指拈住包袱的一角,轻轻一抖,两条苍白的断臂,骨碌碌地滚到他面前。 周围目睹之人,皆不由神色一肃,有人迟疑道:“他杀人了?” 说着,还拿眼睛瞄了一眼,依旧坐在角落里的无心上人与智苦大师,心中暗暗幸灾乐祸。 终日喝酒聚赌,虽然快活,有时也觉烦闷。 不少好事之人期待着,闹出一些刺激的大事,就如同昨日王怜花与鬼老九的惊险赌博一般。 他们等着无心上人与智苦大师问罪于赵碧穹,更期望他们大打出手。 孰料,那一僧一道,依旧安然独坐,不闻不问。 病老叟淡淡地扫了一眼断臂,又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粥,道:“做什么拿两手臂扔到我面前,白白地倒了我的胃口。” 话虽如此,那粥却喝的津津有味,全然没有败坏胃口的样子。 赵碧穹淡淡道:“昨晚了出去了。” 石室众人闻言一惊,瞪向赵碧穹的目光如同,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奇珍异兽。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半夜出门之后,成功活到第二日的! 耳朵不由得直直竖起,想听一听赵碧穹夜探千佛寺的惊险经历。 然而,赵碧穹并没有兴致详说,他极简单概略地说道:“我昨晚出去后,有人暗中偷袭我。” 他指着那双断臂,道:“这是我从偷袭者身上斩下的手臂。” 其中,略去赵碧梳的事情不提。 似乎终于引起了病老叟的兴趣,他搁下粥碗,笑眯眯道:“那偷袭者呢?” 赵碧穹沉默片刻,道:“他被俘后,突然口吐鬼火,将自己烧死了。” “只余一双残臂,被我带回。” 口吐鬼火?如此奇事令众人又是一惊。 千佛寺果真是有鬼吧?一想到夜里的皮影、美人与惨叫……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赵碧穹将断手推到病老叟面前:“我想请你验验,这手是否有什么古怪。” 病老叟笑道:“这么说,你是觉得有古怪了?” 赵碧穹神情淡淡,不置可否。 病老叟哈哈一笑,从怀中抽出一方手绢,托起断臂,翻来覆去地细细端详。 过了一会儿,他神情古怪地砸砸嘴,道:“这是双死人的手。” 一旁,有人闻言嗤笑道:“赵掌门不是说过那人已经自焚而死了吗?谁不知道是死人的手?” 病老叟冷笑道:“这人可不是昨晚死的,看着血液的凝结与经络的收缩程度,他死了起码有半个多月了。” 不少人失声道:“什么,半个多月?!” “难道真是有恶鬼,借尸还魂不成?” 病老叟道:“是不是借尸还魂,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尸身经过极为细致的处理。” 他托着断臂,凑在面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料混合腐肉的气息萦绕鼻尖。 他闭上眼睛,陶醉道:“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药物,竟然能如此完美地防止腐败,简直精妙高绝!” 赵碧穹眉峰皱起,陷入沉思。 病老叟将断臂交还给他,道:“我就只能看出这么多,别的可帮不了你啰。” 两人正说着,轰隆隆一声,石室大门豁然洞开。 手持佛珠,面容平和的了悟领头而入,身后跟着十二名僧人,分抬着两口木棺。 整个石室为之一静。 喝酒的停了酒杯,赌钱的弃了骰子。 大清早的看到棺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让人高兴之事。 那两口阴沉的棺木,令他们从醉生梦死中清醒,想起自己生不由己的处境。 不禁悲上心头——明日不知自己仍能坐在此处,还是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进那暗沉棺木。 了悟抬手,“嘭嘭”两声,棺材被僧人们放在地上。 他环顾群雄,朗声道:“昨夜,有两位施主不幸故去。” 说着,右手一拂,推开第一口棺材的棺盖,现出一具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尸体。 那尸体让人分辨不清原本面目,浑身被扒去了人皮,露出一身鲜红肌肉与森森白骨。 纵然有人移开目光,但众人的面容大多平静之中,含着一丝兔死狐悲的伤楚,竟无一人对这惨绝人寰的死状露出惊容——可见,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被扒皮的死人了。 了悟道:“请诸位举杯,祝‘酒色如命’鬼老九,超脱俗尘,早登极乐。” 众人稀稀拉拉地举起酒杯,手腕一翻,将杯中美酒徐徐倾倒于地,以祭枉死的魂灵。 大部分人对听到“鬼老九”这个名字并不意外,毕竟昨日他在千佛寺中苦心经营的地位,被王怜花一赌击塌,输掉了全身家当——包括钱财与众人对他的畏惧,很有可能会选择出门闯关,以求翻盘。 他们已经见惯太多太多比鬼老九高绝之人,都在深夜里一去不归,更何况鬼老九比起武功来说,更擅长一些鬼蜮伎俩。 他的死,几乎算在预料之中。 比起鬼老九,他们更好奇另一口棺材中,装着的乃是何人。 待众人祭完鬼老九,了悟又是挥袖一拂,“嘭”的一声,第二口棺材的棺盖跌落于地。 他朗声道:“请诸位再举杯,祝‘天下第一名侠’沈浪,超脱俗尘,早登极乐。” 这一回,“呯咣”一阵乱响,不少人都惊骇地打翻了酒杯。 什么!第二个死人竟是沈浪?! 只见棺材中,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容颜俊朗,眉目安详,若非面容惨白灰败,就如同只是睡着一般。 石室里的群侠们,忽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自江湖传出沈浪“天下第一名侠”的名号以来,不少人心生不服,登门挑战。他们要不是寻不到这名漂泊浪子的踪迹,就是被他高洁无暇的品行所折服。 渐渐的,除了一些初出茅庐,心比天高的年轻侠客,再无人登门挑衅,这意味着整个江湖已经接受了这个“天下第一”。 孰料,如今“天下一”的沈浪,却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千佛寺的“鬼怪”手里。 让他们不知该嘲笑沈浪的名不副实,还是该心忧千佛寺云波诡谲? 一时间,喧嚣的石室静若死地,落针可闻。 但却有一人,对沈浪之死,全然不信。 赵碧穹一个箭步,来到棺材前。探手按在沈浪尸体的脖颈上,触之冰冷僵硬,脉搏全无,确实已经死透。 他皱起眉峰,手指滑到尸体的衣襟上,正欲拉开。 突然,背后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赵掌门,众目睽睽之下亵渎死人,恐怕不妥吧。” 回头一看,见王怜花携着林素仙一同走来。 两人笑语盈盈,形容亲密。 赵碧穹淡淡道:“我只是想查验一番沈浪的死因。” 目光在两人挽着的手臂上扫了一遍,道:“倒是你,昨日还与沈浪柔情蜜意的,今天见到他的尸体,怎就一点也不伤心?” 王怜花笑吟吟道:“谁说我不伤心?” 说着,他忽地垂下眼帘,捂住胸口,做出一副黯然神伤之色。 幽幽一叹道:“明明已经互诉衷肠,互许真心。孰料,今日再见,便是天人永隔。” “可惜,我俩有缘无分吧。” 林素仙见他如此情状,眉眼一弯,伸出纤纤玉指去抚摸他的面孔,娇声道:“王郎切勿哀毁过度,想必沈相公在九泉之下,也不愿见你为他伤心欲绝。” 王怜花抬手握住她的手,温柔道:“素仙,还好有你在我身边,否则不知这段悲苦时光该如何度过。” 看着这两人柔情脉脉,你侬我侬,赵碧穹冷冷一笑。 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俩矫揉造作的演戏,更何况这戏还并非演给他看的。 目光重新垂落在沈浪的尸身之上。 伸手拉开衣襟,露出半块胸膛。在那坚实的左胸上有一枚钢针深深钉入,以伤口为原点,一片紫青色的毒素印记,呈蛛网状地蔓延至大半个身躯。 赵碧穹伸手在尸体上探摸,看似在查验伤口,实则在检查尸体上是否有易容的痕迹。 然而,一切浑然天成,他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这证明,若不是尸体就是沈浪的,那便是替他易容之人的技艺臻至完美,炉火纯青。 淡淡一眼向王怜花扫去——这位恰好就是江湖鼎鼎有名的易容大师。 王怜花迎向赵碧穹的目光,笑问道:“赵掌门,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赵碧穹道:“确实看出了些东西。” 王怜花笑道:“有多少?” 赵碧穹道:“足够让我对某些人心生警惕。” 说罢,负着双手,转身离去。 与王怜花擦肩而过时,他低声道:“无论你与沈浪要做什么,都别碍了我的事。” 王怜花目光一凝,微笑道:“怎么,赵掌门还不肯相信沈浪已死?” 赵碧穹淡淡道:“若是要我相信他真的死了,你先哭几滴眼泪给我瞧瞧吧。” 闻言,王怜花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还真觉得我对沈浪情深意重?” 赵碧穹道:“不,我并不这么认为。” “但有一个人如此坚信。” 王怜花道:“谁?” 赵碧穹道:“沈浪。” “据我所知,沈浪可是很少看走眼的。” 也不等王怜花回答,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王怜花目送他离去,笑容温雅,不言不语。 他身边的林素仙忽地轻轻一叹,道:“为何连旁人都知道,你的那个对你深信不疑;而我的那个……” 她看着任萍踪愤怒地推开人群,含恨而去,唇角噙着淡淡的悲苦,眼中含着泠泠的悲戚。 王怜花沉黑的双眼,闪过一丝轻蔑,他淡淡道:“那种男人,你又何必苦苦执着?” 虽然任萍踪的背影已经淹没在人潮中,但是林素仙依旧痴痴地望着。 她摇了摇头,道:“你是不会懂的,除非沈浪离开……” 忽然抬袖掩住自己的朱唇,她轻柔一笑道:“宁愿你永远别懂。” 赵碧穹刚走到门口,见叶九秋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旁。 他问道:“你在等我?” 叶九秋颔首道:“不错。” “有一事,我想老狮子你会非常感兴趣。” 赵碧穹道:“何事?” 叶九秋目光晶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枯荣谷。” 赵碧穹闻言大震,强按下心中情绪,正欲发问,却见叶九秋已经跨门而出。 没有丝毫犹豫,赵碧穹抬脚跟上,与叶九秋并肩而行。 他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叶九秋道:“风波亭。” ☆、千佛寺(十九) 断崖极危极峻,四面云涛茫茫。 流云奔涌,群山浮动,滚滚云浪跋峰越岭,宛如无声巨瀑,磅礴缥缈地直泻深谷。 赵碧穹于断崖边缘凌风而立,大半只脚掌伸出崖外,仿佛半步就能踏在云霄之上。 明锐的目光落于崖下,除了浮光跃金的流云,再无他物。 断崖外裸/露的石壁不同寻常的圆润光滑,看模样应是经过打磨雕刻。 然而石雕的轮廓实在太大,游遍整座断崖也只能看出一道微弯的弧线,让赵碧穹这身处石雕之上,渺小如蝼蚁之人,着实难以认出其是何面目。 这断崖上,除了滔滔云海,只临崖立着一块一人高的浑圆整石做成的石碑。 石色明润斑斓,石面被风霜雨雪打磨的圆润光滑,上面刻有“风波亭”三字。 然而,四周空旷凄清,只在石碑与石壁下堆着一层积雪,与些许颓黄干枯的草木,甚至连碎石破瓦都没有,不见丝毫亭子的影子。 赵碧穹立在崖边,远眺了半晌,直到冰冷寒风将他冻得微微有些咳嗽,才将目光从断崖外的茫茫云雾中收回。 他一边轻咳,一边对叶九秋道:“小破刀,为何将我带来这里?” “此处与枯荣谷有何关系?” “你说这里是风波亭,可为何只有‘风波亭’的石碑,却无亭子呢?”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道:“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们要见你。” 说话之人许是性格孤僻清冷,一句不含恶意的平淡之语,竟比断崖外凛凛朔风敲打在岩壁上的声响更为冷肃。 随后,一道轻灵优美,柔软雅致的声音说道:“此处便是通往枯荣谷的通路。” 接着,一道沙哑的声音说道:“至于最后一问……若是你能参透风波亭的秘密,枯荣谷便近在咫尺了。” 三个声音,回答了赵碧穹的三个问题。 最后一人无问可答,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你们都抢着把话说完了,让我说什么?” 赵碧穹循声望去,只见从身后石窟的阴影里,走来参差不齐的四道人影。 颀长高大的是无心上人,高挑瘦削的是聂巧巧,玲珑合度的是林素仙,浑圆矮胖的是病老叟。 刚刚口出抱怨之人便是聂巧巧。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3节 在这四人中,属她最年轻活泼,一个大步跃到赵碧穹面前,抬手解下腰间酒囊抛给他。 赵碧穹长袖一挥,将酒囊抄入手中,目光平静地凝注她。 聂巧巧笑嘻嘻道:“本想替赵掌门接风,然而这地方简陋的很,既无桌设宴,又无凳歇脚,我便偷了点酒出来。” “若是赵掌门不嫌弃,这囊酒以贺你成功度过千佛寺的半夜杀局!” 本来背着手,优哉游哉而来的病老叟,一听此言,惊的一步并作两步,如同旋风一般,掠到二人面前。 病老叟怒道:“你这丫头,竟敢撺掇老夫病人饮酒,安的是什么心?” 聂巧巧将双手抄在袖中,笑道:“敬不敬酒,是我的事。你的病人喝不喝,是他的事。” “我先把心意送到了,至于接不接下,让赵掌门自己看着办吧。” 十分坏心眼地将这个两难的选择抛给赵碧穹。 见说不过这个丫头,病老叟气恼地跺了跺脚,转头对赵碧穹道:“你不许喝……” 却见赵碧穹爽朗一笑,拔开囊塞,仰头便喝。 然而酒液尚未倒出,酒囊又被另一只手夺了过去。 叶九秋夺过酒囊,一扬脖,碧翠的酒液哗啦啦地流进他喉中。 聂巧巧跳起来,大叫道:“唉唉唉,那是我敬赵掌门的,你怎么给喝了?哎呦,别喝完别喝完呀,给我剩点儿!” 她话还没说完,叶九秋已然喝了个精光。 他横臂抹去唇上酒渍,将喝空的酒囊抛还给聂巧巧,道:“我与他,除了老婆,没什么不可以分享的,我喝了这酒,就等于他喝了一样。” 病老叟斜瞟了一眼赵碧穹,哼哼道:“还好你这好友帮你喝了。” “若是你真喝下去,以后就算你带着你铁狮门上下在我面前跪个三天三夜,你这病我也不给治!” 林素仙掩口而笑道:“哎哟哟,明明好意给人敬酒。你们几个却让人家一句话也没说成,一口酒也没喝成,反倒落了一身埋怨。” “你们到底是来敬酒的,还是来挑事的?” 聂巧巧笑嘻嘻道:“便是来挑事的。” “姐姐果然冰雪聪明,连这都看出来了。” “哎哟”一声,被林素仙在额头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头。 她笑骂了一句:“你这浑丫头!” 唯有无心上人一言不发,淡淡地在一旁看着,却也没有打断他们的插科打诨。 这五人中,叶九秋是赵碧穹的忘年之交,病老叟是他的旧时老友。然而聂巧巧、林素仙与无心上人,于他不过只是一面之缘,交情泛泛。 然而,这一通自然而然,毫不生疏的插科打诨,让赵碧穹心生亲近之意,多日来的阴郁稍散,甚至觉得连无心上人那副棺材似的面孔,竟也生出一丝亲和来。 赵碧穹向诸人见礼后,笑道:“昨日见诸位,相互之间,冷冷淡淡,泾渭分明。” “不曾想,私底下如此熟稔,着实令我惊讶了一番。” 聂巧巧眼珠子一转,竟扭扭捏捏,露出一丝羞涩神情。 “我们几个这大半个月来,几乎天天晚上腻在一处,半夜幽会,共享良辰,怎么能不熟?” 这话说得众人微微一怔。 率先反应过来的叶九秋忍不住垂下头,呛咳了几声。 林素仙袖掩住口,笑得花枝乱战, 病老叟脸上又青又白,表情凶狠地笑骂了一声:“呸!老夫瞎了眼,才跟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半夜幽会!” 甚至连无心上人冷岩般的脸上,都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宛若投石落湖,荡起圈圈涟漪。 可见这五人间,已经结出了深厚的情谊。 无心上人渐渐敛起笑容,淡淡道:“行了,别胡闹了。”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谈得完正事。” 聂巧巧四人显然对无心上人十分信服,他一发话,四人便整肃了神色。 无心上人轻抚拂尘,对赵碧穹道:“此次请赵掌门前来,是因为赵掌门昨夜成功闯过千佛寺的半夜杀局。” “赵掌门如此英雄人物,正是我等寻找的联手对象。” 赵碧穹的目光从聂巧巧等人身上一一扫过,道:“如此说来,诸位都是闯过半夜杀局之人?” 无心上人道:“不错。” 赵碧穹接着问道:“这么说,诸位也曾碰到过‘死人’的偷袭了?” 病老叟道:“你是说‘尸杀手’吧?”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跟林丫头、叶小子,还有无心……” 话语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加上“道长”二字。纵使他辈分极高,却也不敢在无心上人这等冷面无情的高手面前倚老卖老。 “你们几位的运气不错,遇到的是几具被人操控的尸体。” “而我跟聂丫头两个,遇到的却是‘人皮女’。” 他瞪大眼睛,眼底闪过一丝恐惧:“在她手上,可真真是九死一生!” 说着,一把捞起上衣下摆,露出腰腹上一块巨大的深红疤痕,几乎铺满了整个肚皮。 他颤声道:“那晚,我落在她手里,几乎被扒去了半张人皮,咬着牙死死挨到黎明之时,那人皮女一闻鸡鸣,自行离去,我方才逃得性命。” “你昨晚也听到鬼老九的惨叫了吧,他便是丧生于人皮女之手……” 仿佛又想起当初被吊在树上,活活扒皮的经历,病老叟轻轻地“唉”了一声,再无下文。 一旁,聂巧巧也是面色铁青,心有余悸。 闻言,赵碧穹皱眉道:“既然你们已经聚集了五位好手,还有无心道长这样的绝代剑手压阵。为何不一起联手,将尸杀手,或者人皮女抓住,问出千佛寺的秘密?” 叶九秋轻叹一声,道:“我们何曾没试过?” “但是那尸杀手狡猾的紧,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每当我们设下埋伏,他都如未卜先知一般,及时逃脱。” “有一次,我们一边引诱他操控尸体,与我们过招,一边派人循着尸体上牵连的细线一路寻去,你猜我们看到的是什么?” 赵碧穹道:“什么?” 叶九秋道:“那细线竟然就拴在两条树枝上。” “而那树枝在夜风吹拂下,左摇右摆,操控着尸体挥击格挡。” “真不知那尸杀手,是如何利用这树枝操控尸体,与我等拼招的!” 赵碧穹眉目一凝,如此手段,着实令人骇然。 他又问道:“那人皮女,又如何?” ☆、千佛寺(二十) 林素仙道:“她便更是诡异了。” “人皮女从来只出现在竹林深处的那座水潭里。” “每次我们伏击她时,她便如同消融的雪水一般化入水中,只留一张人皮,漂浮于水面。” “我们这无人中,我就水性最好。我曾尝试过潜入水下,拦截她。” “而那水潭下,有一个孩童才能钻过的洞窟。她一个骨骼宽大的成人,竟能从那小小的洞窟里缩进去,身上的人皮如蜕皮一般,留在水里。” “我们也试过堵住洞窟,或者用渔网设下陷阱。然而一旦这样做,人皮女便再未曾出现。” “可是若不堵住洞窟,她水性极好,简直如同天生活在水里的鱼。” 林素仙叹息道:“我们之间,无人能在水中击败并抓住她。” 说到此处,五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好。 他们每一个都是江湖上定定有名的侠客,联手与那两人周旋多日,竟是一败再败,实在令人沮丧气恼。 无心上人道:“我等与那两名贼子周旋了足有十天左右,耗费了无数精力,最后也只是徒劳无功。” “因而我们决定改换计划,放弃捉拿他们,而选择寻找通往枯荣谷的道路,继续前行。” 赵碧穹微微颔首,表示对此决定的理解与赞同,他问道:“你们又是如何知道,去往枯荣谷的道路便在此处?” 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病老叟长长一叹,道:“唉,你是不知道啊。”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是毫无头绪,像群无头苍蝇一般在这寺里瞎转悠。” “我们选了一个笨主意,打算将这千佛寺里的每一条隧道、洞窟与石室一一排查。” “然而千佛寺里的道路盘根错节,宛如迷宫。非但有数不清的岔路与石室,更兼道路复杂凌乱,容易迷失与重叠。若非用上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几乎不可能将所有的洞窟石室,一一访尽。” 病老叟双眼一眯,愁眉苦脸的神情又化成一脸的微笑,他赞叹道:“最后还是林丫头冰雪聪明,聪慧过人。某晚,她灵机一动,在故事里找到了线索。” 赵碧穹疑惑道:“故事里找到了线索?” 病老叟点了点头,哈哈笑道:“既然是林丫头的功劳,老夫岂能喧宾夺主,这一段就让林丫头来说吧。” 林素仙笑道:“病前辈,过奖了。” 她轻轻一叹,道:“不过是女儿家的心思,比你们男人多了几分罢了。” 她浅笑着对赵碧穹,道:“赵掌门初来千佛寺,也只在这里睡过一夜。恐怕不知,那千佛寺晚上的皮影戏,乃是每晚亥时三刻,准时开演。” “胆小的人因为恐惧而不敢看,胆大的人因为轻蔑而不屑看,还有被佛香里的幻药迷住神智之人,因为急于与那个皮影幻化出来的女子……” 说到此处,林素仙目光黯了黯,显然是想到了任萍踪。 她连叹三声,方才稳住情绪,接着道:“或者夜夜听到麻木,几乎无人真正在意这个故事。” “而我……许是因为同为女子,又许是同病相怜,心有所感。” “将这个故事仔细听过几遍后,发现里面提到了一个特别的地方——故事中的和尚吊死的地点——千佛殿。” 赵碧穹不解道:“千佛寺中,有千佛殿,这又有何特别与古怪之处?” 林素仙摇摇头,道:“特别的不是这佛殿的名字,而是这佛殿之前,故事中的女子被和尚推入的那口井。” “对于这口井,赵掌门就没有想到什么吗?” 在林素仙提到“井”字之时,赵碧穹目光骤亮,一个字眼突然蹦到他的舌尖。 面对林素仙这一问,他几乎脱口而出:“锁龙井!” 林素仙道:“不错,正是锁龙井!” “我心忖,那皮影师每夜在人窗外,反反复复演绎这个故事,必不会毫无意义。” “因此我大胆猜测,这故事便是专程提供给我等,找枯荣谷和寻锁龙井的线索。” “那锁龙井,便在千佛殿前!” 赵碧穹一时哑然,他便是因为轻蔑而不屑于认真观看皮影戏之人,未曾想过线索便在一个装神弄鬼的故事中,对林素仙缜密心思不禁又赞又叹。 他问道:“虽有了指向千佛殿的线索,然而这佛殿的所在依旧成谜,你们又是如何寻到这断崖前的呢?” 聂巧巧笑道:“这便不是我们寻的了,而是问的。” “我们找到一个和尚,直接问他千佛殿在哪儿,他便老老实实地给我们指了这条路。” “但是,我们再问他如何达到千佛殿时,他又像一个锯嘴的葫芦般闭口不言。” 赵碧穹道:“看来,这千佛寺的僧人,俱被下了缄口令。若是我等寻到关键线索,他们便会给予我们一定的指引,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一字。” 他深吸一口气,寒气的冰冷刺激的他的头脑更加清晰。 长叹一声,道:“我们如今就是设局之人棋盘上的棋子,他落子何处,我们便要去往何处。” “前路不知有多少危机,等着我们。” 无心上人望着赵碧穹,目光炯炯,宛如刀锋上的一线寒芒,明锐迫人。 言语铿锵道:“然而,我等不得不去!” 是啊,不得不去。 众人在心中默默地咀嚼着这句话,一种身不由己,命不由我的凄楚悲凉,随同呼啸的朔风,将他们身上的温度又带去了几分。 一场寻宝之旅,波谲诡异,危机四伏,今日去后,多少人将埋骨荒雪,或成或败,又有几人能还? 眼见气氛骤然变得凝肃,赵碧穹话锋一转,道:“诸位找到此地,已经多久了?还无丝毫线索吗?” 无心上人道:“你随我来。” 说罢,身形一动,足下生风,宛如一阵清风刮出断崖,向云涛茫茫的山崖下坠去。 赵碧穹足一点地,紧跟向上。 扫了一眼依旧茫茫不见其形的压底,没有丝毫犹豫地一跃而下。 两人一前一后,跌入云雾中,面上风如刀割,眼前白雾蒙蒙。 不知下降了多久,朦胧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两块凸起的黑影。 他们下落的速度极快,还未待赵碧穹看清那黑影的模样,已至黑影一丈之处。 赵碧穹这才发现那黑影竟两座巨石雕刻的龙首,威风凛凛,须发怒张,仿佛将破山而去,十分突兀地出现在这千丈高的山崖中央。 无心上人与赵碧穹,一人落在一座龙首之上。 手中拂尘一挥,无心上人指着前方的蒙蒙雾气,道:“你看。” 赵碧穹目光扫过脚底,缓缓眺望向远方。 只见两座龙首,口衔铁环,铁环上牵有两条锈迹斑驳的粗粝铁链,在谷间寒风的呼啸下,一晃一荡,宛如两条漆黑巨蟒,游弋在浩瀚云海之中。 赵碧穹看着云海中的铁索,失神地喃喃道:“这便是通往千佛殿的路?” ——这便是能找到青儿,与小梳子的路? 一时间心中激荡不已,抬脚便要踏上铁索。 无心上人一甩拂尘,绞住他的手腕。 赵碧穹看着腕间,皱眉道:“道长,这是何意?” 无心上人冰冷道:“赵掌门怎的如此急躁?” “我们找到此处足有六日之久,若是借助这两根锁链便能到达对面,我们早就走了,怎会还在这千佛寺逗留许久?” 赵碧穹也知自己鲁莽了,他拱手道:“道长教训的不错,是我心急了。” 目光又重新落到铁索上。 “我看那两根铁索又粗又宽,还十分结实,只要轻功不弱,在上面行走不成问题。” “难道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无心上人轻抚拂尘,长长一叹道:“便是难在轻功之上。” “这铁索虽粗,奈何山涧太宽,茫茫不见尽头,中央山风极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吹落下去。” “我自问轻功一流,天下高过我者不超过五指之数。但也不过在这铁索上走出一里的距离,便被山风吹的危如累卵,不得不折返回来。” “然而,即便在我走到所能到达的极限之处,也看不到对面情况,也不知铁索到底有多长,就仿佛迷失在了茫茫云海之间。” 他又道:“我听闻沈浪,轻功可踏雪无痕,当属江湖第一。本想请他出马,去往这铁索上一探究竟,孰料……唉,世事难料啊。” 对于无心上人的概叹,赵碧穹并未多言,毕竟在他心中沈浪死是没死还得两说。 赵碧穹本就皱起的眉峰,拧的更紧。 “难道我们真就束手无策不成?” 无心上人忽然微微一笑,宛如冰雪消融。 “也许此前我们当真毫无办法,不过有了赵掌门助拳,这千佛殿已经近在咫尺了。” 赵碧穹道:“怎么做?” 无心上人摇摇头,并未回答他,足一蹬地,一记纵云梯使出,宛如踏云而行,羽化登仙一般,飞向崖上。 赵碧穹眉峰一皱,运起轻功,紧追其上。 两人一起跃上断崖,他在无心上人身后,沉声道:“既然有办法,为何还不行动?” 无心上人道:“因为我们还要等一等。” 赵碧穹道:“等什么?” 无心上人道:“一要等到今夜子正。” “二是要等一个人。” 还不待赵碧穹继续发问,无心上人忽然望向前方,淡淡道:“阁下什么时候到的?” 绯衣白裘的王怜花,翘着一双长腿,慵懒地坐在“风波亭”的石碑之上。 “不早不晚,就在你俩跳下去的时候。” 说话之时,将嘴里的一片叶子咬的一翘一翘的。 他轻轻一叹,道:“你俩若是晚上来几步才好。” 无心上人道:“为何?” 王怜花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笑眯眯道:“因为再晚来几步,我就能决定是否在你们上来之时,一指头将你们推下去了。” “无心上人与铁胆狮心,跳崖殉情的传说,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 石碑下,聂巧巧哭丧着脸,道:“他是认真的。” 她抖了抖手中的绯色衣角:“我到现在都不敢松开他。” ☆、千佛寺(二十一) 王怜花展颜一笑,狡慧得像只狐狸,又优雅得宛如雪貂。 “方才不过玩笑而已,聂姑娘何需对我如此戒备?” 说罢,从石碑上一跃而下,悠然从容地向赵碧穹二人走去。 聂巧巧揪着他的衣角,在他背后大声道:“诶诶诶,别乱动!我还抓着你呢,小心衣服扯破了……” 刚叫了半句,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瞪大眼睛,将遗留在手中的红布瞧了又瞧,再将王怜花背后,那随风而舞,完美无缺的衣袂,看了又看。 “这……什么时候的事?”她不禁咋舌,“这条蛇还真会蜕皮啊?” 王怜花走到几人面前,同无心上人拱手一笑。 “在下谢过道长相邀。” “不必谢我。” 无心上人一甩拂尘,对王怜花颇为冷淡。看他一身雪衣,片尘不染,一头苍发,紧箍冠中,就连那拂尘的长须也打理的分毫不乱,便知他目下无尘,眼不揉沙。 喜欢正的人,喜欢正的事儿,连走道都喜挑最正的路走,因而对如今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王怜花颇有成见。 若非有林素仙保举,又正是用人之际,他连话都不愿与之多说。 他淡淡道:“乃是林夫人保举你,你谢她便是。” 王怜花何等聪明,一眼便看出无心上人态度,微微一笑,乌溜溜的眼睛转向林素仙。 与无心上人说话时,他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优雅端凝地不逊色于任何世家公子。然而一面对林素仙,便如同换了一张脸皮似的,变成一副涎皮赖脸的浪子模样。 他笑嘻嘻道:“果然还是仙儿慧眼识英雄,要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闻言,林素仙“唉哟唉哟”地连声称唤,她嗤笑道:“你嘴里到底吃了多少斤蜜?” “昨儿还是林夫人,今儿就是素仙、仙儿的……也不知靠着这张巧嘴,祸害了多少女儿?” 美眸中流光一转,她戏谑道:“我要你亲一亲我作为谢礼,你肯吗?” 王怜花哈哈笑道:“如何不肯?简直求之不得。” 说着,身形一动,仿若流风拂雪,绯色身影瞬间欺到林素仙面前。 王怜花垂头,清亮的瞳眸凝注着她。 林素仙本是玩笑,但见那张俊美的面孔压在眼前,呼吸一紧,以为王怜花果真要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孰料,王怜花长袖一挥,卷住她的右手,隔着赤红锦缎,温热双唇在她的指节上轻轻一碰。 直到绯色的衣袖从手背上滑落,她仍旧怔怔地瞧着自己那处指节。 良久,忽地轻轻一叹,抬头瞧着王怜花,目光迷离道:“沈浪是什么样的好人,怎就让你那样喜欢他呢?” 王怜花笑道:“你不该问我。” “明明是沈浪追着我,缠着我,扰得我不胜其烦,我才勉为其难与他相好。” “这话,你该问沈浪才是。” 林素仙摇了摇头,看着王怜花的目光温柔又怜爱,伸手在他胸膛上一点,掩唇轻笑道:“嘴硬的孩子,到底该问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吧。” 王怜花笑而不答,微弯微翘的眉眼与唇角,让人看了觉得十二分的亲和可爱。 然而,落在赵碧穹眼中,却觉得狡诈奸猾,内里藏奸。 他一见王怜花,紧拧的眉宇便未曾舒展过,沉黑的眼底,流出出毫不掩饰的猜忌与戒备。 冷哼一声,寒音泠泠。 “这千佛寺里,多少英雄豪杰不可联手?为何偏偏选中一只狐狸?” 话虽问的是无心上人,凌厉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瞧着王怜花。 也不等无心上人回答,王怜花朗声笑道:“赵掌门对我成见太深,说话有失偏颇。” “一场冒险之中,需要马的毅力,虎的胆,飞鸟的灵巧,烈狮的雄心,自然也需要狐狸的敏慧。” 一席话中既赞了自己,又将无心上人等人巧妙地恭维一遍。 “更何况,千佛寺中人虽不少,但若论人物风采……” 微微一顿,忽然畅然一笑,笑容瑰华灼艳,仿佛将山崖外的天光与雪光,全都凝聚于这一笑当中。 “我王怜花若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此话一出,令赵碧穹瞠然侧目。 狂!实在是狂! 这几日一路走来,虽能看出王怜花是个骄傲之人,但他一直言笑晏晏,终究未曾外露。 此刻,却见其言语峥嵘,狂态毕露,自然流露出一股非凡魅力,说不出的摄人心魂。 或许这才是“千面公子”的真正面目—— 笑起风云动,语出天下惊! 赵碧穹不禁为这魅力非凡的狂傲一笑,失神了好一会儿。 他偏过头,冷声道:“你的话切勿说的太满。” “我只说一个人,便比你高出百倍不止。” 王怜花悠然而笑道:“何人?” 赵碧穹一字一顿道:“五台山,智苦大师。” “哈,原来是他。”王怜花轻轻一笑,颇有些不以为意。 “若他当真如此高绝,为何不见无心道长邀请了他呢?” 赵碧穹微微一怔,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无心上人。 在无心上人向他发出邀请之时,他便心存此疑。 五台山天龙寺的智苦大师,与眼前这位龙虎山冲虚观的无心上人,乃是并称为“佛道双秀”的绝顶人物,无论是辈分,还是武功,都超越江湖同侪不知多少。 单单智苦一人,便能抵聂巧巧等四人,可为何这联盟之中,不见智苦身影? 难道是因为佛道相轻,还是因为他们私下有仇,所以无心上人不愿与之结盟? 赵碧穹心中思绪纷乱,但面上丝毫不显,只目光平静地等待无心上人解惑。 无心上人眼中闪过一丝沉凝,他淡淡道:“智苦他……未曾通过半夜杀局。” 赵碧穹大吃一惊:“什么?” 这是他绝未想到的原因。 因为,就连他这般骄傲之人,都曾私下向弟子自承不敌智苦。 那半夜杀局虽险虽惊,但若说难倒了智苦这等人物,委实令人难以信服。 “这不可能。”赵碧穹断然道,“难道智苦大师早已暗中通过,只是同你等一般,不愿让人知晓?” 无心上人摇头道:“绝无可能。” “我与他并称多年,虽未交过手,但彼此在心中,早已互视为敌,互许为友。我自是不肯信他竟会被这小小杀局困住,因而怀疑他是否私下另有谋算。” “于是,我们几人夜夜轮换监视于他,然而每到深夜他便龟缩房中,未曾踏出过一步。” 声音渐渐发沉,含着一丝莫名的意味,也不知是轻蔑,还是叹惋。 赵碧穹想了想,皱眉道:“难道他也同那些二流货色一般,沉迷于虚幻的‘美人乡’中?” 话一出口,旋即摇头否定。 “他乃天龙寺中,最有希望继承‘禅心陀’称号之人,若是连一点色欲幻象都勘不破,那天龙寺也枉称佛门名寺了。” 几乎一切合理可能皆被排除,赵碧穹失神地喃喃自语:“那……到底是为何?” 正苦苦思索着,忽听到无心上人淡淡道:“我曾直接问过智苦。” 赵碧穹道:“他怎么说?” 无心上人侧头,眺望着雪崖云海,修长手指轻抚拂尘,回想起那日清晨,他又在智苦屋外苦守一夜之后,终于失去耐心,负手堵在门口,皑皑白雪落了他满头满身,将他一头华发染得更加凄清沧桑。 身后“嘎吱”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而出。 他不曾回头,毫不客气地直白问道:“你有何谋算,为何入这千佛寺后不见丝毫动作?难道打算在石窟里龟缩一辈子不成?” 身后一道醇厚嗓音响起,清清淡淡,如四月和风入耳,带着一缕安详禅意。 智苦并未直接回答,他问道:“无心道长,你为何会来这千佛寺?” 无心上人道:“我来此处,是为寻柴玉关遗藏。” “在昔年衡山一役中,柴玉关骗取了我师叔清平子的《太妙经》,导致龙虎山太妙一脉绝学丢失。” “我身为龙虎山弟子,必须替师门将《太妙经》讨回!” 说罢,反问道:“你来此处,又是何故?” 未想这平淡的一问,竟令智苦大笑不止。 那笑声凄厉悲切,宛如杜鹃啼血,每笑一声仿佛都要呕出一口血来。 惊的无心上人猛然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合上的门扉。 唯留淡淡一语在风中飘散…… 无心上人目光炯炯地看着赵碧穹,对他说出了那个令他难以忘怀的回答。 “他说——他在等他心中之佛。” ☆、千佛寺(二十二) “心中之佛?”赵碧穹凝目深思。 在他看来,这千佛寺中,只有妖魔,哪有还有神佛? 难不成,这和尚想学那“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不将这千佛寺中妖魔渡空,誓不离去不成? 赵碧穹嗤声一笑,将这可笑想法抛之脑后。 冰冷眸光瞥向王怜花,语气决绝道:“即便智苦大师不行,我也不赞同与王怜花结盟。” 王怜花一脸无奈,轻声一叹道:“赵掌门为何对我如此咄咄逼人?” 像是被冤枉的孩子一般,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非得让我将心剖出来给你瞧瞧,到底有多赤诚吗?” “你说你是真心实意?”赵碧穹一声冷笑。 “那我问你,此处是否乃为你昨日所言,当初追踪到的那座断崖?” 王怜花点头道:“不错。” 赵碧穹道:“你是否知晓这断崖下的两条铁索?” 王怜花眉眼一弯,道:“知道。” 赵碧穹道:“你是否知道该如何去往枯荣谷?” 王怜花唇角一翘,道:“当然。” 赵碧穹登时眉目凛冽,面覆寒霜。 厉声道:“一概俱知,却全然隐瞒!” “这便是你的诚意!” 眼瞳中似有一股寒风刮起,迫人威势宛如泰山压顶,连站在王怜花身后的聂巧巧都不敢对之对视。 然而被这目光逼视的王怜花,却从容自若,笑容怡然。 勾起唇角,嘲笑道:“看来,赵掌门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啊。” 赵碧穹冷笑道:“我如何不了解?” “如今前路渺茫,十面伏危,还能比这更糟吗?” 王怜花眉目一展,笑似春风,却话如寒霜。 “不错,比这更糟。” “因为他不是在剿杀我们,而是在戏耍我们。” 无心上人眉目一凛:“此话何解?” 王怜花轻轻一叹,清亮的眸色渐沉渐暗,朦胧幽邃,宛如拢着一夕烟雨。 他悠悠道:“这冰川道、千佛寺,以及那枯荣谷与锁龙井,皆是幕后之人的棋盘。” “而山鬼、老翁、尸杀手与人皮女,便是他手中棋子。”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4节 “他以棋手自比,开启数方棋局,与人对弈。” 讥诮目光将几人一一扫过,瞳眸中烟雨更浓。 “你们说,这与他对弈之人是谁?” 无心上人沉吟片刻,道:“是我等。” 王怜花抚掌而笑:“不错,正是我等。” “但我等虽是棋手,亦是棋子。不同与他蛰伏幕后,以属下作子,我们是以己身作子。他若输,不过输了别人的性命;我们若输,则是输了自己的。” 说着手中折扇一展,王怜花负手踱步立于崖边。 极目远眺,流云浮山,雾霭茫茫,磅礴云海遮蔽了双目,目光无法触及之处不知暗藏何等杀机! 微微张口,刺骨的寒风袭入口中,吐出的话语也变得冰冷起来。 “下棋,有下棋的规矩。” “他作为设局者,定下的规矩,便是要我们一路过关斩将,破解迷局,靠自己的能力与智慧寻得出路,否则就会被他的棋子一一剿灭。” “若是有人不守规矩,意图作弊。” 猛然回身,灼灼目光凝住几人:“你们猜,他会怎么做?” 众人沉默不语,王怜花淡淡一笑,眸中烟雨化为风暴,美的酷烈,艳煞一片危风怒雪。 “勃然大怒,直接掀翻棋盘。” “到时候,我们便是插翅难飞了。” 一席话,描绘出众人的艰难处境,虽然生动精辟,但一想到自己这样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人物,竟沦落至此——必须按照阴谋者的意愿,如提线傀儡一般,他让进便进,他叫退便退——委实让人感到愤怒与屈辱,却也无可奈何。 赵碧穹有心反驳,但无话可说,唯轻轻一叹,道:“若我们是与之对抗的弈手,兼棋子。” “王怜花,你又是何身份呢?” 王怜花笑道:“我本该是他的棋子,奈何太不听话,被他一怒之下扔到你们这边。” “如今,也不过是一个为了保全小命而拼命的可怜人罢了。” 见赵碧穹仍有迟疑,他继续道:“我若果真有心害人。” “凭我的本事,足有上千种手段,能让你与你门下弟子葬身冰川,为何又偏等到此时呢?” 王怜花的手段,赵碧穹从来不敢小觑,因而这种说法倒也令人信服。 他沉吟半晌,最终勉强首肯:“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明智的选择。”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见两人和解,无心上人道:“既然大家选择精诚合作,同舟共济,就别再相互猜疑。今晚,我们就开始行动……” 话未说完,赵碧穹打断他道:“等等,我想带我的弟子一同行动。” 无心上人皱眉道:“赵掌门,你应该知道前路步步惊心,处处危机。与其带上他们涉险,还不如让他们留在此处,静待我等破局。” 赵碧穹道:“我自然明白。所以,我只要求带上两人。他们的安全,由我全权负责。若是不幸遇难,也是我的过错,怨不得他人。” 无心上人见他态度坚决,又有病老叟在一旁劝说:“让他带上吧,不过两个孩子,拖累不了我们多少。” “我们几个虽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也得顾虑赵掌门对其弟子的关爱担忧不是?” 无奈只得应允。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儿。 最终由无心上人拍板定案道:“诸位先各自回屋,且准备好自己所需之物,好好歇息,养足精神,今夜子正之时,于此地汇合。” 话音刚落,天边忽然轰隆一声雷响。 宛如一击重锤擂在心上,震得人心惊肉跳。雷声隆隆四起,在漫漫云霄巅层层回荡。 病老叟望着天边雷光,瞳中光火明灭不定。 他低声喃喃道:“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伤啊。” 日沉西山,风雪拂林。柳絮一般轻柔晶莹的小雪,又簌簌地落了一夜。 王怜花听着窗外落雪,静静地躺在屋中床榻上,和衣而卧。 石窟深处,传来一阵幽幽更鸣。“咚、咚”,“咚、咚”,极有韵律地两声一止——时辰已至二更天。 他双眸微阖,默数着自己的呼吸……一息……十息……一刻……两刻…… 豁然睁眼——恰值亥时三刻! 忽然,窗外一阵嘈杂轻响。 翻身从床上坐起,眼睛向窗户望去。 瞳眸隐在阴影里,明锐得宛如藏身于密林间的夜枭。 只见一只公子模样的皮影,跃上窗棱。 身穿锦袍,脚蹬云靴,头戴玉冠,手持画扇。那走路的姿势,摇扇的模样,端的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仿佛每走一步就要吟出一句诗来。 不过,窗外操控皮影的人,到底是没有吟诗。 而是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讲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座洛阳城,城里有个王公子。” “那王公子虽生的英俊潇洒,满腹才华,却不将干才用到正道上。终日斗鸡走马,惹是生非,将整个洛阳城闹得鸡犬不灵,人人都在背后骂他混世魔头,黑心狐狸。” “洛阳城的百姓,对他又畏又惧,又恨又怕,虽然满腹怨言,但也无人敢与之做对,唯有一忍再忍,天天跪在灶王爷面前,祈求派个能人异士,将这王公子好好地治上一治。” “灶王爷心有所感,果然派了一名心肠火热,脾气暴躁的壮士路过洛阳。” “壮士一进城门,便看到锦衣华裘的王公子,正在欺负一名菜农。顿时勃然大怒,一把揪住王公子衣襟,将人掀翻在地。又见菜农一身青紫,想要扯下王公子身披的狐裘,送与菜农换钱治伤。” “孰料,壮士揪住狐裘刚一用力,王公子便‘哎哟,哎哟’称唤个不停。” “壮士道:‘俺又没打你,做什么叫得这么起劲儿?’,王公子趴在地上,浑身发抖:‘你要扒我的皮,还不许我叫唤么?’,壮士道:‘呸,谁要扒你的皮,俺不过是要拿这狐裘,换钱给人治伤。’,‘这便是了。’王公子委委屈屈地道,‘你们总是左一个小魔头,右一个小狐狸地叫我,怎就不知道我这身上狐裘,本就是我自个儿的毛皮?’” 故事刚一讲完,讲故事的人自己先撑不住地低声笑了起来。 屋中,坐在床上的王怜花呆了呆,忽地狠狠咬了咬牙。 ——这讲故事的家伙,是在变着花样地骂他王怜花是只狐狸呢。 王怜花跻上鞋子,走到床前,猛地推开窗户。 果然瞧见沈浪猫着腰,蹲在窗户底下,摆弄着皮影。 见王怜花给他开了窗,沈浪眉眼一弯,如同落在新雪上的月光,笑得快活又明朗。 手撑住窗台,轻身一跃,像猫儿一样,无声地翻了进去。 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微笑道:“我的皮影戏演的怎样?” 本以为被他编排的对象,会恼羞成怒地跟他斗嘴。 孰料,王怜花笑盈盈的,神色温和又优雅,黑暗中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挂在枝头的月牙儿一般闪闪发光。 他温柔道:“不错,不错,当真不错。” 忽然凑近沈浪,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闻。 拉住沈浪的手,按在自己腰间,眼底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沈壮士,你想不想现在就扒了我这身狐狸皮呀?” ☆、千佛寺(二十三) 掌心贴在王怜花的腰侧,柔韧的触感与微微透出布料的温热,令他指尖一颤,昨夜情/事的画面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沈浪对于昨夜的记忆,十分混乱。一直苦苦着扛熬着“绿妩”对他神智的侵蚀与摧残,至于到情/事的后半段,他已经非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觉得自己仿佛梦到了朱七七,又仿佛梦到了白飞飞。 一个笑靥如花地贴在他的左耳,一个美眸含泪地靠在他的右耳,唤着自己“沈浪”“沈浪”……一声声,一句句,最后全都化为王怜花情到深处的低喘与呻/吟…… 痛苦的纠缠,无度的索取,仿佛生病般的高热,压抑、克制、喘息……纷繁破碎的画面,化作巨大的漩涡卷入那双幽深瞳眸的深处。 就仿佛坠入了一片深深的海,广袤,空旷,又寂寥。他躺在海里,随着漫漫轻涛叠荡。 那轻柔的水波仿佛会说话,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唤着“沈浪”。诱的他微微张口,不知在谁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唤着“怜花”…… 再度醒来时,沈浪双眼朦胧,神情恍惚,张大眼睛盯着眼前的木板瞧了好一阵,才堪堪明白自己正躺在一副棺材里。 棺材并未钉死,他只是随手一推,棺盖便滑落于地。 沈浪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扶着棺木,撑坐而起。 耳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你醒了?” 沈浪侧头看去,四面幽暗无光,隐约可见仍是一座石室,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数排棺木。 了悟盘腿坐在他右侧最近的一副棺材上,拎着一袋瓜子,“咔嚓咔嚓”磕的漫天飞壳。一盏油灯搁在腿边,豆大的火光微微颤颤,在寒风中簌簌地抖着,昏暗且不祥,仿佛随时会从阴影里探出个脑袋,对着它轻轻一吹,让人世重归黑暗。 沈浪微微启唇,想唤一句“大师”。 然而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觉声音如同锯木一般干涩沙哑。 了悟闻声,戏谑笑道:“沈大侠昨晚辛苦了一夜,也叫唤了一夜,刚一泄身又被人一掌拍晕,塞进这气闷逼仄的棺材里,醒来一定难受得紧吧?” 贴心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沈浪。 招呼道:“来,喝杯水润润喉。” 沈浪接过水杯,送至唇边,还没咽下几口,忽地放声大笑起来。 了悟惊讶地望着他,不解道:“你笑什么?” 沈浪又喝了几口,笑吟吟道:“我笑我闭眼前,还在红绡帐中,快活得几乎要羽化登仙;再睁眼时,却躺在棺材里,成了一个等着下葬的死人。” “不过是双眼睁阖,一步仙境,一步地狱,如此奇妙的人生经历,不值得畅然一笑吗?” 闻言,了悟忍不住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死’了?” 沈浪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惨白的肌肤,与胸口上寒光奕奕的钢钉。 笑道:“有这东西顶在胸前,想忽略也不容易啊。” 了悟抚掌而笑道:“沈相公果然机敏不凡。” 沈浪笑了笑,忽然对了悟拱手道:“尚未请教阁下名号。” 了悟惊奇道:“沈相公一觉睡到失忆了吗?怎么连我是谁都忘记了?” 沈浪道:“并非在下忘记,而是大师亦是一人多面。” “在千佛寺里做的和尚的你,是了悟不假。但是,与王怜花联手的你,还是了悟吗?” 了悟微微一怔,忽然猛拍身下棺盖,哈哈大笑道:“我总算知道,像王公子这样骄傲的人,为何会对你服气了!” 说罢,不再是一副僧人做派,而是同江湖中人一般,同沈浪抱拳拱手道:“在下方子舟,见过沈相公。” 沈浪目光微动,笑叹道:“原来是方子舟方先生啊,难怪难怪……看来张夫人的头,应是落在方先生手里了。” 方子舟道:“原是在我手里,不过还没把玩几天,又给借出去了……” 话没说完,忽地想起什么,一呲牙,悻悻道:“罢了,别提她了,一提她我鸡……我肚子疼。” 沈浪微微一笑,心领神会,体贴地转移话题。 “王公子将我塞进棺材里之时,没留什么嘱咐吗?” 方子舟眼珠子一动,笑道:“话没留一句,不过却扶棺痛哭了一场。那小模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让人看了恨不得将他搂进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沈浪闻言一怔,摇头失笑:“你这样编排他,就不怕他大发脾气,将你整治一通么?” 方子舟道:“反正他正忙着跟无心那群家伙虚以委蛇,无暇分/身。我现在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也不怕他躲在外边偷听。” “除非沈相公是个多嘴的长舌婆子。” 他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我想沈相公必不会随处乱讲吧?” 沈浪笑容明朗道:“自然不会。” 见沈浪性情如江湖传言一般温和可亲,方子舟胆子不由得大了许多,凑到沈浪面前,猥琐地眯起小眼,得寸进尺地问道:“沈相公,快跟我讲讲,昨夜你俩是怎么干的?王怜花弄的你爽不爽啊?” 下流冒犯的言语,未令沈浪有丝毫气恼。清亮的眸子弯了弯,他笑道:“在下笨嘴拙舌,不知从何讲起。” “不如方先生先来讲讲,你与张夫人的那场风流韵事吧。” 方子舟面色一变,又想起昔日惨痛经历,嗖地夹紧双腿,一阵龇牙咧嘴后,哂笑道:“我们还是谈正事吧……谈正事吧。” 然后,他郑重神色,将王怜花同无心上人等人合作,一同探访枯荣谷的打算讲予沈浪。 看着沈浪若有所思的神情,方子舟笑嘻嘻道:“至于沈相公需要做什么,王公子没有留下任何吩咐。” “他只说沈相公如今是个死人,无人管束,哪里都可去的,一切行动,但凭沈相公自己做主。” 沈浪暗自思忖,王怜花这是将他化明为暗,脱离众人视野,让他如同千佛寺里的幽灵鬼怪一般蛰伏暗处,无论是探查、设伏或者其他行动,将更加自由。 沈浪略略思索了一阵,便迅速决定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他对方子舟道:“我尚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方子舟道:“沈相公请讲。” 沈浪道:“暗中行动虽然更加方便,但我若是不按照这千佛寺里的规矩来,又该如何去往枯荣谷?” 闻言,方子舟微微一笑,颤巍巍的火光只照亮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的眼睛寒光奕奕。 “当你想去枯荣谷时,只消往这棺材里一躺。” 大口咧开,笑容诡谲。 “我将为你引往黄泉之途。” “沈浪,在想什么?”王怜花唤道。 他见沈浪不知想到何事,怔怔地出了神,目光闪动,另一只贴在沈浪胸膛上的手,不老实地滑进衣襟里,摸到那颗小小的突起,轻轻地捏了一把。 沈浪浑身一震,眉峰一皱,忽地搂住王怜花的腰肢,向前逼近几步,“嘭”地一声,将他抵到身后的桌子上。 猝不及防之下,王怜花惊的微微一喘。 仰头望着沈浪迫在眼前的俊美面孔,眸色一幽,蒙上一层暗沉欲色。双手后支,撑住桌面,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腿,让沈浪挤到自己两腿之间。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今天……为何如此主动?” 沈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抬手握住那只溜进衣物中的贼手,向下一拉。 顿时将衣襟扯的大敞,右侧的衣领滑落到臂弯处,露出宽厚的右肩,强健的臂肱,以及大半块光裸结实的胸膛。 王怜花抿了抿唇瓣,笑道:“这么急不可耐地就脱衣服了,今天的沈大侠还真是热情呢。” 扯着沈浪腰带,正欲拉开,却见沈浪伸手指了指自己裸/露的肩头上,一排几乎刻进骨头里的紫青色牙印。 一挑长眉,道:“我就想请教请教我的王大公子,这是什么?” 看着这排齿印,王怜花不禁想起,那夜毒发时,因为剧痛难忍,一口咬在沈浪肩上的情形,心中大震。 一时间,恼怒、难堪、酸涩、悲凉……千种情绪,万般思虑齐齐涌上心头。 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一句话——他知道了? 然而,他心中越是烦乱,面容却越是温柔。 揽住沈浪肩膀,微露惊讶道:“你是如何弄掉我精心制作的易容的?” 沈浪歪了歪头,道:“难道你忘记了,我曾亲眼目睹你替七七与白姑娘除去易容的手段?” “王公子的易容真是出神入化,费了我好半天功夫。” “并且若非我这肩膀疼的厉害,是绝计不会发现此处竟有一个伤痕。” 明锐的瞳眸凝注着他,温和的声音低了下去。 “现在,你该告诉我,为何要费尽心思掩盖这个牙印了吧?”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轻笑道:“情至浓时,自然有些忘形……” 修长的手指抚在沈浪的面颊上,清亮的双眸渐渐变得朦胧与暧昧:“那晚你的模样……真是让我恨不得将你一口一口吃入腹中。” “只可惜我不吃人肉,所以狠狠地在你身上咬了一口。” 面孔贴近沈浪的,在他的唇上吹了一口热气,嗓音越说越沙哑。 “不过一个牙印,也值得你……” 微微抬头,不小心撞入沈浪眼中,那双眼睛像是月夜下的深海,寂静又广袤,温柔将他包裹。 喉头一涩,忽然觉得什么借口都说不出。 沈浪轻轻一叹,低头吻在王怜花的脖颈上。 他叹息道:“疼吗?” 话一出口,感觉唇下之人微微一颤。 ——他发现了?他真的知道了?! ☆、千佛寺(二十五) 王怜花刚一走出石窟,不由得伸手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他抬头仰望夜穹,忽然想起一句古话——大事若起,天兆降。 否则,为何方才还是绵绵细细的小雪,此刻竟大到了漫天呢? 漫天风雪中,王怜花一边朝“风波亭”的石碑走去,一边笑吟吟地想着——也不知这即将发生的大事,是出于何人之手?是无心上人,赵碧穹,暗中埋伏的杀手……还是我自己呢? 有此疑问,并非是他毫无计划谋算,而是他太过纵性,下一刻会做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如此诡变的心思,漫不经心的脾性,注定他喜欢猜不透的事,与猜不透的人,大抵沈浪也是如此。 因而,他俩便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槽子一个栓地凑到了一处。 当他到达石碑下时,无心上人等人早已等候在侧。 王怜花瞧着立于赵碧穹身后的两人,眼波一动,若有所思。 赵碧穹会带上云出岫,本是预料之中,可竟然还带上了他一贯无视的王火烧,便令人玩味万分了。 云出岫抱臂而立,神情还是那般冷漠高傲,即使众多江湖前辈当面,也没能让他的唇角有一丝牵动的笑影。 沉黑双眸,只是定定地望着赵碧穹。 而王火烧似乎对自己能被赵碧穹带上,觉得甚为惊讶,显得十分局促不安,缩在赵碧穹身后,既不敢靠太近,又不能离太远。 见王怜花到来,如同看到亲人一般,赶忙冲他挥手,露出一副傻兮兮的灿烂笑容。 身旁,云出岫凌厉一眼冷冷瞪来,令王火烧笑容一僵,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王怜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笑的更加奇妙了。 他同王火烧点了点头,目光投落在病老叟后背背着的药箱上。 那药箱四四方方,体态甚大,足足能装进一个七八岁孩童。里面不知存放了多少东西,竟将病老叟原本挺直的脊背压的有些微驼。 王怜花笑问道:“你背这么大个药箱做什么?” “难不成要我们把药材当饭吃?” 病老叟冷哼一声,道:“你这小孩知道什么?” “老夫天南地北,四方行医,不知闯过多少险滩恶浪。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我这箱子里装的可不只是药材,还有许多保命的玩意儿。” “等到你沦落险境,叫天天不灵,叫地地地不应之时,就知道一块小小的糕点,甚至是一截小小的木炭,有多重要了。” 说罢,伸手一指无心上人,道:“你若觉得我背的东西就奇怪了,道长肩上扛的那玩意儿,不得惊出你的眼珠子来?” 王怜花扭头看去,见无心上人肩上,竟扛着一根七尺来长的圆木,看模样足有五六十斤。 如此重物在身,他依然身姿笔挺,傲然风姿不减分毫。 王怜花不禁弯起双眸,抚掌而笑:“好极好极,你带了干粮,他就带了柴火。” 清亮的瞳眸不住地在众人身上扫视。 聂巧巧奇怪道:“你在瞧什么?” 王怜花笑道:“我要找找看,你们谁的身后还背着一口铁锅。”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往断崖边走去。 临崖而立,赵碧穹背起双手,隼利的眸光落于崖底。 入目之景令他瞳孔微张,心中一震。与此同时,立于他背后的云出岫与王火烧,齐齐发出一声惊叹的抽气。 赵碧穹终于知道,为何众人不在白日寻找出路,偏要等到夜晚,闯过那群“鬼怪”设下的杀局,才能寻到前行之途! 苍莽夜穹之下,山涧间依旧烟雾缭绕,云气茫茫。 由于夜幕浓黑,滔滔云海不同于白日里的波澜壮阔,被夜色染的一片沉黑黯淡。滚滚乌云填满了山涧深壑,摧压着断崖峭壁,仿佛将令群山崩塌。 然而,在这沉沉黑云之下,竟能看到两条荧绿光芒在云中游弋。尾连断崖,首没云间,宛如云中藏龙,静待冲霄之刻。 赫然是白日所见的那两条铁索! ——它们竟会在夜晚发光! 赵碧穹坚毅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惊异,不待发问,身旁一声轻笑传来。 王怜花同样垂眸而望,悠然笑道:“看来那两根铁索上,浇筑了一层混合着萤石粉末的铁汁。” 赵碧穹深吸一口寒气,轻叹道:“真是大手笔啊!” 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非是心中有大沟壑,大野心之人,焉能如此?” 王怜花轻笑道:“富可敌国,却挥金如土,智计高绝,但狠辣阴毒,手底无数能人异士为之卖命,心比天高,欲吞山河……与这样的人为敌,你怕了吗?” 赵碧穹神色肃然,凛冽的风雪吹来,片片如刀锋剜割人脸。 向王怜花投去淡淡一眼,忽地翘起嘴角,眉目不凛,却狂傲逼人。 哈哈笑道:“不,这让我更想饮他的血,啖他的肉了!”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无心上人号令。 “我们走。” 六人从断崖上一一跃下,各自使出轻功,御风踏云,分落于两座龙首之上。 长索卧波,云中行龙。 于这极近之处再观,两条铁索在云海中时隐时现,随着呼啸风雪叠荡起伏,如同两尾巨龙在黑河中恣意遨游。每当从流云中游跃而出,一身鳞甲泛起粼粼荧光。 这雄奇壮丽之景,委实过于震撼,本该让人舍不得挪动目光。然而赵碧穹却多看一眼,他的心神全被身后石壁所吸引。 犹记白日里,此处光裸一片,莽莽苍苍,除了风霜雨雪侵蚀的痕迹,不见丝毫殊异。 而此刻,石壁上同样泛着幽幽绿光,应当也是以萤石粉末描绘,唯有夜间能辨,白昼不见其形。 那荧绿的光芒,在石壁上绘出一个类似于罗盘的轮廓,以圈套圈,共分五层。但却没有图纹符号,只在每一层的某一处,用萤石粉绘了一个“卍”字纹。 赵碧穹心中暗忖,此处显然是一处机关,但是要怎么开启?莫非要将五个“卍”字,叠到一条线上不成? 目光落于石壁泛光之处的下方,正对于两座龙之间。龙首虽相隔不远,但也有十来步的距离。这机关正是在龙首中央,底下乃是万丈深崖,毫无借力之处,纵使有法子开启,又将如何操作? 难道要像只猴子,攀在悬崖上不成?纵使是只猴子,也得要根树枝吧? 正在思索间,忽见病老叟从背后的木箱里拿出一卷布匹,使出巧劲一抖,布匹展开,犹如突袭的长蛇,向对面翻滚而去。 站在对面龙首上的叶九秋探手抓住布匹,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将布匹的两端缠绕在足下所立的龙首上,用柔软的麻布,搭成一座简易的桥梁。 聂巧巧轻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布桥中央,她的轻功极好,一个硕大的活人竟让麻布只是微微一凹。 手指在怀中东摸西摸,摸出一根汤勺。勺身黝黑,泛着森寒冷光,赫然是铁石做成。 抬手向石壁一抛,铁勺划出一道弧线,“呯”的一声,被牢牢吸在那状似罗盘的图纹中央。 聂巧巧冲赵碧穹等几个不知细节之人,洋洋得意地一笑。 “虽然以前下来之时,大家都佩刀带剑。但是此处磁力不强,牵引不动那些沉重的家伙什。” “若不是我前些天带了一把小刀,蹲在这里削果子吃。”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小刀嗖地一下,被吸到了这石壁上。” “我们还不知道这玩意儿,竟是仿照罗盘,用磁石做成的呢!” 赵碧穹几人心中一惊,原来还真是个罗盘! 但是,不同于一般罗盘,是以金石为盘,磁石为针。 这嵌于石壁中的罗盘,乃是以磁石为盘,金石为针。 其效用,自然不是指南寻路那般简单。 ☆、千佛寺(二十六) 聂巧巧手指轻抚石壁,目光晶亮,那欣赏贪恋的神色,仿佛在鉴赏着什么奇珍异宝。 她眯着眼睛,赞叹道:“也不知是哪个能工巧匠,竟能将这么大的一块磁石嵌入山崖,与岩壁融为一体,浑然若天成,令我看不出丝毫端倪。” 号称“素手”的她,碰到同行之作,真是越看越爱,又越看越恨。 她搓了搓手,龇牙咧嘴道:“越看越手痒,真想找到这名工匠,跟他好好地切磋一番。” 一旁,病老叟笑骂道:“切磋个屁,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快些动手吧。” 聂巧巧不服气地咧了咧嘴,并未反唇相讥。 她目光凝注于罗盘之上,竖起手掌,一声轻叱,冲罗盘的最内层运力一拍。在这掌力的激荡下,山壁猛然一震,沙石飞扬。 “咔嚓”一声脆响,罗盘的第一层开始转动起来。 聂巧巧运足内力,引着第一层徐徐而转,将“卍”字纹转至铁勺勺柄指向之处。 当“卍”字纹与勺柄归拢,那铁勺颤了颤,竟然缓缓转动起来,半圈过后,再次停住,勺柄又奇妙地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聂巧巧再度运力,拍向罗盘二层,将二层上的“卍”字与勺柄所指方向合拢。 如此反复,直至五层皆动。 随后,“轰隆”一声巨响,罗盘向内层层凹陷,露出一个幽黑的窟窿,足有人头大小,借着幽白的月光与山壁上的荧光,隐约能从窟窿中看到一部分金石制成的机巧,泛着泠泠幽光。 做完这一切,聂巧巧退回龙首,换无心上人扛着圆木上前,纵身一跃。 阅历尚浅,不知无心上人厉害的云出岫与王火烧,见此情形,心中一紧,感觉心脏被从胸腔中拉出,悬在喉头。 生怕看到无心上人落定后,脚下麻布“滋啦”一裂,人与木头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孰料,无心上人竟于半空之时,手扶圆木猛然一拍,圆木一声嗡鸣,宛如一枪雷动,黑影一闪,径直插入崖壁洞窟之中。 人落布桥之上,竟比聂巧巧这个女子更加轻盈灵巧,宛如一片鹅羽,柔软的麻布看不出丝毫下沉之势。 他猛然拉开衣襟,将衣物褪至腰间,露出精壮的肌肉与宽阔的肩臂。白雪落在他身上,被热气一激,瞬间化为冰水,滚滚淌落,浑身蒸出腾腾白烟。 只是脱了一件衣服,气质变化翻天覆地,若说之前还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此刻便是一名力拔山河的力士了。 无心上人双手掌着圆木,沉声道:“请诸位助我!” 叶九秋四人齐齐点头。 林素仙与聂巧巧轻身而起,一左一右落于布桥之上,两声娇叱,双掌发出,同时拍在无心上人肩背之上。 病老叟与叶九秋对视一眼,也是双掌并行,分拍于林素仙与聂巧巧的背上。 四人一同发力,将自身内力导入无心上人体内。 无心上人一声大喝,双手扳住圆木用力一转,圆木依旧纹丝不动。 见此情形,赵碧穹心中大震,他终于知道为何非要彼此联手,也非要凑满七人之数。 这机关实在沉重庞大,单靠一人之力,绝计无法启动! 微微失神间,只闻无心上人一声沉喝:“赵掌门,王公子,还等什么!” 赵碧穹瞬时回神,眉目一凝。王怜花唇角一勾,微微一笑。两人手中幽光一闪,一刀一扇,分抵在叶九秋与病老叟的背上。 六股内力传入无心上人内体,宛如六条狂龙在经脉里游走窜动,相互争斗撕咬。 无心上人双眸紧闭,大汗淋漓,强忍剧痛,竭力运起自身的磅礴内力,将六条外来的内力一一绞杀,吞噬。 内力瞬时增长数倍,巨大的疼痛辐射至全身,肌肉鼓胀,青筋暴突。 双眸骤然一睁,赤红狂烈如鬼神之眼。 双手扳住圆木猛一用力,一声暴喝炸如惊雷。 “动!” 哐啷啷啷——圆木猛然转动起来。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天在震动,地在摇晃,整座断崖仿佛在崩塌倾颓,落石飞沙,雪泼如瀑。 脚下一阵“仓啷仓啷”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悬于半空的两条铁索骤然绷紧,缓缓缩回龙首口,仿佛山壁内有什么机关正将它们搅回。 震惊骇然间,突闻林素仙大叫道:“你们瞧,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远眺,只见茫茫云雾间,一个庞然大物正沿着铁索缓缓逼近。 那黑影实在巨大,足有一丈之高,威压逼人,宛如一头蛰于渊底的妖魔,被搅回的铁索从云海中拖出。 伴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落在心神戒备的众人耳里,就如同阎罗殿前的招魂铃。 庞大的妖魔越逼越近,越近越惊,待众人看清其全貌,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并非它果真面目狰狞,恐怖骇人,反而十分精巧优美。 原来这庞然大物,竟是一座精巧别致的六角亭! 白石朱柱,青瓦飞檐,不雕纹饰,不筑栏杆,仅在飞起的檐角系着六只铜铃。风雪之中,铃声叠起,高低起伏,方才还悚然的犹如幽冥鬼哭,此刻却悠扬的好似风吟雪咏。 亭子纵横不过十余步,在铁索的牵扯下到达山壁后,严丝合缝地嵌入两座龙首之间,浑然若天成。 众人皆为这鬼神一般的机关而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唯有王怜花抚掌而笑,道:“千呼万唤始出来……我们终于见到,这风波亭了。” 伸长了脖子,看的痴然的聂巧巧,被落入衣襟的雪花冻了一个激灵,猛然回神,露出一丝苦笑:“我不想跟那工匠切磋了。” 王怜花笑道:“为何?”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5节 聂巧巧无精打采道:“如此手段,如此技艺,我就算再练上个十年……哈,不过也是自讨苦吃,自找没脸吧!” 说话间,赵碧穹等人也一一回神,众人面面相觑,颇有些踟蹰不定。 见了这么多奇妙诡异的机关后,他们生怕亭中蛰着洪水猛兽,藏着机巧埋伏。 不等他们商议出一个对策,王怜花率先一步,踏入亭中。 绯衣公子负手立于亭边,凌云当风,墨发飞荡,皎皎皑皑,萧萧肃肃,宛如一树烈梅灼灼而绽,艳煞一崖风雪。 回眸展颜,皎皎兮如月之初升。 他朗声笑道:“于这高天云霄之巅,听风沐雪,难得的妙然意趣,诸位还等什么呢?” 众人闻言一怔,还不待说什么,赵碧穹忽然放声大笑:“不错不错,还有什么可等的?” “不过一口棺材,一抔土,一袭血衣,一把刀!” 说罢,大步流星迈入亭中。 云出岫与王火烧微微一怔,紧跟其上。 叶九秋闻言,乌黑的瞳眸中笑意闪动,抬脚启身,大声道:“老狮子,棺材再加一副,一口你合身,一口我适用。” “生既为友,死当同行,我可不会让你独埋黄土!” 他身后,聂巧巧眼珠一转,一个箭步,越过叶九秋飞入亭中。 冲赵碧穹涎脸笑道:“我可是先比他进来的,这棺材钱,赵掌门可要先替我付了!” 口中虽说着俏皮话,眼中却闪动着豪迈的光芒,那是对死亡的轻蔑与无畏,此刻纵使要她跳下深渊,她也能慷慨赴死,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赵碧穹都忍不住为她眼中的光彩而震动,爽朗一笑,沉声喝道:“好!” 背着药箱,吭哧吭哧落在后面的病老叟,骂骂咧咧道:“你们这群家伙,在我这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头子面前,不停提棺材棺材的,找死是吧!” 但却是又骂又笑,又笑又骂。 落在最后的无心上人与林素仙,相视一眼,各自眼中笑意莹然。 两人足尖一动,一同跃入亭中。 九人齐入风波亭,天地间又起一阵隆隆巨响。 并行的两条铁索倒转而动,风波亭宛如一艘扬帆济海的云舟,乘风破浪,推开云海中漫涌的波涛,缓缓向对岸驶去。 纵使月黑风高,纵使前路苍茫,纵使千般诡计万般劫难宛如噬人猛兽盘踞在前,也无法冷掉此时火热的心,也无法抹去此刻恣意的笑。 天地间回荡起一曲豪迈的歌声—— “当时壮志凌霄,年少,豪骨丹心旷古照。今朝千山缥缈,寂寥,回首只闻风云笑!” 乘着呼啸的风雪,游云伴鸟,一路飞上了云霄。 【第五回·千佛寺·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雪兔的时候,我想起原著里,朱七七与熊猫儿两人夜探王公子家的妓院之时,沈浪为了惊退他俩,偷偷在他俩头上各戴了一顶枯枝编成的皇冠,一个写着“傻蛋之王”,一个写着“傻蛋之后”。沈大侠真是又可爱又会玩~ ☆、观音龛(一) 在铁索的牵引下,风波亭于云海间乘风破浪风,越行越远。回首极目,断崖的原貌渐渐显现。 整座崖壁之上,万木尽凋,裸露着巨大的黑岩。 不同于寻常峭壁的粗粝苍莽,此处山壁被打磨的极为圆润,观其面目,竟是一座半山高的佛像! 慈眉善目,大腹便便,一张大嘴弯弯咧咧,乃是一尊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 而他们启程的那处断崖,便是弥勒佛裂开的笑口。 又暗又沉的夜,投落下无尽的阴影,将弥勒的面容侵染的阴沉,连那张慈和的笑容也在浓雾的遮掩下,变得扭曲与狰狞。 但此刻,心中被一腔热血烧的滚烫的他们,什么也不惧,什么也不怕。 弥勒冲他们大笑,他们便也冲弥勒大笑。 只觉得天地间的豪迈与肝胆,全都凝聚在心中。 是说不出的豪气干云,道不尽的痛快恣意。 一阵欢笑,一阵呼喝,笑声与喊声皆被清寒的山风携去,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铁索仓啷仓啷地行进着,也不知载着他们走了多远。此刻,风波亭的四周,被白茫茫雾气尽湮,后路已没,前路不现,目之所及尽是茫茫皑皑——他们倒真像是行走于云霄之巅。 几人少时没有飞天之梦? 寒庐霜夜,流云浮舟。 王怜花倚着风波亭的朱柱,坐在断裂的石阶边上,双腿悬于空中,也不畏山涧高危,也不惧风动亭摇。 素白的手伸进云涛里,掬起一捧浮云。 绯衣白裘的公子,倚卧于流云飞雪,明眸落星,玉容如霜。指尖的浮云被山风吹散,朦胧了唇齿噙笑,慵懒散朗的神情,卷起墨发飞扬,皎皎皑皑,宛如山巅雪,云中月。 再次伸手掏起流云,蓦然有些遗憾沈浪不在身侧。 如若他在,便可将这白云与飞雪洒在沈浪头上,好让他见见白头的沈浪,又是如何一番模样。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眼珠向右一瞥,扫了一眼漆黑的靴面,王怜花淡笑道:“赵掌门,何不与无心道长他们听风赏雪论英雄,偏往我这里凑?” 赵碧穹抱着手臂,眺望茫茫无尽云雾,淡淡道:“你本是个多嘴多舌之人,如今却缩在这里,一声不吭,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不放心,便来看看。” 他顿了顿,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王怜花用手支着头,眯着眼睛,懒懒道:“我在想脱光衣服的沈浪,你信吗?” 这回答令赵碧穹微微一噎,他张了张嘴,看口型大约想说“无耻”“下流”之类的,最后还是换成了另一句话。 “你觉得我们还有多久,能达到对岸?” 王怜花摊开手,看着浮云瞬间被烈风吹散,已经无法在手中停留。 他道:“还有多久能到,我不知。不过这路程嘛,大约已经过半。” “我们恐怕,已经悬在山涧的最中央了。” 山风——太大了! 狂烈的呼啸犹如万马齐喑,酷烈的震荡又似雷霆奔鸣。 粗壮的铁索在飓风中,如同无助的孩子一般颤抖着,哀泣着。牵着悬于半空的风波亭,左摇右晃,起起落落,宛如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笑容不知何时,已从众人脸上溜走。每一个人都在使出全身解数,让自己不被狂风从亭中吹落。 有的如猿猴一般,用四肢锁住朱柱,有的像壁虎似的,将内力运于掌心,牢牢地黏在地上。 唯有无心上人与赵碧穹仍旧负手而立,身姿挺拔似孤松劲竹,任谷中山风如何凛冽,纹丝不动,宛如足生根须,牢牢地抓进了石地中。 还有绯衣白裘的王公子,笑倚亭边,双腿晃悠悠地悬于空中,有时被大风刮得如旌旗一般飞起,却偏偏就是没有掉出去。 看的病老叟直了眼睛。 将一双招子揉了又揉,揉了又揉,才发现这人不知何时,用一根毫不起眼的鱼线,将自己绑于柱上。 不过一个小小的伎俩,却唬得几人几乎将他当作了神仙。 山风越来越大,风雪越来越急。 烈风裹着冰雪剜在脸上,冰寒锋锐,仿佛将生生刮下一层皮来。 功力不足的,已经将双眼紧闭,不敢睁开。 因为只要睁开那么一小会儿,就会在风雪的抽打下,变得又干又涩,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 痛疼、未知与煎熬令他们心生忧虑,但无人表露出来。 因为一想起之前自己嬉笑怒骂,引吭高歌,何等豪气干云,慷慨激昂。若是此刻现出一副瑟缩之态,简直丢尽脸皮。 唯有聂巧巧浑不在意什么英雄气概,什么高手形象。 她像是一个被风暴吓破胆,等着被母猴抓走的猴崽子一般,缩在柱子上,又惊又惧地大声道:“这儿的风可真大呀!我们会不会还没到对面,就被吹落悬崖?” 此刻,连无心上人无法保持他一贯的仪容风度,矮身缩在亭中,艰难地抵抗狂风,拔高声音大喊:“这里,已经过了我所能走到的最远之处。” 若是声音不够大,瞬间便会淹没在飓风的呼啸里。 忽然,亭边传来一阵轻笑。 王怜花被狂风扯得斜飞出去,身形翩然凌空,远远看去犹如一道翻卷的长旗。而那朱色的石柱,便是他的旗杆。 犹自悠然笑道:“往下看吧。” 闻言,众人往下一看,眼睛猛然睁大。 风波亭下方的云雾已被大风吹散,露出一弯壮丽的山谷。 令人惊讶的不是它雄浑壮丽的风貌。 而是这座山谷在其布袋状的谷地,以一条长河为界,一面是干枯焦黄的草木,一面是蓊蓊郁郁的密林。 一面是死,一面是生。 死气与生机交织在一起,宛如岁月悲歌中的生死轮回,风云变幻间的兴衰流转。 红颜枯骨,英雄白头,生老病死间,总是蕴着莫大的凄凉,难悟难解,难明难辨。蓦然间,仿佛天地间的凄楚悲凉都充斥于心。 无心上人不禁失神低语:“难道这里……便是枯荣谷?” 口中虽是问句,心中已然肯定。 如若此处不是枯荣谷,还有何地配称这“枯荣谷”之名? 赵碧穹亦是点头道:“看来,是了。” 聂巧巧轻哼一声,道:“早知这枯荣谷,便在山崖底下,我们寻条下山之路,下去不就成了?” “何必在千佛寺里兜兜转转,耗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林素仙笑道:“这话说的轻巧,但你看那陡峭的山壁,几乎刀斧削成,又哪里来的下山之路?” 聂巧巧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瞧瞧我是谁?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工五手’中的‘素手’!只要给我几块木头,几根麻绳,一些做木匠活的工具,我就能给你变出一条路来。” 叶九秋冷哼道:“马后炮。” “也不知方才是谁吓得抱住柱子不肯撒手,这会子又来逞英雄?” 仍然手脚并用,缠在柱子上的聂巧巧,笑嘻嘻道:“是我,怎样?” “我就是不撒手,不撒脚,你奈我何?” 一时间,被狂风刮跑的轻松与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众人身上。 可怕的,总是看不见的东西。因为看不见,所以人们会竭尽想象之能,将它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但若是看得见,摸得着,这天底下又有何物,能吓破这群豪杰的铁铸的肝胆呢? 气氛正好,有人却将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王怜花轻笑道:“既然枯荣谷到了,那它所埋伏的杀局也应该到了吧。” 此语一出,如同将凉水泼进炉子里,令众人刚刚热起的心,又立刻冰冷了下来。 众人皆是心思缜密的人物,又如何能忘记前路的危机? 欢声笑语,不过是为自己壮胆鼓劲。 王怜花聪明绝顶,如何不知,却偏偏要一语揭开。 方才对他起了一丝好感的无心上人等人,此刻又觉得此人可憎可厌了。 王怜花心如明镜,却故作不知。 轻轻一叹:“唉,方才是我多嘴了。” “我看无心道长的拂尘垂而不动,赵掌门的手已经掌在了刀柄上,叶公子的缩进了袖子里……” 他将众人凝神警戒间,不自觉做出的一些小动作,一一点出。 微微一笑道:“看来诸位是早有所料,何需我多言?” “既然如此,也不必故作镇静,强颜欢笑了吧。” 这话说的众人面上讪讪,神色不由得暗沉起来。 他却仍旧不肯住嘴。 人家越讨厌,他便越要说,非得将人气得暴跳如雷,他还笑的纯善无辜。 ☆、观音龛(二) 众人面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当病老叟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揍他之时,他终于住了口,悠悠道:“这几句话,你们就不爱听了。” “我还有一句更坏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病老叟冷哼道:“那你就不要说!” 王怜花眉眼一弯,果真闭口不言。 病老叟反倒傻了眼。 心中暗忖:这小兔崽子,怎么又突然如此乖觉听话呢? 见王怜花如此做派,赵碧穹目光微动。 比起旁人来说,他与王怜花多相处了几日,算是稍微了解他一点。 明白王怜花越是如此,要说的话便越是重要。 他喜欢层层设局,步步定计,爱用言语戏弄他人。话中虽真真假假,却总是隐着关键。若是因为恼怒与不信而错过,致使己身陷入危机,这小魔头又会隔岸观火,用温雅的笑容讥讽嘲笑于你。 于是,他接口道:“王公子若有什么发现,请快些讲来吧。” 见王怜花眼中闪过一丝可惜的意味,赵碧穹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王怜花抚掌而赞道:“赵掌门果然聪慧。” 他望着亭下的云波,道:“你们没发现,这云气又合拢了吗?” 叶九秋道:“风力渐小,证明路途过半,快要达到对崖山峰,不是正常之事吗?” 王怜花眼波流转,暗光泠泠,轻笑道:“那香气也正常吗?” 众人一惊:“香气?” 嗅觉最敏的林素仙,闭上眼睛,煽动鼻翼,忽然面色一变。 长袖一拂,掩住口鼻,轻声道:“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这是……千佛寺里每晚点起的佛香!” 几人微微一怔,难道又是以幻香设的陷阱? 无心上人面目冷肃,冷冷道:“故技重施!” “此种雕虫小技,在千佛寺中尚未难住我等,如今又有何用?” 王怜花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什么说不出的可笑之事。 那黑白分明,宛如玉勾般的眸子,流露出一丝讥诮。 “当初千佛寺此关容易,是因为那幻香只是让你产生幻觉,并未以埋伏袭杀相配合。” “你们也体会过它的厉害,能迷惑你的一切感官,幻化出来的幻象惟妙惟肖,不但能‘看到’、‘听到’、‘嗅到’,甚至还能‘碰触到’。” “若我们到达对崖之时,深陷幻象,不辨虚实,不明真假。而埋伏者便在此时暴起伤人,我们或许会将敌人当树木和石头,而将石头与树木当成敌人,又当如何抗敌呢?” 闻言,众人皆默。 聂巧巧苦着脸道:“我屏住呼吸,行不行啊?” 王怜花微微笑道:“据前半段路程的时间盘算,要到达对岸还需一刻钟。若是你能憋满这一刻钟,我便服了你。” 聂巧巧顿时垮下了脸,林素仙却笑盈盈道:“我观王公子镇定自若,似成竹在胸,必是想到破解的法子了?” 王怜花笑道:“破解之法是有一个,但看诸位信不信我了。” 赵碧穹道:“先讲来听听。” 修长手指一拂衣袖,一团鱼线落入手中。 “若是你们信我的话,就将这鱼线缠在身,所有行动皆听我号令。” “我若拉一下,你们便停。我若动两下,你们便拔刀抗敌。我若不动这鱼线,你们只管大步前行。其余万事有我,诸位觉得如何?” 病老叟听出他话之意,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你不会中这迷香?” 王怜花颔首而笑道:“然也。” 病老叟瞪起眼睛,道:“你既有破解迷香的药物,为何分不给我们?” 王怜花哈哈一笑,忽然道:“你听说过洛阳一掷千金的杜丹花会吧?” 病老叟微微一怔,不知王怜花抛却前题,另提此话,乃是何故。 只得老老实实道:“听过。” 王怜花笑道:“那花会是我办的。” 在病老叟怔神间,又问道:“你知道,每年有人钱塘江起大潮之时,将成箱成箱的金叶撒入江中,只为看那潮水涌动时,浮于浪尖的点点金光。” 病老叟呆道:“这……也听过。” 王怜花道:“那金叶是我让人撒的。” 病老叟又是一怔。 讥诮与轻嘲渐渐浮上王怜花俊美的面容,他冷冷一笑,道:“我虽不慷慨,但也绝不小气。” “这不过是我曾经为那人做事时,他给的一点‘赏赐’罢了。” “如果你们想要的话,也不必如此辛苦闯关破局,我可以直接作为中间人,为尔等引见。” 冰冷的目光将众人神色尽纳眼底,温雅的笑容忽然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无心知道他心中正想着—— 若是你们答应,便太好了。 我可是很想你们也尝尝,那噬心腕骨之痛啊! 信,还是不信? 众人默然不语,这要得益于王怜花的名声之坏,令无人敢轻易做决定。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好,我信你。” 众人惊讶地望向那个发声之人,这一望令他们的惊讶又更甚三分,甚至连王怜花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此人,竟是赵碧穹。 几人中,明明赵碧穹与王怜花的关系最恶,时刻戒备他,又怀疑他。 然而,如此关头,偏又是他第一个开口答应了,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没有理会众人的惊奇,赵碧穹黑沉的双眸,一瞬不瞬地迎向王怜花探究的目光。 两人互相探究着彼此,谁也不知道谁看出的秘密更多一些。 在赵碧穹眼中,众人皆因前路未知的危机,时惊时惧,虽然每个人都力图坦然,但心中之弦却一直紧绷着。 只有王怜花一人,云淡风轻地宛如闲云野鹤,好似安坐于另一个世界中。 由于他声名狼藉,立场不定,一贯亦正亦邪的态度,令他备受猜忌。 明明是最不受信任的一个,但是到头来,却发现他竟是唯一能够依仗之人。 鼓起众人胆气走进风波亭的是他,提醒枯荣谷与幻香的是他,如今己身怡然安坐,却令诸人在信与不信间内心煎熬的也是他。 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被王怜花引入了自己的步调,虽无人察觉,但他们所思所想,所行所止,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赵碧穹不禁在心中一声长叹:王怜花,果然不愧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物之一!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当大侠的,比如冲和仁义的沈浪。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老大的,比如义胆忠肝的熊猫儿。 还有些人生来便耀眼夺目,立于云巅。 无论他立场如何,无论是他是正是邪,只要他愿意,便立刻能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就仿佛受到一种独特的气韵牵引,无人能看轻他,无人敢忽略他! 此时此刻,赵碧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沈浪跳崖之时,对他说的那句“我信他”。 朗朗昭昭,带着深切的信赖与坚定的自信。 感染的旁人,也为之深信不疑。 所以,赵碧穹选择相信王怜花。 不仅是因为沈浪的话,更是因为他相信是王怜花的骄傲、傲慢与目中无人。 虽然都不是什么好话——赵碧穹虽欣赏他,但也不喜他,若是要他夸赞对方一句,还不如割了他的舌头。 但是,他知道王怜花的傲气,不屑于用低劣的谎言坑杀对手。 他喜欢布局谋算,玩弄手段,但都是靠着他的高绝的智计与心计。 因而,他的敌人对他,除了憎恨,只有欣赏与折服。 ☆、观音龛(三) 无人知晓,赵碧穹这一句简简单单的相信,经过了怎样的深思熟虑。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众人便应了王怜花的法子。 细长的鱼线被割成八段,每人一段,并将鱼线一头连在王怜花的身上,一头连在自己身上。 随后,八人盘腿坐于风波亭中,或是闭目养神,或是调息打坐。 唯剩王怜花一人,立于亭首,眺望着茫茫无际的云海。 那锐利的双瞳,仿佛能穿透云雾,看到什么不可观睹之物。 周围的云雾更浓了,香气也更浓了。 无形的幻香伸出丝丝缕缕的细线,循着众人的七窍,缓缓游入。 赵碧穹双眸闭合,凝神调息。 调息之中本该神思清明,心如止水,但他此刻却心乱如麻。 并非因为心忧前路的危机,而是因为他感觉到……柳慧,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赵碧穹没有睁开眼睛,柳慧也不曾开口说话。 他只是嗅到一抹淡淡的栀子花香缭绕鼻尖,听到一缕轻柔平顺的呼吸萦绕耳畔。 就如同他昔年于静室练功之时,柳慧一直默默地陪坐于旁。 只要他不开口,她便不会出声打扰。 虽然平淡到近乎刻板,但那种心意相通,脉脉温情,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能维持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埋藏心底的眷恋,再一次被掘出,比千佛寺的那一夜更加真实与深切。 就好似启出了一坛埋在梨花树根下的陈年老窖,揭开泥封,醇烈的酒香弥散开来,人在不知不觉间醉于风中。 蓦然间,心底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如果他永远不离开的话……他的柳慧,是否也能永远“活着”呢? 淡淡的苦涩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变得念旧与软弱。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希望……他的柳慧,能活着吧? 在幻象中,对亡妻的思念中苦苦挣扎的赵碧穹并不知道,他并非唯一感觉到柳慧到来之人。 还有一个人,不但闻到了柳慧,听到了柳慧,还看到了她。 云出岫盘腿坐下后,一直未曾闭眼。 纵使如此关头,他的目光也一直凝注在赵碧穹身上。 无人知晓,那双黑沉的瞳眸中,压抑着多么深切的痛苦羞耻与求而不得。 十年来,背德逆伦的感情被他强压于心底,慢慢地腐烂,发臭,变得面目全非,就如同烂在泥沼中的腐骨。 他本来都不再记得,自己曾对赵碧穹有过那样的心思。 直到心中腐烂的创口,被千佛寺中的那场荒唐无稽的幻梦,血淋淋地撕开。 压抑太久的情愫,如同决堤的河水奔腾而出,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如今,他的眼中只有赵碧穹,也只装得下赵碧穹。 仿佛少看一眼都舍不得。 不过事实却也如此。 赵碧穹已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他的生机随着每一次吐息离去,眼一看便少一眼,唤一声便少一声。 浓烈幻香的催发下,在云出岫的眼中,赵碧穹的身影渐渐变得俊秀与挺拔,额头与眼角的皱纹,好似被无形之手抹平,一口清澈的泉水灌入那双沧桑的深瞳。 年轻与俊美重新回到了赵碧穹的身上。 云出岫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喉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那是十年前,风华正盛的赵碧穹,也是正是他最初迷恋上的赵碧穹。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偷看师父沐浴。 水珠顺着健美强悍的体魄滑落,那浓厚的男性之美,宛如灼烈的火焰扑面而来,令他屏息。 在他成年后的每一场春梦里,挞伐挣扎到巅峰时,喘息着撩开身下之人的面孔,总是熟悉到令他惊惧。 少年时的迷恋已成狂执,然而纵使他再贪恋,再渴求,却也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他愧呀怕呀,若是让师父知道他的心思,等待他的只能是武功尽废,逐出师门的结局。 然而,无望的苦恋与忍耐是煎熬的,就像是一口架在火炉上烧得热热的油锅,每一次看到师父与师母温存,都会溅起滚烫的热油,泼在他的心上。 当柳慧因为难产而死时,面容悲伤的他,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因为若是柳慧不死,他怕有一天,会是自己亲手杀了她。 他本以为柳慧死后,自己能趁虚而入,但是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时时提醒着赵碧穹记得她,思念她——云出岫心中的那口油锅,又烧了起来。 在知道赵碧梳天生裂唇后,他暗中煽动铁狮门的弟子嘲笑她讥讽她。 他一边助长赵碧梳骄横的性情,一边又鼓动被她欺压之人憎恨她非议她。 每当看到赵碧梳偷偷躲在墙角里哭泣,他的内心就充满了快意。 也许只有这样快意,才能稍微缓解一下他求而不得的锥心。 很久很久以来,他都已经忘记有柳慧这个人。 而今,他又看到了她。 正坐在他年轻又俊美的师父怀里。 两人狂热地纠缠着,亲吻着。 赵碧穹激烈地拥抱着柳慧,那么温柔,那么深情,就如同膜拜心中唯一的仙子。 心头怒火勃然而起,宛如炽热的熔岩翻滚而出,并随着他们的每一次亲吻与抚摸,节节攀升。 他在心中疯狂地叫嚣着,嘶吼着——贱人,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就在沸腾的怒火,将他神智湮没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怔。 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染满了殷红的鲜血。 他正握着一柄长刀,寒光泠泠的刀锋从柳慧光裸的后背刺入,又从与她相拥的赵碧穹身后穿出。 滚烫的鲜血,汩汩地淌落在他手上,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云出岫怔怔地看着被他穿在刀锋上的两具尸体,喃喃道:“师父……师母……” 一听到他的呼唤,两具尸体忽地睁开眼睛,脖子渐渐拉长,如同蛇躯一般,盘曲蜿蜒到他面前。 两张冰冷的面孔,一个贴在他的左耳,一个贴在他的右耳,蓦然爆发出一阵凄厉尖叫—— “你杀了我们,杀了我们!” “你嫉妒我,你嫉妒我!” “你怎么会有如此龌龊心思!滚,我赵碧穹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我女儿失踪,你一定很开心吧?你一定希望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吧?” “恶心,龌龊!你的心是怎么长的!狼心狗肺的家伙,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傅?!” …… 在刺耳尖叫的折磨下,云出岫缓缓松开刀柄,失魂落魄地摇头道:“我、我……不是这样……不该这样……我、我……不!!!!!” 一声惨叫,他转身而逃,腰上一截短短的鱼线在风中飘飞——他在幻象中所出的那一刀,砍断了身上的鱼线。 众人被这声惨叫惊地猛然睁眼,茫然中看到云出岫发疯似的跃出风波亭,顺着铁索拔足狂奔而去。 赵碧穹见此情形,心中一惊,正欲追去,身形骤然一停——柳慧拉住了他。 柳慧苦苦哀求,道:“你不要走。” “若是走出去,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赵碧穹缓缓地攥紧颤抖的双手,垂眸轻叹道:“柳慧,你已经死了。” 比起说与柳慧,更像是说与自己。 柳慧微微一怔,似是想了什么,忽然绽开一道温柔的笑容,轻轻道:“原来,我已经死了。” 她伸手抚摸上赵碧穹的面颊,轻柔的,眷恋的。 她笑道:“是谁对我说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是谁在我临时前,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会好好的照顾我的女儿?” “小梳子呢?我的小梳子呢?”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6节 轻柔的话语突然变成凄厉的尖嚎。 “你找不到她!弄丢了她了!” “为什么我跟我的女儿,已经在地下枯萎,腐烂,被爬虫钻进了脑髓,被虫蚁啃咬的面目全非……而你还活着?!” 说罢,柳慧松开他,转身向崖下跳去。 赵碧穹心中大骇,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她。 孰料,身形陡然一止,回头一看,王怜花拽住拴在他身上的鱼线。 王怜花支着脸,目光盈盈的看着他,面上带着嘲弄的笑意,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他笑道:“且看看你脚下。” 赵碧穹低头看去,顿时心头一颤,背上析出了一层冷汗。 ——他迈出的一条腿,已经悬在半空之中。 耳边“啪”的一声轻响,又是一根鱼线被斩断。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如疾风一般闪出风波亭。 叶九秋顺着晃荡的铁索,疾奔而出,身影片刻淹没于凛冽风雪之中。 唯留高声一语在寒风中飘散。 “老狮子你放心,我会把你徒弟带回来的!” ☆、观音龛(四) 云出岫在铁索上拔足狂奔,眼前是凛风飞雪,脚底是危崖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明白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而来,只一心想着——逃,逃,逃! 神智已然迷乱,一时清明一时糊涂。 糊涂时,只道自己一刀杀死了师父与师母,心中既有无尽的快意,又有无边的悲痛。 清明时,又不知自己在幻象中的胡言乱语是否被旁人听见,可耻的秘密是否被他人知晓,惴惴不安,张惶无措。 无论是清明还是糊涂,俱是一般煎熬,一般痛苦。 此刻,头颅如同炸裂一般疼痛着,他无法冷静,也无法思考,只能遵从着心的一个声音—— 逃吧,逃到没人能发现你的地方,逃到将你丑恶的心思永远埋葬的地方…… 逃吧,逃吧,逃吧…… 仿佛痛苦与羞愧逼出他所有的潜力,逃命的脚步是那样快,须臾便逼近了山谷中央。 山风狂烈,将冰雪拧成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铁索,与铁索上的人。 云出岫的身形被大风刮的东倒西歪,瞬时都有坠崖的危险。 但他却一点也不惧怕,反而从心头涌出一股解脱之意。 ——若是跳进狂风里,被呼啸的风雪卷至天涯海角,我便能真正逃开这场苦难吧? 这样想着,脚底的劲儿彻底松弛下来,被猛烈的狂风一带,整个人斜飞出去,落入深崖。 跌下铁索的云出岫,缓缓合上双眸,只等着山风将他带走。 突然,下落的身形陡然一停。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脑中轰隆一响——难道是师父?! 心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希冀,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后,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来。 抓住他的人是叶九秋。 酷烈的狂风如刀割剑绞,将叶九秋俊美的面孔,拉扯的狰狞扭曲。 他用右手与双腿,将自己牢牢地锁在铁索上,探出左手,艰难地攥住云出岫的手腕。 云出岫冷冷地看着前来冒死相救之人,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反而冷声道:“松开!” 叶九秋震惊地看向他。 人人都愿活,人人都想活。有人为了苟且偷生,不惜伐害手足,背信弃义。有人为了长生不老,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活着是那样美好与诱人,他不明白为何云出岫这个年轻的孩子,想要放弃自己好大的人生? 见叶九秋不肯松手,一心求死的云出岫拼命挣扎起来。 叶九秋一边抵抗着狂风,一边拖拽着他,本就十分艰难,这一挣扎更是雪上加霜。 感觉手臂在麻木,僵硬,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云出岫的挣扎更增添了犹如撕裂一般的痛苦。 他咬着牙,喝骂道:“你若再动,我就……我就……” 本想说我就把你丢下去,然而一想到云出岫原就想跳崖自杀,这句威胁便成了一个不可笑的笑话。 但若要他再想一个,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 更可气的是,这个他豁命相救之人,竟然挣扎不休,还冲他叫嚷辱骂。 叶九秋怒的双眼通红,若他不是赵碧穹的徒弟,依着自己的暴脾气,早将他给丢下去了。 如今,是骂又骂不得,打更没法打。 憋的叶九秋面红耳赤,有气无处发。 正在僵持间,突然一阵狂风袭来,携以千钧巨力,狠狠地拍打在叶九秋身上。 他浑身一震,只觉烈风化成千万双手,猛烈地撕扯着他的身体,令他从铁索上一点点脱离。 心中一沉,正欲运力抵抗,云出岫却不合时宜地又是一挣。 叶九秋再也支持不住从铁索上落下。 千钧一发间,他拼命伸手一抓,右手堪堪抓住铁索。 两人的身形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像是一只放飞到天上的风筝,而叶九秋的右手便是他俩唯一的线。 云出岫顶着山风,艰难抬头,望着叶九秋涨的通红的侧脸,大吼道:“你松手啊!否则你也得跟我一起死……” 话说一半,风雪灌入喉中,令他呛咳阵阵。 冰雪在口中融化,冻的他唇舌麻木。然而,再冷也冷不过他那颗求死之心。 他冷笑道:“你救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你好友的弟子吗?” “我不需要你的恩情!不需要你在我身上展现你的仁义!” “你若是聪明的话,就立刻松手,否则葬身深崖,也是活该……” “你他娘的给我住口!” 一声暴喝,乍如惊雷,令天地间的风雪都寂静了一瞬。 云出岫震了震,不由自主地停了冷嘲热讽。 叶九秋依旧苦苦抵抗着风雪的摧逼,未曾给他一个眼神。 然而,他却好似感受到了那双眼中的怒火,顺着风雪漫卷而上,几乎要烧灼了整片夜穹。 叶九秋低吼道:“我不知道你在幻象里看到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死很容易,只是我一松手的事情。” “但活着很难。” “你告诉我,难道你在这世上就没有任何留恋了吗?” 云出岫苦笑道:“我无妻无儿,留恋什么……” 叶九秋呵斥道:“混账东西!” 一声怒骂,像是一鞭子狠狠抽在云出岫的脸上。 他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骂我!” 叶九秋冷笑道:“不凭什么。” “混账做出了混账事,纵使你是天王老子,我也骂得!” 叶九秋直直盯着自己攀着铁索的右手,冷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痛苦。 他咬牙道:“你大师兄与你小师妹下落不明,而你其余几个师兄师姐又不幸逝世。” “如今,你师父最亲近的人,就只剩你一个。” “难道你要将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抛下吗?!” 云出岫怔了怔,张大的口,突然一个字都骂不出了。 只是痴痴地想着——师父最亲近的人,只剩我一个了? 秦师兄死了,柳师姐死了,张师兄死了,胡师姐死了,郎师兄死了,尹青与赵碧梳……就算没死,很快也会死了。 如今师父身边就只剩我一个……是的,哈哈……就是剩我一个!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只剩我一个……哈哈哈……只剩我一个! 云出岫的眼中,骤然爆发出生的渴望,强烈无比,将他漆黑的瞳眸烧灼的比烈焰更加炽热。 叶九秋突然感觉手中之人不再挣扎,他不知是自己哪一句话触动了他。 也没多想,只道他不寻死便好。 叶九秋问道:“不想死了吗?” 云出岫哈哈大笑道:“不想死了!” 叶九秋冷汗涔涔,齿冠紧咬,话语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 “还好是现在不想死了,若是再晚一步……” 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但云出岫已经感觉到,他拽着自己的手臂开始猛烈颤抖起来。 云出岫面色一变,他知道这是力竭的征兆。 叶九秋低声喝道:“你,将我的身体当作绳索,爬上去!” 云出岫微微一怔,心中五味俱全,不知如何言语。 只闻叶九秋一声巨喝:“还等什么?!” 他不再犹豫,手足并用,使出浑身力气,顺着叶九秋的身体缓缓上爬。 攀爬的过程十分艰难,两人颤抖得宛如悬于枝头的瑟瑟枯叶,仿佛随时会被秋风从枝头吹落。 然而,渴望的生的力量是如此强大。 纵使叶九秋的双臂在狂风的撕扯下,痛至锥心,他也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纵使云出岫的四肢在飞雪的冰冻下,僵硬麻木,他仍旧拼了命地向上爬。 当然他终于踩着叶九秋的肩膀,爬上铁索时,叶九秋欣喜地大叫道:“好样的!” 然后,大喊道:“拉我一把。” 云出岫伸手抓住叶九秋即将脱离铁索的手臂,却没有任何动作。 叶九秋望着他,惊疑道:“你怎么……” 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声音,沉默,死寂,如同被人生生扼住了喉骨。 因为俯看着叶九秋的眼睛,比漫天的风雪,更加冰冷无情。 云出岫忽地笑了,竟现出几分温柔之色。 “有一点,你说错了。” “等你死了,师父最亲近的人才真正只剩我一个。” ☆、观音龛(五) 风波亭中,众人焦急地等待着,突然闻得一声石破天惊的惨叫,瞬间湮没在劲风怒雪中。虽听不清是何人的声音,但无论是云出岫的,还是叶九秋的,都令人惊惧不安。 赵碧穹心中一沉,再也无法等待,拔足向亭外冲去。 刚冲到亭边,看见一道人影,顺着铁索,从茫茫飞雪中缓缓走来。 赵碧穹顶着风雪的抽打,努力张大眼睛,望着那道黑影。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是七儿,还是小破刀? 人影越来越近,在飞雪遮蔽下的面容渐渐清晰。 是云出岫。 也只是云出岫。 风雪的面孔中惨白到毫无血色,宛如从地底爬出的幽魂。 塌缩着肩膀,佝偻着脊背,摇摇晃晃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被大风刮落。 脚步刚一迈入亭中,他“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将面前的聂巧巧惊一跳。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起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趴在地上,抬头望着赵碧穹,唇齿嚅嗫了几下,似乎想叫一声“师父”,不过不知是风声太大,还是他根本没能叫出来——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 赵碧穹没有看他,黑沉的双目落于风波亭外的风雪中。 仿佛想从那劲风怒雪的深处,寻到何人的身影。 云出岫哑声道:“师父……叶前辈为了救我,藏身崖底了。” 赵碧穹道:“哦?” 声音出奇的冷静,既无震惊,亦无责备。 这样的态度,却令云出岫更加不安与瑟缩。 在赵碧穹平静的目光中,他浑身颤抖着蜷成一团,像是一个被风雪吓到,慌乱无助地想要缩进巢穴里的可怜雏鸟。 他颤抖着又唤了一遍:“师……师父。” 赵碧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 “仔细说说,发生了什么。” 云出岫道:“我……我当时被幻香迷惑了神智,顺着铁索跑到山谷中央,不敌山风强劲,被吹落下深崖。” “当……当时,叶前辈抓住了我的手,可是那山风实在太大……叶前辈拖不住我我,我们两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在彻底坠崖前,叶前辈使出全身力气,将我扔上铁索,而他自己……他自己……” 话没说完,云出岫悲戚地哽咽了一声,眼中涌出了泪水,大滴大滴地从他脸颊上淌下,尚未落地便冻成冰。 他使出全身力气,“嘭”的一声,将额头狠狠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再抬起,一缕鲜红的血丝在他的额头与石面相触之处,缓缓晕出。 他咬着牙,断断续续道:“都是我……都是我……若不是我……叶前辈也不会……” 忽然感觉头上一沉,一只温暖的手,抚在他的发上。 耳边传来赵碧穹低缓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叹息。 “小破刀,为了救你,死了……” 云出岫牟足劲儿将面孔贴在冰冷的石面上,瓮声道:“是。” 突然头皮一痛,一股巨力将他的头发猛然拉起。 他被迫抬头,赵碧穹的面孔就贴在他的眼前,靠的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每一根睫羽的颤动。 这般亲密的贴近,本是云出岫梦寐以求的。而今,他的心中却溢满了恐惧。 那双眼睛实在太可怕了! 那是烈虎的怒火,狂狮的愤怒,不必伸出利爪便能将人撕碎!纵使生的一副铁铸的心肠,都会在那样滔天怒火的炙烤下融化! 喷洒在他脸上的呼吸,是那么的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拽着他头发的手,是那么用力,仿佛要将他的头颅给拧下来。 赵碧穹的目光逼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他,为了救你,掉下了悬崖?” 云出岫被迫昂着头,咬牙又回答了一遍:“……是。” 赵碧穹突然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但却越笑越低,越笑越哑。 一手拽着云出岫的头发,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脸颊滑下,钳住下颚猛然抬起。 冰冷道:“意志不坚定的是你,被幻象迷惑神智的是你,从亭中狂奔而出,将自己置于险境的人也是你。” “一切过错都是你犯下的,可为何,死的是他?” 云出岫颤抖道:“我……我……” 赵碧穹没有继续等他解释,腾地起身,拽着他的头发,将人拖到亭边。 病老叟眼见不好,一个箭步,拦在赵碧穹面前。 沉声道:“老狮子,你要做什么?” 赵碧穹淡淡道:“拿这混账的性命,来祭小破刀的。” 病老叟明白赵碧穹的悲痛,又是踱足又是叹气地摇头道:“他不应该死。”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赵碧穹的面容上,击破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平静,瞬间狰狞了面孔,低吼道:“难道小破刀就应该死!” “他就应该为这个孽障的过错,付出性命?!” 病老叟本也是个暴脾气,因为叶九秋之死,心中悲痛不已,被这一吼激起烈性,直接拉开嗓门,冲赵碧穹吼了回去。 “他的命不知是他自己的,也是叶小子的!他是叶小子拼了命救下的人,难道你要让叶小子白死吗?你要他的命,问过叶九秋吗?!” 悲愤中的怒骂,哪里得了许多,甚至有些口不择言。 “更何况他是你的弟子,本应该是你去救他,若说谁最应该死的话……” 忽地停住骂声,因为他看到赵碧穹眼中的火光骤然黯淡下去,就像是大火后的山林,唯剩漆黑的焦土,毫无生机。 病老叟结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啊。” 赵碧穹松开手抓住云出岫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身形摇摇欲坠,竟比在谷间的大风中,抖的更加剧烈。 忽然垂下头,捂住嘴,咳嗽起来。凶狠,激烈,撕心裂肺,几乎要将心肺都给呕了出去。 最后,实在支持不住地跌坐在地上。 “师父!” 见状,满头血污的云出岫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好不容易歇住咳声,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一团扎眼的鲜红晕在掌中。 手指缓缓收拢,握紧成拳。 赵碧穹嘶声道:“不错,该死的是我……” 复又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喃喃道:“可惜我还不能死,还不能死……” 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除了呼啸的风雪,与林素仙替云出岫重新系好鱼线时,衣料窸窣的摩挲声,再无其他声响。 叶九秋的音容仿佛犹在耳侧与眼前,但他却已葬身山崖,尸骨无存,无物收殓。 巨大的伤恸,宛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全部心神,竟使得眼前那些纷繁的幻象,全都消失一空。 悲恸,便更浓了。 在一片死寂中,风波亭徐徐驶向对崖。 茫茫云雾的笼罩下,一座巨大的石像渐渐清晰。 同样是一座半山高的佛像,与来时山壁上的石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不同于弥勒佛的笑口常开,大腹便便。 此佛螺髻垂耳,庄严法相,慈悲双目普视众生。 观其形象,乃是一尊释迦牟尼佛。 许是因为山寺势高,这尊佛像更加巍峨伟岸,巨硕的头颅仿佛顶住了天宇。 历经百年的风霜雪雨,佛像早已残破不堪。 那斑驳而黯淡的色彩,与模糊的刻纹,昭示着极盛后的凋零。 佛祖俯视着眼前众人,用他那双无喜无悲的瞳眸注视着他们,用那张无情无味的面容压迫着他们。 众人笼罩在他巨大的阴影里,无论身心都感受到一种慑人的战栗! 风波亭在佛像的目光中,渐渐升高,最后“哐啷”一声,停靠在佛像的右肩上。 众人各自相顾一眼,在王怜花的带领下,走出石亭。 这里地势极高,雪重风劲,四周空旷一片,只生长了一些低矮的灌木,显得十分凄清荒凉。 众人一边向前寻觅,一边警惕地打量四方。 不多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座佛殿,与周遭的景致一般颓败。殿前的石阶上长满了枯草与荆棘,破败的屋顶上垂下一簇簇干枯的藤萝,翻卷在风中,影影绰绰,如同千万只勾魂的鬼爪。 殿门前挂着一块破烂的牌匾,上书“千佛殿”三个大字,一角已经脱离了门楣,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越靠近佛殿,佛香便更加浓烈了,十分刺鼻呛人,熏得人头昏脑涨。 若是闭上眼睛,恐怕会误认为这佛殿前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林素仙清亮的美目扫了一遍阶前,喃喃道:“故事里的井就应该在这里,为何没有呢?” 无心上人道:“若果真是锁龙井,便不会如此容易让我等找到。” “我们进佛殿里看看吧。” 说着众人拾级而上,走到佛殿门前。 聂巧巧探手,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头顶响起一道刺耳的“嘎吱”声。 她急忙缩回手,警觉地退后一步,便闻“嘭”的一声巨响,那块破烂的牌匾砸落在地上,顺着石阶滚落下去。 在雪地中停住时,已是背面朝上。 借着那莹莹雪光,见牌匾背后也写着三字,字迹张牙舞爪,鲜红淋漓,仿佛是用鲜血写成——活佛冢。 活佛冢? 众人越看那三个字,心中寒气越胜,还不待他们仔细思索其中含义。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声音模糊不清,似有人群在窃窃私语。 赵碧穹等人惊惧回头。 这一看,令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瞪着千佛殿的一排门扉,聂巧巧不由得将眼睛揉了又揉。 她颤声道:“我、我是不是又陷入幻象了?” “我怎么、怎么看到里面的佛像活了?” ☆、观音龛(六) 寒风瀑雪,枯藤腐草,破败与腐朽磨平了斗拱上的每一片浮雕,蛀穿了屋脊上的每一条横梁。蛇虫鼠蚁在此处筑巢滋生,而这些卑微的生灵又在冰冻的隆冬中死去或藏匿,凄清笼罩着荒寺古殿,令它荒凉死寂得宛如一处神弃鬼厌之地。 至少于前一息是这样的。 在众人垂头察看匾额的刹那,殿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私语之声。 初时声音不多。窸窸窣窣,仿佛有人来回走动,垂衣曳地。嘈嘈切切,又似三五人凑做一处,低声交谈。其中不时夹杂着一两道木鱼声响,三四道诵经之声。 王怜花与无心上人对视一眼,举步上前,想要贴近门扉细查虚实。 他们刚一走近,忽然千声大作,万音齐发,似有千百名僧众齐颂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葬魂度灵,便颂往生。 如今八人登临佛殿,殿中“佛鬼”却以往生咒相迎,其杀生葬命之意昭然欲揭。 虽然夜色浓稠,殿中更是幽暗,但借着一点晦暗的雪光,能透过破烂门扉的缝隙,看到众多纷乱黑影,在殿中往来穿行。 浓黑阴影模糊了影子的轮廓,一团团黑影仿佛狰狞巨兽,盘踞在佛殿深处,磨刀霍霍,虎视眈眈,只等着将闯入巢穴的生人撕碎吞噬。 聂巧巧努力张大眼睛,目光顺着门板缝隙溜入,不经意间与一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呆滞冰冷,顽愚无神,像是瞎子的眼睛,又像是用石头雕刻而成。 眼睛的主人面色灰暗,眉眼弯弯,像是冲她笑了笑,然后如同阴影一般缩入阴影之中。 曳地的袈裟没有丝毫声响,手持的锡杖没有分毫颤动,就好似“它”不是靠双脚行走,而是凌空飘来。 聂巧巧顿时感觉自己手足冰冷,汗重湿衣——佛像……活了?! 殿内的“死物”在行动交谈,而殿外的活人,却浑身僵硬,寂寂无言。 生与死,仿佛一瞬间颠倒了一般。 虽然一路走来,他们遇到的诡奇之事,已经太多太多。 然而,恐惧是无法习惯或麻木的。 那种晦暗压抑的情绪,就好似吸血的蚂蟥一旦贴上,便直往你的皮肉里钻,又像是一块块巨石,不停地往你心口上垒。 而你只能凭着勇气与毅力,苦苦地煎熬着,直到被压垮,被吸干。 显然,王火烧便是既无勇气又无毅力的货色,他受不了地挠着头发,大叫道:“诶诶诶,这地方怎么这么怪!” “佛殿里边到底是佛祖显灵,还是小鬼作怪啊?” 王怜花一边观察着殿门,一边笑道:“这话问的奇怪。” “是佛是鬼,有何差别?” 王火烧瞪大眼睛,道:“你的话才说的奇怪,佛祖渡人,鬼怪伤人,怎么没有差别?” 王怜花回眸一笑,温雅生姿。手腕一转,铁扇轻轻地点在王火烧的心口上,那冰冷尖锐的触感,惊的他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王怜花道:“这世上本无鬼,鬼都是从人心中长出来的。” “佛也是一般。” “怀善求佛,愤世问魔。成佛成魔,不过在那一线之间。” 望着王火烧的眼珠一偏,缓缓转到云出岫的身上。 他微笑道:“你说是吗,云兄?” 自出风波亭起,云出岫便一直低垂着头颅,默默跟在赵碧穹身后。 一听王怜花问及他,猛然抬头。 沉黑的瞳眸与王怜花的目光一触即离,眼底闪烁不定的惊疑,令王怜花弯起的唇角又上翘了一分。 云出岫再度垂头,匆匆答了一句:“嗯。” 那模样甚是古怪,但众人只以为他还沉浸在对叶九秋之死的愧恨中,并未深究。 王怜花微微一笑,五指一分,唰地展开铁扇,手起扇落。 哐啷一声巨响,佛殿门前生满绿锈的铜锁,被锋锐的扇刃生生劈开。 殿中的“佛鬼”似是受到惊吓,所有声音陡然消失,仿佛之前所见所闻的一切,皆是幻象而已。 唯有铜锁落地之声,在寂寂长夜中回荡。 修长手指按在门上,用力一推。 嘎吱—— 殿门缓缓开启,一股阴冷腐败的气息,裹挟着浓烈到令人恶心的佛香,扑面而来。 王怜花右腿一迈,毫不犹豫地跨门而入。 这看似鲁莽的行径,令与他并立的无心上人,凝重地扫视着他。 那张风流可人的面孔,深陷在狐裘厚重的软毛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王怜花心思诡变,常常以貌惑人,巧令辞色,被欺之人往往只注意到他的笑容有多亲善,言语有多甜蜜。 若是他们能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便不会如此轻信于他。 那是一双真正属于枭雄的眼睛,宛如暗夜中枭鸟的瞳眸,又好似绝锋上的一线寒芒。 明明前路危机四伏,而看他大步而入,恍觉并非是他走向了劫难,而是他带着劫难逼近了对方! 千佛殿门户大开,雪光与月光幽幽地投入殿内。 虽然晦涩黯淡,但是长身玉立的公子,却像是一道光线,将殿外的幽白荒凉,与殿内的阴森诡秘分割开来。 在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佛鬼”皆已消失,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些破旧的陈设,积满草叶与尘土的蒲团,与一尊尊死气沉沉的佛像,陈列在同样破烂的神坛佛龛之中。 王怜花领头而入,在林立的佛像间闲庭信步,细细欣赏着整座佛殿的布局。 众人跟随在后,虽未怯步,但也不比他的云淡风轻,心中危弦绷紧,小心翼翼。 王火烧落在最后,汗毛直立,两股战战,只觉得自己肚腩上每一层横肉都颤抖得快要卷了起来。 他紧张不安地打量着周遭一切。 这佛殿真不愧其千佛之名,无数佛陀罗汉的石像立如密林。有的拈花微笑,有的持杵怒目,有的腾云御龙,有的盘腿坐莲……三千诸佛,万般法相,齐聚一殿。 本应是清圣无暇的婆娑净土,却因时光凋零,人心倾颓,令他们这些后来之人无缘得见其辉煌面目,唯从残垣断壁中得以窥见些许。 那慈悲笑容,在幽暗之夜的扭曲下,显露狰狞之色,比起佛门圣殿,更像是妖魔巢穴。 或许在无人之时,这些佛像会留下悲戚的泪水,他们渡人未成,己身却堕落沉沦。 在众佛无情无味的凝注下,王火烧越走胆越怯,越行腿越软。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7节 刚走了半刻钟的功夫,他突然大叫一声:“等会儿!” 将众人惊的心头一跳,皆回头注视于他。 没想到众人反应如此巨大,王火烧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挠了挠头,傻兮兮地笑道:“就等一会儿。” 说罢,两步并作一步,直冲到一尊迦叶佛处,也不管地上蒲团被尘土掩埋,双膝一弯,纳头便拜。 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愿菩萨保佑,我等一行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如此行径,令众人不知该气该笑。 聂巧巧一拍大腿,哈哈笑道:“王小弟,你这样临头抱佛脚,心不诚意不正,菩萨是不会显灵的……” 话未说完,王火烧突然又是一声大叫,吓得她牙齿一合,重重地咬在舌头上。 她捂着嘴,一边吸气,一边跳脚道:“你、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王火烧回头,一张脸盆似的圆脸,惨白如幽魂。 伸出手臂,颤颤地指着地面。 “手……手……” 闻言,王怜花眉峰一皱,明锐目光向地面扫去。 幽白的月光,从屋顶丢了瓦片的窟窿中漏下,地面上倒映着迦叶佛像的影子,盘腿坐莲,手捏法诀,被斜照的蟾辉拉的瘦骨嶙峋。 然而那道影子,竟有四双手,两颗头! 王怜花顿时瞳孔一缩,沉声喝道:“佛像背后,有杀手!” 回头一顾,却不见众人戒备。再一细看,众人皆神情松怔,精神恍惚,目光似看着前方,却不知落于何处。显然又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幻象。 他那一声警告,未能惊醒众人,反让埋伏在佛像背后的杀手,明白自己已经暴露。 他纵身一跃,从佛像后跳出,半空中抽刀出鞘,一刀无影无光,向王火烧临头劈下。 砰然一声脆响,杀手猛然一惊。 没有飞溅的鲜血,没有入肉的触感,唯有一张俊美的面孔贴在眼前。 眼似横波,含情带笑,温柔的宛如春风绿岸,却令他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他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夹住刀锋的铁扇,一寸一寸逼近自己的脖颈。 颤抖的瞳仁也随着那逼近的白刃,一点一点移动。 直到一抹冷到刺骨的冰凉,紧压在颈间。 王怜花微微一笑,五指一张,铁扇绽开如莲,带起一泓鲜血,喷薄漫天。 在人倒下之前,将扇上残血往死人衣襟上一擦,他收扇而笑道:“你不知,这几个是本公子罩着的人吗?” 忽然神色一变,数道黑影凌空而起,从他的头顶越过,挟着寒刀利剑直奔呆立原地的赵碧穹几人。 原来刺杀王火烧的一人,不过是为了引开王怜花的诱饵。 此时被调虎离山,远离众人的王怜花,已然救之不及! 眼看众人即将命丧黄泉,王怜花非但不惊,还在这紧要关头,走了神—— 若是他们被砍了几刀,又没死成,我该如何解释……我大意了? ☆、观音龛(七) 迫命危机当头,众人却深陷重重幻象。 赵碧穹抬头,只觉天旋地转。 眼睛,眼睛,到处都是眼睛。 不仅仅是镶嵌在上千尊佛像上的双目,房梁、神龛、供桌、蒲团,乃至地面,皆被沉沉暗影扭曲了形状,混沌驳杂,就好似有人弄翻了染缸,让染料混成肮脏一片。在这团扭曲的混沌中,不时有大小不一的眼睛似的花纹缓缓睁开,又闭上。 眼睛,眼睛,到处都是眼睛。无论他向哪一个方向腾挪脚步,那些眼睛都恶心地转动着,一瞬不瞬地黏在他的身上。 他不但被这些充满恶意的眼睛,扭曲了视野,连听觉亦被剥夺。 耳畔轰鸣阵阵,似有千众万僧在他耳旁,大颂梵音。 他就如同头戴紧箍,被唐僧颂咒叨念的孙悟空一般,头昏脑涨,痛不欲生。 恨不得手指插入耳中,戳破双耳,以求得一丝安宁。 正在狂乱间,突然感觉腰间鱼线动了两下。 蓦然想起王怜花在风波亭中说的话——我若拉一下,你们便停。我若动两下,你们便拔刀抗敌…… 动两下,拔刀抗敌……有敌人! 一股紧迫的危机感登时从心中生起,如同冰水浇头,神智瞬间清明。 反手握住刀柄,凌厉目光扫遍四周,却是徒劳无功。 眼前依旧是迷乱之景——妖魔般的石像,与千万颗不断睁开又合拢的眼睛。 敌人……敌人……敌人在哪里? 视野捕捉不到敌人身影,只能闭目细听,然而耳边尽是诵经之声,淹没一切脚步与呼吸。 纵使知晓敌人就在身侧,然则有眼不能观,有耳不能听,当如何抗敌? 焦躁与恐惧,在心头节节攀升,赵碧穹强压下心中心绪,竭力调动一切感官,仔细甄别敌人从何处攻来。 忽然觉得右侧光线一暗,似有一道黑影逼来。他目光一凛,断然出刀,刀身一旋,犹幽月一弯,瞬间斩在逼来的黑影之上。 孰料,刀锋触及“人身”,却是一阵金石交鸣,碎石纷飞——那凌厉一刀,竟劈裂了一尊佛像! 而真正的袭杀者,如同潜行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滑至他身后,一柄长刀悄然抵于后背,冷酷无情地平稳送出。 突然,眼前一花,赵碧穹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似的,拧身旋转。 这突如其来的一转,令他握在手中的断刀,从杀手腹部横切而过。 非但带出一道溅射的血虹,力道之大,甚至将他开膛破肚! 杀手下意识伸手捞住从腹部流出的肠子,难以置信地倒退几步,轰然倒下。 斩杀敌手的赵碧穹,只觉一股滚烫的鲜血喷在脸上,心中震惊,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突然感觉腰间又是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凌空而起。 手指僵硬的握住刀柄,不知该如何动作。 忽觉刀锋一沉,似有何物缠于其上,并用力向下一压。 噗——入肉剜骨。 啊啊啊啊啊——凄厉惨呼。 又是一捧血雨浇了他满头满身。 头骨被断刀劈开的杀手,死不瞑目地跪倒在赵碧穹面前。 王怜花望着殿中情形,笑容盈盈,勾起食指,将赵碧穹从第三名杀手的刀锋下拖出。 不知何时,他是十根修长整洁的手指上,戴上了十枚纯银指环,每一个指环上连着一根丝线,其中七根丝线的另一头,分别连于七人腰间。 丝线绷得笔直,交错成网,指环泛着幽光,与弯月似的眼中,那一片寒光幽芒,交相辉映。 修长手指灵巧地勾动起丝线,宛如奏琴拨弦。一根根晶莹剔透的丝线上,挂满了血珠,宛如一颗颗鲜红的珊瑚,颤而不落,那是他御使赵碧穹连杀两人的战果。 食指微屈,在第二根丝线上重重一弹,只见那丝线猛然一震,发出一声细细的嗡鸣,另一头连着的林素仙一声惊呼,翩然而起,险之又险地避过五名杀手的联手围杀。 那五名杀手显然未曾想过,这明显陷入幻象,神志不清的女子,竟在千钧一发间一跃而起。 呯呯数声,五柄寒光奕奕的刀剑,收之不及地绞在一处。 此时,茜纱罗裙的林素仙从天而降,凌波微步,翩然若仙。 粉色绣鞋,踏落在五柄刀剑之上,将其重压于地。 王怜花唇角一翘,左手一舞,一根丝线抛出,瞬间圈住林素仙手中长剑,拉住那剑锋,旋身一舞。 身陷杀局中的林素仙,在丝线牵引下,亦是旋身一舞。 茜纱拂过之处,血绽如莲,五颗头颅飞出,骨碌碌地滚至佛像脚边。 举重若轻,从容不迫,仅用十根鱼线,便将场中众人——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当作傀儡一般,操控于指尖。 而他本人,翘着长腿,意态慵懒地高坐在一尊一丈多高的罗汉头顶,高瞻远瞩,纵览全局。 十指舞动,竟御使众人反守为攻,将十多名埋伏于此的杀手,反杀到手足无措,无法近身! 王怜花笑看场中激斗,乌黑眼珠一转,突然高声喊道:“无心道长,翻个跟头给本公子瞧瞧。” 无心上人果然凌空后跃,躲开杀手一记迅猛突刺。 他又道:“赵掌门,学个贵妃醉酒。” 赵碧穹在丝线的拉扯下,腰身一仰,一片雪亮的刀锋擦着他的鼻尖飞过,那欲倒不倒的姿态,真有几分贵妃醉卧之姿。 王怜花眉眼一弯,手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清朗的笑声,是说不出的开心与快活,就像是一个孩子欣喜于游艺人当街耍的猴戏。 而那群为他逗乐的猴子,却是江湖上最顶尖的侠客,与最顶尖的杀手。 仿佛他们之间的豁命之战,不过是为博他一笑罢了。 虽然,千面公子的一笑,也确实值得这个价钱。 就在王怜花让病老叟用一招恶狗扑食,拧断了一名杀手的脖子,而病老叟也因此摔了个狗吃屎,始作俑者却笑的前仰后合之际。 两名杀手如壁虎一般,悄然攀上罗汉两侧的石像,算准时机,齐齐凌空跃出。一刀一剑,左右并行,向王怜花袭杀而去。 对付最强大的对手,必须力求一击毙命。 两名杀手深知其意,这一记突袭,迅如疾风,动若流火,拼尽全力施展而出,乃是他们这辈子最快也最狠的一招。 锋刃凌厉,看眼即将刺入目标身体,绞烂内脏,交叉戳出,凌空扑去的身形猛然一停,刀剑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再也无法前进一分一毫——他们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 两人心中大惊,慌忙挣扎,却发现手足被缚。 定睛一看,一片密密细网布于半空——原来王怜花竟不知何时在自己身侧,用丝线织出了一片蛛网。 圈套在不知不觉间设下,而他这只毒蛛却伪装成无辜诱饵,诱惑猎物的靠近。 这两只愚蠢的小虫子,一头撞入网中,再也无法逃脱。 王怜花并不忙于处置两人,他俯看场中激斗,轻笑道:“你们认为,最后的胜者,会是哪一方?” 那轻松散漫的模样,就好似不过拖来了两名陪他观战之人。 其中一名杀手见反抗不能,便放声威胁道:“别以为此时你们占了上风,后面的路只会更险,埋伏也会更多。主人定能将你等杀的一个也不剩啊啊啊啊啊啊啊!” 未尽之语化为两声惊天惨叫。 瞬间收紧的细线,将两人的血肉割裂,骨头勒断。 淋漓血雨漫天而落,王怜花冷冷地松开拉紧的丝线,任由两具蜷曲的尸体从半空中跌落。 他双目朦胧地轻叹道:“我实在不喜与我意见相左之人。” “来世可要记得,祸从口出。” 说罢,从石像上一跃而下,步入战场。 十指翻飞,如操琴拨弦,时而轻拢慢捻,时而重弹急动。 足步轻灵,双臂展合,拂袖时刀急似雨,旋身时舞剑如风。 白雪临刃,血涌如虹,荒寺苍茫,飞叶扫千秋……一切尽在他掌中舞! ☆、观音龛(八) 局势几近明朗,杀手如同被收割的稻草一般,纷纷倒下。 恐惧与绝望,随着冷却的血液凝结在无光的瞳眸中,倒映着艳烈胜血的绯衣,莹白如玉的手指。 洒丝成网,信手编织出一场残酷的噩梦,将众人网罗其中,非死不得解脱。 众杀手中,身材最矮小,年纪也最轻的那个,看着王怜花牵引着赵碧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双腿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在他眼中,王怜花俊美的容颜化作一张狰狞的修罗面孔,而赵碧穹是他手中噬命的镰刃,一滴滴淌着他同伴的血。 虽然彼此尚距十数步,杀手却觉得那锋刃恰似已经架在脖间。 死亡的恐惧,令他失去对战的勇气,不等对方走近,转身便逃。 身后一声轻笑传来,极轻蔑极冷酷,伴随着逼近的剑啸,令他如坠冰窟。 杀手回头,锋锐的剑尖在他眼中放大,瞳孔中刻满了惊恐,绝望地等待那剑锋将他穿喉而过。 呯—————— 金石交鸣的脆响,在寂静的佛殿中缭绕不绝。 悠闲的笑意终于从王怜花的脸上退去,他瞳眸微张,死死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佛像。 石佛盘腿而坐,手拖石钵,胸前刻着砗磲玛瑙、璎珞珠串,慈目善目,螺髻垂耳,同样笑盈盈地望着他。 为何该死于剑下之人,突然变成了一尊石像? 难道连王怜花也陷入幻象了吗 不,王怜花很清醒,清醒到真真切切地看见佛像动了,如同一位真正怀有大慈大悲之心的菩萨,舍身挡下了那穿喉一剑! 王怜花静立原地,沉吟不语,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地面开始颤抖,无数纷乱的黑影,在殿中往来窜梭——一如他们在门外所见。 千佛殿中的石像,纷纷动了起来,像是突然被从睡梦中惊醒的羊群,惊慌失措地乱跑乱逃。 同时,一声尖锐的口哨传来,杀手们一听哨声,纷纷退入阴影中,每当佛像从他们身前穿过,再移开时,便已不见人踪。 石像移动的速度很快,宛如飞鹰走兔,向王怜花奔撞而来时,猛烈野蛮的犹如红眼的牛群。 几个腾挪,灵巧地避过撞击,再回首时,映入眼中的情形竟令他面色微变。 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他与赵碧穹等人,被宛如石林一般的佛像,分隔四散。 数千尊石像以一种看似凌乱,却又奇妙的路线运行着,形成一座石林迷阵。 尽管彼此相距不远,但是密密麻麻的石像遮蔽了王怜花的视野,无论他如何腾挪移转,也无法周全众人。 想用丝线牵引众人聚拢,却又每每被不断移动的石像挡缠。 而见有人陷入危难,欲起身援救,石像又会挡在他的前行之路上。 纵使王怜花聪明绝顶,狡计百出,一时也不得破解之法。 一个个计策与想法,在脑海中如雨落下,却无一条得以成行。 不知不觉间,丰润的嘴唇已抿成一条锋锐的直线。 突然,感觉一道炽烈的目光照在自己身上。 王怜花猛然抬头,除了破烂的屋脊,残漏的瓦当,与从窟窿中倾泻下的点点幽光,再无其他。 但他心中深知,有人正看着他。 他甚至能听到对方无声的笑,如同冬雪的寒冷充斥着整座佛殿。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凄厉到听不出是何人的叫声。 王怜花心中一凛,足一蹬地,向北奔去。 没走几步,一尊佛像宛如拔地而起的山岳,突兀而现,生生挡住他的去路。 王怜花并不停步,一脚踏于佛像摊开的右掌,如同离弦之箭腾空而起,登登几步,整个人垂直于佛像攀爬而上,来到佛像头顶,凌空一翻,跃了过去。 下落间,被一片亮光晃疼了眼睛,他瞳孔一缩。 等待他的并非赵碧穹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一片明晃晃的刀光! 杀手们咧着嘴,呲着牙,一柄柄钢刀竖起,就像是平地生出了一片刀林,只等着落下的猎物被锋刃刺穿。 王怜花毫不在意地敲了敲唇角,右手一挥,抛出的丝线套出石佛的螺髻,再用力一拽,将他重新送上石佛头顶。 等在底下的杀手们,顿时气得捶胸踱足,一阵叫骂。 王怜花哪有闲心理会他们,半蹲于石佛头顶,意图利用这座高地,寻找赵碧穹等人分散何处。 孰料,还未等他细看,头顶传来“嗖”的一声,极轻极微,就像是一只飞燕伏空掠下。 王怜花不及抬头,身先动。 腰身一拧,向后一翻,宛如一片云彩,轻飘飘地从石像上落下。 双足落地,再抬头时,只见一只杨木杆的利箭,深深插在石佛的头顶上,洁白的尾羽微微颤动着,知道此时方才传来弓弦振动的轻响。 足见这一剑的速度是何等惊人! 而他王怜花,被人用一片刀林,一支羽箭,又逼回了原处! 漆黑的瞳眸中渐渐生起一片寒霜,明锐的目光在幽黑的佛殿中逡巡。 他在找一双眼睛,同他一样锋锐又冷酷的眼睛。 王怜花忽然觉得,他在与一个看不见的自己交手。 同样的聪明,又同样傲慢。 方才,是他用丝线操控众人,将杀手如狗瓦鸡土一般,杀的节节败退。 而此刻,却是这个看不见的对手掌控石像迷阵,如同猫捉耗子,将他们围困其中。 王怜花索性一振衣袍,席地而坐,一边用铁扇敲着掌心,一边垂眸而思,我当如何做,才能助他们脱困? 若是让那些识得王怜花之人,听到他此刻心声,必会惊落一地眼珠。 这个纵性妄为的魔头,何时立地成佛,竟开始顾惜他人性命? 非是他突然转性。 而是在出发前的那晚,他在沈浪手中如登极乐,意乱情迷之下,被沈浪哄骗答应要尽力保住众人性命。 如此危机时刻,王怜花竟开始回味那夜的滋味。沈浪的手法并不高明,也不算低劣,只不过做着那样的事,却配着一副温柔又认真的神色,令他觉得好似被春风包裹一般温暖……好吧,其实还是蛮爽的。 如果能多来几次的话…… 王怜花的眉眼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没想到又在沈浪身上做了一次亏本生意,真是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全然未曾想过,比起他自己,沈浪哪里算得上美色?而且那晚,又是谁死皮赖脸地缠着沈浪摸他? 正当他想着要如何从沈浪身上讨回便宜时,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在他身后嚷嚷道:“喂,你这家伙坐在地上发什么呆呀?” “再不去救人,人就死完了!” 王怜花回头一瞧,病老叟正一个飞扑,从两尊飞速合拢的石像间穿过,骨碌碌地滚到他面前。 侧头看着呈大字形,瘫软在地上的病老叟,抚掌而笑:“我本以为无心上人,乃是众人中厉害的一个,没想到你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杏眸微眯,含着质询与探究:“你没中幻香?” 病老叟不知是没听出话中讥讽,还是根本不在乎,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嘿嘿笑道:“我这鼻子早在几十年前,被死对头用毒烟熏过后,就只是个摆设。” “哈哈哈,什么香都没用!” 王怜花意味深长,道:“然而,你却没告诉我们。” 病老叟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得了吧,难道你就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们了?” 他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哈哈笑道:“讲真格的,我可真真儿喜欢‘我们’这个词儿。” “只要说了‘我们’,人们往往就只记得‘我们’,却忘了‘我们’里还是分了‘你’与‘我’。” “等到有人抽出刀来,生生将‘我们’砍的只剩下‘我’时,那些当真的人,怕是到了黄泉也不曾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说这话时,神情悠闲的就仿佛在家常闲话,目光却不着痕迹地瞄着王怜花。 但那面冠如玉的公子,只是静静的笑着,像是随手就上了一层易容,一如既往地让人看不出心思。 王怜花道:“受教受教。”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急着要我去救旁人呢?” 病老叟笑道:“老夫虽不是个太聪明的,也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他虚着眼睛,斜瞟着王怜花,道:“至少在有人亮刀子前,‘我们’还是‘我们’。”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说的也是。” 长身而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抬脚向前。 “我们走吧。” 病老叟急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快步跟上。 震惊道:“你想出破解这个石阵的办法了?” 明明方才他还见王怜花一副一筹莫展的模样。 王怜花笑道:“当然。” “这破解之法,还是敌人替我备下的。” 这回答令病老叟更加震惊了。 王怜花负着手,如闲庭信步一般,在石林从容穿梭。 无论石阵如何变化,他都像是走在一条笔直的坦途之上,没有丝毫踟蹰。 这样笃定从容的神态,令病老叟又惊又疑,好奇地抓耳挠腮,实在想不出王怜花是如何破解石阵的。 见王怜花没有丝毫解释的打算,只好拉下老脸,期期艾艾地问道:“你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王怜花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他阖上双眸,鼻翼微动,那陶醉的神色仿佛置身于一季繁花似锦的花朝之中。 笑道:“如此浓烈馥郁的香气,不正是我等的指路标吗?” 病老叟大叫道:“你不去救人?” 王怜花惊讶地看向他,那目光仿佛在看一只未开化的猴子。 病老叟思索半天,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涨红了脸嚷道:“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王怜花笑着摇摇头,道:“釜底抽薪,擒贼擒王。” “等我灭了那幻香,令众人清醒,数位武道顶峰联手,又有几人能敌?何必劳神费力,一个一个地搭救呢?” 说罢抬头,明锐的目光仿佛与石阵的主持者,对视于虚空之中。 他笑道:“这局死棋,可就被我盘活了。” ☆、观音龛(九) 王怜花在石阵中穿梭自如,如云似风,身法轻妙,竟比那变幻的石阵更加诡变。 看似随意踏出一步,人却越过几重佛阻鬼拦。 病老叟跟行在后,甚是艰难,每每觉得已经跟丢对方,而那绯色的身影又突然出现在目之所及处。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令人恨得牙根发痒。 行的越深,香气越发浓烈。清圣的佛香中,裹挟着腐败的气息,熏得人头昏脑涨,肚中翻滚。 杀手一波波攻来,气势汹汹,视死如归。 然而在王怜花旋舞的铁扇之下,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他一路云淡风轻地走过,身后留下一路的鲜血与尸体,铺出他从容的足迹,一步一个血印。 淋漓尽致的杀飨,艳极,美极,纷飞的血珠宛如灼灼桃花在掌心中盛绽,连腥气也变得旖旎。 难怪有无数敌人,在临死之前迷恋上了那一扇的风致,美到令人心神战栗! 当两人终于闯出石阵,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地带,看模样应是到达了佛殿的最深处。 病老叟看着眼前之景,不禁有些失神,他喃喃道:“这是……” 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座巨大的神龛,用佛殿尽头的整座墙面雕镂穿凿而成。 比起佛殿的残破衰败,那神龛漆金嵌宝,文采辉煌。 顶端十二尊飞仙散花舞绫,御风踏云,身姿曼妙,婀娜绮丽。 金柱上镂刻着金莲花、菩提叶,长蔓蜿蜒,从底座攀爬至龛顶,于光华璀璨的明珠下交汇,极尽奢靡华贵。 翡翠、玛瑙、玉石、珊瑚等宝物错落参差,星罗棋布,耀眼的珠光令人炫目。 病老叟为这华丽的神龛而震撼,但当他回神,却发现神龛中本该设有佛像之处,竟空无一物。 一想起佛寺中千佛乱舞,让他不禁暗忖,难道这神龛里的菩萨,也“自己”走下了神坛不成? 在病老叟胡思乱想的同时,王怜花也被一物吸引了目光。 并非是那座华丽而古怪的神龛,而是一口毫不起眼的古井,就筑在神龛之前。 青石垒成井身,井口爬满了藤葛与绿萝,也许曾经郁郁青青,碧色欲滴,流淌着青翠的生机,此刻却是满眼枯黄与焦黑。 滚滚浓烟从井底升起,热浪挟着火星与灰烬飘了漫天,宛如一场灰色的大雪。 幽深的井底燃着大把大把的香烛,与一些腐朽,焦黑,看不出模样的东西。 火焰烧毁了藤萝的根与茎,滚烫的热度在焦黄的藤条上一点点侵蚀,无情地带走它最后的生机。 病老叟刚走近几步,忍不住眯起眼睛,以袖掩鼻。 漫天的灰烬迷了他的双眼,旺烈的香火仿佛要熏坏他的嗓子。 止不住的呛咳声中,眼泪哗哗而落。 泪眼朦胧中,竟看到一手又细又长的手,从那炎狱般的古井中探出。腐朽,干枯,吊着腐烂的皮肉,指尖与手背露出一截截被烈火舔的焦黑的白骨。 井中响起一阵模糊而清冷的低吟。 有谁在幽幽的唱着—— 郎君何故不归来? 叫我等到眼睛都化为了泥土,身子都烂成了腐骨…… 看着那腐烂的手臂,像钩子一样扣住井口,一点点将井的东西拉起,巨大的惊惧充斥心间。 心中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尖叫着——不要看到她的脸,不要看到她的脸,不要看到她的脸…… 病老叟这辈子从未如此渴望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孰料自己的身体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控制。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非人的东西,缓缓从井中爬出。 忽然,一双冰冷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有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我抓到你了。” 病老叟身子一抖,双腿一软,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 他哆哆嗦嗦地回头,脸上涕泗横流,指着身后之人,颤抖道:“王怜花,你……你……你……” 一个“你”字念了半天,再没能蹦出其他字眼儿来。 王怜花笑眯眯地冲他眨了眨眼睛,道:“我如何?” “看来你那鼻子坏的还不够彻底。” “助你脱困也不是好心,顺手而已,别太感激了。” 病老叟黑沉着脸,右手一拍地面,翻身而起,凌厉一掌便向王怜花心口拍去。 王怜花微微一笑,铁扇向前一送,托着病老叟挥出的手臂往右一带,引着人转了半圈。 铁扇唰地展开,挡住一拳,沉声道:“够了,别胡闹,救人要紧。” 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行径,常常令沈浪都哭笑不得,更别提病老叟这样的火爆脾气。什么救人、大局全都抛诸脑后,挽起袖子就要跟王怜花结结实实地干上一架。 王怜花赶忙按住他的手臂,摇着铁扇替他扇了扇。 道:“前辈别动怒,如今无心道长等人的生死全操控于前辈之手,小不忍则乱大谋。” “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啊。” 病老叟被他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气哼哼道:“哼,别急着给老夫戴高帽。” “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王怜花望着那口焚香古井,认真道:“要灭了这井之香,可是需要不少水。” 病老叟叫骂道:“废话废话!” “这破地方鬼倒是不少,可哪里见着过水?” 王怜花想了想,忽然笑问:“你今晚喝了多少汤水?” 病老叟道:“没多少,就半壶,你问这个作甚……” 猛然一惊,神色古怪地望向对方:“……难道?” 两人相顾片刻,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下边看了看。 一个面色古怪,一个眉眼盈笑。 好半晌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王怜花率先打破沉寂。 他嗤笑道:“若是你脸皮薄,我会背过身去的。” 说罢,他真就转过身去。 病老叟望着他修长秀挺的后背呆了呆,神色几变,有尴尬有怀疑。 最后还是救人之心占了上风,几步走到井边,忍着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浪,脱下裤子。 然后是一阵哗啦啦的撒尿声。 尿声暂歇,又是一阵衣物摩挲声。 一个别扭的声音道:“好了。” 王怜花含笑转身,看到病老叟不怀好意地斜睥着他。 原来那一泡尿撒下去,浇在熊熊燃烧的井中,不过是杯水车薪,香火只是暗了一瞬,又重新旺烈起来,与之前没有丝毫差别。 他倒是要看看,王怜花的一泡尿,又能怎样神奇到浇灭这佛香。 王怜花挑了挑眉毛,优哉游哉地踱到井边,手放在腰带上作势要解。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8节 突然懊恼地一敲掌心,道:“差点儿忘了,我出发前上了一趟茅厕,如今可是一点存货也没有啊。” 病老叟怒道:“你耍我!”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屋顶簌簌落粉,残破的横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怜花雷霆一掌拍在古井旁的一尊石像上,轰然一声,石像倒地,横卧古井之上,将井口盖住。 接连数掌,如疾风暴雨落于石像。 轰——一掌开裂。 轰——两掌破碎。 轰——三掌崩塌。 …… 百掌过后,化石成沙。 石像裂成的碎石细沙从井口倾注而下,宛如滚滚沙瀑,瞬间掩埋了整座古井。 致命的香气亦被封入井中。 王怜花看着被他填平的古井,拍了拍染灰的双手,微微一笑,道:“这下,无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全都别想爬出来。” ☆、观音龛(十) 殿外寒夜高天,青霜白露,风雪渐微,蟾宫越明。 幽微的月光沿着残瓦滴漏,所泻之处如积水空明,拓下阴影纷缭,狂如鬼舞。 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在乱影中掠过,时而腾跃,时而翻转。身姿虽轻盈若鸢,但却毫无章法,像是只被竹条抽打的猴子般可笑可叹,委实不配他冲虚观第一人的形象。 危难之间,哪顾其他? 无心上人心不宁,身不能停。 机会,机会,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机会。 而被幻象迷惑神智的他,分不清真与假,虚与实,他的机会远远小于敌人的。 别无他法,只能以万物为假敌,将自身防御得滴水不漏。 在他的机会到来之前,却不能暴露破绽,将袭杀他的机会亲手交给对方! 从身上丝线停止牵动起,无心上人便在心中默算,一息,两息,三息……数到十息之际,“啪”的一声,丝线崩断。 瞬时心中一沉,他的机会又小了几分,而且还是重之又重的几分! 暗自思忖,这丝线不知是被敌人斩断的,还是被它的主人割断的。 他更期望是前者。 因为若是后者,便证明王怜花这一唯一的倚仗,大约已经身陷囹圄,自顾不暇。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 接下来,都得靠自己了! 无心上人深吸一口气,目光逡巡四方。 眼前鬼影纷乱,虚妄丛生,佛不佛,魔不魔,人不人,鬼不鬼。 时而见血盆大口,向他当头罩下,时而望地狱业火,追着他席卷而来。 真与幻,虚与实,何为真,为何假? 迷障叠起,道心染尘……奈何,奈何! 正于迷乱间,忽然有人笑道:“道家本就是借假修真,应要区分真假,何其可笑?” 听闻此声,无心上人目光一颤,一路走来他一直神情淡淡,宛如水中寒月,却在对方一语轻点之下,渐渐消散。 眼前缭乱的光影徐徐汇聚成一个人影,容貌模糊不清,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悠久的岁月,磨去了无心上人对他的记忆。 然而,那洒脱的声音,清朗似风,一如往昔。 “无心,你太过依赖自己的耳目,肉眼凡胎徒增虚妄,只看你的心吧……” 那影子拎起一坛酒,冲无心上人遥遥一敬,酒水一泼,化作倾盆大雨。 酒雨过处,刀光剑影,群魔乱舞宛如壁上之画,渐渐消融,荒芜鬼寺化为一座朴素庭院。 无心上人记得这庭院的名字——龙虎山冲虚观的“炼心院”。 炼心院只是冲虚观七十二座庭院中的一个,四四方方,普普通通,无甚别致之处。 只在庭院中央立着一棵老榕,蓊蓊郁郁,虬枝横生。 粗壮的根须似乎耐不住地底的沉寂,翻出硕大一截,宛如巨蟒盘踞于此。 树干上鼓着巨大的树瘤,令它像是一位驼背的老者,脊背佝偻,老态龙钟。 不知在多少个春秋里,老榕笑容慈祥地看着冲虚观的道童们,攀着它的根须爬上爬下,将粗粝的树皮,摩挲的光滑乌亮。 此刻,它依旧那般祥和地瞧着盘腿坐在树根上孩子。 或许在修炼,又或许在想着心事。 矮矮小小,圆圆胖胖,一点也看不出他长大后清冷的模样。 “哎呀”一声,一片“大雨”倾盆而下,将树下的孩童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 无心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浑圆的眼睛一瞬不瞬瞪着树上之人。 广袖长衫的道士蹲在树梢上,亦是笑吟吟地瞧着他。 那道士浓眉大眼,面容俊朗。最惹眼的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犹如万里澄江,透着碧溶溶的光。 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笑成了两道细缝。 右手拎着一个倒扣的酒坛,坛中之酒业已倒空,几滴琥珀色的酒珠挂在坛口,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泛着蜜一样的光泽,调皮地从坛口滑下,一滴一滴点落在无心的额心上。 被无心怒瞪,那罪魁祸首一点不显心虚之色,哈哈嘲笑道:“一个大活人蹲在你头顶上怕有半刻钟的功夫,你都未曾瞧见。” “警惕心如此之低,该多多磨炼了。” 无心又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见非但无用,还惹得对方笑容越开,便放弃了无用功。 低头嗅了嗅身上浓烈的酒气,嫌恶地皱起眉头,揪起衣袖一拧,哗啦啦地挤出一滩水来。 淡淡道:“我本于此地静心打坐,又怎会料到有一只老猴悄无声息爬到树上弄鬼?” 听得无心讥讽之语,道士浓眉一挑,道:“若是树上蹲着的是只老猴,树下坐着的人,岂非被淋了满头满身的猴尿?” 无心怒道:“你!” 对方却笑的越发开怀,仿佛就等着无心指着他鼻子骂似得。 一想起此人一贯的作为,满腔怒气化为无奈。 “清平师叔,你再这样荒诞无礼,休怪我告诉师父去。” 清平子先是一怔,然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好小子,竟然学会狐假虎威了。” “有趣有趣!” 说罢,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无心身边。 体谅孩童的身高,清平子蹲下身,歪着头瞧着他,笑嘻嘻道:“乖师侄,来陪师叔玩个游戏,如何?” 无心继续拧干衣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道:“什么游戏?” 清平子搓了搓手,贼兮兮道:“寻个宝贝。” 无心意兴阑珊道:“你又好赌又好酒,钱在兜里留不过一晚,能有什么宝贝?” 被师侄小瞧,清平子有些讪讪。 他摸了摸下巴,道:“嗯……宝贝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好玩。” 话不说完,卖了一个关子。 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无心,只等对方搭茬。 无心深知对方脾性,知道若是不理会他,他能烦你一天。 于是,兴趣缺缺道:“怎么个好玩法?” 话音未落,清平子并起两指,落如疾风,点在无心的上明穴与攒竹穴上。 无心眼前一黑,眼脉被封。 纵使他天性沉稳,毕竟年幼,有些不安地大声道:“师叔,你做什么!” 忽然感觉有只温热的大手,在他脸上捏了捏,被他恼怒地挥开。 清平子在他耳边哈哈笑道:“从此刻开始,我要封住我你眼脉。” “咱俩当个瞎子去寻宝,你说好不好玩?” 听到这荒诞的提议,无心隐隐有些怒意,沉声道:“要胡闹,你自去,我不奉陪。” 见自己想出的新点子竟未得师侄赞同,清平子苦恼地耷怂下眉毛。 背着手,在原地绕着圈地喃喃自语道:“小孩子不都喜欢做游戏吗?” “为何小师侄非但不陪我玩,还生气了呢?” 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定是小师侄觉得我年纪大,武功高,却只同他一般封住眼脉不公平。” 一派胡思乱想却自以为通了关窍,又捏了一把无心的脸蛋,笑道:“师叔我不占你便宜,比你多封两脉,鼻子与耳朵也不要了,如何?” 无心闻言心中一颤,这不是比方才的提议更糟吗?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努力睁大眼睛,道:“你疯啦!” 清平子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哩,你们不是私下里都叫我疯师叔的吗?” 说罢,也不管无心跳脚,径直封了自己的眼、鼻、耳三脉,拽起无心便大步向庭院外奔去。 明明看不见,听不到,还偏偏跑得比风快。 无心被他拽在手里,脚不沾地,像是被风卷起的旌旗……也许这旗子小了点。 由于看不见道路,心中有些紧张,竭力利用耳力与清风拂面的方向,感知着两人前进的方向。 清平子一脚刚踏出院门,无心忽地想起什么,面色一变。情急之下,忘了清平子已自封耳脉,成了一个聋子,着急地大叫道:“师叔,前面是石阶……” 话未说完,感觉自己身体猛然一倾。 心想,完了。 果然同清平子一起,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石阶下,两名道子抱着一摞经文,趁着阳光正好,打算前去炼心院晒书。 孰料,刚踏上一阶,便看到一大一小,抱作一团,咕噜噜地滚到脚边,着实吓了一跳。 随后心生悯意,因为通往炼心院的石阶,共有五十七阶,又长又陡,两人结结实实地从上面摔下来,想必很疼吧? 两名道子细细打量着摔在脚边的两人。 小的那个呻吟着抬头,竟是观主弟子的无心。而被无心压在身下,骂骂咧咧的那个,却是冲虚观有名的“疯道人”清平子。 其中一名道子赶忙将无心从地上扶起,关切道:“无心师弟,你怎么了?” 他并不知晓无心被封住眼脉,冲他挤眉弄眼道:“是不是疯师叔又在捉弄人了,要不要我去告诉掌教师伯?” 无心轻轻一叹,微微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清平子一把捂住。 “唔唔!” 不顾无心的挣扎,清平子揪住他的后领,像是拎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儿一般,足一点地,宛如乘着清风的落叶,向前飘去。 他仰天大笑,咏狂诗一首,消融风中。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 “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望着那翩然而去的背影,消失在狂卷的落叶中,云影潇潇,鹤影悠悠。 两名道子面面相觑,恍觉这名疯疯癫癫的师叔,却有几分超然脱俗。 ☆、观音龛(十一) 然而,被清平子挟持的无心,觉得他这师叔恐怕是真疯了。 否则,何苦要弄的自己又聋又瞎地寻宝。 害得他一次次跟着摔进冰透的水潭,撞在土石夯成的矮墙上,陷进铺着腐草枯叶的土坑里。 弄的两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清平子带着他,又不知闯进了哪一个院落。 无心伏在他的背上,心惊胆战地听到一阵鸡飞狗跳的惊呼与叫骂,座椅板凳稀里哗啦地推到,瓷器杯盘地呯呤哐啷地摔在地上。 一人大声喝骂道:“清平,你又在胡闹什么!” “快将无心放下!” 戒律院的主人被突然闯入的清平子撞的满身茶水,眉峰一立,挽起袖子就要揍人,却被身旁一人按住。 那人温言劝慰道:“不过是小孩子玩心大罢了,师弟何必动怒?” 戒律院主人难以置信,道:“观主,清平他都二十好几,你还当他是跟无心一样的孩童吗?” 冲虚观观主眉目柔和,笑容慈祥地看着他,道:“你们几个无论长到多大,在我眼中,一直都是孩子。” 戒律院主人看着丰神俊秀的观主,撸下去的袖子又挽了上来,这回不是要揍人,而是觉得有些道理,必须要跟掌教师兄好好掰扯掰扯。 他严肃道:“我说……师兄,你也才大我们几岁吧?” 就在两人理论间,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清平子,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曲子,早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两人这一路东撞西闯,闹的人飞狗跳,鸡犬不宁。 无心被封住了眼脉,但听觉与嗅觉犹在,借着其余四感,认真揣测着清平子要将他带往何处。 此刻,他们应是出了道观,往山间而行。 因为他嗅到了山林的气息,空山被新雨灌洗后,草木散发的香气, 听到了山林的声音,哗啦啦,一阵风鸣鹤唳,应是惊了湖里梳翎的鹤群。 不知是清平子琢磨出了什么,还是老天爷保佑,渐渐的,他们再未曾摔倒过,像是无羁的清风,在林间穿梭。 无心伏在清平子的背上,惬意地感受着鸟鸣风吟。 空山雨露,洗净念上尘垢,大风刮过,吹散心中壁垒。 清平子被风卷起的发丝拂在脸上,搔的有些发痒。 靠在温暖宽阔的脊背上,无心想着,或许人就该要发一次疯,才能感受到无拘无束的滋味…… 失神间,风中忽然传来爽朗的笑声。 “乖师侄,你猜猜前面是什么?” 无心想了想,摇摇头。 恍然想起清平子看不到,便要开口回答,刚吐一词却又哑然失笑。 师叔他非但看不到,亦是听不到的啊。 清平子倒没忘记自己封了眼脉与耳脉,因而也没想过要等无心回答。 他哈哈一笑,揭示了答案。 “前面是小龙潭渊。” 小龙潭渊? 无心微微一怔,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待他想明白“小龙潭渊”四字的含义后,心中陡然一沉,大喊道:“师叔,快停下,那边是悬崖啊!” 然而纵使他再声嘶力竭地呼唤,声音又怎能传进一个聋子的耳朵里? 清平子仿佛从来不知“怕”字的含义,朗声一笑,道:“看师叔带你飞过去!” 无惧无畏地冲上悬崖,明明双目无用,右足却稳稳踏中崖边,脚一蹬地,轻身而起。 驮着无心,飞向对面,宽大的衣袂浮于流风之中,宛如展翅白鹤。 畅然一声大笑,声似鹰鸣,激荡起无边风云。 无心心中惊惶,又看不到眼下情形,只得听天由命地缩成一团。颤颤的,像是一只可怜的幼崽,拼命地贴近清平子的脊背,汲取着心安。 清寒的山风撩动着衣袍,吹拂起发丝,他却无心去感受飞翔的快意。只是在心中不断祈祷着,自己与师叔福大命大,能够平安落地。 飞渡悬崖只用去了数息,在无心看来,却仿佛度过了大半辈子。 当腾空之力已去,落势渐生,他更感紧张不安。不知等待两人的,是坚实的大地上,还是万丈深崖。 下落的过程是那般煎熬,仿佛又过去了半辈子。 终于,清平子踏着云雾落下双足,两人稳稳地站到了对崖上。 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无心长舒一口气,突然听见两人脚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开裂声。 原来崖边上的岩石本就不稳,当他们落地后,岩石承受不住地骤然崩裂。 于是两人跟着脚底踏落的碎石,一起滚落悬崖。 无心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救命的东西,然而手指却是擦着石壁滑过。 下落之际,心中一片可笑与茫然。 难道自己与师叔的小命,真就要被玩丢了? 突然,背后一股大力传来。 幼童被一股温和的力道凌空推上崖顶,人在粗粝的岩石上滚了一圈,顾不得身上的擦伤与疼痛,急忙爬到崖边,冲着崖底大叫道:“师叔!” 稚嫩的声音竟嘶哑到凄厉。 呼唤了半天,无人回应,唯有山谷空廖,瑟风四起。 无心大睁着看不见的眼睛,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放声大哭了一阵,又将自己缩成一团嘤嘤啜泣。 不知哭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小声叨念道:“哎呀呀,把师侄弄哭了,这可怎生是好?” “他怎么那么容易哭?” “明明练剑的时候,受了骨折割伤什么的,他都不曾哭过,怎么偏偏这回就哭了呢?” 伴随着碎嘴的叨念,还有一阵踱来踱去,烦躁不堪的脚步声。 “要不,我向他赔个罪?” “万一他一高兴,就不去向掌教师兄告状了呢?” “不行不行,我身为长辈,怎能向一个小辈赔罪,有失体统有失体统。” 无心狠狠地一抹眼睛,噌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清平子慌张道:“哎哟,你跑慢点,小心摔倒了。” 一头撞进清平子怀里,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没掉下去!” 清平子微微一怔,然后仿佛听到一场天大的笑话似的,搂着无心笑弯了腰。 “乖师侄,你真是太小瞧你师叔了。” “我别的不行,轻功却没的说。就算断了手臂,折了双腿,也能凭虚御风,扶摇而上。” 无心道:“可是、可是,我怎么没听到你跃上崖顶的声音?” 清平子笑道:“那是你太过依赖耳目。” “纵使流水无形,你便不识水了么?纵使清风无影,你便不识风了么?” “肉眼凡胎徒增虚妄,只看你的心吧。” 听得无心懵懵懂懂,似是悟到了什么,又似什么也不懂。 一席话只是清平子有感而发,并不打算教导什么。 见无心稚嫩的小脸上,一副锁眉深思的模样,甚觉好笑。 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道:“别想了,宝贝已经找到,不想看看吗?” 说罢,一股柔和气劲拂过无心双目,他眼前一亮,重获光明。 无心忍不住忍受遮了遮眼睛,因为天上一片粲然,地上亦是一片灿然,疑似天上的乌金落到人间。 待瞳眸渐渐适应了光辉,他微微睁大双目,原来清平子说的宝贝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田。 此刻正值油菜花开的季节,那漫山遍野的油菜田宛如融熔的金子,在清风的吹拂下,扬起层层金浪。 清平子负手立于田埂,举目眺望着花田,熹光洒落道袍,朦胧的宛如披上一层银羽,他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脸上一派纯然烂漫之色。 侧头笑问:“如何,漂亮吧?” 无心环抱双臂,望着迎风招摇的花朵,皱起一张小脸,道:“师叔,我不喜欢花。” 清平子笑道:“啊,你不喜欢油菜花呀。” “明年带你去看桃花,怎么样?” “摇头?看来你不中意桃花,那梨花呢?” “怎么又摇头?好小子,口味还挺刁。” “梅花呢?梅花真的不错!”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诗未吟完,无心忽然唤道:“师叔。” 清平子道:“嗯?” 无心道:“你好烦。” 清平子道:“哈哈,师兄们都这样说。” ☆、观音龛(十二) 清平子似乎对花草有莫名偏好,大概因为他是一个热爱生命之人。 而无心不然,他不喜这些脆弱之物,他的剑不需要温情与柔软,大约因为他是个冷情之人。 岁月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逐年长大,冷淡天性渐显,他越来越不耐烦与清平子每年的赏花之约。 而那名疯道士,却总能找到办法将他拖去,无论他乐不乐意。 直到他二十五岁那年的深冬,终于不用再敷衍。 因为约他赏花之人,已经埋葬在衡山之上,遗骨残骸混于草木风沙之中。 一只飞鹰从衡山之巅,风尘仆仆而归,传回了他最后的音讯。 “乖师侄,我将《太妙经》托付给了‘万家生佛’柴玉关柴兄,我若不幸葬身衡山,你可要记得去他那儿讨回呀。” “真后悔前几年只顾着玩,没收个徒弟,若是太妙一脉的道统断在我手里,恐怕我死后都不得安生。” “千万别回信,我怕师兄骂我,你知道你师父这人,一般没脾气,但一发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怕……” 信中的口吻虽是对无心说的,但是他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师父的。 过去了太悠久的年岁,无心已然记不得师父当时的神情。 他只记得一声轻轻的叹息,师父将信纸倒扣在桌面上。 淡淡道:“清平这辈子,到底是有害怕的时候。” “可惜,他怕的太迟了。” 师父果真不曾回信。 并非是他果然忍不住要责骂他,而是因为他知道,清平子怕是已经收不到了。 当为夺《无敌宝鉴》,杀的天地失色的血腥战役结束后,无心曾孤身一人登上过衡山回雁峰。 不是为讨回《太妙经》,而是为了寻回清平子的骸骨。 然而,他沿着曾经沦为战场的山路缓步而行,一路尽是断肢残骸,碎尸枯骨。 你中混着我的,我中混着他的,无论是朋友还是仇雠,全都化入腐土。 无心一路走着,将遇到的尸体一一埋葬。从地底翻出的泥土泛着赤红,不知是这泥土的本色,还是因为鲜血的浇灌。 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回师叔的。 下山之时,回首而望,一座座坟丘垒于山道旁,心中一片怅惘。 明年此处的山花,一定会开的很烂漫吧。 他那疯疯癫癫的师叔,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性命玩丢啦。 无心不伤心也不愤怒,清平子是一个真正的道者,若是他死在寻道之途上,也没什么值得遗憾与叹息的。 然而,心底却隐隐燃着一股怒火,不知为何而生,又该如何熄灭。 直到在一年前,他听闻那《无敌宝鉴》竟是柴玉关撒下的弥天大谎,衡山一役亦是他设下的惊天大局。 他的师叔是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朋友害死,而师叔临死前心心念念要送回冲虚观的《太妙经》,亦是落于这无耻小人之手! 他知道自己的怒火,该如何熄灭了。 然而,当他腰挎利剑,肩负行囊,准备去塞外与快活王决一死战之时,却在那滚滚黄沙的呼号中听闻快活王的死讯——同他的旧情人,在楼兰古城的烈火中焚为灰烬。 才上征程,战争已毕。 重回冲虚观中的无心,依旧不得安宁。 那场他从未见过的楼兰大火,时常出现在梦中。举火燎天,红彤彤,赤蒙蒙,仿佛燃了半壁天穹。 因而,在得到快活王遗藏的消息时,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太妙经》讨回。 那是他师叔临死前的愿望。 也是他的愿望。 无心上人凝注眼前的幻影,朦朦胧胧,宛如潭中水月一触即散。 只是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好似万里澄江,透着碧溶溶的光。 无心上人笑道:“没想到竟在幻象里,再次见到师叔。” 不常笑的人,一旦笑起来,是说不出的动人,好似皎皎明月破出了云霄。 清平子笑道:“乖师侄,今年还去看花吗?” 无心上人道:“看,怎么不看?” “今年我们去洛阳赏牡丹。” “恰好认识了王怜花这个东道主,到时候一定要他将那最美最艳的牡丹拿出来。” “若是敢藏私,我们就将他的地盘闹的个天翻地覆!” 清平子抚掌而大笑:“妙哉妙哉!” 抬起右手,眉毛一翘,道:“一言为定?” 无心上人微微一笑,一掌击上,发出清脆一声。 “一言为定!” 两掌相触,滚烫的热度从掌心传来,不知来自幻象,还是源于心中。 无心上人回身抽剑:“不过,先让我解决这群烦人的耗子。” 清平子道:“你既看不见,听不见,又嗅不到,怎么解决?” 无心上人飒然一笑,纵身入围,剑眉淬峥嵘之色,狭眸落日月星斗。 他纵声高歌——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凡相虚与妄,镜花空也濛。” “身炙业火烈,魂倚鹤影悠。” “心辟红尘谱,弹剑纵轻舟。” 歌声且高且长,纵歌之人的气息,渐由凛冽似雪化为圆润融溶。 若说此前,他是一柄欺霜赛雪的宝剑,此刻便是一片浩瀚深邃的汪洋。 宝剑虽能斩人,汪洋却能倾船! 在袭杀而来的杀手的眼中,他的剑法变缓了,变慢了,却宛如沛然洪流,暴风怒雨,剑影充塞于整片天地间,令人避无可避。 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难道他脱离了幻象? 难道他突然得了仙法,令他的双手更加迅捷,眼睛更加明亮? 目染尘埃者,如何能理解无心上人以心做眼。 草木石顽石皆有气息,而那群杀手杀机猩烈,更如夜提灯行,让他们无处藏匿。 无心上人沉浸在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中,眼前似是展开了一副奇妙的图卷,明月照岗,梅花映雪,孤松凌风…… 他仗剑行于画间,悠然如摘花拂柳,将拦路之人的性命一一摘去。 四周尸骸堆积如山,地上鲜血漫勇如河。 在尸山血海中,无心上人倚剑而立,挺直的身形宛如一株坚韧的劲竹。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9节 突然一阵大风骤起,充塞佛殿的浓烈香气被荡散不少。 眼前与耳边的幻象,渐渐消失。 无心上人凝眸望向远处轰轰之声传来的方向。 有人灭掉了幻香? 忽见从阴影处走来一人,不禁凝神戒备。 当看清来者形貌,心中一松。 方觉自身精神与气力已在方才的突破中耗尽,虽身倚长剑,尤是摇摇欲坠。 来者脸上浮现出焦急关怀之色,刚忙上前扶住他道:“道长,你没事吧?” 无心上人摇了摇头,道:“我……” 瞳孔一张,垂首看着腹部迸溅的血珠,匕首直没于柄,而那剑柄正握于一脸关切之色的人的手中。 身体颤了颤,张开的口中不知是要呼救,还是要叱骂。 又一柄长剑从他背后刺入。 无心上人道:“你……你们……” 被月光照的莹亮的地上,投落下一道两剑穿身的垂死人影。 两道黑影松开剑柄,宛如幽灵一般,重新缩入阴影里。 徒留那个高大的身影,拄剑跪地。 纵使气息断绝,身犹屹立! ☆、观音龛(十三) 佛殿深处,无数石像组成密林一般的石阵,将整座佛殿划分成数方天地,令众人身隔四方,不得相顾。 云出岫被困锁在北面一方石阵中。 他跪在地上,蜷缩成团,手捂双耳,不停颤抖。 口里不住叨念着:“师父……师娘……叶前辈……” 时而声如蚊呐,时而含怒低吼,让人猜不透他对所唤之人的感情到底为何。 最后,那一声声,一句句的呼唤,全都化作—— “师父……师父……师父!” 悲切凄厉,如同被遗弃的病兽,垂死哀嚎着。 陷入穷途末路的困兽,总会吸引来手持刀刃的猎手。 可能是杀手们轻蔑地认为,沉沦在幻象中的云出岫不足为虑,只分出一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后。 冰冷的剑尖抵在云出岫伏趴于地而弓起的脊背上。 冷酷的杀手,无情俯看这只即将被宰的猎物,不屑道:“铁胆狮心在那边大发神威,杀了我们不少兄弟。” “你这做弟子的,怎就如此孬种?” 冷冷一笑,双手按住剑柄,正欲压下。 旋即一声惨吟响起,却不是云出岫的。 那正欲逞凶的杀手,被人从身后一刀割开了喉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战场瞬息万变,猎人又何尝不是猎物? 轰然一声,尸体与利剑跌倒在地。 纵使身后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云出岫依然沉沦幻境,对周遭毫无知觉。 尸体倒地后,现出来者身影。 他走到云出岫身边,伸手扶住对方肩膀。 轻声道:“起来。” 云出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来人连唤了两声“起来”,也未见云出岫动作,似是耗尽耐心,拽住胳膊,猛地将人拉起。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令云出岫惊慌抬头。 来人微微一怔。 只见云出岫脸上,哪里还有一丝平日里的冷漠傲慢,尽是斑驳的泪痕。 涣散的瞳孔,昭示着他沉沦在幻象噩梦中无法自拔,苍白的脸色与颤抖的嘴唇,令他显得既可怜又卑微。 来人注目他片刻,冷冷一嗤,粗鲁地抹去他面上泪水,将人甩在背上。 驮起云出岫,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在石像间穿梭。 感觉到背上之人犹在颤抖,那人轻轻一叹,道:“有本事在赵碧穹面前哭去,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呢?” 这句话比起问云出岫,更像是自言自语,本不该有人问答,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当然是做给你看的。” 那人猛然一惊,侧身一翻,便要将云出岫从背上甩出。 然而云出岫早有预谋,出手只会比他更快,哪里容他躲闪。 竖掌如刀,重重在他两肩一切,双臂瞬间脱臼,力松劲泄。 遭此重击,那人咬牙忍声,仰头向后撞去。 云出岫右掌在他肩头一拍,凌空后翻,右脚顺势踢出,在他膝弯上重重一点,那人不堪重击,跪倒在地。 正待挣扎爬起,落地的云出岫毫不停歇,出指如风,分点各大穴位,锁住关节。 刚起半身之人又再度倒地,动弹不得,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好心救人,却被反咬一口,沦落险境。 身历此事,人人大约都会痛骂云出岫卑鄙无耻,恩将仇报。 然而,此人却只是将面孔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寂寂无言,一声不吭。 染满尘土的黑靴停在他面前,云出岫蹲下身来,伸手钳住他的下颚抬起。 笑道:“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那人道:“问什么。” 云出岫道:“问我为什么要设套埋伏你呀。” 那人想也不想地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可问的,世间总是恶鬼多,好人少,恶鬼要吃人,还需缘由吗?” 目光凝注云出岫的眼睛,话中满是嘲意。 “更何况,赵碧穹养的崽子,哪个不是狼心狗肺的?” “那五个弑师孽障的头颅,如今还挂在祖师庙前风干。” “多你个恩将仇报的败类,想必他也不会在意太多吧。” 每当听到“赵碧穹”这个名字,云出岫眼皮就颤抖一下,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对方说完,唇角牵起一丝微笑。 长声一叹,道:“不错,赵碧穹养的人,个个都是头野狼,狠毒无情,贪婪自私。” “可为何他的第一个弟子,却偏偏是只绵羊?”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师兄?” 闻言,那人面色一寒,幽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如凝一层白霜。 此人,赫然是王火烧! 王火烧定定地望着他,一贯笑眯眯的佛陀脸上笑意隐去,方见他双目幽邃,如同浓稠暗夜,看不出他物。 他道:“云出岫,这声师兄你以前不曾叫过,以后更是叫不得。” 云出岫笑道:“为何不叫不得?” “若是不趁着现在叫你一声‘师兄’,恐怕以后得叫你……” 说到此处,面目狰狞了一瞬,仿佛即将出口之词,令他说不出的憎恶与恶心。 “就得叫你……掌门师兄了。” “掌门?哈哈哈!”王火烧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放纵的,敞亮的,直到笑的他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哎呀,你真是太抬举我了。” “你见过哪一个掌门继承人,十几年来被人轻视践踏,做着奴仆般的活计,像是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 说此话时,佛陀般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虽口出怨恨之语,神色却云淡风轻。 他很想抖抖自己的右手,又因穴道被点,无法动弹,只得偏了偏脑袋,拿眼睛去盯自己的右腕。 “你又不是不知,我这手早在十几年前就废了。” “依着赵碧穹的脾性,怎会选一个刀都挥不动几下的人做铁狮门掌门?” 说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就好似光是想一下那情形,便令他乐不可支。 “既然你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到掌门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以后你当上掌门,可别忘了我的功劳。封我一个长老当当,供我混吃混喝到死,如何?” 他笑眯眯地望着云出岫,云出岫亦是深深凝注着他。 什么也没说,忽然迈出一步,坚硬的靴底轻轻踩在王火烧的左手上。 尚未用力,王火烧便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嚎。 “你你你你做什么!” “云师弟!云师兄!云祖宗!小弟若说错什么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弟一般见识,小弟还指着这只手在漫漫长夜里聊以自慰……唔!” 压在他左手上的鞋跟狠狠一碾,只听手骨如同被磨盘研磨的谷粒一般噼啪作响。 方才轻轻踩在上面之时,他叫得尖锐,此刻云出岫真正施以折磨,他反倒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了。 死死盯着自己几乎要被碾碎的左手,瞳中之色变幻莫测。 云出岫道:“这样便对了。” “若是你再同我插科打诨,你这左手也别想要了。” “若这手果真被废,你一定很不甘心吧?” 王火烧目光一闪,道:“什么意思?” 云出岫微微一笑,道:“别人都只当你是只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却不知你是条蛰渊的潜龙,沉眠的猛虎。” 王火烧以为云出岫在故意讥讽他,哂笑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云出岫出言打断,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在他脸上。 “我看到了,你晚上偷偷练刀的模样。” “用的便是这只手!” 说着,脚下的力道又加重几分,王火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无论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十年如一日。” “前段时日,我暗中窥视,见你刀法成就已不在我之下。” “然而却在同门面前,依旧唯唯诺诺,任打任骂……如此忍辱负重,所谋之大,实在令人心惊。” 见云出岫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冰寒,王火烧以为他要逼迫自己说出那所谓的图谋。 孰料,对方却微笑道:“我真想看看,你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辛辛苦苦磨了十几年的左手刀,霜刃未试便被废去……你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会发疯?会寻死吗?” 他紧紧盯着王火烧的面孔,想看到恐惧、不甘与惊慌,一切晦暗的情绪都会令他感到快意。 然而,王火烧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愉悦他的神情,他只是拧着眉头,略有些纠结道:“大概会躲在被窝里哭吧。” “我本就长得难看,哭起来更难看,那模样你一定不想看的。” 云出岫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许久。 忽而轻轻一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难怪师父如此喜欢你。” 王火烧嘿嘿一笑,笑声中满是讥讽,显然对“喜欢”一词,一千分一万分的不赞同。 “我对掌门之位无意,自问不曾阻过你的路。” “偷练左手刀法也只为自保,又哪里比得上你得掌门精心教导?” “如此咄咄相逼,又是何苦?” 云出岫道:“我本也不想杀你,毕竟众位师兄师姐几乎凋零殆尽,若只是自己留到最后,未免太过寂寞。” 说着轻轻一叹,眉目间的悲悯之色委实令人动容,若非王火烧深知他,都要被哄骗得以为他与那些同门是多么的情深意重。 叹惋过后,凝注王火烧的瞳眸,宛如毒蛇一般森然可怖。 “然而,你太令我心惊了。” “心胸豁达,意志坚定,面对鄙夷责难,岿然不动,似孤松劲竹,任他东西南北风。” “若是你破而后立,成长起来,铁狮门内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王火烧从未想过云出岫竟然如此高看自己,嘴唇微动,刚想说点什么。 云出岫突然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如同寒鸦夜啼,凄切尖刻,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边大笑,一边大叫道:“不对不对,方才我说的都不对!” “我要杀你不是因为那些狗屁话,而是因为师父他看重你啊!!!” 虽然他大笑之时,手捂面孔,然而王火烧深切感受到他冰冷无情的目光,从指缝间射出,如同森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剜割在自己脸上。 云出岫道:“凭什么师父如此钟爱你!” “纵使你废了右手他也不曾放弃你,仍旧要磨砺你,打熬你!凭什么!” 心情激荡之下,脚下再度施力,那劲道如同他用牙齿碾磨着话中之字一般狠辣无情。 王火烧眉峰紧皱,竭力忍痛,咬着牙,略略自嘲道:“这种看重,我受不起!” 陷入癫狂的云出岫仿佛并未听见,他一边如狂风暴雨般踢踹地上的王火烧,一边嘶声大喊道:“所以我要杀了你。” “我只要师父眼中只有我一人!” “为此我还杀了叶九秋!” 伸手拽住王火烧的头发,将痛的蜷缩成一团之人的头颅拉起。 他似哭似笑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救我呢?” “若是他不曾救我,他便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可他为何偏偏救了我呢?” 王火烧被踹的鼻青脸肿,抽着冷气,嘶声道:“大概是他一时犯傻。” “但凡心思纯正之人,总有几分傻气。” 闻言,云出岫瞳眸黯了黯,忽然平静下来。 他道:“那你又为何要救我?” 王火烧“呸”的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道:“你不是说我生了一副绵羊的心肠吗?”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隆隆之声,似是石裂土崩,狂风一荡,周遭佛香为之一清。 但是,无一人在意。 王火烧哈哈笑道:“你就当我见不得同门凋零,掌门膝下荒凉吧。” 云出岫瞧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正笑着,倏然一道白光亮起,刺进王火烧胸膛。 白刃破背而出时,猩红漫染,艳烈非常。 王火烧缓缓地倒在云出岫怀中。 云出岫搂着尸体,仰头望着破烂的屋顶。 月光如水,淌落在他脸上。 他淡淡道:“可惜,我不信。” ☆、观音龛(十四) 佛殿尽头,泥沙如瀑雨滚滚而落,将那口疑为“锁龙井”的枯井填埋的十分平整,井中无论有妖魔,还是龙蛇,都被封入地底,不得而出。 当幻香灭后,不远处的石阵陡然停止运转。 菩萨佛陀们仿佛从石身中脱离,回归天上佛国,数千尊石像参差林立,重归死物。 王怜花侧卧在填平的井口上,明眸微阖,神色闲怡,一手支着侧颊,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折扇。 精致华美的神龛伫立身后,被两位天女捧在手中的夜明珠高悬龛顶,宛如殿中明月,淌下轻纱般的幽微的银光。 王怜花拢于微光之中,绯衣更绯,白肌胜雪。 那样一副萧然风姿,玉容朱颜,令他像是一位仙人,踏月而下,将井中妖魔镇压。 相比于王怜花的好皮相,身材五短,矮矮胖胖的病老叟显得毫不起眼。 此刻,他背倚着井壁,眯着眼睛,翘着腿,美美地打起了瞌睡。像是一块灰不溜秋的石头,混在一堆碎石中,不仔细分辨,还真瞧不出你我。 单看两人做派,端的是悠闲自得,然而心中是焦躁不安,还是如表象一般无二,唯其自知。 王怜花与病老叟在等待,等待赵碧穹六人的出现。 然而等待是是煎熬的。 一场杀伐过后,不知几人能回?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王怜花手中把玩的折扇一停,病老叟猛然睁开眼睛,瞳中精光四溅。 只见两个相互扶持的身影,步伐踉跄地从石阵中缓缓而出。 聂巧巧神色萎靡,面容苍白,一双浓眉向下耷耸着,流露出一丝颓然之色。 她浑身伤痕密布,遍体渗血,数不清的刀伤剑创纵横交错,颇为可怖,显然她在独自奋战之时,屡陷险境,十分艰难。 不过看她步伐尚且稳定,所受之伤应无大碍。 相较之下,整个人几乎都倒在聂巧巧身上,被她半抱半扶着走来的林素仙,情况非常糟糕。 尚有一段距离,王怜花与病老叟便瞧见她的右臂诡异地向下凹了一块,整条臂膀被鲜血染透,就好似她来时便穿着一只红袖。 聂巧巧一瘸一拐地扶着林素仙到井边坐下。 她颤抖着嘴皮,对病老叟道:“我封了她云门、中府两穴,暂时止了血。” “接下来的事儿,便拜托前辈了。” 病老叟也来不及招呼她,胡乱地点了点头,脱下林素仙的半只袖子,替她查验伤口。 这一看,令他深觉棘手。 林素仙的右臂,被人生生削下了一块碗口大小的皮肉,伤及血脉筋络。非但需要高超的医术治伤,还需能生肌造肉的灵丹妙药加以养护,否则她的右臂会留下一生的残疾。 病老叟可以用金针替她止血止痛,然而这荒芜鬼寺中哪里有足够的药材为她治伤? 病老叟想了想,对林素仙道:“我现在有一样药能治你这伤。” “只不过……” 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林素仙无力地倚靠在井边,面容虽苍白虚弱,但竭力微笑道:“前辈但讲无妨。” 病老叟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裹打开,在数个瓶罐中拣出一个白玉小瓶,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 他道:“这药名为‘朽木生花’,乃是一等一的疗伤圣药,对于愈伤生肌颇有奇效,就连皇宫禁内都曾花重金购买此药药方。” 一提到自己的得意作品,病老叟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还想多夸耀几句,一瞥见林素仙虚弱苍白,却又温柔耐心地听他说话,老脸一红,咳嗽了几声。 整肃神色道:“不过此药有两样不好。” 林素仙道:“哪两样?” 病老叟道:“一是上药时剧痛难当,且不能以任何方式止痛。” “二是伤好后,会留下无法消除的疤痕。” 若只有第一条,忍忍就过去——妇人连生孩子都忍得,这世上还有多少痛是她们忍不得的? 难办的便是第二条。 女人,特别是像林素仙这样漂亮的女人,若是在身上留下一道终身难除的丑陋疤痕,说不定比要了她们的命还可怕。 病老叟虽不认为林素仙会将美貌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但认为她少不得会犹豫一下。 孰料,林素仙听后,笑着摇摇头。 “我当前辈你会说什么?” “且不说我已为人妇……” 一想到任萍踪,林素仙纤美微蹙,拢起一抹早春烟雨般的轻愁。 轻轻一叹道:“就算我那汉子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也再不会嫁人了,留不留疤又有何大碍呢?” 病老叟顿了顿,不知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想来想去,只有跟着一叹:“你想得开就好,想得开就好。” 启开玉瓶,倒出数枚黑玉珠子似的药丸,双掌一合,碾成泥浆。再将这药泥细细抹在伤口上,填平凹陷。最后拿出一段雪白的绷带,手法娴熟地包扎紧实。 整个过程中,林素仙咬着牙,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衫。但除了药泥刚抹上伤口的那一瞬,她闷哼了一声,接下来无论承受着怎样的剧痛,她都一声不吭。 众人心中暗暗为其喝彩——这样坚韧果决的性子,不知胜过天下男儿几凡! 王怜花看着林素仙鸦羽似的睫毛不断颤抖,衬着她苍白的面色,越显楚楚可怜。 对一旁的聂巧巧叹惋道:“真是一群不懂怜香惜玉的莽夫,对着娇嫩的美人竟也下得去如此狠手。” 往日,依着聂巧巧脱跳的性子,少不得会接上两句。 而此刻她却是低垂着头,闷闷的,什么也没说。 气氛便这样沉寂下去,直到又有一双脚步声响起,比起聂巧巧与林素仙走来时的踉踉跄跄,杂乱无章,这两道脚步声倒是又沉又稳……不过好似太沉了些? 两道人影从石阵阴影里走出,踏入夜明珠洒下的幽微光晕中。 是赵碧穹与云出岫。 处理好病人伤势的病老叟,扶着林素仙躺下修整,转头看向赵碧穹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只老狮子,打不死,锤不扁,就算人都死绝了,你也能生龙活虎的……” 突然哑了,没了声音,就像是被摁住喉咙的鸦。 他看到一颗低垂的头颅,与一双软绵绵的手臂,搭垂在赵碧穹的肩上,云出岫亦然。 一人身上背着一个人。 赵碧穹背着无心上人,云出岫背着王火烧。 云出岫满脸戚容,眼里噙着泪水,模糊了眼中的神色。 而赵碧穹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但是众人依旧能察觉他内心的伤恸。 否则依着他的功底,足音不该如此响,步伐不该如此沉。 一步一个足印,一印一声叹息。 赵碧穹走到井边,将背上之人安放在地上。 无心上人大睁着眼睛,失去光泽的瞳眸像是霜冻后的石块,凝着一丝惊骇,一丝悲哀。 昔日王公卿相,剑出风云动;而今尘沙黄土,骨随百草枯。 无心上人一身峥嵘,可曾想过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于这荒寺雪岭处,而替他收尸者却是几个萍水相逢之人? 云出岫亦将背上的王火烧卸下,并排放在无心上人身边。 王火烧的双目闭合,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仿佛睡的安稳。贯穿身体的长剑被拔去,暗红的血块凝结在伤口,尸体冷像是从冻河中掘出的坚冰,摸上去忍不住打起寒战——那是死亡的温度。 病老叟瞧着他们,嘴上嚅嗫了几下,轻轻道:“……死了?” 身为圣手神医的他,如何看不出这两人早已失去生机,不过是两具尸体。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死了。” 一个声音干净利落的回答他,虽然温和清朗,却令众人恍觉寒风刮过,冷到彻骨。 王怜花的目光逡巡在赵碧穹身上,眉目含笑道:“连火烧兄都死了,赵掌门这下可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意有所指道:“叶九秋死的时候,你悲痛欲绝。可为何你这亲弟子死了,却不见多少痛惜之色?” 赵碧穹半蹲于王火烧面前,以指做梳,插入发间,一下一下,将他散乱的头发梳理平整。从这个方向,王怜花看不到他的表情,唯见浓黑的睫羽在颤动。 赵碧穹淡淡道:“在我所有亲友弟子之中,唯有他的死,我早有预料。” 转过头来,目光黯然,却又坦坦荡荡。 “因为我一直在逼他去死。” 众人闻言悚然一惊。 虽然他们或多或少都看出一点赵碧穹对王火烧的不同,但是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言语。 赵碧穹并不理会旁人看他的怪异神色。 凝注王火烧的尸体,似嘲似叹:“天赋,是天上的馈赠。” “多少人在武道之途上努力,拼命,斩情绝欲,为之付出一切……却因少了那一点点天赋,而终身止步于二流。” “戈儿他天生武骨,天资奇高,无数人求而不得。他却没有雄心壮志,甘愿庸庸碌碌,让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浪费天资,暴殄天物。” “他并不知道,背后有多少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他,看他仗着一身天赋懒懒散散,心中充满了不甘心,胸中燃烧着妒火。” “他不明白,右手被废后,为何门中众人像是对待仇人那样欺辱他,践踏他……那都是因为嫉恨!” “昔日被抬得有多高,跌下时就会摔得有多狠。” “名利权欲,贪恨嗔怨,江湖从来杀伐不止,争斗不休,他怎能天真到以为自己退让龟缩,便能寻得世外桃源?” “我总指望着他能在欺辱与压迫中爆发,醒悟。” “不过……” 赵碧穹抚摸着王火烧紧闭的双眼,长长一叹:“我与他,都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语罢,手指扣住刀柄,仓啷一声,断刀出鞘。 一抹幽影舞于指尖,刀锋电出,卷起片片飞尘。 尘埃落定,地面现出一行凌厉字迹—— “大道门前是坟场,莫将生死做等闲。百折千回心依旧,欲将化蝶一步空。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此乃赵碧穹为王火烧留下的祭词。 又何尝不是说的他之心境? 一场杀伐,不过半个时辰,三命葬雪,十者余七。 叶九秋、无心上人与王火烧,永眠地底。 然则,无香可拈,无坟可祭。 更遑论,接下来不知还有什么陷阱埋伏等着他们。 沉重在蔓延,只剩下哀叹。 ☆、观音龛(十五) 王怜花轻轻一叹,道:“逝者已矣,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更该想想如何走下去。” 虽是正经话,但是众人仍觉索然无味,但还是少不得打起精神,寻找出路。 见众人面露疲相,病老叟拿出一些干饼、干馒头与几个水囊,让众人分食。 聂巧巧接过馒头,撅成碎块,小心翼翼地喂给林素仙。 云出岫拿着分得的干粮,来到赵碧穹身边。 赵碧穹并未理会,坐在无心上人与王火烧的尸体前,好似一截烧尽的柴薪,枯朽又黯淡。 云出岫道:“师父,您多少吃一点吧。” 赵碧穹没有回答他。 云出岫跪在地上,恳求道:“弟子再怎么劝,怕您也听不进去。只愿您顾念着大师兄与小师妹,他们生死未卜,还等着我们去搭救啊!” 赵碧穹的眼珠这才动了动。 他看向云出岫,沉黑的瞳眸中泛着一丝莫名之色,但又如云烟般,一转消散。 接过云出岫手里的食水,大吃大嚼,仿佛胃口十分不错。 然而干饼吃进口中,味同嚼蜡,清水灌入喉中,也苦涩难当。 两者混在一起,如同泥浆,难以下咽。 无人知道他是用怎样的毅力,逼迫自己将之吞咽入腹。 病老叟见赵碧穹肯吃东西,心中稍安,拿着剩下的食水走到王怜花身边。 此时,王怜花正站在佛殿尽头的神龛前,细细查看,不时伸手探摸,专心致志地寻找线索。 病老叟将水囊递给王怜花,王怜花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0节 他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王怜花回眸一笑,冲病老叟勾了勾手指,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病老叟不由得被他影响,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地凑到他面前。 王怜花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发现神龛里的菩萨没了。” 病老叟气的直跳脚,恶狠狠地骂道:“屁话,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你小子,能别故弄玄虚吗?” 王怜花长眉一挑,道:“果然不能指望木头开窍。” “事情的关键都告诉你了,你便不能自己动动脑子吗?” 病老叟老脸一红,竟生出几分年轻时被师父训斥时的惭愧之感。 他急忙反省,确实在整件事上,他们都太过依赖王怜花了。 也是因为对方总是一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那样一种傲然风采,令人忍不住折服与跟随。 病老叟想了想,道:“难不成,是要我们返回石阵中,找出那尊原本应该摆在神龛里的佛像来?” 王怜花笑了笑,对病老叟的推论不置可否。 忽然,抬手将手中把玩的折扇向后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在病老叟怀里。 病老叟目光疑惑地看向他。 王怜花笑道:“送你了。” 病老叟盯着手里的扇子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沉香为骨,雪浪为面,绘以峰峦叠石,曲溪流水,文雅至极,价值不斐。 但病老叟一点也不稀罕。 他将扇子抛还给王怜花,道:“这扇子还是由你这等附庸风雅的公子哥用吧,给我老头子有何用处,妖精似的老风流么?” 王怜花随手接住,抖腕一展,浅笑道:“这便是了。” 扇风拂过神龛上瑰丽璀璨的珠玉珍宝。 “这神龛如此华美辉煌,外面那些破石头如何配得上?” “能供奉其中的菩萨,必是巧夺天工,绝世无双的。” 垂眸看向摆在神龛前的蒲团,若有所思道:“纵使是歌伎舞姬,也常常尤抱琵琶半遮面,需你散尽千金来邀。” “而这菩萨仙子,自然要焚香跪拜,诚心相请,才会显现芳容。” 病老叟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哪有将妓女与菩萨仙子相提并论的? 但也并未深思,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要跪在这蒲团上叩拜了?” 王怜花微微一笑,明眸似月,却有一股沛然冷意流转。 手腕一动,折扇如流光急电飞出,轰然一声,宛如满弦劲弓射出的急羽,狠狠插入神龛内壁。 咔擦咔擦—— 漆金内壁上,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 石壁崩塌,尘土纷扬。 眼前一片光华璀璨,无数金银珠宝从打碎的石墙中涌出,宛如金色的海潮涌至足下,不时有五彩斑斓的翡翠玉石跳跃而出,犹如在金河中恣意游弋的鱼儿。 一尊真人大小的千手观音像,在璀璨珍宝的簇拥下,渐渐显现。 观音盘腿坐于莲花宝座之上,体态纤巧,身姿婀娜。 三十六只纤纤玉臂,宛如白兰吐出的花蕊,摇曳生姿。 每只手上握着一柄神兵,一卷秘籍,一瓶丹药。 有峨眉派遗落已久的镇派宝剑——青索、紫郢,传说中的绝顶轻功秘籍——达摩祖师的“一苇渡江”,药王峰的“九转还魂丹”,天工门的“七巧扇”…… 三十六样宝物,每一样拿到江湖上,都能引起一片腥风血雨的争夺。 不过,最瞩目的,当属她合十于胸前的双掌上,夹着的一本书卷。 卷面上书四字——衡山密录。 只要脑筋稍微灵活一点,便会猜出,这本密录乃是由衡山一役的始作俑者柴玉关所著。 里面怕是记载了,他在衡山受难者身上,搜刮的所有武功秘籍与江湖辛秘。 集天下武功之大成,乃是快活王遗藏中最贵重的珍宝! 众人本该为这本汇集天下武功精粹的密录眼热失神的,然而此刻他们都沉浸在千手观音的绝世美态中无法自拔,甚至连林素仙与聂巧巧这两名女子,都为她的美丽屏住了呼吸。 你见过氤氲寒潭中一泓碧绿的秋水吗?那是她盈盈的眼波。 你见过初冬白梅花蕊中盛着的琼雪吗?那是她洁白的皓腕。 你见过曲溪流水边红如火海的石蒜吗?那是她唇上的胭脂。 你赏过烂漫花朝里飘飞如丝的柳枝吗?那是她的纤眉一弯。 还好不过是一尊死物,若是她能微微一笑,恐怕这座佛寺都会为她醉倒。 观音不语不动,无悲无笑,细细欣赏她姿容的王怜花倒是笑了起来。 丰神如玉,清雅生辉,竟不比那绝美的观音失色多少。 他望着观音,瞳眸中泛起温柔之色。 如同见着老情人般,柔情缱绻道:“你这副模样,可真像是一位美丽的观音。” “然而,即便是真正的观音也受不得我一跪,更别提你了。” “你说是吗,楚秋词?” ☆、观音龛(十六) 那是……楚秋词?! ——活着时,曾襄助快活王,玩弄世人于股掌;被枭首后,又因其死牵扯出快活王遗藏之事,令江湖再入大乱的“白玉观音”楚秋词? 众人心中又惊又骇,不禁将目光全都投射在那尊千手观音像上。 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楚秋词已死,但是这尊观音像却比芳华正茂的二八少女更加鲜活动人。 肌肤细腻,双唇柔软,洁白的面颊泛着微微的桃色,娇艳的仿若春朝盛开的桃花,眉眼弯弯地笑着,噙着一泓秋水的柔情脉脉。 若非她的脖颈上皮肉翻卷,横着一条漆黑狰狞的“蜈蚣”——那是用针线将头颅与身体缝留下的痕迹——众人简直要将她当作活人一般。 赵碧穹沉黑的双眸错也不错地盯了观音像半晌,忽而长长一叹:“未曾想,这一场血腥的征程,始于此女,也终于此女。” 闻言,为楚秋词姿容所动的众人悚然一惊。 此话令他们联想起,快活王遗藏之事,便是自楚秋词之死而开。 从张府那一场留帖盗窃“美”的闹剧开始,洛阳灯会,冰川雪狼,千佛万鬼,枯荣幽谷、锁龙幻香……一路上历经千难万险,不知多少人殒命荒山,跌跌撞撞走到最后,竟又寻到了楚秋词的头上。 像是一个怪圈,一个循环,一个诡异的漩涡,卷起滔天巨浪,将所有寻宝之人卷噬其中,任凭他们在黑海中沉浮挣扎。 当诸人如同被挖去眼睛的瞎子似的摸索寻找,或被雪狼吞噬入腹,葬身雪岭,或遭遇同对手的厮杀,死不瞑目。 这个已死的女人,没有老老实实地躺在地底,竟安坐在这段被累累白骨铺成的道路尽头。 言笑晏晏地看着他们,踏着别人的尸骨拼命攀爬,只为更加靠近自己…… 想到此处,后脊一阵阵发凉,就像是有一条阴冷的毒蛇,贴着脊背向上游走。 再观“楚秋词”的笑容,美艳之感不再,只有丝丝寒意萦绕心间,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场天灾,一场厄难。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移开双目,仿佛多看上一眼,就会被灾厄缠身。 一时间无人说话。 忽然,骨碌碌—— 聂巧巧抬脚将一颗龙眼大的宝石踢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先是追着宝石瞧了一会儿,直到宝石滚到墙角停住,又全都投向了她。 聂巧巧的面色仍显颓败,嚅嗫了几下发白的嘴唇,她低声道:“就这样,完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一出口,没人知道她想说什么,也就没有一个声音回应她。 聂巧巧的目光从如潮汐般涌了遍地的金银珠宝上扫过,最后落到华美的观音像上,灰蒙蒙的眼睛有些发空,似是在看着什么,又似是什么也没看。 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又踹了踹脚边的财宝,这回更加用力了些。 她道:“这些金银应该就是快活王数十年来搜刮积累的财富,而那观音像手里的书册应该是他毕生收集的武功秘籍。” “这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少事,也死了不少人,不过最后总算成功找到了快活王的遗藏……” 聂巧巧敞开嗓门,想仰天长笑,然而刚笑出两声,戛然而止——那笑声实在难听,又尖又涩,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鸭子。 于是,笑声变成了叹息。 “事情结束了,可是为何我觉得……难道就这样,完了?” 聂巧巧又说了一遍,这回众人明了了。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同样的感受。 明明他们成功了,走到了终点,寻到了宝藏,但是无一丝喜悦,半点欢兴。 快活王的遗藏探手可得,无一人有心思去拿。 无数阴郁的情绪积压在心底,在沉淀发酵中变涩变苦,没有一个发泄的渠口。 总觉得事情还没完……也不能完! 迷茫间,忽然一个声音道:“当然没完!” 赵碧穹坐在两具冷透的尸体前,背对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能听到他言语铿锵,似金石交鸣,暗含杀伐之音。 他冷冷道:“我曾听闻,有鸱鸮静待十年,终觅良机,啄瞎了捣毁它巢穴之人的眼睛。有孤狼独行三千里,锲而不舍,咬断了剥去它伴侣毛皮之人的喉咙。” “畜生尚知有仇必报,难道我们就任由别人耍了不成?” “有人在这一路上层层埋伏,步步设局……非但被他耍弄的团团转,甚至连他的影子都不曾见着!” “我死了诸多弟子,多到我都不敢去数……而今小破刀与戈儿也死了。” 他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久坐而麻木的身躯有些晃动,云出岫赶忙伸手扶住他,这回他没有拒绝。 撑在云出岫肩膀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狠狠嵌进他的皮肉里。 云出岫皱了皱眉头,听到他的师父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宛如暴怒烈狮的咆哮。 “他们的仇,我是必报的!” “而你们……” 赵碧穹烧如火石的目光扫遍众人,除了王怜花和病老叟,俱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一派残兵败将的模样。 瞳中的火黯了黯,轻轻一叹,道:“你们……先拿着东西走吧。” “哈!”,话音刚落,便有人轻笑出声。 一个柔柔的声音道:“赵掌门口出此言,是瞧不起我们吗?” 林素仙都在聂巧巧的扶持下,挣扎着坐起,垂着头痛苦地捂了捂臂膀,再抬头时温柔如水的眼瞳中凝聚起狂风骤雨。 “虽然我等几人相识时间不长,但也是同甘共苦的生死之交。” “我当无心道长是我的长辈,叶公子是我的朋友,王小弟是我的侄儿。” “有人杀我亲友,如此大仇,怎可不报!” 赵碧穹道:“林姑娘身受重伤,不必……” 林素仙摇摇头,笑道:“我虽是女子,但也忍不下这口气。” “赵掌门不必再劝,我是不会抛下诸位回去,当个缩头的王八羔子!” 说罢,以袖掩口,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如此粗俗之语,十分不适应。 而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毕竟“王八羔子”一出口,心中简直爽快极了! 扶着她的聂巧巧亦是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也算我一个。” “我什么都能当,可就是当不起这缩头的王八羔子!” 扭头问身旁的病老叟,道:“你怎么说?” 病老叟无奈地一摊手,嘿嘿笑道:“话都被你们两个丫头片子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最后众人一齐看向王怜花。 被五双眼睛,十颗眼珠子那样滴溜溜地瞪着,王怜花负着手,歪了歪头。 笑道:“你们瞧我做什么?” “我可与赵掌门有约在先,只要他不发话,我这做向导怎能现行开溜?” 赵碧穹怔愣地看着众人,微微颤抖的眼瞳昭示着他内心的激荡。 忽而抚掌大笑:“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宛如云霄上滚下的闷雷,在佛殿中层层回荡。其动容之情,难以言表。 掌覆于拳上,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高傲的头颅垂了下去,长身一拜。 喉头几番滚动,似是即将出口之言沉重的令他难以说出口。 最终,他神情郑重地颤声道:“赵某……” “多谢了!” 赵碧穹孤傲一生,能让他言谢之事,少之又少,能受他一拜之人,更是绝无仅有。 林素仙几人从未想过,自己几句话,竟引得这头傲烈老狮的躬身一拜。 心中又是震动,又是开怀。 聂巧巧佯作一副惊吓之色,夸张地摆了摆手,道:“这礼,可受不得,受不得。” “若是受了,少不得要用命来还了!” 说的众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既开怀,又敞亮。 赵碧穹一拜谢过肝胆义气,诸人一笑还以豪气干云。 侠之大者,不在天,不在地,不在万世称颂,只在一颗赤诚之心! 不知笑了多久,聂巧巧连笑带喘地抹去笑出的泪花,道:“快都别笑了,我们来合计合计,如何将那个幕后之人从地缝里给揪出来。” 病老叟道:“不急不急,在合计此事之前,咱们还有另一件事要解决。” 聂巧巧不解道:“什么事?” 病老叟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她,像个半仙儿似的叨念道:“倒,倒,倒。” 聂巧巧心中一诧,正要发问,忽觉双腿一软,果真倒在地上。 随后,林素仙、赵碧穹和云出岫三人,亦是软到在地。 能长身而立的,唯病老叟与王怜花。 ☆、观音龛(十七) 这一变故,委实出人预料。 四肢无力,倒地不起的赵碧穹四人艰难抬头,直勾勾地瞪着病老叟与王怜花,面容惊疑不定,眼中满是质询之色。 然而,那二人并未理会他们。 王怜花缓缓侧头,笑眯眯地打量着病老叟。 两人面对而立,不语不动,微妙地呈现出一种对峙之姿。 病老叟率先开口,抄着手,笑嘻嘻道:“王公子,你一向聪明绝顶,可曾想到过这一出?” 王怜花笑了笑,没搭这茬儿,转言道:“你下了药?下在哪儿的?” 病老叟没回答,只是嘿嘿地笑着。 “让我猜猜。”王怜花佯作沉思片刻,微笑道,“下在食水里的?” 病老叟哈哈笑道:“这么明显的事儿,我就知道王公子不会猜不着。” 他斜溜着眼睛,瞥着伏地抬首,静静凝注他的赵碧穹,嘴巴咧了咧。 忽地捶胸顿足道:“老狮子呀老狮子,你一大把年纪,江湖阅历算不得浅薄,怎么就如此轻易地吃了一个玩药之人给的东西呢?” “你瞧瞧,这下可就着了道了!” 那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真为赵碧穹惋惜似的。 赵碧穹双唇紧抿,面色铁青。 为何会轻易中招?当然是因为他信任他,当他是朋友。 而病老叟非但对他下此毒手,还以言语羞辱,显然心里没他这个朋友。 无论是友情,还是别的什么情谊,一厢情愿最是悲惨不过。 看错人的赵碧穹,此时心头不但悲怒,更是屈辱。 不过,稍稍安慰的是——从那一席话看来,至少王怜花并非同他一伙。 像是欣赏够了赵碧穹又怒又恨的神色,他的嘴咧得更开,露出一口黄牙,眼珠一转,满是恶意的目光重新投落到王怜花身上。 然而,没能从王怜花脸上看到惊慌,甚至连一丝凝重都没有。 眼中闪动着兴味之色,突然抚掌大笑起来。 病老叟微微一惊,沉声道:“你笑什么?” 王怜花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俩尚困于石阵中时,你讲的一段话。” “只要说了‘我们’,人们往往就只记得‘我们’,却忘了‘我们’里还是分了‘你’与‘我’……” 话刚念了半截,人依旧笑得温雅,声线却陡然一变,又沙又哑,像是钝刀锯木时发出的声响,赫然是病老叟的声音。 嘴角一咧起,眉毛一耷拉,神态也变得同他一模一样。 病老叟瞪大双目,看着王怜花这一瞬间的变化,就好似看到另一个自己穿着王怜花的壳子,开口说话似的,十分的变扭与诡异。 王怜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将话念完。 “等到有人抽出刀来,生生将‘我们’砍的只剩下‘我’时,那些当真的人,怕是到了黄泉也不曾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完,又恢复成原本清朗之声。 “这段话讲的真是好。”王怜花笑赞。 “当时,我就在想。” “能讲出这样话来的人,若不是曾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背叛,就是正在心中霍霍地磨着刀子,只待时机成熟,将‘我们’生生砍的只剩一个‘我’。” “看来,还真是被我猜中了。” 闻言,病老叟眼皮一颤,心中越发忌惮。 没想到王怜花竟能从他随性而发的一段话中,生出此等怀疑。 果然心有七窍,聪明绝顶。 这小魔头一肚子坏水,既然已经生疑,莫不是早有准备? 病老叟思绪万千,心神难定,不由带出几分现在脸上。 再观王怜花,一派悠然之相,实则用狡狐似的双瞳暗中称量着病老叟。 他事前并未瞧病老叟的破绽,亦未布下任何计策,刚才一席话不过是在扰乱对方心神,让其不敢随意动手,亦期获得翻盘之机。 攻心之计的效果明显,尽管病老叟竭力控制,火眼金睛的王怜花依旧从人目光中瞧出了动摇与犹疑。 然而,病老叟的指尖忽地在袖口上一捻,这一捻仿佛给了他无比的勇气与自信。 眼中的犹疑褪去,他撕破脸皮,狞笑道:“王怜花,别跟老夫耍心眼!” “如今大局已定,就算你是条滑不留手的鱼儿,我也不信你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话说的斩钉截铁,又重又沉,就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 王怜花微微眯起眼睛,细密的睫羽遮住瞳眸幽光。 虽然病老叟药倒众人,给王怜花添了诸多累赘。 但若是他只顾自家性命,不管人质死活,凭病老叟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功夫,怎么也制不住他。 而且,他王怜花又没有沈浪那般菩萨心肠,以他在江湖上的狼藉名声,抛下人质的保全自己的可能性很大。 怎么看病老叟都并非稳操胜券,可他为何如此信心满满? 虽想不通其中关窍,但王怜花并不打算同他僵持下去。 冷冷一笑,只要先将人给拿下,无论他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己也不是毫无筹码。 心中定计,负在背后的手腕轻轻一抖,铁扇无声无息地从袖中脱出,落入掌心。 手腕一转,弯月似的冷锋翻转出一片银蓝光晕,向病老叟袭去。 轻灵得宛如摘花拂叶,瞬间抵至脖颈,仿佛下一息就要摘去一颗大好的头颅。 看到王怜花骤然出手,病老叟眼睛眨也不眨,优哉游哉地拈须微笑,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 王怜花心中更疑,手中锋芒却更盛。 抵在颈间的冷锋正欲往前一送,修长的指尖蓦然一抖。 接着,他全身都颤抖起来。 铁扇被捏的咯咯作响,掌骨紧绷,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 骤然爆发的剧痛,像是烈火一般席卷全身,猛烈地炙烤着他的身体,觉得自己浑身的血肉都快被烧焦烧干。 王怜花忍不住从喉中发出一声低吟,猛地咬牙咽了回去。 在面孔因疼痛扭曲之前,他以手捂面,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尚未退几步,突然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不知何时,一个男子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头上戴着白无常的鬼面。 血红的舌头从王怜花的肩膀上耷下,那一张咧着血盆大口的笑脸,从他身后探出,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怜花顿时手足一片冰冷,心中骇然。 有人潜至他身后,他竟一点也不曾察觉! 颤抖的双唇用力一抿,右手一振,扇刃撩起寒风割出。 “白无常”咯咯一笑,双臂猛然挥出。 行止半途,两根带骨头的玩意儿,竟化作柔软的绳索,缠住王怜花的右臂狠狠一拧,“咔嚓”一声,骨骼脱臼。 王怜花面色一白,本就发抖的身躯抖得更厉。 哐当一声,铁扇跌落。 “白无常”双手一松,任凭痛到无法动弹的王怜花伏倒在地。 王怜花蜷曲地跪在地上,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扣住地上的泥土,用力到每个指节都发白。 面上血色尽褪,本就白皙的面孔苍白似雪。光洁的额头上析出细密的汗珠,汇成斗大的一粒,颤颤地挂在颚上。 不一会儿,口中弥散开一股铁锈味儿,在舌尖晕开,又腥又甜。 一双满是泥泞的灰布鞋停在眼前,王怜花艰难抬头。 病老叟蹲下身,笑眯眯地瞧着他。 “王公子啊王公子,老夫行医数十年,承蒙诸位看得起,赠送了‘神医’之号,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子本事的。” “若是相处了这些天,老夫还看不出你身中奇毒……哼,还不如将这双招子挖出,给我那祖师爷烧了去!” 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傲。 “只是未经细诊,拿不准你中的是哪样毒药。” 他捻着胡子,慢悠悠道:“你以为我们陷在石阵里那会儿,我不去找别人,偏跟你凑作一处,真是为了找你聊天儿吗?” “在同你说话之时,我便偷偷扯下一根头发丝儿,圈在你的手腕上,替你细细诊脉。” 此话虽说得轻轻巧巧,但江湖上会耍一手悬丝诊脉之人,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气血凝结,脉象浮冲,元阳不归,真阴不顺……乃是寒毒之兆。” “再想到你竟不惧迷香之力,这类似于‘百毒不侵’的特性,许那奇毒带来的效用。” “综而思之,天下间药性如此霸道,竟令其他毒物为之俯首的奇毒只有那一样!” 病老叟顿了顿,眼中浮现出狂热之意。 一字一顿道:“云梦仙子的冰、魄、蟾!” 他哈哈大笑道:“世人只知昔年的江湖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以暗器‘天云五花绵’与‘迷魂慑心催梦大法’名震江湖,却不知道她还珍藏有叫做一种‘冰魄蟾’的绝世奇毒。” “只有我才知道……哈哈哈……只有我才见过!” “毕竟那毒可是我与她联手自成……然而也许是奇物天妒,也就制成了那么一瓶,解药也只有那么几丸。” “然后被她收走珍藏,我便再未曾见过。” 惋惜地砸砸嘴,那心痛悲伤的模样,仿若一位被抢走爱子的老父。 叹罢,接着道:“此毒至阴至寒,中毒之人每月十五、三十,必会发作一次。届时五脏俱伤,痛不欲生,直叫人能活活撞出自己的脑浆子来。” “今儿虽不是你发作的日子,但是既然知道你中的什么毒,我便用使药诱你发作。” 王怜花道:“我、我明明非常小心,你、你不会有下毒的机会。” 话语断断续续,竟已痛到无法连贯说出。 病老叟道:“王公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手指在袖口一捻,拎着一样物件在王怜花眼前晃了晃。 “我用的是这个。” 竟是一个香囊。 王怜花微微一怔,呢喃道:“是了,佛殿中佛香浓烈,掩、掩盖了气味,正可遮掩香囊的气味,我…… ” 闷哼一声,垂下头去。 病老叟瞧着汗湿重衣,浑身颤抖到几乎痉挛的王怜花,心中快意的不得了。 想要更加羞辱他,眼珠一转,嘿嘿笑道:“这手段还是你娘教我的。” “说起来,老夫当初可是差点儿就当了你的爹。” 王怜花目陡然一寒,从紧咬的齿冠间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他道:“哈,当初可是有不少人都差点儿当了我爹。” “你知道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吗?” 王怜花仰头,直勾勾地盯着病老叟。 病老叟心中一寒,觉得他冰冷的目光化作刀剑,冷泠泠地抵在他心窝上。 王怜花忽然笑了起来,俊美的面孔一半因痛而狞,一半因蔑而笑,两者融溶为一,极为扭曲可怖。 尽管顶着这样的神情,他的声音竟然还是温柔轻软的,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我啊,将他们每一个人都砍断了四肢,削成人棍,埋在地底。” “然后,用种花用的短锄撬开头骨,趁着白花花的脑浆还热着,拌上泥土,撒上花种。” “等到明年的春天,这些人头花盆里,便能开出一片姹紫嫣红,比单单种在花圃里的花草,不知娇艳几何。” “有几次亲手侍弄的时候,还能看到地龙从那眼窟窿里爬进爬出……” 沉黑的瞳眸凝注病老叟,他咯咯笑道:“如今想来,我可是还缺着一盆月季呢……” 病老叟面色一寒,冰冷话语像是一只鬼爪,紧紧攥住他的心脏,骤然升起的惧意令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白无常”看出不妥,若是再令王怜花多说几句,说不得会生生吓破病老叟的胆。 便截口道:“好端端的,提那些死人作什么?” 他对王怜花道:“虽不知你这云梦仙子的儿子,为何会中她的秘制毒药。” “不过她还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若是有机会,在下一定会去令慈坟头上炷香。” 声音温文尔雅,如同三月和风,吹散了一寺寒寂。 一听到这个声音,林素仙本就因失血而苍白的面色更白了,幽惨惨的,宛如一具亡魂。 她颤声道:“任……萍踪?” ☆、观音龛(十八) “正是为夫。” “才几日不见,娘子便连名带姓地唤我,竟与我如此生分了?” “白无常”探手摘下鬼面,露出一张俊朗儒雅的面孔,淡眉细目,笑如春风。 赵碧穹与聂巧巧二人一看这张脸,面上陡露惊容。 任萍踪?怎么会是任萍踪?! 毕竟在他们心中,任萍踪不过是个意志不坚,沉迷幻象美色的懦弱之辈,比起其娘子“嫏嬛女”来说,他这个“逍遥子”委实有点名不副实。 这样的人,如同砂砾与蝼蚁,根本不被他们瞧在眼里。 绝无一人想到,他竟会现于此地,成为阻挠他们的对手! 林素仙不言不语,只是用眼睛定定地望着任萍踪,像是突然化成了一尊石像,但那双颤动的瞳仁中,翻滚着动摇与震惊。 强压下内心情绪,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1节 任萍踪笑了笑,抬脚走到她面前,温柔地抚上她的面庞。 林素仙面容冰冷,侧脸一偏,避开去。 任萍踪也不恼,收回摸空的手,淡笑道:“自然是因为不放心你,便偷偷跟来了。” “瞧瞧你,将自己弄的浑身是伤,真叫我心疼。” 说着,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摸出一方手绢,欲替林素仙拭去额上冷汗。 林素仙冷冷地瞧着他装模作样,在手绢探到眼前,又一偏头,却被对方一把钳住下颚,力道之大,竟令她听到自己颚骨咔咔作响之声。 额上的冷汗,顿时又析出一层。 对比于这只手的凶狠,另一手却是温柔至极,细致又耐心地拭去她额上汗珠。 任萍踪捏着她的脸,看了看,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钳住下颚的手指松开,在那张清丽的面孔上留下两个通红的指印。 他温声道:“素仙,还为那些所谓的‘女人’同我置气吗?” “我不过是同你开了个玩笑,你竟气到今日。” “放心吧,我在第一天,便灭了屋里的佛香。” “你……知道?”林素仙失声叫道。 胸脯大力起伏了几下,似有万千情绪涌动。 她颤声道:“那你为何……你为何……” 为何什么,她没说。 因为她有太多个“为何”要问。 为何明明知道第一关的秘密,还假装中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弱者,隐于暗处? 为何会与病老叟联手,在最后关头埋伏他们? 任萍踪,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我多年夫妻情分,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我是与你最亲密的人,为何你要蒙蔽我,欺骗我? 为何?!为何?! 虽然到底没能问出,但这两声“为何”落在任萍踪耳里,自有一番理解。 “为何?”一声轻笑,缓缓道,“当然是为了快活王的遗藏。” “你们历经千辛万苦,奔赴此地,不也是为了它么?” 轻描淡写,坦坦荡荡,一副之所当然之态。 他笑道:“别拿这种目光看我,你们谁的心思又能比我干净呢?” 见众人依旧目含鄙薄,笑中带蔑,他无奈地一摊手,道:“怎么,诸位不信?” “那我们便来一个一个的说吧。” 目光投向聂巧巧,微笑道:“这位聂姑娘,乃是神工五手之一,与‘妙手’孙子仲有血海深仇。” “聂姑娘听说快活王的遗藏里,藏有数本由墨家、鲁班门与公输家传下的机关宝典,便不吃辛苦,前来寻找,期望借这几本宝典将自身机关术臻至完美,约战孙子仲。” “当着全江湖的面打败他、羞辱他,践踏他的自尊与骄傲,最后砍下他的双手,烧与被他害死的其余师兄弟们。” 忽而轻轻一叹:“可惜世事难料,孙子仲竟在你报仇之前便去了黄泉。” “你心中仇恨难解,便迁怒于神工门。” “打算宝典得手之后,另立一机关门派,摧毁神工门,令他们后悔曾昔年将你逐出师门。” “聂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趴在地上的聂巧巧面色一青,显然被任萍踪说中心思。 心中又气又怒,恨不得将他一刀穿心,奈何无法动弹,只能拿目刀剜割在他身上。 任萍踪哪里会怕这只病猫的威吓,微微一笑,接着道:“至于死掉的叶九秋与无心上人,他俩又果真心思纯正,淡泊高洁?” “你们以为无心上人此次前来,只是为了拿回太妙经,别的一分不动?” “龙虎山上立有冲虚观与凌云寺,一者修道,一者念佛,自古佛道难容,且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冲虚观与凌云寺之间,不出五年必有一场争斗!” “昔年,衡山雁回峰上,快活王除了从清平子手中骗走了《太妙经》,还从凌云时的慧能口中撬出了《洗髓易骨篇》。” “无心上人此来,除了拿回自家东西外,还想取得凌云寺的秘籍加以研究,好让冲虚观在未来的道统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一声轻蔑嗤笑:“亏得冲虚观还自言行事堂堂正正,不违己心,背地里不也耍上了心眼?” “果然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道义与仁义啊。” 聂巧巧看不惯他一副看透人心的嘴脸,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心里藏奸之人,常用奸恶之心揣度他人之行!” 任萍踪勾了勾唇角,慢条细理道:“孙子仲该死,但神工门何其无辜?聂巧巧随意迁怒,欲摧毁师门根基,说起来亦是心中藏恶之人,又缘何不信呢?” “你!”聂巧巧气的双颊涨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任萍踪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我怕再说下去,聂姑娘会羞惭的晕过去。” “我们还是说说叶九秋吧。” “叶九秋曾告诉你们,他此番前来是为救丐帮石云。” “哈,这话你们信么?” “丐帮帮主洪梦龙与他并无过命的交情,他怎么可能为了对方一个请托,便抛下怀孕的妻子,孤身赴险?” “他之所以舍命而来,是因为洪梦龙告诉他,快活王的遗藏里有‘剑神’西门吹雪与‘剑仙’叶孤城传下的绝世剑典。” 含笑的目光落在赵碧穹身上。 “当初叶九秋年少轻狂,欲单人独剑挑尽天下武者,追寻西门吹雪的脚步,成就‘天下第一剑’的威名。” “然而这场磨炼剑道的征程才刚起步,便被你一刀断绝,灭了他对剑道的骄傲与信仰。” “后来他同你化敌为友,成忘年之交,但心底里留存有悲怨。” “每当他看到自己的剑,就会想起你那一刀,想起被你斩断的剑道,令他怨恨丛生。” “若想彻底了结,必须与你决一生死,以血洗耻!” “然而,令世人震惊的是,他竟为了不辜负与你的情义,选择将佩剑沉入湖底,发誓此生永不执剑。” 说到此处,抚掌而叹:“这份决绝与重情的性子,委实令人赞叹!” 这一番话惹动了赵碧穹生对故人的追思,目光一黯,淡淡道:“不错,小破刀舍弃剑道,是为了成全与我的情义。” “否则,以他的天资,如今的成就必不逊于无心道长年轻之时。” “是我对不起他。” 沉沉一叹,重似千钧。 任萍踪微笑道:“赵掌门与疾风无影间的情义,实在令人动容。” “然而,人心易变,沧海桑田。” “你敢肯定他在遭受师门十年的非议与嘲讽后,面对师长的失望与斥责后,还能坚持初心不变吗?” “否则,为何他立誓再不用剑,却偏偏又来寻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传承呢?” “其中的深意,想必赵掌门也能猜得几分吧?” 面对任萍踪的挑拨,赵碧穹冷冷一笑,并未反驳。 因为他对叶九秋的信任,早已深入骨髓,无法动摇。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任萍踪无趣地摇了摇头,含笑道:“既然赵掌门不愿听这个,你便说说你又是为何而来的吧。” 赵碧穹冷笑道:“我洗耳恭听。” ☆、观音龛(十九) 任萍踪道:“你千辛万苦来此,不是为了宝藏,而是为了两个人。” “赵碧梳与尹青,在楚秋词之死的那场闹剧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身为一个宠溺独女的父亲,自然想把那自己如宝似玉的女儿给找回来,甚至不惜赔上众多弟子的性命。” “如今宝藏找到了,人却见一丝踪影。” “有心再寻,又深感自己一人势单力薄,便用言语激将。”伸手一点聂巧巧等人,“让这群傻子跟你去送死。” “报仇?哈,说的好听!”他哈哈大笑,“只怕等找到那丫头,便一心顾着她的安危,旁的什么都不愿理会吧!” 一席话令赵碧穹震动不已,深埋心低的私欲,被人生生掘出。 这心思除了云出岫、王怜花和沈浪三人知晓,再未向他人吐倾,可为何他知晓的一清二楚? 转念到任萍踪的身份,心生恍悟。 “逍遥子”任萍踪,六艺精通,博学广记,更兼长袖善舞,能与各色人物交往,上至江湖大派,下至市井游民。 消息灵通,收集了无数江湖辛秘,乃是当今江湖上最有名的情报贩子之一。 赵碧穹、聂巧巧等人名声颇大,俱是跺一脚抖三抖的人物,牵扯众多。 敌人、盟友……有太多的人希望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些样的角色,一直都是任萍踪的重点关注对象。 若是他有心,从手中海量的情报中,推测出众人目的,并非难事。 私心被戳破,两人脸上俱是难看。 因心中尴尬不愿去瞧旁人神情,只能将愤恨的目光化作针刺,狠狠地钉在任萍踪身上。 任萍踪笑容不动,毫不在意。 “既然大家都心存私欲,谁又有资格谴责别人?” “金钱、宝物、秘籍……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囊括天下绝技的武道秘典,未来第一人的绝世威名!” “还有随之而来的美人、地位与尊荣……我要的不过仅此而已,又有什么错?” 儒雅的面容上尽显狂色,仿佛此刻他已经踏着众人的尸体,登上武林至尊的宝座,将天下尽握于掌中。 嚣狂之语中,竟将病老叟也抛开了去,令他暗生不喜之意,不过看在二人结盟的份儿上,暂且不做计较。 任萍踪狂态毕现,勃勃野心如同燎原之火,灼红了他的双目。 “自古成王败寇,输了就要认。” “如此,我还能让你们死的体面一点。” 林素仙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仰天大笑之人,眼中满是陌生之色。 不禁摇头道:“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闻言,任萍踪收了笑声,温声道:“那在素仙心中,我又该是何模样?” “温文尔雅,品性高洁,淡泊名利……最重要的,是对你一心一意吧?” 他语态温柔,言笑晏晏,忽然猛的一脚,狠狠踹在林素仙的小腹上。 林素仙突遭重击,身子弯曲成虾。 任萍踪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将头颅抬起,他在林素仙的耳边笑道:“你知道吗?我从三年前,就开始后悔娶你了。” “当初我在慕容家的大小姐与你之间,选择了你,是因为你长得更漂亮,武功更高,家室与身份都配得上我。” “本想着给你一点正妻的尊重,让你与我那群红颜知己和睦共处。” “孰料,你非但羞辱了她们,令她们与我断绝关系,还不许我亲近别的女人。” “男人三妻四妾再是正常不过,你竟然嫉妒如此,还借自家势力辖制于我!” “贱人!” 无情之语比落在身上的拳脚,更加伤痛。 林素仙从未想过,原来任萍踪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娶她,不过是想要一个漂亮的器皿摆在家中。闲暇时可以拿赏玩一番,不喜了便丢之一旁,有客临门,更可以为他涨涨脸面。 这样的器皿不能只有一样,也不能要求它的主人只钟爱它一个。 任萍踪将让她当成一个物件,而她将自己当做一个妻子,他觉得这样的想法冒犯了他,所以他嫌恶了她。 一时间,林素仙心如死灰,感觉天更冷了几分,四周的寒意都在向她倾轧。 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心里止不住地发凉。 闭上眼睛,将泪水压回眼底,再睁眼时,冰冷的面容犹如霜雕。 “既然如此,你只需一句话告诉我,与我一刀两断便是。” “我林素仙从来都不是一个痴缠之人!” 任萍踪脸色微微有些阴沉,道:“我何尝没有这个心思。” “但是你林家家主,竟在背地里威胁我。” “说若是我不好好待你,便要弄垮我的生意,弄臭我的名声,让我在江湖上永无出头之日!” 林素仙道:“哈,所以我大哥一句威胁,你就怂了?” “非但不敢跟我撕破脸面,还要强压下厌恶,与我同床共枕,同出同入,假作一对神仙眷侣?” “这些年来,还真是苦了你了。” 讥诮的话语中满是苦意,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 “哈哈哈,我这辈子是瞎了眼了,才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 一句话,像是一个重重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任萍踪的脸上,他扭曲着眉目,觉得面上火辣之极。 微贱的出身令他极其自卑,而出众的天赋与才华又令他极度骄傲。 小时候,他曾在每一个黄昏里,躲在蕲州林家的墙角下,瞧着人流来来往往。 林家不愧是高门大户,往来者皆是华服美冠,气度不凡,甚至连丫头都是穿金戴银,遍身绫罗。 那时,他就想着将来一定要住进这座府邸里,娶了里面的每一个丫头。 于是,他拼命地努力,拼命地筹谋,最终获得林家老爷的青眼,在林家的扶持下,创下“逍遥阁”的基业,甚至还将自己的小女儿林素仙嫁给了他。 年少有成,本是意气风发,以为自己终于能同的江湖上世家弟子平起平坐。 然而,那些人当面与他谈笑风生,背地里却嘲笑他是吃林家软饭,不过是个靠女人出头的小白脸。 这些嘲笑像是冰锥一般刺破了他的自尊。 而贵为千金小姐的林素仙性子强硬,不谙世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外人面前根本不懂给他脸面。 身份造成的鸿沟,本因任萍踪的才华与成就遮掩,又在二人之间裂的越深越宽。 也许任萍踪对她曾有过爱意,可那些爱意在他被极端自卑与骄傲扭曲的心中,变得不值一钱。 渐渐的,鸿沟里燃起了怨恨的业火,只等某一天骤然爆发,将而二人指尖脆弱无比的红线烧断。 “贱人!”一巴掌将林素仙扇倒在地,任萍踪如饿狼般猛扑而上,狠狠地撕扯起她的衣衫。 林素仙大惊失色,未曾想他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此兽行。 虽百般挣扎,但因重伤兼中毒,拼命抵抗非但没能挣脱,反令自己胸闷气短,眼冒金星。 赵碧穹与聂巧巧怒瞪任萍踪,几乎目眦尽裂,齐齐喝骂道:“畜生!” 就连病老叟都不忍地闭上双眼,心中暗忖,此人人品实在卑劣,与他联盟是否有欠考虑? 林素仙咬牙闭眼,任凭任萍踪撕烂外袍,扯开里衣,两行清泪从眼角默默淌落。 任萍踪的每一次碰触,像都是挥动着一把尖刀,在她心上一笔一划地刻下“恨”、“恨”、“恨”! ☆、观音龛(二十) 然而,她的痛苦现在任萍踪眼里,一声声喝骂落在他耳中,竟令他快意无比,扭曲的欲望烧灼的更加炽烈! 心中狞笑,尽管恨吧,尽管骂吧,可怜你们无能为力,只能承受! 当任萍踪掰开那双白生生的大腿之际,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开口。 “虽不想打搅任兄美事,可任兄说了赵掌门与聂姑娘的所来为何,甚至连两个死人的目的都提到了,却独独漏下我的。” “这话说一半,就像是一千只猫爪在我心底挠似的,委实好奇的心痒难耐啊。” 任萍踪动作一停,沉默片刻,不知在思索什么。 忽而松开林素仙,扭头看向伏在地上的王怜花。 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上神色,虽然话语平稳,但是弓起的脊背,犹在细细地发抖。 任萍踪的目光从他颤动的腰身上滑过,微微一笑,道:“王公子一贯聪明狡慧,想要猜出你的心思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在下可不敢随意妄言,徒惹笑话。” 王怜花道:“这句夸赞,我收下了。” “但我听闻任兄号称‘一眼观心’,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猜聪明人的心思。” “这样藏着掖着的不肯说,难道还想从我手里讨个彩头不成?” 任萍踪拱手笑道:“岂敢岂敢。” “想法是有一点,只是不敢胡言。” “既然王公子愿意品评,在下便说点自己的浅见吧。” “王公子原是那位的人,你在张府上的作为来看,还应当是寻宝之局名正言顺的主持者。” “本应该立于云巅,掌控乾坤,笑看众生悲苦。却被那位打落云霄,与我等同类,在危局中心惊胆战,苦苦挣扎。” “这是为何?” 他蹙眉深思,自问自答:“我想过许许多多可能,比如你是要混在寻宝的队伍里,趁机对某个难缠的目标下手。又比如你是故意要引导众人寻到宝藏,好完成某项布局……” “不过你这些天的表现,令我再生一思。” “夜夜辗转思虑,觉得这个想法的可能最大。” 说到此处,还故意一停,细细探究王怜花的反应。 王怜花抬头而视,虽然身体里剧痛肆虐,剜肉锥心,但那双漆黑的瞳眸依旧如许。 “哦?你的话,真是越发趣味了。” 显然不认为对方能猜中他的心思,讥诮之意,寒如坚冰。 任萍踪笑了笑,垂下头凑到他耳边,拖着长音,又柔又缓,却令人觉得像是毒蛇滑行一般冰冷恶心。 “我猜你是为了从那位手中……保下沈浪吧?” 旁人听不到任萍踪说了什么,却看到他同王怜花一声私语之后,王怜花便如同遭受了一记重拳,原本尚算克制与忍耐的面孔瞬间狰狞起来。 激动的心绪刺激着压抑的疼痛骤然爆发,令他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双眸紧合,颤动的睫羽凝着汗珠,丰润的嘴唇被他咬破,像是抹了胭脂一般鲜红。 他颤抖着,痛苦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难过到令人心颤。 任萍踪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一阵快意。 他最见不得人从容淡然,一副超然世外之态。 王怜花恰恰便是此类中的佼佼者。 对比于他平日的胸有成竹,智珠在握,此刻模样实在难得,竟是脆弱到动人。 任萍踪瞧着他苦苦忍耐的苍白面容,忽然气血上涌,本就动情的身体更加燥热。 再转头看看衣衫不整,满身是血的林素仙,心中恶念顿生。 轻柔地拍了拍林素仙的脸,道:“乖,睁开眼睛。” “你不是想要舍了我,跟他走吗?” 将一把王怜花拉入怀中,手从他紧闭的眼帘滑下,摸上那柔软的唇瓣——此刻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最后探入绯色的衣襟里。 不知被任萍踪捏住了什么,王怜花闷哼了一声。 任萍踪笑容中浮出一丝猥亵。 “你且好好看着,等我先玩了他,再来玩你!” 话音刚落——哗啦啦啦啦! 一阵巨响,似平地惊雷,骤然炸开。 从破开的神龛中涌出的金山银海,腾空而起,如同滔天巨浪,向众人拍打而来。 无数金块银石飞出,铺天盖地,宛如瀑布落潭时迸溅的水珠。 竟似长了眼睛一般,与王怜花等人擦身而过,十分精准地砸落在病老叟与任萍踪的身上。 张狂的笑声,陡然化作凄厉的惨叫。 任萍踪被数十块金银砸得倒飞而出,宛如断线的风筝,飞了足有十多米远,一连撞碎数尊石像,方才跌落于地。 四肢弯折扭曲,痛吟不绝,不知被砸断了多少根骨头。 王怜花失去了扶持,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一个温热的,坚实的,如同火炉一般的怀抱接住了他。 王怜花被漫天的金色,晃得看不清东西。 他伸手死死攥住对方的衣襟,轻唤道:“沈、沈浪……” 沈浪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孩子,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沈浪【关切】:怜花,你中的什么毒呀?怎么才能解开? 王怜花【可怜】:一种奇毒,需要你…… 大咩哥:需要你亲亲才能解。 王怜花【可怜】:……需要你跟我用七七十九种体位,【哔——】上个九九八十一天,活血补虚,灵肉交融,直至生命的大圆满才能解开。 大咩哥【当即跪下】:在下拜服! ☆、观音龛(二十一) 好孩子? 王怜花微微一愣,然后将头埋在沈浪怀里低沉地嗤笑了两声,忽然调子一变,化作两道痛苦的低吟。 忽然手腕被人抓住,一股内力顺着他的穴位导入,温柔地梳理起体内纠拧成一团的筋络。 至阳内力宛如和煦的春风,从阳池穴刮起,瞬间游走遍四肢百骸,将附骨的寒意驱散,经脉中凝结的冰渣融化。 不一会儿,身体变得暖洋洋的,就像是浸泡在温水中,舒服得发出一声叹息。 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猫儿,朝沈浪怀里拱了拱。 沈浪低头瞧着他,弯起嘴角,将四月的煦阳挂在唇边。修长的手指插入柔软的发丝,以指作梳,从头顶顺至耳根。 再抬头时,温情褪去,目光中含着深沉的叹息。 “前辈、任兄,你们何至于此。” 病老叟扶住折断的手臂,歪斜着身子靠在井边,与沈浪对视一眼,便将眼睛别开。 因为沈浪的目光太过澄澈,亦太过明亮,像是盛于深潭中的澹澹秋水,又像是缀满瀚夜的星辰——令人不忍见其哪怕一瞬的黯淡。 病老叟垂头呕出一口鲜血,低叹道:“千防万防,便是防你沈浪的出现。” 阴沉的目光瞥向任萍踪,瘫软在地,如同一滩腐臭的烂泥。 “亏这家伙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已令你葬身山崖。” “而且,此处除了我等五人外,再无第六人的存在!” 任萍踪划动着折断的四肢,在地上蠕动、挣扎,从喉咙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 “咳咳……这不可能……我埋伏在此地之时,便仔细探查过了……就算你吐息再轻,也逃不出我的耳朵。” “此地,根本没有第六个人的呼吸!” 沈浪微微一笑,道:“若是我根本就不曾呼吸呢?” 任萍踪一愣:“什、什么意思?” 沈浪没有问答任萍踪,而是用手指拨开王怜花额上被冷汗浸冷的额发,微笑道:“怜花,方才我可梦到你了。” 四面风起,铁索横波,风波亭宛如一只展翼舒羽的云鸥,伏着波涛漫涌的云海飞过,渐渐隐没于飘摇风雪之中。 无人知道,在山崖边上,一双雪鸮似的眼睛,藏在雪松的叶子里,目送他们远去。 歌声渐渺,笑声渐消,人已行远,只剩风雪的呜咽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雪松伞盖似的叶子一抖,一个雪白的人影从树梢上跃下。踱了踱脚,抖落下身披的“雪裘”。绕着山壁溜达一圈,各处敲敲打打,然后风也似的飘进洞窟里。 一路上,躲过数名提灯而行的僧人,与好几伙喝醉了酒,四处闹事的江湖人。 宛如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隐入一间石室中。 一灯如豆,昏黄火光将周遭映得斑驳而黯淡。 棺材整整齐齐地摆成数排,好似贪食的饕客,有的胃里沉甸甸的,满足而无声地打着腐臭的嗝;有的腹中空落落的,只等着吞下一具盛大的美餐。 沈浪一眼览遍,发现比离开时,棺材又多了几副。 了悟仍旧盘腿坐在棺材板上,一边咔嚓咔嚓地磕着瓜子,一边就着烛火翻阅手中书卷。 仿佛自沈浪走后,他就不曾动过。 闻见声响,了悟抬头瞧了一眼来人,什么话也没讲。复又垂头阅卷,伸手拍了拍身边一副敞开的棺木。 沈浪笑了笑,翻身坐了进去,目光往了悟手中的书卷上一溜。 眼睛眨了眨,若无其事地转到一边。 微笑道:“瓜子上火,方先生还是少吃点好。” 了悟合上书页,摇头晃脑道:“我何尝不知这玩意儿上火?” “而且这鬼地方又没什么能让人败火的趣物。”他嘻嘻一笑道。 “我算是千佛寺明面儿上的管事,却十分不识相,暗地里帮了你们一把。” “你们一旦失败。”伸手指了指头顶,“我便会成为那位秋后清算的对象。” 卷起书册,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光头,苦恼道:“其实,我对你们实在不看好的很。” “你们能赢的机会,在我看来,还没有这玩意儿大。” 手上拈起一粒刚刮出的瓜子瓤。 “恐怕明日过后,就得在你们的牵连之下,被押上断头铡。” “趁着这几天胃口好,喜欢吃的多吃点,只怕以后没这机会了。” 沈浪笑道:“既然先生如此不看好我等,又何为要出手相助?” 学着了悟的模样,向上指了指:“那位,又是谁呢?” 了悟哈哈大笑,浑圆的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连声道:“说不得,说不得。” “上头的那位我已经得罪,本就生机渺茫。若是管不住自己这张碎嘴,再得罪你心里搁着的那位,我可真真就没一丝活路了。” 沈浪还欲说点什么,忽见了悟一记腿鞭甩出,脚尖勾住棺盖一挑。 漆黑的木板如同滚落的黑云,向沈浪压来。 沈浪并未阻挡,而是顺势躺进棺材中。 “嘭”的一声,眼前一黑,棺盖闭合,严丝合缝。 须臾,盖顶上响起一阵叮叮当当,了悟挥舞着铁锤,将棺材钉上。每一锤落下,棺材便是一震。 了悟钉完棺材,敲了敲棺盖,笑嘻嘻道:“沈大侠,给你提个醒儿。” “王公子带着那群人去了千佛殿,负责清理此处寻宝人的尸杀手和人皮女必是会跟去的。” “他们里面有个隐匿高手,深谙潜行之道,因而对声音、呼吸,甚至是气息都极为敏感。” “若你要想隐蔽起来,杀他们个出其不意,可要好好谋算谋算啊。” 说罢,盘腿坐回原位,打开书卷细细赏读起来。 沈浪躺在棺中,呼吸舒缓而清浅,仿若进入安眠。耳朵却如兔子一般支的老高,仔细分辨棺材外的声响。 片刻之后,四人步入石室,足步又沉又稳,必是四位魁梧健壮的彪形大汉。 沈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恭敬道:“大师,今儿要抬走的棺材是哪几副?” 了悟道:“喏,就是这俩。” “嘭嘭”两声,其中一声响在沈浪的棺盖上。 旋即一阵窸窣之声——一只手在沈浪的棺材上摸索起来。 大汉道:“咦,谁给钉上了?” 了悟道:“我钉的。怎么,还嫌弃我的手艺不成?” 大汉一听他话中冷意,惶恐道:“岂敢岂敢,只是这等粗活一贯都是我们这些粗使的下人来做,您千金之体……” 了悟不耐烦地打断:“今儿我心情好,想要耍几锤子,也要问过你们不成?” “废话什么,抬走便是!” 四个人唯唯诺诺,连声应是。 大汉瞧了一眼棺盖上刻着的名字,道:“三眼儿、四瘪子,你俩抬鬼老九的。” “二秃子,你跟我抬沈浪的。”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2节 二秃子忙上前,抽下肩上搭着的绳索,将棺材捆束起来。 一边将抬棺用的独龙棍往绳套里塞,一边嘻嘻笑道:“这天下第一名侠之名如雷贯耳,今儿抬他一程,也好好沾沾福气,下辈子投生也做个大侠哎哟!” 大汉一巴掌盖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叱道:“贫什么嘴,老实做你的事儿吧!” 随后,沈浪感觉棺材一轻,被人抬了起来。 摇摇晃晃,像是坐轿子似的,若不是背后又冷又冷,倒真可以躺在里边儿舒舒坦坦地睡上一觉。 前一段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四人的足音与喘息。 一刻钟后,沈浪突然感觉棺材的摇晃变得剧烈了几分,看样子应是来到了石窟之外。 风雪呼啸,传入棺内削弱不少,宛如女子低诉,呜呜咽咽。伴着铁索运转的轰鸣,仓啷仓啷…… 抬棺材的四人轻轻吐了一口气,终于松快了起来。 老大低沉浑厚的声音道:“二秃子、三眼儿、四憋子,你们听,风波亭动了。” “不知道启动风波亭的人,如今行到哪里?” 二秃子哑着嗓子,嘎嘎笑道:“甭管他们走到哪里,绝对没我们快。” “咱们人都不消过去,只需把棺材挂上,‘刺溜’往前一送,眨眼就到了,那慢吞吞的亭子能比上吗?” 沈浪正思索着“怎么‘刺溜’往前一送”,摇摇晃晃的棺材突然停了。 一个不知是三眼儿,还是四瘪子的声音,道:“到了。” 四人所到之处同样是一座断崖,不过比风波亭的那座狭窄太多,只容得下两人站立。 断崖上也挂有一条长龙似的铁索,一枚人头大小的青色铁环套在锁链上,牵着两枚寒光闪闪的勾爪。 三眼儿与四瘪子将鬼老九的棺木,从肩上卸下。 独龙棍从绳套里抽去,“哐当”两声拉下勾爪,一首一尾地扣在两个绳结上。 棺材被钩爪拉起,凌空悬挂于铁索。 两人扶住棺尾,一声沉喝,并立向前一推。 “哗啦”一声,棺材瞬间滑出断崖,如同长出双翼,凭虚御风,须臾消失在苍白的雪幕里。 两人退后,换老大和老二扛着沈浪的棺木上前。 “嘭”的一声,棺材落地。 却好半晌都没有等到两人从铁索上拉下勾爪。 老大一屁股坐在棺盖上,翘着腿,道:“老二呀,你说対崖有什么好,为什么活人也想去,死人也想去?” 二秃子道:“活人想去,是听说那边儿有泼天的财宝,随便抓几样都能一飞冲天。死人想去,自然是因为那里是葬尸的坟场。” 老大道:“这么说,対崖是人人都有去的理由,人人也都去得?” 二秃子笑着摇摇头,道:“这天底下无论是活人、死人,甚至连人都不是,只要摸着了门路,都可去得。但偏偏有一个人,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都是去不得。” 老大道:“什么人?” 二秃子道:“沈浪。” 老大道:“为何独独他去不得?” 二秃子笑嘻嘻道:“因为那是尸公爷与人皮娘娘的旨意。” “两位仁心仁德,不忍让沈浪亲眼见到自己的朋友受尽凌辱而死,因而命我等早早送沈浪超脱。” 老大伸手拍了拍身下棺材,道:“沈大侠,你也听到了,不是哥几个想要你的性命。” “尸公爷与人皮娘娘的旨意,在下几个蝼蚁之辈,违逆不得。” “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便找他们偿命吧。” “得罪了!” 说罢,翻身落地,一脚踢出,棺材飞至崖外,直直地往崖底坠去。 渊中云雾澹澹,皑雪茫茫,沈浪的棺木像是掷入深潭中的石子,须臾沉底,徒留云波荡漾。 ☆、观音龛(二十二)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结成一张雪白的帘帐,遮月迎风。 轰隆隆—— 轰鸣宛如闷雷滚落,一架漆黑的棺木破雪而出。 滑至对崖,与铁索尽头之物相撞,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陡然停住。 接着“嘭”的一声,棺盖一股力劲掀飞,跌入深崖。 沈浪从棺材中坐起,揉了揉额头,突然的撞击令他有些晕眩。 抬头望向茫茫无边的対崖,静待片刻,并未等到下一口棺材到来的迹象。 喃喃道:“果然那四人有问题。” “还好曾与方先生约定,交换两口棺材的棺盖。” 敛目回身,铁索的尽头还挂有四口棺材,不知是何时送往此地的。显然,收尸之人颇为懒惰,还没有人死的勤快。 他纵身一跃,足踏四口棺材连成的“悬棺桥”,攀上崖顶。 一派颓然之景,荒石冷雪,衰草连天。 沈浪沿着崖边一片干黄的草地,走到尽头,寻到了千佛殿与牵引风波亭的铁索。 崖前,两根绷的笔直的铁索,像是拉船的纤夫,吭哧吭哧地将风波亭拖拽而来。 沈浪立于崖边驻足观望了一会儿,反身向千佛殿走去。 破旧门扉上锁生绿锈,他并未以武力破开。 摸着下巴想了想,忽地拔地而起,飞身上房。 屋顶上的瓦片破破烂烂,堆积着白雪与杂草,一副摇摇欲坠之态,只要再加上一只松鼠便会崩塌,而沈浪却轻盈得宛如一只云雀,走的稳稳当当。 来到屋顶的后半段,沈浪发现一个一人大小的窟窿,微微一笑,纵身跃入,轻落于房梁之上。 甫一进入,熏人的佛香扑面而来,呛的他轻轻一咳。 屏息一观,见自己身处之处恰好对着一口枯井,井中焚香袅袅,灰白的烟雾演化成形形色色的浮影,变幻不定,光怪陆离。 眼睛往右一扫,瞧见一座金碧辉煌的神龛。 沈浪微微一怔,眉毛一挑,再度从窟窿跃至屋顶。 一步一步向后走去,用双脚丈量从窟窿到屋檐的长度。 足有二十五步。 而殿内的枯井到神龛的距离,在他目测看来,仅仅只有十余步。 剩下的十余步去了哪里? 沈浪微微一笑,必是有人用那神龛伪装墙壁,搁出了一间密室呀。 忽然耳尖一动,闻见不少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朝着佛殿聚拢。 沈浪探手揭开密室顶上的瓦片,缩了进去。 旋即微微一怔,落足之地竟是一坐金山银海。 侧身一看,风貌不减的楚秋词正冲他含情而笑,三十六只玉手中经卷流光,宝兵生辉。 沈浪呆了呆,然后含笑同“楚秋词”拱手道:“张夫人,恕在下孟浪了。” 说罢,刨开金银,沉身入底。 想起了悟的提醒,运用龟息之术,陷入沉眠,待三刻三分之后,自然苏醒。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与王怜花并肩坐在树上。 他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唇角,吹起一只家乡的曲子。 绯衣的公子靠在他身上,拖着下巴,遥望夕阳沉入大地。 他忽然开口:“沈浪,如果我要渡海,去寻蓬莱仙洲。” 沈浪停了吹奏,想也没想地笑道:“我会化为云帆,助你乘风破浪。” “如果我要登高揽月,摘取九星。” “我会化作鲲鹏,载你扶摇而上。” 王怜花蓦然回头而顾,笑问道:“若是我要称霸武林,血洗江湖。” 沈浪微微一怔,伸手揉乱他的一头软发。 笑道:“那我只能将你锁在身边,成为你的牢头与囚笼。” 王怜花弯了弯眉眼,俯身揽住他的脖子,一吻落于唇角。 “记着你的话……” 身影像是清晨竹叶上露珠,在熹光下渐渐消融。 沈浪心中一悸,猛然睁眼:“怜花!” ☆、观音龛(二十三) “怜花,方才我梦见你了。” 沈浪忆起梦中的情形,揉上了王怜花的头发。 发丝纤细而柔软,多揉几下,会有几根细碎的顶发,蜷曲着翘起来。 王怜花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活像一只被太阳晒软了骨头,缩在沈浪怀中躲懒大猫。 沈浪摇头失笑,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样的梦?” “美梦,还是噩梦?” 王怜花挑开一只眼皮,意态慵懒道:“没什么可好奇的。” “有我在的梦,只能是美梦呀。” 沈浪忍不住低笑出声,这样理所当然的自信,真不愧是他王怜花。 两人的说笑,并未缓和殿中紧张阴郁的氛围。 被无视的任萍踪,在冰冷的石地上像是无足之虫一般缓缓蠕动着,犹不甘心地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 沈浪叹道:“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就比如任兄,竟然会是人皮女。” “而那尸杀手,却是……” 拇指抵住剑镗向上一推,寒光乍泄,半截剑身破鞘而出。 一声金石交鸣,稳稳架住从身侧袭来的一柄长剑。 目及此剑,沈浪心生古怪之感。 比起一般剑长三尺,这柄剑足有五尺之长,而被格挡住后,剑身竟发出一阵“咔咔”之声,像是即将崩碎一般,现出无数裂纹。 然而诡异的是,那些裂纹宛如精心雕琢其上似的,太过细密与规整。 沈浪瞳孔一缩,托着王怜花疾步后跃。 与此同时,被挡下的长剑,竟然化作一条银色的长鞭,卷起一线疾影,向沈浪追逐而来。 鞭势极快,好似突袭的毒蛇,尖锐鞭尾如同毒蝎的尾勾,擦着沈浪面庞划过,白皙的面容上现出一道浅红的伤痕。 执鞭之人右手一振,长鞭翻卷而回,一阵嗡鸣过后,又变成一柄细长利剑。 沈浪这才得以看清,这柄长剑竟然是用数百枚薄如蝉翼的细小刀片连接而成。 它们紧密叠压在一起时,是一柄锋锐的长剑;完全展开之后,便是一条布满锯齿的鞭子。 几人中,有如此奇思妙想,兼之夺天巧手,造出此物之人,只能是——神工五手,“素手”聂巧巧! 沈浪目似星,眉如刀,伸手拭去颊上沁出的血珠,凝注女子,缓缓道:“聂姑娘……尸公爷,幸会了。” 聂巧巧拄剑而立,一扫先前颓色,眉目舒展,唇齿盈笑。 伸手拍了拍脸颊,苍白褪去,重新泛起健康的红晕。 抬手持剑,“铿”地在地上一点,长剑又化作铁鞭。 鞭身锯齿般的刀叶贴在林素仙细白的脖子上,鞭尾闪着寒光的尖钩顶在赵碧穹的心口。 寒芒泠泠,泛着森冷煞气,虚弱的二人无力抵抗,像是待宰的羔羊,被圈在阎罗的镰刃之下。 聂巧巧微微一笑,道:“这下,我们能好好谈谈了。” “沈相公,你是如何发现我三人的秘密?” 淡淡一语,承认了沈浪的猜测。 林素仙与赵碧穹两人不语不动,已被一系列变故刺激的有些漠然。 云出岫从开头便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坐在地上,默默旁观。 几人中反应最大的,竟是病老叟。 震惊的目光,在聂巧巧与任萍踪身上来回游移。 “你们、你们……” 最后定钉在任萍踪身上,怒吼:“你竟是人皮女!” “当初,便是你差点儿将我身上的皮,给活活扒下来的?” 自己千挑万选,竟还选中同他结盟,一股被愚弄之感,油然而生。 任萍踪自诡计败露,被沈浪重伤之后,心中阴郁至极。 见到病老叟双眼冒火地质问于他,心中泛起一股恶毒的快意。 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便是人皮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狞笑道:“你还记得那晚的滋味吧。” “我将你吊在树上,用匕首从你的肩背上划开,将人皮一点点地往下卷……你那张老皮又松又糙,稍不注意便会出现破损。想要完整的扒下来,还真得费上好一阵子工夫。” “若不是你老小子运气好,我早用你那张皮来做灯笼罩了。” “千佛殿里有上百人供你挑选结盟,结果你选来选去,竟然选到了我的头上。” “当初你找到我,先对我连敲带打,而后又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一本正经提出同我结盟。” “那模样真是笑死我了!” 他笑的浑身颤抖,用唯一完好的左手狠狠地擂着石地。 “我可是一直记得,你被我吊在树上扒皮时,那副痛哭流涕,拼命求饶的蠢样呢!哈哈哈哈哈!” 任萍踪一通狂笑,笑的病老叟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他选择同任萍踪结盟,便是看中他虽有能力,但却狂妄自大。 他需要一个能干,同时又充满破绽的盟友。 两人结盟后,病老叟表面上同他亲热无比,常常毫不吝惜唇舌地恭维于他。但是,背地里对他十分瞧不起。 孰料,自己在对方眼里,却也只是个跳梁小丑……不,比跳梁小丑还不如,是只蠢到自己一头撞进蛛网里的虫子,还自命不凡地暗嘲挥舞獠牙的毒蛛! 病老叟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被恼怒与羞惭烧的通红。 聂巧巧笑道:“任兄,何必对一个老人家冷嘲热讽。” “我们理当对他客气点,毕竟他还帮我们掩饰过一个极大的破绽。” 侧头对沈浪道:“你说是么,沈相公?” 沈浪颔首笑道:“夜晚的皮影戏、尸杀手与人皮女,都太过惊心。几乎所有人都在忧心忡忡地担忧黄昏的降临,却忽略了白昼的杀机。” “第一关,并不是勾动人心欲望的幻香吧?”他问聂巧巧道。 聂巧巧笑而不答。 被挟持的赵碧穹冷声道:“是什么?” 沈浪道:“酒。” “是那些翡翠似的琼浆碧露中,掺了类如罂粟之物,能令人上瘾,像是能缠住人心的妖魔。” “千佛寺里的江湖人,饮下的妖魔越多,被缠的越死。” “毒瘾入骨后,他们便被束缚于那洞中鬼寺中,不得离去!” 明锐的目光扫遍数人,最后定格于病老叟。 “我等初临千佛寺时,赵掌门态度谨慎,对酒存有疑心。但是叶兄告诉我们,前辈你验过酒中无毒,赵掌门相信你,便不再怀疑。” “而我比赵掌门多了几分好奇心,在怜花同鬼老九比斗之时,暗中观察过你,觉得颇为古怪。” “你总是以袖遮杯而饮,宛如君子儒生执以古礼,文雅得不像是个江湖人。” “而你同他人交谈之时,爽朗豪放,又不像是个重礼之人。” “为何偏以极为别捏的姿势饮酒呢?” “然而,事情做多的总会出现疏漏,更何况前辈并不知有沈某在暗中观察。” “待你痛饮五杯时,我终于瞧出,你将杯中的美酒尽数折于袖中。” “想必那袖子里垫了一堆软巾,美酒并未落进肚子里,而是喂了它们吧?” 病老叟冷着脸,并不回答。 沈浪道轻轻一叹,道:“因而,我便知这酒中必有问题。” “前辈你也并非一个可以托付信任之人。” 聂巧巧笑赞道:“不错。” “酒里确实掺有罂粟,但是为了避免暴露,分量不多。不一连饮上二十多天,并不会上瘾。” “病老叟乃是江湖第一神医,初入寺中,一眼便看出酒中端倪。” “然而,我看出他私心极重,便命任萍踪刻意接近他,在他面前常常说些寻宝之人太多,要早早排挤掉这些对手才好的言语。” “潜移默化地灌输此念,令病老叟生出独占之欲,为了坑害寻宝的对手,刻意隐瞒酒中问题。” “而别的江湖人见他毫不在意地‘痛饮’美酒,便也相信酒是无毒的。” “久而久之,毒瘾缠身,想要脱身……嘻嘻,可再也不能了。” 病老叟双眼一瞪,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利用到如此地步,气的几乎要晕厥过去。 然而没人在意于他。 聂巧巧笑道:“请沈相公接着说下去。” “你又是如何发现任萍踪的破绽的?” 沈浪淡淡道:“我只是听了一个故事,然后去竹林里的水潭前站了站。” 闻言,聂巧巧极为讶异地挑了挑眉毛。 沈浪道:“我听闻,人皮女从来只出现在竹林深处的那座水潭里。” “慕名而去,虽未见到人皮女,但是那口寒潭,雾气氤氲,飘萍浮藻,美不胜收。” “站在水潭边上,我便想着,冰水澡身的滋味可不好受,更何况水潭里尽是浮萍与水藻,从潭中出来,身上一定很不舒爽吧?” “所以,我便向寺里的小沙弥打听了一下,每当有人剥皮而死的那晚,谁要了热水沐浴。” “小沙弥告诉了我一个人。” 沈浪转头看向任萍踪:“此人,便是任兄。” ☆、观音龛(二十四) 任萍踪本就阴沉的面容宛如拢着一层黑云,未曾想自己竟会因为此等小事暴露,激动地反驳道:“怎能以区区小事定罪,许是巧合而已!” 沈浪颔首道:“这个理由确实不够充分,但是诸位启程在即,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加以印证。” “我目送诸位乘风波亭渡崖时,忽然想起人皮女能从水潭下幼童大小的洞窟中钻走,证明‘她’必会缩骨之术。” 笑问病老叟道:“前辈,你去时背着的那个大药箱,到哪里去了?” “莫不是将里面的东西放了出来,药箱便成了无用之物,被你随手抛弃了吧?” 病老叟与任萍踪脸上俱是一变。 沈浪凝注二人,明锐的目光,如锋似剑,直穿人心。 “任兄躲在药箱里,与赵掌门一行人同行而来,竟无一人发觉。” “气息隐匿之术果然高绝,令沈某拜服!” 这下,不仅是病老叟与任萍踪面色难看,连赵碧穹与林素仙二人亦是心中发寒。 原来,他们的队伍里一直多出来了一个人,阴谋者一直伴于身侧,竟无一人察觉! 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心中受愚弄之感不比病老叟轻上多少。 聂巧巧沉默片刻,忽而笑道:“他俩也就罢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句话引来二人怒目,聂巧巧毫不在意。 “我自问小心的很,扮演尸杀手时,仔细扫清了一切可能留下的手尾。”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呢?” 沈浪道:“聂姑娘确实小心,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此事端倪,还是出现在任兄身上。” 聂巧巧冷冷地瞧了任萍踪一眼,道:“哦?” 沈浪道:“我想,任兄这样心高气傲的男儿,必是不屑于穿针引线,行缝补之事的吧?” 聂巧巧皱眉道:“那又如何?” 沈浪话锋一转:“我听说聂姑娘的娘亲是个绣娘?” 聂巧巧没有答话,眉头皱的更深。 沈浪道:“聂姑娘天生一双巧手,相信一定学了不少聂夫人的手艺。” “人皮女的身上,一直穿着一件特殊的衣裳——用人皮缝成的皮囊。” “每当无心道长等人伏击‘她’时,‘她’便脱壳而去,只留一张人皮漂浮潭中。” “我猜测那些人皮上,可能会留下些许线索。便在自己‘死掉’的那天,趁着你们五人于风波亭游说赵掌门结盟,潜进无心道长屋中,查看被他收集起来的人皮。” “每个做手艺的人,无论是木工金匠,都有自己的习惯。那人皮上针脚虽然普通,但是线头以一种特殊的手法挽结。” “我一一潜入诸位房中,查看诸位用于换洗的衣衫,发现这样的结只有聂姑娘的衣服上才有。” “因而,我对聂姑娘的身份,便已有些猜测了。” 聂巧巧闻言一怔,忽而拍腿大笑道:“见微知著,原始见终,从一些毫不起眼的蛛丝马迹,便能窥见事情全貌。” “若有机会,我定要告诫天下同你作对之人,无论定下何等高超的计谋,第一件事,必要挖掉沈浪的双眼!” 笑罢,轻轻一叹:“可惜,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抽动手中长鞭,锋锐的刀叶贴着赵碧穹的胸膛与林素仙的脖颈上,宛如冰冷的毒蛇缓缓滑动。 “只要他俩在我手中,你又能如何?” 聂巧巧言语恶毒地挑衅道:“沈浪啊沈浪,你会将这两人活活逼死在我手中吗?” 见沈浪沉默不语,她笑道:“还好我运气不错。” “在金银炸开之时,我便察觉不对,借着林家姐姐在身侧,缩在她背后躲了躲。” “否则,我的下场恐怕便如那两只趴在地上的臭虫一样?” “沈浪,你先机已失,如今又有何奇招呢?” 沈浪什么也没说,笑着摇了摇头,抱着王怜花上抬脚上前。 聂巧巧心中一惊,大声道:“站住,别动!” 沈浪并未理会,仍旧含笑向她走来。 聂巧巧攥紧长鞭,厉声喝道:“你若是再走一步,休怪我鞭下无情!” 振臂一挥长鞭,竟然纹丝不动。 垂头一看,原本顶在赵碧穹心口的鞭尾,被他握在手中,宛如捏住毒蛇七寸,令鞭子无法动弹。 聂巧巧心中大惊,他不是中毒了吗?什么时候解的毒?! 强定心神,内力灌入鞭中,欲夺回控制,孰料却似牛入泥淖,有去无回。 忽然,赵碧穹长身而起,一股澎湃内力反袭而来,似风起云动,排山倒海,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聂巧巧冲击而去。 她身躯一震,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失去控制的长鞭瘫软下来,沈浪捉住时机,欺身而上,出指如剑,瞬息锁住她各大穴位。 聂巧巧登时化作一尊石像,动弹不得。 而以内力震伤聂巧巧的赵碧穹,同时一口鲜血呕出,面色瞬间苍白,捂住胸口缓缓坐倒。 兔起鹘落之间,局势倒转。 病老叟看着这一番变故,瞠目结舌。 先是对赵碧穹何以能破解他独门秘药疑惑不解,而后见他重伤坐倒,方才了悟其中关窍。 凝目望向沈浪:“原来,除了我跟任萍踪,还有一人受了你金石一击。” “同样是几块金子打在身上,我俩被你击成重伤。而赵掌门却被暂时打通浑身经脉,能在短时间内强行动用内力。” “你见聂巧巧借用林素仙躲过突袭,知事不可为,便转而在她身边布下暗子,等到关键时刻暴起,与你里应外合。” 不禁抚掌而赞:“好敏捷的心思!” “沈浪啊沈浪,老天爷积攒了多少天地精粹,才能生出你这么个人物!” 沈浪微微一笑,道:“前辈过誉了。” “若是前辈肯将解药交出,沈某感激不尽。” 病老叟冷笑道:“沈相公未免想的太过简单。” “若是老夫不交出解药,便还不算输……” 话未说完,一人打断道:“不算输?” “越是输的一穷二白的赌鬼,越是觉得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 “你若果真不到黄泉心不死,可愿让我送你一程?” 沈浪怀里,一双夜枭似的眼睛凝注他,幽深的眼底泛着微微冷光。 病老叟心中一寒,还不待说点什么。 出语威胁之人,又似心意改变,摇头道:“不行,你还不能死。” “我王怜花是个不欠人情之人。” “方才你送了我一份永生难忘的大礼,我当礼尚往来才是。” 王怜花弯起嘴角,笑意婉转而柔软,面上流露出一丝惑人的天真。 “别烦我旧事重提,我的花圃里确实还缺一盆月季。” 病老叟如同咽下一坨冰块,胃里泛起阵阵不适,森冷的寒意从心口蔓延至指尖。 他用眼睛瞅着沈浪,强作镇定道:“有沈浪在,你、你不敢。” 王怜花脸色陡然一沉,一贯带笑的面容敛去笑意,幽黑的瞳眸嵌在脸上,像是无底的深渊,竟令病老叟感到几分骇然。 病老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孰料他却笑了起来,抬头吻上沈浪的下颚,温言道:“沈浪,闭上眼睛。” “这一刻钟里,别去想,别去看,别去听。” 沈浪深深凝注他片刻,似乎从他眼底看到了什么。 然后,在病老叟惊恐中夹杂哀求的目光下,缓缓闭上双眼。 待病老叟回神之时,王怜花手中铁扇已然展开,片片刀刃,寒芒泠泠,苍白如幽月之影,若是能染上鲜血,该是何等艳煞? 病老叟拖着伤体,一面躲闪,一面喃喃:“你不敢、你不敢、你不敢……” 王怜花的微笑,轻慢而冷嘲,冰冷的锋刃抵至他的头骨,殷红的鲜血从划破的额头上滑落,淌进病老叟的眼睛里。 他抖着嘴皮,道:“你不敢、你不敢……就算沈浪不救我,解、解药还在我手里……” 王怜花嗤笑道:“你是不是忘记我的身份了?” 病老叟微微一哑,喉咙里一阵涩然。 “千面公子”惊才绝艳,精通各类奇门异术,涉猎之广,所学之博,绝世无双。 最有名的两样,便是易容与医术。 王怜花道:“你那毒药,我多花点心思,迟早能解。” “而我那月季的花盆,错过你这一个,就不知何时才能遇上适合的。” 说罢,铁扇用力插下。 病老叟使出吃奶的劲儿,惨叫道:“我愿意交出解药!沈浪,救命啊!” 冷锋陡然停止,不是王怜花大发慈悲,而是沈浪握住他的手。 王怜花想要挣脱,但是握在腕上的手,干燥,温暖,用力,稳稳不动。 目光冰冷地看向沈浪,沈浪含笑以对。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王怜花微微一笑,收了铁扇,从袖中摸出一张手绢,轻轻拭去病老叟额上血珠。 微笑道:“瞧你吓的。” 第3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3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3节 “我早已弃恶从善,成了沈菩萨坐下童子,怎会行此恶毒之事?” 病老叟瞧着王怜花笑盈盈的模样,又看了看沈浪。 很想问他,若是自己不肯交出解药,他会不会阻止王怜花? 然而,有王怜花在侧,他不敢。 可怜一代武林前辈,叱咤江湖数十年,却在王怜花手里吓破了胆。 至圣至善的菩萨,与心思诡谲的魔头,互许真心,纠缠一生。 为了彼此妥协与退让,一步一步,直至两背相抵,十指交结。 当尘埃落定后,会是渡魔成佛,还是共同沉沦。 谁可知,谁能知啊? ☆、观音龛(二十五) 病老叟老老实实交出解药,在王怜花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再耍别的花招。 随后萎靡不振地缩在井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没人能够听清,不过依他脸色来看,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毒发之痛暂且被沈浪用内力压制,王怜花躺在沈浪怀里小憩,双唇微抿,睫羽轻颤,是沈浪从未见过的安静乖巧。 沈浪右手搂着他的肩膀,左手撑着脸,瞧着他,静待赵碧穹、林素仙与云出岫解毒恢复。 聂巧巧冷眼见大势已去,轻轻叹道:“真是一场闹剧。” 话语之中,不见颓丧,竟有一丝松快与解脱。 沈浪侧头看向她,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之色,没有一丝阴郁与晦暗,仿佛丝毫未将胜败放在心上,竟是不同寻常的淡然与豁达。 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问道:“无论是输赢,还是财宝,聂姑娘似乎都并不在乎。” “又为何要参与到这场闹剧中?” 闻言,聂巧巧冲沈浪眨了眨眼睛,脸上泛起鲜活的俏皮之色,仿佛这一瞬间,她又重新变回往日那个活泼爱笑,又惹人喜欢的聂巧巧。 她道:“怎么,想听我的故事?” “想知道我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值得你们可怜之处?” “那可真要令沈相公失望了,我没什么可讲的。” “若是真要讲出来,恐怕枯燥乏味的连我这个说故事的人都会睡着。” 沈浪笑道:“越是这么说的人,她的故事恐怕比谁都长,比谁都多。” 聂巧巧哈哈一笑,并未作答。 被无声拒绝的沈浪弯了弯眼睛,道:“聂姑娘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聂巧巧眼睛一亮:“沈浪讲故事?难得难得!” “不过只说故事就好,可别提什么大道理,白白让人听的肚子疼。” 沈浪摇头失笑。 抬头,眼睛能从头顶破损的窟窿中看到一小片天穹,幽黑的夜海里,泊一弯月牙儿,像是渔人抛进海中的银钩,一颠一颠地逗着海中的星辰。 朦胧的月色最易令人怅惘,即便是沈浪这样的人,也免不了俗。 清亮的瞳眸渐渐朦胧起来,宛如盛着幽微的蟾光。 “曾经有个孩子,两三岁的年纪,矮矮小小的,像只圆滚滚的冬瓜,连自家大门的门槛,都要手足并用才能翻过去。” “一天清晨,孩子的父亲将要离家。临行前,摸着孩子的脑袋,告诉他,你在家里乖乖的,六天,只要六天,爹就会回来的。” “孩子太小,能够记住的事情不多,但是父亲的这句话被他牢牢记在心底。于是,自父亲离家的那天起,他便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看着人来人往,努力辨认着每一个出现在巷口的人影,是否是父亲的身影。” “这件事情并不枯燥,也不乏味,因为他可以跟路过的孩童们嬉闹一阵,也可以跟家门口的两座石狮子说说话。” “第一天,孩子个头窜了五寸多。傍晚,管家的老爷子将他从门口抱了回去,告诉他今晚有他最爱吃的枫糖炸糕。” “第二天,孩子踮起脚,能拨响挂在窗棱上的铃铛。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策马而来,一把将他捞在马上,男子笑道,师父被错金刀的事儿绊住了脚,特地让我赶回来陪你过生辰。” “第三天,孩子能跟后院里的小胡杨比个儿。他坐在门口,看着漫天的烟花,与遍街的炮仗,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一口一个。” “第四天,孩子成功爬上了家里最高的那颗大树。一群陌生的亲朋登门道喜,说他父亲被全江湖尊为九州王,乃是天下第一的英雄豪杰,他们与有荣焉。” “第五天,孩子打跑了一伙抢人钱财的混混。听到大街上有无数人在疯传无敌和尚的《无敌宝鉴》现于衡山,他轻轻一叹,转身回家。” “第六天,孩童长成了少年,抽条拔高的身材,像是一棵挺拔的杨柳。他依旧坐在门口,面前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为首的是曾陪他过生辰的男子,昔时意气风发,今朝满面风霜。额头触地,双手高捧着父亲的衣冠与佩剑。” “少年微微一笑,拿起压在血衣上的铁剑,起身去往远方,再也不曾归来。” 沈浪没解释故事里的孩子是谁,他又何为要讲这么一个故事。 好的故事,无需讲述之人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掰开揉碎给人看。 听故事的人,自有自己的明悟。 沈浪的故事显然是个好故事,令聂巧巧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松怔。 她喃喃道:“真是个洒脱的孩子。” 旋即苦笑道:“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洒脱。” “更何况,即便我想离去,还没跨出门槛,就被人给抓回去了。” 躺在沈浪怀里的王怜花,闭着眼睛,懒洋洋道:“我是不是也该讲个故事应应景?” “沈浪那个故事算什么,信不信我讲一个出来,能让你哭上个七天七夜?” 聂巧巧道:“哈哈哈,你可别讲,我也不听。” “人生本就够苦的了,让人常常只能苦中作乐,所以我喜笑不喜哭。” “别想招的我一脸鼻涕一脸泪的!” 正笑着,突然皱眉道:“沈相公,劳烦搭把手,把我的耳朵堵上。” 沈浪疑惑道:“为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地狱的魔音,直灌人心底。 几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熊熊火光,灼眼刺目。 聂巧巧漠然道:“真是难听。” 任萍踪瘫软在地上,不动弹,不说话,像是一株颓草,一粒尘埃,在一系列出人预料变故的遮掩下,默默地被人遗忘。 悄悄抬头,各人都在做各自的事情,无人分神注意他。 心中暗道,是时候了。 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轻,竟在不知不觉间没了呼吸! 但是他的眼睛仍是亮的,胸膛仍是热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变的像块石头一般毫无生气——气息隐匿之术,简直登峰造极。 虽然手脚近乎被打断,任萍踪只是轻轻一动,整个人竟像蛇一般,以腹作足,无声无息地“游”至神龛前。 无人发现他的作为,唯有那尊美艳绝伦的观音,如月妙目俯视着他。 柔软的朱唇含笑不动,却仿佛在寂寂沉夜中,婉转悠扬地吐露着无音之语—— 我有绝顶的秘籍,与有无尽的财富, 只要得到我,你便能成为江湖第一人,无数人会尊你、敬你、畏你如神魔。 只要拥有我,所有轻你、贱你、辱你之人都将被你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三十六只手臂宛如白兰的花蕊,摇曳而绽,好似对他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过来吧,过来吧……靠近我,拥抱我,掠夺我……来吧,来吧。 任萍踪拖住软绵绵的两腿,坐在莲花宝座前,近乎着魔地仰望着美艳的观音。 伸出左手,用力扣住宝座上凹陷的纹路,一点点攀上观音的膝头。 贪婪的目光像是钉子一般,直勾勾地钉于观音胸前双手捧着的《衡山密录》。 伸手去拿,然而右手已断,左手需要稳住身体。 想了想,只好用嘴去叼。 他努力探伸脑袋,模样可笑的像是被拎住脖子的鸭子。 心中不停地催促着,还差一点点,一点点…… 只要得到它,我就能成为江湖第一人,无数人会尊我、敬我、畏我如鬼神! 一分一寸地靠近,绝世无双的宝典就在眼前。 他在心中大喊道,我要将王怜花折磨致死,我要将沈浪挫骨扬灰,我要将所有轻我、贱我、辱我之人都将被我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终于,牙齿狠狠地咬住书卷,将它从观音的手中拖出。 哈哈哈,成了! 任萍踪心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狂喜,几乎要令他发狂,令他窒息。 嘴里叼着秘籍,正欲潜回原处。 忽然,“唰”的一声,两根指头粗细的长针,从金山中窜出,径直贯穿他的双腿,将他牢牢钉在观音座下。 尚不及叫喊出声,耳畔传来一阵“咔擦咔擦”,似齿轮转动之声。 任萍踪茫然抬头,双眼浑圆大张。 只见观音头顶一双高捧琉璃宝瓶之手缓缓转动,宝瓶随之倾倒,一股锈黄粘稠的水液从瓶中流出,淋了他满头满身。 任萍踪“呸呸”地吐出好几口漏在嘴里的水液,口中古怪的味道难以消散。 他砸了砸嘴,惊诧道:“火油?” 忽然想起什么,心中大惊,急忙低头看向莲花宝座前搁着的一排蜡烛。 烛光明亮,于无尽的黑夜中给人以暖意与安心。 此刻,在任萍踪眼里,却如同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令他绝望惊恐。 眼睁睁地看着火油从身上淌落,汇聚成蜿蜒的细流,缓缓向烛火漫去。 任萍踪发疯似的扯着双腿向后缩去,在心中嘶吼着:不、不、不! 火油漫至烛火跟前,同那红艳艳的火苗缠绵一吻。 呼啦—— 任萍踪瞬间烧成一团熊熊烈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火焰淹没的人影,凄厉地惨叫、哀嚎,在烈火的炙烤中化为焦炭。 野心如火,有人用它焚烧了天下,更多的人却是将自己添做柴薪,被野心焚烧殆尽。 看到任萍踪的下场,聂巧巧忍不住哈哈大笑:“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张狂的笑声,与痛苦的哀嚎交织在一起,伴着一股恶心的肉香弥散开来,令人如临炼狱,毛骨悚然。 ☆、观音龛(二十六) 挣扎中的火人,一头撞倒了观音像。 几本秘籍从观音手中掉落,顺直宝山的陡坡,一直滚至沈浪脚边。 沈浪随后拾起一本,翻开一看。 微微一怔——里面竟全是白纸,空无一字! 长声一叹道:“原来这些财宝是假的。” 闻言,病老叟大叫道:“什么?!” 竟不顾身上伤痛,连滚带爬地奔至沈浪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秘籍,哗啦啦地翻来覆去,甚至连书脊都被拆散,也没能找到哪怕一个字。 病老叟捧着一手碎纸,怔怔地跌坐于地,老泪纵横,连连叹息。 机关算尽,仁义俱弃,到头来却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见病老叟这般模样,聂巧巧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以为闯过了枯荣谷与锁龙井?” “以为终于找到了快活王的遗藏?” “哈哈哈哈哈!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枯荣谷是假的,锁龙井也是假的!” 嘲讽的目光扫遍众人,眼中含着恶毒的笑意。 一字一顿道:“尔等……犹在千佛寺中!” 出口之语,宛如划破天地的一道闪电,轰隆隆一声巨响。 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众人震惊地看着四面八方突然出现巨大的裂纹,顺着破败的墙壁,一路蔓延至房梁 崩裂的石墙发出刺耳的悲鸣,落下的石块扬起飞土尘沙,无数瓦片与碎木,宛如倾盆瀑雨簌簌而落。 ——整座千佛殿,在崩塌! 震耳欲聋的嗡鸣中,赵碧穹喝问:“这是!” 聂巧巧冷笑道:“任萍踪动了观音手中的宝物,触动的机关不仅是那瓶火油,还有整座千佛寺。” “若是逃不出去,你们都要为他的贪欲陪葬!” 闻言,林素仙用焦急的目光看向沈浪与王怜花,道:“我们该怎么办?” 沈浪举目看向前方,沉声道:“你们看!”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不远处那口曾被他们当作锁龙井的枯井,突然向下一沉。随即“轰隆”一声,像是被一张无形大口吞噬入腹,消失无踪,唯剩一个硕大的洞口与纷扬的尘土。 当扬起的飞尘落定,洞口里现出两条潜入地底的隧道。 一条幽邃如夜,晦暗不明,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然而隐隐似有风声。 另一条布满了黄铜铸成莲花烛台,火光乱舞,耀眼通明,但却一片死寂。 两条隧道一左一右,背道而驰。 赵碧穹将林素仙背在肩上,一把抓住云出岫,大声道:“该走哪条?” 沈浪抱住王怜花,将他护于胸前,用脊背遮挡落下的碎石、瓦砾。 王怜花也不害臊,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赖在沈浪怀里。 生死关头,不见丝毫担忧,许是沈浪的胸膛给予了他足够的安心与可靠。 他悠然念道:“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故名燃灯太子,作佛亦名燃灯。” 四面俱是隆隆崩塌之声,掩盖了王怜花的声音,赵碧穹只见他唇齿微动,听不清所言为何,大声问道:“你在念叨什么?” 王怜花亦是大声回道:“我在想燃灯古佛。” 迫命危机当头,赵碧穹心知他不会无的放矢,又问道:“为何忽然想到燃灯佛?” 沈浪见王怜花促狭一笑,深知他又起戏弄之心,无奈截口道:“逃命之路的线索是‘三世佛’。” “三世佛?”林素仙微微一怔,蹙眉深思,“佛有三生三世,一乃过去佛燃灯佛,二乃现世佛释迦牟尼,三乃来佛弥勒佛……” 说到此处,几人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赵碧穹难以置信道:“你们的意思是?” 沈王二人相视一笑。 王怜花学着得道高僧的模样,手捏佛决,庄严宝相。 “阿弥陀佛,施主还不悟吗?” “千佛寺衔于弥勒之口,千佛殿筑于释迦之首……未来、现世兼具,独缺过去。接下来,我们要去之处必有燃灯在侧。” “走吧,菩提莲灯已为我等指明道路。” 林素仙看了看聂巧巧与病老叟二人,道:“那他们……” 聂巧巧含笑不语,而病老叟则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他们,可怜巴巴的像个生怕被儿女丢弃的小老头。 沈浪微微一笑,并指于聂巧巧身上疾点数下。 穴道解开,聂巧巧顿时松软下来,跺了跺脚,活动起麻木的手足。 沈浪道:“聂姑娘,如今生死关头,还请放下仇恨立场。” “带上病前辈,随我们一同离开。” 聂巧巧没有多言,轻轻颔首,十分乖巧听话地遵从沈浪安排。 众人相互扶持着,向点满油灯的隧道走去。 刚走到洞口,“咔擦”一声,地面上猛然出现两道硕大的裂痕,宛如两条长蛇盘区交错,卷起狂沙凛凛,气势汹汹地向洞口逼近。 沈浪凝目如刀,顺着突进的裂缝扫去,目测它们交汇的终点便是枯井塌出的洞口! 心中一沉,如压重岳。 这是众人唯一的生路,绝不能让其堵死! 下定了决心,沈浪垂头看向靠在胸前的王怜花,虽然只能看到细白的脖颈与脑后宛如流瀑的乌发。 沈浪的瞳眸总是明亮而深邃的,但从未有此刻这般深沉,像是幽不见底的大海,倾没了船只,沉淀下不舍与叹息。 握在王怜花肩膀上的手,下意识加重几分力气。 王怜花奇怪地转头看向他。 可惜,纵使两心相贴,终究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 他没能猜出沈浪的心思。 若是让他猜中,说不定杀了沈浪,也泄不去他心头之恨! 沈浪更不愿给他醒悟的机会,双掌并出,一道气劲勃然爆发,将身前的王怜花、赵碧穹、林素仙及云出岫四人,一起推进隧道里。 与此同时,从洞口至神龛的整块地面轰然塌陷。巨大的石板高高翘起,倾斜着向洞口滑来。 在石板即将掩住洞口之时,沈浪身动如雷,瞬间冲至洞口,千钧一发之刻,用肩膀抵住石板,颤颤巍巍地将它撑了起来。 那是一块丈许长的石板,其重何止千钧? 巨大的重压令沈浪双脚陷入地中,青筋暴起似游蛇,肌肉紧绷如铁铸,俊朗的面容一片痛苦狰狞之色。 对还停留在洞口另一侧的聂巧巧与病老叟道:“聂、聂姑娘、前辈,还请快、快些过去。” 因为疼痛与忍耐,齿冠紧咬,每一个字都是拼尽全力,方从齿缝间迫出。 聂巧巧目光复杂地盯着沈浪。 明明他有足够的时机通过,却为了救她跟病老叟,用身体抵住石板,令自己死死地陷在那里。 被掌风推入隧道的王怜花,扶着石壁颤颤巍巍地站起。 看着沈浪犹如化身擎天之柱,顶住崩塌的天宇。 挺直的脊背已经被压成一个可怕的弧度,他就像是一粒陷在磨盘里的豆子,动不了,挣不脱,没人能救他! 沈浪又想牺牲自己了,但却不是为了他王怜花,竟是为两个无关紧要之人。 他宁愿抛下我,也要……他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难道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王怜花伸手扶住额头,每一次呼吸,都疼到手指颤抖,心口抽搐。 拖着疼痛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沈浪走去。 眼神鹫猛地看着那个颤抖的身影,每一眼都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一片肉来。 他低吼道:“沈浪!” “若是你敢死,我必要将这里所有人屠戮殆尽!” “将你救下之人,一个一个剥皮抽筋!” “我会投入那人麾下,为虎作伥,搅动天下大乱,再不管别人死活!” “我王怜花说到做到……只要你敢!” 如刺骨寒冰一般冷厉的话语,在耳边模糊成一片,缥缈悠远的仿佛出自他人之口,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变了味道。 待他回过神来,只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在一遍遍地唤着:“沈浪……沈浪……” 沈浪死死地抵住石板,散乱的乌发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瞳眸紧闭,惨白似雪,对于王怜花的威胁与呼唤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是因为他决心已定,无话可说,还是因为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口气松下,便被碾碎于巨岩之下。 聂巧巧站在洞口另一头,呆呆地望着沈浪,仿佛突然化作一尊石像。 趴在她背上的病老叟焦急地催促:“你还在等什么,快钻过去呀!” “别让沈浪白死!” 聂巧巧回神,忽地发声大笑,抬手将病老叟从肩上拽下来,像个麻布口袋一般抛入洞中。 走到沈浪面前,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脊背弯的极深,额头仿佛贴上了膝盖。 轻声道:“沈相公如此待我,少不得要用命来还了。” 说罢,狠狠撞向沈浪。 内力爆发,卷起狂风如涛,将沈浪撞入隧道之中。 失去支柱的巨岩轰轰而落,埋葬了洞口,亦掩埋了生路。 崩塌,崩塌,一切都在崩塌,上千尊佛像被倒塌的房梁与巨石无情碾碎。 尘归尘,土归土,困拘于鬼寺中的佛陀终于得到了安宁。 聂巧巧背靠着巨岩缓缓坐下,嘴轻轻地哼着歌。 突然看到一只四处逃窜的松鼠窜到面前,缩在她脚边,蜷曲着尾巴,瑟瑟地抖着。 聂巧巧叹道:“你这小家伙,怎不往外逃,偏往这里钻?” 伸手去护松鼠…… 刹那间,血染如画。 【第六回·观音龛·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侠的故事,讲的是他自己小时候。 沈天君在他三岁的时候,离家前告诉他:乖乖待在家里,爹六天后回来。 结果一走走了六年。 但是在沈浪的故事里,他将这六年化成了六天。 他想告诉聂巧巧:悲伤的事情不能总是想着,再想也无法挽回。就像父亲已经死了,就算他坐在门槛上一直一直等着,也不会回来。 走出去吧,寻到自己的路。他一路上,他寻到了朱七七,熊猫儿……最重要的是与他相守相伴的王怜花。 如果你能走出去,也一定能寻到什么的吧? 依照我的本意,沈浪想传达的是这么个意思。 但是,“好的故事,不需要讲述的人,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掰开来给人看。听故事的人,自有自己的理解。” 不知道,大家的理解又是什么呢? 聂巧巧,一个曾经博得大家许多好感的角色,但是自她诞生起,便被我钦定为反派角色。 虽然是千佛寺之局的主持者,但是无论失败还是胜利,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因而在沈浪与王公子破局之时也表现的格外豁达。 聂巧巧的过去,我本来想按惯例在她死之前进行详写的。 然而,临到下笔之时,突然觉得何必呢? 那段故事实在太惨也太长了,连聂巧巧她本人都不愿去回忆(聂巧巧吐舌头:又不是来参加最强比惨王的,意思意思就行了,正儿八经地讲出来,多臊皮?)。 所以,最后我写成了这样:谁都不会知道她的故事,但是谁都知道她的故事比任何人都多。 下面列几条她故事里的线索,请诸君自己想象吧~ 1自从聂巧巧亲手将自己的一对胸脯割下来,她已经不能算是女人了。(她曾在千佛寺里讲过,自己只能算半个女人。) 2那些师姐妹的清白,并不是我毁去的,但是为了她们的命,我必须承担下罪责,必须替罪魁祸首遮掩——现在想想,我曾经也当过十几年的正常女人啊。 3他曾帮过我那么多,但又犯下了弥天大罪,恩情与仁义,我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 4有些人,明明恨他恨的要死,无时无刻不希望他能死去。但是当他真正被人杀掉了,我又必须要为他报仇。 5人生本就够苦的了,让人常常只能苦中作乐。所以我只喜见人笑,不喜见人哭。 ☆、枯荣谷与锁龙井(一) 沈浪被聂巧巧一撞,跌入洞窟,扬起一路飞沙,生不由己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冲力之大,足见聂巧巧必死之心是何等刚硬决绝。 沈浪瘫倒在地,身上满是刮痕与擦伤,灰色的衣衫上落有零星血迹。 四肢酸软发麻,使不上力气,似千万虫蚁钻骨噬肉——这是他强撑巨岩导致的力竭遗症。 沈浪躺在地上歇息了好一会儿,心中挂念洞口另一头的聂巧巧,正欲强迫自己从地上爬起。 忽然被人揪住衣襟,狠狠一推。 脊背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发出“嘭”地一声巨响,竟在满耳隆隆崩塌声中清晰可闻,足见推搡他的那只手有多用力。 病老叟被聂巧巧扔的摔了个一脸灰,伏在地上,“唉哟唉哟”地捶着老腰。被耳边的巨响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地洞承受不住强烈震动,也要跟着崩塌。 一抬头,瞧见两人动静,欲开口询问,却被人拉住袖子。 他转头看向手的主人,面容平静的赵碧穹同他摇了摇头。 病老叟又看了看沈王二人,拢在莲灯照不见的阴影里,手缠着手,腿压着腿,贴的极为紧密,仿佛要将对方揉碎在身体里,一刻也不愿分离。 心里顿时有些了然,又有些古怪。 身为医者的他,见惯了死里逃生的小两口情不自禁的场景,不过通常都是一男一女。 两个男人嘛……咳咳,还是不予评说了,这俩他谁都惹不起。 在病老叟等人的眼里,沈浪与王怜花似乎正在亲热。 而事实上,沈浪正在窒息的痛苦中煎熬——王怜花横扇紧压在他的脖颈上,用力之大,几乎阻断了他的呼吸。 迫于喉间的铁扇美艳、锋锐,锻造出如月似叶的风流婉转,又凝着冻魂彻骨的寒雪青霜——一如它的主人,残酷又动人。 背映光晕,脸拢在黑暗里,突显出一双寒星似的瞳眸,黑白难辨,只有那慑人的目光犹如狼顾。 紧压在沈浪身上的胸膛起伏不定,一下一下,如擂鼓一般重重撞着沈浪的。 犹如无尽的怒火在胸腔里奔涌,而寻不到宣泄之处。 王怜花目光鹫猛,死死地盯住沈浪。尽管沈浪并未反抗或挣扎,他仍然不断加重力气,固执地认定只要稍有松懈,沈浪便会逃走似的。 他贴在沈浪耳边一边喘息,一边低吼道:“你若想死,我现在便成全你,也免得你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 忽然,执扇之手猛烈颤抖起来——毒发之痛又来了! 王怜花缓缓将头颅从沈浪脖颈间抬起,不知何时他的双眼竟如怒极悲极一般微微泛红。 目光狠厉地盯着自己的手,似是想命令抖动停下。 清雅秀美的面容竟有些暴戾,似是为了自己不听话的手,又或是为了一个不听话的人! 然而他越是动怒,疼痛越是剧烈,执扇之手的抖动由轻微变得近乎痉挛,铁扇不受控制地展开,吹毛断发的扇刃在沈浪的脖颈上割出一道伤痕,殷红的鲜血顺着扇刃淌落。 痛到知觉大减的王怜花不知这一下割的有多深,又是伤致命之处,心中又惊又怒。 猛地将铁扇甩出,如同被扇上之血烫着了一般。 丢出的铁扇从天而降,寒光一闪,没土三寸,若不是病老叟脚缩的快,必要被扇刃钉在地上。 吓的他心惊肉跳,以为王怜花忽然改变主意,决定一扇子插死自己。 王怜花怔怔地看着沈浪喉间伤口,鲜血不停淌落,这回不止是手在抖,连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扶住石壁,弓腰狠狠地喘息,面上暴戾之色更甚。 那模样落在沈浪眼里,却只是一个固执的孩子,独自强撑,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一丝脆弱。 痛苦的颤抖从两人紧贴的胸膛,渗进沈浪的心口。 沈浪的心柔软似水,又坚若磐石。但无论是水,还是石头,都早已被那朵火焰似的花朵用它坚韧的根须深深扎透——它在痛苦与颤抖,令沈浪的心也跟着疼痛与紧缩。 沈浪展臂抱住几乎要缩成一团的王怜花,翻身一旋,将他反压在墙上。 身体的阴影盖住他,遮蔽他的脆弱。 握住王怜花的手腕,强行调动起在支撑巨岩时耗空的内力,灌入筋络,助他调理紊乱的内息。 连声嘱咐道:“制怒,静心!” 然而,这不是王怜花想听到的话,没有辩解,没有安慰,就好似轻描淡写地便将他为了别人豁出性命,抛下他王怜花的无情举动一笔勾销。 王怜花死死地瞪着沈浪,怒到几近发狂。 此时,钻心的疼痛随着攀升的愤怒爆发至顶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王怜花痛苦地闭上眼睛,双唇颤抖着张开,呻吟刚要出口,被炽热的唇瓣堵住。 沈浪狠狠地拥抱他,亲吻他,将他的声音尽数吞下。 沈浪的拥抱是那样的紧,那样的用力。 如铁箍,似青岳,令他不得动弹。 两人的身体贴的更紧了,胸膛压着胸膛,心跳牵着心跳,连呼吸都纠缠在一处。 第3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4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4节 炽热而沉重的拥吻令王怜花渐渐冷静,四目相对,他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瞳眸中倒映着自己。 可他的心并没有回暖,因为那幽邃瞳眸的深处,还倒映着仁义,倒映着众生。 王怜花冷嗤一声,带着淡淡的轻嘲。 是嘲笑沈浪蠢,还是嘲笑自己傻? 明明他俩应该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可为何一个要蠢到一肩担起天下之义,一个要傻到为他生死相随? 无解的疑问,王怜花懒的多想,也不愿再多想,不过是徒惹伤情——他王怜花已经做了一件蠢事,便绝不会再做第二件! 他抱住沈浪,用力地亲吻、撕咬,如同捉住猎物的猛兽,用唇齿进行激烈的攻伐,浓浓的血气在两人舌尖弥散。 沈浪静静地承着他,回以抚摸与回吻。 王怜花的吻里带着狠,他吻里带着抚慰与怜惜。 肆意的纠缠中,毒发之痛在沈浪内力的安慰下,慢慢平息。 唇齿分离,王怜花靠在沈浪身上,身体滚烫,呼吸急促。 从两人紧贴之处,沈浪能感觉他下身的情动。 还不及说什么,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猎猎绯衣卷起的寒风,令满地莲灯赤火如浪潮一般涌动。 王怜花踏着一地缭乱灯影,大步而去,修长的身影渐渐溶入前方无尽黑暗之中。 沈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伸手拾起扔在地上的铁扇。 赵碧穹道:“你不去追?” 沈浪道:“怜花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走远。” 赵碧穹沉默片刻,道:“他不该怪你。” 沈浪道:“我知道。” 赵碧穹道:“但他应该生气。” 沈浪仍旧一句:“我知道。” 赵碧穹抬头,将沈浪看了又看,忽然道:“我突然有些佩服王怜花。” “若我是他,早就被你气死了。” 沈浪微微一怔,苦笑着摸了摸脸:“……有那么气人么?” 赵碧穹郑重颔首,道:“我痴长你几岁,又是过来人。” “奉劝你一句,平时多拣几句好听的说给他听吧。” 没想到赵碧穹会说出这样的话,沈浪笑道:“这是赵掌门的金玉良言?” 赵碧穹亦是一笑:“这是夫妻相处之道。” ☆、枯荣谷与锁龙井(二) 众人休整片刻,启程上路。 沈浪领头走在前面,赵碧穹与云出岫分别背着林素仙与病老叟跟从在后。 初时菩提莲灯密如繁星,将幽长甬道映照的犹如霄汉。 然而越往深处,烛火越黯,数百步后,莲灯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数盏。火光伶仃,在寒风中微微摇曳,仿佛多呼一口气便会熄灭,令此方天地重归黑暗。 沈浪目光一动,见前方一处莲灯未能照亮的所在,隆着一团阴影,像是一块被匠人忘记凿平的奇石。 微微一笑,脚步不停地向那团阴影走去。 果然瞧见王怜花闲抄着手,慵懒地倚靠在石壁上。 拢在黑暗中的侧脸幽白如冷玉,沉静淡漠之色宛如石刻,曜石般的瞳眸中凝着淡淡寒气。 听见响动,眼珠子缓缓滑至眼角,瞥见沈浪走来,转过身来,冲沈浪打了声招呼。 神态温和,笑容可掬,什么冰冷、恼恨全都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逝,仿佛他方才神色暴戾,负气而去,不过是众人的一场错觉。 沈浪头皮一麻——这可糟了。 他了解王怜花,更甚于了解自己。 王公子从来不是个好气性的人,他会忍气吞声不比朱七七忽变作一个大家闺秀更为可信。 若是他果真忍耐退让,便是另有谋算。 王怜花的谋算,可不能寻常待之,即使不是惊天动地的大计,也往往捉弄的别人苦恼不堪。 纵使聪明如沈浪也不愿成为王怜花设计的对象——他也不是总有办法对付这个滑不留手的小魔头。 沈浪心中苦恼,但面上笑容不动。 伸手去搭王怜花的肩膀,他竟也没躲,笑眯眯地瞧着沈浪,眼瞳晶然,不见丝毫缔结。 沈浪心头一跳——真是糟透了。 不禁忧心忡忡地想着,只望佛祖保佑,王公子能顾全大局吧。 尽管沈浪心怀隐忧,但是至少此刻的王怜花表现的格外顾全大局。 他像是将方才的冲突早已跑到九霄云外,一心扑眼下的困局上。 引着众人来到他所到达的最远处。 那是一个更加狭窄的洞口,原本宽大的可供两人并行的甬道,延伸至此处陡然缩窄,只能让一人俯身钻入。 王怜花半蹲在洞口,手持莲灯探进洞内一照。 只见洞内的甬道窄小细长,被打磨的十分光滑,呈现出极为陡峭的坡度,像是用岩石凿成的滑梯,盘曲着不知通往何处。 王怜花道:“这是一条下山之路。” “你们有想到什么吗?” “下山?”赵碧穹略微思索了一下,脑中灵光一闪,惊讶道:“此路莫非是通往我等渡崖而来时,于云雾稀薄处所见的那片幽谷山涧?” 王怜花道:“我想即便不是,也差之不远。” 赵碧穹感叹道:“原以为从它上方泅渡而过,便是通过了枯荣谷,没想到还是要玩谷中走上一遭。” 感叹之语至吐露了一半,剩下一半是“千佛寺便如此危险,折了我等不少好手,不知那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虽未言,但众人心中同样有类似的忧惧。 但是,惧怕又能如何? 明知前方龙潭虎穴,也只能放手一搏,闯上一闯! 王怜花道:“走吧。” 扔掉莲灯,率先进入洞中。 众人也不犹豫,次第而入。 顺着石梯下滑,幽闷的风声在耳边呜咽。 隧道又细又窄,众人即便平躺其上,额头也仿佛要剐蹭上石壁。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异兽吞入口中,顺着如食道一般狭长的隧道咽了下去。 压迫、逼仄、天旋地转,好似周遭的石壁都在向内挤压,要将他们碾碎成泥。 众人不知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滑行了多久,终于被贪嘴的“异兽”吐了出来,前方幽光荧荧,豁然开朗。 王怜花搭着沈浪的手,从地上站起。 目光明锐的环顾这片崭新的天地。 月明星稀,烟络横野,山林空寂,在澹澹月光下显得安详而静谧。 众人还记得乘风波亭俯瞰山谷时,以长河为界,一面欣荣,一面枯残的蔚然壮奇。 在对比眼前所见,残林横谷,衰草连天,焦枯死气充塞于野,不见半星青绿,尽是凋零之色。 他们应是到达了枯荣谷中残枯的那一片。 众人谨慎前行,入林之际,发现整片残林的枯木上,影影绰绰,垂挂着条状之物。 小心翼翼地走近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竟是一具具尸体! 有的已经风干,像是农户晾晒在屋檐下的肉排。有的碎了大半,只剩下残破的头骨在寒风的拨弄下,如编钟铜磬,叮叮咚咚。有的还新鲜的正好,皮肉被鹰鹫啄食,皮肉剥垂,露出森森白骨。 成千上万具尸体像是元宵节中漫天的灯笼,重重叠叠,错落有致地挂满整个山谷,一眼望不到边际,沉沉死气充塞于整片天地间,连高悬的皓月都为之苍白,壮观可怖到令人战栗! 病老叟不禁抖了抖,蜷缩在云出岫背上,仿佛心中的惧意令他矮小了一圈。 喉头微微颤抖,声音干涩道:“这地方……是故意用来吓人的么?” “他们得杀了多少人……才能造出这样的林子?” 沈浪摇摇头道:“并非如此。” “你瞧那些骨头,有的已经干裂化灰,怕得有好几十年了。” “我猜,挂尸于树许是曾居此地山民的葬仪风俗,就如同蒙古的天葬。” “后来此方地界设下遗藏之局的幕后人侵占,加以利用而已。”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听的众人频频点头。 然而,王怜花笑道:“你总是将人心看的太好。” “这一林子的死人,如何不能是那人下令宰杀的?死了二三十年还是上百年,都是一副光架子,光凭眼力,你如何分辨的出?” 沈浪眉峰轻蹙:“如果这么多人都是被害而亡,江湖上不可能毫无消息。” 王怜花嗤笑道:“若死的都是一些江湖人根本不会在意的人呢?” 他意有所指道:“就像是偏僻山村里的百姓,就像是这山中的山民。” 为让楚秋词归心,快活王曾派一群鬼面杀手,助她屠戮了养大她的山村,令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血流漫山,无一人得以逃脱。 那么同样心狠手辣的设局之人,又为何不能为了将千佛寺与枯荣谷收入囊中,成为他狡兔之窟,而宰杀了这片地界的原主? 虽然猜测不过是猜测,干枯的骨头与腐烂的尸骸无法张嘴向他们倾诉。 心中却不免发冷发凉,风声啾啾,好似林中万鬼切切啼哭。 众人面色沉郁地又往林中走了一段,始终警惕四顾的赵碧穹忽地停住脚步。 沈浪道:“怎么了?” 赵碧穹道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一个方向。 他说:“……看到了一个熟人。” 熟人?谁? 众人心中各有猜测,纷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前方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具尸体,穿着一套窄袖束腿的黑色劲装,面目腐烂,露出空洞的眼窝与白骨。 赵碧穹放下背上的林素仙,交予云出岫扶持。 大步上前,伸手捏住尸体的左袖一翻,露出内衬上绣着一朵歪歪扭扭梅花。 彼时,赵碧梳年幼爱闹,拿针线偷偷在他每个弟子的武服上绣了一朵花,绣的乱七八糟,不堪入目,还大发小姐脾气地不准人拆掉。 他还记得,三个小子的衣服上是牡丹、杜鹃与海棠,两个丫头的是绣球与梨花,七儿身上是兰草,而他大弟子尹青的——便是梅花! 这本该是一段温馨美好的回忆,最后成为确认尸体身份的标记。 赵碧穹用拇指将袖口上的梅花摩挲了一阵,忽地咳了起来,撕心裂肺,几乎要将心肝都呕了出去。 云出岫神色惶极,放下林素仙与病老叟,赶忙上前扶住赵碧穹。 道:“师父,这个人难道是?” 赵碧穹喘息道:“你大师兄,尹青。” 闻言,众人心中俱是一惊,他们都已知道赵碧穹此行是为寻他的女儿与大弟子。 如今在此处发现尹青的尸体,那赵碧梳她…… 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既怕伤重病重的赵碧穹承受不住,又怕激怒了这头遍体鳞伤的老狮。 林素仙轻轻一叹,低声道:“赵掌门,节哀。” 赵碧穹挥了挥,什么也没说。 他背对众人,那高大的身影如同周遭的残木枯树一般干瘦嶙峋,无人能看到他的神情。 他伸手探向尸体,双手在寒风中发颤。 沈浪忍不住轻唤了一声:“赵掌门。” 赵碧穹嘶声道:“无事,我不过是要……咳咳……要……咳咳……带他回家。” ☆、枯荣谷与锁龙井(三) 沈浪看着赵碧穹将尹青的尸体从树上放下,心中忽然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感觉像是一片从枯树上落下的叶子,在半空中飘飘摇摇,然后他一伸手,抓住了它。 沈浪骤然暴发出一声沉喝:“放下他!” 王怜花惊道:“怎么了?” 沈浪道:“尸臭,这具尸体没有尸臭!” 赵碧穹微微一怔,毫不犹豫地将怀中尸体用力向远处推去。 果然,在他推开尸体的一刹那,无数细如毫发的银针从尸体中爆射而出。 “尹青”像是一只炸开的刺猬,毫针激射,宛如一场银灰色的急雨,泛着粼粼幽光,将赵碧穹当头罩下。 赵碧穹瞳孔爆缩,他与“尹青”距离太近,已然无法躲避。 心神合一,手握刀柄一拔,寒光乍现。 刀锋自下而上一撩,泼出一片幽白月光,将针雨拢入其中。 叮叮之声,绵密不绝。 赵碧穹竟将银针暴雨一刀斩落! 这一刀,已经爆发出他的所有速度与力量,是他的巅峰一刀。 虽然惊艳无匹,却也加重他的伤势。 赵碧穹收刀护于胸前,以袖掩口,咳嗽更加急促,甚至有斑斑血迹染透袖口。 即便伤重如此,他也不敢怠慢,足尖点地,像是展翼的鹏鹤飞速后退。 倒飞出去的“尹青”忽然停住,浑身如痉挛般抖动数下,伴随着一阵“咔嚓”声,四肢关节违反常理地向后反折,虽未转身,却如常人一般,甚至比常人更迅疾地向赵碧穹追去。 就好似他的前胸跟后背,没有丝毫区别。 一人一尸化为两道疾风,衔尾追逐,且战且远。 沈浪与王怜花相视一眼,拔足疾追,欲意出手相助。 忽然,脚步骤止,二人肃颜四顾。 噼啪之声,八方而起,重重叠叠,响彻整座幽谷山林。 无数吊在树上的尸体,从沉眠中苏醒,活动着僵硬腐朽的关节,如同熟烂的果实从树梢上纷纷而落。 摩肩接踵,如山如海,将空寂的山谷染成一片漆黑的渊潭。 尸潮涌漫,于沉沉暗夜中发出无声嘶吼——势要将闯入死地的活人,葬于谷中! 沈浪目光一沉,没有半分犹豫,调转身形,向王怜花疾奔而去。 心中无比清楚,接下来是一场生死较量,恐怕比迄今为止遇到的任何考验更为严峻危急。 若是高洁侠客,你可用品行与胆魄折服他;若是卑劣小人,你可以智慧与武艺震慑他。 然而,面对堆山成海的尸骨,一群不怕死的死人,你便只能用命来搏了! 江湖里,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朝起笑卧高冢,霞落血满衣冠。 纵使沈浪这被誉为“天下第一名侠”之人,所能做的不过也是将自己的命变得更硬些,更扎手些。 若是以前,他会弹剑高歌,慷慨赴死,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而今,他有了牵挂。 ——绯衣公子就在他身后。 他只能化作青岳守于王怜花身前,除非粉身碎骨,无人能撼动他! 仿佛于冥冥之中得到感应,王怜花抬头,目光地定定望向沈浪。 四目相对,沈浪竟从那双亮如星子的瞳眸中,看到同样的决意。 沈浪微一怔神,心中轻叹,傻孩子,这是何必呢? 若令王怜花听到,必会嘲笑他的不自知。 说旁人傻的沈相公,怎的不擦亮眼睛瞧瞧自己? 这天底下,还有比沈浪更傻更痴之人吗? 虽怀有叹息,但从沈浪心中涌出了无尽的欢兴,像是一团烈火熨帖着心脏。 他笑了起来,带着一点傻气,开怀的像个孩子。 王怜花也笑了起来,也不知感受到了同样的欢兴,还是为了沈浪那个难得孩子气的笑容。 两人伸手探向对方,修长的手指即将触及彼此。 忽然,“轰隆”一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拦断在二人之间。 沙石纷飞,尘土纷扬,猎猎狂风卷起尘沙,向四面奔涌而去,迷了二人的眼睛。 不及反应,一记黄铜大锤破风而出,带着尖锐风啸向王怜花击去。 王怜花目光一凝,运足内力,双掌拍出。 掌锤相触,一股无法抵御的巨力席卷而来,王怜花也不硬抗,借势倒飞而出。 与此同时,一杆银枪迅疾而出,如流星飒踏,直点沈浪胸腹,逼的他止步后退。 枪刃擦着腰间划过,割破衣衫,拉扯一条不浅的伤口。 沈浪捂住腰侧,又后撤几步,低头瞧了一眼血流不止的伤口,从衣衫上撕下布条,缠于腰腹,将伤口紧紧裹住。 这才抬头看向拦截他的人影,瞳孔微张,流出一丝惊异之色。 此刻,寒月低垂,摇摇地抵在头顶,苍白的月轮仿佛要从天宇上坠下。 来人在月下舒展着身姿,曼妙的像是一株盛开在月光中的仙昙。 三十六只手臂宛如风中柳枝,婀娜摇曳。 三十六把神兵,在纤纤玉手上徐徐转动。 杂糅着美艳与肃杀,宛如从清圣月光中走来的神女。 ——观音,降世了! ☆、枯荣谷与锁龙井(四) 王怜花虽被观音一击撞飞,但他并不狼狈,轻盈的身躯凌空一翻,宛如下落的燕雀,平稳落地。 忽然,身后撒来一张大网,纹格细腻宛如龙鳞,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将他与星月一齐网罗其中。 王怜花唇角微勾,不退反进,像是一尾慌不择路的鱼儿,一头扎入网中。 撒网的四人又惊又喜,双臂一振,欲收束网口,捞起入网之鱼。 孰料,王怜花身法神妙,不见如何动作,便从网中游出,反手勾住渔网用力一掀,竟将四名撒网人当头罩住。 轻巧落地,眉眼弯弯地瞧着四人在网中挣扎,那慌乱的模样甚为滑稽可笑。 姓王的鱼儿哪有那么好捞?惹了他,叫你撒网的渔人,反成网中之鱼。 王怜花也不管地上这些拼命挣动的“鱼虾”,反身欲寻沈浪。 叮叮当——叮叮——叮叮当—— 银铃的清脆响声,从远处缥缈而来,在这片寂静荒凉的尸林,显得格外悠扬悦耳。 王怜花瞳眸微眯,含着一丝慑人冷光,眉目噙笑,转身而待。 溶溶月色中,六名身穿白衣,手持双刀之人,踏着一地月辉,缓步而来。 来人浑身裹着白纱,从头顶垂至地面,将躯干遮挡的严严实实,只露出持刀的手臂,和环以银铃的赤足,甚至连眼睛都未曾露出。 但看那六双犹如白玉雕刻的纤纤玉臂、小巧玲珑的赤足,与行走时似弱柳扶风的娉婷美态,便知她们一定是女子。 而且,还是六名美丽动人的女子。 王怜花一直觉得,美人美景乃是天之造化,应珍之重之,赏之悦之。 纵使他已下定决心,要好好与沈浪过日子,一时半会儿,也丢不掉那颗风流之心。 王怜花瞧着这一群美人,长眉挑出一抹轻佻之色,含笑道:“六位姑娘出现在这深山僻岭,莫不是精怪化身,找男人来吸食阳气?” “本公子阳气虽多,但也承受不住你们一起上,一个一个的来,怎样?” 六名女子并未回答,径直抽刀而上。 没得到回应,王怜花极为无趣地“啧”了一声,长袖一振,本该握住什么东西的右手空空如也。 他这才想起自己在洞窟里的时候,把铁扇给扔了。 懊恼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旋即足下生风,宛如风中落叶一般,飘飘摇摇地躲避攻来的双刀。 他一边躲闪,一边调笑:“我只道活着的美人脾气挺大,喜欢拿男人当牛做马。” “没想到,死掉的美人气性也小不掉,直接拿起刀子追人砍了。” 脸上虽含谑带笑,目光中一片黑沉。 从他脸侧、胸侧擦过的手臂如那手中寒刀一般冰冷,甚至还要冷些,像是从千年玄冰中掘出的石头,散发着彻骨寒意,那是黄泉的温度。 不错,这六人,无一例外全是尸体! 然而她们并未如一般尸体僵化或腐朽,仍然保持着身前的灵活与柔韧。 环绕他迅攻绞杀的身影飘逸灵动,雪白的轻纱随风扬起,像是一团流云薄雾拢在玲珑躯体上。 双刀轮斩,绮丽婀娜,美的好似于月下轻舞,直到那幽冷的锋芒从身上划过,飞起细红血线,才让人回神——这六人并未动人的舞姬,而是要命的尸傀! 在美人尸傀轮番攻击下,王怜花的衣衫被冰冷的刀锋切割的有些破烂。 他扭头瞧了一眼左臂,袖子被割开一条大口。 索性扯掉左袖,露出修长结实的臂膀。 听着沈浪那边如火如荼的拼杀声,虚心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不庄重”,收起游戏心思,凝神对敌。 既是尸傀,便有操纵之人。 凝神细查,发现上百根透明丝线,从六尸各处关节穴道延伸而出,纵横交错着拉向四面八方。 王怜花涉猎极广,对傀儡术亦有研究。 他明白,这些丝线并非每一根都是用于操控傀儡。 傀儡术曾经最大的缺陷是被敌人寻到傀儡线,断掉对傀儡的操控。 然而,此术经过千百年的传承衍化,日臻完美,自然有聪慧之人创造出一套应对之法。 将傀儡线变得有虚有实,实线操控傀儡,虚线迷惑敌人。若是斩错,更会引发难以预料的陷阱。 若是不知此术之人,会被这些看似乱七八糟的丝线迷惑,不知如何下手。 若是稍有研究之人,往往会拼命梳理这堆乱线,以期找到实线,破坏傀儡师的操控。 然而,王怜花却嫌这“常法”太过劳神费力,他非常人,当以非常法破之! 明锐目光细查全局,发现六具美人尸傀中有一具特殊非常。 她像是一个阵法的中心,其余无具尸傀皆有实线连接在她身上,一切攻伐都是以她为核心运作。 若尸傀有灵,她便是尸傀中的女皇。 王怜花望着她,微微一笑,自己似乎找到办法了。 旋即纵身一跃,宛如一枚赤羽,轻轻巧巧地落于那具美女尸傀的发顶。 足尖点于顶心,翻身旋转。 墨发纷扬,衣袂翻飞,身姿柔韧而矫健,如同跳起了胡人的旋舞,又像是一团赤焰狂舞于空中。 这场舞可不是一场独舞,而是两个人的。 王怜花脚下的美人尸傀被他带动地被迫转动起来。 她像是一个纺轴,十数根透明的丝线随着她的转动,不断盘绕其身。 与此同时,五具美人尸傀随着丝线收短,被拉扯着向前撞去。 噗嗤一声,鲜血飚溅。 美人尸傀手中双刃化作一团旋转的幽光,将被迫拉扯而来的尸傀尽数拦腰斩断。 无论是人是鬼,她们又一次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王怜花停止转动,从美人尸傀的头顶一跃而下。 失去控制的美人尸傀跪倒在地,头颅无力垂下,却被王怜花怜惜托起。 柔声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 “佳人当面,若是不瞧上一眼,甚为遗憾。” “姑娘,不会怪我唐突吧?” 说着,伸手揭开她面上轻纱。 尸傀真容显露,竟令王怜花瞳眸骤缩,浑身一颤。 沉默许久,用拇指摩挲着那张细腻的面孔,缓缓笑道:“哎呀呀,我收回前话。” “这不是槿娘么?” 沈浪、王怜花与赵碧穹三人被尸潮冲散,各自为战。徒留云出岫、林素仙与病老叟停于原处,心中惶惶。 雪上加霜的是,林素仙与病老叟重伤在身,甚至无法起身站立,唯有云出岫一人尚算完好,拔剑守护二人。 两位伤者也只能顾着自己身侧,时不时对漏网之鱼补上一剑。 虽然他们这几个伤残之人并未被敌人放在眼中,围攻而来的尸傀也不过是一些极其脆弱的杂鱼,单凭云出岫的武艺,一刀就能斩碎数具。 但是,尸傀数量极多,仿佛汇入江河的雨水一般,源源不绝。 不多一会儿,身边已经垒起一圈尸丘。 病老叟瘫坐在地上,随手将滚到身边的人头拨开。 抹着汗珠,气喘吁吁道:“可恶,这些尸傀跟蝗虫似的,杀之不尽。” “就算没被他们杀死,也要被活活累死。” 心中烦躁,忍不住扯起嗓门冲着尸潮嚎了一嗓子:“无胆鼠辈,有本事现出身来,跟爷爷真刀真枪干上一架,别躲在尸体里装孙子!” 这一嚎发泄了不少郁气,心中甚觉舒畅,正打算变着花样多骂几句。 突然猛地一噎,呛咳的眼泪直流。 只见尸潮中忽地一阵骚动,十数名黑衣人在众多尸傀的簇拥下,缓缓现身。 ……他还真把人给嚎出来了。 林素仙面色一白,连云出岫也面容阴沉地回头瞪向他。 剧烈的恐慌压住了尬尴,病老叟两眼发直地喃喃道:“看、看来,我们都要死在这里,跟这群鬼作伴了。” 却见云出岫抬脚而出,昂首阔步地向那群黑衣人走去。 林素仙面露焦急之色,连声唤道:“云少侠,别冲动!快回来!” 关切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云出岫进入尸潮,神态平静,前庭阔步。非但没有受到攻击,他所到之处,黑压压的尸傀纷纷退开,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这一变故,委实令人惊骇。 两人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直到病老叟颤抖着嘴皮,失声道:“你、你,怎么会?!” 反倒是林素仙更为镇定,她面色沉凝,冷冷道:“什么时候?” 云出岫道:“在千佛殿的时候。” 林素仙道:“是聂巧巧策反的你?” 云出岫道:“不错。” 林素仙道:“为何?” 病老叟忍不住插嘴道:“你就不怕你师父?” 闻言,云出岫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望向他俩。 虽笑容满面,但张笑脸古怪的好似一张拙劣的脸谱,底下藏着不可名状的恶意,直叫林素仙与病老叟二人看得头皮发麻。 “为什么?”他语调诡异地念道,好似不明白为何这点浅显的道理,林素仙二人都想不通。 “两位前辈,你们知道不怕鬼的方法是什么吗?” 林素仙与病老叟微微一怔,僵硬地摇摇头。 云出岫嘻嘻笑道:“就是让自己变成鬼呀!” “至于我师父……他会明白的,哈哈,我一定会让他明白的!” 第3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5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5节 说罢,转头而去。 残林枯木,尸立遍野,这孤身独行的背影,仿佛在走向一条不可回头之路。 病老叟张大嘴,似是想唤住云出岫,但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他回头看向林素仙,绝望道:“我们该怎么办?” 却见林素仙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声嗡鸣,雪亮的长剑出鞘。 她执剑而立,锋锐目光环顾将他们紧紧包围的尸潮,沉声道:“我来抵住他们!” 随后一句微不可查的叹息,飘入病老叟耳中。 “你不是神医吗?找个机会装死,混进尸体里吧。” ☆、枯荣谷与锁龙井(五) 寥风起,霜月低垂。 观音含笑静立,璎珞与轻纱在风中飞扬。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三十六样兵器森光泠泠。 其中,划伤沈浪的那杆银枪刃尖描丹,缀以猎猎红缨,好似殷红的鲜血流淌在枪上。 观音妙丽双目凝睇沈浪,背上的手臂宛如叠荡的海波轻缓扬落,寒光奕奕的银枪被那些手臂一一接过,又一一传递,在那三十六只手间转动出慑人的光华——诡奇又绝美的威吓。 然而,沈浪只是对观音淡扫一眼,明锐的目光投向观音背后的男子。 他如那群从尸潮中现身的黑衣人般,全身裹在及地的黑袍之中。不同的是,脸上戴着一副雪白的面具,一个大大的“无”字覆在整张面具之上。 从袍中探出的双手戴着一对纹路斑驳的皮制手套,晶莹丝线缠于指尖,将观音的一举一动牵于手中。 沈浪打量了他片刻,笑容温和地拱手道:“朋友。” 黑袍人并未回礼,而是探手往脸上一抹,面具上“无”字变“笑”,就如同蜀地的变脸绝活一般,以沈浪的目力都无法看清他的手脚。 沈浪目光晶亮,似赞似叹,笑容愈深:“朋友,可否给我让让路?” 黑袍人歪了歪脑袋,复又摇了摇头。 沈浪道:“要如何才能让我通过?” 黑袍人伸手贴于脖间,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沈浪轻轻一叹,道:“要割断你的喉咙,才允我通过?这样的请求,着实令沈某为难。” 黑袍人微微一怔,瞬间反应过来沈浪在用言语戏弄他,手往脸上一抹,“笑”字变“怒”。 右手一扬,指尖丝线颤如弦振,观音银枪一舞,飞石走沙,以枪为笔,在地上以洒脱的狂草书以一个“战”字! 这一封战帖送出,搏得沈浪爽然大笑。 “如此,得罪了!” 右手探向腰侧,正语拔剑,无意间触及怀中一物。 眉峰一挑,摸向腰间的手改入怀中,抽出一尺长的一物——却是王怜花的铁扇。 右手一振,扇刃展开,绽如冷莲。 诡兵幽戾,执于沈浪之手,却是说不出的潇洒飒踏。 黑袍人长袖一拂,“怒”字变“死”——字好似刚蘸以朱砂描画,湿漉漉,血淋淋,顺着苍白的面具一点点滴下。 枪啸扇转,风凛人狂。 一战,天地失光! 断刃吟,刀刀引风雷。 赵碧穹动如雷霆,迅若流火,将以尹青尸体制成的尸傀斩伤的千疮百孔。 然而,早已死去的尸体既不知疲倦,亦无致命弱点,纵使被刚烈的刀势削去皮肉,打断肋骨,依旧像疯狂的野兽,死缠烂打,紧咬不放。 身处激烈战局之中,赵碧穹同沈浪一样,将目光凝聚在操控尸傀的傀儡师身上。 若是眼神能杀人,那傀儡师早已被赵碧穹的目刀剥皮剜肉,生生刮成白骨。 但是他并不害怕,甚至还有些洋洋得意。 因为这具他亲手制成的尸傀,韧性远远超出常人,可以用人的骨骼做出诸多只有野兽才能做到的动作。 赵碧穹虽刀术非凡,但是他的对手从来都是人,他的刀也是杀人的刀。 面对尹青悍不畏死,招招出奇的疯狂进攻,竟被死死压制在下风。 别说腾出手来杀他,一旦被他操控的这头“野兽”缠上,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傀儡师的得意毫不掩饰地落入赵碧穹眼里,身经百战的他洞悉战局,清楚地明白傀儡师得意的原因。 目光转向尹青,凌厉之中浮现出淡淡慈爱,似想从尸傀脸上寻到那位憨厚弟子的痕迹,但引入眼帘的只有失去光泽的眼珠,和非人的狰狞与疯狂。 看着尹青又一次扑向自己,赵碧穹微微一叹,将断刀扔出,似是放弃抵抗。 幽寒利爪抓下,他不闪不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爪。 尹青紧接一招欲将伤口撕裂,然而他刚一动作,却从赵碧穹的身前缓缓倒下。显露出身后傀儡师的身影,他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黝黑的断刀插入他的胸膛,直没刀柄。 赵碧穹面色苍白,手捂住肩上伤口,缓步走到傀儡师跟前,躬身拔起断刀。 他狠狠地喘息了数下,转身欲回,却看到一个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背后。 心中大骇,警惕地握紧断刀。 女子娉婷而立,娇小玲珑。 半张脸上戴着一层嫩黄的薄纱,露出面纱外的双颊晕着一层瑰红,又大又圆的眼睛俏丽得仿佛会说话。 赵碧穹如同僵住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手中紧握的断刀缓缓地放下。 在方才的拼杀中,如同岩壁一般坚毅,如同铁塔一般刚强的“铁胆狮心”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气力,慢慢干瘪下去。 少女步履轻盈,一步一步向赵碧穹走来。 赵碧穹清楚地看到,她一动一止间,在关节上一紧一松的丝线。 他的女儿已经死了,死在她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年纪。 他很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具被人亵渎的尸体。 可是…… 少女走到他的面前,他默立原地,一动不动。 薄纱下点了胭脂的红唇微微张开,那口型在无声地呼唤着。 ——爹。 赵碧穹仍是一动不动。 但若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便会发现这个坚若磐石的男人竟然默默地流着泪。 他喉头干哑道:“碧梳……小梳子……” 赵碧梳微笑着展开双臂。 那双纤细洁白的手臂被人截取了一半,只留下臂膀。 两柄寒光闪闪的镰刃插在浑圆的残肢上。 幽白的刀面倒映着少女鲜艳的笑容。 残酷而凄厉。 赵碧穹还是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化成一尊石像。 他任由死去的女儿,用那双臂膀,紧紧地拥抱他…… 一刀闪过,牵引在赵碧梳身上的丝线尽数斩断。 赵碧穹惊慌失措地伸手,将倒下的赵碧梳搂入怀中。 一个高瘦的人影立于赵碧穹身后。 赵碧穹颤巍巍地坐倒在地,抚摸着怀中女儿的头发,轻声道:“七儿,如今我只有你了。” 云出岫道:“是啊,你只有我了。” 说着半跪在地,从背后拥抱了赵碧穹,力道之大,似乎要将他箍进自己的身体里。 冰冷的刀锋抵在赵碧穹喉间,一个同样冰冷的吻落于他的后颈。 云出岫含笑轻叹:“终于,只剩下我了。” ☆、枯荣谷与锁龙井(六) 王怜花托着槿娘子的头颅,低头凝望着她,心神有些恍惚,好似他身处之地并非诡秘的尸林,而是回到了一年前,洛阳城的颐芳斋顶,那座巍峨高筑天台之上。 那夜,雷声隆隆,炸的人惊心肉跳,暴雨如瀑,似乎要将高台冲垮。 垫在地上的青席被雨水泡的泛白,木几上敞口瓷盘中的菡萏被风雨摧折,残瓣零落。 他掐着槿娘子的脖子,将人压倒在积雨中。 如瀑的墨发被雨水湿透,纠结成股,黏在脖颈与额头。绯色的衣衫被雨水浸的发暗,服帖在身躯上,勾勒出矫健的轮廓。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丝、睫羽,滴落在槿娘子的面孔上。 槿娘子苍白的面容上含着笑,竟显露出一丝宁静祥和。 王怜花不解,不懂。 这个女人本是他的人,他给了她锦衣玉食,明珠广夏,是他将她从一名卑贱的妓女捧成洛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本该感恩戴德,为自己效死命,却为了保住颐芳斋那群贱婢的性命给他下毒! 一方是恩主,一方是姐妹,本该是两难之选,她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姐妹,只因为她们更加柔弱,不得呵护便不能存活。 良心,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只为弱者垂顾,强者便活该承受更多? 王怜花不懂槿娘子的这种痴蠢,就像他有时不懂沈浪的选择。 背主之人不值得怜惜,但王怜花并未一刀结果了她。对于将死之人,他总会展露出一点稀薄的仁慈与宽容。 王怜花道:“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槿娘子笑了笑,微微启唇,想要说点什么。 突然,面色一变,痛苦像是枯朽的藤蔓蜿蜒攀爬,令那张清丽的面容变得扭曲可怖。 手捂着腹部,难过地弓起腰身。像是被抛上河岸的鱼儿,在窒息中痉挛。 苍白的双唇剧烈开阖,竭力想告诉王怜花一些话,然而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掐住她的脖子,在痛苦的挣扎中,没能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王怜花眉峰紧蹙,手探进她湿透的衣衫,摸上她的腹部。 竟在那腻滑的皮肉上摸到一道粗糙的伤口,从乳下一直延伸到肚脐。 一个方形的硬块埋藏在皮肉之下。 这是…… 神色猛然一变,他飞速后避。 与此同时,槿娘子腹中响起一声“咔嗒”,极轻极微,不比她的心跳大上一分。 轰——胸腹炸开,腾起蒙蒙血雾,毒砂破雾而出,飚溅四射。 王怜花避之不及,瞬间展开铁扇挡于面前。 毒砂掠过,宛如血红的霜晶覆盖于扇面,将泠泠幽芒染成一片鲜红。 王怜花缓缓放下铁扇,沉黑的瞳眸定定地凝望着槿娘子几乎断成两截的尸体。 须臾,伸手拉下衣襟,血红的细孔密密麻麻地布满半边脖颈至锁骨的皮肉,像是一片殷红的花朵开在他的颈间。 暗红毒血缓缓淌落,指尖挑抹一点送至唇边,舌头轻轻一舔。 双眸微阖,似是在细致地品味着什么。 豁然睁眼,眸中戾光骇然。 “是冰魄蟾……哈……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时隔一年的怒吼,仿佛仍在耳畔回荡,王怜花松手,任由槿娘子尸体制成的尸傀倒在地上。 他走到那几个被拦腰斩断美人尸傀前面,探手将面纱一一揭开。 果不其然,都是老熟人——颐芳斋的姑娘们。 槿娘子为她们能活命,拼上了自己的性命,还将他王怜花一同拖下水。 终究……还是这样的结果。 王怜花扭头对槿娘子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那人。” “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吝啬鬼,想要从他手中获取什么,终究要付出的更多。” 为了物尽其用——你死了,她们也不能活。 王怜花索性席地而坐,想同久别重逢的槿娘子多聊几句——尽管她是一个死人。 忽然,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极为恭敬地同他抱拳一礼。 王怜花抬头看向他。 黑衣人伸手掀起面罩,露出下半张脸。 嘴唇一动,道:公子。 纯以口型传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是独属于王怜花与乔武义之间的传讯者,既聋又哑,还不识字,比常人更能保守秘密。 王怜花同样以唇语道:何事? 黑衣人道:乔大人遣小人提醒您,您的所余时间不多。 那位大人正在失去耐心。 若在明日傍晚前未能成功,您将在与那位大人的赌约上输掉所有筹码,一败涂地。 王怜花目光一闪,懊恼地一捶掌心,仿佛这么一件大事,却才刚刚想起。 笑道:哎呀,这提醒来的真妙。 他不说,我便要忘到九霄云外了。 说罢,伸手摊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微微一怔,道:您这是? 王怜花笑道:上回我拿了乔武义的钱摆宴做东,他这番提醒,是在变着法儿地催我还酒钱呢。 闻言,黑衣人呆了呆,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一件关乎生死命数的大事,怎会同酒钱扯到一处? 木讷地将怀中钱袋递出。 王怜花接过钱袋塞进怀里,转起离去。 留下黑衣人呆立片刻,默默想了一会——这钱,公子会还给我吗? 随后,宛如影子一般溶入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怕大家忘记了乔武义是谁,所以特别提醒一下: 乔武义是出现在《第一回·美人头》中,那个混入张家酒宴同孙子仲和雁停云坐一桌,棺材脸不爱说话的狼头刀,通过王怜花的话可以知道他是孙子仲的徒弟,后来他在王公子表明身份的那一章,勒死了孙子仲。 随后又在《第二回·傀儡戏》的最后一章出现,他在屋顶上向王公子表白说“您便是我的主人。”,然后被王公子威吓了一番,还被他逼着请吃了一顿饭。 ——王公子所言要还乔武义的酒钱,便是指这件事情。 ☆、枯荣谷与锁龙井(八) 沈浪背着王怜花,在尸林间穿梭。 对于王怜花来说,几乎算得上一场新奇的经历。 他平日里小心又惜命,难得有重伤到不得不由他人搬动的时候。 最近的一次让人背在背上,还是被朱七七强逼着易容成女子,叫人放在背上的软兜里——终归不是什么好回忆。 此刻伏趴在沈浪背上,心中难得生出几分纯然的开心。 沈浪总是走的很稳——就像他的人一样——即便驮着一个大活人在树林间奔跑,双肩亦无太大的起伏。 王怜花侧脸贴在对方的脊背上,感受着矫健的肌肉随着沉稳的步伐而游移,温暖的体温熨帖着他的面庞。 感觉到背上之人的动作,沈浪低笑道:“王公子好手好脚的,怎么还赖在我背上不下来了?”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 随后,痛苦地呻吟道:“哎哟,我的腿……我的腰……我的屁股……” 沈浪道:“……你的屁股?” 话语微微一顿,有什么湿热柔软之物轻轻舔在他的耳尖。 王公子咬着人的耳朵,嗤笑道:“是呀,从前天晚上疼到现在……说起来还是沈相公的功劳。” 沈浪抿了抿嘴,道:“你若再不指路,我们可得迷路了。” 王怜花如何不明白他说的话叫沈相公害了羞,弯起眉眼,也不戳破。 话锋一转,道:“你肚子饿了吗?” “之前不觉得。”沈浪笑着拍了拍肚皮,“被王公子这么一说,确实觉得它在造反了。” 王怜花道:“我请你吃一顿大餐,如何?” 沈浪笑了笑,刚想问这片尸林里,连个活物的影子都不曾见着,哪里能有什么大餐。 忽然间,遥遥飘来一股肉香,化为无形的钩子,一下一下地勾动着肚子里的馋虫。 王怜花拍拍沈浪的肩膀,嘻嘻笑道:“已有人将饭菜备好,我们快去讨个现成的便宜。” 沈浪唇角一翘,脚步一转,背着王怜花钻入一条小径,寻香而去。 两人越行越深,景致豁然开始变得不同。 荒芜灰暗的残木枯林间,蓦然出现一片赤红的树林。如烟霞蒸顶,似举火焚天,热烈灿烂得仿佛天上的云霞烧到了地上。 步入红林之中,却发现这满目赤红,并非是来自树冠上的叶子,而是一根根红绸结于树枝,宛如细柳的枝条纷扬垂落。 层林叠赤,万条垂绦,夜风徐徐而拂,荡起丝绦纷舞,宛如赤龙竞奔,飞霞流风。 惊艳,又肃穆。 两人从树下穿过,柔软的红绦拂在头顶。 王怜花伸手拉下一根红绸,上书一行小字,被数十年的风吹日晒蚀磨的模糊不清,依稀可见“阖家康泰”的字样,光是看看便令人打心底里透出一丝暖意。 未曾想,这干枯荒芜,瘴气弥漫的尸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片清圣的祈福之地。 松开红绸,王怜花凑到沈浪耳边,笑道:“沈浪,要不要我也写个‘沈浪与王怜花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的绸子挂在树上?” 对于王怜花的突发奇想,沈浪无奈道:“只要王公子在这荒郊野岭,找得到红绸与笔墨。” 王怜花轻轻一叹,遗憾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奈何奈何。”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行至肉香散发的源头。 他们看到了一棵树,一棵需要近十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下的参天古木。 此树看不出品种,只见其根络虬结,枝干粗壮,皮如蛇鳞。 在长到树冠之时,竟分出两个树冠,大如伞盖。 一方枝繁叶茂,郁郁青青;一方干枯光秃,毫无生机 一边枯,一边荣,繁盛与衰败竟同现于一树之上,仿佛这古木独自圆满了生死轮转。 沈浪抬头仰望这棵仿佛要顶住天宇的古木,心中充满了震撼,伸手抚摸着蛇鳞般粗糙的树皮,喃喃道:“这难道是枯荣谷的枯荣之心?” 比起沈浪慨叹,王怜花更在意一些实在的,比如那散发着肉香的美味。 他从沈浪背上跳下,循着香气转到树的背面,那里有一块泥土烧的通红,隐隐冒着金色的火星。 王怜花半蹲于那块泥土前,冲沈浪勾了勾手,沈浪心有灵犀地从怀中摸出铁扇搁在他手上。 王怜花用铁扇插入泥地中,将泥块掀起,从地底取出一块用荷叶包裹之物。 两人抱起荷叶轻身上树,盘腿坐在一根足以当床使的宽阔树枝上。 拆开荷叶,顿时肉香四溢。 绿悠悠的荷叶里,除了烧的油汪汪的烧鸡,还有冬菇、笋片、鲜虾等物,俱被油脂包裹的一片金黄,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王怜花撕下一个鸡腿,递给沈浪。 沈浪伸手欲接,却见他转手塞进自己嘴里。 王怜花叼着鸡腿,含混道:“想吃的话,先老实告诉我。我叫你走,你便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沈浪微微一笑,张口欲答,却被一只鸡腿塞进嘴中。 王怜花摇摇头道:“还是不要说了,本公子正开心着,怕你败坏我的心情。” 沈浪笑了笑,果然不说了,一声不吭地啃起鸡腿。 又见王怜花睫羽一动一动的,总拿余光瞟向自己。 沈浪无奈道:“你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啊?” 王怜花眼睛眨了眨,道:“要不,你拣些好听的说?” 沈浪想了想,手搁膝头,正襟危坐,郑重其事道:“当时,王公子那样拉着我,人都软了。那样看着我,心都化了。” “哪里还有对敌的心思?” “古人言‘美人乡,英雄冢’,果然不错。” “哦?”王怜花拖着长长的调子,眉目间含着戏谑的笑意。 沈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点子情话,在他这个风月老手的眼里,实在太嫩。 他忽然放下荷叶,像只猫儿似的爬到沈浪身上。 抬头看向沈浪,面容幽白如玉,浅笑婉转。 漆黑的瞳眸温柔而朦胧,盛满了月光,亦盛满了沈浪。 低声道:“我这样看着你,你的心是不是又化了?” 修长的手按在沈浪的胸膛上,似在感受他心脏的融化。 缓缓滑下,牵起沈浪的手,握住。 声音微哑:“我这样拉着你,你的人是不是又软了?” 一挺身,两具身体贴在一起,紧密的没有一丝间隙。 感觉沈浪忍不住往后缩了缩,王怜花轻佻地嗤笑道:“我怎么反而觉得你变硬了?” 身体被王怜花摩挲的有些燥热,沈浪眉头轻蹙,正欲张口。 王怜花伸手捂住他的唇,隔着手背,落下一个吻。 沈浪竟觉这个吻,比落在他的唇上更加动人。 王怜花展臂揽住沈浪的脖颈,将人压向自己,声音喑哑柔软,却带着几分命令般的强硬。 “沈浪,再拣几句好听的说给我听。” 沈浪微微一叹,伸手拥住他。 “我喜欢你。”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 王怜花靠在沈浪怀里,脸上难得带着倦怠,缓缓陷入沉眠。 晨光熹微,清风拂林,扬起赤红丝绦飞舞,纷纷扬扬,将他宁静疲乏的面容掩映于无数虹霓之间。 沈浪伸手捞起挂在树杈上的衣裳披在肩头,敞开外袍将王怜花裹在怀里,再将狐裘拢在他身上。 沈浪的胸膛热的像个火炉,王怜花不自觉地贴了上去,黑甜的梦中隐约看到一簇火焰,温暖而明亮,伴随着平稳而舒缓的搏动之声——那大约便是沈浪胸膛中如火焰般炽热的心吧。 目光细细描摹着怀中之人的眉目,酣然宁静的睡相令诡计多端的王公子显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乖顺与驯服。 前所未有的安闲与快乐充斥心间,连山枭凄厉的啼鸣都变得悦耳,枯枝张惶的摇曳都变得动人。 沈浪想着,若是一辈子能这样变好了。 若是明日就要我死去,我已经拥抱了他,亲吻了他,再无一丝遗憾…… 胡思乱想间,他也渐渐陷入了酣眠。 梦里似乎有谁的笑声,谁的话语。 浪儿……浪儿……你瞧那两颗星辰,是我跟你娘,即使她去了,也永远在天上看着我、跟着我,从不曾分离。 怜花……怜花……你看天上那两颗挨在一处的星辰,会是你跟我吗? 睡梦中,沈浪的心微微一颤,但转瞬恢复了平静。 在众人眼里,他是青岳、是磐石,凝聚了全天下的坚韧与强大,是最坚实的倚靠,永不垮塌。 仿佛只要看到沈浪,前行之途就永远充满希望, 所以,沈浪的不安,从来不会出现在脸上,不会出现在心里,唯一能出现的去处,恐怕只有梦中吧? 晨光渐明,日上中天。 王怜花睡意朦胧中低声呓语了半句,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狐裘裹的严实,躺在沈浪怀里,两人亲亲密密地依偎成一圈。 沈浪背靠着树干,双目虽闭,但从呼吸声中可以听出他早已清醒。 王怜花从狐裘中挣出,坐直身体,笑问:“你就这样抱了我一宿?手不僵吗?” 沈浪松开他,揉了揉手腕,道:“还好,没有一宿。” 王怜花展颜一笑,慵懒地站起身来,裹在身上的狐裘与外袍尽数脱落,自然随性地在寒风中舒展着赤裸的身躯。 沈浪微微眯起眼睛,只觉眼前修长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流光徐徐淌落,勾勒出柔韧矫健的轮廓,如雪豹般悍烈非常。 王怜花赤身站在树上,远眺了一会儿。转身拾起衣服,缓缓穿上。 沈浪微笑地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王公子脱衣服的样子很有味道,穿衣服的模样也是不差。 最后套上绯色的外袍,将衣带拴在腰间,随手打了一个结。 王怜花叼着发带,将散发的长发束起,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沈浪,想知道锁龙井在哪儿吗?” 沈浪笑道:“王公子可否赐教?” 王怜花抬头,冲那直插云霄的树巅一扬下巴。 沈浪讶道:“锁龙井在树上?” 王怜花神秘一笑,道:“你爬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两人俱是轻功高手,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攀上了树顶。 沈浪发现古木的顶端像是被天雷生生劈毁了一截,露出焦黑的桩子。 攀着这桩子向树里边望去,竟看到一个漆黑的甬道,深不见底,宛如通往地狱的入口——原来这棵千年古木竟是一株空心之木! 沈浪凝注着幽深的甬道,从怀中摸出一枚铜板向下扔去,等了好半晌在听到一声轻微的“哗啦”,竟是水声。 沈浪转头看向王怜花,道:“这就是锁龙井?” 王怜花笑道:“不错,这便是锁龙井。” 沈浪眉目舒展,又笑又叹:“好个奇巧的所在!” “这天下间谁能想到,一口井竟是以幽海为水,以古木为壁?” “如此奇特,莫非真有蛟龙被锁于此井之中?” 话音未落,肩头忽受重击。 猝不及防之下,被击飞出去,一头栽入井中。 树巅,王怜花长身而立,瞧不出心思的脸上笑容明朗,沉黑的瞳眸映着沈浪下落的身影,消失于锁龙井幽深大张的巨口之中。 突然,腰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拽住了他。 他被这股巨力猛地一拉,跟着跌了进去。 幽井之中响起“噗通”两声,层层回荡后,含混幽朦得宛如巨兽吞咽发出的声响。 两人一起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一入水中,仿佛全身都在发僵与冻结——井中之水乃是山巅化开的雪水,非一般的冰寒刺骨。 王怜花运转内力,维持体温,四肢在水中划拨了几下,忽地被人拽住手臂,猛然拖出水面。 哗啦—— 王怜花从冰水中冒出头来,深吸一口气。 柔顺的头发湿透后纠结成缕,宛如杂乱的水草。 胡乱垂落的长发下,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沈浪,眼波流转间,如山猫一般泛着幽光。 而被他用目刀刮骨剜肉的那人,脸上又挂起了温和懒散的笑,仿若一缕煦阳,连从他发梢滴落的水珠,都被那笑容映的闪闪发光。 王怜花将手伸入水中,探摸了几下,拉起自己的衣角,只见数滴晶莹的水珠从衣角上脱落后,竟悬空斜滑下去,就好似有人用一根丝线将这串水珠子串了起来。 仔细一看后,果然是有人用线将它们串了起来——原来自己的衣角上,不知何时被人栓了一根细细的傀儡线。 他顺着那根线拉了起来,拉出一角灰色的布片。 第3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6节 黑曜石般的眼珠微微转动,王怜花瞥着沈浪问道:“你什么时候弄的?” 这一问令沈浪笑的更加开怀。 他摩挲着下巴,笑道:“是啊,我什么时候弄的呢?” 王怜花抖了抖眉毛,随手丢开衣角,凑近沈浪,眉目含笑,言语轻佻。 “这算是结衣吗?” 沈浪低低一笑,道:“算是吧。” “原本便担忧你心思突变,因而未雨绸缪,未曾想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用上了。” “王公子可否同我解释解释,为何突然要将我推入井中?” 王怜花眨眨眼睛,纯然一副无辜之态,道:“入井之路,只有这一条。早跳晚跳,都得跳。” “我不过是怕沈相公惧水,犹豫不决,因而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沈浪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你了。” 王怜花舒展双臂,搂着沈浪的脖子,将人压向自己,直至鼻尖相触,气息交闻。 他在沈浪脸上吹了一口热气,低声道:“你已是我的人,何必如此客气?” 沈浪垂头看着他,晶莹的水珠顺着额发淌下,滴落在王怜花微挑的眼角,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宛如一泓明泉,清可见底。 “我的王大公子,若是没有那根线,你会跟我一起跳下来吗?” 王怜花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道:“说不准。” “全看我的沈浪大侠,肯不肯拉下脸面,楚楚可怜地哀求我不要抛下他了。” 沈浪摇头失笑,不再理会他,转头环顾四周。 由于古木太过高大,即便井外日头高照,阳光穿过幽深的井洞后,投落在水面上的也不过只有一星半点的微光。 借着这点粼粼波光,沈浪仔细摸索了一遍井壁,无任何发现。 他对王怜花道:“我去水里看看。” 说罢,一头扎入水中,宛如一条灵巧的鱼儿,毫无滞碍地向水下潜去。 水底极黑极深,幽幽祟祟看不见底端,沈浪像是一个被捂住双眼的盲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最初一段路程,四周的井壁还是树桩,而一丈过后,却变成了岩石,极不规整,粗粝嶙峋。 沈浪仔细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堆水草的掩映间发现一个洞窟。 他拨开水草,凑近洞窟,里面依然漆黑一片,深不可见。 有细微的水流从洞口流出,温柔地从他脸侧拂过。 感觉气息发窒,沈浪双足抵住一块从井壁凸出岩石,用力一蹬,如同一条豚鱼跃出水面。 王怜花正闭着眼睛,宛如一片落于井中的树叶,悠闲惬意地飘荡在水面上。 听到沈浪溅起的水花声,懒懒开口:“发现什么了吗?” 沈浪道:“水里有个洞窟,应是一条通路,我们去探探吧?” 王怜花摇摇头叹道:“我疲乏的很,你独自去吧。若果真是条通路,再来叫我。” 沈浪挑起长眉,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再一翻身,潜了下去。 王怜花依旧十分惬意地飘着,突然腰间一紧。 猛然张开双眼,口中“咦”的一声,忽想起两人衣角还牵在一起。 他大叫道:“沈浪,你……” “哗啦”一声,偷懒的王公子被一起拉入水中。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一) 两人游至水草掩映的洞口处,沈浪拨开水草,拖着王怜花钻入漆黑的甬道。 初时甬道狭窄逼仄,宛如束紧的袋口,游过一段后,逐渐变的宽阔起来。 宛如一条缦回的长廊,缀满水绵青葕,铺叠碎石砂砾。四面幽幽祟祟宛如梦境,脱落下纷乱的阴影,像是一只只潜伏的猛兽,耐心地等待猎物游过。 二人越游越深,发现道路开始变得复杂凌乱。 他们想起了当初行走于冰川道上时的情形。 岔路之上又生岔路,一会儿回环,一会儿断绝,一会儿又绕回原处,如同迷宫一般,令人头昏脑涨,不辨方向。 然而,此时的形势比穿越冰川道时更加危机——他们毕竟是人不是鱼,纵使内力深厚,气息悠长,若是在一刻钟内,不能找到出口,也只能溺死于此处。 沈浪一边游动,一边思索着脱身之法,忽然听到一个古怪而尖利的啸声,极轻极短,转瞬即逝,令人不觉怀疑是否是一场错觉。 沈浪凝神细查,发觉轻缓的水流突然剧烈涌动起来,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搅动。 心头不觉突突直跳,仿佛有一双手指在疯狂弹拨他心中的危弦。 回头正欲警示王怜花,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 双唇紧抿,目光凛然,那张仿佛永远笑意温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骇然惊容! 一路上,王怜花老实乖巧游在沈浪身后。 忽见沈浪折身而返,宛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自己疾奔而来。 来不及惊讶,便被他一把揽住。 人重重地撞在沈浪怀里,伏贴在沈浪的胸膛上,竟听见心脏的跳动宛如两军对垒时急擂的鼓点,快的惊人,也响的惊人。 王怜花心中一凛,能让沈浪如此紧张之事绝非一般! 正欲转头,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好似受到竞奔万马的全力一撞,如同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 即使有流水的层层缓和,沈浪仍旧重重地撞在岩壁之上,力道之大,令整条隧道微微一震,无数碎石细沙滚滚落下。 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揽住王怜花的手却攥的更紧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王怜花心中骇然,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心跳陡然一停,一股冰冻般的悚然感像是融化的雪水,从头颅淌至脚底。 ——这是……蛟龙?! 一双拳头大小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如琥珀一般的颜色,似刀锋一般的竖瞳,嵌在满是鳞片的扁平头颅之上。 大张的血口从正脸裂至脑后,两枚弯刀似的獠牙,悬在二人头顶,流淌着森然寒芒。 那是一条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水蟒,粗似水桶,长如蟠龙,一身青灰鳞片,幽幽泠泠。 虽不是传说中的蛟龙,但也是天地异种。森冷的竖瞳、粗粝的鳞甲、足以裂至脑后的血盆大口……无一处不令人胆寒心惊! 沈浪手执长剑,将死死卡在水蟒的口中。 锐物插入膛颚的疼痛令它愤怒异常,疯狂地扭摆头颅,想要将口中的“棍子”折断。粗壮有力的蛇尾乱舞如鞭,砸的岩壁震动不已,落石滚滚,整个隧道在它的撞击下摇摇欲坠,几欲垮塌。 沈浪不长于力道,当初在冰川道上,连雪狼都压制不住,更何谈与这怪物对抗? 咬着牙拼命施力,也不过坚持了片刻,持剑的手臂便开始出现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 纵使命悬一线,沈浪依旧沉稳至极。凝神静气,等待时机,在水蟒又一次摆头之时,收回力道,他与王怜花二人被连人带剑地甩了出去。 急湍奔涌,乱流狂漫,倒飞出去的恶人如同无根飘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沈浪忽然用力撕开两人牵在一起的衣角,启唇对王怜花说了一个字。 王怜花微微张大眼睛,然后从沈浪怀中翻出,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抛下沈浪,向另一条岔路游去。 急追而来的水蟒,见二人分路而行,没有丝毫犹豫,直追沈浪而去。 口中的伤痛令它本就不大的脑子被愤怒占据,只一心想将那只伤了自己的虫子吞入腹中。 沈浪竭力奔逃,身姿灵巧轻盈,竟似天生的游鱼。 但那水蟒更是水中霸主,疾如飞箭,迅若流风,划动的长尾卷起千涛万潮,纵使沈浪拼尽全力,一人一蟒间的距离依旧不断缩短。 直至那血盆大口悄然张开,两枚弯刀似的獠牙对着沈浪的身躯一口咬下。 沈浪突然猛地向前一窜,脱出血口,而水蟒却陡然一僵,像是被谁拉扯住了一般迟缓下来。 原来有人在这条隧道的尽头,用无数根坚韧的丝线结了一张大网。 由疏到密,由粗到细,足有五十来层,一路密密结下,侧而观之,竟成一丈之厚。 水蟒在沈浪的引诱下,一头撞入网中。 巨大的冲力与强壮的体魄,令它接连撞破三十来层。 但后面的网层却是越来越牢,越织越细。 直至尚余十来层时,水蟒已然深陷网中,进退不得。 这网编织的手法甚是奇妙,越是挣扎,便收的越紧,须臾便已勒进皮肉之中。 纵使如此,这头愤怒的野兽依旧拼命翻滚,鳞片被坚韧的细线刮下,翻出雪白的蛇肉,殷红的鲜血宛如融水的朱丹,在水中弥散成一片红雾。 同时,一阵“咄咄”之声,不停有丝线在水蟒狂暴的挣扎下崩断。 如此骇然之景,看得沈浪一阵心惊。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他,正是等于洞口的王怜花。 他同沈浪微一点头,拉着对方拐入另一条隧道。 前方依旧漆黑深幽,似乎与来时之路并无不同。 二人虽然神色如常,但彼此皆心知肚明——他们在这幽僻的水底迷宫里,已然迷失了方向。 老天似乎并不垂顾两人。 忽然,前方出现一片黑影,宛如巨大的雨云,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们奔袭而来。 定睛一看,竟是一片蛇群! 虽然是普通的水蛇,但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宛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欲将二人裹挟其中。 毫不迟疑,沈浪右手一拔,长剑出鞘,王怜花手腕一振,扇展如莲。 脊背紧贴在一起,沈浪在前,王怜花在后。 旋身一舞,剑成影,刃如霜,长剑铁扇被舞成密不透风的风轮。 若说席卷而来的蛇群如狂风骤雨,那一道道雪亮的剑光与刃芒,就如同雷雨中划破天际的璀璨电光。 在剑闪刀鸣中,血染长河,尸堆成山。 两人并肩而行,生生从蛇群中杀开一条通路。 当他们终于突出重围,前方的情形竟令二人如坠冰窟。 他们对上了一双灯笼似的眼睛,琥珀色的竖瞳,森冷、残厉、饥饿,凝着嗜血的欲望。 水蟒挣破了大网,静静地盘踞于此处,守株待兔! 王怜花浮在水中,只觉浑身冰冷湿腻,也不知是水太冷,还是心太寒。 就在四肢冷的逐渐发木间,沈浪握住了他,那样紧,又那样用力。 烫的像是一把火,生生驱走了四周的寒意。 沈浪侧头看向他,乌黑的长发随波飘动,俊美的脸孔如刀削斧劈一般轮角分明,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宛如绝锋上的一线寒光。 他张口道:你信我吗? 王怜花微微一怔,笑容缓缓攀上唇角。 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回握住他,以绝不逊色于对方的力道,甚至要更紧些,更加用力些。 水寒刺骨,两人紧紧交握的掌心却烫的似乎要析出热汗。 前方失去耐心的水蟒已向二人奔袭而来,而这迫在眉睫的危机似乎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心中眼中只有彼此——有沈浪(王怜花)在侧,又何惧其他! 巨大的血口张开,露出一对寒光泠泠的獠牙,向二人当头罩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浪拉着王怜花轻身而起,如同一片飘摇的落叶,堪堪避开水蟒的上颚,顺着它的头颅滑下。 滑至头顶之时,手中长剑倒转,猛然灌注全身内力,剑身颤动,震起一圈圈水波。 手掌剑柄,刃尖抵住水蟒的头颅,猛然插下。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二) 嘶—————————— 水蟒浑身一震,剧烈翻滚起来,宛如一头发狂的野牛在隧道里横冲直撞,搅起的水流形成巨大的漩涡,将无数细草碎石卷入其中。 水蟒拖着二人疾驰,沈浪一手死死地攥住剑柄,一手牢牢地拉着王怜花,像是两面在狂风撕扯下,猎猎翻卷的旌旗。 手臂从僵硬到酸软,再变成剧痛,到如今已是几近失去知觉,沈浪仍旧咬牙坚持,不肯松手。 忽然左手攥着的手腕一阵阵的颤抖,沈浪在急流中艰难转头,微微一怔。 只见王怜花面露痛苦之色,被寒水冻的苍白的面孔生出一片绯红。 这是……窒息之兆! 王怜花徒劳地大张着眼睛,视野中一片模糊,窒息的痛苦令他开始颤抖。 忽然感觉拽住他的手猛然用力,将他拖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柔软的双唇含住他的,微微侧头,使唇齿贴的更紧,直至没有一丝缝隙。 咬紧的牙关被对方探入的舌头强硬撬开,炽热的气息渡了进来。 王怜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生机复苏,朦胧的双目逐渐恢复清明。 映入眼帘的是墨色的长发拢在他身上,宛如一张密密的大网,将他缠绕其中。 咫尺间的面容,因为靠的太近,反而看不清神色。 只见那双眼睛,深沉如海,但却暗涛奔涌,似有沛然风暴在酝酿。 突然,“哗啦”一声,宛如晴空雷鸣,水蟒竟带着他们冲出了水面。 巨大的蛇躯腾跃于空,荡起千涛万潮,如蛟蛇化龙,腾跃九霄。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二人竟于绝处逢生,不觉怔愣当场。 还好沈浪及时回神,毫不犹豫松开剑柄,足下一踏,挟着王怜花如同展翼的鹏鹤凌空飞起,乘风踏浪,跃上水岸。 由于气力不济,两人狼狈着陆,巨大的冲力令他们在石岸上翻滚了好长一段距离,方才停住。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水蟒落回水中,掀起的一丈高的巨浪拍于岸上,将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的二人,又打翻在地。 沈浪伏于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被同样气喘吁吁的王怜花撑着肩膀扶起。 王怜花蹙眉凝目,警惕地盯着水面,水波荡漾,散开一圈圈巨大的涟漪。 幽黑的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王怜花又待了许久,不见丝毫动静,方才长舒一口气。 心神一松,顿时感觉浑身疲乏劳累,四肢酸软不堪。 索性坐倒在地上,拍着大腿纵声大笑:“我王怜花的命连老天都不敢收,何况你一畜生!” 好不容易歇住笑声,王怜花伸手将湿透的长发一捋,哗啦啦地拧出一水来,然后随手甩至脑后,侧头对沈浪道:“只可惜了你那柄剑。” 沈浪弯起眉眼,笑着摇了摇头。 王怜花奇道:“你不在意?那是你爹的遗物吧?” 沈浪道:“虽是我爹的遗物,也不过是一柄剑罢了。” “英雄总有白头日,名锋终遇折刃时。” “总是要分离的,何不就让它轰轰烈烈地葬在此处呢?” 见沈浪说的洒脱,王怜花也淡淡一笑:“罢了,白为你担心一场,你总是想得开。” 说罢,身形一仰,湿漉漉地往地上一躺,头枕着双臂,转动着眼珠,环顾他二人被水蟒带着闯入的此方天地。 此地乃是一座巨大的石窟。 石窟四壁被凿出数百个窟窿,错落不齐,大小不一。 最大的那个窟窿用去了一整面石壁,内嵌一尊石佛,足够五六丈高,螺髻抵住了洞顶。 虽不如齐山高的弥勒与释迦雄浑壮丽,但其雕工精美,色彩妍丽,连袈裟上复杂繁丽的纹路都纤毫毕见。 庄严辉煌之姿,令人震撼。 其余数百个石窟,以吊桥相连,每个石窟中搁着一口棺材。有的鎏金嵌宝,有的漆黑灰暗,有的甚至不过是一副草席子。 而每口棺材上又供着一盏黄铜莲灯,灯油满满,火光荧荧,令整座洞窟明亮得如同缀星嵌月,堂皇恢弘。 巨大的石佛环绕于灯火之中,如同被众星拱绕的明月,半身浸没于水中,摊开的双掌堪堪浮于水面。 狭长的双眸慈和垂顾,将沈浪与王怜花捧于掌心之中。 王怜花静静地瞧着石佛,那么仔细,那么入迷,就好似石佛身上华美的纹路吸引了他。 不知瞧了多久,忽然轻声道:“沈浪,你可知我在张府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杀你的。” “毕竟只要杀了你,我就能成为那人的心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可比如今朝不保夕的惨状好过太多。” 沈浪闷闷地应道:“嗯。” “但是啊,当我在那屋顶遇见你时,我忽然舍不得了。” “你这个人有趣,又聪明。我既嫉恨你,又佩服你。讨厌你,却又喜欢你。跟你相互算计,斗智斗勇,甚至只是喝酒闲谈都是极有意思的事。” “后来你又对我说了那些话,那样看着我,让我……” “嗯。” “你说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思,才故意那样做的?不然为何偏生每句话、每个字都戳在我的心上?” “嗯……” 王怜花难得一次剖白真心,却得到几个敷衍的回应,不由地皱眉道:“沈浪,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沈浪身形猛然一晃,坐倒在地。 他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手捂着腰侧,身体蜷缩成一团,正细细颤抖着。 王怜花神色一凛,上前拉开沈浪的衣襟,将衣物脱至腰腹。 只见腰侧嵌着两枚细细的小孔,漆黑的毒血从孔中缓缓渗出——原来二人从蛇群中杀出时,沈浪不幸中毒。 王怜花俯身欲替沈浪吸出毒血,却被他制止。 沈浪眉峰紧拧,冷汗涔涔。 “此毒毒性甚烈,你若是替我吸出,怕也要沾染上。” 王怜花抓住他的肩膀,狠声道:“既然身中蛇毒,为何还若无事地跟我说了那么多话,你……” 突然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 “公子莫要责怪沈相公,他如此咬牙坚持,不过是担心我会趁机出手罢了。” 骤闻人声,王怜花心中一惊,抬头望去。 只见石佛头顶上坐有一人。 眉清目秀,面如好女,手持琉璃佛珠,身穿素青僧衣,明净庄严,风姿超逸,仿佛一位清圣佛祖步履凡尘。 见王怜花向他看来,那人微微一笑。 醇厚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温和,如四月和风入耳,却令二人听出沛然杀机。 “千佛寺一别后,贫僧时时思念二位,终于此婆娑净土再会了。” 竟是天台山天龙寺传人——智苦!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三) 再见智苦,依旧风姿超卓。 一双澄澈如水的明净瞳眸,一袭干净整洁素青僧衣,气息温和淡泊,宛如清风流云,静湖澄江,不染片尘。 这般风姿品貌,令人实不忍疑他乃是为虎作伥的恶鬼。 可如若不是,他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会对沈浪二人流露出杀机呢? 沈浪在王怜花的扶持下,坐稳身体,努力将脊背挺直。 但就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又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抬头仰望智苦,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听闻,大师自言为等心中之佛盘桓寺中不肯离开,何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智苦俯看沈浪,慈目善目,笑意从容,修长的手指缓缓捻动起佛珠。 他本不该多言,因为他的敌手是沈浪与王怜花,天底下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两个人,不知有多少枭雄阴谋者惨败其手。 然而,如今这两人一个身中剧毒,一个精疲力竭,像是两只翻不出五指山的小猕孙,智苦便不在乎耗费些时辰同他们闲谈几句。 听得沈浪问话,他淡淡一笑,温言道:“自是因为等到了。” “谁?”沈浪问道。 智苦笑道:“沈檀越既有大仁大智,又怀大慈大悲,自快活王遗藏灾祸起,不畏艰险,投身是非。一路走来不知普渡了多少被无情卷入的罹难者,难道还当不得佛祖一谓吗?” 沈浪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名红尘客,而大师是才是跳出三界的方外人。” “当日千佛寺中初遇,大师出尘之姿令沈某一见难忘,深憾未有机会能同大师深交。却不想大师未修成菩提道果普惠世人,反成了阎罗座下的勾魂使。” 智苦道:“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皮肉色相,不过是遮目迷障,若不将那层皮肉剥开,又如何能知底下的心是红,还是黑?” “而且,檀越还说错了一句话。” 沈浪道:“什么话?” 智苦道:“你我初见,非是在千佛寺中。” 此话令沈浪甚为惊异,垂眸思索片刻,亦未能想起还在何处见过智苦。 智苦微微一笑,声音忽然变得古拙苍老。 “在那冰川之上,你一剑劈了老夫爱舟,可让老夫心疼得数日不曾安眠呀。” 此话此音,竟同几日前在冰川道上追杀他们的渔翁老者一模一样! 沈浪目光微凝,怅然一叹:“没想到那个令冰川崩裂,害十数位铁狮弟子丧命的刽子手,竟是你这位天龙寺的得道高僧……” 话音未落,身躯又是一阵颤抖,手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王怜花更加用力地稳住他,感觉握在手里的掌心又湿又冷。 不禁蹙眉深思,沈浪情况之糟糕,已然出乎其预料。 闻言,智苦笑意转淡,一抹悲色浮于眼中。 “得道?若果真得道,便已得超脱,何以还在这污浊人世沉浮,枉自灵台蒙垢?” 话语之中似有迷茫,有怅惘,还有莫大的悲凉。 王怜花冷然一笑,道:“看来当初我同那人闹翻后,他便选你替我来主持整个杀局。” “如此说来,他是觉得你有堪比我的本事,又有我没有的忠心?” “可除了冰川道上的一场追杀,我再未见过你有任何出手的痕迹,全然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曾让我一度以为他所派遣之人全都是各行其是,各凭本事,并没有一个统筹全局的头领发号施令……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墨瞳沉凝,锐利的目光宛如刀锋,剜割于那张平静的面容之上,用刀尖欲挑出那副宁静淡然之后潜藏的东西。 智苦笑容不动:“贫僧一点微末本事,怎可与公子相比?更何况还有一个能与公子比肩的沈相公在。” “贫僧自知面对二位并无必胜把握,倒不如安心潜藏,等待时机。” “你们瞧,这不就被我等到了吗?” 藏头露尾,乘人之危,却说的坦坦荡荡,令人难以对他生出鄙薄之意。 王怜花见他油盐不进,套不出可用讯息,心下微沉。 忽而展颜一笑,道:“这么说,那传言是真的?” 智苦讶道:“什么传言?” 王怜花道:“传言天龙寺禅心陀继任者智苦,犯杀、嗔、妄、狂四戒,被天龙寺方丈下令废去武功,永囚寺中。” 智苦微微一怔,复而笑道:“贫僧怎未听过此等荒谬传言?还请公子斋口,莫要乱污他人清誉。” 王怜花言笑晏晏,那微弯微翘的眉眼,像是四柄锋锐的刀刃,淌下泠泠寒光。 “就算如今没有,很快也会有了。” “我如今虽落魄,手底下倒也有几个忠心得用之人。若我死在此处,他们自会为我报仇。” “他们虽武功粗浅,不能同你硬拼,但在暗地里兴风作浪,散播谣言,挑拨离间,却是一把好手。” 一番威胁,未能令智苦色变。 那副慈目含笑的模样,反倒像是在看一个顽皮的孩童,叫嚣着要在大人脸上抹一层泥。 他道:“公子也是此刻方知我的身份,若我即刻将你二人毙命掌下,公子那群得力干将又如何能知是谁杀了公子?” 王怜花淡淡一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法子。” 话锋一转,显露几分凌厉之意。 “还是说……对我的本事,大师仍所怀疑?” 智苦口诵佛号,微笑摇头:“王公子的高绝,贫僧自是深信不疑。” “然而,贫僧也听说了一个传言。” “哦?”王怜花长眉一挑,道,“什么传言?” 智苦道:“传言有数百名不知底细的黑衣杀手夜袭天龙寺,将方丈在内的二十一名高僧尽数杀死,更欲将天龙寺满寺灭门。危急关头,禅心陀继任者智苦率领众僧人奇袭反击,舍生取义,一马当先,身中十数刀而不倒,力挽狂澜,立下救寺大功,成为新一任天龙寺方丈。” “天龙寺灭寺之危?寺中方丈、高僧俱亡?”王怜花口中喃喃,体味到智苦话中之意,眉峰越蹙越紧,目光越凝越寒。 智苦微微颔首道:“不错,此事就发生在你二人死后的第五天。” 斩钉截铁,就仿若这场尚未发生的惨剧已成定局。 闻言,王怜花纵声大笑,若非目光太冷,这一笑端的是粲然动人。 “我还以为你用我二人的性命与那人换了什么东西。” “竟不过是一山一寺之地,和一群秃驴老大的名头。” “原来我与沈浪的性命,竟是这般不值钱!” 那深为惋惜的神情,好似真心称量过自己与沈浪的性命价值几何。 智苦摇头笑道:“二位武功才智俱是万中无一,贫僧甚为敬重,又怎会为了一点虚名与权力,而使天下间少了两位英雄人物呢?” 王怜花嗤笑道:“少拍小爷马屁。” “你以为杀人前多说几句好话,人死后就不会化作厉鬼纠缠你么?” 面对王怜花的奚落,智苦不以为忤,笑容淡然。 忽然话锋一转,道:“王公子、沈相公,你们可还记得千佛寺里的皮影戏?” 王怜花不知他提及此话乃是何意,只是淡淡了应了一声:“记得。” 忽而灵光一闪,道:“那和尚……你……莫不是!” “不错,我便是戏中的那个和尚。我投身那人,不惜犯下杀生重罪,正是为了我师妹……”智苦展颜一笑,声音越发温和,充满无尽温柔之意,“……为了那位度化了毗那夜迦的观世音啊。”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四) 温和的声音,宛如一枚轻羽在空旷的石窟中缓缓飘落,坠入粼粼寒潭中,随着银波微漾。 智苦笑道:“我跟皮影里的师兄一样,动了妄心与痴念。” “而她却不似皮影中的师妹那般柔弱天真,像朵未经风霜的铃兰花。” “在被师父捡回天龙寺前,她是一个被雪狼养大的孤儿,她的养父是雪狼的首领。在狼群的教导下,四五岁的时候就懂得如何潜伏,如何捕猎,如何用牙齿撕开野兔与雉鸡的喉咙。” “然而在她六岁那年,有一位进山打猎的猎户发现了这群雪狼的踪迹。当时恰逢镇中一名官员大寿,猎户决定联合庄上之人捕杀狼群,将剥下的皮子送给官员,以换取他对山庄的拂照。” “雪狼虽凶悍无匹,但也无法逃拖一庄猎人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非但成年雪狼被捕杀殆尽,猎户们还尾随受伤的母狼寻到狼窝,连只幼崽都不曾留下。” “外出寻水而归的孤女,看着一地的血迹,不言不语。转头拖着一柄比她还长的柴刀,趁着夜色摸入村庄,欲将庄上之人如同宰杀她的亲人一般割喉放血,拆骨剥皮。” “然而,她刚入一村就败露了行迹。被庄上之人抓住,用绳索捆成粽子,吊在树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却一声不吭,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每一个过往之人。” “直到我的师父遇见了她,向猎户们讨了人情,将她带回寺中。” 说到此处,智苦微微一顿,笑容渐隐,神情庄重。 “阿难佛祖曾说——不经磨砺,不受苦痛,不历劫难,不证如来。” “我幼时曾言欲效仿佛祖,渡劫砺心。但师父却摸着我的额头说,愣小子,遇到灾祸老实躲一边便是,什么割肉喂鹰,舍身饲魔,那是佛祖做的事!你是佛祖吗?不是,就别操那份心!” “师父最大的心愿,便是让自己弟子能安安稳稳地念一辈子经,撞一辈子钟,一生无灾无劫。”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正是他将师妹……将我此生最大的劫数,带到我的身边。” 智苦还记得第一次在山门前见到师妹时,她顶着一头杂草似的乱发,浑身泥垢,被师父夹在胳膊下,叼着师父的手臂,恶狠狠地磨着牙。 看到智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便目光暴戾地瞪了回去。 像是一只狼崽,一条毒蛇,一点也没有女孩的模样。 师父也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小子,才给带回寺里的。 将人带回,第一件事便是丢给智苦,叫他将人搓洗干净,换上新衣。 智苦顶着满脸血痕满身抓伤,好不容易拔下对方的裤子,被那缺了把的光裸下身吓的直了眼。 急匆匆地跑去说与师父,第二天,他便有了一个“师弟”。 纵使像智苦这样脾性温和的人,也同他那狼崽似的的“师弟”相处艰难。 第3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7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7节 好似自从“师弟”来到寺里,他身上的牙印与抓痕就从未好过。 某天夜里,他又顶着一脸血痕,跑去偷问师父:“师父,您为何冒着被逐出寺院的风险,将师妹假扮成男孩留在寺里?” “您是可怜师妹的生世吗?” 师父抖了抖肚上的横肉,若无其事地抹去因偷吃烤鸡在嘴边留下的油渍。 “别叫师妹,叫师弟,免得以后说漏嘴。” 他悻悻道:“我哪里是可怜你师弟,我是可怜被你师弟盯上的那庄子猎户。” “从小看老,贫僧一见她那双狼似的眼睛,就知道这小子以后必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若不能消解心中戾气,等她再长大几岁,那庄子说不定就没活人了。” 智苦道:“师父,要怎么才能消除师弟心中的戾气呢?” 师父嘿嘿笑道:“从今儿起,你就慢慢想吧。” 智苦呆愣愣道:“啊?” 师父道:“这是贫僧交对你的考验,等你什么时候能办到,什么时候就算出师了。” 说罢,油乎乎的大手在智苦头上一抹,将那颗圆乎乎的小光头抹得更加光亮,摇摇摆摆地离去。 全然不顾智苦在他身后气恼大叫:“师父,你总是这样,佛也要怒的!” 虽然师父脱线,但智苦认真担起了师兄的责任。时时教导她、照看她,却被寺中沙弥嘲笑成了一只总是跟在师弟身后的跟屁虫。 一年后,师妹终于被缠不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滚!” 智苦一口气没喘上来,憋的脸蛋通红。 见师妹又头也不回地往后山的林子里窜,回来后衣服上不知又有多少破口需要缝补,智苦苦笑着揉揉脸,心中一阵沧桑——他才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就又当了爹,又当了娘。 岁月流逝,后山的红灿灿的山楂熟了三回。 在智苦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纵使是块石头,也被他那颗纯善之心捂出了一丝温度。 在那一年,智苦与师妹随师父一同下山云游,无奈被卷入一场惨烈的追杀。 师父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留下他与师妹二人深陷重围。他为了保护师妹被杀手打断四肢,一剑插入腹中,命在旦夕。而师妹也被折断双臂,随意抛弃在一堆尸体里。 为了救他,师妹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竟用齿牙咬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至二十里外的一处村庄。 据说村上的农户将他二人送至医馆时,师妹的下颌都僵住了,死死咬住他衣襟的齿冠怎么掰都掰不开,最后只好用刀将衣领割断。 后来师父也找到了他们。 智苦伤势沉重,昏迷不醒,请来的好几位大夫在摸过脉象后,都摇头叹息着对师父说,给你的徒儿准备后事吧。 然后被师妹一口咬在腿上,怎么甩也甩不开。 智苦到底命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在他清醒的那天,一睁眼,看到师妹坐在床前。 顶着刚剃的青头皮,瘦的跟只猴子似的,穿着智苦的僧袍,为了不拖到地上,挽了又挽,多余的布料皱巴巴地堆在腰间,看起来十分可笑。 师妹紧紧抿着嘴唇,犹豫许久,从怀里摸出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刚刚苏醒的智苦,浑身疼痛,喉头干的起火。比起糖葫芦,他更需要的是一碗清水。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那串缺了一半的糖葫芦,一边费力地舔,一边开心地笑。 直到师妹的眼泪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湿了师妹的头发。 也许那时,他的劫数便到了。 来的无声无息,浸着泪水的苦咸与糖浆的甜蜜。 后来,时光又飞度几载。 师妹十五,他十九。 十五岁的师妹已经长的很高了,堪堪比他低了半个脑袋。 少女玲珑的身段开始显露,除了每天都用长长的绷带将胸部缠的死紧,她依旧像个小子,依旧又冷又孤僻。 一天夜里,师妹约他来到后山的小溪边,两人呆呆地看着月亮,什么话也没讲。 不知多了多久,智苦说夜寒露重,他俩该回去了。 师妹露出一脸狠戾的表情,将他逼倒在一处铺满干草的洞穴里。 她抓住智苦的手,垂眸凝注他。漆黑的瞳眸像是狼的眼睛一般,泛着幽光。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还带着微微的哑。 “你不要动,我打不过你。” “我爹看上了谁,就会咬住它的颈毛,骑在它身上。” 说罢,师妹分开双腿,骑在他的腰上,俯身咬住了他的脖子。 当智苦感觉那柔然的舌尖在他喉头轻轻一舔,他便知道,他的劫数将他困住了,但他无怨无悔。 那是一段很是放纵逍遥的日子。 他不想再吃斋念佛,参禅修心,只想跟师妹下山去,成为一对夫妻,白头偕老。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龙寺的方丈知道此事,暗中将师妹送走,并将他禁足于禅院之中。 当时,弱冠之龄的智苦已是禅心陀的继任者,是被天龙寺寄予厚望的传人。在当时天龙寺正与道玄宗争锋相对、势如水火的时局,他不可令他师父蒙羞,更不可令天龙寺蒙羞! 在智苦被锁在寺中两年后,他依旧痴心不悔。无奈的方丈只有亲自将他押解下山,去探望被送走的师妹。 师妹已经嫁了人,夫君是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他站在窗外,看着师妹挺着大肚认真淘米、认真洗菜的模样,连旁边灶台上的米汤快烧糊了都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笑的流下了泪。这回嘴里只有咸苦,再无甜味。 从那一天起,他便将自己锁在禅心院中,非寺中大事,从不踏出一步。 他的身影与名字被如水的时光渐渐消磨,新来的沙弥几乎不知智苦之名,只知有一名孤僻的僧人,独居禅心院中。 十多年过去,竟如弹指一挥,后山上红灿灿的山楂又将山坡铺成一片艳红。 孤寂了十数年的门扉,忽然被人扣响。 智苦披着僧袍,手持油灯,推开院门。 一个骑白狼的女子,立于门外。 她墨发倾散,眉目如画,身披薜荔与女萝,头戴石兰与杜衡,衣裙之下,两腿空空荡荡。 智苦不知道这些年来师妹经历了什么,甚至变得一点也不像曾经的她。 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当幽夜里骑狼而来的山鬼,要他跟她下山。 智苦没有丝毫疑惑,没有任何犹豫,抬脚迈出十年未出一步的禅院大门,随她而去。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五) 智苦道:“同师妹下山去后,我才渐渐知晓我回山以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夫儿病逝,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可无论遭受怎样的苦楚,她从未想过回头找我。直到她所投靠的那个人,知道了我与她的关系,命令她前来邀我一晤。”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当初师妹为何会向方丈妥协,下山嫁人。她从未提及那段往事,纵使音容大变,但她的性子还是像火烘过的石头,又烫又硬。” “不过无论什么缘由,都不重要了,终归是我欠她的。” 智苦微微一叹,轻若未闻,只有久经风霜的老人才能掂出那份叹息中的沉重。 “让我成为天龙寺方丈,也不过是那人为了实现他的野心,埋下的一枚暗子。” “我所做的一切,只为我师妹一人。” 话音未落,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吟截断了他剩下的话语。 沈浪难过地弓起腰背,身体簌簌颤抖,犹如秋风中的落叶。 俊美的面庞青白无色,仿佛经历了一夜雪冻。 见沈浪如此,智苦面露愧色:“说了这么多话,却忘记沈檀越身中剧毒。” “那蛇群与水蟒早在我等发现此地时,便已有之——它们是锁龙井中的天然守卫。” “我等初探此地之时,也曾遭受袭击,损失了不少人手。后来,我们逐渐摸透了蛇群与水蟒的脾性,每次进入都先丢下数具尸体喂饱它们。” 说着,智苦似是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你们也曾见过那水蟒的。” 王怜花一面稳住沈浪,一面戒备地凝视智苦。 淡淡道:“哦?又是哪一位老友?” 智苦道:“还记得冰川道上,那名被拖下冰面的铁狮门弟子吗?你催动骏马,与沈浪合力也未能拉住他。” 王怜花没有回答,但那若有所思的神色证明其已然回忆起此事。 智苦道:“那个时候,你们死活找不到偷袭者。哈,当然不可能找到。” “试问谁能想到,他竟是被一条饥饿的水蟒拽入水中,活活给吞入腹中?” “如今,你二人无知无畏地闯进这龙潭虎穴,惊扰了它们,落下一身伤疲,倒让贫僧省了不少功夫。” 沉黑的目光转向王怜花:“贫僧师妹正生受冰魄蟾的煎熬,王公子也对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深有体会吧?” “若不能杀掉你们,她便得不到解脱。” “所以,贫僧只有得罪了。” 话音一落,智苦长身而起,颀长身躯伫立于佛首,修长挺拔的宛如一杆翠竹。 僧袍一振,手握住身旁一样宽大之物,缓缓拔出。 那物足有一人之高,一尺之宽。遥遥看去,像是一块黝黑的石碑。但被智苦拔出后,才发现竟是一柄狰狞巨剑! 智苦携着巨剑从佛首上一跃而下,巨大的阴影脱落于佛掌,宛如鹏鸟张开了遮天的羽翼。 “轰隆”一声巨响,青岩龟裂,飞沙走石。 半蹲于剑肩之上的人影,被漫天的尘沙模糊了容颜。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一剑破风而出。 清俊的面孔,在雪亮的刀芒下凌厉如霜,若说他此前宁静如风,此刻便狂烈似焰。 王怜花铁扇一展,“呯——”两刃相撞,架住剑锋的扇刃被瞬间压得下沉。 就像是接住了一座巍峨山岳倾颓的重压,从铁扇上传来的巨大震荡使手腕瞬间一痛,几乎要握不住兵刃。 被震裂的虎口摩擦着冰冷的扇柄,渗出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 四目相对,王怜花眼眸中的烈火仿佛将随着相接的目光漫卷而上。 唇角弯起锋锐的弧度,笑道:“我听说你使的是三十六路降龙伏虎棍法,如今怎么改用剑了?” 智苦轻轻一叹,如鸣筝拨弦,缭绕不绝。 “佛不杀生,棍无锋;魔心灭世,剑喋血。” “我肩担业罪,身染尘愆,弃棍掌剑,便是为邀你等共入无间!” 剑光如电,扇影翩然。 智苦剑行如雷霆,神威赫赫,王怜花扇舞似幽影,变幻无常。 江湖盛传智苦之名,多称颂其佛法造诣深厚,而少谈武艺。盖因其常年隐居佛寺之中,见过他出手之人实在太少。 世人将他与冲虚观无心上人并称佛道双秀,也不过是为全天龙寺这一佛道圣地的脸面罢了。 然而,真正刀剑交锋之后,王怜花才发现他自以为对智苦的高看,实乃低估。甚至连无心上人,都要逊他一筹。 智苦的剑术已然臻至巅峰,变化精妙到毫厘不差。轻缓时如春风化雨,迅猛时似惊雷怒涛。 三十余招过去,王怜花彻底陷入颓势,无力反抗,只能依仗高妙的轻功勉强避闪。 烈风昭昭,煞气弥漫,在智苦如狂风骤雨般的进攻下,王怜花只觉自己仿若狂风怒浪中的一叶扁舟,覆危顷刻,命悬一线! 哐当一声,又是一剑劈下,王怜花抬手一挡,手中铁扇却因承受不住巨剑的劈砍轰然碎裂。 王怜花目光一凝,旋身躲过雪寒的剑锋。智苦趁此时机一掌拍出,莹白如玉的手掌轻按于王怜花的胸膛之上,看似绵软无力,却令他呕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 智苦乘胜追击,凌空一剑像是流星一点,直指王怜花的咽喉。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只手臂将王怜花拦腰抱住,一根细长的黑影倏然而出,轻点于巨剑之上,将其生生止住。 凝目一看,竟是一根枯枝! 王怜花抬头看向抱住他的人,惊讶道:“沈浪,你……” 话未说完,沈浪冰冷的体温,冻的他浑身一颤。 沈浪微微一笑,道:“我很好。” 口中呼出的气息,冒着袅袅寒烟,冻的他又是一个哆嗦。 面容苍白如雪雕,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连长眉与发丝间都结上了一层青霜。 怎么看都不像是很好的模样。 沈浪心思敏锐,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想法。 “方才我并未抵御蛇毒,而是流转内力助它蔓延,以尽快适应寒毒之痛。” “再于毒性完全发作之时,以内力封住穴道,将蛇毒锁于窍中,以暂时换取行动能力。” 王怜花喃喃低语道:“难怪你先前的情形如此不好。” “但是这绝非长久之计,你若动用内力,穴道将会渐渐打开。积压的蛇毒一旦爆发,将如燎原之火,迅速侵蚀你的身体,令你性命垂危!” 担忧与焦躁的情绪牵动起身上沉重的内伤,王怜花拉住沈浪的衣袖还欲说些什么,却从口中呕出鲜血,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沈浪左臂用力,拥紧怀中之人,略带安抚意味地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贴在额上双唇冰冷冻人,但却出乎预料的柔软。 他轻声道:“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会拼尽全力,为你争取时机。” ……为我争取时机? 王怜花心中嘭嘭一跳,抬头想去看沈浪的眼睛,但已被对方安放于地。 沈浪右手一荡,枯枝一弯,威势凛凛的巨剑竟被推去一边。 智苦收剑而立,狭眸微眯,细细打量着沈浪。 他见识广博,阅历深厚,一眼便看出对方的虚实。 淡淡一笑,道:“沈檀越何必如此拼命?” “如此放任蛇毒蔓延,以身体损毁为代价,换取短暂的正常行动。怕是压制不住,真正爆发后,遗祸无穷。” 沈浪微微一笑,道:“大师所言不错,但眼下亦无更好的选择。” “既然是拼命,便要玩个大的,何需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被安放于地的王怜花,手捂胸口,倚石而坐,先前显露在脸上的担忧之色,一扫而空。 笑着截口道:“沈浪,你还是悠着点吧。若是玩脱了,我可不会替你善尾。” 沈浪叹道:“你怎恁的小气?我都不知替你收拾了多少残局,也该换你收拾一次。” 王怜花笑道:“不敢不敢。” “若是沈浪闹出的乱子,普天之大可没人有能耐收拾的住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对方,面对生死抉择,犹自悠闲潇洒,从容不迫。 如此风姿气度令智苦又钦佩又惋惜。 迎着智苦的目光,沈浪轻轻一笑,忽然低声道——起风了。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六) 起风了? 智苦微微一怔,这密闭的石窟之中,哪里能有风? 不待疑问脱口,大风骤起,呼啸而来。 智苦素青僧袍被吹的猎猎作响,沈浪高束于脑后的墨发,宛如游龙一般漫卷于风中。 沈浪合上双眸,唇角牵起一丝柔和的弧度,安闲的,散漫的。纵使面色苍白胜雪,也挡不住那洒脱的风致,宛如落叶飞花,乘风而来。 右手执着斑驳的枯枝,斜点于地。 昭昭烈风中,秃枝上竟生出细细的萌蘖——沈浪被寒毒渗透的内力灌注其中,结出了一层霜晶。 智苦不禁攥紧巨剑,面色微凝。 赫然明白,风是因沈浪而起,霜是为沈浪而凝。 那执“剑”不动之人,正在聚势! 武者相争,不一定非要刀剑交锋。武技、体力、气势、心境都是一场胜负中不可相让的关节。 若等沈浪气势攀至顶峰,冲霄凌云,腾云化龙。在他面前,智苦便连一招都不敢出了。 既明白此节,智苦不敢怠慢。足一蹬地,石佛掌心现出蛛网般的裂纹,轰然一声,人与剑化作一道流光,激射而出。 沈浪动了,像是一片树叶,经不住剑风,飞了起来。 凌空飘摇,忽然纵声高歌。 “尽千坛笑千秋叹,今日小雪,一夜苍山尚未满。” 右手一拂,枯枝轻轻探出,精准地点于急刺而来的剑锋之上,巨剑陡然一止,凝于半空,而那脆弱的枯枝却只是微微一弯。 智苦面沉若水,气劲一振,枯枝上凝结的霜晶荡散开来,宛如白梅纷扬,流霜漫天。 战局外,王怜花捻袖拭去唇上血迹,含笑欣赏这如诗如画的一幕——空里飞霰流霜,寒潭银波微漾。 不禁抚掌而和:“风波潺潺,水波潺潺。” 听闻公子和歌,沈浪放声大笑。 手中枯枝一撇,搭在剑脊上,顺势削向智苦的手腕,逼的他撤剑避闪。 “送千帆过千里岸,他朝月朗,一夜春风绿江南。” 王怜花展颜而笑,朗声应道:“云影澹澹,鹤影澹澹。” “策飞马,纵轻舟,趁剑尚可挑银汉。” 沈浪枯枝急点,流光似的剑影飒踏而过。每一击,都将智苦的剑锋荡开一尺,每一刺,都挑落了空中的一粒霜晶。 “花为朋,月作友,再邀东风杯尽欢。” 王怜花抬手扬脖,作势举杯痛饮。灌下一喉烈风,却如饮千觞烈酒,胸生热气,满腔豪情。 “琼楼高,百丈攀,绝顶凌云不胜寒。” 兵戈交鸣中,沈浪闲庭漫步,剑起沧澜。 不过数剑竟已将智苦压制的节节败退——绝顶凌云之人,纵使一根枯枝在手,亦是一口顶峰之剑! 同时,这数剑过后,体内锁住的穴道在内力的冲击下渐渐打开,蛰伏的剧毒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破笼而出。 沈浪目凝寒星,笑容不动——还有两剑,他只剩两剑! “谢肝胆,照无端,英雄一笑风云叹。” 智苦一步一印,剑影环身,将身体四周防的水泄不通,死死守住不败的局面。 他在心中估算着沈浪毒发的时辰,深知破局的时机便在眼前。 眸中燃起凛冽的火焰——一剑,沈浪只剩一剑! 这时,漫天的流霜终于落了下来,落在智苦的眉宇上,落在公子的眼睫上,落在沈浪的指尖上。 最后一剑,沈浪心如止水,面容泰然。 低声一语:“棹江雪,钓寒烟,一川秋水明如练。” 一剑如泻一川秋水—— 秋水落地,殷红的鲜血飚出,宛如碎裂的珊瑚,晶莹瑰美。 沈浪脱力地跪倒于地,再无一丝动弹的力气。 手中的枯枝化作粉末,风一吹,消失无影。 轰隆一声,巨剑落地,智苦颤抖着捂住淌血的右肩,久久不能回神。 他最终还是挡住了! 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步一个血印,走到沈浪面前。 剧毒爆发,几乎夺走了沈浪的全部生机,他气息微弱,徘徊于生死边缘,甚至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智苦半跪于地,手按在沈浪心口,只要内力一吐,便能取了他的性命。 此刻,王怜花盘腿静坐一旁,墨玉深瞳凝注二人。 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黝黑的石哨,用力一吹。 尖锐的哨声破空而起,宛如夜枭凄厉的啼鸣。 幽深的水面,骤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 “轰隆”一声,如蛟龙般庞大的黑影破水而出,掀起惊涛骇浪。滂沱水瀑翻卷而下,宛如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 听到身后传来的骇然之声,智苦竟然不怒不惊,甚至连回头一看都不曾。 放下按在沈浪心口的手掌,手捏佛诀,盘腿而坐。 口中低颂往生咒文,笑容安详静谧,仿佛带着一丝轻快与解脱。 翻腾的水浪宛如绽开的花瓣,花心中青鳞金瞳的水蟒昂首而立,缓缓张开吞天噬日的血口。 猛然一合——将智苦拖入水中。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七) 巨大的漩涡渐渐消失,寒潭重归平静。 王怜花端凝了水面半晌,眼底的冷光方才渐渐散去, 手捂胸口起身,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到沈浪身边。 沈浪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然死去。 王怜花托着沈浪的肩膀将他搂在怀里,右手拾起一枚石子,对着斜上方屈指一弹。 嵌在石壁里的一座木棺轰然炸裂。 飞出无数金银珠宝,像是一场金雨。 王怜花长袖一振,一枚以丝线相连的鱼钩抛入“雨”中,勾出一物。 手再于半空中一抄,入手之物乃是一个灰布包袱。 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堆瓷瓶玉盒。 王怜花扫了一眼,从里面挑出一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药丸。 指尖按在沈浪的脖颈上,脉搏又浅又缓,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沈浪双眸紧合,气若游丝,难得的无力与脆弱,只要王怜花拧住他的脖子一用力,这世上便再无沈浪。 沈浪又一次将性命交到了王怜花手上,没有丝毫担心心思诡诈的王公子会趁机对他做点什么。 那是沈浪的自信,可怕而强大。 然而,他仍旧是对的,此刻王怜花并唯一想做的事,只是亲吻他。 丰润的双唇噙着药丸,吻住沈浪的。舌尖挑开沈浪的齿冠,轻松地将药丸推入口中。软舌缠住那根蛰伏不动的舌头亲密地玩耍了一会儿。 唇舌从沈浪口中抽离,他又爱怜地在沈浪唇角吻了吻。 手在沈浪喉头一拂,助他将药丸吞咽了下去。 蛇毒的解药见效很快,只在须臾间,沈浪的身体开始温暖起来,惨白的肤色退去,渐渐浮上鲜活的血色。 沈浪颤抖着皱起眉峰,伸手抓住自己的喉咙。 王怜花用力在他背上一拍,一口暗红的毒血呕出。 沈浪弓起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睁开双眼,清亮的瞳眸略有些黯淡。 剧毒已解,他又重新活了过来。 沈浪扫了一眼四周,轻轻一叹,道:“智苦大师死了?” 王怜花从后背环抱住他,头埋在他的颈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痒酥酥的,像猫儿在他肩窝上蹭动。 沈浪道:“你看出来了吗?” 王怜花道:“看出来了。” 两人一言一语像是打着哑谜,可惜差了一个朱七七或是熊猫儿在一旁急得跳脚地问他们到底看出了什么。 两人看出的,是智苦从一开始便在放水。 他现身此地,并非为了绞杀沈浪与王怜花,竟是为寻死罢了。 王怜花的目光再次投落在平静的寒潭,智苦已被埋葬在水下。 不禁有些迷茫地说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是个极吝惜性命的人,从来都不曾明白为何有的人会轻生赴死?还有什么会比活着更重要吗? 沈浪道:“大约他佛性未灭,心有灵山。” “因对师妹的愧悔,他破戒杀生,偿还师妹之情,然而却又欠下了更多枉死者的性命。也许,他是想为那些被他所杀之人偿命了。” 王怜花冷笑道:“若果真如此,我便瞧不起他。” “为师妹破戒杀生的人是他,如今抛下身中剧毒的师妹,寻一死而求解脱的人也是他。” “之前言之凿凿一切都是为了他那师妹,可为何到头来毫不犹豫地将她抛下,任凭她一人苦苦忍受冰魄蟾的折磨?” 沈浪摇头叹道:“我不知道。” 王怜花笑道:“连沈浪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沈浪望向他,微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都把我当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仙了?” 王怜花哈哈一笑,道:“你不就是个无所不知、无说不能的神仙吗?” 戏弄完沈浪,王怜花转言道:“自入千佛寺起,我便在仔细搜寻整个杀局主持者的踪迹,然而那家伙隐藏的极为彻底,竟让我找不到任何马脚。” “我原以为他迟迟不出现,是因为他谨慎至极,非等有十足的把握才会现身。” “未曾想他竟是为刻意求死,而仍凭我等闯到最后。” 王怜花一阵长吁短叹:“早知道他想寻死,我就不对你暗中下毒,以弱示敌以图引蛇出洞,让你白受这个苦了。” 说着,侧头一瞧沈浪苍白虚弱的面容,不禁有些心虚,道:“你在与智苦拼命前,说为我争取时机……你早知道我留有暗手?” “你是怎么发现的?” 沈浪沉吟片刻,道:“其实,是别人告诉我的。” 王怜花奇道:“谁?” 沈浪眨了眨眼睛,笑道:“就是在蛇群偷袭之时,被你捏在手里,将毒牙按进我腰侧的那条小蛇。” 闻言,王怜花不禁有些气苦,没想到他的计谋从一开始就被沈浪看透了。 轻轻一叹:“所以你就不动声色,顺水推舟?” “可你为何要铤而走险,让蛇毒蔓延全身,你就不怕我来不及救你吗?这般急冲冲地找死,倒让我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替你解毒了。” 声音冷如霜冻,仿佛恨不得让沈浪一死百了,但偏偏凝注沈浪的目光又是那样温柔怜惜,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一种情绪才是他的真意。 这是他惯常耍弄的小手段,越是控制不住心绪时,神态越是矛盾。恨极时偏笑容满脸,爱极时却狠声冷语。 沈浪没去反驳他,神色平静地解释道:“我看得出,你很急切。” “我们明明可以更好的办法通过杀局,只是尚需一段时间观察与等待,但你却不惜用这种极为凶险的方法诱使智苦出现。” “依你的性格,比起冒险,更喜稳妥。如此反常的作为,不禁让我觉得,你的敌人不是智苦,而是时间……” 闻言,王怜花目光闪烁,笑容婉然道:“沈浪,你可真会瞎想。” “还记得你曾惹我生了好大的气吗?有气不撒,有仇不报,可不是我的风格。我不过是想借机让你吃吃苦头,哪里有你说的那些深意……” 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 又来了,那种眼神。 带着点淡淡的无奈,却能看透一切,就仿佛王怜花这口深不见底的幽井,在他眼中不过是清浅澄澈的溪水一湾。 王怜花偏过头去,避开沈浪的目光,哀怨道:“也罢也罢,我讲与你便是了。” “我被那人放逐出来前,曾与他约有一场赌局。” “你猜猜,我们赌的什么?” 沈浪抄着手,皱起眉,佯装苦恼地沉吟片刻,道:“我猜你与那人以我和赵掌门一行人做赌局,赌我等能否在限定的时日内,闯过冰川道、千佛寺、枯荣谷和锁龙井四关,并找出整场杀局的最终主持者。” 顿了顿,扫一眼王怜花:“看你如此着急,赌约的最后时限大约便是今日吧?” 听得问话,王怜花只笑不答。 沈浪道:“或许你们还在其中约定了其他条件,不过大致内容应当差不了多少。” “至于赌注嘛……”狡慧的目光微微一闪,他笑道,“我猜如果你赢了,那人便将他国色天香的女儿嫁于你,还附带以快活王的遗藏做嫁妆;如果你输了,便要打一辈子光棍,出家当和尚。” 面前几句猜的八九不离十,令王怜花不禁在心中暗赞沈浪的敏锐聪慧,但最后一句却是出人预料,令他微微一噎,什么苦大仇深的气氛全没了。 见王怜花直拿眼睛瞪自己,沈浪难得有些脸红,别过脸去咳嗽了一声。 第3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8节 “这个笑话没意思吗?” 王怜花将他这模样看了又看,忽而笑了起来:“不,挺有意思的。” 伸手揽住沈浪的脖子,将他拉的靠近自己,温热的双唇若即若离地碰触着他的耳垂。 “如果那人国色天香的女儿,便是你这位沈姑娘的话,大致算你全猜中。” 这回反倒是沈浪怔住了:“你们的赌注是我?” 王怜花抚掌笑道:“可不是你么。” “天下第一名侠沈浪,在我二人眼中,可比一万个绝色无双的美人都要诱人啊。” 闻言,沈浪皱起眉峰,王怜花的话令他联想起了一些事,一路走来的经历如电光火石一般在他脑中闪过。 冥冥之中似有感应,这些记忆里一定藏有他想找出的真相。 王怜花并不知他的一番话对沈浪带来的触动,继续娓娓而道:“沈浪,你应该一直以为这场以快活王遗藏为诱饵设下的弥天大局,是为了诱杀武林高手,搅动天下大乱,为那隐藏幕后的枭雄创造出世的绝佳时机?” 沈浪道:“难道不是?” 王怜花冷冷一笑:“确实不是。” 唇角勾起的弧度锋锐似刀。 “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好处都是附带的。” “这场弥天大局,从一开始就只是针对一个人!” 沈浪忽然感觉呼吸一紧,却是揽住他的手臂骤然加大了力气。 笑声充斥在耳畔,恣意而张狂,仿佛发笑之人对他即将要说之话,感到乐不可支。 “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将无数人卷入漩涡,都只是为了引你入局,都是只为要你死啊,沈浪!旁的人都不过是你的陪葬!” “我原本是他所选定摘下你头颅的刽子手。” 说到此处,王怜花面容骤冷,俊美的面孔好似覆上一层幽白青霜,而那双黑沉的瞳眸却亮如火石,光华灼人,一分一寸逼迫到眼前。 “可是,我不肯!我不允!”“什么时候我王怜花必须受到他人的辖制,一辈子对人摇尾乞怜!” “杀不杀沈浪,什么时候杀,怎么杀,都该全凭我的心情,岂容旁人指手画脚!” “所以,我同他打了一个赌。” “若是在十五天内,我们能突破他设下的重重关卡,找到锁龙井,并将那代替我的主持者杀死,你的命便属于我!” “否则,我便再不能对他说半个‘不’字。” 沈浪握住王怜花的手,耐心地等待他的怒气平息。 忽然问道:“那人已经用冰魄蟾控制住了你,为何还会同意与你打赌?” “你是用什么逼迫他答应的?” 王怜花垂眸不答。 沈浪道:“是你的命吗?” 王怜花猛然抬头,失声道:“你!” 话语陡然停住,翘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复又沉默下去。 沈浪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发丝,轻轻一叹道:“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到如今也不肯和盘托出?” “告诉我,依赖我,让我站在你面前替你遮风挡雨,真就这么难?” 王怜花咧了咧嘴,道:“比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娶了朱七七,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叫我当干爹,还要难。” 沈浪想象着那个景象,撑不住地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歇住笑声,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你们口中的那位是谁了。”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八) 王怜花静静地望着沈浪,脸上风轻云淡,未流露出丝毫讶异。或许沈浪能够猜中那人的身份,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那你说说看,他是谁……唔!” 一声闷哼,前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却手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骤然来袭的痛楚,熟悉又可怕。 王怜花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用力到发白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石面按出五个浅坑。 哑声道:“竟在这种时候……妙极……真是妙极!” 沈浪心中一惊,单膝跪在他身旁,伸手欲扶。 探出的手指尚未碰触到微颤的身体,便被对方“啪”地一声一把攥住。 将沈浪拽至面前,扬起的面孔尽是痛苦之色。 “沈浪……就、就像那晚……抱我……” 沈浪微微一怔,然后于一瞬之间,明白了“那晚”是哪个“那晚”。 ——炽热的呼吸,喑哑的呻吟,抚摸与冲撞,抵死缠绵…… 虽然千佛寺的那晚,他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后半夜发生的事情,于他,好似拢在迷雾之中,看不清,辨不明。 然而,沈浪总会清醒。 那些遗留下的蛛丝马迹,令他不难猜出王怜花为何要对他下药,以求一夕欢愉——用激烈的情事,来对抗毒发之痛。 猜出这个答案时,曾怔愣了许久,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这主意实在“聪明”!王公子行事太过出人意表。 如今,他这情形,怕是被病老叟提早诱发的冰魄蟾之毒真正爆发了……而他竟还想着效仿千佛寺那晚的荒诞行径,以欲止痛……委实胡闹! 就在沈浪沉思之际,王怜花已经像条柔软的蛇一般缠了上来,人攀住他的身子,手指勾住腰带。 沈浪抓住他的肩膀,道:“你别……” 王怜花猛一用力,“啪”的一声,腰带断成两半。 随手将扯断的布带掷于一旁,合身一扑。 沈浪后背重重地撞在石面上,脊背被坚硬的石块硌的发疼。想要推开对方,却被抓住手腕,死死地扣于地面。 身上之人犹如沉岳,压的他动弹不得。 王怜花眯起眼睛,狭长的细缝中凝着点点冷光,带着挑衅之意,凝注沈浪。 沈浪这才想起,他初解蛇毒,虽然性命无碍,但内力尚未恢复。徒剩一身蛮力,任何武功都使用不得,如何反抗得了内力充沛的王怜花? 王怜花勾起唇角,挑开沈浪的衣襟,修长的手指如奏琴拨弦一般,慢条斯理地在光裸的胸膛游走。因疼痛略有些控制不住力道,轻一会儿重一会儿,反倒比往常更加轻佻撩人。 他俯身凑近沈浪,急促的呼吸拂唇上,又酥又痒。 柔软而又冰冷地笑道:“你不想上我,我上你也是一样……” 剩下的话语,尽数融化在紧贴的唇齿中。 比起之前缠绵醉人的亲吻,这一吻毫无章法与技巧,更像是野兽凶狠的啃噬,仿佛要将折磨着自己的痛楚千百倍地施加于对方。 沈浪没有抗拒,驯服地承受着狂烈的亲吻与撕咬——如果这能令怜花好过一些的话。 伸手紧紧地将他揽了一臂,两人的身体越贴越紧,不自觉地纠缠与厮磨。 王怜花情欲渐动,松开了对沈浪的钳制。 对方带着薄茧手指在身上来回游走,令他在毒发的折磨中感到一丝快意。 虽然微弱,却犹如浮于江面上的稻草,令他这个几欲溺毙之人,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尝到甜头的他,还想要更多。 急不可耐地掰开沈浪的大腿,灵巧的手指滑了进去,沈浪闷哼一声,抿紧了嘴唇。 还没等那擅琴又擅筝的手指将沈浪撩拨尽兴,王怜花突然身体一软,一头栽进沈浪怀里。 沈浪放下并起的两根手指,刚才它们正点在对方颈侧穴位之上。 长吁一气,道:“还好点穴不十分看重内力。” 王怜花又恨又怒,想要给他一掌,但软绵绵的提不起劲来。 只得斥骂道:“你又……唔……” 咬紧牙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毒发的效果产生了变化。 此时,锥心之痛稍减,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冰寒,宛如在身体里刮起了一场冰雪风暴,一寸一寸摧残着他的骨肉。 不过须臾之后,骨头里像是塞满了冰渣,那种钻心的寒意比纯粹的疼痛更加折磨与难熬。 即便如此,他依然不忘咬牙怒瞪沈浪。 沈浪皱眉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胡闹什么!” 王怜花抿了抿嘴唇,凶狠的神情忽然如冰雪消融。 垂下双眸,纤长的睫羽蜷曲颤抖,压低的声音含混朦胧,仿佛含着一丝委屈:“沈浪,我冷……” 楚楚之姿,令人怜惜。 沈浪伸手抚上他的面孔,果然冷的跟冰冻一样,贴着他的掌心,细细发颤。 虽然知道他是装的委屈,语气也不禁柔软下来,温言道:“别胡闹了。” 展臂将人搂入怀中,顿时感觉像是贴上了一块从雪峰上凿下的坚冰,连带将沈浪的皮肉也冻得青白。 沈浪心中一阵刺痛。 这一回,他没有内力替王怜花缓解痛苦。而对方提议的“以欲止痛”之法,他更是无意采纳。 徘徊于两难之中,忽然灵光一闪,伸手将王怜花拿出蛇毒解药的包袱拖至面前。 从一堆散乱的瓶罐中,拣出足两个拳头大的瓷罐。启开木塞,一股苦涩的酒味扑鼻而来——果然找到了药酒。 沈浪脱下身上的外袍垫于石面,将王怜花平放其上。 抽下腰带,剥除衣衫,露出雪白修长的身体。 将罐中药酒倒满全身,手掌贴在细腻的肌肤上,大力揉搓起来。 从手臂到肩膀,从胸膛到腰腹,甚至抬起的长腿,连大腿内侧这样的私密之处都不曾遗漏。 指腹上的薄茧滑过肌肤,引起无法克制的战栗。沾满药酒的掌心像是一团炽热火焰,点燃游走过的每一处。 王怜花的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喘息变成了呻吟。 不一会儿,如美玉丝缎般的肌肤,被沈浪的双掌揉搓出淡淡的粉色,宛如日沉远照时,印在雪上的霞光。 不知何时,水蟒从潭中悄然游出,脑袋上依旧插着沈浪的铁剑,显得滑稽可笑。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将丈许上的身体盘曲成一团,睁着一双圆乎乎、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瞧着他俩。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九) 王怜花的皮肉被药酒与双掌搓弄得燥热,但内里依旧冰冷。 身体内仿佛有一把冰刀,仓啷啷地磨着他的骨头,凶狠得似乎要刮下一层粉来。 混乱的内力横冲直撞,竟将点穴的效果冲弱不少。他不自觉地挣动起来,如同濒死的野兽,从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吼。 沈浪不得不合身压上,使尽全身力气,勉强将他压制。 紧盯着对方的双眸,不见丝毫清明,瞳眸迷失涣散,似是拢上了一层黯淡幽雾。 沈浪心中一紧,不能再让他这样苦熬,必须助他扛过去! 俯身贴在他的耳边,沉声道:“怜花……王怜花!集中精神,听我说!” 然而,王怜花已被痛苦的漩涡卷入,在冰冷幽暗的海底挣扎与窒息。他看不清,也听不见,茫然张望的瞳仁,没有丝毫聚焦在沈浪身上。 沈浪一面压制他,一面道:“依你所言,那个幕后之人对我有莫大的敌意,不惜费时费力设下一场浩大谜局,以取我性命为第一目标。” “此人必与我有深仇大恨,想来我不可能不认识他。” 王怜花依旧挣扎着,呻吟着,没有丝毫清醒的征兆,充血的双目中泛着妖异赤光。 沈浪并不气馁,继续道:“他坐拥快活王的宝藏,又拥有王夫人的独门毒药,无论他是怎样得到这些东西,皆证明他与快活王,或是王夫人,或与他二人,皆有无比密切的关系。” 此言仿佛触动了什么,王怜花赤红的眼珠颤了颤,缓缓转向沈浪。 沈浪顿时松了一口气,含着掩饰不住的关切,急声问道:“你撑得住吗?” 王怜花徒劳地牵了牵唇角,似想笑上一笑,一字一字仿佛是从齿缝间逼出。 “你说……我听……我撑得住!” 沈浪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加重了几分:“除此之外,他还在整个谜局中,亲自留下了一道线索。” 王怜花十分努力地听着,但他的头颅在被利刃一遍一遍剜割,几乎无法思考,只是茫然重复着:“他亲自……留下了……一道线索?” 冰川道、千佛寺、枯荣谷、锁龙井……一路经历的一切谜局与劫难汇成一条江流,在沈浪眼前缓缓淌过。 他像是坐在河岸上的渔翁,抛下银钩,将记忆中的关键一一钓起。 “千佛寺,以掺有罂粟的美酒令人上瘾,让一众江湖侠客不得离开——这一关是酒。” “皮影佛香,使人生出幻象,沉沦情欲,失去搏命的勇气,龟缩一隅——这一关是色。” “千佛殿,堆山成海的金银珠宝,与动摇心智的武功秘籍,在其中设下精妙机关,让寻宝之人死在人生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好不可叹——这一关是财。” “枯荣谷中,宛如炼狱般的尸潮骨海,与藏于其中的黑衣杀手,让人分不清生死阴阳,苦苦挣扎也只能与尸骨同归——这一关是气。” 沈浪说到此处,王怜花的颤抖开始变得剧烈,仿佛对那个即将出现的名字感到无比的痛恨又无比的憎恶。 “昔日酒色财气四使,化为如今酒色财气四关,他大胆张扬地将答案放于其中,便是向我送了一封战帖。” “他自信无论我是否猜透他的身份,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若我不幸死于同他会面之前,也好叫我在九泉之下知晓,杀我者正是……” “快活王柴玉关!” 吐出的名字,如惊雷,似闪电。它的主人,乃是魔头中的魔头,枭雄中的枭雄! 前半生,处心积虑,算尽天下,与云梦仙子联手,葬送了包括沈天君在内的一代英雄。 后半生,雄踞一域,挥金如雨,群美环绕,为侯为王,享尽世间极乐。 虽然,他在江湖上留下的最后消息,是葬身于楼兰火窟之中,血肉焚毁,飞灰湮灭。 而今,他又回来了……带着血与火,恨与伤。 他是毒蛇,是秃鹫,是猛虎与豺狼,不灭的野心再度化为焚天之焰,席卷天下! 沈浪抚摸上王怜花的脸庞。 “所以我曾问你,那场赌局是否是以自己的性命要挟他……也许只有爹娘才会这般看重自己孩子的性命吧。” 王怜花微微一怔,忽然横臂压在双目上。口中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古怪得像是夜鸮的啼啾。 “爹……哈哈哈……爹?哈哈哈哈哈!” 仿佛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的事情不过如此。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浪不知该如何安慰,心中又酸又胀。 爹……他想起了沈天君,虽然他与自己总是聚少离多,但在两人相处之时,他总是笨拙而努力地想要当好一个父亲。 而王怜花呢? 连王夫人都不曾给与他属于娘亲的温柔与呵护,更别提抛弃妻子,冷心冷情的柴玉关了。 又有哪一个爹能将冰魄蟾这种恶毒的剧毒,种在自己亲子身上? “爹”这个词,或许在他心中,从来都是个笑话。 王怜花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笑着,直到笑声又变成呻吟。 突然放下手臂撑起身体,死死攥住沈浪的手腕,力道之大令他发痛发麻。 “这只恶鬼本该死在大漠,怎么又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既然他能爬出来,那她呢?她又在哪里呢?” 几个“他”说的混乱不清,但沈浪知道第一个“他”是快活王,第二个与第三个却是王夫人。 王怜花定定地瞧着沈浪,渴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瞳眸中的赤色染红了眼角,似乎快要落下泪来。 沈浪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抱紧他,仿佛要将他勒进身体里。 狂乱失速的心跳,与痛苦的颤抖,还有那无声的饮泣,是沈浪对这个拥抱的全部感受。 王怜花将头颅埋在沈浪的肩头,低语如咒:“沈浪……我会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一遍又一遍,直至熬过毒痛,脱力昏倒在沈浪怀中。 一窟寂然,唯菩提莲灯荧荧摇曳。 沈浪搂着王怜花坐在石佛的手心里,目光垂落在黑沉的水面上。 “诸位朋友,既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语落无声,寒潭沉寂依旧。 沈浪淡淡道:“诸位一定要我相请不成?” 语罢,平静的水面一阵涌动。 哗啦啦,一群身着黑鲨皮水靠之人从潭中冒出。 惊得盘踞一旁的水蟒扬起脖子,口中嘶声大作,一副威胁进攻之态。却在为首之人的一道哨声中,安静下来,温顺地盘成一团。 那人走到近处,被灯火照亮面孔,鼻若悬胆,剑眉星目,十分英姿飒爽。 沈浪微微一怔,此人他从未见过,但总觉于眉眼间蕴着一股熟悉之感。 对方同沈浪一抱拳,道:“在下急风第一骑乔武义,见过沈相公。” 沈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问道:“方心骑呢?” 闻言,乔武义冷冷一笑:“能从阎王爷手中抢回命的,怕只有我们王爷有这个本事,方心骑还远远不够格。” 说罢,也不同沈浪多言,右手一抬,仓啷啷一片长刀出鞘之声,雪亮的刀光将沈浪的面容映得惨白。 乔武义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我家王爷宴飨群雄,烦请尊驾赏脸,随我等同赴云岚天宫。” 刀剑环伺之下,沈浪淡淡一笑:“带路吧。” 【第七回·枯荣谷与锁龙井·完】 ☆、云岚天宫(一) 沈浪被人挟持着从一处山洞钻出。 洞外是一方断崖,突兀地镶嵌在半山腰上,目光向下扫去,及可俯瞰完大半个枯荣谷。 崖边停驻着一片铁灰色的“巨鸟”——十三架铁翼鸢正敛翼静候着他们。 沈浪背着王怜花,被乔武义带到其中最大的一架铁翼鸢前。 足有别的铁鸢两倍之大,铁骨黑羽的翅膀收折在一起,令它恰似一只休憩中的猛禽。 机巧的腹部除了御使者的位置外,还挂着一个巨大的铁篮。 沈浪前一刻还想着,这该不是客人的位置吧,看起来真不怎么样。 下一刻便被乔武义非常客气地请了进去,然后很不客气地用铁铐与铁链将他的一只手锁在了铁篮上。 整个过程中,沈浪都老老实实的,没耍任何花样。 只是让王怜花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令这个依旧昏睡之人在他怀里躺的更舒服些。 乔武义轻身跃上一架铁翼鸢,抬手勾住一枚铁环向下一拉,“嘭”的一声,折起的羽翼猛然打开,宛如一片黑云。 他御使着铁鸢向崖外一跃,率先飞出。 旋即一长啸响起,剩下的铁鸢如同得了号令一般,纷纷从崖上滑出,扶摇冲霄。 遥遥看去,黑压压一片,像是一群南迁的大雁。 沈浪与王怜花坐在吊篮里,耳边尽是风声。 沈浪目光垂落,俯瞰山谷。 那片林子晚上时是那样的阴森可怖,而在白日却是银装素裹,雪照云光。一片莹白之中染着一抹赤红,宛如一枚朱色的碧玺嵌于白玉之中——那是藏匿着锁龙之井的红林。 铁鸢越升越高,地面之景渐渐渺不可见,待沈浪回神之时,他们已行于云雾之间。 流云奔涌,雾霭澹澹,铁鸢张开的羽翼缓缓扇动,宛如引棹归桨,将漫漫云涛划开。 不知行了多久,一座庞大的宫殿渐渐显现,云雾环绕下,仿佛仙宫天境,悬于云端。 沈浪望着云顶的宫殿,不知在想着什么,忽然一个声音道:“那便是云岚天宫,是二十多年前,他同我娘隐居的地方。” “那时,他不是快活王,还只是柴玉关。” 沈浪垂头看向躺在膝头上的人,道:“你醒了?” 王怜花挑起一只眼皮,懒懒道:“没有,还没到该醒的时候。” 操控铁翼鸢的人似是听见了动静,低头向铁篮子里看来。 王怜花早已闭上了眼睛,如同梦呓一般嘟囔了几句,在沈浪怀里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铁翼割开云涛与风浪,发出一阵伏空掠过的啸声,降落在宫殿外一方宽阔的天台之上。 乔武义从铁鸢上跃下,巨大的天风将他的大麾吹的猎猎作响。 沈浪被除了镣铐,背起王怜花,走到他身边。 仰望前方恢弘壮丽的宫殿,白玉栏,朱红瓦,文采辉煌的大殿与云雾相映,空灵缥缈,令人不知是真是幻。 众人静候了片刻,一群茜纱云鬓的女子从殿中涌出,宛如一片明艳的彩霞从天际飘来。 及至眼前,个个香肌雪肤,明眸皓齿,纵使瑶池仙子在她们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其中,为首的女子锦衣华服,佩环啷当,一副雍容之姿,气度不凡。 狭长的美眸一瞬不瞬地瞧着沈浪,笑道:“这位便是王爷邀请的最后一位客人了?真是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此话引得众女娇笑连连,粉腮含春,似是娇羞,却又直拿眼睛瞧他。 乔武义哈哈大笑道:“蕊宫夫人,这位便是沈浪沈相公。” “不仅人长得俊俏,更是武功绝顶,机智无双。连王爷都曾对他赞叹不已,言此世能与自己并肩者,唯有沈浪!” “这位贵客,诸位姑娘可要好生伺候呀。” 一翻夸赞听得众女眼中异彩连连,齐声应是,相互推攘着向沈浪涌了过去。 沈浪顿时觉得周边香风如云,娇声盈耳,似有千百只柔软纤手在他身上抚过。 王怜花不知何时已被她们接了过去。 众女簇拥着沈浪进入宫门,走向一条长廊。 “哎呀,你踩了我的裙子。”“你碰坏了我的珠花。”“啐,作死的小蹄子,有男人不摸,怎就摸到了我身上!” 叽叽喳喳,笑语不绝,看似是女孩们的嬉闹,但那一双双摸蹭着沈浪的手,似在仔细地搜查着他的身体,并有意无意地徘徊在各处大穴之上。 沈浪什么也没说,一路沉默与微笑着,被众女引至客房。 蕊宫夫人道:“沈相公风尘仆仆而来,想必舟车劳顿,请在此处歇息片刻。” “傍晚,我家王爷将设夜宴为诸客接风洗尘。” 沈浪点头笑道:“多谢夫人。” 蕊宫夫人笑道:“沈相公客气了,请恕妾身还有别的宾客需要招待,先行告退。” 沈浪道:“夫人请。” 蕊宫夫人同沈浪福身为礼,率众女转身而去。 其中,一个年纪最轻,长得最是娇美的女子故意落后了几步,轻佻地冲沈浪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只要他开口,她便会留下,与他共享良宵。 沈浪也冲女子眨了眨眼睛,然后在她欣喜的目光中,合上了房门。 笑倚在门旁,听门外的女孩恨恨地跺了跺脚,在同伴们的招呼喊中,气冲冲地跑开了。 然后,走向床边,翻身上床,揣测快活王的打算,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沈浪一觉醒来,见一人站在他床前,半身拢在阴影里。 沈浪怔怔地瞧了此人半晌,方才笑道:“原来是乔兄。” “有什么事吗?” 乔武义同沈浪与拱手,道:“公子命我请沈相公前去一会。” 沈浪道:“他醒了?” 乔武义微微一笑,道:“公子不是一直都是醒着的吗?” 沈浪顿时明悟,原来乔武义是王怜花的人。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一瞬不瞬地盯着乔武义,那双眼睛亮的惊人,宛如将天上的星辰嵌在了脸上。 乔武义被他看得莫名,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道:“怎么了?” 沈浪道:“除了这件事,乔兄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同我说了吗?” 乔武义一怔,想了想,道:“不知沈相公乃是何意?” 沈浪笑了笑,忽然道:“乔兄还爱吃肉火烧吗?” 乔武义又是一怔,没有说话。 沈浪叹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王兄依旧不敢以真面目面对我吗?” 乔武义,同时也是王火烧,展眉而笑,一张方正坚毅的脸竟被他笑出了几分老实憨厚。 既被沈浪拆穿,便不客气地拣了根凳子坐在沈浪面前,笑眯眯道:“沈兄此言差矣啊,这才是我的真面目,你以前看到的那个胖墩儿不算!”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得意洋洋道:“怎样,我瘦下来以后,是不是英俊潇洒了许多?” 沈浪摇头道:“还差一点。” 王火烧道:“哪里差一点?” 沈浪笑道:“比我差一点。” 王火烧险些被噎得呛住,道:“怎么连你也会说俏皮话了?” 沈浪想了想,道:“大约近墨者黑吧。” 王火烧拍着腿,哈哈大笑道:“这话我可要告诉公子去!” 沈浪笑着摇了摇头,丢开这个话题,转言道:“当初你的‘死’是怎么回事?演的一出戏吗?” 闻言,王火烧面色微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沈浪,你可知‘杀’我之人是谁?” 沈浪奇道:“不是快活王的下属?” 王火烧摇头,咧嘴冷笑:“是云出岫。” “云出岫?”沈浪失神道,“竟然是他。” 王火烧叹道:“是啊,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想要杀死我好独占……” 说到此处,露出一脸牙疼的神情,含混道:“嗯……这个不提也罢。” “不过,好在当时我穿了一身‘肥膘’。”作势拍了拍已经不存在的肚腩,“刀便插偏了几分。” “当时吓得我一身冷汗哟,还以为小命就要玩脱了。” 说罢,脸上一片唏嘘后怕之色。 沈浪沉吟片刻,道:“这么说,王兄明面上是快活王的人,暗地里却为怜花效忠。” “难怪他身在局中,却能对许多事情都掌握的那么清楚,原来是有王兄在做内应。” “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快活王发现?” 王火烧笑道:“所以我得对王爷表现得赤胆忠心,令他对我深信不疑。” 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脸一垮:“你是不知我心中那个苦呀。” “有时入戏太深,连自己的都忘记了‘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要帮谁’了。” 倒完苦水,忽然又得意起来:“沈兄别看我这副模样,我还是挺有两把刷子的,不然也不能当上急风第一骑不是?” 这副看似脱跳又不靠谱的性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让快活王对他“深信不疑”的。 沈浪笑道:“既然如此,烦请王兄带路,可别让王公子等急了。” 王火烧却是一怔:“这样就完了?你就没有别的要问了?” 沈浪道:“还问什么?” 王火烧道:“比如林夫人如何,病老叟如何,赵碧穹是生是死。” 沈浪笑道:“我一看王兄在此,便知他们必然无恙。” 王火烧收敛了笑容,冷冷一笑,道:“那可不一定吧。” “我同赵碧穹势如水火的关系,像是会舍命保他的吗?更何况林素仙、病老叟与我只是因缘际会,萍水相逢,更不值得我为他们冒险。” 闻言,沈浪笑容不动:“既如此,那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王火烧微微一怔,面色有些难看地磨蹭了好半天,含混道:“……还是活蹦乱跳的。” 沈浪点了点头,道:“说到底,你还是救了他们。” 王火烧道:“……坏人的事,能说救吗?保下他们的性命,只是为了利用……利用而已。” “我认真的,欸,你别笑呀!” ☆、云岚天宫(二) 王火烧领着沈浪离开客舍,顺着一条回廊向云岚天宫深处走去。 随着两人越行越深,沈浪逐渐发现此地的奇妙。 整座宫殿呈现环状。 以回廊、苑墙为界,每一个庭院都像是一个圆环,布局错落有致,环环相套。 第3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9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9节 宫殿中,每一条长廊、每一座楼梯、每一道苑门,都在以一种不可预知的规律缓慢移动着。 当你通过一道拱门进入一座玲珑有致的亭苑,再回首时,背后只剩一面青石垒成的矮墙。 当你沿着曲径磴道上下于山石之间,遥见行人迎面而来,少顷已被一带翠嶂隔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有时眼看“山穷水尽疑无路”,一转身“柳暗花明又一村”。 宛如走入诸葛孔明设下的八阵图,变化多端,迷踪无穷。 沈浪虽时时留心诸般变化,但在半刻钟后,便完全迷失了道路。 而领路的王火烧却是马不停蹄,胸有成竹,仿佛已将迷宫的变化烂熟于心。 沈浪笑问:“王兄可是摸透了此地的路数?” 王火烧耸了耸肩,摊手道:“我哪有那本事?” “什么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玄之又玄的术数玩意儿,靠的全是是这里。”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不巧的是,我这里装的不是美酒佳肴,就是大胸大屁股妞儿。” “不过是公子提前算好了路线,叫我牢牢记住,我只需按指示走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时辰必须要准,若是早了一分半分或是晚了一刻半刻,这条路就变得连鬼都不认识了。” 沈浪沉思片刻,问道:“以宫殿壳,内布迷阵,且永动不歇……它是如何运转起来的?” 王火烧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只是听公子说过,在这云岚天宫底下有一条千丈高的瀑布。” “瀑布的急流从宫中某处一个布满铁质轮轴的房间穿过,像是河流带动水车转动一般,启动整座宫殿的机关运转。” 听罢,沈浪不禁啧啧称叹:“如此奇思妙想真是闻所未闻,不知是何方机关大家的作品?” 王火烧笑道:“如此庞大华丽的机关迷宫,哪能是一人之力造的出来的?” “为了它,王爷不惜出动手中的所有力量,悄无声息地将整个神工门请了过来,还从江湖上搜罗了不少顶尖匠师,命他们倾尽全力将原有的宫室改造成了这般模样。” 沈浪道:“即使聚众人之力,怕也十分艰难,没个五六年时光难以建成。” 王火烧咧嘴一笑,道:“沈兄这话可说错了。” “只用一年的时间,他们便建成了。” 闻言,沈浪面露讶异之色。 王火烧道:“人有无穷的潜力,只是常常少了爆发的时机。” “所以王爷给了他们这个时机。” 说着,随手从拂过头顶的梅枝上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放在右手掌心之中。 “想想看吧,你的师长、亲友、子女、挚爱……全都被他攥在手心里。” “若是你不能拼尽全力,满足他的要求。” 摊开的手掌缓缓收拢,残破的花瓣与花蕊从指缝间落下。 “你最珍惜、最眷顾的一切,都会像这朵花蕾一般,被无情摧折。” 王火烧揉碎白梅时的目光,如霜雪一般幽冷。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 “也许连公子都不曾看透,为何王爷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与他的赌约。” “仅仅是因为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血脉之情?” 冷冷一笑:“哈,这种屁话但凡稍微了解快活王的人,都不会相信!” “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这个他既欣赏,又仇恨的对手罢了。” “你沈浪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而公子向来惜命,却甘愿舍身保你……他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对你用情至此,即便是你,大约也逃不脱他织罗的情网……” “所以,王爷是答应那场赌约,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你们制造同生共死,两情相悦的机会。” “他是一位很有耐心的猎人,一直在等着公子成为你最重要、最珍惜、最疼爱的那个人。然后,他会用自己的利爪死死地抓住公子,而你也再逃不出他的掌心。” “你该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吧?” 他灼灼目光望着沈浪,等着对方的回答。 而沈浪只是微微一笑,道:“好似明白了一点,又好似一点也不明白。” 王火烧顿时瞪大了眼睛,气得跺了跺脚,道:“都这个时候,你还装什么傻!” 沈浪淡淡笑道:“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慧剑斩情’,转身逃走不成?” “纵使明知我与怜花相知相爱,是柴玉关一手促成,我也无怨无悔。” “他以情相迫请我入瓮,我也只能心甘情愿入他瓮中。” 长叹一声:“只可惜柴玉关如此深谙人心,但为何偏偏是个无心之人?” “大约无心之人才不怕心痛。”王火烧亦是一叹,“所以他才能是魔头中的魔头。” 说着,忽然停住了脚步。 沈浪道:“王兄,怎么了?” 王火烧道:“到地方了。” 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座湖石假山的山腹之中,四面八方皆是山石与乱草,怎么也不像会客之处。 突然,地面宛如崩塌了一般,整座假山开始层层下陷。 顿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哗啦啦的水声飘入耳中,周遭升腾起袅袅白烟。 “轰隆”一声巨响,假山停住。 二人从山中走出,眼前之景豁然无边,浩浩汤汤。 竟是一片碧叶接天,红荷映日的荷池! 刹那间,沈浪以为天时突变,时序错乱,自己从九寒隆冬陡然坠入春和景明。 王火烧将沈浪引至池边,有数只渔舟泊于湖畔。 从中挑了一只,亲自撑起竹篙,载着沈浪驶入湖中。 滟滟水波之中,渔舟缓缓前行。削尖的船头推开湖水与青萍,紫竹长篙抽起,挂了湖藻与青葕。 紫茎亭亭立于清波,红莲重重映于芰荷。 湖中腾起袅袅云雾,沈浪探手掬起一捧湖水,竟是一片温热。 这大约是山中天然的温泉,借能工巧匠之手,凿成了一片小湖。 王火烧一篙深一篙浅地撑着渔船。 “这些荷花荷叶都是从千里之外的江南移栽而来,每过一段时日便会更换一次,以确保此处的景致不会凋零。” 沈浪摇头轻叹,如此奢靡之举,着实令人痛惜。 少顷,渔舟渐渐行至一处开阔之处,一块铺满白沙的汀洲映入眼帘,一座朱顶青阶的六角风亭立于汀上。 二人弃舟上岸,进入亭中。 见一人身披狐毛风麾,赤衣玉带,倚栏而坐,松形鹤貌,体态风流。 手持酒盏,自斟自酌。 修长的手指搭于杯盏之上,竟比那白玉的质地更加莹润光洁。 听见亭中响动,他回首展颜的一霎,满湖风荷静。 绯衣的公子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俊朗的大侠温和应道:“就在刚刚。” “恰好看到你用花生打落跳上荷叶的青蛙。” ☆、云岚天宫(三) 沈浪入席,与王怜花对面而坐。 王火烧伏在王怜花耳边悄言几句后,端正地跪坐于其身后,宛如一个忠实的护卫,守护着他的主人。 王怜花手支下颚,慵懒轻慢地冲沈浪举杯,道:“看来,我无需向你引荐我的这位心腹下属了。” 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无需吩咐,王火烧殷勤地执起玉壶,替王怜花添杯续盏。 却把请来的客人冷落在了一旁。 沈浪低头瞧了瞧自己面前的石桌空空如也,苦笑道:“王公子,请我而来,就是为了让我干看着你喝酒吗?” 王怜花歪了歪头,道:“怎么会?” “我像是那么失礼的主人吗?” 沈浪道:“那为何不见我的杯盏?” 王怜花微微一笑,竖起食指遥遥往湖中一指,道:“你瞧,她们不正在为你准备杯碗吗?” 粼粼湖波之中,一艘艘画舫迂回徐荡,传来女子的笑声如银铃在风中轻响。 摇橹归棹,画舫从荷叶芦苇中缓缓穿过,芦花点点飞上绫罗绣垫,风荷亭亭似簪于女子发髻。 一位碧衣的渔女,将长袖挽起,露出一双素白的皓腕,探入水中。 摘下一朵红荷,花映娇容,容悦娇花,无论是花是人,仿若拢着一层明艳媚色。 她向着亭中之人抛出如水般的眼波,口中唱道:“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随着宛转歌声飞上汀州的,还有她从手中抛出的红荷。 王怜花抬手接住,墨玉黑瞳扫向渔女,清绝俊容上浮出一丝风流笑意,直瞧得女子含羞掩面,匆匆摇橹而去。 从红荷上摘下一片花瓣,状如掌合,形似玉斗,恰如一只赤红杯盏。 就着花瓣斟满一杯,奉于沈浪。 沈浪含笑接过,捧着荷瓣一饮而尽,甘冽之中漫着幽幽荷香。 放眼碧叶红荷,清风朗日,无边美景悦目,只觉心旷神怡。 再看从容徐饮的公子,清光如水,披在他身上,风吹如浪,摇曳他的衣袂, 顿觉这湖光山色,亦不及他一颦一笑的风致。 如若此刻有人执笔行画,画的必然是人非花。 然而,这画中的俊人却神色淡淡,似是兴致不高。 饮罢一盏,忽然发问:“沈浪,如果明日你便要死去,最想见之人是谁?” 沈浪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花盏,道:“为何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还在担心快活王会杀我吗?” “放心,他虽然有诸多不堪之处,但的确是个一言九鼎之人。你既赢了赌约,他必会依约而行。” 不错,快活王会依约留下沈浪的性命;但是,他会利用被毒药掌控的王怜花胁迫沈浪、逼压沈浪,令他失去尊严与自由,活在痛苦与煎熬之中,这或许比令他死去更加可怕。 然而,对于这些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沈浪一个字也没说,不愿让更多的担忧加诸于王怜花心头。 王怜花笑道:“是啊,我赢了……依照赌约,你如今是我的人。” 说着他长身而起,却摇摇晃晃的,一头栽进沈浪怀里。 沈浪连忙接住他,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摸了摸他烧烫的脸颊,沈浪这才发现……他醉了。 “你喝了多少?” 王怜花在他怀中亲昵地蹭了蹭,吃吃笑道:“不多不多,也就五六坛吧。” 说着,伸手捧住沈浪的脸,仰头去吻他的唇。 沈浪无奈道:“有人呐。” 王怜花头也不回地抄起自己喝空的酒盏,“哗啦”一声砸在王火烧脚下。 王火烧吓得一激灵,飞快地扭头看向湖中采莲轻歌的渔女,似乎看得忘我又入迷。 滚烫的舌头欺入沈浪口中,借着酒劲儿,蛮横地肆掠攻占。唇齿抽离后,含住他的唇瓣轻轻地舔咬。 沈浪将额头抵在醉鬼的额上,柔声道:“到底怎么了?” “我认识的王公子,可不会莫名悲春伤秋。” “哪有悲春伤秋……”王怜花含混而沙哑道,“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如今你的命是我,然而我的命也是他的。” “若是他一心想要杀你,只需要逼我,或者直接让我去死……” “我若知晓自己必死。”又吃吃地笑了起来,“还会让你独活吗?” 朦胧醉眼里,聚起一层暗霾与幽芒。 “说到底,我们就是一群被他捏在手心里的蝼蚁。” “纵然千般谋算,万般挣扎,最终还是要依托于他一念之间……啧,真是索然无味。” 轻轻一叹:“无趣至极。” 沈浪哑然,原来一切都藏不过王公子那颗七窍玲珑心。 王火烧以为他没有看透,其实,他只是一直压在心底,不肯说出来罢了。 沈浪抚摸着王怜花的发丝,心中止不住地涌出怜惜与心疼,尽管他知道王公子不需要这些,但是自己对所爱之人的痛惜如此汹涌,他如何能够克制? 王怜花道:“沈浪、沈浪……你为何不问问我……” “我是不是为了活命,或是与柴玉关通谋意图利用你,才同你好,同你……亲热的。” 凝注沈浪,目含倔强,神情冷硬。 然而沈浪却觉得那副冰冷的神情,像是拼尽全力才勉强撑起来的,如同初冬将凝的薄冰一般脆弱,指触即碎。 许是被烈酒模糊了理智,蚀去了克制,甚至连骄傲也一并软化了去——他在患得患失,他在害怕被抛弃…… 沈浪将他搂进怀里,像是搂着一个等着被温暖的孩子。 “那么我要先问问你,为何你明明知道沈浪是骗不到的一个人,却偏偏总要来骗他?” 此问是沈浪初次问他,却像是一句两人相识以来,早已心知肚明、心有灵犀的密语。 王怜花的神情软化下来,笑着在他耳边呵着气:“正因沈浪骗不着,若是骗到了,岂非证明自己十分高明?” “更何况,我自认为不比沈浪差什么,一次骗不到便再来一次。” “王怜花凭什么骗不到沈浪,沈浪又凭什么不会被王怜花骗到?” 沈浪道:“是了,你就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 王怜花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浪笑道:“你太骄傲了,所以我信你。” 一个将骨头碾磨成渣滓,都能看到骄傲的人,岂会为了活命,便随随便便委身于男人身下? 王怜花突然有些哑口无言,下意识要反驳沈浪。 他便是这样的人,明明对方相信自己,他却忍不住要去挑拨,要去离间,想让人与人之间充满怀疑与敌意。 王夫人与快活王的种种往事,在他心中种下了憎恨与猜忌的种子。因而他眼中的人世是丑恶的,所以他想让世人心中都充满了丑恶。 然而,他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沈浪。 难道说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跟谁都可以翻云覆雨?还是说自己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肯杀母仇人结盟联手? 他说不出口,沈浪眼中的赤诚与温柔堵住了他所有的恶语。 只是强撑道:“说不定我图谋甚大,前期付出点……也是值得的呢?” 沈浪微笑着揉乱他的头发。 “好孩子,乖一点,别胡搅蛮缠了。” 不知为何,王怜花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胀,浅浅的薄红蔓延上眼角。 他飞快地偏开头,轻快地笑道:“哎呀,竟与你说远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最想见谁?” 沈浪眺望着远处淡如烟影的山丘,将天光与水光分隔两端。 淡笑道:“若是明日我就要死去,我心中无甚牵挂。” “因为我最想见的人,已在我怀中。” 王怜花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声落入水中,叠荡在碧波与荷香上。 开心、快活……穷极言语,也绘不出他心中快乐的万分之一。 悠悠二十载岁月,似梦似幻,有许多事情被他淡忘与抛弃,唯有遇见沈浪的那几年鲜活依旧,沈浪的每一句话与每一个笑容都被铭刻心中。 就好似用前半生的苦难,换来了后半生的沈浪……值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王怜花笑道:“沈相公待我如此情深义重,我又怎能不投桃报李?” “你所有想见之人,我可都为你请来了。” 说罢,抬手一扬。 王火烧运气于胸,发出如洪钟锵鸣一般的呼喝。 “公子有令,春船起——” 春船起——春船起——春船起—— 雄厚洪亮的声音,在湖光碧荷之上漫漫回荡。 一艘画舫翩然而来,挑着书有“春”字两个灯笼,船身雕刻精美,朱彩文秀。 船尾摇橹引桨的渔女歌道:“朱女貌无盐,性烈如悍马,食米以鼎称,饮酒号海量,春来娇心动,破门逐沈郎,却不知沈郎似风又似浪,她蠢笨如牛如何追的上?” 歌声未止,画舫之上响起一声尖叫“王怜花,你混蛋!”,舱室门上挂着的珠帘啪地一甩,一个粉裙身影如同被激怒的牛犊一般从舱中冲出,讴歌渔女一声惊呼,被推入水中。 ☆、云岚天宫(四) 粉裙女子纵身跃上白沙汀洲,张大眼睛瞪着沈浪与他怀中的王怜花。美丽的面孔上既凝着蓬勃的怒气,又刻着深切的绝望,好似下一刻就要暴起与人拼命或是自戕而亡。 贝齿将下唇咬出一抹苍白,含恨一掌卷起凛冽的寒风拍向王怜花。堪堪停在那张俊美又可憎的面孔前,无法前进分毫——沈浪握住了她的手腕。 朱七七气得浑身颤抖。 “你、你……你跟他!” 娇脸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沈浪没有答话,宁静的目光深沉似海,她看不透里面叠荡着什么。 眼前的两人衣袂叠盖,发丝绞缠,偎依着彼此,那样亲昵的姿态,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她眼中盈泪地对沈浪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沈浪道:“你不该在这里。” 朱七七道:“我当然不该在这里,我更不想见到你!” “你这个坏蛋,混账!自从大漠归来你将我抛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天南地北地找你,总是找不到。” “我……我……我本来已经死心,发誓再也不见你!” “但那个黑心的恶鬼将我从家里掳了出来,说能让我见到你。”纤纤玉指一指王怜花,“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的开心。” “但是,你竟然跟他、跟他……沈浪,你是不是要我死了才甘心!” 朱七七哭倒在地上,仿佛天地间所有人都抛弃了她,无助而可怜,宛如一朵在风雨摧残下即将凋零的花朵。 沈浪轻轻一叹,正想劝慰她。 她却忽然拾起地上一枚酒盏碎片,刺在自己细白的脖颈上。 仇恨地目光凝住王怜花。 “沈浪,杀了他,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 朱七七这样的女子,若爱便爱的炽热,若恨则恨的刻骨,她要沈浪在自己与王怜花的性命面前做出选择。无论沈浪选择哪一方,必有一人因他而死,令他抱憾终生。 众人的目光投向沈浪,等待着他的回答。 然而,沈浪依旧笑容温和,不见丝毫为难之色。 温言道:“姑娘休要激动,若是为了一个玩笑伤了自己,岂非不美?” 朱七七道:“你、你什么意思?” 沈浪道:“你不是朱七七。” 朱七七微微一怔,而后丢了碎片,嚎啕大哭:“你、你是说我是假的!你这个混蛋、负心汉!你怎么能说我是假的!” 沈浪微微一笑,道:“七七的屁股上有两枚红痣,若你真是七七,敢脱了裙子让我看看吗?” 朱七七涨红了脸,道:“你、你……” 沈浪摇头道:“你果然不是,若真是七七,她便敢的。” 朱七七跳起来,大叫道:“谁说我不敢,你、你等着!” 一狠心,伸手去解裙子,但手还是哆嗦的。 还没解开一个盘扣便被沈浪制住。 他叹道:“七七虽然不拘礼教,到底是大家闺秀,依着她那爆碳似的的性子,是决计不肯受辱的。” 朱七七又是一愣,眼里包着泪水,扭头看向王怜花,那泪眼盈盈,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在问:我到底是该脱,还是不该脱呀? 王怜花没有回答,像是看一场猴戏一般,弯起眼睛,笑个不停。 “朱七七”顿时收敛了悲痛的神情,皱了皱鼻子,哀怨道:“他这样算计人家,公子你不为我做主,还笑话我。” 王怜花伸出手指点上她的额头。 “你这丫头笨死了,才说了几句话就被识破?” “朱七七”被戳了一个倒仰,捂着额头冲王怜花翻了个鬼脸。 “公子重色,有男人就忘了妹子了!” 说罢,一个后翻跃入水中,再从水中浮出时,已然换了一副容颜。 沈浪这时认出,她正是蕊宫夫人随行众女之中,那个故意落在最后冲他投送秋波的小丫头。 湿透的长发服帖在少女细长脖颈与玲珑有致娇躯上,更显楚楚之姿。 她恨恨地瞪了沈浪一眼。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说罢,又往水里沉去。 王怜花慵懒地躺在沈浪怀中,手指勾滑过他的下颚,笑道:“这可如何是好,你一来就惹恼了云岚天宫的公主。” “公主?”沈浪望着那在湖中如鲛人一般恣意凫水的少女,若有所思。 王火烧嗤笑道:“她算什么公主,不过是快活王培养的第二个楚秋词罢了。” 王怜花漫不经心道:“说这些做什么,将剩下的客人一起请来吧。” 伴随着王火烧的一阵呼喝,莲叶深处三艘画舫逐波而来。 船头同样挑着三对珊瑚红的灯笼,分书“夏、秋、冬”三字。 徐徐靠岸之际,次第响起曼妙清歌。 夏船上,歌声粗犷豪迈,字字铿锵,一股说不出的任侠之气随风而至。 “熊猫儿,熊猫儿,江湖第一游侠儿,比美妙手空空儿,劫了富家救贫儿,四海齐夸无双儿……” 秋船上,歌声幽怨婉转,如泣如诉,道一曲无人能勘破的爱恨痴缠。 “点水之恩,涌泉以报,留你不死,任你双飞,生既不幸,绝情断恨,孤身远引,至死不见。” 冬船上,歌声清冷无情,声声喑哑,凝着冬雪般的冰冷煞气。 “冷月照孤冢,死神夜引弓,燃灯寻白羽,化入碧血中。” 少顷,从三船上走下三人。 一者反穿着件破旧羊皮袄,敞开衣襟,左手提着只酒葫芦,腰间斜插着柄无鞘的短刀,漆黑的一双浓眉下,生着两只猫也似的眼睛,一身游侠之气,豪爽不羁。 一者是一位秀发如云,窈窕玲珑的白衣少女,美眸温柔含情,既带着江南绿水一般的温婉,又拢着早春轻雨一般的轻愁。 一者丑陋可怖,半面脸的五官和另外半面大小不一,双目漠然,宛如一尊冰冷的死神。 瞧见三人,沈浪哑然失笑。 他对娇怯施礼的白飞飞道:“若朱七七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那白飞飞是绝不可能现身于此处的。” 白飞飞跪坐在沈浪身旁,为他斟满一杯酒,柔声道:“为何不可能?飞飞离去时固然决绝,但一时的愤恨又哪里抵得过心中的情意?女人都是善变任性的,沈相公不是多有体会吗?” 沈浪笑了笑,也不同她辩驳,侧头看向熊猫儿道:“这位猫兄,你又有是何理由出现在这里?” 熊猫儿道:“其实,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同你说一句话。” 沈浪道:“沈某洗耳恭听。” 豪爽的熊猫儿突然别扭起来,期期艾艾了半晌,一咬牙道:“沈浪,我喜欢你!” 沈浪呆了呆,道:“啊……哦,我、我知道了。” 转头再看金无望,金无望一见他看向自己,就面无表情地开始宽衣解带。 沈浪苦笑着合拢他散开衣襟,道:“金兄,你怎么也伙同怜花戏耍沈某?” 金无望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一眼都不会看我,就把我当成跟他们一样假冒的。” 沈浪道:“还好我多看了一眼。” 金无望道:“哈,多亏你多看了一眼。” 说罢,两人相顾一笑。 沈浪这才对王怜花道:“你为何又耍这么多花样?”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一副纯然无辜之态,道:“我可是真心实意想帮你见见这些朋友。” “错过了这次,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沈浪道:“这是何意?” 王怜花道:“快活王已经开始向你亲近的这群人动手了。” “朱家散布在大江南北的每一座钱庄外,都已埋伏下一路人马,只等一声号令便洗劫钱庄。更有快活王麾下三十六名急风骑士中的十六名,率领一众高手前去突袭朱家本家。恐怕今夜过后,活财神‘朱百万’这个名字便要从江湖上抹去了。” “而熊猫儿的那帮兄弟,已经全部被快活王抓住。虽然熊猫儿成功逃走,但是依着他的性情,要不了多久便会为了那帮弟兄自投罗网。” “至于于远走高飞的白飞飞,快活王同样派出了不少人马,搜寻她的下落。” 沈浪默然片刻,道:“朱家与猫兄也就罢了,为何连白飞飞这个孤女都不放过?” 王怜花道:“若不是我娘横插一手,他说不定真要在白飞飞的手中吃个大亏,做下悖德乱伦的丑事。有如此智慧心计,又仇他甚深的女人,如何肯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快活王已然下定决心,要将他的敌人一并清算,而金兄不巧便是落入他手中的第一个人。” 对上沈浪征询的目光,金无望微一颔首,道:“龙卷风不过短短十日,已被他覆灭大半。为了能让剩下的弟兄逃走,我自请断后不敌,被他拿下。” 王怜花对金无望道:“快活王此人,性情如枭雄曹操一般,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最是痛恨背叛他的人。” “你不但背叛过他,还在他‘死’后,率领龙卷风剿灭他的余部。如今落在他手里,必然要叫你生不如死,你怕吗?” 金无望冷笑道:“最多也不过是被千刀万剐罢了。” “好气概!”王怜花哈哈一笑,“为你这句话,这一杯便敬你吧。” 一振长袖,举起“白飞飞”斟满的酒,却未饮下,而是如祭奠死人一般,倒在了地上。 金无望扯了扯嘴角,转头对沈浪道:“这种人,你是怎么看上的?” 王怜花正欲相讥,落于唇边之话却化为一声叹息:“我们该回去了。” 沈浪心生疑惑,张口欲问,忽然听见天际传来一阵隆隆之声,举目远眺,却见一架飞轿破云而出。 锦缎帘帐上的金龙绣纹栩栩如生,仿佛将腾云而出。用五彩丝线秀出的繁花绚烂,隔着云雾似乎也能嗅到馥郁之气。 轿柱上镶着厚厚的金箔,轿檐四角垂挂着用龙眼大小的南珠结成的珠串。 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于轿顶,珠光通明,将整座宝驾映照得富丽辉煌。 最最奇妙的是,这座轿子似无物牵引,凌云飞来——这样的仙轿恐怕只会出现在神话之中。 但以沈浪的目力,能看到有两条漆黑的铁索悬架在两座峰头之间。 这顶轿子正是从铁索上滑翔而来。 王怜花遥望宝驾,又饮了一杯,明眸转暗,似漫上一层幽雾。 “此间主人已至,我们这群被捕来雀鸟也该归笼了。” ☆、云岚天宫(五) 不多一会儿,两名英俊潇洒的急风骑士乘扁舟而来,受快活王之令请沈浪与王怜花前去一晤。 金无望则被王火烧押回了他本该呆着的监牢里。 急风骑士引路在前,领着二人走进一座青瓦白墙的清幽庭轩。 轩外疏疏地种着几株红梅,艳如胭脂,映着青阶雪色,遥遥看去,宛如云霞蒸顶一般。 走进轩楼,早有侍婢打起帘帐,奉客而入。 屋中布置的清雅舒适,没有丝毫富贵气象,但有十数尊大大小小的香炉或置于桌案、或藏于墙角、或悬梁而挂,焚着椒兰麝香,轻烟缭绕,香雾弥漫。 馥郁香气之中,一股浓重苦涩的药气飘来,与满室熏香分外格格不入。 沈浪望向药气传来的方向,一个高大的身影斜靠在一张以白玉、玳瑁镶嵌出精美纹饰的紫檀卧椅上。 他先是看到了一只右手,晶莹、雅致,如象牙雕成。 修长的手指虚搭在卧椅扶手之上,指甲修剪得光润整洁,中指上戴着三枚式样奇古的紫金戒指,在琉璃灯光下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第3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0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40节 接着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沉凝、锐利、令人不敢逼视。若是向你投来一眼,仿佛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最后,他看到了一张裹满绷带非人一般的面孔,和一只蜷曲残疾的左手。 在那场王夫人与之同归于尽的大火中,他面容被毁,浑身俱是严重的烧伤。又因逃出大漠时,未得到及时的医治,导致伤情恶化。 如今的他拖着一副半残之躯,身上总是流着恶臭的脓水。 需每日清洗干净,用捣的细腻的药泥敷遍全身,再以柔软的白纱细细包裹。 虽然往昔留存的痕迹不多,但从那只右手与那对眼睛之上,仍旧能看出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自封王爷的雄主。 沈浪在打量快活王的同时,快活王亦在注视他。 江湖的风霜未能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反将他的风致洗历得更加出色。 身姿秀挺,神容疏懒,天塌不惊的笑意依旧含在唇边。 仿佛岁月越悠人越雅,风雨越急心越宽。 再看沈浪身旁,王怜花与之并肩而立。两人气息融溶,不分你我,虽未有亲密之举,却让人觉得他俩已是心意相通。 快活王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屋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只要他不开口,无人胆敢吱声。 沈浪微微一笑,率先打破了令人不安的静默。 “一年未见,王爷可还安好?” 快活王淡淡应道:“好,本王什么时候不好过?” 语调出乎预料的轻柔平缓,未见一丝讽刺与怨毒。 柴玉关的心思比山岳还要沉,城府比大海还要深。 他一生传奇,经历过的失败与挫折能垒成高山,填平沟壑。 只不过陷在王夫人手里的那一次失败大了些,不但毁了他的容貌与身体,还让他的江山一朝尽丧。 但是,他也因此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只要是烧不掉的黄金珠宝依旧留存在他手里,想要东山再起,亦并非难事。 在他看来,如今能挡在他崛起之路上的唯有一人——便是沈浪。 快活王凝注沈浪,淡淡笑道:“沈浪,你可知我是怎么看待你的?” 沈浪笑道:“王爷大约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立除之。” 闻言,快活王哈哈一笑:“这是我儿告诉你的?” 声音柔和轻慢,但投落在王怜花身上的目光锋锐如鹰隼,逼的王怜花微微垂头,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快活王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收回目光。修长的手指撑着脸侧,再问沈浪:“你也是一般想法?” 沈浪笑语从容地反问:“难道王爷另有想法?” 快活王轻轻地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在扶手上轻轻敲打了起来,不疾不徐,极有韵律,显露出他此刻的心情平静至极,哪里像是与生死仇敌照面的模样。 略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曾有一时半刻想过,若这世上没有沈浪,我的大业或许能顺利许多……” “不过,我为自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羞惭。” “这是何故?”沈浪不解,“铲除敌人的想法,不该合当有之?” 快活王冷嗤一声,道:“那是软弱无能之辈才会生出的念头。” “所以这天底下才俊少,庸人多。” “若我千方百计想要杀你,便是怕了你,没有信心收服你。” “你沈浪虽是绝代无双的英才俊杰,也不过是芸芸江湖客中的一人。若本王连收服一人的本事都没有,何以敢网罗天下,雄霸江湖?” 一席话中,沈浪听出了无边的自信与骄傲,与王公子如出一辙。 但不同的是,王怜花的傲如凌雪红梅,于风剑霜刀之下摧而不折。快活王的傲却是凌云冲霄,持气吞山河之念,秉舍我其谁之势。 自认为世间无有能与之匹敌者,哪怕那人是沈浪。 所以他告诉沈浪,比起杀死你,我更想让你臣服。 这非但能让他得一强大臂膀,更是一种强有力的证明——今日的快活王并不落魄。 什么楼兰毁灭,大火焚城的失败,都不过是明日黄花。 如今,他能让沈浪这等人物都拜服在他足下! 这样坦坦荡荡表露出的野心,沈浪看不出虚假。 心中暗忖,快活王此刻展现的态度与王兄所言类似,力图令他臣服。 王兄既是怜花的人,必曾将自己的看法说与他。 但为何怜花执意认定快活王想要除掉他? 是因为他过于紧张自己,当局者迷?还是他瞧出了自己没有瞧出的事情? 沈浪沉思片刻后,出言试探道:“王爷果无杀我之心,为何从一开始便将我卷入,徒增变数?又为何要告诉怜花,此局是为我而设,只为铲除我?” 快活王凝注沈浪,没有回答,明锐的目光宛如钢刀,顺着他的面庞一寸寸刮下。 忽然笑道:“沈浪,在我回答之前,你须得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沈浪道:“王爷请问。” 快活王道:“告诉我,要怎样做,才能抓住沈浪?” 这是一个极有意思,又极危险的问题,沈浪想起王火烧对他说的话,心中微沉,但面色不改,淡淡一笑道:“沈浪是风是云,是漂泊不定的浪花,没人能抓得住他。” 快活王道:“我不能?” 沈浪道:“你不能。” 快活王道:“那他呢?” 手指点向一旁的王怜花,食指上的戒指闪着冰冷的光芒。 王怜花从二人交谈开始,便静立一旁,脸上、瞳中没有丝毫情绪,带着淡淡的浅笑,完美的不似真人,像是一尊精工雕刻的玉像。 沈浪看着王怜花,没有说话。 快活王细细欣赏着沈浪的神色,淡笑道:“沈浪,你的确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人。” “我虽见过不少比你英俊潇洒的少年侠客,但是无论是智慧还是风致,同你一比,便黯淡得如同与皓月争辉的萤火之光。” “难怪朱七七与吾女儿白飞飞这样天姿国色的绝代佳人都痴恋于你。” 漆黑的瞳眸移至王怜花身上,笑声中夹杂戏谑之意。 “也难怪我儿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也栽在了你的手上。” 沈浪收敛了情绪,淡淡道:“王爷谬赞了。” 快活王笑道:“你不必过谦。” “已有不少人前赴后继地向我证明了你的魅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其中,包括我曾无比信赖的财使金无望与气使独孤伤。” 提到这两个名字时,快活王的口气也是云淡风轻的,但从瞳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昭示看他对这两人的痛恨。 “所以我便想,这世上有没有谁能吸引住你,牵绊住你,令你为他扑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原以为那个人会是朱七七。” “但后来我知道不是了。”他微微一笑,“但也没料到,那个人会是一个男人。” ☆、云岚天宫(六) “尽管他模样长不错,但依旧是个男人。” “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沈浪,竟然会爱上王怜花!” 快活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之中夹杂着冰冷的轻蔑与嘲讽。 沈浪望着大笑之人,一贯温和淡然的瞳眸中燃烧起烈火,仿佛在淬炼着一线锋芒。 “这不可笑,因为他值得。” 快活王止住笑声,凝视着沈浪的眼睛。 “对了,就是这样的眼神,炽热而坚定。” “当一人爱极另一人,愿为他而生为他而死时,方才会有这种眼神。” 话语之中不觉流露一丝怅然,在几乎被他遗忘的过去,似有几个女子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他。 “当初,你们在洛阳与铁狮门周旋之时,我便坐在那条街上的一个茶铺里。亲眼看到你在落入罗网之时,对翩然而去的绯衣公子露出了这种眼神,让我看出了你对他的心思。” “可笑的是,我儿却懵懵懂懂,不但看不出你对他的爱慕,竟连自己的心思也认不清。哈,这一点可真真也不像本王与他娘亲。” “所以我便为你俩添了一把火,加了一把力……生死患难,更易催生出至诚至坚的感情,也能让我那蠢儿子明白他对你的心意。” “你俩本就互生爱慕,我不过稍稍施力,便水到渠成,毫不费力地给你制造出了一套枷锁。” “沈浪告诉我,你这片云,这阵风,是否被绚烂的花林牵绊住了?” 沈浪沉默不语。 快活王拍着扶手哈哈大笑道:“既然你不想回答此问,那我问一个。” “我儿两腿间的滋味如何?” “若他没能将你伺候好,我还可以调拨几个技艺精通之人调教于他,必能令你食髓知味。” 口口声声说着“我儿”,但丝毫没有将王怜花的尊严放在心上。 沈浪面色一沉,瞳眸中迸发出勃然怒火。 反到是遭受羞辱的王怜花笑容不改,但是他藏于袖中的手缓缓攥紧,用力到指甲仿佛要嵌入肉中。 见沈浪依旧不肯答话,快活王似是失去了耐心,柔和平缓的声音骤然一冷。 唤道:“怜花。” 王怜花终于动了,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头,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沈浪大惊,闪电般地伸出两指夹住匕首,“咔嚓”一声,将匕首夹断。 沉声道:“怜花,你做什么?你不是最珍惜自己的性命吗?” 快活王淡淡一笑,道:“性命固然珍贵,但是如果他不听我的话,纵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除了冰魄蟾,想要折磨一个人,我还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 冰冷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柔平缓,而话中的寒意却如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顺着沈浪的后脊往上攀爬。 快活王道:“此刻你能夹断这柄刀,但我叫他撞墙,令他跳崖……你还能毁了所有的石墙,填平所有的深崖吗?” 沈浪再度沉默了,但这一回的沉默不是拒绝,但是对自己无力反抗的妥协。 快活王看着他,仰天大笑,隆隆笑声将整座庭轩都震的颤抖。 “哈哈哈,什么抓不住的风、云与海浪!” “你若是这些东西,本王便是穹庐、大地与汪洋。” 摊开玉色的手掌,缓缓握拢,漆黑的瞳仁闪烁着寒芒。 “纵使你有千般伎俩,也休想从我手中翻出!” “告诉我,你的选择。” 快活王恣意狂傲的笑声之中,沈浪缓缓屈下膝盖,单膝跪地,向快活王垂下了头颅。 王怜花望着沈浪弯下的脊背,瞳眸中渐渐升腾起幽濛的雾气,深沉的眼底涌动起一丝疯狂。 两人从庭轩中走出,心情俱是凝重。 刚走出苑门,一位急风骑士唤住两人,手捧一个托盘健步走来。 恭敬地举过头顶,奉与沈浪。 “王爷吩咐我将此物送与沈相公。” 托盘之上盖着一方红布,将盘中之物罩住。 沈浪揭开红布一看,竟是一颗头颅,女人的头颅。 面容清丽,双眸半阖,一副平和安详之态——是山鬼。 头颅不知用何种药物炮制过,不但没有腥臭之气,反而散着一股清幽异香。 急风骑士笑道:“王爷听闻智苦出师不利,死在了沈相公手里,怕他这位小情人不知好歹前来向贵客寻仇,便将她的头颅割了下来,送与沈相公。” “可见我家王爷对相公的看重。” 闻言,沈浪怔怔地盯着山鬼的头颅,久久未有动作。 还是王怜花接过托盘,送走了急风骑士。 他见沈浪神情松怔,目露痛苦,便知他心中所思。 本想要嘲笑他,抿了抿嘴,出口之语却成了安慰的话。 “她不是因你而死。” “这礼物也不是送给你,而是送给我的。” 最后,轻轻一叹:“我终于知道智苦为何要寻死了。” 三句话没一句能搭上边,沈浪道:“什么意思?” 王怜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着山鬼的脸,道:“依这保存情况来看,这女人怕死了已有五六天了。” “她死在智苦之前。” 王怜花没说出剩下的话,也不必再说。 因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答案——山鬼大约是为了让快活王失去胁迫智苦的手段,令他重获自由,因而自戕而亡。 王怜花不咸不淡地道:“他是在警告我,别想用这种方式令你从他手中逃脱。” 沈浪抱住他,伸手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你会吗?” 王怜花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道:“不会。” “我若要死,必先宰了你。” 沈浪笑道:“哈,这句话可真是动人至极。” ☆、云岚天宫(七) 落日敛尽余晖,一轮明月入孤天。浩荡清辉泻下,令山岳长河好似披上了一层薄纱。 浓黑夜色之中,云岚天宫灯火通明,辉煌夺目,好似一簇烈火燃烧于峰峦之巅,映红了半壁夜穹。 快活王的夜宴,设于天宫之顶。 楼筑九层之高,倚峭壁危崖,临绝渊深谷,四面云游雾飞,群山浮动,整座宴席好似设于琼霄之中。 ——这是天底下再难以想象的一场豪宴。 虽是隆冬寒夜,但席上无人感觉寒冷,一盆盆铜炉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碳,焚着香龙延香。 娇美的侍女在席间穿梭,为金杯玉盏添满美酒,将冷掉的菜肴换成热腾腾的珍馐。 有伶人和着丝竹之声曼妙清歌,婉转悠扬歌声之中,舞女跳着热烈的舞蹈,手腕与脚踝上的银铃,叮叮当当。 几乎全江湖的英雄人物,齐聚此地,济济一堂。 峨眉六绝、青城七星、酒刀客赵惊鸿、琴道人叶流云、欢喜宗大日明王……沈浪甚至看到了几位与他父亲同辈,早已消声灭迹的江湖前辈。 他们俱是在寻宝之路上,通过层层考验,活命到最后之人。无论男女老少,无一不是江湖顶峰。 即使是如今江湖上风头最劲的沈浪,在这里也受到了冷落。 因为在不少人眼中,这位“天下第一名侠”也不过是个后起之秀。 这群高手,有的自斟自酌,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心无旁骛地拭剑,有的在与自己的同伴悄声私语…… 陌生人之间没有丝毫交流,每一个人都与旁人保持距离,警惕彼此。 空气之中,似是弥漫着杀机。 然而,无论每个人在做什么,总会时不时将目光投向主位方向一道朱红帘帐。 夜风中,帐幔飞舞,宛如一片红莲舞于风中。 帐幔下,一个庞大的影子若隐若现,宛如一头猛兽盘踞其中。 当帘帐被风掀开,众人看清,那道影子乃是一张金色的宝座。 以纯金熔铸而成,雕刻成一条五爪金龙,长长的龙身盘踞成座椅的模样。 龙首低垂伏地,等着它的主人踏着它头颅高坐于尊位之上。 光凭这张宝座,便已显露出快活王的勃然野心,炽如烈火 沈浪独坐一隅,将众人百态览尽,手持玉杯,遥望穹庐。 此夜皓月霜天,是个杀人的好日子。谁死去,便是葬于这明月中。 心中蓦然充斥着一股悲凉与怆然。 喝下去的酒是冷的,热不了身体,暖不了心。 这个时候,他希望他的朋友能在身边。 他希望,他的怜花能在身边。 神思游离之间,忽然听见一声激动的呼唤:“哈,这不是沈浪吗!” 沈浪闻声回首,顿时惊喜万分,竟是赵碧穹、病老叟与林素仙。 快活王说的不错,共历生死艰险更能催发出至诚至坚的感情。 一路磨难坎坷走来,不但令他与王怜花照见了彼此的心意,也让他与这些活着的同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众人原以为枯荣谷一别乃是生死两隔,阴阳相间,未曾想竟能重逢于此处,心情俱是激荡不已,感概万千。 病老叟三步并作两步,眨眼走到沈浪面前。 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沈大侠,一日不见你又俊俏了不少。” 说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确实没能找到那个绯衣的身影,便冲沈浪挤眉弄眼道:“怎么没瞧见,你的大王公子跟在你身边?” 闻言,沈浪目光微沉,在开宴前,王怜花被快活王派来的急风骑士请走。 心中忧虑重重,不知快活王又要对怜花做什么。 但口中却泰然自若地说道:“他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尚有迎客之责在身,自然不能抛下别的宾客同我混在一处。” 说罢,向随后而至的赵碧穹与林素仙微笑致意。 见三人精气神十足,似乎在枯荣谷遭遇埋伏所受之伤消隐无踪。 笑着寒暄道:“三位看起来很是精神,想必这两日在此处过的不错。” 病老叟嘿嘿笑道:“确实不错,里头有人照应就是便宜……” 忽然想起,沈浪并不知晓他们在枯荣谷最后遇到了什么,伸手拍了一下脑门,道:“瞧我这说的没头没脑的。” 凑到沈浪耳边,神秘兮兮道:“你猜猜,是谁救了我们?” 沈浪佯作思索,沉吟片刻,道:“我猜,是王戈王兄。” 病老叟大惊:“这你都能猜到,你是神仙会算卦吗?” 沈浪微微一笑,道:“我不会算卦,但会看人。” 赵碧穹执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淡淡道:“你见过王戈了?” 沈浪含笑点头。 “不过,我虽知是王兄救了三位,但不清楚其中详情,能同我讲上一讲吗?” 林素仙掩口笑道:“这事儿还需赵掌门来讲,才有意思。” 病老叟嘿然一声,表示附和。 沈浪便将一双笑眼,贴在赵碧穹的脸上。 一直举杯啜饮,佯作不理的赵碧穹,被三人一齐注目了片刻,微微一叹,放下酒杯,双手抄于袖中。 冷着脸对沈浪道:“你要从哪里开始听。” ☆、云岚天宫(八) 赵碧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到云出岫掰开他的双腿,将火热的身体嵌了进去,烙铁似的器物,抵在他的股间,蓄势待发。 打算咬牙忍耐一场可怕的侮辱,但等到的不是撕裂的疼痛,而是滚烫的鲜血浇注在胸腹上。 艰难地撑起身体,云出岫的尸首伏趴在他的膝间。 杀人者抽出长刀,染血的刀面在袖口上一抹,露出雪亮的刀锋,辉映着明月。 男子随手挽了一个刀花,将长刀插入一旁的泥地中。 弯下腰,半蹲在赵碧穹的面前。 赵碧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剑眉星目,英朗坚毅,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面孔,但于陌生之中夹杂着一丝熟悉。 赵碧穹道:“你是?” “这就认不出来了?”男子冷冷地嗤笑了一声,“也是,这十多年来,你就没认真瞧过我几眼,自然也不知道我一直易容变装地过了十几年。” 说着,他伸出右手,挽袖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像是某种野兽用獠牙撕裂出的旧伤。 赵碧穹看着这道伤疤,神情松怔,久久不能回神。 然后,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一般,迟钝缓慢地问道:“你是……戈儿?” 王火烧顿时像是倒了牙一般,咧了咧嘴:“别这样叫我,我可受不起。” 冷笑着扯起云出岫的尸体,丢至一边。 “你瞧瞧自己教出来的什么样的弟子?” “骄傲蛮横、欺辱同门、争权夺利、下毒弑师……最后这个还一心想要玩你的屁股,这一想怕是想了好几年。” “直至最后,没有一个人能留在你的身边。” “啧啧,真是可怜。” 赵碧穹苍白着一张脸,一瞬不瞬的瞪着他,双唇渐渐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王火烧不打算放过他,肆意嘲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你的平日里的威风呢,抖不起来了?” “你终于被打垮了?终于明白自己是个有眼无珠的可怜虫?识人不清,又刚愎自用,到头来将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尖刻与轻蔑的嘲讽从王火烧口中倾泻而出,纵然赵碧穹此刻的神情令他在感到快慰的同时,隐隐有些酸楚。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嘲笑着,讥讽着,将十数年来累积于胸的心酸、委屈与怨气一并发泄而出。 正在他骂的快意畅然间,话语忽然哽住了——赵碧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耳边传来哽咽的低语:“你没死……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王火烧顿时呆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碧穹,悲戚、脆弱,像是一根易折的枯枝。 忽然有些手足无措,结巴道:“你、你、你……” ……别哭呀。 他僵硬地接受着赵碧穹的拥抱,怀中的身体真是太瘦了,仿佛已经没了肉,只剩下坚硬的骨头咯得他浑身发疼。 天气极冷极寒,赵碧穹被脱去衣服的身体已经冻的有些发凉,那就是那一点点微弱的体温,竟烫的王火烧紧张不安,好几次想要将他推开,但双手每次抬起,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直到赵碧穹松开他。 重新展现在他眼前的面容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流泪的痕迹,坚硬刻板的如同刚刚从山头凿下的石头。 “你动手吧。” 王火烧道:“你……” 赵碧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不见一人。 黑衣杀手们已将林素仙拿下,并把藏在尸体堆里的病老叟拖了出来。在王火烧的命令下,如幽灵一般退回树林里,没人向赵碧穹投来哪怕一个眼神。 赵碧穹道:“你跟聂巧巧一样,是他们的人。” “我不知道那人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若要杀我,尽管动手;若要活捉我,劝你趁早歇了这份心思,我宁死不从。” 王火烧道:“那位大人说,他敬你是位英雄,只要你向他臣服……” 赵碧穹打断他道:“不必再说。” “我这辈子从未向人低过头,更别提是向杀了我女儿与弟子的仇人低头。血海深仇报不了,已让我黄泉之下无颜再见小梳子与青儿,我……” 忽然猛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一口鲜血呕在了地面上。 他喘着粗气道:“总之……休想…… ” 王火烧眼底闪过一丝悲色,勃然而怒道:“赵碧穹,你为什么怎么总是这样,听不得别人劝!你他娘的脾气就跟粪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 赵碧穹冷笑道:“你既知道,一刀宰了我便是,何必与我多费口舌!” 面容越发苍白,额上析出一粒粒汗珠。 见他这副模样,王火烧无奈敛去怒色,劝道:“我知道你的性子有多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受不得一丝侮辱。” “但是,你想想……想想……尹师弟与小师妹的仇……你就不想报了吗?” 赵碧穹心生死志,一脸漠然。 王火烧沉默了,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微白的鬓角,苍白的面容,脊背微微佝偻着。 想起怀中瘦到的咯手的身体。 想起赵碧穹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教训于叱骂。 想起十年前,自己晚上躲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月亮抽刀,突然回头时,看到柱子后面一片来不及藏起的衣角。 想起他们的初遇,那个俊美英朗,笑容锋锐,眼睛宛如寒星一般闪闪发光的少年剑客,笑着对他伸手道:“我看你骨头长得不错,适合用刀,干脆拜我为师吧。” 数十年过去了,他怨过他,也恨过他……虽不愿意承认,但他一直敬慕着他。 所以,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死去,充满了遗憾与惋惜,没有碑,没有墓,被鹫鸟与野狼啃噬尽骸骨。 王火烧一咬牙,“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再也没有抬起。 “我一直不想承认,但是你说得对。如果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强,他便休想活得自在逍遥。” “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不要死犟!” “我不够强,所以我保不住你……我保不住你啊!” 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地上。 他不应该落泪,他的师父讨厌软弱,但是泪水怎么就流个不停,怎么就止不住呢? 王火烧一边流泪,一边恨恨地擂着地面,直到一只手摸在他的发上。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赵碧穹抬头仰望天穹,轻声道:“说起来,这是你除了拜师之外,第一次求我。” “不为别的,却是只为了求我活下去。” “叫我如何拒绝……” 枯林中,两个人,一人伏地而泣,一人仰天悲叹。 赵碧穹的讲述十分枯燥乏味,省下了许多他认为不该说的,于是也没能说出什么。 “没有什么可讲的,不过是王戈劝我等向快活王屈膝投降。我等没能坚守气节,降了罢了。” 听到赵碧穹这席话,病老叟几乎没跳起来。 “老狮子,你当我跟林丫头的眼睛是瞎的么。明明是那孩子想保你,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他没说完,赵碧穹一拍桌子,冷声道:“病老叟,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要同你清算你在千佛寺做的孽。” “你当我将你欺骗我等,意图谋害我等之事全都忘了不成?” “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病老叟这回是真的跳了起来,真难想象他这个又矮又胖的小老头会有这样的灵巧,转眼间换到了林素仙身旁坐着,悻悻道:“唉唉唉,好好好,是我们失了气节,投降快活王,行了吧?” “老夫懒得跟你争了,哼!” 赵碧穹这才罢手,冷着脸,又喝了几杯。 这时,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王爷驾到!” 这句话仿佛带着奇特的力量,让众人目光齐齐凝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清雅俊美,绯衣如火,手持着一柄铁扇,瞳眸中泠泠然似有幽光。 孑然立,身形奇异地与高天明月,苍石白雪融溶在一起,仿佛他只是一株颓草,一剪桐叶,融洽无比,完美地宛若一副壁画。 一轮明月从身后遥遥升起,柔和的清辉顺着他的轮廓淌落。 他动了,就好似从壁画中脱出。 踏着一地月辉向众人走来。 沈浪笑看来者,月盈风静,美人如歌。 ☆、云岚天宫(九) 见众人看向自己,绯衣公子淡淡一笑,向旁退避几步,让出身后之人。 第4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1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41节 天上忽然落下漫天花雨,十六名茜纱罗裙,姿态曼妙的少女手提柳篮而来。 洁白的赤足上挂着银铃,每走一步都如同在舞蹈。纤美的手腕上套着金镯,花瓣从手中抛出,宛如天女舞绫罗,在苍青色的石地上铺出一条鲜花之路。 接着,一顶鎏金錾宝,辉煌耀目的轿子缓缓进入。 镶嵌明珠宝珥,雕饰繁冗金彩,形如移动楼阁,极尽奢华富丽,压的抬轿而行的八名力士气息粗喘,落足沉重。 碧青幔帐用金钩撩起,挂于轿辇两侧,一个高大的人影端坐其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惊异的、猜疑的、恐惧的、愤恨的……个个眸光似火,灼热如烧。 任谁被数百只眼睛喷出的火烤着,都会坐立不安。 然而,快活王却是巍然不动,气韵从容。 一双眼睛宛如风暴凝聚,一身威势赫赫然如暴雨摧城,瀚瀚然似天风怒卷。 仅仅注目一眼,便令人心生战栗之感。 反观随轿而行的公子,白肌、墨发、绯衣、玉颜……灼灼烈烈如同雪中红梅,艳艳夭夭似百里桃花。 数百只眼睛的火一触及他的身体如遇水湮,非但没能烧灼了他,反而受到一种独特气韵的牵引。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黏着在他身上,无法移目。 众人这才想起,传说中快活王有一亲子,乃是“千面公子”王怜花。 如今一看,两人果然不愧是父子,俱是人中龙凤,卓尔不凡。 这凝注二人的数百只眼睛中,有一双是沈浪的。 他没看快活王一眼,而是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王怜花身上。 两人关系亲密,比起旁人,他能看到更多。 沈浪觉得有些奇怪。 王怜花身上似是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也许是呼吸、目光、气场……还是别的什么,令他比昨日,更多出一些与快活王的相似之感。 在沈浪思索之际,快活王已被众人目送着登上尊座,王怜花、王火烧与蕊宫夫人分列左右,随侍其身旁。 快活王斜卧在金龙宝座之上,背倚龙脊,足踏龙首。 玉雕似的手指接过蕊宫夫人奉上的酒盏。 葡萄美酒盛在琥珀杯中,如血浆一般猩红。 枭隼般的瞳眸扫遍宴席。 目光像是被明亮的火焰煅烧过,又像是放在最冰冷的河水中淬炼过。 竟令众人恍觉面上生出辣辣刺痛。 快活王居高临下,一眼纵览,长桌如龙,无数江湖英豪分列左右,这副场景好似他未来登上武林至尊宝座的预演一般。 淡淡一笑,用柔和的,平静的,缓慢的,优美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煽动力的语声,说道:“诸君应邀而来,本王荣幸之至。” “诸位都是前辈高人,江湖阅历不浅,为人也都通透明白。因而本王也懒得说些什么场面话糊弄诸位,便开门见山吧。” 快活王将酒盏凑至唇边,缓缓说道:“你们,不觉得这江湖平静太久了吗?” 在座诸人心中齐齐一震,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这平淡一语之下涌动的的风浪。 “人活一世,不为求名便为求利。然而当今之世,名气与利益都被天下世家大派瓜分殆尽。” “想要往上爬,就只能依着他们定下的规矩走。纵使你能力过人,才华出众,也要受到他们的打压。所付出的,总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 “我不忿这样如同死水一般的江湖,所以想要打破一切,剥夺世家大派高高在上的地位,迎乱世而造英雄!” “邀诸位而来,是想请诸君与本王一同筹谋施策,共襄盛举。” “诸位俱是英雄,本王也只看得起英雄!” 平静话语之中,野心昭昭,豪情勃勃。 望着众人的眼睛中,似是燃起了一场燎原之火,一旦燃起,天下必将被他焚噬殆尽,无人能逃脱! 席间,一人手中的酒盏不轻不重地砸在案几上,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快活王的话语。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这个极为大胆之人。 他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半旧的狼皮大氅,一条铜扣腰带上挂着一个酒葫芦,和一柄用狐狸毛皮束裹的金刀。 面孔沧桑的像是大漠中风化的石砾,眼睛却锋锐的像是一头野狼。 此人乃是酒刀客赵惊鸿。 他用狼一般的眼睛望着快活王,道:“你虽看得起我等,我却瞧不上你。” “你柴玉关曾捏造无敌和尚的《无敌宝鉴》,以此为饵,将一代江湖英豪埋葬衡山雁回峰之事,经仁义山庄三位高人传出,天下无有不知。” “如今又故技重施,用你快活王的‘遗藏’引诱江湖诸人前来寻宝,落入你的圈套。” “两次三番,皆施以阴谋诡计,而不行堂堂正正之事。” “如此低劣的品行,毒蛇一般的心计,纵使许下再高的承诺与报酬又能怎样?与你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谈什么共襄盛举?真是笑话!” 毫不留情的一通叱骂,简直大胆至极。 快活王却不怒不恼,只是微微笑道:“阁下所言不错,我的手段是不太光明。” “但阁下并不能否认我手段的高超,否则你也不会狼狈不堪地落入我的手中。” 酒刀客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快活王道:“酒刀客,你可否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为何会来寻找‘快活王的遗藏’?” 酒刀客坦坦荡荡道:“我这个人好酒好赌,钱在身上留不过半宿。” “江湖上传出那事儿时,我恰好缺钱使。” “既然你已‘死去’,那些财宝便是无主之物。我又为何不能去碰碰机缘,捞几个钱花?” 快活王笑道:“很好,如此说来,你是有所求。” “既有所求,我们便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酒刀客哪里听不出快活王话中以金钱收买之意,深觉侮辱。 剑眉深蹙,按压着怒火,沉声道:“你以为几个破钱,就能买了老子的命吗?” 快活王道:“如果是一笔可供一千三百六十七口人花销五年的金银呢?” 酒刀客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快活王突然用一种奇怪的强调说了一句话,像是极西之地胡人的语言。 这一句无人能听懂的话语,却令酒刀客面色一僵。 快活王微微一笑,右手放在左胸之上,道:“丘跋纳的伊兰那,愿北方而来的飞鹰护佑于你。” 登时,酒刀面上露出无法掩饰的震惊之色,噌地站起身来,撞翻了案几,杯盏碗筷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你、你、你知道什么!” 快活王从容不迫地笑道:“你不是中原人,而是格朗莫大沙漠里的丘跋纳族人,原名伊兰那,赵惊鸿不过是你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 “二十年前,你的族人因为获罪于利达王,而受到十几个部族的共同驱逐,只能生活在沙漠腹地一片缺乏水源食物的荒漠之地。” “你的族人想要举族迁移,也因为通往外界的道路在达利王的命令下被封锁,不得成行。” “你一个人偷偷地闯过关卡,跑出来。为了养活你的族人,化名赵惊鸿在中原行商赚钱,并结交了一群江湖友人,借由与利达王国通商的机会,偷运物资养到丘跋纳族地。” “但是,仅靠你一人之力,能支持多久?今年,你也有三十来岁了,十几年过后,你年老力衰,再不能行此险事,又该让他们何去何从?” 闻言,酒刀客面露悲戚之色。 快活王所言切中他心中之忧,但他咬着牙,依旧不肯回答。 快活王笑道:“看来阁下还觉得这些报酬不够。” “那再加上一块百顷良田之地,供他们移族定居呢?” 酒刀客震惊地看着他,喃喃道:“你、你果真拿得出?” 快活王哈哈大笑:“阁下却是小瞧我了。” “我这王爷的名号难道是白来的么?西域可有不下千顷良田沃土乃是我的领地。” 酒刀客原本挺的笔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动摇之色。 快活王一挥手,一位急风骑士手托红木托盘,奉到酒刀客面前。 “这是……” 酒刀客揭开托盘上的红布一看,一柄熠熠生辉的金刀压在一叠半掌厚的银票之上。 那柄金刀与他腰间所挂之刀一模一样。 快活王看着金刀,轻轻一叹:“这刀乃是你族的传世宝物,却因生活困窘,不得不将其变卖。” “如今我替你赎了回来,并外加五百万两银票权作定金。” “伊兰那,你该体会到本王的诚意了吧?” 酒刀客颤抖着接过金刀,将腰间那把赝品掷在地上。 他抚摸刀身良久,忽然垂下头颅,单膝跪地。 “我还能说什么呢……愿为王爷效死力。” 快活王命急风骑士扶起他,笑道:“本王不愿你死,只愿你在本王需要助拳之时,帮一个小忙罢了。” “未来还有更多的富贵,我们一同享受。” 说罢,目光扫便全场。 “诸位也是一样,凡有所求,尽管向本王提来。” “这天下间的事情,只要本王说行,便一定能行。” 声音虽轻虽淡,话语的分量却重逾泰山,仿佛每一个字掷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印来。 众宾客心思不一,有的面露不屑,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隐晦四顾,有的犹疑踟蹰。 热闹的宴席,忽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就在诸人万般考量间,一人长身而起,口诵佛号,向快活王颔首致意。 此人穿着一身赤红袈裟,袈裟上以金线绣纹,镶满了玛瑙、碧玺、珍珠、琥珀等各色宝石,浑身珠光宝气,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而他长得又肥头大耳,一身横肉,像是一头裹在珠宝里的肥猪,看起来极为可笑。 但只要认识他的都不敢嘲笑于他。 因为笑话他的人,都被他割下舌头泡酒,挖出眼睛当弹珠玩,凿出腿骨做成号角,切下阳物与宝石玛瑙等物串成项链,挂在他庙宇中那座欢喜佛的脖子上。 此人便是江湖上恶名累累的欢喜宗大日明王——宝光和尚。 宝光和尚笑道:“既然王爷如此康概,佛爷我便向王爷讨要一个人。” “王爷若给了我,咱们便能亲如一家人,我为王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快活王笑道:“宝光大师想要何人?” 宝光和尚腊肠似的手指遥遥一指,“便这位美人了。” 众人齐齐望去——竟是静立一旁,优雅端凝的王怜花。 宝光和尚道:“只要王爷将你儿子给我,我就算是入了王爷家门,可不亲的跟一家人一样么?” 说罢,哈哈大笑,一身横肉如波浪一般颤抖起来。 突然,笑声化为一声痛呼。 宝光和尚从嘴里吐出一块石头,跟一颗断牙。 手捂着流血不止的嘴,怒骂道:“谁丢的石头?!” ☆、云岚天宫(十) 宝光和尚左右四顾,寻找可疑之人。 突然一个杯子飞来,正中他额头。 宝光和尚勃然大怒:“这又是哪个混蛋?!” 话音未落,一根筷子凌空飞起,直往他右脸抽去。 宝光和尚眉目一凛,右手一挥,捉住木筷,将其揉搓成粉。 扭头对筷子的主人沉声喝道:“叶流云,你找死是吧!” 琴剑皇叶流云淡淡一笑,轻抚怀中古琴春雷,悠然道:“若老夫说,是筷子自己动的,你可相信?” 宝光和尚闻言大怒:“你这老货,敢用如此荒谬之语糊弄于我,当本佛爷是蠢……哎哟!” 又一根木筷结结实实地抽在他右脸之上。 他捂着脸上的红痕,对那筷子的主人怒目而视。 那人无论武功还是名气不如宝光和尚与琴剑皇多矣,自然无法镇定而待。 见宝光和尚杀人的目光向自己瞪来,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我丢的,真的是它自己动的。” 说着,向身旁之人拱手道:“大师若不信,可问钱兄与方兄,他二人皆可为我作证。” 宝光狐疑的目光转向二人,他俩急忙点头称是。 宝光和尚顿时气恼不已,但找不到罪魁祸首,又跳脚又是怒骂,一副愤怒癫狂之态。 连带着众人也都纳闷不已,杯筷不翼自动,难不成是神仙暗中出手不成? 然而,宴席之中也有少数眼力出众之人窥见缘由,一边为宝光和尚的丑态暗自发笑,一边又为出手之人的高明赞叹不已。 高立玉阶之上的王怜花,在无人注意之时,冲沈浪展颜一笑,抬手做了个举杯相敬的动作。 ——沈相公,是好样的。 沈浪望着他,唇角牵起温和的笑意,轻暖的如四月的和风。将藏在手中的石子抛下,举起杯盏于案几上轻轻一扣,以作还礼。 ——我的王大公子,不用客气。 快活王自是看清了沈浪的举动,淡扫他一眼,没有说破。 对宝光和尚道:“既有高人出手,大师还不明白么?” 听闻此言,满嘴污言秽语的宝光和尚这才罢口。 他原在欢喜宗地位尊崇,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丢脸过,气狠了些。 理智回笼,不觉后怕。这样的高手,若掷出的不是杯筷,而是明晃晃的尖刀,他这小命恐怕…… 想着想着,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同四方拱手道:“方才是我失言了,也不知犯了哪位大侠的忌讳,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然后,腆着脸对快活王道:“既然王公子不行,贫僧再向王爷求一位美人。” “不求有公子这般品貌风华,只要不差太多便好。” “要知道佛爷我御美无数,胃口可刁得很呀。” 快活王笑道:“这有何难?” 吩咐道:“蕊宫。” 蕊宫夫人含笑欠身,轻轻的拍了三声巴掌。 两个黑衣壮汉扛着一条卷束起的毛毯,缓步走入。 及至玉阶前,两人动作轻柔地放下肩上的毯子, 一人捉住毯子的一角,用力一抖,一具修长光裸的身躯从毛毯里滚了出来。 她伏趴猩红的羊毛毯上,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泻下,遮盖全身,只露出一双如小鹿一般修长的小腿。 抬首,露出一张小巧玲珑的面孔,淡眉朱唇,墨玉似的瞳眸中流转着朦胧的雾气,宛如眼瞳中下着一场轻雨。 沈浪认得她——正是数个时辰前,还在他与王怜花身边戏水的那位云岚天宫的“公主”。 公主从毯子上站了起来,洁白的身体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上毫无羞怯之色。 而众人在看到她的身体后,均是吃惊不已。 她的肌肤光滑如玉,身形纤细优美,胸部微微隆起,格外玲珑可爱。目光向下,及至那双笔直紧绷的双腿之间,竟看到一根白皙小巧的男根悬于当中 然而,这样阴阳不分的身体,非但没能减少她的美态,反因那极致而畸形的美丽,催发出众人心底更加罪恶的欲念。 公主拉起地上的红毯披在身上,刺目的红与圣洁的白杂糅在一起,令她如同凌雪的蔷薇,诱人至极。 她向宝光和尚走去,步伐轻盈优雅的如同猫儿。 修长的手指轻佻地托起宝光的下巴,她长腿一抬,跨坐在宝光的身上。 没有如何施展,宝光和尚底下便已然硬的发疼。 他颤抖道:“这……非凡人的美貌……” 快活王微微一笑,道:“确实不是凡人的美貌。” “能得到这个孩子,可是经过整整三代人的努力,以我手中最美的男子与最美的女子结合所得。” 当时,那位怀胎的母亲诞下了一对双子,为了让这份美丽独一无二,快活王无情地命人活生生地扼死了襁褓中的另一个女婴。 “更妙的是,她既是女人又是男人……无论你喜欢男人还女人,她都能满足对美与欲望的一切幻想。” 将人当做畜生一般配对生育,扼死襁褓中的婴儿……这一切恶行都不能让快活王心中产生丝毫愧疚。 自私与无情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在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实现野心的踏脚石罢了。 宝光和尚痴迷地望着怀中的美人,伸出的双手即将碰到那白玉似的肌肤时,公主嗤笑了一声,将人一把推开,毫不留恋地起身。 宝光和尚张惶不已地抓住她身上的红毯,道:“你、你要走?” 公主回眸道:“你尚未替王爷建下寸功,有何资格求王爷将我赏于你?” 说罢,留下一声轻笑,转身而去。 宝光目光呆滞地瞧着公主离去的方向,面露痛苦之色。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亲了亲她赤足踩过的地面。 抬头对快活王道:“王爷,只要您将此人赐予我,我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快活王淡淡一笑:“本王应允你。” 有了酒刀客与宝光和尚开头,席间有所犹豫之人终于下定决心。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声声请求,一句句野心皆被他们大胆地提了出来。 争权夺利、报仇雪恨……渐渐的,一些扭曲、阴暗、恶毒,只能压藏在心底的欲望也被发掘出来,从那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大侠、英杰口中说出。 而快活王,高坐在他的尊座之上,安然微笑,想一个极耐心极温和的听众一般,倾听着他们的请求与诉说,并一一将其实现。 对于恳求天下最美的歌声之人,快活王赠送了他一个被挖去双眼与阉割过的少年。为了美观,用两颗蓝宝石安放在眼窝里代替。他不需要自己做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有人会去服侍他。他的人生中只有唱歌,他也只会歌唱。 对于一位爱手成狂,恳求天下最灵巧双手之人,快活王赠送给了他孙子仲的双手…… 替人灭门杀人,夺取掌门之位……竟都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礼物。 每个人都有欲望和弱点,快活王的礼物、馈赠或是威胁,就像是钢钉一般,必能扎入他们心脏最柔软脆弱之处。 叫他们难以拒绝,更是不敢拒绝。 一番交易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答应归顺于快活王麾下。 沈浪看着这些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与快活王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脱去华美的衣冠,露出里面的禽兽。面如恶鬼,心似黑渊。 怀拥红香软玉,醉饮琼浆玉醅,畅想着称霸武林,一统江湖的美梦。 只觉得眼中这片酒池肉林的景象,宛如噩梦一般扭曲骇人。 整座云岚天宫,竟似群魔乱舞。 心中虽失望至极,但沈浪的身子仍是笔挺的,眼仍发着光,尤其是他那懒散的、潇洒的微笑,此刻依旧挂在他唇上。 越是黑暗的时刻,越是绝望的危机,沈浪就越要微笑。 因为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失去信心。 只要能看到绯衣公子那双温柔的眼瞳,他便能汲取到足够的力量。 快活王收服众人,不觉心情大畅。 朗声笑道:“谈了许久,想必诸位也都饿了。” “来人,将第一道菜端上来。” 话音一落,五名力士抬着一张巨大的银盘进入殿中。 银盘一放在正中的长桌上,便占去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盘之物以红布盖住,隆起足有四尺之高,可见此物极为庞大。 众人议论纷纷,皆好奇盘中乃是何物。 放下银盘的力士掀开红布。 只见一名被绳索捆束的男子跪坐盘中。 他面目丑陋,神色淡漠,得见天日,便将冰冷的目光死死钉在快活王的身上。 这场豪宴上的第一道菜肴——竟是金无望! ☆、云岚天宫(十一)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盘中之人,难道快活王竟要他们吃人肉吗? 快活王道:“此人曾是我座下财使,金锁王之子金无望。” “昔年被贪婪卑鄙的义弟为了一些产业,陷害算计得流亡塞外,无处容身,历经九死一生。” “是我在他奄奄一息之际,对他伸出了援手。” “然而,他却恩将仇报,背叛我,伙同我的敌人追杀我。” 快活王伸出自己蜷曲可怖的左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甚至将这只救过他性命的手,害成这副模样。” “自逃出大漠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饮他的血,啖他的肉。” 神色平静地说完这一切,快活王对金无望道:“你在驱使那群龙卷风的鬣狗日夜追赶我,令我狼狈奔逃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金无望咧嘴,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淡淡道:“只恨我当初没能杀掉你,将你的骨头拆下来看看,到底有多黑,将你的心挖出来瞧瞧,到底有多冷。” 快活王冷冷一笑:“哈,只愿你在被一刀一刀片下身上皮肉之时,也如此刻这般嘴硬吧。” 两人对答间,早有侍者在一旁架起火炉与油锅。 炉中之火烧得又烈又旺,炽热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热油咕嘟咕嘟地翻滚出热气。 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在油锅边霍霍磨刀。 仓啷——仓啷——每一刀都像是磨在人心上。 一想到接下会发生的场景,不少人面露不忍之色,立于快活王身旁的王怜花也微微皱起眉宇。 快活王一边啜饮美酒,一边耐心地等待油锅沸腾。 余光瞥见王怜花的神色,笑道:“怎么,你觉得我的手段太过残忍了吗?” 王怜花道:“王爷行事自有考量,在下岂敢置喙?” 快活王笑了笑,道:“你我乃是父子,说话何必如此生分?不过是一个父亲同自己儿子闲谈罢了。” 王怜花沉默不语。 快活王虽然面带笑容,言语温和,但他眼中没有丝毫温情,冰冷淡漠得如同冻于雪中。 快活王也不强求他作答,将杯中血红的美酒一口饮尽,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王怜花道:“你未曾提过。” 快活王笑道:“我不提是因为怕痛。” 王怜花淡淡道:“快活王也会怕痛?” 快活王道:“以前不怕,但如今我怕了。” 他伸手抚摸上自己的面孔,感受着绷带底下凹凸不平的伤痕,缓缓道:“这样的疼痛,一辈子只需要经历过一次便足够了。” 碧蓝的苍穹下,楼兰古城化为熊熊火海,炽烈的热浪扭曲了光影,天地间只剩下酷烈的猩红,宛如一片开满沙丘的曼珠沙华。 王夫人紧紧地拥抱着快活王,明亮的火焰披在她身上,令她本就绝美的容颜更加璀璨夺目。 快活王看着那张美丽、优雅,备受时光钟爱不曾褪色的面孔,在烈火中扭曲、毁灭。 她那样深情的拥抱着他,凝望着他,令快活王那颗冷如坚铁的心出现了一瞬间的颤抖,从前与云梦仙子一起柔情缠绵的记忆纷至沓来。 叫他想要拥抱着这位将一生爱恨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一同死去。 但当火焰烧灼在他身上时,巨大的痛苦令他清醒了过来。 他伸出左手,抓住王夫人的手腕用力掰开。但那只手抓得如此之紧,令他不得不拧断了对方的手臂。 他将王夫人推进火海,拖着熊熊烈焰,挣扎地向城外奔行。 一路上遇到众多四散逃命的属下,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如同看到恶鬼一般惊慌避开。 在烧灼的痛苦中,快活王心中滋生出无边的怨毒与憎恨。 但他无法咒骂与,烈火正燃烧在他的唇边,一旦开口,就会烫穿他的喉咙。 他不知在烈火的炙烤中挣扎了多久,一个人冲了过来,不顾烧烫地抓住他,用沙石与毯子,熄灭了他身上的火焰。 然而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像是焦炭一样。 方心骑在混乱之中,抢过一匹健马,带着他逃入大漠中。 金无望率领着龙卷风缀在两人身后,扫荡着快活王的余孽。 为了躲避龙卷风的追捕,两人不得不避开所有的城市与绿洲,在荒漠中前行。 没有药物处理伤口,快活王烧焦的皮肤在烈日的炙烤下,腐烂化脓,身上一刻不停的痛楚令他恍觉依旧置身于烈火之中。 疲惫的骏马驮着他与方心骑在荒漠缓缓行走,没有水与食物,眼前除了黄沙,只有黄沙。 方心骑别无他法,只能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他的主人,令他能够苟延残喘下去。 当他们走出大漠之时,方心骑欣慰地笑道:“王爷……剩下的路……只能您自己走了……” 然后,快活王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再也没能爬起来。 那时,天空中一阵电闪雷鸣,暴雨铺天盖地地落下。 快活王跪坐在地,从水坑里掬起一捧泥水,喝入腹中。 口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无论他饮下多少雨水与泥水,都冲刷不去。 他在方心骑的尸体前,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流泪了,但混着雨水分辨不清。 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对王夫人的,对金无望的,对沈浪的…… 当他与余下的部属取得联系,重获权柄。 替他治伤的大夫,每将他身上的腐肉剜去一刀,他心中的憎恨就更添一分。 快活王对王怜花道:“自那一刻起,本王便决定。” “背叛我的人,要受到比我、比方心骑更盛千倍的痛苦。” 冻如霜刀的目光逡巡于王怜花与王火烧二人身上。 王火烧顿觉自己仿佛被那双眼睛看穿,不觉冷汗涔涔。 他怀疑自己与王怜花私下做的不少事情,可能已被快活王看在眼里。 快活王笑道:“如今,这金无望便是我要惩治的第一个人。” “怜花吾儿,你不觉得这样的惩罚很有意思吗?” 说此话时,他面上的神色真真快活无比,平静之中隐隐夹杂着一丝癫狂。 也许这样的场景,已在他心中预演过一千次一万次。 王怜花微微眯起双眸,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牵起唇角,缓缓的,优雅的,露出一丝轻柔的笑意,却如隔着烟雨一般朦胧。 “有意思极了。” 此刻,王火烧看着他父子二人噙笑而对,相似到诡异。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种惧怕,既是对快活王的,又对王怜花的。 快活王满意地收回看向王怜花的目光,转头问王火烧道:“你觉得有意思吗?” 王火烧战战兢兢道:“有、有意思。” 快活王道:“那你为何板着一张脸?” 缓缓的,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何不笑?” 冰冷,残酷,充满了恶意。 那般浓稠,那般热烈,令他整个人都好似模糊于雾中,仿佛坐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不可名状的妖魔—— 只要靠近就会被伤害,只要碰触就会被侵蚀,只要与之交谈,就将坠入万劫深渊…… 王火烧干巴巴地大笑几声,但心底一片冰凉。 快活王似是看出了王火烧的恐惧,柔声道:“好孩子,别害怕。” “我对得用之人向来宽容。” 他伸手一指身旁的蕊宫夫人。 “曾经有个女人想背叛我,脱离我,为此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将颐芳斋的那群贱人全都藏了起来。还是蕊宫识时务,将她们藏身之处告诉了我。你瞧瞧,她如今是我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地位多么尊崇?” 听到自己卑劣的过去被快活王毫不在意地揭开,蕊宫夫人含笑的神情微微有些发僵。 快活王哈哈大笑道:“我也不在乎你们对我有几分忠心。” ……那个最忠心之人,已经死在了我面前。 面色骤然一冷,道:“怜花,你去割下金无望的肉盛与我。” 第4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2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42节 王怜花淡淡一笑:“遵命。” ☆、云岚天宫(十二) 王怜花从玉阶上一步步走下。 绯衣昳丽的身影,倒映于明净光滑的青石地砖之上,宛如一团明艳的烈火燃烧于天地之间。 金无望看着这团火焰一路烧至眼前,面如霜月,瞳似黑渊。 壮汉将磨好的短刀双手捧着,奉与王怜花。 王怜花接过短刀,执起一壶美酒,将琥珀色的酒浆倾倒于刀面上,将刀锋洗的雪亮。 众人的目光不禁为他的一举一动所牵引。 如果死神能有色彩,比起苍白、玄黑,也许艳烈的猩红更衬他手中的刀锋。 王怜花围着金无望绕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在考量他的哪一片皮肉最为鲜美。 殿中的乐者敲起了急促的鼓点,似是在催促着王怜花下手,又似在加重在座宾客心头的紧张与不安。 王怜花将明晃晃的刀刃抵在金无望左肩,轻声道:“忍着。” 金无望没有作声,沉默地咬紧牙关。 随即一声闷哼,王怜花一刀割下他肩头的一块皮肉。 金无望浑身颤抖,滚下层层汗水。 王怜花用金盘盛着他的血肉,送至快活王面前。 快活王垂眸,淡淡地瞧了一眼盘中之物,用手拣起放进嘴里,生嚼生啖。 众人见他竟然果真生食人肉,再沉稳之人也不禁面色微变,心中生出无边寒意。 快活王吞咽血肉,拣起一方丝绢,优雅地识趣唇边血迹。 人肉的味道,他又一次尝到了。 这一片肉,他必须要吃——不止是为了震慑众人,更是为了祭奠那个已死之人。 观睹一场割肉食人之举,沈浪出乎预料的安静与默然。 他并非不想阻止快活王的暴行,但在他即将出手之刻,赵碧穹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膝头。 藏于桌下的手指在沈浪大腿上写到—— 联手,三息,袭杀快活王。 沈浪神情微凛,他并不觉得此时是袭杀快活王的好时机。 然而,赵碧穹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将右手抽回按在了刀鞘上。 沈浪转念想到,他也确实需要一个机会,转移快活王的注意力——王怜花的第二刀已经架在了金无望的右肩肩头。 心中默数三声,拔剑而起。 霎时,席间一片兵刃出鞘之声,震的众人耳畔一阵尖锐嗡鸣。 原来准备暴起袭杀快活王的,不只是沈浪与赵碧穹。 众多英雄豪杰与他二人一般,不过是假意臣服,同流合污也只为静待翻盘之刻。 黑压压的人群风暴掀起的浪潮一般,向快活王奔袭而去。 手中刀剑锋芒明锐,宛如海潮中游跃而的鳞鱼身上泛起的粼光。 离快活王最近的几人,已经杀至他的宝座前。长刀一斩,割断了悬挂锦帐的绳索。 王怜花见此情形,收起短刀,足下生风,宛如一枚离弦的羽箭射至玉阶前。 赤红的帐幔缓缓飘落,将阶上情形掩住。帐中人影幽幽绰绰,变幻不定,宛如拢着一片血雾。 只听到一阵兵戈交鸣,旋即一阵哀嚎响起,太过凄厉,以至令人听不出乃是何人发出。 这时,沈浪与赵碧穹终于杀至帐幔前。 赵碧穹刀行似风,沈浪剑起如龙,璀璨的锋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当剑落风平,刀歇人静。 赵碧穹雪亮的刀锋架在沈浪颈间,而沈浪明锐的剑尖亦抵在赵碧穹的胸口。 两人明明相约联手杀敌,最后竟刀剑相对。 赵碧穹怔怔地看了一眼胸前的剑刃,再抬头面对沈浪时,眼中流露出赞叹之色。 那个联手袭杀快活王的提议,乃是快活王胁迫他对沈浪设下的圈套,而沈浪却轻易看穿破解,令他心中钦佩不已。 沈浪面沉如水,凛然四顾。 不止他二人,众多朝快活王砍去的刀剑,毫无征兆地陡然调转锋刃,指向与自己联手的同伴。 落入圈套之人,为求一击必胜,一旦出手必然用尽全力,哪里还有余力对抗同伴突然而来的反杀? 顿时鲜血四溅,哀声遍地,二十多人受伤倒在玉阶之下。 这时,被割断的帐幔终于落在地上,玉阶上的情形重新展露在人们眼前。 快活王依旧端坐于金龙宝座之上,垂眸俯视众人的眼神,冷漠无情得宛如天上的君王。 杀至他面前的五人,横尸在他足下。 殷红的鲜血汇成溪流汩汩淌落,染红了莹白的玉阶。 王火烧用袖子捻净残血,收刀回鞘。 王怜花负手而立,铁扇轻摇,原本执于手中的短刀,插在脚下一具尸体的背上。 看着这遍地尸骸,沈浪声音沙哑道:“试探。” 不错,这是快活王的试探。 江湖之中,弱者对强者虚与委蛇,卧薪尝胆,静待时机以谋翻盘之例屡见不鲜。 快活王聪明绝顶,又生性多疑,自然不会对这些投诚者全盘相信。 除沈浪之外,快活王利用自己埋在诸人身边的暗棋,对群侠也进行了同样的试探——真正出手袭杀快活王之人,被提议的盟友背叛,一个个重伤到地。 同时,即便剩余之人仍存异心,也因为这一出变故,导致众人间本就不够坚固的信赖轻易瓦解。 如今,谁都不信任谁,谁也不敢再将自己的后背托付出去。 见席间气氛凝重,快活王笑道:“在座各位都是智计出众之人,本王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一点。” “这随手一试,果然试出了不少内里藏奸之人。” “此刻将他们尽数揪住,我等也可安心商谈合作事宜了。” 快活王的算无遗策与冷峻无情,又一次淋漓尽致地展现。 沉重与绝望像是一座山岳压在心中,令人无法喘息。 重归席中的沈浪,心中沉重不已。 敌人是全所未有的聪明、狡诈与强大,自己等人如同牵线傀儡一般被他操控与掌中。 他该怎么做?该使出怎样的手段才能破局? 意外中断的宴会在快活王的一声号令之下,歌舞再起,美酒重添。 虽然众人觥筹交错,细语闲谈,一派热闹景象,但心中都凝聚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暗霾。 快活王瞧着阶下的沈浪,浅呷一口美酒,对身旁的王怜花道:“我无需你在身边服侍了,下去陪沈浪饮几杯吧。” 王怜花躬身领命而去,走到沈浪身边坐下。 夺过他手中的酒盏,将余酒一饮而尽,淡淡道:“你怪我吗?” 沈浪道:“不会。” 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不会责怪别人,只会责怪自己。 但这句话未能令王怜花的眉宇舒展,他靠近沈浪,几次张口又闭上,踟蹰着说不出话来。 沈浪握住他的手,温柔道:“你想说什么,怜花?” 王怜花将脸偏至一边,道:“我……抱歉。” 沈浪笑道:“为何道歉?” 王怜花道:“若不是我,你也不必……” 沈浪伸手抚摸在他的发上。 “做出选择的是我,与你何干呢?” 王怜花垂下眼帘,抿紧双唇,一把抱住沈浪道:“沈浪,我怕了。” 沈浪搂住他的双肩:“你怕什么?” 王怜花颤声道:“我怕你会后悔今天的事,后悔没能守住大义,后悔……选择了我。” 沈浪什么也没说,用力搂紧他,想要用温暖的怀抱平息他的怀疑与担忧。 王怜花将头颅埋入沈浪的颈间,手抚摸在胸膛上,似是感受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 然而,一根漆黑的长针悄悄出现在他指尖,宛如死神的锋刃无声无息地刺向沈浪的心脏。 ☆、云岚天宫(十三) 看眼乌黑的毒针即将插入沈浪的胸膛,沈浪忽然身子一偏,让了过去。 持针之手从他的胸侧擦过。 手臂一落,夹住那只偷袭之手,右手王怜花的手腕猛地一拧,将其生生拗断。 王怜花一声闷哼,忍住剧痛,另一掌携以风雷之势出,沈浪却早已轻身而起,宛如一片乘风的叶子,飘落一丈之远。 王怜花面沉若水,望着沈浪的瞳眸乍亮,如寒星霜芒。 他眉目阴沉地朝尊位上的快活王点了点头。 快活王会意,一拍宝座,沉声道:“来人,拿下他!” 仓啷啷——一阵抽刀拔剑之声。 黑压压地人群从四面八方逼来,垒成一座坚实的人墙,围住沈浪和王怜花。 竖起的刀刃交织成密密的牢笼,将沈浪笼罩其中,纵使他此刻肋生飞翼,也无法逃脱。 刀光剑影落下,宛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急雨,将沈浪沉凝的瞳眸与王怜花轻慢的笑容映照得雪亮。 刹那间,一泓鲜血飞溅,一人痛吟怒吼。 却不是沈浪,竟是王怜花! 王怜花不曾想到,这场凌厉的刀风剑雨会在千钧一发之刻,调头指向自己,措手不及的他生生挨了几刀。 他狂怒反击,好不容易突出重围,惊怒道:“你们竟敢背叛本王!” 面容依旧是俊美的王公子,声音腔调却赫然变成了快活王。 而端坐金龙宝座上的快活王,居高临下地俯睥着他,笑容慵懒,意态从容道:“从未忠心,谈何背叛?” 抬起双手,优哉游哉地将脸上的绷带拆下,露出一张清绝俊雅的面孔,与立于玉阶下的“王怜花”四目相对,竟如临湖照镜一般。 场中一些不明所以之人,方才大悟——原来偷袭沈浪的“王怜花”是快活王,而高居宝座之上的“快活王”才是王怜花! 王怜花撩起衣袍下摆,只见金龙的前爪宛如镣铐一般,将他的双腿锁于宝座之上。 他笑道:“我的儿,还不快替你爹解开?” 快活王死死地盯着他,瞳眸中闪过一丝可怕的寒芒,沉声道:“蕊宫!” 含笑静立宛如一尊石像的蕊宫夫人忽地动了,从腰间抽出一柄通体冰蓝的软剑,平时像是一条美丽的腰带盘在腰间,无人能想到那竟是一柄嗜血夺命的兵刃。 她右手一振,细长的软剑化翘起剑尖,作一条毒蛇,向王怜花袭去。 只闻“哐啷”一声,软剑回腰,一道黑影落下,不是人头,而是束缚王怜花双腿的一副龙爪。 蕊宫夫人原本是快活王置于王怜花身边一枚棋子,任务是监视王怜花,一旦发现他有不对劲的举动,就会挟持住他。 如今见蕊宫夫人亦是反水,快活王顿时又惊又怒:“你为何要这样做!” 蕊宫夫人唇边扬起一抹轻笑,动人的风韵不显自彰。 她抿嘴笑道:“我原以为王爷这般人物,是什么都不在意,什么不在乎的。” “原来也有想知道我这等蝼蚁心思的时候?” 温柔道:“王爷呀,你还记得槿娘是怎么死的吗?为了对付王公子,她被你剖开腹部,在里面埋了装有毒砂的机关暗器,然后她‘嘭’的一声爆炸了……尸体断成了两半,我好容易才用针线将她缝好。” “你还记得颐芳斋的姑娘们怎么死的吗?你命人将她们一个个溺死在水缸之中,拆皮削骨,将她们的尸首炮制成尸傀,用罢以后便毫不可惜地抛弃在枯荣谷中。” “她们……可都是我的姐妹,我的亲人啊。” 语气越说越淡,声音越将越轻,但似于平静之中隐含着一丝癫狂,令人忍不住心生寒意,脊背发凉。 快活王扬起一抹蔑笑:“这话说的可笑。” “难道你忘了是你出卖了颐芳斋,那群贱人是死在你的手上,你有何报仇的资格?” 听得快活王的讥讽,蕊宫夫人面上不见羞愧,反而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她缓缓道:“出卖颐芳斋是我们姐妹共同的决定。” “王爷您心狠手辣,又手眼通天,我们一群弱女子哪里奢望能躲得过您的追捕。” “所以姐妹们决定牺牲自己的性命,换取一个机会,换取一个让我来到你身边的机会。” “自那日向你投诚起,我肩上便攀着十六条幽魂,她们日日夜夜都在我耳边哭泣着,嘶吼着——报仇、报仇、报仇……为槿娘报仇,为她们报仇,为我报仇……” 女人捂着脸,尖锐地疯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今日你休想逃脱!” 快活王的神色更加阴鸷,吃过女人大亏的他,丝毫不怀疑这个疯癫的女人会做出什么可怕之事,沉声唤道:“急风骑士何在?” 声音隆隆如雷响,在云霄中回荡,但却无人回应。 王火烧笑道:“王爷,您唤的可是他们?” 一拍手,人墙分开,让出一条通路,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排众而出。 虽然形容狼狈,但瞳眸之中,流露出一股掩不住的勃勃英气。 三十二名急风骑士被他们反绑着双手,宛如破布口袋一般,丢在地上。 在加上席上已被群侠拿下两人,三十五名急风骑士悉数到场。 快活王望着他们:“你们是……” “他们是同我一般关在监牢里,等着被你割肉剜骨的人。” “不少都是我龙卷风的弟兄。”金无望接口回答。 捂着肩膀起身,摇摇晃晃地从银盘中走下,被那群叫花子似的龙卷风部属扶住。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瘦得跟猴子似的少年,一面手脚麻利地替他包扎伤口,一面得意洋洋地邀功道:“军师,你找的那起子帮手靠不住,还是我缩了骨头钻出笼子,才将开锁的钥匙偷到手的。” “啧,擅自行动你还有理了!”金无望笑骂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然后,转头对快活王道:“快活王,你太高看自己了。” “但这天下间,奇人异士何其多?一个人、两个人奈何不了你,那五十个人、一百个人呢?” “你不该给我与他们取得联络的机会,更不该让我与王怜花、沈浪有所接触。” 他抬头凝注一灰一红两道身影,一者洒然出尘,一者清绝超逸,气息融溶,密不可分,宛如日月辉映,天地相依。 朗声道:“即便你是神魔一般的人物,这两人也能灭神降魔!” ☆、云岚天宫(十四) 群侠携以霜刀寒剑向快活王步步紧近,目如寒星,气凝不发,宛如向猎物围拥而来的群狼。 快活王环顾众人,眼底凝聚着怒火:“他许诺了他们什么,令他们临阵倒戈?” “这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比我给得更多!” 王怜花淡淡道:“我并未给与他们什么。” “不过是让他们看了一眼我毒发时的情形。”冷冷一笑,声音犹如冰锥一般扎入人的心底,“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这样作践,更何况是他们?” “再加之我许诺,他们从你这里得到的一切我都不会收回,也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更有斩杀武林第一魔头的美名加身……”朗声笑道,“诸位英雄选择站在我们这边,也是无可厚非。” 快活王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鹫猛,若目光能伸出利爪,王怜花早被他撕扯得粉碎。 从前,他果然是小瞧了这个儿子,谋略智计高绝不在他之下。 忽然怒火尽敛,唇边浮出淡淡笑意,转头对沈浪道:“我儿说的这些也就罢了,毕竟他苦心孤诣,苦苦筹谋了许久。然而,在我的监视下,他不可能与你互通消息。我知道他的易容习惯,我再三检查也未在易容面具上发现他有留下任何记号。” “你又是如何得知,方才是我假扮的王怜花?” 沈浪含笑以对,目光似有星星点点的清辉,即使乌金沉地,黑云障目,他眼中流淌的清辉,依然让人觉得这片天地不会沉沦黑暗当中。 “你的确足够小心谨慎,怜花从头到尾也没能找到丝毫对我暗示的机会。” “但是我了解他。”笑容骤然变得温暖起来,就像是隆冬寒夜其燃起的篝火,明亮而热烈,“就像是了解我的手心与手背。” “我们曾经融溶成了一体,不仅是身体,还有魂魄,你不会懂得那种感觉与默契。” “你想扮成一个体贴的情人,却装过头了,处处显得拙劣不堪。” 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望向王怜花道:“‘千面公子’王怜花怎会因为见我愁苦而向我道歉?这个黑心的小魔头,怕是会抓住机会肆意嘲笑我一番,说不得下半辈子都会指着这个笑话我。” 王怜花冲他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脑袋,一副纯然无辜之色。 “哎呀呀,未曾想我在沈大侠心中竟是如此恶人。” “我怎会嘲笑于你?” “见到沈大侠方才那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该搂进怀里,好好地亲一亲,摸一摸才是正理呀!” 面对王怜花的轻佻戏语,沈浪挑了挑眉毛,偏过半张脸,不再理他。 继续讲道:“我猜,你与怜花交换身份,是在群侠暴起袭杀于你,那被你暗中割断的帐幔掩住阶上情形之际。” “想必你的易容乃是赴宴之前,便已准备妥当的,改换时只需拆下绷带换去衣物即可,而王怜花也只需绷带裹面,改换装扮,那短短的数息时间,足以供你们完成身份交换。” 说罢,沈浪忽然忆起快活王与王怜花临宴之时,他察觉出二人古怪的相似感。 如今想来并不是王怜花忽然像了快活王,而是快活王为接下来的身份交换做准备,在模仿王怜花。 沈浪对快活王道:“我不但了解他,还了解你。” 快活王淡笑道:“哦?” 沈浪道:“王爷曾称沈某为知己,沈某亦敬王爷为旧友。” “王爷既知我是沈天君的儿子,你我有杀父之仇,我又是阻挡你大业最大敌手。即使王爷再欣赏我,看重我,也难以容下我。” 快活王冷笑道:“这你可就小看我的心胸了。” “心胸?”沈浪道敛起笑容,怅然一叹,“也许从前的你拥有这样的心胸与气魄,但它们俱已在那场楼兰大火中焚烧殆尽,爬出来的不过是为复仇而来的恶鬼罢了。” “背叛你的金无望,你恨到要饮血啖肉,那踏着你的失败名传天下的沈浪,你又怎会轻易放过?” “你设下谜局,假扮沈某与赵掌门引诱天下人寻宝。一系列事件发展至此,张夫人的死与沈浪有关,藏宝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掌门从沈浪身上找到,跟沈浪去寻宝之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那些不明真相之人,怎么看都会觉得是沈某的阴谋。” “然后你杀死沈某,以全新的面目重现江湖,便能成为斩杀‘沈魔头’的大英雄。” “昔日沈浪因你之‘死’声名鹊起,而今你因沈浪之死闻名天下。若此计成功,该是对沈某最大的讽刺与嘲笑。” 沈浪抽丝剥茧一般,将快活王的全盘谋算娓娓道来,虽不铿锵,但携一丝峥嵘锋芒,剖开他的胸膛,令那颗盛满阴谋诡计的心脏,跳动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本有千百种方法杀死我,最后却选择假扮怜花刺杀我,是为了让我自以为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上,眠于九泉亦不能瞑目!” 沈浪凝注快活王,那张顶着王怜花容颜的面孔依旧浮动着笑意,宛如一位温文尔雅的公子。 然而,假面终究是假面,一旦揭开,显露于世的,是恶鬼,是妖魔,是憎恨汇聚的漩涡。 沈浪的轻轻一叹中,王怜花淡淡道:“快活王,我层层布局,步步定计,编织偌大一张罗网。你自踏入这场宴会开始,便落入我局中。” “你道我这罗网为何不在你刚踏进来时收起,不在你招揽群侠时收起,不在割肉时收起,亦不在众人暴起时收起,偏偏要在你刺杀沈浪之时收起?” “便为了让你在最昂扬最得意,自以为大获全胜之际,将你打落深渊……请君入瓮,请君入瓮,人人都想作那烧瓮之人,且看最后到底是谁入了谁的瓮中!” 快活王眸中寒光凛然,王怜花的布局终于全盘揭开,竟令他如立独峰之巅,四面皆危,无可进退!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右手摸上脸侧,唰地撕下一张血淋淋的脸皮,露出一张扭曲可怖,看不出人形的面孔,嵌着一双黑渊似的双眼,焚起烈火燃天。 他纵声大笑:“不愧是我儿,不愧是沈浪!” “然而,光有绝顶的智慧还不够。” “本王的命就在这里,有本事的话,尽管来拿吧!” ☆、云岚天宫(十五) 霜天夜,月如钩。 云岚天宫宫顶,快活王孤身对群侠对峙。 他身陷重围,却从容不迫,宛如一座巍峨山岳屹立于此。 面对于他,就好似面对山川河岳、大漠沧海,仿如天地交击……雄浑磅礴之势,令人难起相争之心! 围攻他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不知他有何依仗。 纵使他的武功再怎么高强,也只有一双手、一双腿,哪里能敌的过数百只手与数百条腿的进攻呢? 快活王环视众人如狼顾,忽然冷冷一笑,向前迈出一步。 一声轻微的“咔嚓”,一块地砖在他的踩踏下向内陷去。 旋即发爆出一阵剧烈的轰鸣,并伴随着机关运转的巨响,整座宫顶宛如地震一般猛烈颤动起来,震得众人站立不稳,东倒西歪。 脚下的地砖忽然裂出一条黑缝,群侠惊骇不定,匆忙避退。 刹那间,数十道裂缝纵横交错着蔓延,宛如棋盘上的经纬,将整座宫顶分割成一块块棋格。 每块棋格均在下沉,唯有快活王与沈浪所立的那一块,被一根圆柱托举着向空中升起,形成一座高悬独立的天台。 快活王长袖凌空一甩,将一人腰间的佩刀卷入手中。 须臾之间,天台便已载着两人升至极高之处。 这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即刻施展轻功追赶,却力不能及,唯有徒劳无功地落回远处。 正没奈何间,众人忽觉眼前一花,一件金翠辉煌的孔雀羽麾凌空飘落,一抹绯影宛如云雀凭虚御风,扶摇而上,轻盈灵巧地落于天台之上。 天台仍在不断攀升,不多一会儿,便被孤悬高举在十丈处的夜穹之中。 众人抬头仰望,仰酸了脖子,也瞧不见上面的情形。 云岚天宫本就建在雪峰之巅,这座天台更是凌霄而立,仿佛要刺穿天宇。 夜风极大极寒,好似霜刀割面。手一抬,便能托举明月,触碰霜天。 沈浪见王怜花跃上天台,目中闪过一丝担忧。 但他什么也没说,笑着将人拉至身旁。 两人并肩而立,墨色的长发宛如游龙一般,绞缠于凛冽的寒风之中。 快活王凝注两人,道:“没想到我儿竟是个痴情种子,赶着上来一起送死。” 王怜花笑道:“将死之人少说些胡话。我与你并无父子之情,但终究有点子血脉关系,可不领着内人赶来替你送终么。” 扭头冲沈浪挑了挑眉毛:“沈娘子,你说是么?” 沈浪无奈道:“这种时候,就别耍贫嘴了。” 仓啷一声,铁剑出鞘,雪寒的剑锋直指快活王。 粲然若神的双眸亮如星子,此刻凝着冰,凝着剑,凝着千锋万影,锋芒如霜! 一声淡笑:“王爷,得罪了。” 快活王纵声大笑,亦缓缓拔出手中长刀,逆光如影。 笑声狂傲恣意:“哈哈哈,且让我瞧瞧你能得罪我的本事吧!” 巍峨极峰之巅,山风飒飒,三人傲然峙立,引刃映月,一念动杀! 风—— 漫卷尘嚣,咆哮天穹。 能嗅到猩烈而浓稠的…… 血—— 瀑淋如雨,染赤成霞。 亦可听到璀璨而骁狂的…… 刃—— 霜锋疾挽,血战不休。 刀,残缺而妄动;剑,飒踏而峥嵘;扇,艳煞一袭风月,一度春秋。 霜天皓月之下,诸侠一战风雷动。 无论是枭雄志还是英雄身,无论是知己情还是血海仇,皆付与这豁命一战,谁若死去,便是葬于明月中! 快活王不愧为昔日威震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纵使拖着一副残躯,他依然出刀如雷霆,抽刃似疾风。 刀身嗡鸣阵阵,似奏着一曲激昂的战歌,一声一声激荡着滚烫的热血,连心脏的搏动亦为之唱和。 雪亮的刀刃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一团熊熊烈火,风越大,火越烈,随着咆哮的天风一路向沈王二人燃烧过去。 然而,沈浪与王怜花联手相抗这刀焰,竟也分毫不落下风。 一刀向沈浪刺去,便有铁扇夹住;一招向王怜花劈下,便有剑锋格挡。 长剑迸发出无比绚烂的光华,就好似一霄星汉从沈浪指尖升起,磅礴浩瀚,璀璨了一方天地! 铁扇在翻转于王怜花指尖,宛如幽月空濛,就好似他将天上一抹月光截于手中。 一灰一红两道身影,并行交错。仿佛有灵犀之感,不需言语,便知谁该进谁该退,无需眼色,便明了谁需攻谁需守。 配合之默契,近乎天衣无缝,宛如一人化二,又似二人合一。 无论快活王刀有多烈,人又多狂,沈浪与王怜花联手演绎的星月,总能将他的刀焰熄灭。 一时间,三人势均力敌,分毫不让! 天台下,灯火荧荧,宛如坠落一地的星辰。 “星辰”环绕之中,众人依旧仰望着天台,只能听到兵戈交鸣,如阵鼓似战歌,偶有零星锋芒乍现,像是陡然划过夜空的电光。 一个个面红耳赤,热血激荡,虽然看不见那怕一刀一剑,但是这场拼杀必将被江湖铭记! 赵碧穹用火石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天台,忽然转头对王火烧道:“有办法送我上去吗?” 王火烧皱眉道:“你上去做什么?依你如今的情形,上去只会拖累他们。” 赵碧穹握紧双手,仿佛在微微的颤抖。 “我如何不知……但是……”赵碧穹的声音有些紧涩与沙哑,“我若不能手刃快活王,还配当一个师父与父亲吗?” 王火烧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一咬牙道:“行,跟我走!” 说罢,拉着赵碧穹跃下宫顶,冲入殿中。 天台之上,刀林剑雨,锋芒缭乱,三人拼杀许久,僵持不下。 但局势正缓缓朝着不利于快活王的方向发展。 他虽然武功盖世,但是身体毕竟残漏不堪,不能持久。 千招过后,他如游鱼逆浪,越战越疲,而沈浪与王怜花却似鹰隼乘风,越战越勇。 激烈酣战之中,快活王忽然一个趔趄,手中长刀失了力道,被沈浪一剑荡开。 他气息急促,手捂着胸口,踉跄后退几步。 王怜花眸中寒光一凛,趁势手中一抹锋芒跃起,宛如一条游鱼,在云波中时而跃出,时而落入,捉摸不定,变幻莫测。 快活王抽刀欲挡,锋芒陡然一跃,冰冷的扇刃已然贴至脖颈。 王怜花忽闻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指尖一颤,铁扇跌落在地上,僵于半空中的右手克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冰魄蟾发作了! 王怜花霎时明白,那股异香必然是同病老叟曾使用过的香料一般,能诱发冰魄蟾毒性的饵料! 尽管剧痛如潮水一般向全身蔓延,王怜花依旧保持神智清明。心思电转,当机立断欲从天台上跃下。 孰料,快活王一声冷笑,掌出如风,瞬间印至他胸口。 王怜花面色一白,一口鲜血呕出,跌倒在地。 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见一抹刀光捅向他心口。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惧怕,只见森寒的锋刃在瞳眸中放大。 王怜花忽然眼前一黑,一片阴影笼罩在他身上。 一声痛苦的闷哼萦绕于耳畔。 他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 沈浪趴在王怜花身上,一截刀锋从他左肩上刺出。 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握住刀身,鲜血不断从肩头与手心涌出,一股一股地浇在王怜花的心口。 他只觉得自己被鲜血淋湿的地方,烫得几乎要灼烧起来。 第4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3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43节 快活王看到沈浪替王怜花挡下一刀,脸上骤然浮现出可怖的笑意,杂糅着疯癫与狂喜,令他本就可怕的面容变得更加扭曲, 他一脚踩在沈浪的脊背上,令他艰难支撑的身体微微一沉,右手攥紧刀柄,狠狠发力,似乎想要就着这一刀将两人捅个对穿。 透肩而出刀锋寸寸下沉,沈浪咬紧牙关,握住刀锋的左手亦用力相抗,然而掌中鲜血长流,也无法阻止刀尖不断迫近王怜花的心口。 一滴殷红的血珠在他的睫羽上颤了颤,砸落于王怜花的颊上,缓缓淌下。 两人呼吸交闻。 王怜花看着沈浪,眼角微微有些发红,苍白肌肤上殷艳的血痕如勾似描,让他美得宛如深秋中炽烈的红枫。 双唇张合,颤抖,挣扎着想要说话,但是他被锥心腕骨的剧痛扼住了喉咙。 沈浪看着他笑了起来,插着刀锋的肩背高高拱起,额头触及他的额头。 “……我不会死!” 我不会死——因为我明白我若死去,你也会为我复仇而死。 为了你能活着,我不会死,也绝不能死! 说罢,用内力拧断捅穿他的半截刀锋,并强忍着疼痛向下一压,生生地将身体从断刀上拔了出来。 不顾肩头血如泉涌,他回身迎向快活王,快活王亦弃了断刃迎向他,两人像是拥抱一般绞缠在一起。 刹那间,漫天血雾喷薄,染红了一轮霜月。 王怜花颤抖伸手接住烫热的红雨——这是……谁的血啊? ☆、云岚天宫(十六) 如果沈浪不在了,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的? 王怜花从未想过——纵使他有时手中掂量着刀刃,朝沈浪脖子上比划,也未曾想过——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总是充满了好运与奇迹。 此刻,心中翻涌着苦涩的潮水,王怜花无比期望沈浪能再走运一次,不要将不会死的承诺变成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空许的誓约。 王怜花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向沈浪走去。 漫天的红雨铺出一条血路,一步一印,毒发的痛楚令他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这条路是那样短,不过三步便道尽头。 但是,这条路又那样长,恐惧、不安、期待、紧张……千百种情绪在他眼中浮出又隐没,搭在沈浪的肩头手指微微有些发僵。 看着那挺直的脊背,被鲜血濡湿的衣袍,他却胆怯了,害怕沈浪的转身后的模样会将他逼疯。 正在犹豫之际,有人握住他的手腕一拉,整个人一头栽进男人宽阔温暖的怀里。 面颊贴在缓缓起伏的胸膛上,肩头的鲜血依旧汩汩地流着,湿透了两人的衣衫。 王怜花的眼泪也默默地淌着,浸在衣襟上。 展臂紧紧地揽住沈浪的脖子,仰头吻上他的唇瓣,没有啃咬与厮磨,只是简单的唇齿相依。 沈浪微微张开双唇,舌尖尝到了泪水的清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长发。 猎猎寒风之中,两人静静相拥,一动不动,好似化成石像,要将这个拥抱变作永恒。 空中忽然传来一道笑声:“你们可别在这里就卿卿我我的缠绵起来呀,让我跟师父想不看,也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搁。” 两人闻声抬头,一架青灰色的铁翼鸢宛如展翼的鹏鸟,在头顶上徘徊,王火烧笑眯眯地冲他二人打了一声招呼。 一旁,快活王的尸体缓缓跪倒在地上,露出身后又咳又笑的赵碧穹。 就在沈浪与快活王恰似要同归于尽之刻,王火烧御使铁翼鸢飞至天台。 赵碧穹找准角度,从铁鸢上一跃而下,手中的长刀借下落之势,从快活王后颈斜插而入,毫无滞碍地捅穿整个身体,再从腹部穿出,直至入地三分。 快活王已然冰冷僵硬的脸上还挂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狂怒与不甘随着冷却的血液凝固在眼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多少谋算布局皆付诸东流,一代枭雄就此命陨,不知该是庆幸,还是遗憾。 沈浪手捂肩伤,看着快活王的尸体,道:“快活王已死,我们何处去寻冰魄蟾的解药?” 王怜花扶着他,道:“不必担心,我早已知晓他将解药藏于何处。” 说罢,松开沈浪,来到快活王尸体前,殷红的鲜血从透腹而出的刀锋上淌落。 他合掌接满满一捧血液,在三人目光的注视下,仰头饮尽。 血还是温的,吞入腹中,像是吞下了一粒火种,浑身热德仿佛要烧灼起来。 王怜花明白,这是冰魄蟾正在化解的征兆。 寻常人,若不是渴到极致,饿到极致,又怎么会嗜人血啖人肉呢? 快活王便利用此点,将解药化入自己的血液。 因此,王怜花曾明查暗探多时,也始终找不到解药痕迹。 直到蕊宫夫人与他结盟,他才从那女人口中知晓了这个秘密。 王怜花将鲜血饮尽,回眸凝注沈浪,丰润的双唇被残血点染,红得有些妖异。 “沈浪,你觉得我可怕吗?” 他笑问——我这任母赴死,饮父之血的恶鬼可怕吗? 沈浪望着他,明月的柔辉在他眼中流淌。 然后他拉住他,亲吻他,舌尖探入口中,将残血舔尽。 笑道:“你的所有,我会与你一同承担。” 王怜花展颜一笑,正欲发话。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地面开始震动起来,比起快活王启动机关时上百倍不止。 一时间天摇地动,石破山倾,设宴的宫顶开始崩塌、下沉,陷出硕大的窟窿。 托举沈浪三人的天台亦随之坍塌倾倒。 王火烧大惊失色,御使铁翼鸢俯冲下去,想要接住他们。 还未及面前,三人已经跌落入塌陷之处。 随即,滚滚碎石裂砖俱下,将窟窿封住。 沈浪抱着王怜花从一片碎石破瓦中穿过,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肩头伤口崩裂更甚。 王怜花将他扶靠在墙边,从自己内裳上撕扯下一根布条,将沈浪的伤口扎紧。 用袖子拭去沈浪额上的冷汗。 耳畔忽然传来一片呻吟之声,两人环顾四周。 此处不知是云岚天宫内的哪一个地方,满地滚落着碎砖器皿,一片狼藉之中,一同跌落的群侠挣扎着爬起,皆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两人仔细打量着这群人,不多一会儿,便找到了一个熟人。 金无望整顿好他那一帮龙卷风的弟兄后,被一个少年搀扶着向两人走来。 他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石粉,道:“整座宫殿正在坍塌。” “我猜应该是有快活王的亲信见主人死去,炸毁了宫殿的核心枢纽,想要将我等困死在里面,为他主人报仇。” 扶着他的少年抿了抿嘴,捶胸顿足道:“这都怪我!” “当时,我只顾着张望天沈大侠、王公子二人与快活王打斗时,有一名急风骑士趁我不注意,割开绳索跑了!” 说着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军师,要怎么罚我只需您说句话,就算要把我的皮揭下来,我也心甘情愿。” 金无望将他从地上拽起,道:“不要自责了,此刻这宫殿内危机重重,随时都可能成为我等葬身的墓穴。” “赶紧逃出去才是要紧。” 转头问王怜花道:“王公子,你对此地机关迷阵最是熟悉,可能找到出路?” 王怜花摇了摇头,道:“不行。” “一旦核心枢纽被炸毁,这座宫殿中的宫室与道路或是错位或是塌毁,变得完全无序,毫无规律。纵然我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在三人交谈之时,群侠也在聚精会神地聆听。 听到王怜花的回答,满腔期待化为失望,不觉颓然丧气。 难道我等一世威名,最后却要死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雪岭之中? 凝重与绝望的情绪在众人间蔓延。 王怜花瞧着他们又是懊悔又是悲戚的模样,不由地嗤笑起来。 虽然四面伏危,也许下一刻他就会与沈浪同葬雪峰,但是他的心中却充满了轻松与快意。 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只要沈浪还在他身边,他便无畏无惧,无哀无伤。 王怜花曲起右腿,靠在沈浪身侧,微笑道:“人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等这些小人也就罢了,怎么你这个大英雄也要跟我们一起死啊?” 沈浪挑起眉峰,沉吟片刻道:“许是老天爷怕你在黄泉路上太过孤单?” 王怜花轻轻地“啧”了一声,道:“沈大侠好不要脸,明明是自己不够聪明,找不到出路,偏偏说的是为我而死一般。” 沈浪笑道:“王公子既这么说,沈某可真要拿出点本事来,让你这个坏人偏沾我这个大英雄的光,平平安安地活着出去。” 王怜花尚未作答,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讲话的群侠眼睛便骤然亮了起来,无比殷切地瞧着沈浪。 “哦?”王怜花也不令众人苦等,笑问道,“沈大侠倒是给我们讲讲,生路在哪里?” 沈浪微微一笑,道:“瀑布。” ☆、云岚天宫【最终章】 沈浪还记得,王火烧领着他穿越宫殿去与怜花相见时,闲谈之中曾讲过—— 云岚天宫底下有一条千丈高的瀑布,瀑布的急流从宫中某处一个布满铁质轮轴的房间穿过,像是河流带动水车转动一般,启动整座宫殿的机关运转。 既然那条瀑布能贯穿宫殿,流出宫外,只要他们循着瀑布声响前行,也必然能走出去。 一番解释过后,群侠纷纷赞同。 于是,由王怜花领路,寻声而行,穿过重重阻碍,终于到达了维持整座宫殿运转的机关房。 机关房极为宽阔,高宽皆九丈有余,用黑铁打造的轮轴堆叠拼凑在一起,泛着森冷寒光。 轮轴前后两面,筑有两座巨大青铜兽头,铜铃虎目,青面獠牙。 从山巅而来的湍急流水从一只铜兽口中吞入,穿过轮轴机关,再从另一只铜兽口中吐出,飞落山崖,形成一条悬挂九霄的瀑布。 众人小心翼翼地从环绕铜兽与轮轴机关的悬空栈道上走过,来到瀑布的顶端。 只见崖口四面光滑险峻,既无凸起的岩石,又无垂下的藤蔓,毫无着力之处,想要从此口跃上山顶毫无可能。 再垂眸俯看,这条巨瀑足有千丈之高,周身绕着白云浓雾,从万仞峰顶上直泻而下,宛如洪波决口,大海倒悬,雄威响若雷奔走,波涛涌如雪卷颠。 好似晶莹的水帘,落入山崖地那无法看清的无尽之处,激起千波万浪,水雾蒙蒙,雄浑壮丽得令人心生战栗! 众人这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若是跳下去定会粉身碎骨。 如此一来,上抵绝壁,下临深渊,突破重重困难而来,依旧无路可走。 满腔希望沉入心底,更加浓稠的绝望奔涌而出,群侠神色黯然,哀叹无言。 这时,将众人领至此处的沈浪,脸上忽然泛起了他那萧洒、懒散,又不可捉摸的笑容,淡淡笑道:“生路便在眼前,诸位可信我?”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犹疑之色。,一时间无人吭声。 沈浪笑着摇了摇头,拉着王怜花走到崖边,道:“我们跳吧。” 王怜花皱眉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信不信……咦咦咦,我还没准备好啊!” 剩下的话语被酷烈的寒风淹没,沈浪已经拖着他,如同展翅的飞鸟,从崖顶一跃而下。 四面俱是风声,吹得王怜花睁不开眼睛。 飞斜而下的瀑布砸落在峭壁的突岩上,琼浆飞进,碧玉粉碎,像一团乳白色的轻烟薄云。 他与沈浪相拥着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水雾与云烟,心中没有一丝慌恐——还有何处能比沈浪的怀抱更令人心安? 两人与倾泻飞流一同下落了片刻,身形一止,生生地悬于半空之中。 王怜花从沈浪怀中探出脑袋一瞧,他们竟像鱼虾一般被一张横跨瀑布的大网捞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笑道:“瞧着我们捞着了什么?” 两人闻声抬头,只见两个男子蹲在崖边一方凸起的石台上。 一个浑身裹着厚重的毛皮,连面上都罩着黑布,只留一双眼睛在外。 一个反穿着件破旧羊皮袄,纵使在这数九寒天,亦大敞衣襟,手提着只酒葫芦,笑望两人的眼睛,像猫儿似的眼睛又圆又亮。 竟是阔别已久的熊猫儿! 他自问自答道:“哈哈哈,咱们捞着了一条鱼,和一只小王八!” 王怜花笑对沈浪道:“你瞧,他骂你王八呢。” 熊猫儿轻哼一声,道:“小王八心黑嘴利,别当你脱了壳,我就认不得了。” 口中虽奚落着,但还是伸手,一把将王怜花与沈浪从网中拉上石台。 朋友重逢,纵使重逢了激动与喜悦,沈浪一把抓住熊猫儿的肩膀,笑道:“猫兄!” 熊猫儿大笑着拥抱沈浪。 凑过来的热脸,却贴上冰冷一物,冻得一个激灵。 他瞧了瞧隔在自己与沈浪中间的铁扇,不满地瞪向执扇之人:“王怜花,你这是做什么?” 王怜花笑着收起铁扇,慢悠悠道:“朋友妻不可戏,以后猫兄可要自重才好。” “哈?”熊猫儿顿时眼睛睁得浑圆,将两人看了又看,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一旁裹着毛皮的男子哈哈一笑,伸手拉下脸上的黑布,道:“沈大侠与王公子何时成的亲?可要补上叶某这一杯喜酒呀。” 英朗的面容上,嵌着一对寒星似的眼睛,竟然早已葬身山崖的叶九秋! 沈浪不禁又惊又喜,道:“叶兄,你还活着!” 叶九秋笑道:“有贵人相助,叶某也算福大命大。” 说着向王怜花抱拳一礼:“多谢公子相救。” 王怜花笑而不答。 沈浪望着他,道:“你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王怜花笑盈盈地摇了摇铁扇,道:“哪里算得上是救人?” “不过是想找个人替我办件事情,恰好叶兄就撞上了。” 原来,当日叶九秋被云出岫丢落悬崖之时,王怜花早已命心腹之人御使铁翼鸢候于崖上,若见人坠崖,便将其救起。 暗中将此人送出山林,请他将快活王准备向朱家、熊猫儿等人动手的消息通风报信。 原是谁都有可能被他救着,叶九秋这不就赶上了么。 叶九秋道:“我去了朱家之后,便转头去寻猫兄,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心中担忧你们,便按原路返回,没想到竟在路上碰到了猫兄领着他的弟兄们正向云岚天宫进发。” “我向猫兄说明的来历,加入他们后,方才知晓原来沈兄竟在寻宝之前,便与猫兄约定,一路上留下消息记号。请猫兄尾随其后,暗中接应。” 熊猫儿朗声笑道:“今日,你用小雀儿传讯于我,叫我在瀑布底下兜一张足够结实的大网来捞人” “你吩咐得倒是轻巧,却不知我跟我的弟兄们搓了多少条麻绳,撕了多少件衣裳,才弄出这张网的!” 沈浪笑道:“沈某可对猫兄的能耐一清二楚,这点小事怎能难住咱们的天下第一游侠熊猫儿?” 熊猫儿脸微微一红,人却洋洋得意地笑道:“那是当然。” 引来王怜花的嗤笑阵阵,熊猫儿臭脸以对,两人顿时又闹作一团。 沈浪也不劝,环抱双臂,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观摩。 赵碧穹与金无望随后跳下,也被大网捞起。 赵碧穹一见叶九秋,顿时激动不已,喜极而泣。 叶九秋也是第一次见赵碧穹落泪,一时间慌了神,强自转移话题道:“王小弟呢?” 赵碧穹收了泪水,抬头遥望着盘旋于天际的铁鸢,笑道:“他一直在我身边。” 几人叙话之时,忽然悬崖上远远有人大呼道:“名震天下的沈浪在哪里?咱们能不能够见见?” 呼声一声接着一声,重重叠得,此起彼伏,宛如浪潮卷来,竟压过了瀑布的轰鸣。 沈浪、王怜花与熊猫儿三人相视一笑。 这情景与当初他们逃出大漠之时何其相似? 那一次,沈浪默默地走了,并未与人相见。 而这一次—— 王怜花忽然微微一笑,几个纵跃跳上山崖。 熊猫儿奇道:“又不是唤他,他急什么?” 沈浪笑着摇摇头,与熊猫儿尾随其后。 王怜花一见着那群呼唤之人,笑盈盈道:“谁要见我?” 众人顿时一片轰动,原来这俊美清雅的男子便是义薄云天,豪气干云的沈浪! 冒名顶替的王怜花,被众人围绕其中,宛如众星捧月一般,十分得意地接受大家的恭维与称赞。 熊猫儿本想揭穿他,却被沈浪制止,只得悻悻地小声问道:“你这魔头怎么突然想当大侠了?” 王怜花笑道:“我连玉皇大帝都当得,怎么就当不得大侠了?” 熊猫儿还来不及奚落几句,就被沈浪的崇拜者们挤到一边。 众人请王怜花讲讲这次危机四伏的冒险经历。 王怜花本就口舌凌厉,不用多想,便舌灿莲花,讲得个天花乱坠,令众人听得心潮澎湃,如痴如醉。 有人问道:“沈大侠,你为何要冒如此风险,不惜搭上性命,也要出去柴玉关这个魔头?” 众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每个心中都有一个答案—— 嫉恶如仇、匡扶天下、武林公理…… 虽然遣词殊异,但万变不离其宗。 王怜花唇齿微勾,展颜而笑的一刹,天光破层云。 “我是为了一人。” 大家先是一愣,然后齐声追问:“什么人?” 王怜花道:“此人英俊潇洒,超凡脱俗、足智多谋、博学多才、以武林和平、天下大同为己任,沈某就算是给他提鞋都不配。” “若沈某是个女子,定要嫁给他。” 有人喊道:“那人是?” 王怜花正要答话,忽然被人揽住腰肢,捂住嘴巴。 他仰头,看到一张略显无奈的面孔。 沈浪挑眉淡笑:“玩够了吧,王怜花。”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朋友想要实体书,请戳: ?sp=0000x6szq≈id=537099134391 ☆、后记 后记 终于完结了,一共40万字,是我这辈子完结的第一篇长篇,此时的心情真是激动又感动,不知该如何形容。 感觉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我就从头开始说吧。 《请君入瓮》能够诞生,是在一位好友跨时半年的不懈安利,让我接触了《武林外史》原著,被沈浪、王怜花、熊猫儿等角色迷得神魂颠倒,于是决心写一篇同人文。 最初预计只写个约十万字的中长篇,结果写着写着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初时,好友问我:你想把文写成什么样的? 我说:豪爽的,快意的,充斥着侠与义,王怜花是王怜花,沈浪是沈浪。 好友问:很好,有侠骨了,那柔情呢? 我说:啊……嗯……那个……哈哈,是吧?(从未有过感情经历,还从不看韩剧、偶像剧、言情文的孩子写感情戏时,总是一脸懵逼。) 一开始,我写沈王两人相处时挺扭捏又挺别扭,一千字的感情戏写下来竟比写五千字的武戏还累。后来是越写越顺畅,越写越开心,大约是我从单纯的萌他俩,逐渐体会到二人间那种看似别扭又充满着无与伦比的默契,虽非刻骨又不平淡的情意了吧。 虽然写出来感觉还是挺稚嫩的,但我写的很开心,也希望大家看得很开心。 回顾往昔的评论,有不少朋友说“文笔好、剧情引人入胜、环环相扣”之类的,每每看到,总是喜不自胜。 其实我草拟大纲之时,并没有经历什么精密的思考,还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比如某天吃着杂酱面,看到一段敦煌舞的视频,心想“嗨呀,如果是公子跳的话,该有多美”,于是就有了公子漫天纸钱下跳舞那段;或是某天啃着烤红薯,看到一个帅小伙壁咚了他的女朋友,突然觉得“公子是时候该耍个帅了”,于是就有了公子与鬼老九赌钱那段;又或者某天吸溜着酸辣粉,看到某个朋友看完原著后评价“人人都爱沈大侠”,心想“干脆所有人都来向沈大侠告个白吧”,于是就有了“朱七七”、“白飞飞”、“熊猫儿”、金无望与沈王共聚那段。 常常是先定了情节,再拼命寻找与前后文的连接点与隐藏的意义,对于一篇悬疑文来说,真是本末倒置,不过还好我脑洞够大,全都给圆了回来,噗哈哈哈哈哈嘿嘿嘻嘻! 至于如何想出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陷阱、建筑之类的东西嘛,是时候该表露我的身份了——是的,我便是王怜花……《怜花宝鉴》的继承者! 是不是突然觉得我很帅,是不是突然觉得要爱上我了? 写到这里,突然发现后记的走向有点奇怪……管他的呢,开心,任性嘛! 不多说了,既然是一篇江湖文,后记也当有一个充满江湖味的结尾。 朋友,什么是江湖? 什么又是沈王的江湖? 我不会给你们答案,因为答案就在你们心中。 by喝了假酒醉缸里的大咩哥~ 作者有话要说:  8月份会出本子,朋友们如果有意的话,可以去乐乎或者沈王吧上找我~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4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