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忧患》 正文 第1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生于忧患》作者:逸青_ 文案: 文案:他李冼当个皇帝,怎么就那么难呢!被无良老爹坑,被奇葩兄长欺负,居然还被一条蠢龙压!十六岁被混球老爹骗上皇位,从此走上了一条忧(和)国(龙)忧(搞)民(基)的不归路……一代废柴皇帝的逆袭史?路上当然少不了一条痴汉自己十几年还死不承认的蠢龙的陪伴……1曾用名《朕与龙不得不说的故事》,觉得还是生于忧患符合主题所以改回来了。21v1主受。墨龙攻x皇帝受3he,后期虐,主角不窝囊,只是能忍。前期略矫情,后期会成长。4半架空,架空得非常不彻底。5无重生,不穿越。这是一个皇帝的成长之路。全文存稿中,求收藏!!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冼,墨问 ┃ 配角:李冶,林如轩,李凌,李况 ┃ 其它:无宫斗,皇帝一家皆奇葩 ================== ☆、01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亵渎经典的意思,莫较真 动心忍(韧)性,“任性”是整篇文的脑洞来源 “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所以要动心,要任性,才能做到平常做不到的事情…… ——《先皇笔录》 01 “哈哈哈哈……” 深夜的寝宫突然传出一阵毫不掩饰的笑声,十八岁的小皇帝正捶桌狂笑,整个人几乎都要滑到地上去,端的是半点皇帝的形象也没有,而惹得他发笑至此的,正是手里那本颇有些年头的《先皇笔录》。 “什么先皇笔录,依我看,简直就是……就是……哈哈哈哈……” 一干在殿外守夜的宫女侍卫,听见这笑声纷纷眼皮狂跳,却又同时眼观鼻鼻观心,对小皇帝这种间歇性抽风早就习以为常。 当今圣上李冼,年方十八……没错,是李冼不是李洗,好死不死的和某位在母亲的光辉下窝囊了一生的皇帝同音不同字,李冼曾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嫌自己出生的时候太脏,故意起了“洗”这个字让自己好好洗洗,后来又觉得“洗”太难听,大笔一挥去掉一点,变成了今天的李冼。 李冼笑够了,又重新拿起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先皇笔录》,看了没两眼,又忍不住喷笑出来。 “哈哈哈哈……”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段著名的言论出自《孟子?告子下》,就被工工整整的誊写在《先皇笔录》的第一页,然而接下来,这位“先皇”的评论却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他是这样翻译的: “舜的第一发是和犬……这个口味有点重。傅说在版筑之间硬起,胶鬲在鱼盐之中硬起,管夷吾对着士人硬起,孙叔敖在海里硬起,百里奚在集市就硬起……” “所以上天把重任降给这些人,一定先让他的心志艰苦……让他被|干得精疲力尽,让他的身体肌肤都饥渴难耐,离开他又让他觉得空虚疲乏,所以要动心,要任性,才能做到平常做不到的事情……” 李冼看到这儿,早已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位先皇简直是个人才,这样粗鄙又丝毫不加掩饰的放荡语句,就敢这么大大方方的写下来,还让后人瞻仰,这脸皮是得有多厚。 他憋住笑,继续往下看: “人的第一次总是会做过了才知道改正,在心里想明白,权衡思虑以后才能去做他;用美色征服他,让他呻|吟出声,才能使他明白被|干的快乐。进去的时候没有法家的拂士……拂士是什么,是一种工具吗,跟拂尘似的?看着好像挺好用,不如朕也差人做一把?不过那不是道家的吗,关法家什么事……” 先皇的吐槽也这么大大方方的摆在纸上,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没墨水,李冼忍俊不禁,看完最后一句: “没有敌国入侵,外患横行这样的危机,就不能出来……这得是有多持久啊……孟子老儿,你不用写了,朕懂你,若是咱哥俩生在同一朝代,朕一定多赏你几个男宠玩玩,让你好好过把瘾。” “哈哈哈哈……” 李冼直笑得两个腮帮子都疼了,搓了搓脸,随手提笔在这页末尾写了几个字: “朕也懂你。” 他写完,把笔和书都一扔,四仰八叉地倒在龙床上,眯着眼,嘴角上扬,觉得心情真是格外舒畅,好像最近两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自从两年前他那混蛋老爹把他半蒙半骗哄上位,自己又甩手做了太上皇之后,他李冼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天天看着底下一群迂腐的老头吵来吵去就头疼,想当年,他才十六岁啊十六岁!青春美丽大好年华,就这么白白葬送了!唉! 不过此刻他也没功夫伤春悲秋感叹命运不公,眯着眼睛将那《先皇笔录》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心说难怪混蛋老爹不让自己看,内容简直是不堪入目。心里居然生出一种和这先皇惺惺相惜的感觉,可惜年代不同,这位放荡不羁的家伙应该能追溯到自己的太爷爷辈了…… 说起那先皇,也当真是位风云人物,不但自己明目张胆大搞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甚至鼓动朝廷上下一起分桃,胡作非为又风流放荡得紧,可偏偏这厮在位二十余年,治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四邻和睦,可谓太平盛世,后人想怎么诋毁他也找不出话来,只道他一生全凭气运,说白了就是老天爷保佑他,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就盛世太平了。 当然也有人说,这位皇帝其实是出卖色相换来四境安定……咳咳,至于这话是不是以讹传讹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件事是真实可靠的,就是这厮年纪高了以后,发现自己跟男人搞了一辈子,竟是一个子嗣也无,思来想去,干脆把传国玉玺往自个儿最小的弟弟手里一扔,拖家带口出去逍遥去了。 不得不说,这份气度,还真是……世间少有……虽然经过他这么一搞,那股断袖之风足足流行了好几十年,经久不衰…… 以李冼那不争气的脑子指定想不到太多,他眯着眼,缓缓道:“小黑,你出来吧。” 男人高大的身形无声无息出现在床边,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无奈和惆怅,“我不叫小黑,我叫墨问。” “好嘛好嘛,小墨。” 这感情好,在“黑”字底下又添了个“土”,墨问觉得自己本来还挺文艺的名字瞬间变得比“小黑”还土了,不禁轻轻摇头。 “小墨,我觉着这位先皇到真是位人物,分明那么羞耻的事情,怎么被他一搞就变得名正言顺了呢,唉,我要是什么时候也能像他这般……” “陛下,”墨问忍不住打断他,“陛下是想像一样他治理一个太平盛世,还是想……搞一搞断袖之风?” “这个……”李冼有点脸红,嘟囔着道,“如果两个都搞自然最好……” “早些歇息吧,很晚了,明日还要上早朝。” 幻想被无情地打破,小皇帝哼哼唧唧想到痛不欲生的早朝,好心情又化成烟儿飘走了,看着罪魁祸首,咬牙切齿道:“你这臭龙,就知道坏朕的心情,看我今晚不压着你睡!” “……” 当然他所说的压着睡,不过是把身上那件黑红龙袍狠狠拽下来,铺在床上,将上面栩栩如生的黑龙刺绣严严实实压在身下。 墨问无语地瞅着他,脸上无奈的神情更明显了,半晌只道:“陛下好梦。” 没错,墨问是一条龙,威风凛凛的大黑龙,专门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平日里就附在他那龙袍的刺绣上。 李冼又跟他腻歪了一会儿便睡着了,墨问看着他身下的龙袍,实在没有附身上去的欲望,捡起皱皱巴巴的《先皇笔录》,看了几页,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他在床边坐下来,看着睡熟的小皇帝,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心道明明生了一张蛊惑众生的脸,当什么不好,偏偏要当皇帝…… 好吧,虽然也不是他情愿的,要怪还得怪他那混球老爹,儿子不少,成事的却凤毛麟角。长子李况,是个武痴,刀剑枪棒无一不精,百步穿杨亦信手拈来,可惜肚子里墨水有限得紧。当年他爹欲立他为太子的时候,这厮居然直接使起轻功翻出宫墙一溜烟逃了数十里,直把他爹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次子李凌跟他大哥恰恰相反,是个书呆子,没事就喜欢吟诗作赋,浑身一股酸溜溜的书生气;老三李冶,也不知道他老爹当时是怎么想的,冶这个字本是形容女子貌美,居然用在了男子身上,不过人如其名,这李冶确实生了一副好皮相,可惜是个出了名的断袖,经常搂着男人出入于朝堂之上,大臣们劝谏了数年无果,也就视而不见随他去了。 老四就是李冼了,不得不说跟他的哥哥们比这孩子还算比较规矩,虽然年纪小,偶尔任性,但品行还是好的,没他哥哥们那么无厘头。他还有一个妹妹李凝,年方十五,活泼可爱又不失沉稳端庄,太上皇喜欢得紧,就让她陪在自己身边,父女感情颇不错。 可怜李冼十六岁就被骗上皇位,看着混球老爹逍遥自在直气得牙根痒痒。 小皇帝昨晚上太兴奋,大半夜的才睡下,直接后果就是第二天起不来,上个早朝好似抽筋刮骨,上下眼皮早已大战三百回合,对于下面那群老头在说些什么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无意识的应着“爱卿所言极是”“爱卿所言有理”“就依爱卿说的办吧”之类云云。 好不容易挨完早朝,李冼赶紧回了寝宫补觉。一觉醒来已是巳时,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没有叫宫女,张开双臂,道:“小墨,给朕更衣。” 墨问瞥他一眼,无动于衷,“自己穿。” 李冼就知道他这副死样子,也没指望他真的给自己更衣,磨磨蹭蹭穿好衣服,就听见他道:“太上皇请你过去用午膳。” “哦……啊?我爹请我过去?糟了,不是我偷拿《先皇笔录》的事被他知道了吧?” “做贼心虚。”墨问挖苦他,“那破书你倒看得津津有味,被你爹抓到也是活该。” “嘿,怎么能叫破书……罢了罢了,我一会儿过去。”李冼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小墨,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不想去。” “你有什么怕人看见的,又没有外人……哎你能不能低一点啊,我够着你好费劲……” 李冼对于自己的身高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他其实也不算矮,但是他三个哥哥都比他高,连小妹也要追上他了,这个姓墨的就更不用说,亲个嘴什么的还要踮脚,搞得他郁闷不已。 墨问看着小皇帝,心想自己这辈子算是栽了。他的身份在皇宫里是半公开的,但其实他应该是无声无息守护在他身边永远也不被发现才对。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最失败的一条龙,因为当初他来到小皇帝身边不到十天就暴露了身形,那时候李冼刚上位,诸事繁杂,晚上睡不好就差人熏了香安眠,结果好巧不巧,那香叫“眠龙香”,对他或许起不大点用,却直接让墨问睡过了头,睡得太死忘了隐去身形,第二天李冼醒来的时候摸到被子里多了什么东西,抓起来一看,居然是一条兀自酣睡的袖珍版小黑龙。 被人抓在手里半天,墨问才迷迷瞪瞪的醒了,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话,也亏得李冼神经粗大,居然上来就问:“小龙,你叫什么名字?” 墨问也是睡蒙了,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他,答完才意识到不好。原来每一条守护帝王的龙,一旦把名字告诉所守护的人,就意味着再也没法在他面前隐去身形了,墨问看着皇帝心花怒放的脸,叫苦不迭,心说做龙能做到自己这么失败也真是少有。 他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当时还是太年轻,就被这小皇帝牢牢绑在皇宫里了……虽然他是心甘情愿的。看见他希冀的神情,又偏偏狠不下心拒绝,无奈道:“好吧,我陪你去。” “真的?!”李冼快要跳起来了,“朕这就收拾,咱们马上就去。” “……” ☆、02 胤国的皇宫设在渭阳,因在渭水以北,故名渭阳。渭阳宫最有名的是三殿两宫一花园,三殿分别是御龙殿、升龙殿和隐龙殿。御龙殿是李冼的寝宫;升龙殿是正殿,为皇帝上早朝及接待臣使的地方;隐龙殿本来是供他欣赏舞乐玩乐之所,结果被太上皇抢了去;两宫是卧凤宫和栖凰宫,听名字也知道是皇帝妃子们的住所,但可惜李冼还小,没有娶妻纳妾,只有太上皇的妻妾们在栖凰宫里住着,卧凤宫竟是空了出来。 不过也没有空多久,李冼继位不到一年,卧凤宫就被他三哥李冶讨了去,平时李冼就跟他三哥关系最好,也不好意思拒绝,何况人家还言辞凿凿,说“凤”本就是雄鸟,这宫殿空着倒不如让他住。于是某一日,李冶就带着他的一干男宠大摇大摆地住了进去,直搞得朝野上下鸡犬不宁,直说有伤风化。 至于那一花园就是御花园了。与别朝不同,大胤的御花园设的非常大,因为这几任皇帝都十分喜爱赏花养鸟,于是屡次扩建。李冼找过去的时候,太上皇正在御花园喂八哥,这八哥挺机灵,平常看见李冼就会说吉祥话讨他开心,结果今天居然一声都没吭,直往鸟笼子角落里躲,搞得他一头雾水,问老爹,老爹说刚才还好好的你们这一来就…… 墨问看不下去了,道:“它怕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龙……” “……” 好吧,他忘了这家伙自带的气场威压了…… 李冼陪老爹喂完鸟,三人一起回了隐龙殿,刚进去就看见妹妹李凝朝自己扑过来,钻到他怀里撒娇,“四哥!你都多久没来看小妹了,是不是忘了我了呜呜呜……” “没有没有!绝对没忘……”李冼有些惭愧,“我、我这不是忙吗……” “胡说!忙你怎么还有时间陪他?”李凝一指墨问,张着大眼睛等他狡辩。 “我我我……我哪有……” 墨问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李凝掩嘴轻笑,“好了不逗你了,午膳已经做好了,爹爹出去这么久也该饿了,一起用膳吧。” 四人……或者说三人一龙在圆桌旁围坐了,叫宫女摆上饭菜碗筷,太上皇李章突然道:“对了小冼,三儿说他一会儿过来。” “啊?三哥要来?挺好啊,让他们加一副碗筷……墨问你干嘛?” 墨问直接撂了筷子要走,被李冼按住,尴尬道:“我吃好了……” “你吃好个屁,你吃了吗?就算你吃好了也得等我爹吃完才能走。” “……” 李章扭头问女儿:“凝儿,他怎么了?” “……这个啊,”李凝脸色有点奇怪,又想笑又不敢笑,“大概小龙怕我三哥吧……” “他怎么会怕三儿?”太上皇本着活到老学到老的准则,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态度。 他这么一问,墨问脸色直接就黑了,李冼也有些尴尬,忙打圆场道:“哎,爹,咱们还是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你们几个,这就吃上了,都不等我!” 李冶从殿外大步流星走进来,老实不客气地落了座,“累死我了,从卧凤宫到这居然这么远……咦,小墨也在啊?” 为了避免三哥把话题往墨问身上引,李冼连忙打岔道:“三哥,刚才有人送你过来的?谁啊,怎么不进来?” “咱们一家子吃饭,让他进来干嘛?”李冶盛了饭,就夹菜开始吃,一点都不见外……好像也确实没有外…… “我怎么看着……像上个月刚来那个小将军啊?三哥,你这么快就把人家搞到手了?” “呦,你消息挺灵通,”李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你说的不对,我根本没把他‘搞’到手。” “怎么,人家不肯跟你?” 李冶狠狠咬着筷子,“他敢!妈的,你三哥我真是看错了人,我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谁知道做起来那么狠。前两天他还不乐意搭理我,昨天晚上我又约他他就来了,当时我还挺高兴,谁知道……谁知道这小子力气那么大,把我按在床上翻来覆去操了一宿……他大爷的,小爷我到现在还腰酸背痛。” “噗……”李冼差点把饭也喷出来,“哈哈哈哈……三哥你……你可算是被人治了一回……” “喂,你们注意点影响好吗,爹爹还在呢……” “他在怎么了,”李冶完全无视妹妹的忠告,“老头子就是被我一路气过来的,他啥听不了,何况我也没说啥。” “咳咳咳咳……”太上皇表示自己对这个儿子完全没辙。 要说这老三李冶,虽然长得好看又是个断袖,可这一张嘴是一点儿都不含糊,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简直能把人活活气死,据说他第一次干伤风败俗的事被大臣们奏了折子,直接当面把那老臣骂了个狗血淋头,直把人气晕了过去,后来他又觉得不妥,上门道歉,人家一看见他又晕了过去,李冶尴尬得不行,只好写了封道歉信送过去。经过这么一事儿之后,朝野上下都知道他有张毒嘴巴,愣是没人再敢去惹他了。 李冶一拍桌子:“妈的,小爷还不信了,等着,等今儿晚上小爷就去操翻了他,不操到他喊娘小爷我跟你姓!”他一指李冼,又觉得不对,再一拍桌子,指着墨问,“跟你姓!” “……墨冶?” “干。你这臭龙,跟我过不去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那点破事儿都掰哧掰哧?” “你敢?!” “嘿,我还真就敢了。我跟你们说啊……” 墨问确实是有些怕李冶,也不能说是怕,反正就是……就是不怎么对付。当初他第一次被李冶撞见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某年某月某日,墨问化了人形陪小皇帝吃饭,李冶也不敲门就进来了,看见他顿时愣了,“小冼,这谁?” 小皇帝忙解释道:“三哥,他叫墨问,是一条……嗯嗯,龙。” “龙?”李冶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真的啊!小墨小墨,你化个原形给他看看。” “……” “快嘛,他是我三哥,不算外人的。” 墨问不情不愿化了原形,缩到最微态,巴掌长一条小龙是也。李冶觉得新奇,从弟弟手里讨过来:“给我瞧瞧。” 小黑龙坚硬的鳞甲带着特殊的触感,李冶心念一动,脑子里蹦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并迅速的实施了。 “吼!”黑龙发出一声又怒又羞的吼叫,用尾巴狠狠抽在他的掌心,飞到李冼肩膀上双眼喷火地盯着李冶。 幸好他鳞片是浓重的黑色,不然他要是条白龙的话,估计浑身已经羞成红的了…… “哈哈哈哈哈……” 小皇帝还不明所以,“三哥,你怎么他了?” “我……我没怎么……哈哈哈哈……我就是……就是……”李冶顶着黑龙的目光,“我就是捅了他菊花一下哈哈哈哈……”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墨问和李冶的第一次会面就在这种不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俩始终不对付的根本因素。身为一条龙,第一次见面就被人轻薄了去,要是传出去,他还做不做龙了! 李冶看着墨问要吃人的目光,给自己弟弟夹了一筷子菜揭过了这个话题。 三哥消停了,李冼终于舒了口气,他叼着筷子有着食不知味,心说老爹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呢,论武功吧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跟大哥根本没得比,论文治吧他又不及二哥,长得还没三哥好看,怎么就死乞白赖的非要让他继位呢…… 他想了想,觉得最后只剩下一个脾气好了,说白了就是好欺负。他那三个哥哥脾气都挺冲,大哥一发火直接动刀子,二哥一发火就是冷笑加冷嘲,三哥……你最好别让他发火,否则他那张嘴,绝对骂得你像从粪坑里滚过一遍的臭不可闻。 几个人各怀心事,竟都安静了下来,小皇帝正在心里默默为自己鸣不平,李冶正在想晚上怎么收拾那小将军,至于太上皇呢,他正在想自己这都是生了一堆什么样的怪胎,别人家都为了争一个太子位置明争暗斗反目成仇,自己家倒好,几个儿子全都推来搡去一个都不愿意接,最后还是欺负四弟年纪小不懂事给他半哄半骗弄上了皇位…… 同时,他又感慨自己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妻妾间没有后宫内斗,亲如姐妹,几个儿子虽不是一母所生,却谁也没有计较什么嫡出庶出,虽然老大老二不太对付,也纯粹是出于文和武之间的互相鄙视,相较之下,自己简直可以放下心来颐养天年。 ☆、03 陪老爹吃过了午膳,小皇帝李冼又要回去过自己的皇帝生活了,好在已经过了两年,再不习惯也习惯了。每日一早朝,下午接待一些总有这样那样问题的大臣们,或是下几道圣旨,体察一下民情,闲暇的时候可以做一些喜欢做的事情,晚上批批奏折,批累了就和墨问腻歪一会儿,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规律充实却又平淡。不过这种平淡是好的,总不能天天盼着哪里闹起来才刺激吧。 不过这几日,递上来的奏折里多了一些新鲜的东西:“将军林如轩与毓王殿下私会,有伤风化,有辱斯文。” 毓王殿下指的就是他三哥李冶,虽然“毓”这个字本是选自“钟灵毓秀”,但是李冼每次都会不自觉地念成“欲望殿下”……咳咳,千万别去告诉他三哥…… 林如轩应该就是李冶正纠缠着的小将军了,林家三代为将,老将军林有泽在一年前去世了,他儿子披麻戴孝了一年,终于还是要过来继续父亲的遗志,李冼自然恩准。现在朝堂上老臣太多,他巴不得多来些年轻人,便把老将军的位置给了他,没想到这厮才上任不到一月,就勾搭上了……就被李冶勾搭上了,也实在是,唉…… 李冼看了一眼奏折落款,顿时一阵苦笑,这折子是尚书令蔺行之递上来的。胤朝没有宰相,尚书令就相当于宰相,这个位置有多重要可想而知,况且这个蔺行之还是个三朝老臣,为人一丝不苟,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哦,对了,顺带提一句,当时被李冶气晕过去那个老臣就是他。 这下可好,李冼提着笔不知道如何落下。三哥啊三哥,叫你一张嘴那么不留情面,被人逮着机会弹劾了吧,奏折都递到我这来了…… “怎么了?”墨问的身影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将手里的莲子羹放到案几上,“看你晚上没吃多少,趁热喝几口。” “嗯。”李冼扔了笔去喝莲子羹,舀起一个莲子咬开一半确认没有莲芯才吃下去。墨问看了道:“其实莲芯才是最好的,你不肯吃就让他们把芯去了,放心吧不会有残余的。” 李冼“哦”了一声,含混道:“那玩意太苦了……” “这就嫌苦,那你要是生病了,难道不吃药?” “小墨不会让我生病的。” 墨问有些无奈,撇开这个话题,“怎么了,今天的奏折很难批?” 李冼仰起一张精致的小脸,十分认真地问:“小墨,你这么伺候朕,不觉得委屈吗?” “嗯?”墨问明显没反应过来,“你是皇帝。” “皇帝怎么了,你是龙。龙都是要翱翔九天的,这深宫内院关着你,你就不觉得憋闷?” 他伸手揉了揉小皇帝的头顶,叹气道:“你真是个特别的人,在我的印象里,族里的长辈都告诉我,人类的皇帝素来眼高于顶,即使我们为了他们献出生命,他们也只会觉得理所应当。所以族里规定,每一条守护皇帝的龙,都不准在皇帝面前现出身来,以免他们有过分的要求。” “是吗?朕很有自知之明的……我让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吗?” “我又没有说你……没有,你做的很好。” 李冼撇嘴,“少安慰我了。” “到底怎么了,这么闷闷不乐?” “有人弹劾我三哥。” “嗯?是蔺尚书?” “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向来看你三哥不顺眼。” “还有几个人,他们的奏折堆一起了。”李冼皱皱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林有泽老将军是个好人,我觉得让他儿子被牵连,有点儿过意不去。” 墨问又给他喂了一勺莲子羹,“小冼,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哪都好,就是做事有点儿优柔寡断。” “啊?” “你现在还小,觉不出来,但你毕竟是皇帝,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努力去做好,我帮不了你太多,也不能替你出谋划策。现在你爹还健在,一些事还可以帮帮你,那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不在了,面对满朝文武,你该怎么办?你这个性格如果不改掉,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 李冼歪着脑袋看他,极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把奏折统统推到一边,道:“朕懂了,明天朕和他们面谈。睡觉吧。” “……” 此时的墨问还不知道,就是今天这一席话,真的让李冼慢慢改掉了优柔寡断的性子,却又让他在之后的某件事中,差点和自己天人永隔。 次日早朝,李冼对毓王和林将军私会这事做出了回应。 等大臣们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李冼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没有去理会那一干老臣,而是直接让林如轩出列:“林爱卿,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尽管说,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林如轩不卑不亢,“臣认为,毓王殿下对臣是真心。” 他这话一出口,那一帮老臣又坐不住了,李冼再次示意他们安静,“哦?毓王的品行想必爱卿也了解,那么爱卿又如何知道他是真心?” 在朝堂之上谈论真心不真心的问题……蔺尚书的脸都黑了。 “毓王屡次宴请微臣,甚至亲自来微臣府中。陛下也知道,家父去世方才一年,微臣三年孝期未满,本不应为官,然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为遵先父遗志,也为安邦定国,微臣提前接任先父职位,而毓王殿下|体谅微臣,从未强迫过微臣,甚至主动陪微臣吊唁亡父,这份真心,难道还不能入了各位大人的眼么?”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然而依旧有人不屑,礼部尚书陶文亭上前一步,冷笑道:“难道将军就不觉得,断袖之风不合礼法?将军与毓王殿下私混,竟还理直气壮?” “陶大人言重了。第一,微臣和毓王殿下并非私混,此事光明正大,微臣并不觉得理亏;第二……大人身为礼部尚书,那么敢问大人,何为礼法?两个男人彼此真心便是不合礼法了么?在大人眼里,断袖之风应遭人唾弃,那么唾弃别人便合乎礼法了么?” “你……” “再者,微臣身为一介武夫,习兵道,《兵法》有言,‘兵者诡道’,那么在大人眼里,阴谋算计是否合乎礼法?战争杀戮是否合乎礼法?难道只因为不合礼法,便不能引兵打仗了么?那么如有一日,强敌来侵,我们是不是应将国家拱手相让,将敌人敬为上宾才合乎礼法?” “你你你……”陶大人真是被气得胡子也炸了,指着他鼻子“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蔺尚书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李冼冕旒间隙中瞧见这老头的小动作,就知道他多半已是认可不会再追究了,同时也觉得这林如轩倒的确是可造之材,虽身为武将,嘴皮子也挺利索,便接口道:“林爱卿所言有理,所谓礼法,不过是用来限定人的行为。古人云: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若国难当头之时,难道还要先顾及礼法?陶爱卿,你的思想确是有些迂腐了。” 陶文亭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憋出一句话:“陛下教训的是。”一拱手退了回去。 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蔺行之活了这么大岁数,早就成了人精,如何听不出皇帝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的目光在年轻的小皇帝身上游走了一周,并未接话。 李冼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去理会,继续道:“诸位爱卿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朕知道,朕也知道诸位的担忧在何处。毓王的事不过是个引子,你们实际上是不放心林将军,不知道他是否能胜任这个职位,朕说的可有错?” 皇上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一干大臣面皮都有点红,李冼不等他们接话,道:“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已提拔林将军,就绝对再无退回去的道理。” “陛下,”林如轩一抱拳,脸上已有悲愤之色,“臣愿用自身实力向他们证明!” “好!”李冼等他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既然爱卿有此意,朕自当成全。诸位爱卿也知道,本朝武将中三位豪杰,一乃左将军林有泽,二乃右将军卫衡,三则是建王李况,林老将军已故去,卫将军常年驻守边塞,而建王就在京都。既然如此,便委屈林爱卿,与朕那武痴大哥较量一番,拿出真本事来服众,朕将城郊的赛马场提供给你们,一切事宜皆由你二人商量决定。” 皇上可谓给足了面子,林如轩一跪一叩:“谢陛下!臣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04 下了早朝,李冼站在升龙殿前的台阶上,回想起那一干大臣吃瘪的样子,第一次觉得皇宫的天也是那么蓝。 金辉洒满大地,将整个皇宫都映得金碧辉煌,年轻的皇帝就站在这片辉芒里,身上黑红的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威风凛凛的黑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将下来冲天而起。 胤朝的龙袍不重金色,反重黑红,一概是黑龙刺绣,红色穿插其间,银线滚边,相较贵气逼人的金色,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不得不说,胤朝这几位皇帝,还都挺帅,这龙袍一穿起来,端的是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小冼!” ……可怜他们未来伟大的大胤皇帝,差点一个跟头从台阶上翻下去摔死。 李冼摸了摸鼻子,心说这兴师问罪来的也太快了,躲都没地方躲去,只好抬头,讪讪道:“三哥……” “你这家伙!”李冶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狠狠在他脑袋上敲了个爆栗,“真是胡闹!” 李冼一缩脖子,连忙捂住自己脑袋,“疼!三哥,再怎么着我也是皇上,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你还知道自己是皇上?!小冼,你也太任性了,得让那些大臣们私下里怎么说你?!” “所以动心任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三哥,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啊……” “那你为什么让如轩和大哥比赛?!还把皇家马场都借出去?!” 李冼搓了搓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噫,还如轩,肉麻死了。你这消息怎么这么快啊?我才刚下早朝……” “别转移话题!” “好了好了三哥,不过是让他们切磋切磋,又不会掉块肉,看你那个表情,像别人欠你多少钱一样。” “你……” “哎,”李冼给他递了个眼色,“你家如轩来了。” 李冶立马干咳一声,正了神色,直看的李冼忍俊不禁。 林如轩从台阶上来,小皇帝虚扶他一把没让他跪,“林将军?” “臣特来谢陛下恩典。” “嗯?你方才早朝不是谢过了?” “臣……” “好了别说那些官话了,”李冼笑道,“我们几个也别在这儿戳着当观赏物了,随我回御龙殿吧,边走边说。” 林如轩不可谓不惊,心说这小皇帝真是一点儿皇帝架子都没有,看他也不像年纪小茫然无知,那就是大概天性如此?又一想大胤这几朝皇帝个个都是奇葩,便也不觉得特别不妥了,随着他走,边走边道: “家父时常教导我,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入军营,便只顾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如轩身为武将,官场上那些也并非不懂,只是……只是,未免让我寒心……” 听见他这话,李冶赶紧暗地里捅了他两下,心说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价,虽然皇帝没架子,但人家毕竟也是皇帝不是,他身为兄长这么说说还好,你一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林如轩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逾规了,不由得掌心冒汗:“臣心直口快,冒犯了陛下……” “无妨。”李冼摆了摆手,他确实没怎么在意,重点全在那句“好男儿志在四方”上了,心里还想着自己也曾经“志在四方”过,可惜被这深宫囚着,再也没机会施展了。嘴上道:“林如轩……” 听见皇帝陛下叫全了自己的名字,这位新上任的将军简直都要惶恐了,没想到人家话风一转,竟朝着无厘头的方向去了:“你这名字倒是起得斯文,颇有书卷气。” 李冶直接翻了个白眼,心说其实人长得也斯文,就是那什么起来,咳…… 不知不觉就到了皇上的寝宫,李冼也不见外,当着众人就开始换衣服,一边换一边道:“你说的也是,不过蔺尚书确实没什么别的心思,他都七十多了,三朝元老,也是一心为了国家,他以前跟我三哥有点儿过节,可能一时看你不太顺眼,不过过去也就过去了,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至于那个陶文亭……他谁啊?兵部还没说话,他一个礼部就开始多嘴?是朕管得太松,太和蔼了吗?” 李冶又好气又好笑,“小冼,你今年才十八岁,就说自己‘和蔼’,你也不怕把自己说老了将来嫁不出去?” 林如轩在一旁听着,心里又是一惊,他也知道皇帝年龄小,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小。平时早朝离得远也看不真切,此刻他又除了宽大的龙袍,只着一件素色单衣,竟显得有几分瘦弱,加上身量不算太高,确实带着少年人未脱的青涩,这人又长得极好,不似他三哥那般勾人,眉宇间仿佛天生带着笑,有种难以抗拒的亲和力,仔细看却又觉得他好像有几分慵懒的倦色,不像是位帝王,倒像是谁家闲散的小王爷。 似乎察觉到他的眼神,李冼道:“林如轩,你那是什么表情啊?看不起朕吗?十八岁也不小了,八岁就当皇帝的还有的是呢。你以为我三哥很大吗,他也就比我长三岁,哦,对,我记得他好像十四五岁就开始和邻居家的男孩子鬼混了,这一点我倒是比不上他。” “……小冼!”李冶咬牙切齿,“是是是,你当然不如我,谁像你似的,‘老大不小’了还是个雏儿。” “……靠!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们几个谁都不愿意坐那把龙椅,我至于才十六岁就被你们整上来吗?朕那么忙,哪有功夫干那些事?” 这兄弟俩说的话越来越往无厘头的方向发展了,林如轩默默地杵在一边,权当自己是空气。 这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什么,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凭着习武之人的直觉,他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只见李冼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多穿点儿,小心着凉。” 这男人十分高大,比皇帝高了半头还多,他施施然在旁边坐下来,有意无意朝林如轩一瞟。 林如轩立刻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了自己——就好像皇上缺少的那点儿威严都集中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一样——几乎不自觉就想往下跪。他管住自己发软的膝盖,对上那男人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觉得这人一定大有来头。 其实墨问的身份皇宫里几乎人尽皆知,可惜林小将军才上任不到一个月,自然不可能知道,只觉得自己如临大敌,他根本看不透这人的修为底细。 墨问并没有看他多久,不过一瞬又移开了目光,看了看李冼,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果然每一位皇帝都是不简单的,这年轻的小皇帝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强大的人,林如轩心里惊叹连连,嘴上却是半点声音也没出。 等李冼和他三哥闹腾够了,好像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忙道:“林将军,如果没事的话,你也请回吧,你要是去找我大哥,现在就得去,他那人一有空就喜欢出去到处找擂台打,逮都逮不着,现在要吃饭的点,他应该回府里了。” “有这等事?” 李冼点点头,“具体的时间你们自己定吧,他一定很乐意跟你打,你要是真的打赢了他,朕就把你父亲的虎符给你,让你这个将军的位置坐实了。” 林如轩一听,又要跪下来谢恩,李冼赶紧摆手:“别谢了别谢了,你去吧,我跟三哥还有些话要说。你出去的时候顺便跟下面说一声,让那个陶文亭十天以内别来上朝了,朕不想看见他。” 林如轩识趣的领命去了。 待他走远了,李冼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这帮大臣,一个个都比我年长,还老是没完没了的跪啊谢啊,搞得我总觉得自己要折寿。”他顿了顿,又道,“我说三哥,你那张嘴能不能积点儿德,连我是雏儿这种话都敢往外说。” “怕什么,”李冶毫不在意,“他那嘴紧着呢,比你那什么都紧。” “……滚!” 两个人拌着嘴,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墨问脸色有着十分微妙的变化。 李冶说了几句好话,给炸毛的小皇帝顺毛,“你刚才说那些……在试他什么?” “试他有没有野心。”李冼没好气地应着。 “那你试出来了吗?” “我觉着他没有,他眼里除了惊讶就是难以置信,小墨一出来,他都诚惶诚恐了。” “我看他也不是胆小的人啊,怎么会怕那条蠢龙?” 被称为“蠢龙”的墨问皱了皱眉,没吱声。 “这很正常啊,你想,比如说你的武功已经相当相当好了,突然有一天遇上一个简直深不可测的人,能不惊恐么。” “说的也是……总之,那小子要是敢有什么野心,你三哥我首先打断他的腿!” 李冼嗤之以鼻,“就你?你都被人家按着操了,还打断腿?” “你!”李冶堵了气,在旁边坐下来,瞥见案几上扔着一本皱皱巴巴的书,“……先皇笔录?这是什么东西?” 小皇帝瞬间脸色都变了,暗叫不好,他怎么忘了把这东西收起来?!急忙扑过去抢,却被人家眼疾手快地收走了。 “呃,三哥,你还给我……” “什么书不能给我看?” “一、一本破书,没什么好看的……” “破书?能入了我们皇上法眼的书怎么能叫破书?我倒要看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小子什么时候看这种东西了……”他看到第二页,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忍了没两秒就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小冼啊小冼,我还以为你看的是什么治国大道呢,没想到……居然是这本书啊!” “怎、怎么,你看过?” “何止看过,我都快背下来了……” 李冼窘了,“你怎么会看过……三哥,你可千万别告诉爹啊!” “告诉他?你知道这本书的来历吗?” “我怎么会知道……” “这本书是咱爹小时候,从咱爷爷那里偷出来的。” 李冼觉得这信息量有点儿大,合着自家祖孙三代都有断袖之癖? 他那没良心的三哥也不打算解释,把书扔回原处,“你留着吧,虽然内容写的露骨,但有些地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不过别让爹瞧见,否则要打你屁股的。” 他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我来找你,主要是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05 “……好事坏事?” “好事。” “什么事?” “咱大嫂有喜了。” “啊?!真的假的?!” “臭小子!”李冶敲了他一个爆栗,“你三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吗?!” 李冼揉着脑袋,心说你骗的还少吗,嘴上却道:“什么时候的事?”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节 “已经四个月了。” “四个月了?!那大哥怎么不跟我们说?” 李冶轻嗤,“大哥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杆子打不出个屁来,要不是我前两天登门拜访,指不定等孩子生出来了他都想不起来告诉我们。” “这下好了,”李冼由衷的高兴,“皇家后继有人了。” “哎你这话什么意思,后继有人也得是你儿子才行啊,那是大哥的儿子。” “我?你省省吧,我还没想过这事呢。” 他大哥李况今年二十有六,成亲已有两年,这个年纪才有儿子也算比较晚了,不过他爹好像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有的大儿子,这么一看,他们家结婚生子都比较晚。嗯,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亲兄弟往往有着更敏锐的直觉,李冶狐疑地打量着他:“我说小冼,你该不会……也是个断袖吧?难道你要和那条蠢龙过一辈子?” “蠢龙”墨问再次皱眉。 “他不蠢!” “他不蠢怎么稀里糊涂在你面前现了形?不对这不是重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李冼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耳朵后面已经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神乱瞟也找不到理由搪塞。 “这可难办了,”李冶摸了摸下巴,“咱爹还不得气死?何况你还是皇帝……” “好了好了三哥,别说这个了,我以后还指不定怎么着呢,你就别瞎操心了。”李冼瘪着嘴,“我才十八岁,当儿子还没当够,你就想让我当爹?让一群女人和孩子缠着,多腻歪,你说是不三哥?” “你少来,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娶妻了,你要是跟我学,就等着老爹收拾你吧。” “……” “哦,还有一件事,我听说二哥那边好像也有点儿苗头,他最近频频在自己府里约见一个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能入得他的法眼。” “现在也不是春天啊……怎么纷纷的都发情了?凝儿妹妹也没有看上的人?” 李冶再敲他一个爆栗,“去!你这臭小子,凝儿才十五岁,你想把她嫁出去吗?!” “……疼!” 建王最近很高兴——因为他有儿子了,终于不用再听太上皇整日唠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他很高兴的直接后果就是……他出去打擂的次数更多了。 其实建王也很郁闷,他习武二十二年,功夫修为已经到了相当的境界,整个京城也找不出一个能跟他旗鼓相当的。 唉,无敌最是寂寞。 就在他已经将所有的擂台打了个遍,把人家烦得都要去告官的时候,他的府上突然来了一位客人。 ——林如轩已经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 建王一眼就看见正坐在凉亭里品茶的人,眉头一挑,脚下健步如飞,几乎眨眼间就到了跟前,一掌斜劈,劲气直接扫飞了他手里的茶杯,林如轩也不恼,伸出二指将那茶杯稳稳接住,手腕一旋,泼溢而出的茶水像是长了眼睛,一滴不落地落回杯中。 不过几秒的功夫,二人就已各自摸清对方的底细,林如轩一抱拳:“建王好武艺,在下林如轩,如有唐突还多多包涵。” “如轩兄弟客气了,”李况遇上对手就是个自来熟,“想必你就是林老将军独子?” “正是在下。” “那可是久仰大名了,听闻林老将军独子不但是武学奇才,文治也颇为擅长,可谓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人才。” “李兄谬赞。” “好了,别拽你那文邹邹的官话了,这官场混久了就是不好,说起话来都满口之乎者也,好像故意不让人家听明白,你看我那二弟,我就不说什么了。”李况落了座,又道,“这帮没眼力价的,怎么能让将军喝茶呢,来人,拿酒来!” 立马有丫鬟奉上酒水,二人连干三碗,同时大笑——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林如轩把来意简单说了,李况用手指敲了敲石桌,笑道:“那感情好,这小冼终于干了一件让他大哥趁心的事,把赛马场都借出来了,我这真是好大的面子。” 林如轩本来还担心人家不应,听他这么说也放下心来,同时觉得很奇妙,这皇帝一家感情怎么都这么好,这可实在是少见。 “小冼有没说什么时候?” “陛下让我们自己商量着定。” “自己商量?这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间好,如轩你觉得?” “依我看么……就选那十日之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06 大胤历二百三十六年,建安三年秋,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按照旧历,中秋节国休三天,不设宵禁,不论百姓官员,皆可尽情行乐,祭月赏灯,热闹非凡。 而这一天早上,京城百姓却纷纷往城郊涌去,因为那里,今天要进行一场特殊的比赛——建王李况和新上任的左将军林如轩将在此一决高下。 赛马场的门票已经售罄。除了给一些必要的官员们留出座位,剩下的门票都售给当地百姓,购买门票也没有什么限制,不论你是一方商贾还是当铺伙计,只要掏出二十文铜钱,就可以得到一张门票,不过唯一的条件是,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为了避免百姓们因为看场比赛抢破头,皇上特意安排了皇家禁卫军在此维持秩序,还就地取材,在城里找了几个名声不错的说书先生,让他们进场观看,事后转述给百姓,让抢不到门票的,即使过不了眼福,也能过个耳福。 赛马场里已坐无虚席,连蔺尚书这个老古董也到了,被安排在除了皇帝和太上皇以外最好的位置,周围是六部尚书。皇上的意思也很明显:你们不是看不起小将军么,那就让你们好好看看人家的风采。 建王已经入场,和林如轩分别在赛场两侧,景王李凌也到了,坐在看台上和老爹妹妹正说着什么,抢到门票的百姓也一一就坐,还空着的座位……就剩下皇上和毓王了。 这时候赛场入口传来一阵喧哗,随着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守卫的士兵齐刷刷跪下:“恭迎陛下——” 皇帝陛下的仪仗队已经开入,为首一人骑一匹黑色骏马,黑衣黑发黑眸,竟是墨问。 大胤朝崇尚黑色,只有尊贵的皇家才能用得起黑色,对于城中百姓来说,这人虽然面生,却一身黑色,可见地位之高。 墨问下了马,扶着李冼从龙辇里下来,年轻的帝王着一身黑红龙袍,栩栩如生的黑龙仿佛要冲天而起。他面目含笑,衣袂飞扬,俊美的容貌竟惹得观众里一片惊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龙辇后面就是毓王的队伍,相比之下他倒是低调得多,总不能抢了皇帝的风头不是。 李冶是骑马来的……其实他一直是搭了皇上的顺风车,到门口才下车骑马,毕竟背地里打打闹闹没什么,明面上还是必须要顾及礼仪的,尤其是帝王家。 三人走上看台,寻着景王和太上皇,一家人算是凑在了一起。 司仪过来询问了一下,李冼点点头,这场比赛,便算是正是开始了。 比赛项目是建王和林如轩自己定的,本来分为三项,但是李冼突然说得留下一项让他来定,却又不说是什么,这两人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硬着头皮答应了,只希望小皇帝别心血来潮让他们当众拥抱亲吻脱衣服就好。 比赛前两项分别是射箭和近身搏击,可以说这两项内容几乎考验了习武者的全部。射箭又分成两轮,定射和骑射,定射是一人十箭,各自一靶,中环数之和最高者为胜。 开场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押注”,一呼百应,百姓纷纷来押注一赌输赢,李冼居然也颇有兴趣,把户部侍郎找来主持,自己先押上了一百两黄金,押给了林如轩。 毓王当然也得过来凑热闹,押了五十两黄金给林如轩,景王、太上皇、六部尚书也一一押了注,连蔺行之老古董都借了钱押上,一时间人声鼎沸,比赛还没开始,气氛却是攀上高|潮。 等这边都妥了,司仪主持着比赛开场,建王对林如轩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者也不含糊,点点头,开弓放箭,正中靶心。 看台上传来喝彩声,李况紧随着射了一箭,也是正中靶心。 其实这种射箭对二人来说都没什么难度,充其量就是个热身,转眼间九箭已出,皆中靶心,然而小小一个靶心能容纳几支箭呢,林如轩最后一箭射出,虽也命中,确是把之前射中的一支箭给碰掉了。 他一看那箭落地,就知道自己这局要输了,果不其然,下一刻,李况露出一个像小皇帝动歪脑筋时候的笑容,搭上箭矢,拉开弓弦—— 这一箭的力道明显比之前那些都小很多,明显不是为了射靶而去的,而是轻轻巧巧钻进那一簇箭矢,没入中央的缝隙,再不动了。 李况一抱拳:“承让。” 林如轩苦笑一下,却也并不计较,道:“恭喜建王殿下,这一局殿下胜了。” 司仪的声音在场中响起,观众席可谓有人欢喜有人忧,李冼坐在那里,手托着腮,嘴角牵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才刚开始呢,真正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的目光并未在赛场里,而是落在前面一干大臣身上,不得不说皇帝这个位置选的很微妙,不是在看得最清楚的前台,而选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前面是群臣,后面是自己的家人,太上皇李章在他身后,捋着自己的胡子,对这个最小的儿子露出欣赏的神色,看样子自己那些年并没有白教。 现在看来,这场比赛绝对不是小皇帝心血来潮,他一定会在这场比赛中或者赛后有什么动作——果然,就像是为了印证太上皇的想法,李冼叫来最近的一个小太监,跟他低声说了什么,那小太监便悄悄跑到了户部那里,要了什么东西回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冼接过那几页纸,正是方才下赌注的人名单和钱财数量,墨问看了看他,偷偷施了个障眼法,让别人自动忽略皇帝的动作。 接下来这场比赛依旧是比射术,不过难度增加了不少,不但要骑马射箭,还要射活物——飞禽,一共十只,这玩意要是搞不好让那些扁毛畜牲飞走了,脸可丢不起。 李冼不乐意看这些血腥的东西,便低下头把心思集中在手里的几页纸上,他看了没多久,就微眯起双眼,本来就略微上挑的眼角因着他的表情竟是显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李冶在他旁边不禁有些心惊肉跳,小皇帝这是要整人了。 “赵筹……找抽?这名字倒是起的有些意思,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李冶已经开始为那位“找抽”大人默哀。 “嗯……蔺古董才押了一百两白银?” 旁边那个小太监轻声道:“皇上,这一百两还是找人借了四十才凑的整儿呢。” “哦……他家里怎的那么穷?” “尚书令大人虽然三朝为官,却是个难得的清官,听说他家里的房子十多年都没修缮过了,四处漏风。” 李冼点点头,继续往下看,不禁“咦”了一声:“怎么还有卫衡将军押的注?他不是在南疆守着呢么?回来了?” “呃……回陛下,前些天卫将军回了京城一次,说是看望他老母,碰巧听闻此事,就……。” “他回京了?”李冼撇了撇嘴,“这个老卫,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以前就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糊弄朕,现在倒好,没朕的旨意居然还敢回京了。他人呢?还在京城吗?” “估计是已经回去了……” “跑得倒是快,怕朕责罚他吧。嗯……他居然还押给了林如轩?我大哥岂不是要气死?” 这时候周围突然响起一阵惊呼,李冼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一支还穿着被射死的飞禽的箭矢正朝着自己这边飞来。 其实这种情况皇帝陛下早就料到了,毕竟飞禽那玩意不通人意,一放出来指不定飞到哪去,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已经在看台上安排了许多身手不错的士兵,既维持秩序也以防万一,偏偏他自己这边没安排人,他觉着反正有墨问这个保镖在,而且谁那么没眼力价非要朝皇上这边射箭?可他唯独忘了一件事,比赛的那两个中有一个是他大哥…… 李冼也没有多害怕,往台下一望就瞧见李况正瞅着自己——估计是自己没看他比赛这厮不满意了——于是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可真是我大哥。 这边墨问已经站起身来,几乎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动作的,那支飞来的箭矢就已经被他抓在了手里,他将箭矢拔下来,把飞禽扔给侍卫,然后看了看赛场上,场地中央有个用来承装箭矢的箭筒,他想也没想,抬手轻轻把箭往下一扔—— 那箭就好像长了眼睛,几个空翻掷进了箭筒里,嗯,还是个空心儿的。 那么远的距离……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人群里已经看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李冼托着腮,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撇撇嘴,心道这人简直跩得跟二百五似的,不过……还真他妈帅呀。 台下已经清点完毕,林如轩射中六只,李况四只,等于说射箭这一项两人算是打平了。 热身赛结束,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啧,谁挡了老子的视线……李冼不满地抬头,却看见墨问高大的身形笼罩下来,那条蠢龙坐到他旁边:“刚才没吓着?” “嗤,那是我大哥在引起我注意呢,他都不怕误伤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李冶没理会这俩人的打情骂俏,注意力全在台下那人身上了,年轻的将军身着白色软甲,手握一杆长|枪,身跨一匹骏马,端的是英姿飒爽神武非凡。 战马突然一声长鸣,飞也似的奔跑起来,将军束在脑后的黑发被风扬起,银枪划过一个优美而锋利的弧度,虽是比赛,确实真刀真枪毫不留情。 两人的身影在场上交错,兵刃碰撞发出清越的激鸣,光与影的洗礼,力量与技巧的考验,勇气与智慧的较量,在汗水的挥洒中对抗到极致。 林如轩勒住马,发带已经被风割断,一头青丝肆意地披散着,肩膀上贯着一道血痕,眼神却是格外的炙热,像是牢笼中的困兽得到了渴盼已久的自由。 李况的形象也有几分狼狈,身上擦着几道血痕,眼里却有着对面前的年轻人毫不掩饰的赞赏。 “不是吧……又打平了?”李冶咬牙切齿,“大哥也真是的,不是说好的切磋么,怎么还是把人打出血了?” 他只顾着赛场,并没有注意到弟弟眼中的羡慕。 这时候的小皇帝,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赛场上这二人都绝不是笼中之物,若有一天得着机会,定要让他们如同雄鹰一般,搏击长空。 ☆、07 李冼站起来,借着墨问的内力,将自己的声音扩散出去,少年特有的清亮嗓音在场中回响着: “建王,林将军,如此良辰美景,朕便助你们尽了这兴,也便让朕的子民们,看看我们大胤男儿的风采。” 皇上一直秘密压着的第三场比赛,就在此刻了。 赛场入口,涌进几百个骑兵,一入场便整整齐齐列成了方阵,虽然只有几百人,气势却分毫不弱,仅是一站,便透出无形的压迫力与凛凛的威严。 “场地有限,人也有限,但请二位,用这有限的人打出个无限的精彩来吧!” 最后这一场是如何打的,或许没人能说清了,临时组建的队伍,临时搭配的将领,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凡是那一天看过这场比赛的百姓,事后都几乎难以忘怀,这些远离边疆远离战乱的人们,也终于看到了,微缩版的战场与战争。 比赛的输赢,早已不重要了,那将成为所有京城百姓心中的烙印,或许再点燃胸腔里的热血,成就一代名将的崛起,也未可知。 这些生于安乐的人们,切莫忘了忧劳兴国。 帝都渭阳。 中秋节的夜晚是热闹的,各色各样精美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百姓们纷纷出来赏月,或谈笑风生,好不快哉。 而此时此刻,皇宫里也正在举行着一场夜宴——或者并不能称之为夜宴,不过寻了一处空地,摆上几张桌子,果品酒菜,饮酒谈天。 无关朝政,言论自由。 李冼拿起一个月饼,掰开,仔细地看了半天,磕磕巴巴道:“五、五仁的,不吃。” 倒是醉的不轻。 “什么五仁的,那分明的桂花的,我说小冼,你醉得连月饼馅都看不出来了么,喝那么多酒干嘛啊,再说了,这是‘望月’啊,虽然勾兑过,也还是很醉人的,就你这个酒量,不怕一醉不醒了?” “望月”是一种酒,如月轩特有的、被称为京城里最好的酒,素有“望月独酌,自醉百日”之称,故也被人叫做“百日醉”。 至于这如月轩……说起来就比较复杂,有人说它是花月之地,也有人说它是风雅之地。但不管怎样,“望月”酒的名声无人否认,也无人因为它是产自如月轩而厌恶嫌弃,皇宫里也经常进一些勾兑过的不那么醉人的望月酒,供节日之时助兴之用。 李冼无视三哥的纠正,道:“朕高……高兴……”他又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一仰头没从空了的壶里喝到酒,反而看到天上的月亮。 “咦?你、你们看,今天怎么有两、两个月亮?” 李冶:…… 另一桌却有人接口了:“陛下好眼力,这双月同辉,可是难得一见。”这人是……嗯,吏部尚书找抽……呃,赵筹。 “双月同辉?赵大人是醉了吧,这分明就是个好端端的月亮,一点儿虚影都没有,哪来的双月同辉?”这是蔺行之。 “老蔺,你就、就知道拆我台……分明就是、就是双月同辉……嗯?怎么又、又变三个了?” 墨问终于看不过去了,道:“陛下醉了,我先带陛下回寝宫了,诸位请尽兴。”拖起李冼就走。 小皇帝喝了不少酒,本来就晕晕乎乎,被他一折腾,还没走到寝宫门口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墨问无语地等他吐完,招来下人清扫,然后把某只醉猫儿扛了回去。 用清水给他漱了口,他头痛万分地看着龙床上四仰八叉的某人,“小冼?” “嗯……” “一身的酒味儿,洗个澡再睡吧。” “嗯……”还醒着,“你给我洗。” “好好好,我给你洗。”墨问也没叫宫女,亲自去拿了浴桶打了水,用法力直接让水变热,把醉得像是没骨头的李冼小心地放进水里。 一沾到水,李冼又清醒了一点儿,也不安分,用湿漉漉的胳膊勾住墨问的脖子,一双黑眸也水气氤氲的,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纯粹在发呆。 墨问也不是第一次看皇帝的裸体了,只是这小子生得实在太好,白皙的肌肤被水润过,湿漉漉滑溜溜的,手感说不出的紧致,一头黑发也散下来,披散在肩上,或是滑落进水里,再配上那喝醉了以后带着茫然溢满水气的双眼……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克制不住了。 慌忙给皇帝洗完澡,把人扔在龙床上,用浴巾胡乱地擦干,李冼不满地哼哼,无意识地去拽墨问的衣服……这动作在后者眼里无异于挑逗。 墨问心说这家伙的酒品怎么能这个样子,还在发愁怎么让他安分地睡觉,那不安分的人就已经把脸贴了过来,更加不安分地把唇贴了过来,估计是也看不清楚,在他脸上乱亲,好不容易才找对地方,逮到他的嘴唇啃咬起来。 “……” 墨问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浇满了油,一个火苗点着,就再不可收拾。那人在他唇上乱啃,一点儿不自觉地继续浇油。 理智已经被焚烧得差不多了,他把李冼压到床上,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这可是你勾引我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嗯?”李冼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墨问俯下身,将自己的双唇覆上去,几乎没有任何费力的撬开了对方的唇齿,用自己的舌勾了勾他的,然后肆无忌惮地在他嘴里游走起来。 虽然墨问也喝了酒,但还绝不足以灌醉他这条龙,反倒是李冼嘴里那点儿酒气让他头脑昏沉。在吻得身下之人几乎窒息之后,他终于松开他,用一种极低的极特别的嗓音道:“小冼……我想要你。” “嗯?”李冼根本不在状态,居然还问,“怎么要?” 墨问笑:“别管怎么要……你给不给?” “给……”小皇帝已经傻乎乎把自己卖了还不知道,“小墨要什么我都给……” 【脖子以下不能描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来是有完整的。。。的,因为【脖子以下不能描写】所以就只好删掉了w 反正对全文也没什么太大影响。。。╮(╯▽╰)╭ 完整情节已更新在微博,13章同理。 微博名 吾涯丶 ☆、08 能一觉睡到自然醒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李冼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晕晕乎乎也不知道该干嘛,一想起今天休假干脆也不着急起了,在被子里赖着不出来。 他躺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响起三哥的声音:“姓墨的,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连皇帝都敢上。” 墨问风轻云淡:“有何不敢?” 李冼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想起头天晚上干了什么羞耻的事,顿时觉得无地自容,用被子把自己遮了个严实。 李冶好像是被噎住了,放弃了跟蠢龙交谈。李冼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躲在被子里彻底不敢出来。 “小冼,你醒了就起来吧,都什么时候了,起来吃午膳。” 完蛋了……李冼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过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拉下被子露出一双眼睛,几乎是哀求道:“三哥……” 李冶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在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你连那什么都敢干了居然还要怕我吗?” “唔……” “我说你……唉,”他在床边坐下来,头痛地抚额,“你堂堂皇帝,居然被人按在身底下操,你说你,你这面子还往哪摆?” 李冼偷偷看他,心说他何止是被人按着操,他还直接被|操晕过去了呢,那才是人都丢尽了……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只哼哼道:“你不还被姓林的折腾了一宿……” 李冶顿时瞪起眼睛:“你说什么?!” “……” “唉,罢了罢了,我算是管不了你了,前些天还说你是雏儿,现在就不是了,你是成心要给三哥好看吗?” “我没有……” 李冶长吁短叹,呜呼哀哉,心里几乎把那条蠢龙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最后无可奈何道:“拉倒吧,都这样了……姓墨的弄疼你没有?” 李冼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三哥的思路跳的那么快,“啊”了一声,十分诚实道:“还行吧……一开始挺疼的,后来就好多了……” “那他弄爽了你没有?” “……” 李冼本来就红的脸上简直是要滴血了,他三哥还根本没注意,愤愤道:“妈的,他上了皇上也就罢了,他要是还伺候不爽你……就等死吧!” “哼……” “你哼什么?我在问你话!” 李冼已经放弃了挣扎,他就知道三哥那张狗嘴吐不出象牙,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恶狠狠地爆了句粗口,“真他妈爽!” 李冶有点儿惊讶他会说出这话,却也没在意,居然还点点头,道:“其实那天林如轩操|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他太狠了,我第二天都差点起不来。” 可怜的小皇帝已经彻底溃败了。 “你起来让我看看。”李冶说着,其实也根本没有在征求他的意见,把被子抢了,惹得李冼惊呼:“三哥!” 他身上还光着呢,倒是挺干净,床上也挺干净,看样子墨问是料理了后事才睡的。那也顶不住对方锐利的目光,蜷成了个团不想被看……当然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李冶打量了一遍他身上的红痕,还行,没弄得青青紫紫已经很不错了。他当然知道那姓墨的力气有多大,连林如轩都说他深不可测,可见他当时是极力克制了,不然就照李冼这么个看着就嫩的皮肤,肯定就惨不忍睹了。 心里多少有些复杂,墨问虽然皮相年轻,可多少也是活了上千年的老龙了,小皇帝才十八岁,他这嫩草可吃的不是一般的嫩。也不知道该如何跟李冼说人和龙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便干脆不说,反正他还小,但愿他以后长大了会自己明白吧。 其实他也经常怀疑,李冼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他要是不懂,又怎么能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坐稳了呢。可要说是装的……也不太像啊。 李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后者发呆够了,才把衣服扔过来:“起床吧。你再不起老爹要怀疑了。” 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三哥已经出去了,他蹭到床边,后面那部位还是怪别扭的,却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可谁成想,两脚刚一接触到地就立马觉出不对劲了,头天晚上那一阵折腾弄出的后遗症一股脑的冒上来了。 身上简直无一处不疼,什么腰啊背啊腿啊,连脑袋都疼,早知道他就不喝那么多酒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再加上他当时几乎没吃东西,就喝了酒最后还吐了个干净,一直睡到现在胃里根本什么都没有,更别提有东西来提供体力了,当下两腿发软就要栽倒。 ……他要再晕倒,这人可真的丢大发连收都收不回来了。 好在姓墨的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轻轻架起他,在他后颈落下一吻,“怎么这么虚?” “你、你还好意思问?!”李冼色厉内荏道,根本管不住自己发颤的双腿,只得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那人身上。 墨问轻笑,“我的陛下,微臣昨晚伺候得您还爽?” “你滚——!!!” 看着怀里的人炸毛的样子,墨问心情大好,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他终于是我的了—— 两年之前,那个被自己无良的老爹骗上皇位的小皇帝总是皱眉不展,一想到外面自由的蓝天在离自己远去,而他却要每天学习什么复杂的帝王礼仪,眉心的那道褶皱就愈加的深。直到某一天,再一次被群臣的奏折弄得头昏脑胀睡不着觉,点了一炷安神的香却意外让某条一直隐在他身边的龙睡过了头显出形来,他才好像终于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当时的墨问还是条闲散不乐意修行的龙,他那点修为完全是凭着年龄涨上来的,被派来保护皇帝的第十天,就迷迷糊糊就把自己金贵的名字给说了出去,从此再也无法对他隐形,便只好每日陪着小皇帝起床睡觉,竟也慢慢适应了他的作息。 他记得那个时候李冼总是很累,每日早早的就要起来上朝,下午那点可怜的闲暇时间还要修习帝王之术和帝王礼仪,有的时候连午休都来不及,晚上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其实这太平年代根本没什么事情可上奏,可那些大臣们似乎故意和他过不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从头看到尾也看不出到底在说什么。 墨问看过那些奏折,即使是刻意的刁难,李冼也会硬着头皮耐心地批下去。有些大臣看他始终不曾发难,大胆起来,明确地在奏折中指出新皇办事不济,力求太上皇复位。一开始语言还比较含蓄,后来越来越肆无忌惮,李冼每次看到这些奏折都浑身僵硬,多少次想拿起来撕得粉碎又硬生生忍住,颤抖着起笔落字。 墨问一直不能理解,他是皇帝,他为什么要忍耐这些臣子。这些臣子也是不知好歹,皇上一次又一次的退让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历朝历代,都是臣子弹劾臣子,可到了他这里,居然所有臣子联合起来弹劾皇上。 李冼一直好言善语地劝说,表明自己一定会当好这个皇帝。他为了完成这个诺言,每天起得更早了,却睡得更晚,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可是大臣们呢,说也可笑,竟有一日早朝,不知是谁先开头,竟直接说出了“请太上皇复位”这样的话来。当时墨问附在龙袍上,看着满朝文武一个接一个跪下来,和上一句“臣复议”。 墨问感觉到李冼的身体在听到那话后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一向保持的微笑也终于挂不住了,面上的血色一寸一寸地退掉,被气得竟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件事情让太上皇大发雷霆,直接下旨扣了当时所有参与复议的大臣一年俸禄,把那挑头的贬为庶人,发配南疆服了三年劳役。 墨问觉得皇上一家也真是奇葩,太上皇四个儿子,居然没有一个愿意当皇帝,好不容易把小儿子弄上来,才继位不到三个月就被满朝文武联名弹劾。再配上他这条连身形都隐不住的蠢龙,也当真是门当户对了。 李冼所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墨问看着他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寝宫,衣服也没有换,缩在床上,把头埋进膝盖里,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把自己蜷起,很久很久才微不可闻地道:“墨问……为什么呢……我分明已经那么努力了,我那么努力想要做好……为什么还是得不到认可呢……” 竟一时间,连自称“朕”的勇气都没有。 墨问不知道怎样安慰人,只安静地看着他,似乎想用目光给予他力量。 李冼没有哭,却也不再说话,呆呆地看着皇宫外那碧蓝的天。 就像一只本欲展翅高飞的雄鹰,却生生被折断双翼,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暗无天日。 当天晚上,李冼病了,病得非常急,高烧得神智不清。也就是那个时候,墨问才知道,这位皇帝身体似乎不太好,却又不是病恹恹的那种不好,好像是体质问题,天生就比别人略虚。 于是,墨问怒了,他活了这一千多年,还没有见到几个凡人敢于挑战他龙的威严。 第二天早朝,满朝文武列班而立,却在那龙椅上,没有看到他们的皇帝,也没有看到太上皇,而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按照历法,私自坐上龙椅是杀头之罪,可那个男人往那里一坐,甚至漫不经心地翘着二郎腿,却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让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墨问斜倚在那里闭目养神,将自己的龙威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笼罩下去,一干大臣冷汗涔涔,双膝不自觉地软倒,接二连三跪了下来。 那个时候大将军林有泽还在世,他也成了唯一一个还能扛住威压的人,他上前一步,艰难地开了口:“不知尊者是何人?为何坐在皇上的位子上?” 墨问冷冷一笑:“皇上?你们还认你们的皇上?你们不是想直接气死他了事么?嗯?” “尊者此言差矣……” “呵,尊者,真是可笑。”他看着林有泽,这人头天并没有参与复议,甚至出言反对,而且他为大胤立下过汗马功劳,墨问不想跟他计较,撤回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威压。 林有泽如释重负,可别人却依旧跪着,甚至连跪都跪不直了,有好几个已经把头都磕到了地上。 “尊者请高抬贵手,蔺大人已经年逾古稀,禁不起这般折腾。” “闭嘴!别给脸就上鼻梁!”墨问一声怒斥,蔺行之昨天是中立的态度,没有复议却也没有反对。他一挥手,撤回这人身上的威压,“滚!” 林有泽搀着蔺行之滚了,至于其他的人,墨问就没有半点放过的打算了,威压又重了一层,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浑身发抖,才冷笑一声:“都给我跪着吧,把你们欠你们皇上的,都给我跪回来。” 当太上皇得知满朝文武都被一位不知何方神圣的人罚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他急忙去找小儿子询问情况,却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正在病榻上高烧不退。 那一天满朝文武被墨问罚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就算跪晕过去了也绝不放过,等自己醒了接着跪。当时李冼病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知道这事,病好后也迟迟不愿早朝。后来再次见到那些大臣,他对于那次的事情却是一句话也没有提。而大臣们也意外地变乖了,尤其是见到墨问的时候,简直战战兢兢。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墨问的身份不算是秘密了,而李冼也终于勉强树立起皇帝的威严。如今,两年过去,这种深宫的生活也慢慢适应了下来。 ☆、09 墨问看着怀里的人,忍不住在他唇上亲了亲,李冼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两年前的事情已经在他的记忆中被选择性地遗忘了,没想到这个男人却依旧清晰地记得。 身体突然被凌空抱了起来,李冼一惊,手忙脚乱地挣扎:“墨问!你干什么!快放朕下来!放开朕!” 反抗无效。在墨问的“伺候”下洗漱完并且用完午膳,李冼托着腮发呆了一会儿,道:“小墨,我们去御书房吧?” “好。” 被半背半抱地弄到了御书房,李冼在一张黄花梨的长椅上坐下来,椅子上铺了柔软的兽皮,他还嫌不够,又铺了两床被子在上面,简直都像是床了。 “腰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墨问在长椅一端坐着,让李冼趴下来,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李冼又拿了那本《先皇笔录》,享受着某人在自己腰上舒服的按摩,眉宇之间尽是恹足。 墨问看着那本摊在自己腿上的书,正翻开的一页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一章的后面,竟然没有先皇无厘头的注解,只是誊写了过来,后面有一段空白,似乎是想写什么却终究没能写得出。 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司马迁,那个只为完成父亲遗志而苟且偷生的司马迁,看到身在狱中,即将受到腰斩之刑的老友,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写下了这篇《报任安书》。 李冼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划过,墨问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年轻的帝王有如此难以置信的忍让,司马迁受腐刑,那是何其耻辱,连做男人的资格都已经失去,却依然要活着,为了一个信念苟且偷生,这样的耻辱都能忍,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呢。 在江山社稷面前,一个帝王的尊严又能算什么呢,在黎民百姓面前,一个帝王的身份又能算什么呢…… 所谓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么小冼,你的胸襟,是能容下万里河山吗? 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出这样一位帝王呢? 那看似无厘头的《先皇笔录》,其实在你眼里,是无上的治世之道吧…… 墨问看着他,看着那纤瘦的身体里却有着如此浩大的胸怀气量,不禁想问,你到底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呢,已经是太平盛世,你要让它永世不衰么? 没由来地有些烦闷,抽走他手里的书,道:“不准看了。” “啊?” 墨问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果盘,李冼眼睛瞬间亮了,“樱桃!” 小皇帝喜欢吃樱桃,但是这个季节樱桃早就没有了,不过难不倒墨问这千年的老龙,他自然是有着特殊的方法把易坏的水果保存下来。 这是皇家御苑的樱桃园里结的樱桃,挑选最好的才进献进来,又大又甜,一个个饱满圆润晶莹剔透,就像成色十足的红玛瑙,引得人食指大动。 李冼眼巴巴地看着他,中午吃得有点腻,更渴望吃点零嘴解一解。墨问逗了他一会儿,挑一个最大最好的塞进他嘴里,“馋猫。” 李冼抢过果盘,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还不忘把核吐还给他,墨问哭笑不得,又变出一个盘子专门给他吐核。 这时候小太监突然进来跪道:“陛下,蔺尚书求见。” “老古董?我正好要找他他就来了。宣。” 蔺行之一进御书房,就看见他们的皇上正趴在墨问腿上吃樱桃,墨问的手搭在他腰间。顿时花白的胡子都炸起来了:“成何体统?!” 李冼看了他一眼,才慢悠悠坐起来,“蔺老找朕何事?” 蔺行之捋了捋胡须,呈上一分奏折,“请陛下过目。” “怎么了?两淮三个月没降雨了?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 “……臣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水部侍郎说呈了好几封奏折上来,可到今天臣只见到这一封。” 李冼皱起眉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蔺行之走了,李冼才继续吃起他的樱桃,却多少有些食不知味,“墨问。” “嗯。” “他们怎么就不能让朕省心呢。” “小冼……” “他们吃着朝堂的俸禄,为什么就不肯在自己位置上好好地干事呢,这么重要的奏折都能被扣下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要不是蔺尚书心细,朕是不是要等到百姓造反了才能知道实情?” “……” “好好好,都以为朕好欺负是吧,老虎不发威还真当我是病猫了?国休三天……就让他们好好歇这最后三天吧。” 墨问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小冼……你韬光养晦了这许久,终于要亮出自己的爪牙了么? 八月十八,休假结束,早朝恢复。 “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李冼倚在龙椅上,头上还是那坠着十二旒的帝冕,身上还是那件黑红龙袍,而墨问就附在那黑龙刺绣上睡着回笼觉。 大殿下面安安静静的,一干臣子大概还没从休假里缓过来,有几个甚至偷偷打起了哈欠,蔺行之看了看皇帝,没有吱声。 “都没本是吧,”李冼缓缓开口,“好,好得很,你们都没话说,朕有话说。”他看着满朝文武,在心里冷笑,“吏部尚书赵筹,出列。” 突然被点名的赵筹一个激灵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听皇帝的语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朕让你出列,你没听见吗?还是要抗旨吗赵大人?” 赵筹急忙从文臣中跨出一步,“臣在,陛下息怒。” “你哪只眼睛看见朕生气了?” 这回底下的人都看出气氛不对了,李冼平日里都十分和善,几乎没有专门和谁过不去,可现在句句话都在挑刺,这就十分不正常了。 “赵大人,你可知罪?” 听见这句话,赵筹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被皇上发现了什么吗……硬着头皮道:“臣……不知。” “不知?好,”李冼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念给赵大人听。” “遵旨。”小太监拿起几页纸,缓缓念道,“建王与左将军之比赛押注份额如下:陛下押注黄金一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景王李凌,黄金四十两,押建王李况;毓王李冶,黄金五十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尚书令蔺行之,白银一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右将军卫衡,白银二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兵部尚书周岳,白银一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刑部尚书张厉,白银一百五十两,押建王李况;工部尚书季昀诚,白银一百二十两,押建王李况;户部尚书宋篱,白银一百两,押建王李况;礼部尚书陶文亭,白银一百两,押建王李况;吏部尚书赵筹……黄金二百两,押建王李况……” 后面的内容赵筹一个也没有听进去,当他听见那“黄金二百两”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神情木然地站着,听候皇帝的发落。 那场比赛最后还是决出了胜负的,李况主动认输,说是林如轩年纪轻轻却有着非凡的武学造诣,还夸赞了他一番。可怜赵筹不但赔了赌注,怕是连项上人头都不保了。 “赵大人,黄金百两,真是好大的手笔,”李冼的目光黑沉沉的,“你知道两百两黄金是什么概念么?蔺尚书三朝元老,还是现借了四十两才凑了个整,按现在的金价,一两黄金可以兑换十两白银。那么两百两黄金是多少呢?两千两白银,是蔺尚书的整整二十倍! “朕问你,你在朝为官的时间可有他的二十倍吗?!两千两白银,你就拿来下一个赌注?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两百两白银?朕怎么不相信你会用十年的俸禄来押一个赌注?!” 赵筹冷汗涔涔,两股战战,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陛下!陛下饶命!” “饶命?朕饶了你,谁来饶了朕的子民?!朕问你,你的钱都是从哪来的?!吏部尚书,好一个吏部尚书!你收了多少好处?收了多少贿赂?你卖了多少官职出去,还需要朕一一地说吗?!” “陛下……” “大理寺卿!”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3节 张申跨步出列,“臣在。” “给他看。” “遵旨。”张申将一份文书呈给赵筹,“请赵大人过目。” 赵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接过那份文书,只看了两眼便放下了,把头磕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已经不需要看了,那上面罗列的是他的条条罪状,收受贿赂、卖官、私置房产……叠加在一起,让他死上十回都不为够。 “朕很痛心。”李冼注视着他,“赵大人,你知不知道吏部有多重要?选贤举能,这些年你做过多少?朕终于明白,为何至今朕的朝堂上,依旧只有太上皇留给朕的老臣。朕不求你们鞠躬尽瘁,可是你们,就连最基本的,身为臣子的自觉都没有吗?吃着朝廷的俸禄,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尽职尽责,不能替朕排忧解难吗?!” 大殿上鸦雀无声,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跳出来为赵筹辩解,即使是他曾经的老友,事到如今也就只有明哲保身的份。赵筹跪在那里,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让皇上发现了端倪呢?这个年轻的帝王,究竟是怎样闷声不响地掌握了他所有的罪证呢? “赵大人啊……”李冼似乎有些疲惫,“你还记得中秋那天晚上你跟朕说的什么?双月同辉?呵,你真当朕是瞎的吗?你以为朕是喝醉了耍酒疯吗?你们这样阿谀奉承朕,是希望朕永远被你们糊弄着当个昏君吗?朕该拿你怎么办呢,黎民百姓还有多少人在忍饥挨饿,可你却滥用职权大把挥霍着,你说,朕该定你一个什么罪?朕定你什么罪才能让天下人满意?” “臣……但求一死……” “但求一死……呵,但求一死……”李冼冷笑着,突然一拍龙椅扶手,“大理寺卿!” “臣在。” “此事便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联合查办,务必给京城百姓一个说法,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臣遵旨!” ☆、10[修bug] 李冼从早朝上下来,觉得有些心力交瘁,说了一大通很口渴,灌了几杯茶水,看见墨问化了人形在旁边戳着,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墨问眉间有着深深的褶皱,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心里涌起一种极难过的情绪。李冼被他看得发毛:“我、我怎么了吗?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小冼……” “啊?” “刚才那个……真的是你吗?” 李冼脸色一白,“你、你说什么呢……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说,你对姓赵的都干什么了?他既然那么多年都没露出马脚,说明他很谨慎,怎么又会傻到用两百两黄金押注?” 他干什么了呢,他买通了赵筹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中秋的头一天,让那个亲戚和赵筹吃了顿饭,在饭里加了点药,第二天又让他刺激赵筹,一冲动就押了黄金百两,便由这个借题发挥,将搜集了两年的证据全部呈现出来。 声音不自觉低了半分,“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呢?你韬光养晦了两年,装聋作哑了两年,现在,终于时机成熟了么?小冼,”他漆黑的眸子里有着难以名状的悲哀,“原来,你一直都在装吧?装作什么都不会,装作什么都不管,装作很好欺负……你今天,是故意让我陪你去上朝的么?是故意想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 李冼露出一个凄然的笑,“你说的没错,我是故意装出来的,也是故意让你看到的,可我并不认为我错了,”他仰起头,对上墨问的目光,“我这么做,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若只是为了我自己,大可好好地享受,吃喝玩乐,完全可以做一个一事无成的昏君,反正现在天下太平,即使我做了昏君,大胤也不会在我这里灭亡,就算有人骂我,那也是我死后的事情了。可是墨问,我做不到啊,我怎么忍心看着父亲他们一手打下的江山在我手里被咬得千疮百孔?” “你知道吗,从我得知吏部尚书在受贿卖官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个江山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我的力量有限,我的臣子们不服我,没有人愿意为我做事,我该怎么办?我只能忍啊,就像你说的,韬光养晦,装聋作哑,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不能向父亲告状,他会对我失望的,一个连自己的臣子都驾驭不了的君主,有什么资格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呢?” “我的哥哥们,都不愿接这块烫手的山芋,那就只有我来了,我无法自诩成为一代明君,可我尽力了。我的几个兄长,都有着选择的权力,可我连选择的权力也没有,我的退路都已经被截断了,我能怎么办呢,就算咬牙忍着不也得走下去吗?” “小冼……” “我知道你厉害,我也知道你完全可以威慑住他们,可我不能依靠你,武力治国是不可靠的。我今天揭穿一个赵筹,不知还有多少个赵筹在等着我,历朝历代都有贪官,禁不住的,我所能做的,也就是让这种人少一些,我不能为了抓几个贪官,把国家的根基都动摇了,你说对吗?” “你说我装聋作哑也好,说我装疯卖傻也罢,我都认了。这次的事情完了,蔺行之那个老古董应该不会再看不起我了吧,有了他带头,文武百官,才能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力啊……” “你说,怎么会有像我这么失败的皇帝呢,连自己的臣子都威慑不住,父亲怎么会放心把江山交到我手上?” “小冼……”墨问突然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我没有要责怪你……我只是……只是有些不习惯你这个样子。你没有做错,我知道你一心都是为了大胤,为了天下……只是,你不要让自己太累了,你这样让我好担心……” “……我没事的,大概你以后,会经常看到我这样了呢。” “小冼……” “墨问,如果有一天,你在我身边呆腻了,就回去吧,你是龙,不应该困在这深宫里的。” “小冼!不准你这么说!我的使命就是保护你,只要你一天还是皇帝,我就一天不会走!” “哦……那要是我有一天退位了呢?” 墨问一惊,“你……你为什么会想这些?你还不到二十岁,为什么就已经想着退位了?” “不为什么……”李冼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我不喜欢……也许有些人,天生就不是笼中之物吧,就像麻雀,虽然那么小,又那么不起眼,却有着那么大的气性,你把它抓起来关在笼子里,就算锦衣玉食的供着,它也不屑于看你一眼,它会自己跟自己怄气,把自己饿死呢……” 八月十八,皇帝下令查察吏部尚书赵筹受贿卖官一事。 八月二十,赵筹被投入天牢,命禁军对其抄家,共得银票一万一千两,金票七百七十两,名人字画三十五幅,私置房产四处,合计约白银十万,悉数充入国库。这个数字连李冼都有些震惊。 八月二十二,大理寺与刑部联合拿出一份名单,列举了数年来所有从赵筹那里花钱买官的人名单,上到从三品,下到七品芝麻官,共计四百五十三人,刑部派出人员对这四百五十三人一一调查,凡尸位素餐者,皆免官查办;有所作为者,亦官降一级,根据作为大小判定罚款数额。并借此事命各地官员翻查历年旧案,若有冤假错案,一律重审。若买官官员判出错案并涉及人命,则罪加一等,最高可直接判处死刑。 这几条消息一出,百姓们纷纷叫好称快。 八月二十五,从没收的十万白银中拨出三成,救济两淮的旱情。因为三月不雨,淮水一代水稻减产,已经影响了当地粮价。李冼派出工部屯田侍郎挑选人员,在秋收丰厚的省市购买粮食,运往淮水南北,并令各地长官屯粮进仓,准备过冬。 八月三十…… 这一天景王李凌莫名其妙接到了一条圣旨。 宣旨的公公去他府上的时候,他才刚睡醒午觉,莫名其妙地把人迎进来,听到圣旨的内容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圣喻:原吏部尚书赵筹滥用职权,徇私枉法,收贿卖官,现已革职查办。然吏部之职非同小可,关乎国运,不可空缺;念及景王李凌才学广博,揽古通今,遂授吏部尚书一职,保留原景王之位。望景王尽职尽责,不负皇恩。私闻景王与尚书令蔺行之之孙女蔺若晴颇有往来,两情相悦,遂赐婚于景王,另择黄道吉日,婚礼大成,布告天下,钦此——” 可怜的李凌已经完全傻了,他听到“授吏部尚书”的时候大脑就已经当机了,再听到“赐婚”更是眼睛都要脱窗了。 宣旨的公公干咳一声:“景王殿下,请接旨。” 接旨?接他哪门子的狗屁旨?! “殿下?” 李凌咬牙切齿地接了圣旨,等那公公走了,又翻来覆去把圣旨看了好几个遍,确实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骂道:“妈的……李冼!!!” 景王府的下人纷纷抖了一抖,一条圣旨居然把他们向来温文尔雅的景王殿下弄得骂娘了,最近的几个下人连忙劝道:“殿下息怒……皇上名讳直呼不得啊……小心被人听了去……” “闭嘴!给我备马!” “备……备车?” “备马!你他妈聋吗?!备马!” “是是是……殿下息怒,息怒……” 胤朝现在实行的休假制度是半旬休,也就是五天一休。李冼最初继位之时是旬休,后来朝政稳定了,就改成了半旬休。 其实像李冼这样已经算相当勤快了,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有心情天天早朝,谁不愿意多睡会儿觉呢。比如他爹是三日一朝,而那位先皇似乎是五日一朝,还有什么十天半个月才上一次早朝或者根本不朝的也大有人在。 这一天正好是五天上班的最后一天,李冼吃过午饭不想睡觉,就趴在案几上看起他的《先皇笔录》,吃着樱桃——这是墨问用特殊方法保存下来的樱桃中最后的一点儿了,吃完就要等到明年才有了,李冼还有点儿舍不得吃,摆在盘子里看着。 突然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陛下……陛下,景王殿下来了,我们拦不住……” 他话还没说完,李凌的声音就远远地传了过来:“李冼!” 李冼被吓得差点把樱桃碰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把《先皇笔录》收起来,然后李凌就到了,直接冲到他面前,拿着那份圣旨就往他脑袋上敲:“你个臭小子,你下的哪门子圣旨?!当你二哥好欺负是不是?!” “哎呦……哎呦!二哥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二哥!别打了!疼!”李冼一边求饶一边用胳膊去挡。 李凌虽然敲得使劲,但他毕竟是个书生,何况圣旨是软的,打着也不怎么疼。无奈他这个弟弟皮肤太嫩而且白,很快胳膊上就红了一片。 李冼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二哥我错了,别打了……” “你说你哪错了?!” “我错在圣旨里夸二哥夸得还不够……哎呦!” 景王殿下已经快要被气乐了,也打累了,把圣旨往他面前一摔:“说!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啊……别别别打!” “好好说!” 李冼忙不迭点头,不敢抬眼看他,“是是……那个什么,吏部缺人……” “所以你把我点上来了?!” “嗯……” “你!”李凌深吸一口气,“我说你……你知不知道亲王是不能担任这些职位的?!” “为什么不能,那是以前的规矩了,现在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你!” “而且二哥,你在那府里呆着多憋屈啊,我知道二哥才不是什么穷酸迂腐的臭书生呢,二哥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博闻强记揽古通今……” “李冼!你给我好好说话!” 李冼十分委屈,“我说的都是好话啊……就是说二哥很厉害,一定能干好那些事,不会贪污受贿不会偷奸耍滑……我信任你才选你的嘛……” “好好好,这个姑且算你有理,那赐婚呢?赐婚又是怎么回事?!” “赐婚……你不是喜欢那个蔺若晴吗……” “谁告诉你的?!” “三哥啊,三哥说你老把人家请去家里做客来着……” “又是老三!”李凌简直想把那多嘴的李冶生嚼了,“好,就算我喜欢,那也是我的事,你插一杠子算什么?!” “我、我是好心……大哥都有孩子了,你还没成亲,你自己不急老爹还急呢。我怕你说不出口,我就帮你呗,我都赐婚了,她总不能拒绝是不是?” “你……” 李凌头痛万分,正琢磨着怎么教育这小子,突然看见墨问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把手里的药碗往桌上一放:“喝药。” 李冼脸都绿了。 “……小冼,你怎么要喝药?生病了?” “我没有……” 墨问把药碗一推:“喝。” 李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选择问墨问:“他到底怎么了?” 墨问保持面瘫状,“哦,没什么,太医说他这两天太累了,喝药调理一下。” 李凌看着自己弟弟捏着鼻子灌药的痛苦样子,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了,想了想,叹一口气,道:“罢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成亲那事……再缓一缓吧,我还得跟若晴商量一下。以后别这么胡闹了,”他心疼地揉了揉李冼的脑袋,“好好休息,别太累了,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等到他走了,李冼才眨眨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又马上被一脸扭曲取代了,“呸呸呸,这什么药啊,苦死了,你是不是放黄连了?姓墨的,我不是让你拿糖水吗?你怎么还真给我整了一碗药啊?” 咳……这确实是个苦肉计,他二哥那人最心软,尤其是对他,让他看到自己为了国事殚精竭虑,他肯定会心甘情愿地帮他排忧解难的……不过墨问那不靠谱的,居然真给他找了碗药,倒是假戏真做了。 墨问白他一眼,“你真当别人都傻?是糖水是药能闻不出来?你就这么对你二哥真的好?” 李冼摸摸鼻子,吃了几个樱桃压掉嘴里的苦味,心虚道:“特殊时候特殊办法嘛……” 墨问摇摇头,懒得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去睡一觉,你这两天确实太累了,你别装着装着装成真的了。” “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困……你不是在药里放了安神的东西吧?” “如你所愿。” “你……” 墨问把他扛起来背回寝宫,哄着他睡着了,看着他的睡颜竟是发起呆来。指腹在他脸颊上轻轻划过,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宜察觉的莫名情绪。 李冼啊李冼……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11 九月初二,景王李凌就任吏部尚书一职,有人当朝反对,被其轻轻巧巧反驳回去。 九月初五,这一年科举乡试的试题初审结束,各地考生中举的名单将经由地方汇总,陆续承交京城礼部,有人金榜题名,亦有人名落孙山,可谓喜忧参半。 这是李冼登基以来第一次举行科举,沿袭旧朝科举制度,三年一试,一试两年,分为春秋二试,文武两科,待来年开春进行会试、殿试。 为了这件事李冼可谓伤透了脑筋,众所周知科举的最后是要皇帝钦点状元榜眼和探花,可李冼这个才疏识浅的半吊子,哪里干得了这种事,跟李凌商量了半天,终于决定最后由李凌和蔺行之综合考核,得出结论后再由李冼走个过场,在吏部尚书和尚书令的联合鄙视之下,皇帝陛下终于把科举这事敲定了,而且他还很不厚道地把大哥二哥都拖下了水,大哥监管武举,二哥监管文举。 不得不说经过赵筹一事,大批官员被停职调查,也许有的降职一级还能继续启用,但现在,光帝都渭阳的官员被涉及的就达一百二十有余,早朝时缺少的竟也达到十三位,整个大殿都显得空荡了不少,对此,李冼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但也明显脸色不好。要知道,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上朝面见皇帝,每天也不是所有的都能来,早朝上稳定的也就那么三四十号人,一下子少了十多个,皇上能不气么。剩下的这些也都学乖了,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就连选新任吏部尚书这事,都只是象征性的反对那么一下就得了。 现在朝廷上缺少官员,尤其是年轻官员,急需注入新鲜血液。现在能稳定早朝的那三四十号人,平均年龄在四十岁以上,年轻人里除了左右将军和一个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就剩下工部那几个了。不得不说这几人都是后起新秀,工部尚书季昀诚,今年三十有二;虞部侍郎何宥,二十有四;屯田侍郎丰凯铎,二十有六;水部侍郎王……王什么禹……王什么禹来着…… 李冼对那个看起来就难记的字没什么印象,但是毕竟人家名字里都有“禹”了,还不得像大禹似的么,而事实证明这个王什么禹确实能耐不小,据说祖孙三代都精通水利,对各地山川河流了如指掌,晓古通今,也是难得的奇才。 除此之外,这朝堂上就再没什么亮点可寻了,李冼不能不急,他看着明显空荡许多的大殿,幽幽叹了口气。 他这一叹气直害得一干大臣如临大敌,墨问化了原型趴在他肩上,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又继续打盹儿。李冼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龙椅扶手,道:“水部侍郎。” “臣在。” “嗯,你叫王……” “微臣王偁禹。” “哦,王大人,两淮的旱情怎么样了?” “回陛下,已经得到缓解,运去的粮食已经分发,当地粮仓也已准备好过冬,不过……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冼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却道:“但说无妨。” “是。微臣近日前往两淮勘查旱情,依据家父传授与微臣的经验……微臣认为,淮水旱情有可能会持续下去。” “还会持续?” “陛下有所不知,淮水素来灾害频发,旱涝不断,有史料记载的就有十数次之多。” “这可难办了……可有办法解决?” “旱涝之事,非臣等所能左右的。不过陛下放心,臣等介时会前往两淮祈雨。” 李冼点点头,“工部,此事就交由你们处理。” 季昀诚向前一步:“臣遵旨。” 下了早朝,李冼明显不开心地回到寝宫,墨问化了人形跟着他,听见他自言自语道:“怎么就不能让朕省心呢……天灾人祸天灾人祸,人祸还没完,又来天灾了……” “小冼,”墨问从背后把他圈在怀里,“别想太多。” “不想太多,怎么能不想太多呢……我也不想想太多,可是……” “好了,”墨问安慰他道,“事到如今,我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你说是么?” “……也只好如此了。” 这个时候传信的小太监从殿外跑进来,跪道:“启禀陛下,景王殿下求见。” “二哥?让他进来。” 李冼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那蠢龙抱着,而墨问当然也没有主动放开的自觉,当李凌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俩人“有伤风化”的举动,不由得眉头一跳,道:“哎哎哎,干嘛呢你们,这光天化日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李冼赶忙推开墨问,故作镇定到:“二哥,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凌扶他坐下,对墨问到:“我跟陛下有话要说,你先回避一下。” 墨问瞥他一眼,露出一个“我还不稀罕听”的表情,出门走了。 “二哥,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啊,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小墨又不是外人,怎么不能听了?” “我说你小子,胳膊肘真是越来越往外拐了。好了,不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主要是想跟你说……嗯,你还记得礼部尚书陶文亭吧?” “……礼部尚书?” “就是那个当朝被你骂‘迂腐’的陶大人。” “有这么一回事吗……哦,好像还真有。我是不是让他十天不准上朝来着?他怎么了?” 李凌笑道:“他啊,他这人也挺有意思。这不最近秋试结束了么,明年开春的春试可是由他们礼部负责出题,自从那天你说完他迂腐,他就决定痛改前非,我听传闻说,他要求把明年春试试题全部推翻重出,礼部的人简直呜呼哀哉,真不知道这位尚书大人是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推翻重出?他倒是有心,那考纲呢?考纲变了吗?” “当然变了,据说考纲都被他推翻重写了。” “哎,其实我也不知道科举都考什么……那二哥看来,他这么做是好是坏?” “我觉着挺好,”李凌笑得高深莫测,展开手中画兰折扇摇了一摇,“那些书生们天天想着金榜题名,不是死读书就是读死书,一个个的都要学傻了,就算真的考中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成就。现在陶大人这么一搞,估计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没准真能发掘出一些平常被埋没了的好苗子。” “……那二哥你不是死读书?为什么大哥天天说你穷酸迂腐……” 一听见“大哥”二字,李凌登时折扇一收在桌上敲了两下,抬高了音量:“你别听他胡说!他自己才迂腐,就知道舞枪弄棒胸无点墨。幸好他没当皇上,他要是当了皇上,还不得把朝廷变成武林大会?” “……” “小冼,我跟你说,你二哥我可是博览群书,儒墨法道兵都有涉猎,他们武将看的那个孙子兵法啊,什么三十六计风火林山,我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个……” 李冼忍俊不禁,“行了二哥,你就别自恋了,你是不是还要说,什么天文星相啊,地脉走势啊,治国齐家之道啊,你都样样精通对不对?” “样样精通倒不至于,但最起码……” “好了好了,知道二哥最厉害了。” “……嗯对了,小冼,其实二哥来呢,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什么事啊?” “就是那个……婚礼的事……” “哦——”李冼故意拖了个长音,一副“你的心事我都懂”的模样,“二哥啊,你今天本来就是为说这个来的吧?哎呀,那你绕什么圈子啊,直说就好了嘛,咱哥俩不都心知肚明的,是不是?” 李凌难得的有些脸红,“你、你这小冼,怎么这么不给二哥面子。” “那二哥你倒是说说,你们谈的怎么样了?商量好了没有?” “若晴说一切都听我的,不过……我也没想好具体要什么时候。” “婚礼嘛,当然要选良辰吉日……良辰吉日?哎对了,下个月二十六,十月二十六,前两天大哥还跟我说十月二十六是什么好日子,要我给他儿子去求个名字求个福气什么的,我说等到了那天让他提醒我,不如,就那天,你跟若晴姐姐成亲?” “什么?!下个月?不行不行,时间太仓促了,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再说下个月就要入冬了,天气那么冷举行什么婚礼啊,不行,明年开春再说吧。” “明年?开春?二哥你快醒醒,你知道自己明年开春有多少事吗?春试还要你来监管,选拔官员,你忙得过来吗?你还能腾出时间来举行婚礼?” 李凌皱起了眉:“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可难办了,可下个月也太仓促了……” “不仓促不仓促,今天才九月初八,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呢,我一会儿就命人着手打理,绝对来得及。” “可是……” “别可是了,二哥,你弟弟我你还信不过吗,这件事就交给小冼,好不好?” 李凌看着他十分真挚的眼神,心里一软,只无奈道:“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你这小滑头,不就是想让蔺尚书赶紧把孙女嫁给我,好让他跟我们踩一条船帮你做事么?你那点小心思,还瞒得过二哥我?” “瞒不过瞒不过,本来也没想瞒,”李冼转了转眼珠,“反正你们两厢情愿,我替你们促成姻缘,你们帮我搞定蔺老古董,于此于彼都有利,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吧二哥?” “好好好,都是你的理。对了小冼,还有一件事,我前两天刚找来一位名厨,各种菜系都做得,今天晚上我准备宴请你们,咱们兄弟几个聚一聚,你说怎么样?” “好啊,当然好,那爹爹和凝儿妹妹呢?” “老爹说不来,让咱们好好玩,凝儿要陪他。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叫她来也不是事儿。” “那好,正巧我今天也没什么事了,嗯……我带小墨去吗?” 李凌一挑眉,“随你,反正你三哥可是把林小将军拽上了。” “三哥也真是的……人家林如轩到底愿不愿意跟他啊……那我去跟小墨说下,晚上去你府上找你。” “好,那二哥等着你们,咱们不醉不归。” ☆、12 “呀!糟了,墨问墨问,快带我去景王府!”李冼扔掉手中的《先皇笔录》,爬到正闭目养神的墨问身上,眨巴着眼睛看他。 “怎么,不摆驾?” “来不及啦!我看书忘了时间,现在天要黑了,我要是迟到,二哥会数落我的!还有大哥……三哥也会插一杠子啊!” 墨问扬了扬眉梢,“你要我怎么带你去?” 李冼摇着他的胳膊,“你、你化了原形嘛……好嘛好嘛?” “真是拿你没办法。”墨问又好气又好笑,“那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看得那么投入?走吧,我驮着你去总行了?” “就知道小墨最好了!” 二人走出殿外,墨问化了原形——威风凛凛大黑龙是也,低下龙头:“上来。” “哦哦。”李冼十分仰慕地看了他几眼,跨坐上去抓住龙角,心说这骑龙的待遇估计也只有我能享受了。 “抓紧,我们走了。” 黑色巨龙腾空而起,飞到景王府也不过数个呼吸。李冼只觉得眼前花了几花,耳边疾风呼啸,一阵剧烈的失重感后,自己已经被重新化回人形的某龙放了下来。 他瞠目结舌:“这、这就到了?” “不然呢?那牌匾上明明写的景王府,还怕我飞错了不成?” “呃……”李冼挠了挠头,“我还没坐够……” 墨问笑:“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快进去吧,别让你二哥等急了。” “嗯。” 府内家丁把二人引了进去,一进门就听到李冶的声音:“我说你们两个别打啦,打到明年都分不出胜负,到底有什么可打的啊……” “三哥!”李冼一眼就看到正靠在回廊柱子上的李冶,扑过去给了一个熊抱。 “小冼!臭小子你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我都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心里还有没有你三哥我了!” “有的有的……当然有的,”李冼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三哥,大哥和林将军怎么打起来了……” 李冶一脸头疼的表情,摆摆手,“唉别提了,他俩一见面就要比武切磋,这都打了一盏茶了,怎么叫都停不下来……咦,怎么停下来了?” 那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人突然齐刷刷停住不打了,同时把目光投向李冼……身后的墨问,墨问目不斜视,只安静地站着也并不作声。 李况整理了一下衣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两个也不在这丢人现眼了,走吧,进屋说。” 李冼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看了看墨问,疑惑道:“他们怎么了?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没什么,我们进去吧,外面凉。” “哦……” 李冼并不能感受到墨问身上天生的气场,毕竟两个人已经共同生活了很久,何况他还是真龙天子。但别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像李况和林如轩这样的习武之人,对墨问那种深不见底的修为颇有感触。 李凌正等在里面,让几人围着八仙桌落了座,斜了李况一眼:“怎么,不打了?” “打够了自然是不打了,不像某些人啊,想打都没有那个机会。” “哦?是么,这种机会真是不要也罢,大概也只有你们这种莽夫才会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哎我说大哥二哥,你们俩能不能别一见面就掐架啊,这么些年了,这老毛病怎么还改不了了呢?”李冶毫不留情地发动自己的毒舌功,“小冼你说是不是,他俩掐了多少年也没分出胜负,还乐此不疲……咦,小冼,你手怎么那么凉?你就穿这点衣服就出来了?现在可是秋天了啊,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突然被点名的李冼不自觉“啊”了一声,“可是……我不冷啊……” “不冷什么不冷,等你觉出冷就晚了,姓墨的怎么也不知道照顾你……姓墨的你干嘛?” 墨问十分自然地圈住李冼,把他两只手握到自己手心里:“还冷吗?” 李冼脸上一红,尴尬道:“你、你干嘛……还有人看着啊……” “姓墨的你!”李冶怒,一拍桌子,“林如轩!你给我过来!谁让你挨着我大哥坐了?!” 无辜躺枪的林如轩只得对李况抱了拳,挨在李冶旁边坐下了。 “咳,”李凌干咳一声,“那个,时间不早了,大家也都饿了,我就让他们上饭菜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请到这么一位名厨,今天就都来尝尝他的手艺。” 不得不说这李家四人虽是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口味也迥然各异,老大爱吃辣,老二喜吃咸,李冼则偏向甜食,而老三最奇特,虽然他和李冼是一母所出,本应是江南口味,却是什么奇怪越喜欢吃什么,比如又苦又辣,或者又酸又咸,就跟他某方面的取向一样特立独行。 桌上的菜肴按照各人喜好被摆放好,还上了不同的酒品,老大那里是如月轩的“望月”,而李冼那里则是清淡的米酒。对此李冼有些不乐意,但也只是撇了撇嘴并未作声。 “小冼,这些菜可都是你爱吃的,你看,这有……西湖醋鱼、梅菜扣肉、桂花藕、小笼包,还有酒酿,都是你们家乡菜,喜不喜欢?” “啊……” 还没等李冼回答,李况那边又开始了:“二弟啊,你既然弄出这么些江南名吃,那肯定是十分了解吧?” 李凌皮笑肉不笑,“大哥啊,这些东西你还难不倒我,你那么喜欢川菜,估计对这些湘菜浙菜知之甚少,也罢,今天就给你介绍介绍,好让你长长见识。” 李冶已经默默地对两人翻起白眼。 “这个西湖醋鱼呢,是杭州最有名的菜式之一,用的是西湖草鱼和米醋,味道酸甜,滋补开胃,有诗云:‘裙屐联翩买醉来,绿阳影里上楼台。门前多少游湖艇,半自三潭印月回。何必归寻张翰鲈,鱼美风味说西湖。亏君有此调和手,识得当年宋嫂无’,说的就是这西湖醋鱼;而梅菜扣肉属于粤菜系,相传当年大才子苏东坡被贬惠州,特意派两位名厨远道杭州西湖学习厨艺,学成返惠后,仿照‘东坡扣肉’,用梅菜制成‘梅菜扣肉’,美味可口,深受惠州百姓喜爱,后来这道菜肴遍传江南,成为餐桌上十分常见的美食。小冼,你还不尝尝,是不是和你以前吃的味道一样?” 西湖醋鱼……梅菜扣肉……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西湖里的鱼,有多少年没有吃过娘亲亲手腌制的梅菜……在远隔千里的渭阳,突然勾起江南的回忆,却为什么,怎么也吃不出江南的感觉了呢…… “这个桂花糕藕呢,也叫桂花糯米藕,杭州的桂花藕绵软香甜,用的是西湖莲藕,藕中极品。做时将莲藕洗净,灌入糯米,煮熟装盘后浇之以桂花蜂蜜和红糖,再配上几粒红枣,可谓香甜清脆,又伴以桂花浓香。” “娘亲,桂花可以吃吗?” “当然了,用桂花做出的桂花蜂蜜,又甜又香,小冼想不想尝尝?” “想!” “那就多帮娘亲摘些桂花,等今年第一茬莲藕下来,娘亲给你做桂花糯米藕,小冼说好不好?” “好!娘亲最好了!” 李冼看着盘子里的桂花藕,竟突然有些食不知味。 “当年……娘亲和爹爹相遇,就是因为一盘桂花藕……” 他低声说着,说了一半,却没了下文。 “小冼……”李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又瞪了李凌一眼,做了个口型,“白痴!” 李凌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对了大哥二哥,还有林将军,你们也吃啊,虽然……你们北方人可能不习惯南方菜,不过尝尝也是好的嘛,我一个人吃不了的。” 李冼喝了几口酒酿,喃喃道:“这个酒真的好淡啊……能不能把你们的酒给我喝啊?” “小冼你……你真的没事吗?” “我、我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那个,你、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喂!小冼!” 墨问起身要追,被李冶拦下:“你们都别动,你们不了解情况,我去就好。” 说完他追着李冼出去了,李况夹了一口菜,“玩儿砸了吧?” 李凌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唉声叹气道:“我本来想让他开心开心……怎么南辕北辙啊……” 墨问皱眉,“小冼的母亲……” “四年前就过世了。” “他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 “唉,”李凌倒了杯酒,“小冼这孩子,什么事情都只愿意憋在心里自己扛着,分明比谁都脆弱,又要装得比谁都坚强。你和他接触的时间比较晚,很多事都不知道。小冼出生在杭州,就在西湖边上的一个小城,他十岁那年跟他母亲,他三哥一起随父亲北上,迁到现在的渭阳。” 我和他接触的其实不晚…… “那他母亲……” “他母亲姓温,叫温颜,我们都喜欢叫她温夫人,有的时候淘气了,还会欺负小冼一起喊她娘亲,小冼就会跟我们吵‘娘亲是我的你们不许叫’。温夫人是个特别温柔的人,就像人们普遍印象中的江南女子那样。后来……后来大概她感觉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就提出想要回杭州老家,老三陪她回去了,但是那个时候小冼贪玩,就留在了渭阳,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了……” “那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反正后来他对‘母亲’二字是只字不提。父亲让小冼当皇帝,我一直都是反对的……小冼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当皇帝……” “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小冼压力也很大,我本是想让他放松一下,谁成想,竟弄巧成拙了……怪我,怪我。” 墨问摇头,也喝了几杯酒,“他自己选择的,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该面对的,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我虽要守着他护着他,却也不能替他挡掉一切,”他顿了顿,道,“不管怎样,我信他。”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李冶在凉亭里寻着他,走到他身边:“小冼……你怎么,来了这景王府,还跟二哥似的吟起诗来了呢?” 李冼把胳膊搭在栏杆上,目光从天上月亮移到近处假山流水,“三哥,我是不是把今天的宴席搞砸了?” “你这小傻瓜,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今天二哥就是为了让你开心,才搞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宴席。哎,我跟你说,他可是提前好几天上我那打听你爱吃什么,我不告诉他,他还贿赂了如轩来问我,难得看见二哥这么上心呢,你不得给他点面子?大哥现在指不定怎么损他呢。” 李冼笑了笑,“他们两个啊……一天不掐架就浑身难受。”顿了顿,“三哥……” “嗯?” “我想娘了。” 李冶叹了口气,“傻小冼,你想她,我又何尝不想呢?娘可叮嘱我,让我照顾好你,你看看你现在瘦的,脸色还那么差,我怎么跟娘亲交代?她要是知道了,非要揍我不可……你也不是不知道小时候她揍我……唉现在想想屁股还疼。” “三哥,那是你自作自受,谁让你没事就去偷李大妈家的鸡,张大爷家的茶叶,欺负隔壁刘婶儿家的小闺女,后来搬到渭阳,居然还跟周家儿子滚上了床。娘亲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都被你气得要揍你,你说你怪谁?” “小冼!你就别揭三哥老底了,你可千万别跟大哥二哥说,还有那个姓墨的,不然我这面子还往哪搁。”李冶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嗯。” 二人回到饭桌,对刚才的不愉快谁都没有再提,几人推杯换盏,看似恣意快活,但这个中滋味,又谁可知。 ☆、13 那天晚上李冼喝了不少酒,虽说是江南的米酒,可喝多了也是要醉人的,尤其是像李冼这样酒量差的…… “哼……” 墨问抱着小皇帝回到寝宫,顺手伺候他洗了澡,李冼屡次想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都没有成功,还扑腾了满地的水,墨问无奈道:“别折腾了。服了你,这样也能喝醉……” “我没、没醉!” “还说没醉?” “没醉……哼……” 墨问笑,给他擦干了头发,“喝这么多,明天不上早朝了?” 李冼在床上滚了滚,闷声道:“不上了,让我偷一回懒……” “快睡吧,”墨问俯身在他额头亲了亲,“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 没想到李冼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墨问,你……你要不要我?” 墨问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怎么,喝了酒,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投怀送抱?” “不是……”李冼有些脸红,“说了我没醉……你都好几天没碰我了,你就不想吗?” “想,但我忍得住,”他轻轻刮了刮李冼的鼻子,“不像你,自制力这么差。” “哼……你明明就是想,又不肯说……死要面子的龙。” “我死要面子?”墨问按住他的两条胳膊,眸色幽深,“那好,今天我就不要面子了,你说如何?” 李冼感受到他压近的身体,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想要挣扎又动弹不得,声音颤抖着,“墨问……” “嗯?” “我……那个……我……”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4节 “你什么?” 李冼本来想说“我后悔了”,可到了嘴边上却变成了:“我能不能自己来……” 说完这句话他简直都羞得不敢去看对方了,只听见他忍耐的轻笑,墨问放开手,道:“当然可以。” 李冼更后悔了,他到底为什么要作这个死啊…… 墨问笑意更甚,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又添了一把火:“君无戏言。” 【脖子以下不能描写】 第二天皇帝陛下果断地没上成早朝,不仅早朝没上,连午膳都错过了。墨问对外只说皇上喝醉了酒,毕竟酒酿这种东西虽然轻易不醉人,可一旦醉了反而更难醒。群臣表示对陛下十分理解,并请求墨问转告陛下保重龙体。 保重龙体什么的……也不知道是要保重哪个部位啊…… 李冶回忆起墨问严肃的神情,已经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这厮绝对是演技派啊,明明是他搞得皇上起不来床,还一本正经的装糊涂。 “哎……哟……” 李冼对自己昨晚的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忏悔,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也并没有什么办法能挽回他已经快要散了的身体,尤其是几乎断了的腰。他趴在床上无意识的哼哼,旁边是笑得花枝乱颤十分不厚道的三哥。 “三哥……你弟弟我都要……魂归西天了,你真的不打算……不打算管管吗……” 李冶终于收住了笑,“哎小冼,我现在才发现,这墨问真是个人才啊!” 李冼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是龙才……” 不得不说李冶还真是开始佩服起墨问来,也并不全是因为毫无破绽的演技,更多的是因为这厮完美地消除了李冼头天晚上的难过情绪,什么娘亲啊江南啊,现在估计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三哥……” “哎,我在。” “那蠢龙欺负你弟弟……你不管么……” “不是小冼,这回三哥可不帮你,虽然三哥是个护犊子的人,但也是非分明啊,明明是你自己引诱姓墨的,他满足你了,你怎么还要教训人家?” 李冼欲哭无泪,“三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突然向着他说话啊……哎呦我身上好疼啊……” 李冶一挑眉,“苦肉计也没用,不帮就是不帮,三哥说话算话的。” “呜……” 这时墨问进来了,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他听进去了多少。他看了看在床上装死的李冼,拿出一个小瓶子,转脸对李冶道:“给他上点药,你来,还是我来?” 李冼突然诈尸起来,“死龙!你禽兽!你别碰我!……哎呦我的腰……” 墨问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他凑近李冼,“昨晚你分明很享受,怎么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我禽兽?你想不想我再禽兽一点?嗯?” “不不不,不用了,好墨问,你行行好,放过我吧……” 墨问一声轻笑,把瓶子递给李冶:“你来吧。” 李冼看墨问出去了,又按着腰趴倒在床上,喃喃自语:“哎呦好疼啊……” “你是真惹着他了吧,我看他以前明明很节制的,”李冶晃了晃那个瓶子,“你还在干什么?快脱。” “啊?脱、脱什么……” “不脱怎么上药?你跟你三哥还害羞什么,赶紧的,别磨叽。” “我……”他最后还是在威逼利诱下妥协了,用被子蒙住头都不敢抬起来。 “啧啧啧,”李冶看了看小皇帝某个红肿发胀的部位,一边抹药膏,一边道,“我说你还是个皇上吗?就这么被人压着干?” 李冼的声音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你轻点儿啊三哥!嘶……他哪是人?他根本就不是人啊!” “你们到底做了多久?搞成这个样子……” “你别问了……” “真是拿你没辙。” 李冶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惹得一声惨叫:“你别碰我啊疼!” “……你哪不疼?” “哪都疼!” “德性,你这个样子,也就是三哥我勉强看得下去,要是碰上大哥二哥……” 这时候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陛下。” 李冼被吓了一跳,胡乱地穿好衣服:“啊啊啊干嘛?” “陛下,景王李凌求见。” 李冼愣了两秒,“三哥你这个乌鸦嘴!!” 李冶耸了耸肩,“唉,怪我咯,二哥听说你不好了肯定会过来啊,谁让你不做好心理准备。” “你!那现在怎么办?不让他进来?” “这个恐怕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房门被推开,李凌急匆匆跨步进来,“小冼!你怎么……” 李冼被他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哦不咸鱼翻身就坐起来,结果因为气血不畅又浑身乏力,直接眼前一黑就栽到了地上。这一下可是把李凌给吓坏了,一个健步冲过来扶住了他没让他撞破头,李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呃……”李冼捂着脑袋,还在疑惑怎么刚刚二哥还在门口,现在就突然到了面前,下意识的要喊声“二哥”,结果刚说出一个“二”字就感觉一阵晕眩耳鸣,直接不省人事。 “小冼?小冼?!” “我靠……”刚回过神来的李冶简直都惊呆了,“这也太不禁折腾了吧……”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太医!” 墨问寒着一张脸赶回寝宫,正看见太医在给李冼施针,景王毓王都在,还跪了一堆宫女太监,当下更加不爽,沉声道:“都退下!” 无形的龙威伴着他的怒气不自觉地扩散出来,把宫女太监吓得一哆嗦,颤巍巍道了句“是”就匆匆散了。墨问看了一眼太医,“这样没用,你闪开。” 太医也被他吓得不轻,急忙收了针退到一边。墨问一把捞起昏迷不醒的李冼,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抵在他背后开始输送真气。 李凌问太医道:“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呃……”太医瞄了一眼正黑着脸的墨问,也不敢直说,支吾道,“这个……陛下他……” “他昨天出去的时候受了凉,再加上情绪低落,被寒气入体。我昨晚做那事本来是想借着我的阳气冲散他体内寒气,没想到阴阳相冲,没有冲散,反而淤积了下来。方才大概是他心急惊慌,气血虚浮,寒气上冲,人才会晕倒。” “那现在……” 墨问没有理他,皱着眉想了想,用法术在自己腕上划了一道,然后把伤口凑在李冼嘴边,将血喂给他。 “我靠你干嘛?”李冶被吓了一跳,“你的血能治病?” “不能。但龙血性阳,能驱阴气。你不懂就不要说话。” “唔……”李冼大概是被血的腥味刺激到,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看清了是某人在给自己喂血以后,猛地偏过头去,“墨问你……你干嘛?为什么要给我喝你的血?” 墨问“啧”了一声,似乎并不想解释,低头在伤口吮了一下,然后直接嘴对嘴地去喂,强迫他咽下去。 李凌在一边已经石化了。 “呃……呸!呸呸!”李冼终于挣脱出来,“真难喝……啊……胃里怎么这么热……” “别乱动。”墨问一手扳着他肩膀,一手抵在他背后,再一次输送真气以促使龙血在他体内化开。李冼只感觉胃里背后两处热源,一处散入经脉,一处游走脊椎,暖流涌进四肢,又重新汇聚在丹田,运行一个周天。 他不自觉地滑出一声呻|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好像再没有比此时更舒服的了,身体靠进墨问怀里,脑袋斜倚在他肩窝,阖着眼一动也不想动。 “还冷么?” “不冷了……嗯……你怎么知道我冷?” “傻瓜,之前你手脚都是凉的,不冷才怪。” “唔……”现在连指尖脚尖都是热的了,“墨问,我有点困……” 墨问把下颌轻轻抵在他额头,“睡吧。” “你别走……” “嗯,我不走。” “……” 李凌见李冼不吱声了,忙道:“小冼没事了?” “有我在能有什么事。让他好好休息,你们都出去吧。” 李凌立马把李冶拉出了殿外,李冶不明所以,“哎哎,二哥你干嘛?我知道要出来你别拽我啊……” 墨问皱了一下眉头,随后施了个法术隔了音。 外面,李凌用手指着李冶,气不打一出来:“你!” 李冶也指着自己,“我?我怎么了?” “你说,小冼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什么事啊?” “你还装傻!他是不是真的和那条龙好上了?!” “是啊,怎么了……” “你!”李凌气得话都不会说了,“老三啊老三,咱家出你这么一个断袖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把小冼往歪路上带?” 李冶听了他这话,顿时敛了笑容,“二哥,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也量二哥是个学识广博胸襟开阔的人,怎么在这种事上气量如此狭小?大胤不禁男风也不是一两天了,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了,彼此倾心相爱,就因为不能生孩子就不能过日子?” “……是是是,你说的在理。可是你有没有替你娘想过?她就你们这两个儿子,两个都成了断袖,九天之下她能安心吗?” “够了!”李冶一听见“娘”这个字,算是彻底炸了,“二哥你怎的也会说出这种话!是,我是对不起我娘,但对得起对不起,轮到你来评头论足吗!还有,你说我不争气便说我,不要扯上小冼!我是长子,什么锅都由我来背,碍不到小冼什么事!” “可他是皇上!” 李冶冷笑道:“皇上?皇上又如何!皇上就不能和普通人一样吗!好,你既然说到皇上,那我问你,小冼他是心甘情愿的吗?这个皇位本来是该他坐吗?是,大哥不懂治国之道,也不喜欢管这些烂摊子,那你呢?你学了二十几年都学了什么?你肚子里那些墨水,都他娘的喂狗了吗?!” 李凌脸上已经臊得红了,“李冶!” “我骂你你不高兴?你就天天在你那破院子吟诗奏乐陶冶情操?你为大胤做过什么?若不是这次小冼让你担任吏部尚书,你估计还要在家窝上一辈子吧!” “……” 李冶一骂开就跟连珠炮似的停不下来,“现在你知道说了,那我问你,当时小冼困难的时候,你帮他了吗?他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在他身边的是你我吗?还不是那条蠢龙!他虽然蠢,但心肠不坏,小冼被气病的时候还不是他一直在照顾!现在小冼依赖他,喜欢他,又有什么不对?如果换作别人我可能还不能接受,但是那条蠢龙,我无可非议!” 李凌遭了他这一顿抢白,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不自觉气势弱了三分:“老三……” “有什么话你就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文人作风,婆婆妈妈唧唧歪歪,天天什么三纲五常是非曲直,好像你们多清高一样!” “老三,”李凌叹了一口气,“我真的那么招人讨厌?” “你不是招人讨厌,你是……文人架子懂不懂?文人架子!说白了,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凌沉默了片刻,才道:“……大概是我话说得太重了,抱歉,我也是……太心急了。小冼刚才晕倒,真是吓到我了。可能,没调整好情绪,又看见墨问那种举动……虽然他们以前也是搂搂抱抱,可我,真的没往那个方面想……对了,他刚说‘做那事’,到底是哪事?” 李冶被噎了一下,甩了他一个白眼,“就是你想的那事。” “男女之间的那事?” “对对对!你不是博览群书吗?这点事你不知道?!” “……” ☆、14 墨问给李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掖好被角,眉头不自觉地颦起怎么也舒展不开。 他确实是施了隔音咒,但李冼听不见并不代表他也听不见,那两人的争吵已经一字不落地落在了他耳朵里。他又看了李冼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向门外。 外面那两人看到他出来都是一惊,墨问瞥了他们一眼,道:“皇宫禁地,不是你们斗嘴的地方,你们有什么争执我不管,但请你们换个地方,不要打扰到陛下休息。” “……” 墨问没有再理会他们,径直从两人中间穿过,没有化龙也没有轻功法术,只大步朝远处去了。 人的生命……有多长? 那龙的生命……又有多长? 墨问,你真的想过吗? 虽然他现在还小,但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老去,等他老了,或者不在了,你……又要何去何从呢? 在漫长的生命里,第一次动了情,究竟……要怎样收场…… “哎,我说姓墨的,老子我可终于找到你了!”李冶爬上升龙殿的殿顶,一屁股坐下,“妈的,累死我了,这地儿还真他妈高啊。” 墨问没有理他,目光落在前面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还喝酒?什么酒,给我尝尝?”李冶抢过他手里的酒葫芦,灌了一口,顿时被辣得全都喷了出去,“我靠这什么玩意?!这是酒吗?这能喝死人啊!” 墨问拿回酒葫芦,喝了几口,“有的时候……不能喝醉也是挺痛苦的。” “我跟二哥吵架,你都听见了吧。真是对不住,我们不应该……” “小冼没听到,没什么值得道歉的。”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一个人喝闷酒?” “不为什么。”墨问深吸了一口气,“有的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我是龙呢?我若不是龙,是不是可以跟他白首偕老?可我若不是龙……又怎么会遇到他?”他转了转酒葫芦,苦笑一声,“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就是这个意思么。” 李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道:“你……也不用那么悲观吧?毕竟日子还长着,也许……” “也许?小冼很早就有退位的打算,等到那个时候,我也许……就不能再守着他了。” 李冶吃了一惊,忙做了个“停”的手势:“等等等等,你说什么?小冼要退位?!他才上位两年啊!何况他才十八岁,怎么就要退位了?!” “皇位不适合他,他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说,他退位了你就不能守着他了?这有什么关系?” 墨问无声轻叹,目光也黯淡了些许,“我的职责。在允许的范围内,保护皇上,若是他不当皇帝,那么,我也就该走了。” “如果留下呢?” “这是龙族与人类的约定,几千年来,无可更改。若是执意留下,会遭天谴。”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这个话题似乎无法再进行下去,李冶向下望了望,只看见威严的皇宫将一切喧嚣都阻隔在外。 这里……距离杭州,真的太远太远了…… 墨问突然皱起眉,“啧”了一声。 “怎么?” “小冼醒了。”墨问说完,化作一道黑雾朝御龙殿方向去了。 “哎!你别走啊!”李冶大喊道,“你要是真想喝酒,去如月轩喝‘望月’啊!……我靠,你回来!老子怎么下去!” “墨问……” “嗯,我在。” “哼……”李冼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觉得浑身都很暖和,很舒服……当然是在不动的前提下。 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清醒过来,看见坐在床边的墨问,有些脸红,“那个……没有人找我吧?” “没有。” “哦……那就好。对了,二哥是不是都知道了?我记得当时他在场……”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迟早是要知道的。” “好像……也对……哎呦我的腰……好疼!” 墨问按住他,“别乱动,我给你揉揉。” “哦……嗯,你别乱来!” 墨问笑得无奈,“我不乱来,你趴着。” “好……” 李冼十分吃力地把自己翻过来,墨问在他腰上按揉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道:“小冼……对不起。” “呃?为什么要道歉?” “我昨晚……不该那么……”墨问叹气,“是我不好,以后不这样了。” 李冼十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居然因为这个跟我道歉?昨天本来就是我先要的,我喜欢,你有什么可愧疚的?” “小冼,你今天晕倒真是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他顿时没了底气:“我……我那个……我当时是被二哥吓的啊……” 墨问揉着他的脑袋,“都是我不好,没给你多加衣服就带你出去。你自己也要心疼自己,现在天气已经很凉了,不是瞎折腾的时候了。” 李冼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有些脸红,“哦……知道啦!墨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 “啰嗦也是为你好,那么娇气还不懂得爱惜自己。” “我才不娇气……”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下了几场雨,渭阳的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人们纷纷增添衣物,点起火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 “呼……” 李冼坐在御龙殿外围的长廊里,呼出一口白气,雨后的空气还是格外清新,天上有几片零星的云,被秋风缓缓吹着,不知将往何处。 “快起来,”墨问突然出现在面前,皱眉道,“湿不湿你就敢坐?” “不湿啊,我摸过了,都已经干了。” “那也不行,万一被雨浇过,有寒气留在里面,你怎么受得了?” 李冼瘪了嘴:“……我没有那么娇气好吧!” 墨问不再跟他讲道理,直接把他抱起来放到地上,李冼十分无奈地看了看他,摸摸鼻子,没说话。 “小冼。” “嗯?” “这个……你收好。”墨问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他,李冼十分惊奇:“咦,这是什么?” “龙鳞。这上面有我灌注的法力,冬天会变暖,夏天会变凉。” “这么神奇?” 李冼接过那片乌黑的龙鳞,已经被细心地做成了吊坠,用黑色细绳穿起。 墨问把龙鳞给他戴到颈间,“你戴着它,若是你遇到什么危险,我能第一时间感应到。” 李冼摸了摸那微微发暖的龙鳞,塞进衣服里,笑道:“我能有什么危险,还会有人来刺杀我不成?” 墨问严肃起来,“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外面凉,回去吧。” “嗯。”李冼边走边道,“对了,你觉不觉得……最近这雨有点多?” “怎么了?”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云,“我记得往年的秋天,也没有这么多的雨。我在想……淮水那边干旱,而我们这边的渭水……会不会……” “别瞎想。” 李冼突然停下脚步,仰头认真看他:“不是瞎想,墨问,这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不都有着平衡这一说吗?如果一个地方数月不雨,那么本来应该降在那里的雨,是不是会在别的地方降下来?这样总的雨量,才能和往年平衡?” 墨问有些吃惊,“谁教给你的?” “没有谁教我……就是这么想而已。你们龙族不是掌管兴风降雨吗?应该很清楚啊……” 墨问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并不是所有的龙都掌管兴风降雨,比如我,我的职责是保护你,如果我去兴风降雨,就是超出了范围,而且降雨这种事情,有着严格的规定,不是随意更改的。” “是这样啊……”李冼喃喃自语,“但愿那里……不要再继续干旱下去了吧……” “小冼,我知道你很想做一个好皇帝,可有些事情……不是‘想’就能达到的。所谓天不遂人愿,我们力所不及的事,就不要再去强求了。” 李冼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我都懂,我知道,我想让天下人都好,是办不到的,可就算知道办不到,也要尝试去让他们好一点,哪怕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的强。” “你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不要再勉强自己。” 李冼抿了抿唇,跳开话题,“……不说这个了。二哥的婚礼还有十天……唉,我还答应大哥去给他儿子求个名字……天啊……” “你随便差个人去不就行了?” “不行啊,亲自去才显得有诚意,而且这是我们李家下一辈第一个孩子啊,不能这么草率。”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认真想了想,“那天……那天上午我好像有空,墨问,到时候你陪我去?” “好。但是你要去哪求?” “这个你就别问了,你跟着我就好。” ☆、15 建安三年,十月廿六,景王李凌与尚书令蔺行之之孙女蔺若晴结为夫妻,婚礼大成。 相传当日整个渭阳城皆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其礼重程度,不亚于皇帝自己成亲……当然,这都是李冼一手安排的,还遭到李凌的强烈反对,然而反对无效。 没人知道皇帝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虽然李凌现在地位确实高,但毕竟是个亲王,之前皇上予他吏部尚书一职就已经破例,现在又把婚礼搞得这么隆重,更惹得许多人猜忌纷纷。 但猜忌归猜忌,也没人敢表现出来,平日里只有蔺行之那个老古董敢说,这回又偏偏是他的孙女出嫁,老头子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景王府一片喜庆,当晚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被邀请到的宾客便都在外面喝酒谈天,好不快活。 李况和林如轩又较起了劲,非要一决高下,刀剑齐上,倒是给晚宴又增添了几分兴致。 就在他们打得精彩的时候,皇上李冼却偷偷离席了,和墨问寻着一处凉亭,摆了酒和点心,墨问拿起一块给他,李冼却并没有接,而是倒了两盅酒,问道:“墨问,你跟我喝合卺酒吗?” 墨问一愣:“什么?” “你跟我喝合卺酒吗?”李冼眼底有些失望,却还是鼓起勇气道,“就像……二哥和若晴姐……嫂子那样。” “你想喝吗?” “我……” 墨问拿起其中一个酒盅,把另一个递给他,“喝吗?” 李冼反而怯了,低声推脱道:“墨问,还是……算了吧。” 墨问却不肯饶了,把酒盅再递一递,“你想和我成亲吗?” “我……那个,墨、墨问,你别说的那么……直白……”李冼红着脸低下头,酒盅里的酒险些洒出来。 “怎么?我说的有什么错?”墨问笑他,反客为主道,“真的不喝吗?今天你二哥大喜的日子,我们不蹭点喜气?” 李冼突然抬头,眼里有些希冀的光芒闪烁,“墨问,你……喜欢我吗?我是说……那种喜欢……” 墨问没想到他会直白地问出来,心里突的一跳,几乎不假思索道:“喜欢,我喜欢你,小冼。” “……我也是。”李冼举起酒盅,与墨问碰杯,各饮一口,然后交换酒杯,饮完此酒。 李冼……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可是,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真的能够在一起吗?我们……”李冼有些语无伦次,“你是龙,你可以活很久很久,可我……我最多也只有百年的寿命……等我死了,你……你要怎么办呢?” 墨问顿时皱眉,有些薄怒,低喝道:“小冼!这种东西不要总挂在嘴边上!” “我是很认真的在问你……你也一定想过对不对?那为什么……还……” “小冼……” 李冼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天上白玉京,鼓楼十二重。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我不求长生,我只求……我只求能和墨问……多呆些日子……” 他说着说着,竟是带了哭腔,墨问心里一惊,忙把他拥进怀里,“小冼,你怎么这么悲观?我们的日子还长着不是吗?还有几十年……不够我们挥霍吗?” “几十年……真的能有几十年吗?如果我不当皇帝了,墨问还能留下来陪我吗?” “我……”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明知道你本非笼中之物,却还要妄想留下你,让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墨问有些手足无措,忙把他揽得更紧了些,出言安慰道:“小冼,不是你自私,我也不想走,我也想一辈子陪着你……我会努力的,就算你不当皇帝了,我也会努力地,陪在你身边……你相信我吗?” “我信……我信你……”李冼强忍下泪意,“是不是我太矫情了?我好像总是会把气氛搞毁,大喜的日子,又被我……” 墨问把他揉进怀里,“不怪你。最近是太累了吗?” “我不知道……”李冼声音沉闷着,“我总是做噩梦,梦见我在追我娘……可我怎么追都追不上……我还梦见你要走,不论我怎么喊,你都不肯回头……” “我不走。” “嗯……” 墨问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想哭就哭出来吧,总这样憋着,会憋坏的。” 李冼硬撑道:“我是皇上。” “这里没有人。” “那也不……呜……” “……” “哎?这么会儿功夫,小冼怎么不见了?刚才明明还在这的……” 李冶搓着花生,瞟他一眼,道:“你就忙着打架了,知道什么。” “那不叫打架,那叫切磋武艺,不懂就不要乱说。” “得得得,我不跟你说话。” 林如轩也落了座,三人互相干了几杯,李况又道:“这小冼也真是的,我明明让他去给我儿子求个名字,名字没求来,这人怎么还不见了呢?” “你自个儿的儿子让我们皇上去求名字,你面子怎么那么大?” 李况毫无愧色,伸手搓了一个花生,“谁让我是他大哥呢。” 正说话间,李冼就和墨问手挽着手过来了,听见李况的话,撇撇嘴,“谁说我没去啊,大哥交代的我能不去吗?我今天一大早就去求好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啊,来小冼,快坐。” 李冼挨着李冶坐下,接过一把剥好的花生,分了墨问一半,然后道:“是男孩就叫逸尘,是女孩就叫念清。大哥你看如何?” “逸尘……念清……这名字倒是不错,但是怎么觉着,不太适合我们皇家人呢?” 李冼颦了一下眉,低头道:“你爱用不用吧,反正我给你求了,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用,当然用!我们小冼给求的名字哪能不用?咱们一家人也不说什么外话,来,跟大哥喝一杯!” 李冼跟他干了杯,又吃了几个花生,“那什么,我今天有些累了。大哥三哥,还有林将军,你们尽兴吧,我先回去了。” 待他拉着墨问走了,李冶疑惑道:“怎么回事?小冼今天情绪不太对啊……二哥成亲他没道理不高兴啊……” “陛下方才,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哭过了?我看他眼睛有点红。” “……我都没看出来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十分诧异地打量着林如轩,“你居然一直在偷偷看他?哭过了……为什么?完全没道理啊……” 这边李冶还在自言自语着为什么,那边李冼已经让墨问驮着落在了寝宫门口,下来的时候晃了一晃没能站稳,墨问心里一惊连忙扶住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啊?哦……没事,有点头晕,可能是酒劲上来了……” “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还每次都要喝那么多,”墨问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该说你什么好?上来,我背你。” “嗯……” 等进了屋,李冼几乎是已经睡着了,墨问给他在床上安顿好,余光一扫看到旁边案几上放着几份还没批阅的奏折,皱了皱眉,心说这玩意怎么还拿到寝宫来了?随手翻了翻,看到最上面的一份是从南疆送来的,署名是将军卫衡。 卫衡这人墨问认识,虽然一共没见过几面,但给人的印象还相当不错,挺爽朗的一汉子,三十左右年纪,还没成家。看见是他呈上的奏折,墨问便不由得好奇心起,看了内容,大致是说南疆形势平稳,百姓合乐,苗人族长有示好的意向,最后就是询问要不要接受之类云云。 也难怪这奏折并没有加急了,大胤素来主和不主战,依着李冼的性子,也肯定是求之不得。墨问看了看正睡熟的小皇帝,挑眉,寻来笔和朱墨,用法术把墨研开,提笔批阅起来。 ……于是第二天李冼迷迷糊糊睡醒了,就看到一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批阅完毕的奏折。 “……?”李冼挠着头发,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啊……我什么时候批了……” 不得不说那笔迹实在很像他的,甚至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昨晚喝醉了在梦里批的,然而仔细看看还是发现了细微的差别,那笔迹虽然和他的像,却比他的更加深厚有力。李冼想了想,大概只有墨问能干出这种事了。 说曹操曹操到,墨问走进来看见他一脸茫然地盯着奏折,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在他额头印下一吻,道:“还不去洗漱?” “哦……这就去。” 李冼漱了口洗了脸,觉得清醒了,又回来问墨问:“这些都是你批的?” “不然还有谁?”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想批什么?” 墨问笑,捏了捏他的脸颊:“你想什么,我还猜不出来吗?” “唔……”李冼又把那些奏折全部看了一遍,想了想,道,“墨问,你觉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批的不妥?” “不是。卫将军的折子你也看了,这几年大胤确实比较平静,临近的民族也多有交好的倾向,现在南疆也是,不过……”李冼皱了皱眉,“漠北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没有交好,也没有疏离,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目前活动在漠北的主要是一个名叫塔悍的游牧民族,分散在北部和西北草原,这些年一直与大胤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冲突,但也并不互相往来。大胤已经存在了上百年,地产丰厚资源辽阔,按理说临近的民族都会时不时来和大胤汉人交换物资,互相补足。然而这个塔悍族,却很少与汉人来往,基本上是自给自足,李冼也不知道他们那边的草原究竟有什么好东西能让他们始终不依赖中原。 上一位皇帝,也就是李冼的老爹李章,也曾经派出使者试图去和塔悍族交好,却被人打发了回来,态度也是不冷不热,又让你挑不出刺。 据说……派使者失败之后,李章又暗中让人潜入塔悍监视,却因身份暴露而被全灭,李章非常气愤,但这种事情毕竟上不了台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初李冼接任帝位的时候,就听自己老爹说过要小心这个塔悍族,然而两年过去,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次南疆的示好,倒是让李冼又提起了警惕。 “所以?” 李冼握着毛笔沉吟,想了一会儿,铺开一张空白的绢纸,在上面书写起来。 墨问静静地注视着他,并未再出声打扰,他甚至有些佩服起这个年轻的帝王,在如此安逸的环境里,比邻皆友的局势中,竟能做到不兴喜怒,居安思危。 李冼写完圣旨,叫来小太监,道:“去,交给驿站,送到雁门关曹将军手里,加急。” 雁门关位于晋州雁门山中,以其“险”而闻名于世,所谓“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指的就是这雁门关。 雁门关是为阻挡胡人入侵而修建,已有百年历史,如今则以雁门关为界,往南是大胤,往北则是塔悍。 目前驻守雁门关的是曹汉曹将军,官阶要比左右将军低上一品,为正四品上。 “小冼,你要让西北加强边防?” “嗯。”李冼点点头,“雁门关虽为天险,却并不代表牢不可破。据说塔悍这个民族……争强好胜,骨子里有股狠辣,实在是让人不得不防。” 自大胤建国至今,已有两百三十余年,这当中后一百五十年都未有战争,传位到李冼这里,是第九任皇帝,这九任皇帝中,只有第二、三任主战,其余皆为主和。而在主和的七位皇帝中,包括李冼在内的五位皇帝都没有经历过战争,可见大胤和平时间之久。 不过大胤虽主张和平,却也不代表大胤窝囊,数百年来,练兵几乎从未间断,边防也并不空虚。 嗯……说到练兵…… “墨问,我们去演武场看看。” 现在的皇家练兵场由林如轩掌管,他带领着父亲留下的林家军在此训练。自他上任至今已经过去三月有余,与其部下的林家军基本已经混熟。 林家军约有三万五千人,乃林有泽老将军代表的林家一手选拔而来,最初称为右武卫,后随武卫制度改革而更名为林家军。这支军队的地位处于上等,和皇家禁卫,左将军卫衡带领的左武卫——后称南衡军——是同一层次,暂时主要负责保卫皇都及周边城市的安全,和随时待命支援其他。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5节 这三支军队都属于精兵,战斗力非凡,但不知为何,林家军和南衡军却又是两只完全不同的军队,林家军属于常备军,而南衡军则是边防军。三只军队分属各自领域的精锐部队,但据说在他们之上还有一支神秘的玄甲军,才是真正的顶尖部队,可至今还没有人见过这支玄甲军。 大胤崇尚黑色,“玄甲”可见这支军队地位之高,据说玄甲军是皇帝的亲卫部队,还凌驾于禁军之上,且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然而连墨问都没有见过这支所谓的“玄甲军”,更多的人也就纷纷猜测这支军队是否真的存在。 林如轩正在练兵场操练部下,李冼并没有过去打扰,只安静地站在高台上看,感受着这里与皇宫截然不同的非凡气势。 墨问站在他身后,道:“小冼,我听闻大胤还有一支神秘的玄甲军,不知是真是假?” 李冼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发现,我好像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墨问,我确实不想瞒你,可有些事情,我不能说,并不是我不信任你。” 墨问深吸一口气,“我懂。我不会怪你。” 李冼神色略有黯淡,但也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重新将目光投向下面的军队。 墨问,我若不是皇帝,早应与你远走高飞,可偏偏那么巧的,我是皇帝。不是任何人,偏偏……是皇帝。 ☆、16 天气一天凉过一天,天气越凉,李冼颈间坠着的那片龙鳞却越暖。暖意从那小小一片龙鳞上不断扩散出来,顺着肌肤血肉传遍全身。有这龙鳞在,即使墨问不在身边,也会莫名地觉得安心。 “哎,我说林如轩,我让你陪我逛个集市买点东西怎么就那么难?你看看你那副样子,好像我欠你钱一样。” “你堂堂亲王,怎么还要亲自出来买东西,你差个下人不就行了?” “你懂什么,”李冶狠狠白了他一眼,“我大哥找你什么你都屁颠屁颠地去办,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咱俩还能不能处了,啊?” 林如轩无语摇头。 李冶哼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商铺,十分惊奇,“这过年还有挺久的,现在就有卖年货的了?”他边看边道,“你说……我给小冼送点什么好呢?他一个皇帝能缺什么呢……” 林如轩不怎么耐烦:“送点年礼不就行了。” 李冶觉得他的回答简直驴唇不对马嘴,更加嫌弃地轻嗤一声,“什么跟什么,我是说小冼的生辰。” “陛下的生辰跟过年有什么关系?” “小冼的生辰就是除夕啊,我娘也真是会生,他过个生辰,全天下人都得给他守岁。” “陛下的生辰是除夕?”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没有,就是觉得有点意外。” 李冶皱着眉想了半天,“去年姓墨的给他送什么了?还真想不起来……林如轩,你觉得小冼需要什么?” 林如轩被他白眼嘲讽,没好气道:“他哥哥是你,为什么要问我。” “嘿你这人,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你送什么都没问题,陛下并不缺什么,只要有你这心意,也就足够了。”顿了顿,“如果一定要说他缺什么的话……他大概缺少一个可以代替他执掌天下的人吧。” 李冶在原地站了半天也没回过味儿来,拦住正要继续往前走的某人,“不是林如轩,你什么意思啊?你说清楚好不好!”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陛下这样也挺累的,但愿他能早些……” “林如轩,”他难得有些严肃,“这种话,你最好不要乱说,人多耳杂,你小心被人听去,有你好看的。” “……” 李冶往前张望了一下,道:“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取点东西。” “哦。” 林如轩看着他进了一家店面,也没有跟上去,四下转了转,看到一家糊灯笼的铺子,不禁意外,这新年还有约莫两月,怎么就开始糊灯笼了? 他踱了几步,凭着过人的耳力隐约听见里面一对母子的对话: “儿啊,你就安心读书,娘今年多糊些灯笼,多挣点钱,你明年考试,到时候啊,多给你做些好的补一补。” “娘……” “不用担心你娘,你好好读书,这次啊,一定能考上。乡试成绩那么好,会试也一定没问题,娘相信你。” “知道了娘。可现在离过年还早,你……” “人总要提前做好准备不是?多糊些,省得到时抓瞎。” 林如轩在外面听了一会儿,默默摇头,这人估计是个学子,十几年寒窗苦读也就为了一日中举飞黄腾达。不过明年春试试题重出这事,平民百姓自然是不知道的,也不知这人介时该如何应对。 不过他当然没那个心思去好心提醒,战场上厮杀的将军自然不会动这种恻隐之心,人各有命,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也就看他的造化了。 李冶从店里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盒子,林如轩接过来瞄了瞄,是一把十分精致的长命锁,不禁道:“陛下不需要这东西吧……” “……?”李冶诧异地看着他,“你脑子有病?这是我给逸尘定做的,小冼都十八岁了我会给他买长命锁?” 两人沿街继续走,中途路过某地,李冶偏了偏头,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林如轩看见“如月轩”的鎏金牌匾,回道:“没兴趣。” “切,没情趣。” “情趣?依我看,那‘猎日阁’才更适合你。” 李冶被噎了一噎,“你拉倒吧,你自己说,我认识你之后,什么时候去过那里?” “你想表明什么?对我忠贞不渝吗?” 李冶额头跳起一根青筋,“……死吧!” 二人又边斗嘴边逛了一路,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还有一些点心吃食,最后逛到了景王府,李冶道:“进去看看不?” “去干嘛?”林如轩提着路上买的东西,更加没好气道。 “去找我二哥啊。”李冶说着叩开了景王府的门,被仆人迎了进去,却被告知李凌正在办公,不得打扰,正失望地要走,突然出来一个侍女,对他一拜,道:“王爷,夫人请二位进去。” 李冶有些意外,“二嫂?好好好,那你带路吧。” “王爷请随我来。” 侍女带着他们来到小院,李冶才发现这里不止有景王夫人蔺若晴,居然还有…… “大嫂?!” 正跟蔺若晴谈天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建王夫人阮湘,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 “大嫂,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我大哥呢?” 阮夫人哼了一声,“你大哥?他啊,大忙人,我可不敢缠他。” “可大嫂你这、你这身子……这么冷的天你自己出来多危险啊!” “行了小冶,你就这么看不起大嫂?想当年大嫂在江湖上身手也是数一数二呢,谁想动我,还得先问问我手里的刀。” 要说这阮湘也是个奇女子,她和李况的相识,还是因为当年一场比武招亲。李况是个切磋狂人,看见擂台就想打那种,当时也不知阮家的擂台是比武招亲,就上去了,把人家都打赢以后,才傻了眼,正要跑却被阮湘逮个正着。 阮湘心里当然气,这人破坏了自己的比武招亲还想跑,抄起刀就追了上去,结果看清这人的相貌气质居然心里一动,又见他功夫身手相当了得,剑招挥洒自如大气磅礴,也不知怎的就对上了眼,竟是一见钟情了。 当然那时候李况可没有那些心思,只一心想逃走,不料被穷追不舍。这二人就一路打一路逃一路追,竟是不打不相识,打来打去,倒是打出感情了。 再后来,李况被追得无奈,也是十分佩服这个女子的穷追猛打,慢慢地倒也多了些莫名的情愫,于是就……到了今天这样。 李冶对自己这不靠谱的大哥十分无语,不过阮湘气量大,也不计较,反正他们夫妻的相处模式就是这般,早就习以为常。 “对了大嫂,我前些天给逸尘侄儿定做了一把长命锁,今天刚巧做好了。”他说着把装长命锁的盒子了递过去。 “你这老三,这孩子还没出生,你怎么就知道是侄儿不是侄女?” “嗨,侄儿侄女都一样嘛,长命锁还分什么男女。是男是女啊,都是心肝宝贝,大嫂你说是不是?” 阮湘收好长命锁,笑道:“你这张嘴,不去说书简直太屈才了。” “大嫂别开玩笑了,我要是去说书,还不把这全城的百姓都吓跑了!” “哈哈哈哈……” “哎还有,大嫂二嫂,我这路上买了些小吃点心,要不要尝尝?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还有我二哥的一份,等他忙完了,麻烦带给他,我就不打搅他了!” 林如轩默默瞥了他一眼,心说那分明是你买给自己吃的,就这么送出去心疼不…… 两人从景王府出来,李冶叹气道:“唉,还是不知道该给小冼送什么好啊。” 林如轩目不斜视,完全不想理会他。 “林如轩,你倒是说话啊,你给个意见行不行?” “我是将军,不是陪你玩乐的。” “你!嘿你这人,别给脸就上鼻梁啊,你能当上将军也是承蒙皇恩,现在给你恩人送点礼物你不出谋划策一下?” 林如轩头痛万分,只好应和他道:“陛下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我也说不好,他其实挺喜欢玩的吧?就是不允许……” “他喜欢打猎么?” 李冶思索了一下,“打猎?他不喜欢血腥的东西。” 林如轩颦了眉,“不如,你送他匹马吧。” “马?皇宫里什么好马都有,需要我送吗?” “这是心意。”他再不想搭理他,径自往前走了,“要么你就自己想,或者送他点什么家乡的东西,但是你要勾起他的思乡情就没办法了。” “……” 到最后俩人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时间又一天天地飞快流过了,今年渭阳的雨似乎格外多,总是淅淅沥沥的下起来就不肯停。墨问怕李冼受寒,特意在寝宫周围设了结界,隔绝开外面的寒气。 李冼这些日子,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不算清闲。两淮的旱情虽然缓解了些许,但是据说那里今年的降雨量明显低于往年;而渭水这边恰恰相反,渭水是黄河最大的支流,如果连绵大雨导致河坝决堤……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17 帝都渭阳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一天没有早朝,李冼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醒了看到墨问坐在床前:“小冼。” “……嗯?” “下雪了。” “嗯……嗯?” 墨问无奈轻笑道:“嗯什么嗯,下雪了。” “下雪了?!”李冼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就要往窗子前跑,被墨问一把捞回来,薄怒道:“疯了?下个雪激动什么!” 李冼扁了扁嘴,在墨问的注视之下穿好衣服蹬上鞋子,才来到窗前,推开雕花窗扇,冬日的寒风吹进来,让他眯了下眼,目光却投降窗外的雪景,被乍晴天光映出一片明朗。 江南是鲜少有雪的,就算有也总是零零散散,绵绵润润,好像不疾不徐地悄然而至。李冼八年前来到渭阳,那个冬天终于见到了与江南全然不同的北方的雪,那样开阔而明朗的雪野自然让他兴奋不已。 李冼看了一会儿雪景,关上窗子就要往外溜,墨问注视着他,面无表情道:“去洗漱。” “……” “然后吃早膳。” “哦……” “这么大雪你还练兵?” 林如轩脱下被雪濡湿的外衣,瞧他一眼,走到火盆旁边除去一身凉意,道:“下雪就不打仗了?” “成成成都是你有理。”李冶扔过一个包好的橘子,“吃吧,大老远运来的。” 林如轩看了看橘子,整个塞进了嘴里,含混道:“这是进贡给陛下的吧,你想吃就吃了?” “那怎么了?我跟小冼谁跟谁,吃他几个橘子还不行了,何况还有墨问那老妖怪,想要多少没有?……你他妈的!我好不容易包的,你他妈怎么一口就给吞了?!” 林如轩在他旁边坐下来,朝他摊开手掌。 “干嘛?” “我给你包。” “包你个头!你洗手了吗?” 林如轩皱起眉,“真想好好治治你这张嘴。” 李冶冷笑:“有本事你就治啊。” 于是下一秒,林如轩突然凑过来,狠狠吻住了他的双唇。 “……” “……” 李冶大脑当机了几秒,用力推开他,也忍不住面红耳赤,骂道:“滚,满嘴的橘子味儿。” 林如轩反驳道:“你不是?” “你他妈跟谁学的?光天化日的,嫌不嫌伤风败俗。” “你有脸跟我说‘伤风败俗’?” 李冶别过脸去,又甩了几个没包的橘子给他,“吃你的橘子吧。” 林如轩洗了手,二人各自包着自己的橘子,过了一会儿,李冶又道:“我问你个正经的问题。” “嗯。” “你是不是想打仗?” 林如轩低头包橘子,不假思索道:“你打不过我。” “……滚,不是打架,是打仗。” “什么意思?” “就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林如轩诧异地看着他,把一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呃……我好奇。你说你上任到现在也有段时间了,小冼怎么什么活都没派给你,每天就让你练兵练兵,你不觉得枯燥?” 林如轩没接话。 李冶却锲而不舍追问道:“你真的不想打仗?”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他仿佛思考了很久,“不能因为我想就打,也不能因为我不想就不打。现在天下太平已久,百姓们甚至不知战争为何物,你还记得上次中秋那场比武么?那天之后,有许多人来招兵处报名,但是陛下都让给回绝了过去。” “为什么?” “光有一腔热血是不行的,还要有实力。大胤整体的军队虽然不算少,但多一半都是边防军。现在朝廷里可用的人才太少,尤其是武将,常驻兵力紧缺,除了皇家禁军,能短时间内调动起来的精兵也就只有林家军……好像还有一个什么腾麟军?陛下跟我提过一次,但他们缺少将领,而禁军又不擅长作战。地方军虽然也有一些,但是皆由各地掌管管理,实力偏弱,能动性也差,而边防军更是不能调动,所以陛下才会如此重视林家军,给我充足的时间跟他们磨合。” “最初的林家军约有四万人,后来家父辞世,军中有些老弱病残也相继离开,加上一些解甲归田的,现在还剩三万五千人左右,也军心散乱,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才好转许多。毕竟……其实,家父的本意是并不想让我接替他的职位,所以我之前跟林家军的接触也不甚多,只是顶着‘林老将军的儿子’这个称谓,多少给他们些安慰罢了。” “……你说你父亲不想让你接替他的职位?为什么?” “这个……林家三代为将,到我这里已是一脉单传。沙场无情,他不想看到我出意外。” 李冶摸了摸下巴,“那你……是不是应该早点讨个老婆,回家生孩子去?” 林如轩白了他一眼,“但是林家又毕竟三代为将,绝没有惧死的理,家父也是左右为难,临终前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我。我母亲走得也早,我又没有兄弟姊妹,家父去世之后,林家也没有几个人丁了,对我来说,倒不如战场厮杀来得痛快。所以,我还是决定,继续把这个将军当下去。” “啊……你这不孝子,你这不是让林家绝后了吗?” 林如轩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善。 李冶面不改色,继续包橘子,“哦,刚才说到哪了?你继续说。”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陛下不派给我任务,我想,一来是因为天下太平,无乱可平,二来……” “二来什么?” “二来,陛下近期可能会有大动作,要用到我。” 李冶一个手抖把橘子汁溅了自己一脸,抬手抹掉,“这你都能猜到?你他妈到底是不是个武官?……他要有什么大动作?” 林如轩摇摇头,“这我还不知道,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他前些日子来演武场,都会跟我的一些部下交谈,而且,从不找职位高的,总是随意询问一些最普通的士兵。” “那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知道他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总之他来过几次之后,我发现军营里那些针对我的人,明显地减少了。” 林如轩已经往嘴里塞了第五个橘子,李冶想了想,挑眉道:“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弟弟还真不简单?……喂,你别吃了,吃多上火。” “他当然不简单,至少,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 “娘,您别忙了,这灯笼也糊了好些,都快一屋子了,快歇歇吧。” “多糊几个总是好的,娘也没事做,糊灯笼,不打扰你读书。” “娘……” “好了,儿啊,你就安心读你的书,其他的事,有娘呢,你就放心吧。” 书生默默攥紧了拳头,“都说来了京城就能锦衣玉食,可我们也来了这许久,还是……都怪孩儿太不争气了!但是,娘,相信我,我今年一定能考上!等我考上了,当了大官,一定让您好好享福!” “好好好,娘信你,娘不信你信谁呢?哦对了,你小舅家的儿子前段时间也进了京,听说还在皇宫里当了什么官,到时候啊,找他多帮帮你。” “孩儿记下了。” 雁门关。 大雪过后,城墙添白,山峦如染。巍峨之中又多了几分萧索的意味。 副将站到他身后,抱拳道:“将军。” “嗯。” “今年这雪……来得是不是有些早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曹汉无声轻哼,“是好是坏,那也要等到日后才知。” “为何要等到日后才知?” “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 “……是。” 遣走了副将,曹将军看着茫茫雪野,低声道:“再过几年……皇上怕是不好过了吧……” ☆、18 年关将近,各家各户都开始筹备年货,渭阳城中也不例外。李冼也早早给大臣们放了年假,一时间不用再上早朝,空闲的时候多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过放假也并不等于什么都不做,六部之中,兵部和刑部是基本不歇的,户部有事就做,没事就歇,吏部反正是二哥管着,他也不担心,礼部还在给来年春试的考题收尾,工部就比较忙了,还得多加班几天,随时观察今年的旱涝走向。 把活儿都派出去,李冼自己倒是没什么事可做了,大臣们都休了假,也没几个给他递折子上来,平时最勤快的蔺尚书也在忙着跟他的孙女婿拉东扯西。 于是……他每天和墨问独处的时间更长了,这也就意味着……嗯,你懂的。 李冶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又赖床不肯起的弟弟,抬手做抚额状:“你你你!你还是不是个皇上?!你看看你现在,成何体统!” “哼……”李冼哼哼两声,又把被子裹了裹, “赶紧给我起来!你在床上腻歪着算个什么劲儿!” 李冼滚了两滚,“我不……” 李冶顿时瞪起眼,叉腰道:“你还敢说不?!你听不听你三哥的话!” “听……” “那还不起?!” “不要……” 李冶要被气乐了,照着他屁股就是一拍,“臭小子!你说,你昨天晚上又跟那条蠢龙腻歪到什么时候?!” “哎呦别打!三哥我错了!” 李冶不依不饶,“你错了?你今年才几岁?你自己说!你才几岁就这么的……” “我十八了……”李冼继续哼哼,“我已经不小了……” “那条蠢龙到底有什么好?!” 李冶这边说着“蠢龙”,那边“蠢龙”就来了。墨问瞥了他一眼,直接无视掉他,对李冼道:“该起了。” “哦……”李冼不情不愿,却还是爬起来穿衣服了。李冶瞬间怒了,道:“妈的,他让你起你就起,我让你起你就死活不起?我还是不是你三哥?!” “是……”李冼明显底气不足,“那个……三哥,你别生气嘛,要不我们一起吃早膳?” “吃什么早膳!都什么时候了,吃午膳吧你!” 李冼瘪了嘴。 墨问把他按在梳妆镜前坐好,拿起梳子来给他梳头。他这个给李冼梳头的习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反正有宫女碰李冼他就浑身不舒服,并且这种感觉最近愈发强烈,干脆把一干事务都自己包了,什么梳头更衣甚至做饭,通通不在话下。 李冼自己也没意识到墨问的占有欲一天比一天强,反而还挺喜欢这种生活模式,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在断袖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墨问握着李冼的头发就不想撒手,一头青丝在梳齿间穿过,柔顺如同上好的锦缎,墨问忍不住在他发顶印下一吻,惹得李冼一阵脸红。 “墨问……”李冼通过铜镜看着身后那人,“三哥还看着呢……我们就这么晾着他真的好?” 某龙面不改色,“怕什么,他不过是来蹭个饭,让他等一会儿还不行了?” “呃……他为什么是来蹭饭?” “因为今天一大早,林如轩就去你大哥家做客了。” “你怎么知道的……” “这皇宫里的事,有几件能瞒得了我?” 李冼又看向镜中的自己,道:“梳起来吧,散着太麻烦了。” “好。”墨问从桌上匣子里取了一只白玉簪子,把头发束起,用簪子簪好。听得李冶叫道:“哎我说你们好了没有?吃不吃饭啊,我都快饿死了。” “好了好了。”李冼忍俊不禁,心说这三哥果然是来蹭饭的。 墨问又在他额角亲了亲,“你去洗漱,我去端午膳来。” “嗯。” 李冼这边洗着脸,李冶又在那边吐槽道:“真是的,天天腻歪着不嫌腻啊?” “要不是林将军不在,你会跑来我这?你还不是天天跟他腻歪着。” 李冶“切”了一声,不屑道:“你拉倒吧,他可大忙人,不是跑东就是跑西,好不容易没事了又去找大哥切磋武艺,几时把我放在眼里了。” “三哥,我看你是欲求不满了吧?” 李冶炸了毛,“滚,你才欲求不满呢!”顿了顿,“你还就别说这个,你一说这个我还是得说,你俩能不能节制点?你今年才多大,老这样不好。” “三哥!”李冼脸上又红了,“你真以为我们天天那什么吗?” “不然呢?你们两个可能只单纯地睡觉?鬼信。” 李冼正要辩解,一扭头看见墨问端着午膳走进来,后者瞥了李冶一眼,道:“来蹭饭就别那么多废话,吃完赶紧走。” “嘿你这蠢龙……” 墨问摆好了碗筷,给三人盛了饭,端了一碗粉蒸肉和一盘素炒冬笋,还有几个小菜,跟李冼挨着落了座。 李冶看了看他俩,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己搬了椅子在对面坐下,闷声不响开始吃饭。 所谓……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吧…… “咦,冬笋……咱们这有这东西吗?哎小冼,你别说这个菜还挺好吃……哪个厨子做的啊?以前好像没这口味……你该不会是又换了新的厨子吧?” 李冼咬着筷子,看了墨问一眼,尴尬道:“呃……这个,是啊……” 李冶准备挖他的墙脚,“那你……要不,借给我几天怎么样?去我那做几顿?自从上次二哥办完宴席,我还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了饭菜了。” “这个……恐怕你还得问他自己了……” 李冼又看向墨问,墨问从粉蒸肉里夹了一块肉出来放进他碗里,瞟了李冶一眼,道:“你做梦。” “嘿你有病吧?”李冶怒,“我他妈问小冼呢,关你屁事?” “我的饭只做给小冼吃,今天让你来蹭一顿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我他妈是……”李冶好像突然回过味儿来,愣了好半天,才难以置信道,“不是,你是说……这些菜……你做的?” “不然是你做的?” 李冼看着自己三哥吃瘪的样子,十分不厚道地在一边偷笑,却看见对方突然把一整晚粉蒸肉都抢了过去。 “喂!你干嘛?” “既然只能吃一顿,那当然要多吃点!” “……” 李冶被墨问盯了半天,才一脸嫌弃把碗又推了回去,道:“得得得,看你抠的,给你家小冼吃吧。” 几个人终于安静吃完了这顿饭,李冶走了以后,李冼忍不住对墨问道:“你干嘛啊,我三哥又不是坏人,给他蹭顿饭怎么了,不就是他以前轻薄过你么,你这也太记仇了吧……” “小冼!” 李冼看着他瞪眼的样子,窃笑一声,正了神色,“啊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墨问又去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放在李冼面前,在他额头敲了一下,“就不应该给你吃。” “别……好小墨我错了!” “快吃,一会儿就凉了。” 李冼吃完了羹,又跟墨问到躺椅上坐着,窝在他怀里,道:“明天就是腊八了,你要不要做腊八粥给我喝?” “怎么?莲子羹喝腻了?” “啊……不是,就问问你做不做。” “你说呢?” “嘿嘿,”李冼傻笑两声,“过了腊八就是年……这日子过得还真快啊。诶,算算日子……我大嫂是不是快要生了?” “还有一个月吧。” 李冼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个月……她要是赶在除夕那天生就有趣了,逸尘侄儿岂不是要跟我同一天生辰?” “你希望他跟你同一天生辰?” “那倒不是,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要真是同一天……不也挺好的不是吗?” 墨问却不高兴了,严肃起来,“我不同意。” “啊?” “我不同意他跟你同一天生辰。” 李冼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道:“为什么?” 墨问一本正经:“你的生辰是独一无二的,你的生辰,就只能是你的生辰,我不允许别人跟你一起过。” “你这人真是……”李冼有些脸红,想了想,道,“我听我娘说,我是除夕那天半夜出生的,离大年初一,好像只有不到一个时辰。我娘本来想着再忍忍,到大年初一,新的一年有个好兆头,没想到我不争气,急着出来,就赶上了上一年的尾巴。” 墨问很少听他说母亲的事情,便没忍心打断,李冼接着道:“不过后来想想也释然了,全天下的人都给我守岁,好像也挺好的不是?墨问,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出生,就是个当皇帝的命呢?” “小冼……” “嗯?” “没什么。” “哦……” ☆、19 大胤历二百三十六年,建安三年冬,腊月三十,除夕。 “哎哎哎往这边来点儿!好了好了够了!哎你……偏了偏了!回去回去……哎我说你行不行啊?挂个灯笼这么费劲……” “你行你来!”林如轩瞪了李冶一眼,挂好那个灯笼,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指旁边,“喏,这几个你挂。” “切,看你那德性|吧,我挂就我挂……” 李冼捧着个手炉站在一边看,扭头对墨问道:“你要不要也去挂几个?” 墨问回望他一眼,笑道:“怎么,觉得我挂不好?” “没有啦……就是想看你挂……” “好,那我挂。”墨问笑了笑,伸手冲地上一只灯笼遥遥一点,那灯笼便缓缓漂浮到空中,一路飞去该去的地方,灯笼上的绳牢牢系在了那里。 李冼登时愣了,反应过来,用手指他,“……喂!你耍赖!” 墨问一挑眉,狡辩道:“我怎么耍赖了?你让我挂我挂了,反正,你又没说怎么挂,是不是?” “你……” 墨问拿过李冼的手炉,一把将他扛起来往室内走,惹得李冼挣扎大叫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这死龙!怎么又来这套!快放开朕!放开朕!” 那边李冶挂完了最后一个灯笼,搓了搓快要被冻僵的手,自言自语道:“果然这种活儿还是得让下人来干……” 他和林如轩正收拾东西要往回搬,突然听见远处一阵喧闹,回头望去见李况和李凌一行人正往这边走来。 “哟,奇了,我大哥二哥居然一起来了?”李冶快步上前向二人问了好,对李凌身后跟着的蔺若晴道:“二嫂,新年好啊!几天不见二嫂又漂亮了!” 蔺若晴笑道:“就你嘴贫!” “哎,二嫂,我大嫂呢?” “你大嫂身子不方便,今天就不来了,你大哥一会儿可能还要赶回去。” “也对哦,大嫂好像这几天就要生儿子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赶紧进去吧,外面凉。” 一行人进了御龙殿,李凌没见着李冼,问道:“三儿,小冼呢?” “他?刚刚还在呢,现在应该被那蠢龙扛屋里去了吧。哎,今天可是小冼生辰,你们准备了什么礼物没有?” “当然。要说这礼物……三儿,你可是第一个过来的,你准备了礼物没有?” 李冶白他一眼,“废话,那可是我亲弟弟,我能不准备礼物吗?早就牵马厩里拴着了,不过我还没告诉小冼,就等着你们来一起送了。” “早就听说你要送马,看来是真的,”李凌拍了拍手里提着的东西,“这不,好马配好鞍!”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6节 李冶简直目瞪口呆,“……不是我说二哥,你这也、这也太偷懒了吧?我送马你就送马鞍啊?” “知道什么呀你,我这马鞍可是订做的,专门给小冼用的,坐久了也不会磨大腿,懂什么你。” “得得得我不懂,那大哥呢?大哥准备了什么?” 李况打开携带的一个长条形包裹,道:“好马配好鞍,也要兵器趁手才行,我附上这三尺青锋,你看如何?” 李冶:“……” “我真是服了你们了,”他头痛道,“所以这一身行头配下来,是要干嘛?打仗?” “小冼也不小了,”李况道,“何况一国之君,不可能永远不沾血腥。我们送这些东西也绝不是胡闹的,总有他用到的时候,你说是吗?” 李冶做了个“停”的手势,“得,我不跟你们争,那咱们就看看,小冼到底喜欢谁的礼物。” 三人结束了这个话题,正巧李冼也收着通报,从里屋出来了。三人一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道: “小冼!新年快乐!这是我……” “哎小冼!今天是你生辰,你看看我的……” “小冼我那马已经给你栓……” “哎好了好了,今天天这么冷,三位哥哥一路过来也不容易,快进里面换了衣服烤烤火暖和暖和!” 李冼说着赶紧让宫女太监把几人推搡走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墨问问他道:“怎么了?他们给你的礼物,你不看一眼?” “你是不了解我这三个哥哥,”李冼一脸无奈,“前年他们是偷偷送的你不知道,去年他们来的时候你不在,你知道他们给我送了什么礼物吗?” “不知道,你都没跟我说。” 他摆摆手,“别提了,前年我大哥送了我一条猎犬,然后你猜怎么着,我二哥紧接着送了我一根象牙雕。去年,我三哥送了我一堆……” “一堆什么?” “春宫图册……” 饶是墨问也忍不住笑了,“那,你看了没有?” “我……”李冼十分尴尬,急忙转移话题,“那个……你呢?你准备送什么给我?” “要是我说……我没准备礼物呢?” “啊……” 墨问轻轻凑在他耳边,道:“你要是想要……我晚上送给你如何?保证……让你满意。” “你……”李冼一阵脸红,“你这色龙,别闹……” “好,不闹。”墨问轻笑,“这大殿里还是挺冷的,进屋里暖和暖和?” “嗯。”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行人转战去了太上皇的隐龙殿,李凝早早就在门口迎接了,先扑上来给了李冼一个熊抱,“四哥!新年快乐!生辰吉乐!” “好好好,还是妹妹最乖,同乐同乐!” 李凝把几人引进大殿,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塞给他,道:“四哥,你身上这件还是老爹前年送给你的吧?怎么还没换?” 李冼抖开那件黑色貂裘,“为什么要换?又没有坏,这不是还穿着好好的?” “穿久了就不暖和了。快,把这新的换上。” “好好好,都听你的。” 李冼披上貂裘,墨问在旁边看了看他,道:“好看。” “……呃?” “你穿什么都好看。” 李冼红了脸,“咳……” “噫,你们两个……”李凝直搓鸡皮疙瘩,“四哥,老爹找你呢,你不过去看看?” “啊?老爹找我?我这就过去。” 李章把自己小儿子叫到没人的房间,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冼啊……” 李冼莫名有些发怵,“爹……” “现在,我是彻底对你放心了,看来我这老头子眼光还没错,小冼,你没让老爹失望。” 李冼想了想,道:“爹,我……” “爹都知道,”李章打断了他,“知子莫若父,儿子心里怎么想,我这个当爹的能不知道吗?我这几个儿子啊,还就属你最听话了。” 李冼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什么听话不听话,还不是我好欺负吗…… “小冼,别的爹也不多说了,今天是你生辰,你这几个哥哥,都送你礼物没有?” “送了,不止他们,那些大臣也都送了,我都差人整理了,听说一个房间都堆不下。不过老爹,你今年还没送礼物给我呢……” 李章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老爹叫你来不就是为了给你礼物么,”他说着掏出一个红锦包着的檀木扁盒,“看看吧。” 李冼打开那盒子,里面用丝绸裹着一对玉镯,一只是墨玉的,一只是白玉的,墨玉镯中带了些白色纹路,白玉镯中却带着墨色纹路,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是当年你爹我南下的时候,在杭州遇到你娘,有一天无意中在一家古玩店看到的,想想现在也该给你了。”李章的目光流连着那对玉镯,“这只墨玉的,你自己戴,而白玉的……就送给未来的皇后。” “……爹!” “你先别着急说不,这件事情,爹不会勉强你,你想什么时候要皇后,就什么时候,你说行不行?” “我……” “好了,回去吧,你几个哥哥估计要等急了。” 李冼跟太上皇一前一后出来,果然看到李况他们已经换好了衣服等在门口,李冶第一个冲上来,对李章道:“爹,你又给小冼什么好东西了,还不让我们看,我生辰的时候你怎么从来没送过我啊?是不是亲生的?” “去,你这臭小子,天天气你老爹我,还好意思找我要礼物?什么时候管好你这张嘴,再来跟老头子讨说法吧。” “你!”李冶被他堵回来,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墨问回到李冼身边,似乎看出他神情有些不对,道:“小冼,怎么了?” “……啊?没、没怎么啊。”李冼早已把那檀木盒子贴身收好,却还是不太放心。 “有心事?还是刚才……太上皇跟你说什么了?” 李冼挤出一个笑容,“没有的事……好啦,我没事的。走吧,去陪我爹到处走走。” 时间一晃到了晚上,吃过了年夜饭,几个人就开始张罗着包饺子。本来这种事是应该交给御厨去做的,可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议,要比一比谁包的饺子好看好吃,竟然一呼百应,从御厨那里借了面皮和饺子馅就开始包。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这几个亲王哪个也没包过饺子,包出来的饺子一个比一个难看,不是馅儿太少边儿太宽,就是捏不住张了口,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看得太上皇李章直喊呜呼哀哉。 包了没一会儿,李况就首先甩手不干了,李凌来了一句“君子远庖厨”也撂挑子了,李冶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一盖帘七扭八歪的饺子,头痛抚额,还抹了自己一脑门子的白面。 林如轩本来早就要回家的,被李冶强行扣下来,想了想自己家里好像也没什么活人,便也陪着他们包饺子了,只不过太热闹的场面都不肯参加,毕竟追到底他现在还应该处在三年孝期里。 不过说真的,林如轩虽是武将出身,其他方面的本事也还都不算差,比如说这包饺子,比起李况三兄弟来说可是高出了一个档次,至少还有模有样,大小适中。 李冼在旁边吃着零嘴,看见自己三个哥哥都撒手不干了,不由得笑道:“你们这不行啊,还没包到三分之一就不包了。” 李冶甩了个白眼,“你行你来。我可是南方人,根本不吃饺子,不会包也很正常,不像他们两个……哦对了,还有那条蠢龙,你别光看着啊,过来包啊。” 无辜躺枪的墨问瞥了他一眼,又递给李冼一块果脯,居然还真的去洗了手,坐下拿起一个饺子皮,搋了馅儿捏紧,一气呵成,甚至还包了个花边。 李况、李凌、李冶:…… 墨问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继续行云流水一般包着饺子,李凝和蔺若晴也加入进来替他分担了一部分。 李冶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干脆不去理他,刚要凑到李冼那里,就看见自己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抓了一把杏仁,搬了凳子坐到墨问旁边去了。 于是接下来,李冶就看到他们皇帝陛下和某条蠢龙上演了一系列“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你喂我来我亲你”以及等等等等的少儿不宜的画面,直让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最后,几个人终于包完了所有的饺子,中途李冶还洗了一枚铜钱给林如轩,却被墨问抢走,也不知包进了哪个饺子里面。 墨问把包好的饺子都交给了御厨,然后把李冼拉到一边:“走,换衣服,我们出去。” “啊?”李冼还咬着半个包好的核桃,“去哪?” “别吃了,跟我走,带你出去。” “可是我们饺子还没吃……” “你刚吃了那么多零嘴,还有肚子吃饺子?我们先出去,一会儿回来再吃。” “哦……” 李冼又换上妹妹送的貂裘,跟墨问出了大殿,却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问:“墨问,你要带我去哪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时间已接近子夜,墨问拉着李冼一路出了皇宫,因为是过年期间,不设宵禁,又是除夕守岁,这个点街上还是十分热闹,放鞭炮的,放烟花的,舞龙舞狮的,家家张灯结彩,整个渭阳城几乎亮如白昼。 李冼很少在晚上出来,看到如此夜景,竟是十分惊奇,若不是有墨问拽着,怕是早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路上见到有卖冰糖葫芦的还没收摊,李冼吵着要吃,墨问没奈何给他买了;又碰上卖坚果的铺子没关门,进去称了二两榛子二两腰果;还看见卖点心的,李冼又要往里冲,墨问实在看不过,拦住他,道:“小冼,别再买了,我们不是出来吃东西的。” “啊?那我们要去干嘛?” 墨问拉着他进了一家店铺,李冼看见铺子外面挂着的一排灯笼,惊讶道:“咦,墨问,你看这灯笼,是不是今天三哥他们买来挂的?” “嗯,挺像。”墨问转头寻着老板,“大娘,来一挂鞭炮。” “好嘞!” 李冼从墨问怀里掏银子,没掏出碎的,倒是掏出一锭整的,从老妇人手里接过鞭炮的时候,扫见她手上遍布的裂口,忍不住道:“大娘,你这手……” 妇人有些窘迫,急忙抽回手,笑道:“嗨,没事,这天冷了……我找钱给你。” “呃……那个,不用找了,我们这就走了。” “哎!小兄弟等等!”妇人拦住李冼,“这多不好意思,要不……要不这个送给你吧。” 妇人把旁边放着的一个小烟花塞给李冼,李冼推了推没推掉,便只好收下,又听得她道:“这个烟花啊是新款,点着可好看了,大过年的,就拿去玩吧。” “那好吧,谢谢大娘,我们走了。” “不谢不谢,好孩子,慢走啊!” 这时候从里屋走出一个年轻人,看打扮像是个书生,道:“娘,刚才那两个谁啊?” “没谁,来买鞭炮的。”妇人自言自语着,“这两个孩子,长得还都真俊呢……” 书生看见原本放烟花的地方空了一块,顿时皱了眉:“娘,你把那个烟花送给他们了?那个烟花很贵的!你怎么……” “去,你这孩子,一个烟花而已,送便送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懂不懂?” “什么就涌泉相报了……这鞭炮和烟花可是好说歹说才让人家便宜卖我们的,一共也没几个,本来今年就指望这些烟花多赚点,你这倒好……” “去去去,读你的书去,别给娘这添乱。” “真是的……哎呀娘,别推我!” ☆、20 “墨问,我们要去哪里放烟花?” “找个没人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人多不是更热闹吗?” “人多眼杂。”墨问握紧他的手以防他又乱跑,“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不怕被人认出来当观赏物?” 李冼扁了扁嘴,不满道:“真是的,我出来这么久都没被认出来……再说了,我平常又不经常出皇宫,有几个认识我啊。” “嗯?上次中秋节,你还不是在那么多人面前露面了?” 李冼眼神有些飘,“距、距离远嘛……看不清的。” 墨问笑,终于寻着一处相对幽静的小巷,把鞭炮挂好,烟花先放在一边,掏出火折子,问李冼道:“你点,还是我点?” “我点我点!”李冼自告奋勇,引燃了火折子,墨问又道:“小心些。” 李冼用火折子去点鞭炮的炮捻儿,然后立刻后退,直接躲在了墨问身后,捂住耳朵,却并没有听见鞭炮的炸响,探头观望,才发现根本就没点着。 “傻瓜,”墨问嗤笑,“跑那么快做什么,点都没点着。” “……” “我来。”这一次墨问亲自上阵,总算是成功引燃了鞭炮,刚刚第一响,李冼就大叫一声又紧紧捂住了耳朵,墨问退回来,无奈地看着他,道:“你怕什么?” 鞭炮声震耳欲聋,李冼只看到他嘴巴在动,却听不清说了什么,大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怕——什——么——” “我——没——怕——!” “那——你——跑——什——么?” 李冼没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鞭炮噼里啪啦地燃烧跳跃。 鞭炮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燃尽,李冼松开手,吐了口气,“终于安静了。” 墨问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好玩吗?” “好玩。我们把烟花也点了吧?” “好。”墨问摆好了烟花座,点燃,拉着李冼站得远些,便听“倏”的一声,一支烟花窜上天际,在空中炸开。紧接着又是一支,两支,接二连三,将一小片天空染得五色斑斓。 李冼看得呆了,望着天空中烟花忽明忽暗,时起时落,或绽或熄,不知有怎样魔力竟如此勾人心魂。直到墨问挡住他的视线,于他额上印下一吻,他还痴痴神游天外。 墨问看着他的样子,不由觉得十分好笑,更进一步地吻了他的嘴唇,李冼才终于回神,缩了缩脖子,“唔……你干什么?” 墨问没说话,把他按在墙上,低下头,熟练地撬开他的唇齿继续深吻。 李冼没什么防备,也没想到这臭龙光天化日……不光天化月就敢干这种事了,竟一时间十分紧张,甚至忘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墨问才松开他,李冼喘着气,根本管不住自己发软的双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怎么,这就不行了?” 李冼不想理他,坐在地上把气喘匀。那烟花也已经放到了尾声,最后一支染上天空,安静了几秒,自那烟花座中窜出一股火花,约莫半丈高,四溅开来,又顷刻湮灭,竟是乍现银花。 墨问俯下身,唤他:“小冼。” “干嘛?” “生气了?” “……才没有。” 墨问笑,“小冼,你之前不是说,想要骑龙吗?” 李冼有些惊讶,“你给我骑吗?” “嗯……你闭上眼睛。” “啊?哦……”李冼闭上眼睛,只感觉到一阵微风刮过,再睁开眼,却见一条黑色巨龙伏在地上,龙首抵在自己面前,漆黑龙目中映出些微的星光。他忍不住去抚摸黑龙坚硬的鳞甲,又揪了揪他的龙须,道:“墨问,我觉得你还是变小了可爱。” “……” 龙形的墨问好像并不愿意多说话,只由着他到处乱摸,偶尔甩甩尾巴表示自己还在状态。 李冼靠在他身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并不怎么柔软的脊背。远处还有着不绝于耳的鞭炮之声,他仰头望着天上,试图找到几颗被夜幕遮掩的星子,却被起落的烟花迷乱了视野,怎么也寻不到。 “小冼……” 墨问龙形的声音比平常更要低沉,李冼还有些不习惯,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啊?” “上来。” “你要带我飞吗?好啊好啊!” 李冼扒着墨问的脖子爬到他背上,伸手抓住他两只墨玉一般的龙角,坐稳了身子,墨问便一个纵身挺跃,平地而起,向着无垠夜空飞去了。 这也许是李冼第一次俯瞰渭阳城,纵使冬日的夜晚寒意依旧,可心头那份温暖却如同这城中万家灯火,彻夜不熄。 高空的风还是很大,李冼紧紧抱住墨问的脖子,兴奋战胜了恐惧,让他不停地向下张望,就连绽放的烟花也匍匐在他们脚下,街巷中还未归家的人们已变成了细小的黑点看不真切,远处渭水的冰面泛着点点银光,只有燃亮的鞭炮与灯火,依旧把都城染上新年喧闹的颜色。 原来……这就是他的渭阳城吗……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渭阳城…… 墨问只专心飞行,并不能看到李冼的表情,也没有尝试去窥探他内心正在想什么,自然不会知道,年轻的帝王已在心中默默许下誓言: 他要守护这座城池,守护这方水土,守护这整个天下,还有,这个天下所有的子民。 就算用并不怎么宽阔的肩膀,也要挑起这本就属于他的,帝王的责任。 “……墨问。” “嗯?” “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吃饺子吧?” “好。” 墨问停止了盘旋,调转龙首,向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21 李冼回到皇宫早已过了子时,从龙背上下来缓了半天才重新找回在地上走路的感觉。刚要往里走,却看见李况从大殿出来,穿戴整齐,便赶忙迎上去,拽住他问道:“大哥,你这是……要走?” “是啊,你大嫂还在家里,太晚了,我不放心,回去陪她。” “想不到大哥你也有心细的时候嘛……” “去,怎么说话呢,”李况伸手刮了一下李冼的鼻子,“别跟你三哥学。” “才没有……对了大哥,你吃过饺子了吗?” “吃过了,等你们半天也不回来,我们就先煮了一些。哦,我还包了一帘走,拿回去给你大嫂吃。” “好,那大哥你慢走啊,大嫂估计也在等你回去呢。” “嗯,我这就走了,你们快进去吧,外面凉。” 送走了李况,李冼和墨问回到了御龙殿,正赶上里面几个人在吃饺子。李冶看见他,道:“哎,回来的正好,来来来,快坐快坐,吃这盘,刚出锅,热乎着呢。” 李冼拉着墨问落了座,林如轩在他们斜对角,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偷偷观察这几人,心说这皇帝一家感情是真的好,他们几个不等皇上回来就煮了饺子开吃,李冼都没有生气,也不知是真的脾气好还是心胸开阔。 “你瞎看什么呢!”李冶突然用筷子敲了林如轩的筷子,直接把他夹着的饺子敲回了碗里,崩起几个醋点子溅了出去,“我弟弟是你能看的吗?你要是敢对他起什么色心,你看我不打死你。” “……?” 林如轩一头雾水,只感觉到墨问的目光朝自己投来,顿时一阵无形的威压笼罩,让他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李冼忍俊不禁,笑道:“三哥,你说什么呢,快别开玩笑了,林将军都有你了,怎么会对我有意思呢。” 他看了看林如轩,然后赶紧推了一下墨问:“哎呀好了,你干什么……” 墨问收回目光,夹起一个饺子放到李冼碗里,“吃吧。” “……哦。”李冼把饺子整个塞进嘴里,一咬,却咔的一声咬到了什么硬物。 “唔唔唔唔唔!”他唔唔了半天,终于把那硬物吐了出来,原来是枚铜钱。他捂着嘴,含混不清道,“唔唔,我的牙……” “谁叫你那么不小心整个吞的。” 李冶看着那枚铜钱,用筷子指着墨问:“你!你这是作弊!” “我怎么作弊了?” “我那个铜钱本来是……本来是谁吃到算谁的,你这个,你肯定是知道那个饺子里有铜钱才夹给小冼的!你不是作弊,是什么!” 墨问不为所动,“这就叫作弊?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知道那个饺子里有铜钱的呢?” “你!” “再说了,小冼吃到铜钱,你不高兴?你不希望他来年有好运?” “……才、才不是。”李冶有些不自在,甩甩手道,“哎好了好了,吃了就吃了。小冼,你吃到这铜钱,来年可有好运气呢。” “得了吧,我才不信那个。”李冼撇撇嘴,“你还不是想给林将军吃到铜钱?怎么,有了情郎就不要弟弟了?” “呃……”李冶十分尴尬,“嗨,你这小冼,怎么能这么说呢,当然还是弟弟重要,什么都比不过弟弟啊!” “切。” 几人吃完了饺子,林如轩起身告辞,李冼不解道:“林将军,你既然决定要跟了我三哥,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在这住上一宿也无妨啊?” “不,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不过再怎么说,臣这还是带孝之身,呆了这许久,也该回去看看家父了。” “说的也是……那这样吧,你也包些饺子走,替我祭拜一下林老将军。” “那就多谢陛下了。” “不客气不客气,一家人不说见外话,让我三哥带你去拿吧。” 李冶一见林如轩要走,也忙不迭凑过去拽住他胳膊,“哎,小冼,那我也陪他回去了?” “啊?哦……你们怎么都行,你想去便去吧。” 李凌也道:“那小冼,若晴也累了,我们也走了?” “……你们都不在这住啊?” “不住了,明天我们还来呢不是?” “好吧,你们随意吧。” 一会儿功夫人也就散完了,李凝也早就陪太上皇去歇息了,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大殿又顷刻冷清下来,墨问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冼。” “嗯?” “不开心?” “……没有啊。” 墨问挑起嘴角,“既然没有……那他们都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干点正事了?” 李冼一阵心虚:“正、正事?什、什么正事……” “就是……该干的事……”墨问说着,把李冼扛起来便往屋里走。 “……喂!你干什么!你别乱来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墨!问!” 次日。 “小冼。” “嗯……” “醒醒,起床了。” 李冼颦了下眉,开始赖床,“嗯……不要……” 墨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真的不起?你不想看看你的逸尘侄儿吗?” “……嗯?”李冼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你说什么?我大嫂已经生了?!” “生了,还是一对龙凤胎。” “龙凤胎?!……你为什么不早点叫我?!” 墨问有些无奈,心说是我不叫吗,也不知道是谁睡得死沉死沉怎么都叫不醒。 “快快快,我们现在就过去,现在!” 墨问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道:“你现在又急什么,反正都已经晚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不不不,不行不行,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 李冼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起床洗漱,早饭也没来得及吃,直接让墨问化了原形驮着他飞到了建王府。 今日的建王府果然比平日里喧闹许多,李冼避开前来拜访的客人,寻着自己大哥,讪讪道:“那个……大哥,我来晚了。” 李况看了他一眼,哼声道:“就知道你早上起不来,昨晚熬到什么时候才睡?” “呃……没什么时候吧,除夕嘛,当然睡得晚一点……啊对了,大嫂……” “在屋里呢,我带你去。” “好好好,男孩还是女孩……哦不对墨问已经告诉我是龙凤胎了……” 大概是不方便见人,李况没让李冼进去,只抱了儿子出来,李冼听见阮湘在里面喊道:“说了你别抱他!你一抱他就哭!” 像是为了应和母亲,襁褓中本来还安静的婴孩突然开始哇哇大哭,李况十分无奈,怎么哄却也哄不住,瞥见李冼在一旁偷笑,不禁迁怒道:“你笑什么!” “我没笑、没笑……”李冼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大哥,你这不行啊,他一见你就哭是怎么回事?” 李况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知道?这小兔崽子,谁抱都不哭,偏偏我抱就哭。” “他是不是怕你啊?” “他才出生多久,懂什么怕不怕的,也真是邪门……喏,你来抱。” “……啊?” 李冼还没反应过来,小小的襁褓就被塞到了自己怀中,下意识地抱紧,又生怕力气太大伤了他,慌慌张张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 说也奇怪,小逸尘被李冼抱了一会儿,竟也慢慢止住了哭啼,李冼小心地给他擦了擦眼泪,道:“大哥,逸尘在这,念清呢?” “她睡着了,没抱出来。你要看么?” “不不不不用了。”李冼继续哄着小逸尘,没过多时,他居然破涕为笑,用小手抓住李冼一根手指,高兴地吐着泡泡。 “咦,他笑了!大哥!墨问,墨问你看他!你看他对我笑了!” 李冼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一回身才发现墨问的神情有些奇怪,偏了偏头,问道:“怎么了?” “嗯?”墨问回过神来,“没怎么。来,给我抱抱。” 他接过襁褓,小逸尘依旧没有哭闹,开始啃自己的手指。 墨问神色有些复杂,用指腹轻轻擦过婴孩的眉心,那里有一个墨色的印记,一个只有墨龙一族才能看见的印记。 小逸尘啃着手指,看着他笑,墨问无奈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果然不怕我。” “墨问?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墨问把孩子还给李况,李况立马后退一步,道:“别给我别给我!他会哭的!” “你的儿子,不给你给谁。接着,不会再哭了。” 李况将信将疑,抱过儿子,“居然真的不哭了……哎!你们去哪!” 李冼被墨问拉到角落,不解道:“怎么了?你今天很奇怪啊……要跟我说什么吗?” 墨问拉着他的手腕,张了张口却又合上,垂下眼帘,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李冼伸手试图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到底怎么了,有话就说啊。”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是吗?” 逸尘眉心的那个印记,是帝王之印,守护帝王的墨龙便会通过那个印记来找到需要他们守护的人。一个印记只对应着一条龙,其他的龙看一眼,便可知道这个印记是不是自己要找的。 很久很久以前,墨问也是这样找到了李冼,记住了他,待到十六年后他继位登基之时,来到他身侧,一直守护他到离位为止。 所以……其实在李冼刚刚出生的时候,墨问就已经见过他了,而且还私自……当然,这个小小的秘密,他以前没有说,以后……大概也不会说吧…… 李冼又唤他:“墨问?” “没什么。”墨问把一切疑虑又吞回了肚子,他不想去问为什么这个帝王印记会出现在李冼大哥的儿子身上,或者说……他不太敢问。 “小冼,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我们不是才来吗,为什么就想回去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墨问表情有些不自然,“也不是……只是随便问问。多呆一会儿也没关系。” “哦……”李冼转了转眼珠,并没有戳穿他,轻轻勾起嘴角,“那我们干脆明天再走吧?” “……小冼!” “哎呀,好嘛好嘛!”他踮起脚尖揽住墨问的脖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他眨巴着眼睛:“你想给我看一样东西对不对?”他十分得意地看着墨问吃惊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他唇边,不让他说话,继续道,“那样东西,就放在我卧房屏风的后面。” 墨问:“……” “你昨天晚上偷偷放的,本想今天我醒来自己看到,结果大嫂突然临盆,打乱了你的计划。我说的对不对?” 墨问竟然一时语塞,“你……你怎么知道?!” “哼。你真的当我是瞎子啊?那么大个东西放那里我能看不到?”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装看不见?”李冼撇撇嘴,“你不是想给我个惊喜吗,我要配合你啊,我当然要装作刚刚才发现的样子。我本来想等回去再配合你的,谁知道你这么心急,我只好现在说了。” 墨问又语塞了。 “现在安心了没有?今天,本来就是要呆在我大哥家的,何况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得晚一点再走。你送我的礼物,我们回去再看,好不好?” “……好。” 李冼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道:“小墨真乖。” “……?” 墨问有些懵,看着李冼跑去找三哥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有哪里不对? ☆、22 “咴儿……咴儿……” 李冶送来的那匹半大马驹在马厩里不安分地挣扎,却也没法挣脱绳子,只能发出几声嘶鸣表示自己的不满。 ——李冼从建王府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自己这几个哥哥送自己的生辰礼物。 “陛下,”马官立在一旁,提醒道,“这马……性子实在古怪,折腾了一天才安静些,陛下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了,小心它暴起伤人。” “无妨,马驹而已。”李冼倒是并不怎么害怕,反正有墨问在,区区一匹马还不至于伤了他。“这马儿也倒是稀罕,什么品种,我竟然没有见过。” 那马驹看上去不过两岁左右,却已然显露出与众不同,通体毛色漆黑如墨,周身却伴以赤红花纹,被夕阳一照好似火焰流动,四蹄一动又宛如踏火而走,着实罕见。 “抱月乌骓我见过,可那蹄是白的,这个……到底是什么马?” “呃……陛下,实不相瞒,毓王殿下也不知此马是什么品种,说是偶然在一有缘人手中所得,又加之此马实在性烈难驯,这才……”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7节 “我这个三哥,”李冼笑得无奈,“明明知道我也不擅长骑马,还偏偏送这么一匹给我,不是明摆着给我出难题么。”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马驹立刻警觉地转向他,鼻中喷气,像是在告诫他不要靠近。 “真是可怜,”李冼伸手试图触摸马儿的头,却被它敏捷地避开了,“这样拴着多难受,干脆放出来吧。” “陛下?!”马官被吓了一跳,“这可万万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李冼像是打定了主意,余光悄悄扫到身侧的墨问,对马官道,“把门打开。” “陛下!” “打开吧。” “……是。” 马官硬着头皮打开了马厩的门,解开拴马的绳索,然后连退数步,立在一边。 马儿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然还犹豫了几秒才从马厩中踏出,充满敌意地叉开四蹄,鼻子里不断喷着气,似乎十分暴躁。 墨问不知道李冼要干什么,想要把他护在身后,却被拒绝,李冼就那么看着马,马儿也那么看着他,一人一马对视了足足数分钟。 说也奇怪,那马儿不但不跑,反到还跟人对视,马官也看得惊叹连连。然而突然,马驹后蹄在地上一刨一踏,嘶鸣一声,直扬起前身踏将而来。 “陛下小心!” 李冼挑了挑眉,并没有闪躲,因为马儿根本就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墨问。 墨问略一颦眉,闪身避过,他也不明白这马儿为什么要冲自己而来,他是龙,他身上的威压足以让一切动物胆寒,然而……他又是一个侧身,躲开第二次攻击。 马儿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不依不饶地冲向墨问。李冼在一边,歪着头道:“墨问,它跟你有仇吗?” “我怎么知道!” 墨问被纠缠得有些烦躁,却又不能真的出手伤了它,只能一味闪躲,就这么一来二去,马驹也终于累了,安静下来,站在原地气喘吁吁。 李冼趁机接近了它,大概也是太累了,它居然没有立刻跳开,李冼更进一步地伸出手,轻轻触摸它的脸颊,马儿看着他,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下。 李冼的袖子被喷上一点水气,却并没有因此收手,而是继续安抚它,给它理顺鬃毛,又轻轻拍击它的背部,马儿居然出奇地始终没有反抗。 片刻之后,李冼终于成功收服了这匹马,却并没有着急去骑,问马官道:“它可有名字?” “回陛下,还不曾取。” “我看它如此与众不同,超脱凡尘,如此……便叫它非尘吧。” “好名字。” 李冼把马驹关回马厩,给它添了一些草料和水,让马官好生看管,一回头,看见墨问正大步流星朝寝宫走去,赶忙小跑去追,一直追到寝宫门口才拉住他的胳膊,喘气道:“墨、墨问!你慢点!” 墨问停下脚步,却并未作声。 “你干嘛!走那么快……追都追不上……” “为什么不肯先看我的礼物?” 李冼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口,“什……什么……” “为什么不肯先看我的?一定要先看他们的?” “哈?”李冼站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你就因为这个生气?” “……我没生气。” “那你这是……吃醋了?” 墨问咬着牙:“才不是!” “哎呀好了好了嘛,”李冼去摇他的胳膊,“好小墨,我错了,可是,好东西都是要留到最后再看的,你说是不是?” 墨问似乎无法反驳,哼了一声,拉着李冼走回卧房,绕到屏风后面,取下了遮住架子的锦缎。 李冼知道这是他送的礼物,却并未揭开,也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现在才发现原来架子上摆着的是一张弓,弓身暗褐,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看上去似乎挺沉的样子,拿起来却发觉不轻不重,很是趁手。 他把玩着弓,道:“墨问,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这不是普通的弓,”墨问在弓弦上按了一按,“这弦是用龙筋做的。” “龙筋?……不是你的筋吧?” “……不是。”墨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这个,也给你。” “这是……韘?”李冼把它套在右手拇指上,大小刚好,“好像是骨韘?” “嗯。” “你别告诉我……是龙骨?” “……嗯。” 李冼突然开始在墨问身上胡乱地到处摸,墨问头皮一炸,“你干嘛?!” “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少跟筋少块骨头。” 墨问抓住他两只胳膊,叹气道:“真的不是用我的筋骨做的,我还没有蠢到那种程度。” “我看你有。”李冼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就差把衣服扒下来了,“真的不是?” “不是!” “好吧,姑且信你。你可不要骗我,用你身上的东西做的弓,我可不敢用。”他用骨韘抵在弓弦上,试着拉了一下,“那你倒是说说,这龙筋做的弓弦,和普通的弓弦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是有的,”墨问好像一直在等他问这个,道,“这龙筋上灌注了法力,不需要很大的力气便可以开弓射箭,适合你用。” “那这样说,岂不是有了这张弓,便能百发百中了?” “那倒不是。它只能让你少用力气,却并不能增加准头,要百发百中,还是要看射箭人的本事。” 他顿时失望了,“那有什么用嘛!我又不会射箭。” “我可以教你。” 李冼诧异地看着他,“你教我射箭?” “有何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学射箭?” “今年的春猎……你还想逃吗?” 他像是被戳到痛处,立刻耷拉下嘴角,嗔怪道:“真是的,干嘛要提这个……” 墨问继续戳他痛处,“你三个哥哥把行头都送来了,你还怎么推辞?” “唉……”李冼把弓放回架子上,跌进椅中,有意无意转着手上的骨韘,“说的也是。推了好几年,今年好像彻底没有理由了。” “所以,我教你射箭,不要到时候出丑。” “好吧……不过我要是学不好,你可不要揍我啊……” “怎么会……” 大年初三,大胤皇帝李冼的身影意外地出现在了演武场上。 “墨问……我们真的要今天就开始吗?现在还在过年啊……” “不出来活动,你也没事做,整天东吃吃西吃吃,也不怕把胃吃坏了,不如干些有用的。” “哪有那么容易吃坏……”李冼不满地哼哼,被拽着走了一阵也实在是认命了,磨磨蹭蹭终于走进了靶场。 目前的大胤还处在和平时期,没有战乱,李冼也允许在此训练的林家军放假回家过年,因此现在的演武场基本上是没有人的。 靶场里的箭靶和箭矢都被整齐地收好了,墨问取了一筒箭,立好靶,将那张名叫“惊风”的弓递到李冼手中,道:“来,你先射一箭看看。” 李冼哭丧着脸,“我不会……” “不可能,你小时候明明是跟你大哥学过武功的,不可能没学过射箭。就算你射不准,方法总还是记得的。” 李冼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哥学过武功?” 墨问突然就闭了嘴。 “不是,你说清楚,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学了半年不到就放弃了,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墨问有些尴尬,懊恼自己居然说漏了嘴,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强行揭过这个话题,“你三哥说的。好了,快点,你先来射一箭,我再来纠正你的姿势。” 李冼半信半疑……不,是压根儿就不相信,虽然他三哥那张嘴跟棉裤腰似的到处秃噜,可是……没理由这种事情也说出去吧? 他脑子里想着别的,手上却不自觉地接弓上箭,用套着骨韘的拇指拉开弓弦,瞄准箭靶,就这样一箭放了出去。 而且……居然还射中了,虽然环数不高,但毕竟没有脱靶。 李冼自己也有些惊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摸过弓剑刀枪这类的东西了,射出的第一箭居然还能射中,多少让他意外。 墨问点了点头,“还可以。不过你这力道太小了,若是普通的弓,怕是连一半距离也射不到。” 李冼撇嘴,心说他又不习武,哪来的力气嘛…… 墨问又递给他一支箭,李冼接了,引在弦上,墨问绕到他身后调整他的姿势。 然而,大概是两人离得太近了,李冼几乎是被他圈在怀里,明显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耳侧,竟然没由来的有些脸红,耳垂上也染了一点粉色,他说的话是一句也没有听清,反而手一抖,把弦上的箭放了出去。 “……” “那个……墨、墨问……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墨问挑眉,跟他拉开了距离,摇头道:“你这定力,也实在是……” “废话!”李冼不等他说完,高声反驳道,“我哪有你……!”脸皮厚…… “再来。”墨问再取箭,却突然转过头,道,“有人来了。” “谁?” 李冼朝门口望去,竟见林如轩一身劲装正快步走来,对方看见他,也十分惊讶:“陛下怎的在此?” “呃……我来练射箭的……” “练射箭?为何?” 李冼有些尴尬,“这个……”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墨问替他解了围,“陛下想练,那便练了,需要理由么?” “明白了。”林如轩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请继续,如轩不打扰了。”说罢,他往旁边走了两个靶位,取了弓箭,竟也开始练习起来。 李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墨问,低声道:“他为什么会来训练?现在不还在过年吗?我记得我给他放假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继续吧。” “哦……” 大概不想被别人看见出丑,李冼竟也十分认真起来,努力按照墨问教的姿势动作去练习。也不知他是真的有射箭的天赋,还是这张弓确实非同一般,总之他成绩竟还不算差,甚至有一箭已经非常接近靶心。 李冼引箭再发,却忽的平地里起了一阵风,余光扫到林如轩已经略微变了姿势,不由皱起眉,思考片刻,才放出箭去。 这一箭射得依旧不错,因为及时改变了箭的走势,并未被风影响太多。墨问露出赞许的神色,道:“很好。” 李冼吐了吐舌头,又连续射了几箭,正练得开心,却突然被墨问止住了动作:“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啊?为什么?” “你活动一下。” “怎么……哎呦!” 原来他练得太投入忘了时间,站得太久,两腿几乎是已经僵了,一放松下来,才觉得胳膊已经抬得没了力气,两手也有些火辣辣的疼。他哼了两声,要就地坐下来,被墨问扶住,半蹲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李冼爬到他背上,林如轩也停止了练习,走过来道:“陛下天分不错,第一次射箭就有这种成绩,已经十分过人了,日后多加练习,许能成为神射也说不定。” 李冼哼了一声,“你少奉承我了。大哥都说我烂泥扶不上墙,随便练练罢了,还真指望我能做出什么成绩来?” “我是真心的。陛下这话实在是言重了,习武之人确实在射箭上有更多的优势,但也并不意味着普通人就不能做到。射箭靠的主要还是定力和判断力,专注,随机应变,在这些方面,陛下未必就比别人差。就算力气不如人,有了这张弓,却也能如虎添翼。” “唔……” 墨问瞪了林如轩一眼,心说自己的词怎么都被这人给说了去。便迫不及待想要背李冼走,偏偏这厮还被夸得有点飘飘然,还想继续说,忍不住腾出托着他的手拍了他屁股一下。 “哎呦!你干嘛打我!” “回去了。” “回去就回去嘛……”李冼还笑嘻嘻地冲着林如轩抱了一下拳,“林将军,那我们下次再见了!” “陛下慢走。” 林如轩回了一礼,便看见墨问已经背着李冼大步流星走远了,不禁微笑摇头,心说李冶说的果然没错,这老龙占有欲是一天比一天强了,自己才跟皇上说了几句话,他那眉头皱得都快能拉弓开弦了…… ☆、23 李冼回了寝宫,四仰八叉往龙床上一倒便再也不想动弹,墨问一边给他揉着胳膊,一边把剥好的橘子喂到他嘴里,道:“看你这小身板,才一个时辰,累成这样?” “我哪有你皮糙肉厚……” 墨问笑得无奈,“明天继续?” “继续……吧……” “什么叫‘吧’?这种事情要持之以恒,切不可半途而废。何况你今天不是还玩得挺开心?” “知道啦知道啦,我继续练就是了。” 墨问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揉搓着他手指上被弓弦擦出的红痕,略有些心疼,问道:“疼吗?” “还好。” 李冼的手其实也十分好看,指节和指腹略有些握笔留下的薄茧。墨问把自己的十指与他相扣了又分开,道:“你确实……不适合习武。” 李冼甩了他一个白眼,“我知道,我大哥早就说过我了。说我什么骨骼不够硬,经脉不够顺畅,身体不够结实之类的,反正把我说的一无是处就是了。” “也不尽然。”墨问按着他的手腕,“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练的,天生就是习武的材料这种人也并不多。但是你不一样,你就算练了,恐怕也没有太大成效。” “……为什么?” 墨问思索了一下,“怎么说呢……你这个体质,就应当被人护着养着,若是你非要去尝试做习武这种苦差事,怕是会事倍功半。” “哦,合着你那意思,我当皇帝还当对了?” “不对。” “怎么又不对?皇上不是被人护着养着吗?” “皇上也很辛苦的,尽心竭力为天下人,积劳成疾累死的皇帝也不少。” “……那我到底该干嘛去?” “你么……就适合当个闲散王爷,吃喝玩乐就好,苦活累活都差给别人。” “你怎么不说我适合当猪呢?吃了睡睡了吃,什么烦恼也没有。” 墨问无语,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没法再进行下去,便干脆不再接话。过了一会儿发觉怀里人没了动静,唤他两声也没反应,才发现这人居然已经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冼倒是真的遵守约定每天都去练习射箭,或者上午或者下午,练完了就去几个哥哥家蹭顿饭吃。对此,李况表示十分惊讶,惊讶于自己这个完全没有武学天分的弟弟居然真的去尝试了。 破五那天,李冼跟三哥去放了一通鞭炮,吃了顿饺子,然后硬被李冶拽上了街,说是要去取个什么东西。 因为林如轩又找李况切磋去了,没人陪他,李冼不情不愿也勉为其难地陪三哥去了。墨问难得没有跟着,说是要出去一趟也不知道是去干嘛。 原来李冶是要去取给念清订做的长命锁,他本来以为大哥就一个儿子,只订了一把,结果人家又多了个女儿,不得不再去订做一把,加上过年店家休息不开门,一直拖到现在才做好。 李冶取了长命锁,拉着弟弟在街上转悠,沿途给他买了些零嘴吃。李冼只顾着吃,也不知道被三哥拉到了哪里。而李冶见他根本不在状态,便起了捉弄人的歪心思,干脆给他拽到了如月轩。 “如月轩”以其美人“如月”和美酒“望月”闻名京城,算是比较正规的花月场所,里面也大有一些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和专供雅士听曲儿的雅地。 李冶就是想逗逗李冼,何况如月轩白天几乎不怎么接客,他也便放心大胆带着李冼进去。李冼没来过这种地方,也不知道这里是干嘛的,里面的姑娘自然也不认识这位很少抛头露面的大胤皇帝。 如月轩的装潢可谓是奢华无比,这京城里除了皇宫官宅,最豪华的所在怕就是这如月轩了。外面那鎏金牌匾且不提,光这一楼大堂就大气非凡,所有桌椅全是实木打造,每桌酒壶酒杯皆为银制,碗碟勺匙尽是上好白瓷。 上了二楼就更是精美华丽,每间包厢的门窗都有着繁杂雕花,室内床帐外为蝉翼轻纱,内为丝绸锦缎。所谓春宵千金,在这里怕是最能得到彰显。 李冼一看就觉出不对了,这里既不像酒馆,更不像茶楼,而且还全是姑娘。他不由得脚步顿了一顿,皱眉道:“三哥,你莫不是带我来了青楼?” 倒是不傻。 李冶心情愉悦,拽紧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装模作样道:“小冼,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如月轩可不是青楼,这里是‘风雅之地’,懂不懂?” 李冼无动于衷,只道:“是吗?” 李冶带他上二楼找了个雅间,叫了几个熟悉的姑娘来弹琴吹曲儿。当然,他虽然是个断袖,偶尔还是会来这种地方玩玩的,只不过从来不碰人家姑娘,调戏调戏就走,姑娘们也知道他的规矩,不上来腻歪他。后来认识了林如轩,他也就不怎么往这种地方来了。 李冼看着自己三哥调戏姑娘,没什么表情,三哥是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自己倒了杯茶喝,也并不说话。 他又坐了一会儿,突然道:“三哥,你让她们都出去,我有事情要问你。” “……” 李冶白了他一眼,把人都遣走,道:“我说你,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你真对她们一点意思都没有?” “什么意思不意思,不就是姑娘吗,谁没见过。” “……这能一样吗,你不觉得她们漂亮?” “无聊。” 李冶露出十分头疼的表情,“你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你……你什么时候把我习过武这事告诉了墨问?” “墨问墨问,天天就知道墨问,你被那条蠢龙弄魔障了吧?”李冶鄙夷地看着他,也倒了杯茶,“我什么时候告诉他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连只鸡都掐不死,我还往外说?你丢得起那人,我还丢不起。” “……就是说你根本没有告诉过他?” “没有。” 李冼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我去解个手。” “哦……”李冶不明所以,“又发什么疯?” 李冼心不在焉,出了雅间,穿过走廊,却因为脑子里想着事情没看路而撞了人,忙道了一句“抱歉”。 被他撞的当然是个女子,一身月牙白的衣裳,面容姣好,说是美若天仙怕是也不为过。她轻轻笑了一笑,刚想跟他搭话,却见这人居然就这样走远了。 她不禁微微一愣。故意撞上来跟她搭讪的男人她见得多了,却头一回见撞完什么都不说就走的,忍不住多看了那人的背影几眼。一低头,看见地上掉着一块玉佩,应该是他刚刚掉的,便拾起来捏在手心。 旁边有几个姑娘路过,跟她打着招呼:“如月姐!” 她都一一应了,颔首微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李冼原路回来了,叫住他:“等一下!” “……嗯?”李冼茫然看过来,道,“姑娘有事?” 如月本想把那玉佩还他,却因他扭头而看清了他的相貌,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像谁,便突然改变了主意,略一沉吟,道:“无事。” “哦……”李冼莫名其妙,转身推门进了包间。 如月愣在当场,她都主动跟他说话了,这人到底是谁……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她叫住一个路过的姑娘,“小影,这包间里是何人?” “咦?如月姐?”小影看了看雅间,“里面是毓王殿下。” “毓王?”是了,确实是像毓王,“是不是还有别人?” “是。他确实带了个人来,不过面生,姐妹们都不认得。嗯……那人好像和毓王有些像,也许是兄弟之类的?” “兄弟?”毓王的兄弟……建王不可能,景王更不会来这种花月场合,莫不……真的是他? 她心中震动,却并未表现在面上,只道:“没事了,你去吧。” “是。” 如月看了看手中的玉佩,背面果然刻了一个“李”字,她将玉佩收进袖中放好,轻轻叩响了那间包间的门。 李冶开了门,看见是她,惊讶道:“如月姑娘?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么?” “不不不,当然不是,快快请进。” 李冼正在那把玩着一个紫砂茶壶,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见如月进来只抬头扫了一眼,继续把玩。 如月也瞧见了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茶壶上,略一思忖,轻笑道:“公子,你这茶冷了,我替你泡一壶新的吧。” “……” 如月接了茶壶泡着茶,看见李冶朝自己递了个眼色,轻轻垂下眼帘,把泡好的茶给李冼倒了一杯,放下茶壶,道:“公子可是有烦心事?方才在外面,便觉得你心不在焉,可愿说出来予我听听?兴许能替你排忧。” 李冼并不怎么想理她,直接拒绝道:“不必了。我的心事,不是你能够替我排解的。” “是这样。”她微笑着退到一边,“那如月也便不自讨没趣了。” 李冶头痛地捂住额头,心说这小冼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他自己虽然喜欢男人,可是对如月这种长得漂亮,性格还好的美人也没什么抵抗力,他这个弟弟怎么就……难不成他断袖断得比自己还彻底? “毓王殿下,不来一坛‘望月’吗?” 李冶连忙摆手,“不喝不喝,我在这醉倒了,可没人送我回去。” “如月差人送你回去。来如月轩不喝望月,还有什么乐趣?” “那也不喝。你们平常卖的望月,都不是纯正的望月,喝起来有什么意思。” “纯正的望月?有是有,只是……怕殿下消受不起。这么多年,还没人能饮上三杯而不倒。” 李冶想了想,也不知又动了什么歪脑筋,道:“要是我能给你找出来这么一个人呢?” “如月自然求之不得。” “不如这样吧,如月,你我打个赌,若是我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我就资助你们一百两黄金;而若是我找到了……你便弹一首琴曲给我听,你说如何?” 如月抿唇轻笑,“殿下说笑了。如月的琴曲,是不弹给别人听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咱们不是打赌吗,不拿点像样的赌注出来,怎么叫打赌呢?” “这话自是有理。殿下虽然好手笔,一出手便是黄金百两,不过……这对殿下来说,并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殿下要如月拿琴曲来赌,自己……是否也要掏出些有诚意的赌注呢?” “呃……”李冶有些尴尬,心说这如月心思倒是不少,“那你说,要我用什么来赌?先说好,林如轩可不行。” “如月自然不要你那如意郎君。”她略一偏头,伸出手掌指向李冼的方向,笑道,“如月想让殿下用这位公子来赌,不知殿下可否同意?” 李冶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如月竟然真打起了李冼的主意,忙道:“这可不行,不行不行,他可是大……赌不起的。” “那便算了,那殿下也不要想着听如月的琴曲了。” 李冼被莫名其妙提了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道:“你们要赌什么?” “这位公子,毓王殿下想让如月赌琴曲,如月想让他用你来赌,他却又不肯。” “你的琴曲……有什么特别吗?” “如月的琴曲,只弹给意中人听。” “哎,我说,”李冶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冼,她的琴曲可是百年一遇,据说响遏行云,听上一曲绝对不亏,你要不……就稍微配合一下?” 李冼听完他的耳语,看向如月,“那如月姑娘,你想赌我的什么呢?” “如月想让公子陪我一晚,公子可愿意?” “我是不会跟你上床的。” 李冼说得十分直白,李冶都忍不住喷了,如月轻笑出声:“公子多心了,如月不卖身的,就算公子想,如月还不愿意。” “哦……那你到底想赌什么?” “如月想替公子解开心中烦忧。若公子肯赏脸,如月的琴曲,可邀公子与毓王殿下一同听。” 李冼不解,“为什么?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执着于此?” “有些时候……”她忽然垂下头,低声道,“女人想做一些事,并不想被人知道理由。” 李冼沉默了。 “当然,若是毓王殿下有十成十的把握,也不必有什么忧虑,如月的琴曲,甘愿为二位奉上。” 李冼思忖片刻,道:“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 “你有多少年没有弹过你的琴曲?” “自我来这如月轩,学艺技成,便从未向外人演奏过一次。” “有多久?” “我十二岁来此,至今,已有十年。” 李冼双目直视她:“既然你十年之间都信守诺言,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赌注,便打破了呢?莫不是……你意中人,就是毓王殿下?” “……??” 李冶惊得张大了嘴。 如月笑了笑,并未接话,只走到窗前,“随便公子怎么想,总之如月是不会说的。” “好吧,你们想赌便赌,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李冼饮了一口茶,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而李冶还在惊愕中没有回过神来。 ☆、24 二人从如月轩出来,李冼便问道:“三哥,那个如月到底是个什么人?” 李冶直接在他脑袋上糊了一把:“你这臭小子,刚才胡说些什么?她知道我喜欢男人的,还知道我有林如轩。” 李冼捂着脑袋,不满地嘟囔,“知道又怎么了,你喜欢谁也不碍着她喜欢你啊……不过她都二十二岁了,跟你一样大……没准还比你大一点,会不会太老了?” “……闭嘴吧你!” “我又说错什么了……”李冼十分委屈,“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李冶数落他道:“你还有脸问这个?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跟她认识的?她怎么跟你看对眼了非要拿你打赌?” “我不认识她啊……我就是出去解手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我还跟她道歉了!谁知道她干嘛揪着我不放……” “真是的,你这个惹祸精,就知道到处给我惹事。” 李冼更委屈了,“三哥,你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你把我坑到这种地方来的!” “得得得,算你有理。” “你还没说她到底是谁!” 李冶被他缠得没了奈何,“哎我说你……你是不是皇上,你天天就住在京城,连如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真名就叫如月?” “她姓萧,萧如月。如月轩如月轩,她叫如月,这你还想不明白?” “这个我懂,可是她跟普通姑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如月姑娘虽然身在如月轩,却是因艺技出名的,她的琴、笛、萧、埙都无一不精。这当中还属琴最为出色,不过没有人听过,她说她的琴音只给她的意中人听,偶尔有人听到过她练琴,只道那琴音响遏行云,绕梁三月。当然……这些都是别人传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 李冶顿了顿,继续道:“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演奏,或者献舞,每当这个时候,京城里的百姓都会纷纷往如月轩涌去,那场面叫一个大……不对啊小冼,我记得我前几年带你去看过啊,你完全没印象吗?” “没印象……你跟她认识多久了?” “有六七年了吧,我们来渭阳的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我就认识她了。不是,你别转移话题,我真的带你去看过啊,好像还不止一次,你真的一点点印象都没有?” “没、没有……” 李冶鄙夷地看着他,道:“你这是什么狗屁记性。罢了,带你去看什么你都只顾着吃,能记得什么。” “……” “反正她近几年,这种活动也少了,有点淡出人们的视线了。她以前怕被人骚扰,都是不住在如月轩的,这几年才搬回来。今天能遇上她,也是有缘了。” “哦……” 两人雇了一辆马车回了皇宫,李冶直奔卧凤宫,李冼则一个人慢吞吞走回御龙殿,每走一步心情便沉重一分,面上表情也便阴沉一分,仿佛方才跟李冶嬉笑打闹的根本不是他一样。打老远便看到墨问在殿前等他,他皱了皱眉,顿了一步才继续往前走。 墨问顺着台阶迎下来:“小冼,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李冼没理他,继续走。 “你身上这什么味道……你莫不是去了……” “我去哪关你什么事!”李冼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抬头瞪他,“墨问!你不要太过分!” “……小冼?” 墨问懵了。 上午他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他这一回来怎么就…… “谁惹你烦心了吗?” 李冼不理他,他便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腕,却被用力甩开,“你要不要脸!” “……???”墨问对他这没由来的火气也失了耐心,“到底怎么了?!” “你问你自己!” “我怎么问我自己?!”墨问强行抓住他手腕,“有什么事回去说,别在这丢人!” 李冼一路被他拉回宫里,才终于甩脱了他,怒道:“你给我滚啊!” 墨问也怒:“你到底为什么吼我!你说清楚!” “你还装傻?!” “李冼!” “好,你不知道是吧,那我来提醒你!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习过武!” “我说了是你三哥……” “你还撒谎!” “……” 李冼怒气再涨三分,仰着脖子瞪他,脚尖也不自觉地踮起:“你真的当我傻吗!是真是假,我自己不会去问?!还是你觉得我会信你不信我三哥?!” 墨问抿了唇。 “还有,你来我身边十天就被我发现,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樱桃!为什么自从我来了渭阳,这里的樱桃园长势一年比一年好!” 墨问哑口无言:“我……” 李冼继续追问,“你怎么知道我怕老鼠!为什么这些年渭阳城里一只老鼠也没见过!” “……” “为什么……” “小冼,”墨问打断他,闭了闭眼,一颗热着的心也冷下来,道,“别说了……” “别说了,好,那你自己说,你究竟,在我身边呆了多少年?你究竟他暗中观察了我多少年?!”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8节 他的语气很缓很沉,几乎是一字一顿:“我……从未做过任何……于你不利之事……” “没错,你说的对,”李冼怒极反笑,“我五岁爬树跌下来,莫名其妙摔到了明明三尺开外的草坪里没有受伤;六岁不好好背书,被私塾老师罚戒尺,莫名其妙戒尺断了;八岁跟三哥去偷邻居家的鸡,莫名其妙他被发现了而我没有;十二岁随大哥习武,跟他对招不慎摔倒,差一点被划瞎眼睛,他的剑尖却莫名其妙偏了一寸,我毫发无伤……我还以为,是上天保佑我,原来,全都是你!” “是我……都是我……”墨问神色黯然,“可是,我帮了你,我又究竟错在哪里?” “既然你肯帮我,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娘!为什么偏偏我娘生病去世那几年里,你不在!” 他怔忡片刻,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你就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吗?” “不止!我还气你撒谎!气你骗我!气你偷偷潜进我的生活!气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是吗……”墨问突然笑了,笑容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好,我认错,我承认我骗了你,我承认我是个变态偷窥你,你说什么,我都承认。”他唇边苦涩着,“所以呢?你现在,是想让我走吗?” “我……”李冼突然没了底气,吼了一通怒气也消了大半,忙转过身去,道,“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他说着便向书房走去,没敢回头,却隐约听见墨问的低语:“好……我明白了……” “墨……” 李冼心中一惊,再回过身,却已不见墨问的身影了。 “墨问……” 墨问走了。 三年来,第一次,什么都不解释,就这样走了。 是自己亲手赶走了他。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空了一块儿,揪得发紧,他脱力地跌在御书房的长椅上,椅子上垫的兽皮依旧温暖柔软。 李冼……你究竟……在做什么? 他偶然一抬头,却看见正对着自己书案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花盆,里面有一株小小的幼苗,被风一吹,轻轻抖了抖幼嫩的叶片。 “你说什么?小冼跟墨问……吵、吵架了?!” “千真万确。奴才亲眼……亲耳听到的。” 李冶眼睛都快要瞪出来,“这不可能,指定是你听错了!” “哎呀殿下!”小太监简直快要急死了,“奴才骗谁也不敢骗您哪!不信您过去看看,陛下现在就在御书房,扔了满地的废纸,抱着一盆土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您快过去看看吧!” 李冶赶到御书房的时候,果然看到满地的纸团,还掉着一支毛笔,墨汁洒了一地。而李冼在那抱着一个小花盆,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 整个花盆不知道被墨问施了什么法,竟然都是微暖的。房间里没有点火盆,可冬日的寒气近了这花盆三寸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隔绝了开去。 “小冼……你们到底怎么了?” 李冼好像没听见他说话,自言自语道:“这是昙花……我记得小时候,母亲种了一株昙花,而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昙花开放,可是……一次也没能等到,总是等不到它开花,便睡着了。” “小冼……” 李冼双目无神,“原来他消失了一下午,就是去把这株辛苦栽培多日的昙花取回来……呵,可我呢,我居然……还亲手把他赶走。”他嗤笑着,“升米恩,斗米仇……呵呵,没想到,原来我自己……也是这种人。” 李冶坐到他旁边,“小冼,你别这样,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跟三哥说说,三哥帮你们解决……你的脸怎么了?”他突然看见李冼右边脸颊上有一个五指印子,“谁打的你?!是不是墨问?!” “不,他怎么可能舍得打我。”李冼轻轻触碰了一下花株的叶子,动作很轻很轻,像是生怕碰坏了。 “难不成是你自己打的?!” 李冼没有否认,李冶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你又何苦呢!这大过年的,你们有什么矛盾,有什么误会,说开了不就好了?何苦自己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李冼把花盆放在书案的一角,“三哥,你说我,是不是贱?”不等他答,又道,“怎么会有我这么失败的人?当个皇帝,管不好自己的臣子;当个儿子,不能给母亲尽孝;当个弟弟,把哥哥精心准备的晚宴搞砸;当个……又把人给气跑……你说我怎么就这么……” 李冶十分担忧地看着他,“小冼,你别这样,我去把他找回来,我让他跟你说清楚,你们两个说开了就没事了,以后还要好好的。听三哥的,我现在就去找他。” “你别……” “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就去把他找回来!” “你不要去……”李冼还喃喃地说着,可是李冶已经走远了,“他不会让你找到的……” ☆、25 事实证明,李冼说的一点没错。 李冶一直找到了晚上,也没有找到墨问。 而李冼则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有等到墨问回来。 冬日的渭阳还是很冷的,尤其是到了晚上。李冼披着貂裘站在御龙殿门口,看着已经黑得很沉的天空,天上有星子高悬,却也被过年的烟花掩去了光辉。 也不知道墨问……跑去了哪里。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没有那条龙的皇宫,是那么的……寂静。 “陛下,外面太冷,早些回去吧。”太监跟在身后,劝道。 “不必,朕还想多呆一会儿,吹吹冷风,也是好的。你且回去吧,不必跟着我。” “陛下不回去,奴才怎么敢回去?奴才还是陪陛下一起吧。” 李冼略烦了,“让你回去你便回去,哪里那么多废话。赶紧走,不要让朕赶你。” “……是。” 他赶走了太监,继续站在殿口吹冷风。他不知道墨问什么时候回来,不会永远都不回来了吧?……应该不会,他不是说什么他的职责就是要保护他吗……职责所在,他总不能中途跑了吧……何况他们都喝过合卺酒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对他依赖至此。 李冼站了许久,腿有些酸了,却还是不愿意走,万一下一秒那条龙就从夜空中飞下来了呢?他想着,忍不住又抬起头。 除了黑夜疏星,什么都没有。 ——果然不过自欺欺人。 他叹口气,正转身欲走,却突然……听见了什么动静。 好像是……殿顶的琉璃瓦片,被谁碰了发出轻微的响动。 李冼都听见了的动静,皇宫的侍卫不可能听不见,临近的几个已经执起了长|枪,喝道:“谁!”“什么人!” “陛下,此处危险,请您快些回殿里吧!” 李冼却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当然不相信是有人行刺,也并不认为是野猫跑过了殿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一点希冀,希望是…… “陛下小心!”两个侍卫突然把他护在了身后,李冼后退一步,隐约看见有个黑黢黢的东西从上面掉下来砸到了地上,砸得还挺重,李冼都替它疼得慌。那东西好像也吃了痛,低吼了一声,挣扎了两下,然后没了动静。 只是……这声音,怎么那么像…… “陛下……”侍卫似乎有些尴尬,本来端起的枪又放下了,“陛下,您要不要……看一眼……这个……” 李冼拨开他,却见地上躺着黑黢黢的一条,有麟有角有爪有尾,分明就是……一条龙。 “……” 他忙蹲下身去查看某龙是不是摔坏了,毕竟这大殿的殿顶还是十分高,随后发现他倒是没有摔坏,只不过是睡熟了,胸脯一起一伏,仔细听似乎还有细微的鼾声。 “陛下……他好像喝醉了。” “嗯,我闻见了。” 何止是喝醉了,还醉得不轻呢。夜晚的风都吹不散他身上的酒气,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醒,这得是喝了多少酒。 李冼捏了捏眉心,一颗悬着的心却落回了肚子,“你们都退下吧。” “是。” “不,等等,先把他给我抬回去,你们再退下。” “……是。” 李冶回到皇宫里已经很晚了,在寝宫找到李冼,便气喘吁吁地直接瘫在了椅子上,“小冼,我、我实在、实在是找不到他,我已经……你这什么味儿啊?怎么这么大酒味?你喝酒了?” “我没喝。你不用去找他了,他已经自己回来了。” 李冶这才看到宽大的龙床正被某条黑龙盘踞着,而那黑龙竟在毫无形象地呼呼大睡,满屋的酒气也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旁边放了一盆热水,李冼正用毛巾沾湿了给黑龙擦着身体。黑龙把脑袋搁在李冼大腿上,呼吸略有些粗重,依旧睡得正酣。 “他……他怎么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他喝醉了,从殿顶上摔下来。” “从……殿顶……摔下来?”李冶张了张嘴,觉得不可思议,“那他在上面呆了多久?” “我也不清楚,可能呆了挺久的,可是一直都没人发现。” 李冶撇嘴,心说自己派人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合着这厮根本就在自家房子顶上趴着,岂不是让他白找了一下午一晚上。不过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只道:“回来就好。这殿顶可高,他没摔坏?” “他没事。就是醉得太深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嗯……那你看好他,可别再让他跑了。”心里又琢磨:到底是什么酒能让墨问醉成这样?这个酒可真是够劲儿……“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好,那你小心些,我就不送了。” “到卧凤宫也没几步路,还送什么。那我走了。” “嗯。” 李冼目送他离开,看着自己龙榻上醉得天昏地暗的龙,叹了口气,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龙头搬开,把龙身推到床的一侧,自己则在另一侧躺了下来。 他也已经十分疲乏,又被满室酒气熏得头疼,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你究竟是喝了多少酒啊……” 一条醉龙当然不可能回应他,他侧过身,虽然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墨问,可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墨问的原形虽然也长得好看,可毕竟不是人的模样,换了胆子小的怕也是要毛骨悚然。李冼虽然没有什么惧怕的心思,可还是觉得怪别扭的,一想到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其实是这副模样,怎么都觉得有点……诡异。 李冼看着黑龙的龙须被他自己的鼻息吹动,竟还觉得十分有趣,心里那点不自在也不是特别明显了,觉得醉酒的墨问好像要比平时好玩一些,至少他平常不可能现了原身来让他随意摆弄。 黑龙许是做了什么梦,突然把龙头往李冼这边靠了靠,李冼有些嫌弃他呼出的酒气,皱了皱眉却没忍心躲开,盯着他看了许久,觉得他眉心位置的一片龙鳞似乎有些奇怪,这片龙鳞颜色比其他的略浅,大小也偏小,并且没有什么光泽,总之就是十分的不合群,到像是后长出来的。 李冼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衣领里揪出那片龙鳞挂饰,比对了一下,果然非常吻合。 他心里顿时十分难受,虽然他不知道这片龙鳞有什么含义,但是从眉心的位置拔下来,一定十分疼。他本以为是他脱落的鳞,没想到居然是……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墨问眉心的那片新鳞,墨问却好像不愿意被人碰到那里,即便在睡梦中,也发出一声低吼,把头撇向一边,同时用龙爪按住了李冼的手。 “……” 很快墨问就又没了动静,李冼反握住他的爪子,捏了捏,才发现本应尖利的指甲竟被他修得非常圆滑。又摸了摸他的龙脊,虽然硬,却没有半分棱角。 他这是……怕原形伤到他,所以磨平身上了一切尖锐的东西? 李冼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好像比刚才更加难过了,把头抵在墨问头顶——他那墨玉一般的龙角也被磨掉了末梢的尖处——闭上眼,扯过被子把他和自己都裹了起来。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你这蠢龙……真是蠢得可以…… 第二天一早,李冶很意外的收到了一条通报。 “如月姑娘?她为何会想见我?” 他带着十成的疑惑在宫外不远的一处茶棚见到了如月,如月倒了一杯茶给他,道:“真是麻烦毓王殿下了,大老远肯来见如月,如月真是受宠若惊了。” “不远不远。正好我也要去建王府一趟,顺路。如月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这么早便来找我。” “自然是有事的,”她取出一个三寸高的青瓷瓶,“昨天那一位,实在是喝了太多酒了,‘望月’易醉不易醒,如月怕他太久醒不来,会伤身体。这是专门为‘望月’调制的解酒药,可以让他快些醒来。” 李冶听得云里雾里,“呃?” “看来毓王殿下为了听如月的琴曲,倒是下了不少功夫,不过如月输得心服口服。殿下找来那人,确实酒量惊人,如月活了这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冶彻底懵了,他是要找人去如月轩,可是,他还根本没去找啊!为什么如月已经说她输了……等等,喝了酒?还喝了不少?难不成……是墨问? 也就是说墨问昨天跟李冼吵完架,居然跑到了如月轩喝酒? “毓王殿下?” “啊?哈哈……”李冶挠了挠头,“这个……确实确实……他喝了多少啊?” “三坛,”如月的语气中都带了些许佩服,“没有任何勾兑过的,最纯正的望月。” 三、三坛…… “他这个酒量,说是千杯不倒,怕是也丝毫不为过。” 李冶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墨问哪是人,他都活了一千多岁,当然不能用正常人的酒量去衡量。不过……他还是不明白,墨问是怎么知道只有在如月手里才能得到纯正的“望月”呢……而且,他去的也太是时候了吧?虽然自己本来想找的人就是他…… “殿下,那如月便先告辞了,殿下什么时候想听如月的琴曲,便什么时候来如月轩,也请……带上上次那位公子,毕竟如月已经答应了他。殿下回去,一定要将这解酒药给那人服下……对了殿下,他昨日来,未曾说他的名字便走了,如月可否冒昧一问,他姓甚名谁?” “他……他叫墨问,笔墨的墨。” “墨问……莫问,倒是个好名字。” 眼看着如月要走,李冶这才突然回神,急忙拦住她:“哎等等!” “殿下还有何事?” 李冶有些犹豫,却还是道:“这药……你能不能自己送去?” 如月略吃惊,“我?可是如月并不知道他现在何地,要如何送?” “他在皇宫。” “……皇宫?可是殿下府中之人?” “不是,他是皇上的人。” “……皇上?殿下真是为难如月了,如月这等身份,如何进宫面圣?” “如何不能?”李冶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我的信物,你拿着,进去通报一下,他们自会放你进去。” 如月看着那块玉佩,并没有接,抬头道:“殿下为何一定要如月去?” 李冶把那青瓷瓶和玉佩都塞到她手里,道:“你不是愿意替人排忧解难吗?现在陛下有烦心事,你去为他排遣一下,有何不可?” “可我这身份……” “身份怎么了?我们大胤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东西?你去吧,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如月轻轻叹气,思索了许久,才道:“也罢,既然殿下如此坚持,如月便去试试,不过……若是没什么成效……” “不会怪你的。” “……好。” “那我便先走了,我去给我大哥送点东西,你找个时间进宫吧。” “殿下慢走。” 如月等他走了,收起青瓷瓶,从袖中拿出另一块玉佩,和李冶给的放在一起。 同样质地的白玉,同样的款式,同样刻了一个“李”字。 他果然是…… 如月垂下眼帘,心里最后的一点希冀也终于石沉大海。 如此……也罢。 ☆、26 御书房。 “陛下。” “何事?” “呃……”小太监似乎觉得这事有些尴尬,斟酌了一下才道,“殿外有一女子想要求见陛下。” “女子?”李冼写字的笔停了一停,蘸了一口墨,又继续写,“朕不认识什么女子,你且打发回去吧。” “可是陛下,她已经在殿外了,您看要不还是……” 他彻底停了笔,眉头微皱:“谁放她进来的?” “她拿着毓王殿下的玉佩,奴才们也不敢拦啊……” “我三哥?”李冼捏了捏眉心,他已经大概料到是谁了,“她找朕何事?” “这个……她不肯说,奴才也不敢问。” 他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让她进来吧。” “是。” 李冼看见萧如月的时候,并不怎么想理她,墨问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醒,搞得他十分心烦,偏偏自己那三哥还要找人来烦他……真是一点兄弟的默契都没有。 如月立在一旁,没得到许可却也不敢开口,只悄悄看他,明明是还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却当真……有那么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气质,不过,却也好像并不是帝王之气…… “你究竟有何事?朕昨日是不慎撞了你,可是朕也道歉了,你还想要怎样?需要朕赔你吗?” 如月心头一惊,忙道:“不,陛下误会了,如月今日来并不是为了此事。” “那是何事?” 她把青瓷瓶轻轻放在李冼的书案上,“这是解酒药,如果如月所料不错的话,那位……应该现在还没有醒,把这药给他喝了,可以让他好受一些。” 李冼颦起眉,心中疑惑瞬间一贯而通,“那位?你说的可是墨问?” “……正是。” “他昨日去了你如月轩喝酒?” “是。” “喝了‘望月’?” “是。” “是应毓王的赌约而去?” “……是。” 李冼突然站起身来,手中的小楷狼毫掉到了地上,溅出一小片墨迹。 如月见他色变,忙屈膝跪地,道:“陛下息怒!” “好啊,很好。”李冼看着她,面上已无半分平日的温和,“你们当真做得很好,不但拿朕来打赌,还拿朕的人来赴赌。你们把朕当成什么?玩物?朕在你们眼里,已经懦弱到了如此地步?” “不是的!陛下误会了!” “误会了?那你且说说,朕误会了什么?” “毓王殿下……他、他没有那个意思……” “不要跟朕提他!”李冼突然的怒喝让如月一个哆嗦,“他什么意思,朕自己会问,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管。”他强行压制了一下自己的怒气,道,“朕不想再看见你了,你滚……你走吧!” 如月跪在地上,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运转。她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若是走了,怕是此生都再没有机会回来。 皇帝陛下气的……怕并不是毓王,也不是他自己被人压了赌注,否则在昨日便早已发作。他气的怕是…… 她横了心,复抬起头,不再去提毓王,却道:“陛下,昨日墨公子确来如月轩喝酒,但如月认为,他并非全为那赌约而来!而且墨公子也全然未提,只与如月要酒。如月觉得,他怕是只为借酒浇愁!” 李冼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按着额头。他气的确实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原以为墨问是因为跟他吵架才去喝酒,本来心怀愧疚,却得知墨问只是为了三哥的赌约,顿时心里十分难受。现在听见如月这样说,情绪才又稍稍缓和下来,道:“你继续说。” “是。”如月见他不再发难,略略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所想大概没错,道,“墨公子来时,如月见他情绪十分低落,问他什么也不曾答,如月也不敢多问,只好把酒予他。只是,他饮到痛处,却是突然大笑,又突然……” “又突然什么?” “突然……” 如月答应了李冶的赌约,心里也多少有些没底,虽说她知道“望月”的酒劲,可“不出三杯”这话也确实有些夸口了。她不知道毓王会找来什么人,不过毓王这个人,好到处拈花惹草,嘴上也不积德,口碑不好,而且他还是个出了名的断袖。虽然大胤不禁男风,但这种事情……大部分人还是抵触的,所以他并没有多少朋友,人脉也不算广。 想到这些,如月才有了些底气,但愿他找不到人,或者找到了人家也不愿意帮他。她的琴曲……虽并非弹不得,只是…… 她在外面走了走,才回到如月轩,李冼遗落的那块玉佩她还贴身收着,但是……她或许应该找个时间还给他?虽然她并不想还,万一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对于她来说,李冼或许是特别的。她见过许多男人,形形|□□,却鲜少遇见对她无动于衷,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就像……像很久以前的那个人一样。这让她觉得新鲜,可在她隐约猜到李冼的身份之后,又觉得有些惧怕,有些后悔自己莽撞的行为。 然而有一种人,越是未知的让人恐惧的东西,越偏偏更想接近。如月就是这样的人,她幼时从江南北上,大概也是出于好奇和新鲜感。 她回到如月轩,进了自己的房间,刚关上门,一回身,却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朝街的窗子正大敞着,窗框上坐着一个男人,见到她来,抬起眼眸看向她。 那人一袭黑衣,黑发黑眸,如月便又不自觉地多了一分敬畏。敢做如此穿着之人,除了皇帝自己,怕是只有……只有说书人口中的那人了吧。 她压下惧意,向前走了两步,略屈膝行了一个礼,“敢问这位公子……” 墨问打断她:“你可有‘望月’?” 如月心里一惊,原来这人是毓王殿下找来的?可是这未免也来得太快……他们并没有约定赌期,为何…… “可有‘望月’?”墨问又问了一遍。 “有。”如月不敢怠慢,道,“公子可是受毓王殿下之托而来?” 墨问皱了皱眉,并不想与她多说什么,也并不想问什么毓王,只随口答道:“是。” “如月知晓了。但‘望月’并不在此地,如月这便去取,请公子稍等片刻。” 望月酒虽是如月轩特有,却并不存放在如月轩,毕竟这里是花月之地,若是直接在此产酒,怕要让人抵触,故如月轩所有的酒,均是产自离此地不远的一处名叫“月阁”的酒坊。 而“月阁”的地下酒窖里,储藏着陈年的纯正的“望月”,只有如月姑娘才有那里的钥匙。 如月去月阁取了酒,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了两盏茶,而墨问还坐在那里,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她开了一坛酒,浓郁的酒香顿时扩散出来。她正欲将酒倾进酒碗,墨问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边,制止了她,一手扣在坛口,直接拎走整坛。 他又坐回窗口,看着外面形形|□□的人群经过,可外面的人似乎一个也看不到他。 如月几乎是被他骇到了,她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饮“望月”,不禁隐隐替他担忧起来。 墨问灌了几口酒,醇香和热辣一齐烫过喉咙,燃进胃中,灼烧的感觉让他觉得痛,又痛得痛快。 “好酒。” 如月看着他喝,又不敢去搭话,更不敢说让他慢些喝。这个人,纯粹就是为了饮酒而饮酒,为了喝醉而饮酒,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也不能去问。 墨问开了第二坛,人却还没有半分要醉的意思。他背对着如月大口痛饮,不开口说话,如月便也不敢开口,只默默思忖:这人,当真是毓王殿下找来的吗? 她忽然看见他的肩膀在轻微地抖动,以为他是哭了,却不想听到他低低的笑声,继而变成了放声大笑。而窗外的人依旧没有留意到这里的异样,甚至连如月轩里面的人也没有。 墨问笑了一会儿,饮尽了第二坛酒,跳下窗来去拿第三坛。如月却分明看见他眼角有泪,甚至还…… “你……你流血了!” 墨问一怔,仿佛被什么定在了原地,几秒之后才慢慢伸出手,触向自己的眉心——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伤口,正渗着鲜血,伤口的形状非常奇怪,不像是任何锐器造成的,倒像是……像是原本有什么东西,被生生从那里拔掉一样。 他怔忡了片刻,突然粗暴地擦掉了眉心的血迹,随后继续去开酒坛,如月按住他的手腕,道:“你不能再喝了。” 墨问皱起眉:“拿开。” “你……别再喝了……” “拿开。” 如月收回手,不敢再去拦他,退后了一步。 这最后一坛酒墨问喝得极慢,喝到末了他已有了三分醉意,饮尽最后一口,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坛,道:“还有么?” “抱歉……如月只拿了这些过来,公子若还要,如月再去取几坛……” “不必了。”墨问阖了阖眼,头脑却还清醒着,“便如此吧。” 他起身,用手在窗口一撑,从二楼一跃而下,如月吓了一跳,忙凑过去看,见他已落在地上,许是因酒劲上涌而身形微晃。街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只一眨眼功夫,那一袭黑衣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李冼听着她说完,沉默了许久许久,心里的那根刺好像又被悄悄地拔掉了。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拿起书案上放着的青瓷瓶,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图案,道:“你起来吧。” “谢陛下。”如月站起身来,知道他情绪缓和了,才敢抬起头来正视他。 李冼拔开塞子,瓶子里面装着一些浅碧色的液体,“这东西……怎么喝?” “直接喝就可以。” 他唤了一个小太监进来,让他去取了个碗,然后把那瓶中的液体倒了一点在勺子里,抿了一口,酸酸的,有些青梅的味道,仔细尝尝,又有些甜,甜过了,好像还有些苦。 “陛下……”如月心头一跳,“您若是不放心,差个下人来尝便是,或者让如月来试也可,何必要亲自尝?” 李冼并未答她,只皱了皱眉,因为那味道实在算不上好喝。他收起瓶子,道:“你先在此等着吧,那有椅子,你可随便坐坐。” “是。” 他拿着青瓷瓶和白瓷碗回了自己卧房,龙榻上的墨问还在睡着,不过已经恢复了人形,只是没能恢复彻底,头顶上还有两只龙角露在外面。 说实话李冼也是第一次看到墨问这个样子,平常他要么是人要么是龙,从来没有过半人半龙的情况,现在这样估计也是他喝醉了才难得一见。 李冼把那浅碧的液体倒进碗里,一勺一勺给他喂了,墨问皱了皱眉头,好像在抗拒这东西难以下咽。 李冼伸手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那里果然有一道伤疤,应该就是他拔下龙鳞时留下的,只不过极浅,浅到他这三年都没能发现。可是……这疤痕明明是道旧疤,而且似乎有些年头了,那里的龙鳞也已经长好了,为什么昨天会突然裂开? 罢了,还是等他醒来再问好了。 李冼给他掖好被角,重新返回了御书房。 ☆、27 如月被皇上晾在那里,看了看黄花梨铺着兽皮的长椅,却没敢去坐,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这里实在是非常奇怪,倒不是说格局奇怪,而是这里的防卫着实非常松懈。 虽说这御书房是在御龙殿,是皇帝的寝宫,却也没有外面连侍卫都看不见的理,除了大殿门口和外围有几个禁卫守着,偶尔还有两队巡逻的禁军路过,就再没有任何防卫力量,这大殿里空空荡荡,连太监都看不见几个。 她来的时候已经观察过了,这皇宫的设计也并非铜墙铁壁,几乎到处都有着破绽,她进来也不过出示了一块毓王的佩玉,便一路畅行无阻。哪个皇帝会把自己的皇宫搞得跟大院一样? 若不是这位皇帝防范意识薄弱,就只能是……他有着不为人知的手段和力量,能够保护自己的安全,而且他对这股力量,非常的信任。 墨问当然是其中之一,但绝对不只有他,否则他现在醉酒不醒,皇帝一定非常着急,可看李冼的样子,明明一点都没有担心这方面的事情。 这皇帝虽然年轻,怕是也……并不简单。 余光一扫,瞥见窗台上摆着一盆植物的幼苗,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觉得像是昙花,可现在并不是种植昙花的好季节,为什么选择这种时候种植?而且还只有这孤零零的一盆…… 她当然不会傻到直接去问李冼,又踱回原处,听见外面有了动静,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果不其然,没多一会儿,李冼便走了进来。 她装作去看书架上的陈列的书籍,听得他在身后道:“如月姑娘可有看上的?若是有……也许朕能予你几本。” “谢陛下抬爱。只是如月才疏识浅,这架上的书,怕是也看不懂几本,便不去糟践这些珍宝了。” “是吗?”李冼笑了笑,拾起地上的狼毫落回笔架上,在书案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那你看看,这一本,可能看得懂?” 如月看过去,只扫了一脸,便不由自主羞红了脸:“陛下,这、这也太……” “太不堪入目吗?”李冼随手翻了翻,又塞回抽屉,“这是毓王送朕的生辰礼物。” 如月这才明白皇上居然在跟自己开玩笑,只好顺着他的话头,道:“毓王殿下……确是能做出这种事情……” “萧如月,”李冼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你之前不是说,若是你赢了,便要替朕排解忧愁么?” 如月没料到他竟突然提起这个,应道:“是。可是如月输了。” “你明明没有输,为何要承认自己输了?” “陛下为何说如月没有输?” “墨问并不是我三哥找的人,不是么?既然如此,你们的赌约,应该还没有生效才对,你为何这么急着认输?” “……”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你说你的琴曲,只为你心上人而弹,你又说毓王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你究竟想要弹给谁听?” “陛下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李冼闭了闭眼,道:“罢了。我们做个交换,我可以让你做你想做的,同时,我也不要你的琴曲,不过你要欠我一个人情,你看如何?” “如月是大胤的子民,”她抬起眼睛正视着他,“虽然如月身份尴尬,却也有一颗拳拳向国之心,陛下想要如月做什么,如月自当肝脑涂地,何来人情之说?” “不,我不想用帝王的身份对待任何人,这个位置太高,坐着很累。既然你是毓王的朋友,那么便也是我李冼的朋友,今日,你我之间便平起平坐。我……能信得过你么?” 如月看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之中确实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她心头忽而一冷,又忽而一热,道:“可。” “那好,刚才我说的,你可同意?” “……如月同意。” 李冼轻轻一笑,“你说你可为我排忧解难,那你可知道此时我心中在想什么?” “不知。不过如月会相字,陛下可愿一试?” “可以。怎么个相法?” “陛下且顺由心意写下一个字来,如月自能从字中推出陛下心中所想。” 李冼铺开纸,换了一支略粗的毛笔,在砚中吸饱了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落了一个字。 墨。 如月看着那个字,沉吟片刻,道:“陛下……这怕是不用如月猜了吧。” 李冼不说话。 “陛下既然不想与他争执,为何不肯听他解释呢?也许你们之前,只是有一些误会。” “你如何知道我与他争执?又是毓王告诉你的?” “非也。陛下若不是与他争执,怎会如此情绪失控?他又怎会来我如月轩喝得酩酊大醉?既然你们都不想如此,为何不各退一步,给彼此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何尝不想听他解释……”李冼叹了口气,“如果他肯解释,又怎会如此。况且……根本错不在他,是我索求太多,他护了我十几年,我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还怪他做得不够。倒是我,应该向他道歉才对。” “陛下既心知肚明,还需如月来排解什么呢?待他醒了,陛下自去说清楚便可。” “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我三哥那性子……当然不是什么合适的人选。” “陛下肯向如月倾诉,如月真是三生有幸了。” 李冼似乎还想说什么,外面却突然一阵喧闹,他听见太监们慌张的叫喊:“墨大人!墨大人!” “墨大人”是他们对墨问的称呼,因为墨问身份特殊,李冼想给他官职他又不肯要,最后只好用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李冼听见他们喊墨问顿时一阵紧张,噌地站起身来,甚至以为是刚才给他喝的药出了什么问题。 结果下一刻,某龙就已经冲了进来,身后还伴着一干太监的大喊:“墨大人您不能去啊!” “呃……” 李冼看了他半晌,愣是没能憋出一句话。 因为……墨问此时……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 真的是一丝|不挂……而且头发乱糟糟,还有两只龙角支在外面…… 李冼已经不太敢去看如月的表情了…… 墨问就那么站着看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而且旁边还有个女子。他皱着眉,好像在用心思考着什么,半天才道:“解手?” “呃……净、净房在那边……” 李冼非常尴尬地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墨问又看了他几秒,才慢慢转过身出去了。 他这才敢去看如月,却见她早已背过身,肩膀耸动,像是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如月还是先告退吧。” “……”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9节 李冼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在书案前跌坐下来,再一次按住额头。 这个药……还真他妈管用啊…… 且说李冶告别了如月以后,亲自去建王府送那长命锁,结果又在府中看见了正和建王切磋的林如轩。 他气不打一处来,在石桌旁坐下,逮着桌上一碟瓜子一直磕到了他们打完。 他把那长命锁给了李况,李况便进屋看孩子去了。李冶狠狠剜了林如轩一眼,道:“你怎么天天找我大哥?你是跟我大哥亲还是跟我亲?” 林如轩没接他话茬,在他对面坐了,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天冷我就不出来了?昨天那么冷我不还出去给小冼找那条死龙?” “让你不要找,你偏不听,我都说了他会自己回去的。” “万一不呢?” “那也用不着你来操心。”林如轩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推给李冶,道,“陛下明年就到弱冠了,虽说他早就加了冠,但心性还是不成熟,过了明年才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他自己去解决,能帮他的人,会越来越少。” “……”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相反,他心思多得很,办事也谨慎得很,只是对于墨问,还相当的不理智。墨问是他的逆鳞,但是总有一天……他要拔掉这片鳞,才能当一个合格的君主。” “……?”李冶诧异地看着他,“你不去当个文官真是可惜了。要不我给你举荐举荐,让小冼给你换个官职,你去引导引导他怎么当个好皇帝?” 李冶这话说的十分酸,林如轩却全当没听出来,喝了一口热茶,道:“他会懂的,也必须懂。你们兄弟几个,若真有一个人心疼他,便不会让他去当这个皇帝,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们对小冼不好?我们算计他?!” “不是,但是你们都选择了逃避。在陛下和你们自己之间,你们选择了自己。” “……” “我说的有错吗?而陛下就和你们不同,在你们都选择逃避推脱的时候,他却选择了接受。十六岁,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虽然他表现出来的确是迫不得已,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内心,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愿意呢?” “为什么愿意?” “当然不是因为好玩。太后走的时候,陛下并不在她身边,也许他觉得自己未尽孝道,总想用什么来弥补。弥补给太上皇,还觉得不够,便只能弥补给你们这些兄长。” “他替你们承担你们不愿承担的事,大概也是弥补的一种方法了。他表面上当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因为不想让你们觉得愧疚。不过,”他话风一转,“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我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你若是不信,便权当我胡言乱语吧。” 李冶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又听见林如轩补了一句:“他若真的不愿意,又为何从来没想过推脱呢?” “闭嘴!”李冶有些恼怒,“你这人怎么给你脸就上鼻梁,我们家的事你最好少管,小心祸从口出。” “……我说了你尽可以当我胡言乱语,我若不是跟你亲近,会跟你说这种东西?你当我不知道隔墙有耳?我只是一个武将,大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跟你说说,不也是为了你们好吗?陛下既然已经坐上了那把龙椅,便要肩负起应尽的责任,而你们这样天天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你觉得是对他好吗?” “你他妈才老母鸡!”李冶甩了他一脸瓜子皮,“行了行了,我不想听你掰哧这些有的没的,你有时间在这里跟我讲大道理,还不如……还不如去跟我大哥打架!” “……” 李冶甩甩袖子走了,林如轩默默翻了个白眼,端起茶杯,看见茶里也漂了两叶瓜子皮,额上顿时蹦起一根青筋,嫌恶地撇了茶水,也起身离去。 李冼还在那里惆怅着,没过一会儿,墨问居然又光着身子回来了,他连忙给他推回了自己卧房,觉得这件事情绝对能成为第二天的热议话题。 墨问也不知是酒没醒得彻底还是怎的,被李冼推到床上便起不来,一手按着太阳穴,皱着眉头,也不说话。 “你……你先把衣服穿上行不行?” 墨问抬起头看了他几秒,才道:“没衣服。” “……你平常的衣服都是怎么来的?” “变的。” “那你倒是变一身出来啊!” “没法力,变不出来。” “……你法力呢?” “喝多了,使不出。” “……” 李冼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干脆把被子扔在他身上遮住重要部位,又道:“那你先把龙角变回去。” 墨问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龙角露在外面,居然还抬手摸了摸,然后十分无助地看向李冼,“没法力,变不回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你的法力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 他一副牙疼的表情,在原地踱了几步,听见墨问道:“你别转了,我头疼。” “……头疼?你那是喝多了头疼吧,跟我转不转有什么关系?” “也许吧……” 李冼在他旁边坐下,道:“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嗯。” 这厮居然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李冼撇了撇嘴,倒也真去给他按揉太阳穴,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问,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墨问斜倚在他怀里,闭着眼,却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道:“你有什么话就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冼垂了垂眼,觉得如月说的没错,有些话还是一定要挑明了才好,他已经不想再误会墨问任何东西了。不过在这之前…… “你确定你……已经酒醒了?” “醒了。” “你睡了那么久都不醒,一碗醒酒药你就醒了?” “……什么醒酒药,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 “解酒的药啊。” 墨问叹了口气,“我若不想醉,没什么东西能把我灌醉;我若不想醒,也没什么能把我叫醒。你给我喝了东西,我便知道你想让我醒了,所以我就醒了。” “哦……”李冼心里又别扭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道,“你昨天,为什么去如月轩喝酒?” “因为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你这是明知故问。” “……不是我三哥让你去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墨问皱起眉,拉下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揉了,“我昨天根本没见他。” 李冼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三哥跟如月打了个赌,赌能不能找到一个饮‘望月’不醉的人,我以为你……” “就算找也犯不着找我吧?我又不是人。” “……” “还不止这些吧,还有什么,你一起问了。” “墨问……” “嗯。” “对不起。” 他突然转过身来,捂住了李冼的嘴,眉间有很深的褶皱,“不准。” “……?” 李冼不明所以。 “我不准你说对不起,也不需要你说对不起。”他用幽深的眸子看着他,“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是了,我允许你冲我发脾气,但是不允许你跟我道歉。” 李冼抓住他的手,“……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上次跟你说对不起,你不是也一样拒绝了?” “呃……”李冼努力回想了一下,突然脸上有些发烧,“那、那次……本来就是我自作自受……” “那这次也是我自作自受。” “……” 墨问抿了抿唇,思忖道:“小冼,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在你身边偷偷呆了十几年,会让你觉得难堪。毕竟……确实是我做的不对。” “其实我也没有天天都在,我只是偶尔会过来看看你。和我一样,每条龙接到自己的任务之后,都会在第一时间过来看看这个孩子,只不过大多数都是看一眼便走,大概我……”他顿了顿,“我以前是很少出龙谷的,第一次近距离地和人类接触,还是十分新奇,才会想多看几眼。” “在龙和帝王建立了联系之后,即使帝王还没有登基,龙却已经可以隐约地感受到他现在的状态,只不过这种感觉非常微弱,若不是刻意去感应,几乎感觉不到。” “那你……一直在刻意地去感应吗?” 墨问有些无措了,垂下眼,“大概……大概是我太无聊了,没什么事可做,便只好去感应这个。” “所以每次我有危险,你都能够感应到,然后过来救我吗?” “差不多吧。但其实,这种私自过来干涉帝王生活的行为,是违反族规的,所以我……不能张扬。” “为什么?” 他摇摇头,无声叹气,“我也解释不清。我好像听族里的长辈说过,虽然龙的责任是保护帝王,却并不能够改变他的命运,只是为了保证他不要在本应该走的命运线上出错。而我几次三番地帮助你避开危险,其实就是去强行改变了你的命运,虽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但可能还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一些东西。” “那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你和你大哥过剑的时候差点被划伤眼睛吧?就因为那件事情,我被族里发现并警告了,被……关了三年禁闭,出来的时候你已经快要继位了。所以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是真的不在你身边,也没有办法帮你……” 李冼听到他这样说,心里更愧疚了,“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当时那个样子,像是给我解释的机会了吗?” “我……” 墨问看着他,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如果说人的命运早已注定,那么是不是即便在中途强行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它也终会因以后的某个契机而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去? 若当真如此…… 当初他若是未出手,李冼的眼睛必定是要被划伤了的,即便不至于瞎掉,也多少会影响视力。如果他刚才的假设成立,那他…… 墨问突然有些害怕。 “墨问?” “……嗯?” 李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走神,只当他酒醒头痛不在状态,道:“那个……我想过了,不管你接不接受我的道歉,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昨天确实是我的错,我当时……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突然想发火……” “你那是恼羞成怒。觉得被我看了十几年,干过什么蠢事坏事都被我看去了,心里难堪。” 李冼被他戳破,脸上更红了,没敢接他话,继续道:“……你并没有义务为我做那么多,你帮了我,我不但不感谢你,反而还觉得你做的不够,是我太自私。我娘的事情……你不要往心里去……是我自己做得不够好,完全没有立场去指责你……” “小冼,”墨问叹了口气,“我之前就说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为了这些事而自责,不是每一位皇帝都有做错事自我反省的自觉。在这一点上,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冼讪讪:“是吗……” “我只希望你,可以不止这样对我,或者说你可以不必这样对我,但是一定要这样对天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懂。但所谓‘一室不治,何以天下国家’,我若对你都不能如此,又如何如此对天下人?” 墨问不答了。 李冼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小冼,”墨问突然严肃起来,坐直身体,竖起三根手指,道,“我墨问对天起誓:我若今后再欺骗李冼,遇事隐瞒不说,甘愿上天废我千年道行,以示警戒。” “……?!” 李冼被他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不至于吧?!你干嘛要下这种毒誓啊!你快点收回去,收回去!” “收不回去了,”墨问的表情却十分平静,“以后我不会再隐瞒你什么,也绝不欺骗你,我说到做到。” “……那好,”李冼也正经起来,学着他的样子竖起手指,“我李冼亦对天起……唔?” 墨问再一次捂住了他的嘴,李冼莫名其妙,却听他道:“我不要你发誓。” “为什么?!” “我见不得你出事,哪怕一点点。” “可是……”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出的话,自然就是誓言,不需要再立誓这种东西了。” 李冼简直被他弄了没了辙,鼓起腮帮子:“你这是强词夺理!……那好吧,那我也答应你,以后我做什么事,也会先告诉你的。”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去问,不会计较。” “你这个人怎么!就不能配合一下吗!” 墨问突然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小冼,你不要赶我走。” “我……不赶你走。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主动跟你吵过架?” “……那我以后不再跟你吵架了。” “好。” “那……我们拉勾?” 李冼冲他勾起小指,墨问便很自然地用小指勾住他的,同时互相把拇指相贴,紧紧抵在一起。 “好。” 拉勾上调,一百年不许变。 ☆、28 如月离开了皇宫,才记起自己又忘了把那玉佩还给李冼。 她叹了口气,却是再也没有勇气回去。 那墨问……果然不是人类,看来皇上和一条龙搞基的传闻,倒是真的了…… 她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如月轩,谁也没理便径直上了楼,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想再出去。 萧如月……你这又是何苦呢? 明明知道遥不可及,又何必要去触碰? 真是愚蠢至极。 他为什么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因为在他眼里,除了墨问,已经再也装不下别人。 明明最擅长写的是小楷,却将那个“墨”字,写的如此大气磅礴。 一笔贯下,没有丝毫停滞,也不知平日里,是写了千遍百遍。 “既然你是毓王的朋友,那么便也是我李冼的朋友。” 只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便止步于此,也罢。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戳穿,只在无形中打散了她所有的念想,拒绝了她的琴曲,并让她欠了他一个人情。 也许……这一个人情,便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交集了吧? 李冼…… 你果然……已经不是曾经的你了……或者说,你一直还是曾经的你…… 我这琴音,既然你不接受,那便让它…… 我若对你都不能如此,又如何如此对天下人? 墨问,我会如此对你,亦会如此对天下人。 李冼结束了今日的射箭练习,回身对墨问道:“墨问,我射的好不好?” “好。”墨问替他拿了弓,把貂裘给他披上,“小心着凉。” “热得很呢……” “就是因为热,才更要小心着凉。” 李冼抬头看他,突然伸手去摸他的眉心,墨问截住他的手,道:“别摸了,不疼。” 自从那一日他从墨问口中得知,眉心的这一片鳞是龙身上最重要最坚硬的一片的时候,便觉得亏欠他更深,总是想去摸一摸,此刻被他制止方才罢休。 那片龙鳞之下……便是龙的死穴。 为了不让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想下去,墨问及时转移了话题,道:“明天我们练习骑射。” “……什么?!” “你三哥送你的那匹马,正好可以拉出来遛一遛。” “啊?!” “怎么了?现在定射已经难不倒你了,不来点有难度的,怎么能进步?” “可、可是……我才练了十天啊!而、而且……明天就是十五了,后天年休就结束了,我、我哪有时间……” “那你不管三月春猎了?” 李冼烦躁地抓乱了头发,“我不想早朝……我起不来……” “你不是要当一个勤勤恳恳的好皇帝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可是……” “自己都可是不出来,”墨问笑,“你若嫌累,便改做三日一休,或者,把早朝的时间定晚一点?” “不行,早朝时间这么多年都是规定好的,我怎么能改?蔺老古董会说我懒的。三日一休……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估计这几月事情会有点多……还是算了吧。” “越休越懒,你说是也不是?” “唔……” 年假的最后一天,李冼被墨问逼着去练习骑射,还是骑的非尘,然而那匹半大马驹十分的不听话,把他从马背上甩下来好几次,幸好有墨问在一边护着他,不然他非要摔个鼻青脸肿不可。 被甩下来几次,李冼也生气了,松开缰绳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非尘先是开心地跑出去老远,过了一会儿却又颠颠地跑了回来,蹭了蹭李冼似乎是在讨好他。 李冼没理它,它便开始咬他的袖子试图把他拉起来,鼻子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喷响。李冼被他弄得烦了,站起身来,道:“那你还甩不甩我?” 马儿垂着头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李冼心软了,“姑且信你一次。” 这一次它倒真的没有再出状况,让跑就跑让停就停。李冼虽然射箭的成绩不理想,但却好像找到了一点默契,骑术似乎也比以前长进了一点点。 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墨问一定要让他骑这匹马,但是出于信任,他并没有问出来,他相信墨问这么做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李冼回到寝宫的时候,真是累得连动也不想动了,可偏偏他那三哥又来找他,说什么都要拉着他晚上出去,去听什么……如月的演奏? 又是如月…… 他对这人真是迎也不是避也不是,不是说她已经很久不出来弹奏了吗,怎么这个当口突然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敌不过李冶的威逼利诱,李冼勉为其难地应了,趁时间还早赶紧补了个觉,休息了一下,然后对墨问说了此事,墨问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道:“去看看也好,明日便恢复朝政了,你也没什么时间去玩了。” “……” 李冼非常郁闷。 晚上吃了一碗汤圆他便陪着李冶出去了,权当去消食,墨问居然不打算跟着,问他,他说:“我若去了,你三哥势必要叫上林如轩,人多反而尴尬,不如你们兄弟两个去玩。” 似乎也有点道理……李冼没再强求,被三哥拽着直奔如月轩去了。 今日的如月轩与平时略有不同,二层有个凸出的露天小阁开放了,四周挂上纱帐,如月便会在那里献艺演奏。 加上今日是上元节,出来赏灯玩乐的人比较多,距离表演开始还有约莫两刻钟,如月轩门口就早已被赌得水泄不通。李冶紧紧抓着李冼的手生怕他丢了,好不容易才终于挤到大门,被两个眼尖守卫拦下来:“毓王殿下您可算来了,我们如月小姐说,殿下今晚不管带多少人来,门票一律只收半价。” 李冶抽了抽嘴角,心说你还不给我免费,嘴上道:“半价是多少钱?” “十两黄金。” “……十两?”这他妈什么年头?一张门票就要二十两黄金? “原价二十两黄金?一张门票?”李冼皱了眉,脸色有些不好看,拽了拽自己三哥,“走。” “去哪?” “回去。” “……为什么回去?” “要看你自己看,十两黄金,一百两白银,我能吃多少个冰糖葫芦?我都能把京城所有的冰糖葫芦摊子买下来了。” 李冶狠狠甩了他一个白眼,道:“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你他妈堂堂……十两黄金拿不出来?你没带钱我给你掏。” “这不是掏不掏得出的问题,关键我又不感兴趣,我干嘛要花那冤枉钱。” “你……” 两个守卫看他俩磨磨唧唧的,忍不住道:“殿下,您这进是不进?您要不进,我们就去接待其他客人了。” “进进进,当然进。”他摸出两张十两的金票递给守卫,硬拽着李冼进了门,被几个侍女迎进去,“毓王殿下这边请,我们小姐特意给殿下留了最好的位置。” 二楼小阁左右是一条长廊,被隔断分成了半敞的包间,李冶他们被安排在最近的一间。李冼一路走过来,看到不少包间都已经有了人,心里默默思忖:能花二十两黄金来看一场表演的,不是商人便是大官,再或者世家公子,这渭阳城里,这种人居然这么多了? 他落了座后,悄悄在李冶耳边说了什么,李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叫来旁边的侍女,道:“去跟你们鸨儿说,把这些包间所有客人的名单都给我拿来。” “这……毓王殿下,这不太好吧……” 李冶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支碧玉簪子,轻轻给她别上,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这簪子配你真是好看,便送与你了,你看……” “真是讨厌……”侍女红着脸羞笑了一下,“殿下客气了,奴家这就去告诉嬷嬷。” “哎等等,”李冶又变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也塞给她,“这个嘛就送给你们嬷嬷,千万不要偷偷打开哦,也千万……别让别人看见。” “奴家懂得呢。”那侍女接了盒子转身离去。 李冼在一边看着,搓了搓胳膊,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道:“真是恶心……” “恶心?你小子得好好跟我学着点,这叫计策,懂不懂?” “拉倒吧。”李冼嗤之以鼻。 很快刚才那侍女便拿着一份名单回来了,李冼迅速地抄录了一份还了回去,而李冶突然拍了拍他,叫道:“开始了开始了!” 李冼没理他,兀自看着那份名单,上面的人他几乎都不认识,不由得摇了摇头,把纸收进袖中。 外面围的都是人,吵闹得厉害。他给自己倒了杯茶,闻了闻,像是碧螺春,又品了品,觉得这个味道好像在哪里尝过,又记不起来是哪里……算了,管他呢,反正他还是比较喜欢西湖龙井。 小阁里传出的乐声渐渐让人们安静下来,李冼对音乐没什么研究,也听不出来如月演奏的是什么乐器,便问李冶道:“三哥,她在弹琴?” 李冶回头瞪他一眼,“白痴,这是筝,筝音琴音你都分不出来?” “哦……筝就筝嘛,干嘛骂我……” 李冶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他无药可救,干脆不再理他。 李冼向外张望了一下,那小阁四面都被轻纱遮着,看不清里面的人,不由觉得十分无趣,也不知他们一脸陶醉都在欣赏些什么。吃了几块点心,突然想到什么,转了转眼珠,然后悄悄抓起一把榛子,用手帕包了揣进怀里,捅了捅李冶,道:“三哥,我去解个手。” 李冶十分不耐烦,头都懒得回一下,“去去去,真是的,懒驴上磨屎尿多。” “……” 李冼甩他一个白眼,出了包间,却没往茅房走,而是偷偷从后门溜出了如月轩,快步走了一阵,确定没人发现自己,才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还是外面舒服啊……” 当然,他肯定不知道,其实在他进如月轩的时候,便有个什么东西悄悄飞上了如月轩的楼顶,只不过看了他一会儿便被乐曲吸引挪开了视线而没有留意到他出来…… 李冼一边磕着榛子,一边溜达着往前走,他有那片龙鳞在身也并不觉得冷。沿路赏着各家挂的花灯,没一会儿便将一小把榛子吃完了,他皱眉想了想,记起上次卖坚果那家店离这不太远,便抄了近路往那边去了。 他走过一段没人的小巷,黑黢黢的还有点怕,不过想想自己怎么也是个皇帝,没有在自己都城里都不敢走夜路的理,还是壮壮胆子继续走了。 但是……事实证明……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吧……尤其是经过没人的地方…… ——他被几个小混混拦住去路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 为首的一个身高体壮,抄着木棍向他逼近,李冼退了两步,听见一个说:“老大,我们抢他真的没问题吗?看他这打扮……怎么也是个有钱人家,别是什么世家公子……” 另一个道:“怕什么!世家公子也抢他娘的!这小子弱不禁风的,老大,干他!” 李冼抽了抽嘴角,心说他看上去就真的那么好欺负? 那“老大”继续朝他逼近,冲他搓了搓手指:“钱?” “呃……那个,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没带钱……” 唉,早知道,他就不穿那么名贵的貂裘出来了……可是貂裘暖和啊,这是他的错吗! “你小子找打是吧!” “我、我真没带钱……” “揍他!” 李冼一看他们抄家伙,掉头就跑,结果没跑出几步就被人家拦了回来:“还想跑?!给我揍他!” 李冼被他们逼到墙角,蹲下身抱住头,眼看着木棍就要打到他身上,却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用手接住了木棍,大喝一声“去!”,一掌拍在对方胸口,直将人击飞出去两丈远,狠狠摔在地上。 被他打飞的小混混直接吐血倒地不起,其他几个也被吓傻了眼,哆哆嗦嗦正要逃跑,也被那人快上一步,三拳两脚全部撂倒。那人一脚踩在“老大”胸口,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不敢了不敢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吧……” 李冼被他所救,下意识地要开口一个“墨”字,却发现并不是墨问,站起身来,看了看那人背影,道:“行了,你别把人打死了。” “是。”黑衣人收回脚,喝道,“还不快滚?!” 几个混混连忙爬起来,手忙脚乱拖着那个重伤的滚了,黑衣人回过身,对李冼抱拳道:“陛下,您没事吧?” 李冼没好气道:“我好得很。秦商,怎么是你?秦宫呢?” 秦商挠了挠头,尴尬道:“大哥他……有点事……” “有事?什么事?” “这个……” “行了行了,别解释了,这没你事了,你快走吧,别被人发现。” “是。” “哎等等,”李冼把之前拿到的名单递给他,“把这个给秦羽,让他查查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明白。” 黑衣人又一个闪身进了暗处,便再找不到影子了,李冼皱着眉,也没心情去买吃食了,便原路返回,走到开阔处,一抬头,看到旁边立着个人。 “墨、墨问?” 且说方才李冼从如月轩溜走,楼顶趴着那龙正眯眼赏乐,过了好半天才发现他不见了,不由一阵紧张,赶忙去追,看到他被一群人逼到角落,刚要出手,却见黑衣人出现,便隐在了树后敛去气息。 黑衣人戴着半个银面具,看不清样貌,墨问却在他领口露出的皮肤上隐约瞧见一个“玄”字。他皱起眉,这个“玄”字……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人便是那所谓“玄甲军”的一员? 既然他能在关键时候出来保护李冼,也就意味着他一直在暗中跟着李冼,可这些年,他居然一直没有觉察到? 待那人走了,墨问才现身出来,在前面路口迎上李冼,抓住他手腕,道:“你去哪了?” 李冼一阵心慌,不知他是看见了没有,却也不敢问,结巴道:“墨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在如月轩。” “……啊?” 墨问叹了口气,“我在楼顶上,发现你不见了,才跟过来,快回去吧,出来久了,你三哥要担心了。” “哦……” 李冼被他拉着,心里一直打鼓,不知道是坦白还是隐瞒,在纠结当中走回了如月轩后门,还没进去,就看见李冶从里面冲出来:“小冼!你他妈解手解到哪去了!” “呃……我……”李冼一紧张就去看墨问,结果一扭头,哪还有墨问的影子了,这厮居然已经不知不觉跑路了。 “赶紧跟我回去,再不回去她都要弹完了!” “……” 李冼就这样赶上了如月弹奏的最后一曲,也是画龙点睛的一曲。 这一曲用的乐器,是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竟也被这琴音吸引,慌乱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探出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一曲终了,小阁四周的薄纱全部落下,如月的琴横在膝上,手指轻按琴弦。 李冼望过去,却发现,她竟也望着自己。 月光笼照着她,她身上轻纱仿佛被清辉点亮, 四下里安静了很久,人们似乎都还沉浸在这琴音里久久不能回神。 又过了片刻,楼下的人群开始有了一些声响,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声道:“如月姑娘!都说你的琴音只献给心爱之人,那这在场的各位,哪一位才是你心爱之人?!” 这话一出口,人群之中顿时一阵喧闹,如月缓缓起身,前走两步,开口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琴音,确实只献与我心爱之人。而你们所有人,皆是我萧如月心爱之人。” 她停顿了几秒,继续道:“这普天之下,皆为我之爱人。” 普天之下,皆为吾之子民,皆为吾之挚友,皆为吾之所爱。 人群沉寂了几秒,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李冼只安静地看着她,未作任何言语。 即便她不说,他却已早就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爱天下人,更爱,爱天下人之人。 谁都心知肚明,谁却又都不去戳破,于此于彼,都有利。 李冶回头看了看他,见他神色平静,便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的,自己又怎能不知呢?只不过谁也不说罢了。 如月缓步走出小阁,经过他二人时,略一伏身,行了一礼;李冼微微颔首,还了一礼。 她轻轻笑了一笑,复又前行,再不回头。 李冼饮着杯里的茶,茶冷了,有些苦涩,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道:“三哥,我们走吧。” “哦……再等等吧,等他们都散了。” “好。” 墨问把李冼送回如月轩,看见李冶出来,便隐了身形回到楼顶,没有化龙,而是躺下来,望着天上的月亮。 乐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变成了琴音。墨问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没有激昂,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明明是非常平静的调子,甚至没有太多波折,却好像让人释然,让人放下一切,超然物外。 直到人群开始喧闹,墨问才从绕梁余音中回过神来。过了约莫两刻,人散得差不多了,他看见李冼又从后门出来,仰头大喊道:“墨——问——” “哎你干嘛啊!”李冶拉住他胳膊,“你喊什么墨问啊,他又不在。” 李冼不理他,继续喊:“墨问!你出来!” 墨问眉头跳了跳,从房顶跃下,落在他面前,“怎么?” 李冶目瞪口呆,指着他鼻子,道:“你……你不是说你不来的吗?!” 墨问瞥了他一眼,没接他话,对李冼道:“什么事叫我?” “那个……我累了,你背我回去。” “……好。” 墨问背上李冼,李冶只能在后面跟着,问他话他也不理,便干脆赌气不说话了,心说这条老龙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可怜自己弟弟整天被他吃得死死的。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0节 李冼趴在他背上昏昏欲睡,墨问一路背着他回了皇宫,在御龙殿门口和李冶道了别,才叫醒他:“小冼?” “……嗯?” “你刚才……吓到了没有?” 李冼迷迷糊糊,也没觉得他问得有什么不妥,随口答道:“没……” “那个秦商……是玄甲军中的人?” “嗯……” 墨问施了隔音,没让这几句对话被旁人听去。虽然欺负不清醒的李冼是不太厚道,但是……既然都答应了彼此不再隐瞒任何事情,他问这些,也没什么不对吧? 玄甲军……又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29 大胤历二百三十七年,正月十六,年假结束,朝政恢复。 这天早朝,懒龙墨问本着要将“懒”发扬光大的信念,依旧化了原型趴在李冼肩上睡回笼觉。李冼气得不行,心说你早早把我弄醒,结果自己在这补眠,偏偏别人还看不见他。 于是李冼换了个姿势坐着,顺势一提肩,把巴掌长的黑色小龙给抖了下去,顺着龙袍滑倒他腿上。 墨问本来睡得正香,被他一弄瞬间惊醒,晕晕乎乎抬起龙头,看见李冼唇边促狭的笑意,没作声,伸出爪子又慢慢爬回了他肩上。 李冼移回目光,继续听台下大臣汇报年假期间的事务,却不想耳垂突然一痛,竟是被某条龙给咬了一口。 “……” “淮水一带上年冬季雨雪较往年相对稀少,旱情恐有延续之态,微臣认为……” 墨问咬着李冼的耳朵不放,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得寸进尺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李冼顿时浑身僵硬,倒抽一口凉气,耳后瞬间红了一片。 “……陛下?” “呃……你继续说。” “微臣……是在询问陛下,今年二月二,要不要前往两淮祈雨。” “要,要的。”李冼赶忙拨开墨问,给他按回自己肩上。 季昀诚见他神色异常,小心询问道:“陛下,您……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吧?” “啊?没、没有。”李冼干咳一声,“二月二,倒是祈雨的好时候,你领几个人去吧,顺便看看当地百姓需要什么,回来再跟朕汇报。” “是。” “兵部。” 周岳跨步出列,“臣在。” “周大人,军械军令可有差错?” “回陛下,未有。” “兵籍可要补充?” “回陛下,尚不需要。” “好。刑部,大理寺。” 张厉、张申出列,“臣在。” “上次赵筹的案子牵涉到的官员,都调查完了没有?” “回陛下,已经查完。” “革职和降官再用者,各几成?” “革职者二百九十四人,降官者一百五十九人,这一百五十九人中有三十六人主动辞官,剩下还愿意继续为官的,占总四百五十三人中不到三成,已经移交吏部挑选。” 李冼点点头,“这些日子可有其他大案发生?” “回陛下,暂时未有。” “知道了,你退下吧。吏部。” “臣在。” “方才张大人说的那些人,朕就不过问了,你们自行决定去留吧。哦还有,下月月初春试便开始了,爱卿到时候要辛苦了。” 李凌看着自己弟弟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嘴角抽了抽,躬身一揖,“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礼部。” “臣在。” “陶大人,春试试题,出完了没有?” 陶文亭自从上次被骂“迂腐”,到现在还有心理阴影,小心翼翼道:“请陛下放心,已经出完,也已审阅完毕。” 李冼点头,“你们也辛苦了,退下吧。户部,可有要事发生?” “回陛下,未有。” 李冼点完了文官,开始点武官:“林将军。” 林如轩一抱拳:“臣在。” “林家军是否归位?” “回陛下,昨日已清点完毕,一人不差,皆已回到军中。” “好。丰将军,近日……禁军可有变动?皇城可有欺民之事发生?” “回陛下,”丰朗道,“禁军近日守卫略有松懈,臣已严惩;近几日有百姓反应受到一些混混流氓骚扰,现已抓获;昨日如月轩排场过大,致使出现一些口角斗殴,也已平息。” 李冼“嗯”了一声,心说你们皇上都差点让人给打了,再不惩治,你这将军也别当了。嘴上却继续点其他武官,点完了,看向蔺行之:“尚书令可有其他事情要说?” 蔺行之捋了捋胡须,道:“大事么……倒是无有,不过老臣得多谢陛下替老臣修葺房舍,还得多谢景王殿下,特意给老臣拜年。” 李凌忙道:“哪里哪里,蔺大人言重了,小辈应该的。” 李冼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老狐狸,什么时候谢不行偏要现在谢,而且你谢我也就算了,让别人听见知道我这皇上体恤臣子,你谢景王什么劲儿啊?他是你孙女婿,能不给你拜年吗?这是明摆着跟他统一战线?虽说……他一开始就是要这个效果没错,可这话说出来,怎么还是怪别扭呢? 墨问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脖子,李冼没理他,道:“蔺老不必谢朕,倒是朕之前未能关照到你,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陛下是君,而臣是臣,即便没有陛下抬爱,臣也定当为陛下鞠躬尽瘁。” 李冼笑了笑,“各位爱卿可还有话要与朕说?……无事,便退朝吧。” 下了早朝,李冼一把把肩膀上的黑龙拽下来捏在手里,瞪他:“墨问!” 墨问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抬起龙目直勾勾看着他,正在这时李冼听见有人叫自己,忙把黑龙塞进袖中,扭过头,见是林如轩,道:“林将军找朕何事?” “陛下,今年春试的武举,微臣要不要参与?” “怎么?建王让你当主考官?” “是副考官。” “哦……”李冼就知道自己大哥会把林如轩拖下水,早在意料之中,却还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道,“反正……你除了练兵,也没什么事可做,他既然邀请你,你便应了吧,有你在我也放心些。” “是。” “嘶……” 李冼突然感觉腕上一痛,不禁轻轻抽了口凉气,被林如轩看到,询问道:“陛下,您……真的没有不舒服吗?方才早朝,怎么感觉……” “啊,我没事,真没事。林将军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若有事再来找我。” “……陛下慢走。” 李冼快步走回寝宫,撩起袖子,却见那黑龙正环在自己腕上,龙口还紧紧咬着他的肉,不由得薄怒道:“墨问!你今天发什么疯!” 墨问松了嘴,李冼分明看见自己手腕上一个清晰的咬痕,刚要发作,就见黑龙迅速飞离开,化作人形站到他面前。 原本巴掌长的袖珍小龙瞬间变成比自己还高上半头的男人,李冼接受不能,撇过头去不看他,刚想骂他的那点底气也没有了,只觉得今天这厮绝对是吃错了药。 墨问拉过他的手腕,轻轻揉着他腕上的红痕,李冼回过头,道:“我说你有毛病吧?你咬我,咬疼了我还要给我揉,你是太闲了吗?” 墨问一脸无辜,李冼抽回自己的手,听见他道:“小冼。” “干嘛?” “你……是喜欢我变成人,还是喜欢我变成龙?” “……??”李冼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你真的没有吃错药?” “我是认真地在问你。” “哦。这么说吧,你觉得如果你是我,你会喜欢跟相公上床还是喜欢跟宠物上床?” “……你赢了。” 李冼脱了龙袍,随便扯了一件衣服披上,一回头看见墨问那么大个人竟然不见了,不禁愣了一下,却见空中悬停着袖珍小黑龙,随后飞了两下,落到自己肩头。 “……” 李冼心说你听不明白我的话吗,我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吧,你怎么还变成龙……却听见小龙轻轻打了个哈欠,不禁问道:“墨问,你今天不太对劲啊,怎么了?” 墨问晃了晃脑袋,过了半晌才道:“春困秋乏夏打盹……” 李冼嗤笑:“你困?我还没说困,你居然好意思说困?” 墨问“嗯”了一声,道:“变成人也是要消耗法力的,还是变成龙舒服……” 你是舒服了,可我不舒服啊? 李冼去了御书房,见自己案几上堆了一叠奏折,旁边立着的太监上前两步,道:“陛下,这是今天的奏折,都在这里了。” “嗯,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他在案前坐下,研了一些朱墨,嫌肩上的龙碍事,便轻轻把他捧起来放到了一摞书上,发现他居然没醒。余光扫见桌角的昙花,顿时又起了心思,恶作剧似的把黑龙环在了花盆里,墨问被他挪动,挣扎了两下,爪子扒了扒土,竟还是没醒。 李冼憋着笑,不再动他,打开一份奏折,发现竟是李况递的,不由惊讶道:“哟,大哥居然还会递折子了?” 他很少看见李况的字,这一看之下居然还写得不错,只不过……是用草书写的,这草还不是一般的草。好在他各种字体都学过一些,看着还不算太费劲。 奏折的内容便是今日林如轩说的那些,李冼自言自语道:“这春试还有半月余……怎么这么急着递折子?怕朕定别人当副考官?这两个人一联手……今年的成绩……” 他摇了摇头,用毛笔蘸了朱墨,批了一个“准”字。翻开下一份,笑道:“二哥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凌把赵筹一案涉及的官员详细分析了一遍,把所有可以继续任用的名单都列了出来,并一一注明了缘由,致使这份奏折竟有十页之多。李冼看得头疼,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批了一个“晓”字。 再接下来是水部侍郎王偁禹的折子,写的是对旱涝走向的推测,李冼耐心看完,皱了皱眉头,依旧批一个“晓”。 其他五部也同样有奏折递来,还有几份零散的,当然更少不了蔺老古董。他打着哈欠批完了,想回卧房补眠,刚踏出门又想起了什么,折回来把花盆连同里面的龙一起抱上才走。 下午的时候李冶来了一趟,李冼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年,根本没觉察到他居然把花盆里的龙给捞走拿去玩了。这春困……力量还真强大。 墨问又被李冶给欺负了一回,心情十分不爽,从卧凤宫离开的时候随手顺走了点东西,回到御龙殿,强行把小皇帝拉起来出去练射箭。李冼整个人都怨念着,偏偏晚上墨问精神了,折腾了他好久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他。李冼精疲力尽,心里想着,春天到了,这龙莫不是……发情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接下来的几天,墨问几乎都保持着这种状态…… 就这么到了二月二…… 季昀诚已经带着王偁禹和一干人去了两淮祈雨,李冼心里却想,也不知这二月二祈雨是谁发明的,龙们分明在忙着发情吧,真有功夫给你降雨?……才不是他瞎说,不信你看看墨问。 墨问正化了原形趴在卧凤宫顶上晒太阳,为什么是卧凤宫,因为李冼在这里。为什么李冼在这里,因为他在躲他。为什么他在躲他,因为…… 你懂的。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的,谁让他之前的一千多年都没怎么修炼,没辟过谷,没戒过欲,大概注定这辈子不能飞升成仙,也就当个神兽的命。神兽神兽,虽是带了个“神”,可说到底还是个“兽”,这兽性上来了……他好像还不太能克制得住。 他这修为,在人界是算得上高深莫测,在龙界……估计也就是个不入流的中下游。当然,这种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他要保持他身为龙的尊严。 李冼在卧凤宫跟李冶下棋,两人棋艺都不怎么样,纯粹瞎下着玩,要是李凌看见,估计要给他俩骂个狗血淋头。 李冶落了一个白子,等着弟弟落黑子,却半天没见他动静,抬起头,见他皱着眉,脸色不太好,便问道:“怎么了?” “三哥……我、我肚子疼。” “肚子疼?你吃坏东西了吗?要不要叫太医?” “不……不用。我好像……” “你别告诉我……是你们那什么没清理干净?” 李冼脸上有些发烧,支吾道:“好、好像是的……” 李冶沉默了几秒,道:“要不要……我帮你?” “呃……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 “哦……” 李冼起身走了,李冶等他便低头倒了杯茶喝,再抬头却看见个一身黑的人站在面前,口中茶水顿时全喷了出来。 “墨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墨问没理他,坐下来替李冼落了一个黑子,道:“该你了。” “去死!”李冶把指间棋子扔回棋盒,“谁要跟你下棋!” “你对自己的棋艺这么没信心?” “我说墨问,”他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您老要点脸行不行?你都活了一千多年了,我才活了二十二年,是你的……五十分之一有没有?我跟你下棋?呵,除非我脑子有病。” “……” “还有啊,我说你都活了一千多岁了,你体谅一下我们小冼行不行?你这老牛吃嫩草我就不说了,你好歹细嚼慢咽一点啊,你觉得就他那小身板,禁得起你这么折腾?” 墨问无语了半晌,才道:“我下次注意。” “注意注意,你注意个屁。”李冶把茶杯搁在他面前,“喝茶吧。” 喝完了这盏茶李冼也回来了,一看见墨问,顿时大叫一声:“我怎么躲到这你也敢进来!” “小冼……” “三哥,你快管管他啊!” “唉,”李冶磕着瓜子,一耸肩膀,“我可管不了喽。” “小冼……”墨问要去拉他的手,被李冼连退数步避开了,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愧疚道,“我……今天不碰你,好不好?” “明天也不许碰。” “……好,明天也不碰。” “后天也不许!” “都听你的。” 李冼看了看他,道:“我怎么觉着可信度不高?” 墨问叹了口气,“真的,你不信我,我现在就走好了。” “去哪?” “去找母龙发泄欲望呗。”李冶说了句风凉话,继续磕瓜子。 “真的?” “……嗯,真的。” “……” “那我走了。” “哎!你等等!” 李冼叫了他却没叫住,只好瞪向李冶:“你胡说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你看他都承认了。” “真是的……”李冼喃喃了两句什么,李冶没听清,就见他转身往门口走,不禁阻止道:“喂!回来啊!你去哪?” “他都走了我还呆你这干嘛?我回去了!” “……喂!”李冶狠狠灌了一口茶水,“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 墨问说走便还真的走了,李冼找遍了皇宫,甚至特意让人爬到大殿顶上去,也没能找到他,只好悻悻然放弃。 二月二,龙抬头……你这蠢龙,是抬头还是不抬头? 墨问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悄悄潜回御龙殿,发现李冼已经睡了,在床边站着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还是忍不住在他鬓角吻了一吻,却不想李冼竟醒了,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吵醒你了吗?” “没,”李冼有些迷糊,看了他两秒才道,“没睡熟……你回来了。” “嗯。” “你去哪儿了?” “……去找母龙了。” “真的?” “真的。” “……” 墨问笑了笑,在床边坐下来,道:“你觉得,我和那些野兽一样么?” 李冼把胳膊垫在脑后,看着他,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道:“不一样。” “那你觉得,我是去找母龙了吗?” “唔……” 墨问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我回了一趟龙谷,找我妹妹去了。也算是……母龙?” “你还有妹妹?” “有。只不过……和人类不一样,龙对亲缘的意识是很淡薄的。我跟她……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兄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往来。”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她?” “我去取一样东西。我离开龙谷的时候寄放在她那了,现在去取回来。” “什么东西?” “这个……不告诉你。” 李冼翻身坐起,“喂,你耍赖啊,我们不是说好互不欺瞒的吗?这才几天……” “我……可是……”墨问竟然语塞,“都告诉你了,不是一点惊喜都没有了吗?” “你要给我什么惊喜?” “明年就是你的冠礼了。” 李冼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冠礼?我十六岁就加冠了。” “那不一样,明年才是你真正成年的时候。” “所以?” “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李冼撇了撇嘴,“你这一竿子支到一年以后去了……不就是生辰礼物吗,扯什么成年不成年……那么神秘,还不肯说。” “……” “好嘛,我不问了,你到时候再告诉我吧。” “好……”墨问揉了揉他的脑袋,“很晚了,快睡吧。” ☆、30 大胤历二百三十七年,建安四年春,二月初九。 “娘,孩儿这便走了。” “好好好,哦对了,多带几件衣服,这几天下雨,小心着凉。” “知道了娘,您就别操心了,等着孩儿的好消息吧。” “……言儿。” “怎么了娘?” “路上小心。” “知道了……”书生突然眼眶一红,“这儿离贡院这么近,不会有事的。您就安心在家,过几天孩儿就回来了。” “好……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妇人送走了儿子,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天还很早,可外面的行人已经很多,大多是进京赶考的学子。 今天约莫不会有什么客人来吧……她拿起手边一个没绣完的刺绣,继续游走起针线来。 敲门声突然响起。 “有人吗?” “有的,有的。”妇人忙放下刺绣,起身迎接,却发觉这人有些眼熟,惊讶道,“哎?年轻人,是你?” “啊?” 李冼下了早朝便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偷偷溜出了皇宫,经过这里的时候顺便进来看了看,“大娘,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小兄弟要看点什么吗?” “大娘,我记得你这之前……是卖灯笼烟花的?现在怎么改卖刺绣了?” 妇人笑了笑,“这不年过去了吗,再卖那些也没人买了,就卖些刺绣,赚点小钱。” “这样啊……”李冼随便转了转,看见一盒子香囊,拿起一个淡色的,上面的图案是昙花,又闻了闻,道,“这是昙花?” “是,小兄弟喜欢昙花?” “嗯……”李冼想起墨问送自己那盆昙花幼苗,唇边不禁漾起一丝笑意,“是啊,喜欢。” “可惜只有这一个了……小兄弟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这个应该很贵吧?我们这里……好像没有昙花?” “不贵不贵,风干的花瓣也很便宜的。” 李冼在身上摸了摸,却没摸出银子来,懊恼道:“哎呀,我今天出来得急,忘记带钱了。不过……哎,我带着这个,你看行不行?” 他说着拿出一个金龟来,夫人看了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一个香囊没多少钱,小兄弟喜欢便直接拿去吧,这金龟太贵重了,收不得。” “这样吗……那好吧,”李冼收了香囊,“大娘,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还有我儿。哦,他考试去了,要过些天才能回来。” “考试?会试么?” “是啊,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李冼见她面上略有忧色,劝慰道:“大娘别慌,肯定能考好的。不过贡院离这没多远,怎么不去送送?” “言儿不让我送,我就不送。” “这样。大娘,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买你家刺绣。” “好好好,小兄弟慢走,路上小心。” 妇人目送李冼离开,整理了一下放香囊的盒子,却在盒子旁边看到一抹金光,竟是那金龟。 她连忙追出去,大声喊了他几下,却没能看到他的人,早已被人群淹没了。 “这金龟……” 分外沉重。 李冼把那香囊别在腰间,一个人往贡院去了。 今日渭阳城里的人格外多,为了维持秩序,他前好几天就让禁军增加城门的守卫数量,因此也没有特别混乱,只是形形|□□的人川流不息,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 贡院门口更是被堵得水泄不通,赶考的学子已经进去了,而随行的家眷却久久不愿离去,禁军不得不在此疏散人群,保护贡院里面的人不被|干扰。 李冼在人群外围站了一会儿,他身量不高,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使尽浑身解数才终于挤到了前排,看见几个禁军守卫已经满头大汗,不禁莞尔。 ……谁又能想到,他们堂堂的大胤皇帝,居然挤在贡院门口看热闹?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人群渐渐散去,李冼赶在禁军发现他之前离开了,觉得有些累,便雇了辆马车回到皇宫,然后才想起自己没带钱。 身上那金龟也留给了卖刺绣的大娘,李冼本想找皇宫门口的守卫借一点,结果那车夫一听见他们喊“恭迎陛下回宫”,真是吓得魂也没了,钱都没要就直接驾车跑了。 “……” 李冼愣了几秒,才慢慢回了御龙殿。 一回去就发觉不对了,墨问站在那里,他面前跪了一个小太监,旁边几个也低着头,战战兢兢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李冼忍不住上前询问:“怎么了?” 墨问看了他一眼,道:“我没见过他,而且他鬼鬼祟祟的,谁知道是不是心怀鬼胎。” 那小太监一看见李冼,立马跪着向前蹭了两步,抱住他大腿:“陛下!陛下饶命啊!奴才、奴才真的没有心怀不轨!奴才是新来的,以前一直在后殿做事,昨天才被调过来……陛下明鉴啊!” 李冼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有些嫌弃地抽回自己的腿,道:“哎行了行了,你起来吧,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他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太监,“你去找总管核实一下,然后让他来见我。” “是。” “小冼,”墨问拉住他手腕,“你就……” “好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可是……” 李冼又对那太监道:“你快点起来,去做你该做的。还有你们,这没你们事了,都散了吧。” “谢、谢陛下……” “是。” “小冼……” “好了嘛,”李冼晃了晃他的手臂,“你别多心了,他不过是新来的,所以你看着面生。”他说着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道,“听话。” “……?” 墨问懵了。 等李冼放开他走了,他才回过神来,嘴角微微扬起,道:“我去给你做午膳。” “好啊。” 李冼一进御书房,就见不知从哪窜出个人,冲到他面前:“陛下陛下!您可算是回来了,我这都等您好久了。” 李冼没理会他的“热情”欢迎,坐到书案后,翻开今天的奏折,道:“说正事。” “哎。”那人一身黑衣劲装,领口也有个“玄”字,不过没戴银面具,模样倒是很普通,掉在人群里怕也认不出来。他拿出一份东西,顺势坐到了书案上,“陛下,您让我查的东西,我都查完了,您过目。” 他双手把那名单捧上,李冼却没接,而是道:“下来。” “……哦。” 李冼这才接了名单,翻了两页,皱眉道:“太长了,不看。你捡重要的说。” “好的。”黑衣人拿回纸,翻到了最后一页,放到桌上,指着一个名字,“陛下您看,这个人……” “秦羽。” “……啊?” “从朕的书案上下来。” “呃……”秦羽尴尬地挪开自己的屁股,“是是是,陛下息怒,息怒……” 李冼面无表情,“你接着说。” “好的。您看这个人,我调查了他的身份,发现他家里既不是什么富豪,也没当什么大官,不过呢……这人有个叔叔,却是朝中大臣。” “说重点。” “哦好的。他这个叔叔,是……”秦羽凑到李冼耳边,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却又旋即退回,道:“礼部侍郎。” 李冼头痛地按了按额头,“秦羽。” “啊?” “你这一说话就想坐桌子的毛病,究竟几时能改?” “哈……哈哈……”秦羽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又坐到书案上的屁股,更加尴尬地挪开了。 李冼突然拿起盛着墨的砚台,放到他刚刚坐的地方,道:“坐吧。” 秦羽慌忙摆手,“不不不,陛下,我错了……” “坐吧,朕准你坐。” “不不不不,我真的错了,陛下,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冼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回那份名单,手指摩挲了一下纸面,自言自语道:“礼部侍郎……礼部……莫非,与这春试有关?春试……钱……难不成他把试题卖了,得了钱,给了他侄子,他侄子才去如月轩挥霍?” “太对了!”秦羽非常夸张地打了个响指,“陛下,您简直是个天才,这个答案简直完美!跟我调查的,一模一样!” 李冼冷笑两声:“我想就能想出来的事情,你居然调查了才知道?” “呃……” “其他人呢,其他人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没有,我都查过了,这些人非富即贵,都有资本拿二十两黄金去如月轩看戏。” “嗯。” “陛下,您听我说,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什么礼部侍郎,您让他五更死,我绝不让他活到三更!……不对,您让他三更死,我绝不让他活到五更!这种人,敢卖春试试题,简直罪大恶极!罪无可赦!罄……罄竹难书!陛下您看……”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顺着李冼的目光看见自己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推开砚台,屁股又要往桌子上坐,连忙离开书案,把砚台挪回来,“我不坐,我绝对不坐,绝对绝对绝对不坐!陛下,那个……嘿嘿,我给您研墨吧,您要红的绿的黑的……” “不需要。而且我这里只有红的黑的,没有绿的。” “哦……” 李冼把名单扔还给他,道:“去,找个机会,把这消息透露给蔺行之,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啊?给……蔺老头?不是陛下,您没搞错吗,这种事情我来就好了啊,绝对干净利落不留尾巴。那老头都七十多了,能行吗……” “谁告诉你我要杀他?” “这种人还不该杀?他都敢把试题卖了,保不住哪天就把您卖了……哦不是,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李冼简直不想跟他交谈,“秦羽,我老爹当初是有多瞎才招了你这么个东西进来?” 秦羽顿时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陛下……您、您这话好伤人啊……” “杀人么,当然简单,但难的是让他死出价值。你别小看蔺行之,他虽然年纪大了,头脑却还清醒得很,三朝元老不是白当的,他的手段,也许一点都不比我差。”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1节 “而且……臣子臣子,就是要为君主办事的,什么事情都让我这个君主办了,还要他们臣子干什么?” 秦羽又要说话,李冼及时制止了他,“闭嘴。朕不想听你贫,你赶紧,去把这东西给蔺行之,春试才开始,应该还来得及。” “哦……那好吧……那我走啦?” “快走快走。” “陛下,我真的走了……” “……赶紧走。” “真的走……” “滚!” “……” ☆、31 李冼赶走了秦羽,只觉得心力交瘁,跟这家伙说话简直是鸡同鸭讲,也没心情批什么奏折,索性扔了笔,把窗台上的昙花抱下来看了看,长势良好,碰了碰它的叶片,又放了回去。 他刚一出御书房,就碰上迎面走来的墨问,跟他四目相对了几秒,道:“你……不是去做饭了吗?” “哦,他们已经开始做了,没忍心打断,一会儿我去加个菜就好了。” “嗯……” “小冼,你身上……什么味道?哪里来的香气?” “啊?”李冼反应了几秒才想起来,抽出腰间的香囊,“你说这个?你这鼻子也太灵了吧……我自己都闻不见,你居然隔老远就能闻见。”他把香囊举到他面前,“怎么样,好看不?” 墨问接过来认真看了看,道:“绣得倒是不错,这香气也足,闻味道应该还加了一点白芷和艾叶,能驱蚊虫。不过……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东西了?我记得你不怎么爱在身上挂这些小玩意?挂了块你家的玉佩,还被你给弄丢了。” “呃……”李冼挠了挠头,抢回香囊,“你别拆穿我嘛,上次那玉佩,我是真想不起来丢在哪了,我三哥都数落过我了,你还要数落我……” “我哪有数落你?”墨问一脸无辜,“好了,你喜欢就挂着吧,改天我让他们多做几个送来,让你一天换一个,你看可行?” “……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我只喜欢我自己买的这个,稀少的东西才珍贵,你弄一堆过来,反而觉得没什么稀罕了,不稀罕了,就不想要了。” 墨问似乎无法反驳,只好道:“可是这香囊……香气又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到时候不香了,你还要挂着?” “那我就再亲自去买一个。” “……” “哎对了,你送我那昙花,什么时候能开花啊?” “开花?还早呢,才播种没多久,大概还要等个四五年吧,怎么了?” “那么久啊……我还想等它开花了,把花瓣风干做香囊呢……” 墨问笑,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就你心思多。我去加个菜,一会儿我们吃饭。” “好。” 蔺行之知道春试试题被卖了这件事以后,真是气得胡子也炸了,把陶文亭叫过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可怜才出完考卷还没休息几天的陶大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跪着一个劲的点头认错。 尚书令发了一通火,捋好自己炸了的花白胡子,把自己孙女婿叫了来,两个人一合计,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毒计就此成型,只听得陶文亭冷汗涔涔,最后还被警告绝对不能将这计划说出去,尤其是对礼部侍郎。 自己人把考题卖了这事,陶文亭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现在只气得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想到在他们行动之前自己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还得对他笑脸相迎,他这一张老脸都快涨红了。 李凌回来把这事连同计划给李冼说了,李冼先是装出震惊的样子,然后勃然大怒,差点把茶杯也摔了,然后说了一些“幸好你们发现”之类的话,最后完全认可了他们的计划,并夸这计划好,自己绝对支持。 于是李凌心满意足地走了,李冼这才喝了口茶,收了刚才的做作。墨问无语地看着他,道:“你至于连你二哥也骗吗?” 李冼有些心虚,“这怎么能叫骗呢,想让一个人好好给你做事,就得夸他,他高兴了才有动力,懂不懂?” “是吗?”墨问一本正经道,“那每次我上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夸我?” 李冼嘴角直抽,“呃……” 墨问进一步逼近他,“你说的,夸我我才有动力,你不夸我,我做到一半没动力了怎么办?” “哈哈……那个……哈……” 蔺府。 “您说……咱们这计划,真的没问题?” 蔺行之接过孙女递来的茶水,“怎么,你不放心?” “多多少少……”李凌思索了一会儿,道,“若是真有人蒙混过关,该如何是好?” “这个你不用担心,”蔺行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只要陶文亭那边不出岔子,有我们几个亲自监场,你还怕抓不出这些蛀虫?再者说,距离殿试还有两月,这两个月,足够我们查清究竟有哪些人买到了试题,到时候,就算真的有人能蒙混过关……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说的也是。” 李凌抿了一口茶,让蔺若晴在自己身边坐下,接着道:“现在抓效果反而不好,一来我们不清楚都有哪些人,二来,对其他考生影响不好,可能干扰到他们正常发挥……不过祖父,您倒是让陛下殿试出什么题?有这么十成十的把握让他们露出马脚?” “这个……倒是不用你我操心。”蔺行之笑得意味深长,“今年试题大改,未来两月,估计大部分考生都要往新试题的方向去准备,陛下却是定不会往那个方向出,而且他鬼点子多,反正今年是他继位以来第一次科举,出了什么偏题怪题,也没人能说他。” 李凌有些懵:“他……鬼点子多?” “怎么,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你这弟弟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人?” 李凌沉默。 “陛下与以前不同了,”蔺行之突然叹了口气,“或者说,以前的他,不过是一半的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便拿此次事情来说,你觉得,他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他知道?” “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是披着羊皮的虎豹豺狼?” “……祖父,”李凌突然站起身来,“我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再怎么说他也是当今圣上,您这样诋毁他,怕是不妥吧。” 蔺行之哈哈一笑,“坐坐坐,我没有诋毁他,他若是没有这两下子,怕还坐不稳这皇位。这是他的手段,并不意味他坏。” “祖父,”蔺若晴突然开口道,“我跟陛下接触过几次,倒觉得他是天真无邪少年郎,真像您说的……” 蔺行之拍拍她,“你这眼光就不对了。你若是看人准,”一指李凌,“怎么就被他给骗了去?” “祖父您说什么呢……” “祖父!我对若晴可是真心的!” “有理不在声高,你这么大声,莫不是心虚?” “……祖父!” “哈哈哈哈……” 春试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陶文亭可算是闭紧了嘴,对试题泄露一事只字不提。他之前被皇上骂“迂腐”,这次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若是再弄出岔子……他这礼部尚书怕是也别当了。 只是……这对其他考生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他私下问了蔺行之,对方却让他不要担心,他们自有对策,也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总之,他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其他的……他也管不了那许多。 在考生们忙着考试的时候,皇上也没闲着,他也在考试,只不过……他在考射术。 离三月春猎已经没有几天,就算练不到家,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反正他是皇帝,射偏了也没几个敢笑他,不过自己觉得丢人罢了。唉,算了,这脸皮……不要也罢。 话虽这么说,不过李冼还是在加紧练习,要说这春猎,其实办不办还是他说了算,可他那几个哥哥都想去,就连二哥这次都难得跟大哥统一了战线,他怎么还好意思说不办? 为了督促他练习射箭,不止墨问,林如轩监考之余都过来助他一臂之力,林如轩来了李冶不可能不来,干脆也陪着他一起练。 李冼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说他三哥,虽然不上进,但人家有天分,而且小时候还被大哥逼着习过武,也是有一些功底的,没练上几天这技艺就已经追上了他,于是便时不时地射偏射跑不让他难堪。对此,李冼看在眼里,只在心里默默甩他白眼。 由于林家军已经回到演武场训练,李冼不想丢人,便把练习地点挪到了皇家马场,这回他那名叫“非尘”的马儿可是撒开了欢,在空旷的赛道上疯跑,拉都拉不住,李冼想练个骑射还得先看看它的心情。 而且这厮不仅在赛道上瞎跑,还跑到人家赛马的马厩跟前去,把一群赛马搞得焦躁不安。马官简直是怕了这小祖宗,隔三差五就得过来求李冼把它牵走。 后来有一天也不知怎的,李冼正练累了坐在看台上休息,突然听见马官声嘶力竭的大喊:“不好了——!马跑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已经被马蹄声淹没了,李冼在高处看得清楚,只见非尘从后面的马厩区疾奔而出,跑上赛道,而它身后……跟着一百来匹精良的赛马,全都疯了似的跟着它狂奔。 李冼直接看傻了眼,这百马齐奔的场面当真是相当壮观,地面都好像被踏得颤抖,马群后扬起的尘土弄得整个赛道都乌烟瘴气。 非尘领着马群在赛道上跑了几圈,突然一声长嘶,直朝着赛马场大门去了。李冼暗叫不好,却根本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它们撞开木质围栏绝尘而去。 过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来,大声道:“林如轩,快去看看有没有伤到人!” “是!”林如轩使起轻功,一个纵身便从看台上跃了下去。 “墨问,快去追!” 墨问直接化了原形,把李冼甩到背上,一飞冲天,朝着马群逃离的方向追去。 “操?!”李冶被那巨大黑龙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才急忙跑下看台追着林如轩去了。 李冼骑着龙,总算是追上了马群。 然后他发现,这群马居然并没有四散奔逃,而是被非尘领着,到了一片草场。 这片草场应当就是给赛马场供应草料的,只不过现在才到仲春,草还没绿,也没人在这收割马草,只有个看守在这守着,也被这马群吓得不轻。 北方的春天来得晚,草也长得晚,此时才约莫二寸高,还是些青黄的小苗,被马群下嘴一啃顿时只能看见地皮了。李冼无奈地看着群马,道:“这还真是‘浅草才能没马蹄’,被它们啃光了,也不知几时才能重新长起来。” 墨问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干脆不说话,站在他身边看着。又听见他自言自语道:“再过些天就是清明,这草本该开始绿了,却遭了这无妄之灾。” 草场的看守试图驱赶这些马,却因为数量太多害怕被伤到而作罢,便走到李冼这边来,道:“喂!这些马是怎么跑出来的!” 李冼一愣,反应过来他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马场的人,只摇了摇头,没说话。 “它们把我这草都吃完了,我今年还割什么!还怎么养活马场!” “总会长的。” “什么总会长的!你到底懂不懂!” 李冼笑,墨问在一旁看着他,发现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也配合地不说话。 这时候突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似乎在喊陛下,李冼扭过头,看见有个人正朝这边跑过来,原来是马场总管,因为所有的马都跑了,他不得不跑步过来,一路顺着马蹄印才终于赶到了这里。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冼面前,话也说不利索了,“陛、陛下!” 李冼道:“你先歇歇,不着急。” “陛……下?” 草场看守听见这两个字如同活见了鬼,惊恐万状地看着李冼,随后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陛陛陛下……小的……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恕……恕罪啊!” 李冼看了看他,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 “谢、谢陛下……” 马场总管可算是喘匀了气,低喝道:“还不快滚!” “是、是是……” 总管喝退了他,又转过身对李冼道:“陛下,方才……没吓着您吧?” “无事。” “真是抱歉,都怪我们看管不周,竟让它们给跑出来了,还好没有伤到人,不然……唉。” “也不能怪你们,毕竟,是朕的马领它们出来的,要怪……还是得怪朕了。” “不不不!”总管连忙摆手,“微臣惶恐了,这怎么能怪陛下呢,是我们疏于防范,以后一定……” “行了,”李冼没什么心情想听他说完,“这些马匹吃了一冬的干草,想出来透透气吃些鲜草,也是情有可原。” “说的也是……不过可惜了这草场,怕是要过上许久才能长回往年的样子了。” 李冼看了看墨问,心想为了区区一个草场动用他老人家的能力,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便摇了摇头,没有叫他。 墨问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理说这种事情他是不会管的,可是如果是李冼想管……那就不一样了。 他也没说话,手里却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龙鳞,趁李冼不注意,悄悄把那龙鳞碾碎了,化成无数细小的粉末飘散到被马群啃过的草场上。 他们站着看了马群许久,被群马围在中间的非尘终于有了动静,缓缓朝李冼走过来,马嘴里好像还咬着什么东西。它走近了李冼才看见它竟咬着一朵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白花,伸到他面前来,像是要送给他。 李冼实在没什么欲望收下一朵沾满了马口水的花,嫌弃地推了它脑袋一下,道:“你自己拿着玩吧。” 非尘见他不收,不满地喷了个响鼻,舌头一卷直接将那小花嚼了。 “……” 李冼捏住它的耳朵,凑在它耳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吃够了没有,吃够了就赶紧给我回去。” 非尘偏过脑袋把自己的耳朵挣脱回来,突然抬起脖子仰天长嘶一声,所有的马几乎同时看过来,纷纷回应并往这个方向靠拢。 李冼翻上马背,因为没有配马具,上得比平时略吃力一点。他心说这马又长高了一些,它才两岁多就已经这么高了,等它彻底长大……自己万一翻不上去了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挥去这个想法,看见墨问也骑了匹马过来走在自己斜前方,便问:“也是怪了,我记得上次老爹的八哥怕你怕得要死,这马怎么不怕你?” “不怕?不怕它能这么听话?” “唔。” “要说不怕我……你胯|下那匹马才是真的不怕我。” 李冼撇了撇嘴,道:“我知道。” 两个人骑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马群,马场总管在最后驱赶着它们,生怕它们再跑了。不过有了非尘的带领,这些马倒是没有任何要逃跑的意思,都紧紧地跟着。 回到赛马场,李冶一见他们这阵势简直瞠目结舌,本来愁云惨淡的马场也重新恢复了生机,非尘又嘶鸣几声,群马便纷纷往自己的马厩去了,有一些新马不识路的,也被人一一牵了回去。 李冼下了马,问李冶道:“三哥,没有伤到什么人吧?” “没有,就是有几个受了惊吓,现在也差不多缓过来了。” “那就好。” “哎,我说,这马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说跑就跑?” 李冼把马群逃跑之后的情形给他说了,李冶啧啧称奇,林如轩道:“这统领群马的本事,可不是随便一匹马就能有的。” “怎么,我送小冼这马,不错吧?” “不错。只不过,这匹马恐怕也只有陛下能骑。” “为什么?” “既然马群肯跟它走,便是默认它做王。陛下是人中之王,非尘是马中之王,王才能驾驭得了王。” 李冼笑道:“林将军,你除了功夫好,马屁也拍得很好嘛。” “……这是微臣真心话。” 李冶推开他,“拉倒吧你。”又凑在他耳边,“就会拍小冼的马屁,怎么从来没听你恭维过我?” “……” 李冼看了看非尘,还是决定选择自己的龙辇,道:“今天就到这吧,朕也乏了,回宫吧。” ☆、32 三月十二,大胤皇帝李冼带着一干文官武官,启程前往骊山行宫春猎。 这骊山行宫距离渭阳可实在是不算远,按正常速度骑马不过两个时辰的路途。春天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沿途风景倒还当真不错。 只是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冼突然让墨问把自己从龙辇里悄悄瞬移进了毓王的车驾。 李冶看见车里莫名其妙多了两个大活人,差点没吓得蹦起来,怒道:“你他妈想……” “嘘!小点声!” 李冶压低声音:“你他妈想吓死我吗!” “这就吓死你了?” “我说你,好好的正路你不走,偏要这种方式过来,亏得我心理承受能力强。” 李冼随手从果盘里抓了几个干果,道:“你这车里真小……” “去去去,”李冶抢过果盘,“别吃我东西。明明你车大,非要来我这里挤,还要嫌我车小。” 李冼撇了撇嘴,用胳膊肘捅了捅墨问:“墨问,你快变小。” “……” “快点变嘛。” 墨问十分无语,也不知他这是要干嘛,无奈化回原形缩到巴掌长,李冼立刻把他抓起来往旁边放了放,然后霸占了他的座位。 李冼被抢走了一盘干果,便拿起一盘枇杷,看了看道:“墨问,我们这儿枇杷还没熟这么透吧?这些……莫不又是你弄来的?” 墨问甩了甩尾巴,没答话。 “有的吃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 马车缓缓行进着,李冶撩开帘子朝外看了看,道:“我说小冼,你能不能让他们快点啊,本来半天就能到,你这个速度,要走一天了。” “你急什么。”李冼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枇杷,含混不清道,“有的吃有的喝,有人陪你说话,还不够你打发时间了?” “不是……咱们明明可以快一点嘛,何必在路上浪费时间,赶紧到那,我还想泡温泉呢。” 李冼不理他,过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对了,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千万不要惊讶。” “……哈?” 墨问想要问什么,却被他抢先塞了一个枇杷果堵住了龙嘴。 林如轩骑马走在毓王的车驾旁,心里很是纳闷。 作为此次骊山春猎的护卫长,却被安排在毓王这边,而不是皇上那边,是不是有些过分? 十五天以前,李冼秘密给了他一份名单,让他务必要把名单上的人列入此次春猎的卫队中。他看了看名单,顿时心脏一阵狂跳,因为这些人全部是林家军,并且……一大半都是平日里跟他不对付的。 于是他当场反对,道:“陛下这是何意?陛下明知道这些人对臣心怀不满,还让他们加入卫队,就不怕出事么?” 李冼倒是平静得很,一手托着腮,一手搓着一个核桃,道:“你怕了?朕还没怕,你怕什么?”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您是皇上,您怎么能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皇上怎么了?你这样说,朕倒是想问问你,你觉得,皇上和普通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 “答不上来了吗?那朕来告诉你,其实皇上和普通人并无区别,皇上坐这个皇位,不一定能坐得好,而换作普通人,也不一定坐不好,你说是吗?” “臣还是觉得……” “如果是你呢,若是你来坐这把龙椅,你觉得自己能坐好么?” 林如轩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君是君臣是臣,就算您让给我我也不会接受的!” “朕让给你,你当真不会接受么?” “我……”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建王,景王,毓王……任何一个来找朕要这皇位朕都可以拱手相让,只不过适合与不适合、明君与昏君罢了。” “……” “好了,不说这些。”李冼突然把手里的核桃扔给林如轩,“把这核桃给朕开了。” “……是。” 林如轩按开了那核桃,开出一个完整的桃仁递回给李冼,李冼把桃仁掰成两半,塞进嘴里一半,道:“有的时候,皇上也不一定比你强,比如说……这开核桃。” “……” “所以朕才更加需要你们,比如此次春猎,还要辛苦你了,林将军。不,可能……还要委屈你了。” 想起那天与李冼的一席话,林如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摆了一道。 他那天想问的问题,完全被李冼打岔给打过去了,要知道那份名单上面,可不只有林家军,甚至还有……一位四品的武将。他想问李冼究竟想要干什么,却最终也没能问出口。 他有种预感,今天这一路,绝对不会平静。 明明只要半天的路程,却被他磨磨蹭蹭,也不知到底在等些什么。 ……等些什么?奇怪,他为什么要觉得李冼在等些什么呢,真是莫名其妙。 林如轩自嘲地摇了摇头。 车队终于进入了长安境内,李冼在毓王的车驾里慢吞吞吃着枇杷果,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里比自己的龙辇简陋。墨问爬到他肩膀上,继而攀上他头顶,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只好又自己游下来,顺着他胳膊爬到了果盘边上,叼了一个枇杷,然后居然还人模人样地用两只前爪抱住啃了起来。 李冶看着他,觉得十分好笑,不禁道:“墨问,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比你人形的时候可爱多了。” “……” 见他不理会自己,李冶又得寸进尺拿起一个枇杷扎在他两只龙角上,惹得黑龙一声怒吼。 毓王在这边开心地玩弄着小龙,完全没留意到自己弟弟的神情越来越不自在,眉间有细微的褶皱,目光也不知落在哪里,手里摩挲着一个枇杷却是很久都没有下嘴去吃, 他没有留意到,墨问被他折腾着也没法留意,直到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骚乱,紧接着传来几声惨叫和大喊: “护驾!护驾!快保护陛下!” 车队已经停了下来,李冶直接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想下车查看,却被李冼拉住:“别去。” “到底怎么回事?” 李冼不肯答,而外面已经乱成一片,李冶听见箭矢破空之声,便知道肯定是有人行刺,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比李冶更紧张的当然是林如轩,因为墨问施了法,他根本不知道李冼在李冶车里,赶过去时,龙辇已经被射成了筛子。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抱有一丝希望地撩开车帘,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人,怔忡片刻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建王和景王也已经赶了过来,得知李冼并不在龙辇里才一脸惊魂未定地慢慢退开。 卫队中已经有人死伤,林如轩看了看他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皱起眉,而此时李冼和李冶也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李冼走过来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冼!”李凌一把抓住他肩膀,道,“你吓死我了!” 李冼心中愧疚,刚才他二人跑过来叫那几声“小冼”可谓肝肠寸断,尤其是李凌,他在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此刻甚至没有勇气去抬头看他。 李况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化作一声叹息,道:“你没事就好。” 卫队依旧高度戒备,行刺之人竟没有露出半分踪迹,方才一片混乱也不知箭矢是从何而来,更不知是否还有进一步的动作。 突然,林如轩大喝一声:“诸位小心!”拔剑出鞘,“当当”几声斩落数支箭矢,李况也怒喝道:“贼人休走!”纵身追去。 李冼看着死伤一地的卫队,神情凝重,道:“快把他们抬下去治伤。” 几个随行的太医也已赶到,给他们抬到树荫下查看伤口,其他的护卫也已经四散开来去追查行刺之人。李冼看向林如轩,林如轩心头一凉,急忙跪了下来。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李冼看了他半晌,表情越来越阴沉,突然抬手就是一耳光。 林如轩倒是没被打傻,他再笨也早已知道皇帝陛下想要干什么,配合着他继续演戏,把头低得更深,几乎要趴在地上,悲愤道:“陛下!” “朕看在林老将军的份上提拔你,”李冼的话语中透着难以压制的怒气,“可你呢,你在干什么?朕安排你干什么!” “保护陛下的车辇……” “而你在干什么?你在何处?!” “臣……” “若不是朕凑巧到了毓王那里,朕这条命……今天是不是就要交代在这?!” 林如轩一头磕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你确实罪该万死!”李冼指了指受伤的士兵,怒喝道,“他们,都是你亲手挑选上来的,现在受这无妄之灾,你怎么跟他们交代?!” 这时候竟有个受伤的士兵踉跄着跑了过来,跟林如轩并排跪下:“陛下!不能怪林将军!保护陛下是我们的职责,兄弟们虽死犹荣!” 这人……林如轩偷偷偏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人非常面生,好像并不是他林家军中人。 其他士兵也突然醒悟过来,一齐道:“虽死犹荣!死而无憾!” “……荒谬!” 李冶在一边已经看傻了,看见他们给林如轩求情,才终于回过神来,抓住李冼胳膊:“小冼,如轩他也不是故意的……” “闭嘴!” “小冼……” 李冼挥开他,对林如轩道:“先把这事处当妥了,朕回去再收拾你!” “……是。” 李冶见他根本不听自己说话,顿时急得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返回了自己车上,看见墨问居然还在那里吃枇杷,气得直接捏住他的龙脊把他拎了起来:“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怎么还没撑死你!” “……” 墨问挣开他的手,落回原处,道:“你急什么?皇上不急急太监。” “你说谁是太监?!不是,你别给我打岔,你赶紧去劝劝小冼,别让他罚林如轩啊!” 墨问看了他一眼,“你不担心还有没有人刺杀你弟弟,反而担心林如轩?” “我……” 李冶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突然间醒悟过来,冷静了片刻,皱眉道:“不对啊,小冼出了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墨问不答,心说是我不着急吗,明明是某人下车之前威胁自己说不能现身不能出手,不然那几个护卫怎么可能会死? 李冶又想起之前李冼跟自己说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讶”,顿时就回过味儿来了,“哦”了一声,“原来根本就是你们计划好的?” “别冤枉人……龙也不行,他要干什么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死小冼……”李冶咬牙切齿,也不担心林如轩了,“看他回来我怎么收拾他。” 他正说着,便看见车帘被撩开,李冼一进来见他这个表情,瞬间没了底气就想开溜,干笑道:“三哥,那个……我先去解个手,一会儿再过来……” “上来吧你!”李冶拽住他后领直接给他提了上来,把他按在座位上就照着他屁股打,边打边道,“你个死小冼!臭小冼!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连你三哥都敢骗!我打你!我打死你个白眼狼!” “哎呦!别!别打!三哥!别打啊我错了!我……墨问!救命啊!墨问!” 墨问抓起一个枇杷塞住他的嘴,对李冶道:“放心打,我施了隔音,他们听不到的。” “唔!唔唔唔!” 建王和一干卫队去追踪刺杀者未果,只得原路返回,墨问心说你们能追到才怪了,肯定又是那个什么玄甲军干的,真能给你追上那皇上的面子才是没地儿摆了。 景王不放心李冼,又过来探望,他本来也觉得此事十分蹊跷,想找李冼询问一下,结果过来得不是时候,李冼刚被李冶□□完,还遭到墨问助纣为虐,委屈得不行,眼眶都红了,见李凌过来才急忙收敛情绪,却给他造成了一种“我很害怕但是强装镇定”的假象,直接让李凌心软了,想问什么都没能问出口,安抚了他几句便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李冶后脚就冷哼一声,道:“接着演。” “……” “我说你小子可以啊,”李冶揪住他的耳朵,“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这么会演戏?” “别别别……三哥,疼!松手啊!” “你还当我是你三哥?” “哎呀你松手!” 李冼拍开他的手,捂着自己耳朵,不满道:“再怎么说我也是皇上好吧!你这么欺负我,换作别人,你早没命在了!” “你还敢威胁我?!” “不、不是威胁……我就那么一说……” 墨问十分无语地看着这俩人,要不是他及时施了隔音咒,估计人人都要知道皇上刚威风了一下回家又立马怂了,还被人打了屁股,这要是传出去……啧啧。 经过了这么一次“刺杀”事件,随行的大臣们全都人心惶惶,武将倒还好,一干文臣简直冷汗涔涔,皇上又“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安抚了一下,他们的情绪才有所缓和。 车队在此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林如轩处理好了后事:能走的继续走,不能走的便散进附近的城镇养伤,等春猎结束返回时再接上他们,而那些死去的士兵,不得不就近找地方掩埋。经过一番商议,那位四品武官愿意留下来掩埋尸体并照顾受伤的士兵前去养伤。 李冼也终于让车队加快了速度,就这样一路往骊山行宫去了。 ☆、33 骊山行宫坐落在长安境内,骊山脚下,背山面渭,倚骊山山势修建而成。而骊山春猎是从上一位皇帝,也就是太上皇李章那时候才开始的,他选择骊山有两个理由,一来渭阳离长安很近,往返方便,二来……骊山行宫真的是个玩乐休息的好去处。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里有温泉啊…… 车队到达骊宫已是黄昏,天色渐晚,一干臣子舟车劳顿又受了惊吓,都疲惫不堪,李冼赶紧命人安顿他们,心里却颇不爽,心说要刺杀也是刺杀我,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算个什么劲儿啊? 还好太上皇和蔺行之都没来,不然就他们两个老头子……万一出点什么事,这责任他可担当不起。 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天已经黑了,李冼回了飞霜殿,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什么宫宇美景都懒得去欣赏。偏偏这时候林如轩来请罪了,李冼根本就不想理他,随口敷衍了一句:“你自己下去领五十军棍吧,别的回去再说。” 林如轩十分憋屈,心说我配合你演完了戏你居然还要打我,五十军棍……打完了他也别参加什么春猎了,直接在床上趴着养伤吧。可嘴上又不能说出来,还得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嗯……”李冼迷迷糊糊有些想睡,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清醒了,坐起来道,“不不不,听说这里的温泉不错,你这一天也累了,去泡泡解解乏,明天再打。” “……是。” 墨问早已化了人形在一旁坐着,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林如轩瞪了他一眼,简直要被气得吐血,他还以为皇上要说让他参加完春猎再打,谁知道竟是让他洗干净了再打,是怕他身上太脏打着不疼吗? 他抱了抱拳退下了,李冼又一头仰倒,却被墨问给拉了起来,不禁皱眉道:“干嘛?” “来了这骊山宫,还不去泡温泉?” “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说。” “就是累的时候去,才能解乏,睡得更好。” “……你想去你自己去啊,我真的想睡觉了……喂!你干嘛!我警告你别来这套……啊!” 墨问十分不给面子地把他抱起来就走,李冼挣扎不开,被他一路抱到了御汤九龙殿才放下来,头痛道:“连换洗衣服都没拿,你想让我光着出来吗?” “我去给你拿。” “……” 墨问说走就走,李冼抽了抽嘴角,心说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也是真可以,摇了摇头,开始打量起四周。 这个御汤池倒是真心精美无比,周环数丈皆以白石而砌,莹澈如玉,刻有鱼龙花鸟,活灵活现,即使在晚上也发出些微的柔光,加上不少夜灯点缀,袅袅水气升腾,倒是美若仙境。 李冼甩了鞋子,顺着石阶慢慢踩进水里,水温刚好,不冷不热。汤池中央有一巨大白色石莲,而四周石壁上突出九个白石龙首,泉水自龙口出,皆喷注石莲之上,又沿花瓣空隙落错而下,落入池中。 那白莲花心盛放了几颗夜明珠,正散发出柔和白光,被水一击珠体晃动,光影轻移,与水面粼粼波光相映成趣。 墨问取了衣服回来,见李冼在那站着,便问:“怎么不下去?在看什么?” “啊……就是觉得这里真美,难怪我老爹喜欢来骊山春猎,我看……根本就是来享受温泉的。” 墨问笑道:“本来就是。不过,现在轮到你来享受了。” “我当太子那阵怎么没来过这儿?哦……我才当了半年太子他就给我整上来了,根本没赶上春猎。” “下水吧。” 李冼让他给自己宽了衣,慢慢走下水去,下到最底,看着没到自己胸口的水,道:“呃……这水有点深……你笑什么?” 墨问也下了水,“……我没笑。” 李冼看着水才到他肋下,哼了一声,“你高了不起?”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2节 墨问十分无辜,“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 李冼只得又沿石阶回来,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弓下身子水刚好能没过肩膀。也不知这白石究竟用了什么工艺打磨,不仅没有棱角,摸上去甚至光滑如玉,便是躺着也不觉得硌。 水气蒸腾,李冼本来就困,被热泉一泡更是意识恍惚,双眼迷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墨问,总觉得他要干什么坏事。 果不其然,墨问也不是什么安分的龙,低下头来轻轻吻他。李冼往后躲了躲,戒备道:“你要干嘛?” 墨问见他不配合,便不再凑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瞟。无奈这水太清,李冼又一丝|不挂,几乎什么都被他看清楚了,顿时面红耳赤,用手捂住自己重要部位,夹紧两腿缩作一团。 墨问笑道:“你捂什么?” “……那你看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 “那我什么都没捂。” 墨问笑出了声,突然俯身向前,凑在李冼耳边:“小冼,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我自己。” “哈哈哈……”墨问不知为何竟笑得那么开心,笑够了,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出来时,已化作黑龙,溅起半丈高的水花,把李冼吓了一跳。 黑龙在水里游了两圈,又回到李冼面前,抬起龙首,被水润湿的鳞片有着特殊的光泽,幽深龙目盯着李冼,李冼也盯着他,心里莫名有些发怵,结巴道:“你、你要干嘛?” 墨问慢慢凑近他,用鼻尖抵着他的鼻尖,龙须扫在他脸上,痒痒的,李冼忍不住推开他挠了挠自己的脸。 墨问用身体环住他,凉滑的鳞甲贴在李冼皮肤上,弄得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偏偏那龙头又从他肩上探出来,绕到他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继而舔了舔他的嘴唇。 李冼真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连那龙嘴里有几颗牙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咽了口唾沫,困意早已消了大半,睁大眼睛盯着他。 墨问又在他身上缠了缠,随后慢慢松开,道:“你怕我吗?” 李冼不知道说什么好,搓了搓胳膊,热泉重新涌上来赶走了寒意,他觉得浑身舒服了一点,抓住墨问两根龙须对在一起系了个活扣,道:“也不是怕吧,就是有点……不舒服……” “……” 墨问伸出爪子把那活扣解开,化回人形,叹气道:“罢了……你不喜欢,那我不变了。” “也不是……不喜欢吧,反正……我觉得你变小了我还能接受……” “可我的原型就是这么大。” “呃……那你……你接着变回去,我努力适应好了。” “算了。”墨问似乎有些泄气,低下头摸了摸李冼颈间的龙鳞,“不变了,就这样也挺好的。” “唔……” 墨问背过身去,在另一边的石阶上坐在泡水,李冼看着他的背影,怎么都觉得有些落寞,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想要问出口,可困意又涌上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嘴巴也怎么都张不开了。 迷迷糊糊的好像起了幻觉,似乎看见墨问又化了黑龙在水里游动,一圈又一圈,搅得水面起了漩涡,只有中间那白色石莲依旧亭亭玉立…… “……小冼?” 墨问听见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一回头,竟看见李冼仰面倒进水里,连忙在他被水淹没之前把他捞了起来,无奈地自语道:“这样也能睡着……要是没人在,你是不是要成为大胤历史上唯一一个被洗澡水淹死的皇帝了……” ☆、34 墨问这边因为李冼睡着了什么都没干成,可李冶那边就不一样了,他本来都躺下睡了,莫名其妙被林如轩叫去泡温泉,衣服也没穿好顶着一头乱发就去了,去了以后瞬间看明白他的意思,两人二话没说打了一架。 他俩的规矩就是谁打赢了谁在上,然而李冶怎么可能打过林如轩,不出意料又被按倒了就是一顿,气得他逮着机会就把对方给踹进了水里,差点同归于尽。 李冶喝了一肚子洗澡水,被林如轩用脚踩着吐了出来,他翻着白眼死鱼似的倒在地上,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喘气的份。林如轩蹲在他面前看了看他,居然还不打算放过他,把他翻过来又是一顿,之后跳进水里洗干净,扬长而去。 “……” 李冶差点活活被他气死。 等了半天也不见那畜牲回来,李冶彻底死了心,费了吃奶力气爬起来,伸手摸了摸后面那疼得快没知觉的部位,在眼前一片星星之中看了许久才看清自己一手的血,顿时有种想跟他分手的冲动。 他最后怎么回去的自己也是不记得了,反正他没好意思叫人,还用脚沾了水把地上的血迹蹭了,就是不知蹭干净了没有。回去以后也实在没力气给自己上药,便直接一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到中午,忍着疼抹了药膏又软倒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想这林如轩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平常他也够狠,可也没到把他搞成这样还一走了之的份上,而且到现在了居然还没过来看他? 而且……他刚“犯了错”,不应该这么撒欢才对,难不成从李冼那里受了气往自己身上撒?好像也没有道理……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就要喊个下人帮自己打听打听,可坐起来了又想,自己这不是犯贱吗,他堂堂将军能出什么事?便又跟自己赌气重新躺下了。 躺下了却又坐起来,折腾了几次,好像后面的伤处又破开了,疼得他呲牙咧嘴,到底还是叫了人。不打听不知道,这一打听,才知道林如轩没干别的,今天一早,这厮竟然跑去领刑去了。 领刑?什么刑?李冼罚他那五十军棍。李冼什么时候罚的他?李冶不知道,却也管不了那许多,赶紧跳下床去找林如轩。 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打完了,他还在长凳上趴着起不来,旁边几个施杖的一见他来,立马一溜烟全散了。李冶傻愣愣站了几秒,才想起去扶他。 林如轩满头是汗,看见他来,一直皱着的眉皱得更深,道:“你来干什么?” “……我操|你妈!”李冶一脚踹翻了长凳,林如轩毫无反抗之力,跌在地上动弹不能。李冶继续骂他,“你他妈行,你真行!姓林的你行!” 林如轩差点没疼得昏死过去,却硬是被他给骂清醒了,李冶几乎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个遍,偏偏他还没力气揍他,趴在地上干瞪眼。 李冶骂爽了,也骂累了,把长凳翻起来坐下,后面又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可他没跳起来,继续坐稳了,双臂一环二郎腿一翘,看了看长凳上的血,又看了看林如轩屁股上的血,冷笑道:“你活该。” “……” 他嘴上说着活该,心里却是心软了,又损了他几句实在是骂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还是扶他起来,谁知他竟道:“你有种别扶我。” “……滚!”李冶撒了手。 这次林如轩真是离昏死只有那么一丝丝距离,又不知道被什么支撑着愣是没晕过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李冶……你也……够狠……” 李冶冷笑,“班门弄斧,比不过林将军您。” “……” 李冶扶着他回到住处,不肯叫太医,坚决要亲自给他处理伤口,几乎粗暴地撕开他被血濡湿的裤子,林如轩额上青筋暴起,却死活不肯叫出声来,差点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于是李冶继续虐待他,可终于还是在看见他屁股上一片青青紫紫外加鲜血直流之后停止了动作,怎么也狠不下心再去碰他伤口,林如轩话都已经说不利索,断断续续道:“我……求你,去叫个、叫个大夫……我没被打死,也快被你……折腾死了……” 李冶叫了太医,太医看了伤,取了刀在火上过了过要往林如轩屁股上割,李冶差点跳起来,吼道:“你要干嘛?!” 太医被他吓了一跳,刀差点掉了,无奈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瘀血一定是要放出来的,若是不放,在皮肤下面化了脓,反而更难治。现在这一时之痛,总比到时危及生命强。” “……那、那你放吧。” 林如轩还是不肯叫,要了块毛巾咬着,李冶不忍心看他逞强,干脆出了屋子等在外面,心里真是越想越气,真想好好教训教训李冼这臭小子。他不就是在车上打了他屁股吗,至于反过来打林如轩吗?!还打成这个鬼德性,什么春猎,这个样子还怎么猎? 他正想着,突然有个太监跑过来,承了个瓶子,道:“殿下,这是陛下给林将军的伤药。” 李冶差点没给他一脚踹下去,咬着牙道:“送进去!” “……是。” 太医给处理好了伤口退出来,吩咐那太监去煎药,李冶赶紧把俩人都打发走,这时候林如轩居然还有一点意识,闭着眼道:“你……别去找陛下。” “什么?你疯了?他打你打成这样我还不去找他?” “别去……”林如轩眉头颦得死紧,还忍着剧痛道,“这五十杖……是必须……要打的……” “你他妈……” 林如轩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说完……若是不打,这次的行动……就完全白费了……” “……” “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陛下的大动作……就是这次春猎……我……” “闭嘴吧你!” 李冶根本不想听他唠叨,大吼一声,没想到林如轩真的就闭嘴了,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李冶无语半晌,小心翼翼给他盖上被子,怎么都还是想去找李冼,就算不揍他也得去问问他到底要干嘛,可刚走到门口,竟然撞见一个人。 墨问挡住他的去路,道:“陛下让我来转告你,他现在不想见你,他会找机会告诉你来龙去脉。” 李冶看见他就烦,索性也不想再去找李冼,掉头往回走,却听见他继续道:“并且,从现在开始,你被禁足了。” “……什么?” “你被禁足了,还有林如轩,不过他好像本来也动不了。” “我被禁足?你开玩笑吗?” 墨问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圣旨,递到他面前,“好好看看吧。” 李冶接过圣旨看了看,再抬头时墨问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禁军守卫:“毓王殿下,请回吧。” “操……” 李冶狠狠甩上了门,怒气冲冲把那圣旨扔到了地上,却不想竟把那固定锦帛的玉轴给摔开了,还从里面……滚出了什么东西。 他捡起掉出来的字条,很明显是李冼的字迹,他看完后才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死小冼……下次搞出什么动作能不能先通知我一声?害我担惊受怕……” 李冶给林如轩喂了汤药,却还是没能拦住他发了烧,本来怕他烧傻了,想弄块湿毛巾给他敷额头降降温,可是他伤在屁股上,只能趴着,毛巾也放不住,再想想傻了就傻了吧,傻了也好,省得天天说这说那。便干脆不去管他了。 李冶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现在让他禁足,简直比要他命还难受。不能出门,就只好找些别的事情来干,比如吃东西,可现在时节还早,很多水果都还没有成熟,只有墨问弄来那枇杷能吃。 于是这一天李冶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枇杷,吃得直想吐,午饭晚饭都一并没吃,直接倒在床上睡觉了,而林如轩烧得一塌糊涂根本不醒人事。 再说李冼,他把李冶禁足了以后心里也是十分忐忑,倒不是觉得自己办错了事,只是怕三哥过来揍他,毕竟……三哥可不是林如轩,林如轩是臣子,能欺负,李冶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小皇帝心不在焉了一天,墨问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且看他要如何收场。 第二天李冶是被李况给叫起来的,他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加上昨天一天没吃饭,头脑也不怎么清醒,不是很明白大哥是怎么进来的。李况看见他这样子,嫌弃道:“赶紧起来,看你这脸色,快去吃饭。” “……你怎么在这?” “不是来探望你的。” “哦。” 李冶清醒了,知道人家是来看望林如轩的,也懒得自讨没趣,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下床洗漱去了。 林如轩也早就醒了,烧了一下午一晚上竟也自己退了,李况没让他起来,搬了凳子坐在床边,“我说你这……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今天才得到消息……” “没事,”林如轩笑了笑,“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 “小冼没有再罚你别的了吧?” “暂时还没有……不过他说其他的回去以后再说,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毕竟这事不算小,再罚了什么别的……也是我自食其果。” “他还想怎么罚!”李况有些激动,“都把人打成这样了,还要怎么样?他难不成还能削你官?” 他这话林如轩却是没怎么听懂,皱眉道:“这点惩罚……太轻了吧?我这失职可是杀头之罪,陛下险些……都这样了他才打了我五十板子,怎么能算重?就算把我贬为庶人,怕也丝毫不为过吧?” 李况哑口无言,好像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对,叹口气道:“那我去帮你求求情,让他轻点罚你。” “别,千万别,”林如轩有些无语,心说这皇帝一家子怎么都喜欢求情,果然还是陛下对这几个哥哥太好了吧,“陛下自己会有分寸的,你们去求情,他反而觉得厌烦,没准他本来不想重罚我,你们一去,却罚得更狠了。” “你说的也有理……那现在可如何是好?” “不如何,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对了,这次春猎我怕是参加不了了,你可得替我好好表现。” 李况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又顿了顿道,“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总呆在这里也不好,让老三好好照顾你。” “好。” 李冶端了午饭回来,把林如轩往里面怼了怼,摆了小桌在床上,盘腿坐下,道:“林如轩,你不是挺牛吗,你有本事自己起来吃饭啊。” “……” “唉,虽然被禁足了,不过这伙食还不错啊,不对,好像比以前更好了,你真的不起来吃点?”他夹起一块肉,像看见什么宝似的举在半空仔仔细细看了半天,“你不吃,那我只好自己吃了。”他说着居然就真的自己吃了,还故意嚼得很香,林如轩看了看他,干脆把头撇过去不理他了。 李冶吧唧着嘴,用筷子点点他,“哎,我说你这个人也真是够没意思的,你求我,你求我我就喂你啊。”见他不答,“哟,拉不下颜面是吧?您是将军,可我是亲王啊,”又点点自己,“说到底我还是比你官大,你不亏的。” 林如轩扯了扯嘴角,“……李冶,你很无聊。” “哦。” “……留一口给我。” “哦。嗯?凭啥给你,我自己还不够吃。” “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了?” “我昨天一天没吃饭啊,再说了,吃不了我可以倒了,凭啥留给你?” 林如轩把头埋进枕头里,复又抬起,叹了口气道:“李冶,我求你,给我剩一口。” “早这样不就好了嘛。”李冶又拿了个碗盛了饭,“来起来起来,我喂你啊。” 林如轩撑起上身,许是真的饿了,几乎不假思索就吃了李冶给舀的饭菜。李冶瞅了瞅他,道:“你还真吃啊?” “……” “行吧,那我就喂你吃完好了。” 于是李冶一边喂他一边自己吃饭,最后也分不清哪个是谁的碗,干脆随便吃了。光吃饭还不够,还要说几句风凉话: “我说小冼打你打得也够狠的,一点情面都不讲啊,我之前还以为他挺待见你的呢。” “……待不待见和打轻打重是两码事,况且打得也根本不重,要是真的使了全力,这五十板子下来……怕也没那么好受。” “哦……合着你还嫌不够疼?” 林如轩皱起眉,“你怎么总是喜欢曲解我的意思?” “我不学无术呗,哪像你饱读诗书,当然跟不上你的思维咯。”又舀了一勺饭给他,“不过,我觉得应该脱了裤子打你,这样才更有羞辱性嘛。” 饭在嘴边,林如轩却没吃,抬眼看他,“你是不是一点都看不得我好?” 李冶见他不吃,便收回勺子自己吃了,“好是相对的,你不对我好,我怎么对你好?” “我哪里对你不好?” “哪里都不好。” “哪里?”林如轩挑了挑眉,“哦……你是说那天晚上?你那里……还好吗?” “……去你妈的!”李冶撂了碗筷,“你自己吃!” 林如轩摇摇头,“你这人也真是的,嫌我不好,我关心你你又嫌我多事。” “你关心哪里不好,怎么就捡着不该关心的地方关心?” “你那里不该关心?” 李冶额头蹦起一根青筋,“滚!用得着你关心吗!行,你既然问了老子还就告诉你,我好得很!一、点、都、不、疼、真、的!” “那……用我帮你上药吗?” 李冶嗤笑道:“哈?你帮我?您老还是先照顾照顾自己的屁股吧,我觉得你的屁股跟我的屁股比起来,可严重多了,你说是不是?” “……” “至少我还能坐,你连坐都坐不了,只能趴着。啧啧啧,真是可怜哪,堂堂将军只能趴着度日,吃个饭还要别人喂。人家都是人死鸟朝天,你怎么朝地呢?” 林如轩被他气笑了,摇了摇头,用一边手肘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拿起筷子,道:“我现在确信你把蔺尚书气晕过去的传闻是真的了。” 李冶冷哼,“咱俩在一起这么久了,你现在才知道,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嗯,我觉得你现在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有待发掘。” “好啊,我奉陪到底。你赶紧吃,吃完了我给你换药。” 林如轩又吃了两口也吃不下去了,大概趴着怎么都影响食欲,道:“想报复就直说。” “哦,我想报复你,你赶紧吃。” “我吃完了。” 李冶瞟他一眼,又挖苦他,“你不是饿吗?刚才那么急着抢我吃的,现在又吃这几口就不吃了?你伤的到底是上面的嘴还是下面的嘴啊?” “……” “不吃拉倒。”他把小桌搬走,“快快快,给你换了药我还有别的事,赶紧脱。” “你可以叫太医来。” “不行,叫了太医我还怎么报复你?你快脱,难不成要我给你脱?” “我就没穿。你昨天自己说伤口不能捂不给我穿裤子,今天就忘了?” “……我记性不好不行?”李冶掀了被子,又听见他道:“你吃完饭不洗手就给我换药?” “你他妈到底哪那么多废话啊!” 李冶恨不得抽他,却还是洗了手,慢慢解了绷带,“啧”了一声,“好好的屁股,怎么就开了花呢?” “……早晚有一天你这嘴得跟我屁股一样。” “借你吉言。”他拿了药膏,“我给你把脓血刮了,你可别叫唤。”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吗?” “这大夫到底放没放干净啊,怎么还肿得这么厉害……小冼给这特效药也不行啊。” “再特效药也没有快到……第二天就……能好的。”林如轩额上出了汗,“刚吃完饭就换药,你就不怕我吐出来?” “吐出来也是恶心你自己,别指望我给你收拾。” “……” 李冶给他缠好了绷带,道:“大夫说今天换过了就过两天再换了,省得你总说我报复你。对了,我有个事要问你。” 林如轩闭着眼,“你问。” “小冼罚你就得了,干嘛禁我足?我好冤啊。” “你冤?我才冤。我没由来挨这一顿打,你还想逃了?没给你同罪算你走运,这说到底还是你先勾引的我……” “等等等等!停!我勾引你?你他妈要不是心甘情愿我死皮赖脸粘着你?不不不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你倒是说清楚,我怎么就应该跟你同罪了?” 林如轩轻哼出声,“在外人看来,咱俩勾肩搭背沆瀣一气,我不顾皇上的旨意私自跑去保护你,结果差点害他出事。你觉得,跑不了我能跑得了你?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就老实呆着吧,禁足算什么,这春猎也没有多久,等结束了,自然还要放你出来。” 李冶摸着下巴,“嚯,这小冼,心思还挺深,我说他怎么把你安排到我这,闹了半天是找罪给你加,现在他自己不说,没人知道是他安排的,全以为是你违抗圣意。” “嗯,就是这个意思。” “可我还是不明白,他折腾这一大圈,到底要干嘛?” “等春猎结束你就知道了。” “切,我还不稀罕知道呢。”李冶停了停,又道,“那你说,我大哥二哥知不知道小冼要干嘛?” “你大哥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不过你二哥八成是猜到了。” “那他怎么不去问?” “猜都猜出来了,还有什么好问,伤感情。况且……他怕是也不想问,毕竟在他眼里陛下一直老实得很,不像能想出这些阴谋算计的人。” 李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道:“啥?李冼老实?你快拉倒吧,他就从来没老实过,你们都是被他表象给迷惑了,这臭小子明面上比谁都听话,背地里鬼点子就没断过,他小时候因为这个被我揍过多少次了。” “……” 他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我记着那是几岁啊……八岁?我带他去偷隔壁李大妈家的鸡,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被逮个正着,他呢,他居然躲在树后头不出来。我他妈也就纳闷了,那么大个人躲在那儿,怎么就没被发现呢?然后我被他们打回家,又被我娘打了一顿,这小子还死不承认他跟我去了,我娘就信他,只揍我。妈的真是气死我了,本来李大妈挺喜欢他的,而且我们也没偷成啊,你说你出来说两句好话人家不就把我们放了吗,他偏不,就眼看着我被揍。” “我被揍了我当然不爽,我就去揍他,他还提前跑了,跑到我娘那儿告状,说我要揍他。我他妈还没摸着他呢!然后我娘又给我揍了一顿。” 林如轩笑道:“看来你被你娘揍得次数不少。” 李冶摆摆手,“别提这个。这种事还不止一件了,后来我娘一揍我,我就揍他,他总不能每次都跑了,被我揍完他又去我娘那告状,我娘又揍我,我娘揍我我就接着揍他,反正我皮厚耐打,看到底谁疼。” “再后来他知道一告状就要被揍,就不告状了,他不告状我也揍他,不揍白不揍啊。你看他现在对我那么好,都是被我揍出来的。” “陛下能长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李冶“呸”了一声,“不容易个屁!家里只有我、他、我娘还好,后来跟死老头子北上,家里又多了大哥二哥,这小子更有靠山了,我一欺负他他就找大哥,我哪打得过我大哥?还有我爹,我爹也是,只帮他不帮我。” “他除了找大哥,没事还往二哥那跑,二哥还特喜欢他,他每次去都给他糖吃,要么就是小点心坚果之类的东西。有一次他主动给我糖,说是二哥给他的他就分给我,我当时傻啊,我还挺高兴,心说这小子终于知道向着他三哥了,后来我才知道,二哥一共给了他二十块糖,他就分给我两块!他拿去喂小猫小狗都不肯多分我一点,你说他过不过分!” 林如轩笑得咳起来,道:“没想到陛下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李冶差点没蹦起来,“可爱?!你他妈眼瞎啊?还有我大哥二哥太上皇,都瞎吧?!就知道欺负我一个啊?” “谁让你嘴这么欠,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都得罪遍了。” “那怪我吗?我就这个脾气,我爹就给我生的这个德行你去找他算账啊!亏你们还觉得李冼听话,老实,他除了脾气好还有什么优点?心里小九九一起来算计得你娘都不认,还可爱呢……” 林如轩似乎无话反驳,跟李冼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当然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这话你应该去跟你大哥二哥说。” “我倒是想,”李冶冷哼一声,“首先我得出得去,其次他们得听啊?唉算了算了,反正我说话都被你们当放屁,何苦自讨没趣。你睡觉吧,我走了。” “去哪儿?” “出去转转,就算禁我足也不能不让我出去透气啊,我去院子里吹吹风,你甭管。” “哦……” 林如轩看着他关门出去,自言自语道:“刀子嘴豆腐心……”又想起他这两天怎么虐待自己,笑着摇了摇头,“刀子嘴刀子心……” ☆、35 三月十五,经过几日修整,骊山春猎算是正式开始,开始之前李冼先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一箭空射算是祭天,泼酒而洒算是祭地。仪式过后,便放早已摩拳擦掌的臣子们各自入山打猎去了。 当然,摩拳擦掌的多半是武将,文官们还是乐意支起帐子席地而坐,喝酒谈天坐享其成,嗯,当然也包括李冼。 不过他没能坐多久就硬被大哥二哥给拉了出去,不得不拿了弓箭骑了马随他们一起,边走边想,早知道他就不把三哥禁足了,这现在连个替他挡事的人都没有。 没了李冶还是挺寂寞的,尤其这完全不对付的老大老二走在一起互相挖苦的时候,李冼简直想找点东西塞住自己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李况突然道:“这走了半天,怎么连一只猎物都没看见?咱们几个人动静也不大,不至于把它们都吓跑了吧?” 李冼心说你们动静还不大?却没拆穿他,听见李凌道:“说的也是,就算被咱们吓走了,也不至于连只飞鸟野鸡都没有,难不成今天要空手而归?” “都别说话了,我们再走走看。” 李冼巴不得他们不说话,骑着不怎么老实的非尘走在最后,又往山里走得更深了些,却还是什么动物都没有看到。 “邪了门了……” 这时候早就化成原形缩在李冼衣服里睡觉的墨问突然钻了出来,发出一声和他现在的身型不相符的巨大龙吟,然后便听见树林里惊起一片鸟声,几里之外的飞鸟都被吓得四散飞逃。 恐怕不止飞禽……还有走兽。 李况和李凌同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都十分无语地看向李冼,李冼一脸无辜,尴尬地瞅了瞅钻回自己衣襟继续睡觉的黑龙。 李况叹了口气,头痛道:“罢了罢了,老二,你送小冼回去吧,我自己进山。” 李冼简直求之不得。 那边李冼回了自己帐篷吃喝玩乐,而这边被禁足的李冶简直要无聊到数自己的腿毛,林如轩在养伤不怎么乐意搭理他,他又出不了院子,最后干脆去骚扰门口守卫的禁军。 然而……人家目不斜视,根本就不理他。 碰了一鼻子灰的毓王殿下不得不又回了屋子,竟发现林如轩自己起来了,对方看了看他,道:“上窜下跳,跟个猴似的。” “……你他妈再说一遍?!” 林如轩不应,转身要走,李冶一脚要往他屁股上踹:“我看你又皮痒了……哎呦我操!” 他那点功夫哪里是林如轩的对手,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擒住脚踝不放,差点没劈了叉,抱住自己大腿哀嚎:“我操|我操!你放手啊!” 林如轩松了手,鄙夷道:“多大的人了,幼不幼稚。” “……” 墨问一到晚上又来了精神,非要拉着李冼去骊山上什么长生殿看月亮,李冼恨不能多出几个分身来陪这个陪那个,转念一想,自己他妈是个皇帝啊,怎么就被他们拽过来拉过去,他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陪墨问去了。 长生殿建在骊山西绣岭,晚照亭东。墨问没用法术,一路牵着李冼慢慢走上来,李冼腿都要断了,忽而一阵冷风刮过,他立马停下脚步:“起风了,要下雨,不如我们回去吧?” “……” 墨问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又立刻改了口,道:“不不不,我说着玩的。” 他在心里叹气,不得不继续走,心说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二人走到长生殿,没呆多一会儿便下起了雨,细雨在殿前湖水里溅起阵阵涟漪,两人在回廊里坐了坐,李冼可是没看见什么月亮,听见墨问道:“有些冷了,我们进去吧,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哦。” 长生殿的规模似乎和飞霜殿也差不了多少,李冼进了殿里就想找地方睡觉,被墨问拽住:“你就那么困?” “拜托,你白天睡够了晚上来精神,我可不行啊,您就行行好,让我睡觉吧。” 墨问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他半晌,最后轻轻把他抱起来往卧房去了。 李冼懒得挣扎,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折腾的准备,然而墨问把他放到床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只给他脱了鞋子按揉起脚底来。 李冼莫名其妙,歪过脑袋看他:“你干嘛?” “你不是累吗,这样会舒服一点。” “……你最近很不对劲啊墨问,”他揉了揉眼睛,强打着精神,“到底怎么了嘛?” “嗯?” “嗯……”李冼意识不太清醒,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还是你在外面有母龙了?” 墨问笑,“为什么觉得我不喜欢你了?” “啊,这种时候你都不碰我……” “你希望我碰你?” “嗯……也不是……”李冼翻了个身,又翻回来,“我也不知道……” “傻瓜,”墨问道,“就是因为喜欢你,看你这么累,才不忍心碰你。” “我不傻……”李冼喃喃,“你才傻。” “嗯,我傻。” “……” 李冼没了动静,墨问给他盖好被子,又轻轻在他眉心吻了一吻,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这么累呢,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他缓缓起了身,又走到刚刚坐过的回廊,望着外面细密的雨幕,无奈摇头轻笑。 真是难为他了,本想用这长生殿跟李冼煽个情,谁成想……赶上这煞风景的雨,还有个不解龙意的人。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三月二十,春试放榜。 帝都渭阳。 要说这春猎,六部之中唯一缺席的大概就是礼部了,因为礼部正忙着给考生排榜。大榜刚一张贴出来,不消片刻便聚集了许多人,有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其中一个道: “哎,小谢,你考得不错啊!第三名,相当好的成绩了。” 另一个道:“是啊,殿试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这探花是你的了啊!” 被称为“小谢”的书生笑道:“惭愧惭愧,二位兄长考得也不错,都在前十。” “哪有你考得好。你要是真的中了探花,可记得请我们吃饭啊!” “谁说人家一定就是探花了,没准能中榜眼呢?我们小谢可是仪表堂堂,说不定圣上看他对眼,还钦点个状元呢!” “二位兄长说笑了,谢某哪有那个本事,能不能保住探花还得靠机缘,更别提那前两名了。能有这个成绩,谢某已经知足了。” “哎你就谦虚……”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指了指大榜,道,“这程家的儿子,怎么考到了第九名?他乡试的成绩不是一百开外吗?这才几个月,进步得也太快了吧……” “说的也是啊……也没听说他找了哪个不得了的老师啊?” “哎哎还有,金家的儿子,怎么考到十五了?” “不止啊,还有郑家的,二十二。” “怎么回事啊……” 谢姓书生没说话,却是皱起了眉,听他们议论了片刻,道:“二位兄长,小弟就先告退了,我这给我娘买的鱼,得赶紧回去收拾了。” “好好好,你回去吧,我们再看一会儿。” 书生回了家,母亲立马迎上来:“言儿,可算回来了,嚯,这鱼真大,快给娘,娘去把它收拾了。” 谢言把鱼给了妇人,道:“娘,春试放榜了。” “放榜了?考得怎么样?” “挺好的,考了第三。” “真好!娘就说我儿一定能考好的,我这就去把鱼炖了,给你庆贺一下。” “好,”谢言却笑得有些勉强,想了想还是道,“娘,可是我总觉得……这次春试的成绩不太正常啊……您记得我给您说过的,程家郑家的儿子,平常学得也不怎样啊,这次竟然考得出奇的好……” “就不准人家这几月努力了?” “努力?他们天天不学无术的主,努力个什么,我看他们参加科举不过是玩玩,反正家里有钱,干什么不行。别人考得好我说不上什么,可偏偏他们几个……我不相信。” “可这科举……很严格不是吗?难不成还能……” “我真的怀疑他们作弊。” “嘘……”妇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言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只管好自己就好,反正他们也没影响你的名次是不是?既然没碍着咱们,咱们就别去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 “听话,娘去炖鱼,你先歇歇。” “……知道了娘。” 谢言不说,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说,放榜没两天,街头小巷就已经议论纷纷,有几个不怕死的挑头告了官,很快便层层上告告到了礼部尚书陶文亭那,陶文亭冷汗涔涔,赶紧上报了蔺行之,蔺行之捋了捋胡须,没说什么,只说自己会处理之类云云便把他打发走了。 李冼不在,京城最大的官自然成了蔺行之,蔺老头子不下令,下面的人就没办法处理这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进一步发酵。过了不到十天,甚至已经有人去程家闹事了。 虽然……这本就是皇帝陛下想要看到的结局…… 李冼是在四月初二回来的,一回来就险些被铺天盖地的折子砸死,当然多半是礼部递的,还有其他一些官员,内容九成九都是有关春试的问题。这些折子他一个也没批,只题了一道圣旨下去,命令尚书令、礼部、吏部、大理寺严查此事。 然后他就撒手不管了,该吃吃该玩玩,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再说毓王。李冶被禁足了整个春猎,差点没憋死,回了渭阳可算是被放了出来,简直像是脱肛的野马,一眨眼便找不到人了。 而林如轩则回了将军府,他的杖伤虽然已经差不多好了,但是血痂刚刚脱落,一路骑马又把新肉磨得生疼,不得不回府修养几天。 说是修养,但实际上……主要还是去避避风头。 因为他犯下大错,导致整个卫队都或多或少受了惩罚,本来说好返回之时将那些受伤的接上,可最后他只见到了那位四品官员,还直接跪在了他面前,说什么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见圣上,再加上许多兄弟重伤未愈需要照料,便干脆请求卸甲归田。 林如轩当然知道又是李冼把他受罚的消息添油加醋散布了出去,他堂堂大将军都被“重罚”五十军棍,回去以后还有进一步的惩罚措施,这些本就不是忠义之辈还哪里敢留下来,巴不得赶紧跑了免受皮肉之苦。林如轩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又装作一瘸一拐去上报了皇上,李冼听完只说了一句话: “让他们好自为之吧。” 于是这一票人便都没有跟回来,林如轩知道李冼目的达到,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回到渭阳后的第三天,李冼下了科举一事后的第二道圣旨: “左将军林如轩犯渎职之罪,险铸大错,然,念及其护驾有功,又因林家世代忠良,故暂革左将军之职,而免其他罪责,望其日后可将功补过。” 至于其他人便没有直接写在圣旨上了,却也发了布告,让京城百姓看得一清二楚。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3节 这消息又迅速在渭阳扩散开来,人们热议的话题也从科举作弊渐渐变成了林将军被贬官,后者的热度甚至很快超过了前者。 林如轩受了罚,李冶自然不可能逃得过,虽然皇上没有进一步罚他,也没有在圣旨里写明,但毓王在春猎期间被禁足一事却早已人尽皆知,他和林如轩之间那点拿不上台面的事情再次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热点。 不过毓王对此却是没什么所谓,这种绯闻他听得多了,再加上他脸皮厚,根本不当回事,被禁足出来光忙着到处玩乐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影响。 可林如轩就不一样了,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世俗眼光,却不想林家的名声被败坏,虽说这些估计也是李冼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而一手策划,之后定会为他正名,心里却还是怪难受的,回府修养的几天,无事便去自家牌位那里跪跪,也顺便静心打坐。 他和李冶各忙各的,春猎期间被禁足了二十天,同居了二十天,也互相嫌弃了二十天,彼此看着都有些腻歪了,便几日没有相见,却因此又惹外面传起了流言,说林将军被贬官,一怒之下闭关不见毓王,又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竟说他甩了毓王,毓王伤心欲绝求见不得,干脆自暴自弃精神失常了。 对此,林如轩哭笑不得,同时心里十分感叹: 人言可畏。 这些话没多久也传进了李冶耳朵里,李冶抽了抽嘴角,“呵呵”两声,心说自己到底哪里像“精神失常”了?真是理都懒得理,继续吃喝玩乐去了。 在林如轩贬官的圣旨发下后的没几天,李冼又下了第三道圣旨,大意是说撤了林如轩的左将军后于心不忍,便封了他一个“明威将军”。没了左将军也干脆不要右将军,改卫衡为“镇远将军”。 这回下面的人可算都是看清楚了,皇上哪里是真想削林如轩的官,分明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跟前朝的武卫制度彻底划清干系。十六卫制度从上上任皇帝的时候就开始改革,改到李冼这,只剩下了左右两个将军的虚名,均是从三品,而“明威”“镇远”是李冼自己新加的,为正三品,这样算下来,林如轩这次反倒是似贬实升了。 平日里有对他看不顺眼的官员,本来因他被贬官幸灾乐祸了一番,第二天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又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林如轩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这些东西,反正林家已经衰落,到他这里大概也是最后一位将军了,人无欲无求便对这些虚名看不重了,等他死了以后,林家和朝廷,怕也再无什么瓜葛。 林如轩休息了几天,避了几天风头,便赶紧跟建王一起去了兵部把武举的大榜排出来。虽说武举一向是兵部把关,但既然李冼都钦点了李况和林如轩两位考官,便不能不参考他们的意见。 武举并不设殿试,因此这次大榜上的名次就是最终的名次。虽说是武夫,却也不能胸无点墨,武试通过者还要参加文试,而这大榜就是根据文武两试的综合排名作出的,兵部会同林如轩李况,排得也十分谨慎。 不过等到四月初十大榜张贴出来,还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这天李冼正窝在书房慢吞吞地出着殿试试卷,却突然收着通报说工部尚书求见,不由得十分纳闷:“季昀诚?他找朕干什么?宣他进来。” 季昀诚一进来就直接跪在了李冼面前,李冼差点以为这厮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下一秒却听他道:“陛下!臣斗胆……斗胆求陛下撤了季缨的武状元!” “……嗯?”李冼一时没搞懂,敲了敲书案,道,“季爱卿,你这就不对了,就算你跟那武状元有什么深仇大恨,却也不能这样公报私仇,朕帮不得你。” “不、不是!”季昀诚抬起头,“陛下误会了,臣不是跟她有什么仇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冼突然回过味来,“等等……季缨?他是你什么人?” “她……是、是舍妹……” “……女的?” “啊……” “奇了,”李冼笑,“朕怎么不知道今年的武状元是位女子?” “别说您了,就是臣都不知道她居然偷偷去参加了武举,这大榜出来臣才知道,她不但参加了,还拿了个状元!真是……” “那你应该高兴才是,季家人不但有才学,还有武艺。” “可是、可是……”季昀诚简直快要哭了,“陛下,臣就坦白了吧,这季缨并非臣的亲妹妹,她今年还未满二十,年轻气盛。她三岁的时候被人遗弃,是先母见她可怜才捡回来收养,先母离世前对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臣照顾好她。她从小爱习武,现在又考了个武状元,定是要去当个武官的,若是真有一日上了战场,臣……臣还怎么保护好她?” “……” 李冼皱了皱眉,思忖片刻方道:“不过,这武榜也非朕所排,而且现在已经布告于众,再想更改也并非易事。不如……朕把主考官给你叫来,你跟他商量商量,看他同不同意?” “可……” 季昀诚还想说什么,李冼没理,对旁边太监道:“去传建王过来。” 李况很快赶了过来,听过事情的原委始末,拍了拍季昀诚的肩膀,道:“季兄,你这未免太自私了。我们大胤可没有女子不能参加武举的规矩,况且令妹有一腔报国热忱那是好事,你怎么能因为担心她受伤流血就什么都不让她做呢。而且令妹的成绩实在太好,不论文试武试都是第一,这种成绩不拿武状元还拿什么?我还亲自跟她过了招,就算她现在打不过我,练上两年,定能跟我打成平手;再练上五年,怕是就能超过我了。她有自保的能力,你就放心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李冼头一次听见大哥嘴皮子这么利索,不禁十分讶异,便没有打断他,看他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李况劝了季昀诚一套,季昀诚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了好几回都没能可出去,最后干脆不说话了,只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既然建王如此说,臣再坚持,倒是臣小肚鸡肠了。她也老大不小了,确实……有权力决定自己的人生。”他又转头对李冼道,“陛下,那臣就不打扰……先行告退了。” “嗯,你去吧。” 季昀诚走了,李况却没走,搬了个椅子坐到李冼面前,道:“小冼,你要给季缨封个什么官?” “什么官?将军呗。” “我知道是将军,你要封她做什么将军?对了,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一支腾麟军缺少将领?你把她放过去呗,我可以亲自指点她。” “腾麟军?不行,腾麟军不能给她。” “……为什么?” “因为……”李冼笑得高深莫测,“我打算给她新组建一支军队,名字就叫……赤缨军。” ☆、36[修bug]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春季的水果也纷纷开始上市,墨问十分尽职地第一时间弄来最新鲜的给李冼,尤其是樱桃。 于是李冼一边吃着桃子樱桃甚至还有早熟的荔枝,一边不紧不慢地出着殿试试题,从四月初八一直出到四月十五,差点没给蔺行之和李凌急死。 四月二十一便是殿试的日子,在这之前的两三天,关于会试作弊的事情又再一次被人们提起,而李冼却未作出任何回应,直到殿试开始。 这一天…… 李冼命人在大殿里摆了考场考桌,让礼部以及吏部官员监场,自己则换了一身考官的衣服,摘了身上所有皇帝的配饰,在自己二哥看神经病的目光下混进了考官的行列。 考生入场之后,李冼十分得意地欣赏着他们看见试卷之后的精彩表情。 这套卷子……出得……实在是……呃,精彩绝伦…… 由于吃了上次会试的亏,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提起了警惕,虽说这殿试只是个形式,却也不能出岔子,许多考生都或多或少往非常规试题的方向准备了,再加上他们皇上还是个断袖,甚至有人已经准备好了“对于断袖你怎么看”这类问题的应答,然而试题一发下来,却让绝大多数考生都傻了眼。 试题一共十道,前几道题大致是这个套路: 第一题:你认为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第二题:你认为自己是君子还是小人?为什么? 第三题:你如何对待身边的君子或是小人? 前三道题就给了众考生当头一棒,说好的只考策问呢…… 这几题真是让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李冼好整以暇地在考场中转悠,看着各考生抓耳挠腮,众考生也不知这人便是皇帝,也未对他作太多的重视。他偶然经过一桌,却见这一位早已答过前三题往后做了,略略一瞥,见他只将这三题作了一个统一的答案: 世上本无君子小人,唯心而已。 那人抬起头,李冼冲他笑了一笑,对方愣了一下,微微颔首,李冼便又轻轻走过了他。 这套试题蔺行之看过,竟出奇地十分赞许,一道题也未作更改。整份试卷从“个人”起篇,由“家族”过渡,再以“天下”铺展,每三道深一层,并皆是对人品行一类的问答,最后则用此次科举一事收尾,颇有九九归一之势。答道后面,大部分人已经慢慢冷静下来安心作答,而有些人却是越来越慌张。 最后一道题是作一篇策文,而这篇策文的主题是:如果你身边有人通过作弊考中了贡士,你将如何应对? 到了这里,终于有人坚持不住直接瘫在了地上,李冼瞟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问,只对禁军守卫道:“带下去吧。” 随后又有几个支撑不住,甚至有一个大喊道:“我不考了!我不考了!”便要逃跑。 李冼冷笑了两声,让禁军把这些人全部押了起来,看了看场中还有几个死命撑着却也冷汗涔涔的,道:“自己是君子,是小人,自己心里清楚,还需要朕……一一点出来吗?” 考生们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竟是他们皇上,那几个心虚的已经直接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陛下!饶命啊陛下!” 李冼连看都不稀罕看他们一眼,直接押走,又道:“现在还死不承认的,朕也没有办法救你们。” 禁军又抓了几个人,李冼问过李凌,确定没有漏网之鱼了,才道:“日暮收卷,继续答题吧。” 李冼叫过来监场的人,那位卖了试卷的礼部侍郎也在其中,考试结束之后,李冼走到他面前,道:“你觉得,何为君子,何为小人呢?” “陛、陛下……” 那人早已汗流浃背两股战战,竟是连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出了。 “你应该知道朕想说什么。” 对方扑通跪在了地上,“陛下!臣……臣……” “你去天牢,好好反省吧。” “……陛下!!!” 殿试结束的当天,朝廷便发了布告,将所有通过不正当手段参加会试的,哪怕没有取得名次,均绳之于法,而卖试题的那位礼部侍郎,更是直接被投入天牢,此消息一出来,民众们纷纷叫好称快。 会试作弊又考中贡士的,共一十二人,礼部已将这十二人从榜上除名,为了减少对其他考生的不公平,现决定从排名里再往后补录十二人,而皇上会在五日后再单独对他们举行一次殿试,当然试题肯定又是新的了。 这被补录上的十二人简直欣喜若狂,立马去准备殿试了。因为准备时间比较短,李冼便把试题出的简单了一些,待他们考完了,把两次的卷子一起交给考官批阅,选出评价最高的十份呈交于他。 不过说真的,李冼是真不愿意看这些试卷,看着满篇的文字就头疼,便干脆把蔺行之和李凌一起叫到自己御书房,商量商量到底给哪三份点前三名。 李冼直接拿出评分最高的三份试卷,问道:“便按这个顺序来,你看如何?” 蔺行之坐着圈椅,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也不是不可,不过……老臣有个建议。” “但说无妨。” “这第三名和第四名,最好可以换一下。” 李冼不解道:“却是为何?” “这十人老臣都调查过了,大的纰漏没有,不过第三名这个谢言……口碑却不是十分的好,为人颇小肚鸡肠,吝啬得很。” 李冼略一沉吟,反驳道:“可据朕所知,他家中贫穷,对钱财看得重了些,也并非不可饶恕。” “还不止如此,”蔺行之停了停,“这个谢家曾经也是先帝的宠臣之家,之所以衰落,是因为他们通敌叛国,好在被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大祸。” “蔺爱卿所说的……是我大胤哪一位皇帝的时候?” “比较久远了,应该是第三位,或者第四位。” “那已经过了有一百多年了吧?”李冼笑,“爱卿多虑了,就算这个谢言真是那个通敌叛国的谢家留下的血脉,过了一百多年,他自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祖上的事情,就因为这个埋没了他的才华,实在是太可惜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调他至二甲第一名,这样……” 他正说话间,突然有个小太监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蔺行之顿时皱起眉,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啊……”小太监被吓坏了,端着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他忙放下托盘,跪下来,颤声道,“奴才该死!奴才是……是给陛下送、送刚才要的茶水……” “好了好了,”李冼制止还要说话的蔺行之,对那小太监道,“你是上次惹着墨大人那个?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上次朕饶了你,这次怎么还不懂规矩?罢了,也确实是朕要的茶,怪不得你,不过不准再有下次了。” “是,是!谢陛下!绝对、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你退下吧。” 那小太监忙不迭跑了,蔺行之还是一脸不悦,道:“陛下,我们在商议要事,您怎的……” 李冼打个圆场,“行了行了老蔺,朕这不是口渴吗,要个茶还不行了?要不要尝尝?西湖龙井。” “……您自己喝吧,臣可消受不起。” “刚才说到哪了?你继续说。” 蔺行之捋了捋胡须,“哦,刚才说到,调他到二甲第一名,这样既名次不会差得太多,又能让他再进翰林院学习几年,改改他这脾性,也顺便看看他心思是否周正。” “也并非不可。不过……”李冼拿起谢言的试卷,正是那份写了“唯心而已”的试卷,“他这卷子,却是要比第四名好一些,朕看得也更顺眼些。” “才华只是一方面,为官者,更重要的还是品行。这第四名除了才学,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输于他,邻里评价也高,是个为官的好材料,相比之下,谢言反而要差太多。” 李冼叹了口气,“可这科举,讲究的就是公平公正,他本已经考到了这名次,却因为自身的一些缺陷而强行更改,这……合适么?” “陛下,您不要忘了,这次科举意义非凡,选拔上来的这一批官员,是要成为大胤顶梁的。” “你说的朕都明白。”李冼皱着眉,“罢了,再容朕想想,明日给你答复。” “好。” 李冼想了一下午,最终还是决定同意蔺行之的提议,然而到了晚上,他却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了。 “怎么了?”墨问看出他的心思,道,“还在因为排名的事烦心?” “嗯……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人家……” “可你不是已经答复蔺尚书了吗?” 李冼愁眉不展:“说的就是啊……估计礼部排榜也已经排好了。” “那你就不要想了,事已至此,也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我还是觉得不妥。”他翻身坐起来,“不行,不能就这样了。” “你要去哪儿?”墨问见他赤着脚就要往屋外走,忙道,“等等,先把鞋穿上。” “……哦。” 李冼去御书房写了一道圣旨,墨问站在一边看着,看完道:“你……不至于吧?” “至于。入了翰林院,至少还得过个两三年才能正式封他做官,朕还挺想在朝堂上看见他的,何况他家境贫寒,也能早些吃着朝廷的俸禄。” “可你这样,岂不是让蔺尚书的心思白费了吗?” 李冼嗤了一声,“他是皇帝我是皇帝?斤斤计较怎么了?看重钱怎么了?我要是出生在贫苦人家,我也看重钱,就凭这个否定一个人,未免太片面了。还有他说的什么谢家祖上有通敌叛国的污点,那都过去多少年了,父债子还尚且能理解,这祖先的债……还轮不着不知道多少代的子孙还吧?” 墨问叹气道:“都依你,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嗯……不过这圣旨不能提前下,得等榜放出来。后天放榜……那就大后天,我把这圣旨下了,还得偷偷的,让别人知道了可不好,等我把他提上来,看老蔺还能说什么。” 四月二十九,殿试放榜。 谢言站在布告栏前,一度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小谢,你……你怎么没中探花?啊哈哈……传胪也很好了,恭喜恭喜啊。” 谢言没说话,呆立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道:“我家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哎!小谢!你别走啊!” 谢言回了家,一进家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小凳上绣香囊,没由来一阵烦闷,道:“娘,您别天天绣这些了,一个也卖不了几文钱。” 妇人见他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积少成多懂不懂?对了言儿,今天是不是放榜的日子?考得怎么样?” 谢言一听这个,脸色立马垮了下来,没好气道:“还行吧,二甲第一,传胪。” “第一?那感情好啊!娘就知道言儿一定能考好。” “是二甲第一啦!不是一甲第一。” “反正都是第一嘛,没差没差。” 他一下子跳将起来:“怎么没差?差很多好吗?我宁可考一甲第三也不愿意考二甲第一!” “为什么?不是有那么句话,叫什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吗?” “这不一样!”谢言简直快要气急败坏了,“今年,因为朝廷急需官员,一甲三名可以免去入翰林,直接入朝为官,而二甲,而我!我……” “这孩子,怎么这么急于求成?进去学学不好吗,学学官场的规矩忌讳,别到时候惹了别人。” “娘!” 妇人摸着他的头,安抚他道:“好了好了,娘去给你做好吃的,你先喝点水,消消气,听话。” “……” 而与此同时…… “老爹,您找我什么事?” 李章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小冼啊,这两天爹有位故友要到渭阳来,你记得让禁军迎接一下。” “故友?谁啊?” “就是……洛叔叔你记得不,洛知天。” 李冼一脸迷茫:“洛叔叔?哪个洛叔叔?” “你这孩子,还能有几个洛叔叔?当然是姑苏洛家的洛叔叔。” “姑苏洛家?不记得了。” 李章有些无语,换了个法子继续问:“那你记得洛辰吗?” 李冼依旧一脸茫然:“洛辰?谁?” “……就是你每次去洛家都跟你玩的那个小哥哥。” “小哥哥?没印象。” 李章几乎没了奈何,“……那你总记得碧螺春吧?” “碧螺春是茶啊,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喜欢龙井。” “不是这个碧螺春,是洛家每年都会送给我们的那个碧螺春,洞庭碧螺春。” “爹,您在苏杭才呆了几年啊?还每年都送……那时候我也不喜欢喝茶啊,我哪里记得……”李冼突然停下来,想了想道,“哎,我上次去如月轩喝到的碧螺春,我总觉得味道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喝过……莫不是您说的这个?” “大概是吧。” 李章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生怕再问什么李冼又说不知道,“你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你这两天替老爹盯着点就行,他们是来京城进货卖货的,应该会打着洛家的商号,等他们进城……大概今天傍晚或者明天中午就能到,你记得让禁军赶紧护送到我这来。” “知道了知道了,”李冼撇撇嘴,咕哝道,“不护送又能怎样嘛,这京城里还能出什么事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爹,我这还有事呢,您没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一会儿把凝儿叫过来陪您。” “去吧去吧,你这孩子,天天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李冼从隐龙殿出来,赶紧给禁军下了命令,让他们注意近日打着洛家商号的商队,看到了第一时间护送进宫。 然后他就又忙自己的事去了,心说这商队什么时候来不行,非得赶着殿试放榜这两天,不知道他忙吗…… 然而李冼却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两天的功夫……却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出了意外。 ☆、37[修bug] 四月三十。 “谢言是不是居住是此?” “是是是!大人您请坐,请坐……” 妇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宣旨的太监,更是第一次见到圣旨,吓得直接跪了下来,话都快说不利索。 太监却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宣完旨就走。谢言人呢?” “呃……妾身刚刚让他出去买东西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您看要不……” “我没时间等他回来了,你便替他接旨吧,等他回来再转告他。” “是……” 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念到:“圣喻……” “就是这!” “快快快!包围包围!别让人跑了!” 他刚念了没两句,却被突然闯进来的禁军打断了,不由得怒道:“你们!你们要干嘛?!没看见我正在宣读圣旨吗?” “圣旨?杀人犯还宣什么圣旨?快点把人都给我抓起来!” 那太监顿时气得说不出话,“你们、你们!” “杀、杀人犯?” 妇人被吓傻了眼,两个禁军走到她面前来:“你儿子呢?” “犬子……出去买东西了,几位大人这是要……” 对方一声厉喝:“还狡辩?!他明明是在西市杀了人!他躲到哪去了?!” “杀人?”妇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不会的!这不可能!我家言儿不可能杀人的!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那禁军冷哼一声,“不可能?分明有人看见是你家谢言杀了人!”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少说废话,带走!” “陛下!陛下!出人命了——!” 李冼听过太监和禁军统领丰朗的汇报,几乎觉得不可思议。 “传胪谢言因为和商贩起了争执,冲动之下便杀了人?你确定,真的就只为这个?” 丰朗也十分为难,“这……陛下,卑职也不敢妄下定论,还有待查证,不过听在场百姓的描述,基本上别无二致。” 李冼点了点头,颦眉思索着什么,正在此时刚刚那被他派去传旨的太监跌跌撞撞跑了回来,扑倒在他脚边,他心烦意乱,呵斥道:“朕让你去传旨,圣旨呢?!” 那太监战战兢兢:“圣旨……落、落在传胪家里了……” “废物!”李冼一脚踢开他,“滚下去!” “是……”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浮现心头,“等一等,丰将军,你刚刚说,是这两日才进京的商队?” “是,有什么不妥吗?” “商队……可打了旗号?” “没有,应该是散商,不过还没来得及核实。” “那……可核实了死者身份?” “核实了,姓洛,叫洛知天。” “……”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一个时辰前。 “言儿。” “怎么了娘?” “娘听说这两天有商队进京,你去替娘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货物可以买,布匹针线这些的。哦对了,还有,你去看看有没有卖香囊材料的,花瓣,尤其是昙花,咱们这儿啊昙花不好活,卖的少,价格也贵,听说这商队是南边来的,你去看看有没有稍便宜点的。” “买什么昙花啊,”谢言没好气道,“不是说了不让您做这香囊了吗?赚不了几个钱,还费功夫。” 妇人拍了拍他,“你这孩子,娘还使唤不动你了?快去,别让人家卖没了。” “谁买那东西啊!再说了,弄什么花瓣不行,干嘛非要昙花。” “娘给别人做的。” “给谁?” “怎么问这么多?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快去,听话。” 谢言丧着个脸,从抽屉里数了几个铜板就要走,妇人叫住他:“哎,等等。” “又怎么了?” 妇人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个金龟,“这个金龟……你拿着,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要是钱不够,就用这个买。” 谢言哼了一声,“这金龟不是金贵得很吗,几个月了您都不舍得用,怎么现在舍得了?” “这不是你考好了,让你买点东西犒劳一下自己吗。” “考好了考好了,别再跟我提考试!” “哎……”妇人看着儿子摔门就走,不解地自语道,“怎么了这是……” 一天前。 谢言独自坐在小酒馆里喝闷酒。 不消多时,一个年轻的太监寻了过来,道:“谢言!你怎么就坐在这种地方?走走走,我们上二楼去。” “没钱,开不起包间。” “哎呀你……我请你总行了吧?快走,我有要事跟你说。” 谢言被他拽上了二楼,进了包间,道:“有什么事非要上来说,在下面不行?” “隔墙有耳。”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 太监压低了声音,“你这次考试,是不是考了传胪?” 谢言一听这个,顿时拉下脸来,饮了口酒没什么好气道:“你们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要问我成绩?是是是,我考了传胪,没考中探花,我给谢家丢脸了,行了吧?” 太监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这探花……本来应该是你的。” “……此话怎讲?” “本来是你的,但是……虽然你的成绩是第三名,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因为你……呃,好像是什么口碑不好,就给你调到了第四。” “这话可不能乱说。”谢言严肃起来,“科举那么严,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甲可是圣上钦点的,下边大臣做了什么事,圣上能不知道?你肯定是多心了。” 太监见他不信,不由得着急起来,解释道:“不是啊!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而且根本不是别人的意思,是皇帝陛下自己的意思……是他跟尚书令一起商量的。” 谢言愣了几秒,“此话……当真?” “我骗你干什么?我要不是正好进去送茶,还不知道这事。就因为我闯进去,还差点被罚了呢。” “这种事情……皇上怎么可能让你传出来?” “嘘……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我是看在咱两家是亲戚,我爹让我多照顾着你的份上才告诉你的。” “谢言知道了……”他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多谢了。” 谢言揣着那个金龟走在路上,心思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 皇帝陛下自己的意思……公平公正……呵呵,哪里来的公平公正? 他不求高攀那状元榜眼,他只想做个探花,只求进那一甲,当个官养家糊口,哪怕小一点也没关系,给他个九品芝麻官他也认了,可是偏偏…… 一想起自己母亲那双粗糙又满是伤痕的手,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他没什么本事,做不了更多的事情来养活母亲,他只会读书。好不容易考中了贡士,考到了第三,本以为那探花已经牢牢握在手里了,可谁知…… 进那翰林院,又不知道还要学上多久,不知道还要过上多久才能捡个官当当,收着点微薄的俸禄,他等得及,可是母亲呢?母亲操劳了大半辈子,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穷困? 京城……京城又如何?谁说京城就没有穷人,谁说进了京城就能发家致富?真是……可笑啊…… 两年?三年?他真的不想再等了。 科举这绝佳的机会,明明到了手,又被人莫名其妙地,葬送了出去。 好恨……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金龟,心里一片混乱,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市,看着路边的商贩,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觉得一阵厌恶。 也许……不走读书这条路,说不定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他强忍着心中的怨愤,向周围的商贩打听了一下,终于打听了新进京的那一队商队,他们包下的摊位倒是不少,有很多他见也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可是他又怎么舍得买,娘不舍得用那金龟,他也不舍得。 他在几个摊位之间来回看了看,终于找到卖香囊材料的,各种花瓣也有不少,他问了问那商人:“有昙花吗?” “昙花?你要花瓣吗?还是种子?” “花瓣。” “有的有的,”商人拿起一包风干的昙花花瓣,“喏,给你,是用来做香囊的吧?放心吧,我们的花瓣都经过特殊处理,香味能保持得更久,小伙子喜欢就拿去,做好了送给心仪的姑娘,保证好使。” 谢言干笑了两声,道:“多少钱?” “二十文。” “……那么贵。”他皱了皱眉,自己一共才带了十五枚铜钱,竟是连这一包花瓣都买不起,心中烦闷更甚,“十文,卖不卖?” 那商贩见他一下子便砍掉一半的价钱,顿时有些不乐意了,“不是……这位客官,这二十文不贵了,这么大一包,能做好多香囊了。” “十文。” “……得得得,咱们各退一半,十五文,十五文总行了吧?” “十文就十文,卖是不卖?” “我说你这人怎么……”商贩无语了半晌,道,“这位客官,这么跟您说吧,我们商队根本不差您这几文钱,我们来京城就卖个口碑,不信您去别的摊位问问,哪有比我们卖的更便宜的?您要是能找出来,我们给您补差价。”他把那包花瓣递给谢言,“顾客至上,您说十文,就十文,您拿好。” 谢言看了看那花瓣,却没接,又看了看那商人,突然道:“我也不差你这点东西,你爱卖给谁卖给谁去,我不要了。”说完转身就走。 “……你!”那商贩差点被他气个半死,忍不住骂道,“你他妈有病吧?你是来砸场子的吧?!看你这个穷酸书生样,买不起就别买!别浪费我时间!” “怎么说话呢!”旁边走过来一个体态偏胖的中年男人,“那是客人,我没教过你怎么跟客人说话?” “不是,老爷,不是我不客气,您给评评理,这小子要买东西,咱们定价二十文,他非要十文买,那我说十文就十文,反正咱也不差这点钱是不。十文给他了,他又不要了,甩脸就走,您说他这是诚心要买吗?我看他是存心来找茬的吧!” “行了!”男人打断他,“十文不要你就送给他好了,不就是十文钱吗?瞎吵吵什么,你以为人人都跟我们似的?穷人家的孩子你就体谅他一些,看看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话,还想不想干了!” “……老爷,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男人拿起那包花瓣,走到谢言面前,道:“小兄弟,我们商队的人啊不懂事,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他刚才唐突了你,你别往心里去,当做补偿……这花瓣,就送给你吧。哎还有,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一折卖给你。” “呵……”谢言冷笑了两声,突然抬手把那花瓣打落在地,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施、舍!” “……你!” “老爷!您看看他!根本不是我态度不好,他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旁边已经有了一些围观的群众,有几个看不过眼的劝道:“小兄弟你这是何苦呢?人家商队千里迢迢来京城也不容易,何况人家也给你道歉了,都免费送给你了,你就收了吧?和气生财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为这点事生气不值当啊。” 人群的议论像苍蝇似的在谢言耳边嗡嗡,他心里的火气被越燃越旺,一步步走近那中年男人,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为什么?” “什、什么为什么?小兄弟你要干嘛?你冷静,冷静啊!” “为什么世上会有你们这些人!”他突然大步上前,一手掐住男人的脖子,一手从边上买水果的摊位上抄起一把刀,怒道,“为什么会有你们这些富人!为什么偏偏你们是富人!而我就要当穷人!” “你在干什么!把刀放下!小兄弟你把刀放下!” 人群中也一片慌乱,劝慰的,逃散的,看热闹的,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 “凭什么啊?啊?!”谢言把刀抵在他脖子上,“告诉你,我不需要施舍!收起你们那恶心的同情心!什么公平,什么道义,全都是假的!假的!你们有钱,你们可以买试题,你们有钱你们可以抹杀别人的辛苦!我不服气啊,我不服气!” 他瞪着双眼,眼眶通红几乎是疯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不要啊!” 人群中发出惊呼声,有几个胆小的女子甚至被吓晕了过去,谢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刀刃上尽是刺目的鲜血。而那中年男人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身体慢慢滑倒了下去。 “我……我……” “发生什么事了!”附近的禁军发现骚乱终于赶了过来,谢言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拔腿就跑。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快抓凶手啊!抓凶手别让他跑了!” “站住!别跑!站住!” “封闭城门——” 谢言坐在一辆马车上,向后望去,远远看见那缓缓关闭的城门,舒了一口气。 这大概……是他凭生跑得最快的一次了。 喉咙里有着因为过度快跑激起的腥甜,他咽下去,对车夫道:“再快点。”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4节 “您这到底是要去哪啊?还有……您这身上……怎么还有血啊?别是……” “别多问。”谢言皱了皱眉,摸了摸怀里的金龟,有了一些安全感,“有仇家在追杀我,官府正在抓他们,没看见城门都关了么。” “哦……这样。您身上这么多血,怕是伤得不轻吧?要不要去看个大夫?别耽搁了。” “不必了,快走,我怕他们还有人,要是没被抓住跑出来,我就惨了。” “知道了。驾!” 洛知天死了。 李冼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父亲,他确实让禁军留意打着洛字商号的商队,却没想到……洛家并没有打商号。 他还没搞清楚为什么洛知天进了京没有第一时间来找父亲,但现在不争的事实是,洛知天已经死了。 而且杀他的,是谢言。 谢言,又为什么会杀人?只是因为一点争执?他跟洛知天,应该无怨无仇才对。 “小冼,”墨问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喝杯茶压压惊,你最喜欢的龙井。” “……谢谢。” 李冼喝了口热茶,却是怎么都静不下心来,想了想,对身边的太监道:“去把张厉张申给朕传来。” “是。” 两人很快进了宫,跪到李冼面前,李冼道:“西市杀人一案,你们可知道了?” “回陛下,臣等已经知晓了。” “这个案子……应该绝没有表明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朕不相信,一个能考到传胪的人,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口角起刀杀人。”他顿了顿,“这案子也不用别人了,就由你们刑部和大理寺一起查吧,记住,朕不仅要你们抓到凶手,还要知道整个事件的原委始末,你们听明白了么?” “请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托!” 张厉张申一出了大殿,便在殿前台阶上争了起来,一个道:“我说兄长,这个案子你们刑部还是别插手了,我们大理寺,绝对办得妥妥的。” 另一个道:“你拉倒吧,这么一个破案子还用得着你们大理寺,我们刑部足够了,你呀,还是回家歇着去吧!” 原来这两人竟是一家人,虽不是亲的,确是关系很好的堂兄弟,均对刑事这方面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一个进了刑部,一个则进了大理寺。 “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陛下都说了这个案子不简单,怎么能是破案子呢,还是交给弟弟我吧。” “不行不行,你们大理寺爱干嘛干嘛去,这个案子我查定了,给我三天,三天我就能把那凶手抓回来。” “大哥你这就不给面子了,你还三天,我大理寺两天就能搞定!” “这可是你说的,两天搞不定你请我喝酒!” “请就请!咱们还就打个赌,看谁能先把凶手抓回来,输的请一个月酒钱!” “赌!这次咱俩谁都别帮谁,看谁快!” “走着?” “走着!” 然而,他们兄弟两个谁都没想到…… 这凶手……竟然一抓就是三年。 ☆、38[入前必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卷食用须知】 下卷虐虐虐,剧情推进会加快,主角性格变化较大。 后期会有小受被qj(不是lj)的剧情,受不了的请注意闪避 保证he。 三年后。 大胤历二百四十年,建安七年春,四月十四,雨。 “四叔!四叔!她欺负我!” 三岁的小逸尘被同样三岁的小念清追着,在御龙殿的大殿里奔跑,一干宫女太监都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生怕他们摔了。 逸尘一路跑进御书房,扑进李冼怀里,眼泪汪汪道:“四叔,她欺负我!” 李冼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她是你妹妹,怎么会欺负你?” “她抢我的糖!” 念清反驳道:“我才没有抢他的糖!那本来就是我的!我的!” “你就有!” “没有没有没有!” “好了好了,”李冼无奈道,“四叔这有的是糖,都给你们,不要抢了好不好?” “真的吗?可是爹爹不让我们吃很多糖。” 李冼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糖,分给他们一人一半,刮了刮念清的鼻尖,“那就不要告诉你爹爹。还有啊,以后记得,没有外人叫四叔,有外人要叫皇上,听懂了么?” “嗯!”念清用力点头,“念清记住了!四叔最好了!念清最喜欢四叔!” “四叔也喜欢你们。” “哼!”逸尘嘟起小嘴,“四叔明明更喜欢我!” “你胡说!明明喜欢我!” “是我是我是我!” “才不是你!你讨厌讨厌讨厌!” 李冼看着两个又开始追逐打闹的孩子,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一颗糖,剥开,塞进自己嘴里。 逸尘被念清追,跑着跑着却一不留神撞上了人,他“哎呀”了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仰起头看清那人,顿时缩了缩脖子,怯怯道:“墨、墨伯伯……” 墨问皱起眉,俯下身来,“叫叔叔。” “可、可是,爹爹让逸尘叫伯伯……” “……叫叔叔,不然下次没有糖吃。” “墨叔叔!” “这才听话。”墨问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去外面玩,我跟你四叔有事情说。” “知道了!” 李冼看着两个孩子跑远了,也拿了一颗糖给墨问,笑道:“你也好意思让他们叫叔叔?依我看,叫爷爷都不够。” 墨问没答他,吃了那糖,“倒是挺甜。” “你要跟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 李冼笑,推了推桌上那黑龙镇纸——那是墨问两年前送他的生辰礼物——理了一下书籍纸张,道:“是看他们在我这里闹,烦心?” “也不是。” “那就是看我对他们好,吃醋。” 墨问不答。 正说话间,小太监进来通报:“陛下,刑部尚书张厉大人和大理寺卿张申大人求见。” “宣。” “是。” 李冼看见他们两个,也知道他们是要说什么,便直接问:“怎么,那凶手抓到了?” “呃……回陛下,还没有。” “那是洛辰找到了?” “……回陛下,也没有。” “那你们来找朕干什么?” 张厉张申有些尴尬,还没接上话,又听得李冼道:“朕记得你们当初答应朕的期限是三个月,现在都三年过去了,你们还没有抓到凶手,也没有找到洛辰……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三年前那案子,确是调查清了来龙去脉,可凶手却一直没有抓到,案子也不能算破。洛知天死后,姑苏洛家迅速衰落,又被仇人报复,几乎土崩瓦解。洛知天那不成器的儿子洛辰因被仇家追杀,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李冼派人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便只好一直让大理寺寻找,可三年过去,也没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而当初透露消息那小太监,还是被处死了,纵使李冼愿意绕他一命,太上皇却不干。谢母被关在天牢几天,李冼念及她年事已高,便放她回了家,并让她一旦发现谢言的踪迹立即上报,也在她家周围安插了眼线,可这三年来,谢言,却始终未曾回家。 谢母知道李冼就是皇上的那一刻,那神情……他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更忘不了她跪下来向自己求情,声泪俱下,求他放过她的儿子,她愿意以命相抵。 可是……他又怎么可能应。 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冼叹了口气,他对这个案子,已经不报太大的希望。除去大理寺,他的人已经翻遍了半个大胤,却依旧找不到谢言的行踪,那么他……怕是早已不在大胤境内了。 不在大胤境内,又如何找呢…… 他现在只希望,能把洛辰找回来,这样,也勉强能弥补一点过失吧…… 把张氏两兄弟打发走,他又托着腮发了一会儿呆,再抬头,却发觉墨问竟不在屋里了,不由得愣了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道:“秦宫!” 一个黑衣人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落到他面前,他看了那人一眼,道:“秦商,怎么又是你?秦宫呢?” “大哥不在。陛下,秦商就真的这么不招您待见啊?每次我一出现您就找秦宫……” “少废话,找到洛辰没有?” “呃……没有。这事您应该找秦羽啊,他才是玄羽情报部的,我是玄鳞护卫部的……” “朕看见他就烦。”李冼简直不想去想那个一说话就坐桌子的秦羽,叹了口气道,“连你们都找不到,他怕是……” “陛下,您也别太灰心了,吉人自有天佑,没准那洛家少爷有贵人相助逃过此劫,反正咱们也没得到他死的消息不是。” 李冼瞥了他一眼,并不觉得他这安慰很奏效,也懒得再费口舌,只道:“继续找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去吧。” “是。” 外面突然响起了雷声,乌云聚集,眼看着就要下雨,他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眉间的褶皱不由自主又深了一些。 王偁禹说的果然没错,淮水的旱情一直持续了三年,从一开始的零星有小雨到现在的滴雨不降,他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应对。 而渭水流域……这雨,却是一年比一年充沛。 他还记得那天王偁禹跪在他面前,道了一句:“陛下,恕臣已经……无能为力。” “朕也已经……无能为力。” 他口中喃喃,目光又落在窗台那盆昙花上,三年过去,这昙花早已长大,李冼也给它换了个新花盆。他看着它,道:“你说,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旱情过去?再持续下去,怕是要死更多的人。” 他出神地想着,并不知道墨问已经站在了门口,后者望着他的背影,默不作声。 “朕的子民,为何要遭受这无妄之灾呢……” “四叔!四叔!”逸尘念清两个孩子又跑了回来,李冼回过身,这才看见墨问在门口杵着,还没等问上一句,念清已经扑在了他怀里:“四叔!外面下雨了!我们回不去爹爹那了!” “朕知道。”李冼摸了摸她的头,道,“那就在四叔这多呆些时候,等雨停了再走。” “四叔真好!就知道四叔不会赶念清走的!” 李冼笑:“念清喜欢雨吗?” “唔……不是很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雨呢?” “我娘说,淋雨会生病的,念清才不要生病。” “我喜欢!我喜欢下雨!”逸尘突然举起手,大声道,“下雨就可以玩水了,为什么不喜欢下雨?” “就是不喜欢!只有你才喜欢玩水!每次都弄的脏兮兮的还要娘给你擦!” “我不听!就是喜欢下雨!就是喜欢!” “你讨厌你讨厌讨厌!” 李冼无奈地看着两个又一言不合就掐架的孩子,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自言自语道:“可是有的地方,人们天天盼着下雨,而有的地方……人们天天盼着雨停。” 念清眨着一双大眼睛,“四叔在说什么?” “四叔在说,有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人们每天都在盼望下雨。” “为什么不下雨呢?” “因为……四叔也不知道为什么。” “啊……那二叔知道吗?” “二叔应该也不知道。” “二叔也不知道……”念清挠了挠头,“那怎么办呀?” 李冼摇头,“四叔不知道怎么办。” “对了,我听二叔说……龙是负责下雨的,墨叔叔不就是龙吗?墨叔叔可以下雨呀!” “……” 李冼看了看墨问,笑得十分勉强,“墨叔叔……他不会下雨。” “为什么?可墨叔叔是龙呀!” “墨叔叔是龙,可墨叔叔不会下雨。” 念清茫然地看着他。 “陛下,景王求见。” “让他进来。” “是爹爹来接我们了吗?” “是,是你爹爹来接你们了。” 李况一进来,跟李冼打了招呼,再看向两个孩子,顿时怒道:“你们两个!说好的一个时辰回家,现在都过去多久了!” “爹爹!”念清扑过去抱住他大腿,“爹爹不要生气,外面下雨,我们回不去了才留在这里的!” “就你有理!”李况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把逸尘也叫过来,“爹爹有伞,马车停在外面,快点跟我回家!” “知道了!四叔再见!” “再见……” 送走了大哥一家,李冼唇边的笑意又一点点退去了,墨问看着他这闷闷不乐的样子,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觉得那个无厘头又偶尔任性耍小脾气的李冼,正在一天天的离自己远去。而现在的这个李冼,已经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小冼…… ——终究还是没有叫出口。 “他妈的这什么鬼天气!怎么又下雨了!” 李冶正要去将军府找林如轩,却被突降大雨淋了个正着,不得已找了个地方避雨……好吧,居然是如月轩,其实他也没看牌匾来着…… “毓王殿下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如月轩?” 李冶心说谁他妈想来啊,要不是雨太大我至于进来避雨吗,嘴上却道,“呃……嗨,这不是好久都没来了吗,来看看,顺便……探望探望如月姑娘。” “如月姐?”小影笑,“殿下可是有很长时间没来了,如月姐早就不住在如月轩了。” 他惊讶道:“不、不住在如月轩了?那她去哪了?” “她现在住在月阁。” “那不是个酒坊吗?她住那儿去干嘛?” “殿下有所不知,如月姐已经赎了身退出如月轩了,现在在月阁当酒坊掌柜,我们这儿啊,也很快就要改名字了。” 李冶有些懵,又问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有小一年了吧?殿下,您都一年多没来我们如月轩了。” “已经这么久了……那成,等这雨停了,我去月阁找她。” “殿下,听姐妹们说,您跟您那如意郎君还恩爱着呢?难得看殿下跟一个人好了这么久。” “……嗨,拉倒吧,我俩不分就不错了,天天打架。” “打情骂爱,这说明殿下心里还在乎他呢。殿下快进来,别站在门口了,外面雨可大,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好。” ☆、39 李冶在如月轩百无聊赖呆了半个时辰才等到雨停,出门纠结了一下到底是先去将军府还是先去月阁,想想反正林如轩那货也跑不了,干脆还是先去月阁,顺便买点“望月”回来。 别问他为什么林如轩不跟他住卧凤宫了,自从那次闹“绯闻”,这臭小子就不肯跟他回去了,说什么皇宫禁地天天搂搂抱抱不好,他还就操了,之前住爽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呢?现在觉得将军府没人、自在了?你不过来,还不准我过去了?真是幼稚。 林如轩早就过了三年孝期,也再没什么避讳,几年前那绯闻没多久也不攻自破。他升了官,一路平步青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被人弹劾的小将军,再也没谁能撼动他的地位。 然而他越是这样,李冶却越是不安,生怕他哪天找个老婆回家传宗接代去了,不过好在他暂时还没这个想法,估计也是被掰弯了一时半会直不回来。为了避免他直回来,李冶还得三天两头上赶着去找他,争取给他掰得更弯一点,还得时不时买点好酒好菜去贿赂他,搞得外面都传他毓王变贤妻良母了,结果到头来,被按着操的还是他自己。 唉,这日子,苦哟…… 想着想着便走到了月阁,李冶敲门进去,却被告知如月并不在此,外出游历了,不由得一头雾水,她个女人家家的,去游历什么?万一被人劫色了怎么办? 可这话他也没办法说出口,只好跟人家买了两坛望月,悻悻然走了。 雨停了,李冼也不愿意在寝宫呆着,墨问又给他做晚饭去了,便干脆出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殿外的台阶上都是水,他很小心地走着,却不想踩到了个什么,还是差一点摔倒,好在季缨正要过来找他,扶了他一把:“陛下小心!” “……多谢。”李冼有些尴尬又在外人面前出丑,忙想揭过这个话题,便问,“季将军可是有事来找朕?” 这季缨自然便是上次武举的状元,李冼封了她个长宁将军,给她新组建了一支赤缨军;又把腾麟军给了武榜眼魏麒——人家名字里都有个“麒”了还不得配个“麟”么——封他做了云麾将军;武探花杨青平,封昭武将军,带的是广明军。 当然他们这官肯定是要比林如轩的低,锻炼了这几年,李冼发现这几人统领军队的天赋还不错,没出什么大问题,便也放下心来。一开始还让玄甲军暗中跟着,后来也就不需要了。 “是。”季缨扶着他回了御书房,道,“陛下上次交待的事已经办妥了,没发现什么心怀不轨的,也没有滥竽充数的,腾麟军和广明军也是一样,陛下大可放心。” 三年前那次科举,可谓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加上再之前的赵筹一案,皇帝的意思也很明显:想当官,可以,但是贪污受贿者,不要;滥竽充数者,不要;偷奸耍滑者,不要。 李冼点点头,道:“三年,若是真有,也该露出马脚了。没有就好,省得朕还得费心思对付他们。” “陛下……” “如何?” “还有一事,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讲。” “是。臣前几日,偶然听见家兄说,渭水……” 李冼皱起眉,“渭水怎么?河坝要决堤?” “陛下知道了?家兄对陛下说过了?” “没有,朕猜的。”李冼心里一凉,“他还说什么了?” “好像没什么了,臣也没听见太多。现在王大人不在,家兄虽然是工部尚书,但对于水利方面还是差了些,臣怕他不敢与陛下说,误了事情,便私自做主替他说了,还请陛下不要责罚与他才是。” “……不会的,朕到时候叫他过来问问。” “多谢陛下。陛下可还有事吩咐微臣,若是没有,微臣便不打扰了。” “无事了,你去吧。” “是。”季缨抱拳起身,又突然想起来什么,道,“陛下还是要多休息才是,什么都没有龙体重要。” 李冼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季将军费心了。” 季缨离了大殿,却在门口流连了一会儿才走。已经临近黄昏,太阳今天怕是不会再出来了,她却还记得那一日初见到这位年轻的大胤皇帝,那一袭俊气非凡的黑红龙袍,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分明哪里都不算出众,却又分明让人……刻骨铭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踏着台阶上的积水去离了皇宫。 然而就算李冼再怎么想让百姓好,再怎么派人甚至亲自去两淮祈雨,再怎么努力加固渭水河坝,可……天,总是不肯顺遂了人愿。 淮水已经断流了数月,他再加紧从别省调粮,也满足不了那么多百姓的需求,陆陆续续饿死的人,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 每每想到这些,他心里便痛如刀绞。 而渭水却恰恰相反,渭河流域连降暴雨,导致渭水涨水,几乎每天都有失足落入河中溺亡的人,而且农田被淹,庄稼也收获惨淡。他不但要往两淮调粮,还要往渭水一带调粮,可天底下又哪有那么多粮食可调。再加上赈灾需要大量的银两,国库花销日益剧增,上次从赵筹家中抄来的钱财早已消耗一空,若是旱涝不停,国库怕也再坚持不了几年。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不知道,淮渭的百姓,还能不能撑过今年夏天。 当皇帝至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般无法言说的绝望。 他有能力应付人祸,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抵抗天灾。 “小冼,你真的还要去两淮祈雨?” “嗯……。” “可你已经去过两次了,有必要……还要去吗?” “要啊……”李冼叹气,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墨问的衣角,“这夏天一到,又不知还要再死多少人。淮水断流了这么久……就算没用,我也还是得去。” “小冼……” “什么?” 墨问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李冼皱眉看他:“怎么了?” “我……这次怕是不能陪你去了。” “为什么?” “族里……有些事情,我得回去一趟。”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李冼垂了垂眼帘,“那……你什么时候走?多久回来?” “你出发那天走,多久回来……我也不能确定,可能几天,也可能很久。” “那好吧……我等你回来。” “……嗯。” 临行前的一天,李冼安排好了一切事务,又到了蔺行之这个老头子派上用场的时候。晚上李冼想要休息了,墨问却凑过来亲他。 “墨问……”他闭着眼睛轻轻推他,“很累了,改天吧。” 墨问眼底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还是道,“好。” 他便坐在床边看着皇帝睡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在床头的熏香炉里点了一炷香,又回到床边,俯下身凑在他耳畔,轻声道:“记得下一次,不要再燃错香了……” 李冼眼皮颤了颤,却是没醒。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他的脸颊,目光里,尽是依依难舍。 小冼…… 对不起……请让我最后…… 再骗你一次。 ☆、40 六月初九,大胤皇帝李冼抵达颍州。 却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他心里……都非常不安。 就像是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要失去什么东西一样。 他下了龙辇,却怎么也不忍心去看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不忍心看他们哀求的神情,不忍心看脚下干涸开裂的土地,这些……都曾经是那么的美好,却因久旱被一点一点耗尽生机。 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阳光热辣得好像能蒸干所有的水分,一切生命都被曝光在烈日之下,无处可躲。没有风,一丝也无,方圆百里,看不到任何“水”的存在。 他移回目光,登上祭天台,行了祭礼,缓缓开口念道: “神明岂知:吾大胤此三四年,旱魃为虐,有夏无秋,有秋无夏。饥吻嗷嗷,盖不胜苦。而今之旱势益酷烈,麰麦之入,仅具升斗。云雨之兴,曾不一二时。赫日炎炎,如焚如燎。黍稷之苗,十死八|九。是无夏又无秋也,民将何以为命乎?民今扶老携幼,流离播散,县邑皆空。” “时见云暂合而复开,风随怒而疾作。岂诸神之意欤?抑吾忱诚之感有所未至欤?敬神之意未达欤?恤民之心未诚欤?民穷而聚敛愈急欤?沉冤未雪而无辜困于狴犴欤?巨蠹未除而赤子厄于豺虎欤?赈贷虽勤而实惠未加于民欤?祈祷虽切而诚意未尽于己欤?” “吾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吾一人。无以吾一人之不敏,使民之命伤矣。神其哀悯,为众请命。纳恒阳于六幽,出伏阴于九地。使千里之土,浸淫澍泽;垂死之民,再萌生意……” 他念着念着,平地里忽然就起了风,天空中忽然就聚了云,他仰起头,看着云层遮蔽了日光,猛然间心头一跳。 “云!快看啊!是云!”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李冼看着人们欢欣雀跃,唇边那一丝笑意还未形成便归于虚无,为什么……他心里的慌乱不安,竟是越来越…… “轰——” 巨大的雷声让他回了神,天上的云层越聚越多,越聚越厚,天色迅速灰暗下来,李冼看着那云层,似乎想要在那翻滚的云层之中看出些什么,却只能看见一道道闪电肆虐,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雨……来得实在太过奇怪。 一个时辰前。 “快跑啊!河坝决堤了!快跑啊!” 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大人抱着孩子,丈夫携着妻子,跑不动的老人便只能坐在原地,痴痴地笑起来。 可是人们跑得再快,又怎能跑过奔涌的洪水,偏偏倾盆暴雨也在助纣为虐。家畜也早已挣脱围栏,跑得快的,也许一命尚存,跑得慢的,便只能任由洪水吞没。 一时之间,惊叫声、呼救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洪水冲垮了房屋,冲散了人群,冲离了生死,人们避之不及、逃之不过、阻之无法。一对夫妻站在没至大腿的水中,妻子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依偎在丈夫怀里,而丈夫,正在无声地哭泣。 灾难面前,人类,又显得何其渺小。 然而就在人们已经绝望之时,厚重云层之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不是雷声,倒像是…… “吼——” 如瀑的暴雨似乎有那么一刹那停止了,时间也似乎凝滞了一瞬,洪水不知被何种力量驱使,竟停住了前进的脚步,而在原地打起旋来,越旋越快,越旋越紧,不多时,竟自中心蹿起一股水柱,迅速蹿高,直蹿进了云层之中。 “是……是龙吸水!是龙吸水!” 人们惊恐万状,几乎觉得是不能活了,却又很快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龙吸水,因为……这水虽然旋得极快,却并没有引起可怕的风,甚至离水柱不过十步之遥的那对夫妻,也并没有被它吸走。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柱冲天而起,直上云霄,这些水柱把云层和地面连在了一起,水流顺着它们迅速上升,地上的洪水迅速减少,约莫一炷香之后,地面上积聚了不知多少时候的雨水,竟尽数被吸入了云层,而冲天水柱也慢慢收敛而去。 人们死里逃生,脸上写满了惊骇,也不知是谁先开头,突然跪倒下来,大喊道:“是神龙!是神龙!” “对,是神龙……是神龙救了我们!” 人们纷纷跪倒下来,向着天空祭拜,而空中云层剧烈翻滚着,突然开始向东移动,明明没有风,却不过几个呼吸,便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颍州。 “下雨了!下雨了!” “陛下!祈雨成功了!成功了!真的下雨了!” “下雨了……”李冼喃喃着,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湿透了衣服,狂风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他却依然仰着头,看着黑沉天空中浓重的云层,百姓们欢喜雀跃的声音好像被雨声隔绝在外。 那云层中,一定……有什么东西…… 忽然,他似乎听见一阵不似雷声的巨大声响,同时云层翻滚,在遥远的天空中,似乎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声音,太耳熟;那黑影,太眼熟。 那是墨问。 是墨问…… 是……墨问……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了个干净,呆呆地望着天空,心口一阵绞痛。 “并不是所有的龙都掌管兴风降雨,比如我,我的职责是保护你,如果我去兴风降雨,就是超出了范围,而且降雨这种事情,有着严格的规定,不是随意更改的。” “我听二叔说……龙是负责下雨的,墨叔叔不就是龙吗?墨叔叔可以下雨呀!” 墨问…… 原来你……根本没有回什么龙族……原来你…… 他还记得自己临行的前一晚,墨问凑上来想要吻他,却被他无情地拒绝。 原来……你是要跟我告别…… 会遭天谴…… 你这样……会遭天谴啊…… 他突然弓下身去,把随行的大臣们吓了一跳,他却没有让任何人扶,而是慢慢地,跪了下去。 “我李冼……”他缓缓把头磕在地上,闭上眼,脸上不知是雨是泪,“代表所有大胤子民……感谢神龙。” 李冼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渭阳。 李冶早就等在大殿门口迎他,却见他连看都未看自己一眼,径直冲进御龙殿,不由大声叫他:“小冼!” “墨问……” 御龙殿里,空空荡荡,哪里有墨问的影子。 “小冼,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啊!” “墨问……你在哪?墨问!你在哪!”他突然大喊出声,“你出来啊!你不是要守我一辈子吗……我们不是答应彼此再不相欺吗……你都忘了?墨问!朕命令你给朕出来!” “小冼……” “你不出来是吧,你不出来……你不出来……”他突然冲向书房,拿起案几上的黑龙镇纸,高高举起,便要往地上摔。 “小冼!你冷静啊!” “……” 李冼又蓦地停下了动作,却并不是因为李冶叫他,而是因为…… 书案上,原本用镇纸压着的东西,正暴露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封信。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5节 吾爱李冼: 请原谅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欺骗你。我相信从今往后,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当一个好皇帝。 我送你的黑龙镇纸不是凡物,记住,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它会替我守着你,此生此世。 龙的诺言,永不失信。 墨问留 “小冼?”李冶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拿起桌上的信,看罢,“这……那天把渭水的雨,挪到淮水的……当真是墨问?” 李冼跌进椅中,再没有力气回他一个字,只紧紧抱住那黑龙镇纸,玉髓特殊的材质一如墨问身上的鳞甲般凉滑。 “小冼!”李冶跪到他面前,“你倒是说话啊,你别吓我啊小冼!李冼!你醒醒!” 李冼却始终没有应他,目光明明落在他身上,却又明明没有在看他。过了也不知道多久,他突然抬起头,道:“不可能。” “……什么?” “墨问不可能会主动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一定是有人让他做的!” “小冼……” “一定是有人!”李冼站起身来,把李冶吓了一跳,想拦却怎么也拦不住他,眼看着他往外面冲,可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了下来。 李冼看见门外的人,心中一片死灰。 蔺行之在最前,身后是六部尚书,李凌也在其中,跪倒一片:“臣来请罪。” “臣擅自恳求神龙降雨于两淮,欺君犯上,请陛下降罪。” “臣愿同罪。” “……” 半月前。 “吾等,冒死恳求神龙,救我大胤于水火。” 墨问看着一干跪在自己面前的大臣,神情漠然。 蔺行之叩首至地,复道:“吾等,冒死恳求神龙,救我大胤于水火!” 墨问却没有理会,而是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李凌。 李凌也把头磕在地上,只感觉如芒在背。 与其说是不肯抬头,倒不如说是……不敢。 墨问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看到自己都觉得厌烦,才慢慢转过身,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略显孤单的背影,和一句…… “可。” 李凌狠狠闭上了眼睛。 李冼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后退,转过身走到窗边,胸中的窒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用喑哑的嗓音道:“朕……赦汝等……无罪。” 赦汝等……无罪。 他双手用力撑住窗台,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把头抵在窗扇上,眼底有泪,却流不出来。 群臣和李冶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直到最后有个稚嫩的声音把他唤醒:“四叔!四叔!念清来找你玩啦!” 他心里一阵烦闷,几乎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道:“叫皇上!” “皇、皇上……”念清被他吓得一哆嗦,甚至不敢直视他,鼻尖也委屈得红了,“对、对不起,念清错了……” 李冼,你……都在做些什么? 李冼啊…… 他俯下身,用力抱住念清,“对不起,对不起!四叔不该吼你……叫四叔,叫四叔就好……” “四叔……”念清仰起一张小脸,眼泪在眼里转了几圈却又忍了回去,“四叔很伤心吗?四叔不哭,念清有糖,给你……” “……谢谢,谢谢念清。”他接过那糖,握在手心,攥紧。 《胤史》载:大胤历二百四十年,六月初九,上亲往颍州祈雨,神明动容,故命神龙解淮渭之难。渭有吸水奇相,震动百里,退洪水,解涝灾;而淮有大雨倾泻,旱灾亦解。 上念神龙恩德,为记之,遂改年号“神龙”,大赦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祈雨词来自百度 ☆、41 神龙元年,六月二十。 李冼对于墨问离去之事再未提一言半语,也未责罚群臣一字半句,只一道又一道下着圣旨,安排灾后的各项事宜,有条不紊,思路清晰。 可他越是这样,李冶心里,就越不安。 他知道自己弟弟那个脾性,越难过的时候,越反而不会表现出来。母亲辞世那一次是如此,这次……更是如此。 墨问那蠢龙也真是蠢,群臣求他去降雨他就去?就不知道拒绝吗?现在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李冼自己,也真是够不负责任的。 ……可是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立场能指责他,他若是不降这雨,也不知道淮渭的百姓还能撑上多久。天下和墨问之间,李冼抉择不了,墨问……倒是替他抉择了。 蠢龙啊蠢龙,你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 唉…… 李冶叹着气,在李冼书案前晃了一圈又一圈:“我说小冼,你说句话行不行?你吃点东西也好啊!再不成,你睡觉吧?你都三天两夜没合眼了,你这样身体会垮的!” 李冼却权当没看见他没听见他,写字的手都没有停过一停。 “李冼!你疯了吗!”李冶用双手撑上书案,怒道,“你理我一下不行?没了墨问你就不活了吗?!你……” 李冼突然抬起满是血丝的双眼看他,一字一顿道:“没了林如轩,你活么?” “我……”李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目光躲闪了一下,没什么底气道,“我、我当然活,他算什么,没了他我再找新的……”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 李冶哑口无言,也不想自讨没趣,只好道:“小冼,你得相信墨问啊,你想想他,修为那么高,不就降个雨嘛……没准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李冼目光黯然,“他不会回来了。他留了信,不会再回来了……但凡他有一点把握,也不会……说那样的话。” “小冼……” “降雨……墨问不会降雨,他不过是把雨挪了个地方。他跟我说过,降雨这种事情,不能轻易更改,他这样做……怕是已经……犯下大罪。” “我……” “你不必再说了。”李冼眼眶微红,却是怎么也不肯落下泪来,“他说的没错,就算他不在,我也会继续当这个皇帝,不但要当,还要当好。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他?”顿了一顿,“你在这晃了一上午,也够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哦……那你可千万记得休息。” “嗯。” 李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冼继续提笔写着东西,可写着写着,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手中的笔一个没拿稳滚落到了桌边,墨汁溅得到处都是。他皱起眉,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黑龙镇纸,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一点。 究竟是怎么了…… 这镇纸是一块纯黑色的玉髓,没有半分杂色,却比普通的玉髓沉了不止一星半点。玉髓者,玉之精髓也。墨色玉髓被雕成了卧龙的模样,鳞甲分明,栩栩如生。 他一手握着镇纸,拇指轻轻在上面摩挲,一手便去拾那毛笔,却不想笔杆上沾了墨,有些滑没能抓稳,反倒被他碰到地上去了。 于是他忙弯腰去捡,不料就在此时,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悸突然变本加厉卷土重来,并伴随着剧烈的晕眩和耳鸣,让他根本保持不了平衡,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随后他听到轻微的玉石破碎之声,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抓着那黑龙镇纸,也不顾身体多么难受,忙把它捧起来,却见那黑龙的尾巴上已被磕掉了一个角,心里顿时痛如刀割。而这时他颈间那片龙鳞蓦然发起热来,心口也没由来地一阵绞痛。 “墨问……” “墨问!你擅自兴风降雨,已犯下大错,你可知罪?!” 墨问跪在地上,却笑得欢畅:“还有什么罪,都一并罚了吧!” “你私自干涉人类命运,上次罚你三年禁闭已经是对你的警告!你不但知错不改,反而变本加厉!不仅如此,你还违抗族规,和人类欢好!墨龙一族,都被你丢尽了脸!” 墨问突然冷笑出声,“你算什么?族长不在,你真以为自己是天了?!大胤的百姓又有何罪,要遭这般惩罚?!明明是天界的疏漏过错,你们却不敢发出一点质疑,无端让百姓受灾!你也好意思代表墨龙族?!你有什么颜面自诩是庇佑万民的墨龙一族?!” “够了!”大长老被气得怒发冲冠,“墨问!你死不悔改!今日我便替天行道!” 墨问放声大笑,却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由着对方的指节抵上自己眉心,末了敛去所有笑意,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会后悔。” “墨问……” 那一瞬间的痛楚,就算是活了上千年的龙,也承受不住。 视线一片模糊,他似乎……隐约看见了李冼…… 大概,是错觉吧…… “墨问,今日便废你千年道行,你就去那九渊寒潭,给我反省五百年!” “我墨问对天起誓:我若今后再欺骗李冼,遇事隐瞒不说,甘愿上天废我千年道行,以示警戒。” “龙的诺言,永不失信。” “墨问——!!!” 李冼跌坐在地上,眉宇之间,尽是绝望。 颈间的那片龙鳞……冷了。 他的体温,好像也随着那龙鳞,慢慢冷却。 墨问…… 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仿佛……能够感同身受。 “咳……” “墨问,你这又是何苦?” 墨问倒在地上,却是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血从眉心涌出淌了满脸,他也无暇顾及,那砭骨一般的剧痛还在经脉里肆虐,让他轻微抽搐着,同时咳出大量的鲜血。 “连眉心鳞都给了别人……”二长老痛心地看着他,“你若是有那鳞,兴许还不至于这么惨。” “咳咳……” 二长老叹着气,摇头道:“我也救不了你。九渊寒潭……你,自求多福吧。”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太监们听见动静,忙赶进来扶起李冼,李冼坐回椅中,三魂去了七魄,只紧紧攥着那缺了一角的黑龙镇纸,任太监们说什么,也不作任何应答。 太监哪里见过皇上这般,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忙把刚走没多久的毓王殿下又给找了回来。 李冶一看这不对啊,他刚走的时候李冼至少还神智清醒,怎么这一会儿功夫…… 他把一干闲杂人等全部扫地出门,凑在李冼面前,只见他双目无神,叫他也不理会,又突然瞧见他手里的镇纸,便想着夺过来试试他有没有反应。可刚伸出手,还没等碰到那镇纸,就听见李冼道:“三哥。” 李冶尴尬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啊?” “墨问……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李冶不明所以:“……哈?” “他被削了千年道行,回不来了。”他揪出颈间那龙鳞,“这龙鳞上,有他的法力,平常都是暖的,可现在……龙鳞冷了。” 他不再言语,三哥又问了什么,他没听清,只复而看向手中缺了一角的镇纸。 “记住,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它会替我守着你,此生此世。” ☆、42 九渊寒潭。 “啧啧啧,新来的?” “……说话啊?” “我说老兄,一个人呆着也怪无聊的,咱们说说话呗?” “你烦不烦?” “哟,不是哑巴啊。”水底的光线非常暗,这玩意又是黑黢黢的一条也看不清楚是个什么东西,抬起上身爬过来道,“龙老兄,你这是犯了什么罪被关到这里来了?” 墨问闭目养神,完全不想搭理它,偏过龙头,对方却又死乞白赖地凑上来:“说说话嘛,一个人怪憋闷的。” “我不憋闷,你自己跟自己说吧。” “别啊。你看这地方,方圆十里也找不出第三个活的了,就咱哥俩,还不得好好培养培养感情不是?” 墨问斜睨它:“哦,那十里之外有活的?” “这咱就不知道了,十里一结界,咱还没去过十里之外呢。” “井底之蛙。” “……龙老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可不是蛤|蟆。咱们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墨问突然睁开眼,打量了它一番:“你也是龙?” 对方“呃”了一声,没什么底气道:“……算是吧。” “你头上没角,螭龙?” “呃……” “可你怎么连爪子也没有?”墨问鄙夷着打量它,“你怎么还有信子呢?我看你根本是条蛇吧?” 它甩着尾巴,“……谁说的,你闻闻,我身上有龙气的,还有还有,”又张开嘴,“你看我没有毒牙的,咱不是蛇。” 墨问继续打击它:“哦……渡劫失败?龙的东西一个没渡出来,反倒把蛇的毒牙渡没了,你这劫渡的,也是世间罕有。” 那“黑蛇”好像被他戳到痛处,扭了扭身子,道:“龙老兄,你这说话也太不客气了,你这个样子,很容易失去我的。” “那最好,我劝你赶紧从我面前消失。” “你不能这样啊!”黑蛇十分憋屈,“我都在这呆了八百多年了,好不容易来个人,你怎么忍心赶我走呢?” 墨问被它搞得头痛,干脆又闭了嘴,不说话了。 “龙老兄,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来这儿的啊?你要知道……这地方离地府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一般人来了这儿,可就没机会出去了。”它蹭到墨问身边,用尾巴碰了碰他,“你是私自降了雨,还是……跟人类暧昧不清?” “你很烦。” “啊哈,看来我猜对了。”黑蛇有些得意,正要接着说,却听见墨问哼了一声,反击道: “你是被人算计渡劫失败,化龙不成,出来报复作恶,才被扔到这里来的吧?” 黑蛇顿时萎了。 墨问继续补刀:“而且,应该还是被身边最亲近的‘人’算计。” “龙老兄,你知不知道戳人痛处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 “我叫墨问。” “哦。墨问老兄,你知不知道戳人痛处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 “你不是人。” 黑蛇绝望了。 片刻后他突然大喊道:“现在我是人了吧?!” 墨问冷眼看他:“化了人形就是人了?不过你的人形要比原型好看些,至少不那么辣眼睛。” “……拜托,我那是被天雷劈的好吧,你以为我原本就那么丑吗?” “你把尾巴也变了吧,看着难受。” “啊……那可不行,咱没有衣服穿,变了的话……羞羞。” 墨问两根龙须都抖了一抖。 “墨老兄,我都化人形了,你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 “……” 他摸着下巴,打量他道:“原来你被钉了尾巴啊?难怪这么久都不带动窝的。啧啧啧,可怜喏,被钉着骨头一定很疼。” “你话真的很多。”墨问没给他什么好语气,“你又没被锁着,为什么不想办法逃出去?” “说了嘛,这里有结界,咱俩都被削了道行,逃不出去的……哎,你怎么了?” 墨问好像突然感应到了什么,抬起龙头向上张望。 李冼…… “怎么了?你心上人出事了吗?” 墨问奋力向上一游,却被尾巴上的锁链扯住再不能动弹分毫,疼痛和焦躁让他怒吼出声。黑蛇捂住耳朵,惊恐万分道:“老、老兄……你流血了!” 李冼…… “喂!你别挣扎了啊!这锁链是玄铁打的,除非你把自己尾巴撕裂不然你是挣不脱的!”黑蛇大喊着,“大哥!大哥我求你了大哥!血会把它们招来的,你别再挣扎了啊!” 李冼——!!! “大哥!大哥你别闹了……我求求你了,你把它们招来咱们两个都得玩儿完啊!大……”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墨问也突然停止了挣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身后的黑暗处……出现了数以千计密密麻麻的细小光点,像是…… 眼睛。 墨问…… 你答应过我,要一辈子守着我的…… 你说,只要我一有危险,就会出来救我,是不是? 那我现在有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出来救我?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墨问……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血顺着腕上的伤口越涌越多,地上扔着破碎的茶杯瓷片,意识随着血液的流失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身体也越来越冷,可是墨问,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是因为龙鳞冷了,感应不到他了么…… 怎么办……他好像……快要死了…… 墨问,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墨问…… “老兄……你到底、到底……引来了多少啊……” 墨问无比烦躁,怒道:“那是什么东西?!” “要、要命的东西啊……”黑蛇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咽了咽唾沫,道,“那个,老兄,你、你自求多福,咱、咱先撤了啊!” 他扭着尾巴迅速爬远了,黑暗中那些光点正慢慢朝这边逼近,墨问看着它们,身体早已弓成了战斗姿态。突然间,那些光点像是克制不了鲜血的诱惑,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游来,墨问这才看清,那竟是数千条长着利齿的食人鱼。 这些鱼疯了一般地朝自己扑来,墨问皱了皱眉——如果龙也会皱眉的话——一甩身体,让许多鱼扑了个空,却还是有不少咬上了他的身体,却没能咬穿他的鳞片。 但是这些鱼不仅会咬,还会撕。利齿卡在他鳞片的缝隙里,用力撕拽,他很快就被咬掉了好几片鳞,更多的鲜血在水里扩散出来,刺激了那些鱼,也激怒了墨问。 他堂堂一条龙,若是死在这些鱼嘴里…… 那黑蛇虽然临阵脱逃,却并没有跑太远,而是躲在了一块巨石后面,又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的骸骨,吓得他连忙甩了甩尾巴把那东西扫走,双手扒住巨石只露出半个脑袋,向墨问的方向张望,同时嘴里低声喃喃:“龙、龙老兄,可不是咱不帮你,咱实在、实在打不过那些鱼啊……” 他眼看着墨问身上的伤越来越多,那一片水域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干脆捂住了眼睛。 “吼——” 墨问的怒吼又传进他的耳中,他便又想去堵住耳朵,可他再多也只有两只手,只好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堵着耳朵,又抬起尾巴,用尾巴尖塞住了另一只耳朵。 因此……他还是目睹了墨问被鱼群围攻的全过程。 墨问被这些鱼咬得浑身刺痛,心里却还担心着李冼,怒气一下子升到了顶峰,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随后大张龙口,开始了与那天“搬雨”同样的吸水大法。 于是黑蛇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鲸吞,不不不,比鲸吞还要恐怖…… 周遭的水流全部被他吸入口中,别说那些鱼,就连黑蛇还是牢牢攀住巨石才没有被吸走,地面震动,他甚至以为这里要塌了,自己马上就要掉到阴曹地府去了。 过了约莫半盏茶,墨问停止了吸水,静止了片刻,突然又开始吐水。 这一回水流比刚才还要快,黑蛇一个没缠紧,直接被冲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冲了多远,一直到墨问停止吐水,水流减缓他才慢慢停了下来,几乎快要昏厥过去,却看见水里飘着无数鱼的尸体,吓得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哭爹喊娘一溜烟地窜回了墨问身边。 他用自己的胳膊和尾巴缠住墨问的身体,哭喊道:“龙兄救我!” 墨问精疲力竭,甚至没有力气把他甩开,只好道:“从我身上滚下去。” “……哦。” 黑蛇放开他,墨问喘了口气,道:“你会法术吧?” “啊?” “帮我把伤口止血,这些鱼肯定不止一群,若是再来一群,我可没有力气对付。” “啊……我、我试试吧……” 他掌心聚集起一点白光,覆在墨问身上的伤口处,慢慢地替他止了血,弄好最后一处,他摊在地上,绝望地喊道:“我好不容易才炼出这么点修为,全被你费光了啊!” “……看你背后。” 黑蛇回过头,只见刚才被水流冲走的死鱼尸体又慢慢漂了回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救命啊!” 墨问看着他那怂包的样子,简直不想再理会,突然张开龙口,把漂到他面前的几条鱼一口吞了下去。 黑蛇大吃一惊:“你、你干嘛?!” “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黑蛇瞠目结舌:“这、这些鱼你也敢吃?!” “为何不敢?” “这些鱼……这些鱼是底下来的!被它们盯上,就没有活的机会!” “可现在死的是它们,不是我。” 黑蛇哑口无言,墨问又道:“你去把那些死鱼都给我弄来,我够不到。” “你说什么?!我、我不去!” “你不去谁去?我没有辟过谷,必须要吃东西。而且这些鱼,应该吃了不少……被关到这里来的,多半是妖,是妖就有妖丹,这鱼一定吃过不少妖丹。我们现在吃了它们,兴许还能增涨一些修为,好有一天……从这里逃出去。” “真、真的吗?” 墨问轻嗤一声,“你不信可以不吃,把鱼弄来,我吃。” “我吃我吃!”黑蛇十分没骨气地妥协了,“我这就去!” 他弄了一个巨大的水泡,把所有的死鱼都装进了这个水泡里,结果被墨问一口气吃掉了一半。他看着剩下的一半,吞了吞口水,抓起一条,却怎么都没有勇气去嚼这丑陋的鱼,干脆化回原形用了吞的,反正也尝不出滋味不是,恶心就恶心吧……能涨修为,什么都好说。 他一边吞着鱼,一边问墨问道:“你那心上人没事了?” 墨问阖着眼,“不知道。不过我让我妹妹看着他,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啊……” 李冼啊李冼,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43 墨问…… 嗯?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对不起,我要走了。 墨问!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 对不起,小冼……等我回来。 墨问! “……墨问!” 李冼突然睁开眼,抓住面前之人的胳膊,弹坐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阵漆黑。他死死抓着那人不放手,等缓过来,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墨问。 “你……你是何人?” 面前的女子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便要离去,李冼喝住她:“站住!你究竟是何人?!” 那女子一袭黑衣,两道秀眉微微颦起,一副不愿意跟他交谈的模样。尽管如此,李冼还是抱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问道:“你……是不是认识墨问?” 女子不答。 他拽住她的衣角,“他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吗!” 她一脸厌恶地甩开,“他死了!” 李冼心头一跳,声音颤抖,“不可能!他不可能死!你告诉我他在哪!” “我告诉你了,又能怎样?!” “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她嗤笑出声,“好啊,你去找他,他在九渊寒潭,你去找他吧!” 李冼皱起眉,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九渊……寒潭?那是什么地方?” “地狱。去吧,你去找他,那里离阴曹地府只有一步之遥,你死了,就能找到他了!去呀,去找他!” 他喃喃重复着:“死了……就能找到他了?” 女子睨视他,话语目光里尽是讥讽:“对,死了,就能找到他了。你死吧,我送你的尸体去找他。” 李冼顿时眯起了眼睛,“……你骗我。” “我骗你?”她再次嗤笑,“李冼,你究竟有什么资格占有他?你配吗?你不配,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废物。你有什么资格做皇帝?一个失去了爱人就只能想到自杀的皇帝?呵呵,真是可笑。” “你……” 他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说不出话来了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懦弱、自私、逃避!他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你究竟有哪里值得他喜欢?!” “够了!”李冼也怒,“你到底是谁?!” 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轻蔑不屑,“你没有资格问我是谁。你还不配,你不配做一个让墨龙族守护的皇帝。你害了他,你害了墨问!” “……我没有!” “你没有?他被废千年道行不是因为你?!他被关入九渊寒潭不是因为你?!你敢说么?!” 她声声质问,李冼竟被她问得垂下头去,双手紧攥成拳。 “他护了你二十二年,够了,足够了!他让我替他保护你,凭什么?我不会保护一个废物!接下来,就请你自生自灭吧!” 她说罢便欲转身离开,李冼却突然抬了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什么?” “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确定,你不会再回来。” 女子笑起来,“当然可以。请你记住,我叫墨言!” “墨言……”李冼看着她消失在窗外的身影,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莫问,莫言!好一个莫问莫言!” 他笑够了,起身走到梳妆镜前坐下,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道:“是啊……李冼,你不配,你不配拥有墨问。” “这是你应得的。” 他拿起平日里最喜欢用的白玉簪子,束好自己的头发,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檀木盒子,盒子里是一对玉镯。 这玉镯……到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李冼,你真窝囊。 他看着自己左腕上的绷带,唇边却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可你还是救了我。” 你还是救了,这样窝囊的我。 从铜镜的反光里,他依旧可以看见那件木架上挂的龙袍,还是那抹鲜艳的颜色,还是那栩栩如生的黑龙刺绣,还是熟悉的银线云纹,却是再也,无有一条附在其上的黑龙,再也没有谁,敢在早朝之时伏在他肩膀,咬他耳垂让他难堪。 又想起无数个无人唤他起床的清早,意识迷离之中,总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 “墨问,给朕更衣。” 不得回应,才终于清醒过来,原来这空空荡荡的皇宫,早已,不见了墨问。 再也……没有墨问。 “小冼!小冼!” 突然的有人闯进让他身体微微一抖。 李冶看见他正在镜前坐着,却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惊讶道:“你……你醒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他垂下头,试图掩盖眼眶周围些许的泛红。他们争吵那么大动静都没把外面的人引来,那墨言怕是施了隔音。 隔音咒啊……你们龙,就喜欢玩这一套。 “你睡了三天三夜了。”李冶上前一步,叹气道,“你……你这、你这干嘛要……要寻死啊,你真是吓死你三哥我了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李冼有些愧疚,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来找我,不仅是只想来看看我醒没醒吧?” 李冶目光躲闪,“啊……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雁门关……失守了。” “……你说什么?!” 李冼急匆匆去了大殿,却见一个小将打扮的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见他来了,立刻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驿报:“陛下!八百里加急!” 李冼接了驿报,见他浑身风尘仆仆伤痕累累,问道:“你是曹将军手下的人?”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6节 “是!”那小将抬起头,眼里尽是悲愤,“陛下,曹将军叛国了!” “……你且随我来。” 李冼把他引到了书房,却没有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雁门关素为天险,若想攻占绝非易事,塔悍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声不响就攻破雁门关,何况这几年中他屡次让雁门关加强防守,如不是监守自盗,绝无可能。 他打开那份驿报,上面粗略交代了曹汉曹将军是怎么通敌叛国,将雁门关拱手相让。看罢,他问那小将道:“今日是何日?” 小将一抱拳:“回陛下,六月二十九!” “六月二十九……你送这驿报用了多久?” “两天两夜,一刻未停!” 李冼略一思索,“这驿报写成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一,这中间,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那小将面色愤然:“回陛下!曹将军叛国以后,塔悍入侵,占领雁门关,还封锁了整个代州城!所有的兄弟们都被关押了!杀的杀伤的伤!这战报,还是兄弟们拼了性命才送出来的!” “嗯,”李冼从书架上拿出一张地图,展开来,“六月二十一……雁门关破是哪一天?” “末将也记不清了,应该是六月十九,或者六月二十!” “六月十九,今天是六月二十九,十日……代州已经沦陷,忻州也不知还在不在,晋阳……”李冼皱着眉,抬起头道,“传林如轩!” 林如轩从将军府赶过来,却是连马都没骑,直接轻功入殿,跪道:“陛下!” “林如轩,朕命你率林家军三万五千人,火速赶往晋阳!无论如何要把晋阳给朕保住!若是能收回忻州最好,收不回来……也不能再让他们继续猖狂!你即刻启程,朕会派人支援你!” “是!” 林如轩立马回去收拾行装,李冶还在懵逼状态,心说这怎么说派就派啊,林如轩上任到现在还没领兵打过仗啊!就这么让他去了行吗…… “你不去送行?” 李冶这才回过神来,“呃?哈!我……我这就去!” 李冼又命人安排那小将下去休息,自己则坐在书案前看着地图。不得不说这塔悍来的太是时候,正值旱涝刚过,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之时,他又将不少官员派出去赈灾了,大胤国力最弱,再加上一个通敌叛国的曹汉,不费一兵一卒便白得了一个雁门天险。 “好你个曹汉,身在曹营心在汉……朕这大胤,反倒是曹营了么?” 千算万算……竟算不过卖国贼啊…… 之后的五日中,各地文书驿报,终于陆陆续续抵达了渭阳。 李冼心说朕若是等着你们的消息,这黄花菜都要凉透了。据各驿报内容来看,这次塔悍入侵,不知为何只派了五万兵力,攻下代州之后,就只在代州安营扎寨,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心中疑惑,却还是从广明军中调了两万兵马支援忻州,同时等待林如轩那边的消息。 最让他生气的还不是各地驿报晚到,而是他的玄羽情报部竟然这种时候出了岔子,从六月十九到二十九,十天才终于把前线情报传来,气得他不得不把秦羽叫了出来。 秦羽一出来就跟他哭诉:“陛下!不是我们不想啊!我们雁门关的眼线……被人给拔了!” “什么人拔的?” “不知道啊!我们现在还没查出来,他们又把代州城全线封锁,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那位给您传情报的小兄弟,还是我们的人一路护着才逃了出来!” 李冼斜睨他一眼,“哦,合着还是你们的功劳?” 秦羽委屈得不行,“功劳谈不上,可怎么也有苦劳吧?我们都折损了好几个兄弟了,您还骂我们……” 李冼头痛万分,挥了挥手把他打发走:“再探再报,雁门关的眼线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 能拔除他玄甲军的眼线……可当真是不简单,他怎么不知道塔悍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人物了? 只坚守代州……没准是个圈套,他突然有些担心起林如轩的安危来。 又十日,林如轩终于传了战报回来,说他们比塔悍先一步抵达晋阳,晋阳安好,便率部分军力援助忻州,汇合广明军,在忻州往北三十里阻挡了一波进攻,首战告捷,塔悍大败而走。 这消息一入京,百姓官员纷纷叫好,可李冼却怎么都觉得不对,看向二哥,李凌冲他摇了摇头。 于是他立马写了一封密文,一式两份,直接让玄羽情报部送往林如轩和杨青平手中。 李冼一连忙了半个月,手中笔几乎就没停过。圣旨一道一道地下发,安排兵部及时准备军械粮草运往前线,又命雁门关临近的几个关隘提高警惕,全线备战,再召集之前被派遣出去的官员办完事后速速回京。他办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李冶简直半步也不敢离,他前些天割脉放血自杀……不,召唤神龙未遂,身体现在还虚着,又一连数日没怎么休息,李冶生怕他哪天倒了,却怎么劝也劝不住,想把大哥二哥叫来软硬兼施,可现在正值国难当头,又怕真的误了大事,便也不敢再阻拦,只能默默在一边陪着。 到了七月半那天,李冼实在是撑不住了,发下最后一道圣旨,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李冶心疼得不行,赶紧把他背回卧房让他好好休息,又让御膳房去准备些滋补的膳食来,再看看他腕上的伤,竟发现那伤口没有愈合,反而有些感染,估摸着是他一直伏案写字总是不留神碰了那里,加上没有及时换药,身体条件又差,便感染了。 李冶这心里简直都要碎成玻璃渣了,立马把太医叫来一顿怒斥,太医战战兢兢地给皇上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在毓王殿下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地退了出去。 那天发现李冼割脉自尽,差点把他魂儿都吓没了。那一干太监竟然没一个发现他们皇上不对劲,李冶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一地的血,皇上就歪在龙床旁边的地上,腕上的伤口却不知被什么强行止了血。 他也不知道是谁救的李冼,不过八成不是墨问,墨问要是还在,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过激的举动了。 这个李冼……唉。 ☆、44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 “龙、龙老兄,你你、你就一点都……都不怕吗?” 墨问阖着龙目,龙须随着水流轻微地摆动,一丁点都不想搭理这条胆小到草木皆兵的蛇。 那黑蛇化了原型,变小了紧紧缠在墨问身上,墨问被他勒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开了金口:“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今天、今天七月半啊……” “所以?” “子时一到,百鬼夜行……” “所以?” “咱、咱们这离地府太近,所以……所以会有鬼魂经过这里……” “然后?” “你、你就不怕有恶鬼夺舍?” 墨问不为所动,“我还没听说过哪个恶鬼敢夺龙的舍。”顿了顿,“而且,你自己说的,你在此呆了八百余年,八百多个七月半你都没被夺舍,还有什么可怕?” “可、可是……” 墨问突然睁开眼,“对了,你不是说这里有结界么?那么鬼魂……可以穿过这些结界?” “是啊,就像那些鱼一样……可以自由地穿过结界。” “也就是说……” “说、说什么?” “死的东西,可以穿过结界?按照你的说法,那些鱼来自冥界,来自冥界,也就意味着它们是‘死’的,鬼魂也是‘死’的,所以它们能穿越结界。而我们不能,因为我们还活着。” “呃……”黑蛇有些晕,“墨龙大哥,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墨问又没了跟他说话的兴致,以前他觉得自己就够蠢了,没想到遇见这么一条蛇,才知道天外有天,蠢外有蠢。 黑蛇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墨龙大哥鄙视了,还紧紧地缠着他。过了没多久,他突然浑身抖了一抖,颤颤巍巍道:“它、它们来了……” 墨问连眼皮都不想抬。 跑到这水里来的,基本上是水鬼,也就是死于溺水的人,所以死状嘛……你懂的。 黑蛇眼看着那些面容丑陋的水鬼一点点朝这边漂来,三魂快要去了七魄,身体抖得跟筛糠似的。墨问由衷地鄙视他,心说幸亏他没化龙成功,不然还不得丢死龙族的脸。 “你这么胆小,当初怎么还敢出来作恶?” “啊啊?啊……我……那个……”黑蛇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身体却缠得更紧了,“大大、大哥,你能不能让它们……让它们走远点啊?” “它们不过路过此地,又没有伤你害你,你害怕什么?” “你你……你咋知道,它们没有害咱的心思……” 墨问被他吵得烦了,突然动了动身体,微张龙口,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那些水鬼一听见这龙吟,也抖了一抖,纷纷退避三舍,迅速往水域上方漂去了。 “这回总行了?” 黑蛇鳞片之下的脸皮红了红,道:“谢、谢谢墨龙大哥。” “去一边玩去,别打扰我睡觉。” “好、好的。” 吼—— 那一声龙吟,好像划破了时间,穿越了空间,不知怎的,竟落入了李冼的梦里。 “墨问……” 李冼慢慢睁开眼睛,尝试着坐了起来,头还是很晕很痛,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看清东西。 时间应该是晚上,屋子里点着灯,有一些光亮,他顺着这光亮下了床,看见一盆眼熟的昙花摆在窗户下方的地上,笑了笑,也不知是谁把它从书房搬到了这里。 他习惯性地推开窗子,却突然有阵阴风刮了进来,他略一皱眉,余光扫见桌上的油灯似乎暗了一暗。 有点……不对劲。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几乎是同时,他颈间那片龙鳞竟莫名发热,闪出一道微光,又迅速消失不见。 “……呃!”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却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这时候他听见三哥的声音响起:“小冼?” 原来李冶在他屋里打了地铺,因为光线暗,他竟没能发现。李冶听见响动醒过来,揉揉眼睛:“怎么了?你怎么坐在地上?” 他忙过来扶起李冼,李冼皱着眉毛,道:“三哥,这屋子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 “东西?”李冶一扭头看见窗子开着,赶紧一把关严,“你开窗子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七月半。” 李冼朝四周望了望,也没找见到底是什么袭击了他,“刚才有东西推我,你说……是不是进了鬼?” “鬼?不应该吧……这里可是皇宫,阳气最重的地方,而且……你是真龙天子,这鬼缠上谁,也不敢缠上你吧?” 他话音刚落,油灯的光便又暗了一暗,紧接着他也被一股力量撞了一下,但那东西又立刻被弹开了,他后退一步,道:“我靠!真有鬼啊!” 李冼看了看他,竟没问鬼的事,而是道:“奇怪,我身上有龙鳞才没被它得逞,你身上有什么?” “呃?”李冶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应该是这个吧?林如轩临走之前给我的,说是他们祖传的护身符,桃木的,是一对,我有一个他有一个,我还没舍得戴呢。” 他赶紧把那护身符戴上,又看向李冼,诧异道:“你怎么不怕?” “我怕什么?” 李冶打量他,“鬼啊。你连老鼠都怕,居然不怕鬼?” “我为什么要怕鬼?不应该是它怕我才对吗?” “可是它都已经想上咱俩的身了。” “我有龙鳞。” “我有护身符。” “……” “成吧,”李冶耸了耸肩,“今天晚上咱俩就在这陪它聊天吧。” 李冼打了个哈欠,“你自己聊吧,我要睡觉了。” “哎!你还真睡得着啊?!” “好累啊……”李冼扑到床上,往一边挪了挪,“别打地铺了,一起睡吧。” 李冶瞅了他半晌,突然转过身冲着房间里大喊道,“我操!你!妈!有种你出来啊!你个怂包!狗娘养的,你出来啊,老子不怕你!” “你干嘛啊?疯了?” “哎呀你闭嘴,鬼怕骂脏话,我一骂它,它就跑了。” “……哦。”李冼用被子蒙住脑袋,“那你慢慢骂,我先睡了。” “靠!讲不讲义气啊你!” 忻州城外,军营。 林如轩的营帐里依旧灯火通明。 桌子上平铺着一张地图,地图上用醒目的标记标出了雁门关、代州、忻州以及晋阳。 他放下笔,心里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塔悍六月二十拿下代州城,而杨青平的广明军是在七月初十才到忻州。代、忻、晋几乎三点一线,相距皆为一百六十里左右,可这塔悍却不攻城,中间二十天便这样白白浪费,直到杨青平赶到。 ——要知道草原骑兵的速度,不小一天就可略过这一百六十里,即便是骑兵用走的,二十天也绰绰有余。 真是匪夷所思。 这雁门关一带关卡是西北防线,雁门关一破,代州一破,塔悍南下之路可谓畅通无阻,他们却不南下扫荡,白白让这天赐良机丢失,究竟为何? 想不通。 曹汉带的雁门驻军约有两万人,随他叛了一万,剩下一万则被他囚禁了。一万叛军,加上五万塔悍军队,一共六万人,而他和杨青平一共五万五兵马,打这六万人……着实还是吃力了些,尤其打的还是雁门代州这种易守难攻之地。 更何况那雁门代州只隔区区四十里,两厢支援,可谓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前些天那一战,也打得太过诡异——这塔悍早不进攻晚不进攻,偏偏他和杨青平汇合的当口进攻,直接被他们打了回去,可谓一触即溃。 能一日攻下代州城的军队,竟被两支刚刚汇合甚至未做过多编排的军队一击即散?这可能么? 难不成他们的将军军师是个傻子?可若真是个傻子,又是怎么悄无声息策反了雁门守将,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雁门关呢? 当真咄咄怪事。 ……还有杨青平那个急脾气,非要现在就去收复代州,被他一顿好说歹说这才悻悻作罢。 目前一切尚不明朗,大概只能按兵不动等待皇上的援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擅长写战争如果有什么bug欢迎提出来让我修改╮(╯▽╰)╭ ☆、45 又过了一日,林如轩和杨青平同时收到了李冼的密信。 “阁下……是何人?”杨青平看着那来送信的女子,忍不住问道。 “玄羽情报部,沈箕。”那女子戴着银色面具,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抱拳道,“以后我负责陛下与二位将军的书信往来。” 林如轩和杨青平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这么个女子,却还是低头拆信,然而就这么一低头的功夫,那女子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再看时,她的身影已在数丈开外起落。 “好轻功。”杨青平赞了一声。 “别管她了,看信吧。” 信里的内容也大致是说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等待支援之类云云,跟林如轩的计策基本一致。 半月之后,李冼又往忻州派了两万步兵,粮草随军队一同到了,于是林如轩和杨青平一合计,准备开始攻打代州。 然而谁成想,这一打……竟然就是三个月。 渭阳,如月轩。 “毓王殿下好兴致,怎么又想起来我们如月轩喝酒?” “瞧你这意思,是不欢迎我咯?” 小影给他续满酒杯,“怎么敢呢。来,给您满上。我们如月轩,可是巴不得殿下您多来几次呢。” 李冶轻嗤一声,“盼我来干嘛?给你们送钱?”饮了口酒,咂嘴摇头道,“这‘望月’还是那个味儿啊……可惜你们如月轩,已经不是那些人咯。” “殿下这话说的,小影不还是小影吗?” “你还是你,”他伸手去挑她的下巴,“可你们如月啊,已经不在这了。” 小影轻拍他的手,掩唇轻笑:“殿下就记得如月姐。对了,如月姐还没回来?” “没有。要我说她这也是够可以了,她都走了半年多了,没准啊,在外面找个情郎还不回来了呢。”李冶晃着酒杯,“哎,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如月轩要改名字吗?这都三个月了,怎么还没动静?” “我们不改了。” “怎么又不改了?” “很多客人不希望我们改,说改了就不来了,所以我们就不改了。” 李冶点头,“哦……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如月轩这名字,挺好的。” 小影在他旁边坐了,给他按揉着肩膀,轻语道:“殿下,您那如意郎君……还在外面打仗呢?” “是啊……” “那您怎么不去找他?” “我去找他?找他干嘛?那可是前线,我去了不是添乱么。”他摆摆手,“唉,别提他了,他不在,我弟弟也没空搭理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小影笑他:“殿下,您这是寂寞了。” “是哦,寂寞空虚冷……” 李冶醉醺醺出了如月轩,走了半道儿突然一敲自己脑袋:“哎呦,坏了坏了,忘了正事……” 于是他赶紧往谢言家去了,这皇上派的活儿可不能不干。如今谢言家里还是只有他老母一个人,自从三年前谢言杀人逃跑,谢母便一天老过一天,如今看来,竟是满头白发再不见一根青丝。 也是怪让人心疼。 一番询问,果不其然那谢言还是没有任何音信,要说这小子平日里也是个孝子,自从出了这等事,竟真的一次都未再回来过,也真是够决绝、够狠心。 ……不过就冲他当年那个一冲动就敢杀人的性子,也足以窥见一斑了。 这种人若是厉害起来,定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货色。 李冶又跟谢母客套了几句,不再多留,便回了皇宫,跟太监打听了一下得知李冼又泡在书房,就只好去书房找他。 自从上次七月半闹鬼,李冶也索性不在卧凤宫住了,搬到御龙殿来陪李冼,反正墨问林如轩都不在,干脆他哥俩相依为命,也顺便看着李冼别再出什么事。 李冼见他来了,微微颦眉道:“你又去如月轩喝酒了?” “是啊,”李冶往那铺了兽皮的长椅上一躺,闭着眼道,“哎,谢家我去过了,谢言那小子还是没回来。” 李冼也没怎么觉得意外,“嗯。他多半是不会回来了,除非他不想活。” “唉,这案子都三年多了……老爹还放不下这事么?” “又哪里那么容易放下,毕竟是大半辈子的好朋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放谁身上也受不了。” 李冶把两条长腿在长椅扶手上一叠,一只胳膊垫在脑后,“说的也是。那洛家儿子也没找到?” “没有。” “也真是奇了怪了,你说这洛家……也在姑苏称霸了几十载,这么说完就完呢……” 李冼提笔蘸了口墨,“树大招风。” “是哦,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平日里,就算有仇也不敢说什么,可洛知天一死……”李冶“啧啧”两声,“不管做什么,这招牌做大了,还就是不好。” “你可别忘了,自己是皇家的人,没有什么比皇家的‘招牌’更大了。” 李冶闭着眼挑了挑眉梢,唯恐天下不乱道:“那倒是真的,没准有一天,咱大胤就得被群起而攻之,就该改朝换代咯。” 李冼笑,“三哥,你这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喝了酒,连狗牙都吐不出了。” “唉,吐不出就吐不出,我又不是狗,上哪给你吐狗牙去。”他翻了个身,“我在你这睡会儿,你可别给我扫出去。” 从八月初打到十一月末,从秋天打到冬天,却还是没能攻下代州。 林如轩也郁闷得很,大大小小交战了十数次,每次激情澎湃号令全军想痛痛快快干一场,可是对面呢,人家根本不和你正面肛,你进我便退,你退我还追,你调头我再退,而且这中原的军马又根本跑不过草原的军马,别说兵临城下了,倒是光把代州城外那方圆几十里踏了一个遍。 再加上这代州被南北两山夹着,绕也绕不过,翻又不好翻,四十里外还有雁门关这么一个定时|炸弹,简直打得人一肚子火,一战回来军营里一片骂娘之声,杨青平早就急红了眼,恨不得把这帮龟孙子一个一个揪出来抽筋扒皮才算解恨。 雁门关一日不收回来,大胤便一日不能安宁,可是要取了雁门关,就必须得先取下代州,绕过代州强取雁门根本无稽之谈。林如轩反反复复研究着地图,他作为主将,说什么也不能自乱阵脚,他要是不冷静,害得可不仅仅是这七万兵马,还有后面的各州各城。 眼看这新年将至,别说代州百姓无心过年,就是临近的几个州县也都民心惶惶,他要是再攻不下来,这将军的颜面也真是快要丢尽了。 十二月十六这一天,林如轩终于决定,全军出击,直取代州。 他头几天率了两万林家军开始翻越五台山,绕过代州,掐断雁门关对代州的支援,剩下的人便由杨青平领军,从东门强攻代州城。 他这棋走得险,万一两边配合不好,杨青平强攻不克,林如轩带那两万人被雁门代州前后夹击,可就只有全军覆没的份。不过好在这杨青平虽然性子急,打仗却还可以,加上有玄羽情报部的帮助,两边时间掐得刚好,那边林如轩阻挡住雁门兵力,这边杨青平大军杀至,强攻城楼,直把塔悍杀得弃城而走,自西门夺命而逃。林如轩一听见马蹄之声滚滚而来,立马一挥军旗,大喝一声:“退——!!” 林家军再不敢恋战,唯恐受了腹背两军冲击,迅速突围躲入山坳,只见那塔悍溃军丢盔弃甲,一路往雁门方向奔逃,身后还追着紧咬不放的广明军。林如轩一看大叫不好,不顾危险孤身一人冲入军中,奋力挥舞军旗:“撤军——!!!” 可是这士兵们憋屈了四个来月,好不容易打这么一场胜仗,正在兴头上,又哪里肯放。林如轩率部下几乎喊破了嗓子,才终于让这大军在距离雁门仅有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又高声大喝:“退——!退守代州——!!” 七万兵马浩浩荡荡返回代州,在代州城外五里之处驻扎下来。林如轩一回军营,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倒怒气冲冲,把杨青平叫过来就是一顿骂: “杨青平!” 杨青平一跪一抱拳:“将军。” “你怎么领的军!说好不追不追,你追出三十里是在干什么!” 杨青平仰起头,愤然道:“将军!为何不追?!我们七万大军直接杀进雁门关!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出我大胤!” “混账!”林如轩一脚踹在他身上,“你他娘的疯了?!你知道关外是个什么情况?!你知道关外没有大军驻扎?!万一有十万大军压境,你抵抗得住吗!” “将军!他们哪来的十万大军!他们若是有十万大军,怎么不早点进攻!何必等这许久!” “闭嘴!”林如轩快要被他气乐了,“杨青平啊杨青平,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打仗不能光有热血,动动你的脑子!我们被塔悍坑得还不够么!我们若有实力立退强敌,至于拖到现在吗?!对方处处设局处处都是圈套等着你钻!你怎么到现在还是看不出来!” 杨青平被他骂得没了底气,却依然想要争辩:“……将军!” 林如轩直接打断了他,没给他机会:“你知不知道现在雁门关是什么情况?雁门关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更何况还他娘的有个曹汉!曹汉是谁?他在雁门关呆了多少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雁门地形!你现在贸然进去,他们给你来个关门打狗!你带多少人进去就能死多少人!” 又在他面前来回踱了两步,“我问你,今日你们大败塔悍,那你倒是告诉我,他们伤亡如何?我们伤亡如何?他们被你们打得丢盔卸甲,那你倒是告诉我他们究竟损失了多少兵力!” “具体还不知道……不过就目前情形来看,应该……超不过万众。” “那我们呢?!” 杨青平终于垂了头,“我们……攻城的时候,损失有些惨重……不过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 “行了,我也不想跟你费口舌。”林如轩一摆手,“为什么我们大败塔悍,两边伤亡却不相上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进城看看。” “……是。” ☆、46 林如轩第一脚踏入被战火侵袭了数月的代州城,几乎目不忍视、耳不忍闻,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目所及处,尽是被摧毁倒塌的屋舍。 尽管他头天已把随行军医全部调来,可医馆外依旧排起了长龙,前来医病医伤的百姓,数不清竟有多少。 士兵们来来往往,搬运清理着杂物砖石,更多的,还是尸体,有大胤军队的,塔悍胡人的,也少不了饥寒交迫而死的普通民众。 林如轩一路走来,眉间褶皱就没能舒展过,不知怎的,他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违和,好像这城池之中,少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又一时半刻,想不出是什么。 “将军!将军!”这时候突然从路边收容难民的屋篷里,跑出一个女子,她跌跌撞撞,跪在林如轩脚下,眼里尽是悲怆之色,“将军!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他突然就醒悟过来,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里少了什么——少了孩子,大人的怀抱里,没有孩子,落单的人中,少了孩子,没有孩童的哭闹声,而死去的人,也没有孩子的尸体。 女子摇着他的腿,“将军,求求你!他们把我们的孩子抢走了,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们!” “你是说……塔悍,抢走了这城里所有的孩子?” “是……”那女子拼命点头,眼中泪水似滚珠而下,“我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我的孩子了,她才两岁!她才两岁啊将军!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随着这女子的哭诉,越来越多失去孩子的人们开始聚集,一个个跪倒下来:“求求将军救救我们的孩子!” 林如轩握掌成拳,狠狠啐了一口:“这帮畜生!” “先起来,”他扶起那女子,“你们都起来!你们放心,我会替你们找回你们的孩子,都先不要急!” “谢谢将军!将军一定要救救他们!” “我会的,我会的!你们且先回去,回去等着,不要乱跑,我会把你们的孩子救回来。” 林如轩回到军营,只感觉一种深深的无力萦绕在心头,他很想知道,对面的军师究竟是个什么人,竟这般残忍狡诈,连懵懂无知的孩提也不肯放过。 “林将军,我们真的要去救那些孩子?” 林如轩长叹一声:“不然呢,现在救与不救,难道还能取决于你我吗?” “可是将军!”杨青平一脸焦急,“那些孩子活没活着还不一定,就算活着,也定早被藏在了雁门关,你也说了,雁门关凶险无比,难道我们真的要为了几百个孩子葬送数万大军?” “几百个孩子!”他突然一拍桌子,“那是几百个孩子!不是别的什么家畜!没有什么,都不能没有孩子!那是全城百姓的希望,你知不知道!” “可是……” 林如轩摇了摇头,“不救他们,这座城,就算是死了。”苦笑着,“如果我们见死不救,百姓会觉得我们大胤军队无情无义,不仅代州,流言四起,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没有百姓的信任,还怎么打仗?失了民心,打再多的胜仗,又有什么用?!” “将军!” 林如轩一挥手,不再理会他,而是道,“沈箕!你在吗,沈箕!” 黑衣女子凭空出现,抱拳道:“将军有何吩咐?” “我需要你们的情报。我要知道,那些孩子现在何处。” “明白。明晚之前给你答复。” 他回抱一拳,“多谢。” “啊……” 李冶从梦中惊醒,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余光扫见屋子里还有亮,扭过头看向李冼,皱眉道:“你怎么还没睡?” 李冼伏案写着什么,用毛笔蘸了口墨,也不抬头,“做噩梦了?” “是啊,做噩梦了。”李冶重新倒下来,闭上眼,“我梦见林如轩死了。” 李冼的笔停了一停,“只是梦而已。” “但愿吧。”李冶轻轻叹气,“你赶紧给我睡觉,跟你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熬夜不要熬夜,天天熬到这么晚,这身体这么吃得消?” “死不了的。” “你非要把自己折腾坏了才甘心?”李冶又翻起来,“你晚上是不是又没喝药?” “我已经好了。” “好了?那你有本事别咳啊。” 自从墨问离去,这皇宫周围的结界也随之消失了,不仅再不能抵御寒气,还放进了鬼。李冼却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天气冷了不肯多加衣物,不出所料地染了风寒,喝了几天药才慢慢好转。 李冶觉得他简直是疯了,这几个月里,几乎一天也不曾好好休息过,每天起得极早,却睡得极晚,整日也不知道在伏案写些什么。不仅如此,他竟还把休假制度从半旬休又改回了旬休,这帮大臣们虽然暗地里叫苦不迭,可毕竟是他们害得墨问犯下天条,皇上没有怪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他们哪里还敢再忤逆皇上。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好。” 李冶又唠叨了几句,也没了声响。李冼摸了摸那黑龙镇纸——那黑龙微弓脊背,使得龙身出现两个凹槽,既能当镇纸,又能做笔架——龙尾那缺损还是很明显,他每次看见都会忍不住地心疼。墨问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最贵重的,大概只有这个镇纸了。 还有那张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派上用场。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不是不困,却是不敢睡,一闭上眼,脑海中剩下的,全是墨问。 他只有让自己忙一点,再忙一点,忙得没有闲暇去想别的,累得沾到枕头就能睡着,最好连梦也不曾有,才能勉强,让墨问的身影暂时抽离自己的生命。 原来不知不觉,早已情深至此。 他苦笑了一下,放下笔,却还是无心去睡。 脑子里乱得很,抄多少遍书,也平静不了心绪。 他缓缓起了身,踱至窗前,推开了窗,夜风吹进来,很冷,他又忍不住掩唇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执着地望向夜空。 “你在吗?”他突然垂下眼,轻声道。 并没有人回应。 “我知道你在。”手指无意识地描画着一小块儿窗扇上的雕花,“为什么不走呢,这皇宫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窗台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那尘土上被不知什么慢慢擦出了一个字眼:他。 “他?”李冼笑着摇头,“可你明知他早已不在此处,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尘土上再没有字迹出现。 李冼,你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他怔了一怔,竟是被自己问得茫然无措,只垂下头,用手指轻轻擦去了那个字迹。行至床边,却见李冶占据了大半个床榻,又不忍心把他碰醒,只好委屈自己睡了窄窄的一条。 “鬼兄,”他阖上眼,又道,“你替我把灯吹灭了吧。” ……夜黑。 神龙元年,腊月三十。 又是一年除夕夜。 受不着战火侵扰的渭阳,依旧是往年的样子,街上依旧喧闹,夜空依旧斑斓,只是再没有一条龙,会趁黑夜偷偷驮着皇帝俯瞰这城池全貌。 物是人非。 皇宫,御龙殿。 “来啊,小冼,喝酒啊。”李冶那双桃花眼早已染上三分勾人醉意,“饺子酒饺子酒,吃饺子哪能不喝酒呢,来,喝酒!这可是我刚从如月手里买回来的。” 李冼听见“如月”二字,便问:“她回来了?” “早回来了,过年哪还能不回来呢。” “三哥,”李冼看着他吃饭喝酒,却连筷子也没有动一下,“你越来越贪杯了。” “是吗?”李冶笑,“这饺子真好吃。你不喝酒,来吃几个饺子吧,大过年的,不吃不喝多别扭。” 李冼拿了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在碗里蘸了醋,放入口中,却不知是否被醋味刺激,竟是咳了两声,捂着嘴才把那饺子吃下了。 “又咳又咳,让你好好吃药,你偏不听。”李冶教训了他两句,在盘子里夹起一个饺子放进李冼碗里,“给,吃这个吧。” “可是,又放了铜钱?” 李冼这回没再犯三年前那错误,轻轻咬下一口,果然又咬到了硬物。他挑出那铜钱,笑道:“三哥,怎么,这情郎不在,又要弟弟了?” 李冶有些尴尬,只顾低头喝酒。 “可是命运这东西,又岂是一枚铜钱能够决定的。”他咽下那饺子,又放了碗筷,“你慢慢吃,我出去一下。” “哦。” 他出了屋,把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的秦羽拽到了没人的地方,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秦羽难得的没说什么废话,只把一封书信交与李冼,“急报。” 李冼一看他这样子,心里便是一沉,又见信是林如轩所写,心里更是一沉,再看信的内容……拿信的手竟是抖了一抖。 “这信是腊月二十八写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代州如何了?” 秦羽面色略沉:“杨将军正在死守。” “死守……务必给朕守住了!你马上,通知‘玄武’去帮忙,能多守一刻便多守一刻,务必要等朕赶到!” “是!” 林如轩…… 这事……他要怎么……跟三哥说……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7节 两日前。 “这兵符你拿着,我若是回不来,你便把它交与陛下,陛下自会处置。” “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代州城,守到援兵到。” 据沈箕给的情报,那些被塔悍抓走的孩子并不在雁门关内,而是在关下一个叫雁门寨的山坳内,而曹汉那些没有叛国的部下,也被关押在那里,并派了重兵把守。 而随着年关将近,这些守兵虽不是汉人,却被汉人影响着也要过年,守卫便因此松懈了些许。这一天,林如轩终于抓到机会,准备夜袭雁门寨。 此刻,他正率了五千精骑,潜伏在离雁门寨不远的一处高坡上。 没错,他只带了五千人,这五千人,几乎全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那些孩子,能抢回一个,便算一个。 “将军,我们走吗?” “再等等。”两人压低了声音,林如轩前望去,那寨内还有不少火光,应该还有许多人没有歇息,他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约莫半盏茶,寨子里突然传出一阵骚乱。 因为离得远,林如轩也看不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见有骂声,似乎还有打斗声。 又过了半盏茶,那寨门突然被大力破开,有几个人冲了出来,嘴里喊着:“兄弟们!快跑啊!” “将军,是雁门的弟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我们走不走?!” 林如轩蓦地站起,翻身上马,大喝一声:“走!” “杀——!!” 五千精骑从高坡俯冲而下,造成的阵势竟是不输万人,那雁门寨的守兵也一时间傻了,林如轩策马而来,一挥长|枪,高声喝道:“大胤林如轩在此!贼人,拿命来!” “是大胤的军队!是大胤军队!” 那些被囚禁了数月的雁门士兵,一时间兴奋得红了眼睛,从敌人手里抢过刀枪棍棒,也大喝道:“杀——!” “救孩子!”林如轩一骑当先,杀入雁门寨,这时只见一支响箭蹿上天空,他眸色一暗,却早已铁了心,没有半分停顿,几枪扫到数个敌人,再喝,“救孩子!” “将军,这边!” 在雁门士兵的帮助下,他们顺利找到了那些孩子,一边跟守军厮杀一边护着他们向外撤离,可这些孩子小的只有两岁,大的也不过十几,早就被吓傻了眼,啼哭不止,他们只得一人带一个孩子上马,继续厮杀。 不过多时,寨外喊声震天,想必那塔悍救兵也是到了,林如轩目光略沉,手中长|枪愈发凌厉,一夹马腹,再次冲在最前:“兄弟们!跟我杀出去!” “杀出去!!” 他手中一杆银枪枪法变换,连突数次,胯|下马匹不停,余光却扫见旁边有位兄弟不堪对面攻势,连人带马负伤倒地。他双眼微眯,一式海底捞月救起那马背上跌落的孩子,却来不及防守身后,背上被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 “接着!”他竟不顾那伤,大喝一声,把孩子抛给副将,自己则蓦然起身,在马背上一踏,身形腾起,使开轻功径直往对面主将略去,足尖在他马头上重重一落,复又腾空,银枪平扫,身体旋至对方身后,左手扣在他头顶,用力一拧,竟是将他整个人头都拧了下来。他拎着那人头,再喝一声,将尸体踢下马去,步法变换,枪法尽出,或扫或挑或刺或旋,竟一时间让人无法近身。 塔悍士兵一见主将被杀,顿时大骇,却不知谁高喊道: “斩杀林如轩者,加官三级!” “将军!” “快走!”林如轩不顾副将呼喊,竟往那敌群中再入一步。副将眼看着他的身影被淹没,眼中含泪,悲愤地大吼一声,“撤——!!” 林家军护着那些孩子,带领着雁门士兵一路杀出了雁门寨。 最后归营清点时,五千精骑回来的不足四成,一万二雁门士兵,也只逃回八千。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将军…… 怕是凶多吉少。 作者有话要说:  注:“玄武”是玄甲军的一个部门,不是真正的神兽玄武 ☆、47 李冶看见那封信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 他艰难地咽下口中嚼了一半的饺子,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小、小冼,大过年的,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李冼沉默地看着他。 他又把那封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认是林如轩的字迹无误,怔忡了片刻,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小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信里写的明明白白。” 李冼不忍心看他这副模样,索性独自回了卧房,转过屏风,却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不禁微微一怔,竟看见地上那盆昙花正含苞欲放。 这昙花……怎么会在这个季节开花? 他愣了些时候,才慢慢走近了,目光落在那正在绽放的洁白花瓣上,神情有些恍惚。 墨问……这是你……今年送我的生辰礼物吗…… 即便不在我身边了,也还要想着我的生辰…… 墨问啊…… 他忍下眼底的湿润,伸手轻轻触碰昙花的花瓣,却又突然收回,紧握成拳,狠狠闭上眼睛。 墨问,你等着我,等我平了这战乱……就来找你。 冷。静。 这怕是九渊寒潭现在唯一有的。 水温估计早已降到了冰点以下,却不知为何不肯结冰。那黑蛇早就冬眠去了——据他自己说,他八百年都没敢冬眠,因为不想睡着的时候被水呛死。墨问于心不忍,便搅动潭水,把气泡聚集起来,变成一个大的水泡。这潭水虽不会结冰,但水与空气接触的地方,倒是一点点凝出了冰层,水泡变成了冰泡,墨问便把那蛇塞了进去。 没了那蛇……倒真是有些寂寞的意味来。 许是住惯了那温暖的皇宫,他竟一时间难以适应这寒冷的水底,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却还是挡不住透骨的寒意,尤其那钉住他尾骨的玄铁,一点儿不客气地把寒气诱进他的骨髓。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进了这九渊寒潭,就几乎再没有逃生的可能。这地方灵气少得几乎没有,却尽是沉沉的死气,环境还尤其恶劣。没有食物,就要用修为抵抗饥饿;到了冬天,还要用修为抵抗寒冷;再加上那些时不时出现的食人鬼鱼,他还要用修为抵挡它们的攻击。 修为一直在损耗,却得不到补充。 意识已经不十分清醒,很困,却不能睡,他一点儿都不想被冻成冰雕。 李冼……你还好吗? 我给你那昙花……许是开放了吧…… 渭阳想必也是很冷的……记得多加衣服…… 他迷迷糊糊的,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清醒了过来,动了动身体,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打散了困意。他伸出爪子轻轻勾过那冰泡——冻得倒是结实——忍不住在那冰上划出“墨丑”二字。 “墨问大哥,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为何要我给你起?” “因为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嘛。” 墨问睨视他,“既然你这么丑,干脆就叫墨丑吧。” “……墨问大哥,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 “既然咱都跟了你的姓,你还不得给咱起个响亮点的名字吗?这名字这么难听,给你们墨家丢脸不是。” “是吗?我倒不觉得难听。” 黑蛇似乎没了脾气,甩了甩尾巴,叹气道,“算了,难听就难听吧,至少好记啊。” 墨丑…… 人如其名。 墨问轻笑,似是怕自己的体温把那冰融化了,又将它轻轻推开,用水草缠绕起来。 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五百年,他自然是不会呆的,哪怕五年,五个月,五天,他都不愿意。 什么族规、天条、命运……他偏要违了这族规,逆了这天条,改了这命运。 被削了千年道行又如何,只要离开这里,他自有的是办法修炼回来。 只是李冼…… 人的生命,不过弹指一挥间。 大胤历二百四十一年,神龙二年,正月初一。 李冼把现在还在京城的所有官员都叫了回来。 “陛下!请陛下三思啊!” “陛下三思!” “不要再说了!”李冼一挥袖袍,从龙椅上下来,“朕心意已决,诸位爱卿不必再劝!” “陛下!” 墨问,我不会再优柔寡断,这一次,我要御驾亲征。 等我了了这战事,便来找你。 “朕不在的这段时间,京城一切事务就交由尚书令全权处置,便宜行事,请六部尚书务必配合!尽尔等所能!” “臣,遵旨!” “季将军。”李冼走到季缨面前,“腾麟军和广明军朕会全部带走,便要辛苦你的赤缨军了,你且继续驻守,若有任何变故,朕会及时通知你,请你随时待命。” 季缨微低头,抱拳,眼底却有不知名的黯然,“臣遵旨。” 李冼出了大殿,一眼就望见在门口徘徊的李冶。李冶迎上来:“小冼,你真的……要亲征?” “嗯。你不用劝我了。” “我……没要劝你,我是说……你带上我!” 李冼一怔:“什么?” “你带上我,我要去找林如轩!” “三哥,你想好了?那里可是战场,不是后家大院。” 李冶的语气却异常坚定:“战场又如何?你能去,我为何不能去?况且战报里也没说林如轩死了,就算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不管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李冼沉默。 “小冼,”他几乎是恳求了,“你就带上我,我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李冼轻轻叹气,思忖片刻方道:“那好吧,不过……你务必要听我的。” “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今日我会让步兵和粮草先行,你且回去整理行装,明日一早,在城东门集合。” “好!” 林如轩……但愿你,莫要让我三哥失望。 这个年,皇帝一家过得不好,朝中大臣过得不好,代州百姓和在代州作战的将士们,过得更不好。 死守代州,绝不能让代州再一次落入胡人手中。 杨青平所率的广明军和林家军,真的是用生命在守代州。 从腊月二十八林如轩陷入敌阵生死未卜,到正月十三援军到,这十五日的时间,对于代州来说,真是比十五年更要漫长。 正月十三,夜。 代州城外四十里,大军暂歇。 “我知道你们很累,”李冼缓缓在休息的将士中踱着步,“我也很累,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休息。塔悍想必早已知道我们出兵,更会加紧攻打代州,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快于他们攻下代州前救回代州,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快攻,这是目前李冼唯一能想出的对策。 两刻前。 “陛下,您当真要如此?” “只能如此。疾行数日,大家都太累了,我若不冲在前面,怎么激励士气?没有士气,如何能打胜仗?而我要的,是绝对的胜利,现在哪怕一点点的差错,代州也承受不起。” 黑衣人隐在暗处,看不清样貌。 “只是……要辛苦你了,秦宫。” “陛下言重了。不论陛下要做什么,秦宫都定当竭尽所能!” 李冼翻身上马,拍了拍非尘的马背——他没有选择任何一匹战马,而是选择了毫无作战经验的非尘,这个中缘由,怕是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但不论如何,他相信非尘。 而非尘也早已长成一匹高头大马,俊逸非凡,任谁见了都要不自觉赞叹一声。 “驾!” 李冼一骑当先,手中是大哥赠与的三尺青锋。身后紧紧跟随着三万精骑,向代州城疾奔而去,地面颤动,杀声震天。 他这次共带了八万大军,那五万步兵还未赶到,却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十日疾行,不论人马都已疲惫不堪,再经这一战,怕是要到极限。 这阵势早已把代州守军惊醒,几乎以为塔悍夜间来攻城了。杨青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登上城墙,询问道:“是何人来袭?!” “东面来的,应该不是敌袭,可能是援军!” “援军?”杨青平向东眺望,漆黑一片之中只能看到无数火把正朝这边迅速靠近,一时间心中忐忑。过不多时,只听远远有人高喝道:“打开城门——” “是援军!将军,是援军!” 杨青平隐约看见那“李”字军旗,眉头一跳,“竟是陛下亲征?!快开城门!” 李冼率军穿城而过,自西门出,直袭城下塔悍军营,而塔悍将士虽也听到动静,却没想到这援军到来竟未做任何停歇直接作战,一时间抵挡不及,一片混乱。 代州守军也随着倾城而出,一见是皇帝亲征,哪怕白日里再累也瞬间来了精神,情绪高涨百倍,在杨青平的带领下,抄起兵刃便出城厮杀起来。 血肉横飞。 雁门关。 “可汗!可汗不好了!代州战报传来,胤援军赶到,正在夜袭我们军营!” 可汗大惊失色:“什么?!” “出了何事?”一个年轻人披着外衣掀帘而入,“何事如此惊慌?” 那小将十分焦急,“军师!您快想想办法!我们代州军营正被胤援军袭击,快要顶不住了!” “夜袭?”军师皱起眉头,“算算时日,援军也是该到了,可他们这样急行军,竟不休息便来作战?来的是哪支军队?” “好像……好像是胤帝亲征!” 军师听见“亲征”二字,不由一愣,“亲征?你是说胤帝亲征?难道他武功很好,竟敢亲征?” “他根本就不懂武功,不过……听说他身边有高人,我们兄弟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高人……”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可汗打断他们,怒道,“速速派兵支援!” “等等!”军师连忙制止,“万万不可!既然他们敢夜袭,定是有万全的把握,现在我们估计大势已去,再支援也来不及了,反而徒增伤亡。” “那要如何?!难不成这代州我们又不要了?!” “要不得了,让他们退兵!” 可汗听他这话,登时大怒,双目圆睁,喝道:“谢军师!你究竟是不是我塔悍军师?!” “……可汗此话怎讲?” “之前我们得了代州,我便说直接南下扫荡,你偏不肯,后被援军赶来,你又让我们弃了代州!弃了代州换来什么?不过换来他们一个什么狗屁将军!现在倒好,代州也攻不下了!这数月努力,损失那么多将士,便只得了一个雁门关?!” 军师也有几分不耐,薄怒道:“可汗!我说过了,那个时候我们大批军力集结不上,能不能攻下忻州晋阳且不说,就算攻下了,也不一定守得住!既然守不住,何必要损失兵力去攻!再有,那位将军是大胤重臣,他死了,对我们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弊!大胤国力太强了,不是那么好打的,若不是有曹将军帮助,我们现在还攻不下雁门关!我们目光要长远,作战绝不是一日半月的事!” “你竟说我目光短浅?!” “可汗!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摆摆手,叫过那来传信的小将,“你速去通知他们,让他们退兵!不要恋战!” “是!” 可汗依旧不饶,冷哼道:“谢军师,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承认这次是我失算,”谢军师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他们竟会夜间出兵,本来再有一日,差不多就能攻下代州城了,现在……唉。”他在原地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他们究竟来了多少援军?我们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竟抵不住他们一击之力?” 然而这一次他是完完全全猜错了,李冼确实只带了三万兵马,就算加上代州守军,也超不过六万人,若是他们肯支援,还就真不一定打不过大胤。 “亲征……亲征,他竟敢亲征……”不知为何,他竟是有些咬牙切齿起来,“既然来了,那便……不要回去了,李冼。” ☆、48 塔悍军队被杀回了雁门关。 李冼率大军退回代州,在城里驻扎下来。他下了马,叫过魏麒:“魏将军,你去和杨将军把大军安置好,受伤的务必要及时治疗,再看看城楼城门有没有破损的,要及时修缮。” “是!陛下您放心吧,这些都交给末将。” “嗯。对了还有,我们大部分步兵还在后面,这几日还是不能松懈,等他们来了再作商议。” “明白。” 李冼进了营帐,几乎是一刻也撑不住了,身形晃了两晃便直接跪倒在地。秦宫又闪身出现,扶住他,“陛下,您没事吧?我去找军医!” “秦宫!”李冼叫不住他,疲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那厮杀的场面,鼻端萦绕的也尽是浓重的血腥之气,让他忍不住一阵阵反胃。 他……杀人了,活了这二十三年,也终于……亲手杀了人。 墨问……这样的我,你还会不会喜欢…… “小冼?小冼!” 他隐约听见三哥的呼喊,眼皮却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只颤了两颤便再没了回应。 “小冼?!”李冶焦急万分,问那军医道,“他怎么样?” 军医给他把着脉,半晌道:“陛下太累了,应该是睡着了,但是脉象不是很稳,可能受了伤,找找有没有伤口。” 李冶轻轻托住他,却不知在哪里摸到一手湿热。他看着自己掌心的血迹,眉头颦得死紧,“哪里来这么多血?!” 秦宫本来在一旁站着,这时候突然开口道:“大腿。” “什么?” “大腿里侧,你检查一下。” 李冶忙给他除了外衣,因他穿了一身黑,表面上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可当脱去他的外衣中衣以及贴身软甲,李冶才终于明白自己摸到一手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他大腿内侧的皮肤早已被磨出了血,就算是李凌为他特意定制的马鞍也敌不过一连数日的奔波。亵裤被血浸透,黏在皮肤上已经无法脱掉,用热水沾湿才一点点剥离下来,李冶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目不忍视,索性转过身去。 自幼在帝王家长大的李冼,哪里吃过这般苦,可这一路上他竟一声也未曾吭过。李冶越想这些,心里便越疼,甚至开始后悔他以前为何不肯对这个弟弟好一些。 军医在给李冼处理伤口,李冶没敢去看,倒是走向秦宫,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秦宫。” “我没见过你。” “是。”秦宫微低头,没有带银面具,脸上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还请殿下不要将我的身份说出去。” 这人一看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李冶没敢忤他,只道:“知道了。” 他又去看李冼,再回头时,却发现秦宫已经消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愣了一下,浑身一阵汗毛直竖。 李冼身边……到底都隐藏着一些什么人…… “殿下,包扎好了,我先去给陛下煎药。” “你去吧。”李冶跪下身来,铺好被褥,把李冼小心翼翼平放上去,才发现他手掌也被缠上了绷带,不觉更加心疼,同时一声轻叹。 明明……是连只虫子都不忍心按死的性子,谁又能想到有一天竟会执剑杀人……墨问走后,你究竟变了多少? 用湿毛巾给他擦去脸上和身上血污,眉间那褶皱却是怎么也展不平了,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过于劳累,他的呼吸略有些沉重,面色也苍白得很。李冶给他盖好被子,安静看着他,竟是发起呆来。 情郎和弟弟,你究竟选择哪个? 他被自己没由来的问题问住了,摇了摇头,起身走向帐外。 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有痛恨这场战争,毁了他的情郎,还毁了他的弟弟。 五指悄悄紧握成拳。 李冼彻底清醒过来,已是数日之后了。他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尝试坐起身。 好……疼……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骑马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早知道他就……就……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唉…… 旁边矮桌上放着一杯水,他摸了摸还是温的,拿起来便一口气饮尽了,又歇息了一些时候,觉得有精神说话了,唤来帐外的守卫,叫来了魏麒。 魏麒一入帐,二话没说先把一张纸递给了李冼,道:“陛下,您想知道什么这上面全都汇总了,您看完再问别的。” 只见那纸上什么伤亡损失、城池现状、百姓情绪全都事无巨细一一列明,李冼看罢,笑道:“好你个魏麒,倒是未卜先知了。” “嘿嘿……” 这魏麒是个虎背熊腰的东北汉子,他挠了挠头,“哦对了陛下,我们步兵都到齐了,粮草也增添妥当了,塔悍来袭了两次都被我们打了回去。还有就是……林将军暂时还没有找到,尸首或者他身上什么重要的物件也没有发现,据……您那个什么玄羽情报部的沈箕说,他应该也没被塔悍俘虏,现在找不到这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跟他一起不见的,好像还有他那匹战马。” “战马?”李冼皱眉想了想,难不成这林如轩真的没死? 魏麒又往前凑了凑,“语重心长”道:“我说陛下,林将军这事您就别管了,兄弟们肯定会尽全力去找的。还有啊,您以后可万万不能这么拼命了,就算亲征,您也不能冲在第一个啊!您那马跑得,跟疯了似的,兄弟们追都追不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大胤可怎么办?” 李冼摇了摇头,“我若是不这样,你能保证百分之百击退塔悍大军?” “那也不能如此冒险啊!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亲征,又不是万不得已了,就算林将军出了事,不是还有我们吗?还有我、杨将军、季将军,您派哪一个去跟塔悍打不行?哪一个不能把他们杀回老家去!还是说您信不过我们,不放心我们领兵?” “不是。”李冼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想会会他。” 魏麒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魏将军,你可听朕的话?” “……自然是听的。” “那你便不要再问朕为什么要亲征,朕既然决定亲征,就定是有完全的把握。而且你得答应朕,不能擅自行事,所有的作战计划都务必要跟朕商量一下。你可答应?” 魏麒本来一个“答”的口型都出来了,却又莫名改口,道:“不答应,卫衡将军指点我们的时候可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您说什么都不能答应。” 李冼看了他两秒,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竟咳起来,“老卫……咳……老卫什么时候指点过你们?他可是又偷偷回京了?” 对方面皮微红,“没、没有,在书信里指点的。” “不说实话?你这可是欺君。” 魏麒连忙转移话题:“哎呀陛下,您说什么都好,说什么我们都听,可是……您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啊?就算您自己不在乎自己,我们还在乎您呢。我说句不好听的,您这身体……又不是铁打的,不对,根本就是玉打的,碰一下就……那啥了,哪里禁得住这军旅生活啊。” “我们临行前,季将军还让我好好照顾您来着,可您看我这……我一粗人,哪照顾得好您,等战事稳定下来,您还是赶紧回京城吧,这才没两天您就又受伤又咳嗽的……” 李冼抬起眼,用那种眼神看他,“你等等,你刚刚说,谁让你照顾好我?” “季将军啊,怎么了?” “季将军?季缨?” “是啊,不然还有哪个季将军。”魏麒这个粗神经自然不明白他在疑惑什么,又道,“您没带赤缨军来,她还觉得挺遗憾呢。” 李冼觉得他这话十分值得玩味,摸了摸下巴,道:“你再去给我倒杯水来。” “哦。”魏麒给他倒满一杯热水,“陛下,您说您这身子骨这么弱,还非要领兵打仗,您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您要是不肯回去,也行,不过可不能再亲自作战了,让我们来。” 李冼被他说得简直没了辙,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眼里,忙摆手道:“行了行了,你怎么又开始了,魏麒,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贫?” 魏麒低了声音:“我这还不是为您好吗……” “你是皇上我是皇上?” “……您是。” “那你就赶紧给朕出去,你不去照顾你那些受伤的兄弟,跑我这里贫嘴什么?快去快去,我要休息了。” “哦……那末将告退。” 李冼轰走了魏麒,却并没有休息,捧着那杯热水在想他刚刚说那话。季缨……难不成季缨也……应该不会吧? “陛下。”沈箕在旁边站了半天也没见他发现自己,只好开口道,“这是最新的情报,请陛下过目。” “哦……这不是秦羽的活吗,怎么变成你来了?” 她据实以答:“秦羽说您不乐意见他,不想被骂。” 李冼笑:“他终于有点自知之明了?”接了那些情报,翻过一遍,“忻州和晋阳各派了五千精兵驻守?怪不得守代州这么吃力……喏,你一会儿去通知魏麒,再各派五千过去。现在我们的兵力……应该还有十二万左右,塔悍关内关外,竟驻扎了十五万……他们这是势在必得吗?雁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如何打呢……” 沈箕又开了口:“陛下。” “怎么?” “我觉得魏将军说的没错,您还是应该先把身体养好,再想这些东西。” 李冼哭笑不得:“你怎么也来这套?你放心,朕还死不了。对了,你去通知你姐姐,让她尽快过来见我。” “是。” “小冼?”李冶撩开帐帘,一眼看见的却是戴着面具的沈箕。他眨了眨眼,那人却又消失不见了,顿时又一阵汗毛直竖,被李冼叫才缓过神来,咽了口唾沫,“刚听魏将军说你醒了,过来看看。”在他身边坐了,“怎么样,你那伤……还疼不疼?” 李冼撇了撇嘴,“不动不疼。”顿了顿,“你去找林如轩了没有?” 李冶一听见“林如轩”三个字,脸色立马就垮了下来,“找了啊,怎么能不找……可找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找不到。那雁门寨我们又不能进去,在外围……什么东西也没发现。”他叹了口气,“哎,你说……他该不会被人碎尸万段……扔到山间喂野兽了吧……” 李冼劝慰他道:“你别瞎想,林如轩武功那么高,不会被人捉住的。” “我也不想瞎想,可是……” 他皱着眉,突然摆了摆手,站起身,“唉算了算了不说他。你看我这……给你布置得怎么样?这弓、剑,书案、笔墨……还有那镇纸,我都给你放好了,你看还满意吗?” “三哥什么时候也学会照顾人了?”李冼笑,看了一眼那黑龙镇纸,“我记得我没拿上它,怎么……” “我给你拿的。这东西又实用,还对身体好,为什么不拿上啊?还是说……你怕睹物思人?” 李冼一怔,而后摇头,无奈轻笑。 李冶看着那龙,又想起什么事情,叹气道:“还有一件事,我替二哥跟你说声对不起。二哥他……也不是有意想要逼走墨问的,他……” 李冼垂下目光,“我没有怪他,也没有怪任何人,反而……应该高兴。”他仰起脸,阖了一下眼睛,“我应该替大胤感到高兴。我的臣子们,是一心一意,为大胤着想的,为了大胤子民,不惜忤逆皇上,我……有什么理由责备他们?” 李冶有些慌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冼,我、我不应该提这个……” “没什么。”李冼笑得有些凄然,“墨问,从来都不傻,他不过是置身事外。他不想让我为难……不管是对于我还是对于他,这个结局……都已经是最好的了,不是吗?” 他眸色黯淡,停了一会儿,却又收敛了所有情绪,“有吃的没有?我饿了。” 李冶竟被他问得一愣,没想到他话题跳跃得这么快,抿了抿唇,“现在又不是吃饭的点,我去让他们给你做吧。” “好。” 墨问……你让我等你,可我又怎么等得起呢? 我的性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对于你们龙,只是昙花一现吧…… 李冼发了一会儿呆,试图站起来还是没能成功,反被疼出了冷汗。 二哥给这马鞍……还是不行啊。 过不多时,李冶端了一碗面进来,搬了小桌放在他面前,“吃吧。” “阳春面?” “啊?你……你就当它是吧。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面里不过放了几根青菜,卧了一个鸡蛋,其余便是白面清汤。李冼拿起筷子,竟没有半分嫌弃,一口一口倒是吃得很香。 “你说你醒的也不是时候,这上元节也过了,城里的百姓给我们送元宵,你也没吃上。” 李冼嚼着面,含混道:“没吃上便没吃上,少那一顿,又不能掉二斤肉……”抬起头,“哦对了,你一说百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上回救下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李冶一听他又开始问这些事,顿时没了好气,耸耸肩道:“什么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有爹娘的就都领回去,没爹娘的……有几个孤儿现在在医馆帮工呢。” “有伤亡吗?” “肯定有啊,这还好在是和雁门那些士兵关在一起了,不然死得还得多,最后平安回来的好像是两百八十几个吧?” 李冼轻轻摇头,“也真是苦了他们。” “谁说不是呢。这打仗,打来打去,最后害得还不都是无辜百姓。” ☆、49 三日之后。 李冶帮李冼把玄羽的情报一点点分门别类,整理好放在书案上。 这些情报还真是多,事无巨细,光看就能看上许久了。 李冼一份一份看着那些情报,时不时提笔写两个字,忽然抬头道:“三哥,你也别晃悠了,你就不能坐下来看看这些情报,替我谋划谋划?” “哈?你可真看得起我。”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李冶这个坐不住的性子,整理情报也整理得烦了,定是不肯错过凑热闹的机会,“外面怎么了?我去看看啊。” 他一出了营帐,便看见不远处魏麒和几个士兵正围着什么人,隐约还能听见在争执什么: “我说大妹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这城里兵荒马乱的,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我都说了,我是陛下的人,我要去找陛下!” “陛下可从未娶妻纳妾,你骗谁呢。姑娘,你还是赶紧走吧!” “不是那个意思!哎呀你……” 李冶站在一旁,只见那女子一身艳红似火,容貌……嗯,比如月差了点,不过也是个美女啊!跑到这兵营来干什么…… “哎哎哎,你们干嘛呢?人家一个姑娘家家的,你们围着她,害不害臊啊?” 那女子向他投来目光,打量了他一番,略一屈膝行了个礼,“想必这位就是毓王殿下了,久仰大名,还烦劳殿下替小女子通报一声,求见陛下。” 这姑娘眼睛也真尖,一眼就看出他是毓王,他本来还想自我介绍一番,这下也省了。 唉,这美女的恳求,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李冶转身回了营帐,刚一进去就听见李冼道:“是沈心来了吧?让她进来。” “啊?” “那个一身红的,沈心,让她进来。” “哦……” 沈心这才终于见到了李冼,一来便直接跪坐到他脚边:“陛下,您可得好好管管您的人,他们居然不让我进来……”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8节 “行了,谁让你非要光明正大的进来?你就不能低调一点?” “为什么要低调啊,我又不是‘玄鹰’的,也不是‘玄羽’的,还怕被人看见脸吗?谁要跟我那个妹妹似的,天天包得跟见不得光一样。” 李冶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凑上前俯身道:“哎,你妹妹……是不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叫什么沈箕啊?” “对啊,”沈心突然抿嘴一笑,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附在他耳畔道,“那可是我孪生妹妹,殿下……可是看上她了?” 李冶简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推开她,摆手道:“不不不,你别误会,我我、我不喜欢女人的,告辞,告辞!” “……哼!”她嘟起了嘴,“真是的,讨厌!陛下,您笑什么?!” 李冼笑得咳起来,笑够了,才道:“我说过,你不适合勾引人,你看你,把我三哥都吓跑了。” “我……” “行了,你赶紧给我好好说话,看你这样子就难受。” 于是沈心盘腿一坐,“好吧,既然陛下都发话了,那我也不好意思再装了。说吧,您找我什么事?” 李冼看着她秒切画风,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我就直说了,我叫你来,主要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我们怎么才能攻下雁门关?” “攻下雁门关?这可真不是什么容易事。现在么……”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伸出两根手指,“大概有两个办法。” 李冼十分配合,“什么办法?” “第一,三十万大军强攻,能不能攻下另说;第二……便只能等契机了。” 他正经起来,略一蹙眉道:“三十万大军定是没有。契机……什么契机?” “这可说不好,有可能是他们可汗死了,或者他们军师反了,再不然……弄些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来,让他们自乱了阵脚,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兴许有的一战。” 李冼叹气,“你说这些,都太不切实际了。我们若是打长久战,拼粮草,胜的几率有几分?” “这个不好说,”沈心想了想,“他们的粮草储备都在关外,除了当下必须的,都在关外待命,我们也搜集不到这方面的情报。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他们应该并不缺粮草,只要后方不出问题,粮草这方面……应该是不会断的。” “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急不得,慢慢来吧。哎,对了陛下,玄羽送来的情报,您看完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 “有一份情报,您一定要仔细看看,我给您找找。” 李冼不明所以,看着桌上刚被李冶分好的情报被她翻来找去,无奈道:“你别给翻乱了。” “啊,找到了。”沈心找到那份情报,递到他面前,“喏,就是这个。” 李冼接过来,却并没拆开,“有什么特别吗?也没打重要标记。” “哼,秦羽这个不靠谱的,都送出来了才想起忘记打标记。要不是我妹妹提醒他,他还想不起来呢。” “……知道了,我一会儿看。” 沈心见他对情报都没什么兴趣,顿时觉得他心里有鬼,“陛下,您是不是有心事啊?” 李冼放下那情报,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突然道:“沈心,我问你个问题。” “陛下请问。天文地理齐国治家?” “呃,都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你觉得……那个……” 沈心眨眨眼睛:“嗯?” 李冼看着她,却突然没了勇气,垂了眼,“算了,不问了。” 她却趴到他背后,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陛下,真的不问了吗?你不问,沈心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哦。” 李冼不觉自己耳根已经红了,还在做无谓的挣扎,“我在想、想什么?” 她在他耳边吹了口气,笑得不怀好意,“陛下可是身边桃花朵朵开,惹了桃花运吧?” 被她一语中的,李冼十分尴尬,慌乱道:“我……我没、没有!你你……你笑什么?!” “哈哈哈……”她也不知道被戳到了什么奇怪的笑点,竟乐得满地打滚,直害得李冼脸颊也红了,才停下来,道,“陛下,不是我说您,您也老大不小了,干脆找个人嫁了吧,不是,干脆娶个皇后吧。” 李冼敲了敲桌子,“你给我好好说话!而且,这、这是正经事!” “正经事?哈哈哈……什么时候我们忧国忧民的皇帝陛下,竟放着重要情报不看,来讨论这种‘正经事’,嗯?” 李冼窘了。 “陛下,”沈心又凑上前,神神秘秘道,“我之前可听说,您被毓王殿下拐进青楼,居然什么都没做就出来了……” “……” 她继续揶揄他,装模作样掰着手指,“让我来算算……嗯,您的桃花呢,如月轩的萧如月算一个,还有……长宁将军季缨,我说的没错吧?” 李冼嘴角抽搐连连,“秦羽究竟给你嚼了多少舌根?” “这怎么能算嚼舌根呢?”沈心打量他,“不过陛下,您要是不喜欢这些桃花呢,还是赶紧摘干净了的好,免得到时候开了一树,压得您喘不过气来。”她托着下巴,“不过这些桃花也是挺奇怪的,我记得您有龙阳之好这事可是人尽皆知,她们怎么不识抬举还往您身上开?” 李冼没了脾气,“她们也没对我怎么样啊……” “哦……那就是想开又不敢开咯?也是蛮心疼小桃花们。” 李冼按着眉心,不想再听她说了,摆了摆手,“你走吧,走吧走吧。” “好吧,”她站起身来,“那我去军营里转转,我还没去过军营呢。” “你还不回去?这军营里有什么好转,都是男人,你也不怕被人……” “谁敢?敢碰老娘我,反了他了?!” 李冼:“……” 沈心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下,“你、你怎么来了?” 沈箕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依旧戴着面具,听声音也知道一定面无表情:“秦徵让我捎个口信给你。” “什么口信?” “他让你办完了事,赶紧回去。” 沈心皱起秀眉,“烦死了,老娘每次出来他都要催老娘回去。就不!让他等着!陛下,有事记得找我!” 这两人又瞬间消失不见了,李冼几乎脱力,慢慢拆开那份情报。 季缨…… 但愿是朵假桃花啊……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李冼趴在书案上打盹儿,又被一阵喧闹吵醒,揉了揉眼睛,心说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吵着要见他。 “我要见皇上!!让我进去!” “陛下!”门口的守卫进来通报道,“外面有个人闯进来,一直吵着要见您,您看……” 李冼稍微清醒了一点,“什么人啊?”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城里的百姓,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你放他进来吧。” 守卫为难道:“这……陛下,此人来路不明,还是小心为上啊。” “无妨。你且押他进来。” “是。” 那人被两个守卫押着,进了营帐还在不停挣扎,被一脚踢得跪下身来,愤愤抬起头:“你们干什么?!我要见皇上!” “朕就是皇上。”李冼托腮看他,“你找朕何事?” “你……”那人突然停止了挣扎,狐疑地打量着他,打量了半天,试探着道,“李冼?” “大胆!竟敢直呼皇上名讳!” 李冼叫住他们,让他们退下,也开始端详面前这人,似乎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点眼熟,犹疑了片刻,皱眉道:“洛辰?” “真的是你?!”洛辰被绑着胳膊,跪着就往前蹭,“我总算找到你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他松绑!” 那两个守卫给洛辰松了绑,被李冼赶了出去。李冼亲自扶他起来:“洛辰,你这几年都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你也害得我好找啊!”洛辰两眼通红,语气都带了些许哭腔,又扑倒在地,“我好不容易进了京城,竟发现你不在,又一路找到这里……”顿了顿,“李冼,你告诉我,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冼皱了一下眉,拉着他坐下,又倒了茶水给他:“你别激动,先喝口茶压压惊。” 洛辰大概也是渴了,把一杯茶都灌下去,喘了几口气,道:“我、我要给我爹讨一个说法。陛下,请你告诉我,杀害我爹的凶手在哪里?我要手刃了他!” 李冼不答。 “他叫谢言,对不对?他现在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我不求你们帮我,我自己去找他!” “洛辰!你冷静些!要是能抓到凶手,我们早就把他绳之以法了!” “为何抓不到?!” “他现在……”李冼摇了摇头,“怕是早已不在我大胤境内了。” 洛辰皱了眉,“不在……大胤境内?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洛辰,你这一路也辛苦,我先安排你在这里住下,其他的……我们日后再谈。” 洛辰沉默了几秒,“……好。等等,这里有没有郎中?我想给个人看伤。” “谁?” 他似乎有些迟疑,挣扎了片刻,还是小心从自己怀里捧出一个东西……动物来,轻轻放到桌上。 “这是……”李冼看着那只浑身赤红羽毛的鸟儿,不由有些惊讶,“莫非是凤凰?” 那鸟儿本来一动不动,听见他这话,突然睁开凤眸,凤喙轻启:“我是凤。” “呃?哦……你是公的。” 凤又闭上了眼睛。 李冼有些无语,心说大夫倒是有,可是上哪里去找给动物看病的大夫?挠了挠头,道:“你且等等,我去叫军医来。” 军医来了一看这凤鸟,也是无从下手,面露尴尬:“陛下,这……” “锦上,锦上!”洛辰忽然跪到凤鸟面前,“你化了人形,让他们给你看伤,好不好?” 名为“锦上”的凤鸟又张开眼,却好似精神不济,看了他些时候,才缓缓动了动,周身泛起淡淡红光,身形疾长,化作了人形。 那军医啧啧称奇,却不敢忘了职责,忙坐下给他把脉。 李冼看着锦上,心里却十分纳闷。这龙凤应当是同一级别的神兽,墨问除了春天都神采奕奕的,可这凤鸟……怎么感觉这么虚弱?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军医摇了摇头,实在是没有见过凤凰的脉象,即便化了人,却也不似正常人般。他思索少时,道:“我能力有限,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这位……外伤应该不轻,而且没有及时治疗,现在……是否需要处理一下?” “需要。”洛辰替他答了,锦上却好像撑不住了,目光越来越涣散,竟一头栽进他怀里,不省人事。 这就……晕了? 军医也有些懵,尴尬道:“在这里弄也不太好……我的营帐就在隔壁,先搬到我那里去吧?” 洛辰点头,背起锦上随他去了。他们前脚刚走,李冶后脚就进来,还向外望了望:“小冼,那谁啊?怎么还有股血腥味?” “洛辰,还有他的……” “洛辰?!”李冶不等他说完,便瞪大了眼睛,叫道,“你找到他了?!” “是他自己找过来的。” “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李冶这个什么热闹都不放过的脾性还是改不了,凑到军医那里看人家治伤。他一看见锦上,顿时“哇”了一声,心说这个小哥哥长得不错,比林如轩好看。 “李冶!”洛辰一眼便认出了他,顿时眼里冒火,“你别在这捣乱!” “嘿嘿……”李冶笑,“我不捣乱我不捣乱,”他一指锦上,“他是你什么人?” “你别想碰他!” 他作恍然大悟状:“哦——我懂了,情人关系!” “你!” “哎呀,真是的,我早就说过你有断袖的潜质嘛,你偏不听,你看看现在,还是不从不行吧,是不是啊?” 洛辰怒视他:“你这变态!” “好好好我不逗你,”李冶怕他真被惹急了来揍自己,赶紧退了出去,走到外面,看着天边即将落下的夕阳,神情竟有些落寞起来。 林如轩,你到底在哪呢…… “你要是活着,就赶紧给老子吱个声啊……你要是死了,可别耽误老子去找别人……” ☆、50 夜如泼墨。 代州城楼上,几个值夜的士兵正在巡视。 突然间,远远的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嘚嘚而响,越来越近。 一个士兵捅了捅旁边的,低声道:“哎,你听,什么动静?” “哪有什么动静,你听错了吧……不对,好像还真有……马蹄声?” “塔悍来袭?!” “不可能。这大晚上的,他们要攻城,想不开啊?”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士兵向下张望,可一片漆黑之中,除了城楼上火把火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几乎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警惕地端起了枪,已经做好了敲警报的准备。 那声音越来越近,倒确实是马蹄声,还伴有马的喘息声。过不多时,那匹马终于跑进了光亮的范围,士兵松了口气,“只有一匹马啊……不对啊,我们这些天丢战马了吗?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另一个也凑过来,“真的只是一匹马……”那马渐渐跑近,他突然惊道,“不对!马背上有人!” “等等,那、那是不是我们将军的战马?!” “好像……是!绝对是!下去看看!” 这边的动静把其他值夜的士兵也惊动了,纷纷聚拢过来,那战马跑到城门前,缓缓停下,似乎耗尽了力气,呼哧呼哧直喘气。 “将军……将军!” “是将军!快开城门!” 那马背上,确实趴着个人,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林如轩。 “军医!军医呢!快叫军医!” “妈的,今天这他妈怎么了,大呼小叫什么啊都……”李冶骂了句娘,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听见外面吵嚷那人道:“快救将军!” 等等……将军? 林如轩?! 他一个猛子弹起来,赤着脚便冲出了账外,李冼也醒了,披上衣服跟着出去看个究竟。 李冶一看见林如轩,脑子里面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血,满眼都是血。 他身上那铠甲早就不翼而飞,衣物也尽是破碎撕裂的地方,被鲜血浸透又凝固早已辨不出本来的模样。用遍体鳞伤形容他,似乎一点也不为过。 “军医,您一定要救救将军,救救将军啊!” 军医满头大汗,把那几个哭喊的士兵派出去打水,自己则给林如轩把脉:“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冶看他这副表情,心里早已凉了半截,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还有救吗?” “唉……”军医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不答。 李冼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突然走向账外,道:“沈心!” 沈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落在他面前,似是没骨头般倚在他身上:“陛下,您真是好生讨厌,怎的这般扰人清梦。” “别闹了,”李冼没什么心情跟她玩,“救人要紧。” “救人?救什么人?除了陛下您,我沈心可没有兴趣救别人。” “必须要救。” 她转了转眼珠,“唔……好吧,败给你了。”入了营帐,一进去便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得捂了鼻子,颦起秀眉看向林如轩,“伤得这么重……还救什么啊,救回来也多半是废了。” 李冶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又瞬间改了口,“当然,那是在没遇到我的情况下。”她拍拍军医肩膀,“麻烦您让一下。” 军医一头雾水,李冼道:“让她来吧,你跟着打个下手。” “……是。” 沈心就地而坐,挽起袖子,粗略查看了一下林如轩的伤势。李冶问她道:“姑娘,可还有救?” “唔……”她忽然偏过头来,朝李冶莞尔一笑,“九死一生。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了一颗药丸,塞进林如轩嘴里,强迫他咽下,头也不抬道:“陛下,毓王殿下,您二位最好还是出去,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看的为妙。” “好。” 李冼拉着李冶出去,却发觉他一手心全是冷汗,看见他蹲下身,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不禁心中一痛:“三哥,你得相信沈心,她的医术,虽然算不上圣手,这方圆千里,却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跟她相比的来。” 李冶用力点头,仿佛自我催眠一般:“我信,我信,我都信……” “三哥……” “没事,我没事。”李冶也不知自己笑得有多勉强,“小冼,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守着就行了。” “我陪你。” “不用,你的伤也没好,别再累着了,快回去吧,外面凉。” 李冼没再坚持,“……那好,你要冷静点。” “我知道。” 李冶坐倒在地,蜷起双腿,埋下头,手里却紧紧攥着颈间那护身符,在心中默念: 林如轩,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余生所有的气运……来换你平安。 天上的月亮,还是很圆。 就是不知道,这圆月清辉笼照下的人们,是否也能阖家团圆。 李冶心里只想着林如轩,连冬日寒风吹在身上也觉不出冷。突然听见身后有了动静,他忙站起身来,看见沈心正从营帐出来,后者身形一歪,顺势倒进他怀里,抬起头道:“毓王殿下,沈心可是要累死了呢,你可得欠我一个人情。” 她那十根青葱玉指尽沾了点点鲜红,姣好的面容上也有汗水混合着血迹。李冶略有些怜惜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心“噗嗤”一笑,站直身子,用手背轻掩唇角,“不逗你了,我去清洗一下,你还不进去看看你那郎君?” “他……” 沈心早知道他要问什么,道:“我尽力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他的造化吧。不过呢……你也可以稍宽心,毕竟他失踪了将近一月都没死,也没道理现在死。” “……” “哦,对了,他身上骨头断了不少,你可不要轻易移动他。” “多谢了。” 李冶进了营帐,血腥味还是很重,那军医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离开。他慢慢跪下来,看着那安静躺着毫无意识的人,心口一阵绞痛。 他打了热水来给他轻轻擦拭脸上的血污,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道:“林如轩……你这人可真是差劲,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第一次打仗就伤成这个样子……你还让我以后,怎么相信你?” “要不……你也别做那将军了,跟我回家吧,反正我也能养得起你……”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唉,你说我怎么就栽在你身上了呢,当初我还以为,咱俩都是玩玩,没想到玩着玩着,竟成真的了。你……” 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他发现林如轩的右手不知为何竟紧握成拳,好像攥了什么东西,他尝试去掰却掰不开。 “林如轩,你拿了什么东西?松手,让我看看。” “……松手啊。” 林如轩像是能感应到他似的,竟真的慢慢松了手,李冶掰开他手掌,却见里面安静躺着一个已经没有了线的桃木护符。 “林如轩!”李冶追上即将出征的林家军,呼哧带喘,“我说你、你这也太仓促了吧?” 林如轩骑在马上,“战事在即,耽搁不得。你有什么事?” 李冶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呃……我没、没啥事,我就是来……给你送行。” “哦……那你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完,我要走了。”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林如轩微笑道:“没有。不过……看在你这么舍不得我的份上,送你个东西吧。”他说着拿出一枚护身符,又拽出自己脖子上的,拼在一起刚好是一对,“桃木的,驱邪。” 李冶很是意外,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个东西……” “家传的,有要事才戴。你收着吧,我这就走了。” “……哎!哎!你等等啊!” “别送了!” 李冶看着林如轩策马越走越远,又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活着回来!” “会的!” 活着回来…… 你倒是真的,给我活着回来了…… 李冶苦笑,唇角却是止不住地下抑,鼻子不知道为什么酸了,有几滴透明的液体顺着下颌滑落在林如轩掌心那块护符上。 “李冶。” 这声音一响起,简直把他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顿时僵了身子,头也不敢回,慌里慌张抹掉脸上的泪,结巴道:“你、你怎么在这?!” “我一直都在。”洛辰窝在营帐另一角,围着被子,“李冶,我决定跟你冰释前嫌。” “谁、谁他妈要跟你冰释前嫌!” 洛辰夸张地叹了口气,“唉,何苦呢。这么多年,反正我也看开了,多一个仇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何况你……这风流成性的毓王殿下居然能对一个人如此钟情,也是难能可贵。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交个朋友不好吗?” “谁、谁跟你同病相怜?!至少我喜欢的还是正常人,你、你那是个什么东西!” 洛辰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锦上,“他是凤,可不是什么‘东西’。再说了,李冼不还跟龙过呢么,你怎么不说?” 李冶被他噎住,哑口无言。 此时帐帘突然被人掀开,两人一齐看向伏身进来的沈心,后者被他们看得愣了一下:“你们……干嘛这么看我?” “你怎么又回来了?” “哟——”她故意拖了个长音,“毓王殿下,您可真是无情无义,我这刚救了你的人,你就这么不待见我,真是让人好伤心呢。” 李冶不想跟她调侃,“你不会是要住在这?” “不然呢?我又没地方去,总不能和皇上睡一起吧?你们这……”她伸手点了点几人,“四个里面反正有两个是伤患,安全。再者,我替你看着你那情郎,省得他出什么事,你说是吧?” “……” 沈心也不知从哪搬出一床被褥,在地上铺了,和衣躺下,却又侧过身来,用手撑住头,对洛辰道:“小弟弟,姐姐看你天分不错,不如跟姐姐走吧?” 洛辰莫名其妙,“去哪?” “跟姐姐去那……”她用另只手拢在唇边,悄声道,“玄、甲、军。” “啊?那是什么东西?” “大胤最强。” “呃?” 沈心感叹一句:“成也玄甲,败也玄甲。”顿了顿,“你若是想给你爹爹报仇,就跟姐姐走。” “报仇……”洛辰垂下目光,“这仇定是要报的,可是……你怎么能保证,加入你们,就能给我爹报仇?” “姐姐自然有的是办法。你要知道,陛下是一国之君,他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影响到大局,你若想手刃仇人,靠他,是靠不住的。” “……谢言到底在哪?!” 沈心笑得开怀,“跟姐姐走,姐姐就告诉你。” 洛辰皱着眉,“我……不、不行,锦上的伤还没好,不能再去冒险了,我不去。” “哦?我可没说你一定要带上他。你跟我走,他,可以留在这里养伤。” “可是……” “你自己好好想想。”沈心仰面躺下,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好,“那位林将军伤情稳定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在这期间,都是你思考的时候,姐姐走之前,你要决定好。不过提醒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哦。” ☆、51 “你真要让他去玄羽?” “是啊,”沈心盘膝坐着,拿起一块果脯放进嘴里,“他又不适合去别的,只有玄羽喽。” 李冼却并不放心,道:“可是……他毕竟是富家少爷,哪里吃得了那般苦?” “富家少爷又如何?您还是皇上呢,不一样吃得了这军营的苦?而且您想啊,他这几年,被仇家追杀的肯定很凶,可他能一路逃到这里来,说明他还是有些心思的。” 李冼点头,“也有理。不过你还是得决定好了,他要是受不了,你也别逼他,放他回来。” “那是自然。”她递了一块果脯在他嘴边,他却推开了,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唉,没口福。”她吃完最后一块,擦了擦手,“那情报您看完没有?” “看完了。” “有何感想?” 李冼挑眉,“无何感想。” 沈心嘟起嘴,嗔怪道:“唔……太不配合了。”又攀住他的脖子,“您就不想把他叫过来问问?” 李冼赶紧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去,“自然是要问的。塔悍给我们环环设局,这其中猫腻定是少不了,不过现在林如轩没死……估计是要超出他们的预料了,兴许……能是一个克敌制胜的机会。” 她轻嗤一声:“他?哼,没死又能怎样,他那个样子,也跟死没什么两样了。能不能恢复还是个未知数,您还指望他能继续领兵打仗?” “自然是要指望的。你也不会让他变成个废人,你说是么?” 沈心别过脸去,“您可别想从我这骗走什么好东西,除了您自己出事,我这东西可不给别人用。” “是吗?哦对了,你跟秦徵打过招呼,说你暂时不回去了?那边那么多事情,你就忍心让他一个人来?” “当然了。有什么不忍心啊,他那个铁面阎王,谁没事敢惹他?我天天跟他在一起,都快闷死啦!” 李冼笑着摇头。 “好了,”沈心站起身,“我去看看那林小将军,您忙您的。” 战事僵持。 大胤和塔悍互相试探了多次,谁也不敢贸然出兵,雁门关到代州这中间仅仅四十里的路程,却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这却给林如轩养伤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至于沈心点名的那份情报,李冼认真看了,对里面提及的人,也已经暗中命人监视。 他封锁了林如轩没死的消息,就是不知道能够封锁多久,毕竟他们有安插在敌人那边的眼线,就意味着敌人不一定没有。双方各有手段,就看谁,能够笑到最后了。 转眼已是二月初八。 李冼策马站在山巅上,遥遥眺望着群山之中的雁门天险,山峦蜿蜒起伏,关城巍峨耸立,巨砖叠砌,过雁穿云。 初春时节,嫩草吐芽,枯枝逢生,青黄点点,却依旧盖不过这用血肉堆筑的长城关隘所带来的满目肃杀。 “好个雁门关。” 他眯了眯眼睛,跳下马来,轻拍非尘的脖子,非尘用脑袋蹭着他的手,抖了抖鬃毛,走到一边吃草去了。 李冶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我说小冼,你没事非来这看什么啊?看了半天,看出什么门道了?” 李冼不理他,也坐下来,自言自语着:“如果我是他们,我一定会选择攻破代州之后直接南下,即便兵力不够,攻下忻晋不能守住,我也一定会攻。哪怕只是掠夺财物、杀害城中百姓,也足以让大胤损失惨重。” “可他们却并没有这样做,这说明什么?说明为他们出谋划策的人,不是个傻子,就一定是还有良心未泯,不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来,而塔悍胡人又偏偏对我们恨之入骨,那么你觉得,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对屠戮大胤百姓于心不忍呢,三哥?” “呃?”李冶莫名其妙被点名,眨了眨眼,“莫非……这个替他们出谋划策的人,是个汉人?” 李冼微笑,“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你再仔细想想,这个汉人是谁?” 李冶为难道:“嗨,你这话说的,我怎么知道这人是谁,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对,”他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什么,顿时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来,“难道你是想说,这个汉人,是谢言?!” “逃亡数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我大胤百姓心存不忍;计谋又足以在激烈的王位争夺中,党同伐异,帮助最愚钝最没有势力的五皇子斛律孤登上了王位宝座。你说这个人,除了他谢言,还能有谁呢?” 谢言,既然你如此恨我,那我倒是更想会你一会。 谁输谁赢,总有一天,会见分晓。 二人从外面回来,正好赶上了午饭。 “来来来!开饭了开饭了!今天有好酒好肉!快出来啊!” 李冼把马给别人牵去,唤道:“魏麒。” “哟,陛下您可算回来了。”魏麒放下碗,擦了擦手,“怎么了?” “哪里来的好酒好肉?” “嗨,城里的百姓给我们送的啊。那不,您看,”他朝内城的方向一指,“那车还没走呢。” 李冼回头看了看那马……不,驴车,道:“这辆车,是不是经常来给我们送东西?” “是啊,”魏麒一叹气,“陛下,您是不知道,驾车这老两口,就是代州城里人,他们的独子被塔悍给杀了。这老两口本来要寻死,被我们所救,兄弟们看他们可怜,便要认他们作干爹干娘。他俩被感动,也不寻死了,而是隔三差五,就主动来给我们送些酒肉,兄弟们要给他们银子,他们还死活不收呢。” “竟是这样……” 这魏麒也是个话唠,一说起来就刹不住车,“可不是吗。哎,陛下,您还别说,这老两口给咱们送来的酒,可都是好酒,这肉,也是刚杀的生猪,兄弟们都爱吃。您也知道,这战乱一起,城里的百姓能逃就逃,尤其是那些商贩,平日里就精明,现在啊,早不知跑到哪里避难去了。城里许多商铺都关了门,这老两口便去临近的城镇进货,往往是日暮出城,行上一宿,正好能赶上第二天的早市,便买些最新鲜的蔬菜肉蛋,再去酒肆捎上几坛好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不过咱们人多,这酒多半还是进了我们几个将军的肚子里。” “夜间赶路,那可是危险得很。” “说的就是啊,我们劝他们,可他们也不听……嗨,瞧我说这么些没用的,陛下,您的饭菜已经给您送进营帐去了,可是我单独给您做的,您吶,也快些回去吃饭,等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冼笑,“魏麒,你堂堂将军,倒怎么干起了厨子的差事?” “嗨,您还甭说,我这除了习武,也没什么别的爱好,还就是喜欢没事下个厨,露两手。” “好,那我就回去尝尝,咱们魏将军的手艺。” 魏麒冲他抱拳:“谢陛下抬爱!” 李冼入了帐,却发现李冶竟坐在他那位置上吃开了,不禁挑了挑眉:“三哥,这魏将军给我做的饭食,你怎么先吃上了?”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19节 “什么你的我的,这明明是两个人的量,你又吃不了,我替你吃点。”他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快来快来,一起吃,饭都给你盛好了。” 李冼落了座,拿起筷子,“三哥,你怎么回来以后这么高兴?你去看过林如轩了?他状态不错?” “诶,你怎么看出我高兴?” “都写在你脸上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李冶摸了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明显吗……是啊,他比前几天好多了,跟我说了半天话呢。” “难得你对谁这么上心。”李冼笑他,“他才回来那几天,看把你急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命续给他。” “哪、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李冶面皮有点红,连忙转移话题,“快吃快吃,吃完了我给他送药去。哎,你吃肉啊,这萝卜白菜有什么好吃的,来来来,吃肉。”他连夹了好几块肉放进李冼碗里,“每天都吃那么少,身体怎么吃得消呢。来,这些都给我吃了,不准剩!” 李冼无奈,用筷子按住那些快要冒出来的肉菜,轻笑应他:“好好好,我吃,我吃就是了。” 与此同时。 “林如轩。” 林如轩有些惊讶地看向锦上,这么多天他好像还是第一次主动跟别人说话,“何事?” “你……想不想好起来?” “何出此言?” 锦上却执意问他:“你想不想?” “想,自然是想的。”林如轩苦笑,“可我这样子,你也看见了,即便是想……又有什么用呢。” “我可以帮你。” “哦?”他目光闪烁了一下,“你怎么帮我?” 锦上走到他面前,将一个小瓶递给他,“这里的药丸,可以助你康复。” 林如轩接了,“真的?那你为何不早些拿出来?” “我本不想拿给你,可是……以你目前的情况,若是不借助外物,想要恢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你这药有何特别?” “是药,即是毒。”锦上背过身去,顿了一顿,他大概永远了忘不了那次洛辰误食后发生的事情,手指握了一下拳,“这药是我用火莲花的莲子制成的。” “火……莲花?” 火莲花,当雪莲花即将盛开之时,若外界条件发生极特别的改变,雪莲花则会转变为火莲花,然而一旦转变,只消一刻功夫,火莲花就会自燃化为灰烬。只有在其自燃之前,取下莲子,这莲子,便称为火莲子。也正因其出现条件苛刻,存在时间又极短,世间几乎很少有人知道火莲花的存在。 林如轩听罢他所言,摇头感叹道:“闻所未闻。那……这药有何用?” “包治百病,但也是一种剧毒。” 他看了看那个瓶子,因为左臂骨折动弹不了,他只能用牙齿咬开塞子,只见里面装着几颗赤红剔透的药丸,还泛出淡淡红光。 “这里面有九颗药丸,每九日服用一颗,八十一日之后,你可恢复如初。不过……”他话风一转,“所谓有得必有失,这火莲子的毒性虽已经我化解,却不能根除。雪莲性寒,但火莲极热,服用了火莲子,就等于中了火毒。你每服用一颗,毒性就加深一层,虽然这点毒性暂时不会把你怎样,但随着你修为的增加,这毒性也会成长,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毒性反噬,血脉沸腾吐血而死。” 林如轩转了转瓶子,“这个过程,有多久?” “这说不好,可能几年,也可能几十年,你可服用一些寒性的药物来缓解火毒。这药吃与不吃,你自己掂量着办。”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为何觉得我是在帮你?” 林如轩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我的伤势很难恢复,就算恢复,也不定需要几年。而我恢复了,则有更大的机会击败塔悍,护大胤周全,你若不是在帮我,在帮大胤,又何必给我这药呢?” “……” “你本是凤,与世无争,何苦卷入人间的事情来呢?” 锦上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并不是在帮你,我只是在帮我自己,或者说……我在帮洛辰。” 林如轩似乎有些感兴趣,“哦?愿闻其详。” “他一日不手刃杀父仇人,便一日不会跟我走,可他的杀父仇人……”他忽然转过身,“如今,就是你们的敌人。所以我帮了你,就是帮了我自己。” “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林如轩,接受你的帮助。不过虽说你是为了自己,但毕竟还是帮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当然,是在我死之前。” 他说罢,从那瓶中倒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 “好胆量。” 那药丸一下肚,他只觉得像一团烈火在腹中燃开,烧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灼痛,气血翻涌,不多时便开始口中吐血。 锦上在一边踱步,道:“这九颗药丸,第一颗助你排除体内淤血,第二颗助你断骨再生,第三颗助你畅通经络……第九颗助你功力复原。你每服用一颗,都须用内力化开药力,使药性充分发挥作用,才能达到最好的疗效。” 这时候李冶突然端着药碗进来:“哎,林如轩,喝……你怎么了?怎么吐血了?!” 林如轩捂着嘴,缓了口气,指缝间尽是残留的血迹,地上也有好大一片,“我没事……是淤血,吐出来好得快。” “真的吗?”他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锦上,放下药碗,“不行,我去找沈心,你给我呆着别动!” 锦上绕到林如轩身后,“你现在尚不能动用内力,我来助你。” 他说着,将双手成掌抵在他背后,掌心泛起淡淡红光。 ☆、52 李冶拉着沈心回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锦上收了手,林如轩又吐了一口血,吓得李冶差点跳起来,“你、你要干嘛?!” “哎呀好了好了,”沈心把他拉到一边,“小凤凰没有恶意的,这是在帮他呢。” 锦上一皱眉,“我是凤。” 沈心不理他,给林如轩把了脉,扶他躺下,道:“你还是老实躺着不要动为好,肋骨断了那么多,不宜久坐。” 林如轩闭了眼,折腾一番身上的伤处又开始作痛,几乎再没有力气跟她说话。 “殿下,你把药给他喝了吧。小凤凰,你且随我来,姐姐有话要跟你说。” 锦上点点头,又看向李冶:“手伸过来,送你个东西。” “……哈?” 李冶不明所以,伸出手去,却见对方指尖跃出一簇火焰,竟隐约像是莲花的样子。眼看着他就要把那火焰放在自己掌心,或许处于本能,李冶一下子便抽回了手,火焰掉落在地,正好落在那片血迹之上,血迹瞬间剧烈燃烧起来,一眨眼便消失干净,而火焰也就此熄灭。 “……” 沈心轻笑出声:“小凤凰,看来毓王殿下,并不想接受你的小玩意呢。” 锦上摇了摇头,随着她出了营帐。 李冶简直被弄懵了,挠了挠头,拿了块布,坐下身来,给林如轩把口鼻和指间的血渍都擦干净,然后端起药碗:“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林如轩看向他,戏谑道:“能劳毓王殿下亲自喂药,何乐而不为呢?” 李冶没了脾气,给他喂了药,把手掌轻轻按在他胸口上,眼里竟有几分怜惜:“还疼吗?” 那伤势他可是看见了的,贯胸一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刀口狰狞恐怖,说不出的凄惨模样,他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 林如轩看向他的手,又复而抬眼看向他的人,笑:“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你疼不疼啊。”他收了手,“有个问题我一直忘了问你,你当初……是怎么从那么多敌军之中逃出来的?又为什么失踪了这么久?” “这个……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那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逃到了哪里,再后来……就完全没有意识了,只能由着马跑,本以为再也不能活着见到你们,没想到这老马识途,还真救了我一命。” “老马识途?你那战马……” 那匹战马是林有泽老将军留给儿子的,林如轩这次出征本不想带上它,毕竟它年事已高,快要退役了。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还是鬼使神差地带上了,没想到竟真的救了他一命。 或许这就是天意…… 自从那战马救回了林如轩,军营里的士兵就把它当神一样供着,天天都有人争着抢着去给他添草料、加水、刷毛,就连李冼的非尘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虽说那匹管不住的马基本上每天都出去野根本不回来…… 当天下午,沈心向李冼辞了别。 说实话李冶还真的有点舍不得她,虽说初次见面确实是把他给吓着了,可接触多了,发现她这人其实还蛮有意思的,尤其是在娇媚和彪悍之间自如切换的本事,直让他想起了墨问。 沈心要带走洛辰他一开始也是拒绝的,他跟洛辰从小打到大,那感情可不是一般的“深”,基本上是见面就掐架分开背地骂,比大哥二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洛辰说要跟他什么冰释前嫌,他才不乐意呢,和好了他还跟谁打架去。小时候还能揍揍李冼,现在他也长大了,当皇上了,你总不能天天揍皇上吧?人家能给你揍吗? 不过呢,洛辰走了也有个好处,就是没人看着锦上了,那个小哥哥的颜实在是戳他的心,虽然他基本上对人都爱答不理的……可是他李冶脸皮厚啊!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趁着洛辰不在,他一定要好好骚扰骚扰这只自命清高的小鸟儿。 ……你说什么?林如轩怎么办?反正他也死不了了,爱咋办咋办呗,还怕他能跑了不成? 李冼看着自己三哥又要开始重操旧业,直替洛辰默哀,但愿他别回来的时候发现头上一片草原。 那边凤鸟锦上正被李冶骚扰着,而另一边,黑龙墨问正被一条蛇骚扰着。 九渊寒潭。 “墨龙大哥,我好饿啊。” 墨问无动于衷。 “墨龙大哥,我真的好饿啊……” “你在这呆了八百年都不喊饿,怎么我来了就天天喊饿?” “我哪有天天喊啊……咱这不是刚刚冬眠出来,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嘛……” “你自己放血。” “为什么又是我啊?!” 墨问毫无愧疚之意,“不是你是谁?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放血更容易一点?” “可、可是……” “不肯放血,那就不要喊饿。” 黑蛇墨丑一脸委屈,“抽泣”两声,最终却还是妥协了,化作人形,找来一块有锐边的石头,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口。 “啊啊啊好痛啊!” “……” 血腥气很快引来了那些食人鬼鱼,墨问一声龙啸,音波催动水浪剧烈震颤,竟一下子便震死了那些鱼。 墨丑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甩了甩尾巴,用法术把自己伤口止血,道:“墨龙大哥越来越熟练了嘛。” 墨问懒得理他,吃了自己的那一份,又开始闭目养神。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以这些鬼鱼为食,黑蛇从一开始怕得不行到现在还能主动放血引诱它们,也算是个不小的进步了。 虽然在墨问眼里还是不值一提。 黑蛇填饱了肚子,便又懒洋洋的不想动,蹭过来攀在墨问身上,吐了吐信子,“墨龙大哥,你是不是又想你那小情人了?” 墨问不想理他。 “墨龙大哥,你倒是跟我说说嘛,咱俩难兄难弟的,没事多分享点经历,增进感情嘛。” “谁要跟你称兄道弟。”墨问把脑袋搁在前爪上,闭着眼睛,“你有这个闲心情,不如潜心修炼。” “修炼?修什么炼?这破地方连个灵气都没有,拿什么修炼?而且我算是看透了,这人类啊,没一个好东西,你拿真心对他,他呢,就为了从你身上捞点好处。你说是不是墨龙大哥?” 墨问想了想李冼,哼了一声:“那是你没遇上好人。” “有什么好人坏人?利益面前,再好的人也成了坏人。你敢说你跑去兴风降雨,不是被人类给撺掇的?你敢说你那小情人……没有掺和一脚?” “你这是挑拨离间。”墨问用另一只前爪把那蛇从身上抓下来,捏在爪心,“你诋毁谁都行,就是不能诋毁他。” “切,”黑蛇从他爪子里挣出来,“好好好,我不说他。我就是想给墨龙大哥提个醒,人间这些事情,我们管不了,也不能管,你好心好意帮他们,到头来得不着好报,还白白送了性命,何苦呢。” “我看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黑蛇有些不自在了,低声反驳道:“……我自己就是蛇,怕什么蛇咬。”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被人撺掇才来降雨,不过我不恨。我就不信我降这一场雨救人积累的功德,敌不过我降雨所犯下的罪过,总有一天我会从这里出去。”他又看了对方一眼,“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你不修炼,难道真想永远呆在这暗无天日的水底?” “修炼……有什么用啊……”他长叹一声,“我再也不想化龙了。” “为何?” “化龙有什么用?你们龙界也是乌烟瘴气,哪有我一条小小蛇妖的立足之地?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墨、云二族的争斗,可是有上千年了吧?你们族长到现在还在人间停留,追着那云龙族的族长也不知在干些什么。现在你们两族群龙无首,迟早有一天要被人钻了空子坐收渔利。你们龙族那么乱,我还去干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我还是当个自在的小小蛇妖,也别被别人哪天杀了取内丹好。” 墨问瞅他,“想不到你在这水底困了八百年,消息到还是挺灵通。” “嗨,哪有……”黑蛇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知道,这每隔五十年,都会有人来这里巡视,正巧那家伙也是条蛇,我就跟他多聊两句,不然我怎么可能知道外界的情况?” “哦,那这样看来,他知道的还不少。” “嘿嘿,墨龙大哥,”他突然凑上来,“我看你这灵根可是千年罕见,若是有心修炼,早就一飞冲天了,何苦受他们欺负。你们龙族,怎么也不看在你这灵根的份上,给你减点惩罚?” “有灵根又有什么用。”墨问并不怎么愿意跟他谈论龙族的事,没什么耐心挥开他,“你不乐意化龙,我也不乐意修行,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这就不对了,墨龙大……” “闭嘴。你再烦我,小心我拿你喂鱼。” 黑蛇瑟缩了一下,“……怕怕。” 雁门关。 谢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林如轩没死?!” “是,是!末将不敢骗军师,我们核实了很多次,他、他确实没死!” “这怎么可能……他只身入我军中,怎么可能活着回去?!” “可、可我们也确实没找到他的尸体啊!” 突然“啪!”的一声响,斛律孤把手中茶杯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大怒道:“我就说此计不通!现在倒好,代州丢了,什么狗屁林如轩也没死成!谢军师,你屡屡出错,还让本王怎么相信你?!” “可汗,”谢军师双目直视他,冷笑道,“可汗现在来怪谢某,可您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替您不出一兵一卒便拿下了雁门关,是谁替您解决了那些跟你抢夺王位的兄长,嗯?” “你!是,是你,可一个区区雁门关又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天下,天下!” “天下?”军师在他身边踱着步,“可汗,谢某早就说过,您的野心不小,实力却是不足,脑子也不太够。您的兵若是能够再强一点,那日便早已攻下了代州,何苦落得现在这么个尴尬的场面?” 斛律孤怒目圆睁:“谢言!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杀,您尽可杀。您若是想要谢某死,谢某现在就去洗干净脖子等着您的刀子!”他把手中折扇一合,在自己脖子上敲了敲,绕着他踱步,“谢某逃难这几年,早就没了牵挂。不过呢,劝您在杀之前还是过过脑子,我死了,曹将军,可就不一定还是您的曹将军了。这大胤内部的情报,恐怕您也得废一番功夫才能继续获取了,您说……是吗?” “好你个谢言,好你个谢言!”斛律孤险些气炸了肺,“原来你,竟把本王当做提线木偶!” “不不不,这话可是大错特错。谢某来的第一天便表明了来意,我不过是要李冼不好过,而你想要这城池,我们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斛律孤跌进椅中,低低地笑起来:“好,好,好!我便姑且再信你一次,谢军师,就请你,继续为本王出谋划策吧!” “有了可汗这句话,谢某便放心了。”谢言又展开折扇,扇了两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谢某定当为可汗殚精竭虑,还请可汗陛下放心。” 斛律孤哼了一声,“谢军师,既然你也说了,那林如轩非死不可,不如就趁现在他重伤未愈,让我们的人,杀了他!” “不可,这万万不可!我们的人若是现在现身,那之前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我们这张底牌,一定要留到最后再用,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不杀他,岂不是放虎归山?” “宁可放虎归山也不能打草惊蛇,林如轩……”他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就算他还活着,可也是个废人了,我就不信大胤能有何奇药让一个废人恢复如常……可汗陛下,”他凑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也不知说了什么,末了道,“一定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万万不能露出马脚。” 斛律孤点点头,“这是自然,我一会儿就去让他们准备。” “现在我们的局势,虽然不利,却也不是死路一条。若我们真的攻不下代州也无妨,如今……还有一计。” “哦?本王洗耳恭听。” 这一计……我定要让你后悔与我谢言作对。 李冼,我倒要看看,我们究竟……谁斗得过谁。 “呵……” 他冷笑一声,眼里尽是说不出的阴鸷。 代州城内,一处不起眼的民房里,一个店小二打扮的男人正走进屋中。 他拿下颈间搭着的毛巾,舒展着劳累一天的身体,抻了抻胳膊,点上了油灯。 灯火亮起。 在火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内,多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一双靴尖。 他顺着那靴子慢慢往上看,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 抬头。 血溅。 灯灭。 自始至终,他都未能发出任何声响。 刀已入鞘。 刀的主人戴着一副花纹诡异的黑色面具,无口无眼,寒意森然。 ——从今往后,店小二,还是店小二。 ——可店小二,又已不是店小二。 一张字条放于李冼案上。 那字条上,只有寥寥六字: 事成。 秦角亲刃。 字条左下角,绘有一只黑色苍鹰。 李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将它放于灯烛火焰之上,燃尽了。 风过留痕,雁过留声。 做情报传递这一行,就要时刻面临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时刻,准备好死。 他相信这世上的情报网,没有比他玄甲军做得更好的。 ——至少目前没有。 目光又落在那份沈心重点提名的情报上: 申远,旧曹汉副将,未叛,被囚于雁门寨数月,后为林家军所救,弃暗投明,随雁门余兵八千人,归入广明军。 身份:疑。 他慢慢起身,舒展了一下久坐发僵的身体,走了几步,踱到营帐一角,那里放着一弓一剑。 手指落在弓上,轻轻划过弓身,唇边冷笑化作暖笑。 惊风。 惊若游龙鸣破风。 “来人,”他叫过门口的守卫,“去把申远叫来见我。” ☆、53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修到这种程度了╮(╯▽╰)╭ 天气渐暖,春意萌生。 而北方战事,却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林如轩已经服下了第四颗火莲丹,八十一日的疗程即将过半,他身上的内伤外伤迅速好转,已可下地行走,军营里的众军医皆对此啧啧称奇。 因那火莲丹的事除了他与锦上再无第三人知道,而据他的脉象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旁人只道他命不该绝,苍天有眼。 李冶可是高兴得很,经过这么一次,他二人对彼此的态度都有些许改观,少了几分挖苦,多了几分关照,倒是有一点患难夫妻的意味来。 “来来来,快把药喝了。”李冶简直是喜形于色,林如轩看了都忍不住笑他:“怎么,我好了,你真的有这么高兴?” “嘿,我高兴还不对了?我再不替你高兴,谁还能替你高兴?快快,快喝药。” “知道了。嗯?你去哪?” “你别管。”李冶别他一眼——他那桃花眼不甩人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勾人的意味。林如轩愣了一下,然后轻笑摇头:“真是……” 他端起药碗欲喝,旁边一直闭目养神的锦上却突然睁眼,道:“等等!” “怎么了?” 锦上拿了药碗,凑在鼻端闻了闻,略一颦眉,又递还给他,“没事了,你喝吧。” “究竟怎么?” “这药里有毒。哦,不过没关系,这世上还有什么毒能够奇过火莲子呢?所谓班门弄斧,布鼓雷门,不外如是。你且放心喝,这是慢性毒药,一入你体内则会被火莲子的药性自行化解,伤不了你半分。” “竟有这般神奇……”他喝了那药,“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得跟陛下说一声才好,也不知道是谁……想要害我。” 他起了身,转去隔壁营帐,把这事与李冼说了,李冼挑了挑眉,笑着,可那笑容里又分明没有半分笑意。 这帮家伙……当真越来越猖狂了。 “陛……” 他做了个“停”的手势,“既然有锦上帮你解毒,也省了我的事,你就继续喝吧,别显出什么异样来。哦对了,你这药,不是三哥亲自煎的吧?” “不是。”林如轩摇摇头,“他倒是有那个心,却是没那个能力,给我煎过几次,不是火候欠得太多,就是直接煎糊,谁还敢让他来煎?若是真让他给我煎药,估计那毒性可比现在要大得多。” “嗯……” 若是李冶亲自煎,那他们怕也是没有机会来投毒了。 “陛下。” “还有什么事?正经事就不要说了,我现在可没有心情跟你讨论军务。” 林如轩面露尴尬,“这……那好吧,既然陛下不想听正经的,那就聊聊不正经的。有没有人跟您说过……您跟毓王殿下,越来越像了?” “是吗?”李冼摸了摸自己的脸,“哪里像?” “长相。脾气和气质么……不像。” “哎,谁又在背后嚼我舌根?”李冶突然钻进帐来,看见林如轩,“你果然在这。” “你居然在账外偷听?” 李冶瞪他一眼,“谁偷听啊,我是那种人吗?我刚才去找你,发现你不在我才过来的,真是的。你说你这人也真够可以,伤还没好呢到处乱跑什么?” “……我来跟陛下商议战事。” “你拉倒吧,这战事还包括他与我长得像不像?” 李冶在李冼身边坐下来,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哎哎小冼,你还别说,你好像确实长得越来越像我了,你说……如果我穿上你的龙袍,能不能冒充你?” “像你?”李冼笑,“明明是像娘,怎么就变成了像你?你还想冒充我?冒充我……去逛窑子?” “嗨,哪能呢,就这么一说……不过呢,”他把手放在头顶比了比,“你这个个子嘛,还应该再长一点。” 李冼笑着摇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长不了了。你就别在这里揭我的短了。” 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啊……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年…… 墨问……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黑龙镇纸,李冶见他这般,就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那条蠢龙,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索性不去打扰,朝林如轩招了招手,把他叫出了营帐。 “有什么事找我?” “看你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林如轩一挑眉,“无事不登三宝殿,看你这一副献宝的样子,说没事找我,谁信呢?” “切……”李冶被他拆穿,撇了撇嘴,“你等着,我给你看样东西。” 林如轩一头雾水,还以为他要从哪掏出个什么小玩意,却见他一扭身,大喊道:“魏将军!那玩意儿你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快给我送回来啊!” “……” “来了来了,殿下,”魏麒提着一杆银亮的长|枪从营帐里钻出来,林如轩一看见那枪,眼前亮了一亮,道:“这……这不是我的枪吗?怎么会在你这?!” 魏麒挠了挠头,“呃……这个,不好意思哈林将军,我看这枪实在是太好,就拿去瞧了两天,您别见怪。” “无事无事。”林如轩左臂的伤还没好,便单手接了那枪,看向李冶,“你从哪里找到的?” “不告诉你。怎么样,这东西……你还喜欢?” “真有你的。”他轻笑,又看了一眼魏麒,“魏将军,这么好的天气,你不去练兵?” “呃……练,当然练,马上就去。那,我先告退。”魏麒冲他一抱拳退开了。 李冶凑到林如轩耳边,低声道:“怎么样啊林大将军,你是不是要爱上我了?” 对方嗤笑一声,也压低了声音:“可我怎么觉着,毓王殿下您这些日子一直在跟那凤凰锦上眉来眼去呢?” “呃……” 他突然执起银枪空刺一招,把李冶一下子吓回了神,差点跳起来:“你你你,你干嘛?!你伤还没好呢不能乱来!你就不怕再把骨头弄折了?!” 林如轩收回招式,把银枪往李冶面前一戳至地,“拿着。” “干什……哎呦我操沉死了!”李冶两只手才把那枪扶稳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情面?!你也不怕闪了我的老腰啊!回来啊!喂!!” 夜。 又是一轮月圆时。 李冶写毕了送往京城的书信,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向帐外透气。 那几封书信里,有一封极特别的信,不是送给任何人,或者说……不是送给人的。 ——自然是寄与那位“鬼兄”。 他上次匆匆离了京城,事后才想起竟忘记与他道别,也不知这数月过去,他是否还安好。 虽是只孤魂野鬼,李冼却始终未忍心请人把他驱走,直觉告诉他,这位鬼兄身上或许有什么故事,才让他徘徊人间几百年不肯离去。 不管如何,都是个可怜人。 只要不似初次见面那般莽撞想要上人的身,没有害人的想法,他倒是不介意多养那么个帮忙吹灯的家伙,就是不知道,等他回去……他还在是不在。 寄了信,却不可能有回信啊……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 圆月当空。 军营里的士兵基本上都睡下了,只有巡夜的还在走动,火把的光有些暗了,李冼看着地上的石子,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墨问,似乎也并不是不能活。 突然有些细微的响动传入他耳中,他扭过头,看见旁边李冶住的营帐帐帘被撩开,里面走出的却不是李冶,而是…… 锦上还是那一身红袍,一头青丝用发带束在脑后,发带上还有几片红色的羽毛装饰。他周身沐浴在月亮的清辉下,那红衣似乎也泛出淡淡的微光,倒是更加不似凡人。 “你也出来透气吗?”李冼主动跟他搭了话。 “不,我来汲取月灵。” “……月灵?” “月圆之夜,乃是月之灵气最盛之时,有助于修行。” 修行…… “可我为什么从没见他出来汲取月灵呢……” 他低声喃喃,却被锦上一字不落听进耳中,后者也并未看他,只仰头向着月亮,道:“你说的,是那条龙么?” “是。” “无求于修为,便不在意修行,不在意修行,又何必出来汲取灵气?” “无求于修为……” 那你有求于什么呢…… “陛下,”锦上突然开口,“你可愿……俯瞰这天下?” 李冼一愣,“你……” 锦上周身红光大盛,李冼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只见他已化作凤凰原形,身上赤红凤羽光华流转,尾翎拖地,光艳夺目。 当真美得勾人心魂。 他双足轻踏,在地上留下几个浅浅的鸟爪印,停在李冼面前,几乎与他等高。 李冼看着他,那尖锐的凤喙边缘被光照出几分透明的意味,狭长凤眸中乌黑眼珠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 他的心忽而也就宁静了下来,轻轻笑了一笑,回道:“好。” 凤鸟朝他微低下优美的脖颈。 他坐到凤鸟背上,凤鸟身型再长三分,高昂脖颈,发出一声悠长的凤唳,翅膀用力一振,双足点地,腾飞而起。 ……他乘过龙,如今,又乘了凤。 这龙凤同现于世,还不肯给他一个……天下太平么? ☆、54 “喝!” “……” “再来!” “停!停停停!”李冶举起双手求饶,“祖宗,你放过我吧!我都陪你练了一上午了,你不累,我还累呢!” 林如轩收了枪,摇头道:“你以为我愿意?可怜我堂堂将军,居然要跟你这亲王过招练武。” 这话要是搁在以前的李冶听来,估计早就毛了,可如今也不过轻嗤一声,席地而坐,“怎么,瞧不起我哦?你之前不是还扬言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堂堂正正打赢我大哥吗?我看你是没这个机会了,你也就跟我打打,从我身上找点信心吧。” 林如轩把枪立在一边,也就地坐了,“那可不见得。” 他那火莲丹的疗程已经进入了最后一个九日,再过上几天便要结束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是否真的能像锦上说的一样,让他功力恢复如初。 “你那破枪也太沉了,”李冶朝他摊开自己两个通红的手掌,“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虎口都快破了,你使那么大劲干嘛,啊?你真拿我当靶子了?” “……我给你吹吹?” “噗……你快拉倒吧。”李冶搓了搓手,也不管地上脏是不脏,仰面一躺,抻了抻胳膊腿,“唉……真是累啊……”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0节 林如轩盘起膝盖,坐直身子,开始打坐调息。那火莲丹的药性还是十分强,这最后一颗他化解了三天都没能彻底化开,才不得已去找人过招,试图刺激那药力在体内加速游走。 李冶偷偷瞧他,明明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却甘愿陪这人打坐数个时辰,看着他那侧脸,竟不觉得腻。 他自己怕是都没有意识到,原来他的喜怒哀乐,早已被这人牵着走了。 “呜——” 军队集结的号角突然乍响,林如轩睁开双眼,“出什么事了?” “呜——呜——” “敌袭!” “塔悍来攻城了么?!”他迅速起身,“走,过去看看!” “……哎哎等等我!” 二人穿过军营,登上城楼向西北眺望,只见远远的有骑兵飞速略近,黑压压一片竟数不清是有多少,地面都似乎被那马蹄踏得震颤起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林如轩紧锁眉头。 “将军!殿下!此处危险,二位快些回去吧!” 危险…… 他林如轩,何曾怕过危险?! 只恨不能立刻披挂上阵! “兄弟们,随我杀出城去——!!” 城门大开,魏麒策马一骑当先,怒目圆睁,手中长刀寒光凛凛,锐气逼人。 “杀——!!!” 他身后数万军队,鱼贯而出,气势如虹,喊声冲霄,银甲铁蹄,锐不可当。 李冼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城楼上,“三哥。” “小冼?你怎么来了?!” “我如何能不来。对面来了多少人?” 林如轩道:“目测十万以上。” “十万以上?难不成……十五万大军倾巢而出?正面交锋的话……” 李冼看着那压城大军,右手已悄悄紧握成拳,眉头紧锁,眸光沉沉。 “小冼,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回去吧!” “好……” 三人退下城墙,沈箕凭空出现落在李冼面前:“陛下。” “来得正好。对方此次是何人领军?” “曹汉。” 李冼一惊,“曹汉?!你可确定?!” “确定。” “糟了……曹汉不仅对雁门关了如指掌,对代州城也……我们兵力本来就少于他们,若是再加上一个曹汉,恐怕……” “陛下,可要出动‘玄武’?” 他摆了摆手,“不必,现在动用玄武还为时尚早。对了,曹汉现在何处?可有亲自上阵作战?” “暂且不知。陛下且回营等候,我这就去探,探到了第一时间回禀陛下。” “好。那你速去速回!” 数月以来,这还是大胤和塔悍第一次正面对抗。 魏麒策马提刀,冲在最前。 “龟孙儿!爷爷送你上路——!!” 两军交锋。 横贯一刀、斜劈一刀、竖砍一刀,一刀一命,血溅三尺,人仰马翻。 “下地狱去吧——!!!” 如同一只盛怒之下的麒麟,奔腾咆哮。 ——腾麟军。 锥刺而入。 沈箕一探便探到了日薄西山。 她身上已经挂了几道彩,跪到李冼面前:“回禀陛下!曹汉现在城外一处山坡上坐镇指挥!他身边有五千铁骑镇守,势如铁桶,牢不可破!” “这个曹汉!”林如轩怒不可遏,“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恶之人!通敌卖国还贪生怕死!” “你先别急。”李冼继续询问道,“现在城外战况如何?” “魏将军和杨将军还能抵挡得住,但时间长了就说不准了,对方攻势很猛。现在两边互不相让,正处胶着状态,不过打了这许久,也已经疲累,林家军已经代替部分腾、广军顶上去了。” 他点点头,沈箕又道:“陛下,我主要担心塔悍……还有后手,现在他们有五万兵马不知去向,关外是否还有大军驻扎支援,也不得而知。”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李冼慢慢踱着步思索,踱着踱着,他忽然看见了什么,心念一动,计上心头。 他揭开“惊风”上盖着的布,手指抚上弓身,复而紧握于掌,眼底划过一抹暗芒。 该是你重出天下之时了。 他回过身,只见一袭红衣出现在眼前,锦上微微偏头:“陛下,可需要我?” 李冼微笑,“好一只聪慧的凤儿。” 夕阳西斜。 红霞千丈。 “将军。” “战况如何?” “一切按您的指令进行。” 曹汉大笑三声:“好!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个代州城,究竟能守上多久。” “将军,我们真的不需要请求支援?虽说我们有十五万大军,可他们守军也有十万,这城……真的能攻下来……” “你敢质疑我?!” “啊,不敢!末将不敢!末将只是……” “够了!这里还由不得你说三道四!”曹汉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可汗陛下不信我,竟让我来攻打代州!想让我死?呵呵……谢军师也真是胡闹,居然给这么一位没脑子的可汗做军师,迟早要坏了大事!雁门关……真以为得了一个雁门关便万事大吉了?没有我曹汉的雁门关,狗屁不如!” “将军,将军息怒!” “罢了。”他又坐回椅中,双腿交叠,身体后仰,“想让我死,可没那么简单,我倒要看看谁人能攻破我这铁壁铜墙!” 旁边有几个小兵突然开始窃窃私语,一个道:“哎,你看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道:“哪有什么东西?这太阳够晃眼的,能看见什么。” “不对不对,真的有东西,你仔细看啊,是不是飞鸟?” “是什么飞鸟啊,什么鸟能飞那么高?是云吧?你八成是看错了。” “不可能,真的有东西,不会……是汉人的什么稀罕玩意?” “快算了吧,那太阳在西边,有东西也是从西边来,代州可在东面,不可能不可能。” 曹汉听见他们的私语,怒喝一声:“你们在说些什么?!” “呃……呃将军!”那小兵吓得直接跪了下来,“小的……小的只是看见西边天上有什么东西,怕……怕对我们不利,才……” “东西?什么东西?” “将军,将军您请看,就在那里!” 曹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因为逆光,也看得不甚分明,只感觉那东西似乎越来越近,仿佛是从太阳边缘而来,又仿佛是漫天红霞所化,从一个看不真切的小点,渐渐的有了形状。 那是一只火红的鸟儿。 确切的说,那是一只——凤。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从未见过这般颜色的飞鸟!” “将军,那……那莫非是……” “是什么?!” “凤、凤凰。” “你在戏耍我吗?!” “不不!小的不敢!可是……” 曹汉一挥手制止了他继续说,“拿弓箭来!” 如火焰般的鸟儿越来越近,隐约已可以看见鸟背上还有别的东西,那士兵又道:“将军,那上面……好像有人!” “找死!” 他蓦地搭箭开弓,拉到满弦,瞄准那只鸟儿,一箭而出—— 李冼坐在锦上背上。 凤鸟从高空飞越山川,迂回而东,飞向曹汉所在的那处高坡。 日将西沉。 他必须借着这落日的余晖,一击致命。 曹汉一箭而来—— “唳——” 锦上一声凤唳,双翼奋振,借风抬高身体,躲过了那只箭矢。 李冼也搭箭挽弓。 越来越近。 “弓箭手!” 弓成满月—— 箭出如虹—— 那一箭似乎带着咆哮的龙吟,又伴随着高亢的凤唳—— 龙吟凤鸣,一出天下惊。 曹汉听见那箭矢破风之声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势已去。 那箭矢被红色光芒裹挟着,跟夕阳宛如一色。 他挥刀去挡,可情急之中的拔刀,终究敌不过那御风一箭。 只差一寸。 刀锋离箭矢,只差一寸。 曹汉瞪大双眼,那灼热气焰直扑他的面门,一瞬间的炙热如火,下一瞬间,又寒冷若冰。 ——箭尖刺入他的眉心。 “放箭!放箭——!!” 万箭如雨。 “唳——” 锦上周身忽然光芒暴涨,红光大盛,那些箭矢在碰到红光的时候,像是被什么阻隔了,瞬间减缓了速度,箭杆上发出滋滋骇人声响,竟平地起火,雨落而下。 ——铜墙铁壁,乱作一团。 日已西沉。 三日后,塔悍退兵。 此次两军交战,以塔悍主将阵亡,大败而终。 就此载入史册。 《胤史》载:大胤历二百四十一年,神龙二年,四月二十三,塔悍胡人欲攻代州城,凶恶难当,然天助大胤,偶降奇鸟,其名曰凤,朱红似火,凡人不可与视。上亲乘奇鸟,挟一惊风神弓,掠至敌后,一箭射杀其主将曹汉。塔悍失其主将,方寸大乱,苦撑三日,溃逃而去。 至此,曹贼已死,罪有应得,天下大快。 ☆、55 林如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内力充盈,丹田暖溢。 看来锦上确实没有骗他,这火莲丹当真奇妙,重伤初愈,他的功力居然不减反增。 “如轩?林如轩?”李冶探进半个身子,“你干嘛呢,叫你吃饭了,快点出来。” “这就来。” 账外。 “这一仗打得可真是痛快!哈哈哈!陛下,我魏麒对您可真是五体投地,真想不到啊,那个卖国贼曹汉,居然被您,一箭,就给解决了!哈哈!就冲这个,老魏我也得敬您一杯!” 李冼微笑,“那都是神鸟的功劳,我的那份反而不足挂齿。魏将军,我不胜酒力你也知道,这酒……我可喝不得。” “哎,那可不行,今儿可是咱庆功宴,这酒啊,您说什么也得喝!不然不给咱们兄弟面子不是?” 旁边几个士兵也跟着起哄,李冼推不得,只好道:“那……只喝一碗。” “好!一碗就一碗!来,干!” “干。” 魏麒先干为敬了,李冼看了看酒碗,也一饮而尽。 “好!痛快!来陛下,给您吃这个,野山鸡,兄弟们今天进山打的,味道一级棒!” “……多谢。”李冼看着那半只烤得香喷喷泛油光的鸡,却是没什么吃的欲望,但还是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嚼着,倒确实鲜嫩可口,只是并不怎么合他的胃口。 “你们吃什么好吃的呢?也不等我们。” “哎呦,毓王殿下,林将军,快请坐!”魏麒忙搬了两个小凳给他们,又拿起烤熟的剩下半只鸡,“来,殿下,这还有半只,给您。” “就半只啊……你们怎么也不多打点?” “嗨,这话说的,当然不止这一只鸡了,那不,还没烤好呢。您先吃着,马上还有。” 李冶接了那半只鸡,刚要下嘴,突然看见李冼那没咬两口的另半只,眨了眨眼,伸手夺过来,李冼莫名其妙,道:“三哥?” 却见李冶把那两只鸡腿完整地撕了下来,取了只签子,从鸡骨中央一穿而出,递给李冼,“吃吧。” 李冼笑,“还是三哥懂我。” “这……” “老魏啊,你还是不了解我们陛下啊,你不知道我们家小冼吃鸡只吃腿、吃鱼只吃肚子吗?你就给我们皇帝陛下吃鸡脖子鸡屁股?他怎么下得去口嘛。” 魏麒恍然大悟,“哦……哦哈哈!我记住了,记住了!下次一定不会再弄错了!” “哎,你这下一只鸡烤好了,也记得把鸡腿拽下来给他啊。” “好的!没问题!” “三哥……”李冼推了推他,“别再给我了,我吃不了那么多的。” “你别说话,让你吃你就吃,别推三阻四的。” 李冶把那没了腿了半个鸡身子递了一个给林如轩,李冼咬过的便自己留着吃了。林如轩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接来咬了一口,道:“魏将军,你这手艺,还确实不错。”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魏麒添了两个酒碗,“来,给您二位满上!” “哎等等等等!”李冶忙抬住他的手没让他倒,“林将军这重伤初愈,不能喝酒。” “这……可这今儿个是庆功宴,陛下都喝了,这样不太合适吧?” “李冶,我没事。” “不行,说不能喝就不能喝!呃……要不这样吧,我替他喝,我替他喝总行了?” “……也好!来殿下,老魏敬您一杯!” 李冶一连干了两碗,抹了抹嘴,赞道:“好酒!真是好酒!这军营里能喝道这么好的酒,真是有福啊!” “可不是吗!殿下,既然这酒这么好,您可得多喝点,不然可对不起来给咱们送酒的百姓啊!” “喝,一定喝!你想让我少喝还不行呢!魏将军,我们再干一碗!” “殿下真是爽快!干!” “李冶……” 李冶看了一眼叫他的林如轩,道:“你干嘛?吃你的鸡去,我可警告你,别给我这添乱啊。” 魏麒又取了一只烤好的山鸡,“林将军,来,再给你一只!” “……多谢。魏将军,你也不用再给我们了,给其他兄弟分吧。” “好,”他突然一拍脑门,“嗨,你瞧我这记性,林将军,还麻烦您把那鸡腿剔下来给陛下,给您刀!” “不必了。”李冼制止住他,“魏将军不用麻烦了,我吃好了,先回去休息了。” “哎,你!”李冶看着被塞回自己手中的一个鸡腿,“你给我回来!你好歹把这个吃了啊!” “呃……殿下,这酒肉是不是不合陛下口味啊?看他好像完全吃不下去的样子……” “谁知道他,”李冶狠狠咬了一口鸡肉,“随他去吧,真是难伺候。” 魏麒却是替李冼辩解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陛下是一国之君,平日饮食也都是御膳房负责,跟着我们吃这些东西也是苦了他了。不如这样,我去做些清淡的,一会儿给他送进帐里。” “御膳房?” 李冶突然愣了一愣,他平日的饮食,哪里是御膳房,分明就是…… “怎么了殿下?” “啊?哦没什么没什么,这样也好,你去给他下点面,加些菜,再卧个蛋……哎,就像你上次做的那样!再……再放些鸡丝,给他送去。” “好,没问题!” “将军,羊烤好了!” “烤好了?好啊!快,快弄三大盘羊肉过来,再添两坛酒!” “好嘞!” 魏麒又回过来对李冶道:“那殿下,我现在就去给陛下下面去,省得一会儿过了这劲儿,他更没胃口了。” “嗯,你去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二位且先吃着喝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冼回了营帐,在书案前坐下来。 那酒似乎有些上头,他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则搭在黑龙镇纸上,镇纸的凉意让他稍稍舒服了些。 明明只喝了一碗……这酒量,还真是太差了些。 “陛下,陛下?我能进来吗?” “魏将军?请进。” 魏麒端着面进来,“嚯,您怎么不掌灯呢,这乌漆嘛黑的,万一摔了可不好。” “你这是……” 他把面放到李冼案上,“嘿嘿,陛下,我这看您刚才没吃多少东西,琢磨着可能太腻了不合您胃口,就给您做了这面,您多少吃两口,不然身体吃不消的。哦,里面放了两棵小白菜,爽口!又按着毓王殿下的意思加了些鸡丝,您要是不爱吃,就挑出去,至少把面条鸡蛋和菜吃了,您说行吧?” “……真是劳魏将军费心了。” “嗨,这算什么,只要陛下肯赏脸,我老魏可是肝脑涂地!那……您先吃着,我就不打扰了,这帐子里也清静些。” “好。” 待他走了,李冼闻了闻那面汤的香气,竟出奇的有些饿了,笑着摇摇头,动了筷。 虽说比不上墨问做的,不过……还真好吃。 一吃起来便也顾不上是菜是肉,一并囫囵下肚。快吃完时他好像忽然听见什么窸窣的声响,本以为是自己吃面的声音,可停下来,竟又听到两声咳嗽。 他忙点起灯烛,却见营帐角落里竟坐了个人,那人用被子裹住全身缩作一团,脸也深埋膝中,只能通过他的发饰认出那是锦上。 “锦上?”李冼十分讶异,“你怎么在此?” 锦上却没有理会他,李冼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身体居然在轻轻颤抖,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似乎很冷的样子。 这季节已近仲夏,就算再怕冷的人也绝不至于浑身打颤。李冼推了推他,“锦上,你怎么了?” 依旧没有回应。 “生病了吗?我去叫军医。” “不……”锦上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角,“不要去……” 李冼皱起眉,蹲下身来,“你究竟怎么了?你……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凉?” 锦上是凤,属于鸟类,平常体温都要比正常人高,而此时李冼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皮肤上的凉意。 “我……没事。” “你……” “我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你不用、不用管我。” 李冼将信将疑,“那你先休息,若是更难受了,一定要及时叫我。” 他回到案前,眉间褶皱却是未能舒展。这锦上好像自从那日回来便一直精神萎靡,整日都在睡觉,现在竟…… 他喝尽了已经微凉的汤,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墨问在就好了…… 他一手托腮,缓缓闭上眼睛。 “呃……嗝!” 林如轩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李冶回了营帐,扶他躺下,“叫你别喝那么多,醉成这个样子,丢不丢人?” “嗝!”李冶打着酒嗝,扯住他衣服硬是把他也拽倒在地,“我高、高兴!你这个……不解风情的,懂、懂什么!” “好好好,我不懂,”林如轩把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拽出来,“你快睡吧。”又低声自语道,“看你明天起来头疼。” “不、不准走!”他突然一个猛子把林如轩扑倒在地,双臂撑在他头两侧,桃花眼早已弯成了两道月牙,“嘿……嘿嘿,美人儿,你要到哪里去?” 林如轩眼皮直跳,闻着他那一身酒气,道:“你可别吐我一身。” “不、不吐!这好酒……怎么舍得吐……嗝!” “……祖宗,别闹了,赶快睡吧。” “哎,我的乖……乖孙儿。” 林如轩无奈摇头。 而李冶不但没有放开他,反而变本加厉,竟开始去解他衣服。 “……李冶,这里可是军营,你注意一点。” “军营又、又如何?”他解了对方的腰带,“哪里规定军营不准、不准男欢女……男爱?” “李冶!” 林如轩被他解了单衣,胸膛便一下子暴露在了空气中——他虽然吃了火莲丹痊愈了伤势,可那伤疤却是不可能消去了。李冶趴在他胸口,用手指轻轻描过那些狰狞可怖的疤痕,眼里竟是隐隐的有了泪光。 “李冶……”林如轩简直被他吓到了,“你、你冷静点,你要干嘛?你……你别、你别哭啊!” 李冶突然坐直了身子,仰面嚎啕大哭。 “李冶?!你……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你快给我闭嘴,闭嘴!” “林如轩!”他满脸眼泪,指着他就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禽兽!牲口!你、你竟敢害老子替你担心!你个没良心的,你、你狼心狗肺!你猪狗不如!你、你……” 他好像骂穷了词,停了两秒,又突然一拳狠狠砸在林如轩胸口,把他砸得险些背过气去,“林如轩!老子恨死你了!恨死你!恨……嗯哼……” “……” 李冶没了声响,一头倒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林如轩整个人都是懵的。 也不知道那人在自己身上趴了多久,甚至响起细微的鼾声,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扶他躺下,然后十分嫌弃地用袖子给他擦去了脸上泪痕。 这人喝醉了酒,怎么还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56 李冼用手撑着头,悄悄打了个盹。 案上灯烛的火光莫名一暗,又重新亮起,他没有睁眼,却道:“你回来了。” “陛下如何知道是我?” “除了你……”李冼换了一只手托腮,笑看他,“还能有谁?我玄甲军中人,身手能够差到惊动我的,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那人沉默了。 “洛辰,这可不是你的性子,你平日里话可不算少,脾气也不算好,我这么说你,你怎么一言不发?” “没什么好说的。” 李冼微笑,“哦……看样子沈心,倒确实把你磨练出来了。” “陛下,以后……请叫我朱雀。” “朱雀?……这个代号倒是不错。好,从今往后,我就叫你朱雀。朱雀,你……还不去看看你的锦上?他现在,似乎不太好。” 朱雀一愣,立刻转身就要出帐,却余光一扫,扫见角落里窝着个人,便一眼认出这人就是锦上,扑到他身边:“锦上?!锦上!你怎么了?!” 锦上一言不发,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面色惨白,似乎正被什么病痛折磨着。 朱雀把手指按上他的脉,一探之下顿时大惊失色,“锦上!你的寒毒是不是又发作了?!你醒一醒!你说话啊!” “寒毒?” 李冼走过来,“那是何物?” 朱雀却并不理会他,而是径自在锦上身上翻找,翻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找出来,“你的火莲丹呢?!锦上,火莲丹呢!” “洛辰……”锦上睁开眼,眼神却还是迷离的,“你……别找了。” “你把火莲丹藏到哪了?!” 他们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的人,林如轩入了帐来,“陛下,出什么事了?” “林如轩?”朱雀看向他,“你……怎么好得这么快?莫非……莫非你吃了火莲丹?你是不是吃了火莲丹?!” 他一把揪住林如轩的领口,怒道:“说!你是不是吃了火莲丹!” “洛辰!” 锦上挣扎着爬起身来想要拽开他,“你不要这样!火莲丹是我主动给他的,与他无干!况且那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无益!” “你闭嘴!”他盛怒之下一把推开锦上,锦上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朱雀,”李冼突然开口,冷声道,“我奉劝你一句,你若再不能冷静下来,趁早滚出我玄甲军!” “你!” 朱雀松开林如轩,深深吸进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道:“好。那你且告诉我,没了火莲丹,现在该怎么办?” 林如轩蹲下来,给锦上把了一下脉,皱眉道:“怎么会这样?刚刚听你喊‘寒毒’?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是锦上自涅槃之后破壳之日起,便一直伴随在他体内的毒。” 原来那锦上虽是凤凰神鸟,却一直苦于体内寒毒困扰,而他涅槃之后忘记了曾经的一切,自然不知道这寒毒究竟是如何存在于他的血脉,甚至抵抗过了涅槃业火的灼烧。每每法力消耗过度,维持不了体内平衡,毒性就会发作。毒发之时,周身便如同寒冰覆体,血脉凝结,可谓痛苦无比。 李冼听他说完,轻叹一声:“竟有这等事……这凤凰亦被称为火鸟,可谓至热至阳之物,到底是什么毒能让他都抵御不过……那,这毒可有暂时减缓之法?” “没有。”朱雀摇摇头,神色黯然,“每次都是他自己咬牙挺着,过个一宿半日差不多可以过去。上次我们找到了火莲花,本以为能化解这毒,没想到好了几月,还是……我们留了那些火莲子,炼成火莲丹,我本以为他是备着不时之需,可谁成想,竟然给了……给了这位林将军。” 李冼已经大致明白锦上为什么会毒发了,没有过问火莲丹之事,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军医定也束手无策,要不我把沈心叫来?她见多识广……可她赶过来想必也是几日之后了,只怕早已误了事情。” “陛下,我来试试。” 林如轩主动请缨,扶那几乎已经没了意识的锦上坐好,自己则盘膝于他身后,运起内力汇至双手,掌心抵在他背后。过不多时,又忽而收了手,凝聚内力于指尖,猛地在他身上几个穴位上连点下来,点至最后一处,锦上一声闷哼,喷出一口鲜血。 他身体朝一边歪倒下去,林如轩扶他一把,却见喷到地上那血迹迅速凝结,竟是凝出一层冰霜来。 “……好狠辣的毒!” “他怎么样?” 林如轩再次给锦上把脉,静待了片刻,面色沉重,摇了摇头。 朱雀略显失望,跪坐到锦上身边,把他揽入怀中,靠于自己膝上,“别白费力气了,没有用的,若真有成效,早不至于拖了这些年。” “可他……” “你们都回去休息吧,真是麻烦你们了。锦上他……应该可以撑过来的,到了白天这毒会消退一些。” 林如轩看向李冼,李冼也看向他冲他点点头,又道:“我三哥呢?怎么不见他人?” “他喝醉了,正睡得不省人事呢。那……我也先告辞了,陛下若是有事请随时叫我。” “嗯。” 他竟然……害得这凤鸟这般。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却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心里有些愧疚,索性把自己的被褥搬来给了朱雀,“今晚你们也别回去了,就在这里睡吧。” 朱雀惊讶抬头:“陛下,那您呢?您睡哪里?” “我……我在桌上凑合一宿便好。”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1节 “不行,这不行!您是皇上,怎么能委屈您趴在桌子上睡呢!”他把被褥放回原处,“您只管睡您的,我和他用一床就好。” “这……也好。” 李冼最后还是睡了,却是怎么也没能睡好。 净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一会儿梦见墨问被困在千丈深的海底,一会儿又梦见自己乘着那凤凰,却一下子掉入了海里,凤凰把他送上海面,自己则沉得更深被凝成了冰。他浮在海面上,天边的夕阳一半在水里,映着满天红霞,竟是血的颜色。从那夕阳尽头又漂来无数人马尸体,累累白骨。 有一人从那尸骨之上一路走来,浑身浴血,手中一杆长|枪拖在水中,被枪尖划过的水面有汩汩血迹流淌出来。那人越走越近,左手提着一个人头,人头忽然转向他,竟是……李冶的模样。 ——他终于从梦中惊醒。 他按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大口喘气,才终于从那压抑的窒息中恢复过来。 抹了一把额上冷汗。 李冼……你怎么如此胆小。 头有些晕,他却还是起了身,桌上灯烛已经燃尽,想必不多时便要天亮了,索性不再睡,慢慢走向账外。 天上月亮已经落在了西边,还有一些余晖未有散尽,天色还是冷清的,没有日光那般暖。星子也渐渐敛去光华,看不真切了。 这战事……究竟何时才能了结呢? 他想要损失最少的人,得到最大化的胜利,难道……就真的办不到么? 他或许……真的不适合做皇帝。 ——终究练不出那狠绝心肠。 答应了墨问不再优柔寡断,可到头来,还是狠不下心让那么多的士兵去送死。三十万大军,他大胤并非没有,只是…… 不忍拿出。 皇帝的命是命,那平民百姓,将士小卒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用尸骨堆出来的胜利,他李冼不忍要,不会要,也要不起。 如果能够牺牲我一人,去换来这边境和平……也未尝不可。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机会了。 东方吐白。 他打了个哈欠,回了帐,却差点和出来的朱雀撞个满怀。 “陛下,您怎么……起这么早?” “醒了,睡不着了。锦上怎么样?” 朱雀情绪低落,“好了些,但身上还是挺寒的。” 李冼点点头,没再接他的话,而是到书案边坐下了。 习惯性的执起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看见那袅袅热气之时却是一怔,这天刚亮,兵营里的士兵还未起床,自然是不会有人给他沏上热茶了。至于那洛辰么,更是不可能了,虽说在玄甲军磨练了几个月,骨子里却还是富家少爷的脾性,让他来伺候别人…… 他笑了一笑,吹着茶抿了一口,道:“什么时候你也会照顾人了?” 暗地里那人却是没有答他,甚至没有现出身来。李冼铺开纸笔,瞥了一眼早已研好的墨,提笔落字: 谢言。 谢言…… 他把笔落在黑龙背上,看着这两个字,良久良久。 如果我是谢言,我会怎么做?我会选择一个毫无势力毫无能力的皇子来做主君么?会。因为越是这样的人,才越容易重用自己。 他又在纸上写下“斛律孤”三个字。 就目前情报来看,斛律孤的几个兄长都是被谢言设计陷害,或死或失权。能在三年之中完成这些,可见这个谢言,绝非普通人物。 ……曹汉,似乎也是被谢言策反的。 再添“曹汉”二字。 三个名字落在纸上,成鼎足之势。 如果这三人当真联手,斛律孤可谓有了左膀右臂,既有谋士谢言,又有勇士曹汉,再加上塔悍那十数万精锐骑兵,可谓一头猛虎,真咬上一口,大胤定要痛上三分。 可现在……曹汉死了。 ——他在“曹汉”二字上画了个叉。 这个三角形,一旦缺少了一角,那剩下的……可就再也稳定不了了。 如果我是谢言,我一定不会让曹汉死。 那么为什么……曹汉还是死了呢?当然不是因为他那一箭,他不过是在火上添了一把柴。真正原因,是有人想要他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曹汉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他有胆背叛大胤,怎么会没胆上阵杀敌?他不过是不想死得那么早,被强行推上戏台,他却不愿做那跳梁小丑,这才坐镇后方,试图保全自己一命。 然而……既然你斛律孤都在亲手给我大胤做嫁衣,我又怎么好拒绝呢…… 想必谢言早已吐血三升。 曹汉到头来,还是个汉人,是汉人,便足以让斛律孤提起三分戒心,何奈他又知道得太多,对雁门关了如指掌,这个保他命的东西,最终却害了他的命。 斛律孤,当真是个没脑子的皇子,否则,也不至于被人打压得如此惨了。 李冼轻笑。 曹汉是汉人,谢言也是,既然斛律孤狠得下心杀曹汉,那就不怕他……不敢动谢言。 他在斛律孤和谢言之间的那条线上,再打下一个叉。 有的时候……压弯骆驼,只需要一根稻草。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把那纸团作一团,放在火上烧了。 他雁门关的眼线,之前被拔除过一次,虽然后来又补了进去,可都是埋伏在了曹汉手下那一万人的军队中。因为和塔悍语言不通,他不能冒险埋进斛律孤手下,毕竟玄甲军的人,太少,每死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而现在曹汉已死,那一万人的军队怕也要分崩离析了,即便不叛,也要编入斛律孤的军队里,这样的话,暴露的危险太大,别提施什么离间计,怕是连自身都要难保了。 ——所以他撤回了大部分眼线。 可这样一来,那边的情报…… 微微摇头。 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万无一失的眼线。 这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担此重任。 李冼闭了闭眼,双手握拳,再松开,缓缓吐出一口气。 提笔而落,蝇头小楷,白纸黑字。 “去把这个交给沈心。” “是。”暗中那人现了身形,玲珑身段,却以一银制面具遮去姣好面容。 李冼愣了会儿神,看见朱雀从外面回来,便道:“去看看魏将军起了没有,若是起了,让他速来见我。” ☆、57 “陛、陛下,您真的确定?” 魏麒一脸惊恐,“这、这一人二两白银,城中数万人,可就不下几万两白银!陛下,您可得想好了!这几万两白银,我们去哪里弄啊?!” “行了行了,”李冼无奈道,“你至于那个表情吗,又没让你们掏,这三五万两白银朕还是出得起的。国库里还不缺这些银两,就算没有,从朕的日常开销里扣总行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你去找十几个手下,把这告示抄了,给我贴满全城,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 “可是、可是就算您肯出,那也得现从京城运啊,我们现在上哪弄那么多银子……” 李冼摇了摇头,“说了别的不用你操心,你只负责把这告示贴了,让他们去衙门领,自然有人给发。快去快去。” 魏麒拿着那份告示,“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啥?搬家送钱?!” 李冶挤进城里看到那份告示,可谓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合上了嘴。 这李冼……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虽说战事一起,百姓们有点家底的纷纷逃难去了,可大部分还是留在了城中,而且……谁没事愿意远走他乡啊,就算是战火纷扰,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家,哪里那么容易割舍。 然而这布告一张贴出来……可是让不少人动了心。 布告上大致是这样写的:由于特殊原因,现希望城中百姓搬离家园,可迁去除忻州和晋阳外的任何城市。凡自愿离家的,皆可去衙门登记领取赏银,每家每户按人头计算,一人二两白银,不论年龄,不设上限,若有房契凭证,还可再加赏一两白银。 李冶简直是看傻了,心说这无缘无故的干嘛让人家搬家啊?难不成还真要跟塔悍打上三年,把这代州变成一座兵城? 他好不容易跟着人流挤到了衙门门口,却见里面早已排起了长龙,有不少守卫在内外值守,维持秩序。 只是……这些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怎么那么像……林家军啊? “李冶!”林如轩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你来这干什么?!” 李冶一看见他顿时乐了:“哈!这些果然是你的人!怎么,我们堂堂林大将军,居然带着部下在这小小的衙门主持‘大局’?” 林如轩斜他一眼,低声道:“你懂什么?来这干活可有赏银,一个时辰一两,他们可都抢着来。” “哎,你说这小冼到底要干什么?他就算真想让百姓走,下个命令谁敢不走?至于这么大张旗鼓……还发奖赏吗?” “要不然当皇上的是陛下不是你呢,”林如轩鄙视他,“这才叫笼络民心,你懂吗?不仅发钱,从现在开始,每三日就会组织一批百姓离城,一共持续半月,凡是赶上这种组织不单独行动的,都有免费粮食饮水保证沿途供给,还有专门的官兵护送。” “真的假的啊……”李冶一脸难以置信,“要真是那样,那待遇也太好了……哎,你们林家军,岂不是这半月之内都要忙这些个事了?人家能干吗……” 林如轩拍了拍他肩膀,“还是那句话,有赏银。” “哎,哎!你别走啊!等等我!” 三日之后第一批百姓出城,就有一千余人。 这千余人中,身体健康的皆步行,老弱病残则集中在一起,由几辆驴车马车拉着一并行进。 衙门里那十几箱银两已经发放过半,李冶本来还想去摸个鱼蹭几两银子花花,结果没有身份凭证,人家还不给发,灰头土脸地被轰出来,直置气说要找林如轩告状。 他返回军营,朱雀和锦上又搬回了他们营帐,李冼本来说单独再分给他们一间,却被李冶强行制止了,朱雀眼里冒火却不敢说什么。 ——他们要是搬走了,他还怎么名正言顺地调戏凤凰哥哥? 他回去的时候朱雀正在给锦上喂汤,那凤鸟缓了两天才勉强从寒毒发作中缓过来,身体还是虚弱得很。李冶凑过去,笑眯眯地道:“阿辰啊,小鸟儿今天如何了?” “……你叫谁阿辰?!说过几遍了叫我朱雀!”朱雀瞪着他,“看你那色气满满的样子,告诉你,别想对我家锦上动什么歪心思!” “哟,几个月不见,嘴巴变伶俐了嘛。”李冶故意挨着锦上坐下,闻了闻他喝的汤,顿时眉头一皱,“参汤啊?你们从哪弄的人参?” 朱雀得意道:“陛下给的。” 李冶果然吃味,语气更是不爽了:“小冼给的?凭啥?如轩当时伤成那样都没参汤喝,凭啥你们有?” 朱雀挑起下巴,还要继续说,却被锦上抬手制止,道:“殿下多心了,林将军不是没有参汤喝,而是不能喝。” “为啥不能喝?” “我之前……”锦上突然一顿,好像说错了什么,又改口道,“沈心姑娘之前给他吃过一颗救命的药丸你记得吧?那个药的药性和人参犯冲,所以他吃了药,就不能再吃人参了。” 李冶端详着他,试图在他眼睛里找出什么疑点,锦上目不斜视,面色如常。 “好吧,那我就姑且信了。你们继续。” 沈箕托着一个包裹站在李冼面前:“陛下,您要的东西。” “哦,辛苦了,去放在那个箱子里吧。” 李冼指了个方向,又继续写字。 “陛下,您当真……要这么做?” “怎么?”他笔下没停,“你信不过我?” “不是。只是……这步险棋,实在太险了,若一步走错,当真满盘皆输。” 李冼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你去让沈心准备,差不多这几日……就可以启程了。” “是。”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任性的一个决定了吧。 谢言……也是时候亮出你的底牌了。 手指按在黑龙镇纸上,细细摩挲上面每一片精心雕琢的鳞片,唇角缓缓漾起一抹笑意。 若是墨问在,定是要百般阻挠他吧。可现在……墨问不在。 便赌上一赌,又能如何?! 他蓦地站起身,眸中尽是绝然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姊妹篇《锦上添花》全文存稿中,求收藏哟!地址请戳文案! 没错就是以洛辰和锦上为主角的== ☆、58 夜。无月。 疏星高悬,微风过耳。 代州城东门,城门口的几个守卫偷偷聊起了天。 “哎,明天可是最后一批百姓出城了吧?” “不是不是,你记错了,后面还有一批。” “这样啊……唉,真想去那护卫队蹭几两银子花花。” “快别想那美事了,那可是林家军的活,咱们这些个守门的,哪里赶得上那美差?” 两个人都摇摇头,不说话了。过了没一会儿,其中一个突然执起长|枪,大喝一声:“什么人?!” “几位军爷,是小民。” 一辆驴车缓缓停在城门前,那两个守卫借火把看清了车上下来的老汉,收回了枪,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爷大娘你们啊。怎么,今儿天都这么晚了,还要出城?” 那老汉道:“是啊……能不能烦劳几位军爷,给小民开个城门?” “这……”守卫为难道,“大爷,这恐怕不太好吧?这城门一关,没有上面的命令是不能随便开的。您二老还是回去吧,这今天也没月亮,天太黑了,路上危险,不如改天再去?” 这时候拉车那驴子不知怎的,突然大叫了几声,似乎想要挣脱,守卫道:“大爷,您看您这驴也不情愿呢,还是快回去吧。” “嗨,”老汉摆了摆手,“军爷您还别说,今天就让这驴给耽误了。驴脾气犯了,怎么拽都不肯走,不然小民早就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了。”他停了停,一拍脑门,“军爷您看小民这记性,小民有这个,不知您是否……” 守卫接过他递来那东西,是一块令牌,上面刻有“李”字和皇家印徽,顿时惊道:“大爷,这可是圣上的令牌,您怎么会有?” “军爷容禀,是这样的,小民今天白天就答应了魏将军,傍晚要出城去运十坛好酒回来,说是明日要喝酒庆贺什么……小民也没太听懂。结果这……这驴子不听话,一直耽搁到了城门关闭。小民没办法,就只好回去找魏将军说今天去不了了,结果还没找到魏将军,倒是碰到了圣上。”他摊着手,“小民当时就吓得……唉,不过圣上可真是个好人,不但没有责罚,还把这令牌给了小民,说不让守城军官为难,拿着这令牌就可以出城了。”又叹了口气,“小民哪里敢接,为这么点小事动用这圣上的令牌,也实在是……可圣上一定要塞给小民,小民就想,既然圣上都这么照顾了,那小民就是深夜赶路也得去把那十坛酒买回来!军爷您看……” “原来是这样啊,”那守卫笑着把令牌递还给他,“没关系大爷,您二老为我们守军做了那么多事,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既然有圣上的令牌,那我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来啊,打开城门!放这二老出城去!” 老汉赶忙跪下来,“谢谢军爷!真是谢谢军爷!” 守卫扶起他,“快别谢了,要谢您还是得谢圣上。快快出城去吧,今天夜太黑,路上可千万小心。” 那老汉又谢了几声,赶着驴车出城去了。 另一个守卫问之前那个道:“哎,明天到底要庆贺什么?咱们是不是也能去蹭点酒喝?” “想什么呢你!刚才还说我想得美,我看你也想得挺美!明天是有之前护送百姓的人回城,人家才能喝上酒接风洗尘,你屁事没干,还想着蹭酒,我看你还是洗洗睡吧!” “唉!真是差别待遇啊,不仅有银子挣,还有酒喝,啧啧……” 军营。 “小冼,小冼?” 李冶在营帐外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答,不由挠了挠头,自语道:“奇怪,睡了吗,哪天也不见他睡这么早啊……” 他问帐口侍卫道:“陛下呢?可是睡下了?” “回殿下,末将不知,陛下亥时初刻就回帐了,一直没什么动静,兴许是在忙吧。” “忙忙忙,天天忙!每天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有些恼怒,把那侍卫推到一边,伸手把帐帘撩开一条缝,往里面瞅了瞅,却是漆黑一片,灯烛也不曾点,便更窝火了:“灯都没点,忙个屁!摸黑写字吗?!” 不等那侍卫再说什么,他径自入了帐,把烛火点上,床铺上却空空如也,并没有李冼的踪迹。 “怪了……” 他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道:小冼不在帐里,那应该是出去了,为什么守卫却说没看到他出去…… 目光四下扫了扫,突然定格在某一处,只见李冼那平日最常用的书案上,翻倒着一个茶杯,而里面的茶水,在案上泼洒出来一大片水迹,茶水又顺着书案边缘,淌落到地上,地上也湿了一片。 他怔忡了片刻,心中大骇:“糟了!” 半个时辰前。 李冼打了个哈欠。 倒是有些乏了…… 似乎自从离了皇宫,就没有午睡的习惯了,没了午睡……他的作息也好像越来越乱了。 若是墨问在,定是又要骂他不爱惜身体吧。 这么想着,唇边便不由自主泛起了笑意,正此时,帐外传来声音:“陛下。” “进来吧。” 那仆人端着托盘进来,把茶水轻轻放在书案上,“陛下,您的茶。” “辛苦了,你去吧。” “是。” 茶香袅袅,虽不是以前喝惯了的龙井,倒也不至于难以下咽,毕竟这军营里,什么东西都得从简,能有这茶,也是知足了。 他不挑。 茶杯凑到唇边,却不知为何竟停了下来,眉头微不可见的一颦,手指轻落,茶又回到了桌上。 左手摸了摸黑龙镇纸,把它拿起,又放下。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状的东西来,摩挲了一下,放进案几下的小屉内。 再次端起茶杯。 茶香满溢,沁人心脾。 他似乎觉得有些倦,捏了捏眉心。 头有点晕…… 困意席卷而至。 他趴在桌上睡去了,无意中碰翻了茶杯,杯中茶水倾数泻出。 “林如轩,林如轩!” 李冶惊慌失措,本能反应就是去找林如轩,后者看他一眼:“你又大惊小怪什么?大家都快歇息了,别瞎喊了。” “出事了!出事了!小冼不见了!” “什么?” 李冶不等他再问什么,大喊一声:“跟我走!”硬拽着他把他拽到了李冼的营帐。 林如轩一眼便看见那倒了的茶杯,走上前,用指尖在茶水上一沾,凑在鼻端闻了闻,皱眉道:“是迷药。果然出事了。” 李冶面如土色,平日里那双勾人桃花眼如今只剩下了惊恐无助,“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你先别慌。” 林如轩镇定了一下,思索道:既然守卫没有看见陛下出帐,也没有发现异样,那…… 他四下转了转,不多时,果然在灯光找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发现帐子被人隔开一道大口,他从那口子钻了出去,立刻有两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什么人?!” 那两个守卫看清了他,一惊之下立刻收刀:“将军。” “哼。”林如轩冷笑一声,“我出来你们就能发现,陛下被人绑走,你们便发现不了?!来人!把这营帐方圆十丈之内的守卫,全部给我抓起来!” “是!” 李冶也跟着他钻出来,“林如轩!现在怎么办?小冼他……” “杨将军!” “在!” “你立刻带百来个弟兄,去各个城门查!看今晚是否有人出城!并立即封锁全城,决不能让贼人跑了!” “是!” 他又下了几条命令,却忽然心念一动,自语道:“不对啊……李冶,你随我来!” 二人又回到李冼的营帐,李冶道:“我们、我们要不要出城去找?现在去,兴许还来得及……也许他们还没有出城……” “不,”林如轩打断他,“李冶,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你想一想,陛下……怎么可能会被人抓走?就算他自己没有武功,可他身边,有那么多的高手,出入敌阵而能保他不伤分毫,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他被贼人抓走而不顾?!” “这……” 李冶也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那个脸上有刀疤名叫秦宫的男人,摇了摇头,“你说的在理,那些人的身手我见过,来去无踪,是绝不可能……难不成,是监守自盗?” “也不会。若是连他们之中都有卧底,那大胤怕是早就亡了。”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如轩略一沉吟,道:“李冶,你仔细看看,这里的摆设,可有哪里与平日不同吗?” “摆设?现在还管什么摆设?!”李冶急得红了眼眶,“现在小冼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情看什么摆设?!他不是你弟弟你不心疼吗?!” “你放心吧,他们费劲心思把陛下劫出去,绝不会伤他性命。不管他现在在哪,至少性命是安全的。” “……可是!” 对方冲他摆了摆手,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里的环境。 这时李冶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叫道:“弓!那张弓不见了!” 林如轩点头,目光却落在了那张书案上。书案上,放着一方镇纸。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那黑龙镇纸,思忖着:通常来讲,若是一方龙形镇纸,人们的摆放习惯应该是头左尾右,且大胤以左为尊,龙头更应朝左,可现在……这龙头,却是朝了右。 而向着龙头的方向看去,正是那放着弓与剑的地方,如今弓没了,还剩一把剑。 他拿起那把剑,发现剑身并没有完全插入剑鞘内,而是留了一个细微的缝隙,当下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把剑出鞘,随着他的动作,只见剑鞘里微微露出了什么东西。 将那东西取出,是几张叠在一起的绢纸,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李冶凑过来看,一眼便认出:“是小冼的笔迹!” 林如轩展开那几页绢纸,粗略一扫,递了其中一张给他:“这张是写给你的。” “给、给我的?” 李冶接过来,看了还不及一半,便已面无血色,两眼放空,后退两步,跌倒在地。 ☆、59 “怎么会……怎么会……” 李冶跌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小冼他怎么能……他疯了吗,他疯了吗?!……我那不过、不过是一句戏言,一句戏言啊!” “小冼,你还别说,你好像确实长得越来越像我了,你说……如果我穿上你的龙袍,能不能冒充你?” “我那只是一句戏言……”李冶垂下头,眼中泪水已淌成行。 林如轩也看了很久才消化了这个事实,依着信中所说打开书案下的抽屉,里面果然已经不见了那枚令牌。又找到了那个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拿着那包裹放到李冶面前。 “在我们彻底击溃塔悍之前,陛下是不会回来了。”他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李冼。” 李冶打开那个包裹,里面全是和李冼平日所穿同样款式的衣服,只不过大了一号,长了三分。 他抱着那些衣服,早已泣不成声。 以身做眼,入敌为质,这世上有哪个皇帝干得出来这种事? ——怕只有李冼一人。 林如轩只是叹气。 “将军!”一个士兵跑至林如轩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末将已经查明,一个时辰前确实有人出城!就是……平日里给兄弟们送酒肉的那对老夫妻!末将率人追出城去,在城外五里处发现一辆被遗弃的驴车,经证实确是出城的驴车!” 林如轩皱起眉,“怎么会是他们……你们可向城门守卫核实了,驾车二人确为那二位老人?” “千真万确!对了将军,我们还在驴车旁,发现了这个!” 他递上一枚香囊,林如轩接了,只听李冶道:“那……那是小冼的香囊。” “你确定吗?” “确定……”李冶闭上眼睛,脸上泪痕已干,“那是小冼,亲自从谢言母亲手里买的,不会有错的。” “看样子,陛下的确是被这辆车运出城了……” “将军,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继续去追?” 林如轩摆了摆手,“晚了。一个时辰……雁门关距代州不过区区四十里,即便从东门出城,绕城迂回往西,也早已到了。入了雁门关,他们定会将陛下第一时间送往关外,我们就是能攻下雁门关,也……救不回陛下。” 他思索片刻,道:“现在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声张。代州还不算什么,毕竟百姓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一瞬间明白了李冼究竟为什么要百姓离开代州,并且不准去忻州晋阳,“若是这事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流言四起,定会民心大乱,那样,可谓给了塔悍贼人可乘之机。” “这样,趁现在天还没亮,你们速去写份告示,就说兵营里有贼人暗线,欲劫持陛下,却因天黑搞错了人,错将毓王殿下劫出城去。把这告示抄个百来份,天亮之际迅速贴满全城,一定要赶在贼人传播流言之前,先发制人,抢得先机。” “是!” “林如轩……”李冶还瘫在地上,“你真的要我……假扮陛下?” 林如轩斩钉截铁:“不,不是假扮,你,就是皇上。” “可我……” “你若不想让你弟弟心血白费,便赶快振作起来,距离天亮还有约莫两个时辰,调整好你自己的情绪,想想他平日里都是怎么说话怎么行事,扮演好他。” 他不再去等李冶回答,拿出李冼留下的几张绢纸中的一张,这一张和其他的不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 他握紧拳头,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出到账外,“来人!” “在!” “林家军中,来一千人,跟我走!” “是!” 雁门关。 夜黑如墨,两匹马停在关口。 “你们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万无一失!我们偷了他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好!太好了,快进来!” 关城内。 “你说人已经劫来了?在哪?!” “就在这里!” 谢言看了看那昏睡不醒的人,确定是李冼无误,欣喜若狂,“好!你们干得好,有重赏!”转身对斛律孤道:“可汗!我们现在即刻启程,离开雁门关!只要回了我塔悍境内,任他汉人再怎么急,也救不回他们的皇上!”一指李冼,“把他带走!” 折扇敲在掌心,他再看一眼李冼,眼中刻骨恨意不掩分毫。 李冼,你终于还是栽在了我手里,现在,就静待天亮了。 天亮以后,我倒要看看,你的人,究竟还怎么翻这个天。 他笑着,笑容里尽是阴险得意。 这个夜晚,代州城注定无法安宁。 林如轩率领着一千人,按照那份名单,把上面共计四十六人,一一抓捕归案。这四十六人中,有军营的士兵,也有城中“百姓”。 唯独缺了两人,便是那副将申远和他一个部下。 天刚初亮之时,几十份紧急布告已贴满全城。 城门封闭,士兵守卫,几乎布满了每一条街道。 “不好了,不好了!杀人啦——!” “报——” “何事慌张!” “将军!一百姓来报案,在城南一口枯井里,发现两具尸体!因天气炎热,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而且……而且那尸体被人残忍撕去面皮,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林如轩心里一凉:“可有查清死者何人?!” “虽、虽然面貌无从辨认,但是据百姓反映,通过其体态特征,能够断定,正是……正是昨夜出城那对夫妻!” “……这帮畜生!” 他几乎怒不可遏,一拳狠狠砸在桌上,“杀了人,还撕下他们的脸做成面具?!假冒死者劫持陛……毓王殿下,真是、真是、真是罪无可赦!” “将军息怒!现在该怎么办?” “封锁现场!一会儿我亲自过去!这帮心狠手辣的歹人……”他冷静了片刻,“对了,现在城中百姓状况如何?” “人心惶惶!毓王被劫再加上这杀人案,搞得……人人自危啊!” “我知道了。今日不是还要送一批百姓出城吗?照常进行,不过记住,所有出城人员都给我严加排查!若有任何可疑,直接扣留!” “是!” 林如轩灌了一杯茶水,压下心中怒火,静坐了稍时,突然之间只觉得一股陌生气息出现,不由大喝一声:“谁?!” 一袭红衣凭空出现,那女子身段玲珑,面容绝美,似是没骨头般懒懒倚进他怀中,朱唇轻启,眉目含笑:“将军,我来助你。” “呃……” 头好晕…… 李冼被蒙着眼睛,反绑双手,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的陛下,你终于醒了。” 这声音…… “你可知道我是谁?”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2节 他慢慢跪直身子,浑身酸软无比,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谁。”那个声音就在前方,声音带笑,却不怀好意,“传言道大胤皇帝李冼聪明无双,也依我看也不过如此。” 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来啊,给他松绑。” 身上绳索被解开,他揉着刺痛的手腕,吃力地缓缓站起身来。 “怎么,你不想看看我是谁?” 李冼微微一笑:“不想。” “不想?”那声音中似乎带了些许怒意,“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可我却想告诉你,”脚步声近,一只手触上他眼前黑布,声音近在耳边,“让我来告诉你,我是谁。” 强光刺得他眼睛发痛,过了许久他才慢慢适应了,睁开眼,看清了眼前人,依旧是一笑:“果然是你。” 谢言“刷”地展开折扇,“没错,是我。我的陛下,时隔多年,我们又见面了。” “我是不是应该庆贺?” 谢言坐回椅中,“没错,你是应该庆贺。四年前你我相见是在你大胤境内,而四年后……是在我塔悍境内。你……不想说些什么?” 李冼看着他,在他那把椅子左侧相对的位置还有一把椅子,那张椅子上坐的人,不完全是汉人的样貌,却也……不完全是胡人的样貌。 李冼突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谢言登时薄怒:“你笑什么?!” “可怜哪,可怜,”他摇着头,似乎在惋惜什么,“可怜你那白发苍苍的老母,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而你呢,却在这里……为贼人卖命。” 谢言一听“老母”二字,瞬间变了神色,收起折扇,“你们……你们对我母亲做了什么?!” “我们倒是没对你母亲做什么,只可惜她老人家自己不愿饶恕自己,唯一一个儿子还成了杀人犯,日日饱受邻里辱骂,世人白眼,却要忍气吞声,终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哪……” “你……” “谢军师,”另一把椅子上那人突然开了口,“你既已决定为我塔悍做事,便没有反悔的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妇人之仁……你最好还是不要有吧?” 李冼心中微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帐中侍女,谢言身边站了一个,而那个人身边却站了两个,可见此人地位定是要高于谢言,那么在这塔悍境内,地位高于这位如日中天的军师的……恐怕只有斛律孤一人。 可斛律孤……他是胡人,为什么会说汉话?还说得颇为利索,“开弓没有回头箭”“妇人之仁”这样的词,竟是信手拈来。 要说是谢言在这四年内教会了他汉话,也并未不可能,只是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把一门全无接触的语言学得登堂入室……怕也太难了些。 而且他的样貌,似乎…… “李冼!” 突然的喝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头,看向谢言:“传胪大人,有何见教?” “……你!” 谢言一听“传胪”二字,顿时想起当年那害他一生的科举,更加怒火中烧,手指攥紧了扇子,指节泛白。 “哎,谢军师,”斛律孤开口道,“何必跟一个阶下囚置气呢?”他起身离座,走到李冼面前,挑起他的下巴,“胤帝李冼?呵,我看你,不像个皇帝,倒是个尤物。” 李冼别过头。 斛律孤再次绕到他面前,“我记得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爬得越高,跌得越惨’,没错吧?我想你从那高高的皇位上跌下来,落为我阶下之囚,一定摔得很痛。” 李冼微笑,“这句话,我也一样要送给你。你的地位在我大胤,和我是一样的,我希望你不要有一天,也从那高高的王位宝座上跌下来,像我一样沦为阶下之囚,那样……可就不好看了。” 斛律孤冷哼:“好一副伶牙俐齿。” “报——”突然有个探子模样的人闯了进来,满脸焦急,“可汗,军师!” “何事惊慌!” 那探子凑到谢言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谢言听罢,顿时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60 见谢言如此表情,斛律孤也是皱起了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言却不答他,只让那探子退了,一步一步走到李冼面前,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好你个李冼,好你个李冼!我倒是小看了你!” 李冼便已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而怒,微仰起头,唇边笑意不减:“谢军师,你既为军师,那便请你评判一下,我这一招将计就计,用的如何?” “到底出什么事了?!”斛律孤已然没了耐心。 谢言怒瞪李冼一眼,转向斛律孤:“可汗陛下,这李冼……怕是自愿被我们捉来的。” “……你说什么?!” “据前方探子来报,今日从代州城传出消息,说……说我们抓的不是李冼,而是毓王。” “毓王?毓王又是哪根葱?!”斛律孤指着李冼,“他,他不是李冼吗?不是李冼吗?!” “他确是李冼,这一点不假,可是,”谢言一手紧紧攥着折扇,“可是他们来了一个先发制人,故意对外宣称他是毓王,如果我所料不错,现在他们那个所谓的‘李冼’,才是毓王本人。” “这、这可如何是好?!你不是说等天一亮,我们的人散布出消息,就绝对能……那你现在,赶快让他们补救!现在消息还没扩散出来,快点补救啊!” 谢言摇了摇头,“没有用了可汗陛下,代州百姓已经出城,很快他们就会把这个消息传播到各州各城,继而全天下都会知道。而我们的人……呵呵,我们在代州,已经没有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您还不懂么?我们在代州的全部眼线,都已经被这位神通广大的皇帝陛下,派人杀死了!” 斛律孤瞪大了双目:“你、你说什么?我们所有的眼线,都、都没了?我们辛辛苦苦安插了那么久的眼线,都没了?!” “是,都没了,一个都没有剩下,军营里,城区里,全都没有了。” “那……那我们已经离开代州的?” “许久都没有消息传来,估计也早已遭遇不测。” 斛律孤瘫坐在椅中,狠狠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蓦地睁开,看向李冼,起身向前大跨两步,一脚重重踹在他胸口。 李冼被他踹得连退数步,坐倒在地。 “可汗!您不能杀他!” 李冼突然仰起脸,嘴角有一丝鲜血,大喊道:“来啊!杀了我!杀了我,大胤就有充足的理由踏平你塔悍!杀了我,我大胤子民,就算一人一脚,也足以把你塔悍夷为平地!” “你!” 谢言拦住斛律孤,“可汗陛下!你不能杀他!你杀了他就是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你可知道他在汉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你杀了他,大胤所有军队将即日对我们开战!数十万乃至上百万大军,立刻兵临城下!” 李冼笑起来,擦去嘴角血迹,“谢军师,你又是何苦呢?跟这么一位可汗说话,是不是感觉在对牛弹琴?呵呵……也真难为了你,精心布置的计划,被这位可汗不假思索地破坏,他亲自把你器重的曹将军推上黄泉路,哈……哈哈哈哈……” 斛律孤气得浑身颤抖:“你……你不准笑了!李冼!你这是在挑拨离间!” “可汗,”谢言拉着他坐下,“不要听他鬼话连篇。现在……我们可谓是失去了一切,就只换来这个李冼,可就是这个李冼……”他冷笑一声,“就已足够了,这个李冼,抵得上千军万马。可汗,可千万不能让他死了!该怎么做,应该不用我教您吧?” “当然。军师请放心,他入了我塔悍,就再也别想离开!” 代州城,军营。 “三位将军,”沈心直身而跪,“我以上所说,就是陛下的全部计划。” 魏麒和杨青平面面相觑,林如轩略一沉吟,道:“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沈姑娘会代替陛下,坐镇大局,一直到我们彻底覆灭塔悍,对吗?” “没错。” 她站起身来,一袭红衣格外扎眼,缓缓踱步道:“让毓王假冒陛下,确是一个好计策,但是毓王虽和陛下长得相像,脾气性格却截然不同,这样便很容易露出马脚,而且他在战事方面的经验也不足,故此,陛下才让我前来帮助各位。” 她停了停,又道:“现在陛下孤身前往塔悍之事,只有我们军营里人知道,而且还主要是几位将军和你们的亲信。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我们便越安全,所以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想必三位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三人同时抱拳:“明白。” “现在代州城内百姓已撤离十之八|九,剩下的就是死也不肯搬走的了。本计划三日后出城的,也因这几日的变故提前了行程,所以三日后那一次,可以取消了。只待这些百姓一走,将会把毓王被劫的消息散播到天下各地,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就可谓成功了一半。” 林如轩点点头,“再然后,就是把这代州城,割给塔悍。” “对,他们一定会以陛下为要挟,让我们割城让地,那么代州便会首当其冲,到时候,我们就给他们一座空城。” “可是沈姑娘,这一座代州城,定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他们定还会把魔爪伸向忻州乃至晋阳,到那时……恐怕一个毓王便能换走三座城池,这说法,就站不住脚了吧?” 沈心微笑道:“林将军说的是。这毓王虽是陛下最亲近的哥哥,却是敌不过城池百姓,所以这个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挟陛下,割让城池。” 林如轩眉头一跳,双拳微握,沉声道:“这个人,只能是我。” “林将军深明大义,只是你要想好,这个罪名你一旦背上,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洗脱。” “我明白。” “好,现在我们再来说说别的。”她踱回原处,又坐下,“那对老夫妻被杀一事,一定要大肆渲染,要让这兵营里每一个士兵,哪怕厨房伙夫都要知道,我也会把这个消息散播到其他地方,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塔悍是何等暴虐,何等凶残。战争想要打赢,最重要的还是民心,我们要激起所有人民对塔悍的愤怒与憎恶,只有这样,才能为最终一击得胜铺好前路。” 林如轩看着她,竟不由一阵心惊胆战,让大胤全部子民痛恨塔悍,这是要把塔悍打到灭族的节奏。这玄甲军里,究竟都是一些什么人物? “沈姑娘,我还有一事。” “将军请说。” “那四十四个暗线已经全部在东门斩首,那么我想,除了这些人,应该还有其他吧?这代州百姓走了这么多,当真没有随他们离开的?” 沈心轻笑:“林将军心细如发当真不是传言,将军请放心,他们定然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这些人……我们的人自会处理,不劳将军费心了。” 林如轩一抱拳:“是我多虑了。” “现在,我们应该去看一看毓王殿下,毕竟他……才是我们这场戏的主角。” 李冶抱着那包衣服,缩作一团,神情呆滞,精神萎靡。 这个姿势好像许久都未曾变过。 林如轩坐在他面前,就这么看了他足足有半盏茶,对方却连个正眼都没有给他。 他摇了摇头,看见那包裹上放着一个香囊,便伸手去拿,可还没有碰到,就听见李冶一声怒喝:“别动!” “……” 林如轩收回了手。 又是半盏茶。 “李冶!”他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想要怎样?!你再这样下去,真想让陛下的计划毁于一旦么!” 李冶突然笑起来,笑得肝肠寸断:“我要怎样?你倒是告诉我你们要怎样?!你把我的小冼还给我,还给我!” “你!” 沈心突然出现,蹲下身来,“毓王殿下,我知道你很难过,可现在,并不是你难过的时候。” “你给我闭嘴!”李冶一把揪住她的领口,双目赤红,“你们这群畜生!你们凭什么让小冼去,凭什么?!你们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大胤最强吗?那你们倒是找个人把他替回来啊!啊?!你们牛,你们现在就去把塔悍灭了啊!” “殿下,你明明知道,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一人能够入塔悍境内而不被杀,那只能是陛下,换做你、我、林将军,或者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你说是吗?” “那你们就放任他去冒险?!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虎洞,是狼穴!他……他是皇上啊,他是一国之君,他是……” 她眼中突然寒光一现,“现在一国之君是你!你是皇上,在塔悍境内的,才是毓王。” “我……”他几乎精神崩溃,跪倒在地,拼命摇头,“不,我不……我不!” 沈心在他身边绕了半圈,拿起那把李况赠与李冼的宝剑,拔剑出鞘,剑尖悬在了书案上那方黑龙镇纸之上,“毓王殿下,这是你弟弟最为心爱之物,你若不肯穿上这身衣服,我现在便一剑斩了它!” “不,不!不要!”李冶目眦尽裂,跪蹭上前抱住她的腿,满脸涕泪,“不要……我求求你,不要!” “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沈心一把将他推开,剑却依旧悬着,“我再给你十个呼吸的时间考虑,你若依旧做不出抉择,便别怪我剑下无情!” “我……我……” 李冶跪在地上,两眼通红,泪痕满面,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他突然抱住自己的头,放声大喊,声嘶力竭:“啊——!!!” 林如轩早已别过脸去,不忍看他。 “好……我当,我当!我就是李冼,我就是李冼!” 沈心回剑入鞘,“你早该如此。”她拿出一叠写满字的纸摔在李冶面前,“这些都是陛下亲笔所书,你便照此模仿他的笔迹,限你三日之内,给我模仿到八成!” 她走至李冶身后,“来啊!沈箕,伺候陛下更衣!” ☆、61[补剧情] 李冶,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三千青丝被玉簪束起,一改往日浪荡模样,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和李冼有九成像。 ——除了那一双眼。 可就是这一双眼,又让他与李冼,有了十成不像。 自嘲地勾起唇角。 他换好衣服,将那绣着昙花的香囊挂在腰间。 这时从账外走进一女子,着一身浅蓝,身材窈窕,眉目含笑。她停在李冶面前,双手相叠与左腰侧,微屈双膝,略一低眉,盈盈一拜,“陛下,从今往后,奴婢就是您的贴身侍女了。” 李冶看了她半晌,才终于确定这人是谁。 褪了红,着了蓝,竟宛如脱胎换骨,骤然新生。 可文、可武,可柔、可刚,可媚、可犷,可退守幕后、可居于前台,随心应变,随意而走,真可谓,奇女子也。 沈心。 他点了点头。 沈心看一眼沈箕,道:“你退下吧。” 漆黑身影消失于无形。 “进去!” 李冼被人推进军帐。 “我们可汗说了,你要是逃跑,抓你回来,跑一次就打断你一根肋骨!所以我劝你,最好乖乖的!” 那人说着不怎么流畅的汉话,退出军帐守在门口。李冼笑了笑,环顾账内布局摆设,倒也和他大胤无甚差别。 有一副书案,虽然不及他原先那个好,却也能用。 只是案上空空如也。 地上有个软垫,他坐了,捂嘴咳嗽两声,胸前那一脚还是踹得十分痛,痛得发紧,他揉了揉,眉间有了一些褶皱。 这个斛律孤……怎么如此奇怪。 汉话流利,长得也像汉人,而且最重要的,他刚才跟谢言谈话时,那桌上,竟摆着一副茶具。 虽说茶这东西早就传到了各个国家,可毕竟不是本土的,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如果说那茶是为谢言准备的,倒也有理,可偏偏他斛律孤也喝了,且品茶的动作十分自然娴熟,十分规范。 结合了这几点,实在让他难以不起疑。 莫非……他有汉人血统?可明明这塔悍上百年都不曾与汉人联姻…… 如果他真的有汉人血统,那他被冷落想要夺|权,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李冼,”斛律孤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样,我这里为你布置的,还不错吧?” 那声音没什么好意,李冼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冷笑一声道:“是啊,不错。不过听闻你塔悍并不注重自身修养,这帐里连个纸笔都没有,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斛律孤顿时薄怒:“你在嘲讽我无知无畏?!”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可汗陛下您自己说的。” “你!” 他冷哼一声,向前两步,双手环胸,“李冼,别浪费力气了,你想激怒我还差得远,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这么天见犹怜的人物,我怎么忍心杀呢?” 李冼看向他,一挑眉,“是吗?不过我既然来了你这里做客,你是不是也应该尽到地主之谊?我需要什么,相信可汗不会吝于增添吧?” “你想要什么?” “我要一套笔墨纸砚,一副茶具,沏你们这里最好的茶。”顿了顿,“哦还有,再来一本《道德经》。” “道德经?那是什么东西?!” “告诉你们谢军师,他自然知道。好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斛律孤两眼一眯,冷笑出声,厉声道:“李冼!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着跪在我面前求饶!” 夜,渭阳城。 建王府的宁静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惊碎。 府中侍卫开了门,只见一顶轿子停在门外,从上面急匆匆下来的竟是李凌。 “景王殿下请进!我等速去通报……” “不用通报了!我自己去找他!” 李况正在花园里舞剑,远远就看到他来,却是招式未停,问道:“二弟今日怎么有心情来我府上?” “大哥,你别练了!我有事跟你说!” 李况听他语气有异,收了剑,“究竟何事?” “八百里加急,你快随我进屋!” 二人入了正厅,李凌把那书信给他看了,李况皱起眉,“怎会这样?!” 那封书信是李冼送来的,上面大致写了这两日的前线战况,以及李冶被胡人劫走之事,李凌叹气道:“这笔迹倒是小冼亲笔没错,可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是李冼亲笔,因为那正是留在剑鞘之内的其中一张。 李况冷哼一声:“这群该死的贼人!”他一拳捶在自己腿上,“不过也是万幸了,还好不是小冼被……否则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李凌点点头,“可这回……恐怕要苦了老三,也不知道这塔悍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对了,这不是八百里加急吗?你不去把它交给蔺行之,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李凌被他一点,顿时一拍额头,“我也是慌了神,我现在就去找他!” 此消息一出,群臣一片哗然。 消息迅速飞入渭阳城的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热点,不消几日,便迅速发酵,飞出城外,散向周边各州各县。 前线战报也接二连三地传来,经沈心等人的大肆渲染,把塔悍劫走毓王并残杀代州百姓一事,描述得十恶不赦。 民愤迭起,矛头直指塔悍,邻里亲朋言谈之间,不论是谁说上一句“胡人”,众人都要纷纷啐上一口。 事态已经失控,谢言只感到一阵力不从心。 一棋走错,满盘皆输。 不由得更加痛恨起李冼来。 这日,斛律孤正在账内,手里拿着一张弓,把玩许久,叹道:“好弓,真是一张好弓!” 谢言在他身后,他自然认得这张弓便是李冼用来射杀曹汉的。对于曹汉身亡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让人劫走李冼的时候顺手也拿走了这张弓,赠与斛律孤,本来是让他看着这弓,好时时想起曹汉,反省自己的过错,可谁成想,他竟丝毫不思悔改,反而对它爱不释手。 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心里这么想着,对他成见便是更深了,冷冷笑了一声,道:“弓是好弓,可落在不同的人手里,却是有着全然不同的效用。” 斛律孤顿时回过身来,皱眉道:“谢军师,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言不想与他争执,“对了可汗,那李冼究竟要《道德经》做什么?” 斛律孤没了好气,把弓放回架上,“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你去找给他便是了,你们汉人的玩意,还是你们汉人了解。” 谢言再次冷笑,“汉人?你自己便不是汉人了么?” “谢言,你不要太过分!” “罢了,”他摆了摆手,“这塔悍境内定是没有道德经了,过两天我差人去大胤买吧。” 斛律孤点了点头,“随便你。哦还有一事,我们什么时候向胤要城?这代州城,这一回总该是我的了吧?” “急什么,李冼都在这了,这代州还能跑么?再过个三五日,等外面流言稍稍缓了再说,不然这风口浪尖索要城池,又得遭大胤百姓唾骂了。虽然咱们听不着,可要是骂急了咱们的弟兄,那可就不好收场了您说是么?” 斛律孤哼了一声,“全凭谢军师定夺。” 两人均不再言语,过不多时,突然有个侍卫打扮的人进了帐来,附在斛律孤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后者一挑眉,道:“哦?我这就过去。” 而另一边,李冼的营帐内,正有个十分眼熟的人跪在他面前:“陛下!您跟我走吧,我真的错了,我送您回到大胤去!” 此人正是塔悍埋在大胤的暗线之一,也是玄羽的情报中屡次提及之人,曹汉的副将,申远,把李冼从大胤劫出来的两人当中,便有他一个。 李冼抿了一口茶,不为所动,“你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陛下!”他几乎是在哀求了,“末将真的知错了,可、可末将一家老小,全在那斛律孤手里攥着,不得不替他卖命啊!现在曹将军也死了,我、我……” 李冼不再看他,目光却转向他身后。 斛律孤缓步走进来,冷笑一声:“申远,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申远看见他,顿时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说话也结巴了:“可、可汗……” “你也知道我塔悍的规矩,”他双手环胸,“你说说你,本来替我办成了事,有大把的奖赏可拿,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你偏偏这么不识相,非要做出这等事,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斛律孤!”申远自知活命无望,猛地跳将起来,面露悲愤,大喊道,“你这杀千刀的狗杂碎!我今天落在你手里,我认命了!可我告诉你,我申远,生是大胤的人,死也要做大胤的鬼!” 斛律孤一拍桌子,也是勃然大怒:“好啊!那你就去做你的鬼吧!来啊,把他给我拖出去砍了!” 申远被两个守卫架走,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斛律孤!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李冼狠狠闭了闭眼。 “李冼,”斛律孤双臂撑在他面前,“我相信,你不会像他一样,做出这种傻事,你说对么?” 李冼抬头看他,冷哼道:“那是自然,不劳可汗陛下费心了。” 斛律孤转身欲走,末了又道:“你要的东西,我会尽快给你弄来,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别给我耍花招!” 三日后,李冼从谢言手里拿到了那本道德经。 支开了守卫,他翻开书,粗略一翻,突然停在某一页,而那一页中,紧紧夹着一片火红色的只有指甲盖大的细小凤羽。 他微微一笑,用右手捏起那片凤羽,用力一捻,掌心闪现出一个奇特的红色符号,随后迅速隐去,而凤羽也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不见。 ——那是他离开大胤之前,锦上在他掌心施的一道符,只有有了这道符,才能看见他的凤羽。 与此同时,代州军营中,锦上缓缓睁开眼睛。 起身前往李冶和沈心所在的营帐。 他坐在沈心面前,沈心道:“怎么样?联络上陛下了么?” 锦上点点头,“他已经发现了我的凤羽。” 沈心微笑:“看来我们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就在昨日上午,忻州城的暗线传来消息,发现一可疑男子出入城区,他入城直奔书商,买了一本《道德经》,在旁边茶棚小坐便又原路出城。 于是他们继续追查此人行踪,发现他离开忻州,绕过代州城,从一狭窄的山间小道翻山去了雁门关。 而锦上也就在此时悄悄隐去身形跟上了他,略施小计让他摔了个跟头,趁乱在那本书中夹了一根凤羽。 “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确定,陛下暂时是安全的。”沈心想了想,又道,“你能不能让我们直接和陛下对话?” 锦上摇头道:“抱歉,我的修为不够,而且那一片凤羽太小了,能储存的法力不多,做不到隔空传音。” 她略显失望,“好吧,辛苦你了。我们与陛下约定之期是三十日,三十日后,还请你亲自前往塔悍大营。” 锦上颔首。 道德经…… 这道德经,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谢言拿着折扇轻扇着,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本书他明明仔细检查过了,当真只是一本普通的书,为什么李冼……非得要这道德经呢…… 当然,如果他知道其实这道德经不过是李冼信口一说,随便找了本塔悍没有的书的话,怕定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这本书,从来就不是什么重点。 只是李冼为了日后行事方便,所找的挡箭牌罢了。 ——也正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不按套路出牌,让谢言屡次误入歧途。 ☆、62 五月二十四,塔悍以皇帝李冼作为要挟,要求大胤割让代州城给他们,否则,就要砍去李冼一条手臂。 李冶一阵紧张,沈心却安抚他道不急,把这消息以李冼的名义公之于众,同时再次提醒百姓不要被对方迷惑,被劫走的乃是李冶而不是李冼。再一式两份,另一份送抵京城。 次日,大胤对塔悍作出了回应,答应割让代州,并警告他们不要伤害李冶。 五月二十六,十万大军撤离代州,皇帝李冼及将军林如轩率两万军马进驻晋阳,其余八万皆驻扎于忻州城外待命。 光有李冼的言语书信,是远远不够的,还不足以完全攻破贼人的谎言,已经开始有少数百姓怀疑其实被劫走的就是皇帝李冼。 所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李冼亲自在众多百姓面前露面。 两万军队进驻晋阳的当日,李冶便换上和李冼同款的龙袍,戴上帝冕,登上了晋阳城楼。 城中可谓万人空巷。 他义正辞严地讲说一番,城楼下一片沸腾,而后缓步而下,骑上骏马,由林如轩所率林家军充当卫队开路,开始巡视全城。 ——骑的当然是非尘。 要说非尘这匹马,虽然脾气古怪,除了李冼以外不让任何人近身,哪怕是墨问也不行。可又偏偏充满灵性,似乎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对李冶竟无半分抗拒。 于是李冶盛装出行,身上黑红龙袍,黑龙栩栩,暗红云纹,银线滚边,身份配饰亦一个不少;他直身而坐,目光炯然,胯|下高头大马,玄铠蔽身,马身红纹若显,一行一踏好似火焰流走,与他龙袍相得益彰,衬得他整个人俊逸无比,神武非凡。 数万双眼睛,没有一双能认出他不是李冼。 他李冶活了这二十六年,还是第一次,走这么大的排场,受这么多人迎接。 ——却是借了别人的身份。 他从来不是什么受人欢迎的人,甚至背地里唾骂他的大有人在。他性格乖张,不与人为善,口中也不积德,从小就被街坊四邻视为敌人,给他冷眼,骂他、打他、驱赶他,不让他与自家孩子玩耍,怕他带坏他们。 他确实不争气。 琴棋书画,他一概不懂;吃喝嫖赌,却无师自通。明明出生在个帝王家,却像个市井的泼皮无赖,地痞流氓。 被母亲打骂,被父亲打骂,被兄长打骂,甚至被邻里街坊追了整条街打骂,可他却不思悔改,不求进取,从不在意世人冷眼,从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被骂了,骂回去就是了,他就这样练出了一张毒嘴巴。 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却只有一个特例。 李冼。 在认识林如轩之前,他只在乎李冼。 虽说……他也确实嫉妒他,嫉妒人人都喜欢他,甚至嫉妒得发狂,发狂了就想要揍他,可是揍他,又下不去狠手,看他哭,既怒在脸上,又疼在心里。 也许洛辰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变态。 为什么和洛辰结仇呢,因为总是能把李冼从自己身边拐走,带他去玩,带他去吃东西,李冼每次到洛府都是很开心的样子,可一旦被自己拽回家,就又换上一副怯怯的表情,似乎不愿与他亲近。 在他的世界里,想要征服一个人,似乎只有打与骂,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终于学会了讨好。 他是怎么断的袖呢,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可他又从来不敢与李冼说这些,他害怕,他害怕李冼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变态,所以当墨问那条蠢龙得到了李冼以后,他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窃喜,与如释重负。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这一次,他看到李冼孤身涉险,真的快要疯了。 他甚至真的希望被劫走的那个是自己。 马蹄渐渐缓了,他慢慢远离了城区,回到军队驻扎的地方。 那些百姓,都不是他想关心的,这个天下,他也不稀罕看上一眼,什么家事国事,只要天不塌下来,他就依然我行我素。他所在意的,就只有李冼而已。 如果说,他愿意用余生全部的气运,来换林如轩平安,那么,他却愿意用余生,来换李冼平安。 弟弟和情郎,他永远会选择弟弟。 塔悍军队驻进了代州城,可是斛律孤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那代州城,早已变成了一座空城、一座死城。士兵们本想进城掠夺些财物,却发现这城里什么都没有了,所有商户民宅,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那么几十个死也不愿意搬走的百姓,撞上他们的刀刃,以死明志。 早就听说代州百姓撤离家园,却没想到,竟走得如此彻底。 斛律孤气得火冒三丈。 他发了怒,自然要找人泄愤,而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李冼。谢言也生气,便没有阻止他迁怒李冼。 李冼正在账内抄录道德经。 斛律孤见他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顿时更是暴跳如雷,一把抓过他正抄的纸,撕个粉碎:“我让你抄,我让你抄我让你抄!” 李冼停了笔,抬起头看他,随后发出一声蔑笑:“可汗陛下,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吗?你就像一只,刚被人抢走了食物的猴子。” “你!” 斛律孤气得在原地打转,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好你个李冼,你竟敢给我一座空城!” 李冼把笔落在笔架上,“可汗要的是‘代州城’,我大胤给你的,也是‘代州城’,同样是代州城,又有何不妥呢?即便空了些,可汗陛下住进去,那不就不空了么。”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 李冼微笑:“谢可汗夸奖。” “好,好!好!!”斛律孤怒火中烧,“你不是喜欢抄书么,来啊!把我塔悍的书籍拿来给他抄!” 侍卫很快拿来了几本书,斛律孤狠狠把书摔在李冼面前,“抄吧!你不是喜欢么,抄吧!” 他盛怒之下,却没发现李冼眼中闪过一抹光芒,他垂了垂眼帘,手指摸上书页,继续激他道:“这装订排版,都是仿照我大胤的款式,这纸张,八成也是从我大胤进的。只不过把内容换做你们塔悍的文字,便可以说是你们的书了?呵呵……依我看,不过是失败的模仿品。”一摔,把书籍扔在桌角。 “你……你!”斛律孤胸脯一起一伏,怒目圆睁,“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我敢侮辱我塔悍?你是不是活腻歪了!”他双臂撑在桌上,凑近李冼,“我告诉你,总有一天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把我惹急了,你不会有好下场!” 他又把书按在他面前:“我命令你,给我抄!三天之内抄不完一本,有你好看!” 斛律孤怒气冲冲地走了,李冼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这激将法,还真是屡试不爽。 他慢慢翻开那本书,里面的文字和汉字完全不同,不过根据所配插图来看,这应该是一本讲神话传说的书,不过画得非常粗犷抽象,他也看不太懂。看来,想凭一人之力破解塔悍文字,着实还是有些难度。 斛律孤,还是得从他身上下手。 他笑了一笑,重新翻开道德经,开始抄录。 三日之后,斛律孤再次来看李冼,却发现他竟一字未动,依旧抄着那本道德经。 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暴怒,而是尽力克制着情绪,问道:“你为何不抄?!” 李冼没抬头,笔下也不停,“看不懂,抄了又有何用。” “看不懂?”斛律孤冷哼,“看不懂也得抄!我让你抄,你就得抄!” “不抄。”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3节 “你敢!”他上前两步,拿起一本书,“看不懂是吧?好,我教你!” 李冼知道他上钩,再添一把火:“我凭什么要学?” “就凭你是我塔悍阶下之囚!” 斛律孤翻开书页,摊开在他面前,“给我听好了,我念一句,解释一遍,你就给我抄一句!你要敢漏了一个字,看我不打断你的骨头!” 李冼别过头。 “你给我看着!”斛律孤怒喝一声,李冼似乎被他一吓,屈服了,慢慢拿起了笔。 他又瞪了他一眼,“给我好好写!”开始从第一句念起。 他念一句,李冼便写一句,面上似乎只是敷衍,实际上却早已把他所教全部铭记于心。对方教得越多,对他便越有利,他巴不得这个家伙自投罗网,好为人师,助他早日破解塔悍文字。 斛律孤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跳进了李冼的圈套。 “我不抄了。”李冼突然扔了笔,皱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不知所云!你们这些狗屁文字,鬼画符一样难以辨认,比我族汉字,差了不知多少!” “你!”斛律孤果然又被惹恼,“你再诋毁我塔悍文字,我让你给我抄上十遍!” 李冼把那书一合,扔在一边,“今日不抄了,改日再说!” 主要是……他记不住那么多啊…… 斛律孤竟出奇的没有再发难,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王今天高兴,就不跟你计较了。”他在李冼旁边来回踱着步,“你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身为一国之君,竟敢只身入我塔悍,你当真不怕我哪天一时兴起杀了你?” 李冼面不改色:“你不敢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杀你?杀了你,你们胤将会大乱,那个时候我再起兵攻打,相信不过数月就能攻下你们的都城。” “你错了。”李冼微笑着,“斛律孤,你不要试图从我嘴里套出什么话,我只能告诉你,想让我大胤乱起来,就凭你塔悍,还不够格。” 斛律孤哼了一声,突然停下脚步,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伸手从李冼颈间挑出一根黑色细绳,“这是何物?” 李冼顿时浑身僵硬,大惊之下故作镇定道:“放手。” “哦?”斛律孤似乎看出他神色异常,顺着那黑绳牵出上面的吊坠,“我这人有个毛病,越是不让我看,我就越是想看。” 李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再说一遍,给我放手!” “你当真觉得你能拗得过我?” 斛律孤一手扣住李冼手腕,用力一拧,在他吃痛的当口另一手硬拽下了那枚吊坠,捏在手里,随后放开他,退了一步。 深潭里的墨龙忽然睁开眼睛。 ☆、63 细绳崩断,在李冼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痕。 他按着自己的手腕,怒视斛律孤,而后者正在细细端详那枚吊坠,看上去像是什么东西的鳞片,漆黑如墨,光润凉滑。 他没见过这东西,自然起了想要留下来把玩的心思。 “还给我!” 自从李冼来了这里,斛律孤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不由觉得十分有趣,看着他怒中带惊,惊中带怕的神情,更是想要捉弄他一番,再退两步,“我们塔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你凭借自身实力抢夺到别人的东西,那么这件东西,就是你的。” 李冼握紧双拳,“真是强盗!” “对,我们就是强盗,可你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又能拿我们这些强盗怎么样呢?”他笑得开怀,“还不是忍气吞声么?” “你这畜生!” 李冼突然站起身来,抄起桌上砚台便朝斛律孤砸去,被他再一次擒住手腕,凑在耳边:“你又何必以卵击石呢?看来,这件东西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松了手。 砚台里的墨顺着李冼的手淌了满臂,衬在他白皙肌肤上,格外刺目。 斛律孤转身离去。 深潭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 墨问瞪圆了两只龙目,龙须摆动,鼻中气泡连串而出,身体弓起,倒像是要吃人。 ——他感应不到李冼了。 黑蛇早就跑到一边躲着,远远地看他,心说自己也没碰到他逆鳞啊,怎么莫名其妙发起火来…… 估摸着是他那小情人,又出事了? 砚台从手中滑落。 李冼跌坐在地,眼眶通红,眼神涣散。 龙鳞…… 墨问,我该怎么办?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账外,这片营帐区后面大约两百步的地方,流经一条小溪,那里也是他被允许去到的最远的地方。 他走到小溪旁。 溪水很浅,最深处只到他膝盖,水也很清,很缓,约莫是从附近哪条河流出来的细小分支,斛律孤便在此安营扎寨,方便随时取水。 李冼蹲下身来,撩起袖子,把沾满墨迹的手臂浸到水中,让水流慢慢冲洗。 水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李冼,你要振作。 他伸手拍碎了那倒映,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溅的墨点,有些嫌恶,索性脱了衣服,下入水中。 夏天的水不算特别凉,却还是激得他抖了一抖,瞬间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拿干净的衣物过来。 ——却再也没有墨问来帮他。 他蹲在水里,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忽然把脸埋进水中,憋气到不能再憋,才抬起头来,大口呼吸。 身体已经很冷了,胸口被人踹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把手伸向案上放着的脏衣服,却在这时,突然有一叠叠放的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朝他递来,他顺着那人的手臂往上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喜欢的熟悉,而是厌恶的熟悉。 “你来干什么。”他皱起了眉。 斛律孤蹲在他面前,还托着那叠衣物,“当然是来给你送衣服,我想,你一定不愿意穿着脏衣服回去吧?” 李冼冷笑,接了衣物,“那可真是劳烦可汗费心了。”顿了一顿,“请你转过身去。” “怎么,都是男人,还有什么避讳的吗?” 他攥了攥拳,突然单手掬水朝对方脸上泼去,斛律孤猝不及防被泼了满脸,本能地回过身,李冼便趁此功夫迅速出水,慌忙披上衣服,蹬好裤子。 斛律孤抹掉脸上的水,迅速起身扣住了李冼的脖子,佯怒道:“你敢跟我玩这套?!” 李冼被他制住动弹不得,因为衣服穿得太急甚至还没来得及系好,胸腹一片暴露无疑,斛律孤看见他胸口的淤青,眉梢一挑,竟伸手去轻轻触摸,道:“我那天可是踹疼你了?” “……” 李冼完全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大惊之下后退一步,挥开他的手臂,喝道:“滚!”急忙跩紧自己衣服。 斛律孤轻笑,在他身边踱着步子,负手道:“听闻胤帝李冼有断袖之癖,并且就把你那相好养在宫中,我说的可有错?” 李冼僵在原地。 斛律孤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如此,你那相好为什么不来救你?还是说,他见你国家有难,怕惹祸上身,便早早地逃之夭夭了?”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吗?”他凑近李冼,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耳语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有断袖之癖呢?” 李冼只觉得一阵恶心,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把将他推开,“请你自重!”大步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斛律孤没有追上去,却看着他的背影,眯了一下眼睛。 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他还就越想得到。 比如这天下,再比如…… 呵呵。 李冼回到营帐,几乎是瘫坐在书案前,灌了一杯茶水才勉强平静了呼吸。 这斛律孤……他要离他远些。 可是,破解塔悍文字,还得要靠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墨问,你在哪里…… 他忽然抓起一张写字的纸撕得粉碎,又把桌上的塔悍书籍全部扫落在地,狠狠踩了几脚,发泄了一通,才慢慢冷静下来。 李冼,你不是为了你自己。 不要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 他狠狠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又把书籍一本一本捡了起来,努力让自己静下心,重新研好墨,开始慢慢地书写。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必须要忍,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影响大局。 斛律孤拿着那枚龙鳞去找了谢言,谢言看后大为惊奇,问道:“此物你是从何得来?” “是李冼的。” 谢言点点头,“难怪……” “这究竟是何物?” 谢言却不答了,只把龙鳞放在掌心把玩,片刻才道:“这是你从他身上硬扯下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自然是不会主动给你的。”他踱了两步,“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赶紧把这东西还给他。” 斛律孤大为不解,皱眉道:“为什么?你倒是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龙鳞。” “龙鳞?”斛律孤略感惊讶,“就是你们汉人传说中的神异之物,龙?” 谢言点点头,把那龙鳞置于光下,经过光的照射,那黑色龙鳞竟是十分剔透,“没错,就是你理解的龙。你还记得……之前大胤那场大旱么?” 斛律孤哼了一声:“当然记得,你我二人本来商量趁那大旱削弱他们的实力,经人推算,那大旱大涝本来还应再持续数月到一年之久,可谁知竟莫名其妙突然解了,害我仓促起兵,匆忙之中只集结了五万人,没能继续南下,真是一大憾事。” “那你可知,那场旱涝是谁所解么?” “你们汉人不是传闻说什么,胤帝亲自去颍州祈雨,感动上苍所以得以缓解么。”他语气里透着十成的不屑,“哼,不过我是不相信,什么感动上苍,上苍若真的那么容易感动,这天底下还哪有黎民涂炭,百姓受苦?” 谢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什么感动上苍。”他转过身,面向斛律孤,“那是神龙之威,是神龙把暴涨的渭水通过搬雨搬到了淮水,让断流的淮水重新流淌。之后大胤改年号为神龙,也是为了纪念此事。” “你这话……可当真?” “如何不当真?”他拿起那片龙鳞,“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片鳞,就是那条神龙的,而所谓的李冼在宫中养着他的情人,其实那个情人,就是这条龙。” 斛律孤一时语塞了,“这……” “所以我才奉劝你把这龙鳞还回去,那条龙通天神威你也知道了,若它真的有一天来替李冼复仇,怕你整个塔悍都要陷于绝境。” 斛律孤冷哼一声,“什么神龙不神龙,它若真敢来,我还倒真的要见见它!我倒要看看你们汉人神化的东西,到底长了几个脑袋几条腿!我斛律孤做事,还从来没有后悔的!这龙鳞既然已经到了手,就绝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既然你这么爱不释手,那便送给你了,也当是你替我塔悍出谋划策这么久,的一点小小谢礼吧!”说罢拂袖而去。 “唉……” 谢言长叹一声,喃喃道:“神龙啊神龙……神龙又有何用,这真龙天子都落进了我谢言手里,还惧一条四足长虫么?” 晋阳城,军帐。 李冶坐在案前发着呆。 “陛下,您又走神了。”沈心立于他身侧,为他续满了一杯茶水。 李冶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爱喝茶的人,却为了做得像,把李冼的生活习惯也学了来。他轻轻呷了一口茶,道:“又有什么情报来了?” 沈心把一叠情报放在桌上,“请陛下过目。” 李冶嘴角勾了一下,却尽是自嘲的意味。过目,也确实只是过目了,看什么情报,不过装装样子,真正出谋划策的,还是他身边这个女人。 谁又能想到,他李冶不过是假扮成皇上的皮囊,真正代替皇上的头脑的,竟是这位“婢女”。 他没什么心情看那些情报,压低了声音:“他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沈心微笑,“约定的时间是一月,现在才刚刚过半,陛下不必心急,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取得联系。” 才过了半个月吗……却像是过了半年啊…… 这种提线木偶般的生活,当真是难熬得紧。 “陛下,陛下?”沈心唤他,“这是京城来的书函,请陛下回复。” “哦……” 李冶拿起笔,在空白纸上慢慢书写起来。 小楷,工整圆润,隽秀清雅。 李冼的字迹,半个月,他已学了十成十,足以以假乱真。 他又为什么……会学得这么快…… 因为他和李冼,其实师出同门。 十八年前,五岁的李冼和八岁的李冶在同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写字。 教书先生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大家,是皇帝李章从京城找来特意派到杭州的,专门负责教自己的两个儿子读书习字。可是李冶太贪玩,怎么教都不肯听,比弟弟年长三岁却还停留在和他同一个层次上。 那先生拿着戒尺敲着李冶的桌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跟你说过多少遍,我教你的是楷书,楷书!不是草书!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为什么越写越乱?” 李冶干脆扔了笔,仰着脸,嘟起嘴:“我不想写了!明天再写!” “明天再写明天再写!今天说明天写,明天又说明天写!你自己数数,你已经欠了我多少张字?” “哼!不想写就是不想写嘛!”他突然站起身,用力推开先生朝门外跑去,刚跑出门口却正好撞上母亲,被她拧着耳朵拎了回来。 温颜把他按回椅上,“小冶,娘昨天跟你说了什么?” 李冶气鼓鼓的,不肯答。 “娘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准推先生,要听先生的话?先生年纪大了,禁不起你推。快点把今天的字写完了,不写完,娘不给你晚饭吃。” “哼!” 温颜同先生一并出了房间,只剩两个孩子继续写字。李冶却怎么也静不下心,这小楷写起来太慢太费时,他根本就不想学,可娘却还要逼着他学。 心里越想越气,不由迁怒到自己弟弟身上,凭什么他每天都会被先生夸,都会得到母亲的奖励呢? 眼看着他已经写完了今天的字,放下了笔,心里顿时更气,突然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坏念头,便拿起毛笔,在砚中饱饱蘸了一口墨,然后用力一甩,墨汁溅在李冼那张刚刚写好的字上是,满篇都是。 李冼瞬间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红了眼眶,看向李冶:“你……” “哼,”李冶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竟更加肆无忌惮的拿起了砚台,把里面剩余的墨汁全部倒在对方的纸上,“让你写让你写让你写!” 李冼眼眶更红了,眼中已有了泪水在打转,他咬着下唇低下头去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小哭包!”李冶双手叉腰,“你就会哭!你哭啊,你哭了娘就会来救你!快哭啊!” 李冼却蓦地仰起了头,瞪了他一眼,生生把眼泪忍了回去,将那已经作废的纸扔在地上,铺开新的重新开始写起。 “你……” 李冶似乎也觉得自己错了,又坐回椅上,却也不肯道歉。 又过了些时候,先生似乎觉出什么不对,回了屋子,看见李冼那才写了三分之一的纸,疑惑道:“小冼,你刚刚不是已经快写完了吗?” “我……” 他突然发现那张被扔在地上沾满了墨汁的纸,展开一看,顿时明白了,冲李冶怒道:“李冶!又是你干的好事!平白无故为什么又欺负弟弟!把手伸出来!” ——李冶当天果断的没吃上晚饭,还挨了一顿戒尺。 第二天,还是李冼先写完,他又要故技重施,却被对方制止了,李冼拿着那张写好的纸,递到他面前:“给你。” 李冶不明所以:“你干嘛?” “给你,你就对先生说是你写的。” “呃?” 李冼不再理他,埋头开始写第二份。 就这样李冶没有再捣乱,而李冼每天都会替他写上一份。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就被先生发现了。 那天李冼第一次被先生罚跪,伸出双手掌心朝上,低着头等他打。 先生摇头叹气,“小冼,我该说你什么好?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帮人作弊!你这样会害了小冶,也会害了你自己!” 李冼把头埋得更低,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浑身轻轻颤抖着,“先生,李冼知错了。” “我今日打你,是为了让你长个记性!你不要怪先生。” 戒尺落在他掌心,留下一道红痕,他整个人都抖了一抖,却是没有出声。 再落第二下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戒尺不知怎的,竟凭空断作两截,掉落在地。 “这……”先生瞠目结舌,他明明没有用力,这好好的戒尺,怎么会断了呢…… 而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李冶怒气冲冲闯了进来,挥着两只拳头便往先生身上打去:“你凭什么打我弟弟!谁允许你打我弟弟!我的弟弟只有我能打!你敢打他,我要打死你!打死你!” 李冼收回双手,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看李冶,又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红痕。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64 李冼的小楷写得好,怕也是跟当年每天都要写两张字有关。 而李冶的天分其实比谁都不差,却是顽劣成性,不求上进,如今一旦肯静心去写,竟也数日之内,便登堂入室。 他缓缓收了笔。 一月之期,也不过弹指挥间。 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 而此时飞过雁门山的,却不是雁。 那鸟儿身披赤红羽毛,尾翎奇长,双翼扇动间仿佛能破风开云。 他一路向北飞去,飞过雁门,飞入塔悍境内。 李冼突然抬起头。 一只巴掌大的火红色鸟儿自帐门飞入,拖着长长尾羽,周身红光流转,光华夺目。 而帐门口那几个守卫,却一个也没有注意到它。 鸟儿扇着翅膀,一直飞到李冼的书案上,落下,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李冼轻轻梳理着它的尾羽,唇边有笑意浮现。 你终于来了。 这鸟儿不是别人,自然是锦上。他化成巴掌大倒是十分可爱,纤细的鸟爪在纸上踩了踩,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他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住、转身,用尾巴在纸上轻轻扫过,被扫过的地方,便凭空浮现出一些字迹来。 李冼不动声色,只默默将那些字迹记在脑中,片刻后,朝凤鸟点了一下头。 锦上会意,离开纸面,跳到他胳膊上,纸上字迹便又消失无踪。 他又啄向自己的羽毛,啄下几片凤羽,敛成一簇,放在李冼手中。 李冼再次点头。 锦上又停留了片刻,振翅飞去。 数日后的某天上午,斛律孤突然闯入了李冼的营帐。 李冼看了他一眼,心里顿时有几分不悦,心说这厮又来干什么? 自从那日这人对他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他便对他厌恶更深,向他学习塔悍语也是迫不得已,而且半个多月前便已经不学了,因为被谢言发现,说不能把塔悍语言教给他,不然即使他们用塔悍语谈论军务也会被他听懂,还把斛律孤狠狠训斥了一番。 不过……他发现得还是太晚了,半个月,他已经把那本书学了少半本,一些基本的词句他都已经掌握,即使还不能很连贯地读懂句子,却只需再推敲些时日,便也能够攻破了。 就这一点看,他还得感谢斛律孤,真不失为一位好老师。 可再怎么感谢,也不能洗刷掉对他的厌恶。 李冼重新低下头,并不想理会他。 斛律孤却看上去心情不错,也并不凑近,只站在门口,道:“李冼,你出来。”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我要跟你赛马。” 李冼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他:“什么?” 斛律孤居然有耐心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跟你赛马。我要跟你比比,我们塔悍的骑术,和你们汉人的骑术,究竟谁更胜一筹。” 李冼简直觉得他吃错了药,心说我们汉人的骑术能跟你们这种马背上的民族比吗?成心要他难堪?摇了摇头道:“那你完全可以去找谢军师。” “不,你自己说的,我在塔悍的地位就相当于你在胤的地位,所以跟我比的,只能是你。” “……我没有心情跟你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斛律孤终于有些气恼了,“李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言好语地跟你说,你就这种态度回应我?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阶下囚,我的话,你最好不要违抗。” 李冼闭了闭眼,“没有好处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相信你也不会。说吧,你要拿什么做赌注?” “如果我赢了,你就要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而如果你赢了,我也会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 “呵,”李冼冷笑,“你想让我就这样把天下让给你?可汗陛下,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 斛律孤忙解释道:“不,你误会了。我所说的这个,无关国事,无关家事,只在个人。” 李冼更加疑惑,这厮到底要干什么?又听见他道:“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哼了一声,只得起身随他出了帐。 账外早已有人备好了马,斛律孤翻身上了一匹,道:“看见那条小溪了吧,顺着这溪流往上游而去,会看到一个湖泊,我们就来比一比,谁先跑到那片湖泊,谁就算赢。” 李冼也上了马,眺望着溪流尽头,道:“好啊。”突然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你!” 斛律孤一惊之下也忙策马追去。 骑马…… 其实李冼自从那次行军连续奔波十日之后,就一直对骑马有些阴影。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箭已离弦,自然是不会中途拐弯了。 不过这草原的马,倒是真的比中原的马健壮许多,脚程也快了不少。 斛律孤很快追了上来,他余光一扫,再一催马,狂奔起来。 远处的湖泊渐渐呈现在眼前,他已经能看见那波光粼粼的湖面,脑子里突然像湖光闪烁般灵光一现—— “李冼!够了!别再跑了!” 斛律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依旧策马如飞,沿着湖岸疾奔,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向右一拉缰绳—— 马儿一声长嘶,停之不住,往右一歪,连人带马摔下湖去。 “……李冼!!” 斛律孤大惊失色,忙策马赶至,却见那马儿挣扎着从水中跃出,停在岸边喘气抖水,而马背上人,却不知所踪。 他又唤了几声,无人回应,冲身边侍卫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下水捞人!” 李冼奋力把头探出水面,深深吸进一口气。 没想到之前墨问逼着他学会了游水,居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他慢慢游到岸边,撑住上身,大口喘气调整着呼吸。 这里……已经不是刚才那片湖了。 这是一个更大的湖泊,与那个小湖由河道相连。说是河,也不过是比小溪宽了些深了些,水流不算太急,不然他也不可能逆流来到这里。 休息了片刻,有了一些力气,李冼爬上岸,跌坐在杂草从里,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长长出了一口气,索性躺倒下来,望着湛蓝澈明的天空,心情竟也格外的晴朗起来。 湖水极缓,极静,有微风过时,则轻轻将湖面吹皱,湖波荡漾,给宁静湖水添上一丝生趣。 近处有几只野鸭从眼前游过,游进湖畔的芦苇丛不见了踪影。他回过身,看见远处的草原上有几群牧羊牧马,缓缓移动着,风过之时,满目的绿草,湖边的芦苇,还有天上零星的云,也都随之一并移动起来。 绿的活泼,蓝的剔透,白的生动。 这草原美景,当真是中土不曾有的。 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 衣服被风吹得干了些,他爬起来,突然向西北望去,目及尽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沿湖岸移动。他半蹲下身隐在芦苇里,定睛细视,觉得那应该是些人马,待慢慢走近了,能看见那些马车上拉着什么货物,很高很多,成垛状。 那是……马草? 这好像是塔悍的粮草车?! 他心头一惊,没想到心血来潮的举动竟能赶上如此意外之喜。惊喜之余又立刻镇定下来,想着如何脱身。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被发现。 现在跑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这草原一望无际,若是跑出芦苇丛定会被人发现,皱眉思索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摘了一根芦苇,掐去尖根,将中间空心的茎部叼在口中,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下水,把那芦苇另一头伸出水面呼吸。 ……别问这个法子他从哪学来的,还不是小时候跟三哥去别人家的水塘摸鱼,被人家发现才迫不得已使出这招躲过一劫。 那车队已经很近了,他忙躲进水里一动不动。在水中听不见岸上人的说话声,却能感到马蹄的震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再也没有震动传来了,他才小心翼翼把头探出水面,看见他们确实已经走远不会再发现他了,才松口气爬出水来。 刚才那几只野鸭不知何时竟游到了他藏身的地方,见他突然出水,受到惊吓,开始大声叫起来并去啄他的手。 “去去去!” 李冼赶走了它们,他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万一斛律孤找过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连滚带爬上了岸,可体力真的已经不支了,跑出去没多远便扑倒在地,好在地上的草丰茂,摔着不疼。 这可如何是好…… 他仰面倒着,天澄澈得让他分不清南北,头脑也有些昏沉起来。过了小一会儿,他好像突然听见了马蹄的声音,顿时惊醒,翻坐起来,以为是斛律孤追来了就要拔足狂奔。 可当那马蹄声的源头停在他面前时,他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张着口,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伸出手去,几乎是颤抖着抚摸马儿的脖子:“非尘……你、你为什么会在这?” 那马儿高大健壮,浑身毛色漆黑,却有赤红花纹分布在额头眼角、身侧四蹄,被阳光一照更是俊美非凡,绝对是非尘无疑。 他扶着马背站直了身子,看见它的背上臀后竟多了几道伤疤,顿时鼻子一酸,抱住它的脑袋:“非尘,你受苦了。” 非尘在他怀里蹭了蹭,亲昵一如往日。 李冼闭了闭眼,翻身上马,拍了一下马的脖子,“非尘,走!” 马儿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朝西北方向奔去。 ——只要顺着这河流而上,就一定能找到他们存储粮草的地方,兴许……还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他略伏下身子,眸中透着三分坚定。 ☆、65 太阳过了制高点,开始向西方斜去。 李冼骑着马狂奔了一个时辰,身上衣物早已被风吹干。沿着河流湖泊一路往上游而去,终于,远远的天地相连之处,出现了一些建筑的模样。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那些建筑的地方,就应该是塔悍的皇城。 他勒住马,突然有些犹豫了。 还要再接近吗? 受近几代可汗的影响,塔悍基本已经变成了一个仇汉的民族,而他又是十分明显的汉人长相,如果他进入皇都,会不会直接被当成汉人奸细斩杀? 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不接近皇城,又怎么能知道对方的粮草位置和兵力部署呢? 他皱眉思索了片刻,下了马,走到河边,蹲下身捧了些水喝,又洗了把脸,觉得清醒了,才在原地坐下来,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 斛律孤要寻他,首先定是会去下游寻,到现在也差不多该找完了,下游寻不到,肯定会想到来上游寻,这样的话……他的处境可谓十分危险。 可进不得皇城,他又能去哪里躲避呢…… 好饿…… 他低眼看着河里的鱼,却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法子抓上来,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小时候多跟三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不如……就这么被他们抓回去?可这绝好的机会,又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这时候他突然感觉非尘在咬自己的衣服,扭过头去,道:“怎么了?” 非尘轻轻嘶叫了几声,继续扯他的衣角。 “你要我跟你走?”李冼皱了皱眉,“好吧,反正现在走投无路,不如信你一次。” 他翻身上马,由着它开始疾奔。 非尘带着李冼混入了一个马群。 他看着不远处明显有人的住所,还有两个人在活动,不由得一阵无语,俯下身凑在它耳边道:“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那两人很快也发现了他,朝这边走来,李冼紧张了一下也释然了。罢了,天不助我,索性不再挣扎了吧。 两个人也是标准的塔悍装束,一男一女,倒像是一对夫妻,年纪却是不小了,怎么也有四五十岁。他们一边走近一边交谈着,李冼勉强可以听懂他们大致的意思: 男人道:“[塔悍语]它怎么又回来了?上午不是跑掉了吗?” 女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李冼从马背上下来,心想反正也是跑不掉了,索性去找他们讨些东西吃,填填肚子,也好休息一下,一路担惊受怕,实在是太疲倦了。 他便主动接近了那两人,男人走到他面前,询问道:“[塔悍语]你是什么人?” 李冼虽然能听得懂简单的塔悍语,却是不会说,只得摇了摇头,对方又说了一个词,他没听懂,跟他们干瞪了一会儿眼,对方开始连比划带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嘴,再摆手:“[塔悍语]你不会说话?” 李冼明白过来他刚才说的那个词应该是汉语的“哑巴”,只好又摇了摇头。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4节 这回一男一女可谓面面相觑,不知道再问什么好了。李冼想了想,也干脆不想隐瞒了,绞尽脑汁想出了自己会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词,道:“[塔悍语]我是汉人。” 男人睁大了眼睛,李冼垂下眼帘,本以为他要暴怒或者将自己抓起来,却意外地听见对方用已经不怎么流利的汉话,道:“你……你真的是汉人?” 李冼惊呆了。 非尘在旁边嘶叫了一声,慢慢地走开去吃草。 男人欣喜若狂,立刻把李冼请进了他们的住处——跟汉人的砖瓦房屋不同,塔悍的房屋是类似于营帐的东西,有方有圆,方便搬运。 李冼被他们硬按在坐垫上,塞了酒水吃食,还处于茫然的状态。这塔悍境内,为什么会有汉人? “二位,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听见他这话,却是叹了口气,摇头道:“说来话长啊……” “您慢慢说。” “好。”两人在他对面坐下来,男人脱了外衣摘了帽子,放在一边。李冼却突然看见了什么,惊道:“等一等!你……你领口处的皮肤上,为什么有一道疤?” 男人也是大惊,“怎么,你觉得这疤有什么不妥吗?” 李冼皱起眉,试探道:“你这疤……不是什么锐器伤,倒像是为了抹去什么痕迹自己刻意弄上的。” 对方激动地手都开始抖了,“那你、你知道……玄甲军吗?” “你当真是玄甲军中人?!”李冼站了起来,思索片刻,“我明白了,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他当年派使者往塔悍示好不成,便又暗中派了一队玄甲军,当做安插在塔悍的眼线。可后来这队玄甲军皆被塔悍所杀,十具尸体在雁门山中被找到,却有两具没有头颅,无法辨认身份。后经查证,这两具无头尸体身上的‘玄’字刺青乃是后刺上的,也就意味着这两人并不是玄甲军中人,而是冒名顶替的尸体。所以,那两个人应该还并没有死,却也就此不知所踪,难道你们……” 男人直接跪在了他面前,几乎是哭着道:“没错,没错!你说的一点没错!我二人就是那两个失踪的玄甲军!”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我们十人均隶属于玄羽情报部,奉皇帝……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之命来这塔悍作暗线,可后来不幸身份暴露,其他的兄弟都被塔悍所杀,而我二人突然心生一计,拿了两具无头尸体来冒充,自己则趁机逃走,却也身负重伤。”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道:“你……你是何人?你是怎么知道玄甲军的事?而且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李冼叹了口气,“太上皇李章,是我的父亲。”顿了顿,“我叫李冼。” 对方二人一愣之后,直接对他磕起头来,满脸涕泪:“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我二人入土之前,竟真的还能再见到大胤皇帝!真是苍天有眼吶!” 李冼连忙扶住他们,“快快请起,二老不必如此。” “是……”男人点了点头,“那……传闻里所说,您被塔悍……” “我是故意被他们抓住的,目的就是来塔悍搜集情报,破解他们的语言,好让玄甲军的眼线进入。” “原来是这样……” 李冼让他们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原来这二人当年借着那一计逃过一死,为了不暴露身份,便把身上的“玄”字刺青生生剜去,东躲西藏,终于骗过胡人眼睛,在这塔悍定居下来,扮成夫妻,并想办法贿赂了军队里的军官,弄来一小群马,替他们养马放马,也趁机获取军中的情报。他们在此已有二十余年,即便已经失去了大胤方面的援助,却一天也未敢忘记自己前来塔悍的使命,依旧在日复一日地收集有关塔悍的情报。再加上众多兄弟皆死于胡人之手,每每想起更是悲愤难当,一天也不敢懈怠。而他们的情报因为失去联络,一直没能传回大胤。 “陛下,我现在就把那些情报全都拿来!” “等一下!” 李冼连忙制止他,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瞒您说,我今日是偷偷逃出来的,想必过不多时他们就会寻找到这里,现在当务之急,是二位一定要帮我找个能藏身的所在,躲过搜寻,再说情报不迟。” “这……这个好办!陛下请随我来!” 斛律孤派出去搜寻的人马终于赶到了。 那个领队的把这一男一女叫去问话,他们一一答了,对方又问:“[塔悍语]那个在放马的是什么人?” 男人答道:“[塔悍语]那是我们的儿子。” 领队点点头,让一个手下前去询问。 其实那放马人自然便是李冼,不过经过一番装扮,换上胡人的衣服,轻易认不出来。他听见那人问自己道:“[塔悍语]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汉人经过这里?” 李冼在心里冷笑,心说我就是,嘴上却用现学的塔悍语答道:“没有看见。”再补上一句,“[塔悍语]出了什么事吗?” 非尘就混在马群里吃草,不过已经用黑泥抹去了身上红纹,与普通黑马无异了。 对方摆了摆手,并没听出什么不对,说了一句:“[塔悍语]没你事了。”便转身离开。 那几个胡人很快便走了,李冼松了一口气,随二人入了帐中,二人拿出这些年搜集的所有情报,竟有厚厚一叠,递给他,“陛下,虽说这帮贼人今天不会再来了,但是您也绝对不能在此留宿。我们替他们养马,名册都是登记在案的,我二人根本没有儿子这事很容易查出来,还能据此查清我们的身份。所以还得委屈陛下,天一黑马上离开这里,带着这些情报,趁着夜色,能跑多远是多远!” “那你们……” 男人露出一个凄然却无畏的笑:“我二人在此二十余年,能收集到的情报都收集到了,收集不到的,也已别无他法。我们不能自诩不愧对全大胤百姓,却能自诩不愧对太上皇,也不愧对玄甲军了。陛下,您只管走您的,您走之后,我二人会自行了断,绝不会透露半点风声!就算那贼人把我二人尸首千刀万剐,也不能从我们口中得出半个字来!” 李冼感动不已,几乎红了眼眶,闭了闭眼,不再多言,只道:“好。” 李冼在那二人家中吃了一顿晚饭,又趁着天还没黑把那些情报全部看了一遍,待夜□□临之时,便带上些干粮和水,换回最初来时穿的衣服,准备辞别。 临行前,他不顾对方阻止,硬是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道:“我李冼,代替所有大胤子民,代替我父亲,谢谢二位!” 言毕,他骑上非尘,一路绝尘,再不回头。 夜色渐浓。 斛律孤在军帐里急得来回踱步。 谢言终于看不过去了,放下茶杯,“你别转了,你再转也不能把李冼转回来。” “他到底去哪了?!”斛律孤暴跳如雷,“我的人,已经沿着河畔找了个遍!都找到皇都去了,可结果呢?连个屁人影也没看见!” 谢言却好似不慌不忙,淡淡道:“今天找不到,那就明天再找。还怕他跑回大胤境内不成?” “可他万一死了呢?他万一死了怎么办?!” “你放心,他不会死的。”谢言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他不会让自己死的。时候不早了,可汗早些歇息吧。” “你!” 李冼已经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骑了一天马,大腿又开始疼了,晚饭都快要被颠出来,他忙住了马,在湖边停了下来。 夜色已深,八成是不会有人再来寻他了。 他疲倦地坐下来,喝了几口水,把身上携带的干粮慢慢掰碎了喂给湖里的鱼。 反正……明天就要被抓回去了,带着这些东西也无意。 不过好像还挺香的……他忍不住吃了两口,又拿出那一叠情报。 这情报他可绝对不能带回去,幸好他出门之时拿了一片凤羽,不然让他把这些全都背下来,那可真是太难为他了。 从衣服里摸出那片凤羽,经过屡次湿了又干,上面已经没有什么光泽,也不知还管不管用。 他把凤羽和情报放在一起,过了几秒,那凤羽上开始发出淡淡的红光,把写有情报的纸张全部笼照了进去,那些纸张上的字迹开始模糊、变淡,最后彻底消失,而凤羽也完全化作红光散去。 成功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把那些没了字的纸张也全部扔进湖里。疲倦感再次席卷而至,非尘靠过来卧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停地甩着尾巴为他驱赶着蚊虫。 李冼倚着它,仰头望向夜空。 这草原上的夜晚,也和中土不同…… 开阔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夜空,点缀着星,忽明忽暗的,一颗一颗落入梦里。 他闭上眼睛。 ☆、66 晋阳,军帐。 锦上突然睁开了眼。 一片凤羽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缓缓旋转着,散发出淡红的光芒,他伸出手去轻轻用指尖触碰,随后眸中一亮,捏住凤羽,迅速起身去找沈心。 他朝沈心要了纸张,在桌上平铺开来,再把凤羽悬于纸张之上,法术催动下,一道道红光从凤羽中飞出,撞在纸上,黑色的字迹一点点浮现出来。 黑字出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足足用了十几张纸才排满。字迹不再出现以后,那凤羽也慢慢失去了光泽,迅速变得灰败枯黄,最后竟悉数化作了烟尘。 “这么多情报?” 沈心略感惊讶,仔细看了看那些字,却是皱起秀眉,道:“奇怪,这并不是陛下的笔迹。”翻动那些纸张,“而且这笔迹前后差异很大,倒像是不同时期写的。这是怎么回事?” 锦上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坐下来,一张一张地翻看,突然发现了什么,竟轻轻抽了口气,唤道:“沈箕!你出来。” 黑色身影凭空出现。 “沈箕,你来看,这是不是你们的符号?” 沈箕顺着她所指看去,只见那纸上不起眼之处有个很小的羽毛符号,她看了两眼,道:“没错。” “这就怪了……”沈心喃喃自语,“怎么会有玄羽的情报呢?” 李冶听见是小冼传了情报回来,也忙不迭凑上来,一同看了看那个符号,不解道:“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你们的人画的?” 沈心解释道:“哦,是这样,你仔细看这羽毛,上面一共有五根细小的毛,三长两短,只有玄羽的人,才懂得这样画。” 她说完,却又皱起了眉头,“可塔悍境内怎么会有玄羽的人呢……” 沈箕提醒她:“二十年前。” 沈心讶异地看向她,却只一瞬,便已恍然大悟:“我懂了,一定是他们。” 李冶一头雾水,沈心看着他茫然的眼神,不禁莞尔,再次好心解释道:“二十年前,有一对秦羽和沈箕失踪在了塔悍境内。” “等等等等,什么叫‘有一对秦羽和沈箕’?” “秦羽和沈箕,不过是个代号,每一任坐上这个位子的人,都叫秦羽和沈箕,其他的……比如我,也都是一个道理。”她笑了一笑,“好了陛下,我们不说这个了,还是来看看情报吧。” 李冶又没了兴趣。 沈心把林如轩叫了来,一同翻看着情报,看罢,道:“这些情报,好是好,可就是有很多都已经过时了,近几年的情报倒反而少得可怜。”停了停,“不过也足够用了,尤其是这些对塔悍语的破译,简直完美。” 她把情报整理起来,交给沈箕:“快,火速送给秦徵,一定要亲自交!” “是。” 她又面向李冶和林如轩,“二位,且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我玄甲军定能潜入塔悍内部!” 天已大亮。 李冼迷迷糊糊从睡梦中挣扎出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头脑昏沉,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跌跌撞撞爬到湖边,捧了几口水喝,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些。 身上有些冷,好像……有点发烧。 没了龙鳞,他好像比以前更容易生病了。 非尘也醒了,走到湖边喝水,李冼过了半天才发现这家伙竟然站在他上游的位置,自己喝的水全是它喝过剩下的,不由得一口全喷了出来。 非尘愣了,抬起头来看他。 “没事没事,你喝吧。”李冼摸了摸它的鬃毛,坐在草地上,阖上眼睛。 斛律孤……也快要找来了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没过多时,便远远的有人马朝这边奔来,他蓦地站起身,拍了两下非尘的背,“非尘,快走!” 非尘打了个响鼻,站到他身边,想要驮他走,他又道:“你自己走!” 它却不应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李冼见它不动,顿时急了,用力去拍它臀部,喊道:“快走啊!” 非尘嘶鸣一声,跑出几步远,却又一转马头回来了,更是让他心急如焚,只得从湖边灌木里折了一根枝条,猛地抽在它身上,连抽了好几下,喝道:“走啊!” 它终于被抽得痛了,迈开四蹄小跑出去,跑出两丈又回过头,李冼再喊“走!”,它才终于一声长嘶,开始狂奔,不再回头, 看见它渐渐跑得远了,他才松了口气,这时背后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直撞进他的耳朵:“李冼!” 斛律孤还是来了。 李冼转过身,对方已经策马绕到他面前,扬了扬手中马鞭,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把他带回去!” 李冼哼了一声,道:“不劳您大驾,给我匹马,我自己能走。” 斛律孤将马鞭空抽在他面前,怒道:“你少给我耍花招!敲晕了,带走!” “……” 他那几个手下,还真是听话。 还当真把他敲晕了带回来…… 李冼摸着自己后颈,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里好像不是他的营帐,毕竟他的床铺没有这么舒服…… 隐约似乎听见有人说话,他不再动弹,静心去听,听出是谢言的声音: “这几天你看好他,绝对不能再出岔子。我已经派人去查那两人的身份,等查明了,会立刻汇报你。” 然后是斛律孤的声音:“知道了。这小子这两日便放在我这里,我就不信他还能跑了!” 糟糕……他可不想跟他共处一室! 谢言冷哼一声,又道:“以为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哼,只要李冼一天还在我们手里,他们就一天翻不起风浪!” 那两位前辈……果然是忠义之士。 接着传来几声脚步声,想必是谢言出去了。斛律孤走到他面前:“李冼,醒了就起来吧,不用再装了。” 李冼慢慢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斛律孤搬了个垫子坐到他面前,“李冼,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么?” 他漠然道:“不知,还请可汗明示。” “不知?”斛律孤冷笑,“那两人帮了你对不对?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 李冼直视他,面不改色,“萍水相逢,我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你还敢狡辩!”对方登时大怒,“他们是汉人!我不信你不认识他们!我劝你,早一点说实话,省得受皮肉之苦。” 李冼微微一笑,“可汗陛下真是折煞我了,我来你塔悍不还不足两月,怎么能认识什么汉人?哦……说也奇怪,你塔悍境内,为什么会平白出现两个汉人呢?莫不是你可汗陛下,故意设下的圈套?” “你!”斛律孤被气得七窍生烟,“好一张伶牙利嘴!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不小!好,你不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有办法对付你了吗?告诉你,不出两日,我就能把那二人身份查个明明白白,到时候,看你还怎么狡辩!” 他说罢拂袖而去,李冼低下头,眉间慢慢锁紧了,双手也攥成了拳。 反正那些情报已经传了出去,只要他不开口,他们就得不到证据。 李冼,你可千万……要挺住了。 “啪!” 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谢言手中折扇合拢了,在掌心一下一下的敲:“玄甲军,好一个玄甲军。真是想不到,时隔二十年,还能出来兴风作浪,真是碾不死的臭虫。” 斛律孤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可汗,你们抓到李冼的时候,可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之前没有的东西?比如书信、地图,或是羊皮纸卷一类的?” “没有,”斛律孤摇头,“什么都没有。” 谢言皱起眉,“这不可能……既然他们在塔悍潜伏了二十年,就一定掌握了有关塔悍的一些情报,而这些情报一定会记录下来。他们遇到李冼,又肯定把这些情报交给了他,怎么会没有呢?” “真的没有!” 斛律孤站起身来,怒目圆睁:“不信你自己去搜!” “可汗息怒。”谢言略一沉思,道,“既然他身上没有,那他定是怕我们搜查,把情报藏起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情报流传到大胤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又何尝不知!”斛律孤一拍桌子,“好了谢言,你也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我会让雁门关加强巡视,不管他用什么方法,绝不可能把情报送出去!” 谢言点头,“还有那匹马。你们当时在李冼身边看到了一匹马对吧?一定要把那匹马也找回来!”他在原地踱了几步,自语道,“李冼,李冼……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又转身向斛律孤,“可汗,主要还是得从李冼身上下手,让他开口说出情报所在!我相信……你懂得怎么做吧?” 斛律孤看向他,“明白。” “记住,”谢言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可千万不要……把他弄死了。” ☆、67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李冼看着斛律孤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只冷冷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不呢?”他缓缓站起身,“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汗陛下,您这是想带我去哪?还站着干什么,走吧?” 斛律孤看着他,“你倒是自觉。” “相信可汗陛下也一定不想弄脏了自己的营帐吧?”他又向前走了两步,“不过我还是好心地提醒可汗,你从我口中,得不到任何东西,如果你识相,还是不要白费力气的好。” “你给我闭嘴!”斛律孤一声怒喝,“你以为我会听你花言巧语吗?李冼,我也奉劝你一句,你最好还是实话实说,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我虽答应过谢言不杀你,却没说……不能折磨你,嗯?!” 他一把扣上李冼后颈,按着他,“走!” 李冼被他押出了营帐,外面的士兵纷纷投来了目光,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没有转头,被推进另一个营帐。 他走到门口,突然身形一顿,停了脚步,脸上已有几分不镇定,“可汗陛下,你这是要对我刑讯逼供么?” “进去!”斛律孤一把将他推进帐内,对旁边两个侍卫道,“绑上!” 李冼被他们绑上了十字木架,斛律孤走到他面前:“李冼,我知道你是九五之尊,想必从小连顿打也没挨过,我这些东西……”他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排刑具,“想必你是受不了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说出情报的下落,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汗毛。” 李冼叹了口气,“唉,真是抱歉,可汗陛下,其实我也很想说出什么情报的下落,可惜的是,我确实不知道啊。” “你再狡辩!” 斛律孤怒气上涌,取了一根鞭子就往李冼身上狠狠一鞭,李冼疼得抽了口冷气,眼睛微红,依旧逞强笑着:“可汗陛下,你就……你就不怕真的把我打死了,没法向大胤交差吗?” “我不会打死你的。”他用鞭子抬起李冼的下巴,“我会让人医治你,放心吧,你死不了。” “是吗……那我还要多谢你了。” 漆黑的潭底又被龙啸划破了寂静。 黑蛇捂着耳朵,委委屈屈躲在了巨石之后。 墨龙大哥为什么又开始发疯了……最近他发疯的频率好像有越来越高的趋势。 他的小情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嘛,问又不肯说,天天发疯,真是让人好生害怕。 “吼——!!!” 又来…… 他躲在巨石后面,半个身子是人形,坐在地上甩了甩尾巴,两手环胸,赌气道:“真是的,出又出去不,瞎叫什么啊……” “啊……” 李冶从睡梦中惊醒。 他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喘了几口气,起身走向账外。 又是噩梦…… 之前他梦见林如轩死了,就差一点噩梦成真,这一次…… “陛下,”林如轩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没睡?” 李冶扭头看他,“你不也……林将军不也没睡?” “哦,我是起来解手。” 李冶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意:“这样啊……好巧,我也是。” 他没有心情再理林如轩,为了伪装成李冼,他不能和他走得太近。这么些天过来,他真的已经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小冼…… 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 “李冼,你想好了没有?到底说,还是不说?” 斛律孤站在他面前,双手环胸,手里那条鞭子已经沾满了血迹。 李冼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意,冷汗顺着下颌滑落,“可汗陛下……不是我不说,只是我真的……无可奉告。” “哦?看来,你是打算跟我硬抗到底了?” 斛律孤往前一步,凑在他耳边:“你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你敢逃跑一次,我就打断你一根肋骨,没错吧?” 李冼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直视他:“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这么聪明,还用我说吗?”他一手抵上对方的肋下,“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情报在哪?!” “呵呵……”李冼看了看他的手,又复而抬眼看向他的脸,突然笑起来,“情报在我肚子里,你把我开膛破肚,就能看见了。” “……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斛律孤被他彻底激怒,手下发力,只听“咔”的一声响,生生扭断了对方的骨头。 李冼的惨叫声饶是离得极远的谢言也听见了。 他略一皱眉,放下手中书册,自语道:“这个斛律孤,又干什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赶了过去,看了一眼架上皮开肉绽,已经昏迷不醒的某人,摇了摇头,问斛律孤道:“还是不肯说?” 斛律孤扔了鞭子,在一边小凳上坐下来,“他要是肯说,我还至于费这般力气?” 谢言在原地踱了几步,语气有些不善,“我跟你说了让你下手轻一点,你伤他筋骨做什么?你要是真把他弄出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谁都不好看!” 斛律孤闻言更是恼怒,腾地站起来:“我气!他这样都不肯说,何况下手轻点了!”顿了两秒,“谢言,你出的主意,你倒是想办法让他开口啊!” 谢言长叹一声,“罢了。人都晕过去了,正好,你把这个给他吃了吧。” 斛律孤从他手上接过一个白瓷瓶,打开塞子,里面有一颗药丸,他闻了闻,道:“这是什么?” “幻神丹。人吃了以后会产生幻觉,会把你当成他最想见到的人,再问他话,就不怕他不答了。” “这等好东西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何苦让我费这些事!” “你懂什么!”谢言轻斥一声,“这药难得得很,用一颗便少一颗!而且……我本不想浪费在他身上,可你这审了大半日,连点成效都没有!” 难得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却没有说出口,毕竟说了斛律孤也不会听。 斛律孤冲他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不说没用的了。”他把那药给李冼吃了,又问道,“多久能够起效?” “一刻左右。” “一刻……那便等着吧。”他落了座,“来啊,看茶!” 墨问…… 你什么时候……才肯来救我…… 墨问……我好疼……真的好疼…… 墨问…… “小冼……” “小冼……” 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却是涣散的,模糊的视野里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不停地唤着: “小冼……” 他张开干裂的唇,许久许久,才终于吐出两个微弱又喑哑的字:“墨问……” 你终于,肯来救我了吗…… 那个人影不停地晃动着,时远时近,可就是看不清他的样貌。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又唤:“小冼……” 墨问……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肯救我走呢……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母龙……真的不要我了…… “我不准……我不准你在外面……”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母龙……” 斛律孤凑到他面前,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禁皱了眉,问谢言道:“他在说些什么?” 谢言放下茶杯,没什么好气应着:“我怎么知道他说什么。” 李冼喘着气,目光依旧是散的,“你等我……等我平了战事……就来找你……” 谢言也失了耐心,“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问他情报在哪!” 斛律孤瞪了他一眼,又凑近李冼耳边,尽量柔和地问:“李冼,情报在哪?” “情报……”李冼缓缓抬起眼来看他,眸中却没有焦距,“情报……什么情报……” “就是,那两个玄甲军给你的情报。” “玄甲军……情报……”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说的情报……” 斛律孤一看有门,不由得有几分欣喜,催促道:“快告诉我,在哪?” “好……我告诉你……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斛律孤再往上凑一步,听见他道:“情报就在……” 李冼却又停住不说了,唇边笑意扩大,突然用力啐了他一口血沫。 “……” 斛律孤愣了两秒,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而后勃然大怒,谢言也站起身来,前者指着李冼的鼻子,“你”了半天,忽然从桌上抓起鞭子,用尽全力连续抽了他好几鞭。 李冼却好像不知道疼了,仰头大笑起来,笑够了,喊道:“你们这些杂碎,永远也别想冒充他!我的墨问……从来不会逼我,说我不想说的事!” “你!” “斛律孤!”他用力一挣,把绑住胳膊的铁链也挣得响了一响,“你听好了,我大胤,两年之内……必将亡你塔悍!” 斛律孤登时盛怒,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直把他打得偏过头去,再没了动静。 “气煞我也!真真是气煞我也!” 谢言却用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怎么会这样……” “谢言!你这什么破药,到底管不管用!” 谢言看了他一眼,又走到李冼面前看了看,负着手道:“起效是肯定了的,可是……”他后半句却没说出来,只摇了摇头,叹气道,“罢了,这样还不说我也真是没有办法了,再审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事。”他叫来门口守着的侍卫,“给他松绑吧,送回营帐,让军师给他医治。” “是。” 斛律孤却不干了,急忙询问道:“那情报呢?情报怎么办?!” “情报?”谢言冷哼,“可汗,若不是你出了幺蛾子搞什么骑术比赛,他能跑吗?他不跑,能得到那些情报吗?你自己撇下的烂摊子,让我来给你擦屁股?”绕着他踱了两步,“至于情报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这个李冼,你是不能再审了。其他的……恕我谢言帮不了你。” “……你!” ☆、68 好冷…… “他怎么样了?” “回军师,”军医退开一步,“他已经高烧两天两夜了。” 斛律孤拍了一下桌子,“搞什么名堂!我不就断了他一根肋骨吗?!至于吗?!” 谢言瞟他一眼,哼了一声:“他身体本来就娇贵,被你折腾一番,又吃了幻神丹,不病才怪。” “你!” 军医看他二人又要吵起来,忙插嘴道:“二位,二位,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是。”他又看了一眼李冼,“是这样的,老夫给这位陛下诊脉,发现……他似乎有些先天不足。” 谢言皱眉道:“什么先天不足?” “呃……这个,老夫也没诊明白,只是发觉,他的脉象要比正常人弱了三分。” 斛律孤一摆手,不屑道:“什么弱了三分,他现在又伤又病,能不弱吗?你不要在此胡说八道!” “不不不,可汗陛下误会了,”军医慌忙解释,“这伤病导致的脉象异常,和先天脉弱,老夫还是能区分出来的。”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军医冷汗涔涔,却不知为何还是壮起胆子,低着头,道:“是这样,老夫心想,这位陛下既然是久居皇宫,宫内定有不少太医,而他这脉弱之症又是先天所致,宫中太医想必也能查出,却是至今未愈,这就说明……他这是痼疾难医,所以……” “所以什么?!” 军医被吓得又把头低了一分,“所以老夫认为,可汗陛下还是不要再继续伤他为妙,否则若真出了什么事,老夫也不能担保……把他医活啊。” 斛律孤听罢,竟出奇地没再呵斥,皱眉思索片刻,道:“罢了,你下去吧。” “是。” 那军医退出帐来,抹了一把额上冷汗。 李冼昏沉了两天,终于慢慢苏醒过来。 在梦里,他好像看到了墨问,可又好像不是墨问,总觉得他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可醒了,又怎么也记不起他究竟说了什么。 到底是不是梦,他已经分辨不清楚。 身上痛得火烧火燎,嘴里也口干舌燥,他吃力地爬起来,摸到旁边矮桌上的杯子,拿起,大口吞咽着里面的清水。 大概,这是他活了这二十多年,最狼狈的一次。 他喝得太急,不慎把水呛进了气管,咳起来,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势,顿时痛得弓下身子,浑身轻微抽搐。 他越咳,便越痛;越痛,便越想咳。一直咳出了眼泪,咳光了全身力气,才因力竭而停下来,颤抖着缩作一团。 倦意再次吞没了他的神智。 日升日落,日又西沉。 天色已暗。 “陛下,该喝药了。” 李冼倚着靠垫,依旧没有什么精神,眼睛睁开了却又合上,嗓子还是哑的:“我不是什么陛下……不过是,一个谁都可以欺侮的阶下囚罢了。” “陛下可千万别这么说。”老军医把手搭在他脉上诊了诊,“在我眼里,您永远都是陛下。” 李冼又睁眼,看他,“为什么?” “因为……”对方压低了声音,“您是大胤的皇上。您也看见了,我是个汉人,我是被他们硬抓过来做军医的。”他叹了口气,轻轻把李冼的手放回被中,“我中年得子,我儿要是还活着,也是跟陛下您差不多的年纪。可惜……” 他缓缓摇着头,李冼已明白他想说可惜什么,又听得他道:“我这一把年纪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不知道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陛下您不一样,您是一国之君,我知道您来这地方肯定不是来送死的,我们大胤,也肯定有灭胡收地的一天。只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了,而陛下您,无论如何,也千万要坚持下去啊。” 李冼看着他良久,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我会的。” 只是不管身体精神,都已经太过疲惫了…… 疲惫得好像睡过去,就再也不愿意醒来。 “陛下,喝药吧。” 李冼点点头,对方把药碗递到他唇边,他便就着对方的手,慢慢把药喝尽了。 好苦。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5节 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喝药。 “陛下,这药里有一些安神镇痛的成分,陛下喝了药,便早些歇息吧。” 李冼被他扶着躺下,药力加困意双重作用,不过多时便沉沉睡去。 军医拿着药碗,刚起身要走,便听见斛律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好了没有?!磨磨唧唧的,要弄到何时?!” 他忙弯下身,道:“好了,好了。可汗陛下,他已经喝过药,睡下了。” “知道了,你出去。” “……是。” 斛律孤赶走了军医,自己却进了营帐,竟还在李冼床边坐了坐,见他确实已经睡去,这才起了身,吹熄了烛火离去。 李冼虽睡得沉,却并没能睡上多久,醒来之时天上星子高悬,正是夤夜。 他本不想起身,可想着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才强忍浑身酸痛,撑着身子挪到案边,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缓缓磨起墨来。 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墨也磨得很慢,好不容易磨好了,待提起笔,右侧肋下又是一阵钝痛。额上开始沁出冷汗,他只得停下来,等那痛楚慢慢过去,才迟疑着继续写下去。 每抬一下胳膊都会牵动伤处痛上一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写完的,收笔之时身上早已汗出如浆,头脑也有些不清醒了。忙取了一片凤羽,放于写好的纸上,只待那字迹同凤羽一并消失,便一刻也坚持不住了,摸回床上,再次陷入沉眠。 那宿之后,他便又在床上老老实实躺了十天,除了喝药,他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休息,十天之后,才终于有了一些精神,能勉强下地行走。 这期间斛律孤没有再来审问他,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去处理的情报一事。他们不说,他也没心思去问,放空了十天,身体脑子都快要不听使唤。 这几日塔悍和大胤的战事如何了,他也顾不上去探听。 有些厌倦了。 天下。现在终于觉得,这个担子有多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就这样放手了呢? 他望着天上的太阳,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竟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手习惯性地摸向颈间,可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那片龙鳞的痕迹。 没有了龙鳞,好像连最后的一丝寄托……也不存在了。 孤军奋战。 龙鳞…… 他要把龙鳞找回来。 他极慢极慢地站起身,腰背已经并不怎么能够挺直,却还是被什么支撑着,走向斛律孤的营帐。 “把龙鳞还给我。”他说。 斛律孤诧异地看向他,打量着他苍白的面容和纤瘦的身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道:“李冼,你疯了吧?” 对,他疯了。 “把龙鳞还给我!”他喊。 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声大喊,似乎真的震了斛律孤一下,他竟没有发怒,而是愣了半晌,才道:“龙鳞不在我这。” “你骗我。” 他的眼睛红着,就如同笼中困兽看着笼外的仇人,斛律孤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差一点便说了实情。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不信?那你便找啊,你若是能在我这里找出来,我就还给你。” 他说完自己都笑了,以为李冼定是要转身走了,却不想他竟然真的,开始在账内翻找起来。 斛律孤彻底懵了,他不知道今天这个李冼是怎么了,好像自从自己伤了他,他就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之前他对自己也是冷言冷语,可至少他那眸子里还是有光彩的,他整个人也还是自信的,而现在……他眼中的光彩已经黯淡了,整个人,也透出几分死气。 就像草原上的绿草,从鲜亮走向枯萎一般。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这个人,真的这么容易崩溃?可他在那种情况下,甚至吃了幻神丹,都没能屈服,就说明他还是有骨气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 那龙鳞,对他来说,当真如此重要? 李冼在帐中翻了一个遍,甚至把斛律孤身上穿的衣服都找过了,却还是没能找到那片龙鳞。 心里的那个空洞,彻底填不满了,还嘶嘶地透着冷风。 斛律孤看见他的眼神,竟是散的。 李冼转过身,又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营帐。 草还是绿的。 他缓步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肋骨的伤随着他的脚步一顿一顿的疼着,可疼得多了,便麻木了。 身体已经觉不出痛。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到,害他重心不稳跌了一跤。青草的气味钻进他的鼻中,他趴在地上,不知怎么,意识竟开始模糊起来,耳边的嘈杂声也小了,一切都开始变得安静。 绿草渐渐转向灰白。 深潭的潭水再次被搅动。 玄铁打制的铁链哗哗作响,黑龙剧烈挣扎着,龙啸震天动地。 “李冼——!!” “李冼——!!!” 这是黑蛇第一次听见他喊李冼的名字,可那声音里,竟不是愤怒,而多了几分恐慌。 心跳越来越缓。 倦意又开始肆虐,缚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眼皮愈发沉重,天地开始失色。 是幻觉吗? 也许是吧…… 他放弃了挣扎,慢慢与那幻象融为一体。 却忽而有个声音,突兀地,闯进了他的脑海。 “李冼。” 是谁在叫他? “李冼!” 李冼,李冼!李冼!李冼!! 那个声音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无休无止般,一声一声撞入他的耳中。 “啊……” 他忽而惊醒过来。 胸腔里沉闷得很,他因为惊醒而浑身抽搐了一下,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继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来。 他爬起身,突然觉得胸中的积郁消退了不少,意识也逐渐清明。 灰暗如潮水般退去。 绿草恢复了颜色。 深潭里的龙安静了。 李冼并不知道,这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他竟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生生把他喊回来的声音……似乎,是墨问? 可他为什么,能够听见墨问的声音? 大概又是错觉。 他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看见刚刚被他压倒的绿草,正一点一点恢复原样。 又变得精神抖擞。 他看了很久,突然眨了眨眼,似乎开悟了什么。 有个声音在心底说: 李冼,你不能倒下。 他站起身,朝着日光照耀的方向的走去,驱散了身上寒冷。 ☆、69 半月之后,大胤突然向塔悍发起了进攻。 这进攻来得非常突然,让塔悍猝不及防,撤得也非常突然,等消息传到斛律孤耳朵里,大胤已经撤兵了。 ……就像,你睡觉的时候忽然被蚊子咬了一口,等你觉出痒来想要打死它,它却早已飞远了。 塔悍就这样平白无故死了数千人。 斛律孤不出意外又气得七窍生烟,谢言摇着扇子,面色也十分不善。 “大胤,怕是在向我们示威啊……” 谢言折扇一合,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看样子,他们有些不耐烦了。” ——他却只猜对了五成。 眨眼到了八月初一。 道德经摊在桌上,李冼却无心去抄。 手里提着笔,却落不下,墨迹慢慢顺着笔尖低落,在纸上晕开,染出一片污渍。 眉间的褶皱愈发深了,他索性放了笔,静坐少时,右手却渐渐摸向后腰。 那里的皮肤已经不光滑,而是突起了一个形状奇特的烙痕。 那一日…… “可汗陛下!可汗陛下!” “吵什么吵什么!” 斛律孤自从被大胤无故进攻而损失人马,一连数日都十分暴躁,听见下属吵闹更是火上浇油,几乎一句话也不想听下去:“有屁放没屁滚!” “呃……”那士兵被他吓到,还是壮起胆子,弯腰抱拳,道,“可汗,您之前让我们抓的那匹马,我们抓到了。” “什么狗屁马!我什么时候让你们……”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忽然想起什么,“你是说,之前跟在李冼身边的那匹马?” “正是!” “在哪里?快,快带我去看!” 李冼手中的笔一下子滑落在地。 账外的喧闹传入他的耳中,那些士兵在传有人抓到了一匹异马,正纷纷凑过去看热闹。 异马……难道是非尘? 他越想越慌张,索性起了身,出去一看究竟。 非尘……你可千万不要自投罗网。 “咴儿——!” 马儿仰天长嘶,鼻中喷气,却是被四条绳索分别锁住了四足,四个人紧紧拽着,任凭它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它不停地嘶叫,一双马目里尽是愤怒,马鬃凌乱,身上红痕遍布,却不只是火焰花纹,而添了不少汩汩流血的伤口。 周围已经有了不少来看热闹的士兵,它似乎知道自己正被人围观,更加羞愤,四蹄试图挣动,却换来更加大力的拉拽。 马颈上的绳索也收紧了,它的力气也几乎耗尽,彻底无法动弹。 人群突然让开了一条路,斛律孤走过来,远远地看着它,道:“你们确定这就是那天李冼身边的马?” “可汗,绝对确定!您看这马的毛色花纹,我们塔悍哪里有这样的马!” 斛律孤点点头,慢慢走上前来,“好,干得好!下去定有奖赏!” “谢可汗!” 他走到马儿身边,拍了拍马背,却惹得它剧烈挣扎了一下,竟把拽着它的绳索都挣得动了三分。那几人再次收紧绳索,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再无法动弹分毫。 斛律孤绕着马走了几步,不由赞叹道:“好!真是一匹好马!性子够烈,我喜欢!”他大笑三声,“来啊,拿烙铁来!” 很快就有人呈上了烙铁和火盆,那烙铁的花纹十分奇怪,竟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他把烙铁放在火盆里烧,烧得红了,拿出来稍稍冷却,便走向了马。 马儿似乎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烙上烙印,更加不安,频繁嘶叫喷鼻警告他不要靠近。可它已经无法挣扎,斛律孤拿着烙铁,往马屁股上贴去。 然而就在此时—— “住手!!” 当李冼挤过人群,看清那匹马就是非尘的时候,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见斛律孤拿着烙铁走向非尘,手心里都紧张得出了汗。 怎么办?怎么办? 身体还是先于脑子作出了反应,就在烙铁即将贴到马身上时,他终于大喝一声: “住手!!” 他趁着斛律孤一愣的当口,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斛律孤的身手还是不错,没有被他推倒,却也因大力撞击而退出几步,才稳住身形。 手中的烙铁已经掉落在地,把地上一小片青草烫得干糊焦黑起来。 “李冼!”他大怒,“你胆子又长了是不是?!几天不碰你,皮痒痒了?!” 李冼浑身轻轻颤抖,虽有惧意,却是不肯退让分毫,挡在非尘面前,“这是我的马,你若想烙它,还是先烙我吧!” 非尘听见他的声音,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你!” 斛律孤拔了刀,指着他:“你给我让开!” “不让!” “让开!” 李冼梗着脖子,与他对视:“我死也不让!” 斛律孤险些被气炸了肺,却又不能真的杀了他,只得收了刀势,却见他竟突然冲向旁边一个侍卫,那侍卫本能地后退一步抬手抵挡,李冼却趁这功夫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一个回身便往缚住非尘的绳索上砍去。 等他们反应过来,李冼已经砍断了两根绳索。非尘解脱了后蹄,立刻一个挺跃,挣松了剩下三根绳子,李冼不顾众人刀剑阻拦,奋力斩断了它脖子上的那根。非尘一甩马头,后蹄用力,前蹄腾空,仰天长嘶一声,挣脱最后两根绳子,而后重重落地,前蹄用力,后蹄一尥,直把身后两人踢飞出去。 李冼已被他们打落了手中兵器,用刀剑架着脖子按着跪倒在地,他冲着非尘,大声嘶吼道:“快走——!!” 非尘一声凄绝长嘶,蓦地撞向人群,奔跑起来,而后蓄势高高跃起,冲出重围,但仍不免被刀剑所伤,带着一路鲜血溅洒,朝着广袤草原狂奔而去。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斛律孤当真是暴跳如雷,到手的骏马就这么跑了,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他看向李冼,怒目圆睁,恨不能一刀给他宰了了事。 李冼却也看着他,目光不躲不闪,倒是问心无愧。 斛律孤在他身边转了半圈,一挥手,让他们撤去刀剑,而后拾起地上的烙铁,蹲下身来,举到李冼面前。 “你刚刚说什么?想烙它,先烙你?”他一声冷笑,转了转烙铁,“你知道在塔悍,什么东西才会被烙上这种烙印么?告诉你,是不听话的畜生,或者奴隶。” 复而站起身,大笑道:“好啊,李冼,那我今天就先烙你!” 他把那烙铁又放在火里烧红了,李冼被人按着,挣扎不得,低下头,闭上了眼。 ——烙铁贴上他的后腰。 疼得钻心。 右手慢慢在后腰那处烙印上摩挲。 时至今日,那里的皮肉虽然已经不再疼,可这烙印,却已经烙在了他心里。 左手攥紧了拳,攥得指节发白,也不肯松开。 他李冼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恨一个人。 斛律孤。 他对他,终于从厌恶,上升到了恨。 “真是想不到,胤的皇帝,竟成了我塔悍的畜生、奴隶?哈哈哈哈……” 李冼浑身颤抖,双目赤红,左手依旧死死地攥着拳,连手臂上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斛律孤,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后悔,你现在所做的一切。 门口的侍卫走了进来,端着一碗药放到他面前,依然是音不怎么准的汉话:“喝药吧!” 李冼看向他,松开拳头放松了身体,情绪平静之后,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都是那老军医亲自来给他送药,今天怎么…… 他虽然疑惑,还是端起药碗,用的是扣住碗底碗边的端法,手指却在碗底摸到了什么东西,顿时心头一跳,又看见那侍卫背对着帐门,一手放在身前,先伸出食、中、无名三指,手心朝上;再伸出拇指和小指,掌心向下。 三长两短,翻云覆雨。这是玄羽情报部特有的联络方式。 玄甲军,终于渗透进来了。 他忽然便明白了大胤向塔悍开战的目的。 李冼移回目光,不动声色,皱着眉头闻了闻那药,似乎觉得难以下嘴,却还是仰头喝尽了,把药碗放回托盘,侍卫便端起离去。 待他走了,李冼才摊开掌心,原来碗底那字条早已被他握在手中。字条上只有一个字:十。 十,看来,这次一共有十个人,混入了塔悍内部。 他把那字条放在烛火上燃尽,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有了玄甲军的帮助,李冼对于塔悍情报的收集,开始变得方便起来。之前他一直无法监听的斛律孤和谢言的营帐,现在也已经有人在蹲守。 玄羽会通过给他送茶或是送药的机会,把字条贴在碗底交给他,再由他汇总情报,利用凤羽,传入大胤境内,由锦上接收,递与沈心。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为他医伤诊病的老军医,也被玄羽收买了。 一张情报大网,已经悄悄的在塔悍军中展开。 只是…… 玄羽,只能助他收集情报,却永远也不能帮他,对付斛律孤。 自从被烙下了那个耻辱的印记,他身上的伤,就再也没有好过。 斛律孤,倒是真把他当成了发泄情绪的奴隶。气了,踹他两脚,乐了,也要抽上两鞭。 他李冼会永远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天气已入秋。 八月二十,塔悍向大胤索要忻州,允,大胤军队撤离忻州,退守晋阳,塔悍进驻。 这一次,大胤给了他们半座空城。 为什么说是半座空城,因为城里依旧没有人,但是有钱物。 有了钱物士兵们便开心多了,既能大肆掠取,又省得费事屠城,何乐而不为呢。 谢言虽然从中嗅到了大胤的阴谋,可斛律孤却不想听,得了一座城池,无数金银珠宝,他可高兴着呢。当晚便摆了庆功宴,弄来陈年好酒,杀羊庆贺。 这些胡人一喝多了酒,便塔悍话乱飚,再加上大着舌头,更是难以听清到底在说什么。谢言听得烦了,索性退了席,独自回到营帐休息。 斛律孤见他走了,没了人陪,也觉得有些无趣,可这酒才喝到一半,就这么退席又有些舍不得,想来想去,想起一个人来。 ——李冼。 ☆、70 李冼本来在自己营帐里安安静静抄着道德经。 斛律孤叫他出去的时候,他内心非常抗拒,因为这是他们塔悍的庆功宴,他这个大胤的皇帝,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出席这种场面,更何况…… 他对斛律孤这个人,早就恶心到了极点。 想也没想,直接拒绝。 按说以斛律孤这个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被李冼拒绝了定是不肯就这么放过,可说也奇怪,他拒绝了一次,对方便再没有派人来,外面喧哗依旧,并没什么异常。 李冼心中疑惑,却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那人三天两头抽风,早该习以为常。 天色已晚,那些塔悍士兵多半已经喝趴在了地上,喧闹声渐渐小了。李冼也有些疲累,便吹了灯,准备歇息。 可谁成想,就在这时,斛律孤突然闯进了他的营帐。 李冼瞬间惊坐起来,看着那人醉醺醺站在他门口,不由蹙起眉,道:“可汗有何贵干?” 那斛律孤虽喝了不少酒,意识却还十分清醒,走近两步,“李冼,我刚才叫你出去喝酒,你为何不去?!” 现在跑来兴师问罪? 李冼冷笑道:“那是你们塔悍的庆功酒,与我何干?” 斛律孤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他面前才停下来,“一个奴隶还有脾气了?我让你去,你就得去,你不去,就是违抗我的命令。你知道违抗我的命令,是什么下场吗?” 李冼听见他这话,也是被激起了几分火气,更不愿与他交谈,连看他都觉得伤了自己的眼睛,索性扭过头去,不予理会。 斛律孤见他竟敢不理自己,更是愤愤,突然一个俯身,伸手捏住李冼的下巴,扳过他的脸来,“你看着我。” 李冼脸上厌恶之色更甚,抬手挡开对方的手,怒道:“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斛律孤一声冷笑,反而更加凑近,附在他耳边道,“我就是过分了,怎样?” 他身上的酒气钻进李冼的鼻子,李冼心烦意乱,只想着怎么才能赶紧把他赶走,却不想他竟真的变本加厉,朝自己唇上吻来。 因为光线很暗,李冼并没有怎么看清对方的动作,只看到他向自己凑近,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亲吻自己。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晚了,只感觉气血上涌,脑子里轰的一炸,奋力推开他,在自己唇上狠狠抹了一把。 “你……” 脸上不知是因羞还是愤而通红了,他看着斛律孤,险些背过气去,浑身颤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斛律孤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却是大笑三声,再次欺身上前。 这一次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李冼因为惊惧已经浑身发软,又没有任何武学功底,根本敌不过对方这身强力健的练家子,却依然不肯就此妥协,拼命挣扎,手足并用,试图从他身下逃出来。 两手乱抓之中,突然在他腰间摸到了什么硬物,应该是短兵一类,想也没想便拔将出来,狠狠朝他身上刺去。 那是一柄双刃短刀,他拔刀时发出的声音惊到了斛律孤,后者本能之中猛一偏身,抬手抵挡,那短刀才没有刺到他的要害,而贴着他的肩膀划过。 衣服被锋利的刀刃割破,“刺啦”一响,皮肤上也被擦出一道浅浅的伤痕,有少许鲜血流出。李冼一刺不中,也愣了一下,便在这个当口被斛律孤一下子打落了手中短刀,远远踢开。 李冼手里没了兵刃,心中恐惧陡升,身上也已经没了力气,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抗。 斛律孤被刺了一刀,自然不肯放过李冼,被他点燃了怒火,又加上喝了酒,下手更是没有轻重。他一手抓住李冼的衣服提着他站起来,怒斥一声:“你活腻了?!”另一手不假思索,朝他腹部狠狠便是一拳。 李冼被他一拳打得直接跌在地上,一瞬间剧烈的痛楚让他险些昏厥过去,胃里翻江倒海,喉中涌起一股腥甜。 斛律孤并没有就此罢手,他又伸手掐住了李冼的脖子,再一次将他提起,这回李冼真的是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被扼止,渐渐的喘不过气。 他被掐着脖子,几乎窒息,瞳孔开始涣散,耳中嗡鸣,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斛律孤又突然放了手,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不由自主开始咳嗽。 几乎要把肺也咳出来,鼻中口中涌出大量暗红的血。 胸腹腰背,痛成一片。 他已没有任何力气反抗,眼睁睁看着斛律孤撕扯掉自己身上蔽体的衣物。他浑身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眼角有一滴泪,也不知是咳出的,还是因绝望而流出的。 玄羽的人,就守在门口。 可他们不能帮他,他也更不能喊他们帮忙。 他缓缓闭上眼睛。 牙齿抵在舌上。 ……可是李冼,你不能死。 为了大胤,你不能死。 ——撕裂般的钝痛传来。 深潭里的龙,疯了。 “咳……” 李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昏过去了,还是一直醒着。 也不知道斛律孤是什么时候走的。 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也许他已经死了。 也许今天之后的李冼,剩下的,只有一副苟延残喘的驱壳。 到处都是粘腻的血,他不知道是谁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慢慢穿上衣服。 身体到处都在疼,可他又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在疼,索性不去理会,一步一步缓缓挪出了营帐。 腿也是软的。 他摔倒在地。 门口的侍卫想要扶他,却被他挥开。 他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几乎是爬着,到了那溪水旁。 月亮悬得很高,月光很亮。 他通过水中倒影,看见了自己的脸。 发髻散乱着,嘴角还残留着血迹。 他脱了几乎已经不是衣服的衣服,一脚踩进水中。 溪水刺骨的凉。 赤|裸的肌肤上,遍布着红肿的鞭痕,到处是青紫的淤血。 他疯狂地清洗着全身,清洗着每一处被那人碰过的地方,嘴唇被他擦得破了皮,身上的愈合的伤口也重新流出血来。 还尤其是…… 不断有丝丝鲜血顺着溪水流走。 可是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他似乎觉得恶心,开始呕吐,可呕出的,全是暗红的血。 胃中绞痛、肋下钝痛、浑身的伤口刺痛。 可这么多痛,他竟一样也感觉不到了,原来人麻木了,真的再没有痛楚。 不过疼在心里罢了。 月光为何要那么的亮,照得他无处藏身。腰后那烙印,也被映出几分诡异的色彩。 墨问…… 你在哪里。 他掬起一捧溪水,洗着自己的脸,水进了眼睛,酸涩,却流不出泪。 他忽然抬起头,朝着无人的草原,无边的黑夜,闭上眼,张开口,用尽全身力气: “啊——!!” “啊——!!!” 风吹过已开始枯萎的草地,带起一丝波澜。 在草原深处,有一匹正在湖边饮水的骏马,突然仰起了头颅。 塔悍的士兵们醉得七倒八歪,躺在地上,鼾声大作。 没有人会因李冼的叫喊而醒来。 只有这草原,听见了他。 ——那是他们的庆功宴。 ☆、71 大雁南飞,秋去冬来。 距离除夕还有不到二十天。 这个新年,李冼是注定回不了家了。 下个新年……呵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下个新年。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咳咳……” 他捂着嘴,咳得十分压抑,肋下的伤一直反反复复,好不利索,胸腔里憋闷得厉害,总有一些疼痛丝丝缕缕,绵绵延延,挥之不去。 漆黑的夜晚,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还亮着,他害怕被人发现,数月以来,都只能借着这一点点光亮,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份又一份情报。 因为光线太弱,眼睛已经非常疲劳,还伴随着细小的刺痛,可他却不能停笔。 视力也下降得厉害。 帐里的火盆还有最后一点炭火,很快就要熄了,他很冷,手足都是冰凉的,手指几乎僵硬得抓不稳笔。 身上的伤,还是没有好过。 斛律孤强|暴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6节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越反抗,便会伤得越重。 索性逆来顺受吧。 大胤和塔悍的交战一直没有停。 虽说现在李冼在他们手里,大胤不能进攻,却不代表也不能防守。 代、忻二州周边的许多村落都已经被塔悍攻陷,村民四处流亡,有的逃进了深山,有的便逃往晋阳一带,寻求军队的庇护。对此,大胤军方一概接纳,却不让他们留在晋阳,而是分散到晋阳以南的汾州、隰州、潞州等地。 晋阳是一座大城,历史悠久,周边村落极多,人口数量也大。之前代、忻二州的百姓撤离,大胤都是从国库掏钱来补助他们,可这晋阳城……国库实在是掏不起钱了。 自军队进驻晋阳的那一天起,便在城内及周边村落张贴了告示,劝百姓暂时离家,往南去避难,可时至今日,真正撤离的也不及十之一二。如果塔悍来索要晋阳,他们还是不得不给,但恐怕不能再给上他们一座空城了。 林如轩只感觉到莫大的压力笼罩着自己。 自入秋以来,塔悍屡次向大胤发动进攻,大大小小加起来不下二十余次。可不知怎的,就是攻不下一州半城,尤其是拿了忻州以后,几乎每次进攻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击,伤亡不小。 谢言对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他们的战术完全没有问题,甚至屡出奇招,可就是突破不了大胤的防线,好像每次进攻都能被对方事先料到,早早守在那里等他们来一样。 这种事情有那么一次两次还不足为奇,可一连十几次都是如此就实在难以不让人起疑,谢言甚至怀疑是不是塔悍军中出了叛徒,或是有对方的暗线,在监视他们的行踪,却又找不到丝毫证据。 如果说是真的有暗线埋伏其中,那他们的手段也未免太高明了,这么久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也着实太过可怕。 还有他最想不通的一点,就是即便他们探听到了情报,又是通过什么办法传出去的呢?他们现在在雁门关外,若想进入大胤境内,就必须经过雁门关,可雁门关又有他们的人重兵把守,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人异常往来。而且从此处前往晋阳,即便是最快的马一刻不停也要跑上半日,有时候他们发动快攻,通常是晚上定计第二天一早便发动进攻,可对方依然能精准地阻拦抵御,这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对方高人的谋划,没有半点情报透露出去,那么这个高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为高人,应该叫神人了。 若他们真的有神人坐镇,当初也不必把李冼送进来……等等,李冼? 难道说,他们的眼线,就是李冼? 可是……这可能吗? 虽说他当时知道李冼是故意被抓进来的,也曾怀疑过他的目的,可这半年以来,他都派人牢牢看着李冼,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而且即便他想要收集情报,只呆在营帐里每日抄道德经就能得到了?他也从未出现在自己和斛律孤的营帐附近,又怎么可能探听到他们商议作战计划呢? 谢言越想越迷惑,之前帮斛律孤解决掉他那几个权势滔天的哥哥,都没有遇到过这般难对付的敌人,而现在…… 他刷地合拢了折扇,在掌心敲了一敲。不行,这当中一定有猫腻,他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人给揪出来。 距离除夕还有两日。 李冼却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 那老军医似乎有什么事情,把药送到门口便回去了,门口的侍卫端着托盘,刚把药碗放到他案上,斛律孤和谢言却突然出现在账外,并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他心中大叫不好,没敢吱声,也没碰那药碗,只继续抄着道德经。 侍卫被斛律孤喝令退在一边,后者走上前来,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他,道:“李冼,喝药吧。” “不劳可汗费心,我会喝的。” “我让你喝你就得喝!” 他本就心虚,被斛律孤一声怒喝更是吓得手一抖,把笔掉在了案上。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只得伸手去端那药碗。 心脏狂跳。 但愿这碗底下,千万不要贴着字条。 斛律孤一直死死盯着他,他刚把手指扣上碗底,对方就突然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抢过药碗,在碗底摸了摸,却是一皱眉,又把碗搁回桌上,因为太用力洒了一些药出来。又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愤然甩开,转身朝谢言摇了摇头。 李冼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谢言见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也是十分不解,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斛律孤点点头,把刚才送药那侍卫叫了出去。 三人站在营帐门口,从李冼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们,只见斛律孤命令那侍卫道:“脱衣服!” 那侍卫明显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发出一声:“啊?” “啊什么啊,让你脱衣服!” “……是,可汗。” 自家可汗的话他定是不敢违抗的,当下脱了衣服,赤|裸着上身,“可汗,脱、脱了。” 斛律孤在他身上看了半天,除了伤疤之外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不禁跟谢言面面相觑,谢言摇了摇头,他便又喝道:“脱裤子!” “啊?!” 那侍卫彻底惶恐了,怎么也不肯脱,半晌之后突然在斛律孤面前跪下来,蹦出两句塔悍话:“可汗!就算您是可汗,可、可我也实在没有断袖之癖,不喜欢男人啊!”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围观的士兵纷纷大笑,谢言也用扇子掩住了嘴,斛律孤顿时面上挂不住了,道:“笑什么笑!”又看了一眼那侍卫,“就算你有,我还没有!”说罢拂袖而去。 谢言也跟着他走了,那侍卫才敢站起身,穿好衣服,朝周围几个侍卫喊道:“[塔悍语]笑什么!别笑,不准笑!” 外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安静下来,可李冼却是怎么也笑不出。刚刚那人背对着自己,他看到他的背,通过他背上的伤疤,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秦羽。 绝对是秦羽无误。 也难怪,自己每次被斛律孤……的时候,他能够如此镇定地守在门口,不露出任何异样。 玄羽最高级别的统领者,没有人,会比他做得更好。 李冼端起药碗,闭着眼一饮而尽。 还是苦,苦在嘴里,更苦在心上。 谢言没能拿到证明李冼就是暗线的有力证据,心情愈发烦闷。 他没有回营帐,而是到了湖边走走。 因为天气入了冬,那条小溪又太浅,很容易就结冰了,为了方便取水,他们便把扎营的地方稍稍挪动,挪到了湖边。 前两天下了一场雪,只要没有人活动的地方,积雪都没有消融。他沿着湖边慢慢走着,看着远方白茫茫的雪野,心里竟突然也似雪般白茫茫起来。 手里依旧握着那把折扇,只不过不曾展开了,一定会有人奇怪为什么冬天了他还要拿着一把折扇。实不相瞒,这把扇子对于他来说,或许有着特殊的意义。 还记得数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渭阳城中持刀杀了人,从此过上了逃亡的日子。也多亏他出门前母亲给了他一个金龟,这才没让他一路风餐露宿。他把金龟换成了银两,一路逃到这大胤边境,投奔了曹将军门下。 他跟曹将军的渊源,他并不想作太多解释,只是他逃到雁门关时,身上还有最后一点盘缠,又刚好在代州城里一家卖字画的铺子看到了这把折扇,便花掉了剩下的银两,把它买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为这扇面上的诗句,是他父亲所作。 那题字也不知是出自谁手,并不是什么书法大家,甚至有些拙劣,可就因为那是他父亲的诗句,他便买下了这把扇子。 父亲走得早,一直是母亲一个人,抚养他长大。 她……还好吗? 想必是不会好吧……只有一个独子,还成了杀人犯。 他谢言,真的做错了么…… 朔风呼啸。 “不……我不会错的,我谢言不会错的!”他突然冲着雪野大喊起来,“是李冼害了我,是李冼害了我!我不后悔,不会后悔!” 他喊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压制住内心的恐慌。 他害怕犯错,害怕失败,害怕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早已是千古罪人。 “是李冼害了我……我没有错。” 谢言喃喃着,忽然膝盖一软,朝着南边帝都的方向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娘,是孩儿不孝,可孩儿……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72 李冼度过了自己二十四岁的生辰。 这个生辰,没有墨问,也没有兄长,伴随他的,只有连续数日的低烧。 身体已经太过疲乏了,几乎到了不得不休息的地步。 终日睡着、咳着,胸腔里很闷,压抑得难受。 过年期间……应该不会开战吧。 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管情报了。 大胤历二百四十二年,神龙三年,正月初一。 李冶头天晚上喝醉了酒,迷迷糊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了。 头痛得厉害,摇摇晃晃摸了杯水喝,解了口渴,看见案上那黑龙镇纸,忍不住拿起来,用手指戳着它的龙头,笑道:“你这蠢龙,叫你不要去降雨,现在好了吧,自己的爱人也保不住。” ——也不知是在笑墨问,还是在笑自己。 外面又在煮饺子,香气四溢,他却觉得恶心,没什么胃口,可明明昨晚,也没有吃上几口。 想起五年前那个除夕,他们一家人,还是团圆一桌,包着饺子,尽管七扭八歪,模样惨不忍睹,可……却是欢乐的。 现在呢? 他自嘲地笑着,也不知小冼,吃上饺子没有。 许是没有。 小冼…… 情报写的,永远那么一丝不苟,可为什么,不肯多说一句。再没见到熟悉的小楷,代替的,却是冷峻的行书。 你究竟还好吗?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真的已经……当腻了你。 原来这个皇位,竟是那么难坐。 九渊寒潭。 墨龙大哥是真的动怒了。 自从那日他疯了似的想要挣脱锁链,到今天,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黑蛇怕得要死,早就远远的躲着,能躲多远躲多远。 墨问一动不动,仿佛已化作一具雕像。 体内,却是灵海翻腾。 年后,战事再起。 李冼勉强打起精神,继续着日复一日枯燥的情报汇总。 自从上次险些被斛律孤抓到字条,玄羽给他传递情报的方式,就更加隐秘了,通过各种渠道,有时候甚至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都能从中获取到信息。 三十片凤羽,早已用了大半。 春天的脚步,正从南边而来,慢慢走近。 手里的道德经已经被他抄了第三遍。 据这几日的情报来看,谢言他们,似乎又在商量着攻城了。 精神又紧绷了起来,他时时警惕着,生怕错过一点点消息。 正在此时,账外突然隐约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可汗!这是前线传来的战报,啊还有,这是……军师的下一步计划……” 随后是斛律孤的声音:“都说了等我回帐再给我!谢言呢?他怎么不亲自来找我?” “军师他……他说这次要亲自坐镇,已经赶到忻州去了,又一直找不到您,才让末将代为转交。” “亲自坐镇?这么说,这次一定有把握攻下晋阳城?” “呃,这个……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 “知道了,你去吧。” 亲自坐镇…… 李冼握了握拳,他们真的要攻晋阳了吗…… 得赶快通知沈心他们。 他提起了笔,刚要落字却又停住了,万一这当中有诈怎么办?不行,不能如此冒失。 还是等秦羽他们的情报吧。 然而一整天,都再没有情报传来。 李冼惴惴不安,不知道究竟是玄羽出了岔子,还是对方察觉了什么,隐匿了消息。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斛律孤不知为何又喝得醉醺醺的,出现在李冼营帐门前,几个侍卫忙上去扶住他,“可汗,可汗!” “叫什么!”他东倒西歪,语气里都明显有几分醉意,“我、告诉你们,本王,马上就要得到晋阳了,晋阳,知道吗?晋阳!那可是个、好地方!等拿下晋阳,我们就……就有大把的、金银财宝,还有……嗯,还有……” “可汗,可汗!可汗您醉了,快回去歇息吧!” “醉了?我没、没醉!你才醉了!”他停了几秒,又道,“李冼呢?” “呃……他、他……” “他什么?!谢言不在,难道李、李冼也不在?!” “回可汗,他在!” “那你还废、废什么话!给我闪开!”斛律孤一把挥开他,踉跄着进了帐中,李冼一见他,顿时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就往后缩。 斛律孤满身酒气,直朝他扑身过来,双臂在他案上一撑:“李冼,怎么样,你想我了没有?” 李冼一阵反胃,就想抄起个什么东西砸他,却目光一扫,在他怀里扫见了什么东西。 那应该是封信或者情报一类的东西,被他揣在怀里,却因为喝醉了酒衣衫不整而露出一角。他看见那东西,立马停住了已经放在茶壶上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联想起白天听见的对话,他觉得这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那封谢言的作战计划书。 怎么办,他现在该怎么办? 斛律孤见他不理自己,便用力一拍桌子:“李冼!我在跟你说话!” 李冼被他吓了一跳,浑身都剧烈颤抖了一下,咬着牙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想、想了。” “想了?”斛律孤顿时笑逐颜开,顺势坐在了书案上,伸手挑起他的下巴,“我没有听错吧?你居然说,想我了?” “斛律孤,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斛律孤用指腹在他脸上摩挲着,“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什么都不干,只干你!” 他说着,便将李冼按倒在地,李冼浑身都痛了一下,别过脸去,闭上眼睛,眉宇之间尽是痛苦之色。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反抗,一丝一毫也没有,甚至他自己都不敢想象地,去主动迎合。 浑身疼痛难忍。 他从斛律孤身下挣扎出来,那人已经睡去,因为醉酒而鼾声大作。 下身血迹斑斑,可他却无暇理会,只披了一件单衣,从扔在地上的一团衣物里,找到了那份谢言的作战计划。 李冼强撑着身体,挪到书案前,点起油灯,突然捂住嘴,弯下身子。 胃里很恶心,很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浪费。 墨还没有完全研开,他便已经拿起了笔,飞快地在纸上抄录着,那字迹伴随着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潦草得几乎他自己都认不清楚。 他抄完了那份情报,把凤羽放在纸上,然后又迅速把原始的情报恢复原状,放回斛律孤的衣服里。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纸上的字迹随凤羽一并慢慢消失,才终于舒了口气,浑身都脱了力,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可就在此时—— “啪、啪、啪!” 三下掌声突兀地响起,账外光亮大盛,谢言缓步走进,身后跟着一干卫士。他走到李冼面前,道:“好,真是好啊!这一出戏,可真是让谢某,过足了眼福。” 原本睡过去的斛律孤竟然缓缓坐起身来,气定神闲,完全没有丝毫醉酒的样子,他穿着衣服,道:“怎么样谢军师,本王的演技,还不错吧?” 李冼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退了个干净。 “不错,非常不错!这一次,还多亏了可汗陛下,才让我们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 李冼跪倒在地,慢慢地抬起脸来,难以置信地看向谢言:“你、你不是……在忻州吗……” “忻州?”谢言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仰天大笑三声,笑够了,道,“我的陛下,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在忻州坐镇指挥吧?啊?” 他中计了……原来,全都是假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 谢言在他面前蹲下来,“我的陛下,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本在百里之外的忻州,突然又出现在了你面前?为什么我们喝醉了酒的可汗陛下,竟诱导着你演了这一出好戏呢?” 他忽而站起身,折扇合拢在案上轻轻点着:“现在我就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谢言亲手策划的,”折扇又点在他自己胸口,“怎么样,我的这一招,是不是特别高明?不,其实也不是特别高明,只要你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都是假的了。比如说……” “比如说,”斛律孤也起了身,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为什么有人向我汇报战况,会凑巧就在你的账外,又为什么会凑巧让你听了去。再比如说……”他从衣服里拿出那份情报,“这个东西,我怎么会傻到,在身上揣了一天,一直到晚上,才被你发现呢,嗯?” 李冼浑身抖如筛糠。 斛律孤向前走了两步,“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诱饵,为了引你上钩,让你自投罗网,而故意做给你看的。”他把那情报放在火上烧了,笑得得意,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这份所谓作战计划,本身就是假的,而你呢,还毫不知情,自作聪明把他传了出去,甚至不惜……”他点了点李冼的胸口,“把你的身体都主动给了我。现在想想,是不是觉得自己恨可笑呢,李冼?” 李冼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李冼,你可真是被伤病弄晕了头啊。”谢言接了话,“你是不是发烧烧傻了?你当初算计我们的时候,不是厉害得很么?怎么今天,这么明显的圈套你也往里钻?”他嗤笑一声,“不过呢,有一点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把情报传出去的?我刚才看了半天也没能看懂,这纸上的字迹,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李冼,我这个人好奇心重,你若是肯告诉我,满足我这个愿望,我兴许还能让可汗陛下,轻一点处罚你。” 鲜血顺着大退根部缓缓流下,李冼却感觉不到疼,满脑子里都只有那份情报。他失手了,这一次,他传递了一份错误的情报给大胤。如果这一仗……大胤大败,他或许,将成为千古罪人。 “李冼,你真的不打算说么?”谢言又重复了一遍。 “你休想。” 喉咙也颤抖着,牙齿打着颤,眼睛里已满是血丝。 “好吧,”谢言起了身,“你不说我也不会逼你,不过其实呢,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反正你的错误情报已经传递出去,明天,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他朝账外走去,边走边道:“来啊!给我看好这位皇帝陛下,今天晚上,如果再让他写下一个字,你们在场的所有人……军法处置!” 沈心从锦上那里得到了那份情报,看到情报的第一眼,她便皱起了眉。 她把林如轩叫了来,后者看完情报也是吃了一惊:“明日进攻晋阳城?这……” “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如轩在他对面坐了,“我们现在驻守晋阳的一共有十万兵马,腾麟、广明、林家三军皆在此,恕我直言,塔悍若想攻下晋阳城,至少需要二十万兵力,而且定会拼得两败俱伤。试问,他们真的愿意牺牲二十万大军,只为了得一个晋阳?” 沈心点点头,“你说的有理。那依你所言……” “可是……”林如轩却又疑惑不解了,“这情报是陛下传来的,应该说绝不会出差错,难道他们真的要攻打晋阳?” “你怎么知道,陛下传来的情报不会有差错?” “他给我们传递了不下二十次情报,哪一次出了差错?” “这次。” 沈心把那张纸在桌上展平,指着上面的字迹,道:“陛下平日常用的字体是楷书,但是楷书书写速度太慢,故而他进入塔悍以后,给我们传递情报用的是行书。但是你看现在这份,这上面的字迹却明显是草书,可以说这三种字体里,陛下最不擅长的就是草书,可他偏偏要用草书来写,这意味着什么?” 林如轩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草书的书写速度是最快的,这意味着他当时写这份情报时情况非常紧急,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写完,甚至顾不得辨字清晰。” “没错。不过你还漏了一点,他不是‘写’完的,而是‘抄’完的。” “抄完的?” “按常理推断,人在书写东西的时候,都要事先经过思考,才能落笔成章。刚才你也说了,陛下写这份情报时状况非常紧急,从这字迹的抖动来看,他也一定非常紧张,人紧张时思路往往更容易出现断篇。可你再看现在这份情报,中间除了停笔蘸墨,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地方,如此长的篇幅,竟然是一气呵成,你觉得,这合理么?” 她停了一停,又继续道:“如此推断,这份情报一定是他‘抄’来的,而且一定不是玄羽给他的,如果是玄羽给的,他直接把原样传给我们便可,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所以,这东西一定是他趁敌方不备偷来的,要赶在对方发现之前把它还回去,才会写得如此紧张潦草。” 林如轩点了点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沈心把双臂撑在案上,双手交叠十指交叉托住下颌,眨了眨眼道:“林将军,看来陛下派我来是对的,今天若是没有我在,明天你们就要吃败仗了,而且还会败得很惨。” “……” “你觉得,如此重要的作战计划书,会被陛下一个连武功都不懂的人,如此轻而易举地偷到手么?连玄羽都没能搞到手的东西,竟会被陛下得到?” “你的意思是,这个东西,是对方故意让我们看到的?” 沈心微笑着:“你终于开窍了。”却又一叹气,“如果我刚才所有的推论都成立,那么陛下现在的处境,怕是相当不妙。对方明显已经发现了他的动作,才会设了这么一个套让他钻。” 而且……以他的头脑,是不应该会被人算计的,除非…… “那可如何是好?他们不会把陛下……” “陛下的性命应该暂时无虞,不过……我们现在应该先担心担心自己,既然这情报是假的,那么他们,不攻晋阳,又会去攻哪里?” 她站起身来,绕着书案踱了几步,“林将军,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攻哪座城池?我是指……除了晋阳以外。” 林如轩认真想了想,道:“汾州。汾州离晋阳最近,如果攻下了汾州,再加上忻州,这两州一个在晋阳正北,一个在西南,足以对晋阳成夹击之势。” “好。”她笑起来,“那我们明日,就去……隰州。” “……哈?” ☆、73 李冼,你当真是昏了头。 这么明显的圈套,你竟然也肯往里跳。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天已大亮,塔悍的军队,估计已经出发。 即便有机会再给沈心传递消息,也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机会。 沈心……只盼她,能够看出一些端倪,不要败得太惨。 他不想做千古罪人。 “陛下,喝药吧。” 老军医又把药端到了他的面前,他却不肯接了,一把挥开,“从今往后,不要再给我喝药。” “……陛下,这是为何?” “这药里安神镇痛的成分太多,我要保持清醒,不要再给我喝了。” 军医十分为难,“可是,陛下的伤病若是不医治,只怕……”他顿了一顿,“不如这样吧,我尽量把会影响您精神的药物都剔除,您看可好?” 李冼不答,军医便当他默认,又端着药碗离开了。 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你说什么?!没能攻下隰州?!” 谢言惊得把手中折扇也掉在了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向斛律孤:“可汗,你不是在跟我说笑吧?” “我跟你说笑什么!”斛律孤也气不打一处来,身上沾满血污的铠甲都没来得及换,“谢言,你跟我说好的,隰州一定只有当地守军,我率五万人过去突袭不下一日就可攻破!现在呢?你告诉我为什么那里会有大批的大胤军队!” “这怎么可能……” 谢言站起身来,眉头紧锁,“我们攻打隰州的消息,除了你我二人再无第三人知道,甚至你率领的军队都没有事先告诉他们。这消息怎么可能泄露出去?他们怎么可能有所防备?”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斛律孤一下子把茶杯摔了,“还没等我们攻倒城下,他们就跟疯狗似的冲了出来!我们苦战三日,实在抵抗不住,才不得已撤了军!” “那你为什么不传信给我?为什么不请求支援?” 斛律孤一听这话,顿时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你还敢问我?!我派人请求支援不下十次!一次也没得到回应!” 谢言冷笑一声,“看来他们早有防备。我派去的探子,也一个没有回来,我本来打算如果到晚上还没有消息,就派兵去接应你们,没想到你们竟先一步被杀了回来。” “这还怎么打?你告诉我现在还怎么打?!打到哪里哪里设防,还怎么打?!” 谢言略一沉吟,道:“可汗,要么……我们收手吧?我们用李冼把晋阳交换过来,再跟他们谈判,五年或者十年之内休战,然后养精蓄锐。有了这三座城池外加雁门关,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而且我总觉得,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事了。” “收手?谢言,你可真是开得起玩笑!”他冷哼一声,“你要收手,你自己滚回老家去!我斛律孤绝不收手!除非我战死,不然,一刻也不会停!” “你!” 谢言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捡起折扇牢牢攥在手中。 难道他谢言……真的择错了主? 把塔悍杀回去以后,林如轩才终于想通了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攻打隰州,而杨青平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用“打”的方式取得晋阳,所以也无所谓什么攻占汾州夹击晋阳了,然而一旦攻下隰州,再要挟大胤割让晋阳,却能对汾州两面夹击而轻易取之。 倒是一招妙计,只可惜遇到了沈心。 这回塔悍又损失了不少兵力,林如轩都替他们肉痛得慌。 就是不知道……陛下那边怎样了。 但愿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李冼看见斛律孤怒气冲冲朝自己冲过来的时候,就觉得大事不妙。 但同时,又有那么一丝丝窃喜,他这个表情,估计是战事又失利了,应该没能攻下城池。 只要他不好,大胤就应该是好的,想到这里,李冼不禁松了口气,看样子沈心并没有信那份情报。 沈心,不愧是沈心。 “李冼!又是你干的好事!”斛律孤在桌子上狠狠一拍,桌上的笔墨纸砚茶杯茶壶全都震得一跳,“说,是不是你又把我们的作战计划给透露出去的!” 李冼皱着眉,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三天他完全被人监视,连笔都没能碰到,玄羽的人也一个没敢来找他,他拿什么传递情报?意念? 而且斛律孤也明显忘了一件事,刚刚谢言还跟他说过的,他们攻打隰州的计划只有他二人知道,连玄羽都不知道,李冼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然而斛律孤却不管那套,现在只要任何与情报有关的东西,他都会第一时间联想到李冼,然后迁怒李冼。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还敢装!” 斛律孤吃了这一场败仗,心里的怒火不找个地方发泄怕是消不下去了,再加上李冼这爱答不理的态度,更是生生给他浇上一桶油,当下便用力捉了李冼的右手,几乎是一脸狰狞着道:“李冼,你不是爱写字吗?你不是要把那些情报全都写下来吗?好,我就让你从今往后,再也写不了字!” “你要干什……啊——!!” 他竟将李冼的手指生生向后扳去,李冼都能听见自己肌腱断裂的声音,一瞬间的痛楚让他根本克制不住而叫出了声。 “咔”“咔”几声连响。 斛律孤依次掰断了他的五根手指,然后放开了他,冷笑道:“这样,你就再也没办法替他们传递情报了。” 十指连心。 李冼痛得几乎昏死过去,死死按着自己右手,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被疼出了眼泪,跪倒在地,或许是动作太大又牵连了肋下的旧伤,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弓成了虾米,他放弃了按着右手而改为捂住自己的嘴。 胸腔剧烈震颤,喉管肺叶都咳得疼起来,整个人轻微抽搐着,直把头也快要顶到地上去。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也不知是谁请来了老军医,他一看见李冼便大惊失色,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却见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左手,一言不发。 军医拉下他的手,才看见他掌心里有着点点鲜红,再看他唇角,也有着一丝血迹。 “陛下……陛下?!” 李冼没了意识。 这一回,彻底分不清身上到底哪里在痛。 终于还是咳血了。 是不是没了墨问,他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怕疼,每天都在疼着;怕喝药,再也没有断过。 墨问……我可能,要食言了。虽然曾经许诺过,平了这战事便去找你,可……可老天,都不愿意我们在一起。 也许人跟龙,真的没有什么好结果吧。 “陛下……” 李冼睁开眼,目光也不知道落在哪里,只茫然地四下扫了扫,最后终于落在他的身上,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说吧,我还有多少时候可活?” “陛下,您别这么说……” “你说啊!” 他突然喊起来,却又震动了胸腔引起一阵咳嗽,军医忙扶他坐起,轻轻拍着他的背,叹气道:“陛下,您这病是积劳成疾所致,需要长时间的休息调养才能治好。” “你不用骗我了。”李冼却笑起来,笑得凄惨,“治不好的,是吗?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我……我怕您……” 李冼闭上眼睛,不想再与他交谈,过了许久,才又重新睁开,看向自己已经无法动弹的右手,“去给我寻把刀来。” 军医顿时一阵紧张,“陛下,您、您要干什么?” “把这手给我砍了。” “陛下?!”军医彻底慌了神,忙道,“您不要这样!” 李冼却突然抬头,眼眶通红,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他:“废都废了,还留着它有何用?!我要它何用?!咳……” 军医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按着他两只胳膊,几乎是恳求道:“陛下!求您不要这样!我略懂些外科医术,您相信我,我可以给您接好的!求求您不要自暴自弃啊!” “你……可以接好?那要多久?要多久才能恢复?我要多久才能写字?!” “这……”他低下头,“我不知道。不过……以陛下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手指重新活动,至少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想要写字,恐怕……” 李冼点头,开始推他,“好,我明白了。你出去吧,你走!你滚啊!咳……咳咳!” “陛下!” “……滚吧!” 夜已经深了。 桌上那盏油灯又被燃亮,李冼坐到书案旁,轻轻喘着气。 到最后还是让那军医给自己接了手上的筋,又用烈酒给伤口消了毒,一连许多天过去,伤口没有感染,疼痛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只是还不能动。 轻轻摸了摸缠在手上的绷带,苦笑了一下。 玄羽又已经有情报传来了,可他……却没办法进一步传递出去。 他拿到手的都是一些字条,看过之后就必须要烧掉,如果一张一张地用凤羽传,太浪费不说,也不能够很清楚地表达意思。明明是那么简单的汇总一步,可他现在,居然束手无策。 斛律孤,你当真做得很好。 案上比以往空了很多,因为斛律孤已经下令把他桌上的墨和砚搬走了,他只有纸和笔,还有一只断了的手,真是只能干瞪眼了。 可是……他又不能就这么放弃。 等等,笔,他还有一支笔。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他在桌上寻找着什么,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那一套茶具,拿起一个瓷杯,想了想,往地上狠狠一摔。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7节 四分五裂。 “怎么回事?!” 账外的守卫听见响动,立刻赶了进来,李冼忙站起身,低下头,道:“抱歉……起来喝水,不小心碰掉了茶杯。” “真是的……”那侍卫一脸不耐烦,把茶杯碎片清理走,“以后小心点!别冒冒失失的!” “是……” 待他走了,李冼才轻轻舒口气,等了半天,确认他不会再回来,才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片碎瓷片。 他又拿了一个茶杯,把自己的右手手腕悬在茶杯之上,再用碎瓷片在腕上割了一下。 鲜血顺着伤口流出,滴落进茶杯里,接了小半杯,他便拿起毛笔,浸入杯中,铺开纸张,用左手在纸上写起字来。 右手废了,还有左手。就算把他的左手也废了……那他也还有嘴。 斛律孤,你永远都不能让我李冼屈服。 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着你塔悍覆灭。 左手写字写得很慢,笔画也几乎都是歪斜的,可李冼一直没有停下来。那杯中的血凝固了,他便再割上一刀,继续写。待他写完那份情报,腕上已经多了三处伤口。 这一次,凤羽和纸上的字迹,都是红的了。 他笑了一笑,把杯里的血用水冲了,泼在地上。 疲倦。 ☆、74 李冶看见那份用鲜血书写而成的情报的时候,整个人都惊怒得颤抖起来。 手里的茶杯也被他生生捏碎,掌心被划伤出血,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这帮畜生……” 沈心站在他旁边,劝道:“陛下,您冷静些。” “冷静?我怎么冷静?!我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把他们一刀一刀活剐了!” “你这样是没有用的。”她缓缓拿起那份情报,上面用血写成的字迹已经干透,呈现出暗红色,纸张也有些皱巴巴的。她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知道李冼一定是出事了,因为这不仅是一份血书,还是一份左手书,虽然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但现在看来,他的境遇一定非常不好过。 玄羽的人明明就在他身边,却一丝一毫也不能帮他。那种绝望……恐怕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承受得了的。 “虽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他并没有向我们求救,这就说明他觉得自己还能应付得来。他能想出办法继续联系我们,我们……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李冶听她这话,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眼眶早已通红,怒斥她道:“对,你是不担心!他不是你弟弟是吧!什么狗屁玄甲军,我看也不过是冷血无情的畜生!与那塔悍又有何异?!” 沈心微微颦了眉。 “你告诉我,我们是真的打不过塔悍吗?啊?!三十万大军我们没有吗?!别说三十万,就是五十万、一百万!我们也照样拿得出来!为什么不肯攻打雁门关?为什么不肯踏平了那些杀千刀的畜生?!” “请你冷静。” “我冷静不了!” 沈心凝目注视着他,眼中已经无甚情绪,“随便你怎么想,我沈心,从来就不是有情有义之人;玄甲军,过惯的也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情’之一字,在我们眼中视为粪土。我要提醒你的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陛下的旨意,你也知道,这天底下,玄甲军只听一个人的话,而这个人并不是你。他要的就是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胜利,他肯牺牲自己为天下,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我是敬佩的。” 她停了停,又道:“你所说的,几十万大军攻取雁门关,将塔悍驱逐出境,不是不可以,但这违背了他的初衷,用尸骨堆积出来的胜利,他是不屑要的。而且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真的损失几十万兵力打赢了,又真的算赢么?国力会因此大伤,如果此时再有人趁虚而入,我们又该怎么办?” 李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只冲她摆了摆手,“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斛律孤掰断了李冼手指这事,谢言隔了好几天才知道,他当下怒斥了一顿斛律孤,随后去看望了一下李冼。 不知怎的,自从上次他设计算计了李冼,这心里就一直非常不安,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可他明明又那么痛恨李冼,恨他葬送了自己的仕途,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又变成了叛国贼。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细细想来,这些,又真的是他的错吗? 真的是他害了自己吗? 肯用自身的贞洁来换取一份情报,不顾自己的安危只身入胡做大胤的眼线,这样一位皇帝,真的会玩弄官场上那些权术,埋没人才? 他当真,是罪魁祸首? 心里突然有些迷茫。 谢言进入李冼帐中的时候,李冼正缩在角落里,用被子裹着,蜷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这人跟刚来的时候比,已经憔悴得不像话,瘦得看上去就知道没什么分量,发髻散乱着,显然已有很多天没有打理过了。 除了身上还干净,衣服是新换的,几乎已经跟个奴隶或是犯人无异了。 哪里还找得出半分皇帝的样子。 还记得五年前那场殿试,这人在众多考生中走过,看了一眼自己的卷子,冲他微微一笑,那份从容,那份自信……如果不是知道面前的人就是李冼,他几乎无法将这二者联系起来。 把他交给斛律孤,也许是自己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谢言缓缓蹲下来,试图去查看他缠着绷带的右手伤势如何,一碰之下却瞬间惊醒了李冼,后者猛地朝后一缩,抽回自己的手,抬起惊慌失措的眸子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看清了来人是谁,慢慢垂下眼去,却把被子围得更紧了些。 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看了自己那么久,才看清自己是谁,这可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谢言皱起了眉。 他没再碰李冼,出了营帐,叫来那个一直给他医病医伤的老军医。 军医一见他,还没等他问上什么,立刻跪了下来:“军师!算老夫求求您,您不要再让可汗碰陛下了!” 谢言眉间褶皱更深:“什么意思?斛律孤经常伤他?” “是,三天两头就要打上几下,陛下身上常常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就算再怎么治,也治不过来啊!”军医站起了身,跟在谢言身后,道,“不仅仅是打,还……” “你不用说了,”谢言闭上眼睛,“我都知道,可我管不了他。”自嘲一笑,“我不过是个军师罢了,可汗的人,我有什么资格管。” “可是……” 他抬手制止了对方继续说下去,又问道:“李冼每天都吃什么?跟大家一样么?” 军医似乎颇有为难,沉默了两秒才答道:“回军师,陛下……他不吃饭。” 谢言停住了脚步,吃惊道:“不吃饭?为什么不吃饭?” “起初还是吃一些的,后来被可汗断了手指,左手又不会使筷子,便干脆不吃了。老夫找人喂他,他也不肯张嘴。现在……只能靠参汤吊命。” “这个斛律孤!”谢言终于忍不住怒了,“这不是存心把他往死里逼!不行,你给我想办法,让他吃饭!”他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我会尽快让斛律孤把他放回大胤去,绝不能让他死在我们这里!这段时间还得靠你,照顾好他。” “……是。” 谢言从李冼那里出来,当天就去找了斛律孤,再次向他提及用李冼向大胤交换晋阳然后放他回去的事,却被对方一口回绝。 斛律孤态度坚决得让他差点甩手走人,这厮居然说除非他死,不然绝对不肯把李冼放回大胤。 谢言给他当了五年的军师,第一次觉得心余力绌。 他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这么一位一意孤行的君主。 可事已至此,又哪里来的回头路可走呢。 只希望这李冼,能够坚持下去吧。 然而很快谢言就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冼被斛律孤废了右手以后,情报被泄露的状况并没有得到太大改观,他们依旧很难突破大胤的防线,即使打了几次胜仗,战绩却依然惨淡。 而每次吃了败仗,斛律孤就会第一时间迁怒李冼。 谢言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已经听不到李冼有任何喊叫或者反抗的声音。问过军医,军医说他本来身体已经有了一些起色,也肯少量进食,却在某一天斛律孤再次朝他腹部打了一拳之后,一吃东西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吐个干干净净,还时不时地伴有吐血的症状。再后来,他就完全不能进食了,精神也彻底萎靡不振。 能用的药都已经用上,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三月初五,斛律孤没有经过谢言的同意,单方面向大胤索要晋阳城。 然而这一次,大胤却迟迟几天,都没有作出回应。 三月初七的晚上,斛律孤又进了李冼的营帐,凑巧谢言也在,于是二人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谢言被完全激怒,用一个茶杯砸伤了斛律孤的额头,后者当场拔出了剑,架在了谢言的脖子上。 二人之间的裂痕,彻底暴露了出来。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入了夜,谢言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他对斛律孤已经失了信心,更多的,还是担心他再次伤害李冼,百般思虑之下,还是起了身,去李冼那边看了一眼。 ——却看到他挑着一盏油灯,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纸上字迹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冼也看见了他,手里的笔一下子掉落在地。 谢言替他捡起了笔,却看见那笔上蘸的不是墨,而是血。再看一眼茶杯里残余的血迹,几乎难以置信,眉头紧锁,艰难地开了口:“你……” 李冼垂着头,浑身颤抖,一言不发。 谢言走到他面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撸起他的袖子,看见他纤瘦的手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割痕。 内心的情绪真的无以言表。 他在李冼对面缓缓坐下来,却见他一个劲儿地往后缩着身子,两手抓着衣服,呼吸异常急促。 他看得出,这人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李冼,”他把那支毛笔还给了他,“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的探花,调成了传胪?” 李冼听见他的话,身体慢慢不抖了,抬起头,嗓子喑哑着:“你……说什么?” “是不是蔺行之让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 “不是?”谢言顿时有些失望,“也就是说,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李冼又垂下眼,“是,是我自己的意思。” 谢言哼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善:“李冼,我劝你说实话,我兴许还能救你一命,否则……你真的想让斛律孤把你折磨至死?” 这一回李冼沉默了很久,才道:“谢言,我永远都不会求你,我不会求一个杀人犯、一个叛国贼放我一命。如果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是我做的,你对自己如此的不自信,即便来这塔悍做了军师,也永远不是最终胜利的那一个。” “你!” 谢言有些薄怒,却没能发起火来,最后还是叹口气,道:“我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斛律孤的。”顿了一顿,“说句实话,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坚持,我不得不佩服你。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可我谢言想告诉你的是,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报应,你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曾经做错事惹下的祸。你,怨不得别人。” 他说罢便起身离开,走到帐门,却突然听见李冼道: “谢言,这番话,我也一样要送给你。但愿你,也永远不要追悔莫及、怨天尤人。” ☆、75 三月初九,大胤依然没有答应割让晋阳,反而向塔悍开了战。 这一战当真让斛律孤始料未及,匆忙引兵接战,打了两天,大胤突然撤兵。 关于这次撤兵,很快就有传闻称,是将军林如轩威胁了皇帝,让他割让晋阳给塔悍,为了保护身在塔悍的毓王不受伤害,甚至有人说亲自看见林将军把剑架在皇帝陛下的脖子上,皇上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撤军割城。 于是林如轩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和毓王的关系,人尽皆知。可在百姓眼里,一个亲王怎么可能比得过数万人的城池,很快便骂声四起,他和毓王之间那点摆不上台面的事又被人们提起,还有他之前护送皇帝春猎失职,被“贬官”一事,通通被翻了旧账,甚至有人开始造谣说他对皇帝不忠,早就有心置皇帝于死地之类云云。 对此,林如轩真是倍感压力,他林家三代忠良,真的不想把名声败坏在自己身上。可想想连皇上连他自己的性命都能舍弃,他这一点名节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便也释然了。 后来,沈心让李冶以李冼的名义发了一纸布告,替林如轩澄清了此事,传言才慢慢冷却了下来。 但割让晋阳,已经无可更改。 之前与塔悍开战两日,一是为了引出林如轩逼迫皇上割城一事,二也是让城中百姓,尽可能地出去逃难。 这晋阳城一让,也就意味着,快到收网的时候了。 玄甲军,已经蓄势待发。 转眼已是六月。 李冼在这草原上,已经度过整整了一个年头。 ——或许是他生命中最难熬的一个年头。 他看过了这一年里的草枯草长,雁去雁归,也见过了天地茫茫,听过了风声呼啸,终于,觉得累了。 一岁一枯荣。 他却不想再看下一岁的枯荣了。 该结束了。 手里还有最后一片凤羽,泛着淡淡的红色光华,轻如无物,又沉如山岳。 最后一片凤羽,最后一份情报,做完了这些,他也该休息了。 已经很想睡,可唯一放不下的,还有一个人。 墨问。 很想再见你一面。 外面的草,是那么的绿,绿得沁到人心坎里,忍不住想上去躺一躺,嗅着青草的芳香。 风过草动,生意盎然。 大胤连续打了三个月的败仗。 或者说,故意打了三个月的败仗。 谢言看得出他们的计谋,可斛律孤却再不肯听他一言。 三个月的胜利,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位可汗陛下仅有的一点理智,很快,他就能够攻占汾、隰、潞三州,彻底击溃大胤防线,南下之路再无人能阻。 这三座州城,分别困住了大胤最精锐的三支军队,守了旬月,马上就要城破了。 可谢言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斛律孤已经不信任他了,他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索性不再去管。 也许他这个军师,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真的错了,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应该选择这样一位君主,那样的话,也许塔悍还能多保存几年气数。 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 开弓,从来没有回头箭。 六月二十。 塔悍准备在这一天攻下三州,而大胤,也将在这一天,发起全面反击。 天刚乍亮。 攻城还未开始,三州城门却几乎同时洞开。 而塔悍军中,突然燃起大火,堆积的粮草一点即着,顿时浓烟滚滚,军中大乱。 林如轩、魏麒、杨青平三人便趁着这混乱的功夫,分率林家、腾麟、广明三军,出城迎敌。 他们的粮草也即将告罄。 真正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杀声震天。 而这个时候,斛律孤还一无所知,还在后方等着胜利的消息,殊不知,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除了三州,最先出现异动的是晋阳城。 晋阳离三州最近,城大物博,塔悍的粮草储备几乎都是从后方运到晋阳,再转运三州。而这一天,晋阳城内所有的塔悍守军,一觉醒来,全都发现自己浑身疲软,几乎动弹不得。 随后不到一个时辰,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数十个黑衣杀手,把城楼清扫一空,同时城中各门,皆竖起一面黑底红字的“胤”字军旗。 城内守军挣扎不得,眼睁睁看着城门大开,而后不消多时,便见一“玄”字军旗自城门猎猎而来,后面是五千身着玄甲的铁骑,这五千人势如破竹,电光火石之间就把城中一万守军屠戮干净。 顿时血流漂橹。 五千铁骑,又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这是玄武,出动了。 随后的半日之内,忻州、代州,也遭遇了和晋阳一样的状况。 那五千铁骑,所过之处,皆是残尸满地。 再说汾、隰、潞三州。 隰州驻守的乃是林如轩所领林家军,与塔悍接战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塔悍后方突然杀出一支军队,却不是他们的援军,而打着“季”字军旗,开始与林家军成两面夹击之势。 ——正是季缨率领的赤缨军。 林家军最为勇武,又得赤缨军帮助,故而退敌最快。本就因粮草被烧而混乱不堪的塔悍军队,被这一番夹击,更加溃不成军,开始往晋阳方向奔逃。 隰、汾、晋阳几乎在一条直线上,从隰州往晋阳势必经过汾州。而汾州是杨青平所领广明军在与塔悍交战,塔悍一见从隰州方向有自己人赶来,顿时喜出望外,可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援军,竟是丢盔弃甲,落荒而至,又瞬间大骇,愈发自乱阵脚。 林家军和广明军在汾州两军相接,合二为一,又加赤缨军助战,更加如虎添翼,很快就把塔悍逼得向晋阳而去。 赤缨军一分为二,一半去帮隰州,另一半则在潞州。 潞州是魏麒,腾麟军,也和林家军那边差不多情形,同样杀退了塔悍,也往晋阳而走。 塔悍军队纷纷逃到晋阳,才发现晋阳守军早已覆灭,城门闭而不开,而城楼之上是寒光森然弓箭密布,顿时大惊失色,身后又添大军追击,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得继续向北逃亡。 ——那城楼上,亦是玄甲军,不过是极少露面的玄箭,军械部。 大胤军队也陆续追到晋阳,先到的停住脚步,等待后面军队赶上,稍作休息,四军合一,才向北追去。 这一回赤缨军打了头阵。 回到玄甲军。 “玄武”一路攻至代州,却并没有继续贸然进攻雁门关,而是紧闭了代州城门,在城内暂时停留。 塔悍败军从晋阳逃到忻州,忻州城也是沦为死城;又逃到代州,更是连看都没敢看,一路绕城而走,直接逃向雁门关。 而就在此时,蛰伏在代州城中的玄甲军,出动了。 斛律孤的探子返回之时,外面大局已定。 “报——” 那探子跌跌撞撞跑进帐来,身上铠甲都已没了,直接跪倒在地,粗气连喘:“可汗!晋、晋阳失守了!” 斛律孤“腾”地站起身来,几乎以为自己听岔,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晋阳、晋阳失守了!城中一万守军全部被杀!” “报——”又是一个探子赶回,“忻州失守!” “报——代、代州……” “啪!” 斛律孤把手中茶盏摔得粉碎。 “可汗!”那个代州来的探子冒死跪到他脚下,“不仅如此!汾州、隰州、潞州的攻城军也被击溃!现在他们已经逃到了代州城……不,应该已经逃到雁门关了!” “……什么?”斛律孤瞬间怔愣。 顷刻之间,六城尽失,全部努力,化为灰飞。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人不敢想象,上一刻还是大局在握,下一刻就已全线溃败。斛律孤一步步后退,最后跌进椅中:“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快,快叫军师!军师呢?!快叫军师!” ——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谢言。 ——不肯听谢言的劝告,硬要分散兵力同时攻打三座城池,空虚了后方防守,这一切,均是他咎由自取。 “快叫军师!!” 可谢言早已不在塔悍军中,即便在,也是无力回天。 斛律孤惊慌失措,双目圆睁,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会攻破雁门关的,不会的!快,快去!快去让他们顶住!不能让他们攻破雁门关,不能!快去顶住啊!” “可汗——!” 账外,雁门关的探子从马背上跌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跪到了他面前:“可汗!雁门关……快要顶不住了!” 斛律孤彻底大骇,早已乱了阵脚,自言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能顶住的,能顶住的!再不然……我们、我们还有……我们还有李冼!对,李冼!”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站起身来,一路踉跄着赶去了李冼的营帐,却听见一声瓷杯摔碎的震响,看见李冼正撑在桌边,笑着看他。 “你……” 这大概是李冼入胡以来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他看着他,道:“斛律孤,你到现在,还想用我要挟大胤吗?可惜我喝了毒酒,大胤,怕是不会因一具尸体而退兵吧?” 斛律孤用手颤抖地指向他,竟是说不出话来,“你……” “哈哈……” 李冼依旧笑着,嘴角却缓缓溢出鲜血。 地面突然震颤起来。 塔悍溃军之后,追着五千铁骑,打一黑底红字“玄”字军旗;再之后,是四面红底黑字军旗,分写“林”、“季”、“魏”、“杨”。 五军合一。 天空中突然划过一声尖锐的凤唳,一道火红凤影,向西北掠去。 四象齐,玄甲,出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最后一句“四象齐,玄甲,出天下”: 洛辰锦上代表朱雀;沈心等人(一共是7人,角、亢、氐、房、心、尾、箕,这篇文中只出现了心和箕),代表苍龙七宿,也就是青龙;“玄武”就代表玄武;而白虎主战,玄甲军就是大胤的白虎。 此时这四者都已现身,故而说“四象齐,玄甲出天下”。 ☆、76 谢言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 他逃离了塔悍军营,却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他不能回大胤,因为到现在,他还是个通缉犯。 草原这么广,大概,总有他立足的地方。 可就在此时—— “谢言!你给我滚下马来!” 不知是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马腿,马儿凄厉地嘶叫一声,翻滚跌倒,他也从马背上摔下来,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却把怀里揣着的一个盒子甩了出去,滚落在一丈开外。 谢言被摔得七荤八素,一时间竟爬不起身,伸手想去捡那盒子,却见一双靴子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那人也蹲下身,逆着光,有阴影笼罩下来,“谢言,你还记得我么?” 谢言勉强看清了他的样貌,却并不认识这人,又听得他道:“你不认识我,没关系,可我认识你。”那人咬着牙,似乎带了滔天恨意,“你还记得五年前被你无故杀害的洛知天吗?!” 谢言瞪大了双眼,趴在地上,用手指向他:“你……” “对,我就是洛知天的儿子,我叫洛辰。” 洛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冷笑道:“谢言,因果报应,你有今天,都是你罪有应得。”他轻轻后退两步,“我曾经说过,我要手刃你,可我今天不想杀你,我要让你活着,让你一辈子活在悔恨中!你犯下的罪,一辈子也偿还不完!” 突然有一抹红闯入视线,一个红衣男子落在他身后,淡淡扫了谢言一眼,“洛辰,走吧,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谢言惊恐万状,许久才慢慢爬起来,刚要去捡那盒子,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 “羽哥,他在那!” 还是追来了…… 他泄气地看了一眼盒子,再也顾不及,拔腿便跑。 ——那盒子依旧躺在草丛里,被摔开了盖,里面掉出的是一片乌黑的龙鳞。 九渊寒潭。 墨龙忽然睁开了眼。 李冼…… 墨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再次开始挣动尾上的铁索。 那玄铁在他尾巴里钉着,早就与皮肉长在了一起,任他怎么挣扎,也已经流不出血来。 他嘶吼一声,调转龙头,开始用牙齿去撕咬自己的尾巴。 黑蛇在一边看得惊呆了。 尾巴上的鳞片被墨问自己撕扯掉,皮肉被咬破,很快便流出了血,血腥味被水流带向远处,吸引来了那些长着利齿的鬼鱼。 然而这一次墨问却没有去杀死它们,而是不停甩动着龙尾,让鲜血扩散得更快。 鬼鱼开始扑向他,往血腥味最重的尾部撕咬而去。 黑蛇捂住了嘴,看见那龙尾上的血肉被鱼群啃咬,很快便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那些鱼便又朝着骨头咬去,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他被铁索钉住的尾骨居然也被咬断了。 墨问不知因为愤怒还是剧痛,大吼一声,奋力一甩尾,终于挣脱了束缚。 鱼群越聚越多,龙尾之上已经无从下口,它们开始咬向他的全身。 墨问依旧没有反击,而是等鱼群几乎挂满了他的全身,才突然一扭身体,开始游动。 他游得越来越快,把水底都搅出了旋涡,鲜血在整个水域扩散开来,把水染上了几分血色。 他游得太快,以至于那些鱼不敢松开口,一旦松口,便会被他甩脱下去。 鱼群就这样挂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时候,墨问停止了旋游,龙头一转,开始向上方而去。 黑蛇惊惧得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墨龙大哥,竟要以这样的方式逃出去…… 他马上就要走了,这暗无天日的潭底,又要只剩他一个人了。 然而墨问游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重新回转,朝他而来。 这一次,黑蛇终于没有再惧怕,迅速化回原形,墨问张开龙爪,将他抓在爪心。 黑蛇紧紧盘住了他。 墨问一声龙啸,再次加速,直朝着上方微小的光亮游去。 经过结界的时候,黑蛇明显感到那结界震颤了一下,随后归于平静,放行了他们。 ——只有死物才能穿过它,用死气掩盖掉身上的生气,骗过结界。 光芒大盛。 墨问冲出水面,飞入高空,身体剧烈扭转挣动,把身上挂着的鱼全部抖落下去。 黑蛇被他甩得眼冒金星,却感觉到他的龙爪一松,连忙蜷紧身体攀住他,大喊道:“墨龙大哥!别丢下我!” 墨问再次收紧了龙爪,发出一声龙吟,向着漠北草原疾飞而去。 雁门关被里应外合迅速冲破,塔悍逃兵被一路追着向北逃亡。 “玄”字军旗突然一扬,玄甲军减缓了速度,后面四军收到信号,赤缨军和腾麟军一左一右,开始向两翼包抄。 “玄武”是精锐铁骑,速度快不起来,要想追上草原的军马几乎是不可能的,便领着林家军往斛律孤所在的大营方向而去,其余三军则继续追击。 玄甲军的冲击能力极强,虽然只有五千人,却将斛律孤手下两万军马冲得一触即溃,锐刺而入打开缺口,后面林家军迅速跟上,包围突进,开始厮杀。 地面被马蹄踏得剧烈震颤,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而此时,李冼已经喝下了那杯毒酒,斛律孤失了最后一个筹码,终于有所醒悟,召集部下拿起兵刃,开始反击。 ——可为时已晚,不过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谢言终于跑不动了。 他身后那两个追兵骑着马,像猫捉耗子一般,追上他又远离他,终于让他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谢言,你还跑吗?” 其中一个正是秦羽,他骑在马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谢言,“想不到堂堂的塔悍军师,最后竟落得这种下场。” 谢言喘着粗气,因为跑得太急,喉咙里都泛起几分腥甜。 ——就像五年前他逃离渭阳那般。 ——可这一次,他没能再逃掉。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羽笑着看他:“这可不行,我们沈姐姐可说了,务必要把你活着带回去。”他拍拍马鞍,“来吧,上马吧,相信军师不会嫌弃跟我共乘一骑吧?” 谢言无力挣扎,被他硬架上了马,而就在此时,突然远远地传来滚滚马蹄之声,却不是从南来,而是从北。 秦羽也诧异地向北望去,只见从视线尽处有一条黑线迅速掠来,竟是上千匹品相各异的骏马,却无一人所骑,像是被什么带领,正往南奔来。 相传,在这广袤草原的深处,有一群无人能驾驭的野马,它们桀骜不驯,若是被人类所擒获,宁可死,也不肯为人所用。 那群野马越跑越近,秦羽胯|下的马匹都不安起来,像是受到什么召唤,就要归入其中。 他终于看清了引领马群之物,也是一匹异马,高大健硕,最奇特的,它毛色漆黑,身上却有着火焰一般的赤红花纹,奔走之间,仿佛要烧灼流淌。 ——非尘。 草原的马匹,终究要快过中原的马匹。 大胤三军穷追不舍,却还是被渐渐地拉开了差距。 然而骤然之间,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天边一线正奔腾而来,仿佛大军压境,遮天蔽日,彻底截断了塔悍最后的去路。 人仰、马嘶,刀光剑影,血气冲天。 “生擒斛律孤者,加官三级——!!” 林如轩高举银枪,大声嘶吼,随玄甲军冲破防线,直奔大营。 营中的玄羽暗线也早已露出面目,与塔悍厮杀,看见他们赶至,立刻引着他们往李冼所在的方向而去。 “小冼!” 李冶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径直扑到李冼身边,却见他双目紧闭,嘴角还有残余的血迹,一试之下,才发觉他早已没了气息,脉搏也是全无。 他顿时惊恐万状,跌坐在地。 林如轩斩了附近的几个敌军,也赶了过来,“怎么回事?!”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乌云密布。 李冶跪在地上,双目无神,失魂落魄,竟一时间连句话也说不出。 林如轩立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只得唤过手下,道:“快去叫军医来!” 斛律孤正在外面与人厮杀,偶然间目光一瞥,瞥见李冶,李冶正背对着他,身形打扮又和李冼极像,慌乱之中他竟以为李冼死而复生了,想也没想,引起手中惊风神弓便是一箭。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8节 这一箭来的太过突然,箭速又快得惊人,林如轩反应过来挥剑一挡,却只扫到箭尾,把箭矢击偏了轨迹,本射向李冶胸口的箭从他肩膀一贯而入。 那弓毕竟不是凡物,箭矢的力道也大得异常,射穿了李冶的琵琶骨,还一直没到箭翎才停了下来。 李冶对那一箭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丝毫躲避,被那力道冲得身体前倾,几乎摔倒才勉强撑住了身体。林如轩见他受伤,顿时勃然大怒,手中之剑直指斛律孤,大喝一声:“狗贼,拿命来!” 斛律孤见他追来,仓皇而逃,此时天空中乌云下压,电闪雷鸣,云层之中出现一道巨大黑影,自高空跃将而下,竟是一条数十丈长的黑色巨龙,黑龙蓦地一声咆哮,端的是惊天动地,把所有塔悍士兵都吓得抖了一抖。 斛律孤仰头看着那巨龙,心跳如雷。 原来神龙,真的存在…… 墨问下到地上,化作人形,落在斛律孤三丈开外,右手屈指成爪,五指虚抓,那惊风神弓便从对方手中脱出,径直飞入他的手里。 斛律孤见此人如此神异,顿时大骇,连滚带爬就要逃走。 墨问又哪里肯饶他,再一虚抓,箭矢入手,搭在弦上,满月而出,朝斛律孤脚下射去。 神弓被他所用,更是再添神力,箭矢直射穿斛律孤的脚踝,继而力度不减,钉入地面,他惨叫一声,被钉在原地,再也无法逃出分毫。 林如轩也趁此功夫追上,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墨问把弓扔给他,再不管其他,飞身冲入李冼帐中。 他看到李冼的一瞬间,几乎已经不认得他了,僵立了几秒,才俯下身轻轻把他抱入怀中。 ——竟然那么轻,轻若无物。 随行军医也随后赶到,就要给李冶看伤,李冶却好像被斛律孤一箭射醒了,推开他,吼道:“别管我!先救小冼!” 军医忙不迭去给李冼诊脉,可他还哪里有脉象可诊,军医大惊失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问抱着李冼,根本不肯相信他已经死了,还在轻轻唤他:“小冼……小冼!我回来了,你醒一醒!李冼!” 李冶双眼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而在此时,突然有个人喊着“陛下”闯入帐中,正是平日里照顾李冼那老军医,他年纪已高,又跑了一路,呼哧带喘,许久才缓和下来,忙道: “诸位!诸位莫慌,陛下乃是假死!” 墨问瞬间把目光投向了他,李冶也按着伤口,强忍着剧痛,道:“假死?到底怎么一回事?!” 老军医解释道:“是这样的,陛下不想被贼人利用,本来确实要喝毒酒,但是……有个叫秦羽的人给了我另外一杯毒酒,说是可以让陛下假死一阵,我便用这毒酒替换了原先那杯。所以陛下现在,是假死。” “那现在怎么办?!要怎么才能让他活过来?!” “这药效只有一个时辰,更药效过去,陛下自然就会醒了。” 墨问一手轻轻握着李冼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许久,才皱眉道:“那个秦羽,可靠么?” 李冶答了他:“秦羽是玄甲军中人,应该可靠。” “那好。”墨问抱起李冼,“这里太危险,我要先带小冼走。现在哪里最安全?” “汾州。沈心现在汾州,她医术高,你把小冼送到她那里去!” 墨问点点头,大步出帐,瞬间消失,只剩虚影。 “哎!”李冶还想跟他说什么,试图起身,却被箭伤疼得又坐了回去,龇牙咧嘴了一番,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把这箭拔了!” 林如轩制住了斛律孤,让人把他双手捆绑押好,借着内力大喝一声:“塔悍余孽听好了!你们可汗已经束手就擒,现在放下武器投降者,可免一死!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塔悍残党已无半分胜算,听见这话更是面面相觑,一个接一个扔下了手中兵刃。 林家军迅速控制住了他们,玄甲军也结束了战斗,恢复方阵,仅仅往那一站便是气势凛然。 林如轩看见李冶被人搀扶着出来,他肩上那箭因为射穿了骨头,一时半会取不出,便斩去了箭头箭翎,剩了一段箭杆,粗略包扎了一下。 “陛下呢?” 李冶白着一张脸,道:“让墨问救走,去汾州找沈心了。” “那……你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他习惯性地抬了抬肩膀,又疼得抽了口气,“我们也赶紧走吧。” 林如轩扶着他上马,“你先去吧,玄甲军会护送你们回去,我把这里处理好了就去找你们。” 李冶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那些被扣押的塔悍士兵一阵骚乱,竟接二连三朝着西北方向跪了下去。 凝目一望,之间西北方向很远的地方,正火光大盛,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斛律孤一看见那火光,顿时瘫坐在地。 ——那是他们皇都的方向。 《胤史》载:大胤历二百四十二年,神龙三年,六月二十五,大胤力退强敌,收复三州及雁门关隘,并于漠北草原与塔悍展开最后决战,大获全胜,全歼来敌,史称:漠北大捷。 这次两国之战,塔悍共投入兵力将近三十万,除了最后投降被俘者,几乎全军覆没。 而大胤自始至终,即便加上最后的赤缨军,也不过十五万余,伤亡也不足四成。 在这一点上,或许塔悍从一开始,就已经败了。 当日,塔悍败军被彻底击溃,连皇都也被大火焚烧,城内所有皇室血脉,无一幸存。 至此,塔悍再无与大胤抗衡之力,西北边防,恢复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卷结束后还有个短小的尾卷,应该十几章就能结束了。 ☆、77 暴雨倾盆。 沈心看见那个一身漆黑的男人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饶是她这般定力,都忍不住微微吃了一惊。 他把李冼轻轻放到床榻之上,外面如此大雨,他身上竟未被沾湿分毫。 “你是墨问?”她道。 墨问却并不答她,只道:“救小冼。” 沈心不再多言,给李冼把了脉,发现脉象全无,顿时一惊,又把手放在他颈侧按了按,继而抬了一下他的胳膊,再掰开他嘴,看见他口中残余的血迹,最后轻翻他的眼皮一看,皱眉道:“死而不僵,这是假死之症。到底怎么回事?” “他喝了能让人假死的药。” “这我知道。可天底下能让人假死的东西又不止一种,摸不到脉,他身上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迹象,我怎么知道他吃的是哪一种?” 墨问也颦了眉,道:“据那军医说,是一个叫秦羽的人给的药。” “秦羽?”听到这个名字,沈心倒是略有放松,“如果是我玄甲军的药物,那就好办了。‘七月半’的药性只能持续一个时辰,他假死到现在,可有一个时辰了?” “早已超了。” 沈心略一低眉,思忖片刻,“你且等等。” 墨问坐在床边,一直握着李冼的手,见她在旁边小柜里找了一翻,找出一个红色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白色药丸,给李冼塞进口中,又倒了水凑到他唇边,才想起什么,道:“糟了,他现在没法吞咽啊。” “我来。” 墨问接了水,自己含上一口,对上李冼的唇,在他喉骨处轻轻一捏,把水渡进他口中,强迫他吞咽下去。 沈心松了口气,墨问把李冼放平了,问道:“你给他吃的这是什么?” “回春丹,救急用的,应该能缓解七月半的药性。”她秀眉微蹙,自语道,“这个秦羽也真是的,明明知道陛下身体已经弱到这种程度,还给他用七月半,是嫌他死得不够快么?常人用了还不见得能活过来,何况是他了。” “他多久能醒?” 沈心看了一眼李冼,“药应该已经化开了。”便取出银针,给他施了几针,李冼浑身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呛咳,而后慢慢恢复了呼吸和心跳。 墨问这才终于舒了口气,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却依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沈心又给李冼把了脉,安慰他道:“脉象虽然弱,但还算稳定,回春丹应该可以帮他过这一劫。”却又突然皱起了眉,“不过……” “不过什么?” “哦,没什么。”她收了按在李冼脉上的手,“我先给他处理一下身上的伤,你来帮我。” 墨问点点头,跟她一起给李冼褪了衣物。虽说他已有心理准备,知道他身上的状况定是不好看,却没想到竟如此严重,浑身上下遍布了各样的鞭痕,青紫瘀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看见他腰后还有一处烙痕,再往下看…… 沈心已经别过了脸。 墨问几乎怒不可遏,怕伤了李冼,连忙站起身来退到一边,双目赤红浑身颤抖,额上青筋暴起,一手按在桌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斛律孤……!” 他不自觉地手上用力,竟从桌角掰下一块木头来,捏在手心用力一攥,瞬间化为齑粉。 沈心见他如此这般,心头不由一骇,忙道:“墨问,你冷静些!” 墨问突然仰头大喊一声,穿着粗气,许久才慢慢压抑下胸中怒火,眼睛却更红了。他平日里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伤了李冼半分,可他现在……私密之处竟是这般不堪,也不知一年当中,究竟受了多少凌|辱! 他现在,终于明白李冼为什么要喝毒酒自尽,怕不止是不想再被当做筹码,更多的……是无法再忍辱偷生苟且度日。 真龙天子,九五之尊,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他颜面何在?大胤的颜面何在?! 斛律孤……把他凌迟三千刀,一根一根拆了他的骨头,挑了他的筋络,都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墨问,”沈心试图叫他,“现在什么事都暂且往后推,你过来帮我,他感染太严重了,我得给他用药水洗肠。” 墨问狠狠闭了闭眼,“知道了,你去配药吧。” 待沈心走了,他才回到李冼身边,却几乎不敢去碰他,心里的怒气过了,便只剩下了疼,比废他道行还疼,比自断尾骨还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他俯下身,把头抵在李冼额头,闭上眼,眼角却有泪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小冼,求你醒一醒,求你睁开眼看看我……” 他喃喃自语,并不知沈心已经回来了,后者站在门口,饶是她这般千锻万打的铁石心肠,也是眼底潮湿,许久才端着盆子走了进来。 后面她怎么给李冼洗的伤,墨问没敢看,一直背对着她,生怕自己一转头,就会压不住心中情绪而爆发。 沈心给李冼洗好了下身的伤,换上亵裤,才开始去处理他身上其他的伤,又道:“我给他塞了药棉,万一他醒了,一定觉得难受,你可千万看好他,不要让他自己碰了。” 墨问只是点头。 屋外大雨依旧不停,雨声盖过了人的脚步声,玄甲军已经护送了李冶一行人回来,李冶问清了沈心所在,便直奔而来,入了房间,看见她正给李冼包扎伤口,问道:“小冼怎么样了?” 沈心手下不停,答他道:“还算稳定。” 李冶“哦”了一声,看见地上放着一盆血水,觉得有些奇怪,李冼身上应该没有什么伤口能流这么多血才对,刚想问一句是怎么回事,又听她道:“我现在没空理你,你若要我给你拔箭,还得多等些时候。” 他不禁有些怔愣,心说这人明明也没转头看自己,怎么知道他受了箭伤的?想着却在椅子里坐了,肩膀上当真疼得厉害,路上又难免淋了些雨,更是杀得生疼,浑身也没了力气,白着一张脸喝了几口水休息片刻。 不多时又闯进一个人来,也被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一边脱着湿衣服一边道:“这雨还真大啊,怎么说下就下,还不肯停了。” 沈心依旧没回头,只听他声音便知道是谁,“谢言抓到了没有?” 秦羽在李冶对过坐了,也喝水解渴,答道:“当然抓到了,我堂堂玄甲军再抓不住一个书生,面子还往哪搁。”撂了茶杯,“尤其是我们心姐的命令,我哪敢不从呢。放心吧,我已经把他和那个狗屁可汗斛律孤都交给玄武了,不怕看不住他们。” 他探头探脑,想看看李冼的情况,却被她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开口问:“心姐,陛下怎么样了?” 沈心第二次回答这个问题,“还算稳定。秦羽,你犯的错事我以后再收拾你,你现在有闲工夫,不如给毓王殿下处理一下伤口,我腾不出手来。” “哦……”秦羽看向李冶,“殿下伤得不轻啊,这箭的位置可是把琵琶骨都射穿了吧?” 李冶被他看得直发怵,眼皮一跳,“你、你行吗?” 秦羽被他看低,顿时不乐意了,“殿下这话怎么说的,我们玄甲军中人可人人会治伤,就算没心姐那么医术高明,这点小伤小碰,还是不在话下。”他说着站起身,“来来来,殿下,我这就给你拔箭。” 他给李冶剪开了肩膀处的衣物,把那箭矢露出来,寻了块干净的布擦掉箭杆上的血。李冶被他一碰都疼得不行了,却又怕惊扰了沈心而不敢大叫,赶紧撕了截衣服团了团塞进自己口中,咬着不敢出声。 秦羽用粗布垫在箭杆上,手上发力,一点点把那入骨之箭拔了出来。李冶疼得浑身冷汗都冒了不少,眼前发黑差点没昏死过去。 “心姐,有烈酒吗?” 沈心还是没抬眼,“地上。” 秦羽又寻来烈酒,开了塞子,趁李冶那痛劲儿还没过,道:“殿下,得罪了。你这伤口淋了雨,天气又热,很容易感染,我得给你消消毒。” 李冶还没来得及说上句话,对方就已经把酒浇了上来,热辣的剧痛真是让他半个身子都快没了知觉,另一只手抓着椅子扶手,脑袋后仰,嘴里塞的布差点被他咬穿。 “喔,殿下,看不出来你还是条汉子嘛,这么疼都没晕过去,不错不错。” 李冶没力气理会他的风凉话,吐了口中布条,直喘粗气,半天缓不过来。秦羽给他止了血,上了药,包扎好,又用绷带帮他把左臂吊在身前,道:“不过你这胳膊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了,还好你伤的是左肩,要是右肩,我还得找人给你天天喂饭。” 李冶甩了他一个白眼。 “秦羽,”沈心突然叫了他,“你过来。” “哎。”秦羽立马擦干净手,凑过去,“怎么了心姐?” 沈心给他让开位置,“你最拿手的,给他正骨。” “……正骨?”他看向李冼,明显发现他右侧肋下最后一根肋骨有一处折断的痕迹,伸手轻轻在那里一摸一按,皱眉道,“这可是人为折断的,谁下的狠手?而且……这已经长上了啊,看样子应该是接过一次,怎么还有这么大的错位……” “别废话了,你能看出的我也能看出来,赶紧吧。” “哦。” 秦羽坐下来,集力于右手手指,而后用食指指节在那错位之处猛地一敲,只听“咔”的一声响,把长上的骨骼再次敲断,而后慢慢将骨骼对笼,恢复原位。 李冼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眉头一皱。 “成了。”秦羽起身退开,朝沈心抖了抖右手,“心姐,我这掌力你不服不行吧?”而后又看了看李冼,叹气道,“真是心疼陛下,瘦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受了多少虐待啊。” 他这话一出口,一直坐在旁边的墨问顿时身体一震。 沈心拉下脸来,抬手就去拧秦羽耳朵,在他耳边道:“你给我好好管管你这张臭嘴,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这手掌砍下来喂狗!” “心姐饶命!”秦羽忙不迭跑了,捂着耳朵小声喃喃了什么,沈心没再理会。 李冼身上的伤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沈心做了最后的检查,确定没有遗漏,才给他盖好被子,把他的右手展平,仔细在筋络上摸了摸,对墨问道:“还好有人帮他续接了手筋……这样吧,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给他配个药酒,你便用药酒给他泡手,再加上按摩,每日一次,兴许还能恢复。” 墨问点头,“好。” 沈心转到一旁桌案旁坐了,研了少许墨,提笔写了两张方子,道:“秦羽,你给我过来。” 秦羽往前蹭了两步,不情不愿到了她跟前,她把其中一张字多的方子给了他:“你看看,这上面的药材,我们这里可还齐全?” 秦羽仔细看了,点头道:“应该齐全。心姐,你这方子……陛下可有肠胃出血?” “有,而且严重得很。”沈心不想再跟他说其他,“你这废话可真不是一般的多,怪不得陛下喜欢沈箕不喜欢你。赶紧去按方子抓药煎药,你那张是陛下的,”又把另一张也塞给了他,“这是毓王的,快去。” 秦羽怕她再责骂,赶紧走了。李冶缓过劲来,看着墨问跟雕像似的在那坐着,叹了口气。 若是小冼真的喝毒酒死了,这老龙……还不得把塔悍的草皮都翻了? 过了这些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再加上大雨,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林如轩处理完了那边的事情,也赶了回来,一进门也是问:“陛下怎么样了?” 沈心第三次回答这个问题,已经很没好气:“还好。” 林如轩又转向李冶,刚想问他,却见他指着自己身后,惊道:“蛇!有蛇!” 一条黑蛇从没关严的门缝里钻进来,蛇嘴里好像还咬着什么东西。林如轩当下就要拔剑斩蛇,那蛇却猛地往后一缩,口中东西也掉到了地上,“别、别杀我!” 会……说话的蛇?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可见过了龙凤异兽,一条会说话的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林如轩收了剑,道:“你谁啊?” 那蛇见他们不再发难,才又叼起地上那片黑色的东西,小心翼翼从他们脚下爬过了,一直爬到墨问面前,仰起蛇头:“墨龙大哥,我把你的龙鳞找回来了!” 墨问这才有了些反应,接过那片被雨水冲刷过的龙鳞,用袖子擦干净了,放到李冼枕边,“多谢。” 黑蛇被他道谢,顿时激动得手舞……头舞尾蹈起来,李冶看着它,抽了抽嘴角:“你到底谁啊?还有,你怎么长得这么丑啊,我还第一次见这么丑的蛇。” 黑蛇被他戳中痛楚,瞬间萎了,爬到他脚下,甩了甩尾巴,“劳驾,借套衣服穿呗?” 沈心蹲下来戳了戳它的脑袋,问道:“你是公是母啊?” “啊?我公的……不不不,我男的!” 她便从柜子里取了一套男装,扔在它身上,黑蛇化了人形,穿好衣服,竟也是长身鹤立,相貌堂堂。李冶见了又挖苦他道:“你这人形也还可以嘛,为什么原形那么丑啊?” “……” “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啊?” 黑蛇听他问自己名字,更加蔫了,垂着头丧气道:“墨龙大哥叫我墨丑……” 李冶喷笑出声,“这名字起得可真有水准,简直是人如其名。”不由看向墨问,却见他不知为何身形竟晃了一晃,用手在床沿撑了一下,还是没能坚持住,眨眼化回了龙形不再动弹。 “……哎?!” 沈心连忙上前查看,才发现他身上龙鳞缺的缺损的损,再看向尾巴,更是少了半个,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却隐隐露出一截白骨。 她吃了一惊,自己竟一直没发现他伤得这样重,不敢再耽搁,赶快给他处理伤口。 李冶看着他的尾巴,忽然想起了那方缺损了一角的黑龙镇纸。 伤的地方出奇的一致……难道是巧合? 沈心终于给所有人都料理好,也是累得跌坐椅中,抹了一把额头汗水。秦羽也煎好药回来,给李冼喂了,李冶自己喝了,忙了一天,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林如轩道:“敢问沈姑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心喝着茶水,“就在这里暂时休整。此处是我们玄甲军的一个联络点,绝对安全,药材什么的也齐,而且陛下现在不宜挪动,回渭阳途路遥远,他定是受不了的。大军也有不少伤亡,需要休整。我们便停留此地一月,大家充分休息之后再做计较。” 她又看向李冶:“毓王殿下,这段时间,还是要辛苦你了。” 李冶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对,还要麻烦你继续冒充陛下一段时间。” “可我……” 沈心拍了拍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陛下现在的状况你也看见了,他怕是没有精力打理朝政的,你放心,我会帮你。” 李冶深深叹气。 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冒牌皇帝的身份了,没想到…… 罢了,为了弟弟,他就再忍耐一时。 ☆、78 第二天,林如轩让季缨从赤缨军中抽调五千人,押送斛律孤和谢言回京。 倒不是在汾州看不住他们,而是……墨问和李冶都在此地,实在害怕这两人哪个脾气上来给他俩弄死。 因为这二人身份特殊,沈心放心不下,也从玄武中抽了一百人随行。 在这玄甲军的秘密联络点里,李冶暂时不用假扮皇帝了,身上担子稍微轻松了一些,也好跟许久未曾走近的林如轩说说话。 这日,李冶拉着林如轩在后院里散步。 “这倒真是个好所在。”李冶看着宅院里的景致,不由赞叹道,“之前我们在汾州也没发现这个地方,还真是清静,我看,一点也不输我那毓王府。” 林如轩挑起垂得过低的柳枝,慢慢从树下走过了,“毓王府?你不是一直住卧凤宫吗,哪里来的毓王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确实是有自己的府邸的,不过后来搬进卧凤宫那里就荒废了。那地方太偏,太|安静了,我住得不自在,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被小鬼野兽给霸占了。” “你既然喜欢热闹,怎么又夸这里清静?” 李冶垂下眼,叹了口气,“人总是会变的,想想我也快到而立,闹不起来了。” 林如轩一时没再接话,雨后的空气还是十分清新,地上有不少被雨打落的树叶,还鲜亮着,他偶尔踩过几片,又听见他道: “这人,一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还真是浑身疲累。现在小冼倒了,墨问居然也倒了。” 林如轩道:“那你不会哪天也倒了吧?” “我?”李冶笑着摇头,“我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就算想倒,没人替我接着,我怎么敢倒?”他转身拍拍对方的胸口,“倒是你,你上次受那么重的伤,怎么突然一下就全好了?一点都不带反复的?” 林如轩握住他的手,挑眉道:“怎么,你觉得我不应该好?” “那倒不是……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没挣脱他,便这样手牵着手继续踱步,“不过好了也好,省得我替你担心。” 后院里有副石桌石凳,李冶箭伤没好,走得累了,便坐下休息,林如轩给他倒了茶,时过境迁,依旧是石桌清茶,却再没有曾经的心境了。 许是过了心浮气躁的年纪,对这世事,又看得透彻了些。 人生在世,不外乎一词:身不由己。 “差点忘了,”林如轩突然道,“你还在喝药,还是不要喝茶了。” 李冶竟没有跟他争辩,放下茶杯,笑道:“好吧,听你的。” 忽然传来几声鸟鸣,自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莺鸟儿,你追我赶,没入柳树枝条里看不真切了,叫声却依旧婉转着。林如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罢,道:“你是不是想说,‘两个黄鹂鸣翠柳’?” 李冶先是一愣,而后笑出声来,摇摇头道:“其实我想说,‘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林如轩自己品着茶,“你又没有和丈夫不得相见,打人家黄莺儿做什么。” “看它不爽,便想打了。”顿了顿,“其实我在想一件事,洛辰他真的……没了吗?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 “秦羽告诉我的,说朱雀殉难了。”眸色略沉,“你知道塔悍的皇都吧?牙帐大火,皇室血脉无一幸存,听说那大火烧了一日一夜,天降大雨也浇不灭它,把整个牙帐烧成一片白地。” 林如轩听出些许端倪,“这事是锦上做的?” “应该是他们两个一起,不过最后只有人看见一只浑身浴火的大鸟冲天而起,却并没有人看见洛辰,那之后,他们也和玄甲军失去了联系。” “那他……也不至于烧死洛辰吧?” 李冶叹气道:“谁知道呢,反正凤凰涅槃之后会忘记一切,即便真是他害死的,他也不会记得了。这样也好,不用永远带着愧疚度日。” 林如轩不知道该接什么,想起那个一袭红衣似火,还给过自己火莲丹的人,怕是从此再无缘相见,竟莫名的有些伤感。 就像自己麾下那些兄弟,有的昨日还生龙活虎在你面前嬉闹,今日,便已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回,只剩一截断臂,一条断腿,或是一个头颅。 战争,永远是那么残酷。 “好了,”李冶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小冼。” 墨问睡了五天,终于醒了,却不愿化成人形,而把龙头搁在李冼肩窝,闭着龙目,不想动弹。 墨龙族的人没有追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肯就这样放过他了。 他被削了千年道行,已经没什么能耐兴风起浪了,估计墨龙族的人也是这么想,索性不再理会他。 他现在,竟连自己的心爱之人也救不了。 怕碰到李冼身上的伤,没敢在他身上靠太久,便又挪开了龙头。似乎感觉到这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睁开眼睛,扭头一看,看见桌案上放着一方十分眼熟的黑龙镇纸。 ——原来李冶已经命人把李冼的那些东西都收拾好,搬了回来,其中就包括那方黑龙镇纸。 从去年五月十五入胡,到今年六月二十五得救,一共一年一月又十天。 而墨问与他分别,却是只差半月,便已两年。 两年之中,发生了太多变故。 他终于化了人形,伸手轻轻摸了摸李冼的脸颊,他曾经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就算瘦,可两颊也是饱满的,而如今,却深深凹陷下去,没有什么肉了。 也不知需要多久,才能重新养回来。 墨问拾起枕边的龙鳞,又变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黑色细绳来,穿了,给他戴回颈间。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沈心没穿扎眼的红,换了件朴素的衣裳,“你醒了。” 墨问冲她点点头,看见她手里的药碗,道:“我来吧。” 她把药碗给了他,帮李冼垫起头部,叹口气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不能进食,就算每天用参汤吊着,也总有虚耗至死的那一天。” 墨问给他喂药的手停了一停,“为什么不能进食?” “塔悍军中有位汉人军医,一直在照顾陛下,我问过他,他说陛下被斛律孤打中胃部两次,之后就一直不能进食,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些参汤米汤之类。可……他胃肠已经损伤到这般,即便是用再好的药,正真被他身体吸收的怕也只有十之一二,这样下去,他怎么可能好起来?” “那依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说句实话,我学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难治的病人。我现在只能给他喝些调理脾胃的药,再加上一些消除炎症感染的,可他那病又拖不得,我……” 她又突然停住不说了,墨问听出不对来,回过头看她:“哪病?” 沈心皱起眉,似乎在犹豫什么,沉默了片刻方道:“你知道痨病吗?” “痨病?”墨问心里一颤,不敢确定道,“你是说……小冼?” 见她点头,墨问一下子站起身来,“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染上那种病?!” “他的症状和脉象都已经非常明显了,而且那军医说他已经在咳血了,虽然次数不多,可……” “别说了!”墨问打断了她,闭了闭眼,又重新坐下,“那现在怎么办?能治好吗?” “你明明知道,治不好的,最多只能缓解,可这病越发展,人就会越痛苦,最后可能会连喘气都喘不过来。” “能拖多久?你能给他拖多久?” 沈心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略一垂眼,“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多……两年。” 墨问长久地沉默。 “有件事情,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跟你说,虽然如果陛下醒着,是肯定不会让我开口的。”她顿了顿,“秦商告诉我,自从你走之后,陛下就一直郁郁不乐,后来染了风寒,也不肯好好休息,每日都熬到很晚,夜深人静才肯休息。你也知道,这病是积劳成疾所致,我想,他生了病,怕也不只是因为塔悍,因为斛律孤。” “你是想说……因为我吗?” “我想你心里已有答案。” 墨问给李冼喂完了最后一勺药,苦笑一声:“我知道了。” 沈心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他只怔怔看着病榻上之人的睡颜,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许久也不肯松开。 他的右手手臂上有二十七道割痕,虽然大部分都已愈合,看上去却依旧骇人,那是他为了给大胤传递情报而留下的,每一道,都像割在墨问心上。 原来归根结底,害了他的,还是你自己。 墨问,你若不去降那场雨,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可不降那场雨,又会害死多少人?他若真的不去降雨,李冼,又会不会也向那干大臣一样,求他呢? 不想害他在天下和自己之间做出选择,替他选择了,可最后还是害苦了他。 墨问,在他和天下之间,你又究竟选择了哪一个? 人生在世,当真身不由己。 他闭上眼睛。 “沈心姐姐,我回来了!” 黑蛇墨丑提着个篮子闯了进来,没见到沈心,却看见墨问在床边坐着,“墨龙大哥,你醒了?” 墨问才回过神,压下眼中泪意,给李冼掖好被角,道:“你去哪了?” “我去买人参了,我买到了好多千年老参,不过……沈心姐姐去哪里了,怎么不见她?” “你活了八百多岁,管沈心叫姐姐?” “呃……”墨丑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咕哝道,“其实我活了一千多岁了,不比你小几年……她不是喜欢别人叫她姐姐嘛,她喜欢,我就这么叫咯。” 他身上已经不是沈心给他找的那套衣服了,离开了九渊寒潭,修为来得也容易了,便自己幻化了一身衣服,也是黑的,不过要比墨问的花哨不少,有许多银线花纹,倒也衬得他人添了几分风采。 “墨龙大哥,”他放下篮子,凑到墨问身边,“你给我改个名字好不好,墨丑多难听啊,他们好意思叫我,我都不好意思应……” “那你叫墨美?” 墨丑嘴角抽了抽,泄了气:“还、还是墨丑吧。”眨了眨眼,“墨龙大哥,你的小情人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他为什么不醒过来?” 墨问突然哑了口,身子一僵,半天也没答话。“别问那么多了,你买了人参,赶紧去交给沈心吧。” “哦……” 为什么不醒来?为什么不肯醒来?为什么……不敢醒来。 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天下人吧。 李冶跟林如轩散完步,过来陪李冼,一陪就陪到了中午。 这午饭,居然是沈心亲自做的…… 他看了一眼那一桌菜,咽了咽口水,却不是馋的,而是吓的。 鸡蛋炒、炒木耳,凉拌牛肉,还有……一盘猪肝。 “这都是……啥?” 他拿着筷子,举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去尝,鸡蛋太咸了,牛肉没入味,猪肝……不知是没熟还是怎么,居然还、还有些血丝。 这么几样东西放在一起,腥味相冲差点没让他吐出来,捂着嘴强迫自己咽了,险些翻了白眼,道:“我的个小姑奶奶,你做的都是些啥?” 沈心却一脸严肃,又盛了两碗粥,他一碗墨问一碗,“你们两个都失了不少血,吃这些东西补补。” 李冶用勺子搅着那碗粥,粥里有红豆、红枣、枸杞,还有……貌似是当归。尝了一口,凑合能喝,比猪肝强多了,然而…… “我说,你确定这不是……你们女人那个什么的时候喝的吗?” 沈心瞪了他一眼,“爱吃吃,不吃滚。” “得得得,我吃。”李冶不想跟她计较,毕竟自己弟弟还得靠她给医治,几乎是囫囵吞枣,也不怎么想去尝味道,一并就着米饭吞下肚。 黑蛇墨丑突然凑了过来,“你们在吃什么?我可以吃吗?” 李冶心说哥们你真有勇气,嘴上却道:“你不是蛇妖吗,还用吃饭?” “墨龙大哥还吃饭呢,我怎么就不能吃了。”他撇撇嘴,自己盛了饭,跟他们凑了一桌。 李冶咬着筷子,看着他跟墨问竟然吃得镇定自若,尤其是那墨丑,居然对那盘看着就半生不熟的猪肝情有独钟。不由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想了想,安慰自己道:他是蛇,他是蛇,人家吃生冷的玩意都吃惯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还是赶紧凑合对付了两口,喝了粥退了席。 这帮家伙……简直太可怕了…… 沈心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有些纳闷,心说自己做的饭真的那么难吃?忍不住尝了一口猪肝…… 差点吐出来。 “你们、你们吃,我先走了。” 墨丑十分不解地看了看她,问道:“墨龙大哥,他们为什么都跑了?” “不知道,吃你的饭吧。” “哦……” 转眼已过旬月。 李冼依旧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这期间,墨问按照沈心说的,每日都用药酒给他揉搓右手,可他迟迟不醒,也不知道效果究竟如何。 沈心虽然厨艺惨不忍睹,可医术却没得挑,一个月功夫,把李冼体内的伤治得七七八八,胃里没有再出血,肠里的感染也好得差不多了。 当然,除了她,也少不了墨问的功劳。 自从她说李冼的身体很难吸收药物的药效,墨问便想出了一个法子,那便是用自己的血去滋养他,每次给他煎药时,都倒上半碗龙血,虽然味道难闻,成效却着实显著。 要说龙血究竟有什么疗效,墨问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听族里的长辈说,龙身上任何东西都是一位药材,便用龙血一试。普通的龙血还不行,必须是最新鲜的动脉血,他便从自己颈下取血。 龙的颈下有一片逆鳞,触之即怒,因为那里是除了眉心外的第二处死穴,甚至比眉心还要脆弱。龙的血液从心脏流出,会首先流经逆鳞,再流向全身,从逆鳞处取的血,定是最新鲜的动脉血。 也因此,每次取血,都会让他苦不堪言。 他的修为已经被削得差不多,每日半碗血,起初还好,时间久了,便是他也承受不住,这才让沈心每日做些补血的膳食,勉强缓解一下。 可即便如此,连续放了一个月的血之后,他还是差点晕倒。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29节 沈心连忙让他停了,找了些滋补活血的药材给他炖汤,让他好生修养。 于是他们一行人返回渭阳的路上,墨问一直化了原形趴在马车里,无精打采的,动也不想动一动。 李冶肩上的伤,表面看起来是好了,可骨头还没长好,左臂也吃不上劲,没法照顾李冼,不过好在有墨问带回来那条蛇,他倒是心甘情愿当个免费劳力,沈心不在的时候主动挑起了照顾李冼的担子。 因为有这么几个病患在车上,车队的速度一直快不起来,腾麟军和广明军早先一步开回驻地去了,则由林家军护送着他们返京。 这一走,又是近月。 ☆、79 李冶继续冒充皇帝,骑着非尘,领着车队进入渭阳城门。 提起非尘,就不得不说一件事,之前跟塔悍交战的时候,它从草原深处带回来一群野马,林如轩他们本来还想抓几匹试试能不能驾驭,结果打完了这群野马全跑了,一个也没剩下,就剩了非尘,也是神出鬼没的,从不跟军队的马匹同吃同住,他们要启程了才跑出来。 李冶深度怀疑这马是不是已经成了精,机灵得过头了吧?平常还不让他骑,只有要冒充李冼的时候才给骑,骗都骗不过。 渭阳城里可谓欢天喜地,百姓纷纷出门迎接皇帝的车辇,说是万人空巷也丝毫不为过。 李冶一直面带微笑,笑得脸都快僵了,心说当皇帝也是个技术活,光这保持微笑就够有挑战性的,得亏当初老爹没看上他让他当皇帝,不然他非得疯了不可。 车队终于开进皇宫,他刚想喘口气,却见一干大臣早已分立大殿台阶两侧,一拜到地: “恭迎陛下回宫——” 操…… 李冶只好下了马,硬着头皮从台阶缓步而上,站在大殿门前,道:“诸位爱卿平身。” 离他最近的一个是蔺行之,怎么都感觉看他的目光不太对啊…… 李冶赶紧说了些客套话,想把这群大臣赶走,可他们太久没见到皇上,一个两个总想凑上来说几句,李冶怕露陷,只好又说一路劳顿之类云云,要回去休息,大臣们这才放过他。 蔺行之这个最高的官却没上来,在一旁站着捋胡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冶忙不迭跑了,进了御龙殿,墨问也已经悄悄把李冼转移回了卧房,把一切都安顿好了,那条黑蛇从他衣服里钻出来,落在一旁。 李冶在桌案旁边坐了,宫里的太监知道皇上要回来,已经沏好了新鲜的茶水,他喝了两口,刚想跟墨问搭话,却见他突然一扭身,目光投向某处,眉头紧锁:“你是谁?!” 那黑蛇的反应竟比他还要激烈,盘起身体,高昂头部,嘶嘶吐着信子,一副要攻击人的模样。 李冶一头雾水,朝他们看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墨问挡在李冼面前,面色已经十分不善,喝道:“我不管你是谁,马上给我滚出去!” “等等等等!”李冶拦住他,“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 墨问终于答了他:“鬼。” “鬼?”李冶脑子里一转,恍然大悟道,“哦!是他啊!” “怎么,你知道这皇宫里有鬼?” 李冶嘿嘿一笑,“是这么回事,去年……哦不,前年,七月十五那天晚上,确实进了个鬼,他当时还想附小冼和我身来着,不过小冼有龙鳞,我有林如轩给的桃木护符,他就没能成功。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冼居然还跟他熟络了,我想请人把它赶走,他还不让我赶呢。” 墨问觉得十分匪夷所思,“你是说小冼跟他是朋友?” “差不多吧。” “可是小冼又看不见他,怎么跟他做朋友?” 李冶挠了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墨龙大哥。”黑蛇忽而化了人形,也死死盯着那个李冶看不见的“鬼”,情绪却是冷静了些许,“此人我认得,把我交给我吧。” “哦?” “他就是,八百年前,害我被关入九渊寒潭的那个人。” 墨丑看着那个“鬼”,才终于相信,原来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时过境迁,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此情此景下与他再次相遇。 也许冥冥之中,早已天数注定。 他缓步走到门口,没回身,对背后那人道:“跟我走吧,不要再打扰别人了。” 李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凑到墨问身边:“他走了吗?” “走了。” 墨问眉间的褶皱却依然没有展平,许久才道:“他竟然在此徘徊了八百年,也是个痴情人。” 李冶好奇心发作,刨根问底道:“什么八百年?” “那蛇是八百年前被关入九渊寒潭的,既然他说这人就是害他的人,那他的魂魄也肯定已经在这世间徘徊了八百年。看来,他们之间的牵绊,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李冶似懂非懂,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似乎想通了些,又问:“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这皇宫可是阳气最重的地方,渭阳城又在山南水北,山水皆阳。他在哪里徘徊不好,为什么非要来这阳上加阳的渭阳宫里?” 墨问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几分莫名的苦涩,“为什么?因为他曾经也是个皇帝。” 李冶“啊”了一声,“你……你怎么知道?” “游魂会保持自己生前的模样,他身上,还穿着龙袍呢。只有真龙天子的魂魄,才能受得了这里的阳气。” 一个皇帝的魂魄。 却沦落得在世间苦苦徘徊了八百年。 这人和墨丑之间发生过什么,即便墨丑不说,他却也能猜出一二。 一边是自己最爱的人,而另一边则是天下,这杆天平究竟会往哪边倾倒,除了皇帝自己,怕是谁也说不清。 墨问不敢去揣度李冼心中的这杆天平。 幸好他早早替他做出了选择,不然,他可能也会像那条蛇,被伤得体无完肤。 李冼自己的答案是什么,他永远也不想知道。 墨丑失踪了三天。 再回来时,整个人都不太对,神情恍惚,眼睛也红肿着,明显是哭过。 墨问看了他许久,还是决定开口问他:“他呢?” “他……”他低头看着地面,眼睛也不带眨一下,苦笑道,“我把他超度了。” 墨问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半晌只道:“节哀。” 墨丑却摇摇头,低声自语着:“冬天快要来了吧……冬天来了,就可以休息了。” 冬天快要来了,可李冼依然没有醒。 叶落满地。 墨问站在殿前,望着台阶上薄薄的积水,被如丝秋雨击起点点涟漪。 他伸出手掌,有几丝细雨落入他的掌心,冷的。 这皇宫,几时,竟变得这般萧瑟了呢。 殿角的嘲风依旧好端端的蹲着,殿顶的琉璃瓦淌下雨水,依然明丽着,可大概,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着一袭黑红龙袍,站在一片朝阳斜晖里,眉目含笑了吧。 他不知是该叹息,还是该叹息。 过人的耳力听见了李冶和蔺行之的对话,却无心去理,瞒得过初一,总是瞒不过十五的,太上皇在他们回宫的第一天,便知道现在的皇帝是李冶假冒的,现在,蔺行之也是该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这国事,他墨问再不会去管。 李冶好不容易摆脱了蔺行之,从御书房出来,经过大殿时看见墨问站在殿前,便走到他身边,道:“你在这站着干什么?” “你跟他谈妥了?” 李冶摆了摆手,“别提了,那个老不死的,我看他早就看出我是谁,一直引而不发,就在等我主动去找他。” 他陪墨问看了一会儿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又问:“小冼还是……” 墨问摇了摇头。 “唉。”李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再惹他伤心,只好闭口不言。站了一会儿,想要回去,却见沈心一袭红衣从殿中走出,撑了一把红色油伞,不由叫住她,“沈心,你去哪?” 沈心经过他时,在他身边略一停顿,低声道: “秋后算账。” 天牢。 一袭红衣出现在谢言的监牢前。 谢言坐在角落里,看见她来,把目光移向她:“怎么,我的死期到了么?” “死期?”沈心居高临下看着他,冷笑道,“你想得太美了,就算他肯给你个痛快,我沈心,也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是么。” “你好像不太相信?”她在原地踱了几步,“不过没有关系,我会让你相信的,你马上就会明白,那个你自以为断送了你似锦前程,让你恨之入骨的皇帝陛下,究竟是怎么对你的。” 谢言听出她话里有话,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现在,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她说罢转身离开,谢言站起身来,却见走进来的竟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妪,他借着微弱火光看清来人的长相,扑通跪了下来,双手抓着铁栏,“娘!是你吗娘!” “言儿!”那老妇也跪倒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言儿……” 谢言看着他满脸皱纹,银丝凌乱,不由心中绞痛,“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言儿……”谢母颤抖着双手,用婆娑的泪眼看着他,“我的儿,你还好吗……” 他摇着头,眼里也泛起泪花,咬着下唇,声音抽噎着:“娘,我……我很好。” “言儿,你让为娘等得好苦……五年,娘整整等了你五年!为什么不肯回来,为什么不肯回来看娘一眼……” 谢言情绪彻底失控,大声嘶吼着:“您不要再说了娘!我是个杀人犯,我不能回来!我不能回来!孩儿离家在外的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是孩儿不孝,孩儿不能回来送死!” “你为什么要杀人?!我的好孩子,你连鸡都不敢杀,为什么要去杀人?你大好的前程,为什么要自己无端断送?!” “是他逼我的!”谢言两眼通红,“是他逼我,是他逼我走到今天!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愿意去杀一个跟我无冤无仇的陌生人?都是他,都是他逼我!都是李冼逼的我!” 谢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言儿,你在说些什么?你说是谁?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什么……” “他待我不薄?”谢言打断了她,大笑三声,“他待我不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在背地里做了什么!我才是探花,我才是该入朝为官的人,他随随便便就找了个人顶替我你还说他待我不薄?!”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谢母也终于有些急了,“言儿,陛下钦点你为四品官员,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和前三名官居同级,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谢言瞬间怔愣了,“你、你说什么?什么四品官员?什么钦点?” 她从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拿出一样东西,透过铁栏的缝隙递给他,谢言接了,发现那竟是一卷已经略有发旧的圣旨,展开来,赫然入眼的是“授户部侍郎”几个字,而圣旨上所提的时间,居然是…… 建安四年,四月廿七。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殿试放榜的前两天。 也就是说,在放榜之前,李冼就已经决定……封他做户部侍郎? 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改了他的名次,又要封他做官? 他忽然想起那个向自己透露消息的太监,言谈之中,似乎提到了……尚书令? 难道说,调整他的名次,其实是尚书令的意思,李冼本身并不愿意,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补偿他? 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言儿,”谢母抓着铁栏,把头也抵在铁栏上,“你还记得娘当初给你的金龟吗?那个金龟,也是他留下的,娘让你去买昙花花瓣做香囊,就是想送给他。还有……大年夜的时候,有两个年轻人来咱家买烟花,其中一个也是他。起初……娘并不知道他就是皇上,后来你出了事,我被官兵抓去,他到牢里来看我,还放我回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今圣上。”她含泪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是我们的恩人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 她摇了摇头,叹道:“都怪娘,若是娘不让你出去,你就能接到那圣旨了……” 谢言却跌坐在地,怔怔看着那圣旨,竟一时间手足失措。 那个金龟……是李冼留下的…… 他逃亡的路费……是李冼出的…… 原来他,竟用着自己恩人给的金龟,逃到了塔悍,为异族出谋划策,攻打自己恩人的国家。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忽然想起在塔悍时曾和他的一番对话,他记得自己说:“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报应,你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曾经做错事惹下的祸。你,怨不得别人。” 而李冼回答了他什么?他说:“谢言,这番话,我也一样要送给你。但愿你,也永远不要追悔莫及、怨天尤人。” 原来……那不是他随便说说……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 原来他一直想帮自己…… 可他谢言,竟拿着恩人的这番恩泽,喂了自己,这副狼心狗肺。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 老天啊……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一次次的失之交臂,一次次的阴差阳错,一次次的误解与猜忌,终于……种下今天这般恶果。 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报应…… 原来这些话,当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苍天啊……! 谢言仰起头,痛苦地闭上眼,脸上,早已泪如雨下。 真的是报应……真的,是报应…… “谢言,你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曾经做错事惹下的祸。你……怨不得别人。” 他低声喃喃,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谢言!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你该死,你该下地狱去!你该被千刀万剐也弥补不了自己遭下的孽!” 谢母见他如此这般,顿时慌了神,“言儿!你在说些什么?!陛下他……他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他不是击退外敌了吗?你……你这是做些什么?” “平安回来?哈哈哈……”他已经状若疯癫,拼命把自己的脸挤上铁栏的缝隙,凑近母亲,“娘,您错了,平安回来的是毓王,是毓王!真正落入我们手里的就是李冼!是我……是我亲自设了这个计,是我亲自把他交给了斛律孤!我亲眼看着他被鞭打,被折辱!娘,他已经快要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是我!是我!是我谢言——!” 他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谢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你……” “对,是我,”他又哭又笑,“是我亲手害死了我的恩人,我还茫然不自知……我真是个孽障,孽障!” “沈心,沈心!你当真好狠的心!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你为什么不肯直接给我个痛快?!”他拼命摇晃着铁栏,面上涕泗横流,“沈心!你赐我一死,我求你赐我一死!!” 黑暗之中,那最后一抹红色衣角,也终于消失不见。 “求你赐我一死……” “言儿……”谢母摸着他的脸颊,目光里满是疼爱,“言儿,不哭……不怪你,不怪你,都怪娘……子不教,母之过,都怪娘啊……” 谢言仰起脸,“娘!” “都怪娘,”她还在一声一声地重复着,“既然如此……娘便替你一死,也好……向皇帝赔罪了……” 谢言听闻此言,顿时惊怔,“娘,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娘?!” 谢母慢慢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娘对不起圣上,对不起大胤,娘要替罪孽深重的儿子,向皇帝赔罪。” 他奋力伸着手臂,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终于被无情的监牢阻挡了,不得而终。 “皇天在上!老身在此,替孽子谢言,赔罪了!” 她说罢,竟豪无犹豫,一头朝墙上撞去。 鲜血崩流。 谢言惊呆了,大睁着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久之后,他才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一声大喊: “娘——!!!” 叛国贼谢言的母亲在天牢里撞死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 两日后,又有了谢言自缢身亡的传闻。 可不知为何,这二人的尸首并没有被悬街曝尸,关于此事后续的讯息,也再没有传出。 那日,在天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沈心,怕再没有旁人知道。 ☆、80 时光,永远是个考验人的东西。 墨问几乎用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让李冼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可人,却始终未曾醒来。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沈心给他把过脉,说他现在的状况绝对不至于一直昏迷不醒,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有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你永远,也没有办法叫醒一个拒绝醒来的人。 墨问已经束手无策。 他一只胳膊托住李冼的后颈,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窝,另一手端着粥碗,一勺一勺喂给他喝。 他已经不再给李冼喂龙血了,一来他自己受不了,二来李冼现在已经可以喝一些粥之类的流食,再加上药物的调理,勉强可以维持身体的养分。 李冼被他喂着粥,还没喝几口,便突然呛咳起来,墨问忙给他轻拍背部,帮他顺了呼吸,又擦去了他唇边粥渍,再喂他,他却抿紧了双唇,怎么也不肯喝了。 墨问试了几次无果,也不好再强迫他,只得放了粥碗,苦笑道:“罢了,不想喝……便不喝吧。” 他轻轻叹气,扶他躺回原处,盖好被子,便欲离开。可他刚起了身,走出两步,却听见李冼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嗯”,回转身来,只见他眉间紧锁,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墨问心头一颤,忙坐到他身边,执起他的手腕去试他脉象,发觉他脉搏有些急促,便在此时,又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小冼?!” 墨问欣喜若狂,这两月以来,李冼还是第一次有了苏醒的迹象,赶忙握住他的手,又连续唤了他好几声。 李冼眉头皱得更紧,眼皮也颤抖个不停,似乎与什么激烈抗争着,被墨问握住的手使了些力气反握回去,墨问不由得更加激动,大声呼唤他: “小冼!你快些醒醒,快醒醒!我是墨问,我是墨问啊!” 李冼似乎是听到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墨问始料未及。他分明感觉到对方的手突然之间便卸了力气,而他眉间褶皱也慢慢舒展开来,整个人再无任何动静。 “……小冼?” 墨问像挨了当头一棒,愣在原地,却依旧不肯放弃,握紧了他的手晃着他的手臂,可无论他再怎么锲而不舍地呼喊,都如同石沉大海,再不能激起半分浪花。 怔忡片刻,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着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一步步后退,摇着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低声喃喃着,像是质问他,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 他后退着,终于跪倒在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爬了满脸,沿着下颌滑落,打在地面,额角凸显出青色的筋络,他红着眼,嗤笑着,继而变成了放声大笑。 “墨问!”沈心又凭空出现,低斥他道,“你发什么疯?!” “哈哈……”墨问笑够了,又开始放声大哭,他一手用力地捶着地面,面色竟现出几分狰狞,“为什么?!为什么不肯醒来?!为什么一听见我的名字便不肯醒了?!为什么连看我一眼也不肯看?!我墨问在你眼里,究竟价值几钱?!” 沈心皱着眉,看他神色这般痛苦,忍不住劝慰道:“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不知道如何面对?哈哈!”墨问大笑出声,“不知道如何面对,便不面对了吗?!我墨问难道是什么虎豹豺狼?!他以前怎样,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的人,我只要他醒来!” 沈心也略有怒气,提高了音量:“你不在乎,可是他自己在乎!请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他,你会怎样?你会无愧无疚回到他身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你行吗?你扪心自问,你行吗?!” “我……!” 墨问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喘着粗气,僵着身子跪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来,大步离去。 “墨问!你站住!” 沈心留他不住,只好看向病榻上的李冼,看了许久,只得一声轻叹。 若想逼醒他,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天牢。 “墨大人,您不能进啊!” “滚开!” 墨问一把挥开值守的狱卒,径自来到关押斛律孤的牢房前,“给我把门打开!” 那狱卒万分无奈,冷汗涔涔,“墨大人,这是死囚牢!没有上面的命令,不能随意开门哪!” 墨问冷哼一声,不再与他浪费口舌,身形突然消失,又瞬间出现,人却已在牢门紧闭的囚牢中了。 狱卒被他吓得跌坐在地,而斛律孤也心中一惊,看着那人朝自己逼近,“是你?!你……你要干什么?!” 墨问却不答他,单手揪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斛律孤就要反抗,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觉得一股大力朝自己脸上扇来,直扇得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吐出一口血来,血里还夹杂着几颗被打落的牙齿。 “……咳!”他挣扎起身,一抹嘴边血迹,一个“你”字还没出口,便再次被墨问提了起来,墨问依旧没给他机会,一拳狠狠打在他腹部,又一拳用力砸在他胸口。 胸腔里传来肋骨折断的声音,斛律孤再次被击飞出去,同时呕出大量的鲜血,剧痛让他大脑空白了一秒,略缓过来,却仍然不肯求饶,反而大笑出声:“哈哈……!反正我斛律孤,过不了几天……就要被处斩了,你倒不如现在、现在就杀了我!也好让我……少受几天牢狱之苦!” “你做梦!”墨问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第三次把他从地上提起,按在墙上。斛律孤双目直视他,笑意不减,喘着粗气道:“我斛律孤……平生最后悔一件事,就是没有一开始……就杀了李冼!给了他反击的机会!” “啪!” 墨问反手又是一掌,直抽得他偏过脸去,复而掐住他的脖子,低喝道:“说!你都用哪里碰过他?!” “哈哈哈……!” 斛律孤尝试去掰他的手,掰之不开,又大笑起来,像是挑衅道:“哪里?哪里都碰过!怎么,你现在知道来替他报仇了?太晚了!他当初在我身下哭着求饶的时候你怎么不……” “啊——!!” 墨问被彻底激怒,一声大喝,这一拳直接砸在了对方的面门上,直把他砸得鼻骨断裂,两道血流自鼻孔涌出,又突然伸出二指,直接探进对方口中,紧紧夹住他的舌头,厉斥道:“说,说啊!我让你说——!” 斛律孤只感觉嘴里火燎剧痛,却挣扎不得,竟被他生生拔了舌头,又扑倒在地,口中鲜血迸流,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再也发不出一字。 墨问弃了那秽物,蹲下身来,“说,还有哪里?还有哪里?!” 他又用沾满鲜血的手扣住对方右腕,猛地一掰,只听“咔嚓”一身裂响,他的右手以诡异的角度翻折过去,显然是已经断了。 “嗬啊——!!” “还有哪里?!还有哪里?!!” 墨问双目赤红,怒目圆睁,一头墨发无风自动,竟是状若疯癫,又抬脚狠狠向对方胯|下碾去,斛律孤凄惨大叫,却叫不出声,大张着口,鲜血淌了一地,周身剧痛让他很快便昏厥了过去。 “墨大人!不能再打了!墨大人!!” 那狱卒终于缓过神来,打开牢门,拼死拉住还欲继续的墨问,把他拉退了一步,“别再打了!他三天后就要被斩首示众,求求您别再打了!” 墨问满手鲜血,僵立片刻,终于慢慢收回了脚,甩脱狱卒,头也不回朝牢外走去。 他走至门口,突然看见一袭红衣出现在面前,抬头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略过她大步而去。 ——沈心与他对视的一眼,竟被他那漆黑血红的眸子,看得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阴暗的一章吧,虽然写起来很爽……并不想让这一章污染到其他章节,所以单独成章,字数略少,见谅。 ☆、81 黑龙镇纸安静地匍匐在桌上。 那张惊风神弓也被仔仔细细擦洗干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寝宫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墨问坐在案几前,将紫砂茶壶中刚刚烹好的茶水倾入茶盏之中。 这套茶具是他来到李冼身边的第一年,赠与他的生辰礼物,他竟一直用到现在都没舍得换。茶壶的壶嘴乃是一个龙首,倒茶之时茶水便从龙口倾出,壶盖上弓起一截龙身,而龙尾则绕成壶柄。 经过多年的使用摩挲,这壶呈现出温润的色泽,壶上的龙也没有半分锐气,只一次又一次静静地泡出香气四溢的茶水来。 墨问品了一口茶,沁心润肺,唇齿留香。 上好的狮峰龙井,翠郁甘美,可最喜欢这茶的人,却迟迟不肯再醒来品上一品。 “陛下,陛下!” 太监尖细的嗓音突然打破了寝宫的平静。 墨问皱起眉,放下茶盏,道:“叫喊什么?不知道陛下在休息么?” 那太监慌忙弓身,“是、是,奴才该死!”他递上一份东西,“还请墨大人过目。” 墨问接了,“这是何物?” “是、是南疆来的八百里加急搪报,说是……外族入侵,墨大人还是看一下吧!” “外族入侵?南疆不是卫衡将军镇守么?” 太监冷汗涔涔,“这……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墨问转过屏风,回到内室,展开搪报,似乎故意念出声来:“南蛮来侵,卫衡将军率军迎敌,却误入埋伏,失去联络,生死未卜?” 他刚念了几句,龙床之上便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他闭了闭眼,望过去,手中搪报掉落在地。 已经昏睡了三月有余的李冼,竟自己爬了起来,双手支着身体,墨问苦笑一声,低语道:“果然只有国事,才能让你醒过来么。” 李冼嗓音沙哑得可怕:“南疆……真的出事了?” 墨问看他许久,最终不过一声叹息,心里一腔热血也仿佛结上了冰,“没有,那不过,是演给你看的。” 地上那份所谓的搪报上,根本空无一字。 ——这是沈心给他出的主意,他本还担心能不能成功,却不想竟如此奏效。 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李冼垂下头,喃喃道:“为什么……要骗我呢?” “你又为什么不肯醒来呢?” 李冼不再言语,双手死死抓着被子,墨问坐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既然醒了,就不要再睡了,好吗?……算我求你。” 没有回应。 墨问眼里的哀伤满得快要溢出来,却还在兀自苦撑,硬扯出来的笑容实在不怎么好看,“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肯醒过来?难道你……真的不想再见我一面?” “墨问……我也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好吗?” 墨问听他此言,眉间一皱,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喝道:“我什么时候逼过你?!两年不见,你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应我?!” “你现在就在逼我!”李冼也嘶吼出声,突然仰起脸,目光却不肯落在他身上,又猛地偏过头去,“我不想看见你,我没脸看见你!” “我不嫌弃!” “可我嫌弃!”李冼双眼早已红了,低垂着头,浑身都在颤抖着,“我嫌弃我自己,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自己!你不觉得恶心吗?我都觉得自己恶心!你还缠着我有什么意义?你快些走吧,你走吧!” 他似乎是太激动了,突然咳起来,墨问也疯了一般地瞪起眼睛,掰正他的肩膀,“李冼!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再重复一遍你刚才所说的话!” 李冼却怎么也不肯直视他,死命低着头,而后突然抬起胳膊挡开他的手,笑得凄然,眼中有泪将流未流,“她说的没错,我配不上你,我本来就配不上你,现在更加配不上你了!咳……你、你快些走吧,好吗?算我求你,你快走,走吧!你滚啊!” 墨问被他推搡着,却不肯退开半步。李冼推不走他,绝望地大喊着:“你走啊!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不走?!” 他又气又急,胸腔里憋闷得厉害,咳嗽止不住,耳边嗡鸣作响,脑子里也混乱一片。墨问却只看着他,不作任何动作,也不言一词。 “你不走,你不走是不是?”李冼喘着粗气,“你不走……好,我逼你走。你不是说你的职责是保护皇帝吗?好,我现在就退位,我现在就写诏书,现在就退位!” “李冼!你要干什么?!” 墨问怔愣了一下,看见他赤着脚便要下床,却不知怎的竟一脚踩空,险些摔倒,忙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饶是他反应再迟钝,也已经看出李冼的不对来,不由把他牢牢锁在怀里,不管他怎么挣扎都不肯松开,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见他眼中噙着泪,却没有半分神采,瞳孔也没有任何焦距,把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他也不会跟着转动眼珠。墨问顿时心头一跳,颤着声问:“小冼,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冼突然不挣扎了,整个人僵怔着,许久许久,两行泪才终于慢慢滑落,他唇边却挑起一个弧度,说了一句墨问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 “墨问,我看不见了……”他笑着,也哭着,“看不见真好。这样,我的眼前……就只有你了。” 看不见真好。 这样,我的眼前…… 就只有你了。 “啊——!!” 墨问撕心裂肺地嘶吼着,紧紧把李冼拥入怀中,仰起头,声嘶力竭,“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 “墨问……”李冼把头埋在他肩窝,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你弃了我吧。没有我,你会找到更好的……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求你……放弃吧。” “不——!!!” 墨问大口喘着气,声音都嘶喊得变了调:“我说过,龙的诺言,永远不会失信!我不管你是瞎了还是哑了,也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我墨问认准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更改!” “为什么……” 李冼早已泣不成声。 “老天——!”墨问仰着头,“你听好了!我墨问,永远也不会屈服于你!除非你拆了我的筋、拔了我的皮、剃了我的骨,将我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否则,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就永远也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停歇!总有一日,我要逆了你,我要逆了天——!!” “轰——!” 窗外,电闪雷鸣。 二长老看着突然变了的天,许久,只得一声长叹。 “墨问,你这样……会遭天谴啊。” “墨问,下雨了吗……” 李冼倚在墨问怀中,阖着眼,墨问轻轻把他额前乱发别至耳后,“嗯,下雨了。你怎么知道下雨了呢?” “我听见雨声了……” 墨问把他圈得更紧了些,怕他凉了,又把被子也给他围上,“冷吗?” “不冷。” “那……胸口还闷吗?” “不闷。” 墨问无声轻叹,执起他的右手握在掌心,慢慢给他按揉着指根,又听见他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初七。” 李冼缓缓出了口气,喃喃道:“已经十月了……我居然已经,睡了这么久。”歪过头埋在他颈侧,“冬天快要来了吧。” “嗯,冬天快要来了。” “墨问,”李冼突然睁开没有焦距的双眼,反握了他的手,“我想沐浴。” 墨问一怔,而后道:“好,你在这等着,我去烧水来。” 待他走了,李冼把自己蜷作一团,抱着膝盖,大睁着双眼看向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黑暗,永远是能够让人恐惧的东西。 即便在他自己的皇宫里,也抑制不住一阵阵地害怕颤抖。 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他两手紧紧抓着被子,外面的雷雨之声传进他的耳中,惊得他的心脏也跳动得剧烈了,整个人瑟缩着,动也不敢动。 却是害怕,就越容易勾起以往不好的回忆…… 墨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30节 卧房里空空荡荡,他终于耐不住了,忽然想起个人来,忍不住喊道:“鬼兄!鬼兄你在吗?!” ——却忘了对方是鬼,自己又看不见,即便他出现了,他也无从知晓。 “他已经走了,不在皇宫里了。”墨问终于搬了浴桶回来,倒满热水,看向李冼,皱眉道:“小冼,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李冼还大睁着眼,听见他的声音,急促的呼吸才慢慢舒缓下来。 墨问终于明白了什么,忙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指尖也凉了,不由懊恼道:“害怕了吗?对不起,我应该找个人来陪着你的。” 李冼舒了口气,低声道:“我没事。” 墨问又抱了他一会儿,安抚下他的情绪,才道:“还沐浴吗?” “……嗯。” “等我一下。” 墨问去摆好了屏风,又告诉门外的太监把好门不要让人进来,才轻轻把李冼从床上抱下来,因他身体虚弱,又沉睡了数月刚刚醒来,自己还不能站稳身子,便架着他的双臂,帮他褪了身上衣物。 李冼有些颤抖,却并没有反抗。 墨问给他脱干净衣服,将他打横抱起,试了一下浴桶里的水温,觉得合适,才把他的脚先触到水面,问他:“烫吗?” 李冼用脚趾试了试水,道:“不烫。” 墨问这才慢慢把他放进水里,李冼全身都浸到了热水中,顿时轻轻抖了一抖,又被水汽钻进鼻腔,肺部也有些压抑,忍不住咳了两声。 “不舒服吗?” “没、没有。”李冼连忙解释,过了一会儿觉得适应了,问道,“你刚刚说,他走了,是怎么回事?” 墨问散开他的头发,用木瓢舀着水,缓缓浇在他肩头颈后,向他简单叙述了关于那只鬼和那条蛇的事,李冼听罢,沉默了很久,才道:“这样……也算是解脱了。” 墨问没有再答,弃了木瓢,用手给他一点点按着背上的穴位,李冼闭上眼,又道:“三哥……替我上朝么?” “没有,我跟那些大臣们说了,陛下出征时不慎受了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给他揉洗着全身,“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嗯……” 李冼没再接话,墨问不知他是否真的累了不再想管国事,也不想知道,只继续帮他沐浴,看着他身上的伤疤,却抑制不住地心疼起来。 他记得当初自己离开的时候,李冼身上,可是光洁得很,两年之后他再回来,竟已变成这般模样。就算伤害他的人已经死了,可这伤害留下的痕迹,却怎么也消不掉了。 目光扫见他腰后那处烙印,没敢用力去碰,可即便轻描淡写地扫过去,也明显感觉到李冼的身体抖了一抖。手再往下,却被他突然抓住了,听见他的低喝:“墨问!够了……” 墨问闭了一下眼,心里的痛楚又添了一分,安抚他道:“别怕。你搂住我的脖子,好吗?” 李冼长久地沉默,就在墨问都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手,慢慢伸出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 墨问放松了些许,也不顾他胳膊上的水沾湿了自己的衣服,略抬起身把他轻轻带起,才尝试着把手探向他两股之间。 李冼身体抖得更厉害,禁闭着双眼,牙齿都在打颤,几乎是极力忍耐着才让对方清洗完了自己的私密之处,那地方已经敏感得不像话,被碰上一下都足以让他头皮发麻。 他身上其实并不脏,墨问每天都会给他擦洗身体,却不想这人醒了,再碰他,他的反应居然如此剧烈。赶忙放下他,洗净了腿足,把他捞出水来,用事先备好的浴巾裹起,放到床榻上。 李冼还在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墨问心疼得不行,赶快给他擦干了头发,同时把干净衣服也放在怀里焐热,才给他换好了,用被子将他围起,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晃着他的肩膀,唤他:“小冼?” 李冼双手紧攥着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身体放松下来,墨问见他情绪缓和了,才敢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不怕了,小冼。” “嗯……” 墨问就这么抱着他不敢撒手,感觉到他呼吸一点点平缓下来,再唤他,已经没了回应。 又睡着了。 许是累了吧……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怕就这样让他睡了会头疼,便没有放开他,而用毛巾给他轻轻擦拭发梢的滴水,一直呆到彻底干了,才在他鬓角留下一吻,放他躺好。 “沈心!” 他略抬高音量轻唤她一声,沈心便从屋外进来了,转过屏风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墨问在李冼手心挠了一挠,没有反应,应该是睡熟了,却还是怕吵醒了他,手指在他耳边一划,施了个隔音咒,才对她道:“小冼目盲了。” “……目盲?”沈心皱起眉,“怎么会?”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才叫你来看一看。” 沈心点点头,于榻边坐了,给李冼把了脉,又检查了他眼睛周围的穴位,问道:“他眼里有翳吗?” “没有,我方才还特意看了,清亮得很。” “那就怪了……脉象没有异常,穴道也没有闭塞,眼里还未生翳,怎么会莫名其妙目盲了呢?” 墨问蹙眉:“连你也看不出门道?” “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沈心安抚了他,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十分不确定道,“我早年从师学医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有些人在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之后,会关闭自己的五感以求保全自身安全,就像人在受到重伤或剧痛之后会昏迷一样,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的机制。如果是这样,就有可能出现目盲、耳聋或者失语。” “现在陛下身体没有任何异常,我只能断定是由于这种情况了。” 墨问抿了抿唇,道:“可能医治?” 沈心摇头,“恐怕很难。这病说白了就是心病,他自己不想看见,因为对外界有着巨大的恐惧,所以封闭了自我,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疾病,用药物或是针灸……怕是没什么疗效。” “那要如何?!” 她略一沉吟,“只能靠你。” “……我?” “如果你能让他消除对外界的恐惧,走出阴影,兴许可以让他重见光明。” 墨问沉默了。 沈心无奈叹气道:“想不到我学医十余载,所医疑难杂病无数,这一回,竟然被同一个人难倒了两次,”她轻笑,“看来陛下,还真是医术克星。” 墨问却无心理会她的玩笑,一直看着李冼的睡颜,不说话。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李冼啊…… ☆、82 “你趴在镇纸上做什么?” 墨问看着那条霸占着黑龙镇纸的蛇,没什么好气地瞪起眼,揪着他的尾巴把他拽了下来。 黑蛇大头朝下了几秒,而后弓起自己的身子又正了过来,吐了吐信子,道:“墨龙大哥,你放开我嘛。” “我问你趴在镇纸上做什么?” “……什么镇纸嘛,分明是你的灵髓。它聚灵的速度太快了,很难让人不想过来蹭一蹭啊,不过……就是可惜碎了一个角,灵气跑了不少,我这不是替你用掉那些逃跑的灵气,不要浪费嘛。” “少给我找借口。”墨问把他扔回桌上,“我警告你,你刚才的话要是敢让小冼听见,看我不拆了你做成蛇羹。” 墨丑瑟缩了一下,“怕怕。” “还有,你不是要去冬眠吗,怎么还不滚?” “这冬天还没来呢,你急什么哦……而且这皇宫里这么暖和,就不准我又不想去了?” 墨问哼了一声,刚想继续说,却听见李冼叫他的声音,立刻撇下蛇去看他,见他刚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着眼睛,便道:“睡醒了?” 李冼“嗯”了一声,眨了眨眼才想起自己看不见,只好问他:“什么时辰了?” “还早,巳时初刻。” “哦……” 墨问在他身边坐下来,用发带帮他把头发束在脑后,竟发现他鬓边有几缕银丝,不由惊道:“小冼,你怎么……有白发了?” 李冼怔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笑起:“是吗,有……就有了吧。” 墨问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扎出一串血珠。又不好在他面前显露出来,只得装作并不在意,问他道:“昨晚睡得好吗?” 李冼没答,墨问便知道他定是睡得不好,握住他的手,“可是做噩梦了?” “我记不清了……好像做了,又好像没有。” “别怕,只要醒来就没事了,有我在呢。” “嗯……”他“看”着对方握着自己的手,放空了一会儿,突然道,“墨问,你能扶我站起来吗?” 墨问一怔,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从他醒来到现在已有数日,却还是不能下地行走,沈心检查过,他的腿脚并没有问题,多半是身体太虚弱了,没有力气,墨问也就没太在意,想着等过些日子他能吃下饭了,身体自然会好起来。可听见他这样说,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却并没有问出口,只道:“好。” 他说着站起身,让他的双脚踩在地上铺的软毯上,扶住他的双手:“来。” 李冼不知为什么竟犹豫了一下,才借着他的力缓缓站起,刚起身便踉跄了一下,墨问忙揽住他的腰,道:“怎么了?” “没事……”李冼扶着他的胳膊,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起来。墨问看得出他很想站直身体,可就是办不到,联想起之前沈心给他治伤时矫正肋骨一事,便明白了什么,把他双手搭到自己肩上,“你扶住我的肩膀。” 李冼照做了,墨问用双臂环住他以免他摔倒,单手探向他右侧肋下,轻轻给他按揉,另一手贴着他的背,让他慢慢向自己靠拢。 李冼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胸腔肋下像有什么东西撕扯着,让他忍不住咳起来,浑身颤抖,把头抵在对方的肩窝,大口喘气。 墨问不敢太用力,生怕再伤了他,等了许久,见他反应不激烈了,才敢继续,把他两手从自己肩上挪开,垂在身体两侧,又将他的肩膀轻轻后扳,让他一点一点完全贴上自己胸口。 李冼一直咳着、喘着,墨问把他搂在怀里,用自己的真气去梳理他的气血,试图让他的疼痛减缓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冼终于安静了下来,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阖着眼睛,满头冷汗地靠在他肩上。 墨问轻抚着他的背,道:“好些了吗?” 李冼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不想动弹。 两人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墨问才扶他坐回床上,又给他按摩了全身,道:“饿了吗?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李冼点点头,虽然还是吃不下去什么,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哪怕吃下一点,墨问都会很高兴。 ——不想让他伤心,即便是勉强塞下一点,也是好的吧。 也许……现在还活着,同样是为了不想让他伤心吧…… 他摩挲着那片重新回到颈间的龙鳞,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气一天天冷了,李冼颈间那龙鳞又有了重新回暖的迹象。 墨问被削了千年道行,连林如轩都感觉得出来,他的修为已经不像原来那般深不可测了,再加上他逃离九渊寒潭的时候受了伤,后来就连续放血,整个人也憔悴了不少。 不过,李冼看不见,即便能看见,墨问也一定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累,有哪个人真正不累呢,李冶也累,装皇上装得累;李凌也累,自从那次逼走墨问,他对李冼的愧疚就一直没有减缓过,虽说他没有怪罪,可他越不怪罪,他的愧疚反而越深,只好殚精竭虑,多为大胤尽一份力,以求让自己心安一些。 他们各忙各的,来探望李冼的人反而少了。 墨问巴不得他们都不来,李冼现在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精神紧绷,再加上盲了眼,对外界的不信任更是与日俱增,身边几乎一刻也离不开人。墨问只能尽可能地陪着,有时候实在有事,便尽量让他先睡着,自己再悄悄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事情回来。再不然,就只能叫来沈心,暂且缓上一缓。 李冼一直这样,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能把他承受的一切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看他每日担惊受怕,真是像有一把刀子插在他心里,时不时还要搅上一搅。 他无比想念曾经的那个李冼,十八岁的李冼,那个虽然辛苦却还有心情玩乐的李冼,不像现在…… 可他不能放弃,也从没想过放弃,他不但要让李冼好起来,还要像以前一样好,虽然不知道这个时间需要多久,但是他等得了,只是不知道,李冼的身体,究竟能撑到几时。 于是他每天除了给李冼煎药喂药,帮他复健,还多了一件事,就是趁他熟睡之际,尽可能地去寻医问药。 然而,即便有沈心的指点,数月过去,也依旧没有任何成效。 这病……难道真的已成绝症了吗…… 可李冼,还那么年轻,他不甘心啊…… 冬天已悄然来临。 墨问早早帮李冼点起了火盆,增添了衣物,因他现在的修为已经不足以支撑起笼罩皇宫那么大的结界,只好想别的办法来保证寝宫的温暖。 可即便如此,李冼的病还是越来越沉重了。 除夕又快到了,墨问却无心准备,李冼昏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吃东西也越来越少了,墨问不得不又给他的药里添了少许龙血,李冶也尽可能地过来逗他开心,可依然阻挡不住他日渐消沉。 或许真的是太累了。 渭阳又落了雪,皇宫的琉璃瓦被盖上一层洁白,本就空旷的皇宫里,竟是显出凄凉萧瑟的意味来,想不到李冼活了这将近二十五载,后宫竟空空荡荡,连一丝莺歌燕语也无。 墨问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还记得自己当初问他,是要像先皇搞一搞断袖之风,还是治一个盛世太平,他说如果都能搞自然最好,本以为一句戏语,可谁知,竟然一语成谶。 李冼,我究竟,该说你什么好? 大雪纷纷扬扬,那条本说要冬眠的蛇却怎么也不肯走了,赖在温暖的皇宫里,整日懒洋洋的也不动弹。墨问拿他没奈何,索性也不去管,只把他轰得离李冼远些,大多数时间他都盘踞在黑龙镇纸附近。 雪没停,李冼却醒了,闭着眼倚在床头,突然问道:“墨问,下雪了吗?” 墨问吃了一惊,就算他目盲以后耳力超过常人,可这卧房里门窗紧闭,他怎么可能听见雪声?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面色依旧苍白,即便笑起来也是显得无力,“你突然把火盆燃得这么旺,不是下雪了是什么?” 墨问竟无言反驳,火盆里的火噼啪作响,烧得正旺。 “墨问……我想出去。” “出去?”墨问又是一惊,“出去看雪?” 李冼垂了垂眼,“嗯,去看雪。你……不带我去么?” 墨问略一沉吟,“可你……”又叹气,心说他难得提出什么要求,自己如何能不满足他呢,“罢了,我带你去。” 他说罢,扶李冼下了床,帮他穿好鞋子,披上李凝送的貂裘,系好,才牵着他的手,出了卧房,向大殿走去。 李冼被他牵着,也不挣动,只一步一步随着他,到了殿门口,二人驻了足,墨问又给他紧了领口,问道:“冷吗?” 外面的寒风吹进了些许,打在李冼面上,他眨了一下眼,“不冷。” 许久,没有呼吸到室外新鲜的空气了。 这久埋心中的积郁,好像,有了一丝丝拨云见日的感觉。 墨问揉了揉他的头发,揉乱了,又理顺,看了一眼台阶上的积雪,怕他滑倒,干脆直接把他抱了下去。 雪还下着,细细密密的,一片一片落在他们的发顶肩头,李冼抬头“望”着天空,像是能在那一片黑暗中看出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来。 墨问却心中一痛,不忍再去看他,把目光移向了茫茫雪野。 李冼轻轻迈出步子,听着脚下积雪被踩过发出的细碎声响,有些晶莹的雪花一片片朝他脸上扑来,偶尔沾上他的眼睫,他的眼尾也被寒风冲上一点桃红。 他伸出手去,试图接住那些飘飞的白雪,可雪片落在他的掌心,便化了,带来些许潮湿的意味。他又“看”向自己的掌心,凑得极近,却终究看不见那雪花融化时的点点闪光。 墨问安静地站着,陪着他,看见他缓缓呼出一口白气,轻声道:“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丰收的年份吧……” 墨问眉间有着细微的褶皱,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注视着他,心里有些莫名的难过,又说不出是难过在哪里。 李冼站了许久,发梢也被雪染白。突然,他皱起眉捂住胸口,微弓身子,呼吸吐出的白雾蓦地频繁起来。 墨问被他吓了一跳,忙扶住他,道:“小冼,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冼却无暇理会,以手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弓成虾米,额上青筋也凸显了,咳得喘不过气,指缝间开始有殷红的鲜血滴落。 “……小冼?!” 墨问彻底慌了神,眼睁睁看着他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成串而落,在雪地上积聚出一个小小的血泊。 李冼浑身失了力气,膝盖一软就要跪倒,被墨问一把接住,扶着他倒在自己身上。 “小冼,小冼!” “咳……”李冼挪开了手,唇边满是血迹,却依然笑着,闭上眼,吃力地道,“墨问……我、我很开心……谢、谢谢你今天……带我……出来看雪……” 墨问急红了眼,视线已有些模糊了,大喊着:“你不要再说话了,不要再说了!沈心!沈心!” 他一边喊着,一边抱起李冼,几乎是飞奔着往大殿而去。 雪还在下。 地上,雪和血混合着,也不知是白雪凝结了鲜血,还是热血,融化了积雪。 白的雪,红的血,白得亮眼,红得刺目。 ☆、83 李冼的病情又加剧了,沈心忙了一个晚上,才勉强让他的脉象稳定下来。 墨问也惊魂未定了一宿没敢合眼,一刻也不敢松懈,手心都紧张得冒了冷汗,等李冼病情稳住了,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他再出现什么异样。 同时内心无比后悔,不该带他出去,可他那希冀的神情,又怎么狠得下心拒绝,一来二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李冼连续昏睡了数日,一直到除夕那天晚上,才悠悠转醒,靠在床头听墨问说了会儿话,偶尔应上几声,也依旧没什么精神。 夜里,那盆昙花又悄然开放,香气溢满了整个卧房。李冼虽然看不见它开花,却能闻见它的香味,便撑着精神,和墨问笑说了几句。 墨问给了煮了一碗饺子,他却只吃了一个,不出意外那饺子里又包了铜钱,可再多的铜钱,也延缓不了他生命一天天流逝。 那之后,李冼的身体,就没怎么再能好起来了。 墨问活了这千余年,第一次体会到这般绝望,他之前一直觉得总有办法治好他,可到现在,怕也真的要心灰意冷。 李冼日日低烧,神智也不甚清醒,夜间也经常噩梦连连。墨问不能整日整夜地陪着他,有时候仅仅出去一会儿,他醒来都会出事。 比如某一日,他就去煎了个药回来,便看见李冼一脸惊恐地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膝盖浑身颤抖,而在他面前的是一条不知所措的蛇。墨丑见他来了,忙向他说明原委,原来他夜里贪暖便爬上了李冼的床,结果睡得太舒服早上忘了离开,被李冼摸到,就突然发了疯,把他狠狠甩开,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墨问却完全没有心情听他解释,大喝道:“滚,滚!快滚!!” 黑蛇十分委屈,灰头土脸地滚远了,墨问上前搂住李冼,却见他惊恐万状地缩成一团,嘴里还喃喃着:“走、走开……不要碰我……不要打我、不要!” 他抱住了自己的头,无论墨问怎么唤也唤不醒他,就好像沉入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与世隔绝了,外人进不去,他自己也出不来。 墨问束手无策,甚至动用了灵识去窥探他内心,却被什么阻隔开来,不得而终。他只得叫来了沈心,却因李冼一直挣扎,沈心根本没办法替他诊脉,只好道:“你帮我按着他。” 墨问非常不愿意伤害李冼,可情势紧急也由不得他思考,身体半压在李冼身上,按住他的四肢,李冼顿时反抗得更加激烈,嘶吼得破了音:“滚开啊!!不要碰我,滚开——!” 沈心给他诊了脉,眉头紧锁,索性一针扎晕了他,墨问心里痛如刀绞,问她看出什么,她却迟迟不答。 后来她又叫来了秦羽,向他一打听,打听出什么“幻神丹”的事,可秦羽也只是偶尔听谢言和斛律孤说起,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沈心翻阅了一些医书,终于弄清了这“幻神丹”所为何物,同时心头一沉。 当初谢言并不想给李冼用幻神丹,一来是这东西稀少、珍贵;二来也是此物副作用极大,许多人吃了这药,是会问之答之没错,却常常就此精神失常,再也治不好了。 李冼之前并没有被幻神丹控制,多半是意志力支撑着,后来回到大胤也没表现出什么,也大概是有墨问的龙血作用,尽管偶尔失神,却没有引起他们太多的注意。可现在,李冼的身体状况可谓已经跌到了谷底,病症冗沉,精神也没了依靠,几乎支持不下去了,才会被那幻神丹带来的副作用钻了空子。 沈心翻遍了那医书,也没有找到有关治愈此症的法子,只有一些暂时延缓之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按照上面所说,用药物浸泡银针,刺入李冼的穴道,又为他续上了墨问的龙血,希望能够让他好受一些。 这法子起初效果并不明显,没过几日墨问竟看到他打碎了茶杯,用锋利的瓷片去割自己腰后那处烙印,好在发现得及时,没有伤得太深,却也被划得血肉模糊了,吓得他连忙直接敲晕了李冼,包扎了伤口,之后又将屋子里一切能够打碎的东西全部收了起来。 沈心一直没有放弃给李冼医病,过了近月,他的情况才终于有了好转,但也是时好时坏,时而清醒时而又陷入幻觉出不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日一天天临近,出现幻觉的频率才慢慢降低了,身体也稍稍有了一些起色。 这个冬天,他又算是熬了过去。 天刚转暖,遥远的南疆突然传来了一份驿报。 这驿报是由镇远将军卫衡发来的,内容是说苗人族长要派使者前来大胤献礼,使团已经整装待发,只需征求大胤皇帝的同意便要踏上行程。 李冶接到这份驿报的时候瞬间愣了一下,没敢惊动那群大臣,急忙叫来了沈心,两人正商量着对策,李冼却突然起来了,开口道:“让他们来。” 李冶被他吓了一跳,忙扶他坐下,“你确定?那我替你接待他们?” 李冼却苦笑了一下,“不,他们来,不过是要看看我还好不好,说什么进京献礼,幌子罢了。我不但要他们来,还有亲自接待。” “陛下,”沈心先于李冶开了口,“您自己的身体,您应该清楚,若是再逞强,我也救不回你了。” “我知道。”李冼叹了口气,“可大胤,才平战乱,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若是苗人再乘人之危,我之前做的一切岂不是又前功尽弃了。” “可现在最需要休养的不是大胤,是你!” “是……可我还能撑,反正我这条命也剩不下多少日子了,与其这样一日日地干耗,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他抬头面对沈心,“你说是吗?” 沈心别过脸去,却看见墨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手里端着药碗,垂着眼,眉宇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使团由卫衡亲自率队护送,行进了两月,四月二十,终于抵京。 升龙殿被用来接待使团,一干来使齐整而立,李冼身着黑红龙袍,头戴帝冕,顺着台阶缓步而上,步伐从容,面色红润。 他于龙椅之上坐下,右手一挥,左手放在龙椅扶手上,声音沉稳:“诸位,请入席。” 在阶下来使大臣看来,他身体并无大碍,甚至还十分健康,可墨问却知道,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兀自苦撑罢了。 什么步履从容,都是装的,什么面色红润,都是妆画的,甚至连鬓边那一缕白,也仔细别在了黑发里,看不出了。 李冼事先让沈心用银针淬了麻药刺入肺部的穴道,即便是疼,他也暂时感觉不出。 墨问隐了身形站在他身边,右手覆在他的左手上,暗中将自己的内力传给他,以保证他还能有力气说话。 他浑身都在抖,墨问感觉得到。 只是不知,这般尽心竭力,究竟是为哪般。 到头来,也不过史书之上几页白纸黑字,就算功德齐天,也无非让后人瞻仰罢了,可瞻仰归瞻仰,又有几个,能躬身力行呢。 做得再多,百年之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也许自己,并不适合当一条墨龙,那份无私济世、普度众生的心,他并没有。 或许这一点,他比李冼,差了天沟地壑。 把使团安顿下榻,所有大臣都退出大殿之后,李冼终于支撑不住,憋闷已久的咳顿时爆发,咳得惊天动地,血,又洒得到处都是。 墨问无力阻拦他,只默默贡献出自己的怀抱,好让那人,在殚精竭虑之后,有一个能暂时依靠的所在。 他抱着已经昏迷的李冼,看不过他脸上的脂粉,一抹而净,将事先准备好的龙血,给他灌入喉中。 心已经痛得不会再痛了。 他不傻,他早已知道,李冼心中的那杆天平,究竟倾向哪边。 使团在渭阳留宿了十日,十日之后,李冼赏赐了他们许多珍宝,再让卫衡护送,返回南疆。 他亲自送他们出城。 李冼终于被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自此一病不起。 ☆、尾声 御龙殿,寝宫。 李冼伏在书案旁,从暗屉中找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份诏书。 墨问立在一边,远远地看着,那书写诏书的绢帛已经泛旧了,显然不是近期写成的,已他的眼力来看,这东西至少是五年前的。 他没有打扰李冼。 李冼不停地咳着,每咳一声,喉咙里便涌起一丝腥甜,他不想把那诏书弄脏了,只好一直捂着嘴,单手继续在抽屉里摸着,摸出一个红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里面是一块白壁玉玺。 传国玉玺,墨问第一次见到那东西。 李冼把那玉玺按了红泥,又在诏书上一寸一寸用手摸着,摸到了合适的位置,把玉玺用力盖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可用,双手合力盖那玉玺,也不过勉强盖清,却因为太过用力,又激起更剧烈的咳嗽,终于还是不小心,把血溅在了诏书上。 虽只一滴,却刺目非常。 可他看不见。 口鼻之中涌出大量的鲜血,他偏过身子把住桌角,咳得快要背过气去,墨问轻轻给他顺着气,扫了一眼诏书上的内容,垂下了眼。 他拿白绢丝帕给李冼擦了唇边血渍,门外太监走了进来,躬身一拜:“陛下,建王来了。” 李冼止了咳,“叫他进来。” 李况看见地上的鲜血,惊得说不出话,“小冼,你……” “大哥,”李冼扯出一抹无力的笑,遣走了所有下人,取出一样东西,按声音的方向递在他面前,“这个,请你一定要收好。” 那是一块令牌,一块非常特别的令牌。这令牌不知是何材质,通体漆黑,最特殊的还是它的形状,居然是一把短剑的模样,无鞘,不开锋,长约三寸,剑柄处宽约二寸,握在手里冰凉沉重,正面刻有一个“玄”字,背面则有六个图案,分别是: 一只雄鹰、一片羽毛、一支箭矢、一卷书籍、一片鳞片、一只玄武。 “这、这究竟是何物?” 李冼却不答,只把那东西塞在他手中,将他的手指握拢,道:“成也玄甲,败也玄甲。大哥,请你务必记住这话。” 他话音刚落,身边竟凭空出现六个人来,把李况骇了一跳,后退一步,却见那六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抱拳垂首: “玄羽秦羽,誓死效忠玄甲令。” “玄鹰秦角,誓死效忠玄甲令。” “玄箭沈亢,誓死效忠玄甲令。” “玄鳞秦宫,誓死效忠玄甲令。” “玄武沈角,誓死效忠玄甲令。” 最后一人乃是女子,她一袭红衣,也跪得最晚,目光在李冼身上扫了一眼,依旧朝李况跪下了,“玄案沈心,誓死效忠……玄甲令。” 李况愣在原地。 赤血玄甲,护大胤周全。 《胤史》载: 大胤历二百四十三年秋,先帝身染重疾,自知无力继理国事,遂禅位与武帝。八月初八,武帝即位,改年号承天,大赦天下,免劳逸赋税一年。 同年三月,长宁将军季缨请命戍守雁门,先帝准,并亲自为其饯行。 同年九月,武帝念及明威将军林如轩历年战功赫赫,为其白污名,并加封定国大将军,官居从二品。 同年十月末,尚书令蔺行之自请辞官还乡,武帝准,赏其良田百亩,珠宝十箱。就此撤尚书令一职,提吏部为六部之首。 次年,正月初三,先帝病垂,久医不治,昼夜咳血,于子夜夜寂之时,崩。 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武帝大哀,念先帝生前功绩,追其谥号:昙泽。 作者有话要说:  莫方,还没完,一定会he的信我,明天还有最后三章正文才算结束。。。 其实谥号应该是有特定字眼的……然而我这毕竟是架空,就不要深究了 ☆、续章:归去 从十六岁登基,到二十六岁退位,整整十年。 大胤皇帝李冼,终于结束了自己如同昙花一现般的一生。 此后,史书上,也许会多上一位昙泽皇帝的名号,而世上,则会少了一个做尽善事却不得善终的年轻人。 是非功过,又予孰说。 大胤历二百四十五年,承天二年冬,正月初三夜。 渭阳皇宫,御龙殿。 窗边那一盆昙花早已谢了。 李冶跪在床边,红着眼眶。 他的弟弟,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或许这样也好,他太累了,是需要休息了。 只愿他来生,再也不要投在帝王家。 李冶轻轻抽噎着,深吸一口气,眼睛已经红肿得几乎睁不开,他视线模糊地看向旁边那一袭黑衣的人,苦笑着,又垂下眼。 墨问的手搭在李冼的脉上。 脉象微薄,气若游丝。 已经没人能救得了他。 沈心轻叹一声,收了银针,退开身形,再无踪迹。 墨问长久地沉默着,突然抽回手,道:“去对外面的人,宣布他的死讯吧。” “墨问……”李冶哑着嗓子,嘴唇干裂,“你也……救不活他。” “我救不活他……”墨问喃喃重复着,起身,打横抱起李冼,轻得却像什么都没有抱起,“我要带他走。” 李冶抬起头,也随他起了身,“你要带他去哪里?” “去他想去的地方。” 墨问说着,向门外走去,再不回头。 御龙殿外。 墨问突然停下脚步。 朝中的大臣们,不知何时竟自发聚于此地,左右两列,一如上朝之时的文武列班。墨问却没有转身,只道:“回去吧。” 大臣们没有一个出声,却一个接一个,纷纷朝他跪了下来。 ——或者说,是朝他怀中的李冼,跪了下来。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这寂静夜晚显得格外突出:“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原来李冼,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出现在早朝上过了。 这也许,是他人生中,随后一次上朝。 墨问眼底潮湿了,看了看夜空,微张开口压下泪意,喉结滑动,道:“众爱卿平身吧。” 却没有一个人起身。 他苦笑了一下,“我会带他走,不论能让他活命与否,都与你们,与大胤,再无干系了。”顿了顿,“从此大胤,再无李冼。” 说罢,再不理会身后大臣作何反应,大步朝宫外走去。 也不知是谁带头,一干臣子竟接二连三叩首到地:“吾等,恭送陛下。” 墨问脚步缓了一下,依旧未停。 李凌跪在文臣列的头一个,额头重重叩在地上,紧闭双眼,语气里带了哭腔:“吾等,恭送陛下!” “吾等,恭送陛下——!” 黑色巨龙,冲天而起。 从此大胤…… 再无李冼。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31节 ☆、续章:忆江南 阳春三月,细雨如烟。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是暗的,仿佛始终不肯拨云见日。细密的雨一丝一丝斜下,打在人脸上,不疼,却是冷冷的。 一辆马车行进在前往杭州的路上。 这马车甚是奇怪,没有赶车的车夫,却跑得不偏不斜。拉车的马也甚是奇怪,不需要抽赶便四蹄如飞,它通体漆黑,身上却有着火焰一般赤色花纹,被雨水浇着,仿佛鲜血滴落而下。 车上。 一人着一袭玄衣,怀里还紧紧抱着另一人,那人却骨瘦如柴,气息奄奄,昏迷不醒。 墨问尽可能地把李冼抱紧,以减缓马车震颤对他造成的伤害。 “小冼,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马不停蹄地跑了三个月,终于,回到了杭州。 杭州。 那个李冼已经十六年没有回来过的,家。 ——这是李冼唯一的遗愿。 墨问为了完成他的遗愿,已经连续给他喂了三个月的龙血,他自己,也早已虚弱不堪。 西湖,马上就要到了。 “小冼,再坚持一下……” 他喃喃着,锲而不舍地唤着怀里的人,可怀里的人,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苏醒过了。 雨突然停了。 天边,云层渐渐散去,一轮红日又开始撒下光辉。 李冼突然动了动。 墨问欣喜若狂,忙催停马儿,它嘶叫一声,停了脚步。 “小冼……小冼!你醒一醒,我们到家了,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李冼竟然真的睁开了眼,嘴唇开合像是要说什么,墨问忙附耳过去,听见他道:“我们……真的到……到家了么……” “我们到家了!你看,你看!”墨问撩开车帘,远远的已有一片湖水出现在眼前,岸旁垂柳被微风吹拂,柳条轻扬,有几只燕子飞出巢穴,在低空觅食。 他却忽然愣了,回头望向李冼,看着他没有焦距的双眼,“小冼,对不起……” 为什么忘了,他看不见。 李冼却笑起来,阖上眼,缓缓喃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何不……忆江南……” “小冼……” “墨问……我很高兴……” 他唇边笑意未褪,脉间那最后一点跳动,却是终归于寂静了。 “小冼?小冼!小冼——!!” 墨问慌了,他瞪大了双眼,一声一声地唤着,却再也无人回应。 “小冼……我不允许你走,我不准你走啊——!!” 他终于放声大哭。 便在此时,突然有一条黑色的蛇爬上车来,爬到墨问身边,冲他仰起头。 蛇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他把红线放于墨问膝上,又扭转身子,爬下了车,爬进路边草丛里,再也不见踪影了。 墨问拿着那根红线,怔怔出神。 远处,一轮红日映满天空,那湖水与天相接,也被染上赤色斜阳。 近处,夹案垂柳绿意盎然,微风过处,湖面又被吹起阵阵涟漪。 燕子呢喃着。 墨问看向这西湖之景,似乎要代替李冼,把这景致,全部看入眼中。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何不,忆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点放正文最后一章 这三章本来是想当做番外的,但是和正文联系比较密切,又不想当做尾声来写,就只好这样了 ☆、终章:幽月小筑 三年后。 “墨问墨问,我写得好不好?” 李冼举着那张刚刚写好的纸,纸上字迹还未干透,墨问凑到他身边,单手撑着书案,细细看来,笑道:“好,写得真好。” 他略一沉吟,“对了,你且等我一下。” 李冼放下纸,见他出门寻了一块木板进来,那木板长约四尺,宽约二尺,厚约二寸。墨问又翻出一把刻刀,把木板放在书案上,手下刀刻如飞,很快便仿着李冼的字迹将那四字刻于板上,两相对照,竟然丝毫不差。 李冼惊奇地看了看自己的字,又看了看木板,道:“墨问,你真厉害!” 墨问笑,将毛笔浸饱了墨递于他手中,握着他的手,将那四个字的凹槽填满墨汁。 墨问手掌轻轻在板面上将四字一一抚过,再摸时,那墨迹竟已干了,并且丝毫也没有晕染的迹象,李冼惊叹连连,随他一起出门把那木板悬于竹舍门上。 幽,月,小,筑。 “墨问你太棒了!”李冼跳起来,一把勾住墨问的脖子,直把他搂得低下了身子。 墨问站稳身形,笑道:“好了好了,”扶他站好,“今天就写这么多吧,你眼睛刚好,不要用眼过度了。” “嗯!” “那……我们去沐浴?” “啊?”李冼听见这话,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扁了扁嘴,“又去啊……” 墨问揉着他的脑袋,鬓边那一缕银丝也不见了踪迹,“不是说好的每天都去么,嗯?” “那好吧……”李冼拒绝不得,转了转眼珠,道,“不过,今天让我自己走好不好?” “哦?”墨问思索了一下,牵着他的手出了屋子,找了一根能当拐杖的树枝,递在他手里,“好,今天就让你自己走。” 李冼接了,却不好好用,东敲敲西敲敲,随着他开始爬山。 他们所在的位置,怕是谁也说不清,除了龙,很少有人能找到这里。墨问在此搭了一间竹舍,照顾了李冼三年。 三年前,李冼病重,天下名医也医不好他,墨问走投无路,只好帮他完成最后夙愿,却在西湖边上与李冼诀别,并得到了一条蛇用内丹换来的红线。 那根红线,深深刺激了他,他被浇灭已久的斗志竟重新燃起,他不甘,不想向命运屈服。 于是,他逆天行道,强行改变了李冼的命数,开启了龙族的禁术,将自己的一半修为渡到他身上,化为他的寿命,并从此,与他一脉相连,同生共死。 也因此,他遭受了最为严厉的天谴,那个时候他为了给李冼延续寿命,几乎失了体内一半的血液,又因禁术失了一半的修为,根本没有力气与天对抗,他却仍不死心,双目赤红,几近入魔。 如果李冼死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逆天改命,就算同归于尽,又有何惧呢? 最后,却是二长老救了他。 他不明白二长老为什么要救他,他意识已经模糊,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醒来之时,他和李冼的身上各多了一个繁杂的印记,他知道那个印记的含义,那代表,他与李冼,均已被从六界除名。 六界之中,不再有他二人的名字。 被除名就意味着,他二人再做出什么事情,都与六界无关,天谴不会再降临到他们身上,墨问的修为增涨到临界点时,也不需要再经历天劫。但这个印记有限度,当他的修为增涨到和最初受罚之前的等值,印记就会消失,那个时候,他将需要重新对抗天谴。 如果他有能力,便可以安然渡过,如果没有,便会灰飞烟灭。除非他不去继续修炼,永远不触碰那个限度。可他又不能不修炼,因他所用禁术,必须要不停修炼才能给李冼续命,不停修炼又意味着修为总有一天会涨到那个临界点,于此种种,大概已成死局。 不过,他却并没有丧气,他相信自己可以。 二长老还把墨龙一族的灵泉赏赐给了他,就在他们现在这座山的山顶。这三年里,前两年李冼都在昏睡,他便带着他每日爬山去泡灵泉,用泉水温养他的经络骨骼,五脏六腑,最后竟真的奇迹般治好了他。 李冼是在一年前苏醒的,苏醒之后对前事一概不提,墨问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以前的记忆,还是隐忍不言,却并不过问,只继续带他去灵泉疗养,帮他复健,半年前他的眼睛竟也有复明的迹象,到现在,几乎已经恢复得和常人无异了。 而且他总觉得……李冼不管是言行,还是相貌,都好像回到了十八岁的状态,鬓边一缕银丝也莫名恢复了黑色。 哦,唯一没变的一点是身高。 ……也好在没变,不然李冼好不容易长高了一点点,又缩回去,真的是要哭了。 “墨问,我、我走不动了……” 墨问牵着他的手,回头看他已经停了脚步,弯着腰喘气,不由得摇头道:“说了不让你自己走,非要逞强,现在好了吧?” 李冼撇撇嘴,弃了手中拐杖,向他张开双臂,“你背我吧?” 墨问无奈,只得背上他继续向山顶爬去。 这山其实并不高,只不过李冼太久没锻炼,根本没什么体力。墨问背了他三年,对这山路早就熟得不能再熟,没过多久便背着他登上山顶,那口泛着袅袅热气的灵泉就近在眼前了。 李冼倒是很自觉地从他背上下来,脱了衣服,下到水中。这水还是有一些烫,他适应了一会儿,坐进水里,搓了搓胳膊。 墨问也褪了衣物随他下来,这灵泉不但有药效能给李冼治病,更主要的是它有灵气,对自己的修炼也有极大好处。 两人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李冼被热气熏得有些困了,墨问便绕到他身后,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双手捧水轻轻给他浇遍全身。 他身上的伤疤已经淡了很多,却还是消不彻底,墨问用手指一条一条摩挲着,李冼被他弄得痒了,转过身来看着他。 墨问看了他两秒,突然伸手在他胸前点了点。 李冼吓了一跳,双手护胸后缩一下,瞬间清醒了,“你、你干嘛?” “小冼,”墨问搂住他的脖子,让他把头抵在自己额上,“我们……要不要试试?” 李冼听见这话,顿时垂了眼,“……不要。” 墨问有些失望,叹气道:“这是你第三十一次拒绝我。” “墨问,我们还是……以后再试吧……” 自从李冼从塔悍回来,就一直对那事非常抵触,墨问也不敢强迫他,怕伤了他,可一转眼几年过去,他一直都没能让李冼克服心理障碍,也不由得有些泄气了。 总是觉得……他身上还有哪里,不属于自己。 那该死的占有欲又在发作了。 墨问没再说话,只把他的右手握在手中,怕他最近写字太多又会手疼,便给他轻轻按揉指根,舒缓疲劳。 李冼见他这般失落的表情,也有些愧疚了,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要不……试试?” 墨问眼睛一亮,心里有几分激动,“真的?” 李冼却又后悔了,“还、还是算了吧……” “嗯?”墨问又哪里肯饶,一挑眉道,“君无戏言。” 李冼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套路了,欲哭无泪。 “小冼,我们试试。” 墨问说着,一手轻搂住他后颈,把自己的唇凑上他的唇。 李冼浑身都抖了一抖,闭上眼睛,记忆深处又有着什么令他恐惧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小冼……”墨问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让那东西侵占他的脑海,轻声道,“别怕,我是墨问……” 李冼喃喃重复,“墨问……”便被他趁机探进了舌。 墨问深吻了他,停一停,“记住,我是墨问,是墨问。” 不是别人,是墨问。 令他恐惧的东西似乎消退了。 “墨问……” 墨问。 一个白色身影停在竹舍门前。 那女子一袭月牙白衣,容貌依旧是美好的,即便时光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她终于找到这里了。 幽月小筑。 这字迹,倒是有几分熟悉,只不过已不是小楷,不知是怎么字体,却从字里行间,显出几分惬意自在的意味来。 已没有了往日那般拘束。 目光下移,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她抿唇轻笑,缓缓推开了竹舍的门。 首先入眼的,是门边一盆昙花,她有些惊讶,原来这花在她那里养了两年,被毓王讨回去,竟是回到了那人身边。 她俯下身,轻轻碰了碰昙花的叶片,道:“你还记得我吗?” ——昙花的叶片抖了抖,算作是回应了。 她又笑起来,往内室走,看见一张眼熟的书案,案上放着一方黑龙镇纸。 黑龙俯卧,栩栩如生。 她走到案前,看见上面用镇纸压了一张写过字的纸,仔细瞧了瞧,又是一笑。 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也放在那张纸上。 他让她办的事,她办好了,她欠他的人情,也终于还清了,如今这件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从此,人事两清,再不相欠。 “吱呀——” 竹舍的木门被推开,墨问抱着李冼回来,身后还跟着一条垂头丧气的蛇。 天色已经晚了,有月光透进来,把小舍照得通亮。他把李冼轻轻放在床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李冼已经睡熟了,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神色,他翻了个身,无意识地露出后腰。 ——那里,曾经被烙铁烙过,又被他自己用碎瓷割过的地方,如今却添了一朵墨色的、盛放的昙花。 ——那是墨问亲手给他纹上的。 墨问给他盖好被子,掩去了那朵昙花,又俯下身,在他鬓角轻轻一吻。 李冼,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他站起身来,余光扫见某条正要溜走的蛇,道:“站住。” 那蛇顿时泄了气,回过头来,委屈道:“墨龙大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看你们羞羞的……” “你还敢提?!”墨问佯怒,“罚你刷一个月的盘子!” “啊?!墨龙大哥,你看我、我都这样了,你还使唤我……” “没得辩!” 黑蛇一下子瘫倒在地,肚皮朝上作挺尸状。 墨问不再理他,又突然发现了什么,走到书案旁,拿起桌上多的那件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洁白温润,背面,刻有一个“李”字。 他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了一会儿,明白了什么,将那玉佩放于抽屉中收好。 他转过身,月光打在书案上,黑龙镇纸泛起点点微光,稳稳地卧着,竟是完好无缺。 清风从窗子吹进,吹不动镇纸,却将它压着的纸张轻轻吹起一个角。 纸面上,用和门匾一样的字体,题写了一首王维的诗,却被改了开头一字: 共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部分到这里就完全结束了,后面还有一些番外,会交待正文里没有交待的事,会在一周内更完 ☆、番外:墨丑非丑 为什么想要做龙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是一条蛇,一条蛇妖,我修行了几百年,从未害人性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得道飞升,化作巨龙,从此摆脱长虫行列。 可我失败了。却不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被打入九渊寒潭,一关就是八百年,八百年后,我遇见了墨龙大哥。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龙族。 我很仰慕墨龙大哥,尽管他是一条罪龙,可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怨气,他应该和我不一样,我猜他是因为擅自兴风降雨才被关到这里来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猜得这么准,现在的龙啊,动不动就喜欢触犯天条,然后被关在某个地底或者压在某座山下几百年,再出来便一举成名。 这是老套路了不是吗? 不过,虽然我很仰慕墨龙大哥,可他好像一点都不喜欢我,我很认真地思考过究竟是为什么,最后我得出结论,大概是因为我长得丑吧。 可是,想当年,我也是一条美丽动人的蛇啊,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姑娘小伙子,结果被天雷劈得毁了容,瞬间遭人唾弃,人人喊打。 唉,这个看脸的年代。 我在这个食人鱼不拉屎的的地方呆了太久,久到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是谁,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被关到这里来的,不过好在,我遇到了墨龙大哥。 墨龙大哥是一条好龙,就是……脑子似乎差了点,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也是这么看我的。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傻,不然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呢?但是墨龙大哥,似乎也比我强不到哪去。 大哥一开始给我取名叫墨丑的时候,我的内心一度是拒绝的,虽然我人长得丑,可是我心灵美啊,这样以偏概全,我会伤心的。 唉,算了,墨丑就墨丑吧,虽然难听,可是好记啊。 墨龙大哥不怕食人鱼,也不怕水鬼,还不怕疼,我好像还没见他怕过什么。龙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那我当初没能渡劫成功,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胆小?嗯,鬼还有胆小鬼呢,蛇怎么就不能有胆小蛇了?我就是天生的蛇胆小,这也不能怪我啊。 我喜欢缠着墨龙大哥,不只是因为他胆子大,主要还是因为他身上暖和,要知道,我是一条蛇,一冷了我就想冬眠。这寒潭冷得很,尤其是到了冬天,水温明明已经降到了冰点以下,却怎么都不肯结冰,我又不能在水里冬眠,我可不想一个掐不住避水诀把自己呛死。 还是墨龙老兄聪明,我怎么就想不到把水泡冻成冰泡呢。要是早点遇见他,我也不至于八百年不能冬眠,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修为,都用在抵御寒冷上了,唉。 墨龙大哥平常都很安静,除了他小情人出事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小情人一定是个男的,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直觉告诉我,墨龙大哥一定是个弯的,为什么呢,你看有哪里把龙描画成笔直笔直的么,还不都是九曲十八弯。嗯,好像我们蛇也是这个道理,没错,如你所愿,我也是个弯的。 墨龙大哥发起疯来,简直比我当年还要可怕,毕竟我还只是对别人狠,他是对自己狠,尤其是他让食人鱼咬断他尾巴的时候,我都替他疼得慌。不过他比我聪明,竟然能想到用那样的方法逃跑;他还够义气,没有丢下我,不然像我这么一条连毒牙都没有了的蛇,就算逃出去,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我终于见到了墨龙大哥的小情人,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只想说一句话:啊,太可怜了。 我万万没想到,墨龙大哥爱的,竟然和我爱的是同一种人。皇帝,这个概念对我造成的阴影面积是无穷的,我现在想起这个词,还瑟瑟发抖。 至于后来我为什么要救李冼呢,我之前说过,因为他真的太可怜了,而且我不忍心看见墨龙大哥肝肠寸断的样子,唉,谁让我是一条心软的蛇呢。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罪孽深重,巴不得做些好事来抵,我可不想再被抓回去关进九渊寒潭。 我跟着墨龙大哥和他的小情人,去了现在的皇宫——那个也给我留下过无穷阴影的地方。可我亿亿没想到,我竟然会在那里,遇见他。 我后悔了。 蛇果然不能贪图荣华富贵,这个毛病,得改。 八百年了,他居然还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笑,总之我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我的大脑作出了反应,我的身体想要咬他,然后它反应过来,它没有毒牙。而且,他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他死一次了。 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可我又不想跟他共处一室,真的,一点都不想。 我万万亿亿没想到,墨龙大哥的小情人,竟然养着我曾经的情人,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世界真奇妙。 我并不是很想讲我跟他的故事,可是我考虑到我就要死了,还是决定说出来,毕竟我死了,这故事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怪可惜的。 我是一条没什么本事的蛇,虽然我清修,可这并不能阻挡我贪图荣华富贵。我喜欢那些漂亮的珠宝,也喜欢金银的味道,谁不愿意手里有钱呢,你说是吧? 于是八百年前的某一天,我偷偷钻进了皇宫——当然,那个时候的皇宫肯定不是现在的皇宫,那时候的帝都也不在渭阳,不过时间太久,我也忘了究竟是哪里。这些都无关紧要,总之我溜进了皇宫,偷偷拿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想要拿回去点缀我的小窝,可是谁料到,这皇宫竟然有结界,我进去了,就再也没能出来。 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的术士设了这么一个坑蛇的结界,我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我不过偷了一颗夜明珠啊!我看那里有满满一箱子呢,我就拿了一颗,至于这么惩罚我吗? 更可气的是,我不但逃不出结界,还连皇宫也进不去了,好像有两个结界把我夹在了中间。我没学过隐身诀,不敢到处乱跑,更不敢化形,那些侍卫的银枪我看着就害怕。于是我只好东躲躲西藏藏,竟一直从秋天,呆到了冬天。 后来……就下雪了,我很冷,就想睡。之后的事情我也记不大清,总之我再醒过来,已经被皇帝捡回了皇宫。 嗯,农夫与蛇的故事,他是那农夫,我是那蛇。 可我是一条好蛇,从不害人性命,哪怕每次吃老鼠,在杀死它们之前还要默念一遍大悲咒,吃完了,还会吟一遍轮回往生诀给它们超度。天见可怜,我真是一条好蛇。 皇帝陛下捡了我,竟然没把我煮了熬汤,而是把我豢养了起来,我本来打算开春就走,可是我一想,他宫里有那么多夜明珠,我又不想走了。唉,现在想想,我当初要是不去贪那点夜明珠,也不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他是一位好皇帝,也还年轻,长得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曾妻娶。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莫名其妙化了形,他看见我的人形,先是惊诧,然后竟变作了惊喜。 于是我跟皇帝陛下,过了一段没羞没臊的日子,我脸皮薄,就不描述了,羞羞。 我记得我陪了他十年,十年之后,我的修为到了临界点,过了那个劫,我就能化身为龙,翱翔九天了。我很高兴,可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后来的事情,我真是现在想来还觉得匪夷所思。 那时候正值天灾,三年大旱,哀鸿遍野。我知道龙可以兴风降雨,我本想着,等我渡了劫,化了龙,就去痛痛快快下一场雨,替他解了这围。可就在我渡劫的那一天……他竟然,背叛了我。 其实也不算他背叛了我,只是我与国家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我依稀记得那一天,因为大旱,我的天劫没有雨,只有雷。他的大臣们突然闯进来要讨伐我,说什么我是妖怪,蛊惑圣心,天下大旱就是证据。我很懵,一愣神的功夫,被天雷劈个正着。 我栽在地上,不得已化了原型,他们一片惊呼,举着刀枪就要往我身上插,我狼狈地躲开,却又被天雷劈中,身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我看见他来了,本以为他来救我,却没想到,他竟是来杀我。 天昏地暗,我看不见他眼里的悲怆,也不知他究竟,心痛了没有。 他到底也还是没能忍心杀死我,我却想杀了他。 农夫和蛇,我还是做了那蛇。 可我又终究没做那蛇。 我放开了他,又被天雷劈得翻滚在地。 那些锋利的兵器刺进我的身体,很痛很痛。 于是我发了疯,杀了人。 可我没有杀他,我狠不下心,也不想做那蛇。 我发了疯,屠了城,作了恶,杀孽满身,被打入九渊寒潭,是我自作自受。 可我……真的没有想做一条坏蛇。 我常常痛恨自己是一条蛇,不能为他,为他的天下带来什么,于是我化龙的第一件事,就是褪去了我的毒牙,可我还没能化出龙的角、龙的爪、龙的尾,就被他们逼上了绝路。 有的时候,命运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八百年,他变作了鬼,我呢,失了全身修为。一无所有的他,和一无所有的我,竟然再次相遇。 已经变作鬼的他,告诉失去修为的我,在我作下恶的那一年,他的国家灭亡了,到最后,老天也没能给他一场及时雨。 而他,在逃亡的路上,染疾而死。 我表示同情。 我们四目相对,他突然说: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我说:你在人间游荡了八百年,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么? 他说: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我说:那你现在见到了,是要走了么? 他笑了,笑得还是那么好看。 我却哭了,我知道自己丑,哭起来,一定更丑。 我替他念了一遍轮回往生诀,就像我以前给老鼠超度那样。不,我不是说他是老鼠,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总之我送了他上路,也不知道他下一世,会转世成什么,只希望他不要变作一条蛇,就算变作了蛇,也千万不要遇见一个救他的农夫。 我突然觉得,我活着,似乎也再没有什么意义,我恨不起来,也再爱不起来,作不了恶,也修不了仙,倒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于是我找到了月老,用我的内丹,换了一根红线。 我是一条心软的蛇,我看不得别人不好,尤其是我的墨龙大哥,还有他可怜的小情人。 我把红线给了他,便离开了。 没有了内丹的我,也许还能再保持几日清明,不过用不了多时,我就会失去神智,化作一条普通长蛇,再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也再也不用吃老鼠的时候,还要傻傻地给它超度。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啊,我的计划好像失败了。 我没有“死”成,因为墨龙大哥用他的一滴血,保住了我的神智,并且把我扔在给他小情人用的药泉里,日日浸泡…… 不,我没有被做成蛇酒,你不要想多了。 总之,我又凝出了自己的内丹,不过法力更弱了,连化形都不能。 唉,没关系,我已经知足了。事实证明这一次我没有看错人,墨龙大哥果然还是重情重义的,虽然到最后,他们也没能用上那根红线。 我心里还是有点小失落,不过看着他跟他的小情人幸福美满,我还是挺开心的。 唯一不开心的就是……因为那次我无意中撞见他们羞羞,结果被墨龙大哥罚,天天给他们刷盘子。 不过我现在能做的,好像也就只有刷盘子了…… 我叫墨丑,虽然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丑了,可是墨龙大哥不肯给我改,那我也就只好一直叫着了。 墨龙大哥的话语,就是我前进的方向。 而且墨丑这个名字,虽然不好听,可是好记啊。 ……你说是吧? ☆、番外:沈心无心 [番外预留] ☆、番外:墨问莫问 千年前,龙谷。 时间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龙谷里的动物都躲到阴凉处避暑了,躲不了的植物也都垂着头,蔫蔫的,叶片被阳光晒成深绿色。 这种时候,只有洞穴里最为凉爽。 一只蜥蜴像是也领悟到这个道理,钻进一处隐蔽的洞穴,可没过多久,洞穴里却传来一声龙吟,那蜥蜴又灰溜溜爬了出来,钻进矮树丛里再不见了。 “咦?” 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个灰衣的中年人,他续着胡须,一边捋一边自语道:“奇怪,这是谁家的小龙,怎么没有登记在册?” 他找到了那洞穴的入口,拨开洞口杂草,矮身进入,发现里面竟别有洞天,越走越宽敞,隐隐还能听见水流声,与外面的炎热相比,简直凉爽得恍若仙境。 他忍不住笑道:“倒是会找地方。” 洞穴越走越深,却是越来越亮,石壁上嵌了许许多多会发光的石头,尤其头顶,倒像是个人造的星空了。 他又走了一阵,终于见到这个洞穴的主人——一条墨龙,目测年纪不到三百岁,在龙族还不算成年,它直勾勾地看着他,倒是没有吼叫,幽深黑眸中明显透出警告的意味。 男人却并不惧怕,看见它身下攀着一块黑色玉髓,惊叹了一声,开始正视这条小龙。 世间万物,只要修行,都有着灵根一说,龙也不例外。一般情况下,龙母会选择一处隐蔽的地方产下龙蛋,龙蛋旁边一定会有一件东西,影响龙蛋的发育,这件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会决定小龙的灵根。 这件东西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可能,有的是一块奇石,有的是珍稀宝玉,有的则是异兽骸骨,或者无形的,灵湖灵海、雾气阳光。据说,数千年来龙族灵根最好的是曾经云龙族的龙王,他的灵根,则是一棵活了几千年的参天古木。 当然,还有一种特别的灵根,便是面前这条小龙身下的,玉髓。 如果他没看走眼,这块墨色玉髓,聚灵的速度,乃是普通灵髓的百倍以上。 这小龙的资质,绝对不浅。 他慢慢靠近它,那条墨色小龙昂起龙首,龙须摆动,发出阵阵只有龙才能听到的低吟,警告他不要靠近。 男人却依旧脚步不停,不但靠近了,还伸出手去摸向它脖颈下一片浅色的月牙状龙鳞。还没等他摸到,那小龙便腾身跃起,怒吼一声大张龙口朝他咬来。 “脾气还挺大!” 男人轻轻一挥手便弹开了它,小龙悲鸣一声扑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拿起自己的灵髓,怒得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别急嘛,我就是看看。”他看完了,又把那玉髓放回原处,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小龙,你可有名字?” 小龙撇过头去,不理他。 “你都三百岁了,不可能不会人言。你的父母是谁?龙族名册里,为何没有你的记录?” 小龙冷眼看他。 男人叹了口气,“罢了,你定是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族中没有记录,你也定是没有名字。”他想了想,“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你看可好?” 小龙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唉,别这个态度吧,我可是墨龙族的二长老,不知道有多少小龙盼着我给取名字呢。” 小龙不屑地甩起尾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我可真的给你起名字了?” 小龙终于不耐烦了,大吼一声:“你烦不烦?!” “喔!”男人摸着自己的胡须,笑道,“我问你什么你都不答,明显是不想让人问。别问……莫问,如此,你便叫墨问吧。”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生于忧患 作者:逸青_ 第32节 墨问一声冷哼,伸出龙爪抓起自己的灵髓,往洞穴更深处去了。 墨问。 那条当初谁也不想理的小龙,如今,竟敢逆天行道了。 二长老站在高高的云层之上,俯瞰着下方的灵泉竹舍,苦笑一声。 “如此懒惰,有着千年难遇的灵根却不去修行,到今天……也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冥冥之中,就是天意吧……” “你的天谴……我会助你。” 只要你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 ——若有朝一日,墨龙族有难,你定要不惜一切,施以援手。 ——我会的。 ☆、番外:渭城朝雨 大胤历二百四十三年,神龙四年,三月初十。 渭阳城门。 天空飘着细雨,如发如丝,季字军旗被雨沾湿,鲜红旗底变作暗红。 今天是长宁将军季缨请命戍边,出发的日子。 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披暗色铠甲,头上一抹殷红长缨。 ——她踏出这道城门,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微风把细雨刮得斜飞,打在她的脸上,带来春天泥土的气息,与草木的芳香。 “将军,出发吗?” 她的副将也是一位女兵,在赤缨军中,女兵并不稀奇。这是大胤唯一一支女兵数量达到了整支军队三分之一的队伍,他们的装扮与季缨有些差别,红缨不在头盔上,而在枪头。 “再等等。” 副将退下了,季缨却望着城门之外,望着官道旁的垂柳,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在等些什么呢? 难道在等着那人,来为自己送行么? 她自嘲地笑了笑,提高嗓音:“启程——!” “且慢!将军且慢!” 太监的声音突然传入她的耳中,她略一颦眉,调转马头,看见那太监正气喘吁吁向她跑来,停在她马前:“将军且慢!” “你有何事?” 太监却不答,而是退到一边,垂首弓身。 她向他身后望去,却见远远的走来一人,他让人搀扶着,步伐有些迟缓,明显是拖着病体。季缨心头一惊,忙跳下马,单膝跪地。 他竟然真的来了。 李冼走到她面前,捂着嘴咳了几声,道:“季将军。” “臣在。” 李冼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她的声音来源,知道她定是跪着,“起来吧。” “谢陛下。” 季缨起了身,目光却不敢停留在他身上,而是徘徊在地面,心里,早已思绪万千。 李冼并没有跟她客套什么,也未曾嘘寒问暖,只从身旁太监端着的托盘中取了一盅酒,季缨见状,也忙执起另一盅。 “季将军,朕敬你一杯。” 季缨看着他,神色复杂。他拖着病体,明明不能喝酒,却肯为她破忌,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依从,还是该阻拦。 她终于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皇帝,肯为了那些非亲非故的普通人,倾尽所有。 李冼,也许是她此生见到的,唯一一个。 她也随他饮尽了酒,把酒盅放回,李冼冲她抱了抱拳:“季缨,一路平安。” 季缨愣了一下,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唤全自己的名字。 她也回抱一拳,知道他看不见,故意将手甲震出轻响,“陛下,保重。” 说罢,她跨上战马,清喝一声: “启程——!” 红缨如云,缓缓飘出城外。 再不回头。 敬,与爱,她只选择前者,就够了 夹道垂柳被微风拂动。 细雨如丝。 在记忆深处,永远会留下那样一个剪影——身着黑红龙袍的青年,冲她眉目含笑。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32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