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正文 第1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士为知己》作者:云上君子 文案 士为知己者死。 我不需要你为我死! 一场血腥的宫廷杀戮,导致乱世一夜之间到来 他,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布衣,却胸怀鬼谋之能,运筹帷幄,窥测人心 他,一个被清流名门鄙视与唾骂的贪官之子,本无权无势,却意图逐鹿中原,君临天下 他助他一步步翻云覆雨,扭转乾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江山近在眼前 都说,君王最是薄情 你呢? 【ps】 帝王攻x冰山受 甜+虐 架空历史,但是有人物和事件原型,熟悉历史的小伙伴们不难看出来哦~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牧,殷子夜 ┃ 配角:殷小果,沈闻若 ┃ 其它:帝王攻,冰山受,君王,谋士,军事,战争,谋略,权术,天下,江山,寒门 ================== ☆、盈川侯府 “侯爷,这位就是殷子夜的小妹,殷果。” 沈闻若低沉的声音在厅堂里回响。 “奴婢见过侯爷。” 妙龄女子跪伏在地,脸埋得很低。 齐牧面无表情地略一挥手,沈闻若会意地轻施一礼,无声退下。 无边的静谧,一时充斥了整座房屋。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无比清晰。 良久,齐牧才沉声道,“抬起头来。” 名为殷果的女子迟疑半晌,才缓缓抬首。 齐牧坐在主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严峻的神色不见一丝波澜起伏。 殷果有点呆。 上一次见到这副面孔,是九年前了吧。 那时,她还是个肆无忌惮的假小子,在三月的春风里跟随着这位盈川侯的军队回城,齐牧的贴身护卫带她上马,齐牧则与她的兄长殷子夜同乘一骑。 她平生第一次骑马,欢快得不得了,忘乎所以之间也曾不时偷瞄兄长,但见他一如沉静地骑在齐牧那高大壮硕的宝马之上,不发一语,坐在他身后的齐牧双手拉着缰绳,与别的将士偶有说笑。 而第一次来到盈川侯府,殷果记得真切,恰好在十年前。 那一年的寒冬,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厚重,中原大地本就战火连天,那个冬天更是不知道冻死了多少人。兄长殷子夜带着她与唯一的老奴仆阿罗,跋山涉水历经艰辛,终于站在了盈川侯府门前。 门口有兵卒把守,殷子夜走上前,礼貌地自报家名,“在下殷源,乃陈县殷氏族人,求见盈川侯。” 两位兵卒看了看这位寒酸的不速之客,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回道,“侯爷不在府上,请稍候一时,或择日再来吧。” 这倒是真话,殷子夜到达的时机不巧,盈川侯确实出门去了。殷子夜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仍深施一礼,“多谢,那殷某在此相候。” 殷子夜转身慢慢地走向大门不远处正翘首以盼地等候着的老仆人与小妹,轻轻地叹了口气。 事情,想来不会太顺利了。 陈县殷氏,着实并非什么响亮的名头,不过是一个尚还说得过去的书香世家,族中没出过什么当权的大官,反多是些恬淡的清流隐士,在太平盛世里,凭着家中一些田产,还能无忧度日,研究学问,在陈县有着不错的名望,可放到盈川侯眼里,或许就不值一提了。看那两位守门兵卒的反应,殷子夜猜想,他们或许根本不知所谓陈县殷氏乃何方神圣。 既有求于人,岂能不低头,殷子夜将手掌轻轻覆在小妹果儿的脑袋上,示意她不要捣乱。 殷果记得,那天的雪越下越大,天色一直灰沉沉的,仿佛从未明亮过。 等待的时光是漫长的,殷果甚至觉得这一日不会有终结的时候。她本来就饿着肚子,漫天飘雪中,寒意一层一层地侵入,冻得她瑟瑟发抖。她死死盯着盈川侯府的那两扇大门,就等着它什么时候打开,让他们进去,暖暖身子,喝口热汤。 她的愿望是那么简单,又那么强烈。 “哥,我冷。”殷果低声地抱怨。 “嗯。”殷子夜却只是淡淡地应一声。 “我饿……” “嗯。” “……” 过一段时间,这样的对话就会重复一遍,殷果明知毫无意义,可她忍不住。 终于,车轮碾过雪地的骨碌声由远方传来,殷果欣喜地回头,猛地扯一把殷子夜的衣角。 街尾转角处,徐徐驶来一辆马车,快至侯府门前,马夫一勒缰绳,马头当即一扬,四蹄踏地,渐至停步。车帘掀起,下来一位华服男子。 殷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随时准备这男人一声令下她就撒丫子跑过去,可男子自始至终都没有侧目看路旁的他们一眼,神色匆匆径自便大跨步往府里走去。 殷果特别不明白的是,那两个守门兵卒什么话也没有跟那男人说,有关他们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可她听得很清楚,周围的一众侍从称呼那男子为侯爷。 他们这半日里天寒地冻中的等候,得到的只是不明不白的无疾而终吗? “少爷……”老仆阿罗伸手去搀扶殷子夜,殷子夜一动不动,仍立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那数道身影,直到华服男子完完全全消失在视线里。 殷子夜苍白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朝阿罗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 “小姐……走吧。”看到殷子夜自顾地转身,阿罗赶紧招呼殷果。 殷果不甘心,兀自执着地盯着侯府大门的方向,直至她听到一阵声响。 殷果转头看去,吓了一跳,殷子夜半跪在雪地里,阿罗搀着他勉力扶持着。 殷果跑过去,但见殷子夜面无血色的脸颊上,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抓着阿罗的手臂,好几次想要用力站起,终是徒劳无功。 殷果怔怔地看着,忽然想起什么,赶紧低头去看殷子夜的左腿。 看不出什么,她试探着伸手去摸,情急之中没注意力度,殷子夜喉间猛地溢出一阵痛苦的低吟。 “哥哥你……”殷果抓着他的手想帮着把他拉起来,刚一碰到殷子夜的五指,便觉冷如冰块。 “我没事。”殷子夜这三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站不直身子。 “哥哥……”殷果的眼泪簌簌地淌下脸颊,一股心酸涌上,瞬间红了她的鼻头。她怎么还是这么地不长性呢?殷子夜早将身上最厚的披风给了她,也把最后一块干粮给了她,她冷,她饿,可哥哥岂不是更冷,更饿?他无法回应小妹的诉苦,因为他也无能为力。 更何况,在逃难至此的路上,殷子夜的左腿受了伤,仅做了些简单的包扎止血处理,乱世当中,他们既没有银子,也找不到郎中。可殷子夜一直告诉她这伤没什么大碍,待顺利到达盈川侯府,一切便好了。途中,殷子夜确是一次都没有喊过疼。 而殷果这一刻突然想起,她的这个哥哥,最擅长的就是骗人啊。 连站都站不起了,他还是说,没事。 殷果很茫然,很无措,连一向稳如泰山、计谋多端的哥哥都倒下了,他们还有明天吗?他们……还活得下去吗?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做……? 泪水不断地模糊着殷果的视线,她忽地扭头,盈川侯府的门刚刚关上,那扇代表着希望、代表着生存、代表着粮食、代表着温暖的门……殷果在一刹那抛开了所有理智,像头小疯牛一样冲了过去。 兵卒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扑到了那厚重的木门上,边捶着边嚎啕大哭,作为一个小姑娘,她嗓门着实不小,这一爆发瞬间把门里门外邻近的人都惊到了,两个守门的赶紧过去一左一右把她拉起来就要往外扯。 殷果不依不挠,山哭海嚎,不清不楚地嚷嚷着同一句话,两个守门的十分心烦,但对一个小姑娘实在不好动粗,盈川侯忠义爱民的名声在外,如何能坏在这么点小事上? 殷果嗓门是够响,可力气终归不敌两个大男人,她拼命地蹬着双腿挣扎仍无济于事,那道让她望穿秋水的大门,眼看着离她原来越远。 而后,忽然之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怎么回事?” 出来的不是盈川侯,而是他的一个贴身侍卫,顾决。 两个士卒赶忙解释,“就一要饭的,马上赶走,马上赶走。” “我们才不是要饭的!”殷果愤怒地吼道,鼻涕眼泪流了一脸都毫不在意,“我们是陈县大名鼎鼎的殷家!我哥哥来投奔你们!你们说了会善待天下贤士的!你们不守诚信!你们不是好人!你们乌龟王八蛋!”前几句还说得有模有样,到后面居然骂起脏话来了,两个士卒一阵恼怒,抡起耳光就要扇,“你他娘才乌龟王八蛋!咱侯爷是你能骂的吗——” “住手!”顾决断喝一声,他中气十足,声震八方,吓得那个士兵生生住了手,顾决回头朝府里刚想说点什么,齐牧一脚就踏了出来。 就殷果那嗓门,齐牧哪还用人传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怎么回事?”齐牧问了句一模一样的话。 这下两个士卒面面相觑,刚才的答案,是断不能再说一遍了。 顾决率先答话,“据说是陈县殷家,来投奔侯爷您的。” 是否大名鼎鼎,他就不得而知了。他一介武夫,只负责护卫侯爷的人身安全,其他有关朝局大势的事情,他一概不过问,更不敢过问。 “既是来投奔的贤士,何不请人入内?”齐牧喝问一声。 “这……”两个守门士卒实在不知要如何作答,千错万错,绝不能说是侯爷的错,只好当即跪下,“是小的办事不力……请侯爷责罚!” 齐牧没理他们,视线快速地扫一圈,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阿罗与殷子夜,忙快步走过去,身后的人也赶紧跟上。齐牧亲自来到殷子夜面前,双手托着他肩膀便要将他扶起,“先生远道而来,本侯府有所怠慢,招呼不周,罪过罪过……”客套话说到一半,他发现殷子夜的身子比想象中要沉,远非他这象征性的一扶所能扶起的,才意识到恐怕是出了什么问题,仔细一看殷子夜的面容,果真苍白得吓人,且眉头紧锁,唇角微微颤动,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初次相见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心不在焉。 一旁的阿罗赶紧开口,“侯爷您别见怪,我家少爷受了腿伤,加之一路奔波身子疲乏……恐还感染了风寒……” 齐牧低头看着这个略显单薄的青年,不由抬手探上他额头,一股滚烫自指尖传来,在这寒冬里显出极为强烈的对比。这岂止是风寒,已经发烧了! 齐牧略一思索,对身旁的人吩咐道,“带他进府,好生安顿,马上请大夫全力医治。” “是。”顾决应道,立刻招呼几人将殷子夜背进了侯府,正要跟着进去,齐牧叫住了他,“顾决,切记,万不可让他死在我府上。” 顾决点了点头。从齐牧年少起他就跟着这位主子了,正因他办事靠谱,齐牧才一直视他为心腹。齐牧没有说太多,但顾决岂能不明白,方今多事之秋,齐牧要想匡扶朝廷,解决其他的乱臣贼子,少不了有用人的时候。今天这人,本身见与不见倒不是什么大事——要知道如今盈川侯府里来自名门望族的士人数不胜数,其中名声大于什么陈县殷家的多了去了——可这么一闹,不小心传了出去,说盈川侯不仅将投奔于他的贤士拒之门外,还残忍地见死不救,只怕会寒了天下贤才的心。 殷果如愿以偿地进了盈川侯府,顾决的安排周全迅速,一进门就带着他们三人来到一处厢房,当下有奴仆过来打扫安置,但一向欢脱的殷果这会儿都顾不得瞧什么新鲜,她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趴在榻沿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已经昏沉闭目的殷子夜。 老仆阿罗则忙前忙后地张罗起来,堆着笑去小心翼翼地讨要炭盆、被褥、热水……他做了殷家的家仆多年,早习惯了寄人篱下,为了照顾好少爷小姐,受那么些脸色哪里算得了什么。 大夫果然很快就来了,甚至齐牧也亲自现身,然而殷果完全没有心思去受宠若惊,她紧张地一会看看床上的殷子夜,一会瞅瞅沉着脸把脉凝眉不语的老医师。 “看看他的腿伤。”大夫把完了脉,视线转移到殷子夜的被褥之上。 殷果赶紧与阿罗一起掀起被子,仔细地卷起殷子夜左腿的裤脚。 白皙的小腿上,露出了几圈包扎于其上的粗布,已然渗血。 大夫眉头皱得更深了,自个动手把粗布解开,查看伤口。 一圈人都凑着脖子围着,齐牧同样心急如焚。好半天,大夫终于该看的都看完了,悠悠地站了起来。 “如何?”齐牧第一个问道。 大夫蹙眉沉吟,“这位公子本就气虚体弱,加上长途奔乏,饥寒交加,寒气已伤及内里……” 齐牧有点烦这种既冗长又不甚明朗的表态,单刀直入问道,“能救吗?” 大夫顿了顿,“这,须容老夫先行针灸之术,其后如何,老夫不敢断言。” “行,”齐牧颔首,又转头对顾决嘱咐,“这里的一应需求,全部安排妥当,绝不容这位殷先生有任何闪失。” 老仆阿罗赶紧拉着懵懂的殷果下跪磕头,“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齐牧忙示意他们免礼起身,大夫看着他们,眉头仍未舒展,欲言又止。 齐牧自然感觉到了,回过身来,“大夫可还有吩咐?” 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长须,“依老夫的经验,这位公子保命不难,不过……”他似是犹豫了片刻,继续道,“后患恐无法根绝。” “什么后患?”殷果瞪大了眼,脱口就问。 一个孩童小妹,又在生死关头,倒没人去追究她有没有礼貌了,大夫低头看了看她,转向齐牧,“如老夫适才所言,这位公子已被寒气伤及内里,难以根除,往后极易复发风寒之症,最好持续以药物调理,更要好生保养,若有不慎,只怕……只怕要折损阳寿。” 殷果年纪再小也大概能明白这几句话,正想说些什么,被阿罗率先拉了过去,示意她噤声。 大夫接着道,“还有这公子的腿伤,错过了最佳的医治时间……” 殷果实在憋不住了,“你是说我哥哥会瘸吗?” “那倒不会,”大夫摇头,“休养一段时间,平时正常的行走应不成大问题,就是……始终是个隐疾,这一点老夫无能为力,往后的滋味,唯有公子自己能体会了。” 大夫一席话说完,齐牧还未及应对,顾决就生硬地开口,“大夫,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这先生的命救回来。” 一般情况下,顾决抢在主子面前说话,可就有点越俎代庖了,然而这会儿,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这话齐牧反而不好说。顾决不是什么阿谀奉承、欺上媚下的人,但很多时候齐牧的意图他还是能揣摩出不少。就今天这事,那是再明显不过了。说到底,侯爷与这殷先生无亲无故,他又不是什么名闻天下的贤达,盈川侯府里的幕僚尚有大把不好安置的呢!侯爷表现出对这殷先生的殷切关怀,那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做的门面功夫。偏生这大夫完全不懂这一套,只一片赤诚的医者父母心,有什么说什么。当初,齐牧重金把这位大夫招揽到自己府上,看中的便是他医术高明,医德厚重。可如今大夫一番话,事就坏了,本来这不速之客的命救回来后,还可合则来不合则去,若侯爷用不上他,礼数周全地送走便是,然而大夫话说到了那份上,齐牧更在现场听着,应不应都不是。顾决恨不能朝大夫翻个白眼,硬生生给忍住了。 不论如何,顾决说得倒确实在理,大夫向齐牧施一礼,“那老夫这便准备。” “好,本候还有要务处理,这里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本候。” 众人均恭敬地应声,齐牧最后看一眼躺在榻上紧闭双目的殷子夜,带着顾决离去。 顾决留了几个家丁奴仆在此伺候,殷果则趴在一旁,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大夫给殷子夜上药,施针,好半日过去,待大夫最后一针拔出,阿罗上前为殷子夜整好衣衫,扶好被褥,殷果才觉腹中一阵接一阵地骨碌声响,伴随着汹涌而来的晕眩感,她真的快要饿晕了。 阿罗细心地察觉到了,忙给殷果递上一块面饼,“这是我刚才讨来的,小姐你先吃着罢,我再去打点热汤回来。” 殷果接过面饼便大口地狼吞虎咽,感觉真切又模糊,盈川侯府,他们终于是进来了。 三日之后,殷子夜清醒了过来,睁了眼许久,才看清面前的木制屋顶,一阵微微的暖意自手边飘来,恍如隔世。 他艰难地起身,自内而外生起一股虚乏,从精神到身体都好像被掏空一般,无以支撑。一起动静,伏在一旁的殷果猛地抬起头来,与殷子夜大眼瞪小眼,爆发出一声欢呼,“哥——你醒啦!” 阿罗闻声赶紧跑过来,“哎哟我的老祖宗啊,少爷您总算醒了,小姐为您都熬了三天没睡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殷子夜愣了愣,继而环顾四周,这一间厢房不算太大,简洁朴素,他的卧榻之旁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碳被烧得半灰半白,袅袅升着轻烟。 “这里……”殷子夜沙哑着启唇,“是盈川侯府?” “是啊,我们住进来啦!”殷果说。 “我睡了三天?”殷子夜问。 “可不是,急死我啦!”殷果撅嘴。 殷子夜忍不住一笑,“你没给人家添乱吧?” “小姐这些天只顾守着你,都没心思去捣乱了。”阿罗说。 “什么捣乱,我乖着呢!要不是我急中生智,那些王……”说到这她住了嘴,人家现在确是帮了他们,就不好再叫王八蛋了,便改口道,“那些人就得把我们丢大门外冻死啦!哥,你是不是该夸夸我?”说罢,眨巴着眼睛歪头瞅着殷子夜。 “好好好,该夸。”殷子夜无奈应道。三天啊……他只朦胧忆起,那日在侯府门前,大雪之中,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身而过,那个面色沉峻的男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后来……后来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起了,但觉那冗长的梦境里,絮絮地回响着人声,努力去分辨,却如何都听不清。 阿罗心细,趁着两人闲话,给殷子夜端来食盆,“少爷,您先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 这几日他昏迷不醒,两人只得给他喂水喂药,这么长时间没进食,可不空乏? 待殷子夜接过食盆,阿罗嘱咐殷果,“小姐,您先陪着少爷,我得去看着煮药的火。” “放心交给我吧!”殷果一拍胸脯。 殷子夜端详殷果一番,“你快去洗把脸,口水都流下来了。” “哪有——”殷果擦一把嘴角,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水盆边洗漱。 “哥,我觉得那什么侯爷不是好人——”殷果边洗脸边说。 殷子夜拿着汤匙的手止住了动作,“果儿,别乱说话。” ☆、书生无用 “不是乱说,再说这里又没有别人——”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们现在寄人篱下,受别人恩惠是事实,便当知感恩,怎可怀怨怼之心?”殷子夜肃然道。 殷果不满地撇嘴,“可又是你说他们会好生招待什么贤士的——” “无功不受禄,天下——”殷子夜话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里有免费的午餐?这是一桩交易罢了,各取所需,各图所欲。可这些话,他怎么能说给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妹听呢? 她只是个姑娘家,早晚有一日要出嫁,什么天下,什么朝局,什么肮脏的人心,这些都不该是她需要关心的东西。如果时局不乱,她本应单纯快乐地度过至少一个童年啊。 殷子夜轻叹口气,“总之,切记祸从口出,这里不是自己家,凡事要谨言慎行,不可出言不逊,明白吗?” 听殷子夜说到家,殷果怔了片刻,呢喃道,“自己家……我们还能回家吗?” “……” 殷子夜默然。 许久,他才轻声道,“别想了。你将来的日子还长。” 殷子夜这一休养便是半个月,实则半个月也远未痊愈,腿伤恢复了个大半,勉强能下床走动罢了。这期间,顾决来过一次,齐牧则再未曾出现。那大夫倒是尽心,之后也来把了几次脉,少不得一番嘱咐。 这日,殷子夜梳洗过后,穿戴整齐,披上披风,殷果见状,情知他这是要出门的架势,忙拦在他面前,叉着腰趾高气扬,“你要去哪!哪也不许去!” “果儿,别闹,”殷子夜故作严肃,“哥哥有要事要办。” “大夫说了你至少要卧床两个月!你背文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连这都忘啦!”殷果理直气壮。 “……”殷子夜有点无奈,转而看向一旁的阿罗,想寻求帮助,哪知阿罗忍着笑,认真道,“少爷,小姐说得对,您还是回屋好好歇着吧。” “不行,今天我必须出去。”殷子夜斩钉截铁道。 “不给去!”殷果站在他面前不让开。 “……”殷子夜有时候真的拿这个蛮横的小妹没办法,他揉了揉额头,决定曲线救国,“果儿,想不想吃好吃的?” 殷果一听这话,果然两眼就放光了,“什么好吃的?” “榛子酥,五香饼,芝麻糖……”殷子夜数了起来,“鸡腿,烤鸭,梅菜扣肉……” 殷果的口水差点直接流出来,“哪里有?” “你不让我出去,怎么会有?”殷子夜一脸为难。 殷果呆了好一会儿,“你出去了就会有吗?” “不出去就肯定没有。” 殷果有点懵,想了半天,权衡再三,终于得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那我和阿罗陪你一起去。” “不行!”殷子夜一口拒绝。 殷果撅起小嘴,“不管!我和阿罗你至少挑一个!” “我没有官职的一介白丁,又是侯府的食客,今去拜谒主人,竟还带随侍,成何体统?你一介小女娃还跟着来就更不像话了!” 殷子夜一认真训话,殷果的气焰便瞬间灭了,她眨巴着大眼睛,鼓着嘴一脸的不情不愿,“那你早点回来。” 殷子夜最看不得她这种服软的样子,走过去轻抚她头顶,“我去去就回,你别乱跑。” 终究,殷果和阿罗还是目送了殷子夜独自远去的背影。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殷果知道,他一定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腿伤。 殷子夜所在的厢房处在盈川侯府里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离主门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他特意差阿罗去尽力打探消息,只隐约得知那日一见过后,齐牧陆续又出了两趟门,着实不闲,据闻昨日刚回府,今日便召集众幕僚与将士商讨大事。殷子夜在府上住了半月,论情论理确该去亲自道谢。更何况,他从未忘记自己的初衷,此番可不仅仅是道谢,更要让盈川侯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如此方有机会一展所长。 不知行了多久,殷子夜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不少人陆续进入一座厅堂,门口更有士卒把守,想来便是盈川侯召见诸人之处。当是恰好赶上了,运气不算太坏。殷子夜定了定神,仍旧以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过去。 忽然,马蹄声起,殷子夜不由一蹙眉,侯府之内,殿堂之外,竟还有人纵马?“让开!”一声粗犷的断喝随之而来,殷子夜一惊,回头看去,数匹壮马由远驰近,为首的那一骑转眼便离他仅剩十数步的距离。 要换做普通人,这个时候跑开还为时未晚,偏生殷子夜立在原地,却挪不开脚步。 “他娘的——”马上之人骂了一声,猛地一紧缰绳,仍是不及,电光火石之间,殷子夜一下被撞得跌倒在地。 “你聋的?不是早叫你让开了!”那人翻身下马,先是一句声如洪钟的质问,身后几骑也跟着停了下来。 殷子夜狼狈地支起身子,左腿霎时一阵剧痛,只能紧咬着牙不作声,竭力想要站起,左腿却不争气地丝毫不听使唤。周围十数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他身上,如火般炙热。 终于有个人看不过去,走过来拉着他想要扶起,殷子夜还未及道谢,左腿陡然又是一阵锥心刺骨,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摔在了对方身上。 “哈哈哈——”骑马那人看到这场景禁不住笑道,“老子早就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么撞一下腰都直不起了,要真让这些人去打天下,天下早他妈没了!”他话音刚落,同行的几个武夫都跟着一阵哄笑,唯有一人肃然地喝止,“何炎,别乱说话,侯爷听到又得有你好看的。” 何炎是齐牧手下的一个领兵之将,更是齐牧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关系非比寻常,自小不爱读书,作战却甚是勇武,就是时常口无遮拦,没少被齐牧训斥,可说到底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是以何炎没大放在心上,兴头一起,该说还得说。 齐牧现今打着勤王的名号举兵,智囊团里不少幕僚食客都是纯粹的文人,何炎这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出口,不仅殷子夜,直接把在场多少人都给一竿子打沉了。 “何将军性子直,先生别放心上。”扶着殷子夜的那男子连忙出言解释,语音温婉,令人听来分外舒适。殷子夜缓过劲来,忍着疼站直,把自己的重量从对方身上卸去,强自礼貌地一笑,“多谢……” 那人见殷子夜额上渗出了丝丝冷汗,抓着自己手臂的双腕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且面无血色,声线轻乏,心中有三分了然,便不好直接放开他,仍借他倚着,“你没事吧?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歇息?” 就礼数来说,殷子夜原本应向那何将军施个礼,哪怕不说道歉,体面的话还是少不了的,武人可以粗鲁,可他作为别人的食客,且至今未有什么贡献,涵养便更不能失。并非殷子夜不想,而是他做不到,他只怕一松开手,直接再跪倒一次,届时脸面丢得更尽。 “不用……”殷子夜抬头,朝那人笑了笑,“今日之议重要,足下不要缺席的好。”言毕,他尝试着放开手,站稳不到片刻,左腿又一踉跄,亏得那人眼疾手快,急忙搀住他。 殷子夜心知,今日怕是见不到盈川侯了。 “无妨,”那人道,“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且墨子有云,‘视人身若其身’,圣贤之道岂可不遵?先生莫要推辞,我这便送你回去吧。” 此言戏谑而在理,实令人难以拒绝,殷子夜亦不禁莞尔,“原来足下尊崇墨家。” “兼爱非攻亦不失为治国良方。”那人回道。 殷子夜笑而不语。 “先生不认同?”那人好奇。 “乱世当用重典。”殷子夜言简意赅。 那人一怔,轻叹一气,“当今确为乱世……” “《左传》有言,‘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济以宽,政是以和。’又言,‘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张弛有道之理,古之贤者早已看得通透。”殷子夜娓娓道来。 那人点了点头,“先生果真学识匪浅。” “足下何必过誉,四书五经,天下能信手拈来之文人学子浩如烟海,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过半满腹经纶,可如足下所言,天下依然沦为乱世。” “……哦?”那人讶然地凝视着殷子夜,若说前一句称赞不过是客气之言,现在他则真的对殷子夜生发兴趣了。 “此乱世又何曾不是太平盛世?若非朝廷……”之后的话殷子夜没有明说,可彼此已心照不宣,“百万起义的反民,烧城杀戮,打家劫舍,看着可恨之极,可他们岂不也是极度地可怜?官不逼,民又何以会反……所谓圣贤之道,能倒背如流不过是表面功夫,其中真谛,多少人能真切理解?甚至多少人打着仁义道德的名号行失德无道之事?”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先生高见!”这话着实说到了那人心底,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殷子夜也才回过神来,谈了许久,竟不曾互道姓名,忙道,“在下陈县殷氏,殷源字子夜。” “陈县殷氏,我有所耳闻。”那人笑道,“在下沈暮,字闻若。” 殷子夜一挑眉,“苍郡沈氏?” “正是。” 殷子夜忙道,“久仰——” 苍郡沈氏一族的名声,可比殷家大得多,其中更有位列三公的沈公,他的八个儿子均才高八斗,各有成就,世称八贤。盈川侯既能获得沈氏一族的人才支持,也难怪对殷家看不上眼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实无可厚非。 沈闻若竟还说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必是为了减轻殷子夜受这人情的负担。留意到这细节,殷子夜心头一股暖流涌过。 “对了,”沈闻若想起什么,“陈县离这里可不近……听说也遭了反民的侵袭?” 殷子夜脚步一停。 沈闻若即刻意识到他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正思索如何绕过这个话题,殷子夜开口了,“是,陈县几乎无一幸免。” 语音平缓,听不出丝毫起伏,仿佛正谈论的事根本就与己无关。 “抱歉——” “沈兄不必挂怀,”殷子夜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值此乱世,尚能保全的只是少数。古诗也有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闻若怔然,反不知如何应答。他本恨自己粗心,今日殷子夜被撞倒,一时竟无人相扶,自己时常在齐牧身旁,亦未曾见过他,便知殷子夜在此必无亲无故,又见他衣着朴素,面色不佳,近来境遇怕也不好,后更得知他来自遭袭的陈县,用心一想,实不难推知他背后的故事,自己竟多嘴问了一句,无端勾起人伤心事。陈县离盈川侯府那是多远的路程?若不到走投无路,殷子夜何至于千里迢迢来此相投?战火连天之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却只简简单单以“无一幸免”一言蔽之,沈闻若想象不到,这之下隐藏了多少的苦楚。 而殷子夜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令沈闻若慨然,他说得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可谁又能有这等胸襟,捂着自己的伤口却站在别人的角度看待世事呢?尤其是现今,朝纲混乱,反贼横行,何人不是先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何炎嘲笑殷子夜身子孱弱,可此刻在沈闻若看来,殷子夜比之那些勇猛无匹的武人更称得上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两人边交谈边往殷子夜的住所走去,因相见恨晚,话语投机,明明是慢悠悠地踱步行进,待至殷子夜厢房处,殷果撒丫子迎出来,两人仍觉这路途短暂。 见殷子夜被人扶着,走路不稳,殷果又着急地嚷上了,“哥你怎么啦!” 阿罗忙赶过去帮着一起扶殷子夜,殷子夜朝殷果摆摆手,“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快来见过这位沈叔叔。” 沈闻若听殷子夜这样说,料他不想令家人担心,便也不戳破,笑眯眯地低头看殷果,“这是……?” “这是在下小妹,殷果。” “殷果啊,好名字。”沈闻若道。 “那是,我哥叫殷源,我叫殷果,沈叔叔,你说是不是特别般配?”殷果还特别自豪。 “自然般配。”沈闻若很配合。 沈闻若与阿罗一左一右将殷子夜扶到桌子旁落座,殷子夜道,“沈兄,今日真是劳烦你了——” “哎,贤弟,若不见外,叫我闻若便可。” 沈闻若年长殷子夜几岁,亦勉强可算同辈。 “好,”殷子夜一笑,“闻若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 “你折煞我了,举手之劳,何谈恩德?”沈闻若摇头。 殷子夜看看窗外,“时辰不早,不知议会进展如何……闻若兄可还赶得回去?” 沈闻若摆袖一挥,“我即便赶回去,也得迟到一大截,更不好看,倒不如直接缺席罢了。” “只怕侯爷……”殷子夜沉吟。 “实不相瞒,愚兄虽有沈氏之名,然新近入府,只是闲人一个,侯爷也不知有没有记住我名字呢。” 此言半真半假,沈闻若不过比殷子夜早到几个月,确未及崭露什么头角,但作为沈氏族人,盈川侯想来无论如何不会忽视他。 “如此,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了。”殷子夜半是玩笑道。 “子夜,”沈闻若神色认真起来,“你且放宽心,侯爷他并非只看重门第之人,以贤弟的才学与见识,假以时日,侯爷定会赏识。” “盈川侯府想必已经热闹非凡了罢?门第之见,何尝不是人之常情。”阿罗端上茶壶,殷子夜边说着,亲自斟满两个杯子。 那一日,他登门求见盈川侯,侯府的兵卒却未请他入内,实不属接待门客的最佳礼数,仅此一细节,殷子夜略一深思,便不难推断出很多东西。 天下大乱后,多方武将与诸侯自守一地,拥兵自重,有些人是一心举义勤王,恢复朝纲,有些人则心怀鬼胎,趁火打劫,甚至打起了自立为王的主意。盈川侯也是招兵买马的诸侯之一,他多年来在盈州既有名望又有财势,旗号一出,四面八方从官绅、豪杰到百姓均纷纷响应,霎时间盈川侯府门庭若市,从军队到幕僚的人数都与日俱增。 不论盈川侯的真正目的是忠义于朝廷,还是据守自治,他作出这一副广招贤才的样子都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时局动荡,便是天时,齐牧在盈州长久打下的根基,便是地利,人和,则是人心,是举足重轻、必不可缺的一环。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毋庸置疑,齐牧十分懂得这个道理。 可盈川侯如今并不仅仅是要培养自己的幕僚集团,他要打仗,而战争,说白了就是烧钱。这么些年各地大小战乱不断,反贼肆虐中原大地,导致民生调蔽、经济萧条,百姓四处逃难流离,大片的田野庄稼无人耕作,一个个的村落城镇沦为废墟,对许多人来说,生存已成了首要问题。当初农民们加入起义军,不也是为了躲避朝廷的苛捐杂税,希望能吃上一口饱饭吗?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盈川侯把人招致麾下,让别人为他出力——甚至出命办事,他便首先要养活这庞大的一群人。不少草寇乃至流落在外的朝廷部将各处投奔举旗招兵的首领,不见得真的有多忠心耿耿,大多时候,纯粹就是为了粮食而已。 民以食为天,乃亘古不变的真理。即便殷子夜自己,亦不能免俗,怀的也是这股心思。盈川侯多年来在盈州确实不乏名望,有爱民之誉,然也夹带一些不好的传闻。然盈川侯究竟是否在乱世之中值得扶持的明主,一日未亲眼相见,殷子夜都不敢确定。可无论如何,他与小妹无处容身是事实,他别无选择,只能不畏艰辛地前往距陈县已算最近的盈川侯府。蝼蚁尚且偷生,他不知殷家是否还有其他幸存的族人,他身边只剩一个小妹,他能做的,唯有全力以赴去保护她,尽一个兄长的职责。 过犹不及,随着投靠至盈川侯府的人越来越多,齐牧也越来越头疼。早期为招募兵卒各处奔波,后来则为粮草无继而绞尽脑汁,尤其是那群武夫,填不饱他们的肚子,随时可能哗变,届时又是一场动乱。殷子夜能够想象,齐牧大体是烦了那些进门仅为混口饭吃的人,因此没什么名声的平民百姓,干脆一律不见。 沈闻若盯着殷子夜看了一会,会意一笑,“贤弟总是能察人所不能啊。” “热闹非凡”四字,说明他对情势了然于胸,而“人之常情”一语,则表露了他对主人的体谅,作为一个门客,这是十分得体的态度。 “闻若兄不要嫌子夜口出妄语才是。” “贤弟切勿妄自菲薄,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胸怀,难能可贵。”沈闻若由衷道。 “既然有志于天下,心里怎可装不住天下?”殷子夜道。 沈闻若目中一亮,“贤弟此言甚妙。” 他倏地想到什么,又道,“既说到天下,不知贤弟对当下形势作何看法?” 殷子夜看了看他,道,“天下的许贼,已经不止一个了。” 沈闻若心领神会,仍道,“愿闻其详。” 这一切,要从朝廷之变说起。 天子昏庸,宦官当道,士人遭受长期的禁锢与压迫,终于物极必反,一朝爆发,然而否极没有换到泰来。 外戚费尽心力拉拢士人,权势渐长,本以为可干干净净一举铲除宦官奸佞,不料关键当头,遭到了太后的强烈反对。却原来先帝驾崩,幼帝登基后,宦官团体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他们深知改朝换代也将意味着自身的末路,果断转而向外戚势力谄媚讨好,甚至不惜费尽多年搜刮积攒而得的万千家财。这事说起来复杂,先帝与太皇太后本意立长子为帝,不料一心一意追随先帝多年的宦官集团竟在他临危之际集体变向,一力襄助当时的皇后,亦即如今的太后伪造遗嘱,改立太后嫡出之幼子为帝。太后感念宦官拥立之功,令她得以绝境逢生,重飞枝头,因此在士人声嘶力竭地讨伐宦官的形势中,太后的立场无比坚决,岿然不倒。 ☆、天下大乱 这场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对宦官的清算陷入到了无比尴尬的境地——本是由外戚势力发起的战争,却又受到了外戚之中最高权力的阻挡。然势不可违,士人当初纷纷加入外戚的阵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借外戚之力清除宦官。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士人经营多年,只剩下了太后这一道阻力,与宦官的血海深仇他们岂可不报!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2节 眼见太后面对朝中一众士人的压力见招拆招兵来将挡,许是狗急跳墙,万般无奈之下,士人想出了一条祸国殃民的馊主意——号召各地兵马进京,以兵力威逼太后诛杀宦官! 之所以说祸国殃民,是因为经此一役后,君不君,臣不臣,朝不朝,民不民。 由于先帝的无道,天下征战连年,民间起义接连爆发,已有些武将常年在外拥兵自重,居心叵测,往各地的诏书檄文一经发出,便有人预言,恐怕是除去了豺狼,却引来了虎豹喽。 一语成谶。宦官终究被彻底诛杀了,为此士人不惜在皇宫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一夜之间杀死烧死数千人。而在宦官的殊死反抗中,外戚势力的领头人,太后的兄长卫述卫将军被刺身亡,树倒猢狲散,料理完宦官后,外戚的掌权者又一一成了刀下之鬼。宦官与外戚霎时一同遭到瓦解,表面看来,士人似乎成了唯一的获利者。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当士人们满怀希望地以为朝廷最大的害虫已除,清平盛世即将到来时,梁州的许非居然趁乱入了都城,带着他能征善战、凶悍无比的梁州兵马不仅占据了都城、朝廷,甚至挟持了天子,自此都城乃至天下都陷入了一片黑暗。许非善于打仗,却不懂治国,且欲壑难填,暴虐无度,纵容手下对百姓烧杀抢夺、奸y掳掠不止,更视皇室礼仪与威严于无物,把皇宫当成了自己家,大肆搜刮财物,连皇帝的嫔妃宫娥都不放过,搞得都城乌烟瘴气,如人间地狱,人心惶惶。许非的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不少官员竭力出逃,回到各自的地盘大举义兵,誓要讨伐许贼,匡复朝政。 最开始,大家特别同仇敌忾,还组建了一个义兵联盟,推出了一位领事的盟主。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兵马招起来后,人们发现,所有人都在喊着要班师进京讨伐许贼,可就是没人动。眼见都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度极为繁华的京畿之地,被许非折腾得面目全非,此事天下皆知,而那些割据各地的军队,偏偏先互相厮杀起来争夺地盘了,所谓的联盟,也终因各人心怀鬼胎导致不欢而散。 其中,唯独盈川侯齐牧真正有所行动,在众将领忙着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之时独自率兵袭击许非,无奈首战便告败,碰了个灰头土脸,兵马近乎全损,自己也差点命丧九泉。那一战后他正式脱离了那个虚伪的联盟,想方设法回到盈州自立门户,初时兵乏将少,三千人的队伍都不到,齐牧亲自北上南下地各处讨要资助,好一番奔波。当前,盈川侯的整体实力在乱糟糟的中原大地里远算不得雄厚。 殷子夜思索半晌,缓缓开口道,“现西都沦陷,朝廷荒废,然许非暴虐滔天,必不得长久,事已至此,无需过于费心,放他去自生自灭便罢了。真正要安定天下,重心在于东边。今诸将据地自重,南下清州有叶臻,他势力正最为膨胀,派着他手下的得力将领方华四处掠地。然叶臻急功近利,不得人心,早晚会败在他自己的皇帝梦里。北上渝州的叶昭与盈川侯尚有交情,暂且无需顾虑,象州的杜植偏安一隅,不会轻易妄动。纵观中原,正是大势未定之时,诸将彼此戕害,你争我夺。盈川侯当趁此之际,自安一地,屯兵积粮,招贤纳士,先定盈州与东边万州的反民之乱,打下厚实根基,再破关中,返西都,迎天子而复皇室,大业可成也。” 纷繁复杂的局势,殷子夜一番话条理清晰,见解到位,沈闻若拍手称快,“贤弟之言,亦正是愚兄所想。” 实际上,他初来侯府,齐牧便就这问题考较过他,沈闻若所言,精髓之处与殷子夜不谋而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外如是。 “大道归一。”殷子夜道。 “如此看来,贤弟选择侯爷,乃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啊。”沈闻若笑道。殷子夜这一席分析里,竟对群雄的心思人品都仿佛了如指掌,连渝州叶昭与盈川侯的交情都考虑了在内,莫看殷氏一族向来甚少出仕为官,就殷子夜而言,城府实在不浅。 “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己者死,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个道理么?”殷子夜道。 他倒是想安安静静当个隐士,可现今的中原之地,四处都充斥着军队、反民、草寇,已无一隅清静之所,他一具病驱,家园被毁,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妹,又能隐得到哪里去? 两人不知不觉就聊了大半日,当终于起身告别时,沈闻若确定,面前这个清癯的年轻人,将成为他一生的挚友。 直至沈闻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殷子夜才倏地皱起眉头,在阿罗的搀扶之下,躺回了榻上。 这一躺,又是半个月。 大夫沉着脸一番斥责,就差没劈头盖脸一顿训,殷果这才知道殷子夜这一跤摔得伤势又恶化了,气了她好半天,还得殷子夜好言哄了许久。殷果鼓着嘴瞪着殷子夜,“哥哥最会撒谎了,以后再也不能信你的话啦!” 殷子夜无奈。 沈闻若并未食言,那日一别,他说得空定来拜会,便真的来了。第一次带了一坛茶叶,倒非什么上品,不过是他家里常饮之茶,实在是殷子夜这里连茶叶都没有,上次他与殷子夜促膝详谈,一直喝的都还是清水。 第二次沈闻若提了一盒子点心来,说是内人做的,高兴得殷果绕着他转了两个圈。殷子夜说自己休养期间,进食需清淡,一点没动,都留给了殷果。殷果要分些给阿罗,阿罗笑呵呵地推辞了,殷果便像宝贝一样藏起来,一天只舍得吃一小块。 第三次,沈闻若带了件新的披风。上回被何炎的马撞倒后,殷子夜那件唯一的披风破了道口子,后来给缝上了,挂在房里,进出时沈闻若有所留意,没多问什么。他带的这件,不甚华丽,却很厚实,正好做御寒之用。 “内人闲来无事做了几件,我也穿不到那么多……” “闻若兄,你再这样把东西往我这搬,我就真的不欢迎你来了。”殷子夜肃然道。 “都不是什么值钱之物,贤弟何必与我见外?” “无功不受禄……” 殷子夜话到一半,沈闻若一把攒住他的手,“子夜,若当我是朋友,就不要说这样的话。” “……”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殷子夜一时语塞,朋友……吗?乱世当中,这是一个多么暖心的词。 “古语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 殷子夜此言一出,沈闻若不由失望,以为殷子夜始终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不料殷子夜话锋一转,“然而子夜还是有个不情之请。” “贤弟但说无妨。”沈闻若即刻道。 “若闻若兄方便,能带壶清酒与子夜畅饮,想必乃一大快事。” 沈闻若一愣,“酒?” 在一旁捣鼓那件披风的殷果马上插嘴,“沈叔叔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十岁的小孩都知道他现在不能喝酒!” “你看,你小妹都这样说了。”沈闻若一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殷子夜叹气,“大夫说我再休养一月,便可正常行动与饮食了。” “那也是一个月之后,现在别说门,窗户都没有!”殷果嚷道。 殷子夜又被她呛住了,“为什么一说到我的事你就这么较真了?” “谁让你老是不照顾好自己,又不守信用,大骗子!”殷果理直气壮。 “哈哈哈——”听殷果如此毫无顾忌地数落殷子夜,沈闻若忍不住笑了起来,“子夜,你小妹跟你真是完全不像。” 殷子夜摇头,“一点姑娘家的矜持都没有。” “我自豪!怎么了?”殷果干脆把腰一叉。 “你……”殷子夜有点愕然,“还要不要嫁人了?再过两年,你可就进入待嫁之龄了。” “嫁什么人!没有我看着你怎么行!你还不无法无天了!”殷果老气横秋。 “我……”殷子夜瞥一眼还在笑的沈闻若,故作为难,“我教不来她了。” “看不出来,子夜竟是好酒之人。”沈闻若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如今知己有了,也须得有酒啊。”殷子夜道。 “好,好,”沈闻若连连点头,“待你身子康复,愚兄定与你痛饮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v欢迎入坑,撒花~ 本文虽然是架空背景,但是有人物和历史事件原型,对某段历史熟悉的小伙伴到这一章应该已经能看出来了~(当然不熟悉最好,当原创看吧_(:3ゝ∠)_) 主角是作者君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一直很想写一篇他的故事,但思来想去又不忍心毁了他,只好换个方法,以架空原创的方式去诠释了~毕竟每个人心中对历史人物的解读都不一样~(其实就是作者君一厢情愿的胡说八道) 这段历史非常地复杂,文中作了很多简化处理,确实不是十分地严谨,毕竟激情之作,作者君没有考究太多,如果有小天使想考究,也欢迎探讨…… ☆、君子之交 殷子夜与沈闻若都没有想到,一月之期,却又拖了好几个月,殷子夜病情反复,途中还发了场高烧,急得殷果与阿罗两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多亏沈闻若帮着又找到府中那位大夫。沈闻若没带来酒,而是让家人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均是被褥、棉袄等一类保暖之物。今冬严寒,沈闻若早就觉着殷子夜那卧榻太过冰凉,只前期交情尚浅,自古文人学子,大多颇有心气,他纵有心施以援手,亦不敢做得太过,适得其反便不好了。 至于齐牧那边,他日理万机,正面临着诸多问题,这么点小事,自然不可能烦他。沈闻若一直打算找个机会向齐牧好好举荐殷子夜,然殷子夜长期卧病不起,此事便也急不得。 转眼便到了来年春天,殷子夜总算平安度过了这个严冬。一番折腾下来,元气大伤,隔着衣物,也能觉出他的清瘦。 “子夜,你的饮食太清淡了,长此以往,对身体不好。”沈闻若终忍不住开口。 殷子夜淡淡一笑,“无妨,清心寡欲些,便当是修隐罢。” 殷子夜即便不明言,沈闻若岂能不知?他在这盈川侯府里住了将近半年,然见了盈川侯齐牧不过一面,说是闲人一个毫不为过,主子都不认识他,下人哪会有好脸色?不扫地出门已是天大的人情,殷子夜怎会舔着脸去讨这讨那? “过几日我二子满月,贤弟可一定要来。”沈闻若不再追究,话题一转。 沈闻若年近三十,早已娶妻,长子都能满院子跑了,月前二子刚出生。 殷子夜略一迟疑,此等喜事,他理应前往,只是…… “贤弟无需多虑,只管来便可,是你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咱不必拘虚礼。” 沈闻若当然明白他送不出什么体面的礼品,抢在他前头把话说了,然他越是这般细心体贴,殷子夜越觉愧疚。 沈闻若说到那份上,殷子夜再没有推辞的理由了。沈闻若还特意嘱咐他将殷果与家仆阿罗一并带上,相处的这些日子,他看得真切,这两人对殷子夜的意义非比寻常。 数日晃眼即过,半年以来,殷子夜第一次踏出盈川侯府之门,为免守门之人认不得他闹出笑话,沈闻若还特意差人来接他前去。踏入沈氏宅门,一片喜气洋洋,殷果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跟着殷子夜日日窝在侯府一角的厢房里,早闷慌了,一见这景象,好奇地四处转了起来。 “果儿!”殷子夜叫不住她,只得吩咐阿罗好生照看。 “子夜,来。”殷子夜进门不久沈闻若就迎出来了,搀着他便往里走。“真热闹。”殷子夜环顾一圈,“沈氏不愧为名门望族。” “名门望族不敢当,今日只邀了一些亲近之人,小叙一番。”沈闻若招呼不远处的一个孩童过来,“这是犬子德儿。德儿,快叫殷叔叔。” 沈德好奇了瞅了瞅殷子夜,礼貌地鞠个躬,奶声奶气地开口,“殷叔叔好。” “聪明伶俐,前途无量。”殷子夜笑道。 “你别夸坏他,”沈闻若朝沈德挥了挥袖,“去玩吧。”待沈德跑开,沈闻若转向殷子夜道,“子夜,你可想过娶妻生子?膝下有儿,能活得欢快许多。” 殷子夜看着他,不由苦笑,“我连安身之所都没有,何以成家?”他顿了顿,又道,“阳寿不长,前途未卜,我又何苦多拖累一人呢。” 沈闻若皱眉,“你这是什么话?” 殷子夜没有回答,远远望着到处穿梭的殷果的身影,“此生所愿,唯这不省心的小妹能有个安稳的归宿。” “待你功成名就之日,这算什么难事?”沈闻若道。 殷子夜不置可否地一笑。 后来用膳之时殷子夜见到了沈闻若的夫人,一个温婉的女子。沈闻若的长子沈德为嫡出,二子则为妾侍所生。沈闻若认识殷子夜的时候,小妾已然怀孕,而沈闻若送予殷子夜的点心、衣物等,均出自正妻刘氏之手。殷子夜为此特意向刘夫人道谢。 “闻若他时常提起您,说殷先生您诗书满腹,才识过人,必为国之栋梁,我妇道人家不懂这许多,倒是听说先生您身体不好,闲来无事便多上了一份心,也免得闻若那般担忧。”刘夫人说着,笑着看了沈闻若一眼。 “咳……”沈闻若有点尴尬,“我就是随口提了几句,子夜你莫要听她的。” 殷子夜起身深施一礼,“劳闻若兄与夫人挂心,在下惭愧。” 沈闻若忙离座上前将他扶起,“你我何需客气。” 那一日殷子夜终于如愿以偿地碰到了酒,不过做客他人府上,殷子夜小心地拿捏着分寸,不让自己酒醉失态。殷果也没闹出太大的乱子,说到底也是书香门第里成长起来的,再疯也有个谱。刘氏倒很喜欢这活泼开朗童言无忌的小姑娘,酒席过后,带着她入了后院,出来时殷果身上便着了一身绸缎新衣。 “哥哥你看!漂亮吗!”殷果跑到殷子夜面前转了一圈。 “果儿,”殷子夜有点恼,“我说过什么?无功不受禄,怎可轻易收受别人礼物?” 殷果兴高采烈的脸立刻委屈地撇了下来。 “子夜,你莫与小孩子置气,这是我夫人一番心意,你要是驳了她面子,我待会回去可不好交待。”沈闻若忙劝道。 殷子夜正为难,又看到阿罗自另一边走来,手上还拎着大包小盒的东西。 “这又怎么回事?”殷子夜有点懵。 “一些糕点、补品、茶叶……”阿罗说着,发现殷子夜脸色不太对,马上住了口。 沈闻若一把推着殷子夜肩膀将他让出门,“行了,今日天色也晚了,子夜你快回去吧,莫着了凉。” “闻若兄——” “快把殷先生送回盈川侯府。”沈闻若不给他机会说话,吩咐完下人,便把殷子夜带到马车前,“上车吧。” 殷子夜见沈闻若不管不顾地耍赖,也没法说什么,只得作个揖,“如此,便多谢闻若兄了。” “君子相交,不必言谢。”沈闻若笑道。 那之后沈闻若变本加厉,每回前去探访殷子夜,必定不空着手,不是吃的就是用的,殷子夜推辞过多又怕显生分,好在沈闻若所赠之物一向说不上贵重,久而久之,殷子夜便由着他了。 这日,沈闻若进门就拎起手中之物在殷子夜面前晃悠,“你瞧这是什么?” 两个坛子里,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殷子夜不由一笑,“闻若兄可算是兑现诺言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沈闻若将酒坛搁到桌子上,另一手又放上一个食盒,乃特意准备的下酒菜。 “我也要喝!”殷果瞅见酒坛就想扑过去,被殷子夜张臂拦住,“喝什么,大人的东西,小孩子别碰。” “哼!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殷果不服。 “成语不懂就别乱用,让你平时不好好读书。” “我当然懂,女子无才便是德嘛。”殷果还说得有模有样的。 “行了,别净扯歪理,阿罗,你带她到附近玩玩,注意别打扰到他人。”殷子夜转头对阿罗道。 “是,”阿罗应道,“小姐,咱走吧。” 殷果朝两人扯个鬼脸,蹦蹦哒哒跑出去了,阿罗在后面赶忙跟上。 “来吧,”沈闻若拿出两个碗,将酒满上,“今日不醉不归!” 殷子夜与他碰杯,“闻若兄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可是有喜事?” 沈闻若想了想,“确是喜事。” “嗯?”殷子夜等着下文。 沈闻若却卖了个关子,“时机一到,贤弟自然得知,不急,不急。” “什么事还如此神秘?”殷子夜不解。 沈闻若但笑不语,仰头饮酒。 殷子夜当时说想喝酒,沈闻若以为他好杯中之物,好不容易等到殷子夜身体无甚大碍,这次特意备了两大坛子的杜康酒,仍恐不够。 没想到……一坛还未喝干,殷子夜就显露醉意了。 他向来苍白如纸的脸上,第一次涌出了一抹血色,目光迷离,语调飘然,言语之间更是随性了许多。 酒量是练出来的,沈闻若偶有参与一些应酬酒席,然平时并不贪杯,自诩酒量不强,不料殷子夜比之他还远不如。沈闻若哭笑不得地打量着殷子夜的醉态,听着他略带慵懒的自言自语。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殷子夜一句一句地念着,似是要把吟酒的诗词背诵个遍。 脚步声悄然响起,沈闻若想是阿罗带着殷果回来了,看殷子夜这样子,也没法再喝了,起身刚欲告辞,转身一看来人,当场就懵了。 站在门口的,是盈川侯,齐牧! “侯……侯爷?”好半晌,沈闻若才讶然地开口。 ☆、不期而至 他今日所以高兴,是因为他终于寻得了机会向齐牧介绍殷子夜这位被遗忘的门客,他预计齐牧或许会在哪次议事或哪日得空时召见殷子夜,万没想到,齐牧竟挑了这么一个时间,不声不响地亲自前来。 齐牧行事有时别出心裁,不从俗流,他可能觉得突如其来的拜访更能见到殷子夜真实的一面……然而,此刻沈闻若只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若真的因此而断送了殷子夜的前程,自己可就弄巧成拙了。沈闻若赶紧快走两步,故作不经意地挡在了殷子夜面前,向齐牧作了个揖,“不知侯爷驾临,这番狼狈,请侯爷勿要怪罪。”沈闻若正寻思着如何给殷子夜开脱,把齐牧先哄走,不成想他话音刚落,后面的殷子夜就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另一手还托着酒碗,“闻若兄,该你了……”他顿了顿,自顾又吟了起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但愿长醉不复醒?”齐牧终于冷冷开口,绕过沈闻若走到殷子夜面前,“闻若,这就是你说的年轻才俊?好一个但愿长醉不复醒,外头打仗打得天昏地暗,天子还被许贼劫持着生死未卜,你竟还在这酩酊大醉,心可真大!” 齐牧的怒意昭然若揭,沈闻若在一旁听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独当事人殷子夜似乎全然没当回事,抬起头酒意朦胧地看了看眼前之人,竟扬唇一笑,接着吟他的诗,“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闻若,干!”说着,他提起酒碗,大概想做一个碰杯的姿势,就这么将一碗醇液全数倾泻在了齐牧身上,酒水顺着他的锦袍蜿蜒而下,湿了一大片。 齐牧脸都黑了。 “子夜……!”沈闻若有点不敢看了,走过去想拉开殷子夜,齐牧一声断喝,“闻若,你退下!” “侯爷——”沈闻若仍欲分辩,齐牧目光向他一移,脸上的神情不容抗拒。 沈闻若跟了齐牧数月,大体清楚他的脾性,不敢再造次,只得躬身施个礼,小心退去。 “闻若……”殷子夜脚步轻浮,齐牧立于他身前岿然不动,殷子夜推他不得,身形不稳直接撞了上去,绵软地靠在他身上,语音不清地呢喃,“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闻若,继续喝……” 齐牧一语不发,阴沉着面色一侧身,殷子夜本就站不直了,一个踉跄往前跌去,手中酒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殷子夜一时青丝散乱,衣袂铺地,酒液顺着桌沿汩汩流下,细细地浸入他衣衫里,狼狈之极。也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躺了好一会儿,才尝试以手臂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努力了好几次,依旧使不上力气。 齐牧默然地俯视着这一幕,良久,终一拂袖,转身离去。 殷子夜再度睁眼时,正躺在榻上,他艰难地坐起,掀开薄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觉身上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房间里收拾得干净整洁。 “哥,你醒啦!”殷果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殷子夜看看天色,已是次日清晨,这一觉睡了许久。阿罗端着一盘热水过来放在榻旁,拧干毛巾递给殷子夜,他接过去,敷一把脸,才觉清醒了些。 昨夜……殷子夜隐约记得,除了沈闻若外,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然不论如何回忆,那张面孔都十分模糊,难以辨识。 “昨晚我醉了?”殷子夜问道。 “大概是吧!”殷果说,“我和阿罗回来就见你睡着啦!跟死猪似的,怎么叫都不醒。不过哥你挺厉害啊,喝醉了酒还懂得自己换衣服,屋子也拾掇干净了……等等,”殷果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该不都是沈叔叔做的吧?” “闻若兄……”殷子夜怔然。 正说着,沈闻若人就出现了。“子夜!”脚刚踏进门,沈闻若就迫不及待开口,“你还好吧?” “闻若兄,昨夜麻烦你了……”殷子夜想要下床,沈闻若快步上前扶住他,“麻烦什么,愚兄对不住你才是。昨夜……没出事吧?” 殷子夜没明白,“出……什么事?” “侯爷他……你都不记得了?” “侯爷?” 两人相顾无言。 “昨夜来的是盈川侯?”殷子夜问道。 沈闻若点头。 陡然之间,那一幕幕碎片般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涌来,他的胡言乱语,他的轻浮莽撞,他的酒后失态……殷子夜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他轻声道,“阿罗,果儿,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与闻若兄说。” 待阿罗带着殷果出门,殷子夜握住沈闻若双手,直视着他的双眸,声音不大,然字句清晰,”闻若兄,虽然你我相识时日不长,但你对我情深义重,子夜全都铭记在心。” 沈闻若刚想开口,殷子夜紧了紧手上的力道,“闻若兄且听我说完。” “好,”沈闻若道,“你说。” “子夜已视闻若兄为知己挚友,只可惜子夜势微力薄,不能为闻若兄做些什么……” “贤弟若真视愚兄为知己挚友,就切莫再有此等想法!” 殷子夜凝视着他,接下来的言语,似乎思虑了许久,才得以启唇,“子夜还有一个自私的请求,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可子夜举目无亲,茫然四顾,唯有闻若兄是可托之人。” 沈闻若释然一笑,“子夜你安心,侯爷那边我一定——” “子夜相托并非此事。”殷子夜打断了他。 沈闻若一愣,“那是……何事?” 殷子夜望了望窗外,“我的小妹……果儿她在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亲人,如果有朝一日连我也不在了,希望闻若兄看在子夜份上能够代为照看,不求她大富大贵,只要有一隅安身之所就好。” “什么叫有朝一日你不在了?你能到哪去?”沈闻若皱眉。 “闻若兄你也知道,子夜身体……” “身体不好可以养!一点挫折算得了什么,还有大好前程等着你,休要说这些丧气话。”沈闻若肃然道。 殷子夜不语。 空气里沉默了一阵,沈闻若覆上他手背,诚恳道,“愚兄力所能及之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贤弟只管放心。但我话说在前头,果儿最敬爱的是你这个兄长,这个角色我可担不来,你不许胡思乱想,更不准随便把包袱都扔给我自己图个无事一身轻,那样我可饶不了你,明白吗?” 殷子夜一笑,却夹带了些怅然,“有闻若兄为友,不枉此生。” 他当然明白。 沈闻若怕一口应承下来,他放下心中最后的牵挂,对尘世再无眷恋,不论精神或身体恐都会支撑不住。 哀莫大於心死啊。 经此一役,沈闻若不敢再在齐牧面前贸然提起殷子夜了,他寻思着过一段时日后,待齐牧将此事淡忘得差不多,再瞅准时机让殷子夜展露才华。 七月,骄阳似火下一骑快报传入盈川侯府,也传遍了天下——西都里的老臣联合许非的部下余住谋划了一场刺杀,成功取了许非的项上人头,政权至少表面上是重回了天子手中,霎时都城一片欢腾,可谓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沈闻若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告知了殷子夜,“贤弟果真料事如神。” 当初殷子夜一席话里,开篇便预计了许非自食恶果的下场,料定无需对他多费心思。 殷子夜将两个酒碗满上,“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罢了,这并非子夜一人想通的道理,不敢称神。” 有过上一次的教训,殷子夜非但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反而愈加无所顾忌,隔段时日便要与沈闻若畅饮一次,两人时而探讨天下大势,时而交流诗词歌赋,总有说不完的话。殷子夜不愿收受沈闻若太多礼赠,唯独对酒是来者不拒。 随着许非退出争霸的舞台,离天下安定的局面却还遥遥无期,天子与西都的臣民一心希望各地诸将回归京都,重振朝纲,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一厢情愿,手握兵权,自安一地的诸将怎会轻易放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该打的仗还是要打,该抢的地盘还是要抢,从那一夜士人血洗皇宫之时起,中原大地之乱,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盈川侯这边,别说争夺地盘,先守住盈州一地便足以令他焦头烂额。原本由先帝的暴zheng所导致的民间起义就没有完全消停,许非一闹出那档子事,朝廷与皇室看似还在,实则已是群雄逐鹿,诸侯争霸,国之不国。烽火连天之下,百姓苦不堪言,之前起义尚未熄灭的那一点星星之火转眼又呈燎原之势,眼看就要从隔壁万州烧到盈州来。 九月,盈川侯传召所有的幕僚与将士,就万州百万反民涌入盈州一事广纳良策。在沈闻若的劝说下,殷子夜也来到了现场,却没有与沈闻若并席,而是悄然地独自落座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再度引荐 宽敞的厅堂里洋洋洒洒坐满了人,可想而知事态真的十分严重。可不,盈川侯为稳固盈州的形势,近期接连几仗打下来,元气大损,现今手上能用的兵马最多一万多,可万州的反民呢?那可是百万之众啊!说句不好听的,人黑压压地跑过来,踩都能踩平盈川侯这一点根据地,盈川侯不着急才怪。 所以齐牧一到场,厅堂里就炸开了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争辩激烈之时,更是互相吵得不可开交,齐牧则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对任何人的观点都不置可否。一场讨论下来,大部分人支持的方向,都是暂弃盈州,转而北上投奔渝州的叶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另有一些则反对投奔,而是主张向叶昭及其他诸将借兵马拼死抵挡,坚守阵地。 叶昭在当时建立的讨伐许非的联盟里就是总盟主,齐牧确也曾依附过他,实则,齐牧目前在名义上仍属叶昭的阵营,所以投奔叶昭的计策,说得上有理有据。而直至散场,齐牧都没有明确的表态,大家吵了半天,都没理出个所以然。 散去的人潮中,沈闻若特意在门口附近等着最后才出来的殷子夜,两人一同往殷子夜的住处走去。齐牧最后好歹还说了句大家散了吧,殷子夜真真是没开过口,简直惜字如金。沈闻若本以为他会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料不到他如此低调,生生浪费了大好良机。 不过……沈闻若转念一想,这次的窘境,着实难解,或许殷子夜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对策。见殷子夜没有要发表什么言论的意思,沈闻若终究试探着问道,“此事,子夜如何认为?” 殷子夜悠悠道,“大家不是都说得差不多了吗?” 沈闻若叹口气,“只能这样了吗……贤弟是赞同弃地投奔还是外借兵马?” “都不赞同。” “哦?”沈闻若一愣,“贤弟别卖关子了,现生死存亡之际,贤弟既有高见,为何不告知侯爷呢?” “闻若兄别急,容我与你细细分析。”殷子夜道。 “愚兄洗耳恭听。” “如果侯爷真的弃盈州投奔叶昭,多年打下的根基无疑毁于一旦,以后还想争霸天下,怕是难矣。” 沈闻若点头,“确实如此。”正是顾忌到这点,齐牧才难以下抉择啊。 殷子夜接着道,“退一万步说,侯爷若真的甘居人下,投奔他人尚有一线生机,唯独叶昭,万万不可,侯爷若真入渝州,必有去无回。” “你是说……叶昭会与侯爷反目?” “一定会。叶昭起兵,目的真的在于勤王吗?如果是,以他的兵势,不至于磨蹭到今日。他叶家四世三公,地位尊崇,名望甚厚,当年一呼起而四方应,风头一时无两。但那时受制于军粮不继,不得已才让盈川侯稳住盈州,又派赵谦南下对抗叶臻。如今盈川侯在盈州已算站住了脚跟,叶昭怎会不看在眼里?恐怕早起了忌讳之心,只是还受着多方牵制,不好明示。等到叶昭兵精粮足,反过来铲除盈川侯是毫无疑问的。盈川侯真要在这时主动送上门,无异于自寻死路。” “至于外借兵马,北面的叶昭,既不可投奔,亦不可借兵,否则请神容易送神难,南面赵谦与叶臻正打得如火如荼,分不开身,这对盈川侯是好事,否则两面受敌,更难应付。西边象州的杜植,且不说与侯爷没什么交情来往,他也就个嘴上政客,断不会有什么作为。借兵,往哪借兵呢?” 一席话听得沈闻若心悦诚服,由衷道,“贤弟此言甚是高明。”顿了顿,他又蹙起了眉头,”如此一来,我们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殷子夜微然一笑,“无须退路。” 沈闻若目中一亮,“贤弟可是有应对之法?” “这百万之众,都是走投无路的反民,其中至少一半为老弱妇孺,真正派得上场的战斗力,大概四五十万左右。” “那便是我军的四十五倍啊。” 殷子夜摇摇头,“此军远非彼军。这些平民百姓,没有什么统一的方向与思想,在战场上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不懂兵法,缺乏训练,我军人虽少,却皆为身经百战的精锐,只要在地形合适之处设好埋伏,将他们引至其中,仅需一场激猛的急胜,便可令对方军心涣散,丧失斗志,必失后战之力,大局可定。” “这……”沈闻若略一迟疑,殷子夜说得在情在理,却颇具风险,可说大胆。 “以侯爷之能,这并非难事。”殷子夜道。 “侯爷确是领兵有方。”沈闻若点头。 “还有一点,”殷子夜顿了半晌,继续道,“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得胜之后,贼首须取,但穷寇莫追,适时招安,这些反民群龙无首,便不会再闹出什么风浪,若他们能转化为盈州大地的生力军,将是盈川侯日后无穷的财富。” 中原征战连年,满目荒芜,许多田地荒废多时竟都无人耕种,而百姓则无家可归,水深火热。战争最是泯灭人性,殷子夜此言,令沈闻若颇为感喟,他愈发坚信,向盈川侯推荐此人,不会有错。 想至此,沈闻若道,“贤弟既已深思熟虑,有此良方,何以适才不当众提出?” “我人微言轻,何苦出这个风头,若适得其反,岂不糟糕?” 是啊,盈川侯对他本就有了不好的印象,他若力排众议,语出惊人,难免会被人看作哗众取宠,有了此等先入为主的偏见,再让他的想法被接纳,便有难度了。倘因此而导致齐牧决策失误,盈州就将落入他人之手。 沈闻若理出了殷子夜这层意思,不由感慨他识见周全,“那我们这便——” 殷子夜打断了他,“闻若兄,你这便去面见侯爷罢。以闻若兄的才智,子夜刚才的话,想必闻若兄能尽得精髓。” 沈闻若一怔,连连摇头,“论兵法,愚兄着实不及贤弟——” “闻若兄有一颗体恤苍生的悲悯之心,”殷子夜道,“兵法乃战争之道,战争,烧的是钱,是粮,更是人命。子夜懂得此等凶戾之道,不是什么值得闻若兄羡慕的事情。” “子夜既能说出适时招安之语,又岂是无情之人?” 殷子夜不置可否,“不论如何,天下已乱,须得有人下一剂猛药去降服它。待来日时局安定,清平再临,闻若兄定能成为治世之栋梁贤臣。” 见沈闻若要说话,殷子夜忙止住了他,“好了,子夜废话也说够了,闻若兄该去做正事了。余下的这段路,子夜自己走吧。”言毕,朝沈闻若施了个礼,便转身翩然离去。 沈闻若拦他不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好半日才回过神来。他清楚殷子夜的用意,顾及到齐牧对他印象不佳是真,有心把这功劳让给他也不假。 沈闻若忽然想起那日殷子夜的话——子夜已视闻若兄为知己挚友,只可惜子夜势微力薄,不能为闻若兄做些什么…… 他是有心报答沈闻若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情啊。 沈闻若一阵苦笑,转身朝齐牧的书房走去。 齐牧摒退下人,在屋内与沈闻若一番详谈,待沈闻若阐述已毕,齐牧豁然开朗。 “闻若,本侯得你相助,真乃如鱼得水!”齐牧略为激动地攒着他双手。 沈闻若见时机已到,忙道,“侯爷,此番见解非闻若所悟,另有高人相授。” “哦?”齐牧目中一亮,“何方高士?本侯这就去拜会!” “此人今日便在堂上。” 齐牧顿了顿,“谁?” “殷源。” “……”齐牧默然片刻,“那个殷子夜?” “正是。” 齐牧神色凝重起来,放开了沈闻若双手,转身坐回椅子上,思索半晌,“他为何不亲自道出?” “这……殷子夜为人低调,而且……”他留意了一下齐牧的神情,“顾虑到之前在侯爷面前行为不端……” “他倒也有自知之明。” “侯爷,人无完人,殷子夜确有旷世之才,若轻易埋没,实在可惜。”沈闻若趁热打铁。 “嗯。”齐牧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此事我自会处理,闻若不必费心了。” 齐牧既已如此说,沈闻若就不好追着不放了,心中叹息一声,人事已尽,且待天命吧。 秋风萧瑟,天气渐凉,眼看又一年冬天将至,殷果越来越坐不住了,天天双眼盯着窗外一脸的望穿秋水,恨不能透过那厚厚的府墙看尽大千世界。她的这样子,殷子夜看得清清楚楚,终于不忍心,问道,“果儿,想出去?” 殷果回过头来,水灵灵的双眼望着他,好一会儿,还是诚实地回了一个字,“想。” 殷子夜站起身来,“走吧,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去城外转一圈。” 殷果瞪大了眼,“真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殷果差点蹦了起来,兴高采烈好半天,才匆忙想起要先换套好看的衣裳。也就这种时候,她才会偶尔表露出姑娘家的心思。 ☆、野外偶遇 如沈闻若所言,殷果的性子与殷子夜截然不同。殷子夜不是一般地坐得住,从小到大,终日在宅子里不问世事,清修自娱最是合他口味,且极烦无谓的应酬场合,族人之中,殷子夜说不上孤僻乖戾,却也自有心气,颇少与人深交,甚而对大部分人都不会有太热的脸色。他这种仿佛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让他朋友不多。 唯独殷果这个足足小他十年的小妹治得住他。殷子夜的父亲终生只娶了一位妻子,亦即殷子夜的生母黄氏。黄夫人身体常年抱恙,当年几经艰辛才保住了殷子夜这一胎,殷子夜孱弱的体质多少有点遗传的因素。一个独子在大家族中实乃人丁单薄,族人包括黄夫人都没少劝殷老爷再娶一房,殷老爷一直断然拒绝。许是天可怜见,殷子夜十岁时,黄夫人再度有喜,怀上了殷果。殷子夜的名殷源谐音姻缘,寓意殷老爷与黄夫人伉俪情深,喜结良缘,殷果则意为因果,殷老爷自认自己平生也算克己复礼,忠孝仁义,行善有果,殷果的降临是上天给他的回报。 这个小妹的到来算是彻底改变了家里的氛围,殷子夜的安静日子一去不复返。本来殷子夜读书时,所有下人都不许去打扰,偏生殷果终日要缠着殷子夜陪自己玩,令殷子夜不是一般地头疼。殷老爷时常感慨,长子犹如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幼女则像个疯小子,整天不是在家折磨殷子夜,就是跑到外面和邻近的孩子玩耍,一群男孩里就她一个姑娘,还毫无违和感。 殷果不仅活泼,还不爱读书,这就有违殷氏一族的传统了。他们可以不出仕,却不能胸无点墨,即便是女子,也起码要断文识字。可殷果哪管这个,让她读书她就装病,同一招行不通了,就变着花样换症状,令殷老爷哭笑不得。这种时候再看看诗书满腹的殷子夜,又觉得欣慰了,想想,殷果毕竟是女子,就任由她去罢。 想起在家里的日子,殷子夜总会不自觉地出神。父亲,母亲……自从逃难出来后,那两个人,是他绝口不会与殷果提的。当然,还有那些叔父,伯父,族兄弟姊妹……殷氏一族谈不上富贵尊崇,平淡安稳的日子却也过得踏实,可一切都毁于一夕之间,恍如隔世。 跟着殷子夜来到盈川侯府后,殷果只迈出过一次侯府大门,便是去沈闻若家中喝满月酒那一回。不是殷子夜不放她出去,一来殷子夜入侯府那一天就病倒了,之后反复无常,长期卧床,吃的药都比饭多,二来,世道不定,时局不安,连向来繁荣昌盛的都城都能陡然陷落,又有哪里绝对安全?三来,处在别人屋檐下,则须谨言慎行,殷子夜和侯府之主的交情还未建立,岂可将侯府当成自己家,说出就出说入就入?是以,尽管明知殷果闷得都快发芽了,殷子夜将近一年都无甚表示。 但他心中对这小妹最是了然,她体恤殷子夜身体不好,不跟他闹,殷子夜都明白。明白,然无可奈何。 入了冬,就真的不会再出来了。他能做的不多,至少,满足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愿罢。 准备一番后,殷子夜带着殷果出了门。“说好了,就这一次,以后不许再心猿意马了。”殷子夜低头对殷果道。 “好好好!”殷果鸡啄粟般连连点头,满心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早上出的门,将近中午两人才来到城外,阳光还算明媚,普照在大地之上,远远望去,一片无垠的金黄,也就是在盈川侯脚下的治地里,还能有这般丰硕的田野。殷果就像出笼的小鸟,一路上撒丫子欢快地四处乱跑,殷子夜叫都叫不住。 殷子夜计算着路程与时辰,缓缓远离城门,途上人烟逐渐稀少,琢磨着殷果疯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唤她回来,殷果望着前边先开口了,“咦,哥,我看到有马——” 殷子夜一愣,马?不由眉头一皱,“果儿,回来!” 殷果好奇劲儿上来了,全然没把殷子夜的话当回事,又观望一会,竟奔出了大马路上。 几乎转瞬之间,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殷子夜再顾不得许多,急忙跑向殷果。 殷果看清了,是一串马队,约有十几骑,疾速地沿着道路驰骋而来,扬起阵阵沙尘。殷果从来最是向往这般的策马扬鞭,英姿飒爽,一时看得怔然。 当殷子夜在她身后认出马上之人时,心下更是一惊。为首之人,是齐牧,而齐牧身旁,则是副将何炎! 当日仅一面之缘,殷子夜便大致得知此人的秉性。殷果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绝经不起那壮马的一下践踏。 “果儿——”殷子夜堪堪赶在飞沙走石中将殷果护在了身后,一连十几骑擦着他咫尺之距而过,猎猎的狂风带起他青丝飞扬,不过片刻,素净的衣袍上就覆上了一层黄土。 “停!”马速太快,齐牧虽当即一声令下,马队还是跑出了好一段距离才相继止步,齐牧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来到殷子夜与殷果面前,其他人纷纷跟上。 确认殷果无事,殷子夜才心安下来,见马队回头,赶紧起身朝着齐牧深施一礼,“殷某见过侯爷。小妹不懂事,阻了侯爷的道,还望侯爷勿怪。” “无妨。”齐牧道,“这里以往甚少人烟,我们便行得快了些,没想到路边有人,若真撞到,可就是我们的不对了。” “不敢。”殷子夜低头回道,殷果想说点什么,被他手快地一把摁住脑袋,只好噤了声。 “殷先生何以会在此?”齐牧问道。 殷子夜顿了顿,就这一犹豫间,殷果抢先出口,“哥哥带我出来玩!” “哦?”齐牧瞅了瞅殷果,“殷先生好兴致。” “……” 不等殷子夜答话,齐牧又道,“此处离城门尚有好一段路程,天色也不早了,近来昼暖夜凉,染了风寒就不好了,两位随我们一起回去吧。” 殷子夜抬起头来,目中闪过一丝讶然,正寻思如何得体拒绝,殷果欣喜地脱口而出,“那我可以骑马吗?” “小女娃,你也懂骑马?”何炎插口问道。 “没骑过,一直想试试!”殷果坦然道。 “哈哈哈,可别给吓着了!”何炎大笑。 “当然可以,”齐牧道,“不过没有多余的马匹,小姑娘,你跟顾叔叔坐吧。”说着,转头示意一旁的顾决,顾决点点头,翻身下马,朝殷果招手,殷果雀跃地跑上前去,直接把殷子夜给晾在了原地。 十一年的朝夕相处,还不如一匹马来得有吸引力,这一刻殷子夜有点生无可恋。 顾决把殷果抱上马,自己再稳健地一跃而上,殷子夜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齐牧低头朝殷子夜伸出手,“殷先生就与本侯同乘一骑吧。” 殷子夜看着他,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该不是也不会骑马吧?”何炎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 “……”殷子夜默然。真被何炎说中了,他没骑过马。 自小体弱多病不说,他本性也不好动,殷氏一族乃朴实的书香门第,殷子夜不习骑射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在贵族人家,尤其是这群能征善战的武人眼中,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连马都骑不了,是极为可笑的。 齐牧没说什么,也下了马,示意殷子夜过去,“殷先生可信得过本侯的骑术?” 殷子夜硬着头皮走到近前,“久闻侯爷文武双全,殷某岂敢质疑。”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3节 齐牧一直肃然的脸上总算微微一笑,“来吧,左腿踏马镫,右脚跨上去,一下就好。” 殷子夜看了看这将近有自己高的骏马,又看了看马镫,一时没动。 齐牧忽然想起,当日殷子夜入府时,受着腿伤,大夫也提醒过这腿伤即便治愈了,也会留下隐疾,正是左腿。 齐牧不声不响地拉起殷子夜手腕,殷子夜一怔,然并未挣脱,跟着齐牧来到了马的另一侧。 “换一边也一样,不用本侯再教一次吧?”齐牧淡然道。 殷子夜略感尴尬,扶着马鞍,右脚一踩马镫,终是跨上了马背。 随后齐牧也轻松地上了马,紧贴着殷子夜身后,双手拉起缰绳,利落地一抖,骏马便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齐牧动了,大家才敢跟着动,马队连成一线,不紧不慢地往前行进。 殷子夜想去留意殷果的动静,然齐牧的马走在最前,殷子夜不好频频回头,只得生生忍着,竖起耳朵听着殷果的每一点声音。 殷果一点不知殷子夜心中的担忧,在顾决的马上童心毕现,畅言无忌,想到什么说什么,苦了殷子夜,一路上提心吊胆。 他真的是后悔带她出来了。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割据各地的诸侯本身就是自己领地的王法,很多时候,杀人放火是没什么后果的。而他殷子夜说不好听点,仅一介流民,死在路上都不会有人关心,在齐牧这一州之主面前,犹如蝼蚁,言行稍有闪失,谁知会有何后果? ☆、当众阻谏 自己倒也罢了,偏还摊上殷果这说话不经大脑的货。从上马伊始,殷子夜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好在没人看得到。当盈川侯府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时,殷子夜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殷先生,如此惧怕本侯?”突如其来地,齐牧问了这么一句,声音不大,却几乎贴着他耳边传来。 殷子夜身体一僵,不知该不该回头,他们之间的这种状态让殷子夜感到非常不适,但万不可表现出来。然殷子夜未及说话,齐牧就忽地一打马鞭,骏马快跑几步,殷子夜反应不上,陡然往后撞到齐牧身上,齐牧的骑术确实了得,丝毫不受影响,又是一拉缰绳,马急急一顿,恰好停在侯府门前。 行程总算结束了,殷子夜如获大赦,向齐牧行礼道谢后,带着殷果便往住处而去。 殷子夜不知道,身后的齐牧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彻底消失。 “侯爷,怎么了?”顾决察觉到这一细节,问道。 “这人真奇怪。”齐牧嘀咕道,不知是回答顾决,还是自言自语。 “奇怪?”顾决眉头一紧,“要我去盯着吗?” “不用。”齐牧一摆手,“我就随口一说。”言毕,迈步走向府里。 短短数月,沈闻若在齐牧的幕僚团队里已属核心人员,他亲自向齐牧两次大加推荐殷子夜,齐牧深知沈闻若之才慧,自然会对殷子夜上心。第一次见他,他刚长途饥乏,以致病倒,齐牧没有机会对他加以了解,乃无可奈何之事,第二次见他,殷子夜醉得近乎不省人事,给齐牧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若说前两回都太多不可控因素,看在沈闻若的份上,齐牧今日特意给了殷子夜第三次机会。一段不算短的路程,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然而出乎齐牧意料,殷子夜并未抓住这个机会表现自己,以争取他的注意。作为一个谋士,既然选择了自己看中的主公投奔依附,难道不是该积极地崭露头角,博得重用?殷子夜的所作所为,齐牧想不通。 如若没有沈闻若的再三保荐,齐牧恐怕就不会想这么多了。沈闻若在齐牧面前首回提起殷子夜时,带出了他对于天下大势的那一席分析,然那番思想早就是齐牧的计划,难保殷子夜无拾人牙慧之嫌,便没有过多地引起齐牧的重视。可数日前,就在他召集大伙商讨应对万州百万反民的议会之后,沈闻若道出独到的高明见解,竟说此乃殷子夜之意,齐牧颇感震惊。倘沈闻若所言非虚,殷子夜确为不世出的才杰。 齐牧想验证,殷子夜却不遂他意。齐牧细一深思,假如沈闻若真的欺骗他,又所为是何呢?完全说不通。 殷子夜带着殷果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凉风嗖嗖,预示着深秋初冬的寒意。阿罗总算盼到了两人,殷子夜一进门,便告知他沈闻若今日又来了,见殷子夜不在,把东西放下便又走了。 “沈叔叔又带什么好吃的啦?”殷果一溜跑到桌旁好奇地捣鼓起来。 殷子夜默然地看着殷果,她仍是一脸的欢愉,全然不觉自己今日是否曾遇到过什么危险。 殷子夜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次日,齐牧再次召开议会,这回没把全部人都叫来,仅一部分平时出席率较多的人员,殷子夜,则是齐牧特意命人去召来的。 在这群核心部属面前,齐牧宣布了他最终确定的策略,便是殷子夜所言的既不弃地也不借兵,而是坚守,退敌,招安。此言一出,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众皆哗然。不得不说,其中风险有点骇然,万一这百万反民吃了一次败仗就是不退,硬要死拼到底呢?到时候,盈川侯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齐牧抬手示意大家噤声,“众位无须再争了,本侯此意已决,今日之议,主要是制定具体计划。” “他娘了个蛋的,”何炎大咧咧道,“侯爷你说啥就是啥,是死是活咱都跟着你!不就一群拿扫帚扛锄头的,老子不信还干不过他们了!” “就是!跟他们干了!”何炎话一出口,好几个武将都跟着嚷起来。这些都是跟着齐牧打了好些仗的铁杆兄弟,他们一表示支持,文人们也不好说什么了。 齐牧满意地点头,示意大家安静,“据探子回报,按反民部队的行进速度,还有半月会到盈州城,我打算提前出击,在灵会山一带埋下伏兵,等君入瓮。” “好!”何炎一拍大腿,“让我去当这个前锋,杀他们个痛快!” 齐牧看了看他,还未答话,一道声音当堂而起,“不可。” 众皆愕然,都四处转头寻找哪位那么大胆,齐牧都没表态呢,就敢直截了当地驳斥齐牧的心腹猛将。 最瞠目结舌的还是何炎,他虎目圆瞪,视线扫了一圈,落在了厅堂的角落里,死死盯着。 众人忙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清瘦而白皙的青年缓缓起身。 何炎不记得他叫什么,但认得出那张脸,当即喝道,“你说什么不可?” 面对何炎的咄咄逼人,殷子夜不紧不慢道,“何将军不可当前锋。” “我怎么就不能当!”何炎声如洪钟,坐在他近旁的人不由被吓了一跳。 “何将军不合适。” “你他妈才不合适——”何炎倏地起身就想过去,齐牧回头看他一眼,“这里是说话之处,勿要动手。”何炎愣巴巴地看着齐牧,半晌,又一屁股坐下。 齐牧转头朝向殷子夜,“那依先生之见,何人才适合?” 殷子夜缓了缓,才道,“陆荣陆将军可担此任。” “哦……?”齐牧表情玩味地看向陆荣,陆荣也有点懵,论交情,他与殷子夜无亲无故,殷子夜刚才说话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论资历,他近几个月才加入到齐牧的营下,手上带的兵最多时也就几千人,陆荣实在不知道殷子夜怎么会无缘无故推荐他。 “陆荣,你怎么说?”齐牧干脆地问道。 陆荣看看齐牧,又看看殷子夜,再看看一脸怒意的何炎,站起身来一抱拳,“只要侯爷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哈哈哈。”齐牧笑起来,“行,陆荣,此次一战,你为副将。” 听到副将二字,何炎目中一亮,以为齐牧还有下文。 齐牧确实还有下文,他一字一顿道,“本侯亲自领兵。” 最后何炎仇杀似的目光还是直直地射向了殷子夜。 这白面书生算是个什么东西,他随随便便一句话,侯爷就宁愿用一个新人而不用他这个功绩累累的老将?何炎近乎将他内心所想全写在了脸上,沈闻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忧心,却见殷子夜事不关己一般,说完他要说的话便坐了回去,直到议会结束,都没有再开口。 议会散后,沈闻若仍与殷子夜并行。 “子夜,你今日怕是得罪何将军了。”沈闻若道。 殷子夜淡然一笑,“闻若兄该不会以为子夜想公报私仇?” 去年,沈闻若与殷子夜初见之日,正是何炎一骑快马将殷子夜撞倒在地。 沈闻若摇头,“我相信贤弟断不是如此狭隘之人。” 殷子夜顿了半晌,缓缓道,“何炎确实为一员猛将。他言谈粗鄙,却出身富庶,从来没有过过苦日子,且脾性急躁,凶悍勇猛,他要上阵打这一仗,可说必胜,可问题在于事后,何炎必不能点到即止,难免会再度逼反这些百姓,届时不仅前功尽弃,还会置整个盈州于险境。至于陆荣,他与何炎相反,本就是贫苦流民,无家可归才归附盈川侯,那百万反民在何炎眼中均是可恨之人,唯陆荣能体会他们的可怜之处。论领兵的才能,看他这数月跟随盈川侯的表现,不比何炎差多少。” 沈闻若连连颔首,“贤弟此言在理。为何不私下再与侯爷建议呢?” “如果侯爷当场允了何炎,我事后再去进言,那将如何?”殷子夜反问。 沈闻若看着他,一时无语。 “侯爷与何家乃世交,他与何炎的交情众人周知。侯爷若出尔反尔,临阵换将,既影响军心,何炎也可能会对侯爷暗生怨怼。” “可现在……何将军的怨怼都到了你身上啊。”沈闻若感慨。 “子夜一介无关紧要的门客,何妨?”殷子夜笑道。 “子夜,”沈闻若语重心长道,“你虽来侯府已近一年,然涉事不多,与他人之接触更是少之又少,却将形势洞察得如此透彻,愚兄实是不及。可憾你的一片苦心,只有愚兄得知……” 招了何炎的恨不说,便那陆荣,难道真的会感激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吗? “闻若兄,”殷子夜道,“打仗,打的就是人心。治国,治的不也是人心吗?” 沈闻若无言以对。 “闻若兄,”此处再无其他人影,殷子夜停住脚步,向沈闻若一揖到底,“今日子夜有一事相求。” ☆、托孤挚友 沈闻若忙扶住他,“子夜何须拘礼?只管说便是。” “子夜想求闻若兄收下果儿。” “……什么?”沈闻若以为自己听错了。 殷子夜双膝跪下,朝他施个伏拜之礼。 沈闻若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想将他拉起来,没想到殷子夜执意不起,“闻若兄能答应子夜吗?” “你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怎么要我收下果儿?”他不起来,沈闻若只好陪他蹲着。 “闻若兄让果儿为奴为婢或者为妾都好……只要容她留在沈府,子夜别无他求,望闻若兄成全。” 沈闻若一惊,他大了殷果整整十六年,当她父亲都可以了,虽说在官宦富贵人家之中,老牛吃嫩草真的再正常不过,可这是挚友的小妹啊……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这种事。 “子夜,你,你先起来……”沈闻若为难之极。 “闻若兄,”殷子夜终于抬起头来,“你的恩情,若子夜这辈子报不了,来生便为你做牛做马——”话到一半,就被沈闻若捂住了嘴,“别说了,你正值英年,怎么就说到来生了?要我收果儿不是什么难事,可你就舍得吗?” “她若过得好,子夜有何舍不得?” “果儿跟在你身边不是更好?” 殷子夜摇头,“子夜寄人篱下,无处为家,指不定什么时候连三餐都不继……这种颠沛流离之苦,实在不希望她与我一同承受了。” “唉……”沈闻若叹口气,饱汉不知饿汉饥,他有自己的府邸,有自己的妻儿,确是难以切身体会殷子夜的心情。看着殷子夜殷切的目光,沈闻若竟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沈闻若才慨然道,“好吧……我就收果儿为义妹,让她跟在我夫人身边,如此贤弟可放心?” 殷子夜再度伏地,“闻若兄对子夜恩重如山,请再受子夜一拜。” 两人谈是谈妥了,没想到,殷果不依不挠,态度甚是坚决。 “我不去——!”她平地一声吼,几乎要把屋子里的几个人都震聋。 殷子夜多少料到了这个局面,耐着性子道,“果儿,乖,以后哥哥一有空就去看你……” “我不信你!你这个大骗子!”殷果目中满是幽怨。 “沈叔叔家有很多好吃的。”殷子夜只好故技重施。至少在过去,这一招屡试不爽。 “……”殷果看着他不说话。 “还有新衣服穿。”殷子夜趁热打铁。 “……” “沈叔叔家的院子也很漂亮吧?” “我不去——!”殷果又是一声嚎叫。 一旁的沈闻若有点哭笑不得,“子夜,你看,果儿若真不想……” “果儿,不要胡闹!”殷子夜陡地严肃起来,音量加重了几分力度。殷果很清楚,这种征兆,说明他真的生气了。 “沈叔叔肯带你回去,那是多大的恩情!你勿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任性了,快收拾东西。”殷子夜斩钉截铁,不容抗拒。 殷果眼眶一湿,鼻头一红,这一幕看在殷子夜眼里,令他心头也不由一紧,殷果一溜跑开,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终于听话地去做准备时,这孩子竟蹭蹭蹭地跑到榻前,身子一缩,钻到下面去了。 殷子夜、沈闻若和阿罗都懵了。 “你干嘛?”殷子夜忙走过去。 “我哪也不去,反正你们抓不到我。”殷果吸着鼻子道。 她这话不假,榻下就那么点高度,也就殷果这小个子挤得进去,三个大人在外面,只有干瞪眼的份。 “我把榻移开不就行了吗?”殷子夜问道。 “……”殷果想了想,又想了想,答不上来。 “傻孩子。”殷子夜叹息一声,“出来吧,你知道你哥哥向来说一不二。” 殷果趴着没动,良久,哽咽着问道,“哥,果儿做错了什么,你怎么不要果儿了?” “……”这回轮到殷子夜不知如何应答了。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殷果吸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错的不是你。”殷子夜低声道。 “子夜,”沈闻若走过来,一手轻轻搭上他肩膀,“这样吧,我明日再来接果儿,如果你改变主意,届时告知愚兄便是。” “闻若兄……” “没事,我明白。”沈闻若温然一笑,“愚兄就先告辞了。” 沈闻若十分守信,翌日准时登门,有点出乎他意料,殷果跟在殷子夜身后出来,拿着她的小包袱,安安静静,不再闹腾了。也不知昨天殷子夜是如何说服她的。 “果儿,”沈闻若弯下身来,“可想好要跟沈叔叔回去了?” 殷果一双大眼睛瞅着他,抿着双唇,并不说话。 “果儿,叫人。”殷子夜道。 殷果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沈叔叔好。” “记得哥哥跟你说过的话吗?” 殷果撇嘴,“记得。” 在别人家,切记谨言慎行,修身养德,在那里,再没有能无条件地爱你的亲人,你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这短短的几句话,是多么残忍。殷果说得没错,殷子夜是个骗子,但就在昨夜,殷子夜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对她说了真话,因为他不得不说。 没有谁生来就亏欠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从前所得是恩赐,今日所失乃命途。殷子夜这些絮絮言语,也不知年仅十一的殷果是否能体悟。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殷子夜牵着殷果走到侯府门口,也该止步了。“去吧。”殷子夜松开了手。 沈闻若拉起殷果,没走出几步,殷果突地转身跑回来,扑进殷子夜怀里。 殷子夜蹲下身来,轻抚着她的发丝,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怎么了?” 殷果紧紧地搂着他,把脸埋在他衣服上。 “好了,”殷子夜轻声道,“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不是说了有空就去看你么?乖,不要耽误沈叔叔的时间——”边说着边想将她拉开,不想殷果呜咽着搂得更紧了。 殷子夜无奈,好言哄了许久,殷果才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和沈闻若走了。 殷子夜独自站在门口,一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尾转角处为止。 “殷先生?” “殷先生?” 殷子夜倏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去,齐牧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连叫了他几声。旁边还跟着几个侍从。 殷子夜急忙行礼,“见过侯爷。” “殷先生独自在此,可是在等人?”齐牧问道。 殷子夜怔然半晌,摇头,“没有。” 他一脸的魂不守舍令齐牧起了几分好奇,未及追问,殷子夜又作揖道,“若无要事,殷某便先行告退了。” 殷子夜正要退去,齐牧叫住了他,“殷先生且慢。”见殷子夜抬头看他,齐牧笑了笑,“确有要事。” 殷子夜不由疑惑,他那句话只是礼貌用语,与齐牧在此只是偶然相遇,能有什么要事? “顾决,马乾,你们去把马牵来,陆荣你们几个先到外面等我。”齐牧的吩咐一下,众人便各自行事,只留下齐牧与殷子夜在原地。 “侯爷要外出?”殷子夜问。 “去勘察地形,拟定作战方案。”齐牧道。 “原来如此。”殷子夜知道齐牧指的是日前所说的灵会山一带,却没想明白他的这要事与自己有何干系。 “殷先生不一起来么?”齐牧意味深长道。 “我?” “既是殷先生出的锦囊妙计,又是殷先生推荐的将领,有关现场的伏兵安排,本侯还指望殷先生指教一二呢。” 殷子夜顿了顿。齐牧的言外之意,他听得一清二楚——齐牧想考较他。 说是询问,实则不由他不去。殷子夜略一思索,应道,“那殷某便随侯爷一同前往。只是——” “殷先生不必担心,”齐牧手一抬,“先生继续与本侯同乘一骑便是。” 殷子夜不善骑马,而灵会山离盈州城约上百里之遥,他们要一日间来回,须得快马加鞭,不可能驾马车去。 “不过路上风大,殷先生身体无恙乎?”齐牧又问。 “无碍。”殷子夜道。 “好。”齐牧点头,“请。”言毕,转身迈出侯府大门。 齐牧的坐骑名为盘龙,乃马中极品,千里良驹,个头高大,体格壮硕,一身毛发乌黑锃亮,不仅迅如飞影,且耐力极佳,即便载两个成年男子也毫无压力。齐牧带着殷子夜驾马奔在最前,其余人陆续跟上,一行约几十人,顾决与马乾乃齐牧的贴身护卫,无论平时外出还是行军作战之时,大多形影不离地保护他,此外还有陆荣等几位将士,余下的便是精英兵卒,毕竟路途遥远,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齐牧没有忽悠殷子夜,途中确实风大,本就是初冬时节,这一串马队更是疾如闪电,马不停蹄地一路飞奔,除了猎猎风声,殷子夜几乎听不到自己在想什么。 个把时辰后,终于到了目的地,灵会山一带山脉起伏不定,地势多变,实乃伏击的绝佳之地,齐牧想在这里开战,有着充分的理由。马队停了下来,齐牧与将士们指点探讨,加以部署。殷子夜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并不作声。 ☆、后继之计 陆荣虽得了殷子夜的推荐担任副将,但对于今日齐牧把殷子夜也带了来,他只觉莫名其妙。他不认识殷子夜,可也看得出,此人就是一介文人书生,连马都骑不好,更别提打仗了,不消说,必定没有亲临过战场。这样的人,对于行军作战的具体事宜又能懂得些什么呢?是以,殷子夜不开口,他倒觉得极其正常。 偏偏齐牧还是要去问殷子夜,“殷先生可有高见?” “侯爷与各位将军的安排已十分妥当。”殷子夜言简意赅道。 沈闻若此前也说过,齐牧领兵有方,并不仅是恭维之语。 “不过,”殷子夜话锋一转,“侯爷既如此想听殷某一言,殷某斗胆一回便是。” “哦?”殷子夜意思是他确有话要说,齐牧一挑眉,等着他的下文,不料殷子夜再无动静,仿佛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齐牧何等心明,即刻了然,转头对将士们道,“本侯到那边看看。”又特意嘱咐两个护卫,“不用跟来。”说罢,轻轻一抖缰绳,盘龙会意地小跑出去。 到了百米开外,那些人还看得见他们,却断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齐牧勒停盘龙,翻身下马,转身将手递向马上的殷子夜。 殷子夜犹豫片刻,还是抓住了齐牧的手掌,右脚踏住马镫,左腿跨过马屁股,即将落地之时,齐牧另一手轻轻地扶着他后背,稳重而有力,显露着他常年习武征戎的强健体魄。 “谢侯爷。”殷子夜站稳后忙退开两步,不着痕迹地保持着距离。 齐牧没太在意,“殷先生现在可以说了?” 殷子夜施个礼道,“灵会山这一战,殷某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以侯爷之能,定能转危为安。” “嗯?”齐牧脸色微微一变,“那殷先生是有何事赐教本侯?” “平定百万反民后,侯爷有何打算?”殷子夜不答反问。 齐牧顿了顿,神情凝重起来,原来殷子夜要与他商谈的不是当下,而是将来。 “自然是先稳固盈州。”齐牧说。 连番征战,士兵疲敝,确实不应再急着打什么大的硬仗。好歹休养生息个一年半载,养精蓄锐,再去与群雄争夺天下。 齐牧没有说太多,他更好奇殷子夜的想法,“先生如何以为?” “稳固盈州势在必行,但有件事,在眼前已是当务之急。” “什么?” “迎天子。”殷子夜缓缓道出这三个字。 齐牧一愣,“迎天子?” 不是他不记得还有天子和朝廷的存在,而是这事实在微妙。表面上,盈川侯以及各部诸侯都还算是朝廷之臣,效忠天子是天经地义的。可实际上,中原大地经历了数载的纷争,天子的威仪、皇室的尊严乃至朝廷的功能早就烟消云散了,大家嘴上还尊称一声皇上,可谁还会真的俯首从命?无兵便无权。如今的天子,无异于光杆司令。这就是即便许非不在了,诸侯还是没有一个返回西都的原因。自己的山大王做得优哉游哉的,谁吃饱了撑的会给自己又找来一个顶头上司天天给供着? “对。”殷子夜点头,“西都自许非被刺后,引发了一系列的动乱,朝廷甚至比之前许非摄政时更混乱不堪,眼看大厦将倾。如此下去,有两个可能。其一,朝廷支撑不住,自行瓦解消亡,天子或死或逃,届时便将天下无主,其二,另有诸侯赶在侯爷之前将天子迎到自己的领地,或直接入主西都。无论哪一种结果,对侯爷都绝非好事。” 齐牧听着殷子夜的分析,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山风肆虐,不住地掀起两人的衣袍。 殷子夜接着道,“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师出有名的重要性,侯爷想必不会不清楚。天子,就是侯爷的‘道’,只要天子在,朝廷便也在,一应事情便都名正言顺。否则有朝一日,一旦其他诸侯以天子的名义胁迫侯爷,侯爷若从了,那敌人就是兵不血刃,侯爷若不从,恐怕侯爷就得落个反贼的名声。” 说白了,天子已经是一个空壳,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了。可就是这个空壳,一说出来,比全天下的各地诸侯的名号都要响亮得多。 而华夏民族自诩礼仪之邦,文明之国,古往今来,最是看重一个“名正言顺”。 “侯爷再想,中原各处还有多少的皇室宗亲?西边象州的杜植就是其中一个,假如天子不在,姓杜的人还多的是,何时轮得到侯爷?既然现在能将真命天子供奉起来,就可免了他日各方势力扶植的宗亲林立的乱象。” 殷子夜话语已足够委婉,直白点说,就是现在有个正版的就抓紧了,省得将来冒出来一堆山寨的皇帝谁都不认谁。 “此事请侯爷再三思虑,若迟了一步,只怕悔之晚矣。”殷子夜拱手道。 “迟了一步?”齐牧皱眉。 “形势如斯明朗,想得到的何止殷某一人?尤其渝州的叶昭,割据的诸侯当中,当前属他势力最大,领地最广,兵力最多,气焰也最盛。叶家四世三公,声名远播,投入叶昭麾下的能人志士必然不少,侯爷说是不是?” 殷子夜知道齐牧就是从叶昭营下出来的,这些情况,齐牧必当清楚。 “只可惜叶昭懂得仿效周公礼贤下士,却不懂如何真正地重用人才,沽名钓誉,外宽内忌,必不能久。不然,他早就有那个能力,但始终没有迎接天子。殷某估计,定有人劝谏过叶昭,叶昭不听罢了。就怕他哪天忽然想通了,届时侯爷就错失良机了。” “你……”殷子夜一席长谈下来,齐牧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反而盯着殷子夜看了好一会儿,“若本侯没记错,殷先生甚少出门,且年纪轻轻,何以对天下大势拿捏得这般通透?” 殷子夜怔了怔,齐牧这是在夸他? “侯爷过誉,殷某信口胡来,一己之见罢了。” “哈哈哈——”齐牧爽朗地笑了起来,“好一个信口胡来。听了先生一席话,本侯豁然开朗。闻若诚不欺我,先生确为栋梁之才。” 齐牧的赞誉毫不掩饰,一时倒令殷子夜有点无措。 两人又谈了些时候,看天色不早,齐牧便号令众人驾马回城。 又是一段漫漫长路,终归赶在入夜前到了城门口,远远就见一堆人聚在一起,不知出了什么乱子,齐牧扫了一眼,一声长吁,盘龙一个急停,齐牧一跃而下,对殷子夜道,“殷先生稍候片刻。”言毕,转身朝人群走去。 其他人也纷纷下了马,随着齐牧而去,独留殷子夜一人在马上,还有几个人看管马群。没有齐牧扶着,他不好下地,况且齐牧让他稍候……殷子夜只好不自在地抓紧马鞍,希望齐牧快点回来。 偏生今日在城门巡视的是何炎。齐牧定下出战阵容后,可能为了不冷落何炎,特命他加紧城门的巡防。何炎虽憋了一肚子气,齐牧交代的工作还是不会怠慢的。赶巧这会儿就让他见到了殷子夜孤零零地骑在齐牧的马上。 何炎不由更火大了。齐牧的盘龙马为当年国舅所赠的血汗宝马,连他这个铁杆兄弟都没能骑过几次,殷子夜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将它坐于□□,在何炎看来简直是一种侮辱。 何炎向来是行动比脑子快的人,跨步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当头一声断喝,“侯爷的宝马岂是你这种小白脸能坐的?!” 何炎嗓门本来就大,盛怒之下更是振聋发聩,周围一圈人都被他吓到,殷子夜也不由一惊,下意识地将双腿夹得紧了些,没想到盘龙马头一扬,四蹄一张,竟转头就拔腿跑去。 殷子夜这下真的是脸都白了,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双手死死地攒着马鞍,身形随着马身的起伏而不住摇晃。那头齐牧也听到了何炎的声音,一看这景象,二话不说奔向马群,随手拉过一匹马便翻身骑上,用力地一抽马鞭,“驾!”疾速朝殷子夜追去。 殷子夜实在不知道这匹高头大马要跑向何方,万般无助之下,他尝试着拉起缰绳,双脚紧紧踏着马镫,往后一拉缰绳的时候同时双腿用力伸直——在他的观察中,齐牧就是这般勒马的。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殷子夜的左腿倏地一疼,使不上力,尔后身子一歪,短暂的天旋地转后,背后闷闷地一阵剧痛,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盘龙则头也不回地一溜跑远。 紧随其后的齐牧当即停下,上前扶起殷子夜,“殷先生,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他说话间,那些侍从、将士与兵卒也都赶了过来,“我去追盘龙!”顾决说着,打马而去,有几个兵卒跟着去了,其余人都围在齐牧身后。 殷子夜的胸腔既疼又闷,根本说不出话,只能任由齐牧扶着,近乎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真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受。 ☆、议会缺席 “殷先生?”见他仿佛连气都快喘不上来,齐牧紧蹙眉头,并不勉强要拉他站起,而是任由他伏在自己胸前,静待他缓缓恢复。 这期间,齐牧仔细地将殷子夜检查一番,至少没见到什么明显的伤口,然殷子夜身体孱弱,回去还得让大夫好生诊断。 “能站起来么?”好一会儿,齐牧才轻声问道。 “应该……可以。”殷子夜终于能沙哑着出声,在齐牧的搀扶下想要起身,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又摔回地上,好在齐牧眼疾手快揽住他腰身。 “算了。”齐牧说道。殷子夜还没琢磨出他这两个字什么意思,齐牧忽地另一手伸过他双膝之下,竟就这样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殷子夜懵了,自己的手一时都不知该往哪放。无论文人学子,抑或朝廷官员,都极为讲究礼仪,齐牧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抱着他,怎么看都不成体统。 “侯爷……我,我可以自己走……”殷子夜忙挣扎着想要下地,齐牧却反而搂得更紧,声音低沉,“不要乱动。” 殷子夜的话语都被堵了回去,全身僵硬地偎在齐牧怀里,任由他抱着自己往城门走去。 齐牧走路,其他人便不敢骑马,一群人拉着一堆马匹跟在他身后,路上远远地围观齐牧的人则越来越多。齐牧对这些目光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地往前迈步。 他发现,殷子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轻。 早有属下识趣地赶回侯府将马车驾出来,齐牧入城不久,马车便迎到了跟前,齐牧二话不说,抱着殷子夜上了车,才缓缓将他放到坐席之上。殷子夜尴尬地攀稳,微微低头,“劳烦侯爷了。” “本侯对属下管教不力,让先生受了委屈。”齐牧道。 “皮毛之损,不算什么委屈。”殷子夜挤出一个礼貌的笑。 “先生回去且好生休息,本侯马上召大夫来给先生详加查验。” 到了侯府门前,殷子夜怕齐牧又有所动作,抓着座椅的扶手便想要自己立起,左腿的剧痛又遽然而起,他无法抑制地闷哼一声,坐了回去。 齐牧将这细节尽收眼底,“本侯送先生回去罢。”说着,再度将他一把抱起,下车入府。 从府门到殷子夜住处的这段路程,齐牧走得可比殷子夜要快许多,尽管如此,到达之时,夜幕已全然降临。阿罗本想着殷子夜只是去送送殷果,没曾想他一去就是一天,可急坏了他,站在门口翘首以盼,总算把人给盼来了,然而一看到居然是齐牧给抱回来的,吓了一跳,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先毕恭毕敬地将人迎了进来。 齐牧走进屋门,把殷子夜小心地放下床榻,殷子夜抢先开口,“侯爷,殷某已无大碍,稍加歇息便可,侯爷请勿再为殷某费心了。” 齐牧又关怀了几句,见天色确实已晚,殷子夜言谈也平复自如了,便不再打扰,起身道别。不过说起来,这里本就是他侯府的地方,齐牧想来,随时可以来。 见齐牧终于离开,殷子夜松了口气,躺到榻上,沉沉地闭上眼皮。 齐牧地形也勘察了,将领也任命了,接下来便是提前埋伏,等待鱼儿上钩了。 这日,在出战之前,齐牧召开最后一次会议,只有十数人参加,沈闻若来得早,顺口探问,“侯爷前些天带殷子夜出去了?” 听他提到殷子夜,齐牧不由感慨,“闻若,你说得对,殷子夜实乃旷世奇才。他来了我府上近一年,我竟如今才得知此人之谋慧,惭愧啊。多得闻若连番提醒,本侯才没有错失贤良。” 沈闻若对这个结果既欣喜,又觉意料之中,拱手道,“侯爷慧眼识才,知人善任,闻若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齐牧的部属幕僚一个个到场,待人到得差不多了,齐牧扫视一圈,蹙了蹙眉。 “先开始吧。”齐牧也没等,落座于主席之上,与诸人商讨起来。 进行了好一会儿,有个下人匆匆进了殿,头低得快到膝盖去了,声音里带着点胆怯,“禀、禀报侯爷……” 齐牧转过头来,其他人的交谈也戛然而止,齐牧问道,“人呢?” 那人没敢抬头,“殷……殷先生他,还没醒……” 齐牧一怔,众人则面面相觑,殿堂里霎时鸦雀无声。 “还没醒?这都日上三竿了!”齐牧脸色沉了下来,适才还和沈闻若说着他是旷世奇才,奇倒真的是奇了……“把他撵起来!” 君主议事,谋士竟然因为睡懒觉而缺席,真为天下奇闻。 “撵……撵过了,叫不起来……好像说是,说是……” “是什么!”齐牧不耐烦道。 “说是昨夜醉了……” “……”齐牧真的无语了。 “侯爷,待闻若去一趟吧。”沈闻若起身道。 “闻若你坐下。”齐牧冷声道,“别管他了,我们继续。” 会谈结束,已是过午,众人散去后,齐牧出了厅堂就迈步往殷子夜的厢房而去。 他料想着殷子夜再怎么着这会儿也应该起床了,进门一看,没人,再走两步到内屋,还在榻上躺着呢。 殷子夜的住处十分冷清,殷果走了后,除了他自己,便只有一个老仆阿罗,所有事情都由他张罗。见齐牧来了,阿罗没敢说什么,任由他穿梭其中。 可不,人才是这的正主呢。 齐牧面无表情地走到榻前,语音低沉,“殷子夜。” 没有回应。殷子夜侧着身子,被褥裹得紧紧的,只隐约能看到苍白的侧脸。 “殷子夜。”齐牧提高音量。 仍然没有回应。 齐牧虽也求贤若渴,全然不介意礼贤下士,但傲慢成殷子夜这样的,他还真第一次见。难道因为昨日自己大加赞赏,他便与自己摆起谱来了?其他情况倒也罢了,谋士最重要的就是出谋划策,那种关键时候他都不在,齐牧要他何用? “殷子夜!”第三声,齐牧已是极其隐忍。 殷子夜似乎总算听到了,在被子里挪了挪,喉间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齐牧忍无可忍,一把掀起他的被子。 十月初的中午,说冷不是特别冷,然而殷子夜还是禁不住缩起了身子,却始终没有睁开双眸瞅面前的齐牧一眼。 齐牧想要把他拉起来,握上他的手时,不由一顿,他之前也与殷子夜有过肌肤上的接触,一直觉得这个人体温很低,手尤其冰冷,今日却觉得有点暖意。 齐牧弯下身来,试探着将手背覆上殷子夜的额头。 一阵烫热。 齐牧一惊,思绪回到将近一年前,他与殷子夜的第一次见面,他也如现在一般,神志不清。 继而想到灵会山之行,那天的风,他吹了整整半日,齐牧与诸将士都是打惯了仗的人,早习以为常,却没有顾虑到,殷子夜的体质与他们大相径庭。更何况,又摔了那一跤…… “快叫大夫!”齐牧回头一声断喝。 “我……我找了,大夫不在。”阿罗跪在地上回道。 他朝夕陪在殷子夜身边,殷子夜的状况,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可他无奈啊,一边要照顾殷子夜的饮食起居,另一边要出去寻那位大夫,殷果也不在,他哪敢离开太久? 齐牧看着阿罗愣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看殷子夜,半晌,坐在榻旁,执起被褥重新给他盖上,再度探了探他脸上的温度,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他这个主子的倏忽。 还说什么礼贤下士,连自己府上的一个门客都照料不好,让他独自病卧榻上,若非今日议事派人相请,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殷子夜的病情? 齐牧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他这样子怎么还让他喝酒?” 阿罗忙道,“少爷他……他执意要喝,老奴拦不住啊。” 最能治殷子夜的殷果已经走了,阿罗很多时候确实有心无力。 “……” 齐牧不再追问,摆了摆手,“行了,你退下吧。” 阿罗唯唯诺诺地出去了,齐牧执起殷子夜纤细的手腕,握住他的手掌,“子夜,明日我便领兵迎敌了,你且好好休养,回来我再与你畅谈天下。” 殷子夜仍静静地闭着双目,面容安稳。 齐牧站起来,最后看他一眼,转身出门。 “顾决,你去找一下管家,安排几个丫鬟奴仆到殷子夜那里去伺候,还有,让他们马上把陈大夫找过去,刻不容缓!”齐牧见到顾决便开口道。 顾决一时傻眼,这是什么个事儿?莫说平时齐牧甚少会对府中这些琐碎的细节上心,他一般也不会让顾决帮他处理这种私事,侯府的家丁调度之类的,怎么看都是齐牧的夫人该管的范围啊。但齐牧口气坚决,顾决不敢多问,赶紧照办便是。 殷子夜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多了好些人,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几个丫鬟忙前忙后,年老力衰的阿罗反倒没什么事干了,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见殷子夜起身,赶紧过去,“少爷,您醒啦?”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4节 ☆、傀儡天子 “这是怎么回事?”殷子夜问。 “都是侯爷安排来的。”阿罗说。 “……”殷子夜环视一圈,“侯爷什么时候来过?” “昨天,他说今天要领兵了,让少爷您好好休养,他回来再来看您。”阿罗如实汇报。 殷子夜陷入沉思,原来,梦中那道朦胧的声音,真的是他的……? “对了,沈先生也来过,见您睡着,坐了一会就走了。”阿罗又说。 曾经一连半个月都可能无人踏足的屋子,这两日可是够热闹的。 “先生,该喝药了。”一个丫鬟手捧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白烟袅袅升起,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管喝了多少次,殷子夜还是觉得很难习惯。 殷子夜无奈地端起药碗,看向阿罗,“若闻若兄再来,记得——” “我已经拜托沈先生了,不会让小姐知道的。” 殷子夜点头,阿罗在他家多年,很是了解他兄妹两的脾性。 汤药一喝就是数日,陈大夫把一次脉就摇一次头,“风寒之症又复发了,之前不是叮嘱过你不能着凉了,怎么就不注意……唉,接下来天气越来越冷,更难好了,慢慢养吧。还有,不许再喝酒了。” “大夫——”殷子夜抗议,“一点也不能喝吗?” “不能。”陈大夫很果断。 “……” “年纪轻轻的,就知道折腾自己。” 殷子夜无可辩驳,“这药……还要喝多久?” “喝到好转为止。” 殷子夜不禁叹息,生无可恋。 阿罗发现殷果不在之后,这个少爷越来越难管了。大夫才训过他一顿,过了两天殷子夜就耍起了赖,阿罗把沈闻若送的酒都藏起来了,殷子夜干脆装睡不喝药。 阿罗拿他没办法,正头疼呢,齐牧来了。 一屋子下人见到他都急忙躬身施礼,齐牧无心留神其他事,匆匆地直奔殷子夜榻前。 “殷先生这几天怎么样?”齐牧这话是问下人的。 “好……好了些。”阿罗答道。 “好了些?”齐牧在榻旁坐下,一眼便瞅见几案上放着的一碗中药,热气全无,以手一探,已是凉的了。 “你们怎么做事的?药都凉了!” 齐牧声音里一显露出怒意,大家忙把头低下,阿罗说道,“少爷他……他不肯喝药。” “不肯喝你们就让他不喝?” 没人敢答话。 齐牧没打算真与他们置气,大手一挥,“还愣什么,去把药热了。” 殷子夜这会儿本就没深睡,齐牧进来时便有所察觉了,待听得真切是他的声音,即刻惊醒,“侯爷?”马上坐起身来。 “先生睡得可好?”齐牧回头看他,声音当即温和了几分。 “不知侯爷前来,殷某……实在失礼。”可不,殷子夜长发散乱,因几日不外出,只穿着朴素的睡袍,哪有一点待客之道? “是本侯招待不周,殷先生不介怀就好。” “不敢。”殷子夜顿了顿,切入正题,“对了,灵会山一役可顺利?” “一切如先生所言。” 殷子夜欣慰地点了点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此次万州反民涌入盈州,对侯爷而言既是危机,亦是转机。百姓乃天下之本,这是侯爷的第一笔财富。第二笔财富——” “我知道。”齐牧笑了笑,按了按他手背,“第二笔财富是当今天子。殷先生的话,本侯没有忘。倒是殷先生,现在先顾着身体要紧,别费那么多心了。以后须先生襄助本侯的时候还很多,先生可要好好保重。”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丫鬟端着托盘上来了。 熟悉的味道一飘来,殷子夜便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药热好了,”齐牧亲自拿起药碗,递到殷子夜面前,“先生先喝药吧。” “……” 殷子夜看着那碗褐色的东西,默然不语。 “殷先生?”齐牧又道。 “……此等小事,岂敢劳烦侯爷挂怀——” “先生的身体怎么是小事呢?”齐牧心下了然,面上仍不介意与殷子夜周旋着,“先生,请吧。” “……”殷子夜终究微微侧过脸,“殷某稍后再用药。” 齐牧有点哭笑不得,“殷先生心怀天下,怎么也如孩童般任性?” “殷某残躯一副,终日以药续命,实是颇感厌倦。”殷子夜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了许多,他并不喜欢怨天尤人,尤其在外人面前,便是对沈闻若也甚少谈及此等心思,然此时此刻,他却不想顾及那么多了。 齐牧愣了愣,“先生这是什么话!先生只管放心,陈大夫乃本侯重金所聘的再世神医,有妙手回春之术,先生尚如此年轻,只需好好调养,不必忧虑太多。” 殷子夜沉吟半晌,“天命难违。” “非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如何,也得先尽力谋之,再谈成败。先生此前对本侯的进言,不正是此理吗?”齐牧道。 “……”殷子夜澄澈的目光怔怔地看向齐牧,不知如何作答。齐牧单手捧着药碗,又往殷子夜面前递了递,“来——” 殷子夜条件反射地躲开了脸。 不是他不想给面子齐牧,而是那股味道真的一闻到就想吐。 从前在殷家,也只是体质较弱,家里人照看得仔细,尽量以补品炖汤等食物疗养。自打入了侯府,日复一日记不清喝了多少中药,殷子夜早就觉得食不知味,唯有醇酒的郁香还能勾起他一点向往。 “殷先生,”齐牧故作为难,“你若执意如此,看来本侯只好亲自喂你了。” 殷子夜以为自己听错了,讶然地转过脸来。 “先生真的要等本侯动手?”齐牧最后问了一句。 齐牧话说到了这份上,殷子夜不敢倔强了,双手接过药碗,在齐牧一动不动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端到嘴边,如赴黄泉般闭着眼吞了一口。 “咳——咳咳……” 近几日的汤药里掺了粉末,比以往的更难以入口,殷子夜没忍住,吐了出来,霎时一片污浊沾到胸前,继而滴落到被子上,最惨的是,手上的瓷碗也没拿稳,有些许药液撒到了齐牧身上。 “侯爷——”殷子夜甚感狼狈,“殷某实在抱歉……”齐牧却没有去在意自己身上的污渍,一把接过殷子夜手上的药碗放到一旁,一手给他顺背,另一手拿过丫鬟递过来的毛巾给殷子夜擦去唇边的汤药,这令殷子夜更尴尬了,推辞也不是,接受也不是,一圈仆人忙成了一团,他则独自傻傻发呆。 “先生还好吧?”齐牧问道。 “殷某无事。”殷子夜摇头,略是担忧地看了看齐牧湿了的衣服。 齐牧吩咐下人,“去给殷先生备些果脯蜜饯好送药。”未几,又道,“还有,换一床新的被褥。” “又给侯爷添麻烦了。”殷子夜不好意思道。 “先生既住在本侯府上,本侯理应尽地主之谊,先生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告知本侯,本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不负先生。” 齐牧这段日子礼待贤士的事迹,很快传遍了盈州城上下,他当日抱着落马的殷子夜回城的那一段路,实在太多人见到了,齐牧在盈州本就颇有声望,这件事更被添油加醋,说齐牧不拘繁礼,不惜纡尊降贵以诚待人,诸如此类云云。加之灵会山一战后齐牧适时地安抚这些流民,投降的俘虏一概不杀,反而恰当地加以安置,一时之间,齐牧不仅在盈州上下声名大振,还渐渐地传到了四方之地,已有好些其他诸侯的门人部将千里迢迢前来示忠于齐牧了。 有关迎天子一事,齐牧就这个问题与部属们进行了商谈,不出所料,不少人强烈反对,所顾虑之处大体与齐牧先前所想相去不远。再者,天子身边还有几个部将,虽兵力不多,在诸人看来,也是个隐患。大家争论得激烈之时,沈闻若向齐牧力陈利弊,极力主张必须保住天子,这让齐牧进一步下定了决心。 齐牧行动很迅速,十一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西都朝廷上书请天子入盈州城。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殷子夜也十分赞同,毕竟盈州是他扎根之地,西都朝局混乱,实非齐牧之力所能掌控。当今天子自登基之后,根本没有当过一天真正的皇帝,先是经历了一场血洗皇宫的噩梦,然后许非强行进入西都,喧宾夺主,让天子日日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把许非盼死了,又被群臣干政,他对所有政令除了点头说是,没有其他的话语权。这个形势之下,天子能平安地活下去,已然心满意足了。现今割据一地的盈川侯忽然殷切而恭敬地请他入主盈州城,天子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于是在盈川侯派出的军队护卫之下,连夜出逃西都,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盈州大地。 齐牧该做的功夫还是做得极其到位的,至少吃穿用度上让天子回到了一个皇族该有的舒适。但齐牧麾下绝大部分的人都清清楚楚,这个皇帝,乃一个幌子而已。他们真正的主子,是齐牧。 ☆、王佐之才 天真而年少的天子这会儿对齐牧还感激涕零,没想明白等待他的是怎样残酷的命运。 寒冬腊月不期而至,不过这一个冬天,殷子夜偏远的厢房显然多了好些生气,除了沈闻若雷打不动的探望,齐牧也时而会过来走动一番。 令殷子夜格外惆怅的是,在陈大夫声色俱厉的一再交待下,不论沈闻若,还是阿罗,都站到了统一战线坚决不让他喝酒。齐牧那更不用说了,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然而,齐牧这夜一踏入殷子夜厢房的门口,就闻到一股酒香。 他当即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大家都低下了头,阿罗也没敢答话。 齐牧大踏步走进去,但见殷子夜正自顾自地给自个斟酒,刚要仰头饮下,手中酒碗倏地被齐牧拿走了。 殷子夜一瞬有点茫然,抬头看了看来人,半晌,不言不语地起身,没有理会齐牧的打算,再去寻一个空碗。 他这模样实在与平时谦恭有礼的翩翩公子形象相去甚远,齐牧愣是没回过神来,殷子夜趁着这当口,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 齐牧几步过去,再次一把夺下瓷碗,“大夫不是说了殷先生不可喝酒?你们居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几个丫鬟都不敢作声,阿罗跪倒在地,“老奴没有办法呀,少爷闹了大半月了,非让老奴出去买酒,老奴不买,少爷就要自己出门,这天寒地冻的,老奴怎敢放少爷出去,可就是拦他不住……老奴想着少爷喝了这一次,应该就能安分点了……” “荒唐!”齐牧怒道,“关乎先生身体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阿罗把头埋得更低了,“侯爷有所不知,少爷他……他……” 两人说话间,殷子夜又一个盛酒的器皿没了,不管不顾地伸手就要去抢齐牧手中的瓷碗,齐牧把手一抬,殷子夜便够不到了,他却不依不挠,似乎全然没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谁,醉意朦胧地蹙起双眉,整个人靠到了齐牧身上,“给我……我要继续喝……!” 殷子夜喷出的温热酒气似有若无地打在齐牧脖颈上,像个孩童撒娇一般拼命地想要够到他手上的东西,齐牧拿他没办法,只好一手横过他腰间紧紧扣住,尽量不让他乱动,同时不忘训斥阿罗,“有话就说!” “少爷他……”阿罗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道,“少爷他执意饮酒,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去年从陈县来侯府的途中,少爷伤了左腿,大夫说没有及时医治,留下了隐患,平日里还好,一到了冬日,尤其是下雪时节,少爷的痛疾就会发作,有时候少爷疼得嘴唇都白了,饭也吃不下,书也看不进……陈大夫开的止痛药也没什么用,只有喝了酒能稍微缓解一下……” 齐牧怔住了。 休养一段时间,平时正常的行走应不成大问题,就是……始终是个隐疾,这一点老夫无能为力,往后的滋味,唯有公子自己能体会了。 这是殷子夜入府当天,陈大夫诊断后说的话。 只是当时,齐牧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根本都不确定会将此人留在府中多久。 那么上一次……殷子夜坠马后醉酒,难道…… 齐牧心中一揪。 “还给我……”殷子夜还在兀自呢喃。 “算了,你们先退下吧。”齐牧道。 待仆人众皆离去,齐牧扶着殷子夜坐下,殷子夜身形已不稳,绵软地倚在齐牧胸前。 齐牧的心情很复杂。 人生在世三十多年,他做过一些令百姓称颂的好事,也做过一些让同僚侧目的荒唐事,更做过一些使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心安的泯灭人性之事。初出官场之时,他一心想当一个廉洁爱民的父母官,不惜得罪权贵,耿直执政。最可笑的是,他父亲乃当朝九卿,恰恰为万人之上的权贵之一,正是他父亲和各位叔父一次又一次用权力与钱财为他开脱,他才能在官场上肆无忌惮地任性妄为,却也一直平安无事。不料天子昏聩之程度令全天下瞠目结舌,生生逼反了天下百姓,齐牧治得了一方清明,却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一步步走到今日,他手上也沾染了许许多多人的鲜血,其中,有敌人的,有同僚的,甚至,有恩人的。他承认,他犯了不少过错,且难以弥补。 怀里的殷子夜,那单薄的身躯,落寞的神情,以及他漂泊落难的境遇,都让齐牧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未出仕为官,天下也还未大乱,每日的主要活动,就是与好友们四处游玩。一次去别人府上赴宴,宴会上见到了一名歌姬,唇红齿白,言笑晏晏,所唱的是《诗经》中的曲子。齐牧既喜好钻研兵法,也常读诗词,当即就被这不流于俗的歌姬吸引了。 即便心猿意马,他当时也没做什么,酒席结束,就与朋友一同回去了。路上却遇到那歌姬被设宴的主人府上的管家拦住,意欲行不轨之事,齐牧正值气血方刚之时,怎可袖手旁观?双方激烈争执之下,竟错手将那管家打死,那位歌姬走投无路,齐牧便将她藏了起来。齐牧就这样惹上了官司,虽然家里还是帮他摆平了,齐牧却因此落了个强抢民女、仗势杀人的名声,为此没少被一些同僚冷嘲热讽。 事情过去多年,齐牧说实话早就不怎么在意了。那位被他金屋藏娇的歌姬,后来成了他第三位夫人,也是齐牧府中最有话语权的夫人。 齐牧不否认,当年帮那位歌姬,是出于怜悯,她身世飘零,又柔情似水……是的,柔情似水,明艳动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齐牧不过是个正常的男人。 齐牧也说不清何以会联想到他的夫人,他不知道如何去合理地解释自己对于殷子夜那种不仅是怜悯,且是心疼的感觉。也许,他一直都对弱者抱有同情,也许,他只是太爱才了,齐牧看着殷子夜因醉意而绯红的脸颊,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殷子夜似乎真的喝太多了,闹腾了那么一会儿,便伏在齐牧肩头,沉沉睡去。 次日,阿罗将齐牧到来的情况与殷子夜说了,殷子夜懵了半天,感慨住在上司家里弊端甚多,一个不小心就丑态毕露。 本以为齐牧会连同陈大夫训他一顿,出乎殷子夜预料的是,又一个雪夜之时,齐牧竟带着酒来了。 见殷子夜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所措,齐牧爽朗一笑,“怎么?不想与本侯对饮?” “殷某岂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本侯今日便陪先生畅饮一场。”下人把热好的酒端上来,齐牧亲自斟上,“我先干了。”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香浓郁,与殷子夜此前所喝的酒均有所不同,想来是上佳之品。也正常,齐牧身为一方之主,便是起兵之前,他齐氏一族本身也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自然骑的是血汗宝马,饮的是传世佳酿。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殷子夜没和人说过,实则他是入了盈川侯府后才有了饮酒的嗜好。齐牧,是他酒桌上第二位知己。 所以,殷子夜酒量一点也说不上好。没几杯下肚,他说话便轻飘起来了。 “子夜先遇贤友扶持,后有明主知心,此生实已无憾,夫复何求……这一杯,子夜敬侯爷。”言毕,自顾地将酒碗碰上前去,仰头喝干,白皙的脖颈上喉结起伏不定,一股酒液顺着唇角滑落。 齐牧不由目中一亮,殷子夜不说明主赏识,却说知心……原来在他心中,与自己已然是知心之交了?齐牧一手端着酒碗,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嘴角。 齐牧很快发现,半醉不醉的殷子夜十分有趣。齐牧趁机询问了他为何灵会山之战反对由何炎领军,却推荐与他无半点交情的陆荣,殷子夜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听得齐牧兴致盎然。 “那沈闻若呢?先生觉得他才干如何?”齐牧好奇追问。 “闻若……闻若乃王佐之才,日后将是侯爷的张子房。” 齐牧一顿。 王佐之才,可说是极高的赞誉,而张子房张良,则是辅佐汉高祖刘邦成就一统大业的谋臣,可说立下了千秋万代的丰功伟业,受万世追思敬仰。重点是,张子房的君主,是一代帝王!而齐牧呢,现在还只是一个地方诸侯,天子还被他供奉着呢!但殷子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夹杂着敏感而微妙的信息。 理论上说,殷子夜此言含有大逆不道之意,可在这只有两人对饮的深冬雪夜里,齐牧却感到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狠狠地触动了。 “闻若善于高屋建瓴,统观全局,见解深邃,视野长远,且品格醇厚,心无杂思,忠义爱民,体恤天下……”殷子夜一口气说下来,“有这样一位贤臣,是侯爷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齐牧点了点头,当初得知沈氏的沈闻若前来投奔,他大喜过望,要知道沈闻若好几个族兄弟都效力于叶昭,叶昭几乎把沈氏一族给包了。 ☆、一代明主 殷子夜又饮一口,齐牧留意到,他轻微地叹了口气。 “怎么?先生还有未说完的话?” 殷子夜真的醉了,否则接下来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齐牧面前说出口,“可惜……闻若对王道坚守一如,却不知纯粹的忠君仁义之道,在乱世不可为啊……” 若说此前殷子夜以张子房喻沈闻若为大逆不道,此言一出,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无论什么时局,华夏的传统文化里,圣贤之道至少在表面上是绝对不容推翻的,殷子夜作为一介饱读诗书之士,理应深受古来圣贤之耳濡目染,却在此时语出惊人。 沈氏一族,出过不少大学鸿儒,至为尊奉儒家正统,沈闻若同样不例外。他也洞悉世情,识察人心,然而他始终心怀仁圣,推崇圣王仁义教化的治世之理。 “何为真命天子……?”殷子夜似是在自言自语,“杜姓一族,掌管天下数百年,有过清平盛世,然而更多的却是宦官与外戚相继争权夺利,天子昏庸,朝政腐败,就是这么一个朝廷,却仍有不计其数的忠臣义士前赴后继地飞蛾扑火,岂非愚忠!所谓的仁义道德,不过是权势之徒用以糊弄人心的华丽辞藻,义无反顾的忠心不二就是高风亮节?……我看是愚不可及!” 齐牧从未见过殷子夜说话如此铿锵有力,然而最令他震惊的不是他的语调,而是他所说的内容。 “天下本该是百姓的天下,有民才有君……可君王偏偏将天下视为己物,玩弄于鼓掌之中……难道一个姓氏、一道血统就有资格自诩为真命天子……?哈……愚不可及……多少文人学士熟读圣贤之书,学富五车,满腹珠玑,多少人能不为利所诱,却终其一生逃不过一个名的束缚……为了史书的一笔记载,后人的一句评价……这种枷锁他们自己甘之如饴,也不惜加诸在子孙后世身上,众人皆醉,无人清醒……可悲,可悲啊……” “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对人心对思想的愚弄与控制……才可怖之极。” 殷子夜娓娓地说着,齐牧沉默地听着。 古往今来,“忠君”二字,实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准绳,现在竟被殷子夜痛批得一无是处。他这一番评论,瞬间将历史上多少忠臣义士都炮轰得一文不值。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丈夫当不拘常俗……”殷子夜忽然起身,一把攒住齐牧的手,“叶昭不过虚荣之徒……叶臻也只能昙花一现……杜植胸无大志……观天下英雄,唯侯爷尔……” “……子夜。”齐牧定定地凝视着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殷子夜竟将这句齐牧曾与他说过的话重道一遍,“子夜看得出……侯爷定不甘屈居于人下……” “侯爷有治国之能,识人之明,容人之量……然侯爷能人所不能之处在于体任自然,因事制宜,道高一筹……” “有闻若此等贤士辅佐,侯爷……必成一代明主。” 屋外的雪花在尘世的繁华之外悄然落下,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屋里,殷子夜断断续续地道出他最为真挚的肺腑之言,最后一句话,殷子夜说得平静淡然,嗓音既不慷慨激昂,也不汹涌澎湃,然而“一代明主”这四字,犹如一道惊雷,重重地打在齐牧心上。 齐牧对任何人,都未曾袒露过最真实的自己,无论是心腹部下、知己好友抑或是枕边鸾凤……此时此刻,他却放下了所有防备与伪装,反手紧紧握住殷子夜双手,“子夜,助本侯成大业者,非卿莫属。” 殷子夜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对着齐牧微微一笑,又悠悠开口,“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酒后喜欢胡乱吟诗仿佛是殷子夜的习性,有时全然听不出他是有感而发,还是信手拈来,而这两句明明原本表达的是欢乐的气氛,在殷子夜口中说出,齐牧听着却别有一番意味。 他只是一个异乡过客,但若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大概也能暂时忘却无家可归的怅惘罢。 “子夜,”齐牧声音很低,回荡在殷子夜耳边,似是只想让他一人听到,“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这一夜过后,一发不可收拾,齐牧发觉,他挺想多看看那个半醉半醒的殷子夜。那样的殷子夜,卸去了那份生冷的谦恭,随性至极,兴之所起便无话不谈,将一应礼仪与主宾的身份都抛之脑后,偏生他的语言是智性的,清楚直白,毫不造作,甚合齐牧胃口。 也只有那种状态下,殷子夜白皙的脸颊上才会染上一抹绯色,呼出的气息也都是暧昧的温热,时常肆无忌惮地倚到齐牧身上,冬日的衣物厚重而柔软,那触感未免令人心猿意马…… 等等,心猿意马?齐牧用力地甩了甩头,他在想什么? “侯爷?”顾决奇怪地看着齐牧。 “怎么?”齐牧反问。 “酒备好了。” “酒?” “侯爷不是说今夜要去殷先生处?” 齐牧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摆摆手,“不去了。”说罢起身出门,往三夫人的住处走去。 定是近日太忙,忽略了诸位夫人多时,以致自己也胡思乱想起来。他怎么说都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有这么点正常的需求,天经地义。 齐牧在三夫人房中飘忽的烛光里坐下,“给我唱首曲子吧。” 三夫人舒氏便是当年被齐牧所救的那位歌姬,嫁入齐家后十分争气,为齐牧诞下多子,当中最年长的如今已是青葱少年了。舒夫人为齐牧宽衣解带,启唇一笑,悠扬的歌声袅袅荡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齐牧低声呢喃着这两句词,这曲《蒹葭》,是一首怀念情人的恋歌。爱人明明就在河对岸,明明看得那么真切,却可望而不可即,途中隔着千山万水,重重障碍,令人心生怅惘,无限遗憾。 “夫人。”齐牧搂过舒氏的腰,昏黄的光线里,彼此的表情都看不真切,舒氏羞涩地低下头,却禁不住脸上的喜悦。 齐牧轻轻抬起她下巴,对上她一双明眸,但是看着那张脂粉明艳的脸,以及那双鲜如滴血的唇,齐牧的动作就此凝住。 “……夫君?”见齐牧迟迟没有行动,舒氏不由疑惑,她在想自己刚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不得其解,便仰脸欲主动凑近齐牧。 齐牧倏地放开了搂住舒氏腰际的手,退了一步。 舒氏僵住。 “夜深了,夫人还是早点歇息吧。”齐牧语气如平常一般,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但舒夫人很清楚,今夜的齐牧,绝对地不一样了。 这一晚,齐牧在她房中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又离去。 时近年底,殷子夜还是破天荒地出了一次门,趁着身子好了些,挑一个还算晴朗的白天,携着老奴阿罗往沈宅而去。 沈闻若早差了马车在侯府门口候着,有代步工具,路程倒也不长,不多时便到了沈宅。下人将他们领进去没几步,一个矮小的身影便伴随着一道划破长空的呐喊冲了出来。 “哥哥——!”殷果一下子扑到了殷子夜怀里,差点把他撞得踉跄退开,阿罗赶忙在一旁扶着。 “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殷子夜嘴里责怪着,眼中却满是笑意。 “你咋才来看我!”殷果把小嘴撅得老高,“都几十年没见你啦!” 殷果这夸张修辞一出,周围好几人都笑了,沈闻若也迎了出来,不过没有殷果跑得快罢了,殷子夜拿过阿罗递来的礼盒,“闻若兄,这丫头给你添麻烦了,子夜一点心意……” “哎,你跟我还要讲究这些虚礼?”沈闻若有点无奈。 殷子夜略为无措地笑了笑,“闻若兄就收下吧,不然子夜心中过意不去。” “好好好,我收。”沈闻若大方接过,一股味道扑鼻而来,不由惊讶,“这是……葡萄酿?” 葡萄酿乃宫廷御酒,民间少有,当然,现在的宫廷今非昔比了,可无论如何,也是只有权贵人家才喝得起的。 “嗯,”殷子夜点了点头,“侯爷所赠之物,子夜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借花献佛了。” 沈闻若看了看殷子夜,“我有所耳闻,侯爷近来似乎时常与子夜共饮?” “偶尔罢了,侯爷贵人事忙,哪能和子夜这个闲人一样。”殷子夜不由解释。 “侯爷赏识贤弟,此乃好事。”沈闻若笑道,做一个请的姿势,“外面冷,进屋说话吧,今日愚兄备有佳肴,贤弟相赠美酒,真乃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新丰佳酿 众人一同入屋用膳,殷果见到了殷子夜,心情大好,仿佛把分别数月以来所有的朝气都积压到此时一并爆发了。 “哥!除夕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好不好?”酒席进行得差不多时,殷果仰着小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问他。 殷子夜一愣,人家主人还没开口呢,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就自作主张,分明是越俎代庖,即便人家可能顾及殷果年纪尚幼,不与她计较,殷子夜也觉不妥。 沈闻若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抢在了殷子夜之前开口,“是啊,除夕之夜,贤弟可一定要过来,人多热闹嘛,夫人你说是不是?”末了还询问一下夫人的意见,刘夫人也是个聪慧的女子,自当了然沈闻若的意思,便一同出言相邀,“年夜饭就是图个团团圆圆,殷先生毕竟是果儿的亲兄长,又与我家夫君情同手足,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便是。” 这一句客气话殷子夜当然没敢当真,正要回话,殷果就摇着他大腿不住撒娇,“好不好好不好?” “好,”殷子夜拗不过她,只好应道,“果儿在这里要是能乖乖听话,哥哥就来和你吃年夜饭。” “果儿可乖啦!”殷果抬头挺胸,一脸自豪。 临别之时,殷子夜再三感谢沈闻若与刘夫人,主要还是为了殷果的事。“殷先生,”刘夫人笑道,“你这位兄长对小妹真是无微不至,哪像咱们闻若啊,对他亲儿子都没这么上心过。” 刘夫人这般揶揄他,沈闻若一时有点挂不住,殷子夜礼貌一笑,“闻若兄才高志广,乃人中龙凤,他日定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对家小琐事有些疏漏,也无可厚非。幸得有刘夫人这般聪敏贤惠,操持上下,令闻若兄无后顾之忧,可全心全意为安天下平四海而一展所长,两位芙蓉并蒂,天作之合,必能为世人称颂,后代芳传。” 刘夫人再如何矜持,这会儿也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一直听夫君称赞先生为才子,妾身今日确是见识到了先生的横溢才华。” 殷子夜这番令刘夫人心花怒放的话,反倒让沈闻若心中一沉,这算什么横溢才华?这不过是恭维之能事,官场之上只要有心钻营,精于此道的人遍地都是。 沈闻若与殷子夜相识一年,怎会不清楚他脾性?殷子夜素来不喜笼络应酬,之前受他推荐出战灵会山一役的陆荣得胜而归,愈加受到齐牧重用,即便如此,直至今日,殷子夜也几乎没主动与他攀过什么交情。侯府之中,与他谈得来的好友,来来去去就沈闻若一人。适才那席赞誉,虽也不算昧着良心说话,可如此隆重而华丽的辞藻,殷子夜便是对他的衣食父母齐牧都没有使用过,而今则耐着性子对他与刘夫人极尽褒扬,沈闻若明白,殷子夜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个寄托于沈府的小妹,殷子夜鞭长莫及,他也深知沈闻若无法顾及那么周全,只能尽量给刘夫人留下好印象,望刘夫人平日念在他这个兄长的份上,能对殷果好一些。 沈闻若一把握住殷子夜双手,言辞恳切,“子夜,你放心吧。” 沈闻若之意,殷子夜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多谢闻若兄。” 除夕之夜,到处一片忙碌与喜庆,沈闻若不忘差人去侯府提醒殷子夜出席今夜的年夜饭,不料下人进了门,却被告知殷子夜又卧病在床了。 沈府的下人愣了半天,刚打算离开,一道微弱的声音叫住了他,“等等。” 殷子夜披了外衣,被仆人扶着走了出来,脸色白得吓人,这下沈府的家丁可以确定他是真的病了。 “殷先生还有什么吩咐?”那人恭谨道。 “你回去与闻若兄说,望他勿与果儿直言相告,说我……说我有事出城了罢。”殷子夜道。 “好的,小的这就回去禀报老爷。” 沈府家丁退去许久,殷子夜还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少爷,要不……老奴去沈府把小姐接回来一晚?”阿罗试探着道。 “不可。”殷子夜斩钉截铁道,片刻,转头看向阿罗,“你要是敢自作主张,就跟她一起不用进门了。” 说罢,返身回内屋,到榻上继续躺下。 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午后。大年初一,殷子夜的屋内一如平常,甚至比之去年还要冷清。去年,殷子夜刚到侯府不久,身边只有阿罗一个仆人,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妹果儿。现在,伺候的下人多了,热闹却少了。 殷子夜实在是睡不下了,便起来烤着炭盆,静静看书。他看书之时不让人打扰的习性一如既往,连阿罗都被支出了外屋。忽然,脚步声起,一位不速之客不期而至。“闻若兄——”殷子夜边说着边抬头,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忙放下书卷起身行礼,“侯爷怎么来了?” 大过年的,齐牧应该忙着应酬才是,殷子夜如何都料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来的是我,让先生失望了?”齐牧笑道。 “殷某不是这个意思。” 齐牧环顾一圈,“你这也没点人气。” “无碍,殷某清静惯了。” 齐牧目光落到殷子夜脸上,久久未挪开,看得殷子夜有些不自在,“侯爷……?” “看你脸色还行,休息得好些了?” “旧疾复发,习以为常了。” “昨夜我走不开,今晚好歹把事情都推了,算是为先生补一顿迟来的年夜饭吧。” 殷子夜一怔,“侯爷,这——” 齐牧手一摆,“先生别跟我推辞。本侯说过——” 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那一夜,他在他耳边如是说。 齐牧顿了顿,“算了。晚些我命人带先生过去,先生可无论如何要给本侯这个面子。” “……既如此,殷某先谢过侯爷一番盛情。” 齐牧没说一会儿话,又匆匆走了。殷子夜叹口气,他最厌弃的官场应酬之事,终究避不过。 入夜,殷子夜随着下人的引领如约而至,本以为是到哪个大厅或偏殿,却不料来到一间起居寝屋里。这房屋比之他的厢房要宽敞华贵许多,显然不是同一个级别。下人请殷子夜先在厅中就坐稍候,便退下了。 不多时,齐牧跨门而入,殷子夜立起施礼,齐牧豪放一笑,命人上菜。 殷子夜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今夜……只有殷某一人?” “先生还想有谁?”齐牧反问。 殷子夜语塞。 菜一盘接一盘端上来,几乎摆满了一张长方几案,甚是丰盛,齐牧屏退下人,将酒杯斟满,“先生尝尝这酒。” 只有两人,齐牧没有严谨依循会客的礼制,十分随意地与殷子夜相对而坐,“谢侯爷。”殷子夜双手端起酒碗,浅饮一口。 殷子夜并非懂酒之人,或说根本对酒毫无研究,但他也喝得出,这酒与以往所饮之酿均不尽相同。 “此乃新丰酒,先生可喝过?” 新丰酒虽不如葡萄酿名贵,然亦为名酒之一。 殷子夜摇摇头,“初次尝到。” “哈哈哈,先生若喜欢,以后还很多机会品赏好酒。” 品赏?殷子夜心中自嘲,何来品赏,但求一醉罢了。 “不过,陈大夫可叮嘱过,适可而止,不可过量。”齐牧补充道。 酒席过半,殷子夜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齐牧的住所,无怪乎如此雍容尚雅,远非寻常人家所能及。不知不觉间,屋外的大雪又纷纷扬扬地落起来,衬得屋内暖意更浓。对齐牧的“不可过量”,殷子夜酒意上来后便没放心里去,愈饮愈兴起,与齐牧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 后来的事,殷子夜如以往一般,记不太清了,待他一觉醒来,窗外暖阳洒照,这样的天气,真真令人不愿起床。 睁着眼睛发了半日呆,殷子夜才坐起身来。“阿罗……”叫了一声,来的却不是阿罗,而是一个丫鬟,殷子夜一看丫鬟的面孔,愣了半晌,此人他不认识,有新的仆人?又看了看这房间,才惊觉如斯陌生。 这里……是齐牧房里? 自己在这睡了一夜……? 那……齐牧呢? 殷子夜四顾寻找,始终不见齐牧身影,不得已询问下人,才说齐牧一早就出去了。殷子夜汗颜,自己作为客人竟赖在人家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成什么样子? 殷子夜忙下床洗漱穿衣,整理到一半,齐牧不巧回来了。殷子夜自觉狼狈,向齐牧作揖道,“侯爷,殷某昨夜实在叨扰……” “殷先生似乎很是喜爱本侯的床啊。”齐牧玩笑道。 殷子夜脸上一烫,微微低头,“侯爷床榻确实舒适,怪殷某不知分寸。” 这是真话,齐牧的床铺被褥均是最为上等的丝绸布绒,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齐牧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笑了笑,“先生无须着急,一个时辰后,本侯还有事与先生相商。” 一个时辰后……?殷子夜不明所以,有什么话还得挑着时间说?难道一个时辰后将有什么事发生? ☆、既来之,则安之 齐牧既如此说了,殷子夜便耐心等着。果然一个时辰后,齐牧亲自带着他,前往一个地方。 又是另一间屋子,就脚程而言,离齐牧的寝室并不远,殷子夜有点茫然,按这节奏,莫不是要带他去拜访齐牧的夫人? 可是哪有请外间男子入女性闺房的道理? “殷先生,请。”到了门口,齐牧作一个请的姿势。 殷子夜疑惑地迈步而入,随时准备拜候主人,然而一直深入都不见有一个身影,整间屋子竟空空荡荡,仔细一瞧,好些家具物什都是新置的,纵是过年,也有点太大张旗鼓了。 “先生跟我来。”齐牧拉起殷子夜的手,神秘地一笑,这一刻,他就如一个欲同小伙伴分享秘密的孩童一般,满心等待着殷子夜出乎意料的神情。齐牧牵着他来到内屋,那一张大床比他厢房的卧榻宽绰许多,并且,其上的床铺被褥,从用料到款式都与齐牧房中的一模一样。 殷子夜更莫名其妙了,齐牧究竟要他看什么? 齐牧终于揭开谜底了,“今日起,殷先生就住到这里吧。” 殷子夜一惊。 没等他答话,齐牧又道,“我已经命人将先生的东西搬过来了,先生不必费心。” “殷某打扰侯爷这么长时日,已是惭愧,怎可……” “有什么不可,”齐牧打断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先生既为本侯分忧,照顾好先生便是本侯应尽之责,先生若真的视本侯为明主,就切勿再推让。” 齐牧这句话,真的堵住了殷子夜之后的言语。 明主…… 殷子夜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 真是讽刺啊。 他向来无心出仕,别人读书多是为了考取功名,他读书不过是个消遣,只要言之有物,四书五经又或是奇书异卷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从小就打定主意,这辈子清修隐世,悠哉度日,毕竟他命不差,生在一个不愁温饱的家族。未曾想乱世降临,未能逃过一劫,若是只余他一人,也许就了此残生了,不想还有一个令他放心不下的小妹,他有一颗出世之心,却终不得不入世。来盈川侯府,不过是一场赌博,他曾面对滔滔江水,发出无奈的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明主?他不敢奢想。 可偏偏,他与齐牧相遇了。 命途之说,在他眼中曾是无稽之谈。如今,他想相信一把。 既来之,则安之吧。 烽火岁月,注定年也过不好,元宵刚过,齐牧便又领兵出征,这次的目标,是南方清州的叶臻。叶臻乃叶昭同父异母的弟弟,叶昭为庶出,叶臻为嫡出。叶臻不止一次拿叶昭庶出的身份羞辱于他,因此两人感情素来不好。年少时,齐牧与这两人都是曾是朋友,可随着时移境迁,单纯的友谊早已一去不返,再度见面,就是生死之战。 更何况,叶昭与叶臻再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中华传统里家族的观念始终根深蒂固,叶昭与叶臻一南一北将齐牧夹在中间,万一哪天他们突然决定先联合起来灭掉齐牧,再论彼此的恩怨,齐牧可就哭诉无门了。趁着叶臻现在实力衰微,齐牧无法久等了,当机立断出兵讨伐。 清州此战,齐牧大胜而回,自此他的根据地从盈州拓展到了盈、清二周,避免了四面临敌的尴尬。得知齐牧控制了清州,叶昭有点坐不住了,一封书信打到了盈川侯府。 信中却没提叶臻的事,而是堂而皇之地扯到了天子的问题。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下来,齐牧倒是一下子看出了他的中心思想,一句话,就是希望齐牧把天子让给他。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5节 齐牧心中冷笑。 殷子夜当初料得不错,叶昭果然忽然想通了,然而为时已晚,齐牧装模作样地回了封信,也跟叶昭之乎者也地绕了半天,可终归到底就是,不给。 不曾想叶昭又来一封回信,上次还跟他客气一番,这回就是暗含羞辱了。两人的关系,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沈闻若当即建议,在叶昭彻底撕破脸皮之前东征安州的余住,余住乃许非的旧部,后又与叶臻有所牵连,总而言之,放他在安州四处作乱绝对让人不省心。日后万一真的要与叶昭敌对起来,齐牧便两面受制,随时有可能被余住背后捅一刀。因此,安州一定要取。 齐牧有点犹豫,转头又问殷子夜,“先生认为呢?” 沈闻若已经分析详尽了,殷子夜便言简意赅,“殷某认为,安州可取。” “好。”齐牧一拍几案。 余住也是一员悍将,据传能够以一敌百,英勇无匹。然面对齐牧的步步紧逼,余住竟接连败退。一连数月,齐军捷报连连,喜讯不断。 然而,安州之战始终不能结束。余住吃了数次败仗后,收敛锋芒,退守城池,闭城不出,齐牧围了一个月,双方僵持不下。 正在齐牧感到士卒疲敝,开始再三考虑这场战事之时,背后的盈州城快马加鞭传来了一个令他闻之色变的消息。 叶臻的残部,扇动联合盈州内几个小县的部将反叛,即将攻打盈州城! 本来那点威胁在齐牧眼中根本不足为惧,可他征讨安州一役,几乎带出了全部兵马,留在盈州城的守军少之又少,若叛军真的攻入盈州城,他们拿什么来抵抗?齐牧的家小根基全在那里,还有,他最挂念的人…… 这边齐牧心急如焚,那边,盈州城的盈川侯府里,也吵了个沸反盈天。 这火烧眉毛的时刻,一群文人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都嚷嚷得脸红脖子粗,大部分人希望齐牧返兵回援,可沈闻若提出,就算齐牧即刻撤兵,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无法解决盈州城的燃眉之急,叛军的先头部队,距离盈州城最近的任深或许不出两日就会兵临城下。 一直一语不发的殷子夜在激烈的争执声中,倏地站了起来。 沈闻若以为他有话要说,当即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哪知殷子夜仍旧沉默不语,直直地走到了一个人面前。 陆荣。 陆荣是齐牧留下来守备盈州城为数不多的将领之一。叛军来袭的消息一至,不由人心惶惶,部属也蠢蠢欲动,他毫不手软地一夜杀了十几个起了反意之人,才将军心安定下来。 “陆将军,殷某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陆荣是个老实人,从来有话直说,不懂文人那一套繁文缛节。 “请将军带我去枇城。” 陆荣一愣,满堂之人则在一片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一阵议论纷纷。 枇城就是余住坚守不出之处,亦即齐牧在安州的战场。当前齐牧大部分的兵力都在那里,与余住的相持又处于优势,比起盈州城,确要安全许多。 厅堂之上,甚至有些不堪的言语冒了出来,他们实在是对殷子夜的厚颜无耻瞠目结舌。此生死存亡之际,大家至少还在竭力为齐牧出谋划策,思虑如何保全盈州城。殷子夜可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想让陆荣带他逃离盈州城,去往齐牧身边,寻求庇护。以陆荣的性格,指不定得当场将他的首级斩下。 陆荣却没有这样做。他定定地盯着殷子夜,殷子夜也毫不回避地直视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怯懦与恐惧。 而是一往无前的坚定,仿佛这副瘦弱的身躯,有力拔千钧之力,能够打退所有阻于前路之上的敌人。 “何时出发?”陆荣问。 “现在。”殷子夜说。 “好。”陆荣头也不回地走出厅堂。 大家呆愣愣地看着他两一前一后走出去,又看到殷子夜半途折回来,径直来到沈闻若跟前,“闻若兄——” “子夜,”沈闻若道,“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殷子夜没有答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有位老者痛心疾首地感慨。大家大体都清楚,殷子夜对陆荣有推荐之恩,陆荣今日所为,怕是为了还这个人情,却将忠义弃之不顾,令人唏嘘。 其实从盈州城去枇城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若途中不好运碰上叛军的队伍,或许就要客死他乡了。陆荣为了不引人耳目,没有带护卫,单枪匹马带着殷子夜同乘一骑,一路上快马加鞭,近乎不曾歇息,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枇城。 有人禀报殷子夜到来时,齐牧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殷子夜亲自站在他面前。 发丝散乱,衣袍沾尘,一脸的疲惫,双目却仍炯炯有神。 “你……你怎么来了?”齐牧半天才回过神来。 “有些话,我必须当面与侯爷说。”殷子夜道。 “……”齐牧略一沉思,朝其他人一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侯爷是否打算退兵?”等人都退下,殷子夜单刀直入。 齐牧凝重地点了点头,“方今之计,不退不行了。” 前面的余住,久攻不下,后方的盈州城,面临危机,怎么看,退兵都是不二之择。 ☆、十日之期 齐牧心中如是想,却在下一瞬听到殷子夜决然的三个字,“不能退。” 齐牧愕然,“先生何出此言?” “余住虽然悍猛,却有勇无谋,乃一介匹夫。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余住连战连败,士气大跌,何况主将乃全军的核心与精神支柱,余住的锐气一退,则全军的志气也将消减大半。余住身边没有什么机变谋臣,他麾下的江和确是一位智士,然过于保守。现在应趁着余住大军军心动荡,江和也还没反应过来,一举发动猛攻,则敌首可擒。” 齐牧沉吟半晌,“可盈州城——” “侯爷放心,盈州城有闻若兄坐镇,我相信他能兵不血刃,劝敌于城下。”见齐牧一脸疑惑,殷子夜补充道,“叛军的前锋是任深率领的队伍,任深与叛军的发起者,即叶臻残部李莫不曾有什么来往,他此番匆匆出兵,想必心中仍有顾虑,立场未稳,趁这个时候去游说他,就算不能让他倒戈相向,至少能令他保持中立。一旦任深退兵,叛军的节奏必乱,盈州城的危机便可一缓。” 齐牧神色凝重,“可缓,却仍不可解。” 没错,叛军节奏会乱,但齐牧一日不撤兵回去,他们一日就不会放弃攻入盈州城。齐牧是有军队在手,可他的一应根基乃至天子都在盈州城,攻下盈州城等于端了他的老窝,齐牧将元气大伤,无所立足。总而言之,盈州城的境况依旧岌岌可危。 “是的,”殷子夜也表示认同,“能救盈州城的,终究只有侯爷。所以,殷某有个斗胆之见,望侯爷一听。” “说。” “先派一队轻骑速回盈州城,人数无需太多,一方面增加一些防守力量,更重要的是令叛军认为我们的援军正在回撤,叛军必不敢轻举妄动。即便他们真的决意强攻,盈州城也能多撑些时日。主力部队留在这边,十日之内攻下枇城。” 齐牧目中闪过一抹震惊,看着殷子夜,没有说话。 围了一个月的城,要十日攻下,这便是殷子夜所言之猛攻。当中的代价,恐怕会十分惨重。 “侯爷,”殷子夜略略加重语气,“当下是彻底覆灭余住势力的最佳良机,不可错失。如若侯爷今日退兵,盈州城是保住了没错,但余住也有了喘息的余地。侯爷想必心知肚明,此番安州之战,士卒各方面都有所萎靡,退兵盈州后,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再与余住奋力一战。叶昭已然对侯爷起了忌讳之心,他日侯爷若与叶昭反目,背后的余住这一大威胁会使侯爷无法全心对抗叶昭,处处受制,最糟糕的情况,则是余住与叶昭联手,灭侯爷而后快。” 齐牧来回缓缓踱着步,神色凝重。 殷子夜的计策,风险很大,一旦成功,也获益最甚。这就像一场博弈,只是这场博弈被殷子夜犀利地分析下来,有理有据,势在必行。 “侯爷,您只需思考三个问题。”良久,殷子夜总结道,“第一,侯爷是否相信闻若兄能守住盈州城?” “……” “第二,侯爷是否相信您能率军在十日之内攻破枇城?” “……” “第三,”殷子夜顿了顿,“侯爷是否相信殷某的判断?” 时间恍若凝滞了一般,营帐里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齐牧狠狠地一捏拳头,“好。” 殷子夜眸中一闪。 “十日之期,不成功便成仁。”齐牧沉声道,“你马上替我修书一封,让陆荣带回去给闻若,告知他务必坚守盈州城。” “不必了。”殷子夜道。 “什么?” 殷子夜笑了笑,“殷某该说的已经说了,这便随陆将军回去,与闻若兄一同守城。侯爷,告辞。” 殷子夜施礼完毕,转身便要退出营帐,不料手腕被猛地一拽,没回过神来,整个人就齐牧拉了过去,紧紧搂进怀里。 “本侯不许你走。” 殷子夜怔了好一会儿,完全不知该如何动作,直至齐牧突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唐突了,才放开了手,两人咫尺相对,齐牧声音很低,但殷子夜听得一清二楚,“子夜,留在本侯身边。” 他或许是有些私心,这一系列的计划确实可行,然终究有风险,谁也不知道哪一环节会出点什么意外,眼下的盈州城,是个九死一生之地。殷子夜既来了,齐牧实在不愿再让他重入虎口。 殷子夜抬头对上齐牧深邃的目光,他的理智可以告诉他很多事情,但他不想听。他微微张嘴,吐出一个字音。 “好。” 陆荣带了殷子夜来,又带了一纸书信回去,沈闻若阅后,沉思半日,恰有人来报,任深大军已到城下,要求一见沈闻若。 “好,我去。”沈闻若将殷子夜的信收入袖中,整了整衣襟。 诸将士纷纷拦阻,“您乃一州之屏障,此去必有危险,万万不可。” 沈闻若摇头,“我若去了,盈州城还有转机,我若不去,盈州城就真的危在旦夕了,我又有何颜面面对皇上与侯爷?”说罢,转头交待沈甘智,“我倘一去不回,城中大事,便交予你了。” 沈游,字甘智,同为沈氏一族中人,乃沈闻若的侄子,年纪却比沈闻若要大些,这在大户人家中是再平常不过之事。沈甘智在齐牧的谋士集团中也占着举重若轻的位置。 交付完毕,沈闻若便只身一人出城而去,面无惧色地步入敌军大营。 安州,枇城。齐牧再次劝降余住不果后,将殷子夜留在后方,亲自指挥大军遽然猛攻,不出殷子夜所料,余住本已心生怯意,在齐牧的猛烈攻势面前,枇城上下人人自危,当然,齐牧大军也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在枇城之下近乎尸横遍野、血流漂杵之际,余住终于出城投降。 余住被五花大绑押到齐牧面前,虽为败寇,仍挡不住他伟岸的身躯。 他刚毅的脸上全是不甘,跪在地上,直直地瞪着齐牧。 “你可有临终遗言?”齐牧问道。 余住往地上猝了一口口水,“我余住一生顶天立地,作战无数,不想今日败在了你手上。”大家都以为他要慷慨就义,没想到他话锋一转,“若齐公不弃,收我于麾下,我定当尽己所能,为齐公征讨四海,平定天下,肝脑涂地,至死不渝!” 余住的话语铿锵有力,且他本身确是战功累累,在诸将之中素有勇武之名,也不知他是否深知齐牧对部属向来唯才是用,不问出处,总之他一番信誓旦旦的言辞下来,齐牧着实动了点心。 正在他思虑之时,一人开口了,“侯爷,此人之言切不可信。” 余住既惊又怒,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文弱的书生模样的人,正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他。 齐牧也看向殷子夜。 “侯爷应该还记得,余住当年先杀了对自己提拔有恩的旧主,转而投靠许非,后又亲手斩下许非首级,再度叛逃,如此一次再次出卖自己的主公,所谓的‘肝脑涂地,至死不渝’,体现去哪里了?” 余住脸一下憋得通红,张着嘴却反驳不出,因为殷子夜说的都是事实。 “嗯,”齐牧点头,“子夜言之有理。”手一挥,“带下去吧。” 余住手下的一干将领部属,愿意投降的,齐牧一概接纳,不愿投降的,则处以斩首之刑,将首级送往盈州城献于天子之前,然后下葬。 其中,余住的首席谋臣江和,在殷子夜投奔齐牧之前,曾为齐牧的部下,如今却也坚决不降,甚至请求当场受刑。齐牧唏嘘一番,没有留他性命,而在江和引颈受戮后,命人好好照顾他的高堂与妻儿。 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齐牧刻不容缓班师回盈州城。鉴于要急行军,路途奔波艰苦,他本打算留一队人马在后方护送殷子夜回去,殷子夜断然拒绝了。 “侯爷当日既强留下子夜,如今却又想撇开么?”殷子夜笑道。 “……”齐牧眉头微微拧起,“子夜,此行回去,可能在入城之前就要进行一场血战。” “我知道。”殷子夜语气平静。 尽管安州已平,然齐军数月征战下来,历经了一个月的攻城拉锯战后又是十日的猛攻,士卒伤亡不少,有效战力也疲惫不堪,回援盈州城这一战,可也不轻松。 殷子夜仿佛知道他在忧虑什么,近前几步,“侯爷,没事的。将士们当前恰归乡心切,且亲人大多在盈州,心中的牵挂就是最强大的动力,任何阻在他们回家路上的敌人,必定都挡不住他们的汹涌气势。此战,侯爷必胜。” 齐牧低头看着殷子夜澄澈的目光,许久,才郑重颔首,拉起他手腕,往自己的战马盘龙走去。 齐牧带着大军,也带着殷子夜回到了盈州城。当他一举突破叛军的阵营,打得叶臻旧人李莫的部队崩溃而逃,大获全胜率军入城之时,全城都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从官员贵胄到平民百姓,无不夹道欢迎齐军的归来,过去半个月一直沉浸在惊惶无措、人人自危之中的盈州城,总算安然度过了这一劫。 ☆、流言蜚语 结果当晚,殷子夜就病倒了。 二月上旬,时值晚冬,严寒未过。殷子夜在床上昏迷了三天,齐牧便守了三天。 陈大夫也没得出什么新鲜的结论,来来去去,无非是殷子夜底子本来就不好,抵抗力差,大冬天的,吹着冷风来回长途奔袭,军营条件更是恶劣,种种原因加诸起来,陈大夫说,等到回来才倒下,怕是已经憋足了劲了。 齐牧正看着殷子夜苍白的睡脸出神,沈闻若来了。 沈闻若第一日便来看过,后一直未听闻殷子夜醒来的消息,隔了一日,放心不下,又上门一趟。见到齐牧,沈闻若略行个礼,也走到殷子夜床边。 两人均无言。好半日,才一同出了屋来。 齐牧今日召集众人议会,取了安州,破了叛军,仍有诸多后继之事要料理。两人这会一起过去,时间差不多。 “闻若,这次多亏有你保住了盈州城——” 沈闻若忙道,“此乃闻若分内之责。” “想闻若一介儒士,却敢只身入敌营,此等气魄,很多武将都有所不及啊。”齐牧说到这,不由想起殷子夜对沈闻若的评价,凝重道,“闻若果为本侯之子房。” 沈闻若一愣,齐牧这个比喻,在他听来,总觉得不那么舒服。但齐牧很快又谈到了别的事,沈闻若便没太放心上。 两人一同前往殿堂的方向,忽然,齐牧在即将走出一个转角之处时刷地止住了脚步,沈闻若在他身旁跟着停下。 有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齐牧所以在意,是听他们提到了殷子夜。 “唉……”这是一道较为苍老的声音,“侯爷唯才是用,唯才是举,本非坏事,可是这个殷源,实在是……”这人想了半天,或许是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会儿,另一道年轻的声音接上了,“斯文败类!” “唉。”老人又叹了口气。 “早就听说此人常好杯中之物,竟曾因宿醉而缺席侯爷的议会,狂妄至极。且平素乖张孤僻,甚少与人来往,我看这样的人,确也无人愿意与之深交!”年轻人忿忿道。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古名士多有负俗之讥,暂且不论。然此人连最为根本的忠义都做不到,竟于临危之际在众目睽睽下独自寻路逃脱,这等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何足以与其论天下?” “偏生侯爷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连生活起居都关怀备至,我们这些部属,侯爷对谁那么上心过?就连功绩累累、以身涉险的沈暮怕也没这待遇。侯爷一世英明,怎么这次就跟中了邪似的?” “我看不止是侯爷,”又一道年轻人的声音响起,原来这一行有三个人,“沈暮、石川这些人都向侯爷大力举荐过殷源,这又怎么说呢?” “石川这人虽有智谋,然品行不端,跟那殷源一路货色,自然要护短了。”那个年轻人只说石川,却不谈沈闻若,实在是沈闻若人品与才干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石川也是齐牧的谋士团中较为重要的一位,然与殷子夜不过点头之交,见面最多便是齐牧召集众人议事之时。 那年轻人继续说,“我看咱不如联合诸人,向侯爷——” “向本侯怎么?”齐牧一步跨出去,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三人都是一怔,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老者是陈放,两位年轻人分别为孔邦、王歌。 沈闻若也跟了出来,向三人一一作揖道好,正想引开话题,齐牧强硬地打断道,“有什么话不妨趁现在说了,本侯还没听够呢。” 谁都看得出齐牧此时脸色相当阴沉,濒临震怒边缘,刚才最为侃侃而谈的孔邦偏生不知死活,且待开口,沈闻若赶忙道,“三位都是有才之士,耿介之辈,然而此非直抒胸臆之地,三位还是先往正厅去罢。侯爷向来广开言路,纳谏如流,若是合情之语,明理之言,侯爷定当加以思量。” 这话说得委婉得体,孔邦不得不住了嘴,三人向齐牧行过礼,继续往前走去了。 “你为何让他们走?”齐牧冷声问道。 “侯爷请息怒。”沈闻若道,“侯爷与他们置气又是何苦呢?” “那些话你就听得下去?”齐牧提高了音量,“子夜此番为了阻我退兵,全然不顾自己身体,差点连命都丢了,终平定安州,换来的却是一句‘贪生怕死,背信弃义’吗?!” 沈闻若无言良久,叹息一声,“侯爷的心情,闻若明白。可侯爷请想一想,闻若适才之言,可有不实之处?” “……” 那三人之中,陈放陈老先生博学多才,孔邦虽年纪不大,已有名士之誉,王歌也是个青年才俊,其实齐牧确有识人之明,能被他赏识的,才与德必备其中之一。 “如若侯爷因言论不合而迁怒于部属,恐怕会寒了直谏之臣的心,从今往后,谁还愿在侯爷面前说真话呢?假意逢迎,阿谀谄媚,是侯爷想要的结果吗?” “……” “闻若初见子夜,便知他必非凡品,正因如此,子夜生性与别不同,不从俗流,更不在意外界的品评与目光,这种胸襟与境界,实乃凤毛麟角,世间罕有。子夜酒后常道,‘古来圣贤皆寂寞’,何尝不是此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闻若相信假以时日,他人会明白子夜的。” 闻若话中之理不可否认,齐牧的怒意逐渐平静下来。 “罢了。”齐牧摇摇头,“这事……别让子夜知道。”言毕,迈步而去。 将将又养了半个月,殷子夜的病情才缓了过来,卧床许久,算是冬眠了。到了三月,陈大夫才许他多些下床走动。 齐牧把殷子夜的住处迁到自己寝屋附近后,过来方便了许多,殷子夜一个月没去参加议会,却几乎每天都见得到齐牧。除了问询病情,齐牧也时常与他商谈最新的朝政与军情。殷子夜听多说少,而一旦开口,必言之有物。 最令殷子夜倍感痛苦的,是齐牧总督促他喝药,殷子夜对谁都敢耍赖,唯独在齐牧面前不好过于造次。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一碗汤药,又喝一口水漱口,抬眼就见齐牧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侯爷……?” 齐牧回过神来,“啊?” 殷子夜有点好笑,“侯爷近来总是盯着我看。子夜脸上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齐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一脸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人还是那个人,有些东西却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 齐牧回忆起过去两年多时光的点点滴滴,殷子夜一次又一次对他醍醐灌顶的建议,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醉意朦胧、快意言语,一次又一次……让他失了神,出了魂。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和所有英雄一样,都喜好美人。他的妻妾之中,除了正妻李氏长相不太过得去,其余的几位妾侍都是碧玉佳人。那些美,在他眼中,是一瞬的惊艳,令他想多看几眼,可以勾起天性的欲望,却无法盘桓在他心底最深处。 而面前这个男子,肌肤白皙,面容清秀,不施粉黛,眉目自然……他怎么会施粉黛呢?他也是一个能够立功名、安社稷的堂堂君子啊。 可他那双薄唇,那对明眸,那如薄翅一般上下扇动的修长的睫毛,在齐牧眼中,似有千般魅惑,万种风情。 齐牧有点抓狂。 这些,殷子夜都没有察觉,他只感到,近来齐牧有些奇怪。 觉着齐牧奇怪的不止他一人,还有齐牧的枕边鸾凤们……准确地说,是三夫人舒氏。 正妻李氏也好,其他小妾也罢,都习惯了齐牧的常年冷落,可舒氏不习惯。她当年因一段传奇际遇嫁入齐家后,一直颇有地位,齐牧平日最常去的,便是她的闺房。可现在,她已然记不起上一次与齐牧行夫妻之欢是什么时候了。 齐牧正值壮年,就算政务再忙,总不至于直接禁欲。舒氏深知,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殷子夜的病好得差不多后,两人谈话的地点便逐渐由殷子夜的住处转到了齐牧的寝屋,有时叙到深夜,也是常有之事,对这一点,齐牧身边的下人与护卫都见怪不怪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春风拂动,用过午膳后不久,齐牧和殷子夜如往常一般,在房中议事。 窗外春se无边,看得殷子夜有些心神恍惚。 “子夜想出去?”齐牧停下话题,问道。 殷子夜转过脸来,摇了摇头,“没有。” 这样的季节,果儿最是喜欢吧,曾经,放纸鹞是她每个春天最期待的事情。过几天买个纸鹞去送给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想着想着,殷子夜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却不知,他这一笑,令齐牧有点怔然。 “如此好天气,不出去走走倒是浪费了。”齐牧努力甩去心中的杂思,站起身来。“子夜陪本侯逛逛?” ☆、中秋佳节 殷子夜也跟着起身,“好。”迈步想与他一同出门时,脚下不小心碰到了堆在地上的书籍,由于数量不少,颇具分量,殷子夜一个踉跄,险些往前扑去。 齐牧眼疾手快,一个跨步拦到他面前,将他接住。 “多谢侯爷……”殷子夜在齐牧的搀扶下站直身子,想要退开,竟发觉齐牧扶着他肩膀的手不知觉间就横到了他腰后,稳稳地箍着。 “侯爷……?”殷子夜略感疑惑,尝试着推开齐牧,不想齐牧搂得更紧,将他锁在怀中,近乎动弹不得。 齐牧默然不语,微热的呼吸往他脖颈里喷去,愈渐粗重。 “侯爷,你……”殷子夜开始感到慌张,挣扎得更用力了,恰更适得其反,齐牧犹如受到了什么刺激,低头便吻上他雪白的侧颈。 “!”殷子夜吓了一跳,猛地想要扭过身子,这下两人都站不稳了,扑通一声,一同倒在了脚下的席子上。 “侯爷——”殷子夜立即想要起身,无奈齐牧正好压在他身上,欲出言抗议,齐牧根本不给他机会,一手捏起他下巴,俯脸便不容分说地堵上他的唇。 “唔——”千言万语,全化在了一腔温热里。 殷子夜的右手被齐牧另一手钳住压在了地上,左手在齐牧胸前不住推搡,然徒劳无功,他的那点力道,撼动不了齐牧分毫。唇腔里的气息不停地被肆意掠夺着,殷子夜渐觉呼吸有些困难,热气上涌,脸颊滚烫,思绪也越发地不清晰了。 而齐牧下一个动作,又令他全身一颤。 齐牧的五指松开他的下巴,往下探去,在他腰腹处停下,猛地将腰带一把扯下。 “唔……!”殷子夜一惊,但想推推不开,想喊喊不出,只不时溢出一些模糊的shen吟,然后刷地一声,殷子夜清晰地感觉到胸膛一凉,他的衣物竟被齐牧粗鲁地撕开了。 殷子夜纵未娶妻,对这种事情也不会全然不懂,他当然明白齐牧接下来想做什么。 正在他六神无主之际,一声呼喊不期而至。 “侯爷——” “……” 齐牧停下动作,回过头来,看向站在门口的顾决。 顾决整个人都目瞪口呆了。 殷子夜正在齐牧身下,衣衫不整,不断地大口喘着气,尴尬地侧过脸去避开顾决的目光。 再看齐牧的眼神,凌厉得可以杀人。 顾决没法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解释眼前这个画面,但他再怎么迟钝也很明了一个事实——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地点。 不小心摸到逆鳞了! 顾决快哭了。他多么希望一切可以重来,或者齐牧当他没来过。 怪他时运不济,他一直以来都是这般到齐牧房中向他上报消息,平时没少见到殷子夜在这,谁想今天就让他撞头彩了? 他对主子的私生活一点八卦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想安安分分做好该做的事而已。至于主子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关他鸟事啊! 短短的几个瞬间,顾决脑子里各种胡思乱想拥挤飘过,直到齐牧开口,“有话就说!” “额……”向来果敢决断的顾决难得地语塞了,快速地想了想,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我稍后再向侯爷禀报!”说罢,头也不回,逃也似地离开了。 这下殷子夜呆了。唯一一个外人走了,那……这一刻,他没敢去看齐牧,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或应该做些什么…… 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一会。被顾决这陡然地一打断,齐牧清醒了许多,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么荒唐。趁着自己恢复了一些理智,齐牧赶紧起身,“……抱歉。” “……”殷子夜也坐起身来,拉好自己的衣襟,两人之间的氛围,从未像今天这般令人不知所措过,他很想即刻告辞,可是……他这身衣物,若在路上被人碰见,如何解释? 殷子夜是不在意世人眼光,却非毫无廉耻之心。 见殷子夜既不动作也不说话,齐牧猛然察觉到这个问题,忙解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殷子夜,“这个……你先穿着吧。” 殷子夜无言地接过。 两人又这般对峙了半晌,齐牧再度想到什么,“我……我先出去了。你自便。”语毕,步履生风地出门而去。 再见到齐牧的时候,顾决还如鲠在喉,跟齐牧把该汇报的事都汇报完了,到底憋得难受,还是说出了那句酝酿许久的话,“侯爷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齐牧瞥他一眼,“废话。” “我会当什么都没看见过。” “……” “不是,我就是什么都没看见过。” “你说够了没?”齐牧微微皱眉。 顾决识趣地闭嘴,“说够了。” 那日之后,近半个月齐牧没敢再单独召殷子夜会面,有时路过他寝屋,也忍住了不进去。发生过的事情终归是发生过了,两人的关系到了一个微妙的境地,与众人一同议事时,齐牧和殷子夜都很正常,唯私下里,殷子夜比之前毕恭毕敬,齐牧比之前客气礼待,彼此都心照不宣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如此过了数月。天下之势一直未定,多事之秋仍未度过,齐牧乃至麾下众部属,须费的心思只多不少。很多关键的事情,齐牧通常都会询问一下殷子夜的意见,久而久之,两人的相处便仿佛回到了从前。也许是殷子夜淡忘了,也许他足够豁达,没有太放在心上,殷子夜像是忘记了那件事情。齐牧感受到了殷子夜细微的变化,殷子夜不介怀,他是最高兴不过的。总之,两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及敏感的往事。 一个夏季平安无事地消逝了。天热之时,殷子夜的腿疼甚少发作,是以饮酒不多。而入秋后,殷子夜就渐渐念起各色酒酿那醇厚的香味了。 中秋佳节,沈闻若照例相邀殷子夜到沈府相聚,两个家庭的团聚,其乐融融。 十六日晚,齐牧用过晚膳,在书房处理了些公务后,便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齐牧一边信步闲庭,一边独自赏月,不知为何,原本该直直通往自己寝屋的路线,竟被他不经意地偏了个方向。前方不远,便是殷子夜的所在了。 齐牧站在原地,略加思索。 一阵微风拂过,将临近的树影摩挲出沙沙声响。齐牧不再犹豫,迈步往前。 他不打算进去,路过看看便罢。 这是殷子夜入侯府后的第三个中秋节。第一年,齐牧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第二年,齐牧在征讨安州余住的行军路上,第三年……总算他在,殷子夜也在了,可那又如何呢?中秋节该是与家人一起过的节日,他有着一大家子,除却几位夫人与孩儿,还有一串同族的叔伯兄弟,论明面上的亲疏关系,殷子夜还远得很。 不仅中秋节,所有的重大节日基本都是如此。 好在,殷子夜纵无亲无故,还有沈闻若这一个挚友。想至此,齐牧宽心了些。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走着走着,齐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禁莞尔一笑。一喝醉就喜欢吟诗作对的,他认识的人里,大概就那么一个。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何须独酌,加我一个如何?”齐牧朗声道。 殷子夜不在屋内,而是坐在屋外几棵树下的一张石桌旁,一樽酒壶,一个酒碗,一道身影,一轮圆月。他茫然地仰起脸来,看着齐牧来到面前。 殷子夜一扬嘴角,将酒碗递与齐牧,齐牧看了看他,接过酒碗,一口喝干。 殷子夜撑着石桌站起身,提起酒壶,继续将酒碗满上,“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他毫不客气地从齐牧手中拿起酒碗,自己仰头咕噜灌下,一股清流自他唇边顺着脖颈滑下,淌湿了胸前的衣袍,“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他今夜喝的,正是齐牧作为中秋之礼赠与他的九酿春,亦是一种名贵的宫廷御酒。鉴于陈大夫的交代,齐牧平日送给殷子夜的酒不多,不过恰逢佳节,殷子夜近来身体也无大碍,便难得让他随性一番罢。 殷子夜大概没想到有人会来,只准备了一个酒碗,齐牧毫不在意,与他轮番对饮,几碗下喉,有点酒意上头,眼前景象似是朦胧了几分。 殷子夜一首诗吟毕,再度悠悠开口,“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后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干——”说着,自顾又喝上一碗,继而斟酒,“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哈哈哈,说得好!”齐牧笑道,重复一遍,“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大肚能容,笑口常开,不也快哉!” ☆、伴君如伴虎 齐牧与殷子夜相继豪饮,后来殷子夜干脆拿起酒壶直接往自己口中灌下,真真完全失了平日温和守礼的形象,但齐牧岂会在乎?他本身也不是个过于拘节之人,对繁文缛节那一套实也颇觉反感,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前,混迹官场,比他位高权重的人多得是,不到他任意妄为,如今,他身为一方诸侯,往上供奉着天子,往下统领着众人,更要注意形象与口碑,而最能放开胸怀畅所欲言的时候,大概便是与殷子夜共酌之际了。 齐牧的酒量可比殷子夜要好不少,且他来得晚,喝得不如殷子夜多,当殷子夜将近醉得不省人事时,齐牧的身形还很稳,就是脑袋有点发热。 秋季最是昼暖夜凉,眼看劲风渐起,一阵阵迎面打来,吹落一地枯叶,也掀起了两人的衣袂。“进屋去吧,别着凉了。”齐牧站起身来,拉着殷子夜便想往屋里走。 “继续……喝……!”殷子夜不情不愿地被齐牧从石凳上拽起,几乎是被他拖着去的。 “好,进屋继续喝。”齐牧好笑道,看着殷子夜要摔不摔,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略一弯腰,就地将殷子夜打横抱起。 殷子夜似乎没意识到什么状况,也许想抓得稳些,顺手就搂上了齐牧脖子,口中的酒气絮絮吐出,瘙痒着齐牧的侧脸。 这一个动作于齐牧而言根本就是默许和鼓励,他粗重地吞了吞口水,搂紧殷子夜快步走向屋内。 寝屋里有几个下人在拾掇,阿罗也在,看到齐牧抱着殷子夜进来,一时都愣了,“都出去。”齐牧低声喝道,尔后直接大步走进内屋。 众人不敢怠慢,都迅速退去,不忘把屋门带上。 齐牧将殷子夜放到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殷子夜仰面躺着,双眸半睁半闭,薄唇微张,胸膛缓缓起伏。由于今日未曾出门,独自在屋,殷子夜没有束发,此时青丝零散,铺在柔软的丝褥上。 齐牧看得有些失神。 上一次,殷子夜清醒地极力挣扎,却更为激起齐牧的征服欲。若非顾决忽然出现,他决计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这一次……殷子夜就躺在他面前,毫不设防,醉态慵懒,恐怕任由他为所欲为、予取予求都不会抵抗,简直像是无言的邀请。 况且,今夜,再无人会来打扰了罢……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可当前齐牧心底深处压抑已久的那头野兽,再束缚不住,即将爆发。 齐牧捏了捏拳头,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不想再忍了。 齐牧欺下身去,单手撑上床,慢慢地凑近脸,极尽轻柔地吻上那柔软的双唇。 “唔……”唇舌交缠间,殷子夜溢出一丝蚊呓般的细语。 齐牧愈加放肆,尽情地品尝着他的气息,另一只手摸到他身上,这回不用扯的了,规矩地解开,尔后探入衣襟之内,粗糙厚实的手掌触到殷子夜散发着暖意的肌肤。 许久,齐牧才松开嘴,侧过脸,将殷子夜的衣袍拉得更开,细细地啃上脖颈,肩头。 殷子夜略微挪了挪,却并不抗拒。 “子夜……”齐牧在他耳边低声地呼唤着,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个人,那件事,如今就在他面前,再没有任何阻碍,再没有任何顾忌。 “嗯……”殷子夜一手覆上额头,如水般的双眸艰难地分辨着身上的这个人,忽然,微微张嘴。 “闻若……” 齐牧的动作倏地僵住。 “你说什么?” 殷子夜并未答话,将脸转到一边,又闭上了眼睑,睫毛隐隐颤动。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齐牧无法将这当成错觉,无法忽视那两个字。 他原本焚身般的烈火,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沈闻若……? 原来,是这样吗。 “哈哈哈——”齐牧起身,自顾地仰天大笑。 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殷子夜早已沉沉睡去,而齐牧还坐在一旁发着愣。 最后,他给殷子夜盖上被褥,出门离开。 次日,阿罗告知午后才醒过来的殷子夜,昨夜是齐牧将他送回来的。 殷子夜看了看自己被褥之下凌乱的衣衫,脑海中朦胧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那是……你吗? 过了好几天,殷子夜才发觉,有点不对劲。 齐牧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刚发生那件事之后的状态,刻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6节 不……不一样。那时候的齐牧只是有意避嫌,现在的齐牧,却透着一股子冷漠。 怎么了? 殷子夜心有疑惑,但没有道出口。 可以说,齐牧也没给他这个机会。每次议完事,齐牧或与他人继续商谈,或匆匆离去,不再主动前往他的寝屋,更不会另召他相见。 那一晚,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说殷子夜没有忐忑是骗人的,他不明所以,又无人能问。沈闻若与他关系再密切,也万不可分享此等秘密。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把握些尺度的。 俗语云伴君如伴虎,便是这个道理吧。殷子夜自嘲。 所有的荣辱逆顺,全依凭君主的喜怒哀乐。他是主人,他手握生杀大权,操控着众人的命运。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一个转念间,便能决定另一个人的命途。 而自己,又算是什么呢?一个流离失所之人,一介家境落魄之士。他不过是随风柳絮,抵不住残忍的狂风暴雨,经不起无奈的世事沧桑。 他还想要求些什么呢? 既来之,则安之。来日,等到该走之时,也无须有什么不甘了罢。 齐牧不说,殷子夜便聪明地不问,默默地做着自己本分的事情,不逾矩,也不张扬,连在议会上都安静了许多,有时甚至一场讨论下来,他一句话也不说。以往,齐牧总会在下决断之前询问殷子夜的意见,而今,除非是极其重要且关键的事情,否则齐牧已不再开这个口了。 沈闻若也发现了这个情况,终禁不住偷偷问殷子夜,“子夜,你和侯爷……” 殷子夜转头看他,沈闻若话到一半停住了,然殷子夜十分清楚他想说什么。 殷子夜摇摇头,“闻若兄,有些事情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吧。” “子夜,可有些事情须奋力争取啊!侯爷是否对你有什么误会?你与愚兄说,愚兄定当尽力调解。” 殷子夜一笑,“该争取的事情,子夜不会退缩。闻若兄,多谢你为子夜担忧。”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此事,闻若兄还是不要管了。” 殷子夜既说到这个地步,沈闻若不好强求,叹息一声。 两人在侯府之内边走边聊,打算到殷子夜屋内坐坐,远远地看到齐牧在前方走过,本来距离太远,这个招呼没什么必要打了,不想齐牧恰好一转头,视线扫到了他们这边。 殷子夜一怔,那一瞬间,齐牧与他四目相对。 可下一刻,齐牧就转了回去,脚步没有缓下哪怕一点,带着顾决匆匆离开。 沈闻若也愣了。他肯定齐牧是看到了他们的。 殷子夜眸中闪过刹那的黯然。 连多一面,也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殷子夜不是个自讨没趣的人。齐牧的暗示明示已经非常明显了,殷子夜怎么还会不明白。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乃在官场中摸爬滚打的必备素质,往坏了说,叫见风使舵,往好了说,叫明察秋毫。 盈州城内一切看似很平静。在齐牧的统治下,这是当今天下为数不多的一块繁荣之地。外头的很多地方,要么打仗打得热火朝天,要么贼寇横行、无人管制,大量百姓仍叫苦连天。 秋去冬来,齐牧连着三年的春节都在东征西讨,不仅他自己,全家人都不省心,今年可算能过个安安稳稳的年了。 自齐牧将天子迎到盈州城,从四面八方来回归朝廷——或投奔齐牧的能人志士络绎不绝,朝廷的规模渐渐地有了体统。今年,正月刚过,盈川侯府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杜灼。 杜灼据闻乃当今天子的远亲,即皇室中人,但关系实在有点偏,要不是他自己翻出几代家谱跳出来认这个亲,世人还真不知道他为何方神圣。 杜灼说是皇亲吧,家道早已中落,到他这一代所过的生活实则与平民百姓无异,全然谈不上富裕贵雅。却不知是何机缘,许非把西都闹了个天翻地覆后,杜灼因着这杜姓,能跟天子扯上点关系,被推举着也起了兵,可一直混得不太好,到处寄人篱下,不是被这个赶就是被那个撵,这会儿,他正是被打得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前来盈州避难,意图依附齐牧。 杜灼年纪比齐牧还大,长相憨厚,看起来老实巴交,遇人未说话先微笑,令人感觉纯良而无害。他在郡守任上,颇有仁政爱民之声望,齐牧挺欣赏这位落难英雄,不日设宴款待,为其接风洗尘,邀上了一众心腹部属。 出席的除了杜灼,还有随他一同前来的二位武将,均生得高大威猛,一个满面长须,性子较为沉稳,名为江屿,另一个胡子拉渣,说不到三句就能跟人急,名为蒙金。 ☆、未雨绸缪 酒宴上,齐牧与杜灼谈古论今,纵观大势,杜灼虽比齐牧年长,然态度极为恭谨,他的两位随行武将则山吃海喝,豪放之极。 沈闻若与殷子夜都出席了,沈闻若待人接物素来得体,少不了与来客客套几句,殷子夜则一如既往,静静地看着。 这些都只是表象,酒宴后没几日,齐牧就召开秘密会议,商讨主题是如何处置杜灼这个人。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此待遇。这说明,尽管杜灼极尽所能表现得敦厚谦卑,齐牧还是对他起了戒心。 厅堂里又闹开了。 “杜灼先后归附过余住、叶臻、叶昭,今又来投于侯爷,看似恭顺,实则野心勃勃,精于投机取巧,必不能诚心忠于侯爷,为侯爷所用,他日难免养虎为患,请侯爷务必除之。” 石川的言论代表了一部分主张杀杜灼的观点。 而另一派,则认为不能杀,有觉得杜灼确能堪以重任的,有提醒齐牧顾惜名声的,也有因爱才之心而反对杀戮的。这些人提出,不仅不能杀,还应授予杜灼官职,以示重用。 一片沸反盈天中,沈闻若眉头微蹙,一直不曾表态。他身旁的殷子夜,倏地站了起来。 殷子夜人缘不怎么样,可由于齐牧一向的重视,他在幕僚团里一旦要发表意见,便有着相当的话语权,至少众人大多不敢打断。见他起身,大家静了下来,齐齐地看向他。 殷子夜转向齐牧,“侯爷,石大人确言之有理。杜灼非寻常之辈,既有雄才,亦得人心。他手下的江屿、蒙金两人,皆为能敌万人之猛将,却俯首听令于他,忠贞不移。以殷某之见,杜灼绝不甘屈居他人之下,他来日的图谋,谁也无法预测。所谓‘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侯爷不得不防。” 听至此,众人都以为殷子夜这是同意石川的看法,主张除掉杜灼了,可未等有人说话,殷子夜便接着论述,“但是,现今杜灼英雄之名在外,有一方民心所向,他在穷途末路之时来求助于侯爷,侯爷却乘人之危将其逼死,此事传出去,侯爷便落得个杀害贤良的恶名,如此,不仅侯爷门下诸人会再三思虑是否择对明主,天下有才之士更会对侯爷望而却步,届时还谈什么广招贤达、共图大业?除掉此人纵省却了后顾之忧,然代价过于沉重,还望侯爷明察。” 厅堂里安静得鸦雀无声。齐牧神色凝重,沉吟思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反应过来,殷子夜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不能杀。 最后,齐牧作出了决定——不杀,留着。 杜灼仿佛对这一切懵然无知,依旧对齐牧敬重有加,谁都以为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几个月后,殷子夜从沈闻若口中得知一个令他极为震惊的消息。 “什么?!”前一刻还与沈闻若娓娓交谈的殷子夜,猛地站了起来,被他重重搁下的茶杯,溅出了一圈茶水。 沈闻若吃了一惊,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殷子夜这般激动的模样。 “子夜,怎么了?” “出大事了!”殷子夜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匆匆出门而去。 沈闻若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急忙朝着殷子夜离开的方向追去。 追到半途,殷子夜折回来了,仍是一脸的焦躁,“子夜?”沈闻若迎上去,殷切道,“有什么事,你与愚兄说。” “确实有事,”殷子夜这当口完全顾不上与他客气,“侯爷不肯见我。闻若兄,你速去进谏侯爷,让他务必马上派兵将杜灼追回来!” 沈闻若略带迟疑地看着他,殷子夜催道,“子夜没有时间与闻若兄多说,闻若兄且快去吧!一定要说动侯爷!” 殷子夜语气坚决,沈闻若稍一思量,郑重点头,“好。子夜等我。”说完,疾速前往齐牧的书房。 原来,叶臻旧部李莫当初趁齐牧攻打安州时偷袭盈州城不成,反被齐牧打得晕头转向,但始终被他逃脱,那之后不断流窜,据齐军的探子回报,李莫近日打算北上去投靠叶昭。李莫这一支残军,不算什么太大的威胁,可也不好全然无视。就在齐牧考虑如何应对之际,杜灼主动请缨,希望亲自领兵去拦截李莫。 齐牧答应了。 就这样,杜灼带着他的两个将领,还有一些兵马,离开了盈州城。 齐牧日理万机,不可能所有决策都过问幕僚,比如这一次就没有,李莫实在不具太大分量。 沈闻若一路风急火燎地来到齐牧书房门前,顾决正守在门口,看到他不由一愣,先是一个殷子夜,现在又来了沈闻若,今天齐牧的书房可够热闹啊。 顾决不得不上前拦住,“侯爷正与贵客在商谈要事,暂时不便打扰。” “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与侯爷相商,你就让我进去吧。”沈闻若急切道。 顾决一脸为难,殷子夜他还算拦得比较理直气壮,因为他终日随在齐牧身边,齐牧这一段时间对殷子夜的态度他看得一清二楚,齐牧说了不见人,那殷子夜就得是头号不想见的。可沈闻若不同啊,他真真是齐牧的肱股之臣,更深受同僚们敬重,平日对顾决也很和气,得罪人还是其次,万一他确实有了不得的急事呢? 顾决想了想,硬着头皮走进书房里,把这事给齐牧简单地禀报了一遍。 齐牧走了出来,脸色隐忍着不悦,“闻若,什么事不能等等?” 沈闻若见到齐牧,松了口气,“闻若是替子夜向侯爷——” “什么?”齐牧喝问一句,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沈闻若怔了怔,“闻若替子夜——” “殷子夜有话怎么不亲自来跟本侯说!他是你的挚友,可他更是本侯的谋臣!他到底还懂不懂尊卑之别、主次之分!以为自己才智过人就可以不把本侯放在眼里吗?!”齐牧的怒意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四周霎时一片死寂。 沈闻若,顾决,以及书房里跟出来的那人,全都呆了。 齐牧不是没有生过气,然他平常更趋向于不怒自威,较少见他雷霆震怒。重点是,连旁观的顾决都没觉得沈闻若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好像还没开始说吧?为什么齐牧的反应那么剧烈? 还是沈闻若比较镇得住,他定了定神,道,“子夜他——” “够了!”齐牧一甩袖,他再也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不…… 再也不想,从沈闻若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本侯不是说了本侯正忙,有事容后再议吗?顾决,闻若,你们现在都敢公然违抗本侯了?” 顾决刚才还想解释一下,不是殷子夜不亲自前来,他来了,被自己拦住了而已。一听齐牧此言,顾决立即明白,当下别去惹他的好。 不等沈闻若再说什么,齐牧果断地转身入内。 顾决与沈闻若面面相觑。半晌,顾决道,“沈大人先回去吧,等侯爷心情好点,我必派人通知。” 齐牧的脾性,沈闻若也很了解,唯有叹一口气,暂且离去。 殷子夜还在原地等着,见到沈闻若归来,马上快步上前,“怎么样?侯爷下令派兵了吗?” 沈闻若摇了摇头。 殷子夜一顿。 他不再言语。少顷,他迈步便往沈闻若回来的方向走去。 “子夜……!”沈闻若拉住他手臂。 “我再去一趟。”殷子夜道。 “没用的,”沈闻若道,“侯爷刚刚才发过一阵怒,而且……侯爷似乎对你很是不满,虽然愚兄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你现在前去,只会火上浇油——” “闻若兄,”殷子夜挣开他的手,“我一定要去。” “……”殷子夜的眸中是不容置疑的执意,竟令沈闻若无言以对。 等沈闻若回过神来,殷子夜的身影已急遽走远了。 见到殷子夜的时候,顾决头都大了。 这事儿还有完没完啊? 殷子夜这趟连禀报都省了,风风火火就要往书房里冲。 顾决一看,这怎么得了,二话不说伸手拦住。 顾决乃齐牧的贴身侍卫,齐牧就是看他功夫好才特意将他留在身边的,殷子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哪里能是他的对手?顾决这一拦,他就无计可施了。 “让开。”殷子夜道。 顾决还真没见过殷子夜这般蛮横无理,心里有点乐呵,我不让你还能怎么地?愣是站着没动。 “我要马上见侯爷。”殷子夜声音里已透出了不耐。 “侯爷在忙。”顾决公事公办。 与顾决没法讲理,殷子夜有点气急,便在此时,一道大嗓门嚷嚷了起来,“嘿,咋回事儿啊这?” 两人转头一看,来的是何炎。 “侯爷正在议事,他非要进去。” “哟,官不大,脾气倒不小啊——”何炎话到一半,岂料殷子夜趁这当口,用力地将顾决推往一边,瞅准缝隙就往书房里钻。 顾决完全没提防殷子夜,被撞了个趔趄,倒是何炎动作快,一个箭步冲上,揪着殷子夜后背的衣物往回一抓,顺手就把他往门外一扔,“好你个王八羔子,侯爷眼皮底下也敢反了!” ☆、发兵拦截 何炎一身横肉,力道不是一般地大,被他这么一甩,殷子夜连连后退,及至阶梯处,一下踩空,倏地一下骨碌碌地跌了下去,当即摔了个头昏眼花,远没等他爬起,何炎已经追上来了,殷子夜但觉咽喉一紧,何炎竟一掌紧紧攒住了他的脖子,“老子他妈早就看你这厮不顺眼了,今天看我不弄死你!当给侯爷清理门户了!” 殷子夜双手胡乱地扒拉上他粗黑的手腕,却怎么也掰不动他一分一毫,脸憋得通红,一口气也顺不过来,难受得快要死掉。 “我去!”顾决大惊,齐牧冷落殷子夜归冷落,但是杀是留那哪是他们能做的决定?刚要上前拦阻,背后响起一声惊雷般的叱喝,“何炎!你给我住手!” 何炎谁的命令或许都敢不听,唯独齐牧的话他不能无视,当下就起了一丝迟滞,齐牧转眼就大跨步来到跟前,“放开他!” 何炎再不敢僵持了,松开了殷子夜。 “咳……咳咳……”殷子夜一口气终于吸了上来,蜷起身体剧烈地咳嗽着,齐牧不再去管何炎,蹲下身去搂着殷子夜的肩膀将他扶坐起身,不停地给他顺背,“怎么样?” 殷子夜答不上话,眉头拧在了一起,无力地倚着齐牧的臂膀,齐牧见他如许痛苦,不复追问,干脆一把将他横抱而起,走回书房。何炎、顾决以及那位跟着出来的客人都不知所措地看着齐牧的背影。 齐牧迅速而仔细地把殷子夜放到书房里的坐榻上,这过程中,殷子夜总算是把气缓过来了一点,刚坐稳身形,便一下子揪住齐牧的衣袖,“侯爷……请侯爷立刻派兵将杜灼追回……!” 齐牧正想检查他的伤势,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看向他,殷子夜连忙又道,“杜灼非池中之物,早有所图,此次带兵出走,定不会再回头,犹如放虎归山,必留后患,待他将来积攒实力,转而与侯爷对抗,侯爷便又多了一个强敌啊!今日既能扼止于摇篮之中,请侯爷勿错失良机!” “……” 齐牧沉吟一番,霍地站起,转身朝门口走去,“何炎!” “末将在!”何炎当然还在外面没敢走,听到齐牧唤他,马上上前单膝跪下。 “你在本侯府私自斗殴,滥用私刑,本该重罚,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速速领三千轻骑,务必将杜灼拦截带回,若他不从,手段蛮横些也无妨。” “末将这就出发!”何炎是个行动派,虽然脾气急了些,但脑袋单纯有脑袋单纯的好处,比如他从来不质疑齐牧的任何决定,齐牧让他做什么,他只管去做便是。 交代完毕,齐牧又来到殷子夜身边。 齐牧与何炎的对话,殷子夜听得真切,此时不由松了口气,只心中仍有隐隐的担忧,希望仍来得及才好…… 他正思索,一只手掌伸了过来,抚上他颈间,殷子夜一惊,下意识地避开。 “很疼?”齐牧轻声问道。 “……休息一下便无碍了。”殷子夜低头答道。 殷子夜原本纤细而白皙的脖颈上,赫然多了几个暗红的手指印,何炎真的一点没有手下留情,假如齐牧不在场,或制止得迟了些,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齐牧捏着的拳头有些颤抖。他强行地将自己的怒意压抑了下来。若刚才不是趁机派了何炎出去,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作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 殷子夜与他们这些摔打惯的武夫不同,他只是个文质彬彬的文人,且素来体弱多病,易感风寒,身患无法根除的旧疾……殷子夜来到盈川侯府后整整一年时间,齐牧都没有过问过他,没有在意过他,甚至几乎不记得这个人的存在。为此,齐牧愧疚过,自责过。此后,他一直注意着,小心地、倍感珍惜地对待他。 是因为他知人善任?是因为他知晓殷子夜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他的头脑?齐牧没有细究过这个问题。是或不是,又何妨呢。 他对殷子夜再不满,也绝不舍得向他动手,没想到他呵护备至的人,被何炎一出手就糟蹋至此。 此时此刻,也许无人能理解齐牧的怒意。没错,他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但他也很清楚,作为一个领导者,乃至作为一个君主,行事该有怎样的一个度。上有昏聩荒淫的先帝导致江山尽失,徒留空壳,下有暴虐无度的许非最终自食恶果,客死他乡,这些都是当代活生生的例证。殷子夜说得对,即便最初齐牧确是一心想扶立朝廷,忠于天子,不知不觉间,他的雄心暗起,他的目光看到的已是天下。他哪会甘心,辛辛苦苦征战一生,却仅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欲成人所不能成之业者,亦须容人所不能容之事。 你想要最好,上天就会给你最痛。 谁都有谁的无奈呵。 两人相顾无言好一阵子,殷子夜想要起身,“侯爷,殷某之事已秉,就先告……”话到一半,他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额边竟细细渗出几珠冷汗,终是没忍住,又坐回榻上。 齐牧脸色一变,伸手探到他背后,微微一按,殷子夜整个人就不自主地颤了一下。 “摔到了?”齐牧问道。 “没有……”殷子夜矢口否认,神色间尴尬地遮掩着,齐牧沉声道,“转过身来我看看。” “侯爷——”殷子夜想说点什么,齐牧提高音量重复一遍,“转过身来。” “……” 殷子夜这些日子与齐牧的关系已经够冷的了,他再执拗,怕只会恶化,殷子夜无可奈何地转身,背对着齐牧。 齐牧这才看清,殷子夜后背沾了不少尘土的衣衫被割出了几道口子,有些只是擦划,其中两道撕了开来,想是他在阶梯上跌出去的时候不知道在地面碰到了什么锋利的东西,后又被何炎抵在地上,奋力挣扎,可不狼狈之极。 齐牧耐住性子,深吸一口气,叫道,“顾决!” 顾决一溜跑了进来,“侯爷有吩咐?” “把陈大夫请来。”末了,他补上两个字,“要快!” “是!”顾决领命,不敢怠慢,又跑出去了。 “把衣服脱了。”齐牧道。 “……啊?”殷子夜愕然地扭过脸来。 齐牧不是在跟他说吧? 结果齐牧就是在跟他说。 “背后擦伤了。” “……” “你不动,我就帮你脱了。”齐牧在他身后幽幽道。 “不……!不用劳烦侯爷……我……我自己来。”殷子夜一惊,双手磨磨蹭蹭地放到腰间,手指却像僵住一般,怎么也下不了手。 “殷子夜。”齐牧声色冷峻。 殷子夜但觉脊背发凉,按齐牧的性格……他真的有可能会直接动手,殷子夜咬了咬牙,解开了腰带。 那之后的步骤更艰难了,面对其他人,殷子夜都能坦然许多,偏偏现在与他独处一室的是齐牧…… 正是由于那次的意外事件,他们原本正常和谐的上下关系步上了奇怪的轨道,之后更是一波三折,直至今日,殷子夜也没搞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令齐牧那般介意,刻意疏远于他。 在殷子夜无所眷恋,心如死灰的时候,齐牧即便对他视而不见,他都毫不在意。可而今,他承认,他难以像以往那样无欲无求,轻易放下了。 殷子夜兀自纠结,齐牧甚是不耐,又道了一声,“殷子夜!” “……” 殷子夜视死如归地缓缓拉开衣襟。 齐牧直接伸手帮他将衣袍直接褪至腰间。 霎时,齐牧看到殷子夜净白的脊背上,零散地布着几处擦伤,最触目惊心的一道伤口,已切开了皮肉,血肉模糊。这之上,又是一大块淤青。 砰地一声,齐牧一拳砸在了几案上,吓了殷子夜一跳。 “侯爷……?”殷子夜试探着问。 没有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殷子夜拉起衣裳,转回身,正对上齐牧的目光。 两人依旧无言。 齐牧眸中那种复杂的情绪,殷子夜有点看不懂。 良久,齐牧别开了脸,“我……去看看陈大夫到了没有。”说着,站起来忙不迭地走到门外。 殷子夜默然地看着齐牧的身影。他自诩能看透很多人,可他这个主公,却忽冷忽热,时远时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两人一里一外,艰难地磨着时光。陈大夫恍若隔了一万年才到来,给殷子夜做了初步的处理,之后齐牧亲自将殷子夜送回了寝屋。 “陈大夫,这几日,劳你多费些心了。”临走前,齐牧不忘嘱咐陈大夫。 沈闻若后来听说了事情的大体经过,惊愕得不行,齐牧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踏进了屋里,见着阿罗就迫切询问,“子夜他——” 阿罗指了指内屋,“少爷刚躺下呢。” 沈闻若点了点头,急急地步了入内。 殷子夜在床上侧躺着,背部受了伤,要将就着,见到沈闻若进来,又撑着床起了身,“闻若兄——” ☆、人各有志 “子夜,你可还好?”沈闻若来到床边,上下打量了一下殷子夜。 殷子夜笑了笑,“还活着。” “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说笑?” “子夜还能说笑,不正说明没事么。” “——”沈闻若语塞。 “闻若兄且放宽心,你可掌管着上下诸多政务,理应遇事不乱、处变不惊啊。” “两者岂可混为一谈,”沈闻若没好气地摇头,“愚兄这不是关心你么?” “是,多谢闻若兄关心,小弟感激不尽。” 见殷子夜依旧一副戏谑的样子,沈闻若无奈,在他床边坐下,“我听顾决说了……何将军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何苦去招惹他呢?” “若何将军不出手,只怕我也见不到侯爷。” “你……”沈闻若讶然地盯着殷子夜,他难不成是……故意的? 如果不闹出点动静,他会像第一次一样,被顾决当场拒之门外,连一声通传都不会有。 殷子夜静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坦荡异常。 沈闻若苦笑,“侯爷近来对你的态度,大家都有目共睹……万一侯爷……”沈闻若话到一半止住了。 万一齐牧真的已经对他毫不在意,没有第一时间去阻止何炎呢? 沈闻若的视线掠过殷子夜的脖子,那几道手指印触目惊心,“何将军向来杀人不眨眼,子夜这一赌,未免过于……”沈闻若思索着该用什么措辞,“冒险。” “非常之事,当行非常之法。”殷子夜平淡道,“假如事与愿违,说明子夜阳寿已尽,只好与闻若兄来生再见了。” “休要乱说。”沈闻若故作恼怒地瞪他一眼,“好在没出什么意外,不然你让我如何与果儿交代?” 提到殷果,巧舌如簧的殷子夜才难得地无言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沈闻若嗟叹一声,“子夜,愚兄知道你与别不同,亦不愿与世浮沉,然你行事还是过激了些,人生在世,均要受到诸多束缚,这大体是我们都难以逃脱的命途……” “闻若兄,”殷子夜道,“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唉……子夜,我是怕你活得太难受啊。” “闻若兄呢?”殷子夜忽然反问,“闻若兄活得可开怀?” “我……?”沈闻若愣了愣,“愚兄自问不负于朝廷,不负于高堂,不负于天下……竭尽所能,鞠躬尽瘁而已,但求坦坦荡荡,不敢论开怀与否。” “闻若兄的赤诚之心,子夜钦佩。” “贤弟又何尝不是志向高远之人?” 殷子夜缓缓摇头,“我与闻若兄,不一样。” “……” 沈闻若没有再问,殷子夜也没有再说。接下来各自都没有出口的话语,两人不知是否已然感受到了些许。 两日后,齐牧又来了。 这一夜,殷子夜歇息得早,已经躺下了。然而齐牧可不是有人敢拦的,见他进来,大家都低着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齐牧径自来到殷子夜的卧房。 殷子夜侧着身子,盖着薄薄的蚕丝被。殷子夜生性怕冷,即便是夏天,夜间也须注意保暖。齐牧不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低头默默地俯视着殷子夜宁静的睡脸。 殷子夜的呼吸低缓而匀称,隔着被子的身体慢慢地一起一伏。齐牧就这么看了好半日,才弯下身,伸手小心地拨开殷子夜颈间的发丝与衣领,那几道指印从那日的暗红变成了眼前的紫黑,与苍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种难受的感觉,是什么? 仿佛那一掐不是抓在他脖子上,而是抓在自己心上。 如斯疼痛。 齐牧的手指轻轻地抚上那几道瘀伤。 殷子夜迷蒙地睁开眼睛。 齐牧回过神来,马上缩回手。 殷子夜没有睡得太沉,很快认出了眼前的人,赶忙坐了起来,“侯爷……?” “没事,我路过而已,你继续睡吧。”齐牧说着,转身就走了出去。 留下殷子夜独自发怔。 那一次之后,齐牧再没有出现过在殷子夜的住处,他对殷子夜,似乎又束之高阁了。一切,宛如回到了从前。 令殷子夜遗憾的是,何炎终未能满载而归,杜灼早就有心提防齐牧放出追兵,没有按既定的线路走,让何炎扑了个空。何炎性子倒也倔,齐牧当时说让他将功补过,他没能立功,便跪在齐牧面前非让他下令惩罚不可。齐牧真没客气,索性让他罚跪了一个月。 齐牧确是个老狐狸。如此一来,自己既解了恨,何炎也不会心生怨怼,他还觉着齐牧恼他是因为他没把事情办好呢。 但是,杜灼既事先起了提防之意,恰佐证了殷子夜之言。齐牧虽懊恼,可惜为时晚矣。 光阴似箭,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团圆佳节。 中秋当晚,殷子夜照旧受邀到沈闻若家里。如今他有了官职,尽管仍住在盈川侯府里,好歹得些俸禄,不算太多,也聊胜于无。本来,官场中人的主要收入,从来不在正正经经的俸禄这一块。可殷子夜一介谋臣,一无权力,二无人脉,三来,以他的性子亦不会刻意敛财,俸禄有多少,他的家产就有多少。这些钱银,他大半购置礼品,在作客沈府时携上,另外一部分,则多是给殷果带些东西。殷子夜毕竟是个男人,不懂姑娘家的心思,有时给殷果买的衣裳、饰物之类的,让沈府家的丫鬟看了都不由侧目,可殷果每次都乐得开怀大笑,待下回殷子夜前来时,必定统统穿戴上。 余下的,大体都留来给自己买酒了。 沈闻若还是不太赞成殷子夜过于贪杯的,是以并不时常赠酒于他。殷子夜唯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没少不依不挠地胁迫阿罗出去给他打酒。没办法,自去年八月十六以来,齐牧对他的态度无来由地一落千丈,整整一年,再没有带过一坛酒前来。 是啊……就一年了。 上一次与齐牧单独面对面地谈话,是他被何炎所伤的那回。 除那以外,整整一年…… 殷子夜幽幽地叹息一声。 自己,在执着些什么呢……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十六日夜,殷子夜又一次坐在那株黄叶飘飘的大树下,又一次给自己斟酒,只是今日,他吟的,不再是酒词。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此时此刻,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离去吧。 放手吧。 死心吧。 果儿已有了寄托,而归隐田园,不问世事,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么? 今夜,是最后一饮。 敬父母,敬挚友,敬天地。 敬这一个,有缘无分的明主。 “干!” 殷子夜仰头,将一碗酒饮尽。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殷子夜一碗一碗地喝着,空了满上,满了喝干。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若天可怜见,便让他从此做一只闲云野鹤,寄情山水……若天地不仁,则撒手西去,了却残生…… “少爷,起风了,您进屋吧。”阿罗拿了件外套出来给殷子夜披上,劝道。 殷子夜没听进去,反搭上阿罗的肩膀,“来,一起喝……” “好,好,咱进屋继续喝。”阿罗示意丫鬟把酒拿进去,他则半推半拉地把殷子夜带回了屋里。 只要酒还在,殷子夜倒也不闹腾,阿罗琢磨着风大,正要去把门关上,忽然愣住了。 门外站着一人。 “侯……侯爷?”阿罗急忙迎上前去,“侯爷您来看我家少爷吗?” “不是。”齐牧斩钉截铁道,袖袍一甩,继续往前走。 阿罗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不想走了一段,齐牧停下了脚步,思索一会,折身回来。 阿罗赶紧躬身,“侯爷……?” “他在干嘛?”齐牧问道。 “少爷他……他在喝酒。” “……”齐牧摆摆手,“罢了,当我没来过。”说完,转身又走了。 阿罗还在发怔。 结果,齐牧又折了回来。 看到阿罗不解的目光,他没好气道,“我就看看!”没等阿罗回话,自顾就往门口去了。 刚一进门,就和从里面出来的殷子夜撞了个正着,殷子夜蹒跚地后退几步,眼看就要跌倒,齐牧想也不想伸手拉住了他,殷子夜好不容易站稳,迷离的目光落到齐牧脸上,竟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哈……是你……” 殷子夜一喝酒,说话就没什么分寸,齐牧早就习以为常了。 齐牧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醉得差不多了。陈大夫不厌其烦地多次叮咛,殷子夜平时要实在憋不住了,可以浅尝辄止,切勿过头,大醉伤身。殷子夜的底子本来就差,再不注意,可就是拿命在折腾。 ☆、吐露心声 “行了,别喝了。”齐牧硬邦邦道,拿起几案上的酒壶,又蛮横地一把抢过殷子夜手中的酒碗,命仆人一并收下去。 殷子夜茫然四顾,一脸的委屈与无助,齐牧不想与他纠缠,抓着他的手臂,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进内屋,“好好睡觉去。” 把殷子夜弄上了床,拿被子把他盖住,齐牧转头就要走。殷子夜如撞了邪般,爬了起来,伸手猛地揪住了齐牧的衣袖。 齐牧一顿。 “你怎么又要走……”殷子夜低声地呢喃。 他的力道并不算很大,齐牧要甩袖而去,随时可以。 然而他僵住了。有一股力量,令他这昂然的身躯再挪不出半步。 “你为什么还要走……到了今夜,你也不愿再听我多说一句话吗……” 齐牧背对着他,默然不语。 “我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令你如此痛恨……” “为何对我避之不及……为何对我视而不见……” “我只想……只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告诉我为什么……”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7节 好让我在离开之前,了却哪怕最微弱的牵挂与希冀。 殷子夜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回荡在齐牧的耳边。 “因为我喜欢你。” 好一会儿,殷子夜才意识到,这句话,并非出自自己之口。 那是……谁说的? 他……? 殷子夜抬起头来。 齐牧俯下身来,彼此间只剩咫尺之距。 “因为我喜欢你。”齐牧一字一顿,“我想得到你,想占有你,想对你为所欲为……想把你抢过来。” 是啊,他真的想滥用权力去横刀夺爱。 古往今来,君主不都有这样的特权吗? 他为什么不呢? 殷子夜直直地望着他,眸光毫不避闪。 齐牧心中苦笑。他终是把最不该说的话说了。不过没关系,今夜一过,殷子夜就会忘了吧…… 齐牧正想站起,殷子夜倏地凑了过去。 齐牧一瞬间睁大了眼。殷子夜这是……主动吻了自己? 他……清楚他在做什么吗? 殷子夜维持着这个动作,良久,才缓缓退开,看着齐牧的目光里,多了一层失落。 齐牧心中一紧。 他在为自己没有回应而难过吗……? 齐牧陡然一手揽上殷子夜后脑,低头狠狠地堵了回去。 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无论殷子夜口中喊的是否他的名字。 心里念的是否他的身影。 无论他算不算横刀夺爱,乘虚而入。 今夜,就让他沦为一个暴君吧。 殷子夜醒来的时候,感觉恍若历经了一个冗长而沉重的梦境,梦里景色纷繁,画面、声音不断地晃过,光怪陆离,琳琅满目。他偶尔能抓住一些细节,可大部分时候,都很恍惚。 睁了眼半日,他才渐渐看清面前的场景。 是自己的房间。 自己的床。 那一个梦里,是他? 是他。 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质问。 而他给出了答案。 真是残忍的梦境啊。原来,那就是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吗? 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正因为求而不得,才辗转反侧。 他一直自诩离经叛道,却也没想到,自己的潜意识里藏着这种想法。 殷子夜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陷入胡思乱想。 一道声音打破了寂静,“醒了?” 殷子夜以为是阿罗,刚想应声,觉得哪里不对,这声音是……听出来时,他吓了一跳,马上坐起身来,“你怎么——”尔后但觉胸前一凉,殷子夜低头看去,自己竟……一丝bu挂。 殷子夜惊慌地扯起被子,这下确认了,不止上半身,下面也……而他这么突然地一动,才顿觉股间一阵刺痛,令他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痛还是其次,那阵疼痛传来的地方,让他……简直无地自容。 殷子夜揪着被子坐在那里不知所措,脸颊渐至滚烫,烧到了脖子根。 昨晚……不是梦?! 他真的震惊了。 齐牧起得比他早,已着好了衣物,此时倚在窗边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将殷子夜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禁莞尔。 齐牧向床边走去,殷子夜一慌,身体僵硬着下意识地往后退,却已退无可退。 “这么怕我?”齐牧敛起了笑意。 殷子夜看着别处,不知如何作答。 许久,齐牧叹了口气。 “抱歉。”齐牧道。 即便确是殷子夜先主动,也不可否认齐牧趁人之危。 可除了道一声歉,他还能怎么样呢。 偿以功名富贵吗?那等同于加以wu辱。 房间里回归一片寂静。空气都仿若凝滞了。 “你……好好休息吧。”最后,齐牧留下这句话,默然离开。 屋里又只余他一人。殷子夜颓然躺下,抓着被子把自己从头到尾捂了个严实。 这一日,齐牧一直心不在焉。沈闻若连着叫了他五回,他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看齐牧一脸无辜的神情,众人面面相觑。 “侯爷是否身体抱恙?”沈闻若问道。 齐牧想了想,身体很好,心情也挺不错,除了见到沈闻若的时候有点复杂。 他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是昨夜的场景。 他本想尽可能地温柔,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殷子夜纤长的五指牢牢地抓着床单,身子痛苦地僵直乃至痉挛,黏湿的汗液自他各处肌肤渗出,滑下…… 还有那,令齐牧近乎疯狂的哦…… 齐牧又出神了。 众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这讨论是进行不下去了,还是择日再谈吧。 齐牧被放生了,但他无处可去,或说去哪里都没意思,于是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然后什么也看不下。所有的文字,进了他的眼中,均毫无意义。 他只想知道,他还好吗? 自己没有太过火吧……? 以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在书房里发了半日呆,齐牧不耐烦地出来了。 “侯爷?您今天怎么了?”顾决也忍不住问道。 “什么怎么了?我今天有什么不对吗?”齐牧反问。 “是有点。”顾决实话实说。 “哪不对了?” “额。”顾决转念一想,说齐牧不对,好像不太好啊,便道,“没有不对,就是感觉侯爷好像有点心事。” 齐牧一惊,“唷,你这大老粗都看出来了?” 顾决心里白眼一翻,瞎的都看出来了好吗。嘴上没敢直说,“我毕竟跟了侯爷这么多年。” “嗯……”齐牧严肃地思索片刻,“倒也是。你知道得太多了,现在开始别跟着我,该干嘛干嘛去。” “啊?” “让你走开,没听懂?”齐牧一瞥他。 “那……我啥时候回来?”顾决傻傻问道。他吃不准齐牧说的现在开始别跟着他,是直接撤了顾决这贴身侍卫的职呢,还是命他暂且离开。 “让你回来你就回来。”齐牧没好气。 打发走了顾决,齐牧鬼使神差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殷子夜的住处。 有下人见到了他,当即行礼,齐牧招了招手,把一个仆人叫到跟前。 “里面有人吗?”齐牧问。 “有。”那仆人答道。 “谁?” “殷先生……” 齐牧眉头一皱,“我是问你有没有客人。” 那仆人赶忙改口,“没有没有。” “嗯。”齐牧略一颔首,摆摆手让他退下。他真怕贸贸然进去,当面碰上沈闻若,可就尴尬之极了。 在自己地盘都要这般鬼鬼祟祟,齐牧有点哭笑不得。 实际上,由于他这侯府占地极广,幕僚与部属又多,除了家小内眷的起居之所有着严格的看护,盈川侯府已算是半公开的场所,每日里人来人往,只要是熟悉的面孔,守门的兵卒都不会拦阻。 确认安全后,齐牧正了正气场,大步迈入。 殷子夜还坐在床上,正在喝汤。 自打殷子夜受到了齐牧的赏识,殷子夜在侯府里的待遇也随之好了些,吃穿用度等方面,下人都不敢再过于怠慢,阿罗总算有机会给殷子夜多张罗些炖汤补品,能以食养就不以药养。这些,殷子夜都是不过问的,别人给他端什么,他就吃什么。 一口汤喝到一半,齐牧便走了进来,殷子夜差点呛到,好歹稳住汤碗没泼出来。 才大半日的光景,又见面了。殷子夜当然已穿好了衣服,一时之间和齐牧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 齐牧走过去,在床前坐下。 殷子夜把汤碗放到一旁。 好一会儿,齐牧才开口,“你……还好吗?” “啊……?” 齐牧才发觉自己这问题不太妥当。殷子夜要怎么回答?好与不好,都会显得特别怪异。 何况,现在早过了午休的时辰,殷子夜还未下床……齐牧稍加思索便心下了然了。 两人再度相顾无言。 “侯爷。”出乎齐牧的意料,殷子夜率先打破了这阵沉默。 齐牧没有回应,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侯爷昨夜说的话,是真的吗。” “……哪一句。” “所有。” “……” 他可是这里的主人,他究竟要遮掩什么? “真的。”齐牧坦然道。 殷子夜抬头看向他。 “侯爷要把我从哪里抢过来?” 齐牧一愣。他这算是什么?明知故问? ☆、非分之想 可是…… 齐牧释然一笑,也罢,殷子夜都不介意,他介意什么。 “想不到你和沈闻若还是君子之交。”齐牧答非所问。 齐牧活了将近四十年,正常人该有的经验他都有过了,且只多不少。昨夜过后,齐牧十分肯定,殷子夜未曾与他人有过鱼shui之欢。 齐牧不得不承认,他心底有说不出的高兴。 殷子夜不由纳闷,“我和闻若兄一直都是君子之交。侯爷此言何意?” “……” 殷子夜盯着齐牧看了好一会儿,“侯爷该不会以为……我和闻若兄……” 齐牧也看着他,“不是吗?” “哈……”殷子夜笑道,“想不到我与闻若兄的关系,在侯爷眼中是这样的……” 齐牧忽然抓住他双肩,“告诉我,是不是。” 这一刻,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殷子夜炯炯地迎上他的目光,轻声地,而又坚决地,吐出两个字音,“不是。” 齐牧再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低头吻上他柔软的双唇。 殷子夜没有挣扎,没有抗拒,依顺地伏在他胸前,仰着脸任由齐牧肆意地啃吻着,侵占着,直到两人的呼吸都不畅得难受,齐牧才不舍地松开。 殷子夜靠着齐牧的肩膀,喘着气平缓着呼吸。 “该我问你了。”齐牧道。 “……” “昨晚的事你都记得?” “……”殷子夜咬了咬唇,声音细如蚊呓,“记得。” “你不是醉了吗?” “……没醉完。” “那你向我投怀送抱,可是本意?” 殷子夜脸上一烫,齐牧用的词如此直白,他无法启齿。 齐牧抬起他的下巴,迫着他直视自己,“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殷子夜躲开目光,紧抿嘴唇。 齐牧心里的野兽在狂欢,更有一股热流在蠢蠢欲动,喉干舌燥,心跳加速。他顺势一扑,就把殷子夜压在了身下。 “唔……”殷子夜疼得眉头一蹙。 齐牧一怔,赶紧起来,“没伤到吧……?” 对了,现在不行,还不行…… 齐牧只好生生忍住。 “我叫陈大夫——”齐牧话到一半,殷子夜赶紧道,“别——” 找个外人来让他更无地自容吗? “我……休息几天就好。”殷子夜强自平静道。 “嗯……”对此,齐牧也无计可施。 可不管怎样,彼此之间有些事情,总归是说清了。 明明渐入深秋,齐牧却觉春意盎然。 继某日有目共睹的心神不定后,齐牧一下子春光满面,意气风发,心旷神怡,神采奕奕,对谁都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尤其对沈闻若,更是恩重有加,亲如兄弟。大家都纳起了闷,看侯爷这比高中状元还喜气洋洋的样子,近日也没什么特大的好事发生啊? 最让大家摸不着头脑的是,齐牧又公然重用起了殷子夜,殷子夜在侯府中几度起落,个中缘由无人得知。 齐牧耐心地等了大半个月,才又起非分之想。 殷子夜一如以往,在齐牧房中议事,窗外夜色已深,风声簌簌,齐牧从背后箍上殷子夜的腰,在他耳际沉声道,“今晚留下来。” 齐牧的气息弄得殷子夜有些瘙痒,他未及答话,齐牧便将他翻过身来,抵在窗边的墙上,猛地堵上他的嘴。 偌大的寝屋里,只剩下两人的声音。 这天早晨,殷子夜醒来的时候,床上不再是空无一人了。齐牧就躺在他身旁,看着他睫毛颤动,及至睁眼,一脸半睡半醒的茫然。 “侯爷……早。”殷子夜在被窝里慵懒地挪了挪。 留神到齐牧一直盯着他,殷子夜终觉有些不自在,对上他的目光,“侯爷在想什么?” 齐牧笑了笑,“在想,上天待我不薄,令我得偿所愿。” “就得偿所愿了?侯爷的追求,不止如此吧。”殷子夜道。 “哈哈哈,子夜,待我君临天下——” 殷子夜抬手,指尖轻轻覆上齐牧的嘴唇,止住了他的话语。 齐牧愣了愣。 “不要说。”殷子夜道,“前路漫漫。我能陪在你身边就好。” 多一天,是一天。 至于天下安定后的繁华盛世,他真的能看到吗? 齐牧握住他的手,“好。” 两人的关系就算是这么顺理成章地深入发展了,不过齐牧和殷子夜都挺小心,尽量不让旁人看出端倪,尤其与殷子夜走得最近的沈闻若,毕竟这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啊。 入了冬,殷子夜的身体跟说好似的,说病就病了,想起来,来到盈川侯府后,殷子夜就没过过一个安好无事的冬天,每年都得折腾一番。陈大夫已经是殷子夜寝屋的常客,隆冬腊月里更是跑得勤快。这一回,给殷子夜把过脉,陈大夫神色凝重,半天没开口。 齐牧有点吓到了,从来没见过陈大夫能犹豫这么久的,哪怕殷子夜高烧不退那几次,陈大夫也能说出个好歹来。这次,莫不是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陈大夫,怎么样?”齐牧不由催问。 陈大夫站起身,朝齐牧作个揖,“这……这话,老夫不知当讲不当讲……” “别磨叽了,赶紧说!”齐牧严肃道。 陈大夫看了看床上的殷子夜,又看了看齐牧,道,“殷公子气虚体弱——” 齐牧一摆手,“这些我都知道,你说重点。” 陈大夫给殷子夜把了不计其数的脉,每回诊断的前头那几句话,殷子夜自己都快背得出了。 陈大夫无奈地单刀直入,“殷公子食疗、药理这些方面的调养都还妥当,就是……需注意不可劳累过度。” “劳累过度?”齐牧有点懵,殷子夜每天躺在床上的时间不少了吧? 陈大夫见暗示不得,只得明言,“最好少行房事。” 此言一出,齐牧语塞了,殷子夜也脸上一烧。 齐牧自己最清楚,过去这几个月,他没去过任何一个夫人的房间,而是……他承认他有时确难以自制,但他自认也有顾及殷子夜的身体啊…… 唉,总之,还是他的不对。 不过……齐牧注意到陈大夫话中的关键词,少行,不代表不行。 “那,多久一次合适?”齐牧问道。 殷子夜想找个缝钻进去。 殷子夜未立家室,人所周知。陈大夫既通过把脉得知,殷子夜有纵欲过度之嫌,殷子夜还能希望陈大夫以为他与丫鬟之类的有染——这对高官权贵来说,常见之极。可齐牧如此一问…… 殷子夜不想想了。 陈大夫大概也没想到齐牧会这样问,愣了片刻,答道,“现在病情不轻,能少则少吧……每月不能超过一次。” 陈大夫禁令一下,齐牧果然安分守己,一直到年后,都没再对殷子夜有任何逾矩之举。冬去春来,又到了草长莺飞的春暖时节,殷子夜随着天气回暖,也精神了许多,基本平素的议会都能出席。 这一夜,因一些政务上的细节问题,殷子夜在齐牧房中逗留至深夜。殷子夜本欲像前几次一般起身告辞,齐牧却按住了他的手,“太晚了,别走了。” 殷子夜默然地看着他,齐牧意识到什么,道,“我没别的意思……额,不会动手,你放心吧。” “噗——”殷子夜忍不住轻笑一声。 “……”齐牧一把将他抱过来,“胆子越来越肥了,敢嘲笑本侯?” “没有……”殷子夜隐忍着笑意,“侯爷饶命。” “本侯偏不饶。”齐牧扛起殷子夜,往内室走去。 说是这么说,齐牧果真没做什么,只是搂着殷子夜入眠。 然而,两人一起失眠了。 都闭着眼,都没睡着。 殷子夜紧紧地贴着齐牧,怎么睡都不太对劲,不住地微微挪动,转来转去调整姿势。 “别乱动。”忽然,齐牧低沉开口。 殷子夜一僵。 可他姿势正调整到一半,躺不舒服。片刻,殷子夜小心翼翼地继续挪动。 齐牧猛地一睁眼,“你存心捣乱呢?” “……没有。”殷子夜无辜地。 “不要撩拨我。”齐牧道。 他知不知道自己忍得有多辛苦。 “……侯爷。”殷子夜道。 “嗯?” “……” “怎么?” “已经四个多月了……”殷子夜声音很低。 齐牧寂然少顷,他这是……什么意思? 齐牧不说话,殷子夜也没有再出声。 齐牧缓缓地叹口气,“养好身体要紧。” 次日,齐牧去处理公务,殷子夜便独自回住处,刚出门没多久,路上竟巧遇沈闻若。 “闻若兄,早。”殷子夜点头道。 沈闻若也微微颔首,“大清早的,子夜这是要去哪里?” 殷子夜稍一思索,道,“闲来无事散散心,当是强身健体了。这不走得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 “如此甚好。”沈闻若道。 “闻若兄要去找侯爷?” 沈闻若赶紧点头,“对,有些政务,要寻侯爷商议。” “那子夜不阻闻若兄了。” “好。” 两人道别过后,相背而行。 沈闻若那转瞬即逝的不自然的神情,没有逃过殷子夜的双眼。 回到寝屋,殷子夜当即询问阿罗,“今早可有人来过?” ☆、旁敲侧击 阿罗道,“啊,有,沈先生来了。” 殷子夜一呆,“你怎么说的?” “我说少爷一夜未归。”阿罗老实回答。 “……”殷子夜无语。 也罢,不能怪阿罗,他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仆人,沈闻若又与殷子夜有着多年交情,阿罗对沈闻若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有说我去哪了吗?”殷子夜又问。 “那倒没有。”阿罗摇头。 殷子夜沉吟片时。以沈闻若的洞察力,恐怕…… 尽管如此,殷子夜也没打算戳破这层砂纸,更没有告知齐牧。沈闻若也是个聪明人,殷子夜只希望,他权当不知便好。 看来,纸还是包不住火啊。 没想到,沈闻若还是干了件出人意料的事。 晚春的一个午间,齐牧、殷子夜、沈闻若三人一齐小酌一番,畅谈四海。殷子夜是齐牧最亲近最信任的谋士,沈闻若则是齐牧最倚重的得力臂膀。沈闻若一方面家世背景声名显赫,另一方面,投奔齐牧之前,他在朝廷便已有官职。再者,沈闻若虽地位显贵,却时常将所获之赏赐皆散与族人和朋友,家无余财,口碑甚高。论才干,论声望,论人品,沈闻若都无可挑剔。由他为齐牧统管大局,朝中无人不服。 三人相谈甚欢,沈闻若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了成家立业之上,“贤弟年纪轻轻,便有此建树,古来少有啊。说起来,贤弟今年二十有五了吧?” “闻若兄记得可真清楚。”殷子夜笑道。 “《礼记》有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贤弟可有想过娶亲?” 殷子夜和齐牧都是一怔。 “这……”殷子夜迟疑道,“子夜尚未立业,何以成家。” “哎,贤弟何必过谦。子夜的才情智谋,人所众知,定不难觅得碧玉佳人。若贤弟不嫌弃,愚兄的侄女恰至二八芳龄,咱结个亲家,亲上加亲,岂不快哉?”沈闻若说着,转向齐牧,“侯爷,您认为呢?” “……”齐牧看了看殷子夜,“这当然得看子夜自己的意思。” “看来侯爷也赞成。”沈闻若笑道,“贤弟——” “闻若兄,”殷子夜打断他,“子夜现在还客居侯府之内,如此娶亲,成何样子?” “此乃小事,愚兄虽不算大富大贵,一套宅子还是置办得起的,权当侄女的嫁妆了,贤弟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子夜家无余财,清贫度日,将来的日子,怕苦了家小。” “我沈氏族训向来不求富贵,吃一点苦算什么,与贤弟的秉性正好天作之合啊。”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子夜高堂已殉难,实是不合。” “贤弟三年守孝之期已过,于情于理都无碍。” “……子夜身体孱弱,不欲负累于人。” “正因贤弟身体不好,更需要一位贤惠的夫人打点内外,照料起居。” 殷子夜推脱一句,沈闻若就反驳一句,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齐牧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不插话。 殷子夜有点无奈,“闻若兄的好意,子夜心领。成家乃终生大事,且容子夜思虑一番吧。” “好。愚兄静候贤弟的好消息。”沈闻若该说的也差不多说完了,接下来的事,就不由他控制了。反正,他总不能逼着殷子夜娶老婆吧? 待两人回到齐牧的屋里,殷子夜终于道,“适才侯爷也不帮着说两句。” “我要说什么?我还能强制禁止你娶妻不成?”齐牧道。 “是啊。”没想到殷子夜真的这么回答。 齐牧有点好笑,“那我也太不讲道理了,岂不沦为暴君了?” “这是君主的魄力。”殷子夜张嘴就瞎掰。 “这马屁我受不起。”齐牧摆手。 “我要真答应了怎么办?”殷子夜问。 齐牧眉头一挑,“怎么,真对那个二八芳龄的小姑娘动心了?” 殷子夜一本正经道,“闻若兄说得有点道理,我都二十有五了,还孤家寡人一个,好像不太合适。” 齐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哦,那你就娶吧。” “侯爷不乐意?” 齐牧一脸肃然,并不说话。 他不乐意? 他当然不乐意。 可他自己好几房妻妾,儿女成群,逢年过节,阖家热闹。殷子夜呢?如他所言,孤家寡人,所有的团圆佳节,都只能到沈闻若府中作客,平时,他的屋子更是幽深静谧,甚少生气。 他除了有沈闻若这一个挚友,其余的,就是齐牧了。 而齐牧,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给他一个能够令世人承认、接纳的地位与名分。 殷子夜原本的家,已不复存在了。 他要命令他一辈子不成家吗? 让他一辈子都无法拥有自己的亲人、儿女吗? 齐牧很想永远把他养在侯府里,哪怕不能堂而皇之地公诸于众,也可以朝夕与共,相伴在侧。 他很想履行当年的那句诺言——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但是,他真的能做到吗? 年夜饭,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吃。中秋夜,没有办法和他一起过。殷子夜永远都要等,等到齐牧把该做的正事都做了,才能轮到他。 齐牧下了决定。 “若你有意,我这几日便派人去沈府提亲,聘礼之事,你不用操心。择个良辰吉日,就把亲事定了吧。”齐牧突然就道。 殷子夜一懵,齐牧这话题跳得也太快了,他只是揶揄两句,齐牧当真了?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8节 “侯爷……你认真的?” “君无戏言。” “……”殷子夜缓缓道,“若子夜无意呢。” “子夜,”齐牧看着他,“你可想好了。有些东西,我给不了你。” 殷子夜微然一笑,“我早就想好了。” 自他故乡被贼人扫荡,自他家破人亡,自他不得不带着唯一的小妹远逃他乡,寄人篱下,自他落下一身病根,残喘度日,他便想好了。他负不了责任,给不了承诺,他无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更难以与平常之人相交相知,他宁愿独守静室,清隐一生,梅妻鹤子,听任自然。 冥冥自有天定,他遇到了齐牧,这一个赏识他的明主,这一个最懂他的人。殷子夜无需感到负疚,他终将只是齐牧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来之前,他走之后,齐牧都在进行,且会继续进行自己精彩的人生。在殷子夜看来,这便是最恰到好处的安排。 “侯爷不必顾虑子夜,”殷子夜道,“子夜能活多久,就陪侯爷走多久。” “你还很年轻,别说晦气话。我还等着百年之后,将治国大事都丢给你管呢。” “要说王佐之才,不是有闻若兄在吗?” “你也有这个本事,你就是……” “我懒。”殷子夜直言不讳。 “你……”齐牧被他堵得无语。 沈闻若苦心提出的结亲一事,最后被殷子夜左躲右闪,装聋作哑,渐渐就不了了之了。沈闻若心中无奈。那日,他亲眼见到殷子夜从齐牧房中出来,本来也不算什么,没至于让他马上想到那边去,可殷子夜竟特意撒谎骗他,沈闻若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次结亲的提议,一来沈闻若确是衷心想看到殷子夜能立个家室,有个安稳的归处,二来,沈闻若是以此作为试探,观察齐牧与殷子夜两人的反应,三来,若真的试探出来了,沈闻若这便相当于一次隐晦的进言,希望齐牧也好,殷子夜也罢,能悬崖勒马,认清身份,摆正位置,爱惜名声,不要做出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伦之事。 结果基本显而易见,谁是个什么意思,三人都心照不宣。沈闻若是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人,但一个是他主公,一个是他挚友,两人我行我素,不听劝谏,他还能说些什么? 既阻止不了,唯有极力隐瞒。齐牧与殷子夜都没有说,但沈闻若也无须他们刻意提醒,对于此事,他定然守口如瓶。 况且,比起这个,他们还有更严重的事情要考虑。 六月,有消息传到盈州城,北方渝州的叶昭挑选了十万精兵,企图南下进攻齐牧的大本营——盈州城。 虽然这似乎是迟早会演变至此的形势,然叶昭真有所行动时,整个盈州城还是炸开了锅。 经过多年征战,在中原北方这一块区域里,基本只剩下了两个军事与政权巨头,一个是叶昭,一个是齐牧。别说要统一天下了,就是要先统一北方,他们两的正面决战便势在必行,时间迟早问题而已。齐牧头疼之处在于,他的准备,还不算很充分。 盈川侯府里向来热闹,这回更是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比一个的嗓门大。以沈闻若为首的几个人力主可与叶昭全力一战,另外的大部分人则认为不宜与强大的叶昭硬碰硬,应先委曲求全,避其锋芒。 这些人的见解有他们的道理。此时的叶昭,已经统一了北边的渝州、万州、合州、佑州,地广人众,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这一战,叶昭能够调集十万精兵,其实力可见一斑。 ☆、以弱击强 反观齐牧这边,如今占据盈州、安州与清州,南接悍将方华掌管的大片领域,西邻杜植所在的象州,方华、杜植看起来都持保守的中立态度,坐山观虎斗,可他们毕竟与齐牧相邻,什么时候突然间过来捅一刀子都是有可能的,齐牧能不焦头烂额么?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兵力上的差距,比起叶昭,齐牧可说内忧外患,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支能与叶昭的十万精兵旗鼓相当的军队。 情况似是一目了然,叶昭优势,齐牧劣势。此战,叶昭可说成竹在胸,势要一举覆灭齐牧的势力。 沈闻若偏生极力建议齐牧迎战,年轻气盛的孔邦看不过去,都快嚷嚷起来了,“叶昭地广兵强,他麾下不缺才智出众的谋臣,也不乏肝脑涂地的忠臣,更有严尤、文骏两位勇冠三军的骁勇将领,我们怎么打?” 严尤、文骏两人在叶昭多年东征西讨的吞并战争中声名鹊起,立下不少战功,英勇之名可与当年的余住一较高下,这一次叶昭南下攻打齐牧,有他们为叶昭统领军队,难怪乎齐牧营中众人信心难足。 沈闻若毫不退让,振振有词,“叶昭虽兵多将广,然军令不整,军规不肃,他的部属之中,田阙锋芒太露,好犯上不省,徐武生性贪婪,不知收敛。另庞伸专权独断,却谋略不足,纪峰行事武断,刚愎自用,他们两若在叶昭出战之时替叶昭料理后方,徐武一旦被抓住把柄,定不能为庞伸、纪峰所容,徐武必然叛变。至于严尤、文骏,与余住无差,匹夫之勇罢了,只需一战,便可擒之。” 正中的齐牧神情沉重,凝眉静听,缓缓道,“闻若之言,甚有其理。” 可他仍没有明确表态,沈闻若知晓他心中还有疑虑,不由上前一步道,“侯爷,这一战,万不可退缩啊。” 厅堂里依旧吵嚷,纵然沈闻若将强大的叶昭说得一无是处,以孔邦为代表的反战派也没有放弃立场,不断地据理力争。齐牧有点头疼,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转头看向一旁安安静静坐了半天的殷子夜,“子夜认为呢?” 随着齐牧这一问,全场的目光刷地全部集中到了殷子夜身上。殷子夜看了看齐牧,又扫视一圈众人,站起身来,道,“我认为,两相对战,侯爷有十胜,叶昭有十败。” “嗯?”听闻此言,齐牧还真起了好奇心。 殷子夜顿了顷刻,开始娓娓道来,“侯爷第一胜,在于‘道’。叶家四世三公,世代军阀,缛节繁文层出不穷,囿于形式,侯爷体任自然,因时因地而制宜,不拘一格,此谓道高一筹。” “侯爷第二胜,在于‘义’。当年许非作乱,侯爷大兴义兵,征讨逆贼,后又迎奉天子,以忠节为天下表率,此谓万民归心。” “侯爷第三胜,在于‘治’。治国之道,当宽猛相济,张弛有度。今大乱之世,当用重典,叶昭欲以宽治乱世,难以御下,侯爷则纠之以猛,令上下知制,此谓对症下药。” “侯爷第四胜,在于‘度’。叶昭外宽内忌,任人唯亲,侯爷唯才是用,不问高低,此谓知人善任。” “侯爷第五胜,在于‘谋’。叶昭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侯爷机变自如,雷厉风行,此谓当机立断。” “侯爷第六胜,在于‘德’。叶昭沽名钓誉,好大喜功,归附他之人,也多徒有其表,华而不实,侯爷只论功过,赏罚分明,招徕的均为忠正远见之士。此谓实事求是。” “侯爷第七胜,在于‘仁’。叶昭为小仁,但凡目之所及,忧恤之情形之于表,而目之所不能及,则茫不能觉,心安理得。侯爷为大仁,虽时有疏忽眼下细小,却胸怀天下,恩施四海。此谓意志高远。” “侯爷第八胜,在于‘明’。叶昭不辨谗言,偏听偏信,侯爷乐于纳谏,从善如流,此谓心明如镜。” “侯爷第九胜,在于‘文’。叶昭是非不分,处事不正,侯爷是则进之以礼,非则正之以法,此谓公正严明。” “侯爷第十胜,在于‘武’。叶昭好为虚势,不知兵要,统领不法,侯爷治军有方,进退有度,奇策迭出。此谓用兵如神。” 殷子夜不紧不慢地通篇利落道完,这一番话里,不仅仅针对当前局势,更是从长远的战略眼光上对双方——尤其是齐牧在政策法令、措施、方针路线、个人秉性品格、文韬武略等各方面的分析与总结,面面俱到,缕缕分明。 “所以,我认为,此役,侯爷一定要战,且必定会胜。”殷子夜最后道。 全场一片寂静,无人吭声,都在等着齐牧的反应。 殷子夜这一番话,不得不说极具说服力,至少那一干武将听了,无不瞬间信心大增。且殷子夜一句一个侯爷的,不仅将齐牧夸上了天,顺带把他手下的这一群文武部属也褒扬一番,谁敢反驳?谁反驳殷子夜,贬低自己与同僚是其次,同时却也是在否定齐牧啊! 众人各怀心思,确有不少人因此士气一振,另有些心思较为深沉的,则觉得殷子夜难免有些夸夸而谈,言过其实,有逢迎之嫌。 “他娘了个蛋的,这话说得爽快!”一道大嗓门倏地划破空气。 大家不用看,便能猜出声音的主人是谁,都太熟悉了,也就齐牧那个心腹武将之一,何炎,老这么没大没小不讲规矩,不过大家早习以为常,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过错,齐牧治下军中军令如山,令行禁止,而对这些小事,尤其涉及到礼节方面的,他则时常睁只眼闭只眼。 何炎不懂那么多道理,他只知道这么多年他与齐牧并肩作战,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就没有退缩过,管他叶昭是十万人还是一百万人,只要齐牧说一声打,他就头也不会回地往前冲。早在当年,他就跟齐牧说过,哪天他要战死沙场,齐牧照顾好他妻儿家小便是。一骑上战马,他就把脑袋栓裤腰带上了。 “好!”齐牧一拍几案,站了起来,朗声道,“叶昭外强中干,不足为惧,与他兵戎相见,在所难免,一味退避,非长久之计。本侯此意已决,全力与叶昭决一死战!愿众卿随我勠力同心,铲除叶贼,匡复朝廷,安定天下!” 齐牧口中,叶昭到后面已变成了叶贼,其意之坚可想而知。不知是谁带头热烈回应,最终众人纷纷行礼道,“誓死追随侯爷!” 讨论结束后,齐牧照旧留下殷子夜私下谈话,沈闻若与侄子沈甘智同行而去。 “认识殷子夜数载,今日才得知他竟也有口出华章之才。”沈甘智道。 沈甘智在齐牧的谋士集团中,地位与沈闻若、殷子夜可谓不相伯仲,没少为齐牧出谋划策,贡献良言,只不过大家都看得出,齐牧在情感上最为亲近的只有殷子夜。沈甘智与殷子夜只平常的点头之交,殷子夜平素十分被动,没事不会主动与人攀谈,最多便是议会之时光明正大地交流探讨。沈甘智的看法与沈闻若不出其右,他也认可殷子夜的识见智谋,至于其他方面,甚少评论。现在这一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暗含了微妙的言外之意。沈闻若沉思半晌,淡淡一笑,“子夜向来直言不讳,今日,有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啊。” 沈甘智不置可否。 殷子夜不是口若悬河、舌灿兰花之人,齐牧历来的议会里,他甚少发言,可一旦开口,必不留余地地一语中的,齐牧也均一一从之。然而今天,不止沈甘智,沈闻若也有点意外,如此长篇大论、毫不掩饰的溢美之词,且当中不乏重复冗杂之处,实不像殷子夜的风格。 “个中道理,你我都明白。子夜一席话,并非说给咱这些谋臣听,而是说给侯爷听,说给一干将士听。与其说是赞颂,不若说是激励,是鞭策。”沈闻若道,“而你我大费口舌半日,终无法彻底消除众人乃至侯爷心中的疑虑,子夜之言,岂不有一锤定音之效乎?” 担着多大的责任,便有多大的压力。齐牧为三州之首,上有天子朝廷,下有臣民百姓,面对着叶昭这一个硬性条件比他强出不知多少的庞然大物,他心里的重负,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一个再悍然的领袖,也依靠着众人的扶持。殷子夜给予的,正是这种扶持。夸夸其谈又如何,言过其实又如何,哪怕真的被视为阿谀奉承又如何。 他只是要告诉那个人。放心去吧,你会赢的。 “闻若何必妄自菲薄,你力排众议,陈述厉害,功不可没。”沈甘智道。 沈闻若摇摇头,“都是为朝廷尽忠,为侯爷谋事,谈何有功无功呢。侯爷对叶昭这一战,虽理论可行,但肯定是场不好打的硬仗,希望侯爷能坚持到底,勿要横生枝节才好。” ☆、同生共死 “放心,”沈甘智道,“有闻若你把持后方,侯爷及一干猛将亲自上阵,前后配合,不会让叶昭有可趁之机的。况且,侯爷身边的军师,可也不少。” 沈甘智所说的军师,既是说他自己,也包括了殷子夜。 齐牧立刻开始了紧急的备战工作,他亲自调动指挥,一步步地作出精密的部署。首先,派陆荣为首的几个将领进驻东边万州,占领数个战略要地,牵制叶昭,巩固右翼,防止叶昭从东边袭击盈州城。然后,派将领余云率领二千精兵屯守苇河南岸的重要渡口唐谷,与辉城的郡太守杜雨彼此呼应,互相协作,阻止叶昭顺利渡河、安然南下,尔后长驱直入盈州大地。再次,主力部队在盈州城正北的鸣都一带筑垒固守,从正面防守叶昭的进攻。最后,派出使者镇抚西都及其周边一带,暂时极力拉拢西边的梁州,以稳定左翼。 如此一来,左、中、右三面都作好了得当而稳妥的安排。齐牧总共调度应对叶昭的兵力,在两万左右,远远比不上叶昭的十万大军。正由于战力人数上的差距,齐牧不可能分兵把守苇河沿岸,拉长战线,于是他果断地选择集中兵力,扼守险要,重点设防,以逸待劳,后发制人。 齐牧自己,则亲自率兵,作为前锋部队进据水阴。水阴地处苇河之北,位于叶昭治下的渝州境内。结果齐牧的大军刚刚扎营第一天,齐牧就雷霆震怒,气得七窍生烟。 原因无他,殷子夜出现在了齐牧的营帐里。 “你——”齐牧目瞪口呆,“你怎么在这里?!” “我身为谋士,当然应该跟随在侯爷身边。”殷子夜理直气壮。 齐牧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站着的何炎,“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也反了你?” 何炎抓了抓头发,大咧咧一拍胸脯,“大丈夫真兄弟,就该同生共死,有酒一起喝,有仗一起打,这回我挺殷小弟的!” 殷子夜认真地点了点头,“何将军说得是。” “放屁!”齐牧毫不客气地骂道。他与何炎多少年的铁杆兄弟了,熟得不行,私下里说话也比较不在意,而殷子夜,齐牧更不必拘谨了。此刻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行了行了,何炎你出去,还有你们,都出去。”齐牧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等营帐里只剩两人了,齐牧皱眉盯着殷子夜,“现在该教训你了。你给我马上回去!” “不回。”殷子夜斩钉截铁应道,毫不退让。 齐牧一阵头疼。 他以为出行之前,他已经成功地与殷子夜约法三章——殷子夜留在盈州城和沈闻若一起统管后方,若齐牧遇上什么意外情况,再与他们书信来往,互通消息。殷子夜体质孱弱,上一回的安州之战,他只不过在齐牧的军营中呆了十日,回去便立刻重病一番,那次还好医治及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可这一趟与叶昭的决战,打上几个月是很平常的事,从齐牧下决心与叶昭开战之时起,他就没想带上殷子夜。 偏生殷子夜不这样想。齐牧坚决不带他,他倒好,阳奉阴违,暗度陈仓,竟偷偷地找何炎相助,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大军都安营扎寨了,他才冒出来。 然而他以为这样齐牧就无计可施了吗?齐牧脸色阴沉,一字一顿道,“我命令你回去。” “我不回。”殷子夜直视着齐牧,眸中没有一丝惧意。 齐牧霍地大跨步走向他,一把用力地抓起他的手腕,猛地往营帐外走去。 殷子夜一下子被拽过去,全然挣脱不开,就这么被他拖到了门口,齐牧力道太大,疼得他蹙起了眉头。“顾决!”齐牧一声断喝。 顾决就在几步之外,赶紧过来,齐牧黑着脸道,“马上把他给我送回盈州城。” 顾决看看这两人,犹疑地点了点头,“是。” “我不回——” “这是命令!”齐牧吼道。本来殷子夜偷偷随军而来,已属违抗军令,军令如山,将殷子夜斩首恐怕都不为过。但齐牧不提,其他人哪敢吭声。 齐牧这突如其来的一吼,让殷子夜怔住了。他就这么看着齐牧,抿着唇不再说话。 殷子夜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目光,令齐牧心中一揪,他不愿对他凶,一点也不。可是,关心则乱,他实在别无他法。 顾决傻傻地站在那里,齐牧命令是下了,顾决也没敢贸贸然地把殷子夜带走。 对峙了好一会儿,齐牧放缓语气道,“顾决,你先退下。” “是。”顾决心里松了口气。说实话,但凡是齐牧那些和殷子夜扯上关系的事,他都不想管。了解得太多绝对不是好事啊。 齐牧拉着殷子夜又返回营帐里,松开了手。殷子夜后退两步,不自禁地揉了揉手腕。 齐牧一瞬间想问是不是攒疼他了,却忍住了。当下,他要处理更重要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和,“子夜,你可明白,这一仗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打不下来。” “……” “行军,那是风雨无阻地赶路,作战,更是灭绝人性的厮杀,一个紧急军情,就可能要立刻转移或撤退,每天都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还有可能面临军粮不继、物资不足等诸多问题,你知道……”齐牧已经不懂要如何表达了,“你知道这到底会是种什么样的经历吗?!” “我知道。”殷子夜静静道。 “你不知道!”齐牧喝道,“军营是你能长期待的地方吗?奔波劳碌、风餐露宿,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你说,你是不是不想活到明年了?!” “……” 齐牧长长地叹口气。 “我知道。”殷子夜轻声道,“侯爷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是在哪场战役里如何得来的,我都记得。侯爷多少次差点命丧他乡、多少次幸运地死里逃生,我都记得。侯爷所痛失的爱将与友人、侯爷所经受过的刺骨锥心,我都记得。” “……”这次,轮到齐牧无言以对了。 是啊,多少个月夜里,他们开怀畅饮,对酒当歌,互抒胸臆,互诉衷肠,他那些豪放的酒后之言,却没想到,殷子夜,全都刻在了心里。 “侯爷,”殷子夜看向他,“你的忧虑,子夜明白。可侯爷能否也听子夜一言。” “……” “如侯爷所说,一个紧急军情,便要立即做出应对,迟误不得。正因此,子夜必须随在侯爷身边。兵贵神速,两军交战,形势瞬息万变,风云莫测,需要主将迅速果决的机变应对,否则军机延误,后果当不堪设想。待盈州城与侯爷的书信往返来回一趟,只怕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个中道理,侯爷定然比谁都清楚。” 齐牧默然。 正如他要殷子夜回去的理由,殷子夜都明白,而殷子夜执意不回的理由,齐牧同样也明白。每当碰到难以决策的问题,齐牧首先想到的便是殷子夜。他当然也很想将殷子夜带在身边,以便随时交流。然则…… “侯爷还想发生像上次安州那样的事吗?”殷子夜道,“如果侯爷执意遣我回去,那么子夜终有一日,也会再度来到侯爷面前的。” “你……”齐牧被殷子夜噎得语塞,这家伙,难道在威胁他? 他堂堂三州之主,连天子都要礼让他七分,竟有人敢当面威胁他? 而且,他还拿面前这人没办法。 因为这威胁确实起作用了。 齐牧心中苦笑。 殷子夜走近几步,“子夜不会给侯爷添麻烦,侯爷大可不必顾忌于我,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子夜定不拖侯爷后腿——” “别说了。”齐牧将他搂进怀里。 齐牧认了。 把他放在盈州城不管,他会乱来,倒不如留在身边,还看得踏实些。 齐牧没有为殷子夜另寻住处,而是堂而皇之地让他住到了自己的营帐里。这事,除了顾决之外,其他人没怎么多想。大敌当前,大家可都紧张着呢。 一向身体健朗、不畏严寒的齐牧,这次命顾决去备足了被褥、炭火等保暖之物,顾决心知肚明,并不多问,闷声一一办妥。 安置得差不多了,齐牧才忽然想起,“对了,你怎么说动何炎那家伙帮你的?” 不仅齐牧,众人都大体知道,何炎与殷子夜有过过节,还不止一次,第一次何炎骑马撞倒了殷子夜,第二次殷子夜出言阻拦,令齐牧没有允诺何炎去打灵会山一战,第三次何炎遇见骑着齐牧的盘龙宝马的殷子夜,惊到了盘龙,致使殷子夜坠马,第四次更严重,何炎差点要了殷子夜的命。 平常人看来,这仇真的结大了。齐牧实在想不通,以何炎那个火爆脾气,生平最看不起文绉绉的弱质文人,何况他明摆着看殷子夜就不顺眼,这回怎么破天荒地把殷子夜给捎来了。而且,听他那会儿那言辞,好像还对殷子夜颇有好感? “没办法,我只能找何将军。” “哦?” ☆、对症下药 “侯爷这次进据水阴,随行部属中,除了耿直的何将军,还有谁敢违抗侯爷之命,偷偷把我带上?” 齐牧点头,“这倒也是。”齐牧军中的法纪之严众所周知,曾有一次,他所率的部队不小心踩踏了农人的庄稼,齐牧当场表示要自刎割首以示谢罪,被部属纷纷拦阻,后来便割发代首,以表忏意。当然,这是做戏了,可这一场戏便是要令士卒们将铁般的军令铭记于心,不敢轻犯。 “不过我还是好奇,你怎么说服他的?”齐牧又问。 “侯爷觉得,何将军为什么不喜欢文人?”殷子夜反问。 “他那是武夫的偏见。”齐牧摆手。 “可每次征战,侯爷都会重用何将军。” “何炎打仗确是一把好手。” “没错。何将军骁勇善战,万人莫敌,作战必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绝不退缩。此乃何将军过人之处。他认为文人纸上谈兵,光说不练,坐享其成,甚至贪生怕死。动几下嘴巴子,便能收获荣华富贵,何将军怎么看得惯?”殷子夜缓缓道。 “文与武,缺一不可。”齐牧沉吟道。他自己,便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所以侯爷可为天下之主,何将军可为一方悍将,人各有志,人各有位。何将军一辈子的成就都是拿命在拼,他有此等想法,实在人之常情。若非要让他去理解文人的城府,岂非强人所难?侯爷深明其中之理,这便是侯爷的容人之度。” “哈哈哈。”齐牧笑道。 “要说服何将军,实则不难,读懂人心,对症下药便可。何将军生性直率,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过往之事,子夜若能放下,何将军又如何会耿耿于怀?子夜深信,何将军并非有意敌对子夜。而子夜愿与侯爷同生共死,何将军有何理由加以阻拦?” “然后你就那么大胆地去找他了?” “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侯爷若当初便愿意带上子夜,子夜也不用费这一番功夫了。” “这是怪我了?”齐牧眉毛一挑。 “不敢。” “服了你了,连何炎都倒戈相向了。”齐牧无奈摇头。 “侯爷应该欣慰,”殷子夜笑道,“何将军所以愿意帮子夜,正因为他忠心耿耿于侯爷,将侯爷的天下大事置于个人好恶之上。” “你说什么都有道理,”齐牧道,“保不准哪天你把我身边的人都策反了,我想治你都治不了了。” “……子夜还没这本事。” 军营之中,暂且还算相安无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暴风雨前的蓄势待发。某次巡军时,齐牧将殷子夜的那番话大致与何炎说了,听得何炎一愣一愣地,差点热烈盈眶地想直接冲到齐牧营帐跟殷子夜好好握个手,被齐牧给拦住了。他第一次听到一个文人这样夸他,而且夸得如此到位,说的都是他心底里的话。“唉,我以前对殷小弟是不太地道,让他受憋屈了,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吧。”齐牧眺望远方,道,“好好把这一仗打完,才最实在。” “说的是!”何炎劲儿又上来了,“打他叶昭个满地找牙!” 十月,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随着天气的严寒逐渐加剧,殷子夜走动得愈加少了,时常在齐牧的营帐里一待就是半日。这天,齐牧回到营帐里,见殷子夜已经躺下了,不由微微皱眉,走到他身前坐下,轻轻地掀开被子。 “侯爷……?”殷子夜没有深睡,马上睁开眼睛。 “怎么了?脸色不是很好。”齐牧说着,伸手就探上他额头。 殷子夜任由他的动作,齐牧没觉出什么异常,稍微松了口气,“叫军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殷子夜坐了起来,“休息一会儿就好。” 齐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是不是腿疾犯了?” “……”殷子夜并不作答,这反应令齐牧心下了然。 殷子夜左腿的腿伤早已愈合,可一到寒冬,痛楚便难以抑制,除了喝酒以麻痹神经,便只有睡着时能减轻一下症状了。然而最近,殷子夜已越发难以入睡。齐牧每日就睡在他身旁,也能察觉一二。 见齐牧也凝眉不语,殷子夜道,“侯爷不必为子夜挂心,此乃顽疾,即便把大夫叫来也无济于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还有一个漫漫严冬,如何忍?齐牧心道,只没有明说。纵他有无上权力,也总有些无能为力的事。 齐牧走出营帐,唤来顾决,向他招了招手,让他靠近,顾决不明所以地凑过去,齐牧压低声音道,“你帮我去弄点东西。” “什么东西?”顾决问道。 “酒。” “……酒?”顾决讶然。 齐牧行军打仗,除了出征之前,与得胜之后,军中严格禁酒,由上至下无一例外。可现在,齐牧这个主将,却偷偷地让顾决去弄酒,顾决能不惊讶么? “别让人发现。”齐牧补了一句。“赶紧地。”说完,就摆手催他了。 顾决也不好多说什么。从齐牧二十出头起,他就跟着齐牧了。这位爷别看如今气度威严,稳健持重,他骨子里可藏着一份狡猾与顽劣。有时候,他那些激励振奋得一群将士对他俯首听命、忠贞不二的铿锵话语里,都不知有多少忽悠的成分。但齐牧从来不在意这些。诚如殷子夜之言,齐牧是“大仁”,疏漏眼前,心怀天下。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什么事都非得按部就班、讲究那些个明面上的条条框框,别说十年八年,一百年也没法平定天下。 顾决不愧是齐牧的贴身护卫,办事一如既往地得力,趁着月黑风高,鬼鬼祟祟地抱着两坛子酒进了齐牧的营帐。 次日,殷子夜刚醒来,就瞅见齐牧笑看着他。 殷子夜莫名其妙地回看过去,“侯爷,有喜事?” “不是喜事,是惊喜。”齐牧道,扬了扬下巴,“你看那是什么。” 殷子夜转头,两个酒坛摆在角落里。 “这是……酒?”殷子夜颇为意外。 “这可是好不容易弄来的。先声明,你悠着点喝,别过量了。这个冬天,喝完了可就没有了。”齐牧提醒他。 “好。”殷子夜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 齐牧饶有兴味地端详他,“你如此爱酒,给你个与酒有关的职位如何?” “啊?” “嗯,就命你为军师祭酒吧。” 殷子夜一呆。 军师祭酒,是在举行重要仪式时执行祭酒礼仪之人。军师祭酒没有兵权,而相当于军队里的总参谋长,有极高的话语权。齐牧命殷子夜为军师祭酒,便是奠定了他在齐牧军中首席军师的地位。 齐牧根本没给机会殷子夜多说什么,回头就向全军宣布了这个消息。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意见,尤其是对殷子夜最为不满的何炎都没吭一声的情况下。 转而到了十二月,一骑快马奔入齐牧营中,带来了一条坏消息。之前被齐牧放虎归山的杜灼,真的给齐牧添麻烦来了!杜灼在安州举兵反齐,占领了枇城,并意图与叶昭联合,共同对付齐牧。 齐牧营帐里又吵开了。 齐牧打算亲自率兵前往安州铲除作乱的杜灼,以免将来与叶昭交战时两面受敌,可诸将纷纷忧虑,若齐牧调集兵力去平息杜灼的叛乱,万一叶昭趁机挥军南下,袭击盈州城,那么齐牧进则难以一战,退则失去据点,将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过于冒险。 是以,对杜灼出不出兵,诸将的意见大体是倾向于保守的。 对此,齐牧确也有顾忌,叶昭的大军离他们着实已经够近,齐牧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兵安州,风险很高,一旦叶昭来个突袭什么的,齐牧这边兵力本就劣势,必定招架不来。齐牧陷入了纠结。 关键时刻,齐牧转向了殷子夜,“子夜,你觉得呢?” 殷子夜笑了笑,“侯爷,你放心去吧。叶昭这个人向来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遇事难决。侯爷应该趁着如今叶昭在安州枇城立足不稳,根基不深,人心未定之际,迅速出击,一举击溃,杜灼定无胜算。如此一来,便可彻底解决来日与叶昭开战时腹背受敌的窘况。此大好良机,侯爷一定要把握。侯爷请相信子夜,子夜估计,待侯爷得胜归来,叶昭怕也未能作出反应。” 殷子夜一席话,坚定了齐牧的信心。 而在齐牧出发前,却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原来,叶昭为了这次攻打齐牧师出有名,让自己处于正义之师的位置,特意命属下一位素有才名的官员写了一篇声讨齐牧种种恶行的洋洋洒洒的檄文,昭告天下。齐牧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了,可一阅完这篇檄文,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实在是此文中所言实在句句戳心,字字到力,狠狠地揪住了齐牧最讳莫如深的痛处。 檄文开篇先旁征博引了几个事例,无一不是宦官、外戚或奸佞之臣掌控政权、扰乱朝纲、陷害忠良而最终被正义之士征讨诛杀之事,这显然是在赤o裸地嘲讽齐牧,将齐牧比作历史上这些赫赫有名、遗臭万年的奸臣。 ☆、孰是孰非 然后,檄文从齐牧的家世讲起。齐氏一族,家大业大,有钱有势,可名声不好。此文首个拎出的是齐牧的祖父,一个位高权重的宦官,接着抖出齐牧的父亲,终于不是宦官了,可也曾位列九卿,后来更是出了笔巨款向先帝买了一个太尉的位子,坐了几个月。从这可以看出,先帝在位时,为了征敛钱财,竟到了堂而皇之地卖官鬻爵的地步,朝政之不堪可见一斑。 近来这几朝,宦官专政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士人深受其害,多少鸿儒名士、多少正直之臣死在了宦官在皇上耳边所吹的谗言之上,莫大的苦仇深恨无处声讨。因此,但凡天下士人,说起宦官,无不深恶痛绝,绝没有什么好印象。齐牧的祖父倒没干过十分丧尽天良的事,齐牧的父亲是他那太监祖父领养的孩子,虽然没有步祖父的后尘去当宦官,可借了祖父的荫蔽令自己的官运亨通了不少,关键是,齐牧的父亲所讨好与依附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宦官,在世人眼中,齐家自始至终是站在宦官一边的。除此以外,齐牧父亲的那些族兄弟们也没好到哪去,有依附外戚的,有到处钻营贿赂、媚上欺下的,反正基本离不了以财换官这路子,这些,大家都知道,齐牧自己也清楚。 所以,齐家一直被视作宦竖遗丑,齐牧初涉官场那几年,没少为这受人白眼与非议,这可以说是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病,也是他自卑的根源。如今,别说他祖父,便是他父亲、他族叔也都不在了,越来越少人拿他的长辈来说事,齐牧渐渐便放下了。现在,这檄文一戳就戳到了点上,齐牧能不七窍生烟吗? 接着,檄文则讲到了齐牧背叛叶昭之事。最初天下起兵讨伐许非,以叶昭为盟主,齐牧是联盟成员之一,也可说直接是叶昭的属下,后来叶昭放了齐牧出去,齐牧翅膀硬了,羽翼丰了,便反过来与叶昭对抗了。其中,还特意翻起了齐牧最初独自出兵攻打许非而大败的旧事,以此羞辱齐牧。 再次,檄文大义凛然地控诉齐牧所带领的军队在战争之中如何烧杀掳掠、祸国殃民,使得民怨沸腾、人神共愤。 尔后提到了最铁证如山的一点——齐牧架空天子,把持朝政,皇帝看似还在,可整个朝廷实则已是齐牧的朝廷,生杀予夺,一并他说了算。不仅如此,檄文中还义愤填膺地怒斥了齐牧种种排除异己、坑杀忠良的行为,一连列出了好几个死于齐牧手下的有名望之重臣的名单。 最后一句话总结,谓古往今来残暴无道的奸臣中,以齐牧为最甚。 该骂的骂完了,叶昭攻打齐牧的理由已充分至极,于是檄文分析起了叶齐双方的优势劣势,概而言之,便是叶昭有一百个胜利的理由,齐牧有一百个惨败的理由,并且叶昭郑重承诺,能够砍下齐牧首级者,封五千户候,赏钱五千万!齐牧麾下部属有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归降于叶昭的,一概既往不咎。总而言之,叶昭借此呼吁天下,这是个为国尽忠、为己立功、名垂千史、扬名后世的大好机会,九州四海的有识之士千万不要错过! 殷子夜也一字不漏地看完了这篇檄文,脸色仍然平静,却也不禁眉头一皱。 此文文采飞扬,笔底生花,就文学性而论,实为一篇足以传世之上乘佳作。殷子夜在意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这篇文章的煽动力着实厉害,明面看来,本就是叶昭强而齐牧弱,叶昭现今又先发制人搞这么一出,鼓动民意,拉拢人心,还光明正大地许以名利诱惑,说齐牧这边一点不受影响,恐怕是自欺欺人。且檄文之中,事事皆有依据,事是真的,却将背后的情理扭转颠覆,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指鹿为马,看起来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实际到底如何,叶昭清楚,齐牧清楚,但凡有点智慧的有识之士都清楚,可天下百姓不清楚啊!百姓的心思何其单纯,又何其容易受人摆弄,他们的是非观简单而刚硬,否则为何古往今来的统治者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作秀呢? 齐牧也是个凡人,道理他都懂,可他气不过。“这个叶昭,他,他……”齐牧“他”了半天,终于忿忿道,“他还好意思提讨伐许非那事!” 当年许非作乱,掌控朝廷,大家起兵讨贼,组建联盟,无不振振有词,拍着胸脯向天立誓,誓词至今齐牧还记得,谁若违背联盟的宗旨,谁就不得好死!可实际上呢,这群人喊完了口号,表完了忠心,过完了当圣人君子的瘾,就屁事都没了,许非在西都都翻天了,他们还天天对酒当歌,乐不思蜀。齐牧终究看不下去了,愤然独自率兵去攻打许非,结果惨败,差点没命回来。回来一瞅,得,那群人还在喝。齐牧一阵心寒,自此算是与他们撕破了脸皮。 此事,齐牧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反被叶昭拿来羞辱于他,他真的是心凉至极。想当初,他与叶昭年少时便认识,曾也推心置腹,共谈人生,今天,竟走到这无可回头的地步,悲哉! “侯爷不必动怒。”殷子夜走过去,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公道自在人心,那一仗,侯爷虽未得胜,却彰显了侯爷的立场与决心,不然,闻若兄何以会弃叶昭而投奔于侯爷呢?明白侯爷之人,又何止闻若兄一个?” 齐牧的怒意缓和了些,摇了摇头,“叶昭此贼,辱骂本侯也罢了,竟连本侯已故的家人都不放过,用心险恶!” “何人不知,侯爷乃齐家一枝独秀,出淤泥而不染,一身凛然正气从不曾消亡。侯爷既能对天下有才之士不问出处,何以对自己又耿耿于怀呢?” 殷子夜此言,针对的并非齐牧话中的已逝家人,而是针对齐牧。因为殷子夜深知,齐牧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他直言不讳地说齐牧出淤泥而不染,侧面也表明了他自己对齐家的评价。可这是事实,齐牧即便嘴上从不明言,心中却不止一次地以自己长辈们的所作所为为耻。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亲人啊。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到十恶不赦,至少没害死过什么忠臣义士。他已逝去多年,齐牧每每忆起这位父亲,想到的,便是他须发皆白、身形颤微,也仍殚精竭虑地为齐家子孙谋划将来的模样。父子立场不同,令齐牧无奈,但父亲的执着与苦心,又令他心痛。 说齐牧一枝独秀,不算过誉。齐家之中,确实就他比较与众不同,不畏权贵,一心为民,在朝廷为官那些年,没敛到多少钱财,反而自己往外倒贴了不少。当然,他明白,这一切也是托了齐家的福,若非他父亲位高权重,若非他齐家家财万贯,他闹出了什么事都给他担着,轮得到他那么任性吗?对齐家,齐牧一方面心怀感恩,一方面引以为憾。 谁都知道,“宦竖遗丑”这一茬,是齐牧最敏感的点,谁都不敢轻易揭起。叶昭这哪是揭人伤疤,简直伤口上撒盐,下手狠辣。不过也是,都兵戎相见了,难道还指望以后依旧是朋友吗? “英雄不问出处……”齐牧重复着这句话。没错,他对待部属,一直本着这个原则,大概是他深切地体会过因为家世背景而被人冷嘲热讽的心酸感受。这一点,叶昭应该也是感同身受的,他由于为侧室所生,没少被他嫡出的弟弟叶臻挤兑,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偏偏叶昭眼高于顶,心高气傲,极重门阀,以自己叶家四世三公的地位而自傲。 “至于叶昭其余之言,”殷子夜笑了笑,“均为无稽之谈,孰是孰非,天下之士心知肚明,叶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侯爷若真往心里去,岂不未战先输?” “再说,”殷子夜又道,“侯爷可从来不是拘谨于俗世外论的平庸之人。” 齐牧不再言语,心中的激动,被殷子夜这简洁的几句话抚平了不少。是的,齐牧在乎名声,可他不会为名声所缚,必须要做的事,他从来当机立断,毫不迟疑。 而殷子夜之言甚为微妙。孰是孰非,心知肚明,他却没有明言究竟孰是,孰非,大家心知肚明的又是些什么。殷子夜一直强调,乱世当用重典。何为正义?一个词可以解释得很明白——成王败寇。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由胜者书写。真的有绝对的是与非吗?齐牧迎了天子入盈州城,叶昭尚可说他挟持天子,独断专权,可假如当初率先抢到天子的不是齐牧,而是叶昭,那么叶昭更可冠冕堂皇地将齐牧贬斥为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说到底,都是一套漂亮的zheng治说辞。 ☆、举步维艰 天下之士,有人真的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而有人,则是各为其主,与正邪无关。何况,殷子夜心底深处,朝廷,至少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这一脉所谓的真命天子,绝不代表正义。 当整个环境、整个世界本身就是错的时候,再去论当中每一个人的是与非,有何意义呢? 是的,叶昭睁眼说了很多瞎话,可有一点,他说对了,那就是当今的朝廷,确不再是天子的朝廷,而是齐牧的朝廷。天子是一个虚壳,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无论他落到了哪位诸侯手上,想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待遇。从许非作乱开始,杜姓的皇族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君权神授,天赋皇权,这些代代相传、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也拯救不了他们。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改朝换代乃历史趋势,在所难免。而他们,恰恰处在了历史洪流波涛汹涌的一个节点,得以参与一场惊心动魄、传承千秋的群雄逐鹿,王者争锋。 对这篇“精彩绝伦”的檄文,齐牧气得不轻,但也没太纠结,该干的活还得干,很快就点兵出发,迅疾前往安州解决杜灼了。 此役,齐牧大败杜灼,不仅俘虏了他妻子,还生擒了他手下的猛将江屿,只可惜,还是让杜灼寻了空隙,仓皇之中只身逃脱,没能斩草除根。 一如殷子夜所料,杜灼都被齐牧击败了,叶昭那边还是什么应对都没有。探子有消息传来,说是叶昭营中确有人劝他趁此机会攻打齐牧,可叶昭以幼子患病为由,始终没有动作。就这样,齐牧迅猛而去,平安而回,这次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叶昭决一死战了。 战争开始进入白热化状态,两军的首次正式交锋终于来临。天寒地冻的二月,叶昭的大军进军水阴,打算渡河南下,寻战齐牧的主力部队。叶昭首先派出大将严尤作为先锋攻打辉城的郡太守杜雨,意欲抢占苇河南岸的重要据点,力保叶昭的主力大军顺利渡河南下。 四月,齐牧决定主动出击,亲自领兵解救辉城被围困的窘境。这时,沈甘智为齐牧献上一策。 沈甘智认为,叶昭兵力众多,正面硬碰恐怕难占上风,于是他建议齐牧行声东击西之计,以分散叶昭的兵力。沈甘智策划的路线是,先引兵往西南方向至唐谷渡口,佯装要渡河袭击叶昭后方,如此一来,叶昭必定分兵前往,齐牧再率轻骑以迅雷之势去进击围攻辉城的严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起制胜之效。 齐牧依计行事。果不其然,叶昭中计,分兵唐谷,齐牧乘机率领轻骑,遣大将廖璋及原杜灼麾下的江屿为前锋,急趋辉城。这一战中,江屿以万人不敌之势,霸气凛然地冲入敌方大军之中,亲手砍下了敌方将领严尤的首级,并送到了齐牧面前。叶昭军群龙无首,大失方寸,溃败而散。 叶昭马上率主力部队渡河追击齐牧,这回派出的先锋是与严尤齐名的悍将文骏,与在安州兵败后投奔于他的杜灼。齐牧兵马相比叶昭本就少得寒碜,与严尤一战过后,约有数百骑兵,驻于辉城之下,而文骏与杜灼则带领着数千骑兵以及后继的步兵追赶而来,乃齐牧十数倍的兵力,形势颇为严峻。叶昭也不是个完全的草包,他很清楚这次若能逮到齐牧,以彼此的军队差距,齐牧必败无疑,那么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怕是要就此结束了。而之前损失了一个严尤,简直微不足道。 生死关头,存亡之际,齐牧当即下令,命士兵解鞍放马,并将一应辎重弃置于路旁,部队则悉数藏好。不多时,叶军浩浩荡荡地逼了上来,见此情景,即刻阵型大乱,纷纷下马争夺资粮财物。叶昭平素军纪不整,军令不肃所导致的问题,这会儿无疑体现得淋漓尽致。文骏一如沈闻若当时的评价,是个与余住无二的有勇无谋的匹夫,倒是杜灼一下子就看出了齐牧的诡计,可这些都是跟惯了文骏的士卒,他虽为叶昭点名与文骏平起平坐的将领,可谁会真的听他的话?杜灼叫也叫不住,拉也拉不回,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乱来。 便在此时,齐牧一声令下,齐军杀声震天地冲出,一举击溃叶军,杜灼再次从齐牧眼皮底下逃走,叶昭的另一员大将文骏则被杀于乱军之中。齐牧终于率众顺利退回到了鸣都。 双方几次交锋下来,叶昭人数虽众,却一直没讨到好,反而一连折了他麾下两个最声名显赫的大将,就这样,叶军的锐气受到了重创,叶昭没有再急匆匆地立时进攻,稍稍地缓了口气。 可无论如何,叶军兵多将广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七月,叶昭主力进军鸣都正北方向的越幽,眼看就要与鸣都的齐牧对上了。 八月,叶昭大军逐渐接近鸣都,依沙地立营,东西横亘了约数十里,齐牧这边同样筑垒立营与叶昭对峙。 九月,齐牧一度率军出击,但叶昭兵力实在雄厚,齐牧并未能占据上风。无奈之下,齐牧只得继续回营坚守。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之时,齐牧营中,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的消息: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东南势力阳州方华,终于坐不住了,意图趁着齐牧自顾无暇的这当口,发兵偷袭齐牧的老窝——盈州城! 这一次,与以往的情况都大不相同。齐牧面前,是叶昭,数倍于他的兵力的叶昭,双方从开战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于鸣都对峙了近两个月,齐牧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在这时候抽调兵力回后方保卫盈州城。这场对峙,他实则已然十分辛苦,显而易见地处于劣势,齐牧根本是在苦苦支撑,一兵一卒都抽不出来。而他若退兵,叶昭毫无疑问会乘胜追击,一路打到盈州城,那齐牧据守鸣都的意义何在呢? 齐牧的背后,则是方华。方华可不是闲杂人等,他亦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十七岁丧父,在过去短短的数年时间里,凭着一身钢铁般的意志与精力,领着最初仅有的三千兵马,在东南阳州大地一带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使方家成为了东南之主,他所掌控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说是他血战沙场拼回来的。可见方华雄才难挡,乃超世之杰。他的父亲方山也是一员悍将,当年中原领域内,飞扬跋扈的许非几乎没把各方诸将当一回事,唯独对方山感到几分忌惮。如今,方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名声,同样令天下群豪闻之色变。 所以,齐牧现在真是史无前例地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毋庸置疑,一旦盈州城失守,齐牧的阵营将立刻分崩离析。之前每一回,甚至叶臻旧部联合齐牧的个别部属在盈州反叛于他,围困盈州城那次,都没有像现在这般令众人陷入绝望。因为,这看起来实在是个无解的困局,前后一虎一狼,之中的齐牧犹如一只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小绵羊,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先被谁吞噬而已。 后来,齐牧回想起来,哪怕之后他吃过更严重、更狼狈的败仗,也比不上这个时期齐营中的人心动乱、摇摇欲坠。 他更永远不会忘记,在近乎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一个人,力排众议,固执一词,坚不退让。 齐牧营帐之中,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苦思冥想,有人激烈争辩,有人心猿意马,在此紧急关头,一道清亮而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侯爷,请不必忧虑。”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 齐牧也转过头去。 殷子夜站了起来,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齐牧脸上。 “方华来不了的。”殷子夜笃定道。 所有人都一脸疑惑,齐牧也不由问道,“子夜此言何解?” 殷子夜缓缓道,“方华征战数载,刚刚吞并东南阳州不久,他所诛杀的无不是英雄豪杰,这些英雄豪杰,门下不乏死士,有的是甘愿为他们誓死效忠之人。方华此人,为人轻率,不善防备,即便他率百万之众前来中原大地,亦与只身出行无甚区别,若遇刺客伏击,方华也不过能以一人之力敌之。依子夜之见,不等方华兵临盈州城,他便要先死于刺客手中。” 全场都懵了。 齐牧半天没回应。 “殷祭酒,敢问您可与方华相识?”有一人忍不住问道。 “并不相识。”殷子夜如实答道。 “敢问您与方华可曾见过?”那人继续问。 “未曾见过。” “那您何来的凭据能如此信口开河呢?”那人始终使用敬称,可言下之意实为赤裸裸的质疑。 “因为子夜的判断从未失误。”殷子夜语气一如平静,却满含不容反驳的铿锵。 众人一愣。殷子夜这话……他们一时还真无言以对。有人真的绞尽脑汁回想了半天,发觉殷子夜的计谋确是没有出过什么错……只要齐牧采纳了他的意见,基本上万无一失。 ☆、铁嘴判命 然而这回不一样啊! 从前,殷子夜的分析至少还有理有据,这次……这次是闹哪样?堂堂一个盈州城,上至天子下至臣民,还有齐牧的雄心壮志,春秋大业,拼搏多年的心血,竟完全取决于那几个天知道是谁的刺客身上? “那我问你,”又一人霍地站了起来,“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刺客,万一他们失手了呢?即便他们能得手,万一他们没赶上方华到达盈州城之前呢?这些刺客莫非是你派的,所以你才如此有把握?” 最后一句话当然只是讽刺的调侃,殷子夜要真有这本事,还让齐牧打什么仗,直接擒贼先擒王得了。 第三人又开口了,“久仰殷大人屡出奇策,作风大胆,可咱这些凡夫俗子的脑袋,只能理解‘上智’,不能理解您这超凡脱俗的‘神智’。” 人群跟着嚷嚷开了。 “什么大胆,简直是荒唐!” “今天才发现,敢情殷大人原来不是军师,而是巫师!这哪是计谋,这分明是诅咒,铁嘴判命啊。” 众人熙熙攘攘,冷嘲热讽,总之几乎没有一个赞同殷子夜的。殷子夜面不改色,默然不语,静静地看着他们。“侯爷,切不可将天下河山寄予此等无稽之谈!”大家纷纷劝阻齐牧。没办法,殷子夜在齐牧心中太有话语权了,大家真的怕齐牧一个头脑发热,这回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听信了殷子夜。 齐牧有点心烦气躁,摆了摆手,“都别说了,都别说了。”他揉了揉额头,“今天到此为止,先散了吧。” 然后,大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不知道私底下殷子夜又给齐牧耳边吹了什么风,齐牧竟真的采纳了殷子夜的建议,决意对方华的偷袭不予理睬,一心与叶昭对抗到底。 众皆哗然,人心愈加动摇,不少人暗地里已经开始筹谋自己将来的后路了。 不知不觉,齐牧与叶昭相持已有三月,齐牧内忧外患,前方的战线,兵粮不足,士卒疲敝,后方的阵营,越来越不稳固,齐牧都不敢想,到底还有多少人仍是一心一意地站在他这一边,还有多少人没有失却胜利的希望。 别说他们,便连齐牧自己,也几乎要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心了。 终于,突破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既不是面前叶昭的压迫,也不是身后阵营的不牢,亦不是遥远的他方不明情况的方华,而是,殷子夜病倒了。 殷子夜去年秋季随齐牧出征,至今年初冬,足足一年有余,说实话,齐牧从未放心过他的身体,可殷子夜还挺争气,去年冬天,除了腿疾时常发作,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可意志终究战胜不了自然规律,长途军旅奔袭,物质缺乏,环境恶劣,殷子夜撑到现在才病,已是奇迹。 殷子夜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偶尔呢喃出一些断续的呓语,齐牧心急火燎,六神无主,却力所不及,茫然无措。 在殷子夜榻旁守了半日,齐牧不忍再审视他苍白的面容,命顾决看好,自己走了出去。 军营之中,不少人来回忙碌地奔波,原来是兵粮送到,士卒正忙着搬运。一个小兵,身上衣服已近残破,满身满脸的泥尘,神情疲惫,不知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正驮着一袋比他的身形大得多的粮食,低头艰难地匆匆赶路,没留意到齐牧走到了他前方。那小兵不经意地一抬头,吓了一跳,手上一哆嗦,肩背上的粮袋噗地一下摔了下来,粮食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小那兵当场懵了,僵了好一会儿,瞅见齐牧大跨步向他走来,双膝一软扑通跪下,磕着头不住求饶,“主帅饶命,主帅饶命——”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9节 他低头等待着齐牧大发雷霆的训斥,毕竟一来齐牧治军严格,上下皆知,二来当前军粮不足,浪费粮食岂止是大罪,死罪都有可能,三来,这些天形势不容乐观,刚才一瞥间,他瞧着齐牧的脸色阴沉得跟发丧似的,能不怕得抖如筛糠么? 他等着等着,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扶在了他肩膀,继而听到了齐牧的声音,“起来。” 小兵疑惑而又小心地抬起头来,看到齐牧近在咫尺的脸,依旧与刚才一样的神色,不……有点变化,似乎更缓和些了?小兵呆愣愣地站起,齐牧端详了他半晌,又环视一圈远远近近的人,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真愿半月之内击破叶昭那厮狗贼,便无需令你们再这般劳碌奔波了。” 待那小兵回过神来,齐牧已经走远了。 齐牧心不在焉地走了一圈,回到营帐,殷子夜已喝过药,沉沉地缩在被褥之中。齐牧轻声唤他,没有回应。 齐牧很无力,也很无奈。如何是好?殷子夜已经无法告诉他,也没人有让他满意的答案。思前虑后,齐牧想到了他的得力臂膀,殷子夜的一生挚友,留守在盈州城的沈闻若。 齐牧提笔疾书,一封急信打到了盈州城。信中,齐牧的意思很明确:他欲退兵。 退兵,不意味着他要放弃。他想退守盈州城,给自己多留些空间,多留些余地。 沈闻若的回信很快送入营中,出乎齐牧的意料,沈闻若意见十分坚决,且与齐牧恰恰相反:无论如何不能退,一定要坚守到最后,一旦退兵,所有的空间,所有的余地,都会灰飞烟灭,一旦退兵,就相当于彻底的放弃,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沈闻若举出了秦末汉初项羽刘邦之战的例子。当年项羽、刘邦在荥阳、成皋对战,谁都不肯先退一步,因为谁先退却,谁就会锐消势屈。如今,齐牧以弱敌强,以一当十,扼守要地,阻滞叶昭,已将近半年,局势十分明朗,正是决定天下大势的关键所在,早就无半点齐牧所谓回旋的余地。沈闻若言辞恳切地劝说齐牧,希望他能够咬紧牙关,坚持到底,切勿坐失良机。 看完沈闻若的书信,齐牧出了半日的神。直至殷子夜微微翻身,齐牧忙凑到跟前,低头查看。殷子夜仍昏睡着,经军医调养,高烧好歹暂且退了,只他体质不比常人,一次寻常的风寒,殷子夜也要费好些时日才能痊愈。 守,还是不守?这是个问题。 尽管决策艰难,齐牧亦非一个迟疑不决的人。当他只有一条路可走的时候,他恰恰会变得无比坚决。 齐牧决定,守。继续守,守到底。 既然如此,齐牧便不再是消极地对峙了,而是积极备战,一方面加强防守,命后勤部队采取十路纵队为一部,缩短运输部队之间的间隔距离,且采用两列阵的阵型,预防叶军偷袭,另一方面,则积极主动地寻求机会,击败叶昭。 十月,天气更为严寒。殷子夜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也是萦绕齐牧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件烦心事。和叶昭的拉锯战似乎还是没有什么突破口,便在此时,一个人来到了齐牧的营中。而就是这个人,成为了这场长达一年多的重大战役的关键转折点。 这个人便是叶昭麾下的徐武。沈闻若一语成谶,他预计贪得无厌的徐武会因为触犯规条而不为庞申、纪峰所容,徐武果真便遇到了这档子事,纪峰不留情面地将他家人捉拿下狱,徐武一怒之下,前来投降齐牧。 在此敏感的时机,投降真的是一件很微妙的事,对双方都有风险。于徐武,万一齐牧不相信他,认为他是诈降,而拘留甚至杀了他呢?于齐牧,万一徐武确乃诈降,在战略上误导他,因而中了叶昭的计谋,导致兵败呢?问题的根本,就在于是否诈降这件事上。 然而,说起来,徐武其实是齐牧的旧识。早在年轻时候,他们便相识了。徐武师从名门,却无甚大家之风范与气度。从沈闻若判断他贪婪成性,便不难想见。总而言之,齐牧对他好感不深。 徐武或许也明白这些,为表诚意,更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他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那就是叶昭的运粮路线与粮仓位置所在。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对打仗来说,粮草乃重中之重,徐武所言若为真话,齐牧可就掌控了叶昭的致命信息了! 那么,信还是不信呢? 齐牧考量的时候,沈甘智又出主意了。 沈甘智的意见简洁明了,就是信。因为徐武投降齐牧这件事,有根有据,合情合理,还被沈闻若预测过,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相反,齐牧应当果断出击,抓住这个千年一遇的胜机,奠定胜局。 等沈甘智也退了出去,营帐里只剩两人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侯爷。” “……子夜?”齐牧既惊又喜,急急去到他身旁,搂着他的背将他扶起,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殷子夜的精神好了些许,至少意识清醒了。他抬头看向齐牧,无甚血色的双唇轻轻张合,“侯爷,徐武之计,可取。” ☆、坚守阵营 “你……听到了?”齐牧有点意外。 殷子夜努力地点了点头,“沈甘智所言极是,这个机会,可能是侯爷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侯爷决不可错过。而且,要快,否则等徐武投奔侯爷的消息传回叶营,一切就都晚了。” 齐牧豁然开朗,一拍大腿,说干就干。 话虽如此说,风险依然不小,不管怎样,叶昭的兵就是比他多,这一点改变不了。齐牧思量一番,留下何炎、沈甘智他们在营垒守着,自己亲自领兵行动。齐牧估计,他此去偷袭叶昭的粮仓,叶昭大体就两个反应,要么全力回援粮仓,和他拼命,要么围魏救赵,趁他不在,转而攻他大营,一旦大营被攻下,齐牧这边也会损失惨重,届时鹿死谁手或还未可知。 所以,最终战果如何,还是未知数。“兄弟,”齐牧一手拍着何炎的肩膀,另一手向他伸出,“这里就交给你了。” 齐牧没有称他副将,而是叫他兄弟,恳切的目光与言辞不由唤起了何炎对当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光的回忆。对他来说,天下也好,名利也罢,都不如一个义字来得刻骨铭心,热血沸腾。何炎重重地握住他的手,两人紧紧攒着,“季真,你放一百个心,只要我何炎在,这大营就在,哪怕我何炎倒下,这大营也还得在!” 齐牧,字季真。齐牧现今位高权重,极少有人会直呼他名字。能叫他季真的,多半只有一些年少相交至今的老朋友了。而这样的朋友,随着连年征战,也越来越少。每剩一个,都值得倍加珍惜。 “好。”齐牧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营帐,门帘遮掩着,那里面,正躺着一个他此刻最放心不下的人。 “等我回来。”齐牧说完这句话,转身拉马,准备出发。 等我回来。对这座大营说,对何炎说,对所有的士卒说。 也是,对你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齐牧打算借助夜色的掩护,走小道去偷袭叶昭位于吴井的粮仓。于是,齐牧亲率五千步骑,打上了叶军的旗号,人衔枚,马缚口,各自背上一束柴草,暗夜之中全速疾行,直奔吴井。 齐牧的军队一攻到吴井,叶昭那边的反应也不慢,马上下令主力大军对齐营发起正面强攻,另一边则派轻骑部队以最快速度救援吴井。霎时,一直呈胶着状态的双方忽地两边同时开打。这头,何炎指挥众将士戮力抵挡,誓死不让,那头,齐军急攻吴井,与驻守吴井的叶营将领于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令叶昭恼恨的是,即便齐牧领着五千兵力离开了大营,齐营这边竟还是牢不可破,面对他们不顾一切的强攻,齐军也以一种义无反顾的状态去抗争。攻营战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就只能等待吴井的消息了。 吴井原本有于穹把守,叶昭又遣了最身轻如燕的骑兵去救援,叶昭有信心,齐牧的奸计应不至于得逞,待叶昭的后援一到,齐牧就将反被前后包夹,在劫难逃。待齐牧被擒,或战败而逃,战况一传到齐营之中,齐军必定军心大动,士气剧跌,趁那时候一举攻下,简直易如反掌,胜利如探囊取物。 这个道理,叶昭懂,齐牧也懂。在漆黑的冷风之中翻身上马,拉起缰绳,带着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出发的那一刻起,齐牧就明白,他这一仗,只许赢,不许输。 这一年,齐牧四十有一,已到不惑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这个年岁,说老不老,但必定远不算年轻了。回想以往,他最辉煌的时候,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最落魄的时候,形单影只,狼狈逃难,最富贵的时候,锦衣玉食,一掷千金,最穷困的时候,饥寒交迫,不得不腆着脸去向从前的旧识讨点吃食。他自小顽劣,不喜读书,后来被父亲交托给满腹诗书的四叔管了几年,总算是学了些东西,却不知怎地,唯独最爱兵法。没打仗的时候,他就开始钻研兵法,还实践在小伙伴们身上,用来抢夺地盘。那时候,他还不懂战争的残酷,还不懂人性的黑暗,他还很向往战场,很向往古人那些指挥自如、用兵如神的境界。直到后来,他真的走上了征戎不断、逐鹿天下的道路。多少年来,他亲自大大小小打过不少仗。他还记得,在他二十出头,跟随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出战过一次后,亲眼目睹了百姓起义军与官兵互相厮杀、最后变为单方面泯灭人性的屠杀的场景,他从战场回到城里时,全身都被鲜血染红了,而那一次,他所带去的三千士卒,最后连一半都不剩。那时,他在想,他以后再也不想打仗了,他再也不想钻研兵法了,他再也不愿发生战争了。是的,官兵赢了,他所处的阵营胜利了,可那些被屠戮殆尽的百姓,他们就真的十恶不赦吗?他们就真的该死吗?他们何以反叛?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啊!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官兵,他们跟这些百姓就真的有仇吗?他们就真的喜欢杀人吗?当手中的屠刀沾上了第一抹鲜血,当战争的号角响起,当夺取他人的性命成为了理所当然甚至值得颂扬的事情,人们心中埋藏着的那头野兽,就会被完全唤醒。 可是,你们知道你们究竟在为何而战吗? 今日,齐牧又一次面临生死之局,像以往许许多多次一样。他不止一回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不止一回被逼入绝境,他不止一回,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日的朝阳。今日,他知道他为何而战,他在不惑之年到了不惑之境,他很清楚自己的道路该如何走,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迷茫。 “兄弟们!今天攻下了吴井,我们就取得了天下!若在这里倒下,我们的家乡、我们的亲人就会全部化为乌有!今日能战到最后的,我必许他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今日若英勇牺牲的,我必保他光耀门楣、家小无忧!随我杀!” 齐牧立于高地,红了眼地一阵大喝,话音刚落,手持宝剑,驾着盘龙宝马疾冲而出,直直杀向敌阵。身先士卒最能鼓舞士气,加上齐牧一番激励,霎时齐军杀声震天,势如洪流。 叶昭在那边急不可耐地等着,盼来盼去,却盼来的不是捷报,而是差点让他眼前一黑的消息。 齐牧成功攻破了吴井的粮仓,斩杀了于穹,且一把火将叶昭的辎重粮草烧了个精光! 叶军哗地一下就炸开了。 是啊,饭都要吃不上了,接下来的仗还怎么打啊? 叶昭还在懵,他手下的将领反应则极为迅速,当即有两员大将选择投降齐牧,他们一起了这个头,叶军上下无不人心动摇,军心大跌,内部严重分裂,全然失去了攻打齐营的勇气与信心。齐军见状,乘热打铁、乘胜追击,主动出营猛攻,叶军哪还有抵挡之力,当即溃败得一塌糊涂。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最后,叶昭只得仓皇地带着数百骑兵,狼狈之极地逃回渝州。留得青山在,却也没柴烧了。自此,叶昭一蹶不振,再没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叶齐双方为时一年多的鸣都之战,终于结束。 此战中,叶昭出动的兵力达十万,齐牧出动的兵力约两万。 战后,叶军的伤亡人数约九万,齐军的伤亡人数约八千。 这是齐牧一生中最大的胜仗,是他军事成就的巅峰,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军事才能,更被载入了史册上有名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之一。 鸣都之战的胜利,对齐牧意义非凡。叶昭的势力就此衰微,齐牧顺利地统一了北方领域,其统治范围大大扩展,总体来说,鸣都之战,为齐牧登上北境之王的宝座打下了坚实基础。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或许大家都没想那么多,最为朴素的喜悦是,终于可以不再继续这种人间地狱般的日子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叶昭跑了,叶昭的大营还在,齐牧正清点战场,顾决驾着马匆匆奔来,“侯爷,有发现!” “哦?”齐牧也一拉缰绳,调转马头随他而去。 两人来到齐营的中军大帐前,翻身下马,顾决已经命兵卒把守于帘外,任何人不得入内。齐牧皱了皱眉,看来这不是简单的事。 莫非传国玉玺在里面? 关于传国玉玺的事,说来话长。当年士人、外戚与宦官在皇宫血战,导致皇帝在惊慌之下跑到了宫外,事件平息后,大家把皇帝找回去了,可竟发现混乱之中,传国玉玺不见了。堂堂森严的帝居里闹出这么大个乌龙,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后来,阴差阳错地,传国玉玺被叶臻拿到了,借此号称“玉玺在手,天下我有”,早早做起了皇帝梦。总而言之,这玉玺至今何在,还是个迷。 ☆、识时务者为俊杰 齐牧自然不会愚蠢地以为有了玉玺就有了天下,不过玉玺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天子都在他手里了,要把传国玉玺也弄到手,就更加堂而皇之了。 顾决肃然地将齐牧迎入账内,齐牧环顾一圈,没看到玉玺,却一眼扫见大帐正中的几案上,整齐地叠着许多书信。 “侯爷,就是这些。”顾决道。 齐牧没有说话,走至跟前,随手拿起一封,抽出信纸,哗地一声抖开。 顾决显然已大体知道这些书信会是什么内容,立在一旁并不靠近,等待齐牧的反应。 齐牧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份书信,面无表情地放下,又面无表情再拿起一份,同样利落地抖开。 齐牧不紧不慢地一连看了好几份,始终一语不发。 看够了,他背着手在帐中踱了几步,良久,冷笑一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好一帮俊杰!” 原来,这些都是齐牧麾下的某些部属写给叶昭示好的信,其中既有军营中之人,也有驻守在盈州城之士。 “侯爷,我命人将这些送回盈州城?”顾决试探着问。 叶齐交战期间,与叶昭通信,向之表态,这已算得上赤裸裸的背叛了。 顾决就是深知兹事体大,而且背叛、不忠是任何一个君主都绝对难以容忍的,所以他必须直接向齐牧报告此事,因为此时此刻,除了他自己,他已经无法确定谁对齐牧是始终如一地坚定立场的了。 “顾决啊,”齐牧答非所问,“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世态炎凉,人情淡漠,咱也都见识过了吧。” 顾决不明齐牧此言之意,只得如实答道,“是的,侯爷。” 齐牧叹口气,又陷入了沉默。 之前,齐牧凭着区区两万兵力,以少敌多,对抗叶昭的十万大军。各个方面,叶昭都似乎比齐牧要强大。对峙之中,齐牧的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一点点地陷入绝望的境地,再加上方华意欲偷袭盈州城的消息席卷而来,弄得齐营人心惶惶,惴惴不安。不确定能否见到明日的朝阳的,何止是齐牧?谁都一样啊。 那般形势下,一封封明哲保身、另寻出路的书信恰如这冬日的雪花般簌簌地飞向叶昭大营,也许这些人万万没想到,叶昭将此等铁铮铮的证据都留在了自己的大营里,且这座大营,竟被齐牧踏了进来。 今日,怕是有人欢呼胜利的同时,也有人冷汗直流罢。 齐牧缓缓地摇了摇头,顾决还琢磨着他什么意思,齐牧便一挥袖,“放把火烧了。” “啊?”顾决讶然,“烧了?那罪证……” “罪证什么。”齐牧打断他,“这些人好歹没有直接投奔叶昭,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今天要是带着这么一堆东西回去,不是要将他们生生逼反吗?刚刚解决叶昭,又给自己捅娄子?” 顿了顿,他又叹道,“罢了,罢了,叶昭如日中天之时,我连自己都无法保全,能怪他们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烧了,都烧了,一点渣滓都别留下。” 顾决恍然大悟,当即道,“是!” “还有,”齐牧补充道,“将这消息跟着战报一起快马传回盈州城,使上下安心。” 很快,齐军烧毁叶军粮仓,焚毁叶军大营,打得叶昭落荒而逃的捷报,传入了盈州城,举城喧腾。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大家都不记得,盈州城上一次出现此等境况,是什么时候了。 总之,齐牧在打了一场历时最久、难度最大的仗后,得胜而归。 齐牧入城后,家小都未来得及团聚,第一件事便是安置好殷子夜,并把陈大夫请来。本来,齐牧万不得已答应殷子夜让他留在军营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就有想过将陈大夫也弄过来,殷子夜死活不同意,说陈大夫这么一把年纪了,经不起这个折腾。齐牧一琢磨好像是这个道理,陈大夫可是盈州大地有名的再世华佗,是普通医师难以替代的,殷子夜往后需要他的日子还多的是,只好将就着继续征用军医。 陈大夫这回也没说出什么太新鲜的话,脸色却不太好,多了几分凝重,在齐牧的一再追问下,他也只是说殷子夜过度疲劳,身体负担太大,接下来需长时间的一段休养。 瞅准齐牧与陈大夫唠嗑得差不多了,顾决见缝插针地赶紧插话,“侯爷——” “怎么?” “各位夫人……候您多时了。” 顾决话说得已算委婉,齐牧的妻妾们那边,眼神都快把他瞪出个窟窿了。 齐牧愣了愣,“哦。” 顾决快哭了,这哦是什么意思,爷您倒是给个准信啊? 顾决只得硬着头皮接着问,“侯爷啥时候去见见?” 齐牧不耐烦地摆摆手,“等会儿。” 顾决默默地风中凌乱。 他真的无比羡慕何炎、陆荣那些战场厮杀汉。别人都觉得他这职位好,贴身护卫齐牧,实则动刀枪的机会不多,平时就是上传下达一下,他的话很多时候简直就是齐牧的口令,权力高,面子大,至少没谁会轻易得罪他,到打仗那会儿吧,主将所处的位置一般比较安全,顾决既然要保护齐牧,当然也不能到处乱跑,所以即便想壮烈殉职也多半轮不到他。简而言之,活儿轻松,待遇不菲,更没什么生命危险,还不够好吗? 顾决心里憋屈啊。他一身武艺、昂藏七尺的大汉,往好了说,是打杂的,往不好了说,就是个保姆,平时跑腿传信什么的就不提了,有事没事还得替齐牧照顾殷子夜啊,安抚他的老婆们啊,以及看护他的孩子们啊……顾决感到心很累。 好在这趟齐牧没忽悠他,过了一会儿,送走了陈大夫,又与殷子夜说了些话,才起身离开,前往舒夫人的寝屋。 齐牧前脚一走,沈闻若后脚就来了。 实则不是巧合,而是沈闻若知道齐牧在殷子夜屋里,有意错开。对于齐牧与殷子夜的关系,沈闻若心情很复杂。此事严格说来,或无可厚非,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当时,沈闻若的结亲之议被殷子夜婉拒,他未来得及旁敲侧击地对殷子夜加以劝导,叶昭便向齐牧宣战了。大敌当前,一切以国事为重。 一别,就是一年多。沈闻若提着礼盒进门,看到靠坐在床上的殷子夜,客套都忘了,让阿罗接过礼盒后,便大步走到床边,在他身旁坐下,“子夜,你……”沈闻若一介鸿儒子弟,平日出口成章,这会儿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别来无恙?显然不合适,沈闻若想来想去,只得道,“你没事就好。” “子夜能有什么事?”殷子夜笑道。 看着殷子夜轻松的神色,沈闻若叹息一声,“子夜,实不相瞒,愚兄早就得知子夜在军中卧病,心中忧虑,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子夜病重昏迷之时,侯爷曾写信问询于我,意欲退兵据守盈州城,愚兄极力劝阻侯爷,望侯爷坚守到底。愚兄深知,战场险象环生,条件恶劣,若子夜……若子夜有何三长两短,愚兄便是千古罪人了——” 殷子夜一把握住他双手,“闻若兄何罪之有?若子夜当时神志尚清,必定也会力谏侯爷坚持下去,此乃关乎天下走势之关键,子夜随侯爷出征,便是要尽一个谋臣之责,而子夜失职之时,闻若兄恰做了该做的事。反过来说,若真的因子夜,而令侯爷作出错误的决定,误了上下臣民,误了中原百姓,那么子夜才是千古罪人啊!” 沈闻若怔了怔,略带欣慰地点头,“子夜……当初向侯爷几番推荐你,实乃愚兄此生引以为傲之抉择。” “闻若兄言重了。谁人不晓闻若兄乃爱才之人,且胸襟广阔,绝不吝于向侯爷举荐贤良,有闻若兄此等正直之臣,乃朝廷之福。” 确实,除了殷子夜以外,沈闻若先后为齐牧推举的人才不在少数,或是当今名士,或有不世之才,基本一一受到齐牧任用。 沈闻若不置可否,反又说到殷子夜身上,“这次子夜助侯爷大胜而归,奠定大势,功不可没,可喜可贺。” “子夜出力有限,无甚大功。反倒一身顽疾,给侯爷添了不少麻烦。” “子夜别过谦,开战之前,正是子夜你一席话振奋了军心,之后又力主侯爷迅速前往安州平定杜灼之乱,最重要的——”沈闻若神秘一笑,“听说子夜预测方华被刺一事,当场就把大家都吓到了啊?” 殷子夜抬眼看他,“闻若兄也认为子夜是信口雌黄?” “哈哈,”沈闻若笑道,“此言若出自他人之口,愚兄必不能信,但既是子夜说的,想必你有自己的道理。再说,如今叶昭已然败退,仍未有方华来袭的消息,不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了?” “无事便好。”殷子夜沉吟道。 “愚兄深知子夜向来别具一格,不拘常理,凡俗之人远不能及啊。” ☆、难得糊涂 这一句本是赞颂之词,可此刻殷子夜听来,却不知沈闻若是否别有一番言外之意。 有也好,无也罢,殷子夜又能作出什么回应呢?人生在世,有时难得糊涂啊。 沈闻若也发现了,只要一涉及这话题,不论他蕴含得多么微妙,殷子夜都无一例外地和他耍太极,以柔克刚,装聋作哑,让沈闻若完全找不到着力点,使不上劲。 罢了,来日方长,沈闻若有的是机会。 各方都安顿得差不多后,齐牧下令军中开设盛宴,大举庆功,犒劳将士。齐军此战死伤不算太多,但奔波劳碌了那么长时间,都不容易,总算能吃上一顿像样的了。 一时间,酒肉飘香,歌舞升平,四处是欢声笑语,豪情壮志。宴会整整持续了三天,撑得大家三年不想再喝酒吃肉。 此战尘埃落定个多月后,接近年关,盈州城上下才收到一个令大家后知后觉的消息——东南阳州势力的方华,不幸逝世了。 而逝世的原因,令不少人瞠目结舌——方华原率军欲北上袭击盈州城,结果还没踏入盈州城边界,就死于刺客之手。 齐牧麾下一阵哗然。 此前有人讽刺殷子夜“铁嘴判命”,这下可好,实践检验真理,不是铁嘴判命是什么? 但没人有那个心情去钦佩殷子夜运筹帷幄,料事如神。这真的太“神”了,超出了正常人可理解的范围,要不是亲身经历,说什么也不能信。 巧合,一定是巧合。 只能这样解释了。 于是,绝大部分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缘由。 对此,殷子夜一笑置之。 既然已平安度过一劫,哪怕真的是巧合,又何妨? 却不可否认,也无法阻挡,殷子夜声名渐大,有关他的光怪陆离、面目全非的奇闻,渐渐流传开来。 其中,不好的比好的多。 甚至有个这样的版本,说齐牧得了修炼成精的妖道襄助,以至于千里之外可以暗杀方华,以少打多也能大败叶昭。 殷子夜交友甚少,沈闻若不是个八卦之人,齐牧日理万机,听不见,看不到,倒也六根清净,怡然自得。 总算又可以过个好年。自天下大乱以来,齐牧至少一半的春节是在战场上度过的。 大年初一,齐牧照旧一律推却了所有应酬,命人备了一桌子菜,万事俱备后,屏退一众下人,偌大的寝屋里,只剩两个身影。 “侯爷,新年好。”殷子夜正正经经地行个礼。 “好好好。”齐牧笑着摸出块东西,“来,给你压胜钱。”说着,将那物事放到殷子夜手中。 殷子夜意外地细一端详,是一挂以红绳吊着钱币的腰佩,简洁朴素,钱币正面刻着“福寿康宁”,背面则雕有龙凤图案,这种装饰物一般并不值钱,只是寓意着去殃除凶、如意吉祥。 殷子夜哭笑不得,“侯爷还当子夜是孩童呢?” “你不是,你家小妹是。”齐牧另一手又拿出一块,“这还有一枚,拿去赠与你小妹吧。” 虽然自殷子夜将殷果送入沈府后,齐牧便再没见过这个小姑娘,但殷子夜在乎这个小妹,齐牧是清楚的。所谓爱屋及乌,大体不外如是。 “来,现在就给你戴上。”齐牧说着,也没等殷子夜回应,贴得更近了些,稍稍弯腰亲手将腰佩挂到了殷子夜腰间,殷子夜定定地站着,任由齐牧的动作,直至齐牧直起身子,“好了。” “谢侯爷。”殷子夜轻声道。 “与我,不必言谢。” 殷子夜脸上有些发热,略带慌张躲开目光,将另一块一模一样的腰佩小心收好,想到什么,“子夜没给侯爷备礼,失策了。” 齐牧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你人都是我的了,备什么礼。” “……” 殷子夜看着他,半天没答出话来。 “看什么?”齐牧打趣。 殷子夜摇摇头,“两日不见,侯爷的造诣越发高深了。” “嗯?”齐牧一挑眉,“这话怎么听着像骂人呢?” “没有,子夜在夸侯爷呢。” 明知他在揶揄,齐牧懒得跟他计较,扶着袖子拿起筷子,一下一下地往殷子夜碗里夹肉,“行了,再不吃菜就凉了。” “侯爷……”殷子夜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碗里的肉越来越多,“太多了。” “才多少?我那小儿子比你吃的都多。”齐牧不容分说,“这都是陈大夫定的菜谱,你身体太弱了,军营里吃得又没营养,接下来一定要好好补补,”他终于停下了筷子,“先把这里的吃完吧,”说着,神色故作严肃,“不许剩。” 殷子夜很无奈。 便在此时,门外有人唤齐牧,是顾决的声音。 现在顾决学聪明了,有事找齐牧的时候,他的房门若关着,那肯定不会闯进去,若没关,顾决也坚决不直接上前,而是远远地喊上一声,好让齐牧做点准备。 齐牧有点不耐烦,大年初一的,想好好吃顿饭都不行,“就他事多。”嘀咕了一句,起身往门口而去。 趁着两人说话的当口,殷子夜灵光一闪,迅速地把肉都夹回到齐牧碗里。 坏事干完,殷子夜面不改色地继续端坐着。 齐牧关上房门,转身回来,还没坐下,目光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你又给我弄过来了?” “什么?”殷子夜一脸无辜地明知故问。 “你少给我装傻。” “……”殷子夜叹口气,“侯爷,你记忆力也忒好了。” “你啊,人都说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怎就你偏生只爱酒,不爱肉呢?” 殷子夜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笑什么,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过去了吗,今晚要吃不完,我就……”齐牧顿住了。 “就怎么?” “我就只能亲自喂你了。”齐牧认真道。 “……侯爷,你又来这招。” “对付非常之人用非常之法。”齐牧改编了殷子夜这句话,“本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你看着办吧。” 两人说着,笑着,推杯换盏,对饮畅谈,时而共商天下大事,时而拉扯闲话家常。 幸福,大概便是这样的光景罢。 冬日里的温暖,战乱下的平和,曲折间的安然,争霸中的宁静。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上元节,殷子夜照旧受邀到沈府中作客。最激动的,还是殷果。知道这日殷子夜要来,早早就心不在焉地候着,一听到下人通报殷子夜登门,拔腿就冲了出去。 “哥哥!” 再不是一个小女娃,而是一个芳龄姑娘跑了出来。 仿佛只是一转眼间,七年已过,殷果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芳华正盛,青春无限。她这一年年的长大,如白驹过隙,殷子夜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殷果便破茧为蝶了。 是啊,就七年了。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似水的流年从不等人,回望一步步走过的路,殷子夜只觉恍如隔世。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有些事情免不了改变,有些人却会停留得久一些。比如殷果,个子高了,年纪长了,可殷子夜没觉得她性子有变多少。 果不其然,殷果蹭蹭蹭跑到殷子夜跟前,一下子扑过去搂住了他。 殷子夜每次都被殷果整得一阵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不由道,“果儿,你已经是个窈窕淑女了,要注意仪表与礼节,让他人看到,成何体统。” 殷果朝他一撇嘴,“什么窈窕淑女,谁爱当谁当!咱亲人还得讲那么多礼节什么的,累不累呀?” “……”殷子夜又语塞了。 如果他有那个能力,能豢养并保护这个小妹一辈子,他一点也不介意殷果一直保持此般天真烂漫、纯朴无暇的赤子之心,永远无忧无虑地活在最简单的世界里,然则……他很清楚,他做不到。这个社会,它的好与坏,它的现实,它的残忍,它的无奈,所有这些,你终有一日,要统统自己去亲身体会啊。 殷果没有在意他的出神,拉着他就往里面走,“快进去吧,今天做了可多汤圆啦!” 众人吃汤圆,赏花灯,殷子夜不忘将齐牧所赠的腰佩送与殷果,殷果得知齐牧还送了东西给她,更与殷子夜是一模一样的款式,顿时乐开了怀,非让殷子夜当场给她戴上。殷子夜无奈,也只好由着她来。殷果满意地看看自己的腰佩,又看看殷子夜的腰佩,嚷嚷道,“哥,以后这就是咱的定情信物啦!” 殷子夜好笑,“你这话怎么说的,还想不想出嫁了?” “不想!”殷果脱口就答。 “胡闹。”殷子夜故作严肃。 “啦啦啦——”殷果朝他做个鬼脸,一溜跑开。 “我真怀疑,”沈闻若走到殷子夜身边,望着殷果的身影道,“你们俩出生之时,是否你承担了果儿那份忧虑,而果儿享受了你的那份快乐?” 殷子夜呆呆地看着他。 沈闻若伸手就捏上他的脸,“你该学学果儿,没心没肺,多笑,开心一些。” 殷子夜一怔。 沈闻若与人交往极为讲究分寸,虽说他与殷子夜相当熟稔了吧,也不至于会做出这种动作……殷子夜并非介意,只是有点意想不到。 ☆、乘势追击 沈闻若许是注意到了殷子夜的神色,忙收回手,“抱歉抱歉,愚兄失态了。” “无妨,”殷子夜笑道,“闻若兄不必紧张。” 不曾想,沈闻若的无心之举,殷子夜的无心之言,却被有心人捕捉了去。 年后不久,渝州传来消息,叶昭病逝。 当即有人敏锐地发觉这是个契机,殷子夜便是其中之一。 殷子夜马上劝齐牧北上攻打渝州地区,即叶昭的老窝。按理说,刚刚结束一年多的持久征战,士卒疲敝,不该如此快又发兵动武。可听完殷子夜一番分析,众臣纷纷赞同齐牧应当出兵北伐。 殷子夜的依据直截了当。最根本的,叶昭这个最棘手的敌人已被铲除,统一北方是齐牧必须要做的事情,时机迟早而已。 然而,叶昭倒了,不代表叶氏势力就倒了,叶氏势力残存一天,对齐牧就是多一天的威胁,一日不彻底根除,一日便无法安心。 不过,叶昭毕竟是核心统领,他一死,顿时群龙无首,人心不定,而齐牧这边得胜不久,士气正盛,此消彼长,正是一举灭敌的良机。 为何说叶昭一死就群龙无首呢?这才是关键所在。殷子夜早就断言,叶昭是个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之人,这素质体现在他为人处世的各个方面,比如挑选继承人这一件事上。说来话长,叶昭有三个儿子,其中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长子叶尚与三子叶逑之间。本来,叶尚乃嫡长子,由他来接管叶家大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偏生叶昭更偏爱三子叶逑。就这样,叶昭对于继承人一事始终定不下主意,毕竟长子叶尚无甚大过,而他心中又放不下三子,此事悬而未决,竟一直拖到了他临终之前,才匆匆决定由三子叶逑接任他所有的官职与头衔。 问题就来了。叶昭极其不妥当的处理方式导致了叶氏势力内部无穷的后患。三子叶逑是得到了叶昭的临终指认,可叶尚长久以来已有相当稳固的地位、威信以及党羽,并且手握兵权,他怎会甘心承认叶逑的地位?所以说,叶昭一死,叶氏势力群龙无首,自相分裂,谁都不认谁。“当下乃渝州地区最不安稳之时,侯爷若挥兵北上,必战无不克,一统北境指日可待。”殷子夜道。 这次没有什么争议,大家的意见挺一致。“好!”齐牧决定得也很痛快。 克日出发。这回,殷子夜又死乞白赖地跟上了。 齐牧脸色很阴沉,“此趟不过讨伐丧家之犬,你跟来干嘛?给我回去好好待着。” “子夜既为军师祭酒,在其位必谋其事,随军出行,为侯爷出谋划策,解决疑难杂症,乃子夜本职工作。”殷子夜振振有词。 “你这是逼我贬你官?”齐牧道。 “……”殷子夜神色有点黯然,“侯爷真要如此,子夜不得不从。” 齐牧叹口气,他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军政大事,升降赏罚,岂容儿戏?最终,还是拗不过殷子夜,唯有带着他一同上路。 齐牧的估计没有错,这一次的征程要顺利得多,一路往北边打过去,连战连克,捷报不断,叶氏势力本就军心大溃,叶昭的两个儿子叶尚、叶逑又不同心协力,上梁不正下梁歪,面对齐军的胜利之师,近乎毫无抵抗力,逃的逃,降的降。 没想到,就在齐军士气如虹地即将接近叶氏在渝州的大本营,即滑城时,殷子夜竟独出奇策,建议齐牧退兵。 营帐里的人都懵了。 之前说要打的是他,好吧,现在都要打到人家门口了,眼看胜果就到嘴边了,忽然说要退兵的也是他,岂非自相矛盾? 这下的是一步什么棋? 齐牧也不太理解,不过他对殷子夜相当地有耐心,如殷子夜所说,他的判断,从未失误过。 所以齐牧等着听殷子夜的解释。 原因还是在于叶昭那两个不省事的儿子。 殷子夜道,“之前因为叶尚、叶逑之间不和,以致叶氏势力分崩离析,溃不成军,是以我军百举百捷,轻松挺进,可正所谓穷寇莫追,若我军贸然攻打滑城,将他二人逼入死地,为了一线生机,此二人难免暂且团结一心,对抗我军,如此,我军即便最终取胜,也须费一番功夫。我认为,若要事半功倍,宜先行收兵转向,佯装南征象州杜植,静观其变。渝州危机一除,两人必将反目,我军只需等待叶尚、叶逑自相残杀之时,一举猛攻,渝州可定也。” 全场寂静。众人犹疑地互相对视,齐牧则陷入了深思。 殷子夜来到盈川侯府七年,从一个家世背景平凡普通、默默无闻的白丁书生,跻身为齐牧麾下的首席军师,不可谓不传奇。对于殷子夜的一些行事风格,不少人颇有非议,比如,他是唯一一个敢于因为宿醉而缺席齐牧议会的属臣。然唯独在军事才能这方面,无人敢质疑殷子夜。哪怕预言方华被刺那一件事,至今依然有人难以置信,而事实是,殷子夜确是料对了。不知是谁总结出来,殷子夜的计谋通常有几个特点,第一,大胆,冒进,风险奇高,往往不成功便成仁,第二,将一个个对手的心理状态拿捏得很准,实际上许多人他根本见都没见过,就敢笃定地下结论,第三,也许是他说话风格较与别不同,那便是殷子夜进言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连结果都给定好了,不容反驳。 有人不禁好奇,假如他真的失败了一次,假如这“从不失误”的神话被破了,将会如何?结果,到现今也没等到这个机会。 民间那些将殷子夜妖魔化了的传言,还是有三分道理的。回回就凭着对那些素未谋面之人的性格与心理的推断,来决定军国大事,听着就儿戏,万一人家突然发生什么意外,受了什么刺激,偏不按他构想的套路那样去思考呢? 对于这类质疑,殷子夜一概置之不理。 非要说答案,殷子夜很早以前就与沈闻若说过了。 打仗,打的就是人心。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这么看。短暂的沉默过后,马上有人反对殷子夜的提议,言大好良机,不容错过,若临时退兵,怕会生变。倘使叶尚、叶逑兄弟非但不同室操戈,反而趁此期间整顿上下,回复生气,齐牧下次再北上,就没那么容易了。 营帐里又热闹了起来。殷子夜从来不喜与人争执不休,该说的话说完了,便静静地看着齐牧。 齐牧感受到了那执着的目光。 齐牧霍地站起,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我意已决。”齐牧道。 众人都望向他。 “退兵,南下,进军象州!” 齐牧说退就退了。计划是班师先返回盈州城,再往东南入象州。 又是一段漫漫长路,所幸并不赶。齐牧心中,情感上的倾向是想要勇往直前,速战速决的,他考虑到,一队大军这么一来一回地折腾,少说又是数个月,他这等习惯军旅之人还好,对殷子夜,却是极大的负担。 然他的理智告诉他,殷子夜的计策,的确有事半功倍之效。齐牧深知,作为一个明智的君主,他不可能以个人好恶为军事抉择的标准。殷子夜于他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论他们有着怎样不为俗世所容的牵绊,殷子夜首先是一个谋臣,一个军师,他的智慧,他的才能,才是他身上最大的价值体现。齐牧倘因着别的原因,去作出次一等的决策,对自己,以及对这位卓尔不群的军师,都会是一种侮辱。 都说忠孝两难全,其实两难全的,何止是忠与孝呢? 我选了天下,便负了你。 我选了你,便负了天下。 营帐里,齐牧看着身旁的殷子夜熟睡的面容,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 殷子夜仿佛有所感应般,往他怀里缩了缩,彼此近乎互相贴着。 齐牧感受着怀中之人那匀称而平稳的呼吸,不自觉地生出一种错觉,他想要的,也许就是这样而已。 每日睡前,醒来,看到的,都是最为牵挂的那张面孔。 这种拥有的感觉,很踏实,却不知为何,又隐含着一种恍惚。 真的怕,有一天,这样踏实的拥有会一去不返。 他一直认为,争霸天下,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 一旦得到无上的权力,还有什么可阻挡他的脚步? 还有什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齐军刚刚回到盈州城,还没朝象州迈出脚步,渝州便传来了叶军生变的消息。一如殷子夜所料,叶昭长子叶尚率兵向三弟叶逑发难,双方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厮杀。 这也太快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齐牧哪管这个,时机已然成熟,他毫不迟疑地领军回头北上,长驱直入,直捣黄龙,攻入渝州滑城。 相比起之前与叶昭的鸣都之战,这回齐军真的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轻松得史书都懒得多记载几笔,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亮点。 ☆、无冕之王 当然,史书上那寥寥几笔,往往缩减了太多太多的内容。平定叶氏残余势力的这场战争,前后大大小小打了几次,叶昭长子叶尚战死,三子叶逑与二子叶明逃亡,齐牧在两年间陆续平定了原叶昭统管下的渝州、万州、合州、佑州,成为了北方大地的无冕之王。 齐牧的雄心霸业,正一步步地走向最为辉煌的巅峰。 尔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与宁静。 除了连年征战后要让士卒与百姓休养生息,囤积粮草等原因外,还有一点,极少人知道的,那便是齐牧的头风越发地厉害了。 也不知是何时落下的顽疾,还年轻些的时候,发作得还少些,不甚碍事,齐牧隐约忆起,大约是鸣都之战后,才疼得愈加频繁的。 战争,可是个体力活啊。 “侯爷总说我,却不注意自己。”殷子夜蹙了蹙眉,起身走到他背后,伸出双手,纤白细长的手指轻轻触上他两边的侧额,“我来试试。” “嗯?你会推拿?”齐牧惊讶。 “不会。” “……” “所以说我试试。” “好,”齐牧无奈地笑笑,闭上眼睛,“能当你第一个病人,本侯荣幸之极啊。”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0节 “侯爷。” “嗯?” “方今北境大体已平,侯爷下一步有何打算?” “佑州以北的胡人时常入塞为害,始终是个隐患,不得不除。” “的确如此。” “子夜可是有话要说?” 殷子夜顿了顿,“侯爷虽已征服北境,然北有夷狄,南面更盘踞着象州杜植、阳州方氏一族的势力,一统中原之路,还很漫长。” 齐牧微微颔首。 今年,他已四十有四,人生过了大半,才历尽艰难荡平北方,齐牧不敢断言,他能否在有生之年里,亲手将四海之地揽入囊中? “不过,”殷子夜又道,“杜植暂且不足为惧,阳州的当家人方华之死对方氏一族打击颇为沉重,何况,方华的继承人,他弟弟方景虽年纪尚轻,为人却老成持重,作风稳健,与张扬的方华截然不同。如不出所料,方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当会据守东南,养精蓄锐,窥伺争锋之机。” “嗯。”齐牧沉吟道,“此言在理。” “方氏在阳州根基已深,不易撼动。反观侯爷,初平渝州、万州、合州、佑州,政策未行,人心未定,子夜建议,可多方招募重用四州之名士贤达,收附民心,巩固统治,则北境之彻底安定,指日可待。届时,侯爷北上南下,都省却了后顾之忧。” “好,正合本侯之意。” “当中有一人,子夜愿着力举荐。” “哦?”齐牧睁开眼睛,回头好奇地盯着他,“此人难不成以美酒贿赂于你了?” 这自然是句戏语。主要是,殷子夜一贯少与他人来往,罕有特意向齐牧为谁美言之事,否则,以他与齐牧关系之密切,早有许多人欲借他之便利在齐牧麾下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只殷子夜均毫不留情地一概拒绝,便免不了将人情处得僵滞些。 “那侯爷听不听?”殷子夜不答反问。 “听,”齐牧乐呵笑道,“能让你上心的,我当然得瞧瞧是何方神圣。” “林尘。” “林尘?”齐牧一愣。 “侯爷还记得此人否?” “怎能不记得?”齐牧道,“当初骂我那兔崽子嘛。” 殷子夜噗嗤一笑。 “笑啥,我说得不对?”齐牧瞅他。 “对极了。”殷子夜正色道。 林尘,有名的大才子、大文学家,正是当年为叶昭攥写那讨齐牧之檄文的作者。本来,那篇字句铿锵、大义凛然的檄文气得齐牧怒不可遏,况且,叶昭还将之昭告天下,企图令齐牧遭受天下唾骂,将来更是极有可能会载入史册、万世相传,抹灭不去、亘久长存的不仅是林尘才华横溢之美名,还有他齐牧狼心贼子的骂名。但凡想成就千秋霸业之人,有几人能全然不在乎生前身后名? “那兔崽子,一点没有笔下留人啊。”齐牧感慨。 “可侯爷不还是留下了他?”殷子夜笑道。 攻入渝州滑城之时,叶氏麾下那一干投降的部属中,林尘乃其中之一。 “林尘才华盖世,杀了着实可惜。” 齐牧留了他一命,如今担任一介无足轻重的小官。 “侯爷生性爱才,此容人之度,实为明主之典范。”殷子夜道。 齐牧又闭上眼睛,不知是否错觉,经殷子夜的双手揉弄俄顷后,胀痛的脑袋似稍有舒缓。良久,他缓缓道,“子夜之意,本侯明白了。” 多年征战,齐牧前前后后接纳了不少敌方的降将,他全然不在乎别人易主而后归附于他。齐牧的用人标准,只有两点,其一,或是有才,或是有德,若才德兼备,自为上佳,其二,忠诚。从前,各为其主,齐牧可以理解,可一旦归降,便只能认他这一个主公,倘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愿一心一意辅佐于他,便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没有商量,杀无赦。 该做的工作,齐牧倒也会做到位,比如不株连,不羞辱,甚至将一些他特别惋惜的人才斩首之后,还会命人好生照料其家小。不过,真有人特别招惹到他的,下场也会很惨烈。像当初的阳州太守杨卞,竟出兵袭击跋山涉水从老家前往盈州城的齐氏族人,抢了齐家万千家财事小,令齐牧无法释怀的是,他的老父亲、亲弟弟及一众姬妾随从均命丧于杨卞军队的刀下,几乎可以说是被全家灭门。后来,齐牧擒了杨卞,杀了之后还不痛快,将他悬尸于城门示众。 杨卞也属当世名士,齐牧此举,颇引了一些唏嘘。得知详情之人都比较清楚,劫杀齐牧的父亲并非杨卞本意,而是他属下的一位将领见财起意,临时生出歹心而行下此举,事后,这位将领投奔了当地的土匪山贼,杨卞情知糟糕,当即举兵剿灭这伙山贼以及他这位旧属,希冀得到齐牧的原谅,然为时已晚,仍保不住他自己一命。齐牧杀了杨卞,还不算什么,众人也只是唏嘘罢了,真正令大家的心一寒到底的,是齐牧悲痛之下,誓要替家人报仇,竟因此而发兵血洗阳州,不知屠戮了多少无辜百姓,那一年,阳州白骨千里,血流漂杵,生灵涂炭,令四方之地无不震惊。 因一人之罪,而殃及一州之百姓,可悲可叹。代价是惨重的,不论是对杨卞,对阳州百姓,还是对齐牧。正由于这极端的一战,齐牧大失人心,当时,在明面上,他手下的不少能人志士直接弃官而去,于暗地里,他的一些近臣心腹干脆背后党结挑拨,意图将齐牧一除而后快。于是,齐牧的兵马还在阳州横冲直撞、大肆杀戮时,他的根据地盈州突发兵变,他的部下超过了半数都在一夜之间反叛。那一次,齐牧众叛亲离,危若累卵,差点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多年心血近乎付之一炬。 齐牧还是命大,后来,此事仍是有惊无险地堪堪摆平了,齐牧亲率大军平了叛部,重回盈州。然而,经此一役,齐牧可谓受到了当头一棒,引起了他深刻的思考。这些都是殷子夜到来之前的事情,齐牧毕竟尚年轻气盛,正气血方刚,多年之后,齐牧明白了自己当年何以会走到了与部属离心离德的地步,犯过的错已不可挽回,唯有谨记教训,引为前车之鉴。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多年来,齐牧确在一点点地改变,血洗阳州无疑是一种极端,至于另一种极端,以杜灼手下的名将江屿为例。 杜灼麾下的两位悍将,一个江屿,一个蒙金,都骁勇善战,有以一敌百之势。齐牧初见,便意图将他们收为己用。一番试探过后,齐牧发觉,此二人对杜灼的忠诚度根深蒂固、无与伦比,非功名利禄所能轻易诱惑。尽管如此,齐牧还是没有放弃希望。终于,机会来了,这要说回到鸣都之战。恰当齐牧筹备着与叶昭开战时,杜灼在安州起兵叛乱,齐牧听从殷子夜之计,飞速前往镇压,大败杜灼,活捉江屿。江屿自此暂时听命于齐牧,在鸣都之战中,为他斩下了叶昭大将严尤的首级,算是立了大功。可江屿也是个很有个性的汉子,从一开始,他就明确告诉齐牧,他永远都只忠于杜灼一人,齐牧既放他一命,是为对他有恩,报恩之后,他始终是要走的。鸣都之战结束,齐牧知道再难以留住江屿,虽则那会儿有人劝他勿放虎归山,将江屿杀了一了百了,可齐牧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下这个手。 世间,唯英雄能惺惺相惜啊! 于是,江屿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盈州城。 齐牧当时没有想到,他这一念之间放走了江屿,竟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扭转他命途节点的一个关键。 又或许,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谁又说得清呢? ☆、千金市骨 齐牧采纳了殷子夜的建言,不仅布告天下,招募四州贤达,还着重提拔了林尘。殷子夜所以特别推荐林尘,有其深层的因由。 一方面,林尘确有八斗之才,时人难及。另一方面,林尘此前属叶氏旗下,为叶昭所用,更作了一篇举世闻名的声讨齐牧之檄文。古语有云,士可杀不可辱,如今,齐牧连辱骂过他的林尘都能既往不咎,度才以用,天下之士又有何忧虑呢? 齐牧原就有求贤若渴之名,此举一出,果然起到千金市骨之效。 因了齐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用人之法,他麾下众官,才学也好,秉性也罢,往往各有千秋,时而彼此互不相容也极为常见。其中,对殷子夜,众人便常颇有微词。 有人在齐牧面前投诉殷子夜,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对殷子夜的才能,智谋,大家没什么好挑剔的,提来提去都是他生活作风之类的问题。众官孜孜不倦,你方唱罢我登场,长久以来对齐牧说了一次又一次,齐牧仿佛回回都左耳进右耳出,对众官之言倒不斥责也不恼怒,可能偶尔还会装模作样地附和着赞同一两句,可就是没用。回头,殷子夜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大家很无奈。这要换个不起眼的人物,浪荡一点,放肆一点,他们也没空去管。可这是谁啊,这是齐牧麾下首席军师,齐氏势力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此地位显贵之人,做派若不正,别说服众了,还会带坏风气,造成负面影响,这不能够啊! 之前众官唠叨得最多的,就是殷子夜贪杯,好酒已经好到了干扰正事的程度了。平日在侯府里,殷子夜三天两头宿醉,更不止一次因睡过头没准时出席齐牧的议会,有时候,来了,还带着一身酒气,脚步都有点飘忽,对待军政大事极之不严肃。最让众官忍无可忍的是,据闻殷子夜在鸣都之战途中,竟于军营之内也不顾军纪,不知哪里弄了两坛酒饮得酩酊大醉!若是他人敢此般触犯军纪,齐牧早就将之斩首,以儆效尤,而对殷子夜……齐牧压根就当不知道这茬,极尽装聋作哑之能事。 近来,众官唠叨起了殷子夜另一条罪行,他不仅好酒,他进化了,还好色。 “好色?”这回齐牧懵了。 殷子夜好的哪个色? 齐牧想着想着,有点心虚。 众人没注意到齐牧又发起愣来了,其中一人道,“殷祭酒实在……实在越来越过了。” “没错,”另一人道,“堂堂侯府之内,公然召集各路风尘女子,且听说——日日不同,回回新鲜,哎……老夫说不下去了。” “殷祭酒年近三十,尚未娶妻,本无可厚非,可时常这般纵情声色,淫乐放荡,岂非有辱斯文?” “纵欲过度,不加节制,无怪乎常年体弱……” “侯爷,此不正之风实应管束纠正,纵有高才,无德过甚,难免天怒人怨,众所不服啊。” 各位老的少的大小官员挤在齐牧面前说了一堆,齐牧好歹是回归神来了,严肃地颔了颔首,“嗯。”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声嗯几个意思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管还是不管? 为首之人正欲追问,齐牧忽然问道,“诸位可还有要事?” 那些人恨不能翻个白眼。最大的要事都跟你口干舌燥地唠嗑半天了。 “侯爷,关于殷祭酒——”为首那人不死心,然而话说到一半,齐牧就站了起来,“好,没什么要事的话,今日就到此为止,大家辛苦了,都散了吧。” 那人脸都绿了。 可齐牧一使出装傻的功夫,谁都拿他没办法。 从书房出来,齐牧径直往殷子夜的住处走去。 众官说得还真没错,齐牧还未进屋,就看到门口有个姑娘袅娜而出,说不上浓妆艳抹,可脸上脂粉,与身上装束,一看便知非良家女子。确不能怪众官有意见有想法,齐牧属下的这些人,起码有一部分乃出自名门望族的士人,对忠孝礼义仁智信等系列儒家传统道德与礼制十分重视,容不下殷子夜的所作所为是正常的。如果齐牧不认识殷子夜,瞅见这场景,他也得误会。 那女子见到齐牧,有点慌张,齐牧摆摆手,让她退下,背着手,悠然地往屋里踱去。屋里的仆人都被使退了,只有阿罗左右张罗拾掇,齐牧示意他噤声,放轻脚步,进入内间。 “感受到了吗?对,就是这样……” “嗯,明白。” “接下来您可以给我试试。” “好。” 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幽幽传来,男子的嗓音,齐牧一听便知是殷子夜,至于女子…… 齐牧的身影忽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两人一同望向他。 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子正坐在床上,而殷子夜立于女子身侧,双手似乎正想碰她,两人这画面,这动作,着实足以令人浮想联翩,思绪万千。 “……侯爷。”半晌,殷子夜收回手,平静道。 那女子一惊,连忙起身,跪伏于地,“民女见过侯爷。” “免礼。”齐牧面无波澜,问道,“这位姑娘是?” 殷子夜没有答话,那女子甫一站起,便朝齐牧嫣然一笑,“民女芙蓉,乃醉香楼的舞姬。” “哦,”齐牧略一点头,“醉香楼,赫赫有名啊,本侯有所耳闻。”顿了顿,他又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你说你叫芙蓉?” 女子急忙答道,“是。” “诗中有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此便有了芙蓉出水,以形容女子清丽脱俗,不染铅华。”齐牧沉吟道,“好名字。” 听得齐牧这般赞誉,女子掩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 “可惜,与你不甚相配。”齐牧又道。 女子的笑容僵住了。 “脂粉太重,色调太艳,音容太假,若想当一朵芙蓉,未免过于矫揉造作。”齐牧继续道。 女子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殷子夜走上前去,将一袋碎银放到女子手中,轻声道,“辛苦你了,先回去吧。”女子不知所措地接过,还愣在原地,殷子夜拉起她,亲自带她出了屋门,让阿罗送她从侯府后门离开。 待殷子夜回来,齐牧已经坐了下来,自顾倒着茶,一脸的若无其事。 殷子夜坐到他面前,看着他。 “你有什么要说的?”齐牧终于开口。 殷子夜叹息一声,“侯爷何苦与一个青楼女子过不去。” “你也知道那是青楼女子?” “若非走投无路,何人愿意沦落风尘。”殷子夜垂眸,声音又低了几分,“侯爷是否怨子夜坏了侯爷名声。” “我的名声?”齐牧重重地搁下茶杯,“这岂是我的名声,关乎的是你的名声啊!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吗?我就是想护着你,我也辩解不来,因为人家说的都是事实!你……”齐牧指着他,憋了半天却憋不出来,只得霍地起身,一甩袖来回踱了几步,强自压制下情绪,“子夜,有些事情,我明白,你若想娶妻,哪怕如今闻若他侄女已然出嫁,我也可以为你另谋一门好亲事,书香门第,达官权贵,只要你喜欢,随你挑,倘还不够,我给你娶妾,你要还嫌我太管着你,我在外头给你买处宅子,你想住多远,就住多远,只要你告诉我,我——” 齐牧戛然止住。 我会放手。 他本来想说的,是这句话。 可他说不出口。 他真的能放手吗? 他真的是迁怒于那个素未谋面的青楼女子吗? 殷子夜只是静静地听着。 “是子夜不对,今后不会了。”半晌,殷子夜道。 齐牧自知语气重了,顿觉内疚,尤其殷子夜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有何委屈与不悦,也从来没有与他说过。是以,对他,齐牧往往不得不多一份细心。 “子夜,”齐牧道,“我方才所言,并非气话,你若真的——” “我知道。”殷子夜笑道。 “……”齐牧一时无言以对。 “子夜说过,此生所寄,唯愿不负于人。子夜一介病躯,从未奢望过婚嫁之事。往后,请侯爷勿要再提。” “子夜……你真的决定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齐牧不由好笑,“好……好。” 两人正说着话,阿罗进来了,表情有点犹豫。 “怎么了?”齐牧问。 阿罗没敢说话,看看齐牧,又看看殷子夜。 殷子夜与他对视一会,随即明白,道,“先不见了,给点银两让她们走吧。” 阿罗赶紧出去了。 “你……”齐牧何其聪明,马上悟出来了,“一个两个不够,还排着队来,好一个风流才子、众星捧月啊,殷子夜,你——”齐牧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到几案上,“你身体还要不要了?!” 齐牧真的是怒了,这砰的一声屋子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齐牧能不气吗?陈大夫对殷子夜禁欲的嘱咐可没停过,齐牧一直不敢怠慢,有时候火烧起来了都得强压着。殷子夜可好……敢情齐牧给的赏赐他就是这样挥霍的!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殷子夜呆呆地看着他,那一脸无辜的神情,让齐牧心里的怒气霎时萎了一半。 齐牧只觉有力没处使。 好一会儿,殷子夜才道,“侯爷是认为我与她们有苟且之事么?” 齐牧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子夜只是拜个师而已。”殷子夜道。 “什么?”齐牧听得莫名其妙。 他想了想,有点愕然,“你……你……”齐牧一下子开不了这个口,理了半天措辞,“咳,子夜特意为了本侯……而研习鱼水之道?” 齐牧说得很含蓄。 鱼水之道,指的便是房zhong术。 “……” 听懂齐牧的言下之意后,殷子夜的脸刷地一下烫了起来。 少顷,他才艰难启齿,“侯爷……你想多了。” “啊?” “事情……并非侯爷所想。” “……” 齐牧竟然有点失望。 “侯爷一试便知。”殷子夜说着,起身,走到他身后。 齐牧还未反应过来,殷子夜的手指便揉上了他的太阳穴。 殷子夜的力度不大,然指尖揉转推挪,灵巧之极,让齐牧感到十分舒适。 “这是……?” “推拿之术。”殷子夜道,“可缓解侯爷的头风之疾。” 齐牧恍然大悟。 “子夜……就为了这个?” “为这个还不足够吗?” 齐牧一把握住他的手,起身面向他,“这种事,何须亲自费心……吩咐下人就行了。” 殷子夜一笑,“子夜想亲自为侯爷做些事。” “你为我做的,还不够吗?” “不一样。”殷子夜声音低了下来,“那些,是殷祭酒做的。” 齐牧怔然。 他明白他的意思。 齐牧猛地搂过他的腰,将他横抱起来。 殷子夜吓了一条,“侯爷……!”几乎下一瞬,就被他放到了床上。 是的,齐牧没敢用丢的。 不等殷子夜起来,齐牧就欺身压了上去,低头就吻上他双唇。 “唔——”殷子夜慌乱了一阵,便乖乖地不再乱动了,反而伸手搂上齐牧脖颈。 不能怪齐牧如此突兀,他这一次,忍了也有好几个月了。 细想起来,齐牧很无奈。作为一个有权有势的一方诸侯,呼风唤雨、叱咤风云,近乎与心仪之人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却还被迫过着半禁欲的生活,作为一个中壮年男子,他是有苦无处诉啊。殷子夜纵不拒绝他,齐牧也会强自忍耐。 《诗经》有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形容齐牧的状态再贴切不过。 这方面,殷子夜许是清心寡欲惯了,从未觉他有过相关的苦恼。 云雨一番过后,齐牧心满意足,但觉胸中阴霾一扫而光,殷子夜躺在他怀里,呼吸许久未畅,青丝散乱,有几缕乌黑长发湿漉漉地黏着白皙的肌肤,脸上、脖颈上、肩膀上、脊背上的汗珠仍在涔涔流淌,在日光下反射出晶莹的光芒。齐牧看得有点入神。 他以为他算是看过了天下不少美人,自己的几个妻妾,也几近人间绝色。 可此时此刻,身旁的这个人,这副简单而明媚的模样,在他眼中,胜过了天下所有的艳丽。 齐牧想起之前他随口吟出的那句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是否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后,他看世间所有的面容,便都多了一层粉饰? 殷子夜缓得差不多了,侧过脸迎上他的目光。 齐牧忽然想起什么,“你学推拿之术,为何非要寻风尘女子?岂不招人误解?” 殷子夜笑了笑,“正经人家的女子,不论是黄花闺女,亦或是别家夫人,就是我敢把她们请出来,她们敢来吗?若真如此,子夜的罪就更大了。” 齐牧思索一番,“可你……哎,罢了。随你去吧。” 反正,他的江山够大,容得下这一份任性。 人生苦短,若能活得随心所欲,又有何不可呢? 众官渐渐发现,不管他们如何向齐牧批判殷子夜作风不正、影响恶劣,齐牧都没什么措施,而殷子夜非但不改,甚至愈发地恣意妄为、目无尘俗了。 倒不是专指他纵情声色这件事,而是……各个层面。 再一细究,大家又隐约察觉,始作俑者,似乎是齐牧。 众官还蒙在鼓里,有两个人,则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是顾决,另一个是沈闻若。 心知肚明,却不可言传。 齐牧毫不掩饰对殷子夜的恩宠,与他出必同车,坐必同席,举手投足间,更是对他照顾有加。下马车,殷子夜一下站不稳,齐牧便搀一把,甚至顺手就托着他的腰,宴席上,齐牧也会理所当然地给殷子夜夹个菜,全然没有留意他人的眼光。平时,殷子夜对别人也就罢了,连对齐牧都常常不讲礼数,放浪形骸,轻浮之极。 顾决和沈闻若看在眼里,倒是替他们心虚得不行。 终于有个人忍无可忍了。 一本弹劾的奏章直接打到了廷上。 天子就坐那负责围观的,其实这奏章还是给齐牧看。 写奏章之人为李君,当初亦为沈闻若所推荐,出身名门,官居吏部尚书。 李君管制吏部,素来严苛,此奏章中,历数殷子夜种种不治行检之行为作风,最后总结为败坏朝廷威仪,贬损官员形象,力谏齐牧严惩之。 众官纷纷附和,沈闻若身为尚书令,却有口难言,帮谁都不是。李君的奏章,有理有据,所列的每一条,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绝说不上冤枉,可殷子夜乃沈闻若至交,且有些事,实在不好解释。沈闻若进退两难,干脆三缄其口。 此前,众官对殷子夜意见再大,也只不过在齐牧面前发发牢骚,还没人严重到上奏弹劾的。因为,齐牧虽从善如流,可他远不是李世民,所以尚无人敢做魏征。殷子夜得宠,不是今日才有的事了,可说由来已久,仿佛无论谁对齐牧说什么,都撼动不了殷子夜的地位分毫。其实也没谁真的一门心思要把殷子夜拖下台,他对齐牧的贡献,众人是有目共睹的。大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纠正他这些不好的习性,好歹有个文人的样子。 而今,李君一本毫不含糊的奏折递到了齐牧面前,有人为他的勇气喝彩,有人为他的大胆捏汗。齐牧不像杜灼,他不以仁德闻名,真惹急了他,谁晓得齐牧会不会大发雷霆。为这么一件事杀人不至于,影响前程则不无可能。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齐牧一如以往,对这份奏章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意思意思和大家打打太极,就不了了之了。众人仔细想想,齐牧的应对也在情理之中,实在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万万没想到,李君的胆识不止于此,两个月之内,他接连着又上奏了三次,换汤不换药,就抓着殷子夜的问题不放。 岂止是勇士,简直是烈士啊。 “哈哈哈,”齐牧笑了起来,“李尚书公正严明,铁面无私,勇于检举揭发朝廷上下不良之风,乃百官之模范,本侯甚感欣慰。本侯以为,李尚书此等难能可贵之精神,当大加嘉奖,以彰显懿德,表率当世。” 众官一听,不由眼前一亮,这是有戏啊!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有效果了,齐牧这是要痛改前非了吗? 结果,齐牧表扬完了就完了,对殷子夜的事,依旧一字不提。 众官欲哭无泪。他们仍是太天真了。 “啪——”齐牧把他收到的李君的第四份奏章丢到几案上,坐到殷子夜对面。 殷子夜拿过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写得挺好。”殷子夜还点评了一句。 “嗯,”齐牧看着他,“你就没什么要反省的?” “子夜知罪。”殷子夜坦然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齐牧话音未落,殷子夜又道,“子夜只说知罪。” 齐牧一顿,不禁挑眉,“你还学会耍赖了?” “人各有志。子夜只是不愿遵从俗世所定的通用标准。世人觉是,而我觉非,世人皆醒,而我独醉。”殷子夜道。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齐牧接道。 殷子夜笑,“知子夜者莫若侯爷。” “行行行,你有理。其他就算了,天气渐暖,这酒,该限限你了,不能让你太放肆。”齐牧严肃道。 殷子夜脸上迅速地现出一抹失落。 “装可怜也没用。今天起酒量减半,我会命人监督的。” “侯爷——” “没得商量。”齐牧不为所动,“除非哪天陈大夫解除禁令了,你再跟我说。” “……” 殷子夜这辈子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怎样去贿赂一个人。 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令齐牧哭笑不得的是,大概经过他上次那一番大力鼓舞,大家是越来越来劲了,这回,突如其来地,远远不止一份奏章,不止一个谏臣,而是群臣上奏,联名弹劾殷子夜。 这阵仗,连齐牧都大感意外。 然而,齐牧还是给压了下去。 何况,还有个沈闻若时不时地和和稀泥呢。 除了沈闻若,也有一些人给予殷子夜以声援,如石川,因其本身也是个放荡不羁之人,对殷子夜自有惺惺相惜之感。 ☆、非常之人 散朝,沈闻若留到了最后,与齐牧同行。 “子夜才智超群,秉性不凡,遗世独立,并世无双,难以融于俗尘。此世间最能理解子夜之人,先来非侯爷莫属,闻若恐尤不及。”沈闻若试探着开口道。 “遗世独立……”齐牧沉吟道,“子夜确是遗世独立。” 沈闻若却不由嗟叹,“太超世不群,怕非好事。天地有道,家国有法,世人从之,乃成社稷,此方为长久之理。如若过于超纲越礼,则社稷乱之,家国乱之,天地亦将乱之,非君子之为。” 沈闻若此言,话中有话,虽含蓄之极,以齐牧之智性,如何能听不出来? 沈闻若是在九曲十八弯地暗示,群臣激愤,恐怕不仅仅因为殷子夜“超世不群”,而是他——或说他们——超纲越礼。齐牧在世道纷乱之际,起兵平定中原,匡复皇室,跟随他之人,都对他寄予厚望,简言之,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牢牢地盯着他。齐牧对一些必须的门面功夫,从来不会掉以轻心,偏生对殷子夜,他仿若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沈闻若忍着没直说,对齐牧与殷子夜的关系,近来朝廷百官私下里已有些微议论,甚至都流入民间了。之中,有些话语极其不堪入耳。 他不得不想方设法,极力劝齐牧收敛一点。 如果可以,最好当机立断,勿越陷越深。 因为,他深知,这永远,不可能有一个完满的结果。 他不忍,不忍他一力辅佐的主公与他相交至深的好友因此等非战之罪,而受人非议,遭人唾骂,乃至在史册上被抹上本不该有的一笔污名。 他们,一为雄杰,一为英才,本当为一对君臣相知的世之典范,现在,一切却都变了味道。 是他们的错,还是世界的错? “闻若,”齐牧笑道,“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 “侯爷请说。” “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齐牧道。 “此乃……庄子之言。” 这句话,意在批评儒家学士,只懂表面之仁义道德,而不解人之心性。齐牧语气温和,然这一道引用,可是对沈闻若所谓超纲越礼犀利之极的反击。 齐牧还未说完,“庄子此言,反过来讲,该当如何?” 沈闻若很配合,“请侯爷指教。” “明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明于见心人者,必也疏于礼仪,闻若以为呢?” 沈闻若无言以对。 是啊。 太在乎表面的东西,难免忽略内在。 能一眼看穿表象、洞察人心之人,便也就不在乎身外的浮华烟云了。 这类人,他们的目光,从来就不曾在俗世的万千繁华上停留过。 所有人都谨慎依循的守则,他们不屑一顾。 所有人都拼命追逐的事物,他们不为所动。 他们昂然阔步地走着自己的路,不论那有多孤独,多萧瑟,多艰难。 有人只是为别人而活,直至生命结束,都不知自己的方向在何处。 有人不过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当别人告诉他,这便是普世的标准、这便是世俗的价值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之当做自己的使命,自己的任务,自己的生命轨迹,更为有责任心的,就会去迫使他人也去遵从此等标准、此等价值。 究竟有多少人的心是自由的? 究竟有多少人已不知不觉被困在了框架中,而仍不自知? 这些,无关对错,无关是非,无关正邪。 世间,能起决定性作用的,唯有胜负而已。 如沈闻若所言,天地有道,家国有法,世人从之,乃成社稷,此方为长久之理。 若人人随心所欲,放浪形骸,将家之不家,国之不国,社稷也无法安稳地持续。 是以,身为君子,他们有责任去维护天地运行之道。 这不仅是君子之为,也是统治者之愿。 而超世不群的代价,往往昂贵而惨重,并非每个人都承担得起。 “子夜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最终,齐牧以这句话,结束了这场短暂的交谈。 沈闻若看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日。 知其不可而为之,难道不是举世罕有的情操与勇气么? 既然如此,顺其自然吧。 沈闻若不自觉地笑了,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几分释然。 群臣联名上奏,都奈何不了殷子夜,众人都感到黔驴技穷了。此事起得轰轰烈烈,却骤然中止,显得后继乏力,大家都认为,应是暂且告一段落了。 对有些人是,对有些人却不是。 有时候,静水反而深流。 这日,殷子夜如同往常一般,前往沈府拜访。齐牧很早就给他配了马车,省去他许多行走的功夫。殷子夜正坐在车内,思考着些什么,马车戛然停下,仓促之间,殷子夜猛地往前一个踉跄,用力扶着把手才勉强坐稳。 同时,他听到外边有马蹄声、笑声以及嘈杂的说话声。 殷子夜掀开车帘,“发生何事?” 与马车对峙着的其中一个骑着马的少年,一看到殷子夜,本还张扬的笑脸忽地一僵,话说到一半也顿住了。 “怎么了?”他身旁另一个年轻人好奇道,“该不是碰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吧?” “不至于吧,再大还能比他爹大呀?难不成是当今天子?” “就是当今天子也——”又一人话刚出口,马上意识到不对,即刻住嘴。 可大家皆明白他的意思:当今天子也算不了什么。 谁都清楚,如今的北境,究竟是何人说了算。 “殷源。”那个少年道。 “啊?” “对对——我有点认出来了,就是那个殷祭酒!” 几个骑着马的公子哥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大声调笑着,当面议论着殷子夜,似乎当他不存在一般。 殷子夜第一眼也认出来了,中间那个少年,是齐牧的长子,齐敖,字景贤。齐牧这爹当得比较早,不过这在大户人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齐敖今年二十有二,属弱冠之年,齐牧已安排他出仕,算是在官场中历练。 今日,他与几个朋友一同骑马出城游猎,这是达官贵人间比较流行的活动。天色将暗,几人便回城里来,恰在一条小路上与一辆马车狭路相逢。 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一群年轻人活跃而急躁,加之见到这马车简洁朴素,无甚华贵的装饰,料想非权贵之人,便也无须那般在意了。反正没有磕碰,稍微绕点路过去了就是。齐敖虽然有个比天皇老子还有权有势的爹,但平素齐牧对他要求也算严苛,欺男霸女、骄横跋扈之类的事,齐敖是不敢肆无忌惮地随心所欲的。且不论他本性如何,至少齐牧远不止他一个儿子,而历史上废长立幼之类的前车之鉴层出不穷,在这方面,齐敖是个聪明人。 可偏偏,马车的主人是殷子夜。 殷子夜来到盈川侯府时日不断,当然与齐敖有不少见面的机会,不过殷子夜与他几乎没有过多的交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齐敖还是个小孩。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殷子夜连一个素未谋面的敌人都能分析透彻,对一个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自有他的看法。 齐敖的表现,其实非常不错。他传承了他父亲的一大优点,那便是文武双全。齐敖六岁学会射箭,七岁学会骑马,八岁提笔能文,还好击剑,当前虽年纪尚轻,然博古通今,学富五车。 普遍来讲,外界对齐牧的评价相当不错。由于齐牧的正妻无子,二夫人早逝,三夫人舒氏生有四个男丁,乃齐牧的妻妾中地位最高的,齐敖便是舒氏之长子,从这点看,齐敖实则与嫡长子无异,前途简直无可限量。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1节 可不知齐牧是打从心里地不欣赏这个儿子,还是想更多地摔打锤炼他,恰在今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齐敖二十出头,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可以开始建功立业的年纪了。对比起来,东南阳州方氏的方华当年丧父时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就挑起了所有的重担,以短短几年时间荡平东南大地,为方氏势力打下坚实的基础,实乃少年英雄,人中龙凤。 于是,有人煞费苦心地想给这父子两都搭个台阶。前阵子,司徒温禾向齐牧举荐齐敖,认为他可担大任。万万没想到,齐牧最后非但没有接纳意见,还借故罢了温禾的官职。 关于这件事,齐牧没有多说什么,对待齐敖,似乎也一如既往。有人感慨,真是君心难测。 殷子夜的马车虽不奢华,却颇为宽敞,此乃齐牧特命人定制,旨在确保舒适性与实用性。此时堵在这条小路里,迎面碰上这么数匹马,殷子夜的马车进又进不了,退又退不去,其实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一匹一匹从马车旁穿过,便可轻松解决了。 至于说到礼仪这个问题,就有点微妙了。论辈分,齐敖年幼,殷子夜年长。论官职,齐敖职位低,殷子夜职位高,且殷子夜还有爵位在身。单从这两项看,理应齐敖主动向殷子夜行礼,并礼让殷子夜的马车先行通过。 ☆、针锋相对 然而,论身份……齐敖是齐牧的儿子。仅此一条,就能让很多人望而生畏了。 可是,别忘了,殷子夜也不是一般人啊。 殷子夜的车夫显然已积累了经验,见到这几骑迎面冲来的时候,便急急勒马,驱使马车靠边停下了。 但齐敖骑在马上,既不打算绕路,也不打算回头,而是定定地一直盯着殷子夜。 与他同行之人注意到不对劲了,问道,“咋啦?” 另一人则压低声音,与身旁之人耳语,“这个殷子夜,最近不是有传言说……” “不是吧?真的假的?” “我爹告诉我的。” “我也偷听我爹跟别人谈过。” 此前,有关殷子夜的不良传闻,已然悄然地有所流传,最近群臣联名上奏弹劾殷子夜之事,更是在上至朝廷下至民间中掀起了一层风浪,一时将大量的焦点与议论聚集到了殷子夜身上,涉及最多的,一是他的种种负面形象,二,则是他与齐牧的私下关系。 这伙都是自小的玩伴,言行难免不太讲究,一人向齐敖道,“景贤,你该不是想试试看在你爹心目中,是你重要还是殷祭酒重要吧?” 那人此言只是玩笑,不曾想他话一出口,齐敖分明变了脸色。 殷子夜亦是一怔。 那人自知说错了话,赶紧噤声,现场霎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驾!”齐敖猛然地用力一抖马鞭,他胯下之马仰天一声长啸,刹那间惊到了对面拉着殷子夜马车的那两匹马,顷刻惴惴不安地骚动起来,亏得马夫连忙使劲拉住,才稳了下来。转瞬之际,齐敖便调转了马头,以迅雷之势扬长而去。 他的几个同伴傻傻地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多时,均后知后觉地打马跟上。 殷子夜自始至终未发一言,阿罗也不敢吭声。见他们都走了,才回头看向殷子夜,“少爷……?” “继续前往沈府。”殷子夜说完,放下了帘子。 不出几日,这事又传了开去。 据闻,齐牧的宠臣殷祭酒,其目中无人、胆大包天又上了一层楼,竟然硬生生地逼得齐牧的嫡长子齐敖在他面前都只能退开让路,气焰之嚣令人发指。 就连侯府的下人,也时有嚼些舌根,偶尔说着说着,才惊觉殷子夜走到了附近,无不飞快住嘴。 殷子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他的路,离得远了些了,阿罗忍不住摇头,“少爷,他们话说得这么难听,您听得下去,老奴我都听不下去啦……” “树大招风,名高引谤,”殷子夜望了望远方的天际,“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殷子夜的话,阿罗时常懂一些,不懂一些,晓得他的性子,除了嗟叹几声,也无可奈何。 往前不远,便是分岔口了,一边通往殷子夜的寝屋,一边通往齐牧的住处。 殷子夜停下脚步,考虑少顷,道,“阿罗,你先回去吧。” 阿罗心下会意,没有多问,待他离开后,殷子夜迈步走向另一个方向。 走着走着,面前由远及近地显现出一道身影。 遥遥望到彼此的时候,两人都有点意外。 殷子夜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过去,齐敖则大跨步地迈向了他。 “殷祭酒,午好。”齐敖向他行了个礼。 礼仪很标准,可殷子夜一眼就看出了他目光中的凛冽。 “齐公子。”殷子夜也规规矩矩地回了个礼。 齐敖直直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殷祭酒这是要去哪?” 赤o裸的明知故问。 殷子夜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视线,“本官寻侯爷商议些事情。” 齐敖对这答案一点也不意外,他讶然的是殷子夜这泰然自若的姿态,不禁冷笑一声,“殷祭酒每日都有不少事情要与家父商谈啊。” 殷子夜能感觉到来者不善,心道这对话进行下去不会有多大意义,道,“齐公子若无要事,本官便不逗留了。” 言罢,他也没打算等齐敖回应,绕过他身旁就要过去。 齐敖伸手一把攒住了他手腕。 “……!”殷子夜一惊,回头看向齐敖。 齐敖冷冷地盯着他。 殷子夜试图抽回手,但齐敖也是个练武之人,孔武有力,殷子夜竟挣脱不得。 “齐公子意欲何为?”殷子夜镇静道。 “你以为,仗着我爹的宠信,你真的可以目空一切?” “看来我得罪齐公子了?”殷子夜反问。 “你手段诡异,也别把天下人都当傻子。” 殷子夜一笑,“我知道你不傻。” 齐敖大概没料到殷子夜这句话,“你什么意思?” “称赞齐公子聪慧。” 殷子夜这平静的语调与不明其意的话中有话令齐敖愈加恼羞成怒,手上猛地加大力度,疼得殷子夜拧起了眉。 “齐公子莫不是欲除殷某而不得,想直接下杀手?”殷子夜道。 齐敖一怔。 殷子夜当然只是揶揄,却也含有些讥刺的意味。 要换一般人,像三番四次当廷斥诉他的李君,或是那群不惜联名上奏轰动朝野的官员,再怎么看他不顺眼,殷子夜也坚信他们不会采取非法的手段去铲除他。 齐敖不同。 接下来的话,殷子夜没有再说,齐敖也没有再执着。 移时,他松开了手。 殷子夜后退两步,并不急着走,反而环顾一圈,道,“这附近的念初池,若我没记错,当时齐公子的弟弟齐景轩便是在那失足落水的吧?” 齐敖脸色转至铁青,甚至唇角有点抽搐。 殷子夜心中慨然。 曾不那么确定的事,现在确定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推断能失误一次。 最可怖的,远非天命,而是人心啊。 殷子夜向齐敖道别,齐敖这回没有阻止,两人终究分道扬镳。 殷子夜还是来到了齐牧房中。 “怎么,有心事?”齐牧一眼就觉出了端倪。 殷子夜呆了一霎,他自以为已极力地掩饰得很好了。 “无事。”殷子夜摇了摇头。 “无事就是有事,告诉我。”齐牧拉着他坐下,道。 殷子夜凝视着他的双瞳,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四十多岁的齐牧,面容刚毅,眼神深邃,而这种刚毅和深邃中,又难以掩映地透露出历经沧桑的风霜雨雪、岁月沉淀。四十多年,齐牧体验过多少生生死死了?不论是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抑或一个个地失去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世人对齐牧的评价褒贬不一,他是个宽容的人,赏识任用了许多曾对抗过他的有才之士。他是个仁德的人,有时候,心怀苍生,体恤百姓,谅解部下。但他更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手上沾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血,不仅仅是敌人,还有许许多多无辜之人乃至于他有恩之人,都直接或间接地成为了他刀下亡魂。往往当他作出夺取一个人的生命的决定之时,会让人觉得那般冷漠、无情、悲凉、无奈。 他是一个让无数人深深感到“伴君如伴虎”的男人。 有人畏惧他,有人崇敬他,有人怨恨他,有人憧憬他。 殷子夜呢? 他终究保持了沉默,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齐牧宽厚而粗糙的手掌。他的手,因常年握剑与拉缰绳,而长了厚厚的一层茧。 “子夜?”齐牧有点疑惑。 殷子夜只是低头凝视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并不说话。 “究竟怎么了?”齐牧追问道,想了想,“难道是最近那些——” “侯爷。”殷子夜打断他。 齐牧止了声,等他说下去。 殷子夜却不知该说什么。 齐牧叹口气,“你执意不告诉我,我就只能用我的手段去查了。” 齐牧很平常的一句话,还真的让殷子夜心里陡然一惊。 “侯爷,我……”殷子夜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迅速地一一闪过,“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殷子夜情急智生,“今年中秋……侯爷能否与子夜共度。” 齐牧一阵诧然。 他与殷子夜相识九年了,殷子夜从未提过这类要求。 齐牧心中忽然有点难过。 对殷子夜,他不是没有内疚过,但他一直以为,殷子夜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情。 他以为他给得已经够多,他以为他做得已经够好,他以为他的爱已经够深。 而殷子夜时至今日,才大胆地告诉他,他想要什么。 原来,是他太迟钝了吗? 察觉出齐牧的犹豫,殷子夜并不意外,这句话,他只是临时起意,自己不曾真的奢望过,可当切实地感受到齐牧的态度时,心中仍忍不住泛起一股苦涩。 有些回答,还是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殷子夜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子夜随口一提罢了,侯爷若是不……” “好。”齐牧忽地道出一个字。 那个笑容,他太熟悉了。每当殷子夜勉强自己的时候,他就会那样笑。齐牧并非一开始就发现的,殷子夜十分善于隐藏自己。可他们毕竟相守了九载光阴啊。 殷子夜抬起头,看进齐牧的眸中。 “今年中秋,只有我们两人。”齐牧一字一句,郑重承诺。 “……嗯。” 殷子夜不知该喜悦还是怅然。今天,他没有对齐牧说真话。 ☆、半夜来客 一年多前,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齐牧的第七子,齐慧,字景轩,在侯府内不幸失足落水,虽被及时救了上来,可由于当时天气严寒,齐慧得救后当即染病,高烧不退,最后救治无力,享年仅十三。 齐牧儿女不少,但齐慧最为特别。齐慧自小便有神童之称,天资聪颖,聪慧过人,未到十岁时,心智便犹如成年人一般。除了识见通达,齐慧身上最为闪光之处,是他心性仁厚,曾暗地里帮助过不少因犯下情有可原的错误而将被齐牧惩罚的官员,使他们得到齐牧的宽宥。齐牧非常喜爱这个儿子,时常在众臣面前称赞他,并有让他将来继承大业的打算。 齐慧之死,对齐牧打击很大。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铭肌镂骨。 这件事,齐牧没有追究太多,只是将之当成一桩纯粹的意外。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罢了。殷子夜独自叹息。已成事实,又能如何呢?将伤口撕得更开些,也只是徒增痛苦。 日子在慢慢流淌,离下一个中秋,还有个多月。 夏夜绵绵,月色朦胧,这一晚,殷子夜睡得早了些。但他向来浅眠,思绪难以彻底放空,无论何时,总会不自觉地陷入思考。 隐约中,有轻微的脚步声悄然而来。 殷子夜恍惚地睁开眼,一道身影的轮廓似有若无地显现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侯爷……?”殷子夜嗫嚅着启唇,模糊不清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慵懒。 好半日,黑暗中才响起回应。 “殷祭酒果真这般寡廉鲜耻啊。” 殷子夜瞬间惊醒。 这声音,他认得。 齐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没人告诉自己? 阿罗呢?其余的下人呢? 殷子夜坐起身来,四处环顾,齐敖又走近了两步,“殷祭酒在怕什么?”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殷子夜皱了皱眉。 “怕的是齐公子吧,还须借酒壮胆才敢来寻衅于殷某?” “寻衅?”齐敖顿了顿,“哈哈哈哈哈哈哈——寻衅啊……殷子夜,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吗?” “你连至亲之人都可以下手,殷某又算什么?” “至亲之人?哈,至亲之人……”齐敖的身形摇晃了两下,忽然一脚踢翻了一旁的几案,哐当一声,在静谧的夜里犹如震雷,“父亲他也是我至亲之人!可我在他眼里算什么?我哪一点比景轩差?他懂的我都懂,他会的我都会……我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我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敢偷懒,不敢犯错!我十岁就跟着父亲去打仗,我多少次差点就没命活到今天!他呢……?他只不过略施点小聪明小伎俩,哗众取宠,就夺走了所有光环……哈哈哈,这些就是我的至亲之人……父亲他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堂堂一个弱冠之年的嫡长子,在父亲眼中,在大臣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没有一点比得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弟弟!哈哈哈……他觉得,我就是个废物是吗……无论我做得多好,无论我怎么争取……只因为我是我……我不是景轩……所以我都是错的……连位尊三公的温大人亲自推荐我,他都毫不留情地否决……多响亮的一记耳光,我做了二十多年的梦,才终于被打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敖抖动着肩膀,笑得愈加疯狂,可笑声渐渐变味,直至夹带了些许扭曲的哭腔,良久,他才再度开口,“既然如此,我只好靠自己了……父亲说过的,宁我负人,勿人负我,我只是像他一样,铲除会威胁自己的敌人罢了……我错了吗……?错了……错了又如何……错了又如何!他就是对的吗!他就无愧于心吗!他的双手就没有鲜血、他的身上就没有罪孽吗!哈哈哈……他喜欢景轩的纯洁无暇,是为了圆他一生的遗憾罢了!可我……他一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的污点……我就是他身上的污点!哈哈哈……”齐敖说着,笑着,时而疯疯癫癫,时而字句铿锵。 殷子夜愕然地看着他。 齐家,还未登上帝位,可帝王之家的悲哀,已在这个家族里悄无声息地萌了芽。 不止是齐家,近在眼前便有个范例。叶昭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当即拉开了同室操戈的帷幕,上演骨肉相残的历史悲剧。 凡事,总有代价。 你得到了最好,上天亦会给你最痛。 宁我负人,勿人负我。齐牧是曾说过这句话。 殷子夜对齐敖一直有保留看法。然而,这一刻,什么看法都不重要了。 他几乎可以断定,将来,在齐牧身后得以继承大统的,很有可能会是这个长子。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愿听?”殷子夜的声线依旧波澜不惊。 齐敖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你说。” “你与你父亲,的确很像。”殷子夜道。 齐敖敛起了笑意,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论才智,你实则不输于齐景轩,甚至不输于你所有的兄弟。”殷子夜缓缓道,“你很聪明。” “……” “但你缺乏一个慧字。” 此话,具双重之意,慧,既指智慧,亦指齐慧之名。 齐敖面色冷峻,一言不发,等待他的下文。 “你十岁随你父亲征战,恰遇部属反叛,你两个弟弟遇害身亡,只有你侥幸逃出。你敢不敢坦诚地将你如何得以存活下来的细节,一丝不漏地告诉你父亲?” 齐敖似要说话,殷子夜阻止了他,“你无须与我辩解,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一应粉饰之言,皆无意义。”说着,他笑了笑,“你放心,今夜发生的对话,不会传到任何一个人耳里,包括你父亲,殷某说到做到。” “……” “你像你父亲,可你不是他。你学到了他所有的心狠手辣、冷漠无情、残忍决绝,可你没有一点他的仁厚宽广、胸怀天下、悲悯之心。你体会不到,因你根本无法理解。他希望把江山交托给景轩,你或许说对了部分,而更重要的是,乱世,需要一个奸雄去平,治世,却需要一个仁君去理。” 殷子夜语毕,不再多言。该说的,能说的,他都说了。他明知,这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齐慧已经不在了,在齐牧余下的所有儿子之中,齐敖远不是最贤良、或最能讨齐牧欢心的,可他确是最心黑手狠、最果敢坚决、最具政治头脑、最怀明确雄心。有些齐牧或许都难以下手的事,他则能够毫不迟疑,且心安理得。 其实,齐慧落水一事,齐牧是否真的毫无察觉,连殷子夜都说不准。若他要作一个判断,他更倾向于认为齐牧是有所隐瞒的。但是,谁能苛责他呢?手心手背都是肉,齐牧为齐慧所流的泪水,是一个父亲的伤,而齐牧对其他孩子的仁慈与袒护,又何尝不是一个父亲的痛? 这一切,殷子夜都明白。 知天易,逆天难。有些趋势,旁观者清,然阻挡不了。 只能,任由它去吧。 “仁君……”许久,齐敖才呢喃着开口,“好一个仁君……我永远都成为不了仁君,是吗?” “不然,我何以说你聪明呢?”殷子夜以问代答。 夜幕中,殷子夜对昏暗的光线越来越适应了,他甚至能看清齐敖脸上的神情。 一本正经的平静之中,透着一股狰狞。 “殷祭酒,”持续的沉默后,齐敖整个人似乎突然完全冷静了下来,给人一种他很清醒的错觉,“我母亲一直对你感到很苦恼。” 殷子夜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来,殷祭酒即便面临千夫所指,时时成为众矢之的,都无法动摇你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一分一毫。哪怕出动到群臣上奏,仍徒劳无功。”齐敖在窗前来回地踱起步来,“殷祭酒果非凡人。” 确实,齐牧对殷子夜执着的袒护令许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实则,齐牧手下从来不乏有个性的才情之士,其中,家世名望高于殷子夜者比比皆是,而这些人由于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而触怒齐牧,遭到贬官甚至被杀者不在少数,何以齐牧偏偏就容得下殷子夜这一个不从俗流之人呢? “于是,我思来想去,如何能为母亲,也为满朝忠义之士解忧呢?”齐敖故作苦恼地叹口气,“父亲的心意,恐怕很难改变了。那么,就只能从殷祭酒身上着手了。” 他回过头来,看向殷子夜,目光森森。 “齐公子是打算杀人灭口?” “哈哈哈哈哈哈——”齐敖又仰天笑了起来,“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殷子夜不语。 齐敖向他走近两步,“殷祭酒不怕?” “齐公子既来得这里,必是把所有人都支开了吧。殷某即便是怕,又能如何?齐公子要杀我,我就没法活着走出这间屋子。”殷子夜娓娓道。 他如此坦然,让齐敖反而无言以对。 “都这个时候了,齐公子还不愿说实话,”殷子夜直视入他的双瞳,“累吗?” ☆、士可杀,不可辱 “……你想说什么。” “齐公子的母亲也好,满朝忠义之士也罢,我真正威胁到的,想来不是他们,而是齐公子你吧。” 齐敖微微眯起双眼。 “齐公子是否以为,温大人举荐你却反被侯爷罢职一事,与殷某有关?” “你少给我装模作样!”齐敖骤然声嘶力竭地一声咆哮,“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知道,我都知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只要有你在父亲身边一天,我就不会有出头之日!” “齐敖,”殷子夜打断他,“你自负,也很自卑。你一心一意想当天下之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你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你想太多了,我从没有对侯爷说过一句关于你的话——” “你闭嘴!” “你父亲的抉择,都建立在他对你才能的评价之上——” “闭嘴!” 齐敖十分激动,往床边逼得更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殷子夜,“殷子夜,我不是我父亲,不会受你愚弄!”他的表情变得愈发可怖,“殷子夜……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吗?” “……” 殷子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齐敖仿佛已然失去理智了。 “都说你算无遗策,乃世之奇士……那你可曾料到,你会有今天呢?”齐敖惋惜般摇了摇头,“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 “我在想……我不想直接要你性命了。我要毁了你……毁得彻彻底底……!” 殷子夜倏地睁大眼睛。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被齐敖尽收眼底,他满意地笑了起来,“向来运筹帷幄的殷祭酒,原来也会感到恐惧?” 殷子夜已经坐在了床边,披上了外套,可齐敖就那样站在他面前,封堵了他的去路。 “殷祭酒,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伶牙俐齿、出口成章吗?哦——对了……也有语不成声的时候……”齐敖意味深长道,“在父亲的寝屋里,我有幸听到过。” “……” 殷子夜唇角微颤,手掌不自觉地握起了拳。 “听是听过了,但我实在很想亲眼看看,殷祭酒究竟能有多ng荡——” 殷子夜终于忍无可忍,倏地一把推开他,拔腿就往门口跑去。 结果被齐敖揪着他的衣领猛地拽了回来,一下仰面倒在偌大的床上,齐敖顺势跨了上去,刷地撕开他的衣襟。 殷子夜未及挣扎,齐敖便用力地捏着他下巴,低头就粗暴地堵上他的嘴。 殷子夜用尽全力也拧开不脸,喉间只能断续地溢出一些声音,呼吸不畅之中,狠狠地一咬,一股血腥味在唇腔之中蔓延开来。 齐敖不得不松开,眉头一皱,手掌毫不犹豫地挥起,“贱人……!”啪地一声,重重地扇上殷子夜的左脸。 一道血丝当即自他嘴角流下。 齐敖的双手,拉过烈弓,握过宝剑,挥过马鞭,自是孔武有力,岂是殷子夜一介文人之躯所能抵受的。 齐敖还没结束,大手接连扬起,啪——!啪——!啪——!连着几下,直扇得殷子夜双颊红肿,才稍稍解气。 殷子夜被打得晕头转向,一时安分了许多,齐敖趁机肆意地扯开他的衣服,“你若能乖乖地像伺候我父亲般伺候我,还能免去一些皮肉之苦……”说是这样说,但齐敖享受的就是凌虐这个心高气傲之人的快感,他越挣扎,他越不忿,他越痛苦,他越难以承受,齐敖就越癫狂,越沸腾。 他从不否认,他心底深处潜伏已久、蠢蠢不安的那个暴君。 殷子夜朦胧之中感觉到齐敖在他身上为所欲为的那双手,他咬着牙伸长手臂,凭着记忆抓到床边几案上的一个茶壶,拿起来用尽全力地往齐敖头上一砸。 哐——! 碎片四裂,齐敖的额角霎时淌下两道血流。 殷子夜如获大赦,抓住这机会立即推开他,拼了命地往外冲。 没冲出几步,齐敖整个人扑了上来,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殷子夜单手撑起身子,想也不想,当即抬手,迅速地往脖子上扎去。 然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齐敖扼住了手腕。 齐敖用力将殷子夜的手臂往他身后一拧,用力一攒,“啊……”殷子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五指不得不松开,一块东西掉到地上。 是茶壶的碎片。逃跑之际,他竟还顺手拿起了一片。 大概,已经预计逃不掉了。 “哼……士可杀,不可辱吗……?”齐敖用殷子夜的腰带将他双腕反捆于其背后,一把揪着他后脑的发丝迫使他仰起头,凑到他耳边字句清晰道,“可惜,你现在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殷子夜抿紧双唇,绝望地闭上双眸。 他只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 齐敖冷冷地扬了扬嘴角,将他的衣物撕裂下一块布,揉成一团,塞到殷子夜嘴里,堵住他一切声息,也堵住他最后一丝出路。 世界顿时坠入无边的寂然,殷子夜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与齐敖粗重的呼吸声。 很静,很静。 直到,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从天而降。 “子夜!” 这道声音,让一颗死了的心活了过来,也让一个醉了的人醒了过来。 齐牧步履生风地往里迈步,到了门口,看到眼前的画面,顿时呆若木鸡。 不仅是他,齐敖也呆了。 尴尬的死寂持续了不知多久。实则很短暂,却令三人都感到无比漫长。 “你……”齐牧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那是快要压抑不住的愤怒,“你在做什么?” 这当然是问齐敖。 “我……”见到齐牧,齐敖所有的狂妄与傲气都发作不出来了,愣是止住了动作,不知所措。 他毕竟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 他毕竟成长于父亲长期的威严之下。 “还不滚开!”齐牧平地一声吼。 齐敖一下子跌坐到一旁。 他恍惚想起,齐牧今夜,应是有事外出了才对……就是明知他不会出现,齐敖才能毫无负担地肆意妄为。 他不应该出现。 “滚!”齐牧又道。 齐敖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大门走去,途中差点绊倒。 齐牧想起什么,也走了出去,对守在门口的顾决道,“你处理好,今晚的事,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要是让我听到一句闲言碎语,这里在场之人舌头全割了!” “是。”顾决点头应道。 齐牧这才风风火火地冲进内屋,将还躺在地上的殷子夜抱起来。 齐牧赶忙拿掉他口中的布团,解开他双腕的束缚,这过程中,殷子夜只是无力地靠在齐牧身上,不声不响。 可齐牧能明显感觉得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身上被齐敖剥得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尽管只是在黑夜的月光里,也依稀可见。齐牧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套将他裹起来。 殷子夜低着头,不想面对齐牧的目光。他努力地试图镇定下来,然明明已经安全了,他却越发地无法平静。 “子夜……”齐牧轻轻地抚着他的背,柔声地叫着。 殷子夜始终不肯抬头。 “子夜。”齐牧低声地重复着,好一会儿,才试探地捧起他的脸。 原本白皙而清瘦的脸上,赫然而现清晰的掌印,以及蔓延在嘴角的几道血痕。 还有,两行清澈的泪痕。 一瞬间,齐牧心如刀绞。 如果他没记错,殷子夜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他虽看似孱弱,可他内心比许多人都更要刚强。 再怎么难堪的窘境,他都处变不惊,再怎么危险的困局,他都临危不乱。 第一次,这么无助,这么惊颤,这么绝望。 齐牧紧紧地将他搂进怀里。 “别怕,我在了。” 殷子夜不记得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只感到很长,很长。再次清醒时,眼睛酸涩异常,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刺眼的光芒,艰难地睁开双眸。 眼前,是一张面孔。 温暖的面孔。 “醒了?”齐牧问道。 “侯爷……”殷子夜一张嘴,才发觉自己声音哑得很厉害,他想要坐起身,齐牧忙将他扶起。 两边的脸上,都还有一阵隐隐的火辣。眼睛,应该也肿了。 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吧。 殷子夜下意识地侧开脸。 留意到他的动作,齐牧伸出手去,想要抚上他的脸颊。 殷子夜赶忙退开。 齐牧的手顿了顿,终究收了回去。 “还疼么?” 殷子夜并不答话。 齐牧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侯爷。”殷子夜终于开口。 “嗯?”齐牧看着他。 殷子夜始终避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自己休息便好,侯爷不必陪着。” 齐牧一怔。 片晌,齐牧道,“子夜,你是……怪我吗?” 怪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及时出现。 “子夜不是这个意思。” 殷子夜语气里的生分如此显著,齐牧竟觉语塞。 “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齐牧如他所愿,起身,离开。 殷子夜再度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 一连几日,殷子夜几乎没下过床,整日整日地睡着。他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踏出过屋门一步,然每次听到脚步声响起,他心里总禁不住地胆战心惊。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2节 ☆、可恨之人 尤其在半夜里,时常忽然地睁眼,看看房里有没有人。 他本来就浅眠,自那以后,更睡得不好,梦境里,反反复复地重演着同一段画面。 陈大夫给他把了脉,开了药,他却再不愿喝。 陈大夫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到了门外,齐牧才抓着他询问。 “殷祭酒身体本就有不少隐患,加上抑郁难解,心结不散,长期拖下去,可不好啊。”陈大夫捋了捋长须,“须得寻些法子,让病人舒心些。” 齐牧叹气。 那一夜之后,齐牧便命顾决给殷子夜的寝屋从门口到附近都安排了护卫,严加防守。他每日都会过来探望,但殷子夜每次都缩在被窝里,齐牧纵明知他装睡,亦无可奈何。 又一个深夜。 殷子夜猛地睁眼,才发觉自己已一身冷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咚咚咚咚的声音充斥了整个世界。 又是梦。 不对…… 有人……? 有人! 就坐在床边。 觉察到殷子夜醒了,那人想伸手过来,殷子夜一惊,条件反射地用尽全力一扬手,五指一下子擦到了那人的脖颈。 那人停住了动作。 殷子夜胸腔猛烈地起伏着,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撑起身体极力地往后退去。 那人一直没动。 尔后,殷子夜渐渐看清了那张脸。 齐牧。 殷子夜愣住。 “……侯爷?”殷子夜愕然地唤道。 “是我。”齐牧应道。 殷子夜不知所以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忙靠近前,抬手小心地摸上他的脖子,“侯爷……我,我抓伤你了……?” “无碍。”齐牧笑了笑,反轻握上他手腕,“做噩梦了?” 半晌,殷子夜才低低应道,“嗯。” “别怕,都过去了。” 殷子夜鼻子一酸。 “嗯。” 两人相顾无言。 “子夜,”齐牧道,“你……还在怨我吗?” “……没有。” 齐牧坐得更近些,殷子夜即刻把脸侧开。 齐牧的心狠狠地一揪。 “关于景贤……” “侯爷,”殷子夜道,“子夜不想知道,侯爷请不必告诉我。” “……” 是啊,那个毕竟是他的血浓骨肉。 一个可恨之人,亦是一个可悲之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恨之人,亦必有可怜之处。 “侯爷,”殷子夜看着别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子夜想歇息了。” 言外之意很明确。 “好。”齐牧这次应得很坚决。 却没有挪动。 殷子夜转过脸来,看向他。 “你睡吧,我就坐这,不用管我。” “……” “难道子夜不允?” “……不敢。” 殷子夜躺下,盖上被子,背对齐牧。 明知存在于身后的目光,却让他如芒在背。 夜,一点一点地流走。 一只手掌覆在殷子夜肩膀上。 殷子夜猛然一抖。 恍若惊弓之鸟。 “子夜。”齐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殷子夜仍紧紧地缩着身子,手指深深在抓在被褥上。 “子夜。”齐牧又唤道。 依然没有回应。 可齐牧明知殷子夜醒着。 齐牧伸手横到他腰前,稳稳地搂着他。 “子夜。” 齐牧一遍遍地重复着,宛似梦呓。 “你谓我最知你心,为何又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 齐牧贴着他的身体,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 “子夜。” “子夜……” 磁性而酥软的呼唤,一下一下传入殷子夜耳畔。 殷子夜终于转过头来。 恰好迎上齐牧的双瞳。 “侯爷。” “嗯。” 殷子夜伸出手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前,像是怕他会倏忽消失。 “别走。” 齐牧欣慰地笑了。 “好,我不走。” 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日子,殷子夜仍觉越来越疲倦,似乎怎么睡都睡不够,他好像突然发现,原来床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齐牧心焦之余,亦无能为力。陈大夫说,时间也是一剂良药,或许顺其自然也未为不可。 但有着齐牧时常的陪伴,殷子夜夜间的噩梦总归不那么猖獗了。 差不多连着十多天没见到殷子夜,沈闻若感到有些奇怪,便亲自登门拜访。 首先看到殷子夜屋门的护卫,沈闻若便不由纳闷。他马上推测出,应是出过什么事情。 再见到殷子夜,就更肯定了。殷子夜面色憔悴得吓人,满是惫态,仿佛就没睡醒过。 沈闻若忙加以询问,可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殷子夜都不愿透露半分,他屋里的一应下人,同样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沈闻若无奈。但他了然殷子夜的性情,有什么事情,都恨不得藏着掖着,连最亲近的人也加以隐瞒。 虽然殷子夜很努力地如与以往一般和他笑谈,可沈闻若怎会留神不到殷子夜那低落的心绪。 除了齐牧,沈闻若便是殷子夜相交最深的挚友了。 殷子夜既执意不提,沈闻若也没打算强行揭人伤疤。他能做的,唯有探望得勤快些,让殷子夜好歹多说些话。 不知不觉,离中秋只剩几日了。 以往每年,殷子夜都会到沈府作客,已成惯例。然而今次……且不说殷子夜早与齐牧约好,他现今这般模样,也实在不愿被殷果看到。 “对了,闻若兄,”殷子夜道,“今年中秋……” “额——”没曾想,殷子夜话未说完,沈闻若先面露难色。 殷子夜精神虽不好,洞若观火的能耐不减,瞬间意识到情况不对,“闻若兄,怎么了?” “这次中秋……”沈闻若思虑一番,艰难地酝酿出下一句话,“子夜且先不要来了。” “发生了何事?” “没,没发生什么事。”沈闻若讪笑。 “闻若兄,”殷子夜一脸肃然,“你明知这些话无法敷衍子夜,还是直接说实话为好。” “唉……”沈闻若何尝不知,可他有口难言啊。 “难道是果儿她……?” “不是,”沈闻若赶忙摆手,“果儿很好。” 殷子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真的?” “千真万确。” “……那何以闻若兄不让子夜前往?” 沈闻若语塞。 殷子夜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现在就去看看果儿。阿罗,备马车。”说着,也不管自己长发披散,拿起外套便欲往门外走去。 沈闻若没想到前一刻还精神不振,竟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吓了一跳,赶忙拉住他,“子夜,你别冲动,我真没骗你,果儿没事。” “闻若兄,既是无事,子夜前去看看,应无不妥。”殷子夜根本不容分说。 “……”沈闻若明了劝他不住了,只得道出实情,“与果儿无关,而是……夫人她——” 殷子夜停住脚步。 敏锐如他,立时懂了几分。 沈闻若道,“子夜,愚兄可以发誓,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一句闲言碎语——” “闻若兄,”殷子夜道,“我相信你。” 沈闻若愣了愣,嗟叹一声,“夫人她……想是听了些外间的风言风语,便妄加猜测,实在荒谬……我怎么说她都不听,非和我闹,我实在是……唉。” “……”殷子夜无言。 沈闻若表达的很委婉。自群臣上奏之事后,殷子夜的事迹朝野皆知,只要是官场走动之人,没有不议论几句的。沈闻若虽在家中闭口不谈,然他官居要职,他夫人自然也会与不少达官贵人的内眷走动,道听途说些传言,不足为奇。这与民间的飞短流长有所区别,来自朝廷的消息,依据确凿,不容置疑。毕竟,群臣弹劾,说明那是来自于众官对一个人的意见。 其实这些朝堂之事,沈闻若的正妻刘氏本不甚在意,她是个传统的妇道人家,安守本分、相夫教子便于愿足矣。偏偏发生了令她不能容忍之事。 说起来,沈闻若本身性子平和,平时与夫人相敬如宾,也算和谐美满。刘氏的娘家乃丝毫不逊色于沈氏一族的朱门高第,沈闻若对他身为经学泰斗的岳父颇为敬重,待这结发之妻也多有礼让。可近来,刘氏愈加令沈闻若哭笑不得。 “夫人,我说多少次了,我与子夜贤弟君子之交,绝没有你想的那般……那般污秽!”这词说出口,沈闻若都觉害臊。 “既如此,夫君可愿明告妾身,殷子夜与侯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闻若一时语塞,“侯爷与子夜二人之相交,岂是我所能干涉的?” “想来是与外间传言一样了。” “不是……”沈闻若辩解道,“我本意非此,夫人你勿擅加曲解。” “夫君,你我夫妻十五载,夫君的喜怒哀乐,妾身时时都记在心上。夫君若是笃定,定不会此般言不由衷。” 沈闻若这下真的难以反驳。 刘氏继续道,“据传有高人已相出殷子夜为狐妖变形,祸害人间,妾身细一回想,此人眉目间确有几分狐媚之气,不得不防。夫君,以后你少与他交往为妙。咱这沈府也得作场法事,以后勿再让他踏入一步。” 沈闻若啼笑皆非,“荒唐!夫人,你也读过圣贤书,岂能听信此等无稽之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氏振振有词。 ☆、无奇不有 沈闻若连连摇头,“好,好,那书里的狐妖都是美艳女子,你可听说过有雄性狐妖?”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古有董贤、韩子高谄媚君主,今有殷子夜蛊惑人心。” 沈闻若苦笑,“退一万步,即便子夜真是那什么狐妖,难不成他小妹果儿也是吗?” 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刘氏对果儿已然感情深厚,视如己出,希望借此令她爱屋及乌,减轻对殷子夜的敌意。 “殷子夜生性阴郁,胸有城府,心思诡谲,果儿活泼伶俐,天真无邪,淳朴之极,他两南辕北辙,大相径庭,妾身斗胆猜测,他二人根本非至亲骨肉。” “你……”沈闻若目瞪口呆,“妇人之见!”他来回地踱了几步,一甩袖袍,“子夜之才,连我都时有不及,九年来,他为侯爷献出了多少力挽狂澜、起死回生之奇策,你……”他指着刘氏,半晌,又把手收了回去,“你定然不懂!” “妾身是不懂。”刘氏的眼眶湿润了。 “夫人……”沈闻若有点无措。 刘氏心中有无限的委屈。 从前,她对殷子夜还是很正常的看法,一直视为夫君的一介知己好友,可日子渐久,尤其是一些闲言碎语流传开后,不到她不多心。沈闻若总不经意地提及殷子夜,每逢节庆必不忘相邀他前来作客,闲时往来也分外密切,沈闻若更是往殷子夜处前前后后送了不少东西。甚至,两人当面交谈时,还会不自觉地作出一些逾矩之举。沈闻若是个十分讲究礼节的人,平日便是对刘氏都不会那般亲密,刘氏默默地看在眼里,刺则扎到了心上。 群臣上奏一事传开后,刘氏心中隐约的不安逐渐清晰起来。 真正令她在沉默中爆发的,是近些天沈闻若的变本加厉。发现殷子夜突然卧床不起后,沈闻若近乎每日都去探望,在刘氏看来,殷勤无比。 “如夫君所言,妾身读过圣贤书,所以妾身只懂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方为君子之道。夫君,莫非时至如今,这些立身之则,你都已经弃之身后了?” 沈闻若哑口无言。 刘氏这番意思,正是当日他用以劝谏齐牧的理论啊。 是的,沈闻若何尝不认同? 他何尝不痛惜啊! 没想到,平素能言善辩、口出华章的沈闻若,竟在自己的夫人面前无言以对。 惹不起,他只好躲。否则刘氏若真一怒之下回娘家闹到他岳父那里,可就真不仅仅是家事,而要折腾到天下皆知了。 “子夜明白了。”殷子夜道。 “愚兄府上已是不得安生之地,贤弟能避则避吧……” “子夜无碍,只是,”殷子夜道,“果儿她……” “贤弟放心,”沈闻若当即道,“夫人她待果儿一如既往,有如至亲,这点愚兄可以担保。” 听得沈闻若这样说,殷子夜松了口气,“那便好。” 沈闻若沉吟道,“这样吧,这两日我寻机带果儿来一趟,免得你牵肠挂肚的,你看如何?” 殷子夜这半日来第一次露出了点笑意,“多谢闻若兄。” 八月十四日,沈闻若先派人告知殷子夜,然后带着殷果如约而至。 殷果蹦跳着进了屋,“哥哥!” 殷子夜早已梳洗穿戴整齐,尽量显得神采奕奕,见到殷果,笑道,“走路也没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殷果不满地撅嘴,“你每回都说这个,有没有新鲜的啊。” “谁让你屡教不改。” 殷果做个鬼脸。 “你们兄妹好好叙叙,我就不打扰了,迟些回来接果儿。”沈闻若交待完毕,便前去找齐牧议事了。 沈闻若一走,殷果更是撒丫子欢腾起来,如殷子夜评价,毫不矜持。难得一见,殷子夜也不对她说教太多了,拿出特意准备的糕点,放到她面前。 殷果眼睛里霎时闪出了光,爱吃这一特质从小到大都没变。 “别急,吃不完带回去便是。”殷子夜好笑。 两人家长里短、漫无边际地聊着,多是殷果眉飞色舞地谈她在沈府里的种种生活,殷子夜一边听,一边偶尔插问一两句。 “对啦,哥哥,”殷果问道,“侯爷啥时候再打仗啊?” 殷果忽如其来扯到这话题,殷子夜略感意外,“这……说不准。怎么?” “咱们还有好多仗要打吧?” “是的。” 掌控了北境,离一统中原还很遥远。 “要再打仗的话,哥哥你还会跟去吗?”殷果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殷子夜思索半晌,“会。” “我也想去,把我也带上吧!”殷果兴致勃勃道。 殷子夜一愣。 殷果一向喜欢天马行空异想天开,可这回也太夸张了。 “荒谬!你一介女流,上什么战场?” 殷果把胸一挺,义正辞严,“女流怎么不能上战场了?古有花木兰、穆桂英、妇好、平阳公主、秦良玉……这些巾帼英雄,不爱红妆爱武装,全都不输须眉,女流怎么就不能上战场啦!” “……”这丫头有备而来啊,殷子夜道,“那些都是万中无一的女中豪杰,非凡人所能高攀之境界。” “那总得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高攀呀!哥哥能做千古之谋士,我也能做千古之女将!” “……别闹。” “谁跟你闹了!”殷果今天似乎誓要力争到底了,“我也想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哥——你怎么能无情地浇灭我这拳拳赤诚之心呢?” 殷子夜平静地看着她,“你这都跟谁学来的?” “发自肺腑之言!”殷果信誓旦旦。 “你明白战争是什么吗?” 殷果想了想,“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不等殷子夜说话,她又抢道,“还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殷果信手拈来,想到哪句吟哪句,还颇为怡然自得,“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多霸气!” “送你四个字。”殷子夜道。 “什么?” “纸上谈兵。” 殷果鼓起了脸,“所以我才要一个实践的机会!” “我再教你几句,”殷子夜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殷子夜自顾地继续。 “……” 殷子夜轻叹一气,殷果岂会理解战场是怎样一个修罗地狱之所在呢?殷子夜不愿让本该快乐无忧的她去经历那种残忍,她与他不同,那不应是她过的生活。 “还有,”殷子夜缓缓道,“一个真正悲悯苍生的大将,是绝对不会在目睹樯橹灰飞烟灭之时,还能谈笑风生的。” “……” 殷果默然。 “哼!”最后,她不服气地一叉腰,“我就知道说不过你!你等着,我会用行动证明的!” 后来沈闻若知道了这事,哈哈笑了半天,还揶揄着夸了殷果志气不凡。 殷果忿忿不平,殷子夜无甚表现,却也略感忧心。 面上看来,殷果的秉性与他截然不同,可殷子夜深深感到,殷果骨子里有一股与他一般坚韧的执着。 虽然,历来交锋,基本都是殷子夜获胜。 然而……自己还能再管她多久? 这思绪在殷子夜脑中萦绕了整整一天,到了十五日夜,下人将一道道丰盛的菜肴端至他房中,殷子夜才想起,是了,今夜中秋,他与齐牧说好了,两人一起过。 酒菜上齐,殷子夜屏退众人,独自坐于几案前。 一人来至门前,殷子夜未见其人便问道,“侯爷?” “额……”顾决有点尴尬,“殷祭酒,侯爷命我来传话,说他有事耽搁,稍后就到。” 殷子夜看了他一会,才点头,“好的。” 顾决走了,殷子夜继续坐着。 圆月在夜幕中慢慢挪动,象征着时光的流逝。满地的月色洒在屋外,美轮美奂。 万籁俱寂。只有秋风时而摩挲过枝叶,带起沙沙声响。 从戌时等到了亥时。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齐牧进门的时候,满桌的菜肴还完好无缺,一筷未动。 “子夜?” 屋子里空无一人,齐牧往里走了几步,才看到殷子夜侧躺在席子上,身旁一堆书籍散落一地,香炉倒在一旁,里面的灰洒了出来。 他手边,精致的酒壶和他一样横躺着,酒液弥漫,徐徐飘香。 齐牧走过去。 殷子夜似乎睡着了,呼吸匀称而规律,面颊绯红。 齐牧蹲下身,“子夜?” 一片寂静。 齐牧将他抱起来。 殷子夜在齐牧的臂弯里如一团烂泥般蠕软地任由他摆布,齐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对着这个或许已进入梦乡之人自言自语。 “抱歉,我来晚了。” “又来晚了。” 齐牧看了看屋外,月色浓厚。“未至子时,仍是中秋。还来得及吗?” 殷子夜没有回答他。 “明年。”齐牧道,“明年一定不再食言。” 语毕,齐牧低头,在殷子夜额上印上一吻。 十六日早,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接近中午,殷子夜才懒懒睁眼,在床上磨蹭半日,尔后起身,发觉屋里已收拾得干净整洁,毫无乱象。殷子夜只隐约记得,昨夜自己……独自喝醉了?尔后,在梦里……等到了他在等的人。 ☆、沈府相会 殷子夜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少爷,”阿罗给他端来热水,“侯爷今早要上朝,没吵醒您就走了——” “什么?”殷子夜打断他,“侯爷来过?” “是呀,侯爷昨夜来的时候,您已经醉了……” “……”殷子夜出神了好一阵子。 原来……不是梦。 这个中秋,终究是一起过了。 转眼又是一个月。殷子夜深居简出,连齐牧的议会也甚少出席,有何要事,齐牧都是私下与他探讨居多。陈大夫说得不无道理,时间是一剂良药,能抚平许多伤口。殷子夜的情绪日渐回复,言谈间也多了些笑意。 这一日,殷子夜正在午睡,朦胧中听闻屋外有吵闹声,殷子夜皱着眉起身下床,披上外套,来至大门。 “哥!”殷果正与几个护卫争执,一见到殷子夜出来,马上想硬闯过去,愣是被拦住了。 “果儿?”殷子夜一愣,忙道,“让她进来。” 殷子夜喜欢清静,平常甚少让下人在自己屋里逗留,阿罗今日恰好不在,而守门的护卫轮了班,没见过殷果,因得了齐牧严格吩咐,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殷子夜,自是没让殷果冲入。 得了殷子夜的准许,殷果一把推开那几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跨步进屋。 殷子夜左右看了看,“就你?你沈叔叔呢?” “我一个人来的。” 殷子夜诧异,“你怎么能一个人出来?与夫人请示过了吗?” 没想到一听这话,殷果眼眶里马上噙满了泪。 殷子夜更吓到了,于是关上屋门,拉着殷果进了内屋。 “怎么了?”殷子夜待她坐下,柔声问道。 殷果吸着鼻子,没说话。 “在沈府受欺负了?”殷子夜追问道。 “没有。” 殷子夜放心了些,“那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且告诉兄长。” “我和夫人吵架了。”殷果道。 “……”殷子夜顿了顿,“你和她起了争执,所以跑出来了?” “嗯。” “你来我这,沈府的人知道吗?” “不知道,我偷偷跑出来的。”殷果如实相告。 “你……”殷子夜蹙起了眉,“你已经十九岁了,不能再如此任性妄为。你马上跟我回去,与夫人道歉。沈府养育你多年,恩重如山,她若教诲你,说得对的,你便听从,说得不对的,你也勿要顶撞,不往心里去便是。你这般贸贸然地出走,成何体统?难免惹人心寒。” 殷子夜说着,起身就要拉她走,殷果朝他嚷道,“我不回去!” “果儿!”殷子夜提高了音量。 “呜——” “……”殷子夜的心又软了下来,不得不好言相劝,“好了好了,那我们晚些再回去。” “夫人什么都好,但是她说哥哥的不是,她还不让我再见哥哥!我不回去!”殷果继续嚷着。 “……” 原来,上回沈闻若借着由头带殷果出来,本以为已经成功地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然刘氏早就对沈闻若这奇怪的举动留了心眼,不动声色地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本已疑神疑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沈闻若此乃真罪。 “夫人,你勿要过于蛮不讲理,子夜乃果儿亲兄长,哪有不许亲人相见的道理?”一贯斯文的沈闻若,不禁有点气急。 “果儿来到了我们府上,就是我们的人了。亲人?若当初殷子夜真的视果儿为亲人,何以横得下心将她送与他人?哼,”刘氏冷哼一声,“无非是想借果儿与夫君攀上关系,助他飞黄腾达。如今他目的已达,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果儿既进了我们沈府,自不由他说了算。果儿跟随妾身八年,妾身已当她是亲生女儿,妾身断不容果儿再与那心怀叵测之人过从甚密。如若夫君嫌名不正言不顺,那便择个黄道吉日,让果儿拜你我为义父母,改名沈果,彻底与那姓殷的断绝来往——” “够了!”沈闻若一声断喝,“夫人,别说为夫我绝不同意,果儿也定然不肯的!” “百善孝为先,父母之命,焉得不从——”刘氏正想唤果儿,环顾一圈,傻了眼,“果儿呢?” 适才还在那里与她当面驳斥的,夫妇两说了一会儿话,果儿就不见了。 两人想着殷果再怎么置气,也不过在沈府里随便躲躲,都料不到,她竟跑到侯府去了。 “我一辈子都姓殷!才不要叫什么沈果!” 殷子夜答不出话,屋子里,只剩下殷果断续的抽泣。 殷子夜再度坐下。 至于其余细节,他不想多问。因为他无需多问,便大致能想象得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殷子夜不着痕迹地概叹一声。 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派人前往沈府,告知他们殷果的去向,让他们翌日再派人来接。 为此,刘氏又与沈闻若闹了一场。刘氏意欲当即去侯府将殷果带走,可沈闻若警告她,那毕竟是齐牧的地盘,若惊动到齐牧,可就非同小可了,刘氏这才作罢。 第二天,沈闻若亲自来了,殷果被殷子夜哄了一宿,心绪平缓了许多,固仍有些不情愿,还是乖乖跟着沈闻若回去了。 之后,沈府内的情况,除了沈闻若亲自相告,殷子夜一概无从得知。沈闻若言谈中时有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本意是为了使殷子夜安心,却反而令殷子夜更挂念几分了。 “闻若兄,”一日,殷子夜神色肃然地与沈闻若道,“子夜有个想法。” “贤弟请说。” “果儿明年就二十了,是时候找个好人家了。” 沈闻若稍加思索,颔首道,“嗯……果儿是到年纪了。” 他明白殷子夜的顾虑。殷果性情单纯而易冲动,不善掩饰,在她和刘氏之间,殷子夜恐怕将成为一根永远难以拔除的刺,此乃不可调和的矛盾,将令两人的冲突日益加深。那么,为殷果找一处好的婆家,不失为较之妥当的解决方式。再者,殷子夜希望她为人妇乃至为人母后,心性能收敛些,至少有了牵挂,哪怕放不下她的将军梦,也不至于像当年殷子夜一样,毫无预兆地乍然就跑到了战场上。 殷子夜道,“我听果儿说,刘夫人欲收果儿为义女……”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3节 沈闻若一惊,“子夜,此事愚兄已一言拒绝——” “闻若兄,”殷子夜微笑道,“你听我说完。果儿自幼丧亲,倘能拜愚兄与刘夫人为义父母,是果儿几生修来的福气,子夜倍加感激,望闻若兄成全。” “……”沈闻若慨然道,“这,收果儿为义女有何难,若此乃贤弟之愿,缺的便是场仪式罢了。”至于让殷果改姓之事,既然殷子夜不知,他便正好不提了。 不想,殷子夜继续道,“好在子夜这一个小妹并不广为人知,果儿改为沈姓后,便彻彻底底是沈家的人了,日后出嫁,也能名正言顺许多。” “子夜……!”沈闻若愕然。 中原自古以来,家族观念根植千年,作为家族象征的姓氏尤为重中之重。而且,殷氏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门小户、平民百姓,他们声名虽不如沈氏、刘氏等显赫,却也是书香世代,文人辈出。即便殷果是个女子,贸然改姓,乃对祖宗、对高堂的大不敬。 “果儿若是姓殷,将来的日子,我怕她不好过。” “……” 沈闻若语塞。 殷子夜这些考量,都有道理。论地位,论名望,当今的北境,除了首屈一指的齐家,其次的,便要数沈家了。他说得对,殷果若是以沈家女儿的身份出嫁,定然比以殷子夜小妹的身份出嫁要好,可是……如此一来,从今往后,殷子夜与殷果真的就再无关联了。他们表面无亲无故,殷果又嫁做了人妇,见上一面,都将十分艰难。牵连过多,必惹人非议。 沈闻若深知,在这世上,殷子夜最牵挂之人,其中一个便是殷果。要让他与殷果自此相忘于江湖,沈闻若相信,那滋味比死还难受。所以,当初一听刘氏提出这件事,他想也不想就回绝了。他是敬重这位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一家之主,该管的事,他不会含糊。 “闻若兄不必为我担心,”殷子夜仿佛看出了沈闻若内心想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该放手的,总是要放手的。” “子夜,你……你想清楚了吗?” “闻若兄与我相识多年,还不明了子夜从不冲动行事么?” 沈闻若默然。 确实,殷子夜每次不论怎样地语惊四座,口出狂言,均无一不经过深思熟虑,三思后行。 “好。” 良久,沈闻若郑重应道。 秋去冬来,又一年风雪交加、滴水成冰的时节。为缓解殷果与刘氏之间的关系,不再节外生枝,殷子夜一直没有与殷果见面。直至这一天,殷子夜在沈府后门下了马车。 下人通报后,沈闻若迎了出来,没有带他进入待客大厅,而是来到了后院小池塘边的亭子里,炭盆已经摆置好,袅袅升着暖烟。 “哥!”殷果一如以往地有活力。 ☆、语出惊人 殷子夜笑了,“大冷天的,出来也不披件外套。” “我不冷!就哥哥你怕冷嘛!”殷果一脸自豪。 可不,殷子夜厚厚的皮毛披风,里里外外裹得严严实实,与一身轻装的殷果对比着实鲜明。 “是,你最厉害。”殷子夜附和道。 三人于亭中相对而坐,煮酒谈天,然今日殷子夜不可于沈府逗留过久,很快,他与沈闻若两人便提出了正题。 数月来,殷子夜与沈闻若探讨再三,总算为殷果定下了几家较好的夫家人选。 殷果霍地站了起来,“我不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难道要一辈子任性不成?”殷子夜道。 “别老拿这些来训我!” “果儿——” “我说了不嫁就不嫁!” “果儿!”殷子夜也站了起来,“你还当我是你兄长吗!” “……”殷果被憋得刹那间接不上话。 “长兄为父,婚嫁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由不到你胡闹!” “我没有胡闹!” “够了!”殷子夜喝了一句后,声音又软了下来,“我也不能管你多久了……你沈叔叔已经选好日子,年后就收你为义女,以后你就是沈家人,之后出嫁的一应事宜,想来刘夫人都会为你打点好的。” 殷果愕然。 “你们……早就擅自决定好了是吗?” “……”殷子夜默然,沈闻若也默然。 殷果咬着下唇,热泪簌簌滑下。 “哥,我恨你……!” 殷子夜一怔。 “当年你执意要把我送入沈府,把我丢给别人……现在你又逼着我要出嫁,还是把我推向别人……其实你早就不想要果儿了是吗……你早就厌烦果儿了……可是在果儿心里,你一直是我最亲的哥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果儿几乎是哭叫着,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跑走。 “果儿!”殷子夜连忙追出去。 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 他是多么想解释。可凛冽的寒风不断地迎面吹来,眼前,殷果的身影越来越远。是啊,果儿已经芳龄十九了,再不是当年那个短腿小丫头了,他没法轻易地抓到她了。现在的果儿,比他远要健步如飞了。 终究是,长大了。 倏地,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殷子夜不得不骤然停下,“她说不想再见到你,你没听到吗?”一道稚气未脱的嗓音响起。 挡住了殷子夜的,是沈闻若与刘夫人所出的嫡长子沈德,今年一十有五,年纪不大,个头却不小,比殷子夜还高。 “未知殷祭酒今日来访,招待不周,失礼了。”随后,刘夫人款款而来。 殷子夜极力望去,殷果已经在前方的岔路一个转角,消失不见了。 沈闻若也跟了上来,见到刘氏出现,不由讶然,“夫人你……” 刘氏早就定了今日去祈福上香,是以,沈闻若才特意安排殷子夜今天到来,与殷果私下见一面。 刘氏到底有大户人家的风范,在殷子夜面前,没有发作什么,面上依旧礼貌,皆因她也得顾忌到,殷子夜如何说都是齐牧身边的红人。 “果儿看来情绪不太好,我们也不要阻她了,先让她一个人静静吧。来日有机会,定再相邀殷祭酒一叙。”刘氏对殷子夜道。 刘氏的逐客之意明显之至,话说得十分婉转,可殷子夜也好,沈闻若也罢,都非常清楚,殷子夜此次一迈出沈府大门,恐怕就不会再有下回了。 见殷子夜站着不动,沈德语气生硬又道一句,“殷祭酒,请回吧。” “德儿,这里不到你说话!”沈闻若皱着眉瞪他一眼,面对殷子夜一事上,沈德完全站到了刘氏的立场,让他着实头疼。沈闻若还想跨步上前说些什么,被殷子夜一把拉住,“闻若兄,”殷子夜摇了摇头,“算了。” “子夜……” 殷子夜向沈闻若以及刘氏行个礼,道,“叨扰贵府多时,殷某该告退了。” “送客。”刘氏当即吩咐。 沈闻若知道这会儿也不该留殷子夜,只得命人送他回去。今日,本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没让殷子夜乘自己的马车来,没曾想,该来的躲不过。 马车送到侯府门口,殷子夜便自行下车了。他离开沈府之时,已纷纷扬扬落起了小雪,眼下,漫天雪花飞舞,目所能及的乾坤之内一片银装素裹,每呼出一口气,便形成白蒙蒙的一团雾。 殷子夜一步一步徐徐地往住所走去。他走的这是侧门,人不多。殷子夜喜欢独处,很多时候都不愿别人来打扰自己的世界,即便一天都没人与他说上一句话,殷子夜也能悠然自得。 可当前,他不悠然,也不自得。殷子夜每走一步,脑海里回响起的都是殷果那一番话。 殷果性子直,不等于不懂事。从小,她尽管与殷子夜时有争执,也从没说过令他伤心的话。殷果仿佛生来就明白,语言的力量,能伤人多深。 而今天,她哭着说,她恨他,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 殷子夜苦笑。 他对有些事,可以机关算尽,对有些事,则茫然无措。 他懂得如何去对付一个权倾天下、实力雄厚的敌人,却做不到简简单单的齐家二字。 “子夜?” 一道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殷子夜抬头。 “侯爷。” 齐牧大踏步走过来,疑惑地打量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说着,抬手给他拨去头上、肩上的积雪,“下着雪你还往外跑?也不带个下人给你撑把伞,风寒痊愈没多久,复发了怎么办?何以不多加注意?” 齐牧自顾地责怪着,殷子夜没答话,只是笑了笑。 “笑什么,说你呢,再有下次,看我不教训你。”齐牧没好气。 “嗯。”殷子夜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了,跟我回去。”齐牧拉起他,往回走去。 齐牧担心得没错,这一受寒,殷子夜又病倒了,齐牧一阵气急,可对着病中的殷子夜,他是想发作而不得,唯有憋了回去。 沈闻若深知,殷子夜这病,怕是还有心病的症结所在,然他哪里敢与齐牧提及,一来殷子夜叮嘱过他,二来,这牵涉到沈闻若的家事,实在尴尬。 再说,齐牧或许也没空管太多家长里短。年后不久,齐牧就叶昭的两个儿子叶明、叶逑逃入了东北的胡人部落势力一事展开商讨。 齐牧似是有意远征东北,一方面,为了彻底肃清叶氏势力,另一方面,解决胡人部落常年入塞为害、掳掠人口财物、侵扰民生的局面。 群臣又一阵热议,纷纷劝阻齐牧,都觉得这一战太劳师动众、得不偿失,一句话,不值得。 众人意见十分一致,且理据充足。首先,叶昭及其长子叶尚已死,叶逑则如丧家之犬,难再成气候。其次,胡人部落位处偏远,足足在数千里之外,不仅路途遥遥,塞外更是气候不佳,环境恶劣,中原士兵难以适应,如此行军千里,便是让敌方由逸待劳,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对于齐牧的军队将会是极其巨大的消耗与挑战。胡人入塞为害,这是个问题没错,可比起中原大地的安稳,那只是隔靴搔痒、小打小闹,对齐牧在北境的统治没有太大威胁,胡人基本也绝无可能远征中土。既如此,先暂且放着不管,也未为不可。要知道,如今并非四海升平,中原还未统一呢。 齐牧如以往一般凝神听着,不发一语。大家的分析,句句在理,他确不得不加以考虑。 又有人道,除了这两点外,还有一项格外需要顾忌的因素,或说一个人,那便是杜灼。杜灼当年鸣都一战中败于齐牧手下,侥幸逃脱,入了象州投奔同宗的杜植,后来齐牧没空管他,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杜灼如今在杜植身边又积累了相当的实力,万一他趁着齐牧远征东北之时在背后发难,齐牧将又一次陷入后院起火的窘境。以齐牧对杜灼这个人的了解,加之当年石川包括殷子夜都预测过杜灼野心勃勃、图谋天下,齐牧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担心有着充分的理由。 情况看来一目了然,正当所有人都这样以为时,一道咳嗽传入厅堂中,人未到,声先至。 “咳……咳咳……”殷子夜想开口,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勉强止住,努力道,“侯爷,此次远征,可以去,也应当去。” 齐牧与沈闻若都有点吃惊,殷子夜这几天病得不算太轻,他怎么说来就来了? 但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殷子夜又一次语出惊人,众人都刷地看向他。 殷子夜脸色苍白,顺了好一会儿呼吸,才继续说道,“侯爷请放心,杜灼没有办法给侯爷制造麻烦的。” “殷祭酒,您怕是太轻视杜灼了。”一人道。 殷子夜笑了笑,“不是他不想,而是有一个人会替我们来阻止他。” “谁?”众人纷纷疑惑。 “该不会又是哪家的刺客吧?”又一人道。 ☆、士为知己 殷子夜对此嘲讽不以为意,道,“杜植。” 众皆哗然。 这个答案,听起来比刺客好不了多少。 可不,理论上来说,杜灼依靠杜植,两人是一伙的,应该都盼着齐牧不好,殷子夜此言,逻辑上说不过去啊。 殷子夜道,“杜植是个只知坐谈的政客,他自知自己心无余,力不足,只求偏安一隅,也明白他的能耐全然不足以驾驭杜灼,因此对杜灼定然加以警惕提防。即便杜灼意图偷袭侯爷后方,杜植也会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所以,侯爷请尽管安心地出征,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盈州城也无所谓。” 哗然再起。 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盈州城,如此大胆的言论殷子夜也敢信誓旦旦地放出,假如杜植拦不住杜灼呢?或是假如杜灼请到高人相帮,说服了杜植呢?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殷子夜不知是否打算回应,话未出口,又咳了起来,不得不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齐牧看不下去了,在众人之中走过去,扶住了殷子夜,并抬手轻轻地给他拍背。 群臣面面相觑。 殷子夜渐渐缓了过来,意识到什么,赶紧站直,对齐牧道,“侯爷,我没事。” “嗯。”齐牧放开了手,道,“你继续说。” 殷子夜环扫一圈众人,道,“远征东北胡人之必要性有三。其一,叶氏势力统治北境多年,影响还很大,他们曾给予胡人部落不少帮助,对胡人有恩,只要叶逑还在世,他们一定会趋附报恩,始终是个隐患。其二,正是因为他们自恃偏远,认定我们不会千里远征,势无防备,一旦我们以神速奇袭,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其一举消灭。其三,如诸君所言,杜灼在象州逐日坐大,与杜灼一战,相信来期不远,这一个劲敌迟早须铲除。若不清东北,直接南征,一旦敌人在叶逑的怂恿下有所行动,我们便会后方不稳。现今虽为虚国远征,但一劳永逸,再无后患,势在必行。” 满堂静默。 有人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一直以来,殷子夜的历次提议,无论多么地不拘成见、奇诡大胆,哪怕只有他独自一人面对一众的质疑与反对而自执一词,齐牧都无一例外地采纳了。然则今次兹事体大,殷子夜也说得很清楚,虚国远征啊!千里行军,远征塞外,那是一片遥远而未知的苦寒之境,短短几个字的描述里,蕴含的该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存亡挣扎! 接下来连着数日,都不断有人向齐牧进言,劝他慎重考虑远征之事。即便疾速奇袭胡人部落真的行得通,可漫漫千里的路程,要加急进军谈何容易?势必会是一场人间地狱一般的恶战啊!远征东北,打仗不易,行路更难。 令大家震惊的是,齐牧还是很快作出了决定。 打。 齐牧只要下了决心,行事即大刀阔斧,调兵遣将刻不容缓地进行。还有一件事,于他是最难处理的。 “这次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去。” “侯爷——” “你病好了再跟我说。” “我已经好得差——咳……咳咳……”殷子夜又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 齐牧一脸“你看”。 殷子夜不死心,“此战凶险,子夜一定要随侯爷前往。” “你也知道凶险,就你这身体,你还去什么,嫌我到时候烦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子夜乃军师——” “说什么都没用。” “侯爷,士为知己者——” “我不需要你为我死!”齐牧陡然提高音量。 “……” 说了半天,无果,齐牧态度坚决,殷子夜态度也很坚决。齐牧不想再与他争执,暂且离去,刚出门,迎面就见到沈闻若,沈闻若了愣了愣,未及开口,齐牧道,“闻若,来得正好,你替我也劝劝他。” 沈闻若想了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笑道,“好,闻若亦正有此意。” 进到内屋,殷子夜刚喝完药,见到沈闻若,道,“闻若兄,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额……你听到了?” “不用听也猜得到。” “唉……”沈闻若长叹一声,“这次确与以往不同,可谓九死一生,子夜你身体欠佳,千万勿再勉强啊……” 殷子夜微笑,“恰是九死一生,子夜身为军师,更应随侯爷出征。否则,要子夜这个军师祭酒何用?” “子夜,”沈闻若语重心长道,“愚兄是希望你爱惜自己……听愚兄一次吧。以后你能一展所长的机会还很多,平天下,安社稷,仍需贤弟之智谋啊。” “以后……”殷子夜喃喃地重复,“子夜就是怕没有以后……所以,每一次,子夜都想极力珍惜。” “子夜……” “闻若兄,对子夜来说,没有中庸地带。子夜愿全心全意辅佐侯爷,须用到子夜之时,子夜绝不会退缩。若子夜想归隐遁世,安稳度日,那么子夜根本就不会再留在这里。”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闻若兄,”殷子夜道,“你可曾记得,子夜说过,你我是不同的。闻若兄乃治世良才,心怀苍生。闻若兄为的是天下,子夜,为的是一人。” 沈闻若看着他,许久,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 殷子夜,总是以他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以他那淡然的语气,以他那孱弱的身躯,屡屡做出最惊世骇俗、最荡气回肠、也最奋不顾身的行为。 安州之战,他为了及时阻拦齐牧退兵,对众人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多说,便随陆荣连夜奔袭而至枇城,当面力劝齐牧。 齐牧放走了杜灼,殷子夜为了让齐牧派出追兵,不惜惹怒何炎,以身涉险,近乎是拿性命去赌齐牧的反应。 鸣都之战,他斗胆请求何炎暗中帮忙,不惜冒犯军规,强行随军出征。 这一次,他也只是沿袭一贯的风格,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他的筹谋里,自己的性命、安危,世人的评价、毁誉,一概不纳入考虑范围。 不留余地,不留退路。一往无前。 热烈如一刹烟花,悲壮如飞蛾扑火,璀璨如夜中流星,从容如蜡炬成灰。 如斯任性,又万般坚强。 是的,他与沈闻若,乃至与许多人,都是不同的。 沈闻若自认,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他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他是明智的,温婉的,顺礼的,是符合俗世的价值与审美的。而殷子夜,往往能做出别人意想不到之事,你无法以常规判断,他下一步会怎样来。 沈闻若想起齐牧那一句话——子夜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 最懂齐牧的,是殷子夜。 最懂殷子夜的,也是齐牧。 他,只为一人。 这就是他。 每个人,都有些东西,最为本质,最为重要,如若强行扭转,改变,他便不再为他了。 沈闻若明白,他是劝不了殷子夜了。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很清楚自己的方向,自己的道路,从不茫然,从不迷失,他们不会去听太多的闲言碎语,他们不会去理会世人的说三道四,因为他们目标很明确,他们的眼里、耳里、心里都只有它。 这种人的境界,只有自己能体会,碌碌无为、随波逐流之士,终其一生也难以理解。 “闻若兄若真视子夜为挚友,子夜恳请闻若兄,帮子夜说服侯爷。” “你们……”沈闻若摆了摆手,“贤弟还是自行与侯爷商量吧。愚兄虽说不过你,倘侯爷能将子夜强留下来,愚兄心里也是不免庆幸的。” “闻若兄……”殷子夜无奈。 后来,齐牧还是答应了带上殷子夜,也不记得私下里殷子夜磨了他多久。齐牧自是有万千思虑,远征东北,确会是一场为时不短的恶战,没有殷子夜这个首席军师在身边时时商讨,出谋献策,于制胜不利。以往大大小小不少战役,早足以证明殷子夜在军事上对齐牧独一无二、首屈一指的重要性。 可他最怕的,是经此一别,便是永远。 有可能,他回不来。 有可能,殷子夜等不到。 他曾仅仅离开不到一夜,殷子夜便身陷险境,那一次,他的泪,令齐牧自责至今。 他真的怕。 他怕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带在身边,至少,他能亲自保护他。 至少,没有那么多不确定性。 大军克日出发。临行前一夜,殷子夜与沈闻若道别。 “真的……不想再见果儿一面吗?” “不了,”殷子夜摇头,“徒增伤感,何必呢。” “唉……” “闻若兄,”殷子夜将准备好的一个颇为沉重的大匣子递给他,“这个,麻烦你替我转交果儿吧,这么多年了,没能为她做什么,这是我给她准备的一点嫁妆。” 沈闻若一愣,“嫁妆……?这,如此重要之物,你何不亲手交予她?况且,你也要回来看着她出嫁啊。” 殷子夜摇头,“远征之行,漫漫长路,若果儿能找到好归宿,切勿等我。还有……”他仿佛犹疑了片刻,才道,“不用告诉果儿是我给她的,权当闻若兄对果儿的一点心意吧。” ☆、另辟蹊径 “子夜——” “闻若兄,你能答应我吗?” 殷子夜殷切地看着他。 这目光让沈闻若难以拒绝,良久,他才道,“好,愚兄答应你。子夜也要答应愚兄,此去,一定保重。” 殷子夜笑了,“此生有缘与闻若兄相交,乃子夜之幸。” 晚冬里,齐牧的军队启程了。 出行不久,碰上雨季,连绵的雨天絮絮不断,以致道路积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行进极其艰难。 殷子夜对齐牧道,“侯爷,兵贵神速,我们本是潜行远征,如此下去,推进太慢,势必会被察觉,待对方作好防范,我们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不如留下辎重,轻装全速前进,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齐牧还没开口,他手下的诸将听到都率先吓了一跳,他们这不是跑到一日就可来回的隔壁去偷袭,他们是千里远征!千里当然只是个虚数,总之这段遥远路途,去要几个月,回也要几个月,行军打仗,军粮乃第一要事,辎重都不要了,届时吃的不够穿的没有,还打个屁的仗? 面对众人的惊疑不定,殷子夜道,“事有轻重缓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现在不是可惜这些身外之物的时候。我们守了粮草,却会失了战机,根本就是因小失大、本末倒置。此战艰难,欲出奇制胜,必须打破常规,取胜之关键节点便在于此,侯爷请务必全力把握。” 齐牧麾下的将领与那一班谋臣不同,读书少的大有人在,看问题直接多了,民以食为天,没饭吃就是天大的事,哪懂殷子夜说的什么因小失大、本末倒置,一时都嚷嚷着沸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安静!”齐牧断喝一声。 营帐里霎时如火堆被浇上一盆冷水,熄灭得整整齐齐。 还敢说话的,还能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我们因雨天所阻,在这一带已滞留多时,恐怕消息已传了开去。子夜建议,我军可佯装撤退,再另辟蹊径,轻兵速往。” “另辟蹊径?你是说——”齐牧问道。 “日前,不是有原佑州牧杜腾的部属,名为田秋之人响应了侯爷的号召,前来投奔了侯爷么?”殷子夜道。 这个田秋,也算是个奇人。当年,佑州牧还由皇室宗亲杜腾担任,田秋那时便为杜腾所用。许非劫持朝廷与天子后,杜腾派田秋作为使者入都城,一尽忠臣礼节的同时,也希望劝服许非。其时年仅二十二岁的田秋可说临危受命,踏上了这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生死未卜之路。所幸,他不辱使命,成功地跨越数州之地,到达了西都。许非没有取他性命,还好生礼待,并下诏任命他为骑都尉,被田秋婉拒。 他还未回到佑州,便听闻孙共起兵攻打杜腾,待得田秋快马加鞭赶回,杜腾已被孙共杀害。田秋不愿改节易主,孙共拘禁了他一些时日,却因田秋名声在外,若加害之,恐损民心,最后不得不放了他。田秋自此归隐山田,领族而居,日子久了,四方前来依附他的百姓日渐增多,以田秋为首领,近乎自成一个小县城。 田秋生平二愿,一是讨伐佑州孙共,为旧主杜腾报仇,二是驱逐滥杀平民的胡人。奈何,他力量不足。 叶昭统治四州期间,几次派遣使者来招请田秋,还授予官印,田秋都坚决不受。岂料,这回齐牧一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归附了。 “子夜打听过,这一带,每至雨季,便道路泥泞,难以通行,此等灾害由来已久。田秋在这里生活多年,自有经验,也许他能为侯爷指出一条明路。” 齐牧豁然开朗。当即请来田秋,与他详加细谈。 田秋不失所望,告知齐牧,确有一条断绝已久,但尚有微径可寻的路线,可直达胡人老巢封城的后方,真真叫一个出人意表,胡人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齐军会在身后出现。 这条捷径,既缩短了路程,也没有积水问题,畅通许多,就是毕竟乃废弃多年的道路,无法容大部军队通过,不过,如果齐牧决意抛下辎重,快速进军,便无需考虑这个问题了。 仿佛统统都是最恰到好处的安排。 然而…… 殷子夜看出了他的心思,“侯爷,战场之上,切忌犹豫不决,请您下令吧。” 齐牧低头看着他。 殷子夜的眸中一如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他在最开始,提出这个想法时,便已经预料到今日,乃至往后的一切了吧? 是的,早就做好准备了。 齐牧凝重地点了点头,“好。” 齐牧立刻传令诸将,作出部署,除了必备之物,辎重悉数留下,再演绎一番狼狈的撤军假象,混淆视听,尔后亲率精兵,直捣黄龙。 齐军千里加急,日间几乎不作停留,一刻不止地朝着封城靠近。 一走,又是几个月。 一直勉力支撑的殷子夜,终究还是倒下了。 齐牧的心紧紧一揪。 殷子夜预料到,他难道就预料不到吗? 他知道的,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在加速地消耗着殷子夜的精力与生命。 他是否,早就该狠心地,将他如金丝雀一般锁在安全的盈州城里,极力地保护起来? 殷子夜高烧不退,齐牧不得不扎营,守在他身旁。 军医的诊断,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殷子夜素来体弱多病,在齐牧麾下人所众知。今次,更因气候恶劣,水土不服,加之日夜急行,操劳过度…… 一个正常人都未必撑得下去,何况一个弱不禁风的病根子呢? 大夫看了又看,脉把了又把,说,他们只能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你们给我全力以赴!”齐牧的咆哮声冲天而出。 几个军医脸色煞白,许久,齐牧一挥手,“下去吧,都愣着干什么……快去煮药啊!” 数人维诺连声,忙不迭地退开。 齐牧失魂落魄地走进营帐里,殷子夜昏昏沉沉地躺着,齐牧以手背轻轻覆上他的额头,依旧那么滚烫。 齐牧发了半日怔,起身,走出营帐,想去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走出几步,又倏地停住,猛然想到,不知道他被子盖好没有……齐牧思索着,神智恍惚地又转身回去。 来到殷子夜榻旁,凝神端详那张惨白得近无血色的脸,一看又是半日。齐牧隐约回神,他刚才要做什么来着? 对,要去看药…… 齐牧再度转身出来。 刚出营帐,便见有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来,齐牧忙迎上前,“我来——”不料哐当一声,齐牧抢了过去,却一时没拿稳,连碗带盆掉在地上,碎片四溅,药汁翻滚,还洒了齐牧的盔甲一身,手上也沾了不少,霎时一块红印现出,袅袅的白雾蒸发在空气里,伴随着难闻的中药味。 齐牧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也许可以救殷子夜一命的珍贵的汤药。 如今已是入秋,自齐军抄了小路后不久,越接近塞外,天气就越干燥,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碰到一滴雨了,绵延几百里的大地上干旱无比,没有河流,没有小溪,军队自带的水尽管用得倍加珍惜与小心,还是过一天少一天,但不管怎样,为殷子夜熬药的水,齐牧要求只多不少。 端药之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身体抖如筛糠。这几日,齐牧心情糟糕到什么程度,无人不知,尤其涉及殷子夜的病情,更没人敢造次。别说端药那人,周围目睹了这一幕的,霎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下,默默地等着齐牧雷霆震怒。 结果,齐牧一呆又是半天,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目光涣散地扫了扫跪在他面前的人,又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缓缓地转身,魂不守舍地走回了营帐里。 一代雄主齐牧,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为软弱、最为无助的时候。 殷子夜不知睡了多久,梦境繁杂而冗长,令他几近窒息。猛地睁开眼,满头满背都是汗水,身上如火烤般炙热,胸口发闷,心跳急促。 好一会儿,殷子夜才掀开被褥,坐起身来,守在一旁打着盹的齐牧跟着惊醒,看到殷子夜起来,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惊喜,“子夜……醒了?感觉如何?” 殷子夜打量一下周遭,天地一片静谧,营帐外没有一丝光亮照进来,只有几案上的一豆油灯孤独地散发着一圈荧荧亮光。 时值凌晨,万籁俱寂。 “侯爷……”殷子夜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将近哑不成声,齐牧忙拿来水囊,拧开递到他嘴边,殷子夜仰起脸,艰难地喝了几口,火辣的喉咙总算滋润了些。 “现在……离封城多远了……?”殷子夜问。 “还有四百里地。”殷子夜一惊,“够近了……!侯爷,勿要再等了,请明日便拔营速推,不要给胡人任何喘息之机……!” “……”齐牧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殷子夜意会到什么,不由道,“侯爷只管放心地去,不必顾虑子夜……子夜留在这里,等待侯爷凯旋归来……” ☆、誓死不渝 “……” 齐牧依旧沉默。不是不想答,是不知如何答。 “侯爷,子夜发誓,一定安好地等到侯爷回来,”殷子夜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与侯爷相识十载,子夜可曾对侯爷有一次不信守诺言?” “……” “侯爷,不愿相信子夜吗?” 顷时,齐牧沉声道,“我信。” 殷子夜灿烂一笑。 齐牧看得失了神。 一瞬间,殷子夜身上宛似重新凝聚了令人眼前一亮的勃勃生机。 让齐牧又满怀了希望。 “那么,这便是子夜与侯爷的约定了。”殷子夜道。 “君子一诺,誓死不渝。”齐牧道。 我必不负君。 愿君亦勿负我。 于是,次日,除了部分人留下来守着殷子夜,其余人马全部跟随齐牧义无反顾地冲向胡人老巢封城。 大军猛进,扬尘万里,直至齐军突然出现在封城背后,距离不足二百里时,胡人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发现。 叶逑、叶明与胡人不得不仓促应战,率数万骑兵迎击。其时,齐军辎重在后,披甲者少,而胡人军士气甚盛。齐牧一眼看出,胡人士卒虽多,然阵势不整,正是由于准备不足。齐牧遂命大将廖璋为前锋,一举向胡人发动雷霆猛攻。 此战,胡人首领被斩,胡人、汉人投降者近二十万,叶逑、叶明再度逃亡,投奔了割据东北倡州的孙健。齐牧可说大获全胜。 齐牧心有牵挂,一平封城,便心急火燎地率了一队轻骑率先往回赶。 距离殷子夜所在的营地越近,齐牧的心跳得越厉害。 他在担心什么? 殷子夜明明说过,一定会等他回去的。 如今,他视线了承诺,得胜而回了。 你……还在吗? “子夜!”到了营中下了马,齐牧头盔都未来得及摘下,便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帐,刷地一掀门帘。 他的心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律动。 殷子夜正坐在榻上,微笑地看着他。 本苍白无比的脸上,好像也多了些血色。 看到这一幕,齐牧竟有点无措。 他作好了种种最坏的打算。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4节 顾决很知趣地招呼大家都退出去,只留下两人。 “侯爷。”殷子夜起身走向他,齐牧跨前两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恭喜侯爷……”殷子夜任由他抱着,轻声道。 “你没事就好。”良久,齐牧才松开手,仔细地端详他。 齐牧很高兴,他真的很高兴,各方面的。原来殷子夜比他想象的要强韧许多,想当年,那么艰难的一场鸣都之战,他也熬过来了,这次,一定也能平安地归去。 一定…… 齐牧安心了许多,告知殷子夜大致情况后,便出去商议并交代之后的撤军事宜,没想到,不多久便有人神色慌张地跑来找他。 “怎么?”齐牧严肃问道,“前方军情生变了?” “不、不是……是,是殷祭酒……”那人结巴道。 齐牧脸色一变。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殷子夜的营帐而去。 殷子夜不知何时躺回了榻上,半眯着眼。 齐牧忙上前坐到他身旁,轻声唤道,“子夜……?” 殷子夜朦胧地睁开眼,还认得出齐牧,声如细蚊,“侯爷……” 齐牧摸了摸他额头,又是烫的。 齐牧忽地起身,走了出去,抓着第一个见到的人就喝道,“把医师都给我叫来!” 旁边一人忙道,“我……我就是……” 齐牧瞪着他,“你如何治病的?殷祭酒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又发烧了?你都不留神着病情变化的吗?!如此疏忽,谈何为人医者!” 那人被骂得有点懵,“这……殷祭酒他,他——” “有话快说!” 那人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话好歹有了点条理,道,“回侯爷,殷祭酒他……实则这些天来,病情一日比一日恶化,连着好几天吃不下东西……怕是实在……实在回天乏术了……然今日一收到侯爷的捷报,殷祭酒便回复了不少精神,还难得地进了些食……我们本以为殷祭酒奇迹般地有所好转,但适才又把了一番脉……” 他说到这,停住了。可接下来的意思,在沉重的脸色上基本表露无遗。 齐牧怔住。 他是…… 为了等自己回来吗? 为了履行那个诺言? 这是子夜与侯爷的约定。 君子一诺,誓死不渝。 一行清泪,从齐牧眼中滑下,顺着他满是沧桑与风霜的脸庞,滴落至胸前沾满尘土的盔甲上。 作为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齐牧并不算有泪不轻弹的人。几乎每一个在战场上牺牲的亲人、朋友、将领,都有他的热泪作为送行与祭奠。正是齐牧这感性的一面,使得他纵使时常铁石心肠、甚至背负了污名,也总有忠心耿耿之士不惜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多少回,在凶险万千的战场上,齐牧都是因为属将以命相救,才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一死。 齐牧没再说什么,在大家诧异的注视中,走回了营帐里。 齐牧抹去泪花,回复平静的面容,来到殷子夜面前。 “侯爷……”殷子夜微弱地开口。 “嗯,我在。”齐牧柔声应道。 殷子夜想要起来,却连最后的力气都似乎使不出来了。齐牧心一酸,强行忍住,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殷子夜抬手,摸到齐牧左边的胸口处,手指触到的,是坚硬而冰冷的盔甲。 齐牧意识到什么,当即利落地脱下套在外边的盔甲,只剩一身布衣。 然后,抓着殷子夜瘦削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殷子夜满足地挤出一丝笑容。 心脏咚咚跳动的旋律,如此鲜明,如此强劲。 象征着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生命力。 活着,是多么美好。 “侯爷,你还记得……还记得我们……初见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十年前,那天……下着雪。” “嗯……一下子,就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子夜怎么觉得,有点短呢……” 齐牧再答不出话,刚刚拭去的泪,又一次盈满眼眶,无声无息地滑落,滴在殷子夜的手背上。 十年的征戎生涯。 扬鞭策马,纵横天下。 指点江山,飒爽英华。 感觉到手上的湿暖,殷子夜缓缓地抬起头来,伸手一点点地擦去齐牧脸上的泪。 却怎么也擦不干。 你的眸中,为何有那么深的悲伤? “子夜……”齐牧搂紧了他,“你曾说过,一定会助我君临天下……霸业未成,你难道就要弃我于不顾了……你就狠得下心,你就放得下吗……” “我相信,侯爷终有一日能够君临天下……只是子夜,看不到了……” “你看得到,你看得到……为了我,坚持下去,你看得到……我们已经赢了,可以回家了……” “侯爷……”殷子夜笑了笑,恍若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夜这一生,第一负的是父母,他们的养育之情,恩重如山,子夜却无法偿还……第二负的是果儿,没能尽一个兄长的职责,给她幸福安康……第三负的是闻若兄,他对子夜雪中送炭,鼎力扶持,子夜亦不能涌泉相报……唯有求侯爷一事……这是子夜最后的心愿……” “你说,你说……” “他日,若闻若兄触及到了侯爷的底线,无论如何,也请侯爷网开一面……看在闻若兄多年鞠躬尽瘁的份上……留他一命……” “好,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子夜负了许多人,唯有对侯爷……子夜……子夜问心无愧……此生无憾……侯爷的知遇之恩……子夜终于以这一命……好好地……报答……” “别说了——”齐牧的视线早已模糊,“是我亏欠了你……是我亏欠了你……” 对殷子夜而言,他是所有。 可齐牧呢? 他有国,有家,怀里的这一个人,总是要被他放到那些不得不顾及的东西之后。 便连一个完满的中秋佳节,也给不了他。 他想起,那一天,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去,看到的,是殷子夜一个人醉倒在地上,很安静,很孤独。 仿似无声的控诉。 令他心如刀割。 殷子夜向来都是那样,从不埋怨,从不索求,只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悉数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齐牧说,明年,明年决不食言。 然他仍是食言了。 假如能够重来一次,他一定,一定做得更好…… 假如…… “侯爷……侯爷没有亏欠子夜……当年……是侯爷……是侯爷给了子夜第二次的生命……这十年……是侯爷给子夜的……” 烽火四起,枯骨万里,殷子夜带着果儿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壮志未酬,才未露世。身负顽疾,前途不明。那时的他,离心死不过咫尺之距。他不愿拖累果儿,便将果儿送入沈府,好断了唯一的记挂,了此残生。 他本以为,他会静悄悄地,不为人知地独自消逝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从此以后,不会有多少人知道,殷子夜,曾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是谁,他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泪因何而流,他心怀什么理想,他向往什么未来。 可他想错了。 有一个人,他知道,他在意,他将他的种种,都刻在了心里。 很深,很深的地方。 十年,很短,也很长。 对他来说,便已是一世的英雄风采,缱绻情长。 ☆、十年生死 “侯爷……” “嗯。” “还有一事……” “我听着。” “叶逑、叶明……如无意外……北境大地之上……他们还能去的,就只剩下倡州的孙健了……” “子夜……”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还牵挂着,我的这个天下吗……? “侯爷,听子夜一言……勿要在此时追击……北方悉数归于侯爷统领……孙健绝不敢与侯爷对抗……我军若追击,无异于逼着孙健抵抗……尽管撤兵,回去等着孙健将那二人首级亲自送来便是……如此,东北可定,再无后患……” “好……子夜之言,我一定记着。” “嗯……” 殷子夜松了口气,应该,要交代的,都说完了吧…… 再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了吧…… 他所牵挂的…… 他所深爱的…… 他所……最不舍的…… 真的是,不甘心啊…… 真的想,再陪他走得更远一点,更久一点…… 可是,走不动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一生,到尽头了。 “士为知己者死……”殷子夜终究说完了这句曾被齐牧中断的话,“子夜能有此待遇……已经……很知足……” 红尘纷纷扰扰,过客车水马龙。可那些路人甲乙丙丁,那一张又一张光怪陆离的面孔,那些来自世人的褒贬、毁誉、笑骂、荣辱,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么? 他不在乎。 能踏踏实实地扎根在一个人的心上,足够了。 这十年,他很快乐。 “别说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 我不需要…… 齐牧泣不成声。 世上,有多少人,能真正遇到知己呢? 理解,是最奢侈的无价之宝。 高山流水,可遇而不可求。 殷子夜倚着齐牧,缓缓地,一口一口地呼吸着。 彼此无言。 齐牧只是凭着他身上微微的起伏,以及手上感受到的温度,来确定,他还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侯爷……” “嗯。” “我想出去。” “出去……?” “嗯……随便……随便走走……” “……好。” 我想再看一眼,这美丽而多情的世界。 齐牧没有多问,伸手一拦,轻而易举地就将殷子夜横抱了起来。 病了这么些天,他瘦得比以前更过分了。 仿佛只有最后的一缕灵魂还在撑持着这副清癯的身躯。 齐牧就这样抱着殷子夜,走了出去。 就像回到多年前,殷子夜从他的盘龙宝马上摔了下来,齐牧抱着他走回城里,坦然地面对着众人的目光。 爱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握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如果我的坚强任性,会不小心伤害了你。 你能不能温柔提醒,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错过你。 然而。 我还是错过了你…… 碧蓝的天,万里无云,秋风猎猎拂过,吹响了大地,吹响了苍穹。 “子夜,你看——” 却吹不醒他怀里的人。 殷子夜已闭上了双眸,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片我一步一步打下的河山,你不再看看吗? “子夜,你看看啊……” 齐牧再也忍不住了,搂着殷子夜,踉跄着跪到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当我拥有了曾梦寐以求的一切时,我却失去了你。 谁也不敢上前劝慰,都默默地跟着跪了下来,陪着这位雄霸一方的君主,祭奠这庄严的时刻。 十年前的雪天下,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十年后的秋风中,你又决绝地离我而去。 正是这十年的漫漫征伐路,让齐牧一步步地达到了权势的顶峰。 灵会山之战,退反民,迎天子,稳盈州。 打叶臻,定清州。 擒余住,退杜灼,收安州。 鸣都之战,大败叶昭,后相继平渝州、万州、合州、佑州。 远征东北,肃清叶氏势力,驱逐胡人部落,彻底一统北境。 几乎每一战,都有殷子夜的心血。 当之无愧的首席军师。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殷子夜,享年三十。 后来,确有人建议齐牧趁势攻打倡州的孙健,齐牧未从,毅然决然地退了兵。回去的路程,比去时更越发艰难。深秋,东北大地的干旱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齐军饥乏之极,只得砍杀数千匹战马以为粮,凿地三十余尺而得水。许多人坚持到了战斗胜利,却倒在了撤军的途中。 平安回到了盈州城,齐牧下令,一一询问当初进谏阻止他讨伐东北的人都是谁。齐牧此战毕竟胜了,莫不是要兴师问罪?大家不由都莫名其妙,心惊胆战。 不料,齐牧对当初反对他发兵之人通通予以厚赏。 齐牧说,这一次远征东北,艰巨之极,若非上天眷顾,运气不错,或许就回不来了。大家当时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希望以后继续保持此等谏言精神,有话还得直说。 众臣之中,也许唯有沈闻若真正明白齐牧的深意罢。 如果,他们再劝得坚决一些…… 如果,他在一念之间改变了主意…… 如果…… 然而,没有如果。 不久,孙健果如殷子夜所预测,亲派使者,不远千里地给齐牧送来了叶逑、叶明二人的两颗人头,以此向齐牧示好。至此,这场仗算是全部收场了。 东北一役,在齐牧的军事生涯中,是最为惊心动魄、九死一生,最富传奇色彩,也最令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一战,并且,齐牧采纳殷子夜的提议所使用的千里奇袭之法,使这场战争成为了历史上“兵贵神速、奇兵制胜”的经典战役。 此外,远征东北的胜利,对齐牧也有着重大意义。其一,叶氏势力彻底消亡,其二,齐牧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管北方,其三,边塞没有了胡人部落的掣肘,为日后南下拓张免除了后顾之忧。 北境之王,名副其实。 大家都还不知道,就在殷子夜逝世的这一年,根植于象州的杜灼,有幸请到了另一位不世出的天才谋士——朱铭,助他共谋大业。这位朱铭,据称得之可得天下。朱铭与杜灼初次见面,便有一席在后来闻名天下的对话,这番谈话里,朱铭分析了中原大势,给杜灼指出了一条天下三分的明路。历史的发展证明,朱铭确有远见,随着殷子夜的离去,齐牧在军事上的成就始终再难以突破,反而杜灼有了高人相助,此消彼长,才得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至于第三足,毫无疑问,便是东南阳州的方氏一族了。 可是这些事,殷果都不关心。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那一句话,竟就成了与殷子夜的永别。 我恨你,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 不,这不是我真正要说的…… 不是…… 齐牧在归程路上,已接连给沈闻若写了许多封信,告知他这个噩耗,并与他倾诉衷肠。 能懂齐牧的,余下之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沈闻若愕然之后,很难过。不仅是为自己感到的难过,更是为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主公齐牧,一个,是殷果。 而最无法接受的,应该会是殷果吧。 在齐军入城的当天,沈闻若才告诉殷果真相。 不是他非要如此残忍,在殷果以为即将能见到她最挂念的兄长之时,活生生地打破她的期盼。 他是实在不懂要如何开口。 才能不伤得那么重。 事实上,如何开口,都无法减轻那一份伤痛。 齐牧命人将殷子夜的骨灰先送去了沈府,让这一对兄妹得以最后一聚。 “哥哥——” 殷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只不过任性了一次……她只不过说了一次言不由衷的气话……上天,就一定要这般残忍地惩罚她吗? 连最后一面……最后一面,都再也见不到吗? “哥哥……”殷果鼻头一酸,泪如雨下。 “果儿错了……果儿知错了……果儿再也不胡闹了……果儿以后都听哥哥的……好不好,哥哥你回来啊……” “果儿以后都听话……果儿不骗你……哥哥,你回来……果儿不恨你……果儿一点都不恨你……” “不恨……” 殷果跪坐在地,抱着那冷冰冰、硬邦邦的罐子,它没有殷子夜那笑容的温暖,没有殷子夜那目光的慈爱,没有殷子夜那语音的轻柔,没有殷子夜那手掌的厚实,没有殷子夜那虽瘦肉,却总是将他护在身后的身躯的坚韧。 它不是她的哥哥。 这世界上最不顾一切、最不求回报、最全心全意、最没有条件地爱着她的男人,不在了。 再没有人听她撒娇,再没有人溺爱地包容她种种坏习惯,再没有人……再没有人,能在任何时候,都成为她遮风避雨的港湾。 他不在了。 回来的,只有这个罐子。这个一句话都不会说的罐子。 殷果由嚎啕大哭,逐渐至低声乃至无声的啜泣哽咽,她的力气都没了,泪却还是干不了。 她是多么后悔。 当年,在侯府的门口,她挣脱沈闻若的手,回头奔向殷子夜,扑进他的怀里,不肯离去。 那时的殷子夜,温柔地哄着她,跟她说,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相见的机会,还很多。 她怎么就忘了,她的哥哥,一直都是个大骗子呢? 十年,她整整错失了十年。 ☆、知其不可而为之 “果儿……”沈闻若轻轻地走了过来。 殷果怔怔地抱着罐子,没有反应。 沈闻若将一只匣子递到她面前,“这是子夜在远征出发前……让我转交给你的。子夜说,没能照顾好你……只能为你准备一点嫁妆,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许久,殷果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又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匣子。 打开。 匣子不大。里面放的,多半是大大小小的银子,还有一些颇有些价值的小物件,像镯子、扳指、玉石等等。 殷果呆呆地看着。 忽然,她猛地将匣子摔到一边,匣子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一只玉镯锵地碎成了几块。 “我不要这些!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哥哥!我只要哥哥回来!……” 殷果的嗓子已经有些语不成声了,她歇斯底里地喊着,喊着,到后来,甚至只有嘴型,而听不到声音。 丧亲之痛,最是切肤入骨。 一旁看着的沈闻若,何尝不是心碎欲裂? 原来……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了么? 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便是他的决心。 沈闻若仰天长叹。 齐牧将殷子夜的骨灰风光下葬,并为他追赠谥号。殷子夜没有辜负殷氏一族,终是光耀门庭,令殷姓显赫于世。 远征东北所涉及的大小事宜,逐步尘埃落定。而齐牧,尚有一心事未了。 一日,他单独召来沈闻若。 “子夜的小妹,”现在提到这个名字,齐牧平静了许多,“可是在你府上?” “正是。” “尚未出嫁?” “尚未出嫁。” “嗯。”齐牧点头,半晌,道,“带她来见我。” 他很清楚,殷子夜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妹了吧。 不要紧。 你未做的事,我来替你做。你未尽的职责,我来替你尽。 “侯爷,这位就是殷子夜的小妹,殷果。” 沈闻若低沉的声音在厅堂里回响。 “奴婢见过侯爷。” 殷果跪伏在地,脸埋得很低。 齐牧面无表情地略一挥手,沈闻若会意地轻施一礼,无声退下。 无边的静谧,一时充斥了整座房屋。 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无比清晰。 良久,齐牧才沉声道,“抬起头来。” 殷果迟疑半晌,才缓缓抬首。 齐牧坐在主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严峻的神色不见一丝波澜起伏。 两人就这般无言地对望着。 “那是哥哥的东西吗?”殷果忽然开口。 齐牧一愣。 他低头往自己腰间看去,那正是当年,他送给殷子夜,并亲手为他戴上的钱币腰佩,上面刻着“福寿康宁”四个字,寓意去殃除凶、如意吉祥。 自那时起,殷子夜几乎时时佩戴,从不离身,直至他在齐牧怀中彻底变得冰冷,齐牧才从他身上,将之取了下来。 然后,自己戴上。 殷果也拿起了自己腰间的那枚腰佩,与齐牧的一模一样。 “侯爷,您愿意娶我吗?” “……什么?” “您愿意娶我吗?” 殷果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于是,比齐牧小二十五年的殷果,成为了他第九位妾侍。 谁的意见都算不上意见,对此事,齐牧一意孤行,殷果义无反顾。 殷果再度住进了侯府里。 十年过后,重游故地。 殷子夜的住所,人去楼空,守卫、仆人都撤走了,从外边看来,静悄悄的一片,毫无生气。 殷果怀抱着那个匣子,慢慢地走了进去,脚步很轻,像是怕会打扰到谁似的。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一应摆设简朴、素雅。殷子夜已经离开许久了,可全部的家具都近乎一尘不染,显是定期有人会来打扫清洁。一些生活用品,如茶壶、油灯、香炉、被褥,以及殷子夜时常翻阅使用的书籍、墨研,该放在什么地方,还是在什么地方,仿佛这里的主人随时都会回来,喝口香茶,睡个午觉。 给人一种,时光依旧的错觉。 殷果一点一点地踱着步,一件一件地端详这些物品,一丝一丝地搜寻她的兄长在过去十年里所留下的每一缕最细微的痕迹。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殷果的心跳僵了一霎。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跑过去,心里涌起一股虽不切实际、却十分强烈的希冀——如果出现在面前的会是你。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如果能够回到十年前。 “谁?” 低沉的嗓音传来。 殷果差点撞上来人。 是齐牧。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都说不出话。 齐牧将殷果安置到了另外的院子,这间寝屋,被他原般保留了下来。 偶尔,他会过来看看。 但是,无论他再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多少次,都不会再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树下独酌吟诗了。 齐牧没问殷果在干什么,答案显而易见。这个地方,他不允许别人随意进来,唯独殷果,可以是个例外。 有一样东西,倒勾起了他好奇心。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15节 “这是什么?” 齐牧扬了扬下巴,示意殷果手中那个匣子。 殷果递了过去。 齐牧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盖子。 都是沈闻若将匣子交给殷果时原封不动的那些物什,一样不多,一样不少,不过其中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子,化成了一堆碎片,拥挤地堆在一起。 “哥哥给我的,嫁妆。”殷果低声道。 齐牧明白了。 在出征前,殷子夜便将他的一应事务都打理好了。齐牧麾下堂堂的首席军师,他身边的第一红人、宠臣,多年来面对各方责难岿然不倒,风头无两,将自己所有值钱的所得搜集出来,却只有这么一个小匣子。 所以他的寝屋里,才会什么贵重的物件都不剩。 可这么些东西,在家财万贯的齐牧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过去这些年,齐牧不是没有大加赏赐过殷子夜,然价值万千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玩都被他一概推辞。 他要的,很简单。 齐牧笑了笑,小心地盖上盖子,郑重地将它交还给殷果。 “好好收着。” 平定东北一年后,齐牧再度出兵,南下征伐象州,其时象州牧杜植已病逝,接替其位的乃杜植之子杜聪,杜聪无力抵挡齐牧的大军,举象州之众投降。 杜聪投降了,依附于他的杜灼仍在负隅顽抗。齐牧继续挺进,果又大破杜灼,这时,齐牧想乘势一举吞并东南方氏的势力范围,以实现一统天下的霸业。齐牧的威胁如泰山压顶,若单独而论,象州杜灼或阳州方景,随便哪一个都不是齐牧对手。杜灼旗下的朱铭提出前往阳州,与东南方氏寻求合作,协力对抗北境的齐牧。 一番努力后,杜灼与方景的抗齐联盟建成。就这样,齐军与杜、方的联军即将开战。 一路坎坎坷坷地走来,齐牧用一场又一场出生入死的战争,一寸又一寸地扩大着脚下的每一片疆土。 此战一成,则中原可定。 齐军上下,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昂,齐牧亲率数十万雄师,驻营于大江之岸,准备与杜、方展开决战。是夜,他于江上置酒设乐,欢宴诸将。众人无不山喝豪饮,快活之极。酒过三巡,齐牧酣意渐起,他独自起身,缓缓地踱步到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滔滔江水、漫漫黑夜,迎面吹着阵阵凉风,醉了的心,被拂得又醒了几分。 很久,很久,久得甚至忘了夜色还在流淌,他才悠悠开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你可记得,我们多少次花前月下,推杯换盏,酒香意浓,畅谈风云? 我还记得,多少次,你粉颊绯绯,目色迷离,以你那深邃的双眸,直直地看进我心里。 何时,能再来一次呢。 再一次,开怀畅饮,再一次,倾情交心。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你短暂的一生,犹如晨露,转瞬即逝,昙花一现,却令有心之人,恋恋不舍。 这之中,我们错失了多少光阴呵……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酒席之上,他们的歌声慷慨激昂,豪情万丈,而我心中的忧思,则挥之不去,萦绕心头。 忘不了,放不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是啊,何以解忧? 唯有再饮一杯杜康酒。 这是你为数不多的,所喜爱之物。 第二次见你,你醉着对我说,但愿长醉不复醒。 但愿长醉不复醒…… 是否,真的一醉可解千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一句,出自《诗经》的《郑风子衿》,这首诗歌,描述一个男子对恋人的思恋之情。 青青的是你的衣衿,悠悠的是我的心情。 你可感受得到?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为何我至今仍沉吟不止? 为的是你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鹿群呦呦欢鸣,悠然自在地在绿地上四处觅食。 你也曾来过的,这繁华的大千世界。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如果你再次来到,为我座上之客,我愿为你奏乐吹笙。 只为博你欢愉一笑。 ☆、天若有情天亦老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天上的圆月,阴晴圆缺,四时运行,从不间断。 正如时光不曾放慢脚步,去等等谁。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生,亦不过弹指一瞬间。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而我的忧愁,也如同时光的脚步,无法迟缓,无法暂停,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我这辈子也过了大半了,南征北战,半生戎马,纵横沙场,开疆拓土,打过许许多多的仗,杀过许许多多的人。所踏足的这大片土地上,洒过诸多同胞与敌人的热血。它们,见证着我所走过的轨迹。 我施过恩,也犯过错。 我不是圣人。 我是一个枭雄。 至于对与错,是与非,留与后人评说吧。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今日,与诸位,也是与回忆久别重逢,欢宴笑谈。 这一路上,你曾为我费的每一次神,用的每一次心,出的每一份力,我都一一铭记心中。岁月亦无法将之磨灭。 “明月星稀,乌鹊南飞。” 月色朗朗,星光稀疏,一只孤单的小鹊鸟向南而飞,欲回归古巢,回归家乡。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可是它绕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无法敛翅驻足。 曾经的故里啊,已不复存在。 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容身呢?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山不厌土,故能成其高。 海不厌水,故能成其深。 这便是,你与我说过的,容人之度,识人之量。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我愿效仿周公,礼贤下士,使天下英才,皆为我用。 可是。 待我君临天下,打下锦绣河山。 你却留我独孤人家,寂度年华。 齐牧一字一句,念完了这一首诗歌。 静默良久,他朝向众人,举起手中酒杯。 “干!” “干!”大家都喝高了,纷纷举杯回应,仰头便灌。 但齐牧并不是抬头饮尽,而是手腕一反,由左向右一路划过,杯中酒液顺流而下,滴落在地,蔓延出一道弧线。 这一杯,敬你。 干。 许是众人皆醉了,均未留意到齐牧这一个奇怪的动作,满席之上,唯有一人,也站了起身,双手擎杯,对齐牧微微点头,尔后,也将满杯醇液倒于地上。 这一杯,愚兄也敬你。 干。 今朝有酒,今朝醉。 待明日醒来,便是生死一战之时了。 齐军与杜、方联军在茫茫大江上进行正面交锋,谁都没想到,一把大火,将齐营烧了个漫天烈焰,黑烟滚滚,霎时间,哀嚎连天,惨绝人寰,被烧死的、杀死的、跳水而亡的齐军士卒不计其数,齐牧所率数十万雄师,一朝崩溃。 齐军惨败。 齐牧率军仓皇撤退,杜、方联军派出精骑迅猛追击,鼓声大震,誓要一举取下齐牧首级。恰逢风雨交加,道路泥泞不通。齐牧当即下令,让一应老弱残兵背草铺于路上,骑兵才得以勉强通过。此举使得大量老弱残兵陷于泥中,被人马所践踏,伤亡惨重。 这一战,齐牧可以说是非常狼狈地回到了北方。 他还能回去,已属万幸。原来,率精骑追击他的,正是当年被他放走的江屿。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有心,江屿就差那么一点没有抓到他,让齐牧终是逃过了一劫。 回到盈州城,齐牧心情沉痛,面对众人,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若子夜还在,我必不至于沦落到今日之境地。” 众臣无不羞惭。 是啊。回望齐牧的沙场岁月,实力最悬殊的一战,是对抗叶昭,足足五倍的兵力,比齐牧广阔得多的领地,当中还遇到了不少问题,如杜灼背后捣乱,方华意欲偷袭,可齐牧赢了。 最艰难的一战,是远征东北。数千里之遥的征途,气候恶劣,环境困苦,一度将他们逼入绝地,可齐牧赢了。 再往回看,安州之战,盈州城被叛军围困,齐军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可齐牧赢了。 反而今次,齐牧统领二十万大军,攻打杜、方的五万联军,他犹如当年的叶昭,占尽优势,以一头大鳌的地位去企图吞并那两条小鱼。 输了。 何其讽刺呵。 过去,也许他们都对殷子夜种种诡谲大胆的想法嗤之以鼻,无法理解,可今日齐牧的这一句话,无人能够反驳。 仅仅是一个殷子夜不在,齐牧营中上下的济济人才,竟都没能发出一点先见之明,提醒齐牧,以避免这排山倒海般的颓势。 他们,确实无言以对。 此后,齐牧为稳固统治,不得不忍痛吐出原已占领的象州之地,退居北方,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一统大业。天下的趋势,就此定格在了三足鼎立的格局上,长达数十年。 尽管如此,齐牧还是没有停下征戎的步伐,只不过最大的遗憾,是再也无法向南方逾越一步。但反过来说,杜灼也好,方景也罢,同样踏不上北境之内齐牧所掌控的区域。 十几年后,齐氏在北方的势力已然根深蒂固,坚不可摧,见时机成熟,齐牧欲进爵国公,加封九锡,遭到沈闻若坚决的一再劝谏。 齐牧的意思,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杜姓天子的江山,迟早要被他收入囊中。唯独沈闻若,明明跟随他几十载,作为他最得力最信任的总理之臣,偏偏要阻止他走上称帝之路。 齐牧知道,沈闻若心中,一直抱存着一个最为纯洁的理想,多年来不曾变过,那就是恢复当初的朝廷,当初的河山。他不愿他那么看好的齐牧成为一个□□篡位的奸佞之臣,他以为,在他苦心而恳切的劝导之下,齐牧能够改变心意。 是他太天真,还是现实太残忍? 齐牧清楚,他与沈闻若的缘分,恐怕是到头了。 “闻若,你也辛苦这么些年了,该歇歇了,放下担子,好好享受余生吧。” 齐牧道。 他没有忘记,殷子夜当年的那句话。 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回应。 决不食言。 沈闻若怔然,良久,良久。 终于,他抬起双手,郑重地,向齐牧行一个礼。 这一拜,包含了太多太多情感,无以言表。 拜毕,君臣都没有再说一个字,沈闻若默默地退出,离开。 月下,沈闻若只身坐于亭中,面前,是一杯酒。 子夜啊,子夜……时至今日,愚兄才明白,你何以说,愚兄为的是天下,而你只为一人…… 愚兄真乃愚钝,不若子夜远见心明啊。 也罢,也罢。此生,活也活够了。 未能遂志,又何止是我一人的悲哀呢? 子夜,愚兄敬你最后一杯,望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还认得我这位朋友吧。 这一年,沈闻若因忧虑成疾而病逝,享年五十。 关于沈闻若之死,相传的另一个说法,乃沈闻若受到了齐牧的暗示,由此饮恨自尽。 翌年,齐牧一遂心愿,晋封公爵。 又八年后,暮年的齐牧也病倒在了榻上。 做了一辈子枭雄,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毁誉参半,霸业有成,却终究只能割据一方,雄心勃勃,却至死未能登上帝位。遗憾不少,可也硕果累累,在历史无垠的苍穹里,划过了璀璨的一抹辉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卧榻上的齐牧面容憔悴而疲惫地娓娓嘱咐着后事,无关大业,无关政权,而只是一些琐碎至极的日常点滴。 说完了,他满意地闭上眼睛,安详地睡去。 你不在了的这些日子,纵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我身边,环绕我,辅佐我。 可为何,我依旧那般孤独? 因为,没有人,能替代你的位置。 没有人,能填补我内心的空缺。 没有。 二十多年了,太漫长了。 恍惚中,面前簇拥着的人都不见了,袅袅而来一抹清瘦的身影,身着朴素的长袍,披散青丝,面带微笑,轻声道,“侯爷。” 他想要开口呼唤,想要伸手触摸。 子夜。 你还是,一如当初,没有改变。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 子夜。 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我这就来找你了。 若有来生,我还愿与你相见。 他攒紧了手心里的那枚腰佩。 这一睡,便永不再醒。 齐牧,享年六十七。 齐牧的长子齐敖,经过数载无所不用其极的夺嫡之战,顺利打败了他最大的对手——同父同母的弟弟齐宛,于齐牧逝世的同年替他完成了一生的夙愿——登上帝位。 登基后,齐敖奉他生母舒氏为皇太后,追尊齐牧为武皇帝,庙号□□。 武,是齐敖对这位父亲的总结。 刚强直理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邢民克服曰武。 帅众以顺曰武。 保大定功曰武。 劈土斥境曰武。 除奸靖难曰武。 安民和众曰武。 克有天下曰武。 睿智不杀曰武。 恤民除害曰武。 赴敌无避曰武。 而后世对齐牧的评价,是一句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沈暮,沈闻若,则为忠臣良士,王佐之才,未能其志,含忿而逝。 殷源,殷子夜,才策谋略,世之奇士,帷幄运筹,天妒英才。世人誉之二字,曰“鬼谋”。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5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