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白》 正文 第1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琴白》作者:温茄茄 文案: 无知少年顾云梦,被掌门强行扔上路寻找仙人。结果扯出来一大坨事情。十六岁眼中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云梦,琴白 ┃ 配角:顾长夏,唐晚 ┃ 其它:1v1,唐门,仙侠 ================== ☆、001 仙凡之间,想来只隔一线。 彼时,逍遥世界中落,仙魔大战无数修士以身殉道,使得凡间原本平静祥和的气氛被打成一团散沙,善谋者、善战者、高风亮节者、心怀天下者,与心怀鬼胎者层出不穷。 一时间大小世界各伤元气,也称——“奉天靖难”。 001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陡峭的崖壁上,栈道蜿蜒,一眼望去,让人怯意横生。 苍茫之中,鸟啼声阵阵回响。 苍穹、翠山、鸣鸟,是离别。 “爹,我走了。” 成都的城门口,一位小少年正同两位男子告别。 这名少年名叫顾云梦,蜀中唐门出身,今天是他离开门派去江南历练的日子。 “路上小心。”被他称为父亲的男子叫做顾长夏,身材颀长瘦弱,脸上还戴着一张白银面具,引得周围路人频频侧目。 顾长夏还想说些什么,犹豫了半天,没有说出口。 另一名男子话也不多,比顾长夏还要高半个头,站在那里便不怒自威。他正是唐门最年轻的长老——唐晚。 顾长夏拿出一顶斗笠为顾云梦戴上,说道:“出门在外,要当心。” 顾云梦点头称是,斗笠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的双眸,然而不必看也知道,这孩子的眼中一定满满都是源于无知的期待与兴奋。 从成都出发前的几日,顾云梦正在神机山的河滩上偷懒。 “躲在这里睡觉!”大师兄揪着顾云梦的耳朵,把他从草丛里拎起来:“快回去,掌门传你。” 顾云梦还未睡醒,一听这话,吓了一跳,怕自己犯了什么事,赶紧往回跑。 到了紫薇堂,他却只看到掌门一个人在里头赏花逗鸟。 顾云梦满头大汗,行了礼:“弟子顾云梦。” 还好掌门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也不生气,说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又躲在哪儿偷懒了?” 顾云梦只得卖乖,撒娇道:“我今日的功课都做好了!” 掌门笑道:“又没有说你,来,刚刚你晚师叔给我端来的,你也来尝尝。” 顾云梦沾了光,高高兴兴地蹭了一碗。 掌门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身边的师兄弟们早就出去历练了。不能因为顾长夏宠着你,就在家里偷懒。我这儿有个任务,做不成也无妨,你是该出去走走了。” “好。”顾云梦擦擦嘴,“什么任务?” 掌门点点头,眼里满是赞许:“到京城的醉仙楼,去找一个叫赵四九的人,他会告诉你琴白在哪里。你去找到那位‘琴白’,将他带回唐门。” 京城十六楼,乃是醉仙楼,同清江楼、鹤鸣楼、集贤楼、乐民楼、南市楼、北市楼、轻烟楼、翠柳楼、梅妍楼、澹粉楼、讴歌楼、鼓腹楼、来宾楼、重译楼、叫佛楼。 整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顾云梦要找的人,正是在十六楼之首的醉仙楼之中。 他告别父亲与师叔,从蜀道入中原、再入江南,花了两三个月,才真正踏入京城。 好不容易进了京,顾云梦真是被眼前的景色惊到了。 书院对面开妓院,十里秦淮十里灯。 这真是他从前想也没想过的景色。 不过他还有任务在身,哪顾得上游玩,先随意选了一家客栈住下。 “明日去找那个赵四九,再去找琴白……然后再京城玩一圈,就回家!” 第二日天还没亮,顾云梦就醒了。 头回出远门,他心底多少有点期待。 还好他还算头脑清楚,记得顾长夏千叮万嘱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顾云梦略略乔装了一番,一顶帷帽盖住了大半张脸,一身锦衣状似飞鱼服,自称顾三。然后在醉仙楼的二楼包了一间雅间,点名请赵四九来伺候。 不多一会儿,那人便来了。 “顾三爷,您的茶。”说话的是赵四九,这人年过四十、双目有神,常年在醉仙楼做事的关系,衣裳虽然得体,却也遮不住一些奴颜婢膝的习惯。 看上确实是个老实的人。 顾云梦心里松了口气,便按掌门所说地问他:“你可听过‘琴白’?” 听到琴白,赵四九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起来,啪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顾云梦被他吓了一跳,又不敢声张,正慌着突然闻到茶里传来一股蒙汗药的味道。熟悉的味道激得顾云梦手一抖,就势将茶杯砸到地上! 赵四九因为蒙汗药被发现,抖得更加厉害,也不敢答话,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云梦哪想到问句话也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他心中默念了三遍“冷静”,还没等他镇定下来,赵四九突然猛地弹起,向门口急袭,口中还大声叫嚷,想趁乱逃走。 只是还没到门口,赵四九膝盖一软就倒下去——原来是顾云梦砸碎的茶杯正巧飞在这地上,赵四九的裤子上立刻印了血。 门外还瘫着许多人,有酒楼中做事的,也有客人……全都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此时却见赵四九变了个人似的,不见他吃痛,倒是撑着瘫倒的身子对顾云梦作了一揖:“赵四九,见过唐门尊者。” 顾云梦心底吃了一惊,他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赵四九是如何看出他来自唐门的? “尊者要寻琴白,只管往南市周记医馆去。”赵四九对着顾云梦作了长长一揖,并不打算起身,就在那儿一动不动。 顾云梦心里明白,这是送客了。 他转过身对赵四九点点头,按下一钱银子放在案上,轻功一踏,再找,已经看不到人了。 赵四九摸着那钱,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002 002 名震天下的蜀中唐门,因远离中原而似乎永远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江湖上的人只闻其声,将唐门用毒传得天花乱坠,殊不知唐门真正的绝学是机甲操纵。 今日唐门机甲,于昔日鲁班,有过之而无不及。 蝶碧灵动,鹦哥能啼,连昆虫小作都能识得人语。只可惜这些小玩意不能离开唐家堡,否则短则三五日,长则三五年,便回逐渐变成一件普通的木质玩偶。 即使如此,所见之人无不唏嘘,唐门之技,实属天下第一。 南市的周记医馆离醉仙楼并不远,顾云梦稍作打听便从坊间得了一些消息。 这医馆是从前一个周记米铺的伙计开的,人叫周六,从前是个挺热心肠的人,说是两年前害了一场病,好了以后嗓子坏了,不大能开口了。 隔一日,顾云梦找了一身宝蓝色短衣,少年青葱水嫩,衬得肤若宋玉。这也是他入中原以来第一次拿开了遮脸的帽子。 他的真容一露,就让人明白为何唐晚要他将脸遮住了。 这少年生得精巧,杨柳眉,含情目,生就含笑,鼻梁挺拔,唇若朱丹,确实像从画里出来一般。 顾云梦挑了医馆对面的茶楼二楼坐着,凭栏望去正好是医馆的大门,往来的人看得都清楚。 他看着四下没人注意他,假装从袖里摸出一只蝴蝶。 这小蝶只有孩童掌心般大小,他手一松便翩翩飞了起来。顾云梦对着它轻轻一笑,眼里满是对自己作品的得意:“帮我去对面医馆看看清楚。” 蝴蝶上下飞了一下,像是人点头的样子,然后乖乖地向医馆飞去。 顾云梦点了几盘点心,一边吃一边等碧蝶,几盘下肚,蝴蝶还未回来,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胃里一阵阵的绞痛。 他叹了口气:看来这医馆,不去也得去了。 顾云梦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进了医馆,一头冷汗不停往下淌。伙计见他面色不对,赶紧给他搀进里面去了。 他坐下之后,趁伙计去请大夫的间隙四顾了一圈。 人都说屋要好,靠光照,这间正堂外头阳光明媚,里面却阴冷潮湿。 按道理说,药材怕湿、怕热,医馆大多都是阴凉通风,江南气候湿润,更要注重通风。 顾云梦想到这里微微蹙眉,不仅如此这满屋子除了黄芪丹参之类味儿外,还夹杂了一种甜腻的怪味。 他从蜀中来,从前不吃甜口,到了南京才吃过甜菜,故而对空气中这种异味有些敏感。 这时大夫来了,年纪不大、人很亲切,他给顾云梦看了舌头、把了脉,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你这小调皮,今天都吃了什么?” 顾云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吃了茶楼的糕点。” 大夫点点头,心中有了数,给顾云梦开了副汤剂:“糯米做的东西还是要少吃些,你先喝了这服药,要是晚上还难受,明日再来找我。” 顾云梦被大夫戳破了小馋猫的本质,脸立刻就红了,正巧这时一阵琴声传来,他便岔开话题,问道:“先生,这里离南市楼近吗,总听得到丝竹之声呢。” 大夫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远着呢,南市楼的琴有名得很呐,我们这些人,是听不到咯。”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手上握着两枚玉珠,慢腾腾地向顾云梦走了过来。 他动作不太利索,好像是跛了一只脚,唯有一双手灵巧得很,转着两枚玉珠顿也不带顿的。 顾云梦心想:这跛子就应当是周六吧。 跛子走近了,右手往衣襟里一摸,递给顾云梦一只蝴蝶。 正是消失的那只机甲。 顾云梦抬头看看他,努力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心想:这可万万不能露出马脚。 周六勾了一下嘴角,面容僵硬、十分奇怪。 这时老大夫打调笑道:“哟,难得呀,周先生送人东西呢。” 周六点了一下头,却没出声。 顾云梦心想:是了,都说他害病哑了嗓子的。 他便接过蝴蝶,回了周六一个笑容。 周六转身离开后,顾云梦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蝴蝶,若有所思:他刚刚眼尖看到了玉珠上的印记——一个小小的蝴蝶标记。 一阴一阳,两珠相生……这是唐家堡用来送客死他乡的弟子回家而做的转魂珠! 周六,根本就是个死人? 门派让我来找琴白,赵四九说可以到医馆寻找,医馆的主人是个活死人,活死人抓了我的蝴蝶但是还给我了,活死人还有转魂珠;因此活死人跟唐门很熟,可是他只是个米铺伙计,看来他的背后有…… 咚的一声顾云梦倒在了桌上。 失去意识先,他只来得及想:是蒙汗药啊…… ☆、003 003 顾云梦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眼前有一个背影,披着如水的墨发,身着白袍,步履坚定,一级一级地登上了台阶。他的白袍有些脏,像在地上滚过一样都是灰尘。 顾云梦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顾长夏,他的阿爹。 顾长夏的背影比平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一些坚毅。顾云梦想跑到他身边,却发现怎么也不能更进一步。 “爹!——”顾云梦急得大喊,“阿爹!阿爹!” 顾长夏像听不到一样,仍旧维持着他那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地登上去。 远远的,顾云梦却听到了一声很轻,却很清晰的叹息。 顾云梦醒来的时候,一瞬间有种今夕何夕的感觉。 刚刚的梦境太真实,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他缓过劲儿来,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医馆,而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 “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谁都不用管!反正我就要被赶出唐门了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出了唐家堡你还能去哪儿?” “天大地大,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如果真是像长老们所说那样,你更不可能离开唐门了。” 这两人明明是小孩,讲的话多半还是气话,顾云梦原本只是好奇,结果听到唐门二字,立刻偷偷向那两人的位置挪了过去。 “我不懂!我不懂!” “难道要江湖中人都知道唐门养扫把星养了十二年?!” “为什么?我一觉起来,突然变成了什么煞星,连家也没了,不仅如此我的至亲师门还要杀我?唐晚,你不觉得好笑吗?我,我分明什么也没有做……” 顾云梦这才看清说话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确实是唐晚无误,那脸完全就是现在的缩小版。而另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更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 他们是谁? 顾云梦愣了一下,他不敢发出声音,躲在竹子后面悄悄地看着那两个孩子。 这里的天地之间充盈着一股很舒服的力量,竹影摇动,却听不到一丝其他生灵的声音,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两个孩子和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不知名的童子痴痴地看着唐晚,脸上挂了许多泪痕,肯定是大哭过了:“他们为了一句根本不可考的传说这样对我,我不想死,也不想离开师父,我该怎么办才好……” 小唐晚心疼地过去把童子搂在怀里:“不要想太多了,他们还没有正式说什么,只是被我俩刚好听到而已,说不定还会有转机的。” 说时迟那时快,那小人一下把唐晚腰间的匕首拔了出来,直直往自己的脸上刺去! “顾长夏!你疯了!”唐晚被他吓得撒了手,回过神来那小孩已经给自己的脸上拉了七八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顾云梦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顾长夏自伤的举动把他自己的元气耗得七七八八,只能虚软地靠在唐晚身上,低声说道:“这样他们就放心了……我不想离开师父,也不想离开唐门,也不想……死……”说罢人就昏了过去。 唐晚打横抱起顾长夏,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竹林之中。 幻影消失,顾云梦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直到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小友,你可看尽兴了?” 顾云梦恭恭敬敬地抱着一只大竹熊。 这只竹熊就是刚刚那声音的主人。 不过片刻之前它并不是一只竹熊,而是一位高有九尺的伟岸男子。这人星目剑眉、轮廓硬朗,眉眼上扬,声音也带着笑意,一看就是嬉笑怒骂,性格直爽的人。 顾云梦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 “玄、玄歌老祖?!”顾云梦惊呼出声。 玄歌老祖是唐门的开山老祖,他的画像一直被供奉在紫薇堂里,是唐门弟子每日早课必定要拜见的。 难怪顾云梦觉得眼熟!这人无论是眉眼还是衣着,都同那画像上一模一样! 那人微微一笑,化作一只竹熊扒在顾云梦身上:“小友,这般你便不会认错我同玄歌了。” 竹熊憨态可掬,讲出来的话还是沉稳大方:“不必惊慌,我乃唐承影,是此秘境的主人。” “晚辈是唐门内门唐弱水座下弟子顾云梦,见过前辈。”顾云梦抱着竹熊,有点尴尬。 “如此更好,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托,还请顾小友务必答应,”竹熊唐承影在顾云梦的怀中蹭了蹭,“当然,我也会赠小友一份大礼。” 唐承影如此开门见山,倒是让顾云梦懵了。 他也不好直接回绝,便婉言说道:“前辈不妨先说说看。” “我所求之事并不过分,只希望百年之内,你能将我交与玄歌。” “交给老祖?”顾云梦吃了一惊:传闻中老祖飞升成了仙人,他到哪里去找玄歌老祖?! 顾云梦只好说道:“前辈神通广大,何不自己去见?”他看这人面上也无将死之色,还搞什么百年之约。 “小友有所不知,并非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竹熊悠然抓起一节竹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小友你正是我唯一的机缘。” “愿闻其详。” “你还记得从前唐家堡天机堂内一幅墨竹图吗?” “记得,”顾云梦说,“但三年前不知为何没了。” “说来话长,简而言之,那幅图便是我。我被盗走后,经手之人只当我是件空间法器,不曾知道这其中小世界的秘密,而后你又被关进此处,想来是想将你带去某处不可告人之地。” 顾云梦略一思索,觉得唐承影这番话讲得十分有道理。此时他脑袋已经完全清醒了,完整地记得他探查周记医馆发现的种种不妥,这应该是幕后之人怕事情败露所以将他掳来。 “小友,你若答应我,我便送你回去,别人只当你是消融在法器之中了。你看可好?” 顾云梦不得不佩服唐承影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然而天上并没有白掉馅饼之说,此时真是进退两难。 唐承影看他眉头紧蹙,当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在你所知道的这个世界之外,有三千大小世界。唐玄歌从逍遥世界而来,机缘巧遇,创下唐门。这逍遥世界与凡人界不同,是一个只有修真者的世界。 “所谓修真者,就是你们凡人口中的仙人。但是,与真正的仙人又有所不同。修真者经过修炼,最终能够飞升成为真正的仙人。 “然而当时玄歌渡劫时,被意欲不轨的人暗算。修真界,强者为尊,杀人夺宝的事并不少见。他当时受了重伤,不得不来到凡人界修养。因此碰上了蜀中父老,被他们的朴实、单纯所感,而创立了唐门唐家堡。因他看多了修真界的残酷,故而隐瞒了修真术,只将防身武艺和机甲之术流传下去。 “多年后,他伤势已愈,飞升在即,便把我留下了。” 唐承影说到这里,从顾云梦的身上滚了下来,趴在地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你可知,我为何会被留下?” 顾云梦脑中迅速形成各种画面,他轻声应道:“晚辈不知。” “因为我是他的心魔。”竹熊停下了爪子上的动作,“那日他已知在凡间的时日不多,想画一幅墨竹图带回逍遥世界以作相思。谁知心魔陡生,硬逼出一口心头血喷在图上。那便是我的原身。 “有我在,他怎么可能重登仙路?”熊猫怔怔地看着远方,“小友,烦请你百年之内将我送去他的身边,否则以凡人界的灵气,我很快就要消亡了。” “可我并不认识老祖,也不知去哪里找他。前辈所托,恐怕力所不能及。”顾云梦答道。 “小友,我之前说过,要送你一份礼。这礼物无论你是否能找到‘琴白’,都会对你大有益处,同时他也会送你去到玄歌的身边,再者,你刚刚看到的残影以及你心中的疑问,这份礼物都能帮你找到答案,难道你就不想要么?”竹熊身形一变,化作刚刚的俊美男子,以手撑头,调笑地看着顾云梦。 顾云梦想到刚刚年幼的阿爹自残的影像,心绪难以平静。 “顾云梦,唐门弟子与我,皆有一番因果。”唐承影的话意有所指,顾云梦听得明白,“你心智坚定,与顾长夏有七成相似,他被困于唐家堡,一生都无法踏出哪怕一步。难道你打算袖手旁观么?” 顾云梦抬头直视唐承影的眼睛,这男人这时收敛了自己的笑,眼底沉若深渊。 顾云梦问:“只要把你交给老祖就好了?” 唐承影说:“正是如此。” “好,我答应你。”顾云梦说。 “小友,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了。”说罢一道精光划入顾云梦的眉心,唐承影说:“这是一个契约,好将我的礼物赠给你。” “你送了我什么?” 唐承影粲然一笑:“钥匙——一把能打开三千世界的钥匙。” 作者有话要说: ☆、004 004 唐承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口袋递给顾云梦:“你被掳进我这方寸世界时,身上机甲尽数发动,我修复不得,只能放在这口袋里送还给你。” 顾云梦打开一看,里头都是他和阿爹的一起做的机甲,包括先前那只小蝴蝶。这样一下,他身上就一只机甲也没了。 顾云梦接过来,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说:“谢过前辈。” “小友,我一己之力已经快撑不起这方世界了,这里有三件保命机甲,可用百年,你先拿着。”唐承影从怀中另拿出三样东西递给顾云梦。 一只蝴蝶,一只蝈蝈,和一只百灵。 “这也予你,”唐承影又递过一只口袋,比刚刚那只精小许多,外绣着祥云花样,看起来十分精致,“此物叫做乾坤袋,可放百样死物。机甲有灵,万万不得放入其中。” 顾云梦点头答应,唐承影做完这些,大抒了一口气,说:“此后,我将送你回去,然后休眠于画中,你若有什么疑虑现在还可问我,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要启程了。” 顾云梦想了想说:“我在醒来之前,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我看到我阿爹在登台阶。他穿着我从没见过的白袍,走得特别缓慢,让我觉得很陌生……” 唐承影有点无奈,顾云梦还真是个小孩子,竟然找他解梦……不过他还是将手覆在顾云梦的额头上,说道:“不如让我先看一看再说。” 顾云梦乖顺地点了点头。 唐承影的手凉得像块玉,他一边将一股灵气注进顾的眉心,一边解释道:“你我有契约在身,因此可以窥探一些。以后,不要随便与人结契。” 他无意外地看到了那段记忆,惊讶之余又有些庆幸。 “是登仙路,”唐承影说,“这是天梯,每一阶都是一段过往,少则十年,多则百年,一段心境的变化,越往上越无喜无悲,将红尘往事全都放下。” 顾云梦有点不解:“可是我爹……他为什么要走这个路……” 唐承影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顾云梦仔细回想了一下,补充道:“中间我还有听到一声特别清楚的叹息。” 唐承影闻言一笑,说道:“那声与其说是叹息,不如说是浊气,是这位尊者一生中所有磨砺所化。如此说来,这位尊者是成功飞升了。” 顾云梦没应声:他可以肯定这人一定是顾长夏。 可是为什么顾长夏在走登仙路?为什么他能看到这样一个片段? 唐承影无暇去同顾云梦再多做解释,他抬头看了一眼,轻声说:“小友,我们该出发了。” ☆、005 005 此时城外五十里的官道上,有一位道士正背着他的书箱、手拿罗盘、倒骑着小毛驴向南京慢悠悠地行进。 这人的道袍水洗得泛白褪色,好好的一副仙风道骨的衣裳竟给他穿出了要饭的味道。 “魔气呀,有意思。”他嘴中神神叨叨,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有几十年没见到了,这次竟然还是在京城?皇城里龙魔混杂,真是有意思极了。” 这人正是洪武年间名震四方的降魔道士方宇清,高人不出世,出世必是一番腥风血雨。 永乐二年的京城里,魔气、仙气、活死人、江湖人统统聚集,王城中官宦人家歌舞升平、布衣百姓丰衣足食,丝毫不知道盛世之下将迎来的一场汹涌暗波。 顾云梦一睁开眼睛,只见周六那张皮笑肉不笑的死人脸距他不过半尺,直接把他给吓得弹了起来。 周六僵硬地身子微微前倾,顾云梦真怕他一下子倒在自己身上。 “跟……我……”周六张口,吐字艰难,顾云梦发现他好像比之前更难行动了,“去……琴……白……” “去找琴白?”顾云梦问他,“你知道琴白?” 周六点了一下头:“没……时……间……”他脸上露出一些死人才有的墙白之色 顾云梦环顾四周,发现这正是他之前住的那间客栈。桌上摆着一副画轴,应该就是唐承影的本体,加上他怀里三枚悄悄扭动身子的机甲,一切确实是按唐承影所计划的再进行。 顾云梦一把抓过桌上的画卷背在身上:“走!” 周六答到:“医……馆……”说完这两字,他连动的力气都没了,顾云梦这时也管不了他是死人活人了,揽上周六就从窗口跃出,使出轻功踏向医馆。 医馆里幽幽琴声、温暖舒缓,周六的脸色立刻好了许多,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了。 顾云梦便猜想,这医馆一定是有什么比转魂珠还要厉害的东西。 周六把顾云梦领上楼,阁楼上采光比楼下好许多,没了那鬼气森森的感觉,琴音也更加清晰。 顾云梦有些好奇,他分明记得那位大夫分明说没有琴音,他还以为是他耳力过人,没想到,这琴音竟是从楼上传来。 二楼的琴音楼下就听不到了? 周六把顾云梦引到门口,自己却不进,只是作了一揖转身下楼去了。 顾云梦一进房间,就被一股充盈的灵力洗刷了五脏。房内光彩流溢,一时间让人睁不开眼。 那些斑斓的光像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把他围绕起来,带着许多他也说不清的碎片残影袭来。他的眼前闪过很多很多的人和事,就像在数秒之间经历了一世的感觉,一股悲怆,却只能旁观的无力。 这一阵过去,他才看清屋中坐的那位谦谦君子,这只能算是个半透明的鬼魂,面容也十分模糊,不过气质温和、眉宇清朗,想必生前是个潘安宋玉之流的帅哥。 顾云梦向他拜了一下,死者为尊:“在下唐门顾云梦,见过前辈。”顾云梦不得不佩服起自己的淡定,万万没想到,他已经成长为一个能淡定地和会说话的竹熊作契约,抱着死人飞檐走壁,还跟魂体拜码头的少年郎…… “小友无需多礼,”白衣男子微微颔首,“不知小友可有什么疑问?” 这人身上有种熟稔的感觉,顾云梦只觉得胸中有很多情绪溢满,不由自主地想亲近这个人。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屋内只有一张案台,上面放着一把有些旧的琴。没有人抚琴,琴音却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 顾云梦便问道:“敢问前辈,琴音从何而来?” “小友果然能听到这琴音,”那人看起来十分高兴,像是终于确定了担心已久的一件事情,“此琴是我的本命之物。” 他接着又说:“世间人多称我为——琴白。” 琴白?!顾云梦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基本模糊只能看出个人影的一团:“你就是琴白?” “正是。”琴白说道,“不过是从逍遥世界散落而来的一缕残魂罢了。” 顾云梦一愣,他想起唐承影在小世界中跟他说的逍遥世界,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请问前辈,可是仙人?” 琴白的身影很淡,看不出他的样子,只是觉得那人仿佛笑了:“算是。”那人转而扶着琴说,“小友,如果别人身上有属于你的东西,你要怎么办?” 顾云梦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他口中的句子仿佛长了翅膀,自己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他只听到自己说:“如果是别人抢的,我就抢回来;如果是别人无意中得到的,我就和他商量一下。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有时候不找回来也行吧。” “你说的没错。”琴白答道。 顾云梦感到周围充盈着一股很柔和的灵力,比在唐承影的小世界里还要舒服许多。他怀中的小机甲们纷纷挣扎着想要出来,顾云梦也就顺手放出来了。 结果那只百灵鸟一张口,竟然是唐承影的声音:“啊真是太舒服了——” 顾云梦被这个没羞没臊的机甲整得尴尬死了,涨红着脸看向琴白,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哪想琴白竟然笑了起来,他先是闷闷地笑,后面越笑越大声。这人和别人不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是浓郁的灵力漩涡,洗刷得顾云梦十分舒服,连带刚刚的尴尬也化了去,不由自主跟着笑了起来。 笑罢,琴白望向顾云梦,金光之中,他的身影似乎比刚刚清晰一些:“小友,你身上那份我的东西,愿意还给我么?” ☆、006 006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头醉仙楼的跑堂老伙计赵四九正匆匆赶往玄歌门。 玄歌门这个门派,说来跟唐玄歌并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为玄歌尊者名气太大,谁都想沾一沾光,如今玄歌门在中原如日中天,也是让唐家堡一众老小吃了不小一只苍蝇。 赵四九现在就是赶去拜见一位堂主大人。 这位堂主侧卧在一张贵妃榻上,他年纪轻轻,最多不过弱冠年华,一头乌发披在肩膀上,看上去散漫得很。 “小的见过主上,”赵四九赶忙拜跪下来,“小的该死,请主上责罚。” 堂主闻言,眯了眯眼睛,从身侧拿出一把小扇子,遮住半张脸,更突显了他眼角那颗旖旎红痣。 他顿了半响,突然杏目瞪圆,将纸扇啪地一合,这才让人看清,原来他竟然是没有眼乌珠的! “废物!不仅弄丢了人,连宝物也弄丢了!我赵四九的名号是给你这样糟蹋的?!” 原来醉仙楼的赵四九不过是个替身罢了,真正的赵四九是贵妃榻上的这位! 赵四九抬脚就踹向那替身:“如今方宇清进了城,无论如何,你要将他引去把顾云梦抓回来。这次再有失手,醉仙楼里换一个人也不是不可。” 假的赵四九连忙以头抢地以示衷心。 “滚吧。”赵四九将扇子放在一边,“叫门外候着的进来。” 琴白问顾云梦讨要的东西,顾云梦身上没有,这让他确实松了一口气。 不过琴白的心情似乎就不大好了。 时不我待,介于周六不能离开医馆太久,所以琴白现下只有向顾云梦说明此事,以求得他的帮助。 这天晚上,周六让伙计给顾云梦准备了好菜,等他吃饱喝足之后又请他到阁楼上去。结果百灵冲出来嚷嚷道:“把画带上!把画带上!” 顾云梦应了一声,便同周六两人先回屋里取了画,再去往琴白住的小阁楼。 一进阁楼,顾云梦不由在心中感叹:还是琴白的房间最舒服。 浓郁的灵气中画卷微微颤动着,顾云梦灵光一闪,想到唐承影灵气将尽的事儿,心里一瞬间像是开了个口子,突然明白琴白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也终于想通了门派为什么让他出门寻这位散仙。 自玄歌老祖飞升以来,神机山镇山宝印的光彩日减,如今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传闻中能用三五年的机甲,如今因为灵气不足,只能用上三五个月。唐家堡人人知晓却又无可奈何,只因镇山宝印是逍遥世界所产仙器,他们肉体凡胎,哪有法子修复? 因此这些年来,唐门不仅在机甲上更用心的研修,连武艺、用毒方面也勤修不辍,只怕有一天真的失去秘术,唐门在江湖上会再无立足之地。 唐门之事,远比看上去要复杂得多。 唐门让他来寻找琴白,恐怕就是希望这位仙人能够将镇山宝印修复,重振唐门往日的辉煌吧。 顾云梦进去的时候,琴白难得正在抚琴。他拨弦的样子十分从容优雅,让人不由赞叹。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2节 顾云梦对他拜了一下,便找个凳子坐了下来。 一曲弹罢,琴白笑着对顾云梦说:“小友觉得这琴音如何?”他人离开了琴案,但那琴音并未断绝,而是换了一首轻缓的曲子悠悠唱着。 顾云梦不假思索:“十分好听!”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虽然不懂琴,但觉得你弹得太好了,刚刚的样子也十分……嗯,优雅,就是,贵气,多金,那种样子……” 爱琴之人听到赞美先是高兴的,然后听到那个多金,心里有点五味杂陈,凡人的格调……不过小孩脸上满满写着仰慕,琴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他是仙人,不应该同凡人计较这些细节。 谈到自己的爱琴,琴白的话也比之前多了:“当然,这把琴是用上界唯一的凤栖梧桐木与千年一遇的天马尾做成的。” 顾云梦一听这么贵啊,马上仔细端详,还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能摸摸吗?” 琴白愣了一下,修真界一向看重本命真宝,若有人对他提出这话,恐怕都是夺宝的心思居多。不过顾云梦一届凡人,哪里晓得这些,他脸上只是单纯的好奇,还有点类似迷恋的味道。 琴白看着那孩子干净的眼眸心下一动,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于是顾云梦满心欢喜地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琴身——啊,好多钱,好多好多的钱。 结果还没摸几下琴白就突然打断他:“行了别摸了!” “找你过来,是有正事商谈”,琴白假咳一声,换了个话题。 他心里暗道失策,活了这么些念头,本命法器被人触碰还是第一次。 他哪里知道那感觉,就像是顾云梦一双小手在轻轻地抚弄他全身…… 本命法器与他真元相连,那感觉一阵比一阵激烈,才让他如此失态地打断了顾云梦。 不过琴白面子上仍旧波澜不惊,说道:“希望小友能帮我找回遗失之物,琴白愿回报小友一份因果。” 顾云梦点点头,他虽然被琴白吼了一下,倒也没多想。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唐承影和琴白都要来拜托他,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不自己出去寻找?” 琴白叹息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你可愿意听我啰嗦两句?” 顾云梦自然是愿意的。 “逍遥世界,与凡人界之间,虽然是两个世界,但藕断丝连,牵一发则动全身。 “数十年前,魔道中兴,道修同魔修之间引发了一场恶战,无数修真者陨落。修真之士,通常都是身死道消,再无缘仙界了。然而当时我被魔修一掌拍在心口,肉身炸裂,本以为性命就此终了,却没想到因我以琴入道,本命真宝多年来已有灵性,在那时奏起一曲风月筑路,将我送上了登仙路。 “机缘巧合之下,我身死却成道。只是魂魄被魔尊打散,掉落到凡人界。今次前来,就是为了寻找我的魂魄,”琴白解释道,“因我魂魄不全,故只能在琴身周围活动。我又无法带动这把琴,只能等有缘人来助我。 “刚巧我入凡人界时,落在尚未咽气的周六身边,他有未了心愿,愿意同我结成因果,我便为他续魂——而有了这所医馆。” 顾云梦听得晕晕乎乎,原来是魂魄掉了,那之前怎么会觉得在我身上? 琴白看他面色不解,心里有几分清明,说道:“这琴不是凡物,凡人是听不到它的琴音的。你既不是修真者,我便猜你是因沾了些许我的魂魄才听到了。” 顾云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道:“那只要找到了你的魂魄,你就还我一份因果,对么?” 琴白微微一笑:“对,正是如此。” ☆、007 007 琴白虽然是个受伤的神仙,卜卦对他来说还不是难事。 隔日下午,琴白将一处魂魄的位置推演出来,并找顾云梦说了此事。 这个消息对于小孩儿来说,真是不好。 琴白的一处魂魄,在哪儿不好,偏偏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 仲夏时节,宫里有些闷热。毕竟是三面环山的京城,朱棣有些想念北方的风了。 他只记得他生于战火,出生平凡,在皇子中资质平平,母妃不详,无人照看,只有战场能让他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直到他遇到了道衍。 似乎就是从道衍笑着说送他一顶白帽子的那天开始,记忆都变得很混乱了。大哥的死,侄子的失踪,他从北向南,胁迫了亲兄弟,拥有了朵颜三骑,杀了许多人,赏了许多人。 还有方孝孺,他本来答应道衍不杀他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他记得他残酷地行刑,方孝孺凛然地回答:“忠臣赤子之肉,有何不甘?” 这段记忆清晰得都让他怀疑是不是他真的经历过这件事。他好像逐渐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只有不断地批奏章来麻痹自己。 他有好几次去见道衍,看那家伙假寐在榻上的样子,他终于知道方孝孺的事最终让他失去了这个朋友。 朱棣揉揉眉心,在折子上写下了最后一笔。 宫中守卫森严,行走自然不便,两人商议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将顾云梦扮作宫人。 琴白法力尚未恢复,只能附在一根发带上,由顾云梦带入宫中。 “我们到底去哪儿?”宫中守卫森严,顾云梦一路担惊受怕,加上服饰繁琐,已经热出了一身汗,话里自然带了点火气。 “东边……不、西边!”丝带传出尖尖的声音回答道,“去花园转转!我刚看到一朵好花!” “什么叫一朵好花?” “就是一朵好看的花!”琴白嫌弃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顾云梦语塞,但由着琴白这样随性,万一在宫中暴露了身份,岂不是要大难临头:“我们先去找你的魂魄,再去找花好不好?” “天地万物皆有灵气,一朵好花非常重要。”琴白坚持道。 “顾云梦,花很重要!”琴白见他没有反应,再三强调。 小孩儿只能硬着头皮折返,匆匆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这时回廊里的公公叫道:“皇上驾到——” ☆、008 008 顾云梦来不及回避,就近钻到假山身后把自己藏了起来。 琴白施了一个小结界术把他俩的声音对外隔绝了:“他听不到我们讲话的,你放心。” 这时朱棣的脚步声逼近,他是习武之人,步履稳健,身形挺拔。顾云梦偷偷从假山缝里看过去,只见那位九五至尊眉宇之间有些淡淡的哀愁,双目无神地望着不知哪里。生机勃勃的御花园里,竟生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小顾!”琴白突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声音就变得极其虚弱,“好难受……” “怎么了?”顾云梦问,琴白一声不吭,让他觉得有点担心,便伸手摸了一下发带,竟然烫得他浑身抖了一下。 “什么人?”朱棣瞄着顾云梦,像看待一只猎物。 这小公公双眼含泪、瑟瑟发抖,见着朱棣跟吓傻了一般,也不知道避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陛下,反而成功地勾起了皇上心里刚刚因为方孝孺而产生的一丝恻隐。 “叫什么名字?”朱棣把他放下,双手背起,虎着脸问道。 草民顾云梦!顾云梦简直是用抢答的,结果虽然琴白不知为何变得奄奄一息,他的法术还是在正常运作。 朱棣看着顾云梦张口急急地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心想原来是个哑巴,估摸着是家里花了银子才送进宫来,怕被自己发现了责罚才躲着。 顾云梦吓得直哆嗦,赶紧跪下不停磕头。 朱棣想了想,突然说了声:“罢了,明天过来武英殿伺候吧。”其实杀人也没多少意思,赏一个,罚一个,都是样子而已。平头百姓的,能过就过吧。一个哑巴,不识字的哑巴,正是他所需要的,能为他分担点心事的人。 顾云梦赶紧继续磕头谢恩,懵懵懂懂地恭送了圣驾。 等顾云梦溜回了医馆,琴白才悠悠转醒。当时他烫得吓人,是直接被顾云梦从头上摘下来扔在水盆里搓圆捏扁地洗了一通,水里白气儿滋滋地冒,琴白这才恢复了意识。 小孩儿没发现这些,他只顾着给琴白加冷水,冷水和许多的冷水,然后洗洗搓搓洗洗搓搓。 琴白刚回过神,正是虚弱的时候,被小孩儿这一顿搓圆捏扁,差点就溺水而亡。老仙人本能地就施了一个神行,化作一道光蹿回了阁楼上。 顾云梦正发呆想着心事,突然手中的东西不见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刚刚眼前似乎有东西飘过,估摸着是仙人自己走了,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今天在皇宫的奇遇吓坏了他,到现在想起来皇上乍现的身影和那句“何人”,后背还是冷汗直冒,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想法,只想先冲把冷水冷静一下。 这边琴白回到屋里,对于宫中发生的事情越想越莫名,打坐沉思其中问题所在,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响功夫。 顾云梦洗过澡三步并作两步爬上阁楼轻轻敲琴白的门:“仙人!” 琴白坐定之中鲜少被人打扰,一下子被惊得打了个激灵。 “怎么了?”琴白打开门,只见顾云梦包着一碟小小的盘子站在门口。 “这是给我的?”琴白问道。 顾云梦嗯了一声:“你刚刚怎么了,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所以你急着来见我?”琴白把小孩儿放进屋里,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我没有不好,只是再给你搓两下,剩下半条命也要去了。” 顾云梦把盘子往桌上一放,盘子里是新鲜的水果:“我知道错了,给你赔不是。”他声音又低又小,不像是道歉,反倒像是受了委屈。 琴白看着好笑说道:“哪里的事,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心事?” 顾云梦闻言抬头看向琴白,这光晕中勉强能分辨出一个谦谦君子:“不……没有……”其实是有的,但是关于神机山和唐门,那都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暂时还不想说。 他又想到今天在宫里遇到朱棣的事,想想还有些后怕,埋怨道:“你这个老东西……” 说完又惊觉失言,他和琴白之间还没熟到那种地步。 好在琴白并不是很在意,他伸手摸摸小孩儿的头:“别想那么多了,如果你不想陪我去,我一个人去也行。” 顾云梦摇摇头:“不,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琴白笑道,“皇宫那么危险,你又害怕,不如不要去了。” 顾云梦心想刚刚自己失言在先,是该弥补一下,嘴上只说:“不知道,但我答应你了。” 这话说出来,琴白微微一愣,这小家伙,未免也太有担当了一些。 这时周六在楼下喊了两句开饭,琴白说:“饿了吧,先去吃饭吧。” 顾云梦嗯了一声,先下楼去了。 琴白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心情有些低落。 不过他并没有低落很久,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光影比之前实在了一些,说明今日皇宫之行确实恢复了部分法力。 只是那场昏迷来得十分蹊跷。 琴白眉头紧蹙,这比他最初设想得要复杂得多,看来这位新帝的赏识,是他们的运气,也是他们的机会。 隔天一早顾云梦就得进宫。 周六怕他在宫里蹲一整天肚子饿,给他做了一堆吃的饯行,颇有一种断头饭的感觉。 顾云梦想起来唐承影给的乾坤袋,把饭菜拿食盒装好放了进去。 琴白这会儿拿着纸笔写写算算、念念有词。周六瞅了一眼,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然而放在一起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琴白温柔一笑:“天命之数,不是人人都可以看懂的,你也不必介怀了。” 周六有点呆,他觉得琴白有些变了,好像突然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上位者。不过他也就是一愣神的功夫。毕竟琴白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有些事已经能提前看到结局,就不该感叹过程的悲哀。 琴白手上的笔没停着,他正忙着算宫里的诡异之处来自何方,“待我法力再恢复一些,便好为你固牢魂魄,重塑肉身。”他顿了一下,从旁抽了一张纸,画了张小符递给周六:“这可助你在城内行动便捷,不必再受医馆的制约,应该也能让你回家见见娘亲了。” 是的,周六未了的心愿就是他孤寡的娘亲。他本身已经不算是三界之内,跟仙人金身太近会被天道所伤。之前将琴白带回医馆,已经是九牛二虎之力了。 当时琴白灵力衰微,只能靠本命法器源源不断的琴音维持医馆之内的灵气充裕,故而也因此变相禁了周六的足。说起来,还对周六有些亏欠。 周六把衣襟拉开,符纸往里一贴,顿时金光四起。他脸上之前若有若无的墙白之色褪得一干二净,不离手的转魂珠此时也能放下了,这次周六再试着笑了一下。 终于不再是那个曾经吓到顾云梦的“勾勾嘴角”了。眼前这小伙子,笑容淳朴,衣着整洁,手脚麻利,比两年前活着的那个周六还要多一份踏实——太好了,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顾云梦见周六这般高兴,嘴里还忙着吃,双眼笑弯成一条缝,说:“太好了!你这样比从前好看多了。” 琴白瞥了一眼这小鬼,净说些不大伶俐的话:“他从前怎么你了,好吃好喝的都塞不住你这张嘴?” 顾云梦被他骂了一句,自知失言,干脆做了个鬼脸:“都是你,是你法术不行!” “怪我?”琴白皱了眉头,一伸手便把小孩儿举过头顶,“你好好看看本尊的法术。” 顾云梦没想到琴白一本正经地这么偷袭他,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看见琴白一双眼睛,明明亮亮,和他那模糊惨淡的身影完全不同。被仙人举过头顶,真不像与凡人耍弄,只觉得周身被包裹在云彩之中,他不知道那是琴白的温柔,偏以为仙人都是这般,被这新奇逗得咯咯直笑。 琴白见顾云梦这小子还不知道讨饶,不知为何好胜心也上来了,非想听他那么说一句,便把他一转,扑在了地上,专心致志地挠小孩儿的咯吱窝,逗他继续发笑。 这时顾云梦意识到大事不好已经来不及了,躲不过琴白的痒痒挠挠,无法,只能拼命往仙人怀里钻。 小孩儿扎好的发髻都弄乱了,搔得仙人心头也痒了起来。 两人闹了半天,终于相伴躺着在地上互相数落。 “你这仙人,成天‘本尊’‘本尊’地说着,还去偷袭别人,不知羞!” “你那笑都快把医馆的客人都吓跑了,到时候我们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那也不赖我,是你先动手的!” “我动手怎么了,谁让你说我法术不精的?嗯?” 顾云梦没想到琴白耍起无赖来竟然这样理直气壮,这老家伙一直以来给他一种正人君子的错觉,可能真的就是个错觉。他侧过身子,看着老仙人的脸,正好也能看见旁边捂着嘴笑的周六。那家伙现在眼睛有光,动作自如,比之前那僵尸样好了不知多少倍,顾云梦被他一日三餐喂胖了不少,想到这里自然而然觉得心里一阵暖的,冷不丁心里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好人有好报,嘴上却说:“那我说错了,你的法术还可以吧。” 然而在这一片大好之中,对于圣上的赏识,还是多少有些喜忧参半,特别是小顾。 上回顾云梦那个宫人的发髻,是周六帮着梳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琴白有了兴致,在旁边看着。他的年代生的早了,从来也没梳过发髻,平日里只在头上扎上一根发绳,大概是逍遥世界才流行的样式。 周六帮顾云梦打理头发的时候,小孩儿乖得很。琴白笑道:“由你做这个小公公最合适,脸上连毛也没长。” 大概是因为上次一起打闹过了,琴白就变得爱逗他,三言两语地就要捉弄一下小顾寻一个开心。这一开始就是打着顾云梦没长毛的主意,这会儿故意拿来说,就是想看小孩儿变脸。 谁知道顾云梦这个时候忙着慌张等会儿同皇上见面的事儿,完全没把琴白的话听进去。琴白被冷在一边,心里不高兴了,干脆抽了顾云梦一缕头发玩。 小孩儿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老有东西在晃,烦着呢:“干嘛呀,把人家好好头发搞乱了啊。” “才这么一点,没事儿。”琴白犹豫了一下,放下几根,让周六给梳齐了,就捏了一两根碎头发在手里荡。 顾云梦吃了他这个亏当然不高兴,反正琴白的头发都散着,干脆也抓了一撮绕手指头。 琴白平日里不怎么在乎这个头发的事儿,这会儿被弄了,方知道身体发肤不愧是一体,发尖被卷起来,连着头皮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很是奇妙:“绕成这样,等下解不开了。” 顾云梦比了一个杀的手势:“解不开就砍了。”小孩儿义正言辞地板着一张脸,圆滑饱满的脑门上只有两三根碎发垂下,怎么看怎么可爱。 琴白伸手捏捏顾云梦的脸蛋说:“瞎砍。”随后眉头轻挑,那些头发丝子一根比一根柔顺地自然解开了,垂回了原来的样子。 这小小法术却引得小孩儿亦不开眼,又伸手攒了两把琴白的老毛。 这下抓疼了仙人,不跟他闹了,略略一侧,连人带毛挪得远远的。 顾云梦只好悲叹了一句:“哎,无聊。” 这么一闹,小孩儿自然不如之前紧张了,只是介于他们几个都不知道公公们都是怎么受传召的,怕露馅,只能一早就在武英殿外头溜达。而负责拿点子的主心骨琴白,进宫以后就不怎么说话,有种蔫蔫的感觉。顾云梦想着昨天琴白那样,再三跟他确认了没事儿,还小声叮嘱琴白把声音结界开开。就是这样,小顾还是没由来的有些心慌,最后躲到角落里把发带解下来往心口一塞,才踏实了点。 皇上估摸着得等早朝完了才过来,顾云梦等得饿急了,拿了乾坤袋里的酱饼吃。正吃得满嘴油光的时候,皇上,身后跟着一个贴身太监,就这样来了…… 大太监为这个不知哪儿出来的人给气懵了,完全没在意这家伙是不是面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圣上赔起罪来。 顾云梦这次不知为什么,比上次镇定多了,跪着把头埋得低低地。 朱棣看了两人一眼说:“行了。”然后让大太监回去给他备点点心,一会儿拿来武英殿。结果想想不对,又补充了下:“羊肉也备一份。” 太监领了命,赶紧退下了。 朱棣让顾云梦起来,跟着他进去殿里。武英殿里既有陛下的九五之威,又不乏臣子的不卑不亢,真是一个很妙的宫殿。 顾云梦只能拼命努力让自己眼观鼻鼻观心。 大太监带着菜回来得很快,他招呼众人给陛下布好菜,然后自己站在一边安静候着。 朱棣说:“添一双碗筷,然后你们都退下。”接着用眼一横顾云梦,“你留下。” 片刻之后,武英殿里,只剩他们两人。 “我有的时候想不明白,”朱棣自己斟了杯酒,慢慢说着:“如果我是我,可我又觉得我不是我。” 顾云梦有点傻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朱棣似乎特别喜欢小顾这个蠢蠢的样子:“看你饿得厉害,这些你都吃啊。” 顾云梦赶紧点头,抱着碗巴巴地看着朱棣,脸上写着“你也赶紧吃啊”。 朱棣被他逗笑了,随便拣了块羊肉吃了:“其实我原本就是个普通武将,私下不必对我多礼了。” 大明的皇帝,可能因为血脉传承的习性,私下并不喜欢以“朕”自居,但举止之间的王气并不因此而减少半分。正如当年□□皇帝的那句“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顾云梦就赶紧尝起宫中的好吃的。朱棣是北方口味,因此菜色看似简单,实际上花样也不少。比如这羊肉,一看就是肚里塞满了香料在火上烘烤而成,羊肉肥美鲜嫩,只是简单切下来拼盘,仍然称得上玉盘珍羞。 朱棣看着顾云梦吃得欢,自己也勾起了食欲,一口闷了酒,吃些菜,开了话匣子:“天下人都当我是,至无情,至残暴,而我为天下平北夷,修盛典,却无人知。 “如今允炆下落不明,又有人以此做文章,方孝孺之事,令我失去道衍。朝堂之上,只剩我一人,穷其所有维稳江山而已。 “这龙椅,不如马背来得舒服。”朱棣说了一通,倒了三杯酒连着喝了,他刚刚那句话,好像把他这一生都概括完了。 “云梦,”这时琴白突然说,“为陛下把酒添了,你身上有唐门的半日醉,加一些。” 救命啊!总有仙人想害皇上! 然而顾云梦还是这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009 009 远处传来和尚念经的声音,朱棣寻声过去,是他旧时住的宅邸。 朱棣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他离开北方太久了,像这样的梦也不是第一回了。他急切的脚步声诉说着他对过往那段平静生活的追忆。 今天的偏殿里坐了好多的和尚,他们正小声谨慎地背诵着经文。 朱棣清楚地记得这一天,他是在这里碰到了道衍。 那时他差点错过这位老和尚,可就在他快要离开的时候,道衍说:“王爷,我想送您一顶白帽子戴一戴。” 这句话,应该是永乐这个时代真正的开始吧。 如今再回头看,他心里有很多感慨。 只可惜在这个梦境里并没有道衍的身影。 做梦罢了,无需计较。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来人一袭白衣,飞眉入鬓,英俊而挺拔,不似凡人。 那人对着朱棣微微一笑:“如果没有遇见道衍,你会是怎样?” 朱棣从心而答:“或许不累。” 白衣人颔首:“不错。”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递给朱棣,“仅以此物,斩断烦忧——以杀谋生,再适合你不过了。” 朱棣拿着匕首有些犹豫,这位九五至尊也难得有些迷惘:“不知高人尊姓大名?” 那人说:“我乃异界仙人,你可称我为——琴白。” 朱棣还没来得及答应,突然天旋地转,瞬息之间,一切都消失了。 他醒来,窗外传来太监报时的声音。晌午刚到,看来他也没睡多久。武英殿的桌子上,残羹剩饭还尚未收拾,而他的胳膊肘正压着一把匕首。 而那位不会说话的小公公,不知所踪。 朱棣拿起匕首,陷入了深思。 “所以你到底给了皇上什么啊?”顾云梦手扶着帽子抖抖霍霍地轻功赶回医馆。 琴白说:“本仙人出马,当然是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我想得到还问你吗?”顾云梦呸了他一声,“快说嘛。” 琴白摆了个谱,就是不说。不过顾云梦能感到一股很舒服的灵气在他的周身环绕,这种感觉就像上次一样,让他明白琴白是十分快乐的。 “瞎高兴。”顾云梦说道,他故意学琴白白天说他那句瞎砍,有样学样。 然后又絮絮叨叨说了“瞎得意”“瞎嘚瑟”“瞎仙人”之类的,讲得琴白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虽然被他逗乐了,但还是忍不住嫌烦,瞬间就化成人形拦住正在赶路的顾云梦,一指点在小孩儿的眉心,说:“好了。” 顾云梦这才安静下来。 他大概是因为今天实在累坏了,反而有些亢奋,这会儿终于冷静下来之后,面有疲态,昏昏欲睡。 琴白拍拍小孩儿的肩头,说道:“别睡着了,回家才能睡。” 顾云梦困劲儿上来了,脾气大起来了,加上又不许他学琴白的样子造句,肚子里有火气:“就你事多,你背我回去。” 琴白揉了揉额角,他是想背的,只是他现在连个化形都做不好,恐怕要让小孩儿失望了。 顾云梦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做不成,才慢慢悠悠想起来琴白还是个残疾仙人的事情,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说道:“说着玩儿的。” 琴白看他那懂事的样子,到底还是有些委屈的神情在里头。自己身为一个仙人,却连背着他走一段都做不到,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想了想,突然弹了一下小孩儿的额头:“你看。” 突然之间顾云梦就漂浮在半空之中,上上下下,像是被人抛在空中,约莫两层楼高那样。 一开始可把小孩吓坏了,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结果回头一看——在这日落、霞光遍天之中,琴白站在那一隅。 虽然模模糊糊,却能在朦朦胧胧中感到那人的嘴角,一定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既然如此,那当然要好好享受一下,这飞一般的感觉了。 不过琴白也累得不轻,因此只让顾云梦玩了两三回而已。 玩完这游戏,他俩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要避世,还好夜色刚近,周围也没什么人。不然又要被写进街头巷口的儿歌里,做什么奇珍异文听了。 结果因为想起这件事,回去的路上顾云梦更加不高兴了,琴白虽然化作发带缠绕在小顾的头上,也还是得听这小孩儿絮絮叨叨地说他“你要是被人抓去了可如何是好”“你这样子还到处嘚瑟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仙人”“等下被皇帝发现了明天也不用再来了”种种云云,逼得琴白心里发誓说再也不带这小孩儿出来玩了,刚想说出口,又想起来刚刚小孩儿在天上笑着的样子,最终只能往头发里头钻了钻,假装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 等他俩到达医馆,某种意义上算是到家了。琴白立刻变回他那个没实体的仙人往阁楼上歇着去,顾云梦则立刻钻进周六准备的浴缸里洗澡一秒就忘了刚刚他还在不停数落琴白的事儿。 人,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琴白的魂魄所附者,跟他都应该有相通之处,而朱棣这位前无古人的帝王,若要求同,实在是太难。 世人多憎他,怕他,敬他,和逍遥世界里平和可亲的琴白相去甚远。 顾云梦猜想,琴白的许多秘密里,说不定就有着他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一面。 然而猜想只是猜想。顾云梦想到这里,抬头一看,琴白在一片柔和的灵光中整理衣衫,现世静好,岁月安稳。 不知为什么,顾云梦对琴白产生了一种很熟稔的念头,似乎早在多年前就有琴白陪着他长大一般。 “喂,”顾云梦忍不住开口,“老家伙,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琴白转过身子来,伸手摸了摸顾云梦的头,微微一笑:“别担心,我很快就好。” 这时周六在楼下喊着开饭,顾云梦一溜烟地就蹿下去了。 琴白一边下楼,一边听得楼下顾云梦帮着摆碗布筷、和周六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弥漫了一股像水,又像雾一样的感情。 而此时顾云梦心跳如兔,他不知道为何刚刚那一眼看过去的琴白,竟然在脑中挥之不去了…… ☆、010 010 朱棣看着手中这柄小巧的匕首。 它在夜里发着幽蓝的荧光。不得不说,还是让人看得有些发毛的。 还好成祖皇帝不是一般人。他征战沙场多年,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早没了恐惧。他今天想起来问了总管太监,这才得知小哑巴不是宫里的人。他想起来道衍有时候会说,天机不可泄露,如果仙人是哑巴的话,是不是也说得通呢。 他一定是太累了,满脑子都是这种没用的东西。 朱棣捏起匕首,翻手挽了几招。这东西果然不是凡品,轻巧、合手,仿佛为他量身定做。 他正高兴,突然发现中指被划出了一道口子。朱棣的第一个反应是有毒,再一看,这口子只淌出一滴血,融进了匕首里。 匕首顿时金光大亮,等它光芒暗下时,原先幽蓝的荧光不见了,而朱棣手上的伤口也不见了踪影。 面对这把看似普通的匕首,朱棣隐隐有些心惊。 这时琴白正在看着顾云梦吃饭,周六今晚也是不负众望地三个硬菜打底。顾云梦吃得满头大汗,悄悄瞥了两眼琴白和周六,有点小小的不好意思。 “琴白,”顾云梦拿筷子戳戳茄汁鳜鱼,“仙人不是吃贡品吗?我把它供起来,你能不能吃到啊?” 琴白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觉得这样还不如等我能化形了自己吃。” “什么?你还能化形?” 琴白摸摸小傻瓜的头说:“嗯。” 顾云梦有些不高兴,琴白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说一声。他又问:“那你化形了能做什么?” 琴白打了个响指,桌子最远那盘蹄花替代了眼前吃空的盘子:“什么都能做吧?怎么了?” 顾云梦有些心虚地不太想提唐家堡的事,便随口说:“想跟你上街转转,成天闷在这里很无聊。” 琴白乐了:“白天不是一直在宫里转着吗?有聊吗?” 顾云梦翻了个大白眼,哼了一声,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琴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心下一动,握住了顾云梦的手。 小顾被握得小鹿乱撞,简直无法思考琴白想干嘛了,此时只听到琴白说:“宫里有变数,你快点吃好,我们马上进宫。” 顾云梦囫囵吃完,擦了个嘴便被琴白拉走,御风往皇城去。 等他们到达皇宫,只见朱棣的寝殿上坐着一个白衣道士。那人疯疯癫癫念念有词,搞得顾云梦数百米之外就有些毛骨悚然。 “琴白,那是什么……诶?你怎么没变?”顾云梦躲在琴白身侧,原本在偷偷打量那个疯道士,结果突然发现琴白竟没化成发带! 琴白捏了捏小顾的手心:“这事以后再说,先看紧了那个人,他身上魔气很重。” 魔气?顾云梦向那边仔细看,果然发现疯道士身上萦绕着一层紫黑色的光,若不是琴白提醒,恐怕在这暮色里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琴白施了个法术,将顾云梦的气息隐去:“你且在这里等我。”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小家伙十分危险。 “那你呢!”顾云梦急急地跟过去,“你还没恢复,何必跟疯子计较!” 琴白无奈地拍了一下顾云梦的脑袋:“若是不跟他计较,朱棣恐怕活不过今夜了。” 眼前这道士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入京驱魔的天下第一道士——方宇清。 此刻他已是心魔入体,整个人染发着一股破灭的邪气,和数日之前城北小径上轻尘脱俗的道长相去甚远。如果说当时他只是将这身道袍穿得有点滑稽,如今的他衣衫褴褛活脱脱就是直白的“可憎”二字才能解释。 “残魂一缕,也敢跟贫道抢?”方宇清一手拿罗盘,一手祭出一把桃木剑,直指琴白! “抢?”琴白微微一笑,“试问它,是你的东西么?” 方宇清见琴白不为他的剑所动,心里嗤笑一声,暗想这蠢物竟不知厉害:“我辈降妖诛魔是为己任,魔物自然是我的东西。” 琴白一拂袖,方宇清顿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然而这臭道士并没有感到一丝不愉快,反而是被激出了一股想要一决高下的兴奋。 “妖物,你大可以再嚣张一些,”方宇清骂道,“等我把你炼成器灵,看你再嚣张!” 琴白鲜少被人这样骂,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十分不爽:“你非我,怎知我是妖是魔?” “哼,真是邪物的做派,”方宇清冷笑,“你这残魂身上妖气魔气四溢,非妖非魔?岂非笑话!” “胡言乱语。”琴白淡淡地说,“朱棣你动不得,若不愿意就此罢手,也只有一战了。” 说时迟那时快,琴白手中凝成精光一朵,直往方宇清眉心逼去!疯道人这会儿挣脱了琴白的禁锢却不急躲闪,老神在在地接了这一招:“雕虫小技。” 琴白把手一背,不再看方宇清。果然,这道士顷刻间口中连连吐出污血。 “你……”方宇清眼前一片混沌,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地在侵扰他的心智。污血往下滴落在桃木剑上,剑身仿佛受到命令,直插向琴白背上! 琴白猝不及防,被刺中了左臂,一时间盛怒难忍,整个人灵力暴增,一道金光就向方宇清劈去!哪知那道士狂暴之中祭出一副山河图卷轴硬生生将法术反制了回去,而方宇清也趁此机会逃之夭夭。 琴白本身才刚刚能以灵体行走,难以应付如此多的灵力暴击,自顾不暇,眼见就要遭…… 这时顾云梦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扔出唐承影留的一只机甲蝈蝈。那蝈蝈霎时间化作一道金钟罩,将顾云梦和琴白二人围在中央,堪堪避过了一击。 顾云梦笑道:“哎,老家伙,你没有我,就是不行呀。”他手握着拳,还有些颤抖,看得琴白心里有些酸楚。 “臭小子……谁让你离开我的禁制的?!” ☆、011 011 唐承影留下的第一只机甲就这样随风而去了。方宇清逃走后,琴白装作没事的样子,拖着受伤的胳膊在宫里四处落下禁制。 顾云梦在一旁跟着,觉得琴白的左手好像渐渐失去了形状:“老东西,你的手……” 琴白抬手看看,很随意的样子:“无妨,一点小伤。” 顾云梦点点头,没再多嘴,只是跟得紧了,生怕琴白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琴白的身影果真越走越淡,最后一道宫门禁制画好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冲顾云梦一笑:“要带我回去噢?”话音刚落,化为一条素色发带落在了顾云梦的手中。 “你啊……”顾云梦摸摸发带,“仙人都是这样吗?不逞强会死吗?” 也许朱棣对于琴白来说真的很重要,但是能重要得过当下么;追逐一个也许不能企及的梦,重要到需要以倾尽所有相换么。 琴白静静地躺在顾云梦的手心里,一声不吭,不知道是单纯地沉默还是脱力昏了过去。小顾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老傻瓜。” 顾云梦回到医馆的时候,周六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俩了。周六说家里灵气波动太大,想必是琴白出了事情,他就赶紧把阁楼上的聚灵阵布好,等着顾云梦回来了。 小顾便问说是不是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周六摇摇头说:“只有仙人刚回来时摆过一次。” 顾云梦小心翼翼地将琴白放在聚灵阵的中央。空气中微小的金色光点一点一点地聚合靠拢,最后融入那条发带中。 然而发带并没有半分变化。 顾云梦看着有些心酸,低声对周六说:“也教教我这个怎么弄吧。” 周六应了下来,他俩轻声离开房间,去隔壁讨论聚灵阵了。谁也没注意到发带的中央冒出了一丝黑紫色的烟。 这边琴白虽知方宇清心魔入体,却没想到那人短时间内就将驱魔降妖的正气之剑炼化成了怨气逼人的邪物。 幸好有顾云梦在,他能安心地把该做的做完,不管是为了大明百姓也好,还是为了自己也好。 琴白想,好像他的运气也不算太烂。 即使他身体现在一点也动不了了。 没过多久,滴水的声音把琴白从混沌之中唤醒。 眼前这景色是一片纯白,大约是哪里的雪景。天地之间寂静无声,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 琴白莫名地就有些欢喜,觉得心中压抑许久的那些陈年往事,全都在这一片素色中烟消云散了。 突兀的窸窸窣窣声吸引了琴白的注意,他寻声望去,雪地里一只小兽正努力地爬动着。 小兽通体雪白,乍一眼看过去,与天地融为一体。它动作有些缓笨,飘摇的雪花落在身上,使它的动作越发僵硬。 即使快要冻死也要拼命向前。 琴白看着这小东西,突然胸口犹如雷击,天道的馈赠汹涌地冲进了他的灵识。 他虽然产生一丝念头要闭关打坐,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来到小兽身边,一把把它抱起,为它输入了些许灵力。 那小东西突然金光一闪,化作了一副婴儿的样子。琴白失笑,不愧是天道馈赠,渡人者终渡己。 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从他口中冒出来:“小家伙,你我有缘,都是天道不容之物。”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3节 琴白来不及思索其中的古怪,只听自己又说道:“如此也好,从今以后你便跟我在一起吧。生老病死,就如同平常人一样,想来你修行成人,也不过就图此而已。” 接着那声音又说:“生而为人,到底有什么好?平凡地活着,可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吧。只是这些,离我们都太远了。” 顾云梦因为担心,临睡前又去琴白的小阁楼转了一圈。 他推开门,琴白恢复了他的身形,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 顾云梦伸手想将他扶到一边的小榻上躺平,他想,也许这样老家伙能舒服一些。 有谁见过沉睡的仙人呢。好像他自从认识琴白以来,那家伙不是在自娱自乐地弹琴就是神神叨叨地写写算算,还有几次企图把他也拉去一起下下棋。 琴白的身子只是一团灵气凝聚而成的,自然没有多少分量。明明好像很弱的样子,却一把把他拉在身后画上禁制,那时候、那时候的琴白是怎么样想的? 只是因为他是他恢复法力唯一的助力才保护他的吗?如果有别人到琴白身边,他还会这样对自己吗? 顾云梦也想问自己,为什么奋不顾身地跑去救琴白。是因为唐门的兴衰压在他的肩上吗?琴白那么信任他,把后背交给他,如果他开口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为了门派,会是怎样? 老东西,如果你是个平凡的人就好了。我们可以普通地认识普通地玩,然后普通地交流,不用考虑这些复杂的东西。 但也许,我也不会离开蜀中,不会认识你。 顾云梦把门轻轻掩上:“晚安。” ☆、012 012 朱棣下了早朝之后,在武英殿见了道衍。 和尚比从前看起来憔悴了许多。朱棣默默地想,当时他们从北方出发时,是谁意气风发,是谁慷慨激昂;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一样,陌生得可怕。 和尚对皇上说:“陛下,今天你看起来很不同。” 皇上说:“你也与过去不同了。” 两人一时有些相顾无言。 曾经能够秉烛夜谈的两人,最终也走到了这一天。朱棣回想着和尚陪他走过的这条浸满血的路,下意识摸了一把袖里藏的匕首。 今天,是否是永别? 这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黑衣宰相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说。 圣上是天子,他决定的事情,大约是天意吧。 然而这个天意,也是他一手扶起来的天意,如若有些什么,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但朱棣想了一会儿,只是他把袖里的匕首拿给道衍:“我之前赏你的东西,功名利禄也好,钱财良田也好,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你的追求。如今仅以此,答谢你对我的陪伴吧。”那些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道衍接过匕首。是什么不好,偏偏是一把匕首。 他有些无奈,也有些不懂。反正也没什么好去懂的,便也就罢了。 只是曾经那些并肩奋战的情谊还在眼前,也许是最后的话了,他也想说给圣上听一听:“陛下,和尚的旧识对和尚说了一句话。” “你且说。” “他不肯见我,但是说了‘和尚误矣!和尚误矣!’”,道衍轻轻地摸着匕首,“陛下,我们……”他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了。 成王败寇,如今探讨对错,已经没有意义。 朱棣背着光,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声音里无喜无悲,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一样答道:“只管把书修好吧。” 道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顾云梦昨天累了一天,今天就干脆睡到了日晒屁股,周六疼他,自然舍不得叫醒他,只是将稀饭包子都在灶上温着,盼着小顾起来能吃上口热饭。 所以当顾云梦饿醒寻找吃的的时候,就看到琴白和周六围着灶头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顾云梦蹭到他俩身边,琴白第一个看到他来了,冲他招招手。小孩儿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去缠着周六:“饿了……” 琴白咳了一声。 “今天怎么不晓得同仙人请安了。”难得周六也说了小孩儿,“吃的哪天少了你的?” 顾云梦才不理他们两个,依着周六脑袋在他身上蹭啊蹭的。 他刚睡醒,还没更衣,一头散发,只穿了里衣。年少风流,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天人。 琴白剜了一眼那两人,走了。 这下周六是真的不高兴了,把顾云梦拎起来放到一边去:“你啊……” 顾云梦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饿。” 周六只好给他将吃食都拿了出来,是牛肉包和皮蛋瘦肉粥,端着往屋里走:“你呀,分明昨夜那么担心仙尊,今天倒开始不说话了。” 顾云梦跟在周六的后面,听他唠唠叨叨,听得瞌睡起来了。走着走着头一点一点的,差点直愣愣撞上去。 周六也是怕了小祖宗了,慢下来走,又怕他被热粥烫到,只好求助于仙人:“仙尊,您快来瞧瞧这个。” 琴白闻声过来,板着一张脸,把小孩儿牵到座上:“用了饭再睡。” 顾云梦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琴白,突然老实了很多,磕磕巴巴地答了一声“嗯”。 周六把粥和包子放好了,顾云梦发现琴白还是坐着,没点走的意思,不仅如此,连周六也坐下了。 这下小孩儿就有点蔫吧了,乖乖地一口包子一口粥,还不敢吃得不干净,一边吃,还一边偷偷观察两个大人的颜色。 周六心想:这孩子。 琴白谁也没管,自顾自倒了点茶喝,举手投足之间,风雅自显。 本来埋头苦吃的小孩儿也受了感染,不好意思那么大大咧咧地吃饭,改成小口小口地,还终于想起来手扶起了碗。 眼前的这位仙人,已经不再是初见时的那团只能模糊看出人影的光晕了。原先琴白的五官模糊,只能看出大约是个男子。仙人嘛,自然是好看的,因此本身倒也没多计较他的长相,而如今清晰起来,才知道凡世间“惊为天人”这四个字的由来。向来天圆地方的五官,多半都是脸盘子大如麻将桌的地主,然而琴白天庭饱满,双眉如剑,一双明目狭长而有神,眼尾微微下垂,一副看透三千大道的模样;下巴方圆,轮廓确是鲜明,鼻梁高挺,从侧面看去,更是好看得惊心。 大概人活了多年才知道,书上所说富贵之相,貌美起来,也是所向披靡,并非只有尖脸杏目才是美人之姿。 说起来,在顾云梦的记忆中,恐怕只有顾长夏和琴白的脸型有些相像。不过自他有记忆以来,阿爹常年戴着面具,加上他之前在承影小世界中所知的,阿爹的脸已经毁了。若是顾长夏的脸还好着,说不定也是琴白这幅模样呢? 但要是较真的话,顾长夏的身形要比琴白稍矮几寸。单就背影而言,从远处望去,倒还真是十分相似。 不过想这些真是没什么用处,就像唐承影还说阿爹走过登仙路,真是驴头不对马嘴,顾云梦想。 “小梦,今早有只鸟。”周六看顾云梦吃得差不多了,想着三人总这么僵着也是不行,便把早上一只喜鹊机甲闯进医馆的事告诉了顾云梦。 “找你的,”琴白说道,“在楼上,自己去看。” 琴白说话从来温柔,就算是逗他说他,也是舍不得用这么冰冷的口气。顾云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傻了般盯着琴白看了半天,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周六想说不好,这两人去了个皇宫怎么都跟被鬼附身了一样。他赶紧说:“放在那幅画边上了,坏了不少,是仙人帮你收好的,快谢谢仙人。” 顾云梦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谢谢仙人”。 琴白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顾云梦看琴白还是这个样子,又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急了眼,跳起来说道:“你想干嘛!” 琴白握着杯子的食指点了一下,顾云梦立刻就被一股力量按回了凳子上。 琴白这才开口:“干嘛?” 这下顾云梦是真的忍不住了,你冷战就冷战,你还动起手来了!他心里真是委屈,叫了起来:“你这个老混球老王八蛋老东西讨厌鬼!做事不考虑清楚差点就被人给劈死!没被劈死就穷折腾!搞得差点死掉才算完!都这样了还不觉得自己犯了错误!今天还这么对我你这混蛋死鬼去死!” 炮竹连环一顿骂,把周六和琴白都给骂懵了。 琴白一点儿也没想到小孩儿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舒服他早上不喊他,便也想冷着小孩儿,礼尚往来一下。却没想到,在小孩儿眼里,不理人,是一种惩罚,还是对他昨天性命垂危的惩罚。 顾云梦一把拽住琴白的衣襟,气上来,最后还是松手了,呸了两声,转身就走。 琴白还坐在那个地方,伸手一抱,把小孩儿拦到自己怀里。 顾云梦猝不及防,一下坐在琴白的身上,脸红了:“你又干嘛。” “好了,不生气了。”琴白哄道。 顾云梦挣了一下想要起来,但大概是琴白用力得很,他这举动没能成功。 反正也没被抓疼,顾云梦也就算了,安安静静靠在琴白怀里了。 周六是被两人彻底汗颜了,人家都说女人的脸四月的天,但是男的好像也没好到哪儿去啊?好在顾云梦早上的行为情有可原,周六的心也就放下来了,小孩子啊,就是要大人看着长,万一哪一天没注意,长坏了可怎么办呢?不过看那两人的样子,恐怕他也是瞎操心了,想想水缸差不多空了,干脆去院子里打点其他的事儿去了。 而这边,顾云梦窝在琴白怀里,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又开始叨叨事情:“老东西,你是把机甲放在我的那幅画旁边了吗?” 琴白点点头:“那当然了,你的东西,自然都是要放在一起的。” 顾云梦满意地点点头:“那可不是普通的画。”他带点骄傲的口气,向琴白小小地炫了一下:“你听说过玄歌尊者吗?”说完又想起来琴白是从逍遥世界来的,那里肯定仙人多如牛毛,话里不自觉又带上了失落:“……不对,你们那个世界仙人遍地走……我说的那人,他叫唐玄歌。” “他是逍遥世界中的名人。”小孩儿语气变得十分有趣,不经意之间向琴白透露了一丝心底的自卑,这老家伙都是成了仙的人了,哪能不懂其中的由来,“这位尊者与你有什么机缘吗?” 听到琴白这样说,顾云梦又有些嘚瑟起来:“那副画是他的东西,将来我要还给他的。” 琴白应道:“这等法器,留在你身上反而是祸端。不过回去逍遥世界需要机缘,不可强求,反正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吧。” 顾云梦摸摸鼻子,想了想还是没跟琴白说他身上有钥匙的事儿。他看着琴白那样,突然想起来问道:“你答应回来告诉我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琴白偏头一笑:“我有答应你回去一定告诉你吗?” 顾云梦哼了一声,直接伸手抓了一缕琴白的头发:“快说。” 琴白揉揉顾云梦的小脑袋:“怕了你了。” 顾云梦拿眼斜他,不吱声。 琴白这才回归正经,慢慢将来龙去脉道来。 原来他之前虽然算到皇城中的魂魄,却始终算不完整。那日在小顾的陪同下遇上朱棣,立刻从圣上身上感知了浓浓的灵气。但这灵气十分不稳定,其中带有常年累积的魔气,因此在恢复过程中,让他吃了些苦头。好在苦头吃过以后,法力相应提升,能够以本身姿态离开,也算是一个飞跃了。 根据琴白的感知,朱棣身上应该是他的地魂。然而坤为地,主万物修养生长,与朱棣杀气浓重的半生没有半点关联,这便是其中古怪。因此琴白悄悄在宫中的那朵“很重要的花”上留下禁制,以防不测。 幸好这朵十分重要的花及时将方宇清的到来反馈给琴白。仙人残魂,无疑是三界中的至宝,无论是正道的传承、秘术,或是邪道的采补、炼化,都能对自身有极大的提高。琴白的魂魄在凡人界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也不过是因为修真者尚少的缘故而已。所以后来宫中那一幕,也算是在琴白的意料之中,只是由于低估了凡人界修真者的力量,而在最后被刺伤了。 这道士本应是修为极高的道修,大约是背后有魔修推波助澜,一心除魔反而入了心魔,还将自身的法器炼化成了魔物。琴白对此,只能感叹天道无常,若非今日方宇清要杀他,渡他也不是不可,只能说机缘太浅。 不过经此一役,琴白又在宫中将法力尽数耗尽,却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在聚灵阵的加持下,凡人界天地间的灵力取代了他身体里逍遥世界的灵气,像是代表这个世界对他的承认,加上幻境中心性的提升,反而加速了他的修为的恢复,如今的他也有旧时十之二三的法力了。 “那就是说你以后就可以一直这样了呗。”顾云梦总结道。 琴白看着那小子听得又要睡着的样子有点无奈地说:“差不多吧……”就说不要告诉他了,真是很受打击。 顾云梦打了个哈欠:“我上楼去看小鸟去。” 琴白看着小家伙吃饱喝足懒洋洋的样子,说道:“体统。先把衣裳换了再去。” “好——”顾云梦嘴上答得好,人已经一溜烟蹿没了。 院子里周六正点着柴火的数量,等会儿应该叫伙计送点过来。 小顾上楼去了,琴白无事,到院子里透透气来。 周六见了仙人,先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仙人,这下和好了吗?” 琴白点点头:“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小顾算是没什么脾气的,”周六说道,“昨夜他是真的担心坏了。” “喔?” “他急坏了,问了我好多,又学了聚灵阵,半夜还去看您,今日才撒这点脾气,只能说是撒娇了。” 被周六这么一说,琴白不由得嘴角上扬:“那是自然。” 周六心想,这自然什么自然,是撒娇是自然,还是撒脾气是自然。仙人这神神叨叨的,也是让人看不懂。 这时琴白想起来,他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床榻为阵眼的聚灵阵周边摆的有点潦草,他只当是周六学艺不精没往心里去,后来看到桌上还有一个好些的聚灵阵,还莫名其妙了一会儿。现在想来,床榻那个阵应该是小孩现学现卖的吧。 这小鬼,琴白想。 ☆、013 013 前面说到方宇清祭出法宝侥幸逃脱,这宝物是凡人界唯一能与唐承影的小世界相媲美的上古山河图。至于方宇清如何得到此物,这里又不得不说到天下之间最有用者——赵四九。 原来方宇清虽然是当界万里挑一的大能,但凡人界修真者寥寥,炼器也鲜少有成功的,而异世流落的宝器更是弥足珍贵,即便是方宇清这样的人,也没有机缘见过此物。因此当高福拿来此物的时候,方宇清立刻就答应了玄歌门的招募。 赵四九对方宇清是真用了心的,他让高福在醉仙楼开了包厢,好酒好菜地招待方宇清不说,除了山河图,更是拿出□□修秘籍相赠,出手是相当阔绰。 “道长,我听闻现世修士中,您独占鳌头。四九不才,愿以一本《洪荒逍遥神通诀》略表仰慕之情。”赵四九以扇掩面,一双白招子含着有些诡异的笑,“不知道长可看得上。” 方宇清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先是上古山河图又是《神通诀》,皆是道修心中的圣物。但他面子上仍维持着冷淡:“无事不登三宝殿,赵堂主如此盛情,方某仅有绵薄之力,怕是担当不来。” 赵四九闻言笑道:“道长明眼人,在下确实有一事相求。” 方宇清不接话,只顾吃饭。赵四九碰了软钉子也不尴尬,顺着继续说:“今日里京城魔气四溢,想必道长也有所察觉?” “不错,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实不相瞒,玄歌门风水之眼正在皇城中央,若是魔气相噬,恐怕门派不得长久了。”赵四九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我门中已有些弟子灵智迷失,我私心以我门事宜为先,故而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再往大里说,大明的气运也尽在皇城啊!” 高福眼观鼻鼻观心,任赵四九舌灿莲花。先是玄歌门的气运,再扯大明的兴衰,再说下去宇宙洪荒都要没了,赵四九这张嘴,也是让人佩服得不行。 方宇清心里知道这些事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屁联系,除了京城确实有魔物以外,没一句靠谱的。按理说他只是一个降魔除妖的道士,除魔是他的本分,然而赵四九这殷勤的样子,显然这魔物之后还有下文。 算了,只要不是把魔物拿来祸害一方,倒也没什么关系,就在他们拿走魔物之前杀掉好了。方宇清心里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面子上还得波澜不惊地慢腾腾地跟赵四九你来我往。 “赵堂主心怀天下,贫道佩服。”方宇清挑了一块素鸡,“贫道愿借玄歌门之力,为天下苍生除害。” 赵四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就等你这句话呢:“那么,赵某就拭目以待了。” 其实他还为方宇清在玄歌门里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做修炼之用,这才是赵四九此次真正的目的。不过以方宇清的脑子,现在就知道欲拒还迎,若是一连串馅饼砸下来,指不定还得让他给跑了。 毕竟赵四九是聪明人,他就等着让高福放长线,钓大鱼。 灵脉,是一个机遇,不过未必都是好的罢了。 高福送走方宇清之后,又回到赵四九这儿来复命。 夜色如墨,赵四九一袭红衣凭栏伫在灯火阑珊处。远远看过去,背影纤弱而美丽,让人心生怜爱之情。 然而这层皮下是一个早就烂透了的人。你知我知,但无人敢提罢了。 “高福,”赵四九回过头来,将半边身子靠在栏杆上,有种摇摇欲坠的凄凉,“尽快将方宇清带过去。君上已经降世,我们得快点把一切都准备好。” 高福不知道君上是谁,他仍然恭敬地回复了赵四九。 只不过那人似乎完全没有在听,那双压根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寻着月光倾洒的方向探去,像是有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梦。 此后方宇清被带入方山神脉,在赵四九的推动下心魔入体,自己却浑然不知。一心伏魔,终为心魔所祸,确实可悲了。 话又回到这边,顾云梦在楼上研究他的机甲时,琴白也没闲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外头阳光正好的,是个出去玩的好日子。可惜他没这个出去玩的福气,就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脑子里都转了三趟朱棣的事儿了。有时候许多事情,真相到底怎么样根本不重要,他的表象就已经引来了足够多的麻烦。 就像皇帝陛下本人和如今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偏偏身陷漩涡的最中心。 “琴白尊者好心思,宝器既然在陛下身边,又何须再多挂心呢?”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琴白倒是头也没抬,就着话说了下去:“然而魔物的后患并非一把匕首就可以斩除的,若是如此天下之间又何须有仙魔之分。” 琴白的背后渐渐凝成了一个人影,这人正是闭关的唐承影。此时他向琴白作了一揖,说道:“再下唐承影,多谢尊者近日的照顾。” 琴白微微颔首:“我两也算平辈,无需客气。昨夜也亏得你出手相救了。” “不敢,”唐承影找了个地方随意坐下,“那是我留给顾小友的机甲,他怎样用是他的事,我不贪这功劳。倒是你这般犹豫,还不如直接去见那皇帝,好好同他谈一谈。” 琴白笑道:“你懂得倒是多,我这样见他拿什么说话?你像是知道凡人心里想的什么东西一样,难道你不怕我从此被困于宫中?” 唐承影嘁了一句:“这世界里,谁还能关得住你?他是要请几尊魔神从逍遥世界赶来抓你吧?” 琴白不答,转而问道:“你能化形的话,是否同我等一起上路?总比关在画中要逍遥一些。” “区区凡人界哪里比得上我的小世界里逍遥!”唐承影大笑道,“仅凭我一己之力支撑小世界,能出来这么一会儿已经是偷得闲了。” “无妨,若有难处,再同我说。”琴白向虚空一抓,掌心中变出一块流苏玉佩,“都说人靠衣裳,你这画,就靠这玉佩吧。” 唐承影接过来,心想琴白这人面子上淡淡的,出手倒是挺大方:“那我这就谢过了。你若遇险,便到我的小世界来躲一躲好了。” 琴白笑:“怕你庙小容不下我这尊大菩萨!” “哪里,”唐承影美滋滋地摸着玉佩,“有这聚灵宝器,我能省力许多,容下一个你真是没什么问题。” “那你便好好研究一番,倒是不仅要容下我,还要容下小梦,看你那小天地是否还够了。”琴白打趣道。 “好哇,那你等着瞧好了。”唐承影打了个响指,化作一道烟重回了画中。 此时阁楼里这副墨竹图的画盒上,突然新挂了一个玉坠。流苏在风中微微颤抖,看起来有一番别样风雅。 ☆、014 014 顾云梦在楼上隐约听到琴白在院子里和谁有说有笑的,虽然有点好奇,但是手上的活儿断不得,所以他也就只能先放一放此事了。不过这也倒好,省得他看到唐承影生龙活虎地从小世界里出来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这机甲鸟确实是顾长夏所做。这只喜鹊做得十分精巧,即使右翼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也丝毫没有损伤到机甲本身的灵性。要知道神机山颓势尽显,一只机甲所能承载的灵力有限,往往一块微小的破损就能终结机甲的全部命数。 顾长夏的精妙手法让顾云梦修着修着,有点想家了。不知道他走了以后阿爹在家都做些什么,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有没有听晚师叔的话,有没有跟晚师叔对着干,有没有惹毛唐门那些老头子,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想他…… 自从他掉进承影小世界以后原先阿爹给他的平安机甲都坏了,这会儿他也做不出能飞回蜀中的机甲,算是跟唐家堡彻底失联了。还好老爹在唐门是禁足状态,不用担心他冒冒失失地跑到中原来活受罪…… 顾云梦不知不觉就叨叨了许多关于顾长夏的事儿。他为喜鹊雕了新的桃木长翅,再涂上墨漆,房间里顿时弥漫着漆料特有的味道。这只喜鹊很享受地乖顺躺着,还把尾羽也凑过去让顾云梦给它检查一下平衡。 顾云梦:不愧是老爹做出来的东西,这种得寸进尺的性格也是一模一样啊…… 大概修复完毕了之后,照例,要给机甲们上一点灵力。往常都是送到神机山天枢堂里放上几天,不过在琴白这儿倒是近水楼台了,顾云梦就捧着小鸟一路小跑地去找琴白了。 琴白刚跟唐承影说完话,正琢磨着直接去找朱棣的可行性。手上也没闲着,拿了柄树枝就在地上推演起大明运数来了。周六在一旁收拾院子,看得是十分的兴致勃勃。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诸如“黄河今年涨水对户部税收的影响”“秦淮名妓对京城建设的拉动”之类看似高深实际和自己又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顾云梦作为一个不走心的人直奔琴白而来,把地上的推演都给踩乱了。琴白有些无奈地看了小孩儿一眼:“昨天不是还认真学摆阵,今天就变成到处搞破坏了。” 顾云梦没想到琴白发现了这事儿,偷偷瞄了一眼周六。 周六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嘴角的笑意出卖了他。 顾云梦的无名英雄梦就此破碎,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但转念一想,知道就知道,有什么关系:“我那阵摆得怎么样?” 琴白想想床榻那阵不仅有模有样,还真的让他一夜之间恢复了不少,发自内心地夸赞道:“相当不错。” 顾云梦经常被琴白逗,被他这么正经表扬的时候却很少,连昨天救了琴白一命都没听到一句表扬他机智勇敢的话,反而被琴白吼了一顿。 所以这会儿被琴白夸了,小孩儿心里开心得要命,嘴上却是避而不谈,说道:“大仙人,好仙人,快帮我弄弄这个!”说完献宝似的把手上的小鸟奉上去。 琴白接过来之后再度对小孩儿刮目相看了,毕竟早上他和周六在门口捡到的是个满身泥点几乎看不出来鸟状的折翼小木块:“嗯?我看看啊。” 顾云梦眼巴巴地以为琴白会大手一挥给他的小喜鹊注入新能量,结果没想到琴白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修得不错啊”,就没了。 就没了?! “哎!”顾云梦拉拉琴白的袖子:“咱们商量个事儿呗?” “你说。” 顾云梦本想斟酌一下句子再同琴白提要求,眼前不知为什么一闪而过琴白昨夜在床榻上沉睡的样子。 “……算了,没啥。” 琴白略带疑惑地瞥了一眼顾云梦闷闷不乐的傻样,心想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难懂了啊:“你能把它修成这样实属不易,不必再过多勉强自己。”说完他手里捏了个诀,喜鹊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光,一下子就灵动了起来! 琴白说:“你看这样如何?” 顾云梦张了张嘴,半个字没说出来。 琴白笑道:“我虽然不如你会修机甲,但让它飞个十天八天还是行的。你看,你会修机甲,我会让它飞,是不是偏巧是一对?” 只是小孩儿被飞起来的喜鹊吸引了全部的目光,话在耳边刮了一阵微风,刮完就没了。 喜鹊绕着两人转了一圈,直向长空飞去。 顾云梦十分地不满:“就这么就跑了?!”他负气抱着臂在琴白身边绕来绕去,“我,辛辛苦苦,花了一个早上修的机甲,还请了你,这么厉害的神仙帮它搞了半天,才飞起来的机甲。就,这么,飞走了!”。 琴白看得好笑,伸手揉了揉顾云梦的头毛:“凡事有机缘,不急在这一刻。” “我想带在身边的……”顾云梦显然是有些失落,“结果它就这么跑了?” 琴白还想开口再安慰两句,谁知他在匕首中留下的禁制就在这时发作了:“小梦,先别管这些了,魔物出现了。” “啥?”顾云梦从地上弹起来,“又要进宫?” 琴白摇摇头:“不,这次看来,魔物并不在宫中,我们先过去再说。” 喜鹊向西一路飞,直到一所驿站门口才盘旋着,似乎有些要停下的意思。它绕着驿站飞了两圈,终于决定了自己的目的地,钻进了一扇半开的窗户里。 这房间的主人似乎已经等它很久了。 唐晚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原服饰,抱着臂站在窗边,这只喜鹊的到来显然让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这下总可以跟长夏交代了。”唐晚喃喃道。 自从顾云梦离开成都之后,音信全无,身为人父的顾长夏十分担心,失眠得厉害。 加上神机山的衰退,唐门内部势力动乱,唐晚作为掌门亲传徒弟、唐门最年轻的长老,站在风口浪尖,也无法顾及顾云梦的安危。 加上顾长夏因为某些原因,被禁足于唐门。 “你去京城找找小梦吧,我很担心。”顾长夏说,“正好你可以离开堡里,避避风头。” 唐晚却回绝了:“留你一个人在堡中,我不放心。” 顾长夏摇摇头,说:“我在堡中自然是无事的。我听说江南的话本特别好看,到时你给我带些回来好吗?” 顾长夏这么坚持,唐晚很难再拒绝他,只好柔声应道:“好,都依你。” ☆、015 015 一般仙者都是用剑的,琴白是个例外,所以一般仙尊都是御剑而行的,琴白也是个例外。 好歹御琴而行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姑且先放过他一马吧。 当然这一切顾云梦是一无所知的,他傻愣愣地站在琴上,看着旁边蓝天白云的有点不知所措。因为站不稳,还紧紧地扒住了琴白的胸口。 阳光与云朵都是正正好的样子,风被结界锁住,脚下是一望无际的京城——鲜亮的宫城,纤长的秦淮河,甚至能听到走街串巷小商贩的叫卖声。 在这一片静好之中,云端之上,琴白半搂着顾云梦,一只手揉着小孩的头发,心里想着:这终归还是个孩子呀。 “琴白,我们去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到?”脚下的琴不断升高高度,顾云梦只能把脑袋硬埋在琴白的胸口。 琴白被他蹭得胸口有些痒,轻声回答说:“向北,大约在玄武湖附近。这就到了。”说罢双手护住小孩,琴声悠然响起,两人从空中急剧下落。 顾云梦吓得双手死死抱紧琴白。 霎时,琴音骤停,琴白拍拍顾云梦的后背说:“到了到了。” 顾云梦先是感受了一下脚底下重新变成踏实的大地以后,才把脸从琴白的怀挪了出来。 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大水。 这水边若是有竹的话,就跟神机山后的幽冥渊有些像了。这里不见人影,只有风中飘着淡淡的江南脂粉味。 顾云梦有些疑惑地看向琴白:“怎么不走了?” 琴白半蹲下身子,认真看着小孩的眼睛:“这会儿还难受吗?” 顾云梦摇摇头,忍不住缩了一下脑袋。 琴白对顾云梦这个傻样有些无奈地笑了:“不舒服要说,还以为你是撒娇呢。” “你傻不傻!我这么大人了怎么可能撒娇!”顾云梦没好气地甩开琴白。 “傻傻傻,”琴白揽过来小孩儿,“先去抓魔物,抓到了再怪我。” 顾云梦还想啰嗦两句,又觉得跟他计较反而有点掉份儿的感觉,于是就老气横秋地假咳了一声。 琴白面不改色地在心里偷笑。 后湖黄册库乃是皇家禁地,魔气由此而来,也不怪乎朱棣为什么会染上了。 琴白想到这儿,有点心慌,他转头问顾云梦:“你可有什么喜欢听的曲子?” 顾云梦有些不解:“我们不是来抓魔物的吗?” 琴白一愣,魔物危险,他怎么反倒把顾云梦给带来了。但是现在要让他回去,似乎又有些不合适,只得糊弄道:“无事。” 原本他就是想弹一曲顾云梦喜欢的曲子,为他做一道保命符箓,这样一来,也不知如何继续问下去,只好催动灵力,让本命法宝按凡人界广为流传的《广陵散》弹了一段。琴音珏珏,灵力化作一道银色的符箓,篆上平安福运咒,轻盈地贴在顾云梦的眉心,直至化进内里。 顾云梦只觉得一道额间似有源源不断的清凉暖流涌出,把他整个人包围在里面,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轻轻拽住了琴白的衣袖。 “上回皇宫之行虽是逢凶化吉,此次不能再让你犯险了。”琴白说道。 顾云梦点点头,其实上次皇宫之行,琴白比他危险多了,不过凡人不比仙人,既中一击则魂飞魄散,没有重来的机会。 琴白对他乖乖的样子很满意,继续叮嘱道:“等下我们化作凡人样子过去便好,你只要像普通孩童一样就是了。” 顾云梦说:“我都十六了,哪还有孩童之说?” 琴白微微一笑:“那是最好,我怕你忘了你还是肉体凡胎了。” “肉体凡胎怎么了?”小孩儿气鼓鼓地反问道,“救你一命,肉体凡胎足够了。” 琴白被他逗笑了,心想这小鬼大概心里有一个做不完的英雄梦。 琴白那样子真是十分好看,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美目盼兮,真是要把人的魂都给勾走了。顾云梦一时间看傻了,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本还想跟琴白生气,结果这么一下,不仅不生气,心里还有些发烫,觉得琴白对自己真是多般包容。 又想跟琴白道歉,说自己讲话太突兀,又觉得为这点事就道歉,更是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就有些低迷,默默在旁边跟着。 琴白怕他为仙凡两别的事伤心,悄悄把小孩儿的手牵紧了。 不远处,有一黑衣老和尚盘腿坐在河边。艳阳天,草木茂盛,树荫将他笼罩在其之下,身傍河柳,面对莲池,前头放着一只鱼竿,看上去并没有饵,学姜太公钓鱼罢了。 琴白对顾云梦一示意,让他留在原地别动。小孩儿不肯,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执意跟着,只好两人一起走到老和尚的面前。 老和尚抱着鱼竿,手里抚摸着一柄匕首,正是琴白赠予朱棣的那柄。琴白有些错愕,敢情皇帝也太不把他当回事儿了。不过眼前这老和尚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对他和顾云梦的到来竟然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连眼都没抬一下。 琴白当然也不会同他计较这些小事,只是魔气之源在这里,他也不能放任不管罢了。只是老和尚是凡人,手段自然要温和些。他转睛一瞧,那鱼线空荡荡的飘着,心里生了个念头,随手一捻便有一条大鲤鱼咬上了老和尚的线,从湖中腾空而起! 道衍看了一眼鱼,淡淡说道:“不知找和尚有什么事情。”说完他才略偏过头看了一眼琴白。 来者英俊挺拔,身姿卓越,衣服样式更是不俗,道衍不动声色地在脑里过了一遍京城里的名门望族,转了半天也没有这个人的印象。莫非是外邦使节? 琴白问:“你手中匕首从何而来?” 道衍一听,终于正眼看着琴白:“与你有什么关系?” 匕首在凡人听不见的空间尖声叫着,似乎在忍受巨大的折磨。琴白眉心一皱,对着道衍就带了几分怒气:“你既不是主人,又何须知晓?”伸手一抓,凭空将匕首抓了回来。 宝器这才得以喘息一般慢慢平静下来。琴白的脸色好看了些,道衍却是要炸锅了。 姑且不论为何琴白知道这把匕首的主人不是他这点,单就他与圣上的渊源,也容不得这野路子来的人置喙!道衍把鱼竿往旁边一扔,站起来说:“擅闯皇家禁地,该当何罪?” 琴白皮笑肉不笑道:“你逆天而行,又该当何罪?” 道衍被他一句戳中心中忌讳,不禁恼羞成怒:“天?大明若非如此,气运早就散尽了。我改命又如何?”他呼吸急促,胸口若有什么物件要挣脱出来一样。 顾云梦在一边眼尖,看得他心口隐隐冒着荧光,没过脑子就叫到:“你快看他脖子上挂了个什么?” 这一叫提醒了道衍旁边还有个人,他自觉失态,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道:“刁民,你擅闯禁地和尚可以既往不咎,若你再出言冒犯,和尚也不得同意了。” 琴白顺着顾云梦的话看过去,发现道衍脖子上确实系了个东西。他心里咯噔一声,怪不得匕首叫得声声泣血——这不就是老仇人罗刹魔尊招魂幡上的启灵珠吗?!这家伙把他打得四分五裂,他还没找他算账,现在又对着他的残魂阴魂不散,新仇旧恨都赶一起去了。 琴白翻手祭出宝琴,拂袖坐定,当即弹起一曲将军令,声若雷点,砸得道衍脑门稀昏。 明明身上没有受伤,身体却定住了,自出生以来的点点滴滴在他面前不停转啊转,耳边不断重复着那句“和尚误矣!和尚误矣!”,道衍扶住身旁的树,一口污血径直从他口中喷出! “我……我……”道衍话未说完,他颈上那颗启灵珠终于按耐不住,腾然化作一道黑雾将他包裹在其中。 琴白看着凶险,对着顾云梦大喝一声:“快走!” 顾云梦显然被这变故吓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二字,只见那和尚在黑雾之后阴恻恻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将他坠入了冰窟,从头凉到了脚底心,一动也不能动了。 琴白看他不动,心知有异,和尚并非修真中人,他是不能伤的。 魔物对这点也是心知肚明,猖狂地大笑起来。待黑雾散去之后,道衍和尚双目泛红,嘴角噙笑,让人毛骨悚然:“琴白,没想到又见面了?” ☆、016 016 “罗刹魔尊。”琴白淡淡地说,算是打了招呼,“凡人无辜,放手。” 罗刹大笑:“我即为魔,岂容你这些教条所奈何?!”话音未落他右臂一揽,顾云梦就被他掐住脖颈圈在怀里。 琴白一惊,大喝了一声“住手!”这才想起来顾云梦身上有他画的符箓,至少命是保得住的。因此脸色变来变去,最后沉着声音问:“那你要如何?” 罗刹看琴白紧张一个凡人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道:“若我不答你又如何?” 琴白的脸顿时气白了:“蛮不讲理。” 罗刹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说:“魔修如果同道修讲道理,天道可能也毁得差不多了。”他提起顾云梦看了又看,“这个小朋友生得很是不错,让我带回去做个炉鼎,正好补上你弄的旧伤。” “你一颗破珠子又能瞎逞什么厉害,当本尊不在是不是?”琴白转手将琴抱在怀中,指尖一拢,状似怀抱琵琶,“罗刹本人想从这里过,也要问问我的琴音能不能行。” 罗刹叹了口气:“若非你那拼死一搏,我也不会被你打落至此下场……正如你所见,我现在仅能附在珠子上重修,好在魔修并无肉体之限,你我呀,真是半斤八两了。”他说得相当恳切,面上一片灰色,应该是想起了当日仙魔大战的惨烈。 顾云梦虽然不能动,但他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挺安心的,总觉得罗刹和琴白之间应该不只是打了一架两败俱伤的关系?罗刹虽然押着他,身上却没什么杀气,也没弄疼他,或者说老和尚的身体也伤不了人?顾云梦想着想着还有点困意,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这时心底一个声音突然说道:“小梦,别睡。” 这是琴白的声音,这声音突然把他给唤醒了,他睁大眼睛再四处望去的时候,哪里还有琴白和和尚,连湖水也没有,整个人置于一个荒蛮之地。 “琴白?”小孩儿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慌忙喊道:“老家伙!你在哪里!” 琴白的声音答道:“你先不要慌张,我猜你被罗刹收入了幻境之中。” “幻境?”顾云梦四下打量了一番,“会有危险吗?这儿什么也没有,看起来挺荒凉的。” “切不可卸下心防!”琴白叮咛道,“罗刹幻境非同寻常,你若是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千万当心,等我来接你。” 顾云梦问:“你什么时候来接我?”那边却再无应答。他撇撇嘴,这里连个毛都没有,怎么可能出事呢? 说完脚下一陷,整个人直接摔了下去! 无限往下坠落地感觉实在是很让人害怕,但是恐惧的极致就是麻木了。当顾云梦摔在草垛上的时候巨大的惯性直接让他懵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是月上柳梢了。 然而琴白,还没来接他。 顾云梦考虑了一下,得先从草垛里出来。这垛草特别巨大,不仅能把他整个人都埋在里头,连出去都要废上九牛二虎之力。 待他挣扎了半天,勉强爬出了草垛时,却突然从空中传来几声枭鸣。 声音剧烈,像要撕裂整个世界一般。 顾云梦捂着耳朵又钻回草垛,只露出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外头。 果然不一会儿,从天而降一只巨鹰稳稳地落在了这堆草上——不大不小,刚好做个屁垫。 鸟类对类似于虫子的东西都非常感兴趣,这鹰扑腾了一下起来就对着顾云梦啄,在狂风和地震中小孩儿拔路而逃。 慌不择路的顾云梦一头栽进旁边的小池塘里,抓着池塘里的水草硬憋气不上去。结果那鸟并不省事,直接一爪子拨拉把他连人带池底的泥全都翻岸上了。 ……难道命丧于此了?顾云梦有些淡淡地哀愁,干脆躺平了任那巨鹰折腾,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顶算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4节 巨鹰盯着顾云梦看了会儿,发现这小孩儿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倒是跟常人差太多了,便忍不住说道:“小朋友,你可真好玩。” 这不是罗刹那魔头的声音吗?顾云梦瞪大双眼:“魔尊?”他这时再看那鹰,居然能从那动物的眼睛里看出似笑非笑的嘲弄。 “算你识相,”巨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翼,“你不跑,躺在这儿,是跑不动了,还是怎么着了?” “大概是觉得你不像是要杀人。”顾云梦老老实实地说。。 “魔道之人讲究随心所欲,我这一刻不想杀你,下一刻未必不想。” “哦。”顾云梦敷衍地答了一句,顺手扒了点草,枕在头下,躺得舒服点。 “喂!”巨鹰有些不爽,“你当这里是你家啊,给我起来!” 可是它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小,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模糊了,浓重的困意向他袭来,他只想静静地静静地睡一会儿…… 巨鹰看着睡着的顾云梦,一时有点发懵:“这孩子?”算了,肯定都是琴白搞得鬼。 这边外头琴音大作,湖面上被击起千层水纹,只是苦于道衍和尚的肉身而和罗刹僵持着。 罗刹笑道:“我当仙人什么本事,也不过就是不让我来去罢了,我便同你在这里杀时间,凡人命薄,看你等不等得起。” 琴白一下子就变得很被动,他为了禁锢罗刹已经耗费了相当多的心神,加上秘境他又无法进入,若是不把罗刹激出窍,只有灵力干涸在等着他。 “你想怎么样?”琴白问道。 “这话你竟有脸说?”罗刹背着手,做出一副凡间老头的样子:“我本安安静静地在这凡人身上待着,你莫名其妙跑来把我逼了出来。成天要打要杀的,怎么变成我要怎么样了?” 琴白瞥他一眼说道:“贼喊捉贼,你魔气四溢害了京中多少人?又一再将我那残魂啄蚀,于公于私都当滚蛋。” 罗刹不屑道:“怎么不说让我死?”笑嘻嘻地又说:“定是因为你这瘸腿的仙人也弄不死本尊罢了。” 琴白皱眉,还想答话,突然发现空中乌云大作,雷电不断。他看向罗刹,那人背在身后的手里不知何时捏了一张噬魂索命诀,正向他飞来! 琴白拨拢琴弦,打算用琴音碎了这张福禄,但琴音一止,天上的雷电见缝插针,直接灌注下来,向他直击过来! 转瞬之间,突然有一道人影冲到了琴白的面前,手中一柄桃木剑生生挑碎了符箓。琴白也得空筑起一面音墙,将天雷悉数化去。 罗刹笑道:“没想到你还有帮手,在凡间混得倒也不差嘛。” 琴白只得苦笑,原来来者不是别人,还是上回的冤家方宇清。这方宇清说不定下一秒就回头劈了自己,谁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方宇清这次目色比上次清明一些,他对琴白打了个招呼:“凡间琐事,贫道愿为仙人代劳。”眉目之间完全没有认得琴白的样子。 大约是心魔除去了不少,故而如此,琴白点了下头:“有劳小友。”专心护住结界,让罗刹无机可乘。 谁知罗刹这时突然像看到了什么极怪的景象一样,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方宇清趁机一剑拍向他的胸口,震得一股黑烟冒出了和尚的身体,琴白抓住时机,琴声大作,一曲《极乐吟》送他上西天。 黑雾在湖面渐渐散去,天际却传来罗刹狂妄地笑声:“琴白,你真是傻!” 这像是罗刹最后的遗言,说完,道衍心口掉下一粒褪了色的佛珠。佛珠掉在泥土里,没发出一点声响,瞬间就化为了齑粉,好像宣告了事情的终结。 这时琴白突然想起来,顾云梦人呢?! ☆、017 017 顾云梦醒来一看,面前是一片雪地荒原。 这接连的荒无人烟让小孩儿的心也冷了下来,前脚是荒原,后脚又是荒原,连个人都没有要他怎么出去?不过身子下面好像软软的…… 顾云梦低头一看,自己的手都变成了毛茸茸的爪子,此刻自己正趴在一个巨人的肩膀上。还没等他消化完自己变身了这件惊天大事,刚刚那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就表示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不过再睡下去可能真的回不去了,只好强打精神咬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这才痛得涕泗横流唤回了一点神智。 “你看这雪景,美吗?”那声音轻柔似水,彰显着主人温润儒雅的性格,却着实把顾云梦吓了一跳,这不是阿爹的声音吗?他努力转过头去,只能蹭着那人的如墨长发看到半个后脑。 “吱吱吱!”小孩儿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没想到从口中冒出的竟然是小兽的叫声。难道幻境不仅仅是障眼法?他是真的变成动物了吗? 顾云梦这么一想,十分慌张,就在那巨人的怀里挣扎起来,两个小肉爪不停扒来扒去。 那巨人倒不以为意,反而以为顾云梦是在开心,问道:“你也喜欢这里?”他托着顾云梦的屁股,把他从肩膀上揽到怀里,“你看,只有像这样的地方,才能叫做‘纯粹’。人的一生,除了刚出生,很难再有纯粹的时候。” 顾云梦抬头看他的下巴,靠得越近,反而越发觉得遥远。再看眼前这一片白茫茫,雾气氤氲之中,好像行走在云端一般。那次和琴白御风而行的时候,没胆子多看两眼天上的景色,想来还是有些遗憾的。顾云梦扒拉了两下爪子,轻轻地把头搭在这人的胳膊上,徒劳无功的挣扎,还不如省省力气。 只是琴白,你真的会来接我吗? “这世上脏的地方太多了,大部分人道貌岸然,只因与他无关。若是沾上一点点关系,名也好,利也好,立刻撕下面具,换一副嘴脸。”巨人似乎很喜欢小顾这个耸拉的姿势,抱着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殊不知,那些津津乐道算计着别人的蠢货,早就被明眼人当成一台戏来看。我倒要等着看,谁活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说到这儿,他心情变好了许多,从话里都能听到他的愉快:“我活着的许多年,都太没有意思了,从今以后有了你,我们两个一起,多好。” 谁要跟你留在这里啊?!顾云梦本来傻乎乎地看着外头,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被强留在幻境的前兆吗?他直接跳起来挠这个巨人衣服: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比刚刚有精神多了,看来你也挺高兴的呢。”巨人径自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把顾云梦往怀里使劲塞了塞欣喜地说,“等一下我带你回去,你这样肯定会被他们发现的,你要乖。” 被谁发现啊?! 巨人哄他说:“我带你回我们的家,那里有很多人,老的小的都有,有好人,虽然只有一个,但我会把你偷偷藏起来,我会保护你,把你养大。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谁。” 顾云梦想着想着急中生智,突然想起来还有唐承影留给他的所谓钥匙。那东西当初就是化入了他的眉心,他闭上眼睛紧皱眉头在心里大喊:“唐承影!快让我回去凡人界!现在立刻马上!” 霎时间他感到眼前一白,肚子里热热的,《广陵散》的曲调倾泻而出—— 他在消失之前恍惚听到那巨人说: “从今天起,你就叫顾云梦,就是我的儿子。” 此刻琴白被方宇清拖到了醉仙楼,臭道士叫高福给他开了个二楼雅座,非要跟琴白叙叙。 仙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外头人来人往,内心无比焦虑。魔刹离开道衍的身体之后,和尚自然安安静静地昏了过去。方宇清把他拖到一边的树荫下,让他倚着树干睡着。琴白想了想不放心,又为他探查了一下,再施了一个小幻术,让和尚误以为自己是睡着了。 琴白低下头看看和尚,想想之前的事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匕首放回道衍的身上。他想:此物应有自己的渊源,天下福缘,让它自己去体会才好。 方宇清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尔后两人相视一眼,琴白本想说“我还有事就此别过”,却没想到方宇清先一步拉住他的袖子说他有一本真经或许可以破魔刹的幻境,要请仙尊借一步说话。 琴白本想说这等雕虫小技,不必这破道士乱献殷勤,毕竟上回在宫中两人对阵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是用本心一感应,顾云梦竟然消失了。一时间琴白也懵了。 方宇清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擅自邀约而尴尬,十分讨好地将《洪荒逍遥神通诀》奉了上去:“仙尊有所不知,此中有秘术可解,还请仙尊赐教。” 琴白心里虽然鄙夷得很,但还是粗略扫了一眼。这一扫看得他暗暗心惊:难怪方宇清会走火入魔,这本《神通诀》与逍遥世界的魔修中盛传的《三千神通真言》简直是异曲同工,只是到后面匆匆完本,很可能是人为修补过的残卷。 “你这本书……从何而来?”琴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然后他就被方宇清拉到了醉仙楼。 方宇清对琴白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觉得今天运气特别好,他只是顺着罗盘去灵力暴动的地方看看,没想到竟然给他撞到了仙魔相斗的局面。魔道奸险,仙人受制于天道而不得出手,正好给了他这个凡夫俗子大展身手的机会。在此之后,他与这仙人便有一份因果,要想探求一些秘术,应该是不难了。 他专心地给仙人布菜,倒酒,殷勤款待,服务周到。琴白对他微微颔首,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这种感觉,应该就叫做——偶像的力量。 然而琴白之所以没多说什么,是因为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那本《神通诀》身上。这邪门歪道里面确实记载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其中记载了两件事让琴白多看了几眼。 第一件事,是说世有魔君,或十甲子而出。魔君性杀,所行之处血染河山。逢魔尊降生,必有仙君相应,仙君有好生之德。魔不见仙,必有一亡。其中更是提到,魔君不为世俗所约束,逍遥自在,视三纲五常为无物,见血之时,自己麾下也少有幸免。 第二件,也不能算一件事儿了,是说魔君的长相的。传闻中魔君生而冰肌玉骨清无汗,以男儿身享有摄人心魄的美貌,每一世都是因此被教徒所寻回。魔君的肉身向来身世平凡,虽然如此,每一世却能掌有三千世界秘钥。这秘钥如何传承只有魔君本人所知,能自由往来三千大小世界,也是魔教徒所集聚的缘由。 琴白在心底不屑地哼了一声:歪门邪道。面子上还是十分淡然地继续翻着,上面写的秘术禁制之类也无非就是逍遥世界那些个法术,只是前言后语给了琴白一种猜测,顾云梦也许不是掉到什么秘境里,而是掉到别的世界去了。 方宇清看琴白面色发白,心里也跟着发慌,又想问又不敢问,僵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出声问道:“仙人?” 这一声把琴白从冥思里拉了回来,他瞧了一眼方宇清,眼神十分冰冷:“唤本尊何事?” 方宇清心道不好,赔了个笑:“仙人似有所烦忧。” 琴白收了自己的威压,想来也没有必要跟个心智不全的凡人多计较,便举了旁边的酒杯啜饮了几口。 方宇清见如此,也不气馁,说道:“小人法术不精,还望仙人指点一二。” 琴白看了一眼方宇清,修真是缘,切忌功利。这人为求精进而被心魔反噬,不仅人过急躁,心境也有大缺。琴白想到这里,低头勾勾嘴角,似笑非笑地说:“机缘未到,强求不可。”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方宇清十分尴尬,只好低头吃菜。而就在这时,琴白感到丹田一震,在顾云梦体内留下的符箓没了。他立刻站起来十分焦急地要去寻人,只听天花板突然一声巨响,一个人径直从上一层摔了下来。 琴白手快,把那人一手捞来了怀里。 经历了各种下坠的顾云梦,终于摔得浑身是伤地回到了大明。 ☆、018 018 琴白双手抱住小孩儿这一刻,发现顾云梦身上鲜血淋淋,想必是他在幻境中受了极大的委屈。平日里琴白连句重话都未曾对小孩儿说过,当即是怒从中来,脸色十分难看。方宇清见识不好,倒是挺会看人脸色,当机立断喊来高福,把楼里打点一下,就让琴白带着小朋友先走了。 琴白对此还算满意,虽然方宇清伤他在先,但两次出手,也结了一份因果,故而作为回报,留了一样法宝给方宇清。此处不得不说琴白身为一个仙人,格调确实是很高的。他留给朱棣的是一把华贵的匕首,送给唐承影的是一件法宝玉佩,这次给方宇清的,更是一条流彩剑穗。 琴白说道:“这剑穗上,有我一缕真元,若有危难,我自会前来。修真之路,漫漫而远,祝君好运了。”说罢带着怀里昏过去的小顾,化作一缕烟,消失在方宇清的面前。实际上琴白与方宇清之间有因果相系,若是方宇清会再度入魔,琴白也不能坐视不理,因此特意留了这缕剑穗。 方宇清愣了片刻,直到琴白彻底消失无踪了才缓过神来。他觉得自己最近的气运实在是太好了,立刻满面春风地将剑穗系在自己爱用的桃木剑上。这时高福过来给他回话,问道:“道长,仙尊呢?” 方宇清摸着剑穗,硬是将嘴角的弧度给抹平了,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自古仙凡不同路,你不要多问了。” 刚刚仙者怀中抱的那个男孩,他匆匆瞥了一眼,倒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个孩子身上气息杂乱、灵力暴走,加上与那位仙人福缘不浅,不是现在的他可以轻易接触的。 高福应了一声,心里想着,方宇清和琴白见面这事得立刻通知赵堂主,便随便找个了借口退下了。 方宇清忙着感叹和仙人这匆匆一面的交集,一点也没注意到高福脸上些许不自然的神情。 有些人之间的缘分很深,一面就再难分割,而有些人之间的缘分很浅,强求过来,日后只能彼此伤害。 琴白抱着顾云梦凭空出现的瞬间,周六就赶紧奔过来了。看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果不其然,后面跟出来一个脸黑如锅底的唐晚,琴白警惕地搂紧了怀中浑身是血的小顾:“何人?” 唐晚冷哼一声:“这话我倒反想问问你,我唐门弟子为何受伤至此?” 这时小顾轻轻呼了一声痛,人还在昏迷中,尚未有意识,可是吓得三个成年人顾不上之前的拔剑张弩,赶紧把他带回房里了。 周六跟琴白解释说,这位唐晚是看着顾云梦一起长大的,是他父亲的挚友。琴白只听顾云梦说过顾长夏,心里略有疑惑,但看来人神色不似作伪,现在也没心情去计较这些。 顾云梦是活生生痛醒的,他醒来就咳了几口血,是伤到了肺。这次的伤古怪非凡,若是琴白用灵力为他滋养,就会像之前那样,成效虽有,但痛得如同剥皮抽筋一般。三个大人围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顾云梦的肋骨断了几根,也许因此扎伤了肺,更严重的是他的心脉震伤了,如果用凡人的方法养病,不知得到何年何月才能养好,或者就是留下病根跟着孩子一辈子。 唐晚养尊处优惯了,不懂伺候人的活儿,琴白也是个几百年不知人间滋味的家伙,具体的看护只能交给周六。 只是琴白担心得紧,不管周六做什么,都要在一边看着,连另外两人休息了,还要守在小孩儿的床边。 小孩儿因为痛,睡得不踏实,总是在夜里半梦半醒。头一回,还被琴白这一袭白衣给吓坏了,后来慢慢就习惯了,醒来就捏捏琴白讨水喝。 这样拖着也不是事儿,琴白便同小梦商量:“我若是帮你洗经伐脉一次,指不定能好得快一些,你愿意吗?” 那会儿唐晚和周六也在,都神色紧张地等着小孩儿的回答。 其实三个人心里都有答案,无非是在等顾云梦答个好字。但多少琴白还是有些偏心的,悄悄凑在顾云梦的耳边说:“唐承影哪儿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也不一定非要忍痛。” 顾云梦反而怪了,捏捏琴白的掌心说道:“拖久了会治不好。” 是了,修真者得个病,治个十七八年,不行于色,而凡人,十七八年过去,说不定就是半生了。 琴白被这句话顶得难受,越看小孩儿那天真无邪的脸,越是心口一阵发闷,只有起身,换唐晚坐在床边陪着。 唐晚摸着小顾的头,说:“傲天师叔祖就是因为腿伤未能及时医治,后半生都拖在轮椅上了,你乖,要忍一忍。” 顾云梦点点头,拍了板:“长痛不如短痛。” 因此四人决心还是请琴白为小顾洗护一下筋脉。 琴白踟蹰了半天,才走到顾云梦的小榻边上,低声说道:“有些痛,要忍一忍。” 洗经伐脉,可不是什么小痛。他记得他筑基的时候,算是洗经伐脉了一次,只觉得整个人从身体里裂了出去,这才算脱胎换骨,洗干净了。故而他同顾云梦讲话时,都把声音压得低低地,怕人发觉他有些颤抖。 顾云梦点了下头,想讲话,无奈嗓子只能蹦出几个破碎的音,只好把嘴闭上。 琴白伸手扶上小顾的额头:“你是有话要说吗?” 顾云梦点头。 琴白说:“再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顾云梦眨眨眼睛,但是没有点头。 琴白看着小孩别扭的样子:“就现在一定要说吗?” 顾云梦点头。 琴白有些无奈:“那只有我与你做个契约,你就能告诉我你想说的。” 顾云梦点点头。 琴白叹了口气,要是他这时候起了坏念头,杀人夺舍之类的,顾云梦真是一点防备也没有。但也是这样,才显得这个人对于他来说特别的可贵吧。修真界、凡人界,来来回回,他碰到无数人,就连周六,也不过是因为身为仙尊的他捏着那人的续命大权才甘心为他卖命,三界之中只剩一个顾云梦,屡屡为他涉险。如今伤成这样,“一片赤诚”四个字也不足以说完他的小顾。 琴白想着,不知该喜该悲。他指尖凝了一团灵气,刚要压入顾云梦的眉心,却被另一道灵气弹了回来——是唐承影的契约。 琴白看着小孩坚定的眼神,心说:真是没办法了。他抽了一丝本命真元容在灵力里,慢慢压入顾云梦的眉心,说道:“从此之后,你我之间,不必再生分了。” 顾云梦感到一股相当柔和的力量钻进来,所行之处却疼得口里发苦,脑中有一个很大的回音在说什么,像念经一般让他听不清楚。 好在只是一瞬就完事儿了,顾云梦赶紧问琴白:这是什么? 琴白说:“这是共生契约。” 顾云梦说:怎么契约还有这么多种?之前唐承影给我签的不是这样,这好疼啊。 琴白揉揉顾云梦的头发:“他跟你签过平等契约了,在契约完成之前,我不能再同你签一样的,只有共生或主仆契约,只是主仆契约,我想,我们并不合适。” 顾云梦听到这话,心里有点得意,这才说:其实我想同你说,唐晚师叔是非常好的人,你千万不要为难他。 琴白听着有点难受:“我哪里为难过他?” 顾云梦小心翼翼地看着琴白:不,只是我从前没提过他,怕你见他面生,不太搭理…… 琴白冷哼了一声,不答话。 顾云梦使劲挪了一下胳膊,蹭到琴白的手:我怕有魔头装作是他让你受骗,也怕你警觉太重让他受伤,还好你们两个都没有事情。 琴白低声嗯了一声,说道:“知道了,你别再费力气,等下为你疗伤你是要痛的。” 顾云梦点头:没事儿,不就一会儿嘛。 唐晚这时揭开帘子进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动手?”又于心不忍地摸摸顾云梦的小手小脸:“好孩子,出门在外吃苦头了。”他心里难受,于是更加语气不善地对琴白说:“要弄快点弄,磨磨唧唧的。” 琴白不咸不淡地看了唐晚一眼,算是听懂了为什么顾云梦一定要提前跟他说那些了。他坐在顾云梦的小榻边上,把小孩儿半抱起来,将灵力缓缓地灌入小顾的全身。 顾云梦疼得浑身冷汗,不住地抽筋,强忍着不去抓咬琴白,只好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唐晚看了几眼,实在是看不下去,匆匆摔开帘子走了。 外面周六焦急地等着,看到唐晚出来了以后,赶紧凑上来,想问又不敢问。 唐晚毛躁躁地跺了两步,兜了个小圈子,走回来,对着周六说:“无事。哎,无事。”说罢直接到院子里去了。 周六看看屋里屋外,他都帮不上什么忙,干脆去厨房烧饭。小顾生病了,要熬一锅白白的米粥,配上些榨菜肉丝,他肯定能早点好起来。 ☆、019 019 约莫过了一刻钟,琴白从屋里出来了。他略一思索,便到院子里寻唐晚去了。 唐晚站在海棠树下,此时正是春末夏至,海棠的花已经卸了,树上的叶子却一日比一日亮丽,郁郁葱葱,惹人欢喜。 虽有美景,却无人赏析,唐晚站在那里,眼神却飘得很远,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他听到琴白的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这时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上停着一只小小的鸟型机甲,琴白仔细一看,正是那天他同小孩儿一起修好的那只。 琴白向唐晚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唐晚把机甲鸟收进袖子里,转过来对琴白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讲了句“见过仙者”。 琴白只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搭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站在树下的两边,各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谁也不理谁。 琴白见地上有残存的海棠花瓣,不由想起来前两日,小孩儿还好的时候。 那是一个大晴天,前一夜下了大雨,闷得屋里的人都没好好休息。 小孩儿燥得睡不着,坐在床边看雨,结果一看就看到了深夜。 雨落干净了,天空一片通透,明月与微微星光,映照了地上一小滩一小滩的花瓣。 大概小孩儿的情绪里,鲜少有什么触景伤情,他看着那落花流水反而挺憧憬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趴着睡着了。 琴白也是拿他没办法,只得抱他回自己的厢房。 顾云梦还没长大,身子很轻,呼吸平稳,趴在那儿睡的时候微微有些呼噜声,抱到手上却安静起来,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隔日,小孩儿难得睡到日上三竿,琴白和周六都没喊他。 那时琴白在院里赏花,经过一夜暴雨,树上有些是残朵,也有些是新蕾,乱花渐欲迷人眼,看得他思绪飘忽,脑中重重叠叠的世界,过去数百年的修道回忆涌了上来。 一时间,茫然地有些感慨。 突然树剧烈震动,花纷纷坠落,下起一场花雨。 琴白大惊!回头一看,竟然是小孩儿一边踹树,一边捧着个碗在接花瓣。 “你这捣蛋鬼。”琴白说道,勾了勾手指,把小孩儿拦到自己身边,“树也有灵,踹不得。” “除了一朵好花,你还要一棵好树吗?”顾云梦笑道。 琴白那时法力受制,又高烧,讲话有些胡言乱语,没想到今天被顾云梦揭了短,脸上不禁有些绯色。 小孩儿也没想到这一句话有如此效果。他平日里看惯了琴白各式温润儒雅,除了头一次惊为天人之外,再没有多感慨琴白的长相,而在这花雨之中,琴白双颊绯红,眼神有些羞赧,不由让他看呆了。 琴白又高,他需得抬头看,若是气势威严,倒也能说出君临天下四个字,反而是现在这样,让他讲不出话来。 不知道那仙人的气势,到底是威压,还是尊贵,只觉得琴白离他明明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琴白没让自己尴尬太久,一巴掌拍在小孩儿的脑门上:“胡说八道。” 顾云梦被他拍得全身一震,就势抵着琴白的手,头也不抬,哼哼道:“都是你说的。” 这话说来,也没有什么不对。琴白只得无奈地把小孩儿转了一圈,正面对着树:“这花不如桂花好吃,你放它一马吧。” 顾云梦点点头,他分明能感到肩头上仙人的热度:“那就听你的吧。” 唐晚和琴白大概都陷在各自的回忆里,这时他俩的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琴白被打断思绪,有点羞恼,故意不回头看他,而唐晚则是惊讶这医馆之内还有别人,惊地一回头,惊上加惊——这不是玄歌老祖吗? “晚辈……”唐晚话还没说完,作势就要跪,倒是唐承影弹了一指,把人给定在半路上了。 “我不是你的什么老祖,”唐承影笑道,“但他确实与我有几分因果。” 琴白转过身:“故弄玄虚。”虚捏一把解开了唐晚的定身,“他是你们唐门世代相传的墨竹图器灵,也是玄歌尊者心魄所化,受得起你一拜。” 唐晚听得目瞪口呆,墨竹图早几年失窃,至今没有追回,没想到是在这里碰到了。虽然在琴白面前做小让他有些难受,不过面对开山老祖,唐晚还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唐承影笑眯眯地受了他一拜,歪过去对琴白说:“多谢了你的灵山宝玉,近来小世界里可是十分安稳。” 琴白正对他有许多怨气,便说:“我有其他事情好问你。” “你与我何须客气,说便是了。” 听他亲昵的语气,琴白更是无名火上涌:“顾云梦身上的契约是怎么回事?你同他订了什么?” 唐晚在一边十分恭敬地听着两人对话,听到这一句,也变了脸色,他先是盯着唐承影看了一眼,似乎觉得有些不太恭敬,把头低下来,又仿佛想起来什么一般,转过头看着琴白。 唐承影听这话,并没什么反应,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浮云往事:“我与小友签订契约,为的是百年后的一桩事,这你不必知道,但我也有一物赠与他,并没有亏欠他。” “一物?”,琴白听他这敷衍,心里怒气翻滚,“单我所知你已赠他乾坤袋与机甲三只,何谈一物。少同那些魔修学些模棱两可的废话!” 唐承影这才发现琴白是动了真火:“是否顾小友出了事情?” 琴白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唐晚看这时机正好,便出来打个圆场,余光却偷偷看着琴白的反应:“前辈可否详细告知,我儿今刻性命垂危。” 唐承影上下看了一眼唐晚,转而恍然大悟:“你是唐晚。” 唐晚有些莫名,那边琴白对顾云梦的在意不似作伪,唐承影又和顾云梦干系莫大,他心中悄悄萌生了一个想法,面子上仍然不动声色地答道:“是。” “此物同尔无关,我自会告知琴白尊者。”唐承影正色说道,“你与顾长夏缘厚,顾云梦虽是你半子,有些事情,仍不可逾矩。” 唐晚碰了软钉子,不过这也在他料想之中。 这时琴白听完唐承影给他的传音入密,想起之前方宇清那本神通诀,不觉出声回问道:“这钥匙可是三界秘钥?” 唐晚一脸疑惑地看着那两人,唐承影有些尴尬地画了一个隔音术才说道:“此事不应与凡人知呀。” 琴白心有疑惑,继续问道:“你那钥匙是从哪里来?” 唐承影看他神色古怪,答道:“数年之前,有一男子所赠,他说此物将来让我交于有缘之人。当时我有求于小友,身上只有这件宝物最珍稀,就顺手相赠了。” “那人样貌你可记得了?”琴白心下一转,当真如此,这本《神通诀》可能大有来头。 唐承影,认真回想了一番:“那人面上遮了东西,连一双眼睛都没露出来。不过乍一眼望去,气度到与你有几分相似。那日他划破虚空直接进来我的小世界,当真把我吓了一跳。” 与我相似?琴白心下一动,莫非那句仙魔相伴中的仙是指他? 琴白点点头,化去了隔音屏障。 唐承影再与唐晚多聊了两句顾云梦的伤势,算是安抚一下被冷落的小辈。老器灵挺有良心,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递给了唐晚:“这瓶中是我小世界里的灵泉水,若是这个孩子今次得缘修真,可用它为孩子洗净凡尘,若是无缘,也可服下,调养身体,多活个十年八年。” 唐晚郑重谢过,纳入袖中珍藏。 唐承影说:“时候差不多了,我自当回小世界去了。” 琴白点点头:“你多保重。” “当然。”唐承影灿然一笑,“我还等着小顾履行百年之约呢。” 说罢化作一道残影,消散在空中。 这时周六从屋里跑出来:“小顾醒了,说是要吃些东西,仙尊、唐大侠,一起进来用点饭吧?” 顾云梦醒来之后,情况比刚刚好了太多,只是琴白若是靠近他,便会头痛难忍。为此琴白只好站在屋外,他悄悄用灵力探查了两人的共生契约,幸好这倒无妨,也算是在失落中有了些许安慰了。 唐晚和周六两个凡人此刻在屋里忙着给小顾喂些粥食。小朋友浑身骨头断了好多处,只能用板子固定住,等它慢慢长好,因此只能瘫在床上扑棱着眼睛看大家忙来忙去。 唐晚看着臭小子没心没肺的笑眼说:“就你还能笑出来了,你阿爹若是知道了,要伤心死了。” 顾云梦眨眨眼说:“晚师叔不要告诉爹爹,我很快就会好的。” “就你嘴巴乖。”唐晚吹了吹粥,慢慢喂给顾云梦。 顾云梦笑着吃了点,结果呛到,咳了几下,吐出了一点血沫子。 唐晚看着不忍心,赶紧拿帕子帮他揩干净,又拿来热茶让他漱口。 顾云梦调皮地眨眨眼:“谢过晚师叔啦。” 唐晚有点无奈地揉揉小顾的脑袋:“调皮。” 周六在后面忙乎着,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搭了一嘴:“小孩子呀,自己受伤还能笑得这么开心,上次仙尊受伤倒是吓死咯。” 唐晚听罢,眼帘低垂,想到琴白和唐承影两人的事,放低了声音问道:“神机如何了?” 是说神机山的事?顾云梦吞下粥说道:“还没好。” 周六乐呵呵地说:“唐大侠都担心乱方寸了,你问他身体,他哪里知道呀。” 唐晚和顾云梦相视一眼,没接话。唐晚猜想顾云梦应该是还没同琴白提神机山的事,不过现在他俩之间关系如此紧密,看来离事成不愿了。 顾云梦心里不是很好受,没想到唐晚对神机山的事情竟然急到这种地步。他太熟悉晚师叔了,那一个垂眸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警告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唐晚开口说道:“你吃饱了就早些休息,你爹爹还等你早日回去。” 顾云梦嗯了一声,原本有些关怀的话,现在听起来都刺耳得可以。 周六完全没察觉两人之间暗潮汹涌,他忙来忙去,又问顾云梦要不要洗漱:“身上虽然大致给你擦过了,你要是难受,还可以再打点水洗洗。” 顾云梦婉拒了:“我想睡了……” 周六连说好,拉着唐晚出了房间。 门外琴白在等着,还没等他说话,周六先汇报了一通。唐晚看了几眼琴白,虽说有点无礼,但也谈不上不敬,总之话也没说,掉头走了。 琴白看着那个背影,想着刚刚顾云梦情绪的波动,若有所思。 ☆、020 020 道衍总觉得这两天有哪里怪怪的。早朝的时候,陛下也是怪怪的。 后来下了朝,和陛下在武英殿里说话的时候,突然觉得心口有些东西消散了。 道衍摸了摸心口,从怀中把陛下御赐的匕首拿了出来。 朱棣看着老和尚的一举一动,心里突然有种想法,觉得就像当年老和尚鼓动他去做大事一样,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了。 道衍把匕首双手奉还给陛下:“陛下还记得为何将匕首赐给和尚吗?” 朱棣点点头:“以此答谢你对朕的陪伴。” 朱棣不常这么自称,但道衍听到这个字却是很宽慰地笑了:“陛下,然而和尚岁数大了,能陪在您身边的时光已经不多了。”他俩之间的距离,最好就是君臣,君臣之间,不需要再有朋友般的亲密,只需要一个忠字。 “和尚想把匕首再赠还于陛下,”道衍轻轻说,“希望陛下能够胸怀天下,为往日同袍将士开创一个盛世。” 朱棣看了眼老和尚,没想到一转眼这人已经老得这么厉害了。他伸手接过匕首,说道:“好。” 话音落下,匕首里蹿出一股灵力,钻进这位帝王的手心直冲他的大脑。电光石火之间,柔和的灵气充裕了他的身体,他的脑中涌过许多往日的画面——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弥补上去,那些他不记得的事情——那天他亲手软禁了他的兄弟,那天风刮倒了他的大旗,那天他杀了方孝孺…… 朱棣垂下眼敛,看着手心的匕首,说道:“我答应你,尽我所能。” 道衍笑着点了点头:“和尚愿辅佐陛下,共迎盛世。” 朱棣因为今天与道衍见面的事,心里有些郁结,午后便抽了空在花园中走走。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转到了当初碰上小哑巴的角落。那里站着一个人,正是他梦里曾遇到的那位儒雅公子。 “是你?”朱棣有些惊讶。 琴白轻声笑道:“是谁?” 朱棣一愣,说道:“那位……”他想了想,没能想出来小哑巴的名字,只好以“小哑巴”代替了。 琴白一想,乐了,是说被他下了禁言咒的顾云梦:“我并非他。” 朱棣点点头:“是了。”他又想起来琴白在梦境之中称自己为仙尊,他虽存疑,不过看他出入皇宫自如,也是有几分本事。这位好战皇帝带着一点玩味重新打量了琴白两眼。 然而琴白这老家伙,人见多了,自然也就知道朱棣什么心思。他并不打算说破,倒是虚抓一把,把朱棣的匕首从他怀里捏到了手上。 朱棣顿时脸色一变,隐隐透出一股天子威压。 若琴白是个凡人,恐怕这时候已经吓得膝盖一软,不过他一届修真者,至此还没多少感觉,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琴白面色从容,把玩着匕首,向朱棣解释道:“你不必害怕,本尊只是为寻一物而来。” 朱棣淡淡点了点头,心里颇为不屑。 琴白没察觉,顺着说道:“从前我有一物遗落,数次为次前来,今日本尊希望你能将他交还于我。” “不知仙家所言何物?” 琴白笑道:“只是一样小物而已,还不足为道。” 朱棣目生冷意,说道:“那休怪朕得罪仙家了。” 琴白想起顾云梦之前同他说的,怪自己话说得太含混,白白麻烦了事情,只好重新解释道:“简而言之,本尊落了几分真元在你身上,恐怕也困扰了你许多年。”琴白不好意思说是魂魄,怕这凡人更加多心,谁知道他是如何看待鬼神之道的。 朱棣听他这话,也是想起来今日道衍交于他匕首时的变化:“仙家多心,朕没有这些麻烦。” 琴白手指翻转,匕首在空中流光溢彩,他说道:“你看这把紫金琉璃匕首,他本是我的法器,却又同你滴血认主,此中关联,你岂不知?” 然后又说:“如若不信,你在心里唤它,看它如何?” 朱棣瞥了琴白一样,转睛盯着匕首,在心里念了一声:过来。只看那匕首在半空中微微一颤,然后化破空气向他飞来,绕着他的身体转了两圈,轻轻地藏进了他的衣袖里。 朱棣觉得有些意思,奈何他向来疑虑重得很,张口就问道:“我怎知是不是你的花招?”他情急之下,又将朕字给忘了。 琴白笑道:“那你在心里再同他多说些话,今日本尊在这儿你方能同他多说些,等本尊走了,可就没有机会了。” 朱棣有些气恼,这人跟他说话怎么跟逗小孩儿似的,但又不能把他给怎么样了。加上他心里又好奇匕首的事儿,只好先把琴白的大不敬放在一边,在心里说道:你若是能飞的话,去把那仙人的头发削一缕给我。 匕首还真的晃晃悠悠地飞了出来,只是这次它慢腾腾地绕着琴白飞啊飞,完了还左蹭蹭右蹭蹭,十足像讨主人疼爱的小狗。 琴白给弄得还挺惊讶,说道:“八百年来都没见你如此亲昵,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棣看不过眼,在心里说:赶紧回来。这下匕首飞一般地钻回了他的袖子。 永乐大帝是个爽快人,如此这般便同琴白说了:“那几缕真元,你当如何取走?” “你想好了?” “既然是你的,还你便是了。我这一生,已经欠了许多了。”朱棣口气中有许多无奈,这也许是他一生难得的平静时刻。 “好,”琴白说道,“已经取好了。”至此,琴白仙人的地魂、力魄和英魄终于归位了。 “这么快?”朱棣惊道,难道不是该割上一块肉流点血之类的? 琴白拍拍衣服上的灰,稍作整理,准备打道回府:“少把魔修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往本尊身上想!”他想了想,可能觉得批评魔修还不够,又补充道,“还有你们凡人,目中无人也就罢了,现在竟都是目无仙者之人了。” 朱棣被他搞得有些懵,下意识说道:“定当改之,改之。” “能改就好,”琴白瞧了瞧花园周围,原来那枝花的地方已经凋了,有点遗憾地说:“本尊再赠你一句——天地万物皆有灵气,”他顿了顿,想起小孩儿在海棠花雨里,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奚落他,有点不服气地同朱棣强调:“一朵好花非常重要。”大有一股:反正我是仙人,说什么都对的别扭在那里面。 说罢化作一道白烟,消散在朱棣的眼前。 这时管事的大太监火急火燎地跑来:“陛下,您去哪儿了,可急死小的了!” 朱棣一回神才发现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避开大太监的话问道:“几时了?” “回陛下的话,您申时三刻出来转的,这会儿已经快到戌时了。” 朱棣看着院子里那些草,想到:以后要是得闲了,就建个后宫苑养花吧。 ☆、021 021 顾云梦到底是年轻,他的伤好得比他们预想的要快上许多。这是个好现象,否则以琴白和唐晚的脾气,早晚得把医馆给炸了。 小孩儿的内伤自从上次洗经过后,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骨折事大,三个大人都怕他动歪了骨头,让他在床上躺着,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光这样说,真是委屈了琴白。他就是怕小孩儿整日无聊,天天窝在床边陪他说话。 琴白从来话少,平日里斗嘴就算了,真要聊天,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好,头前两天,两人每日都是大眼瞪小眼。 后来还是顾云梦想起来,问道:“逍遥世界是什么样的?” “是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琴白答道。 “哪里不同?” 琴白想了想,说:“逍遥世界到处都是山,山脚下的世界和这儿有些像,山上就完全不同了。山啊,高耸入云,爬一座山,凡人要花上几年功夫。” “那干嘛要爬山,都在山下不就好了。” 琴白笑说:“你说得很对,因此山上是修真者居住的地方,凡人都住在山下。” 顾云梦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逍遥世界的模样,问道:“有多少山?有多少仙人?” “有数不尽的山,你在这座山顶上,往外看,都是云海,云海之中有许多山头,若隐若现,没人数过到底有多少。”琴白说,“数不尽的修真者,然而登临大道的却没有多少,不足百人人吧。” “不足百人啊。”顾云梦叹了口气,“那你也是逍遥世界的名人了吧。” 琴白摇头,说道:“我与他们不同,登临大道是无意而为,当时仙魔大战,乱得一塌糊涂,各自保命都来不及。” “怎么可能,一定有人看着了。”顾云梦皱了眉头,“上次那和尚不就看着了吗?”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5节 提到道衍,琴白哭笑不得:“他当然看着了,我当时差点被他打死,然后就得道了。” “就是他?”小孩儿想了一下那个巨鹰一样的魔尊:“那他算帮了你吗?” 琴白本想说个不,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刮了一下小孩儿的鼻子:“你猜。” 顾云梦一把抓住琴白还没来得及撤回的手:“老滑头。” 琴白顺着小孩儿的手劲又返回去刮了一下:“嗯。” 顾云梦没想到琴白耍起赖皮,也是比凡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愤愤地就要坐起来打他。 琴白看他这个样子,不敢闹了,抱过小孩儿,把人重新安顿在床上:“别闹了,你胸骨断了,这可闹不得。” 顾云梦哼了一声:“那你让我刮两下鼻子。”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琴白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头凑过去。 顾云梦这小孩儿,虽然扬言要刮仙人的鼻子,结果老家伙脸凑得如此近,他一时间看晃了眼,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 琴白低声催他:“要刮快刮了。” 顾云梦这才如梦初醒,轻轻拿手指点了点琴白的鼻头。 “你不是说要刮鼻子的么?就这样?”琴白有些不解,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么难懂…… 顾云梦侧了个身,背对着琴白说:“我高兴怎么刮就怎么刮,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琴白走后,小孩儿又翻过来,仰躺在床上,伸手看自己的指尖。 刚刚那轻轻一点,触感真是微妙。 再说到其他两个大人,周六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小祖宗,唐晚则是跟前跟后地煎药换药。这样养了两个多月,请了好几位大夫轮番问诊,才终于同意顾云梦下床了。十分欢脱的小顾在院子溜达了一圈以后,偷偷溜去了大街上。 周六送饭的时候找不到人,一下子慌了神,又不敢说,琴白一出房门,就看到周六满院子神色匆匆地跑来跑去,问道:“怎么了?” 周六一看是琴白,想是没法瞒了,说:“小梦没在床上,我想着他是不是躲哪儿玩去了。” 琴白心里咯噔一声,立刻运息调脉,用灵识顺着契约一路探查。 过了片刻,笑道:“无恙,他溜出去玩了。” 周六大吃一惊:“这可使不得,还病着呢。” 琴白摆摆手,要是同周六解释起来也麻烦,干脆不说了,只说:“你别担心了,我去陪他。” “那好,那好。”周六说,“那晚饭还要备着吗?” 琴白点点头:“备点清粥,万一在外头吃腻了,回来解解肠胃。” 琴白找到小孩儿的时候,小家伙正在集市上看人捏面人。 他看到琴白来了,还没想起来自己偷溜的事情暴露了,光顾着大声招呼了:“琴白,你快来看呀!” 琴白想:这小孩儿怎么就知道他来了,集市上这么多人,怎么还一眼就看到他了。脚下加快,三步并作两步到顾云梦的身边。 “你看这个!”顾云梦指着面人说道,“你见过么!我真是头回见到,太有意思了!那人手怎么弄的……哎呀,我看了好多遍都没看清!” 逍遥世界哪里有这种东西,见多识广的琴白一下子也看呆了。只见那个捏人师傅手指飞快,几下就捏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儿。 顾云梦馋兮兮地说道:“你看呀,这个是嫦娥呢,真是今天最漂亮的一个!” “买了。”琴白从袖兜里拿出一吊钱,“还有什么喜欢的,一起买了。” 手艺人一看这人这么大方,立刻说道:“我照二位的样子捏一对如何?” 顾云梦忙说:“好好,你捏慢一些,我要看仔细的。” 师傅立刻挑了面团,手指翻覆,渐渐就露出一个人形,在着上衣裳,画上眉眼,递给小孩儿。 小孩儿拿着就对琴白叫道:“你看!这是我!” 没过一会儿,另一个也做好了,这次小孩儿却不肯接过来,口气也不好:“你这儿做得不好,衣裳都不一样长,脸也画得不好,还有手,都歪了。” 面人师傅一下子不知道这怎么了,怕顾云梦是打算赖账,急道:“哪里做得不好!休要胡说!” 琴白本来在一边优哉游哉的,这一看架势不对,拉了一把顾云梦,对师傅说道:“一共是多少钱,我先结了,你再给他再做一个。” 那人数了钱,喜笑颜开,说道:“小先生,你说说哪里不好,我再做一个。” 顾云梦却蔫了,只拿了刚刚的面人,说:“不做了,不做了。”掉头就走。 琴白追上他,问:“怎么了,不是说做得不好吗?” 顾云梦停下来看看他:“他捏得丑死了。” 这下换琴白没明白了:“你不是喜欢的吗?怎么又丑了。” 顾云梦把最后一个面人递到琴白面前:“你看这个,衣袂丑、头发丑,手都捏得歪,脸还画得这么普通,哪点像你了?” 原来如此。琴白心里一暖:“那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 这下又把小孩儿问住了:“什么哪样,就是你这样。”说完又摆摆手里的面人,“哎,只能远远看,还有点像。” “别光顾着看了,先去吃点好吃的。” “好好好,今天一定要吃到烤鸭,一定!哎呀你可不知道,天天清粥小菜的,我嘴巴里都要淡出个鸟了……” 琴白和顾云梦在街上吃吃玩玩了一路,等他俩回家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唐晚的脸比上回还要黑,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 “要是小梦在外头再受伤该如何!” 唐晚这人,护子心切,想当然就把这话甩出了口。 琴白这人虽然平时并不与他们摆谱,终归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仙人,脾气也不小,只是碍着顾云梦在旁边,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句:“本尊在他身边,不会有这种可能。” “不会?那你告诉我他身上的伤是从哪里来的?”唐晚晕了头,爆竹一般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琴白再没说什么,只是一个眼刀剜过去,把唐晚硬生生钉在原地不得动了。 顾云梦看着有点慌,轻轻拉了拉琴白的衣袖。 琴白回头看那小孩,顾云梦眼神清澈,像是在提醒他曾经答应过他不会为难唐晚。琴白抿了抿唇,谁也没看一眼,一甩袖,直接回屋里去了。 顾云梦看了看他的晚师叔,那人从定身中解脱,没顾上歇口气就立刻命令他:“你去跟上仙人。” 顾云梦听得有些懵,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针冰,但他还是点点头,追琴白去了。 唐晚看着小孩跑不见影,深深呼了一口气。他突然想起来旁边还有外人,立刻四顾找周六的影子。只见那活死人眼睛看着地上,对他微微作了一揖,调头回去了。 站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夜幕落下,海棠树在秋风中响着沙沙声。唐晚只觉得天地好大,这一刻,他生而为人的渺小感悉数涌出,几乎将他淹没。 这时,他真的感觉到,秋天来了。 这头琴白回到阁楼,刚想把门关上,没想到顾云梦进来了。 琴白看他追得额头冒汗,忍不住说道:“你伤还没好,会痛的。” 小顾脸色有些发白,他张口刚想说这个,眼神又飘了一下,改口说道:“我好像能在你身边了。” 琴白一听这话,哪还有犹豫,立刻扶住小孩儿的双肩,紧紧拉过来,细细检查小顾身上的伤势。他急切得很,下手却是十分轻柔,生怕捏碎了顾云梦这小豆腐块儿。好在看来看去,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又伸手敷在小孩儿的额头上,用灵力一点点渗入进去,小朋友的脸色便跟着缓了过来。 琴白左右确认了七八遭,才满意地说:“不错。” 顾云梦扯着他在旁边坐下,问道:“刚才的事,你还生气吗?” 琴白心想这死孩子,又为他那个便宜爹(注:仙人不知道这个词的正确用法)做说客,这已经是第二回了。 顾云梦看他不搭理自己,有点讪讪的,往琴白那儿挪了一点,又说:“不要生气了,魔修的事情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不必同他解释,也不要生气。”他分明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又急于安慰琴白,讲来讲去都是车轱辘,倒也不讨人嫌。 琴白听到这话,心想顾云梦真是人小鬼大,可爱极了,不由笑道:“你又知道了。” 小顾看他面带笑意,心想今天这事算是揭过了,心情也跟着转好,忍不住讲起今天上街的事儿:“什么时候再带我去街上玩?那师傅说天冷还有糖稀人卖呢,那个还能吃呢。” “你这小馋猫。”琴白揉揉小孩的头,总觉得孩子长高了一些,是不是错觉? “还想吃北市楼的马蹄糕啊,但是太远了,我们下次去吧?”顾云梦赶紧趁火打劫,提了好几项吃的。 琴白笑这小孩儿眼里只剩吃了,有了吃什么痛都能忘了。 顾云梦看着仙人的笑颜,心里空落落的,可这些他也不敢写在眼睛里。他只能努力把自己的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不管是马蹄糕还是糖稀人,他没那么真心想吃。其实他隐隐约约猜到唐晚为何急于把他赶来琴白的身边,但他对于琴白,很难去阿谀奉承,他和他之间原本很简单。 要是没有唐门就好了,他便不必再为这些事烦闷。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今天街上的趣事,直到小孩自己打起哈欠,才有点依依不舍地说明日再聊。 明日啊,明日不一定都是平静的日子,凡事怎能都留到明日呢。 后来几日,琴白同唐晚两人互不理睬,最后发展到面也不见的地步。 顾云梦能下床以后多半是找琴白玩的,不仅是因为见到唐晚就必须想起唐门的事儿,小孩儿也算是出于私心吧,跟琴白这么好,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二来是仙人对他实在是好,虽然跟唐晚吵过之后没带他出去玩,但是他提过的那些点心全都买回来了。因此对于那两人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找他的麻烦就好。 只有周六一个,顾前顾后,因为两个人要分开吃饭,他总是忙着的。唐晚一个人吃饭又太冷清,因此周六总是陪在旁边。 之前周六也是一直上桌陪小顾和琴白吃饭的,顾云梦有一次就问他:“你不用吃饭的,看别人吃饭不难受吗?” 周六就只是笑,没有回答。后来小顾又跑去问了琴白,仙人说:“这些你还小,不必懂。” 不过周六陪唐晚的时候,和平常似乎很不一样,几乎都没什么笑容。 小顾偷偷问琴白说:“如果周六不喜欢晚师叔,就不要跟他同坐一桌好了,反正他也不用吃饭的。” 琴白略思忖了一下,只说:“知道了。” 顾云梦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继续吃他的红豆酥了。 结果夜里,唐晚推开了顾云梦的门。 小孩儿当时已经睡了,不过因为伤的原因,最近总是睡得很轻。因此唐晚推门进来的时候,就把他给弄醒了。 但人有时就是这样,面对一些不得不面对的东西,有种垂死挣扎的拖延。 顾云梦面靠墙睡的,他就没动,尽量让呼吸显得平稳,假装自己还在熟睡,单靠听觉判断唐晚在做什么。 没过多会儿,顾云梦感觉到屋里亮堂了一些,应该是唐晚把蜡烛给点上了。然后他轻手轻脚搬开了一个凳子,坐在了顾云梦的床边。 顾云梦连动也不敢动了,生怕唐晚看出来他装睡。毕竟晚师叔是带他长大的,这点本事要是没有,也不必在唐门混下去了。 但可能因为他心事比较多,或者心不在此吧,唐晚坐了没多久,给顾云梦掖上了被子,熄了蜡烛,就出去了。 这反而让顾云梦睡意全无。 他躺在床上,直愣愣望着顶上,脑中胡思乱想。大概是唐晚从小训他的话、教他的话、疼他的话,后来想得多了,又有琴白又有魔修,有那只巨大的鹰,还有那个巨人。他们一起穿越过荒凉之地,还有北原冰极,游过高山河海,还有江南水乡……最后迷迷糊糊的,就这样睡着了。 他又看见那个白衣人,衣衫褴褛、背影萧瑟,一节一节地攀上登仙路。周围是一片虚空,寂静无声,将那人的脚步声无限放大,最后是一声极为清晰的叹息。 顾云梦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躺在床上,一下子浑身是汗,粘腻的感觉要让他喘不过气来。等他坐起来缓过一阵,才发现天已经全亮了,他的小桌上摆着唐晚留的字条。 云梦:唐门实在危难之际,长夏念你已久,速回为宜。 顾云梦点了蜡烛,将纸条烧了。 小孩紧紧盯着这张纸一步步化为灰烬,又盯着烛火看了一会儿,才把它吹灭了。这时候的他虽然身上有些难受,但是脑子倒是比前日清楚了许多。 拖不得的事,他就不再去拖了。 这样想着,琴白突然在外面敲起门了:“起了没?今日有一事要同你商量。” ☆、022 022 顾云梦匆匆忙忙洗漱完毕一路小跑到琴白那里,结果琴白正悠闲地和周六品茶。 喂,就算你是仙人,一大早就跟人家在这里煮茗论道真的合适吗?还有旁边那位,虽然你不用吃早饭,但是你也不用这样惯着这位仙人吧? 周六看到小顾过来,十分开心地把旁边的凳子拖开:“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拿些点心。” 顾云梦接道:“什么点心,早上不吃包子了吗?” “我蒸了糖三角,还是想吃南市楼的南瓜饼?” 天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顾云梦愣了一下才缓过来,问道:“可以都吃吗?” 琴白笑道:“真是傻孩子。”说完向周六点点头,那家伙也笑着走了。 顾云梦被这两人弄得脸上发烧,只好转过头来装作无事一样问琴白:“你说今天什么事情?” 琴白看他那个故作正经的模样,发自内心觉得半大不大的小孩儿真是好玩,为了给小顾面子,只得把自己的笑给憋住了,然后说道:“近来你伤势大好,我也稍作卜算,不知你是否还愿意同我一齐去寻找另一处魂魄,所以想同你商量一下。” 听到这句“商量”小顾心里自然是舒服的,但是商量有必要一大早就敲门吗?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琴白一眼,那人正非常有腔调地点着茶,理也不理他。 顾云梦心想这就有意思了,如果不同琴白去寻那片魂魄,是不是就得被唐晚逼得跟琴白摊牌了?倒不如先答应了琴白,把唐晚再拖上几日。 这时周六回来了,不仅带了糖三角和南瓜饼,还有灌汤包和发糕,实在是无事献殷勤的典型。 不过顾云梦这孩子,实诚,有吃先吃。刚刚还心心念念糖三角的小孩,现在已经缴械在灌汤包的美味之下了,哎等会带回屋里去……可以吃一天呢! 其实琴白本来是想配着茶吃,防止小孩噎住的。但他错误估计了一个方面,那就是品茶的杯子实在是太小了……周六在一旁憋着笑,又去拿了一个大号的杯子过来。 琴白有些无奈地把他那些上好的灵茶冲成一大杯放在大吃大喝的小朋友手边。 正好顾云梦干掉了三个包子,突然想起来问道:“你早饭用了吗?” 琴白摇摇头,想着自己的茶叶,心情十分复杂。 “那你一起用些呀,你还没大好,也要按时吃饭的。”顾云梦说着,就把糖三角的碟子推给琴白,推到一半顿了一下,又推了一点。 琴白看着好笑,这个凡人小孩儿脑子里不知道又在想什么,估计是十分舍不得他的糖三角。虽然仙人的法力恢复和吃饭没什么关系,但是说出来,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么有意思的画面了。琴白暗搓搓思量了一下,虽然没说话,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顾云梦两眼。 小孩儿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没藏好直勾勾看着糖三角的眼神。 琴白心想:看在你关心我的份上,伸手拿了旁边的南瓜饼。 顾云梦一看到糖三角安然无事,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琴白憋笑憋得脸都僵了,只好假咳嗽两声伪装一下情绪。旁边周六忍得也很辛苦,拼命喝水掩饰。 顾云梦因为一门心思扑在吃上,完全没发现这些异常…… 等他吃完了这笼汤包,踏实地把糖三角塞进嘴里的时候,才又想起来问琴白:“说呀,你这次算了什么结果呀。” 琴白没想到顾云梦没直接回复,而是先甩了个问题给他,下意识与周六相视一眼,有话口难开。 顾云梦吃饱了有心思想他这些小动作,心想真是故弄玄虚,明明一早就把我拉来,又是好吃好喝,还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口气难免带了点不爽:“快些说了。”这就是人常说的,明知是坑,还要往下跳了。 琴白看小孩脸上表情变来变去,心里略一感应,就知道他又在腹诽了。仙人也不恼,就觉得十分好笑,说道:“好好好,你不要生气了。” “你才生气。” “是我不好。”琴白说道,“此前测得我的魂魄在蜀中一带,想着等你伤好了带你一同回去找一找便好,不过,”他在这里顿了一下,不知为何把目光给侧开了才继续说道,“总之我们得快些过去,它似乎有些不太稳定。” 顾云梦一想,这儿离蜀中那么远,没十天半个月的他们哪里能赶到。琴白既然说得这么急,大概是不会用寻常人的法子回去了。那么问题来了:“晚师叔怎么办?” “带他一同去。”琴白答道。 顾云梦很明显看出来他在不高兴,琴白的右手食指不挺点着桌面,一股浓浓的不耐烦扑面而来。 “好。”瞌睡有人送枕头,唐晚逼着他回唐门琴白就定好行程了,顾云梦真不知是该哭该笑。敢情昨天晚上都是在浪费表情,还害得自己没睡好,不过这下总算是安定了,不必再为唐晚的安排发愁如何跟琴白开口了。但是真要把仙人拐回唐门,他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妥。 琴白看出小孩有些闷闷不乐,便哄道:“好了,明日再启程,周六说醉仙楼的酱蹄髈做得好,不如今天去吃吃看?” 顾云梦白了老家伙一眼:吃?他是吃就能搞定的人吗? 但是好像就算拒绝了也没什么好处,想了想说道:“好,还要桂花糕。” “又甜又咸,你倒是会吃。”琴白笑着刮了刮顾云梦的鼻头。 ☆、023 023 其实顾云梦早就发现了。 琴白这个人讲话通常只讲一半。 即使如此,他也没办法把下半段问出来,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他一起去大街上溜达,周六今天难得的也跟着他们一起。 琴白带着顾云梦去吃了许多好吃的,结果回头一看,周六人没了。 顾云梦问了几次琴白,都被这个老家伙莫名其妙地就把话题带开了。 哦哟哟,现在不得了了,连周六去哪儿都不肯告诉他了。 他嘴上吃着琴白给他买的桂花糕,脑子可没停下来。像琴白和周六这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差不多后一秒要晕倒了前一秒还在装高冷的类型,突然提出要立刻马上启程实在是不合乎逻辑。 唯一的解释只有说情势出乎意料,但他们又不肯告诉他。 又要人帮你,又不肯多说,每次半死不活还要靠我。顾云梦狠狠咬了一口山楂,结果不小心咬到舌头,“啊”的一声直呼痛。 “你这个小笨蛋。”琴白无奈地说,“蜀中没有点心么,吃慢一些。” 小顾愤恨地剜了他一眼,琴白这个老家伙活得不耐烦了! 琴白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毛,心道小孩真是鬼灵精,千万别给他看出点什么才好。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说道:“北市楼的烤鸭很不错,不如这会儿就过去?” “才吃完猪蹄就吃烤鸭?”顾云梦有点忧伤地问,“可我吃不下了啊。” “无事。”琴白瞥一眼小孩愁眉苦脸的样子,暗自得意,又给他蒙混过去了一次,“放在乾坤袋里,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 顾云梦一听瞪大了眼睛:“放着不会坏吗?我还以为只能放当天吃的。” 琴白笑道:“当然不会。乾坤袋内的时间是不会流转的,因此灵物是不能放进去的。” “怪不得,”顾云梦接道,“唐承影就说不要放机甲的。” 正好顾云梦提到他,琴白便有心问了:“你觉得唐承影如何?” 这一问,本来就觉得有蹊跷的顾云梦心下一紧:“什么如何不如何?” 小孩欲盖弥彰地低着头,琴白看着那颗脑袋,想了想说:“就是好不好之类,有没有我好?” “有毛病。”顾云梦说,“哪有你这样讲话的。他送我许多东西,也对我很好了。我觉得他不错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会害了你呢?” 顾云梦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琴白。年长的仙人面色温和,眼神中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但是现在的他又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唐承影和他们,不是朋友吗?难道朋友之间还有什么阴谋陷害吗?况且他经常听到他俩有说有笑,现在又同他说这些,难道不奇怪吗? 最后顾云梦只能吐出五个字:“我没有想过。” 琴白没接话,只是伸手摸了摸顾云梦的脑袋。 当天夜里周六把顾云梦叫醒。他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周六、琴白、唐晚,还有唐承影。 “现在要出发了。”琴白说。 “现在?”顾云梦还穿着里衣,外面夜色如墨,周围几个大人却完全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对。”琴白点点头,“不要紧,你等下可以继续睡。” “噢。”顾云梦套上外衣,一边系腰带一边问:“坐马车吗?” 唐承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小祖宗,我都在这里了,你说我们坐马车吗?” 顾云梦白他一眼:“我们坐马车关你什么事?” 唐承影摇摇头状似无奈地说:“就关我的事呀。” “行了,”琴白打断道,“不要逗他了。”转过身来对小顾说道,“时间有些紧,我们坐他的小世界去,他之前说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没多说。” 顾云梦这时脑袋清醒了一些,想了想,好像自己真是知道的:“明白了。那现在就走吗?” 琴白对他点点头,然后开始安排起顺序:“小世界有禁制,三人要分开进入,这样有可能会分到不同位置,你不要害怕。” 顾云梦有点莫名其妙:“有啥好害怕的,反正他(唐承影)会来找我们的啊。” 顾云梦说完这句,往旁边一瞥,正好对上唐晚的目光。唐晚站在那里一眼不发,但是他的眼神锐利得让人害怕,顾云梦下意识就把目光给错开了。 “正是如此,只是提醒你一下。”琴白假咳了一声。 唐承影一看琴白这副故作正经的样子就发笑:“我同你说了,顾小友不会怕这些,你还放心不下。” 琴白横了他一眼:“既然如此,我们该走了。” 唐晚第一个,他伸手摸了一下墨竹图,人就化作一道影子不见了;顾云梦是第二个,他回头看了琴白一眼,还被唐承影笑了,于是哼哧哼哧地摸了墨竹图,进入了小世界;琴白是最后一个,他向唐承影作了一揖,说道:“多谢了。” 唐承影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此中因果也有我的一份,不必太过在意了。”说罢叹了一口气,看着琴白的神色不仅多了一份正经,还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哀愁。 琴白对他点点头,应道:“之后还不知能够如何,但愿能够顺利吧。” “不顺利又如何,你现在这样,也不错。” 听到这句,琴白不由露出了笑容:“我是不错,只是你,恐怕就回不去了。” 唐承影对他翻了个白眼:“行了,少说这些丧气话,快滚进去。” 琴白回过头来对周六说道:“今后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多保重了。” 周六一听这话,想到近日里琴白推演出来的那些东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要哭不哭,丑得很。 琴白又笑他:“你又没有眼泪,就不要强作愁了,要好好开医馆,也要多去看看你娘亲。”说罢伸手抚上卷轴,化作一道光影融了进去。 周六跪下,冲唐承影磕了一个头:“琴白尊者对我有再造之恩,劳烦唐尊者多加照顾了。” 唐承影叹了口气,说道:“琴白与顾小友,皆是,福缘……深厚之人,你……”他这一句话,没能一下说完,卡了一会儿才吐出最后几个字,“无需挂念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周六离开后,他还站了很久。最后吐出一句话,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大道之事,又岂是我辈能多言的。” ☆、024 024 这次顾云梦进入小世界,就显得熟门熟路了。毕竟小世界是以唐门为原型的秘境,对他而言,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都是门儿清的。 上次他来小世界,虽然只跟唐承影说了一下午的话而已,外面已经过了二十多天,可见小世界和外面的时间也是不同的。顾云梦这会儿回过神来想,要是他们在小世界里待了一天,外头不就一个多月了吗?那也不比他们自己走去蜀中快啊? 不过这会儿琴白他们都不在,问也是白问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估计连周六知道的都比他知道的多。顾云梦想到这里,有点生气,刚刚被忽略的起床气也重新犯了起来。这么一想,干脆不要理这帮人,莫名其妙的,找个地方补觉就是了。反正那老东西说了,可以睡的。 于是顾云梦熟门熟路地跑去附近的河滩。这小世界虽说是与唐门相似,不如说是许多年前的唐门更好一些。可能是因为唐承影独居的关系,小世界中并没有后来宏伟壮观的唐家堡,只有些破茅草屋子。顾云梦也管不了这些,直接进了个空屋子,找地方睡觉了。 无意外地,他又做了一个梦。顾云梦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可能是他这些天以来做梦做多了,一下子有些轻车熟路的感觉。 梦里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里的庭院很大,很宏伟,但是没走几步,就能看到悬崖。对面也有好多伫立在空中的山石,说它是山,感觉又很细小,说他是石头,但又有山那么高。那上面也有许多庭院,几处之间隔着广阔的距离,云雾缭绕,好像在天上一般。 “罗师兄,等等我!”顾云梦回头看去,有个小身影正向这边跑过来。而且这人长得,有点像琴白啊。 被他叫住的人一回头,眉目疏朗,眼睛狭长,也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好少年:“追得这么紧干什么?你功课做完了?” 小琴白说:“当然做完了,师兄,你又要去闭关了吗?” 罗姓少年嗤了一声:“说是闭关,不过是你师父罚我去思过,你以为真的去闭关吗?” 小少年有些尴尬,但仍旧答道:“师兄最近真的厉害了许多啊。” “因为你学的都是些破烂功法,”罗师兄笑道,“你入门一年就筑基,却熬了十年才圆满,照这么修下去,未到元婴你的寿元都尽了。全是些骗人的东西,这烂门派,芯子里早就烂透了,你去到处送点灵石,自然会有人送你上乘功法。” 小琴白有些犹豫:“师兄你也送了?” 罗师兄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都同你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成天傻乎乎的。一边玩去吧,我要去禁闭了。”说罢拔出一把剑,御风而行,向另一座山头飞过去了。 他看着师兄飞远了,握了握拳头,说:“可……师父说我是没有入道的法器才进阶困难的啊。你们都有剑有符有丹,就算我有一本功法也是无用的啊。”他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即使这样,我也筑基圆满了,就算得不到大乘,也比许多人幸运了。”说完转身往回走,但他的声音还是稀稀拉拉地传来,“每个人都以天山派为荣,唯独罗师兄,与他们截然相反,可我入门以来,教导我最多的,反而是这个离经叛道之人。” 顾云梦觉得这人有些意思,反正知道自己是做梦,便追上去叫他:“你说那罗师兄,是说刚刚那人吗?” 琴白闻声停下来看他,满脸疑惑:“你是什么人?穿得如此奇怪?我天山派向来教规甚严,就算是访客也由不得你这样胡来的。” 顾云梦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琴白,好像衣服是有点不同。他身上穿着普通的常服,样式简单,不过对面那家伙确实穿得层层叠叠,花样繁琐,袖口和领子上还细细密密绣了花样。管他呢,先糊弄过去再说:“我今日刚到,还没来得及打理。” “原来如此。”琴白点点头,“来者是客,我是天山派内门弟子琴白,有礼了。” 顾云梦也学着样子行了礼,没想到这人还说自己是琴白呢:“刚刚听你说到那位罗师兄,是同你非常要好吧。” 琴白微微一怔,眼珠转了转,也不直视顾云梦,答道:“或许吧。” “我见你有心事,不妨说来听一听?”天啊这个琴白也太好忽悠了点吧。 琴白四顾了一下,领顾云梦向另一个小院子走去,边走边说道:“此处不太方便,不妨请尊客去我那儿坐坐。” 琴白住的地方看似简单,进去以后确有不少名堂。不说院子里花草布局,单是回廊的精致就够顾云梦咋舌了——就是皇宫也没有这样精雅啊!琴白见顾云梦如此在意,只好出言解释道:“我本山下儒商世家出身,此处宅院是家人为我修行方便所打点的,与其他人略有不同罢了。” 顾云梦看看他,郑重地点点头,好的仙人,遵命仙人。 此时在这个熟悉的庭院,琴白才松了口气,慢慢将事情说了出来:“我们天山派,正如你所见,是个名门大派。从创派伊始至今,也有千年历史了,因此教内事物,也越来越复杂。每年光是内门弟子就有千余人,然而门内长老却寥寥几人,不论是功法还是法器符箓,永远都是供不应求。 “数百名弟子都归拢于同一个师尊,因此得到指点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如此这般,往往为了一层进阶就要挤破头。因此我派弟子之间的风气,每况愈下,好一点算是形同陌路,栽赃陷害是家常便饭了。” 顾云梦听得目瞪口呆,大哥你活得这么水深火热你还对我一个陌生人掏心掏肺这样真的好吗? “我初来时,是分与罗师兄的师父天酬真人的。那时罗师兄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天山派从前有句话,叫‘惹天惹地,惹不出罗生一个屁’,就是说他性格特别好,但是有些沉闷了。当初我入门的一切事宜,都是罗师兄手把手教的,他这份恩情,我不能忘吧。” 顾云梦越听越糊涂,这句顺口溜是骂人的吧?但这罗生是怎么变成刚刚那个老油条的样子的啊?他忍不住插嘴:“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琴白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吧。之后我选了功法,换了天勤真人当师傅。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传出来罗师兄被关禁闭了,后来陆陆续续又被关了好多次禁闭,现在好像看他被关禁闭都见怪不怪了。可这是不正常了,在天山派,关禁闭是很严重的处罚,我想不通。” “你想不通啥?”顾云梦问道。 “既然这样频繁地被禁闭,为什么不把他逐出师门算了?就算不是逐出师门,门派里其他家法也多的是,为什么总是让他关禁闭?我想不通。” 顾云梦接道:“所以他关的可能不是禁闭?或者有什么事情是只有关禁闭才能解决的吗?” “不懂。”琴白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带你去休息吧。” “好。”顾云梦刚答完,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就从梦中醒来了。 长大了的琴白站在他的面前,笑着刮着他的鼻头说道:“大家都到齐了,你还躲在这里睡觉,快点跟我走吧。” 顾云梦懵懵地想:明明刚才你还让我去休息的啊…… ☆、025 025 顾云梦跟着琴白一路向南走,终于跟唐承影和唐晚会合了。唐晚的样子有点奇怪,一直在晃神。顾云梦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好多问,不由自主向琴白投了个求助的眼神。 琴白揉揉他的脑袋,没说什么,倒是唐承影笑了起来:“不过一会儿没见,你们三个倒都爱上打哑谜了。” 顾云梦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没吱声。唐晚被这一句缓过神来,有些无措。琴白看他们俩那样,白了一眼唐承影:“为何如此,你还不知道么?” 唐承影一耸肩:“与我何干,要怪都要怪唐玄歌了。” 顾云梦偷偷扯了扯琴白的衣角。 “如今这都是你的小天地了,你也应尽些地主之谊,不要成日把玄歌尊者挂在嘴边了。”既然琴白都这样说了,唐承影也不再卖关子,把小世界同唐顾二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上一回顾云梦进来见到唐晚与顾长夏幼年场景,与这一次的梦境都绝非偶然,而是玄歌尊者所下的心镜禁制,通过进入秘境者身上所残留的气息,映射出一段往昔秘事。玄歌尊者善算卜,精机甲,此举也算是为进入秘境者赠了一次机缘。 “所以看见的东西,都是真的咯?”顾云梦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唐承影笑道,“或者你也可以问一问唐晚,你上次所见是不是真的。” 顾云梦心里有计较,自然是不会问的:“那梦见的呢?” “梦见?”唐承影看了一眼琴白,再回头对着顾云梦说道:“你这个小朋友,每次都是出乎人意料呢,正好提醒我了。” “提醒你?”琴白问道。 “上一回顾小友请我帮他看了一段残影,说是他的父亲,不过如今想起来,我倒是觉得跟你更像一些。”唐承影说道,“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衣,在走登仙路。顾长夏肉体凡胎的,没那个机会了。” 琴白摇头:“那时我尚未见过他,身上何来我的气息?”不过这件事串起先前顾云梦能听到他琴音的事,让琴白也多留了一分心。既然顾云梦身上的气息不是他的,这两件事又如何能说得通? 唐承影和琴白不约而同进入沉默,而顾云梦虽然听得清楚,但说到底是一个字也没懂的。 这时,唐晚突然插嘴道:“或许,或许就是长夏呢?” 一声引得顾云梦唐承影琴白三人都回过头来看他,顾云梦这才发现唐晚这会儿的状态和平常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唐承影不知为什么脸上透着一股颓丧之色,身子一直在颤抖,额上的冷汗一直不停流,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或许就是他呢,小梦没有看错,就是……就是长夏。” “哦?”琴白是十分不屑,本来他和唐晚就不对盘,这会儿唐晚的行为举止又相当怪异,他连搭理他都懒得了,“那你不妨说说看。”虽然嘴上这样说着,面子上是一点也没有表示的。 唐晚把眼睛瞪得很大,张口想讲,但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看向顾云梦,又低头看地,最后把嘴抿上,一个字也没说。 琴白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转向唐承影说道:“既然无事,那便按着计划,该到唐家集了。” 唐承影这小天地,或许算是三界中第一车马了。琴白话音一落,唐承影微微施法,还没等一行人看清,就已经在唐家集附近的小树林里出现了。也许是因为换到了熟悉的环境,唐晚的脸色总算比之前好了许多,只是眉宇之间还是有些抹不去的愁容。 顾云梦是有些担心他的,虽然唐晚总是凶他,也改不了陪着他长大的事实。他往那儿凑了好几次,都给琴白不咸不淡地拉了回来,这边看看琴白也是一脸凝重,最后一肚子话也只好烂在心里了。 就唐承影一派轻松的样子。顾云梦晓得他们有话不同他说,大概就是此行凶险,有来无回之类的,这会儿也不知道这些人各自在打什么算盘。只是这路越走越觉得怪异,平常热闹非凡的唐家集,不说得人山人海,至少不能是看不见人影的状态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顾云梦停下脚步,前面的三个大人也不得不停下来。 唐承影有些无奈地说:“一定要说吗?” 唐晚仍旧沉默着,不过顾云梦从他的脸上,已经看出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云梦大概是在这一瞬间,有些丧气。他是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最亲近的晚师叔也好,他最信任的琴白也罢,还有把自己都托付给他的唐承影,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瞒住他。既然如此,你们三个人来就是了,何必要拖上我?唐门也好,逍遥世界也好,不管缺了谁事情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他这样一个未出师的小弟子为什么一定要扯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 “算了,也不必。”顾云梦低头理了理衣服,“快些走吧。” 这回反而是琴白不愿意往前走了,他跟唐承影耳语了两句,让他把唐晚先带走,琴白自己和顾云梦慢点跟过来。唐承影发话,唐晚有一万个不愿意,自然也只能配合,四人便就此分成两拨了。 等那两人走远一些了,琴白才带着顾云梦慢慢往前荡。 “琴白。” “嗯。” “琴白。” “嗯。” “琴白。” “嗯。” …… 两个人跟傻了一样重复了十几遍,顾云梦慢慢就没那么郁结了。反正他从来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本来门派任务也是掌门指给他的,让他来,也不是全无道理。 “云梦。” “嗯?” “如果唐门的人都死光了,你怎么办?” “唐门现在很危险吗?为什么?你能阻止吗?这些人不见了是不是都被杀掉了?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吗?”顾云梦几乎是脱口而出,等他一连串问题问完时,才注意到琴白脸上的笑容几乎是苍白的。 “不是,你别多想,我只是问你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你会怎么办。” 顾云梦心跳如兔,琴白叫他不要多想简直是欲盖弥彰:“一定要阻止,我要把阿爹救出来!” “如果要你付出代价呢?” “在所不惜!” “那如果我……死了呢?”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6节 ☆、026 026 顾云梦一愣。 不过没等顾云梦反应过来,琴白又说:“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就是了。” 他这话讲得不对味儿,顾云梦又不是傻子:“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吧,”琴白说,“仙人和轮回没有关系了,自然没有生死可言。” 但他话中有话,只是不想多谈了。顾云梦觉得琴白这样做十分见外,他本以为两个人的时候琴白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没想到竟然还是打了个大忽悠。那四个人一起走和两个人一起走又有什么区别呢? “唐门确实出了事情,”琴白说,“听闻朝廷在清剿唐门。” “朝廷?”顾云梦不解,“我唐家堡在蜀中安安分分,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琴白回想了一下之前唐晚所说的话,分析道:“大概是因为建文帝。” “建文帝?他不是下落不明吗?” “正是如此,”琴白点点头,“朝廷曾经委派各路江湖门派去寻找建文帝的下落吧,唐门也是其中之一。” “为朝廷做事反倒被追杀?”顾云梦鼻子里哼了一声,“那皇帝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我不信。” “我也不信。”琴白和朱棣也算是见过几面了,故而分析道,“江湖门派,多少有些不传秘术,若是这些被盯上了,也说不准吧。” 顾云梦心里“咯噔”一声,不敢抬头看琴白,只好往地上乱看。唐门的秘术就是神机山的事情,到头来还是绕回掌门给他的任务。虽然现在他们都到了唐门,但是如何跟琴白摊牌他还没有想好,难道就不能顺水推舟地把这件事儿办了吗? 琴白看他那个样子,虽然有些古怪,倒也没往心里去,想着调侃两句就算了,谁知却从契约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心惊。 这是多大的秘密,竟把这孩子吓成这个样子? 琴白这样想着,十分自然地向顾云梦迈了一步,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哪想,顾云梦竟然避之如蛇蝎,往后缩了两步。 “云梦?” 琴白这一声喊的,顾云梦完全没反应。他纠结着到底该不该告诉琴白,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脑袋里有个像念经一样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嗡嗡杂杂地把他包围起来,像鬼压床一样,一下子动弹不得。 琴白看他神色有异,想往前靠一步,这时顾云梦不仅脸色惨白、浑身更是抖得跟筛糠一样。他只有停在两步之外,用契约探识顾云梦的心境。 那里一片漆黑,强硬地把琴白给弹了出来。 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有共生契约的仙人灵识给弹出来? 不过这件诡异的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顾云梦便好了,快得都让琴白觉得刚刚全是一场错觉。 这一闹就把唐门的事情带过去了,顾云梦暗地里大松了一口气,而琴白则陷入了别的考量。 顾云梦的种种怪异,已经是让人想忽视也不行了。现在已经是密集到爆发的程度了,然而更好笑的是,所有的问题答案都指向琴白本人。 首先是他能听到琴白的琴音;后来他第一次进入唐承影的小世界,梦到了一位仙尊的登仙路;然后是离奇地从罗刹的幻境中自己逃脱了;之后他和琴白之间产生了隔阂,不能靠近;等他病好之后,也就是现在他们在唐门,竟然又发现顾云梦的体内有别人的灵识。 他不过是一个唐门普通的弟子而已,父亲是一个叫顾长夏的人,母亲是…… 等一等,顾云梦的母亲是谁? “云梦,你知道的母亲是谁吗?” 顾云梦瞪大眼睛看着琴白,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问这个问题:“我?我没有母亲啊。” “没有母亲?” 顾云梦低头想了想:“我一直是跟着阿爹的。堡里也有许多这样的,阿爹说我是大冬天他从雪堆里捡回来的。” “所以你不是在蜀地出生的?” “为什么这么说?阿爹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蜀地啊。”顾云梦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琴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是蜀地,并不会下雪啊。” 他们俩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琴白打破尴尬:“也许只是逗你玩的,不必太当真了。” 顾云梦摇摇头,没有接话。 两人这样往前走了不少路,顾云梦才说道:“我爹从未出过唐家堡,连蜀中别处的事情都所知甚少,我的名字也是因为他好奇云梦泽的传说而得来。 “承影前辈也知道,我爹一辈子都被禁足,不得离开唐门。 “但出生这一点,我爹真的没有骗我吧。” 琴白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顾云梦接着说:“我好像对雪是有一些印象的。可其实,我也没见过雪啊。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在罗刹的幻境里见到的了。” “你在罗刹的幻境里见到了什么?” “有点离谱的。是在一个北极冰原一样的地方,天地间都是白色,我好像是一个小动物,被一个巨人抱在怀里,然后他喊我叫儿子。”顾云梦说,“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没见过雪,我怎么知道那就是雪呢……” 琴白叹了口气:“不要想了,等见到你父亲,我们好好问他就知道了。” 顾云梦点点头。 “快些走吧,留在这里,也没意思了。”琴白说。 他们快步往前赶路,唐家集越来越冷清。周边的地方倒还好,像是没有人去的样子,集市里面却破破烂烂,像是荒芜了很多年的样子。 顾云梦不小心蹭到铁匠铺子门口的一根桩子,竟然把半个铺子都拉得坍塌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琴白:“……我只是碰了一下。” 琴白点点头:“你离开唐门的时候,这里从前是做什么的,怎么破成这个样子?” “这里是唐家集,唐家堡最热闹的地方。”顾云梦说道,“我走的时候这里就是正常集市啊,人特别多,这家铺子应该是唐本叔叔打铁的地方,前面是药房、当铺,还有绸缎坊……” 琴白一边听他说,一边打算从地上捡点碎片看个仔细。没想到手一碰到碎屑,就化作齑粉随风吹散了。 这哪里是普通的破败,分明是被施术把灵气全都吸走了。 琴白心里有数,回过身对顾云梦说:“先不管这些,我们得快点和唐承影回合了。我同他约在唐门天枢堂碰头,你引路吧。” 顾云梦在前面带路,琴白在后面跟着,想想有些不安心,扯住了顾云梦的袖子。 顾云梦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干嘛?” 琴白压低声音说道:“这里行状诡异,虽然没有魔气,但你也要千万小心。” 顾云梦应道:“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拉我的袖子。” “我们要赶路,万一有些闪失我也好应对。” 说要慢点的是你,说要快点的也是你。顾云梦心想,这个老仙人真是事情非常的多,索性一把抓过琴白的手:“不要拉袖子,拉拉扯扯像小姑娘家一样。” 琴白被他训得耳朵腾地就红了,只能假咳一声:“想的什么东西,快点赶路才是。” 顾云梦瞪了他一眼,没吱声。之前好端端凝重的气氛就灰飞烟灭了。 他想,这样也好,跟着琴白这个不太靠谱的神仙,也是挺有意思的。 顿时心中之前那些迷雾一样的烦恼,就像被大风吹开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琴白从指间传来的微热里,不知怎么察觉到一丝快意,他想了想,心中只有三个字:这小鬼。 就算明知前路荆棘险阻,你我必不能全身而退,但只要我在,也一定要护你周全。 只因你是这三界之间,我唯一能安心将性命相付之人。 ☆、027 027 越往唐家堡走,越是荒凉,甚至隐约透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顾云梦唯一能拿来安慰自己的就是一路上也没看到什么尸体残骸的。他知道从唐家堡有一条密道去幽冥渊,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家都在那里避难。 到了天枢堂,并没有看到唐承影的影子。琴白和顾云梦四周找了一圈也无果,只有让琴白用灵识探知一下。 琴白眸色微沉,在灵海里调出一缕灵识,将四方内的领域一一扫遍,不仅没有感知到唐承影和唐晚,竟还觉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在阻挠他。 “你找到他们了吗?”顾云梦问。 琴白摇摇头:“没有。这东西不像是魔气。”他想了一下说,“你之前说过,唐门是由玄歌尊者创立的是吗?” 顾云梦点点头。 “玄歌尊者为人周密,定是为唐门落下了诸多禁制才能安心离开,”琴白说,“一般的邪门歪道是进不来了,要么是从前的禁制出了问题,要么是唐门中有内鬼。” 照琴白这么说,顾云梦一捋思路,唐门与世隔绝,想要出内鬼同外界勾搭难于上青天,说到出问题的禁制,那八成就是指神机山了。所以神机山其实已经重要到关乎唐门存亡了吗?那为什么只派他这么个小小的内门弟子去找琴白?万一他没有找到琴白,唐门岂不是就完蛋了? “琴白,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琴白问,“要紧么,你我最好找一处安稳些的地方落脚,要尽快同唐承影汇合。” 顾云梦心下一计较,还是摇了摇头:“没啥,等定下来再慢慢说。” “我劝你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说了吧,免得将来后悔。” 琴白和顾云梦循声看去,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红衣男子,眉目含春,乌发如墨,手持一柄折扇,凌空倚在天枢堂的房梁上。 琴白的脸顿时就黑了下去,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完全没有察觉。 那红衣人见此更加得意,啪的一声把折扇打开,附庸风雅地半遮面,故意对着另一边的顾云梦说道:“顾三爷,我们好久不见了。” 顾云梦心里一惊,他只用过一次顾三的名字,是初去醉仙楼的是时候,对赵四九用的假名。然而他记得清清楚楚,赵四九是一个相貌平庸的大叔,跟眼前这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琴白回眸看了一眼顾云梦,见他脸色不佳,更是对这个陌生人多了几分怒意。 红衣人朗声笑道:“顾三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寻到了琴白尊者,就忘了四九这个搭线的人了。” “你是赵四九?”顾云梦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醉仙楼那个兢兢战战的跑堂伙计。 赵四九摇了摇扇子:“正是在下。”一边还不忘同琴白打招呼:“尊者,别来无恙啊。” 琴白面色由黑转青,赵四九的话突然让他想起来一直忽略的一件事——为什么顾云梦会突然来到他的身边,为什么会毫无保留地对他。一时间天旋地转,心里一阵发懵。 “不劳你挂念。” 琴白努力将这五个字讲得无波无澜,顾云梦只得任由胸口传来一阵一阵地剧痛,四肢百骸都疼得发抖。 琴白看样赶忙过去抱住他,哪有心思管他赵四九放的什么屁。结果这梁上的人非但不生气,还有种作壁上观的闲逸在里头,他优哉游哉地看着,说的话有些高高在上的味道:“难为尊者掏心掏肺地对顾三爷了,不过人家只是想拿你把神机山救活了而已。” 顾云梦疼得只能紧紧抓住琴白的衣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琴白看得揪心,但耳朵里还是淌进了赵四九说的话。 “顾三爷一早就接了门派任务,命他去寻仙人‘琴白’,”赵四九顿了一顿,“因为神机山危在旦夕,只有用仙人魂魄尚可一搏。尊者,不知道我这个答案,是不是能解开你的疑惑呢?” 赵四九折扇一打,凭空消失了。 他走之后,顾云梦也从看不见的威压中解脱开来,慢慢平复了呼吸。 而琴白,也不知怎么说他才好,他心中是一片乱七八糟。但他想,顾云梦没告诉他也许是因为他从未问过。 你知道,若是你讨厌一个人,那么他连呼吸都是过错;若是喜欢一个人,他连杀你都是逼不得已。 琴白多少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偏心的,大概是为了掩饰这份私心,他问顾云梦:“他说的是真的吗?”多少,他也是想听他的解释的。 顾云梦想,原来真的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他刚一点头,又大梦初醒般紧紧抓住琴白的袖子,拼命摇头:“也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是……” 琴白摸摸他的头,说:“不要急,我信你。” 顾云梦却怕他马上就要消失一样:“我不知道什么仙人魂魄的事情,我只知道要去找‘琴白’我真的不知道后面那些。” 琴白看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不过转念一想,顾云梦多日以来超于寻常人的淡定从容随遇而安让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神机山是什么事情?” 事到如今,顾云梦就不得不如实说来:“玄歌老祖大概在神机山深处放了什么宝器,它是唐门禁地,我不知道。但是唐门机甲有灵,皆是因为做成之后要送去神机山放置三月,待重出之时,可维持灵性少则三月,多则数年。只是现在神机山日渐衰微,机甲维持灵性的时间越来越短,唐门内部四分五裂,晚师叔与掌门从中斡旋,才能让唐门面子上仍旧是一派祥和。” 其实你清楚得很。 琴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里像是一滩死水,又或是望不到底的黑夜。 刚刚手足无措的是你,现在侃侃而谈的也是你,你让我信哪一个好呢?现在你所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已经打了千万遍腹稿,就等有朝一日告诉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牛做马呢? 他又想,天道真是无情。我这残魂一缕,还没搞清楚就仓促跟人结了同生契。也是怪自己太草率,虚长了年纪却不长脑子。 心思转得快,面上却不喜不悲。 顾云梦不知道琴白是什么意思,只能试探性地问他:“琴白,现在我们去哪里?”他隐隐感觉到琴白的异常,心里焦躁不安,又不知从何说起。 琴白说:“容我想想。”便不再说话。 顾云梦也不好再吱声,只有安静地等着。 琴白走到一边,独自盘腿坐下,闭上眼睛,调息打坐。 一片空茫之中,他回想起在医馆的时候,周六推门而入,正好看见他卜算的龟甲炸裂开来。 周六跪下来求他不要去蜀中,不要去冒有去无回的险。 可是他说: “这也关乎到小顾,不去不可。” 就这样不回头地走下去了。 ☆、028 028 时间往前倒一个时辰。 唐承影和唐晚刚刚同琴白二人分开,一路上默默无话。 唐晚的不对劲太明显,这一行人之所以视若无睹只是不想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唐晚好歹是唐门子弟,出了什么问题,让琴白这个外人来插手总归是不好的,现在落得两个人单独走,他也是想问一问的。 没走几步,唐晚反而先说话了:“前辈,晚辈有一事想请教。” 听他这样乖顺,唐承影心里自然是舒坦的,但样子上是不能显出来的,因此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唐晚攥紧了手,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声音里的颤抖:“敢问前辈,如果世上真有万恶之人,是不是人人必须得而诛之?” 万恶之人?是说那什么破经里的魔君?其实他作为器灵一直被关在唐门,只是虚活这么大岁数罢了。 唐承影停下脚步,回过身子问道:“何为万恶之人?” “大约就是这世上大多恶缘皆因他而起。” “因他而起?” “他并非作恶多端,只是这世上……不,也确实要归因于他。” 唐承影心底嫌他烦,大男人一个却跟他打哑谜:“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还不知羞讲出这种话来?再坏的人,也有对别人好的时候,你若要记,就去记那一份好便可。全记些大奸大恶做什么用?”说完瞪了一眼不争气的唐晚,重新往前赶路。 唐晚愣了一下,唐承影走得快,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落了十步了。他赶紧往前快步走着,一边又问道:“若要是除了他天下方得太平,我到底是杀还是不杀?”脚下不稳,一跤摔下去,跌得满身尘土,狼狈不堪。 他这一句话,扎在唐承影的心上,映得全是唐玄歌的样子。 成大道者,舍己为人。 正是因此,唐玄歌才把他从心里剥离封在下界的画中,一封就是数百年。 “你以为的天下,不过尔尔。” 一颗石头被扔进了平静的湖面,波纹一圈一圈从湖心一直打到岸边。 就像唐承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头一颤,直至指尖。他曾以为这么些年,他早忘了当初是怎么习惯等待、习惯封印、习惯在一方小世界里消磨自己虚耗生命,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了。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说给唐晚听,还是说给那个人听。 反正,天下,也不过尔尔。 你舍身取义也好,你杀身成仁也罢,三千繁华落,也无非如此。 唐晚听闻则如雷轰顶,他把身上尘土拍净,终于把身上那股丧家之犬的黑气也一并拍掉了:“谢谢前辈。” 唐承影被他从浑浑噩噩的几百年里喊回了永乐二年,看在自己没太失态的份上只是瞥了那小鬼一眼:“走吧。” 然而一个时辰后的天枢堂里,琴白与顾云梦相对无言。 直至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翩然而至。 顾云梦看琴白那副“世俗之物皆与我无关”的样子,想解释,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只能干坐在旁边等着。 他在心里想了很多,但是这些话放到嘴边,多少都很怪异。 世上的事,大多都是这样,原本无辜,但又无从说起。硬要说,也是他没有将门派之托告诉琴白,但掌门也只是让他去寻人,赵四九说的那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人也不是傻子,若说其中关联没有想到一二,也是全然说不过去的。 他也有怨气,如果琴白多同他问一句,多对他凶一些,是不是他也就早早把这些事同他说了,不必走到今天这一步。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受不得这样的事。再说了,琴白空凭赵四九那几句话,就对他爱睬不理,就算是他错,也没这种道理。 他心里越想越乱,最好是现在就可以丢下这一切不管,找个地方闷头大睡一番。 “云梦,同你说了多少回了,闯了祸要道歉,在一边干看着有什么用呢。” 顾云梦抬头一看,外面夕阳西下,霞光遍天,仿佛整个天空都被烧灼了——而这之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亭亭,一身锦袍,半张银面具。 “阿爹……”顾云梦喃喃道。 琴白也睁开双眼看过去,那人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不知为何,总让他隐隐地觉得有些讽刺。 顾长夏这般也算是和琴白认识了,带着他们两个人一路往幽冥渊过去。 据他说,唐门在幽冥渊的水底下还有个密室,还是玄歌老祖在时,为防唐门遭祸,先行设下的。 顾云梦见了顾长夏,就只知道在后头跟着点头,真跟个小孩一样。 琴白从一见顾长夏开始就觉得有些怪异,只是碍于顾云梦,他也不好说罢了。何况顾云梦的反应,就跟小狗见了主人一般,让他心里更不爽了。 幽冥渊的存在也是疑点重重,天衍之术,关乎因果,如顾长夏所说,真是被唐玄歌推算到如此地步,那为什么身为唐门弟子的顾云梦却不知道此事。顾云梦为唐门只身出门寻找仙人,也算是临危受命,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他不知道。 赵四九之所以高明,在于他在琴白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顾长夏走在前面,步履平稳矫健,身形挺拔。 顾云梦看着很高兴,琴白在边上,他也羞得跟阿爹亲近,就拽着顾长夏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孩子家家的。”顾长夏冲他摆摆手,顾云梦就赶紧蹭了过去,要是他长了尾巴,恐怕此时真是要摇到天上去了。 “阿爹,你前些日子好吗,病好些了吗?”顾云梦问道。 顾长夏轻轻捏了捏小顾的掌心,说:“不闹了,我们快些走,掌门都在那边等着呢。” 若是一般人,也就是不想在外人面前露短罢了。 偏偏琴白是散仙,一眼过去能辨虚实,顾长夏的身子根基浑厚,若是习武,定是内力浑厚之人,不说神功盖世,至少长命无忧。 琴白和顾长夏心里各有算计,顾云梦本能地觉得有些危险,只有硬着头皮先跟着往前走。 到了幽冥渊,琴白略施法术,三人就坦荡荡地走进湖底了。 顾云梦觉得好玩,一直偷看琴白,被顾长夏敲了两个栗子。 琴白余光瞟到,只是提了下嘴角,最终什么也没说。 而顾长夏就不同了,大概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冷冷地说:“仙尊法术无双,我等拜服。” 琴白虽然仙是仙了点,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顾长夏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和唐晚真是如出一辙。他心里是不屑跟这种人为伍的,自命清高,诡计多端,见了人就是把开了刃的双刃剑,还是没有剑柄的那种——其实到底不过命比纸薄,一介平民而已。 他心里百转千回,面子上还是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不急不缓,慢慢跟着那两人往前走。 顾长夏自己讨了个没趣,死死瞪了琴白一眼,还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云梦被他爹这无名火搞得也是很莫名,顾长夏的半张脸被面具挡住,只露出抿紧的薄唇。顾云梦看着自己的阿爹,突然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一股说不清的相似,然而没等他想明白,一阵剧痛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袭来—— ☆、029 029 天地之间还是那片纯白,湖面结了冰,映着泛白的蓝天。 前面走着的那个人,看起来不高,背影有些像顾长夏。 他想往前追一追,结果那大概只是一个影子,再抬头望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时候顾云梦才想起来这个地方,他在罗刹的幻境里见到过。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兽,被人抱在怀里,还被赋予了名字。虽然有点奇怪,但是那段记忆此刻又显得非常真实,像是他实实在在经历过的那样。 只不过这次他再进入这个领域,换做了现在少年的模样。 “又是幻境吗?”他想了想。 刚刚不是还在幽冥渊的水底吗?他记得他刚刚看到水底那个巨大的漩涡,耳边顾长夏还在找琴白的茬,然后他突然就一阵头痛……等他再睁眼就在这里了。 顾云梦喊了几声,天地之间连微弱的回声都听不到,不管往东还是往西奔跑,这个世界仿佛不会变一般。 山还是那样远,湖还是那样大。 既然这里也如同之前的幻境一样出不去,白白奔跑也只是浪费体力而已。上次是如何出去的,他始终也没有搞明白,希望琴白能发现他又掉到了这里,把他给弄出去吧。 空无一人的冰雪世界,比起措手不及的唐门,更适合让他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这次重回唐门,从开始就是疑点重重。 先是琴白突然决定和晚师叔握手言和,后来是琴白说的那些指桑骂槐的话,字里行间像马上要死了一样;然后是晚师叔失魂落魄,仿佛换了个人;还有唐承影,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唐承影给他的那把钥匙,顾云梦只知道这东西在自己身体里,用是一次也没有用过。他被罗刹卷进幻境的那一次,突然就跌回了现实,是不是和这把钥匙有关?还有他那次受伤之后,跟琴白之间就变得非常微妙,包括刚才的头痛,好像在脑袋里埋了个炸弹,越来越不稳定…… 想到这里,一滴冷汗从顾云梦的额角滑落。 顾长夏的举止,也非常的奇怪,更是让顾云梦脊背发凉。 刚刚跟阿爹在一起的时候,他只顾着久别重逢的兴奋,完全忘了这些古怪。 他的阿爹体弱多病,常年禁足于唐门,心无旁骛潜心机甲,说话做事有些幼稚,做机甲的时候也经常弄伤自己——不不,也许是为了把血融进机甲,但总之和今天见到的这个人很不一样。 顾长夏性格温软,是唐门出了名的好脾气,门派里也没什么人把他当做前辈来看,有人传的阿爹和晚师叔那些事,顾云梦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是晚师叔对他也不错,二来是他觉得这不过是伯牙子期而已,同门都有些小题大做了。 特别是顾长夏因为体弱,一年来大约有□□个月要卧病在床,步伐虚浮,说难听些,就是风吹就倒的羸弱感。若是因为唐门危难,顾长夏不得不担起大梁,也不可能使他身子一下转好。 虽然作为儿子看着非常高兴,只是从他入中原以来,这一路上的事情都在明确地告诉他——也许那一日与父亲分别,即是对过去的永别。 他曾拥有的慈爱的父亲,严厉的师叔,爱抓翘课的掌门,引以为豪的蜀中唐门——全都离他远去了,而这之下的黑暗,他不愿去想,又不得不面对。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或许…… 还有琴白? 虽然顾长夏说的话确实难听了一些,琴白也不打算同他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倒是幽冥渊水下的漩涡引起了他的兴趣。这漩涡在水下转成一道水幕,隔开了幽冥渊内湖与外湖,大约是以此为封印,做得精巧至极,十分不易被察觉。 哪知顾云梦突然低呼了一声痛,晕了过去。琴白一把把顾云梦打横抱起,顾长夏也顾不得闹气,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他们在水中如御风一般转瞬之间到了密室之内。 将顾云梦安置在偏房里之后,两人才缓一口气。琴白想起这场景似曾相识,当初唐晚和他也是有过这么一出。琴白心底一声苦笑,抬眼看了顾长夏一眼。 那人倒是非常坦荡:“想必仙尊看得明白,我非凡人,更非善类。” 琴白眉毛一挑:“所以你便懒得装了?” “一眼便能识破的事,装它有什么意思?”顾长夏笑道,“既然仙尊也有兴趣,不如借一步说话,免得扰到小梦休息。” 琴白听得他喊小梦,心里的不屑再也装不住,直接冷哼一声抬腿往外走。 顾长夏藏着掖着他的得意,嘴角还是挂出了弧度,仿佛偷了腥的猫一般,在后面紧紧跟上。 虽然是琴白走在前面,但还是由顾长夏挑了间屋子。毕竟琴白若真是能让神机山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而以顾长夏的反应来看,他恐怕是对整个唐门的人都有所隐瞒,因此这两人讲起来,说不定还是一根绳上的蚱蜢。 琴白心里清楚,他来到唐门以后,法术或多或少受到了些制约。首先从天枢堂便能窥得其中猫腻,若不是有人故意对他布下什么阵法,就只能说是唐门本身灵机百变,是玄歌老祖的精巧之处了。 可是若单单是数百年前的设计,恐怕也不能设计如此。况且,唐承影似乎并没有受到这般约束,琴白心里是有些急的,但他不好挂在面上,以免自乱阵脚。 顾长夏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就自顾自倒水喝起来了。 琴白心里本就为了法术受制的事大有不痛快,这时候顾云梦不在了,他当然放开来说了:“你都不知道给客人倒一杯吗?” 顾长夏反瞪他一眼:“你没有手吗?还是腿瘸了?” 琴白被他顶了一句,哼了一声,算是心里让了顾长夏这后辈一招了。 “哎哟,我倒是忘了。”顾长夏幸灾乐祸地说,“仙尊的残魂还没有集齐,虽然没有缺胳膊少腿儿,也算是残障人士了,还是我来吧。”说完给琴白倒了一杯茶。 琴白被戳了短处,倒是比刚刚要冷静点:“你是如何得知的?”他和顾长夏素未平生,唯二知道此事的顾云梦与周六,一个尚在昏迷,另一个更是没有跟来蜀中。 顾长夏说:“仙尊不妨猜一猜?” 是赵四九? 琴白脑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房梁上那个红衣少年。可是赵四九言谈之间并没有提及此事;又或者是方宇清,但是那臭道士神经不太正常,像是记不得之前的事情了。 顾长夏一副看戏的表情看着板着脸的琴白:“还是让我来为仙尊揭晓这个答案吧?” 说罢,他轻轻揭开了脸上的那张面具。 ☆、030 30 唐承影和唐晚两人说完那一通话之后,当然是继续往前赶路了。 唐晚是慰藉了不少,但苦了唐承影,想起那些糟心事来,面上血色褪尽,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唐家堡四处衰败,曾经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也只剩下枯草累累。所行之处除了脚步踏在草上的沙沙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唐承影记得唐玄歌初到唐门时,这地也是如此凄凉,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心里想着,更是触景生情,脚下步子越发急躁,似乎逃离这里是唯一的出路。 唐晚也看出来唐承影的不适,只是他心头有块石头压着,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向唐承影坦白:“前辈,我还有一事,想向您求教。” 唐承影心想今天是倒了哪门子的血霉,他真的不想再听唐晚求什么教了。但是唐门是唐玄歌的心血,也……算是他自己的心血,无论如何也没法拒绝,只得勉强答应:“且说吧。” 唐承影心烦意乱,也不在意脚下走的路越来越窄,比起刚刚荒无人烟,这儿更是寸草不生,这时候唐晚回过神来:“此事还要稍后再说,此处有些怪异。” 唐承影白了一眼唐晚,嗤之以鼻,想继续往前走,才发现突然迈不开步伐了。 天地被突如其来的浓墨包围,未等到他回头,唐晚似乎就要化作残影消失在这浓墨之中。 可他已经无暇顾及唐晚,自己的灵识重得很,好像马上就要昏睡过去…… 正当唐承影怀疑自己要被人强行收进宝器之中,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大手,直捏着他的后颈,力大无穷,像是要把他的脖子也一并捏碎一般。唐承影从未经受如此之痛,整张脸都皱得扭曲了,咬紧了牙关才没有漏出声音。 但偏偏又有一个声音在逼他:“痛苦吧,痛苦的话,尽情喊出来就好了;绝望吧,绝望的话,放弃就好了;你还有什么好坚持的?你为了一个根本不记得你的人在白白痛苦,白白绝望,白白浪费时间,虚耗寿元?可笑!” 这人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唐玄歌走过两次登仙路,第一次落入凡人界已是仙体,因此唐承影也能算是半仙,虽然维系小世界花了不少灵力,但是近来有琴白玉坠的加持,早已经恢复了大半。 唐承影听到这人的声音便觉得没那么痛了,他是器灵,本身没有肉体可言,痛这种东西,只能是源于唐玄歌的记忆,或者——幻象。 如今他能深切感到痛之切,正恰恰说明了眼前一切皆是幻象罢了。 这敌手来路不俗,逼得唐承影发声之后,便能轻易把他捉进宝器内炼化,恐怕图的也是他的半仙之体。 唐承影心叹一声可惜,凡人界能把他算入圈套的人寥寥无几。 这声可惜虽然承认了那人的实力,但也由衷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 他左手一点眉心,一股灵力随着他的指尖,化作星星点点冲向这漫天的黑幕,霎时间天光大亮。黑雾不愿服输,立刻化成一股浓烟,又向他袭来。 而唐承影只是偏头瞥了那团烟一眼,就把它钉死在空中。此时天上那些白光又幻作无数光雨冲刷下来,黑烟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消失殆尽了。 唐晚在一边呆若木鸡,他眼睁睁地看着唐承影被卷入墨色又破光而出。 这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凡人与仙尊的差别。 “你之前要说什么?”唐承影问道。 唐晚这会儿愣头愣脑的,差点将心事脱口而出。也许是因为刚刚的场面太过震撼,他觉得唐承影的目光似乎比从前锐利很多,打在他身上,就像在戳他的脊梁骨一般。 唐承影看他支支吾吾,也没了听的兴趣:“你哪里学得这般忸怩,还是我唐门的男儿?” 可是,该来的总是会来,一味逃避或是欺骗自己,也是没有用处的。 若是等到最后才将真相公诸于世,可能一切为时已晚。 唐晚说:“前辈,请留顾长夏一命吧。” 自从进入凡人界以来,琴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愣住。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叫做顾长夏的人,褪去面具所显露出来的。 却是另一个,完完全全的,他自己。 如同镜面一般——另一个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031 031 顾长夏轻抚着自己的脸,说道:“第一眼看到仙尊,我便想通了许多困惑已久的事情。想必仙尊,也是如此吧?” 琴白这一眼看过去,顾长夏刚刚那些闹气的举动,反而变得有些可爱。可能是他自己太迟钝了,这么明显的事,还要等对方来揭晓答案。他所找的那缕残魂,正安好地坐在他的对面。 顾长夏说:“也无外乎如此,关心则乱罢了。” 事情似乎明晰了。顾云梦能听到他的琴音,是因为是顾长夏的儿子,顾长夏是他的三魂之一,自然是有他的气息;顾云梦在小世界看见的那段登仙残影,唐承影没有说错,确实是他那次仙魔大战时狼狈登仙的样子;龟卜也没有说错,此事无解,有去无回,问题的关键是他本人,无论是顾长夏还是他也好,不存在于三界之中,更没所谓生死。 想到这里,他心里倒是轻松了一些,还好并没有同他之前想的那样惨烈。寻到了人,拿回了魂魄,看情况处理一下唐门的一众事宜,丢下几块灵石就可以离开了吧。 顾长夏看他脸色由阴转晴,大约也是明白琴白计划着什么。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亦不遂仙愿。顾长夏老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再看琴白,未免觉得他幼稚可爱,便笑道:“仙尊大约觉得长吁一口气吧?” 琴白看他一眼,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眼神比之前柔和了许多,还带着少许温柔的笑意。 顾长夏心下一震。 习惯了装疯卖傻的人,时间久了,可能真的会忘记被人温柔相待的滋味。他暗笑自己傻里傻气,人多狡黠,怎能当真?步步为营走到今日,靠的就是心志坚定,越是不让他活下去,他偏要活着,活得比谁都精彩,这才能算是真正来过这世界。 顾长夏莞尔:“但是仙尊是否又知道,在下,既是仙尊生魂,亦是这世间所传的魔君呢?” 唐承影对顾长夏的印象,仅限于小世界中所见那一幕,所以对唐晚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要杀他?” 唐晚见前辈这般反应,心里更加发苦:“前辈,刚刚袭击你……是他所为。” “他?”唐承影略一思索:“那人有至少百年修为,亦非凡人,而顾长夏与你年纪相仿,约莫只有三十多岁罢了。” 唐晚听到那个百年修为,忍不住咽了口苦水,心想:顾长夏啊顾长夏,我对你掏心掏肺,你还有什么是没有瞒着我的? “前辈,”唐晚说,“那人确实是顾长夏。您之前所言,小世界中所呈现的并非幻境。”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等着唐承影的答复。 那眼神里有些焦急,似乎更希望唐承影说“不”,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唐承影闻言点了点头。 唐晚有些无奈地用力眨了下眼睛,若不是仔细看,也许难以察觉他眼角有些闪烁的微光。 唐晚踏入小世界之后,四周立刻化为一片竹林。 唐家堡,自然四处都是竹林。苍翠欲滴的竹子,太过茂密,反而有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只是唐门常年如此,虽然说习惯,但隐隐让唐晚觉得此处危机重重。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7节 说到竹子,顾长夏最爱用竹做机甲,只因他觉得竹比木头要轻盈,比铁的要灵巧。他的机甲之术在唐门独占鳌头,只是因为那个传闻而被唐门严加看管,即使技艺再精湛,也只能做个水牢里的活死人。 唐晚看着这片竹子,就忍不住想着顾长夏。 竹,虽清瘦,却挺拔,风过不折,雨过不浊,千磨万击仍坚韧。君当如竹,坚韧不拔显气节。正如同他心底那个人——世上任何磨难,有因也好,无因也好,统统磨不掉顾长夏对机甲的热爱,即使饱受同门霸凌,还是能笑着做出精妙绝伦的机甲。 这样的人,要能是什么祸事魔君,恐怕这全天下,也没有好人了。 再说唐晚从蜀地出来有些时候了,临走那时,长夏身子不好,卧病在床,这下他来了江南,不知道那家伙在家里能不能看好自己,不被那几个不省心的长老抓到把柄。 唐晚从怀里摸出一只白鸽机甲,这个机甲做得非常的小,连成人手心的一半都没有,就跟一锭银子差不多大而已。这是他好不容易跟顾长夏讨来的,顾长夏总是给门派做这个做那个,门内弟子来者不拒,这些忙完又要围着他的宝贝儿子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他一眼呢? 把这个东西带在身边,睹物思人,好像也学了些江南腐儒的习性了。他暗自想到。 机甲有灵,小世界内灵气充沛,让它也十分快活,展开翅膀绕着唐晚飞了两圈,停回他的肩头,发出咕咕的声音。 “你呀,也想他了吧?”唐晚逗逗白鸽,被它啄了一下指尖。 这时天色渐渐亮起来,竹林也显得没那么阴郁。山间还传来淙淙流水声,真是人间仙境的感觉。 唐晚心里也畅快不少,随眼一瞟却是愣住——这林间淙淙的并不是什么水,而是一股血色,隐约透着呕人的腥气。 小世界中还有别人? 小世界中不就是他们几人吗? 他一惊,把白鸽收了回来,屏住声息,慢慢顺着血流向源头走去。 唐晚也后悔过,如果当时没有走进去会怎么样? 有些事情,知道总比不知道要轻松许多。 认识了一辈子的人,一日也没有脱下面具待你。 他想通了,为什么当初长老们执意要杀他,为什么唐门落入现在这步田地,为什么朝廷非要灭门不可;但他想不通,他与那个人一起长大,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为什么他连一点一滴都不知道。 那个人防了所有的人,他也被防在外面。 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故而,他真的是这世间的魔君,也是琴白仙尊的一缕魂魄。”唐晚把这些都说完,长吁一口气。背得太沉重,憋在心里,到底是骗人,还是骗自己。 唐承影听完什么也没说,拍拍唐晚的肩膀,让他一起上路。 不能承诺的东西便不要承诺,你知我知,尽力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032 032 顾长夏是“魔君”,虽然意料之外,但也情理之中。 琴白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争气的孩子——虽然不争气,但也还是亲生的。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顾长夏惹的是多大的一个乱子。 琴白喝了一口茶,刚打算说一番安抚顾长夏的大道理。哪想到,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爆炸声。 顾长夏和琴白被惊得跳起来,不约而同地想到顾云梦。 “可恶……”顾长夏冲了出去。 琴白捻了个诀,脚下生风,立刻赶往那边偏房:“最好不要是……” “小梦!”顾长夏惊呼道。 顾云梦不见了。 房间还是刚才的样子,看似平静的床榻之间弥漫着一股腐臭之气,令人作呕,像是在向人大声宣告这是魔物的领地。 琴白瞪了顾长夏一眼:“你不是那什么魔君吗?这是怎么回事?” 顾长夏也很恼火:“天地之间魔物这么多,都要算到我头上吗?” “也没点魔君的样子,”琴白叹道,“你先说说,是谁把他掳走了?” 顾长夏这下语塞,只好摔着袖子在屋子里来回走:“……总之就是要把这个畜生抓到!”完了又说,“你不是仙人吗?连这都查不出来,还要问我?” 琴白心里不痛快,嘴上也不说了,顾长夏这半吊子指望不上,还是只能靠自己。 他双目微闭,调息丹田,将体内的共生契约催动。 一股清灵的乐声悠悠响起,曲调舒缓,像是春风一般轻柔地拂过人的心弦。 顾长夏背着手在一旁站着,若是有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一定会惊讶不已。 他似乎是戴够了那张破面具,摘下之后不知给扔去了哪里,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这脸上双眉紧蹙,但依稀能看出当年那个俊秀孩童的模样,他此刻双手虽然背在身后,像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而微微发抖的肩膀却出卖了他,加上他额上不停滑落的汗珠,随时都有一种要倾倒的病娇之感。 这边琴白一曲罢了,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顾云梦平安无事,脉息平稳,心律平静,看来还未遇上危险。虽说是暂时放心了,但是这对手还是让他不大不小地恶心了一把。 如果说琴白在这个凡人界讨厌什么人的话,也无非就是神神叨叨的赵四九,和恶心巴拉的方宇清。 这膈应人的货色正是曾经入魔被琴白打清醒了的方宇清。 原本琴白赠与他那枚剑穗,就是怕有朝一日他心魔复生,再次坠入魔道。方宇清虽然恶心了点,但修为总是辛苦得来的,琴白有些于心不忍吧。 只是没想到他再次入魔竟然来得这么快,这道士心底不为人知的贪欲可见一斑,以至于剑穗这种仙家之物非但没能保住他的神志,恐怕还加快了他的入魔。 若是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让人叹惋了,偏偏方清宇那副趋炎附势的小人样,配上他那仙风道骨的外貌,就连衣冠禽兽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他让琴白倒胃口的程度。 有时候越是看起来冰清玉洁的人,心越是如污泥,肮脏不堪、臭气熏天。 琴白打算同顾长夏说明一下方宇清这臭道士的来历,一回头只见顾长夏轻理衣衫,眉目如画,真是要仙到滴出水来…… 如果忽略他嘴角淌下的血的话。 琴白有些无奈地勾了勾手指,用法术帮他拭干净了。 顾云梦现在觉得,自从认识琴白以后,闭上眼睛便成了一件有些微妙的事。 以前在门派里偷懒,除非掌门亲自抓人,他总能找到机会躲什么地方眯一会儿,天蓝水清的,睡一会儿是再美不过的事儿了。 有时候自家师兄还会笑他说,年轻人,要把骨头睡散了嘛。 那时候师兄们要负责照看竹熊,也要照顾他们这些师弟的起居,其实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但讲出来的话总有一股老成的味道。 那时候他还不懂责任和担当,虽然谈不上多调皮捣蛋,但也不存在积极进取。他的生活没有多少惊心动魄,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谈不上无忧无虑天真可爱,至少能睡得安稳、梦得踏实。 哪想到如今,每次他睁开眼睛所看到的,都不一定是那个他熟悉的安宁世界——比如现在,他的床沿上,坐着那个专职在他和琴白之间挑拨离间的白眼男,赵四九。 顾云梦睁开眼,脑袋晕了一阵才想起来他之前是跟着琴白和顾长夏,然后突然袭来的头痛让他昏了过去。至于赵四九这个垃圾怎么跑过来的,他是真的不知道。 赵四九看他醒透了,叫人端了一碗药来,假惺惺地把顾云梦扶起来坐着。 顾云梦看着眼前这个人嘚瑟,心想:这死瞎子,他能看到个鬼。 赵四九眉毛一挑,说道:“在想什么呢?” 顾云梦心底惊了一下,双目低垂,看着棉被,他脑中过了一下琴白近日里那副不喜不悲的样子说道:“没什么。” 赵四九盛了一匙药汤,放在唇边轻轻吹凉了。顾云梦偷偷瞥了眼赵四九微微翘起来的小拇指,又把头埋下去了。 赵四九把汤匙送到顾云梦的嘴边,逼得小顾不得不把头抬起来。 赵四九说:“把药喝了吧。” 顾云梦抿了抿嘴唇:“我没病。” “也不需要你有病。”赵四九说,“喝了。” “有病才吃药,我不吃。”顾云梦梗得很,谁知道这个瞎子在里头添了什么,吃死了怎么办。 赵四九本来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被这一句话气着了,连碗带着勺子往顾云梦脸上一扔:“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灌药!”说完像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啐了口吐沫在顾云梦的身上,才甩着袖子移步到一旁的贵妃榻上。 美人在卧,风姿绰绰。只是一双白漆漆的眼珠让人瘆得慌,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种感觉,就觉得他是在盯着这边。 还好顾云梦眼睛闭得及时,那汤药还是烫的,他脸上被泼的地方立刻红肿起来。 汤药味甘,尾稍苦,略带腥臭之气。顾云梦是用毒出身,自然分得清其中的尸臭气。 这时他脑子转得很快,却发现身上无一处能使得上劲。 还没等他想通,外头进来四个彪形大汉,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捏着他的下巴就把滚烫的药往里头灌。 “啪”的一声,赵四九把他那把小折扇合上了,他的语调三分清冷七分温柔,像是撒娇一般说道:“乖乖让我喂你不好吗?” 滚烫的药在顾云梦的喉咙里奔腾而下,整个食道都像烧着了一般。他痛得不停挣扎,被那几个杂役死死压住,脸上和身上已经湿透了,分不清是药还是汗,整张脸都被烫红了。可是那些药没完没了地往他嘴里灌,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顾云梦本以为自己会痛得失去思考的机会,没想到越是这个时候,脑袋越是清楚:他明白了,赵四九故意整他,没有到他喊停谁也不会停下来,灌的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沸水也可以,只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行。 赵四九的小扇子摇啊摇的,看得颇有几分兴致,他在一边装出一副款款深情的样子说道:“你身体不好,多喝些药,总是没错的。” 直到他看够了,才收了扇子,从榻上坐起来,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寒:“你们下去吧,这玩意儿我要活的呢。” 此时顾云梦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整张脸肿得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仅仅能看见四个人影离开了房间。 而赵四九并不打算放过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床边,用扇子打了打顾云梦的脸——就像在听西瓜沙不沙一样,他打完,笑得更加甜了:“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琴白和你爹去哪儿了?我为什么不整死你?给你喝的是什么?” 顾云梦艰难地看着那身红衣。 太模糊了,他只能看到一团火……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把你做成最好的傀儡,把你身上的魔性完完全全地——传、承、给、我。”赵四九嫣然一笑,哼着小曲儿离开了这里。 魔性? 顾云梦勉强抓住了两个字,可他眼前的那团火,并没有因为赵四九的离开而消失,而是越来越大…… 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033 033 唐承影和唐晚之后不敢再有多耽误。 顾长夏的身上有太多秘密,实力到底几何,谁也说不清楚。至少从唐晚所述,并没有刚刚那番试探那么简单。 唐承影虽然是半仙之体,也不过是个画中仙,因此他和唐晚还是应当赶紧去与琴白接头才是。 顾长夏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步调,等他们到达天枢堂的时候,却发现完全进不去。 原因无他,只因为天枢堂的外头有一个人守着。 这人头发随随便便地扎在脑后,身上衣服洗得泛白,大得过分,怎么看都像是借来的衣服。 唐晚先一步走上前去:“你者何人?!” 那人瞥了一眼唐晚,面带不屑:“我是何人,轮不到你知晓。” 唐晚这时看清这人一张脸,讲不出来的怪异——一对入鬓剑眉,一双含泪瑞凤眼,明明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偏偏露出一股来者不善的威压,让唐晚不敢再进一步。 唐承影闻言便过来看看这放话的是什么人。 哪想到是那人见到唐承影,先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位故人?不,说到底算不得‘人’,旧物罢了。” 唐承影微微一笑,道:“我也当是哪位英雄,不想原来是条看门狗。” 这两人话都讲得毫不客气,唐承影看唐晚一头雾水,便面带笑意地为他“解释”这其中的缘由:“三年前,我尚未与琴白尊者相逢,灵力衰微,无暇自保,便被一些不要脸的贼人从蜀中盗走。” 唐晚心里默默吸了口冷气,贼人就贼人罢了,还要加上“不要脸”,想必受了许多的委屈。 唐承影一眼就看穿唐晚心里想的,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贼人十分有意思,同你唐门并无半点关系,却把玄歌尊者的名号打在自己头上。”这些凡夫俗子就算把他盗走了又如何,能伤得了他一分吗?他只是为唐玄歌气不过罢了。 那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不知道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那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他被他留在这个世界,唯一和他的羁绊也就是这个世界。他哪能容得那些人,把这些烂事和那个人连在一起?就连名字,连名字都不行。 玄歌门?唐晚在心里念了一遍。 提到玄歌门,恐怕没有哪个唐门弟子不知道。这门派在中原算是一霸,消息灵通,连唐门都要卖他三分面子。但牌子上打得是自家老祖的名号,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让人恶心。任何一个唐门弟子,都不屑与玄歌门扯上什么关系。 提及此,唐晚看那人自然没了好脸色:“好狗不挡道。” 那人抽出一柄桃木剑,在空中挑了个圆:“你若能过得这里,方知我是不是好狗。”说罢悠闲地靠在一边,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 桃木剑样式陈旧,剑身上多处烧黑的痕迹,乍一看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掏出来的破烂。只有一柄剑穗,在空中摇曳生姿,流溢着一股淡淡的光芒,让这剑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唐晚正准备上前,却被唐承影一把拉住:“我们先离开此处。” 唐晚挣了一下,没抵过唐承影的力气,硬是被他拖走了。他回头望那天枢堂,黑气笼罩,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 他心下一颤,紧紧地抓住了唐承影的胳膊。 唐承影拉着唐晚,悄悄在他耳边说:“那剑穗,是琴白的东西。我们必须先走。” 唐承影受过琴白的恩惠,自然知道那剑穗的厉害。他从任人摆布到现在独当一面,不正是靠了琴白一枚玉佩的灵气么。 他和唐晚匆匆撤退,那奇怪的人也不追,左手持剑舞了一套,舞毕,用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从桃木剑刃上缓缓划过。那钝楞楞的木头剑却仿佛开过刃一般,把他的手指割破,鲜血沿着剑身淌了下来。 这时那人又哼哼唧唧了几句咒语,从剑上发出一道亮光,把整个天枢堂笼罩了起来。 若是你觉得唐承影是怕事之徒,恐怕是大错特错。他和唐晚并没有走远,在不远处施了个障眼术便躲起来偷偷观察这怪人。 哪想到,那片精光之后,天枢堂消失殆尽,眨眼之间变成了一片血海。他俩人明明白白地看清了里面尸骨遍地,鲜血横流。 有一红衣人打一把扇子,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乌发如墨倾泻下来,远远看去,雌雄莫辨。 遍地血红里,那人背影萧索,虽美,实然可怖。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红衣人挑起一块尸骨,用扇子将它击烂了,将其中骨髓啜饮了,然后随手一丢,又挑挑拣拣地寻觅下一块。 唐承影看得触目惊心,反倒是唐晚,眼里只是露出一股浓浓的悲切,倒没有多少惊愕。 唐承影觉出不对,便戳了唐晚一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唐晚眼眸低垂,讷了半响,吞吞吐吐地说出:“这是传承术。” “传承?”唐承影眼珠一转,在他的印象里传承并不需要这样的法术。传承通常只是通过一样法器,将先辈的经验传承给后来者。 “……是魔君的传承。”唐晚低声答道。 唐承影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也是你在小世界里看到的?顾长夏的传承?” 唐晚点了点头,那面容要多苦涩有多苦涩。 唐承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顾长夏在唐门不是人畜无害的存在么?至我离开之前,也不曾觉得他有什么异样。眼下这事又是他所为?” 唐晚条件反射地先摇头否认,后来又愣住,只好把目光放在那红衣人的身上。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顾长夏所为,勉强答了也是徒增烦恼。 唐承影大抵也是明白了这层意思,转而问道:“那人是谁?” 唐晚摇头:“不知道。” 那红衣人依旧拿着那柄扇子在筛选血海中的尸体,不断重复着刚刚那令人发指的行为。不过一会儿,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抬手示意了一下外头守着的怪人。 那怪人就像是红衣人的仆役,一听指示立刻又拿出那柄剑如法炮制,把这片废墟恢复成了天枢堂的样子——干干净净,空无一人。 唐承影和唐晚看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们想得没错,马上琴白和顾云梦就要来了。 唐晚摸了几个机甲出来,想要给琴白传讯,可是机甲这会儿全都丧失了灵性,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木偶。 难料想事态竟然发展到这步田地,连唐承影都慌了神。如果红衣人是顾长夏的盟友,他们两人必然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靠琴白一拼,想来想去,只能寄望于他和顾云梦的契约。 唐晚护法,唐承影催动内息想同顾云梦取得联系,哪想得顾云梦那里一股异常强劲的灵力将他弹了出去——直接让唐承影吐了一口鲜血。 越是急越是乱,唐承影伤了这一下不要紧,只是那怪人突然慢慢向这里走来。 那人衣衫褴褛,踱着悠闲的步子,嘴角勾着一个让人心寒的弧度,眼神死死地盯着二唐两人,直直向他们走来。 “跑!”唐承影当机立断,拽上唐晚一个轻功踏离了此处! ☆、034 034 被喂完药以后,顾云梦难受了好久。 一团红色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最后把整个视线都罩住,眼睛就如同被火烧一样的痛,几次都以为要淌出血水来。 浑身被捆住,挣扎都缺乏余地。可是他实在是太疼了,疼到做这种无用功也义无反顾。眼睛剧痛,脸被烫伤,身体越动绳索勒得越紧,而耳边却清晰得连针掉地的声音都能听清。 赵四九好死不死如同生了根一样赖在了顾云梦这里,他打着扇子悠闲地在屋子里逛来逛去,欣赏顾云梦被折磨的样子,实打实的闲庭信步,实打实的贵公子。 顾云梦再想忽略他,也不能避免那些一声比一声清晰的声音敲打着他的耳膜——赵四九的一举一动,甚至于他浅浅的呼吸声,仿佛在告诉他——屈服,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然而顾云梦这个人,什么都好,只剩下一根筋梗得令人发慌,他偏要跟赵四九杠上。琴白和他爹去哪儿了?他喝的这是什么破玩意儿?还有什么魔不魔的,他要是死了,或者成了赵四九的狗了,肯定一辈子也不能知道了。 要活下来,不仅仅要活下来。 后来疼得更厉害,歇一下疼一下,抽抽地往心窝子里钻。顾云梦都忘了肚子里还有这么多疑问,就是好想见那些人。 好想见阿爹,好想见晚师叔,好想见师兄门,好想见掌门,好想见……琴白…… 每次被掌门抓了逃课,都是阿爹护着我;每次被阿爹训了,都是晚师叔护着我;每次被晚师叔训了,都是师兄们偷偷给我送饭;可是后来,就离开了唐门,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身边,不管是被醉仙楼的假赵四九吓到也好,是被莫名其妙的人绑到小世界也好,是被一个活死人抱过也好,是在皇宫里听天子说话也好,是被魔修抓走也好…… 离开唐门以后,大家都不能再护着他了。 还好还有琴白。 不是说跟我定了共生契约了么,为什么越来越远啊。 为什么你一靠近我,我就痛得昏死过去,那我现在痛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因为你就在身边? 琴白,你到底在哪里啊…… 你是因为我没有向你好好说过唐门的事所以生气了吗?走了吗?不再来找我了吗? 我会同你好好解释的,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赵四九看顾云梦痛成那样,心下其实觉得有些微妙。毕竟他从书上看来的讲法,魔性被诱出的魔君,不应该是这副模样。他强灌顾云梦喝下的,正是源自他赠与方宇清那本《洪荒逍遥神通诀》的药引。 当初这本书被方宇清拿来向琴白献宝,琴白粗略瞥了一眼已是被这其中内容所震惊。但有所不知的是这本书另还有下半本,赵四九当初就是留了一手,把半本扣下了,从招揽方宇清那刻起,就防着他,怕他动了魔君的传承。 这本书的下半部正是详细记载了魔君的传承和仙君的诞临等等细枝末节,看似嘈杂琐碎,其实是此书最绝密的部分。 据书上所述,魔君的传承,分为两种,除却先天传承,另一种就是将现世魔君在接受传承之前杀掉,用药引将他的魔性引出来,加上传承所用的万人骨血,以聚灵阵为辅,将传承逆转到另一人身上。新受传承者逆天行道,需自损一处,权当是献祭于天道。 赵四九为了这一天,早早的就把双目挖了,虽然还能看得见东西,到底是换了一副渗人的白招子。 只是书上也说了,被诱出魔性的魔君,算是半魔之体,凡夫俗子难以近身,狂性大发、嗜杀好血,魔力汇集而人处于一种极度癫狂的状态,多易喜极而泣。 可顾云梦的状态,怎么看,都相差得有些远。 赵四九打着扇子想了想,多半是因为他在药里加了些料,毒性发作惹的吧。 反正看人痛苦也是乐子,偏好屋里还放着一张贵妃榻,赵四九他爱躺就躺,爱坐就坐。还叫人卤了些人的心肝肺送来,拿筷子一点一点地吃着。 他这人从来不嫌事多,看顾云梦痛得一抽一抽的,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云梦聊起来。多半时候顾云梦是痛得顾不上他说了什么,空有赵四九自言自语,他声音清脆字字珠玑,只是其中内容,剜心剜骨。 “你知道这一碟是什么么?”赵四九拿筷子点了一下碟子,“怕你想不到,我还是告诉你好了。”他看着顾云梦痛得抽搐的脸,微微一笑,“这是你同门师兄弟的心肝肺,我叫人全挖出来了,但是谁,我就对不上号了,你们唐门死了太多人,就算是我赵四九,也是记不得的。” 顾云梦刚刚痛过一阵大的,微微喘口气的间隙,听到他这么说,心里直打了个咯楞:大师兄……大师兄也死了吗?他还记得他离开唐门前那一天,泡在后山偷懒,是大师兄叫他去掌门那里。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了吧。平日里大师兄一直掌管着竹熊,他心痒痒地问大师兄要一只抱也不行,后来在小世界里好容易抱了一次唐承影幻化的竹熊,还想着终于能够跟大师兄做一样的事了。 这样的师兄,也不在了吗?变成了桌子上这一碟一碟的东西了吗? 赵四九注意到了顾云梦这微微的停息,故意要激他:“这些下作的东西总要吃的,卤来吃还爽口些。” 本以为下作二字可以惹怒顾云梦,没想到听得他断断续续吐出一句:“既然晓得下作,又何必要吃他。” “我不吃他怎得做魔君?”赵四九心里冷哼:你纵是装得百般淡然也无妨,我看你再能硬得过几天,“‘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也是这个道理么?” 顾云梦听了这话,心想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不过赵四九这人连食人心肝都做得出来,恐怕也没有什么回头路了,“你若当不了魔君,白造了这些孽,会后悔么?” “后悔?”赵四九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气都喘不上来,眼尾微微上翘,风情无限,只是一双白招子看得人心底发凉,“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后悔’二字可言。” ☆、035 035 二唐两人被那怪人逼得一路向西北角,那人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封了他们两人的退路,直直把他们往幽冥渊逼。 等唐晚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逼到了幽冥渊的水边。这水已经分不出是水了,一潭深渊一片深红,直至湖中心浓重的黑色,腥气混着湖水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湖面挥之不去的一股尸臭,如同人间修罗场。 方才天枢堂那一见,任谁都能明白幽冥渊如此异样一定是同门尸骨堆积而成的。唯一不忍去想的,是杀了多少人,才能将整个幽冥渊的水都染红。唐晚思及此,心里是被人狠狠地拧紧了。 他侧身一看,唐承影眉头紧锁,神色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血海’,不知道下杀手的,到底与唐门有多少深仇大恨。”唐承影怒道,“玄歌门那条狗把你我逼来此处,是不是也想把你我葬在这里?” 唐门是唐玄歌在下界的心血,光凭这一点,唐承影都要气得发疯,整个人一改先前稍有玩世不恭的模样,脸都涨红了,立刻就要返过去同那怪人拼命。 还是唐晚冷静一些,先拉住了唐承影:“前辈,你先等一等罢。” 唐承影也是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对敌不仅没有优势,还要护着唐晚,确实也不宜冲动。但心头怨气难消,只得侧过身不去看那片血水。 这时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撕裂声,两个人相视一眼,想要寻声往前,但是碍于那怪人还在,动弹不得。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哨声,刺破长空,怪人收到讯号,怪笑一声踏云而去。 二唐焉得喘口气,那边如裂帛一般的声音又再度传来,还紧随着一人痛苦的低吼声。多半是有弟子正遭毒手,唐承影拉一把唐晚,两人立刻向声源处赶去。 大约还有五十步距离,便能看见一位身穿唐门锦袍的萧索背影,正从一老者身上剥皮下来! 那裂帛之声,正是他撕下皮肉的声音。 唐晚一阵目眩,若不是唐承影扶着,险些当场晕倒在地。原因无他,那位老者正是唐门现任掌门唐八冢! 唐八冢已是血肉模糊,仅存一息,而那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将刀从老者身上拔下来,擦干净,再刺入,拉下去,□□,再用手硬扯下这层皮,如此反复,麻木不仁。 唐承影着急要去救人,一个健步踏出去,却被一道禁制直愣愣地打了回来。 “是结界。”唐承影说道,“我先破了它。” 黑衣人似乎发现有人在硬闯,拿出绢帕一点一点把刀具擦干净了,一边优哉游哉地对唐八冢说道:“想不到此刻还有人急着前来救你。” “那我是要告诉他们,不必救了,”唐八冢伤得不轻,话也说得不太连贯,看来是硬撑着最后一口气,拼了命大声说了“不必救”三个字,又说,“我撑到现在,不过是想多看你两眼。” 唐晚听到这里,拉住了唐承影。 “你做什么?”唐承影怒道,“他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唐晚苦笑一声,结界中人声音多么熟悉,他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前辈……” 唐承影一甩袖子,怒其不争,还想试试那结界。越气越急,反倒更破不了,不过经他这样一折腾,里面的对话更加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看我?”黑衣人反问唐八冢,“二十年,你还没看够吗?” 老掌门死死地盯住黑衣人,如果他的双眸能化作刀,早就将眼前这人千刀万剐了:“我还没看到你死的那一天,当然没有看够。” “那我不妨再让你多看两眼,”黑衣人收起了刀具,“你是看不到我死的那天,而我,马上就要看到你死了。” “至少我看到你露出狐狸尾巴的这一天了。”唐八冢大笑起来,只是他太虚弱了,连笑声也是断断续续的:“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好了。” “哦?”黑衣人说,“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道你这狗嘴临死前还能吐出什么来。” “其实,”唐八冢说得非常吃力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命已在旦夕,“二十年前,我并没有放你一条生路。” 黑衣人点了点头,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捅进了唐八冢的心脏:“彼此彼此,各演二十年好戏罢了。”说罢他把唐八冢的尸骨一脚踢进幽冥渊,转过身瞥了一眼二唐的方向。正打算只身过来,却突然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匆匆运起轻功往天枢堂方向赶去了。 而唐承影,明明白白地看见了那黑衣人的脸上,半张银面具。 “你把我拦住?”唐承影的声音闷闷地,“你……你究竟……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唐晚低着头,不敢吭声。 “唐八冢是掌门人,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我出手,至少能救……”唐承影少有的声音都拔高了,只是他想到唐八冢那个惨状,又觉得,未必能救活,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骂道,“玄歌他一辈子的心血就是这个唐门,竟然要我眼睁睁看着毁于一旦!”他气得四处走来走去,“还有你,为什么我听你的迟了一步,就这样让这人闭了气?”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来说:“转魂珠!快点给我拿出来把他弄活了!” 唐晚这才哑着嗓子答道:“掌门已经……骨血分离……就算有转魂珠在,也没法了……” 唐承影毕竟不是真的仙人,就算他是仙人,也不可能逆天行道,没法医死人肉白骨。唐晚这一句话一说出来,唐承影像是被人抽了主心骨,原地踉跄了一步。 其实他想也知道,转魂珠是把人的魂魄强行封在体内,用灵力催动运作,维持活着的假象。只是刚刚病急乱投医,忘了还有这一先决条件。 “罢了。”唐承影叹了口气,“你早就认出了顾长夏,是么?” 唐晚握紧了拳头,他多希望刚才唐承影没看见那张银白面具,他还好把这个谎往后再延一延,但现在的他只能慢慢地把头点下去,说:“是。” “你宁愿见唐八冢这样死了,也不愿意去捉出顾长夏。”唐承影接道,“你把他看得太重了。” 唐晚咬着牙:“我……”他想说很多,挣扎了半天,最后只磕磕巴巴吐出一句,“我不信是他所为。” 唐承影瞥了一眼唐晚,这人简直——可笑又可悲。他二人亲眼所见,顾长夏杀人利索,手法娴熟,条理清楚,最后留下的那些狠话,也是字字诛心。唐晚除非是被猪油蒙了心,否则唐承影都难以想象他是如何说出这番护短的话来的。 他想来想去,还是不要说这些,顺着唐晚的话往下说了:“那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是那玄歌门的怪人。”唐晚得了一个机遇,立刻献宝一样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他故意将我二人逼来此处,恐怕就是为了让前辈与我亲眼目睹顾长夏欺师灭祖谋害掌门这一幕。” 唐承影点头算是应允,并未接话。 唐晚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是明白了。恐怕唐承影对他的说辞只当听过,这也算谁说得好听的了,没准认定他害了疯病也说不清。若是如此,再拖着前辈往前,也是无益,倒不如自己去寻一寻,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如此考量之后,唐晚向唐承影行了个礼:“前辈,还烦请您先行一步同琴白仙尊汇合吧。我心里放不下这些,还请前辈见谅。” “你就不怕死了吗?”唐承影冷不丁冒了一句话。 没头没尾的,把唐晚愣了一下。其实唐晚自己能想到这里,唐承影又何尝想不到这里呢。大概是担忧玄歌门那些人会对他痛下杀手吧:“糊涂地活着,不如明白地死了。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糊涂地过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醒醒了。”至少他凭借自身武功和秘术,会一会凡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同你一道去。”唐承影说。 唐晚完全没想到唐承影会这样说,一时有些结巴:“前辈、你……” “顾长夏杀了唐八冢,手段残忍,是事实。”唐承影转过身,背对着唐晚,“但玄歌门设计你我,也是事实。唐门兴衰,我责无旁贷。” “那您、不去同琴白仙尊汇合了么?”唐晚听出他话里意思,是要去寻玄歌门弄个明白了,“若是被玄歌门那怪人打伤如何是好?” 唐承影嗤笑一声:“我,一幅画而已,他顶多只能打伤我,打不散我的魂魄。怕是你,凡夫俗子,死了,就死了。” 唐晚还想再问两句琴白的事,谁想到这时有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二唐闻声看去,竟然是顾长夏领着琴白与顾云梦过来了。 ☆、036 036 琴白和顾云梦从天枢堂的方向踏云而来,在前面为他们引路的,自然是顾长夏。 远远看去,仿佛这三人波澜不惊地走在一片血泊之中。 顾长夏虽然身着一身锦衣,但他衣角几处凝在一起,不难让人想到是刚刚四溅的鲜血结成了块儿。再说,幽冥渊腥臭冲天,除非琴白和顾云梦的鼻子连同眼睛一起坏了,才能处变不惊地走在这一片血泊之中。 唐晚见到琴白,像是见到救星了。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哪怕先前同琴白的关系已经僵得没话说了,但一牵扯到顾长夏的安危,只要是能救顾长夏一命的人,他都得去试试。然而奇怪的是,他三番五次冲上前去,却总是鬼打墙地回了原地。 唐承影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别费力气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唐晚的痴情叹息,还是为他的笨拙扼腕。 果然,他指尖一捻,翻出一团灵气向他们四周冲撞开来,方才看见四周被些黑色的雾气隔出了一个方寸空间。 “他算得倒好,没时间来找我打一架,便先想法子把我们困在这儿。”唐承影哼了一声,转头瞥了一眼唐晚。他嘴里这个“他”自然是顾长夏。 唐晚心知他向唐承影求的情已无济于事,赧然无措,只好在一边呆站着。 好在唐承影并不是有意要唐晚难堪,说了这一句撒撒气也就算了。他那团灵力不是什么好欺负的,看似平和地融入那团黑雾之后,轻巧地穿过它,如同烟火一般一层一层地向外扩散开来。若是忽略外面这层黑灰色罩子,他们的视线里,一时间都是这些亮着细碎精光的小东西,如梦似幻,很是美丽。 等到这些灵气将琴白那三人也包围了,二唐才看清楚,那三人也同样被包裹在一只几乎透明的黑雾管道之中,原本从空中踏云而来的三人正顺着这根通道向湖心走去。 唐承影看琴白神色平静,不像是有所察觉。“怪了。”他下意识说了一句,引得唐晚连连看了他几眼。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同唐晚说的。 唐承影心中有数。 顾云梦重伤的时候,他暗自观察过唐晚。这人冷静,有分寸,年纪轻轻能在唐门爬到如此位置,必定有些手腕,虽然唐晚平日里那些急功近利的举动,他和琴白懒得戳穿,但大体上还是认同此人的。 因此他们原先以为,这次回唐门若是发生什么不测,至少唐晚还能算是半个助力,万万没想到唐晚确实不是坏人,却是他们之中最不稳定的因素——如若利益关系牵扯到顾长夏,这人反水估计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此时必须得说到仙人的好处,如同先前琴白传音入密同他说话那般,唐承影这次也依样画葫芦,将他如何被玄歌门的走狗从天枢堂直逼幽冥渊,又如何见得顾长夏生生虐杀了唐八冢的事情都汇入一团灵气,做出一副要打破这结界的样子一并传送了出去。 为了防唐晚这家贼,唐承影还装模作样地说了两句:“本先我也觉得先去同琴白商量为宜,没想到顾长夏这结界难以打开,看来还得另觅出路。” 唐晚心里压着事儿,一听唐承影不要同顾长夏正面碰上,大松一口气,立刻答道:“我见这些灵气还打出另一道黑影,前辈不妨看看,像是玄歌门的狗贼所留。” 唐承影顺着唐晚手指方向看过去,果然是那怪人留下来的魔气,黑中泛紫。 紫气东来,紫色亦为正气之色,混杂在魔气之中尤为突兀。这紫色、桃木剑和那洗得破白的衣裳,加上那人举手投足间的架势,唐承影福至心灵,突然明白这人就是个臭道士。 你们这些修道的连玄歌的徒孙孙孙孙都算不上,还竟敢恐吓你爷爷我?! 知根知底,唐承影哪能再怵这人,只是面色不佳,黑如锅底:“走,追过去。”威压袭来,一脚便踏破了这结界。 以至于谁也没在意到那厢琴白,微微偏头,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唐晚不是傻的,看唐承影这架势,心中明白刚刚他只是做样子给他看,未必真的想去追琴白那行人。唐承影非但没有急着与琴白碰头戳穿顾长夏的面目,反而顺着他的意思去找方宇清了,究竟是好是坏? 只是顾长夏仅仅欺师灭祖一条,就够千刀万剐,加上他原本就是魔君,注定难逃一死。之前自己为他求情,说他和这一切并无关系,如今事情摆在眼前,再为他洗脱也难。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能捱一天是一天,若是之后能找到什么其中的古怪,说不定长夏还是能活下去的。 若是这样能松一口气就罢了,唐晚苦笑一声——偏偏唐八冢对他,恩重如山。 唐晚跟着唐承影一路追着黑烟,只是这烟时断时续,加上蜀中地形多变,本就不好走,绵延反复几乎跨越过大半个唐门,虚耗了他们大半时日,才来到问道坡。 问道坡地处唐门南面,地势低凹,四季阴冷,却不知为何坡上全年都有蒲公英飘絮。坡上不长竹子,有矮草。唐门的马群,都养在这儿,蜀中虽然路难走,但是离了马还是不行。蜀道这地方,老马比人还会攀,所以这儿驯马也有别于江南水乡。唐门的马桀骜不驯,天性中带着一股自由,有别于北方烈马,性格更像是唐门的竹子,坚韧不拔,却又柔韧有余,它们爱在旷野上驰骋,也爱在溪边散步,故而问道坡成了驯马的不二选择。图清净的弟子和长老,也会在这儿置办宅院,但离唐家集唐家堡都有些路途,因此人也不多。 他俩跟到这里,突然发现氛围有些不对了。 本应是人烟稀少的问道坡,却三三两两出现了不少人。 唐门的袍子同中原比起来,样式是少了许多,但颜色上十分有讲究。到了顾长夏那个年纪,而立之年,才能穿锦袍,先前不管你衣服样式如何,只能穿着宝蓝色或是天蓝色的袍子。年岁越大,衣服颜色越深。之前顾云梦在醉仙楼里那身宝蓝色的衣裳,趁得他肤若凝脂,引得人频频侧目,但这小子心里其实是打算装成一副大人的老成样子。 这会儿要提到唐门的袍子,原因无他,是因为眼前这三三两两的人,少看也有三四十岁,偏偏穿着各式蓝色的衣裳。二唐相视一眼,都发觉了其中的猫腻。 “跟紧我。”唐承影手里捏了个诀,把他俩框进一小小的结界之中,悄悄地往前推进。 靠近了看得更清楚。唐门是以机甲与毒闻名天下的,因此弟子习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多数都是身材颀瘦,少有魁梧的。而眼前这些人,不单单是体格壮实,一看就是习武多年,根基扎实。 唐晚暗自庆幸这结界恰到好处,而唐承影则是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联想到他们回到唐门之前的传言,唐晚心里有了主意,说道:“前辈,这些人定不是我唐门弟子,我觉得此事有蹊跷。” 唐承影心想要你废话,不过他估计唐晚是彻底怕他了,这会儿毕恭毕敬起来,也搞得他很不舒服:“不妨说来听听。” 唐晚得了机会,自然是要把他心里推论的拿出来讲讲:“我们启程之前,就有传闻朝廷在清剿唐门。晚辈不才,当时多以为蜀道能难住追兵,再者,追兵多半是为机甲之术而来,应当是很快退去的。只是从如今状况来看,这其中还有别的缘由。先前前辈与我只发现我门弟子被大肆屠杀,尸骨未寒,如今看到他们这一身衣服,应当是找到了缘由。” 唐承影点点头:“那么如你所说,这些衣裳都是从弟子身上取得,这些人的真身极有可能是朝廷追兵。” 唐晚应道:“毕竟唐门一派,与他派并无接触,隐世于蜀中,纵然机甲之术惹人垂涎,但愿付之财力、兵力与我门一较高下的江湖门派,少之又少。” “确实。”唐承影道,“光是进蜀中这一点,就不知道要折了多少弟子,这一点上,确实是江湖门派难以做到的。” 唐晚心里还想补充,要是弟子是朝廷杀的,那可能掌门也是朝廷杀的。顾长夏说不定只是捅了最后一刀被他们看见罢了。 他这想法刚冒了个尖儿,就被唐承影一个眼神杀了回去。 唐晚只能把话憋了回去。 唐承影看他乖顺,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说道:“你空活了三十来年,是非明辨早有定数,何必急于这一时。既然都来了问道坡,我自然是会等一切尘埃落定的。” 这时远处突然有几个人大声嚷嚷了几句,打断了二唐的谈话。那些人聊得非常开心,哈哈大笑起来,唐承影施了术才让远处的声音得以传到他们身边—— “什么破邪神魔君,吹得跟真的一样,还不是被爷爷我捆得像头小猪崽!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8节 ☆、037 037 且说道琴白通过契约晓得顾云梦平安无事,但那阵琴音太旺,仙气伤得顾长夏肺腑,震得他口吐鲜血。 自古仙魔不两立。 顾长夏生性古怪,强忍着痛,想装作无事的样子,忙着问询顾云梦的下落,连声音都不带一丝紊乱。 琴白明白这人身上有自己一枚魂魄守着,多半是无碍,不过因此看他也仿佛看自己的孩子一般,不知不觉就依着他胡来:“小顾眼前看是无碍,气息平稳,像是还在熟睡。” 这样顾长夏心里大石头才落地,大喘了一口气却变得恍恍惚惚,一头栽倒了下去。 琴白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这次真真实实触碰到顾长夏,又发现他脉象衰微,气息杂乱,体内真气乱窜,根基受损,跟初见时完全两样,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只得将他扶到椅子上,再缓缓推入一丝真元。 没想到这真元进入顾长夏体内,更是忙中添乱。顾长夏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惨白至极,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整个人都微微抽搐。 琴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到了一把,忙把真元收回,顾长夏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此情此景太过熟悉,当时顾云梦从罗刹的幻境中重伤以后,和顾长夏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顾长夏拼命压制着自己的喘息,对琴白说:“我体内魔血与仙魂不能融合,不必管我,稍等我一会儿就好。” “那你体中尚有我一缕魂魄,之前也未见你有所异样?”琴白问道。 大概是儿子的失踪和魔血的狂暴终于让顾长夏卸下心房,苦笑一声:“你这算是什么啊……” 琴白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我如何了?” 顾长夏说道:“都告诉你你那片魂魄被我霸占了,你这人怎么不急着问我要,弯弯绕绕,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他说完咳个不停,又不解气地啐了口痰,“虚伪。” 琴白心想,这还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顾长夏这副模样,在他心里,完全就是个忸忸怩怩要大人抱抱的乖仔,这种感觉很奇妙,原先他对顾云梦多加照顾的时候,是像养小孩,又像是伙伴,想说就说,一起分担一起面对。而顾长夏明明是顾云梦的父亲,在他眼里,却充满了别扭和意气用事。 “好好好,”琴白敷衍道,“缺了那点魂我也死不了,不过是算到我们其中要死一个我……” 顾长夏睁圆了眼睛。 琴白说溜了嘴,少有的愣了一下。 顾长夏看着琴白,想了一会儿,竟然笑了,低头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琴白看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训道:“知道什么知道!”他向来脾气是好,这与他是否能忍受这些磨磨唧唧无关,他与顾云梦之间向来是说走就走,同周六、唐承影之间更是心有灵犀,没见过顾长夏这般赖皮的。 “他们总是不会放过我的,”顾长夏双目无神,像是屋里还有什么东西比眼前的琴白更能引得他的注意,“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只是想活下来,这也有错吗?”话音未落,一口鲜血涌上来,他没忍住,呛着咳了满身。 好在穿着黑色的衣裳,也看不出来什么。 琴白伸手拍拍顾长夏的肩膀,让顾长夏靠在他的肩膀上,肢体相碰的那一瞬间顾长夏的情感——所有害怕、痛苦、迷惘、与抉择,宛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这时琴白方才知道,原来顾长夏这别扭的性格并不是一日而就。为了刚刚他冲动之下的那句,琴白久久才吐出四个字:“你受苦了。” 顾长夏也许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忍不住说道:“说来可笑,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生来就在唐家堡,说是成都往来的妇人在某个冬日路过唐家堡,分娩在即,生下我不久后失血过多而亡。 “我的名字是前一任掌门给我起的,他亦是我的恩师。那年冬日湿冷,我体弱,熬不过去,因此为我起名长夏,祈福夏日长久,能保我一生健康。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大概八岁,跟掌门求了长大后去成都寻亲的许可,每日里满心欢喜,认真念书习武,为了唐门,为了恩师,为了去成都。 “十岁的时候,成都镖局突然派了一拨人,名义上是押镖,暗地里在唐门勘察,杀了三四个年幼的孩子。后来被当时的长老们抓到,才得知,原来天下间还有魔君的传闻。 “当时的掌门,把那帮人教训了一通,赶回了成都。我的恩师,自然是护着我的,但在有心人眼里,我已经不配继续留在唐门。 “那时我的魔血尚未觉醒,天真烂漫,有你的仙魄庇佑,身体越来越好,无论习武还是学技,都是出类拔萃,幻想着有一天能继承师父的衣钵。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顾长夏说到这里,眼里有些泪光。他的字里行间非常孤独,反复提到他的师父,像是故意要忽略掉什么人一样。 这时,他从琴白的怀里坐起来,十分郑重地说:“我有一事,始终想不通。” 琴白只是看着他,没有出声。 顾长夏说道:“我十二岁那年,师父的马得了瘟,久病不治,就捱着最后的日子了,我见它难受,向我求救,于心不忍,将它杀了。” 琴白点点头。 “然而却被一位唐门长老看到,将我检举到门内,说我生性凶残,暴虐无比,对恩师的马都能痛下杀手云云。”顾长夏冷哼了一声,“这人后来成了唐门的掌门,叫唐八冢。” “是叫顾云梦来寻我的那个掌门?”琴白眉头微蹙。 “是他。”顾长夏眉毛一挑,“你知道他?” 琴白摇摇头:“你先把话说完。” “好。”顾长夏应道,“他联合了所有长老,联名向我师父提出将我处死或者永生囚禁在水牢里。” “永生?”琴白讶异,“因为你杀了一匹马?” 顾长夏嗯了一声:“他说我小小年纪,能去了结一条性命,足以见日后长大,定是外界传闻的魔君转世。何况杀的还是我师父的马,让我师父不得再包庇我。” “他是怕你长大承了掌门的位子吧。”琴白说道,“也如他所愿,他最后登上了掌门之位。” “恐怕未必。”顾长夏说:“但我不懂,它若是痛苦,活着,还不如死了,而且也无法医好,只有一条死路,为什么要让它痛苦地活着,那不是在救它,是在杀它,折磨它。” 琴白叹了口气:“这便是,你的不同。” “我的不同?” “对。”琴白为他解释道:“你所继承的,我的魂魄,乃是天魂。天命大道,最是无情,因此你心性冷漠,能看出其中别人所难以亏得的因果。换在大道之中,你所做并无可厚非。” 顾长夏反问道:“你们仙人,不是主张什么普度众生的吗?” “那是佛家。”琴白说,“修仙之人本来就是逆天而行,天天被雷劈大的,怎么会舍不得杀人呢。只是你成仙之后,再不好杀人,只能杀杀修真者。仙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仙人,若是凡是都要向着凡人,那不成了凡人的奴隶了吗。” 顾长夏被他这么一说,想明白了:“倒也是。” 琴白看顾长夏的面色缓了过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也有件事想要问。” “你说吧。” “唐门的转魂珠,都是什么人保管?最近唐门有丢转魂珠么?” ☆、038 038 “转魂珠?”顾长夏转了转眼乌珠,“你如何知道这东西的?” 明明方才还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这会儿已经恢复成平日里生龙活虎的样子了。 琴白倒没什么好犹豫的,事出反常必为妖,只担心这妖蛾子是大还是小罢了:“我初到凡人界之时,因为元神散落,修为极不稳定,也无法化形,困难重重,偏巧遇上一个心愿未了的魂魄,便用法术将他固魂,为我所用。尸身易腐,本是个问题,没想到又有人在他那破医馆以转魂珠结账,像是白将宝贝送上门,化解了好一阵窘迫。” 顾长夏心性过人,当然立刻听出其中的不对劲:“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琴白应道:“当时也并不知道此物姓谁名谁,仅仅测出其中妙用暂时借用。没过几个月,顾云梦找来医馆,见了这珠子大惊失色。尔后与他熟悉了,才将其中奥妙与我提过一次。” “所以你现在怀疑,这珠子是故意有人送到你身边的吗?” 琴白微微侧目看他,也不说话,顾长夏心里突然一阵通透,却是一股冰凉从天灵盖灌到脚底心,连声音都只能从咬紧的牙缝中冒出来,仿佛整个人在极地冰原里赤身行走:“你……你是说……但他为什么要……为什么要……” “小梦是因为唐门的任务,才至金陵去寻一个名为‘琴白’的人。我尚未能化形,一切琐事打理仅靠那位凭借转魂珠定住的魂魄,试问谁有通天本事,能将我的一切透给远在蜀中的无名小卒?” 琴白后面说的话,顾长夏只觉得耳朵嗡隆隆的。他本还对这门派抱有一丝幻想,即使他们急于置他于死地,也不过是因为他是魔君而已。却没想到,为了置他于死地,连他心尖尖上的儿子都不放过:“转魂珠是唐门珍宝,它是用于将唐门的心腹弟子的尸身送回唐家堡,”顾长夏顿了顿,“话虽如此,一颗转魂珠,要在神机山里放上十年才得以用,我这三十年来从未听闻有谁用过此物。” 顾云梦这看似普通的寻人背后,是被唐八冢环环设计的,他的一举一动,不仅顾长夏,甚至琴白、唐晚都是被玩弄于掌心……这时再想起唐八冢死前那句话—— “两颗转魂珠落在我手上,唐门可有人知晓?” “两颗???”顾长夏被琴白打断了思路,下意识重复道,“两颗?” 琴白看他面色惨白,心里有点疑惑:“怎么了?” 顾长夏咬了咬唇:“没什么。” 琴白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由来的一阵烦闷:“快说。”不经意之间将仙人威压散出,逼得顾长夏差点一下摔倒在地上。 琴白自知刚刚有些失控,赶紧将顾长夏拉起来。这下换做顾长夏有些郁闷,解释道:“唐门不过数百年,转魂珠也就十来颗罢了,哪有一下子拿出两颗的。况且门里一丝消息也没有,肯定是唐八冢这个老狐狸干的。” 琴白嗯了一声:唐八冢为什么送他转魂珠?为什么叫顾云梦找赵四九?赵四九为什么知道他在哪儿? 难道唐八冢和赵四九之间…… 顾长夏闷闷不乐地继续说道:“我不明白,想杀了我就来杀好了,为什么要牵扯小梦进去。小梦又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我不过当个义父,也要拖累他去死吗?” “不是亲生?”这次换做琴白诧异了。 顾长夏不懂琴白为什么这么惊讶:“我未婚,何来生得顾云梦。” “那他是怎么听得到我的琴音的?”琴白脱口而出,但看到顾长夏那一脸茫然的样子,只好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来话长,简而言之,那时我的琴音非凡品,只有与我魂魄相随才能听得,我本以为你们父子是血亲,这便说得通了,可是如果你这样说,其中就还有古怪。”说完才想起来,顾云梦似乎也曾说过自己没有母亲,但当时听过便忘,没有往心里去罢了。 哪晓得这句话碰到了顾长夏的哪片逆鳞,他面色阴沉地顶了一句:“古怪?你才是最古怪。顾云梦与你什么关系?不过是我占了你一片魂罢了,你凭什么说他。” 琴白没想到顾长夏护短如此厉害,心中正称奇,却见顾长夏眉心散出一点墨色,渐渐凝成个古怪的火样花纹。 顾长夏大概也是察觉自己的不对劲,苦笑一声:“你看到了,魔血觉醒。” 琴白伸手想帮顾长夏压回去,却被他闪身避开。 “没有用的,你要是出手,我只怕更痛。”顾长夏说道,“反正这东西暂时影响不了我的心智,放着不管就好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醒的?”琴白问道。 “什么时候?”顾长夏哼了一声,“我不是说了吗,十二岁。” “你杀了一匹马?就觉醒了?”呃,这魔血也太随便了吧。 顾长夏瞥了琴白一眼,眼神里多有不屑:“在那之后,他搞了一通□□,说我长得太好看,跟流言中传得一模一样,所以我刮花了自己的脸,当我自己的血弄得自己一头一脸的时候,就觉醒了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就像在说今天的菜里盐放多了一样平淡无奇。琴白一时间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顾长夏省去了很多没说。比如魔血是如何在他脸上烫出一条又一条的疤痕,比如觉醒时身上是如何经历一阵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还有魔性控制不住的时候,为了避免伤人,他是如何把自己的身上割出一道道伤口,只为了让沸腾的魔血平息。 “醒了也好,至少脸上没留疤。”顾长夏摸摸自己的脸,光光滑滑,吹弹可破:“魔血觉醒开始,就在跟你的那片魂魄做斗争。他俩一个比一个主意大,”他这么说着,口气亲昵,不明白的人说不定还以为是和老友在叙旧,“每天总想压对方一筹,结论就是换着法儿折腾我。 “我有时候半夜里醒来,坐在唐门的坟堆里啃不知道是谁的骨头。头一回还挺吓人的,多了就习惯了。” 他后面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琴白就在一边听着,他也接不上话。他本以为,他的魂魄与常人,不说多大益处,至少延年益寿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沾上他魂魄的人没有人得以安宁——被魔修纠缠到差点丧失神智的皇上,被魔血折腾到日复一日钻心剜骨的顾长夏,还有那个一靠近他就会痛到直冒冷汗的顾云梦。 他本以为仙人是造福一方的角色,没想到事与愿违,也许只是个谁沾谁倒霉的扫把星罢了。 顾长夏看琴白竟然好端端地发起呆来,突然从碎碎念中清醒过来:“小梦还不知道被人抓在什么地方,你快点带我找他去啊!” ☆、039 039 二唐两人在问道坡守着也是无聊得很,外头一波一波的人马走来走去,不方便他们探查。但是一来,那臭道士的黑气确实引向这里;二来,唐晚觉得其中关押的所谓“魔君”,说不定正是顾长夏。因此两人也只能守在门外,不愿离开。 唐承影的法术,到底比琴白还是短了一截,因此两人也就只能维持个结界在其中。 说实在的,唐承影的性子大抵是散漫惯了的。可能当初唐玄歌重登仙路的时候,忘下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比如爱、恨、随性,唐承影没有成魔,可能也算一大奇迹。 “你也别拘着了。”唐承影轻轻踹了一脚唐晚,“这儿太无聊了,说会儿话。” 唐晚当然是不敢乱回答的,只能硬着头皮问:“说什么?” 唐承影想了一下说:“说说你自己吧。” 唐晚其实是有点想回避这个话题的,今时今日,他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是唐承影在那边看着,他也不能说拒绝。 非要回想他这三十来年的日子,真是…… 真是不知如何说才好。 唐承影等了一会儿,没想到唐晚全在纠结个人感情,一个字也不肯说。等得他有些烦了,又踹了唐晚一脚:“说呀。” 唐晚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开始说了。 唐晚的故事很无聊,只有他、他的师父和一个竹马,颠来倒去,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说也没意思,讲着讲着,声音就越来越低,最后趋于沉默。 唐承影不用想也知道,那竹马一定是顾长夏。但唐晚的师父,还是头一回听说:“你的师父是谁?” 唐晚浑浑噩噩地答道:“唐八冢。” 一时间,唐承影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他本想借他师父的事,骂骂他竟能眼见着掌门被人凌虐见死不救。 隔了半响,唐承影才想起来:“你父母呢?” “死了吧,”唐晚说,“做任务,没回来。” 唐承影点点头,这么说唐八冢是他至亲之人了,既然如此,真还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唐八冢……你想他吗?” 唐晚说:“想。” 他心里有很多想说的。 他没爹没妈,生病是唐八冢陪着,念书是唐八冢盯着。人心不似磐石,哪能说忘就忘。 “那你说说他吧,心里好受些。”唐承影说。 唐晚脑子里过了很多画面,自从唐八冢继任掌门以来,为唐门劳心劳力,做事公平公正,只能用鞠躬尽瘁四个字来形容。 “我想,他,是一个,好人吧。”唐晚说,“他,追求完美,眼里揉不得一粒灰。”说到这儿,嘴上不由一抹苦笑。他和顾长夏的事情,是一粒沙吧。 为了做到让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差长跪在神机山下了。 “完美?”唐承影说道,“连天人都未必能做得好,他一个凡人,能做到几成?” “师父他至少,严于律己吧。”唐晚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没见他懒过一天床。凡事只要能亲力亲为的,绝不假借别人之手。在他接手唐门之后,原本四分五裂的迹象缓和了许多。” “唐门要分裂?” “神机山的衰退,机甲已经不复从前,恐怕难再以机甲之术立足江湖了。除非寻得仙人为神机山重注灵力,否则唐门必须另寻谋生之道。”唐晚说着,话里带了一些歉意,“所以之前在医馆,我才急于让云梦带仙人回唐门。” “你这般,也是无错的。”唐承影说道,“但是唐八冢死了。”唐承影说,“你看到的,被顾长夏杀死的。” 唐晚点点头:“我知道。” 为什么一起长大的人一定要反目?知根知底的人,到底是抵不过什么样的力量,才非要你死我活不可? 连每日生活在一起的人都无法相信的话,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这时,别院里传来了动静,有一个红衣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二唐定睛一瞧,这正是在天枢堂里拾人骨髓吸食的那个红衣人! 这番看来,往这里追踪确实没错,那道士跟这个红衣人确实息息相关,而屋里关押的那个“魔君”……虽然他们半日前还看到顾长夏引着琴顾二人往幽冥渊的水底走,但是现在过了大半日,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顾长夏被抓去了。 那红衣人十分敏锐,四处张望了一番,似乎向他们这个方向多走了几步。 说起来那道士还是这个红衣人的下属,看来这人的实力,应当在道士之上。 此处不仅有红衣人和道士在,还有诸多不认识的外来武夫,二唐两人自然不能在这儿露出马脚,又往后退了二十来米。 红衣人大概是出来散心的,见外头无事,绕了几圈,回宅邸里头去了。 唐晚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想要往宅子里冒一冒险:“前辈,我觉得这宅子,我们必须去探一探。” 唐承影没有吱声,静静地观察着这别院。他心里在想另外一件事。 大概是十多年以前的某一天,他还没有被人从蜀中盗走,只是安安稳稳地在房间里睡觉。离开唐玄歌以后,他的力量一天比一天薄弱,维系小世界已经花掉了他许多的灵力,再也没有什么心情再去做些别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睡觉才能保持体力,又偏偏怕哪一日就那么睡死在这画之中。 那可多么可悲啊。 在谁也没察觉的时候,就那样静悄悄地死了的话。谁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名叫唐承影的人呢?即使他和万人敬仰的唐玄歌,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蛋,共享着一模一样的记忆。 那一天,有人轻轻敲开了他的房门。 他惊讶不已,是谁能划破虚空强行来到他的小世界?他还没有虚弱到任人欺凌的那般田地吧!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人。 他现在努力去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了。 他只记得那人穿了一件墨色锦袍,乌发披在肩上,嘴角盘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那人的怀里抱了一只小小的兽,乍一眼看上去有些像竹熊,只是皮毛是全白的,和竹熊的黑白分明差得有些远。 “你是我的有缘人呢。”那人说。 唐承影当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那人想了想,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随便选的,没想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随便选?”唐承影重复道,“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也不急,伸手从眉心——哦对了,他的眉心,有一团墨色的,像火焰一样的花纹——他从那里,凝出了一把灵气聚集成的钥匙:“我是用这把能穿越三界的钥匙过来的,三界之中,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吗……”唐承影想说,唐玄歌的地方,是不是也能去呢。 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难道你没有吗?”唐承影反问道。 那人抱紧了怀中的小兽,笑道:“从前或许有,但是现在没有了。我要和它,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我要陪着他长大,让他陪着我老去。” 这种感情,唐承影觉得他是懂的,如果你有了那么一个人,便会永远想跟他在一起。不管是怎样的世界,都会是好的世界。 “那你为什么不带着他,去选一个更好的世界?或者你们一起游历,在喜欢的地方驻足,不会更快乐吗?”以为换做是他的话,他更想和唐玄歌跨越山和大海,去看那些花开花落。 那人答说:“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我想和它一起好好的,做为普通人活下去。和那些,我熟悉的人一起。到这一世终了的时候,回头看,还能觉得,平凡而幸福,那便是了。” 唐承影不禁点头:“你说得很对。” “因此,我也不再需要这把钥匙。”那人说,“倒不如送你吧,你也有想去的地方,我便将此物赠与你这有缘人。祝你有朝一日,能像我今天这样快乐。” 唐承影接过这把钥匙,不胜感激,催动内力企图直通逍遥世界。 钥匙却纹丝不动。 那人也同他一起研究了半天,最终才得知原来唐承影只是一只器灵。 “这便是了,这钥匙的传承,向来只有血肉之躯,你为器灵,只能将其保管。不过我想,你若有机会,寻得一位可靠的道友,一定能将你送回原先的世界。”那人抱着小兽,心情很好,一连向唐承影说了许多祝福的话。 只是那时唐承影的身体非常虚弱,再也听不得更多,就昏昏欲睡起来。 那人看得他这样,也明白不可久留,径自划破虚空离开,一如他来时那样。 ☆、040 040 唐晚再唤了两声,才把唐承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对于唐晚要去宅子里的提议,唐承影不置可否。 他现在看着唐晚,才似乎有些懂了。 挚爱,杀死了至亲,两头都是难,自然不愿意去相信任何一方是有错的。 特别是唐八冢临死前和顾长夏的那段话,现在想来,也是十分耐人寻味。 一口一个“不放过”,一口一个“要看着你死”,很难想象在唐晚的过去里,那么和睦美满的表皮下,是如何养出了现在这令人反胃的你死我活。 “你要去那宅子,还不成熟,再等片刻吧。”唐承影说道,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却无法再对唐晚狠下心了。 原来人类的感情是如此这般。 原先他只有唐玄歌的那些爱恨,除了唐玄歌,他一无所有。而如今他本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器灵,却没想到也滋生出了同情、怜悯。 这时东南角,异象陡生,一股紫色烟气滚滚向这里袭来。 唐晚一看大事不好,立刻拉上唐承影就要跑。 然而唐承影一眼就辨出这正是那臭道士所化,一把撇开唐晚:“你快躲开,这臭道士我来对付。” “倒是比之前聪明了一些。”那团烟雾里冒出嘶哑不堪的声音。 唐承影皱眉,瞥见角落里还不知逃跑的唐晚,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呆子,快跑!” 随即化作一阵绿色翠烟,同那紫色烟气混在一起,狂风卷地,向后山打去了。 唐晚向外头跑了半响,才惊觉不对,四下都没有什么声音。 明明刚刚那些彪形大汉走来走去,打骂声不绝于耳,怎么现在变得如此安静。 这才瞧见,原来路的中央,站了那红衣人。 “是你。”唐晚说道,既然已经狭路相逢,逃也没有出路了。 “正是四九。”赵四九向唐晚行了个礼:“在下玄歌门赵四九。” 赵四九的名字,普天之下没有听过的人,恐怕只有不识字的娃娃了。 输人不输阵,哪怕是被抓,也不能露怯。因此,唐晚说道:“原来是‘知天下’的赵四九。阁下在这儿守着我,也真是料事如神。” “长老过奖了,说到料事如神,谁也不敢同贵派掌门比呢。提起唐八冢前辈,四九才是甘拜下风。”赵四九娇嗔道,“您有所不知了,这世间皆称玄歌门是梁上君子,窃得唐门法宝墨竹图,实在是冤枉了我门。”他手上那柄折扇适时打开,半扇遮玉面,无尽缠绵悱恻,说的却是扎在唐晚的心头,字字诛心、针针见血。 唐晚看着赵四九眼波流转媚态横生,越是千娇百媚,越是剧毒入骨,他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已经知道,后面要说的,和他的师父有着莫大关联。 “说到贵掌门,”赵四九挑了挑下巴,直勾勾地看着唐晚,“不愧是唐门至尊。事必躬亲,同我玄歌门联合以来,让四九佩服不已。”他手一指唐晚身后,唐承影离去的地方,“自贵掌门,将墨竹图、赠予、我玄歌门以来。”他特意着重说了赠予两个字,像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唐晚的脸上,“从琴白仙人下凡,为仙人安排仆役,再到让门内弟子来相迎,贵掌门事事了若指掌,环环紧扣,小生无不佩服。自然,若是贪图仙尊法力,倒不至于此,唐八冢掌门侠肝义胆,这都是为了除却唐门的魔君,防得他祸乱人间。玄歌门身为江湖名门,听闻此事,当然是愿意倾力相助。诛杀魔君,实乃天下大任也。” 赵四九看唐晚眼眸低垂,不搭理他,算到唐晚此刻心里翻江倒海,心下更是得意非凡:“你可知为何你年纪轻轻便能当上唐门长老?唐长老觉得迷宫图如何?是否过分熟悉了?” 唐晚听到他提到迷宫图,不禁睁圆双眼。是了,他成为唐门长老是因为破解了玄歌老祖所留下的玄歌图。 “只可惜贵派掌门死得有些早,还没来得及将他为他的好徒儿做的一切,告诉你。好在四九四体尚勤,帮他说了,也算是承一份情了。”赵四九笑笑,“唐长老是否曾想过,这二十多年来,贵掌门所授棋谱,正是迷宫图的解法呢?为爱徒保驾护航,自然是师父的本分,不过贵掌门大义灭亲,让爱徒贴身侍奉魔君,也是我未曾想到的。可惜他未曾将魔君亲手交与我,只得四九自己去将他抓来了。杀而敬之,是为天下呀。” 唐晚于赵四九,相当于老鼠于猫,要抓获这猎物,一定要先引诱他,追他,再戏弄他。把他逼到心也崩溃,心甘情愿地去死才算是得逞。这时的赵四九,心里不知多么畅快,这才是他的本性。 然而唐晚此时则是从头到脚一阵冰凉,好像有人将一根冰针从他的天灵盖刺了进去。 二十年前,我并没有放你一条生路。 唐八冢的遗言就是那根刺,生生扎破他的心,直抵脏腑。 他直愣愣地瞪着发声的赵四九。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想,像唐八冢那样刚正不阿的人,为了除魔,是不是真的故意劝他留在顾长夏的身边;故意告诉他,只要他长大,只要他努力,就可以永远和顾长夏在一起。他怕他这时眨一下眼,眼皮合上那瞬间的黑暗,就能让他看到顾长夏浑身是血的样子。 也许千刀万剐,只留心还在跳,血还在流罢了。 “凭尔等雕虫小技就想擒住我?”背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让唐晚脊背僵直,“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替死的吧?” 他朝思暮想的顾长夏,就这样出现了。 唐晚隔了二十年,终于再次见到了顾长夏的真容。褪去了那层银色的面具,他的脸失了血色但不乏美丽。唐晚在心里多少幻想过他的面容,多少念叨过当年匕首刺伤的地方会不会留下丑恶的伤疤,也曾经幻想过他那粉雕玉琢的竹马完好无损地长大。 大抵无非是眼前这张不可方物的脸了。 “你?”赵四九噗嗤一声,“是不是唐门随随便便找个人出来,都可以说自己是魔君了?”他扇子一合,似笑非笑,露出一张薄情假面,两颗白花花的瞳仁笑道:“你又是谁呢?唐门弟子三千,我却从未见过你的脸?这般作弄人,是要负了我赵四九的美名了。” “大衍之数五十,其有用者,四十有九。”顾长夏慢慢吞吞地说道,“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不曾见过我这张脸么。” 他这话一说,唐晚和赵四九均是一愣。 顾长夏莞尔一笑,自他身后一团雾气升起,慢慢凝成了一个略高一筹的人形。这次那两人看清了,真是呆若木鸡。 是琴白。 这两人若不是站在一起,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竟是同一张脸。琴白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君王气质,顾长夏比之则多有清冷羸弱的感觉。 赵四九这才真正意识到,他抓错人了。 魔君世出必逢仙君,一阴一阳相得益彰。 “唐八冢这个贱人。”赵四九忍不住低骂了一句,他竟然被这老狐狸摆了一道,但面子上只能强撑道,“不过一张脸罢了,仙家易容之术怕是比凡人要更上一筹吧。” 顾长夏叹了一口气,信手拈了一个诀,赵四九如遭雷击般被定得不得动弹,只能看见他两只白眼珠微微地颤动,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唐晚先缓过神来,说:“还好你没事。” 顾长夏瞥了一眼他,一声未吭。反倒是琴白神色焦急,问他:“你可知他抓的人在哪里?” 唐晚鲜少看到琴白这样焦急,上一次还是顾云梦受伤时,因此他脑袋一转,回过味儿来:“赵四九抓了云梦?!” 顾长夏冷哼一声:“你难道不清楚?” 唐晚没想到顾长夏会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一盆冷水从天灵盖浇下去:“我为什么会知道?” 顾长夏一抬手,解了赵四九的禁制:“一条唐八冢的狗,也配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他隔空踹了一脚赵四九,让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这才大发慈悲一样说着:“那就让唐八冢的这条狗,解释给你听,同样是狗,叫唤起来,互相才能听得清楚。” 唐晚真的没想到,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竟然能讲出这些话。这些年难道他对他不够掏心掏肺,是真的要将他的心剜出来给他瞧一瞧血色吗? 赵四九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伏在地上,大口喘了几声粗气,难以平复。 顾长夏问他:“除魔为己任的天下名门,怎么能露出这幅面孔呢。” 声音清冷,是在对一只将死的苍蝇发出最后的怜悯。 赵四九哪能甘愿被如此对待,向来只有他踩着别人,何曾有过别人踩着他?他捂住心口,絮絮叨叨念了几句《神通诀》的经文,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这才能站起来:“魔君殿下确实聪慧过人。” 琴白问道:“你把顾云梦藏在什么地方了。” 顾长夏踹了赵四九一脚,骂道:“有屁快放!” 赵四九被顾长夏伤得狠了,一口血急急要喷出来,不过他从不做有伤风雅的事,硬是把血吞了下去。只是唇边多少湿了一些,又忙用袖子拭去:“贵派掌门唐八冢,应允我将魔君交由处置,以此换得玄歌门鼎力相助他寻找仙人琴白。当时仙尊落难凡间,贵掌门特意命我献上转魂珠以救仙人之急,再同我约定,日后定将魔君亲手送交于我,故而先前那位顾爷来南京寻四九时,便错以为他是贵派掌门人所遣送来的魔君了。” 因此顾云梦第一次前往醉仙楼,高福便能脱口而出他是唐门尊者,再不久后,赵四九便派高福从医馆将顾云梦掳走,□□在唐门法宝墨竹图中,只是没想到被顾云梦逃脱了。 “只是四九愚钝,虽知道墨竹图非凡品,但不知道尚有一位前辈在其中。侥幸让他逃脱了。”可能是因为离死不远了,赵四九字里行间没了刚刚那股千娇百媚的样子,平平淡淡,一字一句地说这些事,可是奇了怪了,并没有人问他这些由来,“加之后来,这位顾爷重伤,贵派掌门派了他的心腹弟子前来护送他回唐门,于情于理,这都是魔君无误了。” 琴白心想,这赵四九是不是又在打算着什么,但是他说的这些话又不似作伪,到底卖的什么药,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顾长夏听得很认真,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了,暗地里把拳头都捏得要流出血来。他转过头问唐晚:“这是你的好师父。” “但他护了你平安,”唐晚辩道,“顾云梦不是真的魔君,让他去了又如何。你还活着,不是么?” “所以你以为,他只是为了保护我,不将我交与玄歌门的?”顾长夏反问道,“还是你觉得,他知道玄歌门是为了利用魔君,才让我留在唐门?”他看着唐晚的眼神里,一丝波澜也没有,仿佛三十年来的相识相知,都是白纸一张罢了,“如果他是为了这些,他何必去找玄歌门?一样一样宝物送给人家?或者你也可以相信,他留着我,只为了亲手杀死我,至于连累多少人去死,并不在乎——包括你。” 唐晚呆呆傻傻地听完这一切,嘴里仍旧喃喃说道:“不、不……掌门不是……他明明……” “执迷不悟。”琴白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他原先背在身后的右手要伸出来,却被顾长夏拉住了。 “你还有要说的?”琴白问顾长夏。 顾长夏顿了一下,把手松开了:“没了。” 这两个字就像宣告死刑一样落在唐晚的身上,他惶恐地四处乱看,仿佛再看一看就能有一线生机一般,可是这里,只有面容相仿的琴顾二人和面色如纸的赵四九。 唐承影呢?唐承影是他最后一线希望,可是唐承影却不知道在哪里。 先失望,然后绝望。 大概是绝望之后反而能冷静下来,唐晚说:“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琴白伸出手,食指轻轻点向唐晚的眉心。 顾长夏看了一眼,默默背过身去。 说时迟那时快,白天突然降下一道雷霆,直指琴白。仔细一看,雷电之中还有一人手持一柄焦黑的桃木剑。 杀得琴白猝不及防。 赵四九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咳嗽了起来:“动作太慢了。” 拖了这么久的时间,等的就是这一刻。 ☆、041 041 琴白被这一道天雷劈中,狼狈不堪,抬眼一看,还是那个讨人嫌的方宇清。他顿时就没了好脸色:“是你。” “见过仙尊。”方宇清同上次醉仙楼一别相比,身上魔气乱窜,道法横行,想必是练了什么邪功,自己行将就木却浑然不觉,让人觉得好笑不已。 赵四九终于恢复了他一惯的风姿,笑道:“人都来齐了吗?” 方宇清向他行了一礼,答道:“自然。门外五千精兵候着的。” 这般也就明了了,他们是与朝廷勾结的。 唐八冢这痴人,算错了玄歌门的主意,自以为聪明,放个顾云梦任他们宰杀,一边钓得琴白为他修复神机山,一边又想让仙人替他杀了顾长夏,好一场美梦!哪想到玄歌门与他百依百顺,客气非凡只是装装样子,玄歌门真正想要的不仅是魔君,也要秘术,还要灭门,将一切全部换给玄歌门才是。 只是唐八冢这人已经在地府报到了,若是他想到如今,是否当初真的能去放顾长夏一马? 即便顾长夏是魔又如何,这世上真的有绝对的正义,或是绝对的邪恶么?在顾长夏魔血尚未觉醒之时,又或者他魔血觉醒之后,除了杀了他唐八冢一人之外,顾长夏曾几何时做过伤人性命的事? 非要坚持这所为绝对的正义,这代价,是唐门数百年的累积和三千门徒的性命,值得么? 然而这问题,已无人能答了。 琴白原本并没有对唐晚动杀心,原本仙凡不同路,他也不能杀了唐晚,只是想教训教训他罢了。再说琴白鲜少做这些事,心里还是有些不忍的,正当犹豫之际,被方宇清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伤来势古怪,不像是一招所致。琴白心道不好,悄悄瞧了顾长夏一眼。 顾长夏也正看过来。两人一对视,琴白立刻将一套七星步阵法入密传音给顾长夏。 现在外头有数千精兵,内里又有方宇清这妖道人,琴白被偷袭得旧伤复发、而顾长夏本身魔血不稳,实在是腹背受敌,只有通力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这时方宇清又对琴白说道:“不知仙尊觉得方某进步些许了么?” 琴白心里啐了口,想说,妈的有病。但是脸上还是清汤寡水地不打算理他,脚下不忘配合顾长夏,二人继续专心地踩七星阵。 “后来方某才想起来,原先曾经开罪过仙尊。”方宇清拿剑指着琴白,吊儿郎当地晃了晃剑头,那剑穗金光闪现,真是美得非凡,比那烂木头做的剑身不知道好多少倍,“其实我与仙尊的初次相见,还是在皇宫的房梁上,这么一算来,这次是与仙尊第三次相见了。” 琴白叹了口气,怪不得刚刚那道雷霆差点让他承受不来,原来是这人真的坠入魔道了。皇宫初遇时,方宇清只是心魔附体,醉仙楼相见时他神志清醒,故而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可今日重逢,将前后都说得如此清楚,看来是坠魔已久,心魔已为他所用了。至此,此子,无可救矣。 只可惜当日琴白念及他俩之间的因果,将一缕真元附在剑穗上赠予方宇清,非但没有帮他渡过心魔,恐怕已经炼化为他的助力劈得自己浑身是伤。 方宇清看琴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得意得很,比那次玄武湖畔大显身手都要眉飞色舞许多:“仙尊为人和善,送我一柄剑穗,助我功力大增,方某感恩得很。”特意又晃了两下剑穗,那剑穗本身流金溢彩的,被他这么一晃,反而不知从哪儿发散出一股阴冷的邪气。 琴白只觉头痛。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剑穗已经成了这小魔头的助力,当下只有硬碰硬地跟他干一仗才是真的了。 唐晚看两者拔剑张弩,也不知怎么想的,径直走到了顾长夏身边。 顾长夏正忙着布阵,不好搭理他,可唐晚竟不肯走了。 赵四九这边便得意了:“唐长老,痴情呀。” 顾长夏突然想到唐承影怎么不见了踪影?这唐晚拦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几步他和琴白的阵法就能走完了,卡在这里是等死吗! 他不走,琴白对应也不能走,只能站在那里。顾长夏明白琴白自然是不会露什么马脚,可是再拖下去,顾云梦恐怕性命难保了! “你做什么。”顾长夏轻声呵斥道。 唐晚拦住他:“你不能再往前去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顾长夏心想,你也没那本事。但是看着眼前这人,略比他高半个头,眼睛里亮亮的,像是狗一般的眼神……是了,和他刚刚骂他的那个狗,有些不同,是那种忠诚的,令人难忘的眼神。 顾长夏最后还是心软了:“让开。” 唐晚认了死理:“你不能再往前去了。” 赵四九摇着他那把破扇子,在一边说起了风凉话:“唐长老果真十分情深义重,可惜魔君大人似乎并不领情呢。”估计这会儿没人找他麻烦,独自闲了起来。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9节 顾长夏被这一句撩得烦了,火气立刻上涌,眉心也出现了墨色的火焰纹路,他儿子还生死不明,这种时候一前一后磨磨唧唧哪里是他的做派!唐晚这人,更是从小到大就只知道拖他的后腿,把他的事儿一件一件地跟那个老狐狸汇报,逼得他只有装疯卖傻被人欺负了一辈子,现在还要做出一副多么伟大的样子拦着他。 顾长夏眉心的火焰纹路忽明忽暗,看得唐晚心里也没了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他之间……还能有什么联系,但是他已经决定了。先前这些事对也好错也好,总之他不能让顾长夏死了。就算都是他错了罢,只要人活着,就还能有机会再去说这些是非,但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长夏哪里跟他纠缠这么多,一掌劈过去,直直打在唐晚的胸口。 这唐晚真倒是个傻的,硬吃了这一掌,脸色霎时间惨白惨白的。 顾长夏没想到他不躲开,这一掌只是随手一甩,也不记得到底是多少分寸,一时间慌了神,不知如何才好。 方宇清瞅准了顾长夏心境不定,向赵四九使了个眼色,将剑收至背后,装作好模好样地同琴白说道:“仙尊,您与我等,无需如此大动干戈,不如我们借一步里面说话。毕竟我方某,承恩这么多,将来还指望能让仙尊再点播点播。” 赵四九也在后面应道:“毕竟我门从未同仙尊有任何过意不去,仙尊的事情,我门向来放在心上,这些只不过是同唐门的杂碎琐事罢了,仙尊倒也无需插足其中。” 听起来和和美美,将琴白看做好糊弄的。偏巧琴白并不是那么个善茬,佯装应道:“本尊也无心恋战,若是你等满足了本尊的条件,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 赵四九心下一动,虽然知道琴白这是瞎扯的成分居多,但仙人之力无论如何诱惑太大:“仙尊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四九听听。” 顾长夏听到这里便明白,是要把顾云梦交出来的意思。他瞟了一眼傻不拉几的唐晚,心里有些百感交集。虽然他是魔君,可他的心毕竟还是肉长的,年年岁岁相依相伴,也是他长久以来唯一的心愿。只是也许他们在错的时间相遇,大概此生,也无缘修错重来了。 “你给我让开。”顾长夏,低声说道。他眼眸低垂,面色不晴,这一声太过短暂,全数被淹没在琴白问的那声“顾云梦在哪儿?”里了。 但唐晚听到了,他借着刚刚顾长夏那一巴掌,悄悄握住长夏的手心:“你不要送死。” 顾长夏抽回了手,坚定地说:“你让开。” 四目相对,唐晚叹息了一声:“敌不过你。”终于让到一边,看着顾长夏继续将阵法走下去。 赵四九一心顾着琴白,自然没注意到顾长夏这边的小举动,他生来就是一等一的聪明,听到琴白这句也忍不住皱眉,顾云梦和琴白相见是他一手安排的,为何事到如今琴白还要忙着找顾云梦?难道琴白的魂魄不在顾长夏的身上,是在顾云梦的身上?既然顾云梦是筹码,他肯定不能白白浪费了,便说道:“不知仙尊找那小鬼作何?” 作何?琴白心想这个赵四九,真是死也不得消停:“本尊寻他,同你何事?只管交出人来。” 赵四九听他如此强硬,不乐意了。他心道这破烂仙人刚刚不也吃了方宇清一道雷霆么,天大的能耐也无非如此了,给脸不要,那就不给了:“既然仙人不愿说,四九也是爱莫能助了。”说罢下巴挑了挑,示意方宇清动手便是。 自然,琴白同他们尚还谈着条件,动手的只能是顾长夏了。 方宇清念出一道诀,双手向后一握,霎时间桃木剑竟然分成了八重影子,柄柄都是那炭黑色的剑身和金光四溢的剑穗。 琴白不理会他这雕虫小技,右手轻捻想定住其中的真身。哪想到,大概是因为里面那充沛的灵力来自于他自己的剑穗,不仅没被他定住,反而吸走了这一份灵力,飞速向顾长夏刺去! 唐晚一个眼疾,飞身就帮顾长夏挡剑! 只是那剑不过是虚影,穿过唐晚的身体,直直刺进了顾长夏胸口。 而顾长夏那个傻瓜,他舍不得这还差几步的七星阵,还要拼命往下走。 只差几步,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唐晚哪忍心看他这样,立刻冲上去扶着他。 赵四九看着顾长夏旁若无人地推开了唐晚,挖苦道:“唐长老,看来你这舍身,倒是白费了呢。” 琴白多想叫这傻子别坚持了,别走了,没关系,他们还有别的办法。 他的身体里法力越来越充盈,他知道,那是顾长夏身体里的魂魄在流回来。琴白努力地想拒绝这些,顾长夏还不能死啊,可是他又不能弹琴,他的琴音只能让顾长夏更加痛苦。 一个人的苍白无力是什么样的感觉,而一个仙人的无力,可能比人,要懊丧十倍有余。 顾长夏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唐晚都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晚。”顾长夏轻轻地喊了唐晚的名字,眼睛微微闭上,像是在梦里一样。 赵四九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骂方宇清说:“快点处理了,恶心。” 方宇清得令,立刻举剑就劈,谁想顾长夏眉心涌出无尽黑气,把他、唐晚包在其中,谁也进不来。 “废物!”赵四九骂道,“叫外面的都给我进来!我不信踏不平他唐家堡!” “闭嘴。”琴白说道,他手上不知何时幻出一把琴,轻拢五弦,天地顿时清净了。 赵四九也好、方宇清也好,流云也好、滴水也好,全被定住了。 琴白匆匆跑向那团黑雾,却听到里面传来顾长夏清泠的声音:“仙尊,别过来了。” 琴白只能驻足。 “仙魔不两立,我这身体,早就抗不了几天了。”黑雾散去,唐晚扶着他,可他的头发却全白了。 “不会的,你会好的,你能好的。”唐晚抖抖霍霍从袖里掏出一枚玉瓶,“这是承影前辈那里来的灵泉水,能洗经伐脉,能让你好过来的。” 顾长夏没有接过去,笑着说:“阿晚,别骗自己了。” 唐晚这男儿,到这时,眼角方才流了泪。唐八冢死的时候,他没哭;顾长夏骂他是狗的时候,他没哭;偏偏这时候,泪是止不住,往下掉了:“你胡说。” 琴白记得那个小玉瓶,那是顾云梦重伤的时候唐承影给的礼物,没想到唐晚一直留着,是为了留给顾长夏。 空剩下一声叹息而已。 “仙尊,”顾长夏说道,“我将魂魄还于您,我死后,魔气自然会退散大半,到时还请你务必照顾好小梦,他是我唯一的牵挂。” 琴白来不及想,便已答了一声“好”。 顾长夏大概就是在等这声好,听罢方露出一丝浅笑,然后没了。 琴白的定身法术,也在这一刻倾塌,他大概是用尽了原本所有的灵力才给顾长夏维持了这么片刻的安宁。 一阵风吹过,唐晚的怀中早已空无一物。 方宇清回过神,立刻抓住了这个空子,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赵四九的指令到底是什么了。琴白已经彻底撩起了他的虐杀欲望,直呼了一个霹雳往琴白身上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顾云梦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一下突然扑到琴白身上!背后唐承影大喝一声:“走!”三人瞬间凭空消失在众人眼中! 唐晚望着琴白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是小梦啊……他平安着呢……你也……该安心了吧……” 赵四九气坏了,叫方宇清立刻杀了唐晚给他解气。 至此,唐门的最后一个活人,唐晚,死于非命。 永乐二年,八月微凉,唐门,灭。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上卷!开心! 这本书是从14年11月开始构思的一篇娱乐圈文的番外慢慢演化而来……(好像走得很远了) 今天是2016321!今天是真正写完上卷的日子(虽然不知道存稿箱几号才会放出来……) 开心开心开心! 真正动笔是2015年8月9日。那时候全文也有了新的人物原型,本身我是一个不会写长篇的人(大概超过4万5就进入哑巴阶段了) 结果没想到上卷就写了十万字! 真地非常非常非常开心!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 本身选材也不算大热,加上新手试水,各方面数据都比较差。 但还是许愿完结之后能有一些人喜欢! 能在wb搜自己的笔名时看到有天使扫过这篇文……之类的 =v= 上卷里有一些还是没有解释的,留在下卷了(不是因为我忘了!) 在此罗列一下以免大家忘记了: 1顾云梦的真身是什么(虽然估计大家都猜到了) 2罗刹为什么笑话琴白是个傻的(也可能是他本人恶趣味) 3幼年时期的琴白和他的罗师兄的故事 4顾云梦和唐承影跑哪儿去了(……) 下一篇我们还会去皇宫冒险! 去探访明朝最有趣的皇帝(我认为的) 希望大家能陪我走到最后。 特别感谢: 豆腐、小何。 ☆、番外·少年唐晚篇 番外·唐晚篇 “阿晚,你功课又没做完?”唐八冢把唐晚拎小鸡似的拎回屋里,“你知道先生第几次找我谈了么?” 唐晚缩着脖子摇摇头:“师父,我下次不敢了。” “不敢?”唐八冢气得胡子都抖啊抖的,“只要顾长夏喊你,你跑得比谁都快!” 他看唐晚耸拉的脑袋,心也软了,但是想想掌门那个徒弟,到底是比自己的争气多了:“那小子功课写完了吗。” 唐晚刚要答是,看见师父那神色,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唐八冢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师父,自然心里有数:“肯定是写完了。你看看你,真是让为师如何是好。” 唐晚低着头说:“下次不敢了。” 时,唐晚十三岁,顾长夏十岁,唐八冢正当立,岁月安稳。 顾长夏来找唐晚的时候,小哥哥正在背棋谱。 “阿晚哥哥,”顾长夏抱着新写的大字,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你帮我看看这个好么?” 别人背书,要是被冒冒失失地打断了,铁定要生气。唐晚不一样,他是真的烦死了背棋谱,正好顾长夏来了,能让他偷得闲,自然十分高兴:“今天抄的什么,弟子规么?”接过手来,果然是工工整整的“朝起早夜眠迟”。 顾长夏睁大了眼睛:“我写的好么,快说说。” 唐晚才十三岁,哪懂得字的好与坏,但他明白顾长夏的字方方正正,笔画粗细相同,是笔力平稳,下了功夫的,夸道:“当然好了,比我写得好多了。” 顾长夏一听,立刻摇头说:“胡说,阿晚哥哥的字是堡里最好的,先生天天都在说。” “是么。”唐晚心里高兴得很,师父成天到晚只会嫌他还不够好,鲜少夸他进步,只有顾长夏天天崇拜他,把他当个小英雄,“长夏的字也很好,不过几天就能超过我,做堡里第一名了。” 顾长夏笑说:“那时哥哥的棋,肯定也能打成堡里第一了。” 唐晚蹦下了板凳,扯着顾长夏说:“走,我们去后山玩一玩。” 他俩人蹑手蹑脚地遛出书房,没想到被唐八冢逮了个正着。 顾长夏一看到唐八冢,立刻就慌了神,扯着唐晚的衣角,不让他继续走了。 唐晚这时还没反应到自己师父回来了,拽住顾长夏的手说:“别扯呀,我们赶紧走,师父等下就回来了。” 唐八冢真是气得鼻子都不走风了,使劲跺了跺脚:“你这个臭小子!” 这一声真是吓得唐晚额上冷汗都淌下来了,僵直着背,更加不敢回头了。 顾长夏小声说:“阿晚哥哥,你快认错吧,跟师父说些好话呀。” 唐晚只好转过来,磕磕巴巴地说:“师父……” 唐八冢哼了一声:“你给我去天井跪着!”他瞥了一眼顾长夏,大概是碍于掌门的面子,最终只说,“长夏今日先回去吧,改日再来叔叔这儿玩。” 顾长夏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小哥哥。 “早点回去。”唐八冢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已经带了些怒意。 顾长夏吓得一溜烟跑了。 唐晚还站在那里,他跪过一次,天井的石板阴冷,那感觉就像拿小针不停地扎膝盖的最里面。他可不想再跪了:“师父,我真的知错了。” “错?”唐八冢冷笑一声,“你知了多少回错了?只要顾长夏那小子一来,你这心就野了,哪一回不是这样?我让你读书练字,将来好在唐门独当一面,而你呢?”他气得将手背过去,绕着唐晚走了两圈,“你就知道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顾长夏,天资聪颖,掌门视他如己出,将来一定是唐门的栋梁,那你呢?待我百年之后,你该如何是好?” 唐晚听多了唐八冢这样的话,头如捣蒜地点着,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不理师父的独角戏,一会儿就好了。 唐八冢还在没完没了地说:“人说龙生龙、凤生凤倒也罢了,那顾长夏又不是掌门亲生的,不过是个野孩子!哪能比得我们堡里的孩子!阿晚,你要多用用功,为师等着你给我长脸啊!”他絮絮叨叨了一阵,也不提罚跪的事儿了,把唐晚一把抱起来说,“阿晚啊,快些长大吧,成为我们堡里最年轻的长老,等师父老了,也能开心了。” 唐晚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那时的他,还不懂这些称谓都代表着什么。 等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001 四月。 天气阴沉,一辆小轿子晃晃悠悠地进了紫禁城。 轿夫无精打采的样子,明显是没有把轿中的主人当回事,但也不至于拖沓,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走着。 旁边一位公公跟着,向轿里那位禀告:“请殿下先到文华殿暂住。” 里面的人,用扇子挑了帘子,露出半张清秀的脸:“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他声音清冽,又是一张少年的脸,怎么看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偏偏说话老成,短短几句话,逼得那小管事的喘不过来气。 “禀殿下,快到东安门了。” 少年往外看了两眼,数十名官大人正在城门下等着他。 “停轿。”他说。 轿夫停了下来,公公却慌了:“殿下?” “你去请那些大人过来。”少年说道,“告诉他们,我要走大明门。” 大明天子,当然要走大明门! 正德十六年,明武宗仙逝,无后。张太后同杨阁老商议,将皇位继予年仅十五岁的明世宗。随后世宗进京,是时,百官争权,欺侮世宗年少,命人送世宗从皇太子入京之路继位。 因此有了上述这一幕。 十五岁少年,第一次进京,仅凭一人之力,战胜了百官的威压,以大明天子的身份,站在了权力的制高点。 从此,拉开了一个传奇的时代—— 嘉靖。 001 顾云梦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咕噜咕噜打了两个滚,撞到一根怀抱粗的柱子上。撞得他头脑西昏、眼冒金星,缓了好半天才扶着柱子慢慢地站起来,只见这柱子上写了四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 他抱着脑袋想了想,对了,唐承影把他从赵四九那儿救了出来,然后他们找到了琴白,在疯道士动杀手之前,他开启了三界的钥匙,然后就不知道了。 他绕着走了一圈。琴白和唐承影不知所踪。这屋子意外的又大又宽敞,随便看上几眼都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特别是房顶上那些花样,攀龙附凤得……有点眼熟? 这里?这里是皇宫?! 顾云梦突然反应过来,但是奇了怪了,这屋子里明明点了灯,却一个人也没有?他只能压下声音喊道:“琴白?你在哪儿?琴白?——” “你在唤谁?” 顾云梦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柱子的阴影里藏了半个人,不仔细看,真是看不清楚。 “你又是谁!管我作甚!”顾云梦是被吓坏了,声音都拔高了一些。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我是谁?” 他从光影里走出来,顾云梦方才看清了,这人穿着一身龙袍。 他三十多岁的样子,器宇不凡、面容隽秀,眉宇之间还有几分朱棣的样子。 顾云梦心里有了猜测,但不敢确定,还是问道:“你是什么人?穿着我大明天子的衣裳!” 那人不怒反笑:“天下间可穿天子衣裳的,还有什么人?” 顾云梦一愣:“你是太子么?是永乐的儿子?”他说完方觉失言,立刻跪下拜见眼前这人。 “成祖?”那人吃了一惊,问道:“为何提到成祖?” 这里又说不得他同永乐那个所谓的“一面之缘”,也不能张口就问你爸死了么,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先皇战功累累,草民心中敬仰。” 那人微微蹙眉,问道:“先皇?你……你可知道今日是何年何月?” 顾云梦被他问懵了,他心里暗道不好,唐承影的小世界里,一日方便是凡人半月,何况三界秘钥,不知道外头已经过了多少时日了,他只能商量着答道:“永乐二、不、三年,八月……?”他答完才想起来屋里到处都是炭火炉子,这已经入冬了,他却答了个八月。 顾云梦暗道不好。 果然,那人愣了一下,问道:“你可知你在哪儿?” 顾云梦找不到琴白,也找不到唐承影,对着眼前这位,也只能见招拆招了:“回陛下,自然是南京。” 没想到那人突然把他拉起来,仔细看了他身上的衣服:“你是什么人?何门何派?来刺杀朕的么?” 顾云梦被他扯得身上生疼,又不敢乱动:“草民顾云梦,蜀中唐门人士……” “被我所救,随我而来。” 琴白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对这位天子点点头:“在下琴白。” 顾云梦看到琴白来了,终于看到救星了,碍于眼前这九五之尊,压着小小的声音问道:“你去哪儿了!” 琴白虚拉一把,顾云梦就从眼前这人手里被拉到了老仙人的身边。 他出来得太突兀,那位九五之尊也失了反应,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是琴白?” “正是在下。”琴白微微颌首,风度翩翩。 没想到,皇上却突然大喜过望,拉住了琴白的袖子:“原来真的有!真的有仙人!” 琴白和小顾相视一眼。 圣上惊觉自己失态,慌忙松开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向琴白作了一揖:“朕……我乃大明第十一代皇帝,朱厚熜。成祖——永乐帝,是我的先祖。如今,已是嘉靖二十一年。” “十一代?”顾云梦惊呼出声,他不好意思地缩缩脑袋,转头看琴白,问道:“这是过了多少年了?” 琴白面目含笑,将小孩儿拉到背后:“大约一百三十七。” 嘉靖先是惊于仙人的妙算,转而发现琴白对他还有不少敌意,想到自己唐突,便解释说:“仙人有所不知,您的名讳,是从成祖的手记中得来的,宫中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听他这样说,琴白倒是想起来,他是同朱棣说了自己的名讳:“那柄匕首呢?” “匕首?”嘉靖想了想,“仙人指的是何物?” 琴白估计嘉靖也不知道匕首在什么地方,便换了个话题:“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儿?不合规矩。” 嘉靖被问得有些无措,这应该是他一生中鲜少有的时候。他该如何说呢,他刚刚逃离一死,今夜只想在宫里散散心,因此空坐在这里? 琴白见他不说话,稍微等了一会儿略表尊敬,私下不动声色地牵过顾云梦的手,准备离开。 嘉靖还是说了:“仙人,之前宫中有人要杀我。” “杀你?”琴白想了想,“你地位尊贵,自然有人想取而代之,这是正常的。” 嘉靖只能苦笑一声:“只是个宫女罢了。” 顾云梦仗着琴白在场,胆子也大了起来,插嘴说道:“那一定是有人给她撑腰了,光是个宫女,肯定万万不敢的。” “我嫔妃处尚且如此,这宫中真没一个能让我安心的地方了。”嘉靖说道。 琴白掐指一算,心中有数:“无需这样想,你是长命之人。” 这时外面有太监叫到:“陛下,严阁老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嘉靖随便应了一声,转头对琴白恭敬道:“仙人,您可有落脚处,不妨在我宫中暂居可好?” 顾云梦本想婉拒,没想到,琴白拉了他一下,说道:“那便劳烦陛下了。” 嘉靖听了很是高兴,他吩咐了宫人伺候琴白与小顾,自己先行一步去见严嵩。 等那人走后,顾云梦用力拽了下琴白的袖子,话也不说,光瞪着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琴白。 老仙人知道小孩儿这是生气了,只好拉过来,揉着小孩儿软软的头发,轻声说道:“你要有什么想同我说,悄悄说在心里也行,我听得到。” 顾云梦大概是忘了,他和琴白还有契约这件事,经老家伙一提醒,心里的抱怨如同潮水般一把就把琴白给淹没了。 琴白没办法,在噼里啪啦的埋怨中听了半天,才听出来是怪他不见了,把小孩儿给吓坏了。 这时,引路的宫人请他两人移步西苑。 殿门一开,屋外大雪纷飞。 深冬时节,琴白一席白衣走在前头,回头冲小孩儿招招手,让他快点跟上。 冷气太强,扑面而来激得顾云梦一个哆嗦。 琴白当即憋着笑,打了个响指。 应声而来的灵气化作一道金色的褂子,顺势披在顾云梦的肩上。 琴白牵起顾云梦的手,说:“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的时候小天使的留言真地是给我这个冷文作者最大的鼓励啦=v= 希望下卷能保持上卷的作风 让看到最后的作者能说一句“没有遗憾” thank u :d ☆、002 002 宫人给他俩安排了一处休憩,正巧听到外头掌灯的、打更的报过一轮时辰,琴白便对那宫人说:“今日夜深了,若是陛下要来,就请他回去,我等今日要先歇下。” 宫人瞅了一眼顾云梦,问道:“仙尊且容咱家再为仙童寻一间偏殿可好?” 顾云梦一听人称他小仙童,有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刚准备答应,就被琴白截了话:“不必,他与我同吃同睡。” 这宫人的头立刻垂下去,做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仙尊可需用些饭?咱家命人去准备。” “今日不必了,明日一早吧。” 打发了宫人,终于殿里就剩他两了。 这门一关上,顾云梦就插着腰问琴白:“什么叫‘为我所救’?你再说一遍?谁救的谁!” 琴白笑道:“是你救的我。回回都是你救的我。”他随意找了一处椅子坐下,伸手让小孩儿过来:“但我怕不那么说,他要揪着你不放。” 顾云梦一想也是,嘉靖怎么也是天子,要杀要剐的,一句话的事。这样一说,琴白做得反而有道理了,可是他心里还是别扭:“那也不能这样说,我还是救了你的。” 说完这句,顾云梦突然想起来,唐晚被他留在唐门了,还有阿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当时情急之下,他只看到琴白和唐晚,想也没想就抓上琴白一起走了。 只是没想到,一走就走了一百三十七年。 “琴白……”顾云梦喃喃道,“我们还能回去吗……” 琴白拉过顾云梦,刚想开口讲些安慰的话,没想到一张嘴,一口血直直喷出来! “琴白!” 顾云梦也顾不得那些了,紧紧抓住仙人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琴白随手一抹,把血擦了,然后捻了个诀,衣裳和脸上都恢复成原本干干净净的样子。他还打算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敷衍两句,结果顾云梦先发制人:“你是不是又打算瞒着我什么?” 琴白一愣:“什么?” 他对上小孩儿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写满了疑惑和埋怨。 这样的眼神让他没法再装了,只能把头撇到一边,说:“你问吧。” 顾云梦心里一下有点涩,顾长夏、唐晚、唐承影那三人都不见了,琴白在他眼前吐了血,然而他还是跟刚回到唐门时一样,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你怎么伤成这样?我爹呢?晚师叔呢?承影前辈呢?” 琴白苦笑道:“你这样问我,我先答哪一个好呢?” 顾云梦搬了凳子在旁边坐下,说:“反正都要答。” “好好好。”琴白想了想,还是从顾长夏开始说起吧:“你父亲,顾长夏,是我那缕残魂的宿主,也是所谓‘魔君’。你失踪后,我同他一起推断出,唐八冢的——”阴谋吗?琴白顿了一下,小孩儿颦蹙之间,眼神仍旧清澈如故。他脑中突然闪现,那时候,他问顾云梦,如果唐门灭了会如何,那孩子也是一样皱着眉头。 两张相似的面容在琴白的心里转了又转,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把他给淹没了,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唐八冢一个不好:“——一些想法。你父亲的身体很差,在和方宇清的打斗中,仙逝了。” 顾云梦听到掌门的名字,就瞪大了眼睛,他肯定是有许多疑问,只是乖乖憋着等着琴白一点点告诉他,却等来了“仙逝”两个字。 他打了个冷颤:“……死了?” 大概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的眼眶里一下子盈了许多水,马上就要掉下来,又问了一遍:“死了?” 琴白哪里忍心看,把小孩儿抱紧怀里。顾云梦把脸埋在琴白的胸口,任眼泪把老仙人的衣裳都染湿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虽为魔君,但是一生也未入魔道。”琴白轻轻拍着顾云梦的背,“仙魂和他的魔血本就冲突,他能坚持到那时,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长夏是万里挑一的体质,生而矛盾,注定无法长久。 可人只要活着,就会有不得不面对的矛盾,难道也眼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终点么? 琴白抱着顾云梦,心里走了一遍顾长夏对他说的那些话。那样骄傲而别扭的一个人,自然不会对他一五一十地说出心中的委屈。他明明可以选择三千世界一走了之,却为唐门留下来,忍受日复一日的□□,明明身为天才,却甘愿落寞。 然而这就是人,活生生的人。 这一切不应该与顾云梦知晓。 他只是少年,应当英气勃发,终日欢声笑语。 顾云梦闷在琴白的怀里,听得懵懵懂懂,他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但一个字也没有说,也没有哭到抽噎。 顾长夏是魔君也好、仙人残魂也好,那不过是一个代号,在他的记忆力,顾长夏是那个他病了照顾他,他皮了教训他,从来都护着他的好父亲。 在这沉默之中,琴白感到胸口温热的湿意扩散开来,他明白,这是小孩儿的心。 “赵四九勾结了朝廷,要灭门唐门,方宇清是他的走狗,应该也是被他劝入了魔道。”琴白继续说着,“原先我在医馆为我们卜算了一卦,卦象离奇,问到你我安危的时候,龟卜竟然炸了。我本以为,这大凶之兆是说明我时日无多了,没想到你我竟然机缘巧遇到了百年之后,也算是应了这卦吧。” 顾云梦瓮声瓮气地问:“你那时问我,唐门灭门和你死,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卦?” 琴白摸摸小孩儿的脑袋:“是,那时我没想通,我以为你我安危是那么个解法。” “那唐门呢,还在吗?”顾云梦突然抬起头来,急切地想听琴白说个答案。 琴白只有苦笑。 顾云梦这才一颗泪绷不住,从眼睛里掉出来:“没了,都没了……” 他哭了好一会儿,哭痛快了,想起来问琴白的伤势。 其实琴白第一次见那疯道士的时候,就被魔气打伤了真元,顾云梦和周六所摆的聚灵阵只能聚灵而不能治根本,后来因为魂魄恢复,这事儿就暂搁着了。但在唐门,琴白旧伤复发,又为顾长夏锁住时间,是整个内力透支了。还好有顾云梦和唐承影出手相助,才得以逃脱。 琴白说:“没事,一点旧伤。” 顾云梦根本不信,琴白旧伤多了去了,也没见他吐过血。当初琴白受伤,是化成淡淡的光团,看不见人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消散了,因此他也捏不准这次伤得是不是比上次重:“你这次伤得有上次重吗?”但他心里祈祷,琴白的身体还在,肯定比魂飞魄散要强。 “我这不好好地在这儿么,你别多想了。”琴白不打算接他那儿茬:“你不想唐承影了吗?” 顾云梦呜呜了两声,吐出一个字:“想。” 琴白拍拍小孩儿的背,从袖里摸出一块玉佩,正是当时赠予唐承影的那块:“你摸摸他。” 顾云梦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侧过脸看着琴白,嘴唇颤抖着:“不……不会连他……” 琴白把小孩儿揽进怀里:“说什么傻话,他还不至于。”他的大手握着顾云梦的小手,放在这块玉佩上:“他不是一早同你交代过么,凭他一己之力,撑起小世界实在是太累了,只能再撑百年,而现在已是一百三十七年了。” 顾云梦手抚上去,果然心头传来唐承影的笑声:“小友,我请你百年之内将我交与唐玄歌,你可不能忘记了呀。” “那是自然!”顾云梦又惊又喜,“你还好么,你的画呢?” “那东西太过破旧……”唐承影的声音懒洋洋的,“我不要了。” 顾云梦戳戳玉佩,说道:“那不是玄歌老祖亲手画的,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琴白在旁边听着他俩唠唠叨叨,听到这一句,脸色不由沉了一下,他轻轻咳嗽了一嗓子提醒唐承影,该说不该说,让他自己掂量。 唐承影自然是没脸没皮地回道:“再亲手画的,也是破破烂烂了,都过了好几百年,没成碎片已经不错了。现在这宝玉,光泽圆润,配我最合适了。” “你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说话?”顾云梦又问道,“不然我们去你的小世界里也行呀。” 唐承影没想到顾云梦会这么说,一时间接不上话。 琴白先救了场:“他这家伙还要在宝玉里修养几日,之前救你,也是元气大伤了。” 唐承影赶紧接着,大声打了个哈欠:“顾小友,改日再来找我吧,让我再睡会儿。” 琴白也开了别的话:“我是忘了问你,当时你被赵四九抓去了,被他欺负了吗?又是怎么跟唐承影碰上的?”他心里清楚顾云梦没有灵力,无法催动三界秘钥,他们三人之所以能来到百年之后,多半是因为唐承影通过契约催动了钥匙,因此那家伙的灵力所剩无几,只能先丢掉外壳以魂魄的形态附在玉石上修养。 那画,是他的命根子,怎么可能丢了,多半是被他藏在小世界里了。 说到被赵四九捉去的事儿,顾云梦闷了半晌,骂道:“脑子有病!”他挣了一下,坐好,“你知道吗,他就给我灌什么破药,然后又灌开水,烫死我了,我这儿、这儿、这儿,都烫着了!” 小孩儿说的时候,手就在脸上乱指,先是戳戳嘴唇,又戳喉咙、脖子,其实美肤如玉,难看出来之前受过什么锥心刺骨的伤,这么胡闹一番,还有种撒娇的味道。 但难看出来,并不代表没有。 世间诸多事,皆是如此,未曾言明,或是这一刻你未曾看到,并不说明它未曾存在过。 顾长夏的脸没有留疤,是碍于他的魔血,如今琴白想起顾长夏曾对他说的,顾云梦并非他亲生子,心下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觉得,孩子这样可爱,那开水未必多烫,只是真的受了委屈。 顾云梦发现琴白半天没有反应,更委屈了,大力推了琴白胸口一把:“我跟你说话呢!” 琴白这才缓过来说:“听着呢,听着呢。” 那日后来,有下人向赵四九报信,他便出去了,留得顾云梦一个人在屋里,方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小孩儿知道机不可失,自己想法儿解了绑。这时忽然听得外面一阵打斗,唐承影蹿进了屋里,带上他就跑,边跑边叮嘱他,三界秘钥就锁在他的眉心。 之后他们赶到琴白那里,但也为时已晚了。 想到这儿,顾云梦的眼泪又要往下掉了。他是堂堂男儿,有泪哪能轻弹,今日已经哭过一回,不兴再哭了。 “不跟你说这个了。”小孩儿从琴白身上直接蹦下来:“你说赵四九是伙同朝廷去灭了唐门?” 他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又说道:“既然都来了皇宫,是不是可以去查查当年为什么要灭唐门?” ☆、003 003 第二日,这两人一早被宫人伺候了更衣洗漱,就听得皇帝求见。 顾云梦被这个禀报吓了一跳,扯着琴白的袖子悄悄问道:“这儿不是他家么?为何还要差人禀报?” 小孩儿今天一睡起来,除了眼睛还有些肿,已经完全看不出昨天那愁眉苦脸的样子。琴白一边暗暗庆幸顾云梦的忘性,一边又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你在唐家堡,也是要讲规矩的,宫里也是一样。”琴白回道。 顾云梦想了想:“我听先生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是大明江山的主人,为什么还要讲规矩?这样活得多累。” 琴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果然是小孩子的想法:“你的机甲鸟,为什么能飞?”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顾云梦呆了一下,说:“是因为注入了灵力啊。” “……我问的不是这个。”琴白有些哭笑不得:“我是问你你做的那个过程,是怎么样的?” 顾云梦老实答道:“按照师父教的图纸,有的做一些修改,把各个部件都做好了。” “大明也是一样。”琴白弹了一下小孩儿的脑壳,顾云梦条件反射地抱住额头,瞪了琴白一眼。 老仙人把小孩儿的手拉下来,看着脑门儿上红红的印子,笑说:“大明就像是皇上的机甲,他要把这弄好了,虽然可以做些修改,但总体上还是要按着图纸把它做好、拼在一起。这图纸,就是规矩。”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0节 “所以皇上也不可以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必须要照着规矩……大明那么大,要有多少规矩啊……”顾云梦小声嘀咕道。 这时,宫人传讯,嘉靖已经在正殿里等他二人了。 琴白帮顾云梦把发带扯扯紧,说:“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陪你。” 正殿里的碳火烧得很旺,这会儿已经是壬寅年腊月里了。 过来正殿的路上,小孩儿又向引路的问了些事儿。 仙家问答,这帮奴婢不敢不应。约莫两个月前,皇上在宫中遇袭,差点被宫女勒死在嫔妃的床上。 当时情况危急,太医拼死一搏,下重药救陛下。熬了四五个时辰,陛下终于还过魂来,真可谓是九死一生。 顾云梦与琴白相视一眼,算是明白为何昨日皇上大喜过望了。 帝国之君,要沦落到求神庇佑,不知是国之幸、还是不幸。 原本他们以为殿里只有皇上一个人等着,没想到还有另一位。 这人,怎么看也是个老年人了,胡子花白,弓着背,除了一身华服,怎么也看不出来与朝廷有什么干系。 他俩略微走近一些,那老者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嘴里大喊:“见过仙人,仙人万福金安!” 他声音洪亮,把顾云梦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要扶老人家起来:“爷爷,不要跪,不要跪。” 结果那老人力大如牛,头抵在地上,死死不肯动。顾云梦没办法,只好转头求助于琴白:“他不肯起来。” 琴白瞥了一眼那人,反道对嘉靖说:“皇上是没见到本尊么。” 其实嘉靖过了昨夜那股劲儿,今天对琴白的突然出现起了疑,他虽然急于求见琴白,但又怕其中有诈、也怕失了帝王身份,所以才找了严嵩陪他一起觐见。 跪在地上的老者,正是日后遗臭万年的明朝第一奸相——严嵩。 琴白这一发问,嘉靖便有些尴尬,好在顾云梦在一边圆场说:“好端端地跪什么,都不要跪嘛。” 这次琴白没像往常一般依着他,反而冷冷看了一眼。 顾云梦摸不清琴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说话了。 琴白冲他勾了勾手,小孩儿得了意思,立刻跑回他身后站着。 “尔等愚我。”琴白说。 嘉靖额上冷汗直冒,当即跪下说:“仙尊误会!” 皇上一跪下,这殿里大小宫人,包括殿外等着伺候的,都一起跪下了。 顾云梦偷偷看了几眼,那些宫人是真的吓得不轻,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误会个屁。琴白心想,凡人界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他是仙人没错,怎么就等同于不通人情世故了。 琴白这边心烦意乱,那边严嵩为了在嘉靖面前表忠心,凑过来把头磕得哐哐作响,嘴里还喊着什么乌七八糟的话,大概就是赞美皇上真心修道、请仙人一定大人大量云云。 顾云梦是真看不懂这个阵仗,怎么一下子就闹起来了。他扒着琴白的半边胳膊,劝道:“算了吧。” 算了?琴白冷哼了一声。 如果一开始不把他当做仙尊也便罢了,今日变脸变得倒挺快的。他心里不爽得很,右手在空中虚抓一把,本命宝琴便横在了他怀中。 此时琴白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他为你们求情了,这次便算了。都来了,听听我的琴如何?” 嘉靖得了好,赶紧和严嵩一起谢恩。 周遭是铺天盖地谢恩声,只有顾云梦一个人觉得奇怪。 琴白……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那老家伙就在他不远处挑了张椅子坐下,宝琴光华依旧,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琴白弹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起调仿佛万马奔腾,中转如高山流水,收尾如玉珠落盘。 一曲落罢,周遭人脸上表情形形□□。 嘉靖的脸上黑青黑青,完全看不出是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的一代帝王。 突然有宫女尖叫一声,原来是门外有一人,双目瞪圆、面色青紫,是被活生生吓死了。 殿外有三两宫女忍不住啜泣起来,皇上一语不发,而那严嵩,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顾云梦快步走到琴白身边,问:“这怎么回事?你弹了什么?” 他印象中琴白的琴音,是医馆阁楼上温温软软的丝竹,是化作福禄佑他平安的流水。 琴白单手撑着头,歪在椅子上,笑道:“这首?不如就叫——《忆往昔》吧。” “琴白……”顾云梦轻轻喊了一声。 琴白没个正行的样子坐在那里,这是小孩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琴白。老仙人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微微抬眼看他,绝代风华、一时无两。 顾云梦看呆了。 直到严嵩一声哭嚎响彻殿内,才把他拉回现实。 严嵩哭得太过,嘉靖都看不下去,叫宫人把严阁老拽起来送回去,自己起身对琴白行了礼,问道:“仙尊可用过早膳了?” “尚未。”琴白回道,“宫中有蜀地来的厨子么?” 嘉靖恭恭敬敬答道:“自是当有。” 琴白很满意,对顾云梦说:“暂时不好带你回去,先吃些好的解解乡愁。” 他说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 但不知为何,顾云梦觉得他俩之间,这一步之遥的距离,却像天壤地别。 他一时间接不上任何话,只能傻愣愣地说:“好。” ☆、004 004 菜品端上来,五花八门的。过了百多年,食物的味道也略微有些变化。 顾云梦不是没吃过宫里的饭菜,他捧着碗细嚼慢咽,一点也不似他的风格。 上一次在宫中吃饭时,他战战兢兢地和朱棣在一起。那时候皇上尚是新帝,眉宇之间却是褪不去的疲色,一顿饭吃到最后,琴白还让他药倒了皇上。分明是没多久之前的事情,如今回忆起来,心头却涌上一股苦涩。 物是人非,连皇宫也迁倒了燕京。 他这饭吃得食不知味,一旁嘉靖有所察觉,忍不住问道:“小仙童,可是有什么心事?” 顾云梦大概没想到陛下能对他嘘寒问暖,被惊得呛到,连连咳嗽。 嘉靖才是慌了神,一直看着琴白,怕他又不顺心。刚刚那首《忆往昔》的威力太过吓人,嘉靖四十载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无边的恐怖,那短短的琴音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差点被人勒死的那个夜里。 不仅是重温恐惧,更是一个警告,每一个听到琴音的人都明白,如果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正因如此,琴音过去,严嵩那失常的模样也不奇怪,连殿外惨死的那几个宫人,也并未引起嘉靖一丝多余的想法。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仙人。 然而一曲弹毕,琴白又变回了那个温柔体贴的人:“慢点,又没人和你抢。”他伸手拍着小孩儿的背,问嘉靖:“就这些了么?也没些汤汤水水的,难怪他呛着。”话语间多少带了些不满。 这时旁边的宫婢赶紧抢话:“还有些豆花,照蜀中的口味做了辣的,正从御膳房往殿里送着呢。” 听到这句,琴白的眉头才舒缓开来:“陛下有心了。” 嘉靖赶紧奉承道:“哪里哪里,仙人满意就好。” 他俩都没注意到,顾云梦听到豆花的时候,微微僵直了一下。 宫婢手脚麻利,没多会儿就给布上新的菜,这一顿早饭也是吃得应有尽有。 嘉靖也挺满意的,他虽然阿谀仙尊,但也不至于丢了他的身份,因此大多是不言语,只用眼神示意宫人把琐事做好了。 顾云梦其实不想吃那碗豆花,但是碗已经被宫婢推到了眼前。 琴白误以为小孩儿是吃饱了在发愁,便解围道:“要是吃饱了,就别吃了,吃多了胀得难受。” 顾云梦点点头,这会儿琴白又像是每日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了:“也不是吃饱了,就是不想吃这个了。”他拨拨豆花、推远了,又回头挑了点面在碗里。 “怎的就不想吃了?”琴白没明白,只看出来顾云梦有些失落,这小孩儿平日里成天傻乐,天塌下来也没所谓的样子,难得这么失意,看得他心疼不已。 顾云梦摇摇头,没答话,转头问嘉靖:“永乐帝还有说我们什么么?” 他不想答,是因为他和琴白的相遇,说到底还是从唐八冢请他吃的那碗辣豆花开始的。门派消亡、亲故离世,就算他再大的心,也不是说好就能好的。 日子是要过的,难过与伤心何必天天挂在脸上。 嘉靖在旁本来融不进去这桌话里,这会儿顾云梦问了他,自然是高兴答道:“成祖留了手记,提到由仙人点拨,在宫中设立后宫苑,饲养花草、调理风水。” 琴白与顾云梦相视一眼,小孩儿忍不住笑了:“一朵好花。” 仙人双颊微红,撇撇嘴,岔开话题:“可有记载唐门的事情?” 唐门? 嘉靖心中咯噔一声,他突然想起昨夜刚刚与小仙童碰上时,那人说他是蜀中唐门人士……然而成祖手记中清楚地写着,已于永乐二年将唐门全灭。如果现在同仙人把话说明白,自己的长生之路还能求得吗? 嘉靖此人,作为帝王,早已是玩弄权力与鼓掌之间,随着年岁增长,沉迷修道,特别是因为那本成祖手记,更是如痴如醉,成日命百官写青词焚之,用以将向道家的仙尊求长生。万万没有想到,在壬寅宫变之后,竟让他在宫中“捡”到了顾云梦与琴白二人。 此时此刻,琴白问起唐门之事,攸关他长生之路,嘉靖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顾云梦之前被赵四九绑了关起来,大概不清楚这其中的零零总总,但琴白可是亲耳听到赵四九和方宇清说的“五千精兵在外候着”。他看嘉靖神色飘忽,想也知道,这本成祖手记中一定也写了为何发兵唐门。 嘉靖自昨夜见到他二人开始,兴致非凡,除却今晨小小插曲,一直是对二人恭敬有加,还有些讨好的味道。但关于唐门的事却不愿同他们直说,其中必有古怪。琴白猜不定嘉靖的心思,沉声道:“本尊从异界而来,不通大明俗律。陛下是有什么烦恼,可同我诉说?” 顾云梦此时也回过味儿来,盯着嘉靖说:“陛下如实相告,我等必有重谢。”他也不知道是哪儿学的这种话,说完有些后悔,他一个穷小子,哪有什么重谢。只好侧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琴白。 琴白看着小孩儿这幅模样,心底一软,轻轻拨拢了一下顾云梦鬓角的几缕散发:“是,本尊自有重谢。” “宫内杂集太乱,若仙人想知道,我日后命人去找来。”嘉靖随便找了个借口圆过去,他对修道的痴迷也仅仅够破了他一时的冷静,一国之君,若是连这点事都糊不过去,这皇帝也别干了:“仙人既然开口,朕、我自然将其放在心上。” 琴白知道此事急不来,应道:“那便劳烦陛下了。” 顾云梦在一边听着两人兵来将挡的,也是云里雾里。不过听着这意思,他俩人还是要在宫中再住几日,多少有点烦躁起来,也不管什么礼仪规矩、拿着筷子就戳桌上的菜。 嘉靖一看,借势转了话题:“今日阳光正好,仙家何不移步后宫苑瞧瞧?” 顾云梦一听,立刻蹦下板凳,他现在算是适应了新的皇宫生活。在这儿,他和琴白不必像上次那样畏首畏尾,反而有种说了算的意思,加上他心情不好,干脆就不管那些规矩礼数,只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全,说道:“那好,有劳陛下带路。” 琴白哪里不懂小孩儿的心思,心里笑坏了,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嘉靖一时间竟摸不出这二人到底谁才是拿主意的人。他刚想让打个含混,等琴白发话,只听到耳边传来仙人冷冷的声音:“陛下不是说阳光正好,怎么不得起驾呢?” 嘉靖回过头一看,琴白半边身子不知为何发青,好像半个人洇在湖水里一般。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再看过去,仙人又如同之前一般静静站在那里,整个人身上充盈着柔和的灵力,看起来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中。 ☆、005 005 嘉靖所言不虚,今日外头果真阳光大好。 后宫苑的小径,被人一早扫了雪,踏在上头,鞋袜不沾一点新雪,还能赏见院子里千树万树的梨花。 陛下屏退了宫人,仅他们三人,在后宫苑里慢慢走着。 除却昨夜的匆匆一瞥,顾云梦是第一次看见真实的雪。 在幻境里看见的雪,不会冷,也不会化,踩上去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一片白色。可真正的雪不一样,踩上去会脏,摸上去会化,用力握一把在手心里,还有一种冰冷锥心的疼。 这小孩儿马上就玩疯了,在雪地里又踩又跳,堆起了雪人。 琴白和嘉靖就在一边看着,脸上各有笑意。 宫中曾有道人对陛下进言,说“二龙不得相见”,因此嘉靖至年过四十,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他自幼进京登基,自己也未尝有过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这一会儿得以见到顾云梦这样的孩子,也是第一次。 他看那小孩儿把自己的手、脸都冻得红红的,却还在雪里玩得不亦乐乎,心里头有些不舒服,碍于琴白的面子,也不好表达出来。 琴白看顾云梦玩得这么开心,忍不住对嘉靖说:“陛下见笑了,我家孩子就是有些顽皮。” “哪里,”嘉靖回道,“孩童心性,不应以顽皮论。”他现在也大概摸清了琴白的路子,虽然仙人是拿主意的人,但眼前这在雪中玩得不亦乐乎的小仙童,才是真真应当讨好的人。 果然,琴白微微颔首,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说道:“他乖得很。” 嘉靖赶紧点头称是,又夸了几句顾云梦聪明机敏之类的好话。 俗话说的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可这事儿到了琴白这里,未必就如他所愿。 琴白双手负于背后,眼睛盯着顾云梦玩的那处,说道:“陛下想必知道,仙人虽非全知全能,但也相去不远了。本尊若想知道什么事情,卜一卦便能知其□□,所剩一二,不能知,也就罢了,本尊不必耗时去求他,就像陛下也不必费心去求长生一般。” 他这话一出,四下无人,小孩远在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明明只是说来两人听的话,却字字却砸在嘉靖心上,让他大气也不敢出。 他还没来得及向仙人请长生之道,就已经被反捏住了他的痛处! 这时顾云梦不知怎么,摔了个跟头,大概是被雪地里什么给绊倒了。 琴白急得一下子就要过去看看怎么样了,没想到小孩儿突然坐起来哈哈哈大笑。 原来是顾云梦怀里飞出一只百灵鸟,那百灵在空中飞稳了,爆出一句骂街:“瓜娃子!差点把老子给颠死了!”这不正是唐承影的声音么! 嘉靖在一边看呆了,琴白向他解释道:“陛下不必惊慌,这是我一位故人。” 那百灵跟顾云梦斗了两句嘴,径直朝琴白飞过来,稳稳地停在他的肩上:“今个儿我刚琢磨出可以用这机甲出来透透气,就碰上小祖宗这么糟蹋我,我呀,差点去了半条命!” 顾云梦看百灵飞来琴白身边了,也顾不了那些雪了,赶紧跑过来,飞身扑到琴白身上:“太好啦,你回来啦!” 唐承影扑棱了两下翅膀:“你这欢迎我回来,怎么就扑到他怀里去了?” “这不都一样吗?”顾云梦笑嘻嘻地说。 琴白伸手把小孩儿搂个满怀,怪罪道:“你呀,玩得身上都凉了,也不怕病了。” 顾云梦踮起脚,搂着琴白的脖子,脸往仙人的脖子里蹭着:“冰不冰、冰不冰?” 琴白被他蹭得发痒,头微微偏过去一点,把小孩儿的脸卡在自己的颈间:“调皮。” 顾云梦被他这么一说才不闹了,乖乖地说:“我有点冷了呀。” “活该!”那百灵鸟骂道:“玩也没个数,尽往那雪里扑!” 琴白看了一眼这只叽叽喳喳的机甲。 唐承影心里咯噔一声,琴白这人护起短了,是比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赶紧学着普通的鸟样,理理羽毛,望望蓝天。 “行了,几块破木头碴子,还觉得自己有毛了。”琴白哼了一声,腾出一只手,在空中按了个诀,随即,一阵暖风袭来,将顾云梦身上的雪吹得干干净净,连带衣服也干了,看不出刚刚那半泡进水里的邋遢样儿。 被琴白这么一揶揄,唐承影心里难免有些不爽,转而顶了一句:“就你还宠着他!这么大孩子了还这么抱着!” 顾云梦一听他说琴白,心里老不乐意了,把仙人的脖子搂的紧紧得:“他乐意!你管得着吗你!” “臭小子……”唐承影气道,“刚刚是谁那么高兴我回来的?转眼就护着你们家那老东西护得欢!” “那当然了。”顾云梦得意道,“就是护着,你有本事你也找人护着你呀。” 唐承影心想这个小东西,忘了是谁拼尽全力把他给救出来,又是谁教他把钥匙催动三个人才逃出升天的,真是……哎。他啧啧嘴,干脆还是装成一只鸟,不跟这两人废话了。 顾云梦想了想,搂着琴白的脖子跟他咬了两句耳朵。 琴白听了点点头,夸道:“越来越懂事了。” 顾云梦伸手把唐承影捞在手心里,小心地捧着,走到皇上面前,把鸟儿献给嘉靖看看:“陛下,这是我们一位朋友,也要在宫里暂住几日。” 嘉靖一时摸不着头脑,慌忙看了琴白一眼。 琴白在后面一脸宠溺地看着小孩儿,看到嘉靖看向他,回了一个冷眼。 嘉靖心里一紧,慌忙接道:“好好,住几日都行。” 顾云梦一听嘉靖同意,手一抽就把唐承影带回了怀里,生怕别人碰了他这宝贝。转过身三五步就跑到了琴白的身边:“陛下果然很好说话!” 琴白笑道:“那是因为你知礼仪,陛下是通情达理之人,当然会同意你的请求。” 顾云梦想想也是,想起来忘记同嘉靖道谢,又说:“谢谢陛下。” 琴白看着嘉靖一脸茫然的样子,还是稍微解释了一下:“小梦说皇宫是陛下的家,我等住在此处,应当先征得陛下的同意。”他微微抬着下巴,真真是一副高不可攀的仙人之姿,偏偏口中说的话全是和他那小孩儿相关,满心满眼的宠爱都要溢出天际。 嘉靖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无事、无事。贵客盈门,我才是欢喜。” 小孩儿听了这话,明白没他什么事儿了,又捧着唐承影去玩雪了。那一人一鸟一边玩一边斗嘴,冷清的皇宫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琴白望着那一块,眉目含笑,轻声说道:“不知陛下,可想明白了?” ☆、006 006 皇上因为有折子要处理,先行离开了。顾云梦的雪也玩够了,头顶着唐承影那只机甲鸟蔫蔫地回到了琴白身边。 小孩儿玩起来就是没心没肺,一下子就能玩到精疲力尽,倒在琴白身上一下子就迷迷糊糊了。 老仙人习惯了这孩子的一举一动,顺势打横把顾云梦给抱了起来。 一旁宫人引着路,他们就往殿里回去了。 唐承影停在琴白的肩膀上,悄声说:“这孩子,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样子。” “瞎说。”琴白说道,“他和我们一起的时候,一直挺开心的。”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 琴白说:“还是别说这些了。” 唐承影啄啄琴白的肩膀,表示赞同。 “你这样还真是越来越像只鸟了。”琴白嫌弃道,“反正也没必要藏着自己的身份了,想做什么做就是了。” 唐承影不满道:“我模仿百灵明明这么有天赋,以后我们要出去的时候我还不是得藏着吗?” 这么一说也有道理,琴白撇撇嘴,换了个话题:“你觉得为什么要灭唐门?” “为什么?”唐承影反问道,“我,一个画中仙,失窃三年,然后就陪着你们一路跑下来,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转瞬已经回到殿里。 唐承影仗着自己看起来像只鸟,决心要在宫里好好转一转。 琴白自然是随他高兴,叮嘱他不要给无关的人看到真身了。 唐承影笑道:“你看我这个样子?”他装作梳理羽毛的样子,然后又鸣叫了两声:“你看,像不像?” “这倒是可以,”琴白称赞道,然后传音入密,让唐承影去嘉靖的寝殿探一探。 那只百灵鸟在空中画了个圈,说道:“正有此意。” 琴白把顾云梦放在床上,想给他盖一层被子免得冻着了,却不想把小孩儿给惊醒了。 “琴白,”顾云梦喊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琴白赶紧抓着小孩儿的手说:“不去哪儿,哪儿也不去。怎么了,不睡了吗?” 顾云梦一只手紧紧握着琴白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床坐起来:“不睡了,你别走。” “你是不是做梦了?”琴白问道,“我不走。”他就近坐在床沿:“跟我说说。” 小孩儿摇摇头:“没做梦,这两天都没做梦。”他想了一下说:“我玩雪的时候,你跟嘉靖说了什么?” 琴白心想这孩子真是精灵古怪,不愧是他的小顾:“你怎么就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 顾云梦打了个哈欠:“当然知道,我特意玩了那么久的雪,你若还不同他说些什么,岂不是白费了我一片苦心。” “你呀,”琴白一把把他揽入怀里,“我当你是玩得开心呢。” 小孩儿说道:“我挺开心的呀,但我更想知道唐门的事儿。”他从琴白的怀里挣出来,坐直了,对琴白说:“无论如何,我是唐家堡的人。” “我知道。”琴白叹了口气,“我让他去考虑了,他应该是没想到我们已经知道是皇家出兵的事,故意瞒着打算糊弄过去。” 顾云梦点点头:“但我想不通他何必瞒着,既然他这么信道教,还要企图混过去,不是很可笑吗?” “这有什么可笑的。”琴白弹了一下顾云梦的额头,“人本来就是这样。永乐不也是这样吗?他明知道那些是错的,还要去做的事还少吗?”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顾云梦,小孩儿立刻眼珠子圆溜溜的,问道:“对了,你的天魂不是曾在永乐身上吗?” 琴白嗯了一声:“你是想问我天魂中是不是有这相关的记忆?” 小孩儿眯着眼睛只笑,不说话。 琴白伸手刮了一下臭小子的鼻尖:“真是聪明。”他屏气调息,将灵力汇聚于丹田,加速了小周天的运转,双目微闭,探查起天魂里的记忆。 那里面的记忆杂乱无章,大多都是与靖难之变相关的,目的无外乎只有一个。 片刻过去,琴白睁开眼,无奈道:“都是些争权夺位的把戏。” 顾云梦应道:“那是当然,永乐的皇位并非顺位,书上不是说了吗,叫‘奉天靖难’。” “‘奉天’?”琴白笑了,“这儿倒是哪儿来的天?道衍么?那上头的罗刹也撑死就是个魔……”他说到这里,福至心灵,突然想通了:“我明白了。” “什么?”顾云梦好奇道,“你明白啥了?” 琴白看着小孩儿傻乎乎的样子,心下一软,其实刚刚那一瞬间,他想通了很多事情,但是话太长,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想了半天,只缩成了一句话说了:“我只是想通了我和罗刹的一些事。” “神神秘秘的,”顾云梦抱怨道,“快点告诉我!”他捉起枕头,“你再不说我打你了啊。” 小孩儿美目盼兮,拿着一只小枕头作势要打琴白。看得老仙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没什么,就是仙魔大战的事,我猜想我当时和罗刹两败俱伤,大概同时被打伤落了一部分到凡人界,你还记得道衍身上那颗珠子么?” “记得。”小孩儿换了个手,把枕头抱在胸口,“你说那是什么招魂幡上的什么什么来着……” “对。”琴白说,“但是最后他逃走的时候,我看清,确实也是罗刹的一缕生魂。看来他的情况跟我也差不多。” 顾云梦点点头:“所以你们两个就是分别来到了凡人界,你在圣上身上,他在和尚身上,最后改写了大明的命运。” “可以这么说吧。” 顾云梦感叹道:“那还真是‘奉天’靖难啊!” “是啊,”琴白说道,“我在想,后来我们也算同永乐见过面了,他能将我记入他的手记里,应当算是认识到一部分天道因果了吧。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大肆杀戮、出兵唐门?难道他就不怕报应么?” 思及此,顾云梦突然脊背一阵发冷—— “皇位。” 说完这一句之后,屋里静悄悄地。 像顾云梦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能理解为了皇位手足相残的戏码。他一头栽在琴白的肩膀上,闷声说道:“我很想阿爹、晚师叔、大师兄、掌门……” 琴白说:“我知道。”他心里清楚顾云梦是怪罪朱棣,不知珍惜,可是其中另有隐情,他也无从说起。 如果不是因为燕王善战,如果不是因为谋士谏言削藩,如果不是因为道衍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根本不会有永乐这个年代。任谁没有被逼到生死关头,都不会去做那样一件投机的买卖——要么血本无归,要么扬名千古。 这时门上传来哒哒的声音,两人一同望过去,是唐承影回来了。 那家伙吹了个口哨:“大白天的!” 顾云梦抄起枕头就丢了过去,吓得唐承影在空中绕了个圈:“你这孩子也是脾气越来越坏了,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小孩儿被子一裹,只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蛋——他被唐承影那几句话给羞得,说:“你管呢!” “不讲道理。”唐承影停在一旁的小桌上,横一眼琴白:“你也不管管。” “我管什么?”琴白故作正经地说,“他这样不是蛮好?” 唐承影气得在桌上跳来跳去:“老没正行、小没正行!老子辛辛苦苦出去打探!回来还要挨打!不干了不干了!” 琴白这才看不下去,起身站到唐承影那桌子旁,弯下腰来,好好对这“鸟儿”说:“你若是在这壳子里待久了,我怕你只会做鸟儿了。” 唐承影被琴白这么一损,干脆两腿一蹬,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你可真烦。” 顾云梦也从床上跑下来,搬了板凳坐在一边:“你去打探出什么了,快些说说。” “让我想想,”唐承影往后一倒,直接呈“大”字型躺倒在桌上,“这皇帝,也是差不多半个心魔修成了。” “心魔?”顾云梦想到之前方宇清的那个样子,顺嘴问道:“凡人心魔是什么样?” 唐承影在桌子上打了个滚,侧过身子,用他那小翅膀撑着脑袋,看着顾云梦,道:“不会怎样,顶多有些偏执罢了。” “他也不能算是凡人。”琴白不置可否:“他是大明的天子。” 顾云梦明白他的意思,接道:“如果他有心魔,会影响整个大明的气运,对吗?” 唐承影扑拉了两下翅膀:“聪明。” “那我们要帮他吗?”顾云梦问道。 没等琴白回答,唐承影先跳了起来。他现在个头小小的,跳也不过蹦里了桌面二寸多些:“帮他?你以为仙人是什么?”他将翅膀背在身后,在桌上来回踏来踏去,“仙人只能看着大道气运变迁,不能伸手去碰,懂吗?日行一善,那是佛祖!” “行了。”琴白喝了一声,“不说这些。” 唐承影这次却没有听琴白的:“你不能总是惯着他,他总是要知道这些的。”这小鸟,转过身来,抬着脖子,认真地对顾云梦说道:“你要记着,就算琴白与我再护着你,有些事我们也是碰不得的。逆行大道者,身死道消!” “身死道消……”顾云梦喃喃道,“所以你是说,我们只能看着别人死,什么也不能做是吗?” “不然呢?”唐承影反问道,“如果不是为了你和你那爹,你以为三魂归位的琴白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么?我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么?” “别说了!”琴白一拍桌子,“我叫你别说这些了你没听到么!” 顾云梦从来没见过琴白这么生气的样子:“他说的……” “他说的跟你没关系!”琴白摔下这么一句,伸手就要捉桌子上的唐承影。 唐承影仗着自己身型灵巧,一边躲,一边又说道:“他为你那爹凝了半柱香的命!飞升的仙人早就舍了肉身,他哪来的血能吐?” 他说完这些,停在空中,也不躲了:“你看,他现在连我都抓不住。” 果然,琴白不再试图去捉唐承影了,他站在那儿、低着头。 顾云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低声唤道:“琴白……” 仙人终于抬起头来,还是那张绝世无双的脸,眉心微蹙,面色惨白。他右手一伸,在空中迅速按出一道仙人锁阵法,左手一挥,直直朝唐承影劈去! 唐承影哪想到他还有这一手,躲闪不及,整个人被罩在仙人锁中,那灵气聚成的锁链散着金光,他越是挣扎,锁得越紧。只看到这小鸟在里头扑棱着身子,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此刻的琴白,老神在在,哪儿看得出他失色的样子。他还是那副仙人之姿,淡淡说道:“你再多话,把你毛都拔光。” ☆、007 007 好在琴白并没有把唐承影关多久,半柱香就把他放出来了。 阵法一打开,唐承影一个飞箭冲进顾云梦的怀里,躲在小孩儿的衣襟里才敢大声说话。他仗着自己身形小了,在小孩儿的衣襟里拱来拱去,一会儿从胸口探出头来,一会儿又爬到脖子那儿,又故意小声跟小顾叽叽歪歪,就是不让琴白听到。 这一招确实比刚刚那阵揭短更让琴白窝火,又碍于唐承影鬼精鬼精地躲在顾云梦身上而不好动手,只好在暗自腹诽下次抓来一定要把他身上那些假毛都拔光,让他做个正儿八经的破木头块儿。 顾云梦一边护着唐承影,一边偷偷看琴白。老仙人这会儿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们,自顾自倒了杯茶喝。 小孩儿偷偷跟唐承影对了个眼色,唐承影把他的喙抵到小孩儿的下巴上,他的声音便自然而然地传入了顾云梦的脑海:“他那种人,恐怕永远也不会同你说实话,天天舍己为人,闹不清哪天就死了,也没落人个好。” 顾云梦已经差不多忘干净他和唐承影还有契约这件事,这会儿脑袋中声音响起来,才模模糊糊记起来这件事,因此也学着唐承影的样子,在脑中回答说:“仙人也会死么?你们之前不是说他脱离轮回,就算被打得肉身都没了,不还是一样活着吗?” 唐承影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身死道消——他的修为再耗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修为可以补么?”顾云梦想了想,“就像之前我补过那个、那个聚灵阵?” “那只是灵力,”唐承影解释道,“举个例子,假如说琴白是一只狼毫笔,修为就是他的毛,灵力则是墨汁。若是要写字,两者缺一不可,但补狼毫,比补墨难多了。” “可他还是可以补的不是么?” “补?你让他拿什么补?灵脉?秘籍?法诀?”唐承影摇头道,“这是凡人界,即使灵气充足,始终不是块修真的地。” 这时琴白不耐烦地转过头来,说道:“你们俩还要腻到什么时候?”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唐承影,你这个老东西,成天在人家小孩子身上蹭什么蹭?” 唐承影立刻钻回顾云梦的衣服里头,之间小孩儿的胸口鼓着一个大包,里面传来唐承影被衣服闷住的声音:“你好意思说我!你不成天也围着人家小孩儿转吗!” 他这两人没头没脑地互相攻击起来,顾云梦本来还在想唐承影刚刚告诉他的那些事儿,结果被这两人逗得忍俊不禁,干脆一个飞扑趴到琴白的背上。 小孩儿双手环着老仙人的脖子,蹭在琴白的耳边,还没将心事问出口,就听到琴白说:“你不必听唐承影说的那些废话,他自己快不行了,看谁都快死了。”琴白伸手反搂住小孩儿的脖子,侧过脸,认真地看着顾云梦的双眼:“我真的没事。” 顾云梦刚刚稍微放松了一点的心,一下子又绷了起来。他不敢对上琴白的双眼,只好垂下双眸,低低应了一声:“嗯。” 宫人在外头扣响了偏门,向里头禀报:“众位仙家,陛下有请。” 琴白回道:“知道了。”转而对顾云梦说:“不闹了。” 顾云梦从老仙人的背上下来,抱着胳膊站在一边,颇有一副大人的样子:“若他不说实话该如何呢?” 琴白直接笑了出来。 唐承影从顾云梦的衣襟里挣扎出来,在空中盘旋:“你这个小孩,真是说你聪明还是呆呢!” 琴白瞪了一眼那死鸟,伸手为顾云梦理了理衣服:“他若是选择骗我们,只有一日长久;而若如实相告,还能讨一份好。帝王心术,权衡利弊不在当下,而在日后。嘉靖精于此道,自然会选择助你我一臂之力。” 他看顾云梦还是一副懵懵的样子,伸手刮了一下小孩儿的鼻头:“小家伙,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不必想那么多。” 这句话酸得天上飞的唐承影差点掉下来:“看你这不要脸的!跟着你还不得走到坑里去!” 顾云梦笑道:“不会。”他学着琴白的样子,为老仙人理衣服:“你的头发这么长,以后要不要束起来?” 琴白顺手拨弄了两下,说道:“束什么,我这样散漫惯了,那样我要难受的。” 小孩儿虽然点点头,但还是埋怨道:“你要是头发束起来,一定是玉树临风的。” 唐承影飞累了,停到琴白的肩头,看了一眼仙人,又看了一眼小孩儿,说道:“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他现在这样,也是玉树临风的。” 琴白一挑眉:“难得听你说句好听的?怎么?” “没怎么。”唐承影跺跺脚,“快点,去见那皇帝,看他说什么。” “你不是打探得差不多了么?”顾云梦不解道。 琴白突然心领神会,笑出了声:“原来如此啊。” 唐承影又羞又恼,飞起来叫道:“笑什么笑!” 老仙人强忍住笑意,双眼都弯成了月牙,他指指那只在空中乱蹿的鸟,对小孩儿说道:“你猜,这嘴里吐不出句好话的家伙,为什么突然变乖了?” 顾云梦哪里猜到这都是什么心思,他心想:这两个老滑头,嘴上还是说道:“你快些告诉我就是了!” 既然小孩儿都这么说了,琴白当然应了:“这家伙飞出去半天,恐怕什么都没打探到,做了个故弄玄虚的入魔幌子来糊弄我俩。” “什么糊弄!那是事实!真的!”唐承影一边飞一边叫道,“你等下去看了就知道,他真是半入魔障了!” 顾云梦看这小鸟气急败坏的样子,估计琴白是说到他心坎了,不禁也觉得好笑起来。刚刚唐承影还跟他一本正经地说琴白多么为难,看来也是故意扯皮:“承影前辈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殿里顿时笑作一团。 琴白笑道:“我倒是想说他这老不休什么时候正经起来,天天知道数落我的不是,原来是要先发制人。” 这一闹就闹了半个多时辰。外面的宫人等得久了,也不敢催,一边是仙人得罪不了,另一边是皇上等得急了。嘉靖喜怒无常,谁也没那个胆量,只能在外头瑟瑟发抖。 直到远处的回廊里传来—— “皇上驾到!” 顾云梦正巧推开门,没想到嘉靖竟然来了。小孩儿不禁埋怨道:“你看看,本先是人家约我们的,都是你老不出门害的。” 琴白倒是对这个没什么所谓,说道:“反正都是在宫中,谁来谁去都是一样的。” 唐承影停在顾云梦的肩上,嘲讽道:“琴白仙尊所言极是,谁能请得动您的大驾呢!” 老仙人没理这破鸟儿的叽叽歪歪,倒是顾云梦心里有些膈应,本来他就是随嘴一说,哪想到唐承影竟然借此揶揄起琴白来:“瞎说什么,别成天找事儿。”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1节 唐承影到底还是知道好歹的,这一回顾云梦挂下脸说他,也知道自己闹气闹过头了,终于收敛了。 这边看着嘉靖和他那随行的太监走得近了,小孩儿把唐承影往怀里一塞,怕自己刚刚话说狠了,又补了两句:“前辈自己还伤着的,先休息休息吧。” 本来唐承影已经偃旗息鼓,听到这句,又在他怀里爬来爬去,哼哼了好几声,顾云梦只得又哄了两句,才让他安静下来。 琴白在一边看着,抱着臂,稍稍有些火气,更多是无奈。 这会儿嘉靖已经到了门口:“仙人,”他抱手作了一揖,“还请仙人原谅我不请自来,只是从殿中找到这本手记,一定想仙人先瞧一瞧。” 琴白看了一眼顾云梦,眼神中带着些许得意,仿佛在说:你瞧。 嘉靖的态度实在恭谦,同之前有了天壤之别,他往琴白那儿凑了半步,透露出几分亲昵的意思。 顾云梦见了,心里不知怎么竟然有些不爽,拉了一把仙人的衣袖,自己走到前头迎着皇上:“陛下请里面说话。” 琴白见他这幅人小鬼大的模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好解释道:“陛下见笑了。”一想到小孩儿微微蹙眉的模样,心中别提有多得意,话也比平时柔和了许多:“不妨借一步再说。” 这态度,更是让顾云梦心里有些憋屈,委屈地跟在两人后面进了殿里。此刻他脑中突然传来唐承影的笑声:“小孩子家家的,生什么气。等跟嘉靖理清了唐门的账,再生气也不晚啊。” 这一句话点醒了顾云梦,他下意识捏紧了双拳:如今当务之急,是唐门的惨案。 三人屋里坐定,嘉靖命随身太监将周围的宫人都清干净了,这才从袖兜里拿出一本泛旧的书,双手承于琴白:“仙人请看,这本便是成祖当年所留手记。” 琴白接过来,这本书已经显得有些破旧,上面写着“轶事”二字。顾云梦见老仙人微微皱眉,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凑过来看,看到这封皮,也不禁皱眉:这字,写得也太丑了。 嘉靖大概是看出了两人心中所想,面色微赧,解释道:“成祖善战,文人舞墨的事做得少些……” 言下之意就是:朱棣没什么文化。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又尴尬又好笑。顾云梦拽紧了琴白的衣袖,才让自己忍着没笑出声来,只是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让人想看不出笑意都难。 琴白轻轻拍了一下小孩儿的额头:“瞎闹。”他拍了一下大腿:“坐这儿,带你一起看。” 顾云梦嗯了一声,熟门熟路地坐在琴白的腿上,半靠在那仙人的怀里,一起看起了朱棣所留下的这本《轶事》。 嘉靖看他这二人如此亲昵,大概猜测琴白同顾云梦,应是道侣的关系;若是留不住琴白,把顾云梦留下,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此这样,便在心里悄悄算起这样的少年郎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 他忽然忆起,这小少年曾说自己是蜀中唐门人士,会不会因此书中所记,而迁怒于他?阻他长生大道? 想到此处,嘉靖不由冷汗直冒,可是书已经交给了仙人,现在已经撤不回来了! 而那边那两人,当真在书中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纪纲来报,蜀中有江湖门派,行踪诡异,疑私藏允炆,当诛。 往前翻两页,成祖写道:纲于我,如眼于人,纲已命玄歌门为我去寻允炆,望归音。 这般答案便很明了了。顾云梦仿佛一下子被抽了力气,瘫在琴白身上:“不看了。” “好。”琴白嘴上答应,还是飞快地翻完了全书,然而翻遍全书,也没找到关于他的那把宝器匕首的记载。 顾云梦没察觉到琴白的不对,还在呆愣愣地想唐门的事情。之前他同琴白已经分析过,能够让永乐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出兵的,只有皇位,虽然答案是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那个赵四九干的好事。 “琴白,”顾云梦靠在老家伙的身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恨,才能让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事?” 琴白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赵四九对于唐门,根本就没有恨吧。魔君也好、唐门也罢,只不过是他的一颗垫脚石而已。 因此你们受了多少伤、死了多少人,根本与他无关。 “小梦,凡尘了了。”琴白说道,现实中并不是只有好人与坏人,更多的是不好也不坏的人,如果赵四九不是杀了唐门弟子三千,而是杀了三千兽鸟,还会有人觉得他残忍可怖么? 未必。 然而在仙人眼中,弟子性命与兽鸟性命都是一视同仁的。因此对于赵四九的这做法,他心里明白,却无法把这想法告诉顾云梦。 他知道他的小孩儿已经很努力在看淡这一切了。 嘉靖适时打断了他俩的沉默:“仙人,我参阅这本手记,不知您可否注意到一处怪异?” 琴白示意他说下去,嘉靖接过手记,翻到后面几页:“这页、这页、以及这页中,都有提到南市一家医馆。” 顾云梦凑过来,念了出来:“……可至南市周记医馆,寻其掌柜……” 医馆?琴白挑了下眉,顺着嘉靖所指,继续看了几处,都是“南市周记医馆”。 “有人传言,周记医馆的掌柜,不老不死,我一心求道,也曾派人去探查过。”嘉靖说道,“但无论如何也见不到那掌柜的本人,今日也想借此机会请问仙尊,世间是否还有别的仙者?” 顾云梦与琴白相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难道周六还活着吗? 琴白将手记放置一边,说道:“此间医馆,是我二人从前住的地方。” “当真?”嘉靖不禁惊呼出来,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琴白看得懂他的顾虑,说道:“此前我二人住在那处,由一位名叫‘周六’的伙计打理家中杂事,我院中还有一颗海棠。”说罢对顾云梦微微一笑,那小孩儿的脸腾得就被他羞红了。 那时树下,少年捧碗接花,仙人负手而立。 潇潇花雨,情窦初开。 顾云梦赶紧打岔道:“不说这些了,陛下可还有事?” 嘉靖摇摇头,那医馆的主人确实是叫做周六没错,而且院里也确有一颗参天海棠,他此刻并不惊讶于琴白所说的话,而是对顾云梦暗生疑虑。他依着自己原先的猜测,恐怕顾云梦只是一介凡人,生得俊俏被仙人带走做了道侣,因此长生不老、摒弃尘缘,但至于为什么对唐门的事情无动于衷,他实在难以想通。 或者眼前这小少年尚未说出让琴白惩治他的话,也不代表日后不会说出。嘉靖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代,与杨阁老斗的那几年,后背寒意四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顾云梦。 只见那少年,双颊微醺、面若桃花,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 嘉靖慌忙答道:“无事,不知这本手记是否能帮上仙尊?” 琴白颔首笑道:“大约是理清了一些。”他伸手拍拍小孩儿的腰,示意顾云梦从他腿上下来,“多谢陛下了。” 顾云梦也下来,向嘉靖好好行了一个礼。 一声多谢,确实让嘉靖受宠若惊,看来仙人并未因成祖迁怒与他:“既然仙尊满意,不如在我小苑多住几日?” 琴白笑而不答,只看着顾云梦。 小孩儿想了想说:“再看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琴白身后躲去:“你不要光说谢,也要给陛下厚礼,我答应过他的。” “好。”琴白心想:哪里有小孩儿这般天真的孩子,对方还没急着要,自己就先送上门了。 嘉靖的眼睛都要瞪直了,由顾云梦提及此事,是他万万未曾想到的!他脑中过了两遍,都怕这其中有诈,痴痴地看向琴白、又看向顾云梦。 小孩儿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陛下不必言谢了。” 嘉靖这才想起来,他忘了向仙人谢恩。还未等他向仙人开口,琴白从虚空中抓出一团金光——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把琴。 这把琴不同于之前所见那把凡品,流光溢彩,一看就是真正的宝器! 琴白微微一笑,说道:“上次让陛下见笑了,这一次,我来送陛下一样真正的礼物。” ☆、008 008 琴声悠扬。 嘉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云海之中。一群大鸟飞过他的身侧,那鸟,像极了孔雀,浑身却是通红,羽翼像是在燃烧一般。 这应当是凤凰。 然后是龙,成群结队,翱翔于九天之上。 他身边形形□□的瑞兽奔走,让他几乎挪不开眼,生怕遗漏了什么。 一曲终了,云海渐渐散去,他才看清自己,又回到了宫中。 这时的宫中,那些攀龙附凤的装饰,包括他身上这身龙袍,让他越看越不痛快。这屋子明明通透明亮,可是跟天上的云海比起来,却像淤泥一般丑陋。 屋里还烧着一盆碳火,毕竟是冬日了。 炉子精致好看,烧得整个殿里都暖洋洋的。 偏偏这时候嘉靖觉得热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犹豫了一下,问向琴白:“仙人,您可觉得屋子里有些闷热……” 琴白笑着点点头:“愿随陛下去殿外走走。” 顾云梦跟在他俩的后面,三人推门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小雪。 毕竟腊八已过,再过不久,是除夕,然后就是新年了。 这一阵冷风吹过来,嘉靖却觉得舒爽了不少。那位随行太监不知从哪儿又跟了过来,要为他披上大氅,嘉靖却摆摆手拒绝了。 他说:“我觉得现在这般最好,你先一边跟着就是了。” 顾云梦不解,问道:“陛下不冷么?” 嘉靖反笑:“小仙童,你也一身单衣,不冷么?” “我?”顾云梦看看自己,他身上有琴白用灵力化的那件外衣。 嘉靖没等顾云梦回答,自顾自急急向前走了几步。他走到中庭才停下,笑眯眯地等着琴白和顾云梦逛过来。 琴白拉着顾云梦的手,眼神却飘向不远处的嘉靖:“你可知道这世间什么最薄情?” “薄情?”顾云梦想了想,“不知道。” “是帝王。”琴白说道,“但不说凡间,说三界的话,是天道。” 小孩儿想起来琴白提过,仙人是不得干预凡间因果的,莫非是因此才显得薄情?顾云梦不明白琴白现在提这些做什么:“那天道和帝王是一样的么?” 琴白摇摇头:“当然不是。”他说:“你看嘉靖,他快乐,是因为他向长生又靠近了一步,我给他身子里送了一些灵气,他今后冬不怕冷、夏不喜凉,无需像其他凡人一样忧心四季变化。可是这灵气殆尽的时候,也是他寿命终结的时候。他心喜,是因为他的自私、他的无知,然而天道,并不以任何为喜,亦不以任何为悲。” 顾云梦看过去,嘉靖正在抚弄枝桠上的一株雪。 皇帝看着雪在手心里融化,脸上先是惊讶,慢慢又生出一股尽在掌握的自信。 小孩儿看着那个中年皇帝满心欢喜的样子,心里开始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他是不是以后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热?”顾云梦问道,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嘉靖有些可怜起来。 “不是。”琴白说,“只是感受比常人要弱一些。” 顾云梦点点头,突然问道:“那你呢,你能感受到冷暖吗?” 琴白哑然。 顾云梦看他那个神色:“你也感受不到,是吗?” “大概……也是比常人弱一些吧。” 顾云梦低着头,踹了一脚地上的雪,沾湿了鞋子。 “凡登大道者,皆已抛下凡尘往事,无限接近于天道。”琴白伸手搂住顾云梦,把他圈进自己的怀里,“相比于凡人,仙人更能感知天地之间的变换,而不是自身的变化。只是心性比凡人更坚定些罢了。” 小孩儿闷闷地嗯了一声。 琴白听出他的不开心,有些后悔说了这些话。 顾云梦挣脱了琴白的怀抱,一双眼睛亮亮地、盯着琴白,那眼神里有不满、有疑问、也有一丝无可奈何。 琴白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一般,弹指一点,凝成一股灵气,轻轻将顾云梦鞋上的水气勾去:“病从足底起,别再弄湿了。” 顾云梦垂眼看着,忍不住想道:仙凡不通路,自己不是早就想明白了么。 “你还记得当时我送于永乐的那柄匕首么?”琴白突然问道。 “记得,怎么了?”顾云梦想到那把匕首,就想起来当初琴白让他在武英殿药倒朱棣的那件事,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琴白调皮地眨眨眼:“你知道么,那匕首竟然没有被写在手记里。他写了唐门、写了周六,竟然提也未曾提到那把匕首,怪么?” 顾云梦知道这是故意哄他开心,不由嘴角上扬:“是怪的。” 琴白夸张的闭上眼睛,说道:“你想知道那匕首去哪儿了吗?不如请我这仙人出马,找一找那个匕首吧。” 顾云梦强忍住笑,说:“那还有劳仙人了。” 他看着琴白双眸紧闭的样子,思绪回过头,想到之前琴白所说的天道无情。 凡登大道者,皆已抛下凡尘往事,无限接近于天道。 那琴白的心里,在乎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在乎呢? 顾云梦想到这里,心里塌陷了一整块。 这时,琴白睁开双眼,对小孩儿说道:“匕首已经不在凡间了,去了哪里,我竟不知道。”他话里带着点委屈,怎么看都像是在哄顾云梦开心。 “你不是常说,万物皆有因果,它自己的缘分,随它去好了。”顾云梦答道,说罢也觉得这句话,适用于他刚刚那烦恼。 这么一想,心情倒是没之前那么糟糕了,顾云梦脸上挂回了笑容,说道:“陛下大概等久了,我们也该过去了。” “好。”琴白应道。 嘉靖终于等到两人过来。 顾云梦先行了个礼,说道:“恭喜陛下。” 小孩儿正在长个子的时候,一把好年纪,雌雄莫辨,乖巧起来,真是让人心尖都颤动的甜软。 莫有君王不好美人?嘉靖难免于俗,一双眼睛便只能看见顾云梦了:“小仙童多礼了,这宫中住得可还好?” 小孩儿点点头:“一切都好,多谢陛下。” “过些日子就是新年了,”嘉靖打量了一眼顾云梦的衣裳,小孩儿除了外衣是琴白给他的那件米白色褂子,里头还穿着唐门那套水蓝的袍子,“不如我命宫人,再为仙尊二人裁些合适的衣裳?” “新衣裳?”顾云梦愣了一下,他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这会儿被嘉靖提到,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袖口,确实有些磨损的痕迹。 琴白闻言倒先称是了,“确实该给他做几套合身的衣服,春日里个头蹿得快。”又对小孩儿说道,“那你先跟陛下说说,喜欢什么样的料子,什么样的花式?” 顾云梦张口就要答,无意中瞟到琴白一脸的笑,才觉得自己着了他的道。自己都是十六岁的大人了,怎么还被他哄得像不知事般?一股羞恼从心底攒起来,飞在脸上,又是一朵霞红。 顾云梦斜了一眼琴白,顶道:“仙人喜欢什么样的料子,什么样的花式呢?” “简单些便好,我穿惯了白衣。”琴白反而认真想了一下,“小梦的话,还是要水蓝色的袍子?明年又涨一岁了,不如裁两件宝蓝色的?” 说到宝蓝色的衣裳,顾云梦便高兴起来:“说得对,我也到了可以穿宝蓝色的年纪了!” 琴白笑他:“那你第一次来医馆穿的那件宝蓝色袍子,是不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哪有!”顾云梦气道,“那是临行前阿爹给我做的!” 然后他的眼神倏地暗了下去。 “好了,不说这些。”琴白忙给嘉靖递了个颜色。 皇上是聪明人,立刻心领神会:“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这就回殿里?”说罢一抬手,将那随身太监招了出来:“你去吩咐下,将宫里青色、白色的料子都送到这儿来。” “要宝蓝色的。”顾云梦插嘴道。 琴白看他没事,才放下心,补充说:“还有水蓝色的。” 嘉靖连忙点头,对那太监说:“都听清楚了么?” 太监回了话,一路小跑地忙去了。三人在庭院随便聊了几句,再一路慢悠悠地回到偏殿里。 量身段、选料子,顾云梦没见过宫中这么大的阵仗,一□□下来,手心都捏出了汗。 琴白宽慰道:“不碍事的,只是做件衣服。” 小孩儿一脸愁容:“但是人太多了,我有点发慌。” 这么一说,倒也是的,琴白这回抬头看的时候,脸上仿佛挂了冰霜,一点也不好看。 这可吓坏了嘉靖,骂道:“叫她们都撤了!” 顾云梦看那几个宫娥吓得瑟缩的样子,有些不忍心,说:“是我不好,不是姐姐们的错。” 往常琴白都会帮顾云梦再说几句,结果今日却奇怪了,他只嗯了一声,脸色还是难看得要命。 嘉靖这下吃不准到底听谁的,只能假咳一声,说道:“下人们做完事就下去了,也不是受罚。” 顾云梦现在可没心思理嘉靖说了什么。 因为琴白的脸还是黑如锅底。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晌,琴白终于发话了: “她们都摸你哪儿了?!” ☆、009 009 顾云梦懵了:“没、没哪儿……” 琴白不答话,小孩儿也不懂到底是怎么了。 唯有嘉靖是看明白了的。他先前就猜测顾云梦是琴白的道侣,这会儿更加确信无疑——琴白仙尊吃了宫娥的飞醋。 他便圆场道:“下人们都有分寸,不会逾矩的。” 琴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把顾云梦拽到身边:“我瞧瞧。”仔细给他检查了衣裳,刚刚量尺寸,也就脱了外衣而已。但他心里头还是觉得膈应,来来回回把顾云梦的衣裳带子都给系紧了,这才作罢。 后来朝中有人来请皇上,嘉靖便先行离开。殿里又只剩下琴白与顾云梦二人。 顾云梦把怀中的机甲鸟摸出来,小鸟现在一动不动的,怎么喊它它也不动。顾云梦有些急了,说道:“刚刚嘉靖在的时候它不出来就算了,怎么这会儿人走了也不出来?” 琴白接过来,凝了一股灵气注进去,探查了片刻,说道:“无妨,他睡着了。” “睡着了?”顾云梦问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 这时外头传来了一个声响,大概是积在屋顶上的雪太多了,哗啦一声掉了下去。顾云梦随琴白走到殿门口,看着外头鹅毛纷飞。 又开始下雪了。 “我之前不是同你说了,”琴白的声音好像结了冰一样,不耐烦道,“他受了重伤,只能在玉佩上养着。他自己要出来玩,玩伤了,就只能再回去养着。” 顾云梦从没听过琴白这样说话,自从他们从唐门逃走之后,琴白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古怪。这一刻顾云梦竟然是从心底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丝恐怖。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像小狗一般安静地跟在琴白的身后。 外头一片纯白,琴白没有再说话。他此时此刻,又想起曾经入定的那个幻境——冰海雪愿之中,一只小兽蹒跚而行。 他记得正是在这场幻境之中,他修为精进,融合了些许残魂进而能够化出实体。之后琐事太多,也就忘了此事。 刚刚他抬眼看向窗外的时候,脑中突然回想起那个声音—— “生而为人,到底有什么好?平凡地活着,可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吧。只是这些,离我们都太远了。” 那声音很熟悉,只是太过缥缈,在他漫长的生命中,竟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琴白站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身后的顾云梦。 殿门没有关,外头的风雪一直打进来,也不知道小孩儿跟着他吹了多久的风。 “冷不冷?”琴白赶紧把门关上。 顾云梦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可给琴白心疼坏了,搓热了掌心,轻轻贴在小孩儿的脸蛋上:“怎的傻了,不说话了?” 顾云梦摇摇头:“没事。”他不知道如何说这些。 他的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琴白了。 当初琴白下到凡人界是为了搜寻自己的魂魄,如今魂魄齐全,是不是就应该要回到逍遥世界去了?但听唐承影说,他在唐门丧失了太多修为,如今大不如前。他是不是因为不能回去,所以才喜怒无常? 顾云梦也是有私心的,他不想琴白离开。就算猜到这一点,也无法开口说:我来帮你吧。 如果琴白回去逍遥世界,唐承影也回到玄歌老祖的身边,那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然而琴白全不知顾云梦的这些猜想,他把小孩儿牵回屋里,顺便把暖炉给移了过来:“喜欢皇宫吗?” 顾云梦摇摇头,他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个:“还行吧。” 仙人点点头:“等你衣裳做好了,我们便离开吧。” “好。”顾云梦几乎是脱口而出,“去哪儿?” 琴白眨眨眼:“这你还要问么?” 顾云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答不上来。 “回去医馆。”琴白刮了一下小孩儿的鼻头,“你忘了么,周六说不定还在呢。” 熟悉的举动让顾云梦鼻头发酸,他嗯了一声:“到时候我们可以和他一起过年么?” “那你的脚程可要快些。”琴白笑道,“冬至都过了,想要和周六过年,一个月就要赶回南京。你知道我们这会儿在哪儿么?” 顾云梦想起来昨天嘉靖也问了他这个问题,后来事儿一多,他就忘了:“不知道。” “我们在北平。”琴白说,“现在改叫北京了。”他看顾云梦的脸色好些了,提醒道:“你再搓搓脸,别冻伤了。” 顾云梦小猫洗脸式地搓起了脸:“那我们要快点走嘛。” “嗯,明天先跟嘉靖说一声。”琴白说道,“等衣裳拿到我们再走。” 顾云梦不解道:“你干嘛老执着于那个衣裳,量的时候你又不高兴,现在又非要……” 琴白的耳朵立刻红了,他偏过头去不肯看着顾云梦的眼睛:“难得做了衣裳,当然带着。” 他这么疼顾云梦,当然是想给他最好的。苦于现在小孩儿的个头不高不矮,不能拿逍遥世界的衣裳给他,到外面做,又不如宫里的精细;再来,怕被顾云梦看穿他先前吃的那一回飞醋,就随便扯了两句,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外头的雪还继续下着。 顾云梦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他在心底暗暗祈祷:多一天、再多一天吧。 他们在西苑的日子,说来真是惬意非凡。 每日早晨,嘉靖会来向琴白问安,然后回去忙他的朝务,下午时分会再来同琴白煮茗问道、或是博弈几局。 唐承影像动物陷入冬眠一般,终日睡着,大概两三天会出来同他们说些话,然后又回去睡着。可能是因为睡多了的关系,讲话也变得有些迷迷糊糊、分不清今夕何夕。 剩下的时间,全都属于顾云梦与琴白。 一日夜半,顾云梦翻来覆去睡不着,连带着琴白也被他弄醒了,还以为小孩儿做了噩梦,一边轻轻拍着顾云梦的背,一边说:“不怕不怕。” 顾云梦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琴白问道。 顾云梦却把被子抓得更紧,把自己紧紧缩在里头。 琴白觉得不对劲,想把小孩儿翻过来,结果小孩儿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梦?”琴白轻声问道。 他突然听到小孩儿隐隐的啜泣声。 “怎么了?怎么了?”是想家了?想唐门了吗? 顾云梦背对着他,琴白只有整个人趴在小孩儿身上:“我看看,到底怎么了。”他扒开顾云梦的被子,看见小孩儿眼角噙着泪,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不怕,我在呢。” 顾云梦嗫嚅着说:“我……我尿床了……” 琴白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还当是什么大事。” 小孩儿看他竟然笑话他,把被子一拽整个人闷进去。 这下子是琴白怎么叫也叫不出来了。 琴白抱着一个被子卷,贴在顾云梦耳边那块儿的位置,说:“不笑你,等下要闷坏了。” 顾云梦不答话,大被子卷挪了两下。 琴白只好又说:“身上脏了也要出来洗洗,你总在里头也不行。” 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回话:“那你出去,我自己洗。” “好好。”琴白答道,起身坐到床沿,故意摆弄了两下鞋子,装作要下床的样子。 顾云梦真当他走了,松开被子准备出来,没想到琴白借势把被子给掀开了! “你!”顾云梦气极了,又委屈,他穿着白色里衣、乌发披着,脸上一层薄红,像一颗水润润的蜜桃。 琴白扫了一眼小孩儿的衣裳,只有裆处有一点泛黄的痕迹,再看一眼床单上,干干净净,他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上也是一红:“好了,我让人给你烧些水,好好洗个澡。” 顾云梦本以为琴白要笑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顶回去,没想到琴白反而先不好意思了:“唔……” 琴白找了件外衣披着,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回过头问道:“你刚刚是不是做梦了?” 顾云梦不知道他问这话什么意思:“嗯……” “梦到什么了?”琴白三步并作两步走回顾云梦身边,眼神里满是急切。 小孩儿不懂他什么意思,支支吾吾答道:“也没什么……” 琴白是真的着急,忍不住双手扣住顾云梦的肩膀:“你再想想?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顾云梦被他这么弄着有些难受,想起梦境里的东西,脸红得跟小番茄一样,只能把脸垂得低低的,小声讲了一句:“……”声如蚊呐。 但琴白听清了,不仅听清了,还一把把小孩搂入怀里,抱得紧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顾云梦叫道:“我身上脏着呢!” “不脏、不脏。”琴白说。 他听到了。 “奇怪……我就是梦到跟你在河边走走而已啊……” ☆、010 010 第二日顾云梦才从琴白那里学到,这不是尿床,也不是什么丑事,男子长至青年,自然会有这样的现象。 “那你问我梦到什么做啥?” “没什么。”琴白说,“衣服今日送到了,我们等下就上路吧。” “那我们要同皇上道别吗?”顾云梦问道,全然忘了琴白还没回他的问题。 “小梦。” “嗯?” “仙人的特点是什么?” “无所不能?” “不。” “那是什么?” “无迹可寻。”琴白眨眨眼,“走吧。” 嘉靖来请安时,方才发现仙人离去,整个人大失所望。一边严嵩谄媚道:“陛下身上有仙人的神迹,定是仙人放心将凡间交于陛下,才回天上去了!” 嘉靖身着单衣,殿门大开,也不需要宫人伺候炉子,让他确信自己得到了仙人恩泽,因此对这谗言深信不疑。 之后二十年的皇宫,修道氛围愈演愈烈,嘉靖一心扑在修道之上,却无缘再见仙人。 而严嵩因见过琴白真容,串通道士,迷乱圣上心智,终成大明大患。 这些,都是后话了。 腊月将至,琴白和顾云梦离开北京,南下回家。 他们俩租了一辆马车。 本来还想请一个马夫,但由于要没日没夜的赶路,怕人察觉,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在城中是琴白同顾云梦轮流驾车,到了野外,就由唐承影赠予顾云梦的那只碧蝶代劳。 原本他二人都忘了这只蝴蝶,直到在马车中整理东西的时候,这小家伙自己抖着翅膀飞出来。 “它真是灵得很。”琴白夸道,“到时候你我二人在车中休息,让它来驱马,最合适不过了。” “它?”顾云梦瞪大了眼睛,“它还这么小,它能驾车吗?” 那碧蝶像是不服输的样子,在空中转了几圈,扑棱着翅膀,像是在说:我可以! 琴白从车中找了一件外衫,给顾云梦披上:“你不要小瞧了它。”又对蝴蝶说:“你去驾给他看看。” 碧蝶领命,从帘子缝中钻了出去。 顾云梦撩开帘子,只见那蝴蝶衔着缰绳,翅膀用力一拍,马儿就像被鞭子抽在屁股上一般跑了起来。 “天啊。”顾云梦惊呼出声,“这、这也……” 琴白笑道:“机甲有灵,这碧蝶是像蝴蝶,但它又不只是一个蝴蝶。”他把顾云梦拉回车里,把帘子塞严实了,以防外头的风吹进来:“唐承影给你的东西,要么是唐玄歌做的,要么是他自己做的,比唐家堡那些机甲耐用多了,你不必担心。” 顾云梦撅了撅嘴:“唐玄歌做的,他能舍得给我吗?”再说,从前,顾长夏那些机甲也是十分耐用的…… 琴白一看孩子颜色不对,干脆一个板栗敲在小孩儿的额头上:“当然,你那乾坤袋,就是唐玄歌做的。” 这次他们离开京城,乾坤袋帮了不少忙。顾云梦塞了不少好吃的进去,还有后来添置的衣物,嘉靖送的一些宝贝,都塞在里面。 顾云梦知道琴白一定也有和乾坤袋一样的宝贝,不然他每次顺手就能拿几样法宝给别人,东西都放在哪里?但叫装东西的时候,琴白从不拿出来,顾云梦就问他:“为什么你不收着?” 琴白答说:“这是别人送给你的,你收着,以后我的也都放在你这儿。” “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放我这儿?” “你呀。”琴白说道,手指点在顾云梦的眉心:“你还小着呢。” 出了北京城以后,几乎都是这碧蝶在驾车了。 一路上向南,雪就没有当时那么大了,但风刮得厉害,琴白就拿灵力把马车封了一层,里头便暖和了不少。 除了吃和玩以外,琴白拿了几本书出来。顾云梦枕在他的腿上,举着书,琴白倚在车里,慢慢看着,两个人也不是经常说话。 车里安安静静的,倒也挺好。 说起来是书,其实是一些修真典籍,但是在顾云梦这里,只是把里面的故事拿出来当杂记看,看着看着,就大概了解了逍遥世界的样子。 这时他便想起来,在小世界里,曾经梦到过一次琴白的小时候,于是就讲了这个梦境:“琴白,我有一次梦到过你。” “哪一次?”琴白放下书,笑得有些坏:“是在宫里那次吗?” 顾云梦被他羞得满脸通红,立刻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不是那个,是别的。” “哦,别的。”琴白说,“那你经常梦到我?” 顾云梦本来并没有想提这茬,却不想被琴白一下子说中了,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不想再枕着琴白的腿了。 琴白看小孩儿突然就坐起来了,有点遗憾:“怎么不再躺一会儿?” “不想躺了。”顾云梦说,“我要跟你说别的事儿呢。” “你说,我听。” “我梦到你小的时候,有个叫罗生的师兄……”他话音未落,只见琴白眉头深锁,面色铁青。 顾云梦吓得后面也不敢说了。 “真是你梦到的?”琴白声音冰冷。 顾云梦不知所措,好半晌才用劲点了点头。 琴白冷哼了一声,撩开帘子,坐到外头驾车去了。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2节 过了一会儿,琴白大概是气消了,才回车里。顾云梦一个人正襟危坐在角落里,模样看上去乖顺到可怜。 琴白叹了口气,过去坐下:“是我不好。” 本来小孩儿战战兢兢的,听到他这一声,心头一下子就委屈起来,连带声音也带了点鼻音:“我、我就是做了个梦……” 琴白嗯了一声,说道:“好了,之后我们不提他了吧。” 顾云梦怕琴白又变脸,赶紧应下来。 过了几日,终于到达了山东。琴白怕小孩儿在车里闷坏了,打算带他到街上逛一逛。 逼近年末,街上都是置办年货的人,倒也非常热闹。 顾云梦穿着宫中做的衣裳,站在人群之中,非常扎眼。他被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直想往车里躲,倒是琴白很得意,说道:“人家看你,是因为你好看。” 小孩儿对此倒是不服气:“你更好看,怎么不看你。” 琴白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顾云梦的好看,比别人多了一份少年气,清尘脱俗,更让人移不开眼。 琴白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为这份清纯所着迷,但你若让他去说,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他俩随便挑了个样子还过得去的客栈,找小二点了些菜。 顾云梦看着盘子里端上来的菜,脸上表情怪怪的。 琴白察觉不对,问道:“怎么?” 顾云梦哭丧着脸说:“这都什么?”他拿筷子拨拉了一根大葱,“这是什么啊!” 琴白被他那样子逗乐了,说:“其实这还挺好吃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顾云梦的嘴,真是给琴白养刁了。早前小孩儿出蜀历练的时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从唐门走到南京的那两三个月里,都是有什么吃什么,在野外随便打点兔子撒些盐巴就能吃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给琴白养成了这幅德行。 琴白看他还是不愿意吃,干脆直接夹了一筷子大葱,沾了酱、放到顾云梦的碗里:“就尝一口。” “要吃桂花糕。”小孩儿跟他讨价还价起来,毕竟是孩童心性,还惦记着乾坤袋里的桂花糕。 琴白想笑:又没不让你吃。但嘴上还是说:“等会儿回车里吃。” 顾云梦这才乖乖夹了一口葱吃。 他哪里想过,山东的大葱之所以能成为名菜,是因为山东的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茎白如玉,一口咬下去,又软又脆、口舌生津。 琴白在一边看着小孩儿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有些不甘心地搞了些大葱吃,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不好吃?” 顾云梦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琴白这么问他,他又想说:川菜才是天下第一好吃!而且车里还有桂花糕在等着他,他怎么能承认呢:“唔……好吃……” 琴白点点头:“这就是一方水土了。”他自己也夹了些吃,“别的地方不长这些东西,或者说,长出来不是这个样子,所以就不好吃,就像你在京城吃的川菜,你觉得好吃吗?” 顾云梦回想了一下宫中的川菜,确实有些怪怪的感觉。 “那些菜,都是为了吃的人改过了的菜,加了那么多延年益寿的药材,还能吃出原本的东西么?”琴白说道,“修真者讲究天地道法自然,不管是什么食物,他原本的味道都不应该被遮掩。鱼是鲜、肉是美,蔬菜的清香、水果的脆,都应该尽可能的被保存下来。” 顾云梦不解道:“那你吃草不就好了,也不要烧,水里洗一洗,吃了得了。” 琴白看他一眼:“那你干什么还要念书、穿衣服,你光屁股树林里跑一跑算了。” “这两个事有关系吗?”顾云梦踢了一脚琴白的凳子,不高兴道:“你才光屁股。” 既然他都出手了,琴白也不甘示弱,伸手捏了一把小孩儿的腰:“你识字、念书,为的是学习,并不是说把你变得不像你,而是把你变成更好的你。这大葱也要蘸酱,鱼也要去腥,为的是把更鲜美更好吃的部分展现出来,明白吗?” 顾云梦被捏得缩了一下,那儿实在是痒,结果琴白这个手并不老实,又在他身上上下摸了两把。 顾云梦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腰上长东西了吗?” 琴白撇撇嘴:“没有,吃饭。” “啊,刚才跟我讲的那个道理,我也觉得读书……” “吃饭!” ☆、011 011 两人在客栈开了一间房。顾云梦跟琴白睡惯了,晚上洗漱一毕就爬到床上,披着被子等琴白。 “琴白,”顾云梦见琴白靠在窗边,好像是在看月亮,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琴白没听到他说什么,他背对着顾云梦,口中念念有词,右手负在身后,藏在袖子里掐指推演。 顾云梦赤着脚走到他身边,把琴白给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小孩儿有些委屈:“没做什么呀。” “不穿鞋袜。”琴白叹了口气,“刚刚不是洗干净了,又要踩脏了。” 顾云梦倒不以为然:“再洗就是了。你在看什么,我喊你都听不见。” “月亮呀。”琴白说道。 顾云梦瞥了一眼窗外:睁着眼睛说瞎话,天上黑漆漆的一片,哪来的月亮。 “你早点洗漱呀,早点睡,然后我们早点起,明天还要赶路的。”顾云梦说道。他们本先并不打算在城中歇一晚,但考虑到马匹的更替,加上多日来都是在车中闷着,人也是要透透风,才在客栈里要了间房。 琴白却说:“你先睡吧,我晚一些。” “你是有什么心事么?”顾云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些心事……” 琴白笑笑,说:“哪里来的心事,我去打点水来。”说罢推开门叫小二去了。 顾云梦坐回床上,两条腿支在空中晃荡来、晃荡去,等他回来。 琴白去了很久,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顾云梦从床上蹦下来,跑到门边看看,走廊里乌黑的一片,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人。这时他开始觉得有些害怕,琴白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就这样不告而别回去逍遥世界了? 冷风一吹,把桌上的烛火给卷灭了。 楼里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爬楼器,其中一人说道:“客官,热水我给您送上去,还要捎什么话不?” 另一人答话的声音很低,顾云梦听不清楚,他不想管了,只想回床上坐一会儿。 没过多久,小二上来了,他一手拿着烛灯、另一手提着一桶热水,嘴里嘀咕着:“这门怎么没关……”放下热水,才发现顾云梦坐在床上,被吓得叫了起来:“客、客官!——” 很少有的,顾云梦只是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小二放下水瑟瑟缩缩就往后退:“水、水给您放这儿了,我、我先退了……” “不是有话捎给我么?”顾云梦问道。 “话?”小二愣了一下,“没有。” 原来连话也不给我留。 “你下去吧。” 那伙计匆匆忙忙走了之后,重新点了灯,倒了些水认真把身上又洗了一遍。 躺在床上又等了许久,直到灯烧灭了,天也泛白了。 他还是没有回来。 ☆、012 012 顾云梦这一觉一直睡到晌午才醒,醒来还觉得累得慌,眼睛里大概长了什么东西,睁也睁不开。 屋里小二放的水早就冷了,顾云梦也不管他冷的热的,先赶紧把眼睛洗了几遍。 没一会儿,这水里居然冒出些丝丝缕缕的白色东西,把他吓了一跳,赶紧对着铜镜看看自己是不是害了眼疾。 这时有人推开门进来。 顾云梦还以为是店小二又送什么来了,他忙着检查自己是不是病了,顾不上回头:“东西放着就行了,我一会儿瞧。” “什么东西?”琴白问道,“你买了什么?” 顾云梦愣住了,先是在镜子里看了一会儿,又慢慢回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琴白。 琴白被他盯得身上发毛,自己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怎么了?” “你不是,走了吗……”顾云梦说道,他不敢相信,琴白竟然回来了。 琴白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走啊?” “你一夜都没有回来。” 琴白听到这话,果然皱了眉头:“你等了我一夜?” “嗯。”顾云梦轻轻答道,他这会儿才注意到琴白手上提了许多吃的:酱饼、糖糕、还有糖葫芦。 “是我不对。”琴白赔罪道。他把其他的东西都搁在八仙桌上,单单把那串糖葫芦递了过来:“这东西只有冬日才能吃到,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难得,顾云梦摇摇头,没有接过来:“你去哪儿了?” 琴白皱眉:“我们不是说好不说这个么?” “不说这个?”顾云梦反问道,“我们是说好不提我的梦境,怎么变成不提你去哪儿了?” 琴白顿了片刻才说:“反正不提这些罢。” 顾云梦心里又气又急,口齿也变得伶俐起来:“不提?是不是等你哪一天回了逍遥世界,我也只能在这儿像条狗一样等着主人回来?” “我早让你睡了,”琴白现在听他这样说,也生了气,“谁让你等的?是我么?”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浇下来:“对、对,你、你是没让我等……”顾云梦真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简直是好笑至极:“你说的都对,是我逾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何必跟我一个小小凡人多啰嗦!” 琴白刚刚说完那句就已经后悔了,他急的是小孩儿一夜没睡。顾云梦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哪曾舍得说过一句重话。 “我今天起来已经想过了,”顾云梦接着说道,“你要是走了,我一样是要吃要睡。”他现在是没有归处了,好在四肢健全,天大地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琴白叹了口气,“你听我说。” “我听,”顾云梦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你说,我都听着。” 琴白说:“我是去找人了。” “嗯,”顾云梦应道,“说完了吗?” 琴白刚想点头,顾云梦又说:“那你继续去找‘人’吧。” “现在不用去找了。” “怎么又不用去找了?”顾云梦笑道。他平日里笑起来就是甜甜的少年滋味,这会儿不知同谁学的皮笑肉不笑,皮囊尚好、心若死灰。 “找不到,先不找了。”琴白解释道。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再同顾云梦解释了,平日里这人看起来通透人情世故不假,但对手都是些他视如草芥的家伙,如今心头好向他发难,整个人变得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找不到便不找了,”顾云梦重复道,“那你找到了,还回来么?”他还是那样笑着:“仙人,果然是‘无迹可寻’。” 琴白一怔。 他没想过,顾云梦竟然是这样想的。 心底有些发酸:他以为的互相信任与信赖,到底还是怀疑与不满。 “我昨夜……去见罗刹魔君了。”琴白说道,“我怀疑是罗刹在你身上动了手脚。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 “你的不对?”顾云梦摇摇头,“你哪里不对了?你又没让我等,是我一厢情愿。” “不是这样!” 顾云梦淡淡地看了琴白一眼:“那便请仙人赐教。” 琴白深吸了一口气:“那次,你梦到我是天山派弟子。” “所以怎么了?”顾云梦冷笑,“小世界中的幻象皆是由现实所化虚影,这点你知我知。再说,我有此梦又和魔君扯上什么关系?” “梦境并非幻境。幻境中所知所闻,是因为你身上有此人气息,而梦境则不同。你从未去过逍遥世界,也未曾听我说过师门的事情,怎么能知道天山派?怎么能知道我师兄的事?” 顾云梦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其中猫腻:“那你为什么怀疑是罗刹?”他问完自己也想到了,便自答说:“是因为我从他的幻境出来,然后回去唐门就做了这梦,你认为他的幻境对我造成了影响?” “没错。”琴白应道,“魔修道法多阴险。你还记得你在幻境中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顾云梦想了想:“我……我先是掉到一个草垛上,后来罗刹化作一只大鸟降到我身边。他同我说了几句后,我就变得很困,再睁开眼,周围变成了冰天雪地。” “然后呢?” “然后我变成了一只小兽,被一个巨人抱在怀里,他对我说了好多话,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有一句是说‘人的一生,除了刚出生的时候,很难再有纯粹’,后面他又给我取了名字。”顾云梦回忆道。 “什么名字?”琴白问道,眉头紧蹙。 “就这个名字啊,”顾云梦指指自己,“顾云梦。然后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偷偷瞒着别人把我养大。” 琴白突然想到,他之前入定的那个环境,在冰天雪地之间,有一只小兽蹒跚而行……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联系吗? “还有别的吗?” 顾云梦再认真想了一下:“没有了。不是你说那幻境里一切都是真实的么?” 琴白考虑再三,还是把他入定的事情也一并告诉了顾云梦:“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遇上臭道士那次么?” 顾云梦点点头:“是在宫中那次,你灵力透支,差点就没回来。” “对,正是。”琴白说,“那次我在聚灵阵中调息修养,意外入定,在境界中,也见到一副幻境。” 顾云梦见他这般神色,料想到两者之间一定相关:“难道也是一片冰川?” “不仅是冰川。”琴白说,“我看到一只小兽在雪中蹒跚而行,便来到那小兽身边,把他抱起,为他输入灵力,之后他便化作人形。我还听得自己说了些话,总之是要同那小兽一起生活的意思。” 顾云梦不由目瞪口呆,这和他的幻境也相差不远,不过琴白是那个人,而他是那个兽!这时他才有点理解,为何琴白会强调是罗刹的把戏:“这确实古怪,但也不足以将梦境的事同罗刹联系起来。” 琴白叹了口气:“那是我在逍遥世界的一些旧事,如有机会,我再慢慢同你说吧。总之,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 顾云梦点点头。琴白这一次已经算说得多的了,如果真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日后碰到再议也不是不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琴白试探地说道:“那糖葫芦,真是只有冬日才能吃到的。” 顾云梦嗯了一声,接过来咬了一口,顿时满口都是糖稀的甜味和山楂的清爽,幸福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好吃!” 他这一口咬下去,两人算是真的和解了。琴白伸手拢了一把顾云梦的脑袋,小孩儿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仙人叹了口气:“调皮。” 顾云梦低低地嗯了一声,把手上的糖葫芦放到一边:“如果你昨天找到了罗刹,是不是真的就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琴白从这声音里都能听到那份委屈。他说:“当然不是。” 顾云梦没有吱声。 “我怕他找你麻烦,搜了一夜,才知道他回魔界去了。”琴白轻轻伸出手,把顾云梦抱在怀里,“你啊,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再多信任我一些啊。 然而他这话并没说完,顾云梦已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嘴里,还咬着半颗山楂。 “算了。”琴白把顾云梦手里的糖葫芦取下来,“就算是块石头,也有捂热的一天吧。” ☆、013 013 两人和好之后,趁着外头天好,去集市里逛了一圈,可惜年关将至,外头出摊的人越来越少,下午只有零零散散几个破铺子。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日踏上归程。 正好,寄存在驿站的马车也换了好马,琴白决定在日落之前出城,继续赶路。 顾云梦在马车里刚坐稳,就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在乱动。 原来是唐承影又跑出来了。 这家伙一出来就冲着琴白大骂:“我不过是睡了一会儿,你还竟敢欺负我唐家的孩子?谁给你的胆子!” 琴白好不容易跟小孩儿和好,被唐承影这么一说,脸上发烧:“是我不对。” 唐承影可不饶他,飞到琴白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啄他的脑袋:“你这个坏东西、欺负我弟子、打你、我看你还敢不敢……” 顾云梦在一边看这两人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琴白一脸无奈地说:“你看,他已经原谅我了,你也饶了我吧。” 唐承影拍拍翅膀:“现在知道讨饶了!”他飞到顾云梦的肩膀上,大声说:“你放心吧,你还有我,就算他不在了,我一直陪着你!” 顾云梦心知这是唐承影和琴白故意做给他看的,但还是心头一暖,应道:“好,若是琴白再欺负我,我就请承影前辈治他!” 唐承影点点头,十分得意:“你看我不给他头上叮十来个包呢!” 琴白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你睡了这么久,好些了么?” 唐承影转过身,撅起屁股对着琴白:“关你什么事。” “好吧,”琴白故作惋惜,“我这里还有一块上好的灵石……” 顾云梦感到肩上的唐承影震了一下。 “……还有灵泉水……” 唐承影有点站不稳。 “……还有灵植的种子……” 只见顾云梦肩膀上那只百灵鸟一下子掉下来,咚地一声砸在车厢底部:“我、我……” 琴白桀然一笑:“都落在逍遥世界了。” 唐承影气急败坏:“啊!!!” 顾云梦在旁边笑得差点岔气。 唐承影这次醒来,明显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三人在一起,话比之前多,日子也过得快点。除了必要的休息,这辆车几乎是昼夜都在赶路。半个月的光景转瞬即逝,终于让他们在年关之前赶到了南京。 早上城门一开,三人的马车就排在清晨的队伍里进了城。 一百三十七年后,城墙比从前老旧一些,行人的服饰也比过去要新潮一些。石板路旧了,画舫换了新的,秦淮河依旧夜夜笙歌。 顾云梦坐在车里,看着外面街景变换,终于体会到“物是人非”四个字。 在宫中也好,山东也好,都是他没有去过的地方,自然不会伤景,而南京城,不一样。 琴白和唐承影都察觉到了小孩儿的心绪变化,但也无从开口安慰。 他们是仙人,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变迁。 大概是近乡情怯,等到了医馆门口,顾云梦反而赖着不肯下车了。 唐承影没闹明白:“你不是最想回来,怎的又不肯下车了?” 琴白弹了一缕灵气,打在笨鸟的头上:“别乱说话。”又哄着顾云梦:“别多想,至少我们先回来了。” 琴白这下打得好,把唐承影的脑子打清楚了一些:原来顾云梦是怕见不到周六。他们启程回头的时候,是猜想周六还活着,因此一路上顾云梦都是急着想要回去,同周六一起过年。 真正到了家门口,万一周六已经不再,只是留着他的名号,这又该如何是好? 唐承影是急性子,管不了那么多,与其在这儿坐着猜,不如飞进去看看,他蹿起来,直接从二楼的窗户飞了进去。 琴白挑开帘子,坐回了马车里:“我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顾云梦点点头,把帘子拉开一些,偷偷扒着窗看。 “看就好好看,”琴白把车窗上的帘子全系起来,露出整张窗子,“别害怕。” 顾云梦说:“我不是在害怕。” “好,好。”琴白应道,“反正我和唐承影都在,你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没一会儿,医馆突然传来啪嗒啪嗒地跑路声。 一个青年人急急从里头出来了,他的一只脚有些跛,走不快,脸上也瘫了半边,嘴里还不知道叽里咕噜地瞎喊着什么东西。 但是顾云梦看到那人以后,直接从马车里冲了出去—— “周六!” 小孩儿一把抱住周六,周六一只胳膊抬不动,另一只轻轻地拍着小孩儿的背。 顾云梦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我回来了!” ☆、014 014 周六几乎不能动弹了。 那天他抱在顾云梦的身上,身体就垂软下去、动弹不得,最后只能靠碧蝶将他衔回了阁楼。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凡人的寿命百岁既是长寿,更何况一个连寿命也谈不上的魂魄,仅仅靠琴白一张符箓续着,一百三十七年,也是活够本了。 医馆的药味儿更浓了,四处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顾云梦想起来,他第一次来到医馆的时候,也闻到过这种味道。那时他吃不惯甜食,对空气中异常的甜腥十分敏感,不过也没多想,只猜是医馆里什么奇珍异草,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过来。 是周六尸身的腐味。 如果不是经历过血洗的唐门,顾云梦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明白这之间的关联。 所以有时,人说无知,比知,更幸福。 顾云梦趴在周六的床上,脸埋在被子里。 琴白在不远处坐着。 唐承影也沉默着,坐在茶壶边上。 确实无话可说了。 周六动了动手指,往顾云梦的脑袋那儿凑了一下,最终还是失败了。 琴白一行人走后,他一直留在医馆,这样过去了十多年,周六完成了他的心愿——为母亲送终,再往后,身体每况愈下,只能在雇人搭理医馆,自己蜗居于阁楼休憩。 阁楼是从前琴白住的地方,布上聚灵阵之后,灵气充沛,这一百多年来,周六就一直在这里,鲜少外出。 在轶事的记载中,朱棣曾分三次私访医馆,同周六见面,所谈内容却未记录。 周六张了口,他半张脸不能动了,因此那表情显得十分狰狞。 顾云梦察觉了他的动弹,慌忙抬头,周六对上小孩儿那双眼,发不出声音。 琴白叹了口气:“他的时间不多了,你……不要难过了。”他这句话是对顾云梦说的。 唐承影瞪了琴白一眼,小声说:“……讲的什么屁话。” 琴白撇了撇嘴。 顾云梦回头说:“琴白,他有话要说,你快想想办法。” “好。”琴白应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 唐承影的身子太小了,圆滚滚的趴在桌子上,谁也看不出一只鸟的喜怒哀乐。他从正面四仰八叉地坐着,变成低着脸颓唐的坐着,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琴白拿着符箓,想了想,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点水出来,大概是想沾水画符。 唐承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起来,啄住了琴白的袖子。 琴白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那只小鸟愣了一下,松开了口。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琴白说,“他(顾云梦)不能再失去了。” 唐承影说:“我出去透透气。”双翅一拍,飞到门外去了。 顾云梦看不懂他们搞的什么名堂,问道:“怎么了?是不行吗?” 琴白笑道:“哪有的事,小孩子想太多了。” 他食指清点一滴水,在符箓上洋洋洒洒地画了起来。 说也奇怪,这本来透明的水滴,沾了琴白的符箓却变成了墨色,一笔连一笔,悬浮在空中,绘成了山峦、大海、河流、天空的模样。 顾云梦拉拉周六的手,说:“你看,多美呀。”他看着那样认真的琴白忍不住夸赞道:“我从没有见过他画出这样的东西。有一回,那时我们还没走呢,去那湖边的时候,琴白为我画了一张符,也不过就是弹了一曲。我记得……是高山流水,那琴音化成了一道银色的符箓,倏地就从我眉心钻进去了。” 顾云梦把周六的手抬起来一些,让他的食指碰到自己的眉心:“就是这里,后来,我跑到那什么吓人的幻境中。可能那时候有着符箓在,我也不觉得害怕。” 小孩儿讲到这里,突然愣了一下:“我在说什么呢。这些,你都知道的。” 他没忍住,眼睛和鼻子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周六的一只眼睛已经耷拉下来了,人变得很丑很丑。 顾云梦又说道:“我第一次来医馆,见到你,吓了一跳。我那时候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那时候,我记得呢,你把我的碧蝶还给我了。” 周六眨了一下眼睛。 顾云梦笑了一下:“但后来我就知道错了,你对我那么好。我和琴白,只要能回到医馆,就觉得很安心。”他回头看了一眼,琴白的符箓似乎画得差不多了,“你放心,琴白一定能救你的。” 周六又眨了一下眼睛,那唯一能动的半只眼睛里,滑出一颗眼泪。 顾云梦连忙给他擦了:“我记得的呢,琴白那时为你画了一张符,后来你脸上的气色就和大家差不多了,所以这次也一样,会没事的。” 唐承影飞到庭院里。 那棵海棠长势惊人,怀抱粗的树干上,还有不少修剪的痕迹。 看的出来,周六对这棵树也是用了很多心的。 唐承影停在树上,找了个枝桠坐了下来。 这时候的他不像一只鸟,而更像小世界里那个放荡不羁的异邦男子。 他看着阁楼的位置,往地上啐了口痰:“尸身都烂透了,还救。” 他不明白琴白到底在干什么,却又明白琴白为什么这样做。 一百三十七年前,周六死了,琴白做的,是为他固魂。将灵魂固定在尸体上,只要尸身不腐,一切行动如常。 而一百三十七年后,周六连皮囊都快保不住,里面更不晓得是烂成了什么样子,再想他恢复如初,只有一个可能—— 逆天改命。 即便是神仙,世上也没有白食的午餐。 阁楼的窗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些幽蓝色的光。 灵力,凝成一股的时候,是有颜色的。 魔君的黑色,入魔的紫色,成仙的金色,修道的白色。 普通修士的…… 蓝色。 唐承影转了个向,他不想再看了。 琴白画了许久,终于画完了。 整个屋子像是被他化成了另一幅山水天地。 顾云梦把周六扶起来,让他也能看看清楚。 琴白把那一纸符箓横了过来,霎时间符纸变大了不少,将屋中天地尽数吸入了符箓之上。 顾云梦都感觉到那阵吸力,他害怕伤到周六,把周六紧紧藏在怀里。 那阵风很大,好像要把一切都收入其中。 连琴白的头发都被它弄乱了。 过了片刻,终于停了下来。 那张符纸,变成了一张完整的符箓,上面写着两个字—— 坤乾。 琴白把符箓递给顾云梦,说:“你为他贴上吧。” “我可以么?”顾云梦有些疑惑,往常这些事,都是琴白自己来的呀。 他仔细看了一眼琴白,面色发虚,流了许多汗,可能真是累着了。 这时他想起来唐承影跟他说过,琴白修为倒退了许多的事情,便问道:“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琴白拍拍他的脑袋:“说什么傻话。”然后拿起桌上的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饮尽了:“不过我确实是累了,你就帮我贴上去吧。” “是贴在心口么?” 琴白说:“贴在胸口正中。”他捏着杯子,大概觉得不解渴,又倒了一杯水喝了。 唐承影从外头飞了回来,停在茶壶上,劝道:“少喝点。” 琴白斜他一眼:“说的什么话,又不是酒。” “……”唐承影没有说话,又啄了一下琴白的衣袖。 只是这次,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啄到。 顾云梦专心拿着那张符箓,并没有注意到那两人又抬起杠了。 反正从山东回来的路上,那两人抬杠抬惯了,已经不足为奇了。 顾云梦将周六放在床上,放正了,为他把胸口的衣裳解开了。 果然,一股怪异的甜味从中弥漫出来。 琴白说:“这味儿不好闻,我先出去了。” 顾云梦嗯了一声,没顾得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符纸贴在周六的胸口。 那符箓就像是融化了一般,淌进了周六的身体里,紧接着,空气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灵气,一点一点汇聚起来,化成一股气流,顺着符箓的位置淌进了周六的身体里。 先是他的眼睛慢慢恢复了正常,然后是声音。 周六喊了一句:“小梦……”如旧。 然后是胳膊,恢复了力气。 然后是腰,然后是跛掉的那只腿,然后是那废掉的半边身体。 全都好了起来。 周六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给了顾云梦一个憨厚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和仙人回来了,我这些年,没有白等。” 顾云梦恍恍惚惚地,看着这张和一百三十七年前一样的面容,终于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找到了过去的影子。 他太高兴了,转身喊道:“琴白!你快来看呐!周六好了!” 无人应答。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3节 周六也觉得怪异,下了床,问唐承影:“前辈,仙尊人呢?” 唐承影把一双翅膀背在身后,像是一个佝偻的老人,将手负在背后:“不知道。” 顾云梦弹了一下唐承影的脑袋:“怎么了,像不认识周六一样。”他捧过唐承影,顶在脑袋上:“走,咱们去找琴白,晚上周六再做点好吃的,你知道吗,琴白他可会吃了……” 唐承影没有说话,就像一只,真正的机甲。 作者有话要说: ☆、015 015 琴白不见了。 顾云梦和周六在医馆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有人看到过琴白的身影。 唐承影只是坐在顾云梦的头顶上,一言不发,安静的就好像一直只在孵蛋的老母鸡。 天色渐晚,顾云梦找不到人,变得有些烦躁,忍不住小小抱怨道:“他不会又是去找什么人了吧。” 周六问道:“仙尊是有什么要事在身么?” 顾云梦摇摇头:“我哪里知道他。” 这时唐承影突然说:“说不定他是走了。” “你怎的会说这样的话?”顾云梦闻言,把唐承影从头顶上拿下来,“琴白不是答应过我,不会随随便便走了的么。” 唐承影没搭理他,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顾云梦心里有气:“他是那样说过,你知道的,为什么要怀疑他!” “我不是怀疑他。”唐承影说道。 “那他说过他不会走,他就不会走。你要是相信他,还要问这做什么?” 唐承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要这样想,也行。” 顾云梦无意跟他吵,只是找不到琴白,实在是急了:“也不是说你说的不对……” 唐承影嗯了一声,对周六说:“准备点饭吧,先吃饭再说。” 周六应了一声,知道这其中干系复杂,不是他能牵扯的,顺着这个台阶先退下了。 等他走后,顾云梦说道:“琴白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再吃。” 唐承影坚持道:“先吃饭。” 顾云梦难得提一回要求,却被唐承影驳回了:“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唐承影说道,“既然琴白没走,你该吃饭还是要吃饭,饿着肚子等他,万一又是一夜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自己的爪子,一只爪子还在空中滑来滑去,样子很是滑稽。 想到琴白彻夜不归那次,顾云梦赌气道:“倒也是,先吃饭。” 唐承影嗯了一声:“以后……” 他说话的声音太小,以至于顾云梦后面半段没听清楚:“以后什么?” 唐承影这句话,讲得断断续续的,似乎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这种话:“以后……别再任性了。” 琴白不在,这顿饭自然是随便吃了两口就各自歇下了。 顾云梦在他原先的那件卧房里,等到日上三更,琴白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跟琴白在一起习惯了,慢慢也懂得了孤枕难眠的滋味。 他把灯吹了,把窗户打开,让月光洒进来。 外头的风吹得他站都站不稳。 琴白不在的时候,连风都要欺负他。 顾云梦有些负气地想:待在这个破屋子里,琴白回来也不知道。 他索性批了件外衣,往琴白旧时住的阁楼走去。 顾云梦是习武之人,虽然唐门灭门之后,鲜少再得用他的一身功夫,但多年习惯,步履轻盈。 在楼梯的拐角处,借着烛火微弱的光芒,顾云梦看见一个团子站在琴白的门口。 唐承影这时候在琴白的门口做什么?顾云梦眉头一皱,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唐承影和琴白上一次偷偷摸摸的时候,是他们打算启程回唐门的时候。 顾云梦停了脚步,唐承影显然没意识到他的到来。 这按理说,都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堂堂一个画中仙,竟然察觉不到凡人的靠近。 看来唐承影真是如琴白所说,伤得十分重。 只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叹息,唐承影自言自语道:“……你既不在,我也没法再同你商量了。我知道瞒下去也不是办法,该同他说的,还是早些说的好。” 那团子转过身,翅膀一拍,朝楼下袭来,顾云梦躲闪不及,两个人直接撞到了一起。 唐承影被撞得砸到了地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他随即跳起来骂道:“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顾云梦委屈道:“我才是被你吓死了。” 唐承影扑棱了两下,重新停在楼梯的扶手上,口气突然软了下来:“……算了,我正要去找你。” 他是散漫惯了的,说话没个正行、吹牛打屁信手拈来,鲜少有这么规矩的样子。 顾云梦心下一沉。 这时楼下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怎么了,受伤了吗?” 大概是听到楼上那声巨响,周六拿着火烛上来看看。 “没有,只是碰了一下。”顾云梦答道。 周六点点头:“二位现在可有时间?” “怎么了?” “我思前想后,还是有些事情想同二位先说一说。”周六答道,他面露难色,看来是非说不可的事情。 顾云梦看了一眼唐承影。 那只百灵鸟略一沉吟,答道:“也好,那就先听你说。” 三人在阁楼坐定,周六先说:“本想等仙尊回来好好同他说,但实在是离奇之极,想先同二位说说,我是怕仙尊碰上了什么不测。” 一听到“不测”顾云梦便急了:“为什么这么说!” 唐承影说:“你先听他把话说完。”他在心底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同他猜的一样。 “二位也知,永乐初年,周六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周六说道,“遇上仙尊后,他为我将灵魂固在身体上,故而能行动。吃饭、喝水,对我这样的活死人,是完全不需要的。因此也不知冷热、不察春秋。” 顾云梦点点头。 周六伸出一只手:“小梦,你摸摸看。” 顾云梦与唐承影对视一眼,将手覆上去。 温暖。 顾云梦一惊:“是热的。” “正是这件事怪异!”周六说道,“我本就是个死人,怎的会有冷暖?不仅如此,这次之后,我竟分不出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唐承影一下没站稳,直直摔倒在桌上。 顾云梦见唐承影这样,心下就慌了:“这都是怎么了……” “他果然这样做了……”唐承影喃喃道。 “什么这样那样,你倒是把话讲清楚啊!”顾云梦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个两个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成天这样打哑谜是做什么!琴白人呢?!” “小梦,你先坐下,我们好好说话,”周六说道,“他……仙尊不是常说,天命不可违么,因此我怕他犯了天规,话本上都说……” 他后面说的什么顾云梦根本没听清楚,他只听到了“天命不可违”五个字,脑中嗡的一声就炸了。 唐承影跟他说过的,违背天道是要付出代价的,琴白的修为已经不多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唐承影:“你是不是知道他这样做了?” 唐承影点点头。 顾云梦一下子站起来,想把手边上东西都给砸了。 他气得手脚都发软:“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一时间他分不清楚到底是气他们骗他,还是气自己任性地对琴白提出救人的请求。 他听懂了唐承影那句“别再任性了”,分明早就告诉他,他逼死了琴白! 顾云梦一刻也坐不住,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步子又杂又乱。他不要周六死而复生!他只要琴白!偏偏这死而复生还是他自己提出的,一句撒火气的话都没讲出来,憋在心里更加胸闷,只能与唐承影商量道:“你让他出来,他不是不会死的吗……” 唐承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顾云梦闻言一顿:“你?” “我为了快些恢复,偷食了他的一些修为……”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云梦随手抄了个茶杯就砸在这个百灵鸟上。 茶杯砰然一声碎裂,顾云梦又砸了茶壶、花盆、书,恨不得手边一切东西都砸过去:“偷食?你竟说得出口!”请琴白救周六固然是他的不对,没想到还有唐承影这阴损的!若不是他偷食了琴白的修为,是不是琴白就不会不见?! 他丢了一大堆东西,唐承影站在那儿不闪不避,大概是因为他这机甲有灵气蔽体,一点儿也没受伤。 顾云梦看得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脑子里不停回忆着他们回到皇宫以来发生的事情:“你明知道他受了重伤!还是你说的他受了重伤!”那是他们在西苑的时候,琴白为此还把唐承影给锁了起来,“你心里清清楚楚!却还是偷食了他的修为!”顾云梦骂道:“琴白对你不好吗!你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 这骂的,也不知道是唐承影,还是他自己。 唐承影的声音嘶哑:“他救完周六,整个人已经没了实影,我那时想拉住他也……” 顾云梦砸完了手中的东西,也冷静了不少:撒气是没有用的,现在唯一还能救琴白的人,就只有唐承影。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唐承影磕头:“求求你救救他吧!”他头撞在地板上,磕得一声响过一声,“我愿意做牛做马,只要把他救回来!” 唐承影答道:“你别这样乱猜,兴许他还没……”他这话说到后面自己也编不下去了。 周六在一旁愧疚得不行:“我本已是死人,心愿已了,这性命留于我并无大用,请前辈一并收去,将仙尊救回!”说罢也跪下来。 “唐承影!”顾云梦说道,“我求求你!” 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满脸都是泪。 他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只是一遍一遍地求着唐承影:“求求你救救他……” 唐承影沉默了许久,才说:“你与琴白相处久了,身上自然有他的气息。我如今也没什么法力,只能再为你打开一个时辰的小世界。你要记得,小世界中所发生一切,皆是真,你若遇到琴白,一定要好好问出所以然来。若遇不到……我也无能为力了。” 他其实不忍心再一次告诉顾云梦,琴白早在飞升之际就摒弃了肉体,若是这魂也死了,小世界也好、逍遥世界也好、三千世界也好,哪里还能寻得到他的魂…… 但偷食琴白修为这件事,始终是他对不起这二人在先,以他绵薄之力,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仅算得上安慰的事罢了。 唐承影叹了口气,他与琴白相识以来,似乎一直都在受他馈赠,就连最后食他修为的事,琴白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没有说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时他想起从山东回程的马车里,三人坐在一起嬉闹,他曾对顾云梦说过:假若琴白不在了,他也将一直陪着他。 没想到,一语成谶。 ☆、016 016 一片纯白。 天地之间的光亮照得顾云梦一阵眼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方才,唐承影答应为他开启一时辰的小世界,顾云梦还来不及等双眼的红肿褪去就急忙要进来。 他两人都知道,这次与先前琴白重伤不同,他的魂魄若还残存在这世上,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 故而唐承影振翅一挥,将顾云梦送入了小世界之中。 顾云梦一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冰海雪原之中。 熟悉的纯白、正是先前在罗刹魔尊的幻境里所见过的景色。 果然,不远处有一男子,怀抱灰色小兽,疾步而行。 顾云梦看到那人的身影,不由大喊了一声:“阿爹!——”他绝不会认错!那就是顾长夏! 那人微微顿了一下,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顾云梦所熟悉的面容——琴白。 顾云梦一愣,心想是不是自己心神所往,才看见了琴白的面容。他记得他回到唐门不久后就被赵四九劫去,等他再被唐承影救出的时候,顾长夏已经化为齑粉了。 顾云梦只得苦笑,喊道:“阿爹……” 那人一听,脸上神色反而冷漠至极,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顾云梦哪里能让他走掉,立刻跑上前去:“琴白!” 那人终于停下来,笑道:“你到底知不知我是何人?”他怀中那只小兽正安稳地睡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顾云梦咬紧双唇,不敢吱声。 那人空出一只手,拂过半张脸,这班张面容顿时显得丰神俊朗,而另外半张则被衬得瘦弱清冷,笑道:“我是琴白,也不是琴白。”他的嗓子里同时发出两个人的声音,阴森而怪异。 难道是魔物! 顾长夏和琴白,都是顾云梦至亲之人,而眼前这东西,既不不像人也不像鬼! 他吓得腿都发虚,几次险要倒退几步,全凭脑袋里唐承影那一句“问问清楚”在竭力支撑。 “怕了?”那人冷笑了一声,把怀中的小兽抱紧,“那你便让开吧,我要同它去找新的生活了。” 他这一句说完,顾云梦脑袋倒清明了一点:这人所说的话,同他在魔尊幻境里所听到的如出一辙,便试探地问道:“公、公子怀、怀中,可是顾云梦?” 他实在是太过紧张,声音抖得都快无法连贯。 那人似乎是很惊讶,终于抬眼重新审视了他,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顾云梦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他也不知道如何同眼前这妖怪打交道,难道要把琴白的事都一股脑说出来吗? 那人看他这般紧张,重新打了个诀,将脸恢复成原先的模样,声音也正常了许多,说道:“小友不妨有话直说,在下游历三千世界,所听所闻,不足为怪。” “您……认识琴白么……”顾云梦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这句话问出来的,只觉得心里苦透了。 “琴白?”那人摇摇头,“不认识,或者说,还未听闻过此人。但这与你认识我怀中小兽有何关联?” 顾云梦这才注意到那人怀中的小兽,长得有些像唐家堡的竹熊,但是通体灰色,圆滚滚地窝在眼前这人的怀里。顾云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张口说道:“请问您……尊名是、顾长夏么……” 说罢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顾云梦赶紧低下头,免得直接掉下来、丢人。 “正是在下。” 顾云梦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 眼泪停在眼睛里,把视线变得很模糊,顾云梦用力眨了眨眼,一颗水掉了出来。 他终于看清这人,和琴白一模一样的五官,但十分消瘦、清冷。 这竟然是他第一次看清楚他爹褪下面具的模样。 顾长夏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不知小友,从何得知在下名讳?” “不、不……”顾云梦忍不住抓着顾长夏的袖襟,“我、我……” 顾长夏皱着眉头,拉了几次袖子,都没能从顾云梦紧紧拽住的手中挣脱开来:“小友,你我素不相识,若无事,我要先走了。” “我、阿爹、我,”顾云梦几乎是抽泣着说,“我、我是顾云梦……” “喔?”顾长夏挑了下眉毛,似乎是不信的样子,“你是顾云梦,那我怀中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顾云梦急急说道,“我们住在蜀中唐家堡、掌门叫做唐八冢、你会做机甲、是堡内第一、你的好友是唐晚师叔、他是唐门最年轻的长老、你从来都不凶我、我没有妈妈、你说我是从雪里捡来的……” 顾长夏听着听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你真的是顾云梦?” 顾云梦慌忙点头。 “没想到啊,掌门竟然让唐八冢那个老狐狸给当了,”顾长夏颔首道:“那你为何会与我在这里相遇?” “我来找一个仙人,叫琴白。”顾云梦说,“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刚说完,突然语塞。 虽然唐承影说小世界里一切幻境都是真实的影照,但是顾长夏已经死了。 所以他并不能在小世界中遇到自己的父亲。 除非…… 琴白之前同他说过,他的另一魂在顾长夏身上。 “是像这样?”顾长夏一抬手,果然又把半张脸变成了琴白的样子。 顾云梦点点头,他能碰到顾长夏,是不是说明琴白还活着? “数年前,我偶然得知,体内留存一缕仙人残魂。”顾长夏说道,“大概就是你所说的‘琴白’了。” 顾云梦不知道如何回答,嗯了一声。 顾长夏看他神色纠结,两只眼睛还肿得像桃子,先前见到自己时又哭又笑,心下有了计较:“所以你寻这人是做什么?” 顾云梦答道:“他因为我……”因为我任性的要求,顾云梦想到这儿,心猛揪了一下,“因为要救一个人,所以可能性命垂危了……” 顾长夏哼了一声:“这些所谓正统仙尊都是这般,满口仁义礼智、舍己为人,无聊。” “他不是的……”顾云梦解释道,却怎么也不能将自己的过错说出口,只能小声地重复着“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长夏听得烦了,换了个话题:“你是从什么朝代而来的?” “嘉靖二十一年……” “看来是个很远的朝代。”顾长夏点点头,说道:“那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顾云梦没有想过顾长夏会问他这个,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顾长夏笑道:“人活着,哪会有不死的一天。”他又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顾云梦实话实说:“你……你同我阿爹,不太一样。” “哪是自然。”顾长夏说,“为了在那破堡中活着,自然要低调些。”他大概想到什么生气的事,皱了眉头:“那破面具也一日不得摘下来。” 顾云梦问道:“阿爹……你那么讨厌唐家堡的话,既然能游历三千世界,为什么不带着我……带着你怀里的小兽一起离开?” 顾长夏这时得意起来,伸手刮了一下顾云梦的鼻头:“你还小着呢,有些事,不是你能懂的。” “不是我能懂……”顾云梦猜道:“你是为了什么人留下来的。” 他这话是肯定的口气,逗得顾长夏大笑起来:“那当然,人自然都是为了人才留下来。” “我知道……”顾云梦一下又想到琴白,他们在济南那天,琴白也说了同样的话。 顾长夏看了一眼天色,说道:“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也该回你的世界去了。等你有一天懂了,便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了。” 可是顾云梦还有很多话没有说,顾长夏的身影却越来越淡了。 “阿爹!阿爹!” 他拿起怀中小兽的爪子对着顾云梦挥挥:“你灵智初开,若是有些事情想不通,就不要拘泥于它。等过后修为有所小成,自然会释然。” 顾云梦不肯放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顾长夏的衣衫:“阿爹、不要走,不要走!” “相逢会有时,再见了,小梦。” 说完这句话,顾长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一片雪地之中。 一股北风席卷而来,将他曾经站过的地方也刮平,一点印记也没有留下。 顾云梦从小世界出来以后,一直恍恍惚惚的。 唐承影虽然心有疑虑,但也不敢问他,他也怕自己真的是逼死琴白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了好一会儿,顾云梦才从神游中清醒过来。 外头的天色已是微微发亮,看来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你的身体,”顾云梦问道:“可还要紧么,是我太任性了……” 唐承影也是重伤在身,顾云梦一时冲动不仅对他又打又骂,还让他立刻开了小世界。 唐承影摆摆翅膀:“不要紧,还能撑个十年八年的。”他虽然话说得轻松,却不敢对上顾云梦的眼睛。 只是现在顾云梦也没心思注意到这些,他迟疑了一下,问道: “你可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么?” ☆、017 017 唐承影愣了一下,问道:“什么你是什么?” 顾云梦懒得同他前前后后地解释,直接一把抓过唐承影,摁在自己的脑门上:“我说不清,你看看就知道。” 唐承影伸出一股灵力,从眉心探入顾云梦的脑海,通过他俩的契约将顾云梦脑袋里的片段看了个清清楚楚。只是看完之后,唐承影还是发懵:“这是什么……我不知道啊。” “我,我是他怀中那个,”顾云梦比划着那个灰色小兽的样子,“你看清了么,像这个样子的。” 唐承影点点头:“我当然看清了,但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停在顾云梦的头顶,坐了下来:“我没去过其他世界,就算对逍遥世界有所了解,只是因为我复刻了唐玄歌的记忆。而他之前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东西,你问我,我当然不知道。” 说到这里,唐承影有些不开心。他说得好听点,叫做画中仙,难听点,不过是个器灵而已。 顾云梦虽然看不到唐承影的蔫样,但是听这声音也大概猜了出来。他心底也不好受,说道:“反正也不重要,至少琴白还活着。” “活着?” 顾云梦说道:“我阿爹早已不在三界,小世界中能见到他,说明琴白曾遗落在他身上的那缕残魂还未消散。”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这样猜的。” 唐承影应道:“此言不假。” 他又想起来顾长夏所说那句“为人留下”,心中不由感慨。在唐门时,他们得知顾长夏是魔君、人人应得而诛之时,唐晚多次哀求他,请他保住顾长夏的性命。 那时候的那小子,分明不知道顾长夏真正的身份、也不知道顾长夏真正的性格,甚至连顾长夏的真容都没有见过,就全心全意地将欺师灭祖的罪名都压上、将自己的性命都压上。 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本先他以为顾长夏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对唐晚不过逢场作戏一场,还好这一回总算明白,原来顾长夏只不过是嘴上逞强罢了。 为唐晚这臭小子放弃了三界逍遥,真是两厢深情,彼此不负。 唐承影叹了口气,说道:“琴白还活着就好。” 世事真是无常。 天道不变,而人多变。 仙人,本应超脱生死,哪怕被打得魂飞魄散,也能安然无恙地过下去,却就在他们一起的柴米油盐中九死一生。真不知道是琴白的幸,还是不幸。 唐承影联想到逍遥世界那头的唐玄歌,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顾云梦听唐承影久久没有下一句话,心情好像还是阴郁得厉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寻找琴白的线索就此又断了,只能知道这人还活着,就是最大的慰藉。 好像心里头原本的石头落了下来,却被人把心里其他的东西都掏空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坐着的周六发声道:“要寻仙尊,我有一个法子,不知道能不能行。” 周六后面所说的事,真是让唐承影和顾云梦都大吃一惊。 原来琴白一行人离开之后,医馆四周便经常有不明人士来扰。 之后数年,朱棣曾私访过几次。帝称,纪纲曾向他禀报,京中有一医馆十分古怪、装神弄鬼,言辞之间暗示这医馆恐怕是建文残党所开。 但他想起不久前纪纲曾借建文藏匿之名,请兵出剿唐门,一门血案最后不了了之,其中蹊跷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尽。朱棣本就多疑,且后来纪纲专权日益凸显,皇上并非莽夫,故而决定要亲自查一查这医馆。 当时他一踏入医馆,便察觉到琴白昔日在医馆内外留下的灵气,朱棣亲自召见周六,并与他密谈多次,从而得知了琴白的去向,也坐实了纪纲的别有用心。 于此,周六得知唐门惨遭灭门,琴白与顾云梦下落不明,他心知两人凶多吉少。灭门一事真凶竟是玄歌门一派,周六别无所长,只能请求于朱棣,有朝一日将玄歌门抓剿。 玄歌门隶属锦衣卫麾下,赵四九的算盘原本是打在朱棣的头上,却没想到他跟错了主子,想到了开头,想不到结尾。 朱棣和周六的秘密会面一直续存着。一是他本人也期望能够得到长生的指引,二是他也请周六帮他在坊间观察纪纲的动向。 永乐十四年,纪纲已到了危及大明江山的地步,而周六也将证据整理完毕交于朱棣。陛下认为时间已到,杀伐果决,一天之内将纪纲凌迟处死,并将其爪牙一并抓获、陆续处死。然而因为玄歌门属于江湖门派,故未能将赵四九抓归于案。 周六心有愤恨,却口不能言。 玄歌门狡黠,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匿于江湖之中,纪纲已死,朝中无人再同江湖有所牵连,故而此事便被暂搁一旁。 直到永乐十六年,道衍和尚病逝,追封为荣国公。和尚临终,将琴白的匕首归还朱棣,此时陛下已是近乎耳顺之年,心知仙人之迹恐无处再寻,加之清缴玄歌门无果,对周六有所亏欠,便将琴白的匕首交还于周六。 此后不久,帝出征,崩于途中,永乐这个时代,终于划上了句号。 而另唐承影和顾云梦惊讶的不止于此,更是此后这把匕首所衍生的事情。 周六拿到匕首约五六年后,罗刹魔尊重回凡人界。 周六从前只知道顾云梦曾因魔尊受伤,但从未见过此人。 那一日,罗刹魔尊化作一位白衣书生,模样英俊、气度不凡,只是脸上藏不住他的狂傲,频频惹人注目。 他一进医馆便直上阁楼,店里的伙计拉都拉不住,找到周六之后,自报家门,开门见山地问周六要那匕首。 周六自然是不肯给他的,他的命,本来就是琴白续回来的,为琴白丢了也不算什么,对于来路不明的罗刹更是态度无比强硬。 几番交锋下来,罗刹硬是不肯说他要匕首的缘由,但却松口,愿意为周六完成一个心愿。 此时周六的母亲早已过世,他在人间唯一牵挂,只剩琴白与顾云梦罢了。 罗刹也不知道琴白是否还算活着,只能同周六说:“这二人如今我也不知道下落如何,除此之外,若我力所能及,当为你完成一样心愿。” 周六又问道,琴白和顾云梦是否还活着,罗刹也答不出,只能摇头。 周六心若死灰,觉得此生无缘再见仙尊与小顾,心中对玄歌门的恨再度涌了上来,于是请求罗刹:“若是仙尊回不来,我空留这把匕首也是无用。我愿以此物,换请魔尊惩戒玄歌门一干人等。” “玄歌门?”罗刹问道:“他们与你有何渊源?” 周六便将从永乐处所知唐门灭门之事同罗刹一一说来。因魔尊曾附身于道衍,故对纪纲所作所为了然于心,听完周六所言,他略一沉思,说道:“那便如此吧,我将玄歌门全数性命换这把匕首,你也可以心安了。” 周六点点头,还抱着些期望,问道:“仙尊他们……还可能还活着吗?” “仙人无死生。”罗刹说道,“天道的事,我也无从得知。你若活着,便等着吧,兴许有一天还能再见。” 周六听闻此言,双目黯然。 罗刹又说道:“等着吧,我将那一干人等魂魄取来之时,就是你将匕首还于我之时。”说罢化作一阵黑烟离开了。 周六说到这里,顾云梦忍不住问道:“还于他?这是琴白的东西,怎的说是还于他?” 唐承影也想不通:“他真这么说的?还是你讲错了?” 周六苦笑道:“魔尊真是这么说的,我当时只当他是讲错了。” “那先不管这个,后来呢?”顾云梦问道,“他当真将玄歌门一干人等都抓走了?” 他记得之前琴白曾经找过这把匕首,发现并不在凡人界,如此说来,可能真的被罗刹带走了。 周六点点头:“是的,四年后,罗刹找到我这里,将他的招魂幡打开给我看,里面罗罗列列了一千多个魂魄,还将其中两个点名出来,告诉我心愿已了。” “是哪两个人?” “一个是赵四九,这个鬼,是没有眼珠的,只有一片眼白,模样很是吓人。”周六回忆道,“魔尊说他作恶多端,之后将把他的魂魄炼化给魔兽吞噬,让他体会被万鬼噬心之痛。” 顾云梦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唐承影从顾云梦的肩膀上飞到周六的膝盖上,问道:“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名曰方宇清,生前是个道士。”周六说道,“魔尊说他的修为不错,可以炼化为傀儡,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唐承影说道:“炼成傀儡便没了意识,不知痛、不知死,倒是便宜他了。” 周六摇头说道:“魔尊说这傀儡每日有一个时辰可以清醒过来,活在自己的罪孽当中,永无宁日。” “罗刹反倒是个好人了。”唐承影说道。 顾云梦却陷入了深思:罗刹曾经说过“魔修如果同道修讲道理,天道可能也毁得差不多了”,那他为什么还要信守与周六的约定,杀人夺宝,岂不更快? “因他确实将我的心愿完成了,我还是把匕首交于他了。”周六说道,“之后,我等了百年,终于等得你们回来了……” 这往后的话,没法再说了。 唐承影接了话,说道:“先回去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再做打算。” 顾云梦嗯了一声,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天道好轮回,害人者终害己。 可这一刻他却开心不起来。 明明是大仇得报,却觉得十分窝囊。 即使倒行逆施者最终伸张了正义,曾经失去的东西也找不回来了。 顾长夏、唐晚、唐八冢、大师兄、唐家堡……以及琴白。 血淋淋的现实,说起来都是嘲讽。 哪怕迟来的正义终于来了,又有什么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  纪纲:明成祖朝锦衣卫指挥使,一度权倾朝野。 著名事迹:端午射柳指鹿为马,百官无人敢指出,只有一名与他积怨的太监愤然指出他颠倒黑白。 永乐十四年,明成祖通过太监之口参了纪纲,一日之内将其同党羽抓获处死,家族全数流放。 ======= 坏人还是要有坏下场的,怎么能让坏人逍遥法外呢,宝宝是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好青年 ☆、018 018 顾云梦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踏实,梦梦醒醒、迷迷糊糊的,一直到午后才醒来。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生活当中。 在他接到掌门的命令之前,他只是唐家堡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是大明数百万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 他也曾经以为别人身上的仙魔传奇和他是没有关系的。 却未曾想到,连在自己也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自己了。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4节 他这一觉里反复听到顾长夏最后所说的那两句话——“灵智初开”和“有缘再见”,他也想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就只觉得像嗡嗡发作的咒语一般,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醒过来才想起来,这只是普通的鬼压床罢了。 顾云梦自嘲地想:我不过是个灰不拉几的小兽,连个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偏偏每一日都觉得自己和人是一样的……阿猫阿狗的,会鬼压床么? 他坐起来醒了一会儿,一直沉溺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之中,直到听到窗户砰砰作响,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唐承影在敲他的窗。 顾云梦一边打开窗户,一边嘟囔道:“好好的门不走,走什么窗户。” 唐承影一钻进来就停在顾云梦的头顶上,说道:“好在是醒了,再不行我可要叫周六把门给开了。” “怎么了?” “你还记得琴白曾送我一枚玉佩么?”唐承影说道。琴白第一次同唐承影见面之时,曾将一枚宝器灵玉赠给他,帮他维持小世界的安稳,后来唐承影重伤,小世界无法打开之时,也是先屈居于这枚宝玉之上修养了几日,“半柱香之前,这玉佩有了感应,似乎有另一样琴白的东西出现了,我想着,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看。” “另一样东西?”顾云梦皱眉,琴白所拿出来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样:送给唐承影的玉佩、送给方宇清的剑穗、送给朱棣的匕首、送给自己的外衣、以及……他那把真命宝琴。 唐承影落到顾云梦的肩头上:“从前那剑穗是臭道士给炼化了,我想不该是剑穗,而这东西气息若隐若现,也不应是他的本命法宝。”唐承影其实还有半句话憋在肚子里:若是本命法宝被人夺取了,那还有什么气息,早都死透了。 不过这话是说不得的,他怕了这小子,要是再同他哭闹一场,剩下半条命也要悉数去了。 顾云梦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可匕首早已被罗刹带走了。” “那倒不一定,”唐承影说道,“那匕首可是仙人宝器,修真界杀人夺宝的事情多了去了,保不齐被人偷了呢。” “那不如先去把它找回来。”顾云梦说道,“先拿回来再说。” “但要是被人偷了的话……”唐承影心虚地瞟了一眼顾云梦,难得这脸皮比城墙厚的人也会心虚,“那人若是比罗刹还要高强,我们岂不是去送死。” 顾云梦喃喃道:“可是不送死又能怎么办呢……” 他这个反应,倒是让唐承影吓了一跳:“你当真为了琴白连命都不要了吗?” “命?”顾云梦笑出了声,“唐门一门全灭,今时今日,还有何人能证明我顾云梦曾活过?若是连一个人都没有,我要这命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你还有我、还有周六啊……”唐承影低声说道。 “你?”顾云梦仔细看了看唐承影,“你不是想回去玄歌老祖身边的么?怎么,突然将这事给忘了?”他看唐承影一时答不上话,笑得更开了:“不要净说些安慰我的话。” 唐承影只能庆幸自己附的是一只机甲鸟,无论心里多少起伏,面上都看不出来。 顾云梦又说道:“我要救琴白,我要他回来。” 唐承影嗯了一声:“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们就启程吧。” 他想说,若是唐玄歌落得琴白这田地,他是不是也会像顾云梦那样做呢。 肯定的吧,就算他自己万劫不复也好,一定将全数修为都拿去救活唐玄歌。 说到底,凡人也好,仙人也罢,哪怕是魔,都有自己所执着的东西。 别人也许执着大道,而他们只是执着那些能证明自己活过、爱过的人。 连他鬼迷心窍、偷食了琴白的修为,也是因为想急着恢复过来,快点回到唐玄歌身边而已。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 “你要同周六说一声么?”唐承影问道,“我们这一走,说不定还能不能回来了。” “我不想见他。”顾云梦说道。 唐承影点点头:“那好吧。” 顾云梦心里已经有个结了,而这结,任何人也解不了。 周六复生是他曾经期许的,可代价太过沉重。 昨夜的他是恨周六的,恨他的复生,而今天他清明了一些,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可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迁怒于周六。 顾云梦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懦弱。 唐承影明白这种心情,他猜想顾云梦应该连自己也不想再见。 之前那个被琴白护在身后,天真烂漫的小孩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冷眼看世界的人。 然而他们明知道一切是命运的作弄,却无可奈何。 顾云梦说:“我给周六留张字条。” 唐承影答了声好,停在桌上,看着他找出笔墨。 顾云梦提了笔,却没下,犹豫了一会儿,写了几个字,想想,还是撕了。 换了一张,又写了几行,还是撕了。 这时,唐承影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云梦最后还是留了一句话:山水有相逢。 末了画了个小小的东西,看不出模样。 唐承影问道:“为何不署名?” 顾云梦答说:“署它做什么呢,我本就是那个模样。” “你不该是这样。”唐承影说,“你要人记得你曾存于这世上,就当留下你在这世上的名字。” “也对。”顾云梦应道,乖顺恭良,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那我就添上吧,顾云梦三个字。” 唐承影在看着他在那小兽涂鸦旁边加上了名字,说道:“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的……” “的种族。”顾云梦接道,“当然在意。”他从袖兜里把乾坤袋拿了出来,把嘉靖赏赐的一些宝物放到了桌上:“我本以为,琴白是仙,而我是凡人,仙凡不通路,如今,我连个人都不是。” “不是人有什么关系,”唐承影说道,“你爹、我、琴白,哪个是人了?” “说得也是。”顾云梦应道,他把宝物一一放好了,“这些东西,够周六过上好日子了。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要过舒服一些才好。” “你啊……”唐承影低声说道,顾云梦对周六的感情,真是说不尽了,“周六攒了一百多年的钱了,不会比你穷到哪里去的。” “我知道。”顾云梦说道,“可我还是想给他多留些东西吧。他日日期待着琴白和我回来,可我还是不告而别。我对不住他。” 唐承影飞起来啄了一口顾云梦的脑门:“好了,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我们走吧。” 他从口中吐出一个罗盘,还好顾云梦眼疾手快,接稳了,不然还没等用上,就要摔碎了。 “这可是我的宝贝,”唐承影说道,“你会看罗盘么?” 顾云梦白了他一眼:“你的宝贝?你刚差点就给它摔碎了。” 唐承影不理他,飞到他头顶窝着:“我问你会不会看罗盘。” “不会。” “那也无妨,”唐承影说道,“等下我把玉佩上的灵气渡一点到罗盘上,你就顺着红色的方向去就行了。” 顾云梦点点头:“好。”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件房间。 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日子:刚刚认识琴白不久的时候,那老家伙曾为他在这里梳过头发;院子里那棵参天海棠,当时险些被他踹死;后来他受了伤,琴白成日守在他的床边,明明一个不会说故事的人,却要尽量找些话说,帮他解闷;他伤好了之后,他们去街上玩,琴白壕气冲天地给他买这个那个…… 再见了。 顾云梦在心里说。 如果人不在了,即使物在,也没有意义。只有把那个人找回来才行。 唐承影已经飞到了窗外:“你的轻功还没忘吧?” “没有。”顾云梦说道,“走吧。” 他纵身一跃跳出窗外,轻功疾行。 ☆、019 019 唐承影的罗盘颤颤巍巍的,指针不停地飘忽打转,他两人跟着指针几次差点掉进沟里。 顾云梦忍不住说道:“你这个罗盘还行不行?” 唐承影哼哼了几声:“怎么不行了,这是敌人狡猾。” 顾云梦看他一眼,那小破鸟扑扇着翅膀在空中飞得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你坐我头上吧。”顾云梦说道。 他心里早想通了:唐承影没了琴白,想要恢复法力,难于上青天,加上为自己打开小世界消耗的灵力,估计那家伙现在也是勉强维持着没有睡去罢了。 唐承影一听可开心了,他巴不得省点力气,一屁股就坐在顾云梦的头顶上:“你看看你,每日梳这发髻做啥,坐起来膈屁股。” “破木头还有屁股了。” 唐承影被这小子呛了一声,抱怨道:“你跟那老东西(琴白)学了什么不好,尽学这损人的本事。” 顾云梦笑道:“好歹是学会了一样呗。” 唐承影骂骂咧咧地又抱怨了好几句。 顾云梦被他逗得一路笑个不停。 这孩子。唐承影想到。 顾云梦这人,从来就是有些慢热,乖巧但不活泼,聪明而不张扬。 过去琴白在的时候,哪曾见过顾云梦这样伶牙俐齿的样子。 这就叫暗潮汹涌吧。唐承影四仰八叉地躺在顾云梦的头顶上,眼前是艳阳高照的晴空,身后是判若两人的伙伴。 都是命。 唐承影心道一句算了,嘴上反而骂道:“我说你这个轻功到底行不行,我快被你颠散架了。” “嫌颠别坐,起来飞啊。” 他俩一路互相揶揄,倒也没时间去悲春伤秋,赶路的步子竟比之前快了许多。 那罗盘将他俩引往城外紫金山。 这山,人迹也只到半山腰的寺院。山上草木茂盛、野兽丛生,夜半还偶有狼嚎,鲜少有人敢去,除却通着的一条大路,再往上,连小径也没有了。 顾云梦和唐承影是外来人,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那指针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不一会儿就将两人从大路上歪到了树林中。 天色渐晚,山上到处都是雪,光秃秃的树枝也没了夏日里那生机勃勃的错觉,只觉得异常荒凉。 等顾云梦和唐承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彻底迷了路,眼看夜色将近,两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难道今天得在这儿过夜么?”顾云梦问道。 唐承影没想到竟然丢了方向,他是无所谓,但顾云梦肉体凡胎的,在雪里过一夜,恐怕明天就得归西:“……” “别不说话啊。”顾云梦再逞能,到底也是个小孩儿,先前有琴白兜着底,从没考虑过留一手的问题,这会儿也是急得额上都发汗了。 “容我想想……”唐承影从顾云梦的头顶跳下来,“咱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他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外头风呼啦啦地吹,天上云朵蔽月,眼见着又要下起雪来。 这时东南方飘来一阵白烟,顾云梦嗅了一下,像是炊烟:“是火啊,这地方有人。” 唐承影从他头上蹦起来,寻着那烟直往源头飞:“跟着!” 顾云梦哼了一声,在后头跑着:“万一那是个贼人怎么办?” “都快冻死了,还什么贼不贼的。”唐承影飞得太快,声音传过来都有点飘忽,“你今夜要是没火取暖,也不必去找琴白了,找阎王还快一点。” 他俩刚刚只小憩了一会儿,顾云梦的脸就从之前冻得通红,转成了苍白泛紫,唐承影嘴上不说,心里头是吓坏了的。琴白真死了也就算了,这家伙要是哪天发现顾云梦出了什么事情,还不得跟他玩命…… 幸好,不远处真有一老者,佝偻着背,驮着一个布口袋,慢慢往前走着。 这林子里的雪真厚,那人踩下去,一步就是好深的一个脚印。 唐承影怕吓到人家,等顾云梦来了,停在他的肩头,说道:“你快去同那老人家问问路。” 顾云梦跑得喘得不行,冷风钻到喉咙里,又干又冰,刚想答话,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那老人家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老人长得十分慈祥,天庭饱满、一头银发,一双眉毛长到垂了下来,拄着一根短木杖。老人问道:“年轻人,慢些赶路,风大着呢。” 他笑眯眯地往这儿走了两步,顾云梦赶紧说道:“老人家,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 “你又怎么在这儿呢?”老者反问道。 “我……”顾云梦灵机一动,说道:“今日想去寺里参禅问道,没想到迷了路。” “那真是巧了,”老者说,“我今日也是去灵谷禅寺的,不如今夜去我家做客一晚,我二人也能聊聊禅意?” 顾云梦赶忙道谢:“那就多谢老人家了。”他受人恩惠,十分不好意思,问道:“您那口袋重么,不如我帮您提吧?”说罢伸手就要去帮老人提。 那老人家一个闪身,轻巧地避开了顾云梦的手。 顾云梦都看傻了,愣在当场。 老者笑道:“莫慌莫慌,练了些三脚猫功夫防身。”他拍拍背上的口袋,把雪弹干净了才递给顾云梦:“那就多谢你了。” 顾云梦虽然结过了口袋,跟在老人的后头慢慢走着。他心里觉得怪异,偷偷看了一眼肩头上的唐承影,只见唐承影虽然一动不动,却也偷偷瞟了他一眼。 这时他脑里响起唐承影的声音:此事有诈,你要小心。 那不如不去了? 唐承影骂道:你这呆子,不去你不就当真冻死在这儿了! 顾云梦撇撇嘴,心想,是这个理。 唐承影说:你回头看看雪地。 雪又下了起来,大如鹅毛,远一些的脚印都被填上了,看不出两人层走过的痕迹。顾云梦看着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两双脚印罢了。 唐承影又说:你看看他的印子比你深多少? 他不说到还好,顾云梦仔细一看,那老人的脚印竟比他深上半尺! 顾云梦先猜说是布口袋太重,压得人脚印深了,但他接过手之后,他自己的脚印比之前深了一些,而老人的脚印却不曾变化。到这儿顾云梦也觉得胆战心惊起来:那根短杖并没有在雪上留下痕迹…… 那老者走在前头,没有发两人的异常,说道:“我名苏狸,家就在前头不远处。” 顾云梦点头应道:“苏先生唤我小三即可,我姓顾,是家中老三。”他经唐承影提醒,留了个心眼。 唐承影夸道:做得好,那些厉害的魔修,光是个名字就能将人魂给勾出来,你可千万不能将名字和生辰报给他。 顾云梦心里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生辰几何,我怎么报给他。 唐承影啧了一声:指不定哪日就知道了!你先听着就是。 苏狸笑笑:“小顾先生很有意思。”他指指前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房子,也许是因为雪下得太大、天地反白,未曾让人注意到:“那便是寒舍了,小顾先生吃晚饭了么?” 顾云梦摇摇头,他这会儿才发现忘了吃饭,要是在医馆,哪能过得连饭也忘了。 周六一定会张罗妥当一桌好菜,荤素搭好,尽是他爱吃的东西吧。 “那也好,今日我也未得吃饭,”苏狸说道,“我那儿好东西没有,就有几口热汤、几块饼,小顾先生可不要嫌弃。”他面色和善,眉目之间都是慈祥:“小顾先生脸皮都要冻坏了,今晚回去,我烧一锅水,你得好好去去寒。” 顾云梦连忙说道:“苏先生哪儿的话,我这谢您都来不及,何谈嫌弃。” “你一路上帮我提这口袋,我才是要谢谢你。”苏狸说道。 唐承影哼哼道:这人心肠也不像是坏的样子。 顾云梦心想:说不定他只不过不是凡人罢了,化作个人型,心肠是好的。 唐承影自然是同意的:这倒是,从前周六那模样也是吓人的,这人说不定是什么山精鬼怪所化,说不定就是个树精。 树精?顾云梦问道。 唐承影分析道:你看他那短杖在雪上留不下印子,我猜是他修为不够,化形未学好,只能将一部分本体漏在外头。 话还未说完,顾云梦已经跟着苏狸到了他的院子里。 果然有层篱笆挡着,风就小了许多。两人赶紧进屋,虽然屋里也是湿冷湿冷的,但好歹能让人缓过来不少。 顾云梦帮着苏狸把屋里的炭点上了,两人又忙了一阵,才把厨房的火给烧上。 唐承影在一旁留心观察,果然,这苏狸虽然是老人的样子,但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十分利索。 他便对顾云梦说:你看,这树精大概是只见过去寺里参禅的老人,才化成这样。 这时苏狸把布口袋放在桌上,喊顾云梦过去:“小顾先生,你我投缘,我这里有个东西想请你帮我看看。” 顾云梦应了一声,正要过去,只见唐承影突然从他肩头飞起,大叫道:“小顾!快跑!” ☆、020 020 顾云梦三步两步逃至门边,那门被封死了,怎么也打不开。 唐承影从口中吐出一团灵气,砸向苏狸,但那老者非但没有受到一丝影响,反而顺势吸了这口灵气! 苏狸狞笑了几声,慢慢站直了身体,他的五官虽然没变,头发依旧花白,但他竟高有九尺!而那根短杖也化成了一幅招魂幡的模样……看来是他的本命之物,怪不得没有在雪上落下痕迹。 苏狸脸上都是狂傲:“你逃不了了!”那口袋果然不是一般的东西,只见苏狸把口袋翻过来对着顾云梦,喊道:“众魂皆听我命,众魄皆为我困,顾三当入我囊,急急如律令!” 那口袋中如同黑洞,屋内狂风大作,将一切东西往口袋里卷,顷刻之间将屋内一干东西吸得干干净净!顾云梦死死扒住了门框才堪堪保住了自己。 唐承影现在这鸟样,更是不容乐观,但他不傻,一头栽进顾云梦的脖子那儿,直接钻到了衣服里面:“你可千万撑住!我再想办法!” 顾云梦喊道:“怎么连顾三都管用!”言下之意,他同苏狸报了假的名号,应当是不能被抓的。 唐承影也不知道,急了:“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 两人仿佛置身于漩涡之中,风声大响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些什么。那苏狸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挣扎,哈哈大笑道:“我今天当真是好运临头!一只灵兽,在加一只器灵,看来是我苏狸转运的日子了!” “想想办法!”顾云梦叫道,“我们去别的什么地方!哪儿都行!” 唐承影也是这么想的,他正准备再挤出点灵力催动顾云梦体内的钥匙——说时迟、那时快,苏狸掏出一个法器,灵力大盛、一片金光,竟直接把顾云梦和唐承影都给弄晕过去了! 那正是—— 琴白的匕首! 顾云梦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身上不知被谁盖了条被子。 这屋子是他没见过的,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唐承影。 要放到过去,他是不害怕的,今个儿不知怎么了,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用力跳着。 慌个屁。 顾云梦骂了自己一句:先出去找着唐承影再说。 他突然发现,屋里挺暖和的,却没点碳火。 这就糟糕了,他记得刚刚外头还是大雪纷飞,莫非这一觉又睡了几年? 顾云梦拿食指沾了点吐沫,在那纸糊的窗户上开了个洞,凑上一只眼睛,准备看看周遭是什么。 没想到他眼睛对过去,竟对上了另一只眼睛! 那眼睛瞳仁赤红,眼白布满血丝,乍一眼看上去就是一片血色,看得人心底发慌。 顾云梦吓得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栽倒在地上! “看来,你对这儿并不是很满意么。”苏狸推门而入,脸上尽是挖苦的笑,“我本念着你灵智已开,想收你做个灵兽,没想到你倒还有两下子。” 这话一出,顾云梦刚刚那阵如同打鼓一般的心慌反而逐渐平息了下来,他问道:“唐承影在哪里?” “你倒是不担心自己。”苏狸哼了一声。 顾云梦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硬气说道:“你若是能动得了我,早已动手了。” 苏狸听了这话,脸上那笑容终于扭曲起来,他一把拽住顾云梦的衣襟,怒道:“喔?看来你比我想的而还要聪明?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你身上下的封印,我是动不了你,可你也不过是个废物而已。” 封印?顾云梦心里有数,这多半是琴白,不然就是顾长夏,再不济就是唐承影。 可废物又是什么意思? “废物也好过你,”顾云梦呛道,“连个废物也搞不定,岂不是废中之废?” 啪——苏狸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顾云梦踉跄了两步。 “既然不能认主,不如就杀了。”苏狸冷笑道,“不为我所用者,废了也不心疼。” 顾云梦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猜苏狸只不过逞口舌之快,若是真能将他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苏狸见顾云梦一直将头低着不说话,便得意道:“你这畜生,若是好好听话,来日封印解了,我也可收你入麾下,这可要看你的表现了。” “苏先生好能耐,一早就看出来我是个什么东西了。”顾云梦这话把自个儿说得十分难听,这倒随了苏狸的意,果然,那九尺大汉听完便得意道:“你一入紫金山,我便知道了,你身上那器灵还算有些本事,但在你爷爷我面前,都是小把戏。” 如此看来,这苏狸也是有脑子的,先把顾云梦和唐承影兜得累了,然后入夜,这两人无他可选,只能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圈套。 苏狸又说道:“你同我说说,你和那器灵先前是跟着哪位尊者的?” 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顾云梦愣了一下,不敢答。他还记得最初方宇清入心魔,在皇宫与琴白大打出手,正是为了朱棣身上那缕仙人残魂。琴白说过,仙人残魂是修真界的至宝,琴白现在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若是被这个苏狸抓住了岂不是白白送命! 苏狸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妖兽心智,听不懂人语,诱导道:“你从前和那器灵,是同哪位魔君玩得好的?若是我认识的,将你俩送回他身边去,可好?” 顾云梦嗯了一声,随口胡诌道:“你说的是谁?是每日陪我玩的小哥哥吗?”他心想:这苏狸前言不搭后语,先说将他杀了,又说要让他认主,现在又说将他送回去,没有一句是真的。不过这么一说,他和唐承影体内的封印,应当是顾长夏落下的,而苏狸忌惮魔君又称其为尊者,看来也是个魔修。 阿爹给自己落下封印倒也正常,可他什么时候给唐承影落下的? 苏狸见顾云梦呆呆傻傻地回话,十分满意。他估么着顾云梦不足成年,大概是哪位魔君养着留作日后用的,脾气虽然大了点,但是一巴掌下去倒也挺听话。 “那小哥哥长什么样子?”苏狸柔声问道。 顾云梦被苏狸一脸温柔的样子给恶心坏了。 他眼珠子一转,说道:“小哥哥……”他是肯定不能将琴白和顾长夏的模样给说出来的,唐玄歌又太过有名,不知怎么,他竟然想起那个关于逍遥世界的梦里,琴白那个叫做罗生的师兄。 于是顾云梦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哥哥总穿一件白色的衣服,头上扎一个髻,关公眉、丹凤眼,但他眉目疏朗,眼睛狭长,长得一点也不凶……右眼角上还有一颗泪痣。” 没想到,苏狸的脸却变得难堪起来:“……还有什么?” 还有?难道魔界真有此人?顾云梦轻轻皱了下眉头:“没有了。” “好。”苏狸说道,“你就在这屋中待着,哪儿也不许去,听着了么?” 顾云梦嗯了一声,十分乖巧:“苏先生,那我什么时候能见我那位朋友呢?” 苏狸像是十分难办的样子,犹豫了很久:“明日吧。” “好。”顾云梦应道,“屋子外有红红的眼睛,我怕的。” 苏狸听他这么说,嗤笑了一声:“果然是个废物,连飞头蛮都怕。”他低声嘀咕了两句,大概想起了什么事情,匆匆走了。 苏狸门开关的那一瞬间,门缝中露出一只鲜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云梦。 这次顾云梦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那是在向他传递着什么讯息…… ☆、021 021 苏狸走后,顾云梦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觉得累极了,虽然他才刚刚睡醒,又忍不住迷迷糊糊往床上靠去。 他合上双眼之前,还在努力思考:那只红色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空开始飘起雨了。 石板路变得滑腻腻的,顾云梦走得太急,差点滑了一跤。 他跑了好久才惊觉自己不知为何在跑着。 哦,是梦。 他停下来,四处看看,这儿是江南。 不,这儿是秦淮。 果然,雨停了,河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画舫,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顾云梦沿着河畔慢慢走着,一辆马车与他擦身而过,险些撞着他,还溅了他一脚的泥水。 “噫。”顾云梦低头拎了一下裤子,鞋袜上全湿透了:“这不是做梦么,黏在腿上跟真的一样。” “既然是做梦,你又何必较真呢?” 顾云梦愣了一下,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怎么了?”那人又问道。 “没怎么。”顾云梦低着头说,他声音哽咽,三个字讲了三个调,变得怪怪的;头也不敢抬起来,还要努力睁大眼睛,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还好这滑稽而可笑的姿势并没有维持太久,那人把他轻轻搂入怀中,说道:“受委屈了。” 顾云梦把脸埋在琴白的胸前,他明知道这是梦,还是忍不住哭了。 “不哭了。”琴白低声哄道,“今日天色正好,我带你四处转转好么?” 顾云梦低低地答了声好:这句话多么熟悉,他大病初愈的那时,琴白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河风吹过来,带着雨后的土腥气,真实得让人想哭。 顾云梦特意跑到前面一点的位置,才敢背对着琴白,用力眨了眨眼睛:“你看那船!我一次也没有坐过。” “你想坐的话,我们去就是了。”琴白右手打了个响指,灵力汇成一条看不见的线,轻轻弹掉了顾云梦脸上的泪,“高高兴兴出来玩,掉什么金豆子。” 顾云梦撇撇嘴:“你看错了。”他有时候很气自己,梦里梦得这么清楚又如何,现实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好好,是我看错了。”琴白心不在焉地赔了个不是,他顺着顾云梦所指方向,一看是条艺妓画舫,便皱了眉头:“那画舫上就是些歌妓画伯的,有什么好去的。” 这倒奇怪,顾云梦从没见过琴白这样嫌弃的样子:“怎的了,不能去吗?”他伸手摸摸琴白的眉心:“不要皱眉头。” “不给你去。”琴白把小孩儿调皮的手抓回怀里,又空出一只手给小孩儿的额头吃了一记栗子,“就不给你去。” 他下手不重,脸上还带着些顽皮的笑意,只剩风流倜傥四个字可以形容的来。 顾云梦嗯了一声,倒无所谓郁结,他心想:确实不能去,他又没见过画舫,哪里想象的来,去了说不定就是梦醒之时。 反正梦迟早要醒,还不如再和琴白待上一会儿。 琴白见顾云梦放弃了去画舫的念头,十分高兴:“真是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俗脂艳粉,到时候味儿熏得你都受不了;弹的曲子也是五花八门,大多就是勉强能弹个响儿,哪还能成调啊,还有唱词,乱七八糟,不成韵脚的多了……” 顾云梦越听越怪,他分明没有去过画舫,而眼前这个人怎么说得头头是道? 难道这不是他的梦境?又是一个幻境?! 顾云梦一把抓住琴白的袖子,怒喝道:“你是谁?我在哪?!” 琴白吃了一惊,脸上露出无措的神情,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便笑了。 他伸手轻点了一下顾云梦的鼻尖:“傻瓜。” 这时天色突然昏暗下来、狂风大作! 琴白看了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又对顾云梦说道:“别害怕,我不走。” 话音一落,这梦境顿时山崩地裂! 顾云梦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浑身是汗,全是因梦境支离破碎时的心悸所致。 没等他缓过来,门又砰砰作响,大概是哪个壮汉踹的。 “谁啊!”顾云梦没好气地喊道。苏狸派人严加看管他就算了,这门给人踹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给你送饭的。”外头答道,声音怪了吧唧的,像是人捏着嗓子说的。 顾云梦也懒得穿鞋袜了,直接蹦下床,想赶紧打发了这难缠的小鬼。谁知,门一开开,唐承影竟蹿了进来! “没想到吧!”唐承影落在顾云梦头顶、他那专属位置上,“一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没等顾云梦答话,苏狸也跟了进来,还顺手将门给带上了:“这是我昨日答应你的。” 顾云梦赶紧作了一揖:“谢过苏先生!”没想到他下午那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 “不必。”苏狸摆摆手。 倒也奇怪,这苏狸本来是狂放不羁、喜形于色的人,怎么今天再来又变成了一幅老实巴交的样子? 顾云梦想不通苏狸的把戏,昨天都在他面前将话讲尽了,今日又想再做一回好人? 苏狸微微皱眉,伸手捏了捏鼻梁,难掩疲惫之色:“你这儿若是没事,我先走了,明日再来同你说些话。” 顾云梦点头应道:“苏先生方便就好。” 苏狸告辞之后,唐承影直接从顾云梦的脑袋上起跳,一个滑翔坠入被窝里:“可算回来了,我累了。” 顾云梦把他往里挪了挪,自己也躺了上去,他刚刚惊魂未定,又经苏狸这么一闹,这会儿人虚得很:“你去哪儿了,累成这样。”他另一边脑袋还在想,怎么才能把刚刚的梦跟唐承影说了,只怪自己梦得乱七八糟,真是无从说起。 “谢谢你爹吧。”唐承影钻进被子里,连个脑袋都不肯露出来,“这人把我拿去炼化了你知道吗!在那——么大一个炉子里,差点把我给烤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唐玄歌留下的东西一点也拍不上用场,还好顾长夏还有两把刷子,不然你这会儿也见不到我了。” 果然正如顾云梦所猜的,他俩体内的封印是出自顾长夏之手:“我爹搞了啥子?” “你还记得三界秘钥么?”唐承影从被窝里发出嗡隆嗡隆的声音。 “记得。”顾云梦答道,“这还能不记得吗?” “记得就行,”唐承影说道,“那是顾长夏给我的。” 顾云梦一时间有些发懵:“我爹?” “嗯。”唐承影说道,“说来话长,当时我未能看清那人的长相。得知竟是顾长夏,也是前不久的事。”不久不久,也就大概,嗯,一百三十七年前的最后几天知道的吧。唐承影心想:倒霉孩子,本来不想跟他说的。 唐承影本以为顾云梦会想起他爹过世的事儿,多少有点难过,没想到顾云梦喃喃自语道:“这就难怪了……” “什么难怪?” 顾云梦也觉得有点冷,把被子给裹上了:“昨日我听苏狸那意思,是说你我身上有魔君的封印,他打不开,因此没能让我俩认他为主。他问我是谁下得封印,我随口胡诌了一个。” “漂亮。”唐承影说道,“你是不是诌了什么大人物。他昨天晚上再来见我的时候,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再折磨老子,还给我搞了很多灵泉清洗伤口,我说他哪儿来那么好的心。” “大人物?”顾云梦想了想,“我哪儿知道。我是照上回小世界里见到的一个人那样说的。” “那跑不了了,肯定是大人物。”唐承影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气,“我这个小世界,映射的可不是一般人。” 既然是琴白的师兄,当然不是一般人。 想到琴白,顾云梦把唐承影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干啥啊!”唐承影挣扎道,“我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休息你知道吗?” 顾云梦二话不说,直接把唐承影贴在他的脑门上。 他拼命回忆着那个梦境,空气中有许多光点聚集了起来,均匀地覆在唐承影的身上。 这只肥鸟终于安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唐承影如梦初醒般说道:“你,会用灵力了?”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5节 ☆、022 022 顾云梦被问得一愣:“什么灵力?” 唐承影从被窝里钻出来,说道:“灵兽,之所以被称为灵兽,不仅是因为有灵智,更是因为有灵力。有的灵兽善于控火,有的善于控水,有的可以御风,有的可以遁地,总之是有一技之长的。”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顾云梦,又说:“这就奇了怪了,你之前身上,一点灵力也没有,就连催动三界秘钥,也是我将灵力传于你才勉强得以启动的。” 顾云梦心里有数:“是我爹吧。” 其实仔细一想,就能猜通顾长夏的心思了。他当初不仅将自己的魔君身份隐藏了起来,也为顾云梦落下封印,让他与常人无二。这样一来,即使凡人界有修真者,也不能轻易对他们父子造成什么损伤。 唐承影在床上打了一个滚,贴到顾云梦的身上:“放轻松,我来探一探你的身体。” 顾云梦点点头,翻了下身,仰面躺在床上。 唐承影飞起来,落在他的心口,缓缓地把自己的灵力输送进去。 他还记得第一次将灵力输入顾云梦身体的时候,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签订契约的时候。顾云梦那时身体健康、脉象平稳,体内毫无灵力波动,和普通凡人无二样,最多也就是因为习武,丹田更加沉稳一些。 而这次,他将灵力输入进去。顾云梦的丹田很快将灵力化为己用,然后经过一个小周天反馈回来——汹涌而蓬勃的灵力,说明了这只灵兽无比纯正的根性。 唐承影不禁唏嘘。 顾云梦看他一只鸟,在自己胸口捶胸顿足的模样,虽然有些想笑,但还是故作正经地问道:“如何了?” 唐承影如实相答:“我虽不知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你的真身肯定十分厉害,也不怪顾长夏了,是我,也得将你藏起来。” “我?”顾云梦坐起来,唐承影顺势从他的胸口跌了下去。 这家伙自己会享福的很,翅膀小小一动,掉在被子最厚的地方。 顾云梦摸了摸心口,回忆了一下灵力输送的感觉,又急忙问道:“我的灵力多吗?我能用吗?灵力该怎么用?”他顿了一下,又说:“没事,你慢慢说,我先学。” 唐承影暗暗吃了一惊,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上次嘴快、把顾云梦给说伤了。 这些变化,也谈不上好坏,只是让人有些唏嘘罢了。 “我是觉得你的封印还在,但是一来我不会解你这个封印,二来……想你自己能够冲破封印,也早了个八百年。人家讲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觉得不如把握机会,请魔修的人想想办法。”唐承影的意思很简单:苏狸演了一场好戏把他俩骗来,如今他俩再演一出好戏骗回去也算礼尚往来了。 顾云梦点点头:“他们自然要想办法,不解开我的封印,又如何能让我认主?” 他的声音平淡、毫无波澜,仿佛认主只是一件不疼不痒的小事。 唐承影不知道该不该跟顾云梦解释认主这个词,光是这两个字都让他觉得刺耳得可以,不管是对于身为灵兽的顾云梦也好、还是身为器灵的他自己也好:“行了,事情也说完了,我要睡了。”说完又要往被窝里钻。 “别睡。”顾云梦把他拉了出来,“还有一件事没说。” “什么事?” “你看到了么?”顾云梦问道,“在我们被苏狸抓进口袋之前,你看到他最后拿出来那样法器了吗?” 唐承影迟疑道:“怎么了……我没看清楚,大概是一个发光的东西,我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顾云梦抓起棉被,把两个人都裹在里面,像是躲猫猫的小孩子一样。 待两人眼前一片黑暗,锁在由棉被筑成的狭隘空间里以后,顾云梦才悄声说:“我看清楚了,是琴白的匕首。” “匕首?”唐承影也嘘声说话:“怪不得我们在那紫金山鬼打墙一样的转,就说我的罗盘怎么可能会错。” “是是是,你的宝贝好。”顾云梦敷衍道,“所以我们只要能把匕首找回来,落到苏狸这老鬼手上,也不算是倒霉了。” “塞翁失马。”唐承影点评道,不过他还是有点疑惑:“为什么我们非得躲在棉被里说这些?”虽然他不是不喜欢棉被。 顾云梦这才想起来说道:“屋子外面,有个红色的眼睛,一直在监视我们。”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一点,“你不是听到苏狸说的吗,什么飞头蛮的……鬼才知道是什么玩意,但总之,琴白现在性命垂危,要是被他们抓到那就完了。” “一只红色的眼睛?”唐承影问道,他后面半段都没仔细听:“是只有一只眼睛,还是你只看到一只?” “你问这个做什么?”顾云梦觉得有些莫名:“就是一只光秃秃的眼睛,眼白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连瞳仁都是红的。没有别的。” “这就奇了怪了。”唐承影疑惑道,“按道理,飞头蛮这妖物,只有脑袋,没有身子,是个人头一样的东西,能在空中飞来飞去。不过和光秃秃的血色眼睛差得远,苏狸这老东西,不可能连这两个都分不清。” 顾云梦愣了:“那……” 唐承影想了一会儿,才说:“看来,我们已经被道行更高的人盯上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黑暗之中,只传来顾云梦呼吸的微小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行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灵兽善于控火,叫做小火龙 有的善于控水,叫做杰尼龟 =。= ☆、023 023 苏狸那老魔头一早就过来了。 这次他比昨天有心多了,给顾云梦和唐承影带的灵泉灵果,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但这番心思在顾云梦眼里,还是真就是浮云尔尔。他心底叫苦不堪,在他眼里,灵果不过就是几个破烂果子,他饿了两天,饿得觉也睡不踏实了,结果现在连顿饭也没的吃。这事儿他嘴上又不好说,只能哀怨地看了一眼唐承影。 偏偏苏狸十分殷勤,对顾云梦说道:“你尝尝这个,若是不喜欢,我明日再带别的于你。”他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递给顾云梦,又说道:“这果子不见得比你那小哥哥带来的难吃。” 那红色的果子不就是个苹果么,顾云梦心底哀叹了一口,接过来:“谢谢苏先生。” 拿到手上才发现,原来这果子摸起来无比嫩滑,果皮水润鲜亮,确实和普通的苹果不一样。 唐承影看顾云梦吃上了,自己推了一个茶杯到苏狸的面前,哧溜一声钻了进去。 顾云梦和苏狸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看得一脸茫然。 只听唐承影催促道:“你带的泉水呢,快给我泡上。” 这口气确实让苏狸很是不爽,冷冷瞥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很快又变回刚刚那个和善的样子。 唐承影也不是傻子,这会儿却仿佛瞎了一般,又催道:“我这浑身疼着呢。”他心里有气,苏狸那个眼神激得他更是火冒三丈,这会儿不刁难一把苏狸简直就不是他唐承影了。 苏狸笑眯眯地哄道:“好好,你莫着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说道:“是我不好,给你弄伤了。我这儿有上好的还气丹。”说罢他倒出一颗,想要放到唐承影的肚子上。 没等他放下去,唐承影翅膀一弹,就将这还气丹弹了出去,只听屋里砰了一声,那颗小东西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不喜欢说就是了,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苏狸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唐承影没接他的话。 苏狸这才将灵泉水缓缓倒入茶杯中,伺候唐承影泡澡。 顾云梦在一边看得明白,他知道唐承影这会儿忍气吞声,多半是因为先前他们俩商量好了,还要再从苏狸这里套话。 这时,唐承影叫道:“小顾,过来给我搓搓背。” 顾云梦嗯了一声,分了一只食指给唐承影,顺着小鸟的头往脊柱下去来回搓着。 果然,当他一碰到唐承影,脑海中便响起了唐承影铺天盖地的骂街:王八蛋还敢给老子下蛊等老子伤养好了我一定要打的他爸爸都不认识…… 苏狸瞅了瞅他俩,说道:“还有什么事么,无事的话,我明日再来。” 唐承影在水里翻了个身:想想办法把他留住。 留他干嘛? 唐承影着急:难道还要再等一天?每天就是放个饭就跑了,那我们永远也出不去了! 顾云梦被他这一句话点醒,赶紧对苏狸说:“苏先生别走。” “怎么了?” 偏好这时不知道是不是那灵果有什么问题,顾云梦只觉得下腹一阵剧痛,正好向苏狸请求说:“苏先生,你让我在这屋里三日了……三日我都没有大解!” 扑通一声,只听唐承影那只小瓷杯倒了,那只飞鸟咕嘟嘟地在桌上转了几圈。 唐承影爬起来甩了甩身上的水,附和道:“他那夜壶都熏死我了。” 顾云梦扯着苏狸的胳膊哀求道:“苏先生,我肚子痛……”他这会儿是真的肚子痛,脸色都开始发白。 顾云梦一边应对着苏狸猫,脑子一边飞速转着,他本来只是随便说一个理由想再多跟苏狸磨两句,没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腹痛反而帮了他一把,说不定今日就能走出这间屋子了! 唐承影看苏狸面有难色,在一旁继续添油加醋:“还是你们魔修都不用解手的?我一个器灵不吃不喝不解手也就罢了,这小子你是打算养成貔貅吗?” 这时顾云梦腹中越痛越凶,痛到他话也讲不上来,一双手紧紧扯着苏狸的衣服,指节都泛白了。 苏狸这人本来还有几分疑虑,一看现在这情况确实堪忧,眉头也皱了起来:“你还能忍多久?” “还要忍?你这外头连个茅坑都没有吗?”唐承影叫道,“什么破烂魔修,连个茅厕都不建,随地大小便!” 苏狸懒得理他,抬手放了一道符,啪地一声把唐承影打得在桌上翻了三个跟头:“我的耐心很有限。” 顾云梦咬紧牙关,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发虚:“还能忍……” “好。”苏狸说道,又冲唐承影说道:“给我跟紧了,跟不上的死也是活该。” 唐承影确实是鲜有的仙器,但是这性格已经让他忍耐到了极限。 苏狸回打横抱起顾云梦,一脚踹开了门。 滚滚黑烟向屋内蹿了进来,呛得顾云梦几乎不能呼吸,这其中还不断传来嗡嗡作响的咒语,一时间他整个脑袋只剩下咒语的回音…… 顾云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那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才清明了意识,他努力回想起之前透过窗户往外看的一切——还有亮光、还有那个布满血丝的眼睛。 苏狸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顾云梦,似乎是非常满意,忍不住褒奖道:“果然是珍奇灵兽,短短片刻就能恢复意识。” 顾云梦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下意识看向苏狸。 只听那老魔头有些得意地说道:“欢迎来到魔界。” ☆、024 024 苏狸伸手向肩上一抓。他这肩头有蹊跷,这一把便抓出一张墨色披风。他将自己和顾云梦裹在里面,低声吟唱起咒文。 唐承影见势头不对,果断一头扎进了这快披风里。 苏狸双目微闭,眉心之中露出一点精光,这束光越来越大,好像随之那些咒语也变得实体化了一样。 顾云梦恍惚之中只觉得那一个个咒文像是活生生的东西,打在他的身上,真是火辣辣的疼。 这会儿他的脑袋有些乱,突然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看不清眼前的人和事情,好像回到了被赵四九绑起来的那几天。 那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是开水烫上去的感觉,他的眼前也逐渐呈现了一片红色的光影,最后是疯狂地头痛,像是针扎在脑子里一般。 这会儿又不像是被赵四九绑走的那会儿了,四肢百骸都疼得离奇,像是从魔刹幻境掉出来的那时,琴白为他疗伤,为他输入的那股灵力,在他体内四处乱窜,把他断掉的骨头都重新挪了位置一般,那么彻头彻尾地疼。 又像是再次回到唐门,琴白问他是不是有所隐瞒那时一样,疼得他站不稳,直踉跄。 顾云梦的脑袋昏昏沉沉,完全沉浸在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当中。 他的脑海里又是连绵的雪山又是广阔的湖面,又是纸醉金迷的河畔又是静悄悄的竹林。 他整个人蜷缩在苏狸的怀里,一双眼睛混沌不堪,从里面流出了丝丝缕缕的白色东西。 唐承影就窝在苏狸肩头,他本来在偷偷留意披风之外的魔界,发现不过是些凝化的怨气之外,也就没了兴趣,此时低头一看——顾云梦一双眼睛污浊不堪,整个人就如同傀儡一般,失去了生气。 他暗道不好,想跳下去叫醒顾云梦。 哪想苏狸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口中的咒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化成一股绳索将唐承影死死勒住。 明明苏狸只是在念咒,唐承影却仿佛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威胁:我的耐心很有限。 外面浓重的魔气席卷而来,唐承影也难以抵挡,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懊丧悲观的情绪之中。所有的前尘往事不断纠缠,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被抛弃、被遗忘的时代…… 见这两人都陷入混沌,苏狸终于闭上了嘴巴。 他双目睁开,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笑意,说道:“诛仙令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这鸡肋功法也有用武的一天。” 不过多会儿,苏狸那件披风好像长了眼睛一般,自己掉了下来。 外头一片赤红之色,刺得习惯了黑暗的顾云梦和唐承影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但苏狸却很享受这一片光亮。 他不屑地骂了一句:“废物。” 这地方高山林立,山脚却淹没在水中,分不清是这一带宽水到底是一个大湖,还是一条缓河。天上的红光,映在水中,泛着黑紫,两相对应,真让人感叹一声,不愧是魔界。 两岸长满了茂密的红色花朵,花型怪异,像是一根一根倒掉过来的针。这种花大片大片地开在山下,茂密的让人心生疑惑。 不过苏狸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他抱着顾云梦快步到了岸边。 这里停了一艘小船,有一位长发少女头身着墨色长衫,戴一顶斗笠,向他问好:“苏先生。” “别来无恙。”苏狸答道,他话里多少有些忍不住的激动,毕竟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想到怀中这畜生即将助他成为新的魔尊,他脸上那怪异的笑容一刻也无法停下。 苏狸往摆渡少女那儿凑了凑,特意想让她看清楚顾云梦的样子。 这会儿小少年适应了光纤,眼睛慢慢睁开,恢复成刚刚那双目无神的样子,眼角又继续滴落一些白色的粘稠物。 那少女并没有理睬他,只是将竹竿撑起:“苏先生坐稳了,我开渡了。” 苏狸自讨了个没趣,倒也并不尴尬,只因他现在实在是兴奋过头了。 魔界由下至上分为三层,底层的魔域,中层的魔城,上层的魔空。巨大的禽类妖兽,或是坠魔的龙凤瑞兽,都住在上层的魔空;人类魔修,或是化形的妖修居住在魔城;而法力低微的魔修,和怨灵、以及魔界最肮脏最卑微的东西——已经连名字都可以去了的,居住在魔域。 刚刚他们一行,就是由魔域返回魔城,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正是数百万亡灵、死尸、巫妖的怨气。这水显得黑紫黑紫的,便也不奇怪了。 也是因为魔域的这般特性,苏狸才选它来隐藏顾云梦和唐承影的行迹。只有在怨气聚集的地方,才能将顾云梦和唐承影身上的仙气消匿干净,免得珍兽异宝反倒惹人追杀。 修真者,入道难。漫长的生命和不老的容貌,仿佛将时间定格在真正入道的那一刻。 苏狸的脸就是一副耄耋老人的样子,恰恰说明了他天资愚钝、大费周折才勉强入道。 反观船上这位少女,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七□□,其实已有三百岁高龄,她原本天资聪颖,是魔城翘楚,但无奈近五十年来,无法进阶。 这魔界,比逍遥世界、比凡人界,更残酷,从古至今,只奉行一条——强者为尊。 因此,她也只能沦落到成为魔城一名普通的摆渡人。 “凛真人。”苏狸喊了一声,那少女才回过头来。 “你我许久未见了,为何还戴着斗笠。”苏狸问道,“会生疏的。” 凛真人撑杆的手顿了一下,把杆收了,扔这小舟在水面上飘荡。 她看了一会儿苏狸,才说:“那孩子眼角流了东西。” “我知道。”苏狸说道,“是封印,出来了就好了。” 凛真人摇摇头:“未必。” 苏狸叹了口气:“不说他。你为什么还不愿意见我?” “倒是你不该总是来见我。”凛真人似乎不打算继续这对话,她拿起了撑杆,想再渡起航。 苏狸一下子忘了怀里还有个顾云梦,一把抓过凛真人的手,把顾云梦给摔到了船上。 顿时间整个船晃啊晃的,像是就要翻了一样。 凛真人推了推斗笠,帽子里抽出一根薄纱,化作丝丝缕缕的灵力,将小船边边角角都拉上,半浮在空中。 凛真人无奈道:“苏狸,你做事还是这么莽撞。” 苏狸哼了一声,没去管顾云梦,任由小孩儿在船里砰砰砰撞了三下,脑门上都起了个大包。 苏狸只顾着去拉着凛真人的手:“你再等等我,等我结了元婴一定能帮你冲破金丹的。”他声音急切,眼神真诚,真是难以同平日里装出来那副半死不活的老人相提并论。 凛真人叹了一口气,将斗笠摘了下来。 果然,是一位倾城美女。 也无怪乎苏狸为何如此失态了。 “即使你结了元婴,我也不会做你的道侣。”凛真人说道,“我心有所属,你不是不知。” 苏狸眼中的火光顿时暗淡下来,他嗯了一声:“我知道,是魔尊。” “你应当记得,你的修行只为你自己,而不应为别人,若是为别人活,又何必修魔?”凛真人笑道。她笑起来两颊飞起一朵红云,眼睛弯弯的,嘴角还挂了一个梨涡:“世人皆笑我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我三千魔修之法,图的就是心中一个爽字,你若总是想着我,只会误了自己的道。” 苏狸苦笑一声,每次同凛真人说话,总会兜回这个圈子,分明很久以前,在魔尊出现之前,他们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凛真人打了个响指,斗笠飞回了她的头上,将她的面容罩得严严实实:“苏先生,坐稳了,我要开渡了。” 苏狸低低应了一声,把顾云梦扶到他身边坐着,然后就坐在船里呆呆地看着凛真人撑船的样子。 他俩相识三百年,凛真人与魔尊不过相识五十年。 真是可笑。 苏狸心底又恼火又烦,满头满脑都在算计如何能将顾云梦为他所用,帮他顺利进阶元婴。 只要他成功进阶,就能与那劳什子魔尊平起平坐,再等他炼化了那只叽叽喳喳的器灵,到时候这破魔君为他提鞋都不够! 船上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竹竿划水的声音。 两个清醒的人各有心事。 谁也没有发现,唐承影不见了。 ☆、025 025 一片云雾散去,顾云梦正对着一面铜盆用水洗脸。 不知道为什么这屋里竟然一片昏黄。 洗着洗着,眼里流出了一些白色的东西,顾云梦吓了一跳,赶紧对着铜镜看了半天,怕自己是害了什么眼疾。 还好还好,镜子里一切都正常。 这时候他想起来,这样的事情好像以前在哪里也发生过。 是在哪里…… 背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这样的脚步声,他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果然,又是在梦里。 顾云梦叹了一口气,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们在山东的那一天。 琴白半夜说去打热水,然后就一夜未归。 他枯等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发现自己眼里掉出了东西。 那时候还心惊了一阵子,还没等他搞明白,琴白就回来了。他回来之后,他俩就是忙着着急上火地吵架,这事自然也就忘了。 既然是在梦里,那之后琴白会不会出现呢? 他记得,琴白回来的时候带了糖葫芦,又是道歉、又是哄着他吃了。 所以现在那脚步声听得他不敢回头…… 一双大手轻轻地捂住了顾云梦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顾云梦真是,鼻子有些酸、眼睛有些湿、心头又有些气。 他抓住眼睛上那双手,闷声答道:“我的糖葫芦呢,你带来了么。” 琴白靠过来,用下巴抵着小孩儿的头顶,低声说道:“忘了。” 顾云梦挣脱了琴白的怀抱,面对面看着他——那人依旧是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庞、依旧是那样风淡云轻的笑容。 “怎么?”琴白笑道,“看傻了么,不说话?” 顾云梦摇摇头:“你到底是谁?” “我?”琴白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你不认得我了?” “我认得琴白,但不认得你。”顾云梦说道,“我看不出你们哪儿不同,但我知道你不是他。” 眼前这个琴白轻轻笑了起来:“笨。” 琴白这句话不知道哪儿捅了顾云梦的火药包,他心想你个什么玩意儿,就敢顶着琴白的脸嫌弃我,顿时脸黑如锅底:“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这话说得很凶,琴白直接愣住了。 “你真的不相信是我吗?”他问道。 顾云梦有些疑惑,眼前这人的眼睛里有太多委屈,但他也不相信他的琴白变了。 梦中的琴白那么多话,那么调皮,哪里有平日那个稳重的样子。 他脑子里转的飞快,不停地想着他和琴白的过往。 那琴白又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莫非是我这张脸也无法维持了么?”他话语之间懊丧得很,又低声自言自语起来:“早知道就不搞那劳什子的坤乾阵,本来想睡个几天,至少跟小梦在梦里见见,怎搞的现在连个脸都化不出来了……” 他这语气,顾云梦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和琴白去闯皇宫,琴白遇见朱棣高烧起来,也是变得这样奇奇怪怪,脾气性格变得像个小孩儿一样,又是撒娇又是任性的。 “你真的是琴白?”顾云梦睁大了眼睛,他有点不可思议,如果琴白在他的梦里,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跑去找那匕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是我啊。”琴白可怜巴巴地看着顾云梦。 顾云梦有些哭笑不得:“那我现在都在魔界了,马上要被人抓去养了,你怎么不早点出来?” 琴白嗯了一声,把小孩儿抱在怀里:“不会的,你别想多了。” 顾云梦心想:你这真是睡大了,我都大难临头了。 但他多少也是贪恋这阔别已久的怀抱,他扑在琴白地怀里答道:“嗯,听你的。” 顾云梦就这样趴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琴白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哪儿,就在这儿。” 一听这话,顾云梦就知道琴白还是有事瞒着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继续瞒着他。 琴白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他还觉得自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仙人吗? 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要逞英雄? “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么。”顾云梦冷声说完,一把将琴白推远了。 琴白莫名道:“你做什么?我怎么了?” “你是没做什么。”顾云梦说道,“你不过是把自己弄得连个正形也没有,让我和唐承影被人差点弄死罢了。”这话说完,顾云梦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冷笑还是苦笑:“总之事事都瞒着我,也不知我到底是你什么人,配不配知道。连周六都能知道的事,唯独我不可以知道。” “什么叫‘连周六都能知道的事’?” “之前回唐门,你不是早就告诉了周六,你和我爹必死一个的事吗?” “你好端端地扯这个做什么?我不提是怕你伤心,”琴白皱眉,“若要这样较真,你当初不也只字未提你的‘门派之命’么?” 顾云梦被他噎了一句,气得又说:“你早就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这次你都成这样了,还要瞒着我做什么?” “我成这样?”琴白看了他一眼,眼里似乎有种取笑的意味:“难道不是你想着要救周六的么?” “是我!是我!都是我!”顾云梦叫道:“所以一切都是我!现在我后悔了!我想要你回来不行吗!” 琴白垂下眼眸,顿了一会儿才说:“也不是那样。我早已无生死,无非修为多少,修为可以再练,你不必担心那么多。” 若是放到以前,顾云梦说不定还会信他这鬼话。如今琴白再说这种话,顾云梦果然挑了下嘴角。 逆天而行,必自损之。 以前他不知道修真界的规矩,以为仙人都是万能的,自然是好被琴白糊弄过去。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难看:“修为可以再练?” 未等琴白回答,顾云梦又冷冷地盯着琴白上下打量:“就凭现在的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云梦弹了弹身上的衣服,“我能有什么意思?” 他那一举一动,□□裸的就是嫌弃,看在人的眼里,扎在人的心上。 “不要闹。”琴白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变得如此低哑,仿佛刚刚那几句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般,“不要闹了。” 顾云梦急急转过身去,他不想让琴白看到自己的脸。 顾云梦背对着琴白,说道:“你固然是好好的了,我还要救救我自己。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修为可以给我这样耗。我谢谢你救了周六,我也恨你救了周六。” 琴白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发懵:“你……恨我?” 顾云梦说道:“恨。” 恨你把我原本平淡的生活搞得险象环生; 恨你把我原本和睦的师门拆得七零八落,直至全灭; 恨你把我变得爱撒娇、变得爱退缩、变得爱躲在你的身后; 最恨你惯着我,让我亲手把你变成只能存在于梦中的残魂。 这些话顾云梦在心里念了千万遍,琴白是听不到的。 琴白只觉得像一道雷劈在他的身上。 比他受过的天雷劫都要苦; 比他忍过的魂魄撕裂都要疼; 比他度过的漫长岁月都要久。 他俩就这样呆站了一会儿。 琴白终于说道:“既然你这样不愿意见我,我以后,也不会入你的梦来。” 顾云梦哪里听得他讲这种话,话音未落就慌忙转过身,抓住琴白的手。 琴白面色惨白,脸上还硬要挤出一点笑:“又怎么了。” 顾云梦是没见过这样的琴白的。 即使是之前赵四九故意来挑拨的时候,琴白虽然生气,也不至于露出一副颓态。 他后悔了。 他后悔刚刚又说了伤人的话。 但现在的顾云梦也就仅仅挤出了三个字:“不要走。” 琴白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说我不愿意见你。”顾云梦急急说道,“你说了你要在这里,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琴白张口说了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已经不见了。 身影也一点点淡了下去,任凭顾云梦怎么抓都抓不住。 最后化作一团水汽,消失于掌心。 顾云梦看着他的这双手,再也看不到一丝琴白的痕迹。 他捂上双眼,欲哭无泪。 好好的一次再会,被他搞砸了。 ☆、026 026 顾云梦醒来的时候,苏狸正在煮一大锅东西。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八仙桌,几个板凳,一口锅。 整个墙壁都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看上去就是一股油腻的感觉。 他躺在那张唯一的床上,床上的被子都散发着一股霉味儿,加上屋里呛人的烟气,真不知道是睡饱了醒过来还是被呛醒的。 梦里琴白最后那个绝望的表情,已经深深地刻在顾云梦的脑海里。 他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像是胸口、又像是胃、或者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又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一颗眼泪就顺着眼角留到了枕头上。 他声音弄得有些大,苏狸这才发现他醒了。 “你这小东西,肚子还痛么?”苏狸问道。 回了魔城的他,和魔域里的有些不一样了,他佝偻着背,脸上全是老态。 虽说苏狸之前的穿着谈不上华丽,但至少是能够蔽体的,这会儿他身上穿的什么破衣烂衫,加上连被那烟火熏得全是黑灰,乍一看连街边要饭的都不如。 顾云梦看到他,确实愣了一下:“你是……”他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才想起来是苏狸。 苏狸看他这个样子,并不生气,只是说道:“你之前是不是没吃过灵果?” 顾云梦点点头,以前琴白虽然老喜欢冲些灵茶,但灵果确实是他第一次吃。 “奇怪。”苏狸歪了歪头,又回去捣腾他那口锅。 苏狸拿个大勺子,一刻不停地搅和着锅里,那里头煮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散发出一股腐臭之气。 他回头对顾云梦说道:“屋子外头有茅厕,你要用就自己去。” 顾云梦应了一声,从床上下来,准备先去上个厕所。 结果他的脚一沾地,立刻从地上蹿出一股邪气,将他整个人围住,只一下就让他疼得跳回床上。 原来那邪气不是凡物,顷刻之间,已经将顾云梦身上的衣服被侵蚀得破烂不堪,和苏狸身上如出一辙。 他身上虽然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却仿佛有千百根针狠狠扎着,钻心剜骨地痛。 苏狸顿时哈哈大笑:“看来这地果然是上好的灵脉,我这钱啊,没白花!” 他看着顾云梦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小丑,他摆弄了白天锅里的东西,才大发慈悲地说道:“求我啊。”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6节 求他?顾云梦真是莫名其妙,虽然苏狸原本就是阴险之徒,但这会儿怎么变得更加喜怒无常了?顾云梦这个人脾气硬着,他是不想同苏狸多扯,但人有三急,他又憋了许多天,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 顾云梦一咬牙,他本身就是在苏狸面前装傻充愣的,也没有必要为这点破事跟他杠个一二三四的,于是说道:“求求苏先生了。” “好。真是越来越乖了。”苏狸把那汤勺往桌上一丢,拍拍双手,一下子身上腾起一阵黑雾,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逐渐黑雾散去,苏狸又变回了之前那个身高九尺意气风发的样子。 顾云梦看呆了。 苏狸大笑:“瞧傻了吧。这就是这块灵脉的好处了,别人只当你修为倒退、越混越差,实际上是什么?是源源不断的邪气滋养,你现在还不懂的,等你入了魔修,就知道这儿的好了。” 顾云梦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苏狸伸手要抱他,他就赶紧搂着苏狸的脖子,说道:“苏先生,什么是灵脉?” 顾云梦先前听唐承影刮过一嘴灵脉,这会儿逮着机会,是一定要同苏狸问明白的。他清楚地记得:唐承影说琴白的伤没法养好,是因为凡人界没有灵脉也没有修真典籍。 苏狸皱了眉头,说道:“我真不知道你那位小哥哥是怎么想的。怎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他转念一想,顾云梦这样也好,什么也不知道,由他来教自然忠心无二,看来先前那位魔君本来就是打算将这小灵兽当做礼物送给哪位大能?没想到他苏狸半路捡了这个便宜。 想到这儿他心情大好,一边抱着顾云梦出去,一边解释道:“天地之间的灵力,总是在不断运转的。故而这山水之下也是有灵气聚集的,可为修真者所用的山水,就叫灵脉。” 门一打开,外面的庭院也和凡人界无二样,除了天空。 顾云梦是第一次看到魔城的天空。 整片天空一朵云也没有,泛着浅浅的红光,显得柔和而美丽。 他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片天空,出神地看了好久,直到苏狸把他抱到了茅厕。 苏狸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当他是异常乖巧,说道:“你还记得你之前腹痛的事吗?” 顾云梦点点头。 苏狸说道:“你那位小哥哥,”他说到这儿,冷哼了一声,有点不屑,但是很快又继续说下去:“你的胃肠总是吃些凡人的食物,经不住灵果纯精的灵气。他这么喂你,是给你喂废了。” 顾云梦点点头,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块已经出了灵脉,正常行走也无妨了,你动作快点,我在外头等你。”苏狸把顾云梦放了下来,然后向后退了两步。 顾云梦正疑惑,一看地上便明白了。 原来方才屋里那些油斑腻渍大有名堂,这地上也是乌泱泱地染了一圈,苏狸是特意退到那个圈里等着他。如此看来,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这灵脉的邪气所化。 顾云梦应了一声,转身进了茅厕。 大概半个时辰,顾云梦才从里头出来。 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如厕,可真是憋死他了。 他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苏先生,麻烦你了。” “没事。”苏狸说道,“这外头也有灵脉,不耽误我。” 这倒是意外地挺好讲话,顾云梦心底暗暗有些吃惊。 回程的时候,苏狸还是将顾云梦抱在怀里。 不过这次顾云梦有点别扭,他也不好说,除了琴白,他也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抱着,之前是因为有内急,哪有闲工夫考虑这个,这会儿轻松了,不由自主地觉得别扭。 他心底偷偷叹气,想着要是唐承影在就好了,说不定能给这个苏狸一点颜色看看。 与此同时,他才发现一个问题。 从他醒来到现在,唐承影去哪儿了? 这两人回到房间,苏狸把顾云梦放回了床上:“这床是檀香木所制,是佛家物,可渡一切邪灵,你在这里修炼,邪气能转成灵气。” 修炼?顾云梦愣住了:“我不会修炼。” “连这也不会?”这下连苏狸也愣住了:“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顾云梦低头说:“就、读书识字……”画画制图、习武练功、还有机甲之术。 苏狸大吃一惊,抓住顾云梦的手就把灵力输进去探查一番,只见他眉头越来越紧蹙,额上还有汗滴落下来,口中还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没道理……” “怎么了?”顾云梦问道。 苏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顾云梦猜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呆呆看着苏狸。 只见苏狸突然双唇紧闭,面色阴沉下来,说道:“是么,既然如此,我是绝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虚抓一把捏出一柄邪气凝练的匕首,直直往顾云梦的胸口扎去! 苏狸这般动作太快,顾云梦只来得及往后挪了半下! 说时迟、那时快! 不知哪儿闪出了一颗眼珠! 这颗眼乌珠砰地一声就顶在那匕首上!生生替顾云梦受了这一刺。 这片刻功夫,顾云梦惊魂未定,慌不择路地想下床逃出去,却听那眼睛悠悠地开口了:“你这老东西,盯上了我的东西也不老实,我倒是想看看你还有多少能耐。” 顾云梦愣了:这声音他听过! 这时苏狸一反常态,竟跪了下来,对着那只眼睛恭恭敬敬地说道:“苏狸见过魔尊。”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魔尊。”那眼睛说道,“偷了我的东西,现在连我的灵兽也敢杀了。” 顾云梦又慌又乱,想不起来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但不管他是谁了,总比被苏狸杀了要强! 那眼睛翻转了一下,正对着顾云梦,红红的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白,正是他戳破窗户看到的那只眼睛。 顾云梦现在也管不了他到底是什么高人了,小声请求道:“魔尊救救我。” 那眼珠并不答话,咕噜一转,又盯着苏狸说:“我的东西呢?” 苏狸跪在地上,恭敬地说:“小的不知。” 顾云梦突然想起来了!这是罗刹的声音!周六把匕首给了罗刹,所以罗刹找的是琴白的匕首! 他指着苏狸大喊道:“那把匕首!你藏了那把匕首!” 苏狸阴冷地答道:“魔尊休要听那畜生胡说,我不知道什么匕首。” 顾云梦怒道:“你分明就知道!你在紫金山拿那把匕首打伤了我!” 那血红的眼珠淡淡地说道:“还有半柱香。” 顾云梦一愣:“什么半柱香?” 苏狸也是一愣,不明白、又不敢问话。 “还有半柱香,我亲自来接你。” ☆、027 027 苏狸原本跪在地上伏低做小,一听罗刹真的要找上门来,竟然猛地站起来:“既然魔尊要亲临寒舍,我苏狸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他大手一挥,凭空招出一张招魂幡来! 苏狸叫道:“我不信你光光一只眼珠子,还能制得住我!”他伸手一抓,想要把顾云梦抓到他身边来,那血色瞳仁可不饶他,硬生生挡在前面,回回都让苏狸扑了个空。 苏狸更是怒火中烧,骂道:“叫你一声魔尊不过是敬你!罗刹二字不过是个空名!”他抬手一招,屋里那口大锅中的东西腾空而来,在空中凝成一条水做的小龙。 苏狸又说道:“我今日就当与你看看颜色,叫你知道我苏狸也不是好惹的!” 他心里气得厉害,罗刹真是生来就同他过不去!修真界天赋异禀者不少,年少有为者更是如过江之鲫,飞升者也不在少数,偏偏只有罗刹这天杀的…… 无缘无故就让凛真人对他芳心暗许,断了自己和凛真人三百年的情谊! 凛真人那傻姑娘,得不到罗刹的回应,还心甘情愿地受他摆布,为他做一个摆渡人?! 凛真人可是魔域第一美,从小天资拔萃,含着金汤匙的女子,却要为这么一个目中无人的魔尊受风雨之苦! 苏狸想到这里,就是一肚子气。他也不知道凛真人到底爱慕罗刹哪里,他们俩甚至都没有成年累月的相识,难道就是图他一个魔尊的虚名吗! 若是单单如此,他倒也佩服罗刹,毕竟强者为尊。可偏偏这罗刹还秉着一副仁义道德的虚伪模样,派他做什么觅宝阁老,流放凡人界,觅不得奇宝不得轻易回魔界? 凡人界灵气稀薄,这是明摆着要让他老死人间! 若不是因为抓到了顾云梦,他连回魔界都遥遥无期! 苏狸越想越气,摇动招魂幡,把那毒水化作的龙驱向前:“把那眼乌珠给我吞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奈我何!” 顾云梦心下一横,转身就要逃跑。 未料得苏狸棋高一着,招魂幡一甩,将这大床四周画出结界,让他在里头动弹不得。 而另一边那毒龙果真一口将眼珠吞了下去。 苏狸见状大喜,狂道:“什么劳什子玩意儿,也不过是都是嘴皮子上厉害!” 他话音未落,之间那毒龙越鼓越大,砰地一声直接炸了开来! 紫色的毒水溅在苏狸的脸上、身上,烫得他哇哇大叫。 这时,只听得门被人踹开—— “半柱香都等不及,苏阁老也是在魔界逗留太久了。” 顾云梦第一次见到罗刹本体的样子。 他见过罗刹躲在道衍和尚体内的样子、也见过罗刹化成大鸟啄他的样子,只是没见过周六口中的那个白衣书生的样子。 而这会儿,见到了,而且一言难尽。 苏狸跪在一边,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捆了起来,只能以一个极其扭曲的样子跪在那里。 罗刹走上前去,一脚踹在苏狸的脸上:“听说,你问我能奈你何?” 他这一脚下得极重,苏狸的牙顿时飞出来一颗。 “我也不知道能奈你何,不如我们今天试试?”罗刹问道,“我先踢你两脚,然后再试试别的?” 他绕着苏狸走了一圈,又说道:“你本身就是个偷鸡摸狗、阴奉阳违的贱人,我念你三百年苦劳,让你去凡人界逍遥。你在凡人界作威作福,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倒好,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给我找不痛快,是么?” 说罢他又伤了苏狸一脚。 这一脚正中苏狸的鼻子,只听咔嚓一声,这鼻子也给罗刹踹断了。 罗刹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倚在床边坐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顾云梦:“他把我的东西藏哪里去了?” 顾云梦心里有些膈应:那是琴白的东西。 罗刹轻轻笑了一下,他本就是一副文人长相,看起来相当清秀,与魔尊的称呼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说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我不知道。但我看他用过一次。” 罗刹点点头,又问苏狸:“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狸吐了口血水,骂道:“你这肮脏的东西,不过是仗着自己魔尊的名号为非作歹……” 没等他话说完,罗刹就不耐烦了。 他掏了掏耳朵,打断道:“当然,我一介魔修,不为非作歹,怎么能称得上是魔修?”他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一般,又说道,“就像上次,竟然还有人指责我这魔修逆天而行。我既修魔,自然是随行所欲,以我为天。既然修真界奉行强者为尊,那么便只有我——规矩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着顾云梦。 顾云梦已经完全想起来了,那是在玄武湖边,琴白和罗刹争执的时候说的话。 罗刹向苏狸的方向虚踹了一脚,又好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只问你两件事:你为什么偷我的东西?你把它藏哪儿了?” 这一脚看似没花什么力气,苏狸却被隔空踹得翻了两个跟头。 他想得太简单了,罗刹是已经飞升的魔修,说白了已经成魔,和苏狸这种只是刚刚金丹圆满的修真者完全是两个境界了。 就算苏狸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动得了罗刹一根毫毛。 苏狸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为了一时勇,竟亲手把自己推上了悬崖。 这一刻他只觉得一瞬间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苏狸瘫在地上,整个身体疼痛难忍,仿佛万蛊噬心一般,他知道是罗刹动的手脚,可是他不仅无力反抗,就连动一下都是奢望。 罗刹催道:“我在问你话。” 苏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能断断续续地答上话:“匕……匕首,有……有仙人……气、气息……可以……炼……炼化……” “原来如此。”罗刹冷哼了一声,“这就是你明知道我看中这东西,也能不惜一切代价从我这儿偷走的理由?我让你做觅宝阁老,你就是这么觅的宝?” 他五指一抓,苏狸便被隔空捏住了一般,整个人在地上抖的如同筛糠。 罗刹觉得满意了,才松开手,这时苏狸瘫在地上,已经出多进少,如同散沙一般了。 罗刹又说道:“仙人气息、仙人魂魄?”他看了一眼顾云梦,嘲讽道:“那确实应当是抢手货。” 顾云梦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低下头,偷偷地看苏狸。 他心里也不是对苏狸的同情,只是因为从未见过这种残酷的手段,隐隐有些心惊。 “怎么,怕了吗?”罗刹笑道,“这魔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云梦低声答道:“没什么该不该来,都已经来了。” 罗刹不经赞许道:“你倒是想得很明白,比我那不争气的师弟明白得多。” 此话不假。 因为顾云梦面前的罗刹——关公眉、丹凤眼,眼睛狭长,右眼角一颗泪痣——正是他梦中,琴白师兄,罗生的面容。 因此也不难解释,为什么苏狸听完顾云梦所描述的小哥哥,第二日会对他和唐承影礼遇有佳;也不难解释为什么罗刹会答应周六的请求,只为了还琴白的那把匕首。 苏狸在一边喘息了一会儿,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不想讲出匕首的下落。 罗刹也没有时间同他耗,他走上前去,空手一招,将那只血色眼珠招了出来,然后塞进了苏狸的口中:“你想不想说都无妨,我有的是办法知道。” 苏狸拼命抵抗,整个身躯如同肉虫一般在地上扭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也看不见有任何起色。 不过多久,只见苏狸双目瞪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再过了片刻,那只眼珠从苏狸的口中又钻了出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停在了八仙桌的巽角。 它上下一转,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直接凭空撕出了一个裂口,然后从中拖出了一个布口袋。 顾云梦一看,这正是之前他帮苏狸提过、又被苏狸拿去偷袭他的那只口袋。 罗刹看了一眼那个口袋,啐了一声:“垃圾。” 他打了个响指,那个口袋应声而裂,其中掉出了各式各样的宝贝,好像源源不绝、无穷无尽一样。 罗刹冲顾云梦抬了抬下巴:“这全是那老贼四处偷来的。” 顾云梦嗯了一声,他在等,等那把匕首掉出来。 他心中还有很多很多的疑问,一时间都找不到到底该先问哪一个。 是先问唐承影和琴白的下落?还是关心一下他的灵兽体质? 是先问如何才能在梦中再见琴白?还是弄清楚为什么他们师兄弟要自相残杀? 他记得很清楚,琴白的登仙路和别人不一样。 是罗刹在仙魔大战时把琴白打得四分五裂,也恰因如此,阴错阳差,助他登仙了。 哐当一声响。 顾云梦和罗刹同时看去,是琴白的匕首掉了出来。 它的刀刃上开了裂,外身也变得污秽不堪,若不是有一股强烈的直觉,根本无法把它和琴白那把宝器联系到一起去。 罗刹叹了口气说:“人的脑子梗就算了,你一把匕首,也跟着梗。” 他走过去,小心地捡起了这把匕首,用自己的袖子把上面的污泥都擦干净了,又说道:“你再等几日,我不就来了么,这般作践自己,值得么?” 他这话语说得十分轻柔,顾云梦觉得这不像是在跟一样东西说话,而更像是在跟一个人说话。 罗刹把匕首收进里衣口袋,然后对顾云梦招招手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到我哪儿去吧。” ☆、028 028 一路上,顾云梦只能沉默地跟在罗刹的身后。 魔城的其他地方并不像苏狸的房子,他走在地上也没什么不同。 罗刹大概是嫌他那套破烂的衣服太过碍眼,随手捏了个诀给他换了一件墨色长衫。 顾云梦是第一次穿黑色的衣服,有些不习惯,又有些好奇,忍不住伸着胳膊仔细看了看。 他想起了顾长夏和唐晚。 他们二人从前都是穿这种玄色的袍子。 顾云梦从前觉得长大是离他遥遥无期的一件事,连为穿一件宝蓝色的衣裳都能开心半天,没想到真有一天阴错阳差换上了墨色的衣服,脸上却连一个笑都挂不出。 他想着想着,心情更加糟糕起来,想叹气,又想骂人,奈何跟在罗刹的后头,也不敢搞出什么大动静,只是又来回摆弄衣服看看。 罗刹余光瞟到这一幕,哼了一声,问道:“怎么,一身衣服也能大惊小怪的?” 顾云梦没接这个话,他直觉觉得罗刹对他有些敌意。 他不是傻子,但他想不到这之中怎么回事。 他分明记得上次在幻境中相见时,罗刹没有杀他,而且言语之间好像对他还有些兴趣。 可这次十分不同了,他能感受到罗刹身上隐隐约约的杀气。 顾云梦把手放到身后,两只手悄悄地捏着彼此,他有些紧张,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全靠长衫的袖子遮着,让他看起来不过是背着手故作老成的样子。 气氛闷得令人咋舌。 苏狸的尸体就这样被留在那个小屋里了。 罗刹走的时候还踹了它一脚。 苏狸大概是死不瞑目吧,双目瞪圆、眉头紧锁,看起来痛苦不堪的样子。 罗刹用灵气做了个桥,让顾云梦自己走了出来,碰也没碰他一下。 他做那个桥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东西,顾长夏也会做。” 顾云梦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好端端地要提到顾长夏? 他甚至不知道罗刹竟然还知道他爹。 可他不敢问。 自然,罗刹也懒得解释。 一路上遇到不少魔修、魔物,无一例外,见到罗刹都是停下行礼,弓着身子等他们二人走过去才默默离开。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才远远看到了一间房子。 那房子和世间的庭院也没什么区别,外面一圈篱笆,一口井、半亩菜地,青灰色的瓦片,显得很朴实。 门前小路的两侧,种了些白色的花。 若不是这片血红的天空,简直要让人误以为这是乡间的哪户人家了。 等他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从屋里出来了一个人。 原来是凛真人。 顾云梦是不认识凛真人的,苏狸带他乘船的时候,他还在昏迷。所以他只是看见门口站了位明艳动人的少女。 凛真人没有戴斗笠,穿着胡人式样的衣服,袖口裤脚都是收起来的,衬得英姿飒爽。 她见罗刹回来了,眼底露出明晃晃的欣喜,又看到后面跟的顾云梦,似乎是有一点疑惑:“你回来了。” 罗刹点点头,指了一下身后的顾云梦,说道:“阿凛,这孩子,之后便由你看管。若是有半点损伤,我唯你是问。” “属下遵命。”凛真人应道。 她心里微微感叹了一句:先前只当是苏狸弄回来的宝贝,结果一日也未到,就跟上了魔尊。 顾云梦乖乖地行了个礼:“凛姐姐。” 他现在比从前机灵多了,看这眼神就知道凛真人定是对罗刹不同的,自己寄人篱下,是要更乖点才讨喜。 罗刹吩咐道:“现在没什么事,你先回去。我同这孩子有事要说,你晚上再过来领他走。” 凛真人领了命,先行告辞了。 顾云梦看着她出去,一点点走远了,心里有种很怪的想法,一时间有些唏嘘。 “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罗刹突然出声,吓得顾云梦打了个哆嗦。 “你这小东西。”罗刹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琴白看得你哪点好。进来吧。” 他俩这才进了屋内。 罗刹随便指了一张板凳让顾云梦坐下:“你是怎么搞到魔界来的?” “我和唐承影寻琴白的那把匕首,然后撞见了苏狸,一个不慎,被他阴了。”顾云梦老老实实地答道。 罗刹微微皱眉:“周六没告诉你么,这把匕首已经在我这里了。你找它做什么?” “周六是说了……”顾云梦答道,但他不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跟罗刹说。 顾云梦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那时也不知道苏狸手上的是匕首。” 罗刹点点头:“连我也没查出来是他,就你们两个小瘪三,更是不可能了。” 罗刹讲了那一句,只见顾云梦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哼哼道:“你这个小东西,就是被琴白护得太好了,骂你一句如何了,还要闹脾气么?” 哪想他话音未落,顾云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魔尊救救琴白!” 罗刹是给他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愣了半晌才说:“说什么混账话?” 顾云梦跪着,头抵在地上,抬也不敢抬,说道:“我不知道如何能救他,只能求魔尊了!” “快死了?”罗刹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家伙命硬,我杀都杀不死,你还指望他能死了?” 他这语气就如同针一般扎在顾云梦的心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拼命磕头,磕得地上咚咚响。 他磕了五六下之后,罗刹才觉得哪儿不对,右手一抬,就把顾云梦拎小鸡一样凭空拎起:“你说的真的?” “真的。”顾云梦面色惨白,唯有额头磕得红了一大块,显然要肿起来,又惨又可笑。 罗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跟我说说,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德行?” 要顾云梦自己亲口将这件事讲出来,他觉得自己很难做到。 罗刹坐在椅子上,面有调笑之意:“说啊,你说出来,我就帮你。” 顾云梦只觉得脖子一轻,刚刚拎着他的那股力一下子没了,哐当一声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 膝盖骨磕得太猛了,一下子痛到骨髓都在发颤。 顾云梦没时间顾及这些,他挺起身子,看向罗刹,想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刹一双眼睛透亮得很,分明是一幅看戏的样子。 他将腿翘上另一条,半躺在椅子里,不慌不乱、一派轻松惬意。 越是看他这样,顾云梦心里越慌张,额头上一颗一颗的汗不停地往下淌。 罗刹说道:“你知道说了,他怎么变成这样的,我就帮你,怎么样?” 他第二遍说这话,比第一遍还要带笑,语意温柔,是在说一件平淡无奇、普普通通的事罢了。 但顾云梦并不这样觉得,他觉得罗刹已经把他看穿了。 罗刹就是在逼他认罪。 逼他承认,是自己亲手把琴白弄成这幅田地的。 这话他明白,他也在心里说了千百遍。 可要他跪在罗刹的面前这样说,他却说不出口。 他的嘴唇一直在颤抖,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罗刹笑道:“你不是,都为了他到魔界来了吗?怎么连个理由都说不出口?” 他看着顾云梦那瑟瑟发抖的样子,又说道:“你们,不是最要光明磊落吗?既然有求于我,为什么连这几句话都开不了口?”他淡淡一笑,随意地撑起脑袋,歪着头问道:“莫非,是你把他害死的么?” 这一句话如同雷击一样。 顾云梦的脑袋一片空白,随即耳边也响起一阵耳鸣、甚至连视线都晕了一下。 好在这一阵异样来得非常短,他晃了晃脑袋,说道:“是,是我。” 罗刹替他说了,他心里轻松了很多。 他说道:“是我逼的。我让他用了坤乾阵,为死人复生。他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 顾云梦讲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语调很轻,都不像他了。 像一个耄耋之人。 罗刹听了以后拍了拍手:“没想到杀仙人这本事,你比魔修还厉害。我当称你一声‘师父’。” 顾云梦听得这话里有怒意,罗刹是故意拿话反讽他。 而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苦笑一声,继续哀求:“求求魔尊救救琴白。” 罗刹恶狠狠地盯着顾云梦,若是眼神能有形,一定能从顾云梦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琴白对你难道不好么?你还要逼他用坤乾阵?你当他是仙人,生来就是被你作践的么?” 顾云梦双目唯一那点光彩,也消散了,他说:“我已经后悔了。魔尊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愿意做?”罗刹冷笑道,“你愿意又有何用?我难道还要你做什么?” 这话说的也是。 顾云梦抿紧双唇,半晌才说道:“罗刹魔尊,看在您和琴白师门情谊,还请您救救他!” 这话一出,罗刹也愣了:“他连这个也同你说了?” “不、不是。”顾云梦想解释说是他在梦境里见到的,一时急得不知道如何下口,只说:“是我、是我见到的!” 罗刹神色怪异地打量了他几眼,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如此。” 他又说道:“此事我知道了。” 说罢化作一朵黑云蹿了出去。 留顾云梦一个人在空空的房间里,不知如何是好。 ☆、029 029 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凛真人回来了。 绝代芳华的美人,若是面若冰霜,也是够人受的。 顾云梦不敢惹这位姐姐,乖乖坐在屋里,手放在膝盖上,大气也不敢出。 凛真人进来看了一眼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袋子,哐当一声就砸在桌子上。 顾云梦确实是被吓了一跳,凛真人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打开看看。” 顾云梦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竟然是唐承影! “屋子外头那口井,你自己打了水给他泡上,两个时辰就能醒了。”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仅仅是在照本宣科传达一样工作而已。 顾云梦赶紧点点头,他轻轻地把唐承影放到茶杯里:“谢谢凛姐姐,我这就去!” 凛真人冷哼一声:“确实一幅好皮囊,跟过了苏狸又能跟上魔尊。” 顾云梦一下子心底涌出一股恶寒,他没想到凛真人这么美的女子,脑子里想的也是这些腌臜东西。 凛真人又说道:“像你这般姿色,敲上封印做个炉鼎确实是屈着你了。但你是真厉害,今天一个三百年的魔修,明日就是飞升的魔尊,是不是我想上魔尊的床,也得让你教教我了?” 她柳眉轻挑,说的话却和那张冰清玉洁的脸搭不上一点关系。 顾云梦抓着茶杯的手捏得很紧,紧到指节都发白。 他不知道怎么回凛真人的话,他能信得过罗刹,是因为他走投无路,只能求于罗刹。 他的脑袋里飞速地转着,想说原来凛真人也能看到他的封印,却不能认出他灵兽的本体。 这时候应当以自保为重,不该多说什么。 于是,顾云梦答道:“好、好姐姐,我先去外头打些井水。” “呵,一听到这泉水是宝贝,就忙不及要去了。”凛真人笑道,“真是不知道魔尊宝贝你哪一点,还叫我好生看管你。” 这一句话倒是醍醐灌顶,让顾云梦一下子想通了,原来这凛真人是吃醋了! 他转头微微一笑说道:“好姐姐,哪里的话,魔尊大人是我……”他想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琴白,只想到共生伴侣四个字,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不由地两颊飞上一朵红云,“是我……我一位好友的师兄罢了。” “师兄?”凛真人愣了一下,“什么师兄……”罗刹魔尊飞升百年有余,当初飞升之时因仙魔大战而受重伤,藏匿于凡间修养,故而魔界之人对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从前曾是修真正派弟子,师门之事却从未听他谈起过。 顾云梦故作惊讶道:“莫非凛姐姐不知道么?”他瞧见凛真人那副模样,心里有数,正是故意勾她话。 凛真人也犹豫起来:“……” “我去打个水,回来便同姐姐说说。”顾云梦笑笑,脸上是纯真无暇,虽说他急着救唐承影,但他更想钓一钓凛真人的胃口。 “我与你同去就是了。”果然凛真人说道,她脸上有些羞赧,大概是因为刚刚说了难听的话,这会儿想化解这尴尬,便微微一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女子。 顾云梦也看愣了。 凛真人笑道:“你不是急着要去打水么,还不走去?” 顾云梦这才慌慌张张端起茶杯,一溜烟地跑出了屋外。 说起来,美人的美都是相通的。 巧目与飞眉,高挺的鼻和鲜润的唇。 凛真人分明长得与琴白并无哪处是相似的,偏偏那一笑的惊艳,不知怎么就让顾云梦眼前飘起了海棠花雨。 琴白的面容让他看愣过好多次,但唯有那一次,他觉得是不同的。 到底是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自己却不知道。 只知道无论何时他回想起来,都能听到自己心剧烈地跳动。 那么拼命地跳动,比任何时候都能确认自己活着。 外头那口井不深。 绳子扔下去很快就打了上来。 顾云梦倒了一点点进茶杯,那百灵鸟的机甲是木头做的,自然浮了上来。 之前唐承影醒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大大咧咧地坐在里头,就好像人坐在浴桶里,底盘沉得很。 顾云梦想到这个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7节 凛真人在一边看着了,问道:“怎么了?” 顾云梦回头应道:“没什么事,姐姐我们回屋说话去。” 他其实是很讨厌凛真人这态度的。 一个人的性情,恨也好,爱也好,坚持到底不就罢了。 恨的时候不要捏造些话胡乱侮辱别人,爱的时候也不要瞎了眼一样忘了自己。 这么简单的道理,偏偏也没几个能做到的人。 他把唐承影好好地放在桌子上,又请凛真人坐下,才说道:“我本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在山间迷了路,就被一个人掳了过来。” 凛真人想到那时她在船上见到顾云梦,双目无神、神志不清,确实是被人掳来的样子,便说道:“你说那人,可是苏狸?” 顾云梦心里有别的算盘,他并不打算说出苏狸的名字,便说道:“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本以为他是位老人家,没想到我一近身,他变成一个九尺大汉,把我一下子抓来了。” 凛真人听他这描述,心想必定是苏狸了,说道:“你又说自己是凡人,又说自己同魔尊的师弟做好友,前言不搭后语,倒是有点意思。” 顾云梦摇摇头,说道:“姐姐是误会了。我与那位……当真是机缘巧遇,你说那位苏狸,大概就是看中我身上沾染的灵气,想把我给炼化了,我如今跑到魔界,若不是恰好得到魔尊相救,恐怕难以再回凡间与那位再见了。”他说道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故作哀愁地说,“姐姐知相思苦么?” 凛真人微微一愣,说道:“怎么不知。” 她脸上那神情哀切至极,我见犹怜,顾云梦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卷起了多少对琴白的思念。 他由衷说道:“从前在时,总不觉得,如今分开了,分分秒秒都不愿意想。想他一遍,便觉得日子索然无味了;两遍,便觉得再难呼吸;三遍,便开始恨自己……”他当然不能同凛真人把实话说出来,但是借着这机会,他又太想说点什么了。 对着唐承影也好,罗刹也好,他大多时候提到琴白就只能沉默。 唯有对着凛真人,并不知道他和琴白之间的过往,才能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 人往往便是这样,对着熟悉的人一言不发,对着陌生人却能将心事滔滔不绝。 顾云梦又说道:“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我那时候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做了那么多傻事,他……”他说道这里又停了下来,顿了一会儿才说:“他大概是不会原谅我了。” 琴白说了,不会再入他的梦来。 连梦里,也无法相见了。 顾云梦说这些的时候,眼神空洞的就像一个玩偶。 凛真人是女子,懂得爱恨别离,却也没见过他这样用情的,等他说完了,才问道:“你……你是如何和他一起的?” 如何? 因为一个阴错阳差的门派任务。 然后慢慢就习惯了和琴白一起的日子。 生离死别都是别人的,和他永远是笑笑闹闹而已。 顾云梦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说出。 最终只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有些话,说出来便有些矫情。 他一介男儿,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 凛真人却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这样么?” 顾云梦笑道:“好姐姐,快别问了吧。” “你不必多忧心了,在这儿静养几日,魔尊自然会送你回去,很快便能同你那位情郎相会了。”凛真人也笑了,“今日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听你说说你那情郎的事。” 说罢她便要离开。 大概是因为刚刚说了些心里话的原因,顾云梦一直把她送到了院子外头才回来。 一回到屋里,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看不出你和琴白,还有这档子深情啊?” “别胡说。” 唐承影横躺在桌子上说道:“这两天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啊。” 作者有话要说:  罗先生的飞升和琴白一起都是按照奉天靖难算的 大概138年前吧== ☆、030 030 原本苏狸带顾云梦前往魔城的时候,唐承影是躲在他那斗篷里一起跟着的。 没过多久,顾云梦因为苏狸所施的咒法陷入混沌,唐承影也被苏狸打了一道诛仙令。 他心眼多,自然是装作被困住的样子,伺机而动。 哪想到,斗篷掀开之时突然有一只血红的眼睛从苏狸身后蹿出,砸向了唐承影。 之后的事想也便知,这眼珠子的主人是罗刹魔尊,唐承影自然是被带到了他那儿。 不过罗刹并不认得唐承影,上来就是一顿严刑拷打,唐承影还没来得及说“不必拷打、我什么都招”,就被折腾得昏死过去,再醒来就是在顾云梦的桌上了。 顾云梦听完笑道:“说自己吃了苦,就是睡了一大觉嘛。” 这话说的也没错,毕竟罗刹那拷打也不是下了狠手。 唐承影撇撇嘴,说道:“那苏狸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不比我舒服吗?” 顾云梦没接话,笑着摇了摇头。 有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便没有再提的必要了。当时苏狸突然狂暴,拿出刀就要杀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说这个,白白让唐承影担心罢了,没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话,夜色也渐渐深了。 顾云梦累得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唐承影也在书架上有模有样地找了个窝。可他到底是人不是鸟,睡起来还是四仰八叉,两个爪子翘在天上,别提多可笑了。 顾云梦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后靠到了什么硬的东西。 说硬也不硬,说软也不软,他知道是那个人的怀抱。 有点太过熟悉了。 他曾与这人共度过多少夜晚。 从重回大明之后,他几乎是夜夜与他共寝,偶尔窝在那人怀里,大多数时候则是被那人从背后抱住—— 就像现在这样。 不是说不回来了么。顾云梦想到,他脑袋里的哀怨大过了惊喜,挣扎着想翻身、想起来看看那个人,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 呼吸也越发困难。 这才发现自己是被鬼压床了。 那个人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顾云梦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上传来那人呼吸的热度。 他拼了命想要回应,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这时股间传来一阵热度,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正抵着他的屁股。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仿佛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又不可思议,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搂紧了眼前的男子,低喃道:“我是你的。” 随即顾云梦的精神实在是难以维持,再一次昏昏睡去了。 顾云梦再度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唐承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顾云梦看了眼床,床上果然什么也没有,好像什么没发生过一样。 他叹了口气,又摸摸自己的脖子、手腕,果然,也是什么都没有。 但他就是相信昨天琴白回来过了。 那一定不是一个梦。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点发苦、又有点回甘。 唐承影见他来了,说道:“罗刹真是个爽快人,这地方相当不错,我再修养几日,说不定都能把画拿出来晒晒。” 这么长时间表不见唐承影提画,都要让人忘了他本是画中仙了。 之前他还同顾云梦说他将画扔了,果然是瞎扯。 还是琴白说的对,那东西比他命还重要。 顾云梦笑道:“你不是说将画扔了吗?” 唐承影顿时有些尴尬:“我何时说将画扔了的?”他顿了顿,果然想起来自己瞎吹了这个牛,只好说道:“扔在小世界里,也是扔了的。” 顾云梦见他这样,当然不再追问了,找了一处空地,也躺下来晒太阳。 他问道:“你说这儿好,这儿有什么好的?” “当然好了,你这傻瓜。”唐承影从树上飞下来,直挺挺落在顾云梦的肚皮上,“这儿是上好的灵脉,在这住一日都比得上他人修炼个三五年的,你住着都没点感觉的么?” 住着的感觉?顾云梦回想到昨夜,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换了个话问道:“那我之间被捆去苏狸那老贼那儿,他那地上都是乌泱泱的邪气,他也说那是灵脉,可我连地也下不了。” “他说那是灵脉,你就信了?”凛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院子里,她手里提了一个食盒,递给顾云梦,说道:“听说你吃不惯灵果,魔尊特地叫我做了些饭食给你。” 顾云梦赶紧从地上起来,接过食盒,说道:“真是劳烦姐姐了。” 他背后全是土灰,惹得凛真人一阵笑。 顾云梦愣了一下,看向唐承影,唐承影也是笑得前仰后合的。 凛真人这才伸手帮顾云梦将身上的灰拍干净了:“你这小子,还真是傻得很。” 他们三人回到屋内,凛真人催着顾云梦将饭趁热吃了。 他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两天没吃东西了,也就懒得跟凛真人假意客套了,立刻拆了食盒:“凛姐姐要一道吃些么?” 凛真人摇摇头,说道:“我今日修得入定,无需进食,你别瞎闹,乱了我的修行。”顾云梦点点头,里头是红烧茄子、清汤狮子头、香菇青菜和白米饭,不过是几个家常菜,但胜在香气四溢,馋人地很。 顾云梦好些日子没有吃到如此清淡口味的家常菜了,过去这些菜,周六也鲜少做。 周六经常给他炖些肘子之类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福气。 凛真人在一旁撑着头问道:“刚刚说苏狸那灵脉,莫非你真的信了?” 这凛真人昨日回去之后,将顾云梦说的话细细想过了,总觉得其中有些怪的地方。 虽然顾云梦对罗刹师弟的情愫不似作伪,但他讲话避重就轻,故意略过了两人相识相遇的部分。 凛真人是女儿家,略略一回味便有了计较。 既然如此情深,更应当将两人初遇之事挂与嘴边才是,而以顾云梦那种说法,除却骗她,只能推定其中另有玄机。 因此她虽然是好脸色,相比昨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心底是把顾云梦真的挂入了危险的行列。 顾云梦偷偷瞥了一眼唐承影,见那鸟人不理他,只好回道:“我不知道灵脉是何物,听他这样说,只当做是这样了。” 凛真人笑道:“灵脉这东西,自然是天地灵气所在,无论修道、修魔或者修佛者,都能从中获取灵力,提升修为。苏狸这人,目光短浅,不过一块只有邪湿之气的破地而已,成日以为得了件宝贝。” 顾云梦想到苏狸在那屋里的异样——一会儿是龙钟老态、一会儿又是修为更胜,他不由放下了筷子,问道:“可是这邪气,到底对他来说有没有用?” “不仅无用,还将耗去他的寿元。”凛真人十分嫌弃地说道,“你看他法力比之前盛,也不过是虚盛,就像将死之人总要回光返照,他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顾云梦点点头,他自知不能说太多,还是捧起碗筷,继续扒拉饭吃。 凛真人这时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那位小情郎,你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呢?” 这话说得顾云梦直接就呛着了,凛真人给他拍背顺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 只见顾云梦整个脑袋红得不成样子,说道:“好姐姐……” 凛真人可不饶他,说道:“告诉我你情郎的名字又如何,难不成怕我抢了去吗?”说完她抛了个媚眼,真是勾魂夺魄、媚态横生。 这时候唐承影扑棱扑棱翅膀飞了起来,在屋里闹了一番动静,才停在了顾云梦的头上。 顾云梦只听到脑袋里传来唐承影的声音:你先告诉她琴白的名字,无妨的。 听他这样说,顾云梦一想也是,他之前防着苏狸,是怕苏狸害了琴白。 而看凛真人对罗刹那样的态度,恐怕就是用琴白来套套他的虚实。 于是顾云梦回话说道:“不知姐姐知不知道天山派?” “天山派?”凛真人愣了一下,“修真界难道有谁不知么?逍遥世界第一修真正宗,据说飞升了百余人的天山派啊。” 顾云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关于天山派,他还真不知道那么多:“我那位……与魔尊同为天山派的弟子,名为琴白。” 凛真人暗中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原来魔尊竟是修仙名门的弟子?这样说来,他那位师弟,是道修?还是魔修? 但她面子上不动声色,故意打趣顾云梦:“原来是秦哥哥,还真是配了你的情哥哥。” 顾云梦笑笑,有点尴尬,讨饶道:“好姐姐,放了我吧。” 凛真人眉头一挑,说道:“你这个鬼灵精。”她又故作疑惑地说道:“那你在这儿,你的情哥哥怎么不来寻你?” 唐承影一个咕噜从顾云梦的头上摔了下来,在桌上转了一圈,撞到茶杯才停下来。 顾云梦一双眼睛盯着唐承影,心中衡量着该如何说是好,干脆话题一转,说道:“魔尊大人说让我再等几日就好了。” 凛真人笑笑,说道:“也是,你一个小孩子,何必想那么多呢。” 顾云梦吃好了饭,将食盒都收拾了。 凛真人抢过来说道:“我带回去便好,你要是无聊了,屋里有许多书,喜欢便看一看。我在城里还有其他事务,晚些才能来。” 顾云梦一一应了,又像昨天一样将她送了出去。 一回屋子,唐承影叹了口气说道:“女人啊……真是麻烦。” 不远处的凛真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小屋,捏了个诀,化作一道紫色烟气,匆匆向罗刹的宅邸飘去了。 ☆、031 031 罗刹住的地方,离顾云梦那青瓦屋子大概隔了两三个时辰的路。 要渡过那条水,到山上去。 魔城的山那么高,仿佛要直通天上,而穿过山腰间的云层,才能隐约看见罗刹的房子。 凛真人提着食盒打算叩门,还未等她手指敲到门板,里面就传来了罗刹的声音:“不是说了么,你到了,直接进来就好。” 话音刚落,厚重的木门便缓缓打开,罗刹正躺在天井那把躺椅上晒太阳。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身上盖了一件墨色的外衣,天色血红,阳光正好,洒在脸上多了一份红润之色,但还是能看出他身上多少有些病气。 凛真人叹了口气:“这伤怎么还未养好?” 她说的还是百来年前仙魔大战时罗刹所受的伤。 大概是因为当凛真人是熟人,罗刹也没有起身,懒洋洋地说道:“伤了元气,哪能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我又不像琴白那个傻子,伤着还要满世界跑。伤者就要有个伤者的样子,这么躺着睡睡,也不是挺好的么?” 凛真人听到琴白的名字,灵机一动,说道:“难得你也能有个挂念的人。” 罗刹瞥了一眼凛真人,并不想多说,翻了个身背对过去。 凛真人走过去为他掖好了外衣,说道:“我听那小孩子说了,你在天山派有个师弟,从前是相当要好的……” 还未等她话说完,罗刹就坐起来呵斥道:“胡说八道!” 顿时一股威压四面八方倾泻而来,逼得凛真人几近窒息。 罗刹盯着凛真人涨红的脸,警告道:“不许你再提这个门派。” 那气氛太过恐怖,吓得凛真人眼泪都掉了出来,她拼命点头,若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无法发声,恐怕当即就要哭号出来。 罗刹哼了一声,这才撤了威压,说道:“少管闲事。”他重新躺回椅子上,扯过外衣把整个人都蒙住。 凛真人想悄悄地退下,不知怎么腿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罗刹把外衣一掀,气呼呼地抱怨道:“真烦。” 说罢跳下躺椅,将外衣一披,说道:“这屋里你自便吧。” 然后化作一道黑烟散去了。 凛真人跪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罗刹离开的方向。 她咬紧嘴唇,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她和罗刹之间的修为,差得实在是太多了。 看来顾云梦所言非虚,罗刹确实有那个姓秦的师弟,而且同天山派的梁子恐怕也结得很深。 她要想让罗刹能倾心于她,还得再下功夫,决不能再像刚刚那样…… 太险了。 差一点点就送命了。 顾云梦吃饱喝足,和唐承影两人躺在床上聊天。 他是不好意思跟唐承影说昨夜的梦,唐承影也不是傻子,看他面含春水,自然不会傻乎乎凑过去看他梦境。 顾云梦双手枕在脑袋下头,呆呆地看着上方,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他之前分明说不会再入我的梦来的……” 唐承影撅着个屁股趴在旁边:“他那都是气话,你哪次见得他真的对你生气了的?”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怕他生气了。”顾云梦说道,“他都舍得把自己弄没了去救周六,要是真狠下心来走了,我肯定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这句话,戳到了唐承影的心窝子上。 唐承影一声不吭地拱进了被窝里,只剩一个屁股露在外头。 他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叹气。 唐玄歌何尝不是这样一个人,对谁都好,对谁心都软,可是说走就走,就真的不回头了。 唐承影心想,幸好现在自己是个木头机甲的身子,机甲不会流眼泪,多好。 他瞪大眼睛看着被窝里的黑暗,哼道:“我困了,我要睡一下。” “好,你睡吧。”顾云梦说道。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脖子,又摸摸腰,感觉那人好像还在一样……那种奇异的感觉,布满了全身。 正当他回味的时候,门砰地一声就被踹开了。 罗刹冲进来就说:“臭小子你给我死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云梦的床边上,把他从床上提起来往地上一摔:“你这臭小子,跟阿凛胡说了什么东西?!” 顾云梦给他摔懵了,愣愣地答道:“没什么东西啊……” 唐承影也吓惨了,在被子里不敢出声,暗搓搓调了个头,探出半个小脑袋看着外头。 罗刹气地直跺脚,他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你不说她怎么知道那该死的天山派!” 如果说天山派的事,确实是顾云梦说出来的,他此时只好硬着头皮回话:“我是提了一句,你是琴白的师兄……” 罗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提就提了,提什么天山派!” 顾云梦只得说道:“本也不想提的,她硬要骂我是你的鼎炉,我也是没有办法。” 这解释让罗刹的火气又腾了上来:“骂你两句如何了!又不少块肉!好端端地非要提那劳什子天山派!该骂!” 顾云梦被骂得不知所措,只能乖乖站在一边,暗暗祈求罗刹快点消气。 这也奇怪,罗刹骂得这么凶,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总觉得罗刹这副坚硬的外壳下,内心是很软很善良的。 果然,骂完这一句,罗刹也就不再多追究了,他拎着顾云梦的脖子给他放到椅子上,自己找着旁边坐下了:“琴白跟你讲了多少过去的破事儿,今天反正有空,你也给我提提。” “你不是不要提的吗?”顾云梦反问道。 罗刹语塞,只好抓了桌上的茶杯玩,顾云梦看他这样下不来台,赶紧又说道:“其实也不算是琴白跟我提的,是有一日我梦见的。” “你梦见的?”罗刹眉头一挑,一伸手将顾云梦的命门抓了过来,他探了一会儿,说道:“没道理啊,你这封印松是松了,但还未到能用灵力的地步?你哪儿来的梦?” 顾云梦懵了,说道:“什么?封印松了是什么意思?” 罗刹一脸困惑地看着他说道:“难道琴白这个傻子还没看出来你是什么吗?” 顾云梦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我是没听他说过……” 罗刹听闻哈哈大笑,说道:“他是个大傻子,你是个小傻子,你们俩到底是天生一对了。”他把桌上的杯子顺手一抛,那杯子便漂浮在空中,罗刹又提了茶壶倒了一些水,水也漂浮在空中,绕成一个圈,围在杯子的周围。 他说道:“那这聪明人,还是只能我来做了。你看这杯子,就像人的脑子,而脑子里想的东西,就是这水。”随着他的话,那些水便钻进了杯子里。 罗刹指着杯子说道:“平日里,水在杯子里,我们谁也看不到水的颜色,你说对么?” 顾云梦点点头,他这时心跳开始加速,咚咚地提醒着他,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要发生了。 “而你的眼睛,”罗刹指了指顾云梦,“你能看到的,便是这样的。” 他指尖一勾,杯子里的水化作一条水龙腾空飞了出来。 不仅如此,水龙在空中略一停顿,便幻化成了带着斗笠的人;再一顿,又变成了奔跑的马;然后变成了一只鸟,在空中飞了一圈,钻回了杯子里。 这时杯子才缓缓地落到桌上。 罗刹问道:“这样,你看明白了么?” 顾云梦低下头,轻声说道:“我能看见别人的事?” “没错,”罗刹点点头,“你能看到别人的过去,甚至能感受到别人过去某事某刻的心情。你能进入任何人的记忆,能知任何过去的事,确实是很了不起的灵兽。” “那……我有名字吗?” 罗刹轻轻笑道:“说什么傻话,你不是叫顾云梦么?” 他哪里不知道顾云梦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这样说了。 罗刹轻声叹道:“你有了名字,就不再是粗鄙、不通灵智的妖兽,你既然以人的样子活着,那就做个人好了,何必拘泥于什么兽不兽的身份。” 顾云梦心头一震,但他还是问道:“这种灵兽,世人都叫什么呢?” 罗刹看他眼神坚定,想说这小子也是一根筋到底,果然跟琴白那家伙像得厉害:“食梦貘。” “食梦貘……”顾云梦重复了一遍,问道:“那我的封印怎么才能解了呢?” 罗刹愣了一下,问道:“你要解这封印做什么?” 顾云梦老老实实地答道:“解了封印,我就有灵力了,然后可以救琴白。” 说到这个,罗刹顿时变了脸色:“不说这个,我不想听。” 顾云梦当然还记得罗刹气他伤了琴白这件事,不敢他的触霉头,只好又将话题带回了最初,说道:“我是梦见琴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然后遇上一位叫罗生的师兄,那师兄叫他花些钱,通融一下门派里面的人,才能拿到好的功法……” 他说这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罗刹的脸色越来越差。 过了半晌,罗刹才出了声:“你觉得名门正派是什么?” 这问题问得有些蹊跷,顾云梦不知道修真界是个什么样的算法,要是按唐家堡算…… 他觉得有些反胃。 “虚誉欺人,矫饰伪行。”他答道。 罗刹听闻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正是如此!你可想知道天山派是怎么对我的么?” ☆、032 032 罗刹问完,也不管顾云梦是不是想知道,自顾自地就开始说起了过去的故事。 他的声音低沉,没了平日的力气,人也失去了光彩。 这声音听得人昏昏欲睡,没过一会儿,顾云梦便趴着睡着了。 罗刹看了一眼这小子,气得磨牙道:“我才说了几句就给我睡了!”他又想说:算了,还是个孩子,就打算把他给抱到床上去。 没想到手刚刚碰到顾云梦,便被一道灵力弹开。 罗刹只好苦笑道:“臭小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顾云梦只记得自己在桌子上趴了一下,再醒来,就在另一户人家的天井里了。 他摸摸头,睡得还有点迷糊,这时便听到一个妇人说话的声音:“阿生啊,今日门派大选,你爹已经为你打点好了,你只要去了,天酬真人就会收你为徒,你要好好修炼,别辜负了家里。” 顾云梦立刻躲到井后面,果然从屋里走出了那位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 妇人又说道:“阿生,山上的日子不比家里,会苦,要忍。能成大道,阿妈就安心了。” 那孩童点点头,说道:“成得大道,归来家里,为我罗氏宗门增光。” 妇人爱怜地将儿子拥在怀里:“我罗氏宗门,若是三代之内再无人飞升,恐怕就要落寞了,如今这一代只有你有灵根,阿妈将希望全都系在你身上了。”那妇人确实是真情流露,刚刚说了一句,眼角便滑下泪来。 那孩童在她怀中,反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母亲,成大道者,不拘小节,我若能飞升,必将忘却罗氏一族,恐怕再不能回来奉养您。” 妇人呜咽道:“你若能成大道,罗氏一族便能重振,那即是最好的奉养,你去了山上,不要再想阿妈。你已十岁,再不筑基恐怕此生连入天山内门都无望,是阿妈自私,才将你留在山上养到今天。” 罗生小小年纪,话还说不太利索,已知道安慰母亲,说道:“母亲不要这样说。” 然而他妈妈的泪,已经控制不住:“阿妈怕误了你……误了你啊……” 顾云梦在一旁,看着这骨肉分离的场面,一时有些哑然。 原来送去修真,竟是这么痛苦地一件事。 就像自己曾在梦中见到阿爹,顾长夏认不出他来,对他冷言冷语,光是那短短的几句话,都像刀割在顾云梦的心上。 他心下一紧,不由叹了口气。 那边罗生并未注意到他,收拾了行囊,拜别了家里。 他最后站在门外,向家里拜了一拜。 顾云梦躲在一边偷偷看着,那一身青衫的小少年,像这个中落的修真世家拜别的样子。 这时他才来得及注意到,门柱上斑驳的漆、井口丛生的杂草,墙上掉落的石灰。 以及那少年身穿的、洗得褪色的衣衫。 他又想到罗生母亲口中所说的,将一切事物都打点过了。 这样一个家庭,还要拼出最后一口气,为的就是让罗生能够入天山派,成功飞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执着? 顾云梦提气运功,轻轻一点地,飞身出了院子,不远不近跟在那少年的后头。 他一路上走,又在想,这和他之前梦中所见得罗生、甚至日后所相识的罗刹,相去太远,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 但是幸好,罗刹确实飞升了,只是以魔修的身份。 思及此,顾云梦突然有些明白罗刹对天山派的憎恶。 他曾一心向道,拼死修真; 他曾孤身一人,背井离乡; 他曾将全部家族的期望都背在背上。 不知是执念太重,还是世事弄人,竟然将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推进了泥潭。 顾云梦就看苏狸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能明白,修魔一定比修道更加困难重重。 他满腹心事地跟着罗生一路往山上走,过了不知多久,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不远处有人喊道:“天山派大选!有灵根的弟子朝这儿走!” 这一路上富贵人家确实不少。大多数人家都是衣着华丽,五六个侍从将一个小孩簇拥起来,外头提着一块牌子,写着“李氏”、“赵氏”之类的名字。 相比而言,罗生就显得更加可怜。 一个家丁样的粗壮大汉推了罗生一把,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这儿是有灵根的少爷们站的地方,你这臭东西,给我滚到一边去!” 这话一说,四周便哄笑起来:“哪家的穷孩子,也妄想能进天山派?” 顾云梦暗道不好,以罗刹的脾气,肯定是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的。 果然,罗生抬头看了那人一眼,面若冰霜、一字一句地念道:“我者天风、地火、雷水,以光以夜,命万恶消散,急急如律令。” 四周顿时冒出一股金光,把那大汉四肢紧紧缠住,像施以车裂之刑般,将他用力扯开。 那大汉猝不及防,回过神来只剩痛苦的嘶吼。 他的惨状吸引了许多目光,人群自主自发地为罗生让出了一片空地。 罗生也不想惹事的人,眼看事情已经闹大了,他想解了这咒法,却没有个合适的理由。 只听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笑声,众人纷纷行礼道:“参见天酬真人。” 罗生没见过这位母亲所说的师父,来不及行礼,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眼前凭空化出了一朵云,云上走下来一位真人,额头饱满、面容和善,看起来约是凡人五十来岁的样子,一双眉毛长长垂下,平添不少好感。 天酬真人笑着拍了拍手,那家丁身上的灵力一松,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这时才蹿出几个人来搀扶他,看来这户人家也是被吓坏了。 罗生知道自己闯了祸,但他看天酬真人颜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拱手拜到:“罗生见过天酬真人。” “这孩子。”天酬真人向四周望望,又笑着说:“以后就称弟子吧。” 一时间四下唏嘘不已,这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罗姓寒门小子,就这样被天山派的天酬真人给收走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恭喜罗师兄!” 此话一出,便有三三两两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喊成了一片。 天酬真人笑眯眯地让罗生跟着他的背后,那人群立刻让出一条宽道,让这师徒一前一后安安稳稳地走进了天山派的大门。 顾云梦跟在背后,本能地觉得有些心凉。 他觉得这一幕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刚刚那家丁被罗生抓住时,为何没有家主出面,难道周围这么多人,都没有一个尚未拜师的十岁孩童厉害吗? 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喊声,又是谁发出的?即使修真界强者为尊,不过收徒一个,当真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吗? 顾云梦又想到罗生临幸前,他母亲所说的打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莫非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 因为他出身寒门没落人家,怕他在门中受尽欺负,故意设计的这一出么? 顾云梦摇摇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尽可能地想跟上那师徒两人的步伐。 结果那两人越走越快,人影竟然倏地一下就消失了。 顾云梦只觉得自己一脚踏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便陷入了一阵黑暗之中。 水声。 黑暗之中,只能听到水声。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8节 顾云梦适应了很久,才能看清楚一点这地方。 这是黑暗的石室,又冷又湿,大概是个地下室。 他顺着天窗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扇门。 用力推开以后,顾云梦吓了一跳。 罗生整个人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血,他的血还泛着一些奇怪的光点,在黑暗之中显得更加恐怖。 顾云梦赶紧蹲下去,也顾不得不是要躲起来了,他赶紧抱住了罗生,想为他止血。 不抱不知道,罗生身上烫得要死,痛得顾云梦差点把他给摔了。 顾云梦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不碍事……”罗生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师父终于给我了……本命功法……” 本命功法? 顾云梦一下子想起了最初他梦境中的罗生,性格乖戾、总是被师门关禁闭,却又没有被逐出师门,难道这禁闭……? 难道这禁闭就是这样! “这是第几次这样了?!”顾云梦着急道。 “第……几次?”罗生想了想,“记不得了……半个月就要有一次……” 半个月?罗生每半个月就要受这种苦? 顾云梦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痛:“你修的是什么法诀,怎么会这样?!” “《三千……世界……洪荒……逍遥真经》……” 什么? 顾云梦如遭雷击!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本书琴白曾经告诉过他,是逍遥世界魔修第一真经! 名门正派的天酬真人为什么要给罗生这本书?! 顾云梦想用衣裳盖住罗生的伤口,可他越盖,那里红得更加厉害,罗生的□□也更加痛苦! 罗生说道:“不要弄了……师父说……是洗经伐脉,痛过就好了……” 洗经伐脉?! 顾云梦已经不只是震惊了,他只觉得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当时他受重伤,琴白也为他洗经伐脉了一次,也不过是短短痛了一会儿便好了,哪想罗生这样…… 联想到罗生之后的举动,他突然有个念头:这也许并不是洗经伐脉,而是强行将一个修仙之人逆入魔道…… 为什么天酬真人会演这一场大戏接受一位寒门弟子?为什么罗生一入门便被尊称为罗师兄?为什么天酬真人迟迟不给罗生修真发觉? 为什么天山派要培养魔修?! 突然有一双大手拎起了顾云梦,背后那人说道:“看够了没有,该起床了。” 顾云梦刚要说不,他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那双手丢了出去! ☆、033 033 顾云梦从梦中惊醒。 然后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口水都流了一大滩,唐承影窝在罗刹的肩膀上,两个人像看小狗一样看着他。 顾云梦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他赶紧伸手擦了擦嘴角,这时才回想起来,梦中最后那一幕—— 罗生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躺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中。 顾云梦慢慢抬头看向罗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不敢看。 “你这个小东西,”罗刹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我说琴白是个傻子,放着你这个小东西在身边,还能大摇大摆到处走着,就不怕你俩一起被人抓去了么?” 顾云梦睁圆了眼睛,脑袋里头恍恍惚惚的,还没从刚刚的梦境里缓过来。 罗刹又说道:“一刻也不得让人省心!你刚刚梦到什么了?” 顾云梦只好一五一十地回答说:“我梦见你从家里走了,入了天山派,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浑身是血……”他说得很含混,又不敢看罗刹的眼睛,生怕触到他的伤心事。 没想到罗刹竟然笑了出来:“怎么?害怕了吗?” 顾云梦摇摇头:“当然不是害怕,伤的又不是我。”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罗刹说道,“我猜我那时的样子一定是可怕极了,天酬那个老东西也是吓得不敢过来。” 唐承影在一旁听这两人打哑谜,烦闷得很,不过这会儿他也要受罗刹照顾,不敢胡闹,干脆直接跳到了顾云梦的头顶上,脑袋一抵,读取了这个梦境。 顾云梦只稍稍感觉到头顶多了那么一点点重量,他这会儿全心全意都放在眼前的罗刹身上。 他看着这人眉眼间依然是年少的样子,除却那件墨色外衣,一切似乎与过去并没有什么普通。 硬要说的话,就是比过去的他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这是好事,可是联系到这人曾经吃的那些苦,又未必是真的好事。 顾云梦想不明白,犹犹豫豫地问道:“入魔……痛吗?” 这时,唐承影看完了那个梦境,一向话多的他也沉默了。 罗刹则是爽声大笑道:“几百年前的事了,我怎么还记得?”他又玩起茶杯,茶壶在空中翻了个花,然后从高高的空中往下倒水。杯子也像自己长了眼睛,左摇右晃地一滴不剩地把水都接稳了。 这滑稽耍得再好,在场却没有一个人顾得着看。 顾云梦眼见着罗刹笑得风淡云轻,确实是一副忘却前尘的样子,又忍不住问道:“难道成魔,也会了却凡尘吗?” 罗刹听他这么说,收了些笑容,答道:“飞升一事,无论神魔,皆是要与过去做个了断的。修道者,清心寡欲,念想是一层层断了的,到飞升自然能顺利抛下凡尘;而修魔者,随心所欲,成魔要他无欲无求,哪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所以自古以来,飞升的仙人多,而飞升的魔却少。” 这便是世人常说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因为道修是取修行与天道的平衡,而魔修则是完全的逆天而行。 还好,罗刹是成功了的。 顾云梦虽然不懂修两种功法有什么区别,但他知道,习武之人,若将武功尽费,从头再来,必然伤及筋骨,一个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他突然想不明白,修魔或者修仙,到底有什么区别。 修魔的罗生,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而修仙的名门正派,却把自己的弟子逼成了魔修。 顾云梦对天山派还有许多的疑问,都不知道该不该同罗刹说,只好在那里支支吾吾的,三句也绕不出一个重点。 倒是唐承影突然出声,问道:“所以为什么他们要你成魔的目的是什么?” 罗刹看也没看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又让壶在空中耍杂技般给他倒了一杯。 唐承影窝在顾云梦的头上,小小的一团,可爱极了。 谁能想象到,窝在这里面的,是个近五百岁的画中仙? 就像谁能想象到,罗刹竟师出大名鼎鼎的天山派? 这问题让顾云梦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连心也拧成了麻花,就等着罗刹的回话。 还好,罗刹喝完第二杯茶,终于开口说道:“天山派穷途末路,高阶弟子纷纷坠魔,于是他们想换一条路走走。” 他话说得还是十分轻松,敲在顾唐二人心上却像块大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若是唐承影现在能幻化人形,他紧锁的眉头大概能夹死几只苍蝇:“他们?你是说整个天山派策划的此事?” 他本来还怀着一丝侥幸,只是那天酬真人吃错了药罢了。 “不然呢?”罗刹笑道,他歪着头,单手撑着脑袋,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凭天酬那老头?见几滴血便吓得要死,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么?” 顾云梦呆坐在一旁,他不是没有想到,甚至他之前隐约就有这种念头。 但他不知道,真相说出来还是这么让他恶心。 逍遥世界的天山派、凡人界的唐家堡,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罗刹拍了拍顾云梦的脑袋,说道:“小家伙,你别再进我的脑袋看了,没什么有意思的事。一年到头就是看不到几本典籍;走到哪儿都是仗势欺人的家伙;师父还是个只管教人向恶的老东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下又说道:“那老东西把我关在他的房里,美其名曰为我上小课,实际上就拿些逆行经脉的典籍让我学着。就连《三千世界洪荒逍遥真经》这样大名鼎鼎的□□,我都当他是个宝贝……” 罗刹说道这里,自己又轻轻笑了起来。 顾云梦忍不住伸手捂住了罗刹的嘴,恳求道:“你别笑了。” 罗刹一挑眉毛,扒下了顾云梦的双手,问道:“怎么?笑都不让笑了?” 顾云梦摇摇头,说道:“你不是真的想笑。” 罗刹敲了一个栗子在顾云梦的头上:“小东西,你又知道什么?”他哼了一声,“我当然是想笑,笑那可怜的人啊,修真修到最后,连自己修的是什么都忘记了!” 顾云梦挨了他那一下,有些吃痛。罗刹这个人下手是真的疼,就连玩闹也是立刻要你命的手劲。 但他这会儿也来不及生气,就是抱着脑袋呆呆地看着罗刹。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这么简单的话,做得到的人却寥寥无几。 “我,无依无靠,灵根尚可,还将天酬那老头视为恩师。再加上给我家里一些蝇头小利,让我为天山派卖命,其实不难。”罗刹说道,“后来我彻底入魔,自然也看透了这一切,将我原本的‘生’字改作‘刹’字,不再受他人摆布。” 原来,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我既更名为刹,过去那一切便到此为止了。” 另一边,凛真人在宅子里等着罗刹回来。 她枯等了一两个时辰,实在是累极了,心底又有些担心魔尊是不是生了她气,烦得厉害。 这时一只小鬼从魔尊内间的厢房里钻了出来。 “什么人!”凛真人劈出一道灵气直直打向那只小鬼,把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姐姐饶命!是小酒!”那人哇哇地叫道。 凛真人定睛一瞧,果然是一只叫小酒的怨灵。 说来这只怨灵也是十分独特,一般的怨灵都是乌七八糟一团墨色的烟雾,偏偏他能凝成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模样。 不仅是个少年,还是个十分可爱的少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鼻子嘴巴都生得小巧,雌雄莫辨地更让人看了欢喜。 凛真人想起来,魔尊似乎对这怨灵也是关爱有加,便褪去了几分戾气,说道:“好端端地,你从哪儿跑出来的?” 小酒解了禁锢,揉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冲凛真人撒娇道:“好姐姐,还能有哪里,当然是从里屋出来的。魔尊大人让我帮他炼的傀儡,我今日也有好好炼呢。” “哦?”凛真人勾了勾嘴角。小酒这鬼话她是不信的,傀儡之术是重中之重,没有哪个魔修会假以他人之手。 小酒眼珠子一转,说道:“姐姐要是不信我,我使给你看看!”说罢他便招出一个招魂幡,有模有样地抖起来。 凛真人怕他真搞出什么事情,忙说道:“不必了不必了。”她伸手一抓,那招魂幡竟然没有应她。 小酒做了个鬼脸,笑道:“好姐姐,这可是魔尊专程给我做的,只有我能用呢!” 专程给他做的? 凛真人心底还是将信将疑,不过面上柔和了不少,说道:“这会儿魔尊出去了,你偷偷跑出来做什么呢?” 小酒挠了挠头,说道:“好姐姐,小酒是有事……” “有事?”凛真人问道:“什么事情,说来给姐姐听听?” “姐姐,你听说了么?魔尊好像……带了个小孩子回来?”小酒比划着,“就和我差不多大的呢。” 凛真人心里咯噔一声,莫非他说的是顾云梦? 小酒又说道:“小酒想见见那个人,姐姐能带小酒去见见吗?” 他扑到朔着一双大眼睛,十分可爱。 凛真人不禁脱口而出:“你要见他做什么?” “小酒想要朋友……”小酒有些忸怩,“求求姐姐了!” 这道理虽然说得通,但凛真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迟迟不肯答话。 那小酒也是鬼灵精,立刻换了话题,说道:“姐姐难得来宅里玩玩,小酒带你去里面看看吧?” 凛真人本来就想去里面看一看,无奈魔尊不在,她实在是没那个胆量,如今小酒开了这个口,自然得了她的意,便假意推却道:“这可怎么合适?” “好姐姐,就当陪陪小酒嘛!”小酒摇着凛真人的胳膊,将欲拒还迎的凛真人拖进了里院,又附在她耳边说:“小酒很喜欢姐姐的,我以后一定天天缠着魔尊请你来呢!” 凛真人心下一动,也就随着他去了。 她暗暗寻思道:要是这小酒能帮上她一点半点,帮他跟顾云梦搭个线,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有自己在一旁看着,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到底要不要帮他呢? ☆、034 034 虽然罗刹的过去十分让人心疼,但顾云梦的头脑还没有糊涂,他还记得,琴白就是在仙魔大战中,被罗刹打到四分五裂,凑巧登仙的。 他向唐承影略略瞥了一眼,那肥鸟心领神会,扑腾到罗刹的肩膀上,说道:“师门确实不幸了些,但多少住了那些日子,还是有些同门情谊的吧?” 罗刹这人嘴虽然快了点,但头脑也不慢。听到这话,便瞥了唐承影一眼,不屑道:“你要问琴白的事情,直说就好,何必兜这些弯弯绕绕,莫非你们正道之人,就是爱这般虚与委蛇?” 唐承影吃了瘪,委屈地看了一眼顾云梦,心下之意:这是你要我说的。 罗刹看他们俩眉来眼去的,有些不耐烦:“我同他不过是仙魔大战罢了,你若是要听这事,我同你讲就是了。” 天山派的入门甄选,每五年一大选,三年一小选,将山下凡人家的、山腰上修真宗族的适龄孩童选入天山派初始修行。 琴白来得比罗生晚上六十四年,是一次小选入门的凡人子弟。 小选与大选不同之处在于,小选几乎都是门内派各位真人,根据天降异象去各户人家中接弟子。 也就是说,小选的孩童,天生灵力旺盛,成为修真者不过是迟早的事。 有灵根的凡人本就罕见,但在天山派这样的大派之中,也不是没有,不过门内凡人出生的修真者,多半仅仅筑基便终了此生,一生中因为资质太差、很难再进阶。 在这种情况下出生于儒商世家的琴白入了门。 他家虽不是修真门第,但是家大业大,山下和山腰、甚至山顶上的修真者,所吃所用、半数都来自于琴家,因此连天山派的掌门都要敬琴家三分,更是派天酬、天勤两位真人将琴白迎入门来。 天酬真人看中琴白的家室,先下手抢了琴白做他的弟子,这便促成了罗生与琴白的初相识。 罗生过去在门派,因为出身微寒,即便天酬真人面子上护着他,仍为门中多数弟子所排挤。 越是十来岁的少年,越是容易做出嫌贫爱富的事情,倒也不足为奇。 罗生虽然生性傲慢,但罗家的家事压在他的肩膀上,也让他不得不曲下他的脊梁,在天山派中,尽量不去惹眼,时间久了,也就变成了被门派弟子取笑的对象。 “惹天惹地,惹不出罗生一个屁。”这原本就是一句骂人的话,也只有新入门的琴白不晓得罢了。 琴白入门的时候年纪尚小,不过八岁,不通世事、不懂道理,刚刚能念得字而已。 内门的其他弟子不仅看不惯琴白凡人的出身、也不看好他日后的修真之途,却又惹不得他,干脆避之如蛇蝎。 而天酬真人,身为师父,带了百余弟子,尽管有心优待琴白,也是无暇□□,那么这样的事情便轮到门中既无地位,又多的是时间的人来做——那边是罗生了。 琴白由罗生一手带到十五岁,那时罗生入门七十一年,仍旧不过是筑基,每日看别人后来居上,心急如焚。 这时天勤真人禀明掌门,说琴白入门七年,尚未筑基,责备天酬真人耽误弟子,强行将琴白带走。 罗生看着这一幕无比羡慕,却又无从说起,人变得更加阴郁、闭门不出。 又过了三年,罗生不知天酬真人所口述的练气功法实为倒行逆施的魔修法诀,以为自己能够成功进阶,召了天雷,被劈得奄奄一息,这时天酬又安排杂役将魔修法诀悄悄卖给罗生,造出一幅天山派的功法皆是私下买卖得来的假象,引得罗生怒火攻心、心中邪念四起,果然不到两个月,不仅入魔、也达到了魔修的练气期。 这样一来,罗生对门派更加失望。他入门后不到一年便筑基,之后七十年都未能达到练气,几乎耗尽了他当时一半的寿元,而此时的琴白,入门七年,却连筑基都达不到。 顾云梦当初所梦见的,正是琴白归入天勤麾下,与罗生相见那时,罗生又气又急,怕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子重蹈覆辙,但因为师出不同,话也不再能说得通透,只能自己空着急罢了。 后来那段时间,天酬真人又找到罗生,装作十分后悔的模样,说这一切都是掌门所定下的试炼,不过他已入门,就可以修之后的功法,此时再拿出《三千世界洪荒逍遥真经》,罗生如获至宝,更对师父百依百顺。 可惜天酬算错了一点,无论是道修也好、魔修也罢,随着修为进阶,头脑都会更加清明,罗生本来就不笨,哪里看不出天山派对他耍的把戏? 名门正派亲手扶植的魔修,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销毁的弃子。 罗生十分清楚,不管天山派真正的目的何在,他是在大选的众目睽睽之中被天酬真人迎入天山派的。一旦他魔修的身份被曝光,门派为了保全“仙修第一正宗”的地位,一定会当场将他击毙。 就这样心惊胆战地过了一个甲子,罗生修得金丹,便以修行之名拜别了天山派,易名罗刹。 自此之后,罗生再也未曾回去过,他在魔界最底层的魔域勤加修炼。 一直到仙魔大战的来临。 修魔、或者修道,难道真有是非高贵之分么? 罗生从前是相信唯有修道一途能够救宗族、能够成大业,而他阴错阳差成为魔修之后,不仅没有被心魔侵蚀,也结识了不少灵智清明的魔修。 这时魔的概念,在他心中便和从前不同了。 魔修图的便是随心所欲,而道修也是以自己的准则活着,两者放在一起,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 那为何便要对魔修另眼相看? 罗生觉得自己既已入魔道,便应当将对道修的执念放下,他也确实放下了。 按照魔修的方式重新活着,不仅修为增长得十分快、连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又过了两百年,他已进入化神中期,只因隐姓埋名,所知者甚少。 这时天山派突然打出仙魔大战的旗号,要率领道修一派清缴魔修。 罗生真是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他看来,这一切也不过就是天山派的一贯作法罢了。 那逐渐腐烂的“名门正派”到撑不下去的时候,便自导自演一出好戏:它先将逍遥世界的道修集合起来,收拢一批势头正旺的道修大能,然后利用天山派在逍遥世界中第一且唯一的假象,发起一次征讨魔界的战争。这实际是为了借魔修之手,将那些不愿被它收编的大能杀死。这样一来,天山派自然长青不老,稳坐道修头把交椅。 罗生不禁悲叹一声:自诩名门正派,干起草菅人命的事情来,连魔道中人也要自叹弗如。 这一战便如此,匆匆地来了。 他没想过当年的小师弟会成为战场上兵戎相见的人。 他只感慨道:天勤把琴白养得真好。 有了本命法器的琴白,出落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跟那年八岁拖着鼻涕到处跑的小傻子相去甚远。 然而已经晚了,他已经来不及将这些事都告诉琴白了。 魔修有奸险凶恶之人,而道修也有为了一己私欲置人于死地者,如今魔修已经被逼到生死关头,哪还有退缩的道理? 琴白那时也已是元婴后期,是放任他杀了其他弱小的魔修、还是眼看着他被别的大能杀死? 罗生手下生风、咄咄逼人,甚至故意打掉了那把宝琴。 他意在将最后一击微微偏开,放琴白一条生路。 哪想天勤真人以为他真要伤琴白,护徒心切、飞身到琴白面前阻挡、却被琴白一把推开。 于是偏巧那道掌便真的劈到了琴白身上。 罗刹当时心道:完了。 罗生入天山派第三十七年夏天,还只是筑基的他,迎来了母亲的恶讯,自此之后,罗氏宗族见他进阶无望,新生子嗣中也再无有灵根者,变放弃了重兴一门的奢望,搬下了山去。 阿妈死后,罗生自然也放下了对宗族的牵挂。他从天山派出逃的时候,唯一心里还念着的,只有他的小师弟。 那个他亲手从奶娃娃带成小少年的师弟。 而刚刚他那一掌,把他最后的念想也劈完了。 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没有察觉到天勤真人召来的天雷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他只见自己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眼前突然浮现了雪白的台阶。 那台阶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爬上了那一层层台阶。 第一层的时候,想到了母亲; 第二层的时候,想到了过去家里的小院子,丛生的杂草、天空的飞鸟; 第三层的时候,想到了曾经日复一日刻苦学习的法诀,曾经信手拈来的道修符箓; 第四层的时候,想到了天山派; 第五层的时候,想到了天酬真人慈善的微笑、同门挖苦的嘲弄、还有地下室的阴冷; 第六层的时候,想到了自己低眉顺目地请求云游修行的样子; …… 他那样一层一层地爬,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琴白。 他的师弟,一点一点从一个小豆丁长大,手抚长琴、独当一面。 罗刹微微一笑,踏进了天门。 是,飞升。 ☆、035 035 唐承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把顾云梦从罗刹的故事中拉回现实。 大概是因为那些梦的原因,顾云梦觉得罗刹的过去就好像在他眼前演了一遍一样。 从过去的痛苦、矛盾、隐忍,到后来的觉醒、悟道、释然,全都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遍,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修真界有这么一句话: 食得十万八千苦,方为九重天上人。 唐承影曾经以为唐玄歌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如今见了罗刹才自愧弗如。 顾云梦回过神,抓过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 罗刹翘着脚看着他,说道:“怎么,如今我这故事,是干着你了?” 顾云梦看着茶杯,轻轻问道:“你会救琴白的吧。” 这句话却不知哪儿触了罗刹的逆鳞。 他冷哼一声:“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说完,他也不想跟顾云梦多解释,直接化作一道黑云离开。 只留下顾云梦和唐承影两个人,一脸莫名地大眼瞪小眼。 “这人怎么回事?”唐承影不禁骂道,“不是他说自己爱琴白爱的死去活来的吗?” 顾云梦也不明白,可他觉得罗刹对琴白的感情不似作伪,只能摇摇头,将此事揭过:“他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其实从他入魔城至今,罗刹能够出手相救,就已经是意外之事了,“好歹他曾帮你我逃离了苏狸,如今在这儿也算没了性命危险,救琴白的法子,我们自己再找吧。” 唐承影刚刚说罗刹,也不过就是图一时嘴快,他心里哪儿不清楚罗刹的好? 既然顾云梦这样说了,他自然也就跟着这台阶下来,说道:“琴白现在不过是要尽快恢复修为,免得他魂魄的灵力耗尽,这样说来,也不算大恙。” 顾云梦苦笑连连:这还不算大恙,那什么才叫大恙? 唐承影本是想安慰顾云梦,看那小少年脸色,才晓得自己讲错了话,一时间也不知道接什么好。 顾云梦顿了一下,说道:“以我们现在的灵力,能回到凡人界么?” 唐承影仔细想了想,说:“如果你能冲破封印,尚可一试。” 见此事有一线希望,顾云梦立刻问道:“我刚刚进了罗刹的梦里,算不算是破了封印?” 这次换唐承影苦笑道:“与其说是你进去了,不如说是罗刹‘请’你进去的更好。我在一边看得清楚,他说话时,身上有微弱的灵气颤动,应该是激着了你的灵力——就像上次一样,你是被动的。” “那便算了”,顾云梦反过来安慰着唐承影,“我觉得魔界的法子一定比凡人界要多,蹲在魔界,说不定更有希望。” 唐承影点点头:“是了,你能这么想也好。”他飞上顾云梦的头顶窝着,又说:“过一会儿那女人要来送饭,不妨我们问问她就是了。” “她?”顾云梦眼乌珠咕噜噜一转:“我是怕她……” 这言下之意,两人都懂,怕她不仅不救,反倒把琴白往死里弄,那就不妙了。 “总之,你先同她相处试一试,总要认识些人,才能有办法。” 这话说的在理,顾云梦点头应道:“总之边走边看了。” 这边在罗刹的宅邸,小酒领着凛真人七拐八绕地进了一处奇怪的房间。 这件房子,在宅在的西边角上,面朝北、屋内日照却极好,凛真人几乎是一进去,就被里面的阳光晒得晃了神。 小酒笑嘻嘻地调侃道:“好姐姐,没见过这样妙的屋子吧?” 凛真人也回以大方一笑,说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那当然!”小酒得意地说道,“这儿是魔尊用来放宝贝的地方,你是第一个进来的呢!” “我?”凛真人当然没有被他这甜言蜜语哄得昏了头,反问道:“难道不是你这小乖乖吗?” 小酒眨眨眼睛说道:“我不过是魔君做出来的下人,供他差遣、打理这院子,凛姐姐以后说不定住进来,就是主人了。” 他这话说到凛真人的心坎上,不过她还要点脸皮,立刻回道:“哪里的话,魔尊的宅子我攒几辈子的钱也买不起的,你就别笑话我了。” 凛真人也是厉害,不理小酒那暗示,光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小酒便依着她的意思把这话揭过去:“好姐姐,我带你看看这儿,你看这盒子!” 凛真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无比精美的盒子,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盒子,深红的木头、红得发亮,边角上还镶着金银混股的花样,单是用眼看过去,就明白它价格不菲、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东西。 凛真人心想:真不愧是魔尊,什么样的宝物都是应有尽有。 “可把姐姐给看傻了!这不过是个装匕首的盒子罢了。”小酒说道,“不过小酒第一次看,也是吓了一跳,这可是凤栖梧桐木做的呢!魔尊可说了,这世上,也就做了两样东西!” 匕首?什么样的匕首得要这样的盒子装着? 凛真人看小酒那意有所指的样子,便顺着问道:“那么还有一样呢?” “就是这个了!” 小酒立刻拉着凛真人,走到屏风后头。 那是一架琴。 琴身红得发黑,琴弦隐隐发出微弱的灵气,阳光打在上面,好像有无数的星星萦绕在周围一样。 真是一把,连外行人看了都会赞叹的琴。 凛真人也不例外。 她呆呆地看着,仿佛忘了时间、忘了自己在哪里。 只瞧得见眼前这一把无比华贵的琴。 “姐姐!” 小酒大叫了一声,把凛真人拉回了现实。 她这才发现,小酒堪堪拉住了她的手,她差一点点就要摸上那把琴了! 小酒义正言辞地说道:“姐姐,这可是魔君的宝贝,你若是碰了,我是不好交代的。” 凛真人如梦初醒般地将手抽了回来,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道:“是我失态了。” 小酒嫣然一笑,他笑起来真是又可爱又好看。 他顶着这张脸,安慰凛真人,说道:“也不怪姐姐,这把琴是特别的,我第一次看,也差点摸上去。哎呀,给魔尊打了两天屁股,可是痛死我了。” “魔尊这么宝贝这把琴么?” “姐姐你问什么傻话呢!”小酒说道:“这么好看的琴,谁不爱不释手呀?再说了,这琴,魔君还说……”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一双大眼睛看向凛真人,仿佛在说:快问我呀,讨喜得不得了。 凛真人原本因为差点碰到那琴,还有些慌张,小酒这般卖乖,让她心情好了不少,自然笑了:“好小酒,别瞒着姐姐了,快告诉姐姐吧!” 小酒凑在凛真人的耳边说道:“魔尊说,这是琴白的本命法宝,一定要好生看着呢!” 说完,他跳跳蹦蹦地拉着凛真人出了屋外,嘴上还说着:“不早了呢,不知道魔尊大人什么时候回来了呢!小酒想他了啦!” 而凛真人则为刚刚的那句话所震惊! 本命法宝! 修真界谁人不知本命法宝的厉害?!若非身死道消,敢问谁的本命法宝敢将与别人之手? 如此说来,除非那叫琴白的已经死了,否则他和罗刹之间的关系,可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 凛真人脑中飞快地想着:罗刹分明一提到过去就大发雷霆,却还细心照料这师弟的本命法宝?那琴白到底死没死?他俩之间是单纯的师兄弟么?还有那叫顾云梦的少年,若如在他自己所说是琴白的道侣,那他到魔城来是为了什么? 而那顾云梦说话之间言辞闪烁,对她尚有顾忌,凛真人若是想弄明白这些事情,光凭她自己怕是不行。 这时小酒突然抱着凛真人的胳膊,撒娇道:“好姐姐,小酒都带你去里面见宝贝了,你什么时候带我见见那个新来的小家伙呀?” 凛真人眯了眯眼。 她问道:“小酒呀,你为什么总想着见那小家伙呢?” “因为小酒真的很寂寞呀……” 凛真人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小酒。 小酒拉耸着脑袋,小声说道:“因为小酒只是怨灵,跟诸位魔君讲话时,总是有些害怕……但是听说他虽然是人的样子,其实内里只是只妖兽……小酒觉得能跟他玩儿……” 原来这小家伙以为顾云梦和他是同道中人——出身卑贱、被人点化,才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 但她还是板着脸说道:“此事要我同魔尊商量之后才有定论。” 小酒一听事情有转机,立刻眉开眼笑地说道:“谢谢姐姐、好姐姐、对小酒真好!” 他兴冲冲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跑回来说道:“姐姐,小酒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凛真人心下一动,面子上仍旧不露声色:“真的?” “嗯!” 突然狂风大作! 整件宅子摇摇欲坠! 小酒高兴地喊道:“魔尊大人回来啦!” 霞光满天的时候,凛真人终于提着食盒敲响了顾云梦的门。 她整个人容光焕发、一看就都知道心情不错的样子。 顾云梦见他来了,赶紧迎上去,接了她手里的东西,说道:“好姐姐,可把你给盼来了。” 凛真人一下午,尽是听人喊她好姐姐了,不由笑道:“说什么傻话呢。” “哪里傻了。”顾云梦偷偷瞟了一眼唐承影,那肥鸟对他点点头,于是,他接着说道:“我一个人在这儿都无聊死了,外头说不定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可就盼着你能来了!” 凛真人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说道:“既然你在这儿这么无聊,魔君那儿有个小鬼,才百来岁。不如下次我带他过来给你解解闷儿?” ☆、035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19节 036 顾云梦本来就想多结识些魔道中人,凛真人此话同他与唐承影的算盘不谋而合,当即应道:“还是姐姐想着我。” 凛真人见他答应了,也欢喜得很,她现在就巴望着小酒能从顾云梦那里套得话来,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于是她便回道:“哪里的话,魔尊让我好生看着你,我当然是要将你放在心上的。” 这两人一来一回互相夸赞,只把一个人恶心得不轻——那就是唐承影。 他这老器灵从没想过人与人之间逢场作戏能做到这般地步,分明前一日,这凛什么的东西还把顾云梦骂得连娼妓都弗如,这会儿还演上情同姊妹戏码了。 还有顾云梦这个小崽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耍滑头了? 他愤愤地踹了一脚桌上的茶壶,陶瓷杯具立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顾云梦瞥了一眼他,那眼神带着点嫌弃:这不咱俩说好的么? 唐承影当然明白,但他还是闷闷不乐,或者说,因为明白,所以更加郁闷。 凛真人给顾云梦布了菜,顾云梦再次邀她同食。 不同于上次,这次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拿出两副碗筷,看来是早就做好了打算。 唐承影被恶心得不行,干脆一拍翅膀,飞出窗外了。 凛真人看着那小鸟飞出去,还笑道:“这小东西也真可爱,飞出去还会飞回来么?” “那是自然,”顾云梦点点头,“等他玩够了就回来的。” 唐承影之前在苏狸那里吃了苦头,不敢在魔城里乱窜,就只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他在树枝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飞到屋顶上躺着。 魔城的阳光不同于别处,你看不到太阳在哪儿,只能看到正片天空都是红色。 这会儿天色渐暗,天色红得像凡间的晚霞,唐承影几乎要分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好久都没有这样空下来静一静了。 天空上一朵云也没有,空荡荡的就像一张纸一般。 呆呆望着这样的天空,唐承影的眼前一幕又一幕地浮现了许多事情。 有的是过去的事情,他还在唐门时候的事情;有的是他被盗走后,在玄歌门道听途说的事情;有的是他遇见顾云梦以后的事情。 他这活着的几百年,身子从一幅画、到一个人、再到一只鸟,经历的事情从离别、到孤身一人的漂泊、再到如今。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到底是算什么了。 “玄歌……”他轻轻地念叨了一声。 人人都有各自的执念。 罗生挂念着小师弟,顾云梦急着救琴白,他自己也有想去见的人。 原本唐承影就是为了重新回到唐玄歌的身边才同顾云梦定下契约,而现在却莫名其妙地陷入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件当中。 人情就像滚雪球一样。 越相处,就有越来越多的羁绊。 唐承影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说。 他当然是不舍得顾云梦、也不忍心对琴白见死不救的。 他沾了琴白多少光、受了多少恩泽,自己心里有数得很。 但又如何呢? 他也是有私欲的。 是人都会有私欲的。 唐承影突然想起来在唐门陷落的时候,唐晚曾经问过他关于顾长夏的事情。 那时候他是想着唐玄歌,狠狠地骂了两句唐晚。 他哪里想到,那不久后,他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得,唐晚就这样没了。 再怎么说,唐门也是唐玄歌的心血。 唐承影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楚。 原本,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唐晚不过一介凡人,最多,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唐门的关联。 仙凡本就不同路,他有什么好心酸的呢。 唐承影摇摇头,心想:登仙真难。 他光活了这么小几百年,便有无数难以放下的事,若是再活几百年,恐怕连天梯的一层台阶都上不去了吧。 他这时又想问自己: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回到唐玄歌的身边? 想了半天,并无解答。 这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许多道理可以讲。 你从何而来,到哪里去,爱上什么人,又放弃了什么。 一切皆不过是时运到了,便发生了。 他只知道自己是唐玄歌的一部分,生来就必须在那人的身边而已。 他还怕自己日日和顾云梦一起东奔西走,会渐渐忘了那个人,却发现,这只不过是自己无聊的猜想罢了。 像现在,唐承影躺在空空的屋顶上,看着空空的天。 他的心里,只有那个人—— 星目剑眉、轮廓硬朗,身穿一袭白衣,手拿一卷典籍,倚在窗边,含笑看他。 唐承影想到这里,自己轻轻笑了起来。 快了,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就一定能回到你的身边。 吃完饭,顾云梦把凛真人送到门外。 等她走远了,唐承影才从屋顶上飞了下来,直接落在顾云梦的肩膀上。 “你到哪儿去了?”顾云梦问道,“我跟她扯了半天都不见你回来。” “就屋顶上。”唐承影故意说道,“我们小顾也长大了,能独自应付各路魔修了啊。” 顾云梦被他逗得笑了:“什么玩意儿。” “不说这个,”唐承影把话岔开,“刚刚她都说了什么没?” “没。”顾云梦微微皱了眉头,“精得厉害,什么也套不出来。” “这就难办了。”唐承影低声道,“那她提那什么小鬼,是什么意思?” 顾云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道:“我也觉得古怪。单就聊这几句来看,她倒不像之前想从我这儿套话,反而显得像个纯良无害的好人。” 唐承影忍不住笑出了声:“纯良无害?就她?” 顾云梦无奈地点点头:“要不是她昨天把我给骂狠了,说不定还真着了她的道。” 唐承影想到凛真人那张脸,不禁点点头,说道:“那是,她长得确实乖。” “乖也没用。” 唐承影猜是因为顾云梦吃了瘪,这会儿心情不好,便说道:“不碍事,反正她要将那小鬼叫来陪你,你再想想如何从那小鬼嘴里套话就是了。” 顾云梦虽然也是做这样的打算,但到底还是有些发慌:“虽说是小鬼,也百来岁了,我怕又是个人精。” 他虽然不傻,但是成日里和这种人打交道,不仅累、还是无用功,次数多了,总是有点怕的。 顾云梦心想:过去那些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唐承影又好死不死地说道:“是啊,像琴白那么老实巴交的人,也是没几个了。” 顾云梦听到这话,咕哝一声:“他才不老实。” 无奈声音太小,唐承影没听清楚,他又接着说:“人又好,又温柔,也没什么坏心眼,要是他动点什么坏念头,你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顾云梦轻轻嗯了一声,心想:他哪里老实了,他就是不老实。 琴白明明会逗他、捉弄他,还会罚他…… 想到这里,顾云梦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不过天色差不多黑透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和唐承影在院子里又聊了一会儿才去回屋里。 唐承影今天的话好像特别的多,一直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那些话从他的左耳朵进去,然后直通通地就从右耳朵出来了。 顾云梦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想到:今天一天,终于结束了。 此刻他终于可以从天山派的破事、仙魔大战的纠葛、凛真人的假意逢迎中抽开身来,稍稍放松一下、休息一下了。 他躺到床上,什么都没想。 他以前也是这样,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便什么都不想。 那时是因为他不用去想,要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那便去好了;不必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必计较后果、担惊受怕。 他现在明白,他当时那些不必,只是因为有人替他把这些担子全都揽了。 顾云梦叹了一口气。 唐承影骂道:“小孩子家家,叹什么气,睡觉。”说罢吹熄了烛火。 “我还没洗漱呢!” “那你快点啊!” …… 第二日一早,顾云梦是被罗刹给弄起来的。 他还没睡醒,只觉得耳朵被人捏得发痛,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结果越缩越痛,终于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就对上罗刹一脸的不高兴。 顾云梦迷迷瞪瞪地,伸手就抚向罗刹的眉毛,说道:“不痛了。” 他这会儿还迷糊着,搞不清是自己痛,还以为是罗刹痛着。 罗刹被他这一下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松开手说道:“你这小懒鬼,日照屁股了还不起床。” 顾云梦哪里理他,翻个身就要继续睡。 可惜罗刹不像琴白那般好说话,一伸手就掀了顾云梦的被子,凶道:“快点给我起来了!” 顾云梦吓了一跳,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条件反射般说道:“来了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云梦才彻底醒透,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出来。 罗刹坐在老位子上,翘着腿喝茶,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顾云梦便问道:“魔尊大人找我什么事?” 罗刹瞥了他一眼,说道:“琴白就教的你这些规矩礼法?晨间问安都省了?” 顾云梦愣了一下,没想到罗刹提这个,回道:“……忘了。” 罗刹哼了一声:“你哪里是忘了,八成是给他惯坏了。” 此言不假,要不是今日罗刹提了这茬,顾云梦几乎都忘了还有问安这件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补上嘛。” 哪想到,罗刹大手一挥,说道:“不必了。” 顾云梦摸摸鼻子:既然不必,你还刁难我做啥。 结果罗刹下一句话便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魔界?” “离开魔界?”这是要赶他走? 罗刹点点头:“你本就不是魔道中人,没事留在这里做啥,还要我管你吃住,烦人。” “我……”顾云梦语塞,他心里更烦:你不答应救琴白就算了,现在还要赶我走?! 他四顾一圈,唐承影竟然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会儿连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别看了,那鸟给我扔屋外头了。”罗刹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打算。” 罗刹避开唐承影的意思也很明确,他是要听顾云梦自己的想法。 顾云梦想了想,说道:“我想救琴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罗刹放下茶杯,“你难道以为世界万事万物,只要知道悔改,就真的都能回头么?” 顾云梦抿着嘴,不知道答什么。 “天真。”罗刹下了定论。 他又说:“食梦貘,杀而食可进两百年修为;奴之,可控千百人梦魇。只要你出了这院子,多得是要把你抓了的人。你还是回你的凡人界做乖孩子吧。” “我回去了那琴白怎么办!”顾云梦忍不住叫道,“我知道他还活着!他那么虚弱,要是被人抓了怎么办?难道他不比我危险么!” 然而他这席话,只换来罗刹一个冷眼。 顾云梦心想:无论如何必须留在魔城,只有留在魔城,才有机会想到办法。 罗刹见他眼神坚定,面色如同结了一层冰霜,骂道:“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不知。”顾云梦沉声道,“难道魔尊就知了么?那你教教我,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罗刹冷笑道:“我教你?你配么?” 顾云梦顶道:“你如今见死不救,难道你就配说自己过去如何疼爱琴白了么?” 这一句话是扎到了罗刹的心尖上,气得他站起来一个巴掌就要呼向顾云梦。 顾云梦也不躲,站得直直的,说道:“只要你答应救他,你爱抽几下都行。” 罗刹的手扬在半空中,顿了半天,最后气呼呼地一摔袖子作罢:“那随你吧,你爱在这儿待着就在这儿待着好了!” 顾云梦见他松口,立刻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谢谢魔尊!” 他这样更是让罗刹气得差点跳脚,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 顾云梦就一直在地上伏着,头也不敢抬起来。 终于,罗刹的步子缓了下来,慢慢走到顾云梦的面前停下来,说道:“我魔城不养吃白饭的人,你要在我这儿活过,就要和其他的魔修一样,各司其职。” 他本意是想威胁一下顾云梦,让他打消念头、快点回到凡人界。 没想到顾云梦却十分欣喜地答道:“谢谢魔尊!我一定做好!” 罗刹简直是要被他气死,懒得再说什么,摔门而去! 顾云梦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这时唐承影从外头飞了进来,问道:“谈得如何?” “同意我们留在魔城了。”顾云梦脸上笑意连连,“不过要跟着一起干活,不是什么大事。” 倒是唐承影心生疑惑,问道:“他今天来是赶你走的?” “嗯。” “这就怪了。”唐承影说道,“他不仅不答应救琴白,还要赶你走?” 说道这,顾云梦也皱了眉头:“是。今日他差点动手要打我,我当时拿话激他,说,若是肯救琴白,打我几下也无所谓。结果他却收手了。” 唐承影叹了口气:“你说这魔尊到底在想什么?” 顾云梦也摇摇头:“不知道。” “想不明白。”唐承影说道,“你看他对琴白,又不像是虚情假意。” “难道是他救不了琴白?”顾云梦眉头紧锁,“他没有办法?还是会逆天道?” 唐承影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如今琴白这样子,并不是大事,没什么逆天可言。不过是为他重练修为,和逆天改命没什么关系。” “那为什么他还是不愿意?”顾云梦像是在问唐承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比起管我们两个,难道不是琴白跟他感情更深么?还是说登仙路以后,他对琴白放下了,所以不管他死活了?” 唐承影也不明白:“怎么可能?忘却前尘是说放下执念,又不是失忆。” 他俩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听外头传来一阵笑声。 是凛真人带着小酒来了。 ☆、037 037 凛真人今天换了一套装束,不再穿她那套便于行动的衣裳,而是一条青色的长裙,头发也披散下来,显得更加温婉动人。 她手里拎着食盒,另一只手牵着个十来岁的孩童。 顾云梦和唐承影对视一眼,当即明白:这应该就是“小酒”了。 凛真人顺手把食盒放下来,捂嘴一笑:“小顾怎么看呆了,你这个弟弟是不是好看坏了?” 她都这么说了,顾云梦只得点点头,说道:“姐姐好看就算了,带来个弟弟也这么好看,可让别人怎么活!” 凛真人受了夸赞,脸上得意非凡,把小酒拉到身前,说道:“小酒,给你哥哥问个安。” 小酒个子要比顾云梦还矮上半个头,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四肢也圆滚滚的,像藕节一般。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给顾云梦行了个礼,说道:“小酒见过哥哥。” “还这般生疏呢!”凛真人把顾云梦也拉来她怀里,让两个小男孩儿站在一起,说道:“都叫哥哥了,日后就一起玩,这种大礼以后不必再行了。” 顾云梦忙说道:“就是!好容易来了个能说话的弟弟,姐姐可千万不许抢走了。” 唐承影坐在一旁的书架上,看这三个人在下头演得一出兄友弟恭,心想:你这小崽子才十六岁,还让人家一百多岁的喊哥哥…… 他忽然一愣神,想到,他们在这魔界待得已经忘记了时日,凡间,早就到了新年。 原来顾云梦也在不知不觉中长了一岁。 唐承影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三个人:算了,也无话说。 这时凛真人把食盒分开来,说道:“忙着认哥哥,连好吃的都忘了。” “凛姐姐偏心,都没给小酒做过饭。” 顾云梦听着这人撒娇,没由来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难道是之前在魔城的时候碰上过? 这一愣神的功夫,凛真人夹了一筷鸡腿放在他碗里,无比温柔地说道:“好孩子,吃饭发什么愣呢,快趁热吃了吧。” 饭后,凛真人就说要走,顾云梦照例给她送到门外头。 凛真人拎着衣裳微微转了半个身子,问顾云梦:“你觉得我穿这身如何?” “姐姐貌若天仙,穿什么都好看!”小酒在一旁抢话说。 凛真人白了他一眼,又对顾云梦说道:“听说魔尊在凡人界多年,不知道我这样的衣着,在凡人里面算不算好看的?” 顾云梦故作认真的上下打量,然后说道:“姐姐这一身穿得是真好,特别是头发这样弄,比之前不知道娇了多少倍!” 凛真人这才笑着同他几人道别:“小酒,你在这儿再玩一会儿,晚一些姐姐再来接你。” 小酒巴眨巴眨眼睛,乖巧地答道:“小酒认得路,姐姐就是不来也不碍事的。” “哪能行呢,还要给你哥哥送吃食来呢。”凛真人以袖遮面,轻轻笑了两声,“你们二人今日可以好好聊聊,姐姐就先行告退了。” 顾云梦这边冷眼看着他俩寒暄,脑子却还是刚刚凛真人问话的样子。 其实对于他来说,哪里好看还是不好看,他分不太清。平日里俗事缠身,也没正眼瞧见过几个姑娘,只不过他猜她想听这答案,便说了。 好看……顾云梦想了想。 一张熟悉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不由莞尔一笑。 偏巧唐承影从屋里飞出来,看到顾云梦这个笑容。 这老鸟停在房檐上歪了歪头,没说话,只轻轻地啧了一声。 凛真人走后,就剩小酒和顾云梦两个人。 那叫小酒的怨灵见凛真人一走,立刻就换了副嘴脸,鬼头鬼脑地在屋里四处打量。 唐承影就坐在书架上,打算看这小鬼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顾云梦也觉得有些不对,他毕竟涉世未深,没有多想,还是按照之前计划的,向小酒打探魔界的事情:“今日魔尊同意我在魔城住下了,日后我俩可以经常见面了。” “哦?”小酒看了顾云梦一眼,说道:“这就住下了?” 顾云梦愣了一下,说:“我不是一直住在这儿么?” 小酒桀然一笑,答说:“哎呀,是小酒搞混了。” 顾云梦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更加怪异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不做声了。 小酒给顾云梦倒了杯水,说道:“好哥哥,是小酒搞混了,你这要在魔城住到什么时候呢?” 顾云梦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书架上的唐承影,才犹犹豫豫地答说:“我……先住上一些日子”,他突然想到,这说不定是这怨灵的下马威,可不能三两下就被捏住了喉咙,便厉色反问道,“怎么了?” 果然,小酒一看顾云梦脸色变了,又变回了刚刚那副狗腿的样子,讨好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顾云梦微微摇了摇头,难道两人就这样啥也不说,干瞪眼么?眼下除了小酒以外也没有别的人,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魔尊说了,我在魔城住下,就要像魔城里的人一样生活,你们平时是怎么过的?” 听到这话,小酒的眼乌珠滴溜溜转了两圈。 他的眼睛十分漂亮,瞳仁又大又圆,几乎没什么眼白,加上脸蛋长得也白净,更加天真可爱。 小酒说道:“我是给魔尊看院子的,平日里也就是打扫打扫。” “看院子?那你这会儿离开了,谁在那儿看着?” 小酒嘿嘿一笑:“好哥哥,你刚刚是白瞧凛姐姐那套衣裳了。” 经他这么一提点,顾云梦才反应过来,原来凛真人是去罗刹那里了。 他不由脸色微赧,说道:“我哪里想了那么多!” “哥哥以后就知道了,凛姐姐可厉害着呢!”小酒一幅见怪不怪地样子,凑在顾云梦的耳边说道,“哥哥不是想知道我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吗?不如我带你去看吧?” “带我去?”顾云梦吃了一惊,“不是说这屋子不能随意离开的么?” 小酒一听便笑道:“好哥哥!你这是听谁说的笑话!” 顾云梦不解道:“刚刚凛真人不是也说,晚上再来接你么?” “那难道就让我同你在这儿坐着?”小酒站起来,绕着屋子里走了两圈,“就这么个小地方,难道你都不闷得慌么?” 顾云梦当然闷得厉害,但是外头都是魔修横行,他哪里敢出去,只好没好气地看着小酒。 小酒又说道:“好哥哥,你想在魔城住着,却连着屋子都不敢出,这还叫什么住呀?”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确实激了一下顾云梦。 这时书架上那只一直装死的鸟突然飞到顾云梦的头上,安安静静地窝着。 顾云梦明白唐承影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小酒,没能从那张笑嘻嘻的脸上再看出什么多的表情。 顾云梦还是说道:“好啊,那就有劳弟弟了。” 他心里虽然没什么把握,但看魔尊的份上,他姑且先信一次这小鬼。 顾云梦住的这屋子向北不远处,有一小片树林。小酒一边把顾云梦往那儿带,一边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魔城的事。 他虽然忽略了顾云梦头顶上窝着的唐承影,但唐承影没有要忽略他的意思,绿豆大小的眼睛里把小酒一言一行都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树林的入口处,小酒说道:“这林子里头有许多妖兽,几乎都没开什么灵智,抓来吃,味道是不错的。” 顾云梦点点头,问道:“我们这会儿要去抓来么?” 小酒不禁笑道:“我的好哥哥!你可真是傻啊!” 顾云梦被他说得愣住,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鼻子。 小酒这才说:“我们要是去抓了魔兽,凛姐姐不就知道我们偷跑出来了吗?” 听他说这句话,顾云梦的心倒踏实了不少,说道:“那你带我到这儿来?” “里头漂亮着呢,哥哥快跟我一起来。”小酒话音未落,跑进了林子。 顾云梦无奈,只能跟上。 没过多久,顾云梦便知道了,小酒口中的漂亮是什么。 林子里的大树高耸入云,几乎遮天蔽日。零零星星漏出的那一点光束中,能看到不少灵力碎片随风而动,五彩斑斓,真是如梦似幻。 小酒在跑着跑着就唱起了歌,顾云梦也不知道他唱得是什么调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因为这歌声而舒展开来,心情也好了不少。 “哥哥,你知道么,”小酒跑到一棵要四五人才能抱起的大树旁,招呼顾云梦,“这儿爬上去,有个小屋。” “好,要上去看看吗?”顾云梦这时和小酒相处起来,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生硬。 “当然!”小酒先行一步钻了进去,又招呼道:“哥哥,快进来!” 那树干里头早就被掏空了,黑得很,顾云梦只有拉着小酒的手才慢慢爬了上去。 钻出来以后,在那树枝上果然有一间很小的草屋。 小酒没有带他进去,只是邀请顾云梦和他一起躺在树干上,看着天空。 “其实我……”小酒双手枕在脑袋下面,喃喃地说道:“……我什么都不是,不是人,不是妖,什么都不是……我到底是什么呢?” 顾云梦侧过脸来看着他,少有地,在小酒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 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但他说出来的话语,却好似蒙上了一层尘埃—— “我不过是魔尊用死灵之气凝聚而成的。生而为奴,终日看人眼色过活。是不是很可笑?” 顾云梦不知道怎么答这话,只好重新躺平了看着天。 这里的天透过层层密密的树叶望上去,本应是红色的天空,却显得像凡人界的天空一样,微微泛着金色的光芒。 小酒说:“我知道我低人一等,因此我一直在等。等待一个和我一样,不是魔修的人住进魔城里。”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顾云梦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加速,还是说道:“可我不是奴……” “没有关系。”小酒轻声说道,“你和我一样,不是魔修,也不是妖兽。 “我们,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v= 啊 你是小火龙啊傻孩子 ☆、038 038 稍晚的时候,凛真人匆匆过来带走了小酒。 她当时面色发白,说话做事都没了道理,慌乱之中连食盒也不拿了,只说明日再来拿。 小酒当即就递给顾云梦一个眼神,他俩都明白:大概是凛真人在罗刹那里出了岔子。 小酒牵着凛真人的手,像来时一样乖巧,只是悄悄对顾云梦眨了下眼睛。 顾云梦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两人今天去魔兽森林的秘密,他会好好保守的。 那两人走后,唐承影终于从顾云梦的头顶上飞了下来。 他在桌子上走了两圈,最后一屁股坐在茶壶顶上:“也是个可怜人。” 顾云梦知道他说的是小酒的事情,心里也是有些感慨:“之前我只当他有些见人下菜。” “也不怪他。”唐承影心软,说:“在那种环境里,他想活得好一些,自然是要这样的。” “其实我觉得魔尊不坏,也有可能是这孩子想多了。”顾云梦想了想,“至少魔尊对我还不错。” 唐承影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是琴白的相好,你要换孤身一人,你知道他欺不欺负你?” 唐承影话讲得这么直白,顾云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瞎说什么!” “没瞎说,”唐承影哼哼着从茶壶顶上蹦跶到桌上,找了个舒服的地儿躺下来,说道:“坐了一天了,屁股疼。” 顾云梦伸手戳戳唐承影的肚子,笑骂道:“就你这木头块儿,还知道屁股疼吗?” 唐承影翻了个身,避开顾云梦的手,说道:“别以为现在治不了你,等我改天能化形了,看我收不收拾你!” 顾云梦没有吭声。 他差点就忘记了唐承影原本的样子。 刚刚那句话提醒了他,唐承影是要回逍遥世界的,却因为他被困在魔城中。 顾云梦轻轻说:“对不起。” 但唐承影并没有回话。 顾云梦仔细一看,原来就在这一小会儿之中,那家伙已经睡死过去了。 顾云梦笑着摇了摇头。 翌日一早,凛真人来接顾云梦去魔尊那儿,她今天又穿回了原来那身便于行动的装束。 顾云梦看着她那张有些憔悴的面容,想张口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凛真人苦笑道:“你这个小孩子,还真是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我没有事。” 人就是越说没有事,反而显得越有事。 但她都已经这样说了,顾云梦也不便多问,只好说道:“那就好。” “你之后跟我去魔尊那里,你这灵宠……”她瞥了一眼唐承影,说,“就留在这里,不要带过去了。” 顾云梦和唐承影相视一眼,两人都吃了一惊。 顾云梦忍不住问道:“是魔尊说的么?” 凛真人被他问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魔尊那儿是什么地方,想去都能去的么?” 她这样说,顾云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装模作样地摸摸唐承影的脑袋:“你乖乖在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还真是舍不得这小东西呢。”凛真人啧了一句,又说:“我们速去速回就是了。” 顾云梦点点头,跟着她走了。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20节 门刚合上,就听唐承影嘟囔了一句:“日哩个仙人板板儿……” 之前顾云梦也跟着罗刹在魔城里走过一遭,那时周围的魔修见到他们都是毕恭毕敬的行礼,而今天他跟在凛真人的后面,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有些魔修远远见到凛真人来了,就吹起了口哨,若要说是轻浮也不至于,顾云梦看那几个成年魔修都是面带笑意,看起来反倒像是跟凛真人很亲昵; 而其他一些魔修看到凛真人,大多是挥手招呼,像是一种顾云梦从未见过的礼节; 凛真人一只手牵着顾云梦,另一只手抬到脸颊附近,微微笑着同四周的魔修打招呼。 顾云梦跟在后面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拘谨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时有个魔修招呼道:“阿凛!你带的谁家的孩子?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顾云梦一听有人喊他,吓得脚步都有些僵硬。 只听凛真人笑着说:“这是魔尊叫去的,我哪晓得!” 周围几个魔修一听魔尊的名号,低声讨论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人说道:“那你还是快些去吧,让尊上等急了不好!” 凛真人点点头,扯了扯顾云梦,说道:“小家伙,日后再来带你见这些叔叔。” 顾云梦赶紧点点头,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他俩又走了一阵,终于到了魔尊所住的那座山,这条路上人迹罕至,顾云梦提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一放,才问凛真人:“刚刚我见那些魔修……嗯……他们为何那样行礼?” “行礼?”凛真人被他问懵了,想了想才明白顾云梦说的是什么,“那就是普通的招罢了。怎么?你们不是这样的么?” 顾云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 凛真人听他这么一说,大笑道:“我们魔道中人不像你们,我们凡事求个随心所欲,平日里打交道哪有那么拘谨的!又不要同那道修一样成日假正经!” 顾云梦忍不住问道:“可魔道之中,还是有尊卑长幼之分啊!” 凛真人略带疑惑地看他一眼,说:“你这是听谁说的?” 顾云梦当然不好直接说小酒为奴的事情,那不就成了在凛真人面前打魔尊的小报告么? 他只好说:“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凛真人摇摇头,“魔道中人,除却以强者为尊之外,讲礼数礼法的并不多。一般出师之后连师门也会渐渐淡薄,只和自己兴趣相投的魔修聚在一起。除了魔尊,我还没看过他们给什么人行过礼。” “那昨天小酒不是对我行礼了么?”顾云梦又问道。 凛真人笑道:“原来你是说这个,我昨日后来不是说了么,叫那孩子不必同你多礼了。我们怕你从凡人界来,不习惯这儿的规矩,再说了,又是初次见面,才稍微客气一下。” 顾云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凛真人又说道:“你们道修还爱养些凡人杂役,我们魔修就不同了,凡事大多都是亲力亲为的。” 顾云梦刚想问小酒的事,突然发现已经走到了宅邸的门口。 凛真人捏捏他的掌心说道:“你对魔界还有什么不懂的事,以后再慢慢问我,今天你先去魔尊那里,听他说些什么。” “姐姐你不进去么?” 凛真人苦笑一声,说道:“我暂且不进去了,到时候魔尊自然会让我来接你的。” 顾云梦点点头,心知这大概又是她和罗刹之间的私事,便说:“好姐姐,你放心去吧,晚些再见。” 等顾云梦进了院子,外头那门便砰得一声关上了。 顾云梦猜罗刹现在心情是不爽,在院子里就不敢乱碰乱动,就在门口傻傻地站着。 果然没多久,屋里便传来罗刹的声音:“你这呆孩子还要站到什么时候?还不快给我进来!” 顾云梦进去一进去就见到了罗刹。 罗刹躺在一张贵妃榻上,身上盖着衣服,面色有些发白。 顾云梦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样子,不由地慌了神,赶紧跑过去:“这是怎么弄的!” 罗刹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没大没小”。 顾云梦没有理他,只伸手轻轻把他扶起来,又把盖着的衣服拉紧了,问道:“要喝些水么?” “挺有眼色。”罗刹哼了一声,“快点倒。” 顾云梦倒了水,小心吹温了,才喂到罗刹的嘴边。 魔尊也不跟他见外,爽快地一口气喝干了,才说:“知道我叫你过来什么事么?” 顾云梦摇摇头:“不知道。” “你既然要在魔城住下,我昨日也说了,不能平白无故地住着。”罗刹说道,“你倒好,不仅不怕,好像还求之不得的样子。” 顾云梦只有干笑,说:“那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回去凡人界等着么?等到琴白都死透了?魔界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吧……” “魔界有一线生机?”罗刹挑了挑眉毛,“你听谁说的?” “我猜的。”顾云梦说道,“我想不到还能去哪里了。” 罗刹轻轻笑道:“你怎么不想想逍遥世界呢?他那师门不是在那儿么,你怎么不去?” 顾云梦心想:又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但是现在人在屋檐下,只得说:“我听周六说你后来到访的事情。” 罗刹点点头:“说到这个,还没给你看这样东西。” 他屈起手指,叩了两下小榻的扶手。 屋里便有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挪过来一样。 顾云梦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一个人一样的东西。 等他看清那东西的面容时,忍不住惊叫出声—— “别怕。”罗刹说道,“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动你了。” 顾云梦紧紧抓着罗刹的衣服,他的手抖得不停,不知道是气,还是害怕。 他眼前的那人,化作灰他都能认得。 是方宇清。 罗刹轻轻拍了拍顾云梦的手背,安抚道:“天道既然不能好轮回,我既是魔,就让他不得入轮回。” 顾云梦此时方才看清,眼前的方宇清双目浑浊,完全失去了神智,身上还泛着黑紫之气,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傀儡了。 罗刹又说道:“我每日让他恢复一个时辰的神智,让他想想自己是怎么从道修坠成魔修,再坠成这人不人鬼的东西的。” 这话虽然听起来很残忍,到底是方宇清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顾云梦本想说些宽容大度话,可惜话到了嘴边,只觉得对方宇清的恨更深了。 于是他缓了缓,才说道:“天不如魔。” 罗刹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一个‘天不如魔’,你可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么?” 顾云梦死死地盯住方宇清,说道:“知道,清楚,明白。天,不如魔。” “那你,要修魔么?”罗刹收起了笑。 顾云梦摇摇头。 罗刹叹了口气,说道:“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你扶我到院子里去。” ☆、039 039 这会儿还早得很,人家都说,早晨的阳光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这到了魔界,也不例外。 早晨的阳光,明媚而柔和。罗刹在院子里还有几张藤椅摆着,顾云梦就顺水推舟地把他扶到那里去了。 罗刹的身子也是轻飘飘的,像是随便一个孩童就能把他给抱起一样。 顾云梦想起来他刚认识琴白的时候,琴白的身子也是一样,像是风一吹就能给吹散了一样。 他没忍住,问道:“怎么病了……” 罗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看着猩红色的天空,似乎并不打算回答顾云梦的问题。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顾云梦想了想,说:“我去把屋里那件外衣拿来。” 罗刹这才开口说:“老伤,不碍事,你就在这儿陪我坐一会儿。”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顾云梦也不好再乱跑,他扶着罗刹的椅子,安安静静地站在后面。 与此同时,小酒刚刚翻出墙头,爬到了宅子外头。 那墙角下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正是刚刚把顾云梦送过来的凛真人。 “好姐姐,你别着急了,尊上他没有真的生你的气。”小酒急急忙忙的说。 凛真人双眼肿得跟桃子一样,显然是刚刚哭过:“他早上都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哪里还能不是生气!” “姐姐,好姐姐,”小酒劝道,“你同尊上的事情,是急不来的。魔城里美貌,你属第一,修为,也是不俗,要说谁能配得上魔尊,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呢,这事,水到渠成才好。” 凛真人还是哭得厉害:“可总有人会比我貌美,总有人会练出修为,我已经等了他五十年,难道还不够吗?” 小酒难得听凛真人这样孩子气的话,也是哭笑不得:“好姐姐,可你这样急,也不是个事呀。尊上又不是个傻的,你可不要慌了神呀。” 原来昨日里凛真人打扮的那样漂亮,确实是去找罗刹了。 但是罗刹在顾云梦那里弄得不痛快,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凛真人又情意绵绵地缠着他,可算是点着了火药库。 只不过昨日并没有发作出来,只是讲了几句不大痛快的话就算了。 今天早上凛真人过来时,先前小酒带她进去过的那屋子里传来罗刹说话的声音,她刚要走近,就被罗刹察觉了。 那屋门啪得一声打开,罗刹黑着一张脸,狠狠地骂了一顿凛真人。 连着两天受了冤枉气,凛真人就是再喜欢罗刹,也觉得十分委屈,她思来想去,只有找罗刹身边的人问一问才能安心,这才来找了小酒。 其实这会儿罗刹在宅子里,小酒哪能随意离开,不过看在他自己也是有求于凛真人的份上,还是偷偷爬了出来。 小酒叹了口气,说道:“好姐姐,尊上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又不是第一次看他生气了,哪次不是隔一日就好了的?” 凛真人点点头,但还是犹豫道:“那你说我这两日,还要不要过来了?” “姐姐你不过来,那尊上身边岂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小酒笑道:“姐姐不必怕,尊上虽说脾气不好,但在外头也从不发脾气,能对着姐姐耍脾气,也是没拿你当外人。” 他又安慰了凛真人几句,这才把人堪堪哄住。 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小酒只得同凛真人说道:“姐姐,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先回去,免得尊上找不到我。” 凛真人哭过之后,头脑也清明了不少,立刻答说:“那你快回去吧,若是尊上还有其他事,你再告诉我。” 说罢,两人才散了。 而这边,顾云梦就傻愣愣地陪着罗刹站到了中午。 他竟也没觉得哪里别扭,反而像是休息一样,把脑袋放空了,想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比如,以后琴白好了,他们会去逍遥世界住着,还是回江南呢? 或者,再一起回一次蜀中吧。 还有到那时,唐承影会不会带他去见玄歌老祖?他该怎么解释唐门的事情呢…… 这时,罗刹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不屑地哼了一声,骂道:“还不给我滚出来。” 顾云梦抬头看过去,原来是小酒从角落里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笑嘻嘻地说:“好尊上,别生气了。” “你刚刚去哪儿了。”罗刹说这话,不像是再问小酒,更像是在陈述一件事情罢了。 小酒立刻招了:“刚刚出去见了凛真人。” “见她?”罗刹叹了口气,又烦、又无奈的一口气,“你少见她,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顾云梦一听就懂了,看来罗刹也是知道凛真人对他的情谊。 说起来,两人之间的事,应该算是这世上最难的事了。 谁对,谁错,连自己都无从说起,更别指望别人了。 小酒应了罗刹的话,说道:“尊上,要中午了,今天吃些什么?” 罗刹看他那眼睛乌溜溜的可爱模样,笑着骂道:“连这都要问我,要你干什么的?” 小酒赶紧讨好道:“今天有客人来,我想问问要不要加些菜。” “你还知道是客人?”罗刹问道,“你不是昨天都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了么?” 被罗刹戳穿了这事,小酒也不心虚,大大方方地说:“小酒比他小,叫一声哥哥是应该的。” 罗刹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顾云梦。 这会儿他的眼睛都要弯成一道月牙了。 顾云梦哪能不懂其中的意思,他生的说不定比那小酒早些时候,但他中间那一百年都没过呀。 罗刹倒不拆穿他,就那样笑着,看起来心情是好了不少。 顾云梦脸上飘了点绯色,干脆说道:“小酒这声哥哥是高抬我了。” 罗刹说:“这有什么高抬不高抬的,既然都这么喊了,你就受着。” 既然罗刹给了台阶下,顾云梦也不好再说什么。 小酒赶紧说道:“那就请哥哥扶尊上起来,我们屋里用饭去。” 吃饭的时候,小酒给罗刹前前后后都照顾周全了。 顾云梦开始有一种猜测,但他也不好直说,只是他猜测,罗刹和小酒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像他和琴白一样。 那样的话,小酒只是因为自轻自贱而徒增烦恼了。 顾云梦看着旁边的小酒帮罗刹把虾仁剥出来,还轻轻笑了一下。 “吃饭也笑。”罗刹无奈道,顺手夹了个虾仁到顾云梦的碗里,说道:“到时候别说我没好好待你。” 顾云梦心想:我跟谁说? 突然他福至心灵,睁大眼睛看着罗刹,问道:“难道……” 罗刹白了他一眼:“什么难道?” 顾云梦看了一眼小酒,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想说什么就说,这都不是外人。”罗刹说道。 顾云梦这才,深吸了口气,问道:“你……答应救琴白了吗?” 罗刹看了他一眼,说:“你憋了半天就想说这个?” 顾云梦点点头。 “他的事,是他的造化。”罗刹戳戳碗里的虾仁,“跟我没有关系。” 你骗人! 顾云梦忍住了,换了一句话说出口:“为什么你怎么都不肯救他?” 罗刹冷冷地看了顾云梦一眼,那眼神就好像一锥冰棱,要扎进他的心底一样:“你觉得痛苦么?” 顾云梦愣了。 罗刹又问道:“失去琴白,你觉得痛苦么?” 没等顾云梦回答,他自己便答道:“我觉得你还好。我看你好吃好睡、全无愧疚。光看你这个样子,我便不想救他。救他做什么?救上来再被你弄死一次?然后我再救么?” 顾云梦完全没想到罗刹是这样想的,一时间整个人都呆住了。 小酒大气也不敢出,只敢在旁边默默剥虾,剥得罗刹的碗里堆得跟小山一样。 罗刹夹了虾吃,一边嚼着一边说:“你是悔过也好,还是心安理得也罢,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做我的事,让我自己痛快。你让琴白不痛快,那么我也会让你不痛快。” 果真是应了唐承影的那句“看在你是琴白相好的份上”。 顾云梦低着头,他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怕一动,眼泪就直接掉了下来。 他哪里不曾悔? 他想尽了所有他能想的办法,可是还是找不到琴白,换不回琴白,还能叫他怎么办? 他命都差点丢了,还不够吗? 一滴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正好落在米饭的中央,除了他自己,谁也没看到。 是啊,对于罗刹来说,顾云梦确实什么都没做。 就连找到匕首这件事,也是差点被苏狸杀死,全靠罗刹将他救了下来,然后一直没心没肺地住在小屋里。 顾云梦啊顾云梦,你,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罗刹吃饱了,放下了筷子:“你要留在魔城还是哪儿,都随便你。从明日起,就让小酒带着你,每日去城郊打两只妖□□给我,剩下吃穿用度,你自己挣去。” 罗刹离席前,留下最后一句话:“等你什么时候能认清楚,每一件事情都无法回头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就出手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040 040 罗刹的话让顾云梦如遭雷击。 他之后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宅邸。 罗刹看他那个样子,实在是不放心,还是差小酒把顾云梦送回去。 人都走了以后,罗刹一个人进了那间特别的屋子。 就是那间一直以来,放着他各种宝贝的屋子。 “你对他太凶了。”里面传出一个青年的男子的声音。 罗刹哼了一声,不屑道:“让你看了一个上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嫌我凶?” 顾云梦回去之后,唐承影见他神色不对,也不敢问,只能停在他的肩膀上,默默陪着他。 小酒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帮他把家里稍微收拾了一下才离开。 后来晚些时候凛真人也过来了一趟,顾云梦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没有见。 虽然说按照他和唐承影的计划,他不应该拒绝这些见面。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才说了一句话。 他问唐承影:“我是不是,对琴白不够好?” 唐承影叹了口气:“你对他够不够,不是我说了算的。只要琴白觉得够,就可以,明白吗?” 顾云梦摇摇头,没有答话。 唐承影只好问道:“是不是罗刹说什么了?” 顾云梦答说:“他说,等我明白一切都不可以回头的时候,才会愿意救琴白。” “搞啥子嘛……”唐承影嘟囔了一句。 顾云梦一把抓过被子蒙着头,说:“他说我害了琴白,还不知道悔改。” “难道他们魔修的副业都是住在别人头壳里头么?人家怎么想的他也知道?”唐承影嗤了一声,又骂道:“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一巴掌拍得琴白魂飞魄散?就这样还好意思说你?我看他就是不想救!” 顾云梦叹了口气:“可是他从苏狸那里救了我们。” “哼,”唐承影气道,“那不过是顺便罢了,那匕首不是掉在苏狸那里么,他早晚都要去的,顺手救了你,你倒感恩戴德起来了!” 顾云梦心里烦得不行,忍不住顶道:“那又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就有办法救琴白了吗!” 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唐承影说道:“今夜别想那么多了,先睡吧。明日起来,船到桥头,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一夜过去,顾云梦几乎没有睡着。 他只要一合眼,就控制不住脑子里胡思乱想。 一会儿是最初见到的那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一会儿是带他上街买面人的琴白;一会儿是在唐家堡伤心欲绝的背影;……那些事分明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想起来,遇到琴白以后,有段时间他很害怕合上眼睛。 因为合上眼睛以后,不知道再次睁开会发生什么事情。 琴白为周六改命的那天,他记得自己满心欢喜地扑在死而复生的周六身上。 结果连琴白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然后他在梦里见到琴白,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他却跟琴白吵了起来。 也许罗刹说得很对,他对琴白根本不好。 天还没大亮的时候,凛真人就过来了。 她来得太早了,顾云梦还没有起床,结果凛真人不仅带了许多点心过来,还亲自为他洗漱更衣。 搞得顾云梦都有一些不好意思。 自从同周六不辞而别之后,再也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了。 凛真人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尴尬,说道:“魔尊就是嘴巴坏一些,人还是好的,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看来凛真人也是听说了昨天的事情。 但顾云梦不知道她到底听了多少,只能苦笑一声,说道:“好姐姐,我当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凛真人伸手轻轻刮了一下顾云梦的鼻头,说道:“傻瓜。” 那一瞬间,顾云梦有些恍惚。 这一句话、一个动作,他昨夜曾想了千百遍。 他重伤那次,卧病在床的一个月里,琴白时常这么欺负他。 顾云梦只觉得鼻子猛地一酸,视线顿时就有些模糊。 凛真人只当他是昨天被罗刹骂凶了,还安慰道:“乖了,今日我陪你去妖兽林子,打个十只八只的,就不用日日辛苦了。” “好。”顾云梦低声答道。 等用完早饭,小酒也来了。 他今日穿了一件红外衣,里衫是黑色的,衬得他肌肤似雪,更加可爱非凡。 凛真人见他来了,还嗔怪道:“都说我今日会陪小顾了,你怎么也来了?来就罢了,还穿一件红色的衣裳,那妖兽都喜红色的衣裳,别惹出什么乱子来才是。” 小酒挠挠头,讨好地说道:“有姐姐在,我还能惹出什么乱子来?魔尊菩萨心肠,放心不下哥哥,叫我跟着呢。好姐姐,多我一个也不多呀。” “还是你这张小嘴会说话。”凛真人笑道,“那妖兽住的林子,小顾还没去过,你今日进去了可别调皮。” 小酒点头应道:“那是自然。今天姐姐在,还要劳烦姐姐多帮忙打些妖兽才好。” 说也奇怪,顾云梦上一次是同小酒一起,在下午时分来的这林子。 进去以后那令人赞叹的景色,让他印象很深。 然而今天林子里竟是另外一种美景——微微泛着光芒的雾气弥漫在整个林子之中,粉红色的阳光落下来,身边还有忽闪忽闪的灵气在飘动。 小酒戳了一下顾云梦呆呆的脸,说道:“好看的地方多了去了!” 凛真人看他们俩感情这么好,也笑道:“难道凡人界就没有这样的景色吗?” 顾云梦不好意思地承认:“确实没有。” 相比魔界,凡人界的山水,就像一张白纸,淡而无味。 “那你今天就当是来玩的好了,”凛真人笑着用右手一划,拉出一张灵力做的弓,“有我在这儿,你可以到处看看,不必害怕。” 顾云梦赶紧谢过凛真人:“谢谢姐姐,不过我不知这林子还有什么妙的地方,不如姐姐带我转一转?” “这种事,交给我才对嘛!”小酒拉着凛真人的衣袖,撒娇道,“姐姐,你说是不是呀?” 凛真人敲了敲小酒的额头,说道:“就你鬼灵精。” 小酒嘿嘿一笑,拉住顾云梦的手,说:“姐姐,我带他去‘那个’地方看一看,行吗?” “你都这样问了,我还有不同意的道理吗?”凛真人将弓背在背上,“路上小心点。” 顾云梦还没搞清楚状况,问道:“姐姐不去么?” 小酒笑道:“姐姐去不了,只有我带你去了!” 凛真人点点头,说道:“不过那里确实值得一去,你跟小酒好好玩玩,我在这里打些妖兽好交差。” 小酒刚要扯着顾云梦离开,凛真人又叫住了他们。 “怎么了?”顾云梦问道。 凛真人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那只灵宠,是……母的吗?” 顾云梦一想到唐承影郁闷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笑,答道:“不,是公的。” 凛真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笑了,有些惊讶,但还是说:“那便无事。” 小酒拉着顾云梦走远了以后,突然畅快地笑了起来。 顾云梦看他那样开心,大概也猜到了一点:“你是高兴不用和她一起么?” “当然!”小酒说道,“我想到今日要跟你出来玩,特意换的这一身衣裳,好看吗?” “好看。”顾云梦随口答道,“你就那么不喜欢凛真人吗?” 小酒皱了皱眉:“也不是不喜欢。” “那是什么?” 小酒一边带着顾云梦往前走,一边说:“大概就是不适应吧,总觉得,说话做事,都要留一点的感觉。” 顾云梦立刻说道:“对,我明白。” “你也有这种感觉吧?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和他们之间,很怪。”小酒说道。 顾云梦想起昨天的事,忍不住问道:“那魔尊呢,你觉得魔尊怎么样?” 小酒笑道:“魔尊当然好了!魔尊是我的主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 他这话答得有点奇怪,但是怪在哪里,顾云梦又说不上来。 只是脚下路越来越难走,他也无心探究了,说到底,唐承影昨日也告诉过他了,那都是两个人的事,跟他一个外人没有什么关系。 “就快到了。”小酒说道,“我们在往上面爬一段就到了。” 顾云梦发现这周围的植被长得格外巨大,问道:“这到底是哪儿?” “你上来就知道了!”小酒站在上面叫道。 顾云梦没办法,只好赶紧爬了上去。 他站在上面,一下子就被这景色所惊呆了。 原来他正站在一块硕大的妖兽头骨上,而从这儿看下去,下面是巨大的胸骨林立,仿佛像是朝天盛开的一朵骨花。而这骨头大概因为年代过久,上面长满了蔓藤,最下面的地面上还开着各式各样的花,有种又诡异又美丽的奇异感觉。 不过同时顾云梦也注意到,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似乎没有其他生物,连空中的飞虫也见不到一个。 这时,小酒才说:“这里是母蜘蛛的巢穴。” “蜘蛛?难怪这里没什么虫子。” 小酒点点头,说:“很早以前也不是蜘蛛的巢穴,最近被母蜘蛛侵占了,她们对同性生物赶尽杀绝,对异性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顾云梦恍然大悟:“怪不得凛姐姐不过来了。” 小酒搬了块石头过来,让顾云梦和他两个人坐在上面:“这比旁边干净点。” 顾云梦道了谢,坐在上头,唐承影也从他的头上飞下来,在石头上找了一处窝着。 “你们感情真好呢。”小酒说道,语气里满是羡慕。 顾云梦戳了一下唐承影的肚子,说道:“是啊。” “对了,”小酒突然想了什么,说道:“昨天吃饭的时候……你别怪我不该听。” 顾云梦嗯了一声,猜他大概是要说琴白的事情。 果然,小酒问道:“那琴白是什么人?怎么惹得魔尊那么生气?” “琴白,是魔尊的师弟。” “师弟?”小酒有些疑惑,“那师弟怎么了,你要求魔尊救他?” 又要说到这个事情,顾云梦当即脸色一白:“……总之,就是现在出了些问题。” 小酒看他面有难色,解释道:“我是觉得,魔城之中,还是魔尊最有办法,我帮他打理屋子,里头那些典籍多多少少能帮你拿出来一些,你不如把琴白的事详细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想想办法?” 顾云梦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些典籍能拿得出来么?” “当然没有问题!”小酒笑道,“你和我之间就不必说那么多了,只要能帮的上忙的,我都会为你做的!” 说到底,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顾云梦实在没有想到小酒竟然自己提出来要帮他,莫非是罗刹看不下去,找小酒来示好的吗? 但罗刹的性格他实在捉摸不透,也不好妄加猜测。 这时唐承影轻轻啄了两下他的手指,那人的声音就顺着契约传了过来:你要和这小鬼说么? 顾云梦回他说:昨日,罗刹是当着他的面说的那些话。 唐承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既然罗刹这样说了,你找他,总比找别人牢靠一些。 于是顾云梦说道:“此事,说来,话有些长。” “无妨,”小酒笑笑,“这也没有别人,你慢慢说与我听就是了。” 顾云梦便把前因后果慢慢讲给小酒听了。 其实有些不该说的话,也全都说了。 他的这个故事,从他离开唐门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他来到魔城。 故事里有他,琴白,顾长夏,唐晚,唐八冢,赵四九,方宇清,永乐,嘉靖。 还有周六。 唐承影跳在他的肩膀上,说道:莫要讲老子。 顾云梦把这些话憋得太久,憋到话匣子一开,就要合不拢的样子。 从大清早的,一直讲到了太阳快要落山。 小酒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没有嘲笑,没有一丝丝不耐烦。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21节 听完这一切以后,小酒说:“……我知道了。” “不管结果如何,都谢谢你。”顾云梦说道。 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掉一滴泪,平静地就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曾经发生的时候是多么刻骨铭心。 但说到底,对于小酒来说,不过是个别人的故事而已。 能让他一吐为快,顾云梦已经知足了。 然而小酒却说:“不会没有结果的,你要找一本教人如何短时间内重新获取大量修为的典籍。这种书魔修之中多的是!” 顾云梦原本如死灰一般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真的么?” 小酒点点头:“真的,不过有些方法,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什么方法?” 小酒叹了口气,说道:“魔修最常见的就是,杀些人,或者灵兽,把灵力转接了。” 顾云梦一听,就摆摆手:“这万万不行,琴白是仙人,怎么能用这东西玷污了!” “我知道,”小酒撇了下嘴,“不然我干嘛还说要去家里找找呢,那种法子我都会好几个。” 顾云梦也叹了口气:“希望能找到吧。” 小酒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我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凛真人也要着急了。” 凛真人果然法术超群,一天的时间竟打了二十头比她还大的妖兽。 顾云梦和小酒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凛真人在把妖兽垒成一摞一摞的。 “你们两个小崽子,还知道要回来啊?”凛真人撸了下袖子,装作要打人的样子吓唬他们。 小酒连忙说:“好姐姐,我和哥哥不小心睡着了,一醒过来就赶紧回来了!” “睡着了?”凛真人被他逗笑了,“是因为那儿没有蚊子是么?” 顾云梦也赶紧附和道:“我本来是和弟弟躺下来看看天,没想到一下就睡着了。” 凛真人笑道:“你们俩还真是一对活宝。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小酒一看这么多妖兽,哭丧着一张脸说道:“这么多,我可抬不动!” 凛真人哈哈大笑:“好了,用我的锦囊带回去!走吧!” ☆、041 041 他们仨加上唐承影,回程就直接去了罗刹的宅邸。 说来也奇怪,魔尊只让凛真人和小酒进屋里,偏偏让顾云梦在院子里站着。 顾云梦心里打鼓,没个准头,猜不出哪儿又惹魔尊生气了。 顾云梦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顾云梦抬眼看了看里屋,一股饭菜的香气朝他迎面袭来。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唐承影看了他一眼:“饿了吧。” “嗯,”顾云梦轻声说,“好像今天都没吃什么。” “早上忘了,中午忙着聊天,现在知道饿了。”唐承影揶揄道,“跟那个小鬼说那么多干嘛,管饭吃吗?” 顾云梦瞥他一眼:“那也不是你同意说的吗?” “倒也没错。”唐承影说道,“那不然我们怎么办?” 顾云梦嗯了一声:“最起码他不算来路不明。” 这时屋里传来罗刹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傻愣着干嘛,进来吃饭了!” 顾云梦忙应道:“来啦来啦!” 唐承影看着顾云梦一路小跑的身影,不禁感慨:罗刹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沙沙。 唐承影一惊:谁? 吃完饭,凛真人送顾云梦回家。 唐承影看着差不多了,从树上飞下来,落在顾云梦的肩膀上。 凛真人笑说:“真是聪明,就是不会说话,可惜了。” “没事,日子还长着,说不定哪天就会了。” 唐承影没说话,就是用劲啄了两口顾云梦的脖子。 路上,顾云梦又想起来问凛真人仙魔大战的事情。 他总觉得上次罗刹讲得有些模糊,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罗刹说自己一定要上战场。 “仙、魔,就像事物的正反两面,”凛真人说道,“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黑,更没有绝对的白。再黑的夜里也会有星星;再晴的空里,还是会有云。那帮道修要杀尽魔修,不过也就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凛真人冷笑了一声,又说:“你还记得,你曾说过的那个天山派么?” 琴白和罗刹的师门,顾云梦当然是记得的。 “‘自诩’名门正派,却四处散播是非。非要说魔界尚存一处上古灵脉,在此修行有七成把握飞升。引得那帮寿元将尽的老道士像疯狗一样,拼了命要将魔修赶尽杀绝。”凛真人神色一厉,“可惜这天山派太天真,我魔界中人岂能坐以待毙?反杀了他个痛快!” “那上古灵脉,是真的吗?”顾云梦问道。 凛真人摇了摇头,苦笑道:“传闻总是有的。但若魔界真有人找到了这灵脉,还会被道修欺到头上吗?” 顾云梦只能点头。 罗刹说过,天山派只是随便找了个幌子而已,那这灵脉到底是真是假,也没有意义了。 第二日一早,顾云梦是被砸门声吵醒的。 他胡乱套了件衣服就跑去开门,只见小酒提着食盒笑嘻嘻地站在外头。 “原来是你。”顾云梦笑道,“怎么来得这样早?” 小酒晃了晃手中的食盒,说:“其实昨日魔尊又怕饿到你了,一早就赶我过来,我才是委屈。”他说罢做了个鬼脸,哪里能看出委屈的样子。 两人到屋子里坐下,打开食盒,里头装着汤包、糖三角和南瓜饼。 顾云梦微微一愣,忍不住问道:“这都是你做的?” 小酒摆摆手:“哪里,我也不知道谁做的,今早上尊上就让我提来了。” 他转了转眼珠,瞪大了眼睛问道:“该……该不会是尊上亲自做的吧?” 问完,又自己挠挠头说道:“不、不可能,尊上哪里会做饭……那这又是哪儿来的?” 顾云梦倒没管那么多,直接夹了个汤包吃了。 皮薄汤鲜,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是他旧日里在南京吃惯的早点。 小酒看他吃得那么香,心里发馋,便说:“好哥哥,也给我一个尝尝好么?” 顾云梦愣了一下,说道:“何必跟我这么见外?你拿副筷子,一起坐下来用就是了。” 这时候床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唐承影才渐渐转醒,他迷迷蒙蒙地觉得屋里多了个人,想到昨天那个事儿,一下子就吓精神了。 他动静闹得太大,顾云梦也注意到了,干脆说了一声:“小酒来了。” 小酒闻言笑说:“哥哥,你还同你那灵宠说话么?” “偶尔说上两句,毕竟也是个伴儿。”顾云梦不便解释,打算糊弄一下小酒。 没想到小酒又问道:“说起来哥哥还没告诉我这是什么灵宠呢。” 这下顾云梦就尴尬了。他哪里知道灵宠还有什么种类的?要临时编也编不出来,只得看了一眼唐承影。 不过那家伙因为认出了小酒,又立刻睡倒了下去,顾云梦看也是白看。 “我也不知道灵宠有什么种类,我只见过他这一只呀。”顾云梦赶紧夹了个南瓜饼,放在小酒碗里,“你爱吃甜么,这东西好吃极了,你快尝尝。” 小酒咬了一口饼,称赞道:“真是很好吃!这也是凡人界的吃食么?” 顾云梦偷偷舒了一口气,答道:“嗯,都是江南特有的,我旧日里特别爱吃。” 小酒又咬了一大口,低声说道:“原来是爱吃的。” 与此同时,罗刹推开了他那件宝贝小屋的门。 “送去了么?”里面传出一位青年男子的声音。 罗刹回头查了查门,确定关好了,才抱怨道:“当然当然。” 说罢,他拉开屏风,那里头坐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 黑色的斗篷把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裹住了,完全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者说,里面是个什么东西也看不出,仅仅有个人的样子罢了。 罗刹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昨天是不是出去见了太阳?” 那斗篷微微动了动,算是承认了。 “说了几百次了。”罗刹叹了口气,“小白啊,你再忍一忍,等你好全了,再去见他也来得及。我会保全你那心头肉的,好吗?” 琴白轻轻嗯了一声:“谢谢师兄……” “你现在太虚弱了,魔界的日光邪气那么重,你是照不得的。而且仙魔大战之后,外头有多少人记恨着你?我好容易才把你的气息全抹去了,你就不要出去生事了。你想见顾云梦,我每天都让他来院子里站着,你在屋里就能看到。”罗刹絮絮叨叨地说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符纸,聚了点灵力。 他把琴白那把琴用符纸细细地擦着。那符文所至之处,慢慢自内而外散出一股温和的灵气,灵气又凝成金光,把琴身包裹其中好生滋养。 罗刹说道:“你也不要怪我,他留在魔界是太危险了。” “我明白的。”琴白说道。 罗刹摇摇头,心想:你根本不明白。 你要是知道我骂了你那心头肉,还不得跟我闹翻天? “师兄,我什么时候能好?” 罗刹摇摇头,说:“得要些日子。你现在早已不是肉体凡胎,重修只能靠纯正的天地灵气,就算我每日拿符箓将你琴身擦遍,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琴白点点头:“我不急。” 罗刹心想:骗鬼,他忍不住骂道:“你也给我适可而止。在你恢复到金丹之前,都别给我惹事。” 琴白挨了骂,没吭声,缩在他那顶斗篷里,显得格外可怜。 然而就他现在这幅模样,昨天见顾云梦挨了饿,也要软磨硬泡地让罗刹给小孩儿送爱吃的。 罗刹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骂完了,反而自己心疼。只好说道:“我虽然是魔尊,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魔界这么双眼睛,想要保全你们两个,没那么容易。” “是我不好。”琴白说道,“到底还是给师兄添麻烦。” 罗刹看着那件斗篷,像是能穿过斗篷,看见一个佝偻的人影一样。 琴白那句话说得他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很多、很多的苦涩。 他的小师弟,明明应该是意气风发的。 罗刹骂道:“臭小子,知道就好。” ☆、042 042 凛真人昨日打了那么多的妖兽,后来都给顾云梦藏在乾坤袋里头了。 这几日不用去猎杀妖兽,日子就轻松一些,但顾云梦心里清楚,长此以往并不是办法。 他不论是出于想要慢慢在魔界立足的目的,还是为了自保,都要学会自己猎杀妖兽。 因此顾云梦同小酒提了此事。 “喔,我明白了。”小酒闻言一笑,“你是想学如何打妖兽么?” 顾云梦点点头,他心里是真的感动:若是换了他自己在这位置上,都未必能做到小酒一半好。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本就生得好看,此时笑起来有些害羞,眼睛弯弯的,又甜又惹人喜欢。 小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勾了勾。 顾云梦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不知为何,那笑容总让他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顾云梦尴尬地咳了一声:“虽然也不见得能学会,但总比不努力要好上一些……” 小酒拉着顾云梦说道:“那是自然,好哥哥,那我们快点走吧,今日能多学一些是一些!” 顾云梦看他这么高兴,猜想是不是因为小酒平日里在魔城地位低下,少有露一手的机会? 他刚准备开口答应,唐承影却落在他的头上,传音给他:今日我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办,你自己同小酒过去,路上万事小心。 顾云梦懵懵地点了头,这才想起来还没回小酒的话,忙说道:“走吧!” 唐承影看着两人笑笑闹闹地走远了,一拍翅膀,朝罗刹的宅子飞过去了。 这一次再往妖兽森林走,顾云梦已经把路记得七七八八,就算没有小酒领着,自己也能找着方向。 故而小酒也不用再在前头带路。两人并排走着,一边聊天,一边往林子深处走去。 “说起来,哥哥,”小酒似乎是有些苦恼,蹙着眉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哥哥的真身也是妖兽,如果真要学着猎杀妖兽,会不会有些下不了手?” 顾云梦眨了眨眼睛,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是想到一件事,但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也不算一件事,他是想起来一个人。 他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可能直到昨天,跟小酒絮絮叨叨的时候才提过这个人。 那个人是他初出唐门开始,直到唐门覆没,也没能逃离的一个人。 “好哥哥,你再这么走,要踩到河里去了!” 小酒吃吃笑着,伸手拉了一把顾云梦。 顾云梦这才发现,原来刚刚一脚差点就踩到浅溪里去了。 他听着小酒在一边笑话他,顿时脸红了起来,说道:“别笑了。”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酒见他面有窘态,好奇地扒在顾云梦的耳边问道,“要是心神不宁,我们与其留在这儿,还不如回去。” 顾云梦摇摇头,伸手把小酒拉到旁边,说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心事,刚刚你那么问我,就顺带想到了。” “我问你?”小酒好奇地左顾右盼了一番,“我问了什么吗?” 他大概是小孩心性,刚刚讲过的话也都给忘记了。 顾云梦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你刚问我‘自相残杀’会不会有些困扰。” 经他这样一提,小酒也想起来,但他好像不是很高兴顾云梦的措辞,撅起了嘴巴埋怨道:“我可没说什么‘自相残杀’!” “倒也是。”顾云梦叹了口气,“也谈不上自相残杀把。” 他看着小酒这般天真无邪的样子,隐约看到了初出唐门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哪知道人世间百态,光凭着两三点小聪明,就妄想着能走遍天下。 “所以呢?”小酒还是没能明白,便问道,“这怎么了?” 顾云梦摇摇头:“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的那个,叫‘赵四九’的人么?” 小酒微微一愣,答说:“记得。” “……我真是不懂他。”顾云梦拉着小酒,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我也不记得我上次同你说了多少。但今天我又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揪心。” 小酒点点头,说道:“哥哥你想说就说吧,别在心里总不是个事儿。” 顾云梦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人,他怎么可以对每一个人都那么狠?我、我爹、晚师叔、方宇清,还有唐门三千弟子,这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非要你死我活不可?难道所有人的命,除了他自己的,都可以随他糟蹋么?” 这时小酒却说道:“或许在他的眼里,早已看出你爹是半魔,而方宇清是道修,不能算是凡人了。” 顾云梦略带诧异地看了小酒一眼:“可整个唐家堡,数千凡人弟子,也被他毁了!” “哎……”小酒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谁又知道呢。” “是啊。”顾云梦说道,“但我旧日里并不觉得赵四九有多奇怪。” “不觉得奇怪?” “嗯。”顾云梦点点头,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喜乐,“大概是因为这样的人,凡人界到处都是吧。我总觉得,人只要能吃饱了饭,就开始同别人争些三六九等的事。如果不是你今日说到同类相残,我压根也不会想到有什么奇怪的。” 小酒学做大人模样地拍了拍顾云梦的肩头,说:“别想那么多。” 他样子实在可爱,引得顾云梦发笑:“说到底,人也许都是被自己害死,如果不是他执迷不悟,也不会最后被魔尊杀了!他本在凡人界逍遥快活,是他自己不要。” 顾云梦话音未落,小酒就惨白着脸、浑身颤抖。 顾云梦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小酒抱着自己的肚子,额头上大滴大滴地冷汗往下落,磕磕巴巴地吐出几个字:“肚、肚子痛……” 顾云梦也慌了神,他两个头差不了多少,又都是少年身材,顾云梦只有把他背在背上,急急忙忙往回赶。 忽然间林中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吼叫! 像是有无数妖兽正朝这里奔袭而来! 顾云梦背着小酒拼命往回跑,地震得太厉害,他险些摔倒好几回,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跑的! 眼见着就快到森林出口,后面穷追不舍的妖兽声音越来越大。 顾云梦没有办法,只有背着小酒钻进一处树洞,祈求能侥幸逃脱这一场。 没想到四周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 小酒紧紧抓住顾云梦的衣裳,忍着剧痛,说:“哥、哥,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 一直巨大妖兽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张口就要咬向他! 还没待顾云梦反应过来,小酒一把推开顾云梦,飞身一跃,直直冲向那妖兽! 那妖兽当即一口咬下去! 鲜血喷了顾云梦一身。 “小酒!——” 傍晚时分,唐承影飞回了他和顾云梦住的那间小院。 屋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唐承影不由啧了一声,心想:他跟那个小酒未免也太要好了一些。 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又从屋里飞到院子里的枝桠上等着。 天色越来越暗了。 远处,一个瘦小而佝偻的身影,拖着一样重物慢慢向院子这边走来。 唐承影一开始也没注意到这身影。 知道他越来越近。 头发凌乱、浑身是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颓丧之气。 而他手上拖的东西更让人不堪入目…… 竟是一截断臂! 当唐承影看清的时候,也忍不住惊叫出声: “顾云梦!!!——” ☆、043 043 顾云梦拖进屋的是一段胳膊。 那胳膊上扎满了猛兽的牙齿,因此格外的沉重。 他的脸上、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全是干到发黑的血迹。 就连他那件墨色的外衣,也因为血凝成了一块一块奇怪的形状。 唐承影见状,立刻后怕起来,只是一天没跟着那孩子,就差点出了大事。 顾云梦在凳子上歇了一会儿,才说:“我去洗个澡。” 没等唐承影答应,他就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水声。 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的魔界,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洒下来银白的光束。 就像是月光一样,只能让人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 唐承影站在窗户上悄悄地看着外头。 顾云梦拿了个水桶,把水缸里冰冷的水舀了,往身上灌。 从头淋到脚。 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身上腥臭的味道冲刷完。 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全部抹杀掉。 虽然他离开唐门以来,看过许多生死离别,但没有一次,是像这样直愣愣的鲜血喷在他的身上。 只要稍微一停顿,似乎就能闻到妖兽呼出的那股恶臭的气息。 还有血的腥气。 他被一个才认识几天的朋友救了。 他想忍住不哭,可是实在忍不住了。 害怕、委屈、感动,所有的感觉像洪水一样想他涌来。 他舀了更多的水灌在自己身上,假装他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只是水。 可是越伪装,越伤心。 最后顾云梦抱着双膝蹲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回想,终于嚎啕大哭。 小酒推开顾云梦之后,当场被妖兽咬断了一只手! 那半截胳膊飞得很远,砸到了一棵树,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才掉下来。 鲜血喷在顾云梦的脸上,让他忍不住惊声尖叫! 哪想到,小酒却回头微微一笑,说道:“哥哥,别慌。” 他伸出仅剩的那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结界,将顾云梦笼罩在其中,然后说:“再稍微等一下。” 那时,他的神色是那么的从容。 像在做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样。 然而话音未落! 那妖兽就扑了上来!一口吞了小酒的脑袋! 脖子被咬断,鲜血四处迸射! 刚刚还挺直站着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随即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顾云梦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看那妖兽在结界外头啃食着小酒的身体,浓郁的恶臭穿过结界扑打在顾云梦的脸上。 他不会用灵力,唐承影也不在身边,小酒已死,罗刹也不知道在哪…… 他该怎么办! 他该如何是好! 这时只听那妖兽似乎咬到了什么十分坚硬的东西,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它爬向结界,四处嗅嗅,眼神之中颇是轻蔑。 突然,妖兽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蜷缩在地上打滚! 不过一刻钟,那妖兽的肚子越来越大,直至炸裂开来! 等烟雾散去,顾云梦发现结界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 那妖兽大概已经化为齑粉,而小酒,也只剩一滩血迹…… 森林里也恢复了平静,像是他们刚刚踏入时一样。 顾云梦回过神来,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只剩小酒的那只断臂还在不远处。 顾云梦哭够了,身上的水也干得差不多了。 夜里寒气重,他除了脸上涨得通红,身上差不多冰冷透了。 他这才瑟缩地站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挪地走回屋里。 唐承影衔着干净衣裳在门口等着,等顾云梦一进来,就给他披在身上。 两人相视无言。 顾云梦紧紧拽着干净的衣裳,绕过地上的血污,走到里间的床边。 从门口到厅堂,那节断臂在地上拉了长长的血迹。 顾云梦直直躺倒在床上,像是全身力气被抽空一般。 唐承影忍不住发声问道:“小梦……” 顾云梦没有吭声。 唐承影心急如焚,恨不能化成人形帮帮忙。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底还是怪自己今天没有跟去。 这时顾云梦开口说道:“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 唐承影知道这是在说小酒,即便如此,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正斟酌着,顾云梦又说道:“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么好?” 唐承影只有苦笑。 这话,他没法答。 真相是,未必像顾云梦所想的那样,谁都对他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不过是巧了,还未撕下那层面皮。 不过小酒…… 唐承影叹了口气。 他不是很清楚这个小酒的事情。 但愿,那个小酒,是真心待顾云梦的。 唐承影还是说道:“这是你的运势。” “我的运势?”顾云梦直愣愣地向上看着,好像要透过屋顶看到天空一般,“前辈,什么叫运势?” 顾云梦已经很久没有喊他叫前辈了。 唐承影被这一声前辈愣在了那里。 就算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顾云梦这样叫,也不多。 叫的多的,是唐晚那个不争气的家伙。 虽说叫他前辈,但一点也不听话,倒是为了爱的人,很有勇气。 这还有点后辈的样子。 然而可惜的是,人都已经不在了。 唐承影摇了摇头,努力把思绪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 “运势,就是天命。” “天命……”顾云梦低声重复着,“天命,是你们说的大道吗?” “不是。” “那天命……是什么?” 唐承影飞到顾云梦的枕边,看着那小少年年轻的侧脸,良久,才说:“睡吧。” 顾云梦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他们俩都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原本就没有答案。 去问也好,不问也罢,都不会有一丝丝的改变。 翌日,唐承影醒来的时候,顾云梦已经走了。 外头天色大亮,晴得让人眼晕。 和顾云梦一起消失的,还有小酒的那根断臂。 地上的血迹不知何时被人擦过了,只剩空气中还残留着血的味道。 唐承影叹了口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一拍翅膀,出门寻顾云梦去了。 天色还未亮透的时候,顾云梦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唐承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22节 其实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只要合上眼睛,就是在梦里。 然而梦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多、太杂,他都来不及看清楚,就跳进了下一个梦境。 断断续续地醒来几次之后,才终于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顾云梦不想再在床上躺着了,心烦意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平静下来。 起床、略微洗漱一番,换上外衣,然后带着小酒去往罗刹那里。 昨日他最无助的时候,曾经在心底哀嚎。 换做往常,他一定会问唐承影:为什么你不在? 可是也是昨日他最无助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任何人,都可能不在。 不管曾经达成什么约定、又或者许下什么诺言,都敌不过世事无常。 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 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留在魔城是对,还是错; 也不知道小酒选择救他,到底值不值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 顾云梦一边拖着小酒的胳膊慢慢去往罗刹那里,一边问自己:如果罗刹再让你回凡人界,该如何? 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琴白重要? 突然在此时,答案变得模糊起来。 顾云梦有些无奈地想:原来自己不过是这样的人。 路上行人稀少,但偶尔还是能撞见几个魔修。 他们之间彼此也不认识,因此也免去的打招呼的尴尬。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云梦拖着残肢的关系,那几个人盯着他看了几眼,又四下嘀咕起来。 只是他们声音很小,顾云梦也听不清楚。 况且,他现在已经没心思管那些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早点到罗刹那里去。 在山底的时候,顾云梦碰上了凛真人。 山脚下开满了红色的花,在血红的天空之下显得更加诡异而妖艳。 凛真人难得好兴致,她手上捧着一束刚采的花,头上还戴了一朵,别在耳侧,看起来又娇又俏、十分动人。 “姐姐……”顾云梦轻轻喊了一声,他昨日只吃了早饭,死里逃生,又折腾了一夜,现在真是精疲力竭,连声音都嘶哑不堪。 凛真人闻声回头,只见顾云梦面色惨白,拖着一截残肢。 她也是被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凛真人把花随手一扔,赶紧跑过来,“这是……” 顾云梦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是小酒。” “小酒?!”凛真人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样!” 她眉头紧皱,眼中似有怒火。 也不怪凛真人如此着急,毕竟她原本就是指望小酒能帮她和魔尊牵线搭桥,如今若是小酒死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顾云梦缓了下力气,答道:“昨日,我们去了妖兽森林……” 好在这时凛真人的脑袋还算活络,她看顾云梦神色不对,赶紧止住了顾云梦的话:“先回尊上的宅子再说。” 罗刹一觉起来,除了洗漱更衣,还要赶着去看看琴白。 昨日顾云梦没有来,琴白问了自己一晚上,今日罗刹怎么说也得去小院一趟。 这两个人,还是一日都不给他省事。 罗刹心里埋怨:我叫那小子每日送两只妖兽来,难道他连这个也做不到? 他正想着这事,突然门被人叩响了。 “尊上!小顾来了!” 是凛真人。 罗刹皱了皱眉头:哎这个女人,也是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院子里,打开那扇门—— 看见了面色惨白的少年,和一截残肢。 罗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一个个都是能惹事的家伙…… ☆、044 044 罗刹看到顾云梦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啐了一口:“德行。” 凛真人轻轻扯了扯罗刹的衣袖,微微摇头。 这做得真是又得体,又多余。罗刹心里骂道: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这屋子的女主人了? 但他还是得给凛真人几分薄面,只好说道:“先进来再说。” 顾云梦喝了凛真人泡的茶,嗓子算是缓过来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爱废话的人,干脆一句话就把昨天所有的事都给带过去了:“小酒死了。” 罗刹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这话说得太尴尬了,谁也答不上对方的话。 凛真人赶紧圆场:“小酒是怨灵,没那么容易死的。” 罗刹白了她一眼,说道:“那这节胳膊什么东西?” 他这么一说,凛真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罗刹又说道:“你是挺有本事的,弄死一个琴白,再弄死一个小酒,比我这成魔的还厉害,弄死身边的人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不如来入我魔修,我保你两百年内飞升,你看如何?” 他这话说得声音连点起伏都没有,平铺直叙的,像是面前摆着一本书给他念出来的一样,只是连个顿也没有打,一连串砸下来,反而更加戳心戳肺。 顾云梦低着头,无言以对。 “废物。”罗刹骂道,“现在连吱个声都不敢了?” 顾云梦摇摇头,说道:“你说的都对。” 罗刹看他这幅样子,剩下的话也骂不出来了。他看了一眼凛真人,对方心领神会,立刻说道:“知道错了就好了。现在也不是没有办法。” 凛真人把那断臂放在桌上,倒了杯水递给罗刹,笑着劝道:“魔尊大人,小酒还有一线生机,你就行行好吧。” 罗刹嗯了一声,信手拈出一张符,又伸手点了点水,就在符箓上画了起来。 屋里顿时像是卷入另一篇时空,明明这桌子还是桌子、椅子还是椅子,却觉得仿佛置身于云层之间…… 这感觉太过熟悉,惊得顾云梦从桌上跳起,直直扑向罗刹,把他的法诀当即打断! “你疯了吗!”罗刹话音未落,就被法力反噬,吐出一口鲜血! 凛真人也骂道:“你连魔尊也不放过吗?!”她当即化出灵力所聚的弓箭,瞄准顾云梦的脑袋,准备随时要他的命! 只见顾云梦面色惨白,紧紧抓住罗刹的肩膀,一刻也不肯松手。 罗刹勉强擦了擦嘴上的血,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你用坤乾。”顾云梦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我不想你死。” 凛真人的箭还比着顾云梦的太阳穴。 罗刹叹了口气,冲凛真人摆摆手:“行了,都歇会儿吧。” 他把顾云梦从身上扒下来,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顾云梦还是紧紧地抓住罗刹的袖子,一步也不敢松开。 罗刹又费劲地把顾云梦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他想起来了,琴白救那个活死人,最后用的坤乾大法,倒行逆施,把一身修为给那死人重新做了阳寿。 所以顾云梦以为他也要用坤乾,给小酒还魂? 罗刹瞥了一眼顾云梦,见这孩子驼着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法术中断,也是会要人性命的。”罗刹慢条斯理地说道。 顾云梦瞪大了眼睛,满眼不知道是惊恐还是后怕。 罗刹一看顾云梦这呆样,啧了下嘴,还是转向凛真人:“阿凛,你跟他解释吧。” “解、解释什么……?”凛真人嘀咕了一句,只见罗刹微微蹙眉,有些不爽,她脑子立刻转得飞快:“小顾弟弟。” 顾云梦转头看她,真是一叫一动,呆若木鸡。 “小酒是怨气所凝化而成,本就不存在性命之说,你今日将他残臂带来,魔尊为他重新聚气,便能恢复了。”凛真人一边说,一边偷偷瞥了几眼罗刹。 凛真人一边安慰着顾云梦,一边想着:这个顾云梦到底是什么来头?连魔尊都被他牵着鼻子走,是不是该先下手做掉,以绝后患? 还没等她想清楚,只听罗刹说道:“行了,安静点在旁边看着就行。” 罗刹这次重新点了清水,在符箓上画了起来。这一次倒是进展得很快,他们三人所在的屋子里很快凝出一股黑雾,笼罩在那断臂之上。 然后叮叮咚咚地一串声响,原来是小酒胳膊上那些妖兽牙齿一颗颗落了下来。 黑雾越聚越紧,越凝越小,逐渐凝成一个人的形状,而那胳膊也融入其中。 半柱香之后,小酒笑嘻嘻地站在了大家面前。 罗刹看到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骂道:“成天就知道给我惹事。” 小酒被骂了也不见难过,兴冲冲地跑过来抱住罗刹的衣袖,说道:“反正魔尊会来救我,惹事也没关系。” 罗刹把小酒拎起来往门口一扔,说道:“你当重塑灵身跟吃饭喝水一样么?你那些被妖兽啃掉的灵识是不会回来的,只怕你下次再这么回来,就跟门口那石头、树一样,光有个样子,连句话也说不全了。” 小酒仍是嘻嘻笑着,从门外跑回来。 凛真人也是一脸笑意,像是松了口气。 只有顾云梦一个人心底一惊。 他又想起了小酒的话,难道魔修真的不把怨灵当做人看,才能这样轻松随意地就把话说出口吗? 唐承影飞到这儿的时候,罗刹那儿四个人正在吃饭。 小酒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看起来格外晃眼。 罗刹远远就看到这只木头鸟:“你来了啊。” 唐承影没吱声,飞到顾云梦的肩膀上,直勾勾盯着小酒看。 凛真人之前没当这鸟还有什么奇的,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能让魔尊开口说话,看来这鸟里头也藏了个人物。 她心里咯噔一声,再看顾云梦的时候,眉头不由紧紧锁住。 小酒见状,有些不安地问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凛真人这才回过神,赶忙说道:“不小心咬了舌头,真是痛着了。” 此时罗刹发声了:“既然你来了,就把他带回去歇着吧。” 唐承影啄了一下顾云梦的肩头。 顾云梦放下碗筷:“那我就先回去了。” 罗刹没有答话,只摆了摆手。 凛真人没有来送他。 小酒把他送到门口,还想再送,顾云梦没让。 顾云梦同小酒说:“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可是路上很危险!” “不打紧,有他在呢。”顾云梦指指唐承影,微微一笑。 那笑,说不出来的苦涩。 小酒憋了半天,虽然依了顾云梦,但一直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的身影,直到消失。 回去的路上,唐承影忍不住问:“昨天那胳膊,不是那个小鬼?” 顾云梦人还是有些恍惚,说道:“是他。” “那他怎么……”唐承影也有些犹豫,他知道修真者到了大境界,确实可以脱离肉体,但是小酒满打满算也只有一百年的修为而已。 顾云梦顿了顿才说:“他不是人。” 他大概也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前因后果讲清楚,或是怎么样才能把罗刹和凛真人的冷漠说出来,干脆直接把唐承影摁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记忆回放,看得唐承影一阵沉默。 最后只说:“这孩子对你不错。” “我知道。”顾云梦应道,“我记着的。” 罗刹吃过饭就进了他那间装宝贝的小屋里,还把门咔哒一声落了锁。 凛真人慢了一步,连一句话也没说得上。 她心里不爽,又看小酒迟迟不回来,脸色更加难看,在院子里随便找了处阴凉靠着,等小酒回来。 她现在心里火气大得很,只想找个人说一说。 “好姐姐,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小酒突然出声,把凛真人吓了一跳。 她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事?” “我看书上说,过去有位飞升的魔君,给他的怨灵吃了一只上古灵兽的兽魂,然后这怨灵修为激增,也顺势飞升了。”小酒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问道,“是真的吗?” 凛真人盯着小酒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当然,是真的。” ☆、045 045 后来顾云梦跟唐承影回去以后,直接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他大概是心里头那根刺给拔了,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天亮。 唐承影怕他心里烦闷,变着法子想让顾云梦找些事情做做:“乾坤袋里的东西也不见你打点,不如就今天抽空理理算了。” 袋子里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不过几件衣服,几本旧书。 “不知道皇上现在如何了?”那几身衣服都是在宫中做的,顾云梦叠着叠着,想起了宫里的事儿。 包括那时脾气有些乖戾的琴白。 想到那时动不动就取人性命的琴白,顾云梦忍不住微微撇了撇嘴。 唐承影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边,他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坐起来也很费力气的样子,总是找个什么软腾的地方躺着:“他啊,活得比你好就是了。” 顾云梦哼了一声:“你说他信道信成那样,会不会满世界找琴白?” 唐承影翻了个身:“他是肯定要找琴白的,估计一直要找到他生命结束为止。” 顾云梦想了想,其实有些可怜。 他不明白好多事,比如为什么琴音会杀了宫人,为什么要留给皇上冬暖夏凉的神迹。 “前辈,你说那时的琴白是怎么想的呢?” 唐承影背对着顾云梦,他想说幸好刚才自己翻了个身,不然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顾长夏死后,琴白的天魂虽然归位,也带了顾长夏的魔气,因此有些行为,并不能用道法去解释。 平时顾云梦不去问也就算了,如今提起来,这话也没法说。 唐承影只得换了个话题:“你听听,外头是不是有人敲门?” 是小酒来了。 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小酒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神神秘秘地背在身后,脸上全是得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厉害一样。 顾云梦一见他就笑了:“我哪里知道。反正一定是什么宝贝。” “那当然!”小酒把食盒往桌上一撂,“你看这个!” 他把东西拿出来,是一本书。 顾云梦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自己心扑通扑通地用力狂跳,他直觉就觉得,这是小酒之前同他说的,救琴白的秘籍…… 顾云梦张了张嘴,却没胆子问,只觉得眼眶一阵湿热,只能呆呆地盯着那本书…… “好哥哥,你看傻了吗?”小酒笑着把书塞进顾云梦的手里,“先吃饭呗,吃完再看。” 顾云梦拿着书,只知道重复说着:“好、好好……” 饭当然是随便扒拉了两口就算完了。 不仅顾云梦,连唐承影也是死死盯着这本书,眼神恨不得在这几张纸上烧两个洞出来。 这本东西,也谈不上书,连个封皮也没有,破损的厉害,要是扔在地上,恐怕还会被别人当做哪儿扔出来的废纸。 小酒让顾云梦从屋里找了点白纸出来,说:“我也不知道魔尊会不会发现这书不见了,哥哥你还是快些把它抄下来,往后在家里慢慢看。” 他想得如此周到,顾云梦是真挺感动的:“要是魔尊知道了,会不会罚你?” 小酒咧嘴一笑:“他才不会,上次我把他那把匕……短刀卖了,他也就是给找回来了,什么也没说。” 顾云梦手上拿了纸笔一边抄着,一边同小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毕端刀?” “啊不,就是短刀,我刚说错了。” “魔尊真是收了不少宝贝呢,后来怎么寻回来的?” “总之就是回来了。” 顾云梦停了手中的笔,抬头问道:“你在魔尊那儿样样不缺,为啥要卖那把刀?” 小酒哼了一声:“我嫌那刀不爽,明明就是个死物,魔尊还把它放在屋子里精贵养着,凭啥?” 顾云梦心想:原来是吃醋了,便开导小酒说:“说不定是个上古神器,卖了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小酒不置可否,只笑了一下:“哥哥还是快点把这东西抄好,我今日得早些回去,省得出了什么岔子。”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顾云梦也放下闲扯,专心致志抄起了书。 这时小酒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停在书架上的唐承影。 唐承影自小酒进来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停在上头观望。 被小酒这么冷不丁地看着,唐承影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这时小酒对着唐承影扬起了嘴角。 然而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唐承影仔细看的时候,小酒正忙着帮顾云梦研墨。 难道是他这几日折腾得灵力衰竭,产生了幻觉? 小酒走后,顾云梦和唐承影才得以认真看这纸上到底写的什么。 因为刚刚发生的那件怪事,唐承影心底对小酒多少有了些微妙的感觉。 他心想:指不定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者是因为昨天罗刹对他说了话,那小鬼又在找茬。 唐承影便把这一肚子话压了下来,毕竟,当务之急是顾云梦手上的这几张纸头。 “……北斗有七星,行其光,而照九州,今以北斗为数,作七星阵,可聚气续魂,滋养天年。” 顾云梦念完这句,心中有些顾虑,便问唐承影:“七星阵?真有这个东西么?” 唐承影点点头:“确有此阵,但是七星阵法早已失传,传说中不仅阵法精妙,还需要以上古灵兽驱开此阵……” 他说到这里也是一愣,抬头看了一眼顾云梦。 确实,如果真是七星阵法,上古灵兽,眼前不就有一只么? 顾云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点头说道:“只要按阵法所述,就可以救琴白了?” 这实在是有些过于简单,让他和唐承影不由眉头微蹙。 于是他往下又读了一段:“聚天地之气,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北斗之术逆天改命,一步错,则毁伤术者根本。切三思!” “这话也是不假。”唐承影分析道,“所以罗刹不同意你留下也是对的。万一伤到你这只开阵的灵兽,在琴白那里他也不能交代。” 顾云梦也同意他的说法:“而且罗刹自己受了很重的伤。” “他受了重伤?” “对,我昨日早上太过鲁莽,害他吐了血。后来凛真人才告诉我的。”顾云梦说到这里有些愧疚,“据说是仙魔大战留下的旧疾。” 唐承影了然:想也是,琴白借机登仙都被打得魂飞魄散,罗刹又能好到哪里去。只是之前他们都没在意过这一点罢了。 想到这儿,唐承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顾云梦也跟着有些懊丧:“这七星阵……” “七星阵做不做,取决于你。”唐承影说道,“现在只剩你我了。” 顾云梦还是有些担心唐承影,他做错的事情太多了,他已经没有信心相信自己还能做成什么:“前辈,我曾答应你,百年之后,将你送还给玄歌老祖……” 唐承影一拍翅膀:“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先不说咱们这儿早都过了百年了,就是你死了,罗刹把我送去逍遥世界也是顺手的事儿。” 听他这么说,顾云梦才安下心来:“好。” 此时唐承影突然想起来,说道:“那一日你跟小酒单独出去那天,其实我去了罗刹那里。” “你去他哪里做什么?” 唐承影说:“之前我陪你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总觉得那院子十分怪异,好像还有其他人在。但是你我只见过罗刹、凛真人和小酒,如果有人停在院子里窥伺你我,那我们之后的处境便很难讲了。” 顾云梦摇摇头:“你忘了,炼成傀儡的方宇清也在。” “这是你有所不知了。”唐承影解释道,“傀儡,非生灵,更非修真者。我那日是在庭院里探得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灵识。” 这下顾云梦也听出不对了:“你的意思是,罗刹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十分厉害的修真者?那罗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存在?” “不好说。”唐承影说道,“我那日也是一场空,最后什么也没探出来。” 顾云梦苦笑道:“过去在苏狸那儿是罗刹在盯着我们,如今在罗刹这儿,又不知道是谁在盯着我们。我但愿是个省心的人吧。” 唐承影叹了口气:“是吧。总而言之,还是先将七星阵的事情琢磨透了再说别的。” “这阵法中有几处你看得明白么?”顾云梦问道。 唐承影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才说:“这……这恐怕是魔界专用的一些传讯字符,我看不明白。” 顾云梦想了想说:“那我们该去问谁?” 两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凛真人。” ☆、046 046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你找她,她偏巧就来了。 凛真人来的时候,顾云梦刚把七星阵的法诀收起来。 凛真人今日是空手来的,她自己有事要同顾云梦说:“好弟弟,姐姐有一事求你,不知可不可啊?” 顾云梦忍不住偷偷看了一样唐承影,那肥鸟老早飞到书架上躺着,眼睛闭着,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 看来唐承影是不管这事了,顾云梦才答说:“当然是好的,姐姐尽管说就是了。” 凛真人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可以进入人的记忆,此番我是求你帮我在魔尊记忆中寻一样东西。” 顾云梦吃了一惊,这无异于摸老虎的屁股,可不是儿戏,立刻回绝道:“可惜我灵力早被封印,恐怕不能完成姐姐的心愿。” 凛真人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若是能解了你的封印,这忙,你愿不愿意帮?” 顾云梦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姐姐是要寻什么东西?” 凛真人见还有一线希望,赶忙说道:“我之前没看清楚,我只知道是一个红木的盒子,上面花纹华贵繁琐。魔尊对它十分爱惜,我想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主人又是谁。” 她说完脸上飞出一抹红云,全是女儿家的娇羞。 顾云梦心下也明白了,凛真人是怕魔尊有了心上人。 “你若担心封印,可服下这个。”凛真人将玉瓶递给顾云梦,说道:“传言上古灵兽皆有传承,你若是解开封印自然懂得如何操控灵力。” “这是什么?” 凛真人微微一笑:“这是碧露丹,又称还魂药。没凉透的死人吃了都能复生,里头有什么,不必我多说了吧?” 顾云梦虽然还想问,但是凛真人这样说了,他反而开不了口,只能点点头:“可就算我恢复灵力,也要近了魔尊的身才能……” “这你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凛真人说道,“你这么犹豫,是担心这丹药么?” 顾云梦摇摇头。 凛真人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恢复了灵力,还担心区区几个妖兽就能伤得了你么?恐怕你会在这魔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实在害怕,这碧露丹,我吃半颗,你吃半颗,能安心了么?” 这时唐承影扑棱着飞了下来,挡在顾云梦的面前,对凛真人说:“他的封印岂是你一般人能够动得的?若是解开难保不会被你魔类抓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凛真人起身向唐承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见过前辈,之前还有轻慢,还请前辈多包涵。” 唐承影受了一礼,却不打算回应,仍旧下巴抬得高高的,傲慢地看着凛真人。 “前辈既然一直在旁看着,肯定明白我对魔尊一片心意。”凛真人重新坐下来说道,“小顾弟弟有恩于我,若有我力所能及之事,定当全力以赴。再者,小顾弟弟并非灵智未开,又有魔尊看管,就算有人心存窥伺,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凛真人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唐承影回头看了一眼顾云梦。 那小子眉头微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承影问道:“这封印是你爹留给你最后的东西了,要还是不要?” 他这话当然是问的顾云梦。 要,就是平平安安,继续磨着日; 不要,就是前路坎坷。 顾云梦突然站起来,跑到书架上,把七星阵拿出来拍在凛真人面前:“我答应你的话,你能答应我吗?” 凛真人拿着七星阵的图谱仔细看了一会儿。 她最终还是把图谱放了下来:“这件事不行。” “为什么?”顾云梦问道,“这图谱有什么问题吗?” 凛真人摇了摇头:“这图没有问题。” “那是为什么?” 凛真人把纸送还给顾云梦,再次向唐承影行了礼:“前辈,七星阵阵法缜密,需要稳定而强大的灵力支撑,而晚辈仅仅三百年修为,根本做不到撑起阵法,实在是抱歉了。” 只听唐承影问道:“要多少灵力才能够撑起阵法?” 顾云梦把图谱又拿过去,凛真人无奈,只能将纸一张张铺开,指着魔文处说道:“这里所述,是一位飞升的大能所实施的阵法,他也耗去了自身灵力的三成,换做普通修真者,至少要有化神期的修为才能勉强支撑。” 唐承影略一沉思:这意思难道是还要回去找罗刹么。 这时却听顾云梦问道:“姐姐你之前说,我解开封印在魔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我解开封印之后,会有多少灵力?” 凛真人被他问得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唐承影心里悲叹一声:看来此事已成定局。 良久,凛真人才说:“上古灵兽,天生灵力非凡,只差一次雷劫便能飞升。撑起这阵……绰绰有余。” 顾云梦二话不说,打开玉瓶把碧露丹吞了下去。 凛真人和唐承影皆是被他震在当场。 “小顾你……” 顾云梦笑了起来,不知为何,看不出快乐,更多的是苦楚。 砰得一声,机甲百灵炸了开来! 浓雾散去后,化为人形的唐承影眉头紧锁:“你……” 顾云梦的封印确实解开了,充实而强大的灵力顺着契约将唐承影岌岌可危的魂魄也修复了。 凛真人呆在一边,根本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值得吗?” 顾云梦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唐承影见他心意已决,便转过身对凛真人说:“姑娘,图谱的事,就拜托你了。” 他身高九尺,穿着玄色袍子,过分硬朗的轮廓和身上隐隐散发的仙气让凛真人一阵瑟缩! 是仙人!不,半仙! 她顿时慌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承影见她神色有异,问道:“还有什么难处?” 凛真人拼命摇头:“不、不,仙尊、不……” 此时之间顾云梦身上又笼罩起一层烟雾。 唐承影喊了两声也不见顾云梦回应,心中颇有疑虑。 凛真人这才像回过神来一般,说道:“仙尊,小顾弟弟恐怕是在受传承。” 唐承影心中也是这样猜测的,接下来他必须为顾云梦护法:“你去屋外布聚灵阵,用怨灵灵气把屋内的仙气掩了,我要在屋中为他护法。剩下一切事,等他出来再说。” 凛真人领命告退之后,唐承影对着那一团迷雾中的顾云梦轻轻叹了口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047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23节 047 凛真人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屋子的。 唐承影身上的威压实在太过可怕,几乎要将她的心都给压爆了。 一到院子里,她更是发现事态非同一般。 整片天空都被浓重的紫气所笼罩,一看就是高人渡劫之势! 凛真人一咬牙,迅速摆出一个十里八方聚气阵,然后右手捻出一张金色符箓,低声念了几句咒令,径直向山上砸去! 这一系列做完,凛真人才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剩下就看你的了……” 不过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跑来。 那人穿着一身红衣,个头娇小。 正是小酒。 凛真人看到他,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来了。里头不好了,那只破鸟是个半仙!” 小酒不禁皱眉:“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那我们要怎么办?他现在已经吃下碧露丹了。” 原来凛真人去找顾云梦这一段,也是这两人计划好的。 顾云梦在这魔界根本不认识几个人,就算他想要问七星阵的虚实也不过就是挑个机会同凛真人开口罢了。 况且图谱中,小酒还故意耍了个魔文的心眼。 因此小酒看凛真人这慌张的样子,不仅丝毫没有忧虑,反而安抚道:“好姐姐,这不是正好么?” 见凛真人一脸疑惑,小酒又说道:“姐姐可别忘了,我们这是魔界。他这半仙的仙气越是浓郁,越是羊入虎口,你不必怕,自然有人急着来收拾他。” 但凛真人仍是有些害怕:“那顾云梦解开封印之后,也不好对付,如果他俩联手该如何是好?” “姐姐你可真是健忘。”小酒轻笑道,“他俩从头到尾不都是联手的吗?” 凛真人稍微冷静了一些,也笑了起来:“说的也是。” 那日小酒送走顾云梦之后,便回头同凛真人商议这件事。 顾云梦在魔尊眼中非比寻常,凛真人誓要拔了这根眼中钉,而小酒也不甘做个任人鱼肉的怨灵,想要吞噬高阶妖兽的魂魄进阶成为真正的魔修。 小酒说道:“好姐姐,那妖兽林子你还不知道么?那儿有妖兽,几时出来,谁还能比我清楚?我身上那一口,可不是让那臭东西白咬的!” “就你心眼多。”凛真人夸了一句,她心里暗暗赞叹:小酒不惜诈死也要骗得顾云梦对他掏心掏肺,看来她这次真是找了个牢靠的伙伴。 “我听尊上说到他的时候就留了心,”小酒说道,“好姐姐,顾云梦这样的妖兽,可不是天天都有的。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哪有不珍惜的道理呢?” 凛真人点了点头:“你让他抄的那张图谱到底是哪儿来了,还有模有样,要不是因为你同我说了一句,我也要信以为真了。” 小酒嘿嘿一笑:“尊上那儿的书多了,我随便抄几本拼一拼不就出来了么?” “是你机灵。”凛真人暗自惊叹:区区一个怨灵,竟然能仿出一个扒皮抽魂的七星阵…… 这小酒,真是万万不得小觑。 凛真人想到这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小酒看她一眼,莞尔一笑:“姐姐,我们可是魔修啊。” 魔修。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此时,罗刹又在用符箓擦着那把宝琴,他每天一有空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枯燥地重复这单一的举动,只为他的小师弟能够早日复原。 琴白蜷缩在一边,他气息微弱太过微弱,勉勉强强才能跟罗刹能聊上几句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罗刹一个人在抱怨。 “你这小东西,和那什么顾云梦一日不见,就跟我要死要活的。”罗刹恨恨地骂道,“都是登临大道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儿女情长的?你跟他不过见了几日?知他多少?就这么连人带命的全都贴给他?人家领不领你这份情?” 琴白没吭声。 罗刹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想来想去无外乎中心思想都是“要你管?” 不过这次他想错了,琴白并没有那么想。 琴白其实在想另一种可能。 世上有三千世界,是否在别的世界有和自己同名同姓的琴白,也有和顾云梦同名同姓的人? 那样的两人,不是仙人、也不是唐门弟子,那样的两人会如何相遇、相知? 修为重来,道阻且长,琴白从一开始还能在梦中逗两下顾云梦,到如今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他都有些不敢入那人的梦里。 梦中的那些依恋、埋怨、争吵、拥抱,全都历历在目。 然而就像一个虚无的誓言,反而徒增了两方的烦恼。 “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罗刹瞧琴白半天没有说话,忍不住说道:“我都是乱说的,你那心上人讨喜得很,连我养的那个小东西都愿意为他卖命。” “你养了什么?”琴白突然发声问道。 “小酒,那个经常进来打扫的怨灵。”罗刹说道,“之前总是穿黑色的衣服,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爱上穿红色,倒也好,屋子里本来就空,这样看起来稍微热闹些。” “怨灵是什么?” 罗刹听他这样问,微微皱了眉头:“怨灵,不就是人死了之后的气么?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过去没听师兄说过,”琴白答道,“听起来,你挺喜欢那个‘小酒’的。” 罗刹摇摇头:“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多少有点感情。但是到底,还不及对那把匕首的。你倒好,说送就送人了。” “是我错了。”琴白低声说道。 他之前赠予朱棣的那把匕首,其实是罗刹还在天山派、还叫做罗生的时候,为尚无法器、无法入门的小师弟亲手炼制的护身法器。 那时候琴白因为仙魔大战彻底与师兄对立,所以丝毫不在意地就将匕首送给了朱棣。 后来听闻周六说罗刹特意回来找这把匕首,又为他和顾云梦将玄歌门一网打尽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有许多事,只是因为自己太过幼稚。 最终只汇成一句:错了。 罗刹把琴放回原位,然后双指一捻,将手上剩的符箓烧了:“事到如今也不必着急了,顾云梦既然是上古灵兽,寿命与仙人也差不了几日,虽然靠符箓聚气有些慢,总比走歪门邪道要强些。他两日都没有来我这儿请安,我是该替你去看看了。” 他说罢便走了出去,顺手把房门又关上。 快得让琴白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完,又或者,是故意不想听师弟这样生分地说话。 谁知道呢。 ☆、048 48 罗刹离开之后,琴白歪在椅子上,渐渐有了些睡意。 忽然之间,他却感到一阵冲击性的灵力向他涌来! 铺天盖地地,几乎要废去他整条命! 他整个人蜷缩在斗篷里,根本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但没过多久,这一切便平息了。 那斗篷一动不动,好像里面的一切,已经完全静止。 罗刹在路上就觉得天色有些不对。 魔城的天空今日不知怎么,竟然变得有些雾气朦胧,红光没有往日那样可怖渗人,反而透露出一股富态而祥和的感觉。 这怎么可能是魔界? 罗刹心中生疑,伸手捻了一指诀,转眼就到了顾云梦的小院。 院子外面,凛真人规规矩矩地在路中央打坐,她双目紧闭,没察觉到罗刹的靠近。 “阿凛,你在这儿做什么?” 罗刹突然出声,吓了凛真人一跳,她慌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尊上,你来了。” 罗刹瞟她一眼,没吱声,心想:说的倒像我不能来了一样。 凛真人看罗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又赶紧说道:“尊上来了真是太好了,我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罗刹平日里最烦的就是女人这种话说一半、还要撒娇半天的破毛病,一听凛真人这么说,他脸便挂了下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凛真人难得看罗刹来脾气,本来做的事情就没有理,这会儿心里更是害怕:“不……就是顾云梦的封印解了,这会儿在受传承,仙君叫我在外面受着,把仙气掩了……” 她竹筒倒豆般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罗刹听得一头火气,强强忍住没有发作:“谁给她解的封印!” 凛真人吓得不敢回答,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一声轻笑传来。 原来是小酒又冒了出来,他眨眨眼睛,讨好地说道:“尊上可别气了,事已至此,还是护住哥哥的命重要。” 此言不假。 罗刹只得叹了口气,忽然心中咯噔一声,忙问凛真人:“你刚刚说仙尊?什么仙尊?” 琴白被他藏在屋子里,四周也画好了隔绝仙气的符箓,难道他偷偷溜了出来?! 凛真人愣了一下,她从没见过罗刹如此慌张的样子。 这位万人敬仰的魔尊头上冷汗直冒,见凛真人不答他的话,又追问:“到底什么仙尊!” “是那只鸟!”凛真人不敢再耽搁,立刻回说:“顾云梦封印冲开之后,那只鸟变成了人形,是个半仙!” 她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魔尊分明认识那只鸟,为何现在又好像…… 听她这么说,罗刹这才冷静下来:“是他。” 他眯了眯眼睛,差不多都忘了这只鸟了。 “你做得不错。”罗刹冷冷地夸了一句。 他其实不想多说这些废话,只不过看凛真人神色有异,怕自己刚刚露了什么马脚,只能想个别的招数把这女人的注意给转移了。 果然,凛真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罗刹转头看向小酒:“你怎么在这儿?” 听他这么问,凛真人心头一紧,赶紧看向小酒。 之间小酒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看见尊上出门,就偷偷跟着了。” “就你聪明。”罗刹随口夸了一句,也没往心上放。 凛真人暗暗送了一口气,偷瞄了一眼小酒,只见这鬼灵精嘴角上扬,无限得意。 罗刹布了几层阵,把残存的那点灵气和仙气都清干净了。 小酒在一旁闹着说:“尊上,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这怎么能知道?”罗刹骂道,“总之,你等着就是了。” 小酒把嘴一噘,嘟嘟囔囔地找凛真人玩去了。 罗刹看着他跑远了,眉头才重新皱上:顾云梦恢复了灵力,那魔界便不能再让他栖身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琴白和顾云梦之间是有共生契约的! 如果顾云梦的封印解除,那么突然之间那么充盈的灵力涌进琴白重伤的身体,会不会让他爆体而亡?! 罗刹想到这里一阵害怕!来不及多说,直接一个诀捻出,飞身回了宅邸! “尊上回去了。”凛真人拍了拍在一旁假寐的小酒。 这小少年双目睁开,眼神里是不同于往日的冷漠。 天空中渐渐凝出了一朵紫色的云,盘旋的小屋的上头。 “天雷来了。”凛真人忍不住感叹道,“这一道劈完,就该我们动手了。” 小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扔给凛真人:“你查查看,东西是不是都齐了。” “朱砂、沉香、佛手、曼陀罗……”,凛真人边数边笑,“都是你编的那些东西,齐活了。” 小酒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扇子,啪地一声打开,遮住了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眼眸低垂,不知看向哪里。 天上那朵云由紫变黑,隐约有雷电闪过,终于是要降下天雷了。 小酒看了一眼天上的云,用那扇子掩着自己的半张脸,大笑出声:“顾云梦,该是我们算总账的时候了!” 一柱香后,那道天雷不出意外地劈了下来。 又过了半柱香,顾云梦和唐承影走了出来。 虽然天雷将顾云梦的衣裳都劈烂了,但他整个人容光焕发,似乎从没有这么精神过。 气质和谈吐也变了很多,不仅凛真人微微愣了一下,就连唐承影的心都在微微打鼓。 小酒赶紧跑上来抓着顾云梦的衣袖说道:“哥哥,你可终于出来了。” 他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跟刚刚可真是判若两人。 顾云梦看到小酒,脸上终于带了一丝笑意。 他本就生得好看,得了传承之后,更是多了一份超凡脱俗的韵味。 而如今这么一笑,还多了份仙子落凡的奇妙美感。 “终于出来了。”顾云梦点头应道。 “小顾弟弟,”凛真人发声说道:“不如趁这会儿护法结界都在,你先将七星阵布了?反正你已经恢复了灵力,我的事,不急于这一时。” 她言辞恳切,像是看顾云梦灵力暴增,特意做的顺水人情。 唐承影也附和道:“她说的不错。” 顾云梦点了点头:“有劳各位了。” 凛真人拿着图谱一步一步地说着,她心里十分紧张,她怕罗刹突然回来,但是事已至此,早无回头路可走了。 小酒欢欢喜喜地跟着将东西摆在宫位上,时不时说两句俏皮话,真是任谁看了都喜欢。 唐承影靠在一旁的树上,远远地为顾云梦护法。 而这事件的主人公,一言不发,只是带着一种让人很难言喻的神情按部就班地布置阵法。 如果一定要对这神情下个定义。 它应当叫做,温柔吧。 最后只剩咒文的咏唱了。 图谱上说,需要灵兽走到阵的中央,施咒者咏唱咒文,用灵力催开阵法,然后,灵兽作为媒介,将天地间纯净的灵气汇集到伤魂上。 “小梦。”唐承影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顾云梦回过头来。 “你真的都想好了吗?”唐承影还是问道,“万一反噬,你可能也会……” “前辈。”顾云梦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做任何事,都会有失败的可能。” 特别是在他刚刚接受的传承中,包含了数百万的梦境与回忆。 千千万万的痛苦、与万万千千的快慰。 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明白活着的苦与乐。 顾云梦说道:“我知道,再过一段日子,也许我就不再会为琴白做到这般地步。日子再往下过,我会忘了我和他过去的一切,就像现在,其实,已经有些记不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到最后,我会一无所有。” 唐承影怔怔地听着。 “生命本就是一场由记忆构成的旅途。”顾云梦继续往下说,“如果失去了记忆,活着,只算一具行尸走。我正在失去的,就是我的全部。但我,也可以选择把他找回来。” 他说得没错。 “我可以选择平平庸庸、安安稳稳的一生。”顾云梦笑了,“可前辈,那并不叫活过。最多,只能算是来过这世上,不是吗?” 他说完这句话,踏入了七星阵的正中央。 唐承影背过头去,不愿意看这一幕。 但那咒文的声音确确实实地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会好的。 他在心底默默祈愿:一切都会好的,马上就要结束了。 ☆、050 049 罗刹心急火燎地赶回家中,一推开房门,忍不住怒吼道:“你在做什么!” 琴白的斗篷不知何时掉下来了一块,露出他满是汗水的脸庞。 而他本人正无比艰难地、一点一点爬向门口。 直到他抬眼看到罗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般,说道:“师兄……” 他这一声师兄叫的,仿佛一把刀,在罗刹心上拉了好长一个口子。 罗刹赶紧把他扶起来:“怎么回事!” 他问完又后悔:琴白现在这么虚弱,哪里分得出精神来回他话。 罗刹只得先把琴白抱到一边的椅子上,他是想把体内的灵气渡一点给琴白,又怕魔气反而伤了琴白的根本。 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自己过去还是道修时,为琴白打造的那把匕首。 那东西后来又在琴白身边待了好些年头,沐浴正统仙气,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麻雀虽小、好歹也是块肉。 罗刹二话不说,立刻从旁边的红木盒子里,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把匕首。 也就只有一眼而已,顷刻之间,那把匕首已经化为齑粉。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纯正的灵气,在空中腾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然后缓缓进入了琴白的身体。 那墨色斗篷中的男子,发抖的嘴唇也慢慢平复下来、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一丝健康的红润。 直到这股灵气完全耗尽,琴白才终于缓了过来。 罗刹终于放下心来,抱怨了一句:“臭小子,那东西我还打算留着的……” 可不是么,他亲手为琴白打造的、又千辛万苦才拿回来的宝物。 不过,能换小白一命,也算值了吧。 “师兄,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好了,难道……?!” 罗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还是这么傻。 “你那心肝宝贝的封印不知道被谁解了,灵气到处乱蹿,”罗刹拿袖子把琴白额上的汗摸了摸,“真是差一点点就要了命了。” “带我过去吧。”琴白眉头一皱,“他那小傻子,要是被人抓走了怎么办。” 后半句虽然是嘀咕,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了罗刹耳朵里。 这位师兄心里叹了口气,心说:真是着了魔了。 “阿凛和小酒都在那儿盯着,能出什么事情?”罗刹扶着琴白站起来,“我看你真是疯魔了,成天到晚胡思乱想。” 琴白身体才刚刚见好,这会儿走路还有点犯晕,被罗刹骂了也不吭声,就安安静静地往前走。 罗刹当然知道琴白这脾气,跟在一边无奈地说:“好好好,依你。” 顾云梦孤身一人站在七星阵的中央。 七星阵的法诀不知何时已经刻在他的脑子里,只要张开嘴巴,就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他开始觉得,已经有些无法控制。 就像这符文自己有灵力,反而将他死死地摁在阵法中央。 脚,变得无法挪动;胳膊,也变得无比沉重;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成了奢望。 汗,顺着额头淌进了他的眼睛,然而他却连眨一下眼睛也做不到。 他努力看,只能看见唐承影的背影,却也越来越模糊…… 突然之间,一张笑脸映入了他的视线。 小酒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他的面前。 “好哥哥,”小酒轻掩嘴角,“或者,还是喊你——顾云梦,比较好呢?”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扇子,轻轻一打,遮住了半张脸。 只留下一双乌黑的眸子,笑意盈盈。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托你的福,我被那位大人抽了生魂,又关在招魂幡里受冥火锤炼、万鬼啃噬,如今终于有机会,一起回报给你。” 顾云梦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说的话、做的事、还有那个眼神—— “不错,”小酒点点头,“我是你的旧相识。” 玄歌门——赵四九! 琴白和罗刹匆匆赶来,却只见到了…… 恐怕是琴白漫长生命中,最无法承受的一幕—— 一只百灵鸟一次次地闯入幽冥火海,被结界伤得体无完肤。 而在这火海之中,站着一位消瘦的少年。 他的身子被火舌所吞噬,半个身子都已化为灵体…… “小梦!!!——” 罗刹当即划了三个捆仙咒才堪堪拉住琴白:“你不能过去!” 顾云梦听到了声音,很慢、很慢地回过头来。 银色的火光把他的面容一点一点的吞噬,然而他却努力扬了扬嘴角。 琴白听见自己的脑海中响起顾云梦的声音:你来了。 然后一阵风,吹得火势漫天。 这阵风过去后,这儿,什么也不剩了。 那只百灵鸟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块。 机甲用光了它最后的力气,而里面的那位,也不知何去何从了。 小酒和凛真人被罗刹抓了现行,亲手交给了琴白。 琴白看着赵四九,只说了一句话:“你也算是,坏得彻底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琴白亲手把赵四九打成了齑粉。 凛真人吓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琴白一脚踩在她的胸口,然后看了一眼罗刹。 这位师兄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一声闷响。 凛真人的胸口被琴白踩爆,只剩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当然,人,早已一命呜呼。 “你……还有什么打算?”罗刹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无论生前是如何貌美如花,死后不过一滩烂肉罢了。 他早已成魔多年,看着这一滩血水,脸上一丝波澜也未曾有。 琴白盯着脚上血迹斑斑的靴子,问道:“师兄,如果我不是仙人,他也不是灵兽呢?” 罗刹被他问得一愣:“什么?” 琴白踢了一脚凛真人的尸体,把靴子上的血擦在那女人的衣服上:“我常常在想,我和他之间能不能有别的可能。” “他已经死了,你们已经没有别的可能了。” 琴白却摇了摇头。 “师兄,重头来过吧。” 罗刹叹了口气:“你真的想这样?你的命才刚刚救回来……” 琴白的眼神十分坚定。 “你的仙骨……” “我不要了。” 罗刹看着琴白,他眉头紧锁:“值得吗?值得吗!” 浓重的哀伤打破了他冷漠的面具,罗刹抓着琴白的肩膀反复说道:“不值得的!不值得!” 琴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说:“师兄,你已经飞升了。” 言下之意,你不该再计较这些了。 琴白和罗刹分开了。 他一个人走在魔城的大街上。 他身上的仙气没了罗刹的屏障,便肆无忌惮地在整个城中弥漫。 任何魔物都知道,他们城中有一个不得了的仙人。 然而这仙人,没有多停留。 他一路向西,走向城外的那片湖泊。 他身后不远处,跟了许多魔物,有垂涎的、有害怕的、也有只是看热闹的。 琴白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慢慢地走着。 一直走到了湖的中央。 他用了法术,轻轻地踩在湖面上前行,而那群魔物就留在岸边看着他。 终于,仙人回头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是悲悯,眼神是空洞。 “结束了。”他说道。 他右手伸向后颈,微微用力,将一节骨头拽了出来。 岸上的魔修忍不住惊呼出声:“他在拔仙骨!” 琴白没有说话,他身上的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顷刻之间将他浑身湿透——不用说,也知道那种痛。 硬生生断开的骨头,亲手撕裂的血肉。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从脊柱传来的剧痛聚拢在脖颈。 胸口以下的身体慢慢失去了知觉,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他闭上眼,脑中的画面却更加清晰了:顾云梦回眸,然后说“你来了”。 一节一节的骨头被抽了出来。 “我不入轮回,我不受此苦!” 他终于猛地一发力,将一条仙骨全部抽了出来—— “是,逆天改命,我以我骨换乾坤!” 永乐二年的早春里,大明渐渐退去了那场灾难的影子,百废俱兴、和乐融融。 皇上乐得招贤纳士,会考在即,各地的书生也早早出发,赴京赶考。 就在这样一个春日里,顾云梦被他爹从家里赶了出来:“你在家里闲着还不如上京城卖卖药草!” 是了,他这个倒霉的,又不小心打扰了顾长夏和唐晚的好事。 唐门在蜀地三百年,专营奇珍异草,虽然是个药局,却叫了“唐门”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不过,顾云梦早就习惯了。 他现在的烦恼,还是关于他爹的——明明他爹顾长夏是蜀中第一美人,怎么不给他找个后妈,偏偏就着了他师叔的道,天天腻在一起…… 顾云梦哼了好几声,还是觉得很委屈,凭啥晚师叔就在家里作威作福,他就得被他爹扔上路? 他顺着金牛道走了好几天了,反正他也不知道去京城干吗,干脆在这条去中原的必经之路上打发点时间。 不过走着走着,他竟觉得这条路看起来有点熟悉。 好像曾经来过这里一样。 顾云梦忍不住“嘁”了一声。 他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走哪儿都像是一个地方,连在唐家堡都能鬼打墙,真是奇了怪了。 “这位小兄弟!”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顾云梦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背着个书箱,大概是谁家陪考的家丁。 “小兄弟,你是往京城去吗?”那男子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要是顺道的话,我家少爷跟你一起走吗?” 顾云梦觉得这男子有些面善,但还未想着答应。 只听后面一人说道:“我名秦白,路经此地向京赶考,这位是我的家丁周六,一路上不知可否叨扰你一阵?” 顾云梦抬眼看去。 那人身着一身白衣,丰神俊朗、秀润天成。 双眉如剑,一双明目狭长而有神,眼尾微微下垂,好看得让人心惊…… ☆、番外·罗生篇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琴白 作者:温茄茄 第24节 番外·罗生篇 “听说了吗,那个废物也要做‘师兄’了。” “我可不信。我们好歹也是名门望派,能收比他资质更差的?” “都六十来年了,再来一个比他差的也不见怪啊,不然你要他给天酬扫地扫到死吗?” “说的也是,偶尔换去扫扫茅厕,也是该的嘛!” “哈哈哈哈哈……” 那几个人走远之后,罗生才从墙角出来。 他本先就不大爱说话,性子又倔,虽然顺利成了天山派的内门弟子,但是关于“修真”的入门,却遥遥无期。 修真界,强者为尊。 不管你是五十岁还是一百岁,修为高的才能得到大家的尊敬,空有岁数,却寿元将尽,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 他筑基之后满打满算也就两百年寿元,如今已快过一半,却仍旧是入门时那单薄修为,自然成为了整个天山派的笑柄。 母亲过世之后,罗氏一族也放弃了修真的念头。甚至未曾同罗生打一声招呼,就搬去山脚下,过平凡人的日子了。 或许这样也好。 “师兄!”一个小身影飞扑到罗生的怀里。 罗生把他抱起来,十岁的琴白,不知为何长得格外瘦小,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矮上一个头:“小白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来找师兄!”琴白笑着爬上罗生的肩膀,“师兄师兄,我今天功课背了第一名!” 罗生的年纪,实际上都快赶上琴白的爷爷了,看着这小东西每日在他身边上蹿下跳,自然也是相当开心:“哦,那师父有没有说你什么?” 琴白却没有搭腔。 罗生扶着琴白的腰,飞快地跑了起来:“好啦,别想啦,你还小,说不定明日就可以筑基!” 琴白抱着罗生的头,被哄得咯咯笑着,然而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滴在罗生的头顶。 修真,真是太残酷了。 罗生十岁的时候被母亲送进天山派,过了六十来年,遇上了十岁的琴白。 同样的师父,同样的被嘲弄,同样的仙途不顺。 琴白在能成功筑基之前,琴家的家业反而会成为他被同辈排挤的负担。 “……师兄……他们……今日……”小琴白最后还是抱着罗生的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罗生放慢了脚步。 “……他们……烧了我的字帖……跟师父告状……” 真火烧书,查不出一点痕迹,真是内门弟子惯用的伎俩。 罗生都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天酬真人一定会用那种憎恶的、嫌弃的目光,看着琴白——就像过去对他一样。 “你放心吧,师兄帮你想办法。” 妖兽的内丹和牙可以卖给修真者,皮毛可以卖给凡人。 “哎,那废物是不是打算回去做凡人了?攒了不少钱呢。” “他那种资质,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呗,反正打来的妖兽还不错,你我不是乐得清闲?” “也是,毕竟他连月俸都少得可怜,就当是打赏他了哈哈哈哈……” 罗生在拼命赚钱。 他的小师弟需要一个防身的法宝。 不要太大,要方便带在身上;又要有些震慑性,让那些吃饱了撑的别来烦人。 罗生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一直相信他亲手带出来的琴白,一定会成为一方大能!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最适合琴白的法宝! “小白,你放心吧,师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感谢所有点进来的朋友。 最后送校花了比较长的时间 我真不是坑呀xd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