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养》 正文 第1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抚养》作者:糖炒年糕 文案: 文案30挣扎版:北溪山的普通村民张措捡到了一只狗崽这狗崽通人性,想不到还能变成人(づ ̄ 3 ̄)づ等狗崽说自己是狼∑( ° △ °|||)︴建国后狼都成精了∑( ° △ °|||)︴!怎么办,人妖恋犯法吗→_→文艺版:这百年,待你而活。后来有许多次,我都被张措这样塞进怀里,张措问我后悔吗,我其实不太懂后悔到底该是何种情绪。但我时蒙,这百年来,最无法也不能后悔的事,便是在寒冬腊月的雪天里,在奄奄一息时,被张措抱进怀里。忠犬励志攻x小心眼狼妖受食用指南:1、受通常正太体型,身高不过一米二,能恢复成人一米八。2、妖怪受没有乱七八糟的法力或者异能,只是为了变大变小,恢复原形能咬人,就酱3、或许有虐,上一人称主受,下换上帝视角,前排先提醒,总体温馨4、非恋童拜谢,四体型依次:幼狼,孩童,成人,原型5、脑洞清奇,画风梦幻,结局有毒6、文案废挣扎起来自己都害怕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豪门世家 乡村爱情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措,时蒙 ┃ 配角:张顺,纪离,袁馨 ┃ 其它:现实主义的童话,狼妖 ================== ☆、初遇 我醒来那天天上正下着大雪,山林四处都掩盖在白茫茫的雪中,冰冷的扑在身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我尝试着动了动前肢,才发现自己还是幼狼原形,连发出的求救声也是细碎的,不那么有气力。 我睡了多久?爹娘呢?哥哥呢,小青他们都去哪儿了? 我拼命刨动两条前肢,太久不进食,大脑发蒙,没刨动几下,浑身便跟散了架似的。我默默地藏在雪跺中,想等力气恢复些再继续。我不能一直呆在这儿,我要去找我的家人。 我记得爹娘将我藏起来,然后喂了我大堆丹药,爹化成原形,娘在一边紧张地催促他。我看见远方漫天火光,那是家的方向,我问爹发生了什么,爹不说话。 娘久久地叹气,她说:“墨狼族,没了,时蒙,好好活下去。” 墨狼族,没了?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但火光映天,天将黑时,爹娘抛下我离开了。我只记得意识消失前,眼睛眯起只剩条缝儿,抵不住铺天盖地困倦的睡意,爹娘的身影就消失在层层山林草木后。 我好饿,也好冷,身上的皮毛在寒意前不堪一击。我枕着雪堆,幅度甚微地滑动两条后腿,但似乎被冻得麻木了,我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天地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幻影。 在我想要放弃时,我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着装奇特,佝偻着脊背,肩上压了一捆干柴,柴上积雪。我尝试着朝他叫了两声,那人类看上去很年轻,两只不算白净的手紧攥肩上的带子,似乎很害怕柴火哗啦散架。 他长得也不难看,眉目硬挺,也许常年劳作使他看上去充满力气。至少不像我现在这样,饿得一动也不能动。我呜咽着叫两声,男人注意到了。 我能想象到自己大约只余两只眼珠在雪跺外骨溜溜地转,他加快步伐朝我走来,我估量着他的距离,猜测能否将他一击毙命。我是妖怪,我要吃人,人的血肉是最好的恢复力气的食物,如果幸运的话,我还能重新化为人形。 有人的身体,也方便掩藏自己。 男人朝我疾步走来,走得急,还趔趄了下,我紧紧盯住他,越来越近。他大约嫌柴火碍事,将那团看上去不轻的东西卸下来,然后小跑着到我身边。 那一瞬间,我已经计划好了,将他扑倒,然后露出我引以为豪的獠牙,狠狠扎进他的脖子。 但我没想到现实会这么残酷,男人刨开压在我身上的、犹如五指山似的雪丘,我拿爪子扒拉他的衣领,拼命要凑上去咬住他的咽喉。男人以为我不过是开玩笑,但我那微如蚍蜉的力气也的确像开玩笑。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尽管我一点也不想承认。 我竟然被一个人类抱在怀里,他以为我向他撒娇要蹭他的脖子,他还主动的低头让我的脑袋能贴近他的脸颊。 我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人类总以为我们听不懂,他们一定不知道,当他们商榷今天要到哪里打猎时,我的家人就会在那块地安排最机敏的狼做斥候。我听见过许多人类的事,比如十里秦淮,比如西窗剪烛,又比如死生契阔。 我喜欢他们徒劳伤感的凄美爱情,我听过梁祝化蝶,我喜欢他们晨起征铎,我知道什么叫流落异乡。以前我偷偷溜进私塾听老先生讲课,人间小孩还以为我是小狗崽,但我是一头狼,墨狼族族长的孩子。 所以我听懂了男人说的话,和我曾经听过的话似乎不太一样,但这不妨碍我摸索出他的意思,他说:“你怎么跑到野山林来了,天正下雪呢,可别冻坏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向他解释,我刚醒来,并且完全不明白为何身在此地,我也是一头雾水。他将破旧的染了油印的外衣解开,然后把我塞进他怀里。 后来有许多次,我都被张措这样塞进怀里,张措问我后悔吗,我其实不太懂后悔到底该是何种情绪。但我时蒙,这百年来,最无法也不能后悔的事,便是在寒冬腊月的雪天里,在奄奄一息时,被张措抱进怀里。 人类的怀抱比想象中还要温暖,我趴在他的胳臂中,泄气地想,下次吧,等我恢复了,立刻吃了这个人类,我要攒够气力,找我的爹娘。 男人返回去重新将他的柴火扛在肩上,加了一个我,这使他的行动不那么方便。他缓慢而坚定地行走着,我能感觉他沉稳的步伐,和小心翼翼地,将我揽进他外衣中的轻柔动作。 就好像,他怕自己过于坚硬的骨头硌到我似的。 我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这份好意,尽管他并不知道我更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我说过了,我是一条狼,墨狼族族长的孩子。 我天生野性难驯,就算我爹曾说过我是他们中最像人类的狼。我讨厌他们这样说,尽管我喜欢往私塾跑,喜欢跟在人间孩童后和他们追逐玩闹,喜欢在收割庄稼时用嘴拾捡他们遗留在身后的稻穗。 我是一头狼,却向往人间。 但我一点也不想,根本不想,与人类有丝毫相似。 我的皮毛隔了层衣料紧贴男人的腹部,那里似乎烧着一团火,太过于温暖,我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他好像察觉到了,便又收拢胳膊搂紧了些。我在心里默默地长吁了口气,昏昏欲睡。 我再次醒来时,身边正燃着一盆炭火,我的身体被裹在泛着霉湿气的被单中,没有男人的身体温暖,我悻悻地想着。炭火烧得正旺,我没见过这种玩意儿,一个,恩,怎么说呢,放大的铁碗,然后几块黑乎乎的东西灼灼发热。 下面铺了厚厚的燃尽的灰。 我抬起脑袋打量四周,很奇怪的建筑,墙还是泥土做的,墙根处刷了□□。头顶吊着倒葫芦似的东西,我发现透明的那层下几根丝线在发光,昏黄的光。有些刺眼,我收回视线,我身下的床贴墙放着,床边安了扇不大的窗子。 稍微再抬抬头,便能看见外边的竹林,残叶枯黄。 床脚正对着一台箱型的玩意儿,仔细看,能从上面看见倒映出的自己。人类喜欢用这种效果不怎么样的大镜子了吗?我百无聊赖地想着,一边逡巡四周,房间狭小,矮桌子,几把木椅,乏善可陈。 肚子好饿。 我努力扒开裹得严实的被子,踢踏四肢要蹦下床,没想到,贴了画像的门开了。我看见先前捡到我的那个男人,他在门口顿下步伐。有人叫他的名字:“张措!明儿来帮三婶粉个墙,我那儿子不成器,老在外面混不回家,家里没个男人,哎!” 原来他叫张措。 这么想着,前肢不稳,扑通滚到床下,骨碌跌进地面,离火盆不过小拇指距离。我面朝上望着天花板,看见几根横梁孤单地架着,房顶挂了干玉米和很少的腊肉。我想吃肉,我觉得肚子似乎更饿了。 没想到张措比我还着急,虽然我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把端着的瓷碗搁到矮桌上,将我从地上捡起来,左右翻滚似乎在检查什么。我睁大眼睛看他,不明所以,他想做什么? 想取我的皮毛,正在研究从哪儿下手合适么? 我挥动四肢拼命挣扎,我应该相信爹的话,人类都用心险恶,他们从来不会对我们心存善意。张措比我更有精神,他力气也大,强制镇压了我的反抗,我瞪圆了眼睛看他,我想说放开。 但张嘴便是细碎的不成调子的呜咽。 我悲哀地想,刚醒来就要被人活剥,时蒙,你真真倒霉到家了。 所以张措接下来的做法,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只好将它理解为,将我喂得油光水亮,才能剥皮卖个好价钱。 张措抱着我坐到矮桌前,然后端起之前的瓷碗支到我的嘴边。我低头看了看,一碗稀粥,我猜里面也没有几粒米,清水似的能见着底,水面飘了几粒绿豆。我咽口唾沫,扑上去伸舌头大舔特舔。 我本应是一头骄傲的狼,应该咬断身旁这人的脖子,饮其血食其肉,但我太饿了,只得先狼吞虎咽吃光他端来的粥。张措轻抚我的脑袋,有些搔痒,我抖了抖脑袋,想示意他拿开手不要再摸了。 进食时抚摸我的毛只会让我不舒服。 但张措显然不知道,他仍然固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我没什么多余的闲工夫搭理他,实际上,我只顾得上舔干净瓷碗。 我是一头狼,但我太饿了。 张措拎着我的脖子将我提溜到半空,我并不恐高,于是摇晃着下肢和他对视。张措眼里神情中满是笑意,他问:“吃饱了吗?” 你在搞笑吗? 你给一头吃肉的狼一碗水,然后你问他吃饱了吗? 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索性撇开脑袋不理他。张措大约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意见,他笑起来,连带着声音也是温和的,他抵住我的鼻子,逼我和他对视,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张措笑道:“家里米不多,存粮都在我爸他们家呢,我明儿上街买些,今天先将就。” 这还差不多,我点了点头,不过有肉就更好了。张措一愣,眼里闪过讶异,奇道:“你能听懂我的话?” 我再次点头,张措喜不自胜,脸上的笑容扩大了,抓着我放到怀中,傻乐道:“挺聪明的小狗崽。” 我其实,也不得不,再次强调,我是一头骄傲的狼。 可这个叫张措的男人似乎不知道,他捡了一头狼,而我还想吃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坚决不坑!坑了直播吞仓鼠!吞仓鼠! ☆、这人 天很快黑下来,我缩在被单中,张措坐在煤油灯下翻看着什么。冬夜里寒冷侵蚀骨髓,我百无聊赖地用爪子划拉床单,没多久便划出长长的几根布条。我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床单下铺了厚厚的稻草。 稻草下一定是孤零零的床板,我挥动两只前爪,接着往下刨,果不其然发现了几条横竖铺成的木板,拿鼻子一嗅,还能闻见发霉的味道。这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们墨狼族化为人形时,也喜欢像人类一般,睡在金丝纹云锦被中。 至少不像现在的,看起来那么邋遢。 我有些不满,但张措似乎并没有为我提供更好睡眠条件的能力。他是做什么的,佃农?秀才?他在看什么? 我嗷呜着叫了两声,张措正专心于手里的纸页,他小心翼翼地翻动,似乎相当珍视它。我歪着脑袋,无聊地拱稻草。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张措终于注意到我了。 他大惊失色,将我从被单中拎出来,然后满是惊骇地看着我的杰作,我挥舞爪子,试图告诉他这都是我的功劳。张措将我扔到一边,我摔在床脚,这个愚蠢的人类,他居然胆敢摔我。 我跳起来,跑到他面前,张措忙着收拾被我刨开的枯草,我张嘴亮牙想恐吓他。我的眼力很好,所以我能借着细微的灯光,发现他十指间粗糙的裂纹。而那层层破旧的皮肤下,一定包裹着我想要的血液。 我需要一个人类,为我提供血液,让我化成人形。 张措又没闲心搭理我了,他把我推到一边,嘴里振振有词:“小灰,你把床单弄破了晚上怎么睡?”小灰,你叫谁?我背对他转身,趴在床脚贴着墙,脑袋搭在两条前肢上,尾巴也蜷缩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措过来抱我,我浑身的毛都炸起来,退后几步跳到床下躲开他。张措苦笑道:“小灰,别生气了,冬天冷,你快出来吧。” 我缩在阴暗的床底下,我并没有生气,只是不那么想和人类靠得这么近。他提着煤油灯,脸贴在泥土地上,双掌撑住上半身,两只眼睛被暗黄的灯光照得亮晶晶的。张措向我伸出一只手,他的指尖几乎能碰到我的鼻子。 我往后缩了缩,张措努力地想要挤进来,但他的身材甚至称得上健硕,他的上半身就挤在床和地面间。我浑身也沾满了地上的泥灰,但我习惯了,这没什么。我更怀念化为人形的时候,我可以洗澡,还不用担心一身的毛。 我撇开脑袋,不想理睬张措。 他就一直伸着手试图靠近我。 冬天实在很冷,张措就维持着那个姿势,盆里的炭火也熄灭了,他冻得直哆嗦,但胜在身体强壮,他坚持不懈地想要接近我。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儿,没必要,他可以安心睡着。 我是一头讲义气的狼,我只会在他清醒时光明正大咬断他的脖子,这也是人类教我的,君子不趁人之危。 但张措直到嘴皮发白,面有菜色,他依旧想要摸到我。他很冷了,我也是,也许两个人靠在一起能彼此取暖? 我思忖片刻,迟疑着向他爬去。 那一瞬间,我从张措眼里看见了惊喜,比煤油灯光还要明亮,张措一动也不动,虔诚而安静地等候我走到他怀里。我低头犹豫了半晌,张措催促我:“小灰,出来吧。” 我有名字,并且不叫小灰,愚蠢的人类。 我刚想退回来,却冷不防被张措一伸胳膊捉住下腿。我挣扎着,爪子在他手背上拍出几条长长的血痕,我凶狠地嗷呜叫,到了张措耳里却不过蚊子哼哼,他的手铁钳似的,攫住我,从床底下拖出去。 我的毛蹭满灰。我是墨狼族唯一一头皮毛呈银白的狼,我讨厌这身毛,它总是将我和我的族人区别开来。族里的长老说银白色的墨狼是不祥之兆。 据说我出生那会儿,长老原本怂恿我的爹娘咬断我的脖子。 但爹娘终究力排众议,将我留下来。他们经常背着我商量着什么,我知道他们想把我丢了,任由我自生自灭,就算我是族长的孩子。 确切地说,我是墨狼族的灾星。 所以我向往人间,但我还是不想和人类有一星半点的相似。 张措终于如愿以偿把我捉出来,我要咬断这个男人的脖子,撕扯他的皮囊,吞咽他的血肉,将他剥皮拆骨,我挥舞前爪瞪着他,睚眦欲裂。张措却完全不在意我的挑衅,他的行为总是出乎意料令我无法解释。 他亲了亲我满是灰尘的额头,嗓音温柔,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嘴里低声喃喃:“小灰,别闹了,我不该生你的气。” 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我无法理解,张措已经重新铺好床单,他把我夹在胳肢窝间,出门到隔壁的土坯房——应该是厨房——用大铁锅烧了热水,然后倒进盆中,放了凉水进去,试试水温。 我在旁边静静地注视他一系列的举动,直到张措把我丢进水中,水温正好。但我讨厌水,除非化成人形,我根本不愿意接触这种流动的玩意儿,我飞速伸爪扒住盆沿,水花溅了满身,张措踢掉鞋子,撸起裤管踩进来蹲下。 他扯开我扒住盆沿的两只前爪,我只能将全身重量依托在他的手上,我颤巍巍地抖动着,张措笑弯了眼,用手舀了水泼到我头顶。我闭上眼,听见了张措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我明白了,他想帮我洗澡。 也好,我也不想自己动弹。 张措揉搓着我全身,然后将我翻个面,使我不得不腹部朝上,这实在很危险。爹以前告诉我,不要轻易将腹部露给别人,那样很容易整条命都被对方拿捏住。 但张措没有做出我认为危险的事,他只是顺着我的下巴脖颈一直揉捏搓洗到小腹。当他还想往下时,我挣扎起来,水花溅上他的侧脸。张措说:“别动,小灰。” 我还想躲避,他突然说:“你是公的啊,小灰。” 我:“” 我彻底放弃了,张措一脸不怀好意的笑,仿佛掌握了我的把柄,还好他没再做出多余的举动。张措将我浑身洗完,连毛根处也没放过,所以结束时已经深夜了。张措用他自己的衣服随意替我擦了擦。 然后抱着我走回里屋,这一番折腾,我其实没多少睡意了。张措把我重新塞回被窝中,自己脱了上衣裤子挤进来,他的床实在不大。 一人一狼也显得拥挤。 我被迫挤在他的胸膛与冰冷的墙壁间,张措伸出一条胳膊把我往他怀里揽了揽,他低头亲吻我的额头,我们挤在一起,我听见了他的心跳,扑通扑通地,一声接一声,结实有力。 仿佛古老的催眠曲,我就枕着他的心跳睡着了。 很多年后,我依然怀念这段贫苦岁月里与张措挤在一张破木床上的夜晚,那么安详而静谧,诱惑我卸下一身警惕,信任了一个人类。 晨间天空还是阴霾的,我蹲在窗前凝视窗外,张措天没亮时就起床出门了。大约是所谓的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我在床上蹦跶了两转,实在没事做,跳下床打算出门晃悠,如果运气好能抓只兔子或者鹿什么的。 我是一条狼,我想吃肉。 雪还没化,积得厚厚的一层,一脚踏下去,整条腿都陷进雪中。我收回前肢,在门口徘徊,漫山遍野的雪,院坝门口架着冷清的篱墙。乌云层叠,投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想了想,绕道钻进厨房。 冷冷清清地,锅台炉灶上空无一物,一点能吃的也没有。我郁闷地扒拉柜子,看来张措家真正一贫如洗。我尝试着跳到案台上,奈何浑身无力,四肢发软,前爪刚扑上台沿,爪下一滑,整个身子扑通摔进泥土地上的小水坑中。 背上的毛全蹭湿了,我懊丧地翻身,扑腾两下终于翻转过来,四腿着地往外走。我想到了天花板横梁上挂着的腊肉。 太高了,爬不上去。我绕着屋檐钻到后院,结果让我找着了一群圈养在栅栏中的鸭子和肥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伸出舌头舔舔上唇,作为一条狼,我相信自己对这些猎物的天生的威慑力。 比如那群鸭子看见我飞快地四处逃窜,我退后几步助跑,猛一扑翻过栅栏,完美落地。我装出猎人的闲适逗弄我的猎物们,欣赏它们的惊慌失措,我张了张嘴,迈动前肢。 我能听见飞速跃进时风吹过耳边的响动,我的毛也在空中飘舞,我瞄准了其中最肥的鸭子,它高昂脖颈嘎嘎拍动翅膀。我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但这并不能代表我听得懂鸭子的。 我只是觉得嘎嘎声很烦,这令我相当烦躁,只想咬断它的咽喉。 我本应是一只狼,有着矫健的身姿,迅捷的动作,将对手一击毙命的能力。然而我被一只愚蠢的、肥胖的、嘎嘎乱叫的丑鸭子扇飞了,我跌进雪坑中,吃了一大口雪,我甚至能闻见腥臭。 然后鸭子们不逃了,它们好奇地朝我张望。 我颤巍巍地站着身体,无比痛心于自己的饥饿与无力,寒冷像把刀子剖进血肉深处。我其实是条没用的狼,就像弱小的人类,墨狼族族长的孩子却一点法术也不会。 等他长到三岁大,才堪堪能立直四肢走路,然后他不去学捕猎,也不修习法术。他混进了人群里,和小孩嬉戏打闹。 我就知道,我是一条废材的、一无是处的狼。 我朝它们龇牙咧嘴,鸭子们又集体后退半步,我猛一纵身扑上去,先前那肥硕的鸭子约莫是跑不动,僵立在那儿,胡乱扇动翅膀。我很生气,这只愚蠢的鸭子,它再一次将我拍飞了。 ☆、小灰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会变成这样。最后我和这群鸭子打了一架,抬起爪子撕扯它们的羽毛,然后张开獠牙疯狂地咬住其中一只的长脖子。这只鸭子体型和我差不多,它高昂脖颈,高声怪叫。 充满了惊惧和绝望。 我的心里终于被胜利的快感填满。其他的鸭子只顾自己逃窜,我狠狠咬动上下颌,听见脆骨崩裂的细响,我终于战胜了我的猎物。死鸭子哀哀戚戚地跌落在泥土中,我闻见了血腥味,它大睁了两只豆丁大小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我。 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你在做什么!”一声大叫打乱思绪,小孩的声音。 倏然抬头看他,那男孩不过十多岁吧大概,手里抓了石块,气冲冲地叫嚷:“哪家的狗崽!张措哥家就这么几只母鸭子,还张望它们下蛋呢!你这死狗!” 他操起石块向我砸来,我踉跄着躲开,他身边又来几个人类小孩,拍着巴掌高兴地喊:“我们也来!” 愚蠢的人类,首先我是一只狼,其次以多欺少不是你们信奉的道义。 这回仓皇逃窜的变成了我,有个光头小子顺手搬起山脚下的大石块气势汹汹地掷向我。我身后的板寸头试图抓我的后腿,我慌不择路跑到水渠中,水面结了冰。 我感到一阵慌乱,但我从来不向人类认输。我的父亲曾言辞切切地警告我,不能在对手面前露出丝毫怯意,我们是狼,我们要躲着人类,但绝不能害怕。我踏前一步,朝光头龇牙,那小孩面上显出点惶恐。 他握着石块的手微颤,随即不管不顾砸下来。板寸头恰好拿长木棍挑我的后腿,我猝不及防跌下水渠。光头脱手而出的石块擦过我的前肢,然后砸碎了我身下的冰面。 我的毛到关键时候,再一次展现了它丑恶的一面,水丝丝密密地渗透了皮毛。我冻得直哆嗦,光头不怕了,一脸正义,仿佛他是个伟大的为民除害的英雄,踹了我堪能突出水面的脑袋,我感到一阵晕眩。 身体好重,疲惫侵袭了全身。我徒劳地挥舞爪子,要是能恢复原形,我又怎么会如此狼狈。 “走!我们去告诉张措哥!”光头洪亮道,小孩纷纷附和着跑了。 我觉得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泥浊的污水从四面八方压进,我努力地去扒冰面。我艰难地挪动着,幸好水不深,缓缓地流淌,我的前肢被石块擦伤了,刺痛叫嚣着叫我想放弃。 但我是一条狼,我的父亲曾教导我,不到最后,决不可放弃。 他没有明确地说究竟放弃什么,我想,不放弃大概是,越不愿意做就越要去做的意思。 所以我伸爪子摸索着冰面,冰层极薄,甫一触上便碎裂了。我甚至感到呼吸困难,脑海里猛然掠过长老忧心忡忡的脸,他看着我的银色皮毛久久没说话,我蜷缩在母亲怀里,我记得他动了动嘴皮:“把他送走吧。” 记忆里父母的神色都模糊了,只剩下长老失望害怕的脸:“墨狼族的怪物。” 我仓皇地更激烈地挣扎,前肢渗出丝丝缕缕鲜红的血,沉重的水流却将我向更深处拉去。 我似乎有点理解长老的绝望的感受。 “小灰!” 我缓慢地眨眼,张措不算白净甚至沾满泥土的手从对面伸来。我朝他挥爪子,张措攫住我的前爪,猛一用力把我拉出刺骨的寒冷的水渠。我钻进张措怀里,拼命朝他胸膛拱,我需要昨天那样的温暖。 我不知道其他的人类有没有这样能将人灼烧融化似的温暖,但张措一定有。 张措任由我粗暴的动作,光头愣住了:“张措哥,这是你的狗?” “它把鸭子咬死了!”板寸头嚷嚷,其他小孩也一齐高声叽喳,都在为张措打抱不平。我不明白,我不过是做了一只狼应该做的事罢了,我要吃肉,我发现了鸭子,我的猎物反抗,所以我咬断了它的脖子。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么? 张措揪住我的后颈毛将我提拎起,他看着我的眼睛,我莫名其妙地回望他,张措扭头对男孩们说:“我的狗,没事,你们去玩吧。”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很快就散了。 张措把我抱进室内,撕了布条包扎好我的前肢,我拍他的手背,我的鸭子。张措惊愕:“怎么了?” 我的鸭子,如果你能把它提进来,能弄熟那就更好了。 我使劲用完好的前爪拍打他的手背,张措充满耐心地擦洗干净我身上的泥水,话里透出些不虞的情绪:“小灰,不能咬后院的鸭子和鸡,知道了吗?” 可我好饿,我想吃肉。 张措却对我的想法一无所知,他捏着我的耳朵把玩一番,笑起来:“晚上炖鸭子好了,下不为例。” 这意思是,我能吃肉了? 我忍不住想欢呼雀跃,我抖抖浑身的毛,蹦到张措大腿上,抬起脑袋看他,张措一愣,笑容扩大了几分:“你想吃肉?”我飞快点头,生怕他后悔。张措搂着我放到他肩膀上,我的肚子紧贴他的肩头。 我小心翼翼地攀住他的衣领,张措侧头蹭了蹭我的毛:“那我现在去帮三婶刷墙,要过年了,他们家没个男人做事,你和我一起去?” 好吧,人类,看在鸭子肉的份上,我勉为其难陪同你前去。 我低低地嗷呜了声,张措把我从肩头取下来抱进怀里,声音压得极低:“外面还下着雪呢,你贴着我别乱动。” 我想既然你要炖肉给我吃,那我勉强顺从你的意思好了。况且张错的怀抱着实温暖,我蜷缩着,从他的外套间透出两只眼珠子,打量着四周,张措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雪中。 松树林哗啦啦掉下一团雪簇,雪淞挂在枝木间,整座山银装素裹。我好奇地瞪大眼睛,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我记得以前我们住的地方山脚下有条大河,带子似的将山圈起来,然后奔腾向远方。 三婶家在山上,张措怀抱住我,道:“三婶就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老大去年在工厂里出了事,人没了,厂长不赔钱,不承认他们机器出故障。老二又总在外面混着,不回家。” 我伸出爪子,拂过张措手上的老茧,张措停下脚步,低头看我,我仰头盯着他,张措说:“小灰,你就像个人,我第一眼见你就这么觉得,看眼睛老觉得你在想着什么。” 我没承认但也没否定,我不是人类,我也不想像人类。于是我低下头,不打算继续和他对话。张措自顾自地说:“你说奇不奇,我就想有个人陪着我,你就出现了。” “小灰,听话啊。”他柔声说,雪花轻飘飘地漫天悠扬地晃荡,我动了动耳朵尖,雪花贴上眼睑,我眨了眨眼想把它抖掉,它却化进了我的皮毛中。 “山里穷,也没什么好吃的,”张措把我搂紧了些,“我看过很多书,啥都看,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狗,小灰,但我又没把你的品种摸索出来。” “有天我要离开这大山。”张措道,他转而背对十方大山,我看见了幼年时无数次瞥见的河流,它依旧浩荡奔涌向远方,我忍不住激动起来,那么我的家也在附近是吗。 青灰色的天幕下,张措像发出豪言壮志般,他挥手指了指大河的对面,更远处我看不清了,所有的未知和风景都藏进天际线的深处。 也许张措看见了,他的语气令我不得不相信,他看见了重重山岭后有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去城市瞧瞧。”张措笃定道。 三婶家在半山腰处,从堂屋中走出老妇人,她步伐倒是十分利索,灰白的头发系了根辫子服帖地压在脑后。她看见张措,眼前一亮,连忙招呼他:“张措,快来,你刚刚急冲冲做什么去了?” “三婶,”张措笑着说,“没啥,我家的狗调皮了些,我把它带过来了。” 三婶哎哟声,笑得热切,看见我,指着我的鼻子说:“哪有你这么养狗的,多脏啊,还放到衣服里。毛挺漂亮的。”她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了。 张措呵呵笑:“特别漂亮,我先给您把墙刷完吧,再过几天过年了,老二今年回来么?”“顺儿啊,”三婶神色有些黯淡下来,抖了抖嘴唇,期期艾艾道,“可能不了吧。” “那他一定得给您打个电话,”张措走到堂屋,三婶家是砖房,约莫是新修的,砖房旁有座塌了一半的土房,张措把我放到一边的木椅上,回头问三婶,“那我把小灰放这儿了,您看成吗?” “嗳,没事没事,你放吧,是三婶麻烦你了!”三婶走进厨房,堂屋和厨房连在一起,她削瘦的身躯一扭就闪进去了,只余下声音,“中午留下来吃饭吧!可别跟三婶客气,家里也没人,就陪我吃一顿吧。” 张措捋了捋我身上的毛,拍拍我的脑袋,又加大力气揉了几下,俯首亲吻我的额头:“乖,别乱跑。”又起身,将目光移向厨房那边,大声说:“成嘞。” 说完他去提堂屋门口的白漆,将两只袖子撸到胳膊肘上,大冬天的也不嫌冷似的,我恹恹地枕着前肢,眼也不错地盯着张措。他拿起滚筒,这堂屋里面早敷上了水泥,从门口到屋内都涂了一半的漆。 白漆蔓延至中间某个位置便戛然而止,张措就从那儿继续往里刷。 我趴着趴着嫌无聊,抖抖毛跳下板凳,悠闲地蹦跶到堂屋外,三婶家门口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光秃秃的覆了层雪,瑞雪兆丰年,来年大概是庄稼人都期盼的丰收年吧。 我信步想跳进田地里,冷不防被张措叫住,他好像极为不放心,总是担忧我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连语气也是不容客气的:“小灰,别乱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靠卖萌撑起了半边天→_→ ☆、分你 我不喜欢别人命令我,尤其是被一个愚蠢的人类。 我不打算停下步伐,背对他晃晃尾巴,优哉游哉地准备往田坎跳。紧接着一声虎吼,张措生气了:“回来!”我怔住,一时没来得及反应,前肢栽下湿滑的泥土,咕噜噜滚进了田地中,又吃了满嘴的雪。 今天真真倒霉透了,我懊恼地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团,隐约察觉到背后一团火气逼近,我下意识地往远离他的方向迈了几步,心道不能惧怕区区一个人类。 又狠命地抑制住逃跑的欲望,张措两手夹住我的前肢将我抱起来,说:“你认识路么,腿本来受了伤,还想到处乱晃。” 我伸舌头舔舔他的脸,张措被我逗笑了,连带着怒气也烟消云散,无奈地说:“下次不听话再撒娇可没用。” 我还能说什么,愚蠢的人类,真是太好哄了,于是我配合地摇摇尾巴。 张措重新将我放回板凳上,扯了几根枯草编织成环丢给我,我好奇地打量他的动作,张措的十指灵活极了,没多久便弄出精巧的草环挂在我的一边耳朵上。我甚是惊奇,伸爪子想去扒拉,怎么都够不着。 但我绝不承认这样的事能拦住我,于是更加卖力地扒拉。 张措盯着我好笑地看了会儿,转身继续未完的刷墙大业。 将近中午他差不多都粉刷好了,满身的白灰,领口胸前还沾了不少□□,三婶的午饭也做好了。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扑鼻的香味,千万不要感到惊讶,在我们墨狼族,大多数时候我们都维持着人形。 人类形态方便许多,墨狼族其实瞧不起人类,但总是下意识地模仿他们,我不太清楚原因,我爹也没有告诉我。但我们像人类一样,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用餐,我们的厨师混进宫廷中向御厨偷过艺。 东坡肘子肉、口蘑肥鸡、黄焖羊肉诸如此类也能手到擒来。 我兴奋地等待着饭菜上桌。 也没空管耳朵上的草环了,张措收拾好工具,去院子里一个扭一下就能出水的玩意儿下洗了手,后来张措告诉我那叫水龙头。 后来我见过不同样式的水龙头,将手放在下面就能出水的,扭不同方向能调节水温的,水泥凹槽也变成华丽瓷砖铺就的流理台。却再也找不回当年初见时的惊愕与新奇。 张措说那是因为我们老了,被世界和时间一步步逼老了。 老得无法再对任何事物抱有纯粹的爱与热忱。 而现在张措只是把我抱进怀里,三婶烧了茄子,炖了猪蹄,炸了些酥肉,一并端上桌。我全副身心都被眼前的满汉全席吸引去,张措轻拍我的脑袋,朝三婶歉意道:“小灰跟着我也吃不了什么好的。” 三婶摆手,招呼道:“快吃,别跟三婶客气!” 张措诶诶地应和下,我扒住桌沿,两条后腿努力地撑直,三婶把竹筷递给他,张措夹了团酥肉放在我面前,我伸出舌头先舔了舔,咸鲜的味道,还不错。肚子饿时也顾不上什么优雅了,连忙囫囵吞进嘴里胡乱嚼了嚼,非要咽下去才安心。 三婶和张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三婶说:“你爸还不让你回去呢?” 张措给我夹了块猪蹄,道:“慢点吃,不和你抢。”他抬头望向三婶,笑了笑说:“他们一家人恐怕也不想我回去。” “唉,不是三婶说你,措儿啊,你这人心眼实,”三婶叹气,“你爸也是遭那女人蒙了眼。你后妈就给他生了两儿子,给他喜得,你妈当年也是命苦啊,好好的城里大小姐非要嫁到穷乡下来。” “知青么。”张措坦然道:“我妈说不要怪爸,再说她也早就去了,爸再娶也没什么。” “你妈去的那会儿你才多大,就五岁,”三婶替他打抱不平,“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转眼也这么大的小伙子了,三婶真是老了。” 张措宽慰她:“您还年轻呢,才五十多,您呀,我看能活到百岁。”三婶给他逗乐了,连连朝他碗里夹菜,热情地说:“赶紧吃。” 张措感动道:“您别招呼了,我也不客气,就是我这狗吃得多麻烦您了。” 我叼起猪蹄,拿爪子拨弄几下,捧到张措面前,他低头看我,满眼掩不住的笑意,问:“怎么了?” 废话,给你吃啊,你饿死了,谁来服侍我。 我努力地用两只爪子扒住他灰扑扑的衣领,张措大约懂我的意思,笑盈盈地垂下脑袋,我叼着猪蹄踮后腿往他嘴里塞,张措冷不防被蹭了一脸油,三婶哈哈大笑:“你这狗灵得跟人似的!” 张措张嘴咬住猪蹄另一头,默默伸手捧住慢腾腾地啃,三婶递了帕子给他:“我家的黄狗要有这么机灵就好了,上次你玉林爹来我这儿说话,那该死的朝人家叫,你玉林爹差点叫这遭瘟的咬上!” “小灰今早也咬死了我一只鸭子,”张措深有同感地说,将咬剩下的骨头放到一边,“别看它小,牙齿厉害着呢。” 这话说得深得我心,我赞赏地拍拍他的手背,张措问:“这回吃什么?”我抬爪子指向酥肉,冬瓜酥肉汤,张措拈了块酥肉直接塞到我嘴里,三婶说:“可别光顾着它,你自己也吃。” 张措应和着刨下两口饭,等我吃得滚瓜肚圆,四条腿大喇喇地耷拉着,面朝上在张措大腿上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冷风吹醒的,左右看了圈,才发现又被张措包在外套中,我们走在下山回家的路上。我终于饱餐了一顿,心情也好不少,对着群山嗷呜起来,张措一直等我嗷呜完,才道:“小灰,你一条狗,怎么学狼叫。” 我:“” 我应该怎么解释我本来就是条狼才不显得那么丢分,索性张措也没多关注。他安安静静地抱紧我,我们又回到张措的泥土砌成的家里。 他把我放进里屋,然后去处理早上的死鸭子。 他烧了热水,拔了鸭子毛,光秃秃的死鸭终于不再瞪大眼珠看我,它被张措宰了几大块丢进煮沸的水里。然后张措洗干净手脚坐在里屋唯一一张床上,捧起一沓装订成册的纸页,张措说这个叫书。 他认真地翻阅起来,我对此兴趣缺缺,跳到床下打算来一场冒险。 张措看书,我翻箱倒柜。 没多久,我就翻出了一个透明的小方瓶,里面装着流动的液体,瓶子上贴了层纸,写着红星二锅头酒。我兴奋地简直要跳起来,酒,我最喜欢的人类的创造之一,我用前爪扒住瓶身,牙齿使劲咬盖子。 但我弄了半天,也没把这个打开,我悻悻然地叼住瓶子跑到张措身边,一跃而起蹦上床。吃饱饭果然有力气多了。我把酒瓶叼起来放到张措面前,张措翻动书页的手指停过来戳我的脑袋:“祖宗,这次又要做什么?” 我用爪子拍了拍二锅头,张措嘴角抽动:“什么?” 我抬爪子做了一个浅显易懂的喝的姿势,张措哭笑不得:“你喝酒?” 我不解,这很奇怪吗,我点点头。张措把我抱进怀里,捡起二锅头拧开,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我嗷呜,实在太兴奋了趴在张措屈起的大腿上转了两圈,扑上去衔住酒瓶。 张措适时松了手,我叼起瓶口一仰头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张措道:“你慢点喝。”我嫌他话多,叼着瓶子从他大腿上跳下来,贴着墙拼命往嘴里咽。这酒没有以前喝过的好喝,胜在浓烈的刺激还在。 一小瓶眼看见了底,张措目瞪口呆,一把夺过瓶子,最后一滴沿着瓶口啪嗒滴落,我嗷呜一声扑上去完美地伸舌头接住了。 张措满脸震惊,最后面无表情把酒瓶扔进了装垃圾的铁桶中,提起我的后颈,严肃地说:“以后少喝这玩意儿。” 我哼叽两声四肢摊平懒洋洋地枕着张措的大腿根。他常年劳作,却没有任何奇怪的味道,不像我曾经碰见的庄稼人,我们狼族的鼻子也很灵敏,经常隔老远能闻见汗臭,之后我知道了张措基本每晚都会洗个澡再上床。 他家里相当简陋却十分整齐,这好像是他妈妈教他留下的习惯。 张措抬手轻抚我的毛,两根手指交替戳着我的下巴处,两只眼睛却专注地盯着书。没多久,张措又猛然惊醒:“我说今天去买米来着!” 我把脑袋往他温暖的手掌里塞,张措说:“小灰,今晚有鸭子吃,我明天再去买米吧,一来一回天估计黑了,集市离得远呢。” 我点点头,张措捏了捏我的鼻头,说:“以后去大城市了,带你吃更多好吃的。” 好啊,我欣然同意他的想法,我希望能每天都吃到肉。 天将黑时,张措把我抱起来放到一边,起身去灶房做鸭子。我蹦跶着跳下床,跟他一起去了,外面的雪也早停下来。 张措洗干净手,把用姜蒜煮熟的鸭子从锅里拣出来,沿纹理切了细碎的许多块,然后和着黄瓜丝胡萝卜丝一股脑儿丢进小盆子里,干净利落地往里面洒油盐酱醋,没多久,凉拌鸭丝就做好了。 我耸动鼻尖,充满期待地仰望他,张措又熬了青菜汤,都是他自己田地里长出来的,张措说绿色生态无污染。 我大快朵颐时,张措就在旁边看着,那神态极为认真,好像吃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般。我疑惑地望向他,张措就问:“好吃吗?” 我飞快点头,张措哈哈笑,他其实长得不难看,甚至比起我曾见过的人都要英俊上一分,他笑起来整个人都柔和得像是要融化进光晕里。 我将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张措一愣,随即笑道:“让我吃?” ☆、狐狸 我点点头,张措笑着拿起筷子,自己也尝了几口,又把剩下的推回来:“你吃吧,我不饿。”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用客气了,全程张措笑眯眯地注视我把鸭子肉吃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手艺不错,我心满意足地想。 张措把我抱起来,我踢踏着两条腿,本意不想让他这么随便把我抱起来,我是一条狼,又不是宠物狗。抱来抱去,成何体统。但张措显然意识不到这点,他沉醉在饲养宠物狗的自我催眠中无法自拔。 “你喝了一瓶二锅头都不见醉。”张措戳我的小腹,我吃得有些撑,张措把我翻了个面,开始拿捏我有些饱过头的肚子,天早黑了,窗外陷入黑沉沉的夜色中,冬夜寂静,万籁齐喑。他揉得我又想睡觉,耳朵动了动,伸爪子去扒拉他的手。 张措道:“饿死鬼投胎。” 我不服气地想,我不过是肚子饿而已,饿了就吃饱有什么不对。张措抱起我放在脑袋蹭了蹭,直到将我原本服帖的毛蹭的一团糟,才哈哈大笑玩够了似的把我放下来。我蹦到床上,跳到窗沿边,张措说:“小灰,下来,上面灰多。”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又头朝下栽进软绵绵的被单中,两条后肢贴墙竖起来,我翻了个身,打打滚蹭掉灰尘,抖擞着钻进被窝。 张措去烧了热水,然后把我抱着放到大铁盆边的板凳上,他自己脱干净跳进水中。 我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精壮裸呈的躯体,小麦色,显得十分健康,张措原本背对我搓洗全身。我对着他的背影咽了口唾沫,他一定有不少血液,温热的新鲜的血液。 只要让我喝点,也许我就能化成人形,我可以行动自如不必再受张措的管制。张措突然转身,我吓了一跳,差点跌下板凳,张措两只手夹住我的胳肢窝,冲我说:“你前腿有伤,见不得水,乖乖的趴好。” 说完也不等我的反应,将我抱在胸前,我能听见他茁壮有力的心跳,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我的尾巴扫到某个滚烫的玩意儿,吓得我汗毛倒竖。张措脸一阵红,尴尬道:“别乱扫尾巴。” 我扒住他的肩膀,张措开始帮我揉洗浑身的毛。 我懒洋洋地搭在他肩头,张措洗得十分仔细,几乎一丝不苟地剃掉周身的污泥和尘土。我扭头对着他的脖子,人类对于狼族而言算不上上好的食物,因为他们总是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吧,其实我们也吃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总之比人类的干净不少。但长老说人类充满智慧,他们的血液有力量,对于我们妖怪而言便是十全大补上佳滋养品。 我总得试试,我不能一直这么羸弱,我的本体那么威风,绝不愿意心甘情愿做寄人篱下的宠物狗。我是一条高傲的狼,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张措的脖子。 他抬胳膊拍我的脑袋:“痒!” 我看不见张措的表情,我扭动脖子也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而他的脖子近在眼前。我需要掌握好力道,以免弄死他,弄死仆人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困扰。 我张大嘴,跃跃欲试,我感到我的牙齿正受着鲜血的召唤。我甚至已经预见到我恢复本体后的英俊潇洒倜傥模样,谁知一咬下却咬到稀薄的空气,我的上下牙狠狠磕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脆响。 牙槽发酸,我无语地凝视张措,我觉得还想着留下他一条小命真是愚蠢透了。 张措无知无觉:“你没事磨牙呢?” 我觉得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张措将我倒放在他膝盖上,舀水揉搓我的脑袋,他的喉咙不时擦过我的鼻尖。我泄气地耷拉四肢,张措动作轻柔,没多久便让我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张措擦了毛放在炭火旁烤一阵,等皮毛差不多干了,他又搂着我上床打算睡觉。我凑到张措脖子边,拿鼻子嗅了嗅,没有奇怪的味道。 张措低声笑:“小灰,你做什么呢?” 我趴到枕头上,张开嘴做了个咬合的动作,张措满脸震惊,我兴奋地想他终于明白我是条残忍的凶狠的狼。很好,愚蠢的人类,臣服吧。 张措木然道:“你这牙尖了要我给你磨磨?” 我:“” 我不想绕弯子,我本应是一条直来直去的、从不婆妈的狼。我张大嘴,仿佛看见我的利齿洞穿他的皮肉,我还得谨慎地避开要害,我倒不会担心令他失血过多,实际上我讨厌血那铁锈般的味道,一般浅尝辄止。 我是条狼,但喜欢吃熟食。 我迈动前肢步步逼近他,又后退几步打算一跃而起干脆利落咬下去。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我实施我的计划时,张措在瞬间脑袋朝我一挪,我扑空了,沿枕面滚了几转扑通跌下床。 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张措把我拎起来,无可奈何地说:“小灰,去找块抹布把灰蹭干净了再上床。” 我不甘示弱回瞪他,张措又瞪回来:“我不想和一条脏狗睡一块,不蹭干净你就到铁炉那儿窝着。”我默默回头瞧了眼墙角的黑黢黢的炉子,心痛地点头。张措松开我,我跑到床脚放旧衣服的地方滚了一转。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2节 张措问:“蹭干净了?” 我没点头,只是钻进被单从床尾匍匐着往床头爬,张措没说话。我爬到某个关键位置停下来,等张措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我已经一爪子拍了下去,我敢保证我使上了十层的力气。张措低嚎一声,单手捂住他那玩意儿。 他提着我满脸幽怨,嗷了半晌,看上去还真挺疼的。张措反揪住我的耳朵,我朝他挥舞爪子,张措说:“小没良心的,白给你吃鸭子了。” 我嗷呜了声,张措又威胁道:“下次再敢这么做,我就让你舔了信不信。” 我:“” 我决定暂时偃旗息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措见我不折腾了,放下心将我搂进怀里,熄灭了煤油灯。 我被迫和张措一起睡着,早晨又被他弄醒。我睁开惺忪睡眼时,天蒙蒙亮了,张措右手提了一桶黏糊糊的东西,左手拿着葫芦做的大勺子,朝我道:“我去把猪喂了,你别乱跑,待会儿咱们一起上街,今天有集。” 我钻回暖哄哄的被窝里,从被子的缝隙间伸出爪子挥了挥,我听见张措似乎哑然失笑,然后门打开又关上,室内安静下来。 张措回来时,我正咬着被子磨牙,他跑过来揪住我的尾巴,我讨厌被人揪住尾巴,浑身的毛都炸起来,龇牙望向张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他猛然松手,神情错愕,又不管不顾扑上来抓我的后颈毛,对于吓到他这件事我感到有些愧疚,于是纵容他拎我的脖子。张措将我搂在怀里,大手自头顶沿后背抚至尾后,我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张措低下头,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渗进土房子里,斜斜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我看见地面的倒影里,他低垂脑袋,用下巴反复轻蹭我的后颈毛,然后整个脑袋都埋进去,似乎将我的毛视作何种难以放弃的珍宝。 但这很奇怪,我不是人类,张措应该因为恐惧而丢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些令人费解的话,他把嗓音压得极低,如果不仔细听,就分不清他的囫囵乱语,张措喃道:“小灰,别讨厌我” “陪着我吧。”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半天不敢动弹,直到张措挪开毛茸茸的大脑袋,轻拍自己的侧颊,发出几声不那么响亮的脆响,才笑着说:“你把被子磨坏了,我们晚上睡觉盖什么?” 我嗷呜两声,好吧,我忘了作为人类他没有毛,我的毛能保暖,但他脱光衣服就只能光秃秃的受冻了。我爬到张措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耳朵和脸颊,又努力地用尾巴环他的脖子。 “得了,别撒娇了。”张措失笑,道:“让我换身衣服,赶集去。” 我纵身一跃,跳到床上,转了两转,张措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木质的漆了红漆的柜子中翻找。他换好一身,我跳到地上,张措打了个响指:“出发,要翻座山到对面,可别叫累。” 我很确定他完全把我当人看待,单就他说话的语气而言。 他很笃定我明白他的任何意思,并且不感到丝毫的惊讶亦或奇怪,也没有害怕。 这附近的山都不高,但也不那么矮。张措穿得整齐,连头发也一丝不苟梳至脑后,我们并行在崎岖的山路上,偶尔停下歇息。我对这座山异常的熟悉,隐约能记得,那时候,我似乎就住在这里,和我家人。 但那片桃林在哪儿呢。 雪渐渐消融,露出底下饱经风霜又容纳万物的黄土,岩石显出嶙峋的影子,松林依旧郁然,只是受过雪的倾轧,佝偻地弯着枝桠,无可避免地蕴了些疲态。林间偶有鸟兽的影子飞逝过,小路坑坑巴巴的,就怕一脚踏空,张措让我走他前面。 “你要摔了,我就在后面接着。”张措脸冻得红通通的,我抖擞着在石块间跳跃,尽管没吃早饭,体力却比初醒来时充沛得多。张措说我们到集市后再吃,我很期待集市的样子。 没想到半道能碰见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我和张措到半山腰时,那狐狸就蜷缩着全身贴在大树下休息。直觉告诉我,他是妖。但张措显然不知道,他先是惊呆了似的,感叹说:“好漂亮的狐狸!” 紧接着第二反应才是好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抬爪子拍他的小腿,示意他快走,狐狸这种妖魅玩意儿,无论雌雄,对人类的自我意志都是巨大的挑战。张措忍不住又悄悄看了几眼,才小跑着追上我。 只听见背后不掩笑意的一声喊,那笑宛如春日里的溪流,氤氲了安然静美,尾音处轻轻提高了,就带上点魅惑的意思。该死的狐狸,他能化成人形。 他喊:“时蒙。” ☆、赶集 我浑身的毛倒竖起来,上下牙相互磕绊着咯咯作响,张措大约见我猝然止步,不禁好奇问:“小灰?” 我缓缓转身,那妖媚的狐狸,也穿了我没见过的衣服,上衣下装都是艳红的,一双桃花眼眼尾修长直入鬓间,唇角噙笑,颀长身材单手掌着树,望着我笑。 “你好。”狐狸方才注意到张措似的,而张措僵立原地,明显已经惊呆了,嘴张了张,眼神倏忽一亮:“你好。” 老实说这只狐狸的长相确实够让普通人类眼前一亮。我弓起脊背,两只眼死死盯住他,狐狸一步步地走进,走到张措面前停下,然后他弯身食指轻刮我过的鼻子,装得极为真诚:“时蒙,我找你好久了。” 向天发誓,我从来没见过这只该死的狐狸。 张措愕然:“这是你家的狗?” 我嗷呜叫两声想否定他,狐狸暗自施法,我无可避免地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力,四肢灌了铅般,无法挪动半步,狐狸趁机将我搂进怀里。他站起身望向张措:“对,我找他两三天了。” 我用爪子挠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狐狸单手将我压住,我更用劲地想用爪子划拉。狐狸道:“我叫胡不归,请问你?” “张措。”张措红脸答:“小灰时蒙挺可爱的,这两天和我住一起,不好意思。” “多谢你照顾他。”狐狸坦然地接受了他的道谢,好像他真是我的所有人,这让我感到愤怒和烦躁,愚蠢的人类居然连这等谎话也信。 “他爱乱跑,这是酬谢,再见。”狐狸说,语罢将一叠红票子塞进张措手里,转身想带我离开,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我从狐狸衣袖间探出脑袋,张措还站在原地,呆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他捏紧了手里那叠纸。 张措始终看着我,我朝他伸爪子,反被狐狸一手捞进怀里,张措的身影就彻底从眼里消失了。我嗷呜地低声嚎叫,张措喊道:“请等等!” 狐狸顿足,张措走得有些急,差点被石块绊倒,他仓促地喊住狐狸。他把手里的纸票一股脑儿塞回狐狸怀中,张措抚摸着我的脑袋,踯躅了会儿,才恳求他:“能把他留给我吗?”我扒住张措的袖口。 他低头注视我的眼睛,狐狸笑道:“你喜欢他?这狗难伺候,脾气大,你想要?” 张措坚定道:“是的,买下要多少?” 狐狸眯起眼打量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再绕着他转了一圈,似乎相当怀疑张措能将我照顾好这件事。我不知道这狐狸安得什么心,他一定来自赤狐族,有团火似的皮毛,晴空白日下能燃烧起来般。 赤狐与墨狼为邻,但两族往来甚少,毕竟他们到我们这地盘来极有可能做了盘中餐。不过妖不爱吃妖,一点好处都没,还要平白起事,否则他们早灭族了。 混账狐狸,待我恢复原身,要将你剥皮拆骨。 我以为这狐狸还要再为难张措一番,想不到他索性将我扔进张措怀中,摆手道:“那你拿去,恰巧我不想养狗了,糟心得很。”我朝他张牙舞爪,去你的狗。 狐狸捏住那堆泥土变成的纸票,他突然低头,在我耳边低语,张措听不见,只以为他最后和我道别,狐狸说:“大人,已经百年后了,若有麻烦,尽管呼唤我的名字。” 我怔愣,扭脑袋望向他,胡不归收起嬉笑,捏了捏我的耳朵。 他转身离开了,艳红的身影隐进皑皑白雪间。 张措一直目送他离开,我以为他迷上那头狐狸了,想不到张措倏尔加大怀抱的力气,我被挤得有些难受,用爪子划拉他的胳膊。张措将我抱起来放进胸口的位置,我听见了他的心跳,一声接一声,结实有力。 张措一言不发,我们再次往山顶爬,不过这回换成他将我抱着不撒手,我也不能跳到地面随性地溜达。张措受了刺激似的,沉默地前进,我揉揉他的胸口。 张措问:“你想回到胡不归那儿?” 我飞快摇头,开什么玩笑,谁知狐狸心里想些什么,可千万别拿我做媚术的修习对象。好吧,我承认我对他们的印象全都局限于魅惑不正经之类了。 张措咧嘴笑了:“他竟然不想要你。原来你有名字,时蒙?” 我点点头,张措低喃:“时蒙。” 我趴进他怀中,贴着他温暖的胳臂打盹,张措放缓步伐,让我感受不到路途的颠簸。 他的胳膊和心跳一般敦实稳重,让我觉得十分舒适。张措总有本事让我觉得和他在一块很舒适,如果他对我管得不那么面面俱到的话,那就更好了。 “时蒙,饿了么?”迷迷糊糊听见张措叫我,一抬眼才发现到集市了,人群来往,熙熙攘攘算得上热闹。狐狸说已经百年后了,那么我沉睡了百年,而现在斗转星移,已是百年后? 难怪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说着与过往不太一样的话。 张措从随身衣服的内袋里摸出两张纸票,烧饼摊子的大婶将头发盘起来,拢进油腻腻的头巾后,耳鬓间漏出几丝银白,笑眯眯地说:“买个饼?” 张措不放心地嘱咐:“拿个大些的。”大婶捡了个儿大的,装进透明袋子里,我趁机躲在他臂弯间打量四周,都是灰色的建筑。 大铁盘子上煎出来的饼,散着葱香,金黄的饼面随意地撒了些许肉末。张措从大婶手中接过它塞进我嘴里,我叼着饼,张措抱着我,冬天的暖阳暖烘烘地洒下来。偶有寒风拂过,张措也抻开巴掌替我挡住了。 集市不大,从头到尾也不过百步距离,卖米的店家就在尽头,张措扛了半麻袋的稻米,我发现这些都是用大小颜色都有不同的纸票换来的,张措说这叫钱。然后他带着我在集市上溜达,卖衣服卖糖卖瓜子花生各式各样的。 将近过年,正是囤年货的时候,时隔百年,年味也依旧与记忆里相似的浓。人们脸上洋溢着笑,远处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三两小孩挥着胳膊呼朋引伴跑过去。我拿后腿蹬张措的胸膛,他道:“别走丢了。”随即将我放到地上。 我朝他遥遥尾巴,把最后一口饼咽进肚子。 结果甫一落地,便被一白毛母狗扑了个正着,我从没有结交过雌狼,此时也只得慌张避开。我转到张措身后,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了句跟上,迈步朝水果摊去了。沿街道的叫卖吆喝此起彼伏,还有讲价的妇人唾沫星子横飞。 而那母狗追着我撒欢,我整条狼都不好了,四处逃窜。 等张措一手提米,一手提着瓜子糖和橘子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早已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飞爬到他肩头。白毛狗两只圆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咙里憋出低低的哼声。 我和张措大眼对小眼,白毛狗扒拉他的裤腿,似乎也想爬上来和我分享张措的肩膀。我冲她龇牙,作出凶狠的样子,白毛狗才恹恹地被吓到似的退开。 我终于松了口气,张措就用鼻头蹭我的颈毛,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让你生一窝小狗崽?”我竖直前肢一尾巴呼啦上他侧脸,张措斜脑袋锲而不舍蹭过来,又被我一尾巴呼啦开。旁边的路人纷纷好奇,有人说:“你这狗也真有趣。” 张措笑而不语,我趴在他肩头被人看耍宝似的观摩了好一阵,张措耸动肩膀,我一下没扒牢,骨碌碌顺前胸滑到腰侧,幸亏及时伸爪子挂上他的裤腰。张措往前走,我就挂在他身上,和一腰部挂件没什么区别。 我左右晃了一会儿,嫌无聊才蹦到地上,张措若有似无地感叹:“时蒙,你要是个人该多好。” 我认为他的抱怨毫无意义,首先我是头高贵的英勇的狼,其次我能化成人形,然而前提是给我人血。交换血液就好比一纸契约,对我们墨狼族而言,不要轻易与人交融血液。 其实就算这么做了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影响。 也不知这习俗由哪代长老或族长传下来,反正就是,珍爱生命,远离凡人。一旦喝了凡人的血,吃了凡人的肉,都算作犯下族规。若非必要,不能与凡人为伍。 但人的血肉的吸引力总是叫我们难以抗拒的,倒不是因为有多美味,而在于他们血脉中的令人垂涎的力量。我咂咂嘴,张措轻踹我腹窝,我回头瞪他,张措指了指前面:“柱子,小心。” 我施施然甩了圈尾巴,绕过石柱,高贵冷艳地昂首走在他前面。 踏上归途时,暮色将合,张措再三保证我们还会再赶集后,我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爬上山。等到家那会儿,天彻底黑了,幸亏也没有狐狸半道杀出来。 但张措对那只狐狸似乎念念不忘,白天在街上没露出来,晚上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我蹲在他的大腿上,张措握着筷子夹了块土豆喂到我嘴里。我张开口含住,用爪子捧住它,慢腾腾地啃食。 我想吃肉,但张措好像没有能每天提供一顿肉给我的能力。我只好勉为其难和他一同吃素,相信我,对于一条狼来说,这绝对是不小的考验。 我边吃边思索着何时恢复原身去找我的爹娘,张措不停地夹给我,让我有些应接不暇,他自己都没见得吃多少。于是我觉得大约饱了后,就从他大腿上跳下来,窜到门外玩去了。 张措总是照顾我吃饱喝足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能化为人形。 ☆、受伤 年来的快,翌日已是腊月二八,村子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陆续有人从村口的路上出现,张措说他们忙碌了一年,从山那头回来了。我很好奇,山那头就是张措所说的繁华的城市么? 年节时分,农活不多,从外面回来的人脸上总洋溢着笑,看起来风尘仆仆。张措就招呼他们:“回来啦!” 那人见张措,跟见着老熟人似的,提了提麻布口袋。黑黢黢的一张脸上笑容扩大好几分,露出副熏黄的牙,手上的皮肤冻得皲裂,他加快步伐,如同得胜归来的将士,气沉丹田吆喝道:“回来啦!” 两人又寒暄几句,那人再三叮嘱张措需得到他家吃顿饭,张措不答应他也不走,于是张措应承下来,表示一定去。那人这才心满意足走了,留了几颗黄澄澄的大橙子在桌上。 张措帮他拎着东西一路送到家门口。还有一家三口回来的,怀里抱着小孩,两只墨黑的眼珠咕噜噜转,好奇地打量这座大山和住在大山间的人。 我没想到张措对其他人都那么热忱欢迎,反倒面对这一家三口显得很局促,手脚无处安放似的。 那家人坐在上小下大的铁块中回来的,铁块四个轮子直开进村中的土泥路,张措在院里远远就看见了他们。我正绕着自己的尾巴打转,张措在上面系了根红绳子,绳上穿了铃铛,清脆的叮铃着。 “张凯出息啊。”张措说,然后目光收回来,直愣愣地盯着我。我觉得他的神态不太正常,两只手微微抖动,不停地舔嘴唇,脸也涨红了,红到耳朵根子。 那一家三口把大块头停在张措家门口,女人抱着小孩,丫头浅黄的毛也系了根红绳,指着我笑,嘴里含糊着喊:“狗狗。” 三人着装一看便价值不菲,男人嘴里抽着烟,和女人有说有笑走到张措面前。张措始终低着脑袋,我拍拍他的小腿想让他镇定些。张措朝我扯出个难看的笑。 男人肆意把还燃着的烟头扔进张错的菜地里,一点火星落到暗绿的叶子上,然后滑进菜心中。他的神情倨傲,一看就不是来找张措寒暄热闹,反而更像来找茬的,我竖起耳朵沉默地盯着他们。 女人把丫头放下来,那小女孩飞快朝我扑来,我迅捷地躲开,小女孩锲而不舍跑来,嘴里咯咯直发出笑。女人嚷着:“张玲你慢点跑,这儿脏!” 其实我没听清她说的这儿脏还地儿脏,但我倾向第一种,因为她话里带着明显的嘲哂,好像挺瞧不起张措和他住的土房。似乎这儿碍了她的眼,她百般不情愿入这院子,但还是想进来嘲讽主人,以显示她的看法有多么正确。 或者说,显摆她和主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者简直云泥之别。 我更不想让张玲抓到了,我加快步伐跑开,她蹒跚着追来,跑得有点急,没注意到地下的石块,扑通绊了一跤。女人尖叫起来:“你这死狗!” 我是条狼,不是狗。 我冲女人龇牙,男人随手折了根木枝要来抽我,我眼尖飞快地躲掉了。绕道男人背后,蓄起浑身的力气,恶狠狠地嗷呜叫,然后猛一下扑上前咬住他的小腿,他怪叫一身使劲蹬腿要甩开我。 我将尖利的牙齿直咬进皮肉才松开,他的裤子不薄,咬完上下牙有些酸。女人见状也害怕了,张玲哇一声大哭起来,我冷哼着走到张措身边,想不到他居然训斥我:“时蒙!不准咬人听到没!” 女人撸起男人的裤管,音调尖锐刺耳:“出血了!哎呀!这遭瘟的狗!”她怒气冲冲地朝张措喊:“你付得起打狂犬疫苗的钱吗!穷鬼管好你家的狗!”男人龇着牙,发出阵阵轻嘶,好像真挺疼似的。 我盯着他,张措生气了,一把捡起男人丢在地上的木条,他常年劳作,胳臂力气结实足,一鞭抽下来快的我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刷的一声,脊背火辣辣似的痛,我四肢发软。 男人见张措帮他,我又挨了一鞭子,也许心上火气正旺,一脚踹过来。张措大概没料到他突然发难,等我直直飞出去撞上梯坎,张措又急又气跑来。他伸手想抱我,我拼足最后的力气,忍着疼痛一口咬住他的手。 张措低声叫我的名字:“时蒙,让我看看你受伤没,伤到哪儿了,时蒙,听话,时蒙。”我吐掉他的手指,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又跌跪在泥土中,这副身体实在太孱弱了,我难过地想。 “就一条狗而已,你怎么跟心疼儿子似的。”男人皱眉说,张措转身看向他:“找我有事吗?” 张凯没张措个儿高,他整了整稍显凌乱的西装,抚平额角的头发,显得盛气凌人,先指责张措:“不是我说你,守了这么多年土地,一点长进也没。让你不要呆山里了,到沿海打工不行吗!” 张措冷冰冰地答:“我们都走了,爸也没人照顾了。” 张凯朝地上啐了口,不耐烦地说:“每个月给他和妈寄点钱不就行了?大哥,你看看你这副穷酸样!都二十五了,难怪讨不着老婆!” 张措无语:“我还没想讨老婆。” “早点成家立业总是好事,难道你要在北溪山呆一辈子?”张凯打断他:“你看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我对你也够仁至义尽了,你要来g市早通知我,我帮你应衬着找份工做。” 女人忙附和他:“就是就是,你也赚点钱给家里分担,你这年年耕地种田,也没见土泥巴里长出金子来!” “你这人闷头闷脑的,多听听大家伙的意见。”女人补了句,张凯说:“淑芬,别说了,你一个女人懂个屁。”淑芬闭上嘴,还不满地转了圈眼珠子,不屑地撇开脑袋。 我默默看着他们,胃里翻山倒海,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绞痛着,我需要人血,哪怕只有一点点。 “以后再说吧,”张措下了逐客令,“你们先回去看看爸和阿姨。” 淑芬逗着张玲,话里藏刀,说:“大佬没出息,要做一辈子的农民,玲玲不学他,要好好学习听见没?”张凯喝了声:“淑芬!” 淑芬翻个白眼,抱着张玲扭身作势要走,丫头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大佬长得好看,我喜欢大佬。” 张凯和张措长得不太一样,都说儿子像妈,估计张措他妈比张凯他妈美上好些不止。淑芬一扯丫头耳朵,红着脸骂:“小女孩子家家的,说些啥呢!” 张玲盯着张措咧嘴笑,天真无邪,完全意识不到她妈妈的尴尬。张措就冲她笑回去,丫头脸跟着一红,缩着脑袋挤进他妈妈怀里,连浅黄的毛也藏起来。 张凯甩下句:“你好自为之。”他也返身回到铁块头上,开着四轮上山去了。 张措说土路是新修的,村里每家每户凑的钱,蜿蜒着一直修到半山腰。那大铁块就消失在拐弯处,我疼得浑身虚脱,张凯刚刚那脚一定踹到要害了。 张措终于空闲下来理会我。我已经没办法挪动四肢,一站起来又跟滩水般泄进泥土,我懊恼又烦躁。张措想抱我,我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他没抱稳,我兜头撞上湿润的泥地。 幸好刚化雪不久,土地还是软趴趴的,不至于硌疼额头。 我不想让张措看出来我很痛,我是一条狼,尤其在虚弱无力时,最不能让人类看见。如果他发现我现在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我会感到难堪。所以我将牙齿咬得死紧,拼命站起来,四条腿颤巍巍的,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步步朝院口走去。 我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养好我的伤,再回来找张措算账。 仅仅为了区区一个瞧不起他的人类,他对我动手。 我难以理解,并且觉得异常难堪。 所以在很后来,张措又为了别人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一年的事,然后觉得彼时的想法是多么好笑。张凯是他的亲兄弟,而我,我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他闲极无聊时愿意施舍点恩情的宠物狗罢了。 但现在,我远远没有意识到这点,我只是觉得难堪,这份难堪超出了我的愤怒。 以至于我直接忽略了愤怒。 但我是一条狼,我本应愤怒,而非纠结于难堪这类矫揉造作的情绪。 张措跟着我,维持着半步之距,仿佛害怕我走完这一步就会晕倒,但我不会。我走到了篱墙外,看见了那只狐狸。 我连戒备他的兴趣也没有了,狐狸脸色不太好看,甚至有些凝重,他把我放进怀中,眯眼盯着张措。狐狸身上有股幽幽的清香,我知道赤狐族一向骚包,有这等香气也不足为奇,更多时候,它都被他们用于魅惑别人。 张措说:“胡不归。” “张先生,”胡不归客气地喊他,“时蒙我先带走了。”他甚至都没有向他解释带走我的原因,冷漠而疏离地说完这句,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但张措没有放弃,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张措亦步亦趋跟在狐狸身后,狐狸走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在河边一座二层楼房前停下。楼房背靠十万里高山,面朝奔腾不息的大河,看上去新修不久。 狐狸抱着我走进去,地面贴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板砖,墙面四周刷了白漆,连各式家具都是崭新的,狐狸将我放在沙发上用软布团成的窝里。 张措站在门外,目光黏在我身上,却没有跨进来半步。胡不归起身看着他,冷漠地说:“你可以走了。” 张措固执道:“让我看看他的伤。” “”狐狸突然回头问我:“让他进来么?” ☆、相信 我没回应他,扭过脑袋,赌气不看张措了。实际上我整条狼都很震惊,还没从那一鞭子里缓过神来。胡不归站到一边,淡淡道:“十分钟。” 张措沉着脸说:“谢谢。”他这才解了禁锢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身边坐下,两只手轻轻拨开皮毛,我想抽伤大概是触目惊心的,我自己看不见,但我能看见张措的表情。 严肃的神情崩裂开,从缝隙间漏出悲伤,然后悲恸愈演愈烈,蔓延了他整张脸,以至于他的手颤抖起来。 他的上下嘴皮就狠狠哆嗦着,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有那么吓人吗?我不禁好奇我的伤口有多可怕。 张措将我抱起来,脸贴住我的脊背,深深地埋进茂密的银白毛间。狐狸抱怀斜靠门框,嘴里不知何时叼了根马尾巴草,正仰头看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不想分给张措丝毫的注意,于是凝视着狐狸的一举一动。他大约觉察到我的视线,冲我扬了扬下巴。我觉得还不如闭上眼睛。 张措又小心翼翼将我放到软垫上,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我去买药。” 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他不说对不起。 难道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么,那么是我错了?可那男人明明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胆敢攻击我,我咬他有何不对?我没有咬断他的脖子已经够给张措面子了。 张措起身疾步走出门外,临行前朝狐狸点了下头:“请照顾好他。”狐狸勾出个戏谑的笑,没说话。张措捏紧拳头,仿佛逃离灾难现场,头也不回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狐狸在柜子里翻找了一阵,摸出药膏和包扎用的布条,还有一瓶酒液,我猜是酒,因为瓶子上贴的纸写着酒精。他抱着这些东西坐下,没有替我上药,我以为是要自己来的意思,便伸爪子去捧药膏。 狐狸就把药膏拿远了,我不明所以,愤怒地盯向他。狐狸扬眉:“大人,您有两个选择,喝我的血恢复,或者上药慢慢治愈。” 我固执地伸爪去刨他怀里的药膏,狐狸哑然半晌,说:“喝血吧,大人,我自愿的,您不用感到有任何负担。” 我把脑袋埋进尾巴间蜷缩起来,懒得搭理这臭狐狸。我以为他会自觉离开,想不到脊背上突然传来清凉的触感,沿着我灼烧般痛着的伤口滑下,我仰头看见狐狸神情专注地为我上药。 他之前不还想我喝他的血吗?真以为我会上当呢,喝了他的血,走哪儿都要带上他,妖族的铭刻印记比人族还要重,简单地说,血契效果更明显。 我又不是傻缺,干嘛要带只狐狸,肉又不好吃。 狐狸又帮我缠好了绷带,他的十根手指凉凉的,轻轻按压伤口,极能舒缓疼痛。我张嘴打了个哈欠,狐狸说:“大人,您若要化为人形,就得要人血或妖血。” 我不置可否,狐狸又说:“有位墨狼族的人拜托我照应你,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我很好奇这人是谁,很快狐狸下一句就告诉了我答案:“时年您认识么?”我翻翻白眼摇头,不认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狐狸住了嘴不再说了,他大概也觉得从我身上问不出什么来。毕竟我现在也是懵逼状态,狐狸就翘着二郎腿斜倚沙发,方盒子的屏幕上出现图像,他按动手里的某个玩意儿,那方盒子上的图像就会变幻。 我好奇地看着,张措家也有这么个方盒子,但从来没见他用过,我以为那一坨不过是个大了点的摆设。 想不到还有这等奇用,狐狸抿唇看着我笑,说:“这叫电视,现代人的玩意儿,这是遥控器。”他扬了扬手里的玩意儿。 我点点头,不过现代人又是什么?狐狸真有读心神技,补充道:“现代人,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初次见您那会儿,您还在沉睡,至今也有三百多年了。”狐狸说:“我也等您三百年了。” 我默然不语,原来已经三百年了,“墨狼族,”狐狸道,“灭族了。” 灭族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半会儿无法作何反应,脑子里翻滚着娘说的那句话和她凌乱的毛发与悲哀的眼神,爹不知哪里的伤口正在往外浸血,点点滴滴融进身下的泥土岩石中,娘说活下去。 墨狼族,没了。 然后他们走远了,远方的山麓火光滔天。 那是墨狼族聚居的地方,悉数被漫天大火吞噬。 我不太愿意接着追问细节,于是我没有问狐狸。狐狸也不说,他就磕着瓜子翘着腿看电视,我趴在旁边闭目养神。 张措再次出现在狐狸家门口时,我能走动了,天还没黑。狐狸正看电视剧里的人类杀来杀去,战火咆哮,硝烟四起。 我嫌吵,耳朵耷拉下来遮住了不想听,狐狸关了电视,起身说:“张措来了。” 我睁开眼睛,狐狸打开门,张措僵直身体立在门口,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他抬眼瞧我,神色间期期艾艾的,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狐狸道:“药我上过了,他现在的身体不经折腾。” 张措脸色一下子惨白,大概又想起了他抽我的那一下,垂首喃喃道:“我下一次注意。”“不,”狐狸说,“没有下一次了。” 张措猛然抬头看他,两手捧着药,不知所措,他又回头看我,做了极大决心般:“以后再也不会了。” 狐狸说:“让时蒙自己选,跟你走,或者留在我这儿。” 张措又点点头,视线就黏在我身上没移开,他说:“你好点没,时蒙?”我跳到地上,他见我能走动,松了口气,我蹒跚着走了两步,等适应了时不时的刺痛,才慢腾腾地、蜗牛爬似的走到张措脚边上。 他蹲下身,摸了摸我的脑袋,人类,我姑且可以相信你,没有以后了。 伤害,或者做令我难堪的事。 我要张措的血,我现在还得留在他身边。 张措笑逐颜开,他说:“谢谢你,时蒙。”我扒住他的手指,上面有我的牙印,几个小洞刚结了痂,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张措笑呵呵地说:“痒。” 然后他把我抱起来,狐狸缠绷带的技术反正我是不敢恭维,他没直接把我缠成木乃伊已经够令人感动了。偏偏张措也觉得我好像真受了这么重的伤,需要浑身都缠着白布条。 傻透了,影响我的帅气形象。 我哼哼唧唧地往他胸口蹭了蹭,张措向狐狸道别:“再见了,你要得空,欢迎随时来看他。”我把脑袋埋在张措温暖的胸膛间,思索着回去怎么教训这个愚蠢的人类。 也没听见狐狸说了什么,我被张措带回家,他替我洗了四只爪子,将我放进不那么保暖的被窝中。我很不乐意让他如此顺心,于是他帮我洗爪子的时候,我拼命地乱动弹,爪子划弄水,然后蹭了他满脸。 张措的左边脸颊上还蹭了点泥,我愉快地看着我的杰作,张措无奈地纵容我瞎折腾。 我觉得他的耐心简直好得出奇,洗完后我跑到墙角的铁炉踩了满爪子的灰,张措无语半晌,抱着我,我又抬爪子全抹到他脸上。 张措闭着眼睛等我胡乱抹完,哈哈大笑起来,捏我的鼻子,道:“小没良心的,又要洗一次。”我枕着他宽阔的肩膀,欣赏着他满脸黑灰。 张措就拿他乌黑的脸蹭我,我猝不及防被蹭了个正着,幸亏缠了绷带,白布眨眼全黑了。张措笑得更开心了,一抖一抖的,我被抱着再洗了次爪子。 将进被窝时,我抬爪指了指方盒子,张措愣道:“你要看电视?” 我点点头,张措就笑着打开了,把小小的遥控器放到我的两条前肢间,好整以暇道:“你会翻吗?” 我觉得他这句话是对我的鄙视,于是我学着狐狸的样子抬爪按动中间的按钮,想不到屏幕中图像没变,反而声音更大了。我不甘心地接着往死了按,结果声音大得我脑子发蒙。 张措放肆地笑,我瞪向他,拿爪子戳他大腿,张措举起双手:“好了,不笑你。”说着指向旁边另一个按钮,他握住我的爪子,微微抬起来又按下去,然后笑盈盈地指着电视说:“你看,换台了。” 我惊喜又充满自豪感地直立起上身,张措去洗了个澡,回来时我还蜷缩在被窝里看电视,他脱鞋只穿条裤衩就上了床,我被夹在两条大腿间,张措哆嗦道:“冷,时蒙,快到我怀里来,我们抱着取暖。” 我觉得这个人类很会撒娇。 于是我勉为其难爬进他怀抱中,张措的胸膛肌肉结实饱满,明明跟团火炉似的,到底哪里冷了。我无语地想着,但电视里的真人游戏节目实在太有意思,我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 任由张措的十根手指轻柔地抚弄全身,他靠着床头,我靠着他胸口。 他屈起双腿,我就伸出两条前肢扒住他的膝盖,猛一下拉开了被子,两条腿踩到了某个尺寸不算小、甚至有点恐怖的灼热的玩意儿,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又跺了两脚。 张措哑着嗓子幽幽地说:“时蒙,你再踩就要废了。” 我回头,不解地望向他:“嗷呜?”然后又蹦了两下,张措脸上的神情五花八门,一会儿青一会白一会儿又涨红。我觉得甚是好玩,就像启动了什么有趣的机关,于是我又扒拉住他的膝盖蹦跶了两把。 张措忍无可忍揪住我的颈毛,将我抱着,说:“别跳了祖宗,不然我以后怎么讨老婆。”我明白了,我刚刚踩得哪儿,我有些不好意思,又伸爪子想帮他揉揉。但是我忘了我的爪子它有点锋利。 张措慌慌张张地将我拎起来放到枕头上,疼得龇牙咧嘴,就差打滚了,我无奈地看他,感觉十分抱歉。又斜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张措转头委屈地说:“时蒙,你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举双手以示清白。 ☆、背你 他来回看了眼我两只爪子上锋利的指甲,满脸心疼。我伸出舌头舔舔他侧颊,张措突然恶趣味道:“舌头好用,要不你帮我舔舔?”我想了想决定一爪子呼啦上去,张措捧着脸心酸道:“时蒙打人不打脸!” 我扭头看节目了,张措又无聊到玩我的尾巴,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尾巴。就像被人握住了命根子似的。但考虑到我刚刚才狠狠伤害了张措,我悻悻然打断回头挠他的想法,专心致志看电视。 张措玩完尾巴又揉耳朵,揉完耳朵挠脖子,挠得我喉咙里不自居地发出舒服的呼呼声,张措就低声说:“时蒙,睡觉了,都十二点了,睡觉了时蒙。” 正好我被他挠得浑身发软,困意袭来,我钻到他怀里,睡意朦胧间能察觉到他关了电视熄了灯。夜色深幽,张措替我拢好被子,我其实想说不需要,我的毛比他的劣质床单保暖,但张措总是不厌其烦地沉溺在养儿子的可怜游戏里。 他患上了认为我是人类的臆想症。 可怜的愚蠢的人类。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在一片温暖的包裹下沉睡。 张措总是比我早起,这令我感到有些羞耻,作为一条狼,我竟然比一个人类起得晚。但冬天真的太过寒冷,我不喜欢冬天。干燥,寒冷,了无生气。 张措喂完猪,熬了粥,才来叫醒我。我睁眼便看见了桌子上热腾腾的稀粥,还冒着白气,张措伸出两条胳膊,我纵身一跃跳进他怀里,张措将我搂到肩膀边:“还好你又能闹腾了,不然得叫我后悔多久。” 我不明所以,但张措没解释,他将我抱到餐桌边,我跳上桌子,低头伸舌头舔粥,粥里加了肉末,我觉得是鸡丁。张措心疼地看我:“昨天伤了,今天补补。” 我没说什么只一个劲儿低头喝粥,我觉得张措养的鸡鸭和猪似乎都很重要,他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以前的人会靠养肥这些家禽肉畜再送到集市上卖赚钱,如果张措也是这样自给自足的话。 我没再多想下去,实际上,当我记起这件事,又联想到上次咬死他一只鸭子,心里总过意不去。我是一条正直的狼,却给一个没用的人类带来了麻烦。 张措道:“只有一只,我挑了最肥的,咱们省着点吃好不?” 我鼻头一酸,没敢抬眼看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张措把剩下的鸡肉冻在房子外面的水槽中,冬天寒冷,水面结了冰。他抬了块青石板盖住免得有其他狗啊猫的来叼走。等我把瓷碗里的肉粥全喝光了,张措才施施然给自己舀了碗坐下喝。 我发现他的粥里一点肉星都看不见,我拿舌头舔了口,能淡出个鸟来。张措担心地问:“再吃点?”我摇摇头,退了几步。我不乱吃东西,张措尽可以放心喝下我舔过一口的粥,实际上他也的确没嫌弃。 他两手捧起碗,也不用筷子,咕噜咕噜全大口吞了下去,喉结上下快速滑动。然后张措放下碗,我蹦跶到他旁边,张措摸了摸我的脑袋:“腊月二九,明天除夕了,我包几个饺子吃不?” 饺子,我听说过,还有汤圆和面条,我原地转了圈以示我的兴奋。张措揪住我的尾巴,道:“你伤没好,别乱动。” 我乖乖地不动了,张措很快找来面和成团放进铁盆中。他又搬来大块案板放在桌上,我跳到一边,张措从面团里取下小团,用擀面杖擀平,撒了些面粉,又接着擀,看起来手法娴熟。 然后舀了一勺子自己做的馅,看起来只有菜没有肉,塞进皮儿里,再细心地捏好放进旁边椅子上的竹篾中。张措开始擀下一块面皮,我跳到案板上,转了两圈,伸爪子也想按。 张措就拿着擀面杖作势要打我不安分的爪子,不过终究没落下来,倒不小心打中自己。他摊平饺子皮,食指戳了戳我的右爪:“来按个印子。”我乐得往上按爪,他特意将皮做得厚实,我的爪子就没有戳穿它。 然后张措将有爪印那头包在里面,从外边看皮面还是平整如初,张措塞了馅进去捏好,放到竹篾中。他擀下一个我还想再按,结果被张措阻止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一个就行,过年的彩头,看咱们谁能吃到。” 这个我懂,我家大厨也干过这事,于是我乖乖地蹲坐在一边,看他包了一上午,整整一上午,没看电视,没出去晃悠,尽看他包饺子了。 张措包了满满一竹篾,我觉得我们两吃不完,张措和我心有灵犀似的,他很快说:“留着慢慢吃,这几天天气冷,经放。”我点头表示支持,顺便摇了摇尾巴。 张措一早上都笑弯了眼,中午的午饭是早上未吃完的粥,煮第二道,粥有些稠,他拌了生菜,又从泡菜坛子里拈出泡豇豆装进小碟子中,旁边细心地搁了勺辣椒酱。 我们吃完午饭,张措就开始蒸馒头。他把摆放着生面团的屉笼一层叠一层放上去,他放了三层,最后盖上竹盖,将灶台下的火烧得旺旺的,添足柴火,能听见水咕噜噜沸腾的声音。 接着他看书,我看电视,等馒头蒸好。 我没想到这种白面团子刚蒸出来也能香喷喷的。我对白面团们翘首以盼,张措抱着笼子放到另一个铁锅上搁着,他打开竹盖,我就紧紧注视他的动作。 然后那股温热的香气飘出来,冲进鼻息间,我摇尾巴,张措就捏了小块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到我伸出来的舌头上,问:“好吃吗?”软绵绵的,有点甜,我点点头。 张措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口,晚饭就是馒头加泡菜。 他把馒头掰开弄成两瓣,然后问我:“吃辣吗?”我点头,其实我不吃辣,但泡菜总是辣的,张措也没做其他的小菜,我只能点头。他就把泡菜夹进两片馒头块间,我以为他要喂我吃,结果他自己咬了一口。 然后自说自话:“软的,还行。” 我不明所以,用尾巴戳他手臂,张措重新拿了块馒头,然后将我常用的小瓷碗拿出来,将整块馒头掰碎丢进碗中。我偏头看他,张措还抽闲摸了摸我的脑袋:“等一下。” 他把面团掰得不过指甲盖大小,拿筷子翻了翻,好像在检查自己的成果,然后递到我面前:“吃吧,不吃辣就别硬装了,中午那泡菜你一口都没吃,辣椒酱更是看都不看眼。” 我低头默默刨馒头渣,张措就啃馒头夹泡菜,他开了电视,电视里的人正抱拳向大家拜年。 张措似有所感道:“过年了。” 我点点头,附和地想,过年了。 以往但凡年节时,爹娘都会实现我一个愿望,比如我想上人类的酒馆喝个酩酊大醉,他们就不会再多加阻拦,担心我在人间惹是生非。只是找了人跟着我,关键时候把我抬回去就成。 几乎每年过年,我都是醉醺醺过去的,也没能和家人守年,一大早醒来日上三竿已是大年初一。陪我过年的,便是杜康、扶头、红曲之类。 今年没酒,只有买不起酒的张措和他的馒头饺子。 张措又说:“明天上午上坟,下午收拾东西,晚点回我爸他们家。”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上坟要走山路,把你放家里我又不放心,要不弄个背篓把你背上?” 我:“”我其实是可以走路的,我又没残疾。我不能说话,只好用眼神向他抗议。想不到张措完全会错意,他道:“好主意对吧,背上得了。”我不是很愿意承认和我呆在一起的人类是多么的愚蠢。 他的愚蠢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第二天张措真的说到做到,从隔壁放杂物的侧屋中翻出背篼,他很早就把我弄醒了,然后把背篼搁在我面前,说:“我抱你进去,还是你自己跳进去?” 我无可奈何,抖了抖毛,扑通跳了进去,仿佛跳进一个心知肚明的陷阱。脚下是一团黄纸和香,张措把早就掰碎的馒头渣找了个塑料袋子放进去,然后扔到我怀里,他背起背篼,一手拿了个馒头。 他要上的坟几乎遍布北溪山,最近的离他家也有两百多步。张措看见陡峭的路段便绕了过去,我想他大约是害怕颠到我,我身上的伤尚未痊愈。 事实是,的确如此,他每走一段都要问我抖不抖,我就用尾巴挠他后颈。 张措乐此不疲地反复询问,我也一一回答了。 北溪山在十万大山深处,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才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偏僻,至少张措住的地方靠近交通要道。河坝平原也有,只是人们的眼球都被巍峨的山夺去,大山瑰丽壮观,自千年光阴伊始时就存在着。 直到如今,山屹立着,依旧使人不用自主地仰望。 后来我觉得张措的性格就像山,山林间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将岩石黄土用层层绿被覆盖,露给人看的,只是沉稳厚重的表象。 只是也或许某天,地震泥石流会把保护山的绿被摧毁,然后山发出绝望的怒号,崩裂的碎石一如濒临绝境的情绪。 但这片山,对我而言,终究是最后的归乡。 ☆、曹姨 张措放下背篼,我在这座坟墓的墓碑上看见了他的名字,后面跟着的应该是他的两个弟弟,张凯和张严。墓碑做得还算精致,有那么点家族的味道,张措说他家以前也是中农,幸亏没混上富农或地主,否则文·革就给抄家了。 沿途能看见倒塌的石碑,张措就解释说那是文·革破四旧推倒的,那时候他还小,他妈病重,他脑子里有关那段时期的记忆也不太清楚了。 我觉得他大概是不愿意记得,毕竟小小年纪就要面临丧母之痛。 张措指着黑底白字上张兴会三个字,说:“这是我爸,去年做了这碑,花了几千块呢,坚持要给自己做这碑,家里人劝他也不行。” 然后他把我抱出来放到一边,从背篼下掏出黄纸和香,从裤兜里摸出个小方块:“这打火机。”我点点头,他抱着黄纸,手里捏了炷香,走到墓碑后的藤蔓深处,那里还有几座坟。 张措说:“这是爷爷的,旁边这个是奶奶,小时候对我很好。” 我跑到他身边,张措眼疾帮我扯开绊脚的藤条,道:“小心些!” 我卷起尾巴坐到他脚边,张措用名叫打火机的东西点燃了黄纸,神情严肃专注,他就着黄纸未燃尽的火点燃了香,然后退至三步外,跪在地上三磕头祭拜。 “奶奶,今年过年我不是一人了。”他说。 然后张措在二老坟前站立良久,年三十早晨,天空飘着洁白如洗的云,冬日从云层间露出隐隐绰绰的身子,洒下万里金光,光芒直扑到这片辽阔到几近无界的大地上。山林苍郁,远远的山峰隐在霭霭的缭绕着的白雾间。 我将视线移回来,仰头望向张措,他抱起我,我们走到他爹的墓碑前。 眼前是一片铲平了用作田野的山坡,山脚下是碧波荡漾的江水,据说这是长江某条支流的支流,对面也是山,山峰傲然。江水打了个转,浩浩荡荡流向远方。 层层山林外,便是现在可谓之诡谲神秘的未知。 张措和我并肩注视着大河高山,似乎能听见虫鸣鸟叫野兽嘶嚎,能听见水波流转,拍击岩石的轰隆巨响。 天地于一色间,光辉流转,尘埃起伏。 将近正午时间,我们跑完了北溪山,回到家时肚子饿得直叫唤。张措笑问:“饿了?”紧接着他的肚皮也响了,我配合地摇晃尾巴。张措微赧,伸手来抓我的脖子,被我灵活一跃躲开了。 吃过午饭,我们坐在床边歇息了一阵,他换了套整洁的衣服,又用梳子蘸水捋平头发。张措的头发粗黑硬实,他弄了好半天,才将它们都弄服帖。我扒住窗台,看见了竹林和正溜达的鸡鸭。 张措问我:“好看吗?” 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怎么穿都好看的人类之一,于是我点了点头。张措咧嘴乐呵呵地直傻笑,他凑上来弯腰俯身亲吻我的额头,然后拍拍我的脑袋,将自己种的果蔬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他似乎不太愿意回到他父亲家,张措的确是笑着的,但眼底没有什么特别的渴盼或者光亮。他不喜欢他爹吗,我很好奇,但张措显然不会向我解释这类事。 我觉得人类之所以虚伪,还在于他们总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内心的隐秘悲伤,或者说让他们显得与一般人不大相同的想法。按理说,父子天伦,但张措提起他爹时语气总是淡淡的,仿佛那是他的义务。 他们除了血缘便再没任何关系。 张措戳我的脑袋:“想什么呢在?”我抱住他的食指,张措愣了愣,有些担心:“伤口还疼?”我摇头,张措没再多问了,他只是把我抱起来揉了揉我的耳朵。 他背着早上上坟时的背篼,这次里面装满果蔬腊肉,还有我。张措边爬山路边道:“爸他们住在半山腰,和三婶家离得不远。你还记得三婶不?”我用尾巴挠一下他的脖子,张措没回头,能听见他的声音和山风一同悠悠飘进耳朵里:“初一里去她家串个门。” 我又挠了下他的脖子,张措低低地笑起来,我扒住背篼边沿,他问:“渴不?”我就用爪子戳他的后颈,意思我不渴。张措中途也没停下来歇息,在山崖下就能看见他爸的房子。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3节 砖砌的两层楼房,檐角斜飞,红瓦高就,边缘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北溪村大多是土坯房,能有这么座砖房,犹如鹤立鸡群,极是显眼。 张措说:“这房子修了才两年,张凯往家里寄的钱,加上爸一点积蓄,就这么修起来了。我们现在住的土房,就以前留下来的。” 我们到院口时,张凯正在擦洗他的大铁块,他从铁块脑袋边的反光镜中看见了张措。张凯放下手里乌黑的帕子,直起身朝张措挥了挥手:“把东西放了坐,今年在上面吃饭不?” 张措摆手:“那也得看爸的意思。”说着走进了与堂屋相连的厨房,有个妇人端坐在水泥敷面的灶台前烧锅,张措对她点头:“曹姨。”那妇人听见有人喊方才扭头,看见张措,鼻子里哼了声气,又移开视线接着烧火。 张措就把背篼放下,将我抱出来,我蹲坐在他脚边。张措拿出背篓里的果蔬和腊肉一一放进红木橱柜中,叫曹姨的妇人这时才款款站起身,眼也不落他手里的东西,没注意脚下。 她踩到了我的尾巴。 我嗷呜一声,反身回去要抓她,曹姨先惊了一跳,抬脚想踹我,破口骂:“哪儿来的野狗!又来偷食,遭瘟的歹物!”想不到张措先推了曹姨一把,在她的小脚将要踹上我前。 曹姨没立稳,往后趔趄了两步,掌住案台才没直接滚到。 妇人鬓边原本束至耳后的头发散了两三根,她好像从没在张措那儿享受过这种待遇。曹姨气红了脸,扭动肥胖的身子,从灶台后的柴火堆里取出根长长的枝条,张措沉默地看着他。 厨房的窗子开的小,窗面贴了报纸,天光被阻挡在外面,室内幽暗,只余灰尘弥散。锅里的沸水乌噜噜地叫嚷,白烟升腾起来,和灰尘抢占这狭隘的空间,张措一动未动地伫立着。 我以为曹姨想来打我,蓄势准备闪躲。 结果她看也不看我,甚至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抄起手里的枯枝霹雳啪啦往张措身上招呼,嘴里振振有词:“忤逆徒!还敢推我,把你养这么大硬是没得点儿用,你吃我粮喝我血还推我!老娘今儿不好好收拾你!” 张措眼里浮着幽光,嘴唇轻抿,脑袋抬着始终盯着曹姨。曹姨被他看着,面上越恼,嘴里唾沫星子横飞,骂骂咧咧不止。我抱住张措的小腿想拉他走,想不到张措跟生了根的树似的立着,一步未挪。 我冲曹姨龇牙低吼,她正打骂在兴头上,还想来踢我。 张措原本僵尸似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他一把抓住曹姨的手腕,拉着她摔到橱柜门边,然后回来检视我全身,胸膛才活过来般剧烈地起伏,语气里透出明显的不高兴:“你没事吧,时蒙,受伤了没?” 我摇摇脑袋,曹姨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我以为她已经吓傻了。 想不到她转而尖声哭嚎起来,眼泪稀里哗啦纵横,她其实不太显老,只有眼角几条不明显的皱纹,衣服也穿得周正,至少比张措穿的看起来值钱得多。 先是破开嗓子的干嚎,然后她抓着蒜瓣放到嘴里尝了两口,眼泪刷拉落下来了,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嚎。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橱柜门,水桶似的腰一抽一抽地佝偻着,头发终于散了不少。 她一把扔掉蒜瓣,两只白洁的手胡乱抹脸。 她这几嗓子最终把其他人也嚎来了。 我见到了张措的爹,他满头灰发,说实在的,和曹姨站在一起,两人不像夫妻更似父女。他看到了张措,张措叫了声爸,张父就臭着脸朝他啐了口,转头和颜悦色哄妻子:“秀清,别哭了哎呀,传出去多丢人啊,十里八村都听见了。” 曹秀清真不嚎了,抽嗒嗒地低声啜泣起来。我很惊讶,一个人变脸能变这么快,无论是张父还是曹姨。张措贴墙站着,面色冷峻,张父安抚了曹秀清,才有那闲工夫回头搭理张措。 恰好张凯也来了,一看这架势,面上有些恼,喝道:“做什么呢!” 曹秀清跟见着救星般,扭动腰肢跑过去搂住儿子的胳膊,原本压下去的嗓音又拔高了些,嘴里还囫囵着哭意,抽噎了会儿,指着张措道:“他打你妈!你说叫不叫人!” “简直不是人欸!亏我把他当亲儿子养这么大!”曹秀清嘴皮上下几下碰撞,唾沫和指责齐飞。 张凯叹了口气,两只手掌住他妈颤巍巍的丰腴身躯,说:“妈,大过年的,你也消停些吧。”曹姨没从他儿子那儿受到安慰,推了张凯一把扑进张父怀里,张父被她这么一扑,消受不起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堪堪站立稳又忙不迭安慰妻子:“好了好了,过年呢,别哭了,多不吉利啊。”曹秀清圆盘大的脸上鼻尖直耸,最后嘴里发出声冷哼,扭着步子走了。张父坐到灶台前,接着烧火把腊肉煮了。 张凯说:“我去洗车。”也走了。 就像闹剧,突然开始,突然散场。 张父把灶火生的极旺,红通通的颜色印了他满张不甚苍老的脸,张父嗓子哑了点,道:“张措,你也多让让你曹姨吧,你不叫她妈也就算了,两个人还闹起来传出去多让人笑话呀。” 张措说:“你背着我妈和曹姨上床难道就不叫人笑话?” “我妈那时候还病着,”张措冷笑一声,“她在床上发着高烧叫你的名字,你呢,爸。曹姨不就是看中你中农的身份吗?” ☆、人类 张父猛一下站起身,椅子往后一划拉,嘭地跌倒在地,张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满是被人揭破后的羞恼与尴尬。他干脆也像曹姨那样抄起枯枝,作势要打,张措沉默而固执地凝视他。 张父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脸憋成了青紫色,扬起手瞪了他半天,猛一下将树枝扔远了,说:“你不懂,我和你妈的事,你不懂。”仿佛自欺欺人,说着别人不懂,其实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 我是这么认为的。 张措脸上铁铸似的冷凝神色缓和下来,他说:“爸,你自己小心点,曹姨不可能安分的。” 张父摆摆手:“她还愿意跟我呆一块就行了,我也一把年纪了,哪能嫌弃来嫌弃去。你曹姨还年轻,年轻啊。”他慨叹似的摇着头,坐回灶台前说:“肉要煮好了,把它切了吧,今儿别下去,你也好久没和我们一起吃过年饭了。” 张措有些动容,喊了声:“爸。”张父朝他露出个苍老憔悴的笑,张措走过去把腊肉从水里捞出来。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张措切肉成片,偶尔背着他爸扔给我两三片。 肥瘦相间,尝起来还不错。 张措低声问我:“好吃吗?” 我摇摇尾巴算作回答,张措脸上终于又浮现出笑容。 下午张措忙着帮他爸收拾屋子,也没有空闲时间搭理我。我实在无聊,摇晃着尾巴溜出了他爸家。张凯正坐在院子里逗张玲,他妻子淑芬一条胳膊搭着丈夫的肩膀,另一只正握住他的肩颈轻轻拿捏着。 我绕开他们走出院口,除夕时村里人脸上都洋溢着热切而充满希望的笑,似乎只要过了这一夜,这一年的屈辱辛苦欢笑泪水尽付旧光阴,而旧光阴不值一提。来年庄稼将丰收,游子将归来,遗憾或期望都将实现。 我路过了一户人家,屋顶铺着层层的枯草,窗户破洞用泛黄的旧报纸反复黏上,几个人衣着整洁站在屋外,而屋子里坐着老妇人,脊背佝偻,双眼混浊无光。 那年轻的三人欢声笑语,老妇人坐在黑暗破旧的屋子中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个儿稍高的男人道:“妈要在这山里住到死了。” 另一戴着项链的女人指责他:“建军,你不把妈接到你那儿好生照顾,你就这么当儿子的?”建军就捅他旁边那男人的胳膊肘:“你问建国,我们说好了每人一年,结果他媳妇不让,我有啥办法,我媳妇也不乐意。说建国不去我尽殷勤了。” 女人还要再说些什么,我没听,越过他们走进竹林深处。 我闻到了曹姨的气味,一直延宕至竹林深处的大岩石后,曹姨正靠在一个年轻男人怀里哭哭啼啼,嘴里不知念叨些啥。我蹑手蹑脚躲在石块后,竖起耳朵偷听。 曹秀清说:“老不死的那儿子又找我麻烦,张顺,你咋快除夕了才回来?” 张顺,那不是三婶的儿子吗,我伏趴着想探出脑袋打量他。 张顺:“今年事儿多,老板让加班,到年三十才给放假。你说张措哥吗,他就一榆木脑袋,你别跟他计较了。” 曹秀清:“你也帮那狗杂种说话,张凯也帮他说话,你们都商量好了欺负我一个女人是吧。” 张顺:“你就不该找人家麻烦,张措哥是村里公认的大好人,我妈也成天在我面前夸他呢,你也别把事儿闹太大,说出去整个北溪村都得笑掉大牙。到时候人家都说你一个做长辈的,还要和小辈较劲儿。” 曹秀清:“我就是不乐意见着他那张脸,跟那个贱女人似的,哎哟,想起当年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老不死的,啧啧,城里人当真风光啊。” 张顺无奈:“这事你不厚道。” 曹秀清冷哼:“我乐意,她也不想想,她男人自个儿不踏实,嫌弃她是个病秧子,看上我了,我还不愿意呢。” 张顺低声说:“小点声!” 我转身想走,却忘了背后是个梯坎,一脚踏空骨碌碌滚着枯叶往下摔。张顺喝道:“谁?”他跑过来,曹秀清紧随其后,两人一眼便看见摔得四脚朝天的我。 曹秀清惊呼:“这不是狗杂种养的小狗吗!” 张顺问:“张措哥养的?” 曹秀清道:“对,它今早还想咬我,就为这狗,狗杂种还推了我一把。” 我爬起身,拔腿跑远了。 我一口气冲回张措他爸家的院子里,心想这下不得了我知道了惊天大秘密,会不会被灭口,不行我要让张措赶紧离开这儿。 我喘着气到处找张措,一兜头撞进温暖的手掌里,抬头时看见张措笑眯眯的脸。 “时蒙,着急什么呢,刚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你不见人。”张措把我抱起来,还有点嫌弃:“蹭了这么多灰,你搬砖去了?” 我用脑袋使劲蹭他侧颊,咬他的衣领往外拽,张措说:“我这新衣服,你悠着点儿,祖宗。”我着急地嗷呜叫了两声,张措还是不明所以,捏住我的脑袋凝视我的眼睛:“发烧了?” “嗷呜!”我拿腿蹬他,使上浑身解数想让他明白我们得赶紧离开,张措攥住我的后腿,鼻尖磨蹭后颈的毛,兴高采烈地说:“又有精神了,这说明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我:“” 曹秀清回来了,她瞪着我,张措眯起眼睛看她。曹秀清指着我的鼻子道:“赶紧把这狗丢了!” 张措转身抱着我走了,只留给曹秀清一个背影,我趴在张措肩头看见曹姨气急败坏的脸,她狠狠地盯住我,我打了个寒颤,脖子一缩躲回张措怀中。 张措说:“你又惹她了?” 我摇摇脑袋,半晌又点点头。张措疑惑:“到底惹是没惹?”我恹恹地嗷了声,张措捏我的鼻子:“好了,别怕她。”见鬼,我并不怕她。 张措抱着我颠了两下,把我身上的灰抖下来,还夹了些碎叶渣子扑簌簌往下掉,张措说:“你到底跑去哪儿玩了?”我抱住他的大手,爪子按在手板心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个竹。 张措下巴几乎掉到地上:“你会写字?” 我摇晃尾巴,张措嘴角直抽搐,搂着我说:“时蒙,建国后妖怪不许成精。”我杵着脑袋撞他脖子,张措哈哈大笑:“痒,时蒙。”我又抱住他的手,慢腾腾地写了个走。 张措抱着我坐到院子里的板凳上,他神情专注地任由我划拉爪子。等我写到第五遍的时候,张措才后知后觉道:“你说我们回去?”我兴奋地瞪大眼睛,使劲摇尾巴。 张措犹豫地说:“但爸让我留在上面吃年饭。”我就咬他脖子,扯他衣领,爪子扒拉他的袖口。 张措的大手从头顶滑到尾部,下意识地帮我顺毛,开口说:“别急,我先给爸说声。” 看来他是答应了,我抬爪子努力地搂他脖子,张措把我抱起来让我轻而易举能环抱住他的脖颈。张凯恰好路过,我听见他啧啧称奇的声音:“张措,你真养儿子呢。” 张措没答他,只是将我搂紧了些,大概怕我蹦跶蹦跶着就掉下去了。 张措终究没留在他爸家吃年夜饭,张父也没多加挽留,只听见他要回老房子,嘴里嘀咕着:“都多少年了。” 张凯大概也觉得把张措留在上面和他妈呆一起不好,只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嘴上说留下来,目送张措走到院门口,淑芬抱着张玲坐在旁边,丫头可着劲朝大佬挥手,嘴里叫着:“大佬来玩啊,大佬来玩啊。” 夕阳西下,我们在它隐入山头前回到了土房子。张措把我抱回里屋,我想往床上跳,张措眼疾手快揪住我的后颈:“别,身上脏。” 我抖抖毛,扑了他一脸灰,张措哭笑不得:“我错了,时蒙,洗洗澡先,然后咱们一起吃饺子。”我同意他的意见,张措进灶房烧了一大桶水倒进铁盆,抱着我小心翼翼拆绷带。 张措说:“好在结痂了。”然后让我仰面朝天躺在他大腿上,仔细地搓洗着,我用爪子拍他的脸,张措突然张嘴咬了咬爪尖,我猛地缩回去,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别乱晃,万一不小心溅上水了咋办。”他说,两只眼睛笑弯了,月牙儿似的,好看极了。我忍不住挥爪捏他的脸蛋,张措见警告无果,也只好由着我胡来。我捏完他的脸蛋又把他往下拉,张措的脸恰好在眼前放大。 约莫是室内白腾腾的热气氤氲出的思绪太混乱,也可能是因为放下戒备的诱惑。 我其实不太愿意相信人类,不如这么说,不去想长老的叮嘱,诚实地面对内心的想法的话,我们整个墨狼族,上不怕老虎下不怕黄土,只害怕人类。 人类太疯狂了,我曾亲眼见过一匹墨狼为了掩护我们逃跑被人类抓住。他们没有当场杀死他,而是活剥了他的皮毛,只为了拿去卖钱。他们想出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凌迟、五马分尸,他们崇尚自相残杀。 父亲说人类的王朝已经换了一代又一代,为了继承这个巨大的几乎不堪重负的王国,皇帝的后代上演宫闱阋墙,兄弟手足相残,又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统治者,他们把一群读书人活埋。 他们南征北伐,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他们又很奇妙,他们创造了精美的建筑,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他们讲忠义,信奉天地君亲师,他们用严格的礼法指导了行为。 他们还酿好喝的酒。 我问父亲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好的地方,我们却还是害怕他们。 父亲说:“不怕穷凶极恶的小人,只怕会压抑暴戾的君子。”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微妙的控制了原始本性,他们有智慧,而智慧,才是能战胜其他种族的东西。我们大概也害怕,这种跟不□□一样的、会凶相毕露的智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儿砸成人~(≧▽≦)/~ ☆、新年 但是张措呢,从他捡到我开始,就毫无顾忌地照顾我,也许我们应该心无间隙。但我能告诉他我是一只妖怪吗,我能欺骗他的善良吗,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信任与否。我甚至有种错觉,也许那天大雪里,我醒来,而他恰好路过,冥冥中,一切早已经注定好了。注定好了,我们之间会有点什么。 他会向我证明,有些人是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后不期然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僵,他的两条腿轻轻颤抖,手里的动作也停止了。旁侧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张措的眼神也是,时而隐进晦暗,时而明朗。 他扯开嘴唇,蓦然笑起来:“时蒙,撒娇也没用,澡得洗。” 我翻个身,把脑袋埋进他的膝弯间,背对着他。张措还在轻轻颤抖,我拍了拍他的腿弯。张措的脸贴住我的脊背,他离得太近,我甚至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我听见幽幽的声音:“时蒙,转过来,不然不好洗。” 我不能欺骗他,我告诉自己,如果张措害怕了,我就离开。 我转身面对他,张措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他的目光比我曾见过的都要专注,他认真地小心仔细地揉洗着,我去揽他的脖子,张措就垂下脑袋。我们贴的那么近,近到他灼热的胸膛毫无间隙地贴住我的心脏。 张措没再说话了,我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等到热腾腾的香气四溢的饺子上桌,张措才戳醒我,我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张措抱起我说:“饿了没?”我摇摇尾巴。 他把我放下来,我的小瓷碗里装满饺子,没盛汤,大概是为了方便我咬住它们。我没有急着吃,张措已经把筷子拿在手里,见我不动弹,有些担心:“时蒙,怎么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 我的小瓷碗旁边放着煮饺子的汤,我用舌头尝了口,不烫,想来是他细心放凉了才端上来。我抬爪子蘸了点汤,在桌上一笔一划写字。 张措有些懵,他捏紧了筷子,注视着我。我缓慢地写着,等上一个字消失才动爪写下一个,张措就眼也不错地凝视着,嘴里还跟着念。我写下一列字。 我 是 狼 妖 张措愣住了,看得出他想笑,他大约觉得太过于荒谬,但又认为不可不信,于是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就在他脸上交错。他惶恐不安却又无法掩住住惊喜,他的筷子啪嗒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写得快了点。 我能变成人,但是要人血。 张措皱起眉毛,我蹲坐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张措的唇角扯开一个勉强的弧度,他捡起筷子,借额外的动作来缓和自己的震惊。我走到他面前,逼近了他。 张措的上身微不可查地往后一挪,他害怕了。 我想了想,退回来,接着写。 我只需要一点血。 张措起身走出里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还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写的字。水迹一点点地缓慢地消失了,连同那些字也一块消失了。我惶然失措,心底升腾起难以忽视的恐惧和惊慌,还有层层掩映在其后的难过。 我的四条腿有些发软,我转个身看见了张措盛给我的饺子,还冒着白气。我想走过去尝一口,其实我有些饿,做那个决定可能已经耗费了我不少的气力。 我想往我的小瓷碗挪一步,但是腿太软了,软趴趴的,像张措喂我吃的白馒头。我不应该告诉他的,我后悔地想,但是他迟早都要知道。 人类终究不可信任,是吗。 我爬到小瓷碗旁边,腹部贴住冰凉的桌面好让自己清醒,我咬住小瓷碗的边沿。脑袋往里面埋,让我最后吃一口。 吃完了,我就走。 父亲说你要遇见一些人,然后离开他们。 这才是生命的常态。 当门再次打开时,我有些恍惚,眼前还是那个张措,他的脸色沉静极了,沉静得让我有些害怕。我往远离他的方向退了几步,张措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他手里多了把小刀和一只绘着青花的瓷碗。 我惊惶不定地看着他,张措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有些发怵,张措只定定地看着我。我趴下身子,仰脑袋和他对视。 张措突然就笑了,仿佛冰层破裂,冬尽春来,百花初绽,极了这世间我曾见过的美好与缱绻,眼里蓄着温柔和笑意。他自嘲似的笑笑,握住刀子在左右手腕上各比划了几下。 “时蒙,”他低下脑袋,没再看我,我呆愣愣地看着他,只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恍惚听见张措的声音,“要是你真能变成人,那就是我的新年礼物了。” 我眼眶泛酸,张措割破了手腕,鲜红的温热的血液淌进雪白的碗里。那是人类的血液,爹和长老说过,人类的血脉最有力量,对于妖怪而言,是上好的滋补,因为人类的血液里有智慧。 时刻会凶相毕露的智慧。 智慧让他们伤害同胞,智慧也让他们创造了比天上更值得向往的人间,智慧告诉他们诗书礼仪,智慧也告诉他们权力欲望虚伪残忍。 我的张措,他的智慧该是怎样。 血流了半瓷碗,我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他手腕使劲地粗暴地往胸口塞,张措用另一只手弹我的脑瓜崩儿,失血过后脸色变得苍白,他抖着嘴皮故作轻松道:“别浪费啊全喝光。” 我没敢看他,默默地伸舌头舔他的伤口。张措扯我耳朵,我被迫抬头与他对视,张措先是一怔,继而噗嗤大笑:“哭个啥啊,我还没死呢!”他把我抱起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又将我放到装着血的瓷碗边。 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喝吧。” “给我个惊喜吧,时蒙。”他说。 我伸出舌头,脑袋埋进瓷碗里,血一点也不好喝,尤其是人类的,铁锈味扑满鼻息,让我有种压抑的窒息感,煤油灯下血液表面浮了层晦涩的光。 我飞快地视死如归地喝完它们。 然后我和张措一同等待着变化来临。 等了一会儿,张措打开电视说:“看春晚。” 他抱着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我感到失望和歉疚,走到自己的小瓷碗边,轻晃着尾巴啃饺子。然后我吃到了那个彩头,我用尾巴戳张措的小臂,他原本集中在电视上的注意力又被我拉回来。 我用爪子戳着那个饺子,张措笑起来:“今年你要走好运咯,时蒙。” 我兴奋地打转儿,张措摸了摸我的脑袋,我高兴地摇晃尾巴,叼起饺子小跑到张措身边,他配合地低下头。我叼住饺子,两条腿扒住他的领口,把饺子塞进了他嘴巴里。张措拿筷子夹住了慢吞吞地吃了一半,将剩下的一半喂给我。 然后张措不急着收拾碗筷,他抱着我,我们一起坐在床上看春晚。 张措说:“等晚点,我们守年送灶神。” 我点点头,趴在他胸口蜷缩起来,两只眼珠子盯着屏幕里载歌载舞的人们。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快到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张措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道:“我去放鞭炮。”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跟着张措走出门外,他抱着鞭炮沿篱笆铺开。我在他脚边蹦跶,张措说:“小心点,别被我踩上了。”我摇晃尾巴。 鞭炮从头铺到尾没多长,山间开始亮起烟花,五光十色星散于北溪山上。我跳回梯坎上,张措摸出了打火机,我们都听见电视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还有主持人洪亮的声音。 “倒计时!” 我使劲摇尾巴,烟花响亮地扑腾上天际,张措点燃了鞭炮。 “十、九、八” 他哈哈大笑逃开了噼里啪啦爆响的鞭炮旁边,我们站在两头。天空里无数星子明亮闪烁,星河恢弘,从亘古的光阴深处流淌而至,原本静谧无声的黑夜被闹腾腾的年打乱。 三百年前,我陷入沉睡,三百年后,再次醒来却已是百年身。 没有杜康红曲扶头,只有穷得每天都吃不起肉的张措。 “七、六、五” 七步开外,他朝我伸出两条胳膊,笑意被无数烟花映亮,天光尚未到来,而新年已将一只脚迈过门槛。那一刹那,无数光景从眼前走马观花飞速掠过,三百年前的大火,嚎啕绝望的族人,爹娘的脸。 三百年后,张措的爱护、担忧、愤怒,年轻的张措,老去的张措。 我仿佛看见他满头华发的年纪,一如既往有着纯粹而充满爱的笑。 “四!” “时蒙。” “三!” “时蒙,来。” “二!” 两步之距,浑身猝起剥皮拆骨的痛,烟火至最鼎盛时,我终于能不再拼命仰头才能看见他。我只要稍微抬抬脑袋,就能将他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 “一!” “张措。”我抱住他,习惯性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里,我能感受到他浑身不可抑制的喜悦的战栗,我笑起来,叼住他的耳朵,在他温热的耳廓边悄声说。 “新年快乐,张措。” 1999年的春节,我和张措都不再独自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儿砸你终于变回来了阿爸好欣慰 ☆、共你 张措显得惊喜过度的样子,两只手狠狠颤动着,他反客为主抱紧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时蒙,太好了,时蒙,太好看了,太好了。” 张措又抱了会儿,说:“时蒙,让我看看你。”我放开他,张措拉着我进了里屋,他跑得有些快,手上的力气更像铁箍似的,胸膛起伏得剧烈。他点亮了煤油灯,还嫌不够般,又把经年不舍得一用的电灯打开。 张措不知从哪儿翻出面蒙尘的小镜子往我怀里塞,嘴里没说出句完整的话,只一个劲儿比划让我看。我没忍心说我不是女人,不用看。他颤抖着手想拍我的脑袋,张措还是比我高那么点。 我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三百年前我还是幼年身,想不到初化人形能有成年人的体态,我也很惊讶。张措轻抚头顶的手顺着我肩侧的长发滑下去,我的头发还是一片银白,和皮毛相同的颜色。 我好像也没有多余的能力让它们变黑,变得和人类完全一样。 长发披散至侧腰,张措捏住发梢,没有松开一直拉在手心,然后放到胸口。我穿着三百年前的月白束袖长衣,腰间佩玉,张措左右上下看了个来回,乐呵呵地傻笑。 “捡到宝了,”张措骄傲道,“不过时蒙,要不是给你洗过澡,一时半会儿我还真分不清你是男是女。”想起洗澡,他脸就腾一下子红个透,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你那个。” 我扬扬眉,找了根带子随意把长发束到脑后,脱了长靴爬上床,斜倚床头,朝张措勾勾手。张措脸更红了,在灯光的辉映下,煞是惹眼。我想了想说:“过来,张措。” 他含糊道:“那个,我打个地铺,你先睡吧,你先睡。”我微微皱眉,电视里节目也快结束,张措的后背挺立,显出几分僵硬,两只手早丢开了我的长发,此时看起来空落落的,十根手指极快地敲着大腿。 我又说了一次:“过来,张措。” 张措脱了鞋子上床,两个成年人在一块的确挤了。我往墙里贴了贴,终于能让张措整个人在旁边躺下来,他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摸了摸脸,好奇地反问:“有脏东西?”张措猛烈摇头。 我轻笑一声,翻身压在他上方,长发从肩侧滑下来,张措握住救命稻草般捏住了发梢,紧张地不敢动弹,嘴里含糊其辞,也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我屈膝和他拉开距离,两张脸隔着空气相对。 我说:“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张措一手压在嘴上,手心朝上,我能看见手指间的老茧,他嘀咕了半阵,我没听清。张措大约看我也是一脸迷茫的样子,终于狠下心大声道:“很好看,时蒙!” 我:“什么好看?”张措又支吾起来,怎么逗他也不开口了,但我想让他说的也不是这个,便没多注意。我往下压了一分,张措脸红得能烧起来,他就把脑袋斜过去,视线集中在木桌的那只瓷碗上。 我说:“你看我像什么?” “眼睛——蓝色的。” “哦。” “头发——白的。” “”我低头看见他的五指使劲绞着我的发梢,绞来绞去不嫌烦,觉得好笑,“然后呢?” 张措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我无语了,撑在他脸颊边的手抬起来,然后捏住他的大手,掌心慢慢贴住我的侧脸。张措一愣,喊我的名字:“时蒙。”我点点头:“然后呢?我是什么?” 我在想要直接告诉他,还是慢慢地循序渐进地引导。张措仍旧一脸茫然无措,只是手还贴着侧颊,手心温热。他的手狠狠抖几下,又触电般拿开了,我蹙眉,他太紧张了。 我挪开上半身,侧对他躺进被窝中,低声揭破:“我是狼,笨蛋,不是狗。” 张措惊慌道:“你刚刚是问我这个?” 我点头,要不然问你什么,我好奇反问:“那你刚刚在想什么?”张措好像生气了,他转过身去背对我,又往床边挪了挪,誓要和我拉出拳头大的距离。我靠近一分,他躲一分。 于是我锲而不舍地靠近他,很快张措整个人都颤巍巍地扒住床沿,我毫不怀疑我再朝他挪一分,张措能整个儿扑通滚到地上,然后蹭一身的灰。我笑起来,好整以暇地欺近他,嘴里还不停:“想什么,恩?张措,你在想什么?” 想不到张措没躲了,一脸英勇就义的决绝,猛一下转身快的我来不及反应,我原本单肘支起上身戏弄他,却被张措猛一伸手劈头压下来。 我的后脑勺撞到枕头上,张措气鼓鼓地看着我,下了极大决心般,但话到嘴边又被他憋回去了,一并憋红的还有英俊的脸。我们掉了个位置,我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 我以为张措要慷慨陈词说点什么,想不到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手颤抖着抚过我的侧厐,又用手背贴住了,好像怕手心的灼热能烫到我。但我并不知道他抑制着或者担心着什么。 张措突然沉静下来,他往下压了压,我闭上一只眼,张措却只在额头吻了下,唇瓣一触及分。我有点发蒙,张措侧躺在我身边,手紧紧贴在身后,他依旧面对着我,没再像之前那般躲避。 “时蒙,”张措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我扭头呆呆地望着他,张措笑了,“我能抱你么?” 我点点头,张措伸长结实有力的胳膊将我揽进怀里,我想了片刻,又转过身面对他,最后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张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朦朦胧胧的,我听见他的心跳彷如擂鼓,但语气却镇定异常。 张措收紧了怀抱,我感到有些难以呼吸,但是我没有打断他,我知道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而那对他,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但他想说的,对我都很重要。 我们墨狼族,也像人类一样,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我不知道该怎样偿还他的一碗血,大概要用上整条命了。一想到能为张措付出生命,似乎也不那么糟糕。 张措打乱了我的思绪,他说:“时蒙,你还会离开我么?” 我不确定这个问题,其实它有一个很绝对的答案,离开是必然的,爹说相遇都是为了分别。就算这一生我陪在张措身边,他要娶妻生子,到了白发暮年,也许某天夕阳黄昏下寿终正寝,他就离开我了。 心里蓦然一紧,这是凡人的命数,我捏紧了拳头,咬着牙答:“不,我不离开你,除非你赶我走。”张措笑起来,笑声温柔,听上去还有些缠绵的味道,我感到他低头亲吻我的头顶,张措喃喃:“我怎么忍心赶你走。” “时蒙。”张措又喊了声,我反手抱住他,心道这个人类太会撒娇了。“时蒙,”他说,“你是狼。” “恩。” “你是妖怪。” “恩。” “我好像得病了。” “”我仰头看他,张措两只眼睛紧紧闭着,我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啊。张措拍开我的手,压低嗓子说:“睡吧。” 我撇撇嘴,恰好有些困了。张措说:“今天守年不熄灯,睡得着吗?”我点点头,把脑袋重新埋进他怀里,张措局促地笑了两声,他抱住我道:“睡吧,时蒙。” 我就知道我维持不了这形态多久。初一大早我被张措吵嚷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他惊惶不定的神色,我揉揉眼睛,睡眼惺忪道:“怎么了?” 话刚出口我自个儿也愣住了,稚子音,三百年前刚入眠时我才恰能化为孩童形态。我低头一看,整个儿缩小了,长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长发也变短了,不过齐肩长度。我掀开被子,跳起身,张措哈哈大笑:“时蒙一米二!” 我无奈地看着他,摊手:“没办法。” “还能变回来么?”张措期待地问,我嘟了嘟嘴,不自然地说:“也许还要喝你的血。”张措又想拿刀放血,我吓了一跳,光着脚跳下床从他手里夺过刀口生锈的小刀,捏住他的手腕,一条长长的口子。 我说:“别放了,我需要变回去再和你说。成人形态消耗得多,不如这么小好养活。” 张措弯腰捏捏我的侧脸,也没再多坚持了。他把我抱起来,我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张措抱着我左右晃悠一阵,直摇得我晕乎乎的叫嚷:“别晃,张措。”他停下来,打横将我抱在怀里,道:“看我写对联去?” “好。”我点点头,张措就抱着我走出里屋,他把桌子搬到外面。大年初一正是风清日朗的好天气,和风徐徐,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脸上。我拍拍侧颊,张措把煮好的饺子捧到我面前,还是那个小瓷碗。 他说:“饿了吃。” “好。”我接过筷子和瓷碗。 张措铺开红纸,将墨水倒进备好的碗中,他神情专注凝视着红纸,似乎在思索写些什么好。张措低低地笑了一会儿,我好奇他在笑些什么。 肚子有点饿,我捧着碗开始吞饺子,张措拾起毛笔蘸了蘸。他拿着毛笔的手凝驻在半空,墨水沉郁,张措扬手在我脸颊边画了两道。 我还在吞饺子,呆呆地看他,张措哈哈大笑,又在另一边画上两道。我无语半晌,张措还得意洋洋地说:“真可爱。”我翻翻白眼,接着低头吃饺子。 张措笑意未散:“你说写什么好?” 我放下碗,将最后一颗饺子吞进肚子里,张措问:“吃饱了没?”我点头,伸手去拿张措手里的毛笔,他递给我,将信将疑:“你会写对联?” ☆、对联 我没说话,跳下板凳走到他的位置,用瓷碗将红纸一头压住,扭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间,晨雾稀薄,似将散去,悠悠地漂浮着。我想了想,挥笔一蹴而就,张措瞠目结舌。 片刻功夫,上联好了,云绕天冬藏除夕四方苍郁。 张措摸摸我的头顶,和蔼地问:“自己写的吗?”我翻白眼看他,勾勾手指,张措低下脑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边脸颊各划一道,严肃地说:“拒绝抄袭。” 张措哈哈大笑,凑近用嘴唇胡乱蹭我的额头,笑道:“好好好,下联呢?” 我觉得我已经把自己的文思用尽了,秉着写吧就是瞎掰几个字凑上去的原则,沾了墨挥笔写成下联,水缠地春现正月宇内清明。 张措拾起红纸照着念了一遍:“云绕天冬藏除夕四方苍郁,水缠地春现正月宇内清明。” “横批呢?”他又问,我板着脸说:“不知道,你想一个。” 张措略一沉吟,看起来还有点文人墨客的骚包样,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含笑道:“横批,归故。” “哪两个字?”我问,张措扯出另一张红纸,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字:归故。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归故吧。”张措又把我抱起来,蹭我的脸:“时蒙,写写你的名字。”我推开他胡子拉碴的脸,不满地说:“刮胡子,扎着疼。”张措点头:“好嘞,听你的。” 他抱着我坐到他大腿上,将毛笔蘸饱墨水递到我手里,我握住笔,仰头看他:“写我名字做什么?”张措笑着说:“我妈以前说,要留下一个人,先留下他的名字。” “哦”我没听说过这种有趣的说法,不过张措说的我总是相信的。握紧了笔,我已经好久没有写自己的名字了,也没有听见谁叫我的名字,当然除了张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念那两个字。 就像一剂安定符,我背靠他宽阔的脊背,嘴唇轻抿,张措说:“时蒙,笑一笑。” 我扯扯嘴角,张措说:“大年初一多笑点一年都过得开开心心的。”然后张措伸出不安分的手挠我的胳肢窝,我怕痒,躲了两下,终于抑制不住笑起来。 然后面带笑意写下了我的名字,时蒙。 张措接过毛笔,一板一眼地在旁边落下他的名字,张措。这两个名字离得那么近,近到中间没有隔阂,分不清彼此,还以为只是无端凑起来的四字,时蒙张措。张措莞尔,像一小孩儿似的,固执道:“这样你就不能离开我了,时蒙。” 我并不理解张措的想法,也无法体会他的固执,后来有许多次他也这样说,你不能离开我,时蒙。好像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他执拗地重复,执拗地让我和他一样相信,我被他这句话绑在身边,再也无法挣脱了。 假如我将这一切称为命数,我的命来自张措,那么我的命数也全部系结于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张措,我认为语言是有力量的,我的张措,他不知道我不愿意让他重复这句话,不是因为我要离开他,而是害怕有朝一日他让我走,我舍不得。 舍不得,也是一种难堪的情绪,伤害他也伤害我自己。 我厌恶舍不得。 我们打闹了一阵子,张错又写了几句,他的气势比我更显恢弘开阔,远景细节手到擒来,我想张措一定能实现他想要的,尽管我不太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张措写好后把对联裁下来,他捏着我写的,我拿着他写的。 张措说:“要贴吗?” 我点点头,张措搬来板凳放在门框边,然后将我抱上去,他的脑袋就靠在我的腰侧,张措笑眯眯地说:“贴吧,我抱着你,时蒙,不怕跌了。”我点点头,弯腰从他手里接过对联,张措揪了揪我的脸颊:“大年初一要笑着过,时蒙。” 我眨眨眼,张措抬手又想挠我胳肢窝,我躲开他扯开唇角笑起来,张措的笑容扩大了,我俯身学他的样子碰了碰他的额头。张措激动地眨巴眼睛,他抱着我,压下我的脑袋,他仰着头,猝不及防唇角轻撞。 就好像品了小口的蜜,一直甜进了心坎里。张措猛松手放开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先把脑袋埋进我的腰腹间,我以为他害羞了,虽然我觉得这没什么。 我只能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还有泛红的耳朵,煞是惹眼。我情不自禁笑出声,一手持对联,一手准确无误摸中他的耳朵,张措身体一僵,我叫了声他的名字:“张措。”他又放松下来,只是还没抬头看我。 张措一手抱住我,另一只手覆上我捏住他灼烫的耳廓的手,他的手也像要烧起来一般,张措的声音含糊着传来:“我要去看医生了,时蒙。”我不解,疑惑地问:“为什么?你发烧了?” 张措摇摇头,又说:“可能因为太兴奋了。好久没人陪我过年,谢谢你,时蒙。” 我笑着说:“我也是。” 然后张措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也没办法抽出身来贴对联,山里时有清风拂过树林,鸟鸣清脆,声声入耳。 我们相对无言,良久后,张措才抬起脸对着我笑:“贴对联吧。” 我点头,门框上的浆糊早干了,张措又刷了一层。我小心翼翼捏住红纸一头,从上往下贴上去,临末时,怕不够紧,还加大劲拍了两把。张措忙道:“小心。”他握住我的腰间,我抖了抖,想和他开个玩笑。 于是纵身从板凳上跳下来,张措哈哈笑着搂住我,我栽进他怀里,我们一起滚到地上,还骨碌碌打了几转。张措被我压在身下,我跪伏在他身上,脑袋埋进他肩窝里,怎么办好像越来越舍不得这个人类了。 张措带着笑说:“时蒙,起来,别把你衣服弄脏了。” 我还裹着恢复人形时的月白长袍,张措摸着我的头发,十指陷入发间揉弄几下,说:“你这头发也是,白的可别弄黑了。”我哼哼几声,从他身上爬起来,张措问:“背上的伤口还在吗?” 我摇头:“不知道。” 张措站起身,我个头只到他腰间,他拍拍我的头顶,“要不现在进去让我看看?” “先把对联贴完。”我说。 张措道:“好,听你的。” 贴完对联,我们回到里屋。张措让我坐到床沿上,背对他,我盘腿坐上床,张措替我解开腰带,然后撩起长袍。冷空气嗖地灌进衣领深处,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张措忙起身把窗子关上。 他贴近我,拨开了衣襟,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手总是在抖。我安抚性地拍了拍,张措说:“我不该打你,时蒙,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三个字,事实上,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是自己错了。 我眨巴眼睛,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轻响,我仰起脸,张措从背后抱住我,我们恰好四目相对,天光从贴了旧报纸的窗户外密密麻麻地渗透进来,张措的脸就印上一层朦胧的光。我想了想,扯开唇角露出一个笑。 张措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暗深邃,他定定地注视我半晌,环抱收得更紧,近到我后背的皮肤贴住他的胸口,似乎能隔着布料,摸索出他心跳的节奏。室内寂静地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 张措突然垂首,唇瓣一触及分。张措红着脸说:“你的伤,还在,结痂了。”我收回目光,双眼平视着土墙,泥土是一层层叠放着码上去的,层与层间还留着凹下去的缝隙。我答:“好。” 张措松开怀抱,往后趔趄两步,单手捂住嘴,声音嗡嗡响:“你,时蒙,你讨厌我这么做吗?” “讨厌什么?”我系好衣带,把玉佩解下来放在贴近心窝的位置。张措盯着我:“讨厌我亲你。”我站起身,跳下床走到他身边,我想握张措的手。 他却被烫到似的缩回去了,我怔怔地看着他收回去的手,想不通他为什么摆出拒绝的姿态。张措固执地问:“讨厌吗?不喜欢?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毛病。”我仰头莫名其妙地看他,张了张嘴:“为什么,我讨厌你做什么?” “那你”张措犹犹豫豫地偷眼瞧我。 我觉得好玩,找了张板凳爬上去,张措紧张地说:“小心点。”我站到板凳上和他差不多高,我抓住张措的衣领,把他往身边扯。张措看上去心惊胆战,任由我将他拖到身边。我戏谑地看着他笑。 将脑袋塞进他怀里,“我讨厌什么?抱着你?” 又握他的手,手小握不全,反而是张措捏了拳头将我的手包裹住,“同你牵手?” 最后拉下他的脑袋,按住他的后脑勺,张措猝不及防被我吻了个正着,我低笑起来,咬着他的唇瓣幽声说,“和你接吻?” 这些我都不讨厌,人类,我不讨厌和你有关的一切,只要这个人类是你,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张措先推开我,我朝他眨眨眼,张措大喘气,看得我都替他心慌。他猛一下扑上来抱紧我,脑袋埋进我的肩窝,他的鼻腔喷出的热气冲进我的衣领深处,让我不由自主地战栗。张措一激动,不是语无伦次,就是一言不发。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4节 我乖乖地任由他抱了许久,摸摸他毛茸茸的大黑脑袋,耳边终于又响起张措的声音:“时蒙,中午到三婶家吃午饭,前几天说好了。” “好,”说到三婶,我猛然记起那天竹林后发生的事,心里有些担忧,道,“你的那个曹姨,曹秀清是吗?” 张措身体一僵,话语染上浓浓的不高兴:“提她做什么?她还想踢你。”我说:“不是,昨天下午,我出门溜达,在竹林后面碰上她和张顺呆在一起。” 张措惊讶地瞪大眼,抬起脑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半天才捋直舌头大声说:“她和张顺?只有他们两个人?你确定?” 我把昨天下午的事朝他说了一遍,张措抱着我,让我坐到他大腿上,我皱了皱眉:“所以当时我让你赶紧离开那儿。”张措咬牙切齿道:“我就晓得她不安分。” 我忍不住好奇问:“曹姨和你爸爸到底,怎么在一起的?” ☆、吞糖 张措神色间闪过丝黯然,他吞吞吐吐,好像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了想,又摆摆手:“没关系,不说就不说。” “不是。”张措忙急道,他用大手包住我两手,说:“我不想瞒你,但这事儿太丢人了,你可别学坏了。”我翻白眼,无语道:“我好歹也活了三百多年了。” 张措唇角扯出一丝尴尬的弧度,犹豫半晌,慢腾腾地说:“我妈以前是城里下乡的知青,和我爸谈恋爱,就留在北溪村没回城里去。后来我妈生下我,村里日子苦,她身体底子弱,就生病了,她生病那会儿,我爸和曹秀清勾搭上了。” “曹秀清也怀了张凯,她来找我妈,两个人大吵一架。然后我妈那天晚上就去世了。”张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摸了摸他的脖子,说:“我爹娘也去世了,三百年前,为了救我去世的。” “医生说她一口气没提上来,梗在喉咙里,就去了。”张措说完了,我的脑袋枕在他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他手背,轻声说:“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张措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 “我睡了三百年,一醒来就碰见你了。”我庆幸道,张措和我一样想起那个大雪天:“下雪那天,你刚醒来?”我答:“恩。” 张措抱着我安静地坐了会儿,我说:“走吧,别让三婶久等了。”张措才起身,他揉了揉我银白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我笑了笑:“要我变回狼崽吗?” “不,”张措更快地否定我,我站到地上,他起身说,“不,我巴不得让所有人都见见你。”我抓抓头发,有些无奈:“被人问起来怎么办?” 张措笑道:“包根头巾。”说着他又走到他的橱柜边开始翻箱倒柜,边埋头吭哧找边说:“换件衣服,我小时候的还留了几件,你不嫌弃就穿上吧。”我答:“好。” 张措果真找出棉袄和棉裤,他递给我:“我帮你穿?” “我自己来。”我抱着衣服爬上床,张措背对我站着:“那你换。”我好笑地说:“你不用回避,这个身体有的你也有。”张措闷闷地哦一声,嘀咕道:“你换,别管我。” 我脱下月白长衣,棉袄和棉裤有股放久了的陈腐味道,胜在干燥洁净,有点灰尘,抖抖就好了。我套好裤子,穿上棉袄,蹦到地上拍拍张措的手:“我换好了。”张措猛然惊醒:“好,好。” 他抓起头巾,说:“我帮你系上。” 我轻轻蹙眉,这玩意儿系上去看着好傻,会不会影响我帅气的形象。 张措嗫嚅道:“放心,干净的。” 我完全没在想它脏不脏,有点不明所以,摇头:“没事,你系吧。”张措又开始颤抖,两只手哆嗦着从脑后的碎发往前拢,他仔细地一根不落地将头发全围在头巾中,然后打了个结,稍稍有些紧。 我抬手往外扯了扯,张措心有灵犀:“紧了?” “恩,有点。” 张措急忙解开重新系,他其实只要稍微松一下结就好了,倒不至于完全解开。张措又认真仔细地系了一次,将打结时再问一次:“合适吗?” 他太小心了,我说:“合适了。”张措终于肯放下心打上结,完了后还拨弄两下,已确认他系好了,头巾不会掉。我仰头看他:“有镜子吗?” 张措噗嗤一笑,翻出他蒙尘的小镜子,扯了纸把镜面擦干净递给我。我对着镜子左右看了几眼,虽然还是奇怪,但看上去也没有特别奇特,张措顺手捏我的脸:“我们时蒙很好看,扎头巾也好看。” 我不确定地问:“真的?” 张措点头肯定道:“对。” 得到他的答复,我才彻底安心,心想既然张措作为一个人类都认为没问题,那大概是真的没问题。我以前混进人群时都不会化为人形,故也不怎么担心凡人的多少不同,若不是最后……总而言之,我不喜欢表现得与人类有太多不同。 那样很危险,人类是极度敏感的,稍微一丁点不同都可能为我们带来巨大的灾祸。 张措说:“刷牙洗把脸去。” 他有把备用的牙刷,递了只装满温水的瓷碗给我,我走到院坝边上,手里抓着挤好牙膏的牙刷。我见张措用过他,但我自己总觉得有些拿不稳。张措谨慎地问我:“你会用吗?” 我扬眉,没说什么,握住牙刷塞进嘴里,结果塞得太猛,牙刷头磕上牙床。我抓起牙刷想往地上扔,猛又想起张措只有这一只多的牙刷给我了,手扬至半空凝住了,张措紧张道:“怎么了,时蒙?” 我喃喃道:“它弄疼我了。” 张措说:“怎么弄疼了?” 我摇摇脑袋。 张措坐到梯坎上,朝我招手:“过来。”我心烦意乱走到张措身边,他拿走我手里的牙刷和特意兑了热水的瓷碗,我呆呆地看着他:“我没用过这个。”张措点头:“恩恩,我知道。” “来,张嘴,喝一口,别咽下去。”他把瓷碗支到我嘴边,我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我喝过了,涮口,我知道。”张措哦了声,重新挤上牙膏,把我搂进他的两条大腿间:“张嘴。” 我张开嘴,张措说:“低头。” 我又把脑袋放低了,他盯着我的嘴里看了两眼,揶揄道:“好俊的两颗虎牙。”我说:“我们狼族都有。”张措道:“是是,我给你刷牙了。” 我无可奈何地哦一声,张措动作轻柔把牙刷塞进我的嘴巴里,在上下牙间慢慢地洗刷着,我嘴张得有点酸,拍他的手想让他麻利些。张措道:“舌头伸出来。” 我照做了,他用牙刷刷过我的舌苔,牙膏的味道有点冲,嘴巴里全是泡沫,我不自居地想往下咽。张措眼疾道:“别咽。”我只好忍住了,张措把水支到我嘴边:“行了,来涮干净,不准咽啊。” 我迫不及待咕噜几口,终于将嘴里黏密的泡沫涮净了。张措向我确认:“真没吞下去?”我点头:“没有。”他起身把瓷碗和牙刷收拾了,我站在院门口等他,太阳爬过了山头,被屋檐遮住投下斜斜的影。 我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眺望远方云开雾霁。张措提着两条猪腿和一条腊肉,我咽口唾沫。上一次吃肉还在两天前,张措熬了肉粥,然而到现在,我再也没尝过那只鸡的味道。 张措看我眼也不错地直愣愣地盯着他手里的肉,失笑道:“晚上回来给你做炖鸡汤,这是给三婶,串门总不能两手空着去。” 我瘪瘪嘴,去拉他的手,张措腾空一只手握住我的,道:“中午三婶给做好吃的,对了,你见着张顺可镇定点,就当没发生过那事。” “好。”我慢腾腾地答。 张措牵着我的手,山路不算颠簸,迂回绕了几个弯舒缓陡势。远远看见了张顺正在院子里洗菜,三婶在旁边和他说些什么,笑意盈盈,红光满面。我问:“不告诉三婶吗?” 张措说:“不说。” 三婶比张顺更先望见我们,她挥手迈着碎步过来,热情地招呼张措:“张措,顺儿除夕回来了!”张措笑道:“您不可就盼着他吗。” 三婶不好意思地两手揉搓围裙,张顺也放下蔬菜,跟在她妈身后过来,笑着喊张措:“张措哥,进来坐。” 三婶眼一低,瞧见我了,哎呦一声,喜道:“这谁家小孩儿呀,长得可漂亮。”张措握住我的手稍紧,语调上扬:“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叫时蒙,到我那儿借住几天。” “欸,真漂亮,可没见你提过。”三婶一手放上我的肩膀,摸了摸我的脑袋:“怎么包根头巾,嫌冷?”张措不好意思地笑:“是啊,他怕冷。”我想反驳他,但又想到可能是张措替我做的遮掩,于是默然不语。 张措摇晃我的手臂:“叫三婆婆。”我顺着他话喊了句:“三婆婆。”三婶笑起一脸的菊花褶子,更加热情:“欸,真乖,进屋坐,我给孩子拿点糖。进屋,外面冷。” 张措把猪腿和腊肉递进张顺手中,带着我走到他之前刷过的堂屋中坐下,三婶生了盆炭火,几把板凳围着铁盆,地上落了许多瓜子壳。张措说:“刚刚招呼过客人啦。”三婶道:“你爸他们。” 张措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张顺,对方神色如常替我们端茶倒水,张措问:“曹姨也来了?”三婶啐一口:“可不是,我还嫌她脏了我这地儿。”张措捏捏三婶的手:“您也消消气,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 “那女人尽折腾你。”三婶替他打抱不平:“你帮她说什么话,张措,你这人啊,心眼儿太实了,你爸手上那点积蓄迟早让那女人败光。” 张措说:“墓碑是我爸坚持要立的。” 三婶往我手里塞了两颗兔子奶糖:“快吃。” 她坐下来看着张措,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忧心道:“我是说你爸修的房子,还不是那女人硬吵着让修的。”张措没说话,只是握住杯子的把手,呷了口茶。 张顺道:“妈,您也别多掺和人家家事了。” 三婶瞪他一眼:“你懂啥,那女人不是个好人。”她接着跟张措念叨:“措儿啊,婶说句实在的,你也别嫌我话说得难听。迟早啊,你爸是要和我一样,两脚一蹬归西了,你可得把你爸的心思琢磨紧了,万一他老糊涂把啥都留给那女人咋办?” “我知道了,”张措说,“您肯定能长命百岁,别说归西这晦气话了,大年初一呢。” 张顺也赶紧说:“就是,哎呀妈去把肉切了,再煮该老了。” 我默默在一边剥糖纸,将白兔奶糖扔进嘴巴里,嚼了几下,还没等全软就狠着劲儿往肚子咽,然后它就在梗在我喉咙里了。我腾的跳起来,抓住张措的衣领子使劲摇晃,张措满脸疑惑:“怎么了?” ☆、疯子 我指着喉咙啊啊几声,张措大惊失色:“哽住了?” 我点头,张措掰开我的嘴巴往里看,端茶往我喉咙中灌试图把它冲下去,张顺说:“别急,糖一会儿就化了。”我憋得面红耳赤,揪着张措的袖子使劲抖,张措急得不知所措,抬胳膊想上手取。 我抖擞了一阵,糖化了,扑通掉进腹中。张顺说:“化了吧。” 我把脑袋埋进张措腹间,他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别乱咽东西。” 我点点头,对方才的窒息感仍旧记忆犹新。抓住张措的衣襟,还不敢相信喉咙里的堵塞物已经没了,大张着嘴,狠狠倒抽了几口气,张措拍我的后脑勺:“好了好了,以后注意。”张顺又说:“你这孩子可真有趣。” 我侧头看他,张顺尴尬地笑:“没,说你可爱呢。” 你才有趣,你全家都有趣,你全家就属你最有趣。 但我终究是没说出来,因为三婶拿的糖虽然哽到我了,还是极甜的,我得看在她的份上给他儿子留些面子。但我对这个叫张顺的人并没有多少好印象,他和曹秀清关系好,曹秀清对张措不好。 所以我对张顺的印象不好。 张措一把按住我的眼睛,朝张顺说:“这孩子机灵着呢。”张顺笑道:“看起来就挺机灵的。”他掰着我的脸使我面对他,我瘪瘪嘴坐到一边,张措摸了摸我的脑袋:“乖。” 张措开始削苹果,嘴里有意无意地问:“张顺,你觉得曹姨咋样?”张顺一愣,脸上闪过丝慌乱,很快镇静下来,我默默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和神色变化。 张顺掩饰地轻咳两声:“咋都来问我。” “我也就随口问问。”张措轻笑道,把削好的苹果放到我怀里:“吃吧。”我捧起苹果啃着,张顺试图绕开话题:“这小孩儿长得真好看,以前都没见你带来玩过。”张措道:“我也好久没见他家的人了,最近才联系上。” “人家也放心把孩子搁你这儿。”张顺又喝口水,张措意味深长地笑:“人家放心我,懂我这人品性,是不是,人嘛,重要的就是品德两字,我妈小时候老这么教我。” 张顺明显尴尬极了,又不好当机立断撒手走人,张措就盯着他,脸上带笑。我啃一口苹果,张顺喝一口水,张措又说:“虽说咱们晚辈不好评论长辈的事,不过今儿也没别人,咱们兄弟说些话,你就说说曹姨这人咋样?” 张顺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半天没缓过来,狠狠地照空气咳嗽起来,张措给他顺顺背。张顺说:“你坐。”张措在他对面坐下,我啃得只剩个果核,张措一指垃圾筒:“扔那儿。”我凌空一抛,果核稳当直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掉进筒中。 张措赞叹:“可以呀。” 我自豪地挺起了胸膛,作为一只骄傲的狼,我很乐意接受人类的称赞。张顺干笑道:“你这孩子真是有趣。” 第二次了,我又瞪张顺一眼,他含蓄地咳嗽着。 张措说:“别尽想绕过去,问你的问题呢,说吧。” 张顺举双手:“我没想绕。曹姨吧,没怎么多接触,照我妈说,不是啥好人。” 张措问:“长的咋样?” 张顺道:“胖了点,还行。” 张顺:“不是,张措哥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张措:“三婶要给你找对象了,你去年在外面音讯全无,可把三婶急得,打算给你找个媳妇把根给你定了。” 张顺换上苦瓜脸:“可别,我还没混出名堂来,不想娶老婆。” 张措一脸高深莫测的看着他,张顺坐不住了:“我去看看妈弄得咋样。”张措点头:“去吧。”张顺起身忙不迭溜了。 午饭果不其然三婶提到让张顺讨媳妇的事,张顺低头诺诺地应着,临末了才加一句以后再说,现在不急。气得三婶差点抄起鸡毛掸子揍他,我觉得三婶训人特别好玩,连珠带炮似的一顿说还不带喘气的。 张顺给他说的脸由青到白再变红,张措抬手在我眼前晃两晃:“好好吃饭,傻笑啥呢?”我朝他努嘴,让他看张顺的表情,张措轻轻揪我的耳朵:“不认真吃饭,回去要被打屁股。”我有些惊诧地望向他,吃饭和挨打有必然联系吗。 不,张措居然要打我? 我捧着碗,伤心地想,人类果然不值得信任。 张措夹了块排骨想放进我碗里,我赌气把碗拿开了,张顺戏谑道:“小孩子家家的脾气怪大。”三婶掐他耳朵:“就你话多,还不赶紧吃,明儿老王一家子来串门,你把你全身上下好好弄弄!别让人姑娘看你笑话。” 张顺只差三磕头:“妈,您就饶了我吧!” 张措还维持着夹排骨想朝我碗里放的姿势,冷不防我将碗拿开,他愣了下,也没恼,只是将排骨放回自己碗里,把脑袋凑过来柔声问我:“时蒙,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张顺添油加醋地嚷嚷着:“小孩子不听话嘛,打一顿啥都好了。” 三婶道:“叫你小子乱说!时蒙,快吃饭。” 我没有理睬三婶,只是抬头狠狠瞪了张顺一眼。 张措帮张顺说话:“没事,这孩子就是脾气怪了点,我说他几句就好了。” 我把碗一丢,跑出去了。等我跑到堂屋外,张措追出来了,我往山脚下的土房子跑,张措一边追边喊:“时蒙!等等!”我刚刚没有把碗里的米饭吃光,照张措的说法,他还想打我,那我还能让他追上吗。 我想了想变回原形,撒丫子跑开,远远将张措丢在后面。顷刻后便看不见张措的身影了,我站在岩石边回头眺望身后,心底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大概希望张措追上,但是他根本只是为了教训我。 我没想再回神却被曹秀清抓住了。我只感到尾巴一阵尖锐的刺痛,猛一抬头就看到她无限放大的圆脸,盯着我阴阴地笑:“小杂种,狗杂种把你宝贝得跟命似的,让我逮着了吧。”我恶狠狠地回瞪她,曹秀清眼一竖:“哟,还敢瞪老娘呢!” 她揪住我的尾巴扬起来。我本想化成人形,但千钧一发之际脑子又冒出曾在众目睽睽下化回人形的经历,那次一大堆人纠集起来,气势汹汹杀上墨狼族的地盘,为了应付他们,不少狼死了。 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死的,我知道,就是那次我亲眼看见人类活剥了我族人的皮。 长老更确定我是灾星,而爹娘只是叹气。 我生生抑制住变回人的想法,我更没有那个精力变回墨狼原形。曹秀清将我扬到半空的刹那,我看见天空的暖阳,轰然坠落,我的脑袋狠狠撞上岩石,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只有曹秀清阴鸷的一张脸:“你们都算什么东西,老不死的搞大老娘肚子,他那杂种儿子瞧不起我,你一条狗也敢冲我叫,我呸!” 尾巴根部疼得要命,曹秀清抓起我倒提着,我摇晃着身体,浑身的血液都向大脑涌集,胃里翻山倒海,我想吐,却什么也呕不出来。我拼命伸爪子想挠她,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够不上。 曹秀清将我带回了张措他爸家,张凯惊讶:“妈,这不是张措的狗吗?”曹秀清冷哼:“就是他那宝贝狗儿子。” 张父道:“你把他的狗带回来做什么?” 张玲从淑芬身后钻出来,摇摆着步子想上前从曹秀清手里把我抱走,淑芬喝道:“张玲!回来!这狗咬人!”张玲哇的一声哭起来,张凯烦躁不已:“妈,你又想做什么?” 曹秀清冷笑:“给我拿铁钳过来。” 我被她揪着尾巴提了一路,曹秀清找了条麻绳将我的脖子拴了好几转,她把绳子另一头绑在柱子上。我趴在地上喘了会儿气,终于回过些精神来,跳起身冲曹秀清恶狠狠地龇牙。她伸脚要踹,我更快一步咬住她的小腿。 曹秀清尖叫起来,使劲扯绑在我脖子上的麻绳,窒息感铺天盖地,我在一片眼黑中松了牙。淑芬怪叫:“快把这狗弄死吧!张凯先前还叫他咬流血了!” 曹秀清随手抄起板砖要砸,张凯阻止她:“妈,何必跟条畜生置气。”曹秀清呸了一声,将板砖丢开,砸在地上,磕掉了一角,留下橙红的一小块,曹秀清尖着嗓子说:“老娘今儿就不让你痛快死!” 淑芬拿出铁钳,曹秀清一把接过,张凯叹口气抱着张玲走进堂屋去了,张父好言道:“秀清,畜生也是条命。”曹秀清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滚开!”淑芬道:“妈,你不会真想弄死它吧?” 曹秀清道:“一条畜生罢了。”淑芬连连摆手:“那你玩,我进去看看张玲。”说完也扭身跑开。 张父喊了声:“秀清!”曹秀清指着他的鼻子尖叫:“滚开点!” 我咬牙切齿瞪着这个女人。那一刻我仿佛又亲临当年那场焚天毁地的大火,哭声绵延整座北溪山。凡人,你们伤我同胞,毁我家园,食我族人骨血,生剥我族人皮毛,你们除了欺骗毁灭可曾有过亲近世间万物之灵的虔诚。 我瞪着曹秀清,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领头上北溪山的道士,他带了一批人类的军队,团团围住北溪山。他们说得不到就毁了,于是大火蔓延,死去的同胞不计其数。 我张大嘴冲她嚎叫,几乎感不到疼痛,只有无以为继的愤怒。曹秀清把火钳塞进火盆里炙烤,没多久,她把它拿出来,我看着她步步逼近,我却不能后退,我也未曾想过后退。 她扯住麻绳,我跳起来往她脖子上扑,又被她揪住绳子狠狠扯到在地,曹秀清的笑容狰狞起来:“姓张的毁了我一生,你们张家人还要我谦让一条狗?”我拼命瞪大眼睛,我要记住我的仇人,哪怕十年百年过去,饮其血食其肉。 ☆、喜欢 曹秀清又一脚踹上我的脑袋,我整个飞出去撞上贴了瓷砖的冰冷的墙面,曹秀清扬手挥下手里的灼热的铁钳。我好像闻见了皮肉熟透的焦味,脑子里第一想法居然是我好久没吃肉了,然后才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无法抑制地嚎叫起来,曹秀清疯狂大笑,不停用鞋尖碾我的皮毛,我疲惫到难以维持睁大眼睛盯着她的简单动作。那一刻,我无限想念我的爹娘,还有墨狼族里闲适安逸的生活。 我没想过放弃,我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还能做些什么而已。 在我迷茫恍然间,似乎听见了张措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落在他怀里。我拼命地想要看清他,张措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手忙脚乱解开拴在我脖子间的麻绳,曹秀清在旁边哈哈大笑:“狗杂种,你看看你,别是爱上一条狗了,你两可真配!” 张父挡在曹秀清面前:“张措!” 张措推开他爸,一手将我搂在怀里,看着曹秀清道:“我都不忍心碰他一根毫毛,你算什么东西?”曹秀清状若癫狂:“我算什么?哈哈,我算什么?你问问你爸,我算什么?”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我是你妈!”曹秀清破釜沉舟地大喊,张措脸色阴沉,吐出两个字:“疯子。” “离他远点。”张措丢下这句,最后看他爸一眼,抱着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我失去意识前,只听见张措带着哭腔喊我的名字:“时蒙,别睡,时蒙” 我你不是要打我吗,现在曹秀清打过了,你可以不打吗,我怕疼。 张措,我好像没有家人了,我也记不清那个道士的模样,原来我已经多活了三百年。 我醒来那会儿窗外天已经黑了,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吵架。我调动浑身力气辨识一番,听出其中一个是张措,另一个是狐狸。狐狸,他怎么出现了。 狐狸的语气听上去刻薄又愤怒:“你怎么照顾他的?这才隔了几天,伤了两次!我说过他现在的身体经不得折腾,你若照料不好,将他还我。”张措用比他更大的声音道:“是我的错,但时蒙不能离开我。” “不离开你,还等着受无数伤折磨到死?”狐狸冷笑,张措压低嗓门:“我知道,以后都不会了。” “哦,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狐狸打断他:“上次也这么信誓旦旦。” 我迷茫地看着天花板,张措的土房子,我回到这儿了。我下意识喊他的名字:“张措。”一出口便是低低的呜咽,我以为已尽了最大的气力,却原来不过游丝的喊,反是狐狸先道:“醒了。” 胡不归坐到床边,面无表情道:“变回人形,好让我给你治伤。”我点点头,他抬起手腕想割破,我摇摇头,胡不归一怔,须臾后冷淡地看了眼伫立一旁的张措:“过来放血。”张措就由他呼来喝去,最终将鲜血喂进我的嘴里。 我穿着张措的棉袄棉裤,却因为成人形态嫌挤了,我难受地挪了挪。张措上前说:“衣服小了?”我嗯了声,他从橱柜中捧出我的月白长衣,眼眶通红望着我哽咽:“你的衣服我好好的放着,干净着呢,我没有好衣服给你穿,你先将就穿这件好不好。” 胡不归望着我,神情里大为惊骇,僵在原地没动弹,我猜他可能是想起了什么,难道与我族人有关?我揪住胡不归的袖子,有气无力道:“狐狸,你想起何事?”胡不归深深地看我一眼,摇头:“无事,先上药。” 他让张措过来帮我脱衣服,胡不归去拿木桌上的药膏,张措抹把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时蒙。”我眨了眨眼:“没事,你脱吧。”我伸出手,张措握住了我的手,手使劲打着颤,我问:“你说我不好好吃饭就打我,张措,你还打我吗?” 张措解纽扣的手一抖,他望着我,眼里扑通涌出颗豆大的泪珠,掉进我的颈窝间,我心疼道:“没关系,你打吧,别哭了。别哭,张措。”狐狸喝道:“解衣服,别磨蹭。” 张措终于能将套在我身上的棉袄揭下来,背上的烧伤被凉风一吹,倒是舒服许多。张措又用被子将我裹住,伸长手臂将棉裤也脱下来,我面朝下趴在他身上,张措突然说:“时蒙,我是不是没给你找内裤穿?” 我:“” 你终于想起来了吗,是啊,我从恢复人形到现在一直真空啊你知道吗。 狐狸一脸惨不忍睹撇过头去,我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张措抱住我,止住眼泪,脸又红成猴子屁股,断断续续道:“我我明天上集去买。”我说:“好。” 张措就抱着我,我趴在他怀里,狐狸坐在床沿边替我抹药膏,嘴里还不停歇:“我明天把草药带来,强身健体的,一日两次。幸亏那疯子劲不大,否则你现在就是条尸体。”我无奈地说:“可惜我没咬着她。” 狐狸手下的力气加大了,按住灼烧的那块儿,疼得我龇牙咧嘴就差满地打滚。“对,作为一条比女人还弱的狼,不知你作何想。”他淡淡地说。 “”简直,一针见血。 “有朝一日我回复原形,”我信誓旦旦道,“定去咬断她的喉咙。”狐狸重重一拍我的后背,发出一声啪嗒脆响,张措急道:“你干什么!”狐狸冷漠地说:“让他别做梦了,现在这副身体,不被人弄死已是万幸。” 我瘪瘪嘴,反倒是张措更加紧张:“时蒙,我再也不放你一个人了。”我伸手怀抱住张措的腰,将脑袋埋进他的腹间,说:“好。”张措后知后觉地问:“胡不归也知道你是狼妖?”我在他怀里点头:“他知道。” 张措失魂似的哦一声,听上去有几分失落。我好奇地问:“怎么了么?”张措笑了笑:“没事,我还以为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狐狸冷冰冰地说:“放心,我也不想同这条狼有什么小秘密。” 我扭头望向狐狸:“你怎么还在,我要和张措享受二人世界了。” 狐狸摔了药膏,气冲冲地走了。我目送他摔门而去,笑得合不拢嘴。张措哭笑不得:“你故意气他做啥?”我支起上半身,眨眨眼看着张措,忍住背后的疼,笑起来:“他先气我。”张措低头凝视我:“他也是关心你。” “那你呢?”我将脑袋凑近他,长发散落在他肩头,不知何故,总喜欢看张措面红耳赤应对无辙的模样,和他平时的温柔稳重相较起来更加有趣。我歪着脑袋装作无辜地看他,下巴搭在他肩头:“你怎么想?” 张措嘴唇翕动,半晌没敢动弹,我察觉到他身体僵硬得有如块岩石。张措张着嘴,喉咙间却没发出声音,他猛一下扭过头不看我。我愣住了,张措猝然起身,我支着上半身不明所以地看他。 张措背对我站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人柱,我甚觉好笑,反问:“怎么没话说了?” 张措没回头,握紧了拳头,嗓音压得低沉:“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我莫名其妙地哦一声,张措飞也似的夺门出去了,也只留给我一个慌张的背影。我面朝下趴在床上,想想有些冷,又把被子捞起来盖住后背。 我有些好奇张措刚才的反应,他受了什么打击么,还是我的做法太唐突吓着他了,不对啊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难道张措不喜欢我了?不不不,听爹说人类都爱看长相决定对人的态度,但就这点来讲,张措没理由讨厌我。 想到这儿我又放下心来,百无聊赖地等张措回来。 一刻钟过后,门打开了,张措的身形逆光出现在门口,他面色红彤彤的,看来刚洗过脸。等他走近,我才发现他两只手也是湿的,张措走到我面前三步外停下脚步不动了。 我说:“我想看电视。”张措木然转身打开电视,将遥控器递给我。 我说:“我口渴。”张措板着脸去灶房烧了热水,两只碗倒来倒去,尝一口发现温了后喂我喝下。 我说:“枕头硌得下巴疼。”张措找来棉衣垫在下面。 张措在我旁边转来转去,我边嗑瓜子边翻电视,恰好碰上一处婆媳大戏,便专心致志看起来,时不时伴以轻笑。等看到婆婆和媳妇撕破脸吵起来,张措终于忍无可忍:“时蒙!别看中央八台了!” 我无辜地摊开手:“为什么,挺有意思啊。” 张措扶额:“没,你看。” 等一集结束开始演广告,张措已经来回转到第一百零二圈,我说:“张措,别转了,我头晕。”张措走到我身边来坐下,我没穿上衣,只扎了绷带,整个儿裹在被子里。他看我一眼,慌忙把视线移开:“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说:“还好,无妨。” 张措别扭了一阵,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别扭个什么劲,但他一坐下我就想逗他。于是也无心思等剧再开始,将遥控器丢到一边,带着被子毛虫似的挪了几挪,肩膀轻撞张措后背:“你在想什么,为何一直心神不宁?” 张措坐开了,我锲而不舍挪上去:“你可有事瞒着我?” 张措支支吾吾还是吭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悻悻然地说:“那你是厌烦我了。”张措这会反应激烈了,猛地弹回来面对我,急忙解释:“不,我怎么会厌烦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哦。”我放心地点点头,了然:“很少有人类不喜欢我,曹秀清例外。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全神贯注回头看播完片头曲正开幕的剧,张措辩解道:“我说的喜欢和他们不一样。” “恩,”我嗑着瓜子答,“当然不一样,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 张措拔高音调:“时蒙!” 吓得我丢掉了手里的遥控器。 ☆、抱你 我怯怯地将视线移回他身上:“看来你真是厌烦我了,你吼我。”张措将掉在地上滚了两转的遥控器捡起来擦干净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张措在我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还想再拍,我躲开了。 张措的手就僵在半空,他看着自己的空落落的手发呆,我说:“怎么不答我?问你想什么不说,你不说我也不知你在想的事,你们人类,总是这么爱掩藏么?”张措有些丧气地摇头:“不是。” “时蒙,我能抱着你吗?”张措问。 我摆手:“想做什么随你,不必特意问我。” 张措走到我背后坐下,我盘腿裹着被子看电视,我猜张措只能见着我的后脑勺,就像我之前只能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张措低声咬我的耳朵:“时蒙,你真好看。” 我觉得这个人类嘴巴很甜。于是我轻轻用后脑勺撞了下他的侧颊,示意我知道了。张措低低地笑起来,又絮絮叨叨道:“你今天突然跑出去,吓坏我了,我追上不上你,你怎么跑那么快?” 我倚靠他宽厚的胸膛,两只眼睛盯着电视剧里不停变幻的画面。张措语气渐渐低沉下去:“我沿路问人,幸亏有人说看见曹秀清把你带走了。我想起她之前还想踢你,心里就怕,怕她把你怎么着了。” 他惊魂未定道:“她简直疯了,居然用火钳烫你。”说着怀抱收紧了,脑袋埋进我的肩窝,灼热的鼻息喷洒在脖颈间。我嫌痒,不禁动了动。 “你以为我要打你?”张措好笑地问,我说:“你说我不好好吃饭,就要打我。” “但你为啥丢掉碗就跑了,三婶和你说话,你还瞪她。”张措闷闷地说,我有些懵:“不,我没有瞪他,我瞪的是张顺,他出言不逊,而且我不喜欢他。” 张措啊了声,似乎始料未及,然后他的双臂箍得更紧了,我感到有些难以呼吸。张措说:“我不打你,再也不打你了,你相信我么?” 我认真地思忖片刻,答:“我相信,你说的我都信。” 然后我感到耳朵边有某个滑腻腻的东西滑过。张措的气息如影随形,似乎在更久前,就已刻入这具身体的骨髓中,以至于无论他做些什么,即使我从未碰见过这类事,也依旧能坦然地接受,然后回应他。 张措反复地说:“时蒙,你真好看。”我不知道他重复的意义在哪里,他只需要说一次,我足以铭记,这就够了。但张措比我更想证明他的真诚,他用一只手掰过我的脑袋,亲吻我的脸颊,从鼻子滑到唇侧。 我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张措侧过脑袋,他一手掰着我的头,我觉得脖子有些酸,但又不那么想挣扎。直觉告诉我,张措现在的一举一动对于我而言,都十分重要。 张措身上有股属于山林草木的味道,很淡,却仿佛雨后初成的嫩芽,河流拍打过的岩石,微风吹起的落叶。 我无法形容那种将整个人都萦绕包裹的气息,就好像回到一切最初的地方,而原初的生命力,茂盛又充满希望。 我还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张措的另一只手握住我随意搭在腿侧的手,指间相扣,他握得很用力,以至于严丝合缝彷如一体。他的手心依旧是熟悉的温热和干燥。 “时蒙。”张措的嗓音低沉充满磁性,叫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后来狐狸说那都是我的错觉,可在这一刻我所听到的,的确如此。“时蒙,”张措轻声说,“我想亲你。” “好。”我眯起眼睛笑着说,张措眼底露出狂喜,他说:“时蒙,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神。”我还想再说,我想告诉他神从不存在。但张措已经压下来,他遮住了我目之所及,舌尖缠绕的湿热占据了我所能体会的一切。 等他放开时,我有些喘不上气,两颊升腾起一片灼热,我突然能感受到张措的困窘和羞迫。我低下头,视线紧紧黏在我们交错的十指上,张措原本按在我脑袋边的大手也松开了,他用鼻尖蹭我的耳廓。 我说:“痒。” 张措道:“时蒙,你不能离开我。” 我点头:“好。” 张措又说:“时蒙,和我在一起。” 我再次点头:“好。” 张措问:“背上,还疼吗?”我想了想,诚实地答:“有点,别担心,无大碍。”张措笑起来:“今晚给你炖鸡汤。”我惊喜答:“好。”于是下午我看电视,张措搂着我看书,时不时亲两口,总叫人羞窘,但又比吃了蜜还甜。 我不知道与人类相处还有这么令人愉悦的事。 晚饭饱餐一顿,我舒服地倚靠在张措怀中。等他把碗筷都清洗完回来,我已经变回孩童的样子。张措脸上露出丝一闪而逝的失落,我拨了拨耳边的鬓发,无奈地说:“没办法。” 张措笑了笑,走过来连被子带人抱起我,我的两只脚在半空中摇晃,他用宽阔有力的胳膊将我环住。张措仰头看我:“你小时候就长这样?”我如实道:“恩。”张措眯起眼睛,笑容俊朗:“我们时蒙小时候就长得好看。” 我挺起胸膛:“那是。” 张措噗嗤道:“祖宗,今晚早些睡。”我说:“节目放到十点。”说完还指了指屏幕。张措板起脸:“不行,你受伤了,得好好休息,养身体。”我抱住张措的脖子,难过道:“就今晚。” 张措严厉起来:“不行,说啥也不行。”我抬脚想踹他,不过晚睡而已,又不会有多大妨碍,他管得真是太宽了。 张措攥住我两只脚腕,紧紧捏着,让我难以挣脱,我有些不高兴,先前还笑盈盈的一张好相与的脸,怎么说变就变。何况这节目播过一次就不播了,我不想错过,我用手拍他肩膀想让他放开。 张措把我平放到床板上,欺身说:“说不准就不准,平时由着你,现在非常时期。”我不满道:“我没有伤多重,况且这与我晚睡有何干系?”张措揉弄我的耳朵,扬眉说:“祖宗,胡不归也说了你现在的身体不经折腾。” 我扭开脑袋索性不看他。张措放缓语气,他的头往下压一分,耳旁的灼热便增一分,张措轻言细语起来:“时蒙,听话,等你好起来我保证不管你熬夜了。”我反驳道:“但今晚过了就没了。” 张措压低嗓音:“时蒙,看我。”我想了想,转回脑袋直视他,张措想让我看什么,我不知道。看他称得上英俊的眉眼,还是英挺的双眉下总是沉敛的眼睛,或者是眼里的担忧与奇怪的几乎泛滥而出的酸涩。 张措离得太近,我不自觉地往旁边躲,反被他拉住了。张措一手扣住我欲往旁边挪的脑袋,他看着我,我感到惶恐。然后张措突然抬起上半身,他退开立到一边,我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张措扯扯唇角:“我明天上集,胡不归过来照顾你。” “晚安,时蒙。”他关上门出去了。 我抱着被子坐起身,被面还残存着张措身体留下的温热,我将脑袋埋进不算柔软的被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现在也有八点了,张措会去哪儿,迟早要回来的吧,我没多想,把枕头立起来靠墙放着然后斜倚枕面。 背后的灼烧还有些疼,不过比起受那下时温柔许多。我怎么靠都觉得没有张措的胸膛舒适,便翻来覆去换姿势,一不小心蹭到伤口,疼得倒抽口凉气。 大概过去半个时辰,张措还没回来。电视里的节目也失去了吸引力,我发现张措不在身边,人类的一切都寡然无味。 等节目播完张措也没回来,困意袭来,我关掉电视熄了灯躺下睡着。我本以为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又能见到他,结果一睁眼看见了红狐狸。他端着二郎腿嘴里叼根马尾巴草,正在翻面前的草药。 胡不归眼皮也没抬一下,把嘴里的草吐了,淡淡道:“醒了?”我坐起来,木讷转头将视线投向雾蒙蒙的窗外,身边冰凉冷寂,张措没回来过。只有狐狸的声音悠悠飘进耳朵里:“起来喝药,完了吃饭,张措把粥熬好了。” 我嘴角抽了抽,“怎么不叫大人了。”我回头挑眉看他。胡不归举起双手,目光在我全身上下逡巡一番,勾勾唇角:“你现在顶多算小人。”我原想发怒,但又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便懒得同油嘴滑舌的狐狸计较。 “药。” 狐狸起身出去,回来时端了白瓷碗,我坐到床沿穿上张措放在床头的棉衣棉裤。胡不归说:“放在凉水里冷过,趁还温着,先喝下。”我点点头接下,草药的苦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皱起眉毛,胡不归道:“别说你怕苦。” 我忿忿地瞧他眼,捏住鼻子,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吞进腹中,满口的苦涩。幸亏狐狸有良心,递给我一块方糖,我忙从他手中接过含在嘴中。狐狸不知怎地,见我喝下忙不迭把碗扔在一边,竟然笑起来。 我不知道哪里好笑,狐狸只是挂着戏谑的笑,他把碗从地上捡起来放到木桌上,然后说:“我抱你吃饭?”我无语:“不用。”狐狸乖觉伫立一边。 我趿拉上张措备给我的的棉拖鞋,下地时才惊觉浑身犹如散过架又拼凑起来般,由于拼得太匆忙,隐隐有再散架之势。我想到狐狸还站在旁边,咬紧牙站直身体,慢腾腾地往灶房走。 ☆、张顺 狐狸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走出里屋,狐狸没再跟了,他站在屋檐下眺望北溪山云雾深处。我松口气,以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进了灶房,入鼻全是草药味。我咳嗽一声,有点呛。 粥还用小火温着,铁勺搁在我平常用的小瓷碗中。窗户紧紧关着,贴在窗户上的旧报纸卷了个边,我爬到凳子上揭开锅盖,拿勺舀满小瓷碗,粥里放了碎菜叶,问起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抱着瓷碗路过水缸,停下步伐注视水面的倒影,银白碎发,不细看便觉不出的灰蓝眼睛,三百年前我便是这样在人间惹了祸,灰溜溜地躲回墨狼族,让凡人找着了我族所在。 世间白云苍狗,想不到爹娘不在了,墨狼族没了,我还残存着。 如果我的头发也像其他族人那般,墨一样的黑色该多好。 我捧着碗取出筷子走到灶房外,狐狸还伫立在屋檐下,他抬头眯起眼睛注视着天空悠闲的浮云,双臂抱怀,腿不时抖动,看上去闲适得很。我站在原地,心里奇怪这狐狸是受何人所托照料我,他不像坏人,但时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赤狐族不像墨狼隐居避世,他们喜好混进凡人间,故也在人间留下不少逸闻。赤狐桀骜,不喜欢与非本族的妖怪多接触,但他们与人类相交太深,也不受我们妖怪待见。总而言之,狐狸精这三个字和背后的含义,也不算空穴来风。 狐狸身上还有兰香,不难闻,就是骚包。 我打了个哈欠,越过他走进里屋。只加了菜,粥显得清淡,我默默低头刨粥,心里又琢磨张措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做完在哪里睡得,为什么他不和我一起睡。我应该问问他,人类的确难相与,我总是不明白张措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如果我们要呆在一起很长时间,应该对彼此坦诚相待。我不喜欢人类这般遮遮掩掩。 胡不归进来时,我刚喝完一碗粥,他问:“饱了?”我想他又不是张措,没必要特意选合适的答案答复,就把碗一推,放下筷子,答:“没有。”胡不归拿起碗:“再吃点?”我摆摆手:“不必,早上吃不完的留着晚上吃,张措向来这么节省。” 胡不归把碗放下来,碗底挨上桌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胡不归生气了,我皱眉抬眼打量他,狐狸还是笑着的,不过眼底没什么感情,语气冰冷:“跟我回狐族。”我惊诧:“你不怕我把你族人全吃了?” 胡不归道:“我给你找吃的。” 我好笑地说:“我一条狼好端端的到狐狸堆里做什么?” 胡不归坐下来,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不太舒服,等我想问的时候,狐狸又把视线移开了。我满腹疑惑活活被哽在了喉咙间,我翻翻白眼,起身打开电视,趴在木桌上换台。 狐狸突然说:“你知道看电视要用电的么?” 我摇头:“那是什么?”狐狸指了指电视后面的布满灰尘的方板,上面有横竖的长孔,电视后面长出来的线便通过小黑块连进长孔中。我了悟:“通过那个就有电?”狐狸赞赏地点头,我瘪瘪嘴:“然后呢?” 狐狸说:“电要交电费。” 我说:“用这个要交钱?交给谁?” 狐狸答:“供电的人。照你这么看,张措卖两只鸭子的钱都不够你一周电费。”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夸张,但我知道两只鸭子对张措有多么重要。我低下头握住遥控器,节目里欢笑还在,我站起来走两步把电视关了。胡不归似乎有些惊讶,然后更加愤怒,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愤怒的。 我把遥控器放在电视旁边,坐回来和狐狸大眼对小眼,一同发呆。 室内寂静,尘埃起伏。 胡不归咬着牙说:“你这是自讨苦吃。”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觉得苦。”胡不归说:“你是墨狼族族长之子。”我答:“墨狼族早就没了。”胡不归就差掀桌子:“你们狼族不是一向看不起人类么,现在寄人篱下不觉得丢人?” 我默然,他说得对,爹娘说过无论到何种地步都不可依靠凡人。但我好像,过度依赖张措了。 胡不归看我不再开口,大概也觉得无趣,他伸出手,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狐狸只是揉了揉我的头顶。我拍开他的手,狐狸突然放低姿态:“大人,和我回狐族吧,我们是妖怪,怎么能在人间久留。” 我辩解道:“但张措说过我不能离开他,况且我们现在不也挺好的么,我不会再在人类面前抛头露面,更不会变来变去吓住他们。”狐狸沉静地说:“那昨天又该怎么说?我不过回一趟狐族,回来你身上就多了伤。” “是我没注意,一时让那女人逮了正着。”我说。 狐狸淡淡道:“三百年,我守着你出现,等你醒来。接着距离你醒来不到一月,连受两次伤,时蒙,你认为我能安心把你留在人间?” 我怔忪,三百年。狐狸大概也觉得自己说漏嘴,面上有些懊恼,不过很快便被淡定取代,我张了张嘴:“出现什么意思?”狐狸道:“先前我也只知道你在北溪山这一块,后来才得知具体位置。” 我点头:“有劳你了,受时年所托。”狐狸不甘心地问:“你真不认识时年?”我诚实地摇头:“的确不知。” 狐狸用怪异地眼神打量我几眼,一拍桌子:“下次你受伤,就算绑我也要将你绑回狐族。” 我道:“胆大妄为的狐狸,你敢。” 胡不归还想再说,门外响起敲门声,我们对视一眼,只听张顺叫道:“张措哥!快开门,让我躲躲!” 我愣了,起身问:“张措的头巾在哪儿?”狐狸说:“床头。”我跑到床边抓起头巾想往脑袋上绑,狐狸说:“变回原形。” 我说:“不,张顺不认识你,不好解释。况且再变回来又要张措放血。” 狐狸深深看我一眼,“来,我帮你。” 我走到他身边,胡不归身上的兰香铺天盖地,张顺还在门外催促:“张措哥!我妈要来了!”胡不归三下二除五绑好,也不像张措那般再三问我紧不紧,松紧倒也合适。我打开门,张顺推了一把,我往后趔趄了半步被狐狸接住了。 张顺朝室内环视一圈,急冲冲地问:“张措哥不在?”他注意到我身后的狐狸,惊诧地打量他,嘴巴一开一合,最后说:“你是?”我拉拉他的袖子:“张措上集去了,胡不归,我的朋友。” 张顺大喇喇地进来坐下,我和胡不归相视无奈,分别到他两边坐下来。张顺一脸郁闷地说:“这下可好,张措哥不在,救星没了。” 我说:“他今早就走了。”张顺连连叹气:“王家那女人长得真是不敢恭维”说着他左右嗅了嗅,鼻尖耸动,最后盯住胡不归:“你身上这啥味儿?”胡不归扬眉:“香水。”张顺了然:“男人也有喷香水的?” 胡不归道:“有,很多。” 张顺说:“长见识了。”他又扭头看向我,咂咂嘴:“小鬼,你怎么在屋子里也戴着头巾,傻透了。”我震惊,摸了摸头巾,不可置信道:“很傻吗?”我感觉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张顺郑重道:“傻。” 我望向胡不归,想向他确认。胡不归捂住脸,可能他尝试过欺骗自己,但最终向残忍的现实屈服了,他沉重地点点头:“是的,实际上,我认为张措应该给你弄顶帽子而非头巾。街上的儿童帽卖的也不贵。” 我:“” 我恍恍惚惚地僵坐原地,张顺戳我的胳膊:“你昨天跑出去可把张措哥吓坏了。”我愣愣地说:“是吗?”张顺抬手在我面前一晃:“就是,你脾气这么大你家里人受得了?”胡不归带着玩味的笑看我。 好像他也挺好奇这个问题似的,张顺又一惊一乍道:“别动!” 我再次愣了,他按住我的肩膀,脸骤然在眼前放大,他的鼻息喷到脸上,我生气道:“离我远点!”胡不归已经拿住他一只手,张顺说:“你脾气怎么这么大,我说你的眼睛,蓝色的。” 他甩掉胡不归桎梏住他手腕的手,掰着我的脑袋对向窗户,我烦躁道:“放开!”胡不归拎起张顺的衣领,砰一声巨响,只见狐狸那么轻轻一扔,张顺的身体砸进墙角,溅起无数灰尘。 我目瞪口呆望着胡不归,他拧动双腕,张顺叫道:“练家子!大哥!教我两招呗!”我当机立断反应迅捷把也教我两招咽进肚子里,胡不归斜眼觑他,冷冰冰地说:“别碰时蒙。” “对!”我迅速上前一步站到胡不归身后说,没办法,我不想和张措以外的人类接触。胡不归低头瞧了我一眼,我眨巴眼睛望向他,我要确认我用眼神充分地表达了希望他教我两招的意思。 但胡不归为何一脸嫌弃的捂住脸,他说:“时蒙,别摇尾巴了。”我惊慌地回头看了眼,确认没有变回原形,不明所以答:“没有啊。” 张措从地上爬起来,看上去很想抱住胡不归的大腿,但他生生忍住了。于是他憋得面耳赤红走到板凳上坐下,胡不归拎着我放到椅子上,他自己也坐下。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5节 张顺说:“大哥,帮我个忙,待会儿我妈来了,帮我挡一下。” 他好像自觉把胡不归纳入可信任和拜托的范围了。 胡不归难得好奇问:“所为何事?”张顺拍拍大腿,砸着嘴说:“我妈让老王家的女儿来串门,就是让我两见个面,城里人管这叫相亲。哎,我还不想娶老婆!这不跑出来让张措哥帮着说两句么!” 我说:“为什么?” 张顺说:“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干嘛!” 我:“” 告诉你我已经活了三百年了,信不信我咬你。 ☆、小鬼 张顺说:“小不点,你先说你的眼睛怎么是蓝的?”我无可奈何地说:“天生的。”张顺惊讶:“有病?” 我觉得额头青筋已经蹦了好几下,咬牙切齿点头:“对。”张顺脑子里大概只有一根筋,我这么同意他就相信了,还洋洋得意道:“我见过你这样的。” 我好奇地问:“在哪儿?”张顺说:“我上班那地方,有次来了两外国人视察,头发黄的眼睛蓝的。” “外国人?”我思索着这个新名词,并望向胡不归,他道:“其他国家的人。”我道:“除了王朝还有其他国家?”胡不归点头:“回头再同你说。”张顺说:“小不点,你不去念书,在家呆得连外国人都不知道了。” 胡不归说:“对,时蒙,你最好去念个书。” 我纳闷:“上私塾?” 张顺:“私塾,什么玩意儿?” 我更纳闷了:“不是念书的意思?” 胡不归默默捂脸:“时蒙” 张顺又大叫一声:“你是外国人?” 胡不归忙道:“不,他戴了美瞳!” 我满头雾水,美瞳又是什么,新名词应接不暇。胡不归按住我一只手,说完还自我肯定道:“他母亲,有点恶趣味。”张顺喜不自禁:“恶趣味嘛,听过,你妈妈喜欢的东西真有意思,你家在城里吧。” 胡不归深深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咽下一口唾沫,重新望向张顺,沉重地点了点头。张顺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悠哉道:“有时间我也去弄一个。” 万幸此时响起三婶的喊声,我被张顺提起来往门外推:“快,帮个忙小不点,就说你没看见我。”我被迫站到门框边,三婶还在山坡上,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她的声音:“张顺!给老娘回来!” 我摸摸抹把脸回头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胡不归,张顺找到衣柜纵身藏了进去,我说:“你别把衣服弄脏了!”他摆手:“都啥时候了!”我说:“你把鞋子脱了!”张顺三两下甩掉鞋子,他躲进去关上橱柜门。 临合上时还朝我比了个大拇指。 胡不归耸肩,他指着鞋子,朝我点点头。我扬眉。三婶朝我招手,神情急切,跑得急还拍着胸口正喘气,问我:“时蒙,张措在家不?”我默默露出室内的风景,站在一旁说:“不在,他赶集去了。” 三婶拉住我的手,担心道:“你昨儿咋就跑了?哎,张顺不会说话,你别跟计较。”我摇头,笑着说:“没事,三婆婆你怎么过来了?”她一拍大腿,跺脚道:“我这是来追张顺的,他把人家姑娘扔下跑了,你看见他没?” “我说这讨债鬼肯定是来找张措了,他一溜烟跑没影,我愣是没追上!”三婶拍拍胸口,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将视线投向张顺的鞋子。两只孤单的鞋子分隔两头遥遥对望,毫无意外三婶也瞧见了。 当即一声虎喝:“张顺!出来!” 我做出难过又痛心的表情,橱柜纹丝不动。三婶冲过去一把拉开柜门,张顺正抱着脑袋蜷缩在狭隘的空间中,冷不防暴露于大庭广众下,他先是惊讶地将目光投向我,我撇嘴耸耸肩。 三婶一把揪住张顺的耳朵,张顺哎哟叫唤:“妈!疼欸,亲娘哟!”三婶气红了脸:“你把王家闺女丢那儿跑了,人姑娘还问是不是自个儿不好,你这不孝子,给我出来!”说着把张顺往外面拖。 张顺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恨不得当即抱三婶大腿痛哭流涕表述衷肠,“妈!她长得不好看,脸上那几颗□□子太吓人了!您换一个成么,我保证,您换一个我一定好好招待!”三婶骂道:“你瞧瞧你,都多大人了!好意思不?” 张顺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不兴家长包办婚姻!” 三婶说:“你还敢和我顶嘴!” 张顺:“我哥还不能和你顶嘴了呢!” 三婶静默了,一身气焰被这句话当头浇灭了似的,她颓然松手,脸上露出哀戚的神色。张顺好像也知晓自己说错话,僵立在一边,两手徒然垂在大腿两侧,喊了声:“妈。” 三婶显出些疲惫来:“你哥命苦,比你早几年生,小时候没吃过好的,长大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张顺说:“我知道。”三婶说:“我让你早点结婚,妈心里也怕,你在外面瞎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顺儿,回来吧,学人家打工干啥,陪妈几年成不?”三婶抹把眼睛,张顺手足无措,想去扶他妈,手僵在半空,三婶转身往门口走。胡不归问我:“他哥怎么了?” 我说:“低头。” 胡不归弯腰,我揪住他的衣领,凑到他耳朵边悄声说:“张措说他哥哥因为意外去世了。”胡不归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凡间可怜人多。”我低声道:“三婶是好人。”胡不归缄默不语。 张顺跟在三婶身后,看起来正相当懊悔自己口不择言。母子走到门口,我喊了声:“三婆婆。”三婶这才想起还有两个外人在场似的,回头道:“欸,时蒙。”我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手心:“你做的饭很好吃。” 那瞬间,拨开无数光阴的迷雾后,我看见了三婶的大儿子。 他瘦骨嶙峋,脸黑黑的,不像张顺这么结实活跃,他的眉眼间总是透出股若有似无的悲戚,不知是对人世,还是对自己的命运。仿佛受尽了磨难,而磨难磨平了他对幸福的想望。 我猝然松手,心脏揪紧。我退了两步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念定心符:“张措,张措。” 胡不归替我送走三婶和张顺,他折回来时,来自胸口的钝痛已褪去不少。我呆坐在桌边,胡不归问:“时蒙,怎么回事?”我喃喃道:“我好像看见了三婶的儿子。” 胡不归反问:“张顺?” 我摇头:“他哥哥。” 胡不归道:“你脸色不好,别想了,睡会儿?”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脱了鞋子爬上床,胡不归坐在旁边翻看张措的书。我说:“张措折了页,你别翻没了。”狐狸冷淡道:“闭眼睛,睡觉。” 我翻来覆去转了几转,仍旧没有睡意,于是扒开被子望向胡不归:“狐狸,我问你。”胡不归挑眉,眼也没抬:“说。”我裹着被子坐起身:“张措昨晚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了?” 胡不归摔了书,动容道:“你们一起睡?”我点头:“对,我重化人形前他就抱着我睡了。”胡不归似乎完全不对题:“他对你做什么没?”我有些懵:“什么意思?” 胡不归伸出手,我缩脖子躲开,他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脸颊,斟酌了会儿才接着说:“碰你,比如亲吻什么的。” 我想了想,重新躺下,一扯被子把脑袋也遮住了。我长长吁了口气,怎能让这臭狐狸看出我此时的窘迫。 我不知道胡不归走没,总之我听见了张措的声音,我拉开被子。狐狸竟然没走,冷笑道:“哟,我还以为你打算把自个儿憋死在里面。” 张措手里拎了个袋子,我猜里面装着里衣,张措先朝胡不归客气地说:“麻烦你了。”我朝张措伸出两条胳膊,张措笑着把我抱起来,抱进怀中,用脸蹭了蹭我的侧颊,柔声说:“好点儿了没?” “你昨晚怎么出去了?”我决定先兴师问罪,张措赧道:“你要看电视,我又不忍心让你不看,又想着让你睡觉,怕向你发脾气,就到隔壁睡了。” “我不看了。”我说:“我早睡,不熬夜了。” 我以为张措会露出欣慰的神情,然后奖励我晚上吃肉,然而他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并迅速地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斟思片刻后自言自语道:“没发烧” 我:“” 我踢掉挂在身上的被子,朝他张牙舞爪抗议道:“像我这样细心为凡人考虑的狼已经不多了,再乱说我咬你信不信!”张措笑着抱起我颠了两下,鼻头抵住我的鼻尖,笑眯眯地说:“时蒙真乖。” 狐狸冷冰冰地插了句:“我先走了。” 我从张措怀中探出脑袋:“再会。”张措抱着我转向他,又感谢一番,最后说:“欢迎你来。”胡不归从衣服内袋中掏出个小方盒,取出一支纸包的圆棍,张措说:“到外面吸吧。” 胡不归说:“借个火。” 张措抱着我走到电视旁边,从盘子里翻出打火机递给他,胡不归接过。我们送他到室外,我问张措:“那是什么?”张措捏了捏我的鼻子:“烟,别看了,你不准吸。” 我了然道:“现代人的烟长这样。” 胡不归点燃烟的一头,食指和中指夹住另一头深深地吸了口,随手一抛打火机,张措抬手接住,甚至都没注意它掉落的方向。胡不归感叹:“可憋死我了。小不点,我走了。” 我说:“我有名字,叫时蒙。” 胡不归哈哈大笑,摆摆手走远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见过他,但张措告诉我他来送过几次药,张措坚持要将买药的钱给他,都被狐狸拒绝了。 我没忍心告诉张措,那药是狐族自己的方子,针对妖比人开的方子更有效。 ☆、桃林 入春后三月正是农忙时节,张措的活儿也多起来。说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也不为过,庄稼人都起得早,鸡打第一声鸣不过凌晨四五点,北溪村的住民们都纷纷从名为家的壳子里爬出来,那时天还未亮。 张措醒了,我往往还在睡觉。后来有一次我醒时,张措不在家,我遍寻不见他,以往他忙归忙,我要醒来那会儿总是一睁眼便能见着他,张措特意从活里抽空回来叫我起床。 唯独这次,室内空荡荡的一片,我叫了几声,也无人回应。我从床上爬起来,按他先前教我的把鸡鸭喂了,锅里还剩给我几勺菜叶粥。我捂住鼻子进了猪圈,几头猪倒是还埋头从石槽中吭哧吭哧吃得带劲。 我吃过饭呆坐在里屋中,直到晌午张措才回来。我垮着脸看他:“你早上不在。”张措不好意思地笑笑,走过来坐下:“最近忙,村里打算筹笔钱把水泥路修了。” 我想了想道:“那你早上醒来时也叫我起床。” 张措说:“不行,你还在长身体,要睡饱觉。”我瘪瘪嘴,充满期待地看他:“但我想和你一起出门,况且我都三百多岁了,不长了。”张措专·制道:“不行,你要好好休息。” 我劝说无果,就瞪着他不说话。 张措想捏我的脸,也被我一晃脑袋躲开了,张措使出杀手锏:“时蒙,听话。”以往他说这句话,我会想起他第一次同我说这话的时候,大雪纷飞,山河旷远,大约是那时所见太过震撼,于是我对这句话有了某种莫名地要顺从的心态。 然后张措发现他这么说时,我一般都会选择遵从他的决定。于是张措就把它当杀手锏了,但这次我抵抗住惯性服从的心理,略有些不满,他总是拿这句话唬我,就不能换一句么。 我大概把这份不满表现在脸上了,张措先是愣了下,随即道:“我也是为你好。” 来了来了,第二句,我总是为你好。 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这种好,毫无意义。我还是瞪着他,张措见耐心劝说无果,干脆板起脸严肃地命令道:“不能,好好休息。” “胡不归说,让你休息好,才能变回大人。”张措突然说,我愣住了,试探着问:“你想让我化为成人,为什么?” 张措没答我,他留下句我先去做饭,然后就起身离开了。我坐在原地,认真地思考他想让我变回去的原因,但思忖良久还是无果,张措把饭菜端上桌。我还是堵着气,刨光米饭,菜一口没吃。 张措把番茄鸡蛋夹进我碗里,我又夹起来全部塞回他碗中,张措又夹了烧茄子,我再次夹回他碗中。如此反复数次,张措试图和我说话,我捧着碗躲开不理他。他总是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为我好,但他也一定不明白,当我醒来看不见他时,我有多惶恐。 我无数次在他怀里梦见大火和我的爹娘,我的族人,只有一睁眼看见他,我才能安心。我才能劝慰自己,老天尚且还有些公平,他夺走了我曾拥有的家,又补给我一个张措。 这二者不能交换,但我还是想苟且地活着,在三百年前的一切都湮灭在光阴尽出后。除了张措,我也一无所有。但这一切,张措不可能理解,他是人类,他和那个道士一样,他们是人类。 我吃完后把碗放到厨房,然后走回里屋,张措严令禁止我到处乱跑,要是有机会我也愿意四处逛逛,看看北溪山与三百年前有多少不同。但自从曹秀清逮住我那次后,我要踏出院子一步,张措都草木皆兵。 为了不让他担心,我也很少再走远,我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张措家这一带。张措总是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乱跑,别走丢了,山里有野兽,万一不小心把我叼走怎么办。他总是担心这样那样无意义的事。 我感到烦闷,但张措的确是出于关心才这么做。 我只能尽力让他放心,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没想到这次我全想起来。张措的要求和禁锢,以及他基于爱的劝阻的借口,我不想搭理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张措吃完了收拾好碗筷,他走进来,叫我的名字:“时蒙。” 我撇开脑袋不看他,张措走到我身边坐下,他伸手想搂住我,我往旁边挪了挪屁股。张措抱了个空,他又耐心地说:“时蒙,听话,等你能长成大人,你让做什么都行。” 我忿忿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我变回成人才能出去,我想跟着你,这有什么不对?”张措轻声说:“胡不归再三叮嘱,你该是大人的样子,现在这样都是我照顾不周,你又不愿意再喝我的血。” “时蒙,我也是为你好。”他判决似的说。 “我到猴年马月才能长大,你也要关着我到那时候?”我不满地反问,张措大有可以一试的架势,严肃沉重地颔首:“时蒙,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但那么多小孩儿跑出来玩,这都春天了,又不冷。”我据理力争:“他们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张措局促地吞吐半阵,狠下心说,“你是墨狼族族长的儿子,你该过比现在好上好多倍的生活,都是我没用。”他还想再说,但又狠狠把嘴闭上了。 我无语道:“谁告诉你的?胡不归?” 张措犹豫了会儿,又点头:“时蒙,我怕你过不好,你要能养好,让我干多少活都成。” 我住了嘴,盯着他看了许久,嘴唇翕动:“你不该信胡不归,我过得很好。”张措叹口气,没再说什么。我说:“你把一只狼养在家里,只会养成没用的宠物狗。” 张措脸色一白,猛一下抬头看着我,嘴一开一合,半晌下定决心般道:“那也好,我愿意养你一辈子。” 我有些动容,张措下午又出去忙了。 但这次没多久,他突然跑回来,我正在院子里抬石块锻炼臂力,张措见我搬了块青石板,当即大惊失色。吓得我也差点把石头砸自己脚上,他本意想训斥我一顿,但看我周身上下完好,就算了。 张措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我环住他的脖子,张措又把我打横抱着颠了两下,神秘兮兮地说:“带你去个地方。”我惊喜道:“我能出去了?”张措用鼻头蹭我的鼻尖,笑眯眯地说:“仅此一次。” 我瘪瘪嘴,不高兴地哦了声。 “放下来,我自己走。”我说,张措放下我,然后牵住我的手。我们沿着河流走,溯流而上,走过一处天堑,路上偶尔遇见几个人热情地同张措打招呼。 等走过一线天,前方豁然开朗,我呆立原地,震惊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一片几乎覆盖半座山的桃林,桃花正是灼灼开着的时候,我走进几步,又顿下步伐。这一切与三百年前何其相似,我的家,曾在桃林深处。 我甩开张措的手,疯狂地向记忆里那个地方飞奔,恍惚间听见张措在身后大叫:“时蒙!小心点!”我无法说清那一刻心中的悸动有多强烈,我甚至感到了来自血脉的呼唤,我的爹娘,我的族人。 也许胡不归骗了我,他们都还活着,在那片足以焚毁桃林的滔天大火中,他们逃出生天。否则又该如何解释,时年的存在。 我感到漫天的桃花瓣呼啦啦飞舞起,又悉数落在身后,花瓣掉在身上,被风卷起来,然后吹远,溪流静谧地流淌。花瓣铺天盖地,几乎将小溪淹没。目之所及,全是浓的淡的高的低的桃花。 风声急切,天地呼啸。 桃花树扑簌簌地抖下好些花瓣来,云卷云散,日光埋进了白的过分的层云后。我大叫道:“爹!娘!长老!” 然后更多的花落下来,群山环围这片桃林,我恍惚着停下步伐,不由自主地转身环视四周。然而目之所及全是桃林,还有无穷无尽的桃花,纷纷扬扬从树下前仆后继跳进大地,化归泥土。 太阳钻出云层,天旋地转。 我弯身扶住膝盖,气喘吁吁地想,他们在哪儿。我很确定该是这里,墨狼族的入口就在一片桃林后,但现在什么也没有,桃林尽出是陡直的悬崖,我们在悬崖下,我什么也没看见。 除了迷惑般的桃花。 我颓然跌坐在地,也没有他们的气味,我的无助和这些桃花混在一起,披在肩头,覆盖了全身。我伸手接住一片堪将掉落的花瓣,自嘲地想,难道这些都是幻象,我被张措带进了一片幻象中。 “爹——娘——” 回应我的也只有回声。 “时蒙!”张措拉住我,他从背后将我拥入怀中,我贴着他的胸膛,剧烈地喘气。张措说:“三百年了,都过去了,时蒙。” 不,你不知道,从未过去,对我而言,三百年不过转瞬。似乎我在闭上眼前还是熊熊烈火,而再次睁眼,却是大雪纷飞。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怎么可能过去了三百年,那么漫长。 “时蒙,我还在。”张措喘着粗气,他也跑得脸红脖子粗,却梗着脖子对我说:“我陪着你。” 这一切既漫长又短暂,我不得不失魂落魄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张措抱着我在桃树下坐着,我们并肩倚靠,眺望桃林和溪流。张措歉疚道:“我不知道你爹娘以前在这儿。”我摇摇头:“没什么。” 张措说:“你们住哪儿?” 我指向尽头的岩石:“那儿,桃林后就是我家。” ☆、过去 张措不再言语,他伸出一条胳膊,将我的肩膀揽住,我斜靠着他的肩头,倏忽吹过漫长的风,卷起桃花瓣洒在他身上,张措将我身上的花瓣拂开。如果忽略历历往事,这片桃林确实一派好光景。 张措问我墨狼族是怎样的,我就一一向他道来,仿佛又重回到过去的场景中。我娘生下我时,那会儿还看不出皮毛,后来再过不久,他们发现我的毛与众人不太一样。墨狼族所有的狼,皮毛都是墨一般的毫无杂质的黑色。 这是我们墨狼族的骄傲,尽管我不知道有何可以骄傲。 但我是个异类,长老捧着古老的散着陈腐气的书卷说若有朝一日出现全身皮毛皆白者,该是墨狼族大难临头,或有灭族之祸。一开始他们不信,他们不相信真有浑身银白的墨狼,数千年来,白狼出现次数屈指可数。 而每一次都灾祸连连,几近灭族。 一日我在外游玩,说是游玩,也半步未踏出北溪桃林,偶然回来便听见长老和爹娘在前厅商议族中事。长老说把他扔了吧,既然不愿意杀死,就扔得远远的,娘不忍心,她说他还小。 我知道他们再说我,族里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并不因为我是族长的孩子,只不过我有银白的毛。就连后来能化为人形,我周身也仿佛裹在噩梦般的白的漩涡里,头发也是银白的。他们有金色的瞳孔,而我不过一片惨淡的蓝。 爹以前说我注定要在孤独中长大,但其实我并不明白孤独的意思。族里每逢祭祖拜神的大事,都将我送得远远的,我爱往人间跑,只要我不喝酒误事,爹娘便不会多加阻拦。 所以他们举行盛典,我便化为狼崽跟在北溪山的佃农身后,帮他们拾稻穗。我以为凡人可以信任,那时我想墨狼族不要我,我便到人间,喝尽人间的酒,看遍人间的万家灯火。 我还是惹了事端。 我在大庭广众下现了人形,因为有人说妖怪不存在,而我不过赌一时之气。我还能往哪儿逃呢,我逃回北溪桃林后,那是第一次,人们找到了隐居避世的妖怪的踪迹。 我不该离开北溪桃林,更不该去人间。为了救我,我随行的护卫被人类抓去剥了皮,我曾经相信的、深以为然的突然破灭了。而我也仍然不明白何谓孤独,因为从未尝过热闹与陪伴。 我不能再去人间了。 第二次,那信誓旦旦说世间无妖怪的说书人换上了道士服,黑白的,背后挂了副巨大的太极图。他带着人类的军队冲进了北溪桃林。道士逼问我的族人,白狼何在。 白狼何在,我被爹娘带走了,他们喂了我一大堆丹药,娘说墨狼族没了,活下去时蒙。然而我就睡着了,在不甘和愤怒里陷入沉睡。 我不想闭上眼睛,但大火如影随形,如在眼前,而汹涌的睡意把我的全部意识都丰裹起来。 张措安静地听我说完,现在想起来也没有当时的心悸和恐惧,难道真正已过了三百年,那些恍如昨日的回忆,烟消云散,不过一场荒谬怪诞又离奇的梦。那我现在在梦里,还是梦外。 究竟三百年前是场梦,亦或三百年后的现在才是梦。 我们在桃林呆到暮色四合,张措带了手电,天黑时分我们向家走去,电筒灯光从黑暗中挖出一条隧道。张措牵住我的手,星河辉映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我们慢腾腾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张措问我:“困吗?”我说:“有点。”他蹲下身说:“来我背。”我趴上他宽厚结实的脊背,张措用嘴钳着电筒,我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中,凉风习习。 他背着我,经过了寂静无声的桃林,经过狭隘的天堑,经过漫长到令人窒息的黑夜。 我们回到家。 后来张措更不让我出门了,我不知道他在惶恐些什么,我不会再在凡人面前化形,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好笑轻易信任旁人的时蒙。但张措总是在害怕,害怕我突然就被心怀叵测的人抓了去。 他不知道,我也不愿意离开他的家,但我更想跟着他,有他在的地方,才能称为归宿。 日子便行云流水般的过去了,我很少见过狐狸,但他每次来都逃不开让我与他回狐族这事。久而久之,我嫌烦,也不爱再搭理他,狐狸就来的更少了。就算来,他也只见见张措,于我倒唯恐避之不及。 张措就把狐狸的话当金科玉律,但凡我有何出乎他意料之举,张措就用狐狸的胡话压我。叫我恨得咬牙切齿,偏偏逮不着狐狸驳斥他。 五月天气转热了,从村口到山腰的水泥路也修砌完工,村长特意召集了村里的人搞了个剪彩仪式。张措难得又想带我出门,一路上都兴高采烈地朝我说水泥路有多大好处。 灰白色的银带子从村口盘旋蔓延而上,远远望去,还以为要接到一碧如洗的天空去。我戴着张措特意买的夏天戴的遮阳帽,他抱着我,村长看着挺年轻的,张措说他刚年逾四十。 两个小孩儿在村口扯着红绸站在水泥路两边,村长手里拿了把大剪刀,留在村里的年轻汉子跑到地里把鞭炮放得震天响,老幼妇孺便站得远远的看着,有的手里还拿了镰刀锄头,看来刚从田地里上来不久。 也许是兴匆匆来看剪彩的。 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张措抱着我说:“快到二十一世纪了,新世纪。” 每个人都翘首以盼,希望这条路能将远行的家人带回来,能将外界的消息带进来,能给北溪山带来福气和喜气。村长发表了一大堆讲话,直说的满面红光,才走到红绸带边,张措抱着我的胳膊收紧了。 他甚至还有些紧张,我拍拍他的肩膀,张措就冲我笑了笑。 鞭炮响完后,在一地喜气洋洋的硝烟味里,村长拿着他的大剪刀,咔嚓剪短了厚重的红绸带。村民纷纷鼓掌,掌声落了地的石子似的,稀里哗啦蔓延开。 张措这会儿不紧张了,好像有什么随着带子的断裂而尘埃落地,他将我抱得更紧,我环住他的脖子,眺望他身后的好山好水。 山河依旧,物是人非。 六月,张顺从工厂里回来了,听说好不容易请了假,请的婚假。老板原先不批,他的工友联名去找老板,老板怕惹出事,这才给勉强批了。张顺回来那天,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当时张措,三婶,方小玉,张顺和我都在,三婶把张措当做亲儿子,这婚事的操办说什么也要落在他身上不能推辞。张措白天干完活,晚上就到三婶家商量,张顺回来那天,我们在三婶家一起吃了顿晚饭。 三婶嗔怪张顺:“你就啥也没带就回来啦?看人家小玉不嫌弃你!”方小玉正坐在我旁边给我讲她小时候听见的乡下的离奇故事,大约是突然被提到了。方小玉还有些惊讶,等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三婶的话。 方小玉满面女儿家的羞赧,两只手从我身上拿下来,放在大腿上惴惴不安地互相绞着。张顺啃完一个猪蹄,把骨头吐桌上,可有可无地说:“那她嫌弃就不嫁我了呗。”方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不嫁这两字。 她涨红了脸,大家都以为她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方小玉才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决然道:“就算你什么也没有,我也跟着你。” 人间的情爱,说到底都是何苦。 张顺当时愣在那儿,三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我也就认你这个媳妇!”张顺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方小玉的碗里夹了块肘子肉,说:“多吃点,长得真瘦。” 方小玉欸了声,忙不迭拿起筷子把肉吃了,她还默默低头摸了把眼睛。 方小玉不吃肉,她只吃摆在面前的青菜,要不是张顺这一筷子,我估摸着她也吃不了几口就要说饱了。张顺给他夹了菜,方小玉脸上笑容多起来,吃的也多了点。 我完全不理解张顺有哪点好,值得这么好的姑娘做他的妻子。 也是在张罗张顺结婚这段时间,张措他爸病情又加重了。张凯张严各有事业,常年不在家,只过年才回来履行传统赋予他们的义务。张措他爸早些年便一直在吃药,至于究竟什么病,张措没肯告诉我。 张措忌讳在我面前说不好的东西,我想他大概也潜意识里相信语言是有力量的。也难怪说一无所知才是幸福,就那样不闻不问,一生恍然而过,可能也是件极幸运而洒脱的事。 张措忙得脚不沾地,方小玉先回方家沟准备,反倒是张顺赋闲在家,好似结婚的人不是他而是张措一般。第二天张措上县里和专门下乡办婚礼的人交涉事宜,三婶翻了老黄历选了个好日子。 我留在家翻张措的书,张顺不知何故溜达到家里来。他推开门将朝我打了个招呼,顺手将柳枝编成的草环按到我头上,我刚手忙脚乱把帽子戴好,他这一按,险些将帽子也弄脱。 张顺如在自己家中,径直走进来大马金刀坐下,招呼小二似的喊我:“时蒙,给哥倒杯水去,这天儿太热了。”我想了想,走进灶房,将张措提前烧好的滚烫的热水倒进瓷碗里,然后端给他。 张顺甫一接住,龇牙咧嘴放到桌子上,放得急,水还洒了出来。他咋呼道:“你这开水啊!”我捧起书,接着埋头翻阅,没打算搭理他。张顺有些气急败坏:“你这小鬼头脾气古怪,张措哥怎么忍得了你!” ☆、家人 我抬眼扫过他,移开视线继续看书。张顺气鼓鼓地闹腾半晌,发现只能唱独角戏,气焰垮下来,语气也柔和许多,他往我身边坐了坐,说:“喂,时蒙,你怎么一直呆在张措哥家,你爸妈呢?” “与你无关。” “张措哥那条狗去哪儿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 “我发现你对我有成见啊,你一小屁孩怎么还对大人有意见?”张措不满地说,说着要来夺我手里的书。我啪一声将书合上,放到桌上往前一推,斜眼看他:“你,怎么看方小玉?” 张顺怔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他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想揉我脑袋,被我躲开了。张顺收回手抹把脸,又摊开来耸耸肩,好像我这问题多没意义。 但他不介意回答,只因为我看上去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孩子能懂什么呢,什么也不懂最好糊弄。张顺戳我的胳膊肘:“嘿,你觉得方小玉怎么样?” “我不和她结婚,她如何与我无关。”我淡漠答,张顺拍拍桌子:“对对,要和她结婚的人是我。”我认真地说:“方小玉是好人。”张顺哑然。 他用怪异的眼神打量我半晌,蓦然说:“谁说不是呢?但我喜不喜欢她和她是好人有什么关系,别看我,跟你学的。” “那你喜欢谁?”我心中替方小玉打抱不平,语气又冲了些,随口讥讽他:“曹秀清那种疯婆子?” 话音未落,张顺一把攥紧我的手腕,他攥的那么紧,仿佛一团热铁,我吃痛道:“放开。”张顺嘴唇翕动,显得有些无助,他紧紧盯着我说:“你你怎么知道?” 我忍不住想骂自己嘴贱,非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只好又扯谎:“知道什么?我随口说的,难不成你还真喜欢曹秀清?” 张顺脸上出现松口气的神情,他恍惚着松了手,嘴里道:“不好意思。怎么可能,我怎么喜欢那女人。”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声仿佛从压抑的境地里释放出来,越来越大。最后他边摆手边说:“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曹秀清。” 我厌恶地皱了皱眉。 张顺说:“你懂个屁。”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屋外的阳光要将这一隅淹没,“慢走不送。”我看着他说。 张顺一拍桌子,骂道:“你有毛病吧你,我告诉你,你趁早要让张措哥送走。怪脾气,好好和你说话呢,懂不懂尊重长辈呢你!大夏天还带个帽子,怪毛病!” “我毛病再多也没你多。”我不甘示弱回击他,张顺撸起袖子,指着我的鼻子嚷道:“还和大人顶嘴,我管你是不是城里人,今儿先替张措哥收拾你!” 我瞪着他,懒得再和他多说一句。只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连正眼也不瞧他,漠然送客:“慢走不送。” 张顺飞脚踢来的刹那我差点变回去,也多谢了胡不归的药,身体强健许多,他那一踹来势不猛,我退身躲开。张顺见一击不中,心里火气更旺,夏天的人类脾气总是比冬天的大。 他振振有词:“我还窝火呢,要我娶一根本不认识的娘们,我哥咋样和我有半毛钱关系,他死了一了百了,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我!” 他伸手要抓我,被我再次躲开。张顺好几下都没打上,嘴里骂骂咧咧,越骂越难听,粗话脏话层出不穷。我站住身,他开始骂张措:“张措也是,装啥老好人,就他装得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晓得。他晓得个屁!” 我寒声说:“闭嘴。” 张措对他和三婶如何好,有目共睹,而现在张顺却这般说他。张措真心实意拿他当亲弟弟,包庇他的曹秀清的事,想不到竟被如此怨怼。我捏紧拳头,气得浑身颤抖。 一时也忘了躲开,张顺抄起桌上盛满热水的瓷碗,猛一下向我砸来。我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瞪著他,张顺没想到我不躲了,他手里的碗砸中我的额头,碗里的热水烫透了上身。 我一把扯住张顺的手腕,以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力道狠狠往身前一扯,张顺猝不及防趔趄一步滚倒在地。他的骂声骤然而止,换上颤抖的调子:“时蒙,你流血了。” 我转身居高临下斜睨他,张顺喊道:“先止血!”然后旋风似的卷了出去,我晕晕乎乎地坐到椅子上,额头流下的血使眼前也成了泛红的一片。我闭了闭眼,深深吸口气。 别冲动,时蒙,别冲动。 我把手捏得死紧。 张顺跑回来了,想不到他居然没有逃走。张措手里拿了草叶,一股脑儿塞到嘴里嚼烂,然后呸呸几下吐到摊开的手掌上。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也无法阻止他正在做的事。 张顺把那些嚼烂的草叶敷到我额头上,火辣辣的皮肤上覆上层清凉,他抓住我一只手想确认我还活着。张措大概怕犯下人命的啥的,他一定不知道,在人类眼里,他若真将我砸死了,倒叫做为民除害。 是桩值得大肆褒扬的好事。 我反射性缩回手,一把推开他,嘴里道:“滚!” 张顺嗫嚅:“我去找张措哥,你等等,我去找人你的头发!”我应声抬手,原来刚才张顺敷草药时把帽子摘掉了,也亏得他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我的确想这么做,我憋住胸腔中的愤怒,在张顺已经惊呆了的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我其实没想好怎么杀他,我掐不住他的脖子,也没办法像狐狸那般拎着他扔进河里,但我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无数的我从烈火焚烧处挤出上半截身子,面目狰狞地催促我,杀了他。 就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我的头发,我无法变作墨黑的头发。 张顺结巴道:“怎怎么了?”我返身捡起散落一地的碎片,我选了看上去最为锋利的一片,忍住脑袋上的痛楚,慢慢逼近张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举起手里的碎片,狠狠向他砸去,张顺脸色骤变,伴随惊呼地怪叫:“你他妈什么玩意儿?”我也不知道,关于你的问题,我该死在三百年前,和我的家人一起。 但我显然高估了这幅躯体的力量,张顺一脚踢开我,我滚倒在地,头疼欲裂。我从他眼里看见了恐惧和不可置信,他冲上来一拳砸偏我的侧脸。 我闭上眼睛,心想就这样吧,墨狼族,早就没了。 张顺啐了口,拔腿跑远。 我把脸埋进尘埃里,没有多余的体力再站起来,我紧紧蜷缩起身体,眯着眼,眼前一地破碎的瓷片。我伸出手捡起一片捏在手心,三百年前,我混进人群四处游走,那时我还维持着原身,然后我赌气化了人形。 我听见凡人的尖叫:“看他的头发!” 白色的,梦魇一般,其实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我这副形态有多特殊,我只是觉得白的就白的吧。直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我惶恐不安,说书人大叫:“他是妖怪!”我变回原身仓皇逃窜。 灭族凶兆,白狼何在。 我闭了闭眼,瓷片越捏越紧,割破了手心的肉,钻心的痛。失去意识前,我只是疯狂地想见一见张措,我想见他,哪怕当即就死去。 · 我没想到还能再睁开眼,但窗外的天空已彻底黑了,室内冷清寂静,我摸了摸额头,伤口不流血,大概早已结痂了。张措没有回来过,我没闻见他的气息,我撑住地面爬起身慢腾腾地走到桌边坐下。 夏夜不热,甚至有些冷。我摸摸肚子,饥饿使得它咕噜噜的叫唤,我动了动身体,坐了半个时辰,浑身僵直。要是一直这么坐下去,会不会像老和尚那般坐化。我为自己突然的臆想忍俊不禁。 我枯坐了一整夜,张措依然没回来。 我不可控制地他担心他遇到了意外,我得去找他。我猛地站起身,一时头晕加剧,我扶住额头走了两步,等晕眩感散去才又走两步,手握住门把手。 这才反应过来没戴帽子,只好弯身慌忙拾起张措买给我的黑帽子压上脑袋。打开门,清晨一股凉气钻进肺中,我扶住土墙,一步一挪走出院子。我先去找了三婶,三婶家没人,我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出现。 有路过的人同我打招呼:“等人呢。”我点了点头,他说:“刚在张措他爸家见着她了,你去看看吧,好像出事了!”我腾地起身,慌忙道谢:“谢谢,我去找他。”那人摆手:“去吧。” 我的眼前出现了重影,饥饿与疼痛如影随形,我想吃一顿张措做的饭。我抹把脸,掌着路边的树干磕磕绊绊往前,路上踢到石块,扑通跌倒在地,啃了一嘴灰。 我撑住上半身咬紧牙关重新站起来,眼前五花八门的一片,我揉揉眼睛,接着往张措他爸家走。只希望出事的人不是张措,我拍拍侧脸,扶着树终于到达张父家。 “张措。”我仰头叫他的名字,但连我自己都清楚我的声音有多小,我想见见他,我好想见张措,只要让我见一眼就好。我走到门前,想不到门突然开了。 我慌忙往后趔趄两步,背撞上石柱,曹秀清骂骂咧咧走出来。她一眼看见我,骂道:“滚远点,别在这儿挡路!”我咬住下唇,拼命抑制住冲上去咬断她喉咙的欲望,我握紧了拳头。 三婶也出来了,满脸急切,额头甚至有些汗浸湿了鬓发。她扭转身往门里看,没注意到我,随后张顺也出来了,朝门里招手:“快来,小心点!”然后张措出来了。 ☆、为你 我站在他们背后,张措低着头,他背上压着他爸,张措嘴里不停地重复:“爸,撑住!”我往后退了几步,重新撞上石柱。张措也没回头,一径背上张父往院门口走。 四人走远了,我目送他们消失在拐弯后,突然感到难以支撑,背靠石柱缓缓滑下,坐到地上,我眨了眨眼睛。 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我又扶着石柱站起来。 我没有后悔和张措呆在一起,没有后悔和他一起生活。也不后悔,看着他和他的家人一同离开,而与他走在一起的人间,没有我。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张措家,额头还在隐隐作痛,我脱了鞋子换下衣服爬上床。 我做了无数次做过的梦,大火,北溪桃林,墨狼族,和我的爹娘。 我是被额头一阵清凉唤醒的,额头上放了一只手,伴随一丝兰香入鼻。我张开眼,看见了狐狸,他冷笑道:“自讨苦吃。”我撇开脑袋,狐狸突然压到我身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我。 兰香里混了香烟的气味。 狐狸缓缓低头,他攥住我的两只手腕压在耳侧,狐狸咬我的耳朵:“为何每次你受伤,那男人都不在?”我没说话,紧紧盯着窗外,竹林摇曳。 狐狸说:“你喜欢那个人类。”我回头瞪他,胡不归突然扯开唇角低低地笑起来,他说:“喝我的血,与我回狐族。”我刚张口要拒绝,冷不防被狐狸咬住下唇。 他的舌头灵活的可怕,我浑身发抖,他搅住我的唇舌,我剧烈挣扎起来,但嘴被他堵着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但那时候,我所想到还有张措,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吻,仿佛要将对方拆吞入骨。 恨不得将他融进血脉,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撕咬。 我咬伤了狐狸的舌头,他捂住嘴,我一拳打偏他的脑袋。胡不归起身俯视我,神情淡漠,仿佛他刚才所作所为不过平常,狐狸抱怀道:“他对你做过这些事,哦?” 我冷冷地看着他,胡不归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这其实很难见到,狐狸很快扭头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在一个地方住了三百年,时年。” 他冷静了,而我全身还在不停地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颤抖着,我用一手按住另一只手腕。我在被窝里蜷缩起来,被握住的手攥紧身下的床单,颤抖着吼道:“滚!”胡不归好像要见证我的愤怒与无措,他淡淡的视线扫过我,接着说:“在我心里。” “只希望你不是他。”胡不归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离开了。 · 等到第三天,张措还是回来了。那时我正在厨房里,我饿了三天,想给自己烧杯水喝。但我不太会烧柴火,结果火还没燃起来就塞了一堆枯柴进去,火熄了,扑了一脸灰。我抹掉眼睛上的灰尘,取了打火机想重新点燃。 在我颤抖着点松树枝时,我听见了张措的声音。隔了三天我再次从他嘴里听见我的名字:“时蒙!”我手一抖,火苗啪哧烧过拇指,猛一下的高温逼得我扔掉了打火机。我捂住手指,低着头思索要不再试一次。 张措不知何时来到身后,靠近了我才看出他一身的疲惫,和脸上掩饰不住的困意。他将我抱起来,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心疼。但我却体会不到像往常那般的温暖,我只是觉得冰冷,遍体生寒。 但张措真的回来了。 我抱住他脖子,脑袋埋进他颈窝,张措轻拍我的后背,嗓音疲惫:“时蒙,时蒙”我揪住了他的衣领,颤抖着说:“我好饿,张措,头也好疼。” 我还想问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但这么问他会觉得烦吧,本来我住在他家,就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还要负担我的衣食。 “我马上给你做饭,对不起,时蒙,对不起。” 为何道歉,你为何道歉,不要道歉,不用道歉,与你无关。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本以为我们相依为命,原来你有家人,而我却没有意识到。你随时可以不要我,但我却没有第二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 张措抱着我熬了些粥喂我喝下。我坐在他怀里,张措把勺子放进我手中,然后握住我的手拳住它,张措松开手,我拿着勺的手哆嗦着,还没伸进粥中,掉在桌上,发出啪嗒的脆响。 张措哽咽起来:“我喂你,时蒙乖。”我乖乖地由他喂完,临末时他扯了纸擦干净我的嘴。张措检查了我额头上的伤,抹了酒精,扯出白布包扎好。 然后他抱着我晒太阳。我昏昏欲睡,张措低声道:“时蒙,别睡,和我说话。”我逼迫自己清醒点,张措圈住我的双手,我只好没话找话说:“那天,我去找你——” 不行,我不能提起这件事,我咬了咬舌头,察觉到话里的埋怨意却无法阻止,“你没看见我,我头疼,想见你,你和你家人一起走了。”我喘了口气,骤然闭嘴抬眼看他。张措抹了抹脸。 阳光正好,是个好天气,山里没有那么热,倏尔吹来微风,浑身都沐浴在一片清爽中。 张措轻声问:“现在还疼吗?”我答:“不疼。”张措说:“疼就疼,别说谎,别瞒着我。”我坐起身望向他:“我没瞒你。” “疼吗?”张措将我按回他胸口,我能感觉到他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那么轻巧的一个吻,一触及分,恍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不经意间拂过。我张了张嘴,最后说:“疼。” “我爸发病了,”张措突然转换话题,他将我搂紧了,“张顺打伤你那天,他突然倒在田埂边上,我从县里回来就直接去看他,照顾了一晚上,第二天情况恶化,我们赶早把他送去县里的医院。” “我抽不开身,曹秀清靠不住,张顺只会添乱,三婶自己也有事。我留在那儿照料我爸,今天张顺才告诉我他打伤了你。”张措在我耳边说:“我揍了他一顿赶回来,还好你没事。” “还好你没事,时蒙。”他自欺欺人地重复道,我推开他说:“我的头发。”张措一愣,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我解释说那是你家的遗传病,你介意吗?” “遗传病是什么?”我扭头问他,张措抱着我颠了颠,答:“家族里遗传的一种病。”我了然:“哦,但我家遗传黑色的。”张措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意,他摸了摸我的脑袋:“所以你是特别的。” 我抱住张措的脖子,他蹭了蹭我的脸颊,我摸摸他的下巴:“刮胡子。”张措扑哧一笑,一径应下来:“好,听你的,听我们时蒙的。” 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直到张措突然说:“笑一笑,时蒙,笑笑呗。”他握住我的肩膀使我不得不直视他,张措轻捏我的侧颊:“笑笑,时蒙,像这样,”他扯开两边的唇角,“笑笑好不?”我的两只手又不自然地颤抖起来,连带浑身战栗般的轻颤。 我学他的样子扯开唇角,我不知道我的笑有多难看,以至于张措看后直接将我的脑袋按在他肩头,哽咽起来:“别笑了。不想笑就别笑了,时蒙。”我趴在他肩头,点点头。 “我睡会儿,张措,我想睡觉。”我困倦地说,张措抱着我进了里屋,取了毯子盖在我身上,又抱着我坐回院子里,任由轻风拂过侧颊。张措将我严严实实包裹进他怀里,低声说:“我抱着你,睡吧,时蒙。” 这次狐狸没有带药来,张措去医院看他爸时顺便带了绷带和外敷的药回来。 我的伤出乎意料好的挺快,也没留下什么疤痕,好得十分彻底。 张父大概也得了张措细心照料的福,六月末,医生说可以把老人带回家了。但这次发病大约也伤了底子,据说张父整日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张措经常回他爸家,经过上次事件,他不再把我留在家里,而是走到哪儿都将我带上。 所以我也许多次见过张父,他情况不算好,过年那时能见着疲态,而现在更多的是衰败。人老如灯残。张措为他爸忙上忙下时,我不敢多打扰他,唯恐给他带去更多麻烦,我就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捧着张措的书翻阅。 七月初,张父能下地走动,三婶决定把一拖再拖的婚事索性办了,好为两家人添添喜气。张措既要照顾他爸,又要操心张顺结婚的事,还要顾及我和家里的活。我却帮不了他的忙,有次我们一起睡觉时,我向张措提起过。 我说想学做饭,帮他分担些家务,但张措一口回绝了。他白天累了一天,晚上他爸又发了次病,他赶着将他照料完才回来,也没洗漱就上了床。我摸了摸张措的脸,他咬了下我的手指,我慌忙缩回来。 张措说:“别,时蒙,你不适合做这些,让我做吧。”我不知道他的不适合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笨手笨脚的学不会吗,我还想再问或者说反驳他,但张措已经睡熟了。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不可避免地闻见了苦涩的药味,然后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的张措,你这么累,我却无能为力。我没办法让你的爸爸快点好起来,我也不能替你应承来参加张顺婚礼的人,我不会做饭烧水洗衣服,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好想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6节 我唯一的家人,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婚礼 张顺和方小玉的婚礼定在七月中旬,北溪山大大小小该请的亲戚都一一告知了,司仪价钱也谈好,酒席上的菜肴也都定下。1999年的夏天,天气燥热的可怕,他们结婚的头一天,县上办婚礼的人来三婶家门口的院子搭起不高的台子。 台上竖起幕布,装饰了气球和塑料做的劣质的鲜花,台子还铺了层红毯在上面。看起来也是喜气洋洋。和三婶交好的七大姑八大姨自发来帮她做酒席的菜。张措请了车队,吹着唢呐把方小玉从方家沟接到北溪山上。 女方家还没小孩,就把我弄上去凑了个数。当时方小玉坐在租来的破旧的面包车里,走一步颠一下,屁股上上下下个不停,磕着疼。方小玉和我一起坐在后座,我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她攥紧了我的手,却没有扭头来和我说话,她只是低着头。头顶坠了塑料做的假话,洁白如洗的婚纱衬得她愈美不可言,方小玉侧对着我,紧抿下唇始终没言语。 颠簸了一路,车队终于顺着今夏初成的水泥路将新娘子送到三婶家。将下车时,方小玉突然开口了,她没有看我,但我知道她在对我说话,方小玉说:“嫁人后要生孩子,我儿子要像你这么可爱就好了。” 我反问:“那女儿呢?”方小雨微微一愣,眼里闪过丝异色,半晌摇了摇头:“生儿好。” 我没再多问,等面包车停在三婶院门口,外面的唢呐吹得震天响,穿透了车玻璃灌进耳朵中。我以为听错了,方小玉的声音那么小,很快被喧嚣声淹没,她最后说:“我也想要个女儿。” 三婶的侄女赶紧来接她,我跟在方小玉身后,左右环视寻找张措的身影。他站在人群后,朝我比了个大拇指,我放下心,跟着方小玉进了堂屋边的侧屋。北溪村兴中午办婚礼,司仪站在早先搭建好的红台上。 司仪也是个姑娘,长发及腰,唇红齿白,生的副玲珑样,言笑晏晏很是招人喜欢。 天公作美,阳光灿烂但不灼烫,张顺从我身边带走了方小玉。 直到张顺朝方小玉伸出手,方小玉才松开紧握我的手,我得以喘口气。张顺看了我一眼,我退到一边,朝他点点头,张顺扭头和方小玉走上红台。单看背影,着实一对璧人。 如果你问我,我醒来后最难以忘怀哪件事,或者换个说法,哪一天,那么比后来离开张措还要难以忘怀的,便是今天。 张顺和方小玉结婚这天,我身在其中,见证了这场荒诞的闹剧。 我曾说过,我不希望方小玉嫁给张顺,因为张顺和曹秀清有染,那么这种反对的情绪,在今天达到了高潮。 我目送方小玉和张顺在司仪的引领下站到台上,正中央的位置。张措走到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松口气道:“就这样,大家都好好的吧。”我知道他放下了心里一件牵挂的事,希望张顺与方小玉成亲后,能与曹秀清斩断联系。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两人。方小玉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笑,那是不加掩饰的愉悦与幸福,即便在离开娘家时,她依依不舍,但此刻她仍然相信身边的人能带给她幸福。我平静地注视这一切。 张父一家人和三婶关系较亲密,便坐在前座,曹秀清在他旁边,不知在与身边的人嘀咕些什么。我不想见到曹秀清,故此也没多注意她的举动。 下面的宾客纷纷鼓掌,司仪说喝交杯酒,我甩开张措的手跑过去按预定的计划端上托盘。棕色的托盘上放置了两只瓷杯,里面添了白酒,酒香扑鼻,我咽口唾沫,我也很想喝酒。我从旁边的台阶走上红台。 我应该注意曹秀清,我本应注意她的。张措曾说过她不可能安分。 人群下响起一阵躁动,我听见张父无力地喊叫:“秀清!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身后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我把酒端到张顺和方小玉面前,催促道:“快喝。”方小玉显然震惊了,她呆在那儿。 张顺浑身颤抖,嘴里喃喃:“秀清”方小玉扭头望向张顺,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我扔掉托盘,抓紧方小玉的手把他从张顺怀里拖出来,我拦在她面前。方小玉哆哆嗦嗦地说:“什么?” 曹秀清冲上来,在我反应过来前,使劲甩了方小玉一巴掌,响声清脆。我朝曹秀清怒目相对,方小玉反手抓紧我,曹秀清尖声叫骂:“狐狸精,抢老娘男人,你算什么东西!”我抱住方小玉把她拖开。 方小玉眼眶里泛起眼泪,然后汹涌地掉下来,张顺抓住曹秀清,场上场下一团乱。方小玉捂住脸蹲在地上,我紧紧抱住她。曹秀清骂起来:“给老娘滚远点!”张措跑到我身边来,我说:“你不去拉曹秀清吗?” 张措终于显出他的冷漠:“自己惹的祸,自己擦屁股。” 张父脸色难看极了,他去拉曹秀清,反被对方一把推到,张措变了脸色,上前扶起他爸:“爸,您别管了。”张父手和嘴皮通通哆嗦起来,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是重复道:“丢人丢人啊!” 三婶几乎要晕过去,下面的人全在兴致勃勃的看好戏,有几个还叫嚷:“你不是新娘子,快下来!”曹秀清忽然掉下眼泪,张顺说:“别闹了,别闹了。”曹秀清抓着张顺的衣领,想把他身上的新郎服扯下来。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人类的疯狂。 想不到曹秀清当着众人的面揭露了一切。她指着几人的鼻子叫骂,时而伴随着重重地跺脚声,仿佛要说尽她受到的委屈,她认为这人世是不公的,尤其对她。 可我完全无法可怜她,我甚至觉得她臆想症太过严重。 曹秀清说张父年轻那会儿,张措的母亲李芸嫁给他,然后生了张措,结果城里来的细皮嫩肉受不了乡下的粗糙生活,自此成了根病秧子。张父不安分,看不上和家里断绝关系的李芸了,他把曹秀清拖上床。 说起这些成年旧事,曹秀清的眼泪愈发汹涌,张父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两只手狠狠哆嗦着,有气无力地喊:“闭嘴,疯婆子,闭嘴”下面的人视线不约而同移向张父,再不约而同移回曹秀清。 各色目光就在两人间逡巡。 有人问:“那关张顺啥事?” 三婶一屁股跌坐到地上,震惊过度,满脸失魂落魄。曹秀清又接着埋怨老天爷不公平,她怀了孕,去找李芸要个说法,想不到那女人跪下来求她不要破坏她的家庭。 曹秀清说:“多好笑啊,你男人把我毁了,你还求我大发慈悲不要毁了你的家庭?”那年头谁不喜欢清白的黄花大闺女。 她和张顺私下里也有四年多了,她打心眼里喜欢张顺,结果现在,张家人又要把张顺从她手里夺走。曹秀清说着说着披头散发,疯狂地呼天抢地:“我忍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张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三婶惨白张脸,跌跌撞撞走回了堂屋。 张措背上他爸找了车队的司机开车送去县里的医院,司机是个胖子,帮着张措把他爸弄上车。我拉起方小玉,方小玉像只由人摆弄的提线木偶,神情呆滞跟着我走。 张措临上车前认真地对我说:“时蒙,照顾方小玉。” 我说:“我和你一起去医院。” 张措眼一暗,咬牙道:“别去,时蒙,医院不是啥好地方,别去,等我回来。” 司机开上车绝尘而去,我目送车尾消失,回头摇晃方小玉的手:“跟我走吧,你先休息会儿,别管他们了。”宾客都理解地不来找她说话,方小玉呆呆地说:“好,好。” 我回头遥遥地望了一眼,张顺和曹秀清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真真一对恩爱情侣。我甚至有些快慰,方小玉不用嫁给张顺,真是太好了。我攥紧方小玉的手,慢腾腾地往张措家走去,她跟着我走回了张措的土房子里。 我把方小玉放到板凳上,看着她的眼睛说:“在这儿等我,方小玉。”她木讷地点头,我去厨房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到她面前,方小玉哆嗦着端起来喝了口。我说:“好点没?”她习惯性地点头。 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摇了摇头。 我们相对无言,从晌午坐到夕阳时分,那天晚上,张措没回来,方小玉被她的爸妈哭着接走了。方小玉临走前,我拉住她的袖子,她双目无神地回望我,我问她:“后悔吗?” 方小玉眨了眨眼,摇摇头:“你还小,你不懂,时蒙,你不懂。” 我终究没搞明白我不懂什么。她和方家父母一同离开了。 ☆、与你 夜幕四合,我枯坐在家,想来想去还是上山到三婶家。三婶家的院子里人影寥落,司仪早就走了,宾客业已散尽,只有几个先前说好来帮忙的,这会儿也留下来帮着把场子收拾了。 我走进堂屋,三婶正在抹眼泪,几个女人在旁边劝慰,三婶说:“我造了什么孽!我造了什么孽!我一个寡妇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大儿子在工厂里死了,赔了点钱就算了!想用这点钱给张顺办个家,这讨债鬼咋那么丢人啊!” 我静静地在旁边站着,我问一个女人:“张顺呢?”女人脸上现出厌恶的神色,啐道:“和曹女人跑了,估摸在张措他爸家!哎,别管他了。” 我又在三婶家坐了一整晚,等宾客和帮忙的人都散去,三婶还僵坐在堂屋中,她仰着脑袋,双目无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造了什么孽,我造了什么孽”我坐到她旁边,握住三婶的手。 三婶扭头瞥我一眼,问:“时蒙啊,三婆婆造了啥孽啊。” 我无言以对,隔了良久才说:“没有,三婆婆,你是好人。” 三婶摇头:“好人有什么用,我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说出去北溪村哪个人不说我厚道,有啥用?男人没了,大儿子也没了,造孽啊,留下个讨债鬼,这是要我的命啊。” 我说:“善恶必有报。” 三婶突然说:“时蒙啊,三婆婆下辈子有福享了不?” 我抓紧了她的手,哽咽答:“有,三婆婆,有,老天爷亏欠你,有一天一定要还回来。” “时蒙啊,三婆婆承你这句。” 三婶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过。 我不知道善恶是否终有报,也不知道好人是否终会有好报。我只是茫然无措又异常悲伤地坐在三婶身边,等待黎明破晓,等待太阳再将这方大地照亮,等我笃信的光明穿透黑暗。 这年七月初,张措亲手置办了张顺的喜事,这年七月末,也是张措亲手置办了两桩丧事。 三婶和张父。 那天晚上,张父终究没有醒过来,后来张措告诉我,他爸回光返照时抓住了大儿子的手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 过往的成年旧事究竟谁对谁错已经无法知晓,那天的第二天张措将他爸带回了家。北溪山兴土葬,七天守灵后,张措把张父葬进了我们先去过的那处提前立好的坟墓中。 三婶的坟是另立的,找了风水先生来,算了处宝地,张措再三确认是块福地,才将三婶入了敛。张顺和曹秀清一起出现过,张措把他们赶走了。 张措当时气急败坏,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气到极点,口不择言:“你们两人的幸福,踏在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上!” 后来曹秀清和张顺离开了北溪山,他们被太多人唾弃,每天都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没多大兴趣知道,偶尔提及,脸上话语里都是真切的不加掩饰的厌恶。 整件事里,我最厌恶的,反而并不是他们逼死了三婶,而是他们造成的,三婶和张父的离世,使得张措在不久后也离开了北溪山。 尽管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他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离开我们墨狼族赖以为生的大山大河,离开我醒来的这片土地,我们南下去了g市。 在后来,若让我回忆起来,我依旧想说的是,离开北溪不过只是一个开端,后面有更多的物事人,令我和他欢笑流泪,幸福难过。但我最想念的,仍然是在北溪山间,那段不染尘世的、纯朴无华的生活。 八月末,早年同乡一个赶上改革开放浪潮下海的商人衣锦还乡,这人在南方打拼将近二十年,回到乡里阔绰风光,扬手道:“回来建设家乡!”恰好那人认识张措的母亲李芸,他小时候还抱过张措。 他家里的人都接到城里了,北溪村的老屋不知风化在何年何月,商人回来后就寄住在张措他爸家。这人名叫张兴乾,与张措他爸一个辈分,张措叫他大佬。 大佬心宽体胖,面上挂笑,无论看见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回来时有司机专程开车送进北溪村。他衣着光鲜,红光满面,远远就朝张措喊,那会儿张措正耕掉院门的杂草,听见有人喊他,一回头去愣了好一会儿没认出来。 张兴乾下了车走到他面前,我好奇地看着这个人,他握住张措一只手,使劲拍他肩膀:“小伙子长大了!精神啊!”张措受宠若惊,满怀歉意问:“您是?”张兴乾笑意未减:“大佬!哟,都不认识我啦,我早年还回来看过你!” 张措惊喜道:“大佬,都许多年没见你了!”大佬说:“忙,你爸呢?还对曹女人言听计从?”张措黯然道:“我爸上个月去了,和三婶同一天去的。” 张兴乾凝重道:“说说,怎么回事儿?” 张措就向大佬一一详述了上月发生的事,大佬听时不停唏嘘,感叹良久,最后又问:“节哀顺变,那你爸那套房子你打算咋办?”张措摇摇头:“搁置了,没人住。”大佬忧心忡忡地问:“那你有啥打算?” 张措说:“我想去城里试试。” 大佬点头,看来他对张措的想法是赞同的:“出去好啊,这穷乡僻壤啥也没有,先走出去,先富回来带动后富!”张措被他的说法逗乐了,大佬说:“你打算何时走?”张措道:“我爸留了点积蓄给我,我把鸡鸭猪牛都卖了,估计下个月走。” 大佬又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打算去哪儿?”张措说:“没想好,可能g市。”大佬喜道:“我在那块儿,你来的话有事就找我!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有事打这个!”张措回屋里找了张纸片和一支笔递给大佬。 大佬接了纸,没接笔,从自己衣服内袋中掏出一支,周身墨黑,笔帽镶金,在阳光下尤是显眼。大佬留下一串龙飞凤舞的数字,张措接过来,由衷地说:“谢谢!”大佬摆手:“你小子一看就是要出人头地的料,就别跟大佬客气了!” 大佬与张措寒暄完,刚才注意到我似的,惊奇地问:“这孩子真漂亮,你儿子?”张措笑道:“捡的儿子。”大佬又问:“他这头发?”我没想到会有人来,故也没戴帽子,张措说:“是个病。”大佬道:“欸,可怜呐。” 张措笑而不语。 晚上张措的土房床不够,张措问大佬介意住他爸家不,大佬说:“没事,有个落脚地就行了!” 第二天就来了一堆人将各色器材搬进他爸家,村长和村委都聚在张措他爸家里,他们计划把那片桃林开发成旅游景区,就是我家门口那片似乎漫无边际的桃林。张措本想帮忙,但大佬把他推开了,让他去忙到g市的事。 张措就不推辞了,他开始收拾土房子。 他把衣服全从橱柜里掏出来,一股脑儿扔到床上,我站在床上看他收拾。张措选一件就问我:“时蒙,你看这件带不?”我说带,他就塞进一个很大的包里,说不带他就放到一边。结果最后包里都塞不下了。 张措笑起来:“听你的,结果全都带上了!”我撇撇嘴,张措把衣服又倒出来,重新收拾了几件必要的,有他的也有我的。他装衣服的时候,手顿下了,我好奇地问:“怎么了?”张措抬头看我,说:“时蒙,我这是打算去吃苦的,你还跟着我?” 为什么问,明明是你笃定地说我不能离开你的不是吗。 我说:“你想我跟着你吗?” 张措闭嘴不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以为我要得到否定的答案了。其实在张措决定离开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离开北溪山,离开我百年来都未真正离开过的故土。 但凡人寿命短暂,我终究选择跟着他,陪他过完这一生再做打算。 张措眉目沉静,我们安安静静地对视,室内静谧得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张措说:“我把你捡回来后,你每天都跟着我忍饥挨饿,还总是受伤,时蒙,我怕我照顾不好你。”我问:“然后呢?” 张措低下头,手揪紧布包,青筋暴起,他在犹豫。我有些失望。张措突然抬眼,伸手一把扯住我,我猝不及防被他带进怀中,张措抱着我将脑袋压下来,用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浓烈的几欲喷发出的情绪,如果狐狸的亲吻是啃咬和剥皮拆骨,那么张措便是吞噬和几乎将对方融化。我反手抱住他的脖子,张措站在地上,而我跪在床上,他低头,我举着脑袋。 等我将近窒息时,张措将我塞进怀里,他的语气听上去那么决然,好像前方艰难险阻都不可挡,好像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能战胜生活的泥沼,张措说:“以后我们还在一起。”我在他怀里咧开嘴傻笑。 ☆、进城 他把钱揣到布包最里面,只留了些备用的放在衣服包中。张措打听了汽车的消息,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走到我之前赶集去过的县里。到市里的班车少,我们天还没亮就从北溪村出发,到达时刚好赶上末班车。 张措把我塞进客车里边的座位,然后在我外边坐下,他握紧了我的手,贴着我的耳朵亲昵地问:“冷不冷?”我说:“不冷。”张措把大包放到车里的架子上,拎着的小包放在我的座位上,说:“我抱你。” 我爬到张措身上,他乐呵呵地搂住我,揶揄说:“时蒙,你什么长大呀,我就指望你给我养老了。”我瘪瘪嘴:“你不是要要养我么,还能反过来。”张措笑道:“小没良心的,你就是我祖宗,我敢不养你么。” 车里空气难闻,闻惯了北溪山的葱郁草木,好山好水,此时我觉得异常难受。张措抱着我,我贴近他怀中,试图借助他的气息来驱逐这份难受。幸好县里到市上,开两个小时就到了。 司机吆喝着到了到了,张措背上大包,我提着零碎的小东西,我们从狭隘的车门钻出去,钻进了广阔的天地。我得到解放般,深深地吸了口气。张措一手提包,一手牵我,我第一次来人类的城市,心中惊慌,老老实实跟着张措不敢乱跑。 但是周围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新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各式建筑美轮美奂,在阳光下极是炫目,我兴奋道:“凡人造房子果真有趣!”张措松开牵我的手,捏了下我的鼻头,笑着说:“乡下妖怪进城了。” 我不屑地哼了声,正好午间,张措带着我到车站旁边的面馆里吃午饭。面里加了肉,牛肉颗粒,但是不多,我三下二除五把肉卷光了。然后看着张措碗里的咂咂嘴,张措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想把他碗里的夹给我。 我抱着碗挪开点,张措落了空,我认真地说:“你吃,你还要养我,吃饱了有力气。”张措噗嗤笑了,连连点头:“好,好。”他还想再往我碗里塞,我便佯作生气瞪他,张措无可奈何地笑着,把面和肉都吃光了。 城里比乡下人多不少,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地摊小贩车辆行人络绎不绝。张措说:“还想吃什么不?”他问的时候我正好盯着羊肉串发呆,孜然香混着肉香,香喷喷的直扑鼻,张措摇了摇我的手,我睁大眼睛望向他。 张措笑眯眯地买下两串放进我手里,老板操着一口外地方言:“小伙子年纪轻轻当他爸了,你儿子好看。”张措道了谢,牵着我玩公交车站去。我啃光了肉只剩两支竹签,意犹未尽道:“味道还不错。” 张措指着路边刷了漆的铁筒:“看见那边的垃圾筒没,把签子丢那儿。”我小跑过去把竹签丢了,又跑回张措身边,他一把揽住我,我们和人群一起等公车。然后一起挤进去,张措的东西多,我们挤得异常艰难。 公车终点站便是火车站,原本塞满人的车厢渐渐空荡下来,张措紧紧攥着我。司机在终点站停下了,我们下车直奔售票点,我以为本市火车站算拥挤了,想不到g市简直要被人潮淹没。 满天都是人的气味,我左顾右盼,张措说:“跟紧了。”我点点头。 张措买了最后一张站票,我们挤上火车,车厢里的味道比起客车有过之而无不及。车里的人多穿着民工装,大概也是南下打工的,我们挤进去后,不少人向我们看来。他们的视线多集中在我身上。 我往张措身后躲了躲,张措低声说:“别怕。” 我从他身后探出脑袋,重新打量满车的人,当我的视线扫过他们时,有人还对我招手笑了笑。张措把包垫在身下,我们和另一群人挤在车厢连接处,我捂住鼻子,酸的臭的各样气味混杂一起。 有人揶揄我:“哟,鼻子不舒服呀?”张措忙抱住我,对他友好道:“没事,他还没坐过火车。”那人笑着坐到旁边去了。 我真没坐过这样的大铁块,摇摇晃晃载着一车人背井离乡驶向远方。 张措坐在包上,我钻进他怀中,将鼻子贴近他的胸膛。张措搂紧我说:“时蒙,睡会儿吧。”我抓住他的衣领,我不太敢睡觉,怕一醒来他就不见了。张措说:“怎么了?”我仰头看他:“你不走吧?” 张措笑呵呵地说:“不走,我抱着你。” 我抓紧他的衣襟,听着火车行驶轰隆隆的响声睡着了。 我们在火车上坐了三天,终于到达g市。 挤得我浑身都要散架了,张措背上包牵着我,我们跟随人潮挤出火车站。走出车站豁然开朗,g市比本市繁华许多,人也愈多。我更不敢乱跑了,牢牢抓住了张措的手,我们在大街上举目四顾,我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街道边的广告灯亮起来,夜晚将要到了。 张措在车站附近找了家旅店,一晚上二十,就是一个大院子,老板娘领我们进了最里边的房间。院子里有人正打牌聊天,说着我听不大懂的方言,我扭头问张措:“他们在说什么?”张措道:“这边的方言,我也听不懂。” 我哦了声,我们进了老板娘安排的房间,张措问女人:“要身份证吗?”老板娘摆手:“算了,看你们也不像坏人。”张措交了押金,老板娘给他一把钥匙,指着隔壁的澡堂说:“公用澡堂。” 张措点头:“知道了,谢谢。” 老板娘扭身离开了。张措把包放进里面的墙角,检查窗子锁上门,不大的房间,也只有一张床,张措打开电视,我捧着遥控器,没几个台,翻来翻去没几下就没了。张措看看时间说:“天快黑了,时蒙,去洗个澡。” 我趴在床上不想动弹,张措轻拍屁股:“去,洗澡,臭死了,小妖怪。”我瘪嘴,不满地说:“你也臭。”张措哈哈大笑,把我从床上横抱起来:“好好好,小妖怪和大哥哥一起洗咯。” 我抱紧他的脖子,怕摔下来。张措放下我,从包中翻找出牙刷洗脸帕和换洗的衣服,他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拉着我,我们进了公用澡堂。想不到运气还挺好,澡堂里没什么人,张措刚把自己的衣服脱光,浴室里最后一个人也走了。 张措浑身脱得精光,他身材精壮,结实的小麦色,配上俊朗英挺的一张脸,极具魅力。我个头刚到他腰间,张措低声笑道:“我帮你脱?” 我推开他的手,嘀咕说:“我自己来。”然后转过身去背对张措慢腾腾地解开上衣,张措说:“先摘帽子。”我手忙脚乱把帽子摘下来,然后踮着脚想挂到换衣间的挂钩上,结果没够上。 我听见张措清朗的笑声,“哟,小妖怪,让大哥哥帮你吧。”他揶揄我。我环视一圈,发现个小板凳,小跑过去抱着板凳放在挂钩下,我站到板凳上,张措道:“小心点!”我终于能够着挂钩然后把帽子挂上去。 张措笑得更欢了,我完全不懂哪里好笑,回头瞪向他。他走动的时候,腿间那物就左右摇晃,尺寸惊人,我默默咽口唾沫,讲真我还没见过化为成人后自己的。只是觉得莫名慌张,我移开视线,张措结结实实地抱住我。 “小妖怪,我帮你脱。”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在他怀里瑟缩了下,点点头。张措笑盈盈地解开我的外衣,将我剥得只剩下条裤衩,我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浑身轻颤。张措说:“怕什么呢?” 我没说话,张措一双灼热的手贴上最后的布料,我说:“我们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张措把内裤和衣服放进小方格中,下意识问:“在哪儿?”我说:“g市。”张措愣住,随后道:“不知道。” “你知道我妈的事吧。”他拉住我走到浴头下,张措扭动开关,热水就从头顶洒下来,我好奇想仰头看,猝不及防被水扑了一脸。眼睛进了水,我仓促闭紧,叫道:“张措,张措!” 张措忙抓住我的手,把我从水流下拖进他怀中,然后用干帕子擦干我脸上的水滴。猛一下离开热源,我觉得有些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张措蹲下身望着我:“你不想呆在这儿吗?” 我答非所问:“你妈妈怎么了?”张措微怔,沉默少顷,再次开口:“她就是从g市到北溪村的,为了嫁给我爸,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我问:“你认识你的外公外婆么?”张措摇头:“不认识,我妈也从没跟我提过他们。” “只是我爸,老是叹气,说我妈放弃了一大笔财产。”张措挤出洗发膏揉了揉抹在我的白发上:“算了,不提也罢。”我抓着他的腰,任由张措清洗我的头发,张措说:“把眼睛闭上。” 我闭紧了,张措将我推到水流下,将泡沫冲干净。我说:“能让我的头发变黑吗?”张措说:“挺好看的,怎么想弄黑。”我摇摇头:“不想戴帽子了。” 张措说:“可以染发,不过对头发不好。”我想了想,最后说:“你喜欢白的吗?”张措摸摸我的脖子:“我都喜欢。”我撇撇嘴:“好吧。” 我们快洗完的时候,有个胖男人进来了,我躲到张措身后。胖男人眼睛挺小,一笑起来就看不见的那种,肚子上肉多,把皮肤撑得尤其白。他一眼看见我便是一怔,随后眯起眼睛望向张措。 我以为他不怀好意,下意思地警惕起来。 ☆、刘哥 但这胖男人很快就笑着迎上来:“你也住这家旅馆,便宜对吧,有浴室,条件还不错。”张措一愣,大概没想到对方突然笑脸相迎,客气地说:“对。”那人指了指我:“这你儿子?头发怎么白的?” 张措拍拍我的脑袋,示意我不要紧张,他道:“得了病,头发就白了。”胖男人用上开玩笑的语气:“不传染吧?”张措道:“不传染。” 张措拧干帕子擦掉我身上的水珠,也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胖男人的视线若有若无扫过我。我贴紧张措,厌恶被人类觊觎的感觉。张措想帮我套衣服,我拒绝了,张措把衣服穿好的时候,我也收拾整齐。 想不到那胖男人很快也结束了,我们走出浴室时,他才开始穿衣服。胖男人说:“等等,你也是来g市找工作的吧?”张措警惕地看他,疏离道:“是的。”胖男人嘿嘿笑了笑:“我姓刘,刘焘,叫我刘胖子就成。” 张措点点头,转身想走,刘焘又叫住了他:“我也是南下来找工作的,交个朋友吧,说不准以后能相互照应。”张措想了想,我拉住他的手说:“走吧。”刘胖子道:“都是人生地不熟的,你有住的地方没,我在这边有个叔。” 张措听见他说有住的地方没就停下动作,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刘胖子,他挠挠头顶,看上去比第一眼憨厚许多,语气诚恳:“我叔给找了间房子,在新城区,离车站也不远,房子大,我一个住太空荡了。” 他见张措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脸上表情更加真诚了,说:“你带小孩也不容易,要不咱们合伙住吧,房租对半分,怎么样?”他边说边穿衣服,没一会儿穿戴整齐走到我们面前,刘胖子伸手想摸我脑袋,我躲开了。 张措说:“我再考虑考虑吧。”刘胖子递给张措一张纸片,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和一串数字,除此外便是一片空白,刘胖子说:“这是我名字,旁边是手机号,手机知道不,这两年流行起来的,好用着呢,你有没?” 张措答:“没有。”刘胖子哥俩好地揽住张措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去:“那你可得买个。” 张措拉着我。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远方五光十色,灯火辉映,天边一派橙红,我仰头望向天空,看不见星河了。 刘胖子不遗余力地向他推销:“我一人房租又贵了,咱俩住,我有空也能帮你带孩子是不?我初来乍到,还不认识啥人,兄弟看你长得实诚,相逢即是缘,你叫我刘胖子也行。” 刘胖子实在太热情了,张措说:“你是北方来的?”刘胖子惊讶:“猜挺准,我看你细皮嫩肉,别是南方人?”张措点头:“南方的。”刘胖子说:“南方好,水养人,北方尽出大老粗。” 张措笑了笑,刘胖子说:“吃晚饭没?” 我们已经并肩走到房间门口,张措看向我,我说:“有点饿。”张措诚实道:“没有。”刘胖子热情地招呼:“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川菜馆,一起?”张措低头问我:“吃吗?”我点点头。 我们把东西放了,刘胖子就住我们隔壁,张措把帽子给我戴上。 刘胖子一路和张措讲他家乡,还有他家里的女人,脾气火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总之这一路我们听尽了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刘胖子小心翼翼地问:“你一人来g市,你媳妇呢,咋把孩子丢给你一人?” 张措说:“他妈去得早。” 刘胖子微微动容,安慰道:“节哀顺变。” 张措说:“没啥,都过去了。”刘胖子竖起大拇指:“就要你这心态。说实话,看你儿子第一眼我就想到我家那皮猴了,也像你儿子这么大,我这次南下,他还哭着吵着不让走。” “你孩子跟着你,还上学不?”刘胖子领我们进了路边的川菜馆,店子里陈设简陋,一个戴围裙的女人伸着油腻腻的手把菜单递过来,刘胖子问张措:“吃什么?”张措说:“随你。” 刘胖子道:“别跟我见外。”说着把菜单给我,笑道:“来,你点。” 我望向张措,张措见推辞不过,对我点点头。刘胖子转而问张措:“你孩子叫啥呀?”张措道:“时蒙。” “兄弟你呢?”刘胖子问,张措答:“张措。”刘胖子惊奇地说:“孩子跟妈姓啊。”张措点点头,我指着菜单上的青椒肉丝和宫保鸡丁说:“这两个。”张措歉疚地说:“刘哥,这顿我请吧。” 刘胖子摆手:“别,别跟我抢,小孩儿想吃,还能不请吗。”张措没说什么。刘胖子要了瓶二锅头,我嘴馋地看着他,刘胖子大约察觉到我的目光,逗我说:“怎么,你也想喝酒?”我回头看张措。 张措说:“没,刘哥,他不喝,你喝吧。” 我默默低头,还好没过多久饭菜上来了,盘子里的肉比我醒来后见过的任何菜都要多。刘胖子找服务员要了个小酒杯,给我倒了一杯白酒,我忙不迭从他手里接过,兴奋地一饮而尽。 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 最后张措和刘胖子争着给钱,刘胖子说:“以后你再请回来。”张措争不过他,刘胖子付了钱,我们一同在街闲逛消食。刘胖子颇有高谈阔论的大家气质,从修身齐家一路讲到治国平天下。 最后刘胖子说到他叔:“多亏有这么个亲叔让我做份帮看场子的营生,我临走前给王芬说,等赚了钱就回去,你说咱兄弟总不能让自己女人瞧不起是吧!”张措作为一个没老婆要装有老婆的人,只好连连点头称是。 我们又瞎转悠了一圈,我拉拉张措的手:“困了。” 刘胖子打了个喷嚏,秋夜凉风习习,他说:“那咱们回去吧,小孩儿想睡觉了。” 旅馆的被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张措说那是消毒液。我想把脸埋进枕头里,张措说:“别埋,脏。”我点点头,最后爬到他身上,埋进他怀里。张措笑呵呵地说:“别蹭,痒,时蒙!” 我爬起来冲到他唇边,学狐狸胡乱撕咬着,张措翻身将我压住,我反手抱住他的脖子。张措亲够了抬起身看着我,旅馆的灯不亮,他的眼神幽暗深邃。张措低声呢喃:“时蒙,现在我们相依为命了。” 张措俯身紧紧抱住我,我摸着他的耳朵说:“我陪着你。”张措重重点头,突然问:“时蒙,你啥时候才长大?”我默然无语,半晌说:“不知道。”张措笑着说:“别让我等久了。” 我闭上嘴,良久才低声答:“好。” 张措已经睡着了。他实在累了,我想。我起身检查门窗,熄灯爬上床钻进张措怀中。 一觉睡到天昏地暗,日上三竿时,张措把我摇醒了,手里拿着油条和豆浆,说:“时蒙,起来洗把脸吃早饭。”我走到院子里,旁边有一道排水渠,一排人睡恹恹地刷着牙。我接过张措挤好牙膏的牙刷,端着杯子走到他们旁边。 我没吃过油条,才咬了一口,不高兴地说:“太油了。”张措戳我的侧颊:“将就吃吧,明天买包子给你。”我勉强把油条吃了,口中一股油腻味挥之不去,喝了豆浆之后才将不舒服的感觉驱散不少。 刘胖子一大早在外面喊:“张兄弟!去看房子不!” 张措和我对视一眼,张措说:“去看看?”我无所谓道:“随便。” “先问问房租吧。”张措喊了声:“刘哥,那儿房租多少?” 刘胖子报了个价格,我对房租多少没什么概念,只看张措脸色微变,面有难色道:“这,有点贵吧。”刘胖子说:“那地儿交通方便,贵点儿也正常,这人嘛,就是要让自己活得舒适是不?” “说实话,我女人让我一个人就住棚户区算了,我哪儿能听啊,棚户区多脏。她屁都不懂就会瞎指挥,张兄弟,跟我去吧,准没错儿。”刘胖子热情推销道,张措说:“我再考虑考虑,谢谢你了。” 刘胖子看张措为难,也没再多劝,只是说:“张兄弟,既然你嫌贵那就算了,不过你要来的话我随时欢迎!”张措感激地说:“谢谢!”刘胖子摆手:“大家都是朋友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是不?” 张措点头。 第二天刘胖子搬去新城区那个听上去似乎很贵的出租房了,张措找到了棚户区,幸亏还有空着的房子,比旅店大不了多少,张措办了手续带着我和大包小包的东西住了进去。这一片是板房搭建成的,隔音不好,隔壁吵点架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张措一搬进去,先用抹布把房间内大大小小擦了个遍。 然后张措带着我出门找工作,那几年城市建设如火如荼,张措很快找到一份搬砖的活。包工头和他是同乡,当即一口答应让他第二天来上班。然后张措带着我去了书城,他买了厚厚的几本书。 我低头看了一眼,会计。 “会计是什么?”我仰头问张措,他笑着说:“这个不念惠,念快。”我还想再问,但好像突然明白它的意思,就没有继续读音的话题。张措说:“学这个有用。”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不喜欢念书,也不喜欢学东西,如果张措觉得有用,那就有用好了。 ☆、生气 室内空间狭小,张措坐在床上看书,不时用笔勾画,我就化成狼崽在旁边蹲坐着。事实上,在醒来七个月后,我终于能在孩童与狼崽间随意变换。 张措看得入神说:“时蒙,帮我拿张纸。”我就小跑到他床头柜边扯出一张纸,跑回去递到他手上,蹲在旁边接着看他。张措看书,我看他。 我之前说棚户区隔音不好,这完全是出于血与泪的教训。事实上,晚上九点过,就在张措洗完锅碗瓢盆然后坐到床边将书在大腿上摊开准备接着看时,我们都听见了隔壁的声音,和动静。 听那声响却是两个男人,一人嗓音粗重,不时传出闷哼,另一人则高声呻·吟,喘息连连。我浑身都僵住了,呆呆地蹲坐在张措旁边,实际上,对面一人猛一下高亢地叫出来,张措逮着笔猛一下在纸上划拉出老长的一条。 人类真是放肆的动物。 张措每每想下笔,都被对面猛一下顶撞和高亢的喊叫打断。他无可奈何但又充满莫名希望地看我一眼,然后我摇了摇尾巴,张措捂住脸满脸痛苦的扭开头去。我想了想,化为人形,靠着他坐下:“张措。” 张措说:“时蒙,妖怪要归人类法律管吗?” 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谨慎答:“某个程度上,不用。但是如果变成人了,最好还是按照人类的规矩办事,不然被发现了很麻烦。” 张措把书啪一声合上,隔壁的响动愈加激烈,他咬着牙说:“不被发现就好了,是吧?”我默默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张措涨红着脸回了头,我咽口唾沫,他饿狼扑食似的扑上来。 吓得我变回了原形,张措痛苦地说:“时蒙,变回来,你还可以用手,不变回来你就用嘴吧。” 我:“” 我考虑许久,隔壁久战不息,张措压在我身上,我能感到他下身某个部位蠢蠢欲动。于是我变了回去。 结束后张措打了盆热水让我把手洗了,看起来他确实积压久了。张措红着脸擦干净我的手,又把我抱起来塞进怀里,我说:“你感觉怎么样?”我小时候听人说经历此事后会精神萎靡不振,因为泄了元气。 但张措只是涨红了脸,把脑袋埋进我的颈窝中,冷不防被他咬了一口。我吃痛,轻嘶一声:“疼。”张措又抱着我蹭了好几下,埋怨之意明显:“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长大啊,时蒙。”我耐心地答:“不知道。” 张措哼哼了半晌,我不放心地问:“你到底感觉怎样?”张措羞赧地说:“别问了,你一小孩怎么不害臊,很好,我感觉很好,行了吧?” 我反驳他:“我活了三百年了,就算按狼族的年龄来算,我也不是小孩。”张措纵容地说:“好,你不是小孩了,时蒙,困了吗?要不你先睡?” 我想了想,变回狼崽,钻进张措怀中,像许久之前还在北溪村时那样,张措抚摸着我,我沉沉睡去,而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看书,写写画画。 第二天张措要去工地了,我不放心还是想跟着他。张措就让我变成狼崽,我本想自己走,他非得抱着我:“这儿到处都是人,你走丢了可怎么办?”我想了想,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于是随他去了。 早上张措抱着我出门的时候,隔壁正站着一个男人,他嘴里抽了支难闻的劣质香烟,身上有股浓烈的风尘味道。他抱怀靠墙板站着,我猜他是昨晚两个男人之一。光看身量的话,大约是叫声更高亢的那个。 他脸上明显化了妆,眼尾拉得尤其长,平白添了魅惑的神采,只是此刻脸色有些苍白,细细注视的话,还能发现他的两条腿微不可察的颤抖。男人迈着步子走到张措面前,张措想绕开他。 男人不问自答,他的嗓音极其清脆,脆生生的亮,很能引起人好感。 “你好,我叫纪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气味浓郁的名片塞进张措怀中,他比张措矮些,凑上来抵住张措说:“我听见了,做完感觉如何,那人已经走了?听声音是个孩子吧。不介意的话,我能让你更舒服。” 张措手一抖,我差点掉到地上,张措绕开他快步离开,纪离追上来把名片塞进张措胸口:“我等你。”说完朝他抛了个飞吻。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张措逃也似的跑了。 我们挤上了公交,张措说:“这下好了,被人发现了。”张措想把名片扔掉,被我眼疾手快阻止了,我认清名片上的字。 夜声娱乐会所前台接待员。 张措不准我多看了,将这张香气四溢的名片扔进了垃圾筒。我们赶到工地时,张措飞速换上工服,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说是搬砖,但似乎还要修房子。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城市的高楼大厦,都像这样拔地而起,从平地上依靠人和机器的力量,将脑袋探进云霄中。才开始张措只是帮忙搬砖混水泥,后来他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在腰间绑上绳索到高空中作业。 我总是心惊胆战地望着他,片刻不敢将视线移开,直到张措平安地被放下来,我才敢松口气,回过神时,脖子总是酸疼着。午饭有工地统一提供的盒饭,肉少菜多,他吃一口就用筷子夹着往我舌头上放一口。 他工友就开张措玩笑:“瞧你把这狗宝贝的。” 张措笑而不语。 其实我在棚户区住的不太舒服,与其说不太,不如说很不舒服。这里的味道太难闻了,总是很刺鼻,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能闻见那股挥之不去的充斥鼻息的气味。 后来我才得知,棚户区附近有不少工厂,虽然后来都因城市建设强制搬迁了,但此刻对于闻惯北溪山水并且嗅觉灵敏于常人的我而言,真是难以言喻的折磨。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那个叫做纪离的男人,总是出现在这附近,并且总是有意无意询问张措的动向。这就是一种,自己的猎物被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给看上的感觉。我很不高兴,但是我不能告诉张措。 他本来住在这里就是为了省钱。我再向他抱怨只能给你添麻烦。幸好气味难闻时我能钻进张措怀中,至于纪离,尽管他有意无意和张措套近乎,但张措对他似乎敬而远之。 这天晚上,我和张措讨论纪离究竟是做什么的。我不满地说:“你一定知道,但是你不告诉我。”张措捂住脸,一脸痛心无奈道:“时蒙,别问了,你知道这个干嘛?” 我反问:“难道你不觉得纪离很关注你?” 张措抖掉浑身的鸡皮疙瘩,无语道:“别,别开玩笑了。” 我说:“所以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看上你了?” 张措:“时蒙,别问了!” 我:“说。” 张措低头沉吟,哼哼了几声,试图转移话题:“时蒙,你快睡吧,我要看书了。时蒙乖,睡觉了。” 我生气了,张措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他还想背着我和那个叫纪离的男人接触?否则怎么解释他的隐瞒,他明明就知道,那么他隐瞒我的意义何在。张措这个大骗子。 我坐到另一边,忍住鼻端被恶气刺激的不舒服。张措扶了扶额头,无奈地说:”时蒙,过来吧,睡觉了,别问了好不?”我说:“你明明知道他的身份,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欺骗我?” “我没有骗你。”张措神情中透露出疲惫:“我只是想保护你。时蒙,你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有些事我宁愿你不知道,懂吗?时蒙,过来吧,我也是为你好。” 我咬了咬下唇,撇过头去,摆出拒绝的姿态。张措也许实在疲于应付,他辛苦了一整天,几乎没有歇息日,事后我回想起来,这时确实是我不理解他。他只不过想保护我,不被世俗的灰尘染指。 而我,我把自己逼进了遍地尘埃中,张措再也无能为力。 我们彼此都在世间打滚,彼此都想要保护对方的真诚和纯粹,于是我们就靠这份信念,率先污浊了自己。最后谁也没有达到谁的目的。 张措话语里透出不加掩饰的疲惫和愤怒:“听话行吗?” 我变成狼崽躲开他来抓我的手,蹲在门边,狠狠张大眼睛瞪着他。张措愣在原地,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手,最后不再搭理我:“随便你。” 我没想到张措真的不管我了,他看书到深夜,眼也不错地熄了灯,然后上床睡觉。我一直卧在门边等他来哄我,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张措真的生气了。 他不和我说话,只是用他的行动明确地告诉我他很生气,他不希望我再多问有关纪离的事,他不想告诉我,他明明就知道的事。我彻夜未眠,半夜时我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落到地上从门缝间透进来。 我趴在地上,被一阵凉意惊醒,脚下陷进水滩中。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变回人形,脱掉衣服爬上床,张措面朝里背对我睡着。我小心翼翼凑到他身旁,蜷缩起来。 ☆、纪离 翌日醒来时,张措已经不在了,身边冰凉的一片,我睁开眼,头疼欲裂。偏偏鼻端还忍受着臭气的折磨,我想张大嘴狠狠吸几口气,但是又怕臭气从嘴巴钻进身体中。我抬手摸了摸额头,发烧了。 我卷起被单,紧紧把自己包裹起来,听说这时出点汗就好了。 我不知道出汗是否真的有效,但我只是觉得好冷,越来越冷,窗外阴雨连绵。我晕晕乎乎起身翻出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包粽子般裹起来,然后卷进被窝里。鼻子塞进被窝中。 我听见了敲门声,纪离在窗外招手,我想了想,其实脑子里一片混沌,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的。我从被窝中爬出来,慢腾腾地走过去打开门,纪离看见我的头发先是一愣,然后笑道:“你怎么想把头发染成白色的?” 我看着他的黄卷毛,没有回应,关掉门转身重新钻回被窝中。 纪离走到床边坐下,突然问:“你是那晚的小孩?”我没有否认,我知道他指的哪天晚上,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也许是大脑烧得实在想不清事,我说:“恩。” 纪离脸色变了变,最终没说什么,他坐了会儿左右环视一圈,伸出手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说着嘴边挂上抹意味不明的笑:“昨晚太激烈了?” 他在说什么,我根本不明白。我微微张开嘴喘着气,纪离说:“我带你去看医生。”我不能去,不能去。我摇头,声若蚊蚋地呢喃:“不,不去”纪离有点急了:“你发烧了,干我们这行最要紧的是身体。” “身体没了,什么都没了。”纪离劝我:“看看医生吧。” 我拼命摇头:“不去,不去,不能去。” 纪离了然:“你也是被家里人逼的?我认识个医生,专门给我们这种人看病的,我帮你打个电话叫他过来。” “对了,”纪离洗了条帕子搭在我的额头上,“那个男人呢,做了事就跑了?” 纪离的声音越来越远,朦胧间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也许他正在喋喋不休。而我只是很想念张措,然后我觉得屁股一凉,过后一阵强烈的刺痛。有人拍了拍我的脸,又使劲捏了下,他把手抽开了。 那不是张措的手,我厌恶地想,不是张措。别碰我。 然后我感觉嘴里被喂下苦涩的小片,接着便是一股温水将小片冲进肚子中。我恍惚着睁开眼,看见纪离和一个男人正吵架。那男人穿着白褂,戴了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样子。 纪离说:“你检查过了,他不是,只是个小孩儿,滚吧。”眼镜男凑近了纪离,捏住他的下巴,眼里寒光一片:“你对我就这态度?你难道还不清楚,他们在找这种小男孩。” 纪离背对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眼镜男盛气凌人的姿态我似乎曾在某人身上见过。我拉住纪离的衣摆,他猛然回头,愣了下,尴尬地笑了笑:“你醒了,好点没?” 眼镜男冷冷地看我一眼,视线对着我,话却是对纪离说的,“好自为之,纪离。”他转身大步离开。我揉了揉眼睛,纪离问:“你好些没?”我说:“你救了我。” 纪离好笑地说:“顶多帮你一把而已,谈不上救。倒是你和那男人怎么回事?你们没做过,那晚的声音怎么会事儿?”我呆了会儿,等大脑恢复正常运作,微赧道:“没事,没什么。” 纪离点点头:“好吧,我也不打听你们的私事儿了。我还挺喜欢他的,要没什么怪癖,我可要下手了。”我怎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有些愣,慢吞吞地问:“什么意思?”纪离反问:“你知道我做什么吗?” 我说:“夜声娱乐会所前台接待员。” 纪离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他抹掉眼角渗出的泪,摆摆手:“别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成不。”我疑惑:“难道你不是做这个的?接待员什么意思?” “那你再说说,我用什么接待?”纪离好笑地说,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过滤这个词,留下一叠自认为正确的猜测:“嘴。” 纪离扬眉:“对,接着说。”我接道:“手。”纪离拍巴掌:“聪明。”我郁闷地问:“难道接待不是这个意思吗?用嘴说,用手做欢迎的姿势?”纪离笑着摇摇头,把被子给我盖紧了些。 “你说得对,但不是这么用的,那男人也快下班了吧。”纪离说,我抿抿嘴唇:“他叫张措,弓长张,措施的措。”纪离怔愣,顷刻反应过来,点点头:“我知道了。” 天快黑时,张措到家了,手里提了只香喷喷的烤鸭。在门口就喊我的名字:“时蒙!”我说:“张措回来了。”纪离笑道:“那让他来照顾你吧,我也要回去上班了。” 我不解:“晚上上班?”纪离点头,食指搭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眨眨眼:“用嘴和手。”我莫名其妙地目送他起身,张措看见纪离后脸色一变,他紧张地望向我,见我仍然一脸迷茫,才重新望向纪离。 张措客气地说:“有什么事么?” 我道:“张措,他救了我。” 张措又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纪离朝我努嘴:“可别把小孩儿一个人放在家里,发烧了没人知道,烧傻了可怎么办。” 张措把手里的纸包扔到桌子上,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身边,他伸手抚过我的额头,再在自己额间试温,大概是看烧也退下了,紧张地神色方才舒缓开。我指了指纪离:“纪离帮我叫的医生。” 张措卸下身上的戒备,转身向纪离道谢:“谢谢了。” 纪离突然说:“我冒昧问一句,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张措看了我一眼,起身朝纪离道:“借一步说话。”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7节 纪离跟着他出去了,我透过窗外看见他们正在商议着什么,张措神色严肃,直到纪离答应了什么,笑着点头。张措才松口气,和纪离交谈了一会儿。 然后纪离进来朝我道别:“时蒙,我走了,拜拜。” 我朝他挥挥手:“再会。” 纪离看了眼张措,又回头注视我,莫名其妙说:“记着千万别靠近夜声,最好离得远远的。”张措怔忪,纪离扭头看他:“夜声最近在找小男孩儿,长的嫩又经玩。” 张措严肃地点头。 纪离趁着夕阳离开。张措和他道别,然后把门合上了,走过来背对我坐在床沿上。我按直觉告诉他:“纪离是个好人。”张措一愣,笑着说:“他是,要好好谢谢人家。”说着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烧退了。”张措脸上现出失而复得的神情,他连被子带人将我抱起来卷进怀中,话语里还有些惊慌:“幸好你没事。”我说:“不会有事的。”张措有些出神地重复:“对,不会有事的。” 张措将我放开,我说:“你生气了。”张措把包着鸭子的锡箔纸拆开,轻轻地恩了声,说:“我不应该丢下你一个人。”我想了想,又问:“那你现在还生气吗?我不问你纪离做什么的了。” 张措又哭又笑,脸色难看极了,他说:“我不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想保护你。”我坐起身,张措撕了片肉塞进我嘴里,我胡乱嚼几下咽进肚子中,说:“我相信你。我说过我相信你,但是昨天我怀疑你了。” “这是我的错。”我连肉一起钳住张措的手指,用舌头舔了舔,张措惊慌地说:“你做什么?”我认真地说:“向你道歉。”张措无语:“时蒙,以后别乱舔了知道吗,要出事。”看他一脸严肃,我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们两人把鸭子分了,不过我总觉得整只都进了我的腹中,而张措只负责在一边围观我吃。我靠在他怀中坐了会儿,张措打开电视,刚好翻到新闻频道。 本地新闻,g省李家的掌门人李正林正寻找他的外孙,若有提供消息者,将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照片中李正林看上去精神矍铄,头发灰白,没蓄胡子。 张措翻到我常看的中央八台,他以前都不让我看所谓的肥皂剧,今天竟然大发慈悲。我感激地看着他,张措低头亲吻我的额头,笑道:“时蒙,你不喜欢住在这儿,怎么不告诉我?” 我愣住,木然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张措笑起来:“感觉到的,说说为什么?”我小声说:“我是狼。” 张措:“恩。” 我:“我鼻子很灵,能闻见很微弱的气味,你觉得味道浓的话,对我而言就是鼻子的灾难。” 张措愣住:“你闻到什么?” 我悄声道:“很刺鼻的气味,不舒服,很不舒服,我觉得难受。” 张措说:“那边工厂排废气,我也闻得到,我们搬走吧。时蒙,我去看了刘胖子在新城区的出租房,环境还不错,我们搬过去吧。” “但是出租房不是很贵么?”我仰头望他:“会不会花许多钱?”张措再次俯身,这回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巴,笑着说:“没事,我有个工友回老家了,他有个烧饼摊子,打算交给我做。” “我清早和晚上去摆摊,做肉饼给你吃要不?”张措笑眯眯地问,我兴奋道:“好,我和你一起。” ☆、城管 我说:“我想染头发。”张措轻揉我的白头发,问:“为什么?”我眨眨眼:“我想和你一起出门,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我想跟着你。”张措笑起来:“好,我明天买染发剂。” 张措总是这样笑着面对我,我不知道他有多辛苦,但我猜得到,他的两只手总是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新伤未愈,旧伤接踵而至。晚上张措睡着的时候,我就把张措的原本搂着我的手放进怀中。 我很想让他回北溪,我们一起回北溪。但我没办法阻止他他对这样崭新世界的想往,支撑张措这么努力的,大约不只有我的原因,还有他的愿望,他深藏心底我无法得知的隐秘愿望。 张措在追逐着,我不知晓的东西。 第二天张措严令禁止我和他出门,他让我呆在屋里好好休息,等今天染完头发,他明天恰好有假期,我们就收拾东西搬到刘胖子说的出租房中和他合租。 张措带回来的染发剂也有很重的气味,但他说这是特意问店员要的味道最小的。他按照使用说明,花了一两个小时,终于仔细地帮我把头发全染了。然后张措将我推到镜子前,我的白发,终于浑黑一片。 我没想到,这么简单,我就有一头墨黑的发,我求而不得的东西,只一瓶染发剂就做到了。我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又沾了水想试试能否蹭掉,想不到墨黑犹如天生,我兴奋地发现我没有洗掉它们。 我在镜前伫立良久,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这么简单。” 张措弯身亲吻我的侧颊,镜子里男人俊朗的脸贴住我墨黑的头发,隔了几根发丝贴上我的侧颊。我闭了闭眼睛,蓦然问:“我能光明正大和你一起出去了?” 张措笑起来:“能,时蒙,黑头发也好看。” 我扭头,恰好唇瓣相碰,张措轻啄一下,嗓音沙哑道:“我只想让你快点长大。”我认为他对我长大有很深的执念,但目的似乎不太单纯。 第二天搬家的时候,刘胖子亲自过来了,张措看上去和他互相熟识不少。刘胖子看到我的头发,又是一愣:“哎哟,小孩儿头发咋变黑了?”张措说:“他吵着闹着要黑头发,买了瓶染发剂给染了。” 刘胖子笑呵呵地说:“染了也好看,你这小孩儿生的真俊,可得看好了,仅防被人抓了去。”张措乐承其言:“刘哥说的是,以后还希望你多担待了。”刘胖子哈哈大笑:“兄弟你这客气了!” 翌日我们搬去了新城区的租房。一室两厅,两个卧室,张措把东西全放进去,刘胖子倒像闲不下来,忙里忙外帮着他一起拾掇。两人弄完后又聊了会儿天,下午他去收拾工友留下的摊子。 刘胖子去上班,我呆在屋里看电视。 晚上我和张措去出摊。他找了个拐角,然后把烙饼的装备的搭好,张措带了张旧报纸铺在地上,我盘腿坐到油墨上,撑着下巴看人来人往。 远处霓虹闪烁,天空也被映成一派橙黄,晦涩朦胧的色彩一路铺到天际远处。路灯眨巴几下张开眼睛,目光就投射在往来的车辆上。我站起身,望向四周,心中好奇尤甚,不禁往马路边走了几步想看看清楚。 冷不防听见张措的喊声:“回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张措招手:“别去路边,危险。”我想了想,还是走回他身边,抓住他的衣襟。张措摸了摸我抓紧他的手,随后忙碌起来,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荡。 他煎了个饼丢给我,我默默地啃着,中途城管来过一次,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叫城管,张措着急拖着小车子和一众小贩一起往隐蔽的地方走。我小跑着跟上他,身后一群人从车上走下来,车轮驰过地面哗啦直响。 想不到那几个人拿着棍子,小贩没走几步也被追上了。张措拉住我,将我扯到他身后,他的手心急出了汗。 叫做城管的人开始破口大骂,他们中有人挥着棍子作势要打,然后就来夺小贩手里的物事。我震惊地看着他们,小贩不给,一棍子下去对方自然疼得松了手。张措反倒镇定下来,他和这些人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 但张措的神色很是挫败。我看见了纪离,他远远朝我挥手,我挣脱张措跑过去,他一把抓住我,看向张措他们的方向,问:“咋了?”我想了想,道:“城管来了。” 纪离抓紧我加快步伐走过去,他看见城管的全貌,顿住脚步。然后纪离将我交给张措,其中一个看上去像头头的人也看见了纪离,他的神情立刻就变了,两只手相互揉搓起来。纪离凑到他耳朵边笑着说了几句。 那人大手掌住他的肩膀然后往下滑几分,掠过他的后腰,手就伸进了裤腰带里。纪离却恍若不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两,张措却先发火了。他抓住纪离一把把他扯出来,我伸手握住纪离的手。 他在发抖,但脸上笑意未变。张措瞪着那个为首的城管,那人挥着棍子要打,我看得出张措也很想和他打一架,但他硬生生咬住了牙关,然后将拳头捏得死紧。 那铁棍子就砸在他身上,发出钝响。纪离惊慌起来,想去推开张措,我退后几步抱起大铁勺,往里面灌满油。然后钻到炉火处用铁钳捡了块红透了的炭火,扔进铁勺里,油很快就沸腾了。 那人还在打,张措抱住了脑袋,纪离被另外的城管拉开了。 我握着铁柄也极是滚烫的铁勺,走到张措面前,仰头看那人,平静地说:“放下棍子,或者我泼你身上。”那城管怒极了,面耳赤红,我晃荡了几下铁勺,油面还噼里啪啦的滚着泡。 几人想来抢,又怕被油泼上,有的还没碰上就被白烟烫得大叫一声。张措拉住我:“时蒙,够了。”我其实很想泼那人脸上,叫他不敢这么盛气凌人,但迫于张措阻止。 “别泼,伤了不好治。”张措断断续续道,还能听出几丝抽痛,看来刚才是这城管打得狠了。我没有回头,只是瞪着那批人。 “对这种流氓,讲什么道义。”我冷笑道,听张措的语气,我就知道他又想说什么宽宏大量是美德之类的笑话,道义要有用的话,这世上哪还有这些人。被威胁的城管头头怒骂:“你骂谁!杂种!” 我偏偏脑袋,握着勺子耸肩:“骂你呀。” 先前那两被泼到的人早开着来时的车去医院包扎了。现下就留了他和另外两人,小贩们不逃了,和路人一起纷纷围上来,看起来城管们人少势寡。不知谁说了句:“还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城管头头左右环视一圈。 小贩们纷纷指责起来,他啐一口道:“你给我等着!”随即粗暴地挤开人群,我转身放下大铁勺,手背蹭了蹭他的额头:“去看大夫。”纪离看起来惊惶未定,旁边的人笑着说:“你这孩子胆子可真大,当心他们专找你茬!” 张措嘶了声,勉强道:“明儿换个地方,他总不能专来找我。” 人群作鸟兽散。 张措想拉我的手,我躲开了,低声说:“走吧,看大夫。”纪离把张措扶起来,我仰头问:“就没人管管这些人么?” “你说谁?”纪离问:“城管?” “恩。”我点头。 “也不是所有的都这样,刚刚那头子就是新近去的,好像托了关系。先前的老城管还和小贩聊天,除非特殊情况才赶人走。不过现在搞城市建设,美化市容,说他们态度温和的管不过来,没魄力。”纪离吸了口气:“所以弄了一批流氓进去,管另一批流氓。” 纪离带着张措进了一家诊所,我背着两手站在诊所外看他们。纪离对处理伤口似乎驾轻就熟,上了药包了圈白布,两人走出来。张措不好意思道:“麻烦你了。” 纪离转而问:“你住刘胖子那儿?” 张措怔道:“对,你认识刘哥?” “认识,”纪离笑道,“他在我那地方当保安,帮了我不少忙。”张措笑起来:“刘哥人热情。”“一股蛮子劲,虎头虎脑的。”纪离说:“容易惹到人。”张措没说话。 纪离见冷了场便转换话题:“我住他家对门,我那地儿也是他找的,以后就是邻居了。”张措连声说:“好好,多个熟人多分照应。” 纪离点点头,张措拖着车子,我们回到新城区的租房。两人一齐把车辆安置好,我就着糊了黑的灯光凝视手心的红包,瘪嘴甩了两下,灼烫好了许多。我发现我的伤一般好的挺快,这样看来,明早起来大概就好了。 第二日清晨再看,果然完好如初。 张措去上班,我醒来那会儿他已经走了,被窝也是冰冷的。十月初,天气转凉,城市的喧嚣反倒与日俱增。纪离靠在门框边,刘胖子出门找人打牌去,屋中只有我们两。他抱着胳膊,熹微的晨光三三两两落在他身上、肩头。 纪离看我醒了,露出一个笑:“起来吃饭,张措早走了,太阳都晒屁股,你真能睡。”我从床上爬起来,纪离把粥热好端上桌。我们一边吃一边看早间新闻。 “你怎么进来了?”我问。 “张措叫我帮忙照顾你。” “我不需要。” “得了,小鬼头,你以为我很想管你咯。”纪离抬手戳我的脑袋:“吃完带你出门转转放风。” 我飞快吃完收拾好碗筷。 纪离伸出手道:“我拉着,别跑丢了。”我想了想,伸手握住他,甫一触上,纪离愣道:“你的手怎么了?”我抽回来,掌面光洁如初,不禁纳闷:“怎么?”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一个多月再写已经忘了剧情了tat ☆、打架 纪离说:“烫红了,肯定是昨天拿勺子弄得!叫你别乱来。”纪离带着我去了楼下的诊所,给手上完药,用绷带缠了几大圈。我无语:“明明没事。”纪离恼了:“你眼瞎,那么大的脓包看不见?” 我还想反驳他,良久,默默把疑惑咽进肚子里。 我很想问问狐狸,不过将他找来铁定少不了许多麻烦。一来二去思忖一番,索性算了,只是默默把这事记在了心底。我想起上次张措带我去看的桃林,当年那场几乎焚烧整座山的大火将桃林悉数烧毁了。 三百年后,一切却又如初,莫不是桃树的根还扎在地底下,三百年后再长得郁郁葱葱? 但那桃林的模样和记忆里一丝差别也没有,地界大小长势,像是同一模子里刻出来的。还有握住三婶的手时,我看见了她的大儿子,但我应该从未见过他。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时蒙!”纪离喊道。 我撩起眼皮看他:“何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无事,你说带我逛逛。” “好,早上玩一圈,下午我去上班。”纪离没有食言,我们去了g市有名的几个地方。纪离总能碰见熟人,但出乎我所料的是,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躲开他们,却告诉我这是他的朋友。 我很好奇,不过纪离没再多说,我就懒得问。 直到纪离被人堵在巷子里,我无语:“你说这是你的朋友?”我完全不怀疑他根本在打肿脸充胖子,纪离整整衣衫,轻咳一声:“对,你藏好了,别乱动。” “哦。”我默默退至墙角。又是成群结队的一帮人,为首的大凉天还穿着短袖短裤,身材极为壮硕,裸·露在外的手臂纹了暗青色的花纹。纪离拍拍脸蛋,换上虚伪的笑颜,我注视他迎上去。 “王哥,您也犯不着带人堵我吧。”纪离走到那叫王哥的头头身边,娇嗔般一手搭在他肩头,王哥身旁的小混混一把扯开他,嘴里骂道:“王哥也是你能碰的?”纪离赶忙缩回手,嘴里道:“是是。” “小纪啊,上次说好一起玩,你怎么就不在呢?”王哥幽幽地说,他从怀里摸出支烟,旁边另一人赶紧上前点上了。抽烟这动作,叫狐狸坐上去,就算我不想承认,也是极潇洒的,不管换了这熊一样的人,多了不少的猥琐。 纪离怎么会交上这种朋友。 他背对我打手势,示意我不要动。 我安静地立在原地,看那五人围住纪离。 “择日不如撞日,恰好哥几个今儿有时间,要不我们去玩玩呗?”王哥拍了拍纪离的侧颊,扯开一边唇角,另外四人都嘿嘿直笑,更有甚者上前摸纪离的后背。纪离委婉地推辞:“可别,前几天玩狠了,伤着了,怕您玩不尽兴,要不过几天,我再好好陪您玩。” 王哥持烟,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把烟头按在纪离的脖子边,我上前一步,纪离拼命做手势。我顿下步伐,左右的小混混架住纪离,他回头冲我绽出个笑:“你能自己回去吧?” 我动了动嘴唇,半天说:“我不认识路。”要能顺着气味,我可以找到路,不过城市里乱七八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我没办法完全辨认出来。纪离翻翻白眼:“跟着我,别乱跑,什么也别看。” 王哥瞧见我,哟一声说:“你儿子?弟弟?” 纪离道:“亲戚家的孩子,到我这儿玩,您给他弄个座位放那儿就成,我陪您好好玩。”王哥手一挥:“行,自己跟好了,丢了不怪我。”纪离连连道:“是是。” 我们进了一家台球室,室内光线幽暗,天光从高高的窗口透进来。有人搬了张木凳,一抬下巴:“去那边坐,别打扰我们。”我想了想,抱起板凳坐进角落。 有一个人在打台球,剩下的人全围在他身边,那人年近中年,握杆的手沉稳有力。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那人打中一个旁边就有人叫好。 那人抽了口旁边的人递来的沿,然后王哥面上换了谦恭的笑,把纪离推到他面前。纪离喊道:“周老板。”原来那人姓周,所谓的周老板喷了口烟圈,斜眼睨他:“这就夜声的头牌?” “玩着保管爽。”王哥谄媚道,周老板挥手:“我不玩男人。” “尝尝鲜么。”王哥极力推荐,周老板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玩过?”王哥嘿嘿一笑:“真的不错。”周老板哦一声:“等我打我这局。” 纪离赶忙退到了一边,王哥小心翼翼地问:“老爷子的外孙,找着了么?” 周老板挥杆,红球进了带子,随意道:“没找着,一点消息都没有。一把年纪还要瞎折腾,李芸要嫁给穷鬼,老爷子狠着心和自己女儿断绝关系,现在又想找回来,毛病。” “照我说,这李家,迟早是周老板的。”王哥笑眯眯地说,周老板似乎很受用,收杆挑眉看他:“话别乱说,我就是老爷子手里一杆枪,指哪儿打哪儿,他让往东绝不敢往西。” 王哥愣了下,大概没懂对方这话的意思,只连连道:“您说的是,老爷子有您在才轻松了不少。” 周老板不置可否,不再搭理王哥,继续玩起来。 我们一直等到傍晚。周老板才意犹未尽地扔了杆子,看了眼始终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的纪离,纪离被他这一看忙不迭凑上去,弯着腰说:“周老板。”王哥原本等得脸上出现疲乏神色,这下又抖擞精神。 周老板说:“这男人要怎么个玩法?” 王哥说:“您跟我来。” 说着带领周老板鱼贯进二楼拐角处的房间,我默默起身跟上去,纪离浑身微不可察的颤抖着。我想去拉住他,他把我推开了,后面有小混混攥住我的袖子:“一边玩去!”然后门砰一声在我眼前关上了。 才开始纪离的声音还是初次听见那般魅惑欢愉的,我后退两步,王哥出来接了个电话,我听见他说:“找着人了?还敢出来摆摊子,也不看看这地儿谁的,往死里打,叫他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泼我兄弟。” “那小孩儿不在?”王哥烦躁道:“不在算了,大人在就行,他那熊样,还能被个小孩吓着。” 我握住走廊的栏杆,夜色渐起,下面的人多了起来,潮水般涌进另一边的大厅。音乐响起,群魔乱舞。光怪陆离中,我走到王哥身后,他壮硕的身材艰难地转动着,我抓住他的袖子问:“你刚刚说谁,揍谁。” 王哥试图挥开我,我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他喝道:“滚远点!”我平静道:“揍谁。” 王哥愣了下,焦躁道:“一摆摊卖饼的,张措,你还认识不成?” 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愤怒,两只手不停地颤抖,王哥道:“抽风了?”我狠狠一推,他退后两步,跌坐在地,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我不是很想说,接下来我甩掉缠在手上的绷带,我们打了一架。实际上,在离开北溪之前,我发现我的力气恢复了至少一半。 只不过张措大约觉得我应该是人类小孩那种孱弱的样子,我不得不表现成那样,避免让他心生怪异。 王哥握拳揍上来的瞬间,我侧身躲开,一手顺势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到在地。他啐了声:“怪物!”我走到他面前,一脚踩上他胸口,这胖子挣扎半晌没躲开,我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让他们离张措远点。” 王哥开始大喊大叫,不一会儿我们周围聚齐了他的小喽啰,王哥想喷我一脸唾沫,我扭头躲开。他疯狂地喊:“把这兔崽子抓起来!快点1 旁边的人蠢蠢欲动,我盯着他的双眼,一刻未移,重复道:“让他们离张措远点。” 和妖怪打架,一般的人类总是输,不然他们怎么会把妖怪叫做妖怪呢。 一伙人喊叫着冲上来,我只能打击他们的要害,依法炮制撂倒四五个,很快就感到疲惫。王哥的人都聚上来,齐齐瞪着我,虎视眈眈。我把王胖子揪起来,手里握着把抢来的短刀,比在他脖子上。 “让他们离张措远点。”我冷冷地说。 王哥恶狠狠地喘着气,暴躁地说:“不行,兔崽子,一命抵一命,你留下来,我放他走。”我脊背贴着墙,门里传来纪离突如其来的绝望吼声,带着哭腔的干嚎。我捏紧王哥的领口:“里面在做什么?” 王哥嘿嘿直笑:“好玩的东西,你进去看看?” 我有些担心纪离,他的喊声愈加高亢,听起来疼痛难忍。我咬了咬牙,刀刃贴住王哥的脖子往里凑了两分,他眼里露出惊恐,嘴巴却还硬:“你留在这儿,我让他们放开张措,时间不等人,再犹豫他就要成残废了。” “还有纪离。”我说:“把纪离放了。” 王哥眼珠子转了两圈,道:“好!” 他摸出电话打过去,说:“别打了,都他妈停手!”我从他手里抢走话筒,着急道:“张措!” “时蒙,你跑哪儿去了?”他的声音还是精神的,还好,我松口气,道:“我没事,张措,去找胡不归,告诉他我出了点麻烦。” “时蒙,你在哪儿!” “找胡不归,他能帮你。”我挂断了,把话筒还给王哥,他接住在空中抛了一圈,笑道:“来个人把他绑起来。”我被他们团团绑起来,王哥提着绳头将我带进纪离的房间,周老板衣着整齐立在他旁边。 纪离浑身是伤,看起来奄奄一息。屋子朝里的墙上挂了各式各样的器具,有些上面还染了血迹。满屋子铁锈味,我恶心地皱起眉,说:“带纪离去看医生。” 周老板道:“王志,你带个小孩儿进来做什么?”王志指了指我:“这小子力气大着呢,还能打架,带给大哥,让他看看。” “郑昌平干什么去了?”周老板道。 “倒斗的新挖了一堆玩意儿,大哥去验货了。” “尽捣腾死人玩意儿。”周老板冷笑一声,王志摸摸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畏畏缩缩道:“我们就靠这吃饭。”周老板没说话,王志佝偻着腰:“您看这小孩脸还成,要不玩玩?夜声在收小孩,卖过去送袁勤一个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  魔幻路线get ☆、风雨 纪离爬过来揪住王志的裤腿:“王哥,别,他还小。” 王志一脚踹开他,我恶狠狠地瞪住这胖子,他过来抬手想给我一拳头。周老板喝道:“够了,打个小孩做什么。”王志忙卸了拳头,转身对周老板赔笑:“让您见笑了!” 我被绑成一团坐在墙根处,翻了翻白眼,纪离气喘吁吁地坐到我旁边,我们两像极了难兄难弟。纪离戳我侧颊:“你给王志说了什么?”我耸肩:“让他放了张措。”纪离张大嘴,不可置信道:“他真放了?” 我点点头:“应该是。” 周老板走了,王志搬了张板凳坐在我们面前,我趴在纪离肩头,打了个哈欠,他说:“你就会惹是生非。”我无语:“我没有,他们先招惹我。”王志捂着脸翘着二郎腿打量我俩,他脸上早些被我揍了一拳,这会儿估计疼得慌。 我面无表情地说:“他要不答应,这会儿就没命了。” 王志瞪了我一眼:“狗娘养的怪胎。” 我说:“打不过就会逞口舌之快。” 王志猝然起身毕竟我们,纪离忙道:“祖宗你消停两句!”然后转向王志,声音微弱极了,满是乞求和可怜:“王哥,您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今天陪您这钱我就不收了。” “你算什么东西!”王志怒目圆睁,破口道:“袁勤手下一条狗,早让人插烂了!”纪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抖了几下,垂下脑袋,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张了张嘴,最后问:“你的工作,是什么?” 纪离没答我,王志笑容有些扭曲的快慰:“卖屁股。” “闭嘴!”我抓住纪离不停颤抖的双腕,朝王志吼道,他起身踹一脚椅腿,推门出去了。 我们等到第二天凌晨,我让纪离离开,他非得在这儿坐着,坐着和我干瞪眼。我趴进他怀中,昏昏欲睡,我说:“你饿吗?”纪离摇头:“你饿了?”我想了想道:“还好。” 纪离说:“希望张措能找着人救你。” “希望吧。” 清晨天也亮了,门外传来打架的动静,还有混混们吵嚷的声音。我困乏地咂咂嘴,门砰一声撞开,胡不归逆光站在门口,他后面的人瑟缩着不敢上前。胡不归缓缓地,一步步走上前。 我忍不住想往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墙面,胡不归突然就勾出个笑,吓得我直往纪离怀中钻。张措就在他身后,望着我,嘴唇直颤抖。他转身找到王志给了他一拳头,王志捂住脸敢怒不敢言。 胡不归勾唇道:“听说你有麻烦。” 我道:“没有没有。” 胡不归道:“你不是嫌我麻烦么。” 我忙说:“不会不会。” 张措越过他抱起我,看起来惊慌未定,大手检视我全身,发现手上的伤,急道:“怎么弄的?昨天那铁勺子?”我点点头,环抱住他的脖子,脑袋埋进他肩窝:“我没事。”张措气恼:“你能安分点我就放心了。” 胡不归说:“走吧。” 胡不归扶起纪离,张措抱着我往门口走,王志突然拉住张措。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张措纳闷地问:“啥事?”王志把照片给他看,张措脸色瞬间变了,王志说:“你们长得可真像。”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温和,唇边有一对酒窝,黑白照片的单调也掩不住她的光彩和艳丽。她和张措长得很像,张措闭上嘴,脸色铁青,抱起我走了。王志站在他身后,看上去正在思索着什么。 “她是谁?”我问,张措拍拍我的后脑勺:“我妈。” “叫李芸。” 张措浑身一震,顿下步伐,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良久,我才听见张措冷淡的声音和风一起飘进耳朵里,他把嗓音压得极低:“她教我写她的名字,叫李芸。”我捶打他的肩膀:“他们在找你!有人在找你!” 张措一把按住我的嘴:“行了,小声点。” “你不想见你的外公?”我反问,张措笑了笑:“我妈不让。”我点头:“懂了。” · 胡不归把我们的伤处理好,烧了糖水让我喝下,我盘腿坐着,胡不归道:“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把先前的疑虑讲给他,狐狸皱眉深思良久,我们面面相觑地坐着。张措让纪离在他卧室里躺下歇会儿。 狐狸最终道:“恐怕你得和我回狐族一趟,问问我族长老。” 我叹口气:“把他带来不成么?” 胡不归嫌弃地看着我:“狐族长老轻易不离驻地。” 我无语:“对。” 胡不归摊开手:“也许他有办法让你变回成人。” 张措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你们商量些什么呢?”胡不归面色冷淡:“无事。”我扭头望着张措:“万一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你怎么办?”张措皱眉:“去做什么?” “胡不归有办法让我变回去。”我老实答,拍拍他的掌心:“也许变回去,我的力气就全回来了。”张措道:“我陪你去?” “不行。”胡不归说:“你不能去。” 张措带着询问的眼神看我,我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点头:“你不能去,有结界,你在进去前就会被烧焦。”张措不甘心地问:“非去不可?” 我想了会儿:“是的。” 张措起身进卧室照看纪离了,我和狐狸又商量了会儿,我们约定七天后启程回北溪山狐族。 吃晚饭时,纪离终于睡醒了,我们坐在一块吃晚饭,我把这事告诉了张措。张措始终没说话,他收拾了碗筷就出摊去了,纪离坐了一会儿也说要去夜声。我挽留了几句,他硬撑着说没事,关上门走掉了。 剩下我跟狐狸,我道:“你有话对我说。” 胡不归道:“你不放心他。” 他是指张措,大概。我点头:“怕那些人找他麻烦。”我把有关他家的事又同狐狸说了一遍,狐狸随意道:“让他认了他外公,凡人若有权势,就没几人敢欺侮他了。”我觉得狐狸说的有道理。 第二天狐狸先离开,他好像很忙,来去匆匆。我问他在做些什么,狐狸不答,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在找寻的事似乎与我有关,但狐狸闭嘴不言,我也不能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说出来。 索性等他愿意告诉我时再说吧。 · 十月中旬天转凉,晚上和张措一起出门时,没怎么注意穿得薄,拍拍胳膊也驱不走零星的寒意。张措说:“冷的话回去拿件衣服。” 今天摊点离我们的租房近,我道:“我帮你也拿一件。”张措说:“好,小心点。”我拿上钥匙小跑着回去了。门是开着的,我推门而入,看见了刘胖子,他满头大汗,看上去很是慌张。 刘胖子瞧见我,松口气问:“时蒙,你爸呢!”我摇摇头:“他在弄摊子。”刘焘额头的汗水全沿着侧颊往下流,他左右环视一圈,我看他很是焦急,便问:“出事了?”刘胖子叹口气:“你们前几天出的事我也听说了。” “袁勤你知道么,纪离的老板,纪离无故翘了两天工,他正发火,我想找个人去帮他求求情。”刘胖子说:“这不回来找张措么,他却不在。” 我想了想问:“他们在打纪离?”刘胖子脸色由青变黑,点点头:“可惨了,哎!”我握住他的袖口:“带我去吧。”刘胖子问:“你把那个王志揍了一顿的事我倒是听说了,你一人去能行不?” “能。” 刘胖子吸了口气:“那成,咱走吧,赶紧的,再打就要变成个死人了!” · 我没想到夜声离我们住的地方那么近,走几步路拐个弯便到了。刘胖子领着我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纪离衣襟完好正陪一个男人喝酒。我身后的门锁上了。 刘胖子面上的焦急神情褪去了,他上前道:“袁老板,人我给您带来了,您看看怎么样?” 叫袁老板的人回头看我,纪离脸色大变,扑上来将我扯到他身后,咬牙切齿道:“你跑过来做什么?”我愣愣地说:“刘胖子说你出事了。” 纪离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向刘焘,刘胖子的笑容明朗得我快不认识。纪离声音尖锐:“刘焘!你疯了!” 刘胖子乐呵呵地说:“要不我无事献殷勤做什么,照我说,这父子都来咱们店里,那才是最大程度发挥他们的价值。” 袁勤起身绕着我转了两圈,看货物一样,左边琢磨一番,右边琢磨一番,赞赏:“不错,保安经理缺人,你去干。”刘焘道:“谢谢袁哥!要不我去把他爸也给您带来,这两人老实好骗。” 袁勤拍拍巴掌:“货色不错。一起带来让我看看。” 纪离忙朝袁勤说:“袁哥,放了他吧,这孩子太小了!” 袁勤一把推开他,纪离伤还没好,身子骨似乎还弱,他跌倒在地。我跑过去想扶起他,纪离脸色惨白,胸膛剧烈起伏。刘胖子想出门去,袁勤斜睨纪离一眼,道:“等等。” 刘胖子停下来,袁勤冷笑:“换个人去叫,你留下来收拾纪离。” 刘焘给旁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离开了。刘焘随后逼近我们,纪离低声道:“时蒙,一边去。” “狗东西,你以为那天你去了王志那儿我不知道?”袁勤冷笑着说:“被人白玩了一晚上,回来想瞒过我,哦?”纪离低着头,袁勤矮身,将纪离提起来,这男人像头饿极了的虎,盯住纪离,看起来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我的人,也敢瞒着我?”袁勤将纪离狠狠扔到地上,刘胖子像换了个人似的,撸起左右袖子,看上去对揍人这件事跃跃欲试。我道:“住手。” 室内的气息难闻透顶,我的额头渗出汗水,袁勤抱着胳膊冷冷地打量在场的人。我遍体生寒,这股寒意化为愤怒,从心底腾起,将我的意识烧成一团浆糊。 纪离闷声不吭,他挨了一拳,嘴角渗出点血迹。 我朝他走去,袁勤试图拉住我,然后触电般松开。我瞪向他,他的脸上现出迷乱的神情,变成了怀念悔恨,最终悉数化为恐惧,他的嘴唇哆嗦起来:“什么东西” 袁勤一把拉开门,叫道:“来人!” 不过片刻,这狭小的房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他的人,袁勤不敢再碰我,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我抢走其中一人的短刀,冲向刘焘。 然后意识中只剩下大火滔天的艳红。 我并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在我恢复清醒前,我差点对张措动手。我只记得他叫了我一声,先前还在我手中的短刀早已穿透刘胖子的胸口,张措看见了。他亲眼看见我拿着它刺穿他的心脏。 但我什么也不记得。 他说刘焘死前还惨叫着想躲开我,他疯狂的逃窜,终究没逃过那一刀。那时他的瞳孔涣散,张措站在门口,刘胖子喃喃一声:“儿子”他肥硕的身体砸到地上,发出嘭咚的巨响。 惊得周围人全倒退几步。 袁勤惊恐地看着我,张措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拳头。 我仰起脑袋,闭了闭眼睛,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尽,我想拉他的手:“张措。”手臂上都是温热的血液,我的手僵在半空,我看见了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嫌恶。 “妖怪,改不了害人的本性。”他沉声道。 我望向纪离,他与周围的人一般,如出一辙的恐惧,甚至在我的目光扫过他时,纪离往墙角缩了缩。我推开堵在门口的人,低着头默默走出夜声。 狐狸站在门口,霓虹灯打在他身上,胡不归冷冷地看着,抱怀道:“后悔吗?” “你”我忍不住想起张顺说的那句,随口道:“你懂个屁。” 狐狸没被我气走,上前握住我的手,鲜红的血液染到他身上,胡不归第一次对我放轻语气,柔声道:“走吧。” 我张了张嘴,在夜色里伫立良久,听见张措在身后喊:“时蒙。” 我回头望向他,他扶着纪离,两人的目光炯炯地凝视我,张措又喊了一次:“时蒙。” 我挣脱胡不归,走到张措面前,我本想捏捏他的手心,想想还是算了。之前是我戾气发作,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甚至差点伤害他。我踌躇了会儿,说:“等我回来,我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张措没说话,我大概等不到他的回答了,我黯然地想,转身朝胡不归走去,他说:“好,时蒙。” 我拉上胡不归拔腿跑了。 ☆、长青(捉虫) 一年后。 白发白衣的青年立在北溪山顶,远方云卷云舒,蓝天下四方开阔无极。红衣长袍的男人手里捏了本图册,说:“祖宗,你可愿过来帮忙看看?”白衣青年恍若未闻,盯着对面山里的几处人家出神。 红袍男人一扔图册,好像已经受够了对方不闻不问的态度,并且受够了无故做苦工受压榨还不给工资拿的生活,胡不归喝道:“时蒙!别看了,他在g市。” 时蒙嘴里叼了根马尾巴草,银白长发用红绳系作马尾束在脑后,他捡起胡不归随手扔在黑岩石上的图册,语气不耐烦:“我让你找咯?怪我咯?”胡不归忿忿不平:“我就该把你丢在g市,省得成天见你这大麻烦。” “得了,找着什么了?别告诉我,你找了一个月结果连大致方向也没摸出来。” 胡不归认命道:“的确没找到,你看这本县志。”胡不归从怀里摸出另一本纸张泛黄的线装书,翻到其中一页想给对方看。 想不到那事事不做,人懒脑残的墨狼族后裔忙不迭推开,道:“你念,我一看这些字就头疼。”说完还忍不住露出个期艾的笑。配上他那张脸,够让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心神荡漾,然后胡不归已经免疫了。 再好看也是个脑残。 胡不归认命地说:“据记载三百年前,北溪山桃林处发现一妖族作乱,由皇帝亲封的天师带领军队上山讨伐,火烧北溪山三天三夜,天师从妖族得了一物,皇帝将他赏给天师以奖赏他的功劳。” “此后风调雨顺,说是伐灭群妖,天降祥瑞。”胡不归合上老旧的北溪县志:“三言两语盖了过去,具体情况不知道。” “你说他得到了什么?”时蒙摸着下巴问,胡不归与他并肩伫立,眺望面前的山河,雾笼山头光辉游走。北溪河从远方逶迤而至,绕着山打了几个缱绻的转儿,然后与山告别,奔向更远的地方。 胡不归侧头看他,时蒙的脸就笼在朦胧的晨光中。 一年前他将这人从g市带回来,狐族长老按照古方调养他的身体,没多久他倒是能随意转换体型,属于妖的天赋也回来了。唯一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是他仍然无法使用任何法术这件事,虽然会法术的妖也不多。 但墨狼族是天降神族,更何况他是族长后人,若说他无法力,胡不归是万万不会信的。假如有人说这人有脸无脑,冷血薄情,胡不归断然赞同,但论及异术,妖族中人莫可出墨狼族族长之上。 “传说墨狼族的白狼常会异术,叫许多凡人与妖怪趋之若鹜,墨狼族因此受累,以至于族人一代比一代少,到你那一代,族中不过百人。”胡不归语气平静,听的人唇边还带着事不关己的笑。 胡不归说:“墨狼族灭族,根源终究不在你。” 时蒙斜他一眼:“然而我没有自责。” 胡不归一口血梗在喉咙口,恨不得喷他一脸,狐狸默默给自己顺气,少顷后继续:“现在重要的是,弄清楚他们从墨狼族那儿带走的东西。” “墨狼族的东西,岂是凡人能拥有的。”胡不归低声说:“时年这么说。”时蒙撇头,嫌弃道:“张口时年,闭口时年,你烦不烦,我都听烦了。”气得胡不归牙痒痒,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拳揍上去。 对方的动作快到他看不清,他轻飘飘地扭头躲开,抬手轻巧地抓住了胡不归的拳头。胡不归只觉得对方那手犹如铁箍,叫他挣脱不得。时蒙轻飘飘地说:“老年人,动气伤身体。” 胡不归:“” 时蒙松开他,胡不归再一次痛恨自己,作何不好当年把他从g市带回来?整个狐族都被这条狼搅得得人仰马翻,成天嚷嚷着要把小狐狸烤着吃就算了,关键是狐族里没人能治得了他。 昨天狐族长老又被他气得躺在榻上,一整天不肯出来替这条狼熬药。还是狐族族长胡不归亲自动手,火熄了三次,法术注入过多直接把锅弄炸两次。然而在胡不归忙上忙下的时候,这条狼,这条人懒脑残、愚蠢至极的狼,坐在一旁边嗑瓜子边调戏狐族的妙龄女儿。 瓜子壳落了一地,气得胡不归真想把熬得滚烫的药全泼到他身上。 胡不归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道,冷静,冷静。 正在胡不归思考怎么劝他别吃那么多瓜子的时候,他看见时蒙变戏法似的从月白衣裳的内袋中摸出一捧瓜子,在胡不归惊异的目光中朝他秀了秀:“要么?”胡不归下意思摇头。时蒙自顾自磕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喝酒。” “不行,”胡不归严肃地拒绝,“你前天才把长老家的地窖喝光,不准喝。” 时蒙扬手一抛,瓜子壳散进杂草间,墨狼忧伤地说:“你这是虐待,想不到你们狐族就这般招待贵客,真叫人哦不,真叫狼心寒。” “我要回g市。”时蒙说出最后这句,“所以最后才是你的目的对么?”胡不归无语:“我正打算告诉你,你可以离开狐族了,前几日狐族聚在一起投了票,一致支持你离开北溪狐族。” “你就不想对此说点什么?”胡不归反问,时蒙果然如他所料毫无愧疚之心,耸耸肩无辜地说:“但我什么也没做,我是一个合格的客人。” “一条高贵的狼,不会给主人带来麻烦。”他信誓旦旦地补充。 胡不归:“” “雄狐组成的联盟已经向我抗议好几次了,你知道狐族的结婚率降低,你是始作俑者么?”胡不归抱怀道,时蒙打着哈欠往山下走去,摆手道:“走了,收拾东西,回g市。” “张措过年时回来过一次,你怎么不去见他。”胡不归心想无论怎么着也要扳回一成,时蒙果然顿下步伐,这使他瘦削的身影显得很是单薄。胡不归忍不住道:“算我多嘴。” 不过年前春节那会儿,张措衣锦还乡,时蒙站在他家背后的山坡,守了三天三夜,直到他离开。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可怜见的,回来就把他家地窖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那是他难得见他醉一次,他走进地窖刚想和他打一架,就看见窝在酒坛子间的墨狼脸颊绯红,目光涣散。他随手举起一坛酒,酒水洒到他身上,他能听出他的失落,他见到一个体型相似的人就喊张措。 胡不归走过去,墨狼冲上来抱住他,不停地叫张措。 后来再也没见他醉过。 “你的头发。”胡不归走到时蒙身边,对方还在出神,听见一声喊才收回注意力,时蒙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我没办法改变这个。”胡不归说:“我也不能。” “染发吧。”时蒙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这头狼风风火火找族里的理发师把头发全染黑剪断。 他们离开北溪山狐族驻地时,族中的人纷纷含泪相送,胡不归毫不怀疑他的族人都在心里庆幸送走了这座大瘟神,尤其是长老,胡子全哭湿了。 · g市与一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变化,而胡不归几乎是硬着头皮走在时蒙身边。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回头,但对方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大摇大摆的走过去了。 胡不归道:“时蒙,带顶帽子。”说完到临近的店里买了鸭舌帽压到他脑袋上,时蒙无语:“热。”胡不归说:“低调点。”时蒙无所谓道:“好吧。” 两人边走边交谈。 “张措现在怎样?” “张兴潜认识么,张措他大佬,是李正林手下的人,和长青老大郑昌平也认识。郑昌平和张兴潜一联系,比对了出生日期和dna,确定张措是李正林他外孙。李正林找回了外孙,举办宴会,请了不少名流,算是把他带上道了。” “那还挺好的。” “不过” “说。” “张措的外婆对他有意见,大约瞧不起他没受过什么教育。”胡不归中肯地说:“老实讲,我不认为那男人过得很好。他外婆周婉音十分迷信。” “也就是说,要是张措他外婆知道外孙和一个妖怪有染”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8节 “她不可能让你再接近他了,狠一点,直接把张措逐出李家也有可能。g市现在就是一锅浑水。” “要是我进去搅一搅,岂不更乱?”时蒙满脸兴奋道,胡不归扭头看他一眼,无奈地说:“对,但这正是你回来的目的。” “知我者莫过于狐狸。”白狼嘿嘿直笑,胡不归移开视线,心道简直不忍直视。 “周峻,王志当时卑躬屈膝的那个周老板,可记得?”胡不归和时蒙一同走进古玩街,直奔巷子深处最大的古玩店。沿途不少地摊小贩擦拭着他们的小玩意儿,据说有眼见的人就能从一堆假货和劣货中摸出那个廉价的真品。 还不能直接说我要哪个,而是问老板可否一买一送,或者随意挑挑拣拣,将真品收入囊中。以免引起商家怀疑,查明真伪时拉高价格。 看来昨日才下了雨,巷子深处铺着青石板,石缝间还嵌了雨水,脚若没个轻重踏下去,当心溅起的水滴湿了鞋面。 古旧的气息便在鼻息间飘荡。 “周老板,”时蒙略一思忖,答,“记得,他伤害过纪离。” “他是周婉音的本家,在张措进李家前,一直是李老爷子的左膀右臂,我猜他现在铁定对张措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恨得牙痒痒。” “他本可以掌握李家绝大部分,包括地下和地上的势力。” 时蒙一言不发听他说完,脸色冷凝,问了一句:“他对张措动过手?”胡不归看见了他们的目的地,不由得加快步伐,猛一回头才发现身边没人。胡不归扭过半截身子,无奈:“祖宗,又怎么了?” 时蒙目光冷冽,双拳捏紧了看着他:“周峻对张措动过手?” “对,”胡不归抽口气,“放心吧,他没事。他也不是吃素的。” 时蒙揉揉脸,深呼了口冷空气,恢复为平常吊儿郎当的表情:“走吧。” 巷子深处这家古玩店的牌匾是用竹片制成的,牌面刻了几个大字:长青古玩。门面两侧放了些文竹和吊篮。门口置了一张木摇椅,小厮正把扇子盖在脸上打盹。门下挂着珠帘,隐约可见店内古旧的器物。 胡不归上前,一拍小厮的肩膀,那男青年哎呦几声,摘掉扇子,不耐烦地问:“做什么呢!”胡不归礼貌地笑道:“我们有东西要给郑老板。” 小厮驱逐道:“去去,一边儿去,你们能先验验自己兜里什么货色再来讨我们老板嫌么,去年的一毛硬币也来冒充古董。” 时蒙走到胡不归身后,胡不归背对小厮朝他做个了无辜的表情。白狼送回他一个嫌弃的眼神,扭动手腕使它发出咯咯的响声,小厮有点急了,从木摇椅上立起来,道:“这可是法治社会!” “哦。”时蒙一拳揍上他左眼。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暂停一天,后天继续更 ☆、值得 时蒙和胡不归两个流氓坐在店内专用来招待贵客的软榻上,小厮战战兢兢端上两杯紫砂壶泡的铁观音,茶杯是形状极好的骨瓷,摸上去触感温和。小厮说:“二位等等,我们老板平常下午五点过都要来店里查账。” 时蒙屈起食指轻敲玻璃桌面,胡不归戏谑道:“放在现代社会,你就是个活脱脱的野蛮人。” “但我不是人。”时蒙坦然道。 小厮满脸惊恐望向他,眼底还忽闪着强忍的笑意。白狼这才发现平常和胡不归开惯这类玩笑,竟忽视了现下在场的外人,时蒙狠狠瞪一眼狐狸,又斜睨小厮一眼。小厮飞快退到对方看不见的地方。 “混账狐狸。”时蒙咬牙道。 胡不归面无表情呷口茶,心里比了个大大的v字。 没过多久,郑昌平就到了。 他身后跟着王志,时蒙没有摘掉鸭舌帽,抱臂看着狐狸上前与长青老大交谈。 郑昌平,年届四十,正当事业顶峰,g市将近三分之二的古玩生意都有他的痕迹,热衷卖假货,卖出的假货连起来可绕地球一圈,据说他与南北方的摸金校尉都有门路。专门帮他们处理宝物。 当然,胡不归说,他还是喜欢收假货,因为假货收的便宜卖得贵。 于是胡不归从怀里摸出一块上好的丝绸,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然后极缓慢地解开。看起来他包得很仔细,左三层右三层,郑昌平看他神情严肃,不由得紧紧盯住那块暗红的绸布。 “这是蜀锦?”郑昌平问的是包裹的绸布,胡不归一挑眉:“郑老板好眼力。” 胡不归终于揭开了绸布,里面包裹的物事大白于几人眼前。时蒙从榻上下来走过去,郑昌平脸色一变,时蒙望向令郑昌平惊奇的东西。 那是一块绯红的玉石,在室内幽暗灯光的映衬下,浑身浮着一层幽暗的光。玉呈蝉状,安静地伏在蜀锦上。郑昌平面无表情道:“血玉。” “并且是口衔的玉蝉,郑老板。”胡不归补充道,郑昌平看向他,眼里精光闪烁,半响后背过身去走到柜台前,看起来他好像并不在意这块玉石,胡不归立在原地,似笑非笑。小厮脸色早就变了,一脸崇拜地望着胡不归。 郑昌平摸出手套和放大镜,从胡不归手里小心翼翼捧过玉石,眯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通过放大镜细细观察。胡不归环视店内,时蒙戳他胳膊,压低嗓门问:“这玩意儿很值钱?” 胡不归一脸你就是个文盲的表情看着他,低头耳语:“假的,施了法,一般人类看不出来。血玉挺值钱的。”时蒙点头示意他知道了。郑昌平突然道:“假的。” 时蒙满脸嫌弃望向胡不归,狐狸有些惊讶,道:“郑老板,你再看看?”郑昌平一口咬定是假货,道:“要不这样,我们第一次做生意,我给你开一百万,在假货里这也算高价是不?” 胡不归严肃道:“我听说您是实诚人才来和你做生意,这货来的也不容易。” 郑昌平小心翼翼把血玉放在柜台上,一拍巴掌:“大家都不容易。” 不知他俩你来我往寒暄个什么劲,最后胡不归才回到正题,时蒙打着呵欠回软榻上将茶咽进腹中。胡不归说:“要不这样,我们几兄弟成天在地下倒腾,家里最小的不愿意做,又没什么文凭,一身蛮力。” 他回头朝时蒙招手:“过来。” 时蒙走上前,胡不归摘掉他的帽子,王志、小厮和郑昌平脸上皆现出异色。时蒙扭动手腕,小厮飞快把脑袋撇过去,遮住左边眼睛。郑昌平咋舌:“你这位弟弟,长得可真俊。”小厮默默道:“拳头也厉害。” 时蒙朝他送去挑衅的一瞥,胡不归一拍他脑袋。时蒙安静下来,胡不归言辞恳切:“就想帮他谋分营生,你能带他两把我们几兄弟是再感激不过,这玉石再重要也就是个不通人性的物事,我给你算五十万。” 郑昌平心中狂喜,面上却还是镇定的,理智告诉他中间也许有问题,不过在胡不归拿出时蒙的身份证后,他先放了一半的心。五十万,这块玉石按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却是真货不假。 先前怕这群发丘中郎将漫天要价,一口咬定这是假货。不过即使是假货,五十万都不算高价。折半收,这把交易值。 郑昌平面上又露出来犹疑的神色,王志道:“老板,收了吧,g市谁不知道您的大名,我猜他们也不敢骗您。”郑昌平点点头:“你叫什么?”他问时蒙。 时蒙面无表情,语气也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块:“时蒙,时间的时,蒙尘的蒙。” “时光蒙尘。”胡不归在时蒙耳边笑着小声说,白狼莫名其妙瞪他一眼。胡不归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闭上嘴不再言语,低头沉思起来。郑昌平说:“听我们看店的说你拳头不错。” 小厮连连点头。 他的左眼圈还没消肿。 郑昌平道:“那你和王志比划两下?” 王志跃跃欲试,时蒙翻了个白眼:“好。”王志挑衅道:“我可不忍心打坏你那张女人样的脸。” “去你大爷。”时蒙挥拳冲上去。 结果就是王志趴在地上,时蒙一脚踩上他胸口,像一年前那般,低头俯视这身材日益茁壮的胖子:“还打?”王志有苦难言,忙说:“不打了不打了!” “谁是绣花枕头?”事实证明,白狼就是头得理不饶人的主,王志还想硬气一番,闭嘴不言。时蒙照着他左边眼睛就是一拳:“谁长的像女人?” 王志两只眼睛都被打肿了,才干嚎道:“我是绣花枕头!我长得像女人!” “别侮辱女人了。”时蒙冷冷地说,退到胡不归身边。狐狸扶额:“祖宗,低调,低调。” 郑昌平心里唾弃王志丢人,又不禁对前花瓶刮目相看,由衷道:“你弟弟身手不错,跟在我身边帮我做事,愿意不?”胡不归道:“成啊,希望您多带带他,我们兄弟的货就全仰仗您了。” 郑昌平点头:“好,时蒙,你先跟着王志,让他带你熟悉熟悉。” 时蒙突然开口:“我有个要求。” 郑昌平一怔,道:“你说。” “我要动袁勤。”时蒙的视线扫过在场几人,郑昌平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袁老板?”时蒙摊开手:“我们有私仇。”郑昌平望向胡不归,胡不归摇摇头。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这白狼心眼也够小的。 简称白眼狼。 郑昌平思索了会儿,道:“别和长青扯上关系,随便你。” 王志抹把脸,垂着脑袋也不拍郑昌平马屁了,只是听到时蒙提起袁勤时浑身微不可察的抖了下。 看来得早点把这事告诉袁哥,王志又抹了把脸,抹了一手额头上的汗水。 “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时蒙道,“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 郑昌平有点后悔一口答应他哥了,这年轻人就不是个省事儿的。无奈话都出口了,这点承诺还是要守的,生意人嘛,讲的就是实诚。郑昌平硬着头皮道:“行,你来去自由,只要犯事儿不扯到长青。” 时蒙看对方爽快,也满口应下来:“没问题。” 这一老一少往后都无比当时这个决定,一想起来都忍不住扇自己一耳光,叫你特么打肿脸充胖子。郑昌平后悔时蒙给他带来的麻烦完全不是一点两点可以概括,时蒙后悔郑昌平就跟念佛似的念得他烦不胜烦。 郑昌平给了时蒙一个地址,那是他公司的地址,时蒙被胡不归硬逼着记下了。两人走出长青古玩,胡不归说:“我要回趟狐族,族里事务也多,你安分点。” 时蒙瘪瘪嘴:“赶紧滚。” 胡不归还不放心,顿下步伐:“你确定你会乖乖的表现得很低调不到处惹是生非?” 时蒙举起双手:“我保证。” 胡不归回头看了眼巷子深处的古玩店,又回头看他,道:“你非要回到他身边不可?”时蒙放下手,有些颓然,张了张嘴,最后说:“不然呢?我答应过他,他也说等我。” “现在的你对他而言只能是麻烦,有增无减的麻烦。”胡不归掏出烟点燃,放在嘴边抽了几口,抖掉烟灰,说:“他也过得履步维艰。” “我要帮他,狐狸,就算不能待在他身边,我也要让他拥有他想要的一切。张措他值得,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白狼神情笃定,双眸熠熠发光。 这令他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 时蒙送胡不归到机场,狐狸提了只箱子,箱子里装着现金。卖血玉得来的五十万,他留下其中四十万给时蒙。时蒙站在机场门口。胡不归的视线越过他望向远处乌泱泱的人群,g市太大了,他确实放心不下这头狼。 如果只有你用情至此呢,胡不归没忍心问出这句,事实上,也许时蒙很快就会发现这两天g市风传的新闻。胡不归最终选择让他自己去发现。 胡不归放下箱子,面对时蒙,张开双臂:“主动点。” 时蒙满心不情愿,但联想到胡不归的叨逼神功,只好放下身段。他的两只手穿过胡不归腋下,在他背后抠拢,脑袋不得不贴着他的肩膀。胡不归收拢怀抱,用脑袋蹭蹭他的顶毛,根部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白。 “自己小心,狐族永远是你的家。我查过郑昌平,这人讲义气对兄弟也不错,但那不保证他是什么好人。一有关于白狼异术的发现,我会立刻通知你。”胡不归有点烟嗓,低声说话犹如清风拂过耳侧。 “时蒙,抬头。”胡不归哑着嗓子贴住他耳朵说。 时蒙照他所说抬起脑袋时,胡不归正好咬上他的上唇,路人纷纷侧目。白狼瞪大眼睛,手足无措,胡不归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这个骗来的吻。胡不归松开他的时候,时蒙有些喘不过气。 时蒙愤怒道:“你毛病?” 胡不归背对他走进机场,远远挥了挥手。 时蒙一转头就发现不少群众在看他们,白狼终于知道羞赧了,脸红到耳朵根。然后他的视线不期然与远处西装革履的男人撞上,那男人长相英挺,立在那儿,活脱脱就是一电影明星。 阳光映在他身上,炫目得紧。 混账狐狸,他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叽 ☆、假戏 张措眸色深幽,就那么看着他。他站在他十里开外,一个穿着时尚带着墨镜的女人正挽着他的胳膊,笑着与他说些什么。时蒙慌张起来,他往张措走了几步,那女人突然仰头,张措就低下脑袋。 然后他们接吻。 时蒙大脑轰隆一声响,旁边有女人尖叫起来,观众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时蒙僵立原地,太阳甚至有些刺眼,他往张措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女人放开张措,两人转身离开。张措再没看他一眼。 胡不归没有告诉时蒙,张措把自己卖了,他和袁勤的妹妹订婚了。 时蒙失魂落魄走回一年前和张措住过的新城区,但那间租房早已换租客了。时蒙默默往他们曾经住过的棚户区走,棚户区还是亮着的,他一眼就认出了那间矮平房。张措站在门口,室内昏黄的灯光映亮了他的侧颊。 时蒙心道莫不是眼睛花了,他使劲揉过自己的眼睛。张措走上来,有点急:“眼睛怎么了?” 是张措的声音。 白狼瞪大眼睛,这个人类,他心心念念了一年。张措急道:“时蒙,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时蒙恍惚道:“张措?”张措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低头吞咽着对方的气息。 张措不记得来过这间狭小的平房多少次,他来了,会在这里坐一会儿,想想那头狼的模样,然后起身离开,有时候彻夜难眠便驱车至此,坐到天亮。 他会想他正在做些什么,又害怕他对他造成的伤害太深,假如他不原谅他呢?张措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象时蒙不再搭理他的后果,直到他再次见到他,他却在别人怀里,和他接吻。张措以为时蒙不会来了,但他来了。 “你混蛋!”时蒙一把推开还沉溺在喜悦和温情中的男人,叫道:“我看见了!那女人是谁?你他妈胆敢无视我?!你这不知好歹的凡人!” 张措无奈,却没办法做出严肃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收不住,忙不迭安抚他,亲吻他的脸颊,轻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时蒙,你真好看。”白狼瞬间偃旗息鼓,脸腾一下红成了猴子屁股。 “你”时蒙小声嗫嚅:“你和那女人怎么回事?” 张措道:“你才是,你和胡不归怎么回事?我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故意的。”时蒙无语道。 张措想起胡不归眼角扫过他的余光,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张措忍不住收紧怀抱,哑着嗓子说:“既然你回来了,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不对,你还没解释你今天什么意思?” 还是这么小心眼,张措翻翻白眼,只听他背后几声响亮的巴掌声,白天那女人从平房中走出来,靠着墙戏谑道:“我看他生气了,就帮这蠢货扳回一局。” 张措不好意思道:“谢谢你,袁馨。” 叫袁馨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过来,盯着白狼左右观摩一转,啧一声道:“不错,光看脸,能和本小姐媲美了。”张措摆手:“大小姐,您最美。” 袁馨心满意足,高跟鞋砸地啪嗒脆响,她道:“我就不帮你打掩护了,小心点,周峻派了人跟着你。”张措眼底闪过一丝凛然,点头:“路上小心。” 袁馨走后,时蒙犹不甘心地问:“你对她为何这么客气?” “祖宗,”张措无奈,抬手捏满了他的侧颊,道,“此地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带你回我住的地方。” · 张措住在市郊的水榭花园,他遣走了司机,亲自开车将一头白眼狼接回家。时蒙斜倚副驾驶座上打量窗外的繁华夜色,他拍拍身下的软垫,道:“真是神奇。” 张措笑道:“你也是。” “你还恨我杀了刘胖子么?”白狼小心翼翼地问,张措踩下刹车,将奥迪稳稳当当地停靠在路边,他一手掌住方向盘,另一手按住时蒙放在大腿一侧的左手。男人笑得温和:“我为什么恨你?” “我杀了人,你说我妖性未泯。我不知道,我看到他打纪离,没控制住,我根本没想到要杀了他。” “时蒙!” 时蒙猛一下闭上嘴,张措的双眸看上去那么深邃,在夜色的托衬下,几乎能将他整个人都吸进那双眼睛深处。也许他想让他看看他的灵魂,在灵魂深处,对于身边的人,有多少的眷恋和难以割舍。 “我从没有恨过你,当时我说你也只是气话。因为我亲眼看见你把刀子刺进他的后背,从心口捅出来,我不相信你那么残忍。”张措深深吸口气:“我真的以为刘胖子是好人,直到纪离告诉我他做的事。” “是我太轻易相信别人,让你置身险境。我不希望你沾上人命,时蒙,当时我对你的态度,也是我考虑不周。” “虽然我觉得杀他没什么不对对不起,我答应你,不轻易取人性命。” “不,你不用同我道歉,我只是希望你干干净净的,不沾染这些肮脏的东西。我只想保护你。” “张措,我们都会变的。”时蒙张了张嘴,最终道。张措朝他凝视他,莞尔:“我知道,所以我只能尽力保护你不被脏水泼上。” “你不是不愿意和你外公相认么,为何后来”时蒙欲言又止。 张措深深地看着他,温和地说:“你走之后,我弄清楚了当时的原委,我痛恨自己渺小无力。时蒙,我想让你过得好,这比我想实现的更重要。如果你觉得难受,我会放弃这些。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所以你认了李正林。”时蒙点头。 “但后来,时蒙,”张措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我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我却拿你当做借口。我只想要你一句话。” 时蒙点点头:“你还记得99年春节么?”张措愣了下,笑着说:“记得。”白狼反手握住当年张措割破的那只,低头亲吻他的手腕,疤痕早已褪去了,什么也不看见。时蒙眨巴眼睛:“我永远记得,我当时告诉自己,这个人,我要用一生去偿还。” “偿还你一碗血的恩情。” “无论你做什么,我陪着你。”白狼道。 张措勾唇道:“是的,你现在就可以报答我,亲爱的,你长大了。” 奥迪风一样冲了出去。 张措把车驶进地下停车场,拉着时蒙下了车。房子很大,两人拥进客厅,张措一把拍开层叠式吊灯,目光深幽,盯着时蒙,全身上下看了一圈,低低地笑道:“要我帮你脱?”然后对方却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 时蒙愣道:“脱什么?” 张措将他的两只手抱进手心,温热的唇瓣凑到他耳朵边,时蒙感到一些搔痒,忍不住瑟缩下脖子。张措张牙咬住他的耳廓:“小妖怪,你可让我好等。” 时蒙懂了,忸怩半晌,嘟囔着:“到到床上。” 张措哈哈大笑,他半扶半抱边帮对方脱衣服,一路滚进卧室,衣服也丢了一路,等他带着时蒙进到卧室,面前这肖想了许久的人已经裸呈着上半身。他的皮肤就像他想的那般精致细腻。 犹如上好的瓷器,触手温润,张措轻轻一推,这精美易碎的瓷器就跌进柔软的真丝被中。时蒙忍不住笑场:“然后怎么办?”张措目光深幽,他只开了床头的米黄暖灯,唇角的幅度收拢了点,他就那么盯着身下的人。 时蒙觉得看着这双眼睛真能在其中溺毙。他忍不住把视线移开了,越过他看向天花板,四肢无处安放似的,任由张措对他上下其手。时蒙嫌痒,边躲边笑,然后被张措剥掉了浑身的衣服。 “先洗个澡,臭死。”张措嫌弃道。 时蒙忍不住一拳揍过去,他也没想真打,张措笑着躲开。男人打横抱起他凌空转了两圈,时蒙晕乎乎地说:“好好,别转。” 洗着洗着,干柴遇烈火,张措心道忍不住了,不忍了。 时蒙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正在这时手机却响了。张措抱着时蒙将他放回床上,用被子将他盖严实,然后接通电话。他外婆周婉音打来的,问他明儿周末回不回主宅一同用晚餐。张措耐下心答:“好,一定回来,我也好久没见您二老了。” 对面先挂断电话,张措回头看,时蒙已经睡着了。 张措看了看自己胯下正精神的小兄弟,进了浴室解决完生理问题,兴致也散尽了。钻进被窝中,时蒙正背对着他,张措带着笑意轻声喊:“时蒙,转过来,让我看看你。”他本以为时蒙睡得正熟。 想不到这人嘴里嘟嘟囔囔着,眼睛完全没睁开,缓缓地转过身子面对他。张措一愣,英俊的脸上笑意扩大,他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一直到他的唇边,辗转来回。时蒙配合地微微张开了嘴。 张措灵活地将舌头探进去,等他吻够,妖怪整张脸都红了,却还是没醒。 “真能睡。”张措无可奈何地嘀咕句,然后伸长手臂将他抱进怀中。 一觉睡到大天亮。 很能睡的妖怪时蒙醒来时张措在厨房里穷折腾。时蒙跳下床,总觉得忘了点什么,这房子与当年在北溪村时的很不一样。墙面刷了粉白的漆,不算硬的木质地板,还有拉开窗帘便能眺望远处高楼大厦的落地窗。 时蒙拉开窗帘,阳光扑进室内,光束下尘埃起伏,窗外是花园,园中搭了葡萄架,葡萄架下置着两把印尼藤打磨出的藤摇椅。翻过成人高的围墙是一条幽静的水泥路,路旁种上红叶石楠。 石楠暗红的顶冠随风摇晃,像一幅不那么真实的油彩画。灰路与红树交叠,车辆驶过,和这条路一起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对面的楼房建的太高,把这座房子挤压在钢筋水泥之间。 时蒙一抬头,瞧见对面阳台不知哪户人家的吊篮叶子伸出不锈钢护栏。 “时蒙,吃早饭。”张措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时蒙拉上窗帘转身朝他走去。 早饭相比一年前,真是丰富太多。 “皮蛋瘦肉粥,水晶小笼包,香蕉煎饼。”张措把勺和筷子递给他,时蒙咽口唾沫,突觉无从下手。张措道:“你这一年都做了什么?” 时蒙舀一口粥,眼角余光扫过沙发上的报纸,他眼力好,一眼便瞧见封面的人物。时蒙起身朝报纸走去,张措一愣,迅疾起身先他一步将报纸蜷起来。时蒙疑惑地望向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不是清水狗的难过tat晋江审核好严 今天实习更晚了不好意思 晚安 ☆、缝隙 张措道:“吃饭。” 时蒙朝张措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意思不言而喻。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若是放在从前,张措大抵是不会隐瞒他,而如今,对方显然将有关自己的某些方面藏起来了。 说的和做的总是相互抵牾。 张措吸口气,把报纸交给他。然后伫立一旁,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时蒙摊开报纸,封面便是张措和袁馨的合照,也许正在某个隆重的社交场合上,袁馨身着曳地长裙,张措一袭西装笔挺。 那股意气风发劲,突破报纸平面的限制,直直地扑到时蒙眼前。 标题一语中的,李氏与袁家,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袁勤的妹妹”时蒙愣了愣,道:“他是夜声的老板,他打过纪离,他让刘胖子将我骗进夜声,他还想害你。”张措抓住他捏紧报纸的右手,时蒙脸上的神情太过迷茫,一刹那的迷茫。 “时蒙,他是袁向华的儿子,袁向华从政那么多年,袁家人脉广势力大。我需要袁家的支持,没有他们,我早被周峻害死了。”张措看着他的眼睛说。时蒙猝然抬头,眉头轻蹙,良久才低声说:“不,我只是没明白,袁勤不害你了?” 白狼的确不太明白,张措和袁家的关系狐狸竟然没告诉他。张措如何与袁家交好,明明先前袁勤还想害他不是么。 “不,袁家也在赌,”张措笑了笑,“我只是幸好认识了袁馨,她愿意帮我罢了。” “你要和她结婚?”报纸上订婚两个大字他还是认得的,时蒙拼命压制体内暴戾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扯扯唇角佯作轻松问。 张措见他不怒反笑,心上反而涌起异样的滋味。他想念了这个人这么久,而如今他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反却是笑着的。张措沉静下来,原先细微的慌张便被微妙的怒意拂去了。张措道:“对。” “怎么不早说?”时蒙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是你未婚妻,我也没什么立场生气了。” 张措深深地望他一眼,转身朝餐桌走去:“先吃早饭。今天周末休息,下午我要回李家一趟。一起?” 时蒙摆手:“不了,我有事。”张措看了他一会儿,看起来对方不打算一五一十的告诉他所谓何事。 张措怔愣片刻,想来以前时蒙不会这样,他会老老实实地说他要去做什么,或者邀请他一起。而不是现在这般,脸上尽是遮掩的神色。 时蒙没注意张措内心翻山倒海,他放下报纸,径直在餐桌前坐下挑了块饼嚼起来,嘴里含糊不停:“你做的?味道不错。” 一顿饭食不知味,二人面对面坐着,各有心事。 时蒙喂饱肚子就出了门,张措送他到门口,问:“什么时候回来?”时蒙回身看他一眼,穿好鞋子走到门外,无所谓道:“不了,既然你要结婚,这房子自然该留空迎接新娘。我在外面住。” “你找得到住处?时蒙,你人生地不熟。袁勤在找你,你……”张措欲言又止,他搭在鞋柜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另一手背在身后,怕控制不住要去拉他。他心里清楚,若是把时蒙留在这儿,指不定会让周峻抓着把柄,或者说,抓住他的软肋。 时蒙只有离得远远的,才能安全。 他与袁馨的婚约不过是互助互利的协议罢了,袁馨想要自由,而他要袁家的势力。 不能告诉时蒙,让他少知道一些,或许才是安全的。 张措道:“我带你去买台手机,方便联系。” 时蒙本想问手机又是何物,不过还是闭嘴了,只点点头:“行。” 张措开着奥迪载上时蒙到附近的电子商城,那时手机样式不过直板翻盖一类,玩不出现在这么多花样。 导购员见张措一身非富即贵,又瞧见他旁边那小子,脸尤其出众,衣服却是平凡的地摊货,旁边有人偷偷摸摸打量他。导购小姐一寻思两人关系,父子?不像,兄弟?不像,等等,听说新近流行玩男人。 高大英俊的富家公子和夜店小男生。导购小姐面上露出些鄙夷,张措没看见,他忙着挑手机,时蒙察觉到了,抬头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 导购小姐飞快低头向张措介绍:“这是摩托罗拉的最新款,省电……” 她从那一眼中感到莫名的寒意……有点像……古代高手交锋时的杀意。 导购小姐在心里呸自个儿一声,心想叫你熬夜追张无忌,一小男孩儿而已。这么一想冷静下来,调用唇舌介绍手机。 时蒙跟在张措身后,他察觉到导购的眼神和意味时,还觉得奇怪,毕竟与对方无怨无仇。但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优秀红色思想,他看了回去。 导购小姐及时低头,时蒙便也懒得追究。张措选了款直板诺基亚,再挑了个看上去比较吉利的号码,将卡塞进手机里,拉着时蒙回车上。导购笑眯眯地目送他们离开。 张措取出诺基亚,没关机,电量还足,他问:“会用么?”时蒙从他手中接过,只觉得花花绿绿的按钮摆在一团,随便按几下,瘪瘪嘴:“会了。” 张措:“……” “我的手机号……”张措报了串数字,挑眉看对方:“你打个电话给我试试。”时蒙无奈,放低姿态道:“不会用,张大神可否指点在下一二?” 张措哭笑不得,挪到时蒙身边,耐心地交完他使用方法。好在时蒙虽未接触过这类产品,上手到挺快。张措驾驶奥迪在车辆间龟速前行,时蒙突然说:“这大铁块着实方便,要不你送我到滨园南路?” 古玩市场,张措随口问:“去那儿做什么?” “去逛逛,胡不归想买些小玩意儿,我帮他看看。”时蒙嘿嘿笑道。 “……”怎么又是胡不归,真真的阴魂不散,张措眼神一暗:“这些东西假的多,随便买买就行,钱不够告诉我。” “恩,张措,纪离去哪儿了?”时蒙冷不丁问,张措扭头看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车前窗外,前面左转便是古玩一条街,他两手打方向盘,一边注视身后的车辆,边答:“还在夜声。” 一年前时蒙刚离开g市那会儿,隐隐约约能猜到纪离所谓用嘴和手的工作,直到好奇心驱使下询问了胡不归,结果反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红狐狸耻笑一番。那会儿时蒙知道自个儿猜对了,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说把他弄出来,”张措叹息一声,“他拒绝了,说不想欠我人情。你想见他?” 时蒙没说话,张措将车稳当地停在白线里,“人各有命。”他最终道。 时蒙关上车门,朝他挥手:“你去忙,我想见纪离自然会告诉你。” “袁勤这一年多都在找你,但我估计他认不出来你现在的模样……”张措缄默半晌,时蒙顶着鸭舌帽斜倚车窗静静等候他的下文,张措叹气:“我不太清楚他的目的,不过你最好离他远点。” “我知道了,”时蒙屈起食指轻敲两下窗玻璃,“谢谢。” 恰好张措手机铃声响了,他接到一通电话。 近日李老太爷不知心血来潮还是想考验他这个外孙怎地,打算涉足影视业,正好绘星影视公司总部在g城,一干人等商讨后,计划收购绘星。 偏偏绘星那帮人软硬不吃。本来绘星的业绩这两年是江河日下,留不住人,明星签了稍有名气了就跑了,绘星本身问题很大,管理层不自知。 在绘星的收购问题上,两边僵持不下。 这事儿很叫人头疼,若做不好,冷不防周峻在老爷子耳根边吹两句耳旁风,再加上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外婆周婉音这个枕边人无意中提两句,没事就折腾一下他在李老爷子心里的印象分,那可就好玩了。 绘星老总刘东和周峻关系不错,周峻不支持收购。恰好绘星总体实力也不低,刘东琢磨着趁现在股市一片大好,响应市场号召上市,并答应周峻分给老李家不低的股份。 这不低的股份表面上说给老李家,但实际上,李老爷子也默许了,拿到绘星全凭各人本事。若周峻注资,绘星上市成功,持有仅低于刘东股份额的周峻才是这份股份的实际拥有人。 换言之,由张措收购不上市的绘星,那么绘星就到了张措手上。 这电话是他助理齐襄打来的。齐襄便是李老爷子特地派给他的,张措初来乍到时就是一躺平了任人刀俎的愣头青,多亏齐襄事事提点,这一年才有惊无险。 齐襄在电话那头说:“刘东在准备资料申请上市。” 张措扶了扶额头,时蒙道:“我先走了。”张措朝他笑笑,挥了挥手。 目送他走远,张措低声说:“约他谈谈,中午有时间吗?” 齐襄道:“约过了,他不见。” “急着上市,周峻功不可没啊。”张措感叹。齐襄语气平淡,宛如机器人,除了嗓音更加自然清冽外,无甚差别,他道:“我们最好拿到绘星内部的财务资料。” “我们见个面,再商讨一番。”齐襄平静道,张措握拳轻敲方向盘,沉稳道:“你在哪儿?” “你对面的咖啡店。” “……”张措放下单向可视车窗,对面落地玻璃窗后带着无色边框眼镜的齐襄正看着他,嘴唇翕动:“实际上,我家在这附近。”张措按下挂断,健步朝咖啡店去了。 “冒昧问一句,”齐襄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张措两手交握放在桌面,朝他扬下巴,齐襄呷一口咖啡,“刚才那位是?” 他看见了时蒙。 作者有话要说:  edge的输入法只能用微软自带真是恶意捆绑,吐艳 ☆、齐襄 张措坦然问:“你看见他了?”齐襄长着一张社会精英脸,平时不苟言笑,办事干净利落,就是太平洋的警察,管的稍微有点宽。当然张措并不是抱怨,齐襄受他外公所托,又要时刻防备周峻,难免关心过多。 社会精英脸和老妈子的心。 齐襄当然猜不到张措的看法,他只是尽职尽责地保证不出差错,在张措继承老李家这条路上。齐襄坐直身体,思忖片刻答:“他戴了帽子,看不清长相。” 张措轻笑:“一年前和我住在一起的小孩儿,他长大了。”齐襄没见过一年前的时蒙,故也不清楚张措所谓的小又有多小,不过一年后长成这青年模样,恐怕也不小了。他凝视着张措,发现他正坦荡荡地回望他,看来没撒谎。 齐襄皱眉,一年,小孩儿能长这么快?但这疑惑只在脑中一闪而逝,他很快回归正题,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文件夹,上面是他预先整理好的文件。齐襄将他推到张措面前:“刘东的资料。”张措接到手中快速翻开一遍。 “绘星这种大公司,不容易搞到内部资料。”齐襄轻抚眼镜的支架,精光一闪而逝,他轻敲桌面,压低嗓门道:“还是旁门左道管用。”张措合拢文件夹,凝眉沉思,服务员将他的咖啡端上来,微笑道:“先生,您的蓝山。” 齐襄略一扬眉,面无表情道:“老头子品味。” 张措知道他是开玩笑,一指他的透明玻璃杯:“汽水?”齐襄到咖啡店来却没点咖啡,他端起杯子摇晃两下,杯中透明液体随杯身晃荡,齐襄透过它望向张措,脸色平常:“不,凉开水。” 张措:“……” “服务员就没轰你出去?”张措忍不住问,齐襄放下杯子答:“我看见你之后才进店。” “好了,”张措连着咳嗽几声,摆手,无语道,“你认为该怎么入手?” “刘东现在恨不得躲着我们。”齐襄说:“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张措没说话。 “好吧,直入主题。他有个情人。” 张措说:“他的情人很多,加起来快赶上他的岁数了。”齐襄反驳道:“显然没有那么夸张。”张措挑眉,无甚在意地耸耸肩:“我觉得我们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讨论他有多少情妇这件事上。”齐襄还想再具体说明他的情妇究竟应该有多少个。 被张措打断了,齐襄平静地望着他:“你说的对。他的新宠,目前看来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叫做纪蓉。22岁,女,一年前来g城投奔她哥哥,被袁勤看上了。” “等等,她哥哥是谁?”张措打断他。 齐襄表情变了,看起来有些鄙夷,他满脸的我以为你早知道,说:“你认识,纪离的堂妹。”张措怔忪,放在桌上的手握紧成拳,“我不知道这件事,纪离很久不和我联系了,从时蒙离开后,我几乎没跟他见过面。” “不见面是好事,”齐襄冷冰冰地说,“李老爷子保守,不见得能容下你们往来。”张措神情严肃起来:“然后发生了什么?” “袁勤看上她了,”齐襄冷漠地叙述着,“你知道他有哪些手段,然后他把她转手送给刘东做了个顺水人情。”张措有些懊恼,不由得说:“我当时如果知道。”齐襄一双眼从镜片后打量他,冷淡道:“不可能,那时你才入李家,自身能保全就不错了。” 想想这一年多与周峻斡旋,处理公司事务,挤出时间想念时蒙,大概早将纪离的事丢在脑后。张措叹着气:“这兄妹两啊。”齐襄道:“照私家侦探的说法,刘东很在意纪蓉。” “所以……” “你认识纪离,可以请他帮忙,通过他妹妹取得那些资料。据我所知,刘东似乎很喜欢带他的情人们去公司。他甚至想把纪蓉捧红,但纪蓉拒绝了。” “恐怕他不会见我。”张措未尝不知道这也是个办法,但自从时蒙走后,纪离与他关系日渐疏远,有时候他看见他,还会像见着鬼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张措自然能察觉到纪离的态度,两人渐渐也没多再联系了。 他想起了时蒙。张措眼里闪过丝犹疑,齐襄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微妙变化,反问:“你想到了什么?” 张措:“时蒙认识他,两人关系还行。” 齐襄向他确认:“那个小孩儿?杀了刘焘那个?” 张措点点头,他抬眼与齐襄对视。齐襄摊开手:“那么现在问题解决了。”张措欲言又止,他咽下一口蓝山,咖啡香醇的气息在唇齿间流转,齐襄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后越过他离开。 张措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半晌,突然很想见见时蒙,他起身打算去找他,趁时间尚早,还能与他一同吃个午饭。 · 时蒙离开张措后径直去了长青古玩店。幸亏胡不归逼他记下地址,否则他这会儿得在盘来绕去的巷道间打转。 先前那小厮一见着他,瞌睡也不打,立即起身,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迎上前去:“吃早饭了吗,今天天气不错。” 时蒙没看他,轻压下头顶的鸭舌帽,只道:“吃了,还行。”小厮撇撇嘴:“我姓何名胜,何胜。” “哦。” “王哥说在公司等你,让你有空就去找他。”何胜说,时蒙一进店中便看见红木柜台后的老先生,戴一副老花眼镜,手里捏着放大镜,台上放了瓷器,瓶颈处线条收缩,瓶身鼓囊囊的,上覆红釉,金纹缀饰。 他面前站了个年轻人,正满面期待地望着老先生,嘴里问:“赵师傅,您看值多少?” “玉壶春……”老先生喃喃,时蒙见这瓶子好看,伸手想摸,老先生手快得完全不符他这年纪,他一把拍开他的手:“别瞎摸。”时蒙道:“摸摸有何不可?”老先生抖抖脖子,不搭理他,接着研究这破瓶。 时蒙自觉无趣,何胜小跑上来,解释道:“赵师傅是我们这儿数一数二的掌眼师傅,看宝时不喜欢人家摸。” “掌眼?” “行话,专门鉴宝的师傅。”何胜忙说,又问:“喝点茶?” “不必,”时蒙拒绝了,问他,“郑昌平在哪儿?” 这人,直呼大哥名姓真是一点都不含糊,何胜在心里翻个白眼,耐心答道:“这会儿估计在公司,你要找他得赶紧了,大哥事儿多。”时蒙面无表情回头看何胜,何胜心里一惊,慌忙退却两步和他保持距离,战战兢兢问:“做……做什么?” “郑昌平公司在哪儿?我忘了。” 何胜:“……” 正在何胜告诉他郑昌平公司地址时,时蒙的手机响了,铃声砰一下响起来,调子愈加高亢热烈,赵老先生还沉醉在玉壶春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这一响把他的思绪炸成无数的愤慨和气恼。赵师傅一拍红木桌:“滚出去!” 何胜急着打圆场:“好嘞您看!我立刻滚!”边说边赶紧拉上时蒙出门去。 时蒙瞪了赵师傅一眼,看得何胜心惊肉跳。幸亏这尊大神接起电话,看来不会与赵师傅计较了。何胜抹了抹额头的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胜根本不想这两脾气古怪的人凑一起然后闹出个大。 时蒙的手机是新买的,故也只有张措一人的联系方式。这还是张措输进去的,来电显示十分的恶趣味,老公旁边有一个话筒的符号。 时蒙平静地接起来:“谁?” “……”张措扶了扶额头:“时蒙,是我。” “……”时蒙不确定地反问:“张措?为什么这上面显示着老公?” “……”张措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 时蒙想了想问:“能改么?” 张措:“不能,你想改成什么?” 时蒙:“娘子。” 张措:“……”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9节 何胜:“……你们在说什么?” “你在哪儿?”张措走进滨园南路,途中偶有商贩向他推销,张措微笑摆手拒绝了,时蒙看一眼何胜,低声说:“长青古玩。”张措顿住步伐,稍显急切:“换一家,那是郑昌平的地盘。”他唯恐郑昌平伤害时蒙,一年前王志带走他和纪离的事一直是梗在他喉间的一根刺。 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爱屋及乌,恨亦如此。张措可以面带微笑寻求与郑昌平的合作,但不代表他能同样微笑着将时蒙放在长青看得见的地方。 g城地下势力两大龙头,一是袁勤,二是郑昌平。 袁馨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愿意与他订婚,替他争取袁家的支持,而袁勤却全然不是,袁勤向着周峻。袁勤心胸狭隘,对一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如今全看在袁馨的面子上不明着和他撕破脸。但他只是蛰伏起来,只待有朝一日一举咬断他的喉咙。 张措戒备袁勤也不是一两天了。 他曾和齐襄商讨过这事,齐襄建议他和郑昌平多多来往,用一方牵制另一方。郑昌平与袁勤面和心不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措与他想法一致,只是他登门造访郑昌平两三次,对方的态度模棱两可。 明摆着要作壁上观。 如今郑昌平是敌是友也说不清,张措只盼他别伤到时蒙。 “等等,别动,等我过来。”张措拔腿朝长青古玩奔去,跑动途中嫌这身西服太紧,随手扯开领间的纽扣。张措没挂断电话,时蒙不知他的语气为何听上去那么焦急,他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措穿过拐角,一眼望见时蒙正在与何胜说些什么,他认识那小厮,不知何故深得郑昌平信任。张措喊了声:“时蒙!”对方猝然回头,然后朝他远远地一挥手,张措整整衣襟快步上前。时蒙突然向他奔来,张措以为他要过来抱住他。 结果时蒙理都不理他,径直越过去蹲下身捡起了什么。张措叉腰,翻着白眼,脑袋微微斜仰,无奈地笑:“亲爱的,我以为你要给我一个亲密的拥抱。”时蒙手里握一只银白袖扣,递进张措手心:“跑这么急做什么,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受够自己做作的文风了辣眼tat ☆、好人 张措别好袖扣,拉起时蒙的手:“中午想吃什么?附近有家法国佬开的法式餐,我吃不惯,你想尝尝么?”何胜盯着这两人,视线先是停留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又沿着张措精致的袖扣攀附过他的西装,看见他整张脸,嘴里道:“张少爷!” 张措稍微撇头朝何胜颔首,又重新转回去,时蒙有些莫名其妙,好笑地问:“你吃不惯作何要让我吃?”张措跟着他一起笑,拉上他往餐厅的方向踱去,振振有词:“不想一个人吃不惯。” 张措和时蒙坐进小包间中,暖光幽幽地漂浮着,墙上挂着幅油画,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只是这人是谁倒是不得而知。 柳橙鹅肝,焗蜗牛,浓汤,波尔多苏玳的贵腐酒金黄剔透。时蒙拿着刀叉学张措的模样使动,半晌搞不定一块鹅肝酱,时蒙扔了刀叉换上唯一熟悉的勺子,“奇怪的味道。”时蒙简短地评价,张措轻笑:“尝尝鲜。” 时蒙没吃几口直奔主题,捧着酒喝起来。酒液沾舌便是星星点点的甜,丝缕融化进唇齿间,干净清爽,不腻,“酒不错。”时蒙莞尔。张措道:“知道你爱喝酒。和二锅头比起来怎么样?” 闻言时蒙认真地回想了下一年前的那瓶二锅头,良久肯定道:“二锅头。”张措笑而不语,摸了摸他的脑袋,时蒙解释:“酒,若不烈,不算酒。”张措点点头:“你说的对。”他面上露出点难言的神色,张措正思忖该如何向时蒙开口。 让他去与纪离见面劝说纪蓉帮忙。 张措不忍心要时蒙沾染这些事,他不想要他掺和进来,尽管这只是几句话的事。但现状似乎容不得他这个任性的想法,周峻咄咄逼人,他已不能再退让,必须把握时机主动出击。脑海中一番天人交战,张措默默在心中叹气。 反而是时蒙发现他的不对劲,放下酒瓶,酒液晃荡着安静下来。他等了半天,张措仍在思索,眼里光芒闪烁,时蒙轻声说:“何事?”张措看着他笑一笑:“你想见纪离么?” “我能见他?”时蒙反问,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张措拾起手边的软帕,骨节分明的手在温暖的灯光下尤显细腻美好,时蒙不自觉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张措起身弯腰伸长手臂越过餐桌擦净他嘴边的水渍。 张措道:“能,我猜他见到你会很高兴。” 时蒙蓦然截下他欲抽回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还有其他事吗?” 张措默然不语。 “帮我一个忙,时蒙。” 时蒙安静地听他说完,算是基本清楚他与袁勤郑昌平周峻的关系。张措告诉他的,比狐狸所讲的还要清楚明白些。时蒙不禁怀疑胡不归对他隐瞒了不少事。张措柔声说:“不愿意也没事” “我刚好也挺想他的。”时蒙打断他:“我今晚去。” 张措莞尔:“谢谢你,时蒙。” 两人又闲聊一阵,张措问他接下来去哪儿,时蒙报了郑昌平公司的地址。张措愣道:“你认识郑昌平?”时蒙想想答:“认识。”张措拉住他两只手:“你得提防他对你不利,郑昌平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时蒙俯身,额头轻轻碰触着张措的,嘴里嘀咕:“我知道,我知道。” 张措伸长胳膊将他揽进怀里,猛然发觉时蒙已不是一年前那小孩的模样,怎么还有些不习惯,张措自嘲地笑笑。时蒙贴着他侧颊,两人静静地相拥,时蒙垂下脑袋耳朵贴住张措的胸口。 张措好奇,问:“做什么呢?”时蒙扬眉:“听你的心跳,好快。”张措捏捏他的半只耳朵,忍不住沿颈后的线条抚进衣领中,时蒙浑身一抖,抓住他的袖子,低着头喃喃:“很奇怪。” 张措抽出手,手上的触感令他流连忘返,但正事要紧。时蒙仰头望向他,张了张嘴,最终闭上没说话,张措拍拍他的后背,轻声言语:“时蒙,别住外面,和我一起。” “好。”时蒙点头。 张措把时蒙送到郑昌平的公司门口,秋末凉风习习,太阳藏进云层中,留下一片阴影。王志正好在看见两人,张措固执地拉着时蒙一只手。 王志舔舔下唇,心中疑窦渐起,他已经将时蒙要动袁勤的事儿转达给袁老板。两人都一阵纳闷,这时蒙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仇家。他又听见张措叫对方的名字:“时蒙。” 王志拧眉,这名儿似乎在哪儿听过。 时蒙王志一拍巴掌,那怪胎小兔崽子!对,当时这张措身边就跟着那小孩儿,袁老板还在到处找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才一年,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王志想归想,嘴里没停下:“时蒙!” 时蒙听见有人叫,一扭头瞧见不远处的王志。张措一看见这胖子,一年前的记忆一股脑儿涌出来,他皱紧眉,不动声色将时蒙护在身后。王志望向张措,毕恭毕敬道:“张少爷。”张措没答话,只牢牢护着时蒙。 跟老鹰护小鸡似的,王志腹诽。时蒙问他:“郑昌平在哪儿?”王志一哆嗦,这货直呼大哥名讳真不含糊,脸上仍然挂着和煦的笑:“大哥在十八层,我带你去见他?”时蒙推开张措,走向王志:“走吧。” 王志领着他,两人进了写字楼,张措目送他离开,旋即转身打算买点东西回李家看望俩老人。 郑昌平正缩在电脑后面联网打斗地主。王志恭敬道:“大哥,时蒙来了。”郑昌平嘴里嘀咕:“一对王。”时蒙撇下王志,快步到郑昌平身边,狠拍他肩膀,郑昌平手一个猛抖,抢地主那项他给点了放弃。 “我他妈这么好的牌!”郑昌平惨叫一声,时蒙、王志:“” “郑昌平,我让你安静还是你自己安静?”时蒙冷笑。郑昌平好歹是长青的老大,没抢到地主本就一肚子火,听对方语气满是挑衅,就跟火上焦油似的,狠拍梨木桌面,怒道:“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 时蒙悍然出手,郑昌平两手一抻桌沿,滚轮皮椅退开,恰好躲开他一击。 王志默默围观他们打了一架。 时蒙避开郑昌平的侧踢,跃至半空到他身后,手刀劈进他脖子。郑昌平喝道:“停手!”时蒙嫌无聊,手刀生生刹住,堪将停在半空,他的鸭舌帽还稳稳戴在头顶。郑昌平坐回皮椅中,满面怒容:“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我要把刀子,或者剑,一把兵器就行。” 王志额头渗出汗水,他默默地抹干净了。 郑昌平斜眼觑他,叹口气:“你要这些做什么?”时蒙一屁股坐在他的高档办公桌上,摊开手:“自保。”郑昌平无语:“你这拳头就叫人有得受了。” “但胡不归说你们用枪,我见过,很厉害的武器。” 郑昌平剪了只雪茄,吞云吐雾间问:“你那个大哥?” “对。” “放屁!”郑昌平朝烟缸里抖抖雪茄燃尽的灰,瞪着他说:“条子们枪击案必破,你以为干我们这行就天天拿着枪在街上裸奔?纯粹给自个儿找麻烦。”g城的地下势力很少用枪,不是弄不到,而是一用枪麻烦就大。 两件事儿,一不偷税漏税,二能不用枪就不用枪。 时蒙愣了愣,眼神一黯:“那我管不着,你们不用刀?”王志插嘴说:“大哥,刀具倒是新来了一批。” “有三把疯狗。”王志摸了摸额头不存在的汗。 郑昌平瞪圆眼睛瞧他,似乎在嫌他话多。时蒙好奇地问:“何谓疯狗?疯了的狗?”郑昌平踹他一脚:“没文化就像你这样儿。疯狗是世界顶级的战术刀。”时蒙眯眼:“你再敢踢一下,我让你从此以后拄着拐杖出门。” 王志又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不忍直视。郑昌平怒道:“给我拿刀子来,我割了这兔崽子的嘴!” 门外有人敲门:“大哥!要刀?” 时蒙慢慢回头,那人一愣,忙说:“我听错了!”然后关上门跑远。时蒙一脚踩上郑昌平的大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撑着下巴,朝他说:“快点,疯狗拿来。” 郑昌平嚎了声:“休想!老子今天不收拾你!”说完跳起身,王志又默默地看着他们打完一架。时蒙将郑昌平按回皮椅中,语气不耐烦:“就一把刀而已,你怎么这么小气?” 天地良心,你跑我这儿来抢东西还怪我小气?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他妈就是个强盗!”郑昌平控诉道,时蒙可能也觉得有些过分,放软了语气,盘腿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弯着腰居高临下说:“我又不认识别的人!也不会用钱,胡不归说这种东西找你要,你肯定有,他说有钱也买不到。” 郑昌平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深深地觉得遇到了傻逼,病得还不轻。王志灵机一动,出主意道:“大哥,要不你让他买下?”郑昌平翻白眼,时蒙满脸真诚看着他,郑昌平一摆手:“算了不就是是把刀吗,给你给你,下回别他妈打扰我打牌。” 时蒙握住郑昌平双肩,左摇右晃一番,郑昌平给他晃得头晕目眩,连声说:“停手!”时蒙感激道:“你真是个好人!” 当了半辈子土匪的郑昌平:“” 王志讪笑:“这小孩儿真可爱。” 时蒙慢慢回头,王志猛地感到灼烫的视线,他一抬头,时蒙眯起眼瞧他,王志一拍巴掌:“我说我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噫,还有人看么_(:3 」∠)_ ☆、记忆 “你真可爱。”时蒙呵呵道,郑昌平呼出口气拿起座机吩咐几句。很快就有人抱着盒子上来,郑昌平随手捡了一把扔进时蒙怀里,刀刃锋利,刀身反光不明显,刀柄握着极趁手。时蒙抛起来又接住,喜道:“还不错。” 郑昌平问:“你真要动袁勤?” 时蒙耸耸肩:“他和张措的未婚妻袁馨是兄妹,我在考虑。” “你最好别乱来,”郑昌平扔掉雪茄燃尽后的滤嘴,“你杀他儿子,袁向华那老东西掘地三尺也能把你挖出来弄死。等等,你认识李老爷子外孙?” “张措啊,我们以前一起生活,我当然认识他。”时蒙坦然答。王志心下一惊,可以确定这就是当时那小孩儿,得赶紧通知袁老板。 郑昌平神情严肃起来,叹了口气:“你别把自己搅和进去。张少爷脾性太软了,他不是周峻的对手,他俩就是狼和小绵羊。” 时蒙没说话,只是低头把玩新到手的疯狗,郑昌平瞅他一副思索的样子,猜想他是要牵涉进去了。王志摸摸额头的汗水:“大哥,我先去忙了。”郑昌平一愣,怒道:“你咋还在这儿?想趁机偷懒?赶紧去做事!扣你工资了信不?” 王志忙不迭出去了。走出郑昌平的办公室,他做贼似的左右环视一圈,溜进洗手间,拨通袁勤的电话:“袁哥,你找的那孩子,有下落了” 郑昌平站起身,拍拍青年的脑袋,他的确长了张天妒人怨的脸,可惜脑子不好使。郑昌平摇头叹气,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晚上吃啥,我请你一顿。”时蒙道:“喝点粥就行。” · 夜声与一年前相比变化不大,糜烂奢侈的夜色中漂浮着无数的肉体。 时蒙站在门口,一年前他便是在此与张措分别。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低鸭舌帽。缓步走进夜声中。音乐震天响,吵得耳朵根子疼,时蒙蹙着眉头低垂脑袋挤过人群。有人嬉笑着要取他帽子,时蒙反手将那人的手拧脱臼,在他叫之前又拧了回去。 时蒙走到吧台边,五颜六色的彩灯逐次扫过他,时蒙揪了个调酒师轻声问:“纪离在吗?”调酒师看不清帽子下的长相,对方声音清脆,在一派靡靡声里传进耳中,到有那么点山间溪流的味道。 调酒师男女不忌,夜声头牌就是个男的,他也起了一睹对方庐山真面目的心思。于是当即自行调了杯浓度不高的鸡尾,语带笑意:“喝一杯么?”时蒙咽口唾沫,他闻见了酒精的香甜味。 “这是什么?”时蒙哑着嗓子问,调酒师弯身欺近他,嘴里吐出口带着酒味的气:“你摘了帽子,我就告诉你。” 时蒙没动弹,调酒师诱着他说:“摘了帽子,我再为你调一杯。”时蒙咬了咬舌头:“纪离何在?”调酒师见他纹丝不动,甚觉无趣,不过对方急着找头牌,大概是嫌自己不如头牌有吸引力? 调酒师有些不服气,自顾自去摘时蒙的帽子,时蒙出手如闪电,对方完全没看清,时蒙已捏住他的手腕,重复道:“带我见纪离。” 调酒师疼得低呼出声,旁边的壮汉看不下去了。夜声的调酒师evan多少人都勾搭不上,这小子够不识相,他朝时蒙恶语相向:“找那种男人也不怕染上病。”时蒙大概听出来他在说纪离。 时蒙松开evan,扭头望向壮汉,汉子竟被他恶狼般凶狠的目光逼退两步,但又瞧对方那细胳膊细腿。时蒙先前进来嫌热便脱了外套,是故能瞧见他裸·露在外的双臂,结实有力,肌肉匀称地贴覆着骨头。 但是那肌肉丝毫不显眼,让他看上去更多的是单薄。 壮汉想了想自己的八块腹肌和相当简单粗暴的肱二头肌,底气足实了不少,踏前一步劈手要夺他帽子。时蒙猛然记起胡不归的话,千万不要惹事。周围人太多,他不能随便对壮汉动手。 时蒙硬生生收回气力,壮汉一把扔飞他的鸭舌帽,evan惊讶地张大嘴:“你”壮汉懵了,evan当机立断抓住时蒙的胳膊将他的脑袋埋到自己胸前,时蒙想挣扎,evan急道:“不想被袁老板盯上就老实点。” 时蒙安分地不动弹了。壮汉原本极是凶恶的一张脸秒变憨厚,脸上升起两团可疑的红晕,挠着后脑勺舌头绕来绕去问:“你你不好意思,没没吓着吧?欸,你叫啥名字啊?” “我的帽子”时蒙低低的说,壮汉忙道:“我给你捡来,等等。” evan口气有点酸:“别人戴帽子为了装酷,你为了遮脸,不公平。”时蒙在他怀里闷闷地问:“什么叫装酷?” “就是不帅一定要说自己帅。” “哦。” 壮汉把帽子捡回来,小心翼翼戴到他脑袋上,时蒙小声说:“谢谢。”壮汉使劲挠后脑勺,盯着他的胸口看了一阵,蓦地仰头,视线四处乱飘:“不用不用,小兄弟你叫啥,留个联系方式呗。” 时蒙推开evan:“我没有联系方式,我叫时蒙。” “时蒙,”evan好奇地问,“你找纪离有什么事?” “他是我朋友。”时蒙老实道,他也没傻到将张措交给他的事大嘴巴说出去,evan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壮汉忙说:“今儿周末,他这时候通常在陪袁老板。” “时蒙,要不你在这儿坐会儿等等他。”evan很不希望他和袁勤碰见,壮汉忙不迭点头:“对,当心袁老板把你抓去。” “你不是他朋友么,竟然不晓得他这时都不排客。”evan将花花绿绿的鸡尾酒推到他面前:“请你喝。”时蒙一饮而尽,舔了舔下唇,看起来意犹未尽。evan扭回脑袋,手捂住脸,壮汉愣在原地,无意识地伸出手想碰他的嘴巴。 时蒙眯起眼睛:“做什么?”壮汉另一手迅速把这只蠢蠢欲动的手按下去,忙说:“不做什么,不做什么。”evan原本还想再给他一杯,想想还是算了。 “我好久不见纪离了,”时蒙解释道,“他多久才出来?” evan和壮汉竟似默契地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半晌,evan转回头朝时蒙说:“今天恐怕不行了,你明天来?”evan声音有些抖,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明天直接到最近的私人医院你就能见到他了。” 壮汉咋舌:“袁老板玩法太过分了。” “带我去。”时蒙抓住evan的手,evan嘴角抽搐:“我还不想死。”壮汉自告奋勇:“我带你去!等等,你一个人没问题吧?不怕,我保护你。”时蒙望向壮汉,感激道:“谢谢!” 壮汉边走边说:“你别怕。千万别在袁老板面前摘帽子。” 他七拐八拐在一间门前站定,隔着门板能听见其中的惨叫和狞笑,壮汉道:“他们在这里面。”时蒙声音听上去有些冷:“让开。”壮汉自觉立到一边,惊醒不对,挡到他面前:“你别做傻事!先找人通报声。” 时蒙没管他,径自将壮汉推到一边。壮汉目瞪口呆注视着看上去应是十分单薄的青年一脚踹开了门,准确点说,踹塌了。门板砸地一声哐当巨响,空气中溅起稀薄的烟尘,时蒙扭头看壮汉一眼:“谢谢,你走吧。” 说完没等他下文,拔腿走进去。 纪离跪倒在地,臀后塞了个什么,脸上满是泪痕,头发凌乱,袁勤那老王八手里握了根钳满倒刺的长鞭,牛尾巴那么粗,一张脸因恶心的快感而扭曲。 他脸上的狰狞还未散,就这么扭头瞪向不速之客。时蒙慢慢靠近纪离,他奄奄一息。时蒙半跪在地,拉着纪离的上身,将他拥进怀中:“纪离,我回来了。” 袁勤猛烈地喘息起来:“你妖怪!”说完哈哈大笑,癫狂道:“小时蒙!找得我好苦,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走!”时蒙厌恶地瞥他一眼,打横抱起纪离往外走,袁勤伸手去抓他肩膀,蓦然过电般抽搐着后退。 他的脸上出现各种各样荒谬的表情,袁勤一拳砸上墙,试图用疼痛来抵御脑子里翻山倒海的记忆洪流。就好像这无聊的人生重复了一遍,从过去到现在走马观花悉数掠过,伴着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袁勤跌跪在地,颤抖道:“别走,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一碰到你,我所有的记忆都涌出来了,我他妈明明不记得这些事” 霎时间,时蒙脑内一阵抽痛,他走了几步,有些支撑不住,壮汉一把接住他,连带接住了他怀中有进气没出气的纪离。“带他去医院,谢谢。”时蒙狠狠地喘着气。壮汉接过纪离,颤声说:“你脸色好苍白。” “快去!”时蒙急吼,壮汉忙不迭抱着纪离转身往外面跑,袁勤大喊:“来人,抓住他!快!他妈的把他抓起来!” 无数的下手团团围住时蒙,袁勤头疼欲裂,他不敢再接触时蒙。时蒙额头渗出如瀑的汗水,他单手撑地,颤抖着想去取别在腰间的疯狗,手却软的没力气。 张措,张措,时蒙低声念道。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高吼刺穿人群,袁勤的人纷纷僵住身体,有几人让开一条路。张措面色严肃,他看见倒在众人间的时蒙,心里针扎般的痛。不该让时蒙来这儿,张措后悔不已。 在场的人都认识这是袁勤未来的妹夫,袁馨冷眼瞧着现场,喝道:“做什么,都让开!”张措打横抱起时蒙,汗水将他的衣衫浸了个透,时蒙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袁馨上前扶起袁勤,张措朝她点点头。 袁馨道:“你先走吧,好好照顾他,我看他脸色不好。” 张措勉强扯出个感激的笑:“谢谢。” 袁勤愤怒道:“袁馨,你做什么!把他们围住!”袁馨高声说:“我看你们谁敢动未来的姑爷!”在场无人敢动。 张措挤开看热闹的群众,抱着时蒙将他塞进奥迪的副驾驶,飞一般朝医院驶去。结果医生什么也没检查出来,只说了身体虚弱。 时蒙张开眼睛,张措几乎要喜极而泣:“时蒙,你吓死我了。”时蒙的情绪似乎平复许多,脑内的抽痛散去,他反握住张措的手,嗓子有些哑:“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张措笑了笑,时蒙摸了摸他略显疲惫的侧颊:“你怎么来了?”“今天分别后我一直心神不宁,听袁馨说纪离这时候一般和袁勤在一起,我怕袁勤对你不利,晚餐没结束就赶过来。幸好来了。” “我得见见胡不归。”时蒙轻声说。张措愣了愣,按住时蒙,注视着他灰蓝的双眼,忍不住俯身嘴唇贴住他的眼帘。时蒙眨了眨另一只眼,道:“你在想什么?张措,我现在越来越无法明白你究竟在思索些什么了。” “没什么,”张措与他十指交扣,亲吻他的鼻梁,一路蔓延到他的上唇,“我不该将你掺和进来,我的时蒙,对不起。” “张措,”两人唇瓣相抵,时蒙轻声说,“这是我的命数,我愿意为你做一些事,它们是值得的,这就是我的命数。我失去了墨狼族,但我还有你。” “足矣。”时蒙喉咙里蹦出两字,他轻轻抬首主动衔住对方温热的嘴唇,唇齿交融。张措紧紧将他抱进怀里,像是害怕他又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倒在那儿,虚弱得像随时会消失一般。 “时蒙,”张措努力按捺住情动,时蒙太虚弱了,至少现在看起来。他转换话题:“你为什么想见胡不归,我觉得他好像也不是人类。” 时蒙抿抿下唇:“这可不算我告诉你的,他的确不是凡人,胡不归是头狐狸精。” “你说他是黄鼠狼我都信。”张措哑然失笑:“明明你更像狐狸精。”时蒙抬腿作势要踹:“信不信我咬你哦!”张措忙安抚他:“我知道你是狼,时蒙好帅,时蒙是只帅狼!” “表情太夸张了。” “所以你们都是妖,难怪他能帮你那么多。”张措有些不甘心道,时蒙点头:“要谢谢他,我的身体也是狐族长老用古方调理好的。”张措低声说:“对,得谢谢他。” “对了,纪离怎么样?”时蒙拽着他的领口:“纪离还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能日更了吧 ☆、蒙尘 张措心疼地拥住他,脸贴住他的额头测体温,嘴里道:“他没事,就在你隔壁,医生说都是些皮肉伤。袁勤简直是个畜生。” 时蒙道:“我明天能看见他么?” “能,等他醒来你就能看见他了。”张措笑着说。 “好,我相信你。”时蒙闭上眼睛:“我睡会儿,张措。胡不归说这叫生物钟,到时间就得睡。” 张措无奈,捏了捏他的耳垂:“睡吧,我守着你。” “你上来。”时蒙道。张措爬上去,背贴粉白的墙壁,时蒙支着脑袋靠到他小腹上,张措搂紧他:“挤不?”时蒙囫囵着发出声音:“不暖和。” 他睡着了。 翌日日上三竿时分时蒙才悠悠醒转,他微微一动,张措低下头,含笑道:“醒了?”时蒙从他身上爬起来,一觉过后面颊还显红润,等他眼神渐渐清明,张措手里捏着帽子:“来,我给你戴上。” 时蒙走到他身边,张措道:“纪离比你先醒,他不见我,你去看看吗?”时蒙下床套上张措准备好的拖鞋,朝门口走去:“带路。”张措揽住他的肩膀。 纪离就在隔壁。 张措朝他扬扬下巴:“去吧,他在里面。”时蒙推门欲入,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下步伐,回转视线定定地注视他。时蒙的目光总是平淡的,好像什么都没装下,也像装得太多以至于淡然麻木。 张措心里揪起个疙瘩,刺着了心底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他抬手抚摸时蒙的侧颊。时蒙下意识的偏脑袋蹭了蹭,张措挽起唇角,心疼道:“进去吧,他很想念你。” “以前,”时蒙退后一步,离开他温热的手心,“你不让我接触纪离,为什么?”张措缄默不语,时蒙低声说:“现在你为何又要我与他交好?” 张措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该让你去夜声,不该让你找纪离。” “那么”时蒙推门而入,光线盈满他周身,“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张措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失去了时蒙的温度,些许冰冷。张措目光一瞬间涣散,很快又重新聚集起来,他眼里出现了点光彩,笑意褪去苦涩,张措扶住额头,又恼又笑五味陈杂:“开弓没有回头箭,倒换我不懂这理了。” 时蒙面对纪离合上病房门,纪离靠坐着惨白的墙壁,病房窗帘悉数拉紧了,屋内混乱地漂浮着消毒水的气味,深蓝色的房间显得有些压抑。不用看也知道窗帘后的窗户是紧闭的,纪离眼皮牢牢闭上了,嘴唇泛白。 时蒙迈步到窗前,随手将窗户打开,微风呼地灌进压抑的空气中,深蓝光辉便潮水般退去。时蒙靠窗伫立,视线凝在纪离身上,只见对方胸膛更加剧烈地起伏了。 “我不想在你面前出丑。”纪离没有睁开双眼,他清亮的声音幽幽地想起来,时蒙笑了笑。“你真是时蒙?”纪离睁开眼,半信半疑地望过来,时蒙点点头:“好久不见。” 纪离朝他招手:“坐过来,你怎么长这么快?”时蒙依言到他身边坐下:“不知道。你感觉怎么样?” 纪离绽出个淡淡地笑,终于使他看上去不那么苍白,他拍拍时蒙的胳膊,听得出嗓子还略略的哑着:“多亏你。时蒙你这模样叫袁勤看到,他不会放过你。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偏偏要昨天来。” “张措的事有点急。”时蒙简短地解释,纪离怔忪:“你为了张措来找我?他有何事?” “他想见你妹妹,希望她能帮个忙。”时蒙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纪离安静地等他说完。 “你能帮帮他吗?” “可以是可以,看在你的份上,我能帮就尽量。但是我妹妹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能帮你联系到她,具体情况得你们自己和她说。” “谢谢你,纪离。”时蒙真诚地说。 纪离轻笑道:“没事多来找我玩,我一个人无聊透了。” “好。” 纪离把纪蓉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将它交予时蒙。两人又聊了最近一年的情况,纪离还是老样子,当他反问时蒙去哪儿了时,时蒙笑得极是狡黠:“去山里练功。”纪离只道他是不想说,也不多追问。 过了半个多小时,纪离猜张措大概是等了有一会儿,想想还是放过时蒙,主动说:“看你有急事,不留你了,改日再聊。”时蒙站起身:“好,下次见。” 纪离突然握住他的手,时蒙一愣,配合地低下身去,纪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金鳞岂非池中物,张措抛弃你那天,欢迎你来找我哭诉。” 说完哈哈大笑,笑得猛了拉着嗓子直咳嗽,时蒙无语,轻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纪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老子就是不乐意陪这群大爷玩了,说真的,他们,我一个都看不上!” 时蒙说:“病秧子,你先把你自个儿治好了再说这些吧。” 纪离伸腿踹他一脚:“赶紧滚,你男人老实我嫉妒。” 时蒙翻翻白眼,出门去了。 张措见时蒙出来便自然地搂住他:“我以为他看上你不让你走,亲爱的,你可真不让人省心。”时蒙指了指鸭舌帽:“我没摘掉帽子。” 张措摸摸下巴:“是吗?”时蒙点头。 时蒙把纸条交到张措手上,张措小心收进西装内袋中,眯起眼睛微笑:“我出去买了份粥,饿不?”时蒙道:“纪离的呢?” “我找人给他送进去。” · 水榭花园十层。 借纪离的名义与纪蓉约好见面时间后,张措挂断座机,靠在沙发上,四肢大喇喇地敞开。午后的阳光甚好,穿过落地窗金子般洒进室内,窗明几净,微风轻拂。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张措心满意足地叹着气,尽管佳人正在旁边学削苹果。 按理说,削个苹果应该不叫什么难事,但对佳人而言似乎算得上顶级难度了。张措好整以暇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只见对方握住疯狗的手哆哆嗦嗦地压上苹果皮,紧接着哆哆嗦嗦地划拉,啪哧掉了一半苹果下来。 第二十二个,张措伤心地想,然后在佳人委屈的注视中,哆哆嗦嗦地伸手捡起掉在盘中的那半块苹果,苹果吃太多他有点撑。张措深吸一口气,慢腾腾把苹果塞进嘴巴中啃。 对方拿起了第二十三个苹果,张措委屈道:“时蒙,我不想吃苹果了,我好饱。” 时蒙目光冷冷地射向他:“不是你让我帮你削的?” 见鬼我特么怎么知道你压根就不会!张措默默地腹诽。面上挂着讨好的笑,小心翼翼从时蒙手中抽出那把看得他头皮发麻的疯狗,他生怕这货一不小心划伤自个儿,张措凑过去笑着说:“风好大,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时蒙猝然起身,吓张措一跳,他仰起头愣道:“我做错什么了!” 时蒙不言又不语,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像和谁赌气一般,固执地抓起疯狗和苹果,艰难地用战术刀削苹果皮。张措按住他的手:“时蒙,我错了!” 对方冷哼一声,扔掉了苹果和战术刀。 张措小跑到厨房翻出水果刀来,他绕到时蒙身边坐下,本想伸长胳膊像一年前那般揽他进怀里,结果环是环住了,不好动弹。张措轻声道:“时蒙,坐我腿上来。” 只见白光一闪,原来削苹果削到气闷的青年霎时化为孩童模样,嫩白的小脸蛋,两只灰蓝色的眼珠子瞧着张措,唇色却是小孩常见的粉嫩。 张措脸上现出怀念的神情,嘴里道:“以前要是有谁和我说,看小孩现在就知道长大什么样儿,我保准不信。” 换在时蒙身上,张措信的五体投地。也可能喜欢的时候,看他什么都好,张措就觉得,时蒙往后那卓绝风姿,天人容貌,自他幼时起便能管窥一二。 “削果子。”时蒙一句话唤回他的神智,张措轻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这下能将时蒙一整个收进怀中。他把水果刀的刀柄塞到时蒙手心让他握好,两只大手覆上他的手背,手把手教他如何削果皮。 时蒙神情极为认真,张措忍不住亲了下他的侧颊,他想起来小时蒙后来很少笑,再追思从他化为人形后就极少展露笑颜。好像有些东西阻止了他弯起唇角,而时蒙把这些东西关在心灵深处某个角落。 让它们发酵,或者腐烂。 两人合力削完一个不大的苹果,时蒙神情兴奋地看向他,眨了眨眼:“我想咬一口。”张措微笑:“当然,你愿意吃光它么?”时蒙抱着光溜溜的苹果蹦到茶几上,大口啃咬起来。 张措张开怀抱,时蒙跳进他怀中,张措抱住他:“带你出门玩,别变回来。”时蒙趴在他怀中点点头,兴奋未散:“玩什么?” “人类小孩都喜欢的东西。” · 游乐场人山人海,张措牵住时蒙的手,对方只到他腰间,害得张措忍不住地再三叮嘱:“跟紧我,别乱跑。”时蒙左顾右盼,看上去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张措无奈地摸摸他的脑袋,时蒙指着云霄飞车叫嚷:“那个!” 张措脸色一变,咽口唾沫,轻声说:“时蒙,我们换一个呗。”说完环视四周,一指旋转木马:“你看那儿有好多小朋友玩!” “”时蒙冷冷地说:“你觉得我是小孩儿么。” 张措看了看他一米二的身高和尚是稚嫩的面庞,违心道:“不是。”时蒙甩脱张措牵住他的手,往云霄飞车跑去,瞧那小身板,一晃一晃的。张措一拍大腿:“祖宗!慢点跑欸!你小心点!” 时蒙把这玩意儿坐了六次,到第七次张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时蒙才注意到他,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张措摆摆手,冲进公厕把先前吃下去还没消化的苹果吐了个干净。 张措誓死不上车,时蒙无法,只好去寻觅新的玩意。 两人玩得气喘吁吁,天将傍晚,在张措的强烈建议下,两人坐了把摩天轮。时蒙跪在座位上,透过小窗打量外面,大眼睛答吧答吧地眨,小孩儿道:“这甚无意思,太慢了。”张措心想这娃都不嫌累么。 “坐好,时蒙。”张措咳一声吸引回他的注意力,时蒙还真乖乖地转过身面对他坐下,眨巴眼睛望着他:“何事?”张措心念一动,笑眯眯地说:“变回来吧,时蒙。”反正摩天轮已升至高空,没人能看见他俩。 时蒙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点了点头。 再一眨眼,那谪仙似的人就坐在他对面,有一刹那,张措忘记了呼吸。夕阳橙红的光芒懒洋洋地透过窗格落在他身上,时蒙侧头注视着窗外,地下的物事渐微,好像这尘世正与他们背道而驰。 过去走马观花飞速掠过,初遇的大雪、相守的新年、每个深夜的陪伴、离别、再见。 我想要你拥有许多东西,想让你看看这人间。 张措起身,两只胳膊压在时蒙两侧,时蒙回过头来,愣道:“怎么?” 想让你看看你曾向往的万家灯火。 张措眼眸深邃,时蒙突然感到心脏跳动无法控制地加剧,张措深深地凝视他:“我们之间算什么,时蒙,养父子,路人,朋友,还是” 想让你念念不忘的桃林再也无法阻碍你对尘世的向往。 他没有说出最后一个选择,只是在摩天轮恰好升至最高点时,倾身吻住他。 夕阳爆发出最后一点光亮,随即隐入地平线。远方灯火通明,映亮这片不夜天,间或能听见城市的喧嚣声,嘈杂的,燥热的,在空气里发酵。 陪伴会变质,时光将蒙尘,唯独往事,历历在目,不易其形,不负初衷。 ☆、纪蓉 纪蓉约在僻近处的一家茶馆见面。 张措和时蒙两人离开游乐园后径直奔向湘宛茶舍。 纪蓉戴着墨镜,坐在一盆平安树旁,手边的茶水浮起袅袅白雾。张措走到她面前坐下,礼貌地问:“你好,纪蓉小姐?”纪蓉愣了愣神,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与纪离有几分相似的脸,她笑了笑:“是的,你是哥哥的朋友?” 窗外车辆的灯光刷地划过去,纪蓉的侧脸蓦然亮一下,又淡下来。她看上去没多少神采,整个人慵懒地蜷进沙发中,手边的茶更是一动未动。她拂开额前的碎发,又笑一笑:“哥哥告诉我了,你想要刘东的财务资料?” 张措轻咳一声,点头:“是这样的——”他想解释,纪蓉一抬手打断他:“不了,我不懂,也不想知道。” 时蒙从洗手间回来,左右看了一转,发现王志正窝在离张措他们不远的茶座上,指头在手机键盘上飞速跃动。他悄无声息走过去,吓得王志手忙脚乱把手机扔到地上,时蒙问:“你做什么?” 王志抹掉额头突如其来的汗水,捡起手机跟宝贝似的左擦擦右擦擦,好好检查一番,发现无啥问题才仰头看时蒙,惊慌还没彻底消散,他道:“你才是,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时蒙望了眼张措,他正在与纪蓉交谈,“与你无关。”时蒙淡淡答,王志深深地吸口气,顺着他的视线一望,不期然发现张措,一拍大腿:“张少爷!” “别过去。”时蒙冷漠地说,王志连忙说:“不去不去,你们忙吧,我在这儿等人呢。” 时蒙对王志没什么好印象,毕竟一年前他抓了纪离,还将他们俩关进屋里。时蒙折身到张措身边坐下,纪蓉一惊,有些不高兴,好像不太喜欢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她警惕地问:“他是谁?” 时蒙戴了顶鸭舌帽,看也没看纪蓉。 张措介绍道:“也是你哥哥的朋友。” “我哥哥说他只有一个朋友,”纪蓉不悦起来,嗓音也尖锐了些,“你们谁是时蒙?” 张措侧转脑袋,抵住时蒙的耳朵悄声说:“纪离怎么同他堂妹说的?”时蒙低声答:“我不知道。” 张措站起身,彬彬有礼道:“我不过是陪同时蒙前来,那你们谈吧。”说完转身欲离开,时蒙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张措拍拍他的脑袋:“我相信你。”然后顺手摸走了他的帽子。 时蒙整张脸大白于暗黄的灯火下,纪蓉神色一凛:“我哥说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时蒙,看来是你了,刚刚我认错人了。”时蒙将视线移回她身上,纪蓉脸色变得苍白:“他说你能帮我,你能帮我吗?” “你想要什么?” “张严,”纪蓉吐出一个名字,“我要你带张严来见我,等我见到他我就把你想要的资料给你。”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见他?” 纪蓉张了张嘴,两手捧起茶杯,埋下脑袋呷了一口,神色隐进看不见的阴影中,只能听见她有些发抖的声音:“他不见我。他把我卖给了袁勤,我都知道,他以为我不知道,我要是不答应袁勤,他们就要把他活生生打死。” “他在哪儿?我怎么带他见你?” “我在橡树街租了间屋子,我把地址给你。”说完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笔和纸,画了个大致的图,指着其中圈起来的地方说:“就是这里,二楼201号,正对面有家银行。我离开前张严还在袁勤手下的赌场混日子。” 纪蓉把地图推到时蒙面前,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到时候你带他来这儿。我找不到人帮忙,刘东把我看得太紧。至于资料你们尽管放心,刘东经常带我去他的公司,他有时候会把那些东西带到我住的地方来。” “你为何要见他,他不是抛弃你了么?” 纪蓉狠狠一抖,然后全身僵住,她僵直脊背抬眼望向问这番话的人,两只手揪住座位身侧的软垫,“你不懂,”纪蓉木然地说,“我恨他恨得要死,我只要他一句话。” 时蒙静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纪蓉眼里射出光亮,脸庞终于显出血色,她感激道:“谢谢你!三天后下午四点橡树街见。”说完戴上墨镜忙不迭起身离开了,她的高跟鞋砸在地上发出有规律的啪嗒声。 · 水榭花园十层。 张措将晚饭端上桌,时蒙研究完纸条上的地图后把它放进张措手里。张措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才小心接过,皱眉问:“她让你做什么?” “你认识张严么?”时蒙说,张措端汤的手一抖,时蒙按住他的双手将一盆紫菜蛋花汤接住了,轻声重复:“张严,张措,我听你提起过他,你的弟弟?” “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张措把汤放进时蒙双手中,“小心。我让齐襄立刻去查。”说完从衣服内袋中摸出手机打给齐襄,时蒙默默地听他嘱咐两句随后挂断电话,一脸凝重。 “我许多年没见过张严了,自打他离家后一次也没回来过。”张措拉开椅子坐下,时蒙坐到他对面:“纪蓉要我带张严去见她,然后她把资料给我。” “她和张严什么关系?”张措低声喃喃,时蒙舀汤泡饭慢吞吞地咀嚼起来:“不知道。纪蓉说她恨张严。” 张措低头沉思。 翌日清晨张措去公司处理事情,时蒙起床时已将近晌午,起床气还没散,他屈起一条腿靠床头坐着,脑袋发懵。他刚醒没过多久卧室的座机也一并跟着响了,时蒙站起身慢腾腾地挪向座机,“谁?”他接起来。 “小时蒙,你可让我想得慌。” “”时蒙一个激灵,困倦意顿时去了一大半,嘴里冷冰冰地蹦出两字儿:“袁勤。” “你果然和他住在一起,你俩什么关系?”袁勤语带寒意,夹杂着几分狞笑:“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与你无关。”时蒙道:“你怎么有张措的电话。”“我自有办法搞到,小菜一碟,”袁勤冷笑着说,“倒是你,你和那杂种什么关系。”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时蒙冷漠答,袁勤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反过来嘲讽他,语气不由得阴沉下去:“就凭你这张嘴,我就要弄死你。” “你想做什么?”时蒙慢慢往后退几步,脊背轻轻贴上墙靠着,袁勤冷冷地一字一顿道:“我想要你。” 时蒙挂断电话。 “不宰了你我便枉为墨狼。”时蒙一拳砸上墙,突然烦透张措那么多的限制,管他袁勤和袁馨有什么关系,他想宰了谁又凭何要留他一条性命。 座机又是一阵叮铃铃地响,时蒙本不想接,但蓦然想起张措总是这时候唤他起床,片刻犹疑后他再次拿起电话。 “时蒙,”是张措,“起来就赶紧吃早饭,我放在微波炉里热着,你小心些。” “张措。” “怎么?” “我要去宰了袁勤。” “”那边传来张措的苦笑,他柔声劝他,“时蒙,他是袁馨的哥哥,况且你不是答应我不轻易取人性命了么?” “我讨厌他。”时蒙说,张措还以为他是小孩的胡闹,揪着个自己不爽的人就要拿来泄气,语气放低了说:“时蒙,听话,就当是为了我。” “好,张措,挂断吧。”时蒙平静地说,张措怔愣:“为何?” “我不想主动挂你,挂了吧。” “时蒙!” 时蒙没挂断,只不过将座机丢到一边,索性不去听张措接下来的大道理。他总以为听话二字有用,时蒙有些无语,干脆下楼吃饭解气。 想不到时蒙一顿早餐还没吃完,门铃噼里啪啦一顿响,时蒙慢吞吞地起身开门。 张措站在外面,胸膛剧烈起伏,大约是跑得急还在大喘气。一进门便抱住他,也顾不上时蒙嘴里还包着瘦肉粥,张嘴咬了上去。 等他吮吸干净那些咸粥,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时蒙脸颊微红,嘴唇盈润,显出点诱人的嫣红,他推开张措的怀抱,无奈地问:“你到底做什么?” “你生气了?”张措把门合上走进玄关,拉着时蒙的手引他到餐桌旁坐下,时蒙老实地说:“没有,嫌烦而已。” “出什么事了么?”张措猛然反应过来,时蒙抬头瞥他两眼,埋首同炸鸡排做斗争,嘴里含糊道:“没事,起床气。” 说出来也不过徒增张措的担忧罢了,不如不说,时蒙想起胡不归曾告诉过他的,他说,你对他而言,不过是有增无减的麻烦。 张措实在想不到袁勤会直接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来,公司还有急事没处理,他就头脑一热跑回家来,这下听到时蒙的解释,尽管只有三个字,听起来似乎还有些任性,张措只是包容的笑笑,在他侧颊印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那我去上班了?”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10节 “恩。”时蒙也没抬眼看他,张措依依不舍出门了。 下午张措便得到齐襄传来的消息,原来张严真是他弟弟。 这痞子自出北溪山往沿海打工后,就没找到一件正经事安定下来,他和纪蓉在纪蓉老家认识,两人同居多年,去年一同到了g城想找份工作。而张严不仅好吃懒做,还染上赌瘾输光了身上为数不多的钱。 “那赌场的确是袁勤名下的,袁勤看上纪蓉,说不还钱就交人,张严就把纪蓉送给了袁勤。”齐襄的语气一丝波澜也没有,他仅仅简单陈述完,然后等张措做决定。 “他怎么不来找我?”张措疑惑,齐襄一扶眼镜:“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你进了李家。” ☆、赌场 傍晚时分张措回家接了时蒙,两人一同前往齐襄所说的赌场。门口站着守卫,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两人一番,直到张措对他们出示名片,两人对望一眼,让开道路。张措回头朝时蒙一点头,拉着他走进去。 走过一段红地毯便是赌场中心。 张措牢牢牵住时蒙怕他走丢,时蒙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左右观察状若疯狂的赌徒们。灯光迷乱,只听人群中央响起声暴喝,两人挤开一条道,张措猛地顿下步伐,时蒙拉住他:“怎么了?” “张严!”张措愤怒地低声说,时蒙越过他朝人们注意力集中的方向望去。大厅中央一张圆桌两端各坐一人。 其中一个满面愁容,但眼神极为疯狂,红绿交错的灯光数次扫过他,那人捏着手里的扑克牌簌簌发抖,他的两条眉毛紧紧皱起来,眼睛却大大的瞪开。另一个面带笑意,似乎游刃有余,他的牌扣在桌面上,轻描淡写的说:“加注。” 满面愁容那人浑身一抖,破釜沉舟道:“跟!” 没多久开了牌,跟注那人捏着手里的花色相同的368,另一人甩出了三张相同的q,时蒙好奇地问:“这是何物?谁赢了?”张措没答他,满腔怒火拨开人群冲上去照着满面愁容的男人就是一拳头。 女人尖叫:“你做什么!”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热闹。时蒙怕他受伤飞快跟了上去,张措揪住那人的衣领,恶狠狠地看着他道:“张严,爸死了!” 坐他对面的男人西装革履,神情泰然自若,好像满不在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整整衣领,笑着拍拍巴掌:“小时蒙,你来了。” 他是袁勤。 袁勤站起身单手按住圆桌,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怒目相向,笑得温文有礼,推开身边欲上前吻他的艳丽女人。他朝时蒙走去,但又顾忌大脑被回忆撕裂的疼痛,站定在他三步外。 时蒙拦在张措和张严两兄弟面前,冷冷地看着袁勤。袁勤吹了声口哨:“把帽子摘下来。”时蒙不为所动,只是戒备地盯住他。袁勤声音沉了几分:“摘下来。” “豹子!居然是豹子”张严还没从惊愕中清醒,望着两只手浑身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我输了——”张措怒道:“你他妈输了多少!”张严颤巍巍地抬眼看向他,好像没有认出来人,喃喃地答:“三百万。” 三百万,对李家来讲不算多,对身无分文穷困潦倒的张严却是天文数字。张措深深吸了几口气,在g城这一年着实让他懂得控制自己,张措很快冷静下来,捏着张严的手腕:“你要拿什么还?” 袁勤乐呵呵地说:“他还不起,我要他一只手和一条腿。” 张严猝然惊醒,猛一下甩开张措跪倒在地,恐惧不已:“袁哥!求您饶了我!”袁勤冷笑:“你在这儿把手和腿剁了,我就放过你。” 张措拉住欲发作的时蒙,沉静道:“袁先生,不知你是否愿意陪未来的妹夫玩上几局。”袁勤一愣,危险而凶狠的目光须臾闪过,他很快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欣然答:“妹夫,大哥再乐意不过。” “不过总要个什么来助兴才行。”袁勤看向时蒙,像初次见到他似的:“你旁边这位我怎么没见过,妹夫不代为介绍一下么?” 张措将时蒙强制拉到身后,冷漠道:“时蒙,贴身保镖。” 袁勤道:“那好,张措,要是我输了,张严那三百万和他以前欠下的我既往不咎。要是你输了,就把你这保镖给我,张严你可以带走,一个小保镖而已,妹夫还不至于舍不得吧?” 听袁勤的口气,他早就知道张严与张措的关系,所以提出这个条件,难保这一切不是事先计划好的。张措听到时蒙二字,险些丢掉理智,他捏紧拳头,眼神暗了几分,低沉地说:“袁哥怎么想要他,一个保镖而已。” 袁勤伸手想去摘下时蒙的帽子,被对方一晃躲开了。袁勤不怒反笑,看起来成足在胸,抱怀道:“一时兴起,我只向你讨个保镖,免得以后有人说我袁勤不爱护小辈。” 的确,表面上看,无论如何张措都能带走张严,而张严欠下巨额赌债也是有目共睹。袁勤只向张措讨个保镖做补偿,就像走个形式,怎么看都是他未来的大舅子让着妹夫。张措暗自咬牙切齿,面上还是得体礼貌:“姐夫这一说,我还舍不得他了。” 袁勤脸色一变,眼神示意左右围上来,很快袁勤手下的人蜂拥而至将赌场清的一干二净,他们将三个人团团围住了。袁勤冷笑:“妹夫,你大可以试试,袁馨不在这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全身而退。” 时蒙默默拔出腰间的疯狗,张措心知时蒙再厉害也压不住人海战术,他拍拍时蒙的肩膀,冷静开口:“我和你赌,希望袁哥说到做到。” 刚才那么多人都听见袁勤的赌约,袁勤也没那么大脸敢出尔反尔。 张措坐到张严原先的位置上,时蒙揪住张严站在他身后,他小声问:“你们赌的这是什么?”张措朝他安抚性地一笑:“诈金花,到时候你带张严离开,我挡着他们。” “妹夫,就我们两人,怎样?”袁勤返身坐到他对面:“你发牌。” “底注十万。”袁勤让他的下手甩了十万现金在桌上,张措摊开手:“我没带现金。”袁勤朝身旁的下手一扬下巴,那小弟抓着一袋子百元钞放到张措身边,袁勤道:“借你。” “谢谢。”张措点头,然后回头对时蒙:“你会数钱么?这一叠有100张,一万,你数十叠。”时蒙弯身从带子里把钱掏出来,按张措所言和袁勤的现金放在一块,红艳艳的煞是惹眼。 “随便赌,”时蒙无所谓道,他环视在场一圈,“完了我带你杀出去。” 张措:“”太暴力了得好好教育。 张严缩着脖子躲在时蒙身后看他们。张措发了三张牌给袁勤,袁勤直接按在桌上,下注时为暗注,张措自己抽出三张也压在面前。袁勤始终看着时蒙,神情时而迷惑时而凶相毕露,很是让人不解。 张措极其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袁勤瞪着时蒙几乎要将那对眼珠瞪出眼眶。他不喜欢时蒙被旁人觊觎,时蒙低垂脑袋怀抱胳膊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勤说:“加注。” “跟。” 袁勤加注张措一直跟,袁勤主动挑衅张措一概平静应对。两人你来我往几回合,袁勤先耐不住,说:“看牌。”然后他拿起面前的三张牌瞥一眼,冷笑起来,看起来对这局势在必得:“妹夫,第一轮你恐怕要输了。” “加注。”看牌后为明注,加注要付双倍。袁勤的手下将小山高的现钞抱到桌上放下,张措完全不看牌,冷眼道:“加。”这边将另一堆现金抱上桌。两人间剑拔弩张,张严哆嗦道:“他手上肯定是豹子。” 三轮加注后,张措的现金袋子空了,袁勤佯作理解的模样,甩牌道:“比牌吧。”只见三个花色相同的a袒露在光柱下,袁勤一脸的势在必得。豹子里最大的三a,难怪他加注那么随意。 张措微微一笑捏起牌,时蒙站在他侧边。没人能注意到他手下细微而迅速的动作,太快了让人看不清楚。张措将牌摊开,花色不同的235,袁勤变了脸色,如遭雷劈,一拍圆桌指着张措:“你做千!” 张措几乎一轮就将三百万赢到手,他不置可否:“袁哥,你这副牌怎么来的想必你心知肚明。” 两人都是千。 袁勤面色铁青,张措会使千这事令他始料未及,他还暗地里嘲笑过张措是个土帽,想不到现在却败在他手上。说起来张措的千术能这么熟练全托齐襄所赐,他揪着张措到拉斯维加斯,特地安排在那儿的老同学训练他。 那段日子过得真让人烦躁不已。 就是为了应付袁勤这么一手。 按齐襄的话说,有备无患。 张严猛然发作跑过去抱住张措大腿:“大哥教教我!”时蒙把他拖回来,恶言恶语:“再乱动剁你一条腿。”张严迫于淫威瞬间偃旗息鼓。 张措忍不住扶额:“时蒙” 袁勤暴喝:“动手!” 张措怒道:“你出尔反尔!” 袁勤哈哈大笑:“你先出千!” 时蒙怒不可遏:“凡人,劝你立刻停手。”袁勤步步紧逼:“时蒙,到我身边来,我就放了他。”张严哇一声哭出来:“袁哥您让我做什么都行!”说完伸手推时蒙:“你快过去!” 时蒙低声说:“别碰我。”张严的双手悬在半空,张措一把按住了:“你真他妈丢人!”张严小时候就这欺软怕硬的个性,想不多外出多年也没改过来。张严小声说:“他看起来好吓人。” 张措道:“谁?袁勤?”张严摇摇头,指着时蒙:“他,你看他——像妖怪一样!” ☆、天命 张措猛地顺张严的指向回头,时蒙衣袖衣摆似乎在猛烈地鼓动,他揉揉眼睛,没风啊。袁勤将要触上时蒙的刹那,如同遭受万蛊噬心的痛楚,从大脑深处涌遍四肢百骸。 旁边的人缩小包围圈,却无一敢靠近,将刀子紧紧地捏着,仿佛那是唯一的仰仗。袁勤一手按住圆桌,忍住剧痛狞笑:“好好好,时蒙,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怪物!” 他每靠近时蒙一分,那疼痛就呈指数级的增长,痛得他恨不得以头抢地,以死寻求解脱。时蒙的鸭舌帽早已飞起,轻飘飘地落在张措身后,张措伸手想去拉时蒙,却被一股不知名的气流弹开。 “时蒙——”张措还想再拉,他看见时蒙暴露在灯光下的脸上泛起的痛苦神色,时蒙手里的刀子啪嗒掉落在地,他撑住圆桌,与袁勤对峙。仿佛袁勤每一分逼近,都带给他莫大的痛苦,而不是反过来。 正当这时,空中一抹赤红的影掠走张措与张严,众人瞠目结舌,只一眨眼那活生生的两个大活人便不知所踪!在场有些恐惧地吼:“有鬼!那人是鬼!”他们不约而同远离时蒙。 张措头脑发懵,只一瞬间时蒙从他眼前消失了,冰凉如水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摇晃脑袋清醒过来,张严在他旁边狠命哆嗦。 张措一抬头,胡不归眉眼冷淡瞧着瑟瑟发抖的张严:“凡人,真是下作。”张措见胡不归无甚好感,默不作声挡住他的视线:“我要去救时蒙。” “你以为,”胡不归冷言道,“他要你救?” “张措”胡不归身后传来微弱的一声喊,张措冲上去,时蒙扶着墙摇摇欲坠,见到来人终于安心跌进他怀里。胡不归上前拂过他的额头,时蒙眼角余光扫过他,口齿不清说:“狐狸你来晚了。” 胡不归一言不发,时蒙轻轻闭上眼,张措急忙道:“时蒙,你醒醒!别吓我!”时蒙摸摸他胸口,轻声说:“别怕,让我睡会儿就好。”然后他变回孩童形态,让张措能将他抱起来。 他趴在他肩头睡着了。张措急忙检查,看到时蒙身上无伤,才松了口气。 胡不归道:“你等等。”说完返身走回赌场,张措一手抱时蒙,一手提着缩成小鸡仔的张严跟在胡不归身后。赌场里一片狼藉,在场的人都痴痴傻傻地立着,嘴里喃喃着爸妈哥姐各类亲戚。 还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却望天傻笑。 袁勤趴在圆桌边,早已昏迷过去。 胡不归拍拍小时蒙的肩膀,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恭敬道:“妖入人间,实为大错。大人,纵然这些凡人敢拦您去路,却是我们有错在先,万望您饶恕他们,大人。” 时蒙没醒,张措诧异道:“他睡着了。”胡不归伸出食指比在唇上:“他只是睡着了,灵魂却未休息。”只见时蒙幼小的身躯泛出层层朦胧的白光,彷如慰藉,从灵魂最深处流淌而至,弥漫开来。 痴傻的人都静默了,同一时刻倒在地上。 胡不归朝张措说:“好了,走吧,回你家。”张严惊得张大嘴,指着时蒙看了看,又望向胡不归。胡不归皱眉:“怎么还有他。”说完一掌辟中张严后脑勺,张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胡不归无比嫌弃地拖着他,朝张措说:“走。” 张措道:“小心点吧,张严胆子小,麻烦你了。”胡不归没说什么。 · 水榭花园十层。 张措将时蒙放进被窝中,张严被他安置在另一间客房中。然后他走进客厅,斟了杯茶递给胡不归,狐狸挑眉:“我也是妖怪,狐妖。”张措点点头:“我知道。” 张措呷口茶,看向胡不归问:“赌场里那些人会怎样?”胡不归轻蔑道:“醒来后便不记得今晚发生的事。”张措缄默不语。 “你知道我要与你说些什么。”胡不归蓦然开口,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后,张措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我不知道。” 胡不归神色不虞,但他按捺下了,好像对张措的说法极为不满意,但他咽了口茶,用茶水的热度将不爽压下去。胡不归的口气冷上几分:“凡人,我奉劝你,离开他。” 张措将骨瓷杯置到桌上,杯底与玻璃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他站起身看望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冷漠道:“太晚了,歇息吧,我猜你从北溪赶来,辛苦了。” “你对他一无所知。”胡不归抱怀,反而平静下来,眼帘微敛:“张措,我无意拆散你们,但时年曾将他托付于我,我等了整整三百年。我可以等他三百年,但你不能。” 张措本想甩手进卧室,听他说到这番话,脚下的步伐顿住,声音依旧极冷:“然后呢?”胡不归抬眼望向他,眼神轻的丁点重量也没有,他不认为张措这个凡人是能去看重的人,胡不归平静地说:“凡人寿命至极也不过百年。” “一百年于妖而言,弹指一瞬。你生老病死,他却会千百年维持着同样的面貌。”胡不归轻声说:“非得加深这份执着么,意义何在?” 张措折返回来,在胡不归对面坐下,两人对视良久。 张措突然就笑了,他扯开唇角,看来不甚理解对方那番言辞的意思,他说:“我和时蒙,都相信天命。你知道什么是天命么,不可违不可逆,直至生命消磨殆尽。” 这番话太笃定,胡不归平常难得发怒,却被他这句话激得站起身来,丢掉平静冷淡的面具,愤然说:“你凭何擅自决定他千百年的生命?”张措背对他走了:“休息吧。” 胡不归还说了句什么,张措已无心再听,他只是潜意识认为胡不归的做法不过是为了拆散他们。 但时蒙曾在最孤独的时候陪伴他,大雪里那条小狗崽张牙舞爪的模样与往后的岁月照顾时蒙的日子,都成为无法磨灭的深刻灵魂的印记。 若要将这一切硬生生割去,或许除开散尽灵魂,无法可解。 但无论他如何在心里辩解,这一晚同胡不归的夜谈,都成为横亘在他和时蒙之间的天堑。很久以后张措也时常惶恐,胡不归说的这些话真假究竟有几分,但那时时蒙还是年轻的模样,他会捏住他已枯瘦的手,轻抚他的苍苍白发。 那时时蒙早将染过黑色的头发剪掉,只余一头银白的长发,于是两个白头发就傻兮兮的并肩而立。 原来执子之手共君白首,普天之大莫过如此。 张措合上卧室的门,将胡不归和他的愤怒一齐关在门外。时蒙醒来了,正在床上左右蹦跶,张措将微妙的担忧抛在脑后,上前张开怀抱,小时蒙就扑到他身上:“你受伤没?” 张措把他拥进怀里,侧头亲吻他的头发:“我没事,倒是你,怎么放倒那么多人的?”时蒙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瘪瘪嘴道:“我也不知道,袁勤接近我,我觉得难受,然后周围的人开始丧失神智。” “得问问狐狸。”时蒙嘟囔着问,“他在外面不?” 一提起胡不归,张措身体一僵,时蒙敏锐地察觉到了:“胡不归对你做了什么?”张措无奈地笑:“他又能对我做些什么?”“那是,”时蒙蜷进他怀中,张大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他敢对你不敬我就吃了他。” 张措扑哧一笑:“胡不归待你挺好,你怎么还想吃了他?” “你不知道,”时蒙端着小脸严肃地说,“我有时候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很希望我吃了他一样。我猜被我吃掉约莫是他的愿望之一。” 张措:“” “真的!” “闭嘴!” “哦”时蒙蹭了蹭他的脖子:“所以他还在外面咯?” “恩,他在。”张措将他放到铺了毛毡的地板上,时蒙小跑出去,还朝他挥手:“你先睡,我先和他商量些事。”张措追上他,伸手一捞把他揽进怀里:“我和你一起。” 时蒙欲言又止,张措问:“怎么,嫌弃我?” “不是,欸,算了,也无事。”时蒙扒住他的肩头,两人到客厅时,胡不归正伫立在落地窗前抽烟。烟味清淡,升起袅袅的白雾,很快地融化进空气里。 胡不归从镜中倒影里看见了他们,他把未吸完的烟按进烟灰缸中,无语地说:“时蒙,你能变回来么?”时蒙不爽,脱口而出:“关你屁事。” 张措:“” “”胡不归指了指满脸这娃得好好教育的张措:“张措还在,我不介意你更粗鲁点。” “不好意思,”时蒙低下头,捏着衣角小声说,“我平常不这样,张措,真的你要相信我!”说完脑袋可着劲往张措脖子里挤,张措有些恍惚。 胡不归:“够了,别作了,说你和袁勤的情况。” “切,”时蒙从张措的颈间抬头,冷冰冰地说,“这不是你说的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难道我不是坏坏的让张措更爱我么?” 胡不归:“” 张措怒了,拍案而起:“时蒙,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谁教你的!”时蒙狠狠一个哆嗦,反应迅速小手一指无辜躺枪的胡不归,义愤填膺道:“他,就是他!” ☆、异术 因为家里的崽被无良狐狸精带坏的张措异常愤怒,望向胡不归的目光十二分的不友善。胡不归深深地觉得自个儿被坑了,他默默扶住额头:“时蒙,我错了,我们好好说事儿行吗?” 时蒙又瞎折腾了一阵,终于肯乖乖地安静下来与胡不归商议。他将两次与袁勤对峙的情形同胡不归详细说了一遍,胡不归听得频频皱眉。 “我想这大约与白狼异术有关,”胡不归说,“你只对袁勤有这类反应?” “对,因为我异常厌恶他。” “等等,”胡不归敏锐道,“你怎么知道原因?为什么说因为?”时蒙愣了愣,恍然答:“不知道,突然就冒出来了。” 张措举一反三道:“所以你异常痛恨某个人时就会出现这个情况?”时蒙惊喜道:“对,就是这样!”胡不归看他两一唱一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时蒙,”胡不归打断他俩的眉来眼去,淡定地说,“我遍查数百年的资料,又拜访了另外幸存的两大天降神族——” “玄龙与天鹰,他们还没灭族啊。”时蒙一脸的真是可惜,胡不归:“” “放心,他们活得挺好。”胡不归嫌弃道,时蒙长叹一声:“迟早也要玩儿完。” “那还不用你担心,另外他们让我代为表达对墨狼族灭族的诚挚慰问,他们对此深表歉意。”胡不归淡定道,时蒙摆摆手:“告诉老龙也许哪天我一时兴起就去拔了他的须须。还有天上飞的丑鸟,别又飞着飞着一言不合从半空下蛋,墨狼族若再捡到,概不归还。” “欸,我想尝尝天鹰蛋的味道。”时蒙咂咂嘴。 张措突然说:“卤鹌鹑蛋,明天我去买些回来你尝尝。”时蒙在他脸上啪叽亲了口:“好嘞。” 胡不归觉得,他的眼睛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有点刺痛。 “够了,话题撤回来。”胡不归心知再让时蒙满嘴跑火车,今晚是别想把事儿给说清楚,“两位族长都说,白狼异术似乎与回溯时空有关。” “什么意思?” “时蒙。”胡不归的神色极为郑重,时蒙不由得严肃起来:“你说。”张措将搂着时蒙的胳膊收紧了些。胡不归沉声说:“曾有无数凡人与妖怪对白狼异术趋之若鹜,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无一不是悔恨过往并试图操纵和改变。” “我这么说,你明白么,”胡不归结合查到的资料说,“袁勤说他明明不记得一些事,却在与你接触的过程中想起了过去种种。这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还有一年前,你手上的烫伤明明没好,你却看到自己的手心完好如初。” 胡不归闭上嘴,时蒙缄默不语,张措难掩他的惊讶,愕然问:“接触时蒙就能看见过去的东西?” “若仅仅是看见那些回忆,”胡不归摊开手,“也不至于疼痛难当。按照时蒙的说法,袁勤直接疼晕过去,你说那疼痛像什么?” 时蒙点头:“我不知道他像什么,我只觉得像身体被撕裂开一样。” 胡不归摇摇头:“这是我没想明白的地方,时蒙,恐怕你得去寻找当年那道士的墓地所在。” 张措能明显感觉到,一提道士,时蒙如同炸毛般,浑身都戒备起来。张措安抚着他,轻拍他的后背,时蒙盯住胡不归,冷冷地问:“为何?”胡不归说:“变回来,我告诉你。” 白光一闪而逝,大号时蒙坐从张措大腿上挪开,寒声说:“狐狸,你要给我一个能让我满意的解释。” 胡不归叹口气,从怀中抓出一包黄鹤楼,迫不及待抽出根点燃了,吞云吐雾好一会,终于满足似的:“你变小了叫我连烟都不敢吸。” “我也没阻止你,烟鬼。”时蒙吐槽道,胡不归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吸烟对小孩尤其不好。” “”时蒙无语,“我谢谢你了。” “时蒙,不论你有多厌恶他,先暂且压下。当年那道士洗劫墨狼族,带走了大批财物和书籍记载。”胡不归抖抖烟灰,扬手道:“也许那批书籍中便有白狼异术的记载,我想对于白狼异术,没有比墨狼族本族更了解的。” “你的意思,那杂种也许将那些东西带进了坟墓中?” 张措轻咳一声:“时蒙。” 时蒙忙改口:“那道士将记载带进土坑里了?” “那时有盛葬的习俗,道士一生干的大事莫不是灭一妖族,况且还是天降神族,他一定将一些书籍资料偷偷藏起来,陪他死后享极乐。”胡不归低声说,时蒙站起身走到狐狸面前:“说完了?” 胡不归仰头看向他,笑了笑,配上他极致妖冶的面孔,到真能叫一般凡人的呼吸窒上一窒。时蒙低低地笑了声:“真不知你所行为何,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玄龙在渊,天鹰居昆仑,找他们恐怕所耗不少。” “你”时蒙深深地凝视着他,胡不归笑得很无所谓。他抬手想握时蒙的手臂,他穿得宽松,衣袖便顺动作沿小臂滑下,张措眼尖抓住胡不归那只手腕:“你这伤!” 但见狐狸光裸的手臂上伤痕遍布,划伤抓伤割伤咬伤不一而足,时蒙扯开一边唇角:“天鹰桀骜,不与一般妖为伍,恐怕上昆仑要你好走一路。玄龙自负,不屑同狐狸一类的精怪接触,你要见他得过十重水牢攀水蛇而行。” “狐狸,”时蒙在胡不归面前蹲下,胡不归垂首,时蒙抬眼与他对视,“时年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你做到这个地步?” 张措面色一凛,纵然不清楚要见所谓的天鹰和玄龙要经历何等艰险,但他也无法否认,胡不归为时蒙付出的,远比他想的还要多的多。他顿时对胡不归肃然起敬,并觉得这就是奋斗目标。 胡不归全然不知晓张措心中的纠葛,只是用一种有些贪婪得过分的目光盯着时蒙,时蒙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就那么想让我吃了你?” 张措:“” 胡不归哈哈大笑,拍拍时蒙的侧颊,也不怕拍坏他那张脸:“够了,我乐意做便做了,还要你来管?若你真觉得欠我,便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没想好,想好后再告诉你。” 时蒙撇嘴:“行咯,我答应你。” 胡不归收敛笑意:“去歇息吧。” 时蒙站起身,胡不归只好又仰头瞧他。时蒙倏尔绽出个笑:“你闭上眼睛。”胡不归呼吸一滞,按照时蒙所言紧阖眼帘,时蒙抬手轻放在胡不归眉心处。 “好好休息。”他轻声说。 话音未落,只见乳白光晕从他的指间与胡不归眉心相接处流淌出来,薄纱般轻笼住胡不归全身。 张措瞪大眼睛,他看见胡不归手臂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伤痕减少许多,胡不归闭上眼睛睡着了。 时蒙松开手,立不稳似的晃了两晃,张措搂住他。时蒙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发干,张措紧张地说:“刚刚怎么回事?”时蒙努力站直身体,勾了勾唇角:“分点精力而已,无碍。把这臭狐狸放好,咱们去睡了。” 张措将胡不归放平,又找了床被子将他拢好。 卧室里仅有暖黄的床头灯亮着,时蒙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张措笑着走过去,两手撑住床头,俯身舔吻他稍显干枯的唇瓣,好像要将它们重新弄盈润一般。时蒙顺势揽住他的脖子。 张措伸手从衣摆下摸进去,时蒙挪了挪:“痒——” “时蒙,我想”张措按住他的胸前,对方含糊着接一句:“睡了” 揽住他脖子的两只手一松摔进了被单中,时蒙脸一歪,瞬间不省人事。 “”张措扶了扶额头,无可奈何地陪他躺下,平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瞧着天花,翻翻白眼泄口气,“睡。” 闭眼顺手关掉床头灯。 陷入沉睡前,张措猛然记起胡不归与他那番谈话,他最后对他说的那句。 胡不归说:“你是人,他是妖,你可以尽管伤他害他,一时心灰意冷,也好过你百年后留给他无尽的孤独。” 张措醒得早,天刚蒙蒙亮时他张开眼睛,感觉呼吸不怎么顺畅,垂眼一瞧才发现时蒙整个儿压在他身上,脸贴在他肩头呼呼大睡。张措揉揉太阳穴,小心抱住他挪开身体,时蒙梦呓了句翻个面接着睡。 张措帮他拢好被子,起身去隔壁的客房查看张严的情况。这一看不要紧,客房的床上空空如也。张严不见了。 张措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到厨房准备早餐。没多久张措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却是袁勤,张措深深吸口气接起来:“袁哥。”袁勤的情绪听上去十分畅快,音调拔高:“妹夫,张严原来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张措捏平底锅的手一紧:“他是,多谢袁哥关心。”袁勤道:“既然是你弟弟,我肯定要好好招待,他先前欠我的□□钱我也不追究了。你弟今早一来我还想赶他走,结果他那瘾上来了,我怎么也赶不走。” “你让张严吸·毒!”张措寒声道,袁勤笑得更加畅快:“他自己要,我总不能不给。” “张严在哪儿?” 袁勤一声冷笑:“赌场。” 张措挂断电话。胡不归和时蒙醒来时已过了十点,时蒙看张措心不在焉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了?”张措把热好的牛奶放到他面前,摇摇头:“张严吸·毒,跑回袁勤那儿去了。” 胡不归好整以暇说:“你弟弟可真是有种。”时蒙瞪了他一眼,胡不归一脸无辜地耸耸肩。张措说:“没事,先吃饭,我将公司的事给齐襄安排一下,恐怕还得再去一趟赌场。我要搞清楚袁勤到底有什么目的。” 时蒙:“我陪你去。” 胡不归瞥他一眼:“我们最好立刻动身去找道士墓。” ☆、爱恨 时蒙没搭理他,胡不归翻翻白眼。 想不到几人还没去寻张严,张严自己回来了,他脸色蜡黄双目无神,抓住张措的衣襟哆嗦地叫了声哥。张措无语,揪着他到沙发坐下,时蒙和胡不归并排坐在一边打量他。 时蒙皱了皱眉。张措给张严倒了杯热水:“你胆儿肥啊张严,家不回家,把纪蓉卖给袁勤,还敢沾□□。”张严听到纪蓉的名字,抬眼看向张措,又受惊似的低下头去:“你说爸死了?” 张措点点头:“都一年多了。”张严抹抹眼睛:“是我不孝,二哥呢?” “调工作,去北京了。”张措叹着气:“把毒瘾戒了,张严。另外纪蓉想见你,我看她好像有些话想和你说。”张严揉着眼睛没说话。 时蒙道:“她恨你。”张严僵住身体,张了张嘴,答一句:“是。” 张严回来后便很少与人交流,整日躲在客房里,除了吃饭怎么也不肯出来。张措只道他是胆小,时蒙和胡不归对此不置一词。 李老爷子寿辰要到了,张措忙着去张罗寿礼,时蒙陪着他在古董市场东挑西捡,最后选了副苍松图,那松遒劲有力,枝干嶙峋,落款也是古代大家。张措怕是假货,时蒙将他抱给何胜,何胜又找了赵师傅检验,确认是真品。 与纪蓉约定的时间将近,张措知道纪蓉对他印象不好,再加上猜测她个性谨慎,就嘱托时蒙带张严去见她。张措不放心,临时又交代了胡不归好几句,胡不归翻着白眼点头应是。 两人带上张严朝橡树街去了。路上胡不归对时蒙说:“他每天都这么唠叨你?”时蒙无语半晌,最后苦大仇深地点点头:“烦死了。”胡不归深有同感地点头。 想不到三个人在门口便听到里面不寻常的动静,纪蓉尖叫着:“你们什么人!”胡不归和时蒙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心头一凛,时蒙一脚踹开门。四五个男人将纪蓉团团围住,她细瘦的脖间紧贴一把冷刀。 胡不归拦住时蒙,甩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切莫冲动。时蒙看向靠坐在橱柜边的袁勤,声音冷得掉渣:“袁勤,放开纪蓉。”胡不归有些诧异:“你怎么不说否则我杀了你?”时蒙无奈:“张措不让动他,他是他未婚妻袁馨的哥哥。” 胡不归哦一声,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袁勤笑得脸都快烂了,朝张严招狗似的招了招手,张严小跑到他身边:“袁哥。”时蒙龇牙道:“张严,滚过来。” 胡不归说:“看来袁勤早就知道你要带他来见纪蓉。”时蒙不置可否,但那通风报信的人是张严么,不应该,在这之前他们并没告诉过张严地点在哪儿。 知道地址的人只有他,胡不归,张措。胡不归无心参与凡人间的纷争事,再说那于他也无任何好处,那么剩下的只有—— 胡不归大约看出他心中所想,深深地看一眼时蒙。时蒙辩解道:“这不可能,张措需要纪蓉,他没必要通知袁勤。” “就算纪蓉和张严不见面,只要张严还在他或者袁勤任何一人手上,他们也完全可以用此威胁纪蓉,叫她交出资料。”胡不归冷冰冰地说:“他和袁勤迟早是利益相关的一家人,时蒙,但你算什么呢?” 胡不归的意思很明显,张措与袁勤联手演了一出戏坑他,而这么做的目的却再浅显不过,他是妖怪,凡人惧怕妖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不信。”时蒙固执道,胡不归不信他看不明白,愠怒道:“你简直执迷不悟。” “纪蓉恨张严,怎么会为了张严把资料交出来?”他找到了一个反驳点,胡不归一脸你真傻逼,指着纪蓉说:“那你看她恨么?” “时蒙,何为恨,何为爱?”胡不归冷漠地说,时蒙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纪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你张严身上,她的眼眶几乎要泛出泪来,嘴唇哆嗦,看上去想叫叫张严,但又硬生生止住了。 时蒙无话可说。 他拔出腰间的疯狗,眼神沉着:“我要把纪蓉带出去,我不相信张措会这么做,狐狸,他是我的命数。命数,便是劫数。” 这回换胡不归无言以对,他重重叹一声:“愚不可及。” “做朽木,有何不好?”时蒙反问。 袁勤突然说:“张严,我安排你的事,只要你做到了,我还可以给你一百克。”张严红了眼眶,他盯着纪蓉看了好一会儿:“把把纪蓉也放了”袁勤勾起一边唇角:“自然。” 几乎是同时,在时蒙拔刃上前时,张严半道杀了出来。时蒙原本只朝纪蓉冲去,想不到张措截住他的去路,时蒙喊道:“狐狸,拦住他!”胡不归一动未动:“时蒙,我不能眼看着你受尽千百年的孤独和煎熬。”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时蒙莫名其妙,他知道张措对亲情看得有多重,他对两个弟弟连一句重话也未舍得说过,时蒙拼命想甩开张严。张严却和不要命似的与他缠斗。 所有人都立在一边,恍如看戏的观众。纪蓉留下两行眼泪:“张严,你就是个畜生!”张严浑身一僵,时蒙原本落下的刀锋硬生生在他胸口前刹住。 但张严爆发出的动作快到他无法反应,他抓住时蒙的肩膀,狠狠往前一挺胸膛。疯狗穿心而过,鲜血沾满时蒙的衣衫,纪蓉尖叫起来:“张严!” 她甩开制住他的男人,疯狂地冲上来,一把推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蒙,疯狗插在张严胸口。纪蓉抱住张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张严脸色迅速灰败:“我死他们放了你蓉蓉,原谅我吧” “医生!”纪蓉高叫:“医生!张严,我没怪过你,我恨你,我恨你!” 张严已经没了呼吸,袁勤哈哈大笑,笑岔气,摆摆手说:“小时蒙,这可怎么办,你杀了张措的亲弟弟,张严死在你手上啦。” “为什么不拦住他!”时蒙一拳砸偏胡不归的脑袋:“还是你早就知道?”胡不归闭了闭眼睛,平静地说:“凡人怎配触您毫毛。” “毛病!”时蒙摔门而去,他边往外走边拨通张措的电话,对方很快接了:“时蒙,资料拿到没?” “张措。”时蒙扶墙而立,仰头望向天空,原先天还是晴朗的,这会儿层云密布,没多久云积得太厚重,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行人纷纷逃窜躲闪,时蒙立在楼道口,冰凉的空气涌进肺中。 “张严死了。” “你说什么?”张措不可置信。 “张严死了!袁勤绑了纪蓉,用她威胁张严往我刀口上撞,我一时没避开——” 对面挂断了,留下空荡的嘟嘟声。时蒙在原地站定,雨幕铺天盖地遮住繁华的人间,胡不归从他身后走出来,语气没什么起伏说:“同我回北溪,我陪你去找道士墓,长老前几日还与我念叨你的身体,不适于这么奔波。” “我不可能离开他,除非他赶我走。”时蒙面无表情道,胡不归低声说:“你的灵魂损伤原因至今未寻到,你还要在这里做徒劳的无用功么?他死了还能轮回,而你一旦灵魂消耗殆尽,你将永远消失你不明白么!” “狐狸,闭嘴。” 张措的奥迪在两人面前刹住,张措从车上奔下来,淋了一身雨。他冲上去握住时蒙的肩膀咆哮道:“张严在哪儿!”胡不归一把拉开他:“201。”张措看他一眼,拔腿冲上楼。 “墨狼玄龙天鹰,并为三大天降神族,活成你这么狼狈的,着实罕见。”胡不归忍不住冷嘲热讽,时蒙剜他一眼,慢腾腾地往楼上走。 张措一眼便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张严,袁勤早带人离开了。纪蓉将张严渐失温度的躯体紧紧搂在怀里,她跪坐在地,泣不成声。张措震惊到无法言语,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奈在心底蔓延开。 张措一步一挪到张严身边,胡不归先时蒙一步到他身边。他按住张措的肩膀:“你再不放手,势必两败俱伤。” 你尽管伤他害他,一时心灰意冷,总好过你百年后留给他无尽的孤独,像这样,生离死别。张措拍开胡不归的手,面色阴沉:“你认为经历这事后,我还可能放手?” “张措。”时蒙终于到达门口,他喊了一声,张措返身将他抱进怀里。两人紧紧相拥,看起来密不可分。但胡不归知道,罅隙早已暗生,唯有留待往后的时光进一步将它放大。 纪蓉最终将资料交给了他们,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有一句:“替张严报仇。” 张严的葬礼办得十分低调,毕竟马上就是李老爷子寿辰,不能太过张扬犯了老爷子忌讳。 张措将绘星内部财务资料交予齐襄,齐襄办事相当效率,很快翻出漏洞再利用舆论将它放大。绘星的声誉一降再降,上市计划破产,刘东辞职,张措低价收购绘星,安排专业团队进行重组规划。 周峻棋差一招,只能暗自忿忿咬牙。他质问袁勤为何不干脆做了纪蓉,袁勤冷笑道:“我想做不做就不做。”周峻气红眼睛,轰他走了。 时节早已入冬,胡不归先离开去寻找道士墓所在。一月后便是李正林寿辰。g城的冬天算不上太冷,但对灵魂损伤且有冬眠欲望的时蒙而言,简直恨不得每天缩在温室里躺尸。张措忙着处理绘星的事,纪蓉带着纪离告别几人回老家安定。 张措每日回家,都能看见时蒙裹着厚厚的毛绒毯蜷在沙发窝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张措熬了姜汤让他喝下,时蒙枕着张措的大腿打呵欠。 商场一路顺风,生活平淡得跟水一样,时光正好。张措买了一大堆碟片回来观摩,时蒙在旁边看综艺,张措盯着笔记本里一堆嗯嗯啊啊眼睛都看直了,偏偏时蒙还不解风情地蹭他大腿。 电视中爆出一声大笑,笔记本中跟着放出句呻·吟,十分的相得益彰。 时间不等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张措抢走时蒙手里的遥控器,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时蒙恼道:“做什么,我刚看到精彩的地方!”张措幽声道:“闭嘴。” 时蒙举起双手,张措俯身在他耳边说:“时蒙,你说男人之间怎么做?”时蒙迷茫道:“不知道。” 两个没经验的人面面相觑,张措一咬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根据一年来的视频学习经验,张措埋下身去。 风吹夜凉,窗外喧嚣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简直是个好人! ☆、道士 翌日清晨。 时蒙一脚把张措从床上踹了下去,张措趴住窗沿,困意未消,小兄弟照常升起。张措哀怨道:“时蒙,你踹我做什么?”时蒙脸一赧,全身疲软无力,他低声道:“腰疼。” 张措憋住笑,爬到床上把他抱进怀里,慢慢地揉捏他腰间。 “时蒙,昨晚舒服么?” “” “你怎么又踹!” “” “吃了我的蛋,你就是我的人了。” “张措你——” “什么?” “我饿了。” 等两人收拾齐整端在餐桌上,已过了九点,张措找了垫子让他垫在身下。时蒙一脸困倦,边打哈欠边说:“你外公何时生日?”张措一拍巴掌:“再过两日便是,我今天先去与袁馨挑衣服,你去么?” 时蒙看一眼窗外,今儿有太阳,算是个暖冬天气。他点点头:“行吧,我和你去。”张措帮他找了套普通不显眼的衣服穿上:“越少人注意才好。”时蒙将帽子扣在脑袋上,在帽檐下翻翻白眼。 袁馨人长得漂亮,和张措走在一起显得很是登对。时蒙低垂脑袋一言不发跟着他俩,尽职尽责地扮演贴身保镖。袁馨不喜欢人跟着,就他们三人在商业街摇来晃去。 回头率一比一的高,店员忍不住说:“你们真般配。”袁馨羞涩一笑,张措表现得风度翩翩:“谢谢。” 在人不看见的地方,袁馨抬起高跟鞋一踩张措,张措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了大小姐?”袁馨将秀发拂至耳后:“不小心。” 张措:“” 说完袁馨去拉时蒙,想摘掉他的帽子。张措眼疾手快一把握住袁馨的手腕:“别摘。”袁馨挑眉,嫌弃地说:“怎么,就不能让我养养眼?”张措摇头。 袁馨把包摔他怀里,挽起时蒙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小弟弟摘帽子让大姐姐看看呗。”张措抱着袁馨的包包翻白眼。女人的香水味极淡,但入鼻不难闻,甚至有些蛊惑的味道。 时蒙环视四周,他们正在公园的林荫道处,人迹罕至。时蒙点了点头,然后将帽子摘下,袁馨伸手揉捏他的侧颊,感叹道:“手感舒适。”时蒙面色寡淡,平静的任由袁馨拿捏。 袁馨朝张措说:“李老爷子寿辰你打算带他去么?”张措看着时蒙,他比袁馨高,为了让袁馨能碰到他的脸,特意将脑袋垂下来。袁馨攀住时蒙的胳膊,把他整个儿当大型人体跟宠了。 “去,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他就难安心。”张措望着时蒙说,袁馨嘴角抽搐:“死基佬,好肉麻。”张措笑了笑,袁馨放开时蒙低声说:“你以后想怎么办?” “等继承了李家我就同你离婚,然后带时蒙到国外结婚。”张措答,袁馨嘟了嘟嘴,不置可否:“那祝福你们,不过你知道我的条件。”张措欣然道:“没关系,到时候你尽可以带袁勤离开。” “谢谢。”袁馨由衷道,时蒙拍了拍袁馨的脑袋。她怔愣,拿开时蒙的手:“小弟弟,别拍,长不高的。”张措冷酷道:“你已经不长了。”袁馨摊开手:“听说女人怀孕能长个子。” 张措耸耸肩,朝时蒙挤眼睛。时蒙面无表情道:“好像是真的。”袁馨挑衅地看张措一眼。 张措:“”等等为什么时蒙你知道这些! “不说了,我明天飞一趟巴黎,后天你来我那儿接我。作为准孙媳妇儿,我得好好表现。”袁馨眨巴眼睛,张措笑着说:“那行,后天见。” · 李正林的寿辰定在枫叶酒店举行,市内名流也请的差不多。 袁馨一袭盛装,张措站在她身边,器宇轩昂。时蒙在台阶下的花坛后靠坐着打哈欠,张措和袁馨在酒店入口处迎接宾客。想不到袁勤竟然一下车就看见了他,他将保时捷停在时蒙面前。 袁勤放下车窗,时蒙皱眉看他。袁勤下车,他想靠近时蒙,但对方明显摆着一副拒绝的模样,袁勤恼道:“你犯不着这么戒备,我今天只是来参加李老爷子寿辰。”时蒙撇过头不再看他。 袁勤还想再接近他,张措一眼就瞄见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朝袁勤伸出右手:“袁哥,进去说。”袁勤忿忿地瞪向张措,伸出左手与他交握:“妹夫,我想和时蒙说几句话,不如你先上去迎接客人。” 袁馨一人应付不过来来往的客人,她拼命朝张措使眼神。张措望向时蒙,显然是担忧他,时蒙朝他摇头:“无事,你去忙。”张措瞥一眼袁勤,重回到台阶上。袁勤冷笑:“他还真把你看得紧。” 时蒙不太想看见他,索性闭上眼睛打盹。袁勤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随同其他人一起进入酒店。等所有宾客都进场后,天早黑了下来。时蒙是被冷醒的,他打了个哆嗦,张措神情疲惫,正将一件毛毯披到他身上。 袁馨朝他俩挥手:“进去了!” 张措朝时蒙笑笑,把他两手握住哈了口气,互相揉搓一番。时蒙把毛毯摘下来抱在怀里:“你去吧。”保镖不能进场,时蒙只能留在外面等。张措捧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一口:“你要是嫌冷,就先回去。”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11节 “我无事。” 张措挽起袁馨,g城名流中的一对金童玉女便款款出现在众人眼中。时蒙走到门边,保安警惕地盯着他。玻璃门后张措与袁馨携手并立,明晃晃的灯光下,他们与在场那些他并不认识的人相谈甚欢。 时蒙看了一会儿,闲极无聊,裹着毯子溜回车上睡大觉。 等时蒙一觉醒来,天都亮了,他想下车看张措忙得怎样。不过张措倒是很快就拖着袁馨出现了,袁馨困得倒在张措身上,全靠对方扶着走。时蒙打开车门。袁馨兜头栽进去,睡得不省人事。 张措坐到驾驶座,时蒙问:“忙了一晚?”张措朝他笑了笑,斜斜地倒在时蒙身上,摆摆手说:“可不是,老太爷倒是先离场了,留着我和袁馨应付那帮子人。”时蒙道:“那你歇会儿。” 张措点点头:“别乱跑。”说完秒睡。 等事情都处理好之后,时蒙收到郑昌平的短讯,要他准备准备下午同他出趟门。时蒙原本不想去,不过想起上次郑昌平免费给了他一把疯狗,何况张措需要郑昌平来与袁勤抗衡。他回了个好。 下午张措将他送出门,让他自己小心。郑昌平在楼下等他,车上还载着赵师傅和王志。赵师傅闭目小憩,时蒙坐到副驾驶座:“怎么没带你那帮兄弟?”郑昌平哈哈一笑:“带你一个就够了。” 目的地在青山公园山脚下,郑昌平驱车七拐八拐,上坡下坡,几个弯道后终于到了。原来是一帮子人在弄野外烧烤,水声潺潺,山间松叶苍绿。郑昌平向他解释,这一次聚会相当于小型拍卖。 这种拍卖不用交高额税费,只用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和足够的现金,省时省力。郑昌平对赵师傅十分尊敬,将车挺稳后还特意去叫他,赵师傅睁开眼睛,四人一同往聚会地走去。 卖宝的人叫杨铭,他见到郑昌平,热情地喊他:“郑哥。”郑昌平笑逐颜开:“看看你丫今儿有什么好货。”杨铭道:“保管有您满意的。”这话都是客气,真有没有还得看杨铭有啥。 王志殷切地喊了声:“杨哥。”杨铭点头:“郑哥你这是在重点栽培王志?”王志忙摆手:“不是不是,杨哥说笑了。”郑昌平呵呵笑道:“王志机灵,我把钱放他身上,等一会儿好付款。” 杨铭和郑昌平有说有笑进了院子,参加这次聚会的还有另外三人,也是g城数一数二的倒卖古玩的老板,看来几人早就认识,相谈甚欢。等聊够了,杨铭朝他的人招招手,几人把宝放到展台上。 “老规矩,”杨铭说,“走现金和美钞。” “第一件。”杨铭捧起一块乳白玉石,不过大拇指指头大小,雕刻为四方形,切割齐整,看上去更像是现代工艺。郑昌平笑着开玩笑:“老杨,你别拿现代玩意儿唬我么。”杨铭摇摇头:“这是我从一位高僧手中买下的,化学鉴定表面它大约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遗物。” 自杨铭将那玉石捧出,他就死死盯着它,垂在腿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王志率先发现他面色优异,扯了扯时蒙的袖子:“怎么?”时蒙摇摇头,在郑昌平身后说:“买下它。” 郑昌平一愣:“比这好的多的是,非要这么一破烂做什么?” “买下它。”时蒙重复道,郑昌平怪异地看他一眼。 赵师傅上前从杨铭手中接过玉石,放进手心观摩:“质感温润,软玉,像和田但又不是和田。”其他的鉴宝师傅纷纷接过来琢磨,最后全都朝雇主摇头。 杨铭道:“开胃菜嘛,千年前能有这工艺,就冲这个,底价五万。” 其他三人选择放弃,郑昌平迫于时蒙催促,心想这也不算什么特别贵的玩意儿,开口道:“五万我拿下。”赵师傅一吹胡子,好像不理解郑昌平的想法。郑昌平看也没看那石头一眼,让人甩进时蒙怀里。 时蒙将玉石紧紧捏在手心。一下午又拍了不少大件。郑昌平没什么看上的,赵师傅吹着胡子说:“今儿白跑一趟。”郑昌平不置可否,倒是王志把时蒙的反常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转身把这消息通知了袁勤。 拍卖结束后,时蒙特意找到杨铭。杨铭看没见过他,怕对方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语气诚恳道:“有什么事?”时蒙摊开手心的玉石,正是最先拍出去的那块,杨铭惊讶道:“怎么了?” “你从哪位高僧手中得到它的?”时蒙认真地问,杨铭见这小子帽下长相不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友好地答:“了然和尚,城外寒山寺的高僧。高僧化缘时将它卖给我,你尽可以放心。” 时蒙皱了皱眉:“我闻得到,恶心的气味。”杨铭听他出言不逊,忍不住说:“香火气咋能说是恶心呢?”时蒙摇摇头:“不是香火气。” 他转身走了,道士的味道,才这么恶心。 ☆、了然 王志瞅着时蒙离开杨铭,才敢上前问一头雾水的杨铭:“杨哥,他问你啥了?”杨铭甚觉莫名其妙,道:“他问我玉石从哪儿来的。” “那玉石工艺确实不像一千年前的,”王志赞同道,“谁卖给您的?”杨铭瞧他一眼,看怪人似的,说:“你们怎么了这是,别是我捡漏了吧,那玉石还有什么蹊跷不成?”王志忙摆手:“瞧您说的,过您手中的宝就没有漏的。” “所以那玉石到底咋来的?”王志锲而不舍地问,杨铭斜睨他:“寒山寺的了然和尚卖我的。” 王志:“这和尚也卖东西?” 杨铭:“和尚咋就不能卖东西了?” 王志摸着后脑勺走了。 · “袁哥,我看那玩意儿不是一般的石头。”王志坐在袁勤对面说,袁勤吸了口烟,吐出一圈白雾喷到王志脸上,王志立刻站起来,动也不敢动。周峻坐在办公椅上,他们正在周峻的办公室商议。 “屁话。”袁勤将烟头按进烟灰缸,周峻沉声道:“你们说的时蒙到底是什么身份。”袁勤眼神暗了几分,咬牙切齿:“没有他,张措绝得不到刘东的资料。”在绘星的惨败让周峻记忆犹新。 本来他和刘东拟定好了全部计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结果却败在一个女人手上。周峻眉头紧拧:“什么意思?”袁勤把事情经过给周峻说了一遍,周峻十指相抵,手肘撑上梨木办公桌:“你的意思是,那时蒙不是一般人?” “我看他像个妖怪。”袁勤寒声道,周峻挑起眉头:“这世上还真能有妖魔鬼怪不成?”袁勤看着他:“不然我当时浑身那种撕裂一样的痛怎么解释?” 周峻没说话,靠回椅中,袁勤说:“要想办法把时蒙从张措身边弄走。”王志缄默不语,周峻颔首:“这事你看着办吧,如果你真能证明他妖怪的身份,要把他弄走也不是难事。” 袁勤:“什么意思?” 周峻冷笑一声:“周老太太迷信,绝不会让这么一个妖物留在他身边。” 袁勤快慰道:“那样最好。” “不过你打算怎么做?”周峻冷冷地说,袁勤站起身:“去找了然和尚,既然那妖怪那么在乎那颗石头,想必那和尚知道些什么。” · 青山公园朝南,寒山寺朝北,袁勤亲自驱车前往。他先找到寺庙的主持捐了一笔不小的善款,才提起此行的目的。主持让僧弥去将了然请来,又特意清了间厢房供两人交谈。 袁勤开门见山:“大师可还记得你曾卖予杨铭的四方形玉石?” 了然不过四十多,听闻此言两眼放光:“施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袁勤心道这人果然知道不少,谦敬道:“您可认识时蒙?”说完抬笔在黄纸上写下他的名字,了然垂眼,眼角抽动,极力压制他的激动:“施主可曾听过狼妖一说?” 袁勤僵愣:“他真是妖怪?” 了然不置可否,一脸高深莫测,顾左右而言他:“上古神族灭亡后,曾遗留三大天降神族,落地为妖。北地昆仑,有象征天地的元姓天鹰,南海潜渊,有象征万物的玄氏玄龙。” “天地万物都占齐了,”袁勤无语道,“那所谓的墨狼又是什么?” 了然轻飘飘地说:“要驱使这天地万物顺序向前,还缺一样东西。” “”袁勤心道这和尚废话真多,面上却伏小做低道:“大师请指教。” “时间。”了然淡淡地吐出两字:“天地玄黄,因时而行。南北间的腹地处有墨狼,居桃源深处,避世独行,墨狼性情孤傲,不屑与凡人为伍。墨狼族隔百年都会生异象,墨狼通体玄黑,化为人形后与人无异,唯独那异象,全身雪白,是一条白狼。” “这与时蒙又有何关联?”袁勤诧异地问,了然摇摇头,轻轻抬手,示意他安静地听:“墨狼姓时,象征光阴,而三百年前墨狼族已灭族,朝廷以除灭妖魔为名率军围攻桃源。” “不瞒施主,带领军队的人正是贫僧先祖。” 袁勤惊骇:“照你所说墨狼是天降神族,他们伐神难道不会遭天谴?”了然摇摇头:“不,那时墨狼生了异象。他们族中有一条白狼,白狼乃天生祸害,先祖所行正是伐妖除魔。” 袁勤垂首深思,“据先祖记载,三百年前,最后那条白狼,其名为——” “时蒙。”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有人低声道:“了然师叔,有施主想寻你问禅,他说他名为时蒙。” · 话说时蒙拿走玉石回到g城后,胡不归正在张措家中等他。 时蒙问:“张措呢?”胡不归嫌弃道:“在公司。”时蒙似乎放下心来,疾步到胡不归身边,将玉石放进他手心:“你看这是什么?” 胡不归震惊道:“墨狼族族长的信物。”时蒙深深吸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从寒山寺一个叫了然的和尚手中来的。” “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胡不归放下玉石,望向他:“道士墓我只寻到大致方向,但机缘巧合倒是发现了道士的后人,三百年间一路南下,最后一代似乎因家境贫困去做了和尚。” “凭我的能力只查到这儿,至于了然是不是那个和尚,你可以让张措去查。”时蒙点了点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张措接到电话后二话不说安排齐襄去查,没多久便确认了,寒山寺当年的确收过这么一个小孩儿,法名了然。时蒙和胡不归动身朝城外寒山寺去。 想不到听说有人正与了然交谈,时蒙和胡不归便站在大雄宝殿前等了然出来。胡不归看时蒙一眼,轻拍他肩膀:“找他问出他先祖墓地所在就行了,别乱来,这里毕竟是佛寺。”时蒙没言语,神情寡淡,俯视着稀落的香客们。 · 袁勤与了然的谈话戛然而止,袁勤道:“大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来这儿。”了然皱起眉头:“施主,恕我直言,你认识那条白狼?”从他说出时蒙的名字,袁勤对了然已是深信不疑,他简单讲遇到时蒙后发生的事说了遍。 了然深思片刻答:“施主,不知你可愿助贫僧一臂之力,这白狼,不能存于世上。”袁勤犹豫道:“我很愿意帮助您除妖,不过大师,您能只将他关起来么,我自有对付他的方法。” 了然眼睛微眯:“施主,看来您似乎被那白狼迷惑了。” 袁勤心头一颤,闭嘴不言。了然长长地叹一口气:“好吧,等贫僧先见过那白狼再说。”袁勤道:“多谢大师,大师可曾听过周峻。” 了然眉毛一扬,显然李家那么出名,周峻这么个人他是听过的。看来这是个俗僧,袁勤低声说:“大师若能助我们将时蒙关住,事成后必有一笔香火钱捐给寒山寺,若大师不嫌弃,我们将善款交予您,您再酌量处理行吗?” 这话的意思是,我们把钱给你,你想怎么用都行,开心就好。你把钱全收入囊中,我们也毫无微词。了然是一个聪明的和尚,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眉开眼笑道:“还望施主助贫僧降除妖魔。” 袁勤从小门出去了,了然走到大雄宝殿前,时蒙几乎一瞬间就闻出他的味道。胡不归按住他的肩膀,时蒙按捺住血脉里的躁动,“我闻得见那恶心的味道,在血脉里,灵魂深处。”时蒙低声道。 “我们只要问出道士墓下落就好。”胡不归道:“若他愿意帮我们这个忙,那再好不过。” 时蒙点了点头。 了然见到两人,愣了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请问哪位是时蒙施主。”时蒙道:“是我。”“那这位是?”了然看着胡不归问,胡不归笑了笑:“我是时蒙的朋友,姓胡。”了然点头:“不如随我到厢房再谈吧。” 进入厢房后,时蒙开门见山道:“大师,我们有事相求。” 胡不归把事情原委清楚地说了一遍,与之前了然告诉袁勤的差不多,只是少了一套伐妖除魔的大义言辞。了然点点头:“我知道了,先祖因伐灭墨狼族而留下记载,他的坟墓后人也是知晓所在的。” “以便我们时时去祭拜。”了然沉静道:“将近春节,贫僧恰好要回乡一趟,不如到时施主与我一道前去吧。” 时蒙诚恳道:“多谢!”了然微微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了然祖上传下来一张地图,地图上画出了当年那道士的墓地所在,他作为家中最后一代自然拿到了那张图。二十多年来,了然多次去祖先坟中寻找财物,无意中发现三百年前祖先从墨狼族中偷来的书籍记载。 墨狼族用法术加成,纸页经久不腐,了然这才明白三大天降神族的关系,以及当年伐灭桃源的真相。白狼异术,记载里传得神乎其神,了然和他祖先相同,也很想搞明白所谓的令凡人与妖怪趋之若鹜的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与了然约好时间后便回到张措家,胡不归边抽烟边说:“你不觉得奇怪么?”时蒙点头:“凡人似乎把祖先墓葬看得很重要,他就这么轻易允许我们翻开那道士的坟墓?”胡不归不置可否:“都说和尚慈悲为怀。” “走一步是一步吧。”时蒙吸了口气,天气愈加凉了,枯黄的梧桐叶飘飘晃晃从嶙峋的枝干上落下来。 ☆、挖坑 了然下山去见了袁勤,周峻在酒店订了一桌,在场只有袁勤,周峻,王志和了然四人。周峻对了然很是恭敬,席间还提起周老太太信佛,了然表示十分乐意与她讲禅。 四人胡言乱语一阵,才慢慢提起时蒙的事。了然端茶饮了一口,面带微笑道:“春节时我会带他随我回乡下一趟,到时候你们可安排人伏击,先祖墓中结构复杂,易于制住这妖怪。”周峻心里想,这俗僧还真挖过自家祖坟。 他面上还是谦敬的笑:“大师妙计。我们敬大师一杯。” “那我以茶代酒,祝各位得偿所愿。”了然举起盛着铁观音的紫砂杯。四个人又好好商议了一番,王志正好想除掉郑昌平,自立为长青老大。袁勤也看不爽郑昌平许久。 于是他们打算到时候让王志怂恿郑昌平一同前去,在墓中制下时蒙,再反戈郑昌平,让他无法活着走出道士墓。 计划总是美好的。 · 时蒙和胡不归把去寻道士墓的事情给张措一说,张措摸着下巴道:“我到时候要留在g城陪老太爷过新年,非得春节时候去么?” 时蒙与胡不归对视一眼,他朝张措点头:“恐怕是的,为防有变,就按他说的做。”胡不归补充道:“况且凡人墓中多机关陷阱,估计还要了然领我们进去。” 张措皱着眉头:“就你们两人” 时蒙默然不语,胡不归突然道:“不如让郑昌平一起去。”时蒙扭头看他,不解地问:“让他一个粗人去做什么,碰坏了怎么办?”胡不归无语:“你竟然说他是粗人。” 张措深有同感:“一口一个放屁的人竟然有胆说别人是粗人。” 时蒙:“” 胡不归扶额:“带他去,郑昌平好歹也是一帮人的老大,他本人身手也不差。你就问他去不去捞一笔,我看郑昌平那样儿肯定是会去的。这样,我去和他说。”时蒙无奈地耸肩:“那好。” 张措点点头:“那玉石也是郑昌平买下给你的,我看他很看重你。”张措突然反应到不对,紧张地看着时蒙:“不对,他是不是对你——” 胡不归扶额,时蒙无语:“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张措委屈地看着他,胡不归侧眼瞟他:“别闹了,你以为全天下都是基佬?时蒙再好看,你觉得他长得像女人么?”张措仔细地看着时蒙。 的确,女人有美的,男人也有美的。时蒙能用美来形容,却是极含英气的,眉宇眼尾鼻梁唇线,每一笔都饱含着雄性化的力量,若说能引人注目,大概是因为他的外表十足的英俊帅气。 男人没有那个倾向的,很难对他生出友谊之外的情绪,倒是更容易吸引女人。张措默默地反省,难道他天生就有点弯? 时蒙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好奇地问:“你又在乱想什么?”张措把时蒙从座位上抓起来,面无表情朝胡不归道:“我们要去睡了,你自便。” 胡不归一脸鄙视,时蒙莫名其貌得就被拖走了。 “等等,现在才下午三点,你们想白日宣淫?”胡不归冷冰冰地说,张措恶狠狠道:“关你屁事。”表情学到了时蒙的十层十。时蒙一脸无辜朝胡不归挥挥手:“待会儿见。” 胡不归:“”突然觉得单身有点悲伤。 · 时蒙扶着腰从床上滚到地上,张措听到一声巨响,摘下围裙跑进卧室。胡不归靠在门框抱起双臂道:“抹点药。”说完变戏法似的掏出软膏扔进张措怀里。 张措手忙脚乱接住软膏,一手揽住时蒙,红着脸朝胡不归点点头:“多谢。”胡不归一脸冷漠,转身飘走了。张措抱起时蒙将他放到床上,时蒙怒道:“你他妈就不能轻点?” 张措无辜地说:“忍不住,看你红着脸流眼泪喊不要的样子我就停不下来。” 时蒙:“” 张措将他翻个身,挤出乳白的膏药放在指尖,轻揉地涂抹着。时蒙咬住枕头,说的话含糊不清:“下次换你在下面试试。”张措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他光裸在外的臀部,时蒙一声哀嚎,张措道:“其他事都能由着你。” 时蒙忿忿道:“你大爷。” 张措:“哼。” 第二天胡不归去找了趟郑昌平,郑昌平一听有好货,再加上王志在一边煽风点火,当下就决定到时候带人和他们一起前去。 · 春节前夕,张措做了顿满汉全席给两人践行,张措拉着胡不归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让他照顾好时蒙,又拉着时蒙的爪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让他别惹事。 一狐一狼简直烦不胜烦。胡不归甚至有点同情时蒙了。 在张措再三嘱托下,了然领着胡不归,时蒙,郑昌平,王志和一帮小弟踏上回南河乡下的路途。郑昌平就带了五个人,避免太引人注目。 张措基本隔一个小时就要给时蒙发条短信,才开始时蒙还会老老实实地回他,后来直接把手机扔给胡不归。胡不归干脆不回,张措发短信发得更勤快。胡不归满脸同情地看着时蒙,时蒙苦大仇深地点点头。 南河地处中原腹地,在北方山林深处。 时蒙以为北溪已是人烟稀少,想不到南河更加人迹罕至,也难怪三百年过去老道士的墓都没被人盗空。了然离家多年,在南河乡下还有间老土坯房,他将几人安置进去。 胡不归和时蒙睡在一起,那床就是个炕,太狭窄,两人挤得浑身酸痛。张措发短信问两人睡了没,深山里信号不好,两人也没收到短讯。这边张措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生怕他俩遭遇不测。 除夕当天早上,了然带领一行人出发了。 南河山多,但都不高,也不陡峭。胡不归和时蒙并肩跟在了然身后,郑昌平和王志殿后,一行人翻山越野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老道士的墓地。四目望去是苍苍郁郁的山林,郑昌平备好了各种工具。 小弟之一扔给胡不归和时蒙两人一人一把洛阳铲。 时蒙有一种人生莫名恍惚的感觉,明明上一秒还在帮张措与周峻等人周旋,下一秒却在深山老林挖坑。胡不归似乎与他有同感:“我不是狐族族长么,为什么在这里挖坑?”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胡不归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语,时蒙同情地拍打他的肩膀:“一起挖吧。”说完学着郑昌平等人的模样往下砸洛阳铲。 郑昌平本来在专心凿吐,途中偶尔抬眼瞧一眼时蒙。郑昌平怪叫一声:“你在做什么?!”时蒙手一抖,回头望向愤怒的郑昌平:“不是这样么?” 郑昌平:“你下手轻点,砸穿了怎么办?” 时蒙只好放轻力道,没多久郑昌平就确定了位置。 一行人开始挖坑,了然本是知道入口的,但那儿已经被袁勤的人围住了,只好引他们到这边来挖坑。郑昌平扔掉外套,挖得满头大汗,看起来十分有干劲。 时蒙和胡不归坐在旁边的岩石上,直到郑昌平挖出一条道。郑昌平点了只火折伸进洞中测试氧含量,火焰跳动,郑昌平嘀咕道:“还有别的洞?”时蒙看他神情疑惑,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不是,”郑昌平熄灭火折,指挥小弟把小型耐用手电发给几人,“按理说,墓是封闭的,氧气含量应该比空气要低,但就刚才的情况来看,没什么区别。我怀疑还有别的通道。” 话说的了然心中一紧,幸好郑昌平没再追问。郑昌平打头,胡不归与时蒙居中,王志和了然落在最后,一帮小弟紧跟前面的人。他们进来的地方似乎是墓道中间。 郑昌平举起电筒左右扫视一圈,青石铸墙,墓顶呈拱形,郑昌平啧一声:“明朝的。”时蒙扭头问胡不归:“三百年那个朝代叫啥?”郑昌平忍不住回头踹他一脚:“没文化就像你这样,明朝万历年间。” 胡不归扶住额头:“我拒绝和你站在一起。”时蒙心酸道:“怪我咯?”郑昌平斜他一眼,墓顶不高,他个子雄壮,不得不微微低头往前走。 几人很快到达一扇石门前,左右立着雕有阴阳太极图像的石柱。郑昌平开始摸索石柱,了然静静地立在一边,他的衣服上别着微型摄像头,袁勤他们能通过它看到几人的情况。 郑昌平倒退一步看着这两根柱子,偏头问了然:“你说你的祖先是道士?”了然道:“是的。”石柱顶上各立着一只仙鹤,头朝前。 “易有太极,生两仪。”郑昌平左右一指:“两只仙鹤。”时蒙一脸崇拜:“你怎么知道这些!”郑昌平又回头踹了他一脚:“没文化就像你这样。” 时蒙怒道:“你再踹我让你拄着拐杖出墓穴。” 胡不归接口郑昌平道:“一只天,一只地,一阴一阳。” “南阳北阴。”时蒙顺口说,郑昌平一脸惊讶:“好像是的。”胡不归摸着下巴说:“让仙鹤脑袋一个朝北一个向南。” “从我们进来的方向来看,”郑昌平比划道,“那边北,这边南。”时蒙乐呵呵地凑上去,这柱子原来真可以转动,两只仙鹤一只朝北一只朝南,石门发起轰隆隆的巨响。石板抬高露出里面的风景。 郑昌平掏出火折伸进去,火焰依旧欢快地跳跃。 郑昌平熄了火折,喃道:“太奇怪了。”时蒙回头一脸冷漠地问胡不归:“我们在做什么?”胡不归同样一脸冷漠:“我是谁?我不知道。” 郑昌平无视两人耍宝,拿着电筒小心翼翼往前进。众人进入墓室后,身后的石门自动落下了。时蒙警惕地问:“那玩意儿怎么回事?”郑昌平道:“不知道。” ☆、纯阳 “这里应该是耳室,”郑昌平环视四周,墙根处摆了不少瓦罐,七歪八倒挤作一团,“你看中间。”郑昌平将电筒光照向中间,一只蛇身怪物雕像傲然屹立,胡不归道:“青龙。” 青龙立在台子上,台下是五层圆形台阶,郑昌平走过去拾级而上,他立在青龙旁边研究。胡不归朝时蒙道:“这五层台阶象征五行,青龙是四圣兽之一。”时蒙问:“你怎么知道这是青龙?” 胡不归皱眉:“你没有感觉到它身上的气么?”时蒙无语:“什么气。”胡不归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反而是郑昌平嫌弃地瞪他一眼:“没文化就像你这样。” “以四圣兽做守护墓穴的神兽,老和尚,你这先祖胆儿真肥。”郑昌平打趣道,说着手电筒朝了然的方向扫去,但那里竟然空无一人。五个小弟和剩下三人都没注意到,王志和了然和尚竟然凭空消失了。 郑昌平紧皱眉头:“怎么回事?”胡不归警惕道:“那和尚果然不简单,小心为上。”众人均没注意到,青龙的眼睛处绿光一闪而逝。 郑昌平摸索到墓道,朝几人招招手,时蒙和胡不归对视一眼,跟上他。小弟之一胆小,摸着墙跟上几人,走到一段时间手下一空,整个人陷进墙里,一丝声音也没发出。 几人走到拱形门前,门上雕刻一幅八卦图。郑昌平掏出工具伸进门缝中左右拨弄,然后只见他换了棍子撑住门底,门缓缓被撬开了。时蒙看得目瞪口呆,胡不归突然抓住时蒙的手:“你不觉得很冷么?” “狼性阳,狐狸阴,”时蒙低声道,“你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胡不归摇摇头:“抓着你好点了。”时蒙瘪瘪嘴:“那你抓着我。”郑昌平将原本抓在手里的外套套上,踹了时蒙一脚:“你先进去。” 时蒙无语:“好。” 郑昌平回头想喊上小弟,才发现原来五个小弟现在只剩三了,郑昌平怒道:“人呢!”其他三人悚然一惊,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不知道。” 时蒙率先进去,手电筒的光束扫了一圈,他僵立在原地,胡不归毛骨悚然:“我们一直走的直路是吧。”时蒙的电筒光照向那只青龙:“你看那条蛇。” 胡不归顺着电筒光望去,龙身似乎舒展开了些,他的尾巴已触上第一级台阶。胡不归僵在原地,郑昌平寒声说:“这龙是用死玉雕琢而成。” “你刚刚怎么不说。”时蒙反问,郑昌平道:“死玉没什么价值。” “但你一定听说过死玉镇恶鬼。”胡不归倒抽一口冷气:“你刚刚碰青龙哪儿了?”郑昌平愣道:“我只是站上去看了一转。” “那么问题来了。”时蒙说:“接下来怎么办?”郑昌平愣了下:“跑啊!”说完率先转身冲出石门,时蒙和胡不归还站在原地,只见郑昌平跑出去的刹那,青龙死玉铸成的身体又舒展了一分,它的尾巴触上了第二级台阶。 墙角处的瓦罐嗡嗡震颤,小弟之一大着胆子举起手电筒走过去。瓦罐没封,小弟的手电筒光往下一照,他尖叫着退开,一屁股跌坐在地。时蒙走过去,手电往下一照,瓦罐一个骷髅人头正对着他缓缓裂开嘴角。 黑洞洞的眼睛里一星白光闪烁,猛然变红。人头从瓦罐中飞出来,龇着牙冲向时蒙。胡不归惊道:“时蒙!” 小弟顺手掏出黑驴蹄子想往人头上砸,砸空了。 时蒙瞥他一眼:“你这技术。”小弟颤巍巍地说:“它它飞的太快了!”然后他看见了更吃惊的一幕,那人头疯狂地想攻击时蒙,却停在他一拳外,嗡嗡地响动,分毫不得近。 “凡人。”时蒙回头与骷髅头对视,言语冰冷,小弟只觉得周围温度急速下降。时蒙道:“天降神族岂是汝等可侵犯。”骷髅头抖了抖,跌落在地摔成两半。 空中一道蓝光一闪而逝,胡不归道:“那是聚集的气!”时蒙疑惑道:“什么气?”胡不归道:“你看这间耳室的构造,用死玉镇压,整个更像个巢穴,聚气的巢穴。死玉有邪性,地下阴气重,我看那瓦罐里恐怕都是生气枉死人的头颅。” “时蒙,你不觉得更冷了么?”胡不归站在时蒙三米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时蒙——离开这儿——”胡不归喘息着说,时蒙问:“你怎么了?” “它能操控神智——”胡不归咬牙道,他的额头渗出冷汗,胡不归猛一下跌跪在地。“你说什么?刚才那团蓝光?”时蒙快步走到他身边,胡不归一把将他推开。 时蒙猝不及防朝后趔趄两步,三个小弟异口同声喊:“郑哥!”时蒙一抬头,看见郑昌平满脸绝望地望着他们,他手里握着手电筒,气喘吁吁道:“怎么又是你们?” 众人:“” 时蒙手捏成拳走过去,一拳砸偏他的脑袋,郑昌平愤怒地吼道:“你他妈做啥!”时蒙摊开手心,一条血线虫扭曲两下,不动弹了。“血线虫,”郑昌平哆嗦道,“怎么有这玩意儿?” “怎么?” “血线虫通常生活在地底,以动物血肉为食,将活物吃空后就聚集在它们体内。这墓里竟然放了这么凶残的东西。”郑昌平脊背发寒,时蒙低头仔细看了看。 乍见这虫子像条红线,不过一粒米粗细,细看还能发现这虫子虽是软体,左右却各生五足,眼睛极大,盯着它的脑袋看,竟然还觉得这虫子温和无害。时蒙将它扔到一边。 郑昌平惊道:“别乱扔!” “血线虫对死尸触觉比对活物更加敏锐。”郑昌平说着点燃火折,将血线虫的尸体烧干净了。“好臭。”时蒙捂住鼻子。 郑昌平的目光越过时蒙望向他身后的胡不归,他将电筒光照过去,胡不归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印堂有黑印,他的容貌原本有些雌性化的妖艳,这下整张脸褪去血色,看得郑昌平头皮发麻。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时蒙茫然又无语:“难道这不是正常的种田文么,为什么我在盗墓?”郑昌平斜他一眼:“你说啥呢?” “不,好像一下子突破了什么。”时蒙摆摆手,转身面向胡不归,眼角直抽搐:“狐狸,你这样真丑。”胡不归神智全失,只是一听丑字浑身一抖,原本美艳的面目变得异常狰狞。 郑昌平道:“你刺激他?嫌死得不够快?” 时蒙没动作,郑昌平啧一声,又不想伤了胡不归,赤手空拳干嚎着冲上去。胡不归是妖怪,就算被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操控神智他也是个比凡人强上许多的妖怪。 郑昌平伸拳砸向胡不归的侧颊,狐妖头一偏,敏捷地躲开,同时反手揪住他的拳头抓起郑昌平扔进瓦罐堆中。瓦罐七零八落,碎片洒了一地,郑昌平摔进一堆骷髅头中,他擦擦脸上的擦伤。 人头好像接触到生人的气息,纷纷躁动起来。郑昌平啐一口:“这什么玩意儿,还会动!”那骷髅头接触沾上郑昌平唾液,蓦地不动弹了。时蒙愣道:“你八字多少?” 郑昌平言简意赅:“纯阳。” “哦,那你朝他们吐口水就行了。”时蒙冷漠道,郑昌平骂道:“啥?” “唾液好像能镇鬼邪。”时蒙一脸冷漠,郑昌平高声吼道:“你仿佛在逗我?!”“烦死了不要吵。”时蒙走过去,从他手中夺过疯狗,胡不归由白变青,幽幽地盯着他们。 “吐不吐!”时蒙用刀尖指着他问,郑昌平咬牙,周围的人头躁动着要冲上来,看来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郑昌平心一横,开始遍地吐口水,嘴里喃喃:“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那些骷髅头果然震颤两下,跌在地上不动弹了。郑昌平心中狂喜,时蒙没空搭理他,把疯狗扔回他怀中,冲上去和胡不归缠斗。 妖怪打架和人类不太一样,有时候胡不归完全没有接触时蒙,但郑昌平仿佛看见空气的急速拨动,胡不归只是轻飘飘的一挥手,时蒙便飞速朝后退开。 “你知道为何狐狸是赤色而狼是黑色么?”时蒙突然问,郑昌平站在旁边叉腰,口舌干燥:“说。”“狐狸多妖魅,属阴相,赤色属阳,阴阳相协;而狼属阳相,黑色属阴,阴阳协调。”时蒙猛地闭上嘴。 他负手站定,胡不归跌倒在地,陷入昏迷。郑昌平无语:“你刚刚砸中他了?”时蒙摊开手:“不是我,是他自己的气,反弹回去把他砸晕了,快过来把他扶起来。” 郑昌平跑过去将狐狸抱进怀中,时蒙刀尖轻轻划过指腹:“要用我心头血,这臭狐狸能活活被烧死。”他半蹲在胡不归面前,将指尖血抹在他天庭。 郑昌平扬眉:“看不出来,你知道的还不少。”时蒙低声说:“我也不清楚,突然就冒出来了。”郑昌平疑惑地看着他,蓝光自胡不归浑身泛起,时蒙伸手在他身上拂过,白光将蓝光吞并然后渐渐弥散消失。 “再问你,七色光混在一起是什么?”时蒙把胡不归扛在肩头,郑昌平无语:“黑的?”时蒙眼角余光扫过他:“无色。” “你的意思是,你刚才放出的光芒将蓝色的那团消解了?”郑昌平满脸诧异,“不是——”时蒙猛一下跪到地上,胡不归从他肩上摔下来,时蒙脸色隐隐泛白:“是吞并了。” “不对,等等!”郑昌平上前揪起他:“你为什么能放出那白光?你什么玩意儿?”时蒙翻翻白眼:“别碰我,我是有法力的凡人,怕了吗?” “不不不,”郑昌平脸色一变,恭敬道,“我信我信,大师你对我们的现状有何高见?”郑昌平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仿佛已经崩塌了,他把胡不归从地上捡起来。时蒙艰难地挪到墙根处,他原想靠坐过去,却在触上墙的瞬间僵住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注:血线虫是作者瞎瘠薄编的,作用类似尸蟞 ☆、串戏 郑昌平看见他伸出手,神情古怪地摸着墙,他的手竟然会陷进墙中。郑昌平拖着胡不归到他身边:“这墙怎么了?”说完伸手去摸,只觉指尖刺痛,忙缩回来,手上竟有一只血线虫。 郑昌平面色凝重,他望着时蒙,众小弟围拢三人。郑昌平飞快地处理掉血线虫,时蒙挪了块地,终于能安心靠上墙,郑昌平扛着胡不归跟着在他身旁坐下。 他指向那面墙:“那是啥?”时蒙斜眼看他:“幻像。” 郑昌平:“那后面是什么玩意儿?” 时蒙淡定道:“很多虫子。” 众人:“” “让我歇歇。”时蒙的脸渐渐恢复血色,郑昌平抬手试了试他的体温:“你怎样?”小弟之一立刻奉上水:“大师,水。”时蒙翻了个白眼,从他手中接过水壶,仰头往嘴里灌凉水。 胡不归幽幽地说:“骗子大师。” 时蒙冷冷地说:“你心智不坚定,思虑焦躁忧郁,才被那东西附了身。狐狸,你在想些什么?”胡不归嘴一闭,回头来目光深幽盯住时蒙。 时蒙站起身:“我不会吃你的,别想了。” 郑昌平的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你们在说啥?” 胡不归哈哈大笑,他抓住时蒙的袖子,蓦然说:“我等了你三百年。”时蒙低头看他,轻声道:“三百年对你而言,不过转瞬。”郑昌平:“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时蒙道:“够了。”胡不归站起身,看来全恢复了。时蒙望着满是疑问的郑老板,摊开手:“不好意思,刚刚串戏了。”郑昌平和众小弟愣愣地点头。 “是我逾矩了。”胡不归淡定地说,时蒙指着青龙:“要破幻象,先破这只青龙。”胡不归好整以暇道:“四圣兽与狼妖,你说谁更胜一筹。” “神与圣,你觉得呢?”时蒙揪起郑昌平的领口,拎着他一把甩出先前的墓道:“跑!”郑昌平感觉生无可恋,独自奔跑在空无一人的墓道中。他每跑一轮,青龙的尾巴就下降一个台阶,直到郑昌平跑完第五轮。 时蒙道:“如果有人闯入,也许他会发现青龙的异常,就不再继续逃跑,可能困死在耳室中。而继续逃跑直到丧失希望,青龙里的鬼邪被唤醒,却未尝不是个希望。这就叫——” “绝处逢生。”胡不归一脸冷漠地接完他的话,翻翻白眼:“别话唠了,赶紧收拾掉。” “老年人,你太急躁了。”时蒙平静地说。郑昌平握住手里的黑驴蹄子,看来随时准备与青龙拼命。明明是死玉做成的青龙却如活物般,它拧动长身,竖起颈项,两只眼睛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散出幽幽的绿光。 青龙盯住时蒙,奇怪的是它的嘴没动,四面墙壁突然发出声音:“白狼,你早就死了。”时蒙眯起眼睛:“你说什么?”它不停地重复着:“你早就死了。” 胡不归寒声道:“汝等妖物,胆敢对天降神族不敬。”青龙还是古井无波而又固执地重复着:“你早就死了。” 时蒙眨了眨眼睛,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放了滴血甩到青龙身上。青龙却如同置身烈火般,它剧烈的翻滚起来,头顶掉下灰尘,砖石震颤。青龙凄声嚎叫:“你早就死了!” 然后死玉碎成几大块,散落在地,激起遍地尘埃。时蒙说:“逃走了。”胡不归道:“你不能对付它?”时蒙耸耸肩:“我又不能让它们消失,天地间只有一样东西能让它们消失于无形。” “阴阳刃。”胡不归默默地接道。 “听说张家也灭族了,你以后见到他们,记得向他们传达我的诚挚慰问与深厚歉意。” “我猜他们会想尽办法救你,墨狼族是通往神境的三把钥匙之一。”胡不归叹口气。郑昌平打断两人的谈话:“虫子!”时蒙扭头瞥了眼。 先前的墙面消失,露出后面的墓道,只见无数血线虫从墓道深处蜂拥而至。显然他们闻到了活人的气息。郑昌平点亮火折。 胡不归手一挥,大火遍起,将虫子烧得一干二净。郑昌平的世界观彻底破碎了,平生第一次有种恐惧的感觉,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胡不归道:“别害怕,我只是个有法力的凡人,你知道日本有女巫可使用火术,我这个差不多。”郑昌平望着眼前红通通的大火,神情木然,与众小弟一齐点点头。 虫子烧尽后,郑昌平率先走进墓道。他们转过一个弯道,时蒙和胡不归边走边交谈,他两不约而同想到一个问题,纪蓉的事究竟是谁向袁勤通风报信。 郑昌平道:“你们在哪儿谈这件事的,当时周围有什么人?” 时蒙顿住步伐,侧头盯着郑昌平,郑昌平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怎么了?”时蒙吐出两个字:“王志。” 第一次见纪蓉那天,王志就坐在我们后边。“时蒙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他可能听见了。后来我们去找张严,却那么巧,袁勤正好在和张严赌牌。当然张严把内裤都输了。后来袁勤在约定时间出现在纪蓉家,也因为事先得知消息。” 郑昌平半信半疑:“王志跟我许多年了,他这人机灵嘴又牢靠,不可能是他。”胡不归与时蒙对视一眼。 六个人陷入尴尬的沉默,继续往前。 经过一段极小的甬道后,面前豁然开朗,郑昌平指着这个洞说:“盗洞,难怪这里空气成分与外面差不多。我估计这个墓已经与外面接通了。” “有被盗的痕迹么?”胡不归问,郑昌平摇头:“目前没看出来。” 时蒙跳到地上,胡不归紧随其后,室内幽深黑暗,只有七颗夜明珠构成北斗七星悬挂在众人头顶上空。时蒙举起手电观察四周。 郑昌平估量着墓室大小,说道:“中间是一幅八卦图。” “我闻到他的味道了。”时蒙语带厌恶。胡不归了然:“那个道士?”时蒙点点头,朝郑昌平说:“把这儿搬空。”郑昌平扭头朝小弟说:“把这儿搬空。” 众小弟点点头。 时蒙绕着八卦图走了一圈,他伸脚想踏上八卦图边缘,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道弹开。胡不归学他的样子踏上去,也被弹开了。 “有阻碍阵法。”胡不归说,时蒙道:“怎么破阵?” 胡不归摇摇头:“不知,我不太关注凡人在这方面的造诣。”两人绕着八卦图转了一圈又一圈。郑昌平上前环视一番,摸摸下巴说:“九宫八卦阵。” “那是啥?”时蒙转而问胡不归,胡不归抱怀答:“一种阵法,相传为诸葛亮所创,但这阵上空空如也,怎么布阵的?”郑昌平扭头看他一眼:“正东生门进,西南休门出,再从正北开门进。” 郑昌平走到正东位置,时蒙和胡不归对视一眼,郑昌平竟然没被弹开。只见他面前的地面裂开,升起三只骑马执枪的士兵雕像。郑昌平扭头看时蒙:“这老道士会兵法?” 时蒙寒声道:“他当然会,他带兵除过妖,阵法变化无穷,以至于妖族迷惑难以逃出。”胡不归看一眼时蒙,拍拍他的肩膀。郑昌平讶异道:“这世上还真有妖魔鬼怪?” “算吧,只是没有鬼,鬼在人心。”时蒙指着那三骑兵道:“然后怎么走?”郑昌平试图绕过骑兵,却无一不被弹回原地,他擦一把额头的汗:“骑兵用什么破?”时蒙闭了闭眼:“打最左边。” 郑昌平道:“怎么打?” “砸了。” “这是古物!”郑昌平怒道,胡不归扶着额头摇摇脑袋,他走到郑昌平身后:“你不砸我就动手了。”郑昌平举起双手:“好吧。” 说完结果胡不归丢给他的榔头,深吸口气抡起胳膊狠狠砸下去。郑昌平砸得满头大汗,最左边那骑兵倒了下去,只见剩下骑兵移开,让出一条道路,骑兵附近出现了手持长矛的步兵。 时蒙和胡不归跟在郑昌平身后走上去,入阵处升起另一只骑兵。郑昌平朝西南方走去,他们身边的骑兵后撤,面前升起步兵,挡住去路。时蒙无语道:“这什么情况?” 郑昌平搓搓巴掌,操起榔头开始一顿乱砸。面前的步兵倒下了,后面的步兵层层接上,四面的升起更多的骑兵,在他们身侧交叉排列。 转眼原先空荡荡的八卦阵已满布泥塑士兵。 郑昌平猛地想起古代的十大阵法,秉着死马就当活马医的原则,持着榔头看哪儿顺眼往哪儿砸。想不到最后几人愈加偏离西南方,郑昌平扫了一眼,脸色发青:“我们在往死门靠。” 而四周骑兵步兵交错,他们被堵在中间,只能被动前行,郑昌平撑着榔头无奈道:“十面埋伏阵。” “上死门会怎样?”时蒙问,郑昌平眼一翻,大概猜出他心中所想:“别想再用你的绝处逢生论,死门最凶,上死门咱们今儿要同老道士陪葬了。” 时蒙蹲下身开始环视四周,八卦阵面上铺满灰尘泥土,看来的确是有些年头了。唯独一些固定的地方,灰尘极薄,时蒙发现一个形似脚印的地方,似乎刚有人来过这儿。胡不归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难道是了然和尚?” 时蒙沿着尚且清晰的脚印往前走,等他站定时,已到了老道士的棺木旁。棺木在他靠近的瞬间剧烈震动起来,胡不归和郑昌平对视一眼,沿时蒙留下的脚步印走过去。 时蒙退后一步,那棺木就不再震动,他一上前,棺木就剧烈震颤。 ☆、旱狼 时蒙来回好几次,突然说:“这杂种认出我了。”郑昌平将他推开,仔细检视棺椁,他附上耳朵,手边轻轻敲了敲:“开棺。” 胡不归和郑昌平开始推棺盖,时蒙紧紧盯着棺木开封处。一阵闷响后,两人协力将棺椁的盖子掀到一边,郑昌平两条胳膊交叠靠在棺椁边沿,望着里面的棺材啧啧称奇:“金丝楠木,皇帝才能用的东西。” 时蒙瞥他一眼:“金丝楠木什么东西?” “木材表面像金丝,你看就像金色水纹流动,结实耐腐,还有香气,这道士用的一看就是上好的金丝楠。”众小弟围在八卦图边上:“大哥,这墓室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像有人提前来搬空过。” 郑昌平瞪向时蒙:“你这小兔崽子,这墓里啥也没有,就这金丝楠我们几个根本搬不动。”时蒙耸耸肩:“来都来了。”郑昌平搓搓巴掌:“开棺看这老道士有没有值钱玩意儿。” 胡不归望向时蒙:“怎么办?” 时蒙目光幽深:“开了,然后把他烧干净。狐火至阴,让这鬼东西永世不得超生。” 胡不归耸肩:“好。” 郑昌平摸索着棺材,他找到暗扣,掏出工具摆弄两下。金丝楠木极重,胡不归和郑昌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掀开。郑昌平指着棺盖顶说:“一幅太极图。” 说完拿着手电筒检视尸体,“金缕玉衣!”郑昌平乐不可支地喊,时蒙走到郑昌平身边,居高临下看着老道士的尸首。金缕玉衣历经百年,光泽依旧。老道士的尸身便裹在这奢华级衣服中。 尸体震动起来,尽管隔着金缕玉衣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这剧烈的颤动中却能体会到他的恐惧。时蒙眼神凶恶,定定地俯视着它,他突然一声冷笑。 郑昌平诧异地问:“怎么回事?起尸?” “真可惜张家后人不在。”时蒙一屁股坐到棺椁边沿上说:“否则我会让你从这世界上永远消失。我猜你一定没尝过狐火的滋味,下地狱最底层忏悔吧狗杂种。” 时蒙退开一步,胡不归伸出手,与先前的红色火焰不同,他指尖冒出一团蓝火。郑昌平拦住胡不归:“等等,这金缕玉衣怎么办!” 胡不归鄙视地看他一眼:“放心,这把火只对灵魂有作用,碰不到实物。不信你摸。”胡不归看他一脸不信任,翻了翻白眼。 郑昌平大着胆子去摸,触手一点温度也没有,就好像摸到一团空气。胡不归将狐火移开:“你感受不到,但它在灼烧你的灵魂。待会儿让时蒙看看你的手。” 郑昌平将信将疑收回右手,胡不归将狐火按进金缕玉衣颈项的缝隙间,那尸体爆出一声惨叫。啪嗒一声,金缕玉衣落在棺木中,尸首已化为灰烬。 郑昌平迫不及待去捡那衣服,右手却无法动弹。他举起右臂,手腕以下瘫痪般,无论他怎么使唤也毫无动静。郑昌平惊愕地望向胡不归,对方无语道:“让你摸你还真摸,不愧八字纯阳。” 时蒙手心叠上郑昌平那只瘫痪的手,右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石化,郑昌平难得有些慌了:“这怎么办?” 时蒙的手心贴住他的,五指交叉摇晃两下,郑昌平的右手重新恢复肉色。 郑昌平将金缕玉衣收进怀中:“这玩意儿卖个十几亿没问题。”他小心翼翼把它叠进包里。胡不归一拍时蒙的肩膀:“你看。”时蒙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原来尸体下面竟藏着一本线装书。 时蒙眼睛倏尔张大,嘴里喃喃:“墨狼。”郑昌平伸手去拿,想不到一本书竟然重如磐石。胡不归按住他小臂:“别拿了,你拿不动,除非一百人同时使力。”时蒙俯身从棺底将旧书拾起来。 “爹,娘——”时蒙轻声说,郑昌平一脸的莫名其妙:“发生啥了?”胡不归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郑昌平缄默,望向时蒙。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12节 他第一次从这兔崽子脸上看到悲伤,浓而不化,郁积在他眼底。还让人以为他要哭出来,但他的眼眶分明是干涩的。 郑昌平撇过脑袋,不自然地说:“去其他墓室看看?” 小弟一声大叫打破寂静:“王哥!” 郑昌平猛一回头,王志站在墓室入口处,神情阴鸷:“大哥,你该让位了。g城有袁哥一个老大就够了,您说是不?”说完狞笑起来,郑昌平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他拔腿朝王志冲去。 王志伸手在墙上一捶,墓室的石门缓缓落下,就连之前他们进来的甬道都被突然涌出的石块堵死了。王志扭曲的笑容没入石门后,郑昌平还没来得及触上分毫,突然刹住脚步,他脸色大变:“水银!” 郑昌平连滚带爬退回时蒙等人身边,胡不归倒抽一口凉气:“这道士真是心狠手辣。”水银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三个小弟干嚎着冲到郑昌平身边:“大哥!阿大和阿二!” 郑昌平顺小弟的指向望去,只见道士的金丝楠木棺底空了,之前消失的阿大和阿二立在棺底的台阶上,瞳孔中隐隐发出青光。 “这下面有通道!”郑昌平吼叫道,胡不归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阻止郑昌平往下跳的动作:“别乱动,他们已经死了。”郑昌平啐一口:“粽子?” 胡不归道:“应该是。”阿大朝郑昌平伸出手,那手干枯得完全不似正常人,阿二指着通道深处。郑昌平捡了个石块扔进通道中,很快便听见着底的清脆响声。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郑昌平痛心道,众小弟知道他一向爱护弟兄,纷纷闭嘴不知该如何安慰。水银漫上八卦图,室内充斥着刺鼻的味道,众人脸色都渐渐不好看。 阿大阿二维持着先前的动作,似乎在邀请几人往下走。郑昌平回头看一眼遍地流动着的银色液体,狠狠一拍棺木,咬牙道:“我信自家弟兄!”说完甩脱胡不归的桎梏,撑住棺木跳了下去。 阿大和阿二转身往台阶下面走,郑昌平跟了上去。胡不归拍拍时蒙的肩膀:“走吧。”时蒙将书牢牢护进怀中,几人跳下棺底的通道。 “想不到真的是王志。”郑昌平叹着气说,时蒙一言不发跟在胡不归身后,狐狸瞧了他一眼,扭头朝郑昌平说:“那么之前通风报信的人也是王志。” “他早就和袁勤有联系。”胡不归道:“让你让位?” 郑昌平恶狠狠地说:“我原想再干个几年就去巴厘岛养老,亏老子把他当成继承人培养,狼心狗肺的东西!” 胡不归走了几步才发现时蒙没跟上,他回头一看,那头狼还立在不远处愣神。胡不归摇摇头,走到他面前,柔声说:“时蒙,我牵着你。”时蒙没什么反应,胡不归道:“冒犯了。” 说着去牵住他的另一只手,领着时蒙往台阶下面走去。郑昌平似乎感叹良多:“我这命吧,娶不了老婆,爹妈早就去了,膝下连个儿子也没有,我把兄弟当家人,结果还是养虎为患。” 阿大阿二在一扇石门前站定,紧接着便如雕塑般不动了,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平视前方。郑昌平俯身检视这扇门:“后面是空的。” 郑昌平撬开门,门后是一汪潭水,清可见底。郑昌平飞奔过去,捞起水冲掉身上的泥土和汗渍,他捧起一口想喝,胡不归喝道:“别喝!” 郑昌平怔愣住,胡不归疾步上前一把拍开他手里的清水,时蒙低头望着水潭底。原本聚在一起的红色石块丝丝缕缕分散开,郑昌平怪叫一声:“血线虫!” 胡不归将手伸进水中,狐火过处,红虫悉数化为灰烬。“这水是活水,一定有源头。”郑昌平和三个小弟开始搜寻来源,时蒙面无表情地伸长胳膊,往某个方向一指,胡不归道:“看时蒙指的方向。” 郑昌平冲过去,潭底有一小洞,洞下压着石碑,用铁链拴住固定在潭底。郑昌平一咬牙:“我先下去看看。”说完跳了进去,几个小弟还在喊阿大阿二:“阿大阿二,快过来!”胡不归拍拍小弟的肩膀:“别叫了,他们听不见。” 小弟愁道:“那怎么办?” “让他们留在这儿吧,”胡不归歉疚地说,“他们已经死了,见光只会化成灰。”小弟眼眶泛泪,咬着牙说:“阿大阿二,咱们来生还做弟兄。”话音未落,进来时的石门缓缓闭上了。 那两粽子似乎对他们挥了挥手。 郑昌平从水底冒出来:“水下通到外面!”众人纷纷潜进水中,时蒙站在水上犹豫不前,郑昌平骂道:“干嘛赶紧走!”胡不归重新爬上岸,从包里掏出防水塑料布把书裹起来。 时蒙还是站着不肯动弹,胡不归看他面色铁青,忍不住问:“你怕水?” 时蒙:“” 看他表情胡不归就知道自个儿猜对了,郑昌平不客气地爆出一阵大笑,三个小弟憋笑憋得重新浮到水面上换气。时蒙无语:“我本就是旱狼。”郑昌平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们都听见了旱字,笑得更加不客气。 胡不归翻翻白眼:“不走也得走,你进来这么长时间,张措该担心了,我们出去才能联系他。”说时迟那时快,时蒙兜头钻进水里。 郑昌平憋着笑带领一行人朝外面游去。 胡不归摇头,面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时蒙在石碑前停留片刻,石碑表面覆了层青苔,时蒙莫名有种熟悉感,他掌住石碑拨开青苔,只见石碑上几个大字。 天降神墨狼族后人时蒙之墓。 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血线虫其他盗墓术语直接照搬一般盗墓的了 _(:3」∠?)_ ☆、垂危 时蒙瞪大眼睛,胡不归一回头才发现时蒙在石碑前发呆。胡不归在心里叹气,游回时蒙身边,毫无意外他也看见了石碑上的字。胡不归眯了眯眼睛,看来不是很惊讶。 胡不归伸手拉时蒙,示意他快走。时蒙摇摇头,集中精力跟着胡不归游出道士墓。胡不归率先爬上岸,回身把时蒙从水中揪出来。 入眼一条溪流,他们正身处在一片山涧中,溪水潺潺,山林苍郁。 不远处是铺天盖地的桃林。郑昌平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哪有什么山头坟墓,背后是看不见源头的溪水,溪水夹在山谷中。郑昌平张大嘴:”我们刚刚,穿越时空了?” 这时节桃花未到花期,时蒙拔腿朝桃林奔去,他路过一片悬崖,悬崖后漫山遍野全是桃树。那悬崖本该是墨狼族所在,而如今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山崖。 胡不归走了两步,不可置信道:“北溪——” 年前修高速,张措原来居住的土房早已填平。时蒙胡不归和郑昌平站在山顶,冬风凛冽,吹得人心头拔凉拔凉的,郑昌平的世界观已经碎成了渣:“南河与北溪就隔座山?” 胡不归否定了他:“不,距离很远。” 郑昌平无言以对,片刻又仰天大笑:“老子算是活着出来了,兔崽子,下次有这么好玩的别忘了哥!”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胡不归打开时蒙的手机,近百条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正无语张措的鸡婆,电话就响了,胡不归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扔给时蒙。时蒙按下接通:“张措。” 张措听见他的声音终于安下心:“时蒙,怎么听着不开心?” “我在北溪。”时蒙低声说,张措一愣:“你们不是去南河么,怎么到了北溪?” “我不知道。”时蒙老实答,张措听他声音疲惫,按捺住心头的困惑和不安,柔声说:“找到东西了就快回来,我派人去北溪接你们。” “好。” “时蒙,”张措突然说,“我陪着你呢。” 时蒙抹把眼睛,点了点头:“我也是。” “早点回家,我等你。” “恩。” “他跟你说了什么?”胡不归看时蒙重新振作,忍不住问道,时蒙笑了笑:“走吧,回家。” 胡不归叹口气,转头问郑昌平:“你呢?”郑昌平将肺里郁积的空气呼出来,狠戾地说:“宰了王志那白眼狼。” “他和袁勤串通一气。”时蒙突然说:“郑昌平,我要你服从张措。” 郑昌平生来就是只会指挥别人的主儿,乍一被命令,瞬间就炸了:“他算什么东西?”时蒙一记眼刀杀过去,郑昌平问:“你和他啥关系?” 胡不归拍拍郑昌平:“别问了,他让你做事,是你的荣幸。”郑昌平一听这话更不爽了,道:“这兔崽子净会找麻烦。你这人咋说话呢?” 时蒙按住胡不归:“郑昌平,我不想为难你,但是在g城不能让袁勤一手遮天,能和他抗衡的也只有你。你帮助张措,袁勤与周峻就无法再多胜他一筹。” 郑昌平看着他没说话,时蒙说:“王志投靠了袁勤。” 三个小弟面面相觑,朝郑昌平说:“大哥,这次我们能活着出来多亏他们,王志确实想害死你。”郑昌平点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叫我。” 时蒙笑起来:“谢谢,你是个好人。” 当了一辈子流氓的郑昌平:“” “不要再发好人卡了。”郑昌平心酸地说。时蒙:“?” · 一行人离开北溪,坐车进了县城。张措的安排的人很快就联系上他们,为首的是个平头,穿着休闲,举着躲火红的玫瑰花喊:“这儿!” 时蒙疾步走过去,胡不归扶额:“为什么要用小红花做标识?”郑昌平无语:“他一个大男人拿着朵花儿就不嫌丢人?” 时蒙说:“时蒙。”平头笑容阳光,露出一口白牙:“张哥和齐哥让我来接你,叫我小马就行。这是张哥送您的。”说着把包装精致的玫瑰塞进时蒙怀中,嘿嘿直笑。 花枝上系了张卡片,上面是张措的笔记:时蒙,快回来。 胡不归肉麻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时蒙把花枝夹进书里,小马开车,几人在车上打盹。途中小马接了通电话,脸色黑下去,自那之后一路都沉默不言。时蒙心头涌起不安,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小马说:“张哥被人偷袭了。” 时蒙握紧拳头:“开快点。” 奥迪嗖地冲了出去,时蒙闭上眼睛,胡不归按住他的肩膀:“冷静。”时蒙深深地吸了口气,哑声道:“我没事。” 到达机场后众人换乘飞机飞回g城。郑昌平回到公司,准备处理王志的事情。小马载着时蒙和胡不归风驰电掣赶向医院。胡不归问了房间,时蒙冲进张措的病房。保镖原想拦住他,小马道:“他是时蒙。” 保镖放他进去了。 中间隔一层厚玻璃,时蒙进不去,医生将他拦在外边:“别进去,病人还没度过危险期!”时蒙揪紧医生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救活他。”医生见多了这种家属,平静地说:“冷静,你发脾气对病人没有任何好处。” 小马握住时蒙的手臂:“时蒙,与医生无关!”时蒙慢慢松开他,医生面无表情走了,小马带着时蒙到走廊边的椅子上坐下。 “枪击,已经报警了,及时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医生说看今晚了。”小马说完后沉默下来,胡不归走到时蒙身边坐下:“张措吉人自有天相。” “我不该离开他。”时蒙闭上眼睛,胡不归拍拍他的肩膀,陪他静坐。icu中突然传出警报声,时蒙猝然站起,小马大叫道:“医生!医生!” 时蒙有些站立不稳,胡不归扶住他:“时蒙。”一串医生冲进病房,时蒙扒在玻璃墙外,就算他看不懂那些仪器,从医生紧张的神色中也能明白张措生命垂危。 “时蒙,别哭。”胡不归心中揪痛。时蒙贴着玻璃的眼睛大大地长着,眼眶泛红,然后从他那对灰蓝色的眸中流出了点泪水,起先只是一丁点,紧接着就像冲破什么似的,接二连三涌出眼眶。 时蒙按住玻璃的双手指节泛白,胡不归说:“时蒙!” 先前的医生摇了摇头,率先从病房中退出来,时蒙满脸泪水,他随便抹了两把,冲上去揪住医生的白大褂:“他怎么样?” 李老爷子和李太太从休息室出来,李老爷子面色凝重:“郝医生,我外孙他”那医生摇摇头:“李先生,我们尽力了。病人想见一个叫时蒙的人。” 走廊响起一串高跟鞋的踢踏声,袁馨妆也没上,一张脸素白,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张措怎么样了?”医生朝她摇摇头。李老爷子摆摆手,重重叹气:“天要绝我李家啊!”袁馨道:“李叔,您别急,肯定还有办法!” 护士带时蒙进入icu,时蒙有些恍惚,好像离开前张措还是活蹦乱跳的,才一瞬间就变成他躺在床上,生命垂危。时蒙走过去,满脸迷茫,张措艰难地睁开眼睛:“时蒙。” 时蒙扑到他身边,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张措,你离开我,我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能走。”张措张了张嘴,护士立刻揭开他嘴上的氧气罩。 “时蒙”他异常艰难地吐着气,要说完剩下这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好像还没对你说过我爱你。” 护士已经没空想这两人同性的问题,她捂住脸,将脑袋别过去,不忍心见离别的场景。张措握住时蒙的手,缓缓闭上眼睛。胡不归站在玻璃墙前,紧紧盯着时蒙。 ”我也是。“时蒙将脑袋埋进他肩窝处,轻声说:“我要让你活过来。”他站起身走出病房:“郝医生,请不要动张措的身体。” 医生皱眉:“他已经断气了。”时蒙垂下脑袋:“摆脱。”李老爷子摇摇头:“就按他说的做吧。”袁馨道:“医生,听他的。” 郝医生面带疑惑,他点点头:“好,暂时先放在这儿。” “狐狸,走。”时蒙朝楼梯口去了,胡不归捏紧拳头,拔腿跟了上去:“你想做什么?”“三个时辰后张措的灵魂才进入轮回,找张家后人取他心头血。” 胡不归:“张家后人的心头血是神物,时蒙,你不怕受天谴么?” 时蒙:“他命不该绝,张措是长寿福禄之相,只有张家人能救他。” 胡不归:“按理说他是长寿相,这次是怎么回事?” 时蒙:“不知道。” “你知道怎么找张家后人么?”胡不归问,时蒙从怀中取出从道士墓中带出的旧书。两人站在医院的花坛前,胡不归从包里摸出根烟慢慢吮吸。时蒙翻了好一阵,叫道:“有了!” “阴阳刃之所以能让现世的人或物消失,因为它可以劈开时空。” “所以呢?” “白狼,能感受时空异动。” “白狼异术难道真是回溯时空?” “应该吧,按现代话解释是这样的。” “墨狼象征时光,有可能。” “阴阳刃周围的时空是混乱折叠的,我应该能察觉到,我们找一处高地。” 两人打车赶往g城地势最高的青山公园。司机看鬼一样盯着两人,被时蒙瞪了回去。两人深夜爬山,沾了一身的泥土和山林湿气。深夜山顶的风十分的凉,胡不归一脸冷漠望着时蒙:“然后怎么做?” ☆、心脏 “站在这儿就行了。”时蒙摊开手,胡不归坐到旁边的岩石上,点出烟抽:“那你站着。”时蒙闭上眼睛,风速减小了许多,天地仿佛融为身边可感受的东西,像是一片叶子,一朵花,一滴露水。 “那边。”时蒙指着某个方向,胡不归道:“西北方。” “多远?”胡不归站起身朝那边望去,时蒙道:“不远,我觉得他好像,就在g城。”两人飞速下山,打车往西北方行进。两人在一片闹市区下了车。 时蒙没走几步就得闭次眼睛:“人太多了。”过年期间街上行人依旧很多,摩肩接踵,时蒙逆着人流艰难前行。 两人七拐八拐走进巷道深处,时蒙道:“他在这附近。”胡不归一指垃圾堆旁边的人影:“是不是他!”那人似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闪电般站起身拔腿就跑。 胡不归突然道:“别跑我这儿有炸鸡!” 时蒙一脸冷漠看着他:“你脑子长包了吗?” 想不到对方当即停下来,他手里握着一把玄刃,通体乌黑。身量不高,是个少年。 那少年眉目精致,鼻梁硬挺唇线犹薄,胡不归喃喃:“想不到只是个小孩儿。” 少年道:“狐狸,你真有吃的?” 时蒙:“” 胡不归朝时蒙挤挤眼睛,然后对少年招手:“张家后人?”少年警惕地看着他,缓缓点头:“你不是我堂叔派来的?”胡不归愣道:“你堂叔是谁?” “别浪费时间了,狐狸,不到一个时辰解决他。”时蒙话音未落,阴阳刃从时蒙脖子前冒了出来,胡不归嘴角抽搐:“张家最接近上古神族,你低调点。” 胡不归走到少年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我要吃的。”少年面无表情道,胡不归摊开手:“我们不会伤害你,走吧,给你买鸡腿。”阴阳刃消失了,胡不归钻进麦当劳买了全家桶,那少年狼吞虎咽,看来饿极了。 “我叫张映宵。”少年道:“谢谢你的鸡腿。” “张映宵。”时蒙招呼两人到步行街旁边的椅子坐下:“你能帮我一个忙么?”张映宵坐到他身边,语气没什么起伏:“你身边有人死了。”时蒙惊讶,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在找我。”张映宵道:“g城有人逆天改命,夺人命数。我就过来了。”“你能救他么?”时蒙惊喜道,张映宵问:“他已经死了?” 时蒙的眼神黯淡下来,他点了点头。“还有半个时辰才入轮回,想问您要一滴心头血。”时蒙认真地说。少年低垂眼帘,似在思忖。 “只要你救回他。”时蒙神情诚恳,张映宵抬眼瞧他:“他是你什么人?”时蒙一愣,随即坦然答:“生命。” 张映宵张了大眼睛,半晌他点点头:“时光的象征,白狼,我答应你,但你也要许诺我一件事。”时蒙毫不犹豫道:“你说,我答应你。”胡不归按住时蒙的肩膀:“时蒙!” “我要你的心脏,墨狼族族长的心脏是通往神境的钥匙。但墨狼族三百年前就已消失,现在只剩你了。”张映宵说。 胡不归:“你这是要对墨狼族赶尽杀绝。” 张映宵:“不是,现在还不需要,我还没找到我的刀鞘。至于墨狼族,不会全灭,放心。 时蒙惊讶:“墨狼族不是只剩我了么?” 张映宵:“是,不过不会灭族,具体我不清楚。走吧,带我去见那个被逆天改命的男人。” 三人赶往医院,时蒙清了现场,纵然众人半信半疑,但现在也只能由时蒙死马当活马医。icu被完全封闭起来,没人能看见里面发生的事。张映宵只让时蒙留下来,胡不归到外面守着避免有人闯进来。 张映宵道:“我放了血之后会晕倒,你记得找张床安置我,另外准备点肉粥,如果有人来找我一律拦下。” 时蒙恨不得他快点放,忙不迭点头:“好,没问题。” 少年低声说:“毕竟第一次放心头血,我有点慌。” 时蒙:“” 张映宵背对时蒙,时蒙没看见他究竟怎么取的心头血。阴阳刃的刀锋黏附着鲜红的血液,刀尖朝下,血液沿张措的唇缝渗进嘴中。张映宵声音有些沙哑:“好了。”少年的身体摇摇欲坠,时蒙冲上去接住他:“你怎样?” “听堂叔说,放血后会很虚弱。”张映宵甩甩脑袋,双眼微眯:“原来是真的。”说完双眼一翻晕了过去,时蒙将他接近怀中,翻翻白眼。 张措眨眨眼,仿佛重新获得生命,嗓音嘶哑:“时蒙”时蒙把张映宵随手一扔,扑到张措床前,眼含热泪:“张措!”张措摸摸时蒙的脸颊,勾勾唇角,两人相视而笑。 胡不归进来就看见张映宵被某个过河拆桥的人随手像扔垃圾一般扔到一边,他将张映宵抱到隔壁的床上放好,回张措病房一看,时蒙正在给他削苹果。张措一脸悲伤:“时蒙,我不想吃苹果。” “不不不,听说多吃水果身体好。” “但你削过的皮和没削一样。” 时蒙一把将水果刀插·进病床旁边的柜子中,那矮柜晃了两晃,张措跟着抖了抖。胡不归扶着额头。时蒙冷冰冰的说:“吃、不、吃?” 张措举起双手:“我吃我吃!我错了时蒙!” 张映宵醒来时幽幽地对胡不归说:“我知道那条白狼随手把我扔了。”胡不归将预先准备好的热粥端给他:“恩。” “狐狸,你在免费给他做苦力?”张映宵舀起一勺粥放进嘴里,胡不归额头的青筋跳了跳:“你这么说,也没错。” “造孽。”张映宵把勺子扔到一边,端起碗仰头咕噜噜把粥喝个精光。胡不归问:“还要别的么?”少年摇摇头:“暂时不用。” “能冒昧问个问题么?”胡不归将碗筷收拾起来,张映宵道:“可以。” “你堂叔在抓你?” “”张映宵面色一僵,撇头将视线投向窗外:“我期末考试全挂,他想抓我去上补习班。我直接跑了。” 胡不归:“你今年高考?”张映宵捂住脸,苦大仇深道:“我的责任明明是拯救世界,为什么要参加高考?” 胡不归:“” “一个未来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人为什么要参加高考?”张映宵愤愤然望向胡不归,胡不归举起双手:“也许参加高考是为了更好的拯救世界?” “你说的有道理,狐狸。”张映宵躺下去:“我睡了,别吵哦。”胡不归一脸冷漠走出病房,中途想去上个厕所,路过一段走廊,抬头还能看见天空白云与暖阳,银杏叶哗哗摇曳。 冬天要过去了。 他回来时,时蒙正靠在门框边,显然是在等他。胡不归到他身旁坐下:“怎么?”时蒙斜眼望向窗外:“小马说抓到了一个,他们在审问,不过那人嘴很硬。” 没多久就接到小马的报告,他低声说:“查清楚了,是周峻,袁勤前几天去了南河乡,恰好您不在,周峻派人袭击张哥。”时蒙和胡不归对视一眼,胡不过说出两人所想:“周峻大概知道你的身份。” “张映宵醒了?” “又睡着了。” 第二天张映宵就被他堂叔连人带刀运走了,张措在医院呆了一段时间,时蒙向他讲述了道士墓发生的事,张措啧啧称奇,又对时蒙的过去心疼不已。 医生确认身体无碍后将放张措出院了。元宵节那天,周婉音让张措带着那个叫时蒙的年轻人一起回趟家。 胡不归年初五就回了狐族,张措很是不解为何周婉音要见时蒙,也许因为他曾将张措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张措对这事虽然警惕,但也没有想太多。 元宵节张措领着时蒙回了趟李家主宅,周婉音见到时蒙也只是礼貌性地朝他点点头,李老爷子对他的态度也不咸不淡。时蒙向来不爱与人亲近,所以也没多在意。 作为未来的孙媳妇,袁馨也在家宴之列,周峻携妻子谢虹向李家夫妇问了好。六人在长条餐桌上坐定,时蒙吃的不多,周婉音对他态度冷淡,但用餐途中却有意无意地瞄他。 张措心中极其怀疑,袁馨坐在张措旁边戳他胳膊肘:“时蒙怎么来了?”张措摇摇头:“外公让我带来一起吃顿饭,我也不清楚。”张措看时蒙吃得少,还只捡素的,心里焦急他饿肚子,但又不能明目张胆朝他碗中夹菜。 反而是袁馨,大约没大没小惯了,时常会帮时蒙夹些荤食。时蒙一概默默地吃下,晚餐途中没人说话,只有谢虹陪周婉音聊些家常事。李正林一直沉着脸,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果不其然饭后李正林一拍桌子站起身:“张措,来书房一趟。” 张措本想借机与时蒙说话,奈何外公有召,他朝时蒙挤挤眼睛,对方会给他一个安抚性的微笑。这两人的互动悉数被周婉音收进眼底,她冷哼一声。谢虹知道周婉音始终在注意时蒙,心中冷笑,嘴里问:“怎么了,姑母?” 周婉音扭头和谢虹又唠起家事,中途还向袁馨招手,袁馨赔着笑上去了。她很不想陪上了年纪的李太太聊些琐碎事,但又不能拂了老人家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张映宵的时间线tat撸阴阳刃大纲算到崩溃 ☆、妖物 书房中。 李正林开门见山扔出几张照片道:“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措捡起照片,这是时蒙在医院里照顾他时拍的,有几张是他们接吻,还有是他将时蒙搂进怀里。 张措面色如常:“谁给您的?”李正林看他面不改色,怒火中烧:“你丢不丢人!记者想把这些照片发出去,要不是周峻给你拦下来,你现在已经身败名裂了!” 张措低下头,果然是周峻。 李正林气极了:“要是个普通男人,你做隐秘点,以后老老实实和袁馨结婚,我们也无话可说。但他是个妖怪!” 张措固执道:“他不是。” 李正林说话向来不喜欢旁人顶嘴,要不然当年李芸也不至于被他逐出家门,虽然更多的是因为李芸主动与他们断绝联系。李正林好面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不孝,不要也罢。 他和周婉音在李芸离开的这些年后悔思念,架不住唯一的女儿早已不在人世。现如今回来了个像极李芸的外孙,李正林抱着对女儿的愧疚和对外孙受过多年苦的同情,他想好好栽培这个外孙。 李正林心里也清楚,周婉音想把他的家业交给周峻,周峻是个人才,但李老爷子天生有反骨。周婉音越是劝他让周峻继承,他就越想要这个突然出来的外孙超过周峻。 之前的绘星收购事件张措交了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但现在被记者抓到他和男人纠缠不清,李老爷子怒不可遏。 “谁告诉您他是妖怪的?”张措冷静地问,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除了了然不可能是别人,如果了然主动告诉李正林,更可能是与周峻沆瀣一气。他不愿意这么去揣测一位高僧,但时蒙在墓中的经历实在无法让张措对了然有一丝好感。 “外公,时蒙救了我的命。”张措道。 李正林道:“你还狡辩!了然大师一位得道高僧还会平白污蔑他不成!他救你指不定使了什么妖术!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 原来他救了我,正是他身为妖怪的铁证? “就算他使了妖术,外公,”张措咬着牙说,“他将我救活了。” 李正林气得直拍桌,看张措一脸的死不悔改,顿时上前重重给了他两耳光,脱口而出:“你还敢和他在一起,就给我滚出李家!”1 张措闭了闭眼睛,那一瞬间掠过他脑海的,只有虎视眈眈的周峻。周峻心狠手辣,他一旦被逐出李家,周峻必将对他赶尽杀绝。张措与周峻交手这么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周峻。 不能离开李家,哪怕是为了保护时蒙。 张措低下头,在李正林看来这是一个认错的姿态。老人家也觉得先前话说重了,他坐回扶手椅中:“张措,你外婆一心想让周峻继承家业。你根基还不稳,非得在这时候带个男人回家让旁人抓住把柄?” “哎,那人是个妖怪这事儿,还是你外婆一说我才知道。”李正林摆摆手:“你自己好好考虑吧,袁勤要是知道你的事,再朝袁家添油加醋一番,我看你的婚约也要打水漂咯。” 张措张了张嘴,点点头:“我知道了。” 张措下楼向周婉音道了别,周婉音只挥挥手,什么也没说,周峻盯着他笑而不语。时蒙安静地坐在沙发一角,看来正尽力表现得像空气以防给他惹来麻烦。 “时蒙,”张措到他身边说,“走了。”袁馨借机与张措一齐离开,三人走到门口时,周婉音突然喊:“时蒙。”时蒙转过身,身体微微一僵,又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伯母。” 周婉音意味深长地说:“同性恋就别和有妇之夫走那么近,让外人看了去说闲话。” 时蒙朝她鞠了一躬,飞也似的打开门走了。 袁馨看一眼张措,张措低着头,神情隐进阴影中,看不真切。张措和袁馨紧随时蒙离开李家主宅,时蒙站在梧桐树下等他们,路灯忽闪,他的脸也忽明忽暗。袁馨道:“你外婆说话真过分。” “你知道她性格。”张措叹口气:“周峻真是让人片刻不得闲。” 时蒙看他们走近,招招手:“回去了。”张措定定地注视时蒙半晌,他欲言又止。袁馨道:“时蒙,你别放在心上。”时蒙疑惑道:“什么放在心上?” 张措朝袁馨摇摇头,看来有些无奈,袁馨的司机先将她接走了。张措和时蒙并肩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时蒙没说话,张措也没有主动去牵他的手。走了一会儿,张措道:“时蒙,你想回北溪么?” 时蒙回头望向他,面无表情道:“上次是周峻派人袭击你。” 张措没说话,大概是等着时蒙说完。 “我不在这儿,你怎么办?”时蒙迷茫地说,张措紧紧抱住他,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 仲春时节百花争艳,张措和袁馨的婚期又一次被提上日程。李老爷子找张措谈话,要他们越早完婚以防夜长梦多。张措不声不响地听李老爷子说完,然后又不声不响的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到李正林开始削弱张措的羽翼以作警告。时蒙经常呆在郑昌平的古玩店中,与张措见面的时间愈来愈少。 周峻向周婉音和李正林引见了了然和尚。周婉音脸色铁青,了然也不喝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嘴里道:“是妖啊,迟早要给家中人带来祸患。” 袁勤告诉袁向华,张措与一妖怪有染,袁家对于张措拖延婚事本就不满,再加上春节时闹出的绯闻,袁向华更不想将唯一的女儿嫁给张措。 若不是袁馨坚持要履行婚约,恐怕这联姻早就不用想了。张措突然间面对着来自四周的压力,他只有把自己埋在工作中,越忙碌越少见时蒙,但思念却成倍增长。 时蒙成天窝在长青古玩店中,终日无所事事,郑昌平曾答应过帮助张措,张措与郑昌平直接联系,也不会再通过时蒙。时蒙闲极无聊,将他从道士墓中带回来的墨狼族遗书翻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白狼异术却是回溯时空,而一旦回溯旧时光阴,原先的白狼便不会存在。时蒙百思不得其解,书上也只有零星的记载,他盘腿坐在榻上打盹,一整个下午便过去了。 何胜看他终日捧着某页疑惑不解,忍不住坐到他身边说:“你知道寒山寺有个澄空大师么?”时蒙一听和尚就想起了然,紧接着想到上次道士墓里发生的事,那时候他一定是顺着了然的脚印才得以接近老道士的棺椁。 了然是老道士后人,他也许懂奇门遁甲之术,能算出走法接近老道士的尸首。时蒙和胡不归当时在一起琢磨,后来张措又去查了寒山寺上与了然见面的人,得知袁勤曾捐给寒山寺一大笔善款。 基本算是确定了然和袁勤这帮人脱不了干系。 但了然行踪神秘,郑昌平派去监视他的人无一不是无功而返。 时蒙低垂眼帘,食指轻敲书面,何胜道:“那和尚可是神乎其神,据说无论你有什么困惑,问他准能解。我看你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不如去见见他?” 时蒙瞥他一眼,神情冷淡,只点点头。何胜见对方没什么心情跟自己说话,溜达着走了。时蒙在一日三餐基本都蹭的店里,晚上回去时,张措要不是没回来,要么就是回来已经睡下了。 他们似乎正在成为,矫情点说,熟悉的陌生人。 而这一切的原因,大概是由于无聊又矫情的现实。 · 李正林病倒了,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总容易出点毛病。但这一次病似乎尤其的来势汹汹,李正林只能瘫卧在床上,衣食都需人贴身照顾。这老爷子的身体,似乎没有当年那么利索了。 老骥伏枥的老恐怕也是有上限的。 春末夏初周婉音轻捻着手腕上一串紫檀木佛珠,了然面色难得凝重下来。周婉音神色急切:“大师可有破解之法?”周峻也一脸殷切看着了然:“还希望大师能指点迷津,救救我姑父。” 了然连连叹气,直把人心头的焦躁勾成喉头的哀求。在忧夫心切的老妇人再三的哀求下,答案方才姗姗来迟。了然摇摇头道:“那妖物恐怕还与您家中的人有来往吧。” 周婉音忍不住道:“您是说张措与那狼妖?”说完扭头质问周峻:“是不是?”周峻犹疑再三,点了点头:“据我所知,他们还住在一起。” “孽子!”周婉音狠狠一拍红木茶桌,两颊涨红:“这孽子啊!” “恐怕他与您见面时,将这妖邪之气带给李施主,这才令他一病不起。”了然说。 周峻安抚周婉音:“姑母,您别急,当务之急该是如何救姑父才要紧!”周婉音抹掉眼角急出的泪,情绪激动,抓住了然的袖子说:“大师您帮帮我们!” 了然道:“先祖曾是得道之人,留下降妖符咒要子孙修习。我也只是浅涉皮毛,如果张措施主愿意将这妖物引入瓮中,让我布阵贴符,应该能将他制住。” 周婉音仿佛重新看见希望:“谢谢大师!谢谢大师!”周峻和了然相视而笑。 了然走后,周婉音当即去将这档子事告诉了李正林,李正林原本不信,直到周婉音说:“那妖物不知是使得什么邪术,迷得张措至今还将他留在家中!” 气得李正林连连拍打床沿:“不肖子孙!不肖子孙!” “你说这妖该不该收?”周婉音趁热打铁,李正林抖着嘴皮子,瞪圆眼睛:“怎么不收?听那和尚的,别让张措再跟他见面了!” ☆、跳车 第二天李正林把张措召唤到病榻前,张措听李正林说完,不可置信道:“外公,万万不可,那和尚心怀不轨!”张措把当年墨狼灭族之事和他简述了一遍,周婉音道:“难道那道士所为不正是降妖除魔的大好事?” 李正林本来犹豫,听周婉音这么一说,也觉得没错。 对于两老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张措竟也无话可说,而且这么一下相当直接承认时蒙本就是狼妖。 张措还想再辩驳,李正林气得连连拍床被,气到极点咳出一口血。 张措干脆闭上嘴不再说了,李正林面对油盐不进的外孙,不得不妥协一步:“这样吧,你让了然大师将他在寺庙里关一段时日,等你和袁馨完婚,我们将他放出来,再决定他的去向。” 张措张了张嘴,周婉音瞪他一眼,怨恨道:“你还要怎么逼我们?张措,我们给你吃穿,把你从贫苦境地带出来,让你到国外学习,公司给你接手好让你大展拳脚,这就是你的回报?” 声声在耳,句句刺心。 “这就是你的回报?” 张措闭了闭眼睛,站起身说:“我听您的,外公。你们的恩情,张措无以为报。”他走出病房,走了几步,一拳砸中墙壁,磨破了骨节。 · 袁馨飞回国内,袁向华让她准备婚礼。 袁馨和张措见了一面,袁馨问:“我听说他是妖怪这事了,时蒙真是妖怪?”张措点点头,袁馨笑道:“也只有妖怪才长得那么动人。”张措知道她是开玩笑,他无奈道:“我还没将这事告诉他。” 袁馨收敛笑容:“我哥最近没什么动静吧。” “没有,郑昌平盯着他。”张措的食指轻敲桌面,袁馨用吸管轻戳杯底的冰块:“你们的事我也不清楚。不过若你真要这么做,提前支会他一声。” “我都没想好怎么告诉他。”张措面无表情地说,袁馨转了转眼珠:“要不我去帮你说?” 张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大小姐,你别把事情搞砸就不错了。”袁馨柳眉微竖:“有本小姐出马还办不成的事儿么?” 张措道:“我实在不忍当面和他说。那就提前谢谢你了,以后袁小姐若有事尽管吩咐,我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袁馨被他逗笑了,摆摆手:“我只希望哥能少做点错事。” 两人却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正关闭袖中藏着的录音笔。 · 周峻面色严肃听完录音,那人问:“周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周峻坐在办公室,转动皮椅望向落地窗外,了然道:“这位袁小姐看来是向着张措的。”周峻寒声道:“要不是她,张措和袁家早就泡汤了。这女人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了然睁开原先闭着的眼睛:“虽然出家人慈悲为怀,但这与妖孽为伍的人实在留不得。”周峻心念一动:“大师的意思是?” “想必周施主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了然轻轻颔首:“可惜了红颜薄命。”周峻和送录音的人对视一眼,心念电转间周峻就明白了然的意思。 除掉袁馨,或者让她出个事,最好是她和时蒙待在一起的时候发生意外。那么时蒙妖孽的名声就坐实了,袁家自然会与张措断绝往来。 到时候张措回天乏术,任这小崽子怎么闹腾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欸,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时蒙这颗棋这么好用呢? “要让袁馨出事——”周峻点燃香烟吸了一口,送录音的道:“大哥,袁小姐自恃车技高人一等,若是我们在车上动个手脚,只要动动刹车片——” 周峻赞赏地看他一眼:“行,这事交给你去办吧,记得把现场清干净。” 了然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重新闭上眼睛,就在周峻的办公室装模作样地坐起禅来。了然突然想起他的师父澄空曾对他说过,你尘缘未尽,现在看来还真是未尽。 · 袁馨从张措那儿得知时蒙通常都在古玩店窝着,大小姐赶走了跟随的保镖,独自开车去见他。时蒙正趴在老位置打盹,袁馨辞谢了何胜的推销,她蹑手蹑脚到时蒙对面坐下。 时蒙眼皮微动,他支起上身,露出一张俊朗帅气的脸。袁馨笑道:“跟我去玩?”时蒙的嗓音还是懒洋洋的,轻声问:“玩什么?”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说着朝时蒙眨巴眼睛,时蒙忍不住莞尔:“走。” 袁馨开上高速,线条流畅的保时捷一路开进城郊,留下一道粉红丽影。时蒙坐在副驾驶座上:“很快。”袁馨挑眉轻笑:“还能更快。”说完一踩油门,保时捷箭一般冲了出去。 时蒙后脑勺猛一下撞上靠垫,从袁馨甚至称得上娇小的身躯上根本看不出她飙车如此野蛮。速度表盘一路突破160、180、袁馨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前面有一处弯道,她也不减速,保时捷来了个完美的弯道漂移。 时蒙忍不住替袁馨心惊,袁馨猛一下掠过大卡车,冲下下坡道,袁馨尖叫起来,边笑边问:“好玩吗?” 时蒙:“” 好玩个蛋。 时蒙第一次体会到心脏提到嗓子眼的感觉,直到袁馨突破了200码并还有加快的趋势。两旁景物化为线性从耳旁飞速流过。袁馨疯叫起来,她打开车载音乐,跟着摇滚乐边哼边加速。 时蒙:“” 就不该跟这女人出来玩。 速度过快,时蒙的晕车情况愈加明显,袁馨疯完了才注意到车上还有个人,她从车前的后视镜中看到时蒙脸色有些发白,不好意思道:“那我开慢点。” 时蒙按住车窗,袁馨突然道:“刹车没用了!” 时蒙:“刹车是什么?” 袁馨脸色瞬间惨白,颤抖道:“用来减速的,时——时蒙——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袁馨猛打方向盘越过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弯道。 速度过快让时蒙头脑发蒙,他忍住胃里的不适:“别怕,继续开。你不能死,你还要和张措结婚,你要做她的妻子。”袁馨尖叫着穿过两辆奔驰之间:“你在说些什么?!快想想办法!” “我——我好慌——”袁馨一打方向盘,保时捷冲上一处高地。高速公路下是陡峭的高崖,时蒙道:“把车门打开!”袁馨毫不犹豫离开开了车门。 时蒙揪住袁馨,将她从座位中一把扯进怀里,袁馨高声道:“人生第一次跳车——”风呼啸着刮过面颊,在保时捷到达最顶峰时,时蒙抱着袁馨跳出跑车。 重力欢快地招手。 时蒙飞速解开外套把袁馨罩进怀中,袁馨抓住他的胸口,想尖叫又怕时蒙耳膜受不了。她蜷进时蒙怀里闭上眼睛,风声犹如雷响,混杂着耳旁时蒙的擂鼓般的心跳。 时蒙一手怀抱袁馨,一手抓住岩石凸出的尖角降低速度。而失去操纵的保时捷冲下山崖,发出一声巨响,直接摔毁了。高速公路边沿突然窜出一伙人,他们怀里抱枪,疯狂的向下扫射。 时蒙瞪大眼睛,瞳孔倏尔收紧,他弓起身体将袁馨牢牢护在怀里。袁馨听见枪声,慌道:“时蒙!他们有枪!” “我知道。”时蒙低头望了一眼,他们离可以踩脚的山底那么远,而子弹豆子似的往下洒。袁馨颤抖道:”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猜是周峻。”时蒙缓缓往下移动。 袁馨耳边的枪声未断,但时蒙的臂膀那么结实有力,以至于她只会觉得安心,而无法切身感受到危险的临近。袁馨抱住时蒙的腰,低声说:“我知道张措为什么离不开你了。”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13节 时蒙没听见,他一边避开子弹,一边小心下移。袁馨道:“在你身边真让人安心,没人告诉过你么?”说完她掏出跳车时顺手拿走的手机给张措发了条简讯。 时蒙撑住石块棱角的手磨出一条又一条血痕,很快原本白皙的手弥补鲜红的血液。时蒙肩膀中了一弹,他手下的力气一松,和怀里的袁馨一起狠狠下落了好几米。 时蒙张大嘴咬住岩石上的树藤,抬手按上石块。肩膀剧痛,时蒙的额头滚下层层汗水。他们终于下降到那伙人看不见的地方,时蒙估量好距离,松开攀附岩石的手转而抱住袁馨。 “别乱动。”他沉声道,袁馨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两人飞速下落,时蒙翻身垫在袁馨身下,笑道:“你要做个贤妻良母啦!”袁馨脸一红,跟着他一起嚎:“单身才是贵族!”两个扯着嗓子干嚎的傻逼终于光荣着落。 时蒙肩膀中弹,手臂有弹痕擦伤,他直接给摔晕了过去。袁馨心想绝逼摔出脑震荡了,跟着两眼一黑。 ☆、因果 袁馨醒过来的时候,时蒙还没醒。袁馨揉揉脑袋,望向四周,天已经黑了下来。张措发来数条短信,袁馨回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时蒙肩膀的伤没做处理,再加上做了把人体肉垫,袁馨直接被他肩头密布的血吓出眼泪。袁馨冲忙撕下一块底衫牢牢给时蒙缠住。 他嘴唇泛白,天公不作美,夜里竟然下起雨来。袁馨急得手足无措,拖着时蒙到茂密的树冠下避雨。雨越下越大,转眼竟有成暴雨之势。树冠终于无力再为两人遮风挡雨。 两人都不免被大雨淋了个透心凉,袁馨哆嗦着站起身撑住树干,想为昏迷中的人挡出一隅宁静地。时蒙面色由苍白转绯红,袁馨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惊叫道:“发烧了!” “时蒙——”袁馨想把他叫醒,对方纹丝不动。 光束穿过树林,袁馨隐隐听见有人在喊,她哆嗦着摸出手机,张措的短信来了:叫一声,我们确定你方位。袁馨冲着电筒光高声尖叫:“张措!这边!” 光束扫过他,纷纷朝他们围拢。张措看见了树下昏迷的时蒙,还有他右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丢掉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冲向时蒙。 袁馨突然说:“张措,说真的,你不如放他走吧,我看今天那批人本是针对我,时蒙救了我。因为我们,他才受这么多伤。” 张措咬牙,雨水从额头发丝沿脸颊滑至下颌。他嘶嚎起来,犹如绝望的困兽:“我不能放他走!我怎么能放他走!” 袁馨被他震住了,她好像不太能理解似的退后两步,讪笑道:“那先送他到医院吧。”张措抱着时蒙,无声恸哭,泪水就混进雨水里,让人看不见他的眼泪和悲伤。 张措将时蒙送到医院,医生迅速将他推进手术室。张措拉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想个办法,让他最近两日都是昏睡状态。” “不让他醒来是吗?”医生诧异地问,张措点点头,医生看他脸色凝重,心想你是金主你最大,他点点头:“好,没问题。” 张措联系了周婉音,周婉音又联系了了然。等时蒙动过手术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几人连夜将昏迷中的时蒙送上了寒山寺,送进了然早就布置好的降妖阵中。 张措怕时蒙醒来后无聊,在他呆的屋子里安装了电脑和电视。 · 时蒙醒来只感到浑身酸痛,他先是愣了一秒,然后站起身观察四周。一间和尚的禅房,鼻息间尽是香火的刺鼻味道。时蒙长呼口气,他猜出这大概是降妖阵。 在他体内似乎流动着九道无形的枷锁,时蒙走到门边,手刚触上门扉,手心猝起灼烧般的剧痛。他收回手,手心发黑。时蒙摇摇头,坐回床榻上。 张措敲了敲门:“时蒙。” 时蒙道:“进来。” 张措走到他身边:“你身体好点没?”时蒙摇摇头:“九道伏魔枷锁,魔尊才能享受的玩意儿,你们还真是大材小用。” “或者我应该说,”时蒙斜眼睨他,“小题大做?” 张措顾左右而言他:“我给你准备了电视和电脑,你嫌无聊时就玩玩。”时蒙逼近他,目光有些冷:“张措,袭击我和袁馨的人,是谁?” 别告诉我是你,那我一定会杀了你。 张措摇摇头:“周峻。”时蒙淡淡地哦一声,坐回床榻上,他摊开手:“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原来你半个月不与我说话,一出来就送了份大礼。” “了然要将你关起来。”张措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说:“等我和袁馨结完婚,那时我们就放你出去。” “哦,好啊。”时蒙无所谓道,一翻身滚到床榻上,翘着腿闭目休憩。张措喊道:“时蒙——” “我救袁馨,不是为了让你将我关起来,张措,我吧,一恨欺骗二恨囚禁。”因为小时候时常被禁足,时蒙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 “袁馨挺好的,就是疯了点,”时蒙古井无波道,“娶了她是你的福气。你们凡人不是都讲男耕女织,反正也差不多,她能给你生个孩子,你们一起白头偕老。” “说真的,”时蒙睁开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以为我能守着你,看你和你的爱人白首不离。” 张措心中刺痛,低下头喃喃地问:“那现在呢?” 时蒙笑了笑:“这要取决于今晚有多痛。”张措不明所以:“什么意思?”时蒙瞥他一眼:“与你无关。” “张措,你要抱我么。”时蒙突然问。张措愕然抬头,时蒙在他面前缓缓解下衣衫。张措咽口唾沫,他定定地注视着时蒙,嘴里无意识道:“为什么?” 时蒙哈哈大笑:“我乐意。” 张措站起身,按住时蒙正宽衣解带的那只手,时蒙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欲望。但张措只是坚定道:“时蒙,我要结婚了,我们暂时不要这样。” 时蒙躺下,翻个身背对他:“那你滚吧。” 很明显的拒绝姿态。张措想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但他没有,只是转身离开。 夜晚来临时时蒙将电视打开,翻出综艺,把声音开到最大,他自嘲地笑笑:“九重伏魔阵,活在传说里的阵法。”时蒙左右翻滚,找出快麻布塞进嘴里。 等准备完毕后,时蒙端坐在床榻上。 太阳没入地平线的瞬间,念经声木鱼声纷纷杂杂铺天盖地而来,到处都是咚咚咚,到处都是□□。他瞪大眼睛死死盯住电视里的节目,身体中仿佛游移着若干条冰冷的蛇,它们穿过他的心脏,穿透他的脾胃,尾巴缠住他的骨架,然后收紧。 时蒙狠狠一咬嘴里的粗布,整个人倒进床榻中。原本光洁的额头流下如瀑的汗水,发丝凌乱地贴在额间,时蒙在床上左右翻滚,砰一声落撞上水泥地。 骨头似乎要散架了。他扒掉嘴中的粗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到阴气最鼎盛的十二点,时蒙痛得用脑袋撞墙,他的手指穿透墙面挤进砖缝间。 墙上留下一丝血迹,时蒙转身背靠着墙缓缓坐下,他瞪大双眼,灰蓝色的眼珠呈现出一丝灰败。 “世间有恶鬼,恶鬼在人心,魂自分阴阳,阴阳两轮回。”时蒙捂住胸口,反复地念叨着,耳旁眼前似有万千恶鬼嘶嚎挣扎,罪业不可恕。 不行换一句,时蒙又开始默念:“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幼年时人间的私塾还算有趣,他每每混进去,都会被教书先生吹胡子瞪眼轰出来。 算了还是换一个,时蒙闭了闭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张措” 一晚上折腾完,天终是亮了。时蒙蜷缩在墙角,一夜未能合眼,等疼痛潮水般散去后,时蒙苦大仇深,自言自语道:“不愧是活在传说中的阵法。” 他将电视转到本地新闻,顶大的几个字,张措与袁馨完婚。 时蒙起身冲到墙角一阵干呕,但什么也没呕出来。他拍拍肚子,坐回电视前。屏幕中张措意气风发,他一身海蓝西装,笔挺地站立在婚礼台上。在张措望去的方向,袁馨的妈妈牵着她走到张措面前。 贵妇人眼角含泪,张措笑得那么幸福,他从她手里接过袁馨,袁馨顺势挽住他的胳膊。 时蒙关掉电视,疼了一晚大汗淋漓,他干脆爬进被窝中睡大觉。午间时分,有人来给他送饭。时蒙根本不能碰那门,外面的人似乎知道他的情况。门打开了,老和尚端着米饭和素菜进来。 “施主,用餐吧。”老和尚说。 时蒙道:“你是谁?” “贫僧法号澄空。”老和尚走到他身边,将他从床榻上扶起来,顺势给他把了把脉。时蒙安静地看着他,澄空道:“我的弟子了然犯下大错,擅自关押天降神,望您宽恕。” 时蒙甩甩脑袋:“别那么多废话了,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澄空摇头:“将您送出去的不是我,了然用他自己的血封了阵眼,我也无能为力。” 时蒙颓丧道:“那你说个毛。”澄空微微一笑,道:“绝处逢生。” 时蒙看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为何这么说?” 澄空道:“万事有因有果,因果循环,往复不息,前时因今时果。” 时蒙嘴角抽搐:“你在说些什么?” 澄空摇摇头:“您需自行参破。” “我”能揍你么? 澄空道:“我们还会再见的,您且好好休息。”说完飘飘然走了。时蒙眼角直抽:“” 又一个夜晚,这次时蒙有了经验,找了布条把自己牢牢绑起来。 翌日清晨,刚新婚不久的张措竟然出现了。时蒙已经痛得倒在地上没力气说话,甚至连动下手指都异常难受,他睁大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儿。 张措从袁馨那儿得知她当时还没来得及同时蒙说要将他关起来的原因,他兴冲冲地赶来,想好好地同他解释一番。但张措推门而入时便看见时蒙倒在地上,浑身湿透犹如从水中捞起来的。 张措抱住他放进怀中,时蒙气若游丝道:“谁?” 张措把他抱起来,将时蒙放到床榻上,然后他脱了鞋子爬上去,把他揽进怀中。时蒙有气无力地挣扎,张措在他耳边轻声说:“是我,时蒙,是我,你到底怎么了?” 时蒙缓缓睁开眼:“张措?” “是我。” “哦,张措。”时蒙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张措一直守着他,直到时蒙再次睁开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时蒙推开他,下床站到一边,他试图和张措保持距离。张措察觉到了他的疏离,但他心想,只要向他解释,他一定会理解的。 毕竟他们都得为了美好的未来而向矫情的现实妥协,不是么? 张措兴冲冲地说:“时蒙,是这样的——”外公他病了,将你关起来也只是暂时的,我和袁馨只有夫妻之名,我好想你。 “张措。”时蒙在他滔滔不绝解释前就打断了他,张措的眼睛似乎能发光,他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时蒙平静道:“现在你有妻子、家人、财富。张措,当年你一无所有,现在富甲一方,我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局了tat 刚□□就结局=a= ☆、母实 张措的笑容僵住了,似乎没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他吸了口气,面带和煦的笑意:“什么?”时蒙盯着他看了会儿,他发现无法再从他的笑脸中找出缝隙。 时蒙平静地说:“我该走了。” 张措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他跨上前紧紧按住时蒙的双肩,好像按住他就能让他闭嘴。 寺院里的念经声悠悠扬扬地飘荡着,漫山遍野。微风拂过林梢,层层的碧绿的波浪晃曳着,将风送向更远的地方。偶尔偷跑的清风混杂了植木的清香,左顾右盼钻进窗格,捻起了时蒙不那么自然的黑发。 “你生气了。”张措无奈地说。如果他做了这么多,换来时蒙一句离开,那多荒谬,毕竟一开始他的确存了让时蒙享受这人间的想法。 但现在他一句也没多问,全凭自己臆断,时蒙心眼儿小,这点张措心知肚明。可为什么你就无法稍微,仅仅用一点心,理解一下我的难处呢。张措眼神暗下来:“不要这么任性,时蒙。” 时蒙冷冰冰的目光刺在他身上,“滚吧。”他转身坐到床榻边,不再看张措。张措疾步上前,揪住时蒙的衣领,狠狠照着他的稍显苍白的唇瓣咬了下去。时蒙一把推开他,他擦擦唇角,“去叫狐狸来救我。” 张措不可置信道:“再过几日你就能出去了,叫胡不归做什么?”时蒙冷漠地反问:“你以为了然会放过我?” “我去想办法。”张措深深地看他一眼,他想摸摸时蒙的侧颊,被对方躲开了,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时蒙闭上嘴不再说一句。 张措转身走了。 时蒙捂住眼睛,又使劲揉了两把。 想不到下午袁勤也来了。袁勤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看见神情萎靡的时蒙,不由得裂开嘴角,幸灾乐祸地说:“小时蒙,这把你可栽了。还栽在你最爱的人手上。”时蒙剜他一眼,懒得搭理。 袁勤凑到他身边:“你杀了他弟弟,说到底他也不再那么信任你了。”说完翘起二郎腿斜眼瞧他:“这人啊,就见不得一点不好。” “要不要跟着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有我一份有你一份,怎么样?”袁勤笑眯眯地问,说着去捏他的脸,一脸的不怀好意。时蒙拍开他的手,袁勤心痒难耐,却又碍于疼痛,不敢太过接近。 他心里始终忌惮时蒙是妖怪,话没说太多,看对方冷着张脸不作任何回应,觉得无趣。“也罢,来日方长,你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就放你出去。”袁勤负手出去了。 张措知道袁勤来过后,派了更多人到这儿守着,不让袁勤进来。袁勤带的人也颇不爽,两伙人干脆挑了块安静的地儿打架。胡不归拎着张映宵到那会儿,时蒙正趴在窗格上,边嗑瓜子边围观两帮人马打群架。 胡不归道:“你就是个流氓。”时蒙甩掉瓜子壳,无所谓道:“快把我弄出去。”胡不归站在门外,他也进不去。倒是张映宵板着脸迈步进去了,他跨过结界的瞬间只听几缕嘶嘶声。 时蒙挑眉看他,张映宵似乎有些烦躁:“白狼,你知道我为了准备高考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来救你有多麻烦吗?”说完回头冷冰冰的视线扫过胡不归:“出场费二十万。” 胡不归一脸冷漠:“赶紧救人,就你废话多。并且你一个体育特招生说些毛线。”张映宵瞪着他,阴阳刃霎时锋芒毕露,刀尖直向着胡不归的额头,仅仅半寸之距。胡不归后退半步,张映宵说:“不如你代替我考试,出场费我就不要了。” 胡不归啪的打个响指:“行行行,快快快。” 时蒙望向胡不归:“了然呢?” “在李家乐不思蜀呢,我猜他要还俗了。”胡不归嘲哂道,张映宵一个激灵:“对,就是他,上次逆天多人命数。”时蒙目光一沉:“就是他?” 张映宵点点头:“就你让我救的那个男人。” 胡不归打断他:“快,此地不宜久留。”张映宵望向时蒙,满脸疑惑围着他转了两圈,将他全身上下逡视一番,道:“白狼,把手伸出来。”时蒙照他所说,张映宵握着阴阳刃在他指尖戳了下。 血液挤出来,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这血竟是一派的黑。胡不归惊骇,慌张地说:“你不能再待下去了,赶紧出来!” “这阵果真名不虚传。”张映宵咋舌:“再呆几天,你就要死在这儿了。”时蒙有气无力地说:“还不劈了这儿让我出去。”张映宵指向床榻:“阵眼。”只见床榻正上方的天花板处挂了一串佛珠。 张映宵挥挥手,阴阳刃直直劈断横梁,顺手被他接住,阴阳刃撤回来划过佛珠。紫檀木佛珠四分五裂。四面剧烈地抖动起来,张映宵道:“连这佛珠你都搞不定。” “你以为我有阴阳刃能劈开它附近的罩子?”时蒙站立不稳,下意识撑住张映宵,张映宵趔趄两步,朝胡不归招手:“来扶着他。”胡不归揽住时蒙,只见他面有菜色,张着嘴小幅度的喘息。 张映宵把几人带到他堂叔安排的宾馆中,时蒙兜头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一下。胡不归问张映宵:“他怎么了?” 对方皱眉摇头:“白狼,你溯时而来,想个办法再回去一次。那阵勾起你体内阴阳错乱,你要完成你缺失的部分。”胡不归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张映宵摊开手:“不知道,我瞎猜的,从他症状来看是这样。” 时蒙胸前的白玉发出微光,胡不归惊异道:“时蒙,你看白玉!”时蒙将胸口塞着的墨狼族信物掏出来,白玉通体几近透明,周身放出乳白光晕。 “回北溪。”时蒙哑着嗓子道:“回桃林。” · 张映宵在他堂叔的召唤下先行离开,胡不归以考试为要挟,张映宵忿忿地答应等两人有难时前来搭救。 胡不归带着时蒙踏上回北溪的路途,途中他发现两人被跟踪,但时蒙法力尽失,虚弱得像个老太太,他只能先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不过胡不归又没学过反追踪,对方紧跟不舍,怎么也甩不掉。 时蒙摇摇头说:“张措的人。”胡不归问:“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时蒙道:“不知。”胡不归愈加警惕。 北溪与他们离去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变化。胡不归搀着时蒙慢腾腾地往桃林走,时蒙望向胡不归:“你最近好像有什么烦心事。”胡不归笑了笑:“没事。” “狐族怎么样了?” 胡不归身体一僵,半晌才答:“老样子。”路前草丛出一只红狐狸竖着双瞳窜了出来,胡不归道:“我们换个方向。”时蒙指着那狐狸说:“可是你的族人?” 红狐狸拦在路中央,一阵苍老的声音响起,时蒙认得那是长老。那红狐狸没张嘴,长老的话声却传出来:“不归,你偷狐族禁果已犯下大错,还不速速回来交出母实,免得再惹祸上身。” 胡不归加快步伐,带着时蒙绕过狐狸,头也不回地走了。时蒙回头,那狐狸恰好看着他们,时蒙从它他眼中看见了怜悯。时蒙怔愣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胡不归扶住他进了山洞,山路崎岖,张措的人四处搜寻。胡不归喘着气说:“他们找过来了。”时蒙扶着洞壁坐下:“谁?到底怎么回事?” “我偷走了母实。”胡不归在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他自嘲似的笑笑:“张映宵说你不是墨狼族最后一人。” “也许当年还有其他人逃脱。”时蒙拍拍他不停颤抖的手,好奇地问:“母实能做什么?”胡不归抬眼,眸中意味深不可测:“我暂时不能回狐族。” “母实到底是做什么的?”时蒙重复道,胡不归的脸靠近他,时蒙动也未动逼视着他。胡不归勾起唇角,他转头点了支烟,夹在指间吮吸。 “能让男人生孩子。”胡不归哑着嗓子说,时蒙张大嘴:“啥?”胡不归拖起时蒙往洞中深处走,他扫开石块将外套脱了扔到泥土上铺平。时蒙撒腿想跑,胡不归把他揪回来按在身下,恶狠狠地说:“我忍你很久了。” 时蒙举起双手:“我错了。” “听说生孩子极痛,你现在这鬼样估计也生不了。”胡不归脸上露出痴狂神色,迷恋般抚上对方的侧颊。 时蒙瑟瑟发抖:“我是男人,狐狸,有话好商量——”胡不归俯身在他耳边说:“没时间了,时蒙。你从未拥抱我,亲吻也总是拒绝。我在你身后等了太久,你也回回头吧。” 时蒙浑身发软,□□却愈加燥热,他口齿不清:“狐狸,住手”狐族媚术确不是盖的,尤其是功力深厚的胡不归施展起来,让人防不胜防。 时蒙哆嗦着想推开身上压着的人,却在触上他皮肤的瞬间触电般缩回来。 “时蒙,吞了母实的人都要违背自然常理,我若不在半月内行这等事,怕要爆体而亡,你忍心么?”胡不归在时蒙耳边悄声道:“为了万无一失,半月前我偷走母实后,便在狐族围追途中将它吞下了。” “至今日,恰好半月。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梗着墨狼族再无后人这事,张措非女子,你要同他在一起,非但要承受人妖相亲的苦,还要接受墨狼族后继无人的事实。你怎么就甘心,时蒙?” 时蒙撇开脑袋,一张脸隐进阴影中,洞口透进的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红透的脖颈间,那赤红一直蔓延到耳后。“我不甘心,但我乐意。”时蒙咬着牙说,欲望的火焰几乎要将他浑身焚尽。 胡不归顿了顿,神色难言,话中乞求意更甚:“那你也抱抱我吧。”时蒙闭上眼睛,颤抖道:“对不起” 胡不归笑了笑,笑容苦涩,体内似有热火焚烧,他俯下身。时蒙无法抵制,失去意识。 ☆、落幕 时蒙清醒时胡不归早已不在了,张措坐在他旁边,冷冰冰地看着他。时蒙不着寸缕,只身上搭了一件张措的外衣。时蒙哆嗦着问:“胡不归呢,狐狸呢?” 张措甩手给了他一耳光,清脆响亮。时蒙被打得偏过脑袋,脑子里一片空白。张措沉声说:“这就是你离开我的理由?” 张措的人听闻洞中声音不对,赶紧叫来一同回到北溪的张措。那时一狐一狼情至深处,喘息阵阵,看得一旁的小弟面红耳赤退得极远。张措握紧拳头,恨不得上去撕碎胡不归,再把时蒙绑起来。 胡不归垂首在时蒙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接吻,神情迷乱,时蒙却丝毫没发现张措。胡不归从他身上退出来,时蒙伸了伸手想抓他,没抓住,手臂颓然垂下去。 张措冲到他身边,心痛和愤怒交织,让他几欲发狂。胡不归脸上的情·潮褪去,他冷眼看着张措跪在地上抱紧时蒙。张措回头,视线若是能杀人,恐怕胡不归已被他千刀万剐。 胡不归冷笑道:“他迟早要离开你。”说完头也不回离开,只一眨眼的功夫,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蒙愣了会儿,他没顾得上计较张措的耳光,揪住他的袖子,哀求般地问:“求你了,告诉我狐狸在哪儿。”张措眼眶一热:“时蒙,你到底——”爱过我吗。 现在他的神情中,他的眼中,却全是对别人的关注。 我只是想让你等等我,你这么快就投入别人的怀抱。张措哀伤道:“我不知道,我来之后他就走了。”时蒙颤巍巍地站起身,后背发麻,他扶着石壁一步一挪朝外走。 张措吼道:“站住!” 时蒙抖了抖,置若罔闻走出山洞。张措拔腿冲上前,他使劲一抓,将时蒙带进怀里,裹挟着恶狼吞虎般的凶悍力道啃咬他的两片唇瓣。时蒙刚经一站,虽然没怎么动,但浑身上下依旧疲惫不堪。 他推搡张措,猛一下咬住对方的舌头。张措疼得放开他,又急又气:“你到底想怎样!”时蒙厌恶道:“我要见胡不归。”张措松开他,冷笑起来:“我没让你走,你永远也别想离开。” 张措把时蒙带回g城,时蒙甚至连桃林的毛都没摸着,又被带回张措身边。了然成为李家的座上宾后,张措在李家的地位愈加边缘化,周峻无时不刻不在挤兑他。 但张措对李家的产业却更加得心应手,李家在他手上一如锦上添花。李老爷子心里依然向着外孙,再说他也把妖怪关起来了,虽然后来又给那狼妖跑了。 张措将时蒙带回来的途中,也发现他基本上丁点力气也没有。他问时蒙原因,但对方摆明了不搭理他。张措隐瞒所有人将时蒙关进他名下的房产中,那里地处闹市,好掩人耳目。 张措找人把室内修筑一番,排除时蒙逃跑的可能性后才安心做自己的事。有时候他把工作上的事带回这里。时蒙经常独自坐在窗户边发呆,铁栅栏便是沉重的牢笼,将他紧紧锁住。 李老爷子终究没撑过那个春天。葬礼结束后,律师发来证函,周峻与张措你争我夺,到最后抵不过老爷子偏心。周家说到底是外家,李老爷子把遗产绝大部分留给张措。 周峻本以为妖怪一事能让李老爷子对张措的印象降到谷底,想不到到头来却是这番结果。在他计划扳倒对方时,张措却早已在齐襄的帮助下将周峻架空。 齐襄做空周峻名下的公司,周婉音离开g市回了老家。袁向华身上的旧案不知何故被翻了出来,袁家树倒猢狲散,袁馨大概提前得知消息,早先将袁勤和袁夫人带出国。张措和袁馨结婚不到半年就离了。 散场来得太快,让人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张措与齐襄清除掉周峻的势力,坐稳了李家掌门人的位置。 秋初时分,该散场的散场,该落幕的落幕后,时蒙已有半年未见过胡不归。张措兴高采烈,买了好几箱酒,分门别类抬回时蒙住的地方。时蒙冷眼觑他,张措道:“来喝酒。” 时蒙从许久之前就不再同他交谈,闻言也只是安静地坐着。 如张映宵所言,他体内阴阳混乱,又恢复为初见张措的状态,像个正常凡人一般,没有一点法力,拳头打上去也软绵绵的没力气,连张措都能制住他。 张措有时候也会疑惑他怎么没精神,但找了最好的医生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等张措能光明正大将时蒙带出去后,他先载上他去了一趟寒山寺。 再入这寺庙恍若隔世,时蒙晕乎乎地被张措牵着走。 澄空备好茶等着两人进入厢房。张措把时蒙放到澄空对面,他站着问:“大师,有办法让他恢复么?”澄空指了指时蒙的胸口:“你的白玉还在吗?” 时蒙从胸口摸出来,摊开放在手心,澄空道:“不如到原点,他自然会告诉你。” “北溪桃林?”时蒙反问,澄空但笑不语。张措点了点头:“谢谢大师。”时蒙将玉石放好,又问:“了然逃哪儿去了?”澄空摇摇头:“周峻施主离开后,他也离开寒山寺,至于孽徒下落,我不知道。” 张措心中怀疑日积月累,终于将李家的事安顿下来,他忍不住想问当年的降妖阵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多次询问时蒙,但对方拒而不答。张措看着时蒙,心疼道:“时蒙,你等一下。” “大师,借一步说话。” 澄空颔首,张措和澄空到门外,张措忧心忡忡地问:“当年那究竟是什么阵,时蒙就是从那以后精神不济”澄空摇摇头:“施主可知九重伏魔阵,伏魔困神,想必当时了然布这阵法也耗费不少精血。” “此阵对妖魔尤其凶悍,每入夜晚,受阵者都要受极大的痛苦,据说不少妖物无法忍受自缢于此。”澄空道:“他可能受到影响,至今未痊愈。” 张措睁大眼睛:“难怪他当时说”那要看今晚有多痛。张措眼眶发酸,他道:“谢谢。”澄空笑了笑:“随缘吧。” 时蒙从屋内出来,张措眼睛发红盯着他:“我竟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到最后干脆吼起来,澄空极其机智地溜了。张措揪住他,嗓子眼发干,他道:“我亲手把你送进去,我害你变成这幅模样。” 时蒙怔怔地看着他,张措悔恨不已:“所以你对我失望了?”时蒙反问:“你不知道九重伏魔阵?” “不,外公告诉我那不过是一个能困住你的小阵法,我竟然信了。”张措神情痛苦:“到底有多疼?”时蒙推开他:“放我走吧,你和袁馨好好生活。” 张措吼道:“我们早就离婚了!”时蒙冷漠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袁馨一月前带着袁勤出国,周峻之后北上,时蒙,只剩下我们了。”张措苦笑道,时蒙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要回北溪,你自己保重。” “你这是在同我告别?”张措心痛难当,他攥住时蒙的手腕:“我们相伴的这些年,又算什么?你和胡不归上床时响起过我吗?时蒙,我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时蒙没看他:“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从此以后你要如何已经与我无关。我回北溪,你在g城,自此井水不犯河水河水。” “张措,祝你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他甩开张措的桎梏大步离开。 张措竟然再没拦着他,时蒙翻出他藏在屋里的私房钱,收拾好东西买了火车票。这一次回北溪,独身一人,再无谁可相伴。 时蒙也想过去找狐狸,但又怕见面后尴尬,犹豫再三放弃了。原先张父家的房子早已被推平,高速路上已有车辆往来。 山下张措住过的土房虽然满是灰尘,不过好在逃过一劫,没被高速占道变成土堆。时蒙把行李袋子扔到随意铺了床单的床上,然后砰一声面朝上瘫倒在床,激起一阵灰尘。 躺了一会儿又觉手脚发痒,闲不住似的起身忙上忙下,把堂屋和厨房都收拾干净。然后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床沿边,窗户上原来糊着的旧报纸边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后院的鸡鸭早变卖了,原先张措种的田地悉数荒芜。时蒙持着锄头,学当年张措的样子垦土,哼哧哼哧折腾一阵,天也黑下来。时蒙扛起锄头往家走,心想歇几日就回桃林看看。 第二天时蒙想上山看看三婶的房子怎么样了,结果那里也同张父家一般,做了高速公路的路下亡魂。时蒙慢悠悠在山上转了一圈,不知不觉逛到三婶的坟前。 他还没走近,远远便瞧见一对男女在坟前祭拜。时蒙定睛注视,发现那正是许久不见的张顺和曹秀清。时蒙迈步到他们身边,张顺以为他是个路人,没多注意。时蒙先出声道:“张顺。” 张顺悚然一惊,他先把曹秀清护在身后,大概还以为是村里看不惯他们的人。 时蒙看了眼曹秀清,那女人看来吃了不少苦,脸上皱纹比以前更深。曹秀清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我们没见过你,小兄弟。” 张顺拉着曹秀清,见时蒙一句话也没说,两人心里发憷。张顺道了声再见,握着曹秀清的手飞快走远了。三婶旁边是张父的坟头,无人打理,荒草横生。 时蒙在三婶坟头前坐了会儿,看秋日晴空云卷云舒。清风遍野,绿树覆盖山头。 第三天,时蒙摘下两年前与张措一起写的对联,翻箱倒柜找出以前未用完的,模仿张措的笔迹重新描摹一遍,再贴到门框上。弄完之后下厨熬粥,粥糊了。 他翻着白眼连吞带咽把粥喝光。 时蒙走出厨房,堂屋的灯亮着,他打着哈欠过去,打算看会儿电视就睡。 想不到堂屋中立着个人,正在整理橱柜中的衣物。时蒙抬腿想跑,半晌还是面无表情走进去。 张措看着他笑:“时蒙,你不想离开我。” ☆、时光 时蒙打开电视,那电视不是先前的破旧物,张措一到家就立刻将电视换掉。这台没有杂音,屏幕大看着舒服,与g城张措住处的所差无几。 “我安排人来将这里重新修缮一番,”张措坐到他身边,时蒙僵着上身由他从后面搂住了,“g城的财产我送给齐襄一部分,捐了不少,剩下的变卖,够我们下半辈子了。” 张措将脑袋埋进时蒙的脖子里,轻声说:“时蒙,我回家了。” 时蒙离开后,张措马不停蹄处理李家的财产,不动产悉数过户到周婉音名下,公司交给齐襄,捐款给基金和慈善机构,一部分买了股票和其他债券,身上揣了些现金赶命一般往家赶。 他有预感,时蒙一定在这儿。 时蒙道:“卖了做什么?那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张措咬着他的脖子,苦笑答:“我最想要的和梦寐以求的,难道不是你?”时蒙闭嘴不语。 “以后闲下来,我便带你四处走走看看,累了就回来。家里的田地闲置许久了,明年春天下种子,你想吃什么,咱们自己弄。自己种的绿色又健康,你说是不?”张措笑着问。 时蒙推开他,脱了鞋钻进被窝中,张措抚弄他的头发:“你头发又长了,这回别染,染发不好。就留白色的吧,好看。”时蒙闭上双眼背对他。 张措等了一会儿,时蒙却睡着了。 张措无奈地扯扯唇角,洗漱完后在他身边躺下。醒来时是个凉爽的晴天,张措做好早饭,打了热水等时蒙起床。 如今却恍若隔世,张措似有所感。时蒙仍然一言不发,但不会再抗拒他做的饭菜。虽然知道他不会回答,张措还是问:“好吃吗?” 张措已经准备好自说自话了,想不到时蒙居然点点头。惨受半年冷遇热脸贴着冷屁股的张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甚至揉巴下眼皮,张了张嘴:“时蒙,你愿意和我说话了?” 张措吃闭门羹吃到吐,终于等来时蒙的一点回应。 张措收拾好碗筷,时蒙站在门外望着桃林的方向。张措心有灵犀道:“你想去桃林?”时蒙走出院子,张措笑着跟上他。 一线天后便是桃林,桃源深处曾是墨狼隐居地。 时蒙突然顿住步伐,张措问:“怎么了?”时蒙又往前走了几步,远远望见衣裳火红的人旁边站着个和尚。张措顺他惊愕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看见胡不归和了然。 张措惊骇道:“了然!” “他怎么和胡不归在一起?”张措惊讶地说,时蒙跑了过去。张措紧随其后。胡不归胖了不少,这一想法突然从张措脑海中冒出来。 但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胡不归的腹部也未免大过头了 时蒙盯着了然,咬牙切齿道:“放开他。”了然狞笑道:“妖物果然是妖物,还能让这男狐狸生孩子。” 胡不归望向时蒙,同时看见从他身后跑来的张措。胡不归先是惊喜的眼神一黯,半晌说:“时蒙,他怎么阴魂不散。” 张措:“” 张措:“我怎么阴魂不散了!你才是阴魂不散!”胡不归冷哼一声,视线移回时蒙身上,道:“我藏在北溪深山中,狐族不能回,想不到还是被这和尚发现。你身体可恢复了?” 时蒙点点头:“你当时为何要走?” 胡不归笑了笑:“我看张措不会善罢甘休,再说我是狐族,与你又不同,需安心静养。” 张措一脸懵逼:“什么情况?谁生小孩?” 胡不归笑着朝他说:“怎么样,我赢了你三百年,”说完朝时蒙一扬下巴,“还有他的后代。” 张措:“” “臭狐狸!你对时蒙做了什么?”张措愤怒道,时蒙踏前一步,缓慢地靠近了然:“你想要什么?”了然哈哈大笑,神情阴鸷:“白狼是天生异象,你该死。” “但我活着。”时蒙冷冰冰地说。 了然道:“你该死!你这孽障!” 张措道:“嘴巴放干净点,你用计害时蒙的事我们清算清算如何。”张措后来也自行思忖过,一捋前因后果,再结合袁勤所说。 原来周峻和了然早有预谋,早先利用道士墓险恶谋害时蒙不成,反被对方逃脱,道士墓尽毁。后来又利用时蒙算计他,这和尚真是用心良苦。 时蒙拧动手腕,能用拳头就不废话。 张措道:“时蒙!当心有诈!”这人太冲动了。 了然唇边一抹冷笑,胡不归被他用加持过的绳子绑到树上。 时蒙与了然缠斗时,张措跑到胡不归身边想将他救下来,这绳子却怎么也解不开。胡不归道:“别管我,这玩意儿你弄不掉,看着时蒙。我看了然是有备而来。” 张措咬牙:“那你小心。”说完朝时蒙奔去。时蒙本来就没恢复,了然会阴阳之术,逼得时蒙渐渐落了下风。张措不敢出声打扰,视线紧紧地黏在他身上。 了然将时蒙引到四面受困的位置,张措按捺不住冲上去。了然道:“尝尝袁勤受过的撕裂之苦,你这恶狼!”了然抛出另一块与时蒙脖上挂的玉石相同的玩意儿,时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了然恶狠狠地说:“你脖子上那块是假的,我故意做来好引你前来。”时蒙顿步,他面前赫然屹立着一座石碑,半年多前,他在河底见过它。 天降神墨狼族后人时蒙之墓。 了然手上的白玉爆出刺眼的光芒,时蒙别开脑袋,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了然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他前胸被刀身穿透,血液汨汨流出。了然的表情由惊骇到恐慌,他猝然回头,胡不归还被绑在树上。 张映宵握着阴阳刃,冷眼瞧他:“和尚,你先祖谋害天降神,现在你对墨狼族唯一的后人不敬,你可知错?”了然忿忿不甘:“我杀妖有什么不对?” 张映宵道:“佛家慈悲为怀,你却滥用阴阳术夺人性命,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你血脉中的恶自要今时来还。”了然仰天干嚎,胡不归嫌吵:“别废话了张映宵。” 张映宵瞥一眼他:“得了吧臭狐狸,我已完成承诺了。” 了然终究咽了气,他到死也没想到还有张家后人这个战力超常的后援。张家向来不亲自动手,只会最后补刀。只见张映宵伸手握住虚空中一物,众人却完全看不见。 “阴阳刃将记载刀下亡魂。”张映宵道:“往后九世苦厄轮回不休。”说完阴阳刃当空一划,在场的人皆听见撕肝裂胆的惨叫。但现场除了了然的尸体,再空无一物。 时蒙倒在石碑前,张措想上前抱住他。玉石在半空中钟摆般摇晃,张措无法接近时蒙。光是靠近他,疼痛就潮水洪流般席卷而来。 张措疼得半跪在地,双手撑住地面,石块的棱角划破手掌心,但这点疼与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相比丝毫算不得什么。张映宵怜悯道:“白狼今天要是走不出来,以后也别想走出来。” 胡不归急道:“你有办法吗?” 张映宵摇摇头,“要与他心意相牵的人才能将他拉回来。但首先,”他看向张措说,“他能不能抵御这种痛苦都有待商榷。”他把胡不归放下来,胡不归朝两人蹒跚走去。 张映宵拉住他:“狐狸,你最好别去,那力道太凶悍,会将你体内的小孩直接绞碎。”胡不归望着倒地昏迷不醒的时蒙,低声说:”现在怎么办?” “静观其变。”张映宵找了块大石头盘腿坐下,胡不归伫立原地,高声道:“张措,去带他回来!”张措被时蒙周遭的强压逼得爬在地上起不来身。 恍惚间,时蒙离他那么近,三年前能遇见他,真是何其有幸。 “九重伏魔阵,会比这还痛吗?”张措四肢着地,浑身狼狈朝时蒙爬去。 “他周围的空间都撕裂了,”张映宵摸着下巴道,“这男人肉体凡胎,恐怕也要被撕得七零八落。” 胡不归揪紧胸口,他离两人有段距离,那股强压却使他喘不过气。张映宵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过来坐着,你站那儿没用。”胡不归念及腹中小孩,返身坐到张映宵身边。 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撕成漫天飞舞的残渣,张措感觉身体里血肉拉扯,他似乎听见骨头断裂肉体撕开的闷响。 “据说白狼恨某个人时,就会将他带进时空的漩涡,重复回忆的痛苦。”张映宵突然说。胡不归猛然醒悟:“所以袁勤每次接近时蒙,都会觉得异常痛苦?”张映宵不明所以:“袁勤又是谁?” 胡不归摇摇头:“那现在什么情况?” “我猜那块玉石激发了他心中最大的恨,若与他心意相牵的人也曾让他恨过,那男人自然会感到难受。”张映宵道:“现在看来,那个叫张措的,确实做过令白狼憎恶的事咯。” “”胡不归不置可否:“那他会怎样?” “停下来,远离他,白狼永远回不来。或者抵过回忆的痛苦,接近他,把他叫醒。”张映宵起身拍拍屁股:“若是前者,我不得不去杀了暴走的白狼。” 胡不归拦在他面前:“你要让墨狼灭族?” 张映宵冷漠地说:“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时蒙的身体卷在风暴间若隐若现,张措七窍渗血,他身后留下一道血迹。张措瞪大眼睛,疼痛使他闷哼出声,世界天旋地转,他紧紧盯着时蒙。周遭的一切倒退回原地,张措看见了大火。 “火” 胡不归恍然悟出张映宵话中含义,他的目光从张映宵移回张措身上。 胡不归咬牙朝跪倒在地的男人说:“你要接近他,就要跨越这百年来的时空和记忆,若你要牵到他的手,你就得把所有他曾受过的苦楚一一受过去,再让回忆将你的身躯撕得一干二净,等你碰到了他,你就忍受了痛苦与欢欣,你碰到了他,才说明你爱他。” 张措眼眶中泛起眼泪,混着鲜血沿脸颊滑落。 桃林大火,狼族灾难,一切似乎都在眼前,张措还看见了时蒙。那时尚且幼小的时蒙蜷在他娘的怀中,朝山野深处逃命。 ☆、终焉 时蒙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发现他身处在北溪山间。山脚下聚集着凡人的军队,墨狼族的族人尖叫着四处逃窜,死尸遍地,有狼的,也有人的。此时凡人的猎杀行动已到尾声。 时蒙眼前一片模糊,三百年前凡人围攻桃林,与这景象一模一样。小时蒙还是条幼崽,趴在一条通体玄黑的狼身上,三条狼钻进山林深处,似乎想要保全一命。道士骑马追逐,眼看就要逼近。 时蒙飞身朝他们奔去,三条狼离桃林越来越远。道士穷追不舍,时蒙看得出两条黑狼已精疲力竭。在道士伸出手要触上幼弱的小狼崽时,时蒙仰天嘶嚎,白狼赫然横贯在道士面前。 两条黑狼得以喘息片刻,两双灿金瞳盯着突然冒出来的白狼。那白狼身高一丈,宽三尺,巍巍屹立,煞是威风。黑狼转而叼住幼崽,白狼拦在道士面前,伸爪要拍。 道士狼狈后退,白狼仰天长嘶,道士额头渗出滚滚汗水,身下的马不安地躁动。道士狠狠瞪了眼黑狼嘴中的幼崽,忿忿离去。 两条黑狼对视一眼,叼着幼崽朝更远的山林奔去,时蒙担心道士还有后手,紧紧跟在两条狼身后。黑狼跋涉过两座山头,体力不支,其中一条看向另一条,他们将时蒙放进丛林隐蔽处。 以法术作结界封裹,两条狼化作人形,时蒙蹲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妇人轻抚幼崽的脑袋,长长叹气,低声说:“墨狼族,没了,时蒙,好好活下去。” 幼崽眼中露出不舍和眷恋,却在极度的困意下陷入沉眠。妇人朝蹲在结界外的白狼道:“我看你也是墨狼族人,可否请你帮我们一个忙?”白狼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 妇人笑容疲惫:“时蒙睡着了,我们虽在周遭布下结界,但道士手段无穷,如今墨狼族已经穷途末路,你就在这里保护他一阵可行?” 白狼灰蓝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妇人似乎猜出他心中疑惑:“我们夫妻必要与墨狼共存亡。你既然是白狼,大约能在往后告诉时蒙该如何使用白狼异术。” 两条黑狼不再耽搁,往来时的方向飞驰而去。时蒙心中放不下,又无法辜负两条黑狼的托付,正好一只红狐狸从树丛中钻出来。时蒙化为人形,那红狐狸试探着靠近他,看来还是条幼狐。 时蒙道:“你是赤狐族的?” 道士果然杀回来了。抬手一击直向狐狸去,时蒙扑到红狐前,反手截住道士。道士阴阳术相比了然厉害太多,时蒙被他逼得后退一步。他变回原形。 白狼四爪锋利,力道凶悍拍向道士。一人一狼缠斗起来,道士破开结界,转身冲进狼崽隐藏地。时蒙紧随其后,赤狐跟在白狼后面。 白狼一爪落空,道士受了伤,却死命要碰触到狼崽。赤狐吐出火焰,道士惊叫一声躲开,恶狠狠地说:“至阴狐火。”说完瞪着狼崽,满脸不甘心,半晌退开骑上马跑远。 时蒙重新化成人形,赤狐跑到他身边。狐狸突然抬爪指着狼崽,时蒙惊讶回头,那狼崽浑身变得透明。时蒙瞪大眼睛扑过去,狼崽消失了。 赤狐低声嘶叫,时蒙趔趄着后退两步,他想起古墓中青龙所言。你早就死了。时蒙不可置信地呢喃:“怎么回事?”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14节 时蒙离开结界,返身冲向桃林。 道士死了,死在他父母手下。两条黑狼也力竭而死,人类军队抬起道士的尸体撤退。撤退前按道士所言,洒遍酒精,引燃大火。山麓下的桃林尽数被火舌吞噬,时蒙和红狐并肩立在山头。 墨狼族的一切,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墨狼的时光到此为止。 时蒙双膝跪地,朝山麓的方向重重跪首。赤狐摸摸他的手掌,似在安慰。时蒙眼底含泪,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一狐一狼引河水灭火,费了不少功夫。傍晚时蒙坐在山顶的岩石上,灭族之痛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狐狸钻进他怀里,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时蒙轻叹一声,低头看狐狸:“你怎么不回狐族?”赤狐摇摇头,也许是找不到狐族位置。时蒙又问:“你可有名字?” 小狐狸又摇摇头,眼中染上期盼望着他。 时蒙道:“你想让我给你取个名字?”狐狸摇晃尾巴,点点头,时蒙蓦然想起那只爱吸烟,不惜违背族规吞下母实的红狐狸。他轻抚狐狸脑袋:“既然我们都为这凡尘琐事奔波不休,式微,式微,胡不归。” “狐不归,胡不归,行吗?” 狐狸眼底一亮,点点头。 桃林大火熄灭后,遍地焦土灰烬。时蒙按照记忆在河水附近搜索一番,却没有发现刻着墨狼后人时蒙之墓的石碑。但那条狼崽却是从他眼前消失了,时蒙心中疑惑,问胡不归:“你说那条狼崽死了么?” 小狐狸抬头看他,他抖抖毛,化成人形,穿着火红衣裳的孩童坐到他身旁:“你说什么?”时蒙嘴角抽搐:“你竟然能化成人形。”狐狸道:“才会不久。” “我叫胡不归,”狐狸眨巴眼睛,“那你呢?” 时蒙张口想答,张了张嘴,低声答:“时年,时光的时,年月的年。”胡不归好奇地问:“那之前那条白狼幼崽呢?” “时蒙,”时蒙轻拍他的脑袋,“时光蒙尘。”胡不归不明所以,嘟着嘴问:“是何意?”时蒙摇摇头,莞尔道:“不知。” 如果这是三百年前,时蒙心想,三百年后袁勤在道士墓周围布下天罗地网,那时时蒙,胡不归和郑昌平必将陷入一场恶战。不如自己做个碑,让他们从那儿逃走。 时蒙取了石块,和狐狸一齐磨成石碑的形状,胡不归问:“你要刻什么在这上面?”时蒙一挥袖,几个大字一蹴而就。这时空的时蒙在幼崽时期便消失了,现在看来却是消亡无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天降神墨狼族后人时蒙之墓。胡不归道:“我不识字。”时蒙愣了愣,指着这些字问:“你不认识?” 胡不归诚实点头:“确实不知。”时蒙笑了笑,没说话,带着胡不归将石碑推进河水深处。他用法术加持过,使石碑与南河的道士墓相连,只要三百年后他们经过,这石碑能将他们引进北溪。 随后时蒙和胡不归漫山遍野重插桃枝,植桃树,胡不归叫了许多凡人小孩来帮忙,那些小鬼头与胡不归称兄道弟,看来很是熟识。人多办事快,桃树很快种好了。 为了不让其他妖怪凡人来打扰此地,时蒙将墨狼族入口封住。从外面看,这里不过一片了无生趣的断崖。时蒙望着断崖长叹道:“便就如此吧。”胡不归拉住他的手:“别伤心。” “时蒙和你有什么关系么?”小狐狸按捺不住好奇问,时蒙摇摇他的手:“没有关系。” 胡不归:“他消失了吗?”时蒙摇摇头:“他只是睡着了。” “如果他从沉睡中醒来,我能去找他么?”时蒙笑了笑拍拍他头顶:“那你要等三百年了。” “我能等,你呢?” “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你替我好好照顾他。”时蒙戏谑答,他没有看见小狐狸神色郑重。 他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玩笑意味,胡不归只是在心中下定决心,如果照顾好时蒙能让时年开心,他必然会遵守这份承诺。 最后一天清晨,时蒙抱着小狐狸在山洞旁熟睡,他被张措一声唤醒。 时蒙小心翼翼将还在沉睡中的小狐狸放到一旁的草堆中,睁大眼睛打量突然出现的张措。他身着现代服饰,立在时蒙面前,笑意和煦。 时蒙一身月白衣裳,银白长发随意用草绳束在脑后。张措笑着朝他伸出手:“亲爱的,这一次,你愿意跟我走吗?” 时蒙警惕着,慢慢地伸手,张措一把握住他。张措的手心干燥温暖,他带着时蒙路过墨狼族入口,张措在断崖前跪下,郑重地三叩首。 “我将用一生陪伴时蒙,请诸位放心。”张措沉声道,然后将时蒙的双手捧在心口,笑着朝他说:“该回家了,今天想吃什么?” 他俯身吻上时蒙的眼帘,呢喃道:“走吗?” 时蒙闭上双眼抱住他:“好。” · 狂风渐息,玉石俱焚,张措终于在时蒙的身影彻底消失前将他搂进怀中。胡不归看着他两,松了口气,张映宵突然说:“这男人永世没有轮回了。”胡不归反问:“什么意思?” “他的灵魂撕碎了,全依托时蒙重组,也就是说,他现在的生命完全依赖时蒙的灵魂。如果时蒙死了,他的灵魂将四分五裂,散于天地归入尘埃,不能轮回了。”张映宵耸肩:“当然,他只是个凡人,依旧会生老病死,最好的结果是寿终正寝,然后永无轮回。” “如果时蒙没有回来”胡不归心有余悸,张映宵握着阴阳刃的手一紧:“如果他没回来,时蒙永远留在过去倒好,夹在时空裂缝间,我就不得不除掉暴走的白狼。这男人触上他也会一起被绞碎。” 张映宵摆摆手:“好好保护你肚子里的墨狼后裔,我走了。”他消失在山林间。 胡不归虽然很不愿意,不过还是老实将张映宵留下的话传达给两人。 时蒙面色凝重:“张措没有轮回了?” 胡不归道:“不仅如此,恐怕他这一生都不能离你太远。” 当事人却一点也不在意,端菜上桌,笑眯眯地说:“这一生有时蒙就够了。” 胡不归一拍桌子:“那你老死了他怎么办!” 张措猛然惊醒,望向时蒙:”如果我去世了,你就和胡不归走吧,我想他能好好照顾你。”胡不归道:“算你说了句老实话。”说着拿起筷子要挑菜,张措眼疾手快将他面前的菜撤开。 胡不归举着筷子僵在半空,嘴角抽搐:“做什么?” “你有单独的孕妇餐,易消化助养胎,这些是我和时蒙吃的。”张措笑弯了眼,胡不归额头爆出青筋:“我不用特意” 时蒙深以为然,劝道:“对,狐狸,你听张措的。” 张措将特制孕妇餐端到胡不归面前,乍一看真是清汤寡水,胡不归顿时没有了吃的兴致。他满脸歆羡,望着张措和时蒙两人你一筷我一筷大快朵颐。 张措朝时蒙碗里夹了块辣鱼排,百忙中朝胡不归说:“吃啊,别跟我客气。” 胡不归:“” · 将过年那阵,胡不归十月怀胎要生了。 三个大男人简直人仰马翻,张措特意上网查了如何接生,时蒙准备热水和毛巾。胡不归痛得死去活来,母实虽然能在生产时改变他身体结构,还是痛得胡不归要死不活。 胡不归在生产瞬间化为狐狸原形,张措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小孩儿既有狼的特征又有狐狸特征,结果小崽子再长几日,完全就是头狼的模样。 三人凑吧着取名字,胡不归想叫他时年,时蒙坚决反对并认为时青更好听,张措在得知时蒙幼年玩伴叫时青后更加坚决地反对这个名字并认为时蒙最好听。 那么问题来了,小孩儿究竟要叫什么呢。 张映宵听说世上仅存的第二条墨狼族出现后,十分兴奋地来串门,并表示没有比时瓜更好听的,被三人一起轰走了。张映宵是这样说的:“丝瓜噻,好次!” 最后小崽子抓周,伸爪一拍,捧了只毛笔在张措脸上划来划去。张措拍板道:“时毛!”时蒙和胡不归对视一眼,产夫嘴角抽搐:“还是挺时髦的。”时蒙咽口唾沫,点点头:“你说得对。” 除夕前一天,狐族长老亲自拜访,抱住胡不归大腿哭着说族中不能一日无头领,胡不归被他领走了。 在张措的强烈要求下,时毛留在张措家中。胡不归表示要两人好好照顾时毛,张措信誓旦旦保证必胖二十斤。时蒙偶尔变回狼形,与正常狼体型大小无异,小崽子就蜷进他爹怀中。 张措坐着,时蒙趴在他大腿上,时毛蜷在时蒙腹毛间。 岁月静好。 过年好生热闹一番,张措本想趁此机会与时蒙深入交流,结果人还没碰上,时毛就从他俩中间钻了出来。张措怎么哄劝都不让开,憋得他满脸通红。 直到时毛睡着,时蒙才笑着把时毛抱起来放进特意买的婴儿床里,然后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中朝张措勾勾手。张措恶狼扑虎嗷一声压了上去。 · 那时天地广阔,来日方长。 ☆、终了 后记 张措活过百岁寿终正寝那天,时蒙依旧一袭月白衣裳,银白长发用红绳束在脑后。时毛尚是少年模样,三人里他不亲两亲生爹,偏偏与张措关系最好。 胡不归不忍见离别,张措一旦去世,他与时蒙便是真真正正的到此为止。时光漫长,再无往后岁月。时蒙的未来,张措再也无法参与。 张措白发苍苍,却还是笑着的,他这一生尤笑最多。 张老爷子临终前回光返照,握紧了时蒙的手,白狼依然是青年模样,与他安放在记忆深处的美好时光重合。 张措说:“我这一生太幸福了时蒙,往后我不能再绑着你,好好活。” 时蒙一言不发送他离开。随后他花了五年时间走遍山河攒齐张措四散的魂魄,用张映宵交给他的羊脂玉似的石头封裹起来。 他把石头用绳子串起,带到儿子身上:“听胡不归的话。” 胡不归按住他的肩膀:“你想做什么?” 时蒙回头看他,笑了笑:“我好像经历了许多次,与张措相遇,送他离开。这一次也并非最后” “我将封闭记忆回到过去,代替四百年前消失的时蒙重遇张措。狐狸,时毛交给你了。”时蒙第一次主动抱住他,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从此九天十地,再无时蒙。” · 时蒙醒来那天天上正下着大雪,山林四处都掩盖在白茫茫的雪中,冰冷的扑在身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时蒙尝试着动了动前肢,才发现自己还是幼狼原形,连发出的求救声也是细碎的,不那么有气力。 大雪接二连三覆上北溪的大地层林,时蒙脑子里翻滚着沉睡前的画面,大火滔天,娘说墨狼族没了。他浑身被埋在雪中,又饿又冷几欲放弃。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着装奇特,佝偻着脊背,肩上压了一捆干柴,柴上积雪。 时蒙尝试着朝他叫了两声,那人类看上去很年轻,两只不算白净的手紧攥肩上的带子,似乎很害怕柴火哗啦散架。 他看见了他,朝他疾步走来,嘴里还念叨不停。 时蒙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尽管和他曾经听过的话似乎不太一样,但这不妨碍时蒙摸索出他的意思,他说: “你怎么跑到野山林来了,天正下雪呢,可别冻坏了。” 时蒙被他抱进怀里。 他们身后,山河依旧,世间银装素裹。 作者有话要说:  童话系列第二完成撒花~\(≧▽≦)/~ 上一章算是个结局了,这一章是为了把事情圆完,两个结局都是he来跟着我默念三遍: 作者是好人,作者是好人,作者是好人 后记 1、结局一开始就定好了(当你看到这篇文开头的时候,就已经走到张措时蒙的结局了_(:3」∠)_并非强行he~( ̄▽ ̄~)~),后文可能有点赶,整篇文都好赶,期末实习还有其他事,别字也没时间改,望见谅 2、非常感谢追文到最后的妹子,小天使来么一个,谢谢你看完这篇十分任性的结局有毒的情怀童话系列。另外厚着脸皮求个作收——≈gt新文隔日再放——≈gt晋江辣么小,我们有缘再见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