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伴龙眠》 正文 第1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仙侠]伴龙眠》作者:八风不动 文案: 明渊憎恶自己的生父,憎恶西海龙族,却因身负龙魂,不得不为自己所憎之人背负镇压魔刀的使命;他对云一有意,爱他敬他,却又因注定早夭而三缄其口。本已死心,只求一个人随心所欲在这人世间痛痛快快游历一番,可兜兜转转竟随手救了个与自己命运相似的小修士,自此便有人相伴左右,说说笑笑之间,踏遍千山,阅尽繁华,白首也未相离…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渊(渊泽),慕白(太微) ┃ 配角:云一,敖湛,明柒 ┃ 其它: ================== ☆、第一章 诅咒 晨雾散去,清晨的微光一点点唤醒了沉睡了一夜的小镇,炊烟升腾而起,到处飘荡着饭食的清香和人间的烟火气。 早饭过后,冷清的街道也渐渐忙碌起来,各种声音热热闹闹地交叠在一起,有鸡叫声,犬吠声,有男人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女人咯咯的娇笑声。这些声音对于这名为“伏魔镇”的小镇子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可走过路过的村民却大多都已经发现,今天,镇子里多了一个不寻常的人——一个外乡人。 与当地村民宽袖长摆的衣衫打扮不同,这人穿着一件利落的纯黑劲装,只在窄窄的袖口和立起的领口处袖绣有烫金水云纹为饰,鎏金所制的盘龙腰带中间扣着青玉带钩,不过闲闲地靠着小吃摊边的矮墙吃包子,可那神情仪态却令人一眼就能将他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分辨出来。 在他身旁还悠悠然地立着匹毛色油亮的高头骏马,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家主人,马背上驮着个足有半人多高的古怪匣子,不知是什么货物,不过看那形状倒像是口棺材。 对于村民们的审视,明渊并不在意,每每经过这样的小镇,他总会被如此打量上好一番,一来这种地方与世隔绝,一年到头也少有生人往来,偶尔见到个自是人人都觉着新奇,二来他本身就是个极为惹眼的人,就算走在华都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保准也有不少人会有意驻足多看上他几眼,或是惊于他浑身的煞气,或是奇怪他背着的刀棺,或是艳羡他胯、下的骏马,又或是痴迷于他英挺的容貌,当然,最后一者大多都是女子,偶尔也有喜好男风的同性之人。 总之,这个镇子对于明渊来说不过是一个暂歇之处,他预备着吃过中饭,再备上些干粮就早早上路,连住宿也免了——这样偏僻的地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客栈,还不如在树上凑合一宿,不过这包子倒是皮薄馅足,值得一尝。 可就在他吃完第三个包子时,一股难闻的妖气却自右前方由远及近,明渊皱了皱眉,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拿起第四个包子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 在这一拿一放的短短几瞬,妖物已然进入了明渊的视线。 那很明显是一只虎妖,斑斓的皮毛,锋利的虎爪,黄绿色的兽眼中杀气腾腾,看来气势骇人,尤其是那一声虎吼,好似半天里起了个霹雳,吓得村民们呼爹喊娘,四散奔逃。可它身上偏偏穿着见粗布短打的衣衫,还在腰间系着根不伦不类的红绸子腰带,在见惯了妖魔鬼怪的明渊眼中非但全无威势,反倒有几分可笑。 虎妖一吼之后,猛地跃起直扑一个正要逃走的村民,一爪将人拍倒在地,同时铁棒般的虎尾横里抽去,正打在另一个村民的大腿上,立时将那人打得跪倒,抱着腿哀哀号哭。 紧接着,那虎妖又是几个起落,好些逃得慢的人都为它所伤,倒在地上无法行动,临街的店铺小摊也被砸得乱七八糟,除了明渊外,其余的客人全都跑得一干二净。 那虎妖环视四周,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甚是满意,却也没有继续害人的意思,而是昂起头来放声大叫道:“慕白道长,本王欲借法宝一用,还请现身!”而躺在地上的百姓也似受了提醒,间或有人呻吟着,要那个叫“慕白”的人快快来救他们。 明渊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那虎妖摆着尾巴在那儿耀武扬威,他身边那匹黑马也极其淡定地站在那里,哼都没哼一声。 倒不是虎妖眼神不好,没察觉附近还有个举止不同于常人的家伙,而是明渊有意施了个障眼法,使得这妖精难以注意到自己。他原本就只是路过此地,不欲多管闲事,而这虎妖又不过是个连妖气都藏不住、连人形都化不出的小妖精,也实在让他提不起多管闲事的劲头。 现在,他只想好好把这几个包子吃完,然后拍拍屁股继续上路。 可就在这时,明渊突然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这不是女子涂的香粉味儿,也不是寻常的花香,这甚至不是任何一种凡人的嗅觉所能闻到的香味,但明渊还是忍不住微微阖上眼睛,动了动鼻子。 “何方妖孽撒野!”一声呵斥传来,恰如春融冰破,明渊霍然睁眼,正见到一个白衣修士斜刺里飞来一脚,将威风不可一世的虎妖直直地踹飞了出去。 兽妖大多都皮糙肉厚,这虎妖也不例外,重重撞在一间民舍的廊柱上后,又连滚带爬地重新站了起来,大吼一声,向白衣修士扑去,一人一妖顷刻斗在一处。 明渊只瞧了一眼便知这虎妖不是那修士的对手,也就不再关心他们的招式往来,而是聚精会神将目光放在了那修士身上。只见他头戴纱冠,身着白袍,手持一把冰玉长剑,虽仅是中人之姿,却因一身凛然正气令人心折。 可明渊一见之下却是失望之极,他本以为那身负异香之人定会是个绝世美人,不想却是个清秀男子,而此人的一身道法虽说和虎妖相较倒是更为厉害些,可在自己看来也不算太入流,三脚猫功夫罢了,十分的兴趣便削减到了三分。 正这么想着,那白衣修士左手捏了个法诀,聚力向前一推,手中剑便化作百道剑气向虎妖袭去,立时将那妖怪击倒在地,他趁势向前,本要一剑结果了虎妖的性命,可剑没刺出,自己反而喷出了一口鲜血,左膝一软,以剑拄地就这么半跪了下去。 明渊看得直皱眉,这修士究竟师承何处,怎地差到了这个地步,之前使用蛮力斗妖也就罢了,好不容易使出了道法竟然还连带着把自己给弄伤了。道修如此不济,怪不得近几年来妖魔鬼怪又开始有些崛起的苗头。 虎妖本已经存着引颈就戮的心思,没想到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对手不知怎么自己就开始吐血不止,连忙忍着浑身剧痛勉强爬起来,放下些“你给我等着”云云的狠话,一瘸一拐地逃出镇去。 村民们见此情形,不是躲在家里透着门缝偷瞧,就是龟缩在桌子板凳下面不出,再不就是躺在地上哼哼,不仅没有一个人敢抄家伙追打虎妖,就连上前来查看那修士伤情的人也无。 明渊叹了口气,双手微动,一股清泉便从手中流过,将包子的油腻尽数洗净,接着抖抖手,走到那修士面前。白衣修士似有所感,霍然转头,一双眸子好似浸在清水中的两粒黑玛瑙,镶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简直美得触目惊心,看得明渊心念一动,可还没等他上前,那修士已经踉跄着站起身来,抹了一把嘴边滴落的血迹,转身与明渊擦肩而过,踉踉跄跄顺着街道渐行渐远。 明渊挑起一边眉毛,那三分兴趣陡然又升至七分,这时,那些装死的村民们也渐渐重新活泛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议论。 “这次又是多亏了慕白真人,他真是我们镇的大恩人。” “可惜啊,可惜……” “那诅咒当真没法子破除吗?” “英年早逝,真是可怜……” “慕白真人的法力越来越弱了,下次妖怪再来可怎么是好啊?” “担心什么,就算他真的死了也没多大关系,反正没有慕白,还会有慕蓝,慕紫,他们慕家本就是为守护这个地方而生的。” 明渊细听之下,在脑海中将整件事拼凑了个七七八八,而后又走到个卖烧饼的大娘面前买了三张烧饼,接着开始打听关于那白衣修士的事情。 “刚刚那位真人仙法似乎不赖,可怎么突然就吐血了呢?” “唉,这都是命啊……”那大娘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似乎有些难过,可明渊并没有从她眼中看到什么哀伤或怜悯。他心中冷笑一声,又问道:“难道他出生时身上就带着病?” “不是病,是诅咒。”大娘笃定地说,“那位公子姓慕,叫慕白,打小就一直呆在我们镇,他们慕家世世代代看守着镇压在我们村子下的魔物,慕白真人已经是第四代了。” “第四代?这么说那魔物已经被镇压了两百余年了?” “没有那么久,”那大娘摆了摆手,“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据说那魔物被镇压前曾给陌家人下了诅咒,所以慕家的每一代都活不过三十岁,近几年,诅咒好像愈发厉害,上一个慕家人不到二十五就已经死了。” 明渊心下了然,又问道:“那慕白真人——” “已经二十有一了,”那烧饼摊的大娘似是有几分怅然,却话题一转,“不知公子今年多大了?来我们这个小镇子又是为了什么啊?” 她活了六十多年,当然知道怎么不着痕迹地从别人嘴里套出话来,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坏心肠,就是单纯想要多知道点儿村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好在闲话时多些谈资,以作炫耀。 可明渊活的时间比她要长得多,自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随口瞎编了几句敷衍了事,而后又将话题转回到陌家时代看守的魔物上面。他对此事有些好奇,因为在他看来,这阵子外面确实设有阵法,却不是眼前这老妪口中的伏魔阵,而是用来监视的,和镇压魔物没有半点儿干系。但这事毕竟过去了百年,那时就连这老妪也尚未出生,事情原委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不少细节前后向左,不能取信。 明渊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就将烧饼装进了鞍袋里,牵着马找了村里的人家借宿。 将马匹安顿好后,他向主人推说要采买些东西,出门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化作一道水气向南而去——此前他已在慕白身上下了追踪咒,现下倒是要看看这位身负早夭诅咒的修士究竟居于何处,若是真有什么厉害的魔物,他也可灭掉,全当给龙牙打打牙祭,也就顺便解除了那小修士身上的诅咒。 ☆、第二章 谎言 慕白居住在一处幽暗的地下溶洞之内,洞壁上嵌着几盏长明灯,发出昏黄的光,映着一汪太极阴阳鱼形状的水潭,两只太极鱼的鱼眼处分别有两块光滑的圆石,一块高出水面,另一块却在水面之下。明渊进洞时,慕白真人正盘膝坐在那较高的圆石之上吐纳,脸色也不似刚刚吐完血之后那样难看了。 明渊不欲扰人清修,便依旧化为水气隐藏身形,百无聊赖地在这洞里胡乱转悠,这一转之下,竟对安放在供桌上的一只玉葫芦产生了兴趣。 那葫芦应是和慕白的佩剑同一材质,都是由冰玉所制,葫身上雕刻着细小繁复的咒文,明渊凑近了细细去看,却也不知那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葫芦嘴被紧紧塞着,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一缕灵气散逸而出,其中蕴藏着的香味和慕白身上发出的香味一般无二。 之前那虎妖叫嚣着要借法宝一用,难不成说的就是这个葫芦? 明渊一边猜想着,一边绕到另一边的石桌前,开始查看慕白的藏书,左右都是《抱朴子内篇》、《周易参同契》、《清静经》一类烂大街的道家名著,倒是半摊开的一卷手札有些不同寻常,不知当中有没有记录村民口中被封印的魔物。 明渊想要展开长卷好好看看,又担心惊扰到慕白,便往水潭处瞥了一眼,却发现那小修士双手忽然翻动捏了个法诀,在空中一划又猛地一合,一道月光般银白皎洁的灵气便自他指尖迸发而出,直奔着供桌上的玉葫芦飞去,那葫芦受到灵气牵引,慢慢升至半空,一边滴溜溜地旋转起来,一边将慕白释放出的灵力尽数吸入其中。 明渊皱眉看着,就见那葫芦渐渐也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可那光明亮一分,慕白原本已经恢复了血色的脸庞就重新惨白一分,他喘着气咬唇苦苦支撑着向那葫芦输送灵力,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一般,唯有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依旧明亮如暗夜烛火。 空气中散逸着慕白那带着清香的灵气,明渊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畅,有种飘飘然、陶陶然的舒爽之感,可再看慕白已是面如金纸,冷汗顺着鬓角不断滴落,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做了个收势,一手抚胸不住喘息,而那玉葫芦倒好似饱食一顿般晃悠悠地重新落回到了供桌上。 明渊虽性情冷硬,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心下黯然,修士聚灵于丹田实属不易,如此源源不断地向外输出简直跟割肉剔骨没什么两样,慕家人哪里是因为诅咒短命,分明是被这葫芦吸干灵气,伤及根本而死的。 难道这葫芦里封的就是魔物,所以慕白才需要用灵力对封印进行加固?明渊这样猜测着,又回头去看慕白,此时慕白已经恢复了些气力,正慢慢走到一旁的石床边坐下,微阖上双眼似乎打算歇上一歇。 明渊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床前,伸指在空中画了个符文,又对着床上那人一指,慕白的身体就渐渐完全放松下来,向床上倒去,明渊忙揽住他下坠的身体,将人慢慢放倒在床上,又一抖手,凭空取出一粒丹药给慕白喂了下去。这小修士虽然道法差了一些,不过心性纯正,为了一方百姓安宁竟甘愿做到这个份儿上,可比某些道貌岸然,口上悲天悯人,无量寿佛,私下里轻贱人命,只顾自己修行的得道高人强上太多了。 吃过药,慕白脸色好了几分,呼吸也逐渐绵长,应是睡熟了,明渊这才站起身,他此举一是因怜惜这苦命的小修士,想让他好好休息一阵,二是想趁着慕白入睡这段时间查看一下那卷手札,可令他失望的是,手札上并没有透漏更多信息,无非就是之前那买饼的老妪口中叨念的那些。 明渊皱着眉将手札重新摆回原来的位置,转眼又瞥见右手边搁着个线装的手抄本,封皮上空空如也,连个书名也无。他随手将那书拿过来翻了一翻,不料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愤怒——手抄本前面讲得那些修行吐纳的功法倒是没问题,非但没问题,还甚是精妙难得,可后面提到的封魔法门却根本就不能封印什么魔物,而是引灵之法,分明就是在盗取修士的灵力。 手抄本上还特别注明,要慕家子弟每日子午时分将自己辛苦修行得来的灵力注入玉葫芦,谎称这样才能进一步加固封印,阻止魔物破印而出为祸人间。 怪不得自他踏进村镇开始就一直听说魔物、封印,却连半分魔气都没有觉察到,原来那玉葫芦根本不是什么封印魔物的法器,而是用来吸纳收藏灵力——有人以拯救黎民百姓为借口,将慕家世世代代束缚于此,蒙骗他们为自己养气聚灵,恐怕当慕白灵力枯竭,身死道消之后,冰玉葫芦就会被那个谋划了这一切的奸邪之徒取走,里面精纯的灵力也会被他尽数吸取一空。 可笑那小修士刚刚还强撑病体施法,以为自己是在行善救人,却不知只是为恶人作了嫁衣裳。想来他定是自小就孤孤单单待在这溶洞中修炼,吃穿用度也不甚精美,却要日日输出灵气,竟是连那些邪派豢养的炉鼎还要不如。 思及此处,明渊不由得抬头看向仍旧睡着的慕白,就见他下巴尖尖,眼窝青黑,虽说已经二十多岁了,可外表看上去简直就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想是已经伤了根本,才至身形生长缓慢,心下恻然,不禁真的生出了想要搭救这小修士,并带着他离开这里遨游四海的念头。 他修炼的法门非佛非道,不讲求怜悯垂爱众生,却讲求随心所欲,所以之前见村民遭妖兽袭击也不上前搭救,可此刻既然动了心思便不会反悔,当下略略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再次化为水气飘出溶洞。 若当真有人诓骗陌氏一族为自己聚灵,那么每当慕家人殒命后,就必定会有人前来取走葫芦,并将新的慕氏族人带来,这条毒计至今已经延续了百年,镇上的村民虽然没那么长的命,附近山中那些妖精的寿数比起凡人可要长得多,兴许见过来人也未可知。慕白吃了自己的丹药,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不如去问问之前那只虎妖,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风水极好,周遭灵力充沛,利于修行,明渊一路走去觉察了好几股妖气,索性奔着最近的妖气蒸腾之处而去。 正寻思不知能遇到什么妖怪时,突然就从树后窜出了一只等人高的大猴子,只见它手持钉耙,上身打着赤膊,露出黄灿灿的皮毛,下面则穿着条蓝色的粗布裤子,脚上还蹬了双破草鞋,乍看之下竟像是个在田里耕种的农家汉子。 “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那大猴子一边口吐人言,一边将那钉耙舞动得虎虎生风,在它身后又跳出十来个小猴子,有的手持菜刀,有的高举棍棒,还有的拿着鸡毛掸子,又是叉腰又是龇牙地为自家头领助威,口里还呼喊着:“哇呀呀呀——” 明渊被逗得差点儿笑了出来,他此前见过的猴精没有一个不是猴精猴精的,怎么今天遇上这么群小傻子,登时起了逗逗它们的兴致,于是便开口道:“这位大王,不是我不老实,可你看我一无马匹,二无包裹,简直就是身无长物,哪里来得买路财?” 那大猴子愣了一下,会从这条路上经过的大多都是往来的客商,或是镇里人想去城里的集市采买东西,通常都提着货物,拿着钱财,鲜少有像明渊这样两手空空的,立时就被问住了。 旁边的一个小猴子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对明渊大声呵斥道:“你这人好不懂事,没有财物不是还有这身衣服吗?”说完转头对那大猴子谄媚道:“大王,我看他这身衣服不错,不如扒下来大王穿上试试,定然能衬得您大树临风。” 那大猴子眼睛一亮,急急地用钉耙一指明渊,“你,快把衣服脱了。” 明渊忍着笑道:“大王,此事不妥啊。” 那进言的小猴怒道:“有什么不妥的,还不快脱!” 明渊摇头:“你觉着这身衣服好看,并不是真的因为衣服好,而是因为我这个穿衣服的人生的好。所以就算你们大王得了我这衣服,也没办法穿出大树临风的效果来啊。” 小猴子张大了嘴巴,咔吧咔吧眼睛,这才寻思过味儿来,立刻就转头向那大猴子告状:“大王,他奚落你,说你长得丑!” 大猴子虽然有点儿二,可却不蠢,一下就听出了明渊话中的弦外之音,一张猴脸涨得通红,也不再多话,大吼着向前一跳,那钉耙就冲着明渊的面门耙了下来。 明渊向后一撤步,那一耙就狠狠砸在了地上,还没等大猴子将钉耙抬起来,明渊就一脚踩在了上面,那钉耙立时就如长在了地里面一般,任由那猴子再怎么使力也没法动弹分毫了。 后面的小猴子们原本还在齐声呐喊,现在也都哑了下来,它们之前劫道基本是无往不利,大多时候只要从树后一跳出来,那些凡人就哭爹喊娘地逃了个干净,留下散落一地的东西,就算当中一些人能勉强保持镇定,只要它们亮出手里的兵器,一般也只剩下跪地求饶的份儿了,像明渊这等厉害的角色却是见所未见。 大猴子毕竟是猴精,乖觉得很,察觉自己不敌,立即换了另一副面孔,跪下哀求道:“这位大侠,我们本是山里的猴子,日久吸收了灵气成了精,平时也就找些野果山泉填肚子,偶尔饿得不行了,才会打劫过路人,但也从来都不伤人性命,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吧,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那些小猴见状也忙不迭地伏低做小起来。 ☆、第三章 心魔 明渊哼了一声,冷脸指着猴子手中那些菜刀棍棒道:“这些都是你们从镇子里偷出来的吧。” 大猴子缩了缩尾巴,小小声答了个“是”,接着连忙表示愿意把东西原封不动给还回去。 明渊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们可知道那镇子有慕氏一族守护?” 大猴子老实点头道:“听说那些姓慕的道士很厉害,我们都是些小妖,不敢去招惹,每次都只能等到了晚上才敢去镇子里转悠。” 明渊又问:“百年来,居于此处的慕氏族人已经有好几代了,你有没有见过究竟是谁把他们送到镇子里来的?” 大猴子苦着脸摇头,接着又转回头去问身后的小猴子:“你们看见过没有啊?” 小猴子们纷纷摇头,只有一个出声回答:“我记得好些年前遇见过一个很可怕的人,看起来和那些村民一点儿也不一样,还带着个好看的小娃娃,不知道是不是大侠您要找的那个人。” 明渊扬了扬下巴:“说来听听。” 小猴子想了想,道:“当时我也只敢远远地看,因为那人身上的气息很怕人,不是妖气,也不是……反正我没见过那种气息。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戴着兜帽,还蒙着面纱,我没看见他的脸。”说完后,自己也觉着颠三倒四,言之无物,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生怕明渊怪罪。 明渊本来没抱太大的希望,如今竟然真有了进展,倒算是意外之喜了,又去问那大猴子:“你们这儿是不是有只老虎精?它的妖洞在何处?”那虎妖的道行要比这些猴精深上一些,知道的事情兴许也会更多些。 大猴子眼珠一转,道:“确实有一只虎妖,可那虎妖和我们还不一样,它麾下聚集了一堆狼精啊,豹子精什么的,都是些喜欢吃人的主儿,没少去镇子里捣乱,大侠要是找它可要当心喽。”它们平日里没少被那虎妖欺负,要不是猴子喜好群居,抱成团儿来也不好对付,早就被那些大妖精给吃了,现在它故意将虎妖食人的事情说出,就是盼着眼前这人能一怒之下将那群妖精灭掉。 明渊却没上当:“我可不是那些总爱把济世救人挂在嘴边的道士,别想着用这一套诓我去给你们收拾那只虎精。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便是了。” 大猴子见自己的心思被戳破,也不敢再耍小聪明了,连忙又是作揖又是赔不是,将虎妖的洞府方位指给了明渊。明渊也没想真难为这些小东西,挥挥袖子,去找那虎妖的麻烦去了。 ===================== 慕白睡得很沉,也很舒服,他好久都没有睡得这样舒服了,每每加固完封印之后,他都会觉得丹田空虚冰冷,整个人与其说是睡过去的,不如说是昏过去的,而今天胸口却好似藏了个小火炉,四肢百骸暖融融的,极是惬意。 神清气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慕白伸了个懒腰,觉着腹中饥饿,取了点干馒头就着清水吃了一些,想来自己本是辟谷无需饮食,可近来身体愈发不济,不得不吃些东西,心下不禁黯然,难道他和慕家先祖一样,真的也逃不过早夭的命数吗?不,他不想死,虽然在这洞中也很寂寞,但总好过无知无觉的死去,只要他远远逃开,逃开这个镇子,逃开这一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思及此处,慕白只觉丹田灵气一阵翻腾,一股邪气直冲紫府,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自他开始吐血后,就察觉自己生了心魔,每每对身负诅咒,还不得不镇守魔物的命运生出怨怼时,心魔就会趁机作乱。 他连忙跃至圆石上盘膝坐下,紧闭双目,心中默念清心咒,试图将心魔压下,不料越念心中越乱,不由得出声呵斥:“速速退散,莫要乱我心志!” “是你自己乱了吧,哈哈——”一阵阴邪的笑声传来,慕白霍地睁开双眼,就见一个黑袍人漂浮在水潭之上,正勾着嘴角看着自己,它因是由怨念所化,相貌极其丑陋,一张脸上生着无数脓疮,有些还往外冒着黄色的脓水,甚是恶心。 “护佑黎民,封印魔物乃是慕氏一族的使命,慕白绝不敢忘。” 慕白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般说道,不知是说给心魔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护佑黎民?你是说那些愚蠢的村民?”心魔嗤笑一声,“那镇子里就连个挑粪的也能活上五六十岁,而你呢?就快死了——” “孽障!”慕白一掌向心魔击去,那心魔瞬时化成了一团黑气在空中打了个转,又重新凝成了那副丑陋的躯体。 “你很害怕吧,”心魔不依不饶地说道,可怖的面孔一点点地向慕白逼近,“你怕死,更怕死后连个会思念你的人都没有,因为你心里清楚,那些你生前守护着的村民,在你死后根本就不会再记起你,就像他们从不曾记起你父亲一样。” “住口!”慕白凌空飞起,一把将剑抓在手里,反手朝心魔斩去,却只听“当啷”一声,冰玉剑与心魔手中一柄纯黑宝剑相撞。 慕白大惊失色,前些日子,他一剑挥出便能让心魔消散,这才过了多久,这妖物竟然凝成了实体。 “这些明明都是你心中所想,为什么不许我宣之于口?”心魔阴测测地笑着,“乖,去把那葫芦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跟他说说好话,用全镇人的血肉讨他欢心,我们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妄想!”慕白向后一纵,手捏剑诀大喝了声“纵横荡魔邪,一剑斩群妖”,手中剑幻化出上百柄同样的冰玉剑,齐齐向心魔刺去,瞬间将其绞成一团黑气消散不见了。 慕白向后踉跄一步,鲜血慢慢自嘴角流出。魔由心生,他和心魔本就是一体,伤了心魔他自己也不好受,可这一心之私却又实在无法消除,只能这样一日日地拖下去,拖到自己身死道消也算一了百了。 如此想着,慕白苦笑一声,自嘲地摇摇头,刚要重新回到圆石上打坐修炼,却听洞口的镇妖铃一阵乱响,只得连忙强打精神飞身出洞。那虎妖才被自己赶走不久,怎地又有妖物侵扰百姓,这次定要斩草除根,不然若是哪日自己真撑不住了,镇子上的村民又能依靠谁呢? “依靠谁?保护一群比自己还要长寿的人,你不觉得揪心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 慕白脚步一顿,咬牙道:“心魔——” “是我,”心魔笑嘻嘻地回应着,“想杀我没那么容易,我可是会一直跟着你的哟。” 慕白心知事情不妙,可那铃铛响得急,若是他处理完心魔再去除妖,整个镇子的人说不定都要被屠杀殆尽,只得强撑着运起灵力向镇中飞去。 ===================== 等慕白赶到时,四下里已是一片狼藉,临街的小商铺都被砸了个稀巴烂,蔬菜瓜果散乱一地,之中还夹杂着好些脏兮兮的包子。几个村民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三两个跑不快的老人小孩被两只狼妖按在地上,正在痛苦哀嚎。 慕白拔剑出鞘,猛地一挥,一道剑气冲着两个妖怪而去,迫使它们放开村民,踉跄后退。接着他揉身抢上前去,与两只狼妖斗在一起。 那两只狼妖本是此前那只虎妖的部下,那虎妖在慕白手底下吃了亏,心中愤懑不甘,又想起关于慕氏一族的诅咒和慕白吐血后惨白的脸色,自认为遇到了可乘之机,下决心要在慕白还没调理好身子之前把他除掉。不过它也不傻,知道论真本事自己打不过慕白,现在又带着伤,便大喇喇地命令自己的两个手下过来试水。 一开始,两只狼妖还在担惊受怕,生怕一不小心被慕白一剑捅个对穿,死于非命,可慢慢却看出这修士灵力凝滞,招式迟缓,根本没有传说中那样厉害,便放开手脚一阵快攻,慕白立时就有些吃不住了,躲闪不及胸口就被锋利的狼爪抓出四道血痕,招式一滞,又被狼妖一脚踢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个摆菜的案台上,几乎要背过气去。 不等他喘息过来,其中一只狼妖已纵跃至跟前,对着慕白的咽喉处就是一口,慕白连忙举起冰玉剑格挡,那白森森的利齿便直接咬到了坚硬的剑柄之上,疼得狼妖松口仰天嚎叫起来,慕白趁机翻身落下地来,没料想刚刚站稳,就被另一只狼妖扔过来的条凳砸中后背,一下子扑倒在地,头上的纱冠狼狈跌落在地,原本手中紧握着的冰玉剑此时也脱手飞了出去。 慕白见失了兵刃,心中大急,无奈周身绵软无力,紫府中空空如也,半点儿灵力也提不起来,只得朝一个倒在地上的村民喊道:“快把剑扔过来!” 那人偷眼看了看落在自己脚边的冰玉剑,又看了看慕白身后狰狞的狼妖,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哀号,理都不理慕白,自顾自往桌子底下钻去。慕白别无他法,只得咬牙手脚并用,挣扎着向冰玉剑的方向爬去。 ☆、第四章 束缚 可就在慕白的指尖将要碰到冰玉剑的剑柄时,后背却猛地被重重地踏了一脚。疼得他手指骤然缩紧成拳,可还不等他忍痛再去摸那剑柄,咽喉处就被一只铁钳般的狼爪死死扼住,整个人一下子被提到了半空中。 “还以为有多厉害,原来不过是个废物。”狼妖撇撇嘴,盯着慕白在自己爪下无助地挣扎,一双惨绿的狼瞳中流露出不屑。 “咱们是现在把他杀了好呢?还是抓回去献给大王好呢?”另一只狼妖抖抖皮毛上的草屑,凑过来问道。 “直接宰了吧,省得多生事端。”虽然眼见这道士几乎没了反抗之力,狼妖还是有几分放心不下,权衡之后决定将慕白当场击杀,这么想着,爪上便又加了三分力道,想要就这么把慕白的脖子生生捏断。 慕白一边将周身灵力全部聚于咽喉处,一边双手用力不住地抓挠扼住自己的铁爪,可那力道在狼妖看来根本微不足道,和蚍蜉撼树没什么两样,慕白只觉得脖间一痛,那锋利的爪尖已然破开了他聚集的灵力,刺入了血肉当中。 此番是在劫难逃了,慕白微微合上眼睛,不由得万念俱灰,可心中却突然一下子清明起来:这样死去倒也不错,至少不必再为那早夭诅咒所苦,也不必再与心魔继续纠缠了……只是镇上的村民没人守护岂不是要饱受妖魔侵扰之苦?哦,对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自己死了,还会有别人继续守护这里,这是慕氏一族的使命,他根本不重要,他根本就死不足惜,因为他不是不可代替的……既是如此,那他此前的痛苦和隐忍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慕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突然喉间一松,凝滞的气息瞬时重新通畅起来,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他捂着流血的脖颈艰难地抬起头,却见两只狼妖已然化作原形横尸在地,胸口处各开着个大洞,而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男子正站在狼尸旁边,双手似是握着什么东西,指缝间不断有鲜血低落。 “你——”慕白本想道谢,却觉嗓子嘶哑难言,不由得咳嗽了几声,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就皱着眉头摊开双手,只见他手中各有一枚灰扑扑的丸子,大小如鸽卵,正发着不甚明亮的光芒,想来应是那两只狼妖的内丹。 明渊去虎妖的巢穴本是想打听些消息,谁知消息没打听到,反而得知它又派了两个得力手下回来找那小修士的麻烦,只得快速折返回镇里,正见慕白危在旦夕,便出手将狼妖杀了,只是得到的两颗内丹灵力浅薄,不堪大用,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当下引了水气将自己的双手清洗干净,而后将狼妖的内丹扔进百宝囊中,准备留着以后喂马。 这时,慕白已勉强站了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衫,郑重地向明渊一揖,“多谢相救。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他虽然久居溶洞,只知修炼,不通人世,也不喜与人交流,但被搭救后需要道谢还是知道的。 明渊弯腰将慕白掉落在地上的纱冠捡起,拍了拍上面沾着的尘土递了过去,随口答道:“无需客气,唤我‘明渊’即可。” 这时有胆子大的村民凑上来,见狼妖早就死透了,立时松了一口气,还愤愤地踢了两具狼尸好几脚。那些胆小的躺在地上装死的村民见状也一咕噜爬起来,有的去捡地上散落的蔬果,有的去扶翻到的桌案,还有的聚集到明渊身边,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大意都是想让他留下来帮他们除妖。 明渊眉毛一挑,“你们要我留下来,那慕白真人怎办?难不成你们这小小的镇子还能供奉得起两位修士不成?” 村民们登时一呆,他们从不曾给慕白什么,更不知道修士守护村镇还需要供奉,当即有人不悦道:“保护百姓本来就是你们修道之人应该尽的本分,怎么现在还开始要供奉了?” 明渊也不生气,更懒得辩白,只是分开人群,来到被挤道一旁的慕白身侧,低声问:“伤得如何?还能走吗?” 慕白眨眨眼,垂下头,不知怎么回答。原来他每每受伤都是一个人回到洞中,独自处理伤口,打坐调息,从没有人问过他伤得重不重,伤口疼不疼,现下有心老老实实回答自己伤得不轻,却觉着有些别扭,可若是回答不重,却又是在说骗人的假话,不由得左右为难。 明渊不知他的复杂心思,只当他伤得太重,疼得说不出话来,也不再问,而是打了声响亮的口哨。口哨声未落,就听远处传来马蹄踏地之声,须臾间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就奔至他们面前。 明渊拍了拍那马粗壮的脖颈,转头对慕白道:“此马名唤‘黑檀’,能日行五百里,你可要一试?” 慕白慢慢地摇摇头,可一双眼睛却好似粘在了那马的身上,他只在书上看到过传说中的骏马如何如何神骏,虽然渴望一见,可这小镇里又怎么会有什么好马?如今见了眼前这匹,方才知道什么叫“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一时间几乎是看痴了。 明渊心中好笑,见那些村民又要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搅扰个不休,就一把拦住慕白的腰,抱着他跃上马背,双脚一夹马镫,让□□马朝慕白居住的溶洞处不疾不徐地小跑了过去。 ===================== 慕白损耗太大,现下背脊靠着明渊,竟然开始迷糊起来。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溶洞的石床上,一侧头便又看见明渊正坐在石桌前,悠闲地翻看自己的藏书,见自己醒了,将手中书放下问道:“醒了。好些了吗?” 慕白的神智慢慢恢复了清明,他茫然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明渊勾唇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住在这里,我还知道你命不久矣。” 慕白不由得苦笑:“你竟然也知晓了那个诅咒。” “我虽来的时间不长,但确实也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明渊顺着慕白的话说道,抬手指了指旁边放着的冰玉葫芦:“那里面究竟封印着什么厉害的妖魔?” “据说是上古魔物,原本被太乙真人击伤并囚禁起来,千年后伤愈逃出,每经过一城必定会将全城人的精血尽数吸干,用以修炼魔功。”慕白解释道,脸上露出不忍之色,“百年前,慕家先祖用这冰玉葫芦将他再次封印,可由于我们毕竟是一介凡人,灵力有限,不得不每日重新加固封印,防止这魔物再次出逃,为祸人间。” 慕白将魔物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一遍,原以为眼前这人会流露恐惧或惊讶之色,万万没想到他竟是无端放声大笑起来,不由得心头微微火起,轻斥道:“你笑什么?” 明渊只觉这故事编排得离谱,上古魔物何等威势,就连神仙也难与之匹敌,哪里是区区凡人能够驾驭的,忍不住就笑了出来,见慕白生了气,也不介意,慢慢止住笑后反问道:“你困守在此也有十余年了吧,难道就从未想过抛开一切,离开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从此海阔天空,逍遥自在?” 听了这话,慕白不由得慢慢捏紧了双拳,摇头道:“看守魔物,护佑这镇上的百姓是我们慕家世世代代的责任所在,我自是不能离开。” 明渊微微勾起唇角:“你倒是胸怀苍生,好高的格调,可你想过你自己吗?” 慕白脸色一暗,反问道:“我自己如何?” 明渊眯起眼睛:“为着那些陌生人画地为牢,偏居一偶,既无法享受天下美食,欣赏大好山河,又没有娇妻美妾相伴,整日里就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无,最终耗尽心血,英年早夭,到底值是不值?” 慕白瞳孔猛地一缩,只觉胸口发闷,心魔几乎又要脱体而出,连忙冷声道:“即便你曾救过我,可若是再出言动摇我的道心,就请出去,这小小地界也不欢迎你。” “道心?”明渊知自己戳中了这小修士的痛处,嗤笑一声,抬手一吸便将那原本放在供桌上的葫芦吸到掌中,“你以为这里当真封印着什么上古魔物?日日在这上面耗费灵力就是道心?” 慕白大惊,急忙叫道:“快快放下,不然——”当啷一声,冰玉剑出鞘,剑尖直指明渊,可明渊却还似没看见一般,举手间就要将那玉葫芦的塞子拔出。 “住手!”慕白大声喝道,整个人已腾空而起,飞身执剑直直地刺向明渊的手腕,想要阻止他鲁莽行事,怎料剑尖离明渊的皮肤仅有一寸之距时,自己整个人就被生生定在了空中,丝毫动弹不得。 慕白心知是遇上了高手,拼命运转体内灵气,却依旧无用,眼见明渊不知深浅地去揭葫芦塞子,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从十岁起孤身一人居于这溶洞之内,每日耗费修为加固封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自己心知肚明,难道这一切努力就要于今日付之东流?若是其中的魔物被放出,这镇上的百姓必定首当其冲,又怎生是好? ☆、第五章 重生 葫芦塞子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慕白几乎摒屏住了呼吸,可令他疑惑的是,从中冲出来的并非污浊的魔气,而是一股熟悉的清冽灵力,似乎正和自己运行周身的灵力同源同属。 明渊深吸一口散逸出来的灵气,舒服地闭了一下眼睛,忽略心中传来的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转而对慕白道:“你可看清楚了,这难道是魔气?” 慕白拧起眉头,小镇处于群山之中,常有成精的妖兽前来作祟,故而他对妖气比较熟悉,可说到魔,他也不过是从书里读到过罢了,知道魔气是一种与灵气完全不同的浊气,却不曾见过活生生的样本,也说不清什么才是魔气,一时间犹豫道:“这许是魔气也未可知。” 明渊见这小修士还嘴硬,哼了一声,双指并拢,向外一引,那葫芦中的灵力便化作一道白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而后就直冲入了慕白的口鼻,慕白有心想躲,怎奈无法动弹,只得硬生生地看着那白线钻进自己体内。 “现下你魔气入体,感觉如何?可有不适啊?”明渊看着慕白惊疑不定的脸色,忍不住奚落他,原以为这小修士不过是道法差了些,没想到人也呆呆的,还很死心眼,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此刻慕白非但没有觉得不适,反而舒服得紧,丹田里暖洋洋的,四肢百骸好像浸在热水里,只得老实回道:“并无不适。” 明渊以为他想通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将定身咒收了,道:“这葫芦里封的全都是灵气,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古魔物,可怜你们慕家被人骗了百年。以后你也不必再纠结封魔之事了,索性和我一起……” “即使葫芦中没有魔气,也不意味着没有封印魔物。”慕白霍然开口打断了明渊,“上古魔物自是与众不同,说不定——说不定它的气息就是如此呢?” 他心中也隐约感到明渊所说非虚,可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更是不敢承认。若是承认了,他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慕氏一族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明渊本不是个好脾性的主儿,见慕白一脸坚定,几乎要气得仰倒,愤怒之下将那葫芦随手一塞扔到一旁,指着慕白叫道:“你这人怎地就这么冥顽不灵呢?” 慕白也不回答,只绷着一张脸倔强地盯着明渊,明渊被气急了,索性一脚将放在旁边的刀棺踹到慕白面前,说了声“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上古魔气”,便并指一指,一道蓝光直击刀棺。那刀棺受了这一击,棺盖瞬间爆开,一把刀从中一跃而出,悬在空中。 那刀足足有半人来高,不知是由什么材质铸成的,周身黝黑,刀刃处却是血红,好似刚刚饮过人血一般。慕白只觉一股可怖的杀伐之气裹胁着腥臭味扑面而来,几乎难以呼吸,平静的溶洞中也无端刮起一阵阴风,风中还夹杂着金铁齐鸣之声,以及人的呻吟声、哭号声。 明渊冷着一张脸道:“这下你总该明白什么是魔气了吧?” 慕白完全被那冲天的邪气压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明渊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握住那刀的刀柄,想将之重新放回刀棺当中,那刀却是不肯,犹自挣扎不休,还放出绵绵黑气,顺着明渊的胳膊便缠了上去。 慕白惊呼了声“小心”,却见明渊周身发出蓝色的光芒,瞬间将黑气绞散。他一手将魔刀强行压制入刀棺,一手凝结出一团冰蓝色的灵力,狠狠朝魔刀击去。魔刀受了那一击立时委顿下来,明渊趁机将刀棺严严实实地重新封上,却仍旧能听见“碰碰”的撞击声,大概是魔刀不堪束缚,仍旧在里面闹腾。 明渊不耐烦道:“看仔细了?这才是魔气。” 慕白辩无可辩,颓然坐倒在石凳上,喃喃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骗我?” 明渊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慕白叹了口气:“自打我记事起就和那人一起在荒山上修行,他是唯一陪伴我的人,教我识字读书,打坐吐纳。他自称是慕氏一族的族长,说我是慕氏这一代当中根骨最杰出的孩子,所以被选中完成封印上古魔物的使命,想不到这一切都是虚妄。” 明渊有些吃惊,“这么说来,你不仅见过他,还和他一起居住了近十年。” 慕白点头:“我十岁时被送到这里,此前一直同那人住在一处。” 明渊忙追问道:“那他究竟是何人?” 慕白却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我早就应当觉察到事情不对了。初来这里的那几年,我整天一个人在溶洞中打坐练功,看守封印,很是寂寞,时常想念他,就想着画一幅他的画像放在身边,也能时时看着,不料提笔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容貌。” 明渊讶然道:“这人倒是心思缜密,明明你已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仍是半点儿也不托大,竟是早就用法子模糊掉你于他相貌的记忆。不过没关系,能吸纳灵气的宝物万中无一,既然冰玉葫芦在我们手上,他也就不能再用此法榨取你们慕家人的灵气,而且只要他还想得回宝物,就得另想办法主动来取,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就成了。” 这下子轮到慕白讶然了:“我们?” 明渊笑道:“没错,这里你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不如随我一同离开此处。” 慕白茫然地抬起头,喃喃重复道:“离开……此处……” 他人生的前十年在一座孤山上苦修道法,后十年则被困在这个小镇上,对于外面的世界全不了解,突然见听说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往别处,不由得心生恐惧惶惑。 明渊看慕白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心下一软,柔声说道:“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只看同一种风景,过同一样生活有怎能尽兴?这天下间的钟灵毓秀,繁华美妙,是你想都想不出的,必是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能心有所悟,只一味困守这里又能有什么进境?” 慕白苦笑一声:“进境?我还求什么进境?从前我眼见镇上村民父慈子孝、夫妻和满,虽心中艳羡,可每每思及自己如此孑然一身、天不假年都是为着守护人世间这种种美好,却也觉着值得,可……可没成想,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明渊见他面露凄苦之色,身周隐隐浮现黑气,知他是生出了心魔,立时朗声道:“舍己一身只为天下苍生,这确是你之本心无疑,无关成败,不论真伪,求仁得仁,哪里是自欺欺人呢?” 最后两句话出口时,他着意用了罡气,可谓字字如暮鼓晨钟,直入人心,慕白原本摇曳的心神瞬间归位,喃喃道:“你说的不错,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明渊见他已想通了,微微一笑道:“行于世间,诚于心即可,无需太过纠结。你于这溶洞中蹉跎十载,难道后半生就不想出去走走吗?” 慕白其实也想出去看看这个花花世界,犹豫着问道:“可那些村民又该怎么办?我走了他们岂不是要任由妖怪欺凌?” 明渊心中暗骂慕白婆妈,可他既已决定要将慕白带走,就不会半途而废,想了想后耐着性子说道:“你可知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鱼的道理?” 慕白点点头:“自然知道。意思就是给人鱼吃,不如教人如何打渔更能解决问题。” “正是如此,”明渊连忙接着说道,“每每有妖物为祸乡里,你总挺身而出将妖物赶走,此举确实救了一些人的性命。可你救得了一回两回,救得了他们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吗?” 他见慕白神情微变,又继续说道:“你留在此处不走只会令那些村民们愈发依赖于你,不肯自己动手对付妖怪,保卫家园。长此以往,他们胸中也就再无锐气,一见到妖物除了哭喊求饶就什么也不会了。” “你的意思是,我这些年来非但没能帮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慕白不通世事,竟糊里糊涂地被明渊的一番话绕了进去——封魔一事是假的,冰玉葫芦里根本没有什么上古魔物,他自以为在拯救苍生,谁知不过是一场笑话,难道自己为民除妖也是错的吗?他一时间只觉着自己一事无成,虚度半生,神情落寞非常。 “也不能这么说,”明渊瞥了一眼慕白,见他嘴唇紧抿,双目无神,便转了话锋:“帮你肯定是帮了,只是用错了法子。你不是有本讲修道的书吗?索性直接留给那些村民,若是镇子上人人修行,何愁不能击退妖物?这样一来,你也可以安心离开了。” 慕白垂头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明渊的耐性几乎耗尽,这才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过去种种已死,自今日起,我便要重新为自己活一回。” ===================== 处理完狼尸和狼藉一片的街道,村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怎么才能把那位厉害的黑衣修士留下。 “看着没?看着没?那人可要比慕白厉害多了,一伸手就在狼妖的胸口掏了个大洞,要是他能留下来,咱们可就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了!” “可那人却不是那么好留的,没听见他说要供奉吗?修道之人竟然还要供奉,真是闻所未闻。” “就是,还是慕白真人好,向来都——” “好什么好,最近他修为大减,还时不时吐血,根本就活不久了,要是想继续靠他来保护我们镇是不可能喽——” “这么说,过不了多久,新的慕家人就会过来,我们不如先将那个厉害的修士留下,多少出点儿血,给点儿供奉,等到新人一来再把他赶走不就结了。” 听了这话,村民们纷纷点头称是。而就在他们转而争论每家每户到底要出多少供奉时,却见明渊和慕白同乘一骑向他们行来,连忙往马前涌。可还没等他们开口,慕白却先将一本手札塞到当先过来的一位耆老手中,朗声道:“诸位乡亲,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慕白今日便要和明渊兄一同离开了,临别前无以为赠,唯有这卷修道的法门。只要大家勤加练习,定能习得道法,斩妖除魔,护卫自己的家园。” 村民们一听之下,登时就傻了,慕白再不济也是个会道术的,而且为人直勇,无论遇到何种强大的妖怪从不临阵退缩,便是舍命也会全力护佑村民周全。如今他这么一走,那个叫明渊的又没有留下来的意思,要是再有妖怪过来还有谁会为他们拼命呢?这下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立时就要出言挽留。 明渊却看得明白,根本也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双腿一夹,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疾驰而去。众人只觉一阵风从面前刮过,两人已远在数丈之外,再想要追却也来不及了,只能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第六章 神仙索 春风得意马蹄疾,慕白自十岁起就再也没离开过那镇子半步,如今坐在马上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就连山中的鸟叫声也觉着格外悦耳动听。明渊见此情形便也不再催马向前,只是放开缰绳闲闲地在这小路上溜达,好让慕白玩赏个痛快。 走了半日,慕白终于收了贪看沿途风光的心思,转头问明渊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明渊一手揽着慕白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懒懒地说:“我要去赶在鬼月时去趟华都,祭拜一个人。不过时间尚早,咱们慢慢走,慢慢玩就是了,走到哪里算哪里。” 慕白四下望望,见山花烂漫,日光明媚而不灼人,正是早春好时节,他不知从江南走到华都要用多少时日,但既然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确实也不必着急,当下点点头,然后问道:“你要去祭拜什么人?是你的亲人吗?” 明渊噎了一下,他和慕白相识时日尚浅,通常这种情形下不便太过打探对方的隐私,可慕白不通世事,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他也只好简单答道:“是我的养父。” 提到父亲,慕白有些黯然,喃喃道:“那人之前说我父亲也是为着封印魔物,身受诅咒而死的,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他究竟还在不在人世……”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生身父亲呢?你是孤儿吗?” 明渊脸上的线条霍地绷紧,咬牙道:“我母亲和人无媒苟合,肚子大了才惊慌失措。我养父爱她至深,见此情形就上门提亲,母亲无法只得嫁了,而后便生下了我。” 慕白“啊”了一声,他在书上看到过男女结为夫妻应行的礼数,向来只认为拜过天地就能生出娃娃来,所以不明白为什么无媒还能苟合,甚至珠胎暗结。好在他本能地觉着不应继续追问下去,这才堪堪闭上了嘴。 明渊也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我看你现下修习的是道家法门,其实,所谓‘修道’之道并非只有这一种。佛家讲六道轮回,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每一种都蕴含着道。行天道者,修佛修道,行人道者,立德立言立功,行畜生道者,为妖修,行恶鬼道者为鬼修,行地狱道者为魔修,而我修的是修罗道。你此番游历之后,可以选择究竟如何求道,不必拘泥于一种法门。” 慕白有些茫然,不由得问道:“妖魔鬼怪不都是邪物吗?怎么也能算作‘道’?” 明渊笑道:“依照人世的说法,天道、人道为善道,讲济世救难,心怀苍生,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是恶道,用的是邪术,行的是旁门。但正与邪不过是世人之标准,对自己友善的、有利的,就认为是正、是善,对自己无益甚至是有害的,就认为是邪、是恶。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不过顺其自然,又有什么善恶正邪之分呢?” 慕白直觉想要反驳,可又不知道从何驳起,想了想,只得又问:“那修罗道又是什么道?” 明渊答道:“修罗道既非正道,也非邪道,而是介乎两者之间。不讲慈悲心,不以杀戮为乐,而是以‘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为修行之根本。” 慕白笑道:“随心所欲?这法门当真不错,可为何我从未在书中看过?” 明渊叹道:“大约因为无论是修仙修魔都有大成者,可修罗得道者却是微乎其微。” 慕白奇道:“这是为何?” 明渊道:“只因随心所欲、顺其自然是最难的。修仙修魔皆是逆天而行,多起于一丝执念,而修罗道却不能有所执着,最后多半转修其他法门,难以持恒。” 两人一马走走停停,整整用了一日的时间才走下山去,来到山脚处的一座小城。小城规模虽也不特别大,但也有慕白居住的小镇的四五倍,地理位置又甚是优厚,正处在往来商人通行的节点处,繁华程度更是慕白见所未见的。 慕白一进镇子就觉着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他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精致的瓷器,这样柔滑的布料,这样各式各样的人。明渊带着他在个捏糖人的摊子前停住,扔下几文钱,让那摊主照着慕白的模样捏了个糖人。慕白睁大眼睛瞧着那糖人的鼻子嘴巴一点点地成形,既觉着神奇,又觉着有趣,拿在手里喜欢得不得了,根本舍不得下口去吃。 两人兜兜转转,东看看西瞧瞧,可至始至终,慕白都紧拉着明渊的袖子不放,无论遇到多么新奇的事物都不肯稍离一步,好似初生的小鸡仔寸步不离母鸡。明渊猜到他兴许是有些害怕,微微一笑便反握住慕白的手。 慕白虽然对这个花花世界有着十二万分的好奇,但也因陌生而怀着十二万分的恐惧,如今被明渊拉着,只觉他的手温热干燥,忐忑不安的心也立时安定下来。见前面围着一堆人,一时好奇就挤了过去,明渊平素最讨厌的就是人多的地方,今日见慕白小孩子似的兴致盎然,倒也提起了兴趣,跟着他一起钻进了人群当中。 慕白在最前排站定,就见人群围成的圈子中间站着个卖艺人,身边还跟了个五六岁大小的孩童,脚边立着个牌子,上书“神仙索”三个大字,不禁转头去问明渊:“神仙索是什么?” 明渊笑而不答,却见那卖艺人作了个罗圈揖,特意拔高声音喊道“小老儿带着孙子初到贵宝地,盘缠不够回不了家,幸而还有一门绝技,在此演示给诸位乡亲父老瞧瞧,只为博君一叹,要是觉着好看就赏小老儿几个大钱,要是没钱也没关系,叫几声好捧个人场,小老儿心里也是感激。”说完,拉着那小娃娃一同又鞠了个躬。 周围人见这祖孙二人老的老,小的小,定是演不出什么卖力气的绝技,又见他们脚边只放着个破烂的竹箱,不知里面是什么,心下都是好奇,一齐叫起好来,巴望着这老头快快开演。 那老头等喝彩声渐渐止住了,便俯身打开竹箱,从里面取出一团约有几十丈长的绳子,不紧不慢地理出了个绳头,手一抖向空中抛去。众人正看得莫名其妙,不想那绳子竟没有落下来,而是就这么挂在了半空中,好像被什么东西从上面牵住了一样,围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齐齐仰脖向上望去,只见那绳索不断上升,越升越高,等那老头手中的绳子用完之时,那绳头也已经隐隐约约地升到云端。 老头儿见众人看得出神,捻了捻胡须,笑眯眯地道:“若是诸位看官觉着有趣,就请表示表示吧。”手一挥,那小童会意,托着个铜盘绕着人群围成的圈子求打赏,倒还真有不少人往里面扔了铜钱。 走到慕白近前,慕白没钱给,只得可怜兮兮地去看明渊,明渊笑了笑,摸出一块碎银子扔进铜盘当中,笑着对那小童道:“这是我代旁边这位爷赏你的。”小童儿乖觉,见状连着对慕白作了好几个揖,弄得慕白脸都红了,看明渊的眼神中却满满都是感激。 那老头见众人的打赏颇丰,心中也是高兴,又继续道:“若仅仅是让这绳子长起来可也不算太难,难得是让人攀着绳子去往天宫一游。”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一阵惊叹,还有几个好玩闹的当即表示愿意一试。那老头却摆摆手,道:“绳子毕竟是软物,吃不住成人重量,诸位想往天上恐怕得另寻他法了,不过我这小孙儿年纪却刚好,可代诸位上去一探。” 说罢朝那小童儿挥了挥手,小童儿便乖乖地抓着绳子,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身形就这么由大渐小,没入云端不见踪影。 众人惊疑不定,盯着那绳子窃窃私语,慕白也忧心忡忡地对明渊道:“半空风大,绳索升得这么高,那小孩子不会一不留神掉下来吧。” 明渊故意叹气道:“这可说不准……不过掉下来是小,要是给天兵天将察觉有凡人偷入天宫,那可就麻烦了。” 慕白抿着唇,仰着头死死盯着天上,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明渊觉着好笑,他活了百余年,又在人世间四处游荡,自然早就见过人玩这“神仙索”的把戏,手段不一而足,也都是唬人的,虽说这次尤其特别,但也不是真去天宫,应是没什么危险。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围观众人渐渐不耐起来,有人出声问道:“老人家,你这孙子怎么还不下来啊?” 那老头一脸的焦急:“那是我亲孙子,小老儿比诸位还要急,可现下除了干等着,也是无法呀!” 就在这时,一人指着天空大声叫道:“下来了,下来了!” 众人连忙重又抬头,就见那小童儿果真正顺着绳索颤颤巍巍地往下爬。那老头喜不自胜,一面大声嘱托自家孙子小心,一面双掌合十,嘴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念了什么咒语,那绳索竟跟着慢慢开始向下降。 小童双脚终于落到实地,老头拽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埋怨,“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又贪玩了?” 小童笑嘻嘻道:“不是贪玩,是去捡这个了。”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了一只香气扑鼻的大桃子。现下还是春初,正是桃树开花的季节,花期尚未结束,哪里会有果子?众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童手中的桃子。 老头似乎也很惊异:“你从哪弄到的?难道这是王母的仙桃不成?” 小童摇摇头:“孙儿也不知道,只是刚刚偷入天宫时恰巧有一群身穿纱衣的天女路过,手里托着玉盘,盘子里盛着各种瓜果,孙儿生怕被发现了,就偷偷藏在一边瞧着。谁知其中一位不知怎么脚下一绊,盘子里的桃子咕咚掉出来了一个也没发觉,孙儿就偷偷捡了揣在怀里带回来了。” 老头大喜:“这当真是仙桃?快快让爷爷尝一口,说不定吃完就能登仙了哩。”说着伸手就要拿,那小童却是把手一缩,“爷爷,咱们爷孙肉骨凡胎,吃了这仙桃也未必会有什么好处,反而会承受不起,不如送给刚刚赏我们银钱最多的那位公子,以作酬谢,可好?”说着便走到慕白面前,笑嘻嘻地将那桃子双手递了过去。 ☆、第七章 故人来 慕白眨了眨眼,他不知这小童说的是真是假,若当真是从天宫得来的好东西,自己就这么拿了,似乎对这爷孙两人不公,可要是不拿又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只得转头用眼神向明渊求助。 明渊眯着眼睛瞧了瞧那桃子,点点头对那小童道:“确是好物,恐受之有愧。” 小童连忙道:“无愧无愧,还望公子以后多多帮扶一二。”说完托着桃子眼巴巴看看明渊,又看看慕白。 慕白一时心生怜惜,便将桃子接在手里,向小童和老头儿道了谢,那爷孙俩回了礼,将绳子收回竹箱当中便离开了。众人见没了热闹,也纷纷散去。 明渊白了慕白一眼:“你啊你,别人给你就敢拿?” 慕白看了看手里的桃子,觉着白里透红,清香扑鼻,似乎没什么不妥,便奇道:“人家一番好意,我为什么不敢拿?” 明渊哼了一声:“东西是好东西,给了你却不是一番好意。” 慕白皱眉道:“什么意思?” 明渊一边拉着慕白继续在街上乱逛,一边道:“你修行时日还短,所以看不出来,那老人和小童都不是真人,而是用纸剪出来的纸人,操控他们的不是别人,而是那条绳子。” 慕白呆了一呆,皱眉举着桃子问:“那这个不会也是纸糊的吧。” 明渊不由得泄气:“你就不想知道那绳子是什么妖怪变的?” 慕白老实地点点头:“想知道。” 明渊看着他睁着白黑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无奈地摇摇头:“那是一只蛇精,修行的时日恐怕比我还要长,不过似乎受了不轻的伤,要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在集市上卖艺的地步。” 慕白好奇道:“你修行了很久吗?”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2节 明渊叹了口气:“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蛇精是个狠角色,而能伤了它的人也一定更加不好对付。你收了它一份大礼,到时它求上门来,请你相助,你要怎么应付?” 慕白挑眉道:“既是妖精,人人得而诛之。它若敢来,我当然扬手就是一剑,捅它个对穿!” 明渊摇头道:“万物有灵,那蛇精又不曾伤人,你杀它作甚?退一步讲,就算它伤了人又如何?人整日吃食鸡鸭鱼肉,杀生无数,也没见你对他们喊打喊杀的,那蛇精好歹还送了你一枚灵果,你怎地反而恩将仇报起来了?” 慕白从未听过此等言论,立时愣在当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明渊倒也不是真怕蛇精给他们惹出什么麻烦,只是想让慕白知晓一些世道的险恶,他可不会将这小修士永远带在身边,总要在分开之前教他点儿人情世故才好。见他呆呆的,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道:“东西既然拿了,就赶紧吃了吧,此物灵气十足,对你也有所补益。” 慕白看了看明渊,又看了看那只漂亮的桃子,乖乖掰了一半递到了明渊面前,后者笑了笑挥挥手,示意慕白不用管他,自己享用就好。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黑马老实地跟在后面,走到一家客栈前,明渊回头对慕白道:“左右也不着急,就在这里住一宿吧。我去开房,把马匹安顿好,你在外面等着。” 慕白点头,可脚下还是不自觉地跟上了明渊,明渊无奈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指了指客栈的廊柱,道:“乖,去那边等着,我很快就出来。” 慕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脚步,目送明渊进了客栈,而后乖乖站在廊柱下吃着桃子,一会儿东张西望地看过往的行人,一会儿往里探头探脑看明渊有没有出来,就在这时却有个头戴冲天冠的小道士突然朝他冲了过来,口中大喊着:“妖孽,看你此番还能往哪里逃?” 慕白给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剩下的桃子一股脑全都塞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道:“你干嘛?” 小道士一把揪住慕白的衣领,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叫道:“你竟然敢吃进去!快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慕白奋力挣脱了那人的钳制,一张脸皱成了包子,好歹将桃子咽下去,打着嗝道:“你这人也太恶心了吧,吃进去的东西怎么能吐出来?” 那小道士俊脸一白,似乎也被慕白描述的景象恶心到了,随即一挑眉,抽出手中剑,直指着慕白道:“蛇妖,你偷盗我纯华派栽种灵果,打伤我派弟子,还不束手就擒?” 慕白听得云里雾里,只得解释道:“我是人,不是蛇妖,也没去过什么纯华派,更不曾伤过人,你定是弄错了。” 小道士却不肯听,冷哼一声道:“妖就是妖,都已经败露行迹,竟然还巧言狡辩。我刚刚明明看见你在吃偷盗的灵果,你还敢说自己无辜?”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慕白久居山中,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之人,不由得火往上涌,登时也拔出冰玉剑来,喝道:“少在这里絮絮叨叨夹杂不休,要打便打,说那么多废话作甚!” 小道士也不是个好脾性的,被慕白的话一激,挺剑就刺了过来,慕白闪身避过,两人就这么当街打了起来。 那小道士年纪虽然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可招式却流畅如行云流水,便是还欠着火候,也颇具了些大家风范,与他相比慕白倒是差了不少,可自他吃下了那桃子之后,只觉周身灵力运转比从前快了三四倍不止,而且越是使用灵力越是觉着通体舒畅,竟也堪堪抵挡住了那小道士的攻击。 两人旗鼓相当,倒是谁也没真的伤到谁,可却是苦了近前的商贩,生意做不成不说,货物还间或被踢翻砸烂,损失惨重,又不敢上前拦阻,只得缩在一旁看着默默心疼。 明渊还没出客栈就听外面打斗声不断,踏出门就见慕白和一个穿着纯华派服饰的小道士打得不可开交,当即飞身抢上前,一把将慕白拖出了战圈。 小道士毕竟是名门出身,只这一招就看出明渊是个厉害角色,他一心想将慕白捉住,不欲多生事端,便当即上前似模似样地打了个稽首,脆生生地道:“在下纯华派掌教真人坐下弟子元真,此番下山特为捉拿蛇妖,不知道友为何拦阻?” 明渊扫了元真一眼,也不还礼,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道:“你修为尚浅,有些事与你也说不明白,还是等你长辈来后再分说吧。”说完竟不再理会他,而是拉着慕白就要往旁边的酒楼里走。 元真涨红了脸,却又没法子分辩,他确实才刚刚筑基,这次师父也是专门派大师兄下山捉拿蛇妖,而自己不过是死缠烂打才跟出来的小拖油瓶。可如今蛇妖近在眼前,又怎能轻易放过?当下忍着气道:“两位留步,我现在就给师兄传信。” 听到“师兄”两个字,明渊皱眉停住了脚步,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元真身后来人时呆了一呆,而后立即展颜笑道:“我当时这小道士口中的师兄是谁呢?原来是云一道友啊。” 那个被叫做云一的道士相貌英俊,剑眉星目,鼻挺唇红,看起来虽只有二十多岁,可周身的气势却是不弱。他冷着脸大步走来,直接挡在了自己师弟前面,不客气地对明渊道:“把你那些肮脏心思收一收,若是你敢对我纯华派弟子下手,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明渊脸上全无怒色,而是勾起嘴角调笑道:“情分?云一道友竟还觉着与我有一段情分?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 云一脸上愈发冷了几分,眼神掠过慕白拉着明渊衣袖的手,几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头,当下不再理会明渊,而是侧头对元真道:“他可有轻薄……可有对你如何?” 元真茫然地摇摇头:“他只是嘲笑我修为浅,”接着瞪大眼睛一指慕白:“师兄,这人就是咱们要找的蛇妖。” 云一微微一惊,凝神去看慕白,就见他身周虽然萦绕着灵果散逸出的灵力,但并无一丝妖气,反而有一种净透之感,心知九成是自家师弟找错了人,于是便问:“元真,你怎知他是蛇妖?” 元真急道:“我刚刚就看见他站在这里吃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灵果,他怎会不是蛇妖?” 慕白抢着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那灵果分明是我做了好事,旁人送与我作为答谢的,我既不是妖怪,也不是小偷。” 元真还要反驳,明渊却不给他机会,直接绕过他对云一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云一道友却是个明白人,还不快让你师弟给我朋友赔个不是?” 云一冷笑道:“这位道友确实非妖,不过他白白吃了我纯华派的灵果却是事实,而我们纯华派的人也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教。” 明渊也不动气,撇撇嘴道:“既然话不投机,那便就此别过吧,不过纯华毕竟是名门大派,修道之人又讲究慈悲二字,百姓谋生不易,你师弟砸坏的这些摊铺可别忘了赔钱。” 云一皱眉道:“留步,还请告知灵果从何人手上得来。”明渊却不再理会他,径自拉着慕白离开,云一和元真想要去追,却被一拥而上前来的小贩们给绊住了。 这些小贩都是小本生意,之前见斗得凶也不敢上前,明渊又是一身杀气,背后还背着个半人高的刀棺,一看就不好惹,也不敢废话。现下听说其中有两人是纯华派的,想着这种修仙门派风气刚正,应不会伤人性命,为了减小损失也只好硬着头皮求着云一他们赔钱,一时抱胳膊的抱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还有几个直接跪下了,弄得师兄弟二人寸步难行,眼睁睁瞧着明渊他们说说笑笑进了旁边的酒楼。 ☆、第八章 美人恩 明渊坐定后,一口气叫了一壶酒、一壶茶和八道菜,小二哥笑得眉眼弯弯,慕白却觉得太过奢侈了。明渊不以为然地倚着栏杆,往楼下扬了扬下巴,道:“一会儿他们就会找上来,也算是旧相识,请他们吃一顿也无妨。” 转头又对小二嘱咐道:“那四道素菜记得嘱咐厨房用素油炒,切莫用猪油。” 慕白也伸头往下看去,见云一师兄弟二人被那些百姓缠得手足无措,不由得笑了起来,转而问明渊道:“你和那位云一道长是怎么结识的?” 明渊咂咂嘴道:“说起这事也颇为有趣,五六年前,云一下山历练,走到江都时碰见个书生,说自己被只丑狐狸精缠住了,求他救命。” 慕白奇道:“书里说狐妖个个都是形貌昳丽,怎么还有生得丑的?” 明渊笑道:“都说人性本善,可这世上不还是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所以万事都有两面,切不可一概而论,有漂亮的狐妖,自然也就有丑陋的狐妖了。” 慕白点点头,将这话牢牢记下了,却忍不住觉得这只丑狐狸有点儿可怜,便问道:“狐妖为何要缠着那书生,是喜欢上他要和他做夫妻吗?” 明渊为自己和慕白分别倒了杯酒,才道:“喜欢嘛倒也谈不上,至于做夫妻……大概只有夫妻之实吧。” 慕白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听得云里雾里,追问道:“何为夫妻之实?” 明渊虽不是个脸皮薄的,可一时间也不知怎么给他将这种事解释清楚,左右为难之际,索性从怀里摸出几锭银子,对楼下那些还缠着云一师兄弟不放的商贩道:“算了算了,纯华派穷得很,大约是没钱赔给你们了,我就发发善心,做一回冤大头吧。” 说完将银子往楼下一扔,众人也不知他究竟如何施为,只觉着自己手里突然多了块硬邦邦的东西,摊开手来一瞧,竟然是块碎银子,当下喜出望外,纷纷朝明渊作揖,满口感激之言。 明渊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都散了,而后朝形容狼狈的云一二人笑道:“两位道友上楼一叙如何啊?” 慕白正召唤小二加两副碗筷,云一、元真便上了楼。明渊见他们的衣衫被扯得歪歪斜斜,不由得笑着对元真道:“这人世间可与昆山上不同,没钱寸步难行,就连行侠仗义都不免要掂量掂量砸坏人家东西陪不陪得起,要是你再这么乱来,你师兄就只能卖身给你筹钱喽。” 云一在旁听得直皱眉,元真却诚心诚意地点了点头,表示受教,还上前对着慕白作了个揖,道:“方才师兄已经教训过我了,确是我莽撞了,说话也没个遮拦,实在抱歉,还望你能原谅。” 慕白心思纯净,之前不过是被元真“妖怪,妖怪”叫得火气上涌,脾气一过也没想着再多做计较,笑了笑也就将事情揭过了。冰释前嫌后,四个人便围坐在桌前,边吃边聊起那蛇妖和灵果来。 云一满心想快些将那蛇妖捉住,便单刀直入将事情经过略略讲述了一番:“我纯华的妙然峰专司培植奇花异草,当中有一种灵树尤为珍贵,须每日用灵药浇灌,百年一开花,百年一结果,每次结果也只结十枚,算来整个纯华派也只有三株这样的灵树,苦心经营,今年终于是结出了三十枚果子,本是想留下给门派中渡劫弟子恢复灵力、巩固境界使用,谁知却让只蛇妖糟蹋了三枚。” 元真在一旁点头附和道:“这蛇妖真是好不贪心,自己吃一枚不说,竟然还顺手盗走了两枚。”说到这儿,他还转头看了一眼慕白,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现下其中一枚也已被吃掉了,但愿那最后一枚能够顺利追回。” 明渊奇道:“你们门派应是有护山阵法的,而且通常种植灵植之所都会有专人看守,怎么会这么大意让妖怪混进去?” 云一咬牙道:“据师父说,那蛇妖此前应是刚刚渡完雷劫,全身的妖力被劈得散了,护山大阵只防厉害的妖精,却不防普通生灵,既感应不到妖力,也就这么将它给放了进来。而妙然峰的弟子们忙着采摘灵果一应事宜,竟也疏忽了,这才酿成祸事。” 慕白一脸不解,道:“既然这灵果如此稀罕,蛇妖为何又要转送于我,怎么不自己留着服食呢?” 云一想了想,答道:“应是为了混淆视听,躲避追踪。无论是何人,只要吃过那灵果,身上都会散逸出果子独有的气息,我们一路就是靠着这气息追踪蛇妖的。现下它诱你吃下灵果,再远远遁走,一旦我们继续寻着气息的线索追查,就很容易弄错,它也能安然脱身了。” 元真补充道:“而且灵果灵力充沛,服食一枚后须打坐炼化一两个月,才能尽数吸收,化为己用,连续服食不但没有多大裨益,反而有害。” 慕白胸中气闷,“我还以为它是好意,想要答谢于我,没想到却是一番算计。”接着便将自己二人如何遇上蛇妖,如何看它耍“神仙索”的把戏,又如何得到了灵果细细说了一遍。 云一听完后皱眉道:“这妖精虽然受雷劫重创,一时难以恢复,但毕竟道行不浅,即便自己无法化成人形,却也有其他旁门左道可以混迹于人群之中,躲避搜寻。这样一日拖一日,灵果释放的气息已渐渐消散,到底要如何寻找?”说完目露期待地看着明渊,他与明渊相识多年,又曾几次三番一同降妖除魔,知他法力高强,主意也多,不由得将希望寄在了他身上。 明渊夹了一口鱼皮放在嘴里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待咽下后这才开口道:“此事说来也并不算难,我不仅可以告诉你们关于那蛇妖去向的线索,还能助你们找到它,只是在这之前,你们要为我做一件事。” 云一警惕之心顿生,不由得一下坐直了身子,问道:“何事?” 明渊一指慕白:“我这朋友原先一直居于山中修行,不晓世事,特别是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可偏偏很是好奇。我这里有些银子,烦请二位跑跑腿,在这集市中转上一转,采买些香艳话本或是春宫图集,也好帮他开开蒙。” 云一原本就猜到明渊定会刁难他们一番,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个大难题。想他们师兄弟两个修真之人,身着纯华派衣饰,四下打听翻找哪里有售卖春宫图,不仅两人面子上过不去,更是要大大地丢纯华派的脸面。 元真大约也知道春宫图是个什么玩意,也察觉到此事不妥,连忙出口求道:“明渊道友,此事我们师兄弟实在是不好去办,能不能换件事啊?” 明渊用眼睛将元真从头到脚溜了一遍,在看得元真全身发毛之后,突然勾起嘴角道:“也不是不可以……你过来。” 元真不明所以地站起身走到明渊身边,就见明渊指了指自己的大腿笑道:“来,坐到哥哥腿上来。” 元真也不觉两个男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劲儿,便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就往明渊腿上坐,可屁股还没落实,就被云一提着衣领给拎了起来。 “你给我回去坐好。”云一冷着脸对自家师弟呵斥道,元真被吓了一跳,见师兄发了火,也不敢多话,只得灰溜溜回椅子上坐下,心中委屈非常。 云一深吸一口气,对明渊恨恨道:“戏耍我们师兄弟二人很有趣吗?” 明渊挑起一边眉毛,懒懒道:“我本来逛街逛得好好的,突然被你们两人这么一搅合,好心情全都没了。每每我心情不佳时人就容易犯懒,懒得不想动地方,不想做任何事,更不想帮你们的忙。” 云一熟知明渊的脾性,知他吃软不吃硬,现下他对蛇妖的去向全无头绪,只得放柔语气,问道:“那如何才能让你高兴?” 明渊放下筷子,一脸心向往之地道:“要是有个美人儿肯坐在我腿上,喂我喝酒,替我夹菜,我定然就会心情大好。” 云一咬牙道:“这可是你说的。”一撩衣衫后摆,竟然真就坐到了明渊腿上,反手从桌上拿起酒杯就往他嘴里塞。 明渊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不禁笑了起来,一手揽住云一的劲腰,一手抓住了他拿着杯子的手,轻佻地道:“美人,别这么急啊,酒可是要慢慢喝才有滋味。” 现下虽说已是过了饭点,但酒楼上还是又好几桌客人正在用饭,云一只觉周遭都是望向自己的探寻目光,有的在朝自己指指点点,还有的低声出言嘲讽轻薄,一张俊脸登时红得如滴出血一般,明渊搁在他后腰的手也炙热如烙铁,烫的他额头都冒出汗珠来。 明渊笑嘻嘻喝完云一喂的酒,又吃了两口他亲手夹的菜,心知怀中人即将恼羞成怒,便也不再逗他了,轻托着他的后腰让人站了起来。见他平素冷着一张脸,连个表情也无,现下却是双颊绯红,就如白玉雕成的精致人偶上涂了两抹胭脂,艳色撩人,心下一动,忍不住顺手拍了拍他的屁股,调笑道:“美人侍候得好,当赏!” 云一一惊,差点儿拔剑出鞘,却听那可恶的家伙又继续道:“吃过饭后我就去给你寻那蛇妖的踪迹,可好?”一肚子气只得生生给憋了回去,重重坐回椅子上,抬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顺手又为自己倒满,又饮了一杯。 元真见自家师兄如此自斟自饮了好几杯,略略有些担心,可他此前被无端教训了一通,心中憋闷,故而此时也不愿相劝,而慕白坐在一边自顾自吃得开心,他久居山中,哪里吃过此等美味,连筷子也不舍得放下,更不会理会旁人如何。唯有明渊一人含笑盯着云一,一面亲自为他把酒,劝他吃菜,一面又唤来小二,叫再搬一坛子竹叶青过来。 ☆、第九章 心中事 如此吃了一个多时辰,慕白吃得肚皮滚圆,直打饱嗝,而云一则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沉睡不醒。 元真这时才慌了手脚,摇晃着云一的身子连声唤着“师兄”,不想一个用力,差点儿把云一给推到桌子底下。幸好明渊手疾眼快一把揽住,接着将人打横抱起,对呆愣着的小道士说道:“你家师兄醉得厉害,恐怕明日才能醒转。我此前在客栈定了两间上房,你不如随我和慕白一同过去先住上一晚,明早再一起去寻那蛇妖的下落。” 元真犹豫了一下,无奈点点头,他虽挂心仅剩的那枚灵果,怕夜长梦多,果子再被蛇妖糟蹋了去,可一来他自己没本事寻到蛇妖的踪迹,二来又身无分文,食宿都成问题,也只得老老实实跟着明渊和慕白往客栈去了。 进了客栈,明渊打发慕白和元真去住天字一号房,自己则抱着云一进了隔壁的天字二号房。 他将人放到床上,回身却见小道士元真也巴巴地跟了过来,便对他挥挥手道:“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你去教慕白调理一下灵力,不然你们纯华派的灵果可就要白白浪费掉了。” 元真瞥了眼躺在床上的云一,犹豫道:“那大师兄怎么办?” 明渊将背后的刀棺卸下,搁在床脚,转身坐在床沿处,看着云一的侧脸微笑道:“无须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元真抿唇道:“这不大好吧,还是我和师兄一间,就不劳烦明渊道友了。” 明渊笑道:“我与你师兄很早便已相识,情分也非比寻常,谈不上劳烦。想来你也从未照顾过醉酒之人,恐怕还不如我来的周全” 元真还是觉着此事不妥,赖在房中嗫嚅着不肯离去,明渊有些不耐烦起来,脸色也沉了下去,喝道:“聒噪!别在这里婆婆妈妈地碍眼,老实去给我帮慕白调理灵力!” 元真被他的气势骇了一跳,他第一次见明渊时,觉着这人是个傲慢的厉害修士,一顿饭下来又觉得他为人风趣,倒也有几分可亲可近,可现下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表象,眼前这人骨子里独断专行,行事全凭喜好,若是违拗他的意思,必然会被收拾得很惨。当下不敢再争辩,乖乖出门,拐进隔壁与慕白同住去了。 元真一走,房间里瞬时安静了下来,明渊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床头上,怔怔盯着云一的睡颜发呆。看了一会儿,见他似乎睡得并不舒服,就动手将他头上戴着的冲天冠取了,让他的头发随意披散下来。做完这一切觉得不够,便又将他的外衫和长靴脱去,只留下里面月白色的中衣。 这样才好,明渊在心里想,他从这人如墨的长发看到纤长的睫毛,从轻阖的双眼看到高耸的鼻梁,从淡色的嘴唇看到隆起的喉结,从白玉般的肌肤看到中衣延伸而下的阴影。 修真之人能除去身体之中的污秽和杂质,故而大多容貌出众,云一绝不是当中生得最好的,却是明渊觉着最耐看的,因为每每见了他就怎么也看不够。现下这人除去了一切的装饰,一下子变回了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加柔弱,更加没有防备,这让明渊的心也更加柔软了起来。 他轻轻梳理了一下云一披散着的头发,下床打开门想唤小二拿些热水过来,可这边门一开,隔壁天字一号房的房门也应声而开,就见元真探出头,一脸戒备地看了过来。 明渊颇为无奈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元真努努嘴,道:“我……我怕你意图不轨,占我师兄便宜。” 明渊翻了个白眼,道:“我又不是妖精会吸人精气,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我又能占他什么便宜?” 元真也觉着这话有理,可刚刚见明渊看自家师兄的表情又有些太过意味深长,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已然成形却怎么也抓不住。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两扇房门突然向内合拢,“碰”地一声打在他脑袋上,疼得他哀嚎起来。 这时,小二已经端来了热水,明渊也不再理会可怜兮兮的元真,关上房门,用布巾浸了热水,帮着云一擦拭了脸和手脚。 他原本只想让云一睡得舒服些,并未动什么心思,可肌肤相触之间竟渐渐有些把持不住,恍惚之间便弯下身去吻上了那人的薄唇。 开始明渊还不敢深入,不过浅尝辄止,谁知云一在沉睡中似有所感,原本低垂着的手竟无意识地攀上了明渊的肩头。 明渊只觉血往上涌,原本勉强维持的一线清明尽毁,双手捧起云一的双颊,狠狠地吻了进去,床上人似是被亲得窒息,不太舒服地哼了一声,明渊却也理会,反而吻得更加凶猛,好似要将云一整个人吞下肚去一般,左半边脸上也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墨蓝色的鳞片。 就在情动之时,房间的窗户却被从外面突然拉开,慕白的声音传来:“明渊,我想去——”那扇窗户正对着床榻,他话刚说到一半,便瞪大了眼睛闭上了嘴。 明渊霍然转头看向慕白,漆黑的眼眸中竟带着杀意,左颊上的龙鳞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碧幽幽的青光。他抬起手,抹了一把嘴边暧昧的水渍,站起身朝慕白走去,每向前踏出一步,慕白就忍不住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到回廊的立柱上才堪堪停住。 明渊走到窗前,负手看向小动物般缩成一团的慕白,叹了口气,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慕白大着胆子抬头去看明渊,发现他脸颊上的鳞片已然不见踪影,眼神也不复此前那般凌厉,抿了抿嘴,道:“刚刚很可怕,现在不了。” 明渊勉强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道:“来找我所为何事?” 慕白怔了半晌,呆呆答道:“我忘记了。” 明渊为之气结,却又听慕白犹犹豫豫地道:“你和云一道长是情人?” 明渊眉头一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元真还在房里?” 慕白被他神神秘秘的模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便也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也压低声音答道:“他刚刚说要去集市上看看,现下就不见人了。” 明渊轻轻舒了口气,郑重道:“你刚刚看到之事,切切不可和任何人说起,明白吗?” 慕白想了想,却没有一口应下,而是歪头道:“你脸上为何会生出鳞片来?” 明渊心中暗骂自己多事,怎么把这么个难缠的小东西带在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云一,见那人还好好躺在床榻上安睡,便对慕白招招手,让他进屋来细说。 两人在八仙桌前坐定后,明渊便开门见山地道:“我与云一并非两情相悦,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刚刚之举确是大大的不妥,还望你能为我守秘。” 慕白点点头,目光诚恳地道:“我定会守口如瓶,你放心。”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你很好,云一道长为何无法倾心于你?” 明渊嘴角微勾,轻笑道:“你觉着我……很好?” 慕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明渊心中一暖,伸头摸了摸他的发顶,只觉触手丝滑,不像之前那样枯草般硬邦邦的,不由得庆幸自己将他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大山里带了出来,不然这么个可爱的小修士就要枉死异乡了。 他抬手,为慕白沏了一杯茶,又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而后才缓缓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心悦云一,并非因着他有多好,云一无意于我,也并非意味着我有多坏,不过是无缘无份罢了。” 慕白似懂非懂,默然片刻决定不再纠结,想来若是自己日后有了心仪之人定能明白其中奥义,于是转而问道:“那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明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道:“此事想来也是瞒不住你的,到了华都你也会知晓。我生母是前朝公主,而我生父却并非凡人,而是神龙。” 慕白吃惊道:“神龙?是守护一方,兴云致雨之龙吗?” 明渊叹了口气道:“龙有四类,为天龙、神龙、地龙、伏龙。天龙者居于九重天,守天宫令不落,神龙者居于深海,守一方兴云致雨,地龙者居于深渊大河,决江开渎,伏龙者藏于人间,庇佑帝王将相或是有大福之人。生父身负西海神龙血脉,我亦如此。” 慕白了然:“所以你刚刚脸上显现之物便是龙鳞……可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待在西海,而是要四处游荡?”之前他曾问过明渊家在何处,明渊却说自己无家可归,慕白当时还以为是他入道得以延寿,百年间亲人尽皆老病逝去,所以才说无家,现下看来却是别有隐情。 明渊似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我不过是人龙混交,血脉不纯,神龙一族何其高贵,又怎么会愿意认我这个杂种?”他十二岁被生父强行带回西海龙宫,受的冷嘲热讽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末了还不得不背负神龙一族最为沉重的使命,不知何时便会魂飞魄散,心中愤懑之气不由得翻涌,左颊上的龙鳞又片片生长而出,双手的指尖也开始变得尖利起来。 慕白却丝毫不惧,反握住明渊的手腕,轻声道:“大哥无需难过,若是不嫌我蠢笨,我愿与大哥为伴,一同有力这大好河山,如何?” 明渊见他眼神清明,当中流露出的怜惜依恋之情不似作伪,心下熨帖,不由得调笑道:“你这才出来多久,就知道什么是大好河山了?” 慕白也笑道:“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心快意,所见山山水水自然也无不快意,快意之山水,又怎么会不是大好河山?” 明渊见他答的一本正经,不禁莞尔,点头道:“正是如此。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若总将心思纠缠在得不到的人和事上,哪里能快意?罢了,等助他们师兄弟抓了那蛇妖,我们就改道自行离开,既然相见便是神伤,还不如放开怀抱,索性不见。” ☆、第十章 立马图 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彻底转醒。他勉强坐起身来,只觉头痛欲裂,难过至极,皱眉摇摇晃晃地移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喝下,这才稍稍好了些,一抬头却见自家师弟正趴在门缝处探头探脑地朝自己这边瞧,便朝他招招手,道了声“进来”。 元真见师兄叫自己,连忙屁颠屁颠地开门进去,殷勤问道:“大师兄,你还好吧?” 云一头疼的厉害,忍不住以手扶额,没好气地道:“我好不好难道你瞧不出来?” 元真讪讪地笑了两声,接着又讨好地道:“昨晚那个明渊非要和你同房,我人微言轻,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抛下师兄你的” 他偷偷瞥了一眼云一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没有为此不悦,却是在呆呆发愣,双颊不知为何竟泛起了红晕,不由得提高声音叫道:“师兄?师兄?” 云一猛然回神,转头问道:“明渊呢?” 元真撇撇嘴道:“他带着慕白去逛集市了,说是要给他□□宫图开蒙。” 云一神情一紧,垂下眼眸道:“他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蛇妖尚未寻获还有心思出去闲逛。” 话音刚落,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明渊的声音传来:“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看来就算是云一道长也无法跳出窠臼之外啊。” 云一二人齐齐转头,就见明渊身背刀棺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的慕白一手拿着叠书,一手拿着个红枣糕在啃,嘴边还沾着糕点的碎屑。 明渊将手中提着的纸袋放到桌上,往云一面前推了推,道:“吃吧,吃完了洗把脸,我带你们去抓蛇妖。” 元真奇道:“难不成你已知蛇妖下落了?” 明渊点点头:“它赠予慕白灵果时,我已觉着不妥,也就多留了个心眼,特地在它身上留了一丝气息,略施小术便知此时它已往东南方向去了。” 元真怒道:“这妖精真是狡猾,竟然还懂得走回头路,我们要是继续追下去,难保不会追错方向。”他转头眯眼看了看明渊:“说你这人长脑子吧,倒也猜出那蛇妖包藏祸心,说你不长脑子吧,怎么就拿了它的东西呢?”这家伙昨晚还老实得紧,现下见师兄酒醒,自认为有人撑腰,又得瑟了起来。 明渊一笑,正要出言逗逗这小道士,慕白却急急地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抢着道:“此事起因皆由你们纯华派看管不当,才令蛇妖有了可趁之机,即便我吃了那好几百年才结出的桃子,也不欠你们什么。而你们污蔑我为妖在前,求大哥相助在后,不说应低声下气,但至少也当好言好语才是,这般冷嘲热讽是何道理?难道纯华子弟都是些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之徒吗?” 这一席话说的元真羞愧难当,头低得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了,他不过是昨晚在明渊处受了气,今日想要找回来罢了,现下被慕白这么一说,竟活脱脱成了个小人,偏偏又无法反驳,只得小声嘟哝着:“那不是桃子,是灵果……” 明渊原本含笑看着那个温顺的小孩张牙舞爪地替自己鸣不平,可听到最后两个词却忍不住暗暗摇头,“仗势欺人”倒也有几分贴切,他纯华派的确势大,自己不过孤身一人,可“恃强凌弱”……若是真斗起来,恐怕那师兄弟二人加起来也非自己的对手吧。 四人各怀心思,收拾停当后明渊将房钱付了,牵着黑马带着三人出了小城。 待到了郊外,明渊跳上马背,又将慕白拉上马圈在怀中,回头对云一他们道:“我会在前引路,你们可要跟紧了。”说完一夹马镫,黑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了出去。 初时慕白还不觉得有多快,但渐渐的,耳旁只余烈烈风声,身周树木尽皆变为一片片虚影,只有明渊抓着缰绳的手清晰可见。他本想侧头问问明渊这马究竟为何能有此风雷之速,可刚一张嘴就觉呼吸不畅,只得不再开口。 跑了大约有小半盏茶的时间,黑马开始渐渐放慢速度,最终停在了个小小的土丘上,明渊回头见云一脚踏飞剑跟在近前,便遥遥一指土丘下方的几处农家,高声道:“蛇妖就藏在左边那处房舍里,你们去吧。” 说完调转马头来到一处树荫下,不去管云一他们了。 慕白不禁问道:“你不去帮忙吗?” 明渊摇摇头,甩蹬下马道:“这本就与我们无关,在这儿歇歇脚,等他们办完事后打个招呼我们便走。” 慕白也跟着跳下马,拍拍黑马的脖颈,侧头去问:“黑檀如此神骏,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明渊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笑道:“闲来无事,我便跟你说说黑檀的来历吧。那时我路过金顶寺,在山脚下一户农家借宿,半夜却听外面人声嘈杂,早晨起来后一打听,原来是有匹秃尾巴马天天晚上来偷食田里的庄稼,昨晚恰好被埋伏的农人逮了个正着。农人们一路追那秃尾马,却见它跑进了金顶寺,夜晚不好打扰,正准备白天去寺里讨个说法。我听来觉着有趣,也就决定跟着去瞧个热闹。” 慕白转头瞧了瞧那黑马,见它的尾巴长而飘逸,正悠悠闲闲地摆动着驱赶聚上前来的蝇虫,怎么看也不是秃秃的模样,不禁犹豫道:“黑檀就是那秃尾马吗?” 明渊点头,笑道:“正是。那些农人闹闹嚷嚷地冲进寺院,将事情说了,金顶寺住持却说佛家不养马,还大方地允许众人遍寺搜查。农人们到处去找,连马的影子也没见到,只推说定是被藏起来了,依旧不依不饶,纠缠不休。” 慕白想了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住持都说过没有,黑檀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明渊摸着黑马油亮的鬃毛,道:“住持想了许久,突然将所有人都请进禅房,指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让农人辨认,只见画上那匹秃尾马竟跟他们尾随的秃尾马一模一样,嘴里还衔着几根前一夜偷吃的青麦苗。” 慕白觉着此事极是有趣,不由问道:“这画究竟是何人所画?竟有这般神通!” 明渊道:“那幅《立马图》源于前朝一位丹青圣手,据那住持说,作画当晚月光皎洁,那位大师贪饮好茶,结果饮得醉了,一时兴起便挥毫泼墨,作了这么一幅《立马图》,可刚要为马画上马尾时又觉困意上涌,便回禅房睡下,第二日也未想起此事便精神熠熠地下山去了,所以这马尾也一直没有画出来。” 慕白道:“既是如此神物,想来村民们也不会再多追究了吧。” 明渊摇头道:“农人们可是不管这马怎么来的,只要吃了庄稼就得赔钱。寺院清苦,哪里有闲钱可陪,住持左右为难,我便出钱帮他赔偿了农户,他也就将这画赠予我。我喂了它一颗妖丹,让它得以自行幻化出马尾,它就一直跟着我当作报答了。” 慕白忽道:“我突然发觉,你似乎还挺爱捡东西的。” 明渊一呆,不明所以地问道:“捡东西?捡什么?” 慕白拍了拍黑檀,道“这是你半路捡的”,又指了指自己,“这也是你半路捡的”。 明渊不禁大笑起来,连连点头道:“经你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 两人正在闲聊,却听耳边一声巨响,连忙转头去看,就见土丘下一座农舍的屋顶被高高地掀起飞在半空,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紧接着一道青色身影自没了屋顶的房舍内急冲而出,云一持剑飞身紧随其后。 慕白踮着脚一边认真观战,一边说道:“云一真人的术法当真高强,我还以为所谓纯华派都是元真那种水准哩。” 明渊正从乾坤袋中摸出一颗不知什么妖的内丹喂给黑檀解馋,随口答道:“云一是纯华掌门座下大弟子,境界自是不同一般,人品又极是正派,在门派当中威望也高,怕已是内定的下一任掌门了吧。” 慕白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道士可以成婚吗?” 明渊知他心中所想,苦笑道:“道家门派大多对门下弟子成亲与否并不做约束,即便是掌门也可娶妻生子,此前亦有道侣同修最终得道成仙的先例,但所恋慕之人决不可是修习旁门左道之徒,比如我这种修习修罗道的,便是万万不可沾染。” 慕白听他这话似有些自轻自贱之意,心下难过,眼神中也难免流露出怜悯凄然之色,明渊与他四目相对之间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指着正斗在一处的两人道:“不出二十招,蛇妖必败。” 慕白凝神看去,就见那妖怪头戴纶巾,身着青衫,一副书生打扮,可身形纤细,恰似弱柳扶风,又宛若女子。他单手握着一柄短刃左格右挡,勉强穿梭于云一的剑光当中,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确实就要顶不住了。 ☆、第十一章 十年约 果然二十招未到,蛇妖便被云一的剑气所伤,自空中跌落下来,正巧摔在明渊他们休憩的大树附近。 那蛇妖打了个滚,咬牙站起身来,他雷劫时耗损的灵力还未完全补回,这道士又如此厉害,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他眼神向四下扫去,想要伺机遁逃,却一眼瞥见明渊和慕白站在树下,当时如见了救星般急急跑上前去,朝慕白深深一揖道:“真人有礼,不知真人可否认得出小人?” 慕白面无表情道:“你我似在集市上有一面之缘。” 蛇妖一喜,连忙道:“正是正是,小人还曾将一枚仙桃赠与真人。如今小人遭遇歹人追杀,还望真人看在赠桃的情分上救我一救!”这话虽是对慕白说的,可他一双长而妩媚的眼睛却是盈盈瞟向明渊,显然知晓二人当中究竟哪个更能庇护自己。 慕白怒道:“你送我灵果本就不是善念,不过想我做替死鬼,事到如今怎还有脸求我相助?”他见惯了妖怪为祸乡里,虽听过明渊那番万物有灵的言论之后心中微有所悟,却仍无法对他们生出好感,加之又曾被眼前这蛇妖摆了一道,就更不会施以援手了。 明渊却是走上前,抓着那蛇妖的纤纤玉手将他扶了起来,口中问道:“小妖精,你叫什么名字啊?” 蛇妖见他面色和缓,心中大定,装作体力不支歪倒在明渊怀中,紧接着又含羞带怯地朝他抛了几个媚眼,低声道:“小人唤作佘清,还求公子救我……” 他声音沙哑,带着说不出的缠绵与诱惑,听得慕白全身发麻,不禁打了个冷战,明渊却笑眯眯将他的身子扶正,指着铁青着脸走过来的云一说道:“你既然偷了人家的果子,就得给人去做童养媳,现在苦主找上门,难道还逃得掉吗?” 那名叫佘清的蛇妖听得云里雾里,见云一步步逼近,惶惑间也拿不准明渊这究竟是愿意帮忙还是不愿帮忙,本想开口继续哀求,云一却皱眉当先质问道:“你要为着这蛇妖与我动手吗?” 明渊连连摇手笑道:“我哪里敢与云一真人动手啊。”说罢拍了拍佘清的肩膀,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那蛇妖也知今天逃脱不掉,心一横,对云一深深一揖道:“道长容禀,我虽确实偷盗了纯华派灵果,但也是事出有因。” 云一皱眉道:“你说吧,若真是迫不得已,我自会向掌教真人说明,减轻你之刑罚。” 蛇妖佘清心中一喜,他见过的道士大多不分青红皂白,只要遇到妖怪便是除之而后快,没料想眼前这位法术虽高,却不同于俗,连忙将事情详细说了:“十年前我被仇家所伤,死命逃脱,危在旦夕,有一砍柴的农户经过把我救起,作为答谢,我伤愈离开前送了他一片蛇鳞,承诺他一旦有难,便可用这鳞片召我相助。事有凑巧,近日我刚渡完雷劫不久,便听到那农户召唤求救,不得以才偷食了灵果来恢复灵力,才好施以援手。” 这时,元真灰头土脸地赶了过来,他之前被掉落的房梁砸到了肩膀,现下还疼着,刚好听了这一席话,不由得指着那蛇妖愤然道:“好你个妖怪,还敢撒谎!那灵果吃一枚恢复灵力便已足够,你一偷就偷了三枚,难道都是为着前去救人不成?” 那蛇精被元真的话一噎,连忙自怀中取出最后那枚灵果,双手奉上,诚心道:“我当时确是起了贪念,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也就多偷了两枚,此前送与这位真人一枚”说着侧头看了看慕白,“这剩下的最后一枚完璧归赵。” 云一将灵果接过收回乾坤袋中,正色道:“你所说之言我会一一查明,若属实,我会替你向掌教真人求情。” 元真急道:“师兄,你莫要被这妖精的妖言所惑,妖只有害人之心,哪里会有救人之心啊?” 云一皱眉冷声道:“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元真察言观色,见师兄似是不悦,底气也就不如刚刚那样足了,垂头答道:“好些同门都这么说。” 云一叹了口气道:“人有善恶,妖何尝不是如此呢?你那番言论,不过是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偏见,如雾中观花,水中望月,又怎么能看得清本质呢?”他一面说着,一面眼神不知不觉地转向明渊,四目相触之间又陡然移往别处。 就在此时,有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农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土丘,赶到几人面前跪地行了个大礼,道:“几位仙长要抓佘清我无力阻拦,不过可否在动手之前听我一言?” 云一连忙将人扶起,明渊见多识广,一看之下便猜出了几分端倪,便问道:“你是从前救过这蛇妖的那个农户?” 那农人连连点头,道:“小人名叫宋伯,确是在山中打柴时救过佘清,他虽是妖精,但也知恩图报,送我了一片蛇鳞,许我日后若有大难必定相助。” 元真听他所说与蛇妖之前所说相合,心中犹自不信,便出言反驳道:“听你谈吐根本就不是个干农活的粗人,怎么会去山中打柴?你不会是蓄意包庇这妖精吧?”他虽未外出历练过,但倒也与山下农户有过接触,那都是些大老粗,而眼前这人用词不但全不粗俗,还有几分雅致。 那农人连忙分辩道:“小人怎敢在仙长面前胡言乱语?小人确实读过几年书,还有幸中过秀才,可无奈家境贫寒,只得放弃科举回乡一边教书一边打柴补贴家用。好在有家大户见我打的柴精细好烧,所以常常与我要柴,日子这才能勉强支撑下去。” 云一点点头,道:“近些年年景不佳,也难为你了。” 那农人苦笑道:“若只是辛苦些也就罢了,谁知那日小人照常往那家送柴,第二日却被官差逮住投入大牢,非说小人前去送柴时杀害了那家的主母。小人自小就老实本分,连鸡都不敢杀,更不必说杀人了,本来想求那些大人们明察,却被不由分说毒打一通。小人心知这么熬下去迟早会屈打成招,便想起了佘清留下的鳞片,于是推说想见妻子一面,趁机叫她向佘清求救,虽已过去十年,佘清依旧也不负前约,将我自牢中抢了出来。几位仙长,他确实是为着救我才犯下大错,还望看在他心存善念的份儿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明渊沉吟道:“人世间讲究男女大妨,既然那是大户人家,收柴自有小厮,结算银钱自有账房,断断不会让当家主母抛头露面去招呼个卖柴的,这其中必有隐情。” 佘清在一旁也道:“我赶到时宋大哥已被打得皮开肉绽,那些差役若不是心中有鬼,哪里有将人往死里打的道理?我偷盗灵果确实应该受罚,可道长可否宽限几日,让我帮宋大哥将这冤案昭雪,不然他这辈子就只能背负杀人之过躲躲藏藏度日了。” 沉默许久的慕白忽道:“我曾看书上说,道家有一门招魂术,可以招来死去之人的魂魄。我们去那知县面前施一次法,让那死去的主母自己跟他说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说完便看向云一。 云一却摇头道:“此路不通,一者纯华以修仙为要,并不教授此类法术,二者即便我们懂得招魂、扶乩,也无法将之作为证据成上公堂,还须想其他办法。” 元真听得头大,索性道:“我们不如去将那知县狠狠揍上一顿,我就不信他受了皮肉之苦后还敢胡乱判案。” 明渊摇头:“不妥。宋小哥日后还要在此居住,要是得罪了那知县,待我们走后他少不了会被报复,下场恐怕比现下还要凄惨。” 元真急道:“那你倒是想个办法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会挑旁人错处。” 明渊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明明就是你出的主意不好,怎地还不让人说?为今之计,只有找出真凶才能还宋小哥清白。” 云一为难道:“此灵果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须以玉匣盛着,放入纯华寒洞当中妥善保存。我们外出已十日有余,再这么拖下去恐怕这灵果的灵气就要散逸出去了,可要查明真凶,又岂是一朝一夕之功?” 元真也叉着腰质问明渊:“这全镇所有人都有嫌疑,简直是大海捞针,怎么找真凶啊?” 佘清一听之下更是心急如焚,若此事无法快速查明,云一他们保不齐就要为着那灵果着想早早启程返回纯华派,到时候自己也少不得会被一同押解去受罚,可这样一来,宋大哥的事情又要怎么办呢?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也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明渊。 ☆、第十二章 鬼难欺 明渊瞥了一眼元真,故作不屑道:“明明是你自己笨,反要说别人的主意不好。一个深闺妇人交际必定有限,左右也不过那么几个圈子,顶多算是个小池塘,哪里夸张到大海捞针的地步?” 元真撇撇嘴,翻了个白眼,道:“排查一千个人和排查五百个人又有什么差别,还不一样是千难万难。” 明渊摇头笑道:“人头天才死,宋小哥第二日就被认定为凶手,即便是办惯了案子的官府,也未免太过神速了些,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我可是不信的。” 云一接口道:“所以只要列出事发后到宋小哥被抓之前这段时间当中,究竟有谁登过知县家大门,再看看当中又有谁与死者相识,便能顺藤摸瓜,找到疑凶,我说得可对?” 明渊与他目光相交,不由得微微一笑,点头道:“孺子可教。”而后朝着元真一挑眉:“好好跟你师兄学着些,遇事三思而后言,别光是叽叽喳喳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元真怎能救这样轻易服气,可又反驳不出,只得抿着唇道:“算你聪明行了吧,事不宜迟,不如我们现下就动身去府衙门口打听打听。” 明渊叹气道:“说你莽撞,你还真就不动脑子,你这就么明晃晃地去人家门口问东问西,摆明了会打草惊蛇。” 元真被他打击得真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嘟着嘴道:“左右都是你有理!好好好,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吧?” 明渊勾起嘴角,一指站在一旁的佘清:“妖有妖道,你去寻一下那府衙周围有没有老鼠精、麻雀精一类的精怪,拜托它们向同族问问消息。”说完转头向元真笑道:“这可要比找人打听快上许多,也隐秘上许多吧。” 佘清面露喜色,一揖后道了声“此事我现下就办”,接着便飞身而去,急得元真直嚷嚷:“你怎地就把他放跑了?若是他一去不返我和师兄怎么回去交差啊?”说着就匆匆想要追过去,却被云一拉着了衣领拽了回来。 “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何时能改一改?”云一按住师弟的肩头皱眉轻斥道:“灵果业已夺回,就算逮不回蛇妖也无大碍,而且明渊既然能寻到那蛇妖一次,难道就寻不到他第二次了?让佘清去问消息不单单是为着方便破案,更重要的是测试他的心性。” 元真一愣,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若是那个佘清借机逃了,便说明他并非真如自己标榜的那样肯为恩人赴汤蹈火,咱们再把他抓回来后,也可以放开手脚处置;若他非但没逃,反而老老实实地帮忙破案,说明他心性不差,师兄也就会为他开口向师父求情……”他眨了眨眼睛,转头用古怪地眼神瞅着明渊,摇着头道:“看你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没想到内里如此阴险狡诈?” 明渊哭笑不得,无辜道:“冤枉啊,我只是想帮你师兄个忙,让他少费些心力,怎么就成了阴险狡诈之徒?” 云一也皱眉斥责:“元真,你胡说些什么!” 元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男子汉顶天立地,遇事当以力破之,耍些弯弯绕的小心思,还不是阴险狡诈?” 明渊神色一暗,轻轻抚摸着放在一旁的刀棺,道:“以力破之,谈何容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便是你们掌教也不敢说自己遇敌之时尽能以力破之,只有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不识人心险恶的小孩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劝你以后莫要下山了,还是老老实实窝在山上,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元真不由得变了脸色,宋伯一看情势不妙,连忙开口道:“各位上仙为着小人之事如此费心,小人铭感五内,不如移步往下面的屋舍里坐坐,虽无好茶招待,但也能歇歇脚不是?” 云一点头道:“如此便烦劳宋小哥了。”便拉着怒气冲冲的元真当先跟着宋伯往土丘下的农舍那边走去。 慕白和明渊走在后面,一边踢着脚下碎石,一边不悦道:“那个元真好不晓事,你明明是在帮他们还说你阴险,云一竟也由着他,真是半点也没把你放在心上,我看明渊大哥你以后就不要再喜欢他了。” 明渊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道:“情之一物最是莫测,哪里是你说不喜欢便能不喜欢的?元真是纯华掌教故人之子,又是关门弟子,长久被骄纵惯了,难免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其实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我是不会跟他一般计较的。” 侧头见慕白还是气呼呼的模样,不由得笑道:“我都不气,你气什么,阴险狡诈说的又不是你。” 慕白也不知自己为何生气,他久居山中多年,平日里待人接物极为平和,嗔痴怨怒都是因着那早夭的诅咒而生,如今和明渊同游,心境开阔起来,连心魔都渐渐消弭了,本应更加平和才是,可一遇到与明渊相关之事,他便总也控制不住情绪,听明渊这么问也只得茫然摇头。 明渊见他呆呆的样子便觉得既可爱又暖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你想为我报仇,就好好把那枚灵果炼化,这样一来咱们就占了他们一个大大的便宜,不是吗?” 慕白想想确实没错,便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逗得明渊忍不住手痒又想去摸他柔顺的头发,可惜此时慕白头上戴着纱冠,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拢在其中,无处着手,惹得明渊开始暗搓搓地思忖着怎么劝他换个束发的法子好方便自己随时下手。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农舍,当中陈设相当简单,不过是给来田里农夫们歇脚用的,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四周搁着几个条凳。几人就这么围着桌子坐了下来,等着佘清的消息。 不一会儿佘清黑着脸回来道:“没打听出来。” 众人忙问怎么回事,佘清往条凳上一坐,颓然道:“我是蛇嘛,本性就喜食鸟啊、老鼠啊一类的小动物,那些精怪见了我就逃,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就无影无踪了。” 明渊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一点,手指轻敲桌面想了想,取出一锭银子抛给佘清,道:“去买些粳米撒到人流稀少处,等有麻雀来吃时让他们传话给同族的精怪,必要时威逼利诱一番,总之多动动脑子,把消息给我问出来。” 佘清犹豫道:“怎么威逼利诱啊?”他倒不是不会,只是觉着在云一这些慈悲为怀的道士眼前最好不要做那种事,不然容易让人误以为自己性情凶残。 明渊本来因思索而微垂的双眼霍然睁大,漆黑如寒夜的眸子直直盯着佘清,低沉着声音一字一顿道:“快去办事,再啰嗦就把你的蛇胆挖出来下酒。” 佘清被他的眼神一扫就觉着阴阴发寒,紧接着又有一股强大威压自明渊身周发出,压得他大气也喘不过来,一面连连点头,一面一溜小跑出门去了。 明渊目送佘清离开,收了身上的威势,撇了撇嘴,道:“这便是威逼了,怎么不学学利诱再走啊?” 转头又看向缩在云一身边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元真,笑道:“这便如你所言以力破之,如何啊?”说完还偷偷对慕白眨了眨眼,他对龙气的使用驾轻就熟,刚刚除了用来吓唬佘清,便是教训元真,不曾伤到慕白分毫。 龙是天生神物,相较须依靠后天修炼才能有所进益的人类而言,有着太强的先天优势,元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虽说这个年纪筑基已算是天才了,可即便是刚出生不久的幼龙也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更不要说活了一百多岁的明渊了,只一道龙气便将他吓得瑟瑟发抖。 慕白看得解气,心情舒畅了不少,左右无事,便从明渊送他的乾坤袋中取出两本春宫图来,一本递给明渊,一本自己径自翻看起来。 这回只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佘清便重又折返,满脸欣喜道:“我都问清楚了,那个时候去找过知县的只有一个人,便是那死者的丈夫了,听老鼠精说,他去时还带了一个小小的箱子,但分量似乎不轻,定是他杀妻后为着脱罪贿赂了知县,将罪名栽赃到了宋大哥头上。” 明渊笑道:“究竟是不是他,你一试便知了。你可见过那死去的女子?” 佘清点头:“我偷偷去看过几次尸体,可惜我并不懂那些验尸的把戏,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明渊道:“看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能化成人形,想必有些修为,幻化成旁人模样应不是难事吧。” 佘清了然:“是要我化成那女子的形容去诓那大户露出马脚?” 明渊见他明白了自己所想,淡淡一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句俗语还是很贴切的。若他是真凶,无需你多言,只要站在他面前,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地抖出来。” 佘清捏紧了拳头:“今日就是那女子的头七,我准备准备,等夜里好好吓唬吓唬那敢做不敢当的家伙。” 说完踌躇满志地又跑了出去,片刻就不见踪影了。 ===================== 而第二日,刚刚死了人的房家又因着闹鬼再次成了左邻右舍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据说房夫人头七那晚竟然在房家人面前显了魂,说自己死得冤枉,要亲来将逍遥法外的真凶拖入地狱惩治,接着竟伸手去抓房老爷,吓得他屁滚尿流,当场就跪在地上把一切全招了。 原来这房老爷年近四十还没有儿子,一直郁郁,而最近养在外面的一个相好刚好生了个儿子。喜从天降,房老爷便想将私生子接入家中,顺便也把那个相好纳进来,可房夫人却咬死了不肯同意,房老爷一时生出恶念,失手将老妻砸死,没想到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鬼神。 佘清绘声绘色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笑道:“真凶跪在大堂上认罪,知县再想装糊涂也是无法,只得消了抓捕宋大哥的文书,判了那房老爷流徙三千里。” 元真忽然插嘴道:“不是杀人偿命吗?怎么只判了流徙?” 佘清摇摇头,不在意地道:“宋大哥无事便好了,管那知县怎么判。” 明渊冷笑道:“那房老爷倒也算精明,只讲自己的罪过,贿赂知县之事只字不提,知县无论是因为承他的情,还是畏惧自己被拖下水,都不会判的太重。而且这人世上本就是男尊女卑,丈夫杀了妻子,不抵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云一见师弟面上仍有愤然之色,出言开解道:“十全九美已是难得,只要无辜之人不受累,便算是圆满了。”接着转头问佘清道:“可与宋小哥道别?” 佘清深吸口气答道:“已是别过了,我已再无牵挂,愿与道长回去受罚。” 云一点点头,上前两步对明渊稽首道:“多谢相助,就此别过吧。”说罢,带着元真和佘清转身离去,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小路尽头。 ☆、第十三章 执念 慕白见明渊望着云一远去的背影发呆,怕他神伤,便开口问道:“难道夫妻不应是相敬相爱、白头偕老的吗?为何房家夫妇末了却是这般结局?” 明渊果然随之将视线移回慕白身上,轻笑道:“陌路之人,无利益情感纠缠,也就无爱憎郁结于心,可亲近之人却是不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见得多了也就难免会产生摩擦。而夫妻尤为特殊,本没有血脉联系的两个人,成亲前大多素不相识,性情、喜爱也不相同,却要就这么相守一生,期间又怎会没有龃龉?如此怨恨渐生,集腋成裘,最终酿成大祸。” 慕白垂下眼帘,喃喃道:“‘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从前在书中读到的都是至死不渝、情深无悔,可真实看到的却是貌合神离、你死我活。” 明渊叹了口气:“那人为了让你心甘情愿留在山中,自然要向你展示人间美好光明的一面,否则谁又会愿意为着个污秽不堪的烂泥潭牺牲自己呢?” 他见慕白沉默不语,似乎有些感伤,便又安慰道:“其实说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都是无稽之谈,一切不过是一念境转,那房老爷因一时杀念致老妻惨死,事后未必不曾痛心难过,那宋伯因一时善念救起佘清,知他是蛇妖后未必不曾恐惧懊悔,所以说多数人都是不可靠的,因为他们脑海中总是会突然蹦出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来,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即将做什么。” 慕白奇道:“多数人如此?那另一些人呢?” 明渊仰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道:“另一些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执着于一个或几个念头,可以为着这些念头生,也可以为着这些念头死……”他转头向慕白:“你可听说过‘妒妇津’?” 慕白摇摇头。 “妒妇津是一个渡口,传说前朝有一位文人曾携爱妻在此处游玩,看着水波涛涛,忽然想起《洛神赋》中对洛水之神美态的描画,不由得开口赞了几句,还感叹若是自己能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慕白皱眉道:“他已然成婚,竟还在发妻面前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就不怕发妻难过吗?” 明渊却道:“过执则生怨,那女子爱自己丈夫至深,已近疯魔,平日里连他多看别的女子一眼都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听了这一番话不是难过,而是怨怒以极,当即愤然跳入水中,妄想在死后也化为水神,和洛神一较高下,让丈夫也赞上一赞,结果却只化为了水鬼,潜于渡口,每每有容色艳丽的女子来此坐船,就会被她拖入水中害死,所以这个渡口就得名‘妒妇津’。” 慕白叹道:“为着旁人的一句话就投水而死,究竟值是不值?”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3节 明渊道:“值是不值想来便是那女子自己也不清楚,投水不过是为求那一念之间的快意罢了。” 慕白怅然道:“无怪乎佛家总说要破我执,执念确实是害人害己。” 明渊突然勾唇一笑,道:“话虽如此,可修道本就是起于一丝执念,或是执着于长生,或是执着于复仇,或是执着于与爱人长相厮守,或是执着于求道本身。正是执念使得凡人得以跳出窠臼,重获新生,也使这世间更加纷繁有趣。” 慕白不禁脱口而出,问道:“那你有何执念?” 明渊不答反问:“你呢?你又有何执念?” 慕白想了半晌,茫然道:“我本以为我会想要将那欺我骗我差点儿令我送命的罪魁祸首找出来,让慕氏一族脱离他的操控,可那人毕竟养育我十余年,事事莫不尽心,而所谓慕氏一族我也只是从他口里听说,从不曾亲眼所见,甚至不知究竟存在与否,思来想去,竟没什么可以执着的。” 明渊拉过黑檀的缰绳,沉声道:“我倒是为许多事执着过,可最终无一不化为梦幻泡影,徒留锥心之痛。求不得,求不得,不求便不会受不得之苦,可不求又怎会有得?”他长叹一声,转头对慕白笑道:“一团乱麻,无法可解,还是顺其自然,跟从本心吧——我们上路!” 说罢拉起慕白飞身上马,朗声长啸,引得黑檀也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朝着与云一他们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也不知是黑檀认路,还是明渊懒得带路,两人往哪里走竟是全凭那马的喜好,慕白只觉自己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南,一会儿竟又开始折返向西,才走惯了大路又进了小路,沿着河走上一段后又进了树林,虽说漫无目的,但端阳前后正是春末夏初、万物葱茏的好时节,又有明渊在一旁说说笑笑,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逍遥惬意。 慕白原本只修习过心法,于剑法和术法上不过是皮毛,明渊便也利用这段闲暇教他些防身功夫。他平日里虽与慕白嬉笑玩闹,可授课时却半点儿也不含糊,击、刺、格、洗,不容许慕白有丝毫错误和懈怠。 两人如此走了半月有余,一日明渊突然调转马头,出小路,上了一条宽阔的官道,说是顺着官道走就能经过两江第一大城,一定要让慕白见识一下人间真正的繁华。 还未进城,慕白就被眼前三丈有余的巍峨城墙深深震撼,只觉面前伫立着一位泥甲天神,不怒自威,坐落于其上的城楼檐角飞翘,似乎要延至天边一般。 明渊和慕白跳下马,往城中走去,脚下是青石板铺地,往来男女尽皆穿着不俗,偶尔有车马经过,也是装饰华美,四周商铺所售货物之繁多更是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两江第一大城果然名不虚传。 明渊走到个买发饰的小摊前,随手拿起一条月白色绣着暗纹的发带在慕白头上比量着,口里说道:“你学得用心,进境也快,大哥须得好好奖赏你一二。喜欢什么就尽管开口,我买给你赏玩。” 慕白欣然道:“多谢大哥,不过应该都是你教得好才是。” 明渊扔了一吊钱给那小贩,将慕白束发的发带解了替换上,笑着道:“你资质极高,灵气纯净全无杂质,之前虽说有些伤了根本,可总归年轻,又吃了那枚灵果,只要每晚睡前需吸纳玉葫芦中的灵力,慢慢调理也是补得回来的。” 慕白感到明渊的手指在自己发间穿梭,心中一股暖意涌起,轻声道:“劳大哥费心了。” 明渊刚要答话,忽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恩公!?明渊恩公!” 明渊和慕白齐齐回头,就见有个穿淡粉色衣裙的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对明渊嫣然一笑道:“不想多年不见还能与恩公重逢,真是老天垂怜!” 明渊先是微微皱眉,似是有些疑惑,随即“哦”了一声,朝女子点点头,道:“娇娘形容大改,让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慕白见她与明渊相识,忍不住抬眼仔细打量,一看之下脑海中立即跳出了“绝代佳人”四个字,只因这女子生得实在是好,眼睛、鼻子、嘴巴、脖颈,目所能及之处无一不美极妙极,皮肤柔嫩如初生的花瓣,吹弹可破,又似带着微不可查的幽香,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慵懒地披散下来,只闲闲地挽了个髻,插了朵粉白色的牡丹做装饰,端得是人比花更娇,也只有“娇娘”这样柔媚的名字能配得上她吧。 慕白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间不由得看呆了,直到明渊拉了他一把,这才发现自己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人家姑娘瞧,连忙躬身一礼,诚心诚意道:“在下孟浪了,还请姑娘莫怪。” 娇娘却是半点儿也未生气,还颇为受用地朝慕白抛了个眼风,妩媚一笑,道:“说什么呢,这位公子生得俊俏,能贪看我几眼也是我之荣幸呢。” 说到此处,还故意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意有所指地在两人之间溜了一圈,然后捂着嘴轻笑道:“可见恩公的眼光向来都是极好的。”她知明渊性喜男子,不近女色,方才又看见他为慕白束发,神态举止亲昵,还以为二人是一对情侣,现下有事求明渊帮忙,自然要多说些慕白的好话,也好讨他欢心。 明渊听了这话,心知自己这位故人恐怕是误会了,刚要出言解释,无意中瞟见慕白的侧脸,话到嘴边不由得又咽了回去。这小修士跟着自己四处游山玩水,辟谷的忌讳也没了,顿顿吃得满嘴流油,半个月下来原先脸上的死气尽去,双颊红扑扑的,皮肤莹白如玉,几乎能掐出水来,就连眉眼也似身材般长开了,哪里是刚初见时那副病怏怏的模样,竟变成了个丰神淡雅的美男子,此时正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笑眯眯地侧头看向自己,真真当得起“俊俏”二字。 明渊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是得意,颇有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喜,连带着对娇娘也热络了三分,那娇娘见机甚快,连忙出言相邀:“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便由我做东,请恩公和这位公子去聚仙楼小酌几杯吧。” ☆、第十四章 丑狐 虽没到用午膳的时间,聚仙楼还是有不少客人,一进门顿觉酒香四溢,让人闻后竟真有种飘飘然、陶陶欲仙之感,倒还当真不辜负“聚仙”二字。 那掌柜的似乎与娇娘熟识,原本正在拨弄算盘,抬头见三人进来,眼神一亮,连忙扔下手中的活计凑上前,一路上都在不住地对娇娘献殷勤,一会儿赞她娇媚动人,恰如月宫仙子下凡,一会儿说她声音婉转,好似枝头黄莺啼鸣,而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她丰满的胸脯不放,还趁着无人注意的功夫在娇娘挺翘的臀部揩了好几把油,娇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被逗弄得花枝乱颤媚笑个不停。 明渊看在眼中,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待三人在屏风后坐定叫了酒菜,便开口道:“娇娘殷勤相邀,不止叙旧那么简单吧?” 娇娘的心思被明渊点破,不免有些尴尬,但她多少也知道些明渊的脾性,只得点头,直截了当地道:“实不相瞒,我的确想求恩公帮个忙,不知恩公肯不肯援手?”话语虽轻快,但眉宇之间却露出恳求之色。 她全身上下生得无一不美,可最美之处还是那双眼睛,此时泪光点点,眼波流转,更是令人难以抗拒。慕白被当中流淌出的哀戚震得心中一动,几乎就要替她开口央求明渊出手了。 明渊却不为所动,继续轻描淡写道:“你说吧,能帮我自会帮。” 娇娘见他神情淡淡的,咬了咬嘴唇,垂头轻声道:“恩公曾送过我一枚能够隐藏妖气的清神丹,极是管用,不知……能不能再送我一些?”声音含羞带怯,婉转动听,似是鼓足勇气,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请求宣之于口,若明渊拒绝简直就有些残忍了。 明渊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你我的确是旧识,但有些话还是要讲清楚。那清神丹虽说并没有太过珍贵,却也不是大街上随手捡的……”他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眼露不屑地瞟了娇娘一下,慢慢道:“而且我可不是你的裙下之臣,你若付不起代价,我是不会将东西平白双手奉上的。”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娇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愤然道:“不送便不送,你又何必羞辱于我!” 明渊自顾自看着杯中酒的浮沫,森然道:“自己若是自轻自贱,又怎能强求他人礼敬?若无他事,你便走吧。” 娇娘已经被气得脸色发青,雪白的柔荑在桌上重重一拍,站起来连话也不说一句便愤然离去。 慕白见她婀娜的身姿消失在楼梯之下,心中顿觉若有所失,一时情急不由得也站起身来想要去追,却被明渊一把拉住,奋力挣了几下也不得脱,只得愤愤道:“人家是个姑娘,你怎能这么说话!实在是粗鲁至极。” 明渊也不生气,而是将人强行按回椅子上坐好,任由他千般数落只是闭嘴不言,直到慕白住了口,这才笑问道:“你说我过分,不应当这么对待一个女儿家,难道就不觉着自己过分,竟为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跟我置气?” 慕白一呆,原本有些乱糟糟的脑袋渐渐清明起来,明渊说的不错,自己怎么能为了外人和最为亲近之人反目?这简直—— 明渊见慕白脸上露出懊恼之色,笑着摸了摸他脑袋,道:“你修为不够,瞧不出来,娇娘并非寻常女子,而是一只狐妖。你刚刚那么向着她,替她说话,也是因为她在与你我交谈时施展媚术,扰了你的心神。” 慕白恍然大悟,不由得面红过耳,咬牙道:“这妖精实在可恶,竟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明渊摇头道:“妖有妖道,媚术是狐族专长,娇娘拿出来用用倒也无可厚非……”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转而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起过的那只丑狐妖?” 慕白呆了呆,点点头道:“自是记得,可你怎么突然又说到……”他心思急转,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娇娘该不会就是那只丑狐吧?” 明渊望着“聚仙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叹了口气:“妖的修为到达一定境界时便能化为人形,这个形貌就是他们本来的真实形貌。娇娘天生丑陋,而你刚刚看到的美艳外表,是她使用了幻术幻化出的假象。” 慕白想了想,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原本长得不好,想要重塑容颜自是无可厚非。” 明渊却是摇头:“五六年前,云一下山后碰见个书生求他救命,说自己被只名叫娇娘的狐狸精缠住吸□□气。那时云一年轻气盛,又未经历练,自然是那书生说什么便信什么,一心要除魔卫道将娇娘置于死地。娇娘修为不差,却也不是纯华掌教大弟子的对手,带伤一路奔逃,慌不择路之间逃进了一家南风馆……” 慕白插嘴道:“何为南风馆?” 明渊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搔搔头道:“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当时我恰巧在那里,嗯,玩乐,一眼就看出娇娘是只狐妖,可相貌丑陋,身周又都是精纯的灵气萦绕,并非靠吸食修炼所得的浊气,心里觉着她与旁的狐妖大为不同,便决定救她一救。” 他依稀记得,那时的娇娘虽样貌奇丑,却毫不以之为耻,还穿了一套极是惹眼的火红色劲装,勾勒出完美的身形,即便被云一逼得步步后退,身上还带了伤,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甚至还出言调戏,举手投足间果决飒爽的风韵真真叫人移不开眼,现下却—— 他心中正在感慨,却听一旁慕白小心翼翼问道:“你……打得过云一真人吗?” 明渊有些无奈:“我在你心中难道就如此不济吗?” 慕白连忙摇头,一面擎起酒壶为明渊斟酒,一面讨好道:“我只是很少见你动手。” 明渊白了他一眼,抬手将杯中酒饮尽,这才道:“云一敌不过我只得停手,这才让娇娘有了辩白的机会。原来那书生根本就是在颠倒黑白,娇娘确实曾与他欢好,但并非是要吸他精气,只是想尝尝鱼水之欢的乐趣,而每次欢好之后还会留下一锭黄金,作为夜资。” 慕白已不是那个刚刚从山上下来的小修士,明渊给他买的春宫图集也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两三本,自然明白什么是鱼水之欢,想起那些光裸缠绵的躯体,脸上不由得一红,手抖了一抖,差点儿把酒倒到明渊身上。 明渊见他羞赧,笑着将酒壶从他手里接过,继续说道:“那时的娇娘自傲得紧,不肯幻化成美人形貌迎合他人,可世人皆爱美色,她这副样子不仅是同族,就连他族当中也没有愿意和她亲近的。机缘巧合,她有次见到个面貌丑陋、身材五短的男子去花楼享乐,只因出手大方,便倍受姑娘们青睐,于是决定有样学样,寻了个家贫的书生,与他说好,自己出钱,他出人,两厢情愿。” 慕白不通世事,故而也不觉此举有什么不妥,反而赞同地点头道:“这是个法子,至少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娇娘此举也算两全其美了。” 明渊苦笑道:“你有所不知,这人世间讲究男尊女卑,只有男子出钱买笑,极少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偶尔有之也都是心照不宣,偷偷摸摸私下进行,哪有娇娘这样大大咧咧、明码标价的?她自以为自己给的银钱丰厚,那书生定是高兴,谁知他明里收下那些银子,满脸堆笑地逢迎着,暗里却觉着自己被当作娼妓作践,恨不得娇娘死。” 慕白不喜娇娘,可听到此处也不由得愤然道:“他不愿意,拒绝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找道士来害娇娘?” 明渊为他夹了一筷子鱼肉,摇头道:“这书生所为确实不对,但也并非不可理解。往好处想,娇娘是妖,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是怕自己说了后娇娘翻脸来害自己。往坏处想,他是舍不得那些黄金,怕娇娘一怒之下将先前的夜资尽数收回,这才起了歹念。” 慕白听得入神,没心思继续吃饭,忙不迭问道:“那后来你们是怎么处置那个书生的?” 明渊摇头道:“我们什么也没做,云一倒是从中得了教训,自此明白了人心险恶,妖也并非罪大恶极,以后行事便不再那样莽撞冲动,而娇娘也没有去报复那书生,只是和他断了联络。不过想来他日后定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只怕娇娘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找他麻烦,想来这样的惩罚也就够了。” 慕白感叹道:“娇娘虽是妖物,这心胸却比个饱读圣贤书的人还要大啊……可怎么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所指的当然不是娇娘容貌的变化,而是性情。依照明渊这番描述,从前的娇娘应是个敢作敢当、不流于俗的爽利女子,绝不会像现下这样一心想着依靠自己的美貌占人便宜,不劳而获。 明渊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沉声道:“想要与这世间既定的规则和标准为敌,往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最后还很有可能逃不过一败涂地的命运。娇娘曾跟我说,她瞧不起那些靠着美貌魅惑男人,从中获取好处的同族,可现如今她却也走上了那条自己过去不屑一顾的路,开始通过吸食男人精气的方法修炼,她之所以问我讨要清神丹,正是因为修炼过程中产生的浊气无法收敛,大概是怕引来厉害的佛道人士吧。” 他抬头瞧见慕白神情郁郁,只管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一双筷子,也不吃菜,便将那盘看上去最是美味的蟹粉豆腐往他手边推了推,笑道:“说来说去不过都是旁人的事,你倒是伤怀起来了。” 慕白茫然抬头,道:“我只是惊讶于一个人的变化会如此之大。”明渊口中的娇娘,简直和他今日所见的娇娘判若两人。 明渊笑道:“无论是人是妖,只要是活在这个世上的生灵都是会变的,你不也不再是一个月之前的你了吗?” 慕白一愣,随即也笑了,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他看娇娘在变,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第十五章 来客 吃过饭,明渊和慕白在城中东玩西逛了一个下午,直逍遥到日头偏西,这才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那小伙计见他们二人只要了一间房,投过来的眼神中不禁带上了暧昧,可事实上,明渊要了房间只不过是为着掩人耳目,因为他今晚本也未打算在床上过夜——月上中天之时,两人便悄悄离开屋子,跃上客栈的屋脊上盘膝对坐准备修炼。 明渊开口道:“今夜并非满月,月华之中灵气有亏,你可辅以玉葫芦中贮存的灵气,从而快速提升修为。我会在旁为你护持。” 慕白应了一声,将缩小后挂在腰间为饰的葫芦向空中一抛,玉葫芦立时迎风而长,恢复了原本的大小。慕白又朝它轻轻一点,玉塞随即自行跳开,精纯清新的灵气在他的指引下化作一道白线没入丹田当中。 明渊见慕白开始闭目修炼,穷极无聊之下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座夜色中的古城,白日里喧闹繁华的街市此刻都已销声匿迹,唯有城中西南角处依旧灯火交映,想来那应是花街柳巷的所在,那种场所也只有在这黑夜当中才会如斯繁华。 提起花街柳巷,明渊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云一,他们初次相见正是在那花街柳巷之中。当时自己正枕在个肤如凝脂的小官人膝上,悠然吸吮着送到自己嘴边的酒,可头上的房顶却忽地就破了好大一个洞,紧接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便从天而降,在这原本旖旎的温柔乡中打得难解难分。 小官们吓得尖叫连连,还有几个雏鸟般躲到了他身后,他却笑呵呵地伸手搂过当中的一个,一面抚摸那滑顺的头发,一面有滋有味地看着这两人斗法。 明渊从前也遇见过不少道士,老的少的,厉害的不厉害的,可绝大多数都是死脑筋,满口匡扶正义、诛妖除魔,见到妖魔鬼怪不由分说便一剑捅过去,自以为这是在固守大道,实际上却是在滥杀无辜,连大道的边儿也没摸着。 所以在看云一的第一眼时,他顺理成章地以为这又会是一个无聊的道士,即便娇娘磨破了嘴皮,即便那个恶人先告状的书生在道义上并不占理,他最后还是会固执地奉行那套“妖邪之物,人人得而诛之”的金科玉律。 可云一却给了他一个惊喜,这位纯华派新任掌教真人的首徒,在查清事实真相之后,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儿,低声下气地向一只狐妖赔礼道歉。 小人之过,也必文。明渊预感到,自己这回或许是真的遇见了一位君子,却没猜到,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分绝不仅止于此。 明渊正在慨叹,心中忽有所感,转头一看,就见一只陌生的小狐妖触动了结界,正被黏在上面动弹不得。此前他就在自己与慕白二人身周设下结界,既是为防玉葫芦中精纯的灵力外泄,引来妖魔,也是为防居心不良者贸然打扰慕白静修,不料还真就派上了用场。 明渊以手托腮打量着自己的猎物,这小家伙应该刚刚学会化形不久,法术还很不济,乍看起来是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少年,可留神去瞧却能发现他头上还顶着两只毛茸茸的小尖耳朵,身后一条蓬松的大尾巴不安地动来动去,与结界接触的地方,手掌也渐渐有了变回兽爪的趋势。 与小狐妖充满愤怒的眼神对视片刻,明渊觉着无趣,一只小虫子罢了,先粘在那里等慕白修炼过后在处理完全来得及,可就在他刚刚准备移开视线时,却发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后面,正扯着那小狐妖的尾巴,试图将他从结界上揪下来。 明渊看了一眼慕白,确定他不会受到打扰后才悄悄起身,化成水气出了结界,果然就见那只小狐妖漂亮的大尾巴上正吊着三只小小的红毛狐狸,它们一个咬着前一个的尾巴尖儿,不停用力往下拽,可无论它们如何努力,被结界粘住的狐妖却是纹丝不动。 明渊不着痕迹地靠过去,突然显形一把抓住打头那只小红狐的后颈。小红狐吓得松了口,明渊趁机将它连带着吊在它尾巴上的另外两只小狐狸一块儿提溜了起来,笑眯眯地问道:“小家伙,这里又没有鸡可以吃,你们跑来做什么啊?” 吊在后面的两只小狐狸相继也松了口,“扑通”、“扑通”两声掉到了屋顶上,听那闷闷的声音重量大约都不轻,被明渊提在手中的小红狐则转了转红色的小眼珠,“呜呜”地发出了两声可怜巴巴的哀嚎。 明渊却不吃这套,故意沉下脸威胁道:“我知道你们都懂得说人话,回答我,不然我就把你们剥皮煮着吃了,听见了没有?” 小狐狸们面面相觑,似乎都在酝酿怎么编个谎话把眼前这人给糊弄过去,却被明渊一眼看破,哼了一声道:“不许说谎,不然扒皮哦……” 三个小东西紧张地动了动耳朵,它们原先都还以为明渊慕白只是普通人,就想着半夜潜进客栈给他们些厉害看看,谁知竟是个根本招惹不起的主儿。 其中最胖的那只小狐崽大着胆子开口答道:“我们没想干什么,只是想小小地捉弄你们一下,谁让你们惹娇娇姐伤心了……” 明渊不解道:“娇娇姐?你是说娇娘?” 还贴在结界上的小狐妖忍不住插嘴道:“正是,你们一定是对她做了坏事,才让她那么伤心,一回家就扑到床上哭了好久。” 明渊哼了一声,开口道:“你们是娇娘收养的狐族孩子?” 小狐妖被戳破了身份,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明渊却不回答,而是挥手将他从结界上放了下来,道:“我们并没有对娇娘做什么坏事,只是她向我讨一样东西我没有给而已。” 小狐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瞧不出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一定是和那些坏人一样,垂涎娇娘的美色,想要强占她,娇娘打不过你所以才会怕得哭起来。” 明渊被他给气乐了:“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娇娘,不知道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我只爱真正的美人,天生丽质难自弃的那种,对娇娘这样的假货可没什么兴趣。” 狐族本就是一种极其爱美的族群,娇娘因为相貌在族中就一直被瞧不起,所以小狐妖听了明渊的话,虽然气得鼻子都歪了,可偏偏没法子反驳,只得梗着脖子放狠话道:“你有自知之明是最好不过的了,你以后别去烦娇娘,我们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们麻烦。”说罢将三只小狐崽抱起,逃也似地飞身离去了。 慕白并未察觉在自己引月华修炼的这段时间当中还出现过这么四只不速之客,对于这种小事,明渊自然也没打算告知于他,第二日还是照常原先的设想拉他去湖上游玩。 两人坐在租来的画舫上,一边品茶,一边欣赏这湖光山色,春日里和风煦煦、吹面不寒,耳畔女先演奏的琴箫之声悠扬婉转、雅意天成,真是与二人此刻的心境再契合不过了。 慕白还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广阔的水域,极目远眺只见水天一色,望不到边际,日光洒在水面上,好似一条条黄金制成的鱼在不断跃动,俏皮有趣。他盯着瞧了半晌,直把眼睛瞧得都有些刺痛了才收回视线去看别处,可转眼之间又见到了更为有趣之事——远处,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正脚踏湖面向他们走来,荡着微波的湖水在他脚下画出一圈一圈涟漪。 慕白觉着有趣,转头去拉明渊示意他往这边看,可当他再转回头时,那老和尚原本模糊的容貌已然能够看得清楚了——也没见他步子迈得如何大,可转眼之间却已由数丈之外行至画舫近前,还不待慕白出口惊呼,足尖轻轻一点水面,如大鸟般腾空而起,已然跃至他们的画舫之上。 两位女先冷不防跳上一个人来,立时被惊得花容失色,丝竹声也走了音。明渊挥手示意让她们退到一旁,起身双手合十,对那老和尚躬身道:“大师有礼。萍水相逢,可是有什么指教?” 那和尚也双手合十还了一礼,道:“施主有礼,‘指教’二字可不敢当,老衲怀悟,路经此处忽觉口渴,想要向施主讨口水喝,唐突之处还请见谅则个。” 明渊笑道:“怀悟大师客气了,我与同伴泛舟湖上,也是闲来无事,既然是有缘人,不如坐下共饮一杯清茶。” 三人坐定,明渊将原先的旧茶倒掉,重新取了茶团,一边将新茶捣碎,一边随口问道:“大师风尘仆仆,想必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怀悟和尚轻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老衲隐居山林多年,此番是为寻小徒而来。” 慕白见这老和尚慈眉善目,态度谦和有礼,不由得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开口道:“大师可知你那徒弟去了何处?” 怀悟微微颔首:“他曾在附近的南山寺中挂单,失踪前说是在这附近见过了一只狐妖,大约是去降妖了。” 明渊面上不显,将新煮好的茶分了三杯,而后才缓缓道:“那大师有没有找那只狐妖问个清楚呢?” 怀悟摇头道:“老衲尚未找到那只妖物,不过二位身上却似乎残留着它的妖气,想来最近应是与它有过接触,不知能否提点老衲一二?” 他早就看出面前二人并非凡人,而是皆有修为,这位身着黑衣的男子气息尤为不俗,墨蓝色的瞳仁光华内敛,那狐妖若是与他相遇就必定会被看破原形,故而有此一问。 明渊慕白对视一眼,后者缄默不言,前者想了想开口道:“大隐隐于市,大师不妨往那繁华城中走一走,或许能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怀悟和尚听了这话后也不再多言,将面前那杯茶慢慢喝了,便起身告辞离开,明渊和慕白刚要起身相送,可此时船身不知为何晃了一晃,斜倚在桌旁的刀棺“咕咚”一声滑倒下来。 三人的目光不由得寻声移了过去,怀悟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面色也凝重起来,本已迈出的步子也收了回来,深沉如古井的视线在明渊和慕白之间转了几转,最终停在了明渊身上。 ☆、第十六章 醉酒 “大师不走了吗?”明渊似是并不介意老和尚审视的目光,笑着问道。 怀悟不答反问:“不知那刀棺是施主从何处得来的?” 明渊瞟了一眼横倒在船板上的石棺,勾起了嘴角:“怎么?大师对这东西有兴趣?不如我送与大师如何?” 怀悟和尚脸色又凝重了几分,沉声道:“有些东西不能乱送,更不能乱接,不然闯下弥天大祸还犹不自知。” 明渊冷冷一笑:“大师这话真是举重若轻,若是不想接便能不接,我也不必背着这劳什子东西到处跑了。” 怀悟闻言又细细打量了明渊好一番,这才点头道:“原来是西海龙君,老衲眼拙,失敬了。” 明渊自嘲道:“我不过是人龙杂交而生的异类,‘龙君’二字可不敢当。” 怀悟和尚一怔,随即摇头道:“两族通婚,子嗣最是艰难,龙君应运而生,想来正是为担负这天降大任,拯救苍生。” 慕白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始终也弄不明白他们二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不过听他们的话中之意,这刀棺似乎并非什么人都能拿的,可这又与明渊半龙的血统有何关联? 明渊却已有些不耐,伸手一撩衣摆坐下,取过茶来呷了一口,道:“少给我扣这些大帽子,什么拯救苍生,什么天降大任,统统都是狗屁,你这和尚要走便快走,恕不远送了。”这已经是在明晃晃地赶人了。 怀悟却依旧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而是继续平心静气道:“百年前加固这刀棺封印之时,老衲不才也曾参与其中,算是知情人之一。自龙牙重新出世起,四海龙族始终为镇压刀中的恶灵,避免它为祸世间而疲于奔命,刀棺也一直留在龙宫之中不曾现世。如今乍见龙君如斯悠闲地带着这刀棺游山玩水,实在是有几分好奇,也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明渊一口一口地喝着茶,似是在听,又似是不在听,直到将杯中茶尽数饮尽,才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缓缓抬头,一字一顿地对那怀悟道:“我说过,不要叫我‘龙君’——” 明渊虽面上不显,可慕白一看便知这人已是处在发作边缘,没多想便伸手按住了他紧绷的肩膀,轻轻按揉了几下,然后又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这才转头对那老和尚道:“大师还是快去找找你那不知所踪的弟子吧,若他真去捉妖狐,恐怕是凶多吉少。” 老和尚听到“凶多吉少”四个字,不由得紧皱眉头,眉宇间凹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他叹了口气,目光看向已在慕白安抚下渐渐平静的明渊,缓缓道:“历代龙君无一不是自愿舍身,以大无畏之精神束缚恶灵,方能将龙牙镇压至今。可施主却似乎是被迫施为,心怀怨念,这种情形最易被邪物侵扰,实在不是镇压此刀的好人选。” 明渊冷哼着一挑大拇指,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大师当真应去趟西海,跟那些自己贪生怕死、却一心想着拿别人做挡箭牌的孬种们好生说道说道,趁早把这累赘收回去,想来天下苍生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也不必将他们的命硬抗在肩上。” 怀悟脸上忧色更深,却也不再逗留,双掌合十朝明渊、慕白二人一礼,之后如秋叶般轻飘飘飞出画舫,踏水向岸边去了。 慕白见这唠唠叨叨的和尚终于走了,轻轻舒了口气,转头一边细细打量明渊的脸色,一边问道:“这画舫上可有酒,我去拿些过来。” 明渊被刚刚那和尚挑起了某些记忆,正是心绪不佳,随口道:“问这个作甚?你又不喜饮酒。”他性喜酒,自是希望身旁能多个酒友,早就让慕白试过稍饮一些,可惜这小修士对酒之辛辣甚是反感。 慕白支吾道:“我是不喜,可现下却又想喝了,难道不行吗?” 明渊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朝那两位女先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们拿酒过来。 待酒取来之后,慕白竟也不用杯子,拍开酒坛上的封土便递了一坛给明渊,接着自己也拿起一坛,豪迈地道了声“先干为敬”,捧起坛子便“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可才喝了没几口便被呛得不停咳嗽。 明渊知慕白是想陪自己借酒舒心,见他双颊泛红,心中怜惜之情顿起,一手拍着他的脊背为他顺气,一手将那酒坛接过放回桌上,笑道:“这可是十年陈的花雕,酒香馥郁,酒味甘醇,你这喝法简直就是牛饮,平白糟蹋了我的好酒。” 慕白原本就无甚酒量,刚刚喝得又太猛,现下只觉头晕脑胀得难受,也分辨不出明渊话中暗含的关心,只知道自己是被数落了,当下心中不由得委屈起来,愤愤瞪了明渊一眼,一把抢过桌上的酒坛,一仰脖就喝了个底朝天。 明渊来不及阻止,只得任由他去了,心中暗暗叹气,先是个爱多管闲事的大和尚,然后又是莫名其妙发脾气的小修士,自己这趟游湖是彻底砸掉了,等会儿还得照顾面前这只醉鬼,防着他一不小心步了李太白的后尘,失足落水登仙而去。 慕白一坛花雕下肚,原本刺痛的头竟然奇迹般地轻松了起来,甚至整个人都有一种飘飘然的舒畅之感,原本隐藏在心中的不快却似堵在肠子里,不上不下地让人难受,索性一指明渊,大声道:“你这个人简直不识好歹!” 明渊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不能和喝醉了的人讲道理,只得顺着他道:“是,我是坏人,我不识好歹,行了吧?” 慕白却还不满足,眯着眼睛继续斥责道:“旁人对你好,你从来都不懂得领情;你对旁人好也只是因为你愿意,并不为了让旁人快乐舒心。你时时刻刻、心心念念的都只有你自己一人,旁人的喜怒哀惧却半点儿也不会放在心上!” 明渊开始不觉得如何,全当是慕白在耍酒疯,可越听越是不悦,越听越是窝火,若是没有自己,这小子早就烂死在那个破破烂烂的溶洞中了,他非但不知感恩,竟然还出言教训起自己来了。 他本就是任性之人,既然心中不乐也就不愿再和慕白同坐,冷冷扫了一眼他一眼就想起身离开,谁知却被这小修士死命地拽住衣领,耳边竟传来这人断断续续的哭声:“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怕吗?偌大一个世界,我只认识你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你一个人……可我对你却一无所知,一无所知……要是你把我丢下了,我便又得孤零零的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要怎么活,又为什么活……” 明渊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慕白温热的泪水落在自己脖颈的皮肤上,再慢慢流进衣衫之中,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以为自己把这小家伙养得白白胖胖的,可以说照顾得很好,谁知他心里还藏着这样多的愁苦。他喜欢粘着自己原来并非单纯是因为把自己当作恩人,而是怕被自己丢下,而自己,也确实有将他丢下的念头…… 思及此处,明渊莫名生出了几分心虚来,不由得伸手将人抱进怀中,摩挲着慕白的后背安抚,又满口保证自己定会将他一直一直带在身边,不离不弃,好不容易才让慕白止住了眼泪,一抬头却见两个女先正对着自己掩口而笑,一脸看好戏的暧昧,不禁也苦笑起来,想来自己也是自作自受,若不发善心救这小修士,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 朦胧间,慕白只觉有一阵笛声始终萦绕耳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还有一双手轻柔地在自己的发间梳理,让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舒畅了不少。他勉强睁开眼,却见日已西斜,而自己正枕着明渊的腿躺在画舫上,身上还盖着一件黑色的衣衫。 慕白连忙坐起身,不防用力过猛,一阵头疼欲裂,忍不住以手扶额呻吟出声。 “你啊,明明不会喝酒,还要逞强,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己——”明渊的声音自身旁传来,紧接着,温暖的手指便碰触到他的额角,在他头上按压起来,直到慕白舒服得轻哼才收了回去,转而将一杯温茶递到他唇边,服侍他喝下。 慕白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侧头见明渊只着一件里衣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热,连忙将身上的外衫递还给他,致歉道:“劳烦大哥了。” 明渊接过外衫随意披在肩头,笑道:“真是头小猪,从日上三竿睡到日暮西山,本是来湖上听琴赏景的,一下子竟全变成照料你了。” 慕白赧然:“我真是不该喝那些酒,扫了大哥的兴,可不知怎么突然就忍不住想要大醉一场。大哥之前曾说‘一切不过是一念境转’,还当真是如此。”他环视左右,却见四下无人,奇怪道:“那两位女先呢?” 明渊故意叹了口气,道:“我不知你究竟会睡到几时,若大晚上的还让人家姑娘和两个大男人待在一条船上,未免毁人清誉,便中途让船靠了一次岸,叫其他人都下船去了,左右我用法术也能操控画舫,也用不上旁人。” 慕白茫然道:“可我之前似乎听见了笛声,还以为是她们二人吹奏的,想来是我听茬了。” 明渊勾唇一笑,“笛声倒是有,却不是她们吹的。”说完一抬手,手中却是多了一支竹笛。 慕白有几分不可置信,“大哥会吹笛?” 明渊不答,而是含笑将唇凑到吹孔处,轻轻送气,一缕极细极低的笛声便自其中蔓延开来,引得慕白不禁屏气凝神去听,那笛声似是通晓人心,渐渐越来越高,在最高处又飘悠悠地打两个转儿低了下来,真是清脆与柔和相应,委婉与清亮并存,牵动着落日余晖与那轮已然露出了真容的圆月,悠扬婉转,绕梁三日,慕白不由得有些痴了。 明渊收了笛子,笑问慕白道:“可还能入耳?” 慕白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岂是能入耳?简直令人三月不知肉味了。” 明渊见他还是那副开朗模样,不由得伸手摸着他披散的头发,低声道:“这曲子算是大哥向你赔罪,若你日后心中有什么不快,尽管与大哥说,切莫捏在心里。” 慕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哥为何要想我赔罪?” 明渊一呆,瞬间明白慕白应是不记得醉后所吐之言,微微摇了摇头,道:“月朗星稀,清风徐来,而画舫上又只你我二人,正是闲谈,你不是好奇我的身世吗?我就讲与你听听吧。” ☆、第十七章 往事 你久居山中,想来并不知道,当今的嘉陵帝是前朝大将韩飞的血脉。韩飞原本不过是一介布衣,机缘巧合得了前朝武帝的赏识,从一个小小的护卫一路高升,直至成为镇守南疆、独当一面的股肱之臣。 谁料人心难测,武帝一朝驾崩,尸骨未寒,他竟不念旧日恩情,趁着新王登基,立足未稳之机起兵作乱。而当时皇室人才凋零,新皇只知寻欢作乐,全未将平乱一事视为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过是下了道不痛不痒的旨意,命令临近南疆的区域集结兵力平定叛乱,连个钦差也懒得派遣。 满朝唯有华素长公主看出局势危及,苦劝兄长未果,竟自行请缨前往监军,并力挽狂澜,于两军阵前一箭射杀了韩飞,致使南疆军队不战而乱。 华素长公主本以为祸首伏诛,南疆军定会化为一团散沙,不足为惧,正预备发动总攻,将其一网打尽。谁知当夜突降大雨,山洪暴发,己方一半的人马横死当场,南疆军趁势一阵冲杀,长公主最后只能带着不到五百人的残兵勉强逃出。 其后,南疆军在韩飞嫡长子韩瑞亭的带领之下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仅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便攻破了帝都,生擒了新王。华素长公主无力回天,只得在城破前偷偷带着小太子逃往西疆,向一直对武帝忠心不二的征西大将军寻求庇护。 征西大将军虽忠心,奈何麾下的将领各有各的打算,有人认为大势已去,不如将长公主和小太子交给韩瑞亭,以讨好新帝,也有人主张奋力一战,匡扶旧主,若平乱成功自然能封侯拜相,前程无量。 长公主深知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与这些一心图利的莽夫,她此前曾从南疆军俘虏口中得知,韩瑞亭身边有一位奇人,能够呼风唤雨、未卜先知,也正是因为得了这位奇人相助,韩瑞亭方能无往而不利。故而若是她想要一举击败韩瑞亭,夺回江山,必须先将这人除去,或是找到能与其相抗衡之人。 韩瑞亭羽翼已丰,想要暗杀他身边重臣几乎是无有可能,长公主只得退而求其次,以西北连年干旱,百姓生计艰辛为由,四下里张榜寻觅奇人异士为西北祈雨。 连砍了四五名江湖骗子后,长公主竟还真找到了个有真本事的奇人,那人看来不过三十来岁,容貌英挺,自称姓龙名战,来自博斯腾湖附近的村镇,也不见他开坛做法,不过是站在那里随手朝天招了一招,便有甘霖从天而降,神乎其技。 长公主惊喜至极,连忙将人请入府中,奉为上宾,并透漏出招揽之意,可这位能士却对她许诺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全不在意,也并不打算在西北多做逗留,竟是想要离开外出游历,不过言谈之间态度却有些暧昧不清,似乎对长公主本人兴趣更甚。 那时韩瑞亭已将帝都势力收拢整合,登基称帝,正准备御驾亲征,发兵攻打西北,将这最后的隐患除去。形势紧迫,华素长公主不得不以自己为饵,提出愿下嫁龙战为妻,以为有了这一层牵绊,这人定会倾力相助。 可她一介凡女哪里知道,这个龙战的真身竟是西海龙族,不过是在西海待得闷了出来游玩散心,路上偶然瞧了长公主一眼,被她美貌所迷,这才揭榜招雨,图谋着与她亲近,但也只是想着春宵一刻的风流快活,根本就无心介入这人世间的打打杀杀、恩恩怨怨,更不打算和个凡人成婚共度一生。见长公主有意便诱哄着占了她的身子,而长公主为着重整山河,也就半推半就地遂了他的意。 两人颠龙倒凤欢好了几日后,那龙战竟是突然消失不见了,长公主羞愤交加,誓要将此人碎尸万段,可此时韩瑞亭的大军已是兵临城下,只得打起精神与征西大将军一同应战。西北军苦苦支撑两月有余,最终因为内部出了叛徒而土崩瓦解,不得不开城投降,小太子和华素长公主也就落到了韩瑞亭手中。 韩瑞亭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当然不能留着小太子这个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徒生事端,便在回帝都的途中将他暗暗毒死,对外宣称小太子因舟车劳顿染了重病而死。华素长公主却侥幸留得性命,因为她虽与韩瑞亭有杀父之仇,但却是前朝皇室当中唯一一位适龄且未婚的公主,韩瑞亭为了安抚旧朝人员,正准备娶她为妃。 可世事难料,回到帝都后,韩瑞亭却发现长公主已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权衡再三,他命御医开了堕胎的汤药,想要将这个孽种打掉,可长公主所怀的这个胎儿却顽固异常,几碗堕胎药下肚,折腾得长公主几欲殒命,他竟是安然无恙。 太医束手无策,又不敢下太重的药,唯恐危及长公主性命;韩瑞亭也束手无策,长公主已被带回帝都,自己刚刚站稳脚跟,若是让她死在这里,也就失了人心。可若是真的就这么娶了华素,等孩子生下,他既不能昭告天下自己戴了绿帽子,平白为着不知身在何处的野男人养儿子,就只能承认这是自己和前朝长公主结合所生之子。 武帝英明睿智,颇懂得如何收买人心,朝中不少大臣都还念着旧日君臣情义,这样一来,那野种就极有可能得到朝臣拥戴,最终自己甚至不得不立他为太子,这是韩瑞亭万万无法接受的。 就在韩瑞亭左右为难之际,他的一位好友提出愿意迎娶长公主。这人叫做明柒,是韩瑞亭的竹马玩伴,曾在两军阵前见过华素,对她一见倾心,却自惭身份低微,自叹势不两立不得不隐藏心事,如今见此情形,便将心事说出,一来可以为君分忧,二来也终能抱得美人归,而且那时他已因拥立新帝有功被封为护国侯,也不算辱没了长公主,而事实上,长公主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婚后两人琴瑟相和,明柒对长公主呵护有加,就连她之后生下的那个孩子也不曾亏待,非但不曾亏待,简直是视如己出。那孩子小时爱哭,他就将他抱在怀里来回哄,孩子长大后又亲自教他习武,细细挑选先生教他读书习字,便是后面又和长公主有了亲生骨肉,也依旧待他如贝如珠,还承诺等他行过成年礼后,便请旨册封他为世子。 相较之下,长公主却是一直对这个孩子淡淡的,想来每每见到他稚嫩的面庞都会忆起被人欺骗玩弄的不堪往事,即便是她十月怀胎,经历千辛万苦才产下的孩子,到头来也生不出半分好感。 五年后,韩瑞亭骤然暴毙,身后无子,他的弟弟继承皇位,那孩子的身世也就此湮没,只有明家夫妇心知肚明。 那个小孩就在这样优渥的环境之中渐渐长大,他从没有疑心过自己不是爹爹的孩子,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像其他弟弟妹妹们那样能够得到母亲的温柔疼惜,可既然他是家中的长子,就应当担负起应有的责任,好好学成文治武功,将来像父亲一样为国效力,光耀明家门楣,于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因自己是护国侯之子有所依仗和懈怠,自小便是华都人人夸口称赞的神童。 可人的命运本就叵测,在他十六岁那年,多年未曾现身的龙战竟公然出现在护国侯侯府大门前,当着整条街人的面,高声呼和,向长公主讨要自己的亲生孩儿。这样一来,长公主未婚先孕,护国侯娶回个破鞋的流言瞬间传遍整个华都,就连当时的皇帝也连夜将夫妇二人叫进宫中问话。 那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茫然彷徨不知如何是好,惴惴不安地等父母从宫中回来,好在明氏夫妇并没有将他送出去的打算。长公主性情刚烈,对龙战厌恶以极,自是不希望遂他心愿,而明柒则是真心疼爱这孩子,怀疑龙战突然想要将孩子要回的居心,即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欲让他将孩子带走。 龙战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半夜偷入侯府想要掳走那孩子,却被那小孩一剑刺中肩头,负伤之下被激起了凶性,化为一条白龙直冲入华都夜空,以龙君之姿放言,若是不将那孩子交于他带走,就要水淹华都。 此事一出,满城皆惊,一惊龙本为传说中的神物,不想竟能亲眼得见,二惊明柒夫妇竟敢得罪龙神,再不顺从龙神心愿,整个都城就危在旦夕了。 长公主得知龙战竟是龙君后,突然转变了态度,表示愿意将孩子送出,表面上她是顾及全城百姓性命不得不做出妥协,实际上,她是在为自己和明柒打算。 明柒劳苦功高,在军中有素有威望,而他偏偏又娶了前朝公主,所生孩儿也就成了前朝皇族血脉,这些加起来足以令帝王忌惮,而一个臣子能令帝王忌惮,说明他离死也就不远了。不过,若是明家能和龙族有所牵绊,帝王碍于这层关系,就不敢轻举妄动。 长公主狠下决心,明柒却是想将那孩子长长久久留在身边,可又无力与神明抗衡,况且就连皇上也不愿多生事端,明令他赶紧将龙子交付出去。明柒一时间左右为难。 ☆、第十八章 事发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湖水也无白日里的湛蓝透亮,黑沉沉的怕人,唯有倒映在其中的那轮明月皎洁明亮、光华四射。 明渊负手立于这晚风之中,望着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出神,耳边却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回头一看,慕白正坐在一旁偷偷抹泪,月光下莹白如玉的脸上全是泪痕。 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明渊本还有些伤怀,可见了慕白这副模样,不由得摇头走上前用袖子为他拭干眼泪,调笑道:“你怎地又哭了?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现下我真是想脱光你的衣衫,好好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女扮男装。” 慕白破涕为笑,可笑过之后神情又有些黯淡:“你后来定是迫不得已离开了养父,那个龙战……对你好吗?”明渊每每提到西海龙族都心情抑郁,对于自己半龙的身份也甚是厌恶,想来龙战并不是个好父亲。 明渊苦笑道:“所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却不成龙。龙为瑞兽,生养极其不易,即便是龙族通婚,生下小龙的几率也不高,有些龙族一辈子就只能得一位龙子。所以龙战与我母亲欢好之时根本没有料到她能受孕,而且还怀的是一只龙。” 慕白皱眉道:“既然你在龙族中如此珍贵,他们为什么还不好好待你?” 明渊拍拍他的肩膀:“珍贵又如何,总不是绝无仅有的,一样可以被替代、被放弃——月上中天,又到了修炼的最佳时机,你根基未稳,万万不可懈怠。” 慕白虽想再问,可明渊于教授他术法之时总是极为严苛认真,如此积威日久,弄得他都不敢反驳,只得老老实实地跃上画舫船顶,打坐修炼起来。 明渊暗暗松了一口气,他适才告诉慕白的那些事并非什么隐秘,华都中不少人都知道个一鳞半爪,说出来不过是想要他安心,而真正的秘辛,明渊还不打算说与慕白知晓。 明柒、敖湛、云一,经历太多的离别之后,他早已明白身边的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匆匆过客,慕白总有一日也会离开,或者说,自己总有一日会离开慕白,他不想让他陷得太深,最终痛苦难过。 第二日,两人神清气爽回了客栈,却意外发现娇娘竟端坐在房间中等着他们。 明渊面色立时沉了下去,对一旁讨好卖乖的小二道:“你是怎么办的事?客人们不在就这么让外人进房,若是丢了贵重的东西,你担待得起吗?” 小二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这么个大美人坐在房中,是个男人都会心花怒放,明渊也定会如此,这位爷之前出手就大方,保不齐这一高兴还能顺手再打赏自己一二,谁知他不但没高兴,反而发起火来,只得忙不迭地连声赔不是,心中暗骂明渊死断袖。 娇娘一张俏脸绷得死紧,她知道明渊明里在教训小二,暗里是在嘲讽她,可时间紧迫,她也只能收敛脾气,走上前对二人福了一福,低声下气道:“恩公莫要生气,都是娇娘的不是,只因事出紧急,不得不莽撞行事,求恩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帮我一帮。” 明渊挥手打发小二先行退下,冷笑道:“一个两个都跟我讲往日情分,好,你倒说说又有何事?” 娇娘抿着朱唇,从旁边的桌子上取过个锦盒来,双手奉到明渊面前,道:“娇娘想用此物交换五枚清神丹。” 明渊掀开盒盖,就见里面放着一只人参,形若纺锤,根部臃肿,全貌颇似人的头、手、足和四肢,看年份已有五百年上下了。 娇娘见明渊表情并无波动,心下焦急,昨日她正在街上扯布料预备着做衣服,竟然跟个老秃驴撞了个正着。那秃驴法力精纯,一眼便认出自己狐族的真身,好在他顾忌四周人多,并未在集市上动手,只是缠着询问他徒弟的下落,娇娘哪里认识什么小和尚,却又自知不是这秃驴的对手,只得一边敷衍一边伺机逃跑了。现如今城里是不能再待,等拿到清神丹掩藏好气息后,她就得带着自己收养的狐族孩子去城郊避一避。 她正这么想着,却听明渊开口道:“东西倒也不赖,但只是凡物罢了,拿三枚丹药交换已是勉强,五枚我便亏得太多了。” 娇娘急道:“恩公就请通融一二吧,我真真是有急用的。” 明渊缓缓摇头:“这种东西在你的藏品中只是下等中的下等,你说自己要清神丹有急用,却又舍不得出价,你要我怎么信你?” 娇娘险些将自己葱白般的指甲捏断,这家伙怎地如此狡猾。狐族擅长魅惑,裙下之臣众多,自然不愁没人将那些好东西双手奉上,可她的真身却没什么魅力,所能能够魅惑的也只有凡人,所以得到的大多为凡品,真正修行时用得上的宝贝都是自己一点点攒起来的,哪里舍得给人? 她一咬牙,向明渊摊开手,道:“三颗就三颗,拿来吧。” 明渊将锦盒收了,取出个白瓷瓶倒了三颗丹药在娇娘手中,笑道:“钱货两清,多谢惠顾。” 娇娘压着火气,敷衍地朝两人福了一福,罗裙轻摆出了门去。 明渊摸了摸下巴,突然兴起,拉着慕白的手道:“左右无事,不如咱们跟过去看看热闹。” 慕白被他拉着站起身,茫然道:“哪里有热闹?” 明渊笑道:“娇娘这么急着要清神丹,一定是有了大麻烦,十有八九是遇到了怀悟那和尚,打不过就想跑,可那个怀悟修为精深,她一定逃不掉。她家里还养着三只小狐狸,肥嘟嘟的甚是可爱,要是怀悟出手收妖,咱们就问他讨一只来养好了。”既然自己不能陪着慕白,为他弄一只宠物放到身边作伴也是个法子。 慕白一呆,他还是头一回见明渊这么孩子气,也不由得跟着笑了,便点头跟着他出了客栈。明渊引了水气将两人行迹掩藏好,接着便偷偷摸摸远远坠在娇娘身后,跟着她七拐八弯地来到了一幢不大不小的园子前面。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捏了个法诀,从容地穿墙而过。 园子装点的有几分韵味,亭台楼阁与绿竹相映,小桥流水伴莲花成趣,还有两三块价值不菲的太湖寿山石。 娇娘举步走在石子路上,边走口中边唤道:“小彤,小彤——” 话音刚落,有个一身白衫的清秀男子从假山后绕了出来,一把搂住娇娘的腰肢,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笑道:“娇娘怎地一大早就出门了?害得我好找啊—一” 娇娘勉强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问道:“夫君可见过小彤?” 明渊微微皱眉,这男子虽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可印堂发乌,明显是酒色过度,行为举止轻浮少礼,看娇娘的眼神中没有疼惜爱慕,反而是一副恶犬见了肥肉的模样,这样的纨绔子有怎能托付? 男子根本没将娇娘的问话放在心上,一面在她的翘臀上反复摩挲,一面敷衍道:“谁知他又跑到哪里去了?你这个弟弟一天到晚出去疯玩,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娇娘你,一回来就只知道找弟弟,真是伤我的心——” 慕白听的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明渊却忍不住喷笑出声,好在有水气阻隔着,娇娘并没发觉,而是一心安抚眼前这男子,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我今日必须带小彤去城郊庄子里小住,兹事体大,万万耽搁不得,等日后一定好好给余郎赔罪。”说完便要再往里走。 那姓余的男子一听便急了,拉住娇娘道:“晌午锦绣绸缎庄的柳老板就要过来谈生意了,你之前不是答应要帮我把那批蜀锦拿下来的吗?” 娇娘心急如焚,可还是极力忍耐着柔声道:“余郎,我这事情真是一刻也耽搁不得,那笔生意就算了吧。” 那姓余的男子眉头一竖,当时就发起脾气来:“算了?几千两银子的买卖你让我就这么算了?你的事耽误不得,我的事更加不能耽误,我告诉你,今日你哪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留下来陪酒。” 娇娘还要再做解释,只听大门一阵轻响,那姓余的男子立时来了精神,脸色也放缓了许多。他整了整衣衫,对娇娘笑道:“想必是柳老板来了,等会儿你帮我把人拢住了,我过后一定好好谢你。”说着不顾娇娘挣扎,半搂半抱地将人带到了大门前,吩咐小厮开门。 可开门后,那余姓男子的笑脸可就挂不住了,门外站的不是他的那位贵客,而是个穿着灰布僧袍的老和尚,不是怀悟又是谁呢? 老和尚怀悟并不理会他的神色,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对娇娘道:“我们又见面了。” 娇娘一见是他,吓得魂都飞了,拳头捏得死紧,尖尖的指尖陷进肉里,几乎要将自己掐出血来。 那余姓男子却不知厉害,一脸嫌弃地朝怀悟挥手道:“中饭还没做好,没吃的可给你,快走快走!” 怀悟摇头道:“施主误会了,老衲不是来化缘的,而是来捉妖的。” 男子听得不耐,口中呼和道:“捉妖?哪里来的妖怪?你个江湖骗子,快给我滚!不滚小心我揍你!”见怀悟不肯走,便还上前推搡,谁知用力推了几下,这和尚竟是纹丝不动,他不肯信邪,撸胳膊挽袖子死命去推,怀悟依旧稳如泰山,这才察觉事情有几分不对。 怀悟微微一笑,任由他施为,只是转头对娇娘道:“你吸食人之精气妄图提升修为,已犯下大错,幸而时日不长,造孽不深,且随我去山中,与青灯古佛为伴,偿还罪孽吧。” ☆、第十九章 恶果 娇娘咬牙道:“你有什么手段尽数试出来好了,要我离开余郎,除非我死!” 可那余姓男子却显得十分害怕,一把甩开娇娘挽他胳膊的手,颤声道:“你……你竟然是只妖精?” 此话一出,娇娘原本狰狞的面庞瞬间流露出哀戚之色,“我是妖那又怎么样?我自问从没有害过你,反倒日日为你端茶送水、铺被暖床,难道就因为我是妖你就要嫌弃我吗?” 那余姓男子的目光扫过娇娘花朵般娇艳的面庞,又扫过她风韵十足的躯体,喉头动了动,深吸一口气而后转向怀悟,道:“大师,你方才说她吸食男人精气,那被吸食之后会怎么样?” 怀悟认真答道:“轻则伤身,重则死于非命。” 那余姓男子思忖了片刻,而后迈步挡在娇娘身前,眼中含泪对怀悟哀求道:“这位大师,实不相瞒,我和娇娘本是两情相悦,她离不开我,我何尝能离开她?不如我就在这家里设一小佛堂,让娇娘日日在此礼佛诵经,化解她身上的……嗯,罪孽,大师觉得如何?” 怀悟摇头道:“不可。” 那余姓男子继续劝道:“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段姻缘。大师若强行将娇娘带走,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怀悟依旧摇头:“你与她不是姻缘,是孽缘,还是早日放手,莫要泥足深陷才是。” 那余姓男子见软的不行,就打算来硬的,语带威胁道:“好你个老秃驴,我看你是出家人,这才好言好语地同你商量,没想到你却不识好歹,你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我就去府衙里告你,请青天大老爷把你捉起来狠狠打上一顿。” 怀悟微微一笑,不再与他纠缠,一脚随意踏出便忽地闪到了娇娘面前,伸手去抓娇娘的手腕。娇娘娇嗔一声,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向后倒飞了出去,轻巧躲过了这一抓。可她双脚刚刚落地,怀悟竟也如影随形般地紧跟了上来,依旧伸手去擒她的腕子,娇娘这回却不再闪躲,双手凭空一晃,将一对短剑握在手里,朝着怀悟的心窝直扎了下去。 慕白看得认真,明渊则在一旁不时地为他讲解对战二人用得术法和招式,就见这时怀悟一掌向娇娘肩头击去,娇娘避无可避,眼珠一转,不躲不闪,反而身子一歪挺着酥胸迎上前去。 她原以为这和尚绝不好意思一掌打在自己丰满的双峰之上,必会撤掌闪躲,岂料那怀悟是个□□的主儿,就算她整个人脱光衣物、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他也能心无旁骛地下手。电光火石之间,娇娘胸口已然中掌,被打得后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旁边六角亭的立柱上,震得那亭子不住颤动。 这一掌颇重,娇娘唇角溢出鲜血,慢慢顺着立柱滑座在地上,妖力在体内乱窜无法凝聚,由妖力幻化出的外表渐渐消散,显现出了她本来的面貌。 那余姓男子正欲去扶娇娘,却见那原先娇滴滴的大美人,在一息之间竟突然变成了个丑婆娘,惊得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伸出去的手也猛地缩了回去。 娇娘对自己容貌的变化犹不自知,艰难地向他抬起手,叫道:“余郎……” 那余姓男子却是一面摇头一面后退,口中不停道:“你不是娇娘……你究竟是谁?你把娇娘藏到哪里去了?” 园子里刮起一阵风,吹得娇娘的发丝向前扬起,她茫然地掬起自己的头发,发现一头乌亮青丝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枯黄稀疏,慌忙抬手去摸自己的脸,终于明白事情已然败露,再对上情郎冰冷嫌恶的目光,不由得心如刀绞,向前爬了两步,拽着他的袍角,轻泣道:“红粉枯骨,换了副皮囊,娇娘不还是娇娘吗?难道之前的山盟海誓都是虚言不成?难道你就不再心悦于我了吗?” 那余姓男子奋力挣脱却不成功,被缠得烦了,索性一脚将娇娘踢开,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余付谦可从来就没喜欢过你,我本有发妻,是你整日在我面前搔首弄姿,举止放浪,像你这样轻浮的女人,我本是瞧不上的,可既然你非要倒贴,我也是不用白不用!” 娇娘嘴唇抖了几抖,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是颓然伏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你不过是嫌我这张脸丑,所以才说出这番违心之言,你最终还是喜欢我的……喜欢我的……” 余付谦却背过脸去不再看她一眼,反而凑到怀悟面前,讨好地笑了笑,道:“大师不是要收妖吗?何不快些将这妖孽带走?我家在这城里也算是书香门第,要是被人知道曾跟个妖精有往来,实在是有辱门楣、斯文扫地啊。” 慕白忍不住走出水气包裹,对着那负心人厉声道:“你刚刚还说和娇娘两情相悦,此刻又将她弃如敝屣,前恭而后倨,真真是个小人,竟还自称书香门第,恶心!” 余付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也是妖精?”随即还往怀悟身边又靠了一靠,怀悟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 明渊挥袖将水气收了,信步走到娇娘面前蹲下,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塞到她嘴里,道:“你还是乖乖和老和尚去山中清修吧,这人世间并不适合你。” 娇娘眼中划过一丝青芒,她盯着自己吐出的那摊鲜血,森然道:“不,我不走,要我离开余郎,除非我死!” 明渊轻轻踢了她一脚,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而后才慢慢道:“你可知自己为何于感情一途上总是难得善果?” 娇娘恨恨道:“还不是因着我这张脸。” 慕白将目光放到娇娘脸上,见她不仅生着一双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嘴角还长着一颗指甲大小的黑痣,就连头发也不似其他姑娘那般油亮润泽,不仅干枯发黄,发量稀少,竟还隐隐有秃顶之势,不由得叹了口气,世人多爱美色,她这副尊荣也确实…… 岂料明渊却摇了摇头,道:“问题的症结从不在于你这张脸,而是你这个人。”他看着娇娘不解的眼神,继续道:“先前你以银钱为交换,想要换得与那书生夜夜温存;如今又以美貌为饵,想要得到这人的真心。可那银钱本就是身外之物,美貌又是幻化而出的镜花水月,并非你所拥有,你用物件将他们栓在身边,他们也只会将你当做一件物件去对待。” 娇娘死盯着明渊,喘着气道:“可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能牢牢吸引住一个男人?” 明渊见她依旧执迷不悟,瞟了一眼余付谦,忽道:“你说你爱他,可又究竟爱他哪一点?” 娇娘一呆,开口道:“我爱他……”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停住,她竟真的想不出自己究竟为何要爱眼前这男子。 明渊冷笑道:“他或许家世不错,可对于你一个狐妖而言,富贵与否、显赫与否都不重要;而我听刚刚他强要你出去陪酒,可见既是个没本事的窝囊废,也对你不够疼惜。看来看去,也只有这张脸有那么一丁点儿可取之处,难不成你就是为着这个爱上他的?那待他人老色衰之时,你又当如何呢?” 娇娘攥紧拳头,一声不吭,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拼命地去回想初见余付谦时的怦然心动,却发现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明渊见她不言不语,冷哼一声,道:“你并非爱他成疯,不过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因相貌丑陋被人讥笑,不甘心孤孤单单无人疼爱,你只是想要那些英俊的少年郎对你神魂颠倒,只是想要像其他族人一样享受众星捧月的快感,享受两情相悦的滋味,至于那个人究竟是谁,其实根本就无所谓。” 他抓着娇娘的胳膊将人强行拖起来,推搡到余付谦面前,道:“好好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爱他。”他先前遇见这些情情爱爱、纠缠不休之事,只会觉着矫情,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去管了。可自从心悦云一却又不可得后,终于明白个中的欲断难断、苦痛纠结,每每见人挣扎其中,总会不由得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也就想要帮她一帮。 娇娘目不转睛地看了那人许久,最后收回视线,轻抚着自己的脸庞,凄然道:“我曾以为,美丑不过是浮于表面,无需太过介怀,更瞧不起那些只知依靠倾世容颜魅惑男人,从而吸□□气修炼的同族,到头来这些不屑竟然都是嫉妒……到头来我也走了这条路……” 她转头双手合十,对怀悟诚心道:“大师,我愿意随你去山中清修,不过走之前,我想和明公子单独说两句话。” 怀悟刚要点头,明渊却挥挥手,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此事我绝不会答应,你死心吧。” 娇娘咬唇道:“我愿将全部家当尽数奉上,只求恩公能……能……” 明渊不为所动,将慕白揽过来笑道:“拖油瓶一个的话也算是个伴儿,可两个的话就已经嫌多了,何况一下加上四个。我可没有那份耐性。”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4节 娇娘还想继续哀求,却见他突然一指门外,笑道:“拖油瓶们回来了。” ☆、第二十章 归去 所有人不由得都竖起了耳朵,就听一阵愉快的嬉笑声顺着柔暖的春风自墙外飘了进来,紧接着,半掩半开的大门被一下子推开,两个半大的少年肩并肩抬脚迈过高高的门坎,边说边笑着走了进来。 他们当中,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僧袍,光溜溜的脑袋上留着九个丑丑的戒疤,可配上他清秀稚嫩的脸庞,却让人无端地觉着可爱;而另一个却光鲜明艳,一身红衣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簇燃烧中的小火苗,正是那天夜里来找过明渊麻烦的小狐妖。 两孩子并没有发现事情有什么不对,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笑闹着前行,直到小狐妖一脚踢着块躺在地上大石头,疼得哀叫了一声,两人才停下了脚步。 “谁这么缺德,怎么把这么大一块石头搬到路中间了?”小狐妖揉着自己的脚气哼哼地埋怨着,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园子中那块太湖石的一角,而整块太湖石在娇娘与怀悟的打斗中早已被击成了碎片。 小和尚忧心忡忡地盯着小狐妖,一面关切地问“伤着没有”,一面扶他在旁边歇脚的石凳上坐下,帮他把后面背着的背篓取下来。 小狐妖动了动白白嫩嫩的脚趾头,觉得没有伤得太严重,便朝小和尚扬了扬下巴,道:“你把盖子打开,把它们都放出来吧。唉,总算是到家了,这三个小家伙真是死沉死沉的,以后可不能让它们吃那么多了。” 小和尚笑嘻嘻地点点头,解开背篓上面的竹盖子,三只小红狐就像三道火红的闪电一般,立时从当中窜出来落在了地上,大大地抻了个懒腰后,惬意地抖了抖身上的毛,然后仰起脑袋…… 瞬间,肉球变成了毛球,三只小狐狸的背毛全部炸开了,龇着牙一步一步向后退,两个少年也连忙转头去看,发现路的另一头正有五个人瞧着他们,神情各异。 小和尚见自己师父竟然来了,心里有点儿着慌,却还是回过头安慰一脸戒备的小狐妖:“别怕别怕,我师父人很好,你既然是好妖怪,他一定不会伤害你的。” 小狐妖却不领情,一撇嘴道:“谁害怕你这个和尚师父了,我是怕……我是讨厌那个穿黑衣衫的家伙。” 明渊朝面色惨白的娇娘一摊手:“听见了吧,你家小东西可不怎么待见我啊。” 娇娘此时可无心与明渊玩笑,怀悟现下已发现了阿彤他们,要是执意要将他们也一起带走可怎么是好? 怀悟朝自己徒弟招了招手,小和尚听话地颠颠跑到近前,乖乖叫了声“师父”。怀悟却似乎丝毫没被他的乖巧取悦,犹自沉声道:“叫你去南山寺等,怎地跑到这里来了?” 小和尚垂下头,小声道:“弟子是想和之前认识的朋友道个别,结果他邀请我去做客,所以就到这儿来了。” 怀悟看了一眼已经蹭到娇娘身边的小狐妖,道:“你口中的朋友就是这狐妖?” 小和尚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虽然是妖精,但从没有伤过人……他和别的妖精不一样!” 怀悟“嗯”了一声,却道:“虽说如此,但人有人道,妖有妖道,妖就应当留在自己的地界,贸贸然跑到人世之中已经是大大的不对了。” 小和尚咬了咬唇,突然道:“可是师父,如果这么说来,我们就不应该留在山里了,我们都是人,难道不应该待在人多的地方吗?” 怀悟被自家徒弟的话一噎,刚要辩驳,一直粘在他身边的余付谦却急急开口道:“大师可不能姑息养奸啊。妖就是妖,就算他现在没害人,难保以后不害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师一定要将这些妖魔鬼怪统统收拾了才好啊。” 小狐妖已从娇娘处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旁听了这话,漂亮的眉毛一挑,板着脸道:“你这人真是薄情寡义,要不是我姐姐相帮,你哪里能拿到那么些生意?如今不帮我姐姐说话也就罢了,反倒在这儿落井下石,打量着我们全被抓走之后,这园子就归你了,是不是?” 余付谦涨红了脸,大声道:“我家世代书香,于经商一道自然不熟。你说我没本事,难道你这个姐姐就有本事?整日里撒娇放嗲,引诱男人神魂颠倒,这哪里是个正经女人该干的?不过是个妓罢了。” 小狐妖气得眼都红了,十指瞬时化成利爪,风一般朝余付谦的胸口抓去,却被明渊一把揪住了后衣领拽了回来。 “你干什么!”小狐妖愤怒地挣扎着,完全不曾考虑到自己当着怀悟的面儿伤人会有何种后果。 明渊见他不识好歹,便好整以暇地放开手,懒得再管闲事,慕白却拉住那小狐妖的手腕,柔声道:“小家伙,怀悟大师要请你们去他家里做客,可若是你伤了人,当心他就不喜欢你、不邀请你喽。”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呆,小狐妖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了看怀悟,抿了抿嘴唇,小步往他身边挪了挪,轻轻问道:“你是小和尚的师父吗?” 怀悟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向来喜爱这种漂亮而乖巧的少年人,不由自主地也放柔了声音,答道:“我是方圆的师父。” 小狐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喜欢我吗?会邀请我去你们那里做客吗?” 怀悟看了一眼慕白,干瘪的嘴唇勾起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小狐妖也高兴了起来,他转头朝方圆小和尚笑了一笑,接着问怀悟道:“我们都能去吗?娇娇姐,还有三只小狐崽?可以一起吗?” 怀悟刚要点头,娇娘却忍不住开口道:“阿彤,大师住在山里,离城里很远很远,比我们从前住过的地方还要偏僻,还要荒凉,那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你……真的要去吗?” 阿彤白嫩的小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而后郑重地答道:“要去。有娇娇姐,有小狐狸,有小和尚已经很好了,再说” 他垂下头,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我不喜欢城里,虽然有好吃的、好玩的,可用不了多久就吃够了、玩够了。而且娇娇姐在这里总是会幻化出另外一种样子,然后变得好奇怪……”他抬起头认真端详着娇娘那张绝称不上好看的脸,而后评价道:“现下这样就好多了。” 娇娘惊讶道:“你喜欢我这张脸?” 阿彤点点头,接着踮起脚尖在她的脸上用力地亲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动了动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大尾巴,转头问怀悟:“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怀悟与娇娘对视一眼,娇娘笑答道:“你有什么想带的就收拾好,我们用过午饭便出发吧。” 阿彤环顾四周,而后又白了缩在角落的余付谦一眼,道:“那这园子怎么办?难道要留给那个大坏蛋啊?” 娇娘微一思忖,便对明渊道:“我们走得匆忙,来不及处理这园子了,就送与恩公好了,房契、地契过会儿我就拿来。” 明渊挥了挥手:“我们也不会在此地久留,要这园子也是拖累,不要不要。” 慕白瞟见余付谦在明渊拒绝时眼中露出的喜色,皱了皱鼻子,接口道:“娇娘在此处就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吗?” 娇娘缓缓摇头。 慕白又问小狐妖道:“那阿彤呢?” 阿彤也摇摇头:“这里的人都很奇怪,看你的样子好像要把你吃进肚子里,我可不敢跟他们交朋友。” 慕白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帮娇娘把这宅子卖掉吧,得了的银钱分给那些穷苦百姓,也算行善了。” 众人正说着话,大门处突然传来叩门声,那余付谦终于找到了由头,如蒙大赦般一溜烟地扑到门前,喊道:“外面可是柳老板?”听那人应了一声,便忙不迭地拉开门,拽着柳老板的手腕就往外冲。 “唉,余兄!”那人被拉得一个趔趄,堪堪稳住,“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啊?” 余付谦巴不得离那些妖魔鬼怪越远越好,可柳老板却像个钉子一般钉在门口,他既没法子解释,又不愿平白放弃一个大主顾,只得也停下脚步,几近哀求道:“柳老板,我家出了点儿事,今天晌午恐怕是不能招待了,不如我们去聚仙楼小坐,喝上两杯,小弟好好给柳老板赔不是。” 柳老板一皱眉,问道:“那娇娘呢?” 余付谦现下只要听到“娇娘”这两个字,就像老鼠听见猫叫一样浑身不自在,可对上柳老板兴致盎然的目光,又不得不答道:“她身子不适,在屋里休息。” 柳老板“啧啧”了两声,“付谦啊付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不把我柳某人当朋友?” 余付谦勉强笑道:“柳老板这是什么话?小弟怎敢啊……” 柳老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敢?可我听说那些个与你有生意来往的朋友们,都已经尝过你那娇娘的滋味了,怎么到我这儿,你就开始推三阻四了?” “不是,真不是,”余付谦舔着干涩的嘴唇,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只得重复道:“娇娘她是真的病了。” 柳老板撇了撇嘴,“真病了?” 余付谦连忙点头,“千真万确。” 柳老板转了转眼珠,嘿嘿一笑,抬脚迈过门坎便往里走,余付谦一把拽了个空,急急道:“柳老板,我的祖宗,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怎么还要进去啊?” 柳老板猥琐地搓了搓手,道:“美人病着我怎么能不去探望探望呢?付谦许是不知,那病美人与平时相较,可是别有一番韵味哟……” ☆、第二十一章 破庙 娇娘虽不再执着于余付谦,但心中还憋着一股子气,非得出了才能舒服,见那柳老板挺着个大肚子顺着石子路往这边走,叉着腰便迎上去挡在他面前,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民宅?” 柳老板垂涎娇娘美色已久,如今满脑袋都是旖念,乍见到这么个丑婆娘,心中连呼晦气,挥挥手示意她快快让开,连句话也懒得说,便继续往前走。 娇娘也不拦他,却是绣足一伸,直接将人绊倒在地。柳老板一时不防便摔了个狗趴,鼻子直往外面窜血,疼得唉唉叫唤,好半天才勉强爬起来,指着娇娘骂道:“好你个丑八怪,竟然敢绊老子,找死啊!” 娇娘眉毛一竖,毫不客气地又踹了柳老板一脚,冷哼道:“你说我丑,你就好看了?胖的跟只猪一样,竟还有嘴说别人?” 柳老板最忌讳别人将他和猪相提并论,可眼见娇娘泼辣,身上似乎还有功夫,也不敢和她顶嘴,只得呐呐道:“姑娘别再动手了,咱们有话好好说行不?我其实是此处主人余付谦的好友,来这儿是找娇娘叙旧的。” 娇娘被气乐了:“余付谦那个贱人说这宅子是他的?不是在发梦吧?就他那斤两也能挣下这么大一幢宅子?” 柳老板心中惴惴,想要就此离开却又舍不得,硬着头皮道:“我不与你说话,我要见娇娘。” 娇娘一撇嘴,“找娇娘?老娘就是!” 她嘴巴生得本来就大,这么一撇竟显得更加大了,看得柳老板直皱眉,不由得小声嘀咕道:“娇娘可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哪里会是你这副尊容?” 娇娘一把揪住他的脖领,“老娘就是这个模样,你爱看就看,不爱看趁早和那个余付谦一起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经她这么一提醒,柳老板也终于想起来了余付谦这个人,连忙朝门口望去,却见门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再一回头,不知何时,那臭婆娘的头上竟突然冒出了两只古怪的兽耳,咧开的嘴巴当中牙齿锋利堪比尖刀,骇得他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冲出了园子,一路惨叫着消失在拐角,娇娘则是叉着腰哈哈大笑,胸中所有的郁结也随着这一通大笑烟消云散了。 ===================== 娇娘是狐妖,当然不敢随便从外面请人回来服侍,唯恐露了底细,而园子里仅存的余付谦带过来的两三个仆妇也早已吓得逃了,好在那混蛋男人为柳老板订的酒菜还好好摆在桌子上未动,菜色也很是丰富精致,娇娘又亲自下厨补了三两样素菜,众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围坐着享用了一顿午饭。 吃过饭后,阿彤快快回屋将心爱的玩具、点心打包,连带着个软软的垫子一起拖到了前厅,喜滋滋地准备上路,慕白本还想劝他们明日一早再走,见这小狐狸如此心急,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模样,不禁莞尔,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和明渊一道将他们送出城去。 “怎么,你也想回山里去?”明渊见慕白遥望几人远去的背影隐隐有艳羡之色,不由得打趣他道。 慕白笑了笑,摇头道:“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相伴的那人对不对。娇娘遇上余付谦算她倒霉,即便是身处琼楼玉宇也不会畅快,可老和尚有了小和尚,娇娘有了阿彤和小狐狸,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开开心心的。” 他这样说着,眼神不由得看向明渊,四目相对不由得相视一笑,各自心中都涌起一股别样情怀。明渊干咳了一声别过脸去,慕白则垂下头,想了想问道:“咱们何时上路?” 明渊挑挑眉道:“我记着有个人答应过娇娘,要帮她把园子卖掉接济穷人。” 慕白苦笑道:“我哪里懂得怎么把园子卖出去?可当时情势所逼,你不肯接,我又不愿便宜那余付谦,也就只能这么说好让她们安心了。好大哥,你就教教我吧——”说着一面用亮晶晶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明渊,一面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模样真真可人。 原先慕白与明渊也算亲近,但多是言听计从,像此刻这般主动为着一件事撒娇,还真是破天荒第一遭。明渊被他这么一看一求,竟是脑袋发晕,糊里糊涂就点了头,回过神来心里暗叹美色误人,可既然已经应了,即便觉着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点播慕白将这园子卖了,期间还将几个想要仗势压价或自作聪明行骗的家伙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总是将事情办了个妥当。 等他们离开这“两江第一城”时,已进入梅雨季节,天空连日阴沉,雨水连绵不断,时大时小。这日两人正走得好好的,明渊就觉四周水气蒸腾,心知暴雨将至,连忙拉着慕白躲进不远处的一座破庙之中,待将黑檀安置好,那倾盆大雨便稀里哗啦地倾泻而下。 两人站在回廊下看了会儿雨,而后转身走进庙中,却发现里面已有个男子正靠坐在供桌旁啃干粮,见明渊进来也无甚表示,却将目光在慕白身上停了一停,又装作全不在意般地移了开来。 明渊打量了四下一番,见地上散落着些脏兮兮的破蒲团,便随手取了几个过来,引水气将上面的污迹冲洗干净,拉着慕白坐下,道:“刚好天也快要黑了,你就在这庙中凑合一晚,龙牙已有段时间未曾出棺,我得带它出去放放风,不然这厮不知何时便要闹腾了。” 慕白还想跟着去,明渊却塞给了他一袋点心,摇头道:“我为半龙,性喜水,淋些雨有益无害,你虽修为精进了不少,但总归是人,还是不要出去为好,免得着凉。” 明渊背着刀棺出了破庙,留下慕白一人盯着手中的点心百无聊赖,吃了几口后便没了胃口,又不愿去和那个陌生男子搭讪,索性将乾坤袋中未看完的春宫图集拿出继续翻看。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慕白昏昏欲睡地将图集合上放到一边,他至始至终都没能弄懂这种事情为何如此诱人,即便是试着将自己带入图集中的男性角色,与那些妖娆女子翻云覆雨,身心也没有什么畅快之感,故而每次看这些东西都只会越看越困。 就在他准备躺在蒲团上小憩一会儿时,庙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慕白转头看过去,就见有人正撑着一把大得诡异的油纸伞走进前堂。 这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淡青色纶巾束发,标准的书生打扮。他将纸伞收起,抖了抖上面的水滴,踱步慢慢穿过了慕白身处的大殿,大概是被这夜风吹着了,走过时还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那一张脸也冻得煞白煞白的,好似敷了厚厚一层粉,不过相貌倒是生得不差,非但不差还有些俊俏。 那书生对慕白不过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可在看到供桌旁的那个男子时,却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出声叫道:“可是倪世卓倪兄?” 男子闻声抬起头,端详了那书生片刻,皱眉疑惑道:“你认识我?” 书生嘻嘻一笑,“自然认得。” 他这一笑中竟带着几分妩媚,倪世卓紧锁的眉头瞬间展开了,神情开始暧昧不明,就连语调也变了,“可我为何没见过你?你这样的人,我只要见过一次,一定不会忘掉的。” 慕白稍稍提起了些兴趣,竖起耳朵听二人的对话,只听那书生不紧不慢地答道:“在下不单认识倪兄,还认得尊夫人;不单认得尊夫人……”他着意顿了顿,而后才勾起嘴角道:“还知道她右臀上有一块褐色的胎记。” 倪世卓原本靠着供桌神情轻松,可一听这话,当时就跳了起来,横眉大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来与我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那书生却半点儿也不紧张,而是悠悠然道:“倪兄稍安勿躁,在下并非坏人,有意与倪兄攀谈,也不过是觉着你我二人能在这破庙中相遇,算是有缘,不忍心见你被蒙在鼓里,平白成了龟公还不自知啊。” 倪世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给我说清楚些,你是怎么知晓我夫人私处胎记的?” 那书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倪兄在外奔波劳作自然不知,尊夫人已另结新欢。一日两人干柴烈火在树林中野合,在下刚巧路过,瞧了个正着,故而才知晓得尊夫人臀上的胎记,绝不曾做过任何逾矩之事。” 倪世卓半信半疑,沉吟片刻方才对那书生道:“多谢告知,我回去会好好查证。若你所说属实,我定重金酬谢,但若你敢胡说八道,可就别怪我倪某人不客气。” 书生却是摇摇头,轻嗔道:“公子觉着小弟像是个缺银子的贪财鬼吗?”他不但对自己和倪世卓的称呼变了,就连语调中也似藏了一把小小的钩子,钩得人心里痒痒的。 倪世卓眼神扫过他那身上好的软缎长衫,扫过腰间悬着的蓝田玉佩,最终落到了那书生的脸上,斜眼笑道:“若你不要银子,那又想要什么呢?” 那书生缓缓伸出手搭在了倪世卓的肩头上,先是抚摸了片刻,而后又捏了一捏,凑近道:“事到如今,公子还看不出小弟与你是同道中人吗?既是同道中人,小弟想要什么,你难道还猜不出吗?” 倪世卓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反手握住那书生的细腰,调笑道:“你想要的我随时能给,只不过现下——”他暗示性地朝慕白坐着的方向看去,见慕白呆呆地望着他们,勾勾唇角,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一面盯着他不放,一面将那书生的耳垂含到了嘴里,含糊道:“这里还有个大活人,你难道想演一出让他瞧着?” 那书生听了这话也回头看了慕白一眼,微微一笑,全不在意地慢慢地解开了束带,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误会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方已显现出鱼肚白,慕白却依旧半靠着大殿里的廊柱坐在那里,神情有些恍惚。那姓倪的男子和那书生早已不知所踪,可他们抵死缠绵的旖旎情景却似乎仍是历历在目。 是的,在别人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一个君子是应该捂住眼睛,蒙上耳朵的,可慕白并不是一个君子,而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学生,所以他既没有捂住眼睛,也没有蒙上耳朵的,而是略带羞怯地瞄着那两个不知羞怯的人,一颗心蹦蹦跳个不停。 他看过春宫图,知道男人和女人要怎么做,但从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和明渊也可以更进一步…… 他这样想着,脸渐渐红了,心也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膛之中迸发出来,倪世卓和那书生的说话声似是离得很近,又似是离得很远,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和快乐的呻吟声,隐约间又好像变成了明渊和他两人的对话。 “你好冷,就连里面也是冷的……不过却也很滑……” “而你却是暖的……好哥哥,再……再……” 恍惚中,一个更清晰也更真实的声音传进了慕白的耳中,与此同时,有人还在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 “慕白——慕白——” 慕白猛地回过神,发现明渊正半蹲在自己面前,担忧地望着自己,一双眼睛似是蓝到极致的海水,漆黑的几乎要将人的心神全部吸进去。 慕白一夜未曾好睡,脑子里一会儿是倪世卓和那书生翻云覆雨,一会儿又是自己被明渊压在身下摆弄,虚虚实实搅扰得他不得安定,至今还是乱糟糟的一团浆糊,乍一被明渊的目光捕获,不禁脱口而出,软绵绵地叫道:“好哥哥——” 此言一出,两人都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慕白登时就清醒了过来,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十个耳光,而明渊则是脸色大变。 他本是情场老手,虽心系云一后收敛了形骸,可只一听便分辨出慕白这一声当中饱含的请欲,初时他进入大殿就觉着四下的气味有些古怪,如今细细一闻,当中果真散逸着男子行事后独有的麝香,再联想到昨夜他们一进来时那个陌生男子望向慕白的眼神,简直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越想越觉着害怕,越看慕白越觉得不对,忍不住出言试探道:“你……还好吧?” 慕白本是面红过耳,却没料到明渊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呆呆抬起头反问道:“什么好不好?” 明渊板着脸僵硬地道:“我是说,你的——屁股可有不适?” 慕白枯坐了一个晚上,别说屁股了,身上几乎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听了这话便老实点了点头,道:“有点儿疼,腰那里也不怎么舒服。” 明渊猛地背过身去,不想让慕白看见自己眼中满满的杀意,他虽仅与慕白相处不足四月,但却一直对这小修士十二分上心。如今自己一时不察,竟让他被人哄得失了元阳,而且观慕白这副神思不属的迷糊模样,说不定还中了什么迷药,究竟是不是自愿委身还未可知,不由得将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 慕白只觉明渊身周煞气暴涨,连忙站起身来,谁知久坐之下腿部酸麻,踉跄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就腾空而起被明渊抱在了怀中,本来已经降温的双颊瞬间再次爆红。 明渊还沉浸在将慕白独自一人留在狼窝的自责当中,全然没有察觉到慕白的尴尬,说了声“屁股疼就别骑马”,出了大殿对廊下的黑檀打了个口哨,示意它乖乖跟在后面,便抱着慕白离开破庙,沿着大路向前走去。 慕白窝在明渊怀中只觉五味杂陈,说实在的,明渊并不懂得怎么抱人,现在的姿势不仅费力,又没法子让慕白舒服,慕白囧囧有神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下滑,而为了能好好地待在明渊怀里,他不得不绷直后背那些本来就有些酸痛的肌肉,从而保持平衡。 明渊走得不太快,但也绝不算慢,至少在晌午前抵达了一座小城,并找到了一家还算不错的酒楼,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将慕白放下用饭。 明渊点菜时要的几乎都是炖、煮一类的软烂菜色,还特地吩咐小二拿来软垫放在慕白的座位上,惹得原本就对二人关系持怀疑态度的食客们更加议论纷纷,还有人露出恍然大悟般的古怪笑容,而这些笑容在慕白不停地揉腰时又更加深了几分。 因为各怀心事,明渊和慕白用饭时都沉默不语,可刚刚吃到一半,门外突然一阵嘈杂,就见有几个穿着官服的差役抬着一具盖了白布的尸体从酒楼门前经过,后面还押解着一男一女。 有些好事儿的食客已是撂下筷子奔到门口瞧热闹,明渊却没那份闲心,只是透过打开的窗户略略瞥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却令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原来那被差役拿住了的一男一女之中,赫然便有昨夜破庙中的那个轻薄了慕白的男子。 他心念急转,决定暂不声张,等夜里慕白歇下了再去找那混账的麻烦,谁知慕白也是眼尖,竟也瞧见了那男子,立时瞪大了眼睛道:“倪世卓?他竟然也在这里,怎会被官差拿住了?” 明渊眉头紧锁,慕白竟然知晓那人姓名,难道他之前的种种猜测全不正确,慕白并非稀里糊涂地被人占了便宜,而是对那人一见钟情才…… 思及此处,他只觉胸中烦闷,不禁沉声道:“你怎知他叫倪世卓?” 慕白紧抿嘴唇,脸慢慢红了,昨晚那书生不知喊过这名字多少次,那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尾音简直绕梁三日挥之不去,他便是不想记住也是不得不记住的,可这个中原因又哪里是能宣之于口的? 明渊却是会错了意,还以为慕白是因说起了心上人羞于启齿,气得几乎要把拳头捏碎了,心中暗骂慕白木头脑袋识人不清,左看右看那个姓倪的也没有半点出众之处,如今更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又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他低头闷闷地喝了几杯酒,见慕白还频频朝窗外探望,似乎忧心忡忡,便气呼呼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道:“罢了,快快将饭吃了,吃完我们就去衙门口,也好打听打听那个倪——倪什么什么的究竟犯了何事。” 慕白一呆,而后点点头继续吃菜,他之所以关注此事不过是因着好奇。昨晚倪世卓和那书生收了云雨后,便整理衣物相协离去,说是打算去倪家捉奸,而看眼前这形势,似乎是倪世卓一怒之下将奸夫杀了,不由得抬头问明渊:“那个……通奸究竟是什么罪过啊?” 明渊本是在喝闷酒,听了这话,一时不防被呛得咳嗽不止,差点儿背过气去,勉强停住后犹豫着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 慕白也觉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两个字不太妥当,连忙将头埋在碗里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明渊则是在心中一遍遍地叹气,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个软糯糯的小修士会因着什么人或是什么事离自己而去,说不定当他离开这座小镇时又将孤身一人。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放在脚边的刀棺,它才是唯一一个会陪伴他至死的东西了,即使他根本不想要。 这或许就是他明渊的宿命——喜欢的留不住,不喜欢的又怎么也甩不掉。 等两人用过饭再赶往衙门口时,那儿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一应衙役拿着杀威棒分列公堂两边,倪世卓和一个女人则垂头跪在当中,看来县令是预备着升堂审案了。 明渊见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简直比看杂耍时还夸张,索性用水气将他们二人身形包裹起来,直接飘到堂案旁边站定,而此时,县令也姗姗来迟,施施然在堂案后坐定,抬手将惊堂木一拍,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看客们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县令是个国字脸的中年人,蓄着几缕长髯,倒是一脸正气凛然,他先是沉着脸瞥了公堂外那些百姓一眼,而后才将目光放到堂下跪着的一男一女身上,缓缓开口道:“倪世卓,今早陈捕快为追捕逃犯去你家问话,却发现你与犯妇倪张氏正在后院掩埋一具男尸,那人可是你杀的?” 倪世卓蜷曲着身子跪在地上朝县令磕了一个头,这才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容禀,小人绝没有犯过害人性命这等大罪,害死田彬的罪魁祸首是犯妇倪张氏,小人是念在多年夫妻情分才帮她埋尸的,还请大人明察。” 跪在倪世卓身旁的女子本是垂头委顿在地,哆哆嗦嗦地不成样子,听了这话霍然抬头,哑着嗓子道:“人不是我杀的,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她喃喃重复了两句,而后似是回过神来一般,朝那县令猛磕了两个头:“请大人……大人明察。” 县令似乎对这种情形已然司空见惯,并没有太多表示,而是继续盘问倪世卓:“你既然知道死者名叫田彬,那定是与他相识。” 倪世卓点头道:“不瞒大人,我与死者田彬确实相识,不仅相识,更有一段露水姻缘——”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明渊连忙转头去瞧慕白的脸色,只见他嘴巴微张,似是有些惊讶,又似是并不惊讶,只是静静等着下文,不由得心生疑惑,而这时就听那倪世卓继续道:“——倪张氏也正是因此生出了妒恨,趁我两人情热之后疏于防备,杀了田彬。” 那县令捻着自己的胡须微微颔首,倪世卓这番话确实合情合理,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倪张氏身上。 倪张氏见情势不妙,胸口起伏了几下,一咬牙辩白道:“大人,倪世卓他根本就是一派胡言,那田彬不是与他有私情,而是……而是与我私相授受。昨晚我俩正在屋中做那档子事,倪世卓他突然就闯了进来,指着我俩一顿大骂,而后不由分说就将田彬给……给杀了。他根本是贼喊捉贼,还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第二十三章 谜团 夫妻二人双双坦白自己与人偷情,并争相指认对方因妒将奸夫杀死,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简直赶上说书编戏了,围观的百姓纷纷表示这热闹看得值当。 慕白则满心疑惑,昨晚倪世卓的确是要回家抓奸,因遇见妻子和旁人偷情,一时怒火攻心对奸夫痛下杀手确有可能,不过按照倪世卓这人花心的品性和喜好来看,说这死者与他有肌肤之亲,被倪张氏发现后杀害似乎也并非无稽之谈。 如今两人各执一词,难道就没有第三个人见证了事实真相吗?之前那个出现在破庙的书生又在何处?昨晚就是他告知倪世卓倪张氏与人私通之事,之后也是他陪倪世卓一同离去,现下大概也只有这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捅了捅旁边的明渊,压低声音道:“你觉着他们夫妇二人究竟谁是凶手?” 明渊的目光在一男一女两人的身上来回跳跃着,弹了弹舌头皱眉道:“倪世卓很可疑,态度太过镇定,而说出来的话也太有技巧,除了向所有人说明是他的妻子杀了死者之外,他什么多余的信息都没有透漏,无论是作案的时间、地点、手法、所用的凶器,统统没有提及,而一个狡猾的凶手确实是不会希望办案的官差掌握这些信息的。” 慕白却摇头道:“也有可能他还没来得及说,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凶手。” 明渊看了一眼慕白,又继续道:“不急,县令审案自会详细询问,我们等着看便知分晓。不过如果我是县令,定会先盘问倪张氏,因为她的话中透漏了更多东西。” 慕白刚要再问,就听那县令开口对倪张氏道:“你说倪世卓对你和田彬破口大骂,那周围的邻居可有听到?” 倪张氏笃定道:“应是有的。我们本就只是平头百姓,平日里做些小生意过活,买不起高门深院,只能住在西街,周围有四五户人家,不可能没人听到!” 县令对一旁负责记录口供的师爷点点头,示意待会儿找人去那附近进行查证,而后又接着问道:“你说倪世卓是昨夜杀的人,还记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辰?” 倪张氏摇头道:“那时我们正胡天胡地的,哪里能分辨出时辰几何?之后……之后我怕得要命,也记不住那么许多了。” 县令又道:“你说倪世卓是突然闯进屋中,也就是说他此前并不在家,可对?” 倪张氏点头道:“确是如此。他这两日去外地进货,昨夜至晚方归。若他在,我也不敢将人领到家里来了。” 县令沉吟片刻,又对倪世卓道:“倪世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姓吴,本在华都为官,后因得罪了人才被贬道这么个小地方,头脑自不是一般官员可比,上任后遇到的几桩棘手的案子都解决得非常顺利,明白这种情形下无需询问太多,只要稍稍引导一下,对质双方就会争先恐后地互相攀咬,而这其中说谎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凶手。 倪世卓原本镇静的神色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嘴唇抖了抖,开口道:“大人明察,小人这些天确实外出,可昨晚入夜时已然回到了家中,因与田彬多日不见,有些难耐,便哄着让张氏喝了碗蒙汗药,等她被迷晕过去后好方便行事。” 吴县令厌恶地拧紧了眉头,却还是继续询问道:“为何你们二人非要……非要在你家中行事?”这夫妻二人左一个伤风,右一个败俗,活脱脱的一对狗男女。 倪世卓老实答道:“我们这也是无法,田彬并非本地人,一直都住在客栈,那里来来往往人多眼杂,所以只能去我那儿了。至于迷药……我藏在床头的褥子下面,大人若是派人搜查定能找到,证明我所说非虚。” 慕白越听越是糊涂,时而觉着倪世卓在撒谎,时而又认为张氏的说辞太过牵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确实难以判定,而更为古怪的是,当县令问及那田彬是被何种凶器所伤时,夫妻二人都开始支支吾吾,一致推说当时屋里太黑,什么也没看到。 吴县令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下定论,只得让人将倪世卓夫妻押下去,准备搜集证据好择日再审。 明渊和慕白混在看热闹的人当中离开了衙门,移步往原先的酒楼处去寻黑檀,这次无需慕白开口询问,明渊便抢先道:“这个案子处处都透着古怪,两人争着往自己身上抹黑,而说到对方杀人过程时却又含糊其辞。” 慕白咬唇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明渊耸耸肩,“或许说明此二人都是凶手,合谋将田彬杀了,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掩盖真相,从而脱罪……又或许说明他们都不是凶手,而且也并不知道究竟谁是凶手,这才拼命将事情推到对方身上,好撇清自己。”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最好不要再抱持什么幻想,无论真相如何,那倪世卓都绝非值得托付身心之人。”说罢一甩袖子大步离去,慕白一头雾水地小跑着跟在后面,不明白明渊到底何出此言。 折腾了这许久,太阳已经渐渐西斜,恰好那家酒楼前面做吃食,后面便是客栈,明渊他们也索性就打算在此处住下,正在登记姓名时,却见一个农人与个伙计推推搡搡地走了出来,边走边叫喊着“还我的鸡”。 那伙计却很是硬气,一把将人推出门去,大骂道:“我们这儿可是本镇最大的酒楼,难不成还会贪墨你一只鸡?走走走,别在门口碍眼,再敢胡说八道,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那农人死站在门口不肯离开,却又不敢上前,嗫嚅道:“这些鸡可是我们乡里乡亲一起凑出来的,现下丢了一只,你要我如何向人家交代?” 慕白见那农人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手里提着个鸡笼,笼里装了四五只胡乱扇动翅膀的大公鸡,身上穿着的衣服还有好几个补丁,想来那些农户养几只鸡买来换钱也是不易,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情。 可那伙计显然并不觉着老农可怜,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兴许不过是你自己数错了,快走快走,没时间和你在这儿耗着。” 那农人站在酒楼门外,一会儿看看那叉着腰堵在门口的伙计,一会儿看看大街上越来越少的人流,一会儿又看看已经发暗的天色,正在彷徨无措之时,正瞧见县令的轿子经过,连忙跑过去拦轿喊冤。 那吴县令倒真是个好官,虽还在为那件杀人案烦心,但听见有人喊冤还是立时便命人落轿,亲自询问事情始末,还将那伙计一并叫过来问话。 那伙计能说会道,见了县令也不惊慌,而是道:“大人明鉴,这人今日下午确实来我们店里卖鸡,小人也确实收过他的鸡,但论价时没谈拢,我便又将所有的鸡尽数还与了他,根本就没有私藏。况且小人家并不在镇上,吃住都是酒楼供给的,就算有心私藏也无处可藏啊。” 那农人急道:“不是你贪墨的,就是你们酒楼贪墨的。” 伙计苦笑道:“我们酒楼经营的极好,每日往来客人无数,哪至于贪你一只鸡?若是如此岂不是坏了名声,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吴县令家中累世书香,颇有根底,虽有爱民之心,却无法理解一只鸡对于一个农人究竟有多重要,本就觉着这农人为着一只鸡拦住自己的轿子有几分小题大做,如今听了这伙计的一番话,更觉着这人是在讹诈,便板起脸来训斥那农人道:“偌大一个酒楼,难不成还会赖你一只鸡不成?不过是几吊钱的事情,竟敢闹到我这里,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莽撞行事,本县令哪里还有精力去管那些大案?”说罢一甩袍袖,重新上轿离去了。 那伙计追着轿子奉承了几句“大人英明”一类的话,而后狠狠朝那农人脚下啐了口吐沫,而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店中,只留下那农人孤身一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竟是蹲在地上抱头哭了起来。 慕白看他可怜,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明渊给他应急用的碎银子,走上前递到那农人面前,道:“老丈,天快要黑了,再不回去路恐怕就要难走了,我这里有些银子,你先拿去补偿丢了鸡的损失吧。” 那农人听了这话,连忙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却是不肯收钱,“小老儿虽穷,但一只鸡的损失倒也不是担负不起,可那酒楼真是欺人太甚,明明就是他们赖了我的鸡,竟还死不承认。小老儿向来就是这副倔脾气,若是他们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决计是不会离开的。” 话一出口,似乎就连他自己也重新生出了几分勇气,大踏步又走进了酒楼之中,也不管当中的食客,自顾自大喊道:“还我的鸡!快还我的鸡!” ☆、第二十四章 事败 那农人如此大吵大闹,不仅惊动了厅中正在用饭的食客,更是惊动了酒楼的掌柜,他从柜台后面疾步走出,见闹事的是个拎着鸡笼的老农人,便厉声呵斥道:“这里可容不得你撒泼,快快出去!出去!” 那老农紧攥着拳头道:“你们酒楼贪了我的鸡,要是不还,我就不走!” 掌柜并不识得老农,又见惯了前来讹诈的地痞无赖,还当他也是心怀不轨之徒,所以也懒得多废唇舌,直接朝后面喊道:“阿二、阿三,过来!” 酒楼在招伙计时都会特地招四五个膀大腰圆的青壮男子,若是遇到街头混混过来搅扰不休,或是客人酒醉闹事,也好有人处理。掌柜的这么一招呼,当即就有两名身强力壮的伙计走上前来,一边一个就要将那老农拖出去。 慕白却一错步挡在前面,对掌柜的道:“你连事情始末都没问清,怎能就这样贸贸然赶人?” 慕白衣着华贵,气质不俗,掌柜的并不敢太过得罪,犹豫着想要说些好话将人劝走,这时之前与老农争执的那个伙计恰巧端着菜走了出来,一见老农又来闹事,还惊动了掌柜,便急匆匆走过来道:“你这老头儿,县令老爷已将你训斥了一遍,你竟还敢赖在这儿!” 掌柜的一惊道:“都闹到县令大人那儿了?”他转头好好打量了老农一番,想了想后皱眉道:“你不是下午时候来酒楼卖鸡的那个人吗?到底怎么回事?” 老农还没答言,那伙计倒是抢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掌柜的本还有别的事要办,一听县令老爷已给出了定论,还是有利于自己一方的,登时就没有继续追问的心思了,朝慕白一摊手,道:“这位公子,既然县令大人都发话了,您还要有什么吩咐呢?” 这话的语气虽听着恭敬,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不耐烦,慕白也不生气,微笑道:“不知掌柜的能否让我们去后厨看看那些鸡?”他其实也并无十足的把握能帮老农讨回公道,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掌柜的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朝那伙计挥挥手,示意他负责平息此事,便又回到柜台后面,慕白几人便跟随着那伙计鱼贯入了后厨。 这家酒楼颇有规模,后厨房也是不小,还有个宽敞的大院子,里面晾晒着菜干和咸鱼,四下里摆放着不少笼子,当中豢养的鸡鸭鹅兔,不一而足。 慕白转头问那伙计:“你们酒楼共有多少只鸡?” 那伙计撇撇嘴道:“这哪里算得清楚?都是随着客人需要取来杀的,一天天的也没个定数。” 正说着话,刚巧有个厨子经过,那伙计连忙对他招招手,叫道:“张厨,张厨子!” 那厨子看了伙计一眼,迈步走过来,问道:“你小子不会又想问我要下酒菜打牙祭吧?这次可别想再白吃白喝了!” 那伙计讪笑了一下,道:“哪里的话,是这位爷——”说着指了指慕白,“——是他想问你几句话。” 厨子皱眉道:“我只管做饭,可不管别的。”说完转身就想走,眼前突然一花,似是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扔了过来,下意识伸手一接,竟是块白花花的银子。 明渊见那厨子脸上的漫不经心在拿到银子的那一刻立即转为了眉开眼笑,哼了一声,道:“拿人钱财,与人方便,你想要银子还是想空着手回去做饭,选一样吧。” 厨子嘿嘿一笑,将银子小心揣在怀里,转而对着慕白道:“这位公子想要问什么,只要是我张厨子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慕白点点头,问道:“今日下午,你们酒楼要收这农人的鸡,此事你可知道?” 张厨子道:“这我实在不太清楚,我们厨房只负责养鸡、杀鸡、做鸡,买鸡这事一向都是他来做。”说罢指了指那伙计。 那老农也点头,愤愤然道:“确实是这人与我商量的价钱,我的鸡也是经他的手才少了一只。” 慕白想了想,问张厨子道:“这些鸡不都是你们从外面买来的吗?为何还要自己养呢?” 张厨子指着农人手中提着的那鸡笼,道:“公子请看——外面买来的鸡一般都是吃虫子、草籽长大的,农户也舍不得给它们喂粮食,自然长得瘦,做出来的肉质不够肥美。所以我们把鸡买回来之后都先要自己养上一段时日,喂些剩饭糠皮什么的,等养肥些再杀了做给客人吃,那味道才叫好嘞!” 慕白眼睛一亮,细细打量了一番院子里养的那些鸡,而后指着其中一个笼子,问那张厨子道:“此笼鸡看来最瘦,是近些天买进来的吗?” 张厨子笑道:“公子好眼力,这里面关的都是三天前买来的一批鸡。” 慕白沉吟道:“三天前?那你们最近几天都没有再买鸡吗?” 张厨子摇摇头,道了声“没有”,随即又去问那伙计:“没有吧?”伙计也答“没有”。 慕白展颜一笑:“既然如此,我要将这笼鸡全部买下来。”转头又对那农人道:“你手里的鸡我也全都要了。”随后轻轻拉了拉明渊的袖子,笑嘻嘻地道:“给钱吧。” 明渊摸了摸鼻子,认命地掏钱分别递给了张厨子和那老农,张厨子却犹豫着道:“我们这儿是酒楼,这鸡是用来做成吃食的,不是拿来卖的啊……” 慕白笑道:“既然你们肯卖做熟的,怎么就不能卖活的呢?做生意难道不是为着挣银子吗?” 张厨子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接过银子,将鸡笼递给了慕白,想来一笼鸡能换这么大一块银子,掌柜的也不会责怪于他。 慕白不接,而是道:“现下我要你将我刚刚买下的两批鸡分开杀了,然后将鸡胗取出剖开。” 张厨子和那伙计还不明所以,相互对望了一眼,茫茫然开始杀鸡,明渊却已明白了慕白的用意,暗叫这小家伙聪明。 等将所有的鸡胗剖开之后,那伙计才傻了眼,就见老农那笼农家鸡,鸡胗里都是青草、砂石一类的东西,而后厨里养着的那笼鸡的鸡胗里则是糠皮和没完全消化完的剩饭,却唯有一只例外——那只鸡胃里和农家鸡一样,也是青草和砂石。 那老农终于也看出了门道,一把揪住伙计的衣领,就要拉他去衙门,慕白却将人拦住,摇头道:“天都黑了,县令也早就下衙了,老丈现下就算去了也是无用。不如将掌柜找来,让他做个主吧。”又对那伙计道:“你去找你们掌柜来,自己做的事自己和他交代清楚。” 伙计有心再分辨一二,可一来面对这些血肉模糊的证据真是辩无可辩,二来也确实心虚。他将老农那只鸡藏起来并不是想贪小便宜,不过是因着议价时老农执拗着不肯让步,心中有气,故意想用这种方式作弄他一下。如今事情败露,要是传到掌柜的那里,自己说不好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想到这儿,那伙计一咬牙,双膝着地直接跪在了慕白面前,恳求道:“公子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都等着吃饭,要是让掌柜的知道这事,这酒楼小的就待不下去了。” 慕白后撤了几步,摇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你对不起的是这位老丈,又不是我……”他叹了口气,回头问那老农:“老丈,你看这事——” 老农看了一眼那伙计,对慕白作了个揖,道:“并非小老儿我小气,揪住人家的错处不放,可为着此事县令大人已经当街斥责了我一通,人来人往乡里乡亲都看着呢,若不把事情说清楚,小老儿以后就真是难做人了。” 慕白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明渊,明渊却已有些不耐烦了,随手指了指张厨子,让他赶紧将掌柜的叫过来处理此事,自己则拉着慕白回房休息。 穿过回廊,明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慕白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伙计有问题的?”就连自己都没有看出那人在说谎,只因他的确没有贪墨那只鸡的动机。 慕白摇摇头道:“我没看出来,不过我坚信那个老农不会说谎。” 明渊笑道:“不过是一面之缘,你就敢如此笃定?” 慕白耸耸肩,道:“或许我只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明渊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啊,迟早会因为烂好心吃大亏。” 慕白讨好地笑了笑,道:“这不是有你在吗?” 明渊板着脸道:“是啊,有我在,要钱时就伸手,相当于身旁跟着个财神了。” 慕白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初时只当银子是长得好看些的石头,可如今已渐渐明白银钱在凡世究竟有多重要,虽说明渊每次出手都极是大方,可却从未见过他挣过钱,这么只进不出地花销,早晚有坐吃山空的一日,于是便问道:“你那些银子都是怎么赚来的啊?跟我说说,若是哪天没钱了,我也可以依样画葫芦,赚钱给你花。” 明渊推开房门,转头笑道:“赚钱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先用饭吧,这事儿等下次有机会让你亲自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此案改编自《我佛山人笔记》 ☆、第二十五章 表白 酒楼掌柜一心想将丑事捂住,好说歹说,又要赔银子,又要解雇那使了坏心眼的伙计,可老农人却是个倔脾气,一根筋地不知变通,到底还是将事情闹到吴县令面前。 吴县令一向自诩断案明快,如今竟然被个酒楼的小跑堂愚弄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时间羞愤交加,不仅将那伙计狠狠训斥一番,还差点儿就要判他个墨刑,好在那老农心肠并不坏,以苦主之身份为他求情,县令才勉强判了伙计服三年劳役。 而对于老农口中那个名为“慕白”的年轻人,吴县令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此人能想出剖鸡胗的方法找出真相,可见还是有些头脑的,而他这几日都在为倪家那桩杀人案焦头烂额,不如找个明白人一同探讨一下案情,也能帮着自己理清思路。 明渊和慕白现下住在那家酒楼没有离开,明渊倒是想走,可又顾及慕白,以为他依旧心系那倪世卓,想要等着结案;慕白却是因见着明渊全无离开之意,还以为他在此地有事要办,所以也没有开口提出要走。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镇子里住着无所事事,直到被吴县令派人请了过去。 分宾主落座,三人客套一番后,吴县令便将话引入了正题:“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本镇最近的一桩大案?” 慕白点头道:“大人说的可是倪家的杀人案?”他并不喜这吴县令,认为那伙计不过是瞒下了一只鸡而已,三年劳役未免太重,所以语气只是淡淡的。 吴县令见多识广,早就察觉到慕白对自己的态度并不热络,不过观他谈吐不凡,气质出众,身上穿的衣料又是江南织坊今年最新的式样,腰间挂着的玉葫芦样式别致不说,材质也是上上品,还以为他是位外出游历的大家公子,这种人待人接物大多都是礼数有余、热情不足,也就没有多想,而是顺着慕白的话道:“就是这桩案子,不知二位公子有何看法?”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前者出言答道:“此案疑点颇多,我们二人不过知道个大概,哪里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吴县令摇摇手道:“两位太客气了,老夫实在是全无头绪,才想着和二位一同参详参详。此前我已命人前去倪家搜查,确实如倪世卓所言在床铺之下寻到了迷药,但却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凶器。” 慕白沉吟了一下,而后还是问道:“不知那男尸的死因究竟为何?” 吴县令道:“因钝器重击后脑而死。” 明渊追问道:“身上可有别的伤痕?” 吴县令摇头道:“怪就怪在除了这一处,再无其他伤痕了。” 慕白缓缓道:“这很可能是凶手背后偷袭所致,毕竟搏斗之时击中对手后脑似乎较难施为。” 吴县令双掌一拍,道:“正是这个道理,而倪家夫妻两个都说那田彬是在厮打中身亡的,显然是在撒谎,所以老夫就对他们用了大刑。” 慕白皱了皱眉刚要说话,明渊却当先道:“用刑后那两人可有吐露实情?” 吴县令叹了口气,道:“是不是实情还有待查证,不过确实是改了口供,而且这一回,两人的供词倒是颇为一致。” 原来,当晚倪世卓确实赶回家中捉奸,正撞见张氏和田彬举止暧昧,不过三人却并没发生什么大的冲突,而是在将话说开之后,决定放宽尺度,玩点儿不一样的,结果还没入港,田彬就突然倒地身亡,把那欲火焚身的夫妻两个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二人急急忙忙将衣衫穿上,商量了好半天,才终于决定将事情捂住不去报官。 一来家丑不可外扬,二来,此事确实太过古怪突兀,照实说了恐怕也没人会信,受怀疑的保准还是他们俩,不如悄无声息地将尸体埋了,反正那田彬是个外乡人,就算失了踪迹,家里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这儿来,等处理完尸体他们夫妻二人再收拾细软远走高飞也来得及,哪里能料到事情会这么快就败露,只得在慌忙之中相互攀咬,以求自保。 明渊挑起一边眉道:“这么说来,难不成那田彬是自己打死的自己?”倪世卓看起来并非个蠢人,能编出这样的蠢话真令人匪夷所思…… 吴县令也嗤笑道:“那些刁民竟是连谎也不会撒,真真可笑。老夫告知他们田彬死因之时,两人还装作一脸震惊,倒也是做戏的一把好手了。” 慕白眉头紧锁:“那周遭的邻居呢?就再无第三人能够为证吗?” 吴县令摇头道:“邻居只隐约听到有争吵之声,不久便平息了下来,只当是夫妻之间寻常拌嘴,并未太注意,更未深究,故而无人可以为证。” 慕白沉吟道:“那么,倪世卓可有说过他是从何处得知张氏与旁人有染之事的?” 吴县令道:“他确实提过一个陌生的书生,却不知那人姓名,我手下也没有能干的画师能凭借他的描述画影图形,除非此人主动现身,恐怕是难以寻到了。” ===================== 出了衙门,慕白一路都有些魂不守舍,还差点儿一头撞到人家的摊铺上,在明渊数度询问之下,这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其实……下雨的那日夜里,你外出之后,破庙里又来了一个人。” 明渊微微一愣:“你是说,还有一个人?”难道慕白倾心之人并非倪世卓,而是这第三个人? 慕白轻轻颔首,道:“那人就是倪世卓提到过的书生。” 明渊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就不能清楚明白地与我说呢?” 慕白咬牙别过头去,道:“不是我不与你说,而是这事……这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若是换了旁人,话尽于此明渊绝对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可慕白却是不同,所以明渊轻轻叹了口气,将人拉上路旁的一间茶楼坐定,命茶博士上了一壶茶后,缓缓对慕白道:“我观你这几日神思恍惚,想来就是为着此事吧。若是一直如此下去,不免郁结在心,说不定于修炼也会有碍。你视我为大哥,我也视你为兄弟,无论何事,你皆可以对我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忌。” 慕白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大哥说的不错,慕白确实无事不可与大哥言。”顿了顿,便将那晚所见所闻尽数与明渊说了一遍。 明渊听罢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自咒骂自己胡思乱想太过,原本一直沉郁的心绪也霍然开朗,笑道:“你啊,真是艳福不浅,这种香艳的场面,旁人就算是想看也是看不到的。” 慕白脸红红地道:“我虽知男子与男子也能相恋,却不知他们也可如男女一般……一般行事……” 明渊笑道:“便是人妖、仙魔亦可交合,男子与男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慕白咬唇道:“大哥在云一之前,可曾喜欢过女子?” 明渊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沉声道:“我为人龙混血,被两族所不喜,命途坎坷,形单影只,因而也不想留下子嗣,重蹈我之覆辙,也就一向对女子敬而远之,唯与蓝颜相好。” 慕白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只觉心跳如擂鼓,藏于胸中不敢言说的那些话,此时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既如此,大哥看我如何?” 明渊茫然道:“如何?如何怎样?” 慕白虽有些后悔自己出言鲁莽,但还是梗着脖子继续道:“我倾慕大哥,既然大哥说自己与云一道长无缘无份,可否与我……与我……”话到最后,声音愈发小了。 明渊先是一呆,而后放声大笑起来,慕白尴尬万分,却仍旧倔强着不肯垂头,而后咬唇直愣愣地等着明渊的回复。 明渊笑过一通之后,伸手揉了揉慕白的发顶,摇头道:“你啊根本就不懂情爱,就这么贸贸然许身给我,岂不太吃亏了?” 慕白有些泄气,自己虽不如明渊那般在世上活过百年,但好歹也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明渊却一直都将他当做小孩子看待。他不满地揪下那只在自己头上作乱的手,想了想,而后学着春宫图集中那些女人的模样,慢慢将明渊袖长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含在了嘴里,一面吮吸,一面用牙齿轻轻咬噬起来。 明渊只觉指尖传来一阵酥麻,一股许久不曾有过的热流自下腹涌出,心中大惊之下,连忙将手指从慕白口中抽出,不想却连带着牵出的一道唾液织成的银丝,却令整个气氛变得更加暧昧不清。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5节 他慌忙将手在衣袍下摆上蹭了蹭,轻咳一声后强自镇定心神,可对上慕白湿漉漉的目光,又是一阵仓皇无措,只得匆匆留下一句“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为好”,便当先离开茶楼落荒而逃,连随身的刀棺也差点儿落下。 ☆、第二十六章 骷髅 外面的天色虽说不算早,但也绝不算晚,明渊简直要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老脸一红了。而以回客栈为借口避免尴尬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此前为了监督慕白好好修炼,两人向来是同居一个屋檐之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当真是避无可避。 明渊坐在窗边皱眉沉思,从心而言,他并不认为慕白对自己真的有爱慕之情,这小修士不过是因着二十余年孤身一人虚耗山中,乍然有人在旁温柔相伴,当然就会生出好感,而这种好感与其说是情人间的爱慕,不如说是亲人间的依恋。 龙性本淫,慕白皮相上佳,性情纯良,确是纾解欲望的绝佳人选,可他对自己如斯信任,只为一时之快就将人拘在身边,未免太过自私。况且慕白于修道一途上资质极好,或有一日能羽化登仙,永享仙寿也并非虚妄,而自己却注定短命,怎看都算不得良配。 他这么呆呆地想着,忽闻到一阵诱人的饭香,回过神来才发现桌子上已经摆好饭食,慕白正坐在桌边含笑盯着自己,不由得瞄了一眼还大亮的天色,道:“怎地这么早就准备好晚膳了?” 慕白哼了一声,答道:“之前似乎有人口口声声说‘天色不早’,现下却又嫌太早,真是难伺候啊!” 明渊被他这么一调侃,那点子尴尬顷刻间灰飞烟灭,从窗边走到桌前坐下,轻轻弹了弹慕白的脑门,笑道:“愈发牙尖嘴利了,竟敢揪老虎尾巴!” 慕白揉了揉额头,撇嘴道:“明明是摸了龙屁股……再说了,难道你自己犯了错还不许人说吗?” 两人边吃边讨论倪家那桩杀人案的案情,一顿饭倒也吃得轻松愉快,吃得差不多时,话题又回到了那个神秘书生的身上,明渊招呼小二将桌上的碗盘撤走,取了笔墨纸砚过来,提笔饱蘸墨汁后对慕白道:“你方才说那书生长相清秀,究竟是怎么个清秀法儿?” 慕白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下,才道:“脸型较为瘦长,下巴不像大多数男子那么方,要尖一些——” 明渊笑道:“这么说倒是和你有几分相像喽~~” 他话一出口,就已经觉察到有几分不妥了。若是在从前,如此调笑两句无伤大雅,可慕白先前才表示出想要和自己相好的意愿,自己不但没有答应,还继续这么撩拨人家,简直就是没心没肺了。 慕白抬手认真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似乎是想确定是不是真如明渊说的那样尖细,又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明渊的下巴,感觉明渊身体一僵,才笑眯眯地缩回手,继续若无其事地描述那书生的长相:“肤色偏白,或者说太过苍白,颧骨不算高,眼睛不大也不小……” 明渊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慕白没有再多说什么,手上却是不停,已然开始按照慕白的描述画影图形——可他怎么就觉着刚刚那小家伙是在吃自己豆腐呢? 画完后又修修改改了一阵,足足用了两盏茶的时间才将这书生的面貌画了个大概。明渊轻轻挥手将墨迹当中的水气拔除,将宣纸递给了慕白,笑道:“那人可是这个模样?” 慕白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敬佩地道:“没想到大哥还有这本事,之前怎么从不曾见你作画?” 明渊笑道:“活了一百多年,想画的都已画过了,既是画无可画,自然也谈不上动笔了。” 慕白转了转眼珠,突然道:“不如大哥给我画一张画像吧。” 明渊一怔,随即点头道:“若你想要,我便给你画,只不过——” 他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两眼直直地望向窗外,似是惊异又似是好笑,慕白心中奇怪,转头顺着明渊的目光看过去,赫然发现那夜在破庙中与倪世卓缠绵过的书生正左手持一把纸伞,右手提个小包袱,施施然地从中庭之中缓缓经过。 明渊将那张画像取过来又看了看,侧头问慕白道:“确是同一人无疑?”此事也太过凑巧了吧,他们刚刚把人画出来,正主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不过,说他是“活生生”的,似乎并不全然正确…… 慕白也是目瞪口呆,听了明渊的问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仅仅是他点头的功夫,明渊已化成一道虚影从敞开的窗户跃出,出手如电,一把便擒住了那书生的手腕。 那书生冷不防被个陌生人一招制住,倒是异乎寻常地镇定,挑起细细的眉毛,对着明渊嫣然一笑,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啊?” 明渊见他相貌虽只算清秀,可那一双妙目流转,竟是凭增添了三分风韵,不由得也笑道:“眼珠子不错,什么做的?” 那书生一呆,笑容随即变得勉强起来,搪塞道:“公子说笑了,人的眼珠不都是一个样嘛。” 明渊伸出细长的食指朝书生点了一下,又朝自己点了一下,而后俏皮地晃了晃,道:“谁说都一样了?” 书生不知所谓地看向明渊,可一看之下却大惊失色,只见明渊的右眼漆黑如墨,与常人一般无异,而那只左眼却渐渐散发出幽蓝色的微光,那微光越来越亮,并围绕着他的瞳孔不停旋转,竟似深海中的漩涡一般,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事到如今,那书生才明白自己究竟遇上了多么大的麻烦,于是奋力扭动手腕想要挣脱,可明渊的手好似铁钳般紧紧钳在上面不可撼动,他一咬牙,想要丢弃这副皮囊脱逃,可魂体却似也被禁锢住了,无论如何也挣不脱、甩不掉。 明渊见他徒劳挣扎,不由得笑道:“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啊。”他一眼便看出这书生是个披着人皮的鬼修,所以这一抓不仅抓住了这具皮囊,更是将他的魂体紧紧擒住。 书生心急如焚,可苍白的脸上却是半滴细汗也无,他瞥见来往于中庭的客人们朝他们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灵机一动,捡着嗓子大声嚷道:“别以为自己有权有势便能抓我回去亵玩,我家在暨城也是大户,你若敢肆意乱来,我父亲定不会放过你的。” 倪家的案子已然宣扬开来,当中倪世卓与死者田彬的纠葛令全镇百姓对于男风一事有了十二万分地敏感,同性相恋也成为了近日来热度最高的谈资,就连这些居于客栈的客商们也有所耳闻,如今乍见两个男子在庭中纠缠,又听一个大骂另一个强抢民男,登时就来了兴趣,有的装作观赏庭中花木,远远看着,有的则直接走到近前,指责明渊此举伤风败俗。 若换作一般男子早就羞愤交加地放开了手,明渊却全不在意,对那些冲过来做卫道士的客人不屑一顾,反倒将那书生揽进怀中,嘴唇贴着他的耳朵,阴测测地道:“别以为我瞧不出你是个什么东西,除了那些不成器的鬼修,还有谁会大晴天打伞?” 书生还要反抗,却听明渊继续道:“你若不老老实实跟我走,我便将你手中这伞戳破。” 这书生在鬼修当中不过是中游水准,虽能够附于尸体上在阳间行走,却不能见光,不然就会损害修为,甚至灰飞烟灭。而他手中的这把伞可不仅仅是用来遮蔽日光的,更是他防身的法宝之一,一旦被弄坏很难修缮,他可不想冒这个险,因而只得在明渊的恐吓下乖乖将嘴巴闭起来,任凭他半搂着往客房中走去,那些暗搓搓瞄着这边的看客们对明渊究竟说了什么很是好奇,可惜探究的目光却被骤然关上的房门阻断,只得啧啧几声,转而臆想门后面可能发生的情景了。 明渊将人带进房中后便带上了房门,并将鬼修手中的纸伞取走放到了一旁,而后对慕白招了招手,道:“把窗户关上,省得一会儿吓到那些探头探脑偷看的人。” 那书生一直对明渊全神戒备,这时才发现刚刚站在阴影处的慕白,见也算熟人,便急急招呼道:“原来是破庙中的那位小公子,不知可还记得在下吗?” 慕白合上窗扇,回头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却听明渊对那书生道:“你穿的这件衣服可不怎么新鲜啊。” 慕白初次见这人时就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股子阴气,还以为是雨夜天凉的缘故,并未在意,现下与他同处一室,这才发现古怪,一个活人的身上似乎不应该有这么重的阴气才对,联想到明渊此前曾跟他说起过的“鬼修”,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不是人?” 那鬼修看了看正抱着胳膊盯着自己的明渊,又看了看慕白,抬起手松开了头上的纶巾,而后轻轻抖了抖身子,似乎是要抖落身上的尘埃一般,可随着他的动作,身体最外面的那层皮肤从头顶缓缓滑落,露出肉糜般湿哒哒、黏糊糊的内里,当那些东西也滑落到地上之后,一具莹白如玉的骷髅终于显现在两人的面前。 骷髅大方地摊开手,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躯体,他没有动嘴,却依旧发出了与先前一样略略沙哑的声音:“你说我这个样子能不能算是人呢?” 慕白皱眉道:“你……你就是用这具身体和倪世卓亲热的……”这未免也太恶心了吧…… 骷髅发出一阵笑声,“他本人可一点儿也不嫌弃,不但不嫌弃,还喜欢得很呢!” 慕白眯起眼道:“田彬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第二十七章 作孽 骷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离明渊最远的一张椅子那儿坐下,抬起头对慕白道:“据我所知,你们似乎只是过路的,并不认得倪世卓和田彬。” 慕白对上骷髅空洞的眼眶,心中一阵不适,咽了口唾沫,默默别过脸去,答道:“我们的确与那两人并不相熟。” 骷髅道:“既不相熟,那又何必多管闲事?” 明渊知慕白对这桩杀人案有些兴趣,而自己也颇想知晓个中真相,便哼了一声,道:“如果我们就是想多管闲事呢?” 骷髅沉默不语,它并不畏惧慕白,在破庙中它就已然看出慕白是个修士,不过身上的道行并不算高,至少绝非自己的对手,与倪世卓当着他的面亲热也是有意为之,目的除了吸取阳气用以维持穿着的这具身体,便想要动摇慕白的道心。可小修士的这个同伴却非常棘手,若是他执意插手此事,恐怕自己原先的计划便要落空了。 慕白瞟了骷髅一眼,见它犹豫不决,便笑道:“我们并非佛道人士,不会一力偏袒凡人,不过是好奇此事的前因后果,想要弄个清楚,你大可以照实说,无需顾忌太多。” 骷髅想了想,点头道:“也罢,反正那贼夫妻大概在牢里也吃了不少苦头,即便你们去与那县令说明实情将他们放了,我心中的仇怨也算消了。” 慕白不由得猜测道:“难不成你在死前与那夫妻二人有过龃龉?” 骷髅不屑道:“我生前可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会和这等市井小民相识?是他们自己非要作死,与人无尤。” 明渊笑道:“既如此,你就说来让我俩评判评判如何?” 骷髅顿了顿,终于还是道:“那晚我正躺在自己的坟包上吸收月之阴气,好提升修行,那对贼夫妻不知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竟溜到乱葬岗来了,好死不死地选了我旁边的那个坟包,急吼吼地宽衣解带开始行云雨之事,还弄出老大的声音,扰得我根本无法凝神修炼。” 听了这话,别说慕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就连自诩见多识广的明渊也愣在当场,饶是他在人间游荡近百年,也从没见过这般胆大妄为,又这般死不要脸的家伙,玩儿都玩到死人的地界上了。 就听那骷髅继续道:“若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可那姓倪的爽过之后还不算完,竟然站起身东张西望了一圈,走到我的墓穴处,捧着我的头骨瞧了一会儿,最后竟然——”说道此处,它捏紧了拳头,全身的骨节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显然是被气得不轻,“——竟然对着我的嘴撒起尿来!” 慕白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明渊则露出一个想笑又笑不出来的古怪表情,问道:“你当场就没教训教训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骷髅发出“嘿嘿”的阴笑:“我自不会放过他,原本有心一口将他那地方给咬下来,又嫌弃太过腌臜,于是在他提上裤子要走时,一口咬上了他的屁股,把那对贼夫妻吓得半死,一溜烟就跑回家去了。” 慕白挑眉道:“你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吧?” 骷髅立即答道:“当然不会,我偷偷跟在后面,弄清了他们的住处,又花了整整半个月窥探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小秘密,别看这夫妻俩看上去打得火热,外头可有不止一个情人。做丈夫的有时说是去采买货物,实际上是在找借口出去偷香;做妻子空闺寂寞,丈夫一离家就招人回来厮混,还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慕白忽道:“所以说,那个田彬也是你的皮囊之一?你故意引诱他们二人,而后将皮囊扔下假装尸体,好陷害他们?” 骷髅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虽不中亦不远矣。做出来的皮囊没有阴阳之气的滋养是会很快腐败,如果田彬是我的皮囊,搁在仵作房里不出两天就会化成一滩脏水,所以——” “——所以田彬是一具新鲜尸体,魂体已经去了鬼门关轮回,你便看准机会占了他的尸身。” 骷髅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明渊,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没错,我花了一番功夫去东边的镇子寻了个刚死不久的身体附在上面,扮作叫‘田彬’的客商来到镇上与倪氏夫妇接触,等他们都上钩之后……”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指了指地下那滩烂肉和外面的人皮,继续道:“……先穿上自己制作的这副皮囊引诱即将归家的倪世卓,劝他连夜赶回家里,脱身后再附身田彬赶去倪家,好让倪世卓成功捉奸。我本以为丑事败露后那夫妻两个会打起来,谁知他们竟无耻到想要玩三人行,我懒得再陪着他们逢场作戏,便将田彬的尸体扔下脱身而去了。”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无语半晌慕白才缓缓道:“那倪氏夫妇的确不是什么好鸟,可现下吴县令认定他们二人合谋杀害了田彬,可能要判他们斩刑,这种惩罚会不会过重了些呢?” 骷髅空洞的眼眶直直地对着慕白,也缓缓道:“要是有人往你嘴里撒尿,你会怎么处置他?” 慕白一噎,明渊却在一旁忽然开口道:“你说自己生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那么墓穴又怎么会在乱葬岗里?” 骷髅躯体一僵,冷声道:“不错,我家到我这一辈便家道中落,故而我……我死时只能葬在乱葬岗中。适才我所说之言字字不虚,你若不肯信,大可以将倪世卓找来对质。” 明渊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倒是有几分风骨,可惜,有风骨的人大多都活不长。” 骷髅没料到明渊会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微微一呆,而后喃喃道:“你说的不错,有风骨的人大多活不长的。” 慕白低声与明渊商量道:“既然那个田彬早已死去多时,我们只要找到他的家人,让他们过来认尸并说明他真正的死因,想来吴县令即便心存疑虑也不得不将倪家夫妇放了。” 他见那骷髅垂着头,似是有几分低落,叹了口气道:“如今那两人名声尽毁,就算放出来也是人人喊打,你受辱之仇也算报了。赶尽杀绝毕竟有伤天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是做的太过反倒可能影响你日后的进境。” 骷髅盯着慕白看了一会儿,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都已经死了,还和人斗什么呢?不过是出口气罢了,你们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明渊的实力远在它之上,便是要将它打得灰飞烟灭它也只能受着,仅仅是将倪氏夫妇从牢里放出对它而言并无半分不利,这小家伙竟然还担心自己不悦,明着暗着帮自己顺心,倒是个难得的好人。思及此处,它索性将田彬这具身体的原籍和姓名告知了二人。 慕白有些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他虽知觉这骷髅并未说谎却也不敢完全肯定,还须调查核实一番才好去找吴县令,而且现下日落西山,便是去了衙门大概也是见不到人的。 对于明渊而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也就足够了,至于那倪氏夫妇是生是死,他并不放在心里。不过慕白既然想插手,他也是会全力相助的,于是便抬手在骷髅身上下了个禁制,道:“你可以走了——记得把皮囊穿上。” 骷髅朝明渊微微欠身,道:“这皮囊是我自己采集腐尸拼凑后制成的,每日都须精心打理装扮,不然难以维持人形——”它接着指了指那滩皮肉,继续道:“如今这皮囊已损,我得好些时间才能将之修补妥当,不知可否借用此处?” 明渊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骷髅自便,慕白则看了看地上那滩血肉模糊的东西,觉得有些恶心,可又很想知道骷髅究竟是怎么制作皮囊的,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才开口道:“我可以在旁观看吗?” 那骷髅咧了咧嘴,似乎是在无声的发笑,“自然可以,不过过程不怎么美妙,倒时可别怪我没有事前提醒你。”说着站起身,取过放在纸伞旁边的小包袱搁在桌上打开,就见里面有不少瓶瓶罐罐,还有各式各样的刷子、剪刀等器具。 骷髅弯下腰,森白的指骨捏起那张皮的一端,轻轻将之拿起来抖了抖,等上面黏着的肉泥都淌下来,才满意地把皮放在桌子上,一边慢慢将皮展平,一边向慕白解说道:“皮是制作皮囊的关键,如果从头开始做的话,一般要先搜集适用的皮子,较为新鲜的人皮是最佳选择,实在找不到有时也可以用猪皮代替。” 慕白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猪皮?” 骷髅郑重地点点头:“处理过的猪皮同人皮从色泽和质地上看都比较相像,不过褪毛这一步比较麻烦。”它从杂七杂八的工具当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共有两格,一格里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针,而另一个格子里则装着五彩缤纷的线。 骷髅取出一卷透明的线递到慕白面前,道:“一整张好皮难得,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需要将搜集起来的皮子缝合在一起,要用到的就是这种透明的线,而针要选择这种小针——”它又拿出一根又细又小的金针给慕白看,“——针脚一定要细密,不然填充在里面肉糜就有可能流出来。” 慕白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突然联想到没有捏好的汤包,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过很快他就再也没工夫胡乱联想了,因为仅仅是修补皮囊也是一项非常繁复精细的活计,慕白盯着骷髅往皮囊的脸上一根一根地粘眉毛与睫毛,又一丝不苟地做出嘴唇上的唇纹,心中不禁涌起了由衷的敬佩。 ☆、第二十八章 往事(二) 骷髅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皮囊修补好。它小心翼翼地钻进皮囊里,然后用法术引导地上的肉糜填充身体,断断续续又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重新恢复了那副清秀书生的模样。 慕白觉着自己的接受力在这段时间内提升了不止一个档位,不过他或许在一段时间内都不想在饭桌上看见肉了。 骷髅动了动胳膊,似乎有些僵硬,他慢腾腾地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进包袱里,却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坐到了桌旁,翘起腿悠悠然问慕白道:“那个是你情人?” 慕白吓了一跳,环视一周这才发觉明渊早已不再屋中了,这才松了口气,坐到书生对面,一面拿着剪刀撩拨灯芯,一面心不在焉地答道:“现下还不是,但早晚会是的。” 书生笑道:“这话怎么说?” 慕白发现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太自然,可见做出来的皮囊并不是没有破绽的。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将自己早些时候表白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他不曾断然拒绝,说明对我有意,就算无意,只要我一直跟在他身边,终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书生瞄见慕白一脸笃定的模样,叹了口气道:“那人对你着实不错,也不怪你对他死心塌地。”顿了顿又道:“曾经也有人对我极好,想要与我结契,我没答应,他就转头令找他人了。” 慕白好奇道:“何为‘结契’?” 书生道:“在我家乡,男孩长到十六岁左右时,常会与年龄稍大的未婚男子结契。结契后两人就像夫妻一般同吃同睡,即使双方为了延续香火各自娶妻生子,这种关系仍然可以继续维持。” 慕白有些惊讶:“竟然还有这样的风俗……” 书生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所有结契的男子之间都是真心,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买卖,不过名字上好听罢了。贫困家庭将姿色妍丽的孩子送入另一人家结契,是为着得到好处,因为按照风俗,作为契弟的一方,日后生计及娶妻等费用皆由契兄一方负担。我家道中落,贫困潦倒,便有人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慕白沉吟道:“与你结契不成就又另找他人,这也确实算不得真心。” 书生道:“所以,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功夫。有人对你好,有时不过是想要得到某些东西。” 慕白摇头道:“明渊待我好可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再说我也没什么能够给他的。”说完这话,他不由得有些泄气。 书生却道:“你可见过那些豢养宠物的世家子弟?他们不愁吃穿,自然也不为着从猫猫狗狗身上得到些什么,将它们留在身边不过是想要取个乐,解个闷。” 慕白眯起眼睛,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书生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可能没有目的,那个对我好的人是想要睡我,你对明渊好是因为你喜欢他。我若是想留住那人,就得让他达成目的,明渊若是想留住你,就必须回应你的感情,所以,你必须让他觉得离不开你,而不是像个尾巴一样粘着他。” 慕白垂头半晌,忽然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明渊曾教过他,交浅言深必定有鬼,这种伎俩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快速博取信任,从而让人放松警惕。 书生耸耸肩:“皮囊上身后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所以便与你随口聊聊省得无聊,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就走了。”随后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拿起纸伞和包袱,向慕白挥挥手便消失在门外。 慕白呆坐在椅子上一阵子,也起身出门,见左右无人注意腾身跃上客栈的屋檐,如意料中看到了明渊。就见他盘膝坐在屋脊上,月的银辉将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勾勒得更加鲜明。 慕白本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上一会儿,谁知明渊似有所感地睁开眼睛,对他招招手,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修炼?” 慕白“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地走过去盘膝坐到又重新阖上眼的明渊身边,这人平日里一副随性模样,可在修炼上却从不马虎,更加不会懈怠,尤其是每日的子时和午时两个阴阳最盛的时辰,必定会加紧修炼。 看来他也要多加努力才行,总不能老是要明渊保护自己,自己也得能够保护他才行。 明渊少待了一会儿,感到身边人气息绵长起来,这才又缓缓转头看向慕白。他虽一直在这里吸收月华,却也分心在慕白身上,以防那鬼修暴起伤了他,自然也听到了二人之前的谈话。 慕白说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这委实令明渊心动。原先他离开西海龙宫,背着刀棺行走人间是为了逃离那些对自己冷眼相待的水族,那时心中憋这一口闷气,觉着即便一个人在某个角落默默死去也比死在他们面前要有尊严得多。可一年一年过去,他越来越感到孤独,有时甚至觉得还不如留在西海。 记得龙战化为龙神现身的第二日,华素公主便将明渊叫到身边,将他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十六岁的明渊非常茫然,一夜之间自己竟然成了一条龙,传说当中司水的神明,而自己崇拜敬仰的父亲却成了毫无血缘关系的养父,周围的所有人也都发生了变化——与他相比,他们都不过是会老会死的凡人,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即使是自己跪拜了十六年的帝王也概莫能外。 那时候,年轻的明渊曾因为自己高于凡人之上的身份而激动不已,但他并不想离开华都,离开明家,离开疼爱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疼爱的弟弟妹妹,虽然他已经丧失了继承护国侯之位的资格,但仍旧愿意守护这个国家,完成养父给予自己的希望。 但华素公主执意要他跟随敖湛前去西海,那个女人一向聪明,既懂得判断朝中局势,明哲保身,也能狠下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她并没有隐瞒明渊她与龙神那段近乎于交易的身体关系,也没有隐瞒自己曾经要将他打掉的事实,她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明渊,皇权绝不会允许一个高出其之上的神来插手凡间之事,他一旦留下,就必定会给明家带来灾殃。 为了明家,明渊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华都,跟着身为西海龙宫宫主的龙战往西而去。 龙战只是西宫宫主的化名,真名叫做敖湛,对明渊倒也还算不错,可言谈举止之间却不像是一个父亲,每每他教授查问明渊修习法术的进度,明渊总会想起书院里面那些老夫子,一板一眼的,好像对你这个人本身漠不关心,只专注于你有没有做好学问,而西宫王妃对他也总是淡淡的,见了面也只点点头,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明渊对此也无甚怨言,毕竟没有人会喜爱自己丈夫与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在华都他早就看惯了嫡母对庶子的冷漠,至少王妃没有想方设法明里暗里的找他麻烦,已经算是不错了。可笑他一向自诩出身高贵,竟也有当野种的一日,果真是风水轮流转。 西宫宫主和王妃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其他水族,侍女和卫士们对他都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从不主动和他说话,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连笑都不笑一下。身份高贵的水族大臣们也是如此,而他们的孩子则以三百多岁小太子敖沁马首是瞻。 从年岁上讲,敖沁无疑是明渊的哥哥,可龙族生长缓慢,五百岁才能算是成年,这么算起来敖沁还只是一条小龙,化为人形之后也是十来岁少年的模样,身高还不到明渊肩部,每次看到明渊都臭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而后尖着嗓子指使自己的近侍找明渊麻烦。 明渊天真的认为这种排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毕竟他是龙,最高等的水族,比起什么鱼精、蚌精高贵太多了,可他忽略了一点,凡人的时间观和神明是截然不同的,他所认为的“不长时间”和水族认为的“不长时间”可不一样。 就这样,明渊在西宫忍气吞声了整整一年后,发现自己的境况不但完全没有任何改善,甚至还有恶化的迹象——敖沁已经不再指使别人挑衅明渊,而是亲自上阵,有时明渊好端端走在路上,就会被突然间冲出来的敖沁踹上一脚,而这小子踹完后还不跑,总是叉着腰、仰着下巴盯着自己,那架势就像在说:“小爷我就欺负你了,你能怎么办吧?” 明渊不想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可一直隐忍的结果就是突然爆发,将敖沁按在华柱上狠狠揍了一顿,把他揍得哭爹喊娘,近侍苦劝无果只得去搬救兵。等西宫王妃闻声赶过来,明渊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敖沁坐在地上,眼睛红得好像兔子。 明渊本以为西宫王妃不会善罢甘休,不是跑去敖湛面前告黑状,至少也会暗中出手报复,可警惕了一月有余竟然没有任何不妥,就连敖沁遇见自己也不再挑衅,只是冷笑着转头跑开。 可明渊怎么看怎么觉着那笑容不大对劲儿,透着那么一股子意味深长,这让明渊有些不安。按照西宫王妃雷厉风行的脾性,绝不会在任何事情上忍气吞声,在关于他儿子的事情上更是如此,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她对自己厌恶之人让步呢? ☆、第二十九章 往事(三) 入住西海龙宫一年半,明渊第一次认真思考敖湛使尽解数将自己带回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笨,而是明柒令他对“父亲”这一角色产生了天然的信任和敬畏,连带着也就对敖湛说出的每一句话深信不疑。而一年半的时间足以让他清醒过来,认清自己在敖湛心目中的地位,以及在西宫的地位。 敖湛不会让他继承西宫,敖沁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宫主,即便这很可能是上千年后的事情,也无从改变,尤其不会因为他而有所改变。无缘成为一宫之主的龙子通常会被派去镇守一方水域,可敖湛似乎也没打算培养他成为一江之主,或者给予他别的什么职位,因为他从不向他介绍那些水族重臣,连一位近侍也没有为他挑选。 作为一个父亲,敖湛不关心儿子过得好不好,认识了一些什么人,初来乍到有没有受到欺负,只关心他能不能学会法术,而这些法术绝大多数都是增强灵力的,却鲜有什么实用的咒术。 敖湛之前解释说这是为了让他打牢基础,明渊信了,也乖乖地按照他的意愿修行。可现下他却开始自己偷偷学习一些咒术,学习怎么和人打架,并隐藏实力。由于他是混血,即使只有十八九岁,心智和灵力却都已达到龙族成年时的水准,可最近敖湛指导他化成龙形时,明渊都假装自己灵力不足,变不成龙的形态,这令敖湛非常气恼,要不是碍于身份几乎就要开口大骂了。 一旦你开始疑心一个人,他浑身上下都会变得很可疑,随着时间的推移,明渊愈发认定敖湛夫妇二人对自己没安好心。于是他决定找机会试探一下。 机会始终没有出现,敖沁身边总是有近侍,大约是自己上次下手太重,西宫王妃又多派了两个不知道什么精跟着敖沁。明渊足足等了四个月,敖沁才头一次落单。 敖沁正站在园子里等近侍给他取落在房间里的见面礼,东宫宫主、王妃和小太子今日来西宫做客,他这个小主人也要表示一下才好,可一回头,却见自己的死对头正站在后面,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大叫道:“你想干嘛?” 明渊倒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地道:“原来你这么怕我啊。” 敖沁咬牙道:“我是将来的西宫宫主,怎么会怕你一个杂种?”说着大着胆子踏前两步,第一步的步子还算大,而第二步却迈得极小,显是心中发憷。 明渊心里为他的色厉内荏暗暗好笑,脸上则露出不屑的神情:“活了三百年还是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不点儿,若是离了内侍连房门都不敢出,怪不得父亲要将我接回来。” 敖沁梗着脖子道:“我们龙族哪一个不是要慢慢长大的,只有你这个怪物才会和旁人不一样。” 明渊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他随意拣了根珊瑚枝坐下,打了个哈欠道:“我奉劝你说话小心一些,我这个怪物可是很有可能继承西宫的,你若是与我结仇,往后的日子可就要难过喽。” 这话立时激怒了敖沁,他攥着拳头大声道:“你?就凭你也想当一宫之主?” 明渊弹了弹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笑道:“不是我想,而是我能。我才刚满二十岁,灵力就已比我修行三百多年的‘哥哥’强了——”他斜眼着敖沁,仿佛在看一样不入流的物件,“——你说再等一百年,我会强到什么地步呢?” 敖沁冷笑道:“一百年?你以为你还有一百年可活?你不过是父亲为我找来的替死鬼,还真当自己是正儿八经的龙子不成?” 明渊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依旧保持着那副不屑和玩世不恭:“替死鬼?你还真敢说,是娘娘跟你说的吧,让你不要招惹我,老老实实等着我给你当替死鬼就好了。可你看,我现下不还好好的吗?” 敖沁恨恨道:“你还没死只不过是因为时候未到,等龙牙里面的龙魂被消耗干净,就换你进去受罪了。” 明渊“哼”了一声,似乎全然不信,他跳下珊瑚枝,朝敖沁摆摆手:“懒得和你在这里瞎扯,走喽——” 一回到自己房间,明渊立刻扔掉了满不在乎的假面具,开始迅速收拾东西,他可不想当替死鬼,尤其是当那个该死的敖沁的替死鬼,他不知道龙牙是什么鬼玩意,也不想知道,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躲起来,千万不能让敖湛再找到自己了。 他本就不是敖湛期望中的孩子,也不曾从龙宫得到任何温情,这三年多的西海之行就当是云游和历练吧,或是一场不讨人喜欢的噩梦。 ===================== 用早饭时,此前放出打探消息的水鸟已经回到明渊手中,证实了骷髅昨夜所言非虚,那被唤作田彬的尸体生前确实住在离此处有五六日行程的镇子上,是一户官宦人家的小厮,一日在更换大门前悬挂的灯笼时不慎踩空,掉下梯子后脑触地而亡。 慕白有些犯难,直接与县令去说,一定会被拉住反复盘问,难道真要自己回答这一切都是鬼修为报复而捣得鬼?若是县令一时想不开,传唤那骷髅受审,令它当众脱一回皮,围观众人非得吓死几个不可。 明渊见他一口一口地吃着馒头,也不吃菜,便将手边的小菜往前推了推,道:“光啃馒头好吃吗?” 慕白抬头看了明渊一眼,没说话,抬手夹了一筷子酸萝卜,笑得眉眼弯弯,似是遇到了什么极其高兴的事情。 明渊见状轻咳了一声,朝小二招了招手,让他取纸笔过来,提笔写了一封短短的信收在怀中,而后站起身对已经吃好了的慕白道:“趁着街上人少,我们出去转一转吧。” 慕白从善如流地站起身,跟着明渊来到衙门附近的街上,这里没有摆摊的商贩,只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经过。 明渊走到近旁的一座矮楼的墙角下,轻轻跃上了屋顶,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没有人注意,又朝慕白招了招手,慕白不明就里,但依旧乖乖跟着跃上房去。 跳上去这才发现,这个位置刚好能俯瞰整个县衙,一大清早差役们大多都还没过来,只有关押犯人的牢房门前有几个看守,其余地方都空荡荡的。 明渊从怀里取出他之前写好的那封信递给慕白,“我在里面写明了田彬的身份,吴县令一定会派人前去核实并通知亲属死讯,那时他就会发觉整件事到底有多么诡异了。” 说罢,他又将一根竹筷递到了慕白手中,“让我看看你箭法有没有落下。” 慕白点点头,闭上眼慢慢用灵力幻化出一把弓,他试着弹了弹弓弦,确定很结实之后,将信紧紧地绑在竹筷的顶端,以筷子为箭,拉满弓弦,对准县衙的廊柱放开手,竹筷伴随着弓弦破空的“嗡嗡”声,直直地飞过廊柱,插进了紧闭着的大门的门板里。 明渊皱起眉头:“我以为你预计的靶心是廊柱。” 慕白有些讪讪的:“那封信太重了,有点儿影响准头……”他之前就发现,明渊对弓箭有特殊的偏爱,每次他不小心偏了准头都会表现得极其失望。 明渊叹了口气:“勤能补拙,你还须多加练习。不过将信挂在那里,效果应会更佳。”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鸣锣开道之声,县令所乘的轿子缓缓而来,两个差役连忙打开大门迎接,也就发现了钉在门板上的书信,不敢擅自做主,等县令入衙之后将书信偷偷塞给了走在后面的师爷。 明渊和慕白见状心知事成,也就不再多逗留,双双跃下屋顶,顺着街道折返。慕白忍不住问道:“我们是不是快要到华都了?”用饭时总能听到邻桌的食客谈论华都之事,有时是朝局,有时是轶闻,不一而足,可见是离得近了。 明渊算了算答道:“约莫再走上五六日就差不多了。” 慕白转头看向明渊问道:“你……在那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明渊摇摇头,怅然道:“我熟悉的人早就归于尘土,重新投胎去了,留下的子子孙孙也不过和我有些血缘,却无情分可言。” 慕白微一思忖,不解问道:“魂既已投胎,便不会于鬼节时前来享受供奉,祭不祭拜又会有什么关系?” 明渊正色道:“养父将我养大,对我一片赤诚,我无以为报,只能庇护他留下的血脉一二。每隔十年我都会前往华都祭扫一回,以示不忘旧恩。这样一来,无论那皇位上坐着的是谁,想要动明家,都要掂量掂量有没有本事承受我这位龙君的怒火。” 慕白奇道:“明家这些年过得不好吗?” 明渊道:“前朝血脉,总是会被忌惮的。两朝帝王都将明家女子招入宫中为妃,却又不肯让她们留下子嗣,摆明了是要牵制利用明家。” 慕白叹了口气道:“一路走来,我看那些贩夫走卒日日辛苦劳作,为生计不停奔忙,日子着实难过。没想到达官显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吃喝不愁,可头上却总悬着把刀,不知何时就要落下来将脖子砍断,天天如此提心吊胆,竟是比普通百姓还不如啊。” 明渊笑道:“所以说最好命的就是你,整日东游西逛,游山玩水,吃香喝辣,比皇帝可是要快活得多呢!” 慕白也笑道:“我哪里是好命,不过是前二十年吃的苦太多,把后半辈子的苦都吃了,方能走运遇见你,不然谁带我吃香喝辣,游山玩水呢?”这话虽是嬉笑之言,可其中满满的情意任谁也听得出。 明渊一呆,轻咳了一声转了话题,慕白也不迫他,而是跟着转了话题不再说什么暧昧的话了。 他有大把的时间,不急,慢慢来。 ☆、第三十章 祈雨 吴县令如何因为原本已死之人的死而复生和生而复死一头雾水,倪氏夫妇劫后余生被放出大牢后,又如何被邻里乡亲指指点点,最终不得不远走他乡,明渊和慕白都不得而知,毕竟这都是旁人的闲事,没了之前的误会,二人在送过书信后便回到客栈取了马匹行李,离开这座小城,继续往华都行进。 六月的天气燥热得很,慕白此前久居山中,在这种天气总会躲进溶洞里消暑纳凉,如今在官道上走了三四日,越走越觉酷热难耐,几乎要生出自己是炉中鸭子的错觉,这么被翻来覆去地烤,皮都快烤焦了。 他一面取出汗巾擦拭流下的汗水,一面担忧地转头去看明渊,见他背着半人高的刀棺大步流星地走在大太阳下,却依旧神情轻松,似是连半滴汗也无,不由得开口问道:“你是水族,这么晒着不会有所不适吗?” 明渊放慢步子,转头看了一眼汗流浃背的慕白,拍了拍黑檀的背,笑道:“我看不适的是你,上马让黑檀驮你一阵吧。”他心疼黑檀,连刀棺都自己背着,可见慕白一副就要虚脱了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劝。 慕白掏出水囊喝了口水,又将水囊递给明渊,摇摇头道:“这样的天气,恐怕黑檀也吃不消,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别让它受罪了。” 明渊也喝了口水,却皱起眉头,那水囊被太阳烤的热了,连带着里面的水也没有半点儿清凉之感,喝上一口虽能解渴,但却觉着比适才没喝水时更加热。 他再侧头去看慕白,就见他满脸都是细汗,两颊红通通的,好似蒸笼里的一头小猪,蒸得白里透红,秀色可餐,让人忍不住就想吃上一口,明渊不愿让他受罪,便轻动手指,引着树荫处凉爽的水气慢慢包围住慕白。 慕白觉出周围水气不断增加,连带着也开始凉爽起来,立时猜到是明渊在帮他解暑。其实,这一招明渊早就教过他,只是他对水的操控远不及明渊,通常引来的水气都是热乎乎的,引了还不如不引。 他舒服地尝尝舒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向西走了不少,一天中最难熬的时辰已然过了,转而对明渊道:“明日我们不若赶个大早出发,午时再找落脚的地方休息,这样一来也能避开这毒日头了。” 明渊拉着慕白到树荫下休息,环顾四周道:“六月本应是多雨时节,如今却如此酷热干旱,恐怕要有大灾了。” 慕白皱眉道:“那该如何是好?你是龙君,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明渊道:“有丰年自然有灾年,有风调雨顺就有三灾六难,强行干预很可能引发更大的灾祸,只要顺应天时,总会有否极泰来的一日。” 慕白缄默不语,他见过灾年时百姓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那年山里一连下了十来天的暴雨,因雨水变得松散的山体毫无征兆地突然垮塌,将整整一座村子埋在下面,男人、女人、孩子、家禽牲畜无一幸免。 开始还有邻村的亲属过来想要挖开泥石,好为死难者敛尸,可后来都因为埋得太深不得不放弃。渐渐的,草木在废墟上生根发芽,紫红色的野花铺满整块土地,几十年后,上百年后,被埋的村子将会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静静地成为了大山的一部分,没有人会知道那里曾经是一座欣欣向荣的村庄,白日会充满孩童的欢笑,而夕阳西下时,则会腾起淡淡的炊烟。 明渊活了百年,一定也见过难民流离失所的痛苦,可究竟是什么令他如此冷情,冷情得不像那个温柔的他…… ===================== 第二日天还没亮,明渊和慕白便摸黑启程,周围确实凉爽了不少,可令人奇怪的是,同样起了个大早的远远不止他们两人,官道上,人们无论长幼,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往同一个方向行进,不知要去做什么。有个看起来年余六旬的老丈一手拄拐,一手被个年轻人扶着,虽然已是落在了后面,但还依旧一刻不停地跟随人流缓缓挪动。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那年轻人身边,开口询问道:“小哥,不知前方出了什么事?” 那年轻人还不及答言,老丈倒是先颤巍巍地说道:“两位都是外地来的吧,真是赶上好时候了,今日可是个大日子,国师要开坛求雨喽。” 慕白虽也盼着下雨,却不信那个什么国师真会有那样的本事,不由得笑道:“求雨?国师求得到雨?” 老丈听了这话,当即就把脸一沉,“小子好不晓事,竟敢质疑太微真人。自太微真人受封国师后,不知为咱们做了多少好事。前几年,我们村家家户户丢孩子,县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派人日日夜夜轮番守着也全无用处。国师得知此事后,纡尊降贵来到我们那破地方,只用了一天就将罪魁祸首逮住了,原来是一只鸟精,平时能变成正常的妇人模样,就喜欢抢人家的孩子。你说要不是国师,就凭官府那点子本事,哪里能把那些被掳走的孩子夺回来?” 慕白被那老丈说的有些尴尬,不知怎么答言,明渊则在一旁点头道:“这么说来,这位太微真人倒是和那些只知趋炎附势、讨好权贵的蝇营狗苟之徒不同了。” 老丈与有荣焉地附和道:“那是自然。今日国师祈雨,发榜要无事的百姓前去相助,好以众人之念力感动龙神,别说是华都的人,就是我们这些乡下来的都愿意听从国师号令。”他看了看明渊二人,目光着意落在慕白身上:“你们何不一同前往,也好见识一下国师的法力威能。” 官道只有一条,明渊和慕白并没有其他选择,索性跟着两人去瞧热闹。走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远远望见前方有一座三丈来高的高台,可再想往前却是寸步难行——成百上千的百姓已将高台团团围住,其中的大多数都痴痴地凝望着那高台,目光中满是崇敬。 慕白好奇心起,也跟着踮起脚,仰着脖子往那边张望,就见高台的四角摆放着巨大的香炉,香火燃烧生成的烟雾从中升腾而出,有一白袍人立于高台的正中央,他脚下并未着鞋,只是穿着白色的罗袜,手上带着手套,脸上扣着个不知什么做成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慕白转头不解地问明渊道:“祈雨时需要裹得如此严实吗?”他难道不觉着热吗? 明渊摇摇头,眼光始终落在那国师的身上不肯移开,好像在探究着什么,而一旁的老丈则愤愤看了慕白一眼,道:“半年前华都疫病四起,国师为了救治得病的百姓以身试药,救了一城人的性命。可惜上天无眼,经此一事国师不仅被药掏空了身子,甚至皮肤溃烂,形容尽毁,只得将自己裹起来。” 慕白“哦”了一声,心中微感歉意,对这位国师的好感又增了几分,而这时一阵鼓声响起。就像听见号令一般,所有人都停下了窃窃私语,齐齐望向那座高台,就见原来静静站立的那人已然开始随着鼓点舞蹈起来,宽大的袍袖朝天扬起,画出圆润的弧度。 四周百姓见祈雨仪式已然开始,尽皆伏到了地上,明渊见只有他们二人还无比突兀地站着,便用水气包裹住自己和慕白的身形。 鼓点由轻转重,由疏转密,越敲越是用力,越敲越是急切,一下一下地好似打在人的心里,台上跳着祭舞的国师也越舞越快,原本应当随日出渐渐明亮的天色竟也越发暗淡。明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影,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慢慢涌了上来。 随着香炉中插着的香火燃尽,鼓声也渐渐消退,诵经之声却隐隐响起,原来台下还站着身着朝服的一众大臣,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本经书,正在认真齐声诵读。 “……国土炎旱,五谷不熟。两两三三,莫知何计……” “……东方青帝龙王,南方赤帝龙王,西方白帝龙王,北方黑帝龙王……” 慕白侧耳去听,隐约能分辨出经文,却不知是什么经,但听来似乎是在向龙神祈雨,便悄声问明渊道:“他们诵的是什么经?” 明渊皱眉道:“是《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随着每一声经文被念出,背在身后的龙牙都会狠狠撞击刀棺一次,他甚至能感觉到封在刀中的龙魂渴望着破壁而出。 慕白专注于台上国师重新变得舒缓的舞蹈,并没有察觉到明渊的异样,想了想,又道:“据书上讲,龙族降雨是要遵从上界旨意的,如若随心而行,会遭到严厉惩处。国师请雨龙王,当是不可行吧。” 明渊摇头,勉强分神答道:“你说的那书大约是古籍。如今水族的权限可要比从前大上许多,行雨也可便宜行事,大多时候都无须上界指示。” 这时,台上的国师停止了舞蹈,在一片诵经声中仰头向天,张口吐出一团青光,那团青光一出,晦暗的天空立时划出一道霹雳,好像要将黑暗撕裂一般,紧接着惊天动地的雷声就在耳边炸响,豆大的雨点随着雷声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慕白欣喜道:“下雨了!真是神乎其技,这位国师当真了得!”可当他转头去看明渊时却骇了一大跳,只见他脸上和脖子上全都长出了鳞片。慕白连忙去拉他的手,却惊觉那双修长的手已然化成了龙族的利爪,摸上去冷冰而坚硬。 明渊转过头,原本漆黑的眼瞳也泛出青光,慕白却从中看出了安抚之意。就见他合上眼睛,反复深深吸气,再睁眼时,当中的青光已然消失不见了。 慕白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渊叹了口气,缓缓解释道:“那人不是在向诸龙王请雨,而是在利用龙息聚雨——他手中捧着那团青光便是龙珠。” 明渊此时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但慕白依旧听得出他在说什么,焦急道:“即便是龙珠,与你又有何干系?” 明渊咬牙道:“因为那珠子上有我的龙气。” ☆、第三十一章 龙珠 大雨下了足足一盏茶时间,虽不算长,但也能暂缓大地的干涸之苦,原本枯黄的草木也恢复了些许生气。明渊见高台上的那位国师重新将龙珠吞入口中,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随着熟悉的龙气的消失,刀棺中的龙牙终于归于平静。 慕白见明渊脸上的鳞片渐渐消退,双手也还原成人形,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其中的来龙去脉,不由得开口问道:“龙珠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只有骊龙才有珠吗?” 明渊摇头道:“《庄子》中确实说,‘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但这并不意味只有骊龙才有龙珠。其实珠子是自己磨出来的,只要寻到上好的璞玉,每个龙族都可以磨珠子,有的花上百年,有的花上千年。若日后遇到心爱者,便可将龙珠赠予,进而表达心意。” 慕白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所谓的龙珠实质上是水族的定情之物?”思及明渊此前之言,又眉头微皱:“那龙珠上有你的龙气?难道是你将自己的珠子送与那太微真人的?你们二人究竟如何相识?你不是对云一道长……” 明渊哭笑不得地弹了慕白的脑袋一下,“哪里来得这么好些问题?”说罢,他抬手张口吐出一颗珠子置于掌心,而后托着送到慕白眼前:“看清楚,这是我的那颗龙珠,好好的在这儿呢。” 慕白见明渊的珠子安安稳稳地呆在他手里,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去。转而开始细细打量那传说的龙珠,说是颗珠子,倒不如说是块玉石,虽棱角已变得圆润,但还是能瞧出从前四四方方的样子,看来明渊磨珠子的时日定是不长。 他想了想又问道:“既然是赠与心爱之人的信物,必定不会带有其他龙族的龙气,你的这颗好好地在这里,怎地那颗龙珠上还会有你的气息?” 明渊皱眉看着自己手中的珠子,缓缓摇头道:“怪就怪在此处,我也实在是想不通。” 慕白倒不似他这般纠结,转而笑着调侃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把这么一块小儿拳头大小的石头吞进肚子里的。” 明渊也笑道:“你这回可猜错了,我不是把它放在肚子里,而是放在喉咙里,不然要怎么磨呢?难道和食物一起吗?”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虽然水族化为人形后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实质上还是有不少差别。比如我们的喉咙与凡人相较可以自由缩放——”说着,他重新将珠子放回嘴里吞下,“如此一来便可琢磨龙珠了,而与此同时分泌的龙涎又会一层一层地将珠子包裹住。” 慕白“哦”了一声,突然抬起手去摸明渊的脖颈,明渊却反射性的一闪身躲了过去。无论是人是龙,脖颈都是极其脆弱的所在,咽喉处更是如此,万万不可被人随意碰触。可慕白却是不依不饶,见明渊躲闪,便反手拽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固执地继续伸了过去,整个人几乎都扑进了明渊怀里。 明渊微一犹豫,就觉脖子上的皮肤覆上了温暖的手指,只好僵直着不再动弹,一面去抓慕白在自己要害处滑动作怪的手,一面强笑道:“别胡——” “闹”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慕白就凑过来,出其不意地在明渊的喉结上舔了一下。明渊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慕白,就见这小修士脸红红地仰着脖子盯着自己瞧,神情似是挑衅,似是羞赧,似是忧心,却又带着几分满足,好像一只偷了鸡的小狐狸。 明渊有心发作,可看慕白这副小模样又不忍心,呆了片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暗恨自己不应给慕白□□宫图,学来学去,所有的招数竟都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 下过雨后,天气变得清凉了不少,即便是正午时分也不炎热,明渊和慕白本就离华都不远,此时趁着凉爽时赶路,终于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在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落了脚。 夜幕里,慕白照常浸透在月华之中,阖着眼凝神修炼,明渊则躺在屋脊上,头枕胳膊盯着月亮想着白天的事,那个太微真人究竟是何许人?怎么会有龙族作为定情信物的龙珠?而那颗龙珠上又怎么会有自己的气息呢? 思及此处,他伸手轻轻抚摸喉咙,自己的龙珠正好好地躺在那里。他很晚才知道龙族的这项传统,身为父亲的敖湛不曾告知他,西宫王妃更不会和他提及,大概是认为他命不久矣,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心爱之人,即便说了也是白说,还得浪费一块上好的璞玉。 可他没死成,虽然龙魂被残酷地封进龙牙,饱受折磨,但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却仍旧固执地留在体内,让他能够如常人般行动自由。杂种有杂种的好处,至少他不必像那些为镇压龙牙凶性而失去魂魄的前辈那样,活死人一般躺在海底水晶棺之中长眠,而是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搜刮了龙宫的一堆珍宝扬长而去。 磨珠子所用的玉石便是他搜刮的珍宝之一,听说这还是西宫娘娘特地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敖沁寻来的,想要等他五百岁成年时再送给他,毕竟龙族磨珠大多都是在成年后开始,想想当时自己毫不客气地指着玉石说要带走时,王妃铁青的脸色,明渊不由得冷冷一笑,没能让你们完全如意,真是抱歉得很。 抢来的东西总是格外让人喜欢,明渊本来没想着磨什么珠子,毕竟他十多年都是人,即便突然当了龙也无法适应一块石头搁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诡异感觉,直到遇上云一才暗搓搓地开始磨珠子,并瞅准那人要入水斩杀蛟妖的时机,将珠子当作避水珠送了出去。 龙珠有避水的功效,毕竟龙族也会恋上不是水族的族类,如果日后想要一同在水下生活,就得有相应的法宝。此外,龙族还能够通过感应珠子上自己的龙气找到伴侣所在的位置。 明渊还记得自己送出龙珠后的那段时间,是怎么傻呆呆地坐在夜晚的屋顶上,闭上眼通过与龙珠的联系感受云一身处的位置,想象那个人在遥远的昆山上正在做什么,当察觉到龙珠离山往渭水移动,还巴巴地赶过去,想要制造一次唯美的“偶遇”。 偶遇的结果不是重逢之喜,而是被泼了一头的冷水——云一这次并不是一个人下山,身边还多了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肌肤白净得吹弹可破,正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同云一说话,说着说着还高兴地抿嘴笑起来,很是娇羞可人。 明渊站在远处,看着两人言笑晏晏,慢慢地握紧拳头,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而当云一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时却又镇静下来,笑着走上前寒暄,礼貌而疏离。 “我借你的那颗避水珠还在吗?”趁着小姑娘凑到一旁的混沌摊前排队时,明渊对云一说道,他知道珠子已不在云一的身上,但又没法子去责备他,因为这块呆木头根本就不知道龙珠对于龙族的意涵,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云一一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歉然道:“实是抱歉,斩杀恶蛟之后忘记还你了,被我直接带回了山上,结果小师妹看见后,吵着想要拿它下水游玩,我就转借了给她。” 明渊垂下眼帘,沉声道:“那珠子我现下有急用,还请速速还与我。”他不想自己辛辛苦苦、一日一日用喉咙磨出的定情信物,最终沦落为小女孩的玩物。 云一为难地瞟了眼端着碗馄饨朝他们跑过来的小师妹,犹豫道:“可否宽限一日,师妹好不容易下山一趟,为的就是能拿着避水珠入江里一游,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明渊摇了摇头,正想拒绝,小姑娘却已跑到他们中间,将汤勺举到云一嘴前,笑眯眯地说道:“师兄张嘴。” 云一迟疑地看了看明渊,微微侧过头,勉强笑道:“太烫了吧。” 小姑娘依旧举着勺子:“不会烫,我刚刚已经帮师兄吹凉了。” 云一还是不肯张口:“师妹吃吧,我待会儿自己买一碗。” 小姑娘板起脸,不依不饶地擎着勺子,直到云一无可奈何地将上面的馄饨吃了,这才重新恢复了笑脸。 掌教真人的爱女和首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明渊只想赶紧拿回自己的东西,赶紧离开这里,他可不想接着看这些卿卿我我的戏码,此处人来人往,若是他情绪失控,致使龙牙暴走,那就麻烦了。 “你身上有一样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他直截了当地对小姑娘说。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了,明渊背着刀棺黑着脸的模样一向很吓人。她抱着馄饨碗小小地后退了一步,站到云一身边,摇头道:“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明渊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伸手一把握住女孩挂在脖颈上的锦囊,粗鲁地用力一扯。 小姑娘被拽了个踉跄,差点儿没扑倒,手里的馄钝也洒出了大半。她勉强站直身子,一面摸着火辣辣疼的脖子,一面愤愤地盯着明渊,气愤地大声道:“那是师兄送我的避水珠,还给我。” 明渊自顾自划破手中的锦囊,将龙珠取出,引水气洗刷掉上面附着的各种气味,而后将珠子一口吞下,对云一点了点头,道了句“走了”,便跨上黑檀扬长而去。 ☆、第三十二章 半魂 慕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时却见明渊躺在如水的月光下发呆,不由得笑道:“龙君果然与凡夫俗子不同,躺着也可修炼啊。” 明渊侧过头对他一笑,道:“我躺着确实可以修炼,不过进度慢一些罢了。而你却是不能这么偷懒的。” 慕白往明渊身边挪了挪,“明日一同去明家?” 明渊摇头道:“只是去祠堂祭拜一下,不会耽搁太久,毕竟人都已投胎去了,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我一人前往便可。” 慕白顿了顿,缓缓道:“若是我说想要同去呢?” 明渊微微一怔,他本打算在华都之行后将慕白留下,拜托明家人代为照料,后来又觉慕白天分极佳,转而想要将他送往道门中好好修行,可慕白的突然示爱却令他阵脚大乱。他本想着即便慕白性子执拗,可毕竟年纪轻,脸皮薄,被自己拒绝三两次也就死心,不会再旧事重提了,谁想这小家伙不仅没打退堂鼓,反倒步步紧追,甚至还时不时笨拙地挑逗一二,而自己则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时方才发觉似乎也对那人有意。 思及此处,明渊深深吸了口气,坐起身道:“慕白,事到如今,我有话要与你说。” 慕白一怔,随即将脊背挺得更直,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说。” 明渊被他亮晶晶的眼睛一望,原本打好的腹稿瞬间灰飞烟灭,再也想不起来了,只得干咳一声,犹豫道:“你……我……” 慕白急忙道:“没错!” 明渊苦笑不得地去揉搓他的发顶,“没错什么没错,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 慕白“哦”了一声,乖乖让明渊□□自己的头发,小声道:“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你我都心知肚明,说与不说也无甚分别。” 明渊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在这上面纠缠,而是转而道:“当年龙战接我回西海龙宫并未安什么好心,而是想利用我的魂魄镇压龙牙。” 慕白眨眨眼,不太明白明渊为何突然又说起此事,但还是点点头,道:“我还记得初见时你曾说这把刀是上古邪物,此前我似乎也在书上看过相关记载,但不是说它已被击成碎片,封印于地下了吗?”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6节 明渊抚摸着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刀棺,缓缓道:“确实如此,不过千年前不知何人又将龙牙掘出重铸,并唤醒了刀中的恶灵,恶灵引诱不知情者使用龙牙屠戮生灵,从而吸取精血增长修为。当时被龙牙迷惑的不仅有凡人和魔修,甚至还有仙人。天庭被惊动,多位星君下界,想要再次封印龙牙,却反倒被龙牙所伤,损了修为不说,还有两个当场被吸干灵力,就此陨落。” 慕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刀棺:“这把刀当真如此厉害?” 明渊嗤笑了一声,道:“上古大神能够留下赫赫威名都是一拳一脚打杀出来的,传下的神兵自也不同寻常。如今天庭那些神仙大多一出世便封神成仙,过惯了逍遥无忧的日子,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慕白不解地道:“可镇压恶灵的方法颇多,为何一定要用龙魂?” 明渊道:“这与龙牙的来历有关。当时,有一位龙神翻阅古籍,得知龙牙的刀灵是一条即将修成的应龙。” “何为应龙?” “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龙族生长缓慢,三百岁才开始长角,五百岁龙角完全长好后才算是成年。而一千岁是龙族灵力最强的时期,可比于人类男子三四十岁。那条应龙却在此时被好友背叛杀害,龙骨被作为炼材融入刀中,龙魂也被强行抽出炼化了进去,怨恨之盛可想而知。” 慕白急道:“可既然是千年修成的应龙之魂,定是极厉害的,你又怎么能压制得住呢?龙战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也想不明白吗?” 明渊摇头道:“力量强弱固然重要,但并非决定。应龙之魂蕴含的是死气和污浊之气,而刚刚成年的角龙之魂则充斥着阳气和清气,能与对方相克,虽不能将之消灭,但总归可以牵制,而同为龙族又能顺利化入龙骨炼成的龙牙之中,所以也就成了镇压魔刀的不二之选。那位龙神想通个中关节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四海龙王,让他们挑选即将成年的幼龙压制龙牙,四海龙王纷纷响应,甚至还有几宫将太子献了出来,应龙刀灵就此被镇压,再也无法作祟。” 慕白小心翼翼道:“那些被抽取魂魄的幼龙会如何?” 明渊道:“少了龙魂并不致死,却会陷入永久的沉睡当中,直到百年后龙魂被消耗殆尽,他们的肉身仍不会腐坏。” 慕白不由得叹道:“龙族子嗣艰难,幼龙宝贵,却肯为苍生如此牺牲,真是可敬可叹。” 明渊冷笑:“确实可敬可叹,却不是为着什么苍生。千年前,龙族虽被凡人视为神明,在天庭的地位却很低下。天龙被奴役为玉帝王母拉车,而每每群仙齐聚宴饮时,更是必会有龙肝这道菜色,简直与凡间那些被豢养的牲畜无异。四海龙王虽说是司水之神,却连行雨之事也不能擅专,便是下个毛毛小雨也得谨遵上界旨意,稍有不慎就会被降罪。可自从开始为镇压龙牙献出幼龙后,龙族在仙界的地位迅速蹿升,原先的四海龙王如今已在天庭身居要职,玉帝也迎娶了一位龙女为妃。每百年牺牲一条幼龙便能换来全族兴盛,这笔买卖真真划算的很啊。” 慕白呆了一呆,皱眉道:“不论如何,要牺牲便让他们自行牺牲,你还未出生龙战便弃你们母子而去,如今便没有资格要求你为龙族献身,你切不可就这么应下了。” 明渊叹了口气道:“若我不愿便可不为,那也不会有后续的亲者痛仇者快了。” 慕白一呆,缓缓道:“难道你已……可若是如此,你现下又怎么能……” 明渊自嘲道:“大约是龙牙瞧不上我为人的那一部分,龙魂被强行化入刀中,人魂却被留在体内,虽然魂魄不全,但只要将龙牙时时带在身边,两个半魂相互呼应,好歹也能凑合着过活。” 慕白呆了半晌,轻轻握住明渊的手,魂魄撕裂之痛比之肉体残损更胜百倍,不知那时明渊是怎么撑下来的。 慕白刚刚修炼吐纳,身上还残存着那种好闻的甜香味,令明渊原本起伏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他反握住慕白的手,叹了口气:“龙魂灵力耗尽的那一日,我亦无法幸免,你……” 慕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总能想出法子把你的魂魄补全。” 明渊苦笑:“若是有法子,这千年间也不必白白牺牲这许多龙族的性命了。” 慕白沉吟道:“书上说龙牙曾被一柄名为勾月的神器斩断,为何那时恶龙的魂魄没有趁机出逃?” 明渊叹了口气道:“龙牙并非关押刀灵的囚笼,早在此刀被铸成的那一刻起,二者就已合二为一。龙牙折断,刀灵也受了重创,不得不陷入沉睡,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又将此刀重铸。” 慕白眼神闪动:“但后来通过法阵强行进入龙牙的龙魂并非如此,所以只要再次将龙牙斩断,你的那一半龙魂便有可能逃出生天了。” 明渊却道:“这又谈何容易!你要用什么宝物斩断龙牙,勾月吗?先不说勾月早已遗失,就算找到,又有谁能用得了?” 慕白有些傻眼:“一把剑而已,难道不是人人都用得吗?” 明渊翻了个白眼:“自然不是,那可是上古神器,想要以凡人之躯使用,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即便是神仙,若是法力不足,想要强行驾驭的话,也会被瞬间抽干全身精血而死。” 慕白惊道:“这么霸道!可那勾月既能克制龙牙,必定是蕴含天地正气的神兵,怎地还会伤人性命?” 明渊道:“上古纷争,始于混沌,只有强弱之辨,不讲正邪之分。神兵皆是以杀证道,勾月更是如此。我此前未尝不想毁掉龙牙取出龙魂,只是那勾月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恐怕早就化形为人,随同那些上古大神一道不知所踪了。天意难违,你……切勿妄付真心在我身上才是。” 慕白摇摇头,缓缓道:“大哥曾说修罗道有大成者极少,只因随心所欲、顺其自然最难,我却认为是因修习修罗道者大概心如死灰,不求生,不畏死,所为顺其自然不过是如游魂般行走于世间,有怎能有大成?天道无情,可大哥你却不同,你又怎知遇见我不是天意?” 凉夜中,慕白的话如山间的清溪一般潺潺流淌,明渊只觉一阵心神摇曳,不由得将靠到自己肩头的小修士搂得更近了一些。他早年流连南风馆,得到的不过是身体上的欢愉,后恋慕云一,又只是一厢情愿,虽也有甜蜜,但大多都是苦涩与煎熬。 而与慕白一起,却让他说不出的安心,就像一艘随波逐流的船终于有了船锚,自此得以在一整天的劳作之后稳稳地停泊在港湾之中,不会被风浪卷走,坠入沉沉的黑夜。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一个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第三十三章 国师 第二日大早,明渊便带着慕白一同往护国侯侯府而去。 为了采买三牲祭品,两人先往市集了一趟,沿途竟有不少百姓认出了明渊,呼朋引伴地呼啦啦跪拜了一地。 慕白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逃也似的提着买好的祭品,小跑着跟在明渊身边,不敢去看那些一个劲儿磕头的百姓,小声道:“他们怎么知道你是龙君啊?” 明渊道:“我每隔十年就会来一次,有人能记得我的样貌本就是情理之中,再说了——”他指了指背后的刀棺,“——这东西可是醒目得很呢。” 慕白叹了口气,他虽并不喜欢被人跪拜的感觉,可也知道明渊的华都之行是为给明家撑腰,不得不高调行事,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装作看不见。 明渊瞟了眼慕白,笑道:“之前让你别跟着,你偏偏不听,这下知道麻烦了吧。待会儿还有更麻烦的呢。” 到了护国侯侯府门外,慕白总算知道明渊口中那更大的麻烦是什么了。只见侯府正门大开,红毡铺地,两队人分列左右,一列穿着朝服,年龄偏大,显然是朝中大臣,另一列则身着华服,年龄也是参差不齐,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不过看起来个个都器宇轩昂。 慕白奇道:“这些人站在门口做什么?” 明渊笑道:“他们是来迎龙君的。” 慕白不解道:“还没见着你,怎就知道你已到了华都?” 明渊道:“我每次过来华都都是住在同一家客栈,算算日子,派一两个眼线盯着,自然就知道我何时到的华都——走吧——”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慕白抬脚踏上红毡。 慕白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由得生出几分心虚,刚刚小心翼翼地跟着明渊刚往前迈了一步,却见左右两列人一齐跪下,口中高喊道:“龙君现世,天佑圣朝……” 慕白微微一抖,手心竟有些出汗,忍不住开始觉着他们拎着猪头大大咧咧这么走很丢人,不禁转头去看明渊,就见他神情肃穆,原本就凌厉的五官更加冷然,径自昂首阔步地走着,看也不看那些匍匐在地的人一眼,恰似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低贱的凡人不屑一顾。 而这时,一人从正门疾步走出,踏着红毡行至了两人面前。 “龙君驾临,未曾远迎,还请宽宥。”那人微微躬身一礼,道。 明渊放开慕白的手,也微微欠身,笑道:“国师客气了,明渊不过是来祭奠故人,竟劳烦国师相迎,心中难安啊。”眼前这人依旧穿着白衣,周身裹得极其严实,不是昨日见到的那位国师又是谁呢? 国师声音中带着笑意:“十年前太微无幸,错失与龙君相见之机缘,昨夜想要拜会,又觉太过仓促,今日却是万万不能错过了。” 明渊微微一怔,点头道:“我现下要祭拜故人,待祭拜之后再同国师叙话。” 国师没再开口,只是侧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任由明渊二人迈步进了护国侯府。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慕白就觉那人的眼神如实体一般黏在自己脸上,却还来不及回看便被明渊拉进了门去。 与烟雨江南庭院中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秀雅布置不同,护国侯府装点的极是大气,每层院落都是由高墙隔开,种植的草木也以松柏等高大的乔木为主,道路全部由方石铺就,很是宽阔,容得下四五个人并行,也亏得如此,不然慕白真不知怎么从那些跪在地上的仆妇面前通过。 明渊带着慕白穿过两三道门,来到明家祠堂之外,道:“你留在此处等我。”见慕白乖乖地点了头,便从他手里接过祭礼,走进了祠堂,反手关上了那扇门。 祠堂院中种了不少竹子,青绿的叶子在阳光下发光,微风一过便沙沙作响,明渊还隐约记得他小时候在这里玩耍的情形。养父原是个孤儿,连祖辈是何许人也不得而知,那所谓的祠堂就是个摆设,里面一块牌位也无,养父又偏疼他,便是祠堂这种地方也由着他玩闹。有次还亲手砍了里面的竹子给他做竹笛,被华素长公主念叨了许久。 明渊走进堂中,将祭品一一摆好,朝正中央那块上书“忠武护国侯明氏讳柒之灵位”的牌位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而是慢慢坐到一旁的蒲团上发呆。鬼月里,地府的鬼魂被容许去阳间探访曾经的亲人,可明家的祠堂里却很冷清,就连半个魂魄也无,大约是都已经投胎了吧。 明渊从没想过去寻养父的转世,在他看来,那个人已不再是明柒,寻到了也是无意义。这就是凡人,魂魄或许可以一世一世的轮回,但记忆却会随着肉身的死亡消散。 那时他总嫌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一夜间就能长大,可现在回头,却发现十六年实在是太短太短,又过得太快太快,那个珍贵的人就如一阵风,令人欣喜却又转瞬即逝…… ===================== 慕白正倚着祠堂门口的松树回想明渊昨晚对自己说的话,疲惫、困倦、灵力凝滞,这些症状已然变得愈发明显了,就算明渊刻意隐瞒他却也是瞒不住的。龙魂已开始衰弱,他们必须赶紧想出法子,不然明渊也会像那些成为牺牲品的龙族一样,变成长眠的活死人。 他正在想得出神之际,耳边忽传来一人的声音:“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慕白公子可是在忧愁恐怖呢?” 慕白被骇了一跳,霍然回头,却发现适才见过的那位国师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睛透过面纱盯着自己,宛如古井沉寂无波。 他定了定神,躬身道:“原来是国师,可是来寻明渊大哥的?” 国师道:“我是要寻他,但也是来寻你的。”他声音低沉,还有几分喑哑,却一点儿也不难听,非但不难听,还带着一种别样的诱惑之感。 慕白微讶:“愿闻其详。”不知为何,即便他看不见国师的相貌,也接触不深,却对此人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国师笑道:“昨夜我前去客栈踏月拜访,却不巧听到了二位在屋脊上的谈话,于是便想做一笔交易。” 慕白一惊非小,这国师如此厉害,竟能在明渊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偷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若是他将秘密泄露出去…… 国师似是一眼看透了慕白所想,接着道:“你无需忧心,即便我将秘密泄露出去,于明渊龙君也无甚影响,至多不过让他高高在上的龙君形象崩塌,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慕白镇静下来,倒也觉着此话有理,皱眉道:“国师有法子破开龙牙?” 国师道:“我虽无法,却知道勾月的下落。正如龙君所料,勾月的剑灵已随上古大神离开现世,但剑身却被留了下来。” 慕白大喜过望,他们正毫无头绪,不想上苍垂怜,竟有贵人相助,于是连忙问道:“不知国师怎样才肯——” 开门的“吱呀”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齐齐转头,就见明渊正抬腿迈过门坎自祠堂中走了出来,笑道:“天气如此燥热,为何不寻一处凉爽所在叙话?” 国师点点头道:“龙君说得极是,是我疏忽了,请二位随我来吧。”说罢便闲庭信步般走在前面引路,似是对护国侯府极为熟悉。 三人在一石亭中坐定,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说话,慕白虽心急,可见明渊沉默,也只得静坐不语。 仆人端上三盏酸梅汤,还有些清凉的水果,又躬身退下。国师这才施施然开了口:“有一座孤岛,每百年会自南海之南的水面浮出,不知龙君可否听说过?” 明渊微一沉吟,点头道:“有所耳闻。不过那处有一天堑,水流诡谲,水底深不可测,时常有巨大的暗流和漩涡。不巧那里正是南海龙宫所辖区域之边界处,听闻第一代南海龙王曾派手下前往探查,最终却全军覆没,无一手下回返。自此,那处天堑便被视为禁区,而那浮岛似乎正是从天堑之中升起的。” 慕白却皱眉道:“勾月可是在那浮岛上?”连水族都要视为禁区之所,定是凶险异常。 国师笑道:“正是。掐指算来,那浮岛在今年鬼月之后不久便会出现,若是错过了恐怕就要再等上百年了。” 慕白心中焦急,不由得转头去看明渊,却见他慢悠悠地端起汤碗,轻轻呷了一口,才又道:“剑灵既已离去,徒留剑身又有何用?一柄失了灵的勾月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根本不值得冒险。”原来他在祠堂中竟是早已听到了慕白他们二人的谈话。 国师摇头道:“龙君此言差矣,即便没了剑灵,剑中余下的残气也足以支撑勾月全力一击,再次斩断龙牙不在话下,龙君为何不试上一试呢?” 明渊取了颗荔枝,剥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他何尝不想一试,可眼前这人来路不明,不知是敌是友。他在南海倒也有一两位朋友,早就听说那天堑极是危险,若真要去浮岛取剑,慕白定会同往,他又怎敢拿他的命去试? 国师见明渊沉默不语,便又将视线转向慕白,慕白垂下头思忖片刻,抬头道:“既然大哥认为不妥,那便算了吧,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便不烦劳国师了。” 国师眼神闪烁,手指在石桌上轻敲了两下,道:“看来龙君还是不肯信我。其实我贸然提出此事,是为了帮一位好友。” 明渊兴趣缺缺,自顾自继续吃荔枝,似是对个中原委并无太大兴趣,国师也不心急,缓缓道:“虽说那里是水族禁地,但也不是无人踏足。百年前,我的那位朋友便曾上岛,虽九死一生,却也在取回了一件宝物后有幸全身而退。” 明渊“哦”了一声,随口道:“想来国师的友人必定也是道法精妙之人。” 国师叹了口气,摇头道:“龙君这回可猜错了,我那位朋友上岛时不过是一介凡人,而他还又一幢心愿未了,想要在有生之年再入一回浮岛。” 慕白奇道:“他究竟有何心愿?” 国师道:“此事若由我说出口,恐怕难以打动二位,我那朋友正在寒舍小住,二位若无他事不如随我去与他见上一面。” ☆、第三十四章 本心 国师的居所竟然不在皇宫之内,而是在华都外的一处山林边。 远远望去,削成一段一段的竹子乱而有序地插在地里,围成个极其宽敞的院落,院子中有三两间不大不小的草庐,草庐旁栽着一株高大的柏树,盛夏时节亭亭如盖,翠色欲滴,将草庐整个庇护进树之阴影当中。 明渊不由得叹道:“国师真是位妙人啊。” 国师笑道:“妙人不敢当,只不过山野之人闲散惯了,若是住在高门府邸,有仆妇环伺,反倒会浑身不舒服。”说着,他转过头去,摇摇往院中柏树下一指,道:“那位便是我适才提及的好友。” 明渊和慕白边走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灰袍男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身影隐藏在树阴当中看不太清,直至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已是一头白发,似乎年岁不小了。 灰袍男子似是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却并未回头,而是随意朝朝后挥了挥手,口中道:“太微,你来得正好,来看看这处——” 国师太微真人轻拍了一下好友的肩头,“易兄莫要再推敲琢磨了,我已将龙君请了过来,还不快快起身拜见?” 灰袍男子一惊,连忙起身回头,竟是须发皆白,满脸褶皱,虽也算得上精神熠熠,可毕竟已是个垂暮老者了。 慕白城府不深,脸上当时就流露出诧异之色,其实,不但慕白,就连明渊也暗暗吃惊。修道有成可以驻颜,二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能与国师为友又胆敢前往天堑浮岛之人定是修为不浅,谁知竟会竟苍老至此,身上还隐隐透出死气,难道他执意要去浮岛,是为了寻找什么延寿的神物? 灰袍男子瞥了一眼明渊背后的刀棺,立时便识出了他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他虽不知慕白是何人,却见他与龙君并肩,便也同样以礼待之。 明渊微微欠身,算是还了礼,而后一撩衣摆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四个人依次围着树下的石桌坐下,明渊瞥了一眼桌上男子刚刚看的羊皮卷,微微一愣,拿起来细细参详了片刻,又递给慕白,而后对那灰袍男子道:“国师刚刚与我们说,易盟主曾到过天堑浮岛。” 灰袍男子道:“龙君真是折煞我了,我早已经不是什么武林盟主,叫我易锋便是。至于天堑浮岛——百年前我确实曾经去过,三个月后还会再去。” 慕白将手中的羊皮卷放回桌上,指了指,道:“这便是岛上的机关图?” 易锋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凭记忆,反复修改制出的浮岛机关图。” 慕白迟疑道:“浮岛上藏着的不是仙家之物吗?怎么会有这许多凡人才会使用的机关呢?”就算有埋伏也应是法阵才对。 易锋道:“这我也不甚清楚,我们上岛之前并不知道那里是仙家宝物的收藏之所,而是听说浮岛曾是千年前武林中厌倦红尘的高手们的隐居之处,上岛也是为了寻武功秘笈,毕竟仙器再好,我们这些凡人也是用不上的。” 明渊道:“恕我直言,那浮岛危机重重,你上一回能全身而退已是上天眷顾,如今你年事已高又只有筑基初期修为,再次前往恐怕凶多吉少,何不放下执着,潜心修炼,若是能再次突破便能再延几十年的寿数,总比寄希望于浮岛上的宝物来得实在。” 易锋干瘪的嘴角微微勾起,“龙君说的是,我也知自己没几年好活,但我执着于浮岛并非贪图上面延寿的宝物,而是要去找一个人。” 明渊大奇:“天堑浮岛上竟还有人居住?” 易锋苦笑道:“我要找的并非活人,而是一个人的尸骨,那人是我的师弟,上次登岛时留在了岛上,自此音信全无。我辞去武林盟主之位,抛妻弃子,费尽心机拜入仙门,不是为了登仙求道,只为能活到浮岛再次现世的那一日,回去为他收敛尸骨,将他好好埋葬。” ===================== 我是个孤儿,自小便被师父收养。师父是青城派的掌门人,或许在龙君这样的仙人眼中并不算什么,但在我们凡人的武林当中也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了,可惜师父纵使武功高强,却没有儿子,所以便把我当亲儿子看待,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我也算争气,天分高,武功进境也快,十三四岁时就能单挑武林二流高手。 我师弟叫宋茗,被师父领上山时才七岁,瘦瘦小小的,却好看的不得了,想来宋玉潘安小时候也不过如此。 全青城山的人都喜欢他,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更是爱粘着他。每次聚在一处玩娶亲的游戏时都挣着抢着要扮新郎官,就为了能娶一回臭着脸被迫盖上盖头扮作新娘子的阿茗,而我是孩子王,当新郎官的次数最多,这么算来我们虽然不是夫妻,但也已一同拜过好多回天地了。 阿茗打小就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爱和师兄弟们玩闹,也不亲近,一有时间就闷头练功。有一次,我到山里打野味时偶然发现他正在个偏僻的山凹里练剑,忍不住凑过去看,却发现他使出来的一招一式全然不是青城派的功夫。 我担心他急功近利动了歪心思,偷学了旁门左道的下流功夫,便连忙现身阻止。谁知他一见我先是一呆,而后便发疯了一般挺剑朝我刺来。一番激战,我受伤了两处,才勉强将他毫发无伤地制住,质问他究竟练的什么邪功,疯到连我这个大师兄也要杀。 可无论我怎么问,阿茗的嘴巴还是闭得死紧,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我,一边看我,豆大的眼泪一边吧嗒吧嗒地往下不停掉。他本来就生得好看,哭得时候便更加好看了,委委屈屈的模样令人心神摇曳。我一时被他看得昏了头,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吻他的眼睛,将那些眼泪一颗一颗吻掉,接着又去吻他的嘴。 阿茗那时大约被我吓到了,呆呆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僵在那里乖乖地任我轻薄,等我移开后才小声哀求我不要将自己偷学别派武功的事告知师父。 那时候我心里面全都是他,就算他要我从山崖上跳下去,我恐怕也会想也不想地听话,自然顺着他的意将事情瞒了下来。回去后也没找师父看伤,自己胡乱摸了些伤药倒头便睡,谁知半夜里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到底还是把师父给惊动了。 我怕被师父看出端倪,忍着高烧硬生生又在伤口上划了好几道。后来阿茗知道后很是感激,又有些内疚,便时常过来探望,为我换药喂饭,慢慢也对我生出了情意。 少年人总是情热,闲暇时偷偷凑在一起卿卿我我,而在人前也止不住相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自以为隐秘,瞒得了粗枝大叶的师兄弟,却瞒不住过来人。我想师父那时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才急急地派我下山历练,想将我们二人隔开。 我下山三年学到了许多人情世故,也正如师父暗暗希望的那样不再痴恋阿茗,还和好几位江湖女侠有过露水情缘。再回青城山,对阿茗也不像从前那般,只不过偶尔温存,权当打发时日,而师父的女儿小茹则从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还和以前那样爱黏着我,却是褪去了青涩,眉眼之间带着种暖暖的柔情。 有一日,师父将我叫到身边,说自己平生有三个心愿:一愿有生之年能够成为武林盟主,将青城派发扬光大;二愿女儿长大成人,平安喜乐,嫁给个如意郎君,衣食无忧;三愿看着我继承青城掌门之位,娶个好姑娘,儿孙满堂。第一个愿望想要实现怕是千难万难,不过现下后两个心愿倒是能够成真,只要我愿意娶小茹为妻。 我当时已经二十好几了,很多人在我这个年龄都有了儿女,我却从没想过成婚。可看到师父期待的眼神,我不得不答应下来,就像一个儿子不能让父亲失望一样。 婚事就这样敲定了,小茹一开始害羞得很,整日里躲着不肯见人,但毕竟是江湖儿女,腼腆了几日便放开了,只是不太肯再跟我说话。 而我像小茹躲着我一样躲着阿茗,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无。即便那时我觉着自己做的没错,我是个男人,更是青城掌门的继承人,当然要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总不能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一辈子。 师兄弟们得知消息后纷纷围过来祝贺,阿茗也夹杂在其中,黑亮的眼睛盯着我,笑眯眯地说了句“大师兄和小师妹百年好合”。 我现在还能回想起他说这么句是的表情、语气,不是强颜欢笑,也不带有刻骨铭心的怨恨,而是风轻云淡一般,好像我真的不过是一位和他关系平平的师兄,而非有过肌肤之亲的恋人。 门派上下喜气洋洋,可婚期还未正式定下,师父却收到了一封战书——魔教左护法邀师父于泰山之巅决战,若师父落败,整个青城派便要转头魔教门下。 这一战至关重要,师父深知自己的武功决计抵不过魔教左护法,对外不得不装作积极备战,踌躇满志,私下里却是几乎愁白了头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师父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幅海图,上面标着一处小岛,据说正是传说中千年前武林绝顶高手们的隐居无名岛,上面有众多武学秘笈,只要得到一本便可傲视群雄,称霸武林,现下想来真是痴人说梦啊。 ☆、第三十五章 生离 慕白见易锋神情凄楚,心中也不由得叹息,一步错,步步错,他当初选了遵从师命,如今即便悔得肝肠寸断也为时过晚了。 明渊肃然道:“这么说来,当年是尊师带你们前往天堑浮岛的?” 易锋摇了摇头:“师父说他不能离开,否则怕被人说成是青城派掌门怕事,远远遁逃了,只得命我和阿茗二人悄悄前去,并反复叮嘱一定要把秘笈取回,青城派的生死存亡此一举。但后来我们买船出海后才发觉,小茹竟然偷偷藏在我们船上,当时航程已然过半,再无返还余地,也只得协她一起往岛上去了。” 慕白道:“所以说,百年前登岛之人一共有三个,宋茗没有回来,那你师妹呢?她活下来了吗?” “活下来了——”易锋喃喃道,“我们两个本该死的人都活下来了,却永远欠阿茗一条命。”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远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近百年时光,也仍旧能看得见那座怒海中的浮岛:“传说中的浮岛并不算大,上面却有一座山,几乎将整个岛都占满了,四周零散地分布着些简陋的木头房子。开始我们只在木屋中翻找,却是一无所获,后来当我们几乎绕着那座山在岛上绕了一周时,才发现山体的一侧竟镶嵌着两片高大犹如城墙的石门。” 慕白皱眉道:“浮岛远离陆地,而那一带的海域即便是水族也不敢轻易进入,那些铸门的工具和材料又是怎么运送过去的呢?” 易锋苦笑了一下,“这些问题我想了足足有百年,却依旧没有太多头绪,而在当时,我们却是没有时间想这么许多的,既然外面没有,那么所谓的秘笈一定藏在石门后的山腹之中。富贵险中求,武林中人刀口舔血也不惧危险,于是我们三人当即就在周围四下摸索,想要尽快寻到开门的机关,而这时小茹却趁机偷偷将我拉到一旁,低声叮嘱我进去后一定要跟紧她,千万不要和阿茗单独一起。” 明渊冷笑了一声,“看来她已经知道了你和宋茗的过往,担心他因爱生恨,在岛上伺机加害于你。你这个小师妹也是个心计深沉之人,和她父亲真真一个模样。” 易锋不可置信地望向明渊:“小茹确确实实知道我和阿茗曾是情人,可龙君说我师父心机深沉,此话怎讲?” 明渊食指轻敲桌面,道:“天堑浮岛,也就是你们武林人士口中的无名岛存在时间极长,若上面的东西那么好拿,江湖里早就秘笈泛滥了,可见是凶险之地。而如此凶险之地,你师父就只派遣两个弟子前往,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便是要派你们二人前去送死——” “——师父决计不会害我的!”易锋截口道。 “百年前我游历世间时曾听说过天胤教,也就是你口中的魔教,依稀记得他们确实以挑战为由头吞并消灭了不少门派,先不说你师父会不会加害于你,单说当时青城派的情势,的的确确可称得上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你师父肯将希望尽数寄于一个看似虚无缥缈的传说之上,应是有十足把握的。他既不去,就必须要派一个能够完全信任的人代替,你是他的首徒弟,又是将来的女婿,几乎可称得上半子,他信任你无可厚非,那么剩下的宋茗,一定就是浮岛秘密的知情人,如若不然,你师父是决计不会拍一个年轻弟子前往的。” 易锋嘴唇颤抖了两下,满腔辩驳之言终是化为一声叹息,“为何……为何我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到,原来师父……原来阿茗……这样一来,后面的事也就都说得通了……我真是太傻了……” 明渊笑道:“不是你傻,而是你从未曾想到会被最亲近之人算计。”而自己学到的最惨烈的教训,便是提防亲人。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看向慕白,却发现那小修士也正回望自己,似是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忧心。 或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或许我可以信任他……明渊想着,朝慕白点点头,回了一个微笑,继续对易锋道:“你师父不仅信任你,更知道宋茗心悦于你,只有你和他同去才能顺利将他想要的东西带回。可他又担心你头脑一热,跟着宋茗跑了,于是就授意自己的女儿暗中跟随,你师妹也因而知道了你们之间的私情。” 易锋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也想到大约是师父要小茹来的,毕竟师母是一位机关高手,也将浑身的本事都传给了小茹,有她在我们的胜算能大上一些,却没想到这只是为了监视我们。” 许久未曾开口的国师此时轻咳了一声,“人心向来反复难辨,如今故人大多归于尘土,当时的种种心思用意也难考证,还是说说门后面的事吧。”他虽不怎么说话,但每次开口都给明渊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是在故意压着嗓子,好让人分辩不出他本来的声音。 易锋顿了顿,又继续回想那段久远的记忆:“阿茗很快找到了开门的方法,我们三人奋力推开石门,发现脚下是一条长长的用石头方砖铺就的甬道,足足可供八人并行,阿茗二话不说就当先走在了前面,我和小茹跟在他身后。甬道越走越窄,最后我们不得不排成一列,但除了变窄之外也并没有什么意外,一路都极其顺遂,阿茗小心地引导着我们绕过了所有机关,小茹则默默跟着阿茗,什么也没有说。”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有三个出口的石室,我们站在当中左顾右盼,阿茗要走左边的出口,可小茹却执意要走中间的,两个人都异常坚持,一时争执不下便转头来问我的意见,我当时昏了头,想也不想就说自己愿意相信阿茗,小茹听后立时大发雷霆,大声骂阿茗甘于下贱,勾引同门师兄,又指责阿茗居心叵测,要引我入死地。” “阿茗一句话也没有辩白,只是看着我,好像要我做选择,我被小茹吵得头大,却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因为我知道阿茗是真心悦我,若换作是我,自己心爱之人突然提出一刀两断而后另娶他人,心中也定会怨恨吧。所以,最后我还是听了小茹的话走廊中间那扇门,要阿茗自己去走左边的门。阿茗还是什么也没说,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来。” 明渊哼笑了一声:“二对一,正确的却是少数。” 易锋垂下头,“出口外还是狭窄的甬道,和之前我们走过的似乎并没有太大不同,可这次阿茗却走在最后面,换了小茹探路,结果刚刚走出不到十步,便从墙壁里毫无征兆地射出无数毒箭,小茹躲闪不及被刺中了肩头,当即昏迷过去,我只能将她背在背上,和阿茗奋力往回跑,想要重新回到那间石室,但那时出口已经被断龙石封死,我们根本没法回去,别无他法之下只能冒死顺着甬道继续往前走。” “勉强过了箭阵,又有翻板,板下黑洞洞的好似无底深渊,我两次险些掉下去,背上又负着人,全靠阿茗相救才能脱身。可没过多久,阿茗却被从地下探出的锥刺刺伤,脚被捅了个对穿,血流不止,我不止一次劝他停下来歇一歇,他却总是说时间不够,必须尽快将我们送出去。大概就如龙君所言,阿茗是浮岛秘密的知情人吧。” 明渊颔首道:“传言天堑浮岛每百年只会出现一天,十二个时辰后就会重新沉入海底,想来这一点宋茗是清楚的,所以才会一再说时间不够。” “我们最后狼狈地逃出了山腹,根本没有拿到什么武功秘笈,我心下惴惴,还犹豫着要不要冒死再进山一趟,可这时,整个浮岛却突然开始不停振动,然后缓缓下沉。我连忙背着小茹拼命往船边跑,阿茗则落在后面,等我把小茹送上船后,海水已经涨到了岸上,顷刻间就把原本搁浅的船托了起来,我急急转头去看还在岛上的阿茗,希望他已经跟上来了,却见他正站在远处静静地瞧着我。” “那时,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脚背,很快又漫过了他的小腿。我害怕极了,连忙划动船桨想要划过去救他,可海浪却把船往相反的方向推,我大声朝着他叫、朝着他吼,他都置若罔闻,只是那样静静地瞧着我,而后突然转身,一瘸一拐地往石门的方向走去,紧接着,海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浮岛完全沉没下去,我在船上等了三天,阿茗却再也没有浮上来……” “离师父与魔教比斗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左右为难,最后只得咬牙选择返航,谁知在海上迷失了方向,出海时用了十几天,回去却用了近两个月。等我们弃船登岸,马不停蹄地赶回青城山,却发现那里已成了一片焦土——师父与魔教左使比斗落败,当场被杀,而青城派也不复存在了。” “后来的事,不过是潜心练武、报仇雪恨的老套故事。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约战魔教教主并将他击败,坐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也按照师父生前的愿望娶了小茹为妻,第二年还得了一对龙凤胎。旁人看我时都是满眼艳羡,只有我自己知道故人夜夜入梦的滋味有多难熬。” 慕白见易锋满脸痛苦,有些不忍,不由得劝道:“你也无须自责,是你师弟自己自愿放弃的,怪不得你。” 易锋轻轻摇头道:“没用的,我何尝不曾千次百次这样对自己说过,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一回想起阿茗最后的眼神,我便彻夜不得安眠,他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也不说,我在江湖上有了红颜知己时是这样,我与小茹订婚时是这样,我错怪他,不听他的话走进死路时是这样,他决定永远离开时也是这样……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吧……” ☆、第三十六章 爱恨 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明渊突然无比突兀地笑出声来,三人不由得齐齐抬头望向他,他却勾起嘴角,对易锋道:“你很恨他吧——” 慕白不知明渊怎地会得出如此离谱的结论,刚要开口,却惊讶地看到易锋竟点了点头,缓缓道:“没错,我恨他。” 慕白难以置信地望向易锋,就听他继续道:“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却依旧深深地憎恨阿茗。若他不冒死救我和小茹,而是让我们干净利落地死在那里,我便不会苟延残喘至今,活得如此痛苦。” “你觉得痛苦吗?”慕白轻声反问,直直地望进易锋因苍老而有些浑浊的眼睛,“你当过武林盟主,曾经站在人生巅峰;你报了仇,娶了妻子,还有了孩子;你的生命何其完整,就算不至于千古流芳,百年后亦会有人提及,而宋茗却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如果活着比死去痛苦,为什么你还坐在这里,而不是慨然赴死?”他适才竟然会同情这样一个人,真是太可笑了。 易锋缓缓摇头,一面摇头一面苦笑:“慨然赴死吗?我一开始便想着要慨然赴死,可当一次我被魔教刺客以毒刃重伤,生命垂危时,我却突然开始害怕,我怕活不到天堑浮岛再次出世便会散手人寰,我怕我就这样死了,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慕白茫然地看着易锋,他不太明白。 “自从报了师父的仇,我开始觉得空洞,幸存下的青城派师弟师妹们都变得陌生起来,甚至包括小茹,我不想见他们,不想和他们说话,或者说,我根本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只想回到那座南海上的孤岛,可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但你还是娶了自己的师妹?”慕白冷笑着道。 “因为生活总得继续下去,那时我疯狂的想要个孩子,我的血脉,我的延续,我与人世之间的联系。后来孩子倒是有了,可每当看到他们的脸,我依旧会想起阿茗,他就像一个冤魂一样怎么也不肯离开,时刻提醒着我亏欠了他一条命,还有大半辈子的幸福光阴……我必须好好活着,活到浮岛再次出现的那一日,回去找他,若是找不见他,便留在那里,死在那里,和他当年一样……” 说到此处,他站起身来,“噗通”跪下,仰望明渊诚心诚意地道:“正如龙君此前所言,我寿数将近,再没有一个一百年可以等了,此次天堑浮岛之行若是不成,便只能含恨而终,不知去了地下魂魄又会如何煎熬。龙为水神,在南海之中若能得龙君大人相助,想必我毕生心愿定能达成,只求大人怜悯……求大人怜悯……”说着郑重其事地朝明渊磕了三个响头。 明渊叹了口气,他今日已受了太多人的跪拜,可他并非神通广大的神明,给不了他们哪怕一丁点儿的庇佑,甚至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是危如累卵。 他躬身抬手将易锋扶起,引他坐回椅子上,道:“这些年,你有没有查清你师弟究竟是怎么知晓浮岛秘密的?” 易锋摇头道:“青城派门规,未成年的弟子不允许单独下山。阿茗出海时才十七岁,之前只跟随师父及几位师兄弟下过两回山,我实在想不出他是从何处知晓的秘密。” 慕白沉吟道:“你说你师弟到青城山时已是七岁,那他的父母又是何人?” 易锋道:“我也问过阿茗,但他一直讳莫如深,只说父母是南海渔民,原本以打渔为生,后来不知怎地就抛家舍业,急急忙忙北上,途中又遇到饥荒,两人都病饿而死。可再要查他们的亲戚好友却是一无所获,线索也就断了。” 明渊不禁皱起眉头,三个凡人能够平平安安地通过被水族忌惮的死亡海域,登上传说中的天堑浮岛,若没有人指引决计不可能,易锋的那位师弟绝不仅仅是知情那么简单。 如今没了引路人,即便是他自诩颇有些本事,也不敢贸然前往,更别说还要带上一个半桶水的小修士和一个年纪颇大的凡人——据他猜测,那易锋大约是三四十岁时为了延寿才投身修仙,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即便天分再高也难有所成就,能升至筑基已是勉强,那点子本事在明渊眼里根本与凡人无异,真有危险起不了半分作用,反倒是个累赘。 易锋见他眉头紧锁,心中忐忑,生怕明渊不肯答应,急急又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搜集关于浮岛的消息,反复回想当年阿茗带着我们辗转于山腹之中时所走的路线,并画出了地图,就连出海用的船只、净水吃食等一干用品也都已准备妥当……”他越说声音越低,似也知道这些都无法打动明渊,不由得将祈求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好友太微真人。 明渊确实想要帮易锋,和慕白一起这些日子,他的心好像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柔软,但如果浮岛上没有他们必须要找的勾月剑,他是绝不会连累慕白一起冒生命之险去帮一个外人的,于是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国师适才与我们说,神剑勾月也在岛上。” 易锋眼神一暗,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太微真人却轻轻一笑,接口道:“我这里有一物,还请龙君过目。”说罢,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碧玉匣子递了过来。 明渊将匣子接在手中端详,就见这匣子似是由一整块巴掌大的璞玉切割雕刻而成,上面布满了反复的咒文,单从玉质来看,竟能与自己琢磨成龙珠的那块璞玉一较高低,端得是难得,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宝物当得起这样的容器。他如此想着,抬手将匣子打开。 匣子刚一打开,柔和的红光便四溢出来,明渊凝神去看,就见一颗红琉璃安静地躺在玉匣当中。琉璃通体火红却又通透无比,形状狭长,好像一只红色的凤目,傲视着四周的一切。明渊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立时感觉琉璃散逸出那灼热而精纯的气息。 “这匣子上下了禁制?”他谨慎地将匣子盖好,转头询问太微真人。 国师点了点头,“若不下禁制,凤目的灵气不知会引来多少大妖和魔头,我可难以招架。”也不知为何,慕白总莫名觉着他的说话声音与自己有几分近似。 明渊将匣子递还过去,“这样的宝贝确实难得一见,不知有何来历?国师又为何要拿出与我看呢?” 国师坦然道:“因为这是易锋从天堑浮岛带回的唯一一样东西,也是你要找的勾月剑的一部分。” 明渊呼吸一滞,“你是说,这就是传说中勾月剑上嵌着的那颗凤眼?” 慕白听得云里雾里,心下焦急,不由得轻轻扯了扯明渊的衣袖,明渊会意,立时解释道:“上古时候,太沧神君与凤皇大战,战事持续七日七夜,太沧神君最终一剑将凤皇的左目挑出,趁凤皇疼痛难当之时将其头颅削下,勾月经此一战,名声大噪。后来,太沧神君将那颗被挑出的凤目炼化为一颗红色琉璃,镶在了勾月的剑柄上。” 慕白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勾月定藏在浮岛之上无疑了,既然如此,我们……”他一时口快,差点儿将事情应下来,好在想起这本就是明渊的事,即便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他的恋人了,也不能越俎代庖,连忙闭上嘴,转过头去瞧明渊。 明渊却没有回视慕白,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易锋身上,“听你之前的叙述,你们在山腹中一路都没有进入什么密室,也没寻到什么宝贝,既然如此,这颗凤眼你又是如何得到的?” 易锋道:“凤眼确实不是我从山腹中得到的,而是浮岛沉入海底后我在船的甲板上捡到的,虽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定是源自浮岛无疑。”他见明渊面上犹疑之色仍在,不由得继续道:“不知龙君可否愿意往南海一行?” 明渊皱着眉头将目光转向国师,道:“想来你也不会同我们一起出海吧?” 太微真人欠了欠身,道:“一国之师,不敢擅离,还请龙君见谅。” 明渊扫过那张被白纱蒙得严严实实的脸,缓缓道:“我知道你没有毁容。我要看你的脸。” 太微真人平静地摇摇头,道:“不可。” 明渊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我不和藏头露尾之人为伍。” 慕白见明渊起身,也只得跟着站起来,心中却是不知所措。明渊的情况虽不像易锋那样糟糕,但也着实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能够破开龙牙的神器难寻,错过这次机会,有没有下次还未可知,即便眼前这国师身份成谜,心思难测,至少也应放手一搏才是啊。 国师叹了一口气,道:“恐怕龙君心中所疑不止我的容貌这一件事,可现下时机未到,很多话我也无法宣之于口。我愿在此立誓,若你们能平安将勾月带回,一定属实回答你们提出的任何疑问,决不食言。” 明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而后拉着慕白转头大步往外边走。慕白心知此时只能顺着明渊,纵然万般不愿,还是乖乖跟着离开了国师的小院。 ☆、第三十七章 情动 二人就这么沉默了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慕白约莫着再无旁人能够偷听得到他们的谈话,这才开口对明渊道:“大哥,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明渊见慕白满脸焦急,不由得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我虽不知道国师在筹谋什么,但他一定有事隐瞒于我,又怎能贸贸然就应下来?” 慕白道:“他是国师,整日里与那些官员勾心斗角惯了,心思复杂也在情理之中,他隐藏容貌或许只是为了躲人,大哥你不要想得太过复杂了。”他不想就这样白白放过一个可能救下明渊的机会。 明渊却缓缓摇头:“他躲的不是旁人,而是我。相由心生,虽说相貌不过是承载魂魄的皮囊,但这具皮囊的样子却是由魂魄本身所决定的,无论用什么方法窜改皮囊,魂体的面貌却不会改变。” 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每个龙族都会有一项特殊的天赋,而我的左眼恰好就能看破一切迷障,可那国师脸上的面纱不知是何法宝,我竟然视之不破,可见他早早就已经在提防着了,对我之所长也是了如指掌。” 慕白沉默半晌,忽道:“那凤眼可是真品?” 明渊道:“其中蕴含的灵气精纯,确应来自上古,外形色泽也确实与传说中勾月上的凤眼相似。”他曾对勾月做过一番调查,故而知道的甚是详细。 慕白咬牙道:“既是如此,有些险我们就必须要冒,就算前面是一个陷阱,我们也要去钻上一钻,跳上一跳,不然……”他抿抿唇,转而道:“我知你忧心什么,但当年易锋与宋茗无论同生抑或共死,都算得上是好的结果……而我们,亦是如此。” 明渊心中一动,不由得握住慕白的手:“我不想你跟去,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去。” 慕白喉头微微哽咽,“很多时候,留下来的才是最痛苦的。我们不能重蹈易锋他们的覆辙。” ===================== 夜幕降临,两人牵着手慢慢往客栈回返,明渊在心中盘算着去浮岛前要做的准备,以期将危险降至最低,而慕白则脸红红地想,两人如今情投意合,气氛融洽,要不今晚他再厚着脸皮求求欢,把生米煮成熟饭?若是按照倪世卓和骷髅书生在破庙中的那一段,他们两人之中得有一个扮演近似于春宫图集里那些女子的角色,究竟是自己来妥当,还是明渊来妥当呢? 回到客栈时已是华灯初上,慕白见明渊站在窗前,正忙着手捏法诀,幻化水鸟送信,便叫来小二,点了饭食要他送到房中,而后坐在床沿上一面偷眼去瞧明渊,一面在脑海中默默回想那些春宫图集中的情境。 明渊为他选的那些图集都较为精致,并非那些一开场便提枪上阵的粗俗之作,还算有些前戏和情节。万事开头难,慕白第一回做这种事,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便想着索性去学学书中那些人的手段。 他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有一本图集当中,一男一女本是对坐着用饭,穿着锦袍的男人为了勾引与他同桌的女子,故意将手中的筷子扫落到了地上,趁着弯腰去拾的功夫,轻轻地捏那女子的脚,而后那女子便一脸荡漾地扑到了男子怀里,两人便开始颠龙倒凤…… 慕白摸了摸下巴,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捏捏脚就会有这么大反应,不过刚好他叫了饭食,所以试一试也无妨,说不定能达到令人惊喜的效果也未可知。 明渊适才放出水鸟带信给南海的好友,要他帮忙准备船只,收了法诀后一回头,就见慕白坐在床上,盯着地面痴痴地傻笑,两颊在烛火的映照下一片绯红,好似涂了胭脂般妩媚可人,不由得心下一动。 龙性本淫,若是对着爱侣还束手束脚,那就不是明渊了。他当即便走到床边,抬手轻轻挑起慕白的下巴,沉声道:“都说‘月下看君子,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真是越看越好看。” 烛火轻盈地跳动,昏黄的光朦朦胧胧,慕白原本就精致的五官忽明忽暗,犹如雾中花、水中月般神秘莫测,唯有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变得愈发晶亮,而投向明渊的眼波中又带着爱慕与渴望。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是什么都已经说出来了。 于是明渊从善如流地俯下身, 慕白与他从前吻过的人都不一样,那些南风馆的倌人舌技了得,灵蛇般缠着你,挑逗着你,你退我进、你进我退,好似一场无穷无尽的游戏;云一的唇好像月光中的汉白玉,看似温润,但真正触及时却是冰冷,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偷来的吻,一厢情愿,得到的也只是虚假的回应。而与慕白亲吻就像是畅饮一汪清泉,泉水汩汩而出,带着花木的清甜,不断向上跃动,发出无声的欢快的呐喊,即便笨拙,即便全无章法,却有令人欲罢不能的魅力。 他反反复复地品尝着,直到慕白的身子越发柔软下来,便慢慢地将人向后推倒,顺着唇向下滑,去吻他的下巴,然后是喉结,再然后,是微陷的锁骨……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明渊舔了舔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从慕白的衣摆中抽出来,懒洋洋地喊了声“进来”。 前来送饭的小二应声而入,见外间屋没人,便又唤了一声,听见里面有人出言吩咐布菜才打开了食盒。他知道轰动华都的龙君大人就住在此处,心下好奇,于是一面布菜,一面偷眼往里面张望,却见一个高大的男子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想来定是龙君无疑。 小二继续偷眼细看,就见他衣襟被扯开了大半,露出健硕的胸膛,正侧过头看向身旁躺在床上的另外一人。那人的衣衫比龙君还要凌乱得多,下裤已经不见踪影,上身散开的中衣的衣摆堪堪遮住令人遐想的部分,两条修长的腿却无力地垂下床下,好似祭台上放弃了挣扎的祭品。 小二直勾勾地望着那两条腿,咽了口口水,布菜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好像感觉到他的目光,明渊霍然转头,眼神慵懒却又似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的猛兽般夺人心魄,小二被他这么一看当时就吓得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饭菜摆好,匆匆提着食盒转身离去,还不忘将门合上。 明渊在看起来很好吃的慕白和看起来也很好吃的饭菜之间犹豫了一下,决定两个一起吃。他将慕白拦腰抱起来走到桌边,自己在椅子上坐好后,让乖乖任由摆弄的小修士坐在自己腿上。 幸福来得太突然,慕白有点儿发蒙,完全忘了自己此前的计划。明渊的唇和手似乎有着竟惊人的魔力,让他忍不住去追逐。他迷迷糊糊地被推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被扒掉衣服,迷迷糊糊地被抱到桌前,又迷迷糊糊地咀嚼着那人喂到嘴里的饭菜。 “舒服吗?”有人在他耳边说,他知道这个人是明渊,正在吮吸自己耳垂的唇和下面的手都是明渊的。 “舒服……”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好吃吗?”那个声音又问,紧接着,嘴里被喂进了一勺东西,他慢慢地嚼着,却感觉不出什么味道,但还是点点头。 “真乖——”那个声音带着明显的愉悦,表扬般地亲了亲他的脸,轻柔而包含爱意,手玩弄着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小小的玉葫芦,手指不时擦过他敏感之处,让他轻轻地打颤。 明渊觉着自己抱着一个大娃娃,又漂亮又温暖又乖巧,手感还超一流,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就在他暗搓搓地琢磨着吃过饭后该怎么继续疼爱这个大娃娃时,恼人的敲门声再次传来,而这次来的人绝不会像刚刚那个小二一样好打发。 “少待片刻。”明渊提高声音朝门外的人道,而后又亲了亲慕白,拍了拍他光溜溜的小屁屁,道:“去穿衣服,太微来了。” 慕白听到“太微”二字,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明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连忙“腾”地站起来往里间跑。明渊看着他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舔了舔嘴唇,起身拉开房门。 国师太微真人正站在门外,与明渊目光一撞,微微欠身,道了一句“龙君”。 明渊微微一怔,之前国师的声音沙哑低沉,如今听上去却是清悦,竟与慕白的声音有□□分相似。他心中存疑,但依旧道了一句“国师”,而后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让进屋来。适才那一路上,他和慕白已然决定随易锋往天堑浮岛一探,本想明日再去找太微真人,谁料他竟提前来了。 国师踱进房中,看了眼桌上的菜色,歉然开口道:“打扰二位用饭,实是抱歉。可今日龙君一番话着实令在下难安,冒昧前来,还望见谅。” 明渊挑了挑眉,笑道:“不知是我的哪一句话欠妥,令国师不悦?” 国师摇头道:“龙君言重了,龙君之言并无不妥,是我顾虑太多,举止遮遮掩掩,以至于令龙君生疑,故而特来解释一二。不知慕白公子是不是也在?” 明渊心中好笑,这国师可不是简单角色,即便是隔着一扇门也一定知道二人适才究竟在做什么,又怎会不知慕白就在里间着装?如此说出来不过是递一个台阶,好让慕白走出来时不至于太过尴尬。 ☆、第三十八章 赠珠 两人正说着话,慕白闻声而出,衣衫倒是齐整,只不过脸上潮红未退。他与国师打过招呼后,又出门叫小二来将饭菜撤了,重新摆上茶点,三人这才在桌边落座。 国师坦言道:“我知龙君不信我,但有些话我确实无法尽言。不过为表诚意,我愿回答龙君三个问题。” 明渊“哼”了一声:“为何你说三个,便一定是三个呢?” 国师也不着恼,依旧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的诚意。若龙君看过我的诚意之后仍旧不愿改变心意,我也只得另想他法了。”言下之意,我既已让步,你若是再步步紧逼,我们也就不必再谈了。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抬手指了指国师的脸,道:“我还是想先看看你的容貌。” 国师叹了口气:“龙君还真是执着于我这张脸啊——”他语气轻柔,竟是愈发与慕白相似。 明渊也不答言,只是静静等着眼前这人的答复,他有一种感觉,从那张被费心隐藏的面容上,他能得到非常重要的线索,或许就能弄清这个人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为何要主动助他们寻找勾月。 就在这时,国师终于抬起手来,缓缓将脸上的面纱摘下,露出了一张令明渊和慕白都惊讶莫名的脸。不是说这张脸不好看,相反,这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眼似流星,鼻如悬胆,但更重要的,这又是一张和慕白一模一样的脸。 慕白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嗫嚅道:“你怎么……你究竟是……”即便他们有血缘关系也不太可能如此相似,他的眼就是他的眼,他的唇就是他的唇,慕白很想脱掉眼前这人的衣服,看看他身上的胎记是不是也与自己的一般无二。 他急急地转头,用目光询问明渊,令他失望的是,明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适才已用龙瞳看过了,国师的容貌并没有伪装,他的的确确与慕白生得不差毫厘。 慕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道:“我们途中曾遇见过一位老者,他说半年前华都疫病四起,你是为了救治得病的百姓以身试药,才毁了容貌。既是如此,他们之前定是见过你的容貌,如今再见到我这个与你宛若孪生之人,又怎会不惊异好奇呢?” 国师轻轻一笑:“有一种法术,可以让旁人虽实实在在地看着你,却永远记不得你的样貌。慕白公子不若向华都城中之人挨个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我毁容前究竟是何模样。” 他见慕白语塞,也不趁火打劫,而是平静转头对明渊道:“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你们还剩下两次机会。” 明渊被他那双与慕白一般清澈的眼眸盯着,不由得苦笑道:“未见之前就觉你身上疑窦颇多,见了后更是一头雾水。罢了,第二个问题,慕白你来问吧。” 慕白深深吸了口气,胸中不禁涌起了一股烦闷,任谁见了这么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都不会好受,他很想质问他究竟为何会有一张与自己相同的脸,但还是堪堪忍住,沉声道:“第二个问题,你口中的龙珠为何会带有明渊的龙气?” 国师微讶,“我以为,你会急着想从我这里知道点儿别的什么。” 慕白淡淡道:“我想从你那里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机会只有一个,不是吗?” 国师苦笑道:“你倒是问了一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说罢,他沉吟片刻才抬头看向明渊:“龙为天地灵气所孕,不易生养,同族结合尚且子嗣艰难,异族交尾又能有多大几率产下龙子?” 明渊一面揣测着国师话中深意,一面缓缓道:“恐怕千万年难出其一。” 国师点头道:“确是如此,那么龙君觉得自己会是那千万年当中唯一的幸运儿吗?” 明渊微微变色:“你是说,我并非敖湛和华素公主之子?” 国师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当年韩瑞亭想要娶前朝公主来稳定人心,可华素却怀了身孕。为绝后患,他便命御医施药将孩子打掉,那孩子只有三个月大,即便是人龙混血,也万万是受不住这番折腾的。” 明渊皱眉道:“可他明明活了下来,明明长大成人——” “那是因为就在华素腹中胎儿即将被打掉之时,皇宫中有一人恰巧殒命,正是那人的死换得了你的生。” 明渊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下文,不由得提高声音道:“这一生一死之间究竟有何种关联?” 国师摇摇头,缓缓道,“我现下只能言尽于此,还请龙君勿怪。” 明渊当即沉下脸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诚意?”他身上的龙气暴涨,排山倒海般直直向国师压了下去。 国师也不客气,那张与慕白完全相同的脸显现出明渊从未见过的冷酷神情,宽大的衣袖在身前一划,竟是轻轻松松便扛住了明渊的威压,随即冷笑道:“龙君不必使手段软硬兼施,左右我只说我认为能说的。你们还可以问我最后一个问题。” 明渊原也猜到眼前这人非同小可,却想不到自己使出五分法力想要试他一试,竟还试不出他的深浅,心知不能与他相斗,暗叹了口气,开口道:“依国师之见,我们这次南海之行可能全身而退?” 国师微微一笑:“请龙君宽心,龙君此行必定马到功成,万无一失。” 明渊把心一横:“既如此,我和慕白便与易锋往浮岛一行。” ===================== 月影微斜时,国师重新戴上面纱飘然而去,留下明渊和慕白面面相觑,虽然二人此前早就商量着要去浮岛,如今也已然答应了下来,可明渊心下仍是不安,他坐在床旁的美人榻上,叹了口气对慕白道:“最棘手的是我们无法清楚得知那国师究竟为何一定要我们去浮岛,毕竟他知道太多我们不知道的秘辛。” 慕白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轻声道:“那国师似乎知道不少关于你的事,要不然咱们想法子把他抓起来,不怕他不老实说。”他早已看出明渊对自己的身世极其在意。 明渊摇摇头:“没用的,单看他身负凤眼等诸多难得一见的宝物,就知他神通广大。此外,他还有那颗龙珠,定是龙神选定的伴侣,修为能力自是没得说,我刚刚也试过了,此人恐怕便是我们二人加起来也难以匹敌。”慕白虽有天分,但修行时日尚浅,根本帮不上忙,明渊这么说不过是不想让他自怜自艾。 慕白勉强笑道:“既然那国师与我有同一张脸,定也有相似的魂魄,我不会加害于你,如此推想,他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恶意。”浮岛他们是必须要去的,与其瞻前顾后,不如甩开一切顾虑,专心在勾月上。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7节 明渊摸了摸慕白的头发,“你真是个傻瓜,明明对国师那张脸很好奇,却不问他你们如此相似的缘由。” 慕白将头靠到明渊的肩膀上,边摆弄着悬在脖间的玉葫芦,边轻轻道:“你之前说过,那个用我养灵的人会来拿回这个葫芦,开始我非常在意,日日夜夜都盼着那人能够现身,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欺骗我,所谓的慕氏一族究竟存不存在。可后来,我却渐渐不那么在乎了,他虽骗了我,但我仍旧活了下来,即便慕氏族人还在,与我而言也不过是陌生人,所谓的血缘牵绊远远及不上你来的重要。” 明渊心下感动,转头亲了亲慕白的发顶,“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等我们找到勾月,破开龙牙将龙魂取出,便放开心胸,龙最长能活上万年,你要好好修行,才能长长久久与我相伴。” 说着话,他将喉咙里的那颗龙珠吐了出来交给了慕白,“这是龙族送与心上人的定情之物,我从前拿给过云一,现下我把它送与你,还望你莫要嫌弃,若是——” “我怎么会嫌弃?”慕白还不待明渊说完,便将那颗珠子紧紧地攥进了掌心,垂头道:“我会好好珍惜的。” 明渊笑了笑,道:“你想知道我和云一之间的事吗?” 慕白将龙珠托到眼前细细观看,仅有一盏将灭烛火的暗室之中,龙珠正散发着浅碧色的柔光,形状则似乎要比上次他见到时要圆了一些。他听了明渊的话,微微皱了一下眉,从龙珠的碧光中抬起头,道:“你想说与我听吗?或者说,有什么需要我知道吗?” 明渊一怔,看着珠光掩映下慕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有些释怀,摇头道:“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时一厢情愿喜欢他,却又心知他是纯华大弟子,两人全无可能,便只能将情谊暗藏于心,最后成了心结,修为也止步不前。” 他轻叹了一口气,“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情劫’,因可望不可即而陷入痴缠不能自拔,直到上苍赐予契机跳出其外,看见自己的本心,方知若是无缘,痴也枉然,不如惜取眼前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也凑近龙珠,隔着这颗自己费心费力好不容易磨好的珠子望向慕白,慢慢勾起嘴角:“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会亮,我们不要辜负这大好光阴才是啊……” ☆、第三十九章 南海 浮岛将于今年的九月十五日从南海天堑之中升起,他们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易锋须在华都逗留一段时日,处理些未尽的琐事,明渊便将黑檀留下交予国师照料,与慕白先行前往海南。 他们来华都这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去南海却要换一种走法了。 白日依旧热得厉害,二人趁着夜里天气凉爽时启程,明渊化作水气将慕白包裹住,而后带着他腾空而起,向南飞去。 他们御风而行走了将近半夜,天光开始发亮时才停在了海岸边。慕白生平第一次见到海,瞬间便被这片广袤的蔚蓝震慑,怔怔地望了片刻,这才讶然问道:“难不成我们已然到了南海?” 明渊摇头道:“这是东海和南海交界的水域,但离我们和易锋约定的地点还有不短的距离。日头渐高,不如走水路来得舒服。” 慕白喜道:“水路?你要化龙吗?”他从未见过明渊的龙形,因而对此异常好奇。 明渊见他如此兴奋,不由得也笑起来,在微咸的海风中牵起慕白的手,引着他往海中一步一步走去。 清晨的海水很凉,甚至可以说很冰,慕白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水的温度,但它们只是轻柔地在他身边流动,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沾染分毫——这是来自龙珠的庇护,来自龙族对心爱之人的馈赠。 慕白惊异之余不由得望向明渊,发觉明渊正含笑看着他,心中暖意融融。 海水随着二人的深入渐渐上升,从脚踝到小腿再到腰际,这时,明渊突然停下脚步,朝慕白微微一笑,将背后的刀棺取下,远远地抛进海中,而后放开慕白的手纵身一跃不见踪影。 “渊——”慕白大声叫道,有点儿慌了手脚,海浪缓缓地向他走来,而后绕开,继续向海岸走去,而明渊就这样消失在海浪之下。 慕白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海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肩膀,双脚开始触不到实地,他没有停下,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沉了下去。 水下,世界变得模糊,慕白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黏腻的雾霭之中,他奋力滑动手脚,迷茫地向明渊消失的方向游去,身旁偶尔会有鱼群经过,鱼儿身上的鳞片发出银色的光芒,好似阳光的幻影。 神秘的深蓝渐渐变为更为神秘的漆黑,水生生物的体型也开始变得巨大,慕白的周身散发出浅碧色的柔光,让那些原生居民纷纷避让。而就在他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寻到明渊时,前方的水流剧烈波动起来,紧接着,两束明亮的蓝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面前。 “明渊?”慕白轻轻地问道,那显然是一条还没长角的幼龙,但即便如此,它也比小小的人类要大得多,两只眼睛足足有成人拳头般大小,细密的龙鳞布满周身,听到慕白的呼唤之后点了点巨大的头颅,尾巴自如而轻柔地在水中滑动。 “伏到我身上来。”幼龙开口道,声音低沉沙哑,却仍旧依稀分辨得出那正是明渊,慕白连忙滑动手脚爬上龙的后背,龙鳞有些滑,他只能张开手臂紧紧抱住龙身,心中暗想,如果有角的话他就可以站在龙头上了,可要等明渊长角还要四百年,真的好久啊…… 明渊道了声“坐稳了”,身子一扭,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冲而出。有了龙珠架起的屏障,慕白并未觉出任何不适,但周遭飞快向后倒退的景物却让他明白了明渊游动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海底很黑,但慕白还是能接着明渊散发出的光看清近前的东西。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陆地的世界,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水母,发着幽光,长长的触手随着海水摆动,也有不怀好意的巨型鱼类,龇着尖刀般锐利的牙齿游过来,在发现自己打算猎捕的是一条龙之后,又灰溜溜地远去。这让慕白觉着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刚刚跟随明渊下山的那段光阴,看什么都新奇无比,看什么都好像看不够。 “我们到了。”明渊这么说着,突然纵身跃出了海面,慕白只觉周身又重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双目被晃得刺痛,连忙闭上眼睛,等到再睁开时,人已经稳稳地落在了海岸之上,明渊则化回了人形,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日头很毒,明渊将慕白拉到树下乘凉,一面望着平静的海面,一面道:“忍一下,过会儿为你引见一位朋友。” “我哪里有那么怕热?”慕白笑道,“你要等的就是那位居于南海的朋友?”他记得明渊曾于他讲起过,那是唯一一条与他交好的龙族,“叫敖潜是吗?” 明渊斜着眼看向慕白,装作生气的语气道:“还以为你的小脑袋里只装着我,没想到还装着不少别的东西啊——” 两人正在说笑,海中远远地升起一簇浪来,那簇浪比周遭的海浪都要高,也都要快,还没等慕白看个清楚便由远及近,一下子拍到了岸上。岸上的水四散开来后又迅速重新聚集,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最后化成了一个身着红色水纹劲装的高大男子。他腰间系着犀角带,头上戴着个鎏金头冠,装束倒是与明渊又几分相似。 他走到二人近前,恭恭敬敬地一礼,开口道:“久违颜范,渊龙君一向可好?” 慕白从没想到明渊的朋友会是这样一位守礼君子,或者说是这样一个古板的家伙,正觉着奇怪,谁知明渊竟也起身施礼,朗声道:“久违颜范,多谢潜龙君挂怀。” 两人以互相拱手的姿势那么站了一会儿,突然相视而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慕白本还有些莫名其妙,后来看着他们笑得开怀,不禁也笑了起来。 敖潜收了笑,将视线投向慕白,而后对明渊偏了偏头:“你心上人?” 明渊还未开口,慕白已走上前来,道:“初次见面,我是慕白,明渊的伴侣。” 敖潜上下打量了一番慕白,笑道:“明渊倒是好眼光——朗朗似玉树临风,皎皎如明月入怀,样貌上佳,气度更是不凡,虽修为差了些,不过毕竟年轻,急也是急不来的。” 明渊笑道:“我的眼光自是不差,倒是你,快六百岁了还找不到人嫁。” 敖潜抱着胳膊,哼了一声道:“明明是&039;娶&039;!我敖潜怎么可能委身人下?” 明渊摇头道:“唉,是上是下到了关键时刻才见真章,光是嘴上说说可是无用啊……”他伸开胳膊将慕白搂在怀中,“况且在下面也颇为享受,是不是啊?” 慕白一愣,在彻底明白明渊究竟在说什么事之前,就已经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引得明渊心中痒痒的,忍不住在他脸上狠狠地吻了一下,而后挑衅似的看向敖潜。 敖潜“切”了一声,“明渊你若再敢在我面前秀恩爱,我便将你从前那些烂桃花尽数说与慕白听,让他回去罚你跪搓衣板。” 慕白眯起眼睛,“不是只有云一吗?”他其实对明渊从前的事并不甚在意,不过是想要逗逗这枚曾经的花心萝卜。 明渊双手高举过顶,解释道:“冤枉冤枉,遇见你之前我都是逢场作戏——”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再自己的黑历史上多做纠缠,于是立即转头问敖潜:“我要的船准备得怎么样了?” “早就给你备好了,还选了四匹海马给你拉船,它们都认得天堑的方向,到时会听从你的吩咐。”敖潜道,而后指了指身后的大海,“我没时间跟你闲扯了,我弟弟要我陪他练习潜游,正等在那边。” “如此甚好,我有美人相伴,也懒得和你多话。”明渊如是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颗红色的石头扔给敖潜,“哝,特地为你准备的。” 敖潜接过来仔细瞧了瞧,笑道:“竟是块火精,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明渊见他欢喜,也跟着笑道:“陆上的好东西不比海中少,我又比你自在得多,可以在世间随意行走,得到的机缘也自然比你要多。” 敖潜将红色的火精在手里掂了掂,道了一声谢便收了起来,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却皱起了眉头。 慕白有些不解地望向明渊,却见他也是一脸凝重,侧着头好像在倾听什么。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鸣叫,好似划破苍空的厉闪,慕白只觉脑袋一痛,反射性地捂住耳朵向叫声的方向看去,就见黑沉沉的云正在自东向南侵袭着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就像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驱赶一般。 “那是什么?”慕白忍不住开口问道。 明渊冷冷地望着从头顶匆匆掠过的乌云,缓缓吐出几个字:“大鹏金翅鸟。” 慕白一惊,他从书里读到过这种神鸟,它们向来是龙族的天敌,传说中每日要食龙五百,若是这一只是飞来南海觅食的,明渊他们可就危险了。 ☆、第四十章 食龙 慕白正想着,就见一只巨鸟远远地自东方的天空展翅飞来,只振动了一下翅膀便瞬间掠过了三人的头顶。 它头上生着一对金刚钻的般带着螺旋纹路的角,红铜色的翅膀卷起狂风,上面的羽毛根根如剑刃般锋利无匹,在阳光下泛着金铁般耀目的光芒。身形简直比化成龙时的明渊还要大上数倍,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整个海滩都笼罩在了其中。 三人全身紧绷,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大鹏金翅鸟,见它似是对他们并无甚兴趣,而是直截了当地向海中掠去,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 明渊收回放在刀棺上的手,沉声问敖潜道:“南海怎么会出现这东西?此前天庭不是禁止大鹏继续食龙了吗?” 敖潜叹了口气,道:“原是如此,可这只大鹏却是东樊星君之子,而东樊星君又与主掌法度的玉衡帝君有亲。此前南海龙族被它啄食,龙王无法只得前去天庭告状,竟都被玉衡帝君敷衍了过去。此后,这只大鹏便变本加厉起来,时常前来我南海——” 他说着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住了嘴,盯着大鹏消失的方向瞳孔急速收缩,而后颤声大叫了一声“小游”,瞬间化身为龙腾空飞出。明渊深吸一口气,他此时也已想起了好友适才的话——敖潜的小弟就在附近等他一同玩耍,必是被那大鹏金翅鸟发现了。 他转头对慕白嘱咐了一句“留下别动”,也急急地化成水气跟了上去,只有慕白一人站在海滩上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明渊紧跟在敖潜身后,就见远处,那只大鹏正对着海水扇动自己巨大的羽翅,带起的气流如利斧般向下劈去,海水好像受惊了一般立时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了砂石遍布的深海海底,下面的鱼鳖虾蟹吓得纷纷四散奔逃,只留下一条比明渊大不了多少的幼龙老老实实地伏在那儿,似是被这阵势骇住了,竟是一动也不会动。 “小游!”敖潜大吼着,可那条小龙却依旧畏缩发抖,四只爪子紧紧地抓着身下的岩石,在大鹏的威压下连头也抬不起来,更别提反抗或是逃跑了。 大鹏则是发出一声欢快的、犹如钟鸣的鸣叫,金刚钻般的硬喙向下一啄便啄穿了小龙的尾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它倒提了起来。小龙软绵绵地被倒吊着,大大的眼睛无助地望着自家哥哥,缓缓地流下泪来,口中发出绝望而哀戚的呜咽。 大鹏对自己的猎物可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它将小敖游轻轻往空中一抛,熟练地一口衔住小龙的尾巴,而后微微仰头,开始不紧不慢地将到嘴的美味吞吃下肚。 龙族因镇压魔刀有功,被升为司雨正神,天庭也下令,鹏鸟不得再自行捕食小龙,可族类本能哪里是什么戒律能够阻止的?一次它实在忍不住嘴馋,偷偷飞到南海抓了跳小龙打牙祭,南海龙王竟然屁也没敢放,于是它渐渐胆子大了,时不时就跑过来捉几条龙来吃,可谓是轻车熟路。 所以,这只胆大包天的鸟根本想不到自己这次踹到了铁板。 “碰——”大鹏一时不妨,背后被冲过来的敖潜撞了个正着,向前一个趔趄,鸟嘴不由得微微松开,小半个身子已然被吞噬的小龙竟奇迹般地从它口中滑落出来,重重地砸回水中,掀起滔天巨浪。 已经吃到嘴里的食物竟就这么没了,大鹏自是愤怒至极,立时故技重施,拍动翅膀翻海弄浪,试图再次将美味翻找出来重新吞下,敖潜却丝毫不给它机会,张口便咬上了它的侧翼,龙身也顺势缠住了它的身体。 大鹏昂头鸣叫,声音之尖锐令明渊直皱眉。一物降一物,大鹏是龙族的天敌,龙族的各种神通在大鹏金翅面前全无用处,别说是敖潜,便是南海龙王在此也讨不到半分好处。明渊低头向下看去,就见海水之下,敖游还静静地沉在原处,似是昏迷了过去,处境甚是危险。 成年的龙族皮糙肉厚,鳞片坚硬,还生着龙角,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大大不如幼龙,这也是大鹏适才为何舍敖潜而取敖游的缘由,可此时它已然决定先吃掉敖潜,再去寻刚刚逃掉的幼龙,当下抬起利嘴狠狠地去啄敖潜的颈子,两只利爪成钩,一下子破开敖潜身上坚硬的鳞片,深深嵌进了他的肉中。 龙血滴滴答答地落进海中,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沉香,可这片海域依旧是静悄悄的,即便那香气再诱惑,即便喝上几滴龙血便能立时增加修为,也没有哪怕一个水族胆敢偷偷潜过来,显然是都害怕被大战波及,横死当场。 敖潜疼痛难当,张口发出凄厉的龙吼,大鹏金翅漂亮的金羽在他的撕咬之下散落四处,羽根处也渗出了血珠。被彻底激怒的大鹏鼓动双翼用力一挣,立时挣脱了敖潜的束缚,一爪猛地抓向他的腹部。 龙的腹部虽也有鳞片保护,但却比其他部位更加柔软,大鹏这一爪虽没有将敖潜开膛破肚,但也将他的要害处抓伤,敖潜再也支持不住,直直地朝海中坠去。 大鹏见状便要再次振翅分开海水,想要将敖潜、敖游两兄弟尽数吞食,可电光火石之间身后竟有一股巨大的威压席卷而来。对危险的直觉迫使它畏惧地鼓动翅膀后退,鸟嘴中发出威胁的低鸣,琉璃般的眼睛愤恨地盯着身后那人,或者说是那人手中的龙牙。 刀棺依旧背在身后,而龙牙却已经握在了手里,明渊急促地喘息着,他没有化成龙形,而是选择人族的形态,但面对这个百倍于自己的庞然大物,他却不觉得丝毫紧张,反倒是有一种亢奋,他感到自己的龙魂与刀灵暂时达成了和解,将矛头一齐对准了眼前的大鹏金翅鸟。 侥幸侥幸,明渊在心中暗叹,很多人都曾误以为龙牙是他的兵刃,其实这只是他第二次使用龙牙。魔刀可不是一般的兵器,第一次使用时他的人魂差点儿被刀灵魔化,于是下定决心再不冒险,可事到如今,他又决计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好友被大鹏吞噬,除了一搏别无他法。侥幸龙族对大鹏的天然排斥让龙牙内的两道龙魂停止了争斗,不然说不定又会重蹈覆辙。 此前,大鹏根本便没有将明渊放在眼里,它喜食龙,对小不点儿的人族全然不感兴趣,谁知如今却要被这么个小东西威胁,不由得深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而小东西手中那把刀散发的也是龙族特有的威压,即便直觉告诉它还是逃之夭夭比较稳妥,但大鹏金翅鸟的尊严却不允许它在龙族跟前临阵退缩,它长鸣一声扇动左翼,一股飓风应声而生,朝明渊席卷而来。 明渊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化作一道水气没入海中避开飓风,而后向前潜行,突然从大鹏身下的海水中冲出,瞬间扑到巨鸟近前。 “铛锒”一声,大鹏金翅鸟的利爪与龙牙的刀背相撞,发出铁器碰撞之声,明渊回身反手一抹,大鹏坚硬如铁石的爪指竟就这么被削掉了一段。 大鹏金翅自出生以来便没有受过如此重的伤,疼得厉声惨叫不止,明渊趁机跃上它的后背,一晃龙牙,那刀迎风即长,瞬间竟是变得比明渊本人还要高,明渊勾唇一笑,举起手中巨刃就砍,一刀正正地砍在了大鹏的背脊上。 龙牙饮了天敌之血,发出高亢愉悦的龙吟,大鹏则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鲜血喷了明渊一身一脸。还不待他继续动作,大鹏的周身猛地金光大盛,明渊猝不及防,一下被击出老远。 他一挥龙牙,在半空之中堪堪停住,喉间口中充斥着血的腥甜味儿,应是内府受了震荡,可他非但全然不惧,反倒更加兴奋,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而后微微合上眼睛,将混合着大鹏之血和自己鲜血的手放在嘴边舔舐起来。 大鹏现下已开始后悔,因为它终于猜到了那把刀的来历。龙牙,上古魔刀,一挥可屠戮一城之人,上斩大罗金仙,下斩鬼狱魔君,他又哪里能够与之匹敌? 可不是传说谁用了这把魔刀,谁就会被吸成干吗?怎么这小子一点儿事也没有,非但没有,还精神熠熠。 大鹏无奈地看着挽了个刀花后,揉身再次向自己冲过来的明渊,不由得萌生了退意。它不敢挥爪招架龙牙,只得左躲右闪,却因为体型庞大,不一会儿身上便被开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口子,血流不止,最终还是放弃了尊严,一声长鸣,巨大的身躯瞬间缩小,化作一只海鸟向东逃去。 “想跑?”明渊墨蓝色的眼瞳泛起一丝红光,“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他将刀负在身后,足尖凌空一点,跟在大鹏幻化的海鸟之后追了过去。 大鹏幻化后的体型虽与一般海鸟无二,可速度确实快得惊人,明渊使出全力,双方之间的距离竟是渐渐拉远,索性甩手将龙牙掷出,以心念操控魔刀向大鹏斩去。 大鹏察觉身后有金铁破空之声,拼命扇动翅膀向前冲去,却没能躲过龙牙这致命一击,左翼竟被齐根砍断,登时便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水中。明渊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它,紧随其后也扎入海中。 ☆、第四十一章 魔气 深海可是水族的天下,大鹏虽能够变化,却变不成与自己天生敌对的水族,又失了一只翅膀,已然无法维持海鸟的样貌,瞬间恢复原形向下沉去。 它心中惊恐,直到这时方才恍然明白自己竟是到了生死存亡之关头,连忙张口发出求救的哀鸣,可惜声音却被深沉的海水掩盖住了,没能传得太远,反倒是让明渊迅速锁定了它的位置,催动龙牙再次袭去,大鹏金翅鸟避无可避,就这样被一刀斩下了那巨大的头颅。 金色的血液迅速在幽蓝的海水中蔓延开来,又以同样快的速度被龙牙吸食殆尽,黝黑的刀刃泛出隐隐的金光。明渊把大鹏失去生机的庞大身体收入乾坤袋内,一手将龙牙扛在肩头,一手提着那颗头颅跃出海面,回到海滩之上。 慕白正魂不守舍地等在原地,他心知自己修为低微,跟上去也是累赘,更别说凭他的速度连跟也跟不上,只得干着急,整个人都好似被放在油锅中煎熬一般。如今见明渊终于回来,顾不得去看被扔在一旁的那颗鸟首,连忙跑上前去查看明渊的伤势。 嫣红的血迹滴在明渊玄色的衣衫上虽不明显,但沾染在银色滚边的领口和胸口上却触目惊心,慕白急吼吼地扒开他的衣衫,却发现胸膛处平滑如旧,浸泡过海水之后甚至还更白上了几分,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猜测道:“你衣襟上是那只大鹏的血?” 明渊笑着摇摇头,却不答言,而是转而道:“送你一样好东西。”说着,将原本扛在肩头的龙牙一挥,轻松破开了大鹏的顶门,探手进去摸索了一阵,而后取出了一颗红色的宝珠,递到慕白面前。 宝珠红如鸽血,上面却还附着了些金色的粘稠液体,慕白用指尖蘸了些捻了捻,犹豫道:“这是……” 明渊索性将外衫脱掉,先擦了擦自己的手,又擦了擦自己的头发后扔到一边,随口答道:“金色的是大鹏的血,而这颗红色的珠子据说是大鹏金翅的心脏。”他乌黑的长发湿哒哒的,好几缕也都被染成了金色,擦也擦不掉。 慕白端详着手中的宝珠,不解道:“心?心长在脑子里?” 明渊“嗯”了一声,又连挥两刀,将大鹏的双目挖出,剩下的血肉则依旧放回乾坤袋,转头道:“传说大鹏金翅鸟的心是一颗如意宝珠,谁得到它就能心想事成,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慕白笑道:“竟有如此神通,那我现下想要勾月,它能为我取来吗?” 明渊摇头道:“不过是传说罢了,一颗好看点儿的珠子而已,你留着玩吧。”他低头看了看龙牙,魔刀安静地待在自己手中,既没有疯狂躁动,也没有试图诱惑他心中的恶念,简直与那些普通的兵器一般无二,看来大鹏的血将它喂得很足。 明渊也不欲多想,从背后取下刀棺,重新将龙牙放进去,再牢牢地封上棺盖,并画好符文,而后拉着慕白笑道:“被溅了一身的血难受得紧,我们待会儿找个地方,你陪我好好泡个澡。” 慕白道:“你不管敖潜了?他没受什么伤吧?”虽未亲眼所见,单凭想象也知道那必定是一场恶战。 明渊不在乎地歪头道:“他倒是遭了点儿罪,不过这里可是南海,大鹏金翅已死,他即便伤得再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他抬手刮了一下慕白的鼻梁:“我这个做朋友的都不操心,你跟着瞎操心什么?刚刚还为我宽衣解带好不热情,现下怎么又去想别人?” 慕白心知明渊是在调戏自己,但依旧有些脸热,便乖乖由着明渊去了。可他做梦也想不到,明渊所谓的“找个地方”,竟是找到了个南风馆。 下午时分这种行当通常都还在歇业,奈何明渊有钱,抬手就是一锭金子,那馆主原还有几分不甘愿的脸上立时便笑成了花,忙不迭吩咐厨房预备吃食,让下人预备热水,又朝馆中的几个头牌猛使眼色,示意他们好好侍候,再从这位大爷身上捞些油水出来。 慕白不明白明渊为何要来这种地方,只得茫然地跟在一旁。他气度柔和,生得又好看,那几个小倌儿还以为他是明渊的男宠,非但不将慕白放在眼里,还拼命地将他往后面挤。慕白不屑与他们一般争抢,便走在后面,看着明渊和挤到他怀中的小倌们嬉笑,心中抑郁。 这处城镇虽不算大,但毗邻海港,往来都是些富庶商贾,再加上南方男风较北方更为盛行,这家南风馆竟是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明渊从前爱去的那几家。他舒舒服服地倚在软榻上,嚼着送到嘴里的葡萄,懒懒地朝傻呆呆立在旁边的慕白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 慕白直觉眼前的明渊有些陌生,但还是听话地走上前,却冷不防被明渊一把拉进怀里亲吻起来,慕白不愿当着这些小倌的面儿同明渊亲热,皱着眉抬手去推明渊,明渊却不依不饶地将人紧紧禁锢在怀中,手还不老实地往他的衣衫里面摸索。 慕白有些动气,手上的力道立时又加了几分,原以为明渊领会他意思后定不至于强迫于他,谁知那人竟变本加厉,一翻身强行将慕白按在榻上,一手制住他的双手,一手去扯他的外裤,围绕在他们两侧的小倌此时也媚笑着聚了上来,不停地用身子磨蹭明渊,还有几个伸手去摸慕白裸露出来的皮肤。 慕白委屈得眼睛都红了,他与明渊明明是两情相悦,这人竟然敢将自己当作娼妓玩弄。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慕白一时发狠,张口狠狠地咬在了明渊的唇上,同时屈起腿来去顶明渊的小腹,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身上那人,却见那人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双眸突然闪现出一丝红光。 慕白大惊之下终于意识到明渊不太对劲儿,待要仔细再观察一二,却有个小倌儿不知死活地抱住了明渊的脖子,娇笑道:“别去理那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了,咱们玩咱们的——”他水光潋滟的眸子一转,瞟了一眼慕白,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当然,若是官人想玩点儿不一样的,咱们也可以帮官人调教调教。” 他朝着另外几个小倌使了个眼色,那三人会意,当即跪爬上床,当中一个熟练地用垂下的艳红色床幔缚住慕白的双手,而另两个则一左一右掀开慕白本就凌乱的衣衫,俯下身去用舌头灵活地开始吮吸。他们沦落至此本就不是心甘情愿的,或是被拐卖,或是被亲人遗弃,见到慕白这种干净的人就忍不住想要作践,故而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 无论是手上的束缚还是伏在自己胸前的两人,慕白都能轻易挣脱,可他还是堪堪忍住,强迫自己放松身体,以不变应万变,好看看明渊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见那人正支着腿斜倚在榻上,任凭挂在身上那个小倌撒娇放嗲,始终面沉似水,目光也一刻不离地落在自己这里。 慕白微微觉得舒服了些,可却为明渊眼瞳之中那愈发明显的红光忧心。明渊曾与他说起过他头一回使用龙牙的情景,那时明渊尚且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一时间血气上涌,贸贸然便从刀棺中取了龙牙来用,虽不像之前那些被迷了心窍的倒霉鬼那般被吸成人干,人魂也险些遭到刀灵污染,丧失理智,堕入魔道。 人魂脆弱,不比龙魂罡气旺盛,以辟妖邪,没了刀棺隔绝处境堪忧。此番明渊二次动用龙牙,定是被魔气沾染了,行为才会如此诡异。 慕白反复回想明渊返回海滩之后的一言一行,得出了这个结论,可就在他苦恼于如何将魔气自明渊体内祛除之时,突觉胸前一痛,忙低头去看,赫然发现自己左面的乳首竟被刺穿,一个小小的镶着珍珠的乳环正挂在那里。 刚刚动手的那个小倌弹了弹那小小的乳环,满意地听到慕白发出抽气声,见那嫣红的乳首流出鲜血,便媚笑着低下头去想要吮吸。 而这时,明渊突然动了,他的动作太快也太猛,直接将那个缠着他的那个小倌甩到了地上。那小倌疼得想要大叫,可还没叫出声,一个人就整个砸到了他身上,这下子疼得他叫也叫不出来,原来明渊竟是一把揪起刚刚那个对慕白图谋不轨的小倌,将人直接甩下了床去。 “我的东西你们也敢乱动。”明渊微微眯起眼睛,可慕白还是清楚地发现他整个右眼都已经开始泛红,而左眼中更是出现了一个诡异的血色漩涡,围绕着他幽蓝的瞳孔不停旋转,好像要将那点幽蓝吞噬一般。他此刻俯下身,用那双红眼瞧着慕白,而后捏起他的下巴,再次吻上他的唇。 慕白犹豫了一下便顺从地张开嘴,任明渊的舌头在口中翻搅,直等到对方吻得情动之时暗暗催动周身灵气,趁机猛地将一口灵气灌入他的口中。 这可不是普通的灵气,而是源自慕白紫府中的清气,是慕白这二十多年修炼所得的精华,明渊就觉一股气息带着难以言喻的清甜自喉咙直入体内,而后又分成无数股汇入四肢百骸,全身上下竟有种奇异的畅快之感,原本混沌的头脑也立时变得清明起来。 慕白一面与明渊唇舌交缠,一面分心去观察,感到他的动作突然一滞,连忙盯着他的双眼瞧,就见瞳孔中的血色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恢复了深海般的幽蓝,这才松了一口气。而明渊则在片刻的停顿后,动了动还搁在慕白嘴里的舌头,似是对眼前的境况有些茫然,但很快便朝慕白眨了眨眼睛,继续投入了这个未尽的吻当中。 ☆、第四十二章 宝珠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俱是既心满意足又精疲力竭。恰好此时送洗澡水的下人犹犹豫豫地敲门进房,被心情大好的明渊扔了一块银子,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去,还知情识趣地将门带上。 可惜下人的知情识趣半分用处也无,因为床上的小修士虽然刚刚乖乖让明渊占了便宜,可现下却开始闹脾气,严词拒绝了他共浴的提议,明渊只得托着下巴远远看着美人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孤零零地坐在床沿上左思右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慕白。 想着想着,脑海当中原本模糊的记忆也渐渐回笼,自己如何将慕白拉进南风馆,如何当着她的面和那些小倌调笑,又如何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施为这种种事情愈发清晰,明渊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也暗暗后怕。龙牙这次没有暴走,却改弦更张地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慢慢污染自己脆弱的人魂,着实可怕,若不是慕白及时发现并舍了好不容易修炼的一口清气,自己说不定就会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之下入魔了。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微笑着望向慕白,对方发觉了他的视线之后,少见地翻了个白眼,接着轻巧地转了个身,留下一个光滑的背脊。 明渊微笑转为苦笑,虽说并非本意,但自己适才也确实过分了些,竟容许旁人沾染他的身子,简直是昏了头,即便最后悬崖勒马也是犯了原则性错误,看来这几天少不得要伏低做小,讨好这闹脾气的小修士一番。 其实慕白并没有责怪明渊的意思,毕竟那人即便是神志不清,仍是将自己放在心上。不过,这件事倒是提醒了他,明渊毕竟风流了几十年,虽说在云一之后有所收敛,但也早已习惯了万花丛中过的日子,如今自己须拿出些伴侣的威势和手段来,决不能任由他乱天乱地。 于是,慕白郑重决定,这两天要冷落冷落明渊,好让他认清自己的错误。而当他洗完澡,明渊狗腿地上来给他擦拭身体,并提出离开这家南风馆,正经找个客栈时,慕白也一口否决了,他必须让明渊明白能看不能吃的道理,所以直到出海前往天堑浮岛,这段时间他都要住在这里! 两人一个诚心认错,伏低做小,一个有心考验,冷脸寡言,就这么在南风馆里过了两天,而第三天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官人啊,这位官人说是你的朋友,执意要上楼见你。我这一时间也没能拦住,官人莫要责怪。”南风馆的馆主讨好地朝明渊笑了笑,指了指一旁那个昂着头、背着手的青年男子。 明渊原本在一个人喝闷酒,慕白说要学习术法,不让他去打扰,自己去里间去了,留他一人好不寂寞。此时见那馆主唠叨个没完,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也不起身相迎,懒懒倚着美人榻开口道:“敖洄,我们何时成了朋友?” 慕白人在里面,却也听到了外间的动静,虽不知道来人是谁,不过听着这名字应当也是龙族,他知明渊除敖潜之外与其余龙族关系皆不甚好,心里登时也生出几分戒备,当即放下手中的古籍,竖起耳朵去听。 那敖洄相貌英俊,此时却板着一张脸,半点儿笑模样也无,见明渊大爷似的半躺着,心中更是来气,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不得不将火气强行压下,清了清嗓子,道:“到底是血脉相通,称一声‘朋友’也不为过,你又何必太过较真呢?” 明渊斜眼瞧着他,冷笑一声:“南海太子爷什么时候转了性?以前见了我左一句‘杂种’,又一句‘败类’,如今却肯低声下气,纡尊降贵地和杂种称兄道弟做朋友了。” 敖洄嘴唇微颤,他身份高贵,几时受过如此奚落,忍了好几忍才堪堪将嘴边的狠话重又吞回肚子里,转而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黄金匣子,递到明渊面前。 明渊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笑道:“给我的?” 敖洄一面心下暗讽,杂种就是杂种,小家子气,爱贪小便宜,一面点头答道:“这是父王为——” 他话还未说完,却被明渊打断,就见他挥了挥袖子,不耐道:“东西我已经收下了,你回去吧。” 敖洄有些傻眼,明眼人都知道送礼不过是由头,必是有下文的,明渊却是揣着明白当糊涂,拿了好处就要赶人,脸皮真是够厚的。 他强自按捺下心中的不悦,继续道:“前几日有只大鹏金翅鸟来南海觅食,多亏渊贤弟出手,敖潜、敖游两兄弟方能化险为夷,父王特地命我前来奉上珍珠一匣,聊表谢意。” 敖洄一番话说完,明渊连哼都没哼一声,握着酒壶自顾自地喝酒,好似根本没听见他刚刚说了什么。 敖洄心头火气,被这么个自己一直瞧不起的东西奚落也就罢了,竟还要忍受他的无视,自己贵为南宫太子,将来便是一海之主,何必受这份闲气,当下轻斥一声:“明渊,你不要欺人太甚!” 明渊抬眼看了敖洄一眼,如梦初醒般眨了眨幽蓝的眼睛,而后歪头露出一个无辜而又不解的表情:“不是叫你走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敖洄立时被明渊给气炸了,身形一闪,已然掠至美人榻前,一把揪住明渊的衣领,愤然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猖狂!” 明渊神色不变,只是慢慢将手中酒壶放到一旁的小几上,空出手来拍了拍敖洄的脸,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为何不能在你面前猖狂?” 两人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剑拔弩张,正两厢对峙,却听一个声音幽幽道:“明渊,这又是你欠下的风流债?” 两人齐齐转头,就见慕白溜溜达达从里间走了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暧昧不明,敖洄脸一红,愤愤丢开手,明渊则连忙赔笑站起身,安抚道:“哪儿能啊,这位南宫太子殿下对我可是不待见得很。” 慕白轻笑道:“他不待见你,不代表你也不待见他啊。” 明渊心知慕白这是为他制造机会,好让他再奚落这位颐指气使的太子爷一番,自然也就顺着他的话道:“我何尝又待见他了?一千多岁的人了,除了挂着个南宫太子的名头一事无成,大鹏金翅来犯就躲在宫中龟缩不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殒命。好不容易有人帮忙收拾了强敌,不说送份大礼吧,就拿来了一匣子破珍珠。这些东西海里多得是,我若是想要自己去捡便是了,还轮得着他送?” 他不去看敖洄铁青的脸色,而是抬手将被扔到一旁的黄金匣子掀开,取出一颗葡萄粒大小的珍珠放到眼前瞧了瞧,夸张地摇摇头道:“都是些普通货色,本还想勉强收了,好让你回去交差,可如今一看,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你还是拿回去吧。”说着将珍珠仍会匣子里,合上盖子,衣袖一卷便将那匣子重又送回到敖洄手里,而后讨好般地朝慕白笑了笑。 敖洄自己也瞧不上这匣珍珠,但好东西又不甘心送给明渊,此时无法,只得将珍珠重新收了,梗着脖子道:“你不要珍珠便不要吧,可你得把大鹏金翅脑中的那颗宝珠交与我。” 明渊正准备把身子往里面挪一挪,好给慕白让出些位置来坐,听了这话竟是笑出声来,掏了掏耳朵,反问道:“你适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 敖洄抿了抿嘴,他也知自己这要求很是无理,那颗宝珠对于龙族而言算得上是无价之宝,只要带在身上自此便不会受大鹏威压的影响,此番前来父王命他前来,反复叮嘱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将拿到手。可怜他堂堂南宫太子,一向要星星不给月亮,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向人讨要东西,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讷讷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将宝珠给我?” 若是按明渊从前的脾性,定会调侃一句“你让我摸摸小手,亲亲小嘴,我就把珠子给你”,然后好整以暇地欣赏敖洄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模样。可慕白现下就坐在一旁,他可不敢出言轻薄,以免再惹心上人生气,只得简单摇摇头,道了声“那珠子我留着有用,不给人”,二次挥手赶人。 敖洄被明渊当头一棒,拒绝了个彻底,尴尬至极又恼怒至极,有心放句狠话转头离去,又觉就这么空手回去会令父王失望,索性心一横,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软椅上,直勾勾盯着明渊。 明渊本想等他走后和慕白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保不定美人气顺了,还能一亲芳泽,谁知敖洄这家伙却是赖着不肯走,慕白面皮薄,要是在外人面前对他动手动脚,定会被厌弃,只得坐直身体,无奈道:“你还不走?做南宫太子就这么悠闲?” 敖洄哼了一声,道:“你不把珠子给我,我就不走了。” 明渊气了个仰倒,“你能否顾着点儿自己的身份,你是太子爷,又不是痞子无赖。” 敖洄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就那么死盯着明渊。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一个眼中满是无奈,一个眼中满是戏谑,前者只得出言威胁,“再不走揍你哦——” 敖洄死猪不怕开水烫,依旧闷着一言不发。 明渊泄气,想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算了,你回去跟你老爹说,今年八月十五月夕,我会前往南宫拜会,他想要什么届时自己开口。还有,你转告敖潜,他若是无甚大碍便过来接我,毕竟我从未有幸当过你们南宫的座上宾,根本不认得去的路。” ☆、第四十三章 往事(四) 明渊好说歹说,终于是将敖洄这家伙弄走了,转头却见慕白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每年八月十五月夕和腊月三十除夕两日,水族都会举行聚会,东西南北四宫轮流做东,掐指算来今年刚好轮到南宫了。” 慕白脱口道:“你要去见你父亲?”说完又自觉失言,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歉意,明渊从不叫敖湛为“父亲”只肯直呼其名,可见心中幽怨。 明渊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原本还觉着见不见他于我而言都无甚关系,可浮岛之行凶险,是生是死总归难料,静夜思之,心底里多少对他留有一丝挂念,毕竟是我在这人世间的唯一血亲,好歹见上一面,也算有个了结。” 慕白见明渊神情落寞,便向后挪了挪,轻轻靠在他胸膛上,明渊顺势将人搂在怀里,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发顶,原本暗淡的表情也随即变成了喜笑颜开,哀兵之计果然有效,就知道小修士见不得自己难过,只要自己装可怜装凄苦,他定会巴巴地靠过来安慰。只可惜时日尚早,若是在夜里用这一招,说不定还能讨到更多便宜。 两人就这么偎依在一处,体温交缠,彼此心中都是暖洋洋的。过了小半刻,慕白才小心地开口问道:“水族聚会一般都会做什么呢?” 明渊沉声道:“我也不甚清楚,敖湛从不带我外出走动,我在西宫统共住了四年半,唯一一次窥见聚会场面还是那回西宫做东的时候,偷偷在门外瞟的那一眼。” 慕白抬手摸了摸明渊的脸,“上回你跟我说,你从敖沁那里获知真相后决定逃离西宫,究竟成功了没有?” 明渊缓缓回忆道:“那日东海有客来访,西宫的人都为此事忙碌,无暇顾及旁的,且我已老老实实在西宫待了两年多,谁又能料得到我会突然离开,所以这次逃跑,我足足在凡间逍遥了八年。” “八年?这么久……”慕白有些惊讶,“敖湛没有派人找你?” 明渊笑道:“怎么可能不找?他们那时简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龙牙里的龙魂即将消磨殆尽,届时西宫必须出一位未成年的幼龙强化封印,不是我的话就只能是他的宝贝儿子敖沁了。” 慕白皱眉道:“西宫的幼龙就只有你们两个了吗?” 明渊哼了一声:“龙有胎生、卵生、化生之分。化生,离己旧形,易彼新质,如凡间广为流传的鲤鱼跃龙门后化龙,此等龙族身上常遗留有妖血,正阳之气不如胎生和卵生之龙,故而其魂不可作封印龙牙之用。” 慕白沉吟道:“你是华素长公主所生,那应当是胎生龙。” 明渊道:“正是如此。龙族胎生的几率极低,龙族若是经年无子又想留下后代,便只能据自己的精元化卵,以卵化龙,不过整个孵化过程极其漫长,短则百年,长则千年,期间还要不断往卵中注入灵力,所以往往孵出一条小龙便要耗费两条成年龙族一半的修为,甚至可能为此丧命。” 慕白不禁问道:“那敖沁是如何出生的?” 明渊道:“大约是卵生吧,他出身好,又是敖湛精心孵化得来的,自然要比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便宜儿子要得宠。” 慕白见不得明渊自轻自贱,连忙摇头道:“他心中定是舍不得你的,若有旁的选择,他也不会送你去……去当封印……” 明渊冷笑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的父母都不差,一个为爱子活命急着找替身,一个为家人能过得好把儿子送人。可惜这些拳拳之心全未用在我身上。” 慕白握住明渊的手,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转而道:“那敖湛最后是怎么找到你的?” 明渊道:“不是他找到我的,是我自投罗网。我离开西宫之后也没有回明家,而是辗转于西北各大城镇之间,那里人流如织,气运旺盛,水脉也不似江南那么密集,又多为兽族领地,躲在那边不容易被水族发现。我时常顶替那些刚死不久之人的身份在人间行走,竟一直没被识破。” “龙牙中的龙魂愈发微弱,西宫动用全部力量寻找我未果,只得准备将敖沁献上,西宫王妃不忍爱子被抽魂,孤注一掷,竟出手将华素长公主杀了,想要在我前去奔丧之时将我擒获。” 慕白大惊:“即便是神仙也不得随意伤害凡人,更不用说下杀手了,西宫王妃难道就不怕上界责罚吗?” 明渊冷笑道:“为了孩子她又哪里能顾忌这许多。可惜她却打错了如意算盘,我对华素长公主素来没什么情分,听到她突然暴毙不仅没打算前去奔丧,还立时猜到是西宫在耍手段。” 慕白微微皱眉,不知该说明渊未免有些冷情了,还是该怜惜他小时候得不到母亲关爱,致使积怨渐深,就连人死了也不愿去看一眼。 “华素长公主身份不同一般,前朝覆灭后残存的气运都转到了她的身上,她一死竟生生改变了不少人的运数,西宫王妃因而获罪不轻,被判囚于寒冰海底五百年,可她却不甘心,在押解途中打伤天兵逃跑,再次前往护国侯府,想要将一府之人全部杀光,逼我现身。” 慕白咬牙道:“她难不成是疯了?那你……你养父他……” 明渊道:“我当时就在华都附近,在她出手前赶了过去阻止,明家并无人伤亡。” “但你也因此被抓了回去……”明渊嘴上说与母亲断了情分,但心里还是有所牵念,不然怎么会在华都附近徘徊? “西宫关了我两年,期间看管极其严密,我再也没有了逃跑的机会,”明渊微微后仰,将头靠在靠背上,喃喃道:“就算有机会我也不能再逃了,养父对我极好,我便是百死也不能连累了他。” “后来我被强行抽魂封印龙牙,但也侥幸不死,还重获自由。我背着刀棺回明家住了十四年,直到义父辞世才又离开护国侯府,在人间飘荡,然后遇到了云一……再然后又遇到了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低下头轻轻用鼻子蹭了蹭慕白的脸颊,“等这次水族聚会时我再给你弄些宝物傍身,你修行之路还长,虽说不能一味依仗着药草灵物提升境界,但总要有一些辅助一二才是。” 慕白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那些水族……似乎有些怕你?”明渊曾提到,他在离开西宫之前搜刮了不少好东西,而刚刚过来的那个南宫太子态度也算得上恭敬,既然明渊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血统不纯的混血,又为何要前倨而后恭? 明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做了亏心事,当然要矮上一头,他们对外宣称那些用作封印的幼龙全部都出于自愿,可事实上……”他摇了摇头,“看我便知这是一派胡言了。那些幼龙被抽去龙魂之后全都陷入沉睡,没法子四处宣扬他们做的丑事,但我可还好好的,。” “难道他们为守秘,就没想到一直把你关起来?”慕白担心地问。 “关了,”明渊冷冷道,“可惜没能关住。我就是在那种情形下第一次使用了龙牙,西宫的偏殿整个都被掀翻了,好几个侍卫被我砍伤,最后因为被魔气侵蚀不治身亡,敖沁不知死活地想要拦我,也差点儿中招,敖湛被吓得不轻,只能承诺不再限制我的行动,我就趁机搜刮了些东西扬长而去,估计凶名很快也传到了其余几宫那里,你说他们怕我也没说错。” 慕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搁在床脚的刀棺,感觉到龙牙在当中轻轻的撞击,好似在回应自己一般,略有些哀伤地道:“说来那刀灵也是无辜,原本好好的活在世上,修为也即将大成,一夕为友所叛,天塌地陷,不仅身死还要被抽魂碎骨,沦为恶灵,他什么错也没犯,天道究竟为何要让他承受这无尽苦楚?” 明渊苦笑:“这么想来,他与我的境遇倒是有几分相似——”他拍了拍刀棺,叹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惜却要在这龙牙之中彼此争斗,唉,相煎何太急啊。” 慕白想了想,追问道:“那西宫王妃怎样了?” 明渊道:“她伤了天兵,上界震怒,敖湛苦苦哀求才勉强留得她一条命,最终被罚抽去一半龙筋,扔进寒冰海底的玄冰狱中,刑期遥遥不可知。所谓‘鱼怕拨鳞龙怕抽筋’,估摸着她就是出来,也只能躺在床上老老实实当个残废了,所以敖湛和敖沁见了我这个始作俑者,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只是要连累你也得看他们的冷脸。” 慕白摇头道:“明明是她自己心术不正,理应受罚,怎能怪到你头上?难道要你老老实实任他们宰割不成?”他本想说“若是他们冷言冷语,我也不会给好颜色”,可思及那毕竟是明渊的亲人,默默将这话有吞了回去。 ☆、第四十四章 厮混 八月十五那日一大清早慕白便早早醒来,认认真真梳洗一番之后,又去推还赖在床上的明渊,却被那人又拖回去耳鬓厮磨了一通,最终只得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二次叫来南风馆的下人重新打水。 明渊半卧在床上,支着身子笑眯眯地瞧着慕白紧张兮兮地将脸上自己的口水洗掉,不禁调笑道:“‘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好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待会儿要不要你夫君我为你画眉啊?” 慕白狠狠地挖了明渊一眼,虽说明渊与敖湛不亲,但血缘毕竟摆在那儿,此番相见他还真有几分小儿女见公婆的忐忑,自是想要准备的周全些了。 明渊被慕白这一眼挖得全身舒爽,笑着爬到他身边,自后面搂住他的腰,道:“淡妆美,浓妆亦美,布裙荆钗难掩国色。我家小白便是绝色,即使蓬头垢面也能惊艳四座。” 慕白长长叹了口气:“我除了这副臭皮相之外也没什么只得夸耀的了。出身山野,无父无母,修为低微,见识浅薄……什么惊艳四座,你不嫌我丢人才是。” 他虽倾慕明渊,与他长相厮守之心从不曾动摇,骨子里却时时感到自卑,深觉自己配不上这人。上回明渊与大鹏金翅对战,他在海滩上苦候时,便痛恨自己修为不济,若不是明渊平安回来,好些日子不曾出现的心魔几乎就要再次出现了。 明渊从慕白手中拿过木梳,轻轻为他梳理长发,边梳边沉声道:“你心悦于我,自然觉得我无有一处不好,可细细想来,我又有什么好呢?你说自己无父无母,我这有父有母之人难道就比你强上多少了?爹不亲娘不爱,还被狠狠坑了一把,有还不如没有,至于修为——” 他自嘲一笑,“至于修为,我也不过是依仗着龙牙的威势,反倒是你资质极佳,即便二十年来修炼所得大半都喂了那玉葫芦,可短短几个月不但恢复了根基,还结了金丹,放眼望去,当世这些个道门之中又有几个能在二十几岁就成功结丹的?” 慕白感受着心上人的手在自己的头发上轻轻滑动,耳畔听着这些溢美之词,心中不禁甜蜜,那无端生出的自卑也渐渐散去,谁知明渊说着说着竟渐渐地不正经起来:“好在你结了丹,不然我顾忌你日后的进境,也不敢和你日日温存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水到渠成。” 为固本培元,修行之人在结丹之前必须守住元阳不泄,明渊这话虽说得不太明白,可慕白却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这是在暗示两人间的床笫之事,不由得好笑。遥想当初,这人一身玄色衣袍,冷着一张俊脸将狼妖开膛破肚掏出内丹的清冷模样,谁又能想到骨子里却是个跳脱不羁的好色之徒? “好了。”背后传来明渊的声音,慕白接过他递还过来的梳子,却觉那人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竟在摸索着想解开自己的腰带,便毫不客气地在上面狠狠地打了一下。 “哎呦——”明渊飞快地缩回手,夸张地大叫了一声,故作委屈地盯着转过头来的慕白,一双幽蓝近乎墨色的眼瞳中也泛出水光,可怜兮兮地埋怨道:“你干什么?” 慕白从未见过明渊这副小儿女模样,愣了一愣,板起脸反问道:“那你又要干什么?”敖潜随时都可能过来接他们往龙宫,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再由着明渊胡天忽地,要是被人撞破,那可怎生是好? “为你宽衣啊。”明渊一反刚刚的不正经,严肃地答道。 “我已穿戴齐整,宽衣作甚?” 明渊笑眯眯地看着慕白:“虽说你穿什么都好看,可我们毕竟是要去一个大多数人都对我们不怀好意的所在,所以我想你需要一些更好的东西。”说罢便将一件白色衣衫递到了慕白手中。 慕白接过衣衫抖开来看了看,不解道:“似乎与我身上这件并无太大区别啊。” 明渊摇头道:“你再细看。” 慕白依言凝神去看,就见素白的衣衫上竟然绣着无数咒文,这些咒文都是由同样颜色的白丝绣上去的,不细看还真是分辨不出,不由得脱口问道:“这是你找人绣上去的?” 明渊撇撇嘴,不满道:“这可是送与你的,我怎会轻易假手于人呢?” 慕白惊异道:“你还会做绣活儿?”这人会吹笛、会作画,没想到连女儿家的绣活儿也会做,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明渊笑道:“雕虫小技,刺绣最讲究眼力,试问这天底下哪个人的眼力能比一条龙还要好?只是我毕竟不如女子那样坐得住,这种费工夫的事情通常都懒得做。”弦外之音,我这么累死累活的可都是为着你。 慕白自然承情,当即便将白衫穿上,轻轻抚摸着衣袖上的咒文,道:“你是何时做的活儿,我竟一点儿也未发觉?” 明渊笑着伸手为他抚平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其实就是一本正经地揩油),“这些天每晚你修炼时,我在旁一边护法,一边就把衣服绣好,这些咒文大多都是防护性的,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也可保你平安。”说着又取出一根簪子,亲手为慕白束发。 两人正甜甜蜜蜜地说着话,敖潜溜溜达达地来了,一进门便向明渊郑重道谢,谢他从大鹏金翅口中救了自己和弟弟敖游。 明渊面露无奈之色:“你怎么还与我客套起来了,换做是你难道能坐视我被那扁毛畜生生吞活剥?”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我们这就走吧。” 敖潜笑了笑,不再提谢字,转而问道:“宴会要到傍晚才开席,那些早来的水族多半是为了聊天套关系,你一向不耐烦与人应酬,要我这么早来接你们是为何啊?” 明渊揽住慕白的腰,笑道:“我家小白还没逛过龙宫,趁着这机会带他去瞧个新鲜。” 这次入海,明渊依旧化为龙形,让慕白伏在自己背上。两龙一人游了约有一顿饭的时候,慕白隐隐望见漆黑的海中有一丝光亮。随着他们不断向前,光亮越来越亮,慕白眯着眼睛去看,却发现一座巍峨宫殿坐落于前方。 来到阶前,明渊和敖潜显出人形,两旁侍立的虾兵蟹将见到是敖潜引路,也未上前拦阻,三人就这样拾阶而上,往南海龙宫走去。 不同于华都皇宫的朱墙赤壁,这座海底龙宫四面并非用敦实的砖墙砌成,而是一根根高大粗壮却又晶莹剔透的水晶柱支着,一眼便能望见正殿里来来往往的人影。 进了正门,敖潜却没有引明渊慕白二人往正殿去,而是无视前面那些向他们投来目光的水族,轻巧地向右一转,带着两人顺着条小路往龙宫的御花园而去。 慕白一路简直看花了眼,古怪如鱼头人身的鲨鱼侍卫,华丽如九九八十一阶水晶阶梯,全都是他前所未见的,而待到进了龙宫的花园之中,他又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 这里生长地各色各样的珊瑚树,有的红如滴血,有的蓝如碧空,有的酷似梅树的铁干琼枝,有的形若柳树的妩媚婀娜。珊瑚丛中还间或点缀着些珍珠,小如米粒,大如圆球,颗颗都散发着柔和却又明亮的光芒,将珊瑚树掩映得愈发明丽。 慕白贪看美景,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最前面,敖潜故意落后几步,朝慕白努努嘴,对明渊道:“你之前不还垂头丧气地与我说,你喜欢上一个无法得到的人吗?如今不还抱得美人归?” 明渊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是同一个人。” 敖潜一呆,不由得提高音量道:“什么?不是他?” 明渊连忙去看慕白,就见他依旧徜徉在那片红珊瑚树之中,似是并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这才松了口气,白了好友一眼,道:“你好歹活了几千年,遇事怎么还这么大惊小怪?” 敖潜哼了一声,道:“我是奇怪某人见异思迁的速度太快。”他的目光在慕白和明渊之间游走,最后嘴角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怎么?怕他知道?” 明渊摇头道:“他早就知道了,也没有表现得太过在意,只是——只是最近他情绪似乎有些不大对,我不想让他烦心。” 敖潜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竟也有被人降服的这一天。” 明渊看着好友的笑脸,只勉强跟着笑了笑,心下却不由得伤感起来,原觉着与慕白在一起一天有一天的快乐,便足够了,可越是临近天堑浮岛之行,他就越是忐忑不安,这也正是这些时日他为何总爱撩拨慕白,一天里有半天拉着他在床上厮混的缘由。 他也在害怕,害怕到手的快乐和幸福即将戛然而止。 上天从不曾厚待与他,这次恐怕也会同样凉薄…… ☆、第四十五章 月宴 西海龙宫位于海底极深之处,终年不见日光,明渊和慕白一面闲逛,一面随口品评周遭景色,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时分,原本借故离开为二人留下独处时光的敖潜也再次出现,引着他们往正殿赴宴。 明渊牵着慕白的手走在敖潜后面,低低朝他嘱咐道:“水族的宴席上会有不少灵气充沛的果子和药材,都是凡世难寻的好物,待会儿你不妨多吃些,一时间吸收不了也没关系,等回去我帮你调理……” 他顿了顿,又特地道:“不过,那些端上来的肉食就不要吃了。” 慕白心下奇怪,他平素饮食并不忌荤腥,为何明渊此时要特地叮嘱这么一句呢?他刚要开口询问缘由,一阵阵说话声已然自前方的大殿中传至耳中,只得将疑惑暂且搁下,转而细细打量端坐于殿中的那些水族。 正对殿门的主位上坐着的是个中年男子,头戴珠冠,身着红色衣袍,上面布满了繁复的亮金色水纹,他相貌庄重,神情肃穆,正与身旁一长须老者叙话,还不时地瞟一眼其他席位上的动静。 慕白记起明渊曾与他说过,四海龙族虽都是司水之神,却也各有偏重,东海青龙喜水,西海玄龙控风,北海白龙掌雪,而南海赤龙则能修成真火,而水族衣衫都是由龙气所化,想来那人一定便是南海龙王了。 慕白这样想着,眼神一一扫过一众席位,主位左手边的首座上主白色的是北海水族,右手边次座上主青色的是东海水族,次座右边的末席上则是此次宴会的东道主南海水族,而身着玄衣的西宫诸人则被安排在第三位次上。 然而,敖潜却没有将二人往西宫那一席引,而是直截了当地将他们带向了主位。 殿中诸人开始并没有太过注意明渊他们,以为不过是哪一宫的年轻一代,随长辈一道前来赴宴,待到二人在主位坐定这才关注起他们的身份,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猜测起来。 西宫宫主敖湛早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他对明渊本来没有太多父子亲情,当初将他带回西宫也纯粹存的是利用之心,加上爱妻又因为这个儿子的原因身陷囹圄,也就更不愿再相见。谁料此时突然见到,心中竟还是涌起了几分愧疚和思念,一时间不知是该上前叙话还是装作不识。 还有一个人比敖湛更早认出明渊,那便是敖沁,他此前遭逢大变,又即将成年,性情早不似从前那般跳脱,反倒是多了几分阴郁,看明渊的眼神深沉而狠厉。 他母妃为了保住他不惜对无辜凡人痛下杀手,还伤了上界派下来的天兵,导致龙筋被抽,幽禁于海底玄冰狱之中终日受苦,此番南海夕月宴饮,其余三宫无一不是举家前来,其乐融融,唯有西宫王妃缺席,这让敖沁心中怎能不恨? 明渊这个该死的杂种,他为何还没有死?为何还能逍遥行走于世间?这是水族的夕月之会,他又有什么资格参加?为何还能一脸慵懒地坐在主位上吃吃喝喝? 明渊没料到南宫会为他们安排这样的座次,但他本就是不拘一格之人,自然也不会推辞,拉着慕白大大咧咧就坐了下来,也不去与周遭的同族攀谈,而是一门心思地向慕白介绍桌子上摆放的吃食与珍酿,劝他多吃一些,倒是坐在旁边的老者主动开了口:“明渊小友,一别经年,不知还记不记得老朽了?” 明渊转头一看,笑了笑道:“原来是王老先生。” 老者上下打量了明渊一番,皱眉道:“你周身气成灰黑,此乃大凶之兆,恐怕……”他摇了摇头,面露慈悲之色,似是不忍将未尽之言说出。 明渊拍了拍立在桌边的龙牙,“百年之期已过,虽我龙魂未灭,但大约也已是强弩之末了,这原也是意料之中,又有什么可怜可叹的。”他话锋一转,拉了拉慕白的衣袖,待他也转过头来时,便向老者介绍道:“这是我之伴侣,名为慕白。”接着又向慕白道:“这位是玄龟一族的族长王老先生。” 慕白原在认认真真地吃着水仙根,边吃边暗暗调理自身灵力,忽觉一道凶狠地目光投来,连忙回望过去,就见西宫座位上有个青年人正瞪视着明渊,当即便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心下正暗自提防,明渊却向他引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只得放弃了与敖沁较劲的想法,乖乖叫了声“王老先生好”。 王老先生慈爱地看着慕白,笑道:“好好好,年轻人就应该早点儿定下来,这位小友看着是个福泽深厚之人,来,拿着,这是见面礼——”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了慕白。 慕白见明渊并没有立即出言拒绝,便道了声谢,顺从地将瓶子接在手里,只觉触手温润,不论里面的东西,单说这玉瓶便已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了。 王老先生与他们闲谈了几句,便被旁人拉着说话去了,慕白捅了捅明渊,道:“那老先生似乎很喜欢你。” 明渊叹道:“说是喜欢,怜惜的成分却更多一些。最初以身镇压龙牙的都是各宫的太子,后来渐渐的,规矩演变成只是出些不受宠爱,或是背后势力薄弱的幼龙,西宫更是将我这个无关人士推出来顶替敖沁。王老先生一直认为荣享尊位便应担起责任,对于西宫的做法极为不齿。” 提到敖沁,慕白不禁将目光投向西宫那一席,问道:“那人便是敖沁吧?刚刚他看你的眼神颇为不善。”一边看还一边不停地往嘴里灌酒。 明渊哼了一声:“懒得搭理他,小屁孩一个,被他爹娘惯坏了,还以为自己是太子爷全天下的水族就都要宠着他、顺着他,为他慨然赴死、在所不辞,真真可笑。”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8节 明渊这话虽说得刻薄,似是全不将敖沁放在眼里,可对他极其熟悉的慕白却立时听出了他话中的落寞。谁不想有一双心甘情愿将自己惯坏的父母,谁不想生而尊贵,衣食无忧,想要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便有人巴巴地送到眼前,何况明渊在护国侯府原本便享受着这样优渥的生活,一朝入了西宫,境遇却是地覆天翻。 到底意难平…… 慕白微一犹豫,还是开口道:“不如我们去拜见一下他父亲,毕竟……我看他似乎也想与你说说话。” 明渊的脸绷得死紧,盯着西宫的席位出了会儿神,最终还是依慕白之言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敖湛面前。 敖湛自从见到明渊后便心不在焉,一半心思在与人交谈上,另一半心思却放在久未见面的儿子身上,瞥见他朝自己走来,不由得微微坐直了些身体,昂起头,似是要维护为父的尊严。 明渊心中五味杂陈,沉声唤了声“父亲”,喉头便好像哽住了一般,几十年不见,那人还是那副样貌,并不见如何老迈,只是眉宇间不如从前那般疏阔,而是多了些沉郁之色。 敖湛望着自己的儿子还未出言,坐在他下手边的敖沁却轻飘飘来了一句:“父亲?不过是个杂种,也好意思与西海龙宫攀亲。”他满身酒气,还未开席竟已有了几分醉意。 明渊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和自己这位刻薄任性的哥哥计较,他们之间积怨颇深,恩恩怨怨也是乱麻一团,理也理不清,此时更加不是理的时候,索性无视他,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敖湛的身上。 敖湛并没有斥责口不择言的敖沁,似是也决定忽略他的粗鲁,而是朝明渊轻轻点了点头,“你……可好?” 明渊勉强一笑,将心上人拉过来,道:“这是慕白。”其实无需多言,慕白身上戴着的龙珠所散发出的气息已然说明了一切。 慕白犹豫着要怎么称呼敖湛,有心叫他父亲,可一来有些叫不出口,二来看他对敖沁回护的态度心中有气,有心称呼他为“西宫宫主”,又觉太过生疏。 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敖沁又凉凉地开口道:“什么锅配什么盖,这话真是一点儿也不错,杂种就只能配个低贱的人类,你那个——啊——” 他话刚说到一半,便被明渊一脚踢得直飞了出去,后脑和背脊重重地撞倒主殿的廊柱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殿中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停下来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敖沁缓缓地站起身来,水族皮糙肉厚,这么一下对他并无太大损伤,只是脑袋还微微有些眩晕。他抬起眼睛,发现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有的面露关怀,有的似是怜悯,还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则是看好戏的事不关己,这些夹杂着各类情绪的目光好像一条条鞭子抽在敖沁的身上,提醒着他究竟丢了多大的脸。 他——西海龙宫的太子——被一个杂种打飞出去——当着整个水族的面! 如此奇耻大辱,决不能善罢甘休! ☆、第四十六章 死心 敖湛快速站起身,责备地看了一眼明渊,他没想到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儿子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出手,更没想到他出手竟会如此之快,就连自己这个一宫之主也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爱子就这么被打飞了出去。 而这时,缓过神来的敖沁已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朝明渊冲了过去,敖湛只得一把将他拉住。 “你放手!”敖沁恼羞成怒,眼珠都要气红了。 “沁儿!”敖湛眉头紧锁,低声呵斥道,他深知爱子不是明渊的敌手,再纠缠下去根本讨不到好处。 若是从前,敖沁迫于父亲的威严或许还会听从,可自从西宫王妃出事之后,敖湛对他愈发疼爱,也愈发宽忍纵容,本意是想补偿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让他不至于太过伤心自责,谁料却适得其反,令敖沁的性情朝着敏感暴戾蜕变。 如今,他见父亲不但没有为自己出气的意思,反倒是出手阻止自己教训面前这个罪魁祸首,登时火往上涌,大声吼道:“要不是因为这孽种,母亲怎么会受那么多的苦?事到如今你竟还要回护他?” 他说着说着,一眼看见明渊正抱着胳膊冷眼看着自己,眼神轻蔑,似是在看一只耍弄把戏的猴子,更是恼恨,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指着明渊便“杂种”、“杂种”地大骂起来。 敖湛被儿子一噎,颜面尽失,听他口无遮拦,尽是有失身份的污言秽语,额上的青筋几乎暴起,抓他的手立时又紧了几分。他强自压下火气,沉声道:“敖沁,你是一宫太子,做事说话要顾及自己的身份,不要和无谓之人做无谓之争。” 敖湛这话明里责备敖沁出言不当,暗里却是在说明渊身份地位微末,不配敖沁为他发那么大的脾气,明渊和慕白听后不由得双双皱起眉头,就连在场的一些水族心中也觉得这话太过了,暗自叹息西宫宫主这父亲当得有够偏心的。 敖湛此言一出也有些后悔,但碍于身份也不能改口,只得一面死死制住敖沁,一面将声音放缓了些,转头对明渊道:“你哥哥为着你母亲的事太过伤怀,一时迷了心智,你莫要怪他,也莫要多想。”他这话一力维护敖沁,连句道歉也无,竟是想让明渊生生忍下这口气。 明渊冷笑道:“多想?我想得不多,刚刚够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一指敖沁,“太子殿下不过是在害怕而已,他母亲是为了他才违反天条,杀害无辜之人,是为了他才打伤天兵,被罚抽筋幽禁,若是不将事情一股脑都推到我的头上,他自己便成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成了令生母陷入如今境地的罪魁祸首——” “敖渊!噤声!”敖湛厉声打断了明渊的话,可明渊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他,依旧盯着敖沁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睛,冷笑着继续道:“——而一个懦夫,又有何德何能担当这样的罪孽与重负?我说的可对啊,西宫太子殿下?” 敖沁只觉自己一半身子在火里,叫嚣着冲上去打烂明渊的脑袋,撕烂他搬弄是非的嘴,而另一半身子却是在冰窟里,打着颤哭泣着承认,自己确实是一个一直在逃避的懦夫。 他刚刚还以为被明渊打飞出去是奇耻大辱,如今却觉自己好像被整个扒光了扔在水族众人面前,羞耻的简直要落下泪来。 正在局面僵持之时,王老先生突然咳嗽了两下,有意提高声音,笑着对南宫之主道:“不知这夕月宴何时开宴?我老了,不中用了,耐不住饿,你可别把我这把老骨头给饿坏喽——” 他身份贵重,说出的话自然有分量,南宫之主本还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想让西宫再多出出丑,等双方撕破了脸,自己再上前回护明渊一二,向他卖个好,此时听了这话只得陪笑着清了清嗓子,走下主位,拉着拍了拍敖沁的肩膀,劝道:“至亲终归是至亲,几句龃龉不算什么,隔日也就好了。”接着朝一众水族挥了挥手,“来来来,诸位请快些入座,今年的夕月宴这就要开宴了。” 慕白暗自松了一口气,旁观者清,明渊虽不在乎敖沁,但对敖湛这个父亲还是隐隐有些期望,敖湛偏心敖沁,若是明渊真的说了什么狠话,弄得兄弟之间关系僵持,势必要影响到父子亲情,于是连忙顺势拉了拉明渊的衣袖,将人劝回了坐位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南宫宫主举杯对在场众人道:“想来诸位也知道,近一年来有一只金翅大鹏在我南海一带肆虐,本宫无能,既无力与之抗衡,屡屡上诉天庭又不得重视,只能眼睁睁看着子弟受难。前几日,渊贤侄大显神威,竟是一刀将那嚣张的扁毛畜生杀了,救我南海一众水族于大难之中。”说到此处,他转身向明渊,郑重道:“本宫须敬你一杯,以表谢意。” 明渊微微一笑,道了句“宫主客气”,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席间众水族也纷纷举杯,当中已然知道这消息的神色还算如常,而那些第一次听说此事之人无一不惊诧莫名,暗暗叹息这明渊好大的本事,听南宫宫主这话,他竟是轻轻松松便斩杀了龙族天敌,可惜他龙魂已残,命不久矣,白白浪费了如此好的资质。 敖湛听闻此事,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叹,当年他教导这个儿子时就发觉他资质极佳,远在敖沁之上,可一面是自己耗费灵力、苦苦求来,又养了三百多年的爱子,一面是风流快活时无意之中留下的野种,即便明渊再优秀,他回护敖沁之心也不会改变。 南宫宫主放下酒杯,又随口称赞了明渊几句后,才将话题引到了他想要引的地方:“本宫依稀记得北宫宫主手中有一颗红珠,是取自大鹏金翅鸟的脑中。” 坐在首座上北宫宫主淡淡地点点头:“那是北宫先代宫主传下来的宝物,大鹏的心脏。”他的年纪看上去是四宫宫主当中最轻的,相貌也是最英俊的,穿着一身雪白衣袍,眉浓似墨画,鼻直如峰起,目灿若朗星,声音沉中带柔,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南宫宫主故作沉吟道:“听说若是龙族得了此物,便能不惧大鹏金翅之威,果真有此妙用?” 北宫宫主淡然答道:“是真是假我亦不知,不过据说自此珠置于北宫之日起,便再无大鹏前来为祸。”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的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虎啸则百兽伏地,大鹏金翅一族对龙族也有着天然的威压,常常是一声长鸣便令龙族骨软筋麻,丧失反抗之力,一概神通皆无法施展。若是能有了大鹏之心—— 南宫宫主喃喃道了句“竟真有如此妙用”,继而如众人一般将目光投向明渊:“渊贤侄,你当日斩杀那扁毛畜生之后,可否取得那颗红珠?” 明渊心中冷笑,早听说南宫宫主是个滑头,今日一见果然如是,明明早就派了自己儿子前来讨要宝珠,如今却装作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他也不欲揭穿,只是咀嚼着口中的菜肴,不紧不慢地咽下后方才点头。 南宫宫主见他对自己的问话甚是敷衍,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面上却依旧笑着循循善诱地道:“那可否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明渊朝侍立在侧的侍女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倒酒,而后漫不经心地拒绝道:“甚是不巧,我早已将此珠转送他人了,宫主这话倒是说得晚了。” 南宫宫主瞳孔微缩,他对那颗大鹏之心势在必得,本想在宴席上使些手段以达目的,谁知这小杂种竟提前将宝物脱手,不由得失声问道:“你究竟将那珠子赠予了何人?” 明渊手指轻轻在桌几上敲了两下,偏头勾唇道:“宫主此问唐突了。” 南宫宫主神情一僵,随即赔笑道:“本宫确实唐突了,只不过——”他长长叹了口气,“——只不过那大鹏心脏有护佑龙族之能,南宫屡遭劫难,本宫实在不忍心再见到小辈们横死,原想着若是贤侄手中有那宝物,便是不要这张老脸也要向贤侄讨要,谁知——” 他一言未尽,明摆着是想要明渊将这话接过去,最好能说出宝珠的现任主人是哪一个,可明渊就是不接他的话茬,事不关己般自顾自低头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甚至还探出筷子为身边的慕白夹了一片被烤得微焦的肉。 席间的气氛瞬间一滞。 敖洄上次没从明渊处拿到宝珠,回去之后被南宫宫主骂了个臭头,如今眼见自家老爹也没能讨到好处,还被扫了面子,心中竟有几分暗爽,他胸无城府,脸上不自觉地显现出了三分笑意,慕白看在眼里,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南宫宫主不死心地又试探了几回,可每回都被明渊搪塞过去,被逼得狠了就索性连话也不说,只得偃旗息鼓,不再纠缠明渊,转而与其他水族虚与委蛇起来。 明渊惦记着带慕白赏月,见心上人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向南宫宫主道别,推辞了一下他礼节性的挽留,便带着慕白出了南宫,缓缓浮出水面,升至空中挥手招了片云坐下,笑着对慕白道:“你也试试。” 慕白按照明渊之前教过他的方法也招了一片云,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在上面踩了踩,确定自己不会掉下去之后才盘膝坐了过去。两人肩并肩浮在半空中,仰望头顶的圆月。 “我有点想我养父。”明渊躺倒在厚厚的云上,轻声说了一句,轻到慕白险些将这句话忽略掉,于是他操控身下的云朵往明渊身边挪了挪,觉得不够近,便干脆将两朵云合成了一朵,有样学样地也躺下,将头枕在了明渊腿上,感觉那人伸出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情感真是一样非常奇怪的东西,”明渊喃喃地说,“养父与我并无血脉连接,这一点他从最开始就知道,可他依旧毫无保留地爱着我,宠着我,即便是对二弟、三弟还有四妹也没有对我来的精心……我能够明白敖湛为何不喜我,却永远也猜不透养父为何要对我如此上心……” “或许是缘分吧。”慕白开口道,他也和明渊一样不明白,但却并不困惑,因为他并不认为原因比过程和结果更重要。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你为何嘱咐我不要吃宴席上的肉食?” 明渊的笑声自头上传来:“你觉着……龙会吃什么肉?” 慕白一呆,缓缓道:“不会是人肉吧?可你给我夹的又是什么肉?” 明渊道:“不算笨,宴席上共有三种肉,人肉、马肉和燕子肉,我给你夹的是马肉。” 慕白松了口气,马肉的话虽然之前没有吃过,可好歹能够接受,“人肉,是从哪里弄来的?” “人会养猪放羊,龙也可以养人留着宰了吃肉。”明渊幽幽地说,“最开始我知道后差点儿没被吓死,可后来想想也没什么,世间万物原就不应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慕白咬着嘴唇,小心问道:“那……你也吃人吗?” 明渊摇了摇头:“我不吃人,虽然敖潜总说人肉很好吃,但我从来没有吃过。不过燕子肉好吃倒是真的,可惜你不能吃。” 他轻轻侧过身,“燕肉不可食,损人神气,你吃了有害无益。”顿了顿,又喃喃道:“我第一次吃烧燕是在西宫,当时险些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慕白本欲绕过关于西宫的话题,谁知明渊又绕了回来,只得静静地听着,不想明渊半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久到慕白几乎都要睡着时,才听到他的声音:“日后相见,你也不必烦心到底要唤敖湛什么了……因为,我再也不想认他为父了……” ☆、第四十七章 起航 三天后,易锋抵达南海畔与明渊慕白二人汇合。他原以为修整几日就要出海,不然无法在九月十五之时赶到浮岛,谁知明渊却说自己找到了更好的船,不必出发太早,便也随着两人在南风馆住下了。 这夜,明渊有事外出,慕白没有像平常一样在月下修炼,而是信步走到了海边,远远的却看见易锋正站在岸上,遥望着大海发呆,好似一尊石像。 “易前辈。”慕白走到他身旁站定,轻轻地唤了一声,易锋没有转过头来,而是依旧凝望着漆黑的海面,缓缓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星移斗转,已过了百年,原以为记不得的人,记不得的事,如今竟还似历历在目,便是想忘也忘不掉。” 两人沉默了片刻,慕白还是开口道:“前辈,有句话我一直很想问——你爱你师弟吗?” 易锋露出一个苦笑:“别说你想问,我也时常在问自己。我抛弃妻子,离家远行的那一日,小茹疯了一般地捶打我,嘴里一直说‘我知道你不爱我,这些年你一直爱着那个人’,可我依旧迷惑,我确实并不爱小茹,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对阿茗是什么,少年时青涩的爱恋只是过去,如今支撑我的更多是愧疚、神伤以及……执念……” 慕白抬头望着天上的繁星,喃喃道:“爱难道就是如此短暂吗?”日子越近他心中越是恐惧,恐惧他们拿不到勾月,明渊的龙魂会在龙牙中慢慢死去,自己孤单地守着一具只会呼吸、却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活尸,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直到他也死去,或者他爱上别的什么人,将明渊当成一段过往舍弃。 或者他们成功拿到了勾月,破开了龙牙,取回了明渊的魂魄,没了死亡的胁迫,一个完整的明渊将比现在更加完美,他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活得漫不经心,与人交往时随时准备抽身而去,他将敢于追求一切自己欲求之物,比如云一…… 那时,慕白不再会是明渊唯一所有,若明渊移情别恋,他又将如何自处? 正想着,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两下,易锋苍老的声音传来:“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患得患失,情之必然,一日有一日的快乐便好,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慕白叹了口气,转而笑道:“前辈怎知我在想什么?” 易锋也笑道:“我可是做过武林盟主的人,除了功夫还算不错外,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要有的,所谓‘口是心非’,大多数人只懂得说谎话骗人,少部分人懂得用表情骗人,却只有极少数的人懂得掩盖自己下意识的动作骗人。不过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那么复杂,因为那一定与龙君有关。” 慕白有点儿羞赧地别过脸,“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易锋笑道:“爱情是藏不住的,即便是暗恋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何况如你们二人这般明目张胆地眉来眼去。”他见目光由平静的海面转向高深莫测的星空:“慕公子也无需忧心太过,龙君之爱你,远比你认为的要深沉得多。” 两人正在叙话,巨大的水声打乱了原本富有节奏的海浪轻拍沙岸之声,就见一道水线由远及近,朝慕白他们冲了过来,易锋紧张地后撤了一步,慕白却露出了一个浅笑站在原地,如果见到水花一翻,明渊自水中跃出,稳稳落在他的面前。 “大晚上不睡觉,你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龙君大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移动着,似乎甚是不解,但很快他就抛下了这个疑问,幽蓝的眼睛黏在慕白的身上,星光在其中闪闪发亮:“我去南海龙宫给你弄了些好东西,”他这么说着,随意地拉起慕白的手,“夜里风大,我们先回南风馆再给你看。” ===================== 九月十二,宜出行、婚嫁,一大早三人便登上易锋准备的大船,扬帆向远洋驶去。 “这似乎不是去天堑浮岛的方向。”日近晌午,易锋终于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宣之于口,他曾反复研究过去浮岛的路线,此次出海还带上了司南,若是要往天堑处去,他们绝对应该向西南,而不是直接往南走。 明渊闭眼躺在甲板上,双臂交叠放在脑后晒太阳,听到易锋的话也不睁眼,只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易锋有些纠结,此行对他意义重大,不能有丝毫差错,可这位龙君大人摆明了不愿搭理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慕白心细,只一眼便看出了易锋的为难,便代他将话问出了口:“我们不去浮岛是要去何处?” 明渊缓缓从甲板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看着慕白道:“怎么?担心我把你拐到海里卖给虾兵蟹将做老婆?放心吧,我们这是要去与敖潜汇合,我让他帮忙准备了海马拉的船,比如今我们坐的这船要坚固很多。” 他看了眼易锋,解释道:“我们毕竟没有你师弟那样的引路人,中途遇到大风浪的可能性极高,若是像百年前你们那样依靠人类造出的船只,那就太危险了。” 易锋听了这话,心中安定了许多,点头道:“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大概何时能到达汇合点?” 明渊摇摇头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一个人一定知道。”说罢,他将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紧接着,一条亮红色的龙突然就从左侧的水里冲了出来,船身激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没有翻掉。 “不要用打口哨的方式召唤我,即使你救过我的命也不行。”漂亮的红龙,也就是先前差点儿被大鹏金翅吞掉的敖游扬起脑袋,傲慢地说,它的头上并没有张角,显然也是一只幼龙——跟明渊一样。 “抱歉,习惯了,”明渊毫无诚意地随口说,要知道他从前就是这样召唤黑檀的,“我们现在离敖潜的位置还有多远?” “不远了,”敖游的尾巴轻轻拍了拍水面,“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 明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非常大爷地挥挥手,示意敖游可以退下了,后者愤愤地看了他一眼,一头扎进海里,蓄意地用尾巴掀起水花,扑了明渊三人一身。 “喂!你就是这么报答自己救命恩人的吗?”明渊抹了一把脸,朝着平静的海面大声叫道,而后无可奈何地催动灵力,将三人衣裳上和头发上的水气拔除。 “刚刚那是龙?”易锋似乎还没从见到龙的震惊当中缓过劲儿来,“我竟然看见了龙?” 这不是他今天看到的唯一一条龙,很快,他又见到了第二条——依旧是红色的。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船?”明渊不可置信地对敖潜说,“我是要去拼命,不是去送嫁,或者迎亲。” “这是整个南海最好的船了,”敖潜翻了个白眼,“不就是花哨了点儿吗?你就忍忍吧。” 明渊不满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船岂止是花哨了点儿,简直就是太花哨了,外壁上满满地镶嵌着乳白色的珍珠,桅杆上缠绕着一圈一圈由鲜红珊瑚珠串成的缆绳,船头则按照龙族的审美观被雕上了一张“英俊”的龙脸(慕白和易锋完全没看出来),龙眼处则嵌着两颗大大的东珠。 明渊犹豫地跳上那条船,查看了一下船板,又用跺了两下,勉强表示满意,招招手让慕白和易锋换船。 “这船我是问四殿下借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宫主已经知道你借船的事了,他一直想要那颗大鹏心脏,不知还会不会再使出什么手段,你要当心。”敖潜如是说,“不过,你去天堑那边究竟要做什么?” 明渊摇摇头:“朋友一场,我不与你说也是怕你卷进来,所以你也不要再问了。” 告别敖潜,三人乘着海马拉着的船飞速在海面上滑行着,慕白微微有些不解地问明渊:“为何我们不向各宫寻求帮助?毕竟若是我们成功找到勾月,毁掉龙牙,各宫也不必每百年牺牲一条幼龙了。” 明渊冷笑道:“他们若是知道我们要毁掉龙牙,说不好就要先将我们毁掉了。正是因为龙牙的存在,龙族才入了上界的眼,渐渐有了立足之地,若是没了这个威胁,上界也不会再关注唯一能封印龙牙的龙族,龙族如今得到的一切也将重新失去。” “可他们就不心疼自家子嗣吗?毕竟龙族生育如此艰难。”慕白还是不能理解。 “最初那些年,各宫推出来加固封印的确实都是太子等身份贵重的龙族,可后来这种牺牲小我的机会便被让给了那些旁支的孩子。” “可你呢?”慕白追问道,明渊好歹也是西宫宫主之子,即便是私生子,但也要比旁支尊贵些啊。 “西宫的情形比较特殊,”明渊沉声道,“主人家末席侍坐陪客理所应当,那么夕月宴上居于第三位次的西宫在龙族四宫中地位如何可想而知。敖湛西宫宫主的位置一直坐的不太稳当,好不容易娶了个有根基的王妃,如今还被关进了玄冰狱,敖沁这个继承人也不出挑,想来那些旁支也都蠢蠢欲动,巴不得赶紧让敖沁去死,好名正言顺地将西宫宫主之位夺走,敖湛根本无力弹压他们,更别说让他们献出自家子嗣了。” 慕白这才恍然:“原来整个西宫的关心如此错中复杂,难怪宴会上你和敖沁对峙时,西宫一众大多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敖沁不成气候,那个位子早晚要被夺走,”明渊搂着慕白,将下巴卡在他的肩窝处,“你若喜欢做王妃,我便为你把西宫之位抢过来。” 慕白侧头亲了亲明渊的脸,却没有说话,还有不到三天…… ☆、第四十八章 迷雾 船在海上飞速航行了整整两天,期间明渊勒令慕白和易锋不得踏出船舱半步,自己偶尔出舱查看一下四周的情况,直到第三日,船只到达天堑附近停好,明渊才准许两人踏出了舱门。 慕白被迫整整两天窝在那方寸之地,如今终于得了自由,本想要好好走动一下,不料脚刚踏上甲板,便被前方黑沉的浓雾惊呆了。 他读书读到盘古开天辟地那一段时,曾想象过那时的世界——一切都笼罩在黏腻的、不透明或是令人焦急的半透明之中,没有上下,没有左右,丧失任何方向和目标。这便是他眼前所见的情景,尘埃般黑色的雾气从海面升起,向两边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边际,又扶摇直上,将天空也吞噬于其中。 他眯着眼睛抬起头,大好的阳光正穿过云层照射着他们身上,天空一片湛蓝,不过相隔几里,竟好像是两个世界,不由得忧心忡忡地转头询问易锋:“你们上次来也是这副模样吗?” 易锋一脸凝重地缓缓点头,一面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一面道:“当时船行前方也出现了黑雾,我和小茹从来不曾听说海上还会出现这样的雾,一时间不知所措,阿茗却让我们大胆地向前行船,待驶入雾中之后又指挥我们反复调整方向,走了将近一天才到达天堑浮岛。” 慕白听了这话,心下不由得一紧,大海航行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没了宋茗带路,他们这回要如何穿越浓雾,找到那浮岛的所在呢? 明渊沉吟片刻,双目紧盯着前方缓缓道:“你们俩在船上好好待着,我去前面探一探,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贸然行动。”说着朝慕白点了一下头,化成水气向黑雾那边快速掠去。 明渊原以为那黑雾即便有些古怪名堂,但终不过是水气凝聚而成,如今置身其中方才觉察到不妥,这哪里是水气,分明是浓郁得不能再浓郁的灵气。修炼多年,他早已习惯了时时刻刻运转功法,吸收天地间散落的灵气提升修为,一入这黑雾之中,四周充裕的灵气便疯狂地往他的紫府中涌去,不多时候便觉紫府被撑得微微酸胀。 饶是明渊见多识广,也不禁变了脸色,过犹不及,灵气充沛原是好事,可过于充沛却会令修者来不及转化吸收,便有爆体而亡的风险。他心念急转之下,立即轻斥一声,瞬间化回龙形,一头扎进了海中。 慕白担心地望着明渊消失在那片黑雾当中,他早知此行险阻重重,可当真遇上危机时依旧紧张得要命,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挂在颈间的龙珠,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关心则乱,明渊最后的那句嘱咐分明是特地对他说的,自己决不可冒进才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慕白站在强烈的日光下,背后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终于,那片沉甸甸的死寂之中有了动静,好像有什么在里面左冲右突,待他眯着眼睛想要仔细看清楚时,一道青蓝色的光猛地自当中直冲而出,紧接着,伴随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吼,一条长长的青龙重重砸在小船旁边,掀起六七丈高的巨浪,可小船不过是轻微地摇晃了两下,依旧稳稳地浮在海面上。 “明渊!”慕白高声叫着,青龙却好似没有听见,半阖着眼浮在那里,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周身散发着刺目的青芒,令慕白根本无法仔细去看他究竟伤在何处。他跑到船头,焦急地催动海马,想要将船靠过去,可那些海马却纹丝不动,不知是明渊走之前下过禁制,还是因为畏惧青龙身上发出的青光。 慕白低低咒骂了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了水中,全力向青龙游去,海水并不算寒冷,可他的心却似掉进了冰窟一般不停打颤。他游到那颗巨大的龙首旁边,发现他呼吸通畅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幼龙还未长出犄角的头,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好半天明渊才重新睁开眼睛。 “你没听我的话,”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告诉过你,要好好待在船上。” “对,我没听话,是我的错,抱歉,”慕白凑过去在明渊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好似在哄一个刚刚睡醒还带着脾气的小孩子,“你还好吗?” “不太好,或者说好得太过了。”明渊深吸一口气,勉强化回人形,“我们先上船再说。”他的脸色并不是受伤后的憔悴,而是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好像是喝醉了一般。 原来明渊入水之后,竟发觉水中的灵气要比空中的还要充足,心知大事不妙,连忙拼尽全力往外冲,虽说逃脱了爆体的厄运,但紫府也被饱涨的灵气撑得几欲炸裂,就这么生生痛得昏迷了过去。 “如今我才想明白为何岛上布置的全都是针对凡俗之人的机关埋伏,因为但凡是修者,无论修仙修魔,都无法平安穿过这层层黑雾抵达天堑浮岛,自然也无需防范他们了。”明渊将自己刚刚所遇之事说与慕白易锋两人听后,叹气道,“想来此处恰为两界之交,灵气成年累月堆积于此,才会凝结成雾。” 易锋听了这话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他之所以抛妻弃子,投身道门,便是为着续命百年再来浮岛一回,谁知临了临了,竟然是这身修为令他前功尽毁。 他微微阖上眼,而后又慢慢睁开,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对明渊道:“若是我舍了这身修为,还能活上多久?” 明渊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死心眼的老头儿,摇头道:“活多久?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若是现下散功,我保你立马就气绝身亡,一刻钟也活不下去。” 易锋眼神黯淡下来,他本就已存了死志,只要能再活一天登上天堑岛,看一眼那人的遗骨,也算再了无遗憾,便是这身修为得来再是不易,又怎会吝惜?可惜这条路也走不通…… 慕白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本高挂于中天的日头已渐渐偏西,皱着眉道:“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不知可有什么别的办法可用?” 明渊一笑,爽快地道“有啊”,慕白和易锋眼睛俱是一亮,却听他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办法就是即刻返航,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睡大觉。” 易锋失声道:“这万万不可!” 慕白却表现得出奇镇定,只是盯着明渊一言不发,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一般。明渊原以为他会急得跳脚,如今却见他神情冷肃,心里有些发毛,沉吟片刻突然大声叫道:“你在想什么?决不可学易锋出些馊主意!若你敢提自废修为,我就把你打昏,而后立即调转船头回去,你可听明白了?” 慕白笑了笑,走上前握住明渊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为了上岛就干出什么傻事来,如若不然,即便拿到了勾月,救出了你的半魂,你我之间也会有隔阂。”说道此处,他的目光忍不住瞟向易锋,为心爱之人自我牺牲看似是情到浓处,实则也是一种私心,结果很可能是不得善终,前车之鉴便在眼前。 既然不能重蹈易锋和宋茗的覆辙,那他便必须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全须全尾地登上天堑岛,若是这第一步就损兵折将,又如何能从那山中秘地找出勾月?可这世上又哪里来得这许多两全其美呢? “灵气”、“吸取”、“充盈”……明渊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的每个字都在他的脑海中来来回回打着转儿,时间紧迫,他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能够想出办法…… 明渊正拧着眉望着那片黑雾发呆,原本一脸凝重的慕白突然转过头来,喜笑颜开地看着自己,不禁心中好奇——这回就连自己这个龙君都束手无策,难道这小家伙真想出什么好法子了?却见他一把拽下腰间挂着的冰玉葫芦,递到自己眼前,期盼地道:“你曾经说能吸纳灵气的宝物万中无一,但这冰玉葫芦却是有此神效,不知能否用在这里?” 明渊心念一动,将那小东西接在手中掂了掂,随着他看似无意的动作,那约莫仅有小儿拳头大小的冰玉葫芦迎风而长,瞬间长到一尺多高。他虽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如今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便将葫芦抄在手中,刚要二次嘱咐慕白他们老实待在船上等候,却被慕白抢先了一步。 “这次我们和你同去,”慕白斩钉截铁地道。明渊一怔,随即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假如自己当真陷在雾中,慕白也不可能弃自己而去,不如共同进退,也好过让他在外面饱尝焦急之苦。索性将拉船的海马放了,命它们原处等候,运起灵力催动小船向黑雾行去。 ☆、第四十九章 登岛 船无声无息地滑入浓重的黑雾当中时,站在船头处的明渊小心地揭开了葫芦的塞子。好似百川归海一般,周围的黑雾开始疯狂地朝冰玉葫芦内涌去。 明渊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的葫芦,他们好似身处一场狂躁风暴的正中心,四周黑雾翻涌犹如上古神魔大战战场,小船却安之若素,趁机在这片晦暗中的清明间快速向前。 “船……在动吗?”易锋紧张地问,明渊紧锁眉头没有答言,尽管双目能视,但失去了参照物,他们并不比失明的盲人好到哪里去,谁也分辨不出方向,就连小船究竟在前进还是停滞,抑或根本就在倒退,也一无所知。 过于充沛的灵力向他们扑去,而后又被冰玉葫芦吸取殆尽,可下一秒灵气依旧滔滔不绝地继续袭来,带着狂风过境般的呼啸声,这让三人原本绷得紧紧的神经更加绷紧。更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明渊手中的玉葫芦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或许下一秒它就会被灵气撑得爆裂开来,紧接着他们三人也会被撕成碎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或许已过了几个时辰,黑雾被彻底地摔倒了身后,他们眼前猛地豁然开朗,一切又重新变得清晰——一轮红日正朝海与天的交界处缓缓坠落,柔和的金光洒在海面上,荡漾起一片宁静与安详。 三人默默地看着海上落日发呆,不知是沉浸在这片美景之中,还是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 “下一个日出时,天堑岛便将浮出海面。”良久,当太阳彻底沉入海中后,明渊才开口道,“抓紧时间修整吧。” 易锋点点头,伸手想要从储物囊中取些食物充饥,谁知催动灵力之时却发觉紫府空空,大惊之下又试了几次,依旧无果,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去问明渊和慕白:“你们灵力运转可有凝滞?” 两人闻言连忙运转灵力,最终竟是一个摇头,一个点头——明渊和易锋一样,全身修为似是尽失,而慕白却出乎意外地未受到半分影响。 三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问题的症结究竟在何处,无奈只得接受现实,明渊原本是三人中实力最强的,而现下没了法力,担子便大半落到了慕白的肩上。 夜色深沉,明渊躺在船舱中不发一语,假装自己已经沉沉睡去,过了一阵,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易锋轻轻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出船舱,而睡在他右手边的慕白也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将胳膊搭在了明渊的腰上。 明渊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对着慕白道:“看来我们三个谁都没能睡着……” 慕白被他吓了一跳,搭在他腰上的手却反射性地紧了紧,明渊微笑着将人拉得更近了一些,手也反搭上了慕白的腰,却开始不怎么老实的乱动。 “你……”慕白为之气结,“易锋就快回来了,你开什么玩笑?” 明渊却晃了晃手指,“我觉得他整个晚上都会待在外面,盯着空无一物的海面,回想百年前失去宋茗的那一幕,直到太阳和浮岛一同升起。所以,我们有整晚的时间可以做这个……” 慕白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淡定地将那只作乱的手从自己的衣襟里揪了出来。自从南风馆事件发生后,他便一改对明渊百依百顺的态度,每次明渊求欢时也不会再因为过于羞涩就半推半就地任由对方心意——明日他们还要登岛,现下哪里有心情寻欢作乐? “你在紧张,”明渊不依不饶地伸头去亲慕白的脖颈,被推开后露出了一个小孩子吃不到糖的不高兴的表情,接着一头扎进了慕白怀里,嘟囔道:“明天登岛险阻重重,我周身灵力凝滞,也不知最终可有命在,若此刻再不尽欢,岂不是徒留遗憾?” 慕白被他说得心念一动,半晌才犹豫道:“可易锋还在外面……” 明渊心知他已然动摇,在慕白看不见处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随即打蛇随棍上地劝道:“外面海浪涛涛之声不绝,易锋心思也不在我们这里,又怎会听见什么?”他一面去舔慕白的耳廓,一面含含糊糊道:“若是你还担心,等会儿就克制一些,不发出声音便是。” ===================== 慕白自以为已经很克制了,可当他走出船舱时,还是自易锋处收获了一个暧昧的笑容,只得忙不迭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海面,假装自始至终都在认认真真地观察浮岛的状况。 渐渐的,漆黑如墨的海平面处出现了一道微光,黑夜好像被撕开了个口子,明亮的光一点点从中钻出来。口子越来越大,直到那轮红日一下子跃出海面,重新彻底占领了这个世界。 而就在这时,他们不远处的海面也发生了变化,大量的海水开始互相推挤着急速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越转越大,越转越快,中心不断向海底延伸。接着,伴随着隆隆的水声,一座岛屿自漩涡之中缓缓上升而出。 “天堑浮岛……”易锋喃喃地说着。明渊则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座新生的小岛,岛并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岛的正中央有一座山高高耸立,几乎占了整个岛的三分之二。 “上岛吧。”他将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小的沙漏倒置过来,而后冷静地说道,站在他身旁的慕白点点头,催动灵力让小船向天堑岛驶去。 船底轻轻触岸,三个人跳下船来回身将船拖上岸后,大步朝山的方向进发。 “怎么会有这么许多民居?”慕白边走边打量着四周的情况,却见路边三三两两搭建着不少村舍,不由得奇怪道。 易锋摇摇头,“我们曾经进去探查过,里面床铺、厨具等一应居家用品俱全,有些屋子里甚至还撒落着缝了一半的衣物,居住在当中的人似乎离开的甚是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 他们在山壁上的巨大石门前停下了脚步,明渊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易锋,“你要跟我们一同入山吗?” 易锋深吸一口气,道:“那日我眼睁睁看着阿茗往石门处走去,想来进去寻到他的几率会更大,我自然要与你们一起。” 说着,他走上前指了指门的一侧,“我记得当初阿茗便是在此处找到开门的机关。” 明渊和慕白听了这话连忙都凑过去摸索,谁料慕白的手刚刚触及石门,门立时便訇然中开。 慕白被吓了一跳,迅速后撤了一步,明渊则保护性地揽住他的腰。 门后正如易锋之前说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可这条甬道却不是由方砖铺就的,而是用大块的、奢华的青玉板,在壁灯的闪烁中发出温润的光。 “怎么可能!”易锋看着眼前陌生的甬道,完全呆住了,他曾在梦里无数次重新踏上那条灰扑扑的石头路,也曾在现实里无数次设想再次来到这里的情形……“我明明记得——我们明明——难道——”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山中秘境。”明渊沉声说着,而后放开慕白大步向甬道上迈进,却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衣摆。 “我走第一个。”慕白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唯一一个还能动用灵力的人,我走第一个。”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快速角逐了片刻,最终明渊叹了口气,后撤了半步,默认了慕白的坚持。于是三人排成一列,慕白当先,明渊居中,易锋在后,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山腹之中。 甬道很干净,几乎纤尘不染,根本就不像存在了千年之久,三人的足底踏在上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微弱的喘息声却被放大到清晰可闻的地步。石壁上除了每十步嵌着一盏琉璃灯外,还刻着一些古怪的文字,明渊三人谁也看不明白,也就不去理会了。 不知走了多久,甬道到了尽头,显现出左中右三扇青玉门,走在最前面的慕白好奇地伸出手,只轻轻触了一下,中间的那扇门便化成飞灰,原本消失的甬道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什么也没做?”慕白终于发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如果说第一次还是误打误撞,那现下又该如何解释呢? 明渊眉头紧锁,指了指左右两道门,道:“再试试。” 慕白依言去触那两道门,两道门虽然都没有消失,但也在被触摸的瞬间弹开,露出了后面的两间密室,密室中各摆放着三个巨大的雕花木制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些古籍。 明渊只向里面瞟了一眼便转回身,“我们的目的是找到古剑勾月,这些书籍即便珍贵也不值得耗费时间。”慕白会意,点点头当先穿过中间消失的青玉门,踏上了第二段甬道。 就这样,他们连续经过了三段甬道和九间密室,期间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也没有发现勾月剑和宋茗的尸体,可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更加可怕,每个人绷紧的神经都没有一刻放松,直到他们来到第四段青玉甬道的尽头——当慕白再次开启密室时,他们意识到自己发现的是一个藏剑室。 ☆、第五十章 洞天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肩并肩一同踏进了密室。这间密室很大,足足有近二十丈宽,三十丈长,黑色木质的剑托齐整地排成五列,如枕戈待旦的军士,随时准备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慕白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欣喜道:“这里是藏剑室,勾月说不定就放在这里。” 明渊轻轻抚摸着近处的一柄长剑,那剑剑锋约有三尺五寸,触手冰寒彻骨,明渊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发出龙吟也似的嗡鸣,一股困兽般躁动自当中传递而出,可见在这天堑浮岛上被压抑的不仅仅是灵气,就连这些古剑屠戮千万生灵所生成的血煞之气也被死死压制住了。 “太沧神君身长八尺有余,他锻造的勾月剑长也足有近四尺,剑身上有一道月牙般弯弯的血痕,故名‘勾月’,剑柄上原镶着一块凤目红琉璃,现下却是缺了,”明渊一面四下搜寻,一面喃喃道,“有这么多明显的特征,如果它在这间密室里,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三人分别沿着不同的方向在密室中细细搜索,慕白和易锋快速查看密室中央的当口,明渊则穿过屋子,来到靠墙摆放的博古架前,想要打开安置在上面四五个长条形的木匣。可就在他伸出手去的那一刻,一阵源自灵魂的尖锐的刺痛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 这绝不是被在心口狠狠捅上一刀那么简单,而是一种似乎要将整个人抽空的痛苦,不曾经受的人决计难以想象。明渊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哼出声来,一手撑在墙壁上,好让不停战抖的双腿勉强支持这具开始不听使唤的身体,冷汗从他的额头滴落下来。 “阿渊——”慕白瞟见明渊情况不对,连忙冲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想让他坐下休息一会儿,可明渊却摆了摆手,“无碍——勾月一定就在这里,不然龙牙不会反抗的如此激烈,快找!” 龙牙似是察觉到危机,在明渊背后的刀棺中不断挣扎冲撞,发出“碰碰”的响声,明渊只觉刀灵和自己被封在刀中龙魂厮打,龙魂发出无声却极其痛苦的哀鸣。慕白一咬牙,放开恋人的手,快速转身扫视整间密室。 陈列在他眼前的这些剑没有这么长,看上去也没有残缺之处,而明渊穿过剑列之时并没有任何异常,直到靠近了这个博古架…… 思及此处,他一个箭步冲到墙边,将博古架上的匣盖全部掀开,不小心差点儿把其中的一个打翻,终于发现了那把他们千辛万苦想要寻找的古剑。 这是一把充满着杀戮之美的古剑,材质似金非金,似铁非铁,剑身上那道弯弯的血痕发出碧油油的微光,周身萦绕着红得发黑的剑气,极是诡异。 像似被蛊惑了一般,慕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欲将勾月自长匣中取出。有了它,他们就能破开龙牙,有了它,明渊便能得救,他们也将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当心!”明渊见状连忙一把抓住慕白的手腕,迅速将匣子的盖子扣上,“你不要命了!想被抽成人干吗?” 慕白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转头见明渊满脸尽是冷汗,一双幽蓝的眸子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喉头竟觉有些哽咽,举起袖子为他擦了擦,道:“没事了,我们很快就会没事了。” 易锋见二人找到了勾月,虽也高兴,但最终却是叹了口气,幽幽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原路返回吧,我还要继续走完这段路去找阿茗。”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后者将勾月背在背上踏出藏剑室,前者则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沙漏,走上去拍了拍易锋的肩膀,道:“走吧,我们还有时间,会陪你到最后。” 易锋心下感动,正要说些感激的话,不防嘴里被明渊塞进了一颗药丸。 “固元丹,”明渊边走边解释道,此时他依旧紧紧跟在慕白身后,脊背挺得笔直,“你年纪毕竟大了,体内灵力受制,走了这许久恐怕也是疲倦以极,还是吃些丹药提提神吧。”说着转身将手中那小小的白瓷瓶递过去,“觉得坚持不住便服上一颗。” 易锋将药瓶接在手里,见明渊面色苍白如纸,脱口问道:“你不用吃吗?” 明渊哼了一声,摇摇头,咧嘴笑了笑道:“我这毛病吃什么仙丹都是无用,也不必平白浪费这些好东西。” 易锋见他一副苦中作乐的豁达之态,心中又多了几分钦佩,低头沉思半晌,突然朗声道:“二位相助之情,易锋铭感五内,今日无论事成与不成,都必将以命相报。太微早与我说了你们此行的前因后果,我本也无心再活,愿以身祭剑,助你们劈开魔刀,放龙魂自由。” 走在最前面的慕白闻听此言,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其实他很早之前就在为此事忧心——即便他们能找到勾月,可又有谁会明知会被古剑吸干精血而死,还心甘情愿为明渊献身? 除了慕白自己。 当时,慕白曾想,若是真的找到了勾月,他愿意以身试剑,拼了一死也要救明渊, 可随着二人感情日笃,他又开始舍不得,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性命,而是舍不得离开这个人,舍不得将他拱手相让,更舍不得他日后活在内疚当中。 所以这次天堑浮岛执行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至于拿到勾月之后该如何是好,他也毫无头绪。不想喜从天降,易锋竟然愿意为他们解决这个大大的难题,可是如此一来,这人便必死无疑了。 明渊听闻易锋之言,心中也是乱成一团,他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慕白,示意他继续向前,而后道:“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恕我直言,勾月是上古凶名赫赫的古剑,易前辈年纪大了,修为也有限,很难成功驾驭,非但帮不了我,还会平白丢掉性命。”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说来,勾月剑灵已去,威力大减,必须依靠剑柄上那颗凤目琉璃才能勉强恢复昔日威能,所以……” “是这一颗吧。”易锋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 明渊一惊,这玉盒看着极是眼熟,依稀便是之前太微国师放置凤目的盒子。他连忙揭开盒盖,那颗火红色的琉璃果然躺在盒子的正中。 “临出华都前太微给我的,说我一定用得上。”想起好友,易锋微微一笑,“他一向如此,神机妙算,令人既钦佩又胆寒。”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直到此时此刻,明渊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国师的恐怖之处。尊贵的身份并不可怕,强大的修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太懂得利用人心。他猜到自己和慕白会不顾一切地去找龙牙,他猜到易锋已心存死志,会为报恩而主动献身,他还猜到了什么?他有什么目的?他又想从他们的苦痛挣扎中得到什么? “阿渊——阿渊——”慕白的呼唤在明渊的耳边回响,将他迅速拉回到现实之中。他抬起一直盯着地面的眼帘,想问慕白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却惊讶地看到眼前不再是走不完的青玉甬道,而是霍然出现了一个洞口,隐隐还有光线从中透出。 “我们……这就出来了?”慕白不可置信地问,就好像一个人卯足力气一拳打过去,结果却是打在一团棉花上,他们全神戒备了这许久,到最后竟是什么危险都没遇到就这么出来了。 “不是出口。”明渊的脸色更加凝重了几分,“我们应该在山腹中走了整整一个白日,现下外面应已到了晚上,不可能有这么强的光。” 慕白原本放松的身体再次绷紧,而易锋则又生出了几分希望。 时间有限,无论前方是何险阻他们都必须加紧脚步。三人毅然向前,忽有一只紫色的彩蝶飘悠悠地飞了过来,轻轻落在了慕白的肩头。 “蝴蝶?”易锋不可置信地失声道,这与世隔绝、百年才出世一回的浮岛上怎么会有蝴蝶? “别动。”明渊谨慎地说,伸出手去想要将那彩蝶捏住,那蝴蝶却轻盈地转了个身,穿过明渊的手指,掠过慕白的鬓发,向前路飞去。 三人紧随其后,行了数步,狭窄的道路忽又豁然开朗,哗哗水声自头顶传来,并非海浪拍案的隆隆声,而是透着轻快活跃。三人连忙转头去看,果然看见一缕流泉自山岩上倒泻而下,飞珠溅玉,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宝光,明艳不可方物。 流泉伏于地下自成小溪,蜿蜒着从他们脚边流过,流向远处的山坡,就见山坡上碧草如因,繁花似锦,走得近了还有淡淡的花香随轻风扑面而来,在他们身周萦绕不散。偶还有白鹤展翅飞过,不知名的温顺走兽匆匆跑开。 三人都以为会是什么龙潭虎穴,谁知却是这么一个神仙居所般的所在,有些看得痴了,平和的气息似乎也安抚了龙牙,不再挣扎,明渊也暗暗松了口气。 良久,慕白才开口道:“这里并不见什么房舍,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 易锋听了这话不由得向前急走几步,举目四望,找了这许久也没有找见宋茗的尸骨,他心中焦急万分。张望之间,竟一眼见到远处的一棵巨大的无名树下有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隐隐绰绰的,似乎有个人坐在那里。 ☆、第五十一章 脱困 三人惊疑之间,互相使了个眼色,无声无息的悄悄向石亭处靠近,等到了近前却见竟是个风姿绰约的青年男子坐在石亭之中,他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青衫,正一手托腮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明渊慕白正在好奇这人的身份,却没发觉一旁的易锋整个人都已经石化了,直到那人似有所查地转过头来面对他们,才颤巍巍地唤了一声“阿茗”。 明渊和慕白心下大奇,宋茗不是百年前陷在浮岛之中的吗?光阴如逝水,他一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保持容颜不老?该不是易锋认错了人吧? 那俊秀青年的惊讶程度完全不输于明渊他们,他瞪大眼睛扫过三人,看到易锋时紧皱眉头,好像在拼命地回想什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久,才试探性地轻声问道,“师兄?大师兄?” “是我,是我,”易锋的声音有些哽咽,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宋茗那张青春依旧的面孔,又摸了摸自己满是皱褶的脸,喃喃道:“你还是原样,一点儿也没有变。可我老了,老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两人默默相对,一时无言。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而后都很识趣地离开石亭,走到另一边,好给他们留出空间叙话。 “宋茗竟然还活着,”沉默良久后,慕白轻声说道,他不知该替易锋高兴,还是替自己和明渊忧心,“易锋他……他还会愿意帮我们吗?” 明渊摸了摸慕白的发顶,缓缓摇头道:“易前辈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为了能再见心上人一面硬撑着,如今心愿达成,这口气也就散了,怕是命不久矣,这样的将死之人是不可能拿得起勾月的。” 慕白失望地垂下眼帘,明渊则又低头看了看那只小小的沙漏,“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们得快些离开,不然就要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了。” 正当两人相携着向易锋他们那边走去,准备告别后离开时,易锋和宋茗也正向他们走过来。 “我怕是没有多久好活了,”易锋望着宋茗,似是满足又似是遗憾地道,“阿茗在这儿孤零零地待了百年,即便青春不老,却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慕白对于宋茗的经历和浮岛的秘密很是好奇,但时间并不允许他听完这个冗长的故事,只得直截了当地问易锋道:“所以,你是想我们把他带出去?” 易锋摇摇头,握住了宋茗的手:“不,我们决定一同完成我之前的承诺,帮你们劈开龙牙。” 这大大出乎明渊和慕白的预料,两人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慕白不由得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易前辈难道不希望你的师弟能够离开浮岛,回到人世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生吗?” 易锋转头看向宋茗,目光柔和,“其实这是他的选择,只要是他的选择,我都不会反对。” 站在他身旁的宋茗听了这话轻轻笑了起来,如果说慕白是那种相貌虽也出众,但更主要是靠气质脱颖而出的美男子,那么宋茗就是个真真正正的美人,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完美,笑得时候让人想到一朵花的绽放,或是晴朗天空中毫无预兆就出现的一道闪电。 “即便我再回人世,曾经的朋友、仇人,所有我认识和认识我的人都也已不复存在了。”宋茗平静地说,“对于我而言,那也不过是另一个天堑浮岛,我在那里依旧是孤单一人,还不如最后和师兄一起做一件事来得快活。” “师兄适才与我说了你们的相助,以及他的承诺,他从前便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想来定是不愿在死前留下什么未完的遗憾。” 慕白抿了抿唇,他开始有些明白易锋和宋茗的想法了,可是……“你们不打算多留下些时间叙旧吗?” 两人相视而笑,易锋摇头道:“都过了一百年了,想说的话早在心里、梦里说过了,能够再见一面便是圆满,无需赘言。” 明渊深吸一口气,“既然你们都下定了决心,我们这就开始吧。” 他向后退了一步,将背着的刀棺取下立在身前,慕白会意,也将自己一直背着的木匣打开,露出古剑勾月的真容,而易锋则取出玉盒中凤目,将火红色的琉璃安放到勾月的剑柄上。 随着一声高亢的凤鸣,原本萦绕在勾月剑身周围的黑红之气瞬间暴长,站得最近的易锋和慕白均被波及,后者还能咬牙顶住,前者却是向后摔了出去,好在宋茗的目光时刻未离开易锋周身,见状急忙上前两步,一手扶住了他的背脊,一手探入剑匣当中,握住了勾月。 古剑入手的那一刻,宋茗的面孔便迅速以肉眼看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好像一个呼吸之间就是一年,他大口喘着气,转头朝易锋微笑,两人合力握住勾月的剑柄,将这把上古神器高高举过头顶。 明渊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从身体最内部撕裂成两半,他强忍剧痛,颤抖着打开龙牙的刀棺,被束缚已久的魔刀自当中一跃而出,竟是直直地向勾月扑去。 好似万里晴空中炸响的一声春雷,一刀一剑交锋处光芒大盛,慕白刚来得及护住明渊,强烈的冲击便将两个人整个儿卷了起来,抛出三四丈远。慕白紧闭双眼,尽量伸展手臂将明渊护在怀中,不让他受到碎石和泥块的伤害。 待尘埃落定,慕白缓缓地抬起头,发现怀中的明渊已然昏迷不醒。他不知所措地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轻轻拍打他的侧脸,却都无果。 慕白只得站起身来,却发现原本鸟语花香的所在如今一片狼藉,残花败柳铺散一地,而易锋和宋茗则已化为飞灰,永远地栖身于当中。他迟疑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却似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勾月,或者说,是一半的勾月。 上古神器竟然就这样断了。 慕白的心猛地收紧,勾月已断,那么龙牙呢?若是龙牙依旧完好,那明渊的龙魂岂不…… 他急急四下搜寻,终于在石亭的台阶旁找到了龙牙——这柄叱咤风云、令天界仙君都闻风丧胆的魔刀,如今也断为了两截。 他慢慢地俯下身,茫然地单膝跪在残刀旁发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明渊……安全了吗? “小白——”明渊微弱的声音传来,让慕白立即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三两步冲到他面前,急急问道:“可还有什么不适?” “好消息是,我的龙魂已然归位,”明渊胸口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说道,“坏消息是,两个半魂一时半刻无法完全融合,所以我现下全身都动弹不得。”他顿了顿,又问道:“易锋他们如何了?” 慕白轻轻摇摇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葬于这幽谷之中,想来也是最后的归处了。” 明渊心知两人定是都已化为齑粉,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的两个半魂现下都十分疲惫,刚刚醒来也是勉强,如今头脑发昏,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了,只得在晕厥之前嘱咐慕白道:“既如此,我们便快快离开吧。” 慕白瞟了一眼龙牙残片:“龙牙和勾月都断了,我们还要将残片带走吗?” 明渊已经昏昏欲睡,只依稀听见慕白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便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慕白以为他是要自己带上一刀一剑的残片,于是连忙又奔过去将断掉的刀剑捡回来,胡乱扔进刀棺之中被在身上,而后跪到明渊面前,一手托背,一手托膝窝,便想将人抱起来。 明渊恍惚中感到有人想要将自己抱起来,勉力睁开眼睛,见是慕白被吓了一大跳,脱口道:“你干嘛?” 慕白也被他吓到了,手上的力道一松,又让明渊重重地摔回了地上。 “抱歉,可有摔疼了?”慕白连忙问道。 “没有。”明渊无可奈何地说,他真的很想摸摸自己那被摔疼了的屁股,可惜他如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得将自己的执着说出来:“换个姿势,最好用背的。” “这个姿势没问题啊?”慕白有点儿委屈,还有点儿迷茫,明渊也曾用这个姿势抱过他呀。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9节 “当然有问题了。”明渊一本正经地说,“若是没有问题,你刚刚又怎么会把我扔到地上?还是用背的比较稳妥。” 慕白想了想倒也深以为然,他将刀棺移到身前,而后蹲下身将明渊扒拉到自己背上,“我们这就出发,一定能赶到日出之前出岛。” 明渊将头靠着慕白略显单薄的脊背上,轻声道:“接下来我大概要沉睡四五日,好让两个半魂重新融合,你莫要担心。” 慕白点点头,也轻声回道:“你好好睡吧,我会将后续打理好,你也莫要担心。” 他们原路返回,走出山壁的石门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唯有龙珠在慕白胸前发出微光照亮前路。 他侧头看了看伏在自己背上的明渊,见人似乎已经睡过去了,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心下安定了几分,举步朝停船的海滩走去。 ===================== 所以,明渊大人可是坚决抵制自己被人公主抱的哦,即使是亲亲小慕白也不行。 攻要有攻的气势,这一点我们单纯的小白受君是不会明白的。 ☆、第五十二章 变故 敖潜优哉游哉地浮在海面上,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映得那些暗红色的鳞片如火焰燃烧般光芒四射,他时不时地摆动一下巨大的尾巴,或是扭一扭头颅,看着周围的小鱼小虾被吓得四散奔逃的样子解闷。 其实,龙族在大多时候都喜欢以原形的姿态在海中巡游,只有明渊这种另类的家伙才喜欢待在陆地上,保持人形。 说道明渊,他们之前便约好九月十六到这里汇合,可那家伙见鬼的在哪里?竟敢让他等候这么许久! 正想着,敖潜突然感觉到远处海水传来一阵波动,连忙抬起上半身,果然见他借给明渊的那艘小船正快速向这边驶来,可船头站着的却仅有慕白一人。 “明渊呢?”小船驶到近前时,敖潜瞬间皱起了眉头,龙族相互辨识依靠的并非外表,而是龙气,可如今他并未感受到船舱里有明渊的龙气,所以当他听到慕白回答说“他在舱中休息”时,表情也就愈发古怪。 敖潜化为人形跳上甲板,脱口问道:“他无事吧?”难道受了什么重伤,重到龙气微弱的地步,或是龙牙出了什么问题? 慕白猜到了敖潜心中所想,笑道:“没什么大碍,慢慢休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了。”说着引着敖潜一同进了船舱,明渊果然好好地睡在那儿,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神色宁静,全无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和偏执霸道,乖顺得简直像是个小孩子。 敖潜从未见过好友这副模样,心下突然一片柔软,叹了口气后和慕白又默默退出船舱,回到船头叙话。 “你们究竟跑去干什么了?”敖潜道。 慕白没答言,只是摇摇头,既然明渊之前选择对自己的好友隐瞒浮岛之行的来龙去脉,他当然也不会说。 敖潜原也猜到慕白不会告诉自己,刚刚也是担心明渊,一时没忍住才问了出口,见慕白不语也不生气,只是盯着慕白看了一阵,咂咂嘴,突然道:“你的修为似乎精进了许多啊。” 慕白微微一怔,他一直忙着照顾明渊,根本没时间顾及自己,此时听敖潜这话,连忙催动紫府中的灵力运行了一周,赫然发觉自己的修为竟比入岛之前增长了一倍不止。 敖潜见慕白也一脸惊疑,心知问不出什么,转而道:“我送你们回岸上吧,近几日宫主一直在打听你们的消息,他向来不达目的绝不罢手,既然对那颗大鹏心脏犹不死心,千方百计也是要弄到手的,明渊现下沉睡,你们一旦再被宫主缠上可就不好脱身了。” 慕白点点头,低声道了谢,他修为虽并不差,但比起有着先天优势、又修行千年的南宫宫主而言,根本就不值一哂。龙牙已毁,明渊又人事不知,唯一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也只有敖潜了。 事不宜迟,两人即可催动海马向岸边疾驰而去,当今之计还是尽快离开南海管辖之域为妙。 可惜事与愿违,你越是不想见什么人,越是会很快见到。船还未到岸,半途便被南宫宫主亲自截住。 “宫主。”敖潜在心中咬牙,却不得不恭恭敬敬地上前见礼,他毕竟是南宫子弟,即便对这老奸巨猾的宫主甚是不喜,表面上也不能太过放肆。 “阿潜也在啊——”南宫宫主微笑着点点头,“阿渊呢?怎么不出来见我?”他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于同渺小的人族交流,故而只是假装看不见站在敖潜旁边的慕白,连句话也不愿与他说。 慕白心中暗暗冷笑,不等敖潜回话,便跨前一步,随意拱了拱手道道:“宫主有礼,宫主这回来得不巧,阿渊并不在船上。” 南宫宫主斜睨着慕白,冷冷道:“他去哪了?” 慕白不卑不亢地道:“我亦不知,想来是为了避开某个他不愿见的人,省得徒增麻烦。” 南宫宫主当然知道慕白口中那个明渊不愿见的人就是自己,心中因为被这么一个他瞧不上的东西暗讽而恼火,可偏偏又自恃身份不能和慕白一般见识,真真是憋屈得很,只得强忍火气道:“你若敢骗我——” 他话犹未完,却被慕白从中打断:“明渊究竟在不在船上,宫主应该也很清楚吧。” 南宫宫主被噎了一下,他确实没有感受到明渊的气息,但这个人族修士和敖潜都在船上,明渊又会去哪里呢?难道真像他所说的,为了躲自己而提前离开了吗? 他眯着眼睛试图从慕白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那个人族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长发在海风中游动,既不心虚慌张,也不恐惧惶惑,竟是有一种出尘的绝美。 “龙族当中不少都在奇怪敖渊为何会选族你作为伴侣,可我却一直都明白,”南宫宫主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恶毒的弧度,“因为不会有什么高贵族类看得上一个混血的杂种,一个注定被生父拿来为弟弟挡枪的可怜虫,他只能和你这样的渣子厮混在一起,在临死前享受一下床上的乐趣。怎么样,他上得你爽吗?” 与他预想中的气急败坏全然不同,慕白温润如玉的脸上竟是显出了一丝笑容,“是又如何?”他轻轻地吐出这四个字,眼波路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而值得回味的事,自己偷偷地快乐着,全然不去管旁人的目光。 敖潜好不容易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一直以为南宫宫主身为一宫之主,无论如何也会顾忌颜面,至少表面功夫不会做得太差,谁知竟然说出这样露骨的言辞,毫不掩饰地对明渊和慕白大加侮辱,见慕白非但不动气,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而南宫宫主则被噎得一脸绛紫,一时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南宫宫主的脸色便更加难看了几分,神情阴郁到几乎能凝结成冰,见慕白却依旧岿然不惧,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慕白是吧?”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本宫本是想将阿渊和你一同接到南宫小住几日,一则是为答谢斩杀大鹏之情,二则也是为尽地主之谊,可惜啊——”他咂咂嘴,接着道:“可惜阿渊却是不在,不如你便和我先回南宫等着阿渊过来,如何啊?” 敖潜脸色大变,南宫宫主这是在明晃晃的抢人,慕白既落到南宫宫主的手上,明渊还不得对他言听计从?这一手也是有够恶毒的。 他当即挺身站到慕白前面,弯身对南宫宫主一躬,“宫主容禀,明渊离开前曾嘱咐我将慕白公子迅速送往华都。事情紧急,刻不容缓,怕是无法与成全宫主美意了。”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啊……”南宫宫主状似失落地道,可突然又话锋一转:“若是我这个主人家非要请人不可呢?” 说着,他右手化回龙爪,绕过敖潜,疾风狂闪般地抓向了慕白。 敖潜不防他突然发难,只来得及轻斥一声,慕白却一直全神戒备着,见情况不好急忙旋身闪避,险险躲过,衣衫却被锋利的龙爪划到,好在这衣服是明渊加持过的,护着慕白未受半分伤害,却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南宫宫主一抓不中,立时又二次出手,这船委实太小,这第二下慕白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得抬手强行招架,背脊狠狠撞到了船舱上。 事到如今,慕白也知道今日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得跟着老家伙回去,不如索性答应下来,省得打斗中损毁了小船,明渊沉睡的秘密便也就藏不住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大叫一声:“住手!我跟你走!” 南宫宫主听闻此言果然住了手,甩了甩袖子,脸上显出了个老好人般温和笑容:“还是我侄媳妇懂得礼数,长者邀,岂可辞?来来来,快快随我走吧。” 可就在他伸手想要抓住慕白的肩头将他拖回南宫为质之时,变故陡生,一只手竟是凭空出现捏住了他的手腕,接着一个周身被白衣包裹着的身影一点点自空气中显现。 “什么人?”南宫宫主强自镇定地沉声问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出现的如此无声无息,自己事前竟是全无所觉。他面上不显,手上暗自用力,想要挣脱眼前这人的钳制,谁知全力一挣,却是没有挣脱,这人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犹不死心,左手也化成龙爪一翻,直直向那人心口袭去,却被那人出手猛地一切,“嘎嘣”一声腕子竟就这样生生折断。 南宫宫主疼得几乎翻了白眼,龙骨最是坚硬无匹,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为保尊严只得咬牙将惨叫关进牙关之中。 “你还没有问的资格。”眼前人缓缓松开手,冷冷开口道,“若还不想死,走开——” 南宫宫主向来识趣,见状也只是微微犹豫了一瞬,继而一甩袍袖灰溜溜地远远遁逃之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波涛之中。 那白衣人转过头,看了一眼敖潜,道:“你也走吧。” 敖潜却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依旧挡在慕白身前。 那白衣人突然笑了一声,“你倒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可怎么不知道问一问当事人究竟愿不愿意呢?” 敖潜一怔,偏过头无声地询问慕白,却听慕白缓缓道:“敖潜大哥,多谢你仗义回护……你这便回去吧……” 敖潜不可置信地慕白,却又被他从后面推了推,只得叹了口气,点头道:“那我走了,若是你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找海鸟或者海族给我捎信。” ☆、第五十三章 秘辛 敖潜走后,白衣人揭下了面纱,露出了那张和慕白一模一样的脸孔。 “多谢了。”慕白轻轻朝太微国师点了点头,无论这人的目的究竟为何,毕竟还是救了自己,也省去了明渊日后去南宫搭救自己的麻烦。 “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国师笑道,转而向慕白伸出手,“冰玉葫芦给我。” 慕白犹豫了一瞬,还是很快将挂在腰间的玉葫芦摘下递了过去,国师将葫芦接过,迈步进了船舱,慕白不明所以地跟在了后面。 国师走到明渊近前,低头细细探查了一番他的情况,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而后毫无预兆地揭开了玉葫芦的盖子,将葫芦口朝向明渊。 慕白大惊之下冲过去想要拦阻,却被太微一把抱在怀中,挣扎间就见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明渊的顶门缓缓升起,而后迅速被玉葫芦吸了进去。 国师见事情已成,便放开了慕白,依旧将葫芦塞好,见慕白立马扑上去看明渊如何,不由得抿了抿嘴,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你啊你,真真跟我一个德性,没出息。” 慕白将明渊全身上下都摸了个遍,又小心翼翼地输入灵气探查了他的身体,却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只得转头愤愤地盯着那国师,道:“你刚刚在阿渊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太微真人耸了耸肩,将玉葫芦挂到了脖颈上,道:“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们先上岸,等把明渊安顿下来,我再与你细说。” 慕白极是气闷,但不知为何竟也相信了他的话,气哼哼伸手道:“东西还我。” 国师却是笑着在他伸出的手上拍了一下,“给了我便是我的了”,说罢便转身出了船舱。慕白皱了皱鼻子,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安眠的明渊,也未跟着后脚出去,而是继续守着心上人。 小船到岸后,慕白将死沉死沉的刀棺扔给国师,让他帮忙拿着,自己则背起明渊下了船。三人走走停停,最后来到离海滩不算太远的一处小巧的别院。 “你怎地又把这些害人不浅的破东西拿回来了?”国师将刀棺扔到桌子上后,又顺手打开瞧了瞧,见了里面的破剑残刀,不由得紧锁眉头。 “阿渊要我带回来的,”慕白拖着明渊的后脑,将他慢慢安置在床上,“兴许他还有什么别的用场?” 国师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这怎么跟我想得不一样”的困惑,但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是挥手吩咐豢养的妖仆去准备饭食。 “说吧。”慕白安顿好明渊后,坐到桌子旁对太微真人道。他的坐姿很端正,脊背挺得很直,好像随时都要跳起来和谁打上一架。 “你得放松下来,”太微轻轻抚摸着慕白的肩背,感受那绷紧的线条渐渐变得缓和,“你本该先好好睡上一觉,可我想你一定是等不及的。不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可能要讲到晚上,若是你打算听完,还是换个舒服的姿势吧。” 他将慕白拉到一旁的香妃榻边,将人按倒在上面,而后靠在一张青藤编成的躺椅上,合上眼睛,沉默半晌后突然笑出声来,“要不还是你问吧,我竟一时间不知从何讲起了。” 慕白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件事:“你从阿渊身上吸走的黑影究竟是什么?” “是刀灵。”太微干脆地回答,“但又不是最初的刀灵。” “龙牙最初被锻造时,铸造师并不想把它铸成一把魔刀,恰恰相反,他希望龙牙能斩妖除魔、护卫苍生,以正阳之气最盛的龙魂为刀灵,也是这个目的。但他偏偏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被强行注入龙牙的龙魂,究竟愿不愿意为苍生牺牲自己?” 慕白哼笑一声:“为着大义就能抽人魂魄,断人骨髓,真真虚伪。” 国师摇摇头:“那铸造师确实是个甘愿舍生取义的好汉,可他错在以己度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已不可强加于人。那龙本来即将修成万年应龙,如今却被囚禁于一柄刀中,又怎会甘心?正邪善恶不过一念之间,龙魂瞬间堕落为恶灵,这把汇聚铸造师心血的龙牙,也就变成了魔刀,每一任龙牙的主人必定嗜杀无度,所到之处生灵无一幸免,赫赫凶名也渐传渐远,太沧神君被挑起了兴致,索性携勾月与龙牙约战,一战之下将龙牙斩为两段。不知哪位仁慈的神明又出手将那些残片封印在地下,阻止刀中的恶灵继续作恶。” 慕白微微眯起眼睛:“上古至今已有万年,你又怎会对这段往事知道得如此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明渊当初说起龙牙来历时都不曾如此详尽。 国师双手一拍,笑道:“问得好,我是谁?我就是你啊,不然我们为什么会有同一张脸孔?” 慕白木然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道:“既如此,那我又是谁?” 国师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我们是女娲大神造出的第一批人,那时她还不太懂得怎么造人,于是一边想要仿照自己去造,一边又想让人与诸神仙不同,结果造出了一批残次品——一具身躯中生出了两个灵魂,一个是仙魂,而另一个则是人魂,二者在同一个容器之中纷争不断,谁都想要获取最终的掌控权。” “女娲大神非常失望,但她是那时少数几个真正抱有仁慈之心的神明,她没有残忍地将这批残次品抹杀,而是选择了让他们的仙魂沉睡。这样一来,第一批人类就可以像第二批、第三批人类一样在大地上生活。” “作为最接近神的人类,第一批人很快展现出卓越的特性,我们的头脑更聪明,身体更健壮,寿命也更长久,所以绝大多数部族的首领都是由我们第一批人类担当的。” “造人之后不久,上古诸神寻找到了一条通往另一个空间的秘境,那个空间有着比这里更加充沛得多的灵气。于是他们开始陆续离开此世,并将一些无法带走的东西留下来,藏在南海的一个浮岛上,选出人类中最有能力的五个人来守护,我们便是其中之一。” 慕白皱着眉,这一切听来很像是胡扯,不过倒是足以解释为什么自己能够再天堑浮岛重自由行走。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发一语地听眼前这人讲下去。 “守岛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你能安安分分地待上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两百年,可总有一日你会想要离开,或者想要发疯。五个人当中,有一个突然一刀杀掉了另一个,而后又抹了自己的脖子,另两人忍受不了寂寞和清冷,趁着浮岛出世时先后离开,再也没了音信,只有我一个好好地待在那里,一待就是几千年。” 慕白胸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寂寥之感,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是难为你了。” “其实对我而言,岛中的日子并不难熬。我是第一批人类中最晚被唤醒的,成为守岛人时还只是个少年,还不懂情爱,不懂寂寞,却很愿意学习一切。岛上有很多大神们留下的古籍,我每日就这样看看书,照着里面的记录练练功,自己给自己做些好吃的,日复一日,也挺逍遥自在。” “后来,有一日我心血来潮,突然想要去外面走走,看看人世间变成了什么模样,而后再回来,可一入世便被那个花花世界迷昏了眼,再不想岛上去冷冷清清地过活,索性便留了下来。” 慕白突然出声问道:“另外两个此前便离岛的人呢?你们遇见了吗?” 国师摇摇头:“我与他们不同,我留在岛上这些时日早已修炼成了仙身,即便离开也不会老死,而他们走得太早,还只是凡人之身。岛里灵力充沛,我们在其中不老不死,可一旦离了岛,只不过会比普通人老得慢一些,终究还是会死去的,我们也就不可能遇上了。” “我在人世到处闲逛,有时去吃山珍海味,有时去名山大川游览,有时去则花街柳巷胡天胡地地玩闹一番……” “你还回去花街柳巷?”慕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国师哈哈大笑:“年少则慕少艾,这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我年少英俊又一掷千金,无论男女可都是对我爱慕得很啊。若论这一点,我可是要比你这个一棵树上吊死的家伙要强上太多了。” 慕白懒得理他,嘟囔了一句“后来呢”,谁知太微真人的脸色猛然就郑重了起来,轻声道:“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原以为不过是酒肉朋友,谁知竟成了一生挚爱,我如今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此人再次回到身边。” 听闻此言,慕白不禁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脱口问道:“此人是谁?” 国师一指躺在床上的明渊:“便是他了。” 慕白瞳孔猛地收缩,直直从香妃榻上坐起身来,国师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稍安勿躁,不过是与你说笑的,不会真与你抢人。”他起身拉过慕白的手,“来来来,想来你也定是饿了,先用些吃食,我们再接着说。” ☆、第五十四章 孽缘 慕白是真的饿了,这一顿足足吃了两大碗饭,国师则是一面往慕白碗里夹菜,一面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段过往。 “那日我听说有位极具风情的花魁,便往一处青楼闲逛,结果到了后那老鸨却说花魁当晚已有了客人。我自是晓得这些场所当中的弯弯绕,便出手给了她一锭金子,那老鸨见我是个大主顾,左右为难之际,索性出了个馊主意,想让那花魁一晚上服侍两人,好一通与我分说个中的别样滋味。我从未试过这样的调调,有些被说得心动,便随她一同去了那花魁的房间。” 慕白惊得连嘴里的饭都忘记去咽,他早在太微说到女娲大神造人的那一段时,便隐约猜到自己和他应是一体双魂,只不过自己是那个被强制陷入沉睡的仙魂,而太微便是那主导身体的人魂,他之所为也算是己所为。如今骤然得知自己还有这样一段浪荡的过往,心中不由得苦笑连连,若是被明渊知晓,定是会笑话自己好一阵子。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第一次见那人的情形。绯红的纱帐之后,他斜倚在一张软榻上,长长的黑发随意披散着,身上穿了件玄色的绸衣,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坦露着大半个苍白却十分精壮的胸膛,黑白相应之间竟有几分触目惊心。见了我时微微有点惊讶,随即却是勾起嘴角,露出了个兴味盎然的表情。” 慕白斜眼看着太微,见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惆怅,便将口中的饭菜细细咽下,而后插科打诨般道:“那花魁相貌如何?” 太微一摊手,“记不得了,反正最后也没她什么事。唉,如今想来也真是便宜她了,明明半分气力都没出,只不过腾出了间屋子,却白白赚了我们许多银钱。” 慕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不仅摇头,心中暗忖,那花魁原本定是自诩才貌双绝,谁料要服侍的两个男人竟是把她抛到一旁,相互看对了眼,心里不知道多受伤,说不定此后连继续从事这个行当的信心都没了,让你出这么点子钱算是便宜你了。 “那老鸨见那人并未发作,连忙一面引我坐下,一面凑到他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又与那花魁细细交代,那花魁倒是没什么抗拒,待老鸨走后便滚到我们中间。” “我们两个俱是情场老手,最初还不咸不淡地去撩拨那花魁一二,后来精力渐渐便转到了对方身上,最后索性大喇喇地将那碍事的女人赶了出去,继而厮混在了一处。” “那晚我虽是吃了些亏,但也颇为得趣,且我们两人也早已看出对方并非凡人,都有不低的修为在身上,既是同道又如此契合实是难得,索性两厢为伴,把臂同游,相处时日越长越觉彼此志趣相近,脾性相投,就连喜好也是近似,时不时还能享受一下鱼水之欢,着实过得逍遥快活。” 慕白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问道:“那人究竟什么来头?” 太微道:“那人叫渊泽,是当时龙族位份最高的神君。” 慕白微微吃惊,而后却又释然,他与太微本就是一体双魂,品味自是相近,想要太微所恋慕之人为龙族也是情理之中了。 他想了想,突然道:“我曾听明渊说起过,龙族从前的日子似乎并不大好过。” 太微点点头,“你那个明渊说得确实不错。上古时期龙族极是风光,一时煊赫可与各大帝君仙君比肩,可随着这个世界灵气的日渐耗尽,由天地间至阳之气催生的龙族子嗣诞生愈发艰难,威能也大不如前,逐渐沦落为被一众神仙欺侮的兽类。渊泽虽骨子里和你的明渊如出一辙,都是放达不羁的秉性,却对族人极是上心,眼见龙族每况愈下,心中焦急却又无法可想。” 慕白叹道:“天道轮回,盛衰相替,圆缺有时,谁人又能力挽狂澜呢?” 太微道:“我当时也是这样劝他的,可道理谁都明白,执念却是难以放下,渊泽一直都不曾死心,倒还真让他等到了一个机会,那便是龙牙的重新出世。” “那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想要招兵买马成就霸业,就必须要有银子,其中有一位诸侯王便想出了个发死人财的偏门主意,组建了一支专司盗墓取财的队伍,通过掘取古墓中的陪葬品补贴军饷。谁知一次却在无意中发掘出了龙牙的残片,因觉着这柄古刀虽已残破,却又有一股子杀伐之气,便献与了那位诸侯王,想要讨他欢心。诸侯王果然颇为喜爱龙牙,当即便下令要帐下最好的铁匠重铸此刀。” “龙牙被重铸后成了那诸侯王的佩刀,刀锋所指之处所向披靡,诸侯王每每遇到强敌,只要使用此刀,定能化险为夷,便误以为龙牙是一把护主的神器,而事实上,龙牙所造杀孽颇多,那些被龙牙屠戮身死道消者大多化为恶灵附着于刀上。从前龙牙完好之时,龙魂尚且能够弹压一二,可龙牙被斩断后,龙骨折,龙魂灭,恶灵群邪无首,便开始为祸。” 慕白不解道:“可那诸侯王怎地无事?” “他一时无事不过是因着他是真命天子,气运正盛,龙牙周遭的那些恶灵被封印多年又太过虚弱,暂时无法侵扰于他,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龙牙屠戮的生灵愈发多了起来,恶灵也愈发嚣张,二者此消彼长,竟是生生将那诸侯王的气运耗尽,在一次战役之中落败,不得不举龙牙自刎身亡,魂魄则被恶灵拖入刀中,也被污染成了恶灵。” “此战不仅诸侯王全军覆没,对手也是死伤无数,有人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诸侯王的尸身和尸身旁边的龙牙,龙牙又被献给了它的第二任主人。此刀饮了帝王之血,邪气大胜,这第二任主子又不是个有大气运的,没过多久便染上了疫病而亡。就这样,龙牙不断在不同的人手中流转,渐渐的人人也开始猜测它是弑主的邪物,却依旧抵挡不住力量的诱惑前仆后继地想要得到龙牙。” “最初发现异样的是地府,生死簿上明明记载着已死之人,魂魄却并未回归地府,地府判官派了几个阴差前往调查,结果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能回来。而这时,天庭又遣了使者,说是要见那诸侯王的魂魄问话,地府这才知道有着九五之尊命格的人间帝王也已殒命,魂魄同样不知所踪,这才开始全力追查,终于确定作祟的正是凶器龙牙。” “天庭安逸数千年,早忘了上古诸神的威能,原也未将这把传说中的凶器放在眼中,不过是派了几个小仙前去镇压。谁知寄生于刀上的恶灵凶恶异常,竟是故技重施,生生将那些小仙的仙灵从躯壳中拖进刀中,同化成恶灵。天庭此时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相继派出两拨颇有些厉害战力,谁知仍被龙牙依法炮制着收归了己用。待到天庭出动星君级别的仙人时,龙牙气候已成,再难撼动了。” “玉帝慌了手脚,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白衍星君献上一计,那便是如上古时的铸造师一般,将龙魂注入刀中镇压恶灵,而放眼整个龙族,也只有渊泽勉强能与曾经被封印于刀中的那条龙相提并论。” 慕白倒吸了一口冷气,急急问道:“难道渊泽竟也与明渊一样?是被……” 太微摇摇头:“天庭自是不能重蹈覆辙,强抽龙魂只能适得其反。渊泽是心甘情愿去当刀灵的,天庭许诺他日后定然善待龙族,他便真就信了,平日那么精明,为着族人竟也昏了头。” 慕白叹了口气:“那时你们……如何?他可有与你商量此事?” 太微露出一个苦笑:“那时我们正是甜蜜的如胶似漆,时常夜半抵足谈心,这样的生死大事,他却是半点儿口风也不漏,走前也只留下来一封信将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一遍,让我就此忘了他。” 话到此处,他的眼神中竟闪烁着刻骨的恨意,咬牙道:“花前月下时情话不知说得多么溜,转身便以大义之名将我像玩物一般扔下,这口气我又如何能忍得下去。我当时便赶过去想要和他理论,却晚了一步,只抢回了他的内丹和半具尸骨。” 慕白一惊:“另外半具呢?” 太微轻轻阖眼,“自是被炼化进了龙牙之中。” 慕白微微眯起眼睛:“这么说来天庭终是将龙牙制住了,怎地不想法子去寻勾月之类的名器,再次将龙牙斩断,如此一来便能彻底除了这个祸害。”明渊日后也不必受这许多苦楚了。 太微定定地看着慕白,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以为你们找到勾月,劈开了龙牙,救出了龙魂便万事大吉了?” 慕白呆道:“不然呢?” 太微笑容不减,“龙牙是恶灵的寄生之所,你倒是想想看,这个家没了,那些恶灵们又要去何处安身呢?若你们将龙牙留在浮岛上,或许无事,可你们竟是将它带了回来,想来后续将会有不小的麻烦。” ☆、第五十五章 始末 慕白思及恶灵四处为祸,生灵涂炭之境,不由得失声道:“你一早便知后果,怎地不早说?若有人因此惨死,你要我们良心何安?” 太微哼了一声,“我若提早说了,你便会改变心意,不去往浮岛寻勾月了吗?” 慕白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这话竟是半点儿也没有错,明渊的身体每况愈下,上回还为着敖潜他们强行动用了龙牙,差点儿被恶灵趁虚而入,因而即便是知道劈开龙牙之后会累及无辜,只要能救明渊,他也不会理会那么许多,无论是什么后果,自己都愿意一力承担。 他心思千回百转,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太微见他失魂落魄一般,摇摇头道:“我且问你,明渊封印龙牙百年之久,可算是泽被苍生免遭魔刀之苦?” 慕白点头。 太微又问:“那明渊可是自愿为之?” 慕白摇头。 太微笑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这个天下欠明渊百年,本就应还他百年,何况他还是被迫。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慕白脑中一片混乱,似觉着太微说得有理,又似觉着无理,不由得转眼看了看依旧躺在床上沉睡的明渊,见他神情安然,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显出了一丝红晕,心下立时大定。 累计旁人又怎么样?只要眼前的这人能够安好,便是让自己亲手去残害无辜,自己也是二话不说、义无反顾,又何必在这里瞻前顾后、假仁假义呢? 太微见慕白脸色在一瞥之间便转为明朗,不禁暗自摇头,慕白与他真真是一体双魂,都是一样的没有出息,也都是一样的自私,但凡遇到与心爱之人有关之事,便全然丧失了底线,旁人是死是活也根本都顾不上了。 思及此处,他定了定神,郑重对慕白道:“我之前说的后续的麻烦可不是指这天下人即将遇到的麻烦,而是你和明渊的麻烦。虽说此事你们并无过错,可等传了开去,就会有人找上门来,把你们当成替罪羊。” 慕白当即沉下脸来,他早已不是那个如白纸般单纯不知世事的小修士了,跟着明渊走了半个神州,他也见识了人情冷暖、人心险恶,无论此事他们占不占理,龙族都不会放过他们,天庭也不会放过他们,天下间扯着正义大旗的正道人士也不会放过他们。他究竟怎样才能护住明渊呢? “不若这样吧,你帮我一个忙,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安身。”太微笑笑道,“如何?” 慕白冷冷盯着这个人,不断提醒自己克服本能,警惕他说出的任何话,做出的任何事,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无论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都必须先把整件事完完全全解释清楚。” 太微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慕白摇摇头:“不,渊泽的事仅仅是一个开端,即便他自愿舍身封印魔刀,想必依照你的性子,宁可违背他的意愿也要将他的龙魂救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太微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狡猾的弧度,“你想知道所有吗?那恐怕要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喽!” 慕白依旧面如表情:“我只关心和明渊有关的那部分,想来那必定是最重要、最核心的一环,也是你最不愿告知我的一环。” 太微不笑了,面颊开始绷紧。 “之前还觉着你笨笨的,只知道乖乖跟在明渊的身后,不想倒也有几分聪明。”他缓缓道,“明渊是一个意外,也是我苦苦等候方才得到的转机。” “那时我一面四下寻找能够将渊泽龙魂救出的方法,一面还想要保住他的修为——那颗辛苦抢回的内丹若是没了龙气的滋养,很快便会成为一颗废丹。于是我便想了个法子,将渊泽的内丹悄悄打入那些有九五之尊命格之人的体内,用凡人帝王身上的龙气保存它的一丝生机。” “当年前朝气数将近,我便将渊泽的内丹移到一个名叫左谦的人体内,此人不仅龙气极盛,很可能便是下一代的开国君王,更是自幼修习术法,还颇有些道行,可谓是我这些年来遇到的滋养内丹的最佳寄主。可人算不如天算,那左谦竟是迷恋上了镇南大将军韩飞的嫡长子韩瑞亭,还委身于他帐下去做军师,韩瑞亭几次遇险,他都拼着损耗修为助他脱困,甚至不惜折寿。待韩瑞亭坐稳了江山,当上了嘉陵帝,左谦也早已病入膏肓,大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 “我虽觉着可惜,却也无甚在意,毕竟只是换一个寄主,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就在我潜入宫中预备左谦死后取回内丹之时,华素公主刚刚被灌了堕胎药,痛苦嘶叫不休,我一时好奇,便去瞧了一瞧,这一瞧之下却意外觉察那即将滑落的胎儿身负龙气,细细探查之下,更是发现那婴孩的魂魄竟是半人半龙。” “我原就知道华素和西海龙宫太子的那段旧情,也就猜到了这婴孩的身世,当时又一心都扑在搭救渊泽上,电光火石之间便想到了一个法子,当即便将渊泽的内丹取回,并放入了那个婴孩的体内。龙牙的封印百余年便会松动,龙族就得献出幼龙加固封印,若这个孩子由渊泽的内丹滋养长大,身上的龙气必定会与渊泽相合,魂魄被注入龙牙后也能和渊泽的龙魂同气相应,届时我再想法将龙牙毁了,那孩子的龙魂必会为身上的人魂牵引着归位,顺带着渊泽的龙魂也能逃出生天,不至于与龙牙同归于尽。” “所以,明渊龙族的身份是你透漏给敖湛的。你早就知道西宫宫主舍不得亲子,一定会用明渊顶缸,”慕白微微颤抖着,声音却异常平静,“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太微直直地迎上对方冷酷的目光,不紧不慢地道:“这话确实不错,可你不要忘了,若是没有我,明渊在娘胎里就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他不会长大,不会享受世间种种的锦绣繁华,更不会遇见你。” “这么说来,我们还要对你感恩戴德了?”慕白怒极反笑,而太微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世事本如此,十全九美已是极限,有苦方能有乐,有舍方能有得。” “说得好,”慕白夸张地抬起手来一面击掌一面道,“说的太好了……那么你呢,太微真人?为着得到那个人,你又舍弃了什么呢?似乎从头至尾你设计的、伤害的都是旁人,自己却是分毫未损啊。” 听了这话,太微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他将挂在颈间的那个原属于慕白的玉葫芦拿出来放到桌上,手指细细描摹着上面的咒文,轻轻地答道:“为了得到他,我可是舍弃了整个世界。”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慕白,喃喃地说了一句:“还有你……说完了明渊,我们得说说我们了……” “我们?”慕白抿了抿嘴,“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不,那只是一部分,或者说是好的一部分,”太微缓缓地说道,“一体两魂,宛若两生花……接下来我们得说说不好的部分。” 慕白有些茫然,而后猛地回过神来,“你就是那个骗我的人。”那个骗他,让他二十年都待在偏僻的小山村里,老老实实地为他养灵,若不是明渊碰巧路过,他这条命便也就没了。 太微道:“你似乎并不如适才那么生气。” 慕白无所谓道:“我毕竟没死,不是吗?” 太微苦笑道:“若是你已经死过了,而且还死过不止一次呢?” 慕白这下是真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自从我想出法子救出渊泽之后,我就开始思考另一件事——泽源在这个世上牵绊太多,而我这些年也确确实实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终有一日会被有心人看破,届时又会拉拉杂杂被纠缠个不清,不如索性将一切抛开,去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逍遥度日。” 慕白微讶道:“你想和渊泽去天堑浮岛?” 太微撇了撇嘴:“浮岛有什么好的,冷冷清清无甚意趣,又不是要修佛。还是凡尘俗世美好,令人贪恋。”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转而道:“你可有听说过乾坤镜的传说?” 慕白思索片刻,点点头道:“据说曾有一对神仙眷侣情谊甚笃,当中的一方却不知因何身故,留下的那个伤心欲绝之下,炼化出了一面镜子,镜子中存在着另一个大千世界,山山水水、风土人情竟是与现世一般无二,故名‘乾坤镜’,而铸镜的仙人便是这镜中世界的主人,可以任意掌控当中的一切。他将爱侣的魂魄投入镜中,助其轮回重生,自己也进入镜中与爱侣二次相恋,算是个大圆满的结局。” 太微颔首道:“我那时病急乱投医,便去浮岛的宝库中胡乱翻找,无意中发现了与乾坤镜相似的宝物,便是这个玉葫芦。葫芦中的那个世界还处在天地未开的混沌状态,须有人实施注入灵力助其孵化,我便将这具身体的仙魂抽出,注入到另一个身体中,便有了你——慕白。” 作者有话要说:  每当一篇文写到末尾时,作者君总是会遇到点儿什么事情 最近学车累成狗,揭秘的部分写得也很艰难 …… 努力按时更新!! ☆、第五十六章 苏醒 “可为什么是我?”慕白惨然道,“以你的手段,想要找个能够注灵之人绝非难事,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太微叹了口气,今天他叹的气几乎比他过去加起来都多,“玉葫芦需要的是最为精纯的灵气,如今这世上孕育的灵气之中本就有杂质,凭那些修者粗浅的修行方式根本就不能完全将杂质排除,而我又要时时看顾着明渊,免得他发生什么意外影响计划,便只有利用你了。” 慕白面无表情道:“我这身体是怎么来的。”太微今日说出的话都太过惊世骇俗,他已经被惊得麻木了。 “浮岛秘境中的古莲莲藕炼化而成,”太微道,“此外还加了我的一截趾骨。”说着他轻轻蹬掉鞋子,慕白这才赫然发现他的两脚竟是各缺了两个脚趾。 “你日日往葫芦中注灵,对身体耗损巨大,那壳子用上二三十年也就废了,我也不得不在你死后,重新为你再造一个身体,来来回回就造了四个,你也死了三回。”他动了动剩下的六根脚趾,似是对自己的残缺满不在乎,慕白却是一阵心酸。 记忆与躯壳共存,故而自己虽被他利用的凄惨,却到底对此全无记忆,而有记忆的这一世又好运地遇上了明渊……倒是眼前这人,多少年来,一直都自己扛着…… 思及此处,他骤然惊醒,随即哑声问道:“我与阿渊相遇也是你的手笔吗?” 邂逅明渊是他漫长却无知无觉的生命中的最大幸事,就像天地初开的混沌中出现的一道光,从此这个世界才有了白天黑夜,有了风霜雷电,有了鸟语花香,才有了慕白这个人。他不在意太微对他做过什么,但他真心不希望这唯一的珍宝也来自于人为的安排。 好在太微轻轻摇头道:“那时我还有旁的事,无暇时时看顾你,而明渊离开西宫后我也只在他身边放了个眼线,所以你们二人相遇确实纯属偶然,或者说是天定的缘分,绝非人力所能为的。” 慕白心中稍稍舒服了一些,继而惊道:“如此说来,黑檀便是你的眼线?” 太微点头道:“我原本想着通过他暗示明渊勾月的所在,谁知你们二人却是凑在了一处,倒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慕白不再说话,而是闭上眼睛将事情从头至尾地又捋了一遍,这才重新开口:“你要我帮你什么?” 太微精神一震,连忙道:“玉葫芦已认你为主,葫中天的世界也以你为真神,我想要你助我和渊泽入轮回,再与我们牵上红线。”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和明渊也可离开此世,来玉葫芦之中,如此一来也无需畏惧天庭和龙族的威胁了。” 只要能与明渊一道,慕白倒是觉得去哪儿都无所谓,但还是审慎地摇摇头,“此事我须与阿渊商量。” 太微也不催促,“那是自然,想来明渊不醒你也没什么心思引我入葫中天,且渊泽的龙魂中还含着血煞之气,须在玉葫芦中好好净化,我这边也还有些事要提前预备着,再等上五六日也不妨事。” 慕白挥挥手,对太微道:“我心里有些乱,你先出去吧,让我和他待一会儿。” 太微闻言便站起身来,轻声道:“我也不盼着你能谅解,只盼你能看在我们的情分上再相助一回。” 慕白望着太微离去的背影微微出神,其实,过去种种他并不十分上心,木已成舟,纠结下去不过是徒增伤感,当务之急是想好对策。他们劈开龙牙放出了恶灵,定会遭到天庭的责难,龙族为了撇清干系更是会全力追杀他们,难道真要如太微所言,躲入那葫中天? 慕白忽有些替明渊不甘心,明明是那些人造的孽,明明是那些人逼迫于他,将那副重于泰山的担子扔到他肩膀上,为何到头来还要让明渊东躲西藏,食不安寝? 他掀开放在一旁的刀棺,将残破的龙牙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这柄魔刀如今徒余锋利,之前的杀伐之气竟是不剩分毫,想来不过短短半年时光,却已物是人非。若他想要和明渊长长久久,便非得要有佛挡杀佛,神挡弑神的勇气与决心。 ====================== 微弱的光斜斜地透过窗纸射进房中,晚风从窗缝里钻入,夹杂着秋的凉意和窗旁种着的菊的清香,那些倦鸟归巢时的叽叽喳喳声非但不令人觉着聒噪,反而带着种尘世的安逸和幸福。 在这样的一个秋日的傍晚,明渊从黑沉的梦中漂浮上来,当他缓缓睁开眼睛时,一眼便看见慕白趴在自己胸口,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脸发呆,心下又觉温暖,又觉好笑,忍不住起了逗弄一番的心思,当即装作一脸茫然状地开口道:“这是哪里?你又是何人?” 慕白见明渊醒了过来自是欢喜,刚刚要回答说“这里是太微国师的别院”,却被第二个问题吓得魂飞魄散——难不成是半魂相融时出了什么纰漏?或是那个该死的太微在抽取渊泽魂魄时不小心搞出了什么问题?明渊竟是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如此想着,他整个人立时弹了起来,直冲向门口,拉开房门大叫国师的名字,只一瞬太微便出现在门前,不明所以地被慕白急吼吼地拉到明渊床前。 “究竟出了何事?”太微问道,却被慕白一把推倒明渊床前,便也猜到大约是明渊不大对劲儿,只得转头去看那人,四目相对之下均是一皱眉。 “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地在这里?”两人同时出声。 慕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识得他却不识得我?” 明渊揽过慕白的腰,“吧唧”一下亲在他唇上,而后又“嘿嘿”地傻笑了几声,接着就被慕白一巴掌糊在了脸上。这一巴掌完全没什么气力,可明渊还是极其配合地将脸侧了过去,并作出一副乖乖挨打的小媳妇状,接着眨巴眨巴眼睛,哀哀地对慕白道:“我饿了。” 慕白早早便预计到明渊醒来后会饥肠辘辘,也提前备好了吃食,他轻轻踢了太微一脚,示意他去厨房把煮好的粥端过来,太微回敬了一个恶狠狠的瞪视,倒也老老实实听话去了。 明渊如见了鬼般目送他出了门去,这才将目光转回来:“这国师怎会如此听你的话?” 慕白翻了个白眼:“有事求人,自然要放低姿态些了。”他伸手为明渊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轻声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明渊握住他的手,轻轻笑道:“除了饿,还真没什么不适之处。你放心。”随即又转而道:“那国师来头不小,本事也高,若什么事连他都觉得棘手需要旁人相帮,那定是麻烦得不得了,你可别一时心软就随随便便地应承了。” 习惯成自然,自二人相视以来,明渊便一直扮演着保护者和引导者的角色,在他眼中,慕白还是初见时的那个被人哄得差点儿丢掉性命的纯真少年,善良而未经世事,对慕白的忧心也根深蒂固,总怕他再被人骗了、伤了。 我的来头也不小,将来本事也会很高。慕白一面点头,一面这样轻轻在心里说,你再等等我,等我再强大一些,让我也能好好地保护你。 两人没再说话,而是静静地互相依偎了一阵子,直到太微国师用脚轻轻踢开房门,将饭菜端了进来。 “老爷,夫人,请移步用饭。”他将饭菜摆好后恶声恶气地调侃着道,慕白闻声扶着明渊缓缓从里间房走了出来。 明渊足足有四五日未曾动弹,此时身体还有些僵硬,慕白体贴地帮他坐下,又盛了一碗熬得软烂的菜粥,吹得温了之后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两人一个吃一个喂,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妥,可一旁的太微却是有些坐不住了。因是由渊泽龙气滋养长大的,明渊的相貌与渊泽有七八分相似,而慕白的壳子更是按照太微的相貌炼化而成的,打冷眼看就像是自己正和渊泽卿卿我我,令太微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子酸意,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出屋去。 慕白与明渊相遇时尚且不通世事,如一张白纸,被明渊□□得既体贴又温柔,反观他和渊泽,一个是上古遗民,法力本事虽不及上古大神,但却远超如今那些位列仙班之徒,一个是龙族第一,虽不是镇守一方的水神,但威能和资历都摆在那里,两人都是一般的骄傲,都是一般的不愿服输,这样的性子于□□上如天雷勾动地火,酣畅淋漓,可日常相处却难免有些小摩擦、小龃龉。 太微原瞧不上明渊慕白这般温吞水也似的平淡相处,可时过境迁,在漫长的思念当中才渐渐领悟到细水长流的妙处。 他抬头仰望着从云缝中露出一角的残月,或许再相见时他应当温柔一些,多让着渊泽一些,世事难料,即便双方都有着千年万年的寿数,仍旧难免被命运撕扯开来,彼此相处的每时每刻都无比珍贵,又何必用在相互争执上呢? ☆、第五十七章 旧识 明渊到底也算是大病初愈,和慕白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就显得有些精神不济,喝了一碗粥果腹后,便又倒回床上埋头大睡,顺手还把慕白扒拉进怀里一起会周公。 慕白这些天一直挂心明渊,守在他身旁几乎都没怎么睡过,此时将头埋在这人的颈项之间,闻着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海的清爽味道,颇有些气定神闲般的飘飘然,如此便也很快坠入了梦乡。 两人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这才双双起身梳洗,明渊伸展了一下四肢,发觉身体再无凝滞之感,心知双魂已然水乳交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一面不紧不慢地吃早饭,一面听慕白讲述自己昏睡之后发生的事情,以及与太微的过往牵绊。 “关于勾月和龙牙的残片,”明渊放下粥匙,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想着,如此凶险之物还是留下随浮岛沉入海底来得保险,否则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又会给无辜者带来灭顶之灾。谁料当时神志不清,你问我时大约是随口那么应了一声,算是阴差阳错吧,不过这也是天意,天下已太平了太久太久,该有此劫。” 慕白奇道:“此话怎讲?” “所谓‘邪不胜正’,这话只在人世间有用处,只因人性本善,虽每个人都有私心,但毕竟大奸大恶之徒少之又少。这就跟带兵打仗一样,以十倍百倍的兵力攻之,所向披靡自是寻常。可在修真界,走正道和走邪道的修士基本持平,故每过千余年便会发生一次势均力敌的大战,此次龙牙中的恶灵出世便是契机。” 慕白皱眉道:“那岂不是要死很多人?” 明渊轻轻在慕白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你啊学着点儿太微,心肠太好最终累到的是自己。正邪之战其实是天地自我保护的方式,你以为养活万物很容易吗?不仅要有充足的食物,也需要灵气。凡人还好说,消耗的灵气微乎其微,人数再多也无妨,可修者却是不然,成就一个如云一那样的道士,耗费的灵气足够供给数以万计的凡人了。” 他顿了顿,微微抿了口茶润润喉咙,继续又道:“故而这世上修士的数量不宜多,一旦他们消耗灵气的速度超过天地产生灵气的速度,灵气最终变回枯竭,这个世界也将彻底枯败崩溃。” 慕白有些泄气,却又有些释然,原先还忧心是他和明渊闯下大祸,如今看来不过是做了天道手中的一把刀。 明渊见慕白神色依旧伤感,叹了口气,劝慰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世事本如此,你也不必伤怀,若还觉得于心不忍,便在乱世中多搭救几条人命吧。” 听他这么一说,慕白忽想起一事,不由得开口问道:“既是如此,我们可否要如太微所说的一般,去葫中天里避祸呢?”他虽也怀着仁慈之心,想要多救济些被战火殃及的无辜之人,可现下看来,他和明渊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若只能保住一方,他自是会选明渊。 明渊略略沉吟了片刻,“此事我一时间也没有定论,你可有什么想法吗?” 慕白摇摇头,“我本就无父无母,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也就只有你了。你若想走,我便与你走,你若想留,我便随你留。” 明渊心下感动,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太微既求着你帮忙,咱们便不能太过轻易地松口,非得让他出点儿血才是,也算报了你我二人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仇。” “慕白不知,龙君应是知道,在我的别院中,你们说的任何话都逃不出我的耳朵。”“吱呀”一声,太微大喇喇地推门而入,斜着眼瞧着正围坐于桌前说自己坏话的两人。 明渊哼了一声,“听到了如何?反正我们俩拖得起,你是决计是拖不起的。” 慕白不解道:“什么拖得起拖不起的?” 太微一撩衣衫后摆端正地坐在二人面前,笑道:“果然还是龙君见事通透。” 明渊见慕白犹自茫然,便开口解释道:“那玉葫芦即便再有威能,也只能容纳魂体,现世的一切实体包括肉身都必须留下,若再过些时日,等那些正义之士察觉出那些恶灵是我们自龙牙中放出的,一定会对我们群起而攻之,届时再想找到一个能够好好安放肉身的地方可就难上加难喽。” 太微见他们俩吃得差不多了,心念一动便将守在外面的妖仆召唤进门,将饭食收了,重新摆上茶点,果盘,还沏上了一壶香茶,这才缓缓道:“即便我什么也不拿,慕白也定是会帮忙的。” 明渊悠悠然抿了一口茶,笑道:“话是不错,可帮也有百种帮法。比如给渊泽来个天煞孤星命格,再比如将你们二人一个托生成人,一个托生成蚁,诸如此类。” 太微盯着明渊幽蓝的双目撇撇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求于人的毕竟是自己,不能威逼便只能利诱了,“不知龙君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才能解气?” 明渊摩挲着杯沿,漫不经心地笑道:“不如国师先说说能拿出什么吧。” 太微轻轻一笑,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厚厚的册子从怀中取出,递给了明渊。明渊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好些产业的状况——上等水田:华都近郊西凉河畔,五百亩;赣西五里河畔五百亩;甘南夏曦湖畔,一千亩……别院:华都近郊一处;苏里晴明河畔一处……珠宝金银不胜枚举。 明渊草草翻了翻,又递给慕白让他瞧,慕白拿过来一看,不由得长大了嘴巴,他兴奋地朝明渊眨眨眼,他终于能当个有钱人了。 明渊心里暗骂慕白没出息,这点儿小恩小惠就给收买了,连忙轻咳了一声,抢在慕白之前开口道:“这些东西只能迷惑凡夫俗子,却也是带不进葫中天的,对你而言也无甚价值。” 太微轻笑道:“我怕当然知道这些小玩意入不了龙君的眼,除了些许阿堵物之外,我还收了不少仆从,刻印了灵契,若龙君想要,我大可将这些灵契转给你们。” 明渊心下一动,灵契可是好东西,契主可以随时召唤契仆,而契仆一旦有背叛之举便会被灵契瞬间绞杀,若是自己有事不在小修士身边,也有人能护他周全,于是点头道:“尽数转给慕白吧。” 太微趁热打铁,“此外,我这许多年来积攒的修真用的法宝也有不少,有的藏在契仆那里,有的则搁在这个乾坤袋中,”说着,他拎起挂在腰带上的一个漂亮的小荷包晃了一晃,“好东西多得是,只要你们肯成全我与渊泽,尽管拿去好了。” 明渊见太微对他们二人这回真真是倾囊而授,似是半点儿不藏私,不由得挑起一边眉,笑道:“太微真人倒是熟知人心,与慕白讲情分,与我便一个劲儿地说利益。” 太微摇头笑道:“并非看轻了龙君,只是慕白本就是个重义轻利的,龙君自是要多为他长点儿心,补其之短,两人有心长久相伴,理应如是。” 这两句话说得明渊很是受用,慕白心中也涌起一阵暖意,两人相视一笑,明渊随即道:“无论是何种目的,国师也算是对我们有恩,我本也没想着为难国师,只要国师再为我们解决一件事,便是赴汤蹈火,我与慕白也在所不辞。” 国师和慕白皆是一愣,谁也不知明渊所谓何事,瞪着一模一样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双双望着明渊,明渊却是叹了口气,对着慕白缓缓道:“你出来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慕白大惑不解,刚要开口询问,却觉丹田灵气一阵翻腾,忍不住垂头抚胸,可当他再抬起头时,赫然发现一个黑袍人正站在自己身边,正勾着嘴角看着自己。 “又见面了。”黑袍人轻轻的笑着,似乎被慕白惊疑不定的表情取悦了。 “心魔……”慕白喃喃地道,“你还在……” “当然,我可是承诺过,会一直跟着你的哦。”心魔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似乎比从前好看了些许。”慕白静静地打量着自己许久不曾出现的心魔,“我竟是一直都没有发现你。” 心魔张开手臂,小孩子般原地转了一圈,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好看了,至少不似从前那般满脸脓疮,看来这回你心中并无怨念,唯有执念。”他的样貌与慕白极其相近,只是多了些阴郁之色,不似慕白明朗,“也正因为是执念,故而你从未有所排斥,也就发现不了我的存在。” 慕白咬了咬牙,轻轻拉了拉明渊的袖子,“你是如何发现的?” 明渊摸了摸慕白的发顶:“我初次见你时就已然觉察到你身上偶尔显出黑气与重影,想来是心魔作祟,后来你与我一同离开山中,心绪也渐渐开朗起来,那黑气自此也就不见踪影了。可最近几日,我又在你身上看到了重影,便知是心魔再次出现了。”说罢,他将目光转向那心魔,冷冷地打量着他。 心魔似是对明渊的目光很是受用,还朝那边抛了个暗示意味十足的眼风,看得慕白直皱眉:“魔由心生,有慕白便会有我,只要阿渊还想要他,便别想将我抛下了。” ☆、第五十八章 渊泽 如今屋内的情形十分怪异,统共有三个慕白站在当中。一个着白衫,一个着黑袍,而慕白自己今日则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衣衫,三人一站两坐,相互注视着,宛如孪生。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10节 太微的出现本就让慕白觉着不太舒服,而心魔对明渊的称呼则令他开始感到厌恶,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是街边售卖的糖人,分分钟就会有个仿品蹦出来,不仅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还妄图进入他的生活,插到自己和明渊之间。 ——只有他可以唤明渊作“阿渊”,其他人统统不行。 他心中涌起一阵杀意,手随心动,身体猛地拔起,一掌裹胁着骇人的灵力便向心魔拍了过去。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电光火石之间,明渊却是一错身挡在心魔前面,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慕白委屈地瞪大了眼睛,赌气般想要甩脱明渊的钳制,却没能成功。心魔则是得意地朝他咧开嘴,挑衅般地快速在明渊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而后拉开椅子毫无顾忌地坐到了桌子旁。 慕白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喉咙里呜咽了一声便要扑上去和心魔扭打,却被明渊一把抱在了怀里沉声安抚,“你越是情绪不稳,心魔便越是强大。心病还要心药医,切不可动气,否则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太微也点头劝道:“龙君说得不错,须得对症下药方能标本兼治。”他想了想,继而问道:“究竟你有何执念,竟又生出了心魔?” 慕白将头靠在明渊肩膀上,心绪渐渐平稳下来,听了这话不禁茫然摇头,说实在的,他也不知自己在纠结执着些什么。 坐在近旁的心魔翘着二郎腿,突然插言道:“我人还在这儿,你们便如此明目张胆地议论如何将我除掉,是否太过不近人情了啊?” 明渊叹了口气,侧身伸出手去,就像对待慕白一样摸了摸他的发顶:“你本就是小白的一部分,我们又怎么会将你除掉呢?不过是在想法子让你们重新融合在一起罢了。” 心魔斜眼看了看明渊,撇了撇嘴,略略犹豫了一下后朝慕白一扬下巴,道:“他的执念原是护你周全,前几日在海中遇到了南宫宫主,听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论,便生出了想要狠狠教训那些欺凌你、轻视你之人的念头。我就是这么来的。” 说罢他站起身来,“我已将事情说明了,至于能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那就要凭你们的本事了。”而后轻轻朝慕白一扑,迅速再次没入他身体当中消失不见了。 明渊却是没料到慕白这次的心魔是因着自己而生,既是歉然又是感动,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柔声道:“其实我也无甚委屈,不过是命数罢了。等把太微的事了了,咱们就回来大杀四方,将那些人好好整治一通,总之万事全凭你高兴,如何?” 慕白苦笑着点点头,这原本是为着给明渊出气,如今却是变成为自己平定心魔了,绕来绕去竟又是自己给明渊添了麻烦,为何他总是这般……思及此处,他陡然惊醒,以自己和明渊今时今日的关系,又怎能说是谁给谁添了麻烦,这种念头可是万万要不得的,否则心魔只会更加嚣张难去。 他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情之一字本就叫人患得患失,便是再完美的人在恋人面前也会自轻自贱,唯恐不够好被嫌弃了、抛弃了,可自己不同,明渊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依旧待自己如珍如宝,自己若是再这么瞻前顾后,可就要辜负那人的一片心意了。 太微知明渊的最后一个要求是要他助慕白摆脱心魔,可此事的难度委实太大,除非自己想通,旁人根本无法插手,低头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道:“我一时间也没有根除心魔的法子,不过我愿在永久进入葫中天之后,将自己这些年潜心习得的全部修为尽数传给慕白。” 听了这话,慕白不由得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太微的修为没有万年之久,也有七八千年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就算是个超级大笨蛋也能修炼成真仙,何况太微这样一个聪明人?自己若真能得了他的修为,便能得偿所愿,时时护着明渊, 太微见明渊的脸上终于有了松动的神色,连忙又出言道:“事不宜迟,若你们不反对,我便连夜预备一下,我们明日便前往葫中天,可好?” 明渊虽对太微依旧心存芥蒂,可看着他那张酷似慕白的脸庞上流露出希冀与哀求之色,忍不住心中怜惜,便点了头。慕白本就没什么意见,见明渊也无异议也就同意了。 ===================== 一夜无话,第二日上午,明渊和慕白用过饭后由妖仆引着,来到别院的一间秘密石室之中。不多会儿,太微也走了进来,挥手让妖仆退下,而后指着石室内并排摆放着的三张长榻道:“肉身无法进入葫中天世界,只能留下。我已安排可信的契仆守在四周,以防意外,你们尽可放心。” 说着,他将挂在脖间的玉葫芦解下来递给慕白,慕白伸手欲接,明渊却抢先一步开口道:“此中灵气可还充沛?是否还要小白注灵?” 太微摇头道:“我此前都已检查过了,自你们用玉葫芦吸取浮岛黑雾之后,葫中天就已然开始运转,而一个世界一旦运转起来便能自己生产灵气,也就无须继续注灵了。” 慕白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件事:“我要如何带你们的魂体进入其中呢?” 太微淡笑道:“这个世界由你一人主宰,无须刻意,心念一动便可成行了。” 慕白依旧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勉强点头道:“那我权且试上一试吧。” 三人 玉葫芦慢慢浮在半空,从葫芦嘴中流淌出三道乳白色的柔光,将慕白他们三人笼罩于当中。明渊只觉一阵神思恍惚,身体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等再睁开眼时却已站在了一处绿意葱茏的山中,慕白、太微分站于自己左右。 “原来这便是葫中天的模样了,”太微仰起头来,望了望湛蓝的天空笑道,“似乎与现世无甚区别。” 明渊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处的灵气并不比现世丰盈,不是个好的修真之所,但处处都透着勃勃生机。远处鹤鸣虫唱,虎啸猿啼,不一而足,近处则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水,一群花鹿正从容不迫地迈着优雅步子来到水边饮水,其上,大河自断崖处倾泻而下,万马奔腾般气势如虹,令人叹为观止。 明渊不由得拍着慕白的肩头叹道:“虽说过程艰辛,但能成就如此世界,也算功德无量啊。” 慕白也心有戚戚,举目四望之间尽是得色。 太微轻咳了一声,将二人的注意力拉回来,“还要烦劳将渊泽的龙魂拉到近前来,才好助他投胎。” 慕白多少摸到了一些掌控葫中天世界的诀窍,微微闭上眼睛放出神识,瞬间只觉这世上万事万物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唯有明渊、太微的魂体似与葫中天格格不入,当然还有那位渊泽的龙魂。 那是一团被淡淡黑雾包裹着的东西,正在不停翻滚游动,似是想要摆脱黑雾的纠缠。慕白催动空气当中的灵气,慢慢将带着邪气的黑雾消解殆尽,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团虚弱的魂魄拖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你的渊泽吗?”他歪过头去轻声问太微,可那人已然没了回应的心情,一双眼睛半点儿也不眨的盯着那团金色的龙魂,看了半晌后竟是缓缓流下泪来,把慕白和明渊都吓了一跳。 “太久了,”太微自知失态,抹了一把脸后,佯装不在意地道,“我还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他是什么样了,没想到只一眼便能分辨得出。” 慕白心中也有几分难过,强笑着岔开话题道:“你想要给渊泽安排个什么身份?” 太微的脸色立时郑重起来,“龙为至阳之物,若托生到普通人的身体中恐会早夭,最好能让渊泽投胎为天潢贵胄,方能保一生平安。”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渊泽魂魄虚弱,急需肉身滋养,投胎之事宜早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寻个合适的人家吧。” ==================== ≈小剧场≈ 【慕白心中涌起一阵杀意,手随心动,一掌裹胁着骇人的灵力便向心魔拍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明渊却是一错身挡在心魔前面,伸手握住了慕白的手腕。】 明渊(正直脸):你越是情绪不稳,心魔便越是强大。心病还要心药医,切不可动气,否则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慕白(恍然大悟脸):好啊——你不让我杀他——你是不是喜欢他——【跺脚】 明渊(无辜脸):我没有啊~~ 慕白(捉奸在床脸):你就是有——你刚才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你把你手机给我—— 明渊(黑线):别别别别闹——(这年头哪来的手机??)有外人看着,你丢不丢人! 慕白(继续捉奸在床+恍然大悟脸):你是不是心虚? (手指明渊)我告诉你小明(明渊:谁td是小明?),今天你要不把手机给我,老娘跟你拼了!!! 明渊(讨好):消消气,消消气——咱一枪打死他,哦,不对,咱一掌打死他好吧 (抓着慕白的手击向心魔顶门)来来来,打死他!! 【心魔卒。画外音:我不是被打死的,是被这两家伙腻歪死的】 明渊(伸手摸头顺毛):满意了吧?(我真的好机智啊) 慕白(傲娇猫):哼,回家~~ ☆、第五十九章 投生 葫中天世界正处在与现世春秋战国相似的纷乱年代,百家争鸣、群雄逐鹿,摇摇欲坠的穷国百姓的日子艰辛异常,而在那些雄图大志的君王统治下的国家,人们也可以安居乐业,过上幸福的生活。 “适才你提到过的几个相对强大的国家当中,哪一国的王后尚无子息?”太微静静听完慕白对当前诸国形势的分析后,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问道。 “墨云国和初日国的王后都还没有子嗣,”慕白认真答道,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世界上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要他想知道,就一定可以知道,“墨云国的王刚刚极为不久,膝下只有一位嫡出公主,不过王后的家世单薄,日后恐怕没什么助力,性情也只是和煦温婉,既不懂讨好逢迎,也不懂耍弄心计。初日国的王正值壮年,已有三位庶子,新娶了永济国的公主为后,尚无嫡子出生。” 太微眉头紧蹙,明显对这两家都不甚满意,墨云国国力雄厚,历代君王无一不怀有一统天下之雄心,一个于此全无助力的天真王后,早晚都会被废掉,更别提庇护孩子了。如此看来,初日国倒还是更佳选择,只是那几个庶子…… 即便心中如此想着,太微也依旧是游移不定,索性转头询问明渊和慕白二人的意见。 “私以为,可助渊泽投生于墨云国王后腹中。”明渊干脆地答道,而慕白也在一旁点头,两人所见略同,又不由得相视会心一笑,平白让太微生出一阵恶寒。 唉,时时秀恩爱,真令人招架不住啊—— “为何不选初日国呢?”平静心绪后,太微追问道。 “外物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周围人的心性。娘家不显赫又如何?让慕白想法子帮衬一二也就是了,有个性情温柔的母亲,孩子童年时定不会缺了慈母关爱,有个志向远大的父亲,定也不会缺了严父悉心教导。旁无庶兄长觊觎,无须过早为王位之争勾心斗角,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明渊如是说之后,慕白立即接口继续道:“若不是龙魂必须配上高贵命格方不至于早夭,我倒是觉着让渊泽托生到个普通富庶人家为上,一生不愁吃穿,顺遂无忧,平平淡淡地娶妻生子,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后安然离世,可要比生在帝王之家逍遥自在太多了。” 太微低头沉吟片刻,勉强点点头道:“你们或许说得有理,世事无绝对,我确实太过执着于给与渊泽好的外部条件了。可第一世最为重要,若不能以大气运滋养龙魂,渊泽的魂魄就难以恢复,恐怕以后生生世世只能托生成痴傻之人了。” 明渊慕白原并不知个中原委,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了忧色。明渊踌躇道:“既然这一世关系如此重大,我们二人是绝难为你做这个决定的,之前不过是建议,究竟如何抉择权力全在于你,若是墨云初日两国都入不了眼,也可再另择一国。” 太微叹了口气,强笑道:“你倒是狡猾,说这番话大概怕一旦渊泽真投生到墨云国日后有个闪失,我会迁怒于你们二人。罢了罢了,左右也不能再拖下去,权且如你们所说,将渊泽送去墨云吧。” ===================== 墨云国太史公载:桓公二年,后诞下一子,当是时,都城江陵紫云罩空,中有墨龙蟠游。王喜,赐名为泽。 桓公三年,永济国出兵来犯,王亲率众相抗,两军于嘉陵关会战,中伏,将士损伤大半,危在旦夕,忽有兄弟二人领奇兵杀出,力克敌军,助王反败为胜。王感其恩义,赐双侯爵位,以兄弟相称。 “这次本王能全身而退,并击败永济君,真是要多谢两位贤弟了。”殿中,墨云国国主举杯对明渊和慕白二人道。 明渊也举杯笑道:“国主客气了,我族常年隐居山林之中,笃信因果法缘,这次下山狩猎竟是意外遇到国主,也算是天意。” 自渊泽投生墨云国,他们三人就开始着手预备。太微以纵横家的身份游走于各国之间,同时著书立说,力争扩大自己的声望,而明渊和慕白则在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墨云国国主年纪轻轻,甫一登位国内局势定然不稳,势必会遭到邻国的觊觎,若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助他一臂之力,便能取得信任,迅速成为墨云国的股肱之臣,离渊泽也能更进一步。 三人满饮杯中酒后,国主又道:“两位贤弟少年英俊,文武双全,不知婚配与否?”他虽年轻,但自负有识人的眼力,这两兄弟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若是能收为己用,何愁大业不成?只叹自己没有适龄的女儿,不过倒是有个小妹妹尚未招婿,可以一试。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前者开口道:“我们二人与国主一见如故,也不想过多隐瞒。我们适才宣称是兄弟二人,不过是掩人耳目,我族世代传统,族长和大祭司互为兄弟,为夫妻,为挚友,是以——”他伸出手去,与慕白十指相交,“——是以我们可算早已婚配了。” 国主微讶,随即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神情,连连告罪道:“是我僭越了,当自罚三杯。” 他知眼前这二人一为族长,一为大祭司,与他相遇之时正率领全族七百余人依照祖制下山春猎,却不知这一族还有如此神奇的规矩。老老实实自罚三杯后,实在压不下心中好奇,犹豫道:“如此一来,二位岂不是留不下子嗣了?” 慕白一笑:“传宗接代在我族并不甚重要,只要整个族群得以延续即可,族中的每个孩子都是我们的子嗣。” 国主点点头,又道:“山中生活清苦,两位何不协族人来墨云国定居,本王可赐予两位大片土地以作修建侯府只用,供你们整族人居住,可好啊?” 明渊心中暗暗好笑,开始还呼兄唤弟,以“你我”相称,说着说着便露了本性,开始“本王”、“本王”地叫了。他和慕白确实是要去墨云都城的,可若国主一请便答应了,未免显得过于心急了,此时国主一心招揽他们可能还不觉得,事后想来未免会疑心他们二人心术不正。于是摇头婉拒道:“国主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族闲云野鹤惯了,许多习俗也与墨云当地不同,一来二去不免会有摩擦龃龉,恐会令国主难做。” 墨云国国主再三表示无妨,却见明渊再三推辞,也只得暂时偃旗息鼓,一面劝酒一面说些其他话题。三人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又绕回到子嗣上面来。 国主叹气道:“本王继位三年,只得了一个儿子,那孩子倒是生得乖巧聪敏,只可惜身子骨不大好,时时生病,宫里宫外有名的大夫都已请遍了,还是全无用处,恐难长寿啊。” 慕白道:“见小儿哭啼,父母之心尚且如刀割难安,何况是时有病痛?若是国主不嫌弃,我愿虽国主回都城,为小王子诊诊脉,我族中也传下了些偏方,或许能有些助益也未可知。” 国主听后大喜过望,一则他是真心疼爱小儿,盼着能有奇迹发生,二则他适才想方设法想要招揽两人都未成功,如今慕白竟主动提出与他回都城,怎能不令他兴奋?暗叹儿子真是个小福星,出生时便天降吉兆,若不是病弱,自己早就封他为储了。 几日后,墨云国国主留下五千精兵拱卫边境,协慕白一道班师回朝,而明渊则依旧带着自己的族人回山中居住。 这不是慕白第一回见到小渊泽,但看到本人时他心里还是不大好受。别说王公之家,就是普通的富户,也决计不会短了孩子的吃食,故而三岁的孩子脸上多少还带着点儿小小的婴儿肥,白胖可爱,可小渊泽却是消瘦得好似一把小白菜,窄窄的小脸衬托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分外楚楚可怜。 “听大王说,您是隐族的大祭司,不仅救了大王的性命,还主动来为我儿医病。我们做女子的一要仰赖夫君,二要仰赖儿子,祭司大人于我真可算是有再造之恩了。”王后抚摸着儿子的发顶,泪珠竟是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起身对慕白行了一礼,而后取了块帕子拭敢眼角。 “娘~娘~”小渊泽眨巴着大眼睛,对王后伸出手去,一副乖巧懂事的小模样,看得慕白心都要化了,他愿觉得自己和明渊一起,便是没了后嗣也不重要,可如今却有种怅然若失之感。龙族不是有种聚精元化卵,以卵化龙的生子方法吗?自己虽不是龙族,却也可与明渊试上一试,说不定也能得到个冰雪可爱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木有存稿了 作者君一心想要写复联同人怎么破~~~ ☆、第六十章 重逢 慕白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模有样地一手将小渊泽抱在怀中,一手轻搭他的脉门。王后在旁忧心忡忡地看着,见慕白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祭司大人,我儿的病可能治愈?若需什么药材,大人尽管开口,我定举全国之力为你寻来。”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话放在墨云国王后的身上真是半点儿也不错。她原本不过是个普通臣子的女儿,嫁于皇子本就是阴差阳错,而这个皇子最终竟能继位,她竟能当上王后,这更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福分,可之于她却是无比煎熬。 不懂得各种宫廷礼仪,行为举止不够优雅端庄,连打赏宫人的银钱也捉襟见肘,被人暗地里嘲笑是小家子气,娘家还时时撺掇着让她给大王吹枕头风,好为那些她出阁前都没见过几面的便宜亲戚谋个一官半职。 宫中的事,娘家的事,大王的事,桩桩件件她都得打理妥当,还要小心提防那些觊觎后位之人使出的明枪暗箭。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有时她甚至想要放弃,一口喝下那碗放了慢性□□的汤又怎么样,真的死了又怎么样,总好过这样慢刀子杀人般的凌迟之苦。 直到生下了这个儿子,她才陡然惊醒。娘家是肯定指望不上了,夫君虽对她不错,也真心喜爱泽儿,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考虑问题时不可能如寻常男子那般感情用事,而泽儿又病弱,除了自己这个母亲还有谁可以依仗呢? 就这样,她渐渐懂得了后宫的权衡之术,渐渐开始配制自己的势力和人手,也渐渐有了一国之母应有的眼界和风度。 慕白听她话中全然是慈母心肠,叹了口气,“王后唤我‘先生’便是了,”他将小渊泽交还给王后,缓缓道:“小王子这病,药石无用”王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也并非全然没有办法。” 王后抚胸道:“先生有话便直说吧。”国主曾与他说过,这位大祭司是个世外高人,应是有真本事的,而观他气质谈吐不卑不亢,也不像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可怎地说话这般吞吞吐吐,吊人胃口。 慕白沉吟道:“小王子命格太高,凡夫俗子的躯体难以承受,是以才时常病痛,而寻常大夫只能医病不能改命,自然也就参不破个中原因。我倒是可以先以银针为他打通筋脉,待他五六岁时再传他一套简单的功法,让他自己慢慢调养,虽要耗费些时间,可终会有痊愈的一日。” 王后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喜忧参半,喜的是从前看了多少大夫,个个都一筹莫展,连病因都说不出,这位祭司大人竟一言道破,言之凿凿,忧的是命格一说太过虚无缥缈,根本难辨真假,不知眼前这“高人”是真的高,还是故弄玄虚。 慕白却不会理会她内心的复杂,直截了当道:“事不宜迟,我现下就给小王子施针。王后有什么信得过的宫人,就叫进来吧,跟着好生学学,待我走之后也可以接手。” 王后一惊:“先生就要走了吗?”适才她疑心慕白目的不纯,对他的话也是将信将疑,可如今一听说人就要走了,却又紧张起来,生怕就这么放走了一个能治好自己儿子的能人异士。 慕白笑道:“我是隐族祭司,族中许多事还要仰赖于我,我若长留此处,我的族人又该如何?” 他将随身带着的小包打开,取出银针摆好,又耐心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小王子身边的人学会了此法,难道不是更便利吗?”想起那话是明渊曾对自己说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抹浅笑。 王后却无甚心思欣赏这个笑容,而是急急问道:“那功法呢?若先生走了,功法又要如何传给泽儿?” 慕白安抚道:“小王子如今年纪太小,即便传授他功法他也难以消化理解,等他再长大些我会抽空来都城一趟,届时再将功法传于他。” 王后还要再劝,慕白却摇手道:“王后不必如此忧心,吉人自有天相,小王子不是早夭之相,定能长命百岁。” 王后心知自己是说不动慕白的,只得叹气道:“那便谢先生吉言了。” 慕白郑重道:“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来讨王后欢心的,明年,有一人会来墨云游历讲学,此人是小王子的命定之人,若能让他们二人多多亲近,于小王子的身体恢复将大有裨益。” 这世道虽不禁男男相恋,可大多最终还是要娶妻生子,延续香火,若是一辈子都与同性生活,定会遭人诟病,连平常百姓都是如此,何况是一国之主?所以嘴唇他们原想将太微安排成女儿身,这样两人方能水到渠成,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处,谁知太微死活都不肯,也就只能作罢。慕白对王后说出这样一番话也算是助太微一把,日后两人相恋,王后有所顾忌,不至于出手阻止。 ===================== 慕白走后的第二年,名满天下的纵横家太微来墨云国讲学,墨云国国主扫榻相迎。 “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方是为政之道。“太微一席话说罢,轻抬手将茶送到口边,微微抿了一口,一副饱学之士的超然举止。 国主听得心潮澎湃,不由得起身朝太微深深一礼,道:“先生论及治国理政一针见血,真真令我茅塞顿开,若我墨云国学生能得先生真传,何愁没有栋梁之才?” “国主谬赞了。”太微不动如山,似是并未被这番礼贤下士的举止打动,浅笑着回道,“明日我便要往雅音书院讲学,时日不早,也该回去预备一二了。” 国主本欲相留,转念又道来日方长,不易显得太过急迫,于是便亲自将太微送出殿门,而就在两人将将跨国门槛时,有个小小的人儿突然从廊下冲出,似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好在一把抱住了太微的小腿这才堪堪稳住。 “泽儿胡闹!”国主见爱子在太微先生面前出了糗,心中又气又怒。自慕白施针后,墨泽的身体大为好转,不仅生得粉妆玉琢般可爱,更是聪明灵慧,让人止不住地喜爱。他本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让太微见见这孩子,若是投了眼缘也能趁机请太微为泽儿启蒙,从而借故将人留在国中,谁知墨泽近日举止如此冒冒失失,想要得先生青眼怕是不能了。 “摔着了没有?”太微连忙蹲下身,握着渊泽两只细细的小胳膊检查,早在渊泽出现在殿外时他就心有所感,所以才急急地找了个托词出来,如今终于见到心上人,还是小包子样儿的,真真是百感交集,不知应是欣喜还是忧伤。 小渊泽盯着太微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小脑袋。 “没有摔着,”他奶声奶气地回答,长长的睫毛眨动着,如蝴蝶的羽翅,桃红色的嘴唇微微撅起,露出了一个迷惑的表情:“可我好像见过你。” “先生勿要见怪,这孩子平日里都是极乖巧的。”国主见自家孩子一不上前见礼,二不过来叫人,只自顾自地抓着太微的衣袖,心下更是焦急,生怕惹这位纵横大家不快,连忙打圆场,并伸手想要将这个不肖子拖到身边教训。 太微虽自信能让渊泽再次爱上自己,可心中终究还是有些许忐忑,这么一句“我好像见过你”简直听得他心花怒放,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快?他微微使了个巧劲儿,将国主伸过来的手挡到一旁,而后自顾自地将小渊泽稳稳抱起,笑道:“这是小王子吧,果如传言一般冰雪可爱,得此麟儿,大王真是有福之人。” 国主见太微神情语气并不似客气敷衍,倒好像是真心喜爱墨泽,便立即顺水推舟道:“小儿尚未开蒙,性情还有些顽劣,让先生见笑了。若是先生不弃,可否教导一二,也好让他沐浴圣贤之道,初晓治国之理?” 太微点点头,口中却道:“我一见小王子便甚是喜爱,想来是天赐的缘分。可我每日都要去雅音院讲学,男子夜晚不便出入宫门,况小王子年幼,须早睡养足精神,实是没有闲暇为他开蒙啊。”他并不想推辞,而是以退为进,琢磨着将渊泽带出宫去,留在自己身边抚养,这样一来,渊泽便会是他一个人的了。 国主面露犹豫之色,雅音院是他亲手办起的学院,选的用的也都是信得过的人手,将泽儿送过去跟随太微读书倒也是个法子,可这位太微先生虽表面看来是位饱学之士,不涉各国纷争,暗地里难保不是他国派来的奸细,泽儿是他唯一的儿子,若是有个差池那当如何是好? “泽儿尚且年幼,不然让他住在雅音院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他不想放弃一个能将太微留在墨云国的机会,也不想拿儿子冒险,于是便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不若让他每两天去先生处听学吧。” ☆、第六十一章 戳破 第一年,太微安安稳稳地在雅音书院讲学,与小渊泽两日方能见上一面。 第二年,太微闲谈之中于不经意间为墨云国国主献策,以美人计分化初日国和永济国的联姻同盟,而后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一口气吞并了永济国十一座城池。 第三年,太微主动请辞,说要往西面的小国怀安讲学,墨云国国主苦留未果,当机立断使出自己儿子这个杀手锏,太微最终领受太傅之职,长留墨云,而七岁的小渊泽也正式离宫长住雅音书院,跟随太微先生修习。 “书院果然清苦,我儿都累得消瘦了。要你多带上几个侍从,你又偏偏不肯。”渊泽自小体弱,而后宫又人心险恶,这些年来王后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儿子,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心肝宝贝一旬中仅有三日能回宫居住,每每见到儿子,心中都五味杂陈,忍不住叨念几句。 “母后是担心儿子,才生出的错觉,实际上又哪里瘦了?再者说来,儿子是去上学的,又不是去享福的,带那么许多人成何体统?岂不是让先生看轻了?”病弱的孩子往往早慧,太微虽还是半大孩子模样,但言谈举止已渐显老成,平日里时常面无表情,与寻常孩童大相径庭,此时见母亲神伤连忙出言宽慰。 听到“先生”二字,王后脸上的神色猛地一僵,吞吞吐吐地问道:“那太微先生——待你可好?” 渊泽的面瘫脸终是出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先生待我极好,即便我偶有懈怠顽皮也从不曾打骂,又是还与我一同说笑玩闹。我虽年龄尚小,但也瞧得出先生并非是因着我的身份才如此亲近优待,他是真心喜欢我的,这一点母亲尽可放心。” 王后强笑着点头,敷衍地道了几声“这就好”,满面忧色几乎掩饰不住。因着慕白之前的提点,她对这位太微先生极为关注,见他似是对自家儿子毫无缘由的格外喜爱,更深信此人便是祭司大人口中所说的泽儿的“命定之人”,便加派人手搜集关于太微的各类情报,国主每每来寝宫时也都旁敲侧击地询问此人的情况。 清白的身家,丰富的学识,待人接物谦恭有礼,指点时事见解独到,竟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完人,可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王后放下心来,相反让她感到一丝恐惧。众口铄金,怎会有人从出生到现在会全无污点?当第一次看到太微时,她便以极其挑剔的眼光审视此人,竟还真的没找出什么缺憾,可就在墨泽出现的那一刹那,女性独有的敏锐立时令她察觉出了不妥——那位太微先生看自家儿子的眼神绝不是一位师长在看得意弟子的眼神,反倒更像是热恋中的人在看自己的情人。 男子相恋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恋慕一个四五岁的稚童,这就有些令人汗毛倒立了。可太微是国主爱重之人,空口白牙毫无证据,她又如何能单凭臆想便去告状?兴许是自己会错了意也未可知。好在泽儿每两日才去学院一回,两人也没什么私下接触,不至于发生些逾矩之事,她有时间慢慢查证此人的品性。 期间,她派了不止一个探子前去调查太微从前可有亵玩娈童行径,结果却是,此人于男女之事上分外干净,无数大家小姐、少爷自荐枕席,他都未曾心动,偶尔出入风月场所也洁身自好,只是为交际应酬。别说没有娶亲,身边竟是连个姬妾也无,各国王侯送他的美人,女子多半让他许配给了适龄青年,男子则给了不菲的银钱让他们自谋生路。 王后表示,越往深处挖掘,越是看不懂这个人了。有心吹吹枕头风,提醒大王不要让两人走得太近,可自从拜太微为师后,泽儿的身体竟真的一日好过一日,难道所谓的“命定之人”便是命中注定相知相恋之人?可儿子尚且年幼,如今更是日日与那人相伴,若是被……被摧残了,那可如何是好? 王后心思百转,见儿子身材拔高,灵光一闪,道:“我儿年岁渐长,不可只修韬略,也应多于御射武功方面下些功夫才是。” 这样一来,也就不会日日与太微待在一处了。 谁料渊泽却是点头道:“母亲放心,太微先生早已开始传授我射技,再过几日我便能修习参连之术了。” 王后一呆,木木然开口:“太微先生也懂射箭?”此话一出,她倒是回想了起来,太微最初便是以游侠之名享誉诸国的,后拜入纵横家管子门下学习五经三年,便青出于蓝,成了一代纵横大家,被传为美谈。近年来他四处游历讲学,反是让人遗忘了他最初的身份。 果然,渊泽立时反驳道:“母亲此言差矣,先生通五经、贯六艺,是真正的君子。剑术精妙可与上将军比肩,能由他传授御射武功,儿子真真是三生有幸。” 王后抚胸长叹一声,也不欲再纠缠此事了,而是朝一旁的宫女挥挥手,道:“将事前熬好的精心百合莲子汤端上来吧,天气燥热,给我儿消消暑。” 渊泽端起玉碗喝了一口,只觉一股清爽之感自食道化开遍及周身,暑气立时全消,当即转头笑道:“果然有解暑的妙用,母亲这儿可有方子?抄给儿子一份,儿子好回书院做给先生尝尝。” 王后闻言只得也笑笑,道了句“尊师重道是学生本分”,一面指了个贴身宫女去寻方子,一面心塞地想,或许是时候给儿子寻思一门好亲事了。 ===================== 第二日,慕白进宫为国主风湿旧疾,王后在旁侍疾,慕白开了个方子命人熬药,而后便和王后闲聊起来。 “先生能掐会算,有一事不知可否帮忙指点一二?”自去年慕白来传授渊泽强身功法之后,便一直住在国都,偶尔也会来宫中,一来二去,王后与他渐渐熟稔了,对这个飘然物外、不涉纷争的隐族祭司甚是信任。 “王后过誉了,若是小事,在下义不容辞,可若如关系国祚的大事,在下便无能为力了。”慕白微笑着答道。 “此事算不得小,但也不大。”王后叹气道,“我想为泽儿定亲,却不知应选哪家姑娘。” “定亲?”慕白大吃一惊,“泽王子才不过七岁,定亲为时过早了吧。” 王后摇头道:“我何尝不知为时过早,可——可再不定亲就要出大事了。”慕白气质温和,又有些神鬼莫测的能力,王后对他本就信任有加,再加上一腔忧心无人倾诉,犹豫片刻竟是将整件事和盘托出。 说完后,她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道:“大祭司,我也是无法可想才出此下策啊,我并非不赞成男男相恋,可泽儿还那么小,若是真被太微先生如何了,下半辈子也是毁了。” 慕白暗骂太微不懂得收敛,公平地讲,王后的担心不无道理,孩童过小便接触男女之事于身心发展都绝无益处,无论哪个母亲知道有人对自家孩子虎视眈眈,都不可能听之任之地袖手旁观,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孩子远离变态。 可身为局内人,慕白深知太微并非变态,只是等得太过心焦。 “你就不能收敛些,眼神盯着渊泽就不肯放了,王后都已瞧出你那些龌龊心思,正打算给他说亲呢。”慕白离宫后便偷偷去了太微处,一见此人就劈头盖脸地数落道。 一听“说亲”二字,太微当即挑起眉头:“王后究竟那根弦搭错了?阿泽才多大竟就要说亲?人选可已定下了?若定下了,你就替我把那女子杀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慕白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震惊地大声道:“虽说是这里是葫中天,但人命依旧是人命,怎可说伤就伤?再者说来,这本就是你的孽障,自己不动手,怎地反而要我动手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太微撇撇嘴,不以为意道:“我的法力在这个世界受到排斥,根本施展不出,若是自己动手势必要留下痕迹,一旦被查出来那就不好了,而且还要受因果循环的牵制,说不好就会遭什么报应。你是此处的神,要一个人死不过是一念之间,也不会被惩罚,动手岂不方便?” 慕白指着太微的鼻子恨恨道:“你啊你,在渊泽面前装的道貌岸然,哄得人家满心崇敬,小心被戳穿后被嫌弃。” 太微脸色立即阴沉下来,咬牙不语,渊泽原先便是个矛盾之人,表面上虽有些放达不羁的率性,但骨子里颇有章法限度,行事绝不会逾越心中那条界线。这一世他又被自己教得如此正直,若真如慕白所说,发觉自己并非如外表那般伟光正,从而厌弃了自己,那该如何是好呢? ☆、第六十二章 引诱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噩耗—— 作者君下周一开始要去上海培训,为期近一个月 酒店里木有电脑,作者君也不想自己扛电脑(太沉了啊),所以会有三周时间无法更新 不过作者君会在培训期间用笔将本文写完,等回家后打出来发上jj 所以大家可以等7月17日再过来看,那时本文就能完结了 7月17日哦,作者君保证,i&039; an of y words! 慕白见太微神色阴沉,怕他一个想不开就真跑去杀人越货,走了极端,连忙开口道:“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我已把王后劝住了。国主尚未册立储君,王后急吼吼地给渊泽寻亲事,若寻到的外戚太过得力,势必会引起国主的疑心,父子俩也就有了隔阂;若寻的姑娘只是普通,日后于渊泽又没有什么助力。” 他举起手边的茶盅微微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继续道:“况且现下这种情形,也只有心性浮躁的臣子愿将女儿嫁过来,那些持重的大臣多是观望,反倒不会有所动作,以免被过早卷入储君争夺之中。” 太微神色稍霁,皱了皱鼻子,道:“早就要你将那两个庶子弄死,你却硬是不肯,如今平白多了两个争位子的人。”这几年,墨云国主又先后添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慕白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渊泽被立储不过是早晚的事,国主只是顾及他幼年体弱,怕他早夭,到了十五岁成年定会行册封大礼的。” 太微垂下眼睫,葫中天的世界中,男子十五岁便算是成人了,也要娶妻了。 明渊慕白曾劝他以女子之身入世,这样一来便能顺理成章的嫁于渊泽,没了世俗约束,长长久久地厮守。太微并非不明白二人的良苦用心,而女性的柔情和包容也能更快地打动渊泽的心,让他更轻易地重新爱上自己。但那也意味着他再也不能与那人并肩而立,做他的矛,做他的盾。朝堂之上,他不能封侯拜相奉他为主,助他出谋划策、稳定朝局;军阵之中,他不能横刀立马护他周全,为他冲锋陷阵、荡平敌军。 他想握着他的手,伴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王座,走向一统天下的巅峰,而不是站在下面焦急的仰望。 太微这么想着,轻叹了口气,低声对慕白道:“多谢你了,我确如你所言有些放肆了,可他就在那里,就在我面前,活生生的,我又怎么能忍住不去看他,不去爱他?” 慕白也有些无可奈何,“来日方长,如今渊泽不过是个七岁孩童,你表现得如此露骨,王后生出戒心,就算暂时不再提定亲之事,也会想出旁的法子将你们二人分开。更何况你那些心思一旦被外人瞧出来,势必会引发轩然大波,届时流言蜚语四处流传,你要渊泽如何自处?如何承受?” 太微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可是——可是——”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会小心收敛,至少在旁人面前收敛一二。你说得没错,来日方长,我还有时间,不急,慢慢来。” 慕白也知此事不是蓄意克制就能忍住的,言尽于此,尺度还是让太微自己把握为好。回到府邸后,他又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与了明渊,明渊听后沉吟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怕是太微这回要伤心了。” 慕白不解道:“这话怎么说?” “龙魂孱弱,须以大气运滋养,什么样的气运能大过九五之尊?想要让渊泽的魂魄恢复,就必须让他登上王位,可一个王又怎能与一个男人共度一生,何况还是个大他近二十岁的老男人,而这个老男人还曾经是他的师长?师者,父母也,这不仅背德,甚至都惊世骇俗了。” 慕白咬牙道:“即便娶了妻,只要渊泽心中有太微,那便——” 明渊哼了一声,打断了慕白的话:“那便如何?若我娶了一个女人回来,整日里与她在人前恩恩爱爱、出双入对,唯有私下里对你百般怜爱、掏心挖肺,你难道就不气、不怨、不痛了吗?” 慕白颓然坐倒在榻上,这样的事即便是想想都心痛如绞,身处其中的太微该品尝到何种钻心之痛? 明渊也有些黯然,将头向后靠在软枕上,继续道:“依我看来,太微早已有了决断,若渊泽能重新爱上他便是皆大欢喜,若渊泽对他无意,他这辈子也就只会做他的臣子、他的谋士,不会越雷池一步。” “可第一世的红线牵不上,以后便麻烦了啊。”慕白急道,“一旦渊泽爱上了旁人,与那人情定三生不要太微了,那可如何是好?” “姻缘姻缘,两人之间不单要有因果,还要有缘分。太微和渊泽在葫中天世界的因果已经埋下,却不知这缘分究竟够不够他们携手一生了。”明渊一面说着,一面习惯性地去摸慕白的发顶,谁知一转头竟见他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红的,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啊你,说你什么好,明明只是别人家的事,你平白无故掉什么眼泪?” 慕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妄为这个世界的神明,能帮他们的竟只有那么一点点,心下实在难安。” 明渊回手取了条帕子来,细细为慕白擦拭脸上的泪痕,“即使是神也无法改变人心,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便是如此了。” ===================== 与慕白一番详谈之后,王后终是冷静下来,熄了给儿子议亲的心思,转而另辟蹊径,开始从太微处下手。 她本想说动国主让他直接为太微赐婚,可刚一提此事就被国主严词拒绝了。原来早在太微甫一到墨云国时,墨云国主就曾动过以姻亲方式将他留下的心思,却被太微当场婉拒,场面极其尴尬。 这几年国主冷眼看着,发觉这位太微先生竟似是个不爱红妆也不慕蓝颜、只一心求学问道的超然之士,加之他已因着墨泽这层关系长留在了墨云,国主实在不想节外生枝,一旦被太微误会自己想要操纵他的婚事,惹他不快,那就得不偿失了。 王后见明的不行,便索性在暗处搞些动作,自此太微身旁桃花朵朵开,处处香气四溢。走在书院里,会有气质清雅的青年学子对他暗送秋波,端茶送水的小童儿也会失足在他近前跌倒,并将茶水毫不留情地一股脑倒到他衣襟上,然后梨花带雨连连道歉,还明确表示要跟他一同回房,服侍他换下衣衫,遭到婉拒时就继续梨花带雨,得到许可后就趁着换衣服的当口在他身上上下其手。 太微自然知道这是王后的馊主意,不堪其扰间索性带着自家得意弟子兼前恋人出门闲逛避祸,谁料竟在途中又遇嬉笑打闹的懵懂少年,奔跑追逐之间便一头扎进了他怀中,抬头望向他时眼波流转,明艳不可方物。 太微叹了口气,十分君子地握住少年的肩膀,将人好好扶正,而后朝他点点头,牵着自己徒弟继续逛街。 一路上,小墨泽始终皱着包子脸,一会儿看看先生,一会儿又转头四下张望,错过了好几处平日里最喜欢的小吃摊竟还犹自不知。 “想什么呢?”太微捏了捏墨泽的脸,暗叹一声手感一流。 “总觉得最近周围的人都怪怪的——”小墨泽茫然地回道,太微挑起了一边眉,“——好像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先生身上扑。” “所以,泽儿就不高兴了?”太微听见自己的心飞速跳动的声音,眼前墨泽这张稚气的脸渐渐和渊泽的脸重合,曾经的那人就像一只极具地盘意识的猛虎,每每有男男女女对他眉目传情,便会杀气腾腾地瞪视回去。 “不高兴。”小墨泽老老实实地回答。 “为什么呢?”太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打趣问。 小墨泽呆了半晌,终于气呼呼地挤出了一句“不知道”。 太微循循善诱道:“那泽儿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往我的身上扑吗?” 墨泽点点头,“因为……因为先生尚未娶亲。” 原来也不是完全不懂啊,太微笑了笑,摸着墨泽的发顶,道了声“泽儿聪慧”。他本也没指望这孩子现在便能明白甚至回应自己的这份心思,他的阿泽真的真的还太小了。 墨泽等了半天,却见太微久久不言,不由得问道:“那先生为何不娶亲?” “因为你啊,”此话脱口而出,太微顿觉不妥,又连忙补充道:“你还没长大,身为师长,我要全心全意地照料你啊,哪里还有旁的时间?” 墨泽略略有些沮丧,“那我长大后先生便要娶亲了吗?” “不,我会等你成亲后再成亲。”太微一面轻声回答,一面拉着墨泽的手,慢慢带着他往前行去。我会等你我之间全无机会之后,悄悄退到我应该在的位置——让一切在还未开始前戛然而止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然而,还没等太微沉沦于这种伤感的情绪哪怕一刻钟,前方便出现了一位卖身葬父的美貌少年,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句话搁在相貌端丽的男孩儿身上也同样适用,更何况他娇小的身边还站了两个铁塔般壮硕的彪形大汉,叫嚣着若无旁人出钱,他们便要将他买了送去南风馆。 那少年纤细的柳眉紧锁,眼眶通红,身子一歪便扑倒在太微脚下,“求先生救我……”余音袅袅,如泣如诉。 太微突然间心情大好,他不娶理会脚边的人儿,而是转头去看墨泽,笑得像一只准备干坏事儿的狐狸:“泽儿说应当怎么办呢?” 墨泽气冲冲地从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大块银子,蹲下身,强行塞进少年纠缠着太微袍角的那只手中,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威严道:“这下够了吧,你也不必卖身葬父了,快走快走!” 那少年愣了愣,惶惑地看看那两个大汉,用眼神问道:“怎么办?我任务还没完成?” 两个大汉偷偷努努嘴,示意“临场发挥一下吧”。少年转了转眼珠,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对墨泽委屈道:“不够,他们给的更多。”又改为可怜巴巴地去看太微,然后就被金子砸中了脑袋。 “拿着金子快走,不然拉你去衙门!啊啊啊……”墨泽跺着脚大声叫着,却没看到身后的太微是如何掩唇而笑的。 ☆、第六十三章 定情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轮回如白驹过隙。人世百年都不过是眨眼之间,何况是短短几年的光阴? 桓公十七年,大王子墨泽于宗庙行冠礼,国主亲自主持,太傅亲手为之加冠。三月后,国都举行册封大典,墨泽正式成为墨云国储君。 而一年后,储君大婚,娶左丞王齐之女为妻,举国同庆。 禀明天地,拜过父母,又接受了群臣的朝贺,墨泽拿过喜娘递过来的同心锁,牵着另一头的新娘,在微醺中往殿外走去。 举行婚典的大殿距他的寝殿稍远,殿外已预备好了大红的轿子供新婚夫妇代步,墨泽与新娘分乘两轿,在宫人的簇拥下一前一后往寝殿而去。 墨泽端坐于轿中,盯着不断晃动的流苏发呆,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文武百官无一缺席,可唯独没有看到太傅。 先生……他没有来吗?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伸手挑起了轿帘向外张望、寻找,似乎那个一直没有在喜宴上出现的人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而奇迹般的,那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果真就在下一刻出现了。太微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在甬道的另一边,与墨泽的轿子隔着一条人工挖凿的水渠,就像暗夜中开出的昙花,如此恬淡,却又如此明亮耀眼。 “停!”墨泽沉声道,声音因着激动而陡然拔高,将轿夫和宫人们都结结实实地骇了一跳,他自己却一无所知,因为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那个人身上。而这时,太微也闻声缓缓转过头来,两人隔着一渠流水遥遥对望,默默无语,一人着大红喜服,美娇娘相伴,宫人环簇,而另一人依旧是着青衫,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欢快的喜乐自前殿传来,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听在那些心怀欢愉之情的人耳中自是妙音,而听在另一些人耳中则无比哀戚。 太微就这么静静地凝视了墨泽片刻,微微阖上眼眸再缓缓睁开,然后抬手躬身,向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便转身而去,夜风扬起他的长袖和衣摆,如秋风中化灰的枯蝶。 “殿下——”喜娘迟疑地唤了一声,墨泽猛地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太微离去的背影,他微微摇晃了一下脑袋,将思绪迅速收回,挥挥手,让轿子继续前行。突然间,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先生总爱拉着他的手在街上闲逛,他走累了就把他抱在怀里继续闲逛,有时甚至能这么逛上一天。 当墨泽拉着自己的妻子一步步走进寝殿时,太微那淡漠的目光依旧如一块大石般死死压在他的胸口,令他几近窒息。他求助般地转过头去,试图透过那红珊瑚串制成的面罩窥视身旁这个女子的真容,大大的眼睛,挺翘的鼻子,笑得弯弯的红唇,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母亲挑人的眼光总不会错,年轻、貌美、家世显赫。 “夫君?”同心锁的那头,新娘轻声唤他,声音娇美如黄莺出谷,甚是好听,可四目相对之间却少了一份悸动。 这是墨泽的妻子,他对自己说,这才是即将伴我走完后半生的人。 墨泽认为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当他听说太微辞官即将离开墨云一事后,周身还是止不住轻轻颤抖。 “太傅要去哪里?父王怎么不好好劝劝,将他留住!” 墨云国主摇头,“为父绝不是第一个想要将太微先生留下的国主,他执意要走,又有谁能强留?他说你已成年,如今更是娶了妻成了家,他这个做太傅的也功成身退了,便打算继续游历诸国。”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太微现在应该还在太傅府,你去,想法子把人留下来。” 墨泽紧紧攥住了拳头,他太了解他的父亲,也已经猜到那声叹气中包含的意味。 “若是不能留下太傅,父王便要杀掉他,是也不是?”说这句话时,他感到牙齿发酸,下颚绷得死紧。 墨云国主沉默片刻,终是在儿子沉重的眼神中点了一下头。 “为父知你与太微情谊深厚,”他语重心长地道,“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微此人本事太大,在国中不过十余年,放眼如今朝堂,竟有半数都是他的学生,若放任他去周游列国讲学,难保也会为别国培养人才,成为墨云一统天下的绊脚石。” “我明白了,”墨泽缓缓站起身来,“我会把他留在墨云,不惜一切代价。” ===================== 墨泽来到太微的府门前时,两扇红漆大门就那样大喇喇地敞着,门房竟不知道哪里去了,若是有歹人闯入怎生是好? 他疑惑地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去,一路上竟是一个仆妇也没看见。 先生他……不会已经离开了吧…… 墨泽一面想着,一面忐忑不安地穿过门廊,恰巧与一个斜挎着个包袱的仆役撞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墨泽皱眉道,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 “殿下,小人该死!”那人连忙跪下,冲撞储君可不是小罪过了。 “没问你这个,”墨泽倒背双手不耐地道,“这府里是怎么了?人都哪里去了?” 那人一愣,而后恍然道:“先生说他要离开墨云,如此一来太傅府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今日一大早就把我们这些下人召集起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些银钱,打发我们也走。” “那先生呢?” “先生还在书房收拾。” 墨泽顾不上再理会那个仆役,迈开腿疾步往书房走去。绕过小花园一转弯,他便在低垂的柳枝的掩映下,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了太微,而似有感应一般,太微也霍然转头,在两人四目相交之下,彬彬有礼而又极其疏离地颔了颔首。 墨泽简直要被气炸了,可太微身为太傅的积威尚在,他也不敢如何放肆,索性迈步堵在门口,冷冰冰道:“先生要走?” 太微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来,平静道:“是。” 墨泽的面颊抽动了一下,“我还记得,先生曾说自己先前不曾婚配……是因为我……” 他贪婪地看着太微,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波动,可太微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拢在袖中,继续安安静静地站着,道:“是。” 墨泽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太微面前,站定,“那先生如今急着想要离开,可也还是……是因为我?” 太微轻轻仰起头凝视着自己昔日的学生,十六岁的墨泽早没了幼时的孱弱,竟是长得比他还高了一些,且更加壮实,投下的影子令太微几乎有种被笼罩在其中的错觉。 “是。”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这样答道,而那人却又立即抛出了另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先生可是心慕于我?” 终于,太微镇静自若的神情开始崩塌,他垂下眼睫,偏过头去不再与墨泽对视,“有些事追究太深难免伤怀,难得糊涂。” 墨泽放任自己的目光在太微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流连了片刻,而后伸出手去,粗暴地捏住那人的脸颊,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拉到自己近前。 “回答我。”他说,他开始明白,若想撕掉眼前这人的假面,就必须先撕掉自己的那一张。什么尊师重道,什么视师为父,全都是狗屁,他忍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就要放弃了。他一直知道太微对自己的心思,也一直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不重要,至少比起那个位子来讲都不重要,可末了末了,在看到那人的冷漠时还是功亏一篑。 “你想要什么?”太微没有回答,而是轻颤着嘴唇反问。墨泽盯着那抹苍白中的淡红,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要这个……”他喃喃道,不知是在说给太微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躬身擒住了他的嘴唇,在干涩的表面摩挲片刻后,毫不犹疑地探入了那温暖湿润的内在。 太微依旧一动不动,他不抗拒,也不迎合,只是在等待,等待墨泽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 一吻毕后,墨泽重新抬起头,望进那双似是平静无波又似是波澜壮阔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他问道,他自小便与太微一道,几乎可以说是太微带大的,那人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若只是些道理和说教,那大可不必说了。” “世上本无双全法,你想要那位子,又想要我却是不能的。”太微抬手擦去自己嘴角的津液,缓缓道。 墨泽咬牙道:“你当知晓,我是嫡长子,占着名分,不管我那两个弟弟当中的哪个继位,都定会斩草除根,将我杀了。我若不能继位为王,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太微苦笑了一下,心里默默道,若没了至尊命格,你的龙魂便难以复原,届时的下场恐怕比死还不如。 “为了继位,你就必须要有子嗣,想要有子嗣,就必须要娶一个女子,而你娶了亲,我们之间便什么也不能是了。” 墨泽忍不住紧紧揪住太微的衣襟,声嘶力竭地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她不过就是我的一个臣子,她的家族需要我的助力,我需要她延绵子嗣,各取所需,无关情感。” “可人心是会变的,”太微摇了摇头,二次避开墨泽炽烈的目光,“我年长你二十余岁,当你正值壮年、如日中天之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即便依旧苟延残喘,也已是日薄西山、容颜残败,届时昔日恩爱不再,你大约还会急于摆脱我了。” 墨泽定定了看了太微片刻,突然道:“我愿殉葬。” 太微一惊,“什么?” 墨泽一把拉住太微的手,将人拖到庭院之中,而后双膝砰然跪地,诚心道:“我墨云国储君墨泽在此立誓与太微携手一生,爱他、敬他,若有一日太微先我辞世,我定为其殉葬,生而同寝,死而同穴,皇天后土为证,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第六十四章 坦白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11节 在进殿拜见墨云国主之前,两人依旧争执了好一番。 “此事还是我去与父王说吧,”墨泽郑重道,“本就是我对先生痴缠,若由先生去说,倒显得是先生……是先生行止不端了。我断断不能让父王对先生生出这样的误会。” 太微长长叹了口气 “还是我去与国主说吧,”他摸了摸墨泽的头,缓缓道,那人的头发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柔软,似是与从前硬而粗的发质迥然不同,“于你而言,他是君,更是父,无论是打是骂,你也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我确是不同,只要他依旧有求于我就不会发作的太过厉害。” 墨泽倔强地摇摇头,“先生,此事你还须听我的,我——” 太微抢先摇摇手,“我是你的太傅,你当听我之言。” 墨泽咬唇道:“先生都已经辞官了,也就不再是太傅了。” 太微把脸一沉,“一日为师,终生为……终生为师,即便你我之间没了这层名分,你也不能放肆!” 墨泽心中郁郁,他与太微之间最大的隔阂便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此时亲耳听到太微说出来,不免有些神情恍惚。 而正在此时,墨云国主已闻二人争论之声,急急地从殿内迎了出来,宽大的玄黑色衣袖翻卷,一面陪笑抬手请太微入殿,一面暗暗朝墨泽递了个眼色,示意:好小子,有本事,竟真把人给我劝回来了。 墨泽跟在两位长辈后面也进了大殿,龇牙咧嘴地朝自家老爹笑了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你儿子用得什么法子了,到时候可别气吐血哦。 果然,墨云国主听了太微将他与墨泽之事讲述一遍之后,脸当即就变得铁青,饶是他戴惯了礼贤下士的面具,如今也不禁想要对着太微狠狠发作,叫人将这个监守自盗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太微摆了摆手,道:“先生辛苦了,还请下去歇息歇息,我要与泽儿叙话。” 太微脚步却是未动,不退反进拱手缓缓道:“太微也知此事有碍伦常,若国主不允实属合理。我本也已决意放下,甩开手一人周游四方,决不再见墨泽,可不想临行之时他竟又追了过来。我们二人一时情难自禁,也不欲继续躲藏,便索性前来与国主说个明白。” 墨云国主僵硬了许久,终是道:“若孤应允了你们的事,先生便会永久留在墨云了吗?”这话说得相当直白。 太微点了点头,郑重道:“届时定不辱使命。” “那——先生对墨泽娶亲之事难道全不介怀吗?” 太微神色微暗,转而反问道:“国主认为,王后娘娘对国主后宫嫔妃有何观感呢?” 国主一噎,却也将心放了下来。王后与自己鹣鲽情深,自是介意自己身边其他的那些女人,可介意归介意,却绝不会让这种介意影响到二人的情分。 太微心知国主已熄了棒打鸳鸳之心,既然目的已然达成,多留无益,便转头朝墨泽笑了笑,而后顺从地退出大殿,留下他们父子二人。 “你对那个太微,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只是权宜之计?”沉默良久后,国主缓缓开口问道。 墨泽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怒意,太微于他不仅是爱人,更是朋友、亲人,他决不能忍受任何人诋毁这份感情,即便是他父亲,即便是他的王也不行。 好在他平素就行事沉稳,心知此时若是对父亲发作定会火上浇油,甚至累及太微,只得生生将怒气压下,平静直视坐在龙椅上的墨云国主,定定道:“我心悦太微,愿为他移山填海,赴汤蹈火,绝无一字虚言。” 墨云国主右手紧抓着包金的桌角抓得生疼,“你是被迷昏头了吗?堂堂一国的储君,怎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不过是个男人,又怎值得你如此!” 墨泽咬牙道:“自是值得。” 墨云国主本已平复的情绪因着这句话再生波澜,胸口上下起伏着,若儿子只是贪慕那人的色相也就罢了,可偏偏太微可不止有一张俊脸,他谈吐有度,风度翩然,即便朝堂之上也颇有几个臣子或明或暗地倾慕于他,墨泽自小便与此人朝夕相处,又怎么能不动心?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了好久,最后还是墨云国主妥协了,他感到有些疲惫,又有几分丧气,或许他真的老了,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他揉了揉额角,道:“罢了,此事为父已知晓,只一点,你们切莫太过分张扬,要是弄得满城风雨,为父可不会为你们收拾烂摊子。”而后挥挥手示意儿子离开。 墨泽大喜过望,匆匆行礼后便就退下了。他隐忍了太久太久了,既是两情相悦,又得了父王应允,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呢? 太傅府最近成了国都百姓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先是流出太微先生向国主辞去太傅一职的消息,而后太傅府的一众仆妇皆被遣散,就当人们以为太微先生要离开墨云继续周游列国时,太傅府又将原先遣散的下人尽数召回,虽然门前 “太傅府”的牌匾已是摘了下来,可太微却依旧住在里面,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决定暂时留在阿泽身边。”室中,太微如是对明渊和慕白说道。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笑了,太微早前还放话说若是墨泽娶亲,他便放手离开,周游列国,如今竟还是变卦了。想来他追认都从现世追到了葫中天,又怎么会轻易放手呢? 太微见两人一脸“早知如此”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显现出几分羞恼之色。他清了清嗓子,郑重道:“昨日阿泽过来寻我时,我忽有所感,应是妖仆通过魂契在向我传递消息。按照这里灵气的消耗速度,我们在葫中天中十余年,外头应是过了十余天,想来在这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从龙牙中逃逸出的恶灵已开始为祸,那些正义之士也大约查到了我们的所在,迫不及待地要来除魔卫道了。” 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慕白早已稳重了许多,看事情也通透了几分,如今墨泽羽翼已成,无须他这个葫中天的创世神再帮忙了,当下便问道:“你是要自己留下,让我们回去?” “我当然要留下来,”太微点头道,不日日守在阿泽身边他决计不能放心,“我虽没了灵力,但魂力还是比这儿的普通人要强大数倍,足以护自己周全。你们即刻找机会假死,脱离葫中天回到现世的身体之中。切记要快,因为一旦肉身损毁,你们可就永远也别想再回去了。” 他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转而对慕白道:“小白,你这回回去就不要进自己的身体了,直接用我的肉身。” 明渊和慕白一惊,双双开口道:“绝对不可!” 太微被他们俩一模一样的神态语调给逗笑了,打趣道:“我们也算是朋友了,竟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吗?” 明渊哼了一声,表示对太微信任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而慕白则皱眉道:“我若用了你的肉身,那你——你就真的不打算再回去了?” “这里挺好的,我想我不会再回去了,”太微遥望着王宫的方向,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你那具身体是我做出来的,本就难以持久,早早晚晚都会坏掉,我之前既答应过明渊要将灵力送与你,便不会食言而肥。” 慕白微微皱眉,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他就一直在为制作适合的肉身而烦心,平心而论,他与太微本就是一体双魂,后者的肉身确实是最适合自己的,可他又怎么能……怎么能…… 太微见慕白一脸纠结,知他心思,轻笑道:“你若觉得亏欠了我,那便待外面的事了了后再入葫中天助我们一臂之力便是了。你我二人又分什么彼此,说什么亏欠呢?” 明渊始终对太微抱有戒心,可他再怎么厉害也没法子给慕白造出一具适合的肉身,为今之计也仅有如此了,于是便当即拍板道:“既如此,那大恩不言谢。永济国将于三日后起兵,突袭墨云边境,我和慕白会主动请战,带领族人协同墨云国军前往迎战,借机假死脱身,将余下的隐族勇士交予你调度。” 慕白还不放心,在一旁又道:“墨云国国主虽表面礼贤下士,但实则心机深沉,为成就霸业不择手段,即便当下他应承了你与墨泽的事,难保不会有兔死狗烹的一日,你要多加小心。” 太微见慕白一脸忧色,心中感动。若非要说亏欠,终是自己欠眼前这人良多。为着给葫中天积蓄灵力,早日重见渊泽,他几乎是将慕白利用了一个彻底,害他几世早夭,受尽灵气枯竭、吐血而死之苦,可这人非但不记恨,反倒对自己处处维护,单单这份情谊,便不是一具肉身能够抵偿的,唯愿天佑善人,慕白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别再起什么波澜了。 ☆、第六十五章 对峙 太微的南海别院里,秘密石室之中,明渊正缓缓苏醒,他眨了眨眼睛,侧头看看左右,又动了动手指,慢慢从石床上起身,静静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感觉到魂魄渐渐恢复了对自己肉身的掌控。他扭动僵硬的脖颈看向慕白的方向,就见他依旧安静地躺在他左手边的石床上,长长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段阴影,好像沉浸在一段安详的美梦之中。 明渊愣愣地看了那个“慕白”半晌,忽然警醒,连忙又转身去看躺在他右手边的太微,那具皮囊表面上看来简直和慕白的别无二致——在他们都醒着时,明渊还能从他们并不全然相同的气质,以及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分辨,可如今他们都这么睡着,抛开衣着装束不论,就连明渊也分不出他们哪个是哪个。 此时,“太微”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就好像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缓慢而笨拙地煽动这翅膀,然后完全伸展开羽翼——他终于也醒了过来。 明渊瑟缩了一下,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还不知道如何面对慕白,或者说,面对眼下这个穿上了太微肉身的慕白,即使那不过是一具皮囊,即使这具皮囊与慕白曾经的那具一模一样,他依旧有些不知所措。 而当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彻底醒来,微笑着侧头看向他,并朝他伸出手时,明渊却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迅速也伸出手,与慕白的那只紧紧相握——因为他只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自己挚爱的灵魂,正透过那双古潭水般的眸子,透过无论什么身体,朝他望过来,充满了相见的雀跃和欢喜。 这就是慕白,我抓住了他,明渊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有错了。 这时,太微此前送与慕白的一个契仆急匆匆走进了石室,看了一眼两人相连的手,面露难色,但还是很煞风景地朝慕白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开口道:“主人,情况有些棘手,此前佛道人士一直在四下搜寻明公子的下落,近几日,南海龙宫的宫主不知怎么得知了咱们别院的位置,与那些人通风报信,现下有几个厉害的佛道人士并三海龙宫的宫主聚在一处,正往这边赶过来。” 慕白早已非当年吴下阿蒙,虽忧心忡忡,但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本欲坐起身让契仆先下去传话,让别院中人准备御敌,岂料身体竟是丝毫动弹不得。适才他向明渊伸手时就觉出身子僵硬,不怎听使唤,如今才发觉出了大问题。 明渊的心思一直都在慕白身上,见他脸色一白,身子微抬却是无法起身,立时便觉察到不对劲,于是不动声色地朝契仆挥挥手,“你先出去,我片刻后会处理此事。” 契仆早得了慕白的交代,亦视明渊为主,当下没说二话,朝二人再次行礼后,便退出了石室。 慕白急得满头是汗,现下大敌当前,自己竟是全然帮不上忙,难道这次自己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渊涉险? 明渊知他心思,跳下石床,走到慕白身边坐下,柔声安抚道:“太微身负的灵力比你当初强上百倍不止,你的魂与体虽契合,但仍旧须一段时日适应,这本就是情理之中,又何须焦急呢?” 他拍拍慕白的手,“我们不急,你就慢慢在此处调息,我去去就回,好不好?” 慕白嘴唇微颤,半晌终还是吐出一个“好”字来,而当中的苦涩只有他心里知晓。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就像上回在海滩上,他于明渊全无助力,只能忍着焚心之苦等在那里。 ——他总是等候的那个,被保护的那个,以及,百无一用的那个。 ===================== 明渊从太微给的宝贝中翻翻找找,勉强挑了一把和龙牙大小相仿的长刀。他握着刀柄凌空挥了挥,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不是说这把刀不好,只是少了魂魄上的联系,他与这刀之间全无他与龙牙之间那种逆天的默契。 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明渊挑三拣四了,他不能继续留在别院,南宫宫主见识过太微的厉害,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贸贸然冒着惹怒这种难缠人物的风险乱闯别院,只要自己离开,慕白就是安全的。 他将契仆叫来叮嘱了一番,而后便出了别院向西南方而去,行没有多久,果然与那些人迎头相遇。 “明渊?”为首的那个佛修当先问道。 明渊的目光从眼前一行人的脸上一个个地溜过去,竟发现不少熟悉的面孔——龙族中,除了北宫宫主,其余三宫的掌事者尽皆到场,他那便宜老爹也木木然地站在当中。但这些人的出现并没令明渊感到吃惊,直到他的目光扫过一位道修,而后落在他身旁那个挺拔如松竹的身影上——云一,他竟然也来了。 南宫宫主上次被太微伤得不轻,见了明渊这个罪魁祸首不由得心头火起,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明渊,你可知罪!” 明渊也不应答,只是哼了一声,一副“我听见你在叫,可我并不打算搭理你”的表情,将南宫宫主彻底撇在一边。 敖湛看出南宫宫主的尴尬,连忙跨前一步对明渊厉声道:“龙牙呢?” 明渊瞥了生父一眼,轻飘飘地道:“你问龙牙?当然是碎了。” “碎了?” “怎么可能?” “你胡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即便众人皆是一派或一宫之中德高望重者,阅历不浅,城府颇深,也不禁大吃一惊。 明渊下巴微仰,“碎了便是碎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孽子!”敖湛大怒骂道,“龙牙乃是上古神器,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碎就碎了?!” 明渊撇撇嘴,依旧不咸不淡地道:“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就碎掉的,我可是找来了勾月将它披碎的。” 敖湛一颗心突突乱跳,他早已开始后悔了,若他不处心积虑坐上这宫主之位,也不必再夹缝里苟延残喘,也不会陷自己唯一的爱子于险境,也就无需绞尽脑汁找个私生子来做代替,也就不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到头来事情越闹越大,明渊更是将天都给捅漏了,龙牙被毁,当中的恶灵逃出生天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龙族千百年来用以胁迫天庭的杀手锏荡然无存,很可能再度跌回从前被任意欺凌的日子,其余三宫自是会将罪过全都归到西宫头上,西宫本就势微,又怎能经得起打压?为今之计就是快刀斩乱麻,将明渊制住,逼他交出断刀,想法子重铸龙牙,将那些恶灵重新封印进去,让一切恢复原状。 思及此处,他急急开口道:“龙牙的碎片在何处?” 明渊反手拍了拍身后的刀棺,“全在这里呢。” 为首的那位佛修朝明渊双掌合十,四平八稳道:“明施主难道不知,龙牙中封印着无数恶灵,当中还有不少来自上古时期,一旦刀身被毁就会引起生灵涂炭吗?” 明渊虽素来不耐烦和佛修打交道,觉得他们太过迂腐,但见这人态度谦恭,也不禁放缓了语气,叹道:“我先前确实全不知情。” 南宫宫主冷哼一声,“你已铸成大错,岂是轻飘飘的一句‘不知情’就能抵罪的。” 明渊不怒反笑:“那宫主想要我如何啊?” 那几人相互对视,最后还是为首的那位佛修开了口:“我们希望明施主能将龙牙断刀交与我们,然后随我们走。” 明渊似笑非笑道:“大师为何要我随你们走?” 那佛修直直望向明渊,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而后沉重道:“海宁城百姓五万又六千零八百一十三人,龙牙恶灵过境,仅一夜间无一人幸免,瞬间化为一座死城;余梦镇水草丰美,恶灵过境,水源被污,镇中居民十之有九沾染疫病,人间仙境沦为横尸遍野的修罗地狱……” 明渊抬手打断了那佛修的陈述,“大师究竟想要说什么?” “世间因果循环,这一些皆是明施主种下的恶因,最后结出的恶果自也要明施主抵偿。” 明渊点点头,“大师要与我说因果,我们便好好说说因果。先说说龙牙的缘起,龙魂本是至阳,最不容易沾染邪祟,为何龙牙会变成一把魔刀?正是因为那铸造师以兼济天下为名强行将那龙魂囚禁于刀中,才致使至阳龙魂因怨恨入魔,继而将此刀斩杀的灵魂尽数吸入刀中,转化为恶灵,这便是一切的‘因’。”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朗声道:“诸位想要龙牙的残片,又想要我,想来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吧。将我抽筋取骨,再铸龙牙好将恶灵重新关入刀中,最后再将我的龙魂二次抽出,完成封印。难道你们就不怕重蹈覆辙,将原本干净的灵魂染黑,制造出新的恶灵?” 他顿了顿,嘴角慢慢勾起,“或许新的恶灵已经诞生了。在我之前为加固封印而被禁锢的那些龙魂,他们都便成恶灵了吧。三位宫主,从恶灵中看到自己曾经的族人,心里的滋味可还好受啊?” ☆、第六十六章 出逃 三位宫主听了明渊这话全都勃然变色,他们本想着从龙牙中逃逸的恶灵众多,旁人兴许认不出那些出自四海龙族的恶灵,只要他们不说也就能将事情含糊过去,谁料竟就这么被明渊当着众人的面儿一针见血地揭穿,心中愤恨之极却又辩无可辩。 明渊又怎么回轻易放过此事,继续恨恨道:“每百年都要挑选新的龙魂加固封印,并不是因为封印松动吧,而是因为原本的龙魂也被恶灵童话。而只选幼龙而不选角龙,也是因为幼龙心思较为纯净,被腐化的速度相对较慢吧。” “住口!”敖渊大声喝止明渊,胸口上下起伏,喃喃道:“孽子孽子” 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指着明渊手中的长刀,“把兵刃扔掉,老实跟我们走。” 明渊见他事到如今竟还在自己面前摆长辈的款儿,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你莫不是在发梦吧?敖渊,你以为你还有资格以我的父亲自居?想让我乖乖去当封印,不可能!” 他抽刀出鞘,刀尖直直指向为首那位佛修,冷笑道:“你们佛修不是一向慈悲为怀吗?不是总说要普度众生吗?此番为何不舍身饲虎,耗费自己的法力镇压恶灵?” 那佛修摇头道:“恶灵被囚禁多年,此番得脱无一不是凶悍异常,我们原将捕获的那些暂时压在寺中的佛塔里,着我红叶寺的弟子日日念经净化,竟是全无效果,坎坎勉强让其暂时蛰伏,要不了多久便会压制不住,为今之计也只有重铸龙牙一途了,而想要重铸龙牙就必须得用龙魂……”神情语气,端得是悲天悯人。 明渊听了这番话倒是频频点头,“说的不错,只是天下的龙族何其多,为何偏偏非要选我?”他用手指点点那三人,“一宫之主,养尊处优,受全族供养,如此存亡攸关之时难道就只知龟缩畏葸吗?” 东宫宫主面露惭色,西宫宫主却是怒道:“小子,尔敢大放厥词?” 明渊眯起眼睛:“若你惜命,还有你那宝贝儿子敖沁呢。他是一宫太子,也应担负起应扛的担子。原先是我被迫给他挡了一回灾,此番他难道还要躲吗?” 西宫宫主像是被蜂子蛰了一般跳起来,指着明渊的鼻子大叫道:“那是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良心?!竟是要他去死吗?” 明渊苦笑道:“真真奇怪啊,他想我死,为何我就不能想他死?”他眼神忽转为锋利,如刀子般直插向敖渊,“经过这些事,你早就该知道,我不是泥人,不会任你们随心所欲揉圆捏扁而不知反抗。” 西宫宫主恼羞成怒,气得抚胸急喘说不出话来,南宫宫主则跨前半部,笑眯眯地不紧不慢道:“龙族封印龙牙不利,闯下弥天大祸,全族上下惶惶不安,身为一宫之主自是要坐镇宫中,以安人心,怎么可随随便便就寻死觅啊” 他这一声惨叫当真将众人骇了一跳,原来明渊早已不耐烦他假模假式的絮絮叨叨,手腕一抖,手中刀立时飞出,直直扎向南宫宫主的心口处。南宫宫主本未将明渊放在眼里,站得离他最近,又在巧舌如簧当中,只来得及向旁边微微侧身,明渊这一刀虽未直中心窝,但也离得不远,金色的龙血当即喷薄而出。 “你竟敢动手?”东东宫主连忙将摇摇欲坠的南宫宫主扶住,怒吼道。 “不然呢?束手就擒还是等你们先出手?”明渊不以为然地收回刀,甩掉刀刃上的血迹,昂首道,“龙牙的残片我绝不会给你们,免得你们拿到后祸害其他龙族,想要的话,就凭自己的真本事来拿吧。” 在场众人见此事无法善了,便纷纷祭出了兵刃,他们之前虽没有看轻明渊,却也着实没料到他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而且灵力之高远在他们预料之外,看来眼前是有一场恶战了。 正在众人全神戒备之际,明渊猛地一抖手,似是要故技重施,在场诸人早已有所提防,瞬时便做出防御的架势,谁知明渊只不过是虚晃了这么一招,却是趁机抽身出了战圈,远远遁走了。 众人原以为,以明渊的性情并不会做临阵脱逃之事,所以都没有料到他会走得如此干脆,一时间面面相觑,愣了愣这才想起来飞身追赶。 明渊一边逃一边在心中盘算:他拿回了龙魂,身上龙气的尽数恢复,虽在龙牙中与恶灵相抗时耗损不少,但也相当惊人,即便是三宫宫主一齐对他围而攻之,他也自信能与之战个平手。可如今他面对的除了龙族,还有三个佛修、三个道修,以及云一,而那几个佛修、道修都甚是厉害,不是一派掌门便是有身份的长老,若真是硬来,恐怕自己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 不过情势虽不算好,但至少没有天庭和地府的人参与抓捕,他若想全身而退也并非全无机会,此番的目的唯有将人引离别院,越远越好,绝不可恋战。 他的算盘打得精妙,可世道往往是事与愿违,没过多久,他竟被之前那为首的佛修堵在了一条狭长的山道之中。 明渊避无可避,索性也不躲了,向那佛修施了一礼,恭敬开口道:“您是红叶寺的住持了无大师吧。” 了无轻轻颔首,“明施主,还是与我走吧。” 明渊却不接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早就听说红叶寺的大师个个佛法精深,明渊在此想要请教了无大师一个问题。” 了无不知明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再次颔首,“明施主请讲。” “万物平等,一花一草,一虫一鸟都有活在这世间的权利,为何大师却要抹杀我的存在?” 了无眼中闪过不忍的神色,叹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救千万人的性命?明施主,我知你不愿,可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可想,也只能委屈你了。” 明渊惨然道:“杀我难道就不是罪孽吗?” 了无郑重道:“杀一人而救千万人,贫僧愿入地狱。” 明渊摇头道:“这么说来,大师是觉得一人的命比千万人的命来得低贱吗?可人命又怎么能仅用数量衡量呢?为救人而杀人就是大义吗?我不愿舍生取义,大师便一定要如此苦苦相逼吗?” 了无嘴唇微颤,双目低垂,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 明渊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道:“大师明明知道,人命是不能用数量衡量的,千万人的命是命,而一个人的命也是命;明明知道,无论为着何种借口杀生都是不对的。难道祛除恶灵就真的只有重铸龙牙一个办法吗?何况重铸之后又要每百年献祭一条幼龙,稚子何辜啊?” 了无沉默良久,最后侧身让出路来,默默合上眼睛,双掌合十,对明渊道:“明施主,你走吧。” 明渊大喜过望,深深对了无一礼,而后化作一道水气,消失在群山之中。 ===================== 明渊在外东躲西藏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日的清早才偷偷赶回太微的南海别院,可还没进门,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心中猛地一紧,可当他重到别院外才发现,竟是南宫宫主和东宫宫主倒在血泊之中,胸口各被掏了一个大洞,两颗鲜红的心脏被捏爆扔在地上。 而他的生父敖湛则歪靠在一棵柳树上,满脸是血,原本是眼睛的地方生生被挖出了两个窟窿,好在胸口一起一伏的,还有呼吸。 明渊呆立在狼狈不堪的敖湛身前片刻,猛地冲进了别院,院中一切竟还是井然有序,好像外面那两具尸体和一个血人与他们全无干系。 他念头一转,又冲进了石室,只见慕白原先那具皮囊还安静地躺在石床上,而真正的慕白却不知所踪。 明渊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一个不好的猜想。 “人呢?”他抓过一个妖仆问道,“你家主人呢?” 妖仆被吓了一跳,但还是恭敬答道:“明大人你离开后两三个时辰,主人也离开了别院。” 明渊暗暗叫声“不好”,又继续问道:“那你可瞧出他离开时有没有不妥之处?” 妖仆皱眉回想,“似乎身上的杀气要比往常重。” “门外那两人可是他杀的?” 妖仆一惊,“大人命我们紧闭门户,严加防备,我们真真是还不知道门外死了人了。需要小人去处理尸体吗?” 明渊摆摆手,“清理得干净些,别留下任何痕迹,尸体和那个受伤的先抬到别院里藏起来,等我和小白回来再处理。”说罢又急匆匆冲出别院,不知要去哪里。 ☆、第六十七章 论道 “心魔——” 此时,明渊正站在一座耸立的山峰之上喃喃自语,猎猎的山风将他的衣摆吹得向后扬起。他缓缓阖上眼睛,而后又慢慢睁开,右眼依旧漆黑如暗夜,而左眼却猛地射出幽蓝的光芒,并围绕着他的瞳孔不停旋转,竟似深海中的漩涡一般。 使用龙瞳有可能会被那些佛道人士发现,可事到如今又不得不冒险,因为他必须找到慕白,他不能让他在这种被心魔控制的情形下留在外面,他不能让他再杀生了。 东北方,了无大师正携着另外两个佛修离去。明渊一向不喜佛修,他们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不知变通,他从未想到自己三言两语竟真的能说服了无,更未想到了无大师会主动帮自己劝说另两个佛修网开一面。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称量着善恶对错。对于一件事一个决定,即便人人都欢欣鼓舞,交口称赞,但真正你做什么,应该怎么做的,还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声音。 或许了无大师从一开始就不想逼迫明渊。 南面,敖潜和敖游正急急赶过来,约莫着是听到有人追捕好友的消息,想过来助他一臂之力。 明渊心中一暖,但还是叹了口气,没时间和他们会合了,必须尽快搜寻到慕白的下落。 南宫宫主折回别院应是为探查太微的去向,若是这个厉害人物不再,他们便要进去闹上一番,将慕白擒为人质,好逼自己就范。谁知还没进门就倒霉催地遇上了被心魔控制的慕白,他得了太微高深莫测的灵力,却又失去了悲悯之心,对本就厌恶的南宫宫主定不会手下留情,而东宫宫主只能算是附带的发泄品。 不过慕白并没有杀敖湛,只是将他的双眼挖出,似是在嘲讽他有眼无珠,偏爱不成器的敖沁,可见到底没有彻底失控,多少还是顾及了他作为明渊生父的身份。 明渊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龙瞳搜寻,终于在西北方向瞥见了慕白的身影。他迅速收回龙瞳,化为水气向那处掠去,心中暗暗担忧——为那四个将慕白“品”字型围在中央,正准备动手的道修担忧。 ===================== 云一的心很乱,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眼前这个名为慕白的年轻人依旧一身白衣,就如他在小镇上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可周身的气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巨大变化。 从前,慕白不过是个温文尔雅的平凡人,那点子修为道行在自小便在纯华修习道法的云一看来,根本与凡人无异。可如今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小绵羊的修为却如御剑飞仙般一日千里,而刚刚从他们身后追上来时,他竟是直截了当地对执剑长老下了杀手。好在执剑长老本领高强,躲过了这一击,却被慕白的剑气伤到了心脉,口中鲜血猛喷,洒在地上触目惊心。 “你是何人?究竟为何要对我们下此毒手?”逍遥谷掌教真人千鹤道长手持长剑将纯华执剑长老护在身后,沉声喝道。他与纯华掌门关系匪浅,知晓他闭关未到,此次也只派遣执剑长老和座下大弟子前来,当然要帮好友将门下护住。 慕白却似是没听见千鹤的问话一般,理也不理,而是朝旁边仗剑而立的云一勾勾嘴角,笑道:“云一道长,别来无恙啊——” 执剑长老是个急脾气,见二人相识,忍不住问道:“云一,这人是谁?”随着他出声,口中的鲜血二次流了下来。 “这位是——”云一顿了顿,实在不知怎么解释,说实在的,他与慕白当真不深熟稔,只得含糊道:“他是明渊的朋友,名叫‘慕白’,我曾与他见过几面。” “已经不是朋友了,”慕白露出了一个堪称甜蜜的笑容,“如今,我们已经是情人了,我与明渊。”说完这句话后,他好整以暇地盯着云一,毫不意外地看见他的瞳孔微微缩紧。 千鹤道长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人,他性情谨慎,又身处掌门之位多年,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他此前曾细细打听过明渊的根底,从南宫宫主口中隐约得知他确实有一个情人,可那人只是个修为低微的小修士,根本不值一哂,可这人却是一剑就差点儿将纯华大名鼎鼎的执剑长老捅个对穿,虽说剑法平平,可剑上附着的灵气却如海潮般铺天盖地,令人实难招架。 散修盟盟主玄倾道长也看出慕白的古怪,不着痕迹地走上前,笑问:“这位小友,你可知明渊现下何处啊?”脚步移动之中,四人三个方向,已然将慕白围在正当中。 面对四个强敌,慕白丝毫不以为意,他不紧不慢地用手中的冰玉剑挽了一个剑花,剑尖虚指地面,微微垂头,散落在剑上的头发随风轻轻扬起。 “你们还在等什么?”他问道,语声中带着森然的冷意与孩子般的好奇,“你们要抓明渊,我们便是死敌,所以——动手吧!”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猛地拔地而起,如鹞子似的向千鹤道人掠去,另外三人不敢小觑,纷纷执剑驰援。 三十招后,云一右肩头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只得以左手使剑,威力大减;五十招后,玄倾道长左肋下被捅穿;七十招后,被千鹤道长护着的执剑长老终是难以支持,以手抚胸坐地不起,紧接着,玄倾手中的长剑被慕白斩断,胸口受剑气所冲,摔出三丈开外,而再无助力的千鹤道长也已是强弩之末,被慕白当胸踢中,也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慕白环顾四周,神情倨傲,他稍稍顿了顿,而后提剑直直走向千鹤道长,似是想先将四人中最强的这个道修杀掉,以绝后患。 “住手!”云一踉跄着勉强奔过去挡在千鹤身前,“剑下留人——” 慕白撅了撅嘴,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让我杀他?你不是也喜欢阿渊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把他们都杀光,就再没有人会来为难阿渊了。” “你——”云一被这话惊得瞪圆了眼睛,他本想大喊“你莫要胡言乱语”,可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又哽在喉间,他对明渊的心意,这人世怎么知道的?明明他——明明他—— “怎么?很惊讶我会知道?”慕白笑道,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似于狡黠的神情,“是啊,你藏得太好了,连阿渊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个与你不过又几面之缘的人竟然会知道,真是太奇怪了,不是吗?” 他低下头,见云一原本苍白的面颊因羞恼而涨得通红,竟是有几分别样的艳丽,心中忽涌起一阵狠厉,伸手钳住云一的下巴,冷声道:“倒还有几分姿色,可惜胆子太小,连‘喜欢’都不敢宣之于口。那日你坐到阿渊腿上我就觉察到不对劲,阿渊说因你们初见时他在南风馆喝花酒,你便始终对他抱有偏见,每每见他多看旁的男子都疑心他是要图谋不轨,我便更加疑心。我刚刚故意说我们是情人,你表情极不自然,分明便是妒忌。” 云一深吸了一口气,他现下胸口发闷,脑袋发晕,不知是伤得太重,还是被慕白刚刚的一番话狠狠地砸昏了。他强波自己冷静下来,绕开这乱麻般理不清的情感,朗声道:“你莫要绕开话题,无论我对明渊是否抱有爱慕之心,都不能眼睁睁地看你杀人,若是要动手,就先结果了我吧。” “啪啪啪”,慕白连连击掌,“说得好,说得好,为公理正义,性命可以不要,情爱可以抛弃,唉,我原以为你是胆小,怕被明渊拒绝才不敢向他示爱,如今看来你分明就是在犯傻,因着那些大道理生生绝情弃爱,抛他而去,可现下我却要告诉你,一个人的感受要比那些劳什子大道理重要千倍万倍,别说一人,即便要我为阿渊杀百人、千人,我也不会犹疑半分!” 云一见他神情当中竟带着几分癫狂,不由得颤声道:“慕白,你醒醒吧!你是道修,怎能为着情爱自甘堕落?这样早晚会坠入魔道的!” 慕白听了这话却是仰天大笑,“你说我自甘堕落,坠入魔道,谁说我就一定要修正道?我要修的既不是仙,更不是魔,而是和明渊的缘!什么正正邪邪的,于我而言全部都是狗屁!” 他瞥了一眼在一旁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执剑长老,轻笑道:“云一,别再妄图拖延时间了,不会再有人前来驰援你们。我不会杀你,只因阿渊曾对你有意,若杀了你,他虽不会怪我,可心里到底会有隔膜,可其余三个——”他扫视余下三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统统都得死。” ☆、第六十八章 完结 “慕白!”关键时刻,明渊堪堪赶到,急急喊了一声将人喝止。 “你来了!”慕白一见明渊,眼睛立时便亮了起来,他微微整理了一下因打斗而有些凌乱的衣衫,众人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便已然闪到了明渊身前。 “可有受伤了?”明渊眉头紧锁,上上下下将慕白检查了一番,最后一把抓住他沾着血的手。 慕白对这份关切很是受用,笑眯眯地晃了晃脑袋,“不是我的血。” “吃完东西总不记得擦嘴。”明渊一面埋怨着,一面引水气将慕白手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怕什么?”慕白不以为意,一双古井般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渊,“我护得住你,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人,敢打你的主意,我便捏爆他的心脏。” 明渊有几分哭笑不得,抬手摸了摸慕白的发顶,转头对云一四人道:“我不过是个想要过好自己日子的平凡人,实在没有舍己救世的宽大胸怀,还请各位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云一别过头不去看明渊,千鹤道人勉强站起身,无奈道:“我也知如此强迫于你实是有几分,有几分卑鄙,可恶灵的出现将会改变正邪双方的势力,一旦我们压制不住邪道,大战就会重启,可怜这世间平静了几千年,又要生灵涂炭了啊。” 明渊笑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事流转,生生不息,又怎会为了遂人心意而保持一个状态?” 他重新拉过慕白的手,继续道:“乱世出英雄,总会有人愿意也能够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安邦定世,可那个人并不是我。” 说罢,明渊转头向慕白,在他的额角轻轻吻了吻,道:“我们走吧。” 一路上明渊都没有再说话,面色凝重,似是忧心忡忡。慕白心中忐忑,走着走着索性突然停了下来,明渊不解地看向他,只听眼前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知道我是心魔,所以不喜欢我吗?或是生气了?” 明渊微微一笑:“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不喜欢你,你是慕白的心魔,是他的一部分,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可慕白不是我这样的,至少他不会杀人。”慕白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头,间或偷眼观察明渊的脸色,闷闷地道,“我想我不应该杀那两条龙。” “南宫宫主本就心术不正,我也看他不顺眼好久了,杀了便杀了吧,你也不要太过纠结。”明渊全无原则地安慰道。慕白现下头脑有些混乱,看起来并不太像之前出现的心魔,可也不完全是慕白,二者似乎在融合的过程之中。 “可你不让我杀那几个道修,”慕白有些委屈,“我们最好还是杀了他们,以防他们再来找麻烦。”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会杀云一的,你放心。我们杀了其余那三个,好不好?” “不好,”明渊板起脸来,“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 “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后悔。”明渊将人拉到一棵树下。此时已是深秋时分,他们四周落满了金灿灿的叶子,厚厚的好像一块华丽的毯子,两人索性就坐到了落叶上。 “那你显然不了解我们,或者说,你低估了你自己,”慕白双手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小团,“为你做任何事,我们都不会后悔的。” 说完这话,他的脸不自然地红了,有些羞赧地别过去,一面假装在观察那些叶子,一面状似轻松地问:“接下来去哪?回别院吗?” “至少得先回去一趟,把那两具尸体和半死不活的人处理掉。”明渊叹了口气,摸了摸慕白的脸,“那些正道人士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恐怕我们得东躲西藏上好一阵子了。” 他见慕白听了自己的话后,一脸跃跃欲试,不由得笑道:“你啊,别老想着把人统统揍翻,咱们无需与他们硬碰硬,估计一两个月后,邪道势力借恶灵之势雄起,届时能否封印龙牙已不再重要,那些佛修道修自顾不暇,也就没工夫找我们的麻烦了。” “而且,我们还可以趁这个机会去西北逛逛,西北民族的衣着服饰和这边相差甚大,吃食也不一样,长安那儿有数不清的小吃,每一种都好吃的让你不想走。还有沙漠,你看过了大海就一定要再看看沙漠,它们很相像,都是美丽而致命……” 两人就这么一个说一个听,在树下磨磨蹭蹭了半日,都快日头偏西了才慢悠悠地回到了别院。 院门口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契仆正守在那儿,见两人回来,连忙上前禀道:“主人,明大人,外面都已收拾妥当,我简单给受伤的那人处理了一下伤口,将他和那两具尸体一齐抬到了石室里,等待主人和明大人定夺。” 慕白挥退了契仆,和明渊一同沉默着走进石室,他先前那具皮囊依旧待在老地方,而之前明渊躺过的那张是床上躺着被挖去双目的敖湛。他还在昏迷之中,脸上缠着纱布,隐隐有血渍从当中透出来,石床下堆着东宫宫主和南宫宫主死气沉沉的尸体,非但没有发出腐败的臭味,还散发着一种古怪的香气。 慕白又开始坐立不安,他一会儿瞅瞅明渊,一会儿瞅瞅地上的尸体,一会儿又瞅瞅半死不活的敖湛,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明渊正在考虑怎么处理那两具龙尸,埋了烧了多少有些浪费,龙骨、龙筋还有其他好多部分都是非常优质的炼材,可要真拿来用,心里多少还有些不舒服,毕竟都是熟人,虽说有些过节,但终究是下不去手。这么想着,一时间也就没有察觉慕白的异样,直到决定先将尸体收进乾坤袋藏好后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慕白正一副求投喂的小狗狗状死盯着自己,如果有尾巴的话,一定是在拼命地摇晃。 “怎么?觉着自己闯了祸,害怕我不要你了?”明渊看向慕白,好像那人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值得他无条件的包容,“我之前和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心?” 他刚刚之所以要拉着慕白坐到树下闲聊,一是因为强敌已去,他们暂时没有危险,二是因为看出慕白正在慢慢消化自己的心魔,脱离了最初的疯狂渐渐恢复理智。他虽然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开始明白杀人是不对的,是有可能被阿渊厌弃的,一旦在融合心魔的过程中再走进死胡同,生出旁的心魔,事情便会越来越糟,因而才选了个开阔且景色怡人之处与慕白闲话,谁知费了这么好些口舌,这小家伙还是在胡乱想东想西。 慕白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小声嗫嚅道:“我怕你在撒谎。” 明渊有些无奈,“你要怎么才肯信我?要我指天立誓吗?” 慕白摇摇头,“有件事,你只会和慕白做。若是你也愿意和我做,那么就是真的认为我们是同一个人。” 明渊不可置信地瞪着慕白,他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惊讶,“你要在这儿?”两具尸体,一具近似于尸体的皮囊,还有一个依旧在喘气,而且随时都可能醒过来的大活人。 他的慕白可是个在大街上牵手都会脸红的小可爱啊。 可很快,明渊就没有心思再去想东想西了,光溜溜的、好看得不像话的慕白正用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粗鲁和强势,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推倒在了石床上。 他们都太过沉迷,以至于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进入正题才终于意识到——慕白现如今的这副皮囊已经太久没有过□□,而他们直奔主题的后果便是两个人都疼得叫出声来。 “你t 的就非要这么急吗?”慕白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来,汗水从额角涔涔而下,这似乎也是明渊第一回听到他说脏话。 “到底是谁着急,非要坐下去的,啊?”明渊也不好受。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紧!”慕白咕哝着,轻轻抬起身试着动了一下,却立时疼得眼泪汪汪,“明明以前都很顺畅。” 因为以前的前戏都是我来做啊,不会这么简单粗暴啊,喂!明渊无可奈何的在心里说。 “现在怎么办?” “放松——” “不可能!” “好了好了,我来想办法吧——” “好,那你快点儿!” “都这样了怎么快?” “我让你快点儿想办法!” ===================== 深爱已知的你,信赖未知的你,就让我们依靠着彼此,在说说笑笑之间,踏遍千山,阅尽繁华…… ☆、致谢 致谢 每篇长篇完结,作者君都一定要写这一部分。 还是套用梵高的那句话:每一个作者心中都有一团火,匆匆路过的读者们只能看到烟,只能那个真正的人能看到火。《伴龙眠》是作者君完成的第一部原创小长篇,虽没有什么人气,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贴心的读者,这里要特别感谢路臻泽,没有可爱的你的不离不弃的鼓励,我或许不能完成这篇——夜路不好走,总要有人提灯相伴。 本文完结之后,作者君会全力更新《复联》的那一篇,偶尔也会修改一下《伴龙眠》,毕竟还有一些漏洞,第一篇原创,需要慢慢的雕琢。 还有就是——谢谢!鞠躬!这句话说多少遍都不算多! 最后祝大家天天开心,没有文荒,喜欢的文永远不坑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