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后传》 正文 第1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节 【更多精彩好书尽在书包 bookbao 】 《虞姬后传》作者:逆霓 文案 【虞姬】=虞毕出姬远 请勿会错意,谢谢。 虽然打着纯爱的名号,但是感情戏极少,等同没有。慎入,谢谢。 续前传,当上皇帝的虞毕出在解决各种遗留问题并且改革的同时,遇到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对手。 结局是——依旧没有逾越。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与各种遗留人物的纠结,没多少看点。 谢谢。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远,虞毕出 ┃ 配角:大乔小乔,安烜,容古等 ┃ 其它:不要太期待感情戏orz 第1章 第一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知是哪个前人想出的贱招,乃至于误导了一些没怎么上过学的江湖子弟,以为杀了皇帝便能取而代之。 皇宫戒备森严,但对于一些真正的江湖高手而言根本不在话下,飞檐走壁堂而皇之得如同自家后院。况且此时……宫中的大部分人马都已被遣散。 虞歏一如既往在暖阁中批阅奏折,诺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唯有两边香炉余烟袅袅,占了些虚无的位置。 “吱——”暖阁的门被推开,虞歏的手顿了顿,抬起头,见到来人时,长久以来皈依佛门似的沉木脸露出一丝迷惑。 那人仰头看了眼,大大咧咧用脚一踹,关门。他走到殿中央,倨傲地扬起下巴,“你就是皇帝?” 虞歏没说话,以帝王威仪漠然注视着此人。 “啧,怎么皇帝还是个哑巴。”那人显然表现得有些失望,脚尖随意蹭了蹭看起来昂贵不已的地面。他四处打量,缓步走上前,口气随意,“真不厚道啊,你一个人占着这么大地界这么多好东西,你知不知道外面每天有多少人饿死冻死?” “你是谁?”虞歏目视越走越近的人,依旧是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 “嚯!你会说话呀!”那人被吓了一跳,一瞬间又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傻,忙佯装咳嗽了几下,郑重其事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我叫冯仕龙,是来宰了你做皇帝的。” 从未见过如此大言不惭之人的虞歏眼角一挑,“杀朕?” “对啊!”他直白地说,“你看你这皇帝做的,到处都民不聊生啊,换了我肯定能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他还特地强调了一下“都”字。 虞歏不动声色得听完,合上手中的折子,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垂死地闭上眼,“那你还废什么话?” 冯仕龙被他的反应到弄得不知所措了,看鬼似的盯着他,“你……你不怕死?” “怕,但是有用吗?”他又睁眼睨他,“不过你杀了朕也不一定能做成皇帝。” “为什么?”冯仕龙正不解,殿外突然传来排山倒海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远,直至消没于周遭。 虞歏回过神,还记得回答他的问题,“因为……” 他话没说完,金殿大门被愚蠢的粗鲁者轰开,一个人影徐徐从盈盈天光中走近。 虞歏瞳孔剧缩,目光定在虞毕出抱着的人手中,颤颤巍巍吐出几个字:“因为,你不如他孤家寡人。” 冯仕龙没顾上听,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意激起警惕,做出防卫姿势。 虞毕出没顾忌那横插一杠的陌生人,低头温柔地扫了眼姬远,大批军队从他身后汹涌而前。 冯仕龙背后一炸,敌友不分地拎起虞歏,施展轻功杀入人群。 …… 盛泽初年,从没想过做皇帝的虞毕出当真正坐上皇位之后竟也是得心应手,好似早在心中演练多日一般。 尚彧未安,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朝堂并没有大幅度调动,大部分也是为了迎合他仁义之君的名头,只宰了几个言辞愤激的顽固之徒以儆效尤。 而后为了平息战火对百姓带来的伤害,开始大刀阔斧的收复民心,首当其冲的便是外族周边的几个城镇。 对人心这套,虞毕出实在不大擅长,他顶多只是作为操刀者,真正背后动心思的人都是姬远,然而现在…… 他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只能身体力行靠着夜以继日来表明自己的爱民之心。 蒋沛菡理所应当登上后位,虞毕出身上看不出一点安邑王族好女色的传统,唯一的妻子都极少亲近,更别提扩纳后宫。 因此,整个皇宫,除来往侍卫太监宫女外,冷清得不行。 战后的封赏……作为嫡子的蒋翊继承平南王位,本应继续坐守平南,然而本人并不乐意。蒋颉的事尚未水落石出,他与蒋绛的对峙仍在继续。 而蒋绛,好歹不歹算个驸马,但此时封赏简直是触蒋翊的逆鳞。虞玫玫又有孕在身,不便行动,便暂时在虞都赏了间宅子住下。 大乔小乔还有格里按军功例行赏赐,并赐予军衔,暂留虞都待命。 孟祁军恢复其职位,孟邹闭门反思,褚峥垣暂不省人事。 在位人的安排暂且如上,反正只是挂个名,怎样都无所谓。做出决策的虞毕出很不负责任地想。 主要的还是…… 暖阁的龙案上摊着行军时姬远画的地图,虞毕出手指从邴州区域滑向陕口,然后又陆续指向群匪岭、梅溪,最终落在徒添出来的澎列岛上。 到处都是事儿。 他揉揉眉心,第一次嫌弃这世道太乱了。 结合国库的情况,虞毕出先派了两个人去陕口安抚,顺手带过蚩徒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化为己用。 西面的问题不太好解决,外族不可能全灭,但也不可不顾及百姓的呼声,于是这个烫手的山芋被暂且滞后。 群匪岭的栈道还得继续修,这是南北疏通与整顿的重要渠道。 梅溪暂且不议。 澎列岛……澎列岛…… 去过一遭澎列岛的虞毕出深刻认识了一件事,那就是必须发展□□,就是喷炮和枪一类的东西。他破例在六部之外增了一个技艺师的行当,名叫“鼎技阁”,专门招收民间器械技艺师父,同时力排众议增开港口,鼓励经济流动与发展。 虞毕出身体力行地拟完文书,如释重负地往龙椅上一躺。没半刻,他的脊椎便被硌得作痛,只得再次挺尸似的僵立起来。 如此挨过半个夜晚,新上任的皇帝缓缓起身,在无一随从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出了暖阁,走向御花园深处。 皇宫的占地面积之大,是不好形容的,外人眼界怎么看都是宏伟,唯有真正的居住其中的人会觉得华而不实,空虚寂寞。 御花园深处,一座破落宫殿的转角处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台阶。据说这里曾住过一任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那妃子极爱花草,皇帝便在花园深处为她破例建了一座宫殿。可惜当韶华逝去,什么宠爱都不过一句不成文的空谈,曾经最特殊的恩宠最终只化为最孤僻的死亡。 虞毕出刚下几层台阶便咳嗽了两声,地面正值酷暑,地下却是一片严寒。 他顺手拿起放置在一边的大麾披上,一脚踏上冻得滋啦啦冒烟的土地。 这是个类似于地窖的房间,四周墙壁装饰着成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将点不起火烛的空间照得如若白昼。中间摆着一口冰棺,正是当年在虞都开棺材铺的宣庚偷藏的那口。 这口劳心劳力的冰棺里躺着出土以后的第三位客人——姬远。 虞毕出推开棺盖,默不作声把冻得发红的手指收进袖中,垂眼视之。 姬远的表情不像死前那般挣扎剧烈,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默视良久的虞毕出忍不出伸出手,却又在快触碰的时候握成了拳,压抑地收了回来。 他凉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珠一动不动,心跳在这个寒冷的空间被无线放大,几乎有种便如此蹦出来的错觉。 余下的后半夜,就这样过去。 晨钟是把界度尺,不轻不重压在每个人身上,使他们不忘其责。 皇帝的贴身奴才在暖阁门口深吸了口气,情不自禁又挠了挠脸上的蚊子包,战战兢兢推开门。 龙案上的灯燃尽了一盏,另一盏正忽闪忽闪地做垂死挣扎。小奴才愣了愣,向内室走去。 被褥整洁,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立刻小步退出来,摇醒门口打瞌睡的守卫,“皇上呢?皇上去哪儿了?” “啊?……啊!我我……我不知……没见着皇上出来啊!” 小奴才焦急地哎呀了一声,忽又想起什么,“快去娘娘那儿看看,皇上是不是半夜过去了?” “哎!是是……我马上去。”那侍卫屁滚尿流地跑了。 小奴才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背影,心里忍不下着急,双手揣在身前不停躁动。忽一转身,被突然出现的人下了一跳。 “皇……皇上!”他一时手足无措,扑通一声跪下。 虞毕出疲惫地扫了他一眼,进暖阁,一边轻飘飘地说:“把刚才那人追回来,别去打扰皇后休息。” “……是。” “更衣。” “是。”小奴才颔首进去。 御花园深处。 “安大哥?爹!爹!”一个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年压着声音叫另一个模样端正的中年男人。 “别闹……三儿……把艾叶拿出来……臭蚊子……”中年男人翻了个身,鼻子蹭到落灰的床柱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醒了。 安烜默默把伸出来打算踹一脚的腿收回去。 “爹。”三儿又叫了一身,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鼻子。 “啊……”男人应了一声,坐起来,眯起眼睛,“天亮了啊……天亮了!” “对啊,天亮了。”安烜口气不咸不淡地讥讽,“您睡得还舒服?” “不是的,安大哥,我……”三儿要解释。 “我知道。”安烜摆手,“我来的时候见着虞毕出了。所以你们现在赶紧的,一会天大亮就不好走了。” “哎。”三儿立刻拎起药箱,看爹。 他爹,虽然不像诸葛韷但确实是诸葛韷。诸葛先生从前麻球一样的身材在不知名因素下瘦成了个麻条,熟人乍一眼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减肥成功变成帅大叔的诸葛韷走起路仍没模没样,大大咧咧的,嘴里还不修边幅地嘀咕,“那臭小子竟然在冰窟窿里呆了半宿?” 三人下到地窖,安烜轻巧挪开棺盖,三儿手脚利落地将一堆东西罗列开,等候他爹使用。 诸葛韷流氓似的扯开姬远的衣服,底下是一层完整的绷带。绷带被撤掉,姬远胸前的伤口几近愈合,细看还有微妙的起伏。 虞毕出自始至终没碰过姬远,哪怕再多接近一些,就能感受到他细弱的呼吸。 “第几天了?”安烜问。 “四十二。”诸葛韷答,随后又在姬远身上摸来摸去,自言自语,“竟然真的起死回生了,看多少遍都不敢相信。” 安烜不轻不重地扯了下嘴角,怀里拿出一颗药丸塞进姬远嘴里。“医术问题您还是回去和她探讨吧。” 诸葛韷白了他一眼,使唤道:“三儿,拿针过来。” “哦。”三儿像个小跑腿的学徒,殷切跟在他爹身边时刻学习。 针入皮肤的刹那,姬远的眼皮几不可见的颤动了下。诸葛韷面如磐石,深深望着他,哪怕起死回生,对他,他们而言会是好事吗? 第2章 第二章 “皇上!”一个奴才上前通禀。 “不见。”虞毕出头也不抬斩钉截铁地说,“你告诉他,去陕口的人已经安排好了,轮不到他操心。” “……”奴才沉默了下,知道他说的是小乔将军的事,立刻换以平静又亟不可待的鸭嗓道:“皇上,是有人闯入御花园,白公公拼死护着,不让人上前。” 虞毕出倏地放下笔。有人闯御花园?这种事也要来请示他?白公公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有些暴躁地想着。 连日没好好休息的后遗症带动出情绪,底下的奴才抖若筛糠,觉得自己的脖子正被一点点凌迟。他哆哆嗦嗦继续说:“白……白公公叫那人姬公子,据……据说……” 自从龙椅上的人改头换面后,贴身侍奉的人全换了无底子的新人,不知曾经虞歏与姬远的事也不足为奇。 虞毕出机敏的耳朵没放过那个“姬”字,猛地站起来,刻意压着情绪问,“你说他姓什么?” “姬……姬……”奴才趴在地上,自忖离死期不远了。 预想中的难测龙威没有劈头施降,那奴才一抬眼,只见明晃晃的龙袍从眼间一闪,已出老远。 虞毕出不做皇帝时就我行我素惯了,丝毫不管底下人的想法,想去哪儿去哪儿,别说通传,连通知的习惯都没有。 可别人看不惯啊,皇上怎么能一个随从都不带地乱跑呢?于是,操碎了心的太监侍卫们一个个马不停蹄地跟上去,直到御花园,临时组成的浩荡大队活像去兴师问罪。 正围追堵截的大内侍卫一见这阵仗立刻缩成小白兔,好不乖巧地让开路侯一边。 虞毕出拨开人群,一路他不断对自己说着冷静,那人是自己亲手杀的,怎么会起死回生呢?可是他还是想看一眼……那位姓“姬”的公子…… 一位苍白瘦削的白衣公子颇为惊恐地左顾右盼,身边是个太监打扮的小白脸,正一脸护卫的表情警示周围。 “姬远……”虞毕出惊呆了,上下嘴唇碰了碰,没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做梦?还是有人假扮的?是逃走的虞歏的阴谋吗? ……但那身衣服,是自己亲手为他穿上的。 “毕出?”那边显然也看到他了。姬远被这场面镇得不轻,手足无措得不行,终于见到熟人了。 不过他刚往前走,手就被何小白抓住了。 何小白不敢当中触怒龙颜,只得用表情告诉他不要过去。 姬远没看太懂,他知道这个太监不是坏人,刚才还护着他呢,应该不会对他不好,便天真无邪地解释:“公公,我认得那人,那是我朋友。” 但他却不认得何小白了。 何小白还是死死攥住他的手不放开,柔弱而锋利的眉眼盯着虞毕出一步步走近。 “姬远?”虞毕出终于不确定地出了声。 “毕出,”姬远兴高采烈地凑上去,“哎,你怎么穿龙袍了?这里……你……”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事,嘴巴顿时合不上了。良久,指天指地的手指终于停止颤抖,细若蚊蝇地来了句,“皇帝?” “放肆!”某个不长眼的奴才吼了句。 虞毕出眼刀一剜,主视目光仍在姬远身上,一如最初不靠谱的思维回路,一如最初的干净眼神……他扫过一边的何小白,何小白在虞歏身边侍奉多年,姬远对他却俨然如陌生人…… 他抓过姬远被何小白攥着的手腕,顺势往自己身边一拉,低头,微露笑意地“嗯”了一声。 被推开的何小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场景,只觉自己心中被天雷轰烂了一片。 本来不太摸得着头脑的姬远此刻心中也是五雷轰顶连绵不断,他脖子“嘎吱嘎吱”两下仰起来,眼睛瞪了老半天,最终鬼使神差地抬手拨了把虞毕出的头发,再次不着调地来了句,“你长白头发了?” 围观闹剧的人群被遣散,姬远跟着虞毕出去了暖阁,何小白被暂时看管起来。 步入金碧辉煌的宫殿,姬远整个人都处于开弓弦的状态,在自己不省人事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多少变数? 他脑瓜子有点疼。 虞毕出挥退左右,招手让姬远过去。 姬远不大懂宫廷避讳,乖乖走到龙案边,低头,惊奇,“这不我画的地图嘛,”随之又疑惑,“群匪岭这片被改过?我不记得自己画过这部分……”可怎么看怎么是他的字迹。 这张地图是姬远从平南回情郎关后借鉴地理志画的,群匪岭的部分是群匪岭修栈道后改的,差不多是他们去澎列岛之前。 虞毕出不太摸得清他究竟记得多久之前的事,心里多少还有点忐忑,试探着问:“你还记得一二三四五六吗?” “那是什么?游戏?”他歪头盯得累了,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整个人趴在地图上,目光游来游去,上面还有许多细小的标记,不全是他的字迹,这是他们打仗时候做的吗?感觉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都没什么用处了。 “是你让大乔选的六个孩子,”他把姬远从地上拉到身边一齐坐下,手指给他看,“一和二在童瞳这边,后来投靠朝廷叛变了,小六在胡泽来这头,目前生死不明……胡泽来你还记得吗?” 姬远皱眉想了想,摇头,立即又想起什么其他的,气冲冲地问,“毕出,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把我放在那么冷的棺材里,刚醒过来的时候差点冻死我!” 虞毕出哑然,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最后道了声歉,“对不起。” 得了面子的姬远反而尴尬了,自己怎么跟个撒泼的熊孩子似的?便立刻收敛起来,问接下去的事,“胡泽来是什么人?” “曾经是胡仟庄的少庄主,不过被你搅和过一通后差不多散了,后来联合几个兄弟占山头为匪,群匪岭散后被赶去梅溪的。” 他想继续问胡仟庄是什么地方,不过想想问了好像也没什么用,就先搁后头吧。于是思来想去,他问了一个自个儿觉得最重要的问题。 “毕出,我今年几岁啦?” 虞毕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二十四。” 这一瞬间,姬远的内心当真是奔腾的。好好的大好年华呢?怎么就在棺材里躺过去了! 虞毕出将他沉默的压抑看在眼里,伸手握住他的手,颇为情真意切地说:“多少岁都没关系,你保持这样就好。” 这话把姬远听懵了,一时间理不清虞毕出的意思,哆哆嗦嗦就想把手抽回来,奈何怎么也没对方力气大。 姬远对虞毕出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少轻狂总一副要做大事的端庄表情上,他待人好,温柔又耐心,鲜少有人走近的心里藏着股经天纬地的不甘心,虽然实施方式较为粗暴,但姬远一点都不反感,甚至乐意站在他身边。 不过这怎么“乐意”都从来是姬远自己的事儿,虞毕出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的,而且关键时刻还是冷漠占多数,怎么突然间对自己这么好了? 他暂时性接受无能。 虞毕出对他的抗拒不以为意,他甚至笃定了姬远记忆的结点,于是毫无芥蒂地问了,“你还记得多久之前的事?” “……从库拉姆草原出来,蒋翊救了我们,还有沛菡姐她们……好像去了一个城镇,骑马的吧……”他说着,又缩了下手,虞毕出关注他的表情,发现他的神情有些飘,更加握紧了,逼问,“然后呢?” “记不太清……身上很难受,进城之后有两个人来接我们……到了一个客栈门口,我就没意识了……”他扶住脑袋,似乎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好了别想了。”虞毕出扶住他,脑子里回忆当时的场景。姬远中的那个毒是那个道士下的,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对!还有!”姬远猝不及防抓住他的衣服,狠狠地说:“金蚕!” “金蚕?那是什么?” 令人遗憾的是,姬远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浑身抽搐了下,头忽然垂下不动了。 虞毕出心里一惊,险些失态,连大叫他的名字,“姬远!姬远!” 姬远缓缓抬起头,看起来恍惚又虚弱,“什么?” “你刚才说金蚕,还记得是什么吗?”虞毕出扶着他双肩,说话口气就像对待小孩子一般。 “什么金蚕金蝉啊?没听说过。”他晃晃头,虚弱地一脑袋靠在虞毕出肩上,喃喃,“毕出,有吃的没,我饿死了。” 第3章 第三章 失而复得是个美好的词,但有些时候,欣喜若狂只是再次失去的铺垫。 自姬远“死而复生”已十日有余,而心宽体窄的本人迅速接受了从十五岁跳跃到二十四岁的不幸落差,开始了混不吝的蛀虫生活。 这日下朝,虞毕出单独召见了蒋绛。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这两人成了关系最密切的,现在姬远的事除他之外便只有蒋绛知晓实情。 二人在暖阁谈话,可惜谈话的中心人物不在场。 估计又去御膳房了。虞毕出心想着,摆了摆桌上的折子。姬远当年给虞歏整理过四年的折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耐着性子做下来的。 不出所料从御膳房溜达回来的姬远门也不敲地推进来,见蒋绛,屈身行了个不大得体的礼,“蒋大人。” 蒋绛道貌岸然地回礼。 虞毕出:“过来,让蒋绛把脉。” “又把脉?”姬远心觉无趣,这都把了四次还是五次了,这位姓蒋的蒙古大夫每次把完也没个什么表示,板着张棺材脸不知道什么意思。 把完脉,蒋绛还是无话要说。姬远晓得他们要避讳,便识趣进内室去了。 虞毕出低声与蒋绛说了几句,便打发他走了,然后也进了内室。 姬远不伦不类地侧身躺在床上,身前放着本皱皱的书,漫不经心的翻着,表情已经有了点打瞌睡的迹象。 虞毕出拿走那本书,快速扫了几眼,上面讲着一个书生与猫妖的缠绵故事。民间故事大同小异,不过他看得少,一眼瞧见两人欢好时猫妖露出尾巴,书生还以此调戏的场面有些惊愕。于是手一抖,后页露出了一个边角。他抽出一看,没想到竟是一张欢好场面的插画,画上的女子浑身□□,身后一条长长的尾巴正被男子攥在手里…… 姬远摸了半天没找着书,睁开眼,见虞毕出正看得“津津有味”。轻笑一声,弯起手臂枕在脑袋下,挑逗似的口气道:“好看吗?” 津津有味被打断,虞毕出脸色不变地将书放在一边,口气还颇为认真,“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动作,有什么好不好看。” “哦……忘了你年纪大,阅历丰富。不过这几天也没见你往后宫跑啊……”他说着说着,一副快要入梦乡的样子。 虞毕出坐下,手指蹭了蹭他的脸,口气温和地说,“又睡觉,你是猪吗?” “又没事可干……”他掰了条眼缝,瞄他,嘴上不忘犯贱,“毕出,你不是禁欲吧,还是……”不喜欢女人? 后半句没说出口,虞毕出就不急不缓地接上了,“我儿子九岁了。” “哦。”他撇撇嘴,扯过被子盖上,“我困了,陛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扰人视听。” 虞毕出收回手,交代了句“别睡太久”,便出去了。 身前没了动静,姬远重新睁眼,哪有一丝困倦。 虞毕出在隐瞒什么,心思敏感的他察觉到。不止是只字不提的过去,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可是对方没有给他蛛丝马迹的的追查方向,而这里又没有一个熟识的人……没有…… 等等!虞毕出他儿子的娘是谁? 这个答案不出意外地快速得到了——蒋沛菡啊! …… 秉持着猪本性的姬远睡醒时,天已经黑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竟然就这么把一整天给睡过去了!太没出息了! 他在心中狠狠鞭挞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龙案上的折子似乎总也看不完,姬远见虞毕出睡着了,便敞开手脚,不再那么做贼心虚的模样。 姬远是不热爱睡觉的,更没有把睡觉当做终身事业发展的打算,只是他觉得自己一天到晚晃来晃去招虞毕出烦了,才自暴自弃地选择与床为伍。 这些折子……他拿起一份看了看,大抵都是些差不多的鸡毛蒜皮,何必一份份由皇帝亲自过目呢? 此想法一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曾经也对什么人这样说过来着? 他记不起,便心胸豁达地不追究了。然而望着满桌奏折,突然就没了偷跑出去找蒋沛菡的欲望。 他坐下来,默默将看完的折子分门别类,好似做过这样的事许多年。 虞毕出醒的时候,桌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折子都被放在旁边的一个矮桌上,一叠一叠稳稳当当。 他起先好奇了下,本能就转头向内室的方向,这个位置当然是看不见,他就站起来,坐了一下午的腿有些麻,提不上劲儿,很久都没缓上。 等他缓上来的时候,姬远提着饭盒回来了。 “醒了啊。”他一扭脚脖子,把门带上。 虞毕出默不作声地看他走上近前,把食盒往桌上一砸,甩手道,“宫里真有钱,什么都实打实的,一个木头盒子整这么重!” 虞毕出:“……” 姬远一边端盘子一边说,“中间隔层太重被我拆了,菜少将就吧。”他说完,坐在了龙案旁的小矮桌边,底下藏着个软垫子,冬天这么坐也不冷。 “这个,”他指指矮桌,“我刚让人搬的,不介意吧?” 虞毕出的应允还没出口,又听他有意无意地说:“听侍卫说,以前我也在暖阁帮皇帝阅过折子,用的就是个这个桌子。哎,毕出,你什么时候给我讲讲从前的事儿?” 姬远不错眼珠地观察虞毕出的细微表情,刻意将最后一句话加上了漫不经心又卯足劲儿商量的口气。 他还是想听虞毕出亲口说,而不是从他人那里打听。至于为什么有这股心思,他自己也不知道。 虞毕出的反应不容易捕捉,他本就是压抑性情的人,做皇帝之后更加变本加厉了。 那么相互僵持了一会儿,姬远放弃了,虞毕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雷打不动。 “算了,不想讲就痛快地说嘛,我又不会怎样。”他撇撇嘴,心说自己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么?干嘛摆出这样凝重的脸色?还有就是,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虞毕出如此讳莫如深。 “……把矮桌撤了,过来,我告诉你。”沉默良久的虞毕出好似真的妥协。 姬远眼睛一亮,匆忙挪屁股过去。 虞毕出望着大狗一样的姬远,默默摊开了那份地图,没有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讲起,而是说了一句,“我本来还有一个女儿,和你很亲,在入虞都的前一夜被杀了。” “……”姬远滞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虞毕出很平静,淡淡说:“从邴州……就是你失去意识的那个地方回来后,我们去了趟鄞嘉,后来你回虞都呆了四年,给虞歏做伴读。再后来……”他顿了一下,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简而言之,“去了陕口,半途你被群匪岭的流匪绑走,蒋绛的手下把你救了回去。我们在陕口遇见了那个道士,后来去澎列岛呆了几年。虞歏察觉到情郎关的动势,派出孟祁军,破罐子破摔……大抵就成了现在这样。” 原来数十年的光阴真的能用简单的“去哪里又去了哪里”概括出来。姬远一下子对这巨大的信息量接受不能,便中途喊了停,在地图上一个个寻找起这几个地名来。好歹是他曾经标记过的,找起来不难,只是上面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乃至于他都有些不能相信虞毕出轻描淡写的讲述。 就这么随随便便造反成功当上了皇帝? 虞毕出盯着姬远认认真真的侧颜,平淡地补充了句,“中间也发生了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怕你没耐心听,知道个大概也差不多……” “我有耐心!”姬远抢话。 这几年他竟然去过天南地北这么多地方,这么好的经历忘了简直对不起自己! 虞毕出叹了口气,开始细讲。他的口气平稳,没有跌宕起伏的惊险,却莫名有种睡前故事的安稳感,说好了有耐心的姬远就在这样好听的声音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只剩肩膀上轻微的鼾声。 他侧过头,手轻轻绕过姬远的背后,搂住了他的腰。 天地作证,他说的故事中没有一句谎话。毕竟那么大的一个故事,任何一个地方扯了谎都需要无数的补丁来圆,他最近心累得很,没空玩这些花样。更何况,本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去了两人感情的部分。 睡着的姬远乖巧得很,没有撩拨人的语言,也没有让人产生不安全感的缜密心思。都说相由心生,古人诚不欺人,从前那个姬远吃饱睡睡饱吃三年都没长出几两肉,而现如今短不过半月,脸颊上两坨孩子气的肉已经初具雏形。 “是我让你不开心了么?”虞毕出心想,落了一个吻在他眉间。 第4章 第四章 “皇上,该早朝了。”一手掩着蜡烛的小太监幽魂似的悄悄入室,手中火烛的光都不曾摇曳一分。 虞毕出有点练武底子,警觉性不错,很早就察觉到有人进来,只是难得地有些偷懒心思,不想起床。直到蜡烛光出现的前一瞬,才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手臂从姬远的脖子底下抽了出来。 脑袋下一空的姬远一翻身,窝进了被子里。虞毕出十分不理解他一年四季往被子里钻的癖好,还是顺手抓起被角盖住了他光溜溜的脚丫子。 知事的小太监悄悄将蜡烛举到一旁,屏息凝神望着皇帝。 虞毕出穿衣不需要人伺候,不过例行侍候的规矩倒是保留了,以免哪天不经意睡过头放了大臣们鸽子。 “你叫什么名字?” 由于每天侍候的人不同,他从没特意记过人。大概也是心情不错,他觉得这个奴才轻重拿捏得挺让人舒服,便问了句。 “回皇上,奴才叫余茭。” “虞?”虞毕出压低的嗓音扬了一下。 余茭慌了,可是不敢大声说话,手里拿着蜡烛也不敢胡乱晃悠,只好战战兢兢低头弓腰,“回皇上,是人字盖儿的‘余’。” 虞毕出穿好衣服,才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出门,又问:“茭呢?” 余茭回答:“奴才生自淮斛线以南,家中以种采茭白为生,父母便给我取了名为‘茭’” “知道了,以后不用换人,就你来侍候吧。”他金口一开,余茭连忙跪谢主隆恩。 姬远醒的时候时辰还早,毕竟昨天睡了一整天么,不过虞毕出已经不在了。他躺了约莫半柱香,辗转反侧再睡不回去,便也起了。然后那半柱香里他思考出来的答案就是——去后宫转转。 大乔小乔和格里下朝后莫名其妙被传唤到暖阁,自虞毕出登位分封后,三人很少聚在一起。格里负责城外驻地尚未分配完毕的驻军,大乔负责城中守卫,小乔暂挂着兵部的闲职,没事难得碰面。 大乔瞧着小乔衣冠楚楚的伪君子模样着实想笑,可一看到他沉郁的正脸又成了不是滋味。他伸出窄小的手掌大力拍了两下背,“耷着脑袋干嘛呢?地上有金子啊!挺起来!” 小乔默默直了直腰板,眼神仍畏畏缩缩的,不看人。 格里一向话少,他放眼四周,都没见到一个通传的太监,便伸手敲门,刚一下,门就开了。 虞毕出从里面出来,一看三人,没什么表情,道:“正好,与朕一起去沛菡那儿聚聚。” 宫中很冷清,几百步才见一两个宫女或太监。皇帝不近女色,所以身边都是清一色的公公,与之相对的,皇后身边就是清一色的宫女。 宫女们几乎没见过皇上来和沛宫,一时间惊呆了,行礼行得慌慌张张。 虞毕出不以为意,甚至连传话的人都不用,径直走了进去。 蒋沛菡坐在房内,手中是一件精致的小袄,她正穿过一针便察觉到被外面的动静,抬起头,几人已进了房。 她愣了一下,站起来行礼,“见过皇上。” 虞毕出也一愣,扫了眼空荡荡的屋内,口气疑惑,“姬远不在?” 这一声在几人耳边炸开,都觉得自己听错了。倒还是蒋沛菡最镇静,试探地问了句:“小远?” 虞毕出没回答,大乔又问:“姬远不是死了吗?小……皇上,您今天召我们进宫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就是他的事。”他答了句,转身,突如其来的怒气压了余茭满身,“余茭!你不是说他来后宫了吗!” 余茭扑通一声跪下,来不及感叹自己方沐圣恩脑袋就系裤腰带上了,哆哆嗦嗦回答:“是……是,姬公子是这么交代的……” 虞毕出才松了一晚的眉头又紧紧皱起来,“让人搜查皇宫!一炷香后我要知道他的消息!” “是!”余茭连滚带爬去传达消息了。 一直没什么斗气的小乔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砸了一脑袋,提起了点精神,但他看看大哥,又看看缄默的格里,不好意思问更详细的情况,只好站成了根傻愣愣的木头桩子。 蒋沛菡把做了一半的小袄放进桌上的竹编篮里,处变不惊道:“都来了就坐下等吧,皇上,能详细说说小远的情况吗?” 小乔艳羡地望了她一眼,觉得蒋沛菡实在太有骨气了,什么都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又让人舒服,相比起来,自己简直不像个男人。想着,他的目光落到桌上的小袄上,怔然后,又成了个耷拉脑袋的伪君子。 确实,现在及也不是办法,虞毕出还不是那种不理智的人,于是便坐下来与他们说起姬远如何“死而复生”又失忆的事。 再话说姬远,他原本是打算去后宫找蒋沛菡的,不过半途折错了道,绕到了狩猎场。对这个地方他并没有记忆,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面对那些鸡毛蒜皮的折子时一样。 他在那儿站了许久,仿佛入定似的,醒来的一瞬突然就想起了褚峥垣,然后就半途改主意出宫去了。 褚家被重兵把守,毕竟褚有康与孟祁军不同,口头上的倒戈太容易,但这些文人心底的花花肠子却不得不防,加上褚峥垣那一遭,实在难以预测会发生什么出格的事。 守门兵不认得姬远,自然什么软磨硬泡都不会允许他进去。姬远在禇府外转了半个时辰,以前是褚峥垣和孟邹想法子进他家找他,现在是他想破脑袋怎么进去找他们了。 “喵~”在他伤脑筋的时候一只小白猫蹭了过来。 看到猫姬远的第一反应是皱眉,褚峥垣这么怕猫府边上竟然有猫,貌似还是刚飞檐走壁从墙内跳下来的。然而第二三眼就觉得有点眼熟了…… “露露?”他猛地把猫举起来细看,“娘喂,花肚皮!露露你怎么跑虞都来了?” 无辜被举到半空的小白猫惊恐地亮了爪子扑腾,姬远抓不住它,肩膀上被勾破了一块,手背也被挠了两道痕。他一松手,小猫就跑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2节 “哎——”姬远捂着手背,低头看了看自己灰头土脸的一身,本来是一身白衫,从宫里翻墙出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尽管现在不太看得出来本色,好歹还是完整的一身,现在……他将破落的一块布搭回肩膀,心想,要是这样再去孟邹家,会不会直接被当成乞丐赶出来? 想着,他更忧虑的是,别说进孟邹家,皇宫还能回得去吗?从外围他可爬不上那光秃秃的护墙。 要不先回家换身衣服?他抓抓脑袋,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对父母以及祖母的印象都是依稀的了,现在他想不起从前多自以为是的淡漠,只觉得自己很久没回去了就这样回有些突兀,就像犯了错没脸见长辈的孩子。 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回姬家看看。 姬远没有见到贴了封条的姬家大门,而是直接绕到了后门,驾轻就熟。 “我知道这里有后门吗?”他自言自语,走了进去。 一推开门他就吓了一跳,院子里的一群猫也吓了一跳,纷纷做鸟兽状散开。 走错门了?他第一想法冒出来,摸摸鼻子,尚未感受到物是人非的悲怆。 他走到佛堂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给人感觉不错,刚才躲起来的猫又一只只冒出脑袋,仿佛知道这人没有攻击性。 这时,佛堂里也走出一只猫,通体雪白,毛色光润,一双警锐的竖瞳,看模样该是活了许多年。 又一只小白猫从门后露出了脑袋,对着那只大白猫“喵”了一声。 姬远毫不记恨方才他抓破自己的衣服,蹲下身召唤它:“露露,过来。” 小白猫扭扭头,不理睬他,坐在一边□□丫子,倒是那只大猫听到后乖乖走了过来,还主动蹭姬远的掌心。 姬远这回愣了,小心将它的前爪一提,也是花肚皮。“你才是露露啊?” “喵~”白猫叫了声,后爪蹬了蹬,挺温和的没挠人。 “看来就是了。”他有些落寞地放下猫,摸它的脑袋。又自言自语,“差点忘了,已经快过去十年了,那个小东西是你闺女?还是儿子?”他又往身后望了眼形色各异的猫,低笑一声,“不会这些都是吧?看来你相公挺多的啊。” 姬远终于意识到什么,抬脚向前院走去。露露跟上他的脚步,门后的小白猫放下脚丫子,低低“喵”了一声,似有深情。 十年,他娘还好好的吗?祖母又成什么样了呢?爹……他理不清自己想不想见他。 空落落的院子,什么也没有。絮环的屋子积了厚厚的灰,辩不出究竟荒废了多久,其余的房间也是。他最后推开姬承忠的书房,刺鼻的粉尘味不需要再更进一步了。 “喵~”露露仰起脑袋,知人哀伤般,调子成了低低的呜咽。 姬远低头,“你一直在这儿?不对,应该是我带你来的……几年了?”他关上门,又往回走,“你知道我爹娘去哪儿了吗?什么时候走的?或者……” 他脚步停下来,看见了花园里的十来座坟冢。 “……死了呀。” 沉默在这个死寂的大宅院中弥漫开来。姬远半跪在坟前,只有最前面的三个坟丘立了石碑,歪歪扭扭刻着“不孝子”与“不孝孙”。 ……是他的字迹。 第5章 第五章 宫中搜查远没有想象中的快,几人在蒋沛菡宫中一坐便坐到了下午,虞毕出越等越冷静,其他几人越等越着急,大乔更是恨不得立刻身体力行加入到搜查的队伍中去。 “皇上,”蒋沛菡张嘴犹豫了一下,低头,“后宫不该僭越朝堂之事,可臣妾还是想冒昧一句,关于翊儿的事……” “朕知道,”虞毕出抬手,“你爹的事还在彻查中,会给你们姐弟一个交代的。” “不,臣妾想说的是……”她抬眼望虞毕出,“恳请皇上下旨遣送翊儿回平南。” 虞毕出怔愣,不解的问:“为什么?” 蒋沛菡没来得及回答,门外有宫女来禀报:“公主来了。” 此时尚彧就那么一位公主,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方才的话题被收揽起来。 “沛菡姐。”虞玫玫不仅身材是女中豪杰,体质也是女中豪杰,挺着六个多月的大肚子来去如风,连个丫鬟都不带就自个儿奔宫里来了。 “大伙儿都在啊,好久没见了。”虞玫玫被蒋沛菡扶着坐下,顺便听了几句轻声的数落,但笑不语。 小乔偷偷瞄她两眼,把脑袋埋得更低。 “咦,沛菡姐,这是你做的?”虞玫玫旁若无人地拿起小袄看,笑道:“手真巧,我之前闲着试了怎么都学不会。”说着,她转向虞毕出,“哦,对了毕出哥,不对,皇兄啊,我想搬到宫里住行么,府里太冷清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大夫说要保持适当愉悦的心情有益于生产。” “好。”他当然没意见。 虞玫玫谢完恩就让蒋沛菡的宫女上她府里搬行李去了。 就这时,余茭来了,“皇上,有人见姬公子去过南面的狩猎场,后来转去了宫门方向,侍卫没让他出门,但宫里也没找见他,应许是用别的方式出宫了。” “我去调城军全城搜查。”大乔率先站起来。 “不用那么大动静。”虞毕出也站起来,“他能去的就那么几个地方,我去找,你俩去守城门,低调点,别引起百姓慌乱。” 余茭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就……就您一个人?要不要调些禁军?” 虞毕出斜眄他,没答话,径直走了。余茭连忙跟上。 大乔格里也站起来告辞,小乔左右看了看,冲虞玫玫点点头,慌忙跟着走了。 虞玫玫从余茭嘴里听到“姬公子”三字后就呆住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第二个让虞毕出紧张的人物。想完,她看蒋沛菡,对方不露端倪的脸明显不想给她答案。 蒋沛菡倒了杯茶给她,“蒋绛对你不好?” “不好还不至于。”她摸着茶杯,反正也没有感情,不过她至今不清楚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那你这是……”蒋沛菡意味深长的目光似乎看透了什么。 虞玫玫喝茶呛了声,抱怨,“沛菡姐,你能不那么聪明吗?多累人呀!” 蒋沛菡笑,“做母亲的感觉怎样?” “不怎样。”她颇为冷漠地说,“不过我更不想做男人。” 虞毕出半途打发了余茭,换了便服一个人出宫。 不愧是与姬远走得最近的人,他先去禇府周边转了一圈,然后直接去了姬府。 与姬远不同,他是知道姬府大门被封了的,于是理所应当走了后门。 门没阖紧,露着条不大的缝儿,虞毕出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悄无声息地进去。 院里的十多只猫儿瞪着大眼睛瞧他,大概是这人感觉太端着了,根本不可能与他们为伍,便躲都没躲,直接目视他穿过佛堂去了前院。 循着花园小径,果真在坟前找到了他。 姬远撇头挑起眼角,说不出味道的目光,难以猜测他此刻的心情。 虞毕出心中舒了口气,搭着他的肩膀在旁边蹲下,“一声不吭跑出来,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这话倒不是问句,更多抱怨一般的口气。 姬远自从醒来后就不太明白虞毕出对他的态度,太暧昧又太……模棱两可了。他并不想自作多情,便断了自己的想法,转而严肃道:“我爹娘什么时候死的?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说了,”他的口气挺无奈,“但是你睡着了。” 虞毕出见他一言不发,道:“三四年前,虞歏赐死的。” 姬远还是沉默,他抬手,似乎想摸石碑,最后却落在了露露头上。露露“喵”了声,虞毕出才发现还有一只猫在场。 “当时我知道吗?什么反应?” “知道,”虞毕出坐下,与他一起盯着坟冢,“还是亲眼看着他们由生到死的。”他停了一下,“当时反应很大,还非要找虞歏弄个明白不可,是我……把你打晕了送上去澎列岛的船的。” “那我原谅你了么?”他转头。 虞毕出轻笑一声,“你什么时候真对人生过气?” 姬远低下头。 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人生气?谁没点身不由己,赌气赌的不过是面上一点拉不下的薄皮而已。 何况心境明晰如姬远。 “可是我现在有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他说。 虞毕出抚了抚他的背。 姬远失笑,他握拳抵住自己的胸口,“平不了的,我这儿堵得慌。”忘记的经历可以听别人叙述,感情呢?他自己呢?要去哪里找? 若是平常般心宽,他也许会想,反正都过去了,就算把事情都记起来也不一定能记起当时的感觉啊。而且那么多事,太累赘了,都记着心多累啊,还不如忘了一了百了,就当免费重生了。 可是,感情由人吗?亲娘死了能安慰自己她是去极乐世界吃喝玩乐就开心了吗?安慰能抵御情绪的悲戚吗?哪怕被人踹了一脚,说是被猪拱了就能腆着脸再爬起来若无其事吗? 这些种平和情绪的理智只是另一层面的没良心和犯贱。 轻易释怀的便不配称之为情感了。 但姬远并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就像人一样,看得越久,越不知其为何物。 虞毕出没有出演慰藉他,而是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搬回来。”也许能想起什么。他看着虞毕出的眼睛说。 “好,”他考虑了一下答应,又补充,“我陪你。” “啊?”姬远睁大眼睛看他,“你是皇帝啊!” “皇帝怎么了?”他的口气就与多年前反问他“郡王怎么了”时如出一辙。 “皇帝……皇帝……”他想不出什么词,就觉得这不正常啊,你说你堂堂一个皇帝,怎么能住这种小宅子呢?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编了半天,他终于想出个理由,“你住这儿,上朝多不方便,要被人看到皇上每天从宫外回去,要惹闲话的!” “我又不是从妓院回去,再说,从前虞歏不是常留宿烟花之地么?几个人明目张胆说过话?”他理由十分充足。 “那怎么一样?”人家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你是谋朝篡位来的! “一样的。”他摸摸姬远的头,直接将这事定了下来,“你还要在这儿坐多久,我一会儿找人去宫里传个信。” 姬远:“……” 他默默抱起露露,觉得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半个时辰后,姬远看虞毕出累死累活地收拾佛堂的屋子,无言良久,突然道:“毕出,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能挑明了说吗?” “什么意思?”他掸完床顶的灰,在床上铺好新买的褥子。 “就是……”他有些怒气地走过去,没注意脚下,被刚扔到地上的旧被子绊了一脚。往前一扑,虞毕出赶紧接住他,没来得及问句“没事吧”就被姬远双手一挣推开。 姬远口气有些重,中途顿了一下,“你不觉得……我们关系太亲密了吗?” “不觉得。”虞毕出说得很坦然,“以前一直这样,是你忘记了。” 不知道是直觉还是第六感第七感的,姬远觉得虞毕出在撒谎。 他见姬远没说话,以为默认了,道:“早点休息吧,你今天也奔波一天了。” “那你呢?” 虞毕出迟疑了一下,“隔壁有房间吗?” “没有。” 虞毕出笑,“那你介意挤一下么?明天我再去买一张床。” 姬远:“……”让一个皇帝谁地铺是不是不太厚道? 第6章 第六章 次日天没亮,虞毕出就赶回宫了。 朝墙的姬远睁开眼睛,他一夜没睡着。 虞毕出大概是个什么心思,他大概明白了。明白之后脑子又有点浑,似乎有哪里不对,可怎么也说不上来。 对了!他脑中一闪坐起来,忘记和虞毕出讨一份进禇府的手谕了! 颓丧再次把姬远压回床上,他思前想后,眼前没过父母亲与祖母的影子,她们的神情有愤怒有宠溺有无奈,最后一起消失,只留下姬远一人惶惶然无所知。 虞毕出的声息仿佛还在耳边…… 他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刚醒来那会儿,他第一眼见到虞毕出自然是欣喜万分,但注意到他的龙袍时心中又是失落,他大愿得偿,就表示身边再无自己立足之地。但虞毕出并没有把他一脚踹开的意思,态度甚至能说是小心呵护,时不时冒出的两句隐晦话语更是令人遐想连篇。 姬远是个很自作多情的人,他也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所以一般有什么出格的想法都会将其归为自作多情,以平衡外在情绪。 可这次出格的不是他。 虞毕出总是淡定从容,给人一种永远不会被感情驱使的冷血怪物印象。尽管姬远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也尽管他有过那么一点的非分之想,可从没想到,对方也会怀有相同的感情。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或者是他失忆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对方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两情相悦的欢欣喜悦,而是怀疑哪里出了问题。 关于这一点,姬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日过晌午,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姬远爬出房间觅食。 佛堂小厨房早就是耗子都不光顾的凋敝场所,他翻了半天,只在锅底窥见几颗年代久远的老鼠屎。 姬远:“……”所以他非要回这个破地方到底是干嘛来的。 也许是大脑跟着身体沉睡了太久,不好使了。又或许,是他想不出自己有何用处,索性自暴自弃地懒得思考了。 姬远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填饱肚子,可是没钱…… 没钱就蹭呗。他厚颜无耻地认同了这个观点,溜达出门,打算找个面善的傻子成全自己的肚子。 虞都很热闹,尤其中午,酒楼饭馆几乎座无虚席。姬远换了昨天的白袍子,佛堂只有蓝灰色的道服,乃至于他看起来就像个云游的落魄神棍,许多酒楼小二看着他飘忽打量的眼神,立刻瞧出是个没钱的,连门槛都没让碰就给赶出来了。 “以貌取人,活该当一辈子跑堂的。”当姬远说出这句抱怨的话时,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败絮裹着败絮,从里到外毫无用处。 回想懂事到如今,他自以为与他人不同,却从未想过用自己的手挣一顿饭钱。好高骛远自以为制定大局,却只有纸上谈兵的份,这些个不足倚靠的小聪明到底是如何给曾经的他自信的? 人一悲观连转转眼珠子都觉得给别人添麻烦,更别谈存在这种伟大的事实了。 姬远彷徨在人群中,肚子饿得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在考虑一个更重要的事——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而在他自我怀疑到否定的时间里,虞毕出又一次开始为他的消失而不安了。 “姬公子?姬公子!” 姬远被一个人叫住,他不太习惯被叫做公子,所以愣了一下。 叫他的人三步并两步跑上前,表情有些惊喜也有些惊讶,看不出哪个更多些。 姬远眯起眼睛,没率先表现出陌生的情绪,不知怎么的突然防备起来。 那人看他的眼神,突然不好意思了一下,腆着脸做了段特立独行的自我介绍,“姬公子不记得我了?没关系,我本来就不让人印象深刻,我是褚争鸣,七八年前你还救过我一次呢!” 褚争鸣……七八年前? 毫无印象,姬远做出困惑的表情,没想过自己也会做积德行善的事,他注意的是……“你和峥垣什么关系?” “哦……”褚争鸣的脸色黯了一下,大家总是会记住褚峥垣,却从来没有人记得他,“那是我大哥,我是偏房的孩子,大哥可能不承认我这个弟弟……” 姬远有点罪恶感,方才突然而来的防备烟消云散,他也不好意思起来,“那什么,我之前受了点伤,有段时间的事都记不起来了,你别介意。” 褚争鸣抬起脸,勉强地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阴惨惨道:“我不介意,我已经习惯了。” 姬远:“……”得,还记上仇了。他小肚鸡肠以己度人地想。 俩人找了个地方说话,在得知姬远还没吃饭时,褚争鸣又自告奋勇做了东。 姬远脸皮厚,丝毫没有感恩戴德的想法,刚才那些个劳什子的自我怀疑也都扔到了一边。他问褚争鸣,“昨天我去禇府的时候见有重兵把守,你怎么出来的?” 褚争鸣:“嗯,今天之前褚家是有人把手的。” 姬远想:这算废话吗? “自从大哥受了重伤回到府上,”褚争鸣压低声音,“新皇登基以后,我爹就生了重病,已经卧床快两个月了。” 褚有康精明能干,身体也能说老当益壮,被打击得卧病在床这种说法放姬远面前都不信。他想,大概是虞毕出怕他以重病拖延的方式出幺蛾子才派兵把手的吧。 “那为什么今天人撤了?”他想想,自己好像忽视褚峥垣了,又补了句,“峥垣受了什么重伤?竟然把让你们爹这么厉害的人物病了。” 大概是后面的问题比较好回答,褚争鸣就说:“是在战场上被喷炮给炸的。大哥当初劝降童瞳军,随孟将军的军队一齐南下,偷袭叛……”他一语噎,不知道如何称呼当初虞毕出他们的队伍,只好略过,“……时,被误伤了。” “哦……”姬远一心想着褚峥垣的伤势,把前一个问题给忘了,“那我现在能进府去看他吗?” “这个……我做不了主,”褚争鸣似乎有些羞臊自己的无能为力,尽自己所能补充,“我爹递了告老的折子,想去乡下……我……我不想……” 姬远终于明白这位一直强调自己不受宠的小少爷偷跑出来的目的了。 “你想做官?”他问。 “不不不……”褚争鸣摆手,“我很没用,做不了官。但是我不想去乡下……我喜欢热闹繁华的地方……” 是嫌弃乡下冷清落后啊。姬远笑着揶揄,“看着这么老实,原来有颗花花公子心啊!” “不是……”褚争鸣又忙着反驳,低声低语地说:“我娘想我有出息,据说明年开始民仕法改革,也许我有希望考上……” 还是为了做官……姬远不知道他一开始否定的意义在何处。 “姬远!” 终于有人正常地叫了回他的名字,姬远刚回头,脑袋就被一条大力的胳膊圈了起来,他纤细的脖子难以承受其压力,差点嘎嘣一声折了。 “乔大哥?”他艰难扭过头,看到熟人挺高兴,同时郁闷为什么他的小个子力气这么大。 “让你乱跑,知不知道我们都找疯了!”大乔赏了他个板栗,看对面,稍稍正经了一下,问:“你朋友?” “嗯,褚家二公子。” 姬远的这个介绍让褚争鸣红了脸。 大乔冷淡应了一声,又对姬远说:“赶紧回去,皇……嗯,”他挑着眼角一扬音调,“担心着呢。”说完看对面褚争鸣的脸色。 “那……那我就不打扰了。”他飞快站起来,撞了一下凳子跑了。 姬远皱眉,“你干嘛吓唬他?” 大乔放开他,在一边坐下,顺便扔了颗花生米进嘴里,好像一点也不急着回去,“我说话就这腔调,是这位二公子自我想象能力太丰富。” 姬远嗤笑一声,嚼了个水晶丸子,一针见血地说:“咱能别那么阴阳怪气么?” “我是个粗人,不擅长和人打心眼子交道。姬远,你赶紧告诉我,你和……”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他冷酷地回答,“他没告诉你我失忆了么?” “失忆上个街就勾搭上刚解禁的褚家二公子?你知不知道褚家现在什么情况?” 姬远:“刚听他说了点,为什么毕出会许褚有康告老?这不合情理。” “你都猜不透他我们怎么知道,”他顿了下,又想问,“姬远……” 姬远抢着说:“我真忘了,一干二净!一穷二白!” “……”大乔抽了下嘴角,撇开脑袋沉沉地说:“本来是想问问你小乔和玫玫的事,看来你是真不记得。走,跟我回宫去!” “小乔和玫玫?他俩又出什么事儿了?”姬远站起来,追着他问。 大乔回头白了他一眼,“昨天你要没乱跑出宫,估计就能看见了。” 姬远仗着身高优势压在他身上,逼问:“别卖关子,赶紧说!” “哼!你求我呀!”大乔高贵冷艳地来了句。 第7章 第七章 大乔带姬远回宫之前先通知了小乔和格里,省得他们继续无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不过由于得知要进宫,小乔只让人传了句话来没露面,格里也以营中有事为由匆匆打完照面就走了。 大乔问:“你记得格里?” 姬远茫然了会儿,摇头。 “那你俩心有灵犀似的点头?不晓得的以为老熟人呢。” 姬远不懂他哪只眼睛看出他们熟的,“哪里熟了,他对我这么冷淡,我是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才点头示意的。” “得了吧,当初不是你硬塞,小乔能咽得下那口气。”大乔斜了他一眼。 “我?”姬远莫名其妙,口气讥诮地说:“乔大哥,和一个失忆的人争论过去的事很有成就感吗?”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他对你冷淡。”被讥诮的乔大哥不耻下问。 姬远不以为意地脱口而出,“那怎么了,相处越久越疏远的例子多了去了,无非就是一开始看走眼,日久见人心么。” 他低头,见大乔正搔着下巴打量自己,问:“干嘛?” “这话有理。”他评定完又来了句感叹,“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姬远,你还是什么都不要想起来得好。” ……类似的话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姬远有些难过,难道自己失忆前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角色? 两人一路说着话走到暖阁,虞毕出刚接见完几个大臣,心里正烦躁,就听余茭说大乔把姬远带回来了。 姬远无聊地数着脚下的阶梯,心里有点郁闷,又有点不太想见虞毕出。一抬头,就见三个欲语还休的大臣盯着自己,眼神,各种复杂。 他愣了,心想,自己从前还和朝堂打过交道?这是得罪不少人的意思? 唯有最后出来的一个瘦削男子见到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姬远没反应过来,仓促间什么都忘了,就顺其自然地点了点头。那人竟然还露出了个十分受宠的微笑,让人匪夷所思。 “这也是你认识的?”大乔问。 姬远摇头,心里也在思考,怎么想他也不是个左右逢源招仇恨的人啊。 知道姬远回来的虞毕出算是淡定了,静静等着他走进殿来。 “参见皇上。”乔子盟行礼。 姬远局促了一下,说:“我决定还是住宫里吧,我家连做饭的灶子都用不了,什么都换太麻烦了,能腾间屋子给我吗?” 没听过两人说话的大乔嘴角抽了抽,难以形容他是没心没肺还是雄心豹子胆。 “好。”虞毕出听他要回来住自然是高兴的,不过腾屋子住……他不由自主想到灏宁殿后面那间,那是当年虞歏为了方便姬远留宿宫中特地建的。 大乔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没话说,便告退了。 姬远见他走了,才真正含着雄心豹子胆走向虞毕出,然后在毫无顾忌地挤着他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一旁被忽视的余茭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就咬着舌头喊“大胆”了。 虞毕出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姬远拿起桌上一份摊着的折子,一目十行看过去,正是褚有康请辞的那份。 “为什么准褚有康的回乡令?”他直言不讳地问。 “有个事你可能不知道。”虞毕出抽走他手里的折子,靠在一边镂空的龙雕椅侧上,垂眼道:“虞歏没死。” 震惊是不可避免的,姬远没来得及发表看法,就听虞毕出又道:“虞歏没有继续做皇帝的心思,那堆大臣里估计也没谁有这个心思的。褚有康就算心有不甘又能翻出什么风浪?褚峥垣已经毁了,褚争鸣……”他轻蔑一笑,“根本不值一提。” “……”姬远,“那为什么一开始要用兵守住禇府?” “老人心盛,不受点特殊待遇不肯罢休。不过好在识时务,给够脸也就有自知之明地罢休了。这点你不是在孟祁军身上试验过了吗?”说罢,他才想起,“不好意思,我忘了。”说着抚了抚他的背安慰。 姬远的背绷得挺挺的,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虞毕出见他有点不对劲,正色起来,问:“在外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对虞毕出他从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是,“我是不是没用了”这句话他死活说不出口,最终只硬邦邦地憋出“没事”二字。 “其实你住外面我没意见,就是看不到你不放心。” 姬远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这么直白的话都说了,下一刻是不是就该找根绳子把他捆上了? 虞毕出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过了头,还特意强调了一番:“我说真的。”他一辈子没什么珍视的东西,所以不懂怎样将自己要的留在身边。 “我知道了知道了。”他摆手,企图用其他事引开话题,“不过我住宫里你得给我找点儿事做吧,刚才门口遇见的那几个人……”他都不想说什么,“特别最后一个,朝廷不给发俸禄么?怎么把人饿成那样了?” 虞毕出想了想,“郑清渊?”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姬远一脸鄙夷。 虞毕出无奈,“那不是饿的,郑家家境挺殷实的,就是有种家族病,隔几代一个,症状就形销骨立为主,得病的人基本活不过二十五岁。当初还是你写信问的诸葛先生,给他救回的一条命。” “哟,那还真是好事做大发了。”怪不得对他那么恭敬。但是他还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么爱做好事呢,撞一个是一个,和踩狗屎似的。 “你想做些什么?”回到之前的问题,虞毕出温柔地问。 “看我能做什么啊。”姬远对自己极度没有自信,感觉什么都做不好,硬撑说不定还得别人给他擦屁股。 “你做什么我总是放心的,不过朝中暂时没有空缺的职位,要不就先给我当当帐内军师吧。” 帐内军师……这话可有点不太正常。 “做什么的?”姬远警惕地问。 “就像你那天做的把折子分分类,一些能直接处理就不用给我了。再者……”他又拿出那份地图,“有空给我想想怎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吧。” “……我尽量。”姬远恍恍惚惚地接过地图,还没开始想问题就觉得自己不能胜任了。 虞毕出似乎心情很好,搭着认真凝神的姬远的肩膀体贴了句:“累不累,要不先去后面睡会儿?” 姬远:“……” 这是在间接地让他接受自己的一无是处吗? 日落三竿,姬远兢兢业业看到下午,没打过一点瞌睡,注意力集中得连虞毕出在注视他都毫无知觉。 余茭叩门进来,禀报:“皇上,平南王入宫了。” 姬远一激灵,他记忆中的平南王就是蒋颉,虞毕出怎么把他弄虞都来了? 虞毕出点头,问:“这次又去哪儿了?” 余茭:“王爷先在花园转了一圈,现在往藏珍楼的方向去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虞毕出摆摆手,余茭又退出去了。 姬远想了想,虞毕出好像说过蒋颉死了……是真死还是假死?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记不太清了。 “是蒋翊?”他问。 虞毕出点头。 “你刚问‘又’,他以前也经常偷摸进宫?” “不是偷摸,进宫的令牌是我赏他的。蒋颉的死一直没查清楚,所以他不愿回平南。但是现在看,他可能是另有目的。” 姬远又问:“藏珍楼是什么地方?皇宫放宝物的?” 虞毕出叹气,“宝贝都在库房里呢,藏珍楼放的就是些历代皇帝的遗物,珍宝也有,不过不多。” 姬远犹豫了一下,问:“遗物不是应该放在陵墓里吗?” “那只是一部分,多数还是虚有其表的陪葬品。蒋翊到底想找些什么?” “你要去看吗?” 虞毕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心翼翼的口气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好看的,有的是人盯着。再说,他找不找的见那个东西还不一定呢。” “那也太肆无忌惮地引狼入室了吧,你有没有皇帝意识啊?” “呵……”虞毕出轻笑一声,“皇帝……你现在就坐龙椅上呢,觉得和一般石头凳子有什么差别?” “差别……除了大点也真没什么。不过大家头破血流抢的是这个位置又不是这块石头,而且椅子坏了能重做,唯有这个位置,自始至终都在啊。” 虞毕出瞥了他一眼,“若是有一天不存在皇帝这号人物了呢?” 姬远沉默片刻,“‘皇帝’其实就是个称号吧,世间那么大,总要分出点高低贵贱的,哪怕虚于表面的也好,不然不是乱套了么?” 虞毕出点头。哪怕有一小部分人不甘屈居人下,但大多数的人都是需要“别人”来作为主心骨的,这是人骨子里改不掉的依赖意识。可是,偏偏那么多有依赖意识的人在抱怨“三六九等”,有时看来,不是很可笑吗? 藏珍楼是按楼层放置历代皇帝遗物的,蒋翊毫不费力地上了顶层,没多久又灰溜溜地下来了,可见并没有找到想要的。 他临走前去了一趟和沛宫,没待多久便折出宫了。 虞毕出对姬远道:“看别人的功名利禄爱憎喜悲,永远都是可笑愚蠢的,唯有碰上自己心头那道坎,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怅然若失。” 姬远:“……” 一定是他回宫的时机不对! 第8章 第八章 姬远还是抽空去看了蒋沛菡,顺便目睹了即将为人母的虞玫玫,温和慈善得简直惊为天人。 瞧瞧瞧瞧,这就是要做娘的人!果然出嫁了的女人才算真正的女人啊! 他在心中指指点点,脸上则是挂着讨好的笑容把虞玫玫从头到脚夸了个遍。 只是,虞玫玫对他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当然,这个脸色指的是热情程度,而不是有意给人难堪的那种。姬远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话,虞玫玫总有种漫不经心的敷衍冷淡,看着似乎还是刻意的,她甚至一次都没有看过他的眼睛。 是失忆前作了什么孽吗?姬远心想,凡他不认识的好像都觉得他是个好人,而原本相熟的却一个比一个态度古怪。 “玫玫。”蒋沛菡轻轻推了她一把,对姬远道:“产期近了,她晚上睡不好,白天常分神。” “哦,没事儿,是我来打搅你们了。”姬远顺着台阶下来。 蒋沛菡善解人意地低下头,手中正在纳一只小孩子用的鞋底。 虽然没什么话可说,姬远还是在和沛宫赖到了傍晚才离开。在回灏宁殿的路上,他照样磨磨唧唧,还做作地仰望了会儿乌云密布的夜空。对他而言不过眼睛一闭一睁的间隔,怎么感情这种事说变就变呢? “偷懒回来了?” 姬远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往里望了眼,见虞毕出正倚在榻上小寐,眼睛都没睁实。 “今天这么早就看完了?”他压下心绪,装作无忧的口气道。 “嗯。”他起身,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招他:“过来,扶我一把。” 姬远过去,架着他胳膊站起来到床边,“头疼?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血气上头,不碍事。”他推开姬远,眯了眯眼睛,问:“这么副臭脸,哪里招不待见了?” 听到此话姬远微微后退了一下,还情不自禁摸了把脸,心说自己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脸上不明显,眼里明显。过来躺下,和我说说。”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3节 姬远犹豫了半刻,躺了过去,不过并没说什么不愉快的事儿,而是在“抱怨”:“说好了给我腾个房间呢?我瞧着宫里也没多少人啊。” “嫌床挤?三宫六院的屋子多得很,就都是女人住的,脂粉味重的很,你受得了?” 那不还有暖阁么,你干嘛要随我住过来?这句话姬远没说出口,感觉说了就是逼着对方捅窗户纸了,于谁都不厚道。 “明天我要出宫。”他宣布一声,省得对方又没头苍蝇似的指挥人乱找。 虞毕出皱眉,显然不乐意,“去干嘛?” “散心。”每天宫里不是女人就是太监,他要去找回自己的阳刚之气!不过面对虞毕出呼之欲出的否决他又毫无阳刚地补了一句,“就随便走走丢不了,大不了你找个人跟着我。”说完又雷厉风行地补充了句“除了你!” 虞毕出闭上嘴,他倒是想出去,可惜没这个空闲。“找小五吧,她闲了好一段时间了。” 姬远都懒得问是谁了,管他认不认识,明天一见说几句话就都认识了。于是翻身睡觉。 被冷落的虞毕出不恼,他本来也困了,正好现在能睡安稳,便熄了灯,转过身一手虚搭着姬远的腰入睡了。 姬远:“……” 第二天,姬远腰酸背痛地扭着身子邂逅了一个妙龄“女孩儿”。 妙龄女孩儿一身男子打扮,给人一种雷厉风行的果断感。姬远在远处打量的时候还猜测今天一天可能不太好过,考虑要不要偷溜的时候。小五转回身,愣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 姬远也愣住了,第一次有人见着他这个反应。 在他思考如何应对的时候,小五已经大马金刀地走了过来,偏怕人不知道似的使劲儿抿了抿嘴,带着喉音问:“去哪儿?” “……就随便走走。”他觉得自己耽误了人姑娘的大好年华。 “嗯。”她应了一声,跟着他随便走。 姬远今天本来是想去褚家看看的,然而带着这么个小姑娘,好像不太合适,尤其还在她伤怀的时候。 “我以前有那么不是东西么?”他心问。 “……你现在在哪儿任职?”他没话找话聊。 小五调整好心态,口气正常地鄙夷了他一句,“哪有女子任职的道理?不过我听三哥说民仕法要修进,会增加准许女子参考的条例。但是吏部那帮老顽固肯定不答应,就算答应了,颁布到真正实施还有的是时间呢,轮不到我。” 姬远停下脚步,转头问:“这是内部消息?” 小五莫名其妙:“内部?算吧,我也是听到三哥和他们吵才知道的。” “只有吏部的人知道?” 她摇头,“这我不清楚,参考的事本来是礼部管的,不过褚有康那事儿你也知道,礼部群龙无首,皇上本来想把四哥安排进去,但四哥那死性子不肯,讨了份圣旨一个人去梅溪找六子了。” 姬远:“……” 真是复杂的一二三四五六,尽管听虞毕出讲过六人的情况,他现在还是有点晕。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和其他几位不同,这毕竟是个女孩子。 小五不以为意地摊手,“有什么好打算的,有人要就和人凑合着过,没人要就和自己凑合着过呗。”反正饿不死。 姬远:“……” 嗯,很有想法,豁达开朗。 虽然他词不达意地想着,还是走到了禇府大门。 小五煞有其事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随便走走,原来是来看老情人的。” “什么老情人?”姬远呛了一声。 “就你当初抱着死活不肯撒手的人呗。”小五翻了个白眼,补充了句,“想不到你癖好如此独特。” 姬远被噎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压根不记得的东西。 姬远在门口徘徊了会儿,始终没去敲门,看得小五又冷笑着喷了他一句,“怎么?有色心没色胆?” 他已经无法直视对这个姑娘的第一眼印象,默默转回头不理会。 不进去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对有些事需要再确认一下,贸然可能会打草惊蛇,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至于褚峥垣那头,现在立场改变,见面估计也尴尬,就不找不痛快了。 “走,回去了。”他一挥手成定局,大步迈向返程。 “就这样就散完心了?你在逗我吧!”小五跟上去,觉得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散心散的就是个自在,想前想后那还叫散心吗?”姬远苦口婆心地教育她。 “哼,你这一脸滚粪坑的表情也叫散自在了?” 姬远:“……小姑娘说话干净点,以后都没人敢要你!” 小五回了个趾高气昂的鼻孔给他。 送他回宫,小五正要走,姬远叫住她,小声道了句:“哎,你挺闲的是吧,出去之后替我查点消息。” 正事儿终于来了,她虽然表面上颇为不屑,耳朵还是认真竖着在听。 “有空啊,多去茶馆酒楼听人说说话,看民间有多少人知道民仕法要改的事儿,还有传的具体会改成什么样,顺便帮皇帝陛下试探一下民心。” 听完小五撇嘴,这不是你强项吗?看你也闲得蛋疼,怎么不自己去打听? 姬远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笑着摸摸她头,“我这边走开不方便,辛苦你了,下次教你怎么找男人……啊!” 小五踹了他一脚,气冲冲跑了。 “嘶——”姬远揉着发软的腿肚子,嘴里嘀咕,“第一就是不能随脚踹人,什么人教出来的德行啊真是。” 他推开暖阁的门,之前见过的那谁,哦,格里,正仰头与虞毕出说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有些诧异某人的没规没矩,戛然止住了话音。 姬远默默别住门,在原地站定,讪笑一声,“打扰了。” 虞毕出摆摆手,示意格里继续说。 格里拱手屈腰:“臣恳请带兵平定西北□□,望皇上恩准。” “容朕考虑一下,你先下去吧。”虞毕出就像一切三思而后行的皇帝一样说着毫无创意的话。 眼见门关严实了,姬远才走上前问:“外族□□?他不就是外族吗?这么自告奋勇?” “不是外族,是邴州那边的百姓。”虞毕出显然很头疼这件事,“邴州那边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虞歏派过去的人不是死就是逃,那块地方几乎脱离朝廷管辖成了自治区,现在还没事去骚扰外族。”他顿了一下,“八大部族经过从前两场战役损失惨重最终合并,还和朝廷签下盟约,永不得伤害中原人,这回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外族有这么遵守盟约?”姬远不信。 “正面冲突死伤肯定有,但也不好明目张胆。虽然我刚上位,一切百废待兴,但真追究起来,他们不会占上风。” 姬远摸下巴,“那你是出兵还是不出兵的意思?” “现在能不打还是不打得好,平乱是肯定要的,但是我们给不出那边合理的解释,只能以暴制暴,可……你知道,现在时机不合适,别说人力和国库问题,朝中人心尚且不定,一点小动荡就可能乱了大局。” 读出皇帝苦逼的姬远拍了拍的肩膀,“那咱们就先来谈谈朝中的问题。” 第9章 第九章 “什么?”虞毕出知道自己脑袋不够大,装不下所有东西,不过等对方提了他还是能想起来的。 “民仕法的修正问题,嗯……三还是四来着?就是吏部的那个,和你提过吗?” 听明白他的话不容易,虞毕出想了想,“小三?余人舒?” “应该吧。”他一扬下巴,管他姓甚名谁,那个意思就成。 “是我和他提过一次,吏部内一直没有统一答案,所以一直没回复过来。”他道。 “女子入学政策是你提的?”姬远讶异,看不出来他是个这么……嗯……的形象啊。 “不用惊讶,我的想法也是来自你,在澎列岛时你和我提的,参考那边的教学模式,这点尚彧这边确实做得不怎么样。”虞毕出轻笑,“你要怎么用这方面的东西整顿朝内?” “额……”姬远其实还没想到这层面上,故无言以对。 虞毕出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他口出安慰:“这个暂时不急,你有空想着就行了。” 姬远:“……”真是劣质的安慰。 但“急不急”的问题恐怕由不得他们。这话姬远暂时没说,他想等小五调查完回来有了确实证据再出口。 究竟是谁处心积虑逼着新皇改革?或是有意施加的压力?褚家……看不出这能耐和居心……朝中人员?还是其余不知名的人物? …… 小五承着姬远的嘱托去虞都各处热闹的地方打探,这不听不知道,一听……民仕法改革的流言已经上蹿下跳,遍及市井巷陌了。 她暗暗心惊,同时快速调整好状态,默不作声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坐下。 茶馆中央的位置有个男人侃侃不停,周遭不少伸长脖子的听众。小五见茶小二给他换了壶茶,应该讲了许久。 那人讲的天南地北什么事儿都有,小五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讲一段航海出境的经历,那段经历的目的地就是澎列岛。 “澎列岛就是好呀!你们见没见过光着大腿在街上走的女人?” “有呀!”有人接话,“胡老三家的媳妇儿昨个儿不才从别人家屋子里光着滚出来么?” 底下一阵嬉笑怒骂。 “滚!老子说的是‘走’!听得懂人话么你!”那人继续说,“澎列岛的女人是穿裤子的,不过裤子就到□□!还有的裤子高到肚脐那儿,上衣短的就那么一丁点儿,走起路来一扭,那腰!那屁股!” 底下又一阵唏嘘。 小五“切”了一声,底气不实的人才喜欢夸大其词引人眼球。真那么夸张,天底下大多数男人都不用吃饭干活,每天对着大街掉掉眼珠子就忙死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引人眼球者终于抛出话题。 底下人窃窃私语不断,这地方本就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说的话也是各具“特色”,听得小五都有点面红耳臊地想跑了。 她的忍耐并非白费。 只听那人用不着调的庄重口气说道:“是平等。他们那儿崇尚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权利与义务。就好比我刚才说的,男人能袒胸露乳是吧,所以她们女人也可以。” “你的重点就在这儿了是吧?那你们男人怎么不干女人的活儿?”一个二十多岁三十不到的女人走上来又给他换了壶茶,口气泼辣,小五听周围人叫他老板娘。 这么年轻做茶坊老板娘?看着还挺漂亮的,是祖产么?她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堆问题。 “去!妇人之言,有什么女人能干男人干不了的?”有人驳。 “哟!你厉害啊?能生孩子么?你要能顶住十月怀胎把孩子生下来,老娘把这间茶坊送给你!” 说话的人瞬间涨红了脸,周围嘻哈一片。 老板娘哼了一声,举着大茶壶走到角落,就小五的那张桌子旁坐下,安静看中心那头人继续胡扯。 那人终于讲到要改革的民仕法部分,小五的注意力却突然被眼前这个气质非凡的老板娘吸引了。这个女人几乎一坐下来,就从人群中消去了存在感,她的眼神很空,又好像包罗万象,身上还有一种她很熟悉的味道…… 老板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小姑娘少来这种鱼龙混杂的鬼地方,我这儿虽然做的是正经买卖,也难免有不正经的人,等学坏掰回去就难了。” 小五显然不在意这个,她突然凑近闻了闻,“老板娘这么喜欢喝酒怎么不开酒坊开茶室?” 她闻过好几年这个味道,是安烜身上的。这种酒味和一般酗酒的人不同,酗酒人的味道是面对面说话浓重,主要是从口鼻散发出来的。而一天到晚泡在酒里的……就是像他和这个老板娘身上的,不会浓重到让人敏感,但是挥之不去。 老板娘轻笑了一声,“我酿的酒还不是这帮市井之徒喝得起的。再说,酒坊哪有茶室有趣?要不姑娘怎么来我这茶室看热闹?” 小五哑然,她对这人有种说不清的敬畏感,实在不敢拿对姬远的那套出言不逊。 老板娘对她的态度不予置否,面向大众又道:“如果你是来打听消息的话可以直接问我,看我看你挺顺眼的份上,不收消息费。” 被看顺眼的小五想了下要不要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想想有点高难度,还是算了。 “老板娘在这儿开茶室几年了?”她探头探脑地问。 “半年不到,就打完仗那会儿开的,地皮便宜。”老板娘直言不讳。 “换了皇帝的感觉怎样?” 听到这番大不敬比较的言语老板娘笑了,“皇帝做来做去无非就明、昏、庸三等,还能做出什么创意不成?” “那您觉得……”她的敬称没敬完,眼神倏地一冽,如同剑一般直戳楼梯口。 老板娘不知从中看出什么,笑道:“楼上有雅间,姑娘若是说话不方便,可以去上面。” 小五从了她的意见,上楼。旁边的人起哄:“老板娘,您可悠着点,别累坏了这位白面小哥儿!” 幸好小五一门心思往上,没注意,否则一定撕烂他们的臭嘴。 楼上的走廊十分狭隘,两人并肩而行都有些困难,两边的相对而设的房间,不过从外面看,实在不像用来招待人的。 她走到最里面那间,听到熟悉的说话声,然后门开了。 开门的一愣,小五睁大眼睛,自己果然没有看错!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个也十分熟悉,另一个……好像不认识。 “安……安……”小五的音没散开,安烜已经嫌弃地望向老板娘,“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她?她是我客人,想找个僻静地方谈私事。怎么?我做生意你也管?”老板娘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堵得他严严实实。 明显就是故意的。安烜无奈,转头看里面,现在怎么办? 而在他询问里面情况的时候,不按道理出牌的老板娘已经先一步上前将小五打晕了。 “你干什么?”安烜叹气,而非震惊,显然已对她的行为习以为常。 老板娘对里面的人道:“小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这次要能调对药,我就把上次那张方子给你怎么样?” 被他叫做小子的是那个看起来年纪比他大许多的中年男子,这人就是之前悄悄潜进宫中给姬远换药的诸葛韷。由于瘦成了一竿竹条,小五没认出他来。 “爹。”心慈手软的三儿实在不忍心看着那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成为这俩人的赌品,出言阻止。 老板娘大言不惭道:“放心吧小屁孩儿,你爹弄不死她,弄死了我也能给救回来!” 安烜:“……” 这女人还能在不靠谱点吗? 诸葛韷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冲动决定,“好!赌就赌!” 这俩人的一时口头瘾直接导致小五失踪了很多天,不过四处都用不上她,也没什么人发现。连一心等他消息的姬远也因为被另一件事忙得一个头两个大而没顾上。 第10章 第十章 鼎技阁在新皇的全力推行下渐渐在民间流出名气,不少慕名而来的工艺匠师汇聚虞都,形成了一副别开生面的风景。 不过人一多就容易出事儿,比如鱼龙混杂就滥竽充数什么的,然后再你一言我一语便是乱套了。 鼎技阁刚刚建成,不受辖于任何一个部门,这点在朝中没人有意见,毕竟之前的战役他们已经充分认识了发展的需求。 但对其中的人员分配,他们可是大大的有意见。 所谓“鼎技”,就是革新技术,以“鼎”为目标,“技”为扎实基础,需要真才实学,手把手的底子,哪怕有赵括纸上谈兵的本事,也照样不收。 这本来是个挺务实的规定,可惜那两位大学士心眼子都被机械纸张给堵实了,毫不懂变通之法,没几天功夫就把上门“求教”的朝中大臣们得罪了个遍,乃至于皇帝的龙案上多出了十几份“鼎技阁大学士粗俗鄙陋,有损朝廷颜面”之类的折子。 虞毕出叹了口气,摆着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将曾经左右逢源的姬远派出去。没想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姬远之于前朝,有过无数不攻不破的流言。首先,他是大将军姬承忠之子,无才无德无建树十五年,被虞歏一朝相中,以不可撼动的地位做了四年伴读。其次,是俩人亲密到暧昧不清的关系。 虞歏这人底线低,说话做事总温和得让人难以挑刺,而姬远擅长四两拨千斤,甭管好事坏事,只要麻烦的都近不了他身。尽管如此低调不碍视听的俩人,还是传出了不干不净的流言,尤其是姬远夜宿宫中之后。 不过这没什么。男风虽然为禁,但历代皇帝哪个没点古怪癖好,养个男宠玩玩也不打紧,大家都理解的。 然而,这次姬远的出现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他奉旨北上赈灾,半途被流匪劫走,虞歏为找他几乎败了家底,又是剿匪又是修路的。虽然那对群匪岭是好事,对朝中人员来说,可是长久的不安。 虞歏的半疯,间接点燃了改朝换代的□□。当然,惶惶不安的人们并不知晓,一切都是有人的蓄意安排。 在姬远前往鼎技阁实现他有价值的人生之时,几个臣子相互壮胆敲开了暖阁的门。 这个几个大臣在朝中分量不轻不重,最是平稳天平的那一方。虞毕出没想到他们会单独来找自己谈话,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物事,颇为郑重地问:“几位爱卿所来何事?” “皇上,”其中一位年纪稍大的上前一步,躬身向前递上自己的折子。 余茭立刻向上传达。 虞毕出本以为又是鼎技阁那边的事,想着好言劝几句也就完事了,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找事。不过,在折子摊开的一瞬他的脸色就变了。 递折子的大臣跪趴在地上,后面几人也都效仿,争先恐后表达自己的虔诚。 虞毕出冷着脸色抬头,不知发生什么事的余茭一对上他眼,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险些也跟着他们一起五体投地去。 “谁给朕解释一下,这个‘以色侍君’是什么意思?”他说话口气不愠不火,语速还偏慢,但长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要发作的节奏。 “皇上有所不知,”那人显然沉着冷静,不慌不乱还想要解释。 “朕不知什么?”虞毕出咬重口音,抢了他先声夺人的噱头。 “额……”那人被他莫名其妙的口气一威吓,吓得有点忘词,小心翼翼一抬眼,两条后腿一下子如筛糠般发起抖来,口不择言道:“姬……姬远借其美色,曾诱导上任君王,招致国库空虚,成为亡国之源……臣等尽臣下之责,望皇上警其诱惑,早……早日处决……” 他的话被龙案上的一声巨响打断,他颤了一下,抬头。 虞毕出的视线不偏不倚对上他,适时地冷笑了一声:“爱卿年岁大了恐怕记不清,你们的上任君王是朕杀的,城池是朕打的,若是不服,大可以明目张胆说出来,不必扯着不相干的人做说事。” 跟来的那几个大臣都懵了,心里埋怨王泫,怎么把皇上往那个方向引了?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皇上……”其中一人上前要辩解,又被虞毕出先一步抢了台词:“余茭,送几位大人回府好好休息醒醒脑子,半月内不得出门!” “是。”余茭领命带人。 另一边,徐老头正用一堆市井粗话问候前来考核的应职人员,姬远一脸哀这个不幸怒那个不争却没敢插什么嘴,斜着眼看一旁装无辜的斯瑞。 斯瑞真的无辜,整整一年他都没适应过来这位老油头日新月异层出不穷的骂人方式,无怪他冷眼旁观。 这徐大爷年轻时候肯定是个混子,姬远愤怒地想,活该打这么多年的光棍! “阿嚏!”刚拿起茶杯的大乔打了个重重的喷嚏,杯子一晃,茶水撒了他一袖子。 傍晚离职回来的小乔一进门就瞧见这么一出,问:“伤风?” “去,乌鸦嘴。”大乔甩甩手上的水,重新倒茶,“皇都小人多,前几天逮了两个纨绔,今个儿估计在家里烧香拜佛骂我吧!” 小乔对这方面不予置词,又问:“你前天见着姬远,他怎么样?” “能怎么样,老样子呗。”大乔喝了口茶,“说实在,我还是喜欢他没忘事儿时候的样子,现在啊,虽不比刚认识那时候,却也差不多。”看不出深浅好坏,还不如一眼陌生。 小乔笑了笑,“等过两天有空我也去看看。”他和大乔相反,他喜欢姬远最初的样子,无论他不了解的本质如何,至少那是个看了能让人真心开心起来的人。 “你要去现在估计还能赶着见他一面呢!”大乔见他一脸无知,道:“你不知道啊?这几天他在鼎技阁帮那个臭老头和斯瑞打理考核的事儿,南街过来都堵大半了,现在晚了不知道怎样。” “那我去瞧一眼。”说着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走了。 “啧,沉不住气。”刚喝进半口茶的大乔突然放下杯子朝外吼:“回来!给老子做完饭再出去!” 小乔到的时候并没有他哥说的那样夸张,不过也算是人声鼎沸,至少平常的大街是远没有这么热闹的,其中还有许多奇装异服的人。 虞毕出登位后开的大量港口增大了尚彧与外部的人口流动,不止于澎列岛,还有咸杞等地都往来密切,一些海外归来的人也会穿着一些不同于内地的衣服,一时间也算种新风尚。 小乔凭借自己伟岸的身材,毫不费力挤进人群,茫茫人海中,一看就看见了姬远。 姬远此时正在做着衙门县太爷调解纠纷的工作,来来去去,上嘴唇下嘴唇碰得不亦乐乎。 被他调解的俩人看起来挺能接受他的说辞的,正打算息事宁人,一边的徐老头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那两个年纪不小的中年人脸色瞬间变了,又是一副随时要掐起来的样子。 姬远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整张脸就写着“闭嘴”二字,可惜天不怕地不怕的徐老头子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抱胸走人。 目睹过这一桥段的小乔对姬远生出几分同情,同时地,嘴角不禁溢出一丝僵硬的笑意。 说起来,姬远总能与所有人轻易地相处,大概是因为他嘴角总挂着笑,眼里也全是愉悦。 可是,最终留住了什么呢? 他冷漠又傲慢地想。自己潜意识地想要疏远这个好相处的人,他大哥,玫玫,蒋沛菡,所有知晓他真正性格的人想必都是同样的想法。 忙于与人相处的姬远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讨人厌,他劝到最后也有点不耐烦了,一把将斯瑞推到阵前,自己当缩头乌龟喝水撩闲去了。 “今天留下了几个?”他问姓徐的。 “两个。”姓徐的没好气地回答他,一边不忘嘴毒抱怨,“这年头真是苍蝇耗子都往一窝里钻,再怎么人才匮乏也轮不到他们朽木充栋啊,尚彧这是要灭国了吗?”他声音不轻不重,没传到外面骚乱的人群中。 唯一听到的姬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徐大爷,我不管您是对皇粮有什么不满,不过嘴上,还是留点阴德为妙。”说完,他放下水杯,转身顷刻换了张笑脸,再次投身入各种问题纠纷中。 小乔在人群中站了许久,姬远忙得腾不开面,根本没空发现他,他也识时务地没去打扰。直到天快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宫里来人接他回去了。 姬远现实皱眉推了几下,最终还是在催促下匆匆赶回去了。 小乔认得来领人的那位,是虞毕出的贴身太监,叫余茭。皇上身边的就是内侍大总管,只是接个人,要大总管来吗?再说,让姬远自己回去又如何? 他突然想到自己漏想了一个问题,的确是几乎所有人都与姬远拉开了距离,除了虞毕出。 第11章 第十一章 “以色侍君?” 余茭垂头迈着小步跟在姬远身后,听到他“呵”了一声。许多人发这个字音都是在冷笑,可姬远的口气似乎并非如此,至少余茭是这样感觉的。至于其中真正意味什么,他还真没听出来。 “哎,”他一晃神,姬远不知何时放慢脚步与自己并列了,还挠着下巴笑眯眯地和他说话。 余茭立刻把脑袋垂得更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奴才。 姬远拍他肩膀,有些不高兴,“我和你说话呢,低头干嘛?” “姬公子请说。”他的肩膀弯成一个圆滑的弧度,仿佛天生如此。 姬远思忖着,其实是忘词了。他伸手一拍余茭的后背,“挺起来挺起来,这样走路不累么!哦,我刚才是想问你,你觉得我算是美色吗?” 余茭听到这话似乎受到了更大的惊吓,连忙道:“公子朗眉星目,面如冠玉,风姿绰约,自然是俊秀得紧。” “啧,”姬远觉得这小太监被吓傻了,什么词都往外蹦,怎么不干脆说他翩若惊鸿,惊为天人呢? “你那么怕我干嘛?我就随便问问,不会对你怎样的。”他眼瞅着故意磨叽到后面的余茭,皱眉。这小太监以前是被多少人欺负过?胆子这么丁点儿。 余茭不敢回话,心里却比那几个上奏的大臣清楚许多。他多数时候侍候在虞毕出身边,也多数时间看着俩人在一起。虞毕出对姬远的态度不用说,就是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也难见那般好的,更甚的,他甚至毫无芥蒂地让姬远坐他的龙椅。单就这一点,余茭也不敢怠慢了这位姬公子。 姬远觉得无趣,只得自顾自走自己的路,省得热乎没套上,还给别人心里添堵了。 他边走边想“以色侍君”这件事,心里想的永远不比嘴上说的轻快。他瞥了眼余茭,不知道虞毕出是以什么样的标准选中这个人的,轻重尺度是把握的好,不过未免太战战兢兢,缺乏人情味儿了。 回到宫中,余茭将姬远送进暖阁便退下了。虞毕出不在看折子,而是盯着姬远不错眼珠。 “出什么事儿了?”他问。 虞毕出掂了掂手里的折子,“自己上来看。” 姬远看完的第一反应与听完余茭说的的第一反应一样,“呵”了一声。 “笑什么?” “我笑这群蠢货,”他把折子一扔,驾轻就熟地往虞毕出身边一挤,“不知道‘以色侍君’下一句是‘色衰爱弛’吗?直接弄点药来把我脸弄残了不是皆大欢喜得多?费这劲儿,累不累得慌!” 虞毕出轻叱:“胡说八道!” “是是是,我就胡说八道来的。”说着手臂往虞毕出肩上一搭:“说吧,你把那群蠢货怎么了?” “没什么,禁足半月反省。”这句他说的轻描淡写。 姬远听完这句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禁足?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存心留了空让人来找茬吧?” 虞毕出抬眼看他,“我让他们反省的是以惦念前任君王为由向我表达不满的事,和你没关系。” “哦,”姬远做恍然大悟状,然后又一脸忧虑的神色,“你这样不会被人说暴君……或者小心眼什么的?” 虞毕出:“中央集权本就□□,不然为何要一群人捧皇帝的臭脚丫?” 姬远沉默了会儿,赞叹:“嗯,说得好!雅俗共赏!” 虞毕出:“……” “所以你急匆匆叫我回来干什么?”姬远瞧他,“鼎技阁那边得折腾好一阵子,你的头彩恐怕打不响了,” “那个无所谓,”这口气是真无所谓,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你怎么一点都不问关于你和虞歏的事?” “问什么?”姬远翻了个白眼,“我坐得正行得直有什么好怕的,是那群人思想龌蹉以为别人都和他们一样龌蹉啊!” “我是龌蹉。” 姬远正满心陶醉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耳边突然幽幽冒出这么一句,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把自己噎死。 “你说什么?”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虞毕出一直在想,姬远的记忆保留的时期不正是喜欢的自己的时期吗?可为什么除了最初的第一面,他对自己越来越疏远?难道是事情忘了,感觉没忘? 再三思虑,他决定在姬远恢复记忆前将一切摊开。 “我说我就像他们想的一样龌蹉,”他面上平和似水,收在身侧的手却握成了拳。 他无法直视姬远很久,那双眼睛使他惶然。 他低下头,轻轻说:“我是喜欢你,想尽力把你留在身边……对不起。” 生平第一次接受告白的姬远愕然地张着嘴,不知所措。 “你不用放在心上,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虞毕出这么善解人意地说。 他既不提是姬远先纠缠上自己的,也不提二人几乎度过七年之痒的感情。仿佛……一切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姬远哑然许久,他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这段不短的时间足够他发觉了。可正因不知如何面对,所以才选择疏远。他不敢面对这份感情,也不敢辜负沛菡姐。而在这两难境地举步维艰的时候,虞毕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真是没更糟的境遇了。 “咳……”良久的尴尬气氛中姬远咳嗽了一声,打算说点什么来调和一下,“我……” “你要逃避吗?接受或拒绝都可以,我想要个答案。”虞毕出的话茬可谓接得天衣无缝。 姬远脸红,不是羞得,是气的加尴尬的。这人就一点都不懂以退为进或给人点考虑余地吗? 虞毕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姬远伸手挡在自己身前,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硬憋着说出几个关乎主题的字,“毕出,这个……不急……好么?” “你想考虑……还是拖延?”虞毕出眯起眼睛。 姬远:“……” 这一针见血得都能拉弓射死蚊子了啊! “你想考虑,大概就是拒绝的意思了。我懂,你不用过意不去。”虞毕出又善解人意地来了句。 姬远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一句“不是”就脱口而出,在看到虞毕出眼睛一亮的时候他又有点后悔,磕磕巴巴地说:“不是……我就觉得是不是哪里不对……你看,我们两个大男人……你还是皇帝,这……这多……”想不出形容词!姬远内心痛苦地想, “人妖都能在一起,男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可以?”他此时此刻说的,居然与多年前姬远所想相同。 “不是五行阴阳调和什么的嘛。”他忘了哪儿听来的,反正意思就是男女在一起天经地义。那可变男可变女的妖怪对凡人来说不是很不公平?他心里又想,却没说。 “殊途同归……”虞毕出靠近他,大概是看着姬远纠结却一直没拒绝的样子,嘴角挂着少见的些许笑意。 姬远睁大眼睛,任凭腰间爬上某人不安份的手将他揽进怀里,然后耳边轻飘飘来了句,“好吗?” 这气氛实在很适合说“好”,姬远不知为什么还是哑口无言,白天秀了一天嘴皮子的人也是遭了报应——在大震撼中舌头被猫叼走了。 两人相安无事地相互宣告了某件大事后又恢复如初。虞毕出递给他一张清单,“年底的大会开始筹办起来了,具体的事宜你去往下安排。对了,有一点注意一下,今年南疆也会来人,黎鸾,从前在平南见过的,现在是黎族族长。” “族长亲自来?”姬远不解。 虞毕出点头,“黎族和尚彧断开联系挺多年了,我怕别有居心,需要特别关注一下。” “很多年是指……”这也居心不良得太明显了吧,专程给人来瓮中捉鳖的么?姬远觉得是个人就不会这么傻。 “从尚彧建立开始,”虞毕出看着他摇头,“尚彧的第一位皇后是黎族族长的妹妹,据说很漂亮一女子,不过可惜嫁过来不到两年就死了,黎族对这件事有异议,还调查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和尚彧的联系莫名其妙就断了。” “死于宫斗?”他打了个冷颤,心说幸好虞毕出的后宫就只有知书达理的蒋沛菡。 “不知道,众说纷纭。”虞毕出换了个话题道:“之前我没说实话,其实现在礼部很空,你若是想,我可以给你委派职位,你也好名正言顺些。” 姬远耸耸肩,“得了吧,反正这男宠的名头我是坐实了,出去也是给人白眼,都一样。” 虞毕出拉着他手,轻声说:“抱歉。” 这可承受不起。姬远抖了一下,不太能接受他明目张胆的爱意,说:“你……你好歹是皇帝,别那么低声下气的行不行!不知道的以为我谋朝篡位呢!” 虞毕出低笑一声,“不用‘谋’,你要我就给。” 姬远:“……” 其实他只是想扔掉这烫手的山芋吧! 第12章 第十二章 鼎技阁的考核持续了十多天,经过头几天的乱子,姬远摸索出一套组织方案,总算不再是之前挤吵一堆的场面了。 这天中午,他稍微腾出些时间,顺路买了些香烛纸钱,去姬府干了把扫墓的活儿。 姬承忠的墓边不知是不是阳气太盛,杂草足足比别家多了一倍多。姬远的手被刻薄的草叶子划了好几刀口子,却难得没怨念这个死了都不让他安生的爹。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几块粗糙的石碑,本来想换几块像样些的,又觉得对不起曾经的自己……他摸着上面粗糙的纹理,似乎突然从前几日虞毕出的告白中想起了什么,模糊不清,但十分沉重。 “我会想起来的。”他对着苍白的空气承诺,而后在坟前撒了半杯酒,剩下半杯一饮而尽。 鼎技阁的考核分为两轮,一是书面的图纸绘制与解剖,加上实践性具化等的综合要素考量,二是动手操作能力,每个人抽到的考题不同,所以评分标准也不同。不过经过这两天的折腾,站出来说考官穿小鞋不公平的还真没有。 未时的钟声响了,最后一轮考试的考生入考场。经过上一轮筛选,留下来的不到五个人,每个人一个房间,进行自己的考题。 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考场后面的院子传来连续几声尖锐的响动,徐老头眼睛一睁,回光返照般的尖锐嗓音震痛人耳膜,“都趴下!” 一股滚红的热浪扫过伏地的众人,一个没反应过来的年轻小子直接被这摧枯拉朽的力道轰了出去,拦腰撞在门柱上,登时没了动静。 等这一番动静过去了,斯瑞抬起头,用不纯正的口音问:“徐老儿!你没锁库房门?” “放屁!”徐睦抬起脸就是一句粗口:“老子上了三层锁!” 那就是不正当手段侵入了。 就在这夹缝逃生的时刻,外面传来了闹哄哄的响动,似乎比之前那几声更加危险与令人不爽。 “像鼎技阁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地方为什么要存在?”一个浑厚的男声吆喝着,后面一群人应。 “不该存在!不该存在!” 屋内的人都愣了一下,只有徐睦拖着半废的身子不假思索地爬起来冲了出去。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4节 “哪只从粪坑里爬出来的王八没擦干净嘴就上街来放屁!” 周围一堆忍俊不禁的笑意。 斯瑞对这句话反应了好一会儿,将其归类为不好听的,然后想起姬远离开前的嘱咐,连忙出去阻止徐老头再开口。 说话的男人被骂的一愣,也是有脸有皮地面红耳赤了,不过很快又重整旗鼓,将矛头对准了徐睦。“皇帝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派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来革故鼎新?滑天下之大稽么?哈哈哈哈……” “呸!”徐睦啐了一口,成篇的脏话没出口,被斯瑞捂住了嘴。 “哦,还有个洋鬼子,”那男人转移了对象,“我尚彧一个泱泱大国,居然要靠外人来发展?” 下面的应声换成了“洋鬼子滚出尚彧!洋鬼子滚出尚彧!” 斯瑞眨了两下眼睛,没明白他话中的因果关系。 “其中内因自然不是一般蠢狗外人能理解的。”一个人拨开密集的人群走进来,正是闻声赶来的姬远。 斯瑞看到姬远挺高兴,在他心里,姬远就是那种很会说人话能把人哄开心的那种,什么矛盾都能化解。不过此时……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被拐弯抹角骂了蠢狗的男人一转头,脸上丝毫没有尴尬,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曹操曹操就到,皇上再怎么出生简陋不识大体也是虞家的血脉,可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昏聩的决定呢?”他卖了个关子,忽然大声嚷道:“就是因为这个男宠妖言惑主!” 这次下面没应声的,而是细细碎碎哗然一片。 “这是皇上的男宠?不会吧?看着一点都不妖媚啊?”“怪不得说话这么甜呢,原来是习惯了奉承讨好的啊!”“哎,仔细看长得还挺不错的,怪不得皇帝喜欢吧。”“我昨天听人叫他姬公子,这不是姬承忠将军的儿子吧?”“什么?姬将军的儿子?”这句话瞬间在下面流开。“姬将军戎马一生,没想到败在了儿子手里啊。做什么不好,偏做男宠。”“你不知道么,他和先皇就不清不楚的,先皇当年为了找他都疯了。” 姬远站得离人群近,一切窃窃私语几乎都落入了他的耳内。他脸色青白,心中一股怨气翻滚着,这众说纷纭的讲法比想象中更难以令人接受。 “你叫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那男人嗤笑一声,用挑逗的口气道:“想找你的皇帝陛下告状么?”说完冷哼一声,“老子家底早被新皇抄光了,现在就光棍一条,要杀要剐……” 话音没落,一阵凌厉的刀风平削而过,围观百姓中突然爆发出尖叫,开始四处乱窜。 “将骚乱者全部拿下!”大乔的声音。 姬远目瞪口呆地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人头,抬头,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把刀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那年轻男子把刀一扔,对着地上的人头冷漠地自言自语:“这可是你说的。” 目睹了一次斩首刑法的斯瑞大喘了口气,反应过来这个男子说的话是针对那句“要杀要剐随你便”。 姬远没想好怎么开口,旁边的徐睦眯着眼睛来了句,“原来你是姓虞小子的男宠啊,怪不得整天腻歪在一块儿。” 姬远:“……” 那年轻男子也冷不丁来了句:“什么男宠,不过相互喜欢而已。” “……”姬远:“尊姓大名?” 那人看他的眼神还颇为尊敬,甚是有些微微垂目:“余人舒。” 姬远惊讶:“小三?”他一直听小五提她的三哥如何了不起,还在吏部震住了一群老狐狸,一直以为是个文绉绉的俊秀公子,没想到是这么个手起刀落的果断汉子。 余人舒不动神色的眼中多了一份神采,口气无起伏地问:“你记得我?” 令人失望的姬远摇了头,“听小五提起过很多次,她说你很厉害。” 余人舒眸子黯了黯,在旁人看来没什么变化的口中吐出几个字,“都是应该的。” 应该?世上并没有理所当然,只有心甘情愿。 姬远并没有注意这句话的内涵,他转回身,见守城军已经把所有作乱的人员都抓起来了,大乔身边的一个副将在清点人数。 他突然有点羞于见人……尽管心里这么想,面上仍旧若无其事。 “真是,又要送你回一次宫。人家是千金大小姐,你是千金大公子吗?”核对完人的大乔把人直接交给副将,向姬远走来。 这几句调侃的话一出,姬远几乎觉得他没听见那人的高声言语。 “走吧。”他对姬远使了个眼色,同时瞪了余人舒一眼,“下次再敢抢我的刀让你好看!” 余人舒依旧无表情地回应,不知是听进没有。 人群刚散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小跑到余人舒身边,道:“余大人,我家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虞都的王爷就一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不过二人平日没有交集,他也想不出蒋翊找他过去的目的。 疏淡地道了别,他随小厮前往平南王府。 宅子是蒋翊选的,内里布置简单大方,与他死去的爹风格大不相同。 蒋翊在书房见人,原本活泼的大小子在这一年被迫独当一面的磨砺中渐渐现了沉稳的影子,只是沉稳过了头,显得内敛而阴郁。 “余大人。”尊敬地称呼一个年级比自己小的人在面对面时是有些尴尬的,想当年,他也是一眼一眼看着这群衣衫褴褛充满戒备的小破孩在安邑王府长大的。 场面话省了,他长驱直入地问,“你这几天见过萱荷吗?” 小五?余人舒困惑了一下,小五和他住一块儿,不过她不像自己规律作息,通常出去溜达得不定时才回来,只有早饭时才偶尔碰次面。 “没有,”他皱眉,“她出什么事了?” 蒋翊出了口气,有些烦躁,“不知道,五六天没她消息了,我问了你府上的人,据说她也一直没回去。” 萱荷每天都会来平南王府坐上一段时间,从一炷香到几个时辰不等,闲聊各种可有可无的话题,与下人们也处得不错。蒋翊在平南的时候就被她软磨硬泡惯了,没赶人,毕竟府里本来就冷清,多个人说话也不赖。这两天这个多话的人不在了,蒋翊自然是第一时间察觉到的那个。 “我只知道前几天她被皇上叫去过一次。”余人舒说。 “我知道。”蒋翊显然比他了解得多,“她陪姬远在外面逛了一圈,没多久就回去了。”本来那个时间她差不多该来王府了,却转道进了个茶馆。他想可能是姬远吩咐了她做什么事,所以没在意就没再关注。 余人舒也想到可能是姬远吩咐他去做事了,便道:“要不去问一下姬远,他也许知道。” 蒋翊抬眼,口气怪异地说:“你觉得现在合适吗?”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世上没有不合适的时候,只有不够厚的脸皮。 听到蒋翊这句话的余人舒面色僵硬地想了想……是不太合适。 虞都的消息传播飞快,这么大的乱子必定很快便闹得满城风雨。新皇帝位未稳,这是个很大的挑战。 不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管辖之内,只能暂时性放宽心了。 “你有其他的线索吗?”余人舒问蒋翊。 “我只知道她最后去的那个茶馆,老板叫元畅,是个泼辣的女人,有茶客见她们俩上了楼,但最后只有老板娘一个人下来。” 余人舒看起来漫不经心,又问:“你没查?” “查了,找人偷偷搜过那边的阁楼,没发现人。老板娘说她是晚上走的,那时楼下差不多没人了所以没人看见。我还问了她们的聊天内容,她说萱荷要求保密的,不能透露。” “在茶馆打听的要保密的消息……果然是姬远让她去查什么东西么。”余人舒摸着下巴看起来在思考,“哦,对了,你知道她陪姬远逛了哪些地方吗?” 蒋翊也研究过这方向的东西,不假思索就说了,“从皇宫出来,沿骅北大街过去,没有进特定的地方,直到禇府。他们在周边绕了很久,说了很多话,似乎想进去却没进去,然后就回宫了。” 禇府……“还是去问姬远吧,我们这样瞎猜不是办法。” 蒋翊直溜溜地看着他,“你去。” “……”余人舒转身出门,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转头对他说,“自封赏后你就没见过皇上吧。”见蒋翊沉默,他继续平淡无波的语调,“我听小五说过你爹的事,你执意留在虞都,可看起来却并不在意案件的进展。”他顿了一下,“我看得出来,别人也看得出来,你好自为之。” 小三是一二三四五六中最不讨人喜欢的,他几乎没有性格,不会讨好人,也不会锋芒毕露地做出头鸟。早在十一岁的时候,就用冷眼旁观的姿态给同龄人阐述了何为透彻。他对姬远而言不是任何特殊的存在,姬远对他而言却是。他把他从无力的世界中拯救出来,所以他给自己取名为“余人舒”——遇人淑。 蒋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不清楚。这人以前活泼过头,因为被太好的家世宠着。而现在沉敛过头,因为不得不背负。从任何一个角度,余人舒都不会去同情……或者怀抱任何感情地去看他。 蒋翊不足为虑。他下了这样的定论后不犹豫地出了平南王府,当然,这件事他会告诉姬远的。 …… 宫中,虞毕出正与姬远,还有未退下的大乔讨论这次的事情。 被余人舒一刀斩首的倒霉蛋叫梁正启,是梁怀珅的儿子。哦,梁怀珅就是虞毕出刚登基那会儿言辞激愤不幸被用来杀鸡儆猴的老顽固之一。 梁怀珅老婆死得早,院里只有几房小妾。虞毕出没让人抄家,只是把梁府解散了,每个人拿点东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然后就有了梁正启这一出。 大乔的目光在两人间偷偷晃悠,姬远此时避着嫌没坐到龙椅上去,双手环胸站在一旁沉思。大乔心想:这货哪有做祸水的潜质啊?虞毕……咳,皇上是眼神不好吗? “这件事的幕后策划人我暂时想不出来,应该是比较有组织有纪律的一个团伙,你看他们前脚后脚踩的时间点,明显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为了关闭鼎技阁?就梁正启的身份背景而言,并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如果是为了单纯的报复被人利用……” “姬远,你糊涂了,他们是不服气朕。”虞毕出打断他说。 “这我当然知道!”被打断的姬远恼火,“这是最终结果!间接的呢?阻碍你的改革?败坏你的声誉?这根本达不到你说的目的!” 是败坏你的声誉。大乔在心里默默说。 虞毕出看了憋屈在一旁的大乔一眼,目光还是锁在姬远身上。他从头到脚都在分析这件事,就一点都没想过自己会受何影响吗? “皇上,”余茭进来禀报,“余大人求见。” 虞毕出看了底下一眼,道:“宣。” 厚脸皮的余人舒到底还是来了,宫里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姬远似乎用心想着什么,都没有转眼看他。 “什么事?”虞毕出问。 余人舒弯腰,“回皇上,方才臣被平南王叫去问了几个问题,想来询问一下姬公子。” 被点名的姬远抬头,“找我?什么事儿?” 余人舒:“小五失踪好几天了,据说她最后一次不见是在一家茶馆,老板娘说她打听了点东西,要保密。蒋王爷让我来问一声,您让她打听了什么,也好有个找人的线索。” 姬远才想起这茬,说怎么小五都打听好几天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呢。 “我让她去查民仕法改革的流传度。”姬远看着余人舒道:“之前我碰着褚争鸣听他说起这事,后来又听小五说了一遍,怀疑有人在民间放了风,有意引导改革的方向,就让她去查了。” “哎,这边引导,那边阻碍是个什么事儿啊,是有多少股力量虎视眈眈着呢!”大乔发表看法。 引导与阻碍……姬远好像抓住了什么,却又隔着层窗户纸怎么都摸不着。突然一下子,他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 虞毕出刚从民仕法中回过神来,就见姬远摇摇晃晃地扶着脑袋,整个人和片叶子似的倒了下去。 “姬远!”他冲下龙案,近旁的大乔已经眼疾手快地把姬远接住了。 余人舒也晃了一下神,连忙开门让余茭去叫太医。 ……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虞毕出的太阳穴突突突跳个不停,右眼皮也上蹿下跳没个间歇。殿外已经跪了一排束手无策的太医,里面还剩最后一个。 “嗯……” 正给姬远把脉的太医丁腾之高龄八十,已经告老的年纪,但由于外面的废物们太没用,被虞毕出叫人从修养的院子里给抬来了。 年纪大的人呢行动大多迟缓,尤其是常年一坐就几个时辰看书的书呆子。 大乔有些失去耐心了,他很少这样干等着人这么久。一转头,虞毕出虎视眈眈的目光吓了他一跳。那目光自然不是对准他的,而是床上的姬远。具体的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好像眨眼对方就会跑掉的不安全感——对了,是占有欲! 真心的么?大乔怀疑。虞毕出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都是那种为了目的去做事,而不是为欲望去行动的那种,至少相处这么多年下来,他几乎没见过他带强烈私人感情地面对某人或某事。姬远虽然某种程度上是个特立独行的疯子,但不至于引起人产生这种……额,奇怪的感情吧? 虞毕出见丁腾之皱起眉,忍不住开口问了,“丁太医,怎么样?” 丁太医捋着胡须慢腾腾道:“早些年臣在外游学的时候见过这种脉象……不过年代久远,恐想不起来了。” 他话语的一起一落将虞毕出的心也带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那……您也没办法吗?”他的口气有些失望,只是忍着没像对待前几个人那样发怒。 “皇上不必过于忧心,据臣看来,姬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应许是某句话刺激了他的记忆,故有这样的症状。” 虞毕出目光一闪,问,“您确定?” “嗯……八九不离十。”还不是特别确定,丁老鼓着劲儿站起来,道:“关于早年的一些事,臣都有按日记载,回去翻翻旧籍,应该能找到。请皇上给两日时间,必能给个更准确的答复。” “好,劳烦爱卿了。余茭,送老太医回府。” 余茭上前,小心搀着丁腾之出门。 等人走了,余人舒眼巴巴地转向大乔。太医说是某句话刺激了姬远的记忆才导致的这个情况,他记得不错的话,姬远晕之前说话的是他吧。 而虞毕出只是瞥了尴尬的大乔一眼,似乎对姬远有可能苏醒的记忆毫不感兴趣。他坐到床边,背对他们道:“你们也下去吧。” 两人相视一看,默默识趣地告退了。 离开皇宫,大乔松了口气,撇嘴问,“小三子,我没说错什么吧?”他统共就说了那么一句话,怎么就那么不偏不倚呢? 小三子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很久没人这么称呼他了,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没,将军只是就事论事。” 大乔心里“啧”了一声,一个他看着长大的小毛孩子也会糊弄他场面话了。 “我说,”他又问,口气稍微正经了些,“你怎么知道他们的事一点都不惊讶呢?” 余人舒转头看他。他不惊讶?他觉得大乔才是过分淡定的那个。 “能猜到,不奇怪。”他敛下眼皮,看起来更从容了。 “猜到?”大乔更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儿?”他的觉察力竟然不如一个小孩子? “很久之前……最初见到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他说着这话,当初虞毕出来给姬远喂药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后来……姬远从虞都回来后,他看皇上的眼神就彻底不一样了。” 那段时间自己挺忙来着。大乔给自己找借口,问:“什么样的眼神。” “开始很压抑,后来就与平常没差了。”现在想起来,大概能猜到那时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只说了姬远的,因为虞毕出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他知道,他不喜欢他。现在反过来,也算因果报应吧。 大乔抱胸沉思,余光扫量这个不足二十的少年,自己是踩了什么运道捡回这么个狠角色的? “将军能否借一支人马给我?”余人舒道,“我想在全城搜查小五的下落。” “全城?”大乔吃了一惊,“刚发生这样的事你就要全城搜索,不怕闹得人心惶惶百姓不安吗?”随后他又顿悟,正因为这样才愈发要全城搜查,还顶着一个绝佳的幌子。 “好。”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第14章 第十四章 全城搜查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可以的事情,调动城军,还搜查天子脚下,需要经过许多步审查程序,最终由皇帝批准。这样复杂的一来一去,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就在天将黎明的时候,诸葛韷的药做完了。 南街的尽头,刚转弯过骅北大街的拐角处,有个四通八达的小巷子,巷子直走右拐的第三户人家,就是诸葛韷和三儿在虞都的落脚点。如果仔细的话,还能瞧见门口左边的旮旯里放着个翻倒的正方形木牌,上面用墨色的笔写着一个“医”字。 整间屋子不大,呈“回”字形,中间是块巴掌大的天井,整整齐齐放了一些盆栽,水井边的石头上还有一双主人忘了收的鞋垫。 诸葛韷又熬了一个通宵,尽管又黑又重的眼袋充分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感,却丝毫不减其主人的意气风发。 “喔喔喔——”邻家的土鸡报晓了,诸葛韷的杰作也完成了。赶巧不巧,元畅精神抖擞地来看他好戏了。 一旁的三儿被吵了一下,抓抓头皮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元畅瞟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去隔壁,别吵着孩子睡觉。” 诸葛韷随她过去。 小五被喂了药,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睡眠状态,有人靠近完全意识不省。 诸葛韷看了元畅一眼,上去把药给小五喂了,然后拿出一个瓷瓶放在她鼻子边。 小五眼睛睁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老板娘……”她想坐起来,但浑身乏力,挣扎着看四周,盯着诸葛韷好一会儿,不确定地开口,“先生?” 诸葛韷眼皮子一抽,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果真又问元畅,“安烜呢?这是怎么回事?” 元畅挑起嘴角,傲慢地睨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诸葛韷一眼。她假意去扶小五,一记利落的手刀劈在她后颈,再次把她打晕了。 诸葛韷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按配方来的……” “别费这个心思了,”元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药丸塞进小五嘴里,诸葛韷见状阻止,“等等,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药配出来的!” “没时间了,”元畅冷漠地将药塞进去,“辰时之后皇城军就要开始搜查。” “搜查她?”诸葛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兴师动众。 “她只是个幌子。”她一提小五的衣襟,毫不费力将她扛上肩膀。 “马车安排好了。”安烜从外面进来,看她,“要帮忙吗?” 元畅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呵……你肯叫一声‘师父’比帮什么都让我舒坦。” 安烜看她不说话。 “得了,你还是把他俩先送出去吧,一会儿到望月楼来找我。” 安烜应完,她已经没影了。 …… 望月楼是从前虞歏,姬远,还有褚峥垣常来醉生梦死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依旧热闹,也冷清。 热闹的是人,冷清的是人心。 安烜没看花红柳绿的正门一眼,直接从偏巷一跃上了二楼。 “哟,这位公子好身手,是来带奴家私奔的吗?” 娇里娇气的女声,安烜眉头一皱,果然是他那个不修边幅的师父。 元畅师父换了身红艳艳的风骚美衣,脸上画着不浓不淡的精致妆容,乍一眼看过去,真与门口接客的姑娘们不相上下。 “你敢再为老不尊一点吗?”安烜眉梢一挑,在她旁边坐下。 元畅给他倒茶,“哼,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个不知人情味的臭小子,不知道姑娘面前什么该提什么不该提吗?” 安烜回以她冷笑,“你也算姑娘?” “白眼儿狼!”她骂完,闷闷喝了口茶,对他一扬下巴,指了指隔壁。 墙上挂的画幅后面有个洞,想也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安烜望了一眼,隔壁有两个男人,一个不停喝酒不停说话,另一个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坐回座位,满脸鄙夷地看着她,“你的恶趣味?” 元畅当场就想拿茶壶撞开他脑瓜子瞧瞧,里面装的是轴轮子吗?! “一个是褚家二公子,另一个叫容古,上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她没好气地说。 “你把那丫头扔哪儿了?”他没领会她的好意,问了关心的话题。 所谓再华丽的衣服都遮挡不住的阴沉气。元畅舍了形象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卿乐居那儿,现在人少,过不了半柱香就会醒的。” “嗯,所以你让我上这儿干嘛来了?”安烜点头,还是不解。 此时的元畅真想以头抢地,活了多少年纪都无法诠释心中的沧桑感。这小子长这么双招风耳纯粹是出气用的吧! 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家撇头吸了口气,深深觉得什么都不如一身破衣烂衫孑然一身来得痛快。 “你还是乞丐打扮比较顺眼。”安烜盯着她明晃晃的衣服,一语道破人心。 元畅:“……”草! 楼下传来成队人马走过的声音,搜查开始了。 “说起来,你是为什么会站在姬远那头的?”她托着下巴问,这小孩儿从小就随心所欲得没个人样,难以想象他会被什么拴起来。 安烜想了一下,回答:“他酒量好。” 元畅斜眄他,手指不规则地敲着桌子,示意——赶紧给老娘说实话。 “姬远是有些不招人喜欢的小聪明,”安烜轻笑一声,挑起眼角,斜斜地看着她,“我听完他布局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会出现在群匪岭。作为报答……其实我也没帮他做什么事,照看几个孩子而已。” 小聪明?确实不是什么大智慧。元畅心忖,她也见过几次改朝换代了,就没见过有人挑安定盛世改换的。仔细看,也真不是什么大手笔,只是碰上了个时代交替的好日子,勉强算是误打误撞。 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点小佩服,毕竟这是在天无时地无利人不和的情况下造就的,还加上她死心眼师兄的阻碍,简直能说是奇迹! “那……隔壁要造反的两只,你管不管?”她手指头戳了戳隔壁的方向。 安烜眉头一耸,以十分慵懒的方式不遗余力地表现出自己的惊讶,随后淡定道:“别仗着自个儿厉害欺负我们这些凡人。” “我是认真的。”元畅极力澄清,同时傲慢地哼笑一声,“要不是我,你和那对父子早上阎罗殿报道去了,敢怀疑我的话!” 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又何必非要掺和人世间的俗事?安烜默默想,心中有股自己都理不清的忿忿。 他决定自己站到墙角去听。 “开口姬公子闭口姬公子!姬远是你什么人?再生父母么?”容古对眼前这个顶着榆木脑袋的同类无话可说。怎么可以有这么没脾气的人,软柿子也没软成这样的!他娘怀他的时候是吃错什么药了! 褚争鸣顶着眼前一盘菜,看样子认真思考了很久,吐出两个气死对方的字,“算是。” 没有姬远,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学不会抬头看人,更别说这样正常地与人交流了。 他抬头,略显持重的眼中透出点锐利的光来,问:“为什么你这么执着?我……听说过你和虞歏的事,虞歏已经死了,你……” “和那没关系!”他的话语简单而短促,继而沉着嗓子补充了句,“我就是看不惯姬远。” “可是我看得惯啊,你为什么三番四次堵我的路。”褚争鸣心想。 听到这儿,安烜回头望了元畅一眼,似乎在问——这两只蠢货能翻出什么天来? 元畅没理会他,凡人怎会知晓未来的奇妙性。就是换做十年前,谁也不会相信在一家小院里读了十年佛经的姬远会翻出这么一片天。 “你会帮我的!”容古扔下这么一句话,将最后一杯酒饮尽,摔门而去。 第15章 第十五章 轻罗密帐,佳人守候。“佳”,并非一定是沉鱼落雁的倾城美人或端庄舒雅的俊俏公子,一颗实实在在的真心,才是无数人不惜倾家荡产的不解追求。 姬远醒过来,熟悉的床,熟悉的被褥,熟悉的味道。他偏偏头,全身上下并没有一丝不适感,他只是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垂目的虞毕出忽然眼睛一亮,登时瞪出了几条血丝。他连忙弯腰去扶姬远,“有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叫太医!” “不用!”姬远抓他胳膊,心里好奇,叫什么太医,自己不就睡了一会儿吗?然后他坐起来,从膝盖骨头到脖子,没有一处不酸软,才发觉不是睡了“一会儿”的感觉。 虞毕出见他挣扎的样子,紧张的心又腾地一下揪起来,过去扶住他背。“还是叫太医看看吧。” “真没事儿,就是睡的有点累,动动就好了。”姬远本来觉得虞毕出听婆妈的,一点小事纠缠不已,不过看到他厚厚的黑眼圈,突然皱了一下眉,问:“我睡多久了?” 掐了下时辰,“一天一夜。” 姬远瞬间明白他的担忧成因了,撇撇嘴,也不好意思嫌弃人家了。有一个这么关心你的人在身边还图什么呢,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的感动真的寥寥无几。 他揉揉自己的胸口,难道是以前受过什么伤?他记得自己以前对虞毕出的感觉挺敏感的啊。 揉着,就揉到了一个硬疙瘩。他就撩起衣服看了眼。 “我胸口怎么有个疤?什么时候弄得?”他之前洗澡都没发觉。 虞毕出心中一震,外表从容地编谎,“被人刺杀的,之前你就是因为这个差点丧命。” 胸口的刀伤能治好确实挺神奇的,怪不得所有人看到自己的时候都那么一副震惊的表情。不过姬远比较执着追问自己过去的事,反而把最接近的事给忽略了。想来也是合理的,谁喜欢回味自己差点死掉这种事情呢。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他记起自己为什么会睡着了。 虞毕出又一震,生怕他说出什么过去的事。可转念一想,他没记起那道疤怎么来的,又安心下来。 姬远少见他这么木楞的表情,伸手拍了拍他脸,“放心!我真没事,别瞎担心了!” 虞毕出忍了半天,突然一把抱住他,空落落的心中终于有了实感。 “你说吧,我听着。”他无视姬远的感受,就决定这样抱着不撒手了。 姿势有点难受,有点咯着,可是他不敢动,只能顺势将手搭在虞毕出背上,象征性拍了两下。 “我本来是想到点事来着,不过死活记不起具体内容。”他道,“不过大概倒是抓住了,我给你讲,然后你来告诉我从前是不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啊。” “嗯。”虞毕出答应。 “基本就和大乔说的一样,引导和阻碍,我想,那个阻碍会不会也是引导的一种呢?”他自个儿娱乐性地“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反过来,以前好像有过同样的事,只是我想不起来了。到底有没有?” “……有。”他说。 “真的!”姬远激动地想对着他的脸说话,无奈对方逼自己力气大,挣不动。只好泄气在原地喘息,“快告诉我!” 虞毕出松了一把,仍是桎梏的模式。他对着姬远的侧脸沉默了会儿,眼中杂着不明的蠢蠢欲动。姬远总是莫名对这些事很上心,相比之下,对感情可谓十分冷淡。 “让我亲一下告诉你。”决定不要脸的某人提出一个要求。 “啊?”姬远明显对此有疑惑,迫于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也没多想,张嘴就答应了。 虞毕出一手从下往上,摆正他的后脑勺,同时固定位置,生怕他后悔。然后便立刻贴了上去。 久违的唇齿交缠,他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滋味。 姬远被他的热情和侵略性行为一惊,有些慌乱,脑袋不自觉就扭着要摆脱,却被虞毕出的手一次次地往前按,力道还一次比一次大。 口腔内的容积那么小,躲来躲去都会被某人抓到,没几下,他就急得眼角湿润了。 虞毕出间隙睁了下眼,瞥见他发红的眼角与欲出还不出的眼泪,顿时更疯了,他拼命将姬远按在怀里吸吮掠夺,仿佛一松手,这人就会离自己而去。 最后,姬远重新躺回了床上,一口气喘得得断三次,都没空去怨念虞毕出的粗鲁。 虞毕出附身在他嘴角吻了一下,似是安慰。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到此刻还不忘追问的姬某人。 虞毕出叹了口气,粗粝的手掌在他脸侧磨了磨,此刻他的眼中,又是令人畏惧的镇静。 “没有引导,”他说,“阻碍才是他的目的,引导只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姬远听懂又没听懂,恢复了气力,拉着虞毕出的胳膊坐起来,“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个引导可能是假象?或者是引导向错误的方向?” “错不错现在不清楚,当初的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他答。 姬远想了片刻,“当初到底是个什么事情,你具体给我讲一下。” “很长,许多事情联结在一起,凑成了很多因缘巧合,你记得天命所归吗?”只尝一口实在是食髓知味,虞毕出在他耳边蹭了蹭,觉得自己话快说不清楚了。 认真的姬远很认真回忆了,摇头,“不记得。” 虞毕出叹了口气,强迫理智压抑住自己,在心中整理了一下关于那个道士的点点滴滴,给姬远娓娓道来。 …… “真的有神仙?” “不知道,或许是修仙修道那一类。”虞毕出手指在他耳侧轻轻搔着。 姬远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追问:“你确定没看走眼?” “小五和余人舒都在,你也看见了,应该没走眼。” 他沉默片刻,仍想不通,“他图什么啊……” 这时,余茭端了碗粥过来。 虞毕出拿勺子搅了几下,舀起一调羹送到姬远嘴边,口中不咸不淡地说:“百年离世,苟苟无安。” …… 宫外,皇城军还在“恪尽职守”地搜查着小五的下落。 大乔去了礼部找余人舒,正赶上他出来。 “有找到什么吗?” “都按你说的搜了,什么也没有。”大乔说。 “……我知道了,小五找见了吗?”他又问。 “找见了,就是有点傻乎乎的,被蒋翊派人接走了。” 这样也好,府上也没什么人照应,她愿意去就去吧,不过,“傻乎乎?” “是啊,我中午去看过一眼,一开始和她说什么都没反应,后来好不容易有点了,但是忒慢,我就先出来找你了。” “走,去看看!” 二人快步走向平南王府。 蒋翊毫无避讳地将小五安置进了自己房间,本来找到人,心才踏实下来,看到她这副摸样,又给拧成麻花球了。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两个人,想也知道是谁。蒋翊免了让人通报,直接让他们进来。 余人舒跟他点点头,直奔小五那儿。 小五乍一眼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就是眼睛一直盯着同一个地方,有些无神。余人舒坐在她旁边良久,她才缓缓转过头来。 “小五,”叫一声没反应,他换了个称呼,手放在小五头顶,看起来像个慈善的兄长,“萱萱,认得我吗?” “三哥……” 她说话极慢,像是憋着一口老长的气,不徐徐缓缓的就该呛着了。 余人舒吐出一口气,摸摸她脑袋,用一种暗示性很强的安慰口气关心道:“这几天去哪里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三哥很担心。” 小五的眉头就像她的语速一样缓缓皱起来,当眉间的褶皱密到一定程度,便僵持住了。 许久,她摇头,“我不记得了。” “好,没关心,你安全回来就可以了。”他温和地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头。 大乔在一边呆了呆,心说这小子长得不出众,加上平时总板着张脸,看起来不好亲近,没想到笑起来竟然如此春风化雨,估计能令不少姑娘动心。想着,他又开始操心起自己的婚姻大事。 另一头站着的蒋翊却是黑了脸,他和小五说了一天的话,她也没回复几句,为什么余人舒的就句句回答了。 余人舒站起来打算拜托蒋翊收留小五几天,冷不丁衣角被攥住了。 “很……重要的事情。”她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表情有些迷惑。 “重要?”他俯下身,与小五面对面眼对眼,继续柔和地说:“民仕法的事情有另外的人去查了,不用担心。” “不是,”她歪着头想了许久,吐出两个字,“是……人。” 人?小五会变成这个样子是碰见了什么人的缘故么? 三人脑海同时冒出这个想法。 是什么不能见到的人?可什么人有这样厉害的本事竟然能让人失去一部分忆? 失忆?! 余人舒倏然睁大眼睛,难道和姬远也有关系? …… “其实我给那丫头吃的只是普通的糖丸。”在望月楼呆了一整天的元畅对安烜说。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5节 安烜无声地看他。 “不过我施展了另一种独门秘学,还是让她暂时忘掉了你们。”她轻轻扬起嘴角,朝安烜眨了下眼,“叫我一声师父可以考虑教你哦。” “不用了,我做个凡人就好。”丝毫没被诱惑。 “没出息!”元畅哼了一声,架起二郎腿,撑着脑袋看窗外。 不用多有出息,够用就好了。安烜心想,他宁愿现在的自己更没出息一些。 第16章 第十六章 人有一种奇怪的思维——永远觉得此时的生活不够好,然后追溯过去,寻找曾经的一个抉择点,再悔恨不已,并自以为选择另一条路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许多人觉得,失去的最宝贵,可却谁也不愿保留这份“最”宝贵的美好,一心想着挽回,于是,便成了漫无边际的痛苦。 姬远如丁腾之所说,没一会儿就完全恢复过来。躺了一天一夜,身子骨都麻了,他听说小五找到了,便要出宫去看。 虞毕出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便准了。 谁没有不曾悔恨的事呢? 看着姬远活蹦乱跳的身影被大门阻隔,虞毕出的目光跟着黯了下去。 姬远胸口的伤好了,那一刀却像一块陈年烙印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头。 如果折返时光,他会不会仍旧刺下那一刀呢? 会的。 根本毋庸置疑。 他仍记着姬远恍然大悟的那句“我不喜欢你了”,这就像一个诅咒,哪怕伴随无比漫长时光都无法从人心流失的东西。 虞毕出的命太好,除去自我压力榨出的扭曲渴望,几乎能说是无欲无求。他不贪声色,不喜钱权,几间落魄的小平房,也照样活得安之若然。 他当初问,人庸碌的一生有何意义,世上有千千万万种不公平,却又那么多面对着千千万万不公平而选择的相同生存方式的人们。 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然并无不同。 他亦如此。 只是有人是经过无数苦难打磨,或是历经太多不可为之事,不得不选择安于现状,而他却是在平淡无忧的生活中自然而然长成了这幅摸样。即便姬远以及其他人真为他翻出了一片天,他也未曾动荡过半分。 直至习惯的东西在不经意间灰飞烟灭,曾以为牢牢掌握的人妄图离开,他心中从未需要表现出的占有欲终于造了反。 假如……当初姬远说的是“喜欢”呢? 虞毕出在失去他的那段日子里日日思考着自己后悔与否,也曾触及这个想法。然而最后的结论仍是令人心寒。 再长久的喜欢,哪怕平安度过的七年之痒,该淡的总会淡,该不喜欢的总有一天会来……那么,不若将一切美好永远定格在还美好的时刻。 他这样淡薄又不冷漠地想了无数次,无数次心疼,无数次又做出同样的决定。他被那声“不喜欢”吓怕了。 当姬远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是惊喜。十天以后,是惊恐。昨天……是慌乱。 他抿出一条唇线,心想:难道又要绕回那时吗? …… 据说,痛苦永远留在记性好的活人身上。 看起来毫无烦恼的姬远扭头瞄了眼小跟班,想和他说话但怕对方太诚惶诚恐,给双方都找不自在,只能违拗本性地缄默。 他到的时候,蒋翊正摆着一张臭脸送大乔和余人舒出来,那个脸色啊……姬远差点没认出来。 蒋翊自战后就没见过姬远,他一直忙着别的事,也没空想他,今天一见,有点愣住——这小子,竟然和当初在平南见到的别无二致,尤其那双眼睛……与他对比,自己的本心早被一堆野狗分食得一干二净了。 他的臭脸成了微微的怅然,然后一低头,说了声“不送”,就低头进府了。 莫名其妙还没进去就被送客的姬远不满,但不敢开口叫,变成这么副鬼样子的蒋翊有些恐怖。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宫了?身体没事吧?”大乔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看起来挺正常的。 “好着呢!为什么小五在这儿?”他问。 余人舒:“我那儿没照应的人,正好王爷和她交情不错,就暂时收留照看一段时间。” “哦……”他意味深长地扫了眼平南王府大门。 “既然你们见过她我就不进去打扰了,去喝一杯怎么样?”姬远话没说完,已经拉着俩人上路了,话完,还不忘转头,“余茭,你先回去吧,和毕……皇上说一声,我晚点回去。” 余茭欲言又止,被姬远抢过话茬,边拍了拍大乔的肩膀,“不用担心,有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在呢,出不了事。” 大乔横了眼高过自己大半个头的姬远。 姬远就爱这套,继续不要命地调戏,“赏脸不,大将军?” “哼,你给的脸,敢不赏?”大乔在他脸上拍了一把。 “嘿嘿。” 三人笑着去了卿乐居。确认身边两位都带了足够的钱后,姬远放肆地点了一桌菜。 大乔看着他的架势目瞪口呆,感叹,“真真是个纨绔子弟!” 听完这句贬褒待定的夸奖,姬远自个儿也寻思了一下,怎么点得这么顺口,他记得自己以前没那么挥霍呀。 “刚在宫里就喝了一小碗粥,饿着肚子都跑出来了,怎么,您还差钱?” 钱当然不差,只是不太习惯这种生活方式。大乔想着,看了眼一直不说话的余人舒,余人舒正在发愣,发觉有人看他,补了句,“我带够钱了。” 大乔忍笑,姬远觉得这孩子真可爱,凑过去调戏了一番。 余人舒被他弄得个各种窘迫,好不容易等菜上来,才缓了口气。 姬远没有他说的那么饿,只随意夹了几个菜尝味道,好吃不好吃另论,顺口倒是真的,好似吃过许多年。 “说说小五的事儿吧。”他咬着筷子说。 余人舒脸还臊着,大乔给他代口,把他知道的全部说了一遍,顺便还提了提某位不苟言笑君的温和笑脸。 姬远依旧咬筷子,一双眼珠始终歪在同一位置,静静想着什么。 大乔忍着等了会儿,问:“你有线索?” 他衔着筷子摇头,问,“那位老板娘的身家背景都查过了?” “蒋翊都查了,平常的人际脉络也理得一清二楚,你想知道让他抄一份给你。” “这个再说。”姬远摇头,继续沉思……“重要的人”是谁?放出谣言的幕后黑手?他摇头,不可能啊,就算面对面,小五又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幕后黑手呢,除非有人亲口告诉她。可既然不想让她知道,为什么还要告诉她? 他狠狠纠结了一番没得出因果。 余人舒提了句:“会不会是我们认识的又暂时不能露面的人?”他心里还是记挂着能与姬远的失忆问题。 姬远抓着他这句话继续想……我们都认识小五也熟悉的人?那差不多就与朝中人员撇清关系了。 他突然想起漏掉的什么东西,“对了,诸葛先生和三儿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吗?” 大乔点头,脸色沉重,“之前是一直在一起,不过他们住的帐子被炸了,人没跑出来。”其实是不知所踪,不过在那个威力下,根本没有尸骨完好的可能,找不到尸体也正常,所以他们都默认他们死了。 “死了?”他皱起眉,不知不觉,身边已经有那么多人悄然离开。 “嗯。”他再次沉重确认。 话题从这撇开,饭桌间气氛僵持了好一会儿,姬远再次艰难地开口,“那你们清不清楚,我是怎么出事的?” 大乔看余人舒,本想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无奈对方压根没理他。 “我不清楚。”余人舒的口气听起来不太高兴。 “我……”大乔犹豫了下,“我也不清楚。” 姬远疑虑更重,虞毕出不是说他被刺杀的吗?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摆出一副有些难过的表情看人,意思——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 大乔一脸为难,他是真不知道,“我只知道黎明的时候皇上把你抱出来,说是有刺客,然后就杀入皇城了。”别说问,当时他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虞毕出那满脸阴郁的表情,现在还深深留在他脑海中。 这句话被姬远回味了许久,读出一点不一样的味道,他问:“那段时间,我和……皇上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大乔瞟了他一眼,这也要他说吗?虞毕出每日歇息在姬远的营帐中,他本来是觉得没什么,现在想起来,虞毕出每次为姬远挺身而出,又挡剑又挡炮的,太让人想入非非了。可惜那时他竟然毫无知觉。 “我觉得你们关系不好。”余人舒突然冷冰冰地插上嘴,大乔震惊地看他,他觉得虞毕出对姬远挺好的,你又从什么地方看出什么鬼了? “你说。”姬远将目光转向他。 “你们很少说话,哪怕皇上亲自找你你也爱搭不理的,没几句话就偷溜。”他说得头头是道。 姬远心痛地想:自己怎么回事这样一个高贵冷艳的角色? “那段时间皇上看起来很暴躁,可是你冷静,”冷静得偏向冷漠,“甚至皇上受伤的时候你也没看过一眼,像是刻意逃避……” “够了够了……”姬远喘着气喊停,再这样下去他真需要对自己重新认识一下,同时也想清楚了,自己肯定不是这样的性格,是他和虞毕出之间发生了什么吗?究竟是什么让自己的态度变化这么大? “就是对他,还是对你们所有人都态度不好?” 大乔摸下巴,“我是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经余人舒一说,他也感觉那段时间两人关系不太对头。 余人舒摇头,“对我们都很好。” 姬远彻底沉默,果然是他和虞毕出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吃了,我回去了!”他站起来,欲走。 大乔扯他,“还有这么多菜没动过呢!你不是饿疯了吗!” “饿疯也看时候,现在没胃口。”说着瞥了大乔一眼,拍拍屁股走人了。 姬远那个眼神是大乔从未见过的复杂,说是难过吧,好像还有点愤怒,愤怒并且压抑的,很悲伤的目光。 余人舒:“我不饿,觉得浪费就打包回府吧,吏部还有些事,我不奉陪了。”说着也站起来。 “等等!”大乔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把揪住他,和抓姬远不同,那是股生生要把人家衣服揪坏的冲动劲儿。 “嗯?”他表情冷淡地低头。 大乔心里一直对自己说“不会吧”,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姬远不会觉得想杀他的人是……”他摆出个狰狞又惊恐的表情,却没说出那人的名字。 余人舒不理会被摧残的衣服,冷眼一垂,“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大乔手一抖,瘫了下去,“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 什么都有可能,他心说,甩甩袖子,温声道:“将军慢用。”然后走了。 大乔在卿乐居坐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才回去。最后他也没心情打包吃的了,魂不搭心地走回去。刚到半路,匆匆忙忙的副将找到了他。 “将军不好了!丁太医的别院起火了!” 丁太医是谁?魂不守舍的脑袋一激灵,当朝没一位姓丁的,除了昨天给姬远看病的那位已经告老的八旬老人! 二人火速赶往丁府别院。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丁腾之的别院在城南,由于独立院落,火势虽大,但没有蔓延开的趋势。大乔赶到的时候,前来救急的官兵与帮忙的百姓忙作一团,来回运水不断。 “通知皇上了没?”他问那个副将。 通知皇上干嘛?副官不解,不过看他脸色立马明白事情紧急,撂下一句话撒开脚丫子跑路,“现在就去!” 大乔着急地在人群外看了两眼,拉起一位围观群众问:“丁太医救出来没?” 被问的是个愣头青,听了他的问题后傻乎乎一笑,一脸事不关己,“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来凑个热闹。” 大乔骂了句娘,跻身挤进去。 另一个认识大乔的小兵跑过来,他浑身湿透,脸通红通红的,看起来刚从火场出来。 “将军!火势很大!进不去!” 大乔望了眼一旁哭天抢地的女眷,皱眉,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可行的法子,就听见里面重物倒塌的声音。 另一人跑出来道:“书房的梁子塌了,丁太医恐怕凶多吉少。” 一边的哭声更猛烈了。 烦躁的大乔跺了跺脚,盘问:“怎么会无缘无故烧起这么大的火?走水还是怎么地?” 这没人知道。 又一声小孩子嘹亮的哭音,大乔啐了口,转头,发现不是女眷那边的孩子哭,回身找了几眼,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指着丁府哭得稀里哗啦的,嘴里不清不楚说着什么,旁边一个女人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作势要拖他走。 他转身看了眼姬府的方向,向那个小孩子走过去。 小孩子见有人盯着他走过来,特别害怕,哭得一抽一抽的。 大乔没说话,空手变出了颗糖果塞进孩子嘴里,止住了他的抽噎。 妇人讪笑一声,没来得及说话,大乔的手就爬上了孩子的脑袋。他轻轻捋了捋那几根杂毛,口气温和地问:“小娃子,你一直指着那边,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妇人刚看见他和那边的官兵说话了,知道这肯定是个官,连忙插嘴,“官老爷,小崽子不懂事,以为那儿好玩呢才想去看的。” 大乔继续盯着含着糖的小孩儿。 小孩子也盯着他看了会儿,擤了下鼻涕,又伸出手指着丁家大院,打着哭嗝说:“我看见神仙了。” “神仙?在什么地方?”他仔细看了小孩儿指的方向,小孩子矮,所以手偏得很高。从蹲下来的视角看,似乎还要高于那两间着火的屋子。 “刚刚在墙上,一下子就不见了!” “站在墙上?你怎么知道是神仙?” 小孩儿想了想,“没有看见脸,被火遮住了……但是白色的衣服吹起来,好好看的,像神仙!” 白色的衣服吹起来好看就像神仙?他怎么不说像女鬼?大乔无奈,觉得可能真是小孩子走眼了。 小孩儿见他不信,拽着他衣服闹,“真的是神仙啊!他一下子就不见了!” 大乔很想告诉他,世上还有一种叫轻功的东西,也是可以一下子从你这个小屁孩儿眼前不见的。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快和你娘亲回家吧。” 又被揉脑袋的小孩子嘟着嘴,有些不情不愿。小孩子很敏感,自然能听出他的敷衍。 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很快他就被他娘带走。 这段小插曲被大乔过了遍心,没放在重要位置。 没多久,虞都的府尹带着人赶过来,他与大乔寒暄两句,就去安慰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眷了。 …… 被派往宫中报信的副将名叫肖云齐,二十来岁,是被大乔一手提拔上来的。 肖云齐有一双女人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加上两撇霸气四溢的剑眉,给人一种十分凝重的温和感——就是看着很好说话但谁也不敢搭话的那种。 此时虞都的夜市刚刚摆起来,大街人多喧闹不好走,他就特意挑了没人的小路。肖云齐是土生土长的虞都人,对这里的每条路都无比熟悉,驾轻就熟走得非常快。 突然,他脚下一刹,背后升起一股幽幽的寒意,不自觉往后退了步。 他面前的百米开外站着个白衣人,半侧着身子,少见的薄纱外套被风吹起,发冠上一颗宝石在月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肖云齐咽了口口水,一般只有大户人家的少爷才会有这么讲究的打扮,但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哪会大晚上站这种小巷子里孤零零地吓人? 他认准了对方不怀好意,将刀举到身前,厉声问:“什么人?” 那人侧脸,背光面的脸阴郁无比,似挑未挑的嘴角有些冷漠。 这时,一边的巷子里突然传出一声猫叫。 白衣人一愣,周身的气质不那么森然了。他蹲下身抱起那只突然插足的猫,仰脸看了肖云齐一眼,想了下,道:“你是大乔身边的……嗯……谁?” 这声音一出肖云齐就恢复正常了,敢情他是被自己无边的想象力差点给吓晕过去,这人有什么可怕的? “在下皇城军副统领肖云齐,姬公子这么晚在这儿做什么?”他屈身行了个礼。 姬远斜瞥了一眼,怀里的露露突然在他胸前抓了一通,蹭出一本蓝皮卷边的旧书。 他淡定得将书塞回去,站起来,言简意赅地低头示意,“找猫。” 肖云齐被他冷淡过分的口气弄的尴尬,他与姬远没有过交集,那天看他和其他人说话挺开朗的,怎么一到晚上阴涔涔的。 “你要进宫是吧,一起?”姬远阴惨惨地道,怀里的露露瞄着一双绿莹莹的大眼睛瞪人。 他可以说他赶时间么?肖云齐头疼地想。 “赶时间就快走吧,再晚该打搅皇上了。”说着,他已经转身迈开了步子。 肖云齐考虑了下,觉得这位不能得罪,连忙跟上去。 露露一直在挣扎,姬远衣襟里放着的书太咯人,很不舒服。姬远给它换了许多姿势,硬没让它跑开,一路给抱到了皇宫。 肖云齐一路和姬远搭了几句话,都是说着说着就没词了,一番试探下来,他更觉得这人性格古怪,不好相处。同时好一番不解:皇上是什么样的喜好把这样一个人养在身边的? 入了皇宫,他忐忑的心终于平静了,因为终于不用和姬远相处了。只是没想到,姬远连传唤都不用,直接推门进了暖阁。 肖云齐:“……”这是恃宠而骄到什么地步? 余茭传他进门的时候,他正见姬远走向龙案,虞毕出往旁边挪了挪,像是给他空位子,但是姬远说了什么,然后把怀里的猫递给他,转身进了内室。 从未单独进过宫的肖云齐被此情此景震撼得一身冷汗。 再次将目光放在虞毕出身上,新皇摸了摸露露的脑袋,表情挺柔和,然后问他:“什么事?” 肖云齐差点忘了行大礼,一把跪下,额头贴在光洁的大理石面上禀报了丁府起火的事。 虞毕出点点头,没作表态。 姬远进去是换衣服了,秋天晚上寒气很重,从凉透的室外进到温暖的室内,反差立刻在衣服上覆了层水汽。 他的衣服都是虞毕出准备的,清一色的白色长衫,款式也没多大差异,反正他眼中是这样。 换完衣服,他也没避讳地出去了,见肖云齐还在,站在一边不说话。 “这事还是交给该管的去管,你们插足不合适。”虞毕出说。 “是。” “下去吧。” 松下口气的肖云齐还没出门,就听背后温柔地响起一句——“吃饭了没?” “吃了点,今天胃口不好。”姬远坐过去,把露露抱回来,低头给它梳毛。 两人相互忌惮,谁也不全然表达自己的真心实意,偏虞毕出还是个不会哄人的,他不知道姬远是遇上什么是心情不好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心虚。 “勉强还是不吃好,没胃口就早点休息吧。” 姬远应了一声,抱着露露离开。 他理了一个晚上的思绪,还是没能弄清自己的打算,更不知如何面对虞毕出。 深夜,似乎过了许久,他睡前让人熄掉所有的灯,却到现在都未合眼。 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床边,好一会儿后,又小心翼翼地躺下来。姬远闭着眼睛,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温热而舒适。 虞毕出看了他一会儿,确定姬远睡着后,小心将手搭在他腰间,做出一个亲密的搂抱姿势,缓缓出了口气。 那一瞬间,姬远心中的憋屈、愤怒、不解顷刻化为心酸与委屈,干涸许久的眼角慢慢被湿润,不尽的眼泪无息地下落。 第18章 第十八章 次日,虞毕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薄被,而枕畔空无一人。 “余茭!”他拧起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好久没睡这么沉了,寝殿里的什么味道? “陛下。”余茭闻声小跑而来。 “不是说不要点熏香吗!姬远人呢?” “姬公子走了一会儿了,说是去看看鼎技阁还有没有要帮忙的。这香是他临走前点的,说您睡得不踏实,让奴才不要打扰。” “现在什么时辰?”他撩起被子,作势要起。 “寅时还不到呢,您这就起?”余茭蹲下给他穿鞋。 “睡不着,正好还有几份东西要处理。”澎列岛故态复萌,开了港口还不够,三番四次提到租地问题,这次还派了人过来。虞毕出知道朝中有不少那边的眼线,不然当初的条约也不会对半分地对峙。 租地这个问题与港口不同,拒绝也理所当然,只是这次,咸杞来掺了一手。 咸杞是个不亚于全盛时期尚彧的国家……或者说,众多国家组成的一个同体联盟,他们对外是统一的政治平台,对内却是小国寡民式的自治,各方面维持着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微妙平衡。也正是这种微妙的平衡,赋予了他们无可言说的强大。 虞毕出叹了口气,面前放着一份信,是顾闻游回复他的。顾家在澎列岛发展多年,底里关系扎得盘根错节,近年也有向咸杞渗透发展。信中他提供了一些信息,是关于咸杞的统治阶级以及一些管理运行机制,虞毕出读了好几遍,越看越头疼。 尚彧这盘大菜,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小小池鱼。 余茭将刚准备好的早饭端上来,虞毕出盯着热腾腾的粥发了会儿呆,问:“姬远是吃了才出去的吗?” “没,姬公子说想出去换换口味。” “知道了,你出去吧。” …… 任性想换口味的姬远在大街上游荡着,一些早点店铺已经陆续开张,还有些开了门但仍在筹备中的,擀皮填馅儿各种做活一览无余,出汤的香味飘散在冷清寂寥的大街上。 有些场景就是不赶着时间点一辈子也瞧不着。比如在一些人酣睡的时候,另一群人已经起早贪黑开始维持生计。比如一些人觉得,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可另一群什么也不懂的人依旧辛勤而努力地活着。 这是一个分不出高下的世界,人人按着各自的轨迹,或开心或不开心地生活。 想得通的人这样想,想不通的人却始终在纠结——什么才是值得的呢? 姬远很久没有想起这些问题,他好像一直为着一些困扰而焦头烂额,仔细又理不太清其中的因为所以,只是仿佛一直如此,一直未走出。 “哎,小伙咂!” 听见有人叫自己,姬远回身,还没面对面,习惯性的笑脸已经挂了出来,他眨眨眼睛,“您叫我?” “嘿,整条街就你一人,过来过来!”店铺门口的大婶使劲儿给他招手,“看你走了蛮久了,刚包好的馄饨,来一碗?” 姬远迟疑了一下,眯起眼睛笑:“好呀!” 说着走进了卖馄饨大婶的店里,一股接地气的油烟蒸汽味没入鼻息,纯木头的桌椅上有几个虫子咬出的坑,桌上竹筒里插着一把筷子,旁边几个装酱醋辣的小罐子。 “馄饨下锅要等会儿,要不先碗粥填填肚子?”大婶很殷勤。 “我不爱喝粥,有馒头吗?”他突然想起了多年之前佛堂的生活。 “馒头还在蒸,灌汤包可以么?” “好。”他答应。 一笼热乎乎的灌汤包端上来,姬远夹了一个慢条斯理地吃,不自觉又走了神。 热情的大娘坐一旁看他,真是,她做了几十年生意,也算见过三教九流的人,就没见过能把灌汤包吃得一滴不漏的,而且这小伙子一身白衣,温雅得紧,做什么都给人一股教养良好的感觉。 “小伙咂,是碰上什么难事了?”大娘问。 姬远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大娘细声细语地低下头,哄小孩儿似的,“和家里人吵架了?” 他摇头,“没有。” “呵,不用不好意思,”大娘屁股往后坐了坐,上半身往前倾,说话口气漫不经心的很容易打破人的执拗,“来我们这儿发牢骚的多了去了,不会给你传出去的。” “小伙子,别理她个碎嘴子的,来吃馄饨。”老板把馄饨放下,拍了自个儿老婆一把,又上后头忙活去了。 姬远拿着调羹搅馄饨,还在考虑,偶一抬头,见那对老夫老妻旁若无人地眉眼眼去,看着好不恩爱,不禁松懈了许。他问:“大娘,如果有个对你很好的……说喜欢你的人对你做了不能原谅的事要怎么办?” “你都说不能原谅了,还能怎么办?” 他迟疑,看起来有点惶然,“我……我不知道,只是说那是很严重的事。” “那就是可以原谅咯?”大娘的火眼金睛一眼瞧出他心里的不情不愿。 “……我不知道。”知道就不用不知如何面对了。 大娘想了想,觉得这孩子心太重,换了个方向,“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做那件很严重的事吗?” 姬远摇头,那件事只有他和虞毕出知道,可他不可能明着去问。 天色渐渐亮起来,他再没说一句话,大娘也因为店里越来越多的客人而顾不上他。慢腾腾将一碗馄饨吃完,他在桌上放了银子,无声无息走了。 上次意外之后,鼎技阁重新组织了一次终考,暂时留下了三个人,这对于一个需求强大的部门而言远远不够。迫于压力,他们最后折中给出一个办法——每一个月办一次这样的考核试,录取人数不定,而本录取的人员需要参与另一场考试以决定去留。 徐睦对此十分不满:“一个月办一次?吃饱了蛋疼的啊!谁爱干谁干去!” 斯瑞也十分忧伤,一次考核试起码四五天,准备就要十来天,半个月就过去了,不是浪费时间么? 传话的人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有了第一次的模板,以后的考试会有另外的人负责,二位只需审核结果便好。” 尽管得到这么个结果,两人还是郁郁了一阵。 姬远来的时候,斯瑞已经恢复正常状态趴在桌前改他的新图纸了,旁边站着一个一脸惊叹又入神的年轻人。桌子另一头,徐老头一条腿吊在凳上,腿间放着个巨大的铁疙瘩,貌似还是被他拆了一半的,零零碎碎的小零件散落一地。 “喂!你这图纸是不是错了?这边接不上!”这话是对斯瑞说的。 斯瑞被打断思路,索性过去帮他看,两人照着图纸指指点点,说了一堆姬远完全不懂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 “哟!小远?” 两个人进门,一个是鼎技阁招收的新人,另一个…… “闻游?你怎么在这儿!”姬远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的身边还是鲜少这种奇装异服的打扮。 “来送点东西。”他双手拍了拍姬远的肩膀,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弱。 他的到来倒是引起了那俩兢兢业业人的注意。顾闻游也和他们打招呼,“老爷子,那份东西研究得怎么样?” 姬远从没见过徐睦这么高兴,那脸上的褶子一晃一晃,就像澎列岛的一种大狗。 “绝对有戏!你小子就老实等着吧!” 顾闻游笑了一下,拉着姬远说去叙旧。 “你怎么看着不高兴?” “没……”姬远喝酒,摆明了给人看的闷闷不乐。 “听说你忘了挺多事,”他给姬远斟酒,眉目下是不动神色的忖量,“怎么愈发不开心了?” 姬远抬头瞧他,“忘了事为什么该开心?”还是看不惯这副装扮。 “少了过往的世事纷杂,就像一个空白的新起点,不该开心?” 姬远闷声喝酒,刚醒来那会儿,他确实觉得毫无压力,可当接触起那些过往的人时,又觉得自己缺失了太多东西。现在,一些事他不想知道,又巴不得全部知道,这些徘徊犹疑就像个死结,牢牢揪在心上,可他却不敢找那个线头。 顾闻游见他不说话,推他的肩膀,“好了,多想多烦,别纠结那些不痛快的了!” 这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会劝人想开别想,却不会听听人的苦楚帮忙开导。姬远瞄了他一眼,见到顾闻游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时间那么快,转眼闭眼剩下得到些什么呢? “说起来,你到底来干嘛的?”他问。 “刚不是说了嘛,送东西啊!” “就给徐老头的那个?”姬远显然不相信,“那么贵重需要顾大老爷亲自跑一趟?” 顾闻游笑了一声,“是挺贵重的,不是我送还真不放心。不过确实还有其他事儿……” “毕出交代你的?”他眯着眼睛,看起来像是醉了。 “竟然敢直呼皇帝陛下的名字,姬公子够大胆的啊!”顾闻游笑他。 姬远眨眨眼睛,皇帝……这个概念在他眼里还真不深,主要他也没怎么听虞毕出自称‘朕’,自然而然那种尊卑感就淡了。 “都老熟人了,私下叫两句有什么打紧的。”他面上说。 “呵……”顾闻游来虞都其实有两天了,前几天的事他知道,看姬远这个不知真迷糊还是装迷糊的样子,他也不想点破,继续调侃,“老熟人我也不敢,咱么行商做的就是个小心谨慎,哪怕知道不能威胁到自己,也不能给人留自己的把柄。”不然枕到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谁管你皇亲国戚还是老熟人。 “没办法,我这种温室长大的人不懂你的艰难。”他扯出一张欠揍笑脸,一副“有话快说”的模样问:“到底什么事儿?给我透露点。” “这是秘密,允许你到时候旁听。”他保持神秘感。 姬远放弃了,“那你什么时候进宫?” “我的身份进宫不方便,所以让你传个话,让皇上出来一趟。” “出宫……方便吗?我看他每天很忙的样子。” 顾闻游好笑,“我也每天忙的要死,不也和你在这儿扯淡。” “不乐意滚回去!”姬远没好气。 “别,信使大人,传话顺便给我转封信,知道您不会跌份儿去偷看的,是吧?” 姬远拿着信,总觉得心里很不爽。 第19章 第十九章 虞毕出看完信,很自然地腾出了时间。 顾闻游和他们约在城西的戏班子楼里,那种地方就和青楼一样,既能浑水摸鱼,又能掩人耳目,没点非法勾当才叫不正常。 姬远并不清楚里面的水深,一路都在疑惑,顾闻游不是要谈事情吗,戏班子那么嘈杂的地方能好好谈么? 二人到戏楼门口,立刻有人迎了上来。 “二位就是顾爷的朋友吧,雅间已经安排好了,里边请。” 姬远看了虞毕出一眼,虞毕出很自然地就带着他与那人往里走。 “你叫什么名字?”虞毕出平易近人地问。 “小的叫李旺……嘿,爷,您太客气了!”李旺拿着赏银笑得合不拢嘴。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6节 “忙你的去吧,等你家顾爷来了再进来招呼。” 李旺又笑了几声退下了。 姬远推开眼前雅间的门,瞬间眼前一亮。 内里是个很大的房间,正中一张镂空花纹的红木矮桌,周围两大两小四把软椅,屋顶一盏精致华美的灯,幽黄的光照得软椅的黑皮直泛油光。 姬远掐着软油皮发呆,软椅皇宫库房也有好几套,坐着躺着都挺舒服的,就是睡久了容易腰疼。 除软椅外的摆设基本都是尚彧本国的风格,也不知戏楼老板怎么想的,非放那么点格格不入的东西不可。 虞毕出拉开木门,是真正看戏的地方,看台上也放着一把长软椅,边上立着一个三脚的桌子。 这都什么人设计的,完全只是想凸显软椅的存在感吧。姬远从内间出来,看到外面的摆设后心里冒出这么个想法。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个打扮简约的姑娘。她将茶水点心放下后便离开了。 虞毕出挑眉看魂不守舍的姬远,“瞧什么呢?过来坐。” 姬远坐过去,小声说:“这戏楼的老板不会是闻游吧,刚才那个……”那个身材曼妙显露无疑的姑娘,“还有这边这些东西……” “你不喜欢?” “也不是……”姬远望了戏台几眼,“就看不惯。” 虞毕出拍他的肩膀,笑,“以后新东西越来越多,会习惯的。” “那旧的呢?”他转头。 “精华自然会沉淀,新东西也多数源于旧的存在。” 姬远沉默了一下,“那被忘了的呢?” 虞毕出听他的口气心里一沉,面上装作云淡风轻地继续道:“当然还有记着的人。” 新戏开始了,底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戏楼内部是环形的,相邻隔壁被堵得严严实实,而对面看台几乎看不清,主要是因为软椅的座低,又会下陷,护栏一立,别说对面人,连底下的戏都难看见。 姬远眼神不好,问虞毕出:“底下在唱什么?” 虞毕出支起身子看了眼,“一个尚彧男人和澎列岛女人相恋的故事。” “又是爱情啊……”他往椅子里一窝,之前闲的时候已经看够各种杂谈了,貌似他从前也很喜欢看这种,不晓得是出于什么心思。 他眯着眯着就觉得困了,底下闹哄哄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慢慢就成了模糊的。 等虞毕出想回复一句的时候姬远已经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虞毕出愣了一会儿,轻轻将手放到他脸边掌了掌他的面部轮廓。果然,再身材娇小的男子也不是小鸟依人的类型,不过这样安静的面孔还是给人无限舒适。 而如此温馨宜人的场景殊不知全然落在了一副远镜中。 顾闻游站在窗前,对面那对新人并不知道为了满足不同人的需求,每间雅间的构造都是不同的。 “我真是永远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他转向内室坐着的人。 那人抬头,一脸的病容多年未见好转,也未有恶化的趋势。 蒋绛:“你不觉得他们很般配吗?” 顾闻游冷哼一声,“我倒是没看出两个男人该怎么配。” “那你觉得他们该和什么样的人配呢?”蒋绛咳嗽了一声,面色苍白地低头喝水。 毕竟很多年没呆在一块儿了,这话不好妄下断论。顾闻游刚才那句话不是反感他俩,只是纯粹不满面前这个人。 “世界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对的人吗?”他坐下。 蒋绛笑了一声,“世道那么宽,也依旧有很多容不下的东西。” 两人对视片刻,“噗嗤”一声,不和谐的气氛被打破。 顾闻游整理了下衣服,靠着椅背傲慢地抬起眼睛,“还是那句话,我真一点都不明白你想要什么。” “没关系,要什么不重要,知道做什么就可以了。”他回答得淡然。 对这句话,顾闻游没有说辞。于是下句还是蒋绛开的口,“蒋颉的事还在查。” 顾闻游挑眉,“你怕了?” 蒋绛嗤笑,“又不是我动的手,我有什么可怕的?” 他叹了口气,“所有人的猜想嫌疑都在你身上……毕出暂时不会让这件事水落石出的。” “所以你也暂时安然无事。”蒋绛接过他的话。 “老一辈的恩怨过去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现在吧。”顾闻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到底想要什么?” 蒋绛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说:“差不多时间就过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然后便离开了。 顾闻游静坐了许久,从桌上抽出一根烟点上,他平时不好这个东西,但一直会随身带,烦闷的时候来上几口。 摧残自己有限的生命有时是件挺爽快的事。 不过他还没上嘴,门就被敲开了,踢踢踏踏的声音给华丽而沉闷的屋子带来些许活泼。 “怎么带着妹妹乱跑。”他果断掐了手中的烟,一把接住一个奔向他的女孩子,又腾出一只手把另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揽进怀里。 这是顾闻游的一对女儿,大的六岁,小的四岁,都长得白白嫩嫩,鼻高眼深,小的那个还一头金灿灿的卷发,玻璃珠似的眼珠说不出的璀璨。 “宏叔说您的客人走了我们才进来的。”大女儿萋萋撒着娇道,“这里的戏班子一点意思都没,采采想去看捏糖人的。” 采采抓着顾闻游的袖子“嗯嗯啊啊”半天,她一说尚彧话就咬舌头,久而久之,排斥心理根深蒂固。可是她爹不让她在这儿说那边的话,她只好用初生婴孩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 “知道了,”顾闻游温柔地揉揉她脸,“让宏叔带你们过去,爹还有两个朋友要见。” 俩人又磨叽了会儿,要到零花钱后就屁颠颠地跑了。 顾闻游站起来,望了眼窗外。深秋的天气阴沉得紧,太阳半点不露面,雨也当下不下,幕布似的乌云罩了天光,酉时不到,天色便暗了。 另一头,虞毕出注视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姬远,浑然不觉时间过去了多久。 顾闻游进去,入眼的就是那样一副脉脉情深的场景。 他咳嗽了一声,将某人的注意力分出一点。 看台的门关着,屋内很安静,完全能高攀上“雅”字,也不枉蒋绛重金打造了这个供人交易的掩耳盗铃之所。 “还以为你忘了呢。”虞毕出声音不响,一只手还捂在姬远耳侧。 “就是想给你们制造点相处的机会。”他在虞毕出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姬远身上,“可惜你看上的人太独特,无法领会我的好意。” 虞毕出轻笑一声,低头大拇指搔了搔姬远的太阳穴,依旧低声道:“这样挺好的。” “是你太容易满足还是怕失去?我不记得你是前一种人。” “怕这次他比我狠心。”他抿了抿唇,看起来竟有些苦涩。 顾闻游眼神一沉,这真是完全变了。 “就这样谈可以吗?他醒过来或许能帮你分担点。”他转入正题。 “你先说吧。”这本来就是他的义务。 顾闻游双手交叉,身子前倾,认真将自己梳理过的东西说出来。“关于咸杞具体的东西我都写在信里了,我来这边是在澎列岛得到了些消息……”他的目光徒然变得阴鹫,“这场仗,尚彧没有回旋余地。” 虞毕出缄默,好一会儿才道:“说些具体的吧。” “咸杞年前就派过人过去,就是你还没离开澎列岛那会儿,”他见到虞毕出浑身凝重得可怕,继续,“你也知道,像那种同体联盟本身就不稳定,加上小城自治,人不可能没有野心。当那些经济、政权、名利都达到顶峰的人来说,再伸手就该是区域外的东西了。” 刚刚战后的尚彧真真是盘容易上手的好菜。 “澎列岛那边同意了?” “那边芝麻绿豆大的国家也多得是,谁不想分一杯羹,据说还在组织成立像咸杞一样的联盟。” “总而言之,你的意思就是——若是打起来,尚彧必输无疑是吧?” 顾闻游摊手,“不是我看不起这儿,你也清楚,绝对硬实力面前,人,就是蝼蚁。而且就算你现在开始编制军队用人海砸,时间上估计也来不及了。” 这次他沉默了更久,“更确切的时间呢?” “两年,”顾闻游一眨不眨,“以内。” 第20章 第二十章 姬远睡醒时,顾闻游已经走了。他仍在那个房间里,虞毕出沉默不语地低着头,一只手在他发间穿梭。 他莫名觉得虞毕出的眼睛无神。 见姬远睁眼,他又忽然有意无意来了句,“我现在扔下皇位跑了你还要我么?” 姬远刚睡醒,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嘴就是,“什么?” 他轻笑了一下,托着姬远的脖子给他扶起来,刚起来的姬远腰部立竿见影地酸成一片,忙搂着虞毕出的脖子不想动弹。 虞毕出抱住他的腰往前挪了一下,让他坐在自个儿腿上。姬远搂着他脖子,觉得这姿势有点羞耻,急忙扭动,要下去。虞毕出却如若罔闻,轻轻在他腰上揉捏,问,“还难受吗?” 虽然他平日也挺温柔的,但此时的态度更让姬远毛骨悚然。 “不难受,你放开我。”姬远如坐针毡,丝毫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异常。 虞毕出又有松手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没放开,他贴着姬远的耳根子道:“让我抱会儿吧,很久没抱你了。” 放屁!每天晚上搂得严严实实的那人是谁。 姬远挫败,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问:“闻游呢?他还没来?” “来过了,走了。”他不咸不淡道。 “什么?你怎么不叫我!”姬远掰他手,眉头皱的死死的。 “你两个晚上没好好睡了,我不忍心。” 姬远:“……”一定是他醒来的方式不对!怎么句句听得都像是情话? “你受什么刺激了?还是闻游说了什么?”他转头问。 虞毕出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撇下一切似的低下头,以额抵额道,“……尚彧要没了。” 姬远脑子轰的一下被这句话炸开了,口不择言道:“你……你开什么玩笑?!顾闻游给你吃什么脏东西了!这种话能随便说吗!你……” “我不介意。”他贴着他耳畔说,“我不在意皇位,也不在意这座江山……我就在意你一个人。” 完了,姬远彻底懵了,这就是昏君的由来啊。他还是没把虞毕出这番不正常的话当真,严词反驳道:“我在意行吗!尚彧没了你怎么办?你要抛下千千万万的百姓一个人心安理得地去死吗?” “死了又怎样?”他斜眼,“你又不在意。” “谁说我不在意的!”姬远挣扎。 “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话一出口,姬远惊了,然后一把被得逞的虞毕出紧紧抱住。 “你说的,你要陪我到最后。” 最初变了味的承诺依在苟延残喘中延续。 …… “安烜!安烜!臭小子!” 噼里啪啦的敲门声混合着拨尖的女高音,安烜翻了俩身,一脸恶狠狠地坐起来,顶着一团怨气去开门。 “干嘛?”他半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问。 元畅一脸亢奋地将一个药包递到他跟前,“明晚你把这个给姬远送去。” 安烜深喘了口气,很有将门一口气扣上的冲动。明晚送,你大半夜来做什么妖! 元畅把药塞给他,一边不依不饶地补充,“记得要早点啊,别耽误人家的事儿!” 废话,我哪有你的精力每晚蹲点,当然早点送完早点回来睡觉。安烜整脑子都是股叛逆的味儿,奈何权威在此,他不好发作,憋着问:“还有事没事,没事我睡了。”说着已经要关门了。 元畅掰着门缝嚷:“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你看你耳垂乌黑眉目暗淡的,明显就是肾虚!” 内屋“噗通”一声,安烜拿被子裹上脑袋,懒得听她废话。 折腾完人的元畅心满意足地转身,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滞,“……二……二师兄……” 蓝袍道人宽袖一甩,不大的小院恍然间空无一人。 …… 虞毕出和姬远是第二天下午才回的皇宫,原因是顾闻游那儿出了点事——他的两个女儿失踪了。 在顾闻游焦灼不已的时候,姬远靠着虞毕出悄悄说了句,“凄凄惨惨?你猜他多不待见这俩闺女?” 本来心情很沉的虞毕出被他无遮掩的亲近和话语逗得笑了一声。 俩人一致得到了白眼反馈。 “朕让大乔调一部分人帮你找吧。”虞毕出道。 顾闻游没言声,他在虞都的势力范围不小,凭他的一己之力未必比不上城军的搜索力度,可问题是到现在他还没得到一点消息…… 虞毕出见他犹豫,递出一块令牌给旁边人,“去西门口,报你家顾爷的名字,把事情说一下,他知道的。” 那人得了顾闻游脸色后就收下令牌走了。 一个时辰后,顾家二位小姐找到了。两个孩子在桥墩底下看瞎子变戏法呢,一入神就忘了时间,可是和宏叔走散后她们不认得回去的路,萋萋便一直由着妹妹赖在原地了。 可是,拿着虞毕出令牌去找大乔的那个人却没回来。 顾闻游抱着两个孩子,脸色却不太好,他吩咐宏叔去找大乔问情况,可大乔根本不在西门口,那边守卫的人说,大乔出去查事情了,一整天都没回来。 姬远觉得房间内的气压有些阴沉,看看对面,又看看旁边,对虞毕出道:“先回宫找大乔问一下情况。” 顾闻游站起来,“我会尽快给出一个交代的。” “没关系,”虞毕出抬眼,口气温和看起来却不是很高兴,“那不是号召性的腰牌,没几个人会认。” 二人走后,顾闻游立刻让人把萋萋采采带走,开始彻查失踪人的身份背景。 说也是巧,虞毕出他们正想找大乔,大乔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姬远从他进门就开始不自在,他一直盯着自己干嘛? 大乔:“回皇上,丁府失火的那晚,有许多人目击到一个白衣男子从围墙上消失,臣今日与知府大人调查了此事,还听下属说,他在城南过来的偏巷中遇见了一身白衣的姬公子。” 听到此处,姬远的脸色忽然阴了一下。 没等虞毕出开口,大乔从衣冠禽兽的臣子形象中恢复过来,看了姬远一眼,“可你的残废腿脚根本上不了围墙,更别说一下子从上面消失了。” 姬远那天是不太对劲,虞毕出也发现了疑点,但并没明显地表现出来。 “所以你是来说什么的?”姬远问。 “替知府大人问话啊,这事还要不要彻查下去?” “当然要,为什么不要?”姬远话随口出,虞毕出打断他:“不用继续查了。” “为什么?又不是我干的!”姬远不理解他的做法。 “朕知道,”虞毕出让他别急,“这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有人不想将你的脉象问题公布出来,所以焚毁了那些书籍,丁腾之正好翻阅到那儿,所以被灭口了。” “也许是他没来得及跑或者看到凶手的真面目了呢?”姬远插嘴。 虞毕出无奈地看着他,“不排除这些可能,但是结果始终指向你的脉象问题。应该是书上有记录破解方法,然后你就成了最大受害人。” 姬远嘴角抽了抽,还是自己的问题啊,那就更不可能是他烧的了,他很想把过去的事情都回忆起来。 “意思就是谁烧的都无所谓了是吧,反正烧都烧了。”大乔叹气,又想起一点,“那万一烧书的那个人知道内容呢?对吧!不然他干嘛要烧?” “如果是,那就更不用查了,”虞毕出冷冰冰道:“你们根本抓不住他。” 大乔:“……” “差点忘了另一件事,”姬远道:“你有没有碰见一个拿着皇上令牌的人,让你帮忙找闻游的女儿的?”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大乔没反应过来,那俩人都看出来了——明显是没有。 “不是,小游他女儿怎么了?小游回来了?”他还是没转过来。 “嗯,你可以去城西的戏楼找他。”姬远道。 “城西?那不是蒋绛的地盘吗?”大乔不明所以。 “那片都是烟花巷陌,蒋绛住那儿?”姬远又被扯远了话题。 “蒋绛的宅子在城西十里巷,那边一大半的产业都是蒋家的范围。”虞毕出给他解释。 姬远:“……哦” “那令牌又是怎么回事?”他始终惦记着最初那个信息量很大的问题。 “是能随意调动城军的令牌。” 姬远瞪大眼睛看他,虞毕出这是在蒙大乔呢,还是骗了顾闻游啊?据目测来看,应该是后者。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大乔想着,没敢说,等虞毕出下一句话。 “令牌的事朕不担心,你分寸捏着就好。”他担心的是那人究竟出自哪里?顾闻游还可不可信…… 余茭端来一碗燕窝,姬远二话没说就端起来吃,闹腾那么久,饿死他了。 余茭见怪不怪地退了出去。 虞毕出拉着他坐下,看着他吃。 外面蹲点的安烜不可思议地托着下巴,他一直觉得虞毕出这人怪得很,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瞧那眼神,也就姬远那货还能若无其事地吃。 他看到姬远迟疑了一下,把碗递给虞毕出,虞毕出又推了回来,俩人说了几句话,姬远又开始吃。 不得不佩服,元畅虽然神神叨叨的,但真非凡人! 吃完了,姬远问虞毕出:“你是不是怀疑闻游?” 虞毕出回的是,“保持警惕未必不是好事。”说着,他的手上了姬远的腰,轻轻问:“还记不记得和我说了什么?” 姬远想了一下,“你指哪件?”他今天说了不少话来着。 “你说你喜欢我……” 这怎么了?姬远刚想问,已经被虞毕出按头吻住。 正在想元畅到底跑哪儿去了的安烜忽然一惊,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亲上了?太旁若无人了吧! 然后虞毕出就搂着气息不稳的姬远进了内室,没多久,各种断断续续不入流的事情传入安烜的耳朵里。 “草!”他骂了句娘,终于知道元畅让他早点动手别耽误人家事儿是什么意思了! 屋内,姬远敞着腿坐在虞毕出身上,上身气喘吁吁,下身承受着剧烈的运动。就在虞毕出冲刺一顶的时候,他脑袋里有什么炸开了。 愤怒的、不甘的、通彻的、绝望的情绪慢慢一点一点流回他空了一块的心中。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虞毕出在忘我中还是注意到了姬远的变化,他板正他的脸温柔安抚,“我弄疼你了?” 姬远摇头,牙口咬得死紧。 摇摇晃晃中,从前的一切陆续在他脑海中拼合出来。 两人并没有大到产生缝隙的矛盾,也没有任何小吵小闹。他无法记起当时确切的场景与心情,只是一个声音不停在他心中确认着——我不喜欢你了。 他还记得,说这话的时候,虞毕出正欲与他做这事。 恍然转眼,其实不过小半年时间…… “嗯……”身体跟不上脑子的运转,禁不住发出下流的声音。他神情恍惚地看着虞毕出,不懂他总是平淡无比的外表下如何藏着如此强烈的蓄力之势。 虞毕出一生的温柔与炽热都用在了姬远身上,他擅长小心翼翼,举步钻营,可是他等不了了。白衣道士的再次出现不知又意味着什么,他无法想像那个对他毫无感情的姬远再次出现会是什么样。 所以他做了他并不知道的一生最正确的事。 姬远彻底回来了,带着犹疑。 …… 大乔出宫后直接去了城西,顾闻游正在等蒋绛,正好与他碰了个面。 两人再见其实才一年不到,那时大乔忙着负责屯兵的事抽不开身,两人没说几句话,一直是比较闲的姬远在招呼。这次来又是类似于“兴师问罪”的谈话,气氛有些尴尬。 顾闻游打发了他几句,明确表明了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人也不是他指使的。 大乔走得将信将疑。 稍微有点心的人都知道,像顾闻游这种谨小慎微的人不可能将不清不楚的人放在身边,更不可能将这种事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所以他在等蒋绛给一个交代。 蒋绛姗姗来迟,顾闻游命人将他的那对女儿好生看管起来,与他进了之前的那间雅间。 天一黑,戏班子就不是戏班子了,甚至比白天三教九流的还热闹些。这是一个地下黑市,专卖顾爷从海外倒腾回来的珍稀物品。 这也是他必须与蒋绛合作的缘由之一。 顾闻游没开口,蒋绛就把那个失踪的令牌亮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人是蒋绛分派给他的,到底怎么回事他心里也有点数,就是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灯光晦暗,木门阻隔的隐约喧闹为房间提供了一种诡异的静谧。蒋绛用他特殊的低沉嗓音简单精要地讲着,顾闻游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低头,不再说话。 次日,姬远在虞毕出的细心呵护下趴在床上补觉,殊不知朝前,大刀阔斧的改革已拉开序幕。 男女平等的规条正式纳入民仕法,其中,为杜绝买官现象,已组织起一支监察队伍,具体人员不外透露,算是不轻不响地给所有人敲了个警钟。 另外,孟祁军暂任水军总督,民间开始大幅招收水兵与工匠,鼎技阁图纸已成,即日开庐造船。由于造船量巨大,顾闻游出资建厂,朝廷嘉勉其行,免三年赋税。 以上都是拟好的圣旨,不容商议,更不容反驳。 虞毕出难得尝了回一人独大的滋味,在一堂窃窃私语中潇洒走人。 下朝后,他立刻步履匆匆地赶回暖阁,边问:“他醒了没?” 余茭踏着碎步紧赶慢赶,答:“醒了,吃了些点心,还没起呢。” 虞毕出点头,余光不经意扫到,发现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没来得及开口问,余茭突然低低来了句,“皇上,王泫大人他们的半月足禁快到头了。” 他脚步一滞。 余茭跟着一刹,狠狠弯下腰道了句“奴才多嘴。” 这嘴真多得太不是时候了,虞毕出想着,觉得回去的急切心情都被冲淡了不少。 姬远早就醒了,怀揣着那么个大心思怎么睡得安稳,要不是身体极度困倦,兴许能眯一宿。 听到外面渐渐鲜明的脚步声,他猛地一抬腰,瞬时被酸痛给压了回去。他将脸埋在枕头上,无力的悲戚着:怎么这么快,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虞毕出照例把余茭留在外面,一进屋就瞧见他憋屈的睡相,忙过去把他的脸掰出来。看到他红红的脸与显然睁着的眼睛,嗔怪:“干什么呢?要闷死自己啊!” 姬远抬起眼皮,懒懒散散地有些幽怨。虞毕出的口气真好,一点都不像那个拿刀子往自己胸口插的混蛋。 他眼神发了下呆,并没有任何想象之外的激烈情绪爆发出来,反倒……冷静得有些难过。 他伸手,“拉我一把,胸口麻了。” 虞毕出把他拽起来,小心翼翼地给翻了身,讲了下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 “你还真是雷厉风行啊。”姬远手臂撑着挪下半身,换了个侧身着力的舒服姿势,然后放松地将上身靠在虞毕出身上。 “逼不得我拖延。”他捧起姬远的脸亲了一下,似是一种决断,然后一五一十地把咸杞的事给说了。 姬远对咸杞只是略有耳闻,具体情况知道得不多。一口气听完,觉得顾闻游的那番话完全是危言耸听。那么大个尚彧,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俗话还说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呢,咸杞多大地,也不怕噎着了! 虞毕出知道他不接受,没有勉强解释,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这几日暂时不要出门,我让人找些咸杞的资料给你看看,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嗯……不行,年会的事我还没开始准备呢,就剩一个月不到了。咸杞的事不急,抽空看也可以。”为了表现自己的勤劳,姬远挣扎着要爬起来,被虞毕出无情按了回去,“年会的事我让郑清渊去办了,你还是好好在宫里养身子吧!” 吃痛的姬远莫名其妙,怎么脸色说变就变? 虞毕出没有给他任何反驳余地,直接命人将他的东西全部打包去了灏宁殿,包括他之前翻的那几本配了插画的小黄书。 被逼着做某事的感觉很不好,尤其还是这种囚禁的处境。姬远从之前孟祁军那件事中,深刻意识到自己对于被□□的厌恶,但他现在弄不清自己心底的想法,只好暂时忍着。 于是一头扎进了书里。 关于咸杞的书很多,半人高的十几打,比当初他从大乔那儿搬得还有过之无不及。不过真看起来……姬远一开始是挺提着兴致去看的,他本身就喜欢历史人文类的故事,发展是十分具有趣味性的东西,特别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传承方式下来的东西。 可是第一天看下来,他有些失望,也有些奇怪。 咸杞就像个凭空而出的同体联盟,没有前身,没有任何发展历史。这里的书基本都是以游人的角度写的,浅谈辄止的风土人情,真正涉及的风俗文化非常少,偶尔一两本书提到,在另一本书里,又出现了大同小异的内容。 仿佛就是被规划清晰的模块,一板一眼地令人悚然。 姬远认真对比过两块相似内容的描述,除了地名以外,完全就像一个爹写的。 巧合? 那也太巧了!五六本书都提到一样的内容,地方却是天南地北的。难道是迁徙流传的?或者只是作者本身不靠谱的抄袭? 他把各种各样的理由都在脑子里过了遍,最行得通的也就那两样。不过鉴于没有具体历史记载,那所谓的迁徙只是他的猜测,后者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且撇开这一点,咸杞为什么会形成内部小城自治而对外统一的局面呢?姬远百思不得其解。 翻翻写写,枯燥的文字过头就只剩困倦。他打了哈欠,外头漆黑无色,也不知多晚了,虞毕出还没回来。 他伸了个懒腰打算继续看点,结果没多久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这一觉睡得舒爽,姬远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薄被,身边乱七八糟的书却一点没动。在床上看书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不过一般是盘腿坐在床中央看,而不是靠着床头看,所以一般看书睡着第二天醒来的姿势都是歪向一边的,或者直接睡在另一头,从没有这么中规中矩过。 不用想也知道,是某人半夜给他矫正了睡姿盖了被子,却没有留宿。 这种滋味说不出是什么,反正姬远觉得自己心里挺复杂的,说不出是好是坏。 他掀被起身,碰到了距离很近的一摞书,他瞟了眼,目光有些冷,怔愣片刻后,麻利起身。 洗漱完毕,知人事的太监端上热乎乎的饭菜。姬远将人打发出去,随便塞了几口走到最内间。 灏宁殿本是虞歏住的地方,当年他常常留宿宫中,虞歏特意给他在后面修了间偏屋。因为每次都要从前门绕一圈,他就索性让人在里面开了扇不雕花的大窗。 他随手拿了个踩脚的东西,驾轻就熟就翻了过去。另一边的土地是特意垫高的,姬远的腿一伸就落到了实地。 想当年,正是因为他屡栖灏宁殿才会传出男宠的流言,旁人哪里知道,这里有扇懒人专用的大窗。 灏宁殿外面有虞毕出派的人守着,这边可空荡得很。 姬远四处转了转,望见屋外毫无衰减的竹林,微笑了下。这屋叫清遐居。“遐”取自他的名字“远”,“清”则指外面那片竹林。 满满的回忆味道并没让他驻足多久,挑了个空隙,他便溜出门,直奔暖阁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远,遐也。——《尔雅》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暖阁外的守卫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姬远在周边慢腾腾溜达了一圈,隐约听到里面的对话声。 皇宫他再熟悉不过,但哪个点最适合蹲墙角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寻找。以前是虞歏不避讳他自个儿要出来,现在想进进不去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你们还要朕多挑明了说才明白?!姬远不是朕的男宠!与虞歏也并无关系!” 姬远被这句声势俱足的话吓得虎躯一震,猫腰在原地僵了会儿。 比起虞毕出的嗓门,堂下臣子的声音简直如同小猫呢喃,姬远默默挪了好多步才勉强听见里面的谈话。 “皇上!祸国之秧,不可不除呀!” 这种话虞毕出已经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可愣还是被气得无话可说。 “皇上,”徐凛老成持重地道:“姬将军老来得子不易,又因贼人陷害枉死家中,您既然否认与姬公子的关系,不如还他一个清白,也好安姬将军泉下之灵。” 意思大概就是你不承认就让姬远从宫里搬出去吧,好歹把悠悠众口给堵住——算是很给面子的台阶了。 同行的王泫却瞪了他一眼。 徐凛六十来岁,算是老臣,当年与姬承忠关系不紧不密还算友好,本来以为有他加入脚下能踩的实一些,没想到关键时刻竟倒戈了! 这番话比之前的中听多了,虞毕出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徐大人,朕明白你的顾虑,只是姬远大病初愈,还失忆了,这时候搬出宫,要让他住回那间蒙尘已久的姬家大宅吗?”他一脸心疼加不忍心的表情看得人有些动容。 徐凛想了想,本打算说臣下屋舍简陋,但收留一个人还是够的。然而一抬头,觉得自己无论提出如何完美的法子都会被驳回,虞毕出根本不打算放人,更别说应王泫他们的要求了。 他低下头唉声叹气,虞毕出各方面都挺让人满意的,可为什么偏偏是姬远呢? “皇上!此人留不得啊!”王泫显然连这最大程度的让步都不满意,慷慨激昂地拖着膝盖往前挪了两步。 虞毕出板起脸,毫不留情投射出对此人的厌恶情绪,“王卿还有什么不同意见?” 耳聋目瞎的王泫一脸底气又故意表现得犹疑不决,“臣……臣斗胆,恳请皇上信一次天命。” 天命?虞毕出眉头一挑,他不就是天命么? 王泫颤颤巍巍继续道:“姬远生于庆丰九年,十五年长居虞都,却从未露过面,其中原因并非他行事低调,而是由于被姬将军强行囚禁了十五年啊!” 虞毕出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连姬将军那样勇猛的人都畏惧……”他留着悬念,一口气道出,“据臣多方打听得知,姬远百日宴当日有一位得道之人造访,他预言姬远乃天降之妖孽,祸天下者!皇上!前朝之失历历在目,臣无任何针对您的意思,只是这妖孽,实在不得不防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严丝合缝的秘密。从前的风平浪静只是因为姬远的不为人知与平庸无奇,当真正有了前车之鉴,天下的灾难总能轻易归结到“妖孽”二字。哪怕一个普通的云游道人,都被破格提升为了得道之人,何其讽刺! 虞毕出的拳头松了,在外人看来,他平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动摇。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忖量了什么——这十多年的动荡,确实算得上是祸天下了。那道士算得挺准的,不过究其原因,就像姬远曾说过的那样,若不是他给出了预言,姬承忠不会囚禁他十五年,他也不会选择跟自己离开,更不会成为现在这副模样。 天命究竟如何,其实并不好说。 徐凛低着头,想起姬承忠在世时与他饮酒,每每提到姬远总以逆子代称,口气无奈又欲言又止。对那样一位骄傲的将军而言,该是多少的惶惶不安啊。 王泫松了口气,觉得此事大概已下定论,却被虞毕出云淡风轻的三个字吓得差点趴下。 “朕知道。”他说。 “但是朕依然不能把他交出去。”虞毕出看着徐凛,口气似比方才松了不少,坦坦荡荡地说:“徐大人,朕知道你与姬承忠是故交,所以念惜姬远。刚才朕说,‘姬远不是朕的男宠’,没有撒谎。朕从未将他作为男宠看待,朕是真心喜欢他的。” 这句话将底下俩人,连同外面偷听的姬远,同时劈了个外焦里嫩。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7节 王泫抖若筛糠,虞毕出若是认真的,自己是踩了多少遍他的死穴,这多少颗脑袋也不够掉啊!于是他考虑再挣扎一下,就听虞毕出缓缓道:“姬远是个什么样的人朕比你们清楚得多,不需要你们来说三道四。姬远不是惑主之人,朕也不是没有理智的人,这样说,你们可放心了?” 徐凛考虑了一下,重重叹气磕了个头。 虞毕出摆手,“徐大人先回去吧,年纪大了跪久对膝盖不好。” 余茭适时地上前搀起一把年纪的大人出门。 王泫跪了半晌没听到动静。其实在他听到虞毕出后面那段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脚底的薄冰碎了,邃一下跌入万丈深渊乃命中注定之事。 他抬起头,见虞毕出正凝视自己,心扑通扑通地在喉口窜着,说不出的紧张。 许久,虞毕出开口,“朕本等你以头抢地留个谏臣美名的,怎么?没胆了?” 身体力行表示自己没胆的王泫连磕几个响头,“臣有眼无珠,不懂您一往情深,请皇上恕罪!” 虞毕出懒洋洋地抬着眼皮子,“大人信天命是吧,佛道一家,就请大人到静修寺修行一番,养养心□□。” 本以为死罪难逃的王泫连忙谢恩,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看着那人苟延残喘的背影,虞毕出挑起嘴角,冷哼一声,活人照样也有再不开口说话的法子。 姬远将对话听到底,飘飘地溜回了灏宁殿。 这就是要软禁他的原因了,他里想着,强制性压下心中膨胀的满足感,同时调出理智,思考如何用更漂亮的方法来解决事情。 然而,理性与感性的两厢碰撞,不仅没有刺激出他活络的脑回路,反而有些晕乎了。每次脑袋里没蹦出几个字,虞毕出的那番话就开始无限循环,姬远甚至唾弃自己像个没被人爱过的黄花大闺女。 黄花大闺男兀自挣扎了许久,彻底沦陷,开始细细琢磨虞毕出那几句话的意义。 喜欢这种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一种味道,只是被人当面说和背地里偷听到是截然不同的,之前和现在也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姬远在怀疑,自己那么高兴究竟是自己真的喜欢他?还只是某种多年心态被满足的虚荣感? 他不啻思量最糟糕的自己,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走错了太多路,他不想再继续走错伤人伤己了。 但是走错和后悔又是两码事。 之前他和虞毕出开玩笑要“谋朝篡位”,虞毕出说“你要我就给”,这句话放在现在可是体现得不能再真心了。 原本那么几句暖心的话,被姬远想着想着竟然变得有些伤心了。甭管喜不喜欢,虞毕出若是这样喜欢自己,再犹疑,是不是太没人性了? 虞毕出处理完后事,确定无误后,来灏宁殿遣散了守卫的士兵,顺便看看姬远——就看到这样一幅他失神的场景。 说起来,姬远总爱把自己往不伦不类的方向发展,比如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随口说句话还是带脏的。最初是生搬硬套违和感剧烈,可这么多年下来,虽然怎么看都习惯了,偶尔正经想想还是会觉得,这本不该是这样一个人。 姬远从在小佛堂的时候就无比向往自由,可到了外面的世界,却是越活越压抑,越活越没了自我。 “哎,你怎么来了?”姬远倏然回神,一双眼睛还是生机勃勃的。 “来看你书看完了没。”他扫了眼,书的摆放位置大致没变,可见姬远今天没怎么看。 “哦,都是些差不多的东西,没意思。”想了会儿,姬远斜着眼睛瞧他,“你不会为了打发我,把所有沾‘咸杞’字边儿的书都拿来了吧?” 和敏锐的人说话就是既有趣又没趣,虞毕出毫不尴尬,煞有其事地说:“还有一部分在闻游那儿,他整理完了再送过来。” 姬远挑眉点头,“那我现在能出去了么?” “去哪儿?” “暖阁啊!这边屋子忒大,冻死我了。”说着,他边搓手臂边站起来。虞毕出扶了他一把,“这两天是冷了,一会儿去量几身新衣服吧。” “好呀!”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当姬远这边正甜蜜蜜量体裁衣的时候,小五再一次失踪了。 蒋翊这天起来就没见着小五的身影,问了府中上下所有人,竟没一个知道的。然后他谁也没通知,迅速派出所有家丁出去寻找。 话说小五这段时间,状态一直恍恍惚惚的。除了最初与余人舒说的那几句话,大部分都是“嗯”和“啊”。蒋翊起先对此非常不爽,后来麻木了,也习惯了。可就在这逐渐趋于平静的时刻,老天爷一闷棍又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 蒋翊一开始坐立不安,后来想开了一点,有反应总比没反应好,小五突然跑走说不定是想起了什么。但是……没半柱香,他的屁股又坐不住了,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于是最终结果还是癫癫地跑出去找人了。 联想到小五不正常的起因,他还是第一时间去了元畅的茶馆,却发现茶馆闭门没营业。据隔壁的店铺老板说,这儿已经三天没开门了。 唯一的线索没了,他在原地踯躅了会儿,暂时扔不掉无头苍蝇的包袱。 元畅的身家背景他查过,干净得就像刚漂白完的宣纸,一点茬儿都摸不到,更别谈顺藤摸瓜。 他在街上转了圈,还是不情不愿地去找了余人舒。 余人舒根本腾不开面见他,蒋翊也没等人的耐性,刚坐下半柱香不到就匆匆告别。 此时,小五正站在那家没模没样的医馆前,她低下头,目光在角落里搜寻到了那块写着“医”字的小木牌,神情恍惚许久,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站着迟疑了良久,才伸手轻轻推了老旧的木门一把。门没锁,“吱呀”一下就开了。 四周本来安静无比,小五歪了歪头好像有些纳闷,刚迈出步子,周围出来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惊得她一哆嗦,落地的脚差点滑了。 屋内同样有个人被狗叫拉回神来。 安烜抬起脑袋,入眼的是天井包裹的狭小天空。他忽一偏头,察觉到有人进了屋。 小五似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指引,一步一步往里走。又一扇门被推开,相对的光亮一照,她看见另一头的门槛上坐着一个人。 “安……安……”张着嘴,心里明知道那个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安烜保持着回头姿势看她,静默好一会儿,突然冷峻地开口:“安烜。” 这两个字就像一剂药倏地打入小五体内,她震颤地激灵了一下,神情缓慢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安烜叹了口气,站起来,明白这又是某人下的套。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小五茫然地看完四周,对上安烜的目光,身子一定,木然地道:“诸葛韷在戚坞南面的妙西镇,马上把他们接回来,不要再离开虞都。”语罢,她不明所以地一顿,又开始,“安……安……安……” “闭嘴!”安烜烦躁地转身,直接一跃从屋顶走了。 等小五完全反应回来,眼前已经没人了。她一咬牙,转身飞奔出去。 虽然行动先于想法,小五的脑子还在不停转着。刚才到底怎么回事?诸葛韷和三儿不是死了吗?那个女人是谁?安烜又是怎么回事? 曾误过一通事的她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马不停蹄赶去皇宫。 不过她忘了一点,这里不是无规无矩的安邑王府,以她的身份,是不能随意进出皇宫的。 小五被守门侍卫拦下,怎么说也不让进,急得团团转。慌忙中她想起蒋翊有随意进宫的令牌,又转头跑向平南王府。 真巧,蒋翊刚回来。 萱荷对蒋翊基本没有防备心,三言两语就将这件事说了,要求借一下他的令牌。 蒋翊倒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但又说御赐的令牌不能随便给人,就以顺道为由陪她一起进宫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一直心急火燎的。”蒋翊看着她的侧脸说。 小五愣了一下,微微低下头,有点羞赧又好像有些羞愧。其实她和蒋翊说完就差不多冷静下来了,这件事除了那个叫元畅的老板娘有些玄妙外,其他都算是好事。 “我……我知道,不过还是早点交代出去,省得搁心里又出什么幺蛾子。”她说。 蒋翊没说话,一扬下巴,示意她赶紧进殿去。 暖阁内,虞毕出正与姬远商量关于水兵的事,说着说着就从孟祁军扯到了褚有康,然后俩人就吵起来了。 起先是虞毕出准许褚有康告老,姬远不许,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换了立场,还是各执一词坚定不移的。一旁听得稀里糊涂的余茭没明白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就莫名生出了几分笑意,宣小五进殿的时候还咳嗽了两声,怕嗓门给憋坏了。 小五进到殿内,觉得气氛有点莫名其妙,仰头看明显刚站起来的姬远,以及旁边装模作样的虞毕出……她垂下头,郑重其事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姬远眨了下眼睛,与虞毕出对视,“这是好事啊,是吧?” 但是他也没想通为什么他们要躲起来,甚至还不惜把小五弄失忆……那算失忆么? 虞毕出点点头,没有特殊的表示。 小五现在平心静气,行了个礼要离开,姬远突然小跑过去叫住了她。 “哎,你身体没有其他的不舒服吧?” 她莫名其妙地摇头。 “那就好,”姬远说着,笑着摸了摸她头,“先生虽然医术高超,可某方面不太靠谱,一会儿出去找个太医再瞧瞧,防患于未然。” “哦——”小五瞪着直溜溜的眼珠,觉得他和前几日有些不同。 “嗯,去吧。”他笑眯眯送走萱荷,回头,见虞毕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问:“干嘛?” 虞毕出抿了下嘴,摇头,“继续刚才的话……” “等一下,”姬远打断他,同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和小五表现得太熟稔了。措辞道:“你手底下有没有能信任的比较厉害的人物,派两个去接应一下安烜,顺便把先生他们接回来。” 虞毕出一皱眉,思考了会儿,问:“你觉得有人在打他们的主意?” 姬远走回他身边,一手搭着他肩膀,表情不太确定,“我不知道,总觉得那个元畅老板娘不简单。”其实他想的是:小五恢复记忆来告诉他们,会不会就是那个老板娘预想的,然后……“不要再离开虞都”?是想借他们的手来保护诸葛韷他们? 他只能想到这个层面,毕竟世间奇才太多,还是素未蒙面的。 虞毕出见他认真想事的样子挺逗趣,伸手一拽他坐下,转头对余茭道:“把这件事告诉蒋绛,让他派两个人过去。” 蒋绛?姬远心底淌过一条稀里哗啦的大河,转头作不解状,“你喜欢阴沉的?” “啊?”虞毕出懵了一下,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总把事情交给他办,那么信任他?” 虞毕出无言地与他一丝不苟的眼神对视,微笑了下,掐他脸,“你吃醋?” 姬远撇头躲开,明显想要更认真的答案。 “呵……”虞毕出眨了下眼睛,手放到他脖子后面,道:“不是总把事情交给他办,是没有其他能用的人。” “你都当几个月皇帝了,就没笼络到一点人?”姬远伸手抓住那只在他脖子后面瘙痒作怪的手。 虞毕出的目光落到他脖子上,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人多的是,关键能用的就没有了。”他凑近姬远,“人要不忘初衷么,一条路走过来的自然比半途贴上来的称心如意。” 初衷?你还记得你初衷是什么吗? 姬远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决定不说出来。忘了挺好的,大家皆大欢喜,蒋绛的事情他就暂时不追究了。 不过他说了也没事,虞毕出现在已经昏了头,什么初心都顾不上,满心满眼只装着眼前人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安烜没听说过那个所谓的妙西镇,只好先到戚坞,再往南一点点找过去。 经历过一次屠城的戚坞人迹罕至,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城池。他从城外走过,仿佛还能闻到内里厮杀的血腥味,那种味道让任何一个人都忍不住汗毛倒竖,心惊胆寒。 但是,都过去了,哪怕再惨烈的故事在口口相传数百年后都会被淡忘。当然,被淡忘的,只是那些事不关己人们的胆怯,与无力。 他飞快而漠然地行进,老远才瞧见一个村落。村子很小,从村头就能看到村尾。他四处张望了下,正打算找个年纪大点的人问话,村头的树上突然蹿下一人。 本能一回身,俩人对上面。 从树上蹿下那人伸了个懒腰,动作看起来不伦不类,摸样倒还算清俊,约莫二十来岁,看人眼神有些傲慢。 安烜盯了他两眼,转身去找人问路了。 那看起来傲慢的年轻小子突然急了,大叫了一声“喂”。 “喂”可不是什么稀罕的姓氏,安烜没听说过,应该不是叫自己,忽视。 “安烜!” 当自个儿的名字被连名带姓叫出来的时候,安烜脚步停了,回头看那个黄毛小子,眼神示意——什么事儿? 说起来这两人有个共同点——都看起来挺傲慢不喜欢搭理人的。 黄毛小子大喘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快,走到他面前道:“元畅让我来这儿接应你的,她说你不爱问路。” 安烜嘴角抽了抽,维持着面上的心平气和问:“她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 安烜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什么时候见的她?” 他想了想,“三四个月前吧,她说我出师了,然后交代了些事就走了。” 出师?安烜上下打量这个人,露出了点匪夷所思的目光。不过现在的重点不在这里,他也没时间关注这个,直接问:“诸葛韷他们在哪儿?”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也不先问问我叫什么名字,”那人退后两步,眼神鄙夷,与安烜目光相撞后舍了嘴皮子功夫,直言不讳说了自己的目的,“算了,我叫冯仕龙,和我过两招怎么样,赢了就告诉你。” 安烜:“……”他很想甩手走人。 冯仕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摆好架势攻了上来。 …… 虞都那头,百忙之中的余人舒收到了一份飞鸽传书,他看完后二话没说撂下手中的事,进宫面圣。 虞毕出在和郑清渊谈论年会的事,往年除了交供,一切宴会形式都是从简而来。当然,今年不能浮夸过头,也不可太过寒碜。 余人舒在殿外等了半刻,没等到传唤,先等来了姬远。 “小三子!”这还是姬远恢复记忆后第一次见他,那感觉是大不一样的。 余人舒给他行了个礼。 姬远瞧了殿门一眼,“你现在不是该在吏部忙死忙活吗?出什么事儿了?” 大概是天生的敏锐心性,他抬起头,把收好的信件交给姬远,一边道:“祁小找到六子了,他没事,但梅溪那边可能有事。” 看信的姬远脸色微微沉了点,这信是祁小写来的,主要交代了六子的事。六子被人暗算,掉落山崖,所幸被农户救起,伤重好歹保住了性命。他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也是最近才潜回梅溪打探情况,正碰上了来找他的祁小,算是大难不死的后福。 后面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俩人最近在梅溪偶然看见了俞方志,就是小一。他不知什么时候投到胡泽来门下,但目前看情况胡泽来并不知他的身份,所以他们也还在暗中观察中。 姬远将信对折,“只有俞方志一人?董霄呢?”董霄是小二的名字。 他问出话后反应过来,对方也就和自己一样看过这信,不可能了解其他更多的情况。 “董霄死了,”余人舒注视着他,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就入虞都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俞方志和董霄联合朝廷的军队偷袭,孟邹被活捉,起先没见他俩踪影。后来结束之后我带人清扫战场,发现了董霄的尸体。” 姬远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将信收起来。 “你回去忙吧,这事我转告皇上。” 余人舒目不转睛看着他,有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走了。 姬远目送他的背影,转身进了暖阁。这段日子天气转寒不少,他的旧疾又开始发作了。 殿内的谈话被打断,郑清渊话说一半停下来,发现进来的是姬远,和颜悦色地给了个笑脸。姬远朝他点点头,仰头对虞毕出道:“刚才余人舒来说了点事,不是十万火急,我就让他先回去了,你们先谈。”说着,站到一边。 同样在一边的余茭躬了下身,给他让开点位置。 郑清渊将大致安排汇报完毕,基本条目都已由礼部审核通过。虞毕出没有异议,只是交代了句:顾着点黎族和海外来使。 该听的听罢,该说的说罢,姓郑的便欠身告退了。 虞毕出顺道给余茭使了个眼色,余茭心领神会地退下,顺手带上门。 “什么事?”他捋了把拖沓的袖子,余人舒现在多忙他不是不清楚,说只为点无关痛痒的小事进宫他才不信。 姬远走上前把信给他,“祁小写来的,六子找到了,俞方志也找到了,一群老熟人齐聚梅溪,估计能玩得很热闹。” 快速看完信的虞毕出无力,觉得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不由自主偏头揉了揉太阳穴。 “头疼?”姬远拿掉他手里的信,“别看了。”顺手帮他揉太阳穴。 “要不要叫个太医来看看,你这两天精神不太好。” 虞毕出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眉眼,心说自己精神不好的原因你还不知道。嘴上道:“真像你说的不是什么十万火急,我也不必精神不好了。” 他推开他的手,靠在龙椅上,微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很快又恢复精神气十足的模样睁开眼,“说说看,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暂时打不起来,不用慌。”他靠着虞毕出坐下,拿起那份信又扫了一遍,补了句,“而且现在这边也没这个精力,是吧?” 虞毕出盯着他的后脑勺,抬手按了上去,低低“嗯”了一声。 “哦,”姬远说:“我一会儿出趟宫,去闻游那儿看看厂子安排得怎样了,顺便去孟家一趟。”收到对方不情愿的眼神,他立马堵回去,“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这节骨眼上大家都忙着,你也赶紧干该干的,完了早点休息。” 他站起来,丢给虞毕出一个眼神示意——赶紧准,我早去早回。 虞毕出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扯了扯一边的嘴角,不答应也答应了。 姬远微笑,头也不回出门了。 被剩下的虞毕出不知为何又深深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盯着一旁发起呆来。 十二月中旬,天气可不是一般的冷。虞都虽然是南方,可往东两百来里就是海。每年一到冬天,那奇异刁钻的风就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稀里哗啦的吹,可谓六合上下全无死角,吹得人心神荡漾,心猿意马,心花怒放…… 姬远出门没几步路就冻得打哆嗦,他本想披件皮草,但这边不兴这个,上大街太突兀了。可这风实在吹得人骨子里疼。 他正想着,余茭匆匆跑上来给他披上一件大氅,边道:“皇上让您多穿件衣服,早点回来。” 听完这话,姬远有些怔然。他很快回过神来对余茭摆摆手,“你也赶紧回去,别冻坏了。” 余茭“哎”了一声,又顶着大风跑了。 顾闻游住在城西的柳巷子里,那片名不如实,不是寻花问柳的地方,都是大户人家清净宅院,蒋绛的宅子也在那儿。至于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地方求清净,就只有住在那里的大老爷们知道。 姬远的突然到访让顾闻游吃了一惊,之前为了找萋萋采采弄丢令牌的事,虞毕出一直没有再联系他。虽然朝廷颁布规模修船以及顾商的恩惠条件,但公私这方面他还是分得挺清。 所以这一次,真是受宠若惊。 顾家宅子的布置不全是尚彧的风格,外屋还好,内屋……就他招待姬远的那间屋子,似乎是有意清出的偌大空间,整块地面铺着厚实的毛毯,正中央放着张不大不小的矮桌,周围凌乱地摆着一堆方形长形各种奇形怪状的枕头和玩偶。 顾闻游看了眼就明白了,和姬远解释,“刚萋萋采采在这儿玩了会儿,有点乱。” 他话音未落,训练有素的仆人已经上去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姬远还是有点纠结那俩倒霉孩子的倒霉名字,唯有面上还算处变不惊,淡定地随顾闻游入屋。 毛毯十分软和,他蹭了两下,抬头,“你很适应那边的生活。” 顾闻游笑:“久了自然就适应了,什么都会习惯的。” 姬远点头,两人相对无言。 一小会儿后,顾闻游说:“我知道你是来问建厂的事,现在大过年的,招募大批劳力不容易。不过这事迫在眉睫,我明白。”他笑着皱了下眉头,端起茶水喝,“我暂时雇了批工匠在自己院子里,年后第一批材料应该能出来。毕竟你们的模型还是纸上谈兵,先拿这缓缓的时间做个样品怎么样?”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姬远露出一个理解的表情,“你办事我们都放心,我来这趟是想问问关于咸杞的事。” 他也端茶喝了口,表面功夫做得分毫不差,因此显得极为认真。 “那边的资料我都看了,包括你后来送来的那些。”他低头,表情晦暗不明,“咸杞花了近十年时间发展兵力,你说尚彧只剩两年不到时间……硬碰硬,估计没办法……” 有些东西即便不愿承认不想承认,但事实真真切切摆在那里,谁也没办法。 顾闻游看他这样子反而莫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又想出了什么经天纬地的法子呢。” 姬远抬头直愣愣地看他。 对于这直视而来的不友好的目光顾闻游不以为意,更显得有几分坦荡荡,“姬远,不是我说,盛极而衰是历史必然,真正经历数百年的王朝屈指可数,对这些单个人力无法企及的事,你们也想开点。” “我今天来不是让你劝我抽身而出的。” 顾闻游突然大笑,捂着肚子戛然而止,“想从我这儿找突破口?” 姬远没说话,不过此时已经不再那么有底气。 “我猜,”他长出了口气挑着嘴角道:“你一定和毕出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个兴起十年的小国联盟么,肯定有办法解决。对吧?” 他无言以对。 “姬远,我一直在想,你看你从头到尾都活得那么憋屈,怎么就劲劲儿的呢?从前是,现在还是。哦,我说的是你忘了的那段时间的事儿。忘了挺好的,可你那副假慈悲能不能收收,你累吗!” 揣着副圣人的假心肠,却处处干着害人的事儿,这是多犯贱。 “所以你这边是没办法了是吧?”沉默了一会儿的姬远道。 顾闻游无力,这是个死倔的,该听的话不听,只有自己注重的东西一根筋到底。 “办法我不知道,方便可以行一点,”他垂下眼皮,泄气道:“年后我要交一批军货去咸杞,你乐意可以跟着去看看实际情况。” “你向咸杞倒腾军火?”他睁大眼睛,险些直接拍桌而起。 “我是个商人,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他面似沉水地敲了敲桌子,“今天坐这儿,也不是看着什么往昔的情分,只是纯粹看中尚彧未挖掘的发展前景而已。我给你们建厂,那是各取所需,至于别的……呵,我知道你很多东西不能接受,但是皇上明白就够了。” 姬远硬憋着缓下这口气,觉得喉咙有些哽咽。 顾闻游看着他的样子许久,当年的初心仿佛历历在目,却没什么感觉了。 没人能活在向往里,也没人能保持最初。 这是世上最愉快也最不美好的事之一。 姬远不喜欢这种敞亮的大屋子,一没动静就死寂死寂的,到处盛满尴尬。只是他现在的年纪尴尬少了,多的只是对不可为之事的无能为力。 “我接受了,”他惨淡地说,“年后就麻烦顾老板行个方便,姬远感激不尽。” 对这套疏离的惺惺作态顾闻游没意见,不过他说:“顾某言出必行,倒是你,最好先得到皇上的应允,免得最后空准备一场。” 姬远不知道顾闻游对他和虞毕出的看法是什么,他现在要考虑的事太多,乱糟糟的,空不出脑子去揣测别人的想法。 他告辞之前,顾闻游把萋萋采采叫出来认了认生人。俩小丫头都长得俏皮可爱,不怕生又活泼,无奈姬远面有菜色,提不起精神,草草应付了两句,难得落下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第一印象。 出了顾府,不近人情的冷风呼呼不断,姬远抬头望了望几乎无人的左右两边街道,有些惘然。 他慢腾腾挪开步子,心不在焉的,一时忘了本要去孟家的打算。 一辆马车与他擦面而过,姬远没注意,马车却在他身后行进几步的距离中停了下来。 “咳、姬公子。”车窗中探出半个脑袋。 “蒋绛?” 失忆后的姬远一直称“蒋绛”为“蒋大人”,话语尊称,口气却生疏怠慢。这几日他挺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暴露不过往,可惜今日处处坎心,那一点缜密心思都被抛之脑后了。 蒋绛对这变化没有表现出异样,他仍旧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有些费力地道:“正好,这儿有些东西要送进宫,这两日我身体实在不行,就请姬公子代为转达一下吧。” 姬远愣了一下,答应:“好。” 蒋绛道谢,顺便在整理东西的时候请他喝了杯热茶。 姬远强打起精神让自己不发呆,目光随搬运东西的下人移动,随口问起要转送的都是些什么。 “主要是药贴,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是给玫玫的孩子准备的,她还有三个月就临产了。”说起自己媳妇儿的孩子,他完全事不关己,但又听不出一丁点冷漠和别扭的情绪。 姬远突然想起玫玫肚子里的孩子是小乔的这件事,眼神空白了一下。 蒋绛瞥了他一眼,“之前的老医师去世了,找这副药贴的配方花了不少心思。若早知道你身体这么好,皇上也不用我心急火燎亲自去一趟。” 迟钝的姬远愣了一下,他想事情时反应总特别慢,才反应过来蒋绛口中的药贴是他之前在澎列岛一直用的那个。 虞毕出对他多上心,他自然是知道的,无需外人多言。 反而……他试探地问了句,“你知道咸杞的事吗?” 他没有指明哪件事,蒋绛记不旋蹱,立刻点了头。 得知对方知道后,姬远又觉得没话说了,不是因为解决问题方面的有关任何,而是在想,这件事的局势已经如此历历可辨了吗? 姬远对蒋绛心里没底,之前问虞毕出被他三言两语带过去,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东西不多,三两下就装完了,马车还有许多空间,正好姬远坐里面,顺路顺回去。 姬远走后不久,一段时间没露面的卓阑突然出现,在蒋绛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完悄悄话的蒋绛脸色变了一变,没来得及情绪起伏,就剧烈咳嗽起来。一边的管家拿大衣上前,被拒绝。 他缓了缓呼吸,嗓音有些沙哑,“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着,别让他露面。” 卓阑训练有素地“是”了一声,恭敬目送他回屋,而后离开。 再说起被冯仕龙就缠上的安烜,他真的对这个不依不饶的半大小子一点办法都没,问题是对方功夫不错,招招利落果断,很有某人的风格。 那天他们直接打到了傍晚,安烜率先退出战局。他是厌恶认输的,不过这样磨叽磨时间的打法实在无聊,也浪费时间,况且他还有事要做。 “招过够了,我承认你厉害。告诉我诸葛韷他们在哪儿?” 冯仕龙显然与他不同,满脸意犹未尽,一双铮亮的眼睛诠释着自己此刻心痒痒的事实。不过他还是老实回了话,“这个点已经有人找到他们,带他们回虞都了,用不着你操心,再继续和我过几招。” 说着又跃跃欲试地摆出架势。 安烜此刻真是有气没出叹,索性一动不动等他一拳打上来。 “你干嘛不出手?”冯仕龙的拳头堪堪收住,有些不满。 “我困了,”他佯装困倦地转了转眼珠,一副对付小孩子的摸样将他的拳头挪开,“既然他们安全我就回去了,你要是见到元畅替我转告一声……” 他转过身无力地叹了口气,冷冷道:“别再多管闲事了。” 等冯仕龙回过神来,已经找不见安烜的影子。 言行不一的安烜没有如他所言直接回虞都,而是直接跳过这个村子去了下一个城镇,继续打听妙西镇的位置。 元畅说得对,他非常讨厌问路,一般也鲜少有人愿意搭理这种懒懒散散一看就不安分的年轻人。只是,讨厌并非不能做,几句话,端个脸色,那么简单的东西,安烜自傲还难不倒他。 到达妙西镇是第二天正午,这是个很小的镇子,统共就六条街,三条横的三条竖的,交叉得整整齐齐,真像有人刻意那把尺子精心设计的。 他对镇子构造怎样不感兴趣,没走几步就上前找人打听,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男子与一个十六七岁的寡言少年,也许还有一个二十来岁大大咧咧的半大小伙子。 妙西镇的人情味不浓,说话很冷淡,着实让他碰了几个钉子,花了约莫两个时辰才打听到西面搬来了俩人。他们住的不是客栈,而是本土屋子。那间屋子是半年前卖出去的,三四个月前住进了两个男人,一个就像安烜描述的二十来岁大大咧咧的半大小伙子,另一个三十来岁,不说话,也不出门,看举止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安烜寻思了会儿,没猜出那个半路杀出的“娇贵少爷”是什么角色。打听到最后,他听那间屋子的邻居说,昨晚来了几个人,将那三个人带走了,态度还挺好。街里街坊今天早上还谈论了很久,不会真是什么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大少爷吧。 和冯仕龙说的时间差不多,他猜想,大概是小五进宫告诉了姬远他们,所以派人来接的。至于那个“大少爷”……反正与他无关,随他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越看越无聊了………………真对不起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诸葛韷与三儿,和姬远行着同一条路线,一前一后由人护送回宫。 稀里糊涂被遣送回来的诸葛韷面似沉水,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元畅之前交代过,让他安心等朝廷的人来接他,不要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至于诸葛先生为何会听她的话? ……因为打赌输了。 三儿挨着他爹坐,视线时不时瞟向对面的女人,眼中有种警戒一般的情绪。 问旋手里把玩着三枚铜钱,安安静静的,表情凝重又认真。 突然,马车刹住了。她一手将铜钱握进手里,看了对面缄默的父子一眼,撩起前帘,看到前面马车蒋家特有的标记,惊讶地跳下车,环顾了几眼,“这怎么回事?前面就宫门口了还打劫?” “没见过打劫砸马车的。”离汶不咸不淡地起身,脚边躺着一具脑袋被开了瓢儿的尸体。他望了眼斜倒丢了一只轮子的马车内部,零零散散一堆东西,车辕旁有几道被抓过的痕迹。 问旋走过去,一路盯着地面,在尸体近马车的旁边用脚尖蹭了蹭,“还有个人啊,被拖走的,左撇子。” 离汶:“别管那么多,你先把他俩送进宫去,我去告诉晟主。” 被使唤的问旋“嘁”了一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上车赶马,“家家闭门闭户,光盏不齐,宫门大道正直遇劫,大凶,半月内必有动乱,少则百人……” 离汶无奈地斜了她一眼,冷冷静静阻止她出口成祸,“再磨蹭赶不上城外练兵了。” 此话一出,问旋立刻上车驾马,一溜烟儿绕过事故现场直奔皇宫而去。 几与此同时,阴沉沉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了大片雪花。 “你们怎么把他打成这样?” 姬远刚恢复一点知觉,就听上方传来这样一句气急败坏的话。 “对这种狗娘养的讲什么仁义,容公子,下一步什么时候开始?”密密麻麻一群人挤满了整间屋子,有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也有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白面小生,只是个个义愤填膺,截然不同的面容上描绘着隶属同根的尖刻。 容古烦恼地撇嘴,皱眉盯了半死不活的姬远两眼,开口,“今天晚上预热,明早正式开始。” “好!” 逼仄的屋中传来层次不齐的回应声,姬远觉得头有些胀,眼前完全看不见东西。不一会儿,聚集的人群开始散了,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徘徊在耳边,不知是谁经过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朝他狠狠踢了一脚,他又失去了知觉。 …… 问旋到底没赶上城外的练兵演习,她将诸葛韷他们送进宫,还没交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报忧不报喜的宣庚板着一张脸来了。 虞毕出的右眼皮突然狂跳不止。 “启禀皇上,”他一字一顿地说,“姬公子被人劫持了。” 一边的诸葛韷嘴角一抽,心说那倒霉催的小子又作了什么孽? 虞毕出看起来很平静,在无人察觉的哽咽后淡定自若地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宣庚将大致经过讲完,又道:“这件事没有外泄,晟主已私下派出人搜寻,请皇上放心。” 他点头,蒋绛做得对,姬远的事是敏感点,之前对王泫的处置在朝中就荡起了一股涟漪,大张旗鼓绝对是不妥的做法。 可是……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告诉蒋绛,尽快……”他换成不动声色谈正事的口气,“再过十来天外来的使臣就到了,别让这件事影响过年的气氛。” “是。”只是作为传话筒的宣庚毫无压力地答应。 随后虞毕出让余茭安排完诸葛韷的事,便屏退了所有人。 回去路上,问旋一边张望漫无边际的黑夜,一边煞有其事揣度官场政治,“你说谁没事绑那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小不点?眼红?嫉妒他在皇帝身边的位置?还是那什么什么……”搭话无果,她胳膊肘顶了下宣庚,“给点反应行不行?”本来就够木讷的了,来了这个无聊的虞都后更木了,真不明白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 宣庚给面子的赏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朝中人员干的。” “废话,小老百姓谁吃饱了撑的,绑他还能卖钱不成。”她觉得理所当然。 “有王泫的前车之鉴,抓姬远除了给自己惹麻烦,还能讨什么好处不成?”他用同样的口气回敬她。 问旋本来就不明白这种事,只是被宣庚讲得不太高兴,就是都讨不了好处,她还是觉得朝中人干的可能性大点,毕竟结怨也近嘛!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8节 “那私人恩怨,打击报复呢?”她不依不饶。 宣庚:“你真想参与忖度这种事,以后就少去城外,多在府里呆着。” 被戳痛楚的问旋脸一红,没来得及骂人,突然听到一阵喧闹。两人循声抬头,就见远处火光冲天。 “着火?那什么地方?”难得出来办趟事尽糟心的问旋忍不住想骂人。 “南街,是鼎技阁的方向。”熟知虞都的宣庚立刻判断出来,并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出什么,西面也映出了不祥的光。 西面是蒋府的方向,俩人也顾不上出了什么其他的事,立刻赶回去。 喧闹声越来越大,本已入梦的百姓被陆续吵醒,家家户户开门张望,邻里间窃窃私语,讨论起这场突然而来的变故。 问旋与宣庚赶到蒋府,才发现出事的不是蒋家,而是顾家。 两人到底是护主心切,一看与自家没关系,不约而同就松了口气。 正这时,蒋府大门开了,问旋和宣庚就见蒋绛和顾闻游一起走出来,顾闻游皱着眉头,望着自家的方向。 那边人声鼎沸,这边鸦默雀静。问旋侧耳,似乎听到“外商滚出尚彧”什么的。大半夜为了这个跑来弄得鸡飞狗跳拆人房子? 宣庚左右看着犹豫了下,上前,“晟主,顾爷……” 顾闻游回神,不以为然地挑了下嘴角,冷漠地说:“不用管,只是堆眼红人的臭虫而已。”说完,进门。 蒋绛又断断续续咳嗽了几声,朝他点头,“雪下大了,早点休息。” 问旋愣了一会儿认真地对宣庚说:“我觉得姬远那小子十有八九是死定了。” “为什么?”他不解。 “不是显而易见么?你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一个人关心他的死活。我赌一百两,他肯定是那条被放出去钓鱼的饵!” …… 次日早朝,果真有人借昨夜的事做文章。 吴硕南道:“从此次鼎技阁的事来看,臣以为,变革当讲求循序渐进,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现未推出的新民仕法令亦是如此,望皇上三思。” 傅文沅也站出来,“臣同意吴大人的意见。新民仕法改革力度甚重,男女尊卑之常乃自古以来天经地义,一旦推出恐会引起更大民怨。” 这两位一个知天命,一个刚过不惑,都是完全的士族,基本能代表在场多数人的看法。若说寒门入仕是对他们权威的挑战,男女平等的引入就是触动他们的底线了。 虞毕出早料到朝中会有一批人反对,之前也陆续收到过一些折子,但一直没有这俩人的,没想到今天摆这儿给他说明了。 不过吴硕南的态度没有那么强硬,似乎留有说动的余地。 余人舒见皇帝没有表态,出列,先说了句,“吴大人尽可放心,新法尚未完全拟定,由试行至完全施行尚有时日。况且关于此事民间流传已久,大可不必担心。” 傅文沅对他的话十分不满,口气讥讽道:“余大人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鼎技阁开办二月有余,始终相安无事,昨夜不照样闹了个天翻地覆。难道非要等事情完全发生了才想着去补救不成?”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徐凛站出来,义正言辞毫无偏袒地道:“民仕法稍后再议,现下最需解决的是鼎技阁的问题。有第一次,必然也会有第二次,各位大人还是先想想解决办法。” “对付民乱有什么解决办法,既不肯撤销法令,便只有武力镇压了。”傅文沅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虞毕出脸色不太好,嘴唇泛白,有些病象。他听完几人的议论,道:“以暴制暴是下下策……” 他话没说完,有人进来禀报——街上一大波百姓正在□□,还绑着几个人。 传话的人是蒋绛安排来的,来之前就已经调查完被绑人的姓名出身,大多是昨晚被绑起来的商贾,以及其中独树一帜的——姬远。 听到这名字虞毕出立马不淡定了,昨晚听说这事的时候,虽说他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一点也没找到他们绑姬远的理由。改革既不是他撺掇提出的,也没有参与多少,怎么会有人盯上他? “皇上,”没等他想好如何发泄自己的情绪,有一个人站出来。 “仁爱乃帝王之宽厚。以暴制暴纵然不可取,却也是无计可施之策。且群聚民众中多为盲从者,言理难以驳斥,唯有杀鸡儆猴方有实效。” 说话的叫陈燎,就是第一次跟随王泫上谏姬远的人之一,父亲是虞乾那代入仕的寒门子弟,标准的夹缝派人物。 虞毕出无言看了他两眼,下令:“让肖云齐领兵镇压,所有参与者一律扣留,等候发落。”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历史上说,一切民间动乱都是源于不同阶级的矛盾激化,更简要的概括就是——官逼民反。 安烜刚回虞都就见识到这么一副民众纵横街道□□的场景。他从城东走到城西,又随波逐流地往南街方向过去,许多平头百姓也和他一样凑着热闹顺风转舵,队伍声势不自觉增大。 路过鼎技阁,他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顺手抓了一个身边人问出了什么事,可惜那人是个与世浮沉的货,对眼前状况完全一无所知。 眼见人群越来越拥挤,他不耐烦地放弃大部队,直接抄捷径上前头看去了。 姬远再次醒是被外界喧哗吵醒的,他被众人簇拥在中央,隔着个木笼。 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他艰难地抬手抹了把眼睛,蹭下一撮暗红的碎痂,是血干了之后留下的。 木笼车不断行进,偶尔绊上石子,速度不快。他的意识始终处在清醒与迷糊间,无暇分辨眼前状况。 在他身前身后,还有几辆同样的木笼车,是昨晚被抓来的商人。最末尾的那人,也就是叫唤得最起劲的那人,叫沈仟三。假如姬远记性够好,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岁月蹉跎不饶人,当初精于计较的险恶商贩如今已缩成了个伛偻的小老头,唯有靠着几声不讨好的尖锐嗓音博人注意。 安烜超前了小段路,然而无论哪里看来都是密密麻麻无迹可寻的人头,没一点意思。他撇嘴,心说自己凑这热闹干嘛,又与自己无关。 正打算走,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他仰头望了两眼,什么也看不到,回身登到高处,才见训练有素的官兵云集而来。 方才还算有条不紊的队伍此刻活跃起来,尤其是守在木笼边的那些人,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安烜耳力不错,可人群是在太乱,入耳的和苍蝇声没啥区别。 身在队伍中的姬远却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官兵围剿过来的时候。 肖云齐带人从前面包抄,望着乌压压没个头的人群暗暗咋舌,心说这么多人狱里装得下么? 想归想,实际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 大多数聚集凑热闹的民众一看有官兵过来,立刻作鸟兽状逃散。然而人群那么密集,外边又有四面八方圈过来的官兵。逃不逃的出去且另说,混乱先是肯定的。 姬远所呆的木笼车被挤得东摇西晃,周围那些人拼死贴着木笼,嘴里上气不接下气,依旧锲而不舍地喊着他们的口号。 “废除鼎技阁,拒绝打仗!” “外商滚出尚彧!” 还有几句迷糊不清的,姬远分辨出其中意思,大概就是针对未出的民仕法,男女一视同仁而阶级犹存的问题。 真真是声嘶力竭的抗争。 军民缠斗,硬碰硬的武力抗争,就像最原始的纯粹搏斗,最原始的平等。 □□发生在退朝前,所有大臣都被堵在宫门口出不去。肖云齐调动了全部的城军,奈何被牵扯进来的人太多,勉强只维持了个势均力敌,更别谈将泱泱人群中的人质解救出来。 暴力镇压是陈燎给的台阶,也幸好这个识时务的台阶,否则发展下不去还不定造成什么乱子。 虞毕出在内宫坐立不安地等待,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实在糟心得很。 这个空隙,余人舒联合吏部的几位大臣来找他谈了点事。 “什么?提前颁布新民仕法?”虞毕出现在很急躁,耐性十分不好,听到余人舒突然提出这个,脑子里除了添乱没其他想法。 “是,我与诸位大人都商议过,民仕法的改革必定牵扯到其他法令的变革。方才听人回报城中的场景,百姓暴动的缘由之一也是因为即将颁布的民仕法厚此薄彼,加上原本不受重视的贱商发展迅猛,心中从而导致不平衡。” 他们导致的不平衡和姬远又有什么关系? 他很想问这句话没说出口,只能换口气重新道:“就算有效果也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如何平息这场□□。” 这种情况即使将再好的条件放在他们面前也不会有多大的效果。而且一旦惯养成有求必应的习惯,之后只会变本加厉。 真正处变不惊的余人舒道:“所以臣等商议,恳请皇上收回朝上所说扣留所有作乱者的前言,好让百姓放宽抵抗心里。” 虞毕出此时也不管皇帝金口玉言什么的,直接甩手,“准了,余茭去传口谕!” 余茭领命出去。 “还有一事……”余人舒犹豫着看了身后一眼,退开一步。 徐敬儒上前道:“请皇上解禁孟将军兵权,令他领兵出面,效果应远胜于肖副将的强行镇压。” 虞毕出皱眉,他之前虽命孟祁军暂任水军总督,却只是空壳子一个。尚彧太缺少领兵的将才,还是水上的兵马。孟祁军水战能力怎样不知道,但一定能先服人。 只是孟家褚家一流,态度如何先不说,怎么搁,搁哪儿都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本想先缓缓,下一次民仕法考试时再物色合适的人选,没想到现在被提出来了。 余人舒见他犹豫,补充了句,“皇上,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平定民乱,您若觉得此事欠考虑,不如暂缓,待这件事结束后再收回孟将军的兵权。” 他这话说的不那么好听,用人时提不用时压,这得在群臣眼中树立起一个怎样的帝王形象。 一边的徐敬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一直觉得这少年稳妥能沉住气,今天这话怎么慌了? 虞毕出仍有迟疑,眼前事当然是最重要的,孟祁军的事也不能老掖着…… 他道:“传朕口谕,从城外调集两千精兵,余人舒,你去孟府传话,让孟祁军在日落前将事情平息。” “是!多谢皇上!”余人舒看起来十分高兴,立刻出门办事去了。 徐敬儒在原地踯躅了片刻没走,虞毕出注意到,问:“徐卿还有什么要事?” “臣想……替王大人求个情。”他匍匐在地上,语气恳切。 他身后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听这话吓得有些哆嗦。王泫因何被降罪他们都有所耳闻,徐敬儒与王泫虽是表兄弟,平日来往也不密切,怎么这节骨眼上提这问题,不是往逆鳞上撞嘛! 虞毕出未做表态,光悉心观察后面俩人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的话被传出去了,至于如何传出去的…… “王泫三番四次以下犯上,朕不过罚他去静修寺反省,徐卿是觉得朕罚重了?” 徐敬儒心中暗鄙,若只是反省,他娘哪至于日日在他耳边念叨。 王泫从静山失足坠崖,至今瘫在床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是谁幕后主使。他大伯徐凛同参与此事却不闻不问,足可见其中水深难搅。 然而…… “臣并无此意,”他中规中矩地道:“王氏一族在朝中盘根错节,此事再加上新法颁布对世族的打压,恐怕……” 虞毕出没有接下他蓄意留下的话茬,而是静静注视这三人。 那两年轻人——朱清和蔡少伦,与陈燎家世相似,都是父辈入仕。只是他们的父辈没陈燎的父辈混得风生水起,本人也没有陈燎那般擅长左右逢源,开拓人际,通过应试加通融很勉强才拿到的小官职。这七八年下来,更是毫无成就。 较瘦的朱清畏畏缩缩抬了下头,拿出一本捂得旧旧的册子,口气低缓却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皇上,这是近年来王家以及朝中几位大臣与尚彧来往的证据,请您过目。” 相比之下,看起来稳妥的蔡少伦比他还哆嗦得厉害,紧接着道:“皇上,由士族把关的应试难出真英才,最后一步不过关,民法做得再好只是嘘头,并无实际意义啊。” 徐敬儒默默瞟了眼俩人,不置一词。 虞毕出对此的反应依旧平淡得让人心寒,他既没赞同,也没否决,只是让三人退下,甚至连考虑都没说。 出了殿门,朱清与蔡少伦各自叹了口气,不同时又悬起心。 其中一人小声问徐敬儒:“徐大人,皇上真的会打压士族吗?” 徐敬儒有些不确定地笑了声,“帝心难测,哪是我们能明白的。” “我觉得可能性挺大的,”另一人似乎想显得底气十足些,奈何微蜷着脖子,反而看着獐头鼠目了。“士族是守旧派,明显和皇上的变法冲突。而且皇上明显不偏袒士族,王泫不就是个例子吗?咱们肯定有出头之日!” 朱清点头,表示很赞同他的说法。 徐敬儒但笑不语,大概这就是他们混不好的缘由。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若论孟祁军与肖云齐的差别,除了相差半数多的年纪外,大概就是这岁数落差中积攒下的魄力。 什么叫魄力? 形象来说,不怒自威是其中一种形态。但是,有关注才有影响。 所以当孟祁军跨马出现在人前时,确实在目光所及范围内的一部分人得到了震慑,但更多的,依旧在混战状态。 肖云齐来与这位老前辈打了个照面,顺眼瞄着他身后不到五百的精兵,不是说拨了两千人吗?怎么就这么几个? 孟祁军朝他点点头,不算傲慢,也不算亲近。 他问:“全部包围起来了?” “没有,城西巷子缺口多,跑了几个。不过皇上刚传话不用所有人都逮起来,就没分人追。” 他点头,翻身下马。肖云齐还没弄清他要干嘛,就见十几人一个拎着一个大麻袋过来。 “这是什么?”肖云齐不明所以。 “鼎技阁根据号角做的扩声筒。”孟祁军伸手拿起一个扔给肖云齐,“对小头喊话试试。” 肖云齐看了他一眼,将所谓的扩声筒放到嘴边,含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果不其然,另一头明显渗出低沉浑厚且被扩大了数倍的声响。 他震惊又欣喜地睁大眼睛,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孟祁军指挥那几百人每人拿一个,去指定位置呆着。然后转回头对他道:“肖副统,把你的人尽量往回撤。” 肖云齐愣了一下,答:“是!” 所有事物安排完毕,孟祁军就在原地等消息,其他什么也没干。 约莫两个时辰后,肖云齐回来,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马也不见了,有些奇怪。 “孟将军,百姓稳定下来了。”他说得尽量平淡,却掩不住其中的喜悦。 孟祁军淡淡“嗯”了声,问:“被抓的人都救出来了么?” “都救出来安排妥当了。”他答。 他依旧只是冷淡地点头,“剩下就交给你了。”然后转身欲走。 “额……孟将军!”肖云齐三两步追上去,从孟祁军出现到现在他一直不明白,这人怎么和传言中一点都不一样,处事也太漠不关心了,虽然也可以归结为淡定从容。 “什么事?”他停下脚步斜眼睨他。 “……”被这一眼看的,肖云齐突然感受到的自己的轻浮不稳妥,顿时换了个口气逼自己冷静,还是有些口不择言,“您……您的马呢?” “叫人牵走了。”小小虞都,骑什么马,他暗自腹诽年轻人的不懂事,头也不回径自离开。 肖云齐没再追,一转身,一个下属来汇报情况,说主犯跑了。 “什么?你确定没漏掉?”他不敢相信,因为之前孟祁军问了句是不是全部包围起来了,他怕突生差池,特地加密了人手包围圈,怎么可能有漏网之鱼? “……属下不知。”虽然普通百姓都是一个个盘问过的,但真有装傻充愣的谁能察觉,况且这么多人,说多严密的审查也不切实际。 “知道了。”跑就跑了,忧虑也无济于事,还是先把眼前事处理好。他尽忠职守地想。 …… 宫中,诸葛韷不知第几次为糟心的姬远看病。为医的嘴厌恶的就是那种不爱惜自己身体,以身犯险的人。尽管姬远每次都是被动地受外界迫害受的伤,但每每一面对这人,诸葛韷就有数不尽的无奈与愤怒。 “没大碍,就一些皮外伤。”他沉着脸站起来,一点不想看见姬远嬉皮笑脸的模样,对三儿道:“你给他上药。”说完去写内服的药方。 三儿是很熟悉这位病人,只是时间越久越说不上好感。他熟练又冷淡地上手敷药,愈来愈有独当一面的味道。 虞毕出瞧见活的姬远才松下口气,一直不自觉紧绷的神色在姬远“没事”的眼色下松懈下来。 他舒了口气,走到诸葛韷身边毕恭毕敬地小声问道:“先生知道多少关于金蚕的事?”这事他一直知道,却是第一次开口问人。 诸葛韷顿笔瞥了他一眼,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地说道:“不多。” 被驳面子的虞毕出没恼火,更耐心地问:“先生知道回春脉吗?” 听到“回春脉”三个字,不畏强权的诸葛韷的眸子终于闪了一下,一瞬间的表情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很快,他又镇定地看向虞毕出,“回春脉是南疆一种蛊术的后延症,也属于秘术的一种,很少外传。”说着他看了姬远一眼,“和他有关?” 虞毕出也跟着他瞥了姬远一眼,无言在他面前坐下,一五一十地道:“之前姬远有过一次假死的症状,给他看病的老太医回去查阅资料时失事死了。朕后来派人询问他的妻儿,就问出了回春脉的事。” 他见诸葛韷一副沉思的样子,好一会儿才打断他,“先生知道二者间的联系吗?” 联系?姓诸葛的行医半生,从没听过这么好笑的问题。一个南疆秘术,一个极北极域的怪力乱神之术,俩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能有什么联系? 他到底没敢挑战年轻帝王的底线,将几句含讽带刺的话憋进喉咙里,阴阳怪气地说:“草民学识浅薄,没听过皇上说的。” 虞毕出语噎,暂时放弃与他沟通。 三儿麻利地给他上完药,抬头见姬远耷拉着眼皮发呆,有些不明所以往他胸口瞄了眼,又速速收回目光,收拾剩下的东西。 姬远回神,简单说了声“谢谢”。三儿习惯性地脸红,默默走回他爹身边。 “这个药煎服,一天两次。”诸葛韷和着站起来,叮嘱了句“好好休息”就走了。 虞毕出屏退众人,走到床边,见姬远又在走神,伸手推他的脑袋,“想什么呢?” 姬远仰脸,一双眼睛看不出情绪,有些茫然。 两人相互对视,虞毕出扯了下嘴角,揽过他的脖子坐下,“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听闻此言的姬远依旧沉默,好一会儿,突然道:“毕出,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以前?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虞毕出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不自觉僵硬了一下。 “所以……”他顺手将他推开,抿嘴,口气轻描淡写又冷淡地道:“抱歉,放过我吧。” 虞毕出心里咯噔一声。 如果姬远说的是“我还是不喜欢你”,他说不定会愤怒地将他囚禁起来。或者他的情绪再激烈一点,他也能更激烈地反驳。 但是软软的棉花,任谁打下去,都只是无关痛痒。 姬远咽了口口水,缓缓出气,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心脏狂跳,紧张得几乎癫狂。 更久的时间,虞毕出问:“你真的决定了?” 姬远:“嗯。” “你就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你若下得了手,”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自信地微笑,“不妨再试一次。” “你——”虞毕出真是被他气得有力没处使,一把扑上去贴着嘴唇就啃。 姬远不回应他,也不反抗,就是笃定了他对自己下不了狠手,因此态度显得更为冷淡。 人猜不透人,感情战胜不了现实,愤怒永远输给理智。 这是姬远二十四岁时总结的。 后来,虞毕出还是放姬远离开了。 一个人,不看也就不寂寞。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姬远踱着步子离开皇宫,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刚闹过一场的虞都大街上到处是稀稀拉拉丑陋不堪的碎渣,白净的雪覆上去,立刻与其融为一体,看不清原本模样。 还有小半月就是除旧迎新的日子,本该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大都城却惨惨淡淡,人人自危。 谁的错呢? 姬远走得很慢,一是因为风大脚冷,二是因为心里的情绪。 “姬远!” 姬远回头,身侧突然出现一人,他方才的神色一扫而光,惊奇:“安烜!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安烜嫌弃地掰了掰他的皮毛领口,挑眉,“你这是穿了多少层?虞都没情郎关冷吧。” 姬远讪笑一声,这件大衣还是他出门时余茭给的,只是这次没了“早点回来”,只有“雪下大了,注意保暖”。 “暖不死人,冻要出病么。你要去哪儿?去我家坐坐?” “好啊。”反正他也无处可去,答应得十分爽利。 难得做了次东家的姬远带着安烜进了后门,露露听见人声过来蹭他的腿,安烜望着佛堂陆续弹出脑袋的各□□咪,“啧”了一声。 “我这边大多还没收拾过,你先在这屋里坐坐。”他把安烜往小屋里引,一边道。 安烜无所谓,他山上的小屋比这环境差多了,就是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地,有块平整的地方能躺下睡觉就一切都不是问题。 小屋门一开,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安烜脚步一顿有点不太想进去。 姬远毫不惊奇屋里有人,先一步跨进去,就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内部摆设,逼仄的空间里还放了两个火炉。 余人舒本来在收拾柜子,看到里面清一色质地一般的道袍后愣了许久,然后姬远就进来了。 “这么有心,辛苦你了。”他给出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顺手倒桌上的茶,眼神招安烜进来,“愣着干嘛?嫌小室简陋啊?” 安烜抿着嘴走进来,环顾四周,不客气地道:“憋死你。” “呵……”他低笑一声,给两人倒茶,“小三过来喝口水,别忙活了。” 余人舒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桌前,抬眼冷淡地点点头,叫了声:“安大哥。” 安大哥看都没看他,端起杯子,热茶立马没了热气。他一口灌下肚,才觉得神清气爽了点。 三人圈桌而坐,却谁也没话。余人舒是见安烜在场不好说什么,姬远没想说的话,安烜就是纯粹来蹭凳子的。 最后,还是三人中个性算最开朗的姬远挑起的话题。 “这段时间……安烜你留这儿吧?” 安烜随意应了声,没作他话。 姬远舒了口气,“前院屋子多得是,我之前简单打扫过,你随便找哪间先住下,后续的事后续再说。” 然后,又没有话了……余人舒犹豫了一下想开口,被话多的姬远抢先,“小三你少往我这儿跑,先安心将民仕法的事情弄出来。” 他无话可说,只有“嗯”。 话完就散,天色本来就不早了。余人舒作为一个大忙人,也是偷着空跑出来,晚上回去还得忙。安烜受不了他屋里的温度,没一会儿便坐不住。最后,屋子还是只有屋子主人一人。 兜兜转转,也还是这里。 似乎是十分久远的习惯,姬远在床头边的凳子上点了盏灯,孱弱的光苗一如既往,连托儿都是当初的。这么多年埋汰在灰尘犄角中,却也安然如故。 时间那么神奇。 上一次……他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想,是虞毕出和他一起睡的这张床,不挤,却一夜没安心,睡不着。 那时他还没有恢复记忆,虞毕出也没有阐明态度,他还本着十年前的青稚追问他的想法,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既心满意足又烦恼不已。 可是……行云流水般的光阴除了带走他青涩的无知,更带来了无数无法解决的问题。 人那么渺小,力所能及的事如此之少,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次日,姬远起来扫雪,见安烜闭着眼睛靠在佛堂的香案上。那模样……应该不是起早了,而是直接在这儿凑合了一宿。 他:“……”真是无法理解。 感到有人靠近,安烜立刻醒了。他睁着双始终铮亮的眼睛扫视拿着把大扫帚的姬远,伸了个懒腰,背后的香案底下突然钻出两只猫,惊得他愣了一下。 姬远笑,“放着好好的床不睡,来给猫当暖炉?看不出您这么有善心。” 安烜白他,“竖着十几座坟的院子你也让我住,咱没那么大仇怨吧。” “没,就看不出洒脱刚猛的安大侠竟然怕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将扫帚搭在一边,虔诚地对佛像做了个揖。 安烜打哈欠,一脸无聊地看着他,这样的姬远实在没意思。 “你这儿有酒么?”他问。 “这儿都好几年没人住了,哪来的……”他眨眨眼,眼前的安烜不见了。 被抛弃的姬远冷淡地垂下眼,恍若许多年前路过佛堂门口被祖母叫住的小少年,只是那时是自我拼命压抑的沉默,现下却是真正的无话可说。 中午,姬远正在啃馒头,安烜回来了,手里拎着几坛酒。 他瞟了眼姬远的饭食,又一次心生嫌弃。 “喝。”他干脆利落地挤开装馒头的碗,把酒坛子推到姬远面前。 上一次喝酒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更别提有人直接将酒坛子推到他眼前。 姬远迟疑了下,拔开封坛的酒塞,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安烜盯着他,不知怎么,就是十分不爽他这副样子。他抄起一坛酒,直接仰天长灌。 他就是看不惯这些人,没事瞎折腾,最后能得到什么? 天大的烦恼一醉便休,等完全醒来才发现什么都不过天地一隅。 图什么? 他又图什么呢? 姬远到底没喝,倒看着安烜喝了个昏天黑地。 他们俩交情算深的,但不是掏心掏肺那种。从姬远的角度看来,安烜是他遇到的最无拘无束的人。做事从心,做人随性,还有什么比这更愉快的呢? 可是人人都有痛苦,也许在旁人看来无法理解,或者微不足道,对本人,却是天大的灾难。 安烜带来的一闻就是好酒,醇厚浓香,几口不上头,上瘾。醉人,也醒人。 静默的姬远就这么看他从正午喝到了下午,可惜有人醉了也不说胡话,心里严丝合缝得连条缝儿都没,让旁人想搭把手都无力着落。 …… 在平南王府蹭了许多天卧房的小五终于不好意思待下去了。原本他昨天就想回去的,但一大早就闹了这么一出,还闹了一天。蒋翊不知怀着什么心思,怎么也不让她在那个点出门,只好一直等到晚上。 而具体的消息,她也是晚上才得知的。 那晚余人舒从姬府离开回吏部忙活了很久,回去正撞上探头探脑在他书房前转悠的小五。 “诶,三哥,你才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在书房呢?” 余人舒疲惫了一天,有些无力,“找我什么事?” “哦,我听说今儿是你奉旨去请姓孟的出来的,皇上这是要让步的意思么?” “让什么步,孟祁军早就被姬远说服了,不肯让步的是他儿子。”余人舒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那个无所谓,”小五追着他喷炮似的说个不停,“三哥,新民仕法真要颁布出来么?我刚在来的路上又听人说了,开春就能实施对不对,你看我能考么?” 余人舒脚步一顿,转头,面色凝重地问:“你听到很多人在说?” “对啊,我前两天见你也没见你说。对了,明天能带我进宫么?我想问姬远些事。” 余人舒沉下口气,把她拦在门外,“姬远不在宫里,他回家了。”趁小五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补了句,“他还恢复记忆了。” 小五愣了片刻,突然不知作何反应,然后面前的门就在余人舒“早点休息”的叮嘱中合上了。 当晚,沉浸在“姬远恢复记忆”这个重磅消息中的小五不停交替着喜悦和焦虑两种感情。她一会儿想,姬远记起她了,一会儿又想,那不等于她之前做的傻事都记起来了? 想了大半夜,她又突然考虑起再见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模拟了无数种场景,她终于在身体的疲惫不堪中入眠。 第30章 第三十章 “啊——你们干什么!不要……你们这些强盗!土匪!住手……住……”女人一个挺身,尖叫成了无声的哽咽。 “放开她!不得好死你们!啊……” 男人死不瞑目的脸从她面前落下,女人柔软温暖的身体在她不远处断断续续抽搐,渐渐冰冷得毫无人意。那些畜生……禽兽……仍在她身上肆虐,毫无人性,却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强大。 一个小女孩儿蜷在床底,拼命往狭□□仄的空间缩着。她一声不吭盯着一点点流过来的父亲的血,反反复复卷着脚趾,企图离那些冰冷的东西远些。 然后,突然有人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仁义是本心,只该是本心。” 小女孩儿愣了一下,眼前场景一变,一个漂亮华美的屋子。一个少年弯下腰,对上她的眼睛。她屏住呼吸,眼眶热热的,眼泪涌了出来。 再回转,是她更小的年纪。她坐在院内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比她胳膊还粗的玉米,旁边是那个本应死了的女人。她絮絮叨叨讲着自己当年如何嫁给现在丈夫的情景,又希冀着小女孩儿千篇一律被规划好的未来。 她耳朵麻木地听着,手指麻木地动着,一阵格格不入的讲课声突然插了进来——是村口小学堂那个老夫子的声音,他在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小五!小……咳!” 余人舒把小五从火场中拖出来,后背被门梁砸了一下,直接踉跄摔倒在地。 “大人!”往复提水救火的小厮看到这场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扔了水桶去救人,几人合力把那俩人架到安全的空地上。 无大碍的余人舒倒抽了口气,连忙把不省人事的小五翻过来查看。 气息有点弱,脉搏还在。 他低头度过两口气,小五肩膀颤了几下,大肆咳嗽。 “小五……”余人舒轻轻撑起她的后背,口气由方才的急促缓过来,如释重负。 小五支起身子,完全不知自己刚从生死边缘走了遭,只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她确实是从做了场浮生大梦。 望见身后被烧得土崩瓦解的屋子,愣了一下,“这……怎么回事?” 余人舒长叹口气,有些生气,“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是睡成什么样连这么大火都没察觉?差点就死在里面知不知道?” 小五懵着一张脸,她还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火烧死。 余人舒看着她的样子难得的气也生不起来了,绵声细语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腿……腿软。” “忍着,我先带你找个地方休息。”他支地的腿使劲儿,将小五囫囵抱在怀里站起来,方才被砸了一下的后背撕裂一般的疼痛……还是能忍受的范围。 小五被抱得心安理得,他窝在余人舒的怀里,想起当初也有许多次自己受伤被他背或者抱回去。三哥总是看着冷冰冰说话也冷冰冰,心却软得很,就像她的亲生大哥。 她缩着脖子,并不能感受到余人舒的痛苦,自然而然地倾诉道:“三哥,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爹我娘……我看到他们又死了一次,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我还梦见了姬远,六子,你,还有四哥,大哥二哥也还在……我想他们了……” 余人舒把小五送回平南王府,连夜进宫,碰上同样寒着脸的大乔小乔。 大乔前段时间由于本职问题得罪了好一批权贵,乃至于有一批人上书谏他滥用私权等等。虞毕出没明着给回应,只是很多事情不再交由他做,比如之前□□那次。 自从入虞都之后,他心里的芥蒂就一直有,最初只是怀疑,而现在是有了证据。 又或许说,虞毕出从来没变过,一切只是姬远营造出的假象。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9节 余人舒对他点点头,心知肚明不将今晚的事说出口,缄默着一起进了宫。 虞毕出醒着,并且超乎寻常的平静。 卓阑不动神色行了个礼,在虞毕出的眼神示意下向三位心怀不满的大人说明情况。 余人舒由震惊到蹙眉,大乔心有愤懑,“皇上早知情况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您可知这场大火烧死了我府中多少人!” 小乔低下头,心里觉得他哥态度有些无礼,但说的是实话。 虞毕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走下,余茭得了意小跑去关门,退出暖阁。 “这件事的消息不明确,朕也不知他们这么快就会动手。”他看向卓阑,不悲不喜道:“幸好蒋绛派出人在各处盯着……已经有收获了。” 大乔蓦地睁圆眼睛,“有收获了?你们查到幕后主使了?” 虞毕出似是而非地撇开目光扫了小乔一眼,“知道,但暂时不能处理。” “为什么?!” “乔大人,”卓阑开口,“此事牵连甚广,不能草率处理。” 大乔怒从中来,他问了一句幕后主使就是草率处理了?就他们脑子精细是吧?他是五大三粗的蛮人! 余人舒想到什么,眉头皱了一下,抿着嘴一直不说话。 “大乔,年前你暂时不要露面,”虞毕出道。 这让大乔更加不解,做错事的又不是他,为什么让他不要露面? “还有……”他目光转向余人舒,卓阑低头拿出一封未署名的信给他,虞毕出扬扬下巴,小声道:“留意下上面的名字,住处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都低调些。” …… 次日,没一个人提起昨夜大火的事,所有人安如常态,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余人舒站在人群中,抬眼偷偷望向高处的尊贵帝王,想起昨晚那份信上他绝对不会认错的字迹,头一次产生一种生在局外毫不知情的不甘来。 十二月十八,大雪纷飞。 姬远手托下巴盯着醉酒的安烜整整一个下午,多大的烦恼值得一个人这样不要命地喝酒呢?难道真的只有一醉解千愁? 他目光落在慢慢积起雪的酒坛上,却一点也没有拿起尝尝的欲望。 解愁解得只是个人事不知,到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以前觉得大坛喝酒爽利,喝酒不就为了爽利么,心里憋着东西,又怎么能痛快起来? 姬远费力地将不省人事的安烜搬进佛堂,想了想,从小屋搬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门没关严,留着条缝,好让喜寒的安烜时时感受凉意。 忙活完好一阵,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闲置的空酒坛上已积起厚厚一层,扫完不久地面又慢慢有了被覆盖的痕迹。 他哆嗦着回屋,还没来得及感受迎面而来的亲切温暖,就被眼前不请自来的客人吓得一颤。 半瞬的愣神后他警醒回头把门带上,压着声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你……” “别紧张,我一个人过来的,没人知道。”虞毕出指指桌子,“坐。” 姬远坐下,等他说话。 “我把名册给出去了。”他无视姬远不赞同和费解的目光,继续说,“这是块大毒瘤,根除需要足够的时间准备……你知道我们时间不多,没空一直在处理内务上。” 时间问题姬远看得比谁都紧凑,只是……“你给谁了?” “当然是余人舒。”虞毕出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个问题。 姬远一脸果然如此的头疼表情,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有什么问题?”虞毕出完全不明白他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余人舒办事稳妥又死心塌地的,应该是那六个孩子中最让人放心的。 “没问题……”他咬着牙说,“只是我没完全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他心里有芥蒂。” 虞毕出皱眉,“哪儿那么容易有芥蒂?凡认识你几年的,谁不知道你心里爱藏事儿。一大男人哪那么小气量?” 对这番评价姬远也不知该哭该笑,“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味?” 虞毕出轻笑一声,拍他脑袋,“别老拿你想事情那套去想别人怎么想,可不是人人都有幸长成你这样。” 姬远:“……” “现在还是静观其变,等这波事赶紧过去。”他看着姬远道,“过完年全部处理完后你再回宫,看不见你我心里不踏实。” 姬远:“……”要怎么说他年后要和顾闻游出海的事?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虞都外的官道上,一辆缀满银饰的精致小车在啷当的悦耳声中缓缓驶来。 小车的队伍不算庞大,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二十人,只是装扮甚是抢眼,早一步得知消息的肖云齐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 黎鸾一路撇着嘴,隔着红纱看外面围观的路人,又瞟向身旁半路杀出的某人,心里好不郁闷。 “小鸾,别不开心了,吃个葡萄?”被瞟的某人笑嘻嘻将一颗剥了一半的葡萄递到她嘴边,奈何没被搭理,只好自己吃了。 “叔父他们也是为南疆着想,你身为族长就多担待点!” “你现在滚回去我什么都愿意担待!”黎鸾心说,继续不搭理他。 二十岁上下的大少年抿嘴一笑,把手上的葡萄汁随手一抹,松松肩膀,自言自语:“终于到虞都了,嘿嘿,美人儿们,我来……哎!”他坐了个屁股蹲,不满地看她:“干嘛?” “老实呆着!”她没好气地说。 “吃醋?”少年又恢复笑眯眯的表情,“你陪我睡觉我就不找别人。” 黎鸾:“……”真想弄死他。 似乎都挺会掐时间的,酒楼雅间里,抱着只小猫的姬远目视车队经过,低头挠小猫下巴,习惯性地勾起唇角,生平第一次那么关注时间的流逝。 “笃笃。” “请进。” 一脸莫名其妙推门进来的容古看到姬远后愣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你没进错门,是我找的你。”姬远道,“坐。” 容古满眼提防地坐下,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你姓‘容’”姬远说。 容古绷得紧紧的心反复琢磨这三个字,没思考出什么意味来,继续直勾勾地盯着他。 “虞毕出的爷爷也姓‘容’。”他补全后半句话,情不自禁笑了一下,“我好奇去查了一下,发现你们竟然是亲戚,你说巧不巧?” 平白无故成为皇亲国戚的容古没有丝毫喜悦,口气依旧憋得硬邦邦的,“我祖母确实有过一个哥哥,但已经从族谱中除名了,与我容家没有任何关系。” “嗯,对。老一辈的人都在地底下团圆了,再拿出来说事也不好。”他不以为意地道:“其实我前几日和令尊谈过一次,关于考虑与顾家合力为朝廷建厂的事。” 这个问题容古想也不想就知道,他爹一定是拒绝的。 容家的生意场不大,属于历代积累型。他爹更是容家历代家主的代表——喜欢稳妥,不愿意承担风险,所以他更愿意让容古入朝为官,而不是继承家业。 他本来还在忐忑姬远究竟因为什么突然找他,听到这个问题突然松了口气。 “姬公子,容家比不得顾家,承担不起那么多不定的风险因素。而且我爹决定的事旁人更改不得,你怕是找错人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姬远抬起脸,一点也看不出为难,“建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顾家只是个开头,有了一个好的领头羊,以后自然会有更多更多的商贾参与进来。再说,什么叫‘不定的风险因素’,现在这只是未成形态的大势所趋而已。” 容古并不打算理会他冠冕堂皇的游说之词,他心意本不在此。 “容公子,你看你名字的意思——虽然是荣古陋今,但哪一个年轻人心甘情愿永远捆绑在过去?向前看才是最好的,不是么?” 这句话听一遍听就让人觉得不知天高地厚,他姬远不过比自己大了四五岁,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他? 他蓦地想到另一层面的东西,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姬远是……知道了什么? 正被人猜测想法的姬远一本正经地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毕竟老一辈的人盐吃的比我们饭还多,不能随意揣度意思。” 容古的心绪并没有随他这一句插科打诨的话落下去,他所知道的姬远多来自外界的评价,基本都是会做人好相处浅薄无威胁之类的。但那么一个会做人的人怎么会浅薄呢?他又凭什么让虞歏念念不忘? 姬远低头,看到楼下小五到了,起身告辞。 “还请容公子向令尊转告一下,固步自封终究不是长远之策,等有一天街上的人们都换上奇装异服,一仍旧贯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类。” 容古不发一言,甚至没目送他离开。 革故鼎新自然是对的,许多王朝都覆灭与因循守旧,作为无数前人的后辈怎会不知? 所以……虞歏也已经是覆灭的历史了啊…… 姬远出酒楼,坏心思地连账都没结。小五往上看了眼,又瞧姬远,有些鄙夷的眼神,“人家公子哥出门都带把扇子,你怎么抱只猫出来溜达?” “……”姬远:“大冬天玩什么扇子,抱只猫多暖和,不信你抱抱。” 小五躲开,她最烦猫狗,从来不碰。 “去哪儿?”她问。 “驿站。” 虞都就一个招待外使的驿站,这个驿站重在“大”和泾渭分明,从来没出现过不同外使闹事的情况。 路上姬远对小五说:“这次鞑族也来人了,一会儿你见到可冷静点。” 小五轻哼了声,没理他。 大乔暂时卸任,肖云齐理所当然顶替过他的位置,安顿外使维护秩序的工作也全权由他负责。黎族是皇帝的重点叮嘱对象,他更是上了一百二十个心。 黎族随侍都挺沉默的,安安静静贯守本分。只是等那个神秘族长下车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紧张。 “哎——”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夸张叫了声,好似被人踹下来的。肖云齐眼疾手快赶紧扶了把。 少年抬头,没来得及抱怨,见肖云齐第一句话就是:“哟,这位俊俏的小哥,赏脸喝杯小酒不?” 肖云齐:“……” 车里头的黎鸾简直不忍直视,连出去的心都没了。她狠狠叹了口气出来,揪着少年的耳朵粗鲁地往一边拎,口气温和有礼地道:“见笑了。” 然后穷凶极恶地低声警告少年:“赶紧给我进去,再胡来打断你的腿。” 这个低声很不幸被肖云齐听了进去,他再次揣度少年的身份……娈童?宠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他刚联想到某人,正主就来了。 “黎姑娘!好巧好巧!好多年不见!” 姬远对黎鸾的印象不那么深刻,完全靠小道消息才将此人与记忆中的人重合起来,打起招呼也不生疏。 黎鸾回头,巧她不觉得,很多年倒是真的。他打量姬远,模样没怎么变,给人感觉倒变了很多,但同样是面上讨人喜欢,骨子里讨人厌。 小五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心说拉我出来就为这事。 “哇,俊俏的小哥哥……”少年话没说完就被黎鸾一句“闭嘴!”堵了回去。 少年乖乖闭嘴,笑盈盈盯着姬远,丝毫没有被骂的委屈与尴尬。 姬远和少年也打了个招呼,熟稔地问:“你三叔二大爷们竟然允许你来虞都?怎么,淮斛线之禁解除了?” 淮斛线之禁在黎族与尚彧都不是禁忌,有心人去查都能查到,只是她对姬远如此直白又咄咄逼人的口气不知道怎么应答。 “哦,”姬远转转眼珠,继续挑嘴角,低下头凑过问:“难不成是来找诸葛先生的?” 这点黎鸾不知情,本能回问:“诸葛韷也在虞都?” 姬远又“哦”了一声,“诸葛先生真是比三儿重要啊。” 黎鸾很想喂他一包毒粉。 肖云齐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更惊奇他们竟然认识。 跟在黎鸾旁边的少年更是震惊地睁大眼睛,第一次见比自己更气人的混蛋,同时心里暗做打算,一定要好好勾搭这个俊俏的小哥。 姬远又一脸得意地把小五往自己身边一拉,介绍:“我闺女,漂亮不?”同时盯着那少年,“那是你儿子么,要不要凑合凑合?” 少年眼睛都笑成缝了,正打算接话,姬远就被小五一个巴掌拍开了。 黎鸾忽然觉得从前那个羞涩的小少年那么可爱。 “不开玩笑,我是有正经事来找你的。”姬远收了半张笑脸,对肖云齐道:“肖统领辛苦了,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就和老朋友叙叙旧。” 小五本来想走,被姬远硬拽着,也不知留下来干嘛。 肖云齐点头,让手下人忙完就撤退,别耽误人家休息。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出去谈还是在里面?” 黎鸾不知道姬远说的正经事是什么,尽可能摆正态度正经谈。 “里面吧,我刚吃过饭,不好站着茅坑不拉屎。”姬远拉住几次想偷跑的小五,“呆着,问的就是你的事。” 这话一出小五更怕了,她的事?她能有什么事?她瞟着对面的少年,心里厌恶地想,不会真打算把她嫁出去吧? 四人进门,内里的院子一间间分得明晰,连走道都刻意划分开,避免了不同外族碰面针锋相对的情况。 黎族的院子在很深入的位置,院里种了不少高大的常青树,几乎让人忘了这是万物凋零的冬季。 姬远望着其中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道:“南疆都是这样的地界吗?夏天是凉快,但一下雨不得潮闷死啊。” “南疆是密林居多,潮闷习惯也就好了,主要是蛇虫鼠蚁比较多,环境也适宜养蛊。”黎鸾道。 少年补充:“对啊对啊,南疆还适合养人呢,我们那儿的女人一个个都可水灵了,三十几和二十来岁似的,姑娘要不要考虑去看看?” 小五并不搭理他。 少年急着又道:“我说真的!不信你看!”他指着黎鸾道:“我们族长可是近三十的人,像不像十七八的?” 黎鸾不动声色地踹了他一脚,“别理他。” 小五使劲打量黎鸾,真心惊奇,快三十的人?虽然没有十七八那么夸张,但看起来真的顶多只有二十来岁。 “心动想去了?”姬远摸她脑袋。 嘴硬的小五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有那么点点的向往。 屋内的摆设没有特殊的风格,其实从外面栽树的土就能看出来,这是临时布置的。 黎鸾本身没有多大期待,当然也没有多少失望。 她见少年没有离开的意思,就顺手关门,问姬远:“要谈什么?” 姬远挑眉看着少年,“这是你弟弟?还是哪个叔叔的儿子?” 黎鸾:“是我二大爷的孙子,不打紧。你有什么就说吧。” 小五憋着口气在俩人间徘徊,这是开玩笑呢还是说正经的呢?怎么看这关系都太诡异了些…… 少年凑到小五跟前,“我叫黎袏,小美人儿,你叫什么?” 小五十分嫌弃这人的性格和说话的调调,斜了他一眼,站到姬远后边。 姬远笑着拍她肩膀,给介绍,“小美人叫萱荷,萱草的萱,荷花的荷。” “萱草是什么草?”黎袏问。 “忘忧草。”姬远说。 同时,小五翻了个白眼,“黄花菜。” 两人对视一眼,姬远笑了,小五愤愤撇开头。 黎鸾实在无力听他们侃这些无聊的东西,敲了敲桌子,看姬远,“诸葛韷在这儿?” “在宫里快活着呢。”姬远推小五坐下,自己坐在一旁,笑盈盈地道:“还瘦成了一个帅气的大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对他恋恋不舍了。” 没等黎鸾辩解,黎袏兴奋地搬凳子凑上他跟前,“什么什么?小鸾恋恋不舍的帅大叔?” “按辈分,你不该叫她声姐?”姬远一个眼神飞过去,立马得到了黎鸾的鄙弃。 “咱家开放!”黎袏将凳子又往前挪了挪,“小哥你这么有趣,不是那种三六九等的迂腐之人吧!” “要点脸,他就比你大五岁不到。”黎鸾冷冰冰添了句。 “就五岁啊,所以我们应该挺好说话的,是吧?”黎袏显得更兴奋。 “嗯嗯。”应付完黎袏,他还是将目光转回黎鸾,稍打量了一会儿后,十分官场化的口气问:“族长远道而来,应该不是简单吃个饭走个场那么简单吧?” 小五躲避黎袏炽热的目光,盯姬远,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 “是有些事。”黎鸾直言不讳,挑着凤眼傲慢又冷漠,“和你有关么?”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姬远顺便变换脸孔,笑得那一个灿烂,“所以黎族长很忙是吧,我还想请您帮个忙呢!” “忙倒不忙……”毕竟是个耿直的女性,黎鸾和小五一样,局内局外人都参不透姬远的意图。 “是这样,”得了便宜即刻顺台阶下来的姬远搡了搡小五的胳膊,“我知道在黎族男女是无贵贱之分的。尚彧年后新增的女仕法就要颁布出来,她……小五虽然是看起来巾帼不让须眉,毕竟还是在尚彧长大的,我想让你教她点东西……” 小五对那句“看起来巾帼不让须眉”有些反感,她哪里比那些臭男人差? 黎鸾犹豫了一下,重新审视了小五一番。问:“你有好好穿过女装吗?” 小五局促了下,女装她早些年还是穿过的,后来觉得麻烦,办事也不方便,就索性换了男人装扮。但样子上,除了把头发都竖起来外,与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不同。 姬远微笑,黎鸾果然聪明,一语中的。 黎袏睁大眼睛,“对啊,为什么这么漂亮的美人儿不穿女装?简直有悖天理。” “闭嘴!”被他一插嘴,黎鸾什么心情都坏了。他看了眼姬远,又将话对准小五说,“多的我也帮不上忙,装扮上的打理倒是能教教你,你看着办吧。” 学装扮干嘛?小五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不用吧,那多麻烦,我这样挺好的。” “好你个头,”姬远敲她脑袋,“你看你浑身上下哪里像个女的,下次考试别让人以为是男扮女装去滥竽充数的。” 小五气愤,“是你说我能考的!现在又嫌东嫌西!我考试又不是相亲,打扮那么好看有什么用?” 姬远没和她吵,抛了个眼神给黎鸾。 黎鸾总算明白姬远的前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萱荷姑娘,干脆利落不是靠表面来维持的,”她没有斟酌言语,很自然很理所当然地就脱口而出,“女人做什么打扮和做什么事毫无干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明白姬远的意思,”她看了姬远一眼,“尚彧的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可能你自己也没有发觉……不介意就留下住几天,我没多少东西能教你,不过应该对你有所用处。” 小五看看这看看那,仍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只是答应下来。 “好了,总算处理完一桩事。”姬远站起来,“她我就留这儿了,教不好我可不领走,族长自己走走心看着办吧。” 黎袏跟着他站起来拦人,“哎哎哎,小哥哥,我初来乍到……你是不是该尽尽那什么地主之谊……带我逛逛?” “今天恐怕不行,”姬远道:“按规矩你们今日先得入宫面次圣,等闲下来再带你慢慢玩。” 还有这规矩?黎袏心想,不过没关系,见皇帝也挺有趣的嘛。 “那我去哪儿找你?” “姬府后门。你街上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找着了直接推门进来,要是看到一院猫就准没错。”他说着,低头摸了摸怀里乖顺的小猫崽。 “哦!”黎袏越来越觉得有趣。 “那我就先走了。”这话对黎鸾说,也对小五说。 姬远出门左拐,没按原路出门,而是绕着另一条路进了一个更深的院子。 这个院子门口有两个高大的男子守着,看眉眼轮廓,是西北那边的无疑。 今天上午来的还有两家,其一就是这些年安分守己的西北外族。八大部族自上一战后损耗巨大,唔於族与蒙戚族分崩离析,原本八方自治的场面混作一团,最终还是欠屹族族长出面统一了局势。八部合并,但人心离散。 姬远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两名看守疑惑了下,将他拦下来。 “什么人?”其中一人吐字清晰,就是不太流畅。 “路过的人,走错了,不好意思。”他笑眯眯地后退两步仰望了下这个院门,感叹了声转身离开。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没弄清出了什么事,里面出来了俩人——一人是满脸络腮胡子的族长萨拉,另一人是格里。 两人间的气氛不冷不热,介于融洽与尴尬之间极为微妙的部分。 快到门口的时候,格里偏头说:“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萨拉点头,未给予言语上的回应。 “族长!”两人精神气十足地喊道。这俩人年纪不小,都认得格里,只是不知如何称呼而作罢。 “嗯,什么事?”萨拉分出一点神。 “刚才有个鬼鬼祟祟的人想闯进去,被我们拦下了,然后说是走错路走了。”其中一人用欠屹族语道。 “鬼鬼祟祟的人?”萨拉睁大他铜铃般的大眼睛,他看驿馆的守卫挺严格的,还能混进鬼鬼祟祟的人? “是!”另一人还大声回他。 格里道:“驿馆内外都有人看着,理应混不进什么人。也许真的只是走错了,别大惊小怪。” 两个守卫听他的话都有些不高兴。 萨拉点头,“他说得对,你们别一惊一乍地吓到人,我们是来客,要讲礼。” 族长都发话了,俩人也没办法,只好应下。 鬼鬼祟祟混荡出驿站的姬远突然停下脚步打了个喷嚏,他仰头望天,灰沉沉的,毫无活力,似乎又是一番要下雪的模样。 不过还好,他这几天都能闲着,可以窝在温暖的室内打盹。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虞都的天气很不稳定,昨儿还大雪纷飞到半夜,今天就艳阳高照起来。南方积雪不容易,融化也同样慢条斯理。大路有人正经扫雪,屋檐草地上的却顽固不化,尽管最后都成了小孩儿手下的玩物。 安烜闲着天天睡懒觉,今天是被窗户缝儿射进来的阳光刺醒的。 他拉开门,就见院里雪白一片,厚厚的雪几乎与台阶并齐,几只白猫花猫排成一横列坐在台阶前,回头看他。 两厢对视,安烜面无表情地维持着开门动作好一会儿,突然向前走去。 这些猫已经与他相处惯了,毫不躲避,依旧瞪着大大的猫儿眼不动弹。 他蹲下身,毫无征兆地拎起两只白猫往雪地里一扔——两只猫从半空挣扎到落地,毫无瑕疵的雪面出现了两个不规则形状的坑,并且不断扩大。 白猫白雪,也是不错的景。 安烜低头看剩下几只撒腿躲到一边的猫,弯起嘴角。 那两只可怜的白猫挣扎好久扒着雪爬回来,在台阶上抖雪,这回可是离安烜远远的了。 无聊如安烜,也不会将一件有趣的事反复做。他望望天,天色不早了,但是姬远还没起,一般他起床后会扫雪,所以自己通常看不到这样白雪皑皑的场景。 不过扫不扫雪和他也没多大关系,他抬脚踩下一个黑乎乎的脚印向外走,肚子饿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地上有另一串脚印是从姬远的屋子出来的,应该是雪停前,后半夜,而且脚印明显比姬远的大…… 余茭叩门进去,看了眼神清气爽的虞毕出,微微低头道:“皇上,咸杞与澎列岛的几位外使都到了,他们的礼物也直接入库吗?” “嗯。”虞毕出写满愉悦的脸比平时平易近人不少,虽然不太感兴趣,他还是问了句,“都送了些什么?” “是些机械操动的玩意儿,奴才也不是很懂。” “知道了。” 余茭犹豫了一下,道:“皇上,欠屹族准备了两个美人,想与您商量西北那块的事。格里将军介进来,不同意。你看……怎么处理那两位美人?” 虞毕出想了想,“先晾着吧。”西北事乱,暂还不是当务之急。他放下文书,敲了敲桌子,“去把徐凛和孟祁军找来,朕有事要谈。” “是。”余茭收了命令去传话。 …… 吃完饭,安烜回到姬府,见院里还是原封不动的模样,几只小猫懒洋洋地趴在佛堂前的竹篓边晒太阳。他突然起了兴,走向姬远的屋子。 露露不知什么时候觅食回来,神不知鬼不觉随着安烜开门的动作蹿进屋里。安烜没注意,他光顾着嫌弃屋里的气味了。 姬远果然还在睡觉,他赤着上身,肩膀露在外面,侧着的身子突出一对极明显的锁骨。 在他走近之前,露露就已经跳上床,又是蹭脸又是亲他鼻子的。姬远睡浅,立马就被闹醒了。 他睁开一条眼缝,整个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推了推露露,谁知露露更亲昵地上去蹭他。姬远无奈,翻了个身仰天,突然看见安烜,吓得瞬间清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 “它想进来我就带它进来了。”安烜眼神示意了下露露,说谎说得如事实一般。 姬远松了口气,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你先出去。” 安烜不动声色地扫过他刚刚试图抬起的肩膀,瞥见脖子侧面有几嘬红痕,他视若无睹地收回目光,道:“赶紧起来,今天太阳不错,好好扫扫院子。” 姬远:“……”这是他家好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您先出去成吗?” 安烜走了,姬远总算放下心,冷不丁肩膀被露露舔了一下,全身鸡皮倒竖,赶紧撑床面起来。真是……脑袋还昏昏沉沉的,闹腾的人一个比一个多。 安烜刚出院子,就见一个少年探头探脑地往里望。少年也看见他,立马一改方才贼眉鼠眼的模样,亲热地上来套近乎,“哟,这位大哥,你认识姬远吗?” “在屋里。”他撇撇头,上下打量这个少年,模样挺正,就是这双笑眯眯的眼睛不讨人喜欢。 “哦,谢谢啊。”少年闻声就要进屋,被安烜拦下来,“等会儿,他现在不方便。” “啊?不方便?”黎袏兴冲冲地往安烜跟前一贴,“没事我能等。大哥你叫什么名字?身手很不错啊,咱们来切磋切磋?” 有了冯仕龙的先例,安烜听到“切磋”二字就眼皮一抽。他问:“你是南疆人?” 南疆人的特征很明显,比如眼窝色深,睫毛长,鼻子高挺秀气。这少年腰间还带着一个木桡,是南疆人的习惯之一。 “对啊,”黎袏十分敏锐地扫了眼自己的腰,把木桡一扯递到安烜面前晃了晃,细小的缝口传出“吱吱吱”的摩擦声音。“这是我姐养的,据说三步之内见血封喉。我没用过,咱们切磋当然也是不用的。” 这少年怎么都是一副意气勃发的表情,安烜不想招惹这样的人,对这个木桡也没什么兴趣,转身,“刚吃饱不想动,喝酒么?” “喝!”黎袏果然对什么都抱有高昂的态度。 安烜从佛堂里拿出几坛子酒,这些都是从元畅的窖子里拿来的,反正她也不在,不喝白不喝。 “咳咳、”黎袏被呛了口,撑着脸色装豪爽,“不错!我就喜欢烈酒!” 安烜懒得理他。 姬远穿好衣服出来洗了把脸,头还是昏昏的,脑子算是清醒了。 “吱——”冗长深厚的推门声……这间屋子的房门没那么老旧,只是有个人总喜欢往最糟的地方推…… 诸葛韷昂着头站在门口,领着三儿大步进自己家似的跨进来。 “先生?”他不解。 门外一脸冷漠听黎袏叽歪的安烜放下酒坛,视线盯着那个方向。 黎袏又被呛了口,“咳、他进去了!” 废话,他又不瞎,安烜腹诽,将酒坛放下。 “他谁啊?”三番五次被冷落的黎袏锲而不舍地问。 “诸葛韷。”安烜瞟了他一眼,心说说了名字你认识么。 “诸葛韷?”那不就是姬远说的小鸾恋恋不舍的帅大叔吗!他一下子蹦起来,瞬间到了姬远屋外。 留在原地的安烜愣了一下,好快的身法! 屋里,姬远做出一个再习惯不过的动作——老实坐着,伸手被把脉。 三儿坐在诸葛韷身边,全神贯注地看姬远的脸色。 姬远被盯得难受,顺口扯开话题,“先生,你知道黎鸾来虞都了吗?” “知道。”诸葛韷收回手,伸手向三儿拿布包,“衣服脱了,去床上躺着。” 姬远僵硬了一下,今天脱衣服可能有点不太方便。 “愣着干嘛?赶紧的!”诸葛韷拿出针包催促。 姬远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拒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要不要见见黎鸾,这两天她弟弟可能会过来找我。” “我不想见她,赶紧脱衣服。”他推着姬远往床边走,一手拽他衣领。 俩人正推搡呢,一股杀气蓦地铺面而来。姬远没看清,猛地把诸葛韷往床上一推,自己被反作用力撞到了柱子上。 诸葛韷还没回神呢,一只呈爪型的手就直逼他脖子而来。他反应敏捷地侧翻身,躲过一劫。抬脚踹……不仅揣了个空,还被提了起来。 “娘的这小孩儿谁啊!”他扒着床柱挣扎。 过来救爹的三儿完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一把就被推到在一边。 姬远晃晃头,才看清来人是谁,连忙上去阻止,“黎袏!黎袏你住手!” 他的力气对黎袏来说可忽略不计。 诸葛韷实在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怎么也拽不出来,黎袏一冷脸色,想先给他一脚,没抬起来就被冲过来的三儿抱住了下半身,怎么都挣不开。 他脑子里狠戾地一转念,扯下腰间的木桡送了过去—— “欻拉!”干脆利落的碎裂声。 黎袏瞳孔一缩,看向侧面捏碎了他木桡的安烜,一脸震惊。 安烜一手擒住他肩膀,面无表情地将被捏碎的木桡碎片扔到地上,道:“都放手。” 姬远放开,把地上的三儿拉起来。三儿抹了抹惊慌失措的眼泪,恨恨地盯着黎袏,去扶他爹。 被掣肘的黎袏动弹不得,他目光紧紧锁在安烜手掌上,练武人的手掌多厚实,但制作木桡的材质十分坚硬,一手捏碎已是不易,伤及手心是必然,可为什么…… 安烜嫌弃地甩了把手上的黑褐色汁液,凉凉地说:“毒对我没用。”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0节 三儿扶着诸葛韷坐到一边,弯腰看他的脚腕子,很深的一圈红痕,可见黎袏的力度之大。 姬远□□诸葛韷与黎袏中间,板起脸,“他得罪你什么了!” 方才阳光灿烂的少年此刻仿佛变了一个人,英挺的浓眉倒竖成凌厉的角度,鼻梁上方皱着大大的疙瘩,虽然被迫停了手,眼中的杀气依旧丝毫不减。 这样一个外表性格综合起来都该是很冲动的人,却在姬远的问话间强行松了表情。没有那么剧烈的杀意,眼中却依旧是冷的。 他甩开安烜的桎梏,后退两步,环视四人一眼,转身跑了。 姬远:“……” 他忙回头看诸葛韷的情况,“先生,还好吧?” “没事。”诸葛韷看起来大度地摆摆手,沉默揉揉脚踝后,又问:“那……熊孩子是黎族的什么人?” 姬远:“黎鸾说是她二大爷的孙子。” “哦……”他应了一声再没下文。 三儿对黎族的事基本没有印象,虽然诸葛韷带他离开时他已经开始记事,但确实毫无印象。只有他的亲爹,隐约有些模糊的影子。而且这件事似乎又与他那个亲爹有关。 他默默看了诸葛韷一眼,很想问问了解些当年的情况,可他爹一定不会说的……他也不敢问。 安烜擦干净手,给了婆婆妈妈的三人三个白眼,转身出屋。 姬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等不到人说话,只好尴尬地开口,“先生,要不您先回宫吧,我这边也不安全,您……” “我就住这儿了。”他突然说。 “啊?”姬远怔愣。 诸葛韷看他,“你真是死过一次之后就变傻了么?该来的事是躲不掉的。” 什么意思?姬远没明白,就听三儿道:“爹,元姨说我们不能离开皇宫!” “为什么不能离开皇宫?元姨是谁?”姬远的疑惑脱口而出,脑子里突然理清了这段焦头烂额时间前的杂事。小五失踪的那间茶馆的老板是不是也姓“元”来着……元畅! 他想明白了!诸葛韷失踪的那段时间一直和安烜还有那个叫元畅的在一起,小五因为看见了他们所以被抓起来下了药。后来回来后莫名其妙失踪又带回诸葛韷的消息,安烜也出现了,那个神秘的老板元畅呢? 关于元畅这个人……三儿也不知道怎么说,虽然叫她姨,可是模样比他爹还年轻,还有种令人十分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来…… “元畅是安烜的师父,”诸葛韷语不惊人死不休,淡淡道:“是个奇人,我们都是她救的,你也是她救活的。再具体我也说不出来,你问安烜去。” 说完,他搭着三儿的肩膀站起来,“三儿,我们去理间屋子,就住这儿了。” “啊?爹,我们还是回宫吧!”三儿迫切地看了姬远一眼,希望他帮忙劝劝他爹。 “少废话!走走走!”他推着三儿往前,回头又对欲言又止的姬远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这辈子是认命了,你要怎么想怎么做都是你的事。” 说完,他又指了指脖子冷漠得补充:“晚上我过来给你扎针,没有不方便,大叔是过来人,懂的。” 姬远扯扯嘴角,头向左偏了偏,尴尬地回笑。 …… 孟祁军和徐凛被“秘密”传召入宫不知怎么的成为了一件众所周知的事,但众所周知的只是“被秘密传召”这件事,虞毕出究竟与他们谈了什么,三位当事人都闭口缄默,只字不提。 好奇心容易催动心石不稳随风而动的人做蠢事,也容易引导看风向的人东倒西歪。 徐敬儒这两天有些心烦,之前民众暴/动的事发生后不久,虞毕出就把他从吏部调到了礼部。从褚家下台开始,礼部一直是众人觊觎的肥缺,所以自他上任开始,各种交好礼物源源不断。而最近,这股浪潮被推向顶峰。 “大伯!”徐敬儒回母亲家,老远看到徐凛便追上去。 徐凛转头,一言不发看着他。 被看得尴尬,徐敬儒也不知道怎么说。这几天礼部和以前吏部的朋友都来向他打听皇上到底和孟祁军徐凛说了什么,尽管他三番四次表明自己不知情,却还是天天追问。 徐凛的眼睛何其尖锐,一眼就看出他要问的问题,淡淡道:“身居高位者当自持,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是。”徐敬儒沉下气,决定还是不问了。 “郑大人让我问问您清单核对完毕了吗?核对完他今晚就要着手准备了。” 徐凛点头,“弄完了,一会儿就让人给他送过去。” “那就不打扰您了。”他稀疏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等等!”徐凛犹豫了一下叫住他,等徐敬儒转身,又叹了口气摆手,“走吧,记得去看祖母。” 有些事是该提醒一句,毕竟再聪明再敏锐的人也有忘事的时候。可有些事提醒不得,也许对一家是良言,对大家就成了流言。 …… 小五在黎鸾那儿呆了七八天,除了第一天黎鸾进宫面圣外,一直呆在驿馆。即便如此,小五还是一头雾水,因为她整天晃悠在黎鸾身边,而黎鸾却始终没教过她什么。 黎袏这几天不对劲,整个人状态与第一天见时完全不同,无时无刻阴着脸,谁问话也不答,一天到晚往外跑。黎鸾不管,她也懒得招惹麻烦。 今天。 “出去逛逛吧。”黎鸾突然说。 小五惊诧不及,“去哪儿?” “你在虞都待得比我久,应该知道哪里好玩吧?” 这个问题还真难倒小五了,虽然她总闲得没事四处乱逛,但还真没注意过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 黎鸾不管她的回应,自顾自道:“去换个女装,吃完晚饭出门。” 小五从没穿过什么像样的女装,偶尔一次女人的打扮也是村姑或者朴素的乡土装扮。所以此刻套上黎鸾给她准备的红艳艳的飘逸长裙时,她内心十分拒绝。 “虞都没什么好玩的。”她看着给自己系丝带的黎鸾硬邦邦地说。 “而且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儿,街上应该挺冷清。” 黎鸾把她的头发放下来,悉心梳理。 小五尴尬地继续自言自语,“你身份这么特殊,出去遇到刺客怎么办?街上人多眼杂的,还穿着这衣服,我怕活动不开。” 黎鸾打理完她的头发,转到正面继续打量,顺手抹了点胭脂给她擦,小五这回没法说话了。 擦完胭脂,黎鸾终于开口:“和我过两招怎么样?” “啊?”小五都觉得这几天在这儿呆傻了,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位丰姿冶丽的黎族长,低下头,“穿……穿这个?” “嗯。”黎鸾点头,“出来。” 小五惊慌失措地被拉出去,连走路都有些不适应,更别说动手…… 黎鸾若无其事地牵着她走到院子里,小五有些局促,羞赧地低着头跟在她身边,乍一眼看着,就像一对姐妹。 黎袏进屋的时候愣了一下,两身红衣,差点没认出到底哪个是他姐。 “过来!”突然散发出强有力气场的黎鸾凌厉眼神一扫,对着黎袏一扬下巴,“跪下!” 小五和黎袏同时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她。 黎鸾:“你的木桡呢?” 提到木桡,黎袏脸色白了一下,不自然道:“丢了。” “所以让你跪下!那么危险的东西随随便便丢,你知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要是真丢了黎鸾让他跪也就跪了,毕竟那东西真非一般的毒。可木桡是被人捏碎的啊,而且那人还毫发无损,他就是弯不下这膝盖了! 旁观的小五轻轻问了句,“什么木桡?” “我养的毒虫,触者即死。” 小五睁大眼睛,“那么毒?” “那是特殊时期救命用的,我们南疆人出行都有带一个木桡的习惯,毒物毒性由饲养者决定,路上以防万一。” 小五咋舌,心说你们打算来做什么会有可能碰上那么万一的情况。 黎袏扁扁嘴,挪过来没底气地叫了声“姐”,“那虫子被人弄死了,不会造成什么危险的。” “弄死?”她不太信这说辞。 “嗯……”他扭扭捏捏的转眼珠,“是个高手,还不怕毒……我和他切磋的时候不小心就……” 不怕毒的高手……小五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个人…… 黎鸾仍心存怀疑,那样的高手潜藏在虞都干什么? 小五想起那天姬远说黎袏可以去姬府找他的事,问:“你是不是去姬远那儿碰到的?” 黎袏本来不想说,但是一瞬间的表情出卖了他。 “你认识?”黎鸾问。 小五点头,“他教过我几年。”虽然是很不负责任的几年。 黎袏撇嘴,“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他的名字,反正那虫子是被他弄死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说着垂头丧气地低头走了。 看着他颓丧的背影,小五转头和黎鸾说:“可是安烜很少和人动手,除非有人主动惹他。额……我没那个意思。” 黎鸾心里的尺子当然有度,她这倒霉催的弟弟才不会因为输了场架就摆出这么一副表情,一定发生了其他的什么。 “但黎鸾姐……”小五支支吾吾,她觉得黎鸾最初那个口气有点过分了,“你让他跪下那句是不是过分了……” 黎鸾斜了她一眼,“做错事让他跪下怎么了?于公我是族长,于私我是他姐是他长辈,难道没有训斥他的资格?” 于公这点小五认了,于私……姐姐虽然是长辈,但是让弟弟跪未免……一般连娘亲都不会说这种话……不过她没有弟弟没有娘亲,也不好随便说。 黎鸾沉心想了一下,说:“我南疆以女子为尊,但并非男子就没有地位。尚彧不是以跪拜为礼么?你跪皇帝会觉得过分?” 怎么扯上这了?小五不明所以,觉得跪皇帝理所当然啊,和这有什么关系? 对于教人黎鸾实在没耐心,本来想和她出去走走在找契机,现在直接就能把话挑明了。 “大礼行得是尊敬,不是尊卑。你们尚彧动不动就三叩九拜,嘴上说心诚则灵,心诚是无需任何外在形式的。你想想,你们跪的到底是什么?” 心诚则灵跪的是皇天后土不是皇帝啊……小五心说,可是她真想不出要跪拜皇帝的原因。世上有太多为什么了……为什么?因为她生来就在这样的规则里啊。 “可能……皇帝比较特别吧……”毕竟他要管天下人,想想也挺累的。她以下犯上地想。 “特别?”黎鸾被她说笑了,“十年前他还是个身无长物的挂名郡王的时候我就和他吃过饭,除了惺惺作态以外没发现他有什么特长。” 小五瞠目结舌地听她说完这句话,连忙环顾四周,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可是皇上好像管不到黎族…… 黎鸾觉得这孩子没救了,“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多深的梗,不过你也算我见过的比较特别的女孩子了。尚彧的女仕法能办起多少我不说,只是姬远交代的我就送你两句话——女人不需要靠装男人来虚张声势,男人更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宫内盛典如期举行,除去一些边陲小国与海外使者,有许多眼熟的人物。 虞毕出坐在王位上,坦然接受着来自各方的目光洗礼。他不得不承认,皇帝这个位置,确实有种让人依恋的优越感。 蒋沛菡第一次着盛装正式出现在朝前,许多人多年前就见过她,那时她还带着一对可爱的子女。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一切脑海中的记忆不及眼前这一眼的惊艳。 虞毕出注视她在身旁坐下,没有明确的宠爱态度,却也礼待有佳。蒋沛菡的态度同样不卑不亢,充分展示了两人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 底下的黎鸾注视俩人良久,轻轻扯出一个讥讽的笑。 一旁的黎袏开始心不在焉,蒋沛菡出来后整个人都震惊了,口中还喃喃自语:“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被他姐横了一眼。 再美貌有什么用,摊上一个糟心的男人,几辈子的福气都是白修。 女人总是在意颜容,黎鸾听过不少赞美的话,从前她粗枝大叶地装不在意,但在见过蒋沛菡后真的再难自我满足。而拥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美人还不好好对待的虞毕出,黎鸾对他的印象一直坏的不能再坏。 至于为什么蒋沛菡非要走进这个囹圄之中,她百思不解。 鞑族的新首领是上个被削了脑袋的鞑王的侄子,说起来,鞑族这几年也是经历了沧海桑田。各家各有难念的经,又有哪一国不时刻担心着内忧外患呢? 新鞑王年纪与黎袏相仿,只是北方风沙大,脸上被磨砺的痕迹深刻,加上一头微卷的乱发,拉扎的短胡子,看着就像个三十多的中年人。 “皇上。” 宴会快一半时,默默无闻的萨拉忽然站起来,跪倒在大殿中央。跳舞奏乐的女侍们被吓得一惊,连忙弯腰退到一旁。 虞毕出放下酒杯,心说还是来了。 其余外族纷纷交头接耳揣测情况,西北虽然隶属尚彧,但始终保持自治,与朝廷来往并无密切阿谀,更从没跪拜的礼节。萨拉这一跪,可是随同着抛下了无数的东西。 而萨拉的随从们则是不约而同撇开脸,不知是羞耻还是不忍直视。 “快起来。”虞毕出叹了口气,也不知从何说起,“朕知道,西北的事会尽快着手解决的。” 这话他几个月前就说过,格里抬头看着萨拉,眼神复杂又无奈,他也想帮忙,可不知是被耳濡目染还是怎么的,他心里对皇帝竟然也有了种极端的惶恐。可能是知道大乔被削职罢官后,那种不可违背的等级性与距离感油然加剧,然后,他懦弱了。 “不止此事。”萨拉说:“西北本属尚彧,只是前些年却仗着人数增长嚣张跋扈,所以大多数尚彧城镇都对外族禁止开放,加之一些……意外……”他咬牙切齿吐出这两个字,虽然不了解真实情况,但蒙戚族确实是被人算计的。 “臣恳请尊敬的陛下打通异族隔阂,让所有百姓和平相处。欠屹族也愿交出自治主权,从此听候朝廷差遣。” 人高马大的萨拉跪在殿中,垂着头。他做了近二十年的欠屹族族长,从未像今天这样羞耻与不从心过。可是走出皇宫,走出虞都,他还需面对无数族人的反讽谩骂。 但他无路可选。 虞毕出的沉默伴随着堂下无数的窃窃私语,他不能轻易许诺这件事,可他需要给萨拉一个台阶下。 格里终究还是看不下去,同样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站出来,底下的私语轻了一片,紧接着又是各种目光交错。 “皇上,”他的声音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犷,只是掷地有声。“西北的问题确实是祖祖辈辈的问题,朝夕之间难以根除。臣请愿去职还乡,为西北尚彧的融会贯通尽绵薄之力。” “好了!”虞毕出摆手,继续说下去更不知如何收场,“尚彧一统也是历代祖辈的心愿,但凡事无法一蹴而就,这件事等朕考虑考虑再给答复。” 这时黎袏忽然转头叫了黎鸾一声:“小鸾……” “闭嘴!”黎鸾目不斜视不假思索堵上他未完的话。 除夕前一夜的宴会就那样结束了,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 ……因为该说的事都在使者团到来的那天或者次日说完了,剩下驻留虞都的,都是在等虞毕出的答复。 …… “安烜刚出去,我看见了。”虞毕出无奈地看憋着劲紧张的姬远。 “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诸葛先生他们也就在前院。” “被看见了又怎样?进屋。”虞毕出推着他进屋。 扣上门后姬远稍微安心了点,毕竟没人会随便推他的门。 他问:“黎鸾说什么了?” “她想和我要件东西。”虞毕出说。 这个答案有点始料未及,姬远懵了一下,“为个什么重要的东西特地跑来?” “黎芪当年陪嫁的嫁妆,一块刻着‘黎’字的玉。” 黎芪就是尚彧的第一任皇后,也是祖皇帝的唯一一位皇后。姬远特地查过那时的旧事,除了黎族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淮斛线之禁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主要还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淮斛线之禁。 “传说那块玉是黎族世代传承的宝物,能占卜,还能药用起死回生。”虞毕出说着,突然转移了话题,“昨天蒋翊又进宫转了很久。” “啊?”姬远一时没转过弯。 虞毕出给他解释了一句,“蒋颉的尸体一直没下葬,估计就在现在的平南王府。” “你说蒋翊想复活蒋颉?”这有点扯吧……姬远忍不住想,而且蒋翊看着也不像信这种东西的人。 “谁知道。”他耸耸肩。 “那你给她找了没?” “我让人去藏珍楼找了,顶层东西挺多的,玉又那么小,找出来得花番功夫。”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姬远还是怀疑,黎鸾不辞辛劳过来要一块玉,图什么呢? “我还是不明白那个淮斛线之禁,黎芪对黎族有什么特殊含义?需要那么明目张胆地和尚彧撕破脸皮?” “反正他们已经自己糊上了,现在还是担心现下的问题。”他毫无征兆地曲起手指碰了碰姬远的脸,看他一脸“你干嘛”的表情想笑,但谈论的话题又让他笑不出来。 “我想同意开放港口的事。”他严肃地说。 姬远的反应不是特别惊奇,只是一脸认真地思考了下,“我这两天也在想这个问题……咸杞和澎列岛如果铁了心,必然会想尽各种手段,与其被迫,还不如主动,只是……”他有些忧心,“下面的人你有把握吗?” “朝中收好处的人不少,”虞毕出淡淡地说,“我前几天找徐凛谈过……”他轻轻笑了声,“果然是一本正经的老狐狸藏得最深,他给我统计了一下人数,大大小小算下来,加上中立摇摆的,半数肯定不止。” “那就没问题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虞毕出无声看着他,“如果年后大幅度肃清朝堂,港口的事就商量不成了。” “……”姬远不以为意地拍他肩膀,“没事儿,你可以常过来串门,我不赶你。” 虞毕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继续谈正事转移话题,“还有租地的事我是打算放宽的,他们想进来,起码得先抢过闻游。” 提到顾闻游姬远又想起不知怎么和虞毕出提的“出海”的事。他尴尬地点头,没忍住犯了个白眼。 虞毕出不明所以,“怎么?” “我饿了。”他扁扁嘴,竟然在除夕也没饭吃,这是何等的悲哀。 “……”虞毕出站起来,简直无力,“我以为你吃过了,也不能出去……厨房有东西吗?” “啊……”姬远拉住往外走的虞毕出,虽然他真没吃晚饭但其实一点都不饿啊。“你干嘛去?” “弄吃的啊。”说着,他已经出了门。姬远赶紧跟上去,左顾右盼看没人之后踏着脚步进了厨房。 虞毕出翻了一圈没找着米缸,就见着小半袋面粉,还有灶头上用竹篮罩着的小半碟榨菜。 “今天的面还没发呢。”姬远摸了摸鼻子,“米前天刚吃完,哦,这儿还有碗剩饭。”他掀开另一个灶子,挺高兴地说,“要不你给我炒个饭吧。” “三天前的剩饭?”虞毕出挑挑眉毛,觉得太阳穴在抽搐。 “没!昨晚从酒楼打包回来的。”本来是给露露的,不过扒了一口被那猫嫌弃,就剩下了。这话他当然没敢说。 虞毕出泄气地看了他一眼,开始动手生火,姬远在一边笑眯眯围观,偶尔插个嘴添点乱。 小五除夕还是回余人舒那儿吃了个团圆饭,顺便去蒋翊那儿蹭了杯茶,完事后,她溜达溜达着又去了上驿馆的路。 黎鸾对她说的话她想了挺多,有些想通了,有些却越想越矛盾,也不知是对是错。她好强惯了,很少开口问人,性格又是仿男人的别扭,自尊高得要命,更加不会主动示弱。 正巧,她在驿馆门口碰见了外出回去的新鞑王。新鞑王不认识她,鞑族的人也都不认识她。谁会想到这是当初被他们屠杀的苍北九城的一个幸存的孩子呢? 只是小五凝滞了一下,虽然不是眼前这些人杀了她的父母,她心中还是免不去对鞑族的芥蒂。 无缘无故被仇视的鞑王回头,一旁侍从刚要开口,黎鸾把她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找我?” 小五手足无措地摇头,“我……我是去找姬远,正好路过这儿。” “正好,我也找他。” 然后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一路。 小五领路,驾轻就熟绕过人烟稀少的巷子直接到姬府后门,进门后,和黎鸾说了一句跑去敲姬远屋子的门,两下没人应就直接推了进去,还是没人。 “他可能出去了……”她往回走,黎鸾若无其事地转身,“那明天再来吧。”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正月初这几天天气一反常态的好,在无比明媚的阳光照射下,连凌冽的西北风都跟着暖和了不少。 姬远这两天精神头不错,一大早起来给捂了几天的屋子通通气,顺便晒被子晒衣服晒鞋子……大部分东西还是虞毕出偷偷送来的,都是全新,就是委屈地蜗居在了他的酸枝木柜子里,于是又顺便擦了遍柜子,再顺便整理了整个屋子…… 人一干起这种事总是越干越有劲儿,毕竟么,有点什么能做的总比无所事事的自我厌恶要好。 等他把院子佛堂都整理完,已经快日上三竿。姬远喝完水探了探日头,决定去看看他爹娘。 这天诸葛韷也起早了,他出门见三儿在院子里晒草药,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三儿说:“您起早了,辰时还不到呢。” 因为瘦下来的诸葛神医始终不改懒惰本性,一直是偏正午才起的床。 诸葛韷伸了个懒腰,也觉自己起早了,不过难得起个早感觉还不错。 他深吸了几口气,出院去厨房找吃的。 早饭都是三儿做的,诸葛韷很少吃,孝顺的三儿还是会每次留心给他爹剩两个馒头或者一碗粥。 叼着馒头溜达回来的诸葛韷就碰上了在坟前拔草的姬远…… “大年初拔坟草,姬远你是哪里想不开?” “……”本来正打算打个招呼的姬远被他一开口憋得哑口无言。 诸葛韷走过去,丝毫没有给人尴尬了的自觉。他低头盯着姬承忠磕磕巴巴的墓碑,问:“你爹娘怎么死的?怎么就不找块儿好点儿的地?”也省得你没事逛逛院子就心血来潮不分时间地来拔草。 “……不知道。”姬远的声音又沉又哑,随手将拔下来的草扔到一边。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他也莫名地不想去追寻。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反正天下枉死的人多了去。”他蹲下来,一本正经地瞅着,“但你是不是好歹给他们换个像样的石碑?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面儿。” 姬远无声笑,他失忆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现在的感情不如当时的真挚,哪怕换了昂贵的石碑也只是装腔作势,还不如让这鄙陋的破石头记着他泯然的初心。 “没事,反正他们也用不着,还不如逢年过节多烧点纸钱呢。”他说。 “得,反正是你爹你娘,你说了算。”诸葛韷不予反驳,“对了,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挺好的,”他拍拍自己的腿,“昨天蒋绛让人送了药贴过来,这样就不用劳烦您总是给我施针了。” 诸葛韷嗤笑一声,“那东西治标不治本,也就有用一会儿,等过了时间无效了,看你怎么来求我。” 可您也没治本的法子呀。姬远心说着,突然想起来,“先生,我有本东西你可能有兴趣。” “什么东西?” “难说,我有点看不太懂。”他拍拍衣服站起来,“就在我屋里,我拿给你。” 姬远说的就是丁腾之大宅意外着火那天“意外”捡到的书。 那天他从卿乐居离开,闲逛了一阵……想起来也是蛮神奇的,姬远想,那时候他还没恢复记忆,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可是一看到类似那人的背影就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没错,那人就是他们在图木拉尔遇到过的蓝袍道人。至于天下这么多穿蓝袍的道人,为何他就一眼瞧中了那一位,也许真是什么冥冥之中注定的事儿。 蓝袍道人的身影几乎是一闪而过,又像故意引诱,领着他在巷子里转了几圈后就消失了。等他最后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一直跑到了城南的偏巷里,然后捡到了那本书。 姬远把书交给诸葛韷,不悲不喜地说:“里面提到了金蚕,还有一些非常巧合的……都发生在了我身上的事。” 诸葛韷粗略翻了几页,眉头慢慢皱起来。 “虽然先生说过很多遍认命,但是我相信,世上不会有人真心认命,尤其还是您这样和阎王抢人的人。”他顿了一下,右手抵住自己心口的位置,想笑看起来又有些悲伤,“这本书……实在太巧合了。不过我还是不信命,也不想认命。” 诸葛韷把书收起来,姬远说的或对或错那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真正的东西一旦摆在那里,便不容置喙。 只是有一句话他赞同——世上不会有人真心认命。 “笃笃。” 姬远没关门,听到声音一惊一乍立马回头,就见黎鸾倚着门框站在那里,扬了扬下巴,“有空吗?” 诸葛韷一脸胃疼地抿抿嘴,意图临阵脱逃,奈何没门没洞。 黎鸾见他那副模样左嘴角扯了扯,哼了一声,“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就是问点事。” “什么事?进屋坐,来。”姬远无视俩人间的气氛,若无其事给黎鸾搬凳子,摆足要尽地主之谊的模样。 黎鸾不废话,坐下就看着诸葛韷问:“黎袏是不是见过你了?” 诸葛韷不认识黎袏,姬远给他解释:“就是她二大爷那个孙子。” 这句很像损人的话被诸葛韷认真听进去了,黎鸾则是一脸果然见过的表情,同时庆幸,问姬远:“看不出你这个小破屋子还藏了高手,黎袏从小精修武艺,天赋又高,放南疆也没几个人能制住他。” 姬远讪笑,默默感谢安烜让他的小破屋子长脸了。 诸葛韷没说话,黎鸾说完又盯着她,姬远忽然后知后觉,自己在这儿他们说话是不是不太方便? “额……”可是现在出门好像也挺尴尬的。 “你这趟……”诸葛韷瘪着嘴开口。 “我没想找你和三儿麻烦,”黎鸾说,“本来是没想,可谁知让黎袏碰上了……果然带着他到哪儿都没好事。”她一脸头疼的表情。 “所以就是不能轻易放过我们了是吧?”他撩起眼皮,“你这趟本来是干嘛的?” 黎鸾直接跳过前一个问题:“取晦玉。” 晦玉?好奇怪的名字?就是黎芪的那个嫁妆么?姬远心想。 “晦玉?你们的晦玉不是丢了吗?”诸葛韷惊奇。 “一直以为丢了,后来查出来,是当年被黎芪偷偷放嫁妆里带进了宫。” 姬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都过去快一百年的事儿了,黎族是多大能耐把这查出来的? 诸葛韷也是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 “真的,”黎鸾也无奈,“因为一直没有你和三儿的消息,所以我们只能转为找晦玉的消息。这是从多年前在宫里做过丫鬟的子孙那儿得来的消息。我也就听了结果,不知道他们怎么找的人。” 听着还是很扯…… “万一是假消息怎么办?”姬远忍不住问了句。 “能怎么办?老实回去呗。”本来是这样,可是谁知道诸葛韷和三儿就在虞都,还被黎袏给碰上了。 诸葛韷则是注意到另一点。黎鸾说这些年一直没有他和三儿的消息,说明她没把在平南碰上他的事情告诉她家的大爷们,否则以他们查那丫鬟后代的事儿,铁定能找的到他。 姬远犹豫了会儿,问:“我本来不太想掺和你们的私事……淮斛线之禁也是黎芪那代的事儿吧,我能不能问句为什么?” 黎鸾的表情更无奈了,坦言道:“黎袏只是个借口,长老们只是不希望再有族人远嫁,”说着看了诸葛韷一眼,“再出现像她一样不好处理的情况。” 听完解释,姬远更加不明白了。 诸葛韷架起二郎腿,朝姬远努了努嘴,对黎鸾道:“你再和他解释解释晦玉的事。” 姬远本来想说自己知道,不就是些很扯的功用嘛,他也没兴趣。 黎鸾说:“晦玉是一种天然的药玉,虽然说不上镇族之宝,也是挺珍贵的,还能用来养蛊。” 石头养蛊?药玉还能养人呢,不新奇。 “不过叫‘晦玉’是因为它能在晦朔交替之夜占卜。”黎鸾继续说,发现姬远不是一脸惊奇而是皱起了眉头。 姬远从小时候开始就对“道”和卜算之类的很反感,尤其还是三番四次知道自己命由天定之后。 “我们黎族有个‘以蛊卜天’的秘术,别拿那么玄乎的表情看我,我不会。‘以蛊卜天’不是按血脉传承的,因为极其机密,又怕被有心之人利用,继承者一般都被上一任继承者考察了几十年才能接受传承。而用晦玉养出的蛊再配合晦玉是最好的占卜方法。”黎鸾摊手,“虽然晦玉失踪百年了,但秘术一直有传承。不过这些话我也是小时候当故事听下来的,不知道真假。” 依旧觉得没有可信度的姬远问:“然后呢,占卜诸葛先生和三儿在哪里?” “这应该是其中之一,具体的我不清楚。”黎鸾眼睛闪了一下,没说实话。 姬远:“……”为什么要把目标寄托在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上而不是直接派人去找呢? 诸葛韷沉默,也许是黎芪那时的事情太复杂,所黎族如此放大对三儿的忌惮。 其实那时的事,谁说不是他们自作自受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往事对年长者而言,不论辉煌壮阔或是不堪回首,都只成了一段消散于过去的回忆。很多人,哪怕不后悔,也不愿再经历一次过去。至于那些追悔莫及的人,哪怕真正回到过去,又能挽回什么? 毕竟,过去与现在,无论改变多少,始终都是同一人。 诸葛韷对黎族的举动尽管一直表现出忧虑和防备的姿态,其实心里并没有多担心。一来黎鸾下不去杀三儿的手,二来……有人算过,三儿是长命百岁的命相,绝对不会夭折于此。 但是,长命百岁的日子里会发生多少意外就不得而知了。 黎鸾那天来找姬远主要两件事,一是诸葛韷和三儿的,二是小五的。她实在厌为人师,小五又整天心不甘情不愿的,两看生烦,还不如一拍两散还个痛快。 小五的事就临走前提了两句,主要谈的还是三儿……然后,因缘巧合的,被三儿听见了。 任何一个人,从孩子时期就不断听到有人想杀自己是什么样的体验?而且那些人还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 一般人难有这样的经历,姬远大概能懂。不过姬远和三儿的气场不太和谐,性格差异也大,没有彼此交流分享的契机。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俩人应该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唯一值得言说的——大概就是十五岁之前长期沉默憋聚心中的厚积薄发。 他鼓起勇气单独去了驿馆。 外使驻留的驿馆守卫森严,不是想进就进的。虽然他和诸葛韷被接回虞都时见过肖云齐,但肖云齐不可能整天守在驿馆门口,即便恰好碰上也不一定能行方便。 被拒入的三儿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时不时抬头望眼门内。他脑子里一直混乱着,满心只在思考见到黎鸾时说些什么,却一点没想怎么进去的问题。 被保护的过好的人哪怕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伤害,心里却仍自然地希冀着会有天上掉馅儿饼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黎鸾很少出驿馆,恰巧碰上的几率很低,但黎袏可是个喜欢四处乱晃的主。 三儿低着头隐藏在门边石狮子的阴影里,目光随着两个说着听不懂语言的外族进了门,停滞一会儿后,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 这一幕正好被回来吃饭的黎袏看到。 黎袏砸了一下嘴,目光沉下来。 他绕到后面故作冷漠地拍了一下三儿的肩膀,三儿被吓了一跳,撞到石狮子的棱角上,生疼。可看到叫自己人的模样时,顿时又什么都不疼了……他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黎族轻蔑了看了他一眼,笑得有几分不屑,“怎么了?这么怂还来找我给你爹报仇?” 三儿愣了一下,赶紧摇头。同时他有些疑惑,这个人好像不打算对自己怎么样。 “那来干嘛的?”他松开对三儿的禁锢视线,看起来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三儿整理了一下句子,大胆又诚惶诚恐地开口:“我……我来找黎姑姑。” 黎袏哼了一声,往前带路,“跟我来。”说着,大摇大摆地进了驿馆。 三儿看着左右的路,心中弦绷得紧紧的。 过了几个转角后,黎袏穿过一扇石拱门,到了一个绿荫蔽天的院子,忽然转身说:“哦,我忘了,小鸾今天进宫去了。”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 “朕已经让人吧藏珍楼找遍了,没发现你说的晦玉。”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1节 黎鸾想了想:“或许是与□□一同陪葬了。” 虞毕出失笑:“就为了找块玉,你让朕去翻祖先的陵墓?” 黎鸾说得理直气壮:“皇上金口玉言,既然答应了,怎么好反悔。”再说,你一个谋朝篡位的还冠冕堂皇地装什么尊重先祖。 虞毕出叹气:“那朕可要加条件。” “除了黎族力所能及的事外,我不知还有什么能让皇上多加条件?”黎鸾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他贪婪。 虞毕出摆摆手,余茭将一个金色暗纹的锦囊递到她手上。 “回去再看吧,不是什么过分的条件。” 原本还在迷惑的黎鸾听到这话正色着将锦囊收起来。 不一会儿,余茭回来禀报,“皇上,黎族长,马车已经备好了。” 历代皇帝的陵墓都在绵淮山背面,马车慢行约莫要一个半时辰,不是很远。 行程无聊,虞毕出问:“为什么你们非要找回这块晦玉?别说知天命这种事不靠谱,就是真算出来又能怎样?你们能改命吗?” 相对而坐,原本居高临下的等级被打破,黎鸾说话愈发不客气,“既然皇上觉得不靠谱,又何必让我们算尚彧的国运?” 那是尚彧的国运,不是我的。虞毕出心说着,嘴上轻描淡写的,“大势所趋之下到底该怎么顺势而为也不是尚彧一家的事,否则你又为何来和我谈条件。” 祸乱既生,危及的必定不只一两小家。咸杞野心勃勃,只是一个尚彧怎么够它胃口。而那么大的苍沢…… ……就能拉到许多对手的对手了。 “那都是后话,说说黎芪的事吧。她应该不知道你所说的秘术,为什么要偷走晦玉?” “秘术也都是人创的,只是一代代传承所以才显得神奇机密。除了那位祖先之外,黎族历史上也有很多精通这方面的人,比如说黎芪。”还有黎黜。 她闷了一下声音,道:“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就是算出了自己的命,然后就设计偷了玉然后嫁到了尚彧。” 未卜先知这种事虞毕出不是太惊奇,他问:“史书记载她是流产后身体不调虚弱身亡的,可是据说对她情有独钟的□□连陵墓都没有给她建,更没有记述她葬在何处……” 书上记载黎芪的部分到她流产就戛然而止了,细细看过初代历史的人一般都能发现违和感,所以虞毕出让人找了同样那个时期黎族发生的事,那可叫他大吃一惊。 黎鸾并不太愿意提那段事,虽然和她无关,却又在各方面牵制逼迫她做着一些事。 真正历史上的黎芪并没有因流产而死,她不知怎么从□□皇帝虞宗谨的眼皮底下逃回了黎族,并干了一番石破天惊的大事。 虞毕出只知那时黎族闹得人仰马翻,几近覆灭,而祸起之源是个毫无记载的女人,至少黎族没有对外公布那个女人的身份。 黎鸾知道的也不全,族书中没有记载那场大乱是因何而起,又是如何平息的。后来是一个期颐老人给他们讲了一段当年的故事,但究竟真假就无从知晓了。 “黎芪之所以小产是身边人给她下的毒,”黎族人人精通□□,黎芪更是当时的佼佼者,能让她吃进去的□□必定非同一般。而且她身边贴身侍候的两个丫头也是黎族的,那么这药出自谁手是一目了然。 “其实不借助晦玉单单的‘以蛊卜天’也是挺准的,”她说:“不然长老们也不能算出她是扰乱黎族的祸患。”只可惜绕了个圈子最终还是回到原点,对谁都没造成好处。 听了一路故事的虞毕出有些犯困,本来这就不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只是有人想知道又打听不到就只能委屈他问了。 皇帝的陵墓是开凿在山里的,虞宗谨是平民出生,又崇尚佛教,讲究的就是个返璞归真。后几任皇帝将陵墓翻修了几次,也坚持着这个传统一直没弃,便一直沿用至今。 □□皇帝的陪葬物不多,大概也就五六箱东西。虞毕出把黎鸾带进来,让她自个儿看着找,自己则是四处看了起来。 黎鸾觉得这人真是奇奇怪怪的,完全摸不透心思。很快她又秉着与自己无关的想法,仔细找起晦玉来。 虞都冬天很干燥,山窟里却很潮湿,修饰过的山壁摸起来润润黏黏的,让人有些不舒服。 他走到了葬□□皇帝的主墓室。 主墓室更简单,除了一副棺材外什么也没有。虞毕出走到那儿,站了一会儿,忽然一时兴起推开了棺盖——里面自然只有一副化成枯骨的骷髅架子。 不过他的目光被枯骨右手拿的东西吸引了……一块锃亮锃亮的黑色石头。 他大逆不道地伸手从开国皇帝手中拿过了那块石头,才发现那是块极为稀罕的墨玉。 虽然稀罕,但有什么值得虞宗谨死了还拿在手里? 而且这和黎鸾形容的晦玉也不像,应该没什么特殊用处。 他翻了几转,才看见侧面刻着两个极小的字…… “青……雎……?雎还是唯?” 听到外面有动静,他把墨玉放回原处,阖上棺盖,匆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南疆的事是bug,当初没考虑到那么多因素……我会尽量圆……对不起……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虞毕出走出内墓室,就见黎鸾慌乱地半弯着腰站在那儿,脚边是个裂块儿的箱子,各种金银珠宝散落一地。 “额……”黎鸾有些尴尬,解释:“我不知道这这么容易就散了。” “时间久了,正常。”虞毕出挥手叫人来收拾,一边问:“怎么,找到没?” “没有。”黎鸾又扫了四周一眼,看起来并不泄气,“也许就天命如此吧。”其实真找来也没什么用,反正她是不理解她家那些长老们的想法。 “那就回去了。” 虚妄走了一遭,毫无收获。 …… 与此同时,虞都大街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呆若木鸡的三儿被人从驿馆扔出来,懵这张脸看高高的围墙,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路过的行人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一幕,一边的围墙轰然倒塌,立即引起了一股轩然大波。 驿站的守卫们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来看情况,发现了整个被埋在碎砖底下的黎袏。黎袏脸上好几道擦伤的痕迹,而且已经不省人事。他们连忙把他拖拉出来,一边派人报信,一边赶去找大夫。 趁着人群聚集,三儿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钻进人群。 诸葛韷这两天睡得不怎么好,心神恍惚的。他床边放着姬远给的那本书,每扫到一眼,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依旧快中午的时候,他一开门,就看到蓬头垢面慌慌张张的三儿。 “去哪儿了?”诸葛韷精明的眼睛往后一瞄,“衣服上怎么这么多灰?”说着想给他拍拍,却被三儿无措地躲开了。 “没、没什么,”他揪着自己的衣服胡乱弹了两下,极力冷静地说:“在墙上蹭了一下,我去换一件。” “嗯,去吧。”诸葛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任由他走了。 然后他在原地顿了片刻,抬脚往姬远那儿走去。 姬远又在收拾东西,诸葛韷敲了两下门直接进去,就见他正对着半空的柜子发呆。 “你是闲着没事儿干每天整东西么?”他往凳子上一坐,想倒杯水,却发现茶壶是空的。他抿抿嘴,翻了个白眼。 姬远见他的脸色晃了晃水壶,反应慢半拍,不尴不尬地说:“哦,厨房没煤块了,我一会儿去买。” 诸葛韷瞧这床上一堆一堆的东西,问:“这是要出门?” “对,不过这些不是带的,是要收拾放起来的,我走的那段时间雨水多,怕发霉了。” “要走那么久?去什么地方?” “咸杞。”他简单明了地说,同时眉头微微皱着,一直在思考事情。 “咸杞……”诸葛韷对咸杞的了解只有那么一星半点,连一句具体形容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便带人吗?”他问。 姬远抬起眼皮,眨了两下,依旧反应很慢,“嗯,应该没问题,我问问闻游。” 得知是顾闻游带队的诸葛韷心里更踏实了,正好他还在烦黎族的事,便问:“什么时候启程?” “再过十来天吧,具体的闻游还没说。”姬远依旧心不在焉。随着日子一天天近,他还没和虞毕出提过这件事呢,先斩后奏?自己都走了找谁奏去啊? “哦,”诸葛韷沉浸在解决一桩事的喜悦中,差点忘了正事。“你给那本书我看完了,”他脸色稍稍沉了些,有些不愿提及往事的惆怅,“我在黎黜那儿翻过那本书,几乎是一样的内容,不过字迹不一样,可能其中一本是人抄录的。” 姬远稍微提起点精神,不过兴趣不是很大。那本书虽然神,对他也没什么大影响。 “你没把这本书给虞毕出看过吧?” “没有。”给他看干嘛?姬远心想,好不容易安安稳稳当了会儿皇帝,何必再操心这种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你应该给他看。”诸葛韷厉声说。 “为什么?”姬远还在不解,外面突然传来大响动,还有狗叫的声音。 俩人连忙出去,只见院子里站着好几十官兵,还牵着好几条黄色大狼狗。 原本在院里休憩的小猫大猫不约而同竖起尾巴,大半躲进了佛堂里。 “你们要干嘛?”姬远站出去质问。 领队的是肖云齐底下的一个小军官,不认识姬远。狼狗是直接闻味找到这儿的,也不知道这是堂堂姬府的后门。 “官府找要犯,别挡路!”领队的横得很,全把这当成了正门,一点都没放在眼里。 “官府搜查民宅也要搜查令,你们这是私闯!” 作为地头蛇的城兵没理会他的“好言相劝”,直接把人推开往里闯。 “哎!”姬远少碰见真正蛮横不讲理的,只能跟上去拦,“我家前院不住人!你们别弄坏东西!” 姬府是他留存的最后的回忆与立足之地了。 诸葛韷脑子一溜,想到方才三儿不太正常的样子,可三儿一向懂事的很,能惹什么大乱子。 即便这样想,他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三儿磨磨唧唧换完衣服,心不在焉地那盆去打水,转身冷不丁就对上了一群人和一群狗。 “汪汪汪!”大狼狗对着他群吠不止。 被吓到的三儿手一哆嗦,手里的盆咣当一下砸到地上,满满一盆水将凑到近前的两只狗浇了个透心凉。 狼狗呜呜两声,退后几步,晃身甩水。被甩的一股腥味的军官恼羞成怒,立即指挥手下拿人。 “住手!”姬远跑不快,诸葛韷先冲到前面挡在三儿面前,“你们凭什么乱抓人!” “什么叫乱抓人?我们是有切实依据的!”军官仰起脸,一股他是天王老子你是屁的傲慢不羁,“赶紧让开!不然把你一起抓了!” “狗屁依据!带几条阉狗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叫几声就是依据?你怎么不管他们的屎盆子叫饭碗!” 姬远听到第一句就知道事情要坏。果然,那些个城兵立马变了脸色,领队军官啐了口,“狗娘养的杂种!都给我抓起来!” “住手!都住手!”姬远拦不过那几十个人,只能去抓那个发号施令的军官。 “滚开!”他揪住姬远的衣襟看也不看直接往一边推,瞅准了他是个好欺负的主。 诸葛韷没什么防身的手段,以前会备些药粉在身上,但是这几天在姬府过得太舒坦,他觉得用不上就没带。 三儿窝在他爹身后,一对皴黑的眼珠里全是沉静与压抑。就在一个人要把他揪起来的时候,他忽然亮出一把匕首,猛地朝那人的脸刺了过去。 距离太近,加之速度快,完全是猝不及防。在身边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三儿颤抖的手一使劲儿,将匕首从那人眼睛里一鼓作气□□,瞪大的眼睛沾着飞溅而出的血,魍魉似的将目光转移向扯着他爹衣服的城兵。 被盯的那人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诸葛韷一瞥,猛地将那人推开。三儿刺了空,整个人往前一扑,可见是用了全力。 姬远看到这场景呆了,三儿跟只兔子一样,为什么会随身带刀?还捅人?他一度怀疑自己没睡醒。 被推开的那人后退一连压到一串,踉踉跄跄狼狈得很。另一边的人不约而同提高警惕,一把扑上去制住三儿和诸葛韷。 诸葛韷还在愣神,也没反抗,毕竟这回是三儿真犯事儿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三儿?那大名叫什么?” “这就是大名。” “……你是打算让他顶着黎三儿的名字过一辈子啊,孩子也就算了,大了让他怎么做人。” “三乃天地人之道,有三才得以生万物。”那人曾看着他的眼睛严肃认真地说,“这孩子命中无舛,平静得太过头了,反而会滋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 “他会致使黎族灭亡。” 诸葛韷想了十多年黎黜说的话也没明白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三儿是很乖,又乖又胆小,自己从来没担心过他会生什么事端,所以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他真的十分震惊。 姬远插不上手,他没有实际的职位和权利,无法出手干预这件事。 诸葛韷和三儿被一路押送,半途碰上了肖云齐。 肖云齐挺惊讶,怎么是他俩?看到三儿脸上衣服上的血渍时,才感到事情隐隐不对。 姬远尾随在队伍最后,思考找谁解决比较好的问题,押送人的军官已经讨好地迎上去生动描绘找到抓住两人的经过,并合宜地夸大了三儿的凶残程度。 肖云齐耐心听完,走到队伍后面,挺恭敬地叫了声:“姬公子。” “啊,肖统领,”他口气尴尬,点头问了句,“能不能告诉我三儿犯了什么错,要你来兴师动众地派人抓?” 这问题他在路上问过好几次,但没人搭理他。 肖云齐回头看只剩下懵的军官,道:“松绑,别弄伤他们。” 军官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讪讪让人把诸葛韷父子的捆绑松开,只是形式上依旧以禁锢的状态。 “黎族有个使者伤了,就是那天跟在族长身边的少年。他们抓了他俩,必然也是有原因的。我现在要进宫面圣复命,您要不要一起?” 肖云齐自始至终态度诚恳,毕恭毕敬,好像姬远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不禁让那些城兵们为自己捏了把汗。 但是这样的口气听在姬远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好的滋味儿。 他不方便进宫,更不方便干预有关宫中的事。 “不……我还有事……”他抿了下嘴,做出一副真很忙的样子,“黎袏的事可能有什么误会,你们解决就好了,我也是不知道什么情况才跟过来看看,不打扰。” 说着,他看了诸葛韷一眼,转身就走。 肖云齐没拦他,只是默默目送他离开口,才板起一张严肃脸,硬邦邦地说:“留两个人就够了,其他人都回去。走,进宫。” 没走几步,那军官小心翼翼凑到肖云齐面前问,“统领,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肖云齐瞥了他一眼,冷淡地说:“前护国将军的独子。” 前护国……军官激灵了一下,瞪大眼睛,心说那小子哪里像姬承忠了?看着根本联系不起来啊! 再想着,自己刚才强行闯入的就是传说中的姬府,院里还埋着前护国将军十几口人的尸骨……他突然不寒而栗蛋了个冷颤。 …… 黎袏的伤不重,只是脑袋被撞砖墙上,失去意识,加上几道看起来也不太狰狞的皮外伤。但却被负责的人兴师动众请了一群大夫诊治…… 黎鸾回来听到这消息惊呆了,主要是传话的人太夸大其词,仿佛他小小年纪得了不治之症似的。虞毕出就让人把他抬进宫,让御医诊治。 诊治结果……真的没有大碍。 “好好的驿馆围墙怎么会塌?”任谁想都不会觉得是意外。 “回皇上,肖统领已经让人带犬队去搜人了。据说黎小公子出事前带了一个少年进驿馆,但是那少年一直低着头,守卫的人没有看清,绘不出样子。” 虞毕出挥手让他下去,问黎鸾:“你懂毒也懂医术,怎么样,他没事儿吧?” “没事,就小磕伤,养两天就好了。” “那就好,”虞毕出不以为然地坐下,“你弟才来虞都几天,能得罪什么人?” 他无时不刻不在惹是生非,谁知道问题出哪儿了。黎鸾心想,可是闹归闹,黎袏分寸还是有的,况且能伤到他的人应该屈指可数,难道是上次在姬远那儿碰到的高手?又想想守卫人说的小少年……感觉又不太像…… 殿内的气氛胶着,两人相安无事各做各的,知道余茭来禀报说肖统领把人带来了。 ……被带来的是诸葛韷和三儿。 黎鸾懵了,看了一遍笔直而立的肖云齐好几眼,像是确定——他俩?没开玩笑? 虞毕出也惊讶,不知道怎么开口。 “先生……”他目光在俩人见跳跃,被三儿身上的血渍引走了注意力,“这是怎么回事?” 负责抓人的军官憋着嗓子,言简意赅地指着三儿说:“这是犬队凭气味找到的嫌犯。” 这回俩人都没话说了。 虞毕出抿抿嘴,“守门的人呢?来认一下!” 守门的两人都来了,一见三儿就一口咬定,“就是他!” “……”虞毕出摆手让他们都下去,自己也不太相信地瞥了几人一眼,道:“自己说吧。” 三儿低头,像个哑巴一样始终保持缄默。 黎鸾盯着他,皱眉,她也无法想象弱不禁风的三儿能弄倒一面墙还伤了黎袏。 诸葛韷沉着脸,大概知道了什么,沉着脸一拍三儿的后背往前一推,“做了什么赶紧说!怂着个脑袋好看?” 三儿从没被这样训斥过,心里也堵着一腔委屈,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怎样开口。 气氛僵持了很久,虞毕出开口,“都是熟人没什么不能说的,黎袏的伤也不重,三儿你就说说事情始末吧。” 诸葛韷的目光依旧严厉,再次伸手顶了三儿一下,“没听见?赶紧说!” 三儿迟缓地抬起头,说了事情经过。 他本是去驿馆找黎鸾,没进去,后来黎袏带他进去了,一直到里面后,突然转头告诉他黎鸾不在。他那时候就慌了,想走,但黎袏突然动起手来……要杀他。 说到这里大家都能理解,可是为什么是黎袏受了伤?还塌了一面墙? 三儿整张脸皱着,支支吾吾地说:“然后……我爹来了……” 虞毕出和黎鸾的目光不约而同放在了诸葛韷身上。诸葛韷一惊,心说有自己什么事?他都不知道三儿去了驿馆。 “不是……是……”他声音越说越低,眉头越皱越紧,好像时刻要哭出来似的,“是……黎……黎黜爹……” 这是个响当当的晴天霹雳啊! 诸葛韷和黎鸾,包括虞毕出都愣了,他视线转来转去,没记错的话,三儿的亲爹黎黜不是很多年前就死了吗? 黎鸾不可置信地地将视线从三儿转移到诸葛韷身上,还没问怎么回事,诸葛韷自个儿喃喃自语上了,“怎……怎么可能……” “真的!”三儿瞧了他爹一眼,一脸委屈,“我也以为我看错了,所以回去之后翻了画像,真的一模一样是一个人!” “等!”诸葛韷扶着脑袋喊停,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重新慢慢说一遍,你看到了谁?详细地描述一下。” 三儿:“爹你信我!他和画上的样子一模一样,穿着一身白衣服,但是衣服有点奇怪……像个……道士……” “你还是过去了。” 穿着白色道士服的人看也不看他径直走过,白色的衣扬起,肆意飞扬。 那人抿嘴,不依不饶地跟上去继续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劫,我不是要把你拉出来,只是想让你记得最初的目的。你说,你还记得师父说的话吗!” 那人停顿脚步,低头,面无表情的脸上什么也没有。 “得啦!”一个活泼的女声从高处□□来,“当初一天到晚说大师兄没人情味的就是你,怎么,现在他专注上别人你吃醋了?” “阿弥陀佛,小师妹,当心二师兄让你再抄经书。” “哼!”她拍拍掌心从地上坐起来,一身红衣耀眼夺目,“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可干,抄就炒呗。”说着,她瞥向一边,“说起来,你什么时候把头发留回来,虽然脑袋圆好看,但大冬天的不冷吗?还有头顶那几个戳儿,啧。” 和尚放下双手合十的手,嘴边的笑容慢慢裂大,看得对方打了个冷战。 “我心不在此。”一直缄默的白衣道人开口了,“但我需要给自己一时兴起造下的孽负责。” “这是天意!是大势所趋!没你什么事!”另一人说。 “天意在人为,人为铸趋势,否则你为什么要在他们的路上推波助澜?”他反问。 因为,天本无命。 第40章 第四十章 诸葛韷依旧不信三儿说的话,黎鸾也不信。三儿急得没办法,指着床上的黎袏说:“不信你们把我爹的画像给他看!他肯定记得!” 诸葛韷与黎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皱起眉。 虞毕出插嘴:“太医说没大碍,过会儿就能醒,你们有那个……黎黜的画像吗?” “我有……”诸葛韷说,“留宫里的行李里还有一份。” 黎鸾撇头,心说他是留了多少黎黜的画像。 虞毕出派人去取来。 诸葛韷拿着画卷沉默,递给三儿,“你再看看,真的是一个人吗?” 三儿打开画卷,凝重地看了良久,最后撩起上眼皮,对他点点头,确定就是这人无疑。 虞毕出好奇是什么人那么神通广大又离奇,也瞥了一眼,瞬间呆住了。 “他……他是黎黜?!”他忽的站起来,一把抢过三儿手中的画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眉间毫不掩饰地皱出一个大疙瘩。 画卷上的人穿着南疆的服侍,音容笑貌都与他印象中有所不同,但绝对是同一个人! “对啊……”诸葛韷觉得他的反应奇怪,黎黜还在的时候虞毕出应该还是个小毛孩子,他反应怎么和见过似的那么激烈? 虞毕出想了下,把画卷拍在桌上,“您想想,还记不记得凌丝房间挂的画卷?” “什么画卷?”他说的应该是凌丝受伤住在平南王府他给解蛊的那段时间,但什么……画卷,他还真没注意到过。 三儿更是一脸茫然,他爹不让他接触与蛊有关的东西,所以压根没进过黎黜房间。 “等等……”黎鸾脑子里有点乱,打断他们的对话,问虞毕出:“你见过他?” 一谈到这人,虞毕出所有表情都收敛起来,只剩沉重。 “我八岁时就见过,还有去欠屹族那次,和陕口大水那次。” “怎么可能……”黎鸾不可置信地说:“他死了都二十多年了,我亲眼看他入的土……不可能!” “二十多年?”令人瞠目结舌的答案,他忽然指向一脸茫然的三儿,“他十几岁,他爹死了二十多年?你开玩笑?” “……”三儿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 黎鸾“啊”了一声,上下看三儿,她一直是觉得三儿内向腼腆所以看起来年纪小,十几岁?她伸手拽住一心想逃避的诸葛韷,尖锐拨高的嗓音急转,显得刻薄而稚嫩,“诸葛韷!三儿几岁了?” “十……十五啊!”诸葛韷甩开她,没有成功,只能将她的手指头一个个掰开,然后退开两步抿着嘴说:“我早说过三儿不是你哥的儿子,是你不信。” “他……他不是?”黎鸾不敢相信,回头看一脸瑟缩的三儿又凶巴巴转回来,比方才更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拽住他衣襟,“不是黎黜的儿子你把他带身边这么多年?我不信!” 诸葛韷挣扎不过这个疯狂的女人,泄气地大吼:“他叫我一声爹我养着他怎么了?难不成黎黜死了我还得被他绑着活一辈子!” 虞毕出被他的声嘶力竭引得抬起头,黎鸾愣了一下,尴尬地松开抓紧他衣服的手,诸葛韷一脸厉色拍了她一把,彻底拉开他们的距离。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真的挺气的,为什么黎鸾断定自己会因为黎黜的事困于囹圄无法自拔?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几年的纠缠放弃掉自己余生的大半辈子?那不是痴情,那是死心眼! 再说,细水长流沉淀下的东西,本身不用任何表达,就是刻骨铭心。 只是有些话用不着和外人说。 突然得知自己亲爹不是亲爹的三儿更愣了,虽然他跟着诸葛韷这么多年过下来,无论谁是他爹都无所谓,可是……他一本正经努力挖掘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自己真的见过画上这个人啊…… 虞毕出无心掺和他们的陈年旧事,他满脑子只是——他又来了,这次要做什么? 九五至尊的帝王脚踩万民之上,却不得不比万民更畏慑于皇天后土。 …… 黎袏傍晚时分醒的,大夫说他脑袋受了撞击,可能会有点迷糊,但对整体无碍。 虞毕出本来是看两眼就走的,谁知因缘巧合碰上黎黜的事,便一直等到了他醒。 “我……”刚醒来的黎袏一句话没说全,黎鸾直接把诸葛韷那张黎黜的画像扔到他面前,不近人情地说:“看看这谁!” 黎袏蒙着没缓过来,没和她咋咋呼呼地计较,顺从打开画。看到内里画像的瞬间,他半睡不醒的迷糊脸瞬间亮堂起来。 “小……小鸾……”他激动得言语不清,“真的是他吗?他、他在哪儿?我见到他了!活的!” 黎鸾:“……” 诸葛韷凝重地插上嘴,“你确定是一个人?” 黎袏兴致昂扬的目光碰上诸葛韷瞬间复杂,在看到三儿后又彻底沉下去,“废话,我看了十几年画像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黎黜虽然英年早逝,在黎族却也能算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黎袏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心中不免尊崇向往,只是他心目中的这位英雄的故事里带着个老鼠屎一样的人物——就是诸葛韷。 “你仔细想想,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黎鸾问。 “不对劲的地方?”黎袏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同时也在想,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想了一会儿,他低头看画卷,自言自语:“没什么不对劲的啊,和画上长得一模一样,眼神也一模一样,就是穿了身道服嘛……可也不像个道士,像个神仙……”说着他自己傻笑起来,“真想再见见他。” 黎鸾:“……” 虞毕出比任何人都镇静地问了个问题:“他是一瞬间打塌了整片围墙吗?” 黎袏一怔,对这个问题仔细回忆了一下,忽然头疼地揉太阳穴。 “好像是……”他尽力在脑海中重现当时的场景,“他……太快了,我只看到他出现在眼前,然后我被一阵风推着猛地往后一撞,紧接着整片墙就塌了……就这样……” 听着有些玄乎,黎鸾虽然也听惯各种夸大的词,还是觉得这场景不切实际。 “休息吧。”虞毕出朝他点点头,问黎鸾,“你是陪他住这儿还是回驿馆?” “我留下。”她说。 虞毕出又转头问诸葛韷,“先生呢?” “我把宫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带出去。”他有些心不在焉。 “好,余茭!” 余茭进门,唤来一个小太监带诸葛韷他们去整理东西,自己随虞毕出回正宫。 等诸葛韷他们走后,黎袏迫不及待爬起来质问:“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们在这里!为什么不告诉长老们?” “我不知道!”黎鸾翻了个白眼反驳,她心里乱的很,不想和他废话。 “那你们还老相识呢!你们……哎!你去哪儿?哎!嘶……”他刚要坐起来,脑袋忽然一沉,眼前一片黑,等他缓过来,黎鸾已经不知所踪。 再话说去取东西的诸葛韷父子,三儿纠结了一路,还是吞吞吐吐地问出来:“爹,我见过……嗯……我记得我见过画上那个人。” 诸葛韷装没听见继续走。 三儿加快脚步去跟上去,不依不饶追问:“爹!他真的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吗?为什么你一开始告诉我他是我亲爹?” 诸葛韷依旧沉默以应。 “爹!你才是我唯一的爹爹,我根本不在意我亲爹是谁!”他脸憋得通红,大胆地喊出这句话。 “那还瞎问什么?”诸葛韷慢下脚步,与他并肩,伸手按住他脑袋,斜了个冷漠的目光过去。 “我……”他刚想伸头,又被他爹的蛮力压制下去。只听诸葛韷淡淡地道:“无论当初如何,黎黜确实已经死了,你亲爹也早就死了。至于现在回来那个……不过和他长着一副面孔罢了,和我,和我们,都没关系。” 三儿并没有从他爹嘴里听出什么“与我无关”的口气,这种情绪他很陌生,可以说从未遇见过,但他断定,他爹真的是心情不好了。 诸葛韷收拾完东西回姬府,本着不太好的心情,他还是决定去和姬远打声招呼,顺便问一下具体出海的时间。 但在敲门前……他停了。 默默跟在身后的三儿提了提眼皮,看他爹莫名其妙突然折返走了,他不明所以,也没顾眼前,跟着追上去。 屋里,虞毕出偏头,又毫无痕迹地偏回去,继续说话。 “那个道士就是黎黜?真的假的?”姬远觉得这圈子绕得太像命中注定了,简直严丝合缝。 虞毕出原本不想告诉他这件事,具体的理由……其实就和姬远没告诉他那本捡到的书一样。但他脑内辗转了几个回合,就来老实说了。 “如果真是那个叫黎黜的也好办,直接用三儿引出来就可以。”姬远睁大眼睛,仿佛一切事情都简单化了。 “三儿?能引出来吗?” 姬远换了个姿势,胸有成竹地说:“黎袏不就是因为要伤害三儿才被打伤的吗?这说明三儿在他心里有一定地位,虽然先生那样说……但假如黎黜一开始就没死,那再有个儿子也不是难事。” “不……我不是说那个。”虞毕出说:“我是问,你要怎样做这场戏,且不说三儿和先生配和与否,黎黜,他是知天命的。” 姬远沉默,他最怕应付虞毕出的这种口气。 知天命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人心再难测,好歹每个人都是对等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可一旦扯入怪力乱神的范围,什么人都不得不矮下一头。 至少心中信天命的人是这样的。 虞毕出见他不说话,顿了一下。他从前觉得皇帝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同样是人,分什么优劣尊卑。过去读的史书,很多开国皇帝登位没几年就开始糜烂沉沦,他本来觉得是那些人心性不坚,骨子里就是沉迷声色的人。 但是……因为过去常想这些问题,他现在偶尔也会想想自己。大多数时间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只是偶尔面对姬远或者某些故人时,会突然跳出一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那就当赌一把好了,反正我们也无路可选。”姬远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看起来确实像个不顾一切的赌徒。 虞毕出点头。 他才发现自己胆小怯懦了。 从前他一股子埋心里的劲儿只想顺应所谓的天命搅他个天翻地覆,现在他想要宁静安稳,他畏惧天命。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断断续续的敲门声维持了很久,姬远迷迷糊糊醒过来,那声音却断了。 “谁啊一大早?”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2节 这声音刺激到姬远,他猛一抬头,就见虞毕出有些不耐烦地眯着眼睛,像是没睡醒的模样。 “你怎么还在?”姬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虽然他不清楚虞毕出一般具体几点走的,但等他醒过来,身边一般是空的,所以这次他被惊吓到了。 “这几天春假,不用早朝。”他说着,搂了搂姬远的肩膀,“人好像走了,再睡会儿。” “我还是去看看吧,别有什么急事。”他爬起来穿衣服。 虞毕出撇嘴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后背,有些不悦,“能有多急的事……” “指不定呢,你继续睡。”他系好衣服带子,一脚跨到床外沿,匆匆穿上鞋子,披上外袍就出门了。 虞毕出盯着紧闭的门,跟着坐起来。 姬远开门,眼一瞄,就把门带紧了。他往外走了几步,才不大声地叫,“小沈!” 沈丘转头,是张逢人就笑的好人脸,虽然年纪不大,鼻子两侧的笑纹确实根深蒂固的明显。 “姬公子。”他笑着打招呼,就要往他这边走,姬远比他更快地走过去,直接站到诸葛韷的另一侧。 屋内的虞毕出站在窗口,并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过单从沈丘的穿着上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 现在的虞都是各路人马的荟萃之地,各种奇装异服屡见不鲜,主要以商人居多。姬远的大致圈子他都了解,唯一能排上号的,就是顾闻游的人。 “姬公子我正和您这位朋友说呢,因为咸杞那儿突然说要提早到货,所以咱们的船得提前几天……就是后天,顾爷让我来和您打声招呼,顺便把这个给您送过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三张写着顾闻游大名的小卡片递给他们,“您们哪,卯时之前,到码头直接亮这个给看货的兄弟们就行了。”说罢,他半遮着嘴小声说:“最近有批人一直盯着顾爷,所以不方便坐货船,不过他让您放心,他中途会转搭上去的。” “好,辛苦了。”姬远将卡片收下,“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了没了。”沈丘笑笑,“那就不打扰您,告辞。” 诸葛韷盯着他手中的卡片,瞧了屋内一眼,道:“你可准备好了。” 姬远收敛神色将卡片塞到他手里,“准备不好也得上,总不能拖拖拉拉磨一辈子。”他转身回屋。 虞毕出已经起了,外衫还没穿,坐在桌前看他。 要姬远想,他一眼没往外瞅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是虞毕出看了他半天真没问来的人是谁。 他心中上下权衡思量,远不如和诸葛韷说的那样潇洒自如。 “我……我要出海一趟。”他说,“就后天,很快回来。” 虞毕出直直盯着他,“跟闻游的商队?” “嗯。”他坐下。 沉默半晌,他说:“我不想你去……但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可我不放心,我身边也没有能让我放心跟着你的人。” 姬远撇开视线,虞毕出的这番话挺让他意外的,意外得都不敢让他信誓旦旦地说出“我没事你放心”之类的话来。好像突然……这种令人安心的话会让人孤独。 “你去吧,自己当心点,别以身涉险,安全回来就好。” “嗯……嗯。”除此之外,他仿佛无话可说。 虞毕出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穿衣服。 “你回去了?” “以前每次来都赶我走,这次舍不得了?”虞毕出轻笑。 姬远没说话,他就觉得虞毕出不可能那么云淡风轻,肯定只是表面上说的好听,实际心里在生气。 “好了。”被认作表里不一的虞毕出捏了捏他下巴,“年后也是有很多事忙的。顾闻游准备走就代表之前的样例差不多准备完毕了。春假过后完全的公仕法要颁布和实施,鼎技阁也要新一轮考试,还有一堆要清洗的人……你走了也好,省得这边乌烟瘴气的心里添堵,回来后就能直接回宫了。” 姬远:“……”他不知道该怎么怀疑他的话。 虞毕出弯下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我也想小家子气,可惜还在这位子上坐着呢,总不允许只有你一人为大局着想吧?” 依旧是片刻的缄默,姬远抬手搭在他肩膀上,“你也当心。” …… 三天后,姬远收拾东西出海,诸葛韷和三儿一同。 同样是码头。 “皇上,孟将军他们已经到了。” 虞毕出收回视线,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一只脚跨上船板的姬远似乎感知到什么猛一回头,依旧作男子简洁打扮的小五离弦箭似的冲过来,扑到他身上。 姬远踉跄了一下站稳脚跟,失笑,“怎么的,终于要小鸟依人一回?也不换身像样点的衣服,一个男孩子这样可有点尴尬。” 小五松手,板着张拼命憋屈的脸往后退了一步,问:“你多久回来?” 他想了想,看了身后的大船一眼,“很快吧,两三个月。回来就能看你穿官服了,尚彧的第一任女官,嗯?” “这几天三哥给我请了夫子补习文史,”她吸溜了一下,好像有点伤风,“我觉得想做和真正准备去做还是不一样,我不想进官场。” 姬远滞了一下,摸她头,“嗯,你高兴就可以。” 小五抿嘴,仰起头,“可我还是会去考的。我听三哥和几个大人在讨论,女仕法进展本就不顺,又是突兀地中途颁布,来参加的人肯定很少。假如第一次考试就失败无一人通过,肯定会招来更多的反对和怀疑。” 姬远刚想安慰她一句别太逼自己,一旁听的诸葛韷插嘴,“真注定的事加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也不少,别给自己扣高帽子,能考进再说吧!” “你!”小五听这话气得不行,伸手就要打人,诸葛韷哼哼两声进了船舱,并招呼姬远快点。 姬远心里斟酌了一下,循序渐进可能是大多是时候的好办法,但现在非常时期,尽管说强行改革的益处并不那么显而易见。 “你有自己的想法就按自己想法去做,”他说,“没人能逼你,也没人支配你,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好。” 无愧天无愧地无愧心的想法太空洞,观遍全世界也不见得有人能做到。姬远算看着这孩子长大,拿不了她当枪使,唯一能告诉她的,就是不要后悔。 无论什么事,只要自己选择的,不要留后悔的余地。 这样就该算活得愉快了。 小五沉思片刻,忽然犯了个白眼,“我怎么有种你要去死了的感觉?” 姬远:“……”兔崽子没法好好说话了! 他转身就要走,被小五拉住衣服,然后听到低低的一句,“我……我们等你回来。” 最后揉了把她的脑袋,姬远头也不回进了舱内。 小五目送完他们离开,转身马不停蹄跑向码头的另一个方向。 并不隶属于人工码头的另一侧,停靠着一艘巨型船。小五从远处只看到模棱两可的形状,走近之后,整个人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两个月,到底怎么赶制出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巨型船的周围圈着一圈士兵,圈外许多和小五一样被吸引来驻足赞叹的普通百姓。 这时,船甲板上出现了一老一少俩人,地下的窃窃私语忽而加剧。 小五认得那俩人,是鼎技阁的半残废和每天专注画图纸的怪小子。之前鼎技阁被烧后他们被低调安排去了别处,这还是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这边的码头不属于虞都的范畴,但那事闹得太大,还有有心人低调流出他们的画像。这一出场,倒像是朝廷的通缉犯,人尽皆知了。 徐睦和斯瑞对着一张图纸指指点点议论了很久,然后,有一个人登上甲板,引来更一番轩然大波。 孟祁军听着俩人的讲解频频点头,然后三人进了中间的主控室。 船的另一面,虞毕出望着苍茫海面回过头,一边不言不语的蒋绛咳嗽了两声,被牵动目光的卓澜抬了抬头,又低下去。 “身体不好就休息,朕没要求你亲自来。” “谢皇上关心,臣无碍。” 一唱一和的君臣,一板一眼的答复。 虞毕出转身,进了船舱。 卓澜和离汶面面相觑,看着原地不动的蒋绛。 “晟主……” “你们进去吧,里面太闷,我喘不上气。”他说。 得令的两人跟着进了船舱。 一层的船舱是士兵集结的地方,内部结构很简单空旷,没什么好看的。底舱是用来安放弹药的,大致结构相同,只是多了些固定的凹槽机关。主控室在二层,几成环扇形分布,除了指挥人,后面是分配调整各个弹口的操纵人员。 虞毕出上楼,碰上正与孟祁军讲述各个开关要领的徐睦,斯瑞趴在墙上窸窸窣窣又在画什么,认真严谨的神情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孟祁军给他简单行了个礼,徐睦只因有人打断他说话而有些不悦,傲慢地撇了撇嘴。 “实物做出来可还好?”虞毕出问。 “凑合吧,具体执行力还需要测试,改进的地方斯瑞小子已经在弄了。”徐睦环顾一周,尖酸的小眼睛有些挑剔,“没有大点的地块儿么,小窄小地的施展不开。” 虞毕出看了孟祁军一眼,道:“直接上海太大张旗鼓了,可以的话把澜河的人马先抽调一下,这两天就安排下去吧。” “是。”孟祁军讲准备好的话憋回去,心想原来他早就考虑到了。 “没其他事朕就走了,还有问题你们讨论好直接上折子或面议吧。”说罢,他也就同走了个形式一般,离开。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不紧不慢赶回宫中的虞毕出,找来了负责女仕法的几个大臣。 女仕法相比于破除以往固封的民仕法,并没有得到多大的重视。明显的例子比如朱清和蔡少伦。民仕法的完全打通可以消除他们在官场中所受的歧视,乃至更进一步发展,而女仕法不过相当于买就送的一个小优惠政策,借此体现着朝廷的改革深化而已。 虞毕出让他们等了片刻,让余茭去请个人。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想法大同小异,都是猜测这位即将到场的人何时被提拔上来的,怎的一点风声都没有。 “臣妾参见皇上。”在一堆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蒋沛菡端庄地行了个礼。 “平身。”虞毕出转而对几人道:“女仕法根本上与民仕族仕不同,与尚彧乃至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的趋势相悖,所以究从观念上,你们也没多重视。” 他一语道破人心,几个大臣慌忙低下头。 “朕的皇后虽深居宫中少见天光,但文武双全,韬略见识不逊男子,这次的女仕应试就由她来主持,也算给没底的女孩子们点底气。”他一口气说完,看蒋沛菡,“皇后明白了?” 蒋沛菡躬身,不再自称臣妾,“沛菡心中有数。” 虞毕出扫视众人,“那就这样,具体的应试流程月底前拟上来一份,散了吧。” 众人摒身告退。 独坐于空旷王座上的虞毕出眼见着金色的大门一点点隔绝室外的光线,紧紧闭合后,他微微松懈了口气,一手搭在龙椅侧扶手上闭眼不间断揉着太阳穴。 余茭见此情此景不敢吭声,皇上的头痛之症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一直坚持不看太医,也不许他多说话,就这样一直拖着。 “皇上……”他还是没忍住开口。 “朕没事。”他摆摆手,话音刚落,一个太监来敲门进来传话,“皇上,徐凛大人来了。” 虞毕出叹了口气,“宣。” 徐凛进来行完礼后扫视左右并不说话,虞毕出让所有人退下后,他才开口。 “皇上,最近可有选妃的意愿?” “……”虞毕出撇嘴,“徐老,有话直说。” 徐凛跪下,慢条斯理地说:“王氏最近正筹划为您的选妃的事,不少世族都参与其中,正打算联名上书。” 虞毕出本想叫他先起来,一听到选妃的事心中一凝便给忘了。 “联名上书?朕有皇后,也有子嗣,违反哪条宗室律例了?需要他们联名上书?” “这个……臣不知……”他看起来老实巴交地说。 虞毕出被他这样一幅忠耿老臣的模样堵得哑口无言,只得松下口气,“您先起来说话。” 徐凛挺了挺腰,低下头,道:“臣恳请皇上同意选妃一事。” 一瞬间的沉默,虞毕出心中平静得如一滩死水,表现出的目光也冷漠非常。 “皇上……”徐凛刚开口,脾气不好的皇帝就甩手,毫不客气地说:“无需多言,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徐凛坚持不懈的说:“历代皇帝后宫成群,您既然有皇后,又何必在意多几位妃子呢?”一个和几个,差别确实不大。他的言外之意是,姬远能接受那一个,多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娶蒋沛菡的时候对姬远并无感情……或者,并不知道那种感情。 虞毕出想到这事就头疼,姬远当年在他成婚之夜离开,那时他的眼神就深深烙刻在他心里,再换现在的立场来看,他觉得自己简直混蛋。 “好啊,”虞毕出突然抬头说,“如果他们能找到比朕的皇后更美貌更有才的女子,朕就纳妃。” 徐凛愣了一下,失笑,“皇上,这是强人所难……”决定权衡比都在皇帝手里,别人觉得再好他一口否决又有什么办法,这和一口回绝比只是多给了个喘息的机会而已。 “既然为难就别做难为之事。”虞毕出毫不留情地说,“朕既给了承诺,必然会兑现到底,难不成一个人做了一件错事就理所应当地做第二件第三件?” 徐凛无奈,他没法和虞毕出说什么为大局考虑的话,姬远不仅是他伤不得碰不得的逆鳞,还是扎在皮肉骨血里,根深蒂固的的毒瘤啊。 一个言出必行又明智主见的皇帝,等多少代才能等到一个。他持中立的态度观望了几个月,对这个皇帝还算满意,可惜怀着种他不懂的感情,禁区太严密。 他六十多,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年老着不阻碍他的抱负。他还是想使劲推这个年轻皇帝一把,走向更好的路去。 …… 分不出方向的苍茫海域上,一艘孤船循迹拨浪而行。 姬远一向不喜欢束发,那种勒紧头皮的感觉给人一种深深地束缚感,尚彧许多自发而成的规定条例也是,完全无厘头,却死守自封。 这片海……与从前那两次看到的都不同,与在岸边码头上看到的也不同……因为虞毕出晕船,他也基本不出房间,更别提这样在甲板上享受海风……也不能说撇开一切地在享受…… 他偏头,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在狂烈的海风中纹丝不乱,但心中很畅快。 诸葛韷也带着三儿出来,猎猎的风带着温暖和湿气,虞都那儿四面八方和刮脸似的残暴寒风仿佛已经间隔了一个世界,那些忧愁与烦心仿佛也隔开了一道屏障。 远离土生土长的故土,不约而同带给三人淋漓的自由体验。 这时,一位搬货的伙计路过说:“几位爷,这风爽但吹多了脸上要长疹子啊,您们还是赶紧进房歇歇吧!” 姬远一愣,嬉笑着脸走到那位伙计身边,拿出一个小圆盒。 伙计瞅着新鲜,拿起来看,问:“什么玩意儿?” 姬远打开盖子用手指舀了些抹在他脸上,笑着道:“防疹子的,您比我们吹得多多了,该多抹些。” “哎——”伙计对姬远这生人直接上手的熟稔不太能接受,赶紧躲开,一边擦脸上的东西一边说:“咱皮糙肉厚的用不着这个,爷您自个儿留着吧。”说完就讪笑着跑了。 姬远有些尴尬地留在原地,无奈看着自己手中精致的圆盒,抬手盖上。 从某个阶段开始,他发现自己一贯的套路再融不进某个群体,所有人对他的热情退避三舍,连示好套近乎都无人领情。 他也是突然地想,也许是自己从前太一厢情愿地以为热络说话就是亲近了呢。 诸葛韷和三儿走过来,三儿瞧了瞧他手里的盒子,问:“这是什么?” 姬远递给他,“海上用的面膏,澎列岛那边捎过来的。” 三儿打开问了问,皱眉。诸葛韷闻着这个味道也皱眉,这个气味不属于任何草药,是什么东西。 姬远似乎看出他们的排斥,解释:“具体什么做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没有刺激,在海上确实挺好用的。” “能治疹子应该是药,澎列岛的东西我就研究过你带回来的那药贴,真没弄明白那是什么做的。”诸葛韷坦言说。 他笑了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么,这趟去咸杞,指不定还能发现多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呢!” 三儿想了想,并不能想象出到处都是新奇玩意儿的地方,心里多了点期待。 诸葛韷明显稳重,口气也有些傲慢,“哪个地方没点特产,不过是没接触过,用不着那样奉若神祗。” 确实,但姬远这趟也不是奔着开阔眼界去的。他上传后和船工打听了很久这些货物,只是他们一个个都缄默不言,商量好似的。他一个顺途的船客也不好过分,只能这么干晾着缓缓,再等合适时机。 三儿把盖子合上还给他,眉目间没有为事犯愁的阴郁模样,还是个简单的小少年。 三人又吹了会儿海风,三儿有些困,先回船舱休息了,剩他们继续并肩无言地吹风。然后姬远挑起话题,从形形□□聊到了黎黜身上。 诸葛韷不动声色,但姬远打的什么心思他肚里清楚着。黎黜的事多半是虞毕出告诉他的,这次咸杞之行也是为了虞毕出在铤而走险。他很多年前觉得他俩肯定走不到一块儿,那时虞毕出没心,姬远没肺,仅仅少年郎的情谊能专注多少天,但是转眼,还真是天不遂人愿。 “说到底,你还是认命。” “我不认命。” 一说一驳,衔接得毫无间隙。 “我是跟着自己心里在走,人做错事是在所难免的,但我真的一点没后悔过。”姬远说。 诸葛韷看着他,久久没答话。 “你说这是认命也好,挣扎也好,我不觉得。倒是先生,嘴上一直那么说,心里不愧对自己吗?” 愧对自己……诸葛韷笑了。他低下头,这些年,没有一刻他不在逃避对黎黜的思念和对当年的忏悔,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所以姬远的那句“从没后悔”戳到了他心里。 有时候,他真的不知该指责年轻人的自以为是,还是反思自己的懦弱胆怯。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 “黎黜还活着,这事算过去吗?”姬远反问,随后平静地说:“这趟旅途最多个把月,回去之后,若是他再出现,您仍打算这个态度继续下去吗?” “你在教训我?”诸葛韷吊起眼角,既不像那个身宽体胖拿鸡腿啃的跳脚郎中,也不像战场上一言不发沉默给士兵上药的稳妥军医。 姬远一瞬间威慑于他的神情,就像面对一个真正的长辈,还是个有气魄的长辈。 他无法想象,诸葛韷因为黎黜的事,将自己改变了多少。 “我没那个分量说话,”他说:“只是请先生考虑考虑周围的人,黎黜并非只对你一个人有意义,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就限制他人了解的权利。” 他前一句话涵盖广泛,最后一句话却直指了一个人——就是三儿。 但说限制他人了解什么的又有些过火,世上了解黎黜的肯定不止诸葛韷一人,他们这些“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逼迫诸葛韷说出不想说的事呢? 诸葛韷没有反驳,也没有打算敞开心扉。他心中的结,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死。 姬远盯着会船舱的诸葛韷的背影出神,远处突然传来常常的鸣笛声,只见一条冒着黑烟的大船缓缓向这边驶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也是突然觉得虞毕出很可怜……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姬远睁大眼睛眺望,心说顾闻游来的那么快,这才出发小半天不到呢! 可是看着看着……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蓦地,他突然失了重心,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一边倒,还好眼疾手快扶了把围壁才没丢人地摔个四脚朝天。 他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伙计弯腰跑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上,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出声,马上回船舱,一会儿船会加到最大速度,注意找个东西抱着,别摔了!”伙计这么说着,放在姬远背后的手托了把,示意他赶紧回去。 姬远虽然不解,也识时务,像那伙计刚来时候的样子,猫着腰小心进了船舱。 那伙计等姬远进去了,小心翼翼绕道桅杆旁,将帆拉到了最高的位置,然后一溜烟儿地也进了舱内。 “发生什么事了?”刚不小心撞了个包的三儿死拽着一根船柱问。 “可能是海贼,就是海上抢劫的贼寇。”姬远根据刚才的情形猜测。不过这船掌舵的人不断提速是打算直接将他们甩掉吗?可是就刚才的风向势头,明显不是他们占优势。 过了好一段时间,货船的速度似乎已经加到最大,船速也渐渐稳定。及院内走到窗边,见那艘冒黑烟的大船仍穷追不舍,而且距离很近。 “三位爷!到这儿来!” 姬远回头,“崐哥?小沈?” 三人应声过去,沈丘和彭崐将他们带到底舱,打开船腰的侧门。 诸葛韷立刻明白了意思,按照他们的指示和三儿上了船。姬远看了眼身后囤积如山的货物,也被推着赶了过去,然后沈丘也坐上来,彭崐在里面给他们比了个手势结绳关门。 就在此时,一直顺风而行的货船突然强行往偏侧方向驶去,沈丘乘着这个被挡住的契机拼命划桨,远离货船的范围。三人不假思索给他帮忙。 小船划得越来越远,姬远时不时瞥一眼尚未消失在视线的大船。他们离得太远,加之姬远眼神不好,也看不出那两艘船究竟差了多少距离,忽然,远方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沈丘见他动作停滞也转头,看到后松了口气,道:“好了,暂时没事了。” 起火的是两艘船。 诸葛韷不知道他们又玩的什么把戏,只以旁观者的身份保持缄默。 “别担心,崐哥水性好着呢,一会儿就上来了。”沈丘安慰他说。 “可是掌舵的人……”船一直往逆风的方向开着着火的,现在还在有条不紊往那个方向前进,姬远拧着眉头,有些不明白。 沈丘哈哈大笑,“没有掌舵人,那是事先系在舵盘上的一个机关,自动转向,用不着人。” 正说着,巨大的阴影突然笼罩在他们头顶。 四人不约而同仰头,漆黑乌亮的船身,甲板高度足足比方才的货船大了两倍。 三儿张大嘴,就见上面放下了两卷麻绳,一个人探头瞧了眼,旁边几人大吼,让他们上去。 ——顾闻游。 四人爬上大船,气喘吁吁拍衣服。 此时的顾闻游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尚彧人的模样,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简洁衣裤,锃亮的头发上似乎抹了什么,身后两个同样非尚彧打扮的人,一个拿着狮头拐杖,一个托着顶帽子。 他上前拍拍姬远的肩膀,问:“没事吧?” 姬远瞥着四方哑然摇头。 顾闻游看了旁边一眼,立刻有人上来带诸葛韷个三儿去换衣服休息。姬远漠视周围一切训练有素的人,跟着他进了船舱。 姬远眼观四周,不动声色地坐下。回神时,发现顾闻游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气氛隐约有些尴尬。 他摆摆手,下人都退出去,顺便带上门。 顾闻游给他沏茶,一边道:“压压惊吧,虽然我知道你上船后更吃惊。” 姬远盯着茶杯里孤零零一根漂浮的茶叶梗,问出心中所惑,“那艘船上的货都是空的?” 顾闻游摇头失笑,姬远的关注重点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莫名其妙被嘲笑的姬远皱眉,心说有什么好笑的。 “我以为你多少能猜到点,还是不信我?问都不肯问?” 本来真没想到什么的姬远顺着他的思路一思考,脑袋里蓦地蹦出一句,“计划好的?” 嘴比脑子快是件挺让人无奈的事,姬远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而看到顾闻游含笑的表情时他肯定了这句话。 “是……朝中的人?”他冷静下来。 “对,”顾闻游坦言,“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不过看这的情况,虞毕出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 姬远皱眉,他依旧不是很明白。 “就这么说吧,有人让我配合取你性命,我将计就计演了这一出。不过……”他偏偏头,“船确实是都烧毁了。你说得对,那船上的不是货物,是火石和酒水,就是用来同归于尽的。” 同归于尽…… 顾闻游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这条将计就计他大可以不答应,但答应又偷梁换柱同归于尽……是想让那边知道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生死不明。之后虞毕出定会彻查此事,但是怎么找幕后主使人? 他想了好一会儿,问一脸耐心喝茶的顾闻游,“官匪勾结?” “聪明!”顾老板放下茶杯,微微一笑,心说他总算想通了。 “这片海域的海贼猖獗好一段时间了,货船渔船都劫。虞都周边的地方官也不是吃白饭的,想也知道背后有人撑腰。” 顺着地方官这条线索摸到虞都,其实还是不难的。但只是揪一个人出来就没意思了,顾闻游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这个。 他心里揣着心思,再看一本正经的姬远。 “放心,皇上那边我找人支会了,你就等着下次回来看个全新的尚彧吧。” 姬远眼神复杂,沉默不语。 …… 虞毕出是第三日才得到的消息。 被烧毁的船理岸太远,一般渔民不会冒险跑这么远。只是这两日东南风大,海流位置又是倒回旋形,正好有一波将部分毁损的船体卷了回来。 ……不过离了姬远他们离开的码头好几百里。 “顾家的人呢?都确认了吗?”虞毕出极力按捺自己的情绪,尽管看起来还是非常暴躁。 “是……顾家的总管说,年初很多生意还没做起来,近半个月派出去的货船只有往咸杞的那一艘。” “有顾闻游的消息吗?”虞毕出一个大喘气,吓得底下人以为自己项上人头不保,吓得声音都颤了。 “顾、顾、顾闻游错开时间坐了另一艘商船,听伙计说是这段时间有人跟踪他,怕给‘货’惹麻烦,就在外面绕了圈,打算中途再去会和……” “我问的是有没有消息!” “没、没有。” 虞毕出抿嘴将头瞥向一边,紧握的拳头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时,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小跑进来,在余茭耳边说了几句话。 余茭往堂上看了看,轻声道:“皇上,蒋大人来了。” 虞毕出怔神,挥手让说话的人下去,传蒋绛进来。 蒋绛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差了些,蜡黄中藏着股死气,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虞毕出现在也顾不上他的身体状况如何如何,直接问线索。 “咳咳、”他说话前习惯性咳嗽两声,嘶哑的声线就像某种暗处的动物,有些不怀好意。 “货船的残骸全部打捞上来,顾家人辨识完毕后发现了一些另外的东西。”他垂着眉眼说完一句话,又咳嗽了好几声,虞毕出有些心急又不好催促,只能耐心等。 “臣让人和码头附近的渔民打听了一下,应该是顾家的货船碰上了海贼,冲突过程中发生意外,导致两艘船全部毁坏。” 听完他的叙述,虞毕出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该问什么。海上的意外,茫茫大海,一点边际都望不到的那片区域,他都无法用吉人自有天相来安慰自己。 “皇上,”蒋绛拱了拱手,“臣还查到,那批海贼与朝中有些关系……” 虞毕出缓缓睁大眼睛,又以极慢的速度皱起眉头,整颗心忽然倏地沉静下来,狠狠吐出两个磐石般重量的字:“彻查!” “是。”蒋绛点点头,刚要作出什么表情地脸又被咳嗽扭曲成病态。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孟祁军一进府,正见孟邹行色匆匆地往里走,喝住他。 孟邹脚步一顿,动作凝滞了一下回身,垂着头不看人。 孟祁军不紧不慢走过去,含锋带芒的眼神不露端倪地上下扫视,问:“去哪儿了?” 被质问的孟邹抿嘴不答。 父子间尴尬的沉默蔓延了一段,孟祁军忽然改口,“收拾一下东西,和我去澜河。” 听觉此话的孟邹惊讶地抬起头,质朴实诚的脸上实打实写着“不愿”二字。但他从小鲜少违抗父亲的命令,这打从心底里的拒绝也难以说出口。 孟祁军没打算给他考虑的机会,说完就要走。没想到这从小中规中矩的儿子竟然挪步挡在了他面前,还颇为大胆地说:“我不去!” 他眯起眼睛,“为什么?” “我不替虞毕出办事!”他说的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孟祁军看了他一会儿,表情有些捉摸不透,许久挑眉说了句,“你凭什么?” 很多事孟邹心存疑问很久了,想开口问也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机会,他也没那个胆子。 憋了半天,孟邹到底什么也没能问出来。最终,他只愤愤不已地来了句,“他又凭什么?” 他凭什么?孟祁军冷笑一声,“凭他是君,你是臣。” “他是乱臣贼子!” “你是乱臣贼子的儿子。” 孟邹:“……” 他再次沉默许久,开口间依旧带着年轻人意气风发的倔强,问:“爹……我不明白。” 这声不明白中包含了太多东西。他不明白他爹的想法,也不明白褚峥垣他爹的做法,更不明白这个诡异不可捉摸的世道。 但是一切无从说理。 自家儿子的德行老爹最清楚。孟邹刚正,尽管没有到过刚折损的地步,还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尤其是他心底认对了的东西,谁也无法左右。 可朝中那些千回百转盘根错节的关系,哪是想说就能说清的。 他默默叹了口气,抬手推着他的肩膀往里走,一边低声说:“姬远坐的船出事了,查出来是朝中人伸的手。” 听到这儿,孟邹瞳孔猛地一缩,本能想停下步子看他爹,却被孟祁军如若无事地继续钳着往前走。 “虞毕出很生气。”他瞥了眼孟邹一脸混乱的摸样,心里叹息,也是嘲讽,姬承忠顽固了一辈子,一定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的场景。 孟祁军拍拍他的肩膀,“听爹的话,别掺和虞都的事,和我去澜河。” 孟邹愣在原地,并不是因为被他爹说服了,而是没搞明白眼前的状况。他被禁足几个月,对虞毕出和姬远的事全然不知。在他的理解上,姬远和虞毕出站统一战线,有人要害他情有可原。可他爹后面那两句话,怎么有种人人自危的感觉? “将军,东西都收拾好了。” 忽然□□来的声音旌德孟邹背后一竖。他回头,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儿。再回头,他爹的表情莫名其妙有几分不自然。 “嗯,把少爷的东西也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出发。”孟祁军说起话来并无异样。 “是。”那中年男人应了一声,悄悄退下。 被擅自做主的孟邹盯着那男人的背影好一会儿,问:“那是谁?” “……程兴,”他喉结动了动,不动声色地道:“本来是姬承忠身边的家将,姬家败落后就归到我这儿了。” “可是……” “别废话,”孟祁军转身,有些不客气地说道:“哪儿那么多让人操心的事,赶紧和你娘道个别,再去检查一下有什么遗漏的东西。” 说罢,雷厉风行地走了。 孟邹狐疑,又转向程兴离开的方向,可他之前从没见过这人啊? …… “唉……” 小五板着张脸,抱着膝盖蹲在一个水坑前,叹了不知第几口气。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3节 一边房檐上,晒太阳的安烜翻了个身,懒洋洋地坐起来,往下一望。 一心一意盯着水缸发呆的小五猝不及防,忽然被身边多出的人吓得心脏漏了一拍,好玄没直接一屁股坐地上。 安烜弯腰,盯着水缸看了好一会儿,兴趣缺缺地撇嘴在一边石头上坐下。 “就这么两只蚂蚁你玩了一天?”他口气讥诮。 小五看看四周,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不看了一天怎么知道我玩了一天?” 安烜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勇。 没被接话的小五心觉无趣,视线又回到水缸里——那两只锲而不舍还在扑腾的蚂蚁上。 她手指一戳,其中一只蚂蚁被按下水面,秤砣似的飘飘沉了下去。 安烜鬼使神差地盯着她的动作不放,冷漠的嘴角一起一落,说了句,“姬远不会死的。” 正要戳另一只蚂蚁的小五一僵,没敢抬头看安烜。 “你要信,祸害遗千年。”他轻轻挑起眉梢,“再者,谁知道那是不是他自己计划的呢。” 他自己计划的?小五黯淡了一天的内心突然抓住了一点希望。对啊,姬远那么混蛋,说不定就是故意吓他们的呢,而且他那么聪明,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死了。 她想着,越想越心安,越想越开心,越想眼泪越忍不住,稀里哗啦就流了一脸。 “你哭什么!”安烜跟不上她的思路,怎么笑着笑着就哭起来了! 小五手忙脚乱抹眼泪,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块方巾递到他脸前,小五仰脑袋,擤着鼻涕,“三……三哥……” 余人舒强行扯了个微笑,口气贴心,“擦擦。”然后对安烜恭敬地点点头,“安师父。” 安师父不喜欢被人叫安师父,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叫他安师父,而且纠正了很多遍依旧在叫安师父。 安师父表示头疼想走。 “前几天有人送了几坛子好酒来,安师父既然来了不如留下吃顿饭吧。” 安师父的脑袋顿时神清气爽了。 囫囵擦完脸的小五跟着站起来,才想起来不解。她三哥这几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还有空请人喝酒? 余人舒随意吩咐了几个菜,命人去拿酒。 等下人的过程中,余人舒有意无意扯着话题,提到当年的一些事,不懂得何为吃人嘴软的安烜依旧一脸冷淡,只爱答不理地偶尔应两声。 难得一本正经和人围一张桌子吃饭的小五有些别扭,还有她三哥说话的调调,听得她浑身难受。 酒上来了,刚扒开酒塞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小五默默撇开头,安烜则是提起兴致赞了声“不错啊”。 “这酒是一个新晋的侍郎送的,据说他爹嗜酒如命,每天都研究各种酿酒方法。您要是喜欢,我可以再去要几坛。” 安烜默不作声那杯子舀了半杯,先闻了闻,才尝了小口。 余人舒蹙眉,识时务地闭上嘴。他从没见过安烜用酒杯喝酒,这是什么意思? 安烜咂咂嘴,把酒杯硬塞到小五跟前。小五皱着鼻子往一边躲,她小时候被安烜灌过酒,可讨厌这味道。 但安烜就是个不懂察言观色又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偏就要小五尝。 被逼无奈的小五硬着头皮舔了口,露出惊奇的表情,又接着喝了小半杯。 “三哥,这酒没味道啊?是不是兑水了?” 余人舒看了安烜一眼,也尝了口酒,发现与外在浓郁的香味不同,酒本身就像白水一样,毫无味道。 怎么会这样?他有些尴尬,但送酒的人也不可能是故意糊弄他的,用意又在哪里? 安烜把剩下半杯酒喝了,放下杯子,懒懒的说:“傻子,这不是酒,是毒!” “啊?”小五忙背过身干呕。 他慢悠悠补充,“酒水没毒,是酒香有毒。” 余人舒忙让愣神的下人把酒塞合上。 “呕~咳咳咳。”小五抹嘴转回来,抽了口气,气愤,“三哥,你得罪谁了要这么害你?” 余人舒看安烜。 安烜满不在意地脱清关系,“看我干嘛?我来这儿不过一时兴起,谁知道你们玩的花花肠子。” “安师父知道这是什么毒吗?”余人舒真的冷静惯了,除了少数细微简单的表情外,几乎不表达自己的情绪。 “忘了。”安烜说的干脆,“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毒,发作之前容易治得很,你找个老大夫问问肯定知道。” “那我们闻了这个味道怎么办呀?”小五着急,虽然她还没感觉出什么异样。 “这个是慢性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够你们找个大夫了。” 小五:“……”欺师灭祖的想法真的已经在她心中酝酿近十年了。 安烜转向寻思什么的余人舒,余人舒想起什么一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顿时有些失措地躲避。 “别磨磨唧唧了,有什么让我做的赶紧说,然后去买几坛子正经好酒来。我这几天哪儿也不去,就赖这儿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时令上的早春姗姗来迟,窗外的温度跟着回升了不少,只是天公爱作怪,好不容易让人适应几日暖和,又猝不及防降下场雪。 余人舒的府院里有棵大樱树,小五曾在南方见过一次樱花盛开,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余人舒熟知她喜好,当初选宅院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算个称职的好哥哥。 死皮赖脸主动要求人让自己帮忙的安烜目不斜视,叼了颗花生米嚼巴,等着算计自己的不孝徒坦白从宽。 余人舒视线辗转,一幅内心无比纠结的模样。最后,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又开始尊卑有序地套近乎。 “弟子有个不情之请。”他双手抱拳,垂眉敛目。 “哦,是你的还是谁吩咐你的?”安烜出乎意料的敏锐,早着小五一步问到了关键。 跟不上他们节奏的小五挠挠头,瞥向窗外,才发现,下雪了哪! “是我的。”余人舒不卑不亢地说:“六子险中逃生,和祁小一直潜伏在梅溪附近……” 安烜打断他话,“得了,直接说让我干嘛吧!” 他点点头,略过一串有用没用的废话,直说道:“我想请您把俞方志从梅溪弄出来。” 安烜挑挑一边的眉毛,“弄出来?弄出来干嘛?煮火锅么?” 小五听到火锅转回来,不着边地问了句,“今晚吃火锅?” 余人舒无奈,安烜咧开嘴,“瞧,她想吃呢!” 一个头两个大的余人舒摒了摒自个儿手上的青筋,“师父莫说笑,俞方志好歹与我们有几年的情谊,况且也没犯大错,于情于理都不该杀他。” 安烜扬起的眉毛落下去,一幅似乎了然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问:“那你说,把那个好高骛远还意图着谋反做白日梦的蠢材带回来干嘛?” 连日疲惫的余人舒真觉得和他说话心累,他知道安烜看不起他们几个,或者说,压根没正眼瞧过。要不是现在腾不开精力,又没有更好的人选,他也不愿拜托他。 “让人看管起来就行。他在梅溪多做挑唆之事,没了他,胡泽来不会存有抗衡之心,祁小和六子也能暂歇歇回来过几天舒服日子。” 俞方志叛变,董霄死了,他就是六个中最大的。尽管年纪尚稚,还得作出十足哥哥的样子来。 安烜被他的兄长气魄惊呆,真想不到,他竟然还考虑到了祁小和六子,看着像白眼儿狼,其实还是有点心肺的么。 他摸摸下巴,“听着是挺像你个人嘱托的,我答应了。” 余人舒的眼中毫不避讳地染上欣喜,也能看出松了口气。 “多谢安师父!”他感激地道谢。 “过了,过了,举手之劳。”他大方地摆摆手,反正也没事儿干,就当南下溜达一圈散心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忖忖是谁要害你吧,别等我回来之前先一命呜呼了,俞方志可没地儿搁。” 经他一提醒的小五蹦起来往外跑,一惊一乍喊着要找大夫。 人走远了,安烜收起嘴角,以人师的身份给了句忠告,“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贼心烂肺的自以为本事,不过干事儿还是适可而止。你和俞方志董霄那俩厮,本质也没什么区别。” 余人舒面不改色将这句话吞了,淡淡点头,“谢师父教诲。” 安烜心里“呵”了一声,不再与他纠缠。 次日一早,解完毒的小五去厨房找吃的,仰头又见安烜躺屋顶上曲起的腿。沉吟片刻,她也一蹬腿飞身上去。 小五很少上屋顶,左右张望,觉得风景还不错,就盘腿坐下来,膝盖顶了顶安烜。 安烜眯开一条缝儿。 “哎,你什么时候走?”她又搡了搡他,晶亮的眼睛有些急切。 被催着赶人的苦命师父翻了个白眼,兀自挣扎了一下,没在嘴皮子上逗她,直说道:“晚上。” “晚上啊……”她寻思着,以安烜的脚程,大概五六天就能到,算上往返,还有半月就能见到祁小和六子他们了。想想那场景,她心里挺高兴的。 不过,也有点担心。 “安烜,你说姬远真的没事吧。”她难得说话又柔又慢,真心实意表达着自己的忧虑。虽然他同意安烜之前说的,姬远是个大祸害,命那么硬,脑子又这么多,怎么想也不会随便给人算计了。可是万一呢?天还有不测风云,人的运气又怎么能从一而终? 没不没事也不是他说了算。安烜心说,反正他觉得姬远没那么容易死,要真死也就死了,他们在这儿瞎想有屁用。 他心地善良地没打破小女孩儿的满怀希冀,顺口说:“嗯,他报应还没到呢,哪儿那么便宜就死了。” 余人舒路过院子,耳力极好地听到他们的谈论。他停下脚步捋了捋袖子上的折痕,默默地想,他就从没见过姬远的运气好过,命硬倒是真的。但是他信姬远绝对活着,比起他们报应运气之类不靠谱的天命说法,他更笃定昨天安烜说的最后一句——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计划的呢? 障眼法……或是其他的什么目的。外面都传虞毕出这两日暴躁的很,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要姬远真出事了,指不定会疯成什么样呢。 “大人,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一个下人奔进来,打断他的思路。 “知道了。”他恢复步履匆匆的状态,再次将全身心的精力投身到眼前事中。 傍晚吃饭,余人舒不回来,小五找了安烜很久都没瞧见影子,才想起他可能已经出发了。 “怎么不吃完饭再走呢?”她小声嘀咕着,一个人默默扒饭。 偌大的宅邸,衣食无忧梦寐以求的生活,毫无味道。 …… 虞毕出扔下一打“后宫不得参政”的折子,阴郁地往龙椅上一靠。 余茭察言观色的眼珠一转,睿智地低头缄默,不理会地上一堆废纸。 烦躁无比的皇帝目光往旁边一瞥,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那堆翻都没翻的,是让他纳妃的谏子。 压抑着平静了会儿,虞毕出的眼神慢慢由浮躁变得冷漠,他起身,张了张金贵的嘴,泠然道:“去和沛宫。” 皇上驾到,和沛宫的侍人们又是一番慌乱,哆哆嗦嗦地迎接圣驾。 虞毕出环顾四周,“皇后还没回来?” 侍女:“是……是。” 听到动静的虞玫玫挺着腰扶着肚子出来,身边两个丫鬟小心翼翼搀着,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皇兄……”她还有一个多月临产,身体倒不错,只是没法如往常那般剽悍了。 虞毕出很久没见她,都快忘了这个待产的侄女儿。亲情的膜隔了太久,仅存的那点点温情驱散了些他眉间的戾气,命人小心扶她坐下。 “时候不早了,沛菡姐应该在回来的路上。皇兄有急事就稍等一下吧。”虞玫玫望着外边,言语措辞十分得体。 “嗯。”虞毕出没什么好说的,在她旁边坐下,没话找话地问了几句她近日的情况。 虞玫玫笑得贤良淑德,不知是不是和蒋沛菡呆久了,周遭环绕着一股善解人意的圣光,连英气的五官都柔和不少。 如虞玫玫所言,蒋沛菡果真没多久便回来了。 见到虞毕出在和沛宫,她脸上有些猝不及防的惊讶。 “皇上?臣妾见过皇上。”她匆忙行了个简单的礼。 虞毕出摆摆手,看了四周一眼。虞玫玫识趣地站起来,“臣妹就不打搅了。” 所有的侍者都随虞玫玫一起退出去,虞毕出见门关上,才开口说话,“朕有件事情要与你商量。” 商量?蒋沛菡眉尖不着声色地一挑,并不为这个和善的口气喜悦得意,反而生出了几分不太好的预感。 尽管存着心理上的抗拒,还是卑下地道:“皇上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可。” 虞毕出一抿嘴,将自己计划的事说了一遍。 事情不复杂,三两句就能言明。 蒋沛菡听完由外而内全然的沉默。许久才生出一个心思——虞毕出和姬远真是半斤八两,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她心里真的有些慌,蹙眉道:“这……这毕竟是虞都,这种事……”她实在不知该用何种形容词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拒绝。 “朕若能想到更好的法子也不想用这个。”虞毕出冷漠地想,他的本意可不想就这样便宜他们。但是现在既没时间,也没精力和他们耗,只能用这个最原始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当然,后果如何他是考虑过的,利弊相悖但不相上下,主要还是看提出这个法子的人侧重哪方面。 向来果决的蒋沛菡难得为一件事犹疑了。从前那些事她看不惯,甚至会将自己的情绪用淡漠发泄到别人身上,可是现在不行。 这一次,她要做操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到今天才发现弄错了虞毕出和玫玫的称谓otz可是不叫皇兄皇妹叫舅舅皇侄女儿好奇怪……并不想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山清水秀,乌烟瘴气。 安烜鼻子长呼一口气,抬手挡过如火的艳阳光,一口将嘴里的嫩草芽子“呸”了出去。 梅溪相对淮斛线而言算是十分偏南的地方,南方暖润,二月的尾巴尚未走远,这边已经草长莺飞热闹了一片。他现在躺着的这块土地上,就是明晃晃绿油油的一片,丝毫看不出经历完一个腊冬的萧条凄瑟。 可惜煞风景的人太多,好好的地方每每定下人的踪迹,便好歹不歹地将就成了美中不足。 安烜一只手自然垂在一边,安静彷然中,突然感受到一股来自地底的躁动。他蓦地睁开眼坐起来,仔细将手心贴在上面,沉下心…… 那股躁动由微弱渐渐活跃开,并且想一个方向不断延伸扩大。 他猛地将视线投向山下峡谷人头攒动的地方,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一堆人如蝼蚁般四散逃开。不过一掐指的功夫,方才需仔细沉心才能感受到的躁动越来越大,最后直接爆炸在空气中,成了来自地底的闷哼雷鸣。 “砰——”地动山摇一般,巨大的声响掩盖了人群的慌乱,一股巨大的水柱自地底喷涌而出,刹一下几乎与山同高,之后慢慢回缓,降到半山腰的位置,汨汨不断。 安稳下来的山中匪徒们仰望这神迹一般的巨大水柱,脸上还似有虔诚。然而,一声冗长粗犷的鸣笛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几乎是所有闻声的人脸色一变,往一个方向聚集去。 安烜目光眺向人群汇集的地方,寨落总部?他再瞧源源不断喷射的水流,露出一个迷惑的神情。 “嘶……冻死了,”聚山峡聚人出不远的一条大河中冒出一个脑袋,他哆嗦了几下环顾四周,“六儿?六子!” “这儿。”一边又冒出一个胖乎乎的脑袋,大抵是河水太冷,冻得他整张脸都有些发僵,导致面无表情,加上两颊丰满的白色肉团,看起来竟有些喜感。 六子沉思了会儿,表情有些不安,“我觉得不对劲,这错综复杂的地道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俞方志才来三个月,肯定做不到。” 祁小给他噎了一下,心说他们刚才差点迷路死在底下,他竟然还考虑到这么一本正经的问题! “工程再大架不住人多,他那么会鼓弄人心,忽悠到一群傻子也不惊奇。”他拖着蓄满水的裤腿举步维艰地往岸边淌。 “胡泽来不是傻子,人多动静也大,哪怕山中半数以上都被俞方志拉拢了,还有剩下的呢,难不成个个都是聋子瞎子?”六子爬上岸,好不容易吁了口气,翻了个身平视天空,觉得心有点累。 祁小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像模像样猜测,“那就是胡泽来默认允许的?或者他们早穿了一条裤子。” 六子沉默地看着他,说:“我的意思是,这地道一开始就存在,俞方志不过自作聪明地在画蛇添足而已。” 祁小:“……”溜我好玩不! “我以前也就猜测,进去出来之后才完全肯定。”他吃力地坐起来,拧了拧衣服裤子的水,让整个人轻盈了些才站起来,“走,我们换个地方。” 祁小斜了个刻薄的眼神,拉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一边叽歪,“你说你的大脑袋里装了多少事,不嫌沉么?” 二人一同往山上走,直至到俯视整个山峡的位置才停下来。 祁小和六子捡几根木枝搭了个简易的晾衣架,把湿衣服脱下来晾上。 安烜循着人流的方向往一边探过去,无知无觉饶了山腰小半圈。 梅溪的大峡谷被西北与东南两座大山霸道想夹而成,峡中唯一一条平流东北西南走向。因为是难得的河宽流缓,加上水性清澈温婉,便被人冠上“大婉溪”的别称,这也是“梅溪”的“溪”的由来。 “大婉溪”是面上的明流,梅溪这块地界山不多,更多的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小丘陵,起起伏伏没个定数,长年累月的暗流便冲荡形成了一股复杂的地下水脉。 这是挖到了水脉?安烜心想,但他明明感到地下的流动之势,还是不短的距离,一般水脉流动会闹腾这么大的动静? “啊?又是他?” 安烜敏锐地动了动耳朵,回头看斜上方。 一脸淡定的六子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一边兄长似的提醒他,“小声点。” “不……我只是觉得……”祁小难以描述自己心中的感觉,一时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好半天憋出俩字,“……神奇。” “神奇什么?” 猝不及防出现的声音将两人都唬了一跳,定定的立马扯衣服作出防卫姿势。 安烜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下,最后停在六子白花花的肚皮上,突然糟心地想:他怎么会收了这么个东西? 不知道被嫌弃了的六子看到安烜立马松下口气,肚皮也随着松懈往下垂了些。祁小攥着衣服反应过来,“安烜?你来干嘛?” 犯贱的安烜觉得还是这种没大没小的口气比较顺耳。 “来办点事。”他分毫不提具体事情,在简陋的衣架旁盘腿坐下。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俩人,他忽地恍然觉醒般,山下什么事与他有什么关联,他不过受人之托来逮个小兔崽子罢了。 “对了,顺便告诉你们一声,姬远出海遇难了,现在生死未卜。” 他蓦地扔出一个炸弹,将两人轰了个措手不及。 六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果然,安烜下一句漫不经心的就是,“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 小五本在担心这两人回去后得知姬远下落不明会担心,完全没料到安烜会多嘴地直接说了。 祁小内心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捂着胸口复杂地望向安烜。 逗完无趣的徒弟,安烜挑起嘴角笑了笑,指山下,“那怎么回事儿?” 祁小把他们的所作所为一说。 “哦,那还不赖啊。”他笑嘻嘻地看着六子。练了五六年,六子在六人中武功还是最差劲的,加上这笨重的身躯,难为他没死在那激流里。 徒弟们不知道无良的黑心师父心中所想,一个个依旧面色如常。 相对无言片刻,祁小想起刚才自己还没问完呢,可是安烜在这儿他莫名有些尴尬,便悄悄往六子那儿挪了挪,小声问:“既然姬远一开始想给他们留条生路,为什么我们要把它堵了。” “因为……”六子正要解释,安烜出言打断,“说大声点,我也听听。” 他快发育完全的喉结动了动,冲在尊师重教的面子上,给安烜重新讲了一遍。 “群匪岭刚被打散那会儿,我趁乱到了胡泽来门下,撺掇他们来了梅溪,这都是姬远一开始安排好的。”他说,“后来稳定下来不久,姬远写了一封信,就是让胡泽来挖密道的。” “梅溪是天埑,易守难攻,相对于群匪岭是个很好的地方。但若是遭遇与那时相同的情况……”他抿嘴,“拖不了太长的时间线,迟早也会弹尽粮绝,落得和当初一样的下场。” “所以姬远就让他们挖地道,危机时刻弃山逃跑。”安烜觉得姬远真是操心过头了。一边算计把他们逼到这儿,一边还想着怎么帮他们保命逃生,他上辈子是做奶娘的吧? 六子点点头,姬远的信上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最后提了句——能帮则帮。 “我向胡泽来提出这个意见的时候他并不同意,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自尊,哪里愿意为了苟且偷安钻狗洞。最后歆合还是用寨中成千上万人的刑名把他劝服了,不过他做的很低调,明面上几乎看不出来。” 江湖人的面子。这不用说祁小也明白。其实骨气自尊算什么,他们当初饿得打滚的时候,连野狗刨来的骨头都抢。人的一切意气,不过是未到穷途末路的冗余而已。 安烜大概将前后思路理了个顺畅,也到了最后祁小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将他们卑躬屈膝挖的活路毁于一旦? 他自觉,姬远这段时间应该没给这边传过信吧。 六子缄默,“姬远的原意是让他们遇难的时候有条活路可走,现在是他们要生事端,我们又何必心慈手软。” 这不是你不仁我不义的纠结题,六子面色阴沉,“俞方志狼心狗肺又野心勃勃,一直撺掇胡泽来造反起义,还……”说到这儿,他咬牙切齿了一下,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还什么?”安烜装作不会看脸色,问。 祁小没有六子那么强烈的情绪抵触,只是口气颇为无奈,“他告诉了胡泽来姬远的所作所为,以及……现在皇位上坐着的人多么龌蹉又名不正言不顺。江湖人热爱伸张正义,但是鲜少管朝堂的事。俞方志看他犹豫不决,就将这些事传播到了寨中。这几年不好混,很多初入江湖的年轻人入了匪窝,听多他的话一个个意气激昂,时常成帮结派地要求胡泽来就地扯旗。” 安烜“啧啧”两声,毫不留情地给出结论,“志向挺大,就是鼠目寸光。” 六子冷笑一声,肥嘟嘟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他志向远大,不过就值得一堆没见过世面的臭耗子唏嘘。” 安烜:“……”他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自地而出的大喷泉在时间摩挲下渐渐回忆起它母流的温婉,慢慢一点点降回水平线下。 一波平息后,胡泽来紧急召人不知说了什么,反正没多久,山间便恢复如常。 入暮,正襟危坐的六子推了把下巴快戳到胸口的祁小,祁小惊醒,四观无人后才定定地瞧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六子给他比比手势,意思——走。 不明就里的祁小转转眼珠,不太明白。然后他在一边的树杈上见了闭着眼睛的安烜。 祁小:“……”这怎么回事儿? 六子又做了一边走的手势,他轻脚站起来,谨小慎微地将衣服取回来穿上。就那么片刻的功夫,鼻子里似乎吸进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他没忍住就要打喷嚏…… “啊……呜……嗯……” 六子无语地看着他捏着鼻子半仰天把气憋回去,轻轻一拍他肩膀转身走。祁小吸吸鼻子跟上,心里骂——娘的! 他们绕过峡谷正面,从侧面直接借树荫的掩映下山,速度也是雷厉风行。 一直委委屈屈跟在六子身后充当跟屁虫的祁小倏地一滞,伸手将六子往回一带,躲在一颗树后半侧身背对他们正要过去的方向。 一心想事的六子心中一凛,迅速反应过来,便听到两人信步走近。 来人声音一出,两人便一惊。 “唉……多谢马叔解围,是我大意了。” 六子攥紧拳头,祁小默默翻了个白眼,那么大两座山,还真是冤家路窄。 被俞方志称“马叔”的人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下巴上留着半长不短的一撮胡须,看着赫赫然一幅正人君子的模样。但是由于和俞方志混在一块儿,两人将其默认为衣冠禽兽。 马叔全名叫马须坡,算寨中较有资历的长老,也是胡泽来比较信任的人之一。 六子当初和他打过交道,为人和善,但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揣摩不出丝毫端倪,原来与俞方志是一丘之貉! 马须坡和善的说:“年轻人意气风发,一时鲁莽在所难免,下次谨慎些,考虑周全便是。” 俞方志仿佛亲儿子似的喋喋说“是”。 “嗯,”马须坡不冷不淡应了声,偏头道:“你之前让注意的人出了点事。” 他顿了顿脚步,马须坡若无其事地说:“那位,我个粗犷的草莽看不出有多大本事,朝中倒是挺多人忌惮的。所以他一出海,就出了‘意外’。” 六子的耳朵都快冒出尖儿了,安烜没说姬远具体出了什么事,只是凌厉地扔了句“没那么容易死”。他听的时候觉得有道理,但这时候再听一遍,心就开始慌了。 海上……海上出的事有多大的生还可能性? 祁小瞧着他绷不紧的大脸,示意冷静。 俞方志沉默半晌,问:“死了吗?” 祁小无奈地看着脸色难看的六子,轻轻拍拍他。 六个人里他最不冒尖,武功不如吃狠用劲儿的小五,决断比不上余人舒的果敢凌厉,心思更无法和六子的七窍玲珑相提并论,志向当然更高攀不上他的大哥二哥。 高不成低不就……唯有一点点刻薄冷漠,只在无数鸡零狗碎的小偷小摸中练得愈发炉火纯青。 马须坡老成持重地说:“天也,命也。这种时候自然是看他的造化了。” 俞方志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回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夫人的预产期是这两天吧?” “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 虽然入了夜,树林子也密,但安全起见,两人还是没有跟上去。 六子思考了下他们口中的夫人,应该是歆合无异。算起他离开那个时间到如今,是该临产了,俞方志那个王八蛋想从中做什么手脚? 祁小咳嗽了一声,见着六子一心一意沉迷自我,抬头望了望十五圆如玉盘的大月亮。他刚眨两下眼睛,没来得及低头思个故乡,几篇云彩就飘过来私心地将它们的玉镜遮了个影影绰绰。 月黑风高,适合干大事。他冷不丁心想。 果然,下一刻六子就说:“我们潜进去看看情况。” 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个赫赫有名的胡仟派,当时的掌门以一套极其蛮横的拳法立下威名,加上行侠仗义的美德,曾排入江湖宗师榜前十。 十年前,胡仟派势微,继任的掌门人携武从商,将胡仟派更名为胡仟庄,做起镖局生意。 八年前,一场失败的商姻断了胡仟庄的生路。少庄主失踪,老庄主打理上下心力憔悴重病不起。少了主心骨和前景的胡仟庄树倒猢狲散,一夜间断旗落匾,成了酒楼传唱的唏嘘笑话。 四年前,自诩正派的匪首胡泽来被朝廷大军碾压,逃亡梅溪,成立了现如今的胡仟寨。 宗师到匪徒,以及无数看似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在时间的沉淀下,被人顺其自然地认为成了理所当然。 熟知寨中暗哨的六子飞快越过重重屏障,很快便到达了最内层。 胡泽来大概没有作为一个土匪头子的自觉,除了占山为王这点外,几乎和普通的江湖门派毫无差别,寨中事物和手下都管理分配得井井有条,俨然一个和谐大家。 六子张望,见屋内的两个人影,轻声道:“歆合六甲之后胡泽来给她单独安排了小屋养胎,寨子里女人很少,应该是歆离在照顾她。” 说着,他翻身进了小院。 谁知刚落地重心还没稳,祁小突然一把捞过他滚进了一边的草丛角落里。 六子没来的问“干嘛”,屋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娇喘,然后另一人大叫:“姐!姐!快来人啊!我姐要生了!” 即将临产的产妇身边自然不可能空无一人,胡泽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多,一般轮流安排人守在外面。可是今天,却空无一人。 这也是祁小突然把六子遛开的原因,这太奇怪了。 歆离喊了很多声没人来也发觉出不对劲,安抚了一下她姐出门寻人,谁知刚一出门就被一个看起来就很可疑的黑衣人堵上了。她当即大叫了一声,叫“抓贼!” 六子祁小莫名其妙对视一眼,那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黑衣人把歆离放纵似的一推,直奔歆合而去。 两人见情况不好,立刻偷摸贴着墙缝过去。刚到门口,就见黑衣人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歆合亮了匕首。 歆离一惊,嘴里嚎叫不停歇,舍命似的冲上去护住她姐,一边用柔弱女孩子的法子又扯又咬,缠得黑衣人无法动弹。 祁小觉得这贼怪怪的,按着身材,一个大男人还甩不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而且他动作明显迟疑,似乎并不想真的弄死歆合,而在拖时间? 他脑袋里刚冒出这个法子,身边的六子就不见了。 六子和歆离处过三四年,关系说不上多密切,也看不得这样见死不救。 祁小心中暗恼一声,一回头,就见院外越来越多的火把亮起来,还有大批人往这儿赶来。 糟了! 他也一下蹿进屋,见先他一步进去的六子在和黑衣人大眼瞪小眼。黑衣人似乎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犹豫了一下,突然一把甩开歆离,手中锋利的匕首直奔歆合的肚子而去。 六子哪里能让他这样做,立刻就阻拦,俩人立刻打到一块儿。 又哭又叫的歆离被被口水噎着了,回神看到六子和祁小,欣喜地叫了一声,然后赶紧去看她姐的情况。 祁小在一边进退两难,眼看外面越来越近的人群,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什么应急之策。 他想:要是在那儿打的是我就好了,六子肯定能想到办法。 他的想法若是真当然是好的。六子不敌那黑衣人,七八招就黔驴技穷落了下风,堪堪守住最后两招,被黑衣人一脚踢中小腹,弯腰刹那背后又挨了一记,被迫半跪在地上。 动手这种事分毫差不得,祁小也没来及的搭把手。就那样一个缝隙,黑衣人见缝插针故技重施一刀刺向歆合。六子原本想拼最后的气力阻止他一把,没想到力用错地方,黑衣人被他一抱腿,整个人一斜一踉跄,刀子整把□□了歆合的肚子。 “啊!姐!”歆离叫得比歆合还响,瞬间让外面不远处的人加快了步伐。 祁小看情势不对,一把拉起六子要跑,可屋外哪有活路。 六子还目瞪口呆在那儿,一时间成了块无措的石头。 黑衣人显然反应比他们快,直接很蠢地从正门闯了出去。 祁小:“……”他觉得他们落进了一个大套里。 屋外立刻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 六子没顾上那个,着魔似的又走向床边,愧疚难当地看着歆合,上嘴唇下嘴唇碰了几下,一句无声的“对不起”从齿间溢出。 胡泽来快步进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瞬间怒发冲冠,一掌就朝六子拍过去。 六子当年坠崖险些丧命也是这一掌,那时他正好被发现与平南有往来,没来得及解释,胡大寨主就要清理门户,他挡了几下力不从心,好在老天庇佑,没有轻易化为山间野兽饲料。 祁小见六子认命似的要接下这一掌,赶忙出手制止。 没想到过了几年胡大寨主还是个不听人解释的东西,抬手就要亮刀宰人。 祁小手无寸铁刚抵挡几下,俞方志就压着黑衣人进来了。他看到祁小和六子时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幽微的笑容。 “大当家,这人招了,说是朝中派来逼迫夫人给您下药的,夫人不从,他们就打算杀人灭口。”他几不可闻地将原本说辞的“他”改成了“他们”。 祁小心说不是吧,那个白痴会在人家要生孩子的时候逼人下毒,还不同意就杀人灭口?这种蹩脚的谎话也有人信。 只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耿直的胡大当家真的信了,抬手又是一副要杀人灭口的姿态。 一边的歆离压着嗓子喊了一句,“姐夫!我姐还没死呢!” 这句话说得让人颇为尴尬,俞方志倒是不慌不忙地请出了产娘和大夫,让其余人都退到屋外。 歆离满心满眼都是她姐,没顾上为祁小他们解释,就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着产婆和大夫忙活起来。 屋外,六子和祁小属于被围困的状态,插翅难逃。六子越是沉默,胡泽来越看他不顺眼,而再审那个黑衣人,发现他吞药自尽了。 祁小惊呆:全部交代完才自尽,这他娘谁教的啊! 胡泽来看着这两人,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可现在又不能闹太大动静让里面的大夫分心。 就他们僵持的片刻,一个突兀地哈欠在静谧中延伸开。 俞方志嘴角一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本想明天来,不过多耽误一天就得多风餐露宿一天,人果真养尊处优惯了就生懒骨。” 飘飘悠悠的话语蔓开,一院人竟找不出声源何处。胡泽来猛地一回头,见俞方志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陌生人。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4节 只听他慢悠悠道,“不过还是夜路安静,也好找人。虽然在你们这儿不是这么回事。” 俞方志背后耸起一层疙瘩,大气不敢出。 胡泽来怒叱一声,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伸手就指:“拿下他!” 处在震惊中的众人纷纷亮出手中兵刃,没想到一转眼安烜连同俞方志都不见了,这次他们出现在了六子他们身后。 祁小第一次觉得这师父这么靠谱。 安烜摆摆手,“别慌,我就是来带个人走,顺便告诉你们这俩小子和那死人不是一伙儿的,不信你们一会儿可以问里面旁边那个丫头。” 胡泽来冷静下来,觉得后半句是可以求证歆离,但是,“他是我胡仟寨的人,你要凭什么带他走。” 安烜听得烦,什么凭什么,他想带走就带了呗,有本事你来拦啊。事实,胡泽来根本不是安烜的对手。 不过他还是好声好气地回了句,“受人之托,也算清理门户。虽然我不承认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是我徒弟,好歹也是我教过几年的,要杀要剐还有个权利吧。” 俞方志闻之脸色一变,奈何被安烜点了穴道,说不出任何话。 说是迟,那是巧。屋内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安烜扯出一个笑容拎着俞方志飞出人群,顺便给同样没出息的祁小和六子借了个力。 众人正要阻拦,突然起了一阵诡谲的山风,被遮掩的月亮拨开云雾,展露天光。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余人舒拿起印章的手顿住,坐在堂下位置的蒋沛菡敏锐抬眼,问:“修义有什么问题?” 他摇头,继续完盖戳的动作。等蒋沛菡重新低下头的时候,他皱眉摸了摸自己狂跳不已的右眼皮……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虞毕出勾勒完最后一笔,恰巧余茭领人进来。 问旋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丫头,除了手起刀落果断地规规矩矩外,其他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屑。一来知道她的人都畏惧她手中的利刃,二来和她熟的人都对她那张滔滔不绝的嘴皮子避之不及。 余茭站定,见问旋还在东张西望,温善提醒了句:“姑娘,快行礼。” 他的声音细弱蚊蝇,问旋当然也是能听见的。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往上看,并没觉得那一堆金光闪闪中的人比普通人特殊到哪儿去。 虞毕出对她的目中无人视若无睹,将刚书写完毕的折笺往下一扔。 余茭以为虞毕出生气了,他这几天喜怒无常,连他伺候都吊着几个心眼,这位年纪轻轻又胆大妄为的小姑娘估计下场要糟。 他正准备跪下缓话,那个年纪轻轻又胆大妄为的小姑娘就轻轻松松上前一步接住了虞毕出扔下的折笺。 一边没来得及反应的余茭呆了一下,脑子一回转,立刻会意退居一旁。 没等虞毕出开口,问旋就先翻开了折笺。折笺内容很简单,一连串的人名对上一连串的时间。 问旋微微一笑,虽然她在别人看来是个神神叨叨的人,却对简洁的东西异常好感。当然,今天来这儿,要做什么,蒋沛菡都早就事先知会过。 虞毕出与她心照不宣,半句废话不多,给完东西直接让她走人。 只是充当一个行事工具的问旋大步走出皇宫,她今早给自己算了一卦,相意是“重操旧业,大动干戈。”现在旧业在她手里,薄薄十几页,顶多就是几个抬手眨眼的时光,有什么需要大动的干戈? 带着些许不解,她反而对自己的前路愈发充满期待。 殿中,虞毕出不知看着何方失了神。许久才缓过来,口气强而僵地唤余茭过来,将手边三份折子递出去。 “传给中书,许……徐燕婉、王湄、傅馨宁入宫册妃。” 余茭怔然,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接过折子,领命办事。 纳妃的折子一出,不到半天便震惊了大半个朝野,许多准备望风应变的大臣们还没忖清虞毕出的目的,一道突如其来的征兵令瞬间将彷徨的风向变得剑拔弩张。 古往的征兵令只面向寻常百姓,通常一户一人,无人钱粮牛马皆可抵押。这次大概为了迎合改革,特意加入了“不分贵贱”一列,并且大幅扩招人数,但凡满足年龄身体条件的,全部强制入伍,无置喙余地。 先不谈“贵贱”那条在朝中翻起多少风浪,想想尚彧百万万人,满足征兵条件的少说百万不止,撇去养军的钱粮,虞毕出这道政令最先摆明的——就是要打仗,而且是“大仗”! 与此同时,另一道“招工令”在百姓的流言蜚语中悄然而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被冷藏已久的大乔看完政令,一拍桌子站起来,旁边是一道黄澄澄的圣旨。 所幸宣旨的太监走得早,没听着他后头大逆不道的话。 大乔气哼哼喘了几口,奈何身边没人,也没个可以抱怨发泄的,气完之后还是恹恹坐回椅子上,又看了一遍圣旨。 他觉得,虞毕出一定是被姬远的事刺激到,脑子出问题了。 ……这个东西怎么能实施得起来呢? 小乔一脸漠然地回到暂居的府邸,果真感受到了和兵部相差无几的气氛。 他叹了口气,并不想说什么,没进大堂直接转身回房间。 大乔自个儿沉淀了一个下午,心思无比平静,对外界异常敏感。人来的动静他怎会不知,立刻就起身叫住了他。 “哎!回来!你知道那事儿么?就那个狗屁不通的征兵令!” 小乔幽幽转回身,他听着兵部的老前辈们吵了一天,回来一路也都有人在讨论,估计虞都连市井孩童都能背出两句相关条令。 大乔一见他表情就冷了一半,问:“他认真的?这怎么招人?没人提反对意见吗?” 对这些事小乔自然一问三不知。正当的拟旨流程相当复杂,需要经手许多人,所以一般大事都会事先流露出一点风声。而这次,虽然中书、门下都盖了印戳,真正了解此事的却寥寥无几。 因此才闹出的各部轩然大波。 他说:“这两天皇上因为身体原因罢朝,也拒见下臣,所以还没人能亲口提上话,不过有不少人递了折子上去。”尽管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皇帝受各方各面制约把关,能滥用私权的地方很少,但真正一意孤行起来,也未必有人能撼动。 “你的意思就是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大乔还是难以置信。 小乔不知道他哥为什么那么纠结这件事,愣愣点了头,还没想好问句什么,就听他大哥又说:“那些达官贵人里还没入朝的公子哥们也是?让他们从军?存心给领军的找不痛快啊!” 今天兵部很多人也在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他们愤怒的是为什么要让他们的孩子和一群平头百姓混在一起做相同的事。 “下放的旨意是这样的,”他无话可说,“哥,你……” 他没说完话,忽然听到乔子群冷笑一声,“好啊,我知道了!虞毕出这招……可真他娘的狠!” 不明就里的小乔一向不愿追问他们尔虞我诈的花花肠子。他到虞都任职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离开这里,只是虞毕出一直没批,便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撩闲工作打发时间。这几个月下来,心里是真的麻木了,更不能理解他们绕来绕去的勾心斗角。 大乔冷笑完便甩手走了,一点都不顾及他人想法。小乔抬起一只手,静静的目光扫过官袍上的繁复图案,还是觉得这华丽松宽的衣服太勒人。 …… “娘娘!”冲进门的小厮一愣神,左右晃了眼,结结巴巴仰头问:“大人,皇、皇后娘娘呢?” 余人舒阖上一份折呈,淡淡说:“娘娘去平南府喝茶了,让外面的人都散了吧。” 小厮傻呆呆地应完往外走,几步后才想起来,这前门后门都被堵满了,娘娘从哪儿走的? 不走寻常路的蒋沛菡轻轻一跃,从屋檐下到院子里,把扫地的下人吓了一跳,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小姐!不!娘娘,您怎么来了?”说着,还颇为忧心地望了望屋顶,心说这要是被人瞧见可怎么办。 蒋沛菡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意,主人似的直接往院子里走,边问:“翊儿呢?” “老爷在书房。” “知道了,你忙你的吧。”她口气不容置疑,径直往里走。 下人挠挠头,目送她离开。 蒋翊一直深居简出,朝中人几乎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平南王,却都没见过。册封之初,也有人试图巴结,只是递出的邀请函或是求见信都如坠深渊,音信全无,渐渐地,这位低调的外姓王被遗忘在大众视线中。 而深居简出的平南王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蒋沛菡在房门口停下来,敲了一下门后,直接推进去。里面的蒋翊被吓得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收拾东西,一边厉声质问:“什么人!”在看到蒋沛菡后又被惊讶心虚分走了大半,诺诺站起来,顺便塞了塞桌子下的东西,没底气地问:“姐……姐,你怎么来了?” “看你是不是已经把我这个姐给忘了。”她走到他身旁,站定片刻,忽然伸手去拿桌下的东西,蒋翊反应及时地赶紧伸手拦,可惜中了他姐一个虚晃的手势,还是被拿走了。 他低下头,看一边。 蒋沛菡锐利的视线打量他,一边揉开被塞得皱巴巴的纸——竟然是一幅宫内地图! 她扫过几个不明所以的人工标志,再看蒋翊。 “你在找什么东西?” 那些地方都是宫内置物的,除了定时清扫的太监外人迹罕至。蒋翊的性子本是最包不住火的,可蒋颉死后他真的仿佛性情大变。而且两人见面机会不多,蒋沛菡虽然察觉到什么,但一直没机会问。 敏感如蒋沛菡,对当前形势也有所考量,加上最近迭出的事件,明眼人无待蓍龟。所以她之前向虞毕出提“送蒋翊会平南”的事,可惜她这个弟弟不会好意。 不明白姐姐良苦用心的蒋翊依旧倔强地不说话。 “你这是连姐姐都不信?”蒋沛菡难得生气,她把地图往桌上一拍,“你不说我就猜不到?爹临死前交代了你什么?如果你还当我是姐就老实说!不然我明天就让人把你绑回平南去!” 蒋翊咬着嘴唇,从小到大他和蒋沛菡对着干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还都是他认的怂。所以没一会儿,他就软下来,乖乖说了。 “爹让我找一样祖先的信物。” “信物?”什么信物要这样藏着掖着?蒋沛菡无由来地惊异了一下,“什么样的?有那么重要?” 蒋翊为难地左右环顾,走去关上门,拉着蒋沛菡到最内间坐下,脸色难看地慢慢和她说。 “是一块玉,上面刻着先祖的名字。” “等等,哪一位先祖?”蒋沛菡问。 “蒋雎青。” 那就是□□皇帝那代,蒋沛菡心想,他见蒋翊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莫名抽了一下,问话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小心翼翼起来。 “是和□□皇帝有关?” 蒋翊点头,一手摸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大逆不道地说:“姐,你知道为什么爹只一心给虞毕出做嫁衣么?” 蒋沛菡:“……” “不是我蒋家无人,是先祖留下的传训,不许与虞家人争天下!”他换了副狠厉又痛苦的表情:“当年的事爹没给我说几句,多是我自己去查的。放心,知情人现在都不在世上了,没人能把那个秘密泄露出去。” 听到这话的蒋沛菡哪里能放下心,追问:“到底什么秘密?” “我们的先祖蒋雎青,和□□皇帝是断袖同好。” 蒋沛菡惊呆了。 蒋翊说:“当年根本没有什么政变逼宫,蒋韶义是在调查父亲死因的时候得知了蒋雎青和虞宗谨的关系,而蒋雎青确实因此而死,所以他才进宫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最后连同整个蒋家被遣向平南。” “那你刚刚说的传训,是蒋韶义留的?”蒋沛菡觉得有些不合情理。 “对,虞宗谨不知拿着蒋雎青的信物和他说了什么,让他心服口服带着子孙后代在平南蜗居百年,还留下了这样的传训。” “所以爹让你找那个信物……” “只是想还蒋家一个自由,虞蒋两家已经毫无关系了。”他喉头动了动,“而且我觉得,虞宗谨不配拿着那个东西。”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新年的第一轮应试将近,鼎技阁的第二轮考核开始准备,革新的征兵令与征劳令在四面八方的反对与传论中如火如荼。 午后,春日暖暖的阳光照下来,小五一边装模作样瞧着晦涩难懂的文史题,一边抗争上下眼皮难舍难分的眷眷深情。 突然,“啪”的一声—— 正看书的夫子手一抖,抬头正见打瞌睡的小五,他迂腐的责骂声还没出口,方才死鱼一般的小五忽然活络起来,往院子里跑去。 院子里躺着个灰头土脸半死不活的人。 “大哥?”她凑过脸叫了一声,把俞方志翻过来,就见他面如白菜,有种刚从妓院被人捞回来的体力不支感。 安烜带着另外两个小徒弟从天而降,一脸漠然地问:“余人舒在哪儿?” 没来得及表现欣喜地小五“啊”了一声,“三哥在吏部,还没回来。” 言罢,眼前人影一闪,安烜不见了。 “哎,安烜!”小五猛地转身,连视线也没跟上他的速度。她回身,看好久没见的六子和祁小,一股女子不合时宜地羞涩冒出来,立马又被夫子刻板的催命声拉回来。 祁小拽起俞方志的一条胳膊,小五立刻心领神会地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不好意思先生,这都是我三哥的客人,其中一位出了点事故。您看刚刚那位已经去找他了,我这边要帮他们安顿一下,功课晚点补可以吗?” 夫子本来气得胡子都快飞了,但是看到六子他们三个,祁小一张刻薄的脸,身材一看就是练家子,六子虽然胖,周身也是一股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感,至于半死不活那个,应该是被什么仇家打伤了。 文人对武汉子多有一种不屑,但又打从心底里有股畏惧。 教书的夫子酸里酸气地啰嗦了两句,进屋收拾东西走了。 小五帮着把俞方志抬进屋,一边问,“他怎么回事?手脚软趴趴的。” 六子:“路上想跑,还玩偷袭,被安烜废了。” “啊?废、废了!”小五再看俞方志,觉得他一张蜡黄的脸上满是咬牙切齿,不禁离远了一步。她小声问,“用得着下这么狠的手么,好歹师徒一场。” “你要在安烜面前说这只畜生是他徒弟,信不信他把你也废了。”祁小一边阴涔涔地说。 “不至于吧。”小五抖抖肩膀,撇开俞方志的事,“安烜着急找三哥干嘛?” “他,”六子指指俞方志,“联合胡仟寨的长老要害死歆合,还把罪名嫁祸到朝廷这边,想让胡泽来扯旗造反。被我们撞破,然后给抓来了。” 说着,他冷笑一声,“没想到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那些长老没了他玩得更溜呢,还顺便把一部分罪名推到他头上,让朝廷彻底坐实了名头。” 祁小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凝重地说:“刚来的消息,歆合歆离都死了,胡泽来在整兵。” 小五目瞪口呆,手里拿的杯子掉到地上,“你、你说什么!歆合姐她们……” 当年她和陶清带着歆合歆离应姬远的计划去找胡泽来,现在四个人,只剩了最早抽身的她一个。 听到这个消息的六子皱皱眉,几乎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叹了句,“这么快。” “消息传过来就有两天了,我也去通知三哥,你在这儿看着。”祁小匆匆说完,转身就跑。 余人舒他们正在核对最后的应试项目,安烜突然闯进来,把几个老学究吓得差点厥过去。 “出来。”他甩开烦人的下人,对余人舒道。 余人舒立刻站起来,他从没见过安烜这个表情,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 叫人出来的安烜什么也没说,劈头盖脸直接给他扔了一包袱东西,转身就走了。 原本心急火燎的余人舒:“……” 他打开包袱,就见里面满满几打信件。这些信件外都没有署名收件人,他抽出一份封口岔开的,刚看两眼便倒吸一口气,立刻将信件塞回去,进宫。 虞毕出正在处理那个任性的征兵令的后续问题,他当然知道这个令法不可能完全实施,桌上那一堆或偏激或和善的劝谏折子也都是意料之中。 这只是他计划的前奏。 “皇上,蒋大人送来的。”余茭递上私信。 虞毕出接过看完,半月来紧绷不懈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很快,又覆上一层森然的杀意。 ……与预计别无二致。 “皇上,余大人求见。”传话的小太监来通报。 余茭会了意,抬手让人放他进来。 余人舒拎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包袱,一进门就跪下,表情看起来很急切。 虞毕出让人把包袱拿过去,一边让余人舒说话。 “此乃北鞑与西北异族以及西北诸国的往来信件,他们正策划沆瀣一气攻入尚彧,谋取尺寸之地。” 尺寸之地?虞毕出看了两封,心里默念他说的这四个字。他当年怂恿鞑族南下,也说只是谋生存的尺寸之地。尽管最后确实只收获了一座小城,但若不是被天时地利人和约束,谁会甘心屈居于那巴掌大小的地盘。 “从哪儿来的?”他问。 “是安烜给的。”余人舒回答。 哦,那大概是真的。虞毕出想,但是朝廷现在真的分不出兵力来解决那档子事。 “安烜回来了,意思是梅溪那边的事解决……”他一口气没松完,殿外就闯进一个人。 两个侍卫在门口大眼瞪小眼,祁小他们是认识的,可是这样擅闯真的好吗? 祁小在余人舒旁边跪下,喘着大气道:“皇上,梅溪有变!” 虞毕出的右眼皮突然抽了一下。 “俞方志撺掇未遂,反被寨中人利用。他设计害死歆合姐妹,将罪名嫁祸给朝廷,还泄露当年姬远的计划。现在有关当年的流言正变本加厉在民间流传,胡仟寨已预备整兵北上。”他一口气说完大致情况,也管不得逻辑通顺与否,脑袋里就剩一个念想——必须要打仗了! 余人舒听得目瞪口呆,他是让安烜去解决麻烦的,怎么弄巧成拙了。 而此时虞毕出脑海里想的不是不得不开打的那场硬仗,而是姬远的计划被泄露了,这流传到朝廷又将形成一个多大的阻力,无论采取怎样杀鸡儆猴的方法……他简直不敢想象后续如何。 “先……先下去……”他摆手,表示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又叫住他们,“等等,让小乔准备,从鼎技阁抽调一部分弹药,尽量用最少的人马把这事给解决!尽快!” “是!” 二人走后,虞毕出方才的一切心情都化为了空白。他颓丧地靠在龙椅上,想不出一丁点儿解决的办法。 余人舒与祁小刚出殿门,余人舒就迫不及待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就刚才,我进宫前。” “你们走的时候不知道?”余人舒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样的进度! “不知道!”祁小强调,“我们跑的时候歆合刚生完孩子,没有听到她俩死的消息,一定是马须坡那个畜生后来做的手脚。胡泽来不是领头人的料,估计是被人当成出头鸟在使。老三,你觉不觉得奇怪,一堆江湖人凭什么成天嚷嚷着造反?” 余人舒冷笑一声,“有什么奇怪的,你问问那些去勾栏院的,是不是个个都怀着春秋大梦?” 祁小觉得他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听着像指桑骂槐,想想又好像是挺正经的回答,一时摸不清楚他的意思。 走到一半,余人舒突然停下来,道:“你和六子去南疆送个信,让黎鸾想办法帮忙支援小乔。” “黎族?黎族会管这个闲事?”祁小并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多加了一句,“胡仟寨多不过五六万人,我今天进城前城外就看见不下十万人马,用得着他们援助?” 余人舒眨了下眼睛,冷漠地说:“皇上最多只会派一万人,鼎技阁的怪物不好运输,造价又高,两三台也是极限。若是那边成心计划良久,我们肯定敌不过。” “一万!”祁小张大嘴,用得着那么小气么,现在也没有大事,需要吝惜那一点粮草运输费?可他转念一想,余人舒既然都想到了却不和皇帝提出来,说明他是笃定皇帝不会改主意。可是,“黎族会帮忙?” “会的,黎族和皇上有约定,黎鸾和姬远还有小五都有交情。我晚上回去写封信,不会耗费她们太多人马。” 两人步履匆匆已经到了吏部门口,余人舒叹口气,“难得你们刚闲下一会儿,先回去好好休息一晚,具体的我考虑好再回去告诉你们。” 祁小瞧着他走进框架庄严的大门,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余府里,小五和六子守着废人俞方志,没多少话讲。 按说小时候,就属他俩闹得最欢,小五总会嘲笑六子,而六子常常敦实地反击,尽管反击时常无效,也会闹出各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欢快场面。 但当他们各自在群匪岭的山头呆过几年后再次重聚时,往日埋在心底的情分未必稀疏,口头上,却是肉眼可见的尴尬了。 像小五,未见面之前十分想念他们,见到时突然有点羞涩,现在相对而立,却不知如何搭话。 几年时间,真的不长。人活在其中,无论充实或冗余,只有回头看时,才发觉物是人非。 第50章 第五十章 祁小回到余府,小五和六子正在吃饭,俞方志面前也摆着一份饭菜,只是纹丝未动。 小五瞧着他咬了好多下筷子。 “四哥,一起吃,我给你拿碗筷。”她乐颠颠地站起来跑出去。 祁小视线随她往外跑了段距离,收回来,在六子身边坐下,感叹:“伙食不错,可惜吃不了几顿。”刚说完,他就在六子“有屁快放”的眼神里道出了可悲的正经事。 “老三让我们跑一趟南疆搬救兵,说这边抽调人不方便。晚上回来拟完信就得走。” 匆匆跑回来的小五听到这句话愣住了,方才的笑脸变天似的瞬间消失。她把碗筷“啪”往桌上一放,口气十分不满,“什么?又要走?哪来这么多破事需要你们跑腿!” 六子撇嘴扒了口饭,他们除了跑腿也干不了其他事儿了,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强。 祁小想像兄长似的摸摸她头,奈何这妹妹太凶悍,头又仰得太高,他够不着手,只得占点嘴皮子便宜。 “话不能这么说,跑腿也是分轻重的。再说,我们俩大男人不在外面东奔西跑难不成还呆在深闺大院里等着嫁人啊。” 听完这句话小五更气了,他这话明显是在寒碜自己。什么叫做等着嫁人?谁敢来娶她她第一个削了谁! 久不言语的六子拿筷子指指俞方志,“他呢,余人舒打算怎么办?” 待宰的俞方志撩起眼皮恨恨地看了他们一眼。 小五摇头:“不知道,三哥意思是先留着。” “哼。”祁小嚼着白饭,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哎,安烜呢,他不是在你之前找的三哥。”小五含着筷子突然问。 “估计送完东西就走了,你知道他脾气一向怪。”祁。 “送什么?”小五才想起当时安烜是拿着个包袱。 “西北往来的信件。”祁小本来不知道,是刚出来的时候问余人舒的。然后他想起路上有一次安烜突然半夜失常跑出去,回来的时候灰溜溜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袱。 “西北?”六子皱眉。 “嗯,北鞑、西北,还有西域几个国家,似乎谋划有一段时间了。”祁小往小五边上凑了凑,“听说年会的时候鞑族来人了,你有没有削他几个?” 小五翻了个白眼,“我吃饱了撑得!” 三人聊天聊得好好的,俞方志突然煞风景地“呵呵呵”笑起来,三人忽然一下毛骨悚然,一致转头看他。 小五抖了抖,当年他们各奔东西的大哥还没那么不正常呢,这间间断断的,怎么和鬼附身似的。 六子走过去揪着他衣服,质问:“你知道什么?” 俞方志阴惨惨地笑完,啐了他一脸,狰狞地说:“别白费力气了,尚彧必灭!” 六子不知是被他的态度气到,还是被他的话触到某个方面,抬手就给了他一拳。 目瞪口呆的小五“蹭”地站起来,大叫:“六子!你干嘛!” 相比之下,被打的俞方志反而显得不以为意。他轻蔑地说:“别挣扎了,你们心里难不成没数?姬远死了,虞毕出不服人,尚彧内忧外患,撑不了两年。再说,你们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为谁办事的么?” 六子本来就白嫩的脸瞬间惨白,青稚的面孔中夹着仿佛存了几十年的穷凶极恶,恨不得将眼前人碎尸万段。 祁小心宽性子淡,没被他的话拨动多少,刚撇开一点头,一边一直最念着同门情义的小五指着他的鼻子骂出来:“放屁!姬远才没死!” 小五每次一提这事就心里慌,这次急的骂人,一边骂,眼泪还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她就是信姬远没死,为什么偏有人要一遍又一遍地提呢! 俞方志很懂给人以留白的遐想空间,就是不接话,继续傲慢瞧着另外两个不为所动的人。 祁小悄悄瞧了小五一眼,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颗药丸,快步上前,塞进俞方志嘴里,然后把他拍晕了。 “别和这疯子废话,该吃吃,该睡睡,还有的活儿让我们做呢。” 小五鼓了一下嘴,转身走了。六子在一边坐下休息,祁小本来没吃饱,听了那么几句话饶是心大也没胃口了,坐在一边小憩。 而这天夜里,发生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事。 …… 余人舒直到到傍晚也没回府,六子他们便先睡下了。然后半夜…… 浅睡的祁小忽然惊醒,从床上一下窜起来,开门仰头望向皴黑的天。 大街上打更的更夫吸了口气,正喊到“天干物燥——”,尾音徒然加长,剧变成了一声尖利的“啊!死人啦!”紧接着是铜锣落地的清脆碰撞声与奔走声。 死人不稀奇。祁小拧着眉头蹭了蹭鼻子,想,可是得死多少人才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六子的五感不如祁小敏锐,他是感受到入侵的凉意才惊醒的,然后就听到那句“杀人啦”的惊呼。 他刚打算起来,祁小就回来了。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好像死了不少人。”祁小坐回床上,与他遥遥对着道:“和我们没关系,睡吧。” 六子想了想,躺下继续阖眼睡觉。 对一些人相安无事、但对一些人天翻地覆的一个夜晚过去。太阳升起了,一切都将暴露于天日。 之前的余府被一场大火毁了,至今未修缮完全,所以余人舒临时托人买了个宅子。这宅子地理位置十分不好,与许多家看他不顺眼的士族大员毗邻而居,时常大清晨的出门就遭受到一个不顺心的白眼。 昨夜余人舒没回府,看不到今早的场景,所以大概也来不及第一时间高兴,再也不用成天被人不顺眼地瞧着了。 安烜受某人之“托”,在虞都看住某个不安分的人。那个不安分的人恰巧也住在这个风水极佳的地段,于是他很荣幸地成为了整场事件的目击者。 ……感觉非常不好。 昨夜的更夫跑了后就去报官了,只是衙门晚上没人,他就抱着鸣冤的鼓槌在门口躺了一宿,直到今早来人,他立刻清醒过来口不择言将事情说了。 虞都衙门开了上百年,头一次遇到这种事。知事的府尹一听就知此事非同小可,立马清点人数领兵过来。 槐树街这边除了起早贪黑的商户,没几家平头百姓,因此平时出门都异常冷清,这也是小五不喜欢这个新院子的原因。 “我三哥一晚没回来?”她问下人。 下人答“是”。 小五觉得气氛莫名有些不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都这个点了,那个啰嗦的夫子竟然还没来。她当然不会装模作样地问“是不是夫子家出什么事了”,她巴不得他家天天出大事呢! “我出去买几个包子,要是那俩谁起了就让他们饿着先憋会儿啊。”她说着摆摆手,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完全没给欲言又止的下人说话机会。 小五高高兴兴地出门。她三哥没回来就说明六子他们能多呆一天。本来就是么,打仗哪有那么容易,胡泽来她可了解着,不是什么“振臂一呼万人应”的狠角色,看着爷们,性格软着呢,翻不出天来。拖个一两天也不打紧。 她自我安慰的好心情刚走出胡同就凝滞了。 一堆被“大事”吸引围观的人排成无秩序的两列,其间不间断有衙役抬着一担又一担的尸体往外走。 她垫脚望了一下来处,看不见,正要往前走,就被两只手抓住了肩膀。他回头,就见祁小和六子一人伸着一只手,并且同时对她摇了摇头。 “你们起了啊。”她第一反应是这句,然后又转回身指了指出事的地方,“那是谁家,姓卫的?还是姓傅的?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小五最后一句凝噎了一下,从她出来到现在,抬尸体的就没停过,这到底是死了多少人? 祁小与六子对视一眼,道:“吴卫孙三家,将近四百号人。” “四百多……”她张大嘴,再看,情不自禁就往后缩了步,喃喃自语:“什么人干的啊……” 祁小撇头看身后的重重屋檐,说:“估计有一个人看见了。” 安烜看着三个死沉着脸抱着包子、酒和下酒菜的徒弟:“……” 小五坐下就开门见山地问:“究竟什么人这么丧心病狂?” 安烜晃着酒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们认识的人。” 三人同时一惊,他们认识的? 六子和祁小不在虞都混,不明白个中水深。经他一说心里有了点底。 由于思考过多而愈显缄默的六子问:“那三家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小五能回答,“都是典型的世传士族。你看现在推出的那些新法令,就属他们反对的最起劲。” 六子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当初他们几个里小五是最坚持,最有“正义感”,最不愿害人的,现在却是这样一幅天真无邪的模样。 “你看我干嘛?我说的是真的!”她“天真无邪”地强调。 他摇头,“既然是那边刻意而行的事,我们就更没管闲事的必要了。小五,你去看三哥什么时候把信给我们,我们好尽快出发。” “那么急干嘛?劳碌命!”她心里念叨着,恶狠狠啃了口包子,口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安烜低头,似乎想嘲笑一下这堆做事像儿戏的小孩子,但余光猛地瞄到身后的院子,他的表情凝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集中不到主角上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三人发觉他的样子怪怪的,不约而同往他身后的院子看去。 小五皱了一下眉,飞快把嘴里的面团吞下去,喘了口气问:“这是容府呀,本来不是在西街么?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祁小瞧瞧她那闭目塞听的没出息样,那么大府邸搬家该闹出多少动静,她住隔壁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正想开口刻薄两句,安烜开口:“这是褚家的房子,不知怎么变成了容府,暂时只有容古一个人在住。” 小五“哦”一声,抹抹嘴,“怪不得,刚刚进去那人是褚家二少吧,你盯他们干嘛?” 这个问题安烜一时没法回答她。他拎起一坛酒,挥手让他们都滚蛋。 “莫名其妙。”虽然三人都不是第一次认识到安烜的本质,心里还是颇为郁闷。 下到地上,胡同外的官兵和百姓还没散,他们相对无言了会儿,小五想着别让外事扫兴,好不容易他们多呆一天,就豪气地开口说要请他们吃饭。 祁小“嘿嘿嘿”笑了几声,指定要虞都最好的馆子。然后三人就勾肩搭背地去了。 …… 宫中,换完衣服出来的问旋东张西望,抓住一个路过的宫女,问:“娘娘呢?” “娘娘在公主房里。”似乎被她身上的气势威慑,宫女的声音有些抖。 “哦,谢谢啊。”她随口一答,顺便问了公主房间在那儿,便脚底生风地走了。 宫女望着她的背影喘了口气,轻轻拍自己的胸口。真奇怪,她见皇上的时候也只是慌张,从来没有过这样恐惧的感觉。她对这个不拘小节的女孩子完全不熟,只是一种基于本能的,想逃避开的想法。 问旋找到虞玫玫的房间,听到里面在说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进去。 屋内,虞玫玫半倚在床头,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纤细平稳的呼吸仿佛是前所未有的孱弱。她轻轻和坐在床边的蒋沛菡说话。 “小家伙又在踢我呢。”她泛着柔和的母爱关怀,碰了碰肚皮上忽然突起的一小块,“真闹,也不知道像谁……” 蒋沛菡安安静静看着她。 “沛菡姐,我觉得这十个月真奇妙。”她在肚子上画了个圈,每一个吐字都清晰,温柔,“他一天一天长大,慢慢变成一个像我们一样的活物,而我却一天比一天平静,仿佛……濒死的人一般。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笑了笑,“只是最近常常想起我娘,想起她死前的表情……”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5节 蒋沛菡见她闭上眼,交代遗言似的说:“她为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受了二十多年的苦,最终还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你说,她苦吗?” “谁知道呢。”她抓住虞玫玫的手,细嫩的皮肤相互摩挲,似是安慰。 “对啊,她死了,谁也不会知道她的想法了。”虞玫玫吸了口气,解脱般露出一双豁然开朗的眼睛。她反手抓住蒋沛菡的手,“那沛菡姐,你苦吗?” 当然苦,人生在世,必定有怨有悔,谁人能无苦。只是最苦的,是自己无能为力,力不从心。 可倘若再想想,若是一个人愿意孤注一掷,大不了一死,又有哪来的那么多悔怨自艾。 追根究底,这才是真正的苦。 门外的问旋敲门的手悬在那里,她没等到蒋沛菡的回答,就转身跑了。 “月”的人诸如问旋一类,虽然从小跟在蒋沛菡身边长大,却没读过多少书,连写点常用字都缺胳膊少腿的。可她心里明白,她们说得“苦”,不是什么狗屁“无能为”,而是“不敢为”。 她想的,有人敢欺她负她,甭管什么人,她都抬手直接宰了。若有人施恩与她,她自然也会涌泉相报。这没什么不对,自己快活,别人也干脆利落。至于那些背地里骂她惧她的,有胆站出来,她一并宰了;没胆的,她又何必和一个窝囊废过不去。 这一直是她的行事准则,唯有一件事,她在心里憋了很久,一直没有说,也一直不痛快。 刚听完虞玫玫那憋憋屈屈的一通话,她更是浑身难受,不说出来不舒坦。于是便雷厉风行出了宫,风风火火杀到城外去了。 可惜,世上除了人力微薄外,还有一个词,叫缘分未到。 就在问旋刚刚出宫门后片刻不到,格里进宫。 虞毕出在百忙之中召见他自然有十分重要的事,尽管面上看起来毫无端倪。 他将暖阁清的只剩两人,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格里,你之前与朕谈过去职还乡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等格里接话。 格里愣住了,他没想到虞毕出会提这件事,但也不知如何接话,心里斗争良久后才憨傻地重重点了下头。 虞毕出叹了口气,扔下一个包袱,“自己看吧。” 包袱就是余人舒拿来的原装,连根线头都没少。 飞速看完几封信的格里顿时对虞毕出肯放他走的缘由有了些底,他是想让自己去做说客,没想到虞毕出十分会说话地道:“朕不给你人马,也没指望你回去做什么。你在尚彧呆了十年,这里究竟什么样你比他们都清楚。荒瘠之地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世道,心里的称太偏,做不了好决断,还妄想拉别人下水。萨拉是个明事理的人,不见得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可你们部族的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说着,他沉痛地抿了一下嘴,“有件事你不知道,萨拉因为向尚彧称臣,回草原后被迫拉下族长之位,还被部中的一支年轻人队伍给……” 格里的瞳孔聚缩,手里的书信立即被他无处宣泄的力捏成一团。 虞毕出继续说:“一个人的力量杯水车薪,朕没必要指使你去当那只出头鸟,但有些事……你明白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留给格里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职位的交接会有人处理,城外的队伍马上要调去澜河。你可以继续留在虞都……或者去其他地方。这些年,辛苦你了。” 格里浑浑噩噩出宫,茫然走在大街上。如虞毕出所说,哪怕他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即使做个普通人,留在虞都,或者去其他地方,像他最早期的愿望,周游四方,看遍各地风土人情,挺好的。 可是他无法将步子迈向其他方向。 萨拉死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与他同根的族人们被人撺掇盲目丢了性命。 “哎,小心!看路啊!”撞到人的人反而嗔骂了一句,还给了无辜者一个白眼,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格里看着这个场景愣了一会儿,走过去帮那个被撞倒的瘦小伙子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 “谢谢,谢谢啊。”小伙子掸掸小包上的灰,抬头见是个眼深鼻高的外族人怔了一下,随后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格里想,估计就是这小子性子太软才会被人欺负吧。他刚想说一句,看到一身补丁快赶上手指数的衣服,又想,如果他是个有钱人家的人,会这么被人欺负么? 年轻人都道完谢了,可这位莫名其妙帮人捡完东西的恩人还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他不由自主咽了个口水,心说难不成这大个子是个傻子? 他刚想着,格里就从腰间翻出一个钱袋,囫囵塞进他手里,然后与他错身走了。 不明所以的年轻人低头掂量这沉甸甸的钱袋,然后摸了摸腰间刚到手的另一个瘪瘪的钱袋,懵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大笑容哼着小调走了。 不仅不知道自己把钱袋给了一个贼还自以为做了一次好事的格里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心里轻了起来。他原本就是有回草原的念头的,不是因为邴州的事,也不是因为萨拉的死。 他想回去,那是首要,如果能再做些什么,就是锦上添花。再说,能不能做到和去不去做本就是两回事。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不能因为某件自己觉得困难的事便再不回自己的家。 格里心里痛快了,走个路的精神面貌也不同了。他会城外去收拾东西,正碰上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他的问旋,然后被劈头盖脸砸了一句,“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突然被告白的格里呆了,他看着这个武功嘴皮子都十分厉害的小丫头,噎了半天,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不能。” “为什么!”别人都是问句,就她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吼出来的。 与众不同的问旋自觉自己没有哪一处不招人喜欢,这个傻大个竟然敢拒绝她! 格里不傻,他知道肯定不能说自己要回草原的事,不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极有可能跟过去。所以他说:“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娶你。” 这话说的一本正经,真想好好思考后说出来的。 问旋更觉得不可思议了,“我哪里不讨人喜欢了?” 格里上下打量她,也没发觉她哪里特招人喜欢,但硬说不招人喜欢的地方还是说不出来。好半天他才望着问旋的腰间,那条低调的金色布刃。他本想说你太瘦了,自己不喜欢这种类型,出口却成了:“你那里染过多少血?” 这回换问旋呆住了,从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更没人因为这个嫌弃过她。 那里染过多少血?她怎么记得,她从十几岁就开始杀人,而且一杀就是满门,哪里会一个个数人头。 在她迟疑的时候,格里已经转身走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对一个女孩子长久以来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产生了多少动摇。 所以他们无缘无份。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啊——”虞玫玫口中溢出一句曲折的呻/吟,她苍白的脸上布满汗水,靠床外一侧的手艰难地摸索着抓住了蒋沛菡的衣角。 正忙着喊人进来的蒋沛菡察觉到她的手立刻反抓回去,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坚持住,产婆马上就到。” 虞玫玫抽了口气,粗重的喘息似乎怎么也补不足缺失的活力。她僵直的背打了几个挺,沉甸甸的肚子左摇右晃两下,哪怕在健壮的身子上也显得十分累赘。 她断断续续地说:“沛……沛菡姐,我突然……突然不想生了……你说这……孩子出生,该……该叫谁爹呢?” 听闻此言的蒋沛菡嘴角微微沉下来,伸手轻轻抹了一把她的额头。 虞玫玫似乎在艰难的笑,眼角留下来的却又不像是汗。 “蒋……绛……对我很好,他不喜欢我,所以一定能接纳这个孩子。”她好不容易捋顺了一口气,又突然弓起背痛苦了“啊”了一声,蒋沛菡焦急地望门外,心说怎么这么磨蹭! “可……可是我不行……沛菡姐,这个孩子……连……连累了很多人,他爹死了,小乔……是我对不起他,我……” 产婆终于风风火火地赶来,蒋沛菡立马站起来给他们腾位置,几个人瞬间将床围得水泄不通。 蒋沛菡站在床边,透过缝隙,见虞玫玫热切盯着自己的视线,心头被攥的紧紧的。 断断续续地呻/吟透支了虞玫玫的全部体力,她从未做过如此痛苦又艰难的事。这个孩子就像长久以来卡在她心头的愧疚与不甘,宣泄不出。 “啊——” 她两条相对女人而言十分粗壮的手臂此刻软趴趴的,却不得不使全力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痛苦将她脑海中的这句话无限放大,无数次重复,仿佛成了这场无边苦难的救赎。 产婆说胎位不正,生产可能有些困难,于是将蒋沛菡请出了屋子。 屋外,蹲在院子里闭目塞听思考自己大事的问旋才回过头,瞄了眼撕心裂肺的里屋,情不自禁摸了把自己的肚子,背后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森森然。 “菡姐!”她拍拍裤子站起来,朝站立不安的蒋沛菡走过去。 蒋沛菡几乎要忘了她还在这儿,瞬间分出点注意力,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 问旋撇嘴盯着屋内,悄悄慨叹:“真不容易。” 瞧着她那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蒋沛菡也着实无话可说,只随口道:“等你找着心仪的男人,自然也会有这一天。” “没有了。”想到这事她就来气,愤愤往一边台子上大刀金马地一坐,完全没有一个女孩子的自觉。 “没有什么?” “我看上一人,但他看不上我。不仅看不上,还嫌弃!什么人啊,老娘还嫌弃他呢!”她架着腿,鼻孔像是要冒烟似的表达自己的不屑。 对此事蒋沛菡闻所未闻,立刻来了点兴趣。她在问旋身边依旧端庄地坐下,问:“是什么人那么不识好歹?” “还能有谁,城外那个呆子呗!” 这一提,蒋沛菡倒是有了点数。她记得刚到这儿的时候半蕾和她提过,说是问旋对这一个外族小子春心荡漾了。本来她们的事她管的不多,爱怎样怎样,若是找到一个好人家,大大方方给出点聘礼,两厢也都有面子。不过现在这情况…… 问旋从小除了醉心武艺,就是浸淫于各种奇门遁甲、卜算怪术,对人情世故方面知之甚少,更别谈通情达理,惹人喜爱之类的。 “她嫌弃你什么?”蒋沛菡问。 “……”问旋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他嫌我杀人太多,手不干净。” 蒋沛菡沉默良久,“对,你也是时候抽身了。” 听到这话的问旋“嗖”一下站起来,“菡姐!我没那意思!你让我做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再说,杀人怎么了,该杀之人必有该死之罪,不然谁闲得蛋疼来雇我啊!” 这话不对,或许也对。蒋沛菡重重垂下眼皮,屋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她黯淡的眼珠忽的一亮。 连问旋都惊奇地往里瞧,嘴里不由自主道:“这就生了啊!” 产婆将洗干净的孩子抱起来,盛笑的脸窝子里挂着媒婆一般灿烂讨喜的笑。蒋沛菡进屋,她就把孩子交给她,乐乐陶陶地说:“是个小郡主。” 蒋沛菡慈眉善目地哄着长得像猴子一般的小郡主,嘴角突然染了些悲意。 她曾经,也有一个女儿。 问旋与她想不到一块儿去,看了一眼就站一边去了,不动声色的面皮底下实际在嫌弃这个丑孩子。 蒋沛菡将孩子抱给被折磨得近乎晕厥的虞玫玫。一大一小并头而靠,说不出的其乐融融。 虞玫玫吃力地用余光扫了眼孩子,方才心底那些“不想要了”的想法瞬间被眼泪给冲得一干二净。 她想,若是有一天她在世上一无所有了,至少还有这个孩子。 “鼻梁和你长得很像,鼻翼比你窄,眼阔深,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明明鼻梁还是平平的一片,哪里看得出像她?听着蒋沛菡的话,虞玫玫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你的孩子。”蒋沛菡轻轻说,“无论什么变了,唯有这点永远不变。” 这就是方才虞玫玫心中所想的。她眼中含泪,静静看着这个自己费尽心力诞下来的小生命,终于体力不支睡着了。 蒋沛菡为这对母女盖好被子,仔细吩咐好照顾的人,小心翼翼退出去。 无所事事的问旋跟在她身边,嘴碎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他和晟主不配,倒是和那个虎头虎脑的大小子有点夫妻相。他俩在情郎关的时候不久关系很好么,据说那大小子还有点喜欢他。” “人生不如之事十之八九,有情人不成眷属的例子多了去,没什么好惋惜的。”蒋沛菡说。 “我没惋惜!”问旋大声强调,心说我自己还嫁不出去呢,哪有心思操心别人的。“我是今早见他从城外点了一万多的兵马,打听了才知道他是被派南下去打仗。一万多人,就再加上那几个铁家伙,能打什么仗啊?菡姐,你说皇上是不是看他不顺眼让他去送死的?” “别胡说八道!”蒋沛菡制止他。 问旋喋喋不休的嘴闭上,面上依旧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 蒋沛菡解释不了她的话,只能说皇上必定别有用意,草草搪塞。 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 虞毕出打了个喷嚏,每日三省地问起蒋绛调查的进度。 “顾爷派人传了书信来,说他们已经到咸杞了。姬公子没事,只是路上受了点小伤,其他一切平安。” 直到听到准确的传信,虞毕出的心才彻底落下来。 “叫蒋绛回封信,”隔了良久,他才说:“查到什么不重要,他的安全最重要。” “是。”余茭心里记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太晚了,我困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什么是历史?尚彧人认为,一切过去的、不可再追的叫做历史。 那什么叫做进程?千百年来,农耕器具生活用品的进步,制度的革新,思想观念的变化,统统都属于进程。 但是,同一个世界,也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情况。 比如,为什么人们会觉得自己的当下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接受了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历史,并根深蒂固着狭隘的进程观念。因为,他们自小便生活在那样的框架中,而他们以为,那便是真理。 ……何其可笑。 当姬远一脚迈上咸杞土地的前一刻,他内心也是觉得可笑的。 再次换了一身装束的顾闻游从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在抚慰他的震惊。然后一伸手,一个奇形怪状的铁盒子停到了他们面前。 他压着姬远的肩膀坐进去。 姬远整个人处于一种半僵直状态,他按了按类似软椅的铁盒子内部,本应舒舒服服的屁股腰背四处不对劲。 铁盒子外的景物飞快倒退,几乎迅猛到了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姬远不错眼珠地看着一切难以接受的新事物,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顾闻游说:“我们的目的地不在这儿,一会儿有让你更吃惊的。” “……”土包子姬远望着越来越渺小的人和建筑,觉得自己快羽化飞仙了。 顾闻游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他换着一身舒适无拘束的衣服,不知碰了下哪里,周围传来虚无缥缈的音乐声,姬远来不及表达自己的瞠目结舌,就见顾闻游已经眯起眼睛睡着了。 这是个奇异的国度。他心想,和书里写的完全不同。 他们大概那样呆了快一天,饶是对一切新奇不已的姬远如此一天后也有些厌烦地困倦了。可当他刚闭上眼睛,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轰鸣声。或者是铁盒子关得太紧,外头的声响被隔绝了些。 他抬头往外看,就见一座高高的建筑塌了一半,正冒着滚滚黑烟——就与徐老头做的威力加大版的爆竹用效相似。但眼前这个看着似乎更厉害一些。 姬远正愣着想事,顾闻游大抵也是被动静闹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他见姬远张望,也往外瞟了眼,解释:“没什么,估计是那派看哪派不顺眼了,打打就完事了。” 这口气和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姬远有些不好意思问:“经常有这样的事发生?” 顾闻游点点头,“反正我来一趟几天就能见十几次,见怪不怪。” “没人管么?”那毕竟是人流攒动的大街上,就这样突然打起来……姬远总觉得不太好。 “怎么管?嘴皮子要是能管一切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打仗?” 和这有什么关系?他想,再说当初也不怎么算是打仗,顶多摆足了架势看起来像大动干戈而已。 “你知道咸杞这边有几百个联盟国吧?”顾闻游问。 姬远点头。 “统一几百个人的口径不是容易的事。就是上面统一了,底下那么多张嘴谁说的清。还有,除了面上达成协议的,还有暗地里那些谁也不服的……”他头斜在半透明的硬窗户上,波澜不惊地说:“这世道,乱得明目张胆也好。” 姬远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既然上面人不能保障下面人,要上面人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咸杞看起来内部就自顾不暇,为什么要打起尚彧、不,苍沢的主意? 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姬远踏上严实的地面,蓦地有些头晕目眩,迷迷糊糊就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 顾闻游“啧”了一声,没注意到姬远的不对劲,他问:“怎么又是这儿?” “抱歉,顾爷,新的居所已经为您安排好了。”打扮得奇奇怪怪但看起来异样严谨的一个年轻男子把持着训练有素的笑容说道。 姬远望着远处架着的一个大机器,有人正在上面熟练操纵,而机器另一头,正冒出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然后一些“人”正将那些产出的物件往支离破碎的楼房里搬。 顾闻游见此只是嗤笑一声,道:“什么时候能一次打印出一栋楼就好了!” 不明所以的姬远再次被顾闻游按进了铁盒子里。 “那是什么?”他问。 “一个机器,把东西形状构造尺寸输进去,能给你弄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实物出来。” 他满脸都写满“神奇”二字。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一路上有人在肆无忌惮炸楼了。 “你先睡一觉,明天带你见接头人。”顾闻游把他带到一个屋子里便转身走了。 被撇下的姬远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他都不熟悉,什么都想碰碰,不知不觉,都快忘了自己来咸杞的初衷。 次日,顾闻游如约来接他。今天他又换了一身得体的正装,还给姬远准备了一套。姬远任人揉搓折腾了一个早上,终于束手束脚地吃了一顿处处不合胃口的早饭。 “闻游,”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当初给我的书上描述的嫌弃是这个咸杞么?” “是,”顾闻游轻轻笑了一下,“只不过是两百年前的咸杞。” 姬远惊得筷子差点脱手。 “你!” “别急,”老奸巨猾的顾爷熄掉他的火气,颇为无辜地说:“咸杞已经不用纸张一百多年了,能找着两百年前的书也是不容易,你就知足吧。” 姬远气的当然不是这个,他觉得顾闻游是在耍他们。 面对对方愤愤不平的目光,顾闻游依旧一副轻慢的神情,“再说,现在情况和两百年前别无二致,尚彧啊,生路已绝!” “啪!”碗筷被粗鲁地放下。顾闻游面色不改,轻轻搅和碗里的粥,缓缓道:“都听了几回了,还那么大反应。姬远,你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越长越没用的姬远狠狠一咬嘴唇,坐下,道:“我没做过几件违心之事,自然用不着憋气自虐。倒是顾爷,一天比一天炉火纯青,可谓登峰造极了吧!” 顾闻游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淡淡道:“当然,若是放在以前,你至少会问为什么?而现在,你只是在反驳质疑我。不是么?” 这话戳中重心,方才有气骂人的姬远瞬间无话可说。 为什么?难道他没长眼睛看不出来吗?尚彧与咸杞差的,用云泥之别来形容都远远不够。至于为什么他这样觉得,心里本能而已。 可是…… “你刚才说现在的咸杞和两百年前别无二致是什么意思?咸杞看起来发展得很好,怎么会两百年停滞不前?” “什么叫停滞不前。”顾闻游似乎很愿意同他扯这个问题,说话语调都正常了许多。 “咸杞是个短命的地方,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国家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拔尖冒出,与之同时的,也有无数团体组织竞相死亡。”他眨眨眼,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东西,“就比如现在的团体联盟,其实最长的派别历史不超过十五年,也就是这个联盟出现前的五年。短短几年,结盟,拉结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鼎盛,将手伸向外面的世界,最后——” 他“哼”的一声,就像所有事物的结局,别无新意。 这就像一个生生不息的轮回与诅咒,将所有人、所有世道,全部牢牢困死在里面。 “为什么?”姬远有些不太明白,虽然分分合合是人间正道,尚彧也有过无数分崩离析最后再成一统的朝代,没什么稀奇的。 “有什么为什么,人人都在追求更多更好的东西。但人的手就巴掌大那么一点,盈则亏的道理知道么?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姬远:“……”他根本没有明白他的问题,还在这里装模作样,简直欠打。 “我问的是既然情况相似,为什么他们两百年前没有打尚彧的主意?” “……” 这个问题,顾闻游没法回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 跨越出时空了……所以是全架空。虽然我也很想跨越出定义,跨越出逻辑,可是这样我就写不了东西了……随便看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清点人数!”孟祁军操着声嘶力竭的嗓音喊。 “一、二、三、四……” 一边的孟邹看着忽然多出来的大把士兵,沉默不语。 副将来报告人数,然后听孟祁军指令,所有人分成四批,依次下海演练。 暂时撂下手中活的孟大将军沉下气,到一边喝水。 婆婆妈妈的孟邹跟着他爹,屁也不放,就一副欲言又止的讨打表情。 还没放下水壶背对着他的孟祁军忽然出声:“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滚蛋,别和跟屁虫似的围着我转。” 孟邹天生一张中规中矩的脸,稍稍竖眉就是一幅“不满一切”的模样,而他已经不满了整整几个月。 “虞都……皇帝前段时间颁布了新的征兵令和征劳令……”尽管这件事在他心里沉了很久,真正说出口还是不知如何组织。 “你有什么意见?”孟祁军抹抹嘴,神情完全不以为意。 孟邹觉得,但凡是个人都会觉得这两条法令有大大的问题,至于追根究底的说法…… “那太荒唐了!”他压低声音说,“虞……皇帝在想什么?他即位不久,根基不稳,十分需要原有势力的扶持,可却颁布出‘这样’的法令……”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么?他都快怀疑是虞毕出在自寻死路。 论消息灵通,孟邹自然比不过孟祁军。只是老孟老奸巨猾,不露端倪,哪怕知道什么都藏掖得好好的,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所以他从孟邹的这份话中判断,他一定不知道接连几天几家士族被屠满门的事。 他转过身,拍拍孟邹的肩膀,与他错身时道:“荒不荒唐不是你我说了算。看那儿,那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孟邹几乎觉得他爹疯了。 他黑着脸快步匆匆走出场地,一边顺手扒掉身上的软甲,浑身笼罩着一股极度冷峻的气息。 澜河秀城,当初与虞毕出他们南下的队伍打了个擦边,未被波及,所以至今仍是个繁华的城都。 擅自离开的孟邹有些鬼祟地上了一座小楼。 小楼位置不偏不倚,在闹市与民居的交接地带,能说鱼龙混杂,也能说清静自然。 孟邹敲了两下门,得到应允后,轻手推开。有个靠窗站立的人逆光转过半边身子,露出半张面目可憎的脸。 “峥垣!你怎么自己来了?” 来人正是一直伤重静养的褚峥垣。 褚峥垣扯扯嘴角,看起来有些歪。 他在之前的战役中不幸被流弹波及,大半张脸几乎全毁。就现在眼见的,左脸颊,鼻子,右侧的眼睛,以及大片额头,痊愈的棕色皮肉依旧令人禁不住的毛骨悚然。 褚峥垣临窗而立,浅蓝的外袍被风吹起。除了那张难以直视的脸,依稀还能看出当年作为“女人祸水”的翩翩公子样。 孟邹喉头动了动,觉得如鲠在喉,不知怎么说话好。 “怎么,木头?你也嫌我丑啦?”褚峥垣的话听起来有些强颜欢笑的苦涩。 “没有!”孟邹忙道,紧接着抿抿嘴,实诚地说:“就是……不太适应。” “这个应该的。”褚峥垣淡定地过分,他摆手让孟邹坐下,自己行云流水地倒了杯茶,露出同样可怖的左手。“刚开始我也不习惯,照镜子和见鬼似的,习惯了……也就那样。是吧?” 不能理解他想法的孟邹木然地点头。 “还和你爹置气呢?”经历了一番大变故的褚峥垣依旧话很多,口气也依旧那副傲慢自恃的公子样,丝毫看不出此次事故给他造成的打击。 “这不是置气!我……”他话没完,被褚峥垣送到眼前的茶定住了嘴。 褚峥垣面无表情地说:“知道姬远正生死不明吗?” 不知道这事的屈指可数,孟邹不明白褚峥垣到底什么意思,于是沉默以对。 “他没事,”褚峥垣淡淡道:“不知道哪里流出的消息,反正据说是准确的。” 这个消息对孟邹来讲难辨好坏,尤其是对着好友这样一张面孔的时候。 “我找到几封信,你寄给我的。”他怀里摸出几个信封,“但是没看到内容,”话说到此,他见孟邹脸色微变,就知自己的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叹了口气,“看来我爹借我的名字给你灌输了不少东西。” 孟邹桌下的手握拳,从进门开始他就觉得褚峥垣状态和一直往来信件的情绪迥然不同,原来写信的人根本不是他。 “最近那一封在我这儿,还没回,所以这几天的状态你应该不知道。”褚峥垣摸摸喉咙,似乎觉得说话难受,咳嗽了一下,以他最一本正经的口气道:“到昨晚为止,除了王家和褚家,身居虞都的所有士族都被灭了满门。” 这消息一出,孟邹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褚峥垣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猜的,也是所有人想的。” 孟邹蓦地想起从虞都出发前他爹和他说的,不禁汗毛倒竖。 “谁也没有证据,谁也没法提,所以现在人心惶惶。”他不在意的口气说着,“前几天我听到我爹和几位大人谈话。皇帝让蒋绛彻查姬远的事,结果查到东边海贼与朝中人员勾结。也是很巧,刚查出的那几个人,正好都被屠了满门。” 孟邹浑身颤抖,他只在被俘的那次晚上见过虞毕出一次,就面上看,只是个性情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男人,没想到竟然会用这种手段明目张胆地铲除异己! 褚峥垣见他反应有些大,心里低低一笑,下面的话说出来,这一根筋的呆木头估计要掀桌子。 “把茶喝了冷静一下,我再告诉你几件更骇人的事。” 孟邹眼眶逼得挺挺的,棕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听到褚峥垣的话才拿起茶水囫囵喝了,一抹嘴,有种风潇潇兮易水寒的壮士感,惨烈地说:“你说吧!” 褚峥垣一颗心静得无波无澜,这些事的确骇人,可听在他们这些故人耳里,是无由来的悲怆。 不过眼前这根总是不拐弯的木头桩子大概感受不到。 “你在虞都虽然人身自由,但闭目塞听,所以有些事不知道。”从他提及姬远他的反应就能看出来。褚峥垣有一种恶作剧心思,只是孟邹表情单一的很,就是惊诧愤怒的,来来回回也就那两个,实在无趣。 “是什么事?”他做足心理准备准备接受一切骇人听闻的信息。 “他们说,姬远是皇帝的男宠。”他不给孟邹反应的机会,俨然一副更震撼的还在后头的表情说道:“所以这次的事起因完全是那几个不识好歹的蠢货牵连了整个士族。可是现在又有消息说姬远没事。所有人都知道海上风险难测,根本不是人力把控的范围。可姬远偏偏这样‘福大命大’,所以我爹他们怀疑,这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设计的圈套,专门用借口铲除士族的。” 孟邹:“……”他终于知道他爹为什么不让他掺和虞都的事了。以他的脑子,几条命也不够人算计的。 “不对!如果是圈套,皇帝完全能用正当理由处死一批人,为什么要这样留人话柄?”本来有理都变没理了,皇帝既然能这样算计人,没理由想不到这点。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最后一件事。”褚峥垣说:“因为现在的传言表明,这种做法是姬远的一贯风格。” 孟邹一开始没懂他话里的意思,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褚峥垣的意思是这整件事都是姬远设计的。 可是……他对姬远总比对虞毕出了解些,就是想破脑袋也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 “传言是从民间流开的。你还记得俞方志么?就是我去十三孤峰招降的那个。” 孟邹点头。 “和他同样的,还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是董霄,跟在他身边,你也见过。”见孟邹回忆的有些艰难,他靠着椅背,慢慢等他。 “大概有印象,具体记不清了。” “没事。”他说:“那六个人,是姬远当年从苍北九城那儿挑出来培养了几年,专门派往各地生是非的。那时闹得轰轰烈烈的群匪岭就有他们不少功劳。” “是姬远计划的?” “传言是。” 但是群匪岭事件闹大之前,姬远明明一直呆在虞都啊。孟邹猛然想起姬远消失的那一年,以及之后变了大半的气质。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 “除此之外……”褚峥垣慢慢吞吞地说,“西北邴州至今未消的矛盾,流窜的蚩徒,北鞑的不适时挺进,以及戚坞屠城,都是他主谋。” 孟邹:“……” 屋内尴尬地沉默开,许久,褚峥垣哈哈笑起来,先是仰头大笑,后来笑过头了,索性趴在桌子上闷笑不停。 孟邹冷眼旁观,完全不知笑点在何处。直到他笑够了,肩膀一颤一颤地露出半张脸,一脸忍笑着说:“木头,你真信啊!” 他才恍然愣了神。 仿佛被捉弄了的孟邹回过气来,看着已经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褚少爷,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瞧着他这幅尊荣可怜兮兮的,他就一拳抡过去了! “不是真的?”他压抑着嗓音问。 褚峥垣扯着一张一笑就歪的嘴,一脸坦荡地说:“当然不是了,你也不瞧瞧姬远那德行,吃饭记得想下顿就不错了,能想出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东西?” 面对这话,孟邹竟无言以对。可是他始终对姬远有芥蒂,具体源头说不清,但很大一部分肯定是关于眼前人。 所以他问:“峥垣,你就一点都不怨恨姬远吗?” 褚峥垣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的伤,有些无奈,“我说你怎么一直不对劲呢。”他指指自己的脸,“这是被流弹伤的,按方向也是朝廷那边的,和姬远有什么关系。” 事实是这样,孟邹知道,可是,他就是本心抵触姬远。 世上有些事,有些感觉,就是百口难辨。 “好了,我话都说清楚了,你也别和你爹置气了,赶紧回去。还有,下次有事直接约我出来,别在信里问。” 褚峥垣目视孟邹走出小楼,不偏不倚的嘴角耷拉下去。 他是不信,但那些传言确实是真的。 还有他那老不死的爹。这话他不敢和孟邹说,要不是此次局势大变,估计还没人知道他藏着那样的雄心壮志。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徐大人!”几次三番约不到人的容古只好亲自屈尊来堵,可惜哪怕碰了对面,这位高冷的徐大人仍不给他一个正眼。 他心里一边鄙夷,一边死皮赖脸地蹿过两边轿夫的阻拦去拉轿帘。 大家闺秀似的蜗居在轿中的徐敬儒抬眼,一脸冷漠地问:“容公子有何贵干?” 容某人一脸小人相地轻笑一声,摆出一副十分友善的面孔道:“有位长辈托我约您吃饭,递出的帖子太久没回应,便委托晚辈来问候一声,大人什么时候有空?” 徐敬儒自觉与这个看不出高下的容古不熟,与他的长辈更没什么好谈的,便想端着架子直接推了。 察言观色的容古眼珠一转,抢在他开口前道:“这位前辈并非我家中前辈,姓名不好外宣。您看,如今朝中人员凋零,原本粗枝大叶的士族被卷削得只剩如今三俩,若……” 徐敬儒三言两语就听出他话中态度,拒绝的话立刻坚硬起来。 “朝中事自有朝中人议,容公子既抽身又何必搀和。徐某既不认识你身后的前辈高人,礼部近期确又诸多事宜,吃饭类的闲事还是延后吧。”他摆摆手,落下帘子,“走。” “哎——”被挤开的容古蹙眉撇嘴,样子有些阴郁。他不清楚这姓徐的装什么孙子呢,明明拜帖提示了那人是谁,竟然装不知道。再说,就现在朝中局势,除了那人还有谁更有资历?他们真以为送了个女人进宫就万事大吉了?傅家不照样落了个满门红么。 他轻哼一声,“唰”一下展开手中的扇子,大摇大摆走了,好似方才被冷眼拒绝的人不是他一般。 由于这段时间接连不断的灭门惨案,徐敬儒把他一家老小以及丫鬟侍从一干全部送出了虞都,之前的宅子空出来,只身搬去了他大伯徐凛家。 徐凛从姬远出事,蒋绛开始彻查东海海贼事件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心怀忐忑。可一边战战兢兢的同时,又理直气壮,他始终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明智之举,应该被认同。 曾与他一起策划这件事的官僚相继被灭门,皇帝也不知是什么心思,竟然将他独留至今,实在难以揣度。 徐敬儒这段时间接受过许多人明里暗里的疏远拉拢,疏远是怕被殃及池鱼,拉拢则多是容古那类要找他商量对策的。徐凛大概年长有先见之明,打从一开始就提醒他自恃,于是便不知对错地相安无事到如今。 可没想到,一直静中求安的他大伯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叔,您这梨树怎么营养不良似的,都晚春了,才开出这几朵稀稀拉拉的小花,今年能结出香梨吗?”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6节 徐凛幽幽斜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这么大了还打算翻墙来偷我的梨?” 成年男人笑起来,两边因为伤疤而不对称的脸显得格外狰狞。他说:“谁让您家的梨格外甜呢。” 下人端上一盘糕点,徐凛敲敲桌子,“你要的桃酥来了。” 狰狞的男人坐下拿起一块品尝,不笑的脸上莫名有些悲意。 “果然比我家厨子做的好吃。”他吃完一块擦嘴感叹。 徐凛瞧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些无奈,“放着手边那么多别人一辈子都羡慕不来的东西不要,偏喜欢外家蹭来的吃喝,也不知你怎么想的。” “我也不是一人,”他歪头,一本正经得说:“叔,难道您不觉得费心费力弄到手的比别人双手捧着奉上的好上千倍吗?” 是这个道理,可……徐凛与他脸面相对,他是个老人,不那么在意面上的虚饰,但总觉得这对于一个尚且年轻的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他叹了口气,“峥垣,你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刚从秀城游荡回来的褚峥垣又在外面浪了几日,打听到一些消息,然后来这儿找了徐凛。 “我听说,”他声线微微沉下,有种蓄势待发的压抑感,“您十分厌恶姬远?” 徐凛一愣,他的喜好甚少表现出来,对姬远的事更是半字没向外人提过。所以他率先想到的,就是计划害死姬远的事。不过他心中先是不解,褚峥垣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 褚峥垣松下眉眼,冷冷淡淡地说:“现在虞都到处飞着他的传言,形容与魑魅魍魉无异。我与他自小结识,那小子从小就又呆又楞,除了长大后一点不顶用的小脑筋什么也没有,不知是什么人给他扣了那么高的一顶帽子。” 这一番话徐凛不知该从何应答。那些流言他也听了,也确实觉得姬远没那么大本事。仅仅针对这民间谣传,他没有上心。 “我还听说姬远是皇帝的男宠,这个消息真正知晓实情的人不多,叔,您似乎是其中一位。然后前段时间,就姬远刚走,您不就领着百官奏请皇上纳妃么。”他看着眼中一闪而过什么的徐凛,口气轻松的眨眨眼,“我就想和您求证一下,那没出息的姬远……真的是?” 徐凛被他峰回路转的调子拉得突然一转,有种被戏耍的感觉,脸上立刻染了几分怒色。 “皇上的私事哪是我们这些臣子胡乱传论的!” 褚峥垣悻悻缩回脑袋,换了副顶委屈的面孔,“叔,您看我现在这副尊荣,连去个茶楼听书都要遭人眼色,我家又是天天一副吊丧死人的模样,好不容易找着点有趣的事……您说,就是我想与人乱传,也得有个肯与我面对面说话地人啊。” “你!唉……”徐凛对他瞬间跑偏的腔调简直束手无策。 “这样吧,叔,”他眼神明朗又认真地说:“您把这事告诉我,我也说一件保管您不知道的大事可好?” 徐凛心说你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能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他摆摆手,道:“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朝中人大多都心照不宣。” 褚峥垣一脸认真地等他讲。 “你听说王泫的事没有,他觉得姬远以色侍君,还扯出先帝的事来,要求皇上处死姬远,结果被遣往静山,最后落了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他点头,这是闹得沸沸扬扬,还传出各种不同的版本出来,徐凛说的这事也有传,只是大概很少人想到这最简单的版本才是真实情景。 “那,皇上是自己承认姬远是他男宠的?” 说到这儿,徐凛更无奈了,“没有,皇上说,他是真心喜欢姬远,从没把他当过男宠,所以不存在色令智昏的情况。” “啊……”褚峥垣愣住了,他这没想到……这是真的,“那您为什么还要触逆鳞让皇上纳妃?” 若只是以色侍君就算了,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用不着真等着色衰爱弛那一天。可是,他说真心啊,皇帝的真心,不就是天下的软肋么。 他摇摇头,“皇上唯一的子嗣不理朝政,又因姬远从不踏足后宫,这样下去,我尚彧不就后继无人了么。” 可是你送堆女人进去他也不见得会看一眼啊。褚峥垣本能想,但他又立刻想到这不是自己操心的事,过了遍脑子就丢到一边了。 “说的有道理,不过现在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皇帝是个狠角色,不知还有谁愿意把自家闺女往火坑里推。” 闻言徐凛又想叹气,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换我了,我答应告诉您一件大事的。” 徐凛懒懒地抬眼,等着他胡编乱造出什么东西来糊弄自己。 褚峥垣挑起两边嘴角,一字一顿地说:“我爹要造反。”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徐凛从他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中回过味儿来,才惊觉什么。他倏地绷起脸:“你胡说什么!” 被认为是胡说八道的褚峥垣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只好面无表情以表示自己的严谨。 徐凛与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正想说什么,有不长眼的下人急匆匆来禀报,说是徐敬儒有重要的事找他。 褚峥垣正好趁机抽身,告辞转身。 “等等!”徐凛甩开一边急不可耐的传话人,走过去抓住褚峥垣的肩膀,卯足气又刻意压抑地在他耳边道:“这事开不得玩笑!到底是真是假?” 褚峥垣掰开他的手,神秘莫测地一笑:“您信则真,不信则假。” 他拍拍屁股离开,末了又回头补上一句,“叔,别稍人去府上找我,我正离家出走呢。”然后便迈开大步走了。 徐凛沟壑纵横的额头拧出两道粗纹,许久转身有些不耐地说:“让他去书房。” 来也潇洒去也潇洒的褚峥垣出了徐府,背后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他顿了顿脚步,瞥了眼往来行人投来的异样目光,神色阴郁,微微低头,快步进了路边的一个巷子。 面上风光总是别人看在眼里的,真正的苟且只藏在心里。 褚峥垣混迹官场这些年,纵然是褚家嫡长子,也少不得各种曲意逢迎的场合。而那些他曾经觉得十分违背本心的痛苦放在如今,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垂着眼,尽管人前是一如既往的自信模样,心里却时时刻刻想着,别人眼中的自己究竟多丑陋……而越想,越不想低下头。 他爹狼子野心过头,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原本是盘不露声色的好棋,可惜不知安着什么心的虞毕出节外生枝,打乱了所有的步调。 所以在同盟一个个死去的时候,走投无路的褚有康大概黔驴技穷,拼着最后点儿不为无米之炊的蠢劲儿,让褚争鸣去找容古搭手。 反正褚峥垣觉得这法子蠢透了,不管是他那天生少脑子的弟弟,还是一看就没多大出息的容古,和在一起更是是雪上加霜。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在他爹眼里,他已经差不多是个废人了。 上无台面,下无本事。 褚峥垣苦涩地想,又忍不住自嘲,难不成有点本事就跟着他爹去造反了吗? 呵……说白,不过是针对现实的自我安慰罢了。 他转过弯,在一间普通民居前停下。这是几年前为一个窑子里的姑娘买的,那姑娘从小被卖身,虽然习惯了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虚华,但心中一直存着小时候朴素实在的回忆。他也是一时兴起,听那姑娘说起脱离苦海的申诉,便替她赎了身,顺便耿直地送了她一间朴实无华的小房子。 大概也是那时年轻,分不清嘴上的向往和实在生活的差别。反正那日日念叨老家的姑娘在这儿住了半月不到就嫁给了原来的一个常客做小妾。 也得亏了那姑娘,否则他现在在虞都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他推门而入,没走几步就听屋里传来接连不断的怪异声音。他面目全非的面孔表现不出又青又白的尴尬神色,愣了片刻,便退出去。 世道再如何,总免不去心宽之人的淫/乱欲求。 无家可归的褚峥垣转身,对上一位素衣女子,他怔怔然,立刻转往另一个方向离开,素衣女子惊诧之余追上来,“褚公子!” 被道破庐山真面目的褚公子无奈,笑盈盈转身,“难为你还认得我,绝莹姑娘。” 素衣女子虽然保养得当,远看十分年轻,凑近了,还是能瞧出眼角与嘴角的细纹,是个年纪不小的女子。 绝莹走上他近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左右看看,轻叹了一声,没将自己的感慨说出来,只道:“公子有空么?去我那儿坐坐?” 褚峥垣失笑,实诚地耸耸肩,“别说我现在身无分文,就是有银子,这幅样子去也不怕把你的客人都吓跑了。” “呵……”绝莹笑,“姬远那厮天天来我这儿吃白饭都没吃垮我,不差你这一顿。再说,现在青天白日,有几个人来,姑娘们和你也都是熟人,不怕的。” 对方都这样说,褚峥垣没有再推脱的道理,便跟她走了。 另一头,因他一句话犹疑不定的徐凛被徐敬儒今日的经历狠狠敲了一记定心锤。 说完容古的事,徐敬儒又拿出那份暗指容古背后人的帖子,直接指名道姓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褚有康无疑。” 徐凛心中凛然,顿时对褚峥垣的话确信了几分。 他拿着那份帖子,沉默半晌。对徐敬儒道:“若有人再来找你,你就答应。” 徐敬儒不解,徐家与褚家渊源不深,朝堂也是非重大事件互不干预的状态,他大伯这是什么意思? “此事绝对不能外宣!”徐凛想着想着,忽然坐立不安起来,压根没注意处在懵懂状态的徐敬儒,激动又压抑地说:“皇上独留徐禇两家必定意义深远。敬儒,你沉住气,借此机会混到他们内部,一定要抓住切实证据!” “……”徐敬儒独自思考半晌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厚着脸皮问:“大伯,禇有康到底唱的哪出?” 被拉回神的徐凛看了眼不成器的侄子,正要脱口而出的话在千回百转的肠子里一绕,顿时冷静下来。 “禇有康面上告老,私底下却在拉拢势力,你以为他的目的是什么?” 简单不过的暗示,徐敬儒立刻明白。 “那……” 徐凛摆手,“皇上必定心中有数,我们不用多嘴。” 可是……徐敬儒对这位变脸如变天的皇帝心有余悸。皇帝既能用卑劣的法子不动声色铲除异己,为什么要在意这种地方的名正言顺呢? 他心中猜疑,嘴上却没说。 …… 虞毕出打了个喷嚏,问南面情况怎样。 “小乔将军已经与梅溪叛军对上,但人数上差距甚大,只能用喷炮暂时抵挡。”传话的人顿了顿,“皇上,余人舒余大人擅自派人去黎族求援,据报黎族军队已经在整顿出发的路上。” 听闻此事的虞毕出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又问:“西北那边有什么新变故?” “格里与族内人员发生了几次冲突。西北各国也暂时相安无事,没有大变故。” 虞毕出点头,似乎想让他下去。想了会儿又说了句,“蒋绛把缪同安在小乔身边……算了,玫玫生了个女孩儿,让他身体好点进宫看一眼。退吧。” 离汶应声,转身退下。 虞毕出刚喝一口茶,门外人来报说:“皇后来了。” 前段日子皇帝纳了几个新妃,皇后倒是毫无微词,倒是那几个做场面的新人找了她几次麻烦。蒋沛菡不是为这种事在意的人,虞毕出一时没想出她来找自己什么事。 “皇上,女仕法已准备完善,这是考题,请您过目。” 哦,这事儿。虞毕出接过草草扫了几眼,不甚重视地点头,“行,就这样吧。” 正事说完的蒋沛菡没有要走的意思,虞毕出扫了堂下一言,让余茭他们都出去,道:“过来。” 蒋沛菡曼步走上台阶,在龙案边站定,一时没有说话。 虞毕出抬起下巴与她对视。 “皇上可还记得臣妾向您提的将翊儿遣回平南一事?” 虞毕出挑眉,“记得,但是蒋翊不愿意。” “所以臣妾今天来想托皇上替翊儿找件东西。” 蒋翊果然是在找东西,虞毕出心道。 “什么东西?” “一块玉,上面刻着我蒋家先祖的名字。” 蒋家先祖……蒋雎青…… 虞毕出听着有点耳熟,忽然想起来,不就是□□皇帝手里攥着的那块么!可是为什么蒋雎青的东西会陪□□皇帝下葬? 蒋沛菡见他出神,想必是有线索,心里松了口气。 果然,没一会儿,虞毕出就说,“朕知道那玉,不过现在还被□□皇帝攥在手里,你确定要强拿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咸杞的房子啊,和山似的高!那些车……不对!不是我们这种马车!是一种载人的铁盒子,亮闪闪的,能在天上飞!蹭——的一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比老鹰还快!” 小五托着下巴,翻着死鱼眼,盯着人群中讲得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周遭一帮应和的求识若渴的无聊群众。 她换了只手,心想,其实谁的故事不引人入胜呢?随便一个人的一辈子,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若都能理清写下来,估计比历代史书加起来都厚,也铁定比那浮夸的咸杞有意思多了。 可是,除了那些神化的盖世英雄与魔化的滔天罪人,谁愿意费着大把的时间去听另一个人的一生? 一壶茶放在小五面前,她愣了愣,直起身板说:“老板,我没要茶。”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有种四处跑商人特有的面黄肌瘦,反倒不像个正经在一个地方落户开茶馆的。小五看到他第一眼就皱眉,这老板笑盈盈的眼睛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这是送的。”他在另一边坐下,笑得半弯的眼睛抿着细纹,倒了一杯茶推到小五面前,“咸杞再神乎其技,也是人活的地方。既然都是人,差别其实不大。小姑娘,我很喜欢你这种漠视的态度。” 小五:“……” 她犹疑了会儿,悄悄瞄着老板的眼睛,一边将茶水端起来喝了,咂咂嘴,试探问了句:“老板,你有妹妹么?” 老板愣了一下。 “我以前也碰见过一个开茶馆的,和你眼睛特别像。就在西街右胡同那片,旁边有家特好吃的馄饨店。不过她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元畅给她的印象奇妙且深刻,她从小到大,没服过几个人,只有元畅是她唯一一个第一眼看到就发自心底敬畏的。 “那还真是缘分。不过我家九代单传,我爹也老实得很,应该没在别处乱洒种子。” 小五没被他一本正经的调侃逗笑。人有相像是挺正常的事,说句缘分挺好。 她刚转头,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低头走过来对她说:“小姐,老冯子回来了。” 听闻此话,小五“哦”了一声,从身上拿出两个铜板放桌上,道了声“茶好喝”,就跟人走了。 家丁口中的老冯子是虞都手艺最好的老裁缝。后天就是女仕开考的日子,余人舒特地让人约了老冯子给小五做两件新衣裳。 老冯子生意很忙,早上在孙员外家被留着吃了顿饭,回来耽误了,小五就闲着无聊到附近茶馆坐了会儿,于是有了茶馆老板那“漠视”一说。其实她只是听多听厌了。 小五僵在原地,难得做了回大小姐,让一群人伺候着量这里量那里,颇不自在。虽然以前也没人亏待过她,但也没这么精细地对待过,有点不适应。 衣服尺码之前就送来过,余人舒是怕她这几天胖了或瘦了穿着哪里不适,就再改改,毕竟那是非常重要的一场考试。 老冯子对着布尺一格格数过来,“腰身窄了两分,”说完回头做好标记,又问:“小姐芳名?” 小五迟钝地开口,“萱荷。”说完又补充,“萱草的萱,荷花的荷。” “好,”老裁缝答应着,灵活的手间针线穿梭,领口“萱荷”二字立刻展现出来。 小五惊叹地望着这个心灵手巧到极致的男人,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悄悄握紧自己满是厚茧的手。 没一会儿,衣服改好了。老冯子让她试试。 一堆人给她更衣,小五更浑身难受了。 她绷着手臂套上外袍,捻衣襟时指腹蹭了蹭绣着她名字的部位,抬手,将常年竖着或盘起的头发放下来。 一般年轻的女孩儿都是好看的,小五没有特别精致的五官,但眉毛鼻子搭配的还算赏心悦目,加上常年练武十分健康的脸色。整体看来,除了比一般女子多的几分精神气外,并无不同。 老冯子擦擦眼睛,刚才他看见这个女孩子头发放下来的瞬间,似乎有什么变了。 小五抬抬手臂,在屋内走了几圈,觉得各方面都挺好,就随口夸了两句衣服,带着人打道回府。 …… 新皇登基改革后的第一场应试前夕,鼎技阁又一轮考核如火如荼地进行。 相比前一次,这一次考核各方面都让人顺心不少。虞毕出分配了新的筛选人员,让徐睦斯瑞端坐后台,省的站风口浪尖出言不逊又遭人话柄。 “这次要求删选的人数告诉他们没?”操着天下父母心的虞毕出问来人。 “都交代清楚了,”来人老实地答,“但徐老爷子说还得看情况,硬塞人他是铁定不要的。” 虞毕出点头,只要他们不像上次似的乱来,多招收十来个人没问题,这个要求也无可非议。 等殿中人退干净,烦心事又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 “皇上,徐凛大人的加密折子。” 加密折子不经底下审核,直接交由皇帝,通常只有正三品大员以上才有直接呈递的资格。 虞毕出阴着脸看完,把折子往龙案上一拍。 余茭察言观色地低下头。 这份折子讲的就是禇有康意图谋反一事。 那日不久,果然又有人来找了徐敬儒。禇有康不知怎么算定了徐敬儒会同意入伙,竟直接派出了自己的亲儿子——禇争鸣。 禇争鸣窝囊了二十年,从没那么有底气地和一个三品官员说话,他爹让他去找徐敬儒的时候,他答应的声音都在颤抖。至于为什么他爹会和容古同流合污,他不在意。 他只是需要一句承认。 徐敬儒按照徐凛说的态度,模棱两可地打了会儿太极,才犹疑不定地答应了见禇争鸣背后人的要求。 接下来那一段时间,一直很顺利。 徐敬儒若即若离的真实态度让禇有康十分有安全感,加上他谨小慎微,话少而办事牢靠,更得他欢心。 虞毕出瞧着礼部忽然多出的空洞,冷笑,禇有康自以为的老谋深算和徐凛的自作聪明都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能敌过谁。 他靠着想了会儿,把密折扔给余茭。 “把这个传下去,人证无证俱齐,把褚家抄了。” 余茭诚惶诚恐马不停蹄跑出去传令。这是虞毕出第一道明面上斩除士族大脉的旨意。 变故不是沧海桑田的久积酝酿,而是长久温存予人不适的瞬间爆发,叫人猝不及防,又胆战心惊。 褚家被抄满门的事立刻惊动整个朝堂,但谁也不敢多说一词。他们已经被皇帝卑鄙无耻的手段吓怕了。 然而,恐惧只是面上的风平浪静。平和外表内部,依旧是一片暗流涌动。 大乔又让人退回一堆示好的礼品,去征劳和征兵现场巡视了一圈,按着自己蹭蹭蹭跳个不停的右眼皮回屋找纸片。 肖云齐进屋被他贴的满满当当的上眼皮吓了一跳,“大人,您干什么呢?” 由于外力制约沦为大小眼的大乔艰难撩起一边的眼皮,神神叨叨地说:“大灾将至,防患未然。” 肖云齐:“……” 他对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大人实在没辙,正儿八经说:“我来时见偏门堵着一堆人,看衣服是不同人家的下人,是您赶出去的?” “压根就没让他们进来过。”他把眨巴眨巴就往下掉的纸片贴回去,一边贴一边颤眼睫,硌得慌。 肖云齐自认为已经非常耿直,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油盐不进,一时也无言以对。 “那您就真打算这样一直下去?就算您不给通融,那些达官贵人也必定有法子不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来。” 耿直的大乔眼都不抬,照本宣科地说:“我是奉旨行事。”有本事让他们找虞毕出去啊。 肖云齐沉默,他本是想套着近乎给家里刚成年的弟弟讨个后门的,现在看来没希望了。他中规中矩的脑子里没装过怨恨皇帝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对大乔那句“奉旨行事”也觉得情有可原。可心里就是不舒服,世上怎么会有没法子解决的事情呢?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褚家事败后,朝中人人自危,遗留的几家无关痛痒的士族整日胆战心惊,生怕某个晚上那藏在蟠龙椅后的索命杀手就降临到自家。 与此同时惶惶无安的还有虞都的百姓。 谋反理应诛杀满门,禇府以及相关人员虽然基本被一窝端,但还是不幸地跑了几个。而城内官兵不知被私授了什么旨意,为了区区几个人每日大肆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卷起阵阵民愤。 “真是奇了怪,之前打仗都没那么冷清。”一位黄衫女子阖上门,对屋内的姐妹们道。 “大概是上头查严,”另一位咯咯笑着,“你们说这势头再接着下去,会不会让我们集体从良?关门大吉?” 周围紧接着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现在到处都是查人的,嘴上留点心。”一身素色裙袍的女人站在楼梯口俯视,底下人立刻鸦雀无声。 绝莹瞧了那嘴上不把门的姑娘一眼,微微一仰头,“都回房间去,一会儿有人来问话注意点儿。” “是。”齐刷刷娇嗔的女声答,答完依旧站在原地对她摆笑脸。 绝莹瞟着这一众没正经又胆大的女人们,也不知说什么好,转身进了左手边的屋子。 这间屋子视角非常好,正对销梦楼门口的小巷,而且小巷能一眼望到头,不偏不倚看见大道来往的城中搜人的官兵。 平常这房间也是抢手货,若非这俩日客人实在少得可怜,也不会糟践到被人专门拿来看风景。 她带上门,悄无声息走到正看风景的某人身后,挑眉眺望小巷尽头的场景,轻轻道:“这边视野虽好,也保不得有人爱在视野不好的地方看风景。褚公子……” “我知道。”褚峥垣转身,坐到凳子上。 绝莹叹了口气,“公子今后有什么打算?” 褚峥垣低头,虞都他是铁定呆不下去的。王泫那只老狐狸大概把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了,否则也不会让他落个无处容身的下场。而虞毕出现在大刀阔斧的改革……褚峥垣这段时间一直有个猜测,就拿现在这件事来说,不过找几只漏网之鱼,为什么要闹得满城风雨呢?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公仕法矛盾的源头就是士族,尽管虞毕出先前只是一意孤行的状态,却用各种手段让改革有条不紊地进行,包括封了几个仕家女子为妃后忽然出现的“至今未查出头绪”的灭门惨案。再加上现在褚家这件无回旋余地的事…… 士族与皇帝的矛盾被袒露到无可非议的地步,但是其中,似乎掺了几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见褚峥垣长久不答话,绝莹以为他是为无处可去烦恼,便道:“如今尚彧极其不稳,你这副样子出门,”她叹了口气,“不是我杞人忧天,别看征兵令进行得很顺利,但条件再好,几个人愿意自己上战场送死?估计等这波潮过去,就是强行征兵了。你虽然脸上受了点伤,身上倒还是无碍,一旦出了虞都,也不知就会被哪拨人掳了去。” 褚峥垣沉默。他心中想的那件小事就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征兵令”。 “绝莹姐,你有没有听说过战事的消息?” “没有。”绝莹答,前段时间也有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青楼是比一般地方消息面广,但大多是贵人们尽兴时不小心说漏嘴的,哪有反过来问事的道理。 公仕法在颁布前就流传得四处皆知,这个征兵令出了那么久却没人知道确切目的,而且还是皇帝不惜犯众怒吸引注意力藏掖起来的。褚峥垣觉得这里头藏着要命的秘密。 绝莹无奈,“就你现在家破人亡的,还担心这种大事,先想想怎么安身立命吧。” 褚峥垣回神“哦”了一声,笑眯眯的,“绝莹姐终于发现我身无长物吃白饭不合算要赶我走了。” 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变换脸色耍嘴皮子的。绝莹不想和他闹,从身上拿出一个钱袋,抬下巴,“我刚和说那件事是想告诉你尚彧不好呆了。这里面有张船票,还有些银子,你去那边过个小半年大概没问题,剩下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褚峥垣不客气地接过,看了眼船票上的目的地,“是个好地方,多谢了。” 收拾了寥寥几样东西出门转身,褚峥垣就无声无息把那张船票扔了,转身没入人群中。 …… 在公仕法考试如火如茶进行中时,南面传来一份加急报。 由小乔带领的军队被困山谷,碰上一场小地震,之前带去的几架喷炮全部被落石毁损,人员伤亡过半。派去求助黎族支援的祁小和六子正好带着援军赶来,才免去他们全军覆没的下场。 然而,正当那边战况胶着之时,留守南疆的黎族发生内乱。一个疯女人自称是黎芪的后人,要为先祖完成未完之事。那女人毒艺高超,在疯疯癫癫宣誓自己身份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中了毒,加上她身后一小支不知出处的队伍。黎族几乎全军覆没。 黎族是个信息闭塞的地方,内部的消息传出不快。而那疯女人放了一把火,并昭告天下式的向外宣称:从此黎族再不复存在。 黎鸾听说这消息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召集人要冲回去。小乔来不及阻止。一来二去,梅溪那边的队伍被惊动,开始以为是对方的手段,后来摸清是对方阵脚自顾不暇后一举进攻,大获全胜。 ……也就是朝廷这边,完败。 虞毕出看完战报,面无表情放下,看不出情绪。 这个皇帝总是这样,高兴的事不喜形于色,着急难过的事也同样。这种不动声色的安静总是让人摸不清头脑,伴随着不安。 “嗯。”最后,他只点了个头,让人下去。 底下的兵部官员傻了,下?下去?他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结结巴巴问:“皇……皇上,我们不派兵增援吗?” 虞毕出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等他们过来就好。” 等他们过来?那官员觉得不是自己傻事皇帝傻了。难道要等人打到家门口才反抗么? “南面地形我们没有优势,加之这段时间梅雨,山路更不好走,再派人也胜算不大。”他磨蹭手上的扳指,不急不缓地说:“再者,那一群乌合之众,真打到虞都又如何?尚彧不是无可用之人,是朕不想浪费人力物力。” 不懂虞毕出口中人力物力何其珍贵的官员拧了把汗,这确实比直接派人增援更为划算。可是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愿意等反贼打到朝都再出手?这不单单是胜负成败的问题,毕竟皇帝坐拥的是一个浩瀚大国,而非一个小小城都。 这个官员叫郑越,是兵部一个名不经传的跑腿小人物,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察觉到虞毕出不适合当皇帝的人。 …… 小五木着张脸从考场出来,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往外冒气,心里默默祈祷看她卷子的人不要被气死。 这场是武生的文试,大概习武的人都比较精悍,小五在这一堆女子中反而显得温婉了,如果不和她靠近的话…… “小五。”人群中穿过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周围许多女孩子的目光都停在这个俊俏的男人身上。 被招回魂的小五眨眨眼,惊奇的提高音量,“三哥?你怎么来了?”她三哥每天忙得和陀螺似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竟然来接她考试……还是顺便路过的? 小五张望四周,这边好像不是从吏部回家的路啊。 “怎么恍恍惚惚的,考得怎么样?” “嗯……”她撇嘴皱皱眉,勉强憋出句,“还凑合吧。” 然而没坚持一会儿就在她三哥慈善的目光下视死如归地翻了个白眼,“听天由命!” “那就是不错,老天爷一向挺向着你的。”余人舒拉起她的手,“走,三哥今天带你下馆子。” 从见到余人舒就一直处在震惊中的小五僵硬地转过头,确定这就是她不苟言笑的三哥后,沉默了一会儿,问:“三哥,发生什么好事了?” 余人舒给了她个笑容,清清爽爽地说:“看你有出息了,说不定咱们以后还能一起做事。” 这句话听得小五浑身鸡皮,“得了吧,你别磕碜我了。赶紧说,到底什么事?” 余人舒看起来眼角都快飞起,越被问越显得高兴,也让小五愈发耐不住性子。 磨叽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调子开口说:“姬远的确切消息传回来了,他还有一个月回来。” 小五的脚步凝滞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恍然开化般惊叫,“真的?他没死!我就知道他没死!” 两边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有些好奇这个女孩子发生了什么。 余人舒尴尬地被她抓着衣服,环顾四周,一边安抚她,“冷静点。” 冷静下来的小五依旧低着头重复那两句话,“我就知道……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死了……” 万般无奈的余人舒捧起她的脸,发现她竟然哭了满脸。他摸摸她的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小五这样的性情中人大概能让他羡慕一辈子。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徐燕婉是徐凛一个远方表亲家过继来的,那家老人一直想要个儿子,奈何媳妇不争气,连生四个女儿。四女徐燕婉出生的时候老人家气得要把她掐死,被家里人力求才保下来,条件是过继给别家。 徐凛有三房夫人,曾经也有过两个儿子,可惜先后夭折。他娘替他去佛堂解缘,却求到一支父子相克的签。正好那时徐燕婉爹娘在找能过继的人,徐凛对女孩儿也没意见,便答应领养。 转眼,已经十九年。 十九岁的徐燕婉面容行为都尚且青涩,她被父亲要求想方设法讨皇帝的欢心,可一直被养在深闺的女孩儿哪知道什么讨好的法子。一连守了一月多的空房,除了迷茫外,对自己的未来毫无头绪。 而昨天,徐凛又托人带了话给她,让她无论如何先近到皇帝身边,其他一切再考虑。 被逼无奈的徐燕婉嘴唇抿成一条线,粉红中压抑出一条苍白的晕。 她端着托盘战战兢兢走到暖阁门口,和守门的侍卫大眼瞪小眼半天,竟然不知怎么开口好,不由得羞红了脸。 侍卫知道她是什么身份,虽然对方除了干瞪眼什么也不说,他也不好就这样装木头桩子,只好满心无奈地进门禀报。 通报意外和和善,徐燕婉被准许进去,她一直吊着的心瞬间提到喉咙口,一步一顿走进去,活像那种做来给孩童玩闹的木头人偶。 两边侍卫全是不忍直视的表情。 虞毕出刚看完鼎技阁招新完的人选,人数勉强按着他的要求合格。徐睦写上来的那份汇报折子中字里行间都是对此的不满,可见其中有好几个是他矮矬子里拔将军,硬招进来充数的。 然后现在手边这份是孟祁军写来的,关于之前澜河演练的成果,以及战船仍需改进的部分。 殿内进了人,他敏锐抬头,就见一个手脚间全是僵硬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全面向四周展现自己的忐忑。 虞毕出:“……”刚刚来通报说这是谁来着?燕妃?徐燕婉? 燕妃站定,在原地足足站了写十个字的功夫,才把手里的托盘举过鼻尖,如芒在背地说:“臣妾听闻皇上宿夜辛劳,特炖了一锅人参汤,请……” “请”之后就没词了,不知道是她没想好说什么,还就是衣袖一挥随你吃的意思。 不过这位燕妃看起来显然不是好爽的后类人。 虞毕出愣了片刻,竟然觉得这女孩子有点可爱,他可是好久没遇上这种想发笑的事了。 憋了会儿,他才不尴尬地接嘴,“嗯,拿上来吧。” 通常的情况,妃子做的东西是能直接送到皇帝眼前的。但是此时的情况……余茭上下瞄了几眼,觉得此次非同寻常,便做了中间这只手。 虞毕出没看饱含心意与纠结的汤,问:“还有什么事?” 徐燕婉这次连话都不说,直接摇头。 他正要说话,蒋沛菡进来了。 蒋沛菡的事虞毕出有对外交代,只要里面不是大臣,可以自由进出。 蒋沛菡没想到里面有人,怔了一下,才认出这是新入宫的妃子叫徐燕婉的。入宫那三人两个找过她麻烦,唯一一个本分的就是这人,脸生,但印象深。 她手里拿着一叠纸,大方行完礼,看左边,问:“臣妾没有打扰吧?” 徐燕婉忙不迭摇头,又想起忘了给皇后行礼,但现在好像又不大合适,又一次僵住了。 蒋沛菡不晓得她那一副被欺负的样子是什么情况,转头看虞毕出。 虞毕出摆手,“没什么事。”他指蒋沛菡手中的卷子,“这么快就审完了。” “是,”蒋沛菡答,“女子应试人数不多,臣妾负责的武生更是寥寥无几。这是前十名的卷子和武试前十名单。” 余茭把卷子传上去,顺手将人参汤锅挪到一边。 徐燕婉偷偷抬头看,她一直知道皇后是个美若天仙的人物,没想到说话行事却是这样果断干练的风格,与想象完全不同。不过这样看着,也依旧十分美丽。 武试第一是萱荷无疑。那丫头真刀实枪干男人也不一定能赢她,再加上从小和姬远混迹的小聪明,更是如虎添翼。虞毕出的视线一路到底,似乎还算满意。 再看文试的卷子,萱荷的试卷被排到第九位,险险就成了吊车尾。 文试的题目是“对女纲的看法”。 虞毕出一份份看过来,稍微花了点时间。看完,他问:“这些卷子都是你评的分?” “初审是由赞成女仕法的几个年轻人选的,共十五份。我从中挑选出这十份,分数名次都经过公议,其他人都无意见才呈交给您。” 虞毕出点头,靠在龙椅上,“你说说第一比其他人好在哪儿?” 蒋沛菡不慌不忙,“第一份最值得肯定的是条理清晰,观点明确,从双面各举例子予与评价,既客观又合理。文辞间也可见其蕴底丰厚,是篇上乘的文章。”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7节 “对,一到八名,再加上第十个,每个人都是双面分析,句句到位。你排的次序大概就是方才说的……条理和客观,对吧。” “是。” 一边听得云里雾里的徐燕婉忽然觉得气氛剑拔弩张,情不自禁攥紧袖口。 虞毕出轻笑一声,“那把小五的卷子插中间是什么意思,她和她们的观点可都差远了。” 蒋沛菡:“因为有两位大人觉得,萱荷虽然言辞偏激,观点特立独行,但对于这世道是十分卓越的看法,颇有皇上大刀阔斧的改革之风,便要求列入前十。” 所以她本意是连这堪堪吊车尾的第九也不愿意给的。 虞毕出低头抽出小五的文章,这哪里是言辞偏激?前小部分还好,在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地分析,字也不错,比当年情郎关时那一堆狗爬字强多了。可是后面直接一通八扯,情动处还有两三字连笔的,读者一眼能感受到她当时情绪有多激烈。 至于观点上……萱荷提出摒弃男耕女织的传统,她针对女纲提的不是平等,而是自由。她觉得,人只有从内心解放自己,才能摒弃陈俗的观念。至于那些从观念上改变人的,都是屁话。无论什么样的社会环境,都免不去自卑又自怨自艾的人存在,这样的例子不可避免,但这不是制度,更不是约定俗成的规则的错误。有人愿意在自由平等中固步自封,自然也有人愿意在诸多禁锢中挺身而出。 追根究底,还是人本身。 而这个大世道,只是那些多数人造就的趋势,盲目的人愿意随波逐流,也是她们自食其果。 这篇文章,撇去文笔条理来说……还是写得不错的,不错得甚至惊世骇俗,几乎不像他们认识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五的风格。 虞毕出再看一遍这篇文章,觉得内心无比平静。他忽然抬手,对徐燕婉的方向道:“燕妃,看看这篇文章,觉得怎么样?”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燕妃接过余茭传过的卷子,一字一句认真拜读。看到最后,她脸色苍白,抬头,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自己的话,瞬间更加窘迫,忙说:“臣……臣妾学识浅薄,不……不懂这个考生的意思。” 虞毕出温和的目光转向蒋沛菡,“皇后如此抵制这篇文章,想必是十分明白。” 被砸了一个包袱的皇后淡定垂下眼睑,轻声又坚定地以名字自称,说:“沛菡觉得,人的内心终究是软弱的,仅凭个人或少数人的力量无法撼动大趋势。萱荷的观点确实十分有特点,乍一眼似乎也合情合理,但这只是由于她年轻,未经世事,真正置于实践中毫无用武之地。况且,改变是长年累月的积聚,人的观念又是由环境影响,真正自发从心底萌生自由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坚持到底的人。” 每个人都曾觉得自己不凡。而蒋沛菡是一个真正不凡的人,她有不输男子的才略见识、胆魄武艺,最终也只是被囚居深宫。哪怕在外人看来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但终究只是个附属于男人的物品。 她并不是对所处境地不甘厌恶,她憎恨的是自己从未不甘,甚至从未萌生过小五那样大胆的想法。 她说人改变不了世道,因为她就是个被世道完全桎梏的人。 徐燕婉看了她一眼,底气不太足地说:“可每次变更总有出头的人,哪怕力量微不足道失败了,还有更多更多的……只是我们没有看到……也许,我们的世道也是前人披荆斩棘而来……” 虞毕出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将回收的卷子夹回原位,说:“没错,只是有意思的东西,但对我们来说,还为时尚早。” 第60章 第六十章 考审结束后三天,名次榜单被依次贴出来。 小五探头探脑来转悠了五六次,每次都以人太多为借口悄悄溜走,没多久又溜达回来,仅此循环。 她在原地抓耳挠腮一下午,终于等傍晚人少了才过去偷偷摸摸过去找自己的名字。 “一、二、三、四、五,”她心里默默一个个数下来,文试第八啊。 看到结果的萱荷心里松下口气,又立刻提起来。武科考试成绩最后是四六比重,虽然她武试拿了第一,但文试这个成绩,最终结算还是比较吃亏的。 果然,她去看了总成绩的排行,只落了个第六的下场。 正当她垂头丧气的时候,贴卷子那片区域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呵……大哥,你瞧,这么丑的字也能上前十?还是女仕的卷子!” 旁边人仰脸看最上面的名字,“萱荷……是那个武试第一的女孩儿吧。” “诶,”之前嗤笑那人又发出一记尖酸的声音,“那这是刀枪拿惯了拿不稳笔么,和市井那些光会打架的流氓有什么区别?还是个女流氓,估计长得虎背熊腰的,就算当了官能嫁出去吗!” “澈希,不要信口开河,这篇文章写得非常有见地。你仔细看看,撇去字形不论,内容完全不输给第一名的文章。” 萱荷听着那个混蛋的话气得快要冒火,真想一拳抡过去让他好好知道知道虎背熊腰人的力量,顺便再告诉他,姑奶奶不练刀枪,练得是空手拳法,更多时间练的还是基本功,只有极少数时间才用兵器。 可是另外那人一开口,她又没脾气了。 再看那俩人,果真相由心生,脾气好的长得也端正,恶毒刻薄的就尖嘴猴腮讨人厌。 “哪有?大哥,你瞧,什么叫遵从内心的自由,那人人都去睡大觉都去莺歌燕舞谁去种粮食养活人?而且大家都只干自己想干的了,家谁来养活?所以说她一介女流,就只顾自己想什么做什么,心里根本就没有所谓大局的观念。”名叫澈希的人话越说越尖锐,“这种文章要放在男子的卷子里,肯定就被当做无病□□刷下去,根本毫无价值!” 俩人的高声谈论很快引来一堆又一堆人。许多人都是乍一眼觉得萱荷这篇文章写得非常有想法,但经这么一听,又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小家子气。仔细一读,确实像那人说的,没什么价值。 人群外的萱荷木然的站在原地,脚下似乎生了根,一步也挪动不了。 “小姐,”管家似乎有什么急事,急匆匆来找萱荷回去。 小五这才回过神,又望了眼被人群包围的方向,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 高谈阔论过后想脱身的二人组左顾右盼,那个叫澈希的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转身走的萱荷。大概是她此时气场不同,所以显得有些怪异而突兀,于是引人注目了。 两人好不容易挤出来,澈希理理乱七八糟的衣服,有些嫌恶地看了人群一眼,望刚刚萱荷走的方向。 “看什么?”另一人一同转脸问。 澈希想了会儿,“一个挺有味道的女孩子,刚刚在那儿,额……是武试成绩那块地方。” “那就会再见的,走吧。” 小五被急匆匆叫回去,还以为余人舒有什么大事找他,结果发现找他的人是蒋翊。 从准备考试开始,她就没再去过平南王府,算起来,将近两个月没见了。 “什么事?”她进门就不含糊地问。 蒋翊让她坐下,然后开始慢慢说话。 “我看到你的名次和卷子了,”说完这句,他见小五没反应,微微低头,道:“我马上就要回平南,身边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你愿不愿意……” 小五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瞪着他,唯一一句“为什么”没说出口,就听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我向皇上提了这件事,他说若你同意,就把你安在我身边,陪我回去。” 蒋翊的情况不好,小五没法堂而皇之的当着他面说出拒绝的话,加上她现在心情有些低落,更不知如何开口。 “我问过余人舒,他也没意见。”蒋翊又补充,“小五,你那么真性情,官场一点也不适合你。何况像虞都这样的地方,呆的越久只会越痛苦。和我走吧。” 小五低头沉默良久,才下决定似的抬头,坚毅的脸上有几分茫然无措,让人心疼。 她低声问:“我可以等姬远回来再见他一次么?” 这回沉默换到蒋翊口中。许久,他说:“我愿意等,可是皇上不愿意等。但你若想回来,我绝不拘着你,这样行么?” “……好。”小五答应下了。 次日,四个试场的前十名全部被召入宫中。 之前对小五文章各种评论的二人组也在其中,看名字才发现原来是一对双胞胎。比较温和的那个叫宁澈尧,是男子文试第一名,比较刻薄的那个叫宁澈希,是文试第三。 宁澈希从言语行为中就能看出是个不安分的人,他从进殿开始就不停东张西望,完全无视掉他哥的好几次警告。直到女子武试的前十进来,他才安分地将目光定在了一个地方。 他轻轻拽着他哥的袖子,小声道:“哥,她在那儿,第六个,你看一眼。” 宁澈尧被晃得各种不自在,便偷瞄了一眼,并没有看出他弟弟形象描绘的那某种味道。 众人等了一会儿,皇帝出现,先说了一番套话,夸赞表扬诸如此类的。 小五从头至尾低着头,不知是走神还是发呆。今天出了这个门,他就要和蒋翊回平南了。 前面皇帝说的话她都没有注意听,直到虞毕出金口点了“萱荷”的名字。 她左右看了眼,迈了几步走到前面。 也是这时候,宁澈希才知道这位就是武试第一写出那篇“无病□□”文章的女子,顿时觉得瞎了狗眼。 虞毕出说:“皇后对你的文章有些意见,所以文试排到第八,你有什么怨言吗?” 小五摇头,“那篇文章确实各方欠妥,萱荷当时一时兴起,未全面顾虑问题,让各位审官们见笑了。” 虞毕出欣慰地“嗯”了一声,“是该出去再长长见识,你就跟蒋翊回平南吧。” 小五阖上暗淡无光的双眼,“谢主隆恩。” 一旁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宁澈希感觉第一眼看到萱荷时的味道又出现了,正要抬手表示自己有话要说,被眼疾手快的兄长一把拽下,狠狠拧了一把。 宁澈尧的脾气很好,甚少用那样穷凶极恶的目光看他,宁澈希只好悻悻低头。 接下来一段又一段的封赏择职小五依旧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她甚至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 随波逐流走出宫门,自由而清新的味道终于让她清醒过来。而抬头,就看见了蒋翊。 蒋翊走过来,似乎读懂了她脸上麻木冷漠的表情,有些抱歉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也出门的宁氏兄弟看到这一场景,弟弟立刻就有了冲上前说话地欲望。 刚刚在场的二十个女子,不多不少都获得了职位,哪怕有些只是摆设,只有小五的去处,像是被赏赐给某人一般,压根就不是一个参加应试的人所该得的。 酷爱多管闲事的宁澈希愤愤不平了一路,出门就见一个衣着华丽的王公贵族上来和她搭话,正想冲过去说什么,又被他哥给拦住了。 宁澈尧指指另一个过来的男人,拉着他若无其事往外走。 这个人他们认识,叫余人舒,是他们一场考试的监考官。 余人舒过来对小五说了几句话,最后看着蒋翊拍了拍小五的肩膀,像是托付。小五对他笑笑,上了蒋翊的车。 “那个人,应该就是平南王蒋翊。”宁澈尧说。“这女孩子的身份不同一般,你不要招惹。” “知道了。”宁澈希瓮声瓮气地答应。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看着蒋翊的马车缓缓驶出虞都城门,问旋淡漠的五官随着低头的动作笼下一层阴影。 她的后背有一道至今未愈合的伤,左手的骨折还没长回去。这是自她出师以来从未受过的重伤。 初夏的风开始缓缓暖和起来,吹动她凌乱的额前发。问旋右手搭在膝盖上,拇指与中指间捻着一枚老旧的铜钱,心里默默念着一个词:大动干戈……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牢记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大概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的身体会因为那一句评价而迟疑。 满手血如何?满身人命又如何?她就是这样的命,从活下来开始就注定了要做这样的事。是她的错吗? 她安安静静从下午坐到晚上,直至街上再没灯火才站起来,飞身赶往皇宫的方向。 处理完考试的事,蒋沛菡又回归到无事一身轻和虞玫玫一起哄孩子的闲人状态。 虞玫玫看着被蒋沛菡抱在怀里的孩子,问:“沛菡姐,我进宫这么久,一次都没见过虞凡,连过年也……” 蒋沛菡满眼装的都是眼前的小宝宝,头也不抬回答:“他一直跟着蒋绛的商队到处跑,和我关系一般,和皇上也完全不亲近。所以大臣们觉得他无心政事,才让皇上纳新妃的。” 跟着蒋绛?那倒她也不清楚。虞玫玫垂头整理小宝宝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又说:“毕出哥没有临幸过那些妃子吧。” “没有。”她把宝宝一个劲儿往嘴里塞的手第四次拿出来,放在嘴边亲了亲塞回襁褓内。抬头正对上虞玫玫欲言又止的视线,“你刚生完孩子别操心那么多事,早点睡。” “我月子都坐完了,身体挺好的,”她抓住蒋沛菡的手,“你再陪我说说话吧。前段时间你一直忙,这里冷清得好像只剩我一人似的。宫里那么寂寞,怎么就有这么多想不开的挤破脑袋进来呢。” “就说你操心太多”蒋沛菡把哄睡着的孩子放到她身边,余光斜了眼外面,“有人找我,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虞玫玫盯着她起身离去的背影,有些失落地低头看睡得无忧无虑的孩子。 蒋沛菡走出门,在浑浑夜色中见着庭院里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明亮而清晰。 “你终于回来了……”她迈下台阶,走近才迟疑地偏头,“受伤了?” 问旋上前一步,站到光源能照射到脸的部分。她说:“菡姐,我想走了,不想杀人了。” …… 蒋沛菡:“好,我答应过你的。” 她上前一步,问旋随即后退,再次藏回阴影里。 “我看看你的伤,”蒋沛菡无奈,“第一次闻到你身上的血味,伤得不重吧?” “没大碍,不是我身上的血。”她说的有些冷漠,然后半转身,作出离开的姿势,“我走了,也许我们以后再没机会相见了。后会无期。” 蒋沛菡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呐呐自语:“后会无期。” 她回到房间,虞玫玫问什么事,她说,“问旋也走了。” 陶清死了,凌丝在这边事态稳定后就请求带着元瑶离开,去过平淡的日子。半蕾和修年前成亲,也算脱离。现在,问旋也走了。 虞玫玫:“‘月’不是有七人么,还有两个怎么从来没见过。” “弥织和弧落我当初留在平南保护我爹了,我爹死了,她们能有什么下场。” 虞玫玫缄默。 有句话怎么说……聚散古今同逆旅,莫看风景倍凄然。 可活着的人,哪能不看风景,孤舟自渡呢?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我懒得和你多说,只是但凡长有眼睛和脑子的都会明白,什么叫做不可逾越的差距。” “别问我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不可思议,还有人诧异人为什么要造出毁灭人的利器呢。为什么?因为一切都在往变强的趋势走。这都是合逻辑的因果,可也有些看不出因果的,像咸杞和尚彧。 那边有句话,人要敬畏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因为看不见的,往往是你理解外的更高层次的东西。 所以人,得承认自己的眼界狭隘。心里承认了,才能完全的接受,再努力去过别的日子,不然硬扛着一个包袱不就太痛苦了么。” “姬远,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我不信你心里没一点动摇……或者,已经溃不成军了?” 随着天气正式步入夏天的轨迹,海上也愈发闷热起来。那股怎么也去不掉味儿的风无孔不入,无形中似乎裹紧了一切有形的物体,令人无比压抑。 兴许是闷过头,姬远的额角太阳穴位置长了几颗小红豆,又肿又痒,尤其绷着头疼的时候,更是要命,简直恨不得把那块皮肉给扒了。 “姬公子,”彭崐走过来,笑呵呵地说:“马上就回家了,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姬远转过来,毫无间隙地接过,笑道:“这风太憋屈,把我脸都吹僵了。” “嘿,身不由己嘛,”他拍拍好像被堵上有点耳鸣的耳朵,“速度缓下来啦,马上进港了,我去降帆。” 熟悉的疆域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扩大,姬远站在甲板望过去,各为其所的人群自顾自劳作着。他忽然有种哪里都不真实的感觉。 船终于在各方各面的外力下,迟钝地凝滞了一声,彻底停下。 姬远若无其事地下船,顾家的仆人们开始搬运货物。 好像与去时别无二致。 他没走几步就碰上一个普通仆从打扮的人,认了好几眼才认出来是余茭。 余茭恭敬摆了个手势,“公子这边请。” 他把姬远带到附近集放货物的地方,那里停着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旁边站着两个低调的守卫,都是熟人脸。 姬远愣了一下,虽然心里有预测,但没想到他真会来。 虞毕出靠在车里小憩,车门忽然打开的光刺了一下,他立刻醒过来。然后姬远就在眼前了。 俩人打了会儿愣神,虞毕出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怎么几个月不见就生疏了。” 姬远没理会他的手,径自冷漠地坐下。紧接着毫无预料地,忽然转过去抱住了他。 猝不及防享受了一个拥抱的虞毕出吐了一口疲惫的气息,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来,搭在姬远的背上。 每个人心里都住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小孩,他的“无常”就像那无逻辑的因果,说来就来。 得了足够的安抚,“小孩儿”姬远还是趴着不肯起来,虞毕出几乎觉得他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诸葛先生他们在那儿住了三天就说不想回来了。”临近皇宫的时候,姬远闷闷地说:“咸杞很好,很神奇,有很多尚彧也许上百年都无法企及的东西……而且是他们一个全新的开始。诸葛先生说,人有时候就是要没出息一点,固执过了头,害人,也害己。” “那幸好你还惦记着我回来了。”虞毕出摸摸他头。 我没惦记你。姬远心说,可他就是没有一点要留下的念头,哪怕那里被尚彧真的好千倍万倍。他和虞毕出不同,没被什么东西捆绑着,即使随时抽身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甚至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他。 他到底还是弄不清自己的心情。 想到这里,姬远又是烦躁。他搡开虞毕出,挑了一下帘子,才发现他们已经进宫了。 他回头瞪虞毕出。 “放心,该处理的都处理掉了,不会再有闲言碎语的。”这句话他说的极其有帝王气质。 姬远当时只以为他处理了几个不和谐的人,直到再次面对朝堂,才深刻意识到这个人的手腕有多狠厉。 “你还是住灏宁殿,我让人打理着,东西一点没动。”他一边走一边说。 “意思就是我不在这段时间你一次都没住过那儿?”姬远偏头问。 “事情比较多,来不及两头跑。”他答。 “住暖阁也没事儿,床又不小。” 虞毕出无奈地笑:“我怕吵着你。” 跟在俩人身后的余茭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匆匆到前面给他们开门。 “我记得你以前说我睡觉像猪……”姬远比虞毕出先一步跨入殿中,先一步看到了在里面恭候多时的徐燕婉。他立即闭上嘴,一双明亮的眼睛等着虞毕出发话。 徐燕婉见到他时也怔住了,她不认识姬远,所以不知怎么说话,只是迟疑了一下给皇帝行了个礼。 “今天用不着你,回去吧。”虞毕出没正眼看他,推姬远进门。 姬远刚听她自称“臣妾”,就知道是虞毕出新纳的妃子,口气随意回头好似故意说给某人听似的道:“挺好看的,就是不如沛菡姐。” 没法无视他阴阳怪气的虞毕出斜了眼未关的门和未走远的人,“要叫皇后。” “那我也叫你皇上么?”姬远一挑眉,装模作样地抬头挺胸,“皇上……” “别胡闹!”虞毕出的嘴角都快绷不住了,姬远这腔调一看就是没生气,这是在逗他呢。 “皇上言重了,草民确实是一本正经。”姬远给他拱拱手,瞬间变脸,“要先洗个澡,一会儿再和您唠嗑。”说完,就转身跑了。 虞毕出:“……” 姬远把鼻梁以下都泡在水里,露出一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他什么都不在意。 随着脑海中这一句话的循环,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渐渐冷漠下去。 他当然什么都不在意,他甚至连谁害死了他爹娘祖母都不在意,甚至有人亲口告诉他凶手是谁时,他同样表现得无动于衷。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气泡“咕咚咕咚”上浮地越来越频繁,他依旧一脸不动声色地潜伏在那儿,有种平静不了就索性淹死的决绝。 终于,他缓慢抬起头。 “真当你不生气,原来是憋着呢。”虞毕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进了房间,似笑非笑走近浴桶。 姬远撩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瞅他。 虞毕出胸有成竹地等他下一步动作。 就听姬远平静地说:“我没生气。我就是在想……我要是娶了个媳妇,你是宰了我,还是宰了她?” “……”虞毕出一言不发把他从水里捞起来。 “你干嘛?我还没洗完呢!许你娶这么多媳妇还不许我想想了!放我下去!” 于是……这场嘴皮子完不成的战役用身体解决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身体的极度疲倦能让身体放松,姬远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的好觉了。 他一生都在追根究底一些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事,睡前失眠是,来之不易的梦中是,幡然醒悟时依旧是。 从前一个人睡,他喜欢侧身把身后的被子拉至遮住脑袋的位置,仿佛这样能遮挡住某些恶意的视线。后来,枕边多了一个人……他内心总是怕极了与人接近,又总是恨不得与人贴在一起,不信任与患得患失就像一颗荆棘根深蒂固在他心脏周围,一跳一刺,一跳一刺……于是诚惶诚恐,惶惶不安。 虞毕出最初说他俩最相似的是薄情。姬远不以为然。他“薄”的兴许是“不明白”,而虞毕出“薄”的是“不在意”。所以常有人自吹自擂说“薄情的人最深情”。 大家异口同声,却不代表他们都是、或都想成为那样的人。因为一切哗众取宠最深层次的愿望只是“讨人喜欢”。 姬远打从心底想讨人喜欢,所以尽力地模仿、表演,他所看到的常人的样子。虞毕出则从没想过,他十年二十年如一日地端着,往着同一个目标,只是想证明自己被祖母说是“不该出生”的存在,同时,也阻止了人靠近发现这个秘密。而他对唯一一个说出这秘密的人,竟然还不明白他的想法,也是可悲。 就这样两个道不同无可谋的人走到一起,也是一个阴差阳错的奇迹。 ……尽管这个奇迹忤逆阴阳,又违背伦理。 神清气爽的上午,虞毕出与郑清渊商量祭祖事宜。 那几个祖宗和虞毕出隔了差不多千山万水那么多辈,没丝毫感情,所以他一看到祭祖费用就觉得头疼。 好不容易征了大批人,粮食要钱,建厂要钱,补贴要钱,机器、原料都要钱。这时候兴师动众去祭拜几个已经烂得只剩骨头渣子的祖先,简直吃饱了撑的! 但是这事肯定不能取消,他忧心地想,这段时间他已经做得非常过分,底下说话的肯定不少,只是没人敢明着站出来。但这事一出,在极重家族渊源的尚彧就是“不敬先祖”的大罪,是实打实的说柄。 他看着单子思虑半天,叹了口气,“把出行费用缩减三成,祭祖时日由半月改成十日。理由就说征兵征劳耗费大量金银,国库空虚。让他们也把阵仗弄小一点,别和过节出游似的。” “是。”郑清渊负责做事,不多话。这是虞毕出愿意把很多事交给他做得原因。 灏宁殿被折腾了大半宿的姬远猪似的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迷迷糊糊吃了份饭,就不分东南西北地溜达出去了。 花园里,虞玫玫和蒋沛菡推着一辆婴儿的木质小推车边走边聊天。 这辆小车是蒋绛送来的,说随着孩子长大抱着不方便,这样出门散步方便些。 “蒋绛是个挺好的人,就是太看不透,”虞玫玫说,“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和你们关系不好的事,他就说了他小时候想害死蒋翊的事。” 蒋沛菡不作回应地听着。 “我听完也觉得挺过分的,虽然你们爹也……。”虞玫玫想了想,“蒋绛是一个特别奇特的人,他可以对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非常好,非常细心,又很温柔。而且说起从前的事时,非常的坦然,甚至有种让人觉得他做的事是理所当然的感觉。可我知道是错的,但是……”她卡在这个话茬上,想不出下一句了。 “但是,即使你责怪了,他好好听进去了,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悔过。”蒋沛菡淡淡地接过,“而你,在话说出口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他是这样一个人。” “对!”虞玫玫点头,随后犹豫了一下,“可是和死不悔改那种样子又差点……” 蒋沛菡低头摆弄小车上挂着的玩具,心道:这就是觉得看不透他的原因啊。 路过的姬远远远看见俩人,想也没想就没心没肺地过来打了招呼。 两人都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但并不影响表现出的态度。 虞玫玫撇开头,依旧不知怎么正视他,蒋沛菡则与他笑着聊了几句。 姬远低头看到孩子,忍不住逗了两下。大概他长得比较有人缘,不谙世事的小郡主立马被这个叔叔的表象给骗了,咯咯咯笑得手舞足蹈的。虞玫玫的神情也因此缓和了些。 “之前听说你在海上出了事,看起来没大碍。”她说。 “那是,我福大命大么。来,蹭点运气给小郡主。”说着,搓了搓孩子的脸。“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小郡主小郡主的怪别扭的。” “和玫玫一样的叠字,叫沙沙,‘浪头沙屋’的‘沙’。”蒋沛菡道。 “浪头沙屋?为什么取这么个意?”姬远不解,一冲即散的屋,感觉怪不吉利的。 虞玫玫低头说:“我只想沙沙做个普通的女孩子。不过你们弄的什么女子照样做官的法令……让人人都往本事大的方向赶。”她低低笑了一声,“本事大的人心也大,心大容易自恃,由此而生的烦恼也数不胜数。‘浪头沙屋’是让她看清形势,有些东西面上看着固若金汤,只是没遇上冲垮它的洪流罢了。隐喻也就是‘谦虚谨慎’的意思了。” “哦……感觉好有深意……”姬远煞有其事点头,心里却在想,若是洪流足够大,再小心谨慎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杯弓蛇影地从中听出了一点劝他趋利避害的意思。 然后,他又扯开了话题,“沙沙的鼻子嘴巴都挺像玫玫姐的,怎么一点像小乔的都没呢?” 她们俩人觉得奇怪,虞玫玫哭笑不得地说:“你失忆还没好呢,我嫁的是蒋绛,不是小乔。” “我知道啊,”姬远无辜地抬起头,“可这孩子不是小乔的吗?” 蒋沛菡板起脸,“你听谁说的?” 姬远迟疑了一下,窝窝囊囊地说:“小……小乔啊……” 虞玫玫一脸不可思议地和蒋沛菡对视。 蒋沛菡两边唇线向下撇,“你确定?这事开不得玩笑。” “我没开玩笑,”姬远还很笃定,“我一开始只是怀疑,后来问了,小乔亲口承认的。” 蒋沛菡缄默,虞玫玫推着小车的手松了紧,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她说:“这孩子不是小乔的。” 当然,也不是蒋绛的。 姬远“哦”了一声,再没下文。 然后又尴尬地站了会儿,他就借口走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姬远鬼鬼祟祟绕了两圈,驾轻就熟绕回南墙,打算照着老路翻出去,谁知一脚刚踩上石头,身后就被三只手同时抓住了。 他回头,与三个侍卫直眉楞眼地对瞪,就听中间那个子最高的人说:“请公子回去。” 另外俩人异口同声接上,“请公子回去。” 姬远尴尬地抿嘴,怪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放手,我下去。” 耍花招论灵敏他都是果断逃不出这三人手掌心的,姬远不打算自取其辱,真的就乖乖跟他们回去了。 直到暖阁门口,三人直溜溜的视线盯着姬远进了那门,才各干个事地散了。 姬远嘴角提拉着一边的腮帮子,半回头盯着他们走远,才有些怨念地对上虞毕出。 “宫里那么让你难受?刚回来就往外跑。” 当然难受了,他呆在这儿光无所事事也就算了,还见什么烦什么,随便听句话都像是针对自己的,心里憋得快喘不上气了。 “我就是很久没回来了,想到处逛逛。”他讪笑着说,“没想到您安排得那么缜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苍蝇还是能飞出去的,”虞毕出一本正经地说,“是你逃跑的路子太一成不变了。” 姬远“……”他想换个地方换个花样,也得看他腿能不能蹦跶的上去啊。 “吃饭没?”虞毕出推推面前的点心盘子,“岳记新出的糕点,味道不错的。” “吃了。”他走过去,拿起一块放嘴里,味道是不错。 虞毕出光看着他就觉得眉眼都能生出笑意来,忍不住就走了神。 姬远则是低头看到了桌上的一张地图。 “绵淮山西南面的地形?”他弯腰,“这是要打仗?” 虞毕出回神,给他解释,“对,胡泽来,之前派过去的兵马因为天气原因全军覆没,前段时间又是梅雨,行军不易,我就没派兵支援。” “你是想等他们打到门口再省时省力地一锅端了?”姬远自然而然坐到他身边,伸手又拿了一块糕点。 “嗯,之前那么想的,不过没考虑到祭祖的事。幸好当年淮安寺出事整体的墓址搬了,否则这次正搅到一块儿可真够手忙脚乱了。” “嗯……”姬远手指抵在嘴边不知想什么,虞毕出等他许久才得到一句懊恼的抱怨,“这群人简直没事找事,江湖人没事闲着争个武林盟主不就好了,和朝廷过不去个什么劲,吃饱了撑的!” 虞毕出也是这才想起来,搭着他的后背说了句,“你走的那段时间余人舒拜托安烜把俞方志弄回来了,之后就从民间流传出了当初你布局的计划和手段。”见姬远面色严重,他又轻轻道:“这事也就在民间传的重,还有人编了书和戏,不过放在虞都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 “为什么不信?”姬远反而不解。 虞毕出轻轻笑,“大概你面相好,长得良善。” 姬远眯起眼睛,“你是说我长得蠢?” 虞毕出搂着他哈哈大笑。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是真是假无人考证,传也传不出大风浪,不打紧。”虞毕出说,“那些江湖人的想法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然派人招安,还能省掉点弹药。” 姬远斜了他一眼,这皇帝当的也是抠出境界了,可是……无论他、他们做出多么大的努力……他心里戚戚然地中断了自己的想法。 “你愿意的话,花点时间也不是不可能。胡泽来也算被我们害挺惨的,如果招安,你要派谁去?”姬远问。 “我没打算招安。”他道,“而且一心谋反的人也不是胡泽来,他只是被逼着举了旗。” “啊?”他不明情况。 “余人舒说的,安烜去带人的时候正撞上他们寨子里几个人打算谋害歆合嫁祸给朝廷,那事是俞方志计划的,不过俞方志就是一只嫩的没心机的出头鸟,少了对他们也不打紧。据那边说的情况是这样,安烜走的时候歆合没死,孩子也生出来了,本应是母子平安的,没想到过了几日俩人都死了,不仅如此,连歆离都死了。”他口气无奈,“之后他们内部矛头不知怎地又指向朝廷,然后就扯旗造反了。” 姬远缄默,这样一看,从头到尾最无辜的还是胡泽来和歆合歆离姐妹,无缘无故牵扯其中,又无缘无故成了牺牲品。 “现在情况也是挺复杂,但打起来就不复杂了。”虞毕出被这些事搞得心烦意乱,“西北那边也乱哄哄的,各种大国小国外族内族搅腾得一通乱麻,要是打到跟前还好,大不了一炮轰了,那么远的距离我也懒得浪费那个精力。” 姬远:“……” 他感觉虞毕出现在整个人都沉浸在简单粗暴和省时省力两点上。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虞毕出耸肩,“皇帝太不好当了,瞻前顾后的,又处处受制,我现在就是离经叛道的典例,换个人不知道又会折腾成怎么一幅样子。” 姬远脑袋里堆满了事情,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只好埋头继续吃糕点。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虞姬后传 作者:逆霓 第18节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去年八月,世道尚不是这个世道,年号也尚未改弦更张。短短一年,最高的位置换了人,底下零零落落也换了全新风貌。 马车里,姬远想着早上一眼瞧过去大把陌生的年轻人,个个昂首挺胸,意气盎然,而那些元老级的官员,则是个个拢袍拉袖,战战兢兢。对比十分鲜明。 这三个月,小乔因为梅溪的战事借机隐退,格里回了故土,蒋翊带小五回了平南,大乔……虞毕出的意思似乎也要放他走。 物是人非曲终人散的事儿不值得扼腕叹息,他也早没了当初情郎关一伙人围桌吃饭的热闹兴致。或许,那本就是他一头热的想法。名为意义与温暖回忆的东西,并不存在他人心中。 虞毕出把他怀里的冰袋抽出来,轻轻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姬远睁眼,抓了把空无一物的手心,迷迷糊糊问:“到了?” 绵淮山,全名应该叫“绵淮山脉”,是由近海的一片矮丘陵自东向西深入腹地的一条断山脉。 尚彧先祖的墓址原本在最西边的一座单山,后来因为淮安寺分崩离析,风水师说那处风水不好,便东移了几座山。按地理位置,差不多是虞都的正南方。 姬远在凉快的马车里养尊处优不知冷热,稀里糊涂被叫醒,一脚踏出马车门,立马脑子被蒸了个通透。 他有点不太想动弹。 虞毕出回头,对他伸手,“山上就凉快了。” 姬远这才慢吞吞下来。 后面两辆马车是女眷,虞玫玫和蒋沛菡,顺带着小沙沙一辆,以及三位侧妃一辆。 除去徐燕婉的剩下两位,属于看谁都不顺眼的类型,她们自小生活优渥家人娇惯,像是天生的凤凰,看谁都带着睥睨山鸡的傲气。 徐燕婉低着头,她从小被亲身父母抛弃,不大懂家破人亡的感觉,所以也不太理解这两位姐姐突逢巨变后的面不改色下是怎样不为人知的酸涩。她只是打从心底里觉得她们有些可怜。 中淮山的祭台是淮安寺毁后新建的,花了三年多时间,这是第一次启用。 姬远没有明目张胆的身份参与祭礼,这边的地形他也不了解,不好乱跑,这两天就一直在屋里呆着,乘凉睡觉。 到中淮山的第七天,祭礼接近尾声。 这天早上,虞毕出出去之后,姬远也悄无声息出了门。他静静走向背离人群的森林,慢慢往高处走。 人群的宏大声响始终萦绕在山头逡巡不去,姬远走了半个多时辰,耳边的声音远远近近,却一点不少。 他悉悉索索辨着声音的位置走,终于从高处窥见了祭台的位置。 当年姬远曾跟着虞歏参加过祭典,中淮山的祭台不论规模场地都远不如从前,连声音都仿佛对比从前底气不足。 他不太好的眼神四处搜索,轻易找到了最前头明黄色的身影。距离有些远,除了标志性的衣服颜色外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看着还挺像模像样的。盯了许久,他心道。 “姬远!” 这一声低沉又有些急促的声音打乱了他的心神。姬远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竟然是虞歏! ……不单单是虞歏。 他的视线从宣庚面上扫过,皱眉,“岑筠?” 岑筠擅长口技,变装和模仿,扮成女人也鲜少有人能识别。而他和宣庚又常常一起出现,少了其中一个才叫奇怪,所以他脱口而出。 “岑筠替卓澜去跑货了,还没回来。”宣庚身后走出一个纤细的少年,正是一年没见的虞凡。 虞凡似乎有些忤逆正常男孩的生长发育,一般男孩子都是十二三岁才开始长个子,他十岁不到便蹿成了十五六岁大少年的模样。眉目间也有些不适宜的阴影,像是常年失眠精神不济造成的。 他以为姬远仍不信,正要说话,就听姬远问:“你们怎么找着他的?” 虞凡抿嘴,将原本的话吞回去,盯着虞歏被封上的嘴,道:“是离汶他们找诸葛韷的时候顺路找见的,也像是特意送来的。”他舔舔干涩的嘴唇,比起一年前稳重有耐性了许多,“蒋绛说,如果你在纠结怎么脱身,可以算上他。” 姬远心里一震。 虞歏听闻此处“唔唔唔”挣扎了数下,被虞凡一胳膊肘搭在腹部,弯腰发不出声音了。 他说:“如果你现在要人,蒋绛说,他是不能给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把自己想得伟大,其实也只有那一刻,人才是真正的理智。”他像个依葫芦画瓢的鹦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个字的口气都像极了蒋绛。 ……一个爱说话会展露破绽的蒋绛。 姬远缄默片刻,问:“你去过咸杞么?” “去过。”虞凡的目光投向祭台,“所以我不想和那边扯上关系,自取灭亡。” “……”姬远,“你把他放了吧,我不需要他。” 虞凡不动声色地接过,“我说了你现在不用做决……” 他话没说话,姬远道:“可能强弱是笃定无法改变的事,可我、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国家弱小就选择放弃。”他转过身,“当然,什么都还没做就丧气的事当然更不会做了。” 虞凡平静地脸上皱出一道无法理解的焦虑来,他对着姬远的背影兀自挣扎片刻,愤怒地甩出一句“愚蠢!”,扬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小乔战死梅溪,大乔被同僚陷害致死,格里克死故里的……没狠下心……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祭台下虔诚的祭拜仍在继续。 小孩子懵懂的表情看起来天真可爱,成人表现出的懵懂则会让人忍不住深思熟虑。没有人愿意处处以恶意揣度人心,但有时,真正的懵懂最可怖。 姬远微斜视下面的场景,还是一手扶着树,半侧身,提防着身后再来个不速之客。 他鼻息轻叹一声,专注于某处的眼珠内敛沉静,乃至于显得整张面孔生疏又冷漠。 回复虞凡的确实是愚蠢又漂亮的话。其实他并不能理解战场上叫喊着“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将士是怎样的心情。或者,他们是无路可退,投降丧权辱国,倒不如一死百了战个痛快。 带着这种场景身临其境或许能感受到其中一番滋味,但是此刻的姬远并不投身其中。 下午,虞毕出回来的时候,姬远半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仿佛一直没睡醒。 他盯着他静默了会儿,轻轻将他推醒,带着浅湾湾的笑意温声道:“起来,我带你出去走走。” 姬远睁开眼,就着他胳膊的力坐起来,瞄了眼半黑的天,佯装迷糊地答应,“好啊。” 两人并肩出门,驾轻就熟地往山上走。路上姬远打了好几个哈欠,却一句话也没说。虞毕出缄默如是。 快到山顶的地方,虞毕出忽然牵起姬远的手绕进了另一条小路。那条小路荆棘遍生,可供行走的地方十分狭隘。姬远一边用手拨开挡路的枝叶,毫无所动的眼中仿佛浮现出当年在群匪岭逃生的那条路——同样狭小的不知风险,又别无选择。 小路走到头,是一条断路。层层落落的树木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亘在悬崖之上,像是某种与世界诀别的讯号。 姬远不明所以地在原地呆了良久,被拉到那块极具风险的石头上坐下。 ……还好是坐下,站着他的腿恐怕有点软。 石头掩映外就是骇人眼球的百丈高渊,借着微弱的光还能看清底下密密麻麻的草木。姬远侧头,抓紧虞毕出的手,那些风过万物的窸窣声让他无比冷静又清醒,同时,也有些不安。 “闻游给我寄了很多东西。”他说,“咸杞真是很神奇,竟然能将人不通过画纸直接复制下来。我看到那些‘画’的时候,真怕你就不回来了。” 姬远不说话,顾闻游一直竭尽全力用各种明示暗示的方法让他们脱离这场纷争。他之前强调自己只是重利益的商人,国家与过去的朋友在他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可却又三番四次地劝告他们……尽管劝告的方式有些不近人情。 “闻游从来嘴硬心软,”他淡淡地说:“虽然从一开始就说尚彧对咸杞没有任何赢的可能,还是在尽可能给予我们帮助。” 姬远撇嘴,他回来后才反应过来,让自己主动跟去咸杞根本就是顾闻游的一个圈套,他是想让他亲眼见识一下,省的麻木自信害人害己。 “我承认,”经过这段时间的思量,姬远终于敢正视袒露出自己的想法,“尚彧就是筹集出一百万万人也赢不了咸杞,这场仗,一星点儿的胜算也没。可就是那样……”他纠结的咬着下嘴唇,眉眼中间挤压出一个扭曲的褶形,“我们能怎么办?硬上是白白牺牲,投降?你是皇上,可这话说出去还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你?到时候一样乱套,不可收拾!” “所以,”虞毕出平静地说:“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轰轰烈烈的祭祖结束后两个月,一切都在全新的脉络中有条不紊前进。 鼎技阁新招了四批人,徐老爷子虽然还是骂骂咧咧,但习惯了阁内渐渐热闹起来的年轻人的氛围,只顾自己埋头做事,懒得搭理其他人。 斯瑞半月前收到一道旨意,虞毕出让他回澎列岛看看,别一心专注闭门造车。 此时,他已经在返回故土的船上。 梅溪的乱军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半路出了岔子,传言是江湖人间的内讧,错手杀死了领头人。也有传言是朝廷是擒贼先擒王,半途派人暗杀了头目。以及各种说法众口铄金,反正结局就是树倒猢狲散,并且被史料记录为一群乌合之众的草寇行径。 姬远坐在销梦楼正中顶好的房间看外街的风景,冷不丁回过头,问:“绝莹姐,你见过峥垣没?” “见过,”绝莹慢悠悠泡着一壶茶,“在这儿住过几天,后来褚家事败,我给了他一张船票和一些银子让他去澎列岛了。”她端起一杯刚泡好的茶闻了闻,垂眼,天生笑唇微翘的弧度十分美好。“不过他肯定出门就丢了,那孩子和你差不多脾气。” 姬远“哦”了声,回头,沉声自言自语,“他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反正这几个月我没见过他的消息。”绝莹从虞毕出上位开始就在虞都做眼线,遍布十分广泛,她说得没消息基本就是褚峥垣已经离开虞都的意思。 “也好。”他说,“现在客人真是比从前少了许多,麻烦你们四处传消息了。” 绝莹但笑不语。她们不过拿钱办事,有什么麻烦之理。 盛泽三年,六月。 咸杞究竟如何的概念已经深入到每一个百姓的心中,虞毕出曾经口中的“画”在大街上泛滥成灾,见怪不怪。 在一份约定俗成的规章中,茶馆的说书人变本加厉讲述咸杞的方方面面。他们的描述单听兴许夸张,配合上“画”却显得活灵活现。 将近一年的时间,尚彧的人们对咸杞形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概念——那里方便、快捷、安乐、强大,但总的……不太真实。 直到朝廷演练展示出一个巨大的军用机器——据说是仿照咸杞的图纸简化制成的。 人们开始对那个陌生的国度充满敬畏。 日子在一天一天迫近。 离虞都不远的绳城码头,由孟祁军带领的新一轮演练正如火如荼进行。 码头货物集装箱堆放的高处,站着四个衣着格格不入的人。 随咸杞的一切深入人心,出海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的商人引进外来的东西。像码头这种商人与劳动力集中的地方,少见尚彧本土的拖沓长裙,全是清一色的咸杞风格单衣中裤。 元畅提着她的裙子,瘪嘴叹气。对她望眼欲穿的大师兄道:“再看我们也不能过去,这是规矩。” “还有五个月。”黎黜说。 戒空和尚掐指一算,皱眉,“什么时候变成五个月的?” 元畅蹲在地上仰望她三位伟岸的师兄,“再过几天说不定又变成三个月呢,大师兄,你说你都算错了多少次了。” 黎黜冷眼瞪他,只听与黎黜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二道:“规矩在变,我们在外面不知情也是理所应当。可惜当年插手的几件事,阴差阳错造成如今的局面。” 戒空:“阿弥陀佛。” 元畅撇开头在心里冷笑一声,“所以现在报应了。” 又是八月,民间传出咸杞要与咸杞开战的消息,主攻虞都。 听惯神乎其神说书的百姓开始惶惶不安。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尚彧对上咸杞,是不堪一击的。 虞都及其周边城镇的一些百姓开始在传言的恐惧中举家逃散。 “遣散所有军队,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的各回各家吧。” 目瞪口呆的新任兵部总侍:“皇……皇上……” 虞毕出:“没有异议,下去传话。” 这个消息如飓风般在朝堂与民间传开,说是朝廷完全无把握赢这场仗,让所有人自抉去留。 “还剩多少人?” “十万左右,基本是孟祁军的老部下,死活不肯走。”姬远道。 “随便他们,”自觉已经仁至义尽的虞毕出推开一份信,“闻游写来的,那边已经在准备的路上了。他最后问我们一遍,如果要走的话,码头时刻准备着船。” 姬远一言不发。 “那就这样吧。”虞毕出抬手把信烧了,拍拍他背。 八月二十四,咸杞正式出兵。 虞都上空密密麻麻盘旋着老鹰似的不明物体。徐睦拄着拐杖在大街上指挥留下的士兵用改良喷射器射击天空。显然,那些不明物体的敏捷度远超他想象,一发也射不中。 一片钢针雨与稀落的爆炸声中,徐睦在其中怒得直跳脚。 海上。 正严密观察海上动静的孟祁军忽然听到水下几声惊呼,他低头寻觅,忽然间船周边海水有些异样。一个鲛人冒出脑袋竭尽全力朝他喊了一声,“将军快跑!”然后便软趴趴沉了下去。 孟祁军还没明白他们所受的攻击,巨大的船闷声震颤了一下,船体倾斜。 “将军!船底受到不明物体攻击!” “船体严重损坏,准备入水!” 毫无惊心动魄的前战持续了两天,繁盛了一百余年的虞都被炸得满目疮痍,皇宫正门都被炸瘫了半边。 “就剩我们俩了。”姬远说。 “挺好,同年同月同日死,说不定还死在一个坑里。”虞毕出竟然还面带平静地微笑。 “是我害了你。”姬远说。 虞毕出敛下嘴角。 “我一辈子都在害人,出生伤了我娘的身体,长大总伤着祖母的心。后来跟你走了,还是在不停地害人。”他说:“我一辈子……也就二十来年,一直想些事情,越想越多,越想越摸不着头脑,愈发觉得一切都是错的,我也是错的。可是到最后还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我总在想,却什么都不会。” 他在想,什么是爱,怎样算不薄情,怎样才能解救更多的人……又怎样……才算解救? 没有答案。 …… “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低头,抓住虞毕出的手。 比方才大了几倍的不明飞行物飞到皇宫正上方,向下投射了一枚黑色的弹药。 此时,远处飘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时间到——”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看不懂== “咸杞”的念头来自看星球大战时突然地构思……(和电影并无直接关系……)想舍弃一些概念,写一个完全的新“世界”,比如“星球”构造等等。 咸杞和尚彧属于不同的时空,后传写的这段时间就是不同世界的错合期,因为没有规律性,所以黎黜他们预测的时间在变化。(黎黜他们,是个坑。还会有其他的文慢慢串起来……) “不同时空错合”这点取自“口袋宇宙”的概念,就像存在同一空间的气泡,毫无关联性(不知道为啥现在找不到资料了,我以前看到过的……) 剩下的就都是我脑里的坑…… 不和逻辑处敬请谅解……(比较想一出是一出,考虑不全面) 还有……我是写框架的……但是它不按我写的发展orz 最初明明想写个爱情故事,结果给b成这玩意儿……中途无数次想弃坑,憋着写完了,虽然乱七八糟的…… 也就以上了,谢谢看文的旁友~ 第68章 番外一 行军途中,总是枯涩无聊。几十万个糙汉子人叠人、窝堆窝,想想那场景,就足够叫人倒胃口。 小乔行走在一堆汗味儿中间。如今正是十月正热的时候,男人们的臭汗仿佛发了酵,变本加厉,此起彼伏,到处都熏着一股酸臭味。 他路过一个帐子,脚步一滞,敏锐地耳尖动了动,听到里面传出几声欲罢不能的闷哼娇/喘来,喘息的声音有些低,偏哑,不像是女人的…… 当男人太多女人匮乏的时候,这种情况也是偶有。他正打算装作没听见路过,那闷哼的人突然说了句话——是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五个雷轰隆隆就在他头顶炸开,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想也没想就冲进帐子,活捉这对狗男女。 狗男女正尽兴,谁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冲进来。 “费正!”小乔瞠目欲裂。 费正被他一嗓子吼得立马萎了,慌忙扒着裤子穿上抱着他腿求“将军饶命!” 原本不清不醒的虞玫玫回过神,卷起地上的毯子裹住身子,背对小乔。 看到费正这窝囊样子小乔更怒,抄起刀就砍死了他。 费正虽然心虚做了亏心事,但没想到小乔竟真的狠下杀手。他死不瞑目地仰着头,被小乔一脚踹开。 虞玫玫颤了一下,转头看已经死了的费正,看也没看小乔,冷冰冰道:“出去。” 草菅了一条人命的小乔愣住,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两个月后,虞玫玫被诊出喜脉。 蒋绛很贴心找人分担了虞玫玫的工作,还派了俩丫头伺候她。 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心照不宣,虞玫玫只告诉过蒋沛菡,其余人一无所知。 小沙沙是个命好的女孩子,虽然生逢乱世,亲爹刚撒完种就白眼一翻蹬腿走人了,但好在还有一个负责任的娘亲,与对她十分好的名义上的爹。 开战前一个月,虞毕出让蒋绛把她们送出虞都。蒋绛问她们是想回情郎关还是平南,蒋沛菡表示无所谓,认真考虑后的虞玫玫则是哪里都不想回,于是蒋绛给她们在西南找了一个平静又富裕的小镇。 蒋沛菡与虞玫玫一同将小沙沙抚养大。蒋绛身体不好,不与她们同住一处,只是常常托人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过去给孩子,也算尽了当爹的职责。 沙沙五岁那年,蒋绛病逝,他将一切财产转到虞玫玫名下,足够她们母女安度余生。 虞玫玫与蒋绛做了十多年夫妻,终究没明白他所做所求究竟为何。 蒋沛菡与他做了三十年姐弟,也未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顾闻游得知此事后从澎列岛赶回来,用尚彧人不喜的丧葬方式将蒋绛火化,并带走了他的骨灰。 ……至此,一生告落。 第69章 番外二 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废墙碎瓦通通湿了半边。废墟中的姬远面部抽搐似的抖动了一下,一簇水从太阳穴上方的发间流出来,划过右眼,顺着鼻梁流下去。 旁边一块不成形的石头上跳上一只白猫,琉璃色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他,然后跳下石头,一声不吭舔他的脸。 姬远缓缓醒过来。 白猫退到一边,仰着脑袋仿佛不知世事般望着他。 姬远睁开眼,脑袋里还是一片浆糊,身体的知觉没有完全恢复。他觉得浑身麻,使不上丝毫力气,唯一一点清醒让他撩起眼皮看了猫一眼。 当年谁说猫薄情来的?明显没养过猫。 白猫见他呼吸由细弱渐渐正常起来,又凑过去蹭他的脸。姬远肩膀憋力,发现没有疼痛感,应该没受什么伤。他使劲抬起上半身,一扭腰,忽然注意到右手边的石头下压着一条手臂,手臂上还卷着半截龙袍衣料。 他呆住了,随后疯了似的去挖那只手。 猫儿歪过头,像是不解。 最后姬远挖出来的只是一节断臂,上面裹着破破烂烂的龙袍袖子。 他不可置信地将断臂拿在手里,眼中不知不觉氲满泪水,不成调地喊着那人的名字,“毕出……毕出……” 傍晚,又下了一场小雨,浇醒了神志不清的姬远。 他捧着那条断臂,红着眼睛用残余的布料裹起来,撑着在大难中再次残废的腿,一瘸一拐走出废墟。 虞都成了完全的废墟,就像刚经历完一场巨大的地震,活着的人失声痛哭,死去的人悄无声息。 姬远左手胳膊弯里夹着虞毕出的断臂,两只手抓着一根路上捡的拐杖,拖着变形的右脚,沿着两边为失去亲人而悲痛的人群,麻木地,踽踽独行。 姬远没有发现,他醒来的那片废墟,并不是皇宫的位置。而作为咸杞主要攻击对象的虞都,竟然没有一个来收拾残局的咸杞人。 随着难民群一路往西。由于身体的原因,他跟不上大部队,只好单独一人特立独行地走走停停。 咸杞的祸害范围很广,从虞都往西的很大一片范围都是浓重的硝烟味,草木上盖着浓重的黄色灰土,显然一幅劫后余生的模样。 也许是他体力太不济的原因,总是没走几步便觉得累。右脚脚踝由于恶劣的环境慢慢开始溃烂。 露露不离不弃跟着他走,偶尔跑开一会儿,很快又会回来。 姬远整个人成了木头人状态,累了饿了,往地上一坐,随便拔起一棵草抖抖灰抖抖泥就往嘴里送。一个多月,原本就瘦的人几乎脱了形,像个怪物一般。 世上也许真有什么因缘巧合,无论兜出多少不靠谱的圈子,但总在一个地界,多走几步,抬个头,就又相遇了。 姬远觉得嘴里又干又苦,出口气自己都能闻到一股浑浊的臭味儿。 他撩开磨损得不堪入目的裹尸布瞧了眼断臂,毫无光泽的眼珠像镶上去的石头,一动不动。过了会儿,他蹲下来,把断臂夹在大腿和小腹中间,拨拨地上的泥灰,拔起一棵黄绿的草。 他把小草芽举到眼前,盯了良久,正要往嘴里送,一个小孩儿突然冲过来,大叫:“叔叔这个不能吃!” 姬远被她撞得一踉跄,坐了一屁股蹲,赶忙拿住怀里的裹得和根棍儿似的断臂,还好没掉地上。 小女孩儿脏兮兮的脸上有双尤其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有些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叔叔死命抱着的布棍儿,心想是什么宝贝不成。 小女孩身后,露露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衣着简朴,但不破不烂,相比于往来的难民而言,算是十分得体。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那人的右手袖子是空的。 ……正是虞毕出。 虞毕出一眼见到姬远,差点没认出来。姬远则是低头看着溜达回来蹭他脚的露露,伸手摸了摸,完全没有一点抬头的意识。 虞毕出喉头动了动,迈出脚步,蹲下身,对小女孩儿道:“平儿,去找你五姐姐过来。” 平儿得了令,眼珠一转,飞快向身后跑去。 姬远迟钝到死寂的程度,有人蹲在他面前也无动于衷。虞毕出盯着他手里牢牢抓着的布棍儿,迟疑地伸手一抽——姬远立刻和只警觉的猫似的竖起了毛,正对上虞毕出的眼睛。 虞毕出看着他,感觉胸口快喘不上气来了。姬远的眼睛还是那么大,却有种再也回不来的感觉。 小五和蒋翊赶到的时候,就见姬远孩子似的把头埋在虞毕出胸口……确切的,是虞毕出用一只手将他搂在怀里。他们旁边,有一只沾满泥点子的白猫,以及一条半遮半掩的断臂。 第70章 番外三 按虞毕出的要求,蒋翊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乡下的院落。那个村子很小,统共就几户人家,两只手就能数的清。 刚开始一段时间,小五赖在那里不肯走,姬远的脚溃烂得有些厉害,大夫们回天乏术,建议截肢。小五死活不愿意,让蒋翊去找更好的大夫来。蒋翊也是无奈,他找来的大夫没有一个有法子救治姬远的,好像世上除了截肢再没他其他活路。 于是虞毕出代他做了决定,截就截吧,他本来就腿脚不好,大不了装个假肢,不妨碍行动。 姬远完全恢复,大概花了大半年,虞毕出胳膊的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小五依旧操心地两头跑,弄得蒋翊一个头两个大。 平儿是虞毕出路上捡到的孩子,不知怎么的看顺眼就收养在身边,此时也一并留在了院里。 平儿六岁,原本是普通的农家孩子,很懂事,什么活都干。在虞毕出专心照顾姬远那段时间仅凭一人之力就将整个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天,小五又来串门。刚踏进门槛就见平儿坐在小板凳上拿扇子扇火炉,上面是个药壶,大概是姬远喝的药。 “五姐姐。”她有一双极有灵气的眼睛,圆滚滚的腮帮子一鼓,眼睛微微半眯,有种全世界的幸福都盛在里面的满足感。 “又是你在熬药啊。”小五和她不见外,也没把她当个六岁孩子看待,十分平等地蹲到她面前,伸手抹掉她鼻子上的煤灰,问:“他们都在屋里?” 平儿点点头,见小五起身要去屋里,立马站起来拉她衣服,“五姐姐,现在不好进去。” “为什么?”小五不解。 平儿自己也不解了一下,说不出原因,但现在过去真的不太好。她想了半天,两只手比划着一个看不懂的姿势,喏喏地说:“会打搅……” 打搅?打搅什么?小五还是没明白,于是决定去看个明白。 屋里,姬远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虞毕出与他面对面,轻轻叹了口气,仅剩的一只手捧起他的脸,探头吻了过去。 偷窥的小五:“……” 平儿个子矮,够不到窗户,只好仰脸看她一脸□□的表情,想不通为什么五姐姐是这样的反应。 屋内的姬远好像抽泣了一下,伸手拽住虞毕出的衣领,继而,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仰头迎了上去。 俩人难舍难分。 小五默默转开头,不知作何感想地拉着平儿回到火炉旁,憋屈着沉默良久,问:“他们总是这样?” 平儿歪头,又做了两只手的姿势。这次小五看懂了,意思就是两个人亲亲。 “对哦,”她眨眨眼,“瘸腿的叔叔经常做噩梦惊醒,表情总是看起来特别难过。爹爹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会摸他的头,脸,抱着,有时候就亲亲,然后瘸腿的叔叔就好了。” 平儿认了虞毕出做干爹,一口一个爹爹叫得很顺溜。小五则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孩子带离一段时间。 “可是,那个瘸腿的叔叔看起来还是不开心哦。”平儿捧着脸说,“他的眼睛好可怕,盯着一个地方总是一动不动的,只有爹爹在的时候才会笑一点点点。”那个感觉她描述不出来,就好像……如果爹爹一直不在他身边,他就会变得像个木头一样。 说完,她看到露露回来了,就去厨房拿了一碗小鱼干过去喂猫。 小五撇开方才看到不雅事宜的尴尬,镇静的眸子瞟了屋内一眼,默默坐了会儿后,叮嘱了平儿几句,转身走了。 几个月后,姬远渐渐适应过这里的生活,不再每天窝在屋子里。脚上的假肢装的非常好,不是非常时期一般感觉不到异样。 平儿慢慢和他熟络起来,他发现这个木头人一样的叔叔眯着眼睛翘嘴角的时候格外好看。还有,他专注看着爹爹的样子,也格外好看。 有一天,姬远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教她念书,她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爹爹啊?” 姬远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他说:“是啊。” 像春风化雨,十里阴绵全部开出了灿烂的花。 【更多精彩好书尽在书包 bookbao 】 第1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