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臣》 正文 第1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迂臣》作者:堇谣 文案 顾承念着实是个迂腐的人,读了十几年的书,满脑子诗书礼义忠君报国,可惜那位上位者与其说要他辅佐治国还不说是要他来清凉去火,顾承念那充满了孔孟之道的脑子,明显不够用了 林仪篇: 大魏历一一九年,林仪为了一个长相酷似自己师父的人,踏上了仕途。朝堂上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亲王,朝堂下各路人马的交锋,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实在是复杂而难以应付。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和他师父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看起来只是一介普通书生的顾思义,似乎并不是他本人所说的那种身份。林仪在这场皇权之争中越陷越深,当年出卖皇上的究竟是谁?江淮王世子刘济的真正打算又是什么?还有林仪师父的死因,种种谜团,一一揭开…… 禅位风波: 为了能与顾承念长相厮守,刘深决定禅位给自己的四弟、越王刘濯,然而,就在立储前夕,即将成为皇太弟的刘濯竟然离奇失踪……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年下 主角:顾承念,刘深,林仪 ┃ 配角:刘济,陈习,狄兰,叶希夷,冯元英,冯长辰,刘濯,石崇 ┃ 其它: 【原创网第1、10、24、30章锁文】 第1章 一开端——万恶之元 [本章节已锁定] 第2章 二相煎何太急?! 殿内寂静无声。刺客的尸体已被抬走,地面也已打扫干净,此时偏殿内只剩下刘深,陈习,和那个被剥了衣服的家伙。 刘深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而那家伙似乎是看到死人受了刺激,这会儿表情呆滞,居然也就一直站着不动。陈习压低嗓子咳嗽了好几声,他才愣愣地转过头来,看见陈习冲他直使眼色,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赶紧跪下来。 “微臣叩见皇上!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深不说话,只斜着眼看那人,他便只得一直跪在地上。方才一片混乱中,偏殿的门已被踢坏,此刻风透过缝隙不断带走殿内的温度,站着的两人穿得倒齐整,跪着的人顶不住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吸了吸鼻子又赶紧垂头跪好。 刘深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问道:“你叫什么?” “回皇上,臣叫顾承念。” “顾承念?”名字听着耳熟,想了想,“你是今年新中的举子?” “回皇上,是的。” 刘深最讨厌的句式便是回皇上怎样怎样,又浪费时间,听着也难受,所以这会他便不耐烦起来,摆了摆手示意陈习过来。 “问问看他知道多少。” 说完他便走了,门外一群跟出来的奴婢太监们也呼啦啦地跟着走了,不时就只剩陈习和还跪着的顾承念。冬天地凉,顾承念跪在那直打哆嗦,陈习赶忙说道:“顾大人,起来吧,皇上已经走了。” “可,皇上没说让我平身…”顾承念上下牙齿打架,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凉味,听得陈习都想哆嗦,他赶紧连拉带拽把这固执的家伙从地上扶起来,顾承念却还在四处张望,好象在确认皇上是不是真的已经走了。 陈习看看他,身上只剩了贴身的中衣,连鞋子都没了,脚都冻成了青色。实在看不过,他连忙将自己披着的大氅解下来,费了半天口舌才说服顾承念穿上,然后又从门外喊了个小太监:“你去我住的地方,就说我说的,让他们把今年冬天新做的那一套棉衣并鞋都拿出来,送到这里来,快去。”顾承念听他说是新的衣服,又不好意思起来:“陈大人,那是你的新衣……”陈习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说:“这套衣裳是尚衣局做的,宫人们算错了我的尺寸,做小了,放在我这里不穿也是浪费,顾大人你帮我穿去了,也免得浪费了这些针线嘛。” 顾承念听他这么说了,也不好再拒绝。过一会小太监捧了衣服来,顾承念红着脸穿了起来。趁着他穿衣服,陈习将小太监们都赶去了另一边的屋檐下。这边顾承念也穿好了衣服,正抱着拳想说些感谢的话,陈习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压低声音道:“顾大人,我接下来问你这些事情,本来只有你和那个刺客知道,如今我来问,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问完,希望您能彻底忘了这事,不可再让任何人知道——那刺客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顾承念点点头,他记忆力极佳,老老实实地将那刺客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背了一遍,陈习听完沉吟片刻,问道:“顾大人怎么看皇上?” 顾承念闻言,站直了正色道:“自皇上十三岁登基,四年来勤于政事,宇内治平,四方尽皆臣服于我朝,边境安定,皇上治世之德,无半点可挑剔之处。” “那么,就请将那刺客的这些污蔑之言,从你心中抹去,不光皇上,就连先皇,朝里的各位大人们,到下官我,都不会允许有人用这些话来玷污皇上,顾大人,您也是这么觉着的吧?” 顾承念认真的点点头:“陈大人,你说的极是,我此后必将今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话已说到这份上,陈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看看四周:“顾大人想必是在这里看奏折?” “是……”顾承念挠挠头,“不过接下来估计着是看不成了,我这就回去了。” 虽说已经穿上了厚衣裳,还披着陈习的大氅,但是陈习注意到,这个顾承念整个人还是在瑟瑟发抖,他有些在意的看着顾承念不断抖动的手指,顾承念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神色窘迫:“让陈大人见笑了。” 陈习看着他:“顾大人这是在害怕?” 顾承念略微点头:“嗯……虽说是个刺客,可下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这等事,故而……” 说着说着声音都开始发抖,方才那种场景对于没经过多少事的书生来说确实有些残忍,陈习也不免同情起他来,温声道:“既然如此,下官派个人送顾大人回去。” “不用,岂敢劳烦!陈大人,下官告辞了。” 两人在偏殿门口告辞,陈习目送顾承念出了右阳门,才转身准备回去。 衣服送了别人,有点冷。 “鸿胪寺书佐,从七品。”刘深翻着手中的卷宗,“这恐怕是自我开国以来,榜眼的最低品衔了。” “皇上为何给他派了这等闲职?” “这与朕毫无干系。”刘深挑起一边眉毛,“去年殿试放榜,朕正忙着给老三老四老五封王呢,好像是……”他又翻了两页,“太傅,陆老爷子来和朕说的。朕也没细听,便批给了吏部去办。朕都没发现,老爷子既然巴巴地来给他要官职,要了这个闲职是想如何?” 陈习也很想挑挑眉毛,但是他忍住了。今天自己格外倒霉,方才不过腹诽两句,就真的被踹了一脚;昏了头把皇上心疼了半天才送他的狐狸皮大氅居然送给了别人,又被皇上翻了白眼。万一眉毛也惹出是非可怎么是好。可是他又想起个事情来…… 刘深打个哈欠。外面天已蒙蒙亮。冬天天亮得迟,见了天光,说明就快该上早朝了。他叹了口气,看来打个盹的时间都不够了。 “皇上,奴才有个问题很不解。” “何事?”刘深眯着眼,想让眼睛休息一下。 “奴才事先检查了好几遍,都没见那刺客身上藏有铁器,那匕首……” 刘深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下。他想继续闭眼假寐,但是陈习的目光如炬隔着眼皮都烫得他眼珠子疼。他揉揉脸,睁开眼无可奈何地看着陈习:“是朕带进去的。朕用那个……剃他的那里来着。” 陈习觉得自己脸都要抽筋了。自己小心翼翼生怕有任何疏漏,结果还是出了岔子,找了半天原因,居然是这不怕死的主子!好不容易混到这么大,反而是一天头疼似一天了! 他麻木地转过脸,掩饰自己心中的咬牙切齿。 “皇上,下次找人这事,还是您自己去做吧。” “你敢,朕免了你的职。” ……其实陈习倒不是很怕免职,他面不改色,刘深瞅着他,想了想,便开始笑。 “那就把把小眠抢来做朕的女儿。” 可恶…… 陈习哀叹,做奴才的苦啊! 虽然顾承念承诺绝口不提此事,刘深心里却总有个疙瘩。开国高祖留下的规矩,天子不得豢养男宠,理由是男子以色媚主,惑乱朝政,其祸更甚女子。偏偏刘深自知人事起,便只喜好男风,对女子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他还没有立后,若被朝臣们知晓他成天只与男子厮玩,不知又要闹出多少文章来,只能让陈习帮他悄悄的物色佳人。这可苦了陈习,天天为这事搅尽脑汁,毕竟宫里人来人往,最大的头儿想偷个腥谈何易事。 在此之前倒勉强也算顺利,但是这次皇上自己不够小心,栽了大跟头。参与剿灭刺客的侍卫倒还好说,毕竟都是自己亲信,况且那刺客被抓时也已穿戴整齐,看不出什么来。这也算是托了那顾承念的福。 顾承念,顾承念… 刘深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真想不出什么招可以管住他的嘴。 杀了算了? 陈习手一抖,茶洒了一桌子。 “皇上请三思而后行啊,您要给他治个什么罪?!” 刘深拧着眉毛看陈习擦桌子,不高兴地反问:“那你倒说说,朕该怎么办?” “奴才以为,瞧顾大人做事,倒也不像是个会多嘴多舌…”陈习说着说着瞥见刘深脸上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赶紧改口,“要……不,给他升迁吧,这样他必然感恩戴德,之前的事就算忘不了也绝对不会再去盘算了。” 妙招!刘深很满意,隔日,诏书便颁了下去: “擢鸿胪寺书佐顾承念为工部员外郎,从五品衔,钦此。” 这等升迁,虽算不得平步青云,也够他大呼皇恩浩荡了,刘深非常满意。然而不过半日,老爷子找上门来了。 “老臣叩见皇上。” 陆老爷子年近七十,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刘深很是高兴,连忙喊陈习赐座。“老师来得正好,这几日朕临了不少帖子,正想派人送给您过目呢。” 陆敬业欠欠身,拦住了正往书房走的刘深。他清清嗓子,像是要说什么大事般。“皇上,老臣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收回成命,让顾承念做回鸿胪寺书佐。” 刘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老臣以为,顾承念论资历,论学识,做个书佐足矣,再往高,莫说他担待不起,众人也未必会心服口服。” 真是怪事了。老爷子自刘深亲政后一心治学,早已不过问政事,今日专程跑进宫来,居然是为了那个顾承念?刘深忽然想起来,“之前来给他求职的不也是老师吗?” 陆敬业这会已经坐在陈习特意加了缎面垫子的太师椅上,将手里的枸杞子茶啜了一口,沉吟半晌才开口道:“不瞒皇上,这顾承念,是老臣的关门学生。” 这回不只刘深惊讶,身后的陈习都瞪大了眼睛。陆敬业何等人物,当年先皇请他为众皇子讲学,老爷子一口便拒了,后来先皇临终前再次托他扶佐刘深,才做了太傅。倒也不是陆敬业摆什么架子,着实他也年老体衰,以前来给刘深温书时身后小厮便提着药炉子,后来路也逐渐走不得,刘深特许他可以在宫内坐轿,老爷子连称“生受了”,之后更少入宫,所以刘深见他来惊喜万分。这顾承念何方人氏,竟能搬得他出山? 要这么说便也更怪,老爷子到底是想让他做官还是不想? 一时屋内三人都不作声,刘深看陈习,陈习摇摇脑袋耸耸肩一副“我也不懂”的表情。倒是老爷子叹了口气,又开了口。“老臣无意中读了他作的文章,觉得此人是个良才。老臣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皇上还未成年,先皇的嘱托,眼看是要辜负了,总要培养个可靠之人,日后辅佐皇上…” 那不就更怪了!刘深忍不住了。“既然如此,那朕升他的官职,有何不妥?” 陆敬业又抿口茶,润了润嗓子答道:“皇上有所不知,这顾承念自小饱读诗书,浸淫此道太深,二十几岁的人所思所想尽从大学中庸孟子之流,竟是比我这个七十岁老朽还要迂腐。所以老臣想留他在身边,点拨点拨,以免他生搬硬套,做出匪夷所思,可叹可笑之事来…” 老爷子情深意切,诚恳至极,更是有备而来,原本圣旨已出,君无戏言,谁知这旨意只是送去了鸿胪寺,便被陆敬业悄悄压了下来,刘深想象的顾承念感恩戴德的景象根本未曾出现。刘深又可气又可笑,不承想这老学究为了学生竟做出这等瞒天过海之举,又不好怪罪他,只好应了下来。老爷子再三拜谢“皇上圣明”,开开心心地看了刘深的字,指点一番,又听刘深讲了些最近读书的心得,心满意足地告退,留下刘深转身看着干瞪眼的陈习。 陈习看刘深脸色便知自己要挨骂,连忙先认错:“奴才没想到这顾大人竟还与陆太傅有这般渊源,是奴才的不对,没事先查探清楚…” 刘深却是压根未听他说话,咬牙切齿了半天,恨恨地说:“看来想除之而后快也很难了。” 虽然知道这是气话,陈习仍然耐心地劝道:“陆太傅不都说了,顾大人以后是要辅佐您的,既然…” “朕不要他辅佐!”刘深黑着脸,“这么多朝臣,朕为何非得让一个…的人辅佐?”中间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空白的一段陈习很顺当地补上了“知道朕底细的人”几个字,心知以皇上的脾气,看着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大谈国家大事,心虚气不顺,估计晚上都要睡不着。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白搭。更让刘深不情愿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来自己和那谁居然还算是同门,有了这层关系愈加动他不得,不然岂不又落个“相煎何太急”的名声,徒让他人嚼了口舌? 横竖是想不出办法来。 刘深为此足足生了半个月闷气,肝火旺盛无从发泄,加之刺客的事情让他暂时不敢再造次,憋得几乎内伤。好不容易天气转暖,树梢间刚有了绿意,刘深一声令下,移驾去城郊的畅清园散心。 畅清园在城南,春日的绿意在这里更为明显,有些不怕冷的杏花已经绽放,粉粉白白很是养眼。陈习留了心眼,没带多少侍从,护卫军也驻扎在园外,每天只进来少数人巡查,加之园子又大,甚是清幽。这次刘深不敢再耍花样,老老实实让陈习从外头找了个小倌,用迷药迷翻了,手脚绑好蒙了眼,送到他床上。利器什么的,不用陈习交代,他自己也心有余悸。 虽然迷昏了的人有些无趣,但几日下来,刘深还是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格外好,所以当守卫报有人求见时,他想也没想就让带进来。 等他端着茶看见顾承念远远走来时,想后悔已经晚了。 第3章 三落水 刘深那一刹那几乎想把手中的茶碗摔到刚才来通报的太监头上,谁让你带他进来的!当然他并没能喊出来,他得保持冷静。这种情况下只能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平日里身边总是陈习,一切都处理得很妥当,想见的进来禀报,不想见的直接推说睡了,可惜这阵子刘深连续折腾了几日,陈习也跟着夜夜睡不上个囫囵觉,白天还得伺候着,今天终于支撑不住,站在门外直接就睡了过去,倒下来磕在廊柱上,登时头破血流。刘深觉得对他不住,便给了他十天的假让他回家养伤,一并探望妻女,享享天伦之乐。原本以为让他回去也无大碍,没想到自己离了他,一天都没下来便要吃大亏。 这会儿那太监领着顾承念走到了近前,顾承念跪倒在地,呼:“叩见皇上,皇上龙体圣安!” 刘深都不想理他,但又觉得不妥,只得挥挥手让他起来。可顾承念伏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哪看得见刘深的手势,偏生这畅清园的太监也木讷,不懂得见机行事提醒一下顾承念,一时场面尴尬,刘深只得干咳一声,说道:“起来吧。” “谢皇上!” 顾承念又头点地了一下,才从地上爬起来。刘深对那个太监失望得要命,便冲他摆手示意他退下,同时问顾承念:“你来有何事?” 顾承念连忙将手中的东西双手捧到刘深面前。“陆敬业陆大人得了个罕有的拓本,说字很不错,让臣拿来呈给皇上过目。” 刘深接过字贴翻看,果然圆润遒劲,笔力非凡,仔细看看,居然都是诗经中的句子,确实罕见。刘深一口气从头看到尾,连连感慨好字,甫一抬头,看见顾承念仍然低眉垂手站在那,便皱着眉问:“还有事吗?” “回皇上,没了…” “那你可以走了。”赶紧走,别勾起朕心中不愉快的回忆。 “是。”顾承念弯着腰说:“臣告退。”也不直起身来,就这样弓着背向后退去,看上去很是可笑。刚要转身,刘深忽又想起了什么,叫:“等等。” 顾承念连忙又转回来。 “你陪朕在园子里逛逛。” 顾承念愣住了,刘深朝前走了好几步,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催促:“还不过来!”他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刘深看书的花厅,沿着蜿蜒的石径走到湖边。 虽然按历法已经立春,但寒意未褪,园中毕竟萧索,刘深来回溜达,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顾承念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没有人开口说话。其实刘深也并不觉得和顾承念散步有什么趣味,本身是想借着散步套套话,试试看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守口如瓶。可是临到了这里,他却没法开口了。平日里只要刘深没说闭嘴,别的人总是变着法子地和他说话聊天,碰到这种一言不发的,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斟酌了半天,刘深决定还是自己先开口,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顾大人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 刘深突然开口显然让顾承念有些吃惊,他愣了愣,才犹豫着说:“臣……臣就是誊抄些公文…” “没别的了?” 顾承念很为难地歪歪脑袋,又想了想,道:“有时也给各位大人跑腿,送些卷宗之类的。” 还真是个闲差。刘深想了想,“那日你在偏殿,也是给哪位大人跑腿么?” 摇头。“臣在那里看看皇上御批的奏折。” 偏殿里浏览奏折是先皇开的先例,皇上一人毕竟思力有限,虽然尚书省的一群人也会提些意见,却总不见得宽泛,于是先皇下令,除了机要事务外,所有呈送御览的奏折之后都要送到偏殿,众臣均可去参阅,有异议也可以上奏。刘深便问:“你觉得朕处理得怎样,有纰漏或者有失公允的吗?” “没有,皇上圣明,臣所读过的奏折无一不是处置妥善,细心周到…” 话说到这里,基本是能想到的话题都说完了,刘深有些头疼,跟这人说话真累,你问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开个话头,倒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拐弯抹角了。算了,堂堂一国之君,干脆见敞开天窗说亮话,于是他把脸一板,道:“朕问你,平日里臣子们聚在一起,有没有讨论过朕?” 顾承念面色一僵,刘深一看,真有戏,赶紧继续施压:“你老实说来给朕听,朕不怪罪你。” 老实巴交的书生怎么知道撒谎和掩饰,顾承念这会连头都不敢抬了,嗫嚅着:“大…大家觉得,皇上已经不小了,是时候该娶亲册后了,然而皇上总是…” 刘深脸色一沉。大臣们有这想法他何尝不知,然而他一直不予置评,上朝时谁提起来,他也总想法岔开话题。刘深不喜欢女子,他对女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就算真的册立几个妃子,也只会是有名无实。到时候群臣又会因为皇室无后而大惊小怪,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将娶亲的事一拖再拖。 就算这样,那群老家伙还是有梗可嚼么?刘深沉吟片刻,又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顾承念现在的表情像是被褪了毛的猫,光溜溜的无地自容,他往后退去,连连摇头:“没,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你好歹装得像一点。刘深冷笑:“快说,朕耐心有限!”想了想,又加句威胁:“否则朕要了你的脑袋!” 刘深平时并不喜欢以死威胁人,最近因为运气不佳心情不好说要弄死顾承念,也是只会在陈习面前说的气话。大概说得多了嘴里习惯,所以他想也不想便拿这话出来吓唬顾承念。可他哪里知道,那日刺客之死已经在顾承念心中留下了深重的阴影,这句话比起往日便更加效力非凡,一听皇上说要他脑袋,顾承念脸一白,倒退几步便想跪下,谁知他刚才一直在往后退,此时已退无可退,脚下一空,随着巨大的水声,顾承念仰面朝天,平平躺进了湖里,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刘深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情况,急忙喊侍卫。他自己也冲到湖边往水里看,所幸湖水并不深,顾承念扑腾着已经站了起来,此时已是浑身湿透,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瑟瑟发抖。他看见刘深正俯身看着他,连忙在水里弯下腰去:“皇上饶命,臣知罪了!” 刘深看他落魄又惊慌,衣服上头发上还挂着绿色的水草,真是又可怜又可笑,想到他落水和自己也有关系,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左等右等侍卫们还不来,想是没有听见,刘深便伸出手,“来,朕拉你上来。” “使不得!”顾承念连连摇头,“臣的手太脏,皇上您贵为天子…” 这跟天子有何干系?刘深拧着眉毛打断他:“没事,一会洗洗就好,赶紧过来。” 顾承念仍是摇头,嘴里还是九五之尊之类的话,一边便想走到低处自己爬上去。 刘深手都伸了出去,这么一来面子便有些挂不住,顿时脸黑了下来:“朕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 皇上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不听那叫欺君,要杀头的。这才一会儿顾承念两次感受到性命危险,不敢再多说什么,将手在湖水里洗了又洗,才去抓刘深伸了半天的手。 顾承念倒也不重,但是他手上沾了水,又湿又滑,刘深有些使不上力,连忙又伸出一只手,两手并用将他从水中拉出来。顾承念想用脚蹬着使劲,不想鞋子沾满了湖底的淤泥,脚下一滑,整个人又往下坠。刘深正弯着腰想站起来,被他拽着一个踉跄,竟也向水里摔去,只听哗啦一声,两人跌作一团,一起又摔进了湖里。 刘深是面朝下掉进去的,顿时呛了好大一口水。他狼狈地从水中爬起来,咳嗽了几声,转头发现顾承念整个人还坐在水中,湖水赫然已经没顶,连忙伸手将他拽起来。 顾承念被掉下来的刘深砸了个正着,这会儿显然懵了,眼睛都有些发直,呆呆地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只是不住地咳嗽。巡逻的侍卫这次终于听到了动静,过来发现皇上落水了顿时大惊失色,火速冲了过来。 “快来人,皇上落水了!” 侍卫们跳进水中将刘深抬了上去,太监们慌忙将他用缎被裹起来,搀上了轿子,送回了他平日住的畅春居。 宫女太监们来回奔忙着,褪下了湿透的衣裳,准备了热水让刘深泡暖身子。出来换好干衣服,又端来了热姜茶。 “皇上,初春的水里寒气太重,喝杯姜茶暖暖身子,还可以祛寒。” 刘深斜倚在暖床上,接过递来的茶,这才想起顾承念来,问道:“顾承念呢。” “回皇上,顾大人已经回去了。您刚才在泡澡,所以没来禀退。” 该问的也没问出来,还出了这么大的丑,刘深心情极度跌宕之后,反而异常平静了。他用茶碗盖拨拉着茶碗里的姜丝,漫不经心地道:“哦…那他换了干净衣裳了吗。” “…没有,顾大人待上了岸,见皇上在沐浴,就走了。” “嗯?”刘深抬起眼看了看在旁伺候的太监,居然又是那个完全不会看眼色的家伙,心情立即恶化。他放下手中的茶,翻个身背冲外边。 “你出去,换个人进来。” 大概真的是有些着凉,接下来几日刘深都有些懒懒的,整日窝在屋内看书,最多也就去花厅逗逗画眉。再呆几日,便觉无聊,正好太后派人来瞧他最近过得如何,想想也许久未与母后相聚,便不再等陈习,摆驾回宫。 回来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懿安宫问安。 “给母后请安” 不等刘深说完,太后白氏已走上前,捧着他的脸疼爱地抚摸。“我的儿…”刘深笑着去拉她的手,道:“母后,孩儿都多大的人了,你还这般…” “怎么了?做母亲的看看你气色如何不成吗?”白太后今年还不到四十,年轻时本就是倾城倾国之貌,现在随着岁月风霜,眼角唇边有了细纹,风韵却丝毫不减当年。这会功夫她已将刘深的脸摸了个遍,又捏捏他的胳膊。“你还是有些瘦了,在畅清园吃得不好吗?听说你在园里落水了,没染上风寒吧?” 刘深一听落水的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母后,这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奴才告诉您的?” “还用得着人来告诉,我天天差人去问,你倒好,走了半个月,像是忘了你母后一般!”白太后说着埋怨的话,脸上却一点不高兴的神色都没有,这时宫女奉上茶来,她就要去接,刘深连忙拉住:“母后别忙了,孩儿自己来就好。” 白太后这才站住脚,视线仍然跟着刘深,看着他端起茶,道:“都下去吧。” 屋子里的人应了,都悄悄退了出去。 刘深看白太后终于坐下,冲他招手,便端了茶和她一起倚在短炕上。白太后往他腰后塞了个垫子,伸手拍拍他的背,又仔细端详他几眼,才开口道:“前阵子刺客的事,你居然也就没跟为娘的吐露半个字。” 刘深看她摒退左右,便猜到她要说这个事,刚要解释,白太后又开口:“你也不必再解释,无非是怕我担心,这是你孝顺,我都知道。我只问你,查出这刺客的底细了吗?” 说到这,气氛不知觉就严肃起来,刘深也不再瞒,老老实实说:“是弦皇叔。” 像是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名字,白氏沉默了,垂下眼帘,许久才悠悠叹口气。“他到如今,还是惦记着皇位,不肯满足现状吗……” 刘深也跟着沉默。江淮王觊觎皇位,从他出生起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弦皇叔是父皇最小的弟弟,当年深受先祖皇帝宠爱,自父皇即位后便一直耿耿于怀,虎视眈眈,这事他从小到大,早就从仆从们的窃窃私语中知晓得清清楚楚。父皇在世时治国有方,明里暗里手段高明且雷厉风行,弦皇叔的造反永远也只能存在于故事中。而现今,却已成了摆在他面前实实在在的危险。 “皇上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刘深笑笑。“想好了啊,早就想好了,母亲尽管放心。” 跳过这个话题,又和母亲闲话一番,商量着何时把几个弟弟从封地召回来聚一聚。在懿安宫用了晚膳,刘深有些心事重重地出来,走了几步,觉得实在心烦,便决定先不回仁政殿,到处逛逛。 第4章 四烫伤 按照本朝开国高祖留下的律法,皇族宫室严禁穷奢极欲,一切尽量从简,各类厅堂殿阁的规模也有严格的限制,加之年深日久,虽然历代均有修缮,但毕竟有些沧桑之感,屋檐下墙角处,褪色如多年空宅。刘深一度觉得这些老妖精般的屋子还不如陈习家的小院子好。当初陈习要成亲,刘深非要去看他们夫妻新婚的住所,看了以后居然羡慕起来,甚至突发奇想也要在都城内买个小院子住,搞得陈习哭笑不得。 “大臣们怎么朝见?奏折送到哪里?饮食怎么做?这一群奴婢太监站哪?您的书摆何处?” 陈习列举了一堆问题,听的刘深眼发晕头发胀,只能作罢。 想起陈习,刘深算算日子,再有两日他便该回来了,不知小眠可好。 说起来他也已经好久未见小眠,哪天命陈习带她进来玩吧。 这么琢磨着,刘深走出了挺远,一抬头,竟到了偏殿门口。 偏殿的正确叫法应该是右初殿,大臣们总是偏殿、偏殿的叫,刘深便也几乎忘了这本名。他甚少来这里,不过算上上次抓刺客,最近竟是和这个地方有缘。偏殿里还有灯火,刘深想起那天一同落水的顾承念,便对身后的小太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到了门口。 这会儿夜并不深,偏殿里颇有些人,一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几个还凑在一起,拿着本奏折不知在讨论何事,刘深也不在意,只往里看。 并没看见顾承念,刘深又扫视一圈,想想他也不定要每日都来,便自嘲地摇摇头,刚要转身,听得有人打了个无比响亮的喷嚏。 “啊嚏!” 偏殿里的人因为这喷嚏都安静了一下,讨论的人也抬起头来,就连门口的刘深也是被吓了一跳,刚要看是谁,只听有人说道:“顾大人,今日便先回去吧,这些奏折一直放在这,病好了看也不迟啊。” 刘深愣了愣,接下来便听到顾承念抱歉的“抱歉,各位大人,下官惊扰了”。 “下官一会便回去了。”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其他人仍然劝,他也只是低声连道“对不住”,“惊扰了各位”。 刘深静静的听了几句,便若有所思的往回走。回到寝宫,他下令:“送些宵夜去偏殿,犒劳各位大人。” 陈习终于回来了。刘深上罢早朝,正在书房里拿着书随意翻看,便听外面报:“陈大人回来了。” “让他进来。” 陈习满面春光走了进来,给刘深行礼:“皇上圣安。” 刘深忍不住眉毛一跳,这小子满脸幸福溢于言表,竟让人有些嫉妒。他哼了一声,道:“你的脑袋怎么样了?” “托皇上的福,好多了。谢皇上挂念。” 刘深不置可否,继续看手里的书。陈习知道他的脾气,不爱理就不说话,便自己起身,静悄悄立在他身后。 两人安静了一会,陈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迟疑着开口问道:“听说奴才走后皇上落水” 又是落水!刘深有些不悦,将书重重拍到桌上,回头瞪了陈习一眼,他见状不妙一缩脖子赶紧闭嘴。 过了一会,刘深自顾自开口道:“你走了以后伺候朕的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你把他打发到别处去,朕不想看到他了。” 陈习应了一声。刘深像是有气没处出一般,继续牢骚道:“这一帮子人,都是蠢才!若不是他们,朕也不会掉进水里。那顾承念湿成落汤鸡,居然也无人说给换套干净衣裳,就那么让他走了,让大臣们知道了,还不说朕心硬如铁石,不体恤朝臣?” 落水的大体经过陈习已经听下边的人禀报了,也知道皇上生气,无非是因为觉得没面子,但他一边应承着,一边不由思忖这是怎么扯上顾承念的,皇上不是不想看见他么?权衡一番觉得还是不要多问了,只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定会处理妥当。” 一转头,又想起个事来,“说起顾大人,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在殿外走来走去,像是有什么事。这会儿却也没见他进来。” “哦?”刘深也没抬头,“传他进来。” 真是奇了怪了,自己走了不到半个月,皇上就忘了之前自己还说要这人脑袋来着?陈习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走出正门果然看见顾承念还在不远角落处徘徊,便走过去:“顾大人,别来无恙?” 顾承念本来眉头紧锁,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见他过来,连忙转身抱拳还礼:“承蒙陈大人挂念,陈大人看起来气色不错。” 那是,回家和老婆女儿团聚了十天,气色如何不好!陈习想着想着嘴又快合不拢,于是咳嗽一声正色道:“皇上让您进去呢,请随下官来。” “皇上?”顾承念有些吃惊,“但是下官并未求见…” “你都在这走了多少个来回了,有什么事到皇上面前说了不就完了吗。”陈习说着就推着他往里走,“皇上都宣你进去了,你不想去也是不行的。” 顾承念就这样被陈习推进了书房,见刘深坐在桌前,忙不迭跪下去。刘深放下书,也不叫他起来,就这么问道:“你在朕殿外晃什么呢?” 顾承念被问住了,伏在地上,半天憋出来一个字:“臣…” 刘深这次很有耐心,他向后靠着椅背,以手支额,懒洋洋道:“顾大人,你是读书人,难道连最简单的忠君之道都不懂?朕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回皇上,那是自然要听的,只是…” “有什么只是不只是的,你们不总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朕只让你老实说话,你都不肯,还指望你能为朕赴死?” 大道理一压,顾承念的头叩得更低:“如若某一天皇上真需要臣去死,臣虽万死而欣然往赴!但…” 还万死呢,上次不过吓唬说要砍你头,人就掉湖里边去了,还连累了朕,这会倒是信誓旦旦!刘深不再多说,示意陈习上茶,心里横横地想,朕今天就治治你这拧脾气。 不过几面之缘,刘深恁是给顾承念拣了个毛病出来。也不知他怎么就看出来顾承念脾气拧的,这会儿茶端了上来,刘深也不急着喝,揭了盖慢吞吞吹一口气,拨拉几下茶叶,又吩咐陈习:“把窗子都开了,朕闷得慌。” 陈习连忙去开窗,顾承念跪在地上,终于开了口:“皇上…” 刘深也不作声,等着他自己往下接。 “臣昨日看了批文,西北春荒一事,批了五万两白银赈灾,但据臣所知,此次受灾民众已逾数十万,区区五万两白银,实在解不得燃眉之困…” “数十万?”刘深吃了一惊。西北是三弟刘溯的封地,刘深记得清楚,他奏折上写着“雨水丰沛,春耕已作,或有郡县春粮紧俏,亦足以自负温饱,不足挂齿”。这就是他所谓的不足挂齿? 沉吟片刻,他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承念仍然伏在地上,迟疑片刻道:“臣,是雕阴人氏,故才…” 原来如此,刘深终于明白了,这书呆子得知故乡受灾,心内挂念,不料朝廷拨款却不过区区几万两,心知根本是杯水车薪,然刘溯与自己是兄弟手足,想必是怕自己会护短,才犹豫了这么久。他点点头:“朕知道了,朕自会处置,你退下吧。” 顾承念还是像在畅清园时那般,深深叩首,倒退着出了书房。刘深也无心再喝茶,站起来背抄着手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又在书橱里翻了会书,忽然转身对陈习说:“朕许久未见小眠了,你改日带她进来逛逛。” 然后又坐回案前,思考赈灾的问题。老三这家伙,平日里死要面子,堂堂武威王,管辖西北四道,居然还撒这种小孩子家的谎,刘深生气之余,不免觉得可笑,想想这也是人命关天的事,不可怠慢,便敛了心思,思索片刻,还是要顾着这家伙的面子,便写了封密信,命陈习带下去,交给信封上所说的人去照办。 隔日,陈习便命人传话到家里,奶娘带着小眠进宫来。小眠今年才五岁,陈习刚要拉着她跪下磕头,她甩开手便蹦了过去:“深叔叔!” “哎!”刘深笑眯眯张开两臂抱起小眠,也不顾一众婢女太监看着,将她举过头顶转了好几圈,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这才放下来好好搂在怀里,揉揉她的脑袋:“想没想深叔叔?” “想!”小眠想也不想便答,转了转眼睛又道:“对了,我娘说,上次我过生日时的好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深叔叔给的,让我代她好好谢谢你。” 陈习在一旁哭笑不得,估计妻子临走前教她要说些漂亮话,小家伙背着背着背混了,成了“代她谢谢你”,这下刘深也被逗笑了,便顺着话道:“是吗,那你准备如何谢朕?” 小眠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我早就准备好了!”说着便让刘深放他下来,还神神秘秘的非得他闭上眼睛。待他闭上眼睛,小眠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枚纸船来:“看!这是我自己叠的!” “是吗!那可得好好留着了!”刘深笑着故作惊奇,接过纸船,抱着小眠进了书房,郑重其事地将纸船搁在架子上一对青花瓷瓶旁。“叔叔带你去逛逛?” “不要!”小眠头一摇:“这大院子里到处都空荡荡,吓人,我不要去。” 虽然说是童言无忌,但是这话说得太过失礼,陈习刚要开口叱责,刘深用眼神制止了他,转头捏小眠的脸蛋:“小嘴这么毒,不怕惹深叔叔伤心么?” 小眠仍然据理力争:“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深叔叔不觉得这院子很吓人么?” 刘深严肃地点点头。“是的,朕也这么觉着。”说完忍不住笑起来。“也罢,那你想做什么?” 小眠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想吃火锅。” “火锅?这还不简单。”刘深说着便命人叫膳房准备炉火锅具。因为还不到晚饭的时间,刘深便陪着小眠在房内玩围棋。说是玩围棋,其实就是在棋盘上摆图案罢了,笑闹着日头已经偏西,太监过来禀:“俱已齐备,皇上要在哪支炉子?” 刘深也不回答,反而问小眠:“小眠觉得哪里好?” “哪里?”小眠四处张望,“这里就好啊。” 这时刘深正带着小眠在廊上看黄莺,便让太监就把东西送到这里来。陈习看看便想阻拦:“皇上,这廊上有些狭窄,恐不太方便,不如…” 按平时刘深又要瞪他一眼,现在顾忌他在女儿面前的脸面,便淡淡地说:“有何不可,今天小眠说了算。”陈习也知道这是皇上宠溺自己女儿,自己也不能太不识抬举,也不再执意反对,自去安排侍从们摆放桌椅炉子。 火锅本身就是各种烹煮乱炖,食材准备妥当摆上来即可,倒也很快。刘深笑对陈习说:“今天你女儿可是要让给朕了。”便抱着小眠坐在自己身边,陈习心里嘀咕喜欢小孩您自己也生一个啊,看皇上示意他也入席,连忙在对面坐下来。 小孩子毕竟不贪心,一顿火锅便足以令她欢呼雀跃,刘深不禁想起了弦皇叔,心中不免叹惋。为了款待小眠,刘深连南海诸国进贡的海鲜也命人从冰窖取了来,这顿火锅的奢华程度让陈习不禁汗涔涔,心里直呼承受不起。小眠哪里懂这些,只是开心,吃得小肚皮圆滚滚。小婢们见三人都已停筷,便上来撤桌子。不料桌子支得不稳,猛的一晃,那红通通的锅子便向小眠倾去。 陈习在对面看见,一声惊呼,然而他离得太远,已是抢救不及。电光火石间,只见刘深一手将小眠向中一揽,另一只手便去挡那锅子。 哗啦一声,锅子里仍然翻滚的汤水洒了刘深一身。陈习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喊:“快拿凉水来!”再看刘深,右手已被烫的通红。 小眠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大哭起来。刘深忍痛笑着哄她,又命她奶娘好生带回家去。陈习哭丧着脸叹道:“皇上你就别管这些了,赶紧让太医看看吧!小眠奴才自然会派人送她的。” 殿里殿外乱成了一锅粥,早有人让宣了太医,这会儿太医已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剪开衣袖一看,所幸衣物布料厚实,降温也算及时,胳膊倒无大碍,只是手烫得厉害,从手指到手背,大大小小的都是明晃晃的水泡。太医用药酒消了毒,涂了祛毒败火的膏药,又反复叮嘱千万不可触碰伤口。正要退下,殿外报:“太后来了。” 第5章 五读破万卷书呆子 刘深听了,立即面露愠色:“又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东西,一刻也不歇,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忙忙告诉了太后,叫朕知道了,看不割了他的舌头!” 这会白太后已急急进了殿,刘深还不及行礼,便被她拉到了灯下。看了伤口,白太后心疼得眼眶都红了,直数落陈习:“枉费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最近怎么连连出差错!”陈习跪下来谢罪,一众奴婢太监见状也吓得连忙跪下。刘深少不得笑着抚慰白太后:“母亲何必怪罪他,若不是他及时给朕用凉水降温,儿子这条胳膊怎么得以完好呢。” 白太后一听这话,原来这伤原本还要更重,眼泪再也忍不住:“本来还备了好些皇儿喜欢吃的东西,让你过来一块用晚膳,谁知派人过来一问,却说你受伤了…我这做母亲的,何时才能有一日不担心!” 刘深只能好言宽慰,说其实烫得并不厉害,几日便能好。白太后哭了一场,又把太医唤来仔细询问一番,再三嘱咐小心看护。刘深想到母亲急急忙忙过来,晚膳也耽搁了,便要在这边为她备膳。白氏拦住他:“你都伤成这样了,母亲看着怎么吃得下饭!你只管好生休息,我回自己那边,再备饭也可。”说完又叮嘱了半天,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第二日,刘深门前热闹了。 因为没升早朝,大臣们迅速地知道了他受伤的事,纷纷来探视,连那些告病的老臣包括陆太傅在内,也一个个进宫来。好不容易都打发走,午觉起来,太妃并未出阁的小妹又来了,刘深这下真是焦头烂额,太妃倒还好,小妹又是个心软的,一看那连串的水泡便哭了起来。刘深笑着劝:“一个个看了就哭,早知道朕便藏在那被窝里,谁来了,都说睡着了。” 小妹破涕为笑,连忙拭了眼泪。劝好了小妹,太医进来说要换药,太妃等人便起身告退。 换药又是一番煎熬,平日里总说十指连心,究竟也没试过,如今才知道,那是一点都不假。到了晚上,刘深昨夜便因疼痛没睡好,又忙乱一天,身心疲乏,早早便躺下了,仍然是辗转反侧一夜。起床梳洗更衣罢,刘深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无法握笔写字了。 这可万般不行,且不论奏折批阅,下旨分派,就是看书,他也总要动笔记点什么。然而右手火烧火燎,别说握笔,指头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刘深看看四周侍从人等,真的能写字的恐怕只有陈习,然而陈习他清楚得很,枉费他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名师都见识过了,一手字却臭得如蜣螂爬过。最后,只得让鸿胪寺派个人来给他代笔。 不一会人便奉旨进宫了,一看,居然还是熟面孔。 阶下伏地叩拜的,正是那顾承念。 刘深本来想说“怎么是他”,转念一想,鸿胪寺是陆老爷子的地盘,让他推荐人选,他自然会提携自己的学生,让顾承念与自己凑凑近乎,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上次落水,顾大人没着了风寒吧?” “微臣无碍,谢皇上关心。” 无碍?刘深想起那天偏殿里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冷哼一声,也不拆穿他,让他过来写几个字给自己看。 顾承念立在案侧,问:“皇上,写什么字?” 刘深手上仍是火辣辣的疼,他不耐烦地说:“随便你爱写什么。”顾承念便提起笔来,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国泰民安”。 刘深接过来一看,当真是颜筋柳骨,不由斜瞟顾承念一眼,不想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一手字倒是颇有些气宇轩昂之感,字如其人之说看来不可尽信。于是点点头,就他了。 顾承念要写字抄录,也不能成天站着,刘深命人再搬一张书桌来,放在书房一侧,另摆了笔墨纸砚。一日接一日倒也再平常不过,刘深成天束着手,想写什么就念给顾承念。顾承念写字极快,这样一来居然比刘深往日还省了不少时间,他惊讶之余也挺乐意,趁着有伤,各处人等都不敢过于烦扰他,读了不少闲书野史。 转眼已是春末,刘深的生辰快到了,少府监的人来请示,刘深想想也不是整年或本命,自己最近又霉运不断,也就懒得过生日,反而下令:“拨出款项,修缮各处宫殿和花园。” 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被烧伤的原因都在于这宫里过于冷清,小眠不喜欢,才会要吃火锅。陈习趁他的伤日渐痊愈便想告假回家,刘深一看便知他是要回家教训女儿,也不动声色,只说这段日子过去再说。 一旦修起来,工匠人等进出频繁,各处都乱糟糟的,刘深没觉得什么,白太后却生怕他在宫里出什么差错,便让陈习收拾收拾,将他赶去了北郊的浣葛别院。没住几天,又派人来叮嘱陈习:“切勿让他动笔,以免牵动伤口,发炎感染。”奏折等事务,除了机要之类外,也让全部交由中书省代为批复。 于是刘深简直成了个赋闲的皇帝。刚开始天天看书赏景,品茶逗鸟,倒着实享受。可时间长了,就有些闲不住了。一日午后,刘深在书房内翻了一会儿书,实在是一刻也再坐不住了,便起身出了自己住的正院,也没惊动任何人,只凭自己到处乱走。 浣葛别院依山形水势而建,别院一侧有一不小的湖泊,建筑物也不按对称规则之法,只求随性,又将湖水引至各处,更是情趣十足。本是为了避暑,然而现在刚刚入夏,并不燥热,和往日来的景致大为不同,刘深一路走,到了膳房门口,因如今并不是用膳时间,房内只有二人看守,十分安静,那二人都在打盹,竟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皇上。 刘深在门口看了看,没意思,再往前走,在山脚拐了个弯,见前面竟然有个小院,不由感慨这地方倒是十分幽静,便走近去看。 院子没有门,刘深转进去,里面并无不同寻常之处,只是院子里种了棵榆树,大概取的是“藏愚”之意。树下有汉白玉的桌凳,有一人正坐在那看书。 是顾承念。到别院之后,因送来的都是机要密函,顾承念自然是不能看的,更不会让他写这些,陈习的字再臭也只能由他来代笔,再加上刘深的手也日渐见好,有时便自己动手了,所以顾承念就闲了下来。刘深本来准他可以自由出入书房,他道了谢皇上,但非应召从来不去,刘深也已几日未曾见他,看来估计是天天躲在这小院里看书。 刘深走过去,顾承念看书入神,并未查觉,他便绕到他身后去看,正好看到一行字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是《孟子》。看个孟子都能看这么入神? “很好看?”他忍不住开口问。 顾承念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刘深就站在他背后,这一转头两人差点面贴面。 “皇上圣安!”顾承念赶紧抛开书跪了下来。 “免。”刘深在顾承念刚才的位子坐下来,看着他站起来,道:“好几日都没见你了。你住在这里?” “回皇上,是的。” 住所都是陈习安排的,刘深左右环视,笑道:“陈习倒是给你瞅了个好所在。” 顾承念仍然低着头,道:“微臣生受了。” 刘深拿起他刚才看的《孟子》,道:“朕曾听陆老爷子说,四书五经,你均能倒背如流,是真是假?” “是……”顾承念看看刘深的表情,又垂下头:“回皇上,是真。” “那既然你都能背诵,这上面的句子应该早已烂熟于心了,为何还要看?” “回皇上,微臣左右无事,便想着多看几遍,或许能对亚圣之睿思有新的领悟。” ……好生无趣。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在这种无聊的午后,刘深最想找点乐子的时候,偏偏眼前居然是这样一个一本正经无比死板的人。 “看这种书有什么意思!”刘深想着怎么也得制造点乐子,道:“朕那里有本好书,你去看了,然后给朕谈谈你的‘领悟’。” “啊?皇上,但……” “没什么但是可是,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看顾承念不得不把嘴里那套“为皇上代笔乃臣现下之本职,不可懈怠”之类的话咽下去,刘深心里竟有些幸灾乐祸。走出院子再回头看,顾承念仍是一脸为难地站在原地,刘深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顾承念所住之处到刘深的书房有条捷径,这也是陈习把他安顿在这里的原因,刘深和顾承念一前一后沿着捷径走进回廊,顺着回廊回到书房,刘深将自己刚刚看过的书拿起来递给顾承念,是《西厢记诸宫调》。 “看过吗?” “……没有。” 果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啊。刘深将书拍在他手里,道:“朕知道你看书很快,现在立即看。” “是,皇上……”顾承念躬身接过书来,立即认真开始看。刘深看他站在原地,莫名想笑:“你可以坐下看的。” “是,谢皇上。”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节 左右真是无聊,顾承念坐下来看书,刘深便坐下来看着顾承念,偌大的书房中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仔细一看刘深发现其实顾承念长得很端正,平日里他见了自己总是畏畏缩缩,所以总觉得他有些柔弱,其实长得倒是一点都不文弱,如果脸上多一点表情的话,或许还能算是……咦?有表情了? 刘深看着顾承念皱起了眉头,而且越皱越紧,眉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这是怎么说?顾承念看书的确很快,转眼已经看完,拿着书站了起来,道:“启禀皇上,微臣看完了。” “看完了?觉得怎么样?” 顾承念板着一张脸,道:“回皇上,微臣以为,这崔氏女罔顾礼数,欺瞒长辈与人私通,实在骇人听闻,而这张生也是行事不端,就算他得了功名,此事为人知晓后,就该夺了他的功名,发回原籍。好在这只是文字,不是真故事,但这成书之人也是……” “……”一段话听得刘深都愣了,什么?朕刚才叫他看的不是《西厢记诸宫调》么? “张生危急之际护佑寡母幼女,对崔家确实恩深义重,只是他存心不善。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则张生与贼寇,又有何分别?” 刘深是今日闲来无事,才翻出了这么一本书。这诸宫调七卷不但文笔优美,故事也极其感人,刘深虽然不喜欢女子,却也觉得莺莺、红娘,都是世间少见的奇女子,怎么到了这书呆子口中,都成了大逆不道之人?刘深忽然觉得头疼:“顾大人啊,这世上若是万事都循着礼数来,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总要有些法外人情,天作之合,才显得人间有情,天道存仁是不是?” 顾承念却正色回答:“可亚圣有言,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书中诸人均将礼法天道抛诸脑后,实为……” 这书呆子平时不声不响,今天看了这书,倒是像是有些愤慨一般说个没完。刘深连忙伸手,道:“打住!顾承念,你今年多大了?” 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顾承念还是认真回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这家伙整整比自己大了六岁!“可有家室?” 顾承念有些羞赧:“回皇上,微臣还未曾婚娶。” 怪不得……刘深叹气:“顾承念,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懂什么是情啊……” “啊?” “男女之情,不经历经历,是不会懂的。”只喜欢男人的刘深一本正经道:”你啊,就是没经历过,所以才会说出这种毫无感情的话。” 顾承念显然很困惑,但他又不太敢和皇上争辩,便有些迟疑的道:“皇上说得是……” “这都是因为你成天只知道埋头读书,不知道要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再这样下去,你都快成呆子了。朕得让你出去长长见识。” 顾承念对皇上这会儿的话一头雾水,没等他反应过来,刘深唤道:“来人!把陈习给朕叫来!” “是……” 刘深转过头来,对着顾承念呲牙一笑:“顾大人,你有福了。朕今天就带你去经历经历。” 第6章 六 绿蚁翠蛾香醉 刘深一身商贾打扮,站在门口,看了看那大门,问身边的陈习:“你可问好了?就是这家?” 陈习也是一身商贾打扮,见刘深问,笑着回答:“错不了,少爷。乐星堂在八大胡同可是有口皆碑,他家一共就两个女孩儿,一个叫玉婉,一个叫灵湘,不仅两个都是绝色,而且琴弹得好,曲儿也唱得好,若不是小的给鸨儿许了大价钱,今晚还轮不到咱们呢。” “这般奇女子,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啊,你说呢,顾兄?” 顾承念穿着刘深给他找来的衣裳,早已经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听见刘深称他为“顾兄”,更是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啊,哦,嗯……” 刘深打量顾承念几眼,还是觉得好笑。原本出来时,三人都准备做商贾打扮,只是顾承念那一板一眼的性子,怎么看也不像个商人,他个头与刘深差不多,刘深想了想,干脆就让陈习找了套自己不常穿的,看不出服制的衣裳来给他,装作是富家子弟。穿皇上的衣裳这等大不敬的行为,顾承念怎么肯做,最后刘深一句“朕命你穿上!”他才不得不去换,出来的时候仍是满脸别扭。有这样羞涩的富家官宦子弟么?想来恐怕没有,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刘深看着顾承念的脸,道:“记住,现在,他,”他指了指陈习,“叫陈二,我叫陈恪,你呢,叫顾思义,可记好了啊,别说漏嘴了。要是让你老师知道你还出来逛窑子,我可帮不了你。” “顾思义”是刘深随口捏的名字,其实就是“顾名思义”的意思。顾承念有些无奈道:“是,微臣……” “嗯?” “……我,我记得了。” “很好,陈习,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男仆,陈习报上姓名,他才放他们三人进去,一边向里喊道:“妈妈,客人来了!” 这是个四合院,转过影壁,看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正从堂屋迎了出来,看样貌已有快四十,这会儿笑得一头珠翠跟着她一同乱颤:“陈大官人你可来了!咱可是一早儿就备下了好久好菜,就等着您们呐!” 陈习笑笑,指着身后的刘深,道:“妈妈,这位才是陈大官人,你叫我陈二就行。” 鸨儿朝着刘深道了个万福,刘深略一点头,算是回礼。 陈习又指着顾承念,道:“这是咱们顾大爷。” 陈习说得很认真,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然而他刚说完,顾承念愣愣的抬起头来看着陈习,刘深则是憋了一肚子的笑,硬忍着才没笑出来。 “大爷”自然不是哪个山寨的大爷,一般士族家族的奴仆,会把家族的长子叫作“大爷”,不过这称呼安到这书呆子头上,还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刘深忍住笑,背着鸨儿朝顾承念瞪眼,那意思是“要是露馅了就等着”,于是顾承念眼神闪烁着,也学着刘深方才的样子冲鸨儿点了点头。 鸨儿将他们引进堂屋坐下,上了茶,笑道:“几位爷少坐,姑娘家琐事多,见客之前总要先准备一番。” 刘深道:“无妨。”斜眼看顾承念,顾承念刚才进来时见刘深坐到上首右边,便想和陈习一起坐到侧面去,可刘深硬是用眼神逼着他坐到了上首左边。论位次左为尊,顾承念坐到那里如坐针毡,而刘深看着他窘迫的表情,莫名的就觉得心情好。 一会儿后面有个小丫鬟走了出来,道了福,对鸨儿道:“妈妈,两位姐姐都好了。”鸨儿连忙将刘深他们往后请。原来这院子不止一进,从堂屋后面的屏风绕过去,竟然还有好大一个院子,由于是晚上,看得不甚分明,只觉草木茏葱,隐隐有香气弥漫,刘深吸了吸鼻子,道:“你这里的茉莉倒是开得早。” “陈大官人好灵的鼻子!这院子里有好大一株白茉莉,这两天正开得好呢!” 一行人走进里面正屋,里面早有两个妙龄女子在等候,正是陈习之前所说的玉婉与湘灵。两个女子款款向他们道了万福,抬起头来,果然都是倾城之色,刘深心里赞叹,陈习这家伙,果然有一手。再转头看顾承念,他差点又忍不住笑出来。顾承念许是从来没与这等绝色女子如此之近的相处过,早就闹了个大红脸。鸨儿还在旁边殷勤的问:“三位是要在这里坐呢,还是要进里间的炕上去?” 刘深仍然瞥着顾承念的红脸,道:“有炕,那就上里边坐着去。” 鸨儿将他们带到里间,刘深毫不客气的坐到上首,然后继续用眼神逼着顾承念坐到他对过的位置,而陈习则坐在地下的椅子上。 仆人们摆上果菜和酒来,刘深便问那两个姑娘:“你们可会唱曲儿?”答曰:“凭他什么曲子,只要官人能说得上名儿来,咱们便会唱。”说着便令人取了琵琶和牙板来。刘深笑道:“那好。那这样,我说个曲子,你们若是会唱,唱得好,我们这顾大爷,”说着他又笑笑的瞥了顾承念一眼,后者仍然涨红着一张脸。刘深继续道:“他就喝一大杯酒。若是不会唱,就罚你二人自己喝一杯,如何?” 顾承念吃惊的看着刘深,玉婉和灵湘道:“愿意一试。” 刘深无视顾承念的目光,道:“那就……先唱个《遐方怨》来。” 于是仆人摆上一张椅子,玉婉坐下,玉指铮铮鏦鏦拨动琴弦,灵湘执牙板,启朱唇唱曰:“红绶带,锦香囊,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此时更自役心肠,转添秋夜梦魂长。 “思艳质,想娇妆,愿早传金盏,同欢卧醉乡。任人猜妒尽提防,到头须使是鸳鸯。” 唱罢,刘深伸出手拍了两下,才转头看顾承念:“顾兄,她二人唱得如何呀?” 顾承念从不曾听过这些艳曲,更何况皇上都拍手了,他怎敢说不好?便连连点头,道:“……很好。” “很好你还不喝?” “啊?”顾承念这才想起刘深方才说过的话,不由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灵湘早已放下牙板,上前将顾承念面前的酒盅斟满,又将劝杯里斟了一大杯道:“这是两位爷来这里的第一杯酒,为表敬客之意,灵湘先饮一杯。”说完便一饮而尽。刘深心里赞赏,好丫头,做得好!这样看他顾承念还敢不喝!于是他也举起酒杯,看着顾承念,道:“顾兄,走一个?” 顾承念只得端起酒杯,在刘深满意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到现在陈习是看出来了,皇上与其说是要来院中见见绝色女子,倒不如说是专门为了戏弄顾大人而来。而玉婉和湘灵也看出这三位中,这年纪最小的一位才是最大,自然对刘深言听计从。在刘深的授意下,她二人花样百出的灌顾承念酒,顾承念哪里有招架之力,喝了不过十数杯,原本因窘迫而涨红的脸如今酒劲上涌,红得更加厉害,等玉婉又擎起一杯要他喝时,他扶着额头低声道:“实在不能喝了……”然后便仰面栽倒在炕上。 “咦?”刘深在炕上站起来,直接从桌子上跨过去,蹲在顾承念身旁,推他的肩膀:“顾兄?顾兄?这就醉了?” 玉婉和灵湘面面相觑,陈习也连忙走上前来,见刘深正在揪顾承念的耳朵,一边揪一边还道:“莫不是装的吧?” 陈习有些无奈,喝到脖子都红了,还能是装的?便道:“少爷,顾大爷醉了,咱是不是就回去了?” 刘深仍然捏着顾承念的耳朵,醉过去的人觉得不舒服,不知低声在哼哼什么。刘深道:“不回去了,就在这儿宿一晚。” “啊?”陈习有些紧张的看着刘深,而刘深的视线,仍然落在顾承念酡红的脸上。 鸨儿从没接待过这样的客人,略坐坐喝两杯,居然就完事儿了,晚上居然也不要陪,这是将咱这里当作客栈了么?她正要念叨,陈习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来。鸨儿看着陈习手中的银票,张大了嘴。陈习将这些银票一张一张放到她手里,最后道:“够了吧?” 鸨儿喜得嘴都快合不拢,见这是个出手大方的主儿,心眼一转,便还想再讹点,正要开口,陈习早看出她的意图来,道:“你别想蒙我。别说是你这两个女孩儿,就是京城里头牌的姑娘第一回的梳拢钱,也不够这个半数。给你这么多,是想让你明白,这里面的这两位,可不是一般的人。你挺好了,今晚这里的人都得听我的,一切都按我安排的去做,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别说这些银子你没的赚,恐怕以后这京城你就甭想呆了。” 陈习的威胁其实挺温柔,但吓唬这鸨儿还是足矣。再加上那些银子,这一家上下对陈习自然是言听计从,很快布置好下处,陈习重新走进正屋,刘深还是不甘心,在顾承念身上掐掐捏捏,想把他弄醒。陈习无奈的笑笑,上前低声道:“顾大人醉成这样,恐怕暂时是醒不了了。皇上,赶紧歇息吧。明天一早要是不赶回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嗯。”刘深跳下炕来,道:“先把这个书呆子挪到里面床上去。” “是……”陈习迟疑了下,还是问道:“皇上,您该不是想对顾大人……” 刘深瞟了陈习一眼,道:“你开什么玩笑?他大小也是个官吏,朕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 “皇上自己知道便好。” 好困……还没睡够……昏昏沉沉中,顾承念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而且力气还不小,他一边脸颊被拍得生疼,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满道:“嘿,嘿!顾呆子!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会叫自己呆子的人倒是只有那一位,顾承念立即清醒过来,一睁开眼,果然看到了皇上近在咫尺的脸。他连忙想坐起来,但是皇上坐在他身上,将他压得死死的,而且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样子,顾承念有些窘迫的道:“微臣失礼了……” “嗯?”刘深居高临下的看着顾承念,道:“微臣是什么?顾大爷,您说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眼见着皇上手伸过来,又要拍自己的脸,顾承念也学聪明了,连忙改口:“陈……大官人。” “哎,这就对了。”刘深扭过身从顾承念身上翻了下来,跳到地上,道:“快起来,咱得赶紧走了,再迟了,被他们发现我不在就不好了。” “是……”顾承念连忙下床,外面天才蒙蒙亮,借着天光,他看见自己的衣裳都搭在一边的衣架上,连忙走过去穿起来。刘深看着他穿衣裳,问道:“昨天的两位姑娘,顾大爷可还满意?” “……” 顾承念迅速的穿好了衣裳,走到刘深身边,低声道:“大官人……以后这种地方还是少来吧。大官人还,还未婚娶,若是被朝中知道了,难免议论纷纷,有损……大官人的清誉。” 刘深瞟着顾承念,心道朕原本也对女子没什么兴趣,这次只是来逗你玩罢了,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问的是你,你,顾大爷!” “我?我……”顾承念脸颊又开始微微泛红,明明是个男人,倒是意外的羞涩。“皇……大官人恕罪,我对烟花女子实在无法喜欢……” “哦。” 刘深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道:“走吧,陈二在外面等着呢。” 明明是自己要带他去“经历经历”,但这经历顾承念摆明了并不喜欢,刘深却也似乎没觉得不高兴。陈习雇了俩马车,往北郊赶的路途中,刘深忍不住又揶揄顾承念:“昨夜你才喝了几杯酒?居然就喝倒了。” “皇上恕罪。”顾承念低着头,道:“家父曾言,酒能乱性,所以从不许微臣饮酒,所以微臣几乎没喝过酒,酒量就……” “唉……”刘深几乎是用同情的眼神看着顾承念:“连酒的乐趣都无法享受,怪不得你这么无聊。” “……” “无妨。以后有时间,朕会好好教你,让你比现在稍微不那么呆些。” 一般人被说呆肯定会不满,至少也会不以为然吧?可顾承念非常认真的低下头,道:“谢皇上。” 这股子呆劲真好玩,带得刘深心情也不错。昨日的枯燥无聊烟消云散,回到别院,顾承念告退后,刘深神清气爽的走进书房,很快,又变成了满脸乌云。 ——他收到了消息,江淮王世子刘济即将回京。 第7章 七反教书生识箭弓 刘济是江淮王刘弦的独子,同弦皇叔一起在江淮国封地生活,原本每年只有年前进贡时才会回京,这次却不知为何提前回来了。刘深想来想去,恐怕还是江淮王刺杀自己不成,又有了什么新的打算。既然如此,自己就不能完全没有准备。于是他下令,即日回宫。 “臣刘济,叩见皇上。” “快起来快起来!”刘深走下丹墀,满面笑容地把刘济扶起来。弦皇叔的儿子刘济,只比刘深小一岁。小时候也曾一起玩过几年,后来弦皇叔去了自己的封地,便再也很少见。此刻刘深免不得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拍着刘济的肩膀道:“这一路辛苦了。朕前几日才听说你来了,准备得也仓促,世子千万不要见怪。” “皇上这是哪里的话。”刘济面带微笑,“皇上能为臣弟接风,已是万般的恩典,臣弟若还有见怪之心,岂不是妄自尊大,不识好歹么。” 恩典?朕多么希望你父子俩是真的对朕感恩戴德!刘深在心里冷笑道,脸上仍然是如沐春风:“你这话便说的见外了,我们兄弟一场,为兄的做什么也是应该的,做兄弟的也欣然领受即可,再别提什么恩不恩典了。”说完便唤陈习:“去禀报母后,说世子已经到了,一会儿便去她那里请安。” 陈习领命去了。刘深转头,发现刘济正盯着自己看,见他转身才把视线移开。刘深也不假装没看见,笑问:“世子看什么?莫不是朕脸上沾了灰?” “没有。”刘济把视线移回来,看着刘深,也笑着回答,“只是觉得皇上气宇轩昂,举止非凡,怪不得做了天子,只是这一点,别的人就比不过。” 刘深听着这话里有话,只是淡淡冷笑,并不多问。两人由一堆宫婢太监簇拥着到了懿安宫,白太后早就等着了。待刘济请了安,三人闲话一番,白太后便命备桌摆筵。 这一顿看起来其乐融融,实则白太后和刘深心里都有戒备,吃得味同嚼蜡。倒是刘济始终脸带笑意,吃得不亦乐乎。 刘深总觉得他藏着什么念头,只是实在看不出来,十分的伤脑筋。用过晚膳刘济出宫去了以前的江淮王府,刘深也并未留他。第二天早饭刚过,刘济又进宫求见。 他来也并无事,坐着只是与刘深闲聊。讲到许久不见的京城风土人情,刘济叹道:“江淮国许多习俗虽然与京城相近,却总是形似而神不似。比如虽然一样是打围,但是在江淮国,不过是十几个人小打小闹,连马都似乎懈怠了,这两年,臣弟都懒得去了。” 刘深便道:“大约江淮之地人们性子原本就温厚,不似咱们这边爱热闹。你来的也不是时候,若是秋天来,等秋忙一过,朕也要去打围的。” “是吗?”刘济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若皇上准许,臣弟便留到秋天,也再感受一次这皇城的围猎。” 留到秋天?刘深这两天看着刘济总是笑咪咪的脸十分不舒服,又实在看不出他此行来有何目的,早就盼着他快点回去,他居然还要留到秋天? 这会陈习就站在自己身后,刘深看见刘济的视线从自己的头顶穿过,用快乐的声音问道:“陈大人,你身体不舒服么,脸色很糟糕呢。” 完了,这家伙要装不住了。刘深连忙道:“大概昨夜没睡好吧,陈习你下去休息吧,叫别人来伺候就行。” 陈习给两人行了礼退了下去。刘济又用眼瞅着刘深似笑非笑,弄得他浑身不自在:“怎么了?” “没什么。”刘济仍然看着他,“臣弟只是感叹皇上宅心仁厚,对下属慈爱宽容,体贴入微。” 这一番马屁拍得刘深都有点晕,正准备谦虚两句,刘济却继续道:“敢问陈大人今年贵庚?是否婚娶?” 这话里带话也太明显了,刘深立即脸一沉:“你什么意思?” “臣弟并无别的意思,只是臣弟有这爱打听的毛病,若有冒犯请皇上见谅。”说着刘济便站起来行礼,“臣弟今天就告退了。” 陈习站在回廊的拐角处向门口张望,不一时便见刘济走了出来。陈习一直看着他出了院门,又待了一会,确认他确实不会回来了,才偷偷摸摸地向前厅走去,眼睛还只是看着门口,结果和走过来的刘深撞了个满怀。 “皇上恕罪!”陈习连忙跪下。刘深看看他,不满地说道:“慌什么慌?还没叫你杀人放火,你就开始做贼心虚,没出息的玩意,起来!” 看来刘深是完全被那笑面狐狸给惹毛了,陈习也不敢多说什么,跟着刘深穿过前厅进了书房。刘深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突然笑起来:“好,好。那就让他呆到秋天。朕倒要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样!” 刘济就真的在皇城里住了下来,每日要么来宫里各处请安后和刘深闲话家常,要么就带几个下人去京城近郊游山玩水。刘深被他那天说陈习的一番话搅得时时心中有个疙瘩,也不知他是真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还是只是随便一说,一天一天只觉得心累。 某天晚上刘深还是烦躁,便让陈习安排个人给他侍寝,陈习想起刘济那意味深长的话,便忍不住提醒道:“要不皇上先忍一忍,等江淮王世子…” “等他走?现在才是夏末!朕已经忍了这么久,你还想让朕等多久?横竖不过是所有人都知道朕喜好男风罢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去!” 完了,皇上现在已是被那刘济气昏了头了。陈习看劝不动,只能领命去办。 第二天一早,刘深更颓废了。这几个月被刘济搅局搅得他连出火都无法顺利完成,可恶…只等围猎结束,定要想办法送走这瘟神。 刘深恶狠狠地给刘济贴上了“瘟神”的标签,心里才舒畅了些。陈习将参加围猎的臣子的名册呈上来,刘深草草地阅览一遍,大部分都是武将,那帮子文臣大部分去不了或者说也根本不想去,这倒是年年的惯例,并不稀奇。以前围猎还有他那几个弟弟,前年他们封了王,都去了自己的封地,所以难免有些无趣。今年虽然来了个弟兄,却是这样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平白让他郁卒。他将名册合上,刚要递给陈习,忽然灵机一动,又打开名册,往最后边加了个名字,才重新交给陈习,让他按这人数通知各处去准备。 加了那个名字,刘深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用午膳时都比前几日多吃了一碗饭。午后,他还在榻上眯眼,陈习悄悄走了进来,道:“皇上,鸿胪寺书佐顾大人在外面呢,等了许久了。” 刘深睁开一只眼:“哦?他什么时候来的?” “您睡下没多久就来了,一直在外面等,奴才也不好问他是何事…” 刘深躺着一动不动,心里突然有些幸灾乐祸:“你叫他进来。” 顾承念在榻前跪下叩拜。刘深道:“顾大人大晌午忙忙的跑来,有什么事?” 自那日匆匆回宫后,刘深就再没见过这个书呆子,此刻他低眉垂手,也不像别的大臣先问候奉承两句,而是直切正题。“回禀皇上,今日旨意传到鸿胪寺,说下个月打围的名册上面有微臣的名字,但是微臣并没有…” 刘深假装不知情,皱着眉头道:“那名册里怎会出现你的名字?你自己写了名字都不记得?” 顾承念摇摇头,表示他自己也不明白。犹豫片刻,他又说道:“微臣来求见,是想请皇上收回旨意,围猎之事微臣…”刘深未等他说完便打断,道:“这不可能。君无戏言,朕怎能因为你一人失言于群臣呢。再说围猎之前祭祀的表纸也已打好,现在要是多了少了人,就是对神佛言而无信了。你回去早做准备,定的日子你应该也知道的,就在十日后。” 说完他便不再作声,开始闭目假寐。这明显就是赶人走的信号了。刘深知道,顾承念这人不信鬼神,但他向来秉承“君命如山”之说,简直到了不分青红的地步,自己说了什么他都会去做。在别院的时候,有一天自己因为手伤疼痛毛躁起来,偏生顾承念不知为何迟迟不来,他一生气,便骂起来,说枉念这许多书不懂规矩,应该把三字经抄个三十遍再来做官。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顾承念居然就当了真,第二天再看见他时,这呆子已经是眼倦得都要睁不开,向刘深呈上一叠纸来。刘深一看,恭楷一笔一划的三十遍三字经。人还一直跪在下面陪罪。 这么大的人了,大半夜默写三字经,现在想想仍然好笑。刘深忍着不笑出来,等着顾承念松口。倒也不是他非去不可,写他名字的时候也只是为了好玩。不过现在想象一下这人骑着马一本正经的样子,刘深也突然好奇起来了,那会是什么景象呢? 顾承念再次跪下来深深叩首,口气里又是尴尬又是无奈:“请皇上恕罪,不是微臣狂妄抗旨,而是微臣…实在是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这下轮到刘深傻眼了,自己一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气派,岂料顾承念压根连骑马都不会,怎么去打围?这不是逼着裁缝去打铁么? 其实只要松一下口,摆出一副仁君的姿态,来句“既然如此实在可惜,朕也不勉强你,这事就算了”也不是不可,偏偏刘深前面话说得太死,此时再改口实在没面子,情急之下,他干脆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姿态,惊讶地说:“你不会骑马?顾承念,你今年都多大的人了,连个马都不会骑?”他故作惋惜地摇摇头,仿佛十分痛心疾首,最后叹口气,无奈地说:“也罢,现在时间还来得及,看在你之前为朕代笔,字写得不错的份上,朕赏你个恩典,派个人教你骑马。” “我的皇上啊,这算个什么事?!”陈习哭笑不得,“哪有天子硬要个文人去学骑射的?” “朕又没让他学骑射,你教会他骑马就行了,罗里八嗦什么?”最近因为刘济的事情,刘深本就很容易上火,更何况今日本是他想逗顾承念玩,没想到差点把自己绕进去,心中郁卒可想而知。陈习看他表情,也不敢再多说。他倒也不介意去教顾大人骑马,光禄寺负责宫内防务,所以有自己的马场,也不远。只是无可奈何,明明江淮王的威胁已经在眼前,皇上还是要空出时间去戏弄一个可怜的书呆子,实在是又可气又可笑。当然他既没敢气,也没敢笑。 陈习领命去了没多久,刘济又进宫来问安。刘深知道刘济这人来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坐着不知东拉西扯些什么,也就有一句没一句的不爱搭理。等一会刘济告退,他便忙忙叫了太监总管过来。 “备轿,朕要去光禄寺瞧瞧。” 虽然让他学骑马是临时想出来的下台阶的办法,但是刘深确实很好奇,这呆子骑马是什么样子的? 顾承念坐过马车。当年赶考,他便是和几个人一同坐车上京。原本坐船是要好一些的,但是家乡是旱地,船走不起来。每日到了驿站,下车后很久,还是觉得脚下在晃。他生来总认定凡事稳妥才是上计,便一直不喜欢马车。不想这一日学了骑马,才知道颠沛二字由何而来。 这会陈习牵着马走在前,他跨在马上,本就不太自在,又一想陈大人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阶,竟然还给自己牵马,惭愧之余更是坐立不安。正自别扭,只见马场围栏外跑来了几个太监,在门口说了几句什么,其中一个便和马场管门的人一路小跑朝他和陈习这边跑来。 陈习早就注意到了这群人,这时已停住马看着那跑来的人。那太监跑过来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忙给陈习行礼,道:“陈大人快准备准备,皇上出宫往这边来了。” 此事非同小可,一听皇上要来,顾承念急急忙忙便要从马上下来,他刚学了骑马,刚才上马时还是多亏了有陈习牵着那马,这一下动作太猛,脚还没从镫子里抽出,差点一个跟头栽下来。 陈习连忙和那管门的人一起将他扶住,笑道:“顾大人不必着急,皇上出门准备事宜繁杂,从这些太监传话到皇上御驾出宫,怎么也还得一炷香的功夫呢。” 陈习看出皇上的意图,来这里很明显就是冲着顾承念来的,便想让他上马继续在场里跑跑,然而顾承念深怕一会皇上来了他在马上失了礼数,怎么也要去门口候着。陈习看他表情,显然这一阵子自己陪着他练骑马让他十分拘束,也不再勉强,只笑说:“万一一会皇上说咱们懒惰,少不得咱二人一起担待着了。” 他是想让顾承念意识到皇上其实更希望看到他在马上,只可惜顾承念将“礼仪”二字深植于心,他执意如此,陈习也只得陪着到马场门口候着。几个马场的头儿也都忙忙碌碌着准备接引皇上,看见陈习和那不知什么来头的顾书佐站在门口,连忙过来摆了桌椅上了茶,请二位坐着等候。 顾承念自然不肯坐,陈习见他不坐,少不得也陪他一起站着。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前面又跑来两个小太监,到不远处停下来,分立两侧,朝这边做手势。陈习看懂了,道:“来了!” 第8章 八策马同游情根深植 话音未落,便见前方光禄寺院墙的拐角处闪出几个着红色袍服的太监,再往后,便是一顶明黄绸缎覆的四抬轿子。陈习一看那轿子,不由皱眉摇头道:“我算是一个能办事的也没调|教出来,这群蠢材,带这么几个人,居然抬着顶宫制轿子就出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是皇上似的。”他转身对身后的人道:“去把寺里的侍卫都调过来,告诉他们,不怕死就来慢点!” 顾承念听着这话早已战战兢兢,等轿子刚抬到门口,他便撩着衣摆要下跪,陈习连忙拉住:“不急,先让别人跪,咱们等皇上下轿再行礼也不迟。”说着见轿子已停,便连忙上去接。 刘深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显然对他们之前的忙乱一无所知:“哦,你们怎么不去练习?倒在这里摆桌椅喝茶,这里的茶比朕宫里的好?” 陈习回过头,发现顾承念早已跪下,便也不再管,笑向刘深说:“奴才该死。只因这群不成器的东西们闹的,慌里慌张的说您要来,顾大人听说怎么也不肯再上马,只在这里候着呢。” 刘深冷笑一声:“你管教出来的这些没用的玩意,朕是老早就不指望了。”看看顾承念,还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便道:“顾承念,你也快起来,朕是来看你马骑的怎么样的,不是来看你撅屁股的。” 顾承念连忙起来,听到后半句话,登时涨红了脸。刘深看他不好意思了,也不再多说。门口摆好了椅子,太监们早忙忙的在上面加了垫子,刘深却不坐,跟在陈习身后,看他领着顾承念去骑马。 等上了马,陈习看顾承念的脸,刚才还是通红,现在又变成了惨白,便笑着安慰他:“顾大人也不必过于紧张,你才学了一天,好坏不碍事的。”明知皇上就跟在身后,顾承念哪还听得进这些话,两眼直愣愣地不知看着前方的哪点。怕成这样!陈习觉得有些好笑,也不再多说,牵着马往前走。刘深在那边看着,觉得不好,道:“你这样慢慢悠悠的走,他要几时才能学会?” 他转身看了看,这里到马场门口已有距离,这边做什么那边应该看不甚分明。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吓一吓顾承念,于是走上前,从陈习手中拿过马缰,道:“书呆子,你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不给你下点猛药,到时候怕你学不会啊。” 他拉紧马缰,在顾承念腿上拍了下,喊了句“抓牢了”,然后抓着马鞍,没等陈习发现他的意图出声阻拦,他已经翻身上马,坐在了顾承念身后。 不光顾承念被吓得够戗,连陈习也变了脸色:“皇上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教他骑马啊。”刘深倒是很淡定,在顾承念耳后低声道:“别乱动,朕脚下没有马镫,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罢他牵着马缰,两腿一夹马肚子,绝尘而去,留下陈习在原地目瞪口呆。 光禄寺的马场很大,刘深带着顾承念往前跑了一段,回头见已经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他才减慢速度,从侧面去看顾承念的表情。 “顾大人,可别把眼睛闭起来,那样很危险的。” 从他这个角度其实看不见顾承念的眼睛,只能看见他脖子上的筋绷的紧紧的,显然在紧张。他听见顾承念僵硬的回答:“回皇上,微臣……并没有闭上眼睛。” “哈哈,那就好。”刘深的双臂从顾承念的两胁下穿过,拉着缰绳,等于搂着他一般,策马缓缓前进。 “可是微臣与皇上同骑一匹马,似乎不妥……” “没办法,不然按陈习那个法子,你要几时才能真正学会骑马?”刘深偏着头,越过顾承念的肩膀盯着前方的路,忽然皱了皱鼻子,问:“顾承念,你哪里不舒服吗?” 要说不舒服,不舒服的地方多了去了,坐在皇上的前面,与皇上同骑一匹马,这等大不敬的举动让顾承念如芒在背,不过他明白皇上问的是身体:“回皇上,微臣没有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吃药?”刘深的鼻子凑在顾承念的后颈,嗅了嗅,“你身上一股子药味啊。” “药味?啊……回皇上,微臣的住所在一家药店上面,隔壁便是他们的药材库,许是这个味道。” “这样啊……”刘深道,又问:“怎么样?会骑了吗?” “啊?皇上,微臣恐怕还是……” “这样,”刘深不等他话说完,将马缰往他手里一塞,搂住他的腰,道:“你骑一段给朕看看。” 因为搂着他的腰,所以刘深能够感觉到顾承念浑身都因为紧张而僵硬:“皇上……皇上方才也说了,皇上脚下没有马镫,这样是否太过危险……?” “是很危险啊。”说着危险,可刘深的口气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所以你可得小心仔细了,不然把朕摔着了可怎么好。” “要不……”顾承念想将自己的脚从马镫里抽出来:“皇上踩着马镫,微臣……” “干什么?”刘深用膝盖顶了一下顾承念的腿,阻止他的动作:“朕没有马镫也能坐得住,你没了马镫掉下去,朕可拽不住。” “可……” “少废话,快走!” 顾承念只好握着马缰,学着刘深的样子夹了夹马肚子,喊了声“驾”。大约是刘深给逼的,顾承念虽然面无人色,倒像是真的领悟了骑马的诀窍,那马听话的向前奔去。 顾承念和刘深骑着马回来的时候,陈习仍在原地焦虑地走来走去。他跟着皇上这么多年,见皇上上马后直接跑了,自然明白他是不想有人跟来,所以就乖乖在原地等着。刘深等着顾承念驱马到近前,教他勒马停步,然后一脸若无其事的下马。陈习连忙上前低声道:“皇上这是要吓死奴才啊……” 刘深瞟了他一眼,道:“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了?”见陈习仍然一脸严肃,他仍然轻松道:“你陈大人教了半天也教不好的,朕一会儿便教会了。顾承念,来,给陈大人溜一圈看看。” 顾承念听话的拉紧缰绳,“驾”一声,跑远了。陈习趁机连忙问刘深:“皇上到底想做什么?奴才瞧着皇上的劲头,怎么像是……” “像是什么?” 陈习斟酌着语句:“像是……像是对顾大人有意……” “像吗?”刘深看着顾承念骑着马跑远,毫不在意道:“你想多了。” 陈习仍然皱着眉头,低声道:“也许奴才这话是多余了,但是奴才还是想提醒一下皇上,皇上曾经给自己定的规矩里说得清清楚楚,不会对朝臣下手……” “对朝臣下手,相当于诏告天下朕喜欢男人,朕知道。” “所以,皇上……”陈习还想说什么,顾承念已经跑完一圈回来了,陈习连忙上前牵住马,顾承念下马,向刘深行了礼,刘深便像是忘了方才与陈习的谈话一般,笑着问陈习:“如何?比你教得快吧?” “是很快……”陈习的心思哪在这里,根本是在随便应承,随后劝道:“皇上,今天出来的过于张扬,这边也没多少人,究竟是不安全,您还是趁早回宫吧,免得出了什么差错。”刘深点头,又对顾承念道:“这几天都好好学着,不许偷懒,让朕知道了,小心你的脑袋。” 顾承念敛衽躬身行礼,道:“微臣谨记在心。” 不知道是因为陈习的话让自己有些在意还是别的什么,这天回去后,晚上,刘深失眠了。不论如何翻来覆去,总是困意全无,鼻间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药草气味,毫无理由的让他心悸。刘深忽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原本的戏弄书呆子计划也因此中断,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有再去马场,甚至没有向陈习询问过什么。 十日后,天刚亮,宫里忙碌起来,一年一度的秋狩要开始了。 正殿前早已摆好了香案供桌,群臣们不管去或者不去,都已列站于丹墀下。刘深祭天祈福,去太庙拜了列祖列宗,换下袍服,着了轻便的骑马装扮和靴子,至皇城外,上马,传令:“出发。”一行几千人便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到了围场已经快日落时分,这一日并不狩猎,刘深下令所有人好好休息,次日进山林。他和刘济住在行营里,其余人一律在行营外扎营。 第二天,风和日丽,天空中的云朵如同水里的波纹般延展开来,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景色。刘深率领众臣进了围场,这里早已被事先遣来的神武军细细检查过并驱逐了闲杂人等,此刻远远望去,偌大的山林杳无人烟,只有飞鸟感觉到了人群逼近的危险,正成群结队地飞离。秋意正浓,层林尽染,各种不同的树木颜色也不尽相同,红橙黄绿,煞是好看。刘深的兴趣自然不在这些,他的目光在山间逡巡,向身边的刘济道:“世子要和朕打赌么?赌谁的收获多,输了的罚三大海。” “皇上要赌,臣弟自然奉陪,只是观皇上身手矫健,且信心饱满,只怕臣弟今日是输定了。” 刘济今天也是一身劲装,但与刘深的鹅黄外衫比起来,他的一身深蓝显得既不张扬又气质非凡,一派儒将风范。这会他已将弓摘下来握在手中,正在两端调试什么。 刘深已经习惯了他这套虚而不实的称颂口吻,也不予置评。身后的众武将包括陈习在内都已跃跃欲试,只等皇上下令。刘深向身后的陈习点点头,率先向眼前的山林纵马而去。 这即是出发的讯号了,众将早已迫不及待,于是喝马声群起,人马如潮水般向前涌去。 刘深自然是在最前面,他正自沉浸在策马奔腾的快意中,听见后面人群中隐隐传来一声:“顾承念,小心……” 马蹄声震耳,喝马声嘈杂,刘深也不知自己为何能听得如此清楚,他急忙回头望去,在大队人马的最后方,顾承念正死死抓着缰绳,在旁边的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在马上稳定了身形,这才冲刚才出手相助的人感激地笑了笑。 刘深的心中,就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被揪掉了一般,莫名其妙的拧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顾承念露出笑脸。平日里自己或开玩笑或故意吓唬或不高兴了随性发火,从未见顾承念的表情有过什么变化——非要说有变化,也只是从很严肃变成一般严肃,或者非常严肃。然而现在,他对着别人笑了。 刘深不知自己怎么了,顾承念爱不爱笑与自己何干,他强迫自己转过头,继续向前奔去。陈习在他身侧,看他脸色不对,便驱马贴近过来问道:“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什么。”刘深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你只管放开手好好玩,今天不用你一直跟着伺候。” 陈习听了这话,两眼都开始发光,一句“谢皇上”还未说完,人已驾着马蹿出老远。刘深看着他的背影,也狠狠地朝马屁股甩了一鞭子,就像是要把刚才所见的那笑容从心中甩出去一般。 这显然很难。连续三天的狩猎,刘深一直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什么。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整整三天,众人兴致高昂,奔走追逐猎物,他几乎就只是冷着脸袖手旁观,有好几次下定决心要振作,举弓张弦,却始终心神不定,每每箭不中的。 三日后,宴飨群臣,虽然刘济极力劝阻,刘深仍然执意自罚了三大海。 输了也不能表现得太没气度,刘深笑咪咪地拍拍刘济的肩膀,道:“世子真是少年才俊,文韬武略无不过人,弦皇叔得子如此,真是天大的福气。” “皇上过奖了。”刘济也笑咪咪,“当今太平盛世,骑射之流只是为了找点乐子,臣弟只不过会点小聪明,偶尔出个头罢了,真要说文韬武略,还是当今天子才是当之无愧。” 三大海直喝下去本来就容易上头,刘济又只说这些有的没的,刘深听着听着竟有些想吐,便让人把陈习叫来,命他和刘济在这里陪席布让,自己回去歇息。陈习见他脸色很不好,联想他这几天狩猎时的情景,小心翼翼地问:“皇上,要不要让太医院的人……” “朕没病!”刘深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自顾自走了出去。众臣见皇上退席,都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杯盏,站起来恭送。 第9章 九不信予肠断 围场行营地界窄小,所以能在殿内陪侍皇上的大臣只是少数,更多的人都是在外面露天饮酒,而像顾承念与冯长辰这样的小吏和小兵,更是连露天的座位都排不上号。冯长辰是耐不住寂寞的人,这样的夜晚,怎能别人开心自己不开心?他拖着顾承念,在行营的角落点起篝火,烤兔子肉吃。行营里可以烤肉,并不违例,所以顾承念才肯陪着他,坐在一边看他在那只烤兔子上忙活。 其实顾承念和冯长辰认识,也就是这三天的功夫,围猎头一天万马奔腾的场面让顾承念慌了手脚,险些从马上一头栽下来,冯长辰在旁扶了一把。顾承念自是对冯长辰十分感激,而冯长辰本人也是个自来熟,自那之后走哪里都先找顾承念,所以这三天,他二人几乎都一起行动。这会儿冯长辰伸长脖子,闻了闻烤兔子的香气,感叹:“打围怎么可以不吃烤肉!喂,我说老顾,你也开心点儿啊,这样好的夜晚,你怎么还是板着你那张脸?” 顾承念只好冲着冯长辰笑笑,举起手中他方才剥下的兔皮:“这东西你还要啊?” “要啊,怎么不要?这兔子皮上虽然被我射穿了个洞,但好歹也是我的战利品,回去找匠人硝了,怎么的也给我做个扇套。” “……哪里有用毛皮做扇套的……” “哎,管他呢!哎,我这肉熟了!”冯长辰自己先切了一块下来,扔进嘴里,边嚼边喊:“真香!”他连忙又切了一块,也不管这肉有多油腻,就往顾承念手里塞:“快快快,尝尝我的手艺!” 顾承念只得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外皮酥脆,内里香嫩,异常美味。 “怎么样!好吃吧!”冯长辰问道,他连忙点头,正要说什么,身后忽然有人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冯长辰抬起头来,那人站在黑色的阴影里,脸上看得不甚分明,他正要问你是谁,顾承念也转过头去,他离得近,等看清黑暗中的那张脸,立即大惊失色,连忙跪下:“皇上!” 刘深死也不会承认,他是为了寻找顾承念,才孤身一人在行营中游荡。也是机缘巧合,还真让他找到了,一走近,就看到这平时一丝不苟的书呆子和别人正玩得开心,刘深心里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这会儿,他冷冷的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另一个人,这人他倒也认识,他是神武大将军冯况的三子,名叫冯长辰。刘深忽然就觉得这冯长辰很不顺眼,没好气的道:“两位倒是很会享福啊,这肉香味儿大老远的就闻见了。” 顾承念见了皇上就紧张得不行,冯长辰却不拘束,抬起头来笑问:“是很香啊,皇上要不要尝尝?” 刘深瞟一眼火上的烤兔子,道:“好是好,不过太油了,朕不想用手。顾大人,你切一块来给朕尝尝。” 顾承念连忙道:“遵旨。”然后从冯长辰手中接过刀子,切下一块来,小心翼翼递到刘深面前。 刘深看着顾承念,后者毕恭毕敬的低着头,根本没在看他,由于背对着身后的篝火,所以脸上的表情看不到,不过就算看不到,自己想也想得来他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刘深像是赌气一般狠狠一口咬了下去,不出意料的咬到了顾承念的手指。 他其实咬得挺重,然而顾承念的头微微抬了抬便重又低了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刘深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无趣,草草嚼了两口,道:“确实不错。你们尽兴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臣等恭送皇上……” 皇上走了老半天,顾承念还跪在地上,冯长辰先站了起来,推推他,道:“皇上走远了,起来吧。” 顾承念这才起来,和冯长辰站在一起,朝皇上离去的方向张望。冯长辰悄声道:“哎,我怎么觉得皇上怪怪的啊?” 顾承念立即道:“冯三爷,这样的话可说不得……”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哎,我说老顾,前段时间皇上烫伤,你不是奉旨去代笔了吗?那你应该经常见到皇上啊,皇上一直就是这样的吗?” 顾承念认真想了想,道:“这么说来,今日的皇上确实似乎恹恹的,不甚欢喜的样子。” 他哪里知道,皇上岂止是这一天不甚欢喜,他和冯长辰这等小官吏无法近到御前,而天天在御前伺候的陈习可是知道,皇上最近的情绪反常已经到了他都无法理解的地步。这晚也是,明明派人跟着,跟着跟着却都说找不着皇上了,可把陈习给急坏了,正着人四下找寻,皇上自己回来了。 刘深头也不回,到了卧房把进来伺候他洗漱的人都赶了出去便和衣躺下,饶是陈习也无可奈何。 他紧紧闭着眼。口中仍然有兔肉的味道,唇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顾承念的手指。 刘深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只是心中存了一些微弱的不甘。顾承念那个书痴,若是一直不苟言笑也就罢了,偏偏他会对别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自己竟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仔细想想也并不是无法理解,自己是一国之君,能在天子面前谈笑自若的人本就不多,何况区区一个书佐。但是按这样的推理,难道这书呆子对别人都是如此的春风化雨? 或许可以去问问,看他对陈习如何? 不行!刘深不由拍拍自己现今有些匪夷所思的脑袋。问陈习这个干嘛? 朕感觉那个从七品小官对自己很冷淡,想问问别人是何种看法? 荒谬!……刘深在床上蜷缩起来,使劲摇晃脑袋,然而那手指久久萦绕在他舌尖,不肯离去。 ……不行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要败给什么了。 第二天回宫,刘深对外说是因为喝醉酒头痛,闭门不见人,只管自己埋头大睡,直到几天后,刘济进宫来求见,他才不得不起床。 “此次狩猎令臣弟留恋忘反,心中深感皇恩浩荡。然臣弟已在都城滞留数月,父王十分挂念,虽然万般不舍,但亦牵挂父王年老体弱。此次来,乃是特意向皇上辞别。” “弦皇叔想你了,朕自然不能执意留你。”刘深揉着太阳穴,这几日睡多了,头反而昏昏沉沉,“只是咱们兄弟总是聚少离多,朕心中也十分难受。你何时再来,朕必然加倍好好招待你。” “皇上此番已是极为细致周到,”刘济淡淡看了刘深一眼,又垂下头拜了一拜,“济感激不尽,就此告退。” 说是告退,但毕竟还会见一面。隔日,刘济向白太后和太妃拜别后,刘深为他饯行。这也不过是个过场,刘深仍是心不在焉,都不知刘济说了些什么,送走他后,刘深立即叫过陈习来,咬牙切齿地道:“这晦气星终于走了!你给朕好好选个人来,今晚朕要好好出出火。” 思沉阁原本是皇子们读书的处所,到刘深登基后,兄弟们都已走了,他又没有子嗣,这里就荒废了。后来灵机一动,把这里改成了自己“享受”的秘密场所。刚开始陈习听了他这个计划,差点没哭了,想当初自己也陪着皇上在这里读书,心里的地位还颇为神圣,居然要被皇上改成“享乐”场所?!刘深却丝毫不介意,按他的说法,这也算是报仇雪恨了。于是陈习一边内心纠结,一边也只能自己亲自策划,将这里彻底的重修了一番。 刘深选了思沉阁,也是有理由的。这里虽然离刘深常住的地方很近,但是却很是偏僻,周围都是库房或者围墙,就算闹出什么“大动静”,也不会有人察觉。这夜,陈习陪着刘深到了阁外,刘深停下脚步,看看窗纸上泛着暖黄色的灯光,问:“里面也已经备好了?” “是。” 刘深回头,发现陈习已经准备了大氅,准备在外面候一夜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这是去年你借顾承念的那件?” 陈习不知道为何皇上现在开始关心这件大氅了,有些莫名其妙,但仍然答道:“是的,隔天他就还给奴才了。” 刘深不再说话,推门进去。 还是如往日一般,轻纱软帐,缎被间裹着一具雪白躯体。刘深揭起缎被一角,里面的人感觉到了肌肤的裸+露,轻叹一声扭动起来,一并连脸也露了出来。这是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孩子,某些部位还泛着粉色。因为被陈习下了药,脸上红潮汹涌,眼睛半睁半闭间泪光点点。双手按照刘深的要求,用赤红的胶皮绳绑在床柱上。大概是被束缚的时间长了,那孩子微弱的挣扎着,口齿间有细碎的呻+吟声溢出。而刘深,却站在床边,如同石化般一动不动。 要按以往,他早已扑上去大快朵颐。可现在,他抓着缎被的一角,看着那具活色生香的躯体,心里居然一丝火焰的没有。他咬咬牙,伸手去抚那白皙的脸,手到之处滚热烫手,他愣了愣,突然没来由的想起了顾承念的手指。那冰凉的,没有温度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齿间。刘深猛的抽回手,像是被打败了一般,颓然坐倒在床下。 深秋时节比起冬日,也可说是并不很冷,陈习披着大氅,身上反而还暖洋洋的。他知道,按照往常,皇上应该到了快四更的时候才会叫他,所以这之前是很悠闲的,就算太乏了,去倒座厅里煮茶喝或者眯一会儿也可以。不过现在时间尚早,这许多年,他也习惯了作息无规律,这会儿便悠哉游哉地在院子里瞎转悠。 谁料,等他从侧门转回来,却发现皇上独自站在院子里。 “皇上?!”陈习又惊又疑,连忙赶过去,“怎么了?不合您的意?” 刘深一言不发,甚至没转过头来看陈习一眼。陈习这时发现,皇上身上只穿着中衣,连忙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披到他身上,劝道:“不论怎样,皇上先请进去吧,外面太冷了,当心着凉!” 刘深摇摇头:“不,回仁政殿,朕不想呆在这里了。”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次,陈习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看脸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小心翼翼的陪着他回去。没走两步,刘深又停了下来,像是下了半天决心后转了个方向。陈习也不敢问,跟着他,不一时到了偏殿,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一盏戳灯闪着豆大的光点。 刘深扫视一周,转头问陈习:“几时了?” “应当已快亥时了。” “这样啊……”就算是顾承念,这个时间也早就离开了啊。刘深没再说什么,默默在空荡荡的偏殿站了很久很久。 顾承念奉召来到畅清园,先见到了陈习。 “陈大人。”顾承念向陈习行礼,陈习回礼,道:“顾大人,皇上在湖边亭子里呢,嘱咐了您来了就直接过去。” 顾承念点点头,又向陈习行了个礼,才往里走去。走到湖边,果然看到了皇上。皇上身着藕荷色银线勾边的软缎深衣,头发一般束在头顶,一半披散下来,盘腿坐在亭子边上,身旁点着一炉香,整个人都被袅袅香烟笼罩着,连向来对人外表不甚关注的顾承念,瞬间也有惊为天人之感。他不知皇上是否听见他的脚步声,不过皇上没有转过身来,所以他便在亭子外跪下来,道:“臣顾承念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深仍然没有转过头来,道:“你来了?” “是,皇上。” “你过来,陪朕坐会儿。” 顾承念站起来,走到刘深身边。刘深等了等,道:“怎么不坐?” “回皇上,微臣站着就可以了,不需要……” 刘深叹了口气:“叫你坐你就坐啊……” 一如以往的命令,今日不知为何说得有气无力,顾承念想了想,还是谨慎的坐了下来。刘深道:“朕今天心情不好,想找个人陪陪,所以就召你来了。” 顾承念看了看身边的那炉香,心想今天不知是何人的忌日。皇上没说他自然不能问,便道:“微臣无能,如若能帮皇上稍解心中苦闷,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刘深笑了一声,道:“顾承念,从小到大,这样的话朕真的没有少听,但是不知道为何,听你说来,朕就总是觉得,你说的一定是真的。” 顾承念有点摸不准皇上的意思,就没敢再说话,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听见皇上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微臣愚钝,并不知晓。” 皇上的口气很平静:“今天,是我皇兄的忌日。” 顾承念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在皇上身后跪下:“微臣愚昧,不知今日是先太子的忌日,皇上恕罪!” “……起来吧。”等顾承念站起来,刘深有些自嘲的笑笑,道:“朕一直想着,等你问再告诉你的,但是以你的性格,是肯定不会问的吧,所以只好朕自己来说了。你坐下。坐下啊……” 顾承念只好重新坐下来。 “宫里今日自有少府监负责祭奠,不过朕还是愿意这样一个人,焚一炉香,静静坐一会儿。时间真快啊……皇兄都死了六年了。小的时候朕总在想,等皇兄登基,朕一定要好好辅佐他,没想到最终坐上这个位子的,居然是朕自己。” “皇上请节哀。” “你知道朕的皇兄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微臣有所耳闻。听说和愍太子原本就身体孱弱,那一年时气不好,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最后薨逝了。” 刘深微微低下头。“感染时气不假。不过区区风寒,却能要了皇兄的命,是因为朕的皇叔,也就是江淮王,在皇兄的汤药里下了毒。” 第10章 十闯巫山,夺云雨 [本章节已锁定]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3节 第11章 十一玉郎春面萦梦游 顾承念的神色终于从迷茫变成了疑惑,一瞬间又变成了震惊。他从被子里蹿出来,膝盖在床上敲得“咚”一声响,刘深听着都觉得疼,不由得眯了下眼。抬头看顾承念,他大概是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表情扭曲起来,上身都在颤抖,脸在一瞬间就涨得通红。 但顾承念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看起来他是想下床,然而却发现自己没穿着一根线;想用被子遮挡一下,然而他和刘深原本是共盖一块被子,他自然又不敢把那被子拽过来;想就这么光着身子跳下床去,然而刘深睡在外他睡在里,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从皇上身上跨过去…… 刘深仍然单手支着脑袋侧躺着看顾承念,看他在床上半跪半坐,眼神游移不定,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十分可怜。他回过身,随手从地上拣起一件衣服,递给顾承念。顾承念连头都不敢抬,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皇上”连忙穿上。穿上才发现不对劲——这是皇上的中衣!顾承念一时脱也不是,穿也不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看他穿了一半想脱下来,又死死攥着衣襟的样子,刘深真是觉得可怜又可笑,想想还是不要将他戏弄得太狠,便适时咳嗽了一声。“顾大人……” 听见叫自己,顾承念又吓了一跳,微微抬头瞟了一眼刘深的表情,又赶紧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恕罪,臣这就脱下……” 听到这样的话,刘深怎么能忍得住不逗他?!于是他强忍着不笑,道:“也好,朕其实也尚未尽兴,来,你过来~” 此话一出,真是要逼死顾承念了,他在床上跪下来,磕头敲得床“咚咚”响:“皇,皇上恕罪!” 真是个呆子,自己都被人吃干抹净了,还直喊恕罪,刘深笑着摇头,觉得自己这会儿逗他逗得差不多了,也该适可而止,便慢悠悠地坐起来。顾承念终于看到了机会,连忙冲下床,怎奈他心慌意乱间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脚一触地便发软,整个人一头栽了下去。 刘深看他原本就摇摇晃晃的,所以留了意,见他要摔倒连忙伸手拉住。顾承念在空中华丽丽转了半圈后被刘深捞了起来,这一系列剧烈动作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刘深看他趴在自己膝盖上咬着牙强忍着什么,忍不住问道:“那里……很难受吗?” 说着便伸手去揉他的腰。顾承念整个人瞬间僵硬,几乎窘迫而死,倒退着逃出了刘深手的范围,跪在地上找到自己的中衣穿上,然后将刘深的中衣双手捧着放到床上,这才接着穿自己的衣服。 刘深也不穿别的,只把中衣拿起来披上,然后笑咪咪地看着顾承念,直到他将头发胡乱挽起,才问道:“好了?” “好、好了。”顾承念仍然跪在地上,这会儿更是不敢抬头,试探着道:“皇上,臣是否可以,可以告退……” 刘深坐在床上,俯视着顾承念的脸,忽然抬头,道:“外面可有人?” 顾承念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看着刘深。有奴婢应声走近,在门外道:“是,皇上。”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三鼓已过。” 刘深又低头看着顾承念,道:“听见了吗,三更都过了。园门已经落锁了,你要退到哪儿去?” “……”顾承念说不出话来,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膝盖处的衣衫,抓皱了一大片。刘深又看了他一会儿,冲外面道:“叫陈习来。” 不一会儿,陈习来了,他走进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顾承念,再看看床上的一片狼藉,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仍然不动声色:“皇上有何吩咐?” “天色已晚,顾大人回不去了,给他辟个处所出来住一晚。” “是。”陈习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顾承念,道:“顾大人,请吧。” 顾承念又向刘深磕了个头,低声道:“微臣告退。”然后站起来跟着陈习,步履蹒跚的出去了。刘深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门,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翻身滚到被子堆里,闷声大笑。 陈习安置好顾承念,重新回到花厅的暖阁时,见到的就是这样让他哭笑不得的场景:他的主子已经是高兴得无可无不可,这会儿扑倒在床上,抱着那堆凌乱的被子,从里滚到外,又从外滚到里。见陈习进来,他立即若无其事的坐起来,问道:“安置好了?” “是。奴才就让顾大人住在了奴才的房间里,比较稳妥。” “嗯,是很好。”刘深点头肯定,又开始没头没脑的傻笑,陈习突然开始有点嫌弃皇上了,想起自己刚成亲那会儿,皇上总用看着傻瓜一般的眼神看他,现在大概可以理解了。 可他现在真的很头疼,善后什么的已经不算是大事儿了,只是这个顾承念,可是有品衔的官吏啊。“皇上就不怕顾大人将皇上的癖好说出去么?” “怎么会!”刘深一脸不可思议,“别人朕不敢打包票,只有这个呆子,他是肯定不敢出去说的,你放宽心好了。” 皇上究竟才认识顾承念多久,为什么就这么确定呢?陈习有些不以为然,可看皇上的神情,今晚自己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了,只好明天一早再说。 之所以放顾承念走,是觉得对于这书呆子来说,需要些时间才能接受方才发生的事情,所以才决定暂时分开一会儿。可刘深本人却是兴奋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急急忙忙的命人替他盥沐梳头穿衣,要去找顾承念,陈习却进来悄悄告诉他:“顾大人已经走了。”刘深立即急了:“谁许他走的!你就没拦着他?” “皇上昨夜又没说顾大人非得等着,所以今日一早,园门刚开顾大人就走了,奴才也是问了侍卫才知道的。” 刘深不说话了,满心都是焦躁。 “立即回宫!” 可就算回了宫,又哪里有那么容易见到。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定夺,还得批折子,还得去给太后和太妃问安。刘深的心哪还在这些上,跟自己母亲说话也心不在焉,辞不达意。白氏只当他是没休息好,让他回去早些午睡。 当然,刘深昨夜确实也没多睡,他怎么说得出口,昨夜整个晚上,他脑子里都是顾承念在眼前晃来晃去,冲着自己小声哀求,躲躲闪闪,伸手推拒,又不敢去抓自己在他胸前肆意揉捏的手,种种细节,在脑海中来回反复出现,他是硬生生忍了一晚上,就等着今早见他呢!现下终于困了,用了午膳,他一沾枕头睡了一个时辰,起来以后又忙忙碌碌处理了些事情。太阳渐渐偏西,更鼓刚敲没多久,刘深从懿安宫问安回来,一声令下:“你,去把顾承念给朕找来。” “皇上,”陈习真的不想惹这个麻烦,他试图找个借口,“都这时候了,顾大人恐怕已经回家去了……” “不可能,”刘深摇头,“你去偏殿找,他肯定在那。快去!” 看皇上那样子,根本是不会听劝的。陈习只得出来,派了个太监去偏殿,心里只盼顾承念昨天被修理得那么惨,今晚身体不适,没去偏殿。 然而事与愿违。不一会儿,那太监带着顾承念回来了。陈习看他惶恐觳觫的神情,都不忍出去见他了,索性躲起来装不在。那太监转了一圈找不到陈习,便自己带着顾承念往书房去。 刘深早就等着了。顾承念甫一跪下,他“嗯”的一声,问:“你怎么了?” 说着便想走过去看。顾承念看见他站起来吓了一大跳,话也说不出来,又不能跑,整个人如同石化了般跪在地上。屋内只有他二人,顾承念低头跪了半天,却没听见有动静,悄悄抬头一看,刘深正蹲在他面前不知看什么,这一抬头几乎脸碰脸。他赶紧缩着脖子又低下头去,脑袋几乎挨着地。 “哈哈,朕就等着看你何时会抬头。”刘深很开心,“你还不起来么。”等了片刻,顾承念还是不敢起来,刘深终于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呃!……”顾承念颤抖了一下,险些摔倒,看来是扯到了里面的伤处,他的脸皱起来,碍于皇上在前,不敢太过表现出来,只得强忍着,脸上的表情十分扭曲。 “那里……很疼吗?”不出意外,顾承念的脸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涨成猪肝色,刘深越来越觉得这人真有意思,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他便轻描淡写地道:“你是想让朕自己去看么?” 顾承念只得克服羞赧的情绪,低声道:“不,不疼……谢皇上关心。” “说谎。”刘深立时揭穿他,“不疼,不疼为什么刚才跪下的时候嘴角都在抽?不疼?你再跪一次让朕看看。” 顾承念信以为真,真就后退了两步又准备跪。刘深连忙拽住他:“朕说笑的,你怎么什么都当真。” 两人就这么站着,刘深仍然拉着顾承念的胳膊不放,而且悄悄地用力,想把顾承念往自己怀里拉。顾承念自然意识到了他的意图,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抗拒着,结结巴巴道:“皇,皇上叫,叫臣来究竟有,有何事……” “想看看你啊。”刘深将自己的额头贴上顾承念的,近距离看着他躲闪的眼神。他的嘴唇就近在咫尺,刘深像是被引诱了一般,几乎就要贴上去。顾承念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皇上……别这样,臣……” “那可不行。”刘深说,顾承念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痒痒的,搔得他整个心都烧了起来。“你说过的,会听话的……” 他将右手从顾承念臂下穿过,揽住他的腰,左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不由分说的吻了上去。 “所以就乖乖听话吧。” 顾承念的嘴唇柔软,温暖,有诱人的味道。这是什么的味道?刘深闭上眼睛细细品尝。像是某种水果,又像是茶。管他呢。他吮吸着顾承念的嘴唇,舌尖探出,轻轻舔过他的牙根。顾承念凌乱的气息喷在他脸上,更是让他难以克制。他搂紧顾承念,不容置疑地撬开他的牙关,去勾他的舌头,用自己的舌尖去纠缠他的,逼得他躲无可躲,又探索着,去舔他口腔内敏感的地方,直到顾承念被吻得在他怀中渐渐地开始发抖,他才放开他,将两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低头看着顾承念剧烈地喘息,间或轻轻咳嗽一声。刘深得意的发现,顾承念此时连耳朵都已发红,他凑上去咬他的耳朵,同时收紧胳膊,将顾承念牢牢禁锢在怀里。 “朕现在憋了很多火。”刘深故意说着双关语,“这都是你的错,你说说,该怎么办?” 手缓缓下滑,在他臀部的缝隙间上下摩挲,顾承念的气息还未平复,此时哪还能说出话来,他微弱的抵抗着两手抵在刘深腰间,想推开他又不敢使力,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看起来就好像靠在刘深的肩膀上一样。刘深心情好得不能不好,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来,和朕去个地方。” 这么明显的意图让顾承念大惊失色,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实在,实在……” “实在不行”四个字,他结结巴巴楞是没说全。刘深这时还拉着他的一只手,他转过身来蹲下,将他的手拉至自己腿间,那里早已剑拔弩张。 “不行?那朕的这里,要怎么办?” 顾承念如被烫着了一般,想抽回手,怎奈刘深抓得紧,如何能挣脱。争执间刘深另一只手捏住顾承念肩膀,一只脚抵在他腰间,整个人向侧面一转,将顾承念压在书房的地上。 “或者,你的意思是,觉得这里更好一些?”刘深笑着,俯下身去啃顾承念的喉结,“朕可是哪里都无所谓的。” 手往下移,解开腰带。衣襟被拉开,剧烈起伏的胸脯暴露在空气中,颤抖,战栗,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惧,让顾承念全身僵硬。刘深的脸离他只余寸许,对着这笑脸,寒意却一丝丝缠绕着钻入体内,顾承念听见了皇上的命令。 “给你两个地方选。这里,还是和朕走?” 秋意一天天退去,天气越来越冷,刘深的心情却是一天好似一天。新年临近,又是陈习忙得脚底朝天的日子,他却坐在书房里抱着手炉,看完了折子就看看书,其余的一概不管。 陈习当然知道皇上的好心情来自哪里。他虽然忙,仁寿殿里发生了什么却一清二楚,一个多月来,皇上总有一半的日子不在殿里过夜。陈习焦头烂额,一方面想尽办法防止走漏消息,一方面却不由得有些提防这个顾承念。太不正常了,哪有人一日日被别人吃干抹净,却一个不字也不提的?然而皇上乐意,他也不好拦,只企盼就算出了什么事端,别牵上自己才好。 本朝惯例,新年要祭祖,各地封王如无原因定要回来拜祭,所以到了十二月末,武威王刘溯,越王刘濯,梁王刘潇纷纷回京,只有江淮王在先帝在时便得了恩旨,称他年事已高,尽心即可,不必入京。 这天,刘深还在书房看书,只听外面热闹起来,有人大喊一嗓子:“二哥!我来啦!” 第12章 十二王孙兮归来 然后才听见通报的太监慌忙喊:“武威王,越王,梁王求见!” 求见?这是求见吗!刘深的腹诽还没完成,就见刘溯兴冲冲,自己掀起帘子颠儿了进来,又大喊一声:“二哥!”扑了上来。兄弟几个就数刘溯身材最魁梧,他这大力一扑刘深哪里躲得过,只得喊:“放肆,连礼都不行,快放开朕!” 刘溯搂着刘深转了几个圈,又跳了几跳,才放开。刘深还正晕晕乎乎,刘溯仔细端详他几眼,笑着道:“一年不见,二哥越发英俊了,书里怎么说的,所谓'面如玉盘,眸似秋水',真是一点都不假。” 刘深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是吗,朕倒觉得你是'面如黑炭,形似野猿'了。没规矩的玩意,还不快行礼!” 屋外传来笑声:“呵呵,三哥又被皇兄骂了。” “可不是,他总跑这么快,我都以为他是等不及被皇兄骂了呢。” 外面婢女打起帘子,刘濯和刘潇慢悠悠进来。刘溯分外郁卒,道:“你们不帮着我说话,还帮着二哥?哪有这样的道理!做弟弟的大远路跑来看他,他还骂我!” 刘濯笑道:“三哥你也是,'面如玉盘,眸似秋水',那是形容女子的,你这么说谁不生气?” 刘潇道:“他啊,不过是因为文娴姐说他堂堂王爷却是个粗人,这两年才附庸风雅,只可惜没学出个正经,只知道闹笑话。” 刘溯面子挂不住了:“胡说!我何时附庸风雅了?” “还不承认。你给文娴姐写的那些个信,湘湘早就都看过了,三哥,你是想让我现成给哥哥们念一段吗?” “不行!”刘溯连忙拉住刘潇,“你这个臭小子怎么成天揭我的短……” “是三哥你把柄太多,皇兄快救我!” 此话一出,不等刘深开口,刘溯就连忙放开了他。刘溯怕刘深,倒不是因为他是皇帝,更多的是充斥着从小时起的“心理阴影”。皇族里父子、兄弟、君臣都是绝对从属关系,弟弟犯了错做哥哥的可以任意责罚,久而久之,便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了。刘深自己倒没觉得他对弟弟们有多严厉,事实上,因为刘溯的母亲早逝,他一直交由刘深的母亲白氏抚养,两人从小一起玩的时间更多,刘深对这个弟弟,在心里也偏心一些。只可惜,按照陈习的说法,刘深的偏心恐怕才造就了刘溯的心理阴影——因为刘深的关照,某些意义上很类似于压榨…… 当然刘溯也并不是真把刘深当成洪水猛兽,手刚从刘潇脖子上放下来,又开始抱怨:“为什么他俩进来就不用行礼?为什么就催着让我行礼?” “我们不行礼,礼自在心,你若不行礼,恐怕连礼字怎么写都要忘了!”刘潇又说,刘濯连忙推他,“你真是,就这么想让三哥揍你?” 刘潇便往刘濯身后一躲,刘深才没好气的道:“朕总得想个办法把你从身上剥下来吧!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扭股糖似的,靳大夫真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说话间有婢女端了茶水来,刘濯看了眼那婢女,道:“二哥何时换了人?以前不都是陈习么。” “他最近忙着呢。”刘深让他们都坐,“倒是朕,最近反而悠闲得很。” 几个人将近一年未见,谈天说地,兴致十分高,三人拜见过太后和太妃之后,又回到刘深这里喝酒。陈习总算忙完,又连忙过来给这兄弟几个斟酒。刘濯道:“你都忙了一天了,赶紧歇着去吧,这酒谁斟不是一样喝。” 说话间刘溯早给自己满了一杯,一口闷掉,连连摇头,“这什么酒,劲儿太小!”说着便叫陈习,“你去跟外面我带来的人说,把我的酒拿一坛过来!” “别,三哥,千万别。”刘濯连忙拉他,“你的酒我是知道的,那个太烈了,别说是我和老五,恐怕皇兄都领教不了。咱是为了边喝边聊,你那个酒一喝就醉,又有什么意思?暂先留着吧。” 陈习笑着说:“既然几位王爷准奴才的假,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奴才敬几位王爷一杯,就退下了。” 几兄弟和陈习也很熟,笑嘻嘻喝了,换了个婢女来斟酒。刘溯一杯接着一杯,不一会儿一壶见底。刘深感叹:“老三在胜州呆了两年,酒量越来越大了,当初主动来找朕说要西北道,你该不会是早就看上那里的酒了吧?” “那倒没有,我那时就是觉得那个地方合我的性子,”刘溯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还不满意地看了一眼酒盏。 “你再这样下去,别说是附庸风雅,越发变成酒坛子了,文娴姐还不嫌弃你?”刘潇道。 “她不会的。”刘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向刘深道:“二哥,今日我有两件事要和你说。” “讲。” “头一件,今年西北走廊闹春荒,我怕二哥责备,想瞒着,二哥知道了以后却没责骂我,还批了许多银子来帮我。”刘溯举起杯来,让人给他斟上,“三弟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先敬二哥一杯!” “原来你这没心肠的玩意还记得这事。”刘深笑着也举起杯来斟满,“这事你也确实糊涂,以后切不可再犯就是。” 刘濯和刘潇看他俩喝了,问:“这里面有故事啊,快给我们讲讲。” 刘深便把刘溯瞒报,他少批了银子,顾承念来求见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刘溯听了,一拍大腿,“原来还有位恩人,我们今年春天没吃糠咽菜他功不可没啊,他人在哪里,我改天也登门道谢。” “不用了,他们这时节忙得很,你有什么谢的,朕替他领了。”刘深干脆拒绝。 “那不行,我这是诚心诚意的要谢,二哥你说了不算。况且你说了他是雕阴人,我也去看看老乡。”武威王已经完全将自己当西北人氏了。 “……好吧,那随便你。”刘深拗不过他,“不是还有第二件么?” “这第二件事是,过了年我就十七了,我想和靳家小姐完婚。” “好啊,这是好事。”刘深笑道。几人静了一静,刘溯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你问谁呢?”刘深有些莫名其妙,“你要怎么办朕还不听你的,问什么然后?” “糟了,皇兄老糊涂了。”刘潇长叹一声。 “别胡说。”刘濯拧一把他耳朵,向刘深道,“皇兄你怕不是忘了,祖上的规矩,长幼有序,做弟弟的要等皇兄纳妃后才能册妃的啊。” 刘深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啊……是啊,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托着下颌沉思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老三和中书省大夫靳随的女儿从小就指婚了的,以前大家都小也没什么感觉,现在也到了该完婚的年龄了,自己还在这前面横着可怎么办? ……要不先随便纳个妃? 这么想着,脑海里突然飘过顾承念的脸。 不不不不不,再怎么说这也太离谱了,要是可以光明正大找个男子,自己以前的那些纠结算是为了什么啊…… 不过顾承念挺好啊,虽然长得平平,但是很听话,而且最重要的,他身段非常好,骨骼匀称,肌肉结实,皮肤并不是很白,但那种蜂蜜色反而更加诱人。 等等!这想到哪去了!刘深猛的回过神来,发现三个弟弟都盯着自己看。 “二哥,到底怎么样啊?”刘溯问。 “看皇兄的神色,似乎我大魏皇后有人选了。”刘濯道。 “啊,刚才张着嘴口水都要下来了。”刘潇嘴不留情。 刘深脸一红,连忙辩解:“没……没有!朕喝了许多酒,还没吃东西呢,饿了,先吃,先吃。”说着拿起筷子,刘溯急了,拉着不让他夹菜:“吃什么,二哥你好歹给我个信儿啊!到底还得等多久?” “你让朕想想,想想总行吧?!” “还想什么,你要是有中意的人选就赶紧收了,册妃封后也不用一步到位,以后再说也行啊!” “就算这样朕也……得想一下啊。” “皇兄在儿女情长这方面还是这么不开窍呢。”刘潇摊手。 “吃你的菜吧,这小子,总这么欠揍。”刘濯摸摸刘潇的头,看着两个哥哥抢筷子,若有所思。 腊月二十九,刘深起了大早,随便吃了点东西,去太后处问过安后,便去了正殿。除夕越来越近,各处的事物都要打点,而陈习毕竟只是个奴才,涉及皇族的要紧事情时他完全作不了主,少不得刘深亲自上阵。还好刘濯回来后处处帮他打下手,倒也没有很吃力。 开祖庙,打扫殿堂,清洗祭器。这些都要亲自看着那些庙丞们干才放心,刘深嫌烦全推给了刘濯,他倒也很乐意,干脆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铺了个大狼皮的坐褥,成日坐在那里守着。 到了除夕,大清早便忙碌起来。刘深先到正殿,受百官朝贺,然后在侧殿内摆桌赐宴。等到中午,刘溯神秘兮兮地跑来,问:“二哥,那个顾大人在哪里,我去敬他一杯。” “你去哪里敬?”刘深此时正在中正殿里,看众臣呈上来的贺礼,“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哪里能去侧殿领宴?不过在丹坪下朝贺,再去光禄寺领个过年的赏银便罢了。这会儿谁能知道他在哪?” 其实刘深是知道的,从腊月二十三起,三省六部九寺就渐渐给了官员们春假,而顾承念负责值年,这会儿应该还是在鸿胪寺守着的。 想起顾承念,刘深的心思突然有点飘乎,他定定神,连忙催刘溯快走:“你好歹是个王爷,就算不像老四那么能干,也好歹像老五一样乖乖呆着吧!” “那怎么行?光禄寺……是陈习的地盘吧?那我去问问陈习,看他有没有见过这个顾大人,知不知道他在哪。”刘溯说完准备走。 “等等!”刘深听了连忙拉住他,“你要去找顾承念?” “怎么了?”刘溯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行吗?” 不知为什么,刘深不愿意有人在他看不见的情况下去找顾承念,仿佛只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抢走了一般。他拉住刘溯的胳膊,道:“何必这么麻烦!等年一过,朕下诏让他进宫来不就得了?” “那不行,”刘溯连连摇头,“那样还像是谢人家么?我得有诚意。” “那这样你看这样如何?”刘深妥协,“朕知道他在哪,等过完了年,到了初五或者初六,朕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二哥你知道他在哪啊?怎么不早说!”刘溯高兴地拍刘深的肩膀,正要答应,转念一想,不对啊,“你跟我去做什么?” 去做什么?刘深被问住了,支吾了半天,才想出了个理由:“你不是要有面子么,朕和你一起去岂不是更给他面子?” “也是。”刘溯很高兴,“那就这么定了!” 刘深看刘溯兴高采烈的走了,才松了口气。总算…… 总算什么?刘深突然有些迷茫。 总算可以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了么?顾承念天天生活在宫外,见的人多了去了,哪能一个个都管得住? 再说了,自己凭什么去管? 凭什么,朕可是—— 可是什么呢? 刘深被自己搞糊涂了,使劲摇摇头,不再去想。 午后祖庙祭祀,晚间摆家宴守夜,次日正月初一,百官又来朝贺,不在话下。到了初五,刘溯早就迫不及待,连连催着刘深去找顾承念。刘深命陈习不要声张,只备两顶小轿,带了些随身侍从,便往鸿胪寺而去。 因为还是年下,鸿胪寺内只有寥寥几人。衙门口的人刚要拦,看见了陈习,便猜到了几分,连忙跪下。两人在院子里下了轿,向值年的厢房里走去。 刘溯还跟以往一样大大咧咧,大喊:“顾大人,本王给你送贺礼来啦!”便要推门进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退了回来,站到刘深身后,笑呵呵道:“皇上先请,臣弟刚才冒犯了。” 刘深突然觉得跟自己这三弟在一起有些丢人,但是到了这里也只能进去了。厢房内除了顾承念还有一人,两人早已跪在地下。刘深看清那另一人是谁,鼻子里不由冷哼了一声。 陈习给椅子上铺了宫里带来的椅搭坐褥,两人坐下,刘溯连连给刘深使眼色,刘深才不乐意的让他二人起来赐坐。这两人哪敢坐,陈习劝了半天,终于在刘深要不耐烦之前坐在了门边的两个杌凳上。 “这位是……”刘溯不认识冯长辰,便开口询问,冯长辰连忙又站起来,道:“下官乃羽林卫冯长辰。” 刘深感觉自己嘴角抽动了几下。 第13章 十三玉堂瑞雪待君临 刘溯认出来了:“哦,你是冯将军的小儿子!本王和你父亲很熟,老将军好箭术,老当益壮,不得不佩服呢!——诶?”他又有点搞不明白了,“你是羽林卫的人,在这干什么?” “回王爷,”冯长辰道,“臣放了年假,这两天是来鸿胪寺会友的。” 会友啊……刘深想起了围猎的时候,这两人似乎关系不错呢。他瞅瞅顾承念,他头低得老低,让人怀疑他的脖子都要断了。刘深郁卒地看着刘溯兴冲冲地给顾承念看谢礼,再用眼瞟那冯长辰,此刻他也满脸好奇地看着刘溯带来的东西。 “去年春天真是多亏了顾大人,其实奏折送走不久本王就发现自己吃不消了,可是碍着面子,也不好再向皇兄张口,真是吃了很大苦头,还连累了武威国的百姓……所以这次,本王一定要好好谢谢你!”刘溯送礼不图光鲜只求实在,带来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这个酒!正宗的河套粮!你可以给冯大人尝尝,咱们西北道的风味,别处是绝对比不过的……” ——酒是免不了的。这刘深也猜到了。其它的一些东西也是精彩非凡,当然刘溯也知道礼数,最后还是有正经的宫缎,宫纱,金银锞子,和两把扇子,几个宫绣荷包。顾承念嘴里不停地说着“谢王爷”“承受不起”等等,最后刘溯拿来个红色的锦袋,递给顾承念,道:“这里是一百两银子。钱不多,就当是我给你的岁银,讨个吉利吧。”说完又命人又拿了同样的一份来,给了冯长辰。冯长辰也磕头谢过,笑道:“下官今天真是沾尽了顾大人的光了。” “哈哈,要是顾大人肯给你吃那酒,你今天还有口福呢。”刘溯道,“不过你可记住了,今天我为什么来谢顾大人,你要是敢出去乱说,我也不管老将军的脸面了,先割了你的舌头。” “臣谨记在心。”冯长辰连忙躬身,“王爷放心就是了。” “哈哈,也就是开个玩笑吓吓你。”刘溯笑着道。 “大正月的,你这玩笑也太过了。”刘深在他身后道,“冯大人,武威王不懂事,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老三,你算是闹完了没?” “完了。”刘溯道,“本来是想敬他酒的。”顾承念听要敬酒,连忙叩首连道“不敢”,刘溯扶住他,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实心肠,等本王话说完啊。看你在这里也是有事要做的,我们烦扰起来也不好,酒就不敬了,你知道我有这个心就是了。”然后笑嘻嘻向刘深道,“皇上,臣弟闹完了。” “好。本来是陪你来的,朕并未预备东西,看这情形,朕倒也想捧个场,”刘深淡淡笑着道,“这样吧,顾大人,拿纸笔来,朕给你打个白条。” “白条?”刘溯“噗”一声笑了出来,“二哥你还真是一股穷酸——”刘深冷冷地扫他一眼,他连忙住嘴。 “顾大人,准备纸笔啊。” 顾承念刚谢完刘溯的礼,正站在厢房当中,沉默了许久,听见刘深叫他,才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所赐已颇为丰厚,皇上大可不必……” 呵呵,看来自己的意图是被他猜到了。刘深在心里笑笑,脸上仍然不动声色:“这是哪里的话。他是他的,朕是朕的,都是要给的。” 身后冯长辰悄悄推他:“想什么呢!皇上让你备纸笔,赶紧去啊。” 顾承念微微抬头,去看刘深,眼睛里说不出是惶恐还是哀求。刘深也就微笑着直视他。 既然看出来了,也就应该知道好好听话了吧。 皇上和王爷上轿走后,冯长辰推推顾承念:“喂,老顾,咱可以不跪了。” 两人站起来,冯长辰便笑嘻嘻道:“把皇上刚才给你写的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顾承念说着便想回屋,冯长辰哪能放过他,拉着一定要看:“皇上也没说不可给别人看啊!你就让我看看吧……” “真,真的没什么……”顾承念躲避着冯长辰的手,转过身迅速向厢房走去。 ——“今夜戌时仁政殿”。 这样的“赏赐”,如何拿给别人看。 顾承念捏紧了袖子,缩着脖子深吸了口气,凉意透进心肺。紧接着,又长长吐了出来,像是绵长的叹息。 刘深一路上心情不错,想着顾承念看了那字纸的反应,心里很有些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快乐。轿子行至仁政殿前停下,一下轿,发现天空已飘起了雪花。 “何时开始下的?” “回皇上,从鸿胪寺出来没多久便零零星星地下起来了。” “太好了,年前一直不下雪,我还一直担心今年春天又要闹饥荒,这回一定要好好下啊!”刘溯开心地大声道,忽然转过头来,问:“二哥,你给顾大人写了什么?” “你别管。” 刘溯扑了过来:“不行,说什么你也得告诉我你写了什么!我这一路心都快痒痒死了!” 刘深白他一眼:“哪能什么都告诉你!朕在暗里养着一批杀手,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这完全是两回事吧!?” “不,在朕看来根本就是一回事。你要去太后那里还是去外头?” 选项里根本不包括“仁政殿”,这是刘深的逐客令,显然不准备留给他死缠烂打的机会。刘溯垮下脸看刘深一眼,“二哥你真是……” “行了快走吧,太后成年惦记着你,你回来好歹也多陪陪她去。” “二哥不去吗?我们一起呗!” “朕等你走了再去。” “哎?!二哥你是有多嫌弃我……” “看出来了?看出来还不快走!”刘深一瞪眼,刘溯只好不情愿的行礼:“是……臣弟告退……” 怎能让这小子留下来,坏了自己的好事呢?刘深一个人走进书房,不由弯起了嘴角。 陈习端着托盘,轻轻叩门。“皇上。” “进来。” 一走进去,就看见刘深站在窗边发愣。 “皇上,怎么开了窗子?天气怪冷的,小心吸了凉气。” “没事。”刘深又看了一眼天空,转身坐到短炕上。“今天居然下了一天的雪。” “是啊。”陈习把托盘放在炕桌上,“三王爷好像很高兴,说是明天要摆宴赏雪。”他把盘里的嵌丝白瓷碗放到刘深面前。“鸭子肉粥,太后命人送来的。” “赏雪?他只是想喝酒吧。”刘深手肘支着桌子托着腮帮,眼睛仍然瞟着窗外。陈习笑着叹气,过去把窗户关了起来,刘深才收回视线,低头开始和面前的粥较劲。 在鸿胪寺给顾承念打“白条”时陈习也在一旁,他自然也看得出来皇上打的什么主意。再加上整整一天皇上都心不在焉,到天黑以后尤其明显,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 “皇上,鸿胪寺书佐顾承念求见。”外面的太监禀报。 对,对,就是这样,我没猜错吧。 陈习自我肯定地点点头,看刘深把勺子扔进碗里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重新坐下,向他道:“去,把他带到这儿来。” 顾承念仍是那一身朝服,见了陈习,两人相互行过礼,陈习带着他进了殿,向里面一指:“皇上在里面暖阁子里。” 顾承念点点头,陈习便转身准备走。顾承念见了,慌忙出声道:“陈大人!你……不进去么?” 我进去岂不是太不识颜色了么?陈习转头看一眼顾承念,事到如今,他对这个人的动机与想法已经有强烈的怀疑,然而看到他眼神的瞬间,他不禁愣了一下。 害怕,他明显在害怕。 为什么这么害怕也不去试着拒绝皇上的要求?陈习叹了口气,只得转身进来,低声道:“顾大人,下官和你说句话,你觉得是错的,也罢了;你若是觉得对,也许能帮得上你。不管你怎么想着君命如山之类的话,皇上毕竟也是人,或许也有不完全对的地方,你心里若是有什么想法,就去和皇上说,就算一味这么顺着他,也只能——” 陈习正说着突然一个寒战,只见皇上不知何时从暖阁里走了出来,此刻正看着他二人,眼神里的威胁意味十分明显。顾承念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陈习是瞬间心惊胆战,嘿嘿讪笑两声,道:“皇上恕罪,奴才这就退下了。”说完一闪身溜了出去,关上了门。 “哼。跑得倒快。”刘深道,“顾承念,你过来。” 顾承念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暖阁边的刘深。因为已到了晚上,刘深换了便服,绛红色的直裾上有精美的纹饰,在灯火下颜色显得十分饱满。刘深就那么背着手看着他,“过来啊。” 顾承念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重重跪了下去。 “臣,求皇上治罪!” “哦?”刘深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靠在旁边的百宝格上,道:“你有什么罪?” 顾承念似是下了半天决心,才道:“作乱犯上,淫,淫……” 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刘深很自然地接道:“淫|乱宫闱?”顾承念浑身一颤,连连磕头:“臣罪该万死!” “哼。你脑袋里总也就装着那些仁义礼教了。”刘深道,“起来。” “……” “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刘深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朕不会说第三遍的。” 顾承念只得起来。刘深神态轻松地向他走去,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刘深每走一步,他也向后退一步。刘深也不着急,一直逼着他退到门边,无路可退,才缓缓地凑上去,伸出手去扶他的肩。 “嗯?”触手冰冷潮湿,刘深皱起眉头,“你就这么走过来的?这么大的雪,好歹也打个伞啊。把外面的衣裳脱了。”说着便去解他的腰带。顾承念颤抖着用手按住刘深的手,“皇上……臣……不……” 从来不敢说个“不”字的顾承念居然也拉住了他的手,刘深也觉得有些新鲜,他放开手,站直了身子,道:“顾大人,朕和你讲两件事。 “第一件,方才陈习和你说了什么,朕是没听见,但是陈习刚和你聊了几句,你就过来摆这些仁义礼教,任谁都猜得出他必定是嚼朕的舌根子了,你想过这会有什么后果么?” 顾承念听了这话,又想跪下,怎奈刘深靠得太近,自己又不敢去碰皇上,只好紧紧靠着门,辩解道:“陈大人并未嚼皇上的舌根,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刘深一动不动,只拿眼睛盯着他,就足以让他如芒在背。“也罢,朕也没兴趣听,陈习那小子,朕以后再收拾他。” “皇上,陈大人他——”顾承念还想辩解,刘深又贴过来,突然压缩的距离感让顾承念张口结舌没了下文。 “你还有时间去关心别人?”刘深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只能看着自己。想起来了,本来叫他来的原因,是想问问他和那个冯长辰的关系,然而到了眼前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事到如今,好面子的刘深突然发现自己的雄辩在这时候根本发挥不出来。他非常不高兴,他要惩罚这个家伙。 “现在再来说第二件事。”刘深凑过去,用嘴唇轻触他的脸颊,轻轻地道,“若说淫|乱宫闱,是要有两个人才行的吧?” 顾承念全身一僵,刘深感觉到了他的反应,非常得意,他放过了顾承念的脑袋,两手下移,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探入他衣下。利用力量的优势,他将顾承念牢牢按在门上,嘴凑到他耳边,如吹气般将剩下的话说完。 “顾大人说的另一个人,莫不是朕吧?” 触到了关键的位置,刘深勾起嘴角,手掌覆了上去。 “皇上恕罪,微臣并不是这——啊——”刘深手下用了力,顾承念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刘深非常敏捷地搂紧他,手继续揉|弄着,仍旧在他耳边道:“怎么了?不说了?” 顾承念微微摇着头,两手紧紧抓着门上突起的雕花,屋内安静下来,刘深耳中只听得到顾承念压抑的喘|息声和衣料的摩擦声。顾承念的头几乎要垂到刘深肩膀上,所以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感觉得到,怀中的人在颤抖。就算顾承念多么的害怕,眼前的欲|望还是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另一个人是朕的话,朕可是不会轻易认罪的呢。” 刘深说完放开手,扶住顾承念的肩膀去看他的脸。 “顾大人,”刘深仿佛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作品般,“你的神情似乎在说,‘还想要’呢。” 顾承念缩起了肩,想逃避刘深的视线却无处可躲,又不敢反驳他。刘深也不再说什么,突然蹲下身去,圈着顾承念的腿,将他扛在了肩上站了起来。 第14章 十四旧年衣冠新年人 顾承念惊慌地低声喊道:“皇,皇上!……” “别乱动。”刘深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臀部,将他一路抱进了里面的暖阁子,在床上放了下来。 “在你没来之前,朕已经仔细想过了,”刘深走到外边去放下帏幔,平时这都是奴婢们的事情,现在屋里自然没有一个人,他也乐得去做,这让他有一种非常快乐的感觉。然后他回到床上,放下帐子,转身非常自然的无视顾承念微弱的抵抗,去解他的腰带。“外面的短炕上倒也暖和,但是四周都敞着,那么大的屋子里,实在有些扫兴,你说呢?” 这种问题顾承念自然无法回答,他无助地任由刘深褪去了自己的袍服和裤子,只留了上身的中衣。刘深将早就备好的油膏沾在手指上,分开顾承念的腿,伸了进去。 “呃……”顾承念难受得咬紧了牙,以手撑床向后退去。刘深哪能让他轻易逃脱,一个使劲往后退,另一个不急不徐地跟着往前凑,直逼得顾承念退到腰抵住了床栏,想翻身却使不上力,只好靠着床栏,胸膛急剧起伏着。 刘深用空闲的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制止他乱动,同时在他耳边宽慰道,“忍一忍,马上就好,等朕找到了对的地方……” “啊……!”顾承念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又一下,“看来是这里了?”刘深狡猾地笑笑,一边继续搂紧他,低头去吻他的后颈,手下动作不停,“顾大人,你在发抖呢。” 自去年秋日来,两人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到后来,顾承念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时,总是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出声,刘深猜测,他大概只当自己是在受什么刑罚,只等熬过这一晚去。那怎么行,刘深动动脑筋,开口道:“顾承念,接下来朕问的问题,你都必须一五一十地回答。” 因为拉了帐子,灯火只能透过缝隙和厚厚的布料传进来,洒在二人身上时,已变成了暧昧不明的暗色。刘深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他皱皱眉,伸手掰住顾承念的肩膀,将两人分开一点。 顾承念低着头,刘深也歪着头去看他的脸。光影斑驳间并不能看清顾承念的脸有没有红,只看得见他眼神放空,死死咬着下唇,浑身肌肉紧绷,显然是全力以赴在对付刘深的手指。刘深笑笑,再用力转动几下,抽出了手指。 “顾承念,”刘深捏着顾承念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朕刚才的话,你听见了么?” “什……么?”顾承念想避开刘深的目光,然而捏着下巴的手指捏得更紧,不让他有机会逃脱。 “现在开始问第一个,放心,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刘深凑近了低声道,“但是,你不好好回答是要受罚的。” 他顿了顿,低头瞅了一眼顾承念的下身,轻笑着道:“顾大人,你平日里碰自己的这里么?” 他的手轻轻覆盖在了顾承念的小腹下,由于刚才的揉|弄,还是半立起状态的器官在刘深手的热度下越来越躁动,羞赧的情绪让顾承念低低呜咽了一声。刘深又认真提醒了一下:“朕说的,可不是出恭入敬的时候。” 这样的问题顾承念如何答得出口,刘深却是真心想知道,他的手轻轻抚弄着,缓慢而不急不躁的动作让顾承念呼吸越来越急促,然而却迟迟等不到回答。 刘深想听他声音的愿望基本破灭了,他试图再问个简单的:“来,叫一声‘皇上’让朕听听?” 此时此刻,重要的已经不是问题是什么,而是顾承念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半闭着眼睛,嘴唇一张一翕,让人想起了鱼网里离了水的鱼。 刘深不高兴地放开手,手指重新闯入。 “啊!——” 无非是想听他的声音而已,用这样激烈的方式也可以办到。他使坏地想着,三根手指一起抽动,旋转,彻底的抽出再深深的埋入,恶意的搔刮,强烈的刺激下顾承念剧烈喘|息着全身发抖,双腿蜷缩起来,两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身体随着手指的动作而不禁扭动起来。刘深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放倒,然后扯开他的中衣,手在胸膛上磨蹭,最后捉住那红色的突起捏|弄着。 其实很有种不妙的预感。 虽然自己一直占尽先机,无时无刻不处于主动地位,他却明显地感觉到内心的动摇。离失控只差那么一点点,他情不自禁地去吻顾承念的脸。顾承念的眼睛里有泪光,身体的不适感让他的思想与意志都分崩离析,而刘深在他无神的目光下也几乎全军覆没,他不清楚这是为什么,顾承念到底用什么控制了他的灵魂以及身心,心跳声在耳中轰鸣,刘深咬住顾承念的嘴唇,手指在他胸前越来越脆弱的地方下狠劲儿掐了一把。顾承念颤抖了一下,在他的强吻侵袭下,连哀鸣也模糊不清,无力地挣扎着。 失控了,失控了。 刘深放开顾承念,在他脸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剧烈喘息着。接着他粗暴地捏着顾承念的脚踝,用尽量冷静的声音道:“深吸一口气,朕要进去了。” 欲望就像是漩涡。 虽然每每与人枕边榻上缠绵,刘深始终将自己的欲念收放自如,自觉游刃有余,决不轻易沉迷。他深知其中风险。就连最开始决定对顾承念下手的时候,他也告诉自己,只是想要他的身体,品尝够了,就丢开。然而如今,明明感觉到了危险,感觉自己最后的防线就要失守,仍然放不开手。 困惑,迷茫,还有一丝非常奇妙的,难过。 狂欢过后,睡梦也是五颜六色的。梦中隐约有顾承念的脸,却是围场里对着别人淡淡一笑。 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脚,刘深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顾承念只穿着中衣,保持着准备下床的姿势半趴在他脚边,此刻正一脸警觉地看着他,生怕刚才的一不小心将他弄醒了。 刘深便不动声色,继续躺着装睡。顾承念松了口气,扶着床栏下了床,去拿衣服。 顾承念向来睡眠少,不管刘深怎么折腾,他都会早早地起来穿戴整齐,然后悄悄去外间呆着——他不敢走,自从畅清园的那次之后,刘深已经跟他三令五申,没有自己的准许,绝对不准他离开。然而就算是如此,刘深还是很不开心。他不断的去回想初次交|欢时顾承念熟睡的脸,以及醒来后看着他时迷茫的表情。本来把他叫来,无非想旁敲侧击,探探他和那冯长辰的关系,然而事到临头,刘深却发现自尊心根本不允许他问出来,只好躺在这里,惆怅地看着斯人自整衣冠。 待顾承念穿齐整,束了发戴了冠,转过身来便看到刘深黑得发亮的眼睛,他先是一愣,随后脸一红,然后便想退到帷幔外去。 “你想去哪?”刘深出声制止他。 顾承念低声道:“皇上还在安寝,臣去外间……” “朕已经醒了。”刘深坐起来道。 顾承念只得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刘深看他一眼,扬声道:“陈习。” 外间的门“吱呀”一声,脚步声渐近,最后在集锦格子外停了下来。 “皇上。” “现在几时了?” “回皇上,快卯时了。” “嗯?”刘深瞅了一眼帷幔上的光,“怎么天就大亮了?” “也许是雪映的吧。这会儿还看不见太阳呢。” “原来如此。”刘深顿了顿,又问,“雪停了吗?” “没有,还下着,跟扯绵絮似的。” 刘深沉吟片刻,道:“你去把朕的那件石青羽缎披风拿来,还有和那个一起的靴子。” “这……”陈习犹豫道,“皇上今日要穿的衣物昨日已经备好,并不用……” “叫你去取你就去!” 陈习于是便明白了,答应了一声连忙去了。刘深看着顾承念,冲他招手。 “你过来。” 顾承念惊疑不定,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刘深道,“你怕什么,朕会吃了你不成?”他拍拍自己身边,“坐这来。” 顾承念摇头,“这万万不可,臣岂敢和皇上平坐……”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4节 “呵,”刘深笑起来,“这倒可笑了,昨夜睡在朕旁边的,莫不是顾大人你?” 顾承念刚恢复正常的脸又红涨起来,头几乎垂到胸前,让刘深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刻他的脖子就要折断了。正好陈习回来,总算救了场。他拉开帷幔,将衣裳呈给刘深看。 “嗯?这靴子不是朕的。” “这是奴才的,”陈习笑道,“皇上的脚比顾大人的大,那靴子恐怕大了些。这是羊羔皮的,最适合在雪地里走。” 刘深点点头,对顾承念道:“你把这个穿起来。” 顾承念刚刚听了陈习的话,正在错愕间,听见刘深所说,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这是皇上的……” “朕的又如何?你又不是没穿过。” “上次、上次是随皇上出宫,不得已而为之……” 刘深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朕猜你也是这一套说辞。你放心好了,这是去年出宫闲逛时,在外面的商铺里买的,不是朕制里的东西。这总行吧?” 顾承念犹豫着还要说什么,刘深不耐烦起来:“快穿!还要朕来伺候你不成?” 顾承念这才不敢说什么,只得脱了自己的靴子,穿上陈习的,又把披风穿好。刘深上下端详一番,十分满意:“这样人看着还精神些。鸿胪寺那袍服实在死板,尤其是穿在你身上。外面还在下雪,你若是不穿厚实些,回头病了可怎么是好。” 顾承念垂着头不言语,刘深对陈习道:“你送他出去。” 陈习便带着顾承念沿着回廊走到西北角的小门,递给他一把绸面伞:“外面雪还大,顾大人打着伞吧。” 顾承念顿了一顿,才伸手接过伞。他抬眼看了下陈习,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最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向陈习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小门。 陈习大体也猜得出顾承念想说什么,无非昨夜两人偷偷说的话暴露了,“连累陈大人了对不住”之类的,也知道以他那闷脾气必然说不出口,由不得叹了口气,这哪儿还是个人,这分明是根苦瓜…… 也罢,凡事不由人计较,这都是命里安排的,自己的多管闲事的毛病早日改了为妙,现在还是回去伺候皇上起身要紧……陈习摇摇头往回走。 雪仍然纷纷扬扬,天地间像是罩了素白纱帐,一切景致都朦胧起来。刘濯从皇宫东北门进来,行至仁寿殿后墙,忍不住站定脚步欣赏了一会儿雪景,才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隐隐约约有人迎面走来,在大雪中看不真切,刘濯眯起眼仔细一瞅,不由吃了一惊,“皇兄?怎么一个人不带便出来了?” 他连忙站定,身后打着伞的太监也连忙停下。来人也打着伞,看不见容貌,刘濯又仔细观察,才认清这不是皇兄,皇兄要比这个人壮实些。况且大雪天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逛,这种怪事发生在三哥身上还正常,皇兄……可能性实在小。 可这衣裳,刘濯是绝不会认错的。他认得那披风,那是去年元宵,爱玩儿的三哥刘溯带他们偷偷跑到街上时无意中看到的,当时皇兄十分喜欢,就买了下来,不过这披风与皇上服制不符,所以后来总也没什么机会穿罢了。可这披风怎么到了他人身上?正疑惑间,那人举着伞看不见前面,走到了近前,才发现了眼前的一班人,连忙收起伞行礼。 “免了。”刘濯道,“你是……” “回王爷,下官是鸿胪寺书佐顾承念。” “哦?”刘濯重复了一遍,“顾承念……顾大人”,这才笑问:“这么早就进宫来办事?看这方向,像是从仁寿殿那边过来的?” “……是的。”顾承念低着头。 “这样,见到皇上了吗?” “回、回王爷,见到了。” “嗯。”刘濯又打量他几眼,笑道,“这么大雪,路挺不好走的,顾大人小心些。” 顾承念告了辞,绕过他们沿着路走去,刘濯转过身,看着他走了几步,道:“顾大人,你忘了撑伞了!” 顾承念这才惊觉,连忙又转身过来行了个礼,撑起伞来。刘濯又看了几眼,这才也转身离去。 陈习走进来,看见刘深披衣盘腿坐在榻上,一副要审犯人的架势,就知道自己是东窗事发了,连忙就陪笑道:“皇上,奴才真知错了,这次就千万饶了奴才吧。” 刘深冷冷扫他一眼:“认错倒挺快。你这就知道朕想说什么了么?” 这态度变化如此明显我怎么能不知道……陈习一边在肚子里嘀咕一边诚恳的回答:“奴才昨夜出去后细想想便觉自己对顾大人所言有失偏颇,后悔了一晚上……顾大人没有什么想不开吧?” 想不开?刘深冷哼一声。不知为何,他不太愿意和别人讨论顾承念,正无言间,外面太监禀报:“越王求见。” “皇上还没起呢,要不先让四王爷先到正厅等等?”陈习问。 “不用。”刘深下床,“让他进来,我们亲兄弟,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走了两步,他想起了什么,又转身瞪了陈习一眼,道:“你记好了,以后不许背着朕去找顾承念,也不许背着朕和他说话。” 陈习哪里还敢说别的,连连点头答应了,又命人进来伺候盥漱。 第15章 十五心事付与屠苏梦 刘濯也进来了,行了礼,刘深命他坐,道:“你倒起得挺早。” 刘濯笑道:“我心想三哥昨夜便闹着要赏雪,便早早起来,谁料到处一片懒怠,刚才去懿安宫,三哥还睡得沉,只好先过来找皇兄了。” 母后最近留刘溯住在懿安宫,刘深是知道的,他点点头,又问:“见过太后了吗?” “嗯,已经问过安了。”刘濯道,“太后说,让皇兄一会儿也过那边去,大家一起吃饭,吃过饭随三哥怎么安排都行。” “哼,太后越来越是由着老三的性子闹腾了。”刘深洗了脸,漱了口,冷笑道,“说什么他在西北边事繁杂,一年辛苦劳顿,依朕看,西北荒山野原反是投了他的性子,要不是那边一年四季时气不定,说不准就闹个灾,他还指不定要怎么翻天覆地呢。” “果真如此么?那还真是叫人大吃一惊。”刘濯笑道,“不过我倒是记得,以前皇兄还总教训三哥来着,这次回来也不说什么了,我还以为皇兄也心疼三哥呢。” “朕心疼他?开玩笑。”刘深站起来,婢女们给他罩上外衣,“这次回来偏偏说到婚娶之事,朕欠了他这一出,只能宽放着点,免得被他来回念叨。你以为朕不想揭了他的皮?” 说话间刘深的冠带已经束好,左右人等退下了。刘濯顿了顿,道:“说来,二哥为何至今还不愿成亲?依我看,后宫虚空,终究不是好事。” “为何?不过是朕不愿意罢了。”刘深照照镜子,这才站直了,直接就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行了,走吧,去把你三哥弄起来。” 所谓瑞雪兆丰年,一场大雪,从平民百姓到王公贵胄均是欢喜非常,到了正月十四,居然又下了一场,这年的上元节变得分外有意境。白太后在懿安宫后|庭大花厅里摆了家宴,把已出阁的长公主刘汀也召了回来,一家人齐聚一堂,十分热闹。因为刘深说十五过后便不许再喝酒,刘溯更是珍惜最后的机会,豪饮之余还到处敬酒,直灌得刘深支撑不住,偷偷溜了出来。 陈习眼尖,也连忙跟了出来,看刘深摇摇晃晃就往外走,连忙扶住:“皇上小心,稍微等等吧,跟着的人还在正门那边没过来呢。” “还能等跟着的人过来?”刘深冷笑,“到那时朕早被抓回席上去了。刘溯那臭小子,刚一坐下,朕听他说什么不许以长幼尊卑压人,就知道他是冲着朕来的。快走快走!再喝下去朕是真的要倒了。” 陈习只得扶着他走。好在他眼疾手快,出来时顺便拽了件大氅出来,这会儿给刘深披上,扶着他往仁政殿走。 “不行,不能回去。”刘深又停下来,辨别了下方向,“现在这是在哪?” 刘深喝酒有个特点,不论醉到什么程度,口齿始终清晰伶俐,让人真假莫辨。就比如现在,他脚步虚浮,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舌头仍然不打结。陈习回道:“再往过走便是李太妃娘娘的宁寿宫了。” 刘深思索片刻,道:“走,去偏殿。” 偏殿啊……陈习觉得很微妙,忍不住扭过头笑笑,这还真是…… 刘深看见了他的表情,冷哼一声,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想说,皇上又想去找那个顾承念了……是不是?” 喝醉了的皇上什么都会挂在嘴上。虽然被猜中了,陈习还是陪笑道:“奴才不敢。” “别装了。”刘深白他一眼,淡淡道,“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顾承念不会在偏殿的,自从他发现朕总去偏殿捉他,最近已经不敢去了。” 哦,原来都逼到这份上了?陈习也不敢说什么,只听着刘深继续道:“这种时候,老三必定想不到朕会躲在那里,好歹避过这一会儿,等到要散席放烟火了再回去。” 陈习应承着,扶着他往前走。上元佳节,宫里四处挂满了彩灯,煞是好看,这偌大宫廷的主人却唯恐撞见人,吩咐陈习专拣偏僻的路走,两场大雪所积之雪甚厚,偏僻之处大都没有扫出路来,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非常辛苦。到了偏殿前,刘深“嗯?”一声,“怎么里面亮着灯?” “皇上,今天上元节,各处灯火本来就是彻夜不灭的。” 刘深在陈习的搀扶下跌跌撞撞上了台阶,推门进去,里面居然有人在,陈习一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顾承念正伏在案前,听见门声转过头来,看到刘深之后瞪大了眼。 “皇……上?!”他慌忙地站起来,跪下。 仍然记得前年的冬天,他被那刺客剥去了衣服,也是一副可怜相跪在这里,现今却已大不一样。那个时候,就算他被剥光了,刘深也懒得看一眼;而现在的顾承念,即使穿着整齐,在刘深眼中,也透露着一种禁欲般的诱惑。 陈习忍不住吐舌头,这家伙大概是认为皇上今夜必不会来这儿找他,结果倒好,撞了个正着。 刘深推开陈习,摇摇晃晃往前走。 “跪跪跪,就知道跪!”他粗鲁的去拉顾承念的袖子,“朕最讨厌你这样,老是撅着屁股跪着不起来!起来!” 完了,陈习扶额,酒劲上来了,皇上要暴露本性了…… 可怜顾承念不明就里,只当自己惹怒了皇上,一面被刘深拽得踉跄着站起来,一面嗫嚅着:“启禀皇上,按礼制,五品以下官员,无论宫内宫外,面圣必须行跪拜……” 刘深不客气地伸手捏住了顾承念的腮帮子,劲儿使得非常大,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话也无法接着说下去。顾承念终于发现今天的皇上不同以往,呼吸间酒气飘了过来。他看见了皇上身后的陈习,后者做了个拿着杯子仰脖的动作——顾大人,皇上醉了…… “为什么今天跑到这儿来?”刘深仍不放手,盯着他:“因为觉得今日上元佳节,朕必不会来找你?你大错特错!呵呵呵……”刘深笑起来,“顾大人,最近总是见不到你……说实话,朕可是每天都想要你,想要得不得了呢。” 露骨的调戏,顾承念的脸又开始涨红,他眼神飘乎着想避开刘深热辣辣的视线,陈习偷偷向门外挪去,听不见最安全…… “不许看别的地方!”刘深拍拍顾承念的脸,“看着朕,听见没!”他放过了顾承念的腮帮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如在耳边密语般低声道,“你最近在干什么?窝在鸿胪寺和那什么冯长辰喝茶赏雪?” 顾承念低着头道:“臣并不敢玩忽职守,每日只是奉公值年,看护各处物事罢了。” “真的?没去见那个冯长辰?没和他说过话?”刘深逼问道。 顾承念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执着于冯长辰,只得道:“倒也说过的……” “说了什么?”刘深不依不饶。 “冯大人曾邀臣上元节去他家府里赏灯来着——” “不准去!”刘深捏着顾承念的脸大叫,“不准去他家!” 顾承念缩着脑袋待刘深喊完才小心翼翼道:“臣并未去……臣自觉无名之辈,无故叨扰实在不妥,已经婉拒了……” “哼,这还差不多。”刘深松开顾承念的脸,双手环住他的腰,脑袋舒舒服服地搁在他肩膀上,像是喊累了一般,不再说话。 可怜顾承念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就让他这么靠着。偏偏刘深喝醉了酒东倒西歪,等到陈习再进来时,只见顾承念两手扶着身后的椅子,几乎要被刘深压倒。 陈习斟酌着开口道:“皇上,奴才估摸着那边也快要散席了,皇上不回去恐怕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刘深仍然趴在顾承念身上,闷声闷气道,“朕……不回去!朕要和他单独呆会儿……你出去!” 陈习笑着小心劝道:“虽是家宴,但是太后也不好说散席就散,必定要等皇上的,这会儿皇上再不回去,太后太妃,王爷公主们恐怕都要着急了。” “费事。”刘深直起身来,看了顾承念一眼,道,“你回去告诉他们,说朕喝多了,已经睡了,让他们自便就是了。” “这……”陈习还想说什么,刘深转过头来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陈习吐吐舌头,赶紧退了出去。 空旷的偏殿里又只剩下了两人,刘深回头看看顾承念,“嘿嘿”笑道:“朕平日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跟着一堆人,今天倒好,轻松爽利。” 顾承念垂首道:“皇上乃九五至尊,龙体康健乃家国稳固之根本,随从之人自然万分小心,时时看护,不肯置皇上孤身一人于……” “你这一大套又开始了。”刘深打断他的话,“明明平时挺会说,那天晚上朕问你什么你都不答,却是为何?” 提起那夜之情景,顾承念便面色发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刘深也不介意,又道:“烟火是几处一起放的,这边离正殿近,也可以看得见。”说完便拉着顾承念往外走。顾承念大惊,想站住脚又不敢,一边被刘深拖着,一边急忙劝道:“皇上!外面……被人看见……” “看见?看见怎么了!朕现在又想看烟火了,不睡了不行吗!朕还不能偶尔撒个谎了!?” 顾承念担心的是两人如此举动被人看见,可皇上如此答非所问实在让他无可奈何,陈习已经走远,顾承念一个人如何拗得过皇上,被他连拖带拽,一直拉出门,拉到了廊檐下。 所幸这时节宫里能得空闲的人都去看烟火了,目力所及并未见到别的人,顾承念刚松了口气,刘深悄悄绕到了他身后,又将他拦腰紧紧抱住。 顾承念浑身僵硬,正要开口,刘深发话了:“朕觉得冷,抱着你暖和点。” 虽然明显是个借口,但顾承念也只能闭嘴。一时间两人安静的站着,月光被廊檐所挡,堪堪洒到脚下,刘深缩缩脖子,搂紧怀里的人,道:“顾承念。” “……微臣在。” “朕讨厌你这些臣不臣的,难听得很。”刘深低头在他耳垂上留下几个牙印,问:“你和那个冯长辰互相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大概由于被刘深贴得太近,浑身不自在,顾承念说话声音很低,“就叫冯三爷。” “哦。原来你何时何地都如此无趣。”刘深心里很开心,还好他对别人也没什么特殊待遇——转念一想,原来自己也没什么特殊的,突然又不高兴起来,便一言不发地使劲勒顾承念的腰。他知道这样勒着很难受,想看顾承念何时开口求他放手。 然而顾承念微微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接下来一直沉默着。刘深恶作剧的小游戏就这样没了下文,一时两人都看着自己呼出来的白雾发愣。 其实刘深真的醉得不轻。刘溯是什么样的酒量,他要是拼命灌谁,那此人没被放倒就已是相当了不得了。于是现在的刘深就处于这样一种“相当了不得”的境界中。月光下的庭院里厚厚一层雪闪着白光,他看着看着,不知为何,觉得那雪居然有些刺眼。眼睛很难受,头晕得厉害,他放弃地松了胳膊上的力道,合上眼,将头埋进顾承念的肩窝。 远处有喧嚣声传来,隔得太远也听不真切,反而是两人的呼吸声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在刘深耳里形成了巨大的轰鸣。顾承念的体温让他有些晕眩,仿佛酒意都被蒸熏出来,天地都在微微晃动。 有一些话,堵在胸腔里,让他觉得不吐不快。他闭着眼睛,闷声闷气地重复那书呆子的名字。 “顾承念。” “……在。”顾承念谨慎地省掉了前面的“臣”字。 “你怎么从来不问朕,为什么要和你……如此这般?” 这话题让顾承念无比窘迫,刘深却不依不饶,他睁开眼睛,向前凑着去看顾承念的侧脸,继续问:“不敢问?还是觉得无所谓?朕告诉你好不好?” 顾承念别过脸,躲避着刘深逼近的视线,嘴里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刘深却继续道:“因为朕喜欢你啊。” ——因为喜欢你啊。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就不会如此困惑,再也无法对别的男子下手,就不会这么在意你的那些琐事。刘深对于这一点是有些恼火的,他讨厌这种被控制的感觉,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只能和同一个人举案齐眉,这在以前的刘深看来,简直有些恶心。 然而,现在他却有些平静的,可以坦然接受,并且宣布这个事实。 大概是酒的作用吧。 这样的答案却绝对超出了顾承念的脑袋可以理解的范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有一瞬间刘深以为怀里的人要变成石头了,摸一摸,却仍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声。为了确保他听见,刘深又重复了一遍:“朕喜欢你。你听见了吗?你说话啊?” 刘深仔细看看,才发现顾承念连耳根都已发红,他放开手,将怀中的家伙拉着转到面向自己。 顾承念脸涨得通红,在刘深的注视下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躲闪间,刘深捧起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 嘴唇刚刚相触,刘深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算了,朕现在满嘴酒气。”说完,搂住已经完全呆住了的顾承念,转而去亲吻他的脸颊。 第16章 十六干戈未起绸缪近 ——陈习回来时,看到的大抵就是如此缠绵的景象。他第一感想就是想跺脚,然后仰天疾呼:二位祖宗!被别人看见了可如何是好!这之后才想起俗话说非礼勿视,想到被皇上发现自己偷看的后果——当然,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可绝对不是故意要看的——便连忙背过身来。这一转身,却让他差点没哭出来。 四王爷刘濯,此刻正站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雪地里,沉默地看着阶上的两人。看见陈习转过身来,他连忙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转闪到了殿后,不知去哪了。 这是什么情况?陈习一时摸不着头脑,四王爷是什么意思?他就当没看见?还是让自己当没看见他? 正在他脑海中翻天覆地之际,只听“嘭”一声巨响,紧接着天地间一片雷鸣般的爆裂声,各色烟火在不远处纷纷升空,争奇斗艳,妙不可言。陈习哪有心情去看烟火,连忙去看檐下,只见刘深软软趴在顾承念身上,后者几乎要支撑不住而摔倒,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去。 漫天光华耀眼之下,皇上不胜酒力,居然,或者说终于,睡着了…… 昏昏沉沉,连梦都没有做。 眼前有五颜六色的光,闪烁而刺眼,晃得人心神不宁。是烟火?大概是吧……刘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大约是因为喝了酒,低沉而沙哑,却非常清晰地吐出每个字。 喜欢你…… ……刘深猛地睁开眼,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兼之满目白光,晕眩感让他不得不重新倒向枕头,内心却动摇不已。 什、什么情况? 昨夜酒喝太多,后来的事情他都没有了记忆,但是,刚才那是什么?顾承念? 自己去找过顾承念? 不不不,不可能,昨夜可是元宵,顾承念怎么会跑进宫来,除非他—— 除非他是个呆子,元宵不过,也要去关心国家大事…… ——完了,这绝对有可能!刘深抱着脑袋在床上缩成一团,他对顾承念说了这样的话?不可能吧?!……不,好像是真的说了…… 不不不不不,也许这一切都是幻象,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总之,先叫陈习来问问比较妥当。 他重新坐起来,喊:“陈习!” “奴才在。”陈习的声音透过帐子传来,“皇上醒了?” 头晕脑涨,刘深不由伸手遮住眼睛,光线明明昏暗,他却觉得十分晃眼,宿醉的威力真不是一般的大,“朕不舒服,给朕弄醒酒的东西来。” “早就备着了。”陈习道,“皇上先漱个口,就可以喝了。” 婢女打起帐子,陈习将茶水捧过来,刘深漱了口,喝了醒酒茶,仍是头疼不已。他扶着额,故作镇定地问:“昨夜一直闹到什么时候?” “大约过了三鼓,就都散了。” “真是够呛。”刘深摇摇头。停了一会儿,他示意其他人都出去,才问道,“朕醉得厉害了,没做什么可笑之事吧?” 刘深向来酒品不好,喝醉了便脾气大涨,经常闹起来没完没了。偏偏他口齿伶俐,看起来分明没有醉相,为此经常被冤枉。众人因他是天子便不计较,反而害得刘深无从辩驳,十分郁闷。所以他平日里喝酒十分注意,不肯轻易喝多,可恨昨日碰到了个灾星刘溯,硬是将他灌醉了。 陈习斟酌着,道:“也没怎么样,只是……” “只是什么?” “皇上逃席了。” “逃席?” “是的。” “然后呢?”刘深要不耐烦了。 “然后……就……”这要怎么办,陈习头上冒出汗来,皇上到底记不记得昨夜遇见顾大人的事情,到底应不应该告诉他? “朕去没去偏殿?”刘深等不及,直接了当地问。 “呃,”陈习没想到皇上如此有自知之明,忍不住挠挠脸,“去了。” 刘深看着陈习纠结的表情,基本已经了然。 “那谁,也在?” 为什么顾大人变成“那谁”了?陈习虽然搞不明白,还是老实答道:“也在。”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气氛如此悲痛,抬头看一眼,发现榻上坐着的人已经石化了。 “皇上?”陈习吓了一跳,“您没事吧?” 说……说了! 千真万确,他昨夜竟然对顾承念说了如此丢人的话! 啊!……刘深恨不得抱着脑袋滚回被子里去,永远都不再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 不不不,不对,这不是朕的本意,朕只是喝醉了随便说说的,喜欢顾承念?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朕可是……好吧!退一万步,刘深咬咬牙,就算朕是喜欢他,也只是喜欢和他在床上而已,决非…… 不行。刘深捂住脸。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好吧!再退一万步! 也许他真的喜欢上顾承念了。可是喜欢什么的,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居然告诉本人了,堂堂一国之君,他的面子往哪搁啊…… 刘深忽然觉得他有个大把柄落在了顾承念手里,之前的自己,可算是进退自如,现在呢?——不对,之前好像就有把柄在他手里……怎么三番两次这么倒霉! 刘深正在内心哀声阵阵,只听外面报:“武威王求见……” 话音未落,刘溯“嘭”的一声撞开门闯了进来:“二哥!” 这会儿陈习看着皇上脸色瞬息万变,早被这诡谲的气氛弄得心惊胆战,正在内心暗暗感叹得救了,刘深却脸一黑,道:“来人,将这人拖出去,杖二十!” 刘溯刚刚站稳,听见刘深的话,脸立时垮了下来,道:“二哥你开玩笑的吧?我大清早来看你,你居然就要打我?我都这么大了,还用板子打?” “哼,越大越没规矩,跟朕‘你’来‘我’去,堂堂王爷连敬称都不用,不教训你,你如何知道好歹!”刘深很生气,臭小子,都是你害朕丢尽了人,绝对要剥了你的皮,才能泄心头之恨!…… 刘溯转转眼珠,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了,二哥必定是怕我来算昨天逃席的帐,所以先拿话压我,好让我自己害怕,是不是?” 刘深猛地瞪刘溯一眼,刘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看到了一种类似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神情,禁不住抖了一下,“二哥,你不会吧,你是来真的?” “你说呢!”刘深冷笑,“朕还会怕你不成!去那儿坐着!等朕洗了脸穿好衣裳,再慢慢跟你计较!” “皇兄息怒啊!”刘溯终于扛不住了,赔笑道,“小弟错了,这次来是有正事相商的,万望皇兄千万要以大局为重啊!” “正事?大局?”刘深嗤之以鼻,“你能有几个脑子装大事?” “我没说大话,”刘溯突然收敛了滑稽的表情,严肃地说,“真是大事。” 刘溯突然的严肃让刘深非常不习惯:“怎么了?又要完婚?这还真成了你一辈子的把柄了?” “不是这个。”刘溯摇摇头,“二哥你快去!” 这世间很少能有什么事情让武威王刘溯严肃起来,看来真是有事。刘深便不再多说,匆匆更衣梳洗,然后摒退左右,问:“到底怎么了?” “说来话长。”刘溯趴在桌子上,发现刘深瞪着他,赶忙又坐起来,道,“去年入秋之后,高车人又不安稳起来,时不时地越过长城来抢东西,有好几次居然还和我方守军打了起来,双方各有死伤,这些我奏折里写过,二哥还记得吗?” “嗯,朕知道。听说最近草原上水草也不太好,牛羊长不起来,他们这才来抢掠。朕不是准你多屯兵防范了么?” “问题就出在这之后。因为怕被别人看了,所以有些事我也没好在奏折里写。这几年因为增兵了,兵器就有了缺口,铁器的流通是咱们派人管着的,我去收,竟觉得数量有些勉强,便去黑市上买——” “黑市?”刘深皱起眉头,“岂有此理,老三你太不懂事!哪有王家从黑市买铁的?你知道有黑市,还不快端了他们?” “我这不是逼得没办法了吗,总不能让手下人空手去打仗吧?再说这次也多亏有黑市,可见留着他们倒也利大于弊——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的铁器打得实在不怎么样,已经渐渐替换下来了。重点不是这个,”刘溯贴近刘深,低声道,“黑市收铁我也去了几次,一打听,最近几年江淮铁价暴涨,凡是有办法的商人,都拼了命的往那边贩呢。” “江淮……”刘深终于明白了刘溯的意思,忍不住低头沉思起来。 “市面上的铁都在偷偷往地下流,然后又从黑市到了江淮一带。”刘溯继续道,“这次我回来,感觉真是有些风吹草动了。别的人可能还觉得风言风语真假莫辨,我却知道,这都是八|九不离十。除非为了屯兵,不然再也没有买铁器的理由了,况且黑市铁器这样大宗流动,市面上却毫无影响,绝对是弦皇叔做了手脚。”刘溯认真的看着刘深,“二哥,千万要小心了。” “小心?”刘深冷哼一声,“也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二哥有什么妙招吗?”刘溯道,“我想了很久,倒是想出来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正要接着说,外面太监报:“越王求见。” 刘深点头道:“正好人全了,让老四也来听听。”便让他进来。 “听什么?”刘濯走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笑道,“好像在讨论大事?” “老四什么时候都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真是个大事,”刘溯拍拍自己身边,“来,坐我这儿。” “三哥,”刘濯笑,“这里可不是懿安宫,皇兄还没说让我坐呢。” “老三你也学着些,”刘深挥挥手示意刘濯可以坐了,才道,“别说老四,就是最小的湘湘,一个女孩子家,这些道理也都记得,你这做哥哥的,成天却没个规矩。” “怎么又开始教训我了!”刘溯想拍桌子,看了一眼刘深的脸色又只好忍住,十分憋屈地道,“咱们不是在说弦皇叔的事的吗?” “说来,”刘濯坐到刘溯身边,后者挪挪屁股给他让出一块地儿来,“咱们的老五跟我说,江淮一带很不对劲。挨着他封地的地方,不知为何驻扎了很多人马。他手下长史的意思是也派一些兵马,形成对峙之态。他觉得做得太过容易引起误会,这次回来便悄悄问我。” 刘潇在几兄弟里排行老幺,平日里嘴虽毒,心里却十分害羞,从不肯和两个大一点的哥哥交心——当然这一点,刘深和刘溯两个粗人也应该自我检讨——只和刘濯处得不错。 “那你怎么说?” 刘濯道:“我让他修了封书回去给留在那的人,立即派兵过去。这事上不应该示弱,挑衅的先可是弦皇叔。按我的想法,皇兄就别让老五回封地了,他毕竟还小,一来应对不了,二来也实在危险。” “我也有这个意思!”刘溯一拍桌子,“让老四去协理老五那边,越国本来就安定少事,倒枉费了他那颗好用的脑袋。” “谢三哥盛誉。”刘濯笑道。 “接下来听我说了,”刘溯肆无忌惮地脱了靴子,在短炕上蹲起来,“我的意思,二哥,还是应该让弦皇叔回京。” “回京?” “你想想看啊,江淮是弦皇叔老巢,自然是固若金汤。弦皇叔若是在江淮叛乱,绝对是干柴烈火,在都中,我们当头一盆冷水,绝对让他起不来。” “三哥,”刘濯依然微笑,“你那干柴烈火用得可不太恰当。” “恰不恰当,用着顺口才是真。”刘溯继续道,“只要保证能把弦皇叔,还有他儿子,叫什么来着?” “刘济,”刘濯道,“咱们小时候不还与他一起读过书吗,你居然也忘了。” “这么多族人我哪能每个都记清楚了?……总之,把他们二人困在都中,基本上江淮剩下的人也是群龙无首,到时候我和老四左右一包抄灭了余党,绝对比一五一十慢慢打来好。况且说不定他们见魁首已经栽了,自己就降了也未可知。” “这也很冒险,”刘深道,“万一京城的事情便先搞砸了,接下来就要乱套了。” 三个人都静默下来。不论想法多么五花八门,真要大动干戈,三人心中都有些不安。这时,外面太监报:“皇上,太后那边派了人来,请皇上和几位王爷去懿安宫。” “你们都快要走了,太后的意思大约是要多聚一聚吧。”刘深道。 “除了老五大家也都在一块儿了。”刘溯道,“二哥,咱们说的那些话你好好掂掇,我反正是一门心思听二哥的,到时候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的。” 刘深看着他的三弟难得严肃起来的脸孔,默默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呃……那个啥,半年前楼主无意中报了个考试,然后就给忘了,然后虽然一点都没复习,还是要试着去考一次……但是由于楼主的疏忽!订票时只订了去的没订回来的!所以得在考试地点逗留一周左右……所以接下来这一周更新不太稳定,视楼主住的地方有木有电脑而定。作为补偿,今天会更两章 ——130705 第17章 十七醉笑忘忧 午后时分,越王府内,刘濯和刘潇正坐在堂下晒太阳。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日头下全身晒得暖洋洋的,兄弟二人共坐在一张胡床上,连手炉也不拿,只坐着谈天。正说笑,一个奴仆进来道:“王爷,石崇来求见王爷。” 刘濯皱皱眉,道:“你告诉他,梁王也在呢,不方便叫他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那仆人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道:“石大人说,转眼快到回去的日子了,要打点东西,想请王爷出去过目。” “本王懒得到处跑,就让他收拾吧。”刘濯道,“顺便告诉他,别什么事情都跑来问,他自己看着处理便罢了。” 等仆人再次退下,刘濯才笑着叹息道:“真是一会儿闲功夫都不想给我,好不容易坐一会儿,还要闹。” “话是这么说,”刘潇也笑道,“我觉得这么清静的时候肯定不长了,一会儿三哥必定又要想出什么新鲜花样,叫我们进宫的。” 刚说完,那奴仆又进来了,道:“宫里来人了,说武威王派人来请。” 兄弟二人对看一眼,都笑了起来,刘濯笑着道:“说什么是什么。好吧,走吧。” 出了正屋,走到仪门外,便看见石崇还站在阶下。石崇身材修长,习武之人又颇有些丰神异彩,加之他眉高鼻挺,头发微微有些卷曲,颜色也不很黑,倒更接近于褐色。长得这样,使他站在哪里都很显眼,不知道的,还会误以为他是西域人。此刻他正蹙眉向门内望,见刘濯走出来,忙赶上来单膝跪下。 “王爷!” 刘濯和刘潇都停下了脚步,刘濯看了他一眼,笑道:“石大人,本王刚才没跟你交代明白么?怎么这会儿还在这儿?” “奴才还没走,想着等一会儿王爷也许就出来了。”石崇抬头看着刘濯的脸,低声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借?”刘濯仍然微笑着,“本王可没那种东西借给你。” “王爷!……”石崇眼睛里透着急切的光,“不会耽误很长时间,就是两句话的事情,求王爷……” 刘濯不等他说完便甩开步子往前走,后面的侍从连忙跟上。石崇不敢擅自起来,只能看着他上马出门走远。 兄弟二人一人一匹马,前面有人开道,在街上缓缓前进,刘潇便问:“四哥和石崇怎么了?小的时候好成那样,还赶着叫他哥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现在大了,怎么和仇人似的,连面都不想见了?” “哪里的话。”刘濯笑着道,“等回到越国,我哪日不是看着他大眼瞪小眼?只是眼看要回封地了,有时间还是愿意和兄弟们多呆一会儿。再说,石崇也太没主见。陈习就不必说了,皇兄一日都离不了他的。这次回来,我见你王府里的事情,多是赵洛川作主吧?张方白没有回来,如今在武威国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猛将了。唯独这个石崇,什么事情都要请示,好像离了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一样。” “这样么?”刘潇却笑起来,话语里带上了戏弄的意味:“小的时候,反而觉得是四哥一刻都离不了石崇呢。” “臭小子。”刘濯也笑:“镇日戏弄三哥也罢了,如今玩笑都开到你四哥头上来了。” 他二人正说笑着,前方路上又跑来一个传话太监,说是武威王派他来催,兄弟俩只能快马加鞭,向宫里赶去。 刘深登基之后兄弟几个都封了王,按照祖例宫内的住所均被撤换,改为在宫外居住。刘溯不同于其它几个兄弟,他母亲原本是太后白氏的宫娥,蒙先皇宠幸,生育了一子,然而却在刘溯出生不久后染病过逝,所以刘溯是由现今的太后白氏抚育成人的。刘溯仗着白太后溺爱,回京便住在太后的懿安宫里。刘濯和刘潇到了懿安宫,又不可不向太后问安,等问安过后到了刘溯这里,他们那屁股着火的三哥立时就开始埋怨:“你们两个慢吞吞的干什么去了?” “慢吞吞?”刘濯不禁失笑,“三哥,我们从宫外进宫,本就有些远,可刚出王府便听人说三哥等不及了。我们二人插上翅膀也飞不了那么快啊。” 刘溯心急嘴却笨,这一下便再说不出来什么,只得道:“行,你三哥我可是拿你那张嘴没办法……我叫你过来,是想说咱们几个做弟弟的也该宴请二哥一次。” 刘濯想一想,道:“这理倒也不错。不知是按家宴还是按君臣礼去请?” “自然是按家宴,”刘溯不假思索道,“君臣那套麻烦的礼节我可受不了。” 刘濯摇摇头,笑道:“三哥,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你如今也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成日只是不拘节,明白道理的说你不端架子,不明白道理的却会说你不成体统。你总是这样,太后脸上也不好看,弄不好,还有多事的人会说太后是嫌弃妒忌你母亲,故意不好好教养你呢。” 刘溯向来怕人说教,刘濯一张嘴他早已老脸发热垂下头去,但是他一直将白太后视同生母,听到有人说太后的不是,火立即上来了,双目圆睁:“哪里的话!太后待我,只怕比亲生的二哥还要好呢!你听谁造这些谣?” “这可要如何去追究?”刘濯叹道,“若这么说起来,把这些告诉了三哥你,一并连我也有错了。” 刘溯知道自己失言,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可恨这些嚼舌根子的人……” “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刘濯道,“三哥你以后好歹还是顾忌着一些,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了。这次听我的,我们兄弟三个一起,正正经经呈折子去请如何?” 刘溯认真想了想,垂头丧气道:“罢了,就听你的吧。” 刘濯见他十分扫兴,便笑着解劝道:“三哥不用太过烦忧,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不会太麻烦的,况且还有我帮着你呢。” “我不是怕麻烦,”刘溯可怜巴巴看着刘濯,“四弟,你三哥我想喝酒啊。这样就喝不开心了……” “……” 刘深有点懵。早朝的时候,满朝文武刚刚列齐,殿外禀报:“武威王、越王、梁王求见。”按说兄弟几个哪天不见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只是刘溯一个人来的话,刘深真就要怀疑他是不是要搞什么鬼主意了。但是刘濯也来了,老四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决不会干出什么不妥当的事儿的。所以当下,虽然朝臣们还在窃窃私语,他却略一点头,道:“传进来。” 于是他看见以刘溯为首,兄弟三人都穿着朝服,尤其刘溯,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今日不但面色严肃,身上穿的衣服刘深竟然从未见过,可见是用心准备了一番。到底是什么大事?刘深还在迷惑,三人已经行了礼,由刘溯递上折子来,道:“臣弟等,得锡皇恩浩荡,封王赐爵,本已无以为报,更兼垂蒙古今未有之旷恩,每春归京问候,母子团聚,心中感念,虽躬身事国,肝脑涂地,亦岂能得报于万一!今已备薄酒寒馔,请皇上降恩驾临,使臣弟等略尽兄弟之情意,君臣之礼节,望皇上恩准!” 这一番话,要说倒也不过是常有的恭维谦卑之语,只是居然出自一贯不修边幅的刘溯之口,别说众朝臣,连刘深都有些目瞪口呆。大殿里静了静,才听到有吏部尚书周静出班禀道:“皇上,武威王等心诚意挚,臣等听了亦叹服,愿皇上就此恩准,作天下兄弟和睦之表率,一举两得,未为不可。” 众臣也连连称是。刘深这会儿惊讶之感已消,反而觉得可笑,只得忍住笑意,命陈习接过折子呈上来,扫了几眼,里面更是称功颂德,华丽词藻数不胜数。这是怎么了?刘深看看下面肃然而立的三个弟弟,仔细想想,笑道:“也怪了,本是你们要走了,该朕为你们饯行,反倒你们来请朕?” 刘濯上前回道:“臣弟等今日所有,也都是皇上历来恩赐,皇上若肯纡尊降贵,赏光驾临,一则尽了饯行之意,二则臣弟等亦略表感激之情,望皇上恩准。” 刘濯虽然年纪小,在一众朝臣之中却是有口皆碑,他一开口,附和者更多,刘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答应下来,命他们自己去准备。 筵席定在第二日,置于刘溯在宫外的府院中。这日正午,刘深到懿安宫禀明太后,便起驾向武威王府而来。 刘溯素来喜冷不喜热,为了阴凉,他的住所密密麻麻种满了各色花草树木,若不是因在内城,不能引活水来,恐怕他这王府就要像山野别院一般了。及至王府门口,只见正门洞开,刘溯、刘濯、刘潇带领大小人等跪拜,山呼万岁。一路进去,刘深在步辇内向外看,心道原来老三也不含糊,这地方虽然小,但论景致倒也很是可观。下了步辇,刘溯等上来将他请入正院正厅之中,才正式行礼。礼毕,少不得奉茶歇息片刻才宣酒席。刘深其实是用了膳才来的,这是宫中旧例,酒席也不过是应景,所以虽然各色菜式不少,兄弟几人也不怎么吃。刘深命将几样新鲜菜式送到宫中孝敬太后和几位太妃,刘溯站起来板着脸回道:“太后和太妃以及郢阳公主的份都已另备好了,只等皇上降旨。” 刘深点点头,刘溯继续木着脸道:“启禀皇上,酒席之间若无管弦,着实沉闷,臣弟等亦在花园里搭了戏台,置了戏班,若皇上尚觉合意,即时演来,也勉强算是助兴。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从昨日起刘深便猜出刘溯这一整套说辞必定都是刘濯替他准备的。宫廷内外关于老三的闲言碎语刘深也略知一些,但他向来觉得人各有志,怎样为人处事不过随己所愿罢了,所以当面虽然总拿话刺激刘溯,说他是“两岸猿声啼不住”,其实打心眼儿里并不十分在意他的种种无礼。四弟这一次,也是用心良苦,他也便着意配合,但是严肃的刘溯看起来不但没让人耳目一新,反倒是让人忍俊不禁。当下刘深强忍着笑,也板着脸道:“不错,难为弟弟们有心。” 于是众人簇拥着刘深来到花园里。戏台摆在花园正中,正对的几间大花厅早已备好了桌案椅榻,上面摆了酒杯匙箸和下酒的馔食,供听戏时食用。落座后,刘溯弯腰低头呈上戏单来,刘深略扫一眼,道:“嗯,《水浒》里朕最爱的便是这一出,就先唱这个吧。”便点了一出《逼上梁山》,然后斜着眼看刘溯,道:“武威王意下如何?” 刘溯也不接刘深递来的戏单,直楞楞看着刘深,刘深也笑着看他。 “二哥,你是在笑话我吧?”刘溯终于忍不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率先开口。 “没有。”刘深不承认。 “不对,肯定是在笑话我。”刘溯也不傻。 “怎么可能,”刘深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连连摇头,“难得三弟你这么懂事,朕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你呢?” “那为什么点'逼上梁山',不是在说我今日表现都是被逼的么?” “哦~”刘深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被逼的!”说完脸一沉,“谁竟敢逼迫朕的三弟,你说出来,朕定不饶他!” 刘潇已看出来刘深是在开玩笑,而且这时除了兄弟几个和随身侍从之外并无他人,所以他也十分配合地站起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觉得这样的三哥怪好玩的,便骗他演了这么一出,皇兄要怪便怪我吧。” “老五你!”刘溯刚要说什么,身后刘深已经撑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刘溯气得直跳脚,“还说没笑话我!没有你还笑!” 一屋子的侍从都偷偷笑起来,连一向在这种场合很严肃的刘濯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道:“三哥就这样说什么信什么最有意思……” “可不是这么说!”刘深笑着笑着,看刘溯脸即将要黑,赶紧敛了笑容道:“你还真当真了?” 刘潇连忙笑咪咪上来攀刘溯的肩,道:“三哥你消消气,你也不想想,你五弟我什么时候在大事上开玩笑?再况且,真的只是为了开玩笑,从昨日到今日我和四哥犯得着这么没命地帮你收拾料理吗?” 刘溯情绪一上来,总是半天缓不过劲,许久才闷闷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老五算计我,老四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居然也就不管?” 刘濯微笑着:“我偶尔也会想找点乐子的。” “……连二哥也顺着他俩编排我,太可恨了。” “这不怨朕,”刘深又笑起来,“实在是你这假正经的模样从昨日到今日让朕难受得要命,才想逗你玩的。” “三哥你相信了?”刘潇又开始使坏,“其实皇兄他们现在还在逗你呢。” “唉,”刘溯一屁股坐下来,“我算是服了。对付别人,总可以扯皮耍赖,偏偏你们在我面前明明都不正经,还总来回说我不正经,我可该怎么办……兄弟姐妹怕也是上辈子欠的债吧?” “你这话要是让汀姐姐听见了,你的耳朵估计是要不保了。”汀姐姐就是长公主刘汀,早已出嫁。刘深说完,又劝慰道:“这不也是为了你么!四弟帮你办这么多事,无非也是为了让你在那些肯多嘴多舌的大臣面前长脸。你成天叫嚷着要喝酒,一直这样多规多矩也喝不开心吧?行了,该做的花样也都全了,好好坐下喝几杯得了。” 第18章 十八闲愁万种怨东风 这么说来刘溯才又高兴起来,兄弟四人坐下来,命外面戏班将最拿手的几出戏演来,他们几个一面听戏,一面喝酒闲聊。刘深突然想起来,问刘濯:“刚才听你说,这次酒席似乎办得很费劲?” 刘濯看一眼刘溯,笑道:“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刘溯几杯酒下肚,心情大好,道,“我想通了,你们也不过打趣我几句拿我开开心,以后记得加倍还我人情就行,尤其二哥,我都记着呢。” 刘深含笑点头道:“你尽管记着吧。”然后示意刘濯直说。刘濯笑道:“这几年回来,三哥一直不在宫外居住,再加上他心粗,他手下那帮人便也不加以管束,前日来一看,整个院子竟如荒了几十年一般,落叶堆了有尺余厚。这可实在猝不及防,我叫了各府的人一起来,只打扫房屋院子便一直闹到昨夜,待各处收拾妥当便已今早寅时了。结果所有人一夜都是没合眼。” “既然发现他这里不便宜,为何不去你或者老五那里?” “那又不可,”刘濯笑道,“明摆着三哥最大,去我们那里成何体统。” “这也罢了,”刘潇接话道,“最可笑的是到半夜三哥自告奋勇要去库房看视,许久都不回来,最后我去看,他早在那里睡着了。管库房的人也不敢说他。” 于是接下来几乎成了关于刘溯的笑话会,刘深和几个弟弟说说笑笑,居然觉得比过年时还要开心。刘深一直没太注意听戏文,直到后来他偶然看向台上,忽然愣住了。台上唱的,正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刘濯最心细,首先注意到了刘深的反常:“皇兄,怎么了吗?” 刘深便笑笑,道:“没事啊。” 尤记得初夏那个静谧的午后,他趴在案上看着顾承念,顾承念皱着眉头,看着那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西厢记诸宫调。回想起来真是奇怪,那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书呆子动情。现在,不仅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居然还将心里所想,全部倾诉给了他。 元宵夜之后,他其实很想知道,顾承念在听了自己那般的表白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心里却羞涩起来,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再召顾承念入宫。之前每一夜每一夜,将他叫来强要了的理直气壮也没了,这种羞涩让刘深十分沮丧。他好像,都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5节 饿眼望将穿,谗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每一句唱词,都好像是专为他而写,而他思念的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 三弟还在按着五弟灌酒,刘深的心思却飘了老远。他还在胡思乱想,陈习这时上来禀道:“皇上,该起驾回宫了。” 刘深看看外面,才发现已不知不觉金乌西沉。刘溯又变回一本正经的模样,准备恭送皇上。刘深站起来,道:“朕去更衣。陈习,你随朕来。” 出了花厅,刘溯等人原本还等在辇侧,出来一个太监道:“皇上有旨,各位王爷不必在此等候,去大门相送即可。” 刘溯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已经有些高了,见皇上还不出来,便开始唠唠叨叨:“二哥真是的,换个衣服哪有换这么久的?” 刘濯笑道:“武威王你喝高了,所以对时间的感觉有所差池。哪里就过去了那么久?从咱们出来,还不到一盏茶光景呢。”他向刘潇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架着他就走了出去。 又等了一会儿,金色步辇缓缓出来了,大家连忙敛容屏息,待步辇行至大门前,再次下跪。等在前面的仪仗和后面的侍卫接了过来,队伍又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离去。 魏朝皇族向来不喜排场,百年来像这般场景竟是十分少见,所以午后皇上出宫时来看热闹的人就不少,这会儿得到消息的人更多,一时望去黑压压都是人头,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陈习事先有所准备,出动了光禄寺能出动的所有人,并且千劝万劝好不容易说动皇上命驻扎城外的神威军前来戒严,将闲杂人等拦在回宫必经之路以外,否则皇辇恐怕是寸步难移了。 刘深站在大街侧一条横向的深巷里,头上戴着硕大的斗笠,点头叹道:“你们头儿很有先见之明啊,朕实在没想到这些人就这么爱看热闹。” 身边的侍卫一脸黑线,压低声音道:“大人,这里人多,不安全,还是请大人早些离开这里……” 叫了好几遍,那位“大人”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暂时的名号。“你怕什么?”刘深瞪一眼那人,昂首道,“朕穿成这样,怎会有人认出来?” 可是满世界自称是“朕”的人就您一位啊还这么明目张胆……那侍卫好生无奈,正想继续劝,刘深却越发肆无忌惮,连那大帽也嫌碍事,解开束带一把摘了下来,傲然道:“再者,就算认了出来,谁又敢把朕怎么样!” 侍卫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好在虽然看起来身边只有他一人,其实四周有许多人都是陈习安插的便服护卫,所以他这一番大摇大摆的言论也没引起什么风波。刘深又兴致饶然地将外面的人潮涌动欣赏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溜出来的本意,急急忙直起身就走。 众人都忙跟着他移动。刘深边走边问:“李陵,陈习画的地图呢?” 李陵就是跟着他的那个侍卫,闻言连忙从身上取出一张图来呈上。各部各寺官吏的住所在吏部均有案可查,陈习早就知道顾承念住在哪里,所以才能临时画出这样一张图。刘深看了看,问:“我现在是在哪里?”终于换了自称。 “现在是在尚德门北大街。”李陵向南一指,“从这里一直往南走,出了尚德门便是外城。陈大人的图是从尚德门外开始画的。” “怎么这么不讲究,画张图都画不完整!”刘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他已走出了巷子,自顾自沿着大街向李陵方才指的方向走去。其他人想要跟上,不料刚才哗啦啦过去的民众看完了热闹,又从北面武威王府前的大街涌了回来,将所有人都挤入了人流。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任你是怎样的武学高手,在拥挤人潮中束手束脚,仍然是一点也施展不开,于是这些侍卫们竟只能任由人流带着,一径出了尚德门,到了外城,李陵左右一看,皇上就在不远处,再看,其他侍从却都无踪无影了。李陵心知那些侍从估计都离得不远,便想先跟着皇上,等那些人慢慢跟上来。谁知他再一回头看,却发现皇上已经越走越远。李陵一惊,连忙赶上来,道:“大人!走反了,铁狮子街在那边……” “胡说!”刘深斜着眼瞟李陵,“我看了那图,沿着这边一直往前就是!”说着只顾自己往前走。 这李陵是陈习在光禄寺的直接下属,虽也是负责宫中防务,但他吏属防护内廷,并不经常在御前走动,所以对刘深的脾性毫不知晓。刘深今日喝了酒,虽然并未醉,但醉酒后常有的脾气大、爱迷路等毛病都已经有了轻微的发作。这会儿的他会认路?谬论!其实这种情况下,要是陈习,肯定会上去骗刘深“皇上其实那边有条更近的路”,或者“啊,顾大人从那边走过去了”之类的。只可惜李陵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又是个急性子,生怕皇上出了什么差错,也不管君臣逾越,上前便去拉刘深的袖子:“大人!那边真的不对!您看这个图——” 刘深脾气一上来,哪管你图不图,他一口咬定肯定没错,趁着李陵在怀中找图的片刻功夫,冷不防甩开他的手,闪身又混入了人流中。 李陵忙不迭地来追。刘深终日居深宫之中,就算出来游玩,也不过是在郊外别院或者再远一些的围场,从来也没在人群熙攘,摩肩继踵的大街上挤过,今日一来却立马如鱼得水,转眼就变成了个中老手,在人群中东钻西钻,把个李陵急得够呛,他倒玩得开心。这时又有几个侍卫赶了过来。刘深本来就厌烦总有人跟着,他原是要一个人出来的,结果陈习一副杀鸡抹脖要死要活的样子一定要他带着侍从,最后双方都作了妥协,只带了李陵出来。从刚才起,他便注意到跟来的侍卫不止李陵一个,心中早已不乐意,这会儿得了机会,便在人群里迅速奔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道中。 李陵伸长脖子看了许久,实在是找不见皇上,只得钻出人流,和另外几个好不容易赶过来的侍卫面面相觑。 原来皇上竟是这般胡闹的性子! 刘深毫不意外地迷路了。 不,对他自己来说很意外。刚才和李陵争论时他并不是耍浑,而是真的认定顾承念住的那条铁狮子街是在这边的。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他真的搞错了。 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思前想后,仍不愿意承认错误。怎么会走错了呢?不可能。他摇摇头,继续向前走,试图回忆陈习画的图。他记得顾承念说过他住在一家药铺上边,便仔细搜寻,然则也怪了,居然没让他见着一家药铺。这时天将入夜,刚才大街上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回家去了,行人渐渐稀少。可怜刘深从小到大,虽也知道不耻下问,却未曾知有问路一说,只靠自己乱撞。又过了几个路口,眼看外城的城墙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京城的最边缘,刘深才不得不停下脚步,面对自己的窘境。往前走是肯定不行的了,只能沿原路往回走,好歹去和那些侍卫会合,虽然有点丢人……刘深心里有些不爽,但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然而再走几步,他却发现,自己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酒意褪去,夜色渐深,刘深开始觉得身上冷嗖嗖的。本来只是想去偷偷看一眼顾承念,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刘深吸吸鼻子,就算是对付迷路,他也不愿意轻易示弱,要么顾承念的家,要么朕的侍卫,二者之中必须得找到一样! …… 可接下来仍然无果。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偶尔从对面走来的人,看见刘深面色不善,又兼左顾右盼的,都不由远远躲开。刘深也没有注意到,只管自己认真寻找。还好这时巡夜还没有开始,不然以刘深现在的一脸凶相,估计得被盘查好半天。 远处传来更鼓声,刘深凝神细听,原来时间不知不觉已经二鼓。年后虽然越来越暖和,但入夜后仍然很冷,刘深穿的是陈习为他准备的市井人穿的平常衣服,本来还有更厚的大氅在李陵那里,预备冷的时候再穿,现在李陵早不知在哪了,于是他只能在冰凉的空气中哆嗦。再继续往前走一些,已到了内城城门前,只不知还是不是自己出来时那个门。赶上前去,才发现城门早已紧闭。刘深也管不了许多,上前就要拍门。 “——最好还是别去拍门。”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刘深又向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那是在和自己说话,转过身,看到一个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站在不远处。周围唯一的光线是城墙上的火把,刘深看了半天也没认出那是何人,细想刚才说话的声音,仍是分辨不出。正要发问,那人轻笑一声,又向这边走了几步。 “守城的人恐怕也没见过你,这时去拍门,十有八九会被当作无家可归闲来闹事的酒鬼呢。” 刘深终于认出了这声音,同时随着距离拉近,那人的面孔也从黑暗中渐渐显现,竟是再也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刘济?!”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早就回去了吗?或者是去了又回来了?——这不太可能,因为自己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刘深正自惊疑不定,刘济已经走到近前,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按说就算你想出来,也不会没有跟着的人啊。” “这话应该朕问你吧,”刘深心中虽然疑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什么时候又回来的?” “昨天刚到京城。”刘济说着,将手中的斗篷递向刘深:“天气寒冷,先穿着这个御寒吧。” 刘深将手向背后一抄,一脸不领情。“朕不冷。” 刘济笑笑,收回了手,转而向四周看看,道,“天色不早了,先随我来。” “随你?”刘深冷冷道,“去哪儿?” 刘济本已转身走了几步,听到他的话,又回过头来看着他。 “去哪?”他静静道,“当然是去我的住所。难道你要在这里冻一夜?” 这话倒也在理,但是刘深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此人从刚才对自己一直是直呼“你”“我”,刘济又不同于刘溯,刘深印象中的刘济向来心思缜密,想来大概是觉得在外面称“皇上”“臣”过于引人注目。但是刚才周围并无路人,再加上此人可是那个弦皇叔的儿子,刘深心中不免疑虑起来。 但他实在无处可去了,便跟着刘济往前走。不远处有辆布篷马车等候,刘济命侍从放下踏凳,然后站在车旁看着刘深:“上车吧。” 第19章 十九机心莫测漏夜相寻 刘深也看着刘济。这人穿着非常朴素的深青色圆领衫,只一看,会觉得大概只是殷实之家的公子,低调又不肯失了身份。夜色下他的表情不甚分明,大概还是如同以往,似笑非笑吧。就算看不清,他的全身上下,也透露出一种让刘深警醒的危险感觉。 此人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弦皇叔真要谋反,自己这一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他不禁犹疑起来,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往前迈一步。 天气寒冷,马等得有些不耐烦,不停地用脚刨地,牵马的马夫使力拽着,不让它乱动。刘济也不说话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刘深。 刘深一直很受不了刘济这不咸不淡的眼神,这什么意思?朕脸上有虫子在爬么?看得这么笃定,害得人浑身不自在。他心里不觉毛躁起来,忽而转念一想,自己若就这样怕了他,岂不丢脸?与其在这僵持不下,不如就随他去,看看他玩什么花样,此处毕竟是京城,量他也不敢太放肆。再者,他还有王牌在手呢,就算暂时找不到自己,那人现在应该也开始行动了。 于是刘深一拧头不再看刘济,自己大大咧咧上车坐了下来。侍从收了踏凳,原来刘济并不坐在这车里。感觉车子走了起来,从侧面小窗看出去,车子穿过许多大街,几乎沿着外城绕了大半个圈,最后才在一小小院落前停下。刘济在外面敲敲车门,道:“到了。” 车门打开,刘深发现原来刘济就坐在外面的车辕上。他跳下车,对刘深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就自己进了大门,片刻后又走出来,躬身请刘深进去。进了院子,有三四个人候在门内,看刘深进来,脸上神色都有些迷惑,其中一人便开口问道:“这位是……” “我的朋友。”刘济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回头向刘深道:“随我来。” 刘深从那几人前面走过,扫了一眼,没有一个面熟的。这几人跟着他二人往后走,又进了一重门,里面是更为狭窄的穿堂,过了穿堂,到了内院,走至正屋门前,那些人都在台矶下停下了脚步,只有他二人拾阶而上进了屋子。屋内很暖,刘深冻了一个晚上,被热气一冲,不由得迷起眼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等吸吸鼻子抬起头来,果然又看见刘济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刘深几乎被他笑毛了,竖起眉毛正要发飙,谁知他却又忽地收了笑容,请刘深上座,肃容敛衽跪拜。 “臣刘济,叩见皇上。” 仿佛方才在外面时那个随意的刘济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可以的话刘深真想让他在这跪一晚。他非常不情愿地让刘济起来,刘济命人斟上茶来,道:“皇上稍等片刻,臣已让人去准备驱寒的热汤。” “朕说过了,朕不冷。”刘深完全无视自己刚才连续的喷嚏。 刘济笑道:“皇上喝了酒可能不觉得冷,但好歹喝一些,免得凉气存在心里。” 刘深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朕喝了酒?” 刘济的笑容一分不减,仿佛没觉得有丝毫不妥。“喝了酒,自然闻得到味道的。” 这种细致入微的程度让人很反感。刘深心里感觉怪怪的,道:“不妨,酒劲早就散了。” 刘济倒也不再强求,转而道,“既然如此,臣让人进来伺候皇上盥沐,早些歇息如何?” “歇息?”刘深哼了一声,“在你这儿?” “如果……”刘济微笑看着刘深,“皇上不嫌弃的话。” 嫌弃!嫌弃得死去活来!本来今夜只是想去瞧一瞧顾承念,瞧一瞧就好,可现在倒好,迷路了倒也罢了,还呆在这个讨厌的地方?于是刘深硬梆梆地道:“不用劳烦了。本来是有和朕出来的人的,但是和朕走散了。你去把他们找来,朕自有打算。” “禀皇上,”刘济和气地道,“臣弟虽是王世子,但并无兵权,手下可用之人实在太少。这倒是次要的,皇上若果真一声令下,就算只有臣弟一人,也定然是赴汤蹈火。但京城守备严明,臣弟这样的人并不敢肆意妄为,况且关了城门,宵禁便已开始,在外游荡者都是违例,要接受盘问,无故惹出许多事端,想来有些不妥,请皇上三思。” 刘深瞪着眼前侧向站着的刘济,突然觉得他这一番长篇大论,竟像极了那个忠孝礼义第一位的顾呆子。怎么都变得这么死心眼了?刘深一撇嘴,才要再坚持,刘济突然一笑,道:“不过,皇上出去表明身份,倒也不怕回不了宫里,只是这样一来,皇上迷路京城的奇闻,怕是要传遍大街小巷了。” 刘深的表情瞬间僵硬。这直接戳中了他的软肋,说来老四还想着给刘溯那个野人长长脸,自己却在这儿掉链子?这也太丢人了! 刘济看着一脸松动的刘深,笑道:“臣这里是简陋了些,但还算整洁。一会儿臣会让人来换全新的被褥床帐,皇上就委屈一夜如何?” 刘深不说话,刘济等了一会儿,便自己向外退去。 “慢着。”刘深面无表情道,“朕让你走了么?” 刘济微微一笑,道:“皇上有何吩咐?” “朕饿了,要吃东西。” 刘深在房间里踱步。其实他并不是真饿,只是想趁此机会支走刘济,看看这房间里有什么蹊跷。认真看来,屋里实在朴素之极,只在前面设着案几和椅子,侧面还有书案,上面也只放着平常的笔砚等物。满屋墙壁都光溜溜的没有任何装饰。刘深老实不客气掀开帘子进了里间,里面也是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张圆桌,并两个圆凳。 这刘济,倒挺会装模作样。 刘深在一张凳上坐下,不一会儿听见外间门响,脚步停顿片刻,向里间走来。 “原来皇上在这里。”刘济拨开帘子走进来,将手中的填漆托盘放在桌上,把一水儿素色的碗碟都端到刘深面前。 “臣这里茶饭粗鄙,准备得也未免仓促,皇上不过吃两口止止饥饿罢了。” 刘深看看,东西倒也不多,汤是鲜笋鸡汤,闻着着实不错,几样点心看着也十分可口。他却皱皱眉,道:“都是些油腻之物,怎么吃?” 刘济看他一眼,低头道:“是臣疏忽了,皇上稍等,臣再去着人重新做一些。” “不必了。”刘深摆摆手,“折腾半天,朕已不想吃了。” 说话间,忽然有人在外叩门道:“世子,热水好了。” 刘济便说:“天色不早,皇上早些休息吧。”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几个下人提着热水,拿着铜盆、手巾等物进来。其中一个女子便过来道福:“大人,世子让奴婢等伺候——” “不用。”刘深冷脸道,“都出去。” 刘深在床上盘腿危坐。 睡不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只要想想刘济那张意味不明的狐狸脸,别说睡意了,没倒胃口已经谢天谢地了。 刘济想做什么?内城里可是明摆着有个地方是叫做江淮王府的,他不住在那里,却在外城置买房舍,不用想都是一堆猫腻。 江淮王的刺客刘深不只见过一次,每次出现都出乎意料。宫廷护卫是由陈习执掌的光禄寺会同内卫军共同负责,以陈习那婆婆妈妈的性格,宫里飞进苍蝇蚊子什么还可以,鸟就有些困难了,更何况生人。而最近一次的刺客,竟是混在进宫来做法事的僧人中间。那次因是太后寿辰之时请来祈福的僧人,忙乱之间只略微疏忽些,就让刺客将短匕举到了刘深眼前。这种见缝插针的事情,以弦皇叔那有限的智慧是断然做不来的,出主意的,必定是这个鬼精的刘济。 那他一番假意,邀自己来此,究竟是意在何为? 刘深的心中冒出若干个可能性,想来想去,心里越发狐疑起来。火盆里的光越来越暗,刘深走过去,找了火箸,在一堆木炭中拨来拨去。 如果不是迷路,这会儿早就见着那个书呆子了,何曾想到,会遇上这样一番事,又碰见个麻烦的刘济,让他憋了一肚子火。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啊……明天一早?可是到了明天,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那个可恶的铁狮子街——啊……麻烦死了!以前多方便啊直接把他叫到仁政殿就好了,为什么现在要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多事!一切推给陈习多好!真是无事寻得三分忙…… 突然手上一痛,低头一看,原来他只顾自己胡思乱想,不小心把火星挑到了手背上。刘深满肚子窝火,将火箸扔了,站起身走到门前重重打开门,下了台阶。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虽已不是满月,但仍照得满地灰白。这院子里的积雪扫得十分干净,刘深四处扫一眼,看到了进来时的门,刚要走过去,却听见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刘济衣冠齐整,一看也是未曾合眼,此刻站在门里看着他,道:“这是要去何处?” 刘深不搭理他,继续往前走。 “……别出去!” 刘深感觉刘济的脚步从身后接近,本来不以为意,走到门边正伸手要去拉门,刘济却不由分说去拽他的手,他登时大怒。 “放肆!” 他甩手回身向腰间探去,刘济看得见他动作,但离得太近躲避不及,只觉颈间一凉,一柄雪亮长剑已横在脖上。 刘济定了定,才抬起头来,脸上居然又浮起笑意,“皇上,这样下去,难免有伤和——” “朕让你说话了么?”刘深手劲加重,话语里充满威胁的意味。刘济便不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朕问你,你今日带朕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不过为的是皇上在城中游荡,有损君威而已。” “是么?”刘深冷笑,“朕有损君威,与你何干?” “皇上的荣辱,便是大魏的荣辱,也是我刘氏一族的荣辱,自然……” “呵,你倒是管得挺多,”刘深冷冷道,“你刘氏一族?你有这个资格么?” “资格,自然是皇上说了算。” “噢,原来朕的话这么管用?” “那是自然。皇上不愿意,连我父王也不敢随便说什么。皇上愿意的话,刘济要封王也很容易。” “封王啊……”刘深凑近刘济的脸,像是看穿了他一般,“区区世子之位,对你来说已经不够了吗?” 刘济看着靠过来的刘深,目光平静如夏夜的湖面,波澜不惊。“只要皇上下诏,世子不世子,王爷不王爷,不就是转眼间的事情么。” “是么?就算朕不下诏,你在这里不也过着王爷一般的日子,痛快得很么!” “痛快不痛快,”刘济道,“皇上看得出来?” “哼,”刘深寒森森看着眼前的人,手上又加了力道,“你是真心觉得,朕不会动你一根寒毛?” 刘深的剑很锋利,已嵌入了肉中,血沿着剑刃缓缓地渗出来,刘济似也不觉得疼,只静静看着刘深。 “皇上怕什么?” 刘深不料他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呵,你哪只眼睛看到朕害怕了?” “当然没看见……我看到更多的,是皇上慌里慌张,连面具都忘了戴。” “你说什——”刘深刚要发问,却突然卡壳了。 “想起来了?想起平日是如何对我,今日又是如何对我了?”刘济笑着摇摇头,“真是有意思。” 刘深这才想了起来,立时后悔得都想敲自己的脑袋了。计划呢?博弈呢?迷惑刘济的策略呢?只顾着自己心情不好,结果却将素日的伪装丢了个一干二净了。自己之前费的那么多功夫,岂不都白费了!…… “起初我还觉得奇怪,小时候脾气山般大的二皇子,怎么如今变化这般大?想来,大抵就是为了试探我和父王吧。” 刘深一时说不上话来,刘济看着他,问:“就这么看重皇位?为了这些荣华富贵,为了稳坐万人之上,抛弃自我,践踏自己的——” 刘深目光瞬间寒冷至极,反手向前狠狠一划,刘济踉跄向后两步才站定,脖子上鲜血顺势而下,染红了他的衣襟。他也不管自己的伤口,反而像喝了酒的诗人一般,回头看着刘深。 “皇上剑法神妙,一剑下去只伤皮肉不动血脉,佩服佩服。” “听你这口气,倒像是嫌朕下手太轻了?”刘深也不看他,低头将剑收入鞘内,才又将目光投回刘济身上。“你就这么想死?” “那倒不是。皇上英明圣断,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现在忽然又歌功颂德了?”刘深冷笑两声,目光重新在他身上上下扫视数遍,便转身向正屋走去。“依你刘济的看法,不该说刘深这个皇帝,有枝叶无根基,群臣不服者甚众,因此不敢杀江淮王的独子么?” 他走到门口,扶着门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此刻反而沉默了的刘济,“朕不会听你的话,也不会怕你,朕也看出来了,你不想让朕出去,为什么?朕没有兴趣,朕就回去继续呆着,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他砰的关上门,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忽然觉得很迷惑。 为什么反而觉得,刘济是想保护自己? 第20章 二十虚惊 刘济的心中,有一段奇妙的非分之想。 从何时起,为何而起早已忘却,然而即使遗失了因果之链的“因”,心中的“果”却仍在平静的外表下如熔岩般缓缓鼓动着,炙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法用正常的眼光看待那个骄傲的家伙。兄弟,不行;君臣,更不行。 想把他关在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一辈子只守着他。即使用强迫的手段,也要让他的眼中只看到自己。自私,独断,都无所谓,从很久以前起,他就决定要不择手段了。 因为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他开心,绝对与自己无关。 他生气,会毫不留情地挥剑对着自己。 而刘济,甚至连兵刃相见时,那人冷眼直视自己的短短瞬间,都心动不已。 昏暗光线中,一长者负手而立。 室内陈设奢华,一般的珍奇玩物数不胜数,摆满了多宝格不算,甚至还有一台西洋自鸣钟靠墙而立,在安静的空气里可以听得到它铮铮作响。若不是这架自鸣钟,这里的凝重几乎让人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父王。” 门外有人声,长者依然一动不动,只微启嘴唇,胡须也随之震颤。 “进来。” 刘济推开门走了进来,也不管长者背对着自己,自顾自行过礼后道,“禀父王,一切均已准备妥当,孩儿这两天就出发了。” 长者不作声,安静的室内只听得见自鸣钟的声音。见父王不说话,刘济便也沉默地等着。 “济儿,”刘弦如今已年近五十,看起来,还要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些,“这趟去京城,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刘济笑笑,“孩儿自会谨遵父王之前的教诲,将一切安排妥当的。” 事实上所有的计划都是出自刘济之手,刘弦对于自己的儿子,早已没有教诲可言。刘弦转过头来看着刘济,眼角深深的皱纹让他的眼神更显严肃,而刘济脸上如同面具一般的笑容毫无破绽。从什么时候起,他便看不透自己的独子了? “济儿,”刘弦缓缓地开口,“你可想好了?” “想好什么?”刘济微笑,他对父亲与别人也并无甚差别,“孩儿的想法从未变过啊,父王。” “你真的觉得,这么做行得通?” “行不行,总是要试一试的。” “济儿,”刘弦试图看清刘济真正的想法,然而始终不得要领,“为父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毕竟……” “父王尽可放心。”刘济笑意更浓,脸上神色明亮得仿佛可以照亮一切角落。 “天下是父王的,那个人是我的,不早就说好的么。”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刘济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听着正屋里的动静。直到一切归于寂静,他才低下头,缓缓吐了一口气。 有两个人站在穿堂外,看见刘济出来,刚要说话时看到了刘济的伤,都大吃一惊。 “世子受伤了?!” “不要紧。”刘济摆摆手,示意让他们安静,回身关了这边的门,问:“何铭人呢?” “还未回来。他呀,大约想着趁此机会必定要治死皇帝,找不着不会死心的。” “是啊,”刘济眼神冰冷,“父王让他跟来,我就知道没好事。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弄死皇帝有用吗?蠢才一个。” “那如今怎么办?” “让钱正看好了,何铭一回来立即告诉我,其他人也小心,绝对不许走漏消息。” “里面……怎么处理?” “我自有打算,到明日再说。” “那世子请先歇息,属下去找些药来!” “伤口我自己会处理,你们也去歇息吧。” 那二人相视一眼,无可奈何地向刘济行礼后走了,刘济看着他们出了二门,低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院子。 正屋里仍然黑黢黢,静悄悄。刘济看着房门,用手指轻轻碰了下自己的脖颈。伤口的血液已开始凝结,触碰之下微微作痛,火烧火燎的感觉在夜晚冰凉的空气中更为明显。 真下得去手啊…… 这个人的性格,真是一点都不适合当皇帝。 陈习在偏厅里焦虑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许多圈,连他自己都有点晕了,才不得不停下来,转头问门口的人。 “所以呢?李陵人呢?” “是,李大人还在外城找。” “……行,你出去吧。” 待进来报信的人行礼退出去,陈习的整张脸便垮了下来。早知如此,他是死也不会让皇上出去的! 这次偷溜出去,是皇上临时提出来的。也不知为了何事,出宫时也没看出端倪,可在武威王府赴宴到最后,皇上忽然就唤他进去,说要微服私访。说什么微服私访,陈习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皇上是要跑去找顾大人,但任凭他怎么劝,皇上也不肯改变主意。 “不一定非要赶这个时间啊,皇上您愿意去,等王爷们回封地后奴才悄悄带您出去也可以啊,明日皇上出宫,内外城虽然戒严但肯定无法阻拦百姓出来看热闹,满街是人,就算派几十人跟着,也难免……” 陈习说着就知道肯定没戏了,因为皇上根本看都不看他,早就不知在脑内谋算什么了。皇上向来如此,用乡野间的话说简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一旦决定了的事,不去试一试谁也无法让他改主意,这次也是同以往一般。 结果果然还是悲剧了! 此时已是皇上出宫的第二日清晨。若不是身边有人,陈习真想抱着脑袋去撞墙了。 “出去告诉李陵,千万不要走漏了消息,若让太后知道了,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皇上!您就让我安生几天吧,这提心吊胆要到哪天才是完?陈习无声地向苍天哀叹。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外面忽然报:“越王求见!” 陈习心中一寒,头发差点竖起来,四王爷早不来晚不来,为何赶这个时间来?他连忙赶出去迎接。 “奴才叩见四王爷!” 刘濯微笑看着单膝跪地的陈习,道:“无须多礼。”待陈习起身,才笑道:“陈大人,石崇托我转告,说走之前定来拜会陈大人。” 石崇与陈习,还有武威王手下的张方白,梁王手下的赵洛川,小时候都是在一起训练,后来才分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兄弟几个。四个少年年岁都差不多,那时也学说书里的那些英雄好汉,结拜做了异姓兄弟。说来也是许久没见了,这事要是早说一天,陈习必然会高兴得不得了,只可惜现在他满脑子只有“皇上不见了”一事,竟也高兴不起来,只能勉强挤出笑脸:“拜会可经不起,奴才与石大人一样,都是伺候皇上和王爷们的,果真如四王爷刚才所说,那真是折杀奴才了。” “哪里的话。石崇初时虽与陈大人是一起来的,但他天生愚笨,我虽有心提拔,然他终不过只能当个小小侍卫。不像陈大人,处处体察上意,深得皇上器重,在宫里也颇有声望呢。” “呵呵呵,四王爷过奖了……”陈习干笑。 “于是呢?” “……什么?” “陈大人给不给他赏这个脸?” “这个……改日一定……” “我们也在京城留不了几天了,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就叫上赵洛川,你们几个好好聚聚吧。” “今日?”陈习汗涔涔,“今日恐怕……” “你怕什么?怕皇上不放你走?”刘濯笑道,“没事,本王去替你求假。” 说罢便向里走去,同时道,“皇上在哪?” 我也不知道皇上在哪!陈习在心中哀嚎,连忙赶上去道:“四王爷,皇上昨日玩得开心,回来又看书到很晚才睡,这会儿还没起来呢,不如……” “这会儿还不起?你去禀报一声,就说四弟有要事相商,即刻就要面圣。” “这……”陈习都快为难死了,去哪里禀报,皇上明明就不在啊! “怎么?你怕皇上怪罪?也罢,那我自己去。”刘濯说着便继续往后走,陈习想到每次都直接撞门进去的三王爷,脸上的汗几乎就要滴下来,三步两步冲到刘濯身前跪下道:“四王爷!其实……其实皇上昨日喝了酒,回来不小心冲了风,有些头疼脑热,御医嘱咐了应该多休息。平日里四王爷是最能体贴皇上的,今日——” “今日本王胡搅蛮缠?” 陈习愣一下,连忙辩解,“奴才不敢。” “呵。”刘濯突然冷笑了一声。 陈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好脾气的温柔四王爷居然会冷笑?可待他偷眼一看,几乎当时就被冻住了。 三九最寒冷的天气时,若是脚下沾了水在河上走,有时会被粘在冰面上。很多人就用这个方法捕鸟,在河面放上小酒盅,里面装小米。冬日里饿得可怜的啊小鸟便会飞来吃米,等到吃完,便发现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 陈习不饿,但是他被四王爷寒冷的眼神直接冻在了地面上。 “陈大人,”刘濯缓缓道,“到底要本王再说什么,你才会老实说实话呢?” 什么—— “皇上现在在何处,恐怕你也不知道吧?” 陈习浑身一个寒战。 “皇上出宫不回,此事说大不大不大,说小不小,重在不该隐瞒。陈大人自己说说看,”刘濯的声音又温和起来,说的话却让陈习心渐渐凉到了底。 “到底是早些说出来好,还是本王亲自去懿安宫禀报一下更好?” “王爷!”陈习汗如雨下,连连磕头,“王爷可千万不能这么做,私自送皇上出去是奴才的不对,但若是太后知道了,这事就毫无转寰余地,奴才的脑袋也要不保了!” “你的脑袋又与我何干?”刘濯道,“你欺上瞒下,本就死不足惜。昨日一出王府我便看得真切,步辇里已经没有人了。你胆子实在太肥!仗着皇上器重,瞒骗我们兄弟几个,也倒罢了,如今事已至此,还不说实话,真当我们都是傻瓜,不长眼睛?” “奴才……不……” “你不用说这些。要我说,你也实在藏不住事,仁政殿是皇上日常居所,如若皇上在里面,你作为贴身内侍,向我行常礼即可,而你见了我就行大礼,我想看不出来都难了。我且问你,现下你派了多少人去找?” “不,不下百人……” “京城虽大,皇上的人却不是吃干饭的,你就不想想,为什么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皇上的踪迹?” 为什么四王爷什么都知道!……但是所说的也都是事实,他急昏了头,居然一直没想到。李陵也是宫禁内出生入死的老手,丢了皇上非同小可,他自然是想法设法寻找,怎么就能找不到? 有人把皇上藏起来了。 “什么人能做如此大胆的事,你居然也没个头绪?” 陈习摇摇头。 刘濯叹了口气,道:“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我先回去查查,至午间还找不到,你就自己提着脑袋去见太后吧。” 说完刚要转身,外面又报:“江淮王世子刘济求见!” 刘濯的脸沉了下来。“刘济来京?什么时候的事?” “奴,奴才……不知……” 刘濯停下脚步想想,冷笑:“看来我们可以知道皇上的下落了。” 为人要坦荡。刘深足够坦荡。 说来他实在是被昨天刘济的话气了个够呛。什么为了荣华富贵,为了稳坐万人之上,自己这般处心积虑,还不是被他父子二人逼的?! 但火气一过去,反而觉得十分疲倦。帝王之家,看起来荣耀万分,实则反而不如殷实的小家小户,纵然也会吵架闹矛盾,但也不至于伤及感情,更别提性命之忧。何其讽刺啊,想要更幸福,却与幸福南辕北辙。 外加昨夜刘济莫名其妙的态度,刘深越想越觉没意思,心里念了几遍“再来招惹朕绝对砍下你的脑袋”,就钻进被子睡了过去。等再睁开眼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倏地坐起,跳下床走出去。“唰”拉开门,外面的人应声拜倒。 “臣刘济叩问圣安。” 刘深连免礼也不说,只管自己往外走。刘济在他身后跪着道:“现在已近辰时,臣恭请皇上圣驾回宫。” 刘深已经走下了台阶,听了这话又转头回来站到刘济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头,衣衫下摆几乎蹭到了对方的脸。 “怎么,这是要逐客?” “不敢。臣弟这里破败不堪,久留下去,只怕委屈了皇上。” 刘济的脖颈包扎着白布,在他朴素的衣裳上十分扎眼。刘深看着,心中有几丝“你活该”的感觉。“好啊,那你要怎么‘请’走朕?” “这个皇上不必担心,臣弟请了一个很妥当的人来。” “皇上!!!”陈习眼含泪花扑了过来,“可算是找着您了!” “停!停停停停停!”刘深差点没伸脚去踹这个鼻涕都要滴出来的家伙,“你怎么这么恶心!朕又没死!” “皇上是没事,”陈习被刘深挡了下,吸吸鼻子跪拜下去,“奴才可是快要死了……” “什么?你快死了?”刘深气不得笑不得,“不就一晚上的功夫吗!你为什么总就这么点出息!你怎么就快死了?” “……” 不、不敢说…… 刘济进宫之后,他们自然就知道了皇上的下落,连忙赶来迎驾,出宫之前,四王爷如“春风抚面”般“嘱咐”了他几句,不许他将两人的对话泄露,也不许告诉皇上四王爷来过。陈习被他一顿软硬兼施早已吓破了胆,这会儿自然一个字也不敢提。 刘深白了他一眼,道:“行了,走!”回头看看身后的刘济,后者仍然似笑非笑,直直的盯着他的脸。 刘深转身出门,上了陈习带来的马车。 如今皇上出宫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所以陈习想着,只自己带着马车将皇上悄悄接回去最好。他这个想法是对的,而且这事说起来也应该就算完了,然而陈习驾起马车,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刘深在车内敲敲车门。 “给朕去铁狮子街。” 第21章 二十一惊目 “救命啊!!” 陈习几乎是惨叫一声,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陈习木着脸僵硬地享受了视线的洗礼后回过头,贴着车门压低声音向里面道:“还是请先回宫吧!” “那不行,朕还没见到他呢。” “召他进宫不也一样吗?” “怎么可能一样!一样的话朕折腾一晚上是为什么?” “……不论如何,出来这么久被宫里发现多不好……” “不,朕可决不会无功而返。” 请问这是什么'功'!陈习还想垂死挣扎,车门“啪”的打开,刘深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陈习的脖子。 “奴才……领旨。” 有了陈习,他们自然很容易的来到了铁狮子街,找到了那家药铺。药铺外面挂着牌子,写着“吴记”,外面有木梯,沿着木梯上去,刘深果然闻到了熟悉的药草味道。二楼一扇门锁着,另一扇门虚掩着,刘深挥挥手让陈习下去,自己像个毛贼一般凑上去,从门缝里窥探。 这一看,他立即气血上涌,险些没喷出鼻血来。 顾承念浑身光|裸的站在房里,正拿着手巾,在擦拭自己的身体。“咣”的一声,刘深一下没停住,撞上了房门,他连忙闪身躲到一边,可顾承念显然已经听见了:“谁啊?” 刘深又倒退了两步,才像是找回了呼吸的能力。要是再多看一眼,自己搞不好就要窒息而死了,呼吸过于急促,他轻声咳嗽了两声。这家伙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的屋子里?——就算站着,好歹也锁好门啊!他忍不住埋怨——等等,不对啊……又不是没见过他的身体,紧张兮兮的自己才有问题吧?里面的人朝外面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在问:“连二?” 这时候想跑也跑不了了,刘深尴尬的看着顾承念拉开门走了出来,在看到他后愣住,随后瞪大了眼。 “那什么……”刘深想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却想不出说辞。顾承念只穿了裤子,披了棉袄便出来了,这副衣衫不整的慵懒模样,自己可是从来没见过,刘深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红了,不知道要如何缓解现在的气氛,然而顾承念迅速窥探了下左右,扑通跪了下去,低声急促道:“微臣顾承念叩见皇上……” 要是在往日,刘深一定觉得这呆子真扫兴,可今日,顾承念这举动倒是缓解了他的尴尬。他连忙趁此机会整理整理表情,故作正经的低声道:“宫外无须行此大礼。先进去吧。” 然后便自己先走进了顾承念的屋子。顾承念连忙站起来跟着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迅速将棉袄穿好,刘深瞟一眼,觉得心跳得仍然很快,他转过头,在屋里来回踱步,扫视着四周的陈设。屋子不大,地上放着火盆,旁边一张四方桌上摆了些杂物,另一边靠墙立着一个橱子,里面也摆满了东西。此外,就剩下两张破旧的椅子和另一边的床。刘深看了一圈,这才渐渐冷静下来。再回过头来看身后的人,突然觉得这情景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顾承念还站在原地,此时一脸不知所措。 “你就不会让朕坐下吗?” 顾承念像刚有了生命的木偶般,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请刘深坐下,然后就要去楼下借热水泡茶。刘深拦着他道:“朕不喝茶,你也过来坐。” 和皇上平起平坐,这怎么可能!顾承念起初怎么也不肯,最后刘深脸一黑,他还是乖乖的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连二是谁?” 顾承念刚要站起来回答,在刘深眼神的威胁下没敢,只得垂着头道:“回皇上,连二是楼下药铺的伙计。” “你刚才在干什么?” “回皇上,只是擦一擦。” “擦什么?哦,算是洗个澡?” “……是的。” 刘深心里忍不住牢骚,就这么开着门,看样子那个什么连二平日里经常上来,如若方才来的真的是他,这般□□岂不是都要被他看去了?这个呆子,真是的!他有些不高兴的道:“光着身子站在屋里擦?亏你也不怕冷。以后还是小心些,关好门窗才是。” 顾承念头埋得更深,两手紧紧地捏着膝盖。估计是觉得不答话不好,过了许久才憋了句:“皇上教训得是……”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刘深又忍不住失笑,“朕可没教训你。”这家伙,不会聊天更不会讨好人,陆老爷子说的不错,真让他做个什么大吏,没几天就要把宫里的人得罪完了。 既来之,则安之,刘深将之前自己的羞涩抛诸脑后,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顾承念,因为刚才的仓促,慌忙之间他只是穿了裤子和外衣,头发在脑后胡乱扎起,显得十分狼狈,然而整个人的气场仍然非常死板,刘深不禁开始想象这样的让顾承念坐在自己腿上的景象,想象他窘迫得不知该看哪里的视线,想象自己的手抚过他的脸,脖颈,胸膛,腰,臀部。 心跳。 心跳。 身体里有燥热的火,顾承念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只要自己伸出手去…… “哟!您呐!要点什么药材?” 脚下忽然传来清晰的说话声,吓了刘深一大跳。 “给我开两服治风寒的药。” “请问是大人用还是小孩用?还是家眷老人用?……” 刘深看了看脚下木质的地板。这是楼下药店待客的声音。他有些震惊的看着顾承念:“楼下说话,你这里听得这么清楚?” “回皇上,是的。” 看来在这里,自己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啊……刘深忽然觉得自己也很不知足,原本只是想偷偷看顾承念一眼,看了,却又想和他说话,说了话,却想要更真实的肢体接触……之前的种种羞涩早被抛到脑后去了,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容易被欲望控制。 这样的地方,什么也做不成啊。刘深看看拘束的顾承念,突发奇想,道:“把衣裳穿好,带朕出去逛逛吧。”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6节 “啊?”顾承念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是想了想措辞,才试探着开口道:“启禀皇上,外头街上人烟纷杂,拥挤不堪,圣上九五之尊,龙体若是被街上的闲人冲撞了可不大好……” “哼……”刘深已经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听了这话,又转身走到顾承念身边,□□裸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顾承念想不留痕迹的后退,却听到了让他浑身僵硬的发言。 “你若是觉得在这里让朕吃你一次比较好的话……那朕也可以在这里呆着。” 为了避开麻烦的陈习,刘深命顾承念另寻一个门出去。仓库旁边有另外的楼梯通向药铺的后院,下楼后,穿过狭窄的小过道,无声无息地从后院的一扇小门里出来,到了另一条大街上。 路的对面倚墙站着几个小孩,看见两人出来,如同见了食的雀儿一般,都拍着手跑起来。 “顾呆子跑了!顾呆子跑了!” 这是什么情况?刘深和顾承念都愣住了。刘深道:“你每天出门都是这样的?” “回皇上,这,这是头一次……” 话音未落,只见街角处转过来一群人,卷着路上的尘土向这边跑来。刘深终于看清了,领头的是陈习!这家伙,居然买通小孩子监视朕?!刘深看得到他脸上表情扭曲着,边往过来跑边做着口型“皇上您答应了一会儿就回去的!……”,于是他想也不想,拉起顾承念转头就跑。顾承念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磕磕绊绊跟着跑。 “皇上,陈大人……” “陈习那家伙非得让朕回去,朕不愿意!”刘深拉着顾承念来了个急转弯,拐进另一条巷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不好好逛逛!这附近你应该很熟吧!去个人多的地方,咱们好躲起来!” 于是在顾承念的指示下,两人七拐八拐之后从一条小巷里出来,眼前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刘深拽着顾承念左一钻右一钻,过了几层人墙,再回头一看,早已不见陈习及其他人的身影。 刘深得意地摸着下巴,“哈哈,陈习这臭小子总以为朕好对付,朕拾掇他易如反掌!” 顾承念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显然这种长距离奔跑让他很吃不消,刘深拍拍他的背,取笑道:“难怪平日里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两步就把你跑成这样。”抬头一眼,不远处又有几个内廷侍卫打扮的人走来,他连忙拉起顾承念转身往前走,走了不远,看见路边一家茶馆里人围得水泻不同,二话不说向里挤去。 “好!!”里面叫好声不迭,隐隐约约听得到丝弦之声,刘深没听过,便问:“这是干什么的?” “回皇——”顾承念刚答了两个字,便被刘深一把按住嘴堵了回去。刘深把他拉近些凑到他耳边道:“被人发现了太麻烦,从现在起叫我的名字,知道吗?” 顾承念瞪大了眼,显然这对他来说过于大逆不道,根本接受不了,没等他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外面突然又涌进来一拨人,两人猝不及防,一直被往里挤去,挤到了靠近大堂柱子的地方才停下来。 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即便是交欢的时候,也没有贴得这么紧过。刘深觉得自己的心又悠悠飘起来,他一手扶着顾承念的肩膀,一手撑着柱子,嘴唇有好几次都触到了顾承念的脸,这让两个人都有些脸红。喧闹的声音渐渐都听不见了,二人就这么靠着,一动不动。 这样大庭广众下亲近可是头一次,虽然被挤得很不舒服,刘深的心里却很快乐。 他看得见顾承念飞红的脸。 有些事情,真正在意起来,却是非常让他不安。之前刘深自问不知睡过了多少人,从未想过“你情我愿”之类,只图自己享乐。如今不知不觉间,从“喜欢和男人做这样的事”,变成了“喜欢和顾承念做这样的事”,又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喜欢顾承念”。 一个人“喜欢”和另一个人的“喜欢”有着什么样的相同与不同,这是一个谜团,毕竟大部分人都不会把自己的心事拿出去讲。而刘深,甚至没有深究过何为“喜欢”,就擅自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因为如此,所以不知不觉间他开始贪心,开始在意顾承念的想法,想让他也可以更在意自己,想让他拥有和自己一样的感情。 当然,其实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顾承念是很在意这位高高在上,兴趣爱好有点出格的君主的……或者说是不得不在意? 结果两人到底也没听清里面在说什么,好不容易又挤出来,顾承念解释说,这是家很出名的说书,因为连说带唱曲,所以很受欢迎。又逛了一会儿,刘深就喊肚子饿,要吃东西。 顾承念从路边摊买了两个包子,递给刘深。 “你就拿这个打发我?”刘深翘起一边眉毛,看着顾承念惴惴不安地捧着那两个包子。倒不是说他对包子有什么意见,只是……这也太穷酸了吧! “微臣……这,我出来只带了这些钱,也只能买两个包子了。” 刘深摸摸自己身上,也没有钱。他根本没有带钱这个概念。 当今皇上,在街上只买得起两个包子! 顾承念看看刘深的脸,小声道:“请稍候片刻。”便向路边跑去。刘深哪能让自己一个人被扔在这大街上,也跟了过去。 墙上硕大一个“当”字,刘深突然恍然大悟:这是可以拿东西换钱的当铺!他非常欣赏地拍拍顾承念的头,这家伙也挺知道变通的嘛!而后者从身上解下一个荷包,便要递到柜台上去。 “慢着!”刘深瞅着这荷包有些眼熟,连忙拉住他,“这是上次老三送你的吧?你居然要卖了它?” “不是卖,”顾承念连忙摇头解释,“现在先拿它换钱,之后我会把它赎出来。” “那也不行!”刘深断然否决,一把夺过荷包重新系到他身上,又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把这个卖了!” 刘深拿着当来的一包银子,将手里的当票往身后一扔。顾承念急忙回身捡起来。 “你捡它能做什么?” “今日大不敬,当掉了皇上的玉佩,改日定要赎回来的。”顾承念说着将当票揣进怀里。刘深停下脚步,伸手。 “拿来。” “……?” “当票啊。” 刘深从顾承念手上接过当票,又命他将银子拿好,两手一挥,在顾承念惊讶的视线中将当票撕了个粉碎,撒了一地。 “别发傻了!”刘深拍拍他脑袋,“你一年俸银才能有几两,赎了它,你不吃饭了?” “可是……这玉佩只是当便当了一百两,想必原来定是价值连城,如此实在太可惜……” “有什么可惜!”刘深拉着顾承念往前走,“你这个脑袋,必须好好修理!这些身外之物,本来就是怎么高兴怎么用的,我平时爱戴着它,那是因为我高兴,现在我拿它换了钱,我也高兴,不就得了?把孔方兄看得太重可不好,知道吗顾榜眼?” 一番歪理摆出来,顾承念也只能连连点头称是。两个人在路上东逛逛,西逛逛,刘深只要见了不认识的物件就跑去看来看去,看了就买,仿佛怕钱花不完似的,不一会儿买了一堆。这时大街上突然又热闹起来,不少人都往前面路口跑去。“那是什么地方?” “是崇国寺。经常有达官贵人来此上香,大家就都去看热闹。”顾承念刚说完,就听从旁跑过去的两个人喊:“今日来的可是廖家的千金,听说是个大美人儿!”“赶紧去看美人儿喽!” 美人?……这些人到底有多爱凑热闹……刘深一撇嘴刚要表示不屑,突然想起了刚才茶馆中的一幕,顿时心花怒放:“走,去看美人!” “可是……方才不是说要吃饭吗?” 刘深回头看着顾承念,呲牙一乐:“吃了你给我买的包子,已经饱了!” 第22章 二十二伊人在一方 崇国寺正门前有家丁来赶人,所有人都往东西两条街上挤来。刘深回身去抓顾承念的袖子,才一碰,书呆子的脸“噌”的红了个透。诡计得逞,刘深心内暗笑,他把顾承念拉到身边,道:“你脸红什么?我不过是怕挤散了找不到你罢了!”顾承念低着头畏畏缩缩道:“自然皇上想得周到……” 刘深伸腿踢顾承念的小腿:“叫我的名字!” 大约京城的人都早已习惯了这挤得喘不过气来的街道,虽然被从正门前赶了出来,大部分的人还是拼命地想挤到街口去看热闹。刘深也随着人流,拽着顾承念的胳膊兴致勃勃往前挤。他本身身强体健,在这种人海中穿梭游刃有余,而顾承念显然适应不了,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要不是刘深拉着,估计早就一跤栽倒了。刘深趁机便将顾承念越拉越近,几乎拥入了怀里,偏偏在人群中也不太明显。刘深自然是喜上眉梢,而顾承念满脸通红,窘迫得头都抬不起来。 终于挤到了街口,大路尽头已有好几辆大车驶过来,从他们面前的路上缓缓而过。身边的汉子们纷纷使劲吸气,试图从空气中嗅到美人身上飘过来的味道,场面十分滑稽。刘深忍着笑看车队走到寺门前,停了下来。 “哦哦!……”周围的人骚动起来。“怎么了?”刘深低头问,然而顾承念此时根本没心思管这些,只全心全意地对付刘深放在他腰间的手,刘深笑笑,又去问旁边的人。 “平日里这些贵人小姐们是要到山门才下车的,今日这位为表虔诚,在大门便下了马车!只可惜咱们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啊!” 果然后面的马车上下来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来到第一辆马车前,放下踏凳,打开车门。周围的汉子们全屏住呼吸,翘首盼望。 一个绿衣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步下车来。远远望去,只见那女子身量纤纤,削肩细腰,步态轻盈,举止不凡,虽然帷帽遮住了头脸,仍觉得如仙女出尘,令人眼前一亮,只是——刘深看看左右垂涎三尺的男人们,突然觉得相当倒胃口。 那女子带着随从缓缓步入了寺门,人群还不散去,继续等着看美人出来。其实刘深对女人还是有正确的审美观的,但看了这一会儿也觉得兴味索然。正要拉着顾承念挤出人群,突然觉得背上凉丝丝的。 他转过头,看见身后有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那人年纪大概三十来回,满脸胡子拉碴,从衣着看来应该是跑江湖的,看什么呢? 刘深拧回头,顿一顿,再转过去。 还在看!看也就算了,还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比照着看!刘深心中不快,正待发作,那人却收起纸卷,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实在太像了!” 像什么?刘深有些纳闷。对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不善,他心里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此时,那人拿起腰带上挂的酒壶,灌了一大口酒,缓缓凑了过来。 “小皇帝,”他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大雪封山时节饿了许久的野兽,“终于让我抓到你了!” 刘深几乎是下意识地,拽起顾承念往后一闪。 银色的剑光从眼前闪过,周围的人们立即尖叫着抱头逃命。刘深差点就要骂人,将顾承念往角落里一推,向另一边奔去。 那人尾随着刘深冲了出来。刘深抽出自己的剑,格开对方接连刺来的几剑,又往后退两步,才用剑指着那人,厉声道:“你是谁?竟如此放肆!” 那人冷笑一声。“小皇帝,死到临头了,还如此虚张声势!我就让你知道,杀了你的,江州何铭是也!” 说罢又迅速地贴了过来,两人厮杀在一起。 刘深的剑术在兄弟几个中仅次于老三刘溯,但对付何铭这样的江湖人士,实力还是有些差距,几回合下来,便越来越吃力。这条大街十分繁荣,除了两边一溜的两层楼阁均是店铺,街道两侧也密密匝匝地摆满了卖小玩意的摊子。刚才在街口看热闹的人也还未散去,此刻因为饭馆前的打斗而骚动起来,大街上乱作一团,人们都在惊慌中跑散,一时间鸡飞狗跳,哭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刘深却顾不上去管这些,他心中迅速盘算着,就算自己打不过这什么何铭,外城的护军也应该很快就来了,这么想着又躲开何铭一剑,向侧面一闪,突然脚步一滞,险些摔倒。待稳住身形,低头一看,自己竟然被挂住了! 方才在路上到处买东西,有几个花脸面具十分有意思,就被他顺手拴在了腰带上,一不小心,面具后的细绳竟然挂在了路边摊的架子上。刘深心里着急,使劲一扯,绳子却缠得更紧了。他回身想用剑割断这些东西,却已来不及,眨眼的功夫,何铭已冲到了面前。 有一瞬间刘深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时间太仓促,他甚至来不及想一想这一生有没有什么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何铭的剑已直指着自己刺来。突然间,一个人埋着头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头撞进何铭怀里。何铭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而那人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肯放开。 “……顾承念?!”刘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顾承念。刘深将他扔下,本来是觉得这样他比较安全,这家伙却不知道何时跑了过来,这会儿还闷声不响地上演了一出“舍身救主”。书呆子的方法简单愚笨而颇有成效,何铭被他的突然攻击弄得有些发懵,紧接着咒骂一声,用膝盖顶向顾承念胸腹。顾承念闷哼一声,仍然不肯放手。何铭继续用手肘和膝盖连连捶打,而顾承念死死的搂着他,看那劲头,没有什么能让他松手。刘深趁着这时间拼命想拽开绳子,然而眨眼功夫后,只听何铭低吼一声,将剑反手握在手中,往顾承念身上划去。 “呃!……” 血花四溅。顾承念吃痛,手一松,被何铭飞起一脚,踹了好远。“顾承念!”刘深的心瞬间缩紧,怒吼一声,终于扯开了绳子,冲了过去。 下一刻,他却瞥见了一个人影,顿时愣住了。 何铭也正要作势冲向刘深,却见对方突然放缓了速度,视线投向他身后,脸上神情愕然。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突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觉得心里发冷,低下头去,只见有剑尖从胸前伸出来。他被刺了。血浸透了衣服,以剑伸出的地方为中心越漫越多。 什么人……? 意外让他来不及感受疼痛,他想回头去看,身后的人此时抽出了剑,顿了顿,从后面割断了他的咽喉。何铭咳嗽着喷出大口的血,向前倒去,再也无法回头。 刘济将剑从何铭身上抽出来,有血滴溅到了脸上。他并不理会,而是向刘深走了两步,跪下道:“臣弟护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速度之快,让刘深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然而他也顾不上管别的了,他连忙冲到一边去,把趴在地上的顾承念扶起来。方才他紧紧的搂住何铭,何铭无法刺他要害,只能用剑划他的后背,饶是如此,伤口仍然很深,鲜血染红了他整个后背的衣裳,顾承念疼得脸都已经发白。刘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扯下自己的衣裳想捂住他的伤口:“疼不疼?啊?撑不撑得住?啊?你说话啊,顾承念!?” 顾承念勉强抬头看了刘深一眼,还没说话,只听另一边忽然有人大喊:“在这里!” 刘深回头,看见陈习带着内廷侍卫,以及一大拨护军都赶了过来。陈习赶到他身边,刘深急促的冲着他喊:“速宣御医来!” 陈习低头看了眼顾承念的伤,单膝跪到刘深身侧,低声道:“请皇上先回宫吧,顾大人的事情,交给奴才就好。” 刘深急得额角冒汗:“这怎么行!他伤得——” “江淮王世子就在那边啊皇上!”陈习压低声音吼,“您在这里,要是被他看出什么来,顾大人以后就难过了。走吧!” 刘深回头看看四周,目光扫过仍跪在不远处的刘济,对方正安静地看着这边。确实很可疑,刘济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近,他跑到这边来干什么?而且和昨夜一样,又碰到了自己,一切都像是有预谋的一般。他低头想了想,又看了看伏在地上的顾承念,咬着牙点点头。 送走了皇上,陈习小心翼翼扶着顾承念,问:“顾大人,还能走吗?下官带你去就医。” 顾承念点点头,低声道,“有劳陈大人费心了,其实下官并不要紧,陈大人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下官……” “陈大人”,“下官”,“陈大人”,“下官”,陈习几乎要被绕晕了,顾承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整个人都弯着腰直不起来,话也再说不下去。看来真是伤重了。陈习过来时,这边的打斗已经收场,所以他并不清楚顾承念到底是如何受的伤。正待要问,身后的刘济忽然道:“陈大人还是快点找个大夫给这位大人看看吧,他被刺客划了一剑,不要中毒才好。” 陈习回头,向刘济行礼,道:“事态紧急,下官先走了,今日之事详细情形,改日恐怕还要请教世子殿下。” 刘济视线在顾承念身上扫过,又回到陈习脸上,表情淡然的点点头。 刘济走到仁政殿外,便看见了刚从里面出来的刘溯。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刘溯也看见了他,走了过来,两人在台阶上一上一下,相遇了。 “刘济见过三王爷。”刘济双手作揖,刘溯也不回礼,只道,“刘济哥,许久不见。这是要去面圣?” “是的。回来后还未正式向皇上禀报呢。三王爷恐怕快要离京了吧?” “是的。”刘溯看着刘济,道,“前日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呢。皇上微服私访,遇到刺客,多亏了刘济哥,才能平安无事。刘济哥可是立了大功了啊。” “三王爷过誉了。”刘济微微颔首一笑,“皇上遇险,做臣子的自然要拼死保护,平安无事,才是好的,果真有了什么不测,死也难逃其责。所以刘济不敢居功。” “哈哈。”刘溯也笑起来,“不过……也许刘济哥已经听说了,我还是要知会一下,那刺客,据说是江州人呢。” “是吗?”刘济脸上的表情也说不来是吃惊还是不吃惊,“竟有这等事,父王的属地里出了这样的逆贼,刘济改日定修书给父王,托他彻查此事。” “也是该彻查此事了。”刘溯直视着刘济的眼睛,“毕竟俗话说得好,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刘济笑笑。“三王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我是个粗人,这些我也不太懂。”刘溯笑道,“只是我这还有一句更难懂的,刘济哥想不想听?” 刘济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刘溯下了两级台阶,来到刘济身边。他个子高,微微地低下头,如同相亲相爱的兄弟般凑到刘济耳边,将带着敌意的话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 “谁敢把我二哥怎么样,先问问我刘溯准不准。” 说完头也不回,下了台阶渐渐走远。刘济望望他的背影,低下头来,仍只是淡淡一笑。 原本以为受伤,应该是在最初受伤的时候最痛,没想到愈合的过程,却让顾承念苦不堪言。皇上遇刺那天,陈大人为免引起过多人注意,便先帮他止了血,送他回到在铁狮子街的住所,然后在内城找了个郎中给他治伤。那郎中看了,说后背肉厚,没伤着要紧地方,给他上了药,包扎了便了。然而当夜,顾承念疼得一眼未合。不光是背上的剑伤疼,身上被踢打过的地方都在作痛。那个刺客下手很重,每一拳每一脚,都仿佛是直接踢在了骨骼上,身上到处都是淤青,虽然抹了跌打药酒,但是稍微动一动,就都疼起来。饶是顾承念这般闲不住的性子,也再一动都不想动。 第二天,陈大人又亲自送了许多药和吃食来,道:“顾大人,皇上如今不好出来探望,嘱咐下官叮嘱大人,一定好好养伤。” “多谢皇上,劳烦陈大人……” “这怎么是劳烦呢。若不是顾大人护得皇上平安,陈习的脑袋,现在恐怕都不在这脖子上挂着了。”陈习笑道。“只是近来宫中有些乱,下官也不能来得很勤,顾大人自己保重,皇上可挂心着呢。” 陈习说得关切,可顾承念却觉得赧然。 好在如今还在节里,官署还未开印,他才可以成天在床上趴着。皇上时时不忘他,虽然没能出来探视,但是一直关照陈习给他送这送那,所以他虽然不能动弹,倒也没饿着。 但把他吓了一跳的是,几天后,四王爷上门拜访来了。 这日他仍然趴在床上,听见有人敲门:“请问顾承念顾大人可是住这里的?” “是的。”他勉强支起身,坐起来,道:“请问何事……” 来人推门而入,顾承念看到那人,觉得有些面熟,想了想,一惊,连忙站起来行礼。 “见过越王殿下!……” 第23章 二十二金玉凉言惊痴魂 “欸。”刘濯上前拦住他,温声道:“顾大人身上有伤,俗礼就免了吧。” 刘濯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人,他命他们将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听闻顾大人受伤,本王着人备办了些白药和补品,送给顾大人。” 顾承念站在刘濯面前不知所措:“下官怎能收殿下的东西……” “顾大人是为了护驾才遭此横祸,本王送些东西是应当的。”刘濯偏过头看看旁边,脸上的神情意味不明:“不过,这些东西看起来似乎多余了呢。” 顾承念家里靠窗的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补品,吃食,都是皇上命陈习送来的,有些东西用宫制的螺钿盒装着,一眼望过去,便知是谁送来的。顾承念有些窘迫,只能低着头连声道:“惭愧……” “欸。”刘濯笑着摆摆手,“这些赏赐,顾大人原也当得。那日的事情,本王后来听说了,当真是凶险万分,如若不是顾大人,此事会如何收场,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也是皇上洪福齐天,正好遇见了顾大人。” 顾承念吭哧着应承着,越来越抬不起头。陈大人交代过他,为免别人疑心他与皇上的关系,叫他谎称是恰巧路过。可顾承念不是会撒谎的人,越王这么一说,他老脸不由就红了。 然而刘濯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微微叹息着,道:“只是经这一事,本王不由得又担心起来了。” 顾承念结结巴巴的接话:“何、何事让王爷如此烦心?” 刘濯的神色凝重起来,道:“顾大人有所不知,朝中听闻皇上遇刺,一方面,都纷纷上书要求对刺客严加追查,而另一方面,更多的大臣的意思是,皇上现今还未成婚,没有后嗣,这等意外,一旦真有不测,连国本都会动摇,因此请求皇上早日成婚。” 顾承念闻言沉默下来,刘濯看他一眼,道:“顾大人是鸿胪寺官吏,应该也知道的吧?我们大魏与别的朝代不同,自立国以来,国内除了王族,还有着不少士族世家。” 顾承念勉强答道:“下官,略有耳闻……” “最大的几支,有掌兵权的冯家和韩家,掌朝政的蔡、李、陈、沈四姓,以及掌管铸钱的白家,漕运的杨家,盐政的秦家……如果说皇上是国家的象征,那么真正让国家稳定的,便是这些士族世家。皇兄已经十八岁了,论年纪,真是不小了。皇族一直人丁稀薄,对于士族们来说,皇上这么年轻,赶紧纳妃产下子嗣,才是宫廷乃至天下安定的根本。可这次本王回来,旁敲侧击之下却觉得,皇上……似乎不太愿意大婚。” 刘濯看着顾承念逐渐僵硬的脸,继续缓缓道:“皇上不愿意成婚的原因,却让人猜不透啊……顾大人,你觉得,会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话,为什么要拿来和一个从七品小吏讲?顾承念隐隐猜到了越王的用意,他说不出话来。刘濯淡淡的看着他,道:“虽不知究竟为何,但本王觉着,如果此事是因某个人而起,那么他就是在和所有这些士族作对。他会变成忠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士族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都会瞄准这唯一的靶心的。你说是不是,顾大人?” 顾承念微微躬身站在刘濯面前,低声道:“殿下说得甚是。” 刘濯看着顾承念的脸,忽然又微笑起来,道:“哎,说这些做什么,顾大人不要多心,本王别无他意,只是闲聊罢了。顾大人好好养伤,本王就此别过了。” 顾承念躬身行礼:“恭送越王殿下。” 越王走后,顾承念折身回来,呆呆在床边坐下。 越王……是在向自己传达消息。士族的情况,不用他说顾承念也很清楚,然而他却像是特意来提醒一般,点出了顾承念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他正在一步一步,成为朝廷的罪人。 石崇喝了些酒,虽然并未醉,但是脚步仍有些摇晃。进了王府,来往人等见了他都停下来垂手侧立。他也懒得理会,只管自己径直往里走。走到正院,他停下脚步,看着门窗紧闭的正屋,许久,才轻轻叹气,转向右边,经侧门进了自己的院子,抬头一看,却呆住了。 刘濯笑吟吟的立于廊下,见他进来,笑道:“石大人,本王擅自打搅了。” 像是做梦了一般。 石崇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连忙单膝跪下,道:“不知王爷驾临,多有失礼,望王爷恕罪!” “无妨。起来。” 石崇起身,深深看了刘濯一眼,却不敢再多作表示,只得低头道:“下面这些人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王爷回府竟然也没有人来告诉——” “是我没让他们通报,”刘濯道,“不过是随便走走,何必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他接着问,“你是去和陈习他们喝酒了吧?怎么样,聊得可开心?” ……一点都不开心。 说来也怪,昨天王爷突然派人来,说陈习想和他聚聚,因为这个,几人才凑到了一块。然而事实上也没看出来陈习有想聚的念头,宫里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虽然勉强笑着,但很明显心事重重,不过来坐一坐应个景。赵洛川从小就是块木头,对他来说在这里和在别的地方难说能有什么区别。而石崇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心情。以前大家哥们儿弟兄经常玩得很开,但是如今三个人中有两个人心不在焉,洛川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叹了口气:“今天就这样了,散了吧。” …… “挺好,”他答道,“奴才几个都许久不见了,喝得很愉快。多谢王爷费心。” 为什么要扯谎,他也不知道,明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是根本骗不了眼前这人的。刘濯静静看着他,却没有拆穿,反而淡淡道,“既如此,石大人想必也累了。好生休息,本王回去了。” 没想到刘濯这么快就要走,石崇简直措手不及,眼看刘濯与自己擦肩而过,就要出了侧门,石崇忍不住跟着他向前走了两步,道:“王爷!王爷最近诸事繁忙,好不容易回府里,难道也不略坐一坐,喝杯茶歇息一会儿?” 刘濯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头道:“这话怎么说?本王又不是姑娘家,这几步路怎么就累着了?” 石崇答不上话来。其实刘濯身材纤细,面孔白晰,虽然没有女子之态,初见之下却往往有令人怜惜之感。当然,这样的评断,石崇也只能藏在肚里,若是说出来,必然会有一场气生。 两人现在所站的院子是石崇的独院,然而他顾忌来京时刘濯的警告,不敢造次。但是这样的机会自入京以来从不曾有过,他几乎是横下心来,试探着道:“那王爷是否可以赏个脸,到奴才屋里喝杯茶?”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檐角的麻雀吱喳声被无限放大,石崇觉得自己耳朵都要被震聋了,才听见刘濯淡淡道:“也好。” 刘濯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捏碎了。石崇结实的臂膀紧紧箍住他的双肩,他似乎听见骨头在痛苦地□□,刚想出声让石崇松手,抬头却对上了对方的嘴唇。 那是久违了的石崇的味道,带着饥渴的欲|望,铺天盖地而来。刘濯只微微挣扎了几下便屈服了,任凭石崇一步步深入。 是自己送上门的不是么。 进京之前,他向石崇三令五申,除非自己走进他的屋子,否则不允许任何意义上的肢体接触。 石崇本来不肯。“那如果王爷遇到危险呢?”他辩解,“当日先皇着力训导我们,就是为了时时刻刻保护王爷们,如果这样——”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刘濯冷冷道,“京城是什么样的地方,哪就那么容易遇到危险。” 石崇还要说什么,却被他一句话全堵了回去。 “你若是敢不听话,今后此生都别想再见到我。”刘濯看见石崇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惊慌,一瞬间居然觉得有些心疼,然而表情仍然没有一丝破绽。 “我刘濯向来说到做到。” 所以当他跨入这间屋子起,就是对石崇的行为给予了默认。他放弃似的闭上眼睛,伸手环住了石崇的腰。这行为显然给了石崇极大的鼓励,他迫不及待地将舌伸入刘濯的口腔,驾轻就熟地去舔舐刘濯最敏感的地方。刘濯顿时觉得脚底发软,差点坐倒,好不容易拽着石崇的衣角稳住脚下,便伸手在石崇的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石崇吃痛,知道刘濯不乐意了,只得分开,但仍不肯松手。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凌乱,刘濯挣扎着想要保持距离:“行了,你也该满意了,快放开我。” “满意?”石崇自嘲般笑起来,“王爷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如何满得了意?不过饮鸩止渴罢了。”说着便去啃咬刘濯的脖颈。刘濯不再出声,任凭石崇的手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抚摸,也不躲避石崇伸向自己耳孔的舌尖。过了许久,石崇不满足地叹息着,重新去吻刘濯的嘴唇,低声道:“王爷,真的只可以这样吗?” 两人的贴得极近,对方的身体是何情景再清楚不过。 “我想要你,濯儿……” 石崇的声音带着浓郁的情|欲意味,伴随着两人凌乱的呼吸一字一字吹入刘濯的耳朵。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刘濯浑身都在颤抖,却低下头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了石崇,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才冷笑着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本王不过看你太可怜,才来安慰安慰……” 还未说完他便已经后悔,安慰?刘濯啊刘濯,你这般自暴自弃,把自己当作什么人了?他扭过头不再说话,石崇却显然高兴起来,连眼睛都发出了光,“是么……安慰啊……” 堂堂越王竟说出如此失身份的话来……刘濯为自己的失态而气绝,不等石崇再说出什么来,便转身向门口走去,石崇也不敢拦他,只在身后道,“我明日去给王爷问安——” “不许来!”刘濯也不回头,道,“从现在起,也不许你随我进宫。” “为什么?”石崇没想到会被拒绝得这么彻底,“我进宫也不会做什么啊!” “那也不行,如今宫里也有人有和你一样的怪——” 刘濯说着自觉又失言了,猛然停了下来。今天的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说自己的皇兄是“怪癖”…… “癖”字只发了个模糊音便不再说下去,石崇却已听得真切:“怪癖?有人和我一样?什么意思……”他突然惊醒,“难道有人要对王爷出手?!” 刘濯简直无话可说,“没有!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啊?” “那王爷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石崇紧追不舍,“这和我进宫有何——” “本王没功夫和你讲这些。”刘濯说着,便想打开门,并没有看见石崇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啪!” 一只手伸了过来,不容反抗地按住了门。 “王爷,”石崇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低沉的嗓音紧贴着后颈传来。 “不说清楚的话……我是不会让王爷走的。” 石崇强硬地掰着刘濯的肩膀将他转向自己。刘濯看到了石崇阴沉铁青的脸,愣了愣,随即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是——” “这是我该要问的话吧!”石崇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濯扭过头。“因为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怎么可能与我无关!”石崇提高了声音,仿佛要提醒刘濯什么。“我是你的侍卫!我将命都给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和事都可以与我无关,但你绝对不是!!”他停下来控制一下情绪,继续道,“其实我知道,最近宫里出了些事,可我没兴趣,也不会去问,我不想让你为难。对我来说,谁死谁活,只要与你无关,甚至谁做皇帝我都无——” 刘濯的脸色也渐渐沉下来。“现在的皇帝于你是无关,可他是我哥哥!他的每件事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当今皇帝是不是他,于我也有根本的区别!如果你再说这样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又挣扎起来,试图掰开石崇扣在他肩上的手,“放开我!如果你再这么放肆的话……” 他想用往常的威胁震住石崇,却看见石崇嘴角微微地弯起。 “四王爷,越王殿下,至今为止,放肆的事情,我做得还少吗?” 刘濯心里一沉,这家伙真的生气了。 “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吧?自从来了京城,我听你的话留在王府打点各处事务,没有一件事不是认真做的。宫廷里的事情机密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不告诉我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只是区区一个侍卫,没有这样的资格。但是,”他自嘲地笑起来,顿了顿,强调道,“关于你的事情,我必须全知道。你这样什么都不肯说,让我怎么不必担心!”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又不在这一次……放开我!” 刘濯脚下移动,朝着石崇的膝关节踢去。石崇的脸抽搐了下,却仍岿然不动。“既然如此……” 刘濯惊愕地发现自己挣扎的空间反而越来越小,石崇的脸越贴越近,眼睛逼视着他。 “王爷,”石崇的手轻轻地抚上刘濯的脸,“如果我无法确定王爷在宫里的安全,那我只能想办法将王爷留在王府里了。” “什——”刘濯还来不及问清楚他的意图,嘴唇再次被热烈的吻占据。 第24章 二十四口是心非 [本章节已锁定] 第25章 二十五诗书问情 傍晚的时候,刘深拖着顾承念,只由陈习跟着,来到了思沉阁前的庭院里。打开门,里面还是层层叠叠的金红色垂地幔,在由开门而引起的空气波动里缓缓飘荡。陈习把帐幔都收起来,打开贴了双层窗户纸的窗屉,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顿时屋内为之一亮,看起来倒也相当宜居。 其实对于顾承念来说,思沉阁并不陌生。去年年前,贪图享受书呆子身体的皇帝为了避开其他人(尤其是唠叨的陈习),都把顾承念带来了这里,所以这里于顾承念来说不是什么有美妙回忆的地方。刘深回头观察顾承念的脸色,果然书呆子抿着嘴沉默着,闪烁的目光在靠窗的短炕上定格了一瞬,立马移到了窗外。 好吧……刘深在心里默默地承认,也许把他压在这里的那次过分了些…… 其实思沉阁不太适合休养,陈设间一些暧昧的装饰本就让人浮想联翩,更何况它之前的用途确实很微妙,但是刘深一时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毕竟这里偏僻,安静,不引人注意。顾承念似乎已学会了保持沉默,他没有再像方才一般扯一堆“太过失礼”、 “有违君臣礼节”之类的理论,只是安静地站着。刘深看看他脸色,除了紧张,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遣走了前来安顿物事的陈习,刘深关上门,转身看着一脸忐忑的顾承念。 “把衣裳脱了。” 顾承念脸色一僵,刘深也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充满了歧义,忙解释道:“不是!朕只是想看看你的伤,没别的意思!” 顾承念静默片刻,伸手摸向了自己腰带。解了腰带,褪下了外袍,又解开了中衣。 骇人的伤痕暴露在了空气中。不光是剑伤,剑伤已经被包扎了,胸腹间缠着布带,看不到。更多的,是激烈的斗争中何铭在他身上踢打造成的。腹部、胳膊、腿上,那是像夏天最狂暴的雷雨前,天上浓云一般的颜色,有人打翻了砚台,浓黑的墨汁在书呆子的身体上染浸了一大片不该属于人类的颜色。青黑色的淤痕在胸腹间的皮肤上蔓延,像是某种邪恶的疾病,又像是在示威。何铭显然是习武之人,这些拳脚下去没有伤及骨骼,已经算是顾承念命大。顾承念捏着腰带看着脚下,回避着刘深沉重的视线。刘深朝着他走过去,他也没有躲闪,任由对方的手抚上自己的伤处。 刘深阴沉着脸,下颌的弧线因为他的怒意而紧绷着。 “混蛋。” 他的手指沿着那青紫的痕迹轻轻滑过,咬牙切齿地咒骂,虽然咒骂的对象早已成了死尸。又或许,其实他骂的并不是那个刺客。 毕竟,带给顾承念这伤的罪魁祸首,并不是别人。 ——只是那时候的他没有想到,比起今日,未来的种种不测,才是真正的灾难。 从此顾承念就在思沉阁安了身。刘深每天都会过来看着他换药,其他时间因为忙,加之顾忌他身上的伤,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然而这样的金屋藏娇一般的生活显然让书呆子很不习惯,离开了鸿胪寺的抄抄写写,他就像是天天下地干活的老农突然摸不着锄头了一样,成天坐立不安。刘深给他找了些书来看,他翻了翻,便低下头不说话。 他自然不会对皇上带来的书有意见,但刘深看看他的表情,再看看自己带来的书,汉书半部,淮南子,左传,列子……“……你该不会都会背了吧?” 顾承念想了想,答:“回皇上,就算会背,也可以多看几遍,这样会有新的领悟也说不定……” “算了。朕之后再给你拿些杂书来吧。”刘深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便问:“之前你说过,这些书你都会背,你什么时候背的?” “回皇上,小时候父亲让背的。” “小时?几岁?” 顾承念认真算了算,“有七八岁。” “七八岁?”刘深简直理解不能,“那三字经论语之类,你何时背的?” “四五岁时。” 四五岁,能懂这书里的意思么……刘深惊讶地看着顾承念的脸,直看到书呆子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才叹口气,道:“顾承念,朕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呆了。” 他忽然凑近,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吻了吻他的额头。 “这里面装满了书不是么。” 这之后他又让陈习往思沉阁送去些邸抄,中书省新近的决策他总没看过吧?总算安稳下来。然而隔了几天,刘深再去思沉阁,顾承念举着邸抄说有事要禀。 “微臣……” “嗯?”刘深口气里充满了威胁。除了不让顾承念跪拜以外,他也曾命令不许顾承念再自称 “臣”。书呆子定了定,捏着邸抄的手都有些发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吐出了新的自称:“……我看邸抄上说,今年要在黄河两侧民埝外打新的大堤,这绝对使不得。” “嗯?为什么?朕看山东河防的折子,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须废了民埝,退守大堤。如今照古人做法,有何不妥?” “皇上,照搬古人是大忌。据微……据我所知,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必定有不少良田和住户。如今若是放弃了民埝,便是不管这些人的死活,等到夏天发洪水,便要哀鸿遍野了!” 顾承念说完,小心翼翼看皇上一眼,而后者此刻,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顾承念,”刘深愣了好半天才笑起来,道,“朕还以为你只会背百十本书,写点糊弄老爷子的八股文了。没想到,还挺行的啊!” 这一夸让顾承念有些不好意思,他垂头低声道:“皇上过誉了。” “不,幸亏你说了,不然真要铸成大错了。”刘深低头沉吟片刻,才道,“但是如今怎么办?修筑官堤的款项朕已经批了,恐怕不日就要动工了。要不再批银子下去,将堤埝间的百姓迁出来?” 顾承念摇摇头。“不可。一则民埝毗邻黄河,内中均是沃土,百姓未必肯迁,二则人口太多,迁起来也不切实际。不如就此传旨下去,不许退筑官堤,仍旧复修民埝,也是可以御洪的。” “好,那就照你说的来。”刘深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只是……朕突然想问你,依河防都事所说,他们用的法子却也是古书上说的,为何就不妥了?” “回皇上,那书臣也是看过的。”顾承念在刘深面前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道,“他们用的,是贾让的《治河策》。书里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想必他们的意思是,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故认为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但殊不知此一时,彼一时,《吴越春秋》里有言曰‘因地制宜’,那时河边并没有这许多百姓,所以此策可行,但是现在不同了。亚圣亦云‘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 刘深听着听着,忽然笑了:“‘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上次那个举着本不知哪个腐老头子评的诗经,跟朕说《关雎》是‘风天下而正夫妇也’的,是谁来着?” 顾承念又窘迫起来:“臣……我、我不是信了那说法,只是不信《诗经》这样的清新文字,所述只是‘情爱’二字……”他说着,抬起头来,却发现刘深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两人距离极近,在刘深目光下书呆子的脑袋迅速断弦,顿时卡了壳。 “‘情爱’二字怎么了?”刘深看着顾承念紧张的表情,心里觉得有趣,反而更有意逗他,“是不该有‘情爱’?还是‘情爱’不好?” “也不是不好……”刘深越靠越近,将顾承念逼得连连后退,身后便是短炕,顾承念退无可退,只得任由刘深将手支在他身体两侧的炕沿上,年轻皇帝的气息将他紧紧地包裹住。顾承念侧着头努力躲避,不让自己的脸蹭到刘深的衣服,小声地辩解道:“对于情爱,臣知之甚少,所以……” “知之甚少?”刘深一手揽住顾承念的腰,另一手勾着他脖子,强迫书呆子转回视线看着自己。 “那你和我之间,是什么?有没有‘情爱’?如果有,那你怎么会不懂?如果没有,那你认为你和我如此亲近,却是为了什么?” 两人近距离对视着。顾承念的眼神躲躲闪闪,手指扣入身下的狼皮坐褥里,喉节上下滑动了好几下,嘴唇都有些颤抖,还是没吐出一个字来。刘深贴近他的脸,嘴唇轻轻触碰他的眼睛,感觉到了睫毛的颤动。 “好好想想……为什么?” “因为……”顾承念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皇上说……所以……” “只因为这个?”刘深亲吻书呆子的眉毛,那是如他的人一般清瘦的眉。“那别的人若是来要求你,是不是也可以?” “那不一样……我……” “比如你的好朋友,冯长辰?他也和别人不一样吧?” “不,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朕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我不——” 顾承念终于支持不住两人的重量向后倒去,刘深顺势扑了上去,顾承念吃痛低呼一声,刘深吃了一惊,连忙丢开了吃豆腐的企图,跳起来扶起顾承念,轻抚着他的后背,担心地问:“没事吧?朕一时有些……” 顾承念摇摇头。自他受伤后,刘深就没再做过很出格的举动,刚才的气氛,顾承念都以为肯定是躲不过了,然而皇上将他拉起来,重新搂进怀里,就没了别的动作。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顾承念感觉到皇上怀里似是有什么东西,硌在两人之间。他不好说出口,皇上自己却嘟囔了句:“什么东西这么硌?” 刘深摸了摸自己怀里,摸到了什么东西,笑起来道:“噢,原来是它!”便展手给顾承念看。 那是一块上好的墨玉,稍微有些椭圆,十分小巧。外观圆润光亮,如同凝固的夜色,却又比夜色晶莹。刘深把玉举在手里,笑道,“差点忘了!今天来,本是为了给你看这个东西的,这会儿却给忘了。昨日无意中翻出来的,西域来的贡品。最难得的是——” 他将玉用两手轻轻一扭,原本浑然一体的玉石分为两块。原来这玉石中有类似于榫卯的构造,可以相互勾连,不得窍门的话是打不开的。内侧均雕刻着西域风格的繁复花纹,再扣起来,仍然严丝合缝。 “这是西域人用来表述情意的东西,很有趣吧?”刘深重新把它分开,“至于是什么意思……等你懂了‘情爱’二字再说吧!”说着他又笑起来,将那墨色玉石的一半收入怀中,拉过顾承念的手,将另一半放在他手上。 “拿好了!”说完他也不看书呆子作何反应,便转身向书案走去。 魏国的天子送心上人礼物的时候,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好了,可得细细地说说这修堤的事了,这是正事!” 顾承念看看刘深宽阔的肩背,又看着手中的半块玉石,低头不语。 半夜感觉有凉意抚过脸,刘深被扰醒,睁开眼看看,原来是顾承念翻了个身,被子掀起了风。他笑笑,合上眼准备继续睡,却听见顾承念不知迷迷糊糊说了什么。 他睁开眼。顾承念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懂,便爬起来,凑耳仔细听去,才发现他不是在梦吁,而是在呻|吟。 低下头,发现他微微皱着眉,脸上的表情带着模糊的痛苦。刘深轻轻掀起被子,果然看见顾承念用右手紧紧按着后腰。 从受伤到现在,刘深从未听顾承念对自己的伤作过任何评论,也几乎没听过他喊疼。这个书呆子,只有在睡梦中才表露出些微的痛苦,仅仅如此,便让刘深的心紧紧的揪起来。他默然凝视着顾承念的脸,半响,俯下身去亲吻他的嘴唇。深夜的寒意让二人的嘴唇都有些发凉,顾承念的睫毛颤动着,睁开了眼睛。 “……皇上?” 神情和语气都带着平日少有的迷糊,刘深觉得好笑,“怎么,忘了朕今夜是住在这里的?” 顾承念摇摇头。“没有。”半夜被吵醒,思维有些停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刘深完全没有从自己身边离开的意向,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 刘深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好半天才道:“顾承念,那天往刺客身上扑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嗯?”大概有些迷惑皇上大半夜怎么想起了这事,顾承念又看了刘深一眼,才移开目光盯着床帐顶,不假思索地道:“皇上乃一国之君,皇上的安危关系着国家的稳定和繁荣,那日的情形,周围没有护卫,我又不懂拳脚功夫,所以……” “是吗……”显然这不是可以让刘深满意的答案,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要是换作别人,你还会这么做么?” “别人?” “嗯,比如弦皇叔。” 顾承念愣了一下,“江淮王?” “是啊,比如他成了皇上。” 他终于意识到了刘深话语中危险的意味,惊得瞪大了眼,立马坐了起来使劲摇头:“这怎么可能!且不说江淮王不是嫡系,不可继位,况自古以来,忠臣不事二君,背信弃义的都是罪人,要被唾弃千年的!臣绝对……” “不不不……”刘深笑着连连摆手,示意他冷静, “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看着顾承念的眼睛,道:“朕是说,假使此事从开头便不一样,比如朕的皇兄,和愍太子当日并未过世,如今他便是皇帝,你对他,还是一样吗?还是会不顾性命去保全他吗?” 第26章 二十六迷心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7节 其实真正想问的,是—— “刘深”这个人,究竟除了“天子”这个身份外,对你还有没有其他的意义? 思沉阁里静谧的空气,在刘深的话语里缓缓浮动。顾承念低下头不说话,仿佛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夜晚黑暗的思沉阁里,刘深看得见他眼睛里微亮的光。 “我……我不知道。”静默了良久,顾承念才缓缓地摇头,“皇上恕罪,我不明白,我想象不来,皇上不是皇上的话,天下会是什么样的天下,我……会是什么样的我。” 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不知从何时开始,顾承念学会了逃避思考。 为什么会转变成这样的关系,其实他根本没有仔细想过,如今,更是连思考的勇气都在渐渐流失。 害怕。 顾承念从来不是豪勇之人,相比之下甚至有些畏畏缩缩。就连究竟害怕什么,他不敢去想,像只没出息的鸵鸟,一味地逃避着问题的本源。自己现在这不争气的样子若是被父亲看见,恐怕又是要挨罚了吧。 伤口渐渐好起来以后,两人接触的机会更多了,让他脸红的回忆比比皆是,那个人每天都很开心,他却在手足无措的深渊里越陷越深。自出生以来所有的常识都被一个个打破,现在的他,面对的是一个崭新得令人心悸的世界,而他却没有逃出去的方法。 更令他恐惧的是,灵魂像是被腐蚀了一般,渐渐地开始向他控制不住的方向倾斜。 顾承念强迫自己去看汉书,看野史,看看史家对佞幸的诟病,看看他们的结局。他要警醒自己,再这样下去,同样的结局,也会是自己的。 可是该如何改变呢? 他有些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习惯性的去看皇上在做什么,便看见刘深坐在书案另一侧,手肘搁在桌上支着下巴,直直的看着自己。 顾承念只觉得血往脸上涌,连忙低下头,便听见皇上笑道:“盯着你看了这么久才发觉,真让人伤心。” 刘深站起来,走到顾承念身侧,手轻轻搭上他的脖颈,低声道:“你看什么呢?我看你眉毛又拧个疙瘩,又是哪个大逆不道的家伙让书呆子愤慨了?” 顾承念庆幸自己已经合上了书,皇上不会知道他在以史为鉴,警醒自己。他尽量忽视那只在自己后颈游走的手,想扯开话题:“皇上不是在看奏折么?” 言下之意,自然是为何变成看我的眉毛了?前几日,刘深为了能多和顾承念相处,便命陈习偷偷将奏折搬了过来,说在这边批折子。当下,他轻笑一声,捏捏顾承念的脖子,道:“都怪你啊,本来我是在批折子,一不小心抬头看见你了,就想着,不知你何时会抬头看我,便一直等着。你要是早点抬头,我就不用看这么久了啊。” 错……在我吗?他有些迷茫的想着,刘深的手已经滑到他颌下,轻轻将他的头抬起来。他看着刘深凑近的脸,整个人都僵住了。那是怎样的一张脸,顾承念以前从来不敢细看,如今却经常以这样的角度一次次地认真端详。皇上是个很有气魄的人,这在相貌上也体现得出来,当他注视着自己时,眼神里不容置疑的感情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所有的形容词都已失效,在大脑短路的顾承念看来,没有一个字可以用来形容刘深,但若是用一个词来形容他自己的表现,他愿意用的是——失态。 “看呆了哪,书呆子。” 顾承念怔了下,眼神慌乱起来。他想错开两人的视线,但是刘深的脸贴得太近了,视野范围全是他的表情,顾承念感觉自己的脑浆大概已经沸腾,思维乱作一团,与此同时,对方的嘴唇触到了他的嘴唇。 他闭上眼睛,抓住身后的椅背。刘深捧着他的脸,俯身亲吻他。温柔而强硬的吻,时不时啮咬着他的嘴唇,舌尖探入,寻求着更进一步的缠绵。顾承念感受得到对方的占有欲,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渴望。 ——可是这对他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炼狱。他的身体在享受这样的爱抚,而他的思维里除了罪恶感,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快乐。 随着亲吻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人的呼吸都紊乱起来。刘深终于放开顾承念,直起身,顾承念清晰的看到他喉结上下蠕动一下,然后拽住自己的胳膊:“你起来……” 顾承念有些慌,他看得出皇上情动,但他又无法拒绝。刘深将他拉起来,搂进怀里。他看出了顾承念的紧张,他也知道,顾承念背后的伤没有痊愈,自己若是忍不住,很容易扯开伤口。想想也就算了,抱抱他解解渴就好了,然而两人身体紧贴之时,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顾承念的下|身。 顾承念短促的轻叫了一声,想后退,然而身后就是书案,他躲不了。刘深松开搂着他腰的手臂,开始解他的腰带。顾承念不敢阻止,只能用求饶一般的口吻低声道:“皇上……” 刘深褪下他的裤子,道:“你放心,我不会弄疼你的。” 顾承念不知所措的任由刘深将他脱得精|光。刘深小心搂住他,将手放在他的伤口上,然后低头去吸吮他胸前的红点。由于情动,那里已经挺立起来,刘深用舌头将那小小的肉|粒舔|弄一会儿,然后蹲了下去,没等顾承念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张开嘴,将顾承念的分|身含了进去。 “啊!——”顾承念惊叫一声,然后弯下腰去,“皇、皇上,皇上……” 这刺激太过强烈,他的腿都开始发抖,他伸手去按刘深的头,想让他吐出来,然而刘深一边吸吮着,一边抓住他的两只手,十指紧扣。 “别这样,别这样啊皇上……”被吸吮时仿佛快失禁一般的快|感,那种禁忌的快乐让他恐惧。他不由自主的往侧边挪去,终于将自己的器官从皇上的口中退了出来。然而刘深仍然紧紧捏着他的手不许他跑掉,他蹲跪在地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顾承念。 “顾承念,我想听你的声音啊。”他将脸埋在顾承念下|身的毛丛里,低声道:“进去的话可能会弄伤你,含着这里的话,只要你不动就没事的。” 顾承念根本说不出话来,刘深便重新噙住了他的分|身,毫不犹豫的含到了最深处。 “啊啊啊啊啊……大逆不道,大、大逆不道啊……”除了这个词,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湿热的口腔,舌头的舔|弄,他的腰间一片酥麻,只能靠在书案上,低声求告:“皇上、皇上,不要这样啊……” 他低下头去,却对上了刘深明亮的眸子,刘深一边卖力的舔|弄着,一边仰着头,看着顾承念的表情。那是怎样的眼神!顾承念在这样的视线下,神智几近崩溃,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不行……啊!啊!……啊!……”身体痉挛着,他不受控制的喊出了声,将浊|液全部喷进了刘深嘴里。刘深松了口,站起来,顾承念原本还扶着桌子喘息着,在看到皇上嘴边白色的秽|物时,惊得整个人都立即清醒了。 “啊!……”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腔,连忙慌乱的四处找唾盂,“皇、皇上,把东西吐出来……” 刘深将白色的液体吐在唾盂里,顾承念又慌忙去找茶杯:“漱漱口……” “无妨。”刘深一把拉住要走开的顾承念,将他圈进怀里,掰着他的头看向自己,然后用大拇指轻轻按他的眼角:“呆子,怎么哭了?” 顾承念不由得伸出手,捂住眼睛。到现在,回想起刚才那一刻,他仍然很想哭。怎么说得出口,是因为快|感太强烈,才忍不住眼泪的?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表情有多诱人?虽然是帮你含,可我都要射♂出来了。” 听着这般淫|靡的情话,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哭出了声。地狱,所谓的地狱,真正的地狱,就是明明万劫不复,却又让人沉浸其中。 刘深看到顾承念哭了也有些慌,忙不迭的去拍他的背:“怎么了?……别哭啊,你不喜欢,下次不这样就是了,别哭啊呆子……” 顾承念忽然挣脱刘深的怀抱,扑通跪了下去。 “皇上……微臣冒死恳求皇上,让微臣出去吧……”他将额头贴在地上,眼角发紧,眼泪滴到了地上。、再在这里住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发疯了。 到家时还不到中午,顾承念从宫车里下来,竟觉得吴记药铺那褪了漆的门板如此陌生。他去宫里时什么也没带,回来自然也是一身轻松,驾车的宫人向他点头示意后调转头回去了,他在大门口目送马车转过了街角,才转身上了楼。 回到家,略略收拾收拾,到药铺里缴了租钱,就没有事做了。他在屋内愣了一会儿,又转身出了门。 走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热,才发现路上除了他,已经没有穿夹袍的人了。他在思沉阁住了一个多月,穿的用的都不是自己的,这天要回来了,就把当时进宫时穿的公服又罩上,刚才出来得急,也没有换下来,走在大街上十分地不合时宜。 不知不觉,已是深春时节。顾承念突然觉得有些恍惚,自己做了一个多月的荒唐梦,到现在竟然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繁花开似锦,垂柳抛金线,空气中是被花香浸泡过的晚春味道,而他,却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一切的一切,似乎与他都没有很大的关联。 进了内城,再走一柱香的功夫,便是鸿胪寺官署。顾承念进了大门,一径往里走。其时已是正午,正是没什么人的时候,顾承念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一个同僚。进了穿堂,正要往左拐,他却又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从穿堂另一边出去,进了里院,在正屋前停下,整整衣冠,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侧厢突然有脚步声,顾承念转过头,便看见陆敬业一脸慈祥的笑容,在台阶上看着他。 “陆大人。”顾承念再一次躬身行礼。 “没有别人的时候,叫老师也可以。” “是。”顾承念又行了个礼。“老师。” 陆敬业微笑着拈一拈自己花白的胡须。“老夫听见有动静,就猜是不是你又来行早晚礼了,没想到真是。” 这是从小留下来的习惯。顾承念在故乡时并未延师,所学尽是父亲教授。父亲崇尚儒家,便命他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为师,每日早起之后必要先到孔子像前行礼,之后才可去吃饭,做早课。到下午饭前亦然。来京城后拜了陆敬业为师,便每天早晚来行礼,对他来再自然不过,属于尊敬师长的必然之举,陆太傅刚开始却很惊讶,到后来拗不过他的执着,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伤怎么样了?” “已经大好了,多谢老师挂念。” 陆太傅点点头,道:“进来吧。” 内院西侧厢是鸿胪寺存放重要典籍卷册的地方,一排排的书架紧密排放着,中间是只容两人并肩的宽度,由于门窗朝东,如今又是正午,室内显得有些昏暗。顾承念跟着陆太傅在书架间穿行,最终在某一排前停了下来。 “这架子实在太高,老夫正琢磨着找个人来帮帮忙,你就来了。”陆敬业指指最上层,“把上面标着三百廿八的那一册拿下来。” 顾承念在老师的指挥下踩着梯子爬上去。书架年深日久,积了不少尘埃,稍一震动,灰尘扑簌簌掉下来,一不小心就会被迷了眼。老太傅看着顾承念站在梯子上,道:“不论如何,圣上真是鸿福齐天,微服出访遇到刺客,你和江淮王世子竟然都在附近。” “学,学生其实并没起到多大的作用……” 那日看到顾承念在场的人太多,实在难以掩饰,陈习便出了个主意,让顾承念谎称自己是偶然路过。用了和刘济一样的解释,倒没有什么突兀感,加之制伏刺客的毕竟是刘济,所以他的事情提起的人并不多,只有三位王爷特意派人送了慰问的礼物,说是感激他为了皇上竭力尽忠。这让顾承念很惭愧,还好站在底下的老师看不见他此刻通红的脸。他努力平复自己情绪,小心地打开覆着厚厚一层灰的匣子,一一翻找,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事情。 “老师——” 他欲言又止,老太傅看着自己学生高处的背影,道:“有什么想问的吗?” “嗯。”顾承念点点头,望着手中写着“第叁佰廿捌册”的卷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刺客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刺客啊,那是个江州来的流民,因自己酗酒斗殴眠花宿柳,导致穷困交加,四处借贷不得,便蓄意作恶,在京城行刺圣上……” 这怎么可能!顾承念匆匆从梯子上下来,急切地直视陆太傅,“老师!一介流民,就算再穷凶极恶,又怎么可能会有皇上的画像,这必然——” 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到一半的话说不下去,支支吾吾了半天,连忙低头弯腰将手中的卷册递给陆太傅。 老太傅的脸色凝重,半晌,才接过他手中的卷册,叹了口气。“你呀……聪明有余,思量不足。这也是老夫将你留在鸿胪寺的原因,因为你的思维仅仅界定于圣贤的世界里,看不到现实中政治的险恶。我告诉你,最开始负责查办此案的,是皇上的三弟武威王,初步调查后也曾知会老夫。此事确实与江淮王不无干系,但老夫建议圣上暂且不去计较。毕竟救驾的,可是江淮王的儿子啊。” “……只是因为这样就不查了吗?” “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没人会相信救驾的人会指派刺客来,因此,我们也没有给刘济定罪的把握。况且江淮王势力遍地都是,仅凭一个刺客的案子,根本动不了他的。” 顾承念的手攥成拳头,默不做声。 第27章 二十七严师慈爱 上次在外城的记忆至今仍然清晰,顾承念想起那个在杀死刺客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心中便有一种难言的感觉。以顾承念的官职,重要场合当然无法涉足,所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江淮王的儿子。 传言他城府极深。 传言是他鼓动父亲篡位。 传言他喜欢士族廖家的大小姐,而廖家却执意要将女儿嫁入宫中,由此引发了妒意。 传言传得越来越玄,见到本人时,倒不觉得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长着皇族血统遗传的清秀面孔,眼睛细长微微上挑,两片薄唇如同点了胭脂,看起来倒比自己更像书生。 然而,他盯着皇上的眼神,却让顾承念很不舒服。那时他脸上还沾着刺客心口的鲜血,映得他眸子发红,淡然的目光反而让顾承念的心不自觉地揪紧。 在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他确实感受到了某种说不出的危险味道。 “江淮王的野心一天天地显露了啊……”陆敬业看着自己的学生,“老夫希望,在这把老骨头下地之前,能把一切都教授于你。我老了,无法如先帝所愿,辅佐皇上扫平一切障碍。但我可以留下一个完美的继任者,由他来完成我和先帝未达成的愿望。墨存,不要让为师失望。” 墨存是顾承念的表字,平日里,也只有老师这么叫他。他顺从地垂下头,放下心中的其他想法,诚心诚意地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嗯。那就好。”老爷子拿着取来的书,走到靠窗的桌子边坐下来,眯着眼睛拍拍封面的薄尘,一面翻书一面道,“最近总是忙不完。千秋节快到了,这次过了生日,皇上就十八岁了,不久也该大婚了。为免届时忙乱,老夫现今可要好好看看以前大婚册后的记录,总结以后再细细计划……可累坏我这把老骨头了。” 顾承念心中一凛,不由问道:“皇上已经要大婚了吗?” “咳,提起这事,真是愁破人的脑袋。”老太傅合上手中的书。“从很久以前开始,咱们圣上,就是说什么也不肯册妃,前些日子,御史台、中书省、尚书省的几位大人商议了几次,把谏议大夫廖大人家的千金送到了郢阳公主的□□阁,然后让公主去请皇上来坐坐,借此拉近皇上和廖家小姐的关系。皇上去了倒也好,他微服私访时居然见过廖家的千金,也着实聊了一会儿。没想到后来听说了几位大人的用意,便生气了,还说绝对不会同意。几位大人很惭愧不说,太后脸上也很不好看。我们是没一个人明白皇上到底在想什么,真是……” 顾承念沉默地听着老师的絮叨,陆太傅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他,“你也见过皇上吧?我记得你说过,你曾与皇上谈论过大婚之事,依你所见,皇上到底是为何如此?” “这个……”顾承念垂眼看着脚下,脑中回想的全是刘深的声音。 “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许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是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证明我的态度。”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向你认真解释怎么样?”。 许久,他摇摇头。 “……学生也想不通。” 刘深与白太后在懿安宫用午膳。其实自从顾承念离宫后,刘深心里总是闷闷不乐,也不愿出来,成日只是窝在仁政殿看折子,但这日母后三番两次派人来请,他才不得不跨出仁政殿的大门。饭后用茶的时候,他仍然心不在焉,白太后则不停的絮絮叨叨。 “今年的千秋节,万不可如去年一般随意了,须得让少府监和鸿胪寺好好筹划着才行。” 刘深漫不经心的应道:“儿子知道了。” 明明看出刘深心思不在这里,白太后仍然坚持着继续说道:“千秋节后,皇上就十八岁了,该是大婚的年纪了。上次皇上见到廖家的小姐,似乎不喜欢?下次……” “母后。”刘深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打断白太后的话,站起来道:“儿子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不能陪母后了,先走了。” 说着他便往门外走去,陈习连忙跟上,刚走到门口,便听白太后急促的喊了一声:“皇上!” 刘深回过头,看着他的母后,见她眼神坚定不可反抗,像是在审视什么。他停下脚步,却见白氏仍是欲言又止,便先开口道:“母后还有什么事?” “深儿……”白太后紧紧盯着刘深,“你不愿意成婚,母亲从来不多问。但是如今,你回答母亲,到底……”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刘深转开视线,道,“只是不想而已。” 白太后的眼神似是不经意般从陈习脸上扫过,然而陈习躬身低着头,没有看到。“不是因为什么人?” 顾承念的脸,在那一瞬间从眼前闪过,刘深合上眼睛,又很快睁开,“母后多虑了。”他转身握住白氏的肩膀,“朕很快就会下决定,母后只等着就是了。” “下决定?至今为止皇上拒绝了那么多合适的女儿,如今还拿这话来哄哀家?哀家看不出你有要下决定的样子,皇上,你不能……” “太后!……” 一贯孝顺的刘深,像是突然长了刺一般,拧着脖子,拒绝再听下去。白太后被他语气里的不配合阻住,说不下去了。 “朕先走了。” 刘深一扭身便出了懿安宫,一众随从连忙跟上。白太后看着人群哗啦啦地出去,一个人在门口无声地站了很长时间。直到贴身的宫女来劝,才回去坐下,又静默了许久,道:“去磨墨,哀家要修书。” 顾承念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很平静。似乎上次的眼泪起了作用,皇上许久都没来找过他,只有陈大人还是不断的送东西到家中。伤口完全痊愈后,顾承念便不再告假,这天,他正在抄录文书,有人来传话说是陆大人找他。 “见过大人。” “墨存啊,你来。”陆敬业坐在案前,向顾承念招手,他走过去,看到了老师手边的纸。“为师草拟了一个折子,你看看,写得如何?” 顾承念拿起来看了看,一愣,看向陆敬业:“老师,这……” 陆敬业捋一捋胡子,若有所思的道:“皇上年纪小,有些利害他不懂,作臣子的,却不能不警醒他。这次,老夫决定联合十几位大人一同上奏,不论如何,皇上该大婚了。这折子,你瞧着写得怎样?” 顾承念的眼睛从那些字上掠过,没一个看进心里去的。“学生……瞧着挺好。” “那就好。”陆敬业捶着自己的肩膀,叹道:“人老了,才写了这个把字,风湿的老毛病又要犯了。这奏折,你帮老夫誊录出来吧。” “是。” 顾承念笔速快,很快誊录出来,呈给陆敬业看。陆敬业看看,点头:“不错,你的字甚好。”他拿起笔来,在末尾写上“臣天恩阁大学士同平章事鸿胪寺卿正陆敬业顿首”,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顾承念。“把你的名字也写上吧。” 顾承念愣住了:“老师,什么?” 陆敬业将奏折转向他,道:“你人小官微,名字注在最末尾即可,记得中间留出空白给其他大人。” 顾承念这才明白,老师是要他联名上奏,心里除了惊讶,还有些疑惑:“学生只是小小一个书佐,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现在是个书佐,可不代表你以后也会是。”陆敬业看着他的学生,道:“也该是让皇上注意到你的时候了。” “……”顾承念低下头,看着那奏折。大婚,这个话题皇上是最讨厌的,他很清楚。而老师就坐在面前,看着他,问:“怎么?” “没……没什么。”他提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向老师行礼:“多谢老师提携。” 他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办事的屋里,一掀帘子,一声大喊把他吓了一跳。 “老顾!” 那是冯长辰一贯的大嗓门。顾承念抬起头,便冯长辰站在屋里,满脸笑容望着他。 “你看起来完全好了啊,哈哈哈。” “庚寅!”他连忙进来,“好久不见,何时来的?” 庚寅是冯长辰的小名,他二人习惯了这样称呼。冯长辰看着他,笑问:“怎么样,天天休息惬意吗?” 明知冯长辰的问题里并无其他用意,顾承念还是不由得心虚地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是挺,挺惬意的……” “是吧!我都快羡慕死了,我怎么就没你那么好命,碰到微服私访的皇上,不然等不得江淮王世子出手,我就能手刃了那刺客,从此让父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刮目相看,顺便再升个职……”冯庚寅滔滔不绝地说着,看了一眼顾承念,在意识到对方并不太配合的低落气场后声音渐渐低下去,愣了愣,连忙摆手。 “啊!……当然,我也不是说老顾你没能力,你本来就是文人嘛!文人的本事都是装在脑袋里的,这种打打杀杀的活儿自然是我们来做,是吧!哈哈……” 顾承念点点头。“嗯。你说的对。” 气氛僵硬下来,冯长辰谨慎地观察他的脸色,小声道:“喂喂喂……老顾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顾承念静静摇头。“我怎么会生气。” “……也是。你要是会生气,木头都能当爆竹玩了~不过一个多月没见,我有点不适应你这张苦瓜脸了,哈哈。”冯长辰又高兴起来,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舒展身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顾承念对冯长辰的打趣很无奈却又无从辩解,他叹了口气,问:“要喝茶吗?” “不用,你和我客气什么。”冯长辰摆了个高难度的姿势躺在椅子里。 顾承念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一面整理文件,一面问:“已经这个时候了,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 “哈哈,那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老顾~我进来一看,这桌上垒了这么高。这么久没干活,你肯定会留在官署里赶工的。其实要我说,这些抄抄写写,何时做都一样,你一不要那么认真,二不要那么着急,就会过得非常轻松,如我一般~” 这就是冯氏“人生哲学”。突然发现之前皇上也有过的类似言论,怎么这个国家不论是皇上还是臣子都不把自己的职务当一回事呢!顾承念垂下肩膀,无力地辩解,“话虽如此——” “啊!突然想起来!”冯长辰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喊一声打断了顾承念的话,鲤鱼打挺一般弹起来坐正身子,转过头,定定地瞅着顾承念。顾承念被他莫名其妙的严肃神情搞得紧张起来,不由得也跟着坐直。 “怎,怎么了?” “其实我今日,主要是来拷问你的。” “……拷问我?” “哼哼,顾大人。”冯长辰一脸严肃。“自从你那日为了护驾受伤,我作为你唯一的挚友十分担心,去探望了你好几次,你还记得吧?” 哪有人自称为别人挚友的,还唯一……顾承念被这气氛搞得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愣愣地点头。“……记得。” “之后呢……我想想,大约有两个月前的一天,我再去,你家就锁着门了。我刚开始没在意,可后来又去,你还是不在,去问连二,连二说,你好久都没回来了!” 顾承念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老顾,我可是知道的,你在这京城没亲没故,平时最多去个陆大人家里!我后来实在找不到你就没再去,但是看你这反应,恐怕那一个多月都不在家啊。” 他眼神开始飘忽,不敢去看冯长辰。冯长辰当然不会漏掉他脸色的变化,他对此事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八卦的乐趣让他合不拢嘴,笑嘻嘻地紧紧盯着自己挚友的脸,道:“上哪养伤去了呀,顾大人哟。” “我……”顾承念躲避着冯长辰刨根问底的目光,慌乱间眼神扫到桌角的一册《文选》,连忙抓起来,想借看书掩饰一下,谁知他一拿起来,书下按着的一只素色信封被风带起,轻轻地飘到了地上。 顾承念没想到这里会有这种东西,冯长辰更没想到,两人都愣了愣,顾承念先反应过来,连忙俯身去捡,冯长辰见状扑上来就要夺:“啊哈!你这家伙掖着藏着必然有问题!什么信啊,快给我看看~” “什么都不是!”顾承念死命将信藏进怀里,其实他也不清楚这里怎么会有这东西,只是凭直觉意识到它的来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冯长辰得手。冯长辰看他这样更来了劲,他将两手从顾承念腋下伸过去,直接从怀里去夺,顾承念仍旧死死按着信。 “投降吧,不然的话,我就要攻击你的命根子喽~” 顾承念闻言,整个人瞬间僵住。这样的姿势,他低下头去,眼前便闪过刘深亮晶晶的眼睛。冯长辰爱开玩笑,再加上生性豁达,并没将这类事情看得很严重,说话间手竟真的作势向下移动。顾承念浑身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一般弓起身体,紧闭双眼使出浑身气力大喊。 “放开我!!!!!……” 第28章 二十八犹疑难行 冯长辰被吓了一跳,松了手。顾承念立即逃开,转过头来已是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瞪着眼看着冯长辰,好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 “庚,庚寅,我刚才……”他脸涨得更红,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失态。冯长辰和他开玩笑不是头一遭了,每次也都会点到为止,从来没让谁不痛快。可他最近和皇上过于亲密,对于身体接触十分敏感,一时间竟失控至此。正在尴尬间,屋外有人喊道:“谁啊?吵什么吵,喊那么大声!知道这是哪儿吗啊?” “哦,刘哥,是我~”冯长辰转身出了门,“玩过头了,不好意思~” “哎哟,是冯小三爷!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逛了?” “咳,我是个闲职,每天都是闲着,到处瞎转……” “可别这么说,三爷你可是前途无量啊!……” 冯长辰再进来时,顾承念正坐着发愣,听见帘子响,抬起头来,两人相视,冯长辰冲他笑笑,用口型道:“走,啦。” 说着走进来,笑问:“这下信藏好了吧?唉唉真可惜。” 他低头不语,看着冯长辰又在刚才的位子上坐下来,低声道,“刚才……得罪了。” “你居然跟我说这种见外的话,真是。不过说实话老顾,你后来怎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上次见你笑,恐怕就是刚认识你的时候吧?” ……那是在围场的时候。从那之后不久,他的人生轨迹就转入了诡谲的方向,到现在完全一发不可收拾,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不明白皇上的心思,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不明白为什么读书考取功名,到现在仍然不能同他年少时想象的一般,为君王排忧,为百姓解难,反倒成了……类似取悦人的工具。 “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叫我帮你啊~”冯长辰拍拍胸脯,“当年我冯小三爷也是京中一霸,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顾承念收紧放在膝上的手指。“庚寅。” “嗯?” “你说……一个人,被别人逼着去做一件事,明知是错的,却无法拒绝,那他有错吗?” 冯长辰看着他,道:“有什么是不可以拒绝的?只要你不愿意,别人就算打死也勉强不了的。” “那如果他有着让人绝对无法拒绝的理由呢?” “有这种理由存在?” “比如你父亲让你做的事情。” 冯长辰的父亲,袭封神武大将军,神武军总统领冯况,教子之严与顾承念的爹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早些年,冯长辰十几岁的时候淘气了些,几回都被往死里打,至今仍然动辄罚跪打板子。然而听了顾承念的问题,冯长辰仰头想了想,困扰道:“我爹很少会错啊……错了他也不会承认的。” 他望着房顶,“不过这样说来的话……” “咳!如果真是我爹这样的,那我就把它当作我做错事的理由,先就这么着得了。” 大魏都城近郊皇家园林畅清园内,正是春末夏初最好的景色,花香四溢,百鸟声喧,一幅诗情画意的美景。园内一泓活水青碧如玉,水面上的莲花叶子已盈尺许,有些地方已有细长的花梗探出水面。顾承念来时,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天子,正一个人在亭子边的空地上踢球玩。顾承念躲在荼蘼架后,看刘深身着秋香色龙纹锦缎的曳撒,头上只戴了网巾,两腿灵活摆弄,那小小的皮球便如同黏在他腿上一般,怎么都不掉下来。顾承念悄悄看着,不想打断他,刘深却抬起了头,看见顾承念,他咧开嘴,忽然抬起一脚,喊道:“接着!”便将球向顾承念踢来。 顾承念凭本能将双手往前一举,正好接住了球。他愣愣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刘深却走了过来,笑道:“这位官人接了我家绣球,可是要入赘我家做女婿的。” 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明知道他是开玩笑,可顾承念也不敢笑。刘深走到顾承念身边,问:“伤好全了吧?” 他连忙躬身敛衽道:“已经彻底好了,多谢皇上挂心。” 刘深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然后笑起来:“今日神色倒是好多了。那日哭成那样,把我吓了一跳。虽然给你递了书信,还想着你今天会不会躲着不来?我都和陈习说好了,过了未时,他就去铁狮子街把你硬抓来呢。” 看皇上的神情,奏折应该还没送到他手上,顾承念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如果可以拒绝的话,他真的不想来,只是不知为何,一想起那奏折,他心里就有些内疚,仿佛自己背叛了皇上一般,所以想了很久,还是按信上所说,午后到了畅清园。 那日书下按着的那封信,正是出自刘深。时到春末,不久就是他的生日了。因着去年就没做生日,所以太后的意思,今年宫里是一定要摆寿筵的,刘深恐到时候不得闲,便提前把顾承念叫到畅清园来单独陪自己过生日。顾承念心下觉着一年过两次生日其实不太吉利,但却也不敢说出来。 人少没什么好玩的,加上顾承念本身就是个无趣的人,想了半天,倒不如安安静静下棋。趁着风和云清的好天气,刘深就择了个露天的石棋枰,两人下起棋来。 然而不久,刘深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对面的人。 “你留了一手是不是?”他明显有些不高兴,“故意输给我?” “没有,”顾承念低着头不敢看刘深的脸,“实在是皇上棋艺惊人,我……” “不对。”刘深指着棋枰的某处道:“刚开局你一直压制着我,这一片都被你吃死了……这之后,你应该是发现了我的水平在你之下,就开始故意乱下……”他指了指另一处,“前后棋风差太远。你在让子,这可不行,咱们再来一局。” 第二局顾承念仍是输。他躲避着刘深直直打到自己脸上的目光,两手紧紧捏着衣摆。 “哼。”刘深捡起一枚棋子,转过头看着水面,一边将棋子在手里抛着玩。“好歹说个理由啊。赢一局又能怎么样?” 顾承念抓着衣摆,道:“臣……不能和皇上争高下。皇上就是皇上,您掌握着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人可以超越,在棋局中也是一样。如果我蔑视君权,赢了皇上,那就是身为臣子的失职。” “这套谬论是谁教你的?” “无需别人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哼?……”刘深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总觉得,这几天没见你,你整个人就又变回那个迂腐不化的讨厌家伙了呢。”他站起来,手支着棋枰弯下腰来,凑近顾承念,在离他脸最近的时候露出了微笑。 “书呆子,”刘深伸出手指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点。“你脑袋里的这些东西必须要清理清理。现在,给你两条选择。” 手指抚过他的下颌,滑过他的脖颈。 “如果你赢了,那我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如果你再输一局……” 手指在胸前停住,凭着对书呆子身体的熟悉,刘深的指尖准确地按住了胸前的突起。 “——那今天一定会做到让你哭着求饶为止。” 顾承念瞪大了眼,惊愕地看着刘深,对方脸上仍是使坏的笑容:“嘿嘿。” 他的脸顿时憋得通红。 这是何等荒诞而有效的威胁! 第三局的棋下得很艰难。显然顾承念被刘深的威胁吓得够呛,一开局便气势凌厉,将刘深逼得很紧。但刘深也不是好对付的,对手越强,他的斗志也就越高,对着好不容易认真起来的顾承念绞尽脑汁,步步为营。 棋局拉得十分漫长,两人全神贯注,谁也没注意到头顶已是乌云密布,直到起了风,直到雨点打到了棋盘上,才发现暴雨已经来临。 刘深跳起来,也不管落在那里的棋盒等物,一手用袖子遮头,一手拉着顾承念就往回跑。然而等跑进回廊里,两人已被浇了个透心凉。外面仍是狂风暴雨,刘深看看身边如同落汤鸡一般的顾承念,又看看自己还在往下滴水的衣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忍不住开怀大笑。顾承念看着开心的皇上不知所谓,低头将袖子上的水拧出来。 “我从来没被雨浇成这样,原来是这种感觉的啊,爽快爽快!”刘深一甩手,一串水珠从袖子上飞出,混进了回廊外的雨幕中。刘深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看认真和自己袖子对阵的人,“多有意思啊,你不觉得吗?” 顾承念攥着袖子看看刘深,再看看廊外的瓢泼大雨。“是、是挺有意思的。” “哈哈。走,衣服湿透了,赶紧换了去。” “呃?”顾承念愣了,不由低下头去,“这里……可没有我能穿的衣服。” “怎么没有!”刘深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特意为你准备了衣服呢。” “为我?皇上……知道要下雨?” “怎么可能!”刘深上前拉起顾承念的手,“跟我来。里面伺候的人都被我赶出去了,咱们俩穿起来可能比较费事,不过没关系,慢慢来。” 涵秋馆内,刘深一脸不好意思地站着,双手平伸,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三色金夔龙纹滚边的大红色深衣。顾承念帮他系好带子,整理好衣襟,系上腰带。 “……好了吗?” “好了。”顾承念蹲下来在他腰间系好玉佩,然后站起来看着刘深。刘深有些羞涩地笑笑:“还是不会穿……要是你不在,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皇上政务繁忙,于小事上自然操心得少,这些琐碎事物自然有人替您——” “停!”刘深伸出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继而手指前伸,按住了顾承念的嘴唇。 “把那个‘您’字也改了。”他说着凑过来,趁顾承念不备顺势在他嘴上轻啄了一下,然后像占了多大便宜一般得意地笑起来。“好了!该我给你更衣了,我去把衣裳拿过来。” 刘深转身就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警觉地转过头来。顾承念茫然地看着他。“皇上……有何吩咐?” 刘深神神秘秘地又走回来,从一边的托盘中拿了条用剩的绸带,二话不说便蒙了顾承念的眼睛。 “别动。”刘深在他耳边说,“这样会给你惊喜之感。” 顾承念只得站着,听着刘深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刘深回来,放下东西便上来解他中衣的带子。顾承念一惊,连忙按住刘深的手:“皇上!我……中衣并没有湿,就不必……” “那可不行,这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成套的,中衣不一样也不对。”刘深不容置疑地拿开他的手,解开了中衣,继而又褪掉了裤子。顾承念浑身再无一件遮盖之物,只得抱腹瑟缩着。 刘深突然停止了动作。涵秋馆里一时安静至极,顾承念只感觉刘深站在面前,缓缓伸出手放在自己胸口,轻轻地摩挲着,往下,再往下。只听耳朵里“嗡”地一声,他的脑袋立即充血,身体再也不听他的使唤。 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刘深终于抽回手,将一件衣物披到他身上。紧接着,忽然上前紧紧拥住了他。 “顾承念……”刘深将头埋在他颈项间喃喃道,“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的,这么的……真怕有一天,我再也无法离开你,你却还是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我没有欲拒还迎啊……顾承念在心里无奈地暗叹。可以的话,真希望一切不是这样。他只是个忧心天下的书生,只想以自己所学做些尽力之事而已。而现在的他,却只能听从庚寅的话,将这个错持续下去。他沉默地维持着僵立的姿势,不去回应刘深的拥抱。被绸带覆盖的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光亮。隐约的,似乎还听见了细碎的铃子响。 许久,刘深终于松开了他,叹了口气,自嘲一般地笑道:“再这么下去,还不如不给你穿衣裳了,直接抱到床上……”说着扶起他的胳膊。顾承念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顺从地抬起胳膊,套上袖子。刘深一言不发地给他系带子,整理好,又拿来一件外衣套上。 “皇……上,”顾承念犹豫着道,“这……是不是少了下面的一条裤……” “没少,”刘深非常自信,“这是仿古的式样,没有裤子。” 没有裤子?就算是古人也不可能不穿裤子吧?顾承念不知该如何辩解,但他又看不见,只得任由刘深忙活,在他身上这里整一下,那里弄一下,许久,才终于嘘了一口气,笑道,“好了。” 他取下遮着顾承念眼睛的带子。“看看怎么样?” 第29章 二十九 艳色动流光 顾承念低头一看,顿时惊呆了。 什,什么?! ——这是一套银红色的薄纱衫,银色滚边,深红腰带,从纱面细致的暗纹可以看得出做工精良,非市面上得见之物,尊贵非常。然而,它却有一个让顾承念绝对无法接受的特点。 它是透明的。 “这……怎么……”顾承念弯下腰,想用袖子遮住下身,然而袖子也是透明的,根本起不到遮掩的效果。他求助一般地望向刘深,却见刘深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他。 “怎么样?这衣裳很漂亮吧!这叫蝉翼纱,可是只有朕的宫里能织得出来的最轻薄的纱。你要是仔细看一下……”他说着向前走来,顾承念一惊连忙往后退,却仍被捉住了胳膊。刘深拉起他的袖口,用手捻着袖子上的纱,道:“这纱一共是十二层,层层轻薄异常,每层的花纹都不一样,重叠在一起,才有了这样让人应接不暇的变幻效果。袖口衣摆都有金铃坠角,为的是怕这纱质轻如蝉翼,见风飘乱。” 十二层纱,却仍是这般透明? 顾承念只震惊了一瞬,却无心去欣赏衣裳的华美,他根本受不了这种充满诱惑意味的装扮。“还,还是脱下吧……”他连低头去看的勇气都没有,摸索着便去解腰带。刘深一把将他拦腰抱住,道:“不行!这衣裳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好不容易穿好,怎么能让你说脱就脱。再说,你光着身子的时候朕又不是没见过,更何况现在还是罩着衣裳的嘛。” 顾承念几乎窘迫至死,他扭过头,尽力不去看刘深也不去看自己的身体,羞耻感让他脸涨得通红,抵在刘深胸前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刘深犹豫了片刻,又继续哄他。 “今天不是给我过生日吗,一年只有这一次,不是吗?就这一次,乖,听话,嗯?” 顾承念抬起头看看刘深,对方眼里又是兴奋又是恳求,让他无所适从。他又想起了那奏折,于是放弃一般的闭上眼睛。刘深高兴起来,拉他的手,“走。”说着便往门口走去。 出,出去?! “皇上!”顾承念又惊慌又羞愧,连声音都变了调: “可不可以不出去……” “不出去怎么办?”刘深回头看他,“棋局还未决出胜负呢不是吗,现在雨已经停了,我们去下完那盘棋吧。” “就穿着这个……?!”顾承念忍不住又低头看看那透明的衣服。 “没关系,所有人都被朕赶到园外去了,没人能看到你的。”刘深狡猾地笑。顾承念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皇上……莫非,今日原本就打算要让,让我穿这个?” “是啊,”刘深点点头,立即就承认了,“没想到下了场雨,真真是天助我也。” 天啊……顾承念有些绝望地看看门外天色,刚下完雨的天空洁净如洗,太阳已经偏西,微露橘黄色的光芒此刻看来如此让人恐惧。他哀求地看着刘深,腿一弯就要跪下去,却被刘深搀住。 “求皇上开恩……别,别让我到外面去……” “那棋局算谁输?”刘深还不死心。 “我输了。”顾承念垂着头。 “你输了?你是说你赌输了还是棋输了?” “都输了!……”顾承念想也不想便答,此刻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就是不要到阳光下去,没想到却落入了另一个圈套。刘深邪恶地笑笑,突然吻上了他的嘴唇。 许久,两人才分开,顾承念呼吸凌乱,刘深肆无忌惮地透过衣裳观察着他的身体,轻佻地道:“这样的话,就是说今夜不论我做什么,你都没意见了?” “……什么?” “什么什么?”刘深低头去啃他的脖颈,“你该不会把刚才我们打的赌忘了吧?” 顾承念这才想起了两人的赌注。那赌注他根本就是被迫下的,现在却还要实行吗?他被逼得进退两难,几乎有些绝望。 “跟我出去吧,好不好?棋局虽然很重要,我也很想要你,但是现在最想做的,还是带着这样的你去一个地方。” 要怎么才能拒绝了这个人……谁来告诉我方法!顾承念的心里乱作一团。 “怎么样?”刘深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温柔地哄着,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见顾承念有些松动,他又提议道,“要不这样,我继续用带子蒙着你的眼睛,看不见的话,你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说着他又拿起刚才的带子,将顾承念的眼睛再次蒙住。然后,他绕到顾承念身后,环住他的腰,轻轻推着他向前迈步。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临近黄昏,畅清园内充满了慵懒的气息,连鸟鸣都缓慢而稀疏,带着一日将终的倦意。静谧无人的园林中,幽深漫长的曲廊上,伴随着唯一有着生气的颤动铃声,顾承念在刘深的拥抱下,沿着廊道胆怯而犹豫地前行。那件充满色|情意味的纱衫,如同飘动的银红色薄雾,身体的弧线在薄如蝉翼的衣料之下清晰可见,令见者不由神思飘荡,为之倾倒。他的脸上蒙着大红色的绸带,脸被遮去了大半,只露出尖细的下颌,嘴唇因紧张而抿成一条线。身后的刘深一身大红色,腰间系着金线龙纹的黑色锦缎腰带,两人的颜色在暮色中相衬,越发透出一种别样的意境来。刘深从身后搂着顾承念的腰,随着他的步子向前走,细心地指挥着他的脚步。 “这里有台阶。上,小心……好了。” 眼前只有忽明忽暗的光线,顾承念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带到了哪里,不能视物让他内心充满了恐慌,竟不由自主地攥着刘深放在腰间的手。刘深心内自然乐得如此,不动声色地将顾承念的两只手都握着,继续向前走。 顾承念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快……快到了吗?” “马上。”刘深看看近在眼前的水轩,“再走几步就是了。” 顾承念又抿紧了嘴,微微低下头去,像是在试图看什么,最终又无奈地放弃。刘深松开怀抱,牵着顾承念的一只手向前走,扶着他坐下来,将他的手放在身前,他这才发现身前有桌子。他缩着肩与桌子拉近距离,试图减少身体显露在外的面积。 “放心,真的没人会看见的。”刘深搂着他的肩道,“我们面前,是这畅清园内最大的一片水域,这水轩两侧都是分隔景色的回廊,对岸又那么远,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这不只是别人看见看不见的问题……顾承念心里想着,却并没有开口与皇上争辩。不论做事有多么让他无奈,毕竟那是皇上,他无权指责。他透过眼前的红绸看着天空中唯一可见的物体,太阳,如今只有它的光亮可以印入他的视野范围内。 刘深一个人忙忙碌碌地张罗,一边抱怨起来:“今天不是给我做生日么,你倒是坐得老神在在。”见顾承念闻言就要站起来,连忙过来按住他肩膀:“我就随便说说,你坐着就好。” 说话间也坐到了他身边,顾承念隐约感觉到皇上似乎伸手过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刘深已经解开了蒙着他双眼的带子。顾承念惊慌的看了一眼刘深,又连忙低下头,低下头却又看到自己一目了然的身体,只得抬起头来,眼神慌乱的扫向四周,不知还能看哪里。身前的黑色大圆桌上摆满了贵重的金质盘碟,很多菜式顾承念根本没见过,他也没心思去细究。刘深笑呵呵的斟起两杯酒,“来,先饮了这杯安席。这是竹叶清,最清甜可口了。” 顾承念只得端起酒杯。酒杯是金莲瓣纹高足杯,杯口只有钱币那么大,一杯酒也并不多,然而一口下去,只觉浓香辛辣的味道涌进口腔,顾承念被酒劲一冲,禁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刘深见状,忙举了菜送到他嘴里。 “好吃么?” 酸甜爽口,脆嫩细滑,只是这时节竟然已有鲜藕吃,不得不感慨天子无所不能。 “这畅清园的饭菜不及宫里,所以我特意从宫里传了菜,只在这里略热了热,怎么样?” 顾承念安静地咀嚼着,默默点头。 “好!”刘深显然很高兴,“那我们再喝一杯!” 三杯过后,刘深又拿出一套一副六颗的象牙骰子来。“我们掷骰子玩吧!” 顾承念自然没有意见,刘深便定下规则,每人掷三次,三次总共七个红一点就算赢,不用饮酒,少于七个则自饮一杯,多于十个则对方饮一杯。顾承念原本就没有酒量,加上心里困窘紧张,更是容易醉。几杯酒下肚,他早就觉着头晕目眩,却仍然强撑着。偏偏他运气也不好,明明只是简单的掷骰子,却也一直输一直输。 “三次十二个。你又要喝了!” 刘深说着,便给顾承念满上。顾承念努力睁大眼睛,伸手想把酒杯举起来,然而半天都抓不住那看起来近在咫尺的酒杯,刘深终于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微臣……无——”顾承念话还没说完,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刘深吃了一惊,赶忙站起来抚他的背,“怎么了,顾承念?” 顾承念用手遮着眼睛,以抵抗突如其来的眩晕。“头晕……” “啊?你喝醉了?怎么可能!”刘深有些难以置信,虽然之前顾承念便说过,他是滴酒不沾的,但是——“你今天喝得还没上次在那乐星堂多呢!”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8节 说完才忽然想起来,今日的酒,可是有年头的宫酿,本就容易上头。刘深后悔不迭,又忍不住开始怨顾承念:“你个呆子,既然喝不了,就早点告诉我啊!” 顾承念摇摇晃晃坐起来,嘟囔了一句:“微臣无能……”又朝另一边倒去,刘深连忙扶住他,道:“我看你喝得挺快,还以为上次老三还给了你那坛子酒,给你练出酒量来了呢……” “武威王殿下赏的酒……”顾承念迷迷糊糊的答道:“……早被庚寅拿去喝光了。” 庚寅?庚寅是谁?……刘深这会儿也顾不上吃醋了,他将顾承念搀起来,走到亭子边,“来,把喝进去的吐出来,这样你能好受点。” 顾承念扶着栏杆干呕了半天,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刘深又拍拍脑袋,“我也糊涂了,没喝过酒的人怎么会出酒?” 顾承念趴在栏杆上,道:“没关系,就算是喝醉了,但这是皇上让喝的,所以父亲应该不会责备我的……吧。” 这会儿又惦记起父亲的责备来,看来真是醉了,刘深扶着顾承念,道:“你忍一忍,咱们先回去。” 说着,他将顾承念打横抱起来,向涵秋馆走去。顾承念难得这么自然地靠在刘深胸前,合着眼,眼看就要睡过去,刘深急忙摇摇他。“先别睡,等我给你吃了醒酒的东西,不然醒来头疼!” 顾承念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呼吸沉缓,显然已经睡着大半了。刘深急不过,便故意逗他说话。“顾承念,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家里,和我讲讲吧。” “家里?……我家里,有父亲和母亲……” “你是独子?” “嗯……” “独子还不好好养在身边,出来争这些功名,有意思吗?” “不是这样的道理……只因家父一生失意,因此很是看重我……再则我从小记性不错,家父的意思,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我们是皇上的子民,有点什么本事,总要为皇上,为天下苍生尽点绵薄之力……就是去太学里整理书库,以后皇上找起什么来,也省些心力……”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就没什么想做的事?” “我?我啊……”顾承念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似是梦呓,“我怎样都好……皇上说什么,我就……” 说话声终于停止,只剩了鼻息声,这下是真睡着了。刘深郁卒极了,“别睡,别睡啊……今天给我过生日,可我还什么甜头都没尝到呢,真是……” 到了涵秋馆,他将顾承念轻轻放到矮榻上,脱了鞋,然后自己也坐在一边,认真看顾承念的睡脸。酒劲让他的脸上仍带着一抹红云,刘深几乎看呆了,不禁伸出手去触碰,又用手指去拨他的睫毛。顾承念眼皮颤动了几下,也不躲开。 “明明这么听话,可你越是听话,我越是担心。” 刘深低声道,像是自言自语。 “这听话的样子可以维持多久?别只一味看着我的脸色说话好不好,稍微想想你的心里……”刘深隔着衣料,用指尖触碰他的胸口。 在这之下,几寸肌肤那么远的地方,有一颗他十分想要的心。 “你的心在哪里啊顾承念……” 顾承念听不见,他睡得很沉。 第30章 三十此曲有意 [本章节已锁定] 第31章 三十一问与清风风不知 石崇愣住了。 “……宫里知道了的话,王爷就会抛弃我?” 刘濯不说话,固执的态度表明他在等待回答而不是别的问题。石崇只得低下头,认真想了想,眼里突然寒光毕现,森森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就杀了泄密的人,然后强行带走你。” “哼,你有胆量。”刘濯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低下头沉思起来,自言自语,“杀了吗……要说起来,做到这个地步也不算很过分。” “是的。”石崇目不转睛地看着此时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的刘濯,放慢语速强调,“因为那人毁掉的,可是我一辈子唯一幸福的理由。” “那你的幸福也太脆弱了点。”刘濯随意地回了一句,也不去看石崇复杂的表情,取出一张信笺来,准备写些什么,却又犹豫起来,来来回回好几次,石崇终于忍不住又问:“是关于宫里的事?看王爷的样子,似乎很为难。” “是的。我在做一个选择。”刘濯看了一眼石崇,道:“石崇,以你冷眼看来,我们兄弟关系怎么样?” “嗯?”不明白为何突然问到这个,石崇认真想想,答道:“皇上和王爷们手足情深,不分彼此。” 刘濯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不止。” 他将手中的笔转来转去,说话语气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很多人都觉得过逝的大哥是最完美的皇子,而且大哥和我同父同母,但事实上,我最喜欢的是二哥。二哥大我三岁,看起来又凶又横,小时候和我们这些弟弟妹妹说话也是恶声恶气,其实却是最好说话不过了。他肯让我们藏在他那里躲过奶娘,还肯吃掉三哥不喜欢吃的茄子和我不喜欢吃的肥肉,想让他做什么,只要装哭就肯定没问题。我记得小时候,连那个刘济都很喜欢黏着他……” 听自己喜欢的人这样夸赞别人可不是什么令人快乐的体验,但刘濯很少说这些家事,所以石崇舍不得放弃这极少的机会。他只好压抑着心中微妙的妒意,安静地听着。 “我们几个都过惯了享福的日子,什么朝廷,政事,总觉得那是父皇和大哥才要操心的。后来……”刘濯看着窗外,仿佛在讲与他无关的事般轻描淡写,“所有的事情全都压在了二哥身上。登基前三哥拉着我到仁政殿去看二哥,那时内侍们正在给二哥试穿冕服,一件件花纹繁复的衣裳压在他身上,我才发现其实二哥很瘦,很年轻。才十二岁啊……到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朝政上的一些事后,更能体会他的辛苦。二哥努力管理着朝廷,守护着这个国家,同时也保护着我们。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也要为他做一些事,帮助他,甚至是……保护他。” 石崇看着刘濯,不明白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就算某日二哥恨我,我现在也必须这么做。此时此刻,我选择做一个权衡利弊的臣子,而不是一个一心为哥哥着想的弟弟。” 刘濯将写好的信笺装入信封封好,递给石崇。 “让驿站快马去送。” 石崇双手接过信,眼光扫过封套上的字迹,不由又担心地看了刘濯一眼。 “虽然我不应该多嘴,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他捏着信,“王爷,你想好了吗?” “唔,”刘濯托腮看着空气中的某点,眼光中并未透出一点喜悲。 “就这样吧。” 阔别多年,江淮王刘弦终于又回到了这座繁华的都城。千秋节前,圣上下旨,江淮王教子有方,世子刘济护驾有功,念江淮王现已年老,准其回京颐养天年。为表感念皇恩之意,一进都城,刘弦连他江淮王府的门都没沾,就直接去宫中觐见了皇上,之后才回到王府。 王府里一派肃然。江淮王车马进了仪门,打开车门,便见世子刘济在车下行礼,道:“这王府空了这许多日子,如今迎得父王回京,实在可喜可贺。” 刘弦站在车上,灰白的胡须在细细的风中微微抖动,表情因脸上纵横的皱纹而显得更为严肃,他俯视许久不见的儿子,以年老王爷的惯有的持重口吻,慢悠悠开口道:“只是可喜可贺?你倒像是一点儿都不挂念我这个父王。” “这话实在冤枉。”刘济亲自将父王搀下车来,笑道:“一路上派去问安的家人们,难道就没提半句孩儿的好?” 二人在仆从簇拥下走向正堂。家人打起帘子,刘济同父亲一前一后进来,刘弦在主位坐下,刘济侍立在侧,待小婢奉上茶来,他亲自呈到父王桌上。 侍从人等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江淮王端起茶盅细细品来,叹息道:“果然论到茶,还是这神都香蕴最不同。” “我们江淮也算是灵山秀水,并不差这都中多少吧。” 江淮王摇摇头。“你是不觉得,你在这都中才住了几年,怎么能知道为父心中的乡愁。” 刘济笑着道:“也是,对于父亲来说,京城才是故乡。我虽然小时候也住在京城,但真正记得的,还是江淮国的山清水秀多一些。”他略一顿,又问:“姐姐和姐夫何时回京?” “元英打点完那边王府里的事情,就和沂儿一起回来,最晚不过三个月。”刘弦忽然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就又回到了京城。” 刘济笑笑,道:“这次还是多亏了各位大人的帮助。” 刘弦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冷笑不语,刘济看着父王冷峻的神色,心下了然,又道,“当然,也是何铭的牺牲换来的。” 父子团聚的喜悦气氛消失殆尽。江淮王将手中的茶盅重重搁在桌上,话语里带着怒意。 “为什么杀了何铭?” 刘济不为所动,静静垂手站着,道:“看来此事让父亲惦记了很久。” “何铭跟了我这么久,也算是忠心耿耿。不论你怎么计划的,杀了他,未免太不给我这当爹的面子了。” “此事孩儿也是出于无奈,”刘济平静地看着父亲,“当时父王不在都中,刘深的几个兄弟也都还未走,真有什么事未必对我们有利。加之我见他当时的架势,刺杀未必成功,如若被俘,万一嘴不牢招了什么,于我们大大不利,倒不如我去了结了他。” 他淡淡一笑,继续道:“说来,父王这次能顺利回京,除了各位大人的帮携外,杀死刺客这件功劳也是作用很大呢。一些原本并不支持我们的朝臣,也因为此事,稍微改变了对父王的成见呢。” 他说得句句在理,江淮王沉吟片刻,神色缓和了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何铭是与你一起去的?” “不是。” “那你为何也在场?” “说来也巧,青君让我陪她去进香,就在进香路上遇着了。” “……济儿。” “是,父王。” “廖家的小姐,眼见是要进宫了,再不可直唤她闺名,也不要再去廖府里找她了。” 刘济不置可否,淡淡道,“孩儿何曾找过她?每次都是她差了人下帖子请的。至于名字,是孩儿疏忽了,以后自会改过。只不过廖大小姐要嫁入宫中,只怕没那么容易呢。” “怎么?” “父王只等着看就知道了。”刘济低着头似笑非笑。“横竖到时候,总会有一场戏唱的。” 冯长辰斜睨一眼托盘里的各色石料,百无聊赖地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顾承念坐在高几另一边,此刻正专注地看着老板手中的石块。 “公子您请看,”老板将那块温润的石头凑到他眼前,“这是上好的田黄!这卖相,细腻、温润、光洁……最为奇特的是它肌里,您看,有隐约可见的萝卜纹状细纹,颜色外浓而向内逐渐变淡……” 冯长辰打断了他的话,“李老板,你别在那耍贫嘴了,东西好坏,我们岂有看不出的道理,还需要你在这儿唠叨。我可和你说好了,老顾是我铁中铁的哥们儿,他今天买石头刻印可是要送人的,你要是敢忽悠我们,看从今以后还有没有人上你采珍阁的门!” “哎哟冯三爷,看您说的,您是知道我的,心拙嘴笨,这一行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从不诳人的!就算是诳,也断不敢诳到冯三爷身上,您说是不是?” “老实人?就你还老实人!就是因为你这欺软怕硬的性子,我今天才跟了他来,若是只他一个人,我是绝不会让他上你这门的。” 那老板只是点头哈腰地应承。冯长辰搁下茶盅,向那边不知在看什么的顾承念道:“怎么样?有没有入你眼的?” 顾承念不说话,视线在采珍阁的店堂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对面的槅架上。冯长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架子上也摆着些石料,便道:“老板,那红红的也是石头?” “怎么不是呢!我这儿除了石头,还能有别的不成!”老板走过去,从怀里掏出块丝帕裹了那石头,小心翼翼地捧过来给二人看。 “这是凤血石,采自浙西玉岩山上,通体鲜红欲滴,据说是凤凰的血凝成。” 顾承念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石头滑腻的表面。如心腔中刚刚溢出的鲜血一般的红色刺激着他的眼睛,其中的寓意让他的心也不由随之驰荡起来,老板的介绍一句也没有听进耳去。 “……凤凰的啼血,感动了天地。于是玉皇大帝命地藏菩萨将凤凰血和凤凰蛋点化成美丽的丹石,并赋予它们逢凶化吉,驱邪扬善,惩恶布爱的力量。从此,玉岩山上凤凰血和凤凰蛋经过千万年的埋藏,而成了……” “打住!”冯长辰注意到顾承念根本没在听,便拧着眉毛向李老板道:“说实话我觉着这故事怪没劲的,您老不用讲了。” “没劲?我的三爷,这多么感人,这……” 冯长辰不理他,转过头去问顾承念:“看来你是看上这个了?” 顾承念点点头:“是的。” “好东西倒是好东西……不知开价多少?” 老板举起两个手指。“少一个子儿不卖。” “二?……二十?!一块石头二十两?不是吧!忒有些贵了!”冯长辰才抱怨了两句,却见顾承念默不做声的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卷银子,放在桌上。 “这里正好是二十两。您称一下吧。” “老顾!你发横财了吧!?怎么突然这么多钱!二十两,怕是你半年的俸银了吧!” 两脚迈出采珍阁的大门,冯长辰便嚷嚷起来。顾承念素日节俭众所周知,他孝敬爹娘到了不惜苛待自己的地步,手头一富余便托人捎给家里,身边的钱经常超不过一吊。对于自己突然的慷慨,他却轻描淡写:“爹娘让我也留下些自己花用,我便留了这些。” “诶?那也不至于就这么一下都花光吧!”冯长辰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好友,“老顾你脑筋没搭错弦吧……” “……没有。” “噢,还有啊,送给谁的也不告诉我。我可先告诉你,要是这是给陆太傅的可就早些免了吧,我知道你窝在那鸿胪寺屈才得很,但是送礼给陆大人绝对不明智,我爹说过,陆太傅可是天下第一清廉人,你要是这么来一下,万一他老人家一生气……” 当然不会是送给老师的!顾承念轻声叹气,却也不好打断冯长辰的长篇大论,到最后还是冯长辰自己说到口干,才摸摸肚子,道:“老顾,我饿了。” 天确实已不早,顾承念想着就此别过,各回家吃饭,冯长辰却指着不远的饭馆道:“我们下馆子吧!” 顾承念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了庚寅,其实,这个,我……” “其实你已囊中羞涩了是吧!没事!有冯爷我还能让你花钱~” 说来这真是主要原因,被冯长辰点破,他倒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跟着冯长辰进了那家名叫“三风楼”的饭馆。 冯氏理论曰,这世上的人思考的问题无非三类:我怎么才能吃饱,我为什么要吃,以及——我今天下午吃什么? 他把自己划入第三类,把顾承念及魏国的大部分人划入第二类,还大言不惭地说,因为国力昌盛民无饥馁,所以当今天下所有的麻烦事都是第二类人惹的,顾承念听了,又觉荒谬又觉好笑,也只是无言以对。 魏国都城极尽繁华,商号店铺云集,尤其又以秀丽风景和种类众多的美食享誉全国,加之豪门贵胄富商巨贾又多,各式饭馆酒楼的生意自是红火。当下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三风楼内人声鼎沸,叫菜声,吆喝声,店小二的招呼声混杂着空气中的酒香菜香刺激着人的眼耳口鼻,其如火如荼之势,不下于勾栏瓦肆。冯长辰不顾顾承念的劝阻,满满点了一桌子菜,还要了一壶酒,挥舞着筷子道:“吃!吃饱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他喊得很大声,周围有人听到了便笑起来,顾承念觉得有些丢人,不由低下头去,冯长辰却大大咧咧的和笑他的人举起杯子对饮起来。他知道顾承念不喝酒,便也不勉强,一边喝一边道:“刚才你给老板的那个印样,那是什么字啊?居然连专营刻印的采珍阁老板都不认识!” 顾承念却低着头,半晌,问道:“今日去找你时,见你家门前站了几个人,不让进去,是为什么啊?” 第32章 三十二情炙伤情 他平日里很少打听这些事,为了岔开方才的问题,才想出这么个问题,不过冯长辰心粗,也没发现他的真正目的。这问题戳中了冯长辰的心事,他叹了口气,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顾承念很少看到冯长辰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不由又问:“你怎么了?” 冯长辰手放在桌上,一边转着酒杯,一边道:“前几日,江淮王回京了。我大哥随行送了些东西过来,我爹却根本不让送东西的下人们进门。” “……为什么?” “老顾……”冯长辰抬起头来看了顾承念一眼,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我一直没跟你说过,你也不爱打听。其实我大哥……是江淮王的驸马。” 顾承念举着筷子,看着冯长辰,愣住了。半天,才道:“江淮王?” 冯长辰又斟了一杯酒,道:“大哥他……比我优秀得多。他因为是庶出,没有门荫的特权,只能从普通兵士做起,但是他很争气,从小就很用功,能文能武,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在军中有了很高的声望,只是因为是庶出,一直得不到公正待遇,在羽林卫待了很多年都没有擢升。” “……” “大哥心里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后来……他就不顾父亲的反对,娶了江淮王唯一的女儿为妻,入赘江淮王府了。” “……” “然后,江淮王很快上奏,升任大哥为江淮王王府卫队队长。” 明知江淮王有篡位野心,却还主动入赘,想必在忠心耿耿的神武将军看来,是不可原谅的吧?这种话在市井间不好说出口,但是冯长辰从顾承念的眼神里看懂他想说什么,他笑了笑:“结果呢,我大哥就被父亲逐出了家门。” “……” “父亲自那之后再也不肯见大哥,也不许我们与他来往。”冯长辰又叹了一口气,道:“唉,可是我总是很挂念大哥,今天江淮王府的人过来,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们大哥的近况,可是父亲根本不许他们进门。我已经快五年没见过大哥了啊……” 说完,冯长辰又举起酒杯,闷了一大口。顾承念看着自己的好友,想说点什么安慰他的话,然而他那死板的脑筋也想不出什么来。正在沉默中,一个人忽然从背后凑了过来。他走到顾承念身边,伸手按住顾承念肩膀。顾承念直起身,连那人脸都没看清楚,那人便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冯长辰坐在顾承念对面,看见他顿时变了脸色,还以为那人是要找茬,皱起眉头正要问,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去。 冯长辰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看顾承念,对方的脸色仍然僵硬,便试探着叫道:“老顾?” 顾承念抬头看了冯长辰一眼,站起来,低声道:“庚寅,抱歉……我有事,要先走了。” “哦……”冯长辰有些担心的问道:“没事儿吧?有事儿你知会我,要帮忙什么的我一定尽力。” “多谢你,庚寅。”顾承念低一低头,道:“改日再见。” 京城城郭广阔,从刘深下令召顾承念进宫,到陈习禀告“顾大人求见”,期间隔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而这一个时辰之中,刘深就一直站在桌边一动没动。最初的愤怒已经缓和了,他长出了一口气,道:“叫他进来。” 然而顾承念一进门,怒火立即又蹿了上来,顾承念还来不及跪下,刘深抄起书案上的奏折照着他的脸就扔了过去,“哗啦啦”一阵响,奏折在半空中散了开来,最后飘飘荡荡落在了顾承念面前。他吓了一跳,直接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跪下,连问安的话都忘了说。 “这奏折是怎么回事?” 顾承念不敢吭声,刘深便冷笑一声,道:“‘社稷安稳,国祚为大;子嗣绵延,四海俱安’,说得真好!打开来一看,顾大人这一手好字真是羡煞朕也!” “微臣不敢!” “与天恩阁大学士吏部尚书中书令联名上书,顾大人真不是池中物啊,看来小小书佐当得很是亏待你了啊?” 顾承念额头贴到地上,不敢抬起来,仍然只有那一句话:“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刘深将奏折捡起来揉在手里,使劲晃了晃,“你要是真的不敢,就不会写出这种奏折来!” 他走到顾承念面前蹲下来,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承念终于听明白了,皇上看了字迹,误以为这奏折也是他写的,可他也不敢辩解。刘深盯着他的脸,咬着牙道:“其他人或许都不知道,可你应该最清楚不过,朕为什么不愿意成婚。你怎么可以写出这种东西来?!” 顾承念低着头,鼓足了勇气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颤抖的。“皇上毕竟年轻,贪图一时享乐也无可厚非。但是孟子尝曰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喜好男色终究不合伦常,微臣不知为何会引皇上误入歧途,但是皇上只要试着与女子……” 刘深冷哼一声。“试着?” 顾承念不敢继续说了。刘深没想到他居然会想让自己试着和别的人,而且是女人同床,心里愤怒到了顶点,忍不住就想出口伤人:“不要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你除了和朕,还和别的人行过房吗?你一个童子身居然还好意思和朕说出这样的经验谈来?” 顾承念果然涨红了脸,低着头没有说话。刘深忽然又觉得后悔,就算刺儿他又怎么样,他也不会反驳,也不会生气,就算真的生气,恐怕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忽然沮丧起来,低声道:“你以为朕没试过?朕根本……就没法和女人上床,如果不是男人,朕根本硬不起来!” 顾承念惊讶的睁大了眼:“这……” 说完这种丢人的话题,刘深悻悻的扔掉奏折,干脆在地上坐下来。没想到顾承念却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皇上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刘深扭过头,却看见顾承念认真看着自己,他很少主动问自己什么,看来是真的很想听自己确信这件事,刘深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真的又怎么样?你这是要笑话朕么?”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顾承念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地毯,低声道:“一直以为,是微臣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才引得皇上误入歧途,如今看来……” 刘深不可思议的瞪着顾承念:“就算在你之前,朕也只能和男人上床,你该不会是刚刚才发现吧?” 顾承念低着头,唯唯诺诺。刘深简直难以相信:“前年冬天那个刺客,你不也见过的吗?在侍卫找到他之前,我对他做了什么,他不是都跟你说了吗?” “可、可是陈大人说那些都是污蔑之言,要微臣统统忘掉,所以微臣……” “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说忘就忘了?” “微臣只是认为,陈大人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所以……” 这样的人,让刘深满肚子的火气都没处可发,正在郁卒之际,陈习在门外轻声唤道:“皇上——” 刘深头也不抬的吼:“干什么!” “呃,陆敬业大人求见……” 刘深瞟了顾承念一眼。陆敬业甚少进宫,况且他是帝师,刘深不好轻慢了他,只好站起来,道:“你先去西暖阁等着,我一会儿还有话要和你说。” 顾承念不敢再争辩什么,站起来行了礼躬身退下,刘深对外面道:“请陆大人进来。” 见过礼坐下后,陆老爷子开门见山的问:“折子,皇上想必已经过目了吧。” 其实陆敬业一来,刘深就猜到他是为何事来的,当下漫不经心的回答:“啊,那个啊,朕看了。” “皇上意下何如?” “朕不急着大婚。” 大概是预想之内的回答吧,陆敬业也并不是很惊讶,他顿了一顿,才道:“老臣敢问皇上,理由是……” “大婚又是一笔大花销,如今国库并不宽裕,朕不想浪费这个钱。” “国库就算再不宽裕,也不至于连皇上的大婚都开销不起。皇上若嫌铺张,大婚亦可节俭而行,怎可因噎废食,为此就不大婚了呢?” 刘深不说话了,陆敬业便继续道:“千秋节一过,皇上已经十八岁了,我大魏从未有过过了十八岁还孑然一身的天子,皇上……” “从未有过又怎么样?”刘深毫不在乎的反驳道:“十八很大么?像陆大人的关门学生,那个什么顾承念,如今都二十四岁了,不也照样没有成亲吗?” “皇上怎么和他比起来?” 刘深自觉失言,怎么话题扯到顾承念身上了?他低下头摸摸鼻子,遮掩道:“只是想起了,就顺便说说。” “哦……”陆敬业倒也没觉得什么,道:“皇上有所不知,顾承念尚未成亲,并不是因为他还可以等,而是因为他父亲一心只想着让他一鸣惊人,于此事上并未上心,才会耽搁至此。放眼过去,这般大年纪还未成婚的,怕也只有他一个。” “……” “不过,也不会太久了,老臣是他的老师,可以为他作主。老臣已经为他说定了一门亲事,今年年内,便可以迎进门了。” ——什么? 刘深缓缓抬头看着陆敬业。 老爷子刚才说的,是顾承念?莫不是朕听错了? 陆敬业没有发现刘深的情绪变化,他以为自己的学生是个好例子,想以此劝解皇上,便道:“老臣这么大年纪了,才得遇这样一个能传承衣钵的人,心里不得不感念,大约也是先皇在天有灵,可怜这一把老骨头。老臣也着实爱惜他,怎能看着他这么大年纪还孤身一人?于是便替他拿了主意。” 刘深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不动声色的问道:“不知老爷子要让他娶谁家的小姐?” 陆敬业笑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冯老将军的小女儿如今待字闺中,他一心想给女儿觅个贤婿,家世、贫富一概不论,只要人端正。老臣做了这媒,冯将军也赏识顾承念为人,过几日便要邀他去家中作客,细看他举止为人。依老夫看,这事情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啊,是了,怪不得他要上奏,原来他想着让朕婚娶了,他便可以自由了,是这样的吧? 顾承念……你把朕当什么了? 陆敬业一踏出大门,刘深便起身冲进了暖阁。顾承念就站在集锦格后,看见他进来不由就后退了一步。看他表情,方才外面二人的对话他是都听见了。刘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拽倒,然后扯着他一把扔到床上,欺身压了上去。 “混蛋!!” 刘深捏住顾承念的下巴,不是像往日那般调情似的捏法,而是虎口抵着他的下颚,拇指和食指分别捏着他两边的脸颊。刘深盯着他的眼睛,怒道:“你居然想要娶亲?!” 顾承念看着刘深,没敢说话。其实他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老师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恐怕这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说出来,只是为了告诉皇上,人人都是要成家的吧? 然而刘深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捏着顾承念的下巴,越捏越紧,顾承念被捏得不得不半张开嘴。他恨恨道:“怪不得啊,怪不得你和冯长辰走得那么近,原来是想入赘做乘龙快婿啊!居然让陆敬业做媒?这件事你谋划了多久?” “……” “别给朕装聋作哑,说话!!” 顾承念没有装聋作哑,事实上皇上的手捏得太紧,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刘深见他仍然沉默,一发狠,将他的脑袋在床上使劲一磕。就算床上铺着厚软的褥子,这一下仍然很痛,顾承念不由闭上眼睛,疼痛过去后,他睁开眼睛,便看见刘深的视线直直射入自己眼里,声音就在耳边回响。 “你究竟有没有……身为朕的人的自觉?!” 顾承念闻言一抖,看着刘深。他的眼神和平日不太一样了,刘深不禁愣住了,松了手,便听见顾承念轻轻的开口了。 “皇上……于皇上而言,微臣是什么?” 事到如今,居然还问这种问题?“朕当你是什么?!当然是……” ……是爱人,是不愿轻易示人的宝物,可这种话,刘深说不出口。他卡了卡壳,道:“朕当你是什么,你难道不明白么?” 顾承念又看了看刘深,垂下了眼。 “微臣其实明白。” “……” “明白了,却还是不甘心,所以才会斗胆来问皇上。” “……不甘心?” “皇上,微臣四岁识字,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六岁童试,十九岁乡试,二十一岁会试,十数载寒窗,总以为苦读诗书,是为了有朝一日克己复礼,修治齐平,是为了能够继文守业,继体守成。可如今……” 顾承念抬眼看着刘深,他几乎从来没有直视过刘深的眼睛,忽然这么近距离的看进他眼底,刘深忽然觉得有一瞬间的心慌。 “如今的微臣,算是什么?” 甚少谈及自己想法的人,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天子的眼睛,静静道:“即便是女子,要成就夫妻人伦,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茶小礼,三媒六证,方可共居一室,肌肤相亲。而微臣身为男子,没有任何可以确立的名分,却与皇上行此逆伦之事,罔顾礼仪伦常,皇上可曾想过,这样是否妥当?” 刘深说不出话来。原来顾承念一直所想的,都是这些事情吗? “微臣不明白,微臣多年努力,难道到头来,为的就是承欢于圣上卧榻,做个人人不齿,被后世唾骂的娈宠?那微臣从小到大,头悬梁锥刺骨,囊萤映雪又有何意义?” “……” “也许皇上觉得,做娈宠,做佞幸都无所谓,可微臣心里,却无时不刻不因此而愧疚,仰愧于天,俯愧对地……就算皇上针对的不是微臣一人,可为何这个罪名,却偏偏是微臣背负呢?” 顾承念的眼里有眼泪,他看着刘深,低声问:“为什么,偏偏就是微臣呢?” 第33章 三十三汤镬在前 顾承念平日话很少,刘深为了逗他多说两句话,经常要花很大功夫,然而没想到,当他真的与自己说了很多很多话时,自己却没有一点点开心的感觉。脑内乱作一团,他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原以为自己可以掌控顾承念的一切,却忘了去了解,顾承念想要的,是怎样的人生。 其实就算现在,顾承念也没有强烈的挣扎。是的,他从不敢反抗自己,如果自己就这样亲吻他,压倒他,他也一样会屈服,可实在的占有感也只会让自己感到空虚。 怎么会这样呢?每日与自己肌肤相亲的人,因此而痛苦,因此而怀疑人生的价值,那就算自己可以占有,又有什么意义? 顾承念走后,刘深一人呆呆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怎么办,顾承念不愿意啊,他根本就不想与自己纠缠,从头到尾,都是他刘深强迫他屈服,都是他刘深一人一厢情愿啊。 不知为什么,刘深又想起了去年春天,在畅春园的时候,顾承念把他拽进了水里。在那之前,也是在讨论他的婚事。明明那时对这个书呆子一点好感都没有,每一个场景却都牢牢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记得顾承念刚开始死活不肯拉他的手,还记得顾承念呛了水,拼命咳嗽……真奇怪啊,他被拉下了水,明明很失态,很丢人,却完全没有生顾承念的气。现在想来,遇见他以后自己真是没少做奇怪的事,但是也不觉得后悔。 顾承念改变了自己这么多,可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改变什么。 ——不行!刘深咬咬牙,不论老爷子说什么,他都不许顾承念入赘冯家!他开始转动脑筋,他想好了,他要命令顾承念去告诉老爷子,家里从小已经给他定了亲,虽然还未过门,但是万万不能辜负的,之前未禀明望老爷子谅解…… 不行!这个呆子,恐怕早已告诉自己老师未曾定亲之语……那就改改,让他去告诉老爷子,最近家里修了书来,说给他在家里那边定了亲,让他过几年回去完婚。 没错,就是这样……刘深孤身一人坐在床上,说出了刚才在顾承念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就算你不愿意,可是我离不开你啊。” 距千秋节,也就是皇上的生辰已不到十日,鸿胪寺内越来越忙碌,署里上下人等连走路都用跑的,顾承念手头的活堆了一大堆,忙到连饭都顾不上吃,却听门口说,宫里有太监来传旨。 陆太傅不在署里,鸿胪寺少卿连忙带着一众下属跪下接旨。那几个太监等所有人都跪齐整了,才走了进来,却是一道口谕:“奉太后懿旨,宣鸿胪寺礼宾院书佐顾承念进宫,即刻起行,不得有误。” 那太监左右看看,“哪位是这顾承念顾大人?” 顾承念从人堆中站起来,朝那太监行礼。几个太监相互看看,递了个眼色,转回来向他作了个“请”的手势,道:“顾大人,走吧。” 大家都愣了愣,都没想到皇太后竟会召见他。顾承念从未见过皇太后,他的官职并不容他在后宫走动,更无法参与重要活动,只听说白太后是个贤德之人,平日里并不干涉政事,很少召见外臣,更别说是特意下一道口谕来。顾承念不解其中意味,却也不能多问,便在身后众人的议论声中跟着那太监出了鸿胪寺。待进了懿安宫,一路向里,走至正殿,那太监在槛外行礼道:“启禀太后,顾大人已带到。” 顾承念刚要跪下行礼,里面却道:“叫他进来。” 顾承念有些犹豫。 白太后的声音清细却不失威严:“愣着做什么?” “禀太后,”顾承念弯腰道:“按照我朝则例,五品及以下外臣觐见后宫,只得在正堂外叩见,微臣区区小吏,只恐……” “你只管进来就是了,本宫都已准了,你有什么好说的。” 顾承念只得敛声屏息,躬身而入。殿内空荡荡的,后面遮着帷幔,并不见太后的身影,顾承念也不敢细看,连忙跪下行礼。 一个老太监在身后将门关上,也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周围安静得反常,顾承念觉得不像有什么好事,跪在地上心乱如麻,许久,都开始怀疑那帷幔后究竟有没有人,才听到太后的声音,命人将帷幔掀开一条缝,又让顾承念往前凑一点。 “……长相平平。”放下帷幔,白太后道,“顾大人。” “微臣在。” “你可知今天为何传你来?” “……微臣不知。” “不知?”白太后冷笑起来。 “那的话,是该让你知道知道了。郭公公。” “老奴在。” “你过去。掌他的嘴。” “是。” 这话清晰地传入顾承念的耳朵。 他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转念一想,忽然似乎了然了。抬起头来,只见那一直站在身后的老太监走到他身前,不紧不慢地绾起袖子,扬起了手。 刘深很快得到了消息,然而等他赶到懿安宫,已经是宫门紧闭,他根本等不及陈习通报,自己冲上去拍门。 “开门!快给朕开门!” “皇上?”门里传来宫女的惊慌的声音,“太后吩咐了,今日不论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谁都不许?包括朕?你们都不要命了吗!连朕的命令都不听,活够了吗?” 那几个宫女吓得啜泣起来,却听里面又跑来一人,气喘吁吁道:“皇,皇上,太后说,您要是还把她当母亲,就立即回仁政殿殿去,太后今日……” “朕怎么不把她当母亲!”刘深眼里突然寒光毕现,道:“你们到底开不开门?” 里面一片惊慌,却无人再敢应声。刘深冷哼一声,道:“陈习!” 陈习连忙应声:“奴才在!” “即刻拟一道口谕,”他冷冷地看着紧闭的宫门,“凡今日将朕关在此门之外之人,目无君主,罪同谋逆,须严厉查处,首犯凌迟处死,诛九族,直系亲属全部车裂,并悬于宫门之上,以警宫闱!” 陈习听得冷汗直往下滴,知道刘深是真的发了狠,正不知如何答话,“吱呀”一声,宫门终于打开,里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纷纷哭喊:“皇上饶命!奴婢们只是遵从太后吩咐,并不是有意触犯君威,求皇上开恩……” 刘深原本就是吓唬他们,门一开,他看都没看这些人一眼,急忙冲了进去。 懿安宫里面一路门都紧闭,看见正门都开了,也不敢再造次,都纷纷打开门跪了下来。传报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到了正殿,刘深上去一推,也是从内栓着的。他急得一掌拍了上去:“母后,快开门!” 顾承念没听见刘深的声音。 确切地说,他现在无暇他顾。最后一个耳光落在脸上,他几乎无法保持跪姿,摇晃了几下,伏下身用两手支持着地面,才没有倒下去。殿内没有了声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郭公公收了手直起身,回头恭敬地弯着腰道:“回太后,整整四十个。” 帷幔又一次打开,白太后露出脸来,看着伏在地上的顾承念。 “才四十个嘴巴就这样了?呵,你也不比这宫里的女人们经打。” 太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头疼得厉害,相比之下,脸颊上的火热之感反而不是很明显,大概已经麻木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有千万只虫子在脑袋里飞舞,嘴里有股血腥味,大概是嘴角被打破了。视野在晃动,模模糊糊觉得太后走到他身边,寒冷的目光扎在他身上,仿佛针一般刺入他身体。白太后忽而转过头,扬声对外面道:“来了?皇上消息真灵通,比哀家想得要快了许多。” “母后!快放朕进去!” “皇上急什么?”白太后绕着顾承念走了一圈,道,“现在,哀家想请皇上重新解释一下,不愿意成婚的理由。”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让朕进去!” 殿里沉默下来。白太后的目光又落回顾承念身上。这个人一直没有开口,更没有半句求饶的话,这等于就是默认了他和皇上的关系。她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是刘濯弄错了,可如今…… “荒唐……太荒唐!” 是啊,这是多么荒唐的故事。大魏的皇帝,迷上了男人! 刘深见白太后始终不肯打开门,只得又叫,“顾承念!你怎么样了?你说话!” 顾承念轻轻一颤,抬起头来,正对上了皇太后泛着冷光的眼睛。他连忙又低下头,不敢出声。白太后看着他,冷笑起来:“堂堂七尺男儿,殿试第二名的才子,好大的本事啊!引诱得皇上不肯成婚也就算了,现在都打到本宫门上来了!” “母亲,不是这样的,这一切与他无关,都是朕用了强的,他才……” “你?!”白太后气得脸变了颜色,声音都在颤抖,“好,就算是你的主张!他既然是大臣,就应该拼死劝阻你,怎么能纵容你!他还是有错!” 白太后突然瞪了一眼此时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的老太监,甩手道,“还愣着做什么,打!继续打!” “娘!住手啊!” 刘深的心都要揪起来,他拼命地撞了几下门,然而这殿门厚实得很,根本纹丝不动。陈习这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柄剑,请他让开,沿着门缝插了进去,终于挑开了门闩。推开门,便看见顾承念仍然跪在地上,郭太监正要再打,看刘深闯了进来,连忙跪下。 刘深三步两步过来,搀起顾承念。他日常戴的冠已经被打掉,头发散乱,两面脸颊都肿得老高,有些地方甚至已被打破,血渗了出来,嘴角也沁着血丝。刘深心疼的扶着他,愤怒的抬起头瞪着白太后。 “母后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 “重吗?宫女们犯了错,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既然他要像后宫的女人一样以身事主,那本宫也就用制裁后宫的刑罚伺候他!他若懂得礼义廉耻,何以至此!” 以身事主……顾承念低着头,身体却不由得抖了抖。刘深牵着他的胳膊,自然感觉到了,他以为顾承念是疼的,也顾不得别的了,回头向陈习道:“叫御医来!” “慢着!”白太后喝住了刚迈出一步的陈习,站起来走到刘深面前。刘深也不退让,事已至此,他干脆一手圈住顾承念的肩,直视着太后。白太后见他态度如此,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皇上……怎么这么糊涂!” “孩儿不糊涂。”刘深冷静地看着白太后,“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您是太后,是朕的母亲,今天您打了他,孩儿也不好说什么,要解释什么也可以,但是要等给他治了伤以后。” 说完,拉着顾承念往外走。 白太后追了两步,高声道:“皇上!如果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母亲,还挂念你的兄弟们,如果你心中还在担心国家的存亡,百姓的疾苦,就请三思,重新考虑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皇上如今被他蛊惑,如此纵容他,总有一天要后悔!长此以往,不仅皇上皇位不保,恐怕你我性命堪忧,恐怕天下不得安生啊,皇上!” 刘深拉着顾承念的手只管走。顾承念却被这些话震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皇太后流着眼泪,站在台阶上,看着越走越远的两人。他挣扎着想要停下,却被刘深不容置疑的脚步带着,离开了懿安宫。 没人能体会顾承念对皇上的心情。 顾承念有一个过于执念的父亲。顾览乃是一清贫书生,一辈子孤标傲世,以管仲,乐毅自比,却连乡试都未曾中过。二十六岁方才娶妻,安家在胜州雕阴城外,仍然只是不甘心,成天也不下地干活,也不帮扶家务,只是窝在家里看他那些圣人典籍。 他认定自己是不世之才,终要大展鸿图,却拖累得妻子林氏为了生计终日操劳,种了自家的地,再去帮别人家翻土,洗衣服,一年里拆东墙补西墙,终是操劳过度,好不容易怀上一子,生产时却险些要了母子二人的命,此后再不能生养。 妻子成了这般,眼见一生膝下只得顾承念一子,顾览仍然毫不在乎,只管泡在书堆里,对这儿子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直到那么一天。 顾承念记得很清楚,那时正是夏天,他还不到五岁,白天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他一人在院子里玩。天气燠热难忍,后院父亲的书房向来阴凉,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那里乘凉。 所谓的书房,其实不过是在家里后院靠墙的地方粗搭的一个草棚,顾览嫌前面靠街吵闹,看书时便会呆在这里。小承念平日里从未和父亲亲昵过,总觉得父亲又神秘又可怕,他胆怯地摸到门边,探头向里看,却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早已引起了父亲的注意,顾览站在窗边,正回身看向门这里。 小承念怯怯地缩回头,躲在门外,顾览也懒得理他,只管自己继续抄着手背诵。念到“人而无信”,却突然想不起下面的句子了。顾览回头看看,发现小承念不知何时又将头探了进来,此时正扒着门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他不好意思拿起桌上的书来看,只得又反复念了几遍“人而无信”,几乎要抓耳挠腮之际,小顾承念却小声接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第34章 三十四情怯惧情 稚气的声音让顾览吃了一惊。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9节 “你怎么知道?” 顾承念看父亲回头瞪着自己,表情严肃得有些吓人,吓得畏缩起来,连忙将踏入门槛的一只脚收回,时刻准备远离这个喜怒无常的父亲。“爹爹不是经常念吗……” “……是吗?”顾览突然来了兴趣,走过去把儿子拉进书房,端详着他身上明显是用自己的破衣裳拆了改做的衣裳,审视半天后道:“你还会什么?” “我,我还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呵,还有呢?” “还有……还有……”小承念搜肠刮肚地回忆平日里从父亲这里听来的奇怪句子,“……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 顾览直着眼睛瞪着小承念,似是悟到了什么。许久,小承念都快要被他吓哭了时,他突然仰天大笑。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顾览那一刻突然明白,上天赐予他的大任,不是成为不世之才,而是培养一位不世之才。从此,他从妻子手中接过了管理小承念的职责,专心教育他。 说是抚育,其实顾览也不管别的,只每日一早将孩子从床上拽出来,待林氏给他洗了脸穿好衣裳,便监督他念书识字。 不论顾览的所谓恍然大悟是否正确,是否只是同以往一般,不过是他自己的痴人说梦,一贯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如今终日陪伴,却让顾承念十分开心。只有四五岁的小小的人,脱离了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整日与书本作伴,将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一字一字填进脑里,在自己身上继续着父亲未完的梦。 而顾览,毫无保留地向儿子灌输着他的“忠孝”之道。 “天子上承天命,下顺民心,身负天下所有人的命运,我们这些人,但凡有才,都应该竭智尽忠,不遗余力地辅佐君主,以创造和平盛世,成就万世伟业,流芳千古……” 他懵懵懂懂地听着。 “为了国家,要有牺牲你我所有一切的觉悟,因为个人的命运比起国家的命运来说,太过渺小,根本不值一提……” “那怎么成!”小承念低声抗议道,“我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凭什么要牺牲……” “不对!就算你没见过,你现在能好好的活在这里,每天有饭吃,有衣服穿,那都是圣上的功劳。” “可是……饭是娘做的,粮食也是娘种的,衣服也是娘——” “大错特错!”顾览将手中细长而有韧性的柳条照着书案猛抽一鞭。“跪下!” 这柳条是顾览专门用来教育儿子的工具,每当他抽桌子一次,顾承念便要受罚了。顾承念哆哆嗦嗦地跪到书房里的孔子画像前,接受了五下鞭笞。背上火辣辣地疼,而抽他鞭子的人,他的父亲,却按着他的肩膀,眼睛紧紧盯着他,将催眠一般的话一字一句送进他耳中。 “顾承念,你要懂得!你娘能给你做饭吃,也是因为有大魏这个国家,有皇上的几十万兵马保护着!你得对皇上这些心存感激,你我的命都是皇上给的,所有人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 对于一个渺小的个体来说,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从来就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母亲因为嫁给了父亲这样的人,成为了父亲天真梦想的一件可悲的殉葬。而他只因为年幼时过于热切地想要向父亲示好,注定只能与这样枯燥的人生相伴。说来,顾承念竟从未觉得难耐,似乎从小被父亲反复教导后,他早已将自己当做消化文字的生物,啃了十几年的书,唯一的目标,只是完成父亲的理想。 第一次见到皇上时,是在殿试前的中正殿外。那时刘深才十五岁,玉阶下这一群都已二十出头的贡生,抬头仰望着大魏年轻的皇帝,看着他因为长个子而略显消瘦的肩膀,混合着年轻气盛和少年老成的面孔,心里除了敬畏,竟有些莫名的慨叹。 刘深长得像母亲,肤色对男子来说,似乎过于白皙了些。脸颊线条纤细而柔和,细长的眼睛,并不是之前想象的那样,像一个威严的君主一般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反而充满了青春的明亮光泽。如果不是故意作出严肃的表情来,这根本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英俊少年。 身边的贡生们都不肯放过这一睹圣上尊容的机会,而顾承念只略看一眼,便谦卑地垂下头去。对他来说,皇上相貌如何,品性如何都很无所谓,他只要绝对的服从即可。 那日,退到殿外偏房中候旨之时,有几个大胆的年轻人便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感叹皇上的品貌如此一流,想必其母白太后,也定是风华绝代。 几年后,顾承念见到白太后时,不禁又想起了那日那些人好奇的猜测。如今,与他同年的好些人都已身居高位,而自己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太后,却是这样的情景。顾承念看得出,白太后往昔也是绝世之貌,只是这天,在那张姣好的面容上,他没有看到与之相称的温柔亲和。那发自内心蔑视与敌意,几乎要从白太后的眼睛里满溢而出,令他心惊胆战。 也不为怪啊。作为一位母亲,对于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就算厌恶到恨不得千刀万剐,也不算过分吧。 刘深拉着顾承念的手穿过高大的穿堂门。这是后宫通往前面的路,顾承念从未走过,却也无心去看,任由刘深带着自己,沿着抄手游廊往仁政殿的方向走。身后跟着的内侍们对这样亲密的场景都只装作看不见,但是心中的惊讶显然都不小,只有从头至尾知情的陈习看起来还自然些。一行人各想各的,默然无语到了仁政殿前的台阶下,顾承念猛然站住,再不肯往前迈一步。 刘深不得不一起停下来,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 “怎么了?” “皇上,”顾承念试了试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失败了。他只好维持着这样僵持的姿势道:“微臣还是就此告退吧。” “那怎么行,你的脸怎么办?” “多谢皇上挂念,微臣回去后自然会找郎中……” “郎中?郎中怎比得宫里的御医!你听话,我……”刘深还要继续辩论,陈习却凑过来低声道:“皇上,就这么着把御医召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反而对顾大人不利。依奴才之见,还是不要声张,让奴才去给顾大人找些药来更妥当些……” 刘深听他说的有理,心里不禁犹豫起来。顾承念终于找到了空当,趁他不注意抽出被攥了许久的手,后退了两步,两手将袖子向后一摆,双膝一曲,重重跪了下去。所有人见他此举,都愣住了,只有刘深最先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微臣有罪,求皇上责罚!” “……你能有什么罪?这突然是怎么了?”刘深弯下腰去,想将他扶起来,顾承念却抗拒着,额头抵着手背,固执地伏在地上,“微臣罪不可恕,一言难尽!但请皇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刘深伸手圈住顾承念的腰,想硬拉他站起来,“不论如何,你起来说话——” 顾承念突然直起腰来,甩开刘深的手,用力之大,让刘深猝不及防,差点向后倒去。顾承念没想到自己居然使了这么大的力气,顿时惊呆了。而这无礼的举动也被随从的宫人们看了个尽,众人目睹了这场景,一时间都神色各异,互相传递着眼色,陈习看情形不对,连忙高喊:“放肆,居然敢冲撞皇上!” 说着抢先上去硬是拉起顾承念,在他耳边悄声道:“顾大人,你好歹给皇上个台阶下……有什么话进去说……” 进了正殿,顾承念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重新跪下来。 刘深看着他,眼里满是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要去扶起他,又怕刚才门口的尴尬一幕再次上演。陈习看看这一个,再看看那一个,只好再次由他动手,上前拉起顾承念。为了打破尴尬,他故意清清嗓子,道:“皇上,奴才这就去找药……” 说着便告退了。暖阁里只剩了两个人,一时悄然无声。刘深望着脸颊肿得老高的顾承念,明知他现在情绪很不好,偏偏自己不是会安慰人的料,在旁边看了半天,除了心疼却没别的法子,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后只憋出来两个字:“……疼吗?” 顾承念低着头,不动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生气。”刘深竭力寻找话头,试图回转他,“不论今天的事还是前几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好……可是那天我真的是气昏了头……今天的事,我不知道太后怎么会找上你的,但是你放心,过后我一定会想法处理那些多嘴的家伙。”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顾承念的表情,却没注意顾承念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紧紧捏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刘深看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又看看他的伤,忍不住就伸手去碰他的脸颊。 “怎么打成这样……” 顾承念忽然别过脸朝向另一边,避开了他的手。刘深愣了愣,只得讪讪地缩回了手。两人就这样继续僵持着,许久,顾承念才开口。 “容微臣……告退。” “告退?去哪?” “……回去。” “回去?你脸上的伤怎么办?你难道要顶着这猪头一样的脸回去?” 顾承念闭口不答。他确实是这个打算。 “微臣魅惑君主,今日之事,实乃罪有应得。” “别说这样的话。”刘深看着他,“你从来没魅惑过谁,最开始就是我……” 正好这时陈习回来了,手里托了个小盘子,里面放着一个瓷盒,以及干净的棉布。刘深不再说下去,亲手接过盘子,打开瓷盒,里面是无色透明如肉冻一般的药膏,刘深看了点点头,向顾承念道:“你坐下来,敷了药,就放你回去,怎么样?” 父亲教给了他所有用以辅佐君王的知识,却从来没有告诉给他,如果这天下之主对他付出感情,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其实,这样的难题,就算问了父亲,也难以解决的吧。 服从是错的,抵抗也是错的,他夹在这个悖论之间,面对着刘深抱歉的眼神,如芒在背。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的呢。 用棉布蘸水擦掉顾承念嘴角残留的血后,刘深用手指沾了些药膏,尽量轻柔地涂抹他脸上的伤口。手指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一层药物传来,顾承念捏紧双拳,强迫自己忽视手的主人认真的眼神。指腹一次次拂过面颊,刺痛而微痒的感觉,混合着他自己复杂的情绪,一再冲刷着内心脆弱的防线。等到刘深再一次沾了药膏要抹时,他忽然伸出了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这是顾承念从未有过的,最为大胆的举动。刘深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睛。 “怎么了?疼吗?” 顾承念闭上眼,躲避着他的目光。 “到底……” “嗯?” “到底要怎样……皇上才肯,才肯放过我?” 太子刘清活着的时候,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这个世界上两样东西最让他为难。一是老三刘溯上房揭瓦,二是老二刘深钻起了牛角尖。 刘深固执得厉害。 当年皇兄病重昏迷,御医向皇上建议早料后事,他得知后,却用剑逼着御医继续给皇兄诊脉下药,还因带剑闯入东宫而获罪,在思沉阁被幽闭了三天。 三天以后出来,他就被套上丧服,带到了皇兄的灵前。 明知道一旦执着,就难免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他却永远也改不了这样死拧的脾气。 陈习不知何时就识相地溜走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洒进了淡淡的光,暖阁里安静得却让人心寒,刘深低头看看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轻微的震颤感传来,那是顾承念在颤抖。 “放过你,是什么意思?” 手又一抖。 “放过你……我怎么办?” 还是安静。 “怎么不说话了?”刘深扯起一边嘴角笑笑,“还以为你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了,我还紧张了一下……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准备说?” 顾承念想要将手缩回,刚松开却立即被刘深反手抓住。他一边试图抽回手,一边艰难地开口道,“微臣可以为皇上做任何事……” “又是这一套!总这么说总这么说,事实上你真的可以为我做到哪一步?现在不就想逃走了吗?你到底是从头至尾都是随便说说,还是……”刘深不安地停顿了一下,“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顾承念不回答,又是淹没一切的沉默。许久,他犹豫着低声道:“皇上……若是因为前年偏殿的时候微臣看到了些什么,所以要这样堵微臣的嘴,微臣可以性命保证……” “你傻么?”刘深冷冷道,“我要堵你的嘴,或者杀了你,或者革了你的职,怎么不好?” “……” “听着,顾承念,接下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记好了。”刘深放下手中的瓷盒,抓住顾承念的另一只手。“既然你还记得那个刺客,你就应该明白,成婚的事,其实根本与你无关。就算你不出现,我也不会爱上任何女人。问题出在我而不是你,太后误会了你,你不要误会你自己!所以,你留在我身边,其实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只是我的一个愿望而已!” 顾承念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刘深将手放在他背上,安抚的同时继续试图逼出答案。 “你要放弃我吗?” “我……” “你不会……”刘深揽过他的脖子,额头轻触他的额头,“放弃我吧?” 第35章 三十五斧钺在后 太阳沉向西方的群山的时候,江淮王府东院正屋耳房里,刘济斜倚在窗前,看着窗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海棠,道:“没别的了?” 来人单膝跪地,恭敬道:“没了。” “这样啊……” 午后,皇太后从越王那里得到证实,鸿胪寺书佐顾承念乃是媚惑圣上,导致皇上不愿婚娶的罪魁祸首。皇太后怒不可遏,当下命人召顾承念进宫,在懿安宫掌了他的嘴。 几十个耳光,估计脸都拍肿了,真是颜面扫地呢。 那日在外城一见,他便敏锐的觉察到了什么,除了自己的那几个兄弟,他还是第一次见刘深对别人表现出那种关切。原本以为充其量只是个新鲜的玩物,只是没想到,今日太后发难,刘深竟然会不顾一切地出来袒护那个顾承念。刘济知道,刘深向来好面子,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对于男人的癖好,这时却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了……一直捏在手里的毛笔,被他硬生生扯掉了不少毛,他将手上的几根细毫吹出窗外,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朝中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世子不是不知道,皇帝手下的那个陈习心眼儿最多了,事情一出来,他立即就命人封锁了消息,要不是世子千辛万苦在懿安宫安插了我们的人,不然这事儿我们恐怕也不会知晓呢。” 想就这样蒙混过去吗?……没那么容易。刘济放过了毛笔,将它搁在案上,道:“你出去,叫李艾进来。” 不想让那个顾承念再在那个人身边停留,哪怕是一小会儿。 “世子。”李艾进来,向他行了一礼,刘济点点头,“你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就算不能明目张胆的除掉他,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悄无声息地,转动了危险的开关。 顾承念一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耳边总是刘深的那句话。 “你不会放弃我吧?” 联想到他当时的表情,顾承念就觉得呼吸困难,哪里还能睡得着。他不敢回答,不敢说出心中的真正想法,其实他真的很希望,皇上能够就这样放过自己。 抹了药后,经过了许多争执,皇上才准许他回家。第二天,他惦记着鸿胪寺的公事,早早就起来,只觉得眼睛酸涩,再加上脸颊肿胀得厉害,整个人的状态十分差劲,可他仍然坚持着梳洗了,收拾好东西,锁好门,离开了家。 而就在同一个早晨,冯长辰在睡梦中被家仆唤醒。 “三爷!快起来,老爷回来了,前面一叠声的叫你去呢!”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花了好长时间来理解家仆说的话,嘟囔道:“叫我?我又怎么了?” 冯长辰,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大哥送来的东西被拒门外,他却不甘心,趁着父亲不注意,便跑去江淮王府打听,并且得知,大哥已经于去年得了个儿子,如今已经是做了父亲的人了。冯长辰自然很高兴,想着大哥的生母丁姨娘也一定很是挂念儿子,回到家后他便去偷偷告诉姨娘,没想到二人说得高兴,却不知父亲早已站在门外。私自去江淮王府,犯了父亲的大忌讳,之后,他就被拎到书房,打了个屁股开花。 冯长辰自幼调皮好动,有点惹是生非的天赋,为此挨了不少板子。但这两年他收敛了许多,许久不曾闹事,身体有点不习惯这些王法,父亲这次也是真下了狠手,他有点扛不住,足足趴了有五六天,屁股仍然疼得厉害,如今每天仍然是趴着睡。 他眯着眼慢悠悠地爬起来,仍然不小心触动了伤口,扶着腰哼唧了几声,才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五更刚过。” “怪了,”冯长辰挪下床,接过家奴忙乱递来的衣裳,“老爷不是上朝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知道啊,昨夜刚交二更的时候,来了几个人急急忙忙地请老爷去议事,现在又火冒三丈回来,大家都纳闷呢,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之三爷你还是快起来吧!” 正忙乱着,房门咣当一声,管家匆匆走了进来,见他还在穿衣服,一拍大腿:“我的三爷!你可千万别磨蹭了,板子还没挨够吗?!” 冯长辰不高兴的回了句:“我当然不想挨板子!……到底怎么了?” “不清楚,”管家摇头。“老爷一进大门就喊人去把你叫起来,脸色相当不妙……不管怎样,你还是快去吧!我已经遣人去请夫人到前边来,到时候好歹有人来救你……” 冯长辰听得寒毛直竖:“喂!太夸张了吧!我不过就去打听了打听大哥的事情,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怎么今天又提起来了?为这么个事儿,爹至于让我褪两层皮吗?” “至于不至于,也不是咱们说了算啊三爷……”管家让家奴先退下,拉着冯长辰的肩膀低声道:“三爷,你好歹跟我透个风,你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了?我怕要是夫人拦不住,你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请老夫人……” 冯长辰从没觉得这么冤枉过,急得直要跺脚:“我没有啊!除了去了趟江淮王府,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真的?” “真的!” 管家叹了口气:“但愿你到了老爷那儿还可以这么底气十足……”然后拉着冯长辰出了房间,向前院书房赶去。还没走到,又看见一个小厮风一般跑来,看见他俩连忙打千儿:“三爷,管事儿的,老爷催得紧,赶紧去吧!” 冯长辰看一眼管家,管家只是摇头。 到底是怎么了? 到了大书房,冯长辰一进去,便看见他的父亲在书房当中走来走去。 冯况是武将,即使穿着朝服,仍然掩盖不了他那军人的体魄和气质,虽然已年过半百,仍然精神熠熠,没有一点颓老之相。当日镇守镇北关时,冯况被称作是飞将军再世,这两年虽然并不在边关作战,仍然名声在外,连高车人都对他十分畏惧。当然,现在最畏惧这再世飞将军的,应该是冯长辰的屁股。 看这样子,父亲竟是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便在这等着自己了……冯长辰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凉飕飕的,当下迅速在肚子里将自己三个月内做过的事情又理了一遍,真的没有任何差错啊…… 冯况见他进来,冷哼一声,道:“看看,可算是把你冯三爷请来了!” 还什么都没说,口气便如此不妙,冯长辰和管家对视一眼,连忙过去,用从未有过的中规中矩的姿势行了个礼:“父亲参朝议政已是辛苦,劳父亲久等,是儿子的不对。” 冯况挥挥手,命管家退下。管家看了冯长辰一眼,上前一步,陪笑道:“老爷,三爷小孩子心性,做事未免欠考虑,您老人家也不必过于动气,打了他事小,要是气坏了您的身体,那才是他的罪过——” “我让你在这儿说话了吗?出去!” 管家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给冯长辰递了个“你保重”的眼神,匆匆退下。 冯长辰低着头,正想着要不要谨慎地抬起头去观察一下父亲的脸色,看看能不能寻出点蛛丝马迹来,却听父亲怒喝道: “跪下!” 冯长辰反应灵敏,二话不说,扑通跪下。他抬头,便看见父亲走向一边的架子,从上面取下一把铁戒尺来。 不是吧?! 那铁戒尺冯长辰认得,那是他的曾爷爷传下来的刑法,冯家若有任何人做出任何有损冯家名声的事情,不论是公子小姐还是家奴男妇,一律戒尺伺候,打多少下不限。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冯长辰又是紧张,又是莫名其妙,他看着父亲手持戒尺,走到自己身边,一字一顿,生怕他听不清楚似的:“接下来问你的事情,你要敢有半句假话,已经不是打断你的腿这么简单了,为父拼了背上弑子的罪名,也不能让你祸害冯家几世忠良的名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冯长辰终于发现事情似乎很严重,他立即挺起腰板跪直了,大声回答:“孩儿自然不敢有半句隐瞒!” “好!我问你,你与那顾承念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冯长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第一想到的是“哥们儿”,又想起父亲不喜江湖口吻,便道:“算是挚友吧……” “只是挚友?没有别的?” 除了好朋友还能是什么?冯长辰认真地回答:“确实如此。之前也和父亲说过,我和他是在随驾打围时认识的,我很欣赏他,他是个极好的人……” “极好的人?哼!”冯况冷笑一声,“好到媚君惑主,目无律法了吗!” 冯长辰以为自己听错了:“哎?什么?” “之前我竟然还想把女儿嫁给他,真是看走了眼!哼!连陆大人也被他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冯况在书房内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冯长辰:“我冯家世代忠孝,如何今天出了你这个孽障!你老老实实说,你与那顾承念,整日在做什么?整个事情,与你有没有关系?” “父亲?”气氛过于紧张,冯长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一向谨小慎微的顾承念能做得了什么,惹他的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孩儿实在不知道父亲所说的是……” “不知?好,好!……但愿你是真的不知。我告诉你,今天我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为什么问你这些!”冯况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停了停,才道:“昨日午后,皇太后得了消息,鸿胪寺书佐顾承念施媚惑主,蛊惑得皇上不思子嗣大计。皇太后命人召顾承念进宫,想要处置他,皇上却强行闯入懿安宫,带走了顾承念。太后接下来想让大理寺介入,皇上却命人去封锁了消息。若不是最终消息泄露出宫,这样大的事情,皇上竟然也想隐瞒下去!” 冯长辰震惊地看着父亲。 “老顾他?!他,他他怎么可能……” 冯况又转过头来瞪着他的小儿子,怒道:“冯长辰!认识顾承念的人都知道你与他交好,事到如今,你还敢说这一切与你无关么?” 冯长辰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有些事情初听觉得难以置信,可回想起来,确实是有些不对劲,比如去年冬天老顾经常莫名消失,比如年节时皇上突然造访鸿胪寺,当时的对话,又比如顾承念后来对身体接触的反感……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父亲的意思,愣愣地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知道?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冯况又将自己的儿子审视了许久,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底里去,最后才像是相信了他,转身走到桌边,将铁戒尺重重搁在桌上,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好……暂且信你一回。”冯况作手势,示意他起来,脸仍然黑得可怕。 “你现在就回房间去,没有我的话,不许出府一步!” 冯长辰心事重重地站起来,向父亲行了礼,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走回来问:“父亲,那……顾承念他,他如今在何处?” “哼!”冯况冷哼一声,“你现在还管他做什么?” 冯长辰一缩脖子,不敢吱声。冯况又道:“凭他在哪里,天一亮,大理寺就会去缉拿他。这种祸害,死有余辜!不要再在我跟前提起他!” 冯长辰不敢再说话。他想起顾承念那张总是绷得紧紧的脸,明知不应该,却仍然担心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顾承念惊恐的看着围上来的人,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退无可退时,他立即被人包围了。 这天早晨,他来到鸿胪寺,刚刚开始做事不久,就听见外面吵嚷起来,有人高喊着:“顾承念!姓顾的哪里去了?”他以为又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连忙应声走了出去,立即被气势汹汹的人群包围了。 这些人,明明是他平日里的同僚,上司,如今,每张脸上却都写满了他从未见过的厌恶与憎恶,嘴里吐出的字眼更是让他浑身发抖。 “佞幸!贼子!竟敢迷惑圣上!” “堂堂七尺男儿,礼义廉耻何在啊!” “我们鸿胪寺怎么出了这么可耻的人!打出去!” 不知谁提了一桶磨好的墨汁来,兜头泼了上来。顾承念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一身,连嘴里和眼里都进了墨水,臭烘烘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眼不能视物,只好抱着头缩起肩膀。人群越围越近,最前面的人已经开始伸手推搡他,眼看就要动手之时,外面忽然有人高声道:“鸿胪寺礼宾院书佐顾承念何在?” 人群安静下来,然后散开,给来人让开一条路。顾承念仍然瑟缩在墙边,眼中的墨汁让他无法睁开眼睛,只能感觉到有人走近,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奉大理寺卿正之命,带顾承念去大理寺听候审问。” 第36章 三十六忧心悄悄 午饭过后,江淮王刘弘与他的独子一起在王府里品茶。 刘弘坐在靠窗的短炕上,刘济坐在下首的椅子里,两人手里都端着小小的白玉茶盏。屋子里除他父子外再无他人,窗屉全部开着,户外清新的空气混合着院中丁香的味道,与茶香一起在屋内飘荡,刘济看着空气中的某点,仿佛那香味是有形的物体,看着看着,竟然出神了,直到父亲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这个什么顾承念的事情,你事先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可是大吃一惊啊。如果我知道,父王会不知道么?”刘济微笑着低下头,用茶匙拨弄着茶盅里的杏仁,道,“不过这样一来,他不愿意婚娶的理由也就明朗了。” “哼。”刘弦仰起头似笑非笑,胡须随之颤动起来,“皇兄如果在世,知道他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的所作所为,不知做何感想?” “这就是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真是天助我也。当年那个刘清不中用,还是太子便死了,陆敬业这个老不死的竟然扶持刘深做了皇帝,恐怕他也想不到,这小子会是这般德性|吧?由此可见,这皇位迟早还是本王的。” “父王说得是。不过其实由刘深来做这个皇帝,比刘清登基,对我们有利得多呢。” “嗯?这话怎么讲?刘清身体不好,活不长是肯定的,登极了说不定死得更快,我不就正好可以趁机起事了吗?” 刘济笑着低下头。“父王,您想想看,刘清是有子嗣的,当日若是他登极,他的儿子刘柯就是太子了,刘深就会是王爷了。” “那又如何?” “不要小瞧刘深啊。”刘济说着,心里竟涌起些许自豪感,仿佛那是他一个人的宝物般,“他唯一的弱点,也不过就是喜欢男人罢了。当初真让他当了王爷,他就自由自在了,一辈子不成婚也没人能奈何他。刘柯有这个手段狠辣犀利的叔叔帮着,皇位也必然是坐得稳稳的,对我们来说,就很棘手了。而现在,他却被困在皇位上了。他可以成为最强大的诸侯王,却很难成为一个好皇帝,得不到士族贵戚的认可,这皇位,他是根本坐不稳的。” “是吗,怪不得这两天,你让李艾将这小子的癖好四处传播……且不说那个。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这么一来,皇上公然挑明他和顾承念的关系,廖家的小姐暂时是入不了宫了,你的计划岂不是要搁置了?” “凡事总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计策也要适时变动。如今之计,还要看这一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正说着,门外下人忽然禀报:“王爷,李艾求见。” 李艾急匆匆的走进来,单膝跪下,道:“王爷,事情越闹越大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今日早朝后,大理寺派人去鸿胪寺,要将顾承念带回问罪,不想半路居然被内廷护卫截住,强行带走了顾承念。” “嗯?!” 不光刘弦惊讶,连刘济也无声的瞪大了眼睛。刘弦随即抚须笑道:“我这个侄儿,真是会胡闹!” 刘济却半天没有说话。明知道刘深这么做,会给他造成多大的麻烦,会更有利于他们的计划,然而刘济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挫败感。 这样不顾一切地袒护他,你到底,喜欢那人到什么程度? 刘济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仿佛要将之捏碎一般,心里的问题,却不知可以问谁。 刘深蹲在顾承念面前,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脸上的墨迹。 李陵将顾承念带回来时,他满身的墨汁已经干了,但还是能闻到隐隐的臭味,刘深想让他去泡个澡,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好说歹说,才劝他脱掉了那身脏污的衣裳,换上陈习的家常衣服,脸上的墨汁,刘深说什么也要亲自给他擦掉,顾承念实在拒绝不了,就干脆跪着不说话。 脸颊还红肿的厉害,墨迹又很难擦掉,所以刘深耐心的用丝巾浸了水一点一点的擦,一边擦,一边去观察顾承念的神色,生怕弄疼了他。然而自从被带进宫,顾承念的表情就没有过变化,一直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刘深从李陵那里得知了当时的情形,知道他受了惊吓,便想方设法的劝解他。 “太后那边,我已经问清楚了,是我四弟,将你我的事情告诉太后的。” 顾承念不说话,刘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不知道四弟为何会知道,但是母后只是秘密写了书信给四弟,四弟回信用的也是皇室密函,昨天……虽然闹得很大,但是陈习处理得很好,本来应该万无一失,宫外原本应该不会知道的……宫里出了奸细,顾承念。有人想要害你。” “……”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着你的。大理寺虽说是举法不避贵戚,可以上问皇族,下审庶民,但我这仁政殿,他们还是不敢来的,你只要住在这里,一定没事的,别怕。” 顾承念却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刘深:“住在这里?” 虽然看出顾承念神色中的抵抗,刘深还是坚决的点了点头。 “你暂时是不能出去了,那帮子朝臣不定要想出什么法子治你呢。你先就住在这里,等事情稍微缓和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顾承念又低下了头,好半天,才道:“奸细是从哪里来的,皇上查出来了吗?” 刘深摇摇头:“还没有。不过没关系,我手下有很可靠的人,不用等很长时间,就会有消息的。” 顾承念仍然低着头,道:“确实。从微臣被带出鸿胪寺,到被李大人带走,算算还不到两刻钟,可见皇上消息灵通。” 刘深忽然觉得,今天的顾承念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了。除了西北春荒和黄河堤埝的事情,他还从来没和自己讨论过政事,今日是怎么了?虽然觉得疑惑,他却还是回答:“如若消息不够灵通,等你进了大理寺,就算是我,也没那么容易救你出来了。” “既然皇上消息这么灵通,就应该明白,有人散播微臣与皇上的消息,针对的,根本就不是微臣。” ……原来,他是想说这个。 “微臣算是什么,一个从七品小吏,生或死,升或黜,都不会让这个朝廷有一点点波动。他们想看到的,就是皇上为了一个娈宠行荒诞之事,继而败坏皇上的名声……” 顾承念抬起头来看着刘深。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皇上。”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不愿去想,更何况当时那种情况,除了强行抢人,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啊……刘深心中纷乱,却听顾承念继续道:“将微臣……交给大理寺吧。” 刘深审视着顾承念红肿的脸颊,问:“凡入大理寺,都要先打一百杀威棒。审问之际,各种刑具取用皆视主审官认定,你就不怕吗?” “……” 怎么可能不怕。顾承念太清楚了,他的罪,一旦入大理寺,必然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如此……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总比顶着佞幸的罪名,一日一日寝食难安得好。” “你!”刘深愤愤的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好像是说,你今日落到这种田地,都是我害的?!” 顾承念俯下身磕头道:“微臣不敢。错在微臣,没能劝诫得了皇上。” 这算是什么?自己不惜违背祖训,干涉大理寺审讯,却只能换得来他的怨言?刘深又气又委屈,心中憋闷异常,一怒之下,一脚踢翻了旁边浸着丝巾的银盆,拂袖而去,只留顾承念一人,额头仍然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午后,皇城宫门外跪满了请愿的大臣,请求皇上交出顾承念,交由大理寺处置。刘深窝在中正殿不肯出去,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求见。他想了很久,终于做了个决定。他唤陈习进来,道:“去吧叶希夷给朕叫来。” 叶希夷神出鬼没,来得倒是很快,他向刘深行了礼,站起来,刘深便将他面前的一张信笺递给他。叶希夷接过来,便看见信尾朱红的帝印,再细看内容,片刻后抬起头来看着刘深。 刘深道:“本来你刚回京,这事儿不该再让你跑了。但是除了你,其他人朕信不过。这道密旨你收好,到了和冶县,就将他出示给县衙,由顾承念来做和冶县的县令。和冶县地处边陲,就算他们想要做什么,一时之间,也是鞭长莫及的。” 为了监视江淮王,叶希夷已经在江淮国埋伏了两年,近日江淮王回京,他才也随之回到了京城。虽然皇上没说,但是他和那个顾承念的事,叶希夷多少都是知道的。当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笺,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他会愿意去吗?” 刘深停顿了片刻,道:“他会听朕的话的。万一他不肯,你就强行把他带走。此事不能耽搁,这京中的局势,朕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走?” “明晚吧。明晚就走。” 刘深整理情绪,重新心平气和的回到仁政殿,一进门,毫不意外的看见顾承念在他走时的同一个位置跪着,头抵着地,一动不动。 刘深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低声道:“起来吧。” 他的手上有着不可置疑的力道,顾承念被拽了起来。他跪了太久,腿早已发麻,刘深扶着他缓了一会儿,道:“把头发洗洗吧。” 其实顾承念和刘深都很清楚,有时顾承念能拒绝得了刘深,那是因为他愿意让着他。而他真的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只凭顾承念,是根本反抗不了的。顾承念不笨,他从皇上的语气里就听出来他没准备接受任何反对意见,只能试着道:“微臣自己来洗……” 刘深自问也不会给别人洗头发,总算没有坚持。他命陈习送来热水,手帕,以及洗头发用的药粉、桂花油,便看着顾承念拆了发髻,浸湿头发。一会儿洗完了,顾承念擦干头发,回到刘深面前,又跪下。 刘深拉顾承念起来,在他对面坐下,给他的脸上抹药膏。为了尽量延长最后能触碰眼前这个人的时间,他抹得很慢很慢,顾承念刚开始还只是垂着眼不看他,后来,就干脆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也就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后,皇上脸上难过的表情。 抹完药后,刘深一言不发的拉着他在自己怀里坐下,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他没有动静,顾承念也就不敢动作。 其实他真的很喜欢顾承念的头发。就算给他换了衣裳,就算洗了头,顾承念的头发上还是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并不好闻,但是刘深喜欢闻。一起睡觉的时候,也经常趁他没有知觉,拆散他的发髻,将那些浓黑细长的发丝握在手中,一遍一遍的抚摸。 “你的性格,真的该好好改改。”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顾承念不知他这么说是何意,只得应声道:“是。” 刘深将手指插入顾承念的头发中,刚刚洗完泛着水气的发丝从指间划过,他便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就算陆敬业不刻意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总有一天,你也会凭自己的才智官位显赫,你有那个本事。” “……微臣惭愧。” “顾承念,”刘深搂紧怀里的人。“对不起。” 刘深将脸埋在顾承念的头发里,将说不出口的话,在心里默念。 给你的人生增加了这么多坎坷,真对不起……可是,我舍不得放开啊。就像我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迷恋一个人一样,如果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用什么来填满我心里的空洞。所以对不起,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轻易放手的。 顾承念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说出道歉的话来,愣了半天,低声道:“微臣……承受不起。” 刘深忽然又笑了,扑哧一声,道:“其实你最该改的,就是说话的方式。” “……” 顾承念无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次和以往不太一样了,皇上消气消得太快了,反而让他不安。 四更天,天还没亮的时候,顾承念就醒了过来。多少年寒窗苦读养成的早起习惯,使他的眼神只迷茫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随后,在看到身边的人后,无奈而小心地叹了口气。 其实醒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睡醒了,而是因为呈“大”字形压在身上的皇上,实在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小心地舒展了下唯一自由的右腿,将右手从刘深的手中轻轻抽出来。 昨夜,顾承念同皇上一起住在仁政殿。他本来怎么也不肯,直到皇上吼了句:“你到底听不听朕的话!?”他才不得不听话。原本以为和皇上同寝一床,有些事是肯定逃不过去了,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皇上搂着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看得他十分紧张,困意全无,结果两人干瞪着眼,直到三更,才渐渐睡去。 所以皇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以前总是如同吃不饱的馋猫般索取的人,最近都没有碰过自己,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难过失落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那边睡熟了的人又压了过来。 第37章 三十七弑身成仁 皇上睡相不好,顾承念是知道的,像这样半夜翻个身,然后像八爪鱼一样缠上来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倒是很习惯。他活动着被压得酸麻的手腕,去看那颗搁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枕着别人的肩膀睡觉看起来似乎很舒服,因为刘深嘴角噙着微微笑意。下颚的弧线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不甚分明,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睫毛不时微微颤动,像是在做着什么梦。 睡着的人在做梦,而自己这个明明醒着的人,却也像是在做着一个荒唐的梦。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皇上该上早朝了吧?怎么陈大人也不来叫醒皇上? ……许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吧?那他可得把皇上叫醒,误了早朝可怎么是好。 “皇上?”他试探性地拍了拍皇上的肩膀。“醒醒。” 完全没有反应。他等待了片刻,开始轻轻摇晃皇上的肩膀。 “皇上。” “……嗯?” 刘深皱了皱鼻子,显然有了意识。他继续闭着眼睛,空着的左手在周围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干脆往上探去,触到了顾承念的脸颊。手指微微伸缩,在红肿的脸颊上轻轻扫过,微痒刺痛的感觉传来,只是这样,就足以让顾承念的心绪陷入混乱,他有些失控,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停在自己脸侧的手。 “皇上!” 他加重了语气,并且不断摇晃刘深的手。刘深模模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像是终于烦得不行了,直起身睁开眼,恶声恶气地道,“怎么了?” 伺候过刘深的人都知道,皇上睡觉时,绝对不能吵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是陈习这样的老人,在叫醒皇上这事上,也从来都是小心又小心,如履薄冰。刘深这会儿被吵醒,睁开眼睛正想发火,却发现吵闹的来源,竟是身边那个一贯畏畏缩缩的人。他迷迷糊糊地摇摇脑袋,看着自己被紧紧捉住的左手,有点不太相信这家伙会这么大胆。 “你在叫我?” 意识到刘深的视线,顾承念慌忙松开刘深的手。好在皇上一起来,他的身体终于获得了自由,连忙也起身,道,“皇上该去早朝了。” “早什么朝?昨天都跪在宫门外嚎了一整天,烦得要死,朕不想见他们。算是给他们放假吧,不早朝了。” 这是要罢朝吗?顾承念有些着急,“皇上,为了矛盾而引发争论是一回事,罢朝却是另一回事,不论如何,皇上都应该去上朝,这样可以少落些口舌——” “谁敢嚼朕的舌根子?”刘深气哼哼地,又困得不行,他垂着头,合上双眼质问,“嚼什么?朕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 说完,又一头倒了回去,抓住被子三下两下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不一会儿,绫子被里就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顾承念的努力无果而终,一时竟愣在一边,不知道能把这个睡不醒就闹孩子气的皇上怎么办。正呆呆看着裹成一团的被子,忽然看见被子抖动了一下,刘深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猛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顾承念吃了一惊,没有说话。刘深愣了愣,才转过头来看着顾承念,然后不声不响的凑过来,又紧紧搂住他。 不对劲。皇上的情绪真的不对劲。但是就算真的很不对劲,顾承念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只能沉默着和皇上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上早朝,只有今天这一天……你不用那么介意。” 今天一天?什么意思?顾承念疑惑地看着身下的床褥,心中的疑问越来越重。刘深唤人进来伺候梳洗完毕后,陈习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进来了。 “皇上,方才陆敬业大人的家人将这东西送进宫来,说是请皇上转交给顾大人的。” 听见老师的名字,顾承念抬起了头,看着那包裹。刘深看看顾承念,又看看那包袱,道:“你拿去吧。” “谢皇上。” 顾承念道了谢,接过包袱,打开。 刘深不是没有怀疑过,老爷子会不会给顾承念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他虽然尊重顾承念,没有先打开包袱来看,却也在顾承念打开包袱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凑近了他。他注意到顾承念表情似乎不太对劲,可是看看那包袱里,只是普通的笔筒与砚台、镇纸等物,这怎么了吗? “顾承念?怎么了?” 然而顾承念那不对劲的表情一闪而逝,他重新将包袱包好,道:“回皇上,没什么。” 虽然有些担心,但顾承念将那些东西放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刘深便也没当回事。他命人呈上早膳,今晚顾承念就要走了,剩下的时间他要好好和他相处。而顾承念也变乖了许多,没多说什么,便与他一起用了早膳,只是早膳过后,伺候的宫人都退下后,顾承念跪了下来,道:“启禀皇上,微臣……想去拜见陆敬业大人。” 刘深看着他,问:“与早晨送来的东西有关?” “有关,也无关。” 这种暧昧的回答方式,在顾承念这里还真是少见。刘深还没说话,顾承念又道:“微臣不会耽搁很长时间的,望皇上恩准。” 昨天宫门外众臣请愿,要给顾承念治罪,刘深虽然没有出去,不过外面跪了些谁他是知道的,里面没有陆敬业。刘深想着,虽然大部分人都认为顾承念所作所为“骇人听闻”,但是陆敬业大概还是对自己的学生有些感情吧,所以并不愿意送顾承念进大理寺,没有来请愿。送来的东西,也许是表达了师徒情意的意思,所以顾承念才会想去见一见老师。再加上他打算今晚就送走顾承念,陆敬业年事已高,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面了,该让他们师徒最后相聚一次。想到这里,他便点点头,答应了。 “为免不测,我要派人跟着你。” “启禀皇上,陆大人的宅第地处幽所,应该无人会注意到微臣,皇上不必再劳师动众。” 今日,刘深特别愿意顺着顾承念的意思来,再加上他说得也在理,想了想,就让他从后宫的北门悄悄出了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命人悄悄跟着。 顾承念沿着偏僻的小路,一路走到陆府门外。他想了想,没有去正门,转而到东南角上的角门那里拍门。开门的小厮认识他,看了他一眼,道:“小的去禀报老爷。”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0节 顾承念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外,不一会儿,那个小厮回来了,道:“顾大人,老爷请你进去。” 顾承念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老师居然这么简单就愿意见他,愣了愣怔,才连忙跟着那小厮进去。 今日早晨,在皇上面前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不愿意让皇上知道,那些看起来十分廉价的文房用具,是他当初拜陆敬业为师时的贽敬束脩。 顾承念家的生计,从小只靠母亲支撑,父亲不帮倒忙就算是好的,所以虽然没饿肚子,但一直都是一贫如洗。为了不让母亲低声下气的去借钱,他入京赶考时就没带多少钱,在路上还抽空给人代写书信以赚些住宿费。殿试结束后,陆敬业找到他,与他一番谈话后,说要收他做学生,他惊喜之余,不免困窘起来。 拜师,是要奉上束脩的,他没有那个钱。 他在市集中寻觅良久,终于以最便宜的价钱,买到了一个笔筒,几支笔,一个砚台,一对镇纸。所有东西加起来,还不足一两银子,可饶是这样,从后日起,顾承念便只能露宿街头了。他将东西拾掇拾掇,按照陆大人之前约定的时间来到陆府拜师,跪下递上束脩时,陆大人明明什么都没说,他的脸却腾的红了。 在雕阴城,学馆的老师收学生时,束脩是至少十两银子,外加一些布匹绸缎,文房四宝。像自己拿的这些东西,根本连进学馆的资格都没有,可他如今却捧着这些廉价的东西,跪在驰名天下的文士、天恩阁大学士陆敬业的面前。 而老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接过了东西,让家人收下。两日后,又命人将他请到家里,一直住到顾承念有了鸿胪寺的职务,能负担自己的生活为止。 老师对他的恩情,又岂止这些……可如今,他却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不仅没能成为继他后任之人,反而成了祸害。老师退回了当初的贽礼,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师徒情分已尽。他并不是不理解,可仍然想着,不论如何,就算老师不肯原谅自己,也要当面向致谢、致歉、告别。 原本以为老师必不会轻易肯见自己,好在陆府并不在繁华大街上,所以就算被拒在门外,也没有多少人来围观吧,顾承念是这么想的,却没想到,见老师居然这么容易。或许,老师其实是相信自己的,或许他可以向老师解释,或许老师可以想出法子来,解除他当下的困境,劝回皇上的心意也说不定……他这么想着,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厮,脚步越来越急切。 等见到病榻上的老师时,他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才几日不见,老师已经瘦了脱了形,需要靠人扶着,才能软软的靠在靠枕上坐起来。顾承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向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师……” 陆敬业半睁着眼,俯视跪在地上的顾承念,半天,开口了,说话喘得厉害。 “你……来了?” “老师,我……”顾承念刚开口,便被陆敬业打断了:“送进宫的东西,你可看到了?” 顾承念怔了怔,垂下头。 “……看到了。” 陆敬业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冰冷。看到了?他没有将东西送去顾承念家而是送去了宫里,就是为了试探,看这东西能不能到顾承念的手中。如今看来,他如今果然与皇上形影不离啊!他冷笑一声,因着生病,那笑声倒像是在咳嗽。 “既然看到了,你就该知道,老夫是什么意思了吧?” 顾承念抬起头来看着陆敬业,老师冰冷的眼神让他慌张,可他仍然坚持想解释:“老师,学生——” “顾大人!”陆敬业再次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顾大人这样的学生,老夫可高攀不起,万望顾大人不要折杀老夫了,老夫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一连串说完这一段话,开始剧烈的咳嗽。身边扶着他的家人连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陆敬业缓了缓,道:“拿茶来!” 家人连忙站起来,从一旁的圆桌上端来茶盏,举到顾承念面前。 “按照规矩,为师最后送你一杯茶。喝完这杯茶,你我师徒情分,就此了了。我陆敬业再没你这个学生,你顾承念的所作所为……也与我毫无干系!” 顾承念看着举到他眼前的茶盏,没有说话。陆敬业看着他红肿的脸,道:“怎么?” “学生……不想喝。” “……” “老师……难道就不想听听学生的解释吗?” “不论怎么解释,你能证明你自己一身清白,你能说你没有媚惑圣上,秽乱宫廷吗?!” 顾承念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虽然同样的罪名他在心中向自己喊了无数次,听老师说出来,还是觉得十分刺耳,刺得他呼吸困难。陆敬业叹了口气,道:“墨存。老夫明年就七十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收了你这个学生,原本真是看中你的学识人品,没想到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是注定要身败名裂了,难道你还非要为师和你一起,毁掉这一生清誉吗?” “……” “你要说什么,都等喝了这杯茶再说吧。那时候,老夫或许还能心平气静的听听你的解释。” 顾承念又看了看那盏茶,终于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又向陆敬业深深磕了一个头,道:“老师……就算老师不信学生,不肯原谅学生,在学生心中,老师也永远都是——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腹中忽然一阵绞痛,疼得他立即直不起腰来,更别提说话了。他趴在地上忍着剧痛,却忽然听见老师冷冷哼了一声。 “不是老夫不肯原谅你,是你所作所为,实在不容人原谅!” 他心中一凛,勉强仰起头,看向老师。一看,他的眼睛几乎被刺伤。 他在老师的眼中看到了憎恶。那一瞬间,他连腹中的剧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心揪得生疼,他想喊“老师”,然而一张嘴,鲜血立即喷涌而出,他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你魅惑圣上,死有余辜!”陆敬业又激动起来,他没有靠家人搀扶,便直直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顾承念,道:“原本老夫只想与你划清界线,不想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既然如此,老夫就算是拼着犯下杀人大罪,也非要结果了你这个孽障的性命!” 顾承念用手撑着地,眼看着自己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染红了衣襟,染红的面前的地面。他强撑着,仍然想解释什么,却只能发出吐泡泡一般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吐出更多的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你如今所犯,已是重罪难消,如果能由我取了你性命,一来你不能再媚惑圣上,二来全了你我为臣之礼,也算是杀身成仁了!” 老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奇怪,明明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感官却无比清晰,他能清清楚楚的听见老师的声音,听见他问身边的家人:“怎么还没死?” “老爷,这药毒性虽然很烈,但毕竟是毒老鼠用的,人这么大,要死透,恐怕怎么也得一刻钟吧……” “太慢了!你拿条绳子来,赶紧把他勒死。快!” 老师……就这么恨我吗? 眼泪从左眼流过鼻梁,又流进了右眼。意识越来越模糊,剩下的,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都来怨我,恨我?明明不是我的错,明明我是被逼无奈…… 为什么,老师? 为什么,皇上…… 第38章 三十八看朱成碧 陆敬业扶着床,瞪着躺在地上无意识抽搐着的顾承念。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顾承念的眼睛却仍然半睁着,随着身体的抽搐,口中仍然不断涌出血液,连鼻孔也流出了血,看起来十分惊悚。家人终于带着一根绳子进来了,他咳嗽两声,指着顾承念,命令:“快,快把他勒死!” 然而家人毕竟是老实人,哪里做过这样的事,他颤抖着将绳子缠到顾承念的脖子上,看看老爷,又看看眼前死了一大半的人,半天下不了手。陆敬业激动的瞪着他,捶打着床褥,吼:“快啊!”看他这情形,若不是身体实在不行,恐怕都要亲自来勒死顾承念了。家人咬了咬牙,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正要动手,房门忽然一声轻响,没等他回过头去,后颈上已经挨了一下,直接昏死过去。 陆敬业吃惊地瞪着闯进来的年轻人:“什么人?” 来人顾不上理他,将那家人往旁边一推,蹲下来,蘸了点顾承念唇边的血,放到鼻下闻了闻,抬起头来皱着眉看了陆敬业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陆敬业以为他要做什么,不由往后退了一点,然而那人在房里转了一圈,端起圆桌上的一碗已经冷掉了的牛乳,扶起顾承念,捏开他上下颌,不由分说的灌了下去。 “你干什么?!” 失去意识的人咳嗽了两声,吐了一些,然后开始机械的吞咽。那人一遍灌,一边道:“老夫子都一把年纪了,何必让自己的手染上血腥呢?” “哼!”陆敬业一脸义愤,“为了皇上,为了国家,老夫就算成了罪人又何妨?” “为了皇上?”那人不屑的笑起来,问:“杀了这个人,让皇上伤心痛苦,就是老夫子所谓的为了皇上吧?” “皇上只是被这孽障蛊惑了而已!”陆敬业高声喊,喘了两口气,又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救他?” “哎哎哎……”那人摇摇头,无奈的叹着气道:“我也不愿意强闯民宅啊,麻烦死了……可老夫子你杀的是别人也就算了,昨天我刚被交待了说要护得他周全,今天他就在老夫子手上中了毒,真是让人困扰。”说话间一碗牛乳已经灌完,他丢掉碗,也不嫌顾承念一身血污,在陆敬业震惊和愤怒的目光中,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行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去救人了。” “站住……你站住!”陆敬业嘶哑的嗓音没能让那人停顿哪怕一瞬,两人的身影立即消失在门外。陆敬业喘息着瞪着门看了半天,忽然又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他挣扎着下床,赤脚踩在顾承念吐出的血液上,面朝北面跪了下来。 “先皇……圣上!老臣罪过,教出这般祸国殃民的孽障,无颜再见圣上,亦无颜去九泉下面对先帝……老臣此身,该何去何从啊……” 陆敬业伏在地上哭泣着,眼泪沿着他脸上苍老的褶皱滴到地上,与顾承念的血迹混在一起,洇开一片。 认同这种“喜悦”吧。 那些恐慌,那些追逐、耻辱、思念、哀伤……都渐渐退去,不管曾经如何,如今都已成了另一个世界遥远的梦。我已从这个梦中醒来了……是的,慢慢的,缓缓的,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所有的伤害,不过是一身冷汗。 顾承念做了一个冗长而不愿回想的梦。 他梦见江淮王的世子刘济微笑看着自己,眼光里却全是鄙夷;梦见仁政殿里,刘深满脸怒意,眼中却盛着满满的伤感,视线像一把利刃,刺得他心口隐隐作痛;梦见第一次登门拜访时陆府正屋里恬淡的阳光,以及老师慈祥的脸。 “为师望你今后,勤学克己,既有雄才大略之心,又有务实治国之才,既能审时度势,又能权衡变通。墨存,为师相信你能做到。” 他想闭上眼睛,逃离这些熟悉或生疏的面孔,挣扎了许久,从昏暗的神志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就是闭着眼睛的。 记忆渐渐流入脑海。伤痛随之而来。 不论是生,还是死,都是这么痛苦而折磨人的过程。 受尽了所有的纠结,责难,痛苦之后,自己居然还是没有死。为什么?是药的毒性不够?或许老师终究下不了狠手,药量下得少了?可他不是说要勒死自己吗……他胡乱猜测了半天,但是大脑如同生锈了的锁,怎么转都不开窍,想出来的理由似乎都不太成立。 感官都变得迟钝而木讷,身体似乎漂浮在空中般没有着落,只是腹中有着烧灼一般尖刺的痛感,刺激着他不断地清醒,重新组织破碎的思维。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身体的存在感,感觉到有只手正轻轻的握着自己的手。耳朵里如同塞了棉花,话语声遥远而朦胧,像是隔着几重山的回声。 “皇上先回宫去吧,不然宫里恐怕……” “朕要等他醒来。” “那皇上好歹歇一歇,吃点什么吧?” “朕吃不下。” 是皇上。 从来没有听过皇上这么消沉的声音,是因为我么?那只手始终温柔而略带急切地捏着他的手。那修长的手指,突出坚硬的指节,比自己略低的体温,就算是此刻迟钝的神经,顾承念也能认出这是属于谁的手。那手指紧张而神经质地在他手心划着线条,传递着他的焦虑,而他,却刻意维持着昏迷的假象,推迟着面对现实的时间。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他听见陈习低声责备道:“你翻什么呢?” “这些东西,皇上不吃你不吃,这个躺着的肯定也不吃,当然只能由我来吃咯。” 说着,就有咀嚼的声音传来。这是谁?在皇上面前举止居然如此随性? 陈习又道:“你就不能安生一会儿?吵着顾大人怎么办?” “哎,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现在顾承念能被我吵醒来,皇上肯定会高兴的,是不是皇上?” “你确定他肯定没事了?”是皇上的声音。 那人似乎是将点心塞了满口,无法回答,只听得陈习连忙接话道:“是的,皇上,他的本事,皇上大可放心。” 那人终于咽下了口中的吃食,道:“唔,也是他命好,正好陆敬业这老夫子放着好好的一碗牛乳没有喝,那东西可以缓和□□,不然就算我带他出来,走不了几步,他也死了。只是皇上,这毒十分伤脾胃,今后饮食定要注意。当然了,我相信在吃食上,皇上一定不会委屈了他的吧。” 陈习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 “……” 在低声的争吵中,顾承念闭着眼,听着他们的对话,终于理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中毒昏迷后,这个神秘人物将他从老师的宅第中救了出来,并进行了急救,终究救回了他的性命。 何必呢?他闭着眼睛想,就让我死了好了,死了,很多事情现在让内心迷惑的事情,就都有答案了,也不用再费更多的心力。 那手继续轻轻揉捏他的手心,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顾承念知道,皇上在等自己睁开眼睛。可是,顾承念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睁开眼睛,重新面对一切。上天好像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本以为这苦恼的人生要就此终结,一场长梦过后,才发现他似乎不过是在路上停滞了几天,醒来之后,人生还是沿着原来的路程前进着。 皇上又说话了。 “你这次去救他,陆老爷子那边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无所谓的,他家下人没人看到我,陆老夫子自己呢,已经去了九泉之下,想必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我这个可疑的人物的吧?” ——什么? 原本还有些混沌的大脑立即清醒了,刚才那人说的是谁?陈老夫子?是老师吗?老师怎么了?是我听错了吗?……他又听见陈习道:“你就这么确定?陆大人也是朝中多年的老臣了,见你这么面生,难免起疑,说不定就去知会了羽林卫或者内城护卫……” “不是,你好好算算啊,他家人发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了。这说明救出这个家伙的当天晚上,陆敬业就服毒自尽了,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功夫和别人说东说西?” 老师——自尽了?! 握在刘深手中,一直绵软无力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刘深一怔,低头看去,才发现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许多天的人,这时瞪大了刚张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刘深立刻慌了,他几乎同时就意识到顾承念是为什么而睁开了眼睛。他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然而脑中各种念头飞速闪过,到最后仍然只能是小心地唤了声:“顾承念?……” 顾承念将手从刘深的手中抽了出来,强忍着腹中烧灼的痛感,从床上爬起来,盯着刘深:“陆大人为什么自尽?是皇上下的令?” 他的嗓子被那□□所伤,喑哑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刘深还没来得及解释,顾承念便自己摇摇头,道:“怎么会……老师是两朝老臣,奉先帝之名辅佐皇上,皇上怎么会赐死老师呢?” “顾承念……”刘深伸手想要去扶顾承念的肩膀,刚触到他的衣裳,就被顾承念用手格开,他眼圈红红的,直直的看着刘深,道:“我去陆府的当天,老师便自尽了?现在过去几天了?” 刘深说不出话来,自从顾承念中毒,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再加上罢朝还在继续,天天应付这些都应付不过来,哪里能记得清楚日子?陈习见他回答不出来,连忙插话道:“顾大人,你已经昏迷了十一天了。这些日子,皇上天天都来探望你,盼着你早日清醒——” 顾承念看都没看陈习一眼,他话还没说完,顾承念就撑着床下了地,然而身体受了损伤,又昏迷了十多天,双腿根本没有力气,他就这样直接摔到了地上。 “顾承念!” “顾大人!” 刘深和陈习都连忙去扶,只有叶希夷站在一边,冷眼看着。顾承念推开刘深扶着他的手,看着刘深,问道:“皇上知道陆大人为什么要自尽吗?” 刘深当然知道,但他说不出来,他看着一反常态的顾承念,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平日里最重视的那些礼数规矩,直直的瞪着自己,道:“老师没能杀得死我,所以自杀了。皇上明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对我谆谆教诲,体贴入微如同至亲一般的人,只是为了与我撇清干系,就不惜终结自己本就快走到尽头的性命。厌弃我,厌弃到不愿与我共存于世,皇上说说,这是为什么?” 刘深试图劝解:“顾承念,我知道你现在——”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活我?!”顾承念忽然厉声大吼,不光刘深,连旁边的陈习都吓了一跳。顾承念被□□伤了嗓子,一声吼过,立即不住的咳嗽起来,刘深连忙上前去轻轻拍他的背,一边拍一边道:“我知道你伤心,可是你不要太激动,你的身体受不了……” “受不了?呵!”顾承念冷笑了一声,打开刘深的手。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腹部,瞪着刘深道:“受不了?受不了又如何?如今的我,还有何脸面继续活下去?身败名裂,万人唾骂,害死了自己的老师,继续活下去干什么?接下来,难道还要害死我的亲友、我的爹娘不成!” “不会的,你——”刘深又伸出手去,这次还没到近前就被顾承念狠狠的推开,比前面的几次还要大力,同时大吼道:“别碰我!” 刘深原本是蹲在地上,被他一推,直接向后坐倒在地。他愣住了,顾承念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不,任何人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习上前扶起刘深,也不知这局面要如何收场,倒是叶希夷忽然走上前来,道:“皇上还是先回避一会儿吧,看他的样子,现在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刘深低着头不说话,叶希夷看着顾承念,继续道:“你也差不多一点,再怎么说他也是皇上,放肆也要有个度。这次我就当没看见,再这么胡闹,不要怪我不客气。” 刘深看着坐在地上的人,顾承念仿佛没有听见叶希夷的话一般,呆呆的坐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嘴唇一直颤抖着,眼角的泪水,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流到下巴处,滴到衣服上,打湿了一大片。 第39章 三十九云散高唐 敲门声响起,正在扫地的小厮连忙丢下扫帚去开门,看到门外的人后,他躬身打了个千儿,道:“陈大官人。” 门外的人是刘深。他穿着玉色的夏布直衣,腰间常系的三镶玉带换成了一根样式简单的湖青色宫绦,倒真像个殷实人家的公子哥儿。他看了那小厮一眼,道:“人都在哪里?” 这小厮并不知里面详情,他是这两天才被买来这里的,只负责外院的洒扫,对里院的情形一无所知。 “小的只在这里看门,并不知道陈二现在何处……” 刘深听了,便明白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便不再细问,自己转过影壁,往院子里走去。那小太监想着要往里通报,连忙跟了上来,刘深冲他挥挥手,“不用跟来了,我自己进去。” 城南这座房子,是陈习匆忙间买来的,从看房子到成交恐怕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意外的,却是个十分幽静难得的院落,前面的房舍布置工整,廊庑齐全,后面的花园假山也是别有韵味,不大的空间里,意境十分饱满,显见设计者的水准。如今正是夏日,正院台阶下几口大缸里的荷花均已盛开,却没有人有心观赏,白白辜负这般美景。 院子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为了不起眼,陈习并未在这里安排很多人。自从顾承念中毒,刘深命将他转移出宫后,还没有人知道顾承念确切的去向。朝臣的罢朝还在继续,刘深仍然拒不会见任何人,现在宫里宫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牵涉的人越少,也就越安全。刘深对陈习这个安排很满意,他不希望再起更多的冲突,让顾承念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一段时间也好。 刘深的脚步声引起了屋里的人的注意,还没等他出声,陈习早已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奴才叩见皇上!” 陈习行过礼,向外看了看,问道:“皇上一个人来的?” “是啊。”刘深心不在焉地答道。 “皇上,”陈习忍不住开始说教,“虽说是在京城里,多少也……” “朕不是小孩子家。”刘深打断他的话,往屋里走去。 正屋东间的床上,顾承念枯坐着,目光无神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怕他自戕,他的双手均被反绑在身后的床栏上,为免手腕被勒伤,还细心的裹了两层棉布。听见有人进来了,他也没有抬起头,刘深一看到顾承念的脸,便皱起了眉头:“你给他嘴里塞了什么?” 顾承念的嘴里塞了一大团棉布,为防他吐出来,外面还绑了布带,捆在脑后。陈习有些为难的答道:“昨天皇上走后,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想要自尽……这招是叶希夷出的主意。” 刘深没再问。顾承念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前襟上一片褐色的痕迹。陈习看到刘深注意到了,便解释道:“顾大人还是不肯吃药,叶希夷就硬灌了两口,结果洒出来许多。” “午饭吃了么?” “这……” 陈习看向一边的圆桌,上面摆着一碗清炖的鸡蛋,一盅鸭子肉粥。“还是不肯吃饭。” 刘深沉默着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憔悴而消瘦。顾承念本身就不胖,这次身体大受损伤,而且陆敬业所用的□□伤及脾胃,他清醒后一直不肯好好进食,更是瘦得只剩了骨架。脸上掌掴的痕迹已经完全消除,然而因着失血过多,脸色都泛着青白。 他走过去,坐到顾承念身前,伸手去解捆在他嘴上的布带,陈习犹豫了下,还是劝道:“皇上最好还是不要……” “没关系。”刘深说着,取下了布带,顾承念终于收回视线,看了刘深一眼,忽然吐出了口中的棉布,陈习见状就要惊叫,却见刘深迅速伸出了手,将两根手指硬塞入顾承念口中。 “唔!” 顾承念头向后仰,想躲开刘深的手指,然而刘深又凑近了些,干脆搂住他的脖子,怎么也不肯将手指抽出来。 顾承念没有咬他。他猜得没错,虽然那天顾承念因为老师的死受了刺激,冲他大发脾气,但他终究是不敢伤害自己。刘深看见顾承念错开视线不肯看自己,他唤道:“陈习。” “奴才在。” “再拿一碗药来。” 陈习很快将药端来,道:“是温的,正好可以喝。” 刘深点点头,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药。他将碗递给陈习,然后噙着那口药,吻上了顾承念。 顾承念又挣扎起来,手腕上的绳子拽得床栏“咯咯”作响。他一直不肯进食,身体本身又虚弱,才挣扎了几下就喘得厉害,终究还是被刘深逼得没办法,将药咽了下去。而刘深也咽下了不少药液,他松开放开顾承念,抿了抿嘴,道:“这药又酸又苦的。没关系,良药苦口利于病。都喝了,你才能早日康复。” 说着,他擦了擦顾承念嘴角溢出的药液,然后又噙了一口药,故技重施。 陈习在旁边看着这样的场景有些尴尬,但皇上需要他帮忙端着药,他也不好走开。就这样,一碗药竟然就这样被刘深全数渡入顾承念口中。这药真是苦得厉害,喂完了药,刘深连忙冲陈习招手,陈习会意,端来茶水给他漱了漱口。 “你要不也漱一漱?” 顾承念根本不理他。刘深只得将茶盅递给陈习,又问:“还有什么吃食没?” “厨房还温着一碗参汤。” “端来。” “是。” 在陈习去端参汤的这段时间,刘深又将手指放入顾承念口中。若是平日里,这场景看来定是十分旖旎,恐怕刘深自己心中也会十分动摇,然而现在,他却顾不上心猿意马。他认真端详着身边的人。自从顾承念醒来,刘深还从未和他好好说过几句话。那天之后,顾承念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情况,竟是连道歉的机会也不给他。而他除了心痛,却不知还能如何是好。他知道,顾承念心中的隔阂,正在某个不知道的角落渐渐张开,拒绝自己深入。 “叶希夷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只讲结果不管过程,你不要生他的气。” “……” “他是神天军的统领,我的亲信。神天军你没听过吧?” “……” “我大魏军队建制里,没有神天军这支军队,这是我建立的秘密部队。其实神天军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顾承念像完全没有听见刘深的话一样,无动于衷,而刘深还不停地说着。 “虽然暗地察访了许多年,但是弦皇叔的势力究竟有多少人,有没有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底牌,都还是不确定。所以我建立了神天军,就是为了万一有不测,我也能够有最后留下的一手。” 陈习端着参汤进来,正好听到最后的话。当初有过约定,关于神天军的事情,不许向任何人透露,然后皇上自己却明知故犯……陈习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将参汤递到刘深手里。刘深又噙了一口,按着顾承念的头渡入他口中,顾承念终于忍无可忍:“皇上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刘深端着参汤,看着顾承念道:“我要是放开你,你就死了。” 顾承念也看着他:“那就让我去死啊?” “我舍不得。” “……” 面对这样的回答,顾承念别过脸,不说话了。刘深见他不说话了,道:“喝吧。喝完这参汤,我有话和你说。”说着,又噙了一口参汤,刚凑近,顾承念叹了口气,躲开他的嘴唇,低声道:“我自己喝。” 刘深咽下口中的参汤,将汤碗举到他嘴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喝完。刘深用手帕拭了拭他嘴角,然后将碗递给陈习,道:“你先出去。” 陈习识相地悄悄退下了。两人在沉默了中坐了许久,刘深忽然道:“顾承念……对不起。” 顾承念都没看刘深一眼,刘深顿了顿,继续道:“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要是我那天再细心一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不论如何,一定要说出来的后悔与愧疚。如果那天他看出陆敬业送来东西的目的,或者注意到顾承念情绪的反常,没有放他去陆敬业家,也许一切都要不同。可是如今,一切后悔都只是徒劳。他难过地低下头,道:“这两天,我想了很久。你现在讨厌我,恨我,都不为过,再将你留在我身边,只会让你更痛苦。我……” 他嗓子哽了一下。他停下来,让心情平静下来,才继续道:“我放你走。随便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问,也不会再管。只是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探身向前,将顾承念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怀中的人总算没有再抵抗。刘深闭上眼睛,低声道:“好好活下去!只要你活着,其他的,我都不再强求,都可以放弃……” 刘深明白了,就算治得好伤,救得回命,也医治不了心中的那道伤痕。如果将顾承念继续留在身边,他总有一天会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此分开。就算此生不复相见,就算天涯各一方,他也愿意他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一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再见。” 大魏历一一八年仲夏,在罢朝一月有余后,宫中忽然传出消息,佞幸顾承念被授业恩师喂毒,救治将近三十多日后,终于不治身亡。隔日,皇上下诏,称自己为佞臣蛊惑,不顾祖训犯下大错,如今已然悔过,即日起将于太庙斋戒一月以示罪己。朝臣们终于安下心来,将近两个月的闹剧,终于收场。 漏泽园偏僻的一角,一个新挖就的墓坑前,冯长辰一身素衣,已经跪了许久。他的面前放着供桌,供桌上摆放着三牲祭品。他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冯长辰抬起头,看见陈习也是一身素衣,带着几个人,抬着一口薄薄的杨木棺材,朝这边走了过来。冯长辰看着那寒酸的棺材,鼻子一酸,立时落下泪来。陈习看见冯长辰很惊讶,连忙先走了过来。冯长辰止住眼泪,问:“怎么这时候才来?” 陈习叹气道:“下了一天的大雨,好不容易停了雨,路上又泥泞得厉害所以才耽搁了……冯三爷怎么来了?来这种地方,不怕冯将军怪罪么?” 冯长辰吸了吸鼻子,冷冷道:“怪罪又怎么样?相识一场,就是一碗白浆饭,也该来亲自洒一洒,拜一拜,好歹是情分!总不能情随人死,人死情去吧!” 陈习当然听得出来,冯长辰影射的是是皇上,他向四周看看,才弯下腰低声道:“三爷,此事也不能全怪皇上,如今朝中的情势,三爷也是知道的,皇上实在不好再在风口浪尖出来……” 冯长辰当然知道,近来朝中的形势越来越倾向江淮王,连陈习最近也因朝臣弹劾而被免职,如今又成了怀恩院的奴才。然而他听完陈习的解释,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陈习只得转身道:“时候不早了,赶紧下葬吧。” 身后的几个人应声,走到早已挖好的土坑前,用绳子将棺材吊下去,然后用铁锨铲土,埋住棺材。 冯长辰刚开始只是一边落泪,一边不做声的烧纸钱,等纸钱都烧完了,他呆呆看着越垒越高的土丘,突然嚎啕大哭。 “老顾!!!你糊涂啊!” 陈习吓了一跳,但见他哭得伤心,也不好阻拦。冯长辰一边哭,一边一拳一拳敲打身前的土。 “我不相信,我死也不会相信,你是那种为了往上爬不惜魅惑皇上的人……老顾!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兄弟我一声,你究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不甘心,我为你不值啊呜呜呜……” 七尺男儿悲伤的哭声,在风中飘了好远好远。直到坟丘完全堆好,墓碑也竖了起来,冯长辰才止住了眼泪,连眼睛都哭肿了。陈习有些不忍,上前想要扶起他,却被冯长辰甩开。 “不劳陈大人费心。”他冷冷丢下一句,站起来,转身又看了看墓碑,那上面新錾的“顾承念之墓”五个字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又揉了揉眼睛,转身离去。 漏泽园前面,是敕修的万寺院。暮色鼓声中,刘济跪在前殿里,将三柱香贴在额前,三叩首后,起身,将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炉中。李艾已经候在了门外,见世子在进香,便没有出声,等刘济出来问道:“已经下葬了?”他才答道:“是的,已经埋了,就埋在这后头。” “哼。”刘济轻笑了一声,道:“闹了个天翻地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下场。” “皇帝现在,恐怕难受得要死吧。” “是啊……”刘济喃喃道,“心尖儿上的人去了,还得向天下臣民赔罪,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那人是佞幸,他自出生以来,恐怕还没这么难受过呢。” “听世子的口气,倒也不是很高兴?” “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刘济展颜一笑,道:“只不过感慨一句罢了。” 他抬头看向天空,下了一日的雨,临近黄昏,天空才终于放晴,夕阳将还没有散尽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刘济看着那金色,低声道:“你看,新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了。” 第40章 空白 努力加餐饭 林仪篇 第41章 四十一 糊涂断案是庸官 下雨了。润泽万物的雨声中,林仪又听到了琴声。他在窗边驻足,看着那琴声传来的方向,细细辨听每一个音节。林仪并不懂琴,但他通音律,吹的一手好笛子,仔细听一会儿,便知道这弹琴之人其实也是个半吊子,说不定根本不会,每次都要摸索半天,才能找对音准,然后一个音一个音,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拼成一首曲子,然后就这样,循着同一个旋律,磕磕绊绊的,一遍一遍的弹。林仪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出门去,穿过院子,走到对面的倒座厅前。 顾思义还在弹他那支离破碎的曲子。今日县衙中无事,顾思义便穿着他平日里的旧蓝布衫,斜倚在榻上,将琴歪歪斜斜的搁在膝上,低头看着琴上的琴徽寻找音准。 林仪并未刻意放低脚步声,但他是习武之人,习惯所致,无论何时气息行踪都颇为收敛,所以他在门口看了盏茶功夫,顾思义都没有察觉。 所以他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表情忧伤,眉目含情的人。 直到顾思义似乎是累了,仰头伸展了下腰腿,看见了他,笑容立即挂到了嘴边。 “林先生贵步临贱地,可有事?” ——又来了。林仪皱了皱眉,他最讨厌顾思义这一套假模假样,几乎条件反射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忍住,又回来,问道:“前面的案子,今天不审了吗?” 顾思义仍是一脸营业式微笑。 “今日怕是不会再审了。这样好雨,大人一早便去泛舟赏荷了,午后必然会饮酒,等到回来,必然是直接去后面休息了。” 林仪忍不住牢骚:“现在才几月,他赏的什么荷?” “林先生此言差矣。”顾思义将琴摆到一边,穿好鞋从榻上下来,与林仪并肩站在檐下——林仪拼命忍住才没有向旁边躲去。 “仲夏时节,菡萏满塘自是美景,但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韵味,也是值得一品的。” “就算再怎么美景,会比人命更重要吗?” “人命……”顾思义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低声道:“也要看是谁的命了。” “……顾思义,你是铁石心肠吗?” “顾某是李大人门下书吏,只办大人交代的事,至于心肠……办事的时候,顾某不带着那东西的。”顾思义转头看着林仪,微笑,道:“不过啊,让顾某觉得有趣的是,当初口口声声‘黎民百姓于我又如何’的林先生,如今倒关心起这案子来。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可见林先生果然还是长了一副慈悲心肠啊。” 林仪被他揶揄,心中无名火起,抬脚走进雨中。顾思义在身后问道:“林先生果真想救他父女二人么?” 林仪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个人,看了只会让他更加恼火。 “你想说什么?” “要是真想救,倒不是没有法子。”看到林仪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看着他,顾思义笑着,抬手接住沿着滴水瓦落下的雨水,雨水顺着他的指缝滴下。“林先生虽然心急如焚,却不知这一场雨乃是他父女能否活命的两个关键之一。” “两个关键?”林仪踩着雨水,衣裳已经湿透,但他仍然不愿意与顾思义站到同一个屋檐下,只站在雨中看着他,“不要跟我卖关子,另一个是什么?” “另一个,”顾思义直视着林仪的眼睛,“就看林先生愿不愿意帮忙了。” 林仪看着顾思义的眼神,终于明白了他的打算。 ……果然,这个人算计的,仍然是自己。 隔日,天放晴了。因着宿醉的关系,青坪县令李仲山足足睡到巳牌时候才起,用过饭,书吏顾思义过来请问:“案子是今日审,还是明早再审?” “自然是今日审。”李仲山道,“昨日是碰到了实在好雨,才耽搁了一日,今日是断断不能再误了。你先去大牢提人,命前面准备着,我换了冠带,即刻升堂。” “是。”顾思义领命退下。 五日前,青坪县出了件惊天大命案。 青坪县东边有个东河村,村里有两个大户,一个姓秦,一个姓沈。秦家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叫秦学诗,二儿子叫秦学礼,女儿叫秦小妹,因着人长得漂亮,性子又颇辣,村子里的人都给她取了个别名叫做“玫瑰花”。大儿子取了邻村一家大户女儿为妻,二儿子娶了沈家的女儿为妻。沈家主人名叫沈富生,只有一个女儿,因此很是宠爱女婿,几乎当作半个儿子来养。两家家境都颇殷实,日子过得都不错。只可惜这秦学礼命里无福,天生孱弱,前年得了肺痨,一命呜呼死了。这秦沈氏料理了夫君的丧事,仍然日日在丈人膝下孝敬,乃是当地一段佳话。 就是这样两家人,忽然有一日,秦家出了命案。那天,来送柴火的人见秦家门户大开,却不见一人,奇怪的走进去,却看见秦家主人秦明广躺在前厅地上,早已没了气息。送柴火的人大惊失色,慌忙跑出来告诉了地保,地保又去告诉了里正,里正又来衙门里报了案。县衙里派了差人和仵作过去查验,回报:秦家大小共计十一口,皆已毙命。只有二儿媳妇秦沈氏在娘家,小女儿秦小妹在姑母家串门,才幸免一难。下令去查,秦家过继的小儿子忽然来报,在二嫂送来的月饼里发现了□□。县令李仲山得知,立即下令绑了沈家父女来见官。这李仲山来青坪上任不久,急于建功上表,那日开堂,不由分说,先给沈老头上了一夹棍,女儿上了一拶子,当场将二人夹昏过去。 沈家的管家在外得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便带了两千两银票,去找了本县的一个胡秀才,先给了他一千两,并许诺如若他能救得这父女二人,再给一千两。这胡秀才本是个糊涂人,得了银子,便去县衙里,托他认识的书吏将另外一千两银票递上去,说:“沈家家人求青天大老爷格外体恤些儿个,如能保得他父女性命,还有更多好处。”银票送到李仲山手中,李仲山沉思片刻,命书吏叫来那胡秀才,道:“你出去告诉他,要保性命,却也不难。秦家一共死了十一口,一条人命一千两银子,他再拿来一万两,我可保他无事。”胡秀才出去告诉管家,管家思量再三,又来禀告说:“农家小口,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望大人还能开恩。”李仲山笑道:“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再折个半,一条人命五百两,除去我这里的一千两,再拿来四千五百两,我便放了他父女。”胡秀才道:“只怕他一时半刻拿不出这许多钱来。”李仲山道:“这也无妨,你是个秀才,你便替他写个欠条来,只要写明:‘今秦家十一口命案,情愿一口抵五百两了事,尚欠四千五百两,来日还清’,让他写上名字,压上手印即可。” 沈家管家一一照办。 没想到改日升堂,李仲山一拍惊堂木,拿出那欠条来,丢到地上,喝道:“你父女二人口口声声说没有杀人,那为何我让你那管家一条人命管五百两,他一口便应承下来?你们把我当作那贪官污吏,可是打错了主意!你若真的没有杀人,他便该回我说:‘银子可以给,可这一条人命一千两的名却万万不能担。’他却只求我减免,可不是已经承认了!事到如今,你二人再不认罪,可别怪我这刑具厉害!” 沈氏父女实在冤枉,只可惜他那管家糊涂,硬生生要被错断了。从来公堂里上刑,是有窍门的,碰到那刑名轻的,下手也就轻;刑名重的,要是要他死,便下手狠些,几轮下来就可要了人命。而李仲山授意,着意要折磨他父女,又不许速死,每每上刑狠辣,一见气色不好,便松开刑具,灌点糖水吊命。如此这般上了几日刑,沈家女儿尚且能捱得住,那沈老头却是只剩一口气了。秦沈氏实在不忍父亲再受苦,终于屈打成招,承认说秦家上下十一口都是她害的,与她父亲无关。 李仲山笑道:“早些招了便罢了,白白多受这些皮肉之苦。”又继续问了许多关于因何起意害人、□□来路、如何下毒、有无同党等话,那秦沈氏只一口咬定说是她一人所为,别人一概不知。李仲山一心要案情写出来惊世骇俗,好助他升迁,哪里肯放松,频频逼问,定要这秦沈氏招出两家之间有什么不和之处,那秦沈氏被逼得无法,攒着一口气,高声哀呼道:“青天大老爷,你省省吧!我如今背上这毒杀公公的罪名,横竖都是凌迟,我也认了!何苦定要牵连上我的家人?!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李仲山大怒,又上了一次刑,这秦沈氏被夹得昏死过去,怎么泼水灌汤也不能醒转,这才不得不退堂。 隔日下了雨,李仲山去游湖赏荷不提,次日下午,再次升堂。一上来,李仲山便掷下签去,命令给这父女二人一人上一夹棍,然后问秦沈氏:“你毒杀你公公全家,恐怕不只是因为口角吧?肯定还有奸夫。一定是你想要改嫁,秦家人碍着了你的事,你才起了杀意。事到如今,你和你父亲已经下狱,你那奸夫却也不管你,连口汤饭都不曾给你送,你何苦还一味只是替他掩饰?不如供出他的姓名来,你身上的罪倒也轻些。”秦沈氏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李仲山没听清,问左右:“她说什么?” 书吏顾思义上前俯下身去,听了一会儿,起身道:“大人,她说,她不知道有什么奸夫,大人既然说有,只捏出个姓名来,她按这名字招了便是。” 李仲山大怒:“好个刁钻的妇人,事到如今,本县好意为她,她却反咬一口!”他一拍惊堂木,“来呀,上拶子!” 堂下衙役高声喝道:“嗄!!!” 这原本是公堂上的规矩,上面主审官提高声音,下面便高声应和,为的是震慑罪人。当下衙役们齐声高吼,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忽然,一个声音穿透这震天的喊声传来。 “——住手!!” 声音的主人显然是习武之人,用上了内家功夫,所以硬生生压下了这公堂上十来人的声音,衙役们反倒被震住了,纷纷噤了声,下一刻,只觉得眼刚刚一眨,一个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出现在公堂之上。 大家都给震住了,半天静悄悄鸦雀无声。李仲山毕竟是个县令,遇事还算镇定,很快便笑着站起来,道:“这不是林仪先生吗?今日何故造访公堂?本县正在审案,林先生若有事,还请先移步后堂,李某即刻便来。” 李仲山为人甚是清高孤傲,这样说话已经是相当客气,林仪却不领情,端立在沈氏父女前,对着李仲山怒目而视,道:“李大人,林某是乡野之人,不懂规矩,但也听说过,这手铐脚镣,是审强盗贼寇时才用的。这父女二人只是普通农户,犯得着用这样阵仗吗?来日说出去,不怕有人说李大人用刑过度,屈打成招吗?” 当着这许多人不给李仲山面子,李仲山脸上挂不住,顿时沉下脸来,道:“林先生,当日请你下山时,是你亲口说,你不愿管闲事,来我青坪县,只愿找一个清净地儿住着,其他事一概与你无关,现在怎么出尔反尔?况且就算你要管,你虽然江湖上名声甚高,但在仕途上却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权力质疑我这一县的父母官?我今日看在你于我青坪县治匪之事上有功,不计较你喧哗公堂,如果你再不退下,可别怪李某人不客气了!” “不客气?”林仪仍旧岿然不动,冷笑道,“好啊!李仲山,你可千万别客气,我倒要看看,你凭着这十几个二踢脚功夫的差人,能奈我何?” 李仲山大怒,当下抽出签来,喊道:“来呀!——”刚要掷下,书吏顾思义忽然上前一步道:“林先生此行不只是为了大闹公堂吧?咦,先生手中是何物?” 林仪刚才火上心头,只想着要和这李仲山较劲,却忘了正经事,听顾思义提醒,这才想起,连忙举起手中书信,高声道:“我这里有平州巡抚书信一封,命你即刻将沈氏父女二人收监,不得再用刑,巡抚已派刺史前来,不日将重新审理此案!” 第42章 四十二 精明算计一举人 顾思义敲门而入的时候,林仪正面朝里躺在床上,明知进来的是谁,却仍然没准备起身。顾思义笑道:“顾某原以为,习武之人,必定都是闻鸡起舞,分外勤勉的,不想林先生竟然会午睡到这个时辰。” 林仪不说话。 “林先生,白大人已经下令,将沈氏父女释放了。” 仍然只是静悄悄的,像是赌气一般,只给顾思义一个后背。顾思义笑笑,倒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秦家那个小儿子,是为了给秦家戴孝,由他族中公议,从秦的叔伯兄弟家过继来的,当日告发月饼中有□□的也是他。今日白大人在堂上细细审他,他便有许多话答不上来,最后承认说,这告发□□之事,都是他姐姐教给他的,其他的他一概不知。白大人已经查明,那月饼是沈家家拿了馅子,在本县的味美斋做的,做月饼的司务尝过那月饼,如今仍然无碍,由此可见,月饼里的□□是送到秦家后加进去的。因此沈家人是清白的。因为十一条命案还悬着,这伪造证据构陷无辜的罪名,白大人决定暂且搁置起来。不论如何,总算林先生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林仪忽然一个翻身下了床,走到顾思义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他比顾思义高半个头,又站得极近,鼻子几乎要贴到他的额头上去,而顾思义只是微微低着头,没有后退。 “……整个青坪县,李仲山最信任的便是你。你也是最了解他秉性的人。胡秀才送银票时找的是你。你应该知道,银票送去会是什么下场。”他盯着顾思义的近在咫尺的眼睛,而顾思义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淡淡的直视着前方。 “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原来林先生去听了今日堂审,顾某竟未注意到。看来顾某刚才一番话,倒像是画蛇添足了。” “我在问你为什么!” 顾思义抬起头来,也直视着林仪,两人距离那么近,林仪都能看得见映在他瞳孔中愤怒的自己。 “林先生在问出来之前,恐怕自己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吧?” 林仪后退了两步,瞪着他。最后点了点头,“好,行,顾思义,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你的厉害了。” 他转身,重新回去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可顾思义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林先生,白大人已在同福客栈设下酒宴,专等先生前往。” “我要睡觉。”林仪翻了个身,仍然合着眼。“要去你自己去。” “林先生不想为沈家人洗清冤屈了吗?” 林仪睁开眼,看见顾思义面色从容,微笑着看着自己。 ……终究还是这样,一步落入算计,步步都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顾思义上前揭起帘子,林仪走进屋内时,白谦之早已站了起来,见他进屋,立即拱手笑道:“早就闻得师先生大名,那日在平州,先生来去匆匆,未得一见,今日得仰尊容,果然器宇不凡!” “白大人,”林仪仍然只是淡淡的,“在下不姓师已经很多年了。” 白谦之愣住了,林仪低头行了个礼,道:“小的乡野之民,姓林,单名一个仪字,让大人见笑了。” 白谦之反应得倒也快,立即笑着回礼:“……哦,原来是林先生,失敬失敬。” 顾思义在林仪身后,也拱手道:“白大人,林先生已经到了,在下就……” “无妨,”白谦之抬手示意他留下,“顾君在此陪席吧。” 三人分主宾坐下,顾思义将三人面前酒盅斟满,白谦之道:“今日在客栈中宴请先生,粗简之至,望先生莫怪。只因秦家命案尚未有结论,先生前几日又刚在公堂之上与李仲山公起了冲突,如果在驿栈中与大人相会,白某怕李公心中不痛快,只能委屈先生了。抚案冯大人和鄙人都十分仰慕先生人品,来之前冯大人再三吩咐,此案完结后,务必要请先生去平州一会,以叙仰慕之情。” “再说吧。”林仪模糊的应承着,自顾自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顾思义连忙又起来给他斟满。他看了顾思义一眼,没说话。 “今日堂审,林先生并未前来,顾君倒是在场。”白谦之转向顾思义,“顾君觉得白某断得如何?” “一清二楚,无半分拖沓。”顾思义微笑着,也并未告诉白谦之,林仪曾在外面偷偷旁听,只奉承道,“白大人断案之公明决断,顾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君过誉了。”白谦之笑道,“以我来看,李公审案,也不是全盘皆错,只是他性子太急,又受了误导,才险些酿成冤狱。哎,只顾说这个,倒忘了正事。”白谦之看向只低头喝闷酒的林仪:“林……先生?” 林仪连头也不抬:“何事?” “这次要彻底查清秦家命案,依白某之见,还得仰仗林先生出力。”白谦之看着他,道:“白某与顾君,和李公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好直接出面,万望林先生能帮白某这个忙,去东河村私访一番,看看这案子究竟还有什么隐情,不知林先生意下如何?” “嗯……嗯。”林仪答应得心不在焉。 在沈家,林仪受到了这家人所能提供的最高礼遇。沈富生听到林仪来了,连忙扶着管家,一瘸一拐的出门来迎,见到林仪倒头就拜:“小人谢林大人救命之恩!” 林仪连忙把他扶起来:“老人家,不必如此。救你命的不是我,我林仪和你一样,都是平头百姓。我今日来你这里,一是来看看你父女伤势如何,二来,是还有事想问问你。” 林仪自幼在山中长大,又得他师父传授,医术倒还过得去,尤其擅长治疗外伤。沈富生与女儿秦沈氏受了多日刑,手脚关节都受了伤,林仪帮他二人纠正了关节,又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道:“你吃着若还见效,记得来找我,我再酌情加减。”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1节 沈富生谢过了,又问:“不知林先生来,是要问什么事?” 林仪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父子?” “咳。”沈富生摇头叹气,“这事儿,我们心里是有数的。林先生不知道,这秦家的小女儿秦小妹,原本与她姑表兄弟郭二浪子相好,谁知我这女儿性子直,竟把他俩撞破了,我那亲家就不许郭二浪子再进他家门。这二人就此一直怀恨在心,才谋划着要害我父子啊。” “那这一家老小,是她秦小妹和那郭二浪子合伙谋害的?” “这……老夫就不知了。只听村里人闲谈说,出事那天,见郭二浪子从秦家后门里跑出来,慌里慌张的走了。这件事,公堂上我也和李大人说过,非但李大人不听,我们自己也没个证据,不能说他什么啊。” “那郭二浪子如今哪里去了?” “秦家出事后,我家也遭了官,再回来,就没见过他行踪。听人说,他是躲去平州城里了。” 林仪又去了平州。他没去找巡抚帮忙,只自己天天在勾栏妓院假装喝酒嫖妓,才不过几日,便在一家土娼院中见到了那郭二浪子。林仪当时不动声色,等他在院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悄悄尾随到他家,进门三下五除二将他按倒,一顿威逼恐吓,那郭二浪子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立刻老实招了,原来秦家一家都是被他所害。 “但他们并不是死了!”郭二浪子被林仪脸朝下双手双脚在背后捆在一起,活像一只翻不过身来的乌龟,在地上扑腾着说:“今年春天,我在县里酒馆喝酒时,遇到一个外地人,他说他缺钱,要把一个奇物卖给我,这东西,人吃了就和死了一样,而且脸上不青紫,关节不僵硬,任凭他仵作多么厉害,也验不出毒来。只因我表舅怎么也不肯将小妹嫁给我,我心里一时糊涂,这才犯下这样大错……” “那药现在何处?”林仪踩着他的脸,问道。 “在,在我炕头箱子最下面那一格的最里面……” 林仪翻了翻,果然找到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他拔掉塞子,闻了闻,愣住了。 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外地人和我说,这叫神仙醉。这东西甚是好闻,也怪不得神仙闻了也爱喝啊,嘿嘿,嘿嘿嘿……”郭二浪子自知此次在劫难逃,便开始想要讨好林仪,而林仪恍若未闻,举着那瓶子,若有所思,许久,才低声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实在是非常普通的一天……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过去数得过来的每一天与未来可以预见的每一天,都不会与现下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既然如此,“普通”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那又怎样,林仪无趣的摇摇头,反正原本自己就没有任何期待。 下到最深的山谷,林仪不紧不慢的走着。家里没什么下饭的吃食了,他想去瀑布下捉几条鱼来。 忽然就愣住了。 山谷深处,靠近岩壁的草丛中,一抹不显眼的蓝色。周围有红色的血迹浸染开来,刺目,惊心。 时间与记忆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如出一辙的蓝色衣衫,一样蜷缩着的身体,一样让人心痛的一地嫣红。 嘭的一声,那是林仪不自觉松了手,背篓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像是被这样的声音惊醒,扑了上去,一个跃起已经落在了那抹蓝色旁边。 他跪倒在地,伸出簌簌发抖的手,轻轻覆上那人肩膀。 如同十年前一般,小心翼翼的扳平。 看到那张脸的同时,林仪听到自己如同窒息一般嘶哑的呼吸声。冰凉的既视感扑面而来,过去压抑的情感烧灼着心脏,两股极限的温度在喉咙口冲撞,逼得他不得不出声发泄。 “……师父……” 这不是普通的一天,而是命运来临的一天。 那天,他救起了一个误食了神仙醉,从山上坠下的失意举子。为了解他身上的神仙醉,林仪连夜去了趟华山,带着采来的药草,又去找了师伯帮忙,这才制成了解药。 神仙醉,是一种奇怪的草。它样貌普通,看起来就像这山中常见的丛生杂草,在这附近山中并不常见,而且生长的位置往往都十分危险,因此中招的人并不是很多,几年也遇不到那么一例。神仙醉的气味十分好闻,一闻到,几乎被诱惑着就会吃下去。此草并无毒,只是吃了这草的人,会陷入昏睡,而且心跳呼吸全无,如同假死一般。按吃的量多少,三四十天后如果还没有解药,便真的死了。这个举子运气太差,饿极了吃了这草不说,晕过去后竟然摔到了山崖之下,胳膊和腿都折了。林仪救活了他,并帮他治好身上的伤,他却也并不怎么感激,而且在伤好后的某一天不辞而别。 后来再见时,是林仪被青坪县乡民跪地请求,无奈之下,下山入住青坪县城的时候。那个举子,已经是县令李仲山手下书吏一名。他这才知道,这个人,叫顾思义。 他敢将这神仙醉提炼出来给郭二浪子,无非是知道自己肯定会出手相救。真是奇怪,当初山里相处不过一月有余,顾思义未曾开口与自己说过一句话,可竟然如此的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所有的长处……更重要的是,了解自己性格中所有致命的弱点。 就像是命运一般。 林仪回到鹅湖山,取回当日为救顾思义而剩下的返魂香,回到县城,让白谦之帮忙,准备了两间屋子,将所有门窗缝隙全用纸牢牢糊住,然后将秦家十一口人的棺材从地下取出,将人分男女放置在两间房里,再点起那返魂香。不出三日,十一个人先后都醒了过来。 命案终于告终,郭二浪子被收监,交由李仲山处置。此案算是告破。 白谦之在驿栈再次设宴款待林仪,这次只有他二人,酒过三巡,白谦之叹气道:“总算此案算是完美了结,没有冤枉了一个好人。” 林仪仍是不愿意多说话,只闷头喝酒。白谦之有些微醉,话也多起来,道:“这次在青坪,知道了许多事。白某在平州时也曾听说,李公刑法颇严,时有错杀之说传来,抚案大人只当是有心之人捕风捉影,这几日暗暗访查下来,却是让人心惊啊。” 林仪难得也生出些许兴趣来,问道:“怎么了?” “林先生也该知道,青坪县以前匪患厉害吧。白某听说,李公上任后,派人去追查强盗,如果追丢了,失去了行迹,在哪儿追丢的,他就命在哪里彻查,稍微搜出些蛛丝马迹,譬如一件衣裳,几个烂包裹,便认定这家人都是强盗,立即拖到县衙里严刑拷打,直至刑讯致死。殊不知这正是强盗的诡计,要陷害无辜良民!仅去年一个冬天,青坪县因强盗之事处死的,就有一百多人!青坪小县,人口不过几千,哪里来的这么多强盗匪徒?况且李公一边杀,强盗入城劫掠仍然猖狂,只可怜了那些枉死的乡民……” “……” “来之前,我听说青坪县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居然都是假的。哪里是路不拾遗……谁敢去拾?一不小心,全家大小都要毙命!若不是从今年春天起林先生坐镇青坪,强盗们闻风不敢入境,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 林仪不说话,许久,问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最开始是听那个顾书吏说的,他似乎和林先生私交不错?其他的都是白某明察暗访的,都是事实。” “白大人准备怎么办?” “李公这县令,是不能让他再做下去了。我回去会禀告抚台大人,另换人选。”白谦之看着林仪,忽然笑道:“其实林先生对政事没有兴趣,不然这青坪县令,林先生绝对做得。稍微用点心,加上抚台大人看重,不出一年,前途无量啊。” 林仪低着头,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向白大人推荐个县令的人选,不知行不行?” 第43章 四十三 天来横水 大魏历一一九年,刚过完年节的时候,鹅湖山里居然来了访客。鹅湖山离青坪县城并不远,但是山势险峻,且山中经常有伤人的老虎出现,几年也难得见到一个人,所以看到有人专程跋涉上山来,而且这么精准的找到自己时,林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透露了自己在这里的消息。 其时他正在自己的草屋顶上加固顶棚,那人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来,站在他用树枝编就的篱笆院子外作揖,道:“阁下可是林仪林先生?” 林仪看着他,道:“做什么?” “小的是青坪县令李仲山大人的家人,叫李义,我这里有大人的亲笔信一封,吩咐了一定要交到林先生手里。” 林仪跳下来,走到李义面前,撕开书信,草草看了一遍,便将信和信封随手一丢,纸片轻轻飘落在地上。 “先生,这……” “告诉你们李大人,”林仪拍拍手,重新跃上房顶,继续修他的草屋,“我是不会离开鹅湖山的。” “先、先生,你这样,我回去无法交差啊……” “你怎么交差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李义着急了,想走进院子来,才刚迈出腿,一粒木钉“嘣”的一声插在了他脚前的土地里。 “我没说过你可以进来。” 李义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只能在他院子外来回绕圈子,恳求道:“林先生,您再好好想想吧!我们大人说了,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青坪县的父老啊!” “青坪县的父老?关我什么事?”林仪将钉子按入木头,“黎民百姓于我又如何?我林仪只是个孤家寡人,不愿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也不会帮任何人的忙。既然有强盗,就让他们小心门户,自求多福吧。” “先生……”李义还想说什么,林仪冷冷道:“我不留客,你请回吧。” 那李义并没有回去,而是在他院子不远的地方用树枝搭了个窝棚,准备休息。看来这是一场长期的斗争,林仪透过门缝看着,明白要想这平淡的生活继续下去,只能离开这里了。他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入夜趁天黑离开鹅湖山。没想到天还没黑,外面人声越来越多,等林仪觉得不对劲时,出去一看,外面居然聚了黑压压一片人,他狭小的院子外,以及外面的山路上都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鹅湖山山路险峻不是开玩笑的,这些人要上山到自己这里,怎么也得花一整天功夫,看来他们是一早就从青坪出发,李义只不过是个打头的。 见林仪出来,所有这些男女老少“唰”的跪了下去。 “求林大老爷救命!” 百来号人的声音在鹅湖山深处激起不小的回声,刚刚回巢的鸟群受惊,纷纷从树林中飞出,在天空中盘旋。林仪连忙上前,扶起一个白头发的老者,再去扶旁边的另一个老人,可是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去,林仪连气都生不出来,只能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人知道林先生必然不肯轻易下山,便在县城中招募了些自愿来山中请林先生下山的平民,求林先生看在这些人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青坪县一县之民。” 陌生的声音,可是只靠气息,林仪也知道身后说话的是谁,他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 “在下顾思义,”顾思义像换了个人一般,见了林仪转头便露出温和的笑容,“是李大人门下书吏,此次陪同青坪父老来鹅湖山,求林先生务必下山入住青坪县。” 林仪看着顾思义,只觉得浑身不对劲。不对的,半年前的那个人,不笑也不说话,从来不会露出一点点高兴的表情。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笑容就仿佛是粘在他脸上的□□一般,剥都剥不下来。 “林先生大名,黄河一带谁人不知。” 他在黄河一带出名的,却不是“林仪”这个名字,只因顾思义知道,他不喜欢被叫原来那个名字。 “只要林先生肯在青坪县住下,时间一久,那些强盗贼寇畏惧林先生声势,定然不敢再来侵犯。” “强盗贼寇不来青坪,还会去其他地方。”林仪扭过头,不愿去看那张让他心脏抽紧的脸,“你们这方法,治标不治本。真想要去除匪患,你们该让平州巡抚向朝廷上奏,派军队过来清缴才是。” “林先生应该也知道,如今朝廷里不太平,哪里还能顾得上民间疾苦。就算治标不治本,救得一处是一处,青坪县几千父老,定会对先生感恩戴德。” “是啊,林大老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拉着林仪的袖子,“你心怀仁慈,救救我们这些人,我老头子发了宏愿,要是能求得您下山,我情愿花光自己的积蓄,给您修庙,给您塑像,世世代代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并不是不知道,青坪县令李仲山黑白不分,冤枉良民的种种。林仪偶尔会下山去买些盐米之类,多多少少都有耳闻。这些乡民之所以不畏山路艰险,也要来鹅湖山求他下山,恐怕也是被逼无奈,想求一条生路。只是他总是告诉自己,这些都与你无关,与你有关的,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如今再去和这些人扯上关系,只会让自己有新的舍不得,终究有一天,还是要受伤。 明知是这样,可看着那张脸,那个明显有其他图谋的人,面对着一地下跪的父老乡亲,他还是不能心狠。 他林仪,从来就不是个能狠得下心的人。他的狠心,十年前就早用光了。 从驿栈回来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雨。不知为什么,今年雨水似乎比往年多一些,到了半夜,雨越下越大,屋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雨水沿着房檐流下,从门口望去,简直像个四方的瀑布。林仪看着对面的那扇黑漆漆的门窗,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他已经用自己作保,向白谦之举荐了顾思义,做这一县的父母官。 顾思义,我遂了你的意,你该满足了吧。 天亮后,雨稍微小了些,院子里排水不畅,汪出了一小片湖泊来,林仪早早起来,站在台阶上,却迟迟不见对面倒座厅里有人出来。他走到前面县衙办公事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争吵声。 “……大人!你怎么不拦着白大人!?这么大的雨,他们怎么就走了呢?” 是顾思义的声音。他很少这么大声说话,林仪有些在意,便走了过去,立在窗下,只听见李仲山冷冷的说:“白谦之岂是我能拦住的人?他说这雨再下几天,恐怕要发洪水,一时就难走了,所以执意要走,我就随他去了。” “这么大的雨,路上只怕要出事!大人,请您立即派人,去把白大人请回来!” “我为什么要去请他回来?他出不出事,都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顾思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这两天不知道在白谦之面前进了多少谗言,想着要将我推下这县令的位置,让你来坐,你想得倒美!你不过是个屡试不中的举人,况且来路不明,只要我去告诉抚案大人,就算我丢了官,你也别想着能轮到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只不过看在你脑子还算利索,能帮上我的忙,才留你在这里。现在你已经起了异心,我是不会再留着你了!来呀,现在就去他房里将他铺盖卷起来,扔到大街上去!” 林仪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脚就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厉声道:“谁敢!” 他瞪着张口结舌的李仲山,毫不犹豫的站到顾思义面前。里面还有几个李仲山的亲信,见林仪进来,都慌忙围到了李仲山面前,而顾思义再没说什么,转身冲出了房门。 “你要去哪儿?”林仪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顾思义只低声说了句“救白大人”然后甩开了他的胳膊。林仪追着他一路小跑,一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白谦之会有危险?” “昨夜那么大的雨,今天之内必然会发大洪水,这一带的小埝都有问题,去平州的大路又在堤外埝内,大水一来,他必死无疑!” “小埝有问题?什么意思?”林仪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追着顾思义一直跑到了县衙的马厩中,顾思义二话不说,牵出一匹马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驾!”的一声,已经冲出了侧门。 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林仪也骑马追了上去。 顾思义骑得极快,林仪倒没想到他看起来文绉绉的,居然会骑马,而且骑起来居然这么疯,他勉力也只能远远跟上而已。二人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很快出了西城门,林仪好不容易与顾思义并驾齐驱,高声道:“你这么追不是个办法,况且白谦之不一定就走大路——” “他一定会走大路的!”顾思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看都不看林仪,“走大路沿浮桥渡黄河,不出两日就能到平州,走小路必须要等船,以白大人的脾气,他是不会去等的!况且……” 顾思义看着前方的大堤。 “不论大路小路,都是会出大堤的,离开了大堤,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大堤。雨势又开始转大,二人的衣裳都已湿透,雨点打到人脸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可顾思义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仪有些无奈,一边跟着他一边继续劝道:“好吧,就算这样,也不一定就是今天发大水吧?白谦之的运气就那么差吗?——” 刚说完,他心中突然一沉。 远处不祥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二人的马又往前奔驰了一段,忽然也都猛然停了下来,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顾思义用马鞭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他的马猛的扬起前蹄,原地站了起来,顾思义一下没抓牢,从马上掉了下来,林仪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接住了他,他看着顾思义,正要说话,却见顾思义眼睛只盯着西边看。 ——他也终于听到了。 林仪是习武之人,所以耳朵要比一般人灵敏些,感觉到得比较早。最开始,只是很轻很轻的,如同天外的雷声一般,在看不见的地方翻滚。雷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响,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线,然后白线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了黄色——那白色,只是洪水最前端翻出的白色的泡沫。巨大的轰鸣声渐渐覆盖了所有能听见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顾思义在林仪怀中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就算再吵,林仪还是能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完了。” 洪水转瞬已到眼前,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要吞噬所能见的一切。二人的马早已受惊逃走,林仪抱紧顾思义,腾空跃起,在洪水追上二人之前,轻飘飘落在了大堤上。顾思义一言不发的从他怀中跳下来,站在大堤上。奔腾的洪水拍打着大堤,不时卷起的浪花几次都浇到了顾思义身上。林仪怕他危险,上前拉着他往后退:“小心大浪过来,把你拍下河堤,那样的话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顾思义任自己被他拽着倒退了几步,眼睛仍然看着堤内滚滚洪水,忽然低声道:“现在的我,活着不活着,已经无所谓了。” 青坪县周围沿黄河的小埝在洪水来时几乎没有起到一点点作用,堤外埝内,正是千顷良田,人口密集的地方,一天之间,成了人间地狱,死了多少人,根本无从统计。李仲山不知所踪,听人说,昨日傍晚时有人看到几辆马车驰出东门,往东南方向去了,估计是想逃去隔壁的林州。林仪在心中冷笑一声,恐怕这李仲山最终是要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命。一日后,也就是顾思义追白谦之出青坪县城的第二天凌晨,大堤失守,无数灾民涌入青坪县避难。林仪带着县衙中剩下的差人,先开门放灾民入城,在天亮之前,重新锁紧四门,用搜集来的衣裳布条将门缝死死堵上。天空仍然乌云密布,太阳迟迟没有出现,等云彩泛出银灰色的光时,城墙上的人纷纷惊叫起来:“来了!来了!” 林仪翻身跃上城门,看见巨浪滔天,以吞天没地之势冲来,最前头的浪头如同不知死为何物的凶兽一般飞速奔来,遇到阻碍仍然没有减速半分,片刻后,咆哮着,狠狠的撞上了青坪县城的城墙。 第44章 四十四 勇贯天,智穷地 城门发出吱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如果这城门失守,洪水涌入城中,这一城之人都别想再有活路。一时之间,城内上千人居然齐齐噤声,视线都落在那城门上,耳朵都听着那木质的老旧城门因为承受水压而发出的哀鸣,心都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一些老弱妇孺开始低低的啜泣,哭声很快传染开来,不一会儿,青坪县城就变成了一片哭泣的海洋,哀声震天。林仪从城墙上跃下,看着周围慌乱的人群,高声道:“我需要有人帮忙!有胆量的,愿意出力的,都站出来,和我一起想办法堵住这城门!” 人们互相看看,有个人忽然上前一步,道:“我来!” 林仪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虽然如今也蓬头垢面,但看衣裳颜色倒也不像穷苦出身,他冲着林仪一抱拳:“小人叫张升,就是这青坪县人!” “好样的!” 林仪有些欣赏的拍拍他肩膀,看向人群,“还有人要来吗?” 也许是张升的带头作用,又有三四十个人站了出来,连上县衙内还剩下的十几个差人,他们分了工,一部分人将老弱妇孺全部遣散到城墙上去,一部分人则和林仪一起想办法堵住眼看就要不支的城门。想了想,林仪对差人赵文徽道:“把能收集得到的土包全部集中起来,送到四个城门口。这西城门迎面撞上洪水,承重最大,要额外多一些土包,快去!” “土包的话,各个城门倒是都有,尤其西城门,这两侧的房子后面,估计还有几百个土包!” 林仪愣住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土包?” “去年的时候,顾书吏向县太爷建议准备的。”张升插嘴道,“我爹是县里的师爷,所以我知道。” “是啊。”赵文徽道,“那会儿叫了些役夫累死累活装了五天,我们还说他小题大做,要这么多土包做什么,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用场了……” 现在的情况不容林仪多思考,为什么顾思义会提前准备这么多土包,他带着人,将土包搬运过来,一层层在城门前垒实。在他们忙碌的同时,雨势渐渐减小,土包的固定作用也显现出来,城门终于不再发出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嘎吱声了。人心渐渐安定,他们都聚在城墙上,将沿着洪水冲下来的难民拉进城内,一直忙忙碌碌了一天。 入夜后,林仪才有了空闲,花了不少时间,才在城墙的一角找到了顾思义。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城墙的垛口里,背靠着一边,脚抵着另一边,看着外面漫天的洪水。城墙深厚,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坐在那里的人。 林仪并没有放轻脚步,可顾思义对他的到来却似乎丝毫不觉。林仪走到他身边,也静静的站着,没有开口说话。天已经放晴,月亮升了起来。日子已近十五,加上连日大雨将空气清洗得无比洁净,圆了大半的月亮倒比往日的满月都要明亮。月光下放眼望去,白天泛黄的洪水现在看不出颜色,在月光下反着光,看起来如镜面一般,只时不时的有东西漂过。那些东西中,有上游人家的家具、房梁、树木、看不清楚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什么都有。顾思义就这么看着,忽然开口道:“林先生在这里站着,不怕城内灾民们哄抢粮食么?” “方才已经处置了几个想要作乱的家伙,如今差役们在县衙前支起了几口大锅,正在熬粥,保证所有人都能吃到热饭。”林仪从侧后方看着顾思义的脸,道:“此事还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预先在县中粮仓屯了那么多粮食,就算我能镇住这许多人,大家的肚子也撑不了几天。如今粮仓里的粮,总也能撑大半个月,到时候水肯定退了。” 顾思义仍然看着水面,慢慢的说:“这水,暂时是退不了了。” 林仪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林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发现吗?”顾思义在城墙上站了起来,转身过来,面朝着林仪坐到城墙垛上,指着身下的水面:“你看这水的深度,已经逼近一丈了。这是一场洪水就会有的效果吗?” 他转头看着远方。 “这说明,黄河和淮河之间的大坝已经决口了。两河的洪水混在一起,不光是青坪,包括林州,平州在内的这些地方,都会成为洪泛区,水……永远都不会退了。” 林仪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顾思义继续道:“当然,这水困不住林先生你。趁着天黑,你就可以离开青坪,回到你的鹅湖山去,继续过你闲云野鹤,梅妻鹤子的生活。” “……那你呢?” “我……”顾思义低下头,“就和这青坪县内的一千多人一起死在这里就好了。” 林仪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了半天,才开口道:“事到如今,你居然和我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不是的,林先生,”林仪以为顾思义又要笑了,可他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以前我确实想方设法,胁迫你帮我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必要‘威胁’你了。就算再怎么想方设法,白谦之一死,我的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 林仪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 “……升官进仕,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顾思义没有回答。林仪攥紧拳头,看着他道:“你想留白谦之在这里,无非是要冲他好好表现一番,你加固了青坪的城墙,准备了对抗水灾的物资,所以会有大水灾你不说,小埝有问题你也不说,黄淮会并道泛滥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你从很早开始,就等着这一场好戏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林仪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上前一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场水灾,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一个人的私欲,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当然知道……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良知?” 顾思义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看着城外一望无际的水域,道:“林先生说过,人都要自求多福,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林仪被气得手指都在抖,说不通了,和这个人根本没法正常对话。他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顶着这样一张脸?他宁可顾思义是个乡野农夫,自己陪着他种一辈子的地也好,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或者他有点其他兴趣爱好也行,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投机钻营?…… 走了老远,又觉得不甘心,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份上,不行,他一定要知道原因,他从来没问过顾思义,这次不行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林仪重新气势汹汹爬上城墙,从台阶上转过弯来,正好看见顾思义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窝在城墙垛上。 什么情况?没等他走近,顾思义身体向前倾,如同一片树叶一般,向城墙下缓缓坠去。 “!!!” 林仪想也没想脚尖点地,毫不犹豫的冲出了城墙,踩着城墙头朝下蹿了几步,终于追上了顾思义的身体,他将顾思义拦腰搂住,在空中翻了个身,人已经快到水面。他在水面上连踩几步,才将顾思义下坠和自己冲下来的力道卸掉,重新跃起,回到城墙上。 怀里的身体瑟瑟发抖,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顾思义的脸苍白得可怕。 “……顾思义?你怎么了?” 顾思义没有回答,只是抖得越来越厉害,带着他的呼吸都在一起抖,那声音活像一个漏风的风箱。林仪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才发现他浑身冰凉,他心里一沉——糟了。 “我,得、得了,瘴气……”顾思义上下牙打架,发出咯咯的声音,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短短的话。 瘴气,在洪水泛滥的时候最容易发生,依靠蚊蚋传播,患病者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最后多因五脏受损,衰竭而死。顾思义像是抽搐一般,不受控制的不停发抖,林仪脱下自己的外衣、中衣,将他一层层裹起来,可似乎并没有减轻他的寒冷。林仪揉搓的他的胳膊,试图让他的身体暖起来,顾思义一边剧烈的抖动,一边伸手抓住了林仪的手腕。 “林,先生……” “先别说话。”林仪紧张的揉着他的冰凉的脸,“积攒些体力。得了这病,你可得做好准备,要好可得花很长时间……” 然而顾思义仍然只是急切的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战栗着,怎么也不肯松开,林仪感觉得到,为了抓住他的手腕,顾思义全身绷紧,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 “我,我死,不足惜……林先,生,顾某自知,做了许多,强,人所难的事……很抱歉,只,是,希望你,看在,我,和那个人,长得像的份上,帮顾某,一个大忙……定感激不尽,来世,来世……” 话没能说完,顾思义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仍然不停的簌簌抖动着。林仪将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又要在自己怀中死去一遍一般,这次不光是大脑,整个人似乎都要被掏空了。 “呃……” 顾思义开始发热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整个人仿佛有什么被点着了一般,烧得烫手。他难受得不断呻|吟着,无意识的扯着胸前的衣服,在昏迷中仍然喃喃道:“水,水……” 林仪坐到他枕边,从身后将他扶起,将茶碗送到他嘴边。顾思义微微张开嘴,机械的吞咽着。因为没有意识的缘故,大量的水倒进口中又流了出来,将衣服的前襟浸得湿透。好不容易喂完,林仪放下茶碗,将他放倒,盖好被子。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的张升道:“先生……” 林仪冷冷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瘴气是靠蚊子传染,又不是在人和人之间传染。” “可是留他在城中,总是搞得人心惶惶。”张升站在林仪背后,不敢再向前靠近一步。他已经算是很有胆量了,自从林仪将昏迷的顾思义带回县衙,县衙就变成了一片无人区域,连住在前面的差役也都偷偷搬了出去。“再说,他顾思义又不是什么好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来我青坪不到一年,想尽方法阿谀奉承,哄得李大人一愣一愣的,大家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林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你居然还把那个抛下你们自己逃走的人叫‘大人’?” “咳,”张升有些尴尬的擦擦嘴,“我这不是习惯了嘛。”见林仪从砂锅里倒出一碗褐色的东西,又将顾思义扶起来,连忙问道:“难道林先生有灵丹妙药,能治好这瘴气?” “这是我用从药房搜刮来的几味药熬的,不一定有效,不论如何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林仪的神情一点都不自信。药不苦,闻起来只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放到顾思义嘴边,大概是仍然很渴的缘故,顾思义张开嘴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张罗完这一切,林仪放下碗,才转过身来看着张升:“我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没?” “好了。赵文徽他们已经在城里搜集到了很多艾蒿,晚上点起来驱蚊了。到目前为止,发现发病的也只有他顾思义一个人。 “是吗……”林仪看着顾思义烧得通红的脸,伸手摸摸他的头,仍然热到烫手。 “哎,他终于也有失算的时候。准备了这么多,想着要一举成名,没想到居然被瘴气给放倒了。”张升的口气还算客气,这是看着林仪的面子,说的话却是饱含讽刺。以前没注意,加上人们大都以为林仪和顾思义是一路人,也并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所以直到现在林仪才发现,许多人都瞧不起顾思义,对他怨怼已深。林仪倒不怕他们对自己也有意见,这些人不会拿自己有办法的。只是这样下去,不知道顾思义还能坚持几天。他看看窗外,今天开始,天空又阴云密布,恐怕又要下雨。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真的要再次面对这样的死亡了。 “林先生也是,何苦对这样的人这样好?” 林仪蹲下来,看着顾思义的脸。 “他和我一个故人长得十分相似。” “哦……” “当然,只是相貌而已,人品简直相差太远……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让他死。” 林仪抓住顾思义的手。那手也是滚烫。他低下头,将那手抵在自己额前。 “张升,帮我找几个人,去扎个筏子。我要带他走。” 第45章 四十五 千垂百练 仿佛置身熔岩地狱。炙热,滚烫,烧灼得全身疼痛起来,他张开嘴,火苗似乎就能从喉咙深处喷出来。他不禁流出了眼泪,可泪水也同汗水一样,似乎瞬间就被蒸干了。生不如死,要犯下多深的罪孽,才该承受这样的惩罚?…… 不知在地狱中挣扎了多久,也不知是自己习惯了,还是温度真的降下来了,周围似乎没那么热了,变成了适宜身体的温暖,熨帖着五脏六腑,他轻轻叹息一声,翻了个身,看到了紧贴着自己后背,侧躺着的那个人,目光似乎也带着温度,照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烫。 “醒了?” 嘴唇贴了上来。 “还难受吗?” 手指在自己身上游移。 “我还想要你。” 然后停在了不得了的地方。 “真的要停下来吗?” 他感受到了被贯穿的疼痛。整个世界都在一耸一耸的摇晃,唯一能看清的,是离得极近的那张脸,听得清的,是他与自己同样紊乱的呼吸。 “明明那么想要的,为什么不老实说呢?” …… 他终于还是诚实的遵从了自己的欲望,明明知道不应该,可身体被填满的同时,胸腔里似乎也被某种感情填满,这种充实的感觉让他留恋,他舍不得放开覆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跟随着他的节奏缓缓的摇动着,喘息着,他抬起头,看着那张微微汗湿的脸,以及眼中无限的爱意。 那是一双会让人看上瘾的眼睛。他痴迷地看着,却忽然愣住了。 那双眼睛中的温度骤然消失了。那已经变成了另一双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腹中是仿佛要烧穿他的刺痛,眼前是老师苍老的面孔,眼中的恨意,看得他浑身冰凉。过了这么些时间,平时根本想都不敢想起,偏偏这个时候,梦境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痛得要死,却又割不掉。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你魅惑圣上,死有余辜!” 不,不……老师,我不想这样的,皇上,皇上他…… 寒意由内而外的侵蚀,又从外到内的煎熬着身体,他不受控制的发抖,似乎有一阵冷风拂过脸,他终于被硬生生冷醒。 抬眼看见一把破旧的伞,阻隔了他能看见的世界。有雨水打到伞上的声音,他很冷,但是身上似乎是干燥的。他想说话,可是上下颚抖动着,牙齿磕得“咯咯”直响,根本没有说出话来的力气,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说话,更像是喘息。可还是有人听见了,身下的床板晃动着,林仪将伞揭起一点,露出他身后阴云密布的天空,“醒了?”看到他的脸色,林仪的表情沉了下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道:“又开始发冷了。坚持住,我们很快就到了。” 他拿掉挡在顾思义身上的两把伞,扔到水里,将顾思义抱起来。顾思义这才发现,他们二人居然漂浮在水上。身下是一个简易的木筏,四周系着充了气的猪膀胱,勉勉强强浮在水上,放眼一望,四周除了漂浮在水上的一些杂物外,没有一点地面的痕迹。他身上裹着厚厚的衣物和棉被,连同手脚一起被裹得紧紧的,如同一个大粽子。 “水漫了以后,我有点找不到路了,这才用木筏慢慢的划。现在总算看出东南西北了,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能找到人,给你治病了。” 林仪将他打横抱起来,站在摇摇欲坠的木筏上,道:“顾思义,关于之前你说的话……” 昏迷之前自己好像求他帮忙来着,结果没能说完就失去了知觉。又或者已经说了,自己忘了?他不太确定……思维有些混乱……他抬头,从斜下方看着林仪的脸,林仪直视着前方,慢慢道:“不管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 顾思义仍然簌簌发抖,根本没法说出话来。 “要做什么,等你好好活下来,我陪你去做。如果你就这么放弃了死了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去管的。” 林仪说完,将他搂得更紧,脚下用力,腾空而起。因为身体寒冷的关系,顾思义甚至没有感觉到失重的恐惧,只觉得仰面朝天看到的云朵快速的飘过,晃得他眼晕,没等他适应了,身体忽然一顿,林仪的脚已经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师伯!”二人落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院门紧闭,房门也紧闭,林仪老实不客气的撞开门,抱着顾思义,四处张望着,大声道:“师伯你在哪儿!” “天锡?”一个老者从通向旁边房间的门里走过来,在看到顾思义的脸的时候吃了一惊。 “这……” 林仪本名师天锡,师从中原名侠师百练,据说是师百练从小收养的孤儿,名字也是师父起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顾思义还在悠悠的想,以林先生的这位师伯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便是像极了他的那个师父吧。 贺千垂,师百练,同是云游道人张寻的徒弟。张寻终年四处云游,踪迹难寻,江湖上少有人见过,连他现在是死是活也说不清。贺千垂医术高超,但隐居山林,只遇到寻上门的人来,或许还治一治,平日里只是避世修炼。至于师百练,十年前,倒是中原的名人。他医术一般,身手也一般,偏偏有一双毒辣的眼睛,任凭你多厉害的功夫,多高明的身手,在他面前演一套拳,走一趟剑法,他立即能看出破绽来。这本来就犯了许多人的忌讳,此人却不知道收敛,专爱到处挑刺儿,再加上嘴贱爱贫,说话不留情面,江湖上多少人看他不顺眼,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师百练自己拳脚一般,却收了个徒弟,天生便是武学奇才,不到十五岁,中原已少有人能在他手中撑过五十回合,加上师百练那双讨人厌的眼睛,师徒二人多年来竟然也平安无事。 直到十年前,忽然有传言,说师百练暴毙山中。此后他的徒弟也没了踪迹,直到顾思义通过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已经改名换姓,隐居鹅湖山的林仪。 再次醒来时,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张苍老的脸,以及一只布满了皱纹的枯瘦的手,那手里食指和拇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细细的银色的针。顾思义盯着那针看,几乎盯成了对眼,只听老者道:“别怕。”然后按住他的头,将针扎在了他的眉心。 “别乱动。” 脑袋不能动,他便转着眼珠,又看了看那老者,然后环视他身后的环境。看这房间格局,应该就是他们那天到的那个地方。老者看他审视身后,以为他在找林仪,便先道:“他在那边睡觉。”老者叹了口气,道:“三天两夜时间来往于泰山和平州,寻找药草,现在外面又到处是洪水,也难为他了。你觉得好多了吧?” 确实,顾思义这才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没觉得冷也没觉得热,除了身体有些发软,感觉疲劳得厉害,其他瘴气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轻轻咳了一声,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便低声道:“好多了……多谢老前辈。” “不用谢我。”贺千垂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进退两难啊……不救,怎么说也是放在眼前的一条人命;救了,我却只怕早晚有一天,你要害死天锡的。” “……” 这话倒是直白,顾思义反倒不知该如何辩驳了。贺千垂又在他胳膊上的几个穴位上扎了针,道:“昏迷的时候,你曾经吐过血。你的脾胃似乎受过重创?” “……”顾思义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碍事的。” “老夫可不这么想。不过老夫也无法让你痊愈,只能让你日后少受些疼痛罢了。”贺千垂收拾好工具,道:“他让我你醒了就告诉他,我现在就去和他说一声。” 贺千垂高明的医术,加上林仪千辛万苦,自泰山深处采来的珍稀药草,顾思义不仅不再发冷发热,不过短短几日,便可以下床行走。天气还是不见转好,时不时的降雨。这天又是阴云密布,不过只飘了点小雨,顾思义便逛出了院门。贺千垂的住所在山中,倒没被淹,只是附近的山溪都变成了洪流。听贺千垂说林仪去洗衣服了,却不知这样大的水,他要怎么洗?顾思义有些好奇的走到溪边,溪水水面不宽,只有两丈左右,水倒也不浑浊,只是水流速度极快,加上山的坡度,大水轰鸣着流向山下。溪边放着一只柳条筐,里面放着顾思义的几件衣服,但是却不见林仪的身影。顾思义张望了半天,忽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林仪如同一只河妖一般从水里跃出,落到岸边,上身赤|裸,下身的裤子挽到膝盖以上,手里还拎着两件湿淋淋的衣服。看到顾思义后他走了过来,把湿衣服扔到筐里面,问道:“你怎么来了?山里面风大,你可小心着点儿。” “……” “嗯?怎么了?” “林先生这洗衣服的法子,真是……匪夷所思。” “嗯?哦。”林仪又拿起两件衣服,道:“我刚开始还是准备在河边好好搓一搓的,但是水太大,原来搓衣服的石板都被冲走了,想了想干脆就站河里冲好了,其实还冲得挺干净的。” 顾思义看了看,道:“确实干净了。这种洗衣服的方法,只怕也只有林先生能做到了。旁人要是站在水里,早被冲走了。” “可不是,难道你没看出,我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你洗衣服么?”林仪笑笑的看着顾思义,自从病好后,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已经本性暴露了,顾思义已经不再给自己露出那种虚假的笑容了,现在这种严肃的表情,林仪看着反而觉得舒服一点。一年前的那个人又回来了。这么想着,心情也就好起来,林仪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过几天就走了,总不能让你把我师伯的衣裳穿走吧。” 顾思义也僵硬的笑笑,然后低下头,道:“……林先生。” “嗯?” “这次的大水……就算我知道水坝有问题,以我一己之力,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林仪默然,许久,道:“我知道。” “我只是一介小小书吏,就算向上头建议,也不会有人听我的。甚至就算是我告诉林先生,只怕结果也不会好很多。这场灾难,迟早要发生,我只是顺便利用了它而已。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有违天道,这次得病,恐怕也是应了果报。但是林先生,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恨我。”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林仪抖了抖怀中的衣裳,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当时其实真的只是有些生气而已,而生气的原因,大多也只不过是为什么顾思义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而已。他转开话题,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如果可以的话,衣裳干了以后就走吧。” “好。”知道事情确实紧急,林仪也并没有建议他再多休息两天。洗完衣裳,他将衣裳全部搭在火炉边烘烤,然后去找师伯要剩下的药草,按量分好后用纸包一包一包包起来,以便离开后给顾思义熬药。贺千垂又开了张方子,递给林仪,道:“除了这些药,你到了林州,再去按这个方子开些药,分开煎,先喝这个,再喝现在的药。他的脾胃有问题,只吃治瘴气的药的话,过不了多久,胃病就要犯了。” “我知道了,谢谢师伯。” “和我还说什么谢。”贺千垂叹息一声,帮着他包药草,一边包一边叹气:“唉……想不到我们的天锡现在居然也要去博功名了。” “师伯,”林仪手下不停,道:“你就别笑话我了。” “我没笑话你。我知道你只是放不下。现在想来,去年你千里迢迢跑去找神仙醉的解药,也是为了这个人吧?” “……嗯。” “唉……”贺千垂又是一声长叹,摇摇头,道:“那天你带着他来的时候,我一看,也是吓了一跳……长得太像了。和十年前的你师父真是一模一样。十年了,我现在有时候想起来,也还是觉得难受,总是想,百练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天锡,他毕竟还是死了。死了都十年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如果真的知道,就不会把这个人当回事了……天锡,记不记得你算命的事儿?” 林仪点点头。 “我当然记得。” 第46章 四十六 黄淮决口赤蛇食肉 刚被师父收养时,向来有宝贝东西就爱炫耀的师百练好不容易找到了他那一年四季也抓不住个影儿的师父张寻,便连忙让他来“欣赏”自己找到的这个武学奇才。张寻将那时才刚七岁的林仪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摸遍了他的周身关节,又看了他的掌纹面相,还问了他的生辰,叹道:“果然是块好坯子。只是百练,你性格太浮,恐怕不能耐心教养这孩子,不如让师父……” “哎,师父!”师百练连忙将林仪拉到自己身后,林仪便听话的拽住他的袖子躲起来。“您可不能横刀夺爱啊!我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个孩子,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您这一句话,他倒成了我师弟,您让我老了以后指望谁?” 张寻哭笑不得:“你才几岁,就开始想着养老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要你和你师兄养过我吗?” “您身强体壮,再活百岁也没问题,我可不一样,我这文文弱弱的,老了肯定要得病卧床,床前不得有人给我端屎端尿?” “……我只是替你好好训导训导他,你还是他师父,我就是他师祖,怎么样?” “那也不行!跟您走了,指不定你哪天才带他回来呢,孩子跟您呆久了,就跟您亲了,我反倒成后爹了,我可不干!” 张寻被他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最后只能妥协。“随你去吧!你可别毁了这孩子。只是有一点我可得提前告诉你。”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忌讳,师祖的话是当着林仪的面说的,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这孩子,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以后还会有些名望。不过他官格黯淡,功名稀薄,且青年后灾劫连连,二十七岁后,会有前世冤孽索命,若渡得过去,以后便可平安一世;要是渡不过去,便是万劫不复了。” “虽然师祖说得那么确认,可他连师父的死都没能预先知道。”林仪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又用包袱布包好,道:“我不是怨师祖,只是,既然是这样不确定的东西,那么太当回事儿,也没什么用。况且……”他低下头,思考了下什么,道:“如果真的是什么前世冤孽,说不定也是和师父有关的,所以……” “我就怕你会这么想。”贺千垂好像除了叹气,也没有别的方法,来劝说他这位执拗的师侄了。“也罢,莫说是我,就算是你师父还活着,你想做的事情,又有谁能拦得住。” 林仪忽然觉得有些抱歉,低声道:“师伯……” “千万保重啊,天锡。” 下山后,沿路都是逃离洪泛区的难民,纷纷拖家带口,背着大包小包,一路哀声遍野,向东南而去。东南是去林州的路,林仪和顾思义一路打听,得知平州城已经不保,平州巡抚冯亚远已带人撤至林州。林州辖区虽然淹了大半,但林州城处在偏南位置,加上地势较高,虽然也有进水,大部分地方倒也无恙。林仪到巡抚衙门前递上拜帖,不一会儿,冯亚远携同林州巡抚高昌一同迎了出来,林仪要行礼,冯亚远连忙拦住,道:“林先生千万不要多礼!早先听说先生在青坪抗洪颇有成效,青坪县城至今固若金汤,先生果然智勇双全啊。” 林仪也不谦虚,不客套,在冯亚远的引见下见过高昌后,直接问:“两位大人,如今各地水情如何?” “先生请先入内,听冯某细细讲来。” 衙门内有张大地图,根据冯亚远的说明,林仪发现果然如顾思义所料,黄河与淮河已经并道泛滥了。 “丢了平州城,冯某本该要辞官谢罪的。但今上命冯某要戴罪立功,授了冯某治水总都事一职。可是冯某与高大人找了许多有治水经验的人,商量许久,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长此以往,只怕水再不退,这林州城早晚也是不保。林先生从青坪县千里迢迢来此,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能治了这水患?” 林仪看着地图,道:“事到如今,最紧要的,是要将黄河和淮河的洪水分开。这次的水患之所以这么严重,就是因为两河的洪水混合泛滥,来势凶猛。只要隔断两河的洪水,再分开引导疏通,就要容易得多。” 高昌在旁插话道:“话虽如此,可是现在两河已经并道,林平二州已是一片泽国,要分开两条河,谈何容易?” “高大人,”林仪看着高昌,问道:“林平二州都是地处平原,在洪水没有泛滥之前,您认为是什么分开了黄淮两条大河?” “这……高某并不清楚。” “黄淮并道泛滥,这并不是第一次。据我所知,为了阻止黄淮并道,两河中间自古便有一条大坝。”林仪指着地图上的泛滥区,在某一处用手指重重一点,“大坝应该就在这一带。只要找到这条大坝,重新筑高堤坝,将黄河与淮河分流,之后再堵截疏导,就要容易得多了。” 冯亚远看着地图,沉吟半晌,道:“这确实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可是这条旧坝究竟在哪里,林先生可知道?” “我不知道。”林仪摇摇头,看着冯亚远露出失望的神色,继续道:“如果冯大人信得过我,我愿意尽力一试,去找找看。” 林仪回到客栈时,顾思义正坐在一楼的桌边等他的消息。林仪走过去,拿起他桌上的茶壶斟了一大杯,一口气喝完,然后坐了下来。 “讲了这么多话,真是累死我了。” 顾思义看着他,问:“如何?” “和你想得差不多,冯亚远确实在这里,现在已经是治水总都事。我按你讲的那一套和他们说了,林州巡抚高昌还有些将信将疑,冯亚远倒是信得过我,已经说好,明天一早派一条船和几个差役,和我们去找旧坝遗址。”林仪又倒了一杯茶,这次喝了一口,看着杯子想了想,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冯亚远丢掉了平州城,还会被任命为治水总都事?” “平州巡抚冯亚远,是神武军总统领、神武大将军冯况的次子。不过他的官衔并不是世袭来的,而是他自己考取的功名。如果只是因洪水丢掉了平州城,最多不过是免去他现在所有的官职,虽然是个损失,但他元气未损,迟早还会再出仕。而如今他已是戴罪立功之身,如果这次再担上治水不力的罪名,二罪并罚,想不下狱也难了。这一点,想必他自己也很清楚。” 冯况,林仪也是听说过的,军功赫赫的两朝元老,刚直不阿的大忠臣。“扳倒冯亚远,是为了接下来扳倒冯况?““嗯。不过他们做得并不明显。”顾思义用手指轻轻敲着手中的茶杯,“我们的时间应该还够用。” 林仪看着顾思义,问:“他们?他们是谁?” “林先生很快就会知道的。”顾思义显然不愿意多说,他站起来对林仪道:“我先回去休息。明天必定不会轻松,我需要积蓄体力。” 第二天一早,林仪带着顾思义来到巡抚衙门,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的家仆,此行他将与我同去。” “小的林青,拜见两位大人。”仆人自然要行大礼,顾思义对着高昌和冯亚远跪拜下去。冯亚远命他站起来,看着这位似乎有些太弱不禁风的“家仆”,犹豫着道:“林先生,此行并不轻松,你的这个家仆,要不就先留在衙门里……” “大人不必担心,”林仪早就想好了说辞,“他看着是有些瘦弱,其实本事多着呢,这次寻找旧坝,我需要他帮忙。就算有什么危险,也有我在呢。” 冯亚远当然不能强留,他和高昌一起将林仪和顾思义送到林州城外的临时码头边,那里早有六个差役在船上守候,林仪与顾思义上了船,向冯亚远与高昌告别后,差役们解开缆绳,将船缓缓驶出了码头。 林仪和顾思义走进船舱,看到里面准备了粮食和水,还有不少图纸和工具,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指南针。林仪好奇地将那指南针拿在手里摆弄,道:“这真是够神奇的。” 他回头,看见顾思义展开林州附近的地图细细察看,便问:“其实我还没问过你,关于那个旧坝,你知道多少?” “也不多。”顾思义没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只是以前看书的时候,听说过而已。” 林仪吃了一惊:“听说的?!” “是的。上古时夏禹治水,为了引河入海,不仅疏浚河道,还在他父亲鲧的基础上修筑了不少大坝,才让黄河乖乖注入了渤海。我们要找的旧坝,也是其中一条。”顾思义看见林仪惊讶的神色,问:“怎么了,林先生?” “你跟我说得那么肯定,我还以为你见过呢!” “惭愧,顾某一介短腿书生,孤陋寡闻,阅历也浅薄,这还是第一次来到林州地界。” “……那你有多少把握,能找到那个旧坝?” “林先生要听实话吗?”顾思义抬起头来看着林仪,林仪无奈的叹气道:“事到如今,就算你现在告诉我这个大坝根本不存在,我们也回不了头了。” “这倒不会。只是……”顾思义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地图,“我确实没多少把握。” 午饭时分,他们来到了顾思义的猜测中,旧坝的所在地。由于到处都是洪水,方位也不一定准确,他们决定要下水去探个究竟。大家简单的吃了午饭,顾思义挑了两个差役,简单地交待了几句,便命他们下水。 然而没想到,这两个差役竟然一去不复返。等了有一个时辰,又派下去两个人,下去后仍然是杳无音信。顾思义的脸上开始冒汗。再要派人时,剩下的两个人却是打死也不肯下水了。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2节 “水里肯定是有妖怪!那四个人已经被吃掉了,我们要是下去,一准儿也没命了。”两个差役跪在地上向林仪磕头:“求大老爷放我们一条生路!” 真要逼他们下去,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这不是个好办法,顾思义皱眉思索,额间都是细碎的汗珠。林仪看着他,忽然开口,“我下去看看。” “可……”顾思义要说什么,林仪打断他,道:“如果真的有什么古怪,我下去,成功的可能性要比他们高多了。” 顾思义听了不再说话,抿着嘴思索,林仪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凑近他低声道:“我知道,我如果死了,你接下来会很难办,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会保住自己的这条命的。” 不等顾思义再说什么,他已经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如同那日在山溪中洗衣裳一样,上身精赤,下身布裤挽到膝盖以上。顾思义一言不发的看着,林仪冲他笑笑,道:“走了。”说完后,翻身入水。 顾思义和两个差役一起站到船舷处,看着浑浊的水中不断冒出的气泡,心越揪越紧。漫长的煎熬的等待后,气泡越来越少,最后,消失了。 顾思义呆住了。身边的差役喃喃道:“完了……林大老爷也完了。” 他咬着嘴唇,低声道:“不可能……” 趁他不注意,两个差役低声说了句什么,向船尾跑去,顾思义转头,发现他们已经摇起了船橹。 “你们干什么?!” “青哥儿,”顾思义假称自己叫林青,所以几个差役一直都这么叫他,“你家老爷铁定是完蛋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谁说他完蛋了!”顾思义急躁的吼起来,指着水面,“他下去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你们居然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仪不在了,两个差役对这个瘦弱的仆人也就没那么客气了:“说了又怎么样?水上都不冒泡了,他肯定死了,没救了!我们说走,就得走!” “我看你们谁敢走!”顾思义从林仪留下的衣物中抓起他随身带着的一把短匕,指着两个差役,厉声道:“不许走!” “哎呦,这小奴才还挺厉害!”两个差役对看一眼,一个继续摇橹,船缓缓向前行进,另一个摩拳擦掌,也抽出了腰间的刀,朝着顾思义逼近过来。顾思义慌乱至极,仍然咬着牙没有后退,眼看那差役已经到了眼前,忽然,脚下的船剧烈的摇晃起来,顾思义和那差役重心不稳,都摔倒在地。 “喂!好好划船!你干啥呢?”这个差役爬起来,朝划船的那个吼道,那个却也是抱着橹刚刚站起来,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我……”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差役又摔倒在顾思义身边,而顾思义,从刚才开始根本就没能爬得起来。那差役刚要问怎么回事,站在船尾的那个忽然瞪大了眼,指着水面:“什、什么东西!” 顾思义身边的那个差役爬到船舷边探头一看,惊叫起来:“蛇!怎么这么多蛇?!” 第47章 四十七 吸毒疗伤月夜问心 顾思义趴在甲板上,看不到水面,只听见船外水面上好像有无数只脚在来回踩踏一般,又好像有许多鱼一起跃出水面一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忽然哗啦啦一声,水中赫然蹿出一个庞然大物来,两个差役同时惨叫一声抱住头伏在船里,那庞然大物周身如血一般通红,如同一抹红色的影子般落到顾思义身边,顾思义手里还抓着林仪的短匕,却没能做出任何反抗,就已经被拽住,眼前一花,身体已经腾空而起。 惊慌过后,他忽然发现这身体飘忽的感觉十分熟悉,抬起头一看,看见了林仪满是鲜血的脸。居然是林仪。以为从水中蹿出的是某种水生物,其实只是一个正常的大小的人。 “林先生?!”顾思义试探着叫了一声,林仪却像听不见一样,没有回应他。水面上惨叫不断,顾思义回头一看,顿时心中一惊。 浑浊的洪水中,红色的蛇如同红色的浪一般在水面翻滚,越涌越高,很快蹿上了船。无数赤蛇吐着信子寻觅猎物,立即锁定了唯一的两个目标。惨叫声传来,顾思义不敢再看下去,闭上眼扭过了头。他被林仪抱着在水面上起落,很快,不知是距离的原因还是那二人已经没有惨叫的余力,他耳边除了风声,再没了别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们在一块浅滩上落了下来,顾思义双脚刚落地,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瞬间放松,他转头,见林仪已经面朝下栽倒在地上。 “林先生?林先生!”顾思义吃了一惊,跪到他身边,将他翻过来,紧张地问。林仪低声急促的吐出三个字“我没事”,然后便没了反应,陷入了昏迷。顾思义的心沉到最低点,他看到了林仪泛青的嘴唇,那是中毒的征兆。 是蛇毒。 顾思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检查林仪身上的伤。仔细一检查,当真触目惊心。林仪浑身上下布满了赤蛇的尖牙咬出的小孔,大大小小有几十处。看刚才的阵势,能从那么多赤蛇中逃出一条命来,已经是万幸了,这些伤口,有的还在冒血,有的虽然止了血,却泛出了恐怖的青紫色,林仪的脸惨白如纸,心跳和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顾思义想法设法将蛇毒从他伤口中排出,用手挤,又口吸,用水清洗,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可林仪脸色仍然煞白,始终没睁开眼睛。入夜后,顾思义颤抖的手指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只有胸口还有一点点温度。林仪离死亡,大概只剩最后那一点点距离了。 顾思义掬水洗掉林仪脸上和身上的血污和淤泥,然后坐在他身边,心里空空荡荡。 在贺千垂的住所寄居的时候,林仪成天总是忙忙碌碌,为他的病奔波,或是帮师伯修葺房子篱笆,砍柴挑水,洗衣晒被。大部分的时间,顾思义要么一个人枯坐,要么就在那几间房里转来转去。逛到后院时,发现与主房分开的一角上有一间小小的房子,虽然没上锁,但是房门紧闭,窗户纸看样子也是最近换的,白白净净,十分严实。顾思义没有偷窥他人隐私的习惯,在门口停了一下,便抬脚准备走,抬头却看见了站在后屋门口的贺千垂。 虽然并没有偷窥,但顾思义在贺千垂审视的目光中还是有些尴尬,不由自主便想开始道歉:“老前辈,晚辈我……””你想进去看看吗?“顾思义愣住了:”……什么?“ 贺千垂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晚辈不会窥探前辈不愿示人的事物的。“”无妨,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贺千垂走到他身边,伸手推开门,不容他拒绝:“你可以进去看看。” 贺千垂站在门内看着他,他只得跟着走进去。 不想这看起来密闭的小小房子采光倒是不错,里面透亮,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显然经常洒扫。房子里只靠墙放着一张供桌,供桌上也十分简单,只有一个香炉,和三个乌木镂白字的牌位。中间的牌位上写着,”故显考师公百练之神位“。 “……想必这就是林先生的师父的牌位了。” “是的。” “前辈……顾某与林先生的师尊,究竟有多像?” 林仪从未掩饰过对顾思义这么好的原因,早在鹅湖山的时候他便说过,自己与他的师父长得很像。但是究竟有多像?贺千垂看着他的脸,眯起他已经有些老花的眼。”都过去十年了,我也老了,记忆力没以前那么好了……如果以老夫的印象来描述,几乎就是一模一样,连身材胖瘦,穿衣习惯都是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爱笑,你看起来倒是很拘束,不像他那么大大咧咧。“之前处心积虑谋划扳倒李仲山的时候,顾思义经常强迫自己对各种各样的人挤出笑脸来。想必这也是林仪为什么那么讨厌他的笑脸的原因吧,一个顶着他师父的脸到处算计的人,自然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感。顾思义又看了看两侧的另外两块牌位:“师雯、师霖?” “都是我师弟收养的孩子……都也死了。” 贺千垂走上前,那些牌位明明已经很干净了,他还是用袖子拂了拂,道:”当年……这三个牌位是天锡一直带在身边的。我想他若是一直对着这些牌位,恐怕永远都走不出来,便把牌位带走供在这里了。” 顾思义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么老前辈觉得,林先生如今走出来了吗?” “当然没有。”贺千垂苦笑,“能放下的话,他就不会因为一张仅仅是相像的脸就如此心绪波动了。” 顾思义低下头。“老前辈……是在责怪晚辈么。” 贺千垂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想对天锡做什么。也许你能拯救他,也许你会彻底毁了他。可是不论哪种,只凭我一个老朽,是阻止不了的了。所以老夫直接来问你,你打算做什么?你是要毁了他吗?” 是要毁了他吗? 我真的从没这么想过。 我知道这么利用他很自私,可是…… 顾思义坐在林仪的身边,低声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又开始下雨了。他们身处的这片浅滩全是细沙,两头尖中间宽,最高处也就比水面高出一尺左右,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仿佛是一片枯萎破碎的叶子,随时会被簌簌落下的雨滴打入水中。顾思义将自己湿漉漉的衣裳脱下来,挡在林仪身上。在雨水的浇淋下,身体的温度渐渐流失,他又开始像患病时那样不断发抖,可还是坚持着为林仪挡雨。其实根本没什么用,身下的沙滩本就是湿的,踩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坑,渗出的水立即能灌满整个坑。可是除了这么做,顾思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来消减心中的恐慌。 天快亮的时候,林仪忽然睁开了眼睛。顾思义一直盯着他看,所以林仪睁开眼的时候他立即便看到了:“林先生?你怎么样?” 林仪的视线缓缓聚焦到他脸上,开口了,声音有些虚弱。 “我没事,这蛇毒还要不了我的命。” 他听见顾思义如同叹气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便问:“……怎么?” “没什么。”顾思义仰起头看着泛白的天空,“只是在想,万一林先生在此不测,顾某恐怕要以命偿还了。” 因为刚中毒的缘故,思维有些停滞,可林仪还是模糊的想着,原来这些读书人说话也这么不忌讳的? “以命偿还……那你的愿望怎么办?” 顾思义仍然看着天:“开玩笑的……我欠林先生的,岂是这一条贱命可以偿还得了的。” 林仪莫名的觉得顾思义很忧郁,可是消减体内的蛇毒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和体力,他没余力思考这些。顾思义的手臂抬着,用一件湿漉漉的衣服为他挡雨,大概已经支了很长时间,手臂因酸困而颤抖着,林仪伸出手去,拉下他的胳膊:“这么大的雨,你这么挡又有什么用。” 他困难的坐起来,看了看四周,问顾思义:“这里是哪里,你知道吗?” “林先生,顾某之前就说过,没有来过林州的。” “好吧……”林仪看着四面茫茫的水域,许是凌晨的缘故,水面上还罩了一层薄雾。他看了一会儿,叹气道:“当时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想着不论如何跑了再说。现在倒好,被困在这儿了。早知如此,不论如何也不该放弃那条船的。” “这个林先生大可放心,”顾思义揉着酸痛的胳膊和肩膀,“冯大人见林先生许久不归,必会派人来寻找。只要我们运气好,应该午前就能获救。” “你确定?那就好。”快天亮前正是最冷的时候,林仪将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还给顾思义,顾思义不肯要,两人推来推去半天,最后林仪只得把衣服搭在膝上,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找没找到旧坝?” “林先生平安就好,旧坝的事情,也不在这么一时。” “哈……”林仪弯起嘴角笑了笑,“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已经找着了。” 顾思义抬头看他:”啊?“”旧坝其实就在当时我们停船之处的正下方。那些赤蛇在坝址的凹槽中筑了巢,数量十分之多,还有一条很长很粗的母蛇,应该是蛇王。要不是我手脚还算利索,恐怕真要没命了。“林仪看了看自己周身的伤口,忽然道:”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差役。“”……顾某欠他们的。“林仪看着他,知道他心里难受,便试图劝解:”我何尝不欠他们的。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办法,但是如果第一次下去的就是我,他们不一定会死,你……“顾思义仍然低着头,林仪劝了会儿,觉得好像没什么用,只能跟着一起沉默。 这种时候,摆出之前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多好。既然准备要算计,背负这么多罪恶感,不会很痛苦吗? 真是个傻瓜。 天亮了之后,果然有寻找他们的船经过附近,发现了他们,将他们载回了林州。一晚上没吃没喝,林仪在船上要了些炒面粉就着酒吃,递给顾思义,他却摇摇头。 “喝点酒,暖和暖和啊。” “我不太想吃。” 林仪看着顾思义,发现他脸色苍白,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大概是受凉了吧。”顾思义摇摇头,裹紧身上的毯子,“不碍事的。” 说不碍事,可是上岸以后,顾思义还是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码头上。林仪将他扶起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伸手搭了下他的脉,果然——“你中蛇毒了?你给我吸过毒?” 顾思义睁开眼看了看林仪,道:“我好像是做了多余的事……” “你知道多余你还做!”林仪又着急又生气,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中了毒我自己想办法就能排出去,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吸毒的时候容易把毒吃下去你不知道吗?!” 顾思义闭上眼睛:“我只是很怕林先生会有事……” 林仪愣了愣,一肚子的埋怨再也说不出口。 还好摄入的毒素并不多,巡抚衙门有现成的解毒药剂,顾思义服了药睡下,第二天看起来就好多了。身体实在不行,他只能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一说给林仪,林仪便带着冯亚远给他的人,用□□毒杀了旧坝址中的赤蛇,杀死了蛇窝中的母蛇王。接下来,他们收集了大量的粗毛竹,沿着旧坝密密的插了四排,然后用蒲包装满沙土,填在毛竹之间,筑成土坝。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们终于将黄河和淮河的洪水分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处理得多了,用不着顾思义再费什么心思,冯亚远和高昌手下的人去各处疏导河道,入秋之后,泛滥数月之久的大水,终于渐渐退去了。 第48章 四十八 往事堪忆不可追 回到平州后,林仪被冯亚远邀至巡抚衙门。冯亚远对他感激不尽,三番两次要向林仪行礼致谢,都被林仪拦住了。 “此次若是没有先生出的治水计策,冯某不仅乌纱不保,恐怕项上人头都要被人算计了。” 虽然听顾思义说过,林仪还是有些惊讶:“这么严重?” “唉,”冯亚远摇摇头,“林先生是江湖人士,不知道这些朝廷里的纷争。生在侯门,就算我只想做个受人爱戴的父母官,还是会有人认定我是个居心叵测的人,不知道要图谋些什么。我能图谋什么?不瞒林先生,家父乃是神武大将军冯况,如果我当年没有考取功名,将来这个神武将军的位子就会由我继承。我连这个都肯放弃,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林仪道:“冯大人忠肝义胆,那些人怎么会懂。” 冯亚远叹了口气,忽然强自笑起来:“我和林先生说这些不痛快的事情做什么!……此番邀先生前来,是有正事要说的。一来呢,是请罪,先生帮了我这样大忙,我也没置一桌酒席,好好犒劳一番……” “如今的平州城百废待兴,大人大可不浪费这个钱。” “哈哈……其实,就算现在先生说想吃点什么好的,冯某也拿不出来啊……平州现在确实是满目疮痍,恐怕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好起来。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恭喜林先生了。”冯亚远压低声音道:“我听人说,朝廷要重赏这次治水的功臣,林先生的名字也在内,不几天圣旨下来,可能要让林先生进京领赏呢。” “……” 林仪听了只是默然,冯亚远看看他的表情,试探的问:“怎么?先生不愿意?” “不是……”林仪摇摇头。 ……只是这一切,居然和顾思义预料的一模一样。 治水,重赏,进京……如果冯亚远想将这治水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没有向朝廷禀报他林仪这个人的存在,如果朝廷对一个会治水的平民缺乏兴趣,这一切就都会变成徒劳。冯亚远是为人正直,可是顾思义如何会这么确定的?为什么他,会这么了解朝廷处理事情的风格? 林仪心中充满了疑问。 不几天圣旨果然到了平州。皇上旨意,嘉奖了林平二州一干人等,冯亚远戴罪立功,准他继续留任平州巡抚。林仪以一介平民之身立下大功,圣上命他即日进京,要面见这个从来没听过的江湖人士。 而那个渎职逃跑,草菅人命的李仲山,则在从青坪县逃往林州的路上被大水冲走,尸身至今没有找到。 冯亚远给林仪派了一条船,送他去京城。如今的黄河,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虽然沿岸仍是一片残败景象,但总算航运畅通,来往船只还不少。晚间,船泊在码头,船夫们早已睡下,林仪一个人坐在船尾擦他的短匕,脚步声从船舱传来,顾思义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看着林仪认真的忙活,在短匕上喷上酒,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再用纸抹上薄薄一层油。 “先生似乎很是爱护这把短匕。” “倒也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林仪一边擦,一边回答:“不过那天没有被弄丢,我还是挺庆幸的。” 遇到赤蛇的那天,顾思义拿林仪放在船上的短匕和两个差役对峙,后来又把它带到了他们避难的浅滩上。其实只是个无意的行为,不过看林仪发现短匕被他带来的时候,似乎很高兴的样子。顾思义在林仪身边坐下来,看他将擦得锃光瓦亮的短匕来来回回端详了许久,然后收了起来。秋夜寒冷,林仪将剩下的小半壶酒拿起来摇了摇,看着顾思义:“喝吗?” “不了。”顾思义摇摇头,“我酒量不行。” 林仪也不勉强,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放下酒壶,从腰间掏出一个笛子来,放到嘴边,随口吹了一串音节。 “没想到林先生居然还懂音律。” “和你一样,半吊子罢了。”林仪检查了下笛膜,接道:“我师父喜欢乐器,什么都会两下,我小的时候,他非得让我也学点什么,说什么懂礼楽才是真君子,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选了学笛子。” “林先生的师父真是多才多艺。” “是啊,他真是什么都会。琴棋书画不论,缝补衣服、做饭,样样都行,我师妹小时候的辫子都是他扎的。”林仪无意识的摆弄着手中的笛子,陷入了回忆中。他好像从来没和别人回忆过师父的事情,一旦说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没完没了,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像极了师父的人,说着说着,就会有一种回到过去的幻觉。 “……记得那时,云儿不喜欢喝牛乳,师父就用毛笔蘸着往他嘴里滴……”说到这儿,林仪不由笑起来,“这种招数,恐怕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吧……” 顾思义听得好奇,忍不住问:“云儿?” 林仪像是忽然惊醒了一般,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笛子:“啊……嗯。” 顾思义记得放在那间房里的牌位,师百练,师雯,师霖,云儿是谁?“云儿也是你师父的徒弟吗?” “嗯,也不算……”林仪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站了起来,走到船舷边,坐了上去,看着水面,又把笛子放到嘴边。 熟悉的音调传出来,顾思义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去,静静听着。船在水中静静起伏,那温柔的曲调也在水面上来回飘荡,一直到林仪吹完一遍,放下笛子,顾思义才低声道:“林先生好记性。听林先生吹过一遍,反倒觉得听过这曲子的不是我了。” “我也只记得个大概,又自己发挥了一下。”林仪把腿搭在船舷上,整个人都随着船在上下摇晃,看起来十分危险,不过对于他来说倒没什么。“顾思义,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曲子的来由?” “……”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这必定是有人自己作的曲子。写给谁的?写给你的吗?” “……“ “顾思义,我答应了你,帮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的身份,你真正的目的。永远都是这样让我摸不着头脑,让我自己走一步看一步。顾思义,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 顾思义低着头不说话,林仪等了好久,都以为他肯定不会回应自己了,有些失望的举起笛子,他才开口道:“我给林先生讲个笑话吧。” 没想到他居然会转移话题到这上面来,林仪笑了笑,道:“你居然还会讲笑话?会好笑吗?” 顾思义不理会他的嘲笑,自顾自道:“从前,有个昏庸的君主,年纪轻轻,却不想着励精图治,不顾国家内忧外患,只管自己一味贪图享乐,和自己喜欢的人纸醉金迷,任由居心叵测之人日日权力坐大,后来,他终于被人算计了。” 顾思义抬头看着林仪,但目光却没有聚焦到他脸上,而是透过他,看着虚空中的某处,“一夜之间,不仅他,还有他的母后,他的兄弟,那些忠于他的臣子,统统被控制了起来。这位君主,从此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傀儡。仅仅为了一个喜欢,他葬送了国家的安宁,皇族的权威,以及身边的人对他的忠诚。林先生觉得,这可笑不可笑?” 林仪有些震惊:“……你说的,是当今皇上?” 顾思义不说话,算是默认。林仪抿着嘴,咀嚼他刚才说过的话。朝廷里的情势,他一个江湖人士当然不知道,只偶尔听说过,皇上的亲叔叔江淮王权倾朝野,□□野心路人皆知,没想到形势居然已经演变到这种程度,那个皇上居然早已被软禁了,外面可是一点风声消息都没有。可是顾思义如何知道的? ……等等,明明是问他的事情,他和自己讲这些干什么?林仪皱眉看着顾思义,道:“这里面,有你的事情?” “是的。” “我怎么没听出来?你在这里面是什么角色?” 顾思义站起来,走到林仪对面的船舷边,看着波纹荡漾的河水。 “日后,我会告诉林先生的。”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赶在河面封冻之前,他们的船终于进了京城。码头上早几日便有派来的官员等着林仪,等他一到,便连忙恭恭敬敬用轿子将他请到驿站,道:“皇上的旨意,是林老爷一进京城,即刻安排觐见。请林老爷准备着,明日寅时一刻,下官会引轿子来接林老爷,去皇城等候皇上召见。” 林仪点头表示明白,送走了那些官员,看着他身后小心翼翼的顾思义,道:“坐下歇会儿吧。” 从码头到驿站,距离可不近,林仪有轿子坐,可顾思义现在的身份是仆人,只能一路走过来,林仪早看出他体力有些不支。顾思义在桌边坐下来,闭上眼睛,手支着桌子歇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林仪道:“林先生,明日去皇城,要注意的事情可就多了,麻烦你听仔细了……” 林仪站在他身旁,默默的听着他说话,一边听,一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晚上的谈话,顾思义站在船舷边,背靠着水面,手扶着船舷上沿,看着他,道:“有些事情,就算再后悔,也无法弥补,无法回到从前了……可我还是想尽我所能,挽回我做的错事。” 这个人,就连忧郁的表情,也都像极了自己的师父。 “林先生,我能做到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依靠林先生的才能,等做完这一切,顾思义愿用余生的所有时间,倾尽所能,报答林先生的大恩大德。” 林仪并没有和文人墨客打过太多交道,只听说过,有些文人,将忠诚视为比生命更重要之物。可是顾思义这么说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了与自己并无丝毫关系的君主,为了“国家”这个虚无的概念,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他有一种奇怪又奇妙的感觉,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测,可是那太匪夷所思,他无法问出口。 第二日一早,皇城里的管事太监引着轿子来接林仪,见他一个人,便问:“林老爷就一个人吗?也没个小厮随从跟着?” 倒是有个“随从”,但是听说仆人们都只能在皇城侧门外候着,自己又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林仪不愿顾思义去干等着,怕他累着,便道:“我向来喜欢一个人,无所谓的。” 那个太监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大概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吧。不过无所谓,顾思义说了,他展现出自己的本来性格就好。林仪大大咧咧的坐进轿子,老实说,这其实是他第二次坐轿子这种东西,而且第一次还是昨天的事情。被人抬着走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尤其是走得太慢,让林仪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也不知走了多久,听见太监道:“落轿!”不等人揭轿帘,林仪自己一把撩起轿帘走了出去,抬眼一看,壮观的皇城门赫然就在眼前。 “这就是咱皇城的正门,永安门。”那太监大概觉得林仪是个土老冒,便问道:“林老爷,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城门吧?” 林仪却只看了一眼,含糊应了一声:“啊。”然后问:“我现在该去哪儿?” 那太监见林仪反应平平,自己反倒怪没趣的,口气便不太好,道:“你啊……你不是亲王,也不是大臣,只能和咱家从侧门进去。” 第49章 四十九 龙困浅滩 听出太监的语气不太好,林仪也不以为意,他又不在乎从哪里进去。跟着太监进了侧门,过了御河,看见正门那边不少穿着官服的人正鱼贯而入,看来早朝快要开始了。又过了一层偏门,那太监把林仪带到侧门后的一间房子里,道:“您就在这儿候着吧,召您进去的时候,咱家会来知会你。”说完便走了。 房子里只有简陋的桌椅,有个小太监来上了一盏茶,林仪揭开杯盖看了下,继续原样放在那里。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站在窗辺,听见正殿那边传来群臣朝见时齐刷刷高呼万岁的声音,竟也难得生出些好奇来,这个被软禁的君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另一个太监领着刚才那个太监一起走了进来,从衣裳的精致程度看起来,职位应该更高。他先向林仪打个千儿,然后道:“林老爷,赶紧着吧,皇上那边儿召见您呢。” 林仪跟着两个太监出来,这次是从正门进去,走到正殿台阶下,之前那个太监站到侧面躬身垂手而立,职位高的那个太监引着他走上台阶,直走到大殿之中,先躬身道:“启禀陛下,林仪带到。” 林仪上前,双膝跪地,俯身道:“草民林仪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懒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起来吧。” 林仪也不客气,站了起来,抬头看向上面的金漆雕龙宝座,看到了那个君临天下的人。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最多也就二十岁的样子,细长眉毛,细长眼睛,鼻子尖翘,薄薄的嘴唇抿着,显露着主人的不耐烦。虽然是在上朝,他却歪在宝座上,用手支着下巴,居然还翘着二郎腿。虽然有些不羁,但是一身墨黑色滚红色边的织金朝服与头上的金色龙冠还是让他显露出高贵不容侵犯的气质。自林仪站起来,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大殿上方的某根横梁上,显然对面前这个人没有什么兴趣。大臣队列的最前方,有个老气横秋的声音道:“皇上,这林仪此番立功不小,皇上看着,应该怎么赏他才好?” 林仪顺着声音看过去,群臣的最前面,皇上的龙椅下方,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老者端坐在靠背椅上,身旁还放着一个小几,那老者正端着茶盅,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口。瞧那劲头,真是把“趾高气昂”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高高在上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只有嘴唇略微开合了几下:“弦皇叔觉得呢?” “林仪治水有功,依我看,破格授他个官职亦未不可。” “既然弦皇叔心中已有定论,那就授他个什么好了。” “好。”那老者笑着放下茶碗,道:“那就授他个神英军录事参军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老者面带微笑看着林仪,显然在等着什么,然而林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离他最近的一个官员低声道:“还不赶快谢恩。”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在安静的朝堂上,上至皇上,下至门口的侍卫,都是听得一清二楚,然而林仪恍若未闻,仍然看着端坐的老者,忽然开口道:“这位老大人,想必就是江淮王了吧?” 口气不卑不亢,那老者眯起了眼,群臣皆侧目,显然,已经好久没人敢对江淮王用这种态度说话了。 “正是。怎么?录事参军有何见教?” “也没什么。”林仪转而看向宝座上的人,道:“林仪一介草民,不懂规矩,只是听说过,这天下间皇上乃是万人之上,无上尊贵的,却没想到,有人竟然可以在皇上面前端坐饮茶。” 大臣们中间有了小小的骚动,站在后面的一个官员上前一步,站到林仪身侧,朗声道:“林大人初来京城,可能不太清楚,江淮王是当今圣上的唯一的亲叔叔,如今年老,双腿又患了风湿,久站难免不适,所以皇上特别下了恩旨,准许江淮王坐着上朝,这也是皇上体恤下臣的意思……” “是吗?”林仪看也不看他,打断他的话,道:“这倒也怪了,没听说过亲王必须要上朝的,既然年老体衰,何必非要凑这个热闹?” 那人竖起了眉毛:“你——” 林仪又一次打断他的话:“且江淮王刚才与皇上交谈中,开口闭口都是‘我’怎么怎么样,连个下臣该有的自称都没有,是不是有些大不敬的意思在里面?” 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群臣虽然不敢喧哗,但表情都已经变了。江淮王的脸色也无比难看,没等那人再说什么,他便先挥手制止道:“好了!皇上,若是没什么事,今日便可散朝了吧?” 宝座上的人从刚才开始便对底下的争论置若罔闻,听见江淮王发话,立即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转身下了台阶向侧门走去,身后的小太监都快跟不上,大臣们连忙乱糟糟的跪下:“恭送皇上……” 散朝的路上,林仪被经过身边的各路大臣们用各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洗礼,但就是没人敢上来与他攀谈。林仪不以为意,他走下正殿的台阶,身后忽然有人靠了过来,林仪早就感觉到了,仍然没躲,于是肩膀被撞了一下。 “喂,林大人!” 撞得并不重,大概是个打招呼的意思,转头一看,正是刚才小声提醒他谢恩的那个人。这人看起来年纪比他大,眉目间英气勃发,显然也是习武之人,林仪看了看,停下了脚步,发出疑问的声音:“嗯?” 那人笑着道:“我叫冯元英,以后可要多互相关照了!” “哦……” 看着林仪有些不明所以的神情,他拍了下额头,“你看看我,也没说清楚。” 他忽然站直了,有些严肃的看着林仪。 “在下乃是神英军统领冯元英,惭愧之至,今后就是你的上司了。” “神英将军冯元英,是神武大将军冯况的长子,平州巡抚冯亚远同父异母的哥哥。”顾思义坐在窗下,听林仪讲了今日的所见所闻后,向他解释道。 “哥哥?”林仪有些迷惑,“可是冯亚远曾经和我说,他父亲冯况神武大将军的位子是该继承给他的。既然他还有哥哥,为什么不是他哥哥来继承?” “林先生有所不知,这冯元英虽然是长子,却是冯况的妾室所生,庶出没有资格继承大将军的头衔。冯况共有三子,长子冯元英其实最有出息,文武双全,在各军中声望很高,但因为是庶出,受尽了各种歧视和限制,他愤愤不平,最终选择投靠了江淮王门下。” “他是江淮王的心腹?” “没错,他娶了江淮王唯一的女儿,是江淮王最器重的女婿。这也很讽刺,如今与江淮王对立的大臣中,冯况是最激进的,可偏偏他的儿子居然背叛他,成了江淮王的爪牙。想必对冯老将军来说,这也是心头的一根硬刺。” “冯况……”林仪回想了一下,问:“听你的描述,我今天上朝好像没见过这么个人啊?” “像冯老将军这样嫉恶如仇的人,想必不愿和江淮王同处一室,大概是称病不上朝了吧。”顾思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林先生,神英军,乃是江淮王的势力,他把你安排在神英军,还是带有笼络你的意思的。接下来,我们要见机行事了。” 江淮王对林仪果然很是看重,那天在朝堂上那般挑衅他,他居然也不以为意,隔天派人到驿站,说是为林大人置了一处房产,请林大人过去看看。林仪看向顾思义,顾思义道:“他既然要送,你就收下,看他接下来还会怎样?” 去看了房子,果然是处好地方,正屋一律朝南,宽敞明亮,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附送几个仆人丫鬟。林仪在院子里遛了一圈,感叹:“江淮王真是大手笔啊,我一个录事参军,才是个从六品的官职,他居然就如此优待,那再多来几个人,他还不得买下整个京城,一个一个挨着送?” 顾思义如同一个称职的仆人般,一直跟在他身后,低声道:“林先生不同旁人,像林先生这样破格为官的人,几十年也难有一例,江淮王笼络你,恐怕也是还知道你江湖上的名声。” 林仪转头看向顾思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按之前说好的来就行。”顾思义看向那几个在廊檐下垂手等候调遣的仆人,“至于他们,也可以用,反正我们做事坦荡,不怕监视。” 来京城之前,冯亚远托林仪给他父亲带去几样礼物,安顿下来后,林仪带着江淮王新给他的小厮庆儿,拿着礼物和拜帖,去了冯府。 冯况果然一直称病在家,见林仪时也是披着衣裳,一副刚从病榻上挪下来的样子。林仪看了看,这位老将军已年过半白,蓄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身体看起来虽然不太好,但确实没到上不了朝的地步。林仪站在冯况面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下官林仪有礼了。今日来,一是将冯亚远大人托付之物送到,二来,也是趁此机会拜见冯老将军。在下在平州时,常受冯大人的照顾,今日能得这官位,也是蒙冯大人举荐,心中不甚感激。” “你能记得他的好,也算是他没看错人。”冯况说话怪不客气的,他挥挥手,算是招呼林仪坐下,然后道:“听闻林大人已经喜迁新居了?” 果然,这冯况虽然足不出户,外面的风吹草动,他还是留意着的。既然如此,自己也没必要隐瞒,林仪坦白道:“不错,蒙江淮王错爱,赠了下官一处房产,权作落脚之处。” “哼!”冯况冷笑一声,“林大人说得好生轻巧,难道没听说过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江淮王向来出手阔绰,这一处房产,恐怕不是几十两白银的能买得的吧?你既得了江淮王的好处,自然是要替他办事的。我冯况今天先就把话放在这里,和江淮王有瓜葛的人,最好别上我冯家的门,我人老了容易犯胡涂,脾气控制不了,到时候骂到你下不来台,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这冯况果然脾气火爆,林仪听着他说完,平静的道:“老将军放心。我会收下他的赠礼,也是为了卸去江淮王的戒心,我林仪向老将军保证,绝对忠于皇上,江淮王若是敢有不臣之心,我第一个不会轻饶他,誓死,也要保护皇上。” 话说得这样明白,看来冯况也没想到,他直直的盯着林仪看了半天,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我就等着看林大人来日的表现了。” “林仪,听说你前几日去神武将军府了?” 冯元英这么问的时候,林仪正陪着他,在神英军的操练场看士兵训练。神英军当年只是个负责京城卫戍的小部队,经江淮王刘弦近一年来的刻意提拔,如今已经成长成了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且又驻扎在皇城边上,仅此一手,就给刘弦不知增加了多少底气,林仪暗暗感叹,这江淮王倒是很聪明。 “将军的弟弟冯亚远大人托下官带了些东西捎给冯老将军,所以下官冒昧上门拜访了一次。” “是吗。”冯元英嘴角微微弯着,视线仍在在操练场上来回扫视,“我那位父亲大人,想必没给你什么好脸色吧。” “还好。冯老将军误以为下官也是投往江淮王门下的人,所以口气难免不客气。不过下官从来没想过要做人走狗,只要把话说清楚了,冯老将军是讲道理的人,自然也不会为难下官。” 虽然在人前从来不明确表态,但冯元英是众所周知的江淮王一派的人,现在林仪话说到这份上,冯元英想装听不懂也不行了,他转过身来,正面看着林仪。林仪也静静的看着他。冯元英看了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林仪。” “嗯?” “之前我就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没想到他居然会问到这个,林仪摇摇头:“下官之前都住在中原黄河一带的山里,将军去过平州附近吗?” “没有。” “那就应该不太可能见过。“ “是吗……”冯元英又转过身去看着操练场。林仪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不一会儿,他却又开口了。 “不在我的这个位置,你是不会明白我的苦处的。从小到大,总是被反复叮嘱,不可以不甘心,不可以不服气……我其实不是那么争强好胜的人,我不在乎父亲究竟能给我什么,我只是受不了这么多的不可以,我就是不相信,我会一辈子都被一个庶出的身份束缚着。” 说完,他转身走了。 “过几天冬至日宴饮,皇上特旨召你去,到时候不要误了时辰。” 林仪低下头,对着冯元英走远的背影说了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标点符号有错误——我是说”“”“正引号反引号用反了的情况——请见谅,最近换了电脑,字体什么的实在搞不动,我这边完全看不到引号的正反……(跪 第50章 五十 曲有意,人未还 冬至那天天还没黑,林仪便与冯元英一道,和许多大臣一起候在宫门外。 “宴饮从来只召在京从三品以上官员陪侍,你算是个破例。看来,皇上对你青眼有加啊。” 对于冯元英的这番话,林仪照旧不客气:“与其说是皇上对我青眼有加,不如说是江淮王对我青眼有加吧?” 冯元英笑了笑,没有接话。林仪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宫门前的侍卫队中,闲聊一般问了句:“将军在看什么?” “我的弟弟。”冯元英静静的看着那边,低声道:“我家老三,羽林卫卫队长冯长辰。”林仪看向那边的侍卫队,果然看到一个年轻人也一直注视着这边。这时,宫里太监走到宫门口,高声道:“宴饮即刻开始,诸位请速速入宫!” 官员们按照品级鱼贯而入。冯元英原本是正三品官衔,但为了照顾初来乍到的林仪,便和他一起排到了最后,两人走过那个叫冯长辰的年轻人面前时,林仪清楚的看到他咬了咬嘴唇,然后忽然向前跨了一步,低声唤道:“……大哥。” 冯元英停下了脚步,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的弟弟,显然没想到他会主动和自己搭话:“庚寅……” “好久没见你了……”冯长辰低下头,道:“你最近……还好吧?” 冯元英笑起来,道:“我就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好不好?这卫队长做得还习惯吧?” 冯长辰像个小孩子一样连连点头:“嗯……” “习惯就好。这是个苦差事,熬个几年,就可以升上去了。听说你最近又和父亲吵架了,闹得很凶?” “呃……居然都传到大哥耳朵里了?” “呵呵,不要忘了我现在是什么人,消息自然够灵通的。”冯元英审视着弟弟的脸,“听说还是为了一个平民家的女子?” 冯长辰低着头,好半天才反问:“……大哥也觉得我不对吗?” “我这样的身份,你觉得呢?”冯元英看了看前面,他们已经和前方的队伍落下了很远的距离,“我要走了,只是告诉你,和父亲争论的时候也要适度,你的大哥已经让他够失望了,庚寅,不要再重蹈我的路。林仪,走。” “是。”林仪看了看冯长辰,见他的视线仍然落在走远的大哥身上,便没说什么,赶了上去。 之后的路上冯元英一直沉默着,落座后两人也不在一起,林仪也再没听他说什么。 说实话,这种宴饮真是够无聊的,明明就是一顿晚饭而已,非得做出许多的规矩来,一项一项的完成。皇上入席时他们全部起身跪拜,江淮王来时又要起身行礼,宴饮开始后向皇上祝酒,向江淮王祝酒,再向皇上祝酒。皇上和江淮王互相敬酒时他们要全部起身作陪,凡此种种,折腾了有一个时辰。林仪早就不耐烦了,等看到上面皇上一离开,他便也立即站起来,退出了宴饮的宫殿。只是现在回去又不太好,他便在宫殿前自己能去的范围内闲逛,等着和冯元英一起回去。 刘深一离席,刘济便注意到了,但是他仍然不动声色。由于父王还没走,大部分的大臣都还不敢起身,只有那个桀骜不驯的林仪也前后脚走掉了。刘济不紧不慢的又饮了几杯酒,将剩下的人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后,起身走到父王身后,低声道:“我去看看。”父王点点头,他便悄悄从侧门离开了。 出了门,早有太监在外面候着,见他出来,连忙上前递上外面的衣裳。刘济一边穿,一边问:“在哪儿?” 太监弯着腰低声道:“还是去了前面偏殿。” “又是那儿?”刘济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去看看。” 到了偏殿,看见跟着刘深的人都站在台阶下,刘济立即沉下脸,走过去斥道:“糊涂东西,怎么都站在这里?还不进去伺候着?” “这……世子殿下……”领头的太监为难的回道:“皇上今日多喝了几杯,性子又上来了,奴才们刚才都被皇上赶了出来,一进去,皇上劈头盖脸就打,奴才们实在是……” 刘济抬头看看偏殿的窗户,里面黑黢黢的,他看着,眉头拧得更紧。西前偏殿原本是堆放过往奏折批文副本的地方,供大臣们需要时查阅,逢这样的节日,自然是没人来的。他知道,每当刘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躲到这里来。他很在意,也无法不在意,这个地方对刘深来说很特殊,可却与他毫无关系。沉默着仰视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进去看看。” “殿下,您可要小心了,这会儿皇上可……” “你什么时候见他对我动过手?”刘济打断太监的话,走上台阶,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门。 外面看起来一片黑暗的偏殿里,靠墙的桌上,只点着一支细细的蜡烛。在蜡烛照亮的小小一片光圈里,这个国家的君主正面朝着墙壁站在桌边。 明明听见了动静,他仍然没有转过身,刘济走近,才看清楚了,他将额头抵在墙上,双手也按在墙上,像是拥着虚空中的某人一般,一动不动的站着。 刘济缓缓走近他,烛光太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刘济屈膝下跪,低声道:“参见皇上。” 刘深没有看他,偏殿里安静了一会儿,刘济仍然跪着,知道是刘深故意给他难堪,也不生气,等了许久,才听刘深道:“你来了?” “是的,皇上。” “既然江淮王世子殿下都亲自来了,能不能让外面那群烦人的苍蝇走远点儿?吵得要死,朕的头都要疼了。” 外面虽然站着不少太监宫女侍卫,但全都噤若寒蝉,非要说吵,恐怕也只有刚才刘济来的时候说了几句话而已。刘济也不恼,站起来,走到门外吩咐了几句,然后重新走进来,跪下。“臣弟已经让他们全部退到了正殿前,皇上。” 刘深不再出声,显然不愿再和他交流。刘济等了一会儿,还是自己站了起来,看刘深仍然无动于衷,便开口搭话:“今日宴饮,皇上似乎没什么兴致。” “……” “就算不愿意和大臣们一起过节,也该去后宫陪陪太后,听说皇后也在懿安宫侍奉呢。” “……” 看他没有接话的打算,刘济又自己转移了话题。“皇上一走,那个林仪也走了,他倒是一点都不掩饰对我父王的不满。” “……” “皇上对这个人没有兴趣吗?” 刘深拧着眉毛转过身,满脸的烦躁,走到另一个离刘济远一些的角落,道:“朕为什么要感兴趣?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就是你或者弦皇叔新买的棋子罢了。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朕懒得去管。” “这次皇上可真是冤枉臣弟和父王了。”刘济看着刘深,并没有追着他走过去,只是远远看着他,道:“原本只是不想让冯亚远将治水的功劳独揽,便刻意去嘉奖一个平民,授他的官职,也只是父王一时兴起罢了。倒是他的种种作为,让父王和臣弟、以及众臣都吃了一惊。皇上呢?难道就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吗?” 刘深又在角落里来回踱了几步,忿忿的低声道:“你真的很吵……”然后忽然蹲了下去,整个人影都被偏殿中间的桌子遮住,刘济走了过去,发现他已经坐在了地上。虽然喝了酒,身上应该是不冷,但这偏殿里如今并没有火盆和地龙,还是很冷的,刘济劝道:“皇上,冬天地凉,小心……” “济兄弟,”刘深忽然仰头扬起脸,从低处看着刘济,视线直直的扎进刘济的眼里,那闪动着怒火的眼神却让刘济的心猛的一跳,然后狠狠的揪了起来,“朕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认为这人是朕安排进来的,用来和你父子作对,用来给朕撑腰,是不是?真有趣,朕需要这种东西吗?不需要!朕真的不在乎他要干什么,也不在乎你和你父王要干什么,这个皇位,这座皇城,你们明天想要,明天就拿去好了!现在,能不能让朕安安静静、消消停停的呆一会儿?!” 刘济看着他,沉默了。刘深说完了,靠着墙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刘济停了一会儿,也静静的靠过去,坐到他身边。坐下的时候刘深微微睁开眼瞥了他一眼,虽然目光里还是有嫌烦的成分,但是没有再开口赶他。于是刘济就这样侧身靠着墙,凝视着刘深的侧脸。 记忆里的这个人,最喜欢出风头,小的时候穿衣服,只有他最喜欢红色,明明是该女子穿的颜色,经他一穿,平白增添了气势和风度。可自从被软禁后,刘深就不太喜欢亮颜色的衣裳了,不论上朝,平时,还是祭礼,永远都是黑袍加身,阴郁得让看着的人都难受。回想起来,上一次见他穿亮丽的颜色,还是去年大婚的时候。成礼时,刘深与皇后都是一身大红,连头上的龙冠也特意换了红色的锦带,明明很好看,然而刘深一脸空洞的表情,让那红色也无比的僵硬,像是瓷碟里搁了太久的颜色,干涩,破裂。 明明不喜欢女人,却被逼无奈大婚,他的不痛快不甘心是应该的,可是刘济知道,真正让他伤心欲绝,露出那样表情的,是那个人的死。 曾经的鸿胪寺礼宾院书佐顾承念,小小的一个抄录官,居然夺去了刘深所有的爱。明明已经死了一年多,可是到现在,刘济也能从刘深眼中脸上看出来,他在想念那个人。 刘济看着刘深黑暗中不甚分明的轮廓,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嘴唇,好想跟他说,不要再想了,那个人已经死了,看看你身边的人好么?好想……好想就这样,从他的侧面吻上去,吻他的嘴角,品尝他的嘴唇,舌头,然后将他按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剥掉那一身压抑的黑色,占有他的身体,品尝他的所有,全部。 ……现在还不行。刘济咽了口吐沫,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他清楚刘深的性格,在没有完全控制住他,捏紧他的死穴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就范的。 刘深迎娶的皇后,便是谏议大夫廖仲熙的女儿,廖青君。青君在她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刘济合谋,大婚之夜,随她进入皇宫的送亲队伍全是刘济挑选的一等一的好手,一夜之间,他们软禁了刘深的生母白太后和五弟梁王刘潇,以此胁迫刘深就范。虽然控制了宫廷,但是梁王刘潇因为年纪的关系,原本就是有封号无实权,真正有调动军队权力的武威王刘溯和越王刘濯仍然拥有相当大的威慑力。刘深向来将母亲和弟弟们看得很重,如果自己轻举妄动,难保他不会不顾一切的拼命反扑,到时候父王说不定又会下狠手谋取刘深的性命……不行,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一定要忍得住。他等了这许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再说,现在能这样在他身边看着他,自己已经很满足了。以前的刘深,又怎么会这么没有防备的坐在自己面前呢? 这么想着,刘济弯起嘴角看着刘深,几乎要看得呆过去,周围的声音,动静,他完全没有留意,直到刘深猛的睁开了眼睛,他才恍然惊醒。 怎么了?他想开口询问,却见刘深迅速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站了起来。 门外,有悠扬的笛声传来。那是一首异常温柔的曲子,刘济从来没有听过,然而只听了一点点,便能感觉到曲子里满满的柔情蜜意,那种深厚的感情,恐怕不亚于自己对于身边的这个人。刘济跟着站起来,看看窗外,又看看刘深的脸,只见他咬着嘴唇,一脸恍惚和动摇的神色,眼圈都已泛红。 刘济惊呆了。他从没见过刘深哭,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将自己藏得很好,从来不会在江淮王的儿子面前示弱,可现在,他所有的防范都似乎被那深情的曲子卸掉了,整个人看起来那么脆弱。刘济不敢说话,刘深也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到一曲终了,他才像是忽然惊醒一般,向外面冲去。 外面有脚步声,刘深高声叫道:“站住!你给朕站住!”然后拉开了门冲了出去。刘济连忙追了出去,却见刘深已经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看着台阶下,一脸的无法置信。而台阶下站着的,正是他们刚刚还聊起过的,神英军录事参军林仪。 第51章 五十一故曲非故人 会遇到皇上,完全出乎林仪的预料。他一个人在皇城内闲逛,发现自己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每走一处,总会有侍卫上来拦住他,顶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告诉他此地他不能过去,弄得他原本就不佳的心情更是糟糕透顶。转了几个地方,终于有个好心的太监告诉他,正殿往前的东西偏殿是可以让五品以下官员进去休憩的,东偏殿还有茶水小食供应。林仪往前面走了点,对有人伺候的东偏殿也有些反感,走到西偏殿门口,刚才好几次被拒之门外的心里阴影却让他没了上去推开门的兴趣。他想了想,实在无处可去,便在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果然,林仪有些自嘲的想,就算是头上顶了这乌纱帽,自己也是个土老冒,像现在这般傻了吧唧坐在台阶上的样子,和以前一介草民之时有什么分别? 不由得想要叹气,最近在神英军的任职真是让他觉得疲劳,比以前不眠不休追逐的时候还要累得多。所谓的录事参军,其实是个文职,他林仪虽然并不是不识字,但军中事务他毕竟还是一窍不通,根本应付不来。还好冯元英对他也够照顾,倒不要求他去做什么,只让自己跟着他,走哪里都带着自己。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将军跟前的小跟班。这样下去,真的能帮到顾思义什么吗? 想到顾思义,就又不由得会想到师父。 最近一段时间,林仪总会回忆起同一件往事,想起师祖说出那个对自己的预言时,师父不以为然的神色。 “有什么灾劫,是我师徒二人应付不过去的?天锡你就放一百个心,到时候师父陪着你呢,什么前世冤孽,我倒要长长见识,到底是什么厉害东西?” 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他真的觉得,没有什么是可以难倒自己的。可是没想到的是,没等到和自己渡过灾劫的这一天,师父已经长眠地下,成了深山中的一抔黄土。 现在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所谓的灾劫如果真的存在,估计也快来了,陪在自己身边的,却只有那个满脑子不知道在计划着什么的顾思义。有时候想起来,还真是对自己很无奈,就算知道他只是长得像师父,和师父没有一点点的关系,可就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会莫名的感到安心。这是一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汉该有的心态吗?林仪叹了口气,摸了摸腰间,摸出笛子来,也不管自己在宫禁中这么做合不合适,便放到了嘴边,想也没想,从顾思义那里听来的那段曲子就这样流淌出来。 乱糟糟吹了一遍,加进去很多自己临时想到的花调,一曲结束,忽然听到身后的偏殿内有动静,林仪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可能惹了什么麻烦,他站了起来想要离开,里面的人却似乎猜到他想要走一般,还没出来便厉声命令道:“站住!你给朕站住!” 这个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使用的自称方式,还有那嗓音,林仪识得这声音,那天他在大殿上听这个人懒洋洋的说话,倒没想到他也会有这么急躁的一面。倒不是走不脱,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走开,转过身,看到那个君主非常没形象的从里面冲了出来。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林仪明显看出了他脸上的惊讶与失望。 跟在皇上后头的,还有一个更年轻的人,看服色应该也是皇室宗亲,林仪看了一眼,也管不了那么多,先跪了下去。 “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谁?” 居然问自己是谁,林仪差点苦笑出来,看来之前的两次见面中,这位天子真的是没有留意自己。没等他回答,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道:“这就是那位治水有功的林仪,皇上。” 上面的人沉默了,许久,林仪听见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微微抬头,皇上黑色织金的深衣下摆已经近在咫尺。林仪听见他淡淡的道:“刚才的曲子不错。是谁教给你的?” 林仪愣了愣,还是立即答道:“不是别人教的。是……下臣自己写的曲子。” “……是么。”身前的人沉默的站着,林仪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上方落下来,审视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好,很好。” 皇上再没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开了。林仪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另外那个年轻人也看着自己,显然也想从自己身上看出什么。林仪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两个人对视许久,那人也转过身,朝皇上离开的方向追去。 刘深走得很快,刘济一直追到仁政殿前才追上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刘深仍然头也不回的上了台阶,进了门,刘济也跟了进去,刘深一直走到里面套间的暖阁里,才冷冷道:“你还要跟到哪里?” “皇上怎么了?” “不怎么。”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3节 还不怎么?刚才明明都要哭了。刘济没有说出口,他估摸着如果自己说出来的话,这个好面子的人恐怕会炸毛。他看着刘深的背影,道:“皇上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嗯,对啊,这有什么不正常的,换做你是朕,作为一个傀儡,你会痛快?” 刘深自始至终背着手,没有转过身来,刘济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了很久,才道:“可我总觉得,似乎和那个顾承念有关系?” 背对着自己的人终于放下了手,转过头来冷冷看着自己。就算是被控制,刘深也总是能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别人,像一尊跌入泥潭的神像,即使不在其位,仍然散发着让人甘心俯首的气质。刘深看着他的脸,冷冷道:“世子殿下最好不要在朕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没等刘济再说什么,他踩着脚踏坐到床上,道:“朕喝多了,想休息了,还请世子殿下能不能明日再来?” “……”刘济静默了一会儿,屈膝行礼。“……臣弟告退。” 夜越来越深,浓稠的黑暗同浓稠的睡意一起渗透着夜幕下所有人的身体和意志,丑时,正是人最为困倦的时候,重重帷幔之后,精致的床榻上,刘深大睁着双眼,昨夜听过的那笛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那声音,那曲调……那个什么林仪,居然说是他自己作的。 “……撒谎。”刘深咬牙切齿,在深夜里一个人低声道。他从床上爬起来,下床,站在屋中央,打了个响指。黑暗中,暖阁上方看不清的房梁上立即有了动静,有个一身黑衣的人从上面一跃而下,落地后立即跪在刘深面前。 “叫你们头儿来见朕。” 一炷香时间不到,房梁上又是一阵轻响,又一个黑衣人落了下来,草草行了个礼便站了起来,看着端坐在床边的刘深。 “真是稀罕。”来人的口气不无讽刺,“快一年了,我还以为皇上早把我们给忘了,今日怎么了,怎么想到要叫我过来了?” 刘深像是听不出他的讽刺一般,道:“朕要你去查一个人。” “谁?” “那个新来的,神英军录事参军林仪。” “……除此之外呢?” “你先去查,查完速来禀报。”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道:“皇上,陈习已经在地牢里关了快一年了。” “朕知道。” “你知道?”黑衣人怒极反笑,那无礼的态度,仿佛完全没把眼前这位天子当回事,“你这也算是知道?我等了这么久,等着你想办法救他出来,结果你叫我来就是告诉我,让我去查一个新来的六品小官?” “叶希夷。”刘深听起来也不生气,“既然对朕有这么多不满,你自己去救陈习出来不就行了?以你的本事,出入大理寺地牢不是什么难事吧?” “然后呢?就让他一辈子背着佞幸的罪名东躲西藏?皇上应该比我更清楚陈习最在乎的是什么,这样对他公平吗?” “既然觉得不公平,就老老实实的听朕的去做,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刘深说完,将床帏一甩,钻进床里,显然不准备再说什么。叶希夷愤怒地盯着那床帏看了半天,拳头捏紧又松开好几次,最后还是无奈的垂下头,转身走到窗边,翻身跃起,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冯长辰,冯况的第三子,是一个……比较随性的人,和他的大哥二哥不同,他似乎不太喜欢功名利禄,更喜欢闲散度日。照现在的状况来看,冯元英已经形同被逐出家门,冯亚远有了自己的官衔,而且是文职,所以冯况身后继承大将军位的,只能是冯长辰了。”顾思义站在林仪身边,手中一边缓缓的磨着墨,一边将冯家三子的故事娓娓道来。“听说,冯长辰喜欢上了一个平民家的女子,执意要将那女子娶回家做正室。原本这种侯门之家,最好的婚姻对象当然是要门当户对,更何况现在冯家和江淮王这般对立,冯况当然希望能再结一门好姻亲来增加胜算。要娶平民家的女子也行,只要不做正室即可,只可惜冯长辰哪里都不像他父亲,只有这犟脾气像极了,说什么也不肯,而且扬言除了这女子,他决不再娶任何人。为此这父子二人一直在怄气,闹得京城侯门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想到冯况也是个老古板,连自己的儿子喜欢谁也要管。”林仪评价完,看着顾思义磨好了墨,拿过一叠纸和一支小楷,也不坐下,就站在桌边,抿着嘴思索片刻,落笔写了起来。他问道:“你在写什么?” “太学的学生要联名上书弹劾江淮王,我帮着起草一份奏表。” “太学?你怎么认识那些学生的?” 顾思义笔下没有停顿,答道:“也不需要认识,只去太学附近的酒馆多坐坐,在他们高谈阔论之时应和几句,就可以鼓动这些年轻气盛的学生们的热血。我这奏表也只是写一写,能不能用到还不知道。” “……”林仪在顾思义身侧看着他笔走如飞,顷刻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顾思义将写好的奏表拿起来,走到火盆边,一边将奏表放到火盆上方轻轻烘烤,一边看着林仪,道:”林先生,还有事?““啊?哦……没事了……”林仪走到门口,又回头,看顾思义已经将墨迹烘干的奏表收了起来,于是低下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先去睡了。” “先生慢走。” 林仪从顾思义住的厢房里出来,走回到自己住的正屋,关上门,叹了口气。 最终,他还是没把和皇上的那场偶遇告诉顾思义。 不知为什么,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皇上的表现让他迷惑,见到他之前急切的喊声和见到他之后那明显的失落让他印象深刻,他在期待什么?他以为那曲子会是出自谁口? 顾思义不肯告诉他的这首曲子的原作者,究竟是谁? 翻来覆去的想,他一直没能睡好,所以半夜有人潜入院子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第52章 五十二 故人与旧事 林仪抓起随身放着的短匕,从床上翻身下来,连衣裳都没披,迅速贴到窗下。来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到,落入院子后,先是蹿到了林仪住的正屋窗边,林仪听到窗户纸被轻轻戳破,一抬头,便看见一个小小的竹管伸了进来,管口冒出细细的烟雾。是迷药。林仪屏住呼吸朝正屋的另一侧移动,同时听到外面的人也在移动,那人已经到了院中进门倒座的一排屋子前,江淮王送给林仪的仆人们都住在那里。林仪戳破窗户纸,看见一个一身黑衣的人蹲在倒座屋子的窗下。这天是月晦,那人做了什么看不分明,想来也是往屋里送了迷药。 接下来,那人又走向顾思义住的厢房,林仪终于皱起了眉,故意大喇喇推开门走了出去。 来人的反应比林仪想得要敏捷,听到了动静,在他推门这一小段视线空白的时间里,那人已经踩着窗台攀上了柱子,躲在了廊檐下的阴影里。不过时间毕竟太短,林仪能推测出他大体藏身的范围,他想了想,不准备拖太长的时间对峙,于是直接冲了过去。那人也猜到了他的意图,在林仪冲到廊下的一瞬间也同时翻身下来,凌空出手,一柄短剑在夜色中亮得耀眼。这下林仪看清楚了,来人不仅一身黑衣,还带着黑色的面罩,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精光闪烁。两人交手不过两招,心中都吃了一惊。林仪以退为进,向后翻身重新跃进了院子中,那人则贴着窗台半蹲着,朝他虎视眈眈。 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像是有默契一般又同时冲向对方,短匕和短剑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格外的清脆,十几招后,林仪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他闪身撤走,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后,开口道:“敢问阁下师从何人?” 明明已经发现二人的武学均是出自一家,那人仍然不肯就这样承认,只冷冷哼了一声,没有开口。林仪想了想,继续道:“我师祖张寻曾经提起过,收了一个年纪很小的半徒,似乎只教授了几年。看来就是阁下了?” 此人用的,绝对是他师祖那一路的剑法。师祖明明是个云游世外的道人,却不喜欢轻灵飘逸的长剑,反而更偏爱贴身战,所以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包括林仪用得最顺手的,也是匕首之类的短兵器。那人的短剑,估计也不只是为了便携。然而连张寻的名字都说出来了,那人仍然没有回答的意思,摆着防御的姿势向墙边退了几步,显然准备遁走,林仪正想着要不要追,忽然听到身后的房间里有人轻声道:“叶将军?” 来人明显愣了一下,看向林仪的身后。吱呀一声,厢房的门开了,顾思义走了出来。他一直走到站在院中的林仪身边,看着来人,来人的目光闪烁了下,终于第一次开口。 “我穿成这样,亏你居然也能认出来。” 顾思义道:“只是觉得身形有点像,便试着叫了一声。” 被称作“叶将军”的人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林仪问:“叶将军?” “神天军统领,神天将军叶希夷。”顾思义低声道,“神天军是皇上一手建立的秘密部队,潜伏于京城各处,在叶希夷的指挥下便宜行事。叶将军还在的话,说明神天军也还在,看来,皇上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 叶希夷冷冷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叶将军心里也有定论吧。” “哼……你还有脸说?他现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究竟是为了谁?自从你一走,不仅神天军他不管了,所有关心他的人,为他奔命的人,他都不放在心上了!他为什么这么自暴自弃?局势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什么?林仪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张开嘴转头看向顾思义,而顾思义低下了头,夜色下他脸上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林仪看不见,而叶希夷还在说话。 “现在你又回来干什么?看笑话?” 顾思义沉默着,林仪看看他,再看看叶希夷,因为太过震惊,也说不出话来。叶希夷,顿了顿,又道:“我早就发现了,你这个人,完全不同你表现出来的那样迟钝,你脑子转得快得很。我见到你的那几天,你不该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么?居然连我的身材都能记得这么清楚,一眼就认得出来。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 “我警告你,皇上就算再欠你什么,他受的罪,做的牺牲也够多了,不欠你什么了。你最好好自为之,这次回来,要是敢耍什么花样,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他林仪就算本事再大,护得了你一时,也护不了一世!” 然后他看了看林仪,道:“我师父确实是叫张寻。既然师出同门,我也不妨劝你一句。”他指了指顾思义的脸,“你们乖乖的倒也罢了,要是敢跟着他做出妨害皇上的事来,不要怪我叶希夷不客气!” 说完,他又瞪了顾思义一眼,然后转身,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这里是不为人知的地狱。 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到处都潮湿得能滴下水来,过道里总有四处蹿动的老鼠、蟑螂,夏天的时候甚至会有蛇。不过在这儿呆久了,反而会忍不住羡慕这些动物,就算是一只蟑螂,至少也还是自由的。 某个辨不出方向的地方,时不时会传出惨叫声来,总有人因为各种理由被施与酷刑,那哀嚎听得人心都在战栗,害怕得要命,怕那些刑具下一刻便会用到自己身上来。精神上的折磨久了,有时明明没被用过任何的刑罚,人却已经疯了,整天痴痴傻傻,要么哭哭啼啼诉说着自己的过往,要么尖锐的笑着叫骂什么奸邪当道。 唉,有时候心态真的很重要,不然等到有人能来救你出去的那一天,却发现你已经成了一个完全没有价值的废人,这可怎么是好。 陈习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认真的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着自己身上的虱子。各种各样的惨叫声、哀哭声,于他来说不过是每天都听习惯了的伴奏,他在这伴奏声中认真的继续着手头的活。他大概已经有一年没有离开过这牢房了,身上臭得厉害,有时候虱子咬得他睡都睡不着,更可恨的是他现在胡子有寸把长,连胡子里都生了虱子,这些该死的东西甚至会在他眼皮子上爬来爬去,真是可恨。 每抓到一只虱子,他就会用指甲将虱子掐死。刚被下狱时,江淮王想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皇上的秘密来,于是他被用了很多的酷刑,整得怪惨的,十指的指甲盖都被尽数剥去,不过一年过去了,现在指甲也重新长了起来,不仅看不出曾经的伤痕,而且还长得老长。虱子的壳很硬,掐死它们的时候会有脆生生的“哔啵”的一声,然后陈习便会念叨着数字,一,二,三……二十四,二十五……四十,四十一……潮湿的地牢里,虱子多到根本掐不完。 刚数到五十,过道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门外起了骚动,各种各样的犯人们全都扑到了牢房门口,哀嚎着“大人冤枉啊”“大人救救我”等话语。陈习没有太在意,但此起彼伏的叫声显然干扰了他的进度,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第五十一只虱子,正在想今天要不要就先告一段落了的时候,那脚步声却停在了他的牢房外。 关押陈习的牢房和其他普通犯人的牢房还不太一样。其他人都是几个人住一个敞间,和走道之间只用一排木质的栅栏隔开,以便狱卒在走道里就能将牢房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而陈习的牢房不仅窄小,而且没有栅栏,只有一扇木门,将牢房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自然也看不到一点外面的光景。陈习习惯了黑暗,所以木门打开的瞬间,过道里烛火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于是他连忙俯下身,将脸埋在身下臭烘烘的草席里,发出“呜呜呜”的惨叫声。 来人迅速关上了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也不嫌脏,手就那样抚上了他的背。 “陈习,陈习?你没事吧?”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陈习连忙又抬起头,果然看到了叶希夷一脸担心的面孔。方才装疯卖傻的劲头立马没了,他翻身坐起,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希夷一身狱卒的打扮,见他没事,松了口气,道:“就是来看看你……” “只是来看看?” “嗯。” 陈习有些失望,于是数落起来:“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没事就别来看我了,每次都搞得我以为皇上有了什么打算,害我白激动一场。我就这样了,也不会更糟了,再说你每次都这么潜入地牢,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大概早就预料到陈习会有这许多牢骚,叶希夷垂下眼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剥开一层一层的纸,烤鹅肉的香味在这弥漫着刺鼻臭味的牢房里显得十分突兀。陈习看到烤鹅,不由住了嘴,咽了一口口水,问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看不到太阳月亮,分辨不出白天黑夜,陈习总是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每次叶希夷来,他总要问问时间。叶希夷按捺着心里的难过,平静的回答:“冬月初四了,昨天是冬至节。我进来的时候二更刚过。” “是吗,原来现在是晚上啊……”陈习抓起烤鹅一连咬了几大口,嚼也顾不上嚼就囫囵吞了下去,顿了一下,又问道:“她们……都还好吧?” 不用问是谁,叶希夷也知道,陈习关心的是他的妻女,他点点头,答道:“很好。江淮王似乎已经把你给忘了,怀恩院的那群人也还算是有良心,都还记着你的好,上面既然不管,他们也就不催着月娘和小眠干活了。” 陈习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现在又快冬天了,我怕他们又让月娘天天在冰水里洗衣裳。她的手小时候就已经冻坏了,现在再这么下去可怎么能行……” “你放心,我照看着呢。我已经给她们送去了几床棉被还有木炭,一定不让她们受凉。” 陈习一直不停的点头,点着点着,又叹了口气。 “我对不起她们。” 叶希夷劝慰道:“别这么说。对不起她们的从来不是你,会变成今天这样,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更何况,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的妻子女儿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啊。” 叶希夷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咬牙切齿:“都怪那个该死的顾承念……” 陈习随即打断他的话:“得,我就那么随便一说,你又来了。每次都这样,到最后都要扯到顾大人身上去。我记得后来你这毛病已经好很多了呀,怎么今天又犯了?” “……”叶希夷扭过脸,不说话。陈习低下头,又猛啃了几口鹅肉,解了馋,才叹息着道:“顾大人……也是个可怜人。当初要不是皇上不听我劝,非得要染指一个大臣,还是这么一个性子迂直的书呆子,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可皇上也可怜啊,我从没见过皇上那么喜欢一个人,结果最后落到这步田地……不管怎么说,现在大家都算是得到了教训,我没尽到我的职责,没拦着皇上,任由他为所欲为,我活该下狱,皇上呢,想想就知道他有多难过了,至于顾大人……都是个‘死人’了,人死万事空,更别提了。” “……”叶希夷低着头,抿紧了嘴。陈习终于发现他今天有点不对劲:“你怎么了?” “……如果我告诉你,姓顾的又回来了呢?” 第53章 五十三 囹圄之器 陈习瞪大了眼睛,噙着一大口鹅肉看着叶希夷,好半天才使劲咽下去,吸了口气急忙问道:“你是说真的?” “……真的。” “他来做什么?” “我没问。” “你该问一问来的……”陈习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在一个叫林仪的文官家里,看样子像是管家之类的。” “林仪?那是什么人?” “一个六品小官。今年秋天,他因为治水有功,从一介平民之身被授予了官职,现在是神英军录事参军。” “神英军,那不是冯元英的地盘吗?你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 说起这个,叶希夷又有些不高兴。“那谁……皇上让我去调查这个林仪的底细,结果我就在那里碰到了他。” “这样啊……”陈习点点头,道:“皇上肯定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让你去查……那这林仪到底是个什么人?” “是个江湖人士,”叶希夷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个厉害角色。” “是吗,有多厉害?” “……反正我打不过。” 陈习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张开嘴看着叶希夷:“居然有你打不过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来路,顾大人到底准备做什么,你探听清楚了吗?” “我不知道。我去他们的住所查探的时候,被那个林仪发现了,所以什么都没查出来。听说那个林仪第一次入宫朝见,就在朝堂上怒斥江淮王,不过转身就又住进了江淮王送他的房子。再加上那个顾承念也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不好说。” 陈习低头沉吟半晌,又问:“皇上呢?知道了以后怎么看?” 叶希夷卡壳了一下,才别扭的道:“……我还没告诉他。” “什么?!”陈习吃惊地瞪着他,“为什么?不是皇上让你去查的吗?你想什么呢?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告诉皇上呢?” 叶希夷扭过头。“我不想说。” “你——”陈习想说什么,却被叶希夷黑着脸打断:“我就是很不痛快!自从你被下狱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去,居然还是为了姓顾的!你就有没有想过,对他来说,我们这些卖命的人到底算是什么?!” 陈习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开始低头啃手里的烧鹅。叶希夷看着他蓬乱的头发,瘦削的肩膀,忽然就有些激动,他一把抓住陈习的胳膊,沉声道:“我说……别等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救你出去,我带着你和月娘小眠,我们干脆逃走算了!再这么下去,我真怕……我怕我下次再来,你就真的疯了!” 陈习仍然不说话,又啃了两口,叶希夷有些着急,便使劲摇他的胳膊:“你说话啊!” 陈习被摇得脑袋前后直晃,却仍然不说话,好半天,才伸出手使劲拍打叶希夷拽着他的胳膊,憋出来句:“噎住了,噎住了……” “啊?!” 黑暗的牢房里,叶希夷根本没发现陈习的脸已经被一大口卡在食道里的鹅肉憋得通红。叶希夷慌忙从腰间摸出他随身带着的酒囊,打开来,递到陈习嘴边。陈习抓住酒囊,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这才将那口要命的鹅肉咽了下去,然后打了个嗝,有些埋怨的看着叶希夷:“我吃东西的时候你能不能别乱晃?噎死我了……” 叶希夷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酒囊,问:“还喝不喝?” “不了,喝多了被人闻出味儿来就糟了。” “得了吧,就这臭哄哄的地方,谁能闻得出来?” “哈哈……”陈习笑了笑,有些自嘲的看着叶希夷,问的问题很可笑,眼神却是认真的:“我现在是不是很像猪圈里的猪啊?” 叶希夷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其实真的很像。这样的地方,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去向何方,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是死是活都没人会知道,存在的意义都已经被彻底抹杀了。叶希夷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自从江淮王掌控大权以来,大理寺地牢里关押的人中,被折磨疯的不在少数。 陈习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看不见的天空。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相信皇上。我相信他不会就这么丢下我不管。皇上一定也是一样的想法,他相信我,相信我不会被这种小折磨弄疯。” 他转头看着叶希夷,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自由的侠客,而我是皇上的兵器,我清楚我在皇上心中的价值,皇上也很清楚我的极限。虽然一直被人们认为是卑贱的奴才,可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是,我相信你可以带我走脱,但那不是皇上想要的我,也不是我想成为的我。我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然后他低头将烧鹅骨架上的肉细细的啃掉,一边啃,一边含糊的说道:“况且,我的观点也跟你不太相同。你总觉得是皇上放弃了我,但是我不这么认为。作为一个重犯,都半年了,没受到任何拷打,你觉得这正常吗?皇上肯定是想了什么办法保护了我。至于顾大人……” 陈习停止啃骨头,认真的回忆着。“最后见到顾大人的时候,你也在的,他那个绝望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人被逼到那份儿上,也已经很可怜了。你懂我的意思不?” “不懂。” 知道叶希夷是在闹别扭,陈习也不以为意,叹气道:“你啊……你永远不会理解对于顾大人来说,他失去的是什么。” “哼,说得好像你很理解一样。” “我呢,只能理解一点点。我其实看得出来,顾大人当时,是很想能有一个他身边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原谅他,他或许就还能撑得下去。只可惜啊,陆大人竟是一点都不肯通融。我后来想过几次,最后的时候,顾大人见的要是冯小三爷就好了。” 叶希夷斜眼瞟着他脏兮兮的脸,道:“我说,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啊,你怎么能在自己被困一筹莫展的时候,说出这么体贴别人的话来?” “有点事情想,日子总还好过一些嘛。” 陈习一边说着,一边将烧鹅的每一根骨头都吸吮干净,又舔了舔手指,这才将骨头残骸用刚才的纸包起来,递给叶希夷。每次都是这样,叶希夷带来的食物他都会当即吃完,怕放在这里会被人看到。陈习包得很细心,最外层的纸上一点油腻都没露出来,叶希夷低头看了看,沉默地将纸包揣进怀里。陈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行了,谢谢款待,赶紧走吧。” “真受不了你……”叶希夷也站起来,看着陈习,对方看着他,又笑了笑,然后严肃的探身拍拍他的胳膊:“赶紧去告诉皇上吧。你明知道顾大人对皇上来说意味着什么,告诉他顾大人回来了,兴许他就振作起来了呢。啊,还有,抽空也关照一下顾大人,现在京城这局势,他现在这么回来也很危险的。” “他怎么会危险。”叶希夷不满的嘟囔:“你以为那个林仪是吃素的?” “哈哈,好吧……”陈习满是脏污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衬着他鸟窝一般的头发,杂乱的胡须,一身褴褛的衣裳,显得那么不真实。 “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出来的。相信我。” 冯元英刚跨入江淮王府的仪门,就碰见了刘济。刘济像是要出去的样子,见到他后停下了脚步,微微躬身道:“姐夫。” 于是冯元英也停下来点了点头。“世子殿下。” 刘济审视着冯元英的脸,道:“姐夫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吗?” 冯元英苦笑着叹气,摇了摇头,没说话,刘济明明已经知道了原因,却仍然执意问道:“听说冯老将军病重,姐夫可去探望过了?” “他又怎么会肯见我。只是听去看望过的人跟我讲,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言下之意,不用多说。所有人都知道,虽然还有一干耿直的文臣坚持忠于刘深,但冯况一倒,刘深最坚强的支柱也就倒了,他就会陷入真正孤立无援的境地。两人对视一会儿,刘济道:“姐夫为我家牺牲颇多,来日定当厚报。” “这倒是无所谓。”冯元英又露出苦笑来,道:“世子殿下,你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吗?我最怕的,是怕被人瞧不起。只可惜到最后,恐怕我的父亲也不会瞧得起我。” “……”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无话可说,于是刘济又问道:“那个林仪……现在可还算安分?” 冯元英也从刚才的忧伤中走了出来,表情又回复了平静,答道:“好像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中规中矩的。世子殿下最近似乎很在意这个人?” “还好吧……关于那个林仪,姐夫有什么看法?” “到目前为止,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他虽然话说得带刺儿,但是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还算安分。” “是吗……”谈话就这样结束,两人互相行了礼,冯元英便朝里走去,刘济继续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头沉吟。直到现在,那晚上刘深的表现仍让他耿耿于怀,他总觉得这林仪肯定哪里不对,可他找不出那不对。林仪吹奏的那首曲子的曲调他也记得一些,找了很多人去问,可是都没人听过。越是没人听过,越是让他更在意,那到底是哪里来的曲子,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让他更觉得不对劲的是,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刘深的对他的态度忽然变了。变得太明显。以前总是冷冰冰的,有时候甚至让刘济觉得,他是在恨自己,可那不明显的恨意现在消失殆尽了,虽然刘深还是会时不时的出言讥讽,但刘济听得出来,那也只是他在打趣自己罢了。 为什么?刘济虽然有些开心,却有更多的不安。越是不安,他就决定花越多的时间在刘深身边,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走到了仪门外,下人们早就已经备好了马,林仪上前,踩着脚凳上马。 “进宫。” 冯况的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本来还算稳定,在和冯长辰又大吵一架,一顿板子将冯长辰的背打了个稀巴烂后,终于自己也支撑不住,一病不起。这父子俩真是倔到了头,气病了父亲之后,冯长辰坚持不肯治疗自己背部的伤,寒冬腊月的天气,在父亲屋外的大雪地里跪了两天,最后终于高烧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看见母亲两眼含泪的坐在自己床前。冯长辰终于慌了神:“娘……” 母亲抹去了眼泪,道:“你醒了?你父亲说了,你一醒来,就要你去见他。快去吧。” 刚醒的时候,看见母亲落泪,冯长辰还以为父亲已经过世了,当真是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承认,他确实有些任性,原本只是想用苦肉计来打动父亲,没想到自己还没事,父亲反倒先倒下了。意识到一贯强硬的父亲终于也是老了,这让他所有的倔强都顿时消散,满心只剩下愧疚和挫败。身体还在发热,他走路有些发虚,在管家的搀扶下才来到了父亲病榻前。原本想跪下,然而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他只好坐在脚踏上。管家上前,在冯况的耳边低声道:“老爷,三爷来了。” 冯况如同意识不清一般发出一声悠长的“嗯……”然后睁开了浑浊的眼睛,转过头,看了看他的小儿子,叹息道:“臭小子……你快把我给气死了……” 管家搀着冯况让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然后退了出去。 “爹……”冯长辰只唤了一声,眼眶就红了,他低下头忍了忍眼泪,道:“都是我不好,我不孝顺,我惹您生气……您消消气吧,我已经想通了,爹我不让我娶红玉,我就不娶了,我……” “嗐……”冯况发出的声音又像咳嗽又像叹气,“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说不娶了,就是谁都不娶了,再也不成亲了,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和老子较劲,对不对?” 没想到又被父亲猜中了,冯长辰低下了头,“我……” “我冯况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你们兄弟仨,哼……一个赶一个的能折腾。你二哥到如今也算半个省事的了,你和你大哥……呵,都是讨债鬼。” 除了对不起,冯长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冯况叹了口气,道:“我是撑不了太久了,算了,你想娶谁,就娶谁吧,我不管了。要是一直和你怄气,怄到我死了,你就得服丧三年,那时候再成亲,你都多大了?我认怂了,打了大半辈子硬仗,最后是败在自己儿子手上了。要怨,就怨我当初不该听你的,由着你去什么羽林卫,不然,也不会认识这么些人。” 冯况说了一大段话,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歇了歇,又道:“反正现在的那些士族也靠不住。放眼望去,朝廷成了这个样子,敢站出来说话的就没几个,既然如此,我也没那个必要一直揪着门户之见不放,也许这一次,你娶个平民家的女子,反倒,能开启一个新局面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找到一个能辨别出开引号和闭引号的字体……出来试试,晚上会修改。——130520 已改。另外刚才居然发现我的文没有属性没有标签,全是未知!发生了什么……又改了回来,不知道好没——130520 第54章 五十四 弥天陷阱 冯长辰与蒋红玉的故事,如今也是京城中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蒋红玉的哥哥蒋大是羽林卫的一名低级军士,冯长辰虽然已经是卫队长,却总喜欢和低等军士们打成一片,闲时经常聚在一起饮酒玩耍,有一次,喝高了的蒋大非要带冯长辰去他家看看,一进门,就撞见了完全不知情的蒋大的妹妹,蒋红玉。 原本家中有男客到访,女子都是不能出来的,只因为蒋大喝醉了,完全没有顾忌这些,冯长辰也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这才让两人有了这一面之缘。冯长辰与蒋红玉一见钟情,悄悄传递过几次信物后,冯长辰决定要光明正大的娶她进门,便向父亲坦白了他和蒋红玉的事。冯况震怒之下当即要将儿子禁足,此后,父子二人生病的生病,绝食的绝食,最后还是老将斗不过小将,终于松了口,答应让蒋红玉进门。 冯况一松口,冯长辰的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新年过后,还没出正月,婚事就大张旗鼓的操办起来。神武大将军的小儿子成婚,就算娶的不是什么大户女子,排场也仍然足够大,不仅百官均来祝贺,连江淮王也派他的世子刘济出席。林仪也不能免俗,如今,他带着人提着他准备的贺礼,正站在门口排着长龙的送礼队伍中。像他这样的六品小官,排席次都要等前面那些大员都吃饱喝足了才行,等待的过程太长,林仪决定送完礼就走,不去吃这一顿没意义的酒席了,正想着,忽然看见前面的队伍中有个蓝色的身影一闪,原本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一晃眼,就看见顾思义像个小偷一般将头低到最低,从挂着大红灯笼的冯府大门中匆匆走出来,穿过冯府门前的路,钻进了一条小巷。 ……他在干什么?看样子,居然也是来送贺礼的?他认识冯家人?林仪看着顾思义穿着旧蓝布罩衫的背影,皱起了眉头,就算要送礼,也可以拜托自己捎过来,非要自己来走一趟,就不怕别人认出他来? 大概是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吧。林仪有些无奈,自从那天晚上后,两人之间有了说不清的隔阂,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都躲着对方,见了面,也像是有多尴尬一般。 他不是第一次冲顾思义发火。这个人,总是有本事激起他的怒火,明明都承诺会倾尽全力帮他,他却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撒了谎。林仪之前也有过怀疑,在神英军任职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很少有人知道皇上是被软禁了,大部分的人,都以为是皇上自己放任自流,才导致江淮王坐大。那顾思义又是如何知道的,如何看出别人都看不出来的真实情况的?林仪私下里查过一些档案,在他能接触到的官员名册中,从未有过“顾思义”这个人。那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皇上的表现,以及那个叶希夷说过的话,让林仪忽然对身边这个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信任。那天晚上,他揪着顾思义的衣领,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然而顾思义只是垂着眼睛,任由自己被林仪拽着前后直晃。 “今天,先能不能放过我?我以后,一定,一定会给林先生一个解释。” ——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为什么就轻易放过他了呢?林仪说不清楚。自从遇到顾思义,他这个人,都变得不像他自己了。以前面对师父的时候,因为师父的脱线和不羁,他也没少动过怒,生起气来,经常会让师父背着自己小声嘟囔“到底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啊”,可现在面对这张脸,却经常有一种拳头打到棉絮上的无力感。也罢,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在乎那么多干嘛,大不了小心一点,别让他算计了就行了。 这么想着,林仪看着顾思义的身影消失在那条小巷里,居然发起愣来。直到身后的人不耐烦的催起他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与前面的人落下老长一段距离,正要赶上去,又回头朝那巷子张望了一眼,顿时心中一惊。 他看见一个戴着宽沿大帽的人也闪身进了那条巷子。虽然距离很远,大帽又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凭着身形和服色,林仪还是认了出来,那是江淮王世子刘济。 转头一看,世子殿下的随从还站在冯府门口,还没向冯府的人通传,他一个人却去了那条偏僻的小巷,而且正好是顾思义刚走过的时候,林仪不能不担心,他对自己的仆人道了句“你在这里等着”,也穿过大路,追了上去。 刘济在小巷里快速穿行。前面那个身影刚从拐弯处闪过,再加紧几步,应该就能追到了,于是他干脆小跑起来,没想到再一转身,居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江淮王世子还是很有涵养的,他道了声“对不住”便准备绕过这人,无意中一抬眼,却愣住了。 站在这小巷拐角处的,居然是那个神神秘秘的林仪。 林仪抱着肩站在墙角处,看那阵势,明摆着就是等着人来撞他一下的。见刘济看向自己,他挑了挑眉毛,脸朝后摆了摆,道:“世子殿下是不是走错路了?冯大将军府在那边。” 刘济是过来追人的。他带着下人押着贺礼,刚走到冯府门口,远远便看见一个人从冯府门口急匆匆的走出来,钻进了一条小巷。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人的背影十分眼熟,加上最近总在想刘深和那首曲子的事情,联想得比较快,他心中猛地一跳,这身影,怎么像极了那个本该已经死去的顾承念?! 于是他立即翻身下马,从随从头上摘下一顶大帽往头上一戴就追了过去,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追丢了。 既然林仪已经等在这里,看来他要追的人是追不到了。于是刘济也干脆停下了脚步,将林仪上下审视了一遍,笑道:“林知事在这里做什么?” 林仪看了看他,回了个明显是现编的理由:“小解。” “哦……”刘济也不戳破他,继续笑着道:“原来如此。”他总觉得刚才那个人还没走远,便一边说话,一边四处瞄,林仪看着他,道:“世子殿下在找什么?” 刘济重新转过头,看着林仪的眼睛,直接问道:“那个人是谁?” 林仪没想到他会这么单刀直入,愣了下才硬撑着反问道:“……什么人?” 刘济看着林仪。这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他的眼神都在出卖他自己,但是他显然也不是很惧怕自己的谎言被识破,似乎笃定了刘济找不到那个人。刘济看了他一会儿,叫了他的名字:“林仪。” “怎么了,世子殿下?” “你这么做,也只是徒劳罢了。” “呃,什么?” “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想做什么,仅靠你们一两个人,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我也没准备改变什么。”林仪平静的看着刘济,“我只是觉得万事都有个理字,不合理的东西是不会存在的,是不是?世子殿下。” 刘济看着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确定他已经走远,林仪使力腾空而起,蹬着墙壁跃上房顶,看见顾思义还可怜巴巴的跪趴在那里。由于脚下的瓦片一动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所以他仍旧保持着林仪把他扔上来时四肢着地的姿势,一动都不敢动。 “行了,”林仪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道:“他已经走了。” 膝盖跪得生疼,加上脚下的瓦片有些滑,顾思义靠林仪拽着才站稳。林仪一手揽住他的腰,跃下房顶,亲昵的动作,外加这一个小小的失重体验,让顾思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仪看着他的脸,道:“赶紧回去吧。” 顾思义看了看林仪,道:“抱歉,给林先生添麻烦了。” 林仪摇摇头表示没关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和冯长辰认识?” 顾思义点点头,似乎觉得只这样不太好,又补充道:“以前……我们是朋友。” 果然如此吗……估计再问下去他就又不肯说了,林仪便不再深究,只道:“你可以让我把贺礼捎过来的。” “我想亲自来看一看,另外……”顾思义抬头瞄了林仪一眼,“我以为林先生在生我的气,所以……” “你居然也怕我和你生气?”林仪不由苦笑,“唉,算了,赶紧回去吧,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是。告辞。”顾思义朝他行了个礼,转身走了。林仪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算是和好了吗? 冯长辰原本是在二门内迎客的,中间觉得有些口渴,想喝口茶,一看最近的正好是帐房,便径直走了进去。 成亲是人生头等大事,他明明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还是没想到会如此劳累和手忙脚乱。一连几天为了各种事物奔波,今日又天没亮就起来,将红玉迎回家中,然后就是接待各种各样的客人,照这形势,到天黑之前是歇不下来的。 原本不会这么忙的,只是因为父亲病重,需要人照顾,二哥又回不来,而大哥……自己成亲这样的大事,冯长辰到现在还没见到大哥。没办法,所以许多事情他明明没有经验,还是要事事亲力亲为。好不容易父亲同意了他和红玉的婚事,自己可一定要争气啊。这么想着,冯长辰走到帐房里的桌边,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管家转头才发现他,连忙站起来:“三爷……” “你忙你的。”冯长辰走过去,将管家按坐在椅子上,随口问道:“我大哥可有送些什么过来?” “送了。”管家在礼单中翻了翻,道:“大爷送了一副三扇玻璃屏风,还有几盆宝石缀璎珞的盆景,我刚才看了,都是好东西,好看极了!三爷,大爷不论成了什么样子,心里还是想着三爷,惦记着咱家里的……” “我知道。”冯长辰点点头,吩咐道:“都悄悄收起来,别让老爷看见。” 说着,无意中瞟了一眼管家手中的礼单,那个名字就这样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青坪顾思义?”他从管家手中拿过那张礼单,“青坪是什么地方?这是谁?” “没听过……或许是三奶奶娘家那边的亲戚?送的礼也不多……” 往下看,果然看见写着“骨扇一对”。冯长辰看着那个名字看了好久,忽然问道:“这礼单上的东西现在在哪里?” “这一册的话,应该是在库房楼上……哎?三爷你现在去?你还得迎客呢,江淮王世子恐怕就快到了!” “我去看看,就回来!” 冯长辰拿着库房的钥匙急急忙忙上了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姓氏相同,他就是有一种感觉,感觉会跟那个人有关系。他气喘吁吁的打开库房,里面被各色贺礼堆得满满当当,小小两把扇子,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找着。扇子放在一个印着烫金双喜字的盒子里,这种土气的喜庆,也像极了某个人的风格。他取出其中一把,那其实是一把非常普通的扇子,打开来,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百年好合”。 冯长辰看着那几个字,看着那熟悉的笔迹,连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 老顾……这是你吗?是你吧?! 正在心思混乱地猜测中,忽然门外一阵喧哗,尖叫声、脚步声、叱喝声不绝于耳。什么情况?冯长辰连忙将扇子收好,走出门,就着库房二楼的地势,看到了让他惊骇的景象——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冯府,已经被军队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 他迅速下楼,冲到二门外,就看见外城护军统领李齐全一身铠甲,正气势汹汹带着人冲了进来。冯长辰血气上涌,立即冲了上去,拦在最前面。 “你们干什么?!” 李齐全上前一步,明显没把冯长辰放在眼里,仰着头高声道:“我奉了上谕,特来缉拿反贼!” “胡说八道!”冯长辰怒斥道:“我家里哪里来的反贼!” “有没有,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李齐全一挥手,“来呀,给我搜!” 冯长辰气极了,上前一脚踹倒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军士,夺过他手中的□□,横在身前,宛如一尊怒目金刚:“我看你们谁敢进去!” “臭小子!”李齐全骂道,“你想造反吗?” 冲突一触即发,身后忽然有人喝道:“庚寅!住手!” 第55章 五十五 旧爱恍入梦 冯长辰回头,看见父亲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连忙放下□□,迎上去道:“爹!你不该出来,外面……” “哼!”冯况脚下站都站不稳,气势却仍在,“都闯到我家里来了,我就算躲在屋子里,还能躲到什么时候去!”他看着趾高气扬的李齐全,道:“李齐全,是谁准许你将外城护军调入内城的?” 李齐全鼻孔朝天道:“我是奉了上谕,来抓反贼的!” “反贼?哈!你,一个江淮王的走狗,居然还敢来抓反贼?既然是奉了上谕,把圣旨拿出来让老夫看看!” 李齐全瞟了一眼冯况,显然没把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放在眼里:“我是奉了皇上口谕!” “口说无凭,你一个护军统领,怎敢越权搜查大将军府?” “凭你怎么说,今天我是搜定了!来人!还等什么!给我仔细的搜!一处都不要放过!” “好……好!”冯况甩开搀扶着他的小厮,指着李齐全的鼻子,冷笑道:“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你能搜出什么来!” 林仪回到冯府门前不久,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骚乱。门口还没能进去的官员们闻声乱作一团,有的人闻出味儿不对,连忙就鞋底抹油走掉了,不一会儿,门口就剩下了林仪和少数几个人。他站着,忽然发现刘济仍然站在外面,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刘济淡然地转过头来,看着林仪,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仪看了,心中一沉。 冯家,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很快,李齐全就在冯府搜出了私制的龙袍和玉玺,坐实了冯家的反逆之罪。冯况没想到居然被人陷害,气极了急火攻心,当即晕死过去,不过短短几日,便不治身亡。冯家十六岁以上男丁均被下狱监|禁,女子圈禁在冯府,无诏任何人不得出入。冯亚远被下令撤职,即刻从平州押解回京,冯长辰被打入大理寺,严刑审问,一定要逼问出同党来。可怜了那蒋红玉,嫁入冯府的第一天,大红嫁衣还未脱下,就被囚禁在了冯府,成了囚犯。 林仪天天四处打听,在听了各处的小道消息之后,想起刘济那天的话,忽然明白他所谓的“什么都改变不了”是在说什么了。 这一切,都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冯家出事后,林仪再也没见过冯元英,不知道是被江淮王软禁了,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这一宗反逆大案上,然而让皇上的支持者失望的是,皇上居然将此案全权交给江淮王来处理。明知道这是江淮王设的圈套,还由江淮王自己来审,不就等于贼喊抓贼,提前宣告了冯家的死期了吗? 林仪回到家,一进门,顾思义就迎了上来,急切的问:“怎么样?” 林仪看看顾思义,摇摇头。案子才审了一个月而已,却已经下了定论:“冯亚远知情不报,流放琼州;冯长辰直接参与谋逆,凌迟处死。” 顾思义低下头,好半天,问道:“什么时候?” “听说大理寺已将卷宗送至御前,真正下旨处刑,应该就在祭天大典之后。” 顾思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林仪看着他,知道这次事情确实严重了,也无法劝解,沉默许久后,顾思义忽然开口道:“林先生,帮我个忙,我要去见皇上。” 林仪吃了一惊:“……你要去见谁?” 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林仪的惊讶一般,顾思义神情十分冷静,继续道:“祭天大典在城郊的天坛举行,皇上在祭天之前必须在天坛的斋宫斋戒三天。那里远离京城,守备肯定要松一些,凭林先生的本事,我应该有机会可以混进去。” 顾思义一脸坚决,显然林仪说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的决定。 “我必须要去见皇上。我要听皇上亲口确认,他对这个案子的真正看法,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认为,冯家有不臣之心。” 冯氏一案过后,江淮王更加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原本天子祭天,都要选一位亲王陪同,以便替皇上监督准备事项的完成情况,并进行视牲宣祭诸事,然而江淮王自己不去,也不许在京的梁王刘潇去,而是派了他自己的儿子世子刘济同去。做到如此明目张胆的份上,除了吏部尚书周静与大理寺卿正苏继鸥上书反对,却再无人有异议,人心如墙头草,见风而倒,由此可见一斑。择日皇帝銮驾出城,刘济骑马在前,刘深轿辇在后,好一派狐假虎威。到了天坛,刘深住进斋宫,刘济奏道:“各处准备已经妥当,三日后即可开祭,请皇上下旨。” “请我下旨?”刘深冷笑,“不该是请你父王下旨?” 最近二人独处时,刘深连天子的自称也舍弃了,嘲讽更是直白,想来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冯况以及冯家一案对他的触动还是挺大的吧。刘济这么想着,淡淡回道:“那就三日后开祭。” 刘深哼了一声,不说话。刘济于是跪拜道:“臣弟告退。” 虽然刘济带了护卫军队来,但天坛的人手都要用于准备祭天,斋宫这边伺候的人就少了一些,总算不用像在宫里的时候那样,被一群眼睛给盯着了。斋宫后面的寝宫里,刘深懒懒的坐在正殿中央的软榻上,看着那些名为伺候他,实为监视他动向的侍从,如同欣赏几尊雕塑,看了许久,看得那几个侍从浑身不自在,才命令道:“将所有的灯都给朕熄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还是不敢违抗圣旨,于是分头吹灭了所有的烛火。 “都给朕出去。” 刘深倒没有别的打算,只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会儿罢了。侍从们互相递了眼色,虽然这个皇帝现在显然已经没了实权,但是世子殿下吩咐过,不许违抗他的命令。而且他最近总是如此,喜欢把殿里弄得黑漆漆的,倒也没趁人不在时做什么动作,虽然这里不同宫里,不过看起来并无碍。于是他们还是悄悄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寝宫里只剩下刘深,他一个人静静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不知坐了有多久,门外忽然有人禀道:“请皇上进宵夜。” “朕不吃。” “皇上,世子殿下吩咐了,说皇上今日路途劳累,晚膳也没进多少,宵夜多少进一些吧。” 刘深在黑暗里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这个烦死人的刘济…… 刘深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许了,于是门被推开来,进来的却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大概是这边斋宫膳房里的人吧。黑暗中刘深也看不甚清楚,只见来人躬着身,轻手轻脚进来,将食盒放在旁边一进隔间的圆桌上,然后便出去了。原本以为这就算是完了,不想那人很快又转回来,这回更是从外面带了一支点亮的蜡烛进来。难道还准备将烛火都点起来,监视自己吃东西吗?刘深见他居然还转身关上了门,终于动怒了,抬头刚要训斥,在看到烛火下那一张不甚分明的脸后,整个人都定住了。 来人像是没有注意到刘深呆愣的表情一般,将手中的蜡烛立在门口的戳灯架子上,然后俯身下跪,额头一直贴到地面上,低声道:“罪臣顾承念,叩见皇上。” 黑暗中刘深猛的站起来,刚要说什么,眼圈却立即红了,他按了按眼睛,使劲克制着才没让眼泪流下来,好半天,才用还算平静的声音道:“叶希夷说你回来了,我……朕还有些不太相信,总怕是他耍花招骗朕,或者是他看错了……” 顾承念仍旧用额头贴着地:“劳皇上牵挂,罪臣羞愧万分。” “是么?”刘深强迫自己笑了一声,声音却哑了:“既然回来,就没想过要来告诉朕一声吗?” “……原本,并不打算让皇上知晓的。” “这样啊……你不想让我再纠缠你。我明白。” 顾承念不说话,刘深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顾承念起身,刘深走到他面前,在大概还有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下,仔细端详他的脸。顾承念穿着宦官的衣服,看来是假扮成斋宫的侍从混进来的。一年多了,他的样貌还是与以前无甚分别,同夜夜在自己梦里所见的,仍是一模一样,一样温顺的眉眼,谦卑的表情。每每只能在梦中出现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伴着这昏暗的光线,宛如一场真实的梦境。顾承念被他看得窘迫,不由垂下眼帘。 “你怎么还是这么瘦?这一年多你去哪里了?身体可好些了?胃还疼么?” 顾承念没有答话,刘深嘴角微微颤抖着,犹豫了好几次,终于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顾承念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愣了愣,然后向后撤了一步,重新跪了下去。 “……罪臣今日乔装前来,是有事情,一定要在皇上面前亲口确认。” 直到现在,仍然是碰都不愿意被自己碰一下么?刘深自嘲的笑笑,道:“是为了冯长辰的事吧?” 于是顾承念立即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皇上明鉴,冯长辰他是被冤枉的。” 刘深站着没动,好半天,才道:“直到现在,你和冯长辰的关系还是这么要好……顾承念,你这么关心冯长辰,可曾关心过朕?你就不想问问,朕这一年多是怎么过来的?” “……” ……不说话,看来是没有。刘深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顾承念一直默默俯身跪在地上,这时才低声道:“皇上……当务之急,还是冯家一案最为紧要……” “朕何尝不知道他是冤枉的!”见顾承念完全不想和自己交流过往的事情,刘深如同以前一样,又是无名火起,他愤怒的转身走了两步,又走回来,盯着伏在地上的人,“可是朕没有办法!朕现在受人挟制,就算眼看着他们被陷害,也救不了他们!” “看来,并不是皇上情愿将此案交给江淮王审理的。” “废话!”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4节 “但是冯氏一族一直是皇上最忠诚的支持者,他们被陷害,皇上难道一点打算都没有吗?” “朕也并不是全无打算。可现在的局势,朕现在出手,一点胜算都没有……朕之前苦心经营的那些力量都还在暗中隐藏,但是终究只可以用一次,一次不成,全盘皆输,所以朕没有七成以上的胜算,是不能出手的!” 顾承念又不说话了。刘深顿了顿,冷哼一声:“归根结底,这还是拜你那个好友冯长辰所赐,好端端的,这种关头,非要和冯况较劲。原本要是冯况活着,朕也敢现在就放手一搏,可现在,冯况说死就死了……” 刘深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顾承念,而顾承念一直伏在地上,像是思虑良久,才开口道:“如果……如果罪臣能保得下冯长辰,皇上是否还有胜算?” “……你怎么保?” “罪臣自有办法,皇上大可放心。”顾承念微微直起身来,仍然跪在地上,抬起头悄悄看了刘深一眼,又垂下头去。“只是……愿皇上自此不要再如此颓废下去了。有许多的人,都看着皇上,指望着皇上……” “是吗?”刘深仰头看看黑暗的寝宫上方,自嘲一般笑了一声,重新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人。“那你呢?” 刘深盯着顾承念的脸,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当初说什么也要离开我的你,现在也还指望着我?” 顾承念又沉默了。刘深也不说话,死死盯着他非要等着他回答,正在僵持中,外面忽然有什么动静,像是有人来了。 刘深警觉的走向门口,顾承念没站起来,跪在地上回身侧耳倾听。很快,管事太监的禀报声传来:“启禀皇上,江淮王世子求见!” 第56章 五十六 舍身成仁不忍顾 这个时候,刘济居然来了!?两个人同时一惊,对视一眼,刘深二话不说,上前拽住顾承念的手,拉着他站起来,走到正间的软榻后,将他推到屏风后面藏起来。 “别出声!” 刘深短促的说了三个字后,转身就准备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顾承念一眼,趁他没有防备,忽然上来捏着他的肩,轻轻吻了他的嘴角。他贴着顾承念的脸,短短的叹息了一声,没等顾承念反应过来,他已经放开手走了出去。 虽然每次都会禀报,但是刘济从来不会等刘深准许了才进来,因为那样的话,估计自己一年要有一大半时间见不到这个人了。推门而入时,寝宫正殿里空无一人,一片漆黑,只有门口的戳灯架子上立着的一支短短的蜡烛还在燃烧着。 “皇上?”刘济往里走,终于在一进的隔间桌边看到了一团黑影。“皇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朕爱坐哪里就坐哪里,世子殿下未免管得太多了。”一贯嘲讽的口气,刘济也一贯不以为意。“怎么这么暗?斋宫的这些奴才们也太惫懒,怎么没给皇上换烛火。” “是朕叫他们把烛火灭掉的。” “是吗?可是太暗了,对眼睛可不好。”刘济重新走到门口,将那支蜡烛取下来,先点亮门口的戳灯,然后过来走到圆桌边,将桌上放着的灯的灯罩取下,点亮,又走过去点亮放在窗边桌上的灯,随着一盏一盏灯亮起来,屋内越来越明亮。 刘深捏紧拳头,在刘济走向正殿软榻前的花枝型烛台时,终于愤怒的开口:“你成心和朕作对吗?朕让他们将灯全熄了,你非得全点亮,是要让朕领略你世子殿下的威风吗?” 这怒火发得太突然,平时刘深是懒得因为这些小事和刘济争吵的,更多的时候是刘济没话找话还差不多。而且,他何时又开始自称“朕”了?刘济回头看着刘深,很快微笑起来:“皇上息怒。皇上不喜欢,臣弟再灭掉就是。” 于是他又走过来走过去,将刚点起来的各处灯火的灯罩摘掉,吹熄烛火。最后,只剩下圆桌上唯一的一盏。刘济站在桌边,问道:“这个就不用灭掉了吧?” “你到底要干嘛?朕要休息了。” “可是皇上还没有进宵夜呢。” 顺着刘济的视线看过去,刘深这才想起了一直放在圆桌上,顾承念拿进来的那个食盒。 “这些奴才,真的是要好好调|教了,怎么食盒就这么放着?”刘济揭开食盒的盖子,看了一眼,冲着刘深笑道:“无妨,臣弟来给皇上布菜。” 刘济殷勤的笑着,将食盒中的宵夜一样一样摆到桌上。“这几天要忌荤腥,臣弟让他们给皇上备了杏仁酪,芙蓉豆腐,笋脯,还有雪蒸糕……”一边说着,一边点着名字,一样一样摆好,然后垂手看着刘深。刘深只好拿起筷子,随手抄了块笋脯肉放进嘴里,噶嘣噶嘣的嚼着。刘济着看他吃东西,像是忽然想了什么,问道:“给皇上送宵夜的奴才呢?” 刘深不动声色地回答:“走了。” “这样啊。” 刘济看着刘深的脸,终于明白他今天看起来为什么这么不自然了。侍从们已经告诉他,有个送宵夜的太监进去半天还未出来,刘深居然说他已经走了。他在说谎。看来这人此时应该还躲在这寝宫里,刘济一边陪着刘深吃宵夜,一边用眼睛四处瞄,而刘深一边嚼着脆生生的笋脯,一边悄悄注视着刘济的视线,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怀着自己的心思,窥伺着对方。终于,刘济的视线还是落在了正殿中间,软榻后的屏风上。 刘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刘济看了刘深一眼,朝屏风走了过去,刘深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正所谓关心则乱,不问还好,一问,刘深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不正常,他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样的反应,不是明摆着告诉刘济,屏风后面有问题吗?! 刘济回过头来看着刘深,居然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皇上没听见吗?屏风后面有动静。这群该死的奴才,这寝宫里怕是有老鼠了。皇上稍等,臣弟立即叫人来清理掉,不然这老鼠今晚恐怕要搅扰皇上安睡了。” 这寝宫就算一年只用一两次,也是日日有专人打扫,怎么会有老鼠?明显是刘济已经发现了什么!刘深不由得站了起来,眼看着刘济走到正殿门口,打开门,朝外面招招手,立马有人应了一声,朝这边跑了过来。 怎么办?!叶希夷派来保护自己的人虽然就在附近,可现在的情势不允许自己轻举妄动,一旦现在出手,势必就要与江淮王正面冲突,可他现在还没有太多的胜算……怎么办,怎么办?刘深心念百转,最后终于咬咬牙,两步冲了过去,在门后按住了刘济抓着门扇的手,低低唤了一声:“……刘济!” 刘济转过头看着他,道:“皇上这是做什么?” “……救我。” 从未听过的柔软的口气,刘济显然也呆住了。侍从已经走到了门外,因为门挡着,还看不见躲在门后的刘深。刘深听见来人问道:“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刘济沉默了一下,被刘深按住的右手纹丝不动。 “算了,我改变主意了。没事了,你先退下。” “……是。” 门外的人走远了,刘济重新关上门,转过头看着刘深,问道:“皇上此话怎讲?” 刘深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胆怯:“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 “……”刘济没说话,刘深便低着头继续装可怜:“我很怕……你父亲一旦准备自己登基,一定会杀了我的吧?我对他来说,是他夺取皇位的最后一个障碍……” “不会的。”刘济忽然反手捏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无比温柔。“你大可放心,只要我在,我是不会让父王动你一根寒毛的。” 刘深抬起头,便看见刘济亮晶晶的眼睛,里面蕴含的感情,大概傻瓜也能看得出来。刘济牵着刘深的手,将他拉入自己怀中,搂紧。“我会保护你。就算你不是皇上,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陪着你,永远永远。” 刘深顺从的伏在刘济肩头,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背上轻抚,温热的鼻息喷到自己的衣领里。两人相拥着站了一会儿,刘济终于再也无法忍耐,转身将刘深按在门上,吻上了他的嘴角。刘深顺从的揽住了他的腰,任由他吸吮自己的嘴唇,用舌尖舔舐自己的牙龈,最后舌头从齿间伸入,卷着自己的舌,在口腔里纠缠。 轻柔的吻随着深入越来越浓烈,就算是刘深,也被刘济这步步紧逼的吻法吻得喘不上气来,刘济更是呼吸粗重,两人贴得很紧,刘深感觉到刘济的下身已经硬邦邦的顶着自己,居然有些想要苦笑。早就知道此人对自己动机不纯,只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 “刘深……”刘济喘息着喊了刘深的名字,刘深愣了愣,垂下眼睛看看刘济,对方正把头埋在他脖项间,吸吮他的喉结。 “我想这么叫你,已经很久了,深……” 刘深莫名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抬眼去看那屏风,昏暗的光线下,屏风后的人影不甚清晰。 你看看,你怎么也不愿意喊的名字,别人张口就喊出来了啊,顾承念。 刘济一边亲吻着刘深,一边伸手解开了他的腰带,脱掉了他的外袍,然后隔着裤子,手抚上了他的下|体。刘深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他毕竟是男人,在刘济有技巧的抚|弄下,很快也呈现出剑拔弩张的状态。刘济笑着眯起了眼睛,看着刘深,刘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毫不示弱的看了回去。两人对视着,刘济微笑着解开了刘深的衣带,脱掉了他的中衣,又解开了他的裤带,裤子顿时滑落到了脚边。 “我记得……”刘济一边用手揉弄着刘深的分|身,一边吸吮着他的耳垂,道:“斋戒三天,不仅要忌荤腥,忌辛辣,忌饮酒作乐,还要忌女色的啊……” “是啊……没错。”刘深仍然闭着眼睛,下身的快|感一波一波的侵袭着身体,“不过我们都不是女子,没关系了。” 刘济在刘深耳边轻笑,温热的气体喷进耳孔,刘深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在发痒。“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深哥哥。” 深哥哥?……哦,对了,小的时候,这个家伙似乎就是这么叫自己的。这么久远的事情了,亏他还念念不忘……刘深迷迷糊糊的想着,不知何时,刘济已经蹲下身去,先是舔|弄了几下刘深的肚脐和下腹,没等刘深发现他的意图,他已经张嘴含住了刘深的分|身。 “呃……”刘深忍不住低吟出声,自从一年前被软禁起,他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因为顾承念的离去,他万念俱灰,有时明明身体有需求,他却故意自虐,都不会用手去解决,任由下身一直硬着。一年多了,久违的刺激让身体比往常还要亢奋,湿热的口腔,有技巧的吸|吮和舔|弄,加上明明知道顾承念就在屏风后看着,刘深很容易就攀上了顶端,就快泄出来的时候,刘济却松了口,重新站起来,嘴贴着刘深的唇角问道:“舒不舒服?” 刘深勉勉强强应了一声:“嗯……” “等会儿,我会让你更加舒服,舒服到想要哭出来的程度。”刘济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然后上前搂住刘深,轻声道:“我知道,深哥哥喜欢和男人做。今晚,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享受就行了。” 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朕……刘深在心里不快的嘟囔,忽然之间,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紧绷起来。他双手抵着刘济的肩膀,猛地将身体尽量向后仰,与刘济拉开距离,瞪着他的脸。 刘济的手指,就着唾液的润滑,已经伸进了他的后|穴。见刘深瞪着自己,刘济露出温柔的笑容,用空闲的一只手轻抚他光裸的脊背:“放松。” 说完,放在刘深背上的手也下移,拉住刘深的腿,将他的腿抬高到自己的腰侧。 这样的姿势,刘深站不稳,只能靠着身后的门扇,双手牢牢圈着刘济的脖子。他虽然从小便甚是放浪不羁,与不少的人做过这样的事,可是后|穴被侵|入却是第一次。异物感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刘济一边温声安抚着,手指一边不停的进出,而且渐渐的又伸入了第二根,第三根……那种感觉说不上难受,但是十分刺激,身体内部被抚摸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就会让人变得脆弱,刘深的眼角都开始有些发涩。他很想推开刘济,可是现在推开他,他很快又会去查看屏风后面的吧?刘济的手指越进越深,刘深扭动着身体,忍不住低呼出声,然后又猛然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嗯?”刘济扭过头看着他的脸,故意问道:“怎么了?” 刘深不说话,埋在他身体里的手指便又往深处推进了一截,刘深将指甲都嵌进刘济的肩膀,咬着牙道:“你有完没完?” “这会儿不尽量扩张,一会儿伤到了你可怎么办。”刘济说着,终于退出了手指,然后又按着刘深,一个深长的吻过后,他拥着刘深倒退到软榻边,让刘深坐到软榻上,然后脱掉了自己的衣裳,压了上来。 刘济伸手解开他的发髻,刘深略微发褐的发丝披散开来,他听见刘济在自己耳边轻声道:“不要怕,我不会弄疼你的。” 不是吧……就在这里么?刘济的吻又袭了过来,频繁的落在他的脸颊和额角,刘深微微睁开眼,软榻的靠背挡住了屏风,他看不见屏风后的那个身影。 算了。他闭上眼睛。就让你看着吧。让你看看,我是怎样为了你,舍弃了天下,舍弃了皇位,到现在,甚至舍弃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节有h,请视自己年龄及接受程度观看。 第57章 五十七 情深意薄 林仪在膳房的角落里躲藏着,大概已经有一个时辰,却还是没等到顾思义。脚边那个倒霉太监中途醒了一次,林仪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又将他再次弄昏过去,心里开始有些焦虑起来。 他最终还是拗不过顾思义,帮着他潜入了祭天坛,帮着他放倒了送宵夜的太监,看着他穿戴整齐去了斋宫。可是没想到,顾思义本来说只是去问几个问题,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他有些担心,本来不想出去乱走的,毕竟这里是皇家的地盘,守卫森严,太容易暴露,而且,万一自己走了顾思义反而回来了,两个人两下里错过了可怎么办?这里可是皇家禁地,总不能到处喊两嗓子吧? 可是等了这么久,顾思义还是不见回来。林仪心中觉得不妥,于是还是顺着膳房的院子溜到了斋宫的墙边,跃身而上。 祭天坛的斋宫分为两部分,前面是五间阔的斋宫,后面是一样五间阔的寝宫,四周靠墙一圈回廊,回廊下是侍卫们驻扎的地方。然而让林仪没想到的是,应该是皇上居住的寝宫周围,现在居然一个侍卫都没有。远远望去,离得最近的侍卫也在前面斋宫的后廊檐下。 这不对,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就算是陷阱,也得想办法进去,把顾思义救出来才行。林仪下定了决心,看准了方向,轻轻从墙上落下,在黑暗中,如同一只夜行的猫一般,无声的靠近寝宫,贴到了寝宫的窗下。 寝宫里一片黑暗,林仪刚想要戳开窗户纸看看情形,里面传出的暧昧声音却让他愣住了。 声音不是很高,隔着窗扇也不甚清晰,但林仪耳力本来就比常人要好,他立即分辨出来,那是两个男人交错的喘|息声。 林仪不是不知人事的青涩小生,风月场里也见识过,那充满情|色味道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可让他惊讶的是,那居然是两个男人在……?! 在他发愣的时候,里面除了喘|息,还传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深哥哥……你睁开眼睛,来,看着我……” ——说得无尽温柔,林仪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是刘济的声音,林仪不会听错。极度的震惊让他按着窗棱,半天缓不过神来。皇上的名讳虽然从来很少有人提起,但大家都还是知道的,更何况这里本就是皇上的寝宫,里面会有谁不言而喻。居然是刘济和皇上?他们不该是堂兄弟吗??这不是乱伦吗??? 况且,他们在这里做这样的事,那顾思义去哪里了? 林仪顾不上惊讶了,找顾思义要紧。淫|靡的声音透过窗户钻入耳孔,听得林仪头皮直发麻,只觉得浑身不对劲。他觉得顾思义应该是已经走了,于是准备去别处找找,走到寝宫侧面时,边上的一扇窗户一声轻响,居然缓缓打开来。 林仪警觉的闪到拐角处躲起来,不一会儿,看见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人翻过窗子,从里面跳了出来——正是顾思义。 “顾思义?” 林仪连忙出声唤他,顾思义听见了,朝着他转过头来,却没有应声。林仪有些奇怪,走上前,便看见顾思义月光下惨白的一张脸。林仪有些担心,联想到殿内的状况,他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顾思义摇摇头,声音无比低沉:“走吧。” 林仪没时间想太多,也不能再耽搁了,他上前拉住顾思义,带着他走到角落,越墙而出。 虽然经常会做着这样的绮梦,也一直在努力想让美梦成真,可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却是那么不真实。 刘济早就醒了。他自醒来后就没动过,只侧躺着,看着睡在眼前的刘深,看着他细长的眉目,直挺尖削的鼻梁,还有那薄薄的两瓣唇。人都说嘴唇薄的人薄情,这个人却不是如此呢,刘济在心里默默的想。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是身体不适的缘故,刘深微微蹙着眉头,刘济看了许久,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眉心的那个疙瘩。刘深似乎觉得不自在,眉头拧得更紧,然后吁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刘济便收回了手,轻声细语,生怕惊到他一般:“醒了?” “……啊。”刘深眯着眼用手指揉了揉内眼角,似乎还不是很清醒的样子。他打着呵欠,从被窝里支起半个身子,身上的被子便滑到了腰间,脖项间、肩膀上红紫的吻痕历历在目。眼前人慵懒的模样,衬着身上那些情|事痕迹,看得刘济心头不由一阵乱跳,忍不住上前搂住他的脖子,想要吻他。没想到还没凑近,便看见刘深眼神一凛,下一刻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坐了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截,与他拉开距离,才冷笑着道:“世子殿下,昨夜便宜已经占够了吧?不要这么不知足。” 那嘲讽的语气,以及冷笑时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昨夜在自己身下乖顺听话的那个人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虽然早就猜到他忽然委身自己是有什么目的,不过还是没想到他会变脸变得这样快。刘济也不恼,仍然笑笑的看着他,道:“看来,皇上是已经确认,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刘深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没有回答。于是刘济下床,走到正殿去,一件一件拾起落了满地的衣裳。他将刘深的衣物分门别类在床边放开,然后悄悄在寝宫转了一圈,很快便发现,距离二人休息的床榻最远的北侧隔间里,有一扇窗从里面被打开了。昨夜二人翻云覆雨,从正殿一路折腾到最南边的暖阁里,刘济自己也是意乱情迷深陷其中,竟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他看了看,也再找不到其他痕迹,便将自己穿戴整齐了,回来看刘深,却见他仍然闲坐在床上,刘济明明已经将他的衣裳取来,他却似乎也没有自己动手要穿的意思。 这个人……怎么说他好呢。这么明确的拒绝了自己,却全身光裸的半躺在床上,毫无遮掩,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刘济看他翘着个二郎腿,胸前两点粉红还是自己昨夜才□□过的,分|身在腿间若隐若现,便觉欲|火又开始在下腹燃烧。他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喉咙干涩,便开口问道:“要不要臣弟伺候皇上穿衣?” “不劳世子殿下大驾了。”刘深懒洋洋的用手支着头,道:“叫太监们来做就是了。世子殿下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怎么堵住奴才们的嘴。” 他说的,是软榻上,地上,被褥上的那些情|事痕迹。真是薄情啊,一|夜|欢好,昨夜他被自己贯穿时,明明也会被插到射出来,刘济还清楚的记得他高|潮时媚眼如丝的模样,以及后半夜被自己折腾得狠了时微微发红的眼角。然而到现在,那却像是一场只有自己沉浸其中的梦境。 “这个,请皇上放心,臣弟自会安排妥当。另外……昨夜到最后,皇上那里还是有些出血,臣弟一会儿会派人送伤药来,皇上记得要涂。” 被戳到窘处,刘深的脸终于开始微微泛红,似乎也是有些尴尬。看来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刘济看着,心中觉得好玩,就继续逗他:“说来……以皇上昨晚的生涩反应来看,皇上似乎是第一次被人爱呢?” 刘深恼羞成怒,扬起脸瞪着他道:“是又怎么样?世子殿下难道还要拿出去夸耀,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是宇宙洪荒以来,第一个上了朕的人?” “那倒不会。”刘济的视线仍然刘深光裸的身体上游移,他低声道:“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怎么能轻易给别人分享呢。” 刘深愣了愣,终于被他逗得有些招架不住,干脆重新翻身躺下,一撩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蒙了进去。刘济仍然不肯走,看着刘深将自己裹得如同粽子一般,道:“不过臣弟还是很好奇,昨夜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 “真是很想知道,能让皇上为了保护他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 “还有啊,他看见昨夜皇上与我在一起的种种,不知会作何感想?” “粽子”里的人狠狠踹了一脚床板,意思是你很烦,然而刘济锲而不舍的继续烦他:“臣弟听说,皇上最近不知为何又对音律有了兴致,之前在宫里的时候,还命人搬出琴来,拨弄了好几日呢。是不是因为录事参军林仪吹奏过的那个曲子呢?” “……” “虽然之前就有些怀疑,不过皇上,当年那个顾承念,真的已经死了吗?” “……” “前几日,臣弟见到一个与顾承念十分相似的人,与这个林仪形影不离。之后我也去查过,林宅中确实有一个管家,足不出户,行踪隐秘,不过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与那个顾承念举止外貌很相近。难道皇上当年竟然是瞒天过海,然后将他拱手送给了……” 刘深忽然翻身坐了起来,瞪着刘济,冰冷的眼神竟然逼得刘济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住了嘴。 “江淮王世子,朕之前应该已经很清楚的说过,不要在朕跟前提起这个名字。” 那森寒的语调,刘济知道,刘深是真的动怒了。 “——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刘济看着刘深,不再多说,躬身行礼:“臣弟告退。” 刘济离开了,刘深孤身一人坐在床上,半天没有动。 身体里面很难受,被□□过的地方都很不舒服,可是让他更难过的,是刚才听到的事情。 刘济是为了试探顾承念的生死,所以他的话应该不会作假。之前叶希夷也说过,顾承念确实是与那个林仪住在一起。 刘深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咬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一般。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明明不愿意接受我,可我为你受尽屈辱的时候,你却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顾承念,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那晚从祭天坛出来,林仪就没听顾思义说过话。回到家后,他一声不吭的就回自己房间去了,也没告诉林仪问得的结果是什么。联想到寝宫里那两兄弟的事情,林仪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便想等等再问吧,没想到第二天他去神英军军营当完差,下午回到家,迎在门口的却不是顾思义,而是家里一个叫庆儿的小厮,林仪看看厢房,问道:“管家呢?” 庆儿摇摇头:“管家今天就没出来过,小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在屋里。” 到底是怎么了?……林仪皱起眉头,走到厢房门口,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锁着的。 “管家,管家!老爷回来了!”庆儿也跟了过来,在旁边帮着喊,里面的人仍然没有反应。林仪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便转头对庆儿说:“你别管了,做你的事情去吧。” 庆儿退下了。等他一走远,林仪抬起脚,一脚踹开了门,门栓被踢得折成了两段,在地上滑出去老远。林仪走进去,却看见顾思义缩着肩膀靠在床坐在地上,仍旧穿着从祭天坛偷来的那一身宦官衣服,似乎是自从回来,就坐在这里没有动过。 林仪终究是松了一口气,唤了一声:“顾思义?”走了过去。 顾思义等他走到身边,才开口道:“顾某又不会寻死,林先生何苦弄坏门闩。” 林仪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在伤心什么?” 顾思义低着头道:“也没什么。” 林仪却不准备听任他蒙混过去,直接问道:“是因为昨夜皇上寝宫里的那些事吧?” 就算被说中了,顾思义也还是低着头不肯回应。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事情憋在心里,偶尔也说出来行不行?你很难过,我这么看着也很难过,总是猜测我觉得更难过,你能不能不让我们俩都这么难过?” 顾思义沉默了好半天,道:“其实……我也没资格难过。” 林仪没听懂,反问了一句:“什么?” 顾思义扶着床站起来,林仪想上前扶他一把,被他拒绝了:“顾某没那么脆弱。”他走到屋外,林仪跟到屋外,走到大门前,林仪跟到大门前,见他准备开门,终于忍不了了,上前一把将门按住:“你要干嘛?” “我想去个地方。” “我和你一起去。” 顾思义也没看林仪,只道:“原本就想邀林先生同去的。” 第58章 五十八 昨日因,今日果 林仪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人家都准备叫他同去的,自己这气势汹汹的算是什么意思?他就这样蔫了下来,沉默着跟着顾思义出了门,走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奇怪,顾思义什么时候去哪里又肯带着自己了?说不定这只是他刚才顺水推舟的一句话,给自己个台阶下罢了。 心里乱糟糟的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林仪就这样跟着顾思义走出了外城城门。两人走得并不快,这时已是暮色西沉,不久就要关城门了,顾思义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林仪就更不会在乎。黄昏的官道上行人稀少,伴着天空中迟归的鸟儿孤单的鸣叫声,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荒凉的郊外,路边已经没什么人家,顾思义往旁边的小路一拐,路的尽头,是一座看起来还算齐整的寺庙。走到寺庙的山门前,顾思义却也没有进去,而是从庙门前绕过,沿着寺庙的山墙绕到了寺庙后面,林仪跟着他走过去,吃惊的发现,寺庙后居然全是密密麻麻的坟堆,数量之多,不下百座,衬着黄昏的天色,看得人心里发糁。 “这是……” “这里叫做漏泽园。”顾思义道:“是朝廷下令敕建的坟园,专门给那些横死街头无人认识的、身败名裂无人入殓的、背井离乡无法归葬祖坟的人准备的墓地。” 说完,他没有多作解释,就走进了那密密麻麻的墓地。由于都是些孤家寡人,这里的坟墓普遍十分简单,基本都是土包,有的前面栽个简单的墓碑,有的就干脆什么都没有。顾思义从第一排开始,一个坟一个坟看着墓碑,寻找着什么。林仪不知道他要找谁,只能漫无目的的跟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几乎辨认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时,顾思义终于停下来,低声道:“找到了。” 林仪走过去,见顾思义蹲了下来,抚摸着那块小小的木制墓碑,上面写着简单的五个字:“顾承念之墓。”没有铭记,也没有亲友落款。 “顾承念?”林仪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墓碑上的字。这个人他听说过,虽然已经是个死人,但他的故事仍在坊间茶馆流传。传言此人自恃貌美,以男子之身蛊惑当今圣上,意图升官发财,最后被江淮王发觉,在群臣的口诛笔伐之下,最终被他的授业恩师、两朝老臣陆敬业设计毒死。他问道:“你……认识他?” 顾思义没有说话,只是拨拉了一下坟前的纸灰,林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依稀还能看到供品的痕迹,看来新年的时候还有人给这座坟祭扫过。 林仪心道,这个人与顾思义同姓,难不成这个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娈宠,居然是顾思义的亲人?这么想着,劝解的话就说出了口:“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然而顾思义继续低头拨拉着,道:“也不需要节哀顺变。” “啊?” “因为,林先生,”顾思义复又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的字,平静的说道:“这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林仪愣住了,有一刻觉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这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惨白月色下,黑漆漆的墓园里,身边蹲着的人忽然告诉你,墓碑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那一瞬间灵异诡谲的气氛,说不怕,那是在撒谎。还算林仪定力不错,他想了想,有些明白了,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吗?” “嗯。”顾思义在黑暗中点点头,道:“我骗了李仲山,也骗了林先生,我不是什么失意的举人,也不叫顾思义。我的本名,就是这墓碑上刻的,顾承念。” “……” “想必林先生也查访过我的事情吧,应该已经发现了,从没有人听过顾思义这个名字。”顾思义看着墓碑,道:“因为那是当初皇上随意起的假名而已。除了皇上,和他身边的陈大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林仪看看这座坟墓:“那……这坟里葬的……” “是谁,我也不知道。”顾思义回头看着林仪,道:“林先生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说起我过去的事情了吧。这样的过往,实在难以启齿,更何况,就算我不说,林先生也应该早已听说过了。” 确实如此,可是如果点头肯定,就仿佛是在告诉顾思义,他一直为天下人耻笑一般。林仪想了想,问:“你怎么逃出去的?你没有中毒?” 问完又一想,不对,顾思义那个吃什么都会疼的胃,师伯说过,那是被具有腐蚀性的药剂烧伤的。 顾思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陆敬业大人,想必林先生也听过。当初他恨不得我死,只可惜,我被那个叶希夷救活了。后来,皇上遣人将我秘密送出京城,再后来的事情,我是回到京城后才渐渐听说的。林先生也听过吧?皇上下诏说我已中毒身亡,还下诏罪己,在太庙斋戒了一个月。” “嗯。” “离开京城后,我在黄河沿岸游荡了很长时间,发现林平二州的民埝有问题。复修民埝,是当初我向皇上提出的,最开始我以为,皇上是因为我走了,所以故意将我的意见抹杀……后来,我不小心摔下了山崖,遇见了先生。伤好后我去了青坪县,想办法看到了新近的邸抄,才发现了问题。我熟悉皇上的口吻和书写习惯,邸抄上那些说是由皇上批复的决策,一看就不是出自皇上之手。那时候我才知道,皇上出事了。”他忽然停了下来,片刻后,又转而问道:“林先生,你有没有害怕过什么?” 林仪没有回答,顾思义也没准备等他回答,继续道:“我从小立志读书破万卷,要成为国之倚重,要治国平天下,可我自己却成了最为人不齿的奸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像看到了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人,那张脸,让我从心底里厌恶……因为皇上喜欢这张脸。为什么我偏偏会生出一副让皇上动心的模样?我总觉得不甘心,我认定己身正直无过,俯仰无愧于天地,总觉得过错都在皇上,是皇上将我一手拖入了这种境地……可是现在想来,错何尝不在我呢。皇上……又何尝不是受我引诱呢。如果没有遇见我,皇上也许就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没有我,皇上也不会一意孤行,与众臣对着干,在立后的问题上拉锯那么长时间,才让江淮王有机可乘。” “……” “我想去承担自己的罪责。可是……”顾思义伸出自己的手,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在害怕。往前走下去,总有很多令我恐慌的事情,只要想一想,我就怕到连手都在发抖。林先生,你怕过什么吗?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会让你没有勇气面对的东西?……还是这世间的男人,只有我会这样,畏畏缩缩,不敢进不敢退?” 林仪看着他,道:“我……也有会害怕的时候。不只是你,真的。” “谢天谢地。”顾思义自嘲般笑了笑,伸手捂住了眼睛。虽然这天天气晴朗,月光还算皎洁,但是林仪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顾思义……”林仪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唤了一声他的假名字,就不知还能说什么安慰的话了。顾思义的肩膀抽动着,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尽量克制着哽咽的嗓音,低声道:“我害苦了皇上,可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劫数……我从以前就很怕,一直在怕,到现在越来越怕,林先生,你不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会对男人动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更何况,我染指的居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林仪说不出话来。他林仪原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更何况顾思义所说的话,确实震撼了他。 “大逆不道,有违天理,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昨夜,我说是要去问皇上冯家的案子,其实……我想见他。” 林仪还是问了一句最想问的话:“你对皇上……?” 委婉的问法,顾思义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我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了。昨夜……看到皇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根本舍不得他。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一样无法约束自己的七情六欲。说到底,还是皇上拿得起放得下,毕竟是天子啊,就算人人反对,他也比我坦荡得多。” “所以你回来,是为了……”为了重新旧好?林仪没有全说出来,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顾思义摇摇头,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道:“不是。我只是想赎罪。皇上会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我。如果皇上不能重新夺回大权,坐稳王位,就算我在天涯海角,我始终亏欠皇上的,我不会心安。” “这样啊。”林仪道,想了想,又问:“那个江淮王世子,刘济……” 林仪看见顾思义双手揪紧了膝盖上的衣裳。“……我也是昨夜才知道。想来,以前也确实觉得,刘济对皇上的态度很是微妙,现在,才算是恍然大悟了。皇上也是被逼无奈……是我害的。我做事不利索,昨夜险些被刘济抓住,皇上只能……” 他停下来,不愿意再说下去。然后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下来。 林仪到现在终于明白了,顾思义今天叫自己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向自己坦白过去的事情。这是不是也算二人距离拉近的证明呢?初春的天气,就算入夜了也还不算太冷,林仪心情不错,干脆在顾思义身边坐了下来,想了想,道:“顾思义,如果实在害怕,那等做完你想做的事情后,我就带你走吧。” 顾思义转过头来看着林仪,黑暗中,林仪还是可以看出他眼中的惊讶和疑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歧义很大,自己也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看着你,我就很心安。” 顾思义没有说话,又转回去低下头看着“自己”坟前的地面。林仪有些窘迫,继续进行他欲盖弥彰的解释:“其实不只你会害怕什么,我才是……没有出息。说实话,自从师父死了以后,我整个人都崩溃了,一直恢复不过来……从十二年前到现在,我一直觉得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酗酒,赌博,嫖妓,可是就算花天酒地,早晚也会变成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除了难过,就什么都做不了,想起师父的死,就后悔得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算了。” 顾思义也坐了下来,有些犹豫着问道:“林先生的师父,究竟是怎么……?” 林仪苦笑了一声,道:“那年中元节,我正好下山有事……师父和师弟师妹被图谋钱财的歹人给害死了。” “林先生武艺超群,林先生的师父想来也不会差,却还是斗不过那些歹人吗?” “我师父……说实话,其实很柔弱。他很聪明,因为太聪明了,什么都学过,但是没有耐心,什么都只愿意学一点。而且他和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走在街上,看起来也就是个文弱书生而已,一点都不像江湖人士。歹人来时,他根本没什么有效的抵抗方法。” “那找到害死你师父和师弟师妹的人了吗?” “找到了,找是找到了,也不能怎么样了。不论怎样,师父也不会活过来了。”林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其实你也只是长得和我师父有些像而已,可就算这样,看着你,我心里也好受了很多。要是师父在天有灵,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肯定……要笑话我的。”他说完,又转过头,看着顾思义,道:“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顾思义低着头,问道:“去哪儿呢?” “去哪儿……都随便吧。” “那好。只要林先生不嫌弃我累赘便行。” 顾思义答应了。林仪顿时觉得心中轻松起来,笑着道:“不会的。” 从大理寺得到消息后,刘济第一时间便回到王府,去了姐姐刘沂住的东跨院。 刘济只有一个同母的姐姐刘沂,嫁给了冯元英后,由于冯元英被冯况逐出了家门,二人便一直在江淮王府住着,冯元英也就形同入赘。刘济进了院子,便看见姐姐正站在台阶上,看着奴仆们整理前一年冬天死去的花草的残枝。刘沂虽已年近三十,但肌肤娇嫩,脸庞雪白丰润,若不看妆束,完全不像已嫁人多年的少妇。见刘济进来,她连忙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刘沂比刘济大了整整十岁,刘济自幼丧母,这个姐姐便如同半个母亲。他走过去,刘沂便拉住他的手,关切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刘济笑着道:“来看看姐姐。” 听了刘济的话,刘沂也笑起来,埋怨道:“还说呢。自从进京之后,你日日都不知在忙些什么,都不怎么来看姐姐了。” “姐姐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心疼你。父王也不知怎么想的,你这样的年纪,本该整日风花雪月,或是与妻子举案齐眉的,可他却拉着你在朝廷里搅合,我看着都累得慌。” “我没事。陪着父王,我很开心。”刘济看了看,问道:“姐夫呢?” 刘沂敛了脸上笑意,指了指屋里,向刘济叹了一口气:“还是老样子,不肯出门。看来父王要是不改变主意,他是要一直较劲下去了。” 刘济顺着姐姐指的方向看去,没有说话。刘沂又叹了一口气,道:“朝廷的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可是弟弟,冯长辰的案子,就不能再看看了吗?一定要处死他吗?不论如何,留他一条命也好啊……他毕竟是你姐夫的亲弟弟,真要是处死了他,我都觉得对不住你姐夫……” “改不了了。”刘济仍然没有收回视线,道。 “……为什么?” “就算以前能改,现在也是改不了了。” 刘沂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天夜里,冯长辰,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第59章 五十九 高车 冯长辰在狱中墙上留下遗言,说自己不愿受奸臣侮辱,情愿以死明志。原本刑期未到却自尽,也是罪上加罪的行为,江淮王正想趁着这个原由将冯家斩草除根,可是还没通过廷议,又有消息传来,冯长辰的新婚妻子听说丈夫自尽,也在冯府随之而去。从新婚之日起,这对苦命鸳鸯就被迫分别,如今只能在九泉之下相聚,可悲可叹。两朝忠臣,落得家破人亡,被逼自尽的境地,从朝中到民间,无人不唏嘘。太学学生集体上书,言冯氏造反,原本就是无中生有的罪名,如今将冯氏害得家破人亡,实在是不忍,要求从轻发落冯氏家人,众臣中以吏部尚书周静为首,与冯家交好的一众人也趁此机会与江淮王党人据理力争,江淮王实在拗不过,只能下令从轻发落。最终,冯氏世袭的神武大将军衔被削去,冯家从此被贬为平民,抄没了家产,只留了房产田地供家人度日。冯氏长子冯元英由于早就被逐出家门,又有江淮王庇护,所以毫发未损,而次子冯亚远则被罢黜,流放至琼州极南之地。 然而冯氏冤案远未就此了结。从当日冯氏案发起,吏部尚书周静便一直极力为冯家辩护,江淮王早就对他怀恨在心,不久之后便捏造罪名,将他左迁至雷州。当日坚持对冯氏家族从轻判处的大理寺卿正苏继鸥见朝中情势如此,心灰意冷,情知江淮王迟早要算帐算到自己头上来,干脆自己先就上奏,请旨致仕归家,从此成了一介平民,不再理会朝中琐事。大理寺自此也落入江淮王手中。很快,新的大理寺卿正上奏,称陈习与冯家有合谋逆反之罪,判了斩监候,奏折也不知到没到皇上手中,便被批复下来,朱批是赫然两个字——“准奏”。 自此,再不敢有人与江淮王作对,这皇位,看来不出几日便是江淮王的了。人们开始看清局势,纷纷重新纠正自己的立场时,时间已经到了孟夏,忽然传来消息,北方草原部族高车要派人出使大魏。 “高车是游牧民族,终年生活在北方的草原与大漠之中,为了在颠簸的地面环境下能够自由行进,他们基本都是骑马,而运送物资的车子车轮都修得异常高大,立起来足有一人那么高,高车之名由此而来。游牧民族饮食补给不稳定,遇到饥馑的年份,他们便会南下至大魏边境掳掠,两国之间因此常年战火不断。此番高车忽然示好,是因为高车刚刚经历了内乱,已故‘乌依’——也就是高车语中的‘王’——楚路的儿子狄兰从杀父仇人手中夺回了王权,为了维护政权稳定,便决定与大魏签订盟约,承诺从此互不侵犯。大魏连年被高车滋扰边境,每年为抵御和防范入侵损耗不少人力物力,此番高车主动示好,江淮王自然欣然应允。”顾思义向林仪大体介绍了下这个邻国,最后道:“只是,我总是觉得,这次高车的出使目的不单纯。一切,都要等他们来了以后再作判断。” 七月,高车使节团准时进京。刘深对此事明显不很关注,接见使团时也表现得兴致缺缺,江淮王也不以为意,与使节团正使在朝堂上相谈甚欢,完全没把刘深放在眼里。一时谈定了两家休战以及边境开放关口互市等事,江淮王下令在宫中宴请众使节。 隔日,高车正使阿布都上奏,曰:“久闻大魏军威赫赫,旧日末使曾有幸得见贵国神武大将军冯况之威,至今难以忘怀。此次来京,想趁此机会让我高车子民开开眼界,因此请求大魏皇帝陛下准许我使节团与大魏军士进行一场比武,不为较个高下,只为领略大魏军士风采。” 刘深不置可否,江淮王刘弦却道:“皇上,老臣觉得这个想法甚妙,不如就传旨下去,让京城各驻军、戍卫部队的军士们自愿参加,与高车勇士们单人对单人较量,如何?” 刘深仍然是歪着身子坐在他的龙椅上,用手支着脑袋:“弦皇叔看着办就是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皇上下旨,两日后,在内城羽林卫的操练场举行比武,御驾及高车使节团均会到场观看,所以三省六部以及各军也必须派人到场随侍。于是到了比武的日子,神英军副统领赵孟便带着录事参军林仪也来到了操练场。 这个赵孟,是个思维特别简单的人。冯家遭此大案,冯元英一蹶不振,弃神英军于不顾,成日躲在家中,赵孟作为副统领,却一点都不受影响,每日尽职尽责的处理军中杂务,督促训练。在他的管理下,神英军的日常事物一切都有条不紊,完全没有最高统领已经严重脱职的感觉。林仪对此人不禁有些好奇,加上之前顾思义也嘱咐过,说要试探试探这个人,于是这日二人坐在台下看着比赛,林仪便问:“副统领近日可见过咱们将军?” “一个月前见过一次。”赵孟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比武的大魏军士与高车武士,道:“神武军建制被废除,一部分人被转到了神英军里,接收必须由将军亲自批复,所以我去了趟江淮王府,见到了将军。” “将军可还好?” “比以前瘦了些。” “也是,自己的亲弟弟被逼死,他要是还能把自己养肥,那还真是够没心没肺的。”林仪略带嘲讽的说完这一句,赵孟便沉默了,不过仍然没有转过头来。林仪看了眼台上,大魏军士已经输了两局。他又看了看赵孟,道:“副统领有没有想过,咱们将军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副统领怎么可能不知道。将军为江淮王卖命,可江淮王到头来却连他的亲弟弟都不肯放过,想来不能不让人寒心。如此长久来看,这神英军,日后难保也会成为江淮王夺取王位的牺牲品,副统领,真的应该三思其利害。” “录事参军。”赵孟喊了林仪的官职,道:“我知道,你忠于皇上,对江淮王很是不满。可我赵孟,只是一个军人。我知道的,只有听从上峰的指令,冯将军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仅此而已。其他的,你说给我,我也听不懂,所以就不要再说了。” 还真是个硬茬,林仪看着他,正想着还能说什么,随着台上一声惨叫,对面高车使节的座席那里又传来一阵喝彩声。 “第三局,高车使节团胜!” 赵孟看着台上,又道:“而且现在,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眼前这一场比试。” 在他们二人悄声谈话的时候,大魏的军士们已经迎来了三连败,现在站在台上的,是一个身长足有八尺的高车壮汉,看起来胳膊都有顾思义的腿那么粗,林仪看见他站在台上,冲着高车正使不知道高声说了句什么。高车语大家都不懂,正在疑惑,那边高车正使站起来,微笑着对刘深道:“皇帝陛下,我们的这位勇士说,不用换人了,他一个人就能打败接下来上台的所有人,不知皇帝陛下可否准许?” 刘深听了却不作声,转头看着江淮王,脸上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这比赛的规则是弦皇叔和正使一起定的,不知弦皇叔意下如何?” 江淮王脸色铁青,没有说话。刘济坐在他的身后,此时也沉默着,脸上没有了他经常挂着的温和的笑意。高车正使的话很快在众臣之中传开来,这样明目张胆的瞧不起大魏的军士,里面的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但任谁,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应对的方法来。 于是比赛只能继续进行,那壮汉又连胜两局,至此已经是五连胜。双方约定一共比试十局,如今看来,高车使节团等于已经是赢了。那壮士站在台上举起双臂,发出狂妄的笑声,使节团那边响应着他,也发出粗犷的笑声,与这边一片沉默的大魏众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林仪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越过众臣,一直走到刘深与江淮王坐着的凉台下,跪下道:“皇上,微臣愿意上台与这位高车勇士一较高下,望皇上准许!” 刘深斜着眼看着林仪低着的头,他情知此人与顾承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中难免有些在意,但看了看,仍然转回头,道:“弦皇叔怎么看?” 刘弦仍然黑着一张脸,道:“既然如此,你便去试试吧!” 林仪行了礼,退后几步,便转身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台上。只这轻身功夫,显然就将台上这位高车武士镇住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似是又觉得自己露出怯意不好,随后又往前走了一步,瞪着林仪。二人语言不通,也无须多言,林仪朝他抱拳行了个礼,左脚后撤,摆出一个四平式来,随时准备进攻。 那高车壮汉见林仪摆出了进攻的姿势,加上前面的胜利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于是想也没想便高喊一声,朝林仪冲了过来。林仪纹丝不动,双眼紧紧盯着对方的下盘,等他冲到面前,挥起他那铁钵一般的拳头击向林仪的头部,林仪忽然闪身后撤,双手掣住对方伸出来的右臂,轻喝一声,扭身将他向身后甩去。 那壮汉见林仪身量一般,却不想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个子高,又壮,体重将近二百斤,居然被轻而易举的甩了起来。当下他只觉得脚下一空,没了重心,在空中抡圆了转了整整一个圈,转得头晕目眩,快落地的时候,屁股上又挨了一脚。那一脚明明踢得不太疼,可他的身体却再次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然后重重落到了台下。 一直静默着的大魏军士们这时忽然振奋起来,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开始叫好。原来这次比武有规定,以双方中一方被打倒起不来、认输,或是被打落台下为败。方才,这个高车武士便是仗着自己身高体壮,将大魏的一名军士直接撞到了台下取胜,没想到现在却被林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且林仪用的是四两播千斤的手段,不知道要比他高明了多少。那壮汉抬起头,却看见林仪站在台上,冲着他端端正正又行了一个礼,壮汉心里虽然憋屈,却也无话可说,只能忿忿退下。 之后,林仪又用同样的方法,将两名高车武士扔到了台下。大魏这边,喝彩声已经响成了一片。又一名高车武士走了上来,这次还带了他们的同文官上台,将他的话翻译给林仪听。 “我们的这位兄弟说,这位壮士那一套翻人下台的法子太过狡猾,我们没有办法取胜,但要是一拳一脚认真打起来,你不一定是我们的对手。” 林仪看看他,道:“你大可以试试。” 结果还是一样。那壮士仗着林仪答应不扔他下台,便冲上来贴身攻击,拳拳直取林仪要害,脚下也一直步步进逼,想要打乱林仪下盘,然而林仪只是绕着台子有条不紊的躲避着他的攻击。比武从早上进行到现在,正是烈阳高照的时候,虽然已经立秋,但是气温仍然很高,半炷香时光下来,那壮士没有一拳打在林仪身上,自己却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最后他高吼一声,干脆耍赖的冲上来,抱住林仪的腰,想把他推到台下。这边大魏的军士纷纷愤怒地高喊“高车人耍赖!”“无耻!”林仪被他推得接连倒退了几步,眼看到了台边,林仪轻声道了句“得罪了”伸手并指为掌,在那壮士后颈上运劲一劈,那壮士身体一抖,立刻软倒在地。 “哦哦哦!!!好!”这边大魏的军士们一片欢呼之声,连刘弦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神色,高声道:“好,好!正使!约定好一共十局,不知这第十局,你们还准备想什么法子?” 而高车使团那边似乎有了什么对策,正使同他身边的人低声交谈片刻,然后站起来道:“启禀皇帝陛下,江淮王殿下,我们高车使节团副使,素不儿?何阔力愿意上台领教这位林大人厉害。” 第60章 六十第四个孩子 副使?林仪看着这个走上台来的高个子。这人很高,和刚才那个壮汉差不多一样高,只不过没那么壮。七月如此炎热的天气,他居然还穿着一件蒙着头的灰色斗篷,大半张脸都被斗篷和鬈曲的褐色头发遮盖在阴影里,看不清长相。高车的副使,应该是个厉害角色吧?林仪这么想着,仍然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左脚后撤,向前伸出手掌——四平式。 这个叫做素不儿的人也不急躁,只是直直的站着,握紧两拳,然后便一动不动。他的斗篷沿从上方垂下来,林仪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台下的大魏军士们鼓动着林仪“上啊!揍他!”林仪犹豫了一下,还是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挥掌攻了上去。见林仪主动出击,那人先是向后连退了几步,然后居然双手握拳举到身前,接下了林仪一掌。 林仪心中一惊,几乎愣住了,还好他武学造诣颇深,就算脑子停顿了片刻,身体却已经顺着情势继续了下去。 再过几招,越是心惊。林仪使的,是刚才对付那个抱着他腰,想要推他下台的那个人时所用的掌法。这一套掌法叫作“护生掌”,是师祖当年的得意之作,其旨在于兵不血刃,制伏对手而不伤其性命,因而名曰“护生”。但这套掌法有着根本上的缺陷,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是当年师父为了气师祖玩儿,曾经将克制之法也连接成一套拳法,教给了他的徒弟们。 而眼前的人用的招式,竟与那套拳法惊人的相似。 ……这不可能,会用那套拳法的人,除了自己,应该已经全部都……?! 掌法已被人识破,林仪不及多想,转手便换了招式。此人居然能在短时间内看透他掌法缺陷,不是易与之辈,他决定速战速决。换了招式,素不儿果然招架不住,然而,等林仪连续进攻,将他逼到了台边,想要故伎重演将他推下台去时,素不儿身体向后一晃,却在落下台之前反手拉住了林仪的胳膊。 他的脚还踩在比武台的边缘,身体后仰,兜帽脱落下去,林仪这才看到了他满头披散的蓬松蜷曲的褐色发丝,比中原人略高的颧骨,白皙的皮肤,深陷的眼眶……以及那一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墨绿色眼睛。 他瞬间瞪大了眼,张开嘴,却连呼吸都忘了。那人看出了林仪的震惊,居然缓缓弯起嘴角,笑了起来,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词语却让林仪接下来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大……” 林仪硬生生想要收回手。 “……师……” 然而那个人的手却死死抓着林仪的胳膊。林仪阵脚大乱,脚下不稳,最后竟然同他一起,双双摔落台下。 “……兄。” “大师兄”。 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放弃原则的咒语。 他的噩梦,他的罪孽,他永远不想回忆的过去。 围观的人,从皇上,到众臣,到双方军士,全部被这状况搞糊涂了,一时之间一片静默。林仪趴在这个名为素不儿的人身上,视线迅速地扫过对方的脸,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除了那双眼睛之外,过往熟悉的痕迹。 ……是的。其实,会护生掌的克制拳法的人,除了他,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 林仪压低声音,试探着开口:“……云儿?” 素不儿看着他,嘴角仍然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却没有说话。林仪刚想再问一遍,素不儿却从下方拍拍他的腰,林仪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跨坐在素不儿的身上,赶忙站起来。素不儿这才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林仪,开始不紧不慢地拍身上的土。林仪等了等,还是忍不住又低声问了一遍:“你……是云儿吗?” 素不儿却仍然什么都没有说,转头便走了,林仪急了,急忙跟了上去,喊道:“喂!回答我啊!” 素不儿不理他,这个时候,高车使节团的同文官走了过来,施礼道:“林大人,十分抱歉,我们副使不懂汉话,林大人想和副使说什么,便由我来转达吧。” 不会汉话?林仪看着那个人高大的背影,脑子里各种想法混杂,乱成一团。不可能,云儿怎么可能不会汉话?难道是走太久忘掉了?可他刚才明明喊了自己“大师兄”啊!又或者,是自己听错了?难道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云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心念百转间,他还是低下头,道:“……没什么。多谢。” 最后一场比赛,由于素不儿与林仪都摔落台下,因此算是平手。总体算来,高车虽然略胜一筹,但大魏因为林仪的超凡表现,也算是虽败犹荣。一时之间,朝中对这个小小的录事参军褒奖有加,刘深也难得提起了兴趣,不仅下旨擢升林仪为正五品参知政事,还钦赐了一柄长剑,剑身上有刘深亲笔题写,工匠精心錾刻的“武冠群英”四字。林仪却不怎么开心,他没有告诉顾思义这件事情,那把长剑也被他悄悄藏了起来。 那天比武时见到的那个素不儿,成了他心头的一个疙瘩。 师伯贺千垂都不知道,其实师父一共收养过四个孩子,由大到小,分别是师天锡,师霖,师雯,以及师云。最小的第四个孩子师云,在十二年前那场惨祸中并没有死,但林仪此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的存在,师云这个孩子就这样,成了似乎从未存在过的一个人。就算当初说漏嘴,让顾思义问起的时候,林仪也仍然是胡乱蒙混过去。 是的,云儿还活着,只是,已经与他形同陌路。 而那件事,是除了师父的死之外,林仪心中最大的伤痕。 中元节,是师父和霖儿雯儿的忌日。他买了香烛纸马,简单的祭奠了一番,心中被那个素不儿的事情占得满满当当。也许是忌日这天,过往的事情让自己格外介怀吧,所以他想了很久,还是作出了决定,趁着顾思义在屋里没注意他的行踪,林仪悄悄溜出了门,前往高车使团的驻地。 接待外国使团是礼部的职责,所以高车使团的驻扎地,就在与礼部同一条街上,一个叫做瀚海馆的地方。林仪一路磨磨蹭蹭,从家里一直步行至此,并不远的路程,却走得他脚都僵硬起来,从小到大,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过。等走到瀚海馆大门外,有一瞬间,他甚至想立即转身回家——然而没等他做出实际行动,门口的使节却眼尖地看到了他。 “壮士!”那个名字长得林仪根本记不起来的使节大嗓门的喊了一声,然后直接跳下台阶,朝着林仪冲过来。高车人崇拜力量,那天比试时这位使节也在场,显然已经对林仪崇拜得五体投地。这倒是间接地断了林仪想要离开的后路,他有些尴尬的转回身,向使节行了个礼。没等他能说什么,使节冲门口的守卫们挥挥手,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高车语,守卫们便都兴奋的围过来,冲着林仪又是笑又是比手势,搞得他莫名其妙。 “不管是高车人还是汉人,我们只崇拜勇士,尊敬有力量的人。壮士,你的名字已经传遍高车使团了!”使节高兴地说,笑出明亮的八颗大白牙。林仪更尴尬了,这条街上人并不多,但是行人的目光显然已经都集中到他身上了,他必须立刻说点什么。 “那个……我来,是想见见那天和我比试的那位副使大人,素不儿……” 大大咧咧的高车使节的表情瞬间一僵。这反应让林仪有些紧张,自己的求见不合适吗?他连忙解释道:“并不是以大魏官员的身份,只是私下……” 使节沉默着看了林仪一眼,就在林仪以为他肯定会拒绝了的时候,他低声道:“副使本来是不见客的……但是因为是壮士你,所以我去通报一下,稍等。” 林仪看着他进了大门,只好站在路边继续接受那些守卫们目光的洗礼。还好高车人纪律严明,这群守卫虽然用目光显示了他们对传说中的魏国侠士的兴趣,却始终没有人凑过来与他攀谈。林仪在门外焦虑地等着,不由得又开始后悔。这次前来他并没有告诉顾思义,要是讲起自己为什么要来见素不儿,难免要解释两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以及过去的那些事情,可是……他不想提起那些过去。但是这样贸然出来找高车人的副使,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使节终于出来了,他一脸抱歉,冲林仪连连行礼。“对不住,副使说他不想见客。”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结果是意料之中。林仪微微低头,笑了一下。 “多谢了。告辞。”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5节 他似乎为此松了口气。去见素不儿,就算他真的是云儿,见了又能如何?他完全没有头绪。他忽然想起了师父,还有他临死前的嘱咐。 师父……他在心里默默念道。是否你现在仍在看着我,所以阻止了我?是不是与云儿有更多的接触,并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他的心里大概有个答案,可这答案只会让他更失落。 他心情低落地走出礼部前大街,拐过去,正好是个热闹的夜市,今天是中元节,街上本来就热闹,这会儿正是人最多的时候,然而走在拥挤的人流中,在层层叠叠的人影后,林仪突然发现了什么。 有人在跟踪他。 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去,随后闪身拐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子。跟踪他的人倒是想也不想就上了钩,也追了进来,林仪隐藏在黑暗的角落中,等到那人靠近,便毫不犹豫的将短匕比上了对方脖颈。 “——别动!” 那人却不反抗,他被林仪的短匕逼得不得不靠在墙上,却轻声笑了起来,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脸让林仪吃了一惊。 “师兄,不要杀我啊。”素不儿笑着道。 “云——素不儿?”名字在脱口而出之际改口,林仪连忙收起短匕,他突然有些尴尬:“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素不儿觉得好玩儿一般地看着他,笑道。 “……你这不是明明会说汉话吗?为什么那天骗我?” “会说汉话又怎么样?”虽然音调有些怪怪的,但素不儿的汉话还算流利,他看着林仪,道:“难道要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告诉你们的皇帝,我,一个高车的使节,居然和魏国的官员认识?” ……说得也是。林仪转开视线,道:“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我想见你啊。”素不儿仍然笑笑地靠在墙上,双手环胸。不同于那天一身灰色长斗篷,他今日穿着高车人中常见的左衽立领外袍,蓬松的褐色卷发被随意扎到脑后,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狡猾的光。“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他们,指的是使节团的其他人吗?林仪猜测着,没有去问。素不儿这时候走近林仪,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林仪的脸上,注视了好久,才低声道:“师兄,十一年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啊。” 到现在,他才真正确信,这就是师父收养的第四个孩子,他的小师弟,师云。十年前天天撒娇耍赖不肯自己走路,到哪里都要师兄背着的云儿,现在居然比自己都要高大魁梧了,再加上那异族人较为深邃的脸部轮廓,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林仪也看着他,道:“你倒是……和以前一点都不像了。要不是看到你的眼睛,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这很正常,有时候我自己照镜子,都认不出我自己来了,大概只有这两个眼睛是不会变的吧。”素不儿说着,随手拨拉了一下自己那乱蓬蓬的头发,看着林仪。 “师兄,要不要去喝酒?我请客。” 夜市中灯光明亮,酒楼外大街上人们摩肩继踵,这里,正是京城最繁华的地带。 “哎,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和师兄一起喝酒了,没想到直到现在才圆了我的梦。”二人坐在二楼沿街的桌边,素不儿右脚抬起来踩在凳子上,左手也支在凳子上,整个人都歪坐着。这副不羁的姿态,以及一身异族人的装束,无疑吸引了店中许多人的目光。素不儿不以为意,他歪着头看着林仪,道:“记不记得阿爹的那个酒坛子?我喜欢那个味道,总想要偷着尝一点,后来终于成功喝到了,结果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仪捏着酒盅不言语,素不儿便继续回忆往事。“还有啊,师兄记不记得那次带我去山下?我记得那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店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但是比起这里来,还是差远了。大魏的京城,真是名虚不传。” 是名不虚传……林仪心道。回忆着这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往事,素不儿直接拎起酒坛子,狠狠灌了两口下去,仍是面不改色。林仪手放在桌上,捏着手中的酒杯,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开口:“素不儿……” “狄兰。” “啊?”林仪迷惑地抬头。 素不儿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子:“在高车,我叫狄兰。狄兰?契苾特勒尔。” 第61章 六十一乌依狄兰 林仪听顾思义说过,几个月前,高车发生内乱,新任的乌依,是前任乌依楚路?契苾特勒尔的儿子,叫做狄兰?契苾特勒尔。其实心中早有猜测,所以林仪没有太惊讶,他只是有些警觉,道:“你不是真正的副使。你来魏国做什么?” 这个现在叫做狄兰的人抱着酒坛子灌了一口,然后看着林仪。“我来做什么,师兄应该也能猜得到吧?” 林仪盯着他,狄兰便道:“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给阿爹报仇。” 林仪沉默了,好半天,才道:“杀害你阿爹的人已经死了。” “是吗?原来,你居然知道?” 林仪没有说话,显然不准备回答。狄兰看着他,道:“那就奇怪了。知道是谁杀了阿爹,你居然还肯在魏国做官?为什么?” “……” “难不成是为了报仇?” “……不是。” “不是?” “狄兰。”叫这个名字,林仪还是觉得有些拗口,他艰难的重复了一遍:“真正害死你阿爹的人,已经死了。人死万事空,这些事,已经过去了……” “可他的弟弟还活着,不是吗?” 林仪又沉默了。狄兰盯着林仪的脸,他放下酒坛,凑近来低声道:“他们都不该活着。害死了我的阿爹,害死了我的哥哥姐姐,他们应该断子绝孙。你说是不是?师兄。” “……” “可师兄为什么还让他们活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师兄,你是有那个能力,杀掉他们所有人的。” “狄兰,”林仪想了很久,才斟酌着,低声道:“你现在是高车人,你也许觉得杀了大魏的天子没有什么关系,可对魏国来说,这可是灭顶之灾。万一天子有个三长两短,魏国肯定会大乱,到时候生灵涂炭,老百姓们是无辜的……” “老百姓们无辜?”狄兰嗤笑一声,“那我阿爹呢?” “……” “他们杀掉阿爹和我哥哥姐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是无辜的?” 林仪说不出话来,狄兰眯起了眼看着他,墨绿色的瞳孔里射出阴郁的光,嘴却弯起来:“呵呵,也难怪,十年前你能狠心抛弃了我,当然也不会对阿爹有什么感情,对你来说,阿爹的死,哥哥姐姐的死,甚至我也死了,其实都无关紧要吧?” 林仪试图解释:“不……” “那就去杀了他啊?” 林仪扭过头,不去看狄兰的眼睛。 “……那是不可能的。” 狄兰站了起来,他瞪着林仪,猛的拎起酒坛,将酒坛里的酒泼了林仪一脸,然后把酒坛狠狠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脆响,陶制的酒坛碎了一地,周围的人们吓了一跳,全部转过头来看向这里。 “看什么看?啊?!”狄兰瞪着他墨绿色的眼睛,将周围的人扫视一通,有好几个人就吓得一抖。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往桌子上一劈,弯刀嵌进桌子里足有一寸多深。人们连忙都转过了脸不敢再看,接下来,客人们都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老板眼见生意要被搅黄,却也躲在柜台里,不敢出来劝阻。狄兰这才转回头,冷冷的俯视着林仪,道:“师兄,其实这次回来,我没想到会遇见你。可是遇见你,我才发现,你才是最该死的人。” 林仪垂着头没有动,他仍然坐着,任由酒水沿着额角的头发滴下。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所有的酒都渗入了衣裳,才低声开口。 “……我知道你恨我。过往的事情,确实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辩解。你想怎么对我都随便你,如果你想杀了我,那等你有能力杀我的那一天,你也尽管来杀就是。”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站起来。 “许多年不见,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顿酒,还是我请你吧。”他冲着狄兰一抱拳:“告辞。” 往楼梯口走了两步,林仪又回过头来,看着狄兰,道: “你在这里闹事,一会儿恐怕会有官差过来,你……也赶紧走吧!” 说完,便下楼离开了。 林仪走后,狄兰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店家也不敢上前来问,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了好久,复又坐了下来,拍着桌子吼道:“来人!上酒!” 小二忙不迭又送上一坛酒来,狄兰揭开封纸,一口气灌下去足有半坛,又将酒坛摔碎在地上,然后这才摇摇晃晃的走出了酒楼。 高车人生性嗜酒,狄兰的酒量很大,可人心情一旦不好,就容易喝醉。他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地走出酒楼,也不想回使馆去,便在大街上乱逛。时间已经接近三更,由于是中元节,街上仍然十分热闹,狄兰走路不看路,一路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他也不道歉,任由背后骂声一片,只顾自己往前一直走,正走着,忽然有人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嗯?”狄兰瞪着他醉得通红的眼睛,发红的眼眶衬着诡异的墨绿色瞳孔,活像鬼城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瞪着眼前的这个老妪,“老太婆,你干什么?” “这位小爷,”老妪却不害怕,看着他,一脸神秘的说:“老身这里有一件稀世珍宝,要卖给小爷你。” “你爱卖给谁卖给谁,别挡着我的路。闪开!”狄兰说着抬脚就走,那老妪却不屈不挠的跟了上来,道:“小爷慢走啊!老身这宝物,只卖给有缘人的!老身看着小爷有这个缘分,这才……” “有缘人?”狄兰一面走,一面瞟了她一眼,道:“老婆婆,你大概只是觉得我是个异族人,比较好骗吧?我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小心我……” “小爷,老身这件珍宝,可以控制人心的。” 狄兰住了嘴,这才停下脚步,第一次认真看了这老妪一眼。眼前的这个老妪佝偻着身子,一身破烂衣裳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花白的头发脱落得剩不了几根,用一根发黑的银簪子挽了个小小的发髻。见狄兰的目光终于落到自己身上,她咧开干瘪的嘴笑起来,露出仅剩的几颗黄色牙齿。 “这位小爷,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人吧?只要有了老身这件宝物,保证让他一辈子乖乖听你的话,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哩。” 狄兰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做到的?” 老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放到狄兰眼前。“这里面的东西,叫做迷心虫。只要将它从鼻孔渡入人体内,再用我特制的笛子引导,宿主的精神就会被控制,便会乖乖的只听你的话。” 狄兰盯着那个小小的葫芦,没有说话,老妪看着他,问:“怎么样?有兴趣了吗?” “这个东西,对宿主有伤害吗?” “放心,完全没有。如果哪一天,你对宿主没了兴趣,只放着不管他就是了,什么后遗症都没有的。” “你要卖多少钱?” 老妪看着他,浑浊的眼珠里闪着神秘的光。 “老身不要钱。老身只要小爷身上的一样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小爷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青玉牌子。” 狄兰看了看自己胸前,又看看这老妪,不由得惊疑起来。他脖子上是有一枚青玉牌,但这枚牌子藏在衣裳里,从不轻易示人,就算在高车,恐怕除了金朗台那个老头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盯着老妪的眼睛,想看出她的来路和目的,老妪看出了他的疑惑,却笑了起来。 “小爷不要惊慌,老身之所以能知道那青玉牌子,可不是谁告诉老身的。老身是个修炼的道人,需要的,只是人寄予了很多思念的信物。小爷身上,哪件东西不比那青玉牌子值钱?可老身只要这个。因为这牌子上,满是小爷对那个人的思念啊。” 心事就这样被人点破,狄兰的心里有多么不快自不必说,但他却忽然笑了笑,墨绿色的眼睛闪着真诚的光。“既然这样,那好,成交了。” 他伸手到衣领里,从脖子上拽下那枚青玉牌,道:“牌子,我可以给你。你把这迷心虫的使用方法,详细给我说来。” 中元节这日,由于城外百姓都要进城来游玩,所以内城城门子时才关,而外城城门彻夜都是开着的。子时时分,有一个老妪匆匆出了城,一路向南而去。 出了城门,灯火渐渐稀落,雪白的月光将路也照成了白色。老妪一边走,一边不时的回头张望,仿佛怕什么在跟随她一般。走到一条河边,河上有座石桥,老妪正要上桥,却见桥上早已站了个人。 就着月光,老妪看清了那人的脸,立即变了脸色,向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啊,老婆婆。”狄兰笑着走下桥来,墨绿色的瞳孔在月色下闪着调皮的光,“我后悔了呢,想要拿回我的玉牌。” 老妪一路往后退,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道:“也行。不过,你要把老身的东西也还给老身。” “那个破东西,我已经丢掉了。” “小爷不要诳我老太婆,丢了?东西给了你,玉牌也还给你,哼!你们高车人还真是会做一箭双雕的生意!” 狄兰一步一步紧逼,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威胁的意思,“少废话,把玉牌还给我,我或许还可以留你一条命。” 老妪盯着他,猛的转头就跑,只可惜她一把年纪,怎比得过狄兰年轻的腿脚,三两步就被追上了,狄兰揪住她的衣领,她立即发出嘶哑的惨叫声:“救,救命啊!” “啧……真是烦人!”狄兰嘀咕了一句,从腰间抽出了随身带着的弯刀,挥刀便向老妪脖颈划去。 “——住手!” 不远处一声高呼,狄兰听见声音吃了一惊,这一愣神之间,林仪从路边的草丛中跃出,眨眼便已落到近前,一手牵住老妪往后一扯,另一手掌心用劲,将狄兰拍开。 狄兰被他拍得连连倒退了几步,才站住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瞪着眼前的人:“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林仪转过身背对着狄兰,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并不重要。” 其实走出酒楼,林仪并没有直接回家。一来,他被狄兰浇了半坛子酒,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就这样回去,顾思义问起来,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二来,见了狄兰后实在心情太糟,他原本想再找一家酒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喝个烂醉时,就看见狄兰从前面的大街上匆匆走过。 这里是外城,可刚才他们二人喝酒的地方却是在内城,这不是狄兰回瀚海馆应该走的路线啊。林仪有些在意,就偷偷尾随着跟了过来,没想到就一直跟出了城,见到了这样一幕。 林仪看也不看狄兰,只顾搀着那老妪,道:“老人家,你受惊了,你现在赶紧走吧。” 老妪看了一眼林仪身后,狄兰的脸色此时无比难看,她回过头,向林仪施礼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不谢。”林仪道,“只是我有一句话要嘱咐老人家。今日之事,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不然,不光是他,”林仪指了指身后的狄兰,“我也一样不会轻易饶你。” 那老妪连连点头,转身上桥跌跌撞撞而去,狄兰还要追,却被林仪拽住了。 “放开我!”狄兰甩开林仪拉着他的手,还要去追,林仪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别追了。” 狄兰挣脱不开,怒气冲冲的瞪着林仪:“你凭什么管我!” 林仪却看着他,不紧不慢伸出手来,道:“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狄兰看了看他的手,愣住了。林仪的手里,赫然正是那枚青色的玉牌,小巧的玉牌上,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儿,笑得十分灿烂,手中捧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你追那个老太婆,就是为了这个吧?被她使花招骗去了?京城中奸商很多,下次小心,不要再被骗了。” 狄兰抿着嘴唇,看着林仪的手掌,沉默了半响,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仪道:“我只是拉开她的时候在她身上顺便摸了一把,觉得这东西似乎见过,想着可能是你的东西,就顺便拿出来了。” “哦,是吗。” 狄兰说道,一边从林仪手中接过那玉牌,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林仪刚要再说什么,却在看见狄兰的动作后戛然而止。 在林仪惊讶的目光中,狄兰朝空中扬起手,片刻后,河面上传来轻微的噗通一声,那枚玉牌,就这样被他抛入了水中。 第62章 六十二青玉不语,空心寂寥 “我不走,师兄!我要年年有鱼,我要,我就要!” 当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可如今,年年有余的青玉牌却被他亲手扔进了河水中。狄兰低头看着林仪,而林仪看着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水,没了言语。狄兰看着林仪黯淡的神色,却仍然笑得出来,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这个东西,也不知怎的,一直就忘了扔掉。谢谢师兄提醒我。” 林仪从河面收回视线,看了看狄兰,而狄兰毫不在意的撇嘴一笑,转身准备离开,林仪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狄兰……” 听到这个名字,狄兰又攥紧了拳头,也没转过头来,只嘿嘿笑了两声,道:“师兄,你说过的,等我能杀了你,尽管让我杀是吧。好的,你等着吧,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的。” 说完,他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而身后那个人,也没有再出言挽留他。 狄兰在月光下沿着路往回走,很快,远处灯火通明的京城已经映入眼帘,可越接近城门,他的心中却越挫败。 ……就算不愿承认,可他此刻,真的是在等师兄追上来。 可师兄最终也没有追上来。也是,他没有追上来的理由。如果今天他会追过来,那十年前的他,也就不会抛弃自己了。 狄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自嘲一般笑笑,继续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前方的光线越来越亮,等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的场景,却忽然愣住了。 大魏都城南门外的护城河,是与运河相连的水路,通过渭河,一路可以通到黄河里,所以都是活水。这天是中元节,依照习俗,子时时分,人们会在护城河里放河灯,以寄托对死去的亲人的哀思。狄兰站在河边,呆呆看着河面上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成百上千河灯,各式各样的河灯中间都插着小小的蜡烛,照得他仿佛身处梦境。 曾几何时,他坐在师兄的肩膀上,也看过同样的景色。 狄兰不由得咬住嘴唇,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明明师兄当年狠心抛弃了自己,可如今回忆起来,他记得的,永远都是在一起时那些温馨快乐的场景。 同样,明明知道自己对于师兄,只不过是一个早就丢弃掉的孩子,可那天站在使节团的人群中,看到那个身影时,他的心跳加速,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思念。 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没错,这是软弱的象征,就像那块青玉牌一样,是早该丢弃的东西。 “林先生,我还是觉得,高车使节团的来访还有别的意图。” 夜里,二人一起在正屋外的窗下纳凉时,顾思义忽然说道。他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而林仪正躺在藤椅上拿着茶壶,对着壶嘴喝凉茶,听见他这么说,连忙抬起头来,问:“为什么?” 顾思义看着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是感觉时间点太过巧合了。据我推测,江淮王想要发动政变,最迟不过就在八月。如今已是七月下旬……林先生,使节团何时离京,有旨意下达吗?” “听说,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因为前几日,太史局都上奏说是不宜出行,这才延误了几天。” “这样吗……”顾思义沉吟道:“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仪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整个高车使节团,连上他们自己的卫队,一共也才一百多人,就算他们想搞什么动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话是如此。我相信,如果只是这一个使节团,单是林先生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可是高车的威胁不仅仅在于此。林先生可知道武威王?” “知道。当今皇上的三弟,武威王刘溯吧?” “没错。武威王是先帝与宫女所生,因为母亲身份卑微,他作为庶出,封王时规格便比四王爷越王刘濯、五王爷梁王刘潇都低了一等。但因西北与西域诸国及北方草原比邻,连年战事不断,加上皇上对他的信任,所以实际上诸王之中,武威王手中所握兵权最大。武威王刘溯的性格最是急躁,稍微有一点不顺心,立即叫嚷得满朝都知道了,可在皇上与江淮王这将近两年的对峙中,他却始终不发一言,而越王刘濯似乎也成日游山玩水,不理政务。我猜想,他们二人这是在保持一种默契,他们是在保存实力。” “哦。所以之前你才让我去打听,前年元夕二位王爷有没有进京吗?” “嗯。越王刘濯向来性子沉稳,暂且不论,可对于连续两年元夕,皇上都下旨命他们不用进京这件事,武威王刘溯居然完全没有怨言,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一反常态这么听话,肯定是受了皇上暗地里的嘱托。” 林仪听了,顺口道:“听你的话,对这两位王爷倒是很了解,好像见过他们一样。” 顾思义低下头:“……惭愧。确实有过数面之缘。” 林仪一愣,这才想起,以这人与皇上的关系,见过皇上的弟弟们确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林仪莫名有些尴尬,连忙找话来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可这和高车使节团有什么关系?” 顾思义却也不怎么受影响,仍然平静的回答:“林先生,我说过,诸王之中,武威王手中的兵权最大。你知道我大魏的兵力分布是怎样的吗?现今我大魏的军队,曾经的神武军与现今的神英军,加上京城左右戍卫部队和城防部队,占了有四分之一;除去武威王的诸王加起来,所有的兵力大约有四分之一,而剩下的一半,都分布在边境上。我估计,各边关戍卫如今也是冷眼旁观朝中局势,随时准备随风倒,而皇上能直接控制的羽林卫,不过几千之数,叶将军麾下神天军的实际人数更是十分之少。江淮国与越国毗邻,越王刘濯想要带兵越过江淮王的领地进京,恐怕不容易。所以一旦与江淮王正面交锋,皇上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武威王的军队通过河西走廊,迅速进京驰援。而到时候,只要高车的新乌依狄兰下令攻打武威国边境,武威王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不进京,皇上的处境堪忧;进京,高车骑兵的纵深能力十分之强,一旦其他边关守卫坐山观虎斗,武威王很可能会被高车骑兵军团切断粮草供给,自身难保,更罔论协助皇上了。” 听到乌依狄兰的名字,林仪心中一紧,半晌,才道:“那高车使节团到底是为了什么进京的?” “我猜想,应该是为了跟江淮王谈条件。不然,一贯不拘无束的高车人,怎么会想到派出使节团这么文绉绉的做法?据我所知,高车人生性豪爽,向来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们汉人的礼数了。” 林仪当然无法告诉顾思义,如今的高车乌依,曾经也做了七年的汉人。小的时候师父对云儿也算是精心教养,礼数什么的,云儿总不会完全忘掉了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顾思义继续道:“如果江淮王真的勾结异族,形势就相当不妙了。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保险的对策。”他叹了口气,道:“如今,也只能指望着,江淮王没有糊涂到会让高车人帮他夺取皇位的地步。常言道与虎谋皮,让高车人出力帮这一次,江淮王是准备开出什么样的条件给他们?出让多少大魏的利益?真是无法想象。” 林仪没有说话,他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狄兰不是回来和江淮王联手的。如果真是如此,等于他间接要与狄兰兵戎相见,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 两人静默片刻,顾思义忽然道:“林先生?” 林仪如梦中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出声发呆发了好久,手中的茶壶歪了,茶水都洒到了身上。他连忙坐起来,抖落身上的茶水,顾思义看着他,道:“林先生,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啊。”林仪背对着顾思义,掩饰道:“非要说有,就是有点担心接下来朝廷里的事。虽然之前答应过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会保证皇上性命无虑。可是现在看来,形势太过复杂,到时候,我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定能护得他周全。” “林先生无须给自己压力。出手相助,原本就不是林先生份内事,万一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也只能认为,此乃天意了。” 没想到顾思义居然如此想得开,林仪回头看着他,问:“顾思义……如果这次皇上不能制住江淮王,你会怎么办?” 顾思义看看天上缺了一个口的月亮。 “我相信,皇上乃真命天子,必有上天庇佑。” 林仪看着顾思义被月光映得发亮的瞳孔,心中忽然一凛。他看出来了,如果皇上真有不测,顾思义恐怕,也不会再活下去了。 使节团离京的前一日,林仪的心中又有一些松动,虽然狄兰对他满是恨意,可他却又有些想去见狄兰,毕竟他这一走,再见又是无期。但是想了很久,还是没去。照之前的情形看,再见,只怕也是更多不快,何必自寻烦恼?更何况,他发现狄兰,也就是他的云儿,脾气比小的时候更加不好了。虽然小的时候,这家伙就是出了名的人小脾气大,可是现在,简直有些喜怒无常的感觉。就像那天晚上,在泼自己酒之前,狄兰的脸上还一直挂着笑,根本没有翻脸的预兆,所以饶是林仪,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结果被他浇了满头满身的酒。明明是恨自己的,嘴上却仍然会说“我想见师兄啊”这样的话,这样的狄兰,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成天嘟着嘴撒娇耍赖的小家伙了,再见,也只会更加幻灭吧。 可即使他不想见,有的人却会自己寻上门来。升任参政知事后,林仪归为枢密院官吏,因为高车使节团即将离京,衙门中公事增加,林仪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后才能回家,刚走到家门口,街对面小巷里的视线让他想无视都做不到。 他叹了一口气,只能穿过大街,走进小巷里。视线的主人坐在黑暗中,一手提着酒囊,一手拿着一块腊牛肉吃得正香,见林仪进来,他指指面前摊着的纸包里的一大块肉,问林仪:“吃不吃?” 林仪摇摇头,狄兰便呲着牙嗤笑道:“你以为我真想给你吃?开玩笑,给你吃,还不如喂狗。” 林仪没有说话,狄兰便朝着旁边一只黑色的小野狗招招手,那野狗应该是早就在旁边盯了半天了,见狄兰拿着腊牛肉冲它招手,它便犹豫着靠了过来,狄兰将手中的腊牛肉扔给它,它便欢快的“汪”了一声,然后摇着尾巴低头吃了起来。 狄兰拿起同腊牛肉一起搁在纸上的尖刀,又割了一块肉下来,扔进自己嘴里,然后喝了一口酒,再切一块,扔给那野狗。一人一狗吃得喷香,像是林仪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般,林仪只能自己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狄兰边吃边道:“也没什么,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魏国的朝廷里折腾,就去你家偷偷看了看。”林仪心中一惊,只听得狄兰问道:“那个人是谁?怎么长得那么像我阿爹?长得太像了,我看着有些生气呢。” 林仪转身便要回家去,狄兰在他身后继续道:“你放心,我没把他怎么样。我可不像你,有那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更何况我来京城的事情没人知道,我可不想为那个奇怪的家伙暴露了自己。” 林仪重新转回身来,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大魏除了我,没人知道高车的乌依就在大魏的京城?” “嗯。”狄兰点点头,道:“虽然这也让我有些不高兴,但是确实是这样。” 林仪盯着他,道:“江淮王也不知道吗?” 狄兰似乎有些惊讶,他咬着手中尖刀的刀尖,眯起眼睛看着林仪,墨绿色的眼睛在小巷子的黑暗中隐隐发光… “没想到啊,师兄,你知道的挺多的嘛?” 大约是因为走的时候还小的缘故,狄兰的汉话说起来,总有一种孩子气的感觉,可听在林仪耳朵里,却只觉得心惊。“这么说来,江淮王果然在和高车互通有无,同谋造反?” “说不上同谋,只是一个交易,各取所需罢了。我们已经和他商定,一旦他发动政变,我就立即率军攻打武威国边境,给武威王刘溯制造压力,迫使他无法进京援助魏国皇帝。而他,在事成之后,将会帮我杀掉那个皇帝,还有他的所有兄弟。” 第63章 六十三以身取信 这样可怕的话,狄兰却说得很是轻松,说完后,还伸出舌尖,舔了舔手中尖刀上沾着的肉渣,啧了一声道:“汉人的羊肉虽然不如我们高车的香,不过这腊牛肉还真是不错。嗯,好吃。” 他抬起头,瞟了一眼因震惊而说不出话来的林仪,有些好整以暇的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吃惊,师兄?我早就说过,我是来给阿爹报仇的。不然,我也不需要大老远跑来魏国的都城了啊。不过你应该感到荣幸,即便是江淮王,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他还没那个资格。” 狄兰将腊牛肉和那野狗分食完毕,将酒囊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抱着那小野狗站了起来,看着林仪,见林仪不说话,他便继续道:“原本我是想,最好姓刘的能死光就好了,这个可能有点难,暂时是做不到了,既然如此,只杀完那个刘清的弟弟们也算不错。” ——和愍太子刘清,乃是当今皇上刘深已故的哥哥,当年若不是他英年早逝,如今的天子应该就是他。林仪瞪着狄兰,政治上的这些他原本就不懂,平日里的应对都是顾思义教给他的,如今他虽惊讶江淮王居然真如顾思义所说勾结异族,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狄兰。狄兰看了他几眼,道:“我说师兄啊。这次回来我就看出来了,你很护着那个皇帝。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哈。虽然只是猜的,不过,和你家里那个男人有关系吧?那个长得很像我阿爹的男人……啊,想起来了,我又增加了一个目标呢。要是可以的话,让江淮王把住在你家里那个男人也杀掉好了,不过是个无能的人罢了,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像我阿爹,我看着很不高兴。” 林仪好半天,只说出一句:“……你不可以这么做!” “不可以?”狄兰低下头,伸出手指去逗怀里的小野狗,道:“你以为你能阻止得了我?师兄,不要傻了。” 林仪真的说不出话来了,而狄兰低头笑得露出两排牙齿,不再理林仪,自己同小野狗逗乐玩得开心。可逗着逗着,却不小心把那小狗逗毛了,“嗷”的一声,咬住了狄兰的手指。 “嘶……这该死的狗!”狄兰疼得吸了口气,直接将那小狗摔到地上。小野狗“嗷呜”惨叫一声,正要逃走,狄兰飞起一脚,只听又是一声惨叫,那只狗在夜色中被踢得飞了老远,还没等它落地,狄兰挥手将手中的尖刀甩了出去,最后“呜呜”的一声,那小野狗应该是被刺了个正着。接下来,就没有了声音,看来,是死了。 林仪瞪大了眼看着这整个过程,他无语,早在中元节那天他就发现了,现在的狄兰,不仅喜怒无常,而且心狠手辣。不论是人还是狗,杀还是不杀,杀一个还是两个,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没有分别。那晚要是他没有跟过去,那个老妇,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狄兰打死了那只野狗,检查着自己手上的咬伤。那野狗毕竟还小,虽然咬得重,但是没有破皮。狄兰低头看着,忽然道:“其实你想要救那个皇帝,也没这么难。不过这就全看你了,师兄。” “什么意思?” 狄兰歪着头看林仪,道:“说心里话,我也没那么恨他们。比起他们,其实我更恨当年抛弃我的你呢,师兄。” 林仪看着他,半天,问道:“……你想让我死?” “我想让你死,你就会去死吗?” 林仪没有说话,狄兰便嗤笑道:“死?那也太便宜你了吧?” 他走近林仪,看着他的脸。 “跟我回高车。” 林仪抬起头看着他,他呲着牙笑:“至于回去让你做什么,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看吧。师兄,我说过,这次回来,原本没想到会遇见你。遇见你之后,我才想起来,比起杀掉那些人,报复你要来得更重要呢。” “……所以你让我跟你去高车,是为了让我接受惩罚?” “没错。” “……那好。我跟你走。” 狄兰却没想到林仪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他愣了一下,才眯起眼睛,看着林仪,道:“师兄啊……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友人而已。” “友人?一个友人,就可以让你为他牺牲自己?” 林仪偏过头去,不再回答。狄兰看着他,又开始笑:“呵呵呵……我会往死里整你的哦。我不是开玩笑的。” 林仪仍然没有看狄兰,低声道:“我无所谓。” 所以他没有看见,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狄兰脸上阴暗的表情。 回想起来,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童年才是最快乐的时候吧。 至少对于江淮王世子刘济来说,事情确实是这样的。九岁之前,虽然父王已经有了封地,但是因为先帝的信任,所以他们一家一直居住在京城。而他,因为与几位皇子年纪相仿,所以六岁时,也被召入宫中一同进学。刚去的时候,三皇子刘溯还年幼,而皇太子刘清除了读书还有监国之责,与他们年龄差距也大,所以那个时候,偌大的书堂里,太傅枯燥的念书声中,永远都是只有他和刘深两个人。他只是王世子,所以即使其他皇子不来,他也只能坐在后排,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他的视线,总是集中在刘深的背影上。他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头发梳得比昨日高还是低……他在桌下偷偷画了小人……他打了一个喷嚏……随着《千字文》、《论语》里的大道理一起记在脑子里的,是前面那个人的点点滴滴。可他却不敢和刘深说话,虽然只有六岁,他却也知道尊卑之别,自己是王世子,而刘深是皇子,身份的差距,让两个天天在一起上学的孩子,居然就这样形同陌路。 直到一日下学,他正低着头默默的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时,刘深却叉着腰,十分霸气的站到了他的面前。 “喂,你!” 刘济抬头看了刘深一眼,“啊……?”连忙又低下头。 “你是弦皇叔的世子吧?你叫刘济?” “是的,二皇子殿下……” “皇兄说,召你入宫一起读书,是为了我们可以作个伴。” “啊?……哦……” “可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话?” “我……”刘济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自幼丧母,所以性格有些怯懦,面对这样直接的二皇子殿下,他紧张得根本没法好好说话。刘深叉着腰盯着刘济通红的脸,问道:“你脸红什么?……你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 “我……”刘济支支吾吾,还是连话都说不顺溜,刘深却不耐烦了:“哎……算了!你跟我来!” 说完拉着刘济的手就往外走。出了门,下了台阶,刘济的乳母和侍卫们见了,连忙上前劝阻:“二皇子殿下!世子殿下下了学就该出宫的……” “出什么宫!”刘深拉着刘济的手,让他躲在自己身后,指着他们道:“本殿下要带世子去玩,你们唧唧歪歪什么?都退下!” 明明只比自己大了一岁,也就是个七岁的小屁孩,摆起架子来却是气势十足。大人们看了也许觉得这小孩作张作致忍俊不禁,可看在小小的刘济眼里,却觉得二皇子殿下真是威武极了。 刘深拉着已经崇拜得成了星星眼的刘济来到自己的住所,高声唤道:“陈习,陈习!” 一个少年从殿内走了出来,看见刘深和刘济,连忙过来下跪行礼:“二殿下!世子殿下!” 说完后偷偷抬起头觑刘深的脸,刘深不满道:“你看我做什么?” “啊……”陈习有些窘迫的挠挠头:“奴才以为,殿下少说也要和奴才生个两三天的气呢,这才半天……” “哼!我才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生气!”刘深气哼哼说完,转向刘济,指着陈习道:“他,叫陈习!是我的玩具!” 个子足比他们高了快有两个头的“玩具”无奈的辩解道:“殿下,太子殿下说,奴才们是殿下的陪侍……” “我说是玩具就是玩具!” “呃……是……” 刘深得意的对刘济道:“他的名字也是我起的!怎么样!他以前叫陈喜,真是难听死了。” 瞧他说话的势头,根本没有准备给人提出反对意见的时间,于是刘济只能乖乖点点头:“嗯……” “陈习,起来!”刘深把陈习从地上拽起来,指着刘济道:“哪,你看他,个子是不是和我差不多?” 陈习看了看,笑着答道:“是差不多……” “那好!”刘深冲刘济招招手,“阿济,你过来!” “啊?哦……”刘济不知道为什么刘深会把自己叫得这么亲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刘深亲昵的称呼法,而且心里还有些开心。他被刘深拉着手牵到陈习面前,然后刘深开始认真摆弄着他的手臂。“你这个手握住自己的手腕……然后这个手握住我的手腕,不对不对,是这样!……嗯,好了!” 两个人手腕握着手腕,手臂圈成了两个圈,然后刘深便转头看着站在一边,已经看出刘深想要做什么,有些想要逃走的陈习:“好了,你坐上来吧!” 刘济是后来才知道,这个游戏叫做抬轿子。前一天,陈习和其他侍卫这样抬着刘深走了几圈,刘深很是喜欢,便提出要抬陈习玩。陈习哪里敢让他抬,最后找出的理由是,他个子太小,没人身高与他一致,所以没人可以和他一起抬,刘深为此恼了陈习半天,下学后,却把个头只比他矮了一点的刘济带了回来,不依不饶,非要抬陈习坐“轿子”。陈习很是无奈,劝道:“殿下,这……我……” “少废话!你到底坐还是不坐?!” “坐,坐就是了……”陈习只能攀着他二人的肩,小心翼翼的将腿伸进四只细细的手臂圈成的“轿子”里。刘深歪过头来,对刘济道:“阿济,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抬他起来啊!” 刘济根本闹不明白,为什么他,江淮王的世子要和堂堂二皇子殿下一起抬着这个奴才,可他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于是刘深喊道:“一,二,三,起!” 于是陈习紧张的任由两个小屁孩将他抬了起来。 陈习并不重,可他们俩毕竟太小,虽然抬了起来,却摇摇晃晃的,刘济更是除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抓着刘深的手臂,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可不知天高地厚的刘深却还要仰着头看着陈习,一边走一边得意的说:“看吧!我说过我肯定能抬起来的!是不是,啊?” 陈习紧张得要死,却还得挤出笑脸来:“啊,是啊,殿下……” “哼!叫你再小瞧我,我告诉你,我可是……” 陈习看了眼刘深身后,忽然惊呼道:“殿下!殿下小心!!” “啊——!” “哇啊——!” 几声惨叫后,三人一起摔到了台阶下。原来刘济被陈习的身影挡着,看不见前面的路,而刘深一直倒着走,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已经是台阶边缘,等到陈习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三人就这样,从足有刘深那么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刘济还好,他摔到了陈习身上,一点事都没有,可刘深却…… “二殿下!”陈习将趴在自己身上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刘济抱下来,刘济这才发现,原来刘深被陈习压在了身下。陈习连忙从刘深身上爬起来,将他扶起来,紧张的问:“二殿下,你没事吧?!” 而刘深捂着自己的脚踝,在陈习怀里疼得直打滚。 “我的脚,我的脚!!呜呃啊啊啊啊!” 刘深的脚崴了,很快,便肿得如同他自己的小腿那般粗,惊动了皇上皇后和满宫大小人等,太医们来回奔走,一时之间闹得鸡犬不宁。刘济虽然很是担心,很想看看刘深到底怎么样了,可是小小的他却被挤在了门外,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站在外面不知所措。还是后来太子殿下来了,看到他,下令:“这里太乱,先把世子殿下送回王府。” 接下来的几天,刘济饭也吃不好,书也读不好,小小的一个人,头一次有了心事,他不知道那个唤他阿济的人究竟怎么样了,可又不知道可以去问谁。父王应该知道吧?可是父王一直很忙,都没有时间看他,他几天也见不上父王一面,更别提问点什么了……上学时,前面的那个座位也空了,他看着,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 直到几天后,他下学出来,看到外面有几个太监在等他。 “世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受伤后闷得很,想请你去陪陪他。” 第64章 六十四 愿同尘与灰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刘济心里不知有多开心,他几乎是跑着来到宜春宫,也就是二皇子的母亲白妃娘娘的宫殿,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阿济!你可来啦!”刘深背靠着软枕坐在床上,见了刘济,连忙招手让他过来,坐到自己床上。“我不知道求了母妃多少次,她才肯让我叫你过来,哎!” 刘济担心的看着刘深的脚,他的脚踝上不知缠了多少层白布,裹得严严实实,整只脚都看不见了。“疼吗?” “不疼!就是他们说一定要绑成这样,不然以后会变成瘸子。” “啊?!”大人哄小孩的话被两人当了真,刘济不知有多害怕,“你可,你可千万不要变成瘸子啊……” “放心,不会的!皇兄说了,太医们可厉害了,我只要乖乖躺着,过了一个月,就都好了。” 刘济又开始沮丧起来:“要一个月啊……”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月怕什么!”刘深慷慨激昂的说完这句,忽然看着一直侍立在旁的乳母和宫女,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啊,可是殿下,你身边不能没有人……” “我要和阿济说悄悄话,你们都不许听,快出去!” 宫女们只好退下,刘深看着他们关上门,这才拉着刘济的手,让他再往自己身边靠一点。刘济靠过去,他便一手搭着刘济的肩膀,一手拉着刘济的手,脸庞几乎贴到刘济脸上,悄声道:“阿济,我今天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刘济听他严肃的口气,不由紧张起来:“什、什么事?” “我跟你说啊,那天我摔下去以后,皇兄生了好大的气,把陈习都给关起来了。我骗皇兄说,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可皇兄还是不肯放陈习出来,还说,因为是我自己摔下去的所以才饶了他,要不是这样,陈习还得挨板子,说不定再也回不来了!” “啊?!为什么?” “你不知道,陈习其实不是我的玩具,是陪侍,就是奴才。我是皇子,你是世子,他是不能坐咱俩的轿子的,要是让皇兄知道他坐了咱俩的轿子,保不齐还要怎么重罚他呢!所以啊,你一定要替我保密,谁问起来,你都一定要说,你看见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千万别说和陈习有关系,记住了没?” 刘深盯着刘济,刘济非常认真的点头:“记住了。” “很好。”刘深满意的点点头,像大人一样拍拍刘济的肩膀,“真是我的好兄弟。” “好兄弟”这句话刘济听得很是受用,他又不由得红了脸,低下头嘿嘿笑起来。刘深也笑了,又道:“我可不能没有陈习。陈习很好玩吧?” “嗯。” “我和你说,陈习啊,他是怀恩院的人……” “怀恩院?” “嗯,怀恩院。”刘深一边在刘济手上写“怀恩院”三个字给他看,一边道:“皇兄说,那是收养孤儿的地方。陈习以前是个乞丐,天天在街上玩儿,所以啊,他知道好多好多我们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游戏呢!” 对于养尊处优的皇子和世子来说,“乞丐”不是重点,“天天在街上玩”才是最有诱惑力的,连刘济这下也睁大了眼睛,不由得羡慕起天天有这样的玩伴陪着的刘深来。而刘深看出了他的羡慕,很慷慨的拍拍他的背,道:“你好好帮我保守秘密,等我好了,我就可以求皇兄把他放出来,以后呀,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嗯!”刘济使劲点头:“我一定,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刘深点点头,又开始叹气:“唉,就是现在皇兄很生气,说什么也不让我见陈习,我这一个月,要无聊死了。” 刚刚明明还号称“男子汉大丈夫”的小屁孩沮丧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忽然看着刘济,道:“要不阿济,你以后每天下学以后都来陪我吧!” 刘济瞪大了眼睛:“可……可以吗?” 刘深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一定可以!我现在受伤了,提什么要求父皇都会听的,我一会儿就让他们去禀告父皇!” 刘济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了,连忙道:“那太好了,二殿下!” “哎!”刘深开始不满了:“我叫你阿济,你怎么和那些奴才一样叫我二殿下呢?” “那,我叫你深哥哥?” “好呀!”刘深笑着搂一下刘济的脖子,“阿济!” 之后那一个月,每天下学后,刘济都会去宜春宫,陪伴哪里都去不了的刘深。那是他活到二十岁为止,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两人一起坐在床上,他给刘深讲太傅说过的话,给他讲自己遇见的新鲜事,讲外面的花虫草木,景物变化。刘济性子本身并不是很喜欢说话,可为了不让刘深觉得无聊,他甚至会去缠着乳母和下人们,让她们给自己讲一些好玩的故事,然后再去讲给刘深听。刘深当然很开心,每天都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刘济来,稍微来晚一点,就要抱怨好半天。 后来,刘深终于可以走路了,太子殿下也如约将陈习从怀恩院放了回来,刘深别提有多高兴了,非得要陈习背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此后,就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玩,再后来,又有了傻乎乎的三皇子刘溯,明明有了这么多人陪,可是深哥哥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永远都记着要给阿济留一份。那份被人记挂的温暖,刘济至今仍然念念不忘。 “你知道吗?阿济。”有一天,刘深神神秘秘地对刘济说。 “啊?什么?” “陈习啊,他和那些太监们不一样,他是有小鸡鸡的!” “啊!?” 刘深得意洋洋地道:“是皇兄告诉我的!他说,小孩子成天只和太监宫女们一块儿玩,长大了以后没有阳刚之气,所以,我和阿溯身边,都有一个长小鸡鸡的贴身陪侍……”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6节 陈习站在两个小屁孩身后,听着这番话,除了一边苦笑一边流汗,别无他法。 很好了,嗯,二殿下,没有非要我脱了裤子给他们展示我真的有小鸡鸡就很不错了…… “你别不相信啊,阿济!” “我没有不相信啊……” “哼!陈习!” “是,殿下。” “把你裤子脱了,让阿济看看!” 身后的一众宫女都羞红了脸,陈习的脸也涨了通红。 “殿下,饶了我吧……” “不行!非脱不可!”说着,刘深便冲上去要扒陈习的衣裳,而刘济站在他俩身边,看着二人打闹,心想,我压根不想看那种东西啊……我自己又不是没有…… 刘深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得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喜欢谁与他争辩,但是如果是陈习之类很亲近的人非要和他争个什么,他生气了冷战两天,到最后也就自己好了。刘济从前在王府里也是娇生惯养,可是在刘深面前,他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看着刘深的脸色行事,从来不会做任何深哥哥不许做的事情,也不会惹他生气。那个时候,三皇子刘溯也长大了些,也开始和他们一起玩,有些呆的刘溯总是“二哥哥,二哥哥”的缠着刘深,刘济开始担心,担心刘深的注意力被他那个黏糊糊的弟弟吸引走。 再后来,刘溯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便也来学堂了,而且和刘深坐在同一排,刘济坐在后面,看着他们有时候趁太傅不注意互相打打闹闹,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天下学后,本来大家都要走了,刘济却悄悄的拉住刘深,说要给他看个好东西。 “什么啊?” 刘济支走了刘溯,说是只能给深哥哥一个人看。他带着刘深潜入了书堂后面太傅的房间,房里的木质架子上,放着一盆不知道名字的花,蓝青色的瓷盆里,茁壮的植物舒展着泛着蜡光的叶子,绽放着硕大的白色花朵,而每一朵花上,有一条桃红色的痕迹。 刘深仰着脖子看了半天,忽然道:“啊,我认识这个花!前几天,我在父皇的殿里见过,父皇说,这叫,叫……叫抓破美人面!” “抓破什么?” “美人面!就是美人的脸啊!” “为什么这么叫啊?” “嗯,父皇说了,白色的花,就是美人的脸,上面红色的那一道,就是美人的脸被抓破的伤痕!” “啊……”刘济感叹道:“深哥哥,你知道的真多!” “那是!”刘深得意洋洋的说,又问:“可是阿济,你怎么知道老师的房间里有这个花呢?” “昨天下午,我看见宫人们搬进来的。” “这样啊。”刘深又看了一会儿,叹息道:“这么好看,要是给我一朵就好了。” 刘济看了看刘深,忽然说:“那我去给深哥哥摘一朵吧!” “啊?可以吗?” “可以的,你看这花开了这么多,就算少一朵,老师也不会发现的。” “也是,不过你就算了,我自己去摘吧。”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两人都长高了,可年龄的差距让刘济的个子始终都比刘深低了一点,而且他也比刘深瘦。刘深不相信他能爬上架子,“你在这儿站着,看我的吧。” 可是刘济真的很想在刘深面前表现一次,便拉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深哥哥,你就让我去摘吧,我肯定能摘下来给你的!好不好?” 刘深被刘济缠得没法,只能道:“那好吧,那你去试试吧。” 于是刘济高兴的应了一声,将袖子挽了挽,便攀着架子的边缘往上爬。这些爬上爬下的危险事情,以前的他是说什么也不肯去做的,但是现在和深哥哥在一起,只要深哥哥说可以,他就敢去做。只可惜他还是太小,爬了半天好不容易就快爬上去了,他伸长脖子,伸手抓住那花盆沿,想把自己拉上去,可没想到那花盆看起来那么大,却并不重,加上花株高大,本身便有些头重脚轻,被刘济一抓,顿时从架子上倒了下来。 “阿济,小心啊!” “哇啊啊!” 刘济摔了下来,因为有刘深接着所以没有事,可是那盆抓破美人面,却随着一声脆响,在地上碎了一地。 “唉……老臣知道太子殿下最近一直身体不适,本来这样的事,也不该来劳烦太子殿下,只是这株茶花是皇上钦赐的,老臣怕皇上怪罪,这才……” “陆太傅,你的意思我明白。”太子刘清在摔碎的花盆周围踱步,抓破美人面已经被移植到另外的花盆中,只剩了满地的土和瓷盆残骸,刘清盯着那土上的脚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将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三个小孩。 他开口,语气温柔,完全不像是要训斥人的样子。 “思沉阁是你们三个平日里进学的地方,所以每日奴婢乳母侍卫来往频繁。可是敢进老师房间的,必不是这些奴才。”刘清的视线从刘深、刘溯、刘济的脸上一一扫过,道:“谁做的,现在站出来。” 话音刚落,刘深低着头,往前迈了一步。 刘清看他居然这么主动站出来,叹了一口气:“深儿。” 刘深低着头:“皇兄,我错了。” “你过来,”刘清冲刘深招招手,刘深便乖乖走到他身边。刘清手按着他的肩膀,指着地上的瓷器碎片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花盆。” “没错,花盆。这花盆,是前朝宣平年间,官窑烧制的御用瓷器,距今已有将近三百年的历史。你看这花盆表面的釉色,你是皇子,也是见过些好东西的,可这上面这种颜色的蓝青釉,除了这个花盆上的,你还在别的地方见过吗?” 刘深摇摇头:“……没有。” “是的。那是因为这种蓝青釉的制法,已经失传了。这样颜色的花盆,整个宫里,也只有这一只。父皇前几日下旨,将新培育出的茶花连同这只花盆,一同赐给了陆大人,是感念他年逾花甲,还要日日为你们的学业操劳。这花盆固然贵重,碎了也就碎了,可是你不经老师允许便闯入他的房间,你可知道,这对老师来说,是极度的不敬?” “皇兄……老师……”刘深的头越埋越深,几乎要垂到胸前去。“我知错了。” “你素日里就最贪玩,可终究没有闯过祸,所以皇兄也就纵着你,由着你去闹。但是这一次,你却是做了不可轻饶的错事,一定要受罚了。你可服罚?” “……嗯。” 刘清点点头,转身唤道:“来人。取竹板来,左右掌心各十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花了很长时间在讲这两人的过去……下一章应该就可以讲完了。 第65章 六十五相去日已远 各十下?!一共二十下?!!一直站在一边的刘济惊呆了,他抬起头看刘深,可刘深背对他站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宫人果然取了竹板来,看了看皇太子,刘清没有表情,那宫人只得对刘深道了句:“二殿下,得罪了。”然后捉住他的左手,打了第一下。 “呜!……” 刘深缩着肩膀哀叫了一声,刘济的心也跟着缩紧,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又立即担心得睁开眼睛去看。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他眼睁睁看着刘深的身体轻轻打颤,右手紧紧的扭着衣摆,那竹板,每一下都像是打在他心上一般难受。刘济死死咬着嘴唇,等打到第六下,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站在一边的刘溯早已苦着一张脸,见比他大的刘济都哭了,立即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啼哭之声此起彼伏。刘清连忙走了过来,蹲下来,搂着他俩道:“原本让你们俩看着,也是个警醒的意思,不想吓着你们了,这是我考虑不周。好了,乖,不哭了。今日不上学了,先回去吧。来人,带三皇子和世子下去。” “是……” 刘济哽咽着,扑上去抓住刘清的胳膊:“太子哥哥!你不要打深哥哥了!那个花盆……其实,其实,是我打碎的!” 刘深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瞪着刘济,眼眶里也是眼泪汪汪,看来是强忍着才没哭出来。而刘清看看刘济,站了起来,回头看着刘深。刘深被他看得立马垂下头去。 “……来人,先送三皇子回去。” 刘溯哭哭啼啼着被人抱走,刘济和刘深站成一排,而刘深扭着头,根本不理刘济,刘济只好看看刘清,又看看刘深,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虽然移植茶花的时候这里弄乱了不少,可还是看得出来,土上有两个小孩子的脚印。”刘清声音不大,听着仍然很温和,“深儿,你说谎骗皇兄。” 刘深垂着头一言不发,刘清继续道:“君子之道,待人以至诚,方能推心置腹。你才十岁,居然已经开始对皇兄撒谎,你让皇兄很失望。” 刘济偷眼看刘深,刚才挨板子的时候都能忍住不哭的人,如今扁着嘴,眼泪静静的沿着脸颊滚了下来。他原本已经收住了眼泪,见刘深也哭了,又忍不住跟着抽泣起来。太子刘清叹了口气,道:“来人。去转告白妃娘娘,二皇子今日要被罚在思沉阁面壁一日,午饭不许吃。另外,派人将世子送回王府。” 什么?刘济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连忙抬头看着刘清:“太子哥哥!怎么只罚深哥哥一个人?花盆是我打碎的啊!” 刘清看着他挂着泪的脸蛋,叹息道:“你是皇叔的孩子,怎么罚你,可不是我说了算啊。我会命人转告你父王,怎么处理,由你父王决定。好了,送世子回王府。” “我不要!”刘济退后了一步,站到刘深身后,而刘深站在刘济和刘清中间,仍然低着头没说话。 “我要和深哥哥一起受罚!” 刘清无奈的摇摇头:“怎么还有主动要受罚的?世子,不要任性了。” “我不!我就不!” 刘清拗不过这小孩子,也是不愿意和他较真,叹口气便道:“那好,那你在这里陪着二皇子吧,什么时候想走,让乳母带你回去就好。” 太子带着人走了。刘济和刘深站在只剩下他二人的书斋里,他看看刘深,而刘深盯着自己的脚,一动都不动,也不说话。 “深哥哥。” 刘深不理他。 “深哥哥?” 刘深还是不说话。刘济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拽刘深的袖子,“深哥哥……”刘深愤愤的抽回自己的袖子。刘济愣了愣,这才发现,深哥哥这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呆了一会儿,低下头。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开始啜泣起来。刘深起先还拧着脖子不想理他,最后被他哭得实在没有办法,转过来吼道;“哎呀行了行了!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呀!?” “深哥哥……”刘济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对,对不起……” “哎!……”刘深苦恼地叹了口气,道:“我说你真是个笨蛋。不是都说好了吗?就说是我一个人进去的,花盆也是我一个人打碎的,问你你就说跟你没关系,你没去,也没看见,怎么又都说出来了?” “可是我,我不想看你挨打啊……” “我都已经挨了六下了,再挨十四下就完了!这下好了,打也白挨了,还得饿肚子,还要在这儿站半天。”刘深揉着自己至今通红的手掌,惆怅道:“而且这次皇兄生了大气了……都怪你,笨阿济。” “太子哥哥看着不像很生气啊……” “你知道什么!皇兄一直都是这样,生气了也不说出来,但是我就是看出来了,他真的很生气。” 刘济只能低下头道歉。“对不起……” 刘深看他一眼,道:“算了。只要皇兄没说不许你再来宫里读书就好。” 昨日,刘济摔碎花盆后吓坏了,刘深却很冷静地带着他从陆太傅的房间跑了出来。两个小孩子偷偷商议,深哥哥怕他是世子,犯了这样的错会被罚不许进宫,便决定自己一个人将错揽下来。结果没想到刘济居然在最后关头自己主动承认了,搞得前功尽弃。不过到这时两人才发现,事情好像没严重到刘济会被赶出去的程度,不由又轻松起来,虽是罚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儿,倒也不难过。 …… “深哥哥,你是更喜欢三皇子呢?还是更喜欢阿济?” “为什么要这么比?” “不为什么啊,就是问问啊。” “这也没法比,你是你,阿溯是阿溯,你们俩不一样,但是谁也不能少。” “那,深哥哥不会因为和三皇子玩儿,就不理我了吧?” “嗯……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肯定不会不理你的。” “我不会不听深哥哥的话的,而且绝对,绝对比三皇子更听话!” “我知道,阿济最乖了!” …… 明明是被罚,他却仍然觉得很开心。花盆的事情很快过去了,日子又如从前一般过下去,好像永远都不会变一样,而他,也是这么期待的。 然而没想到,这样的日子,却在不久之后中断了。一日清晨,很少管他的父王忽然来告诉他,以后他不能再去宫中进学了。 刘济急了:“为什么?我这几天没有犯错啊!” “没有为什么!”父王冷冷的丢下这一句便走了,留下惊慌不知所措的刘济。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几日后,他们全家忽然启程,要搬离京城,回江淮国去。父王虽然是江淮王,可刘济从小到大就没出过京城,遥远的江淮国更是想都没想过,虽然万分不想走,可是看着父王阴霾的脸色,他连撒娇说不想去都不敢。临行前,他想去和深哥哥告个别,求了父王多少次,父王却一直不理他。到最后,父王被缠得烦了,忽然大怒:“够了!我们都被他们赶出去了,你还想着去见他们干什么!” 他们?赶出去?被深哥哥吗?怎么可能! 他不相信,也不明白。 直到两年后再次回京,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一年,皇太子自春日起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断断续续治了许久,却一直不见好。太医们都说,是太子身体过于孱弱的缘故。然而春天还没有过去,就在刘济打碎花盆那件事后不久,有一天,太子在陪同皇上上朝时突然昏倒,惊动了皇上,太医彻查时无意中才发现,太子每日进的汤药中,居然被人下了慢性的□□。下毒的,是太子身边的宫人,而将□□偷偷带进宫里的,是江淮王世子刘济身边的乳母。 虽然发现了病因,可太子的身体却已经损伤到了无法治愈的地步。一年多后,皇太子刘清终于因身体太过虚弱,五脏衰竭而亡。亲弟弟下毒害死了亲子,皇上心中之惨痛自不必说,不久,皇太子的母亲蔡皇后因伤心过度而薨逝,再后来,圣上也因心疾龙驭殡天。新太子刘深在朝臣的协助之下,顶着江淮王党人的压力即位,年仅十二岁。 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京城两年了。两年后他再次见到刘深,便是新帝即位后的首次朝见。跪在密密麻麻的朝臣亲王之中,刘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却始终没看到他把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他天天去仁政殿求见,终于又见到了刘深。他按捺着心中的激动,跪下道:“江淮王世子刘济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刘济站起来,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刘深,一时竟不知能说什么。一别两年,刘深又比以前长高了许多,他从小生得白净,肤色发色都浅,明明是个清秀的人,然而目光流转之间眼神锋利,端的让人心中生出些惧意。 而刘深的目光在刘济身上上上下下扫了几个来回,才笑道:“世子从江淮国远道而来,此番舟车劳顿,辛苦了。” 世子?刘济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愣愣的盯着刘深,直到刘深皱起了眉,轻咳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下头:“不敢。为了恭祝皇上登基之喜,再远些也无妨。” “喜?”刘深重复了这个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世子,朕的父皇,驾崩才一个月啊。” 刘济一惊,连忙跪下:“皇上恕罪!” “世子年少,失言也是难免,以后小心便是。”刘深淡淡道,“你连着几日来求见朕,究竟有什么事啊?” 所有的话,都被这淡然的态度堵在了心里,刘济低着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想来看看皇上。” “哦?那现在看了,世子还有别的事没?” 刘济低下头,强忍着几乎溢出眼眶的泪水。“没了。” “那跪安吧。” 刘济只能叩首,道:“臣弟……告退。” 要走了,他才忽然想起,又转过头来:“……皇上。” “还有什么事?” 他低下头:“从前……皇上说过,想吃江淮国的糯米凉糕。臣弟这次从江淮国带了些,请皇上品尝。” 刘深看着刘济,停了停,才道:“世子有心了。陈习。” 一直静悄悄站在一边的陈习道:“是,皇上。” 陈习走过来,接下刘济的侍从递上来的精致的螺钿盒子。刘济如同身在梦里一般,连自己如何走出了仁政殿都不知道。走下台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让泪水在眼中慢慢退去。 那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回不去了,曾经的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那盒他精心挑选的凉糕,深哥哥也不会吃的吧。 其实不怪刘深,这他明白。给和愍太子下的□□,是他的贴身乳母带进去的,那时候两人还小,谁能明白什么叫幕后指使?可是他年少时最珍贵的感情,终究是被父王毁了。也不是没有恨过父王,可就算恨,那终归也是自己的父亲。只是心里难过,为什么最终牺牲了的,是深哥哥对他的信任。 他在怀念中一年年长大,也许是因为最难过的事情都过去了吧,自那以后,从前那个爱哭鬼阿济再也没有轻易落过泪。他还是要回到江淮国去,与他的深哥哥的会面,也只剩下了每年一次的元夕进贡。原本这种事情,身为世子的他不需要亲力亲为的,可他仍然坚持每年来往与江淮国与京城,只为了每年那短短的一面。刘深始终对他淡淡的,而他渐渐的长大,对父王的所作所为,也知道得越来越多。结党敛财,密谋篡位,他没兴趣,也不想管。虽然这么说有些轻视自己的父王,可他知道,以他父王的头脑,是不会拿刘深有办法的,所以他也不担心刘深的安危。父王坚持着给他灌输各种各样奇怪的思想,“成就霸业”什么的,他本来没当回事,直到有一日,他照常在乐坊花天酒地,醉了昏睡过去后,明明软香在怀,他却做了一个关于刘深的梦。 从梦中惊醒后他一直坐到天亮,心中惊疑不定。刘深喜好男色的传言,他后来多多少少听说过,可他自己却是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从那时起,有什么东西渐渐变味了。后来,那些梦一日一日折磨着他,梦中的深哥哥一遍一遍的引诱着他,终于,他还是投降了。他站在了父王的那一边,开始协助父王,进行他们惊天的阴谋,而他与父王的约定是—— “天下归你,刘深归我。” 所以说起来,人的变化,真的都是被迫的。如果父王没有阴谋□□,如果和愍太子没有死,大概他现在,仍然会和眼前这个人称兄道弟,过着属于亲王和世子的快活日子。只可惜有些东西,永远只能怀念,不会再回来。 就像眼前这个人,永远不会再唤自己阿济一样。 刘济站在案边,看着刘深。而刘深坐在案后,手支着桌案,眉头轻蹙着,已经发了有半个时辰的呆。他的面前摊着一张粉笺,半个时辰之前,刘深展开粉笺,举着笔半天没有落下去,之后便扔了笔,一直在发呆。 他在想什么呢?刘济默默的想着,思绪飘了很远很远,直到刘深不满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 “世子殿下,二更都过了。” “嗯?”刘济回过神来,看见刘深甩向自己的白眼,立即笑道:“皇上困了?” “朕困不困,你都该请回了吧,和朕大眼瞪小眼很好玩吗?” “既然如此,那臣弟先行告退了。”刘济跪下行礼,刘深冷哼一声,直接去了旁边的隔间。 刘济只能自己起来,出了仁政殿,带着自己的侍从,出宫,回了王府。 进了仪门,按照以往的习惯,回自己房间之前,他会先去看看父王。走到正房前,却看到两个小厮站在台阶下,刘济还没发话,其中一个小厮看见了他,立即跑上台阶,冲着屋里喊道:“王爷,世子殿下回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兵未动,人已困 嗯? 刘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从来没有下人见他回来了,还要大喊大叫的道理,这感觉,倒像是在警告父王,自己已经回来了一样。 父王在防着自己?他在做什么?刘济看了一眼那个小厮,那个小厮立即低下头,重新退到台阶下面站着。他走上台阶,才发现正屋门口都没有下人。他自己推开门,走进去,一愣。 “李将军,赵统领?”刘济冲着李齐全和赵孟行礼,二人也回礼,赵孟面无表情,而李齐全脸上却有些不自然。李齐全是外城护军统领,赵孟是神英军副统领,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二人会在王府?刘济正在疑惑,李齐全向坐在上首的刘弦行了个礼:“如此,王爷,末将先去了。” “啊,好了,你们都走吧。”刘弦挥挥手,李齐全和赵孟向刘济告辞后,转身关上门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刘济看着他父王,正想着该如何理解刚才的情景,刘弦先开口了:“刚从宫里回来?” “是的,父王。” “刘深那小子干什么呢?” “发了大半个晚上的呆,这会儿应该睡下了。” “发了半个晚上的呆?哼哼……”刘弦端起桌上的茶盅,啜了一口,“他发呆,你也就陪着他一起发呆?” 刘济听了,只淡淡一笑:“皇上身边,总是有人看着比较好。” “他周围的宫女,太监,早在两年前,就都换成咱们的人了。”江淮王放下茶碗,看着刘济,“你根本不需要多费那个心,济儿。” 刘济看看父亲,仍然笑着,实话实说:“我怕父王食言,又派人去刺杀他。” 刘弦表情忽然凝重起来,沉默了半晌,才道:“济儿,你也知道,你母亲去的早,后来为父虽然也娶过侧室,但一直子嗣凋零,这一生,恐怕也就只你这一个儿子了。” 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刘济看着父王,不清楚他的目的之前没准备说话,而刘弦缓缓道:“从前你还小,你说的话,父王当作玩笑,也不大管,现在我们大事将成,你也该收心了。” 刘济忽然有不好的预感:“父王这是什么意思?” 刘弦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转过身去背对着刘济,道:“为了成就霸业,也为了你,刘深……必须死。” 刘济吃了一惊:“父王?!你要做什么?” 刘弦仍然背对着刘济不看他,道:“我已经和皇后商议定了,今晚三更,行动就要开始了。” “……什么行动?……皇后?你和皇后说了什么?” “济儿,廖家的女儿一直喜欢你,这不光你知道,我也知道。当初她肯嫁给刘深,不也是因为你和她私下做了交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答应了她,只要她嫁给刘深为后,助我们成大事,事成之后,她将会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是不是?” 没想到自己和青君的秘密居然被父亲知道了,是谁?谁泄露了秘密?然而现在却没时间搞清楚这件事了,他瞪着他的父亲,问道:“所以呢?你和青君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假借你的名义,让她去做一些事情而已。廖青君对你一片痴情,她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刘弦转过头来看着刘济,“不过济儿,今晚,就是你见刘深的最后一面了。” 刘济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微微摇头:“……你让青君去做什么了?”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知道,刘深必死无疑了。” “你怎么可以这这么做!!”刘济的心顿时乱作一团,一贯温和的他冲父亲怒吼一声,转身就要往外冲,然而打开门,立即被早就埋伏在外面的军士按倒。 “嗯?!”刘济挣扎着抬头看,按住他的几个人他都不认识,这不是王府卫队的人! “父王……”刘济被两个军士死死扭着胳膊,他挣扎着,看着走过来的刘弦,“你调动了外城护军?!” “没错,今夜,就是成大事的夜晚。” “你疯了!武威王刘溯现在毫发未损,你公然在京城叛变,你以为他会坐视不管?” “这你不用担心,”刘弦抚须昂立,一副胜券在握的神色,“我已经和高车人谈妥,他们会帮我们攻打武威国,牵制刘溯的。” 什么?!又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刘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王……你居然和高车人勾结?!勾结异族,就算你得到皇位,你以为高车人会那么容易甘休吗?日后不知道会怎样狮子开大口,他日史书工笔,父王你又要如何面对后世之人?”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等我当上皇帝,这些事情,自然都是小事。”刘弦走过来,看着刘济,道:“济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的,被那小子迷了心窍,但是不论如何,我是不会放任你这样下去的。就算是为了你,我也必须要刘深死。也许一时之间,你会很难受,你会恨父王,但是以后你就会明白,父王这都是为了你好。” 刘济瞪着刘弦,睚眦欲裂,他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这哪里是为了我好?!我不许你对刘深下手,绝对不许!!!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刘弦终于也动怒了:“你是傻瓜吗?你和那小子混在一起,我们这一脉不就等于绝后了吗?那我辛辛苦苦夺得皇位,又是为了什么?” “我从来就对那种东西没有兴趣!”刘济在不断的挣扎中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他喘息着吼叫道,攒了一口气,又开始猛力挣扎:“你们放开我,快放开我!!!” 刘弦冷冷的俯视着自己的儿子:“他刘深让天下人耻笑我无所谓,可是不论如何,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违背天理,做出这种逆伦的丑事来!”他转身,对左右道:“把他带下去,关进暗室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江淮王府的地下,有秘密修建的暗室,以备不测时使用。这个主意是刘济出的,可是没想到,第一个被关进来的,居然是他自己。军士们把刘济带到囚室前,无视他的挣扎,道了一声“世子,得罪了”便将他推了进去,“嘭”的一声关上门。囚室装着厚重的铁门,门关起来后外面的光线一丝都透不进来。刘济在黑暗中扑到门口,捶打着厚重的铁门:“开门!!!我叫你们开门啊!!!” 他把手都捶肿了,也没有人为他打开门,外面根本没有一点动静。刘济被关在一片漆黑的暗室里,心中的惊慌无以名状。 父王准备兵变,自己却完全不知情,看来他是早有预谋,完全没有准备遵守当年与自己的约定。而他居然还傻傻的期待着,以为拥伊人入怀的日子不远了,真是愚蠢至极!……当初,他是利用了青君,才能顺利地控制宫中的局势,控制刘深,没想到父王居然也同样利用了青君,还是冒自己之名。青君有多喜欢自己他是知道的,就算让她去刺杀刘深,她恐怕也敢去做!怎么办,怎么办?刘济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父王当初对待和愍太子的手段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真要对刘深下狠手,以父王的为人,他是能做得出来的。怎么办,怎么办?他知道,刘深对于他的皇后态度其实很温和,也是同情这个女孩子,明知道皇上喜好男风,还被嫁进宫里,所以平日里对青君也很是纵容,如果青君想使什么手段,恐怕成功的几率会很高。 “不要啊,青君……皇上!啊啊啊!!!”刘济发狠地又一拳砸在铁门上,可是这对于外面的局势,都于事无补。 深哥哥……多年来几乎干涩的泪腺又开始运作,他只觉得眼角发涩,如果刘深真的有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活下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时,暗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刘济连忙吸了吸鼻子,止住几乎要落下的泪水。他适应了下外面的光线,才看清了来人,带头走进来的,居然是他的姐夫,神英将军冯元英。 “……姐夫?” 冯元英看着刘济,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低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道:“世子殿下,对不住了。” 刘济愣愣地看着冯元英冲身后的人道:“将他带到军营里暂时看管。” 他几乎立即理解了这种情况。 “姐夫你,终于还是倒向皇上了吗?” 冯元英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刘济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父王不听我的,他对冯家下手太狠了。” “和王爷下手轻重无关,世子殿下。”冯元英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作为一个军人,他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他看着刘济,一字一顿道:“从以前开始,从娶你姐姐之前开始,我就一直是皇上的人。” ……居然是这样吗?假装被逐出家门,其实是为了打入他们内部,原来刘深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吗?照这情形来看,神英军不在控制之下,父王今夜的政变,是凶多吉少了。但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上前抓住冯元英的胳膊,急促道:“快!快去救皇上!” 几个军士要上前拉开他,冯元英用眼神阻止了他们,看着刘济问道:“什么意思?” “父王唆使青君……唆使皇后不知道去做了什么,可能要对皇上不利,姐夫,快去宫里告诉皇上,叫他不要上当!” 冯元英看着刘济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他是不是在说谎,很快,他转过头,命令身后的人:“告诉赵孟,速去通知神天军的人。” “是!” 一个军士领命迅速离开,刘济却仍然呆着。“……神天军?” “对,神天军,皇上的秘密部队。”冯元英看着刘济,道:“世子殿下,也许你和王爷一直认为,皇上只是一个有奇怪癖好,沉浸于私情的昏君,可事实上,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谋略,他的胆魄,是你我任何人都比不过的。” 冯元英转过头,看着从囚室外透入的光线,道:“今夜,就是江淮王党人彻底覆灭之日。” 林仪失踪了。 顾承念搞不清楚林仪失踪的具体时间,那一日早晨他照常去衙门,作为他的“管家”,顾承念一直将他送到门口,也没觉得林先生有什么异常,可那之后,林仪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什么人能够将林先生消失?他想象不来。认识一年多,他太清楚林仪的实力了,他武艺高强,胆大心细,做事也足够谨慎,一般人很难抓到他的破绽,更别说是暗算之类的不够看的手段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顾承念不知道,他用尽自己能够想得到的办法到处寻找,而在他急切的寻找林仪下落的同时,那一夜,政变爆发了。 事情来得很戏剧性,外城护军统领李齐全率军闯入内城,意欲逼宫,兵临城下之际,皇宫正门永安门前居然一个卫兵都没有。李齐全怕有什么圈套,便命军队停下,在永安门外观望,然而此时,大门却自己缓缓打开了。外城护军的将士们骇然发现,出现在皇宫正门前面的,居然是应该已经死了半年的羽林卫卫尉,神武大将军冯况的幼子,冯长辰。 冯长辰手执□□,一身铠甲,孤身一人策马来到护军阵前,朗声道:“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神武军被解散之时,许多军士被分配到了外城护军中,就算不认识大将军的小儿子,也认得他身上的铠甲与□□——那都是老将军冯况当年冲锋陷阵,血战沙场时用过的,在神武军中,见到这一身铠甲,无人不钦佩,无人不拜服!近万人的护军被冯长辰一人的气势震慑住了,冯长辰却还不走,骑马在军队前来回走动,高声道:“你们都听好了!我不是别人,我是那从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我冯家一门忠良,却被江淮王陷害致死,何其无辜!我父亲一生刚正不阿,最后却落得这样结局,他在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够安息!他江淮王当日说,这天下,是姓刘的,而不是姓冯的。可我要说,没错,是姓刘!可也不姓你刘弦的刘!” 他举起□□,扫视着眼前的军队,声音直达苍穹。 “原神武军将士听令!速速来我身后集结,保护皇上,歼灭逆党!” 李齐全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也连忙喊道:“来人!快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给我射下马来!”身后的军队却哄乱起来,神武军的将士们早就对解散神武军心怀不满,并入外城护军后又饱受歧视,今夜被拉来叛变,有几个是情愿的?连原本外城护军的将士们,也有不少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会儿被冯长辰的气势一震,干脆跟着神武军的将士们直接倒戈。 场面大乱,李齐全在马上看着冲向冯长辰那边的军士们,徒劳大吼着:“把这些叛徒给我杀了!” 正要率军拼杀,另一边忽然也杀来一路人马,李齐全一看,领头的是赵孟,不禁喜上眉梢。赵孟是神英军副统领,赵孟来了,就是救兵来了! 却不想赵孟行到近前,勒马高喊:“外城护军众将士听令!江淮王有不臣之心,率兵造反,然皇上宅心仁厚,不忍深责,只要阵前缴械,一律赦免其胁从之罪,否则,格杀勿论!” 赵孟居然也倒戈了?!李齐全惊慌之下只得连忙率残部撤退,想要逃出内城,不想内城城门已经被锁,他们成了瓮中之鳖。李齐全无奈,只能束手就擒。此后,江淮王的王府卫队很快被神英军击溃,江淮王在王府中被擒,即刻被软禁,一场叛变大戏,一夜之间,竟已收场。 城中大乱,不仅实施宵禁,连白天也不许平民百姓外出。顾承念困在林府中,听着外面兵戈之声,不仅要牵挂林仪的去向,还要担心那个人的安危,心中纷乱,夜不能寐。正在牵肠挂肚之际,叛变收场的第二天晚上,家中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叶希夷带着几个一身黑衣的人来了,这次不同从前那般越墙而入,而是光明正大从正门闯入。 “奉皇上旨意,带你进宫。” 第67章 六十七阳台旧云重入梦 入夜后刘深睡了两个时辰,三更鼓响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翻身坐起来,发现身上居然盖着被子。他皱了皱眉,道:“来人!” 新任的太监总管姜密忙不迭一路小跑进来,见刘深坐着,连忙笑道:“皇上醒了?” “啊。” “那奴才叫人伺候皇上净面,醒醒神……” 刘深抬手制止道:“不必。朕问你,谁给朕盖的被子?” “回皇上,是奴才……” “笨!”刘深瞪了他一眼,道:“不盖被子的话,朕睡一会儿自己也就醒来了,盖上被子,一觉睡到了这会儿!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姜密脸上讨好的笑容立马变成了惊慌,连忙跪下道:“奴才愚笨,皇上恕罪!” 刘深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这个姜密同陈习一样,也是怀恩院出身。昨夜江淮王发动政变后,刘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了弦皇叔安置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换成他信得过的人。原本仁政殿总管事宜还是想让陈习继续领的,不想昨日看到放出来的陈习,那个惨状真是让他目不忍视。 在大理寺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呆了将近两年,陈习的胡子长得如同山羊一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猛地一看,真认不出那是那个不论何时都表情温柔亲切的陈习。陈习激动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奴才陈习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习!”刘深一把将他拉起来,抓着他的胳膊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道:“这两年……委屈你了。” 陈习笑道:“启禀皇上,这一次,奴才真是被吓到了,再有一个月,奴才就要被腰斩了呢……” 看见陈习一如既往温和的笑,刘深心里立刻就轻松起来,也不由开起了玩笑:“就算明天要腰斩你,今天也被放出来了是不是?哈哈哈……” “这种玩笑,奴才真是不想被开第二次了,哈哈哈……” 听着这主仆二人没心没肺的开着玩笑,叶希夷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不过这久别重逢的刘深和陈习都没有注意到。 刘深特旨命太医院为陈习诊断,太医们说一切都好,只是身子有些虚了,饮食上调养个一年半载就好了。于是刘深就干脆放陈习回家,让他暂且好好养着,不急着回来。 但是仁政殿还是需要个可靠的人的,这个姜密,就是陈习昨日举荐的。姜密也是怀恩院出身,陈习说自己之前观察他许久,这个人靠得住,所以这次刘深便叫了他来暂时管理。这个姜密确实办事利索,不过他以前是银作局的,对刘深的脾性了解得少,有时难免好心办坏事,就比如说今天这种关于盖被子的问题。 刘深想了想,算了,道:“也罢,你也是好心,下次记得不要多此一举就好。”停了停,又问:“冯元英回来了没有?” “回皇上,回来了。冯将军听说皇上已经休息,便说明日再来禀报,已经回去了。”姜密说完,看见刘深又瞟了他一眼,连忙再次道:“奴才知错了……” “下次记得就好。”刘深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叶希夷呢?他不会来了也走了吧?” “叶将军比冯将军来得更早,现在在后面偏屋陈大人的屋里歇着呢,这会儿应该还在。” “叫他到书房来。” 仁政殿后面有一排偏屋,为仁政殿伺候的宫人太监们休憩的处所,其中有一间,是特意辟出来只给陈习一个人住的,陈习被下狱后,这间屋也被移作他用,昨日刚刚清算了仁政殿的人,叶希夷就立即向刘深要求,将那间屋又重新腾了出来。很快,叶希夷进来了,他跪下行礼,刘深一边走到桌后坐下,查看新送来的卷宗,一边问:“人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但是我们没找到林仪。” “嗯?他二人没在一起?” 叶希夷摇摇头:“没有。京城里各处都没有他的行踪,他和顾承念的住所我也已经仔细搜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也已经问过那一位了,他说不知道。不过皇上自己过去问,不知道会不会不一样?” 刘深不置可否,又问:“人现在在哪里?” “就在陈习的那间屋里。”思沉阁荒废了两年,暂时无法再用了,叶希夷这个安排很正确。刘深点点头,道:“你下去吧,要是有什么线索,速来向朕禀报。” 叶希夷退下了,刘深在心中默默地打算着,站起来,没叫任何人,自己往殿后走去。 三更已过,宫人们除了值夜的,其他的早已休息,只有陈习的那一间屋窗户还亮着。刘深走过去,推开门,便看见顾承念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手支着头,已经睡着一大半了,听见门响,他恍然惊醒,看到门口的人后慌忙站起来,然后跪下。 “罪臣叩见圣上!” 刘深走进来,关上门,道:“起来吧。” 顾承念站起来,偷眼看刘深,正好刘深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交汇,忽然都有些尴尬。上一次见面发生的事情,让一贯大大咧咧的刘深也感觉有些窘迫,他有些担心,不知道顾承念心中会不会因此存了芥蒂,又忽然想起,顾承念根本不愿意与自己在一起,这种担心根本是多余的,转而又失落起来。为此,他开口时连声音都低沉起来,闷闷地道:“如今京城局势不稳,外面不安全。朕让叶希夷先带你进宫,等风平浪静之后,去留随便你。” 顾承念低着头,道:“看来,皇上已经成功控制了京城的戍卫部队了?” 刘深点点头,道:“嗯。冯长辰的出现比想象中还要有效果,外城护军直接溃不成军,神武军在军士们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多亏了你,用了那罕见的迷药救出了冯长辰,不然当时朕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都是上天庇佑皇上,加上林仪先生天纵奇才,营救才能如此顺利。这样一来,接下来就可为冯氏平反了吧?” 又是林仪,又是冯氏,顾承念关心的,除了国家安定,就是他的好友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刘深心中说不出的不是滋味,忍了忍,才让自己冷静地问道:“林仪人呢?” 顾承念低下头:“罪臣不知道。从昨夜开始林先生便没有了消息,罪臣也曾想方设法去各处寻找,但是没有找到半天踪迹。”顾承念看了看刘深,又重新跪下,道:“罪臣恳请皇上派人搜寻林仪踪迹。林仪营救冯长辰有功,此番失踪,恐怕是遭人暗害了,请皇上看在他于社稷有助的份上,一定要找到他!” 刘深半天没有说话,停了许久才问:“你就这么关心他?” “……”顾承念听出了刘深话中的意思,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刘深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若是想找他,就自己留下来找,朕没那么多闲功夫。” 顾承念还想说什么,刘深打断他,自顾自道:“现在的大理寺卿正邹和楷是江淮王的人,朕已经将他下狱,下诏召回原来的大理寺卿正苏继鸥。但是苏继鸥人在江南道,一时间还回不来,弦皇叔这两年造下的冤案,朕想尽快平反,尤其是冯家的案子。所以明天朕会下令,命你暂领大理寺卿正事,替朕查察诸案。” 顾承念愣住了:“皇上,这……” “朕知道,你懂律法。顾承念,如今朝中局势如此,朕身边可靠的人并不多,你就当是帮忙了。”刘深顿了顿,才加上了他最不想加的一条:“此外,你也可以利用职务之便,查访林仪踪迹。” 顾承念低着头,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俯下身,道:“臣……遵旨。” 离边境越来越近时,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越过群山,地貌变成了连绵的黄土丘陵,起先,还能在途中遇到一两个村子,再后来,便是走一天,也不一定能碰到一个人。林仪跟着高车使团的队伍走了已有近半月,使团里不仅有高车的护卫队,还有大魏的护送军队,几百号人浩浩荡荡,每晚都宿在沿途驿栈,走的也并不快。 为了不引人注意,林仪也换了高车人装束,头发不再在头顶挽发髻,而是如高车人一般,在脑后束起,下面的发散落下来。林仪自己倒没觉得不习惯,反倒是狄兰翻来覆去的瞅着他看,搞得他很不自在。 大概是因为从前习惯了宠着他,现在又总觉得亏欠狄兰些什么的缘故,林仪现在更是拿狄兰没办法。那日他答应随狄兰一同去高车,道:“不过我先要回去一趟,跟……跟那个人道个别。”结果被狄兰干脆的拒绝了。“不行。你要是敢去和他道别,那我之后照样杀了他。你以为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你这样我很不开心啊。” “……那算了。我回去拿些东西,立马出来。” 他在狄兰的监视下悄无声息的潜入自己的房间,随便包了两件衣裳,一些银两,想了想,又把皇上御赐的那把剑也带了出去。见了狄兰,狄兰将他带回瀚海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却冲他伸出手。林仪看着他,问:“干什么?” “当然是检查你带了些什么啊,难道就这样让你拿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跟我们走?” 林仪只得将身上的包袱放到桌上。狄兰打开包袱,随手翻了翻,便都扔到了地上。林仪瞪着他:“你……?!” 狄兰完全不觉得扔掉师兄的东西有什么不妥,轻松道:“这些汉人的衣裳你用不着了。你现在身上穿的这个也要立即脱掉。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很小心了,才没有碰到人,但是一会儿出去被人看到了你这一身汉人打扮可不好。快脱掉。” 脱掉?!林仪无语,狄兰早拿来了一套高车人的左衽袍宽胯裤高腰靴:“快换。” 他只得脱掉自己的衣裳,换上那奇怪的异族服装。换好后,狄兰拿着梳子过来:“坐下。” “……又要干什么?” “你穿着高车人的衣裳梳着汉人的发髻是想干嘛?坐下来,我给你改一改。” 林仪只能坐下来,任由狄兰拆散了他的发髻,为他梳头发。狄兰做事毛毛躁躁的,梳头发也很不温柔,揪得林仪头皮生疼,他皱起眉头,忍了忍,没说话。狄兰将他发顶的头发全部拢到脑后,用牛皮绳扎牢,道:“按照我们高车的规矩呢,底下的头发是要辫小辫的,不过太麻烦,等到了高车,我再找人给你辫。辫好了,半年都不用梳头的哦。” 半年都不梳头,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林仪懒得理论,他想把自己的衣裳收起来,狄兰却道:“别动了。我一会儿会把它们都扔掉,被人看到了可不好。” 林仪看了看扔到地上的东西,里面还有皇上赐的那把剑,他指着它道:“这个我总可以拿走吧?” “不行。你这些东西一看就是汉人用的,都不行。包括你身上挂的那只笛子,都得扔掉。” 其实他倒并不是多看重那把剑,只是这一路前途莫测,他想有件趁手的防身兵器,宫廷里打造的东西又确实很好。丢了,也就丢了,但是狄兰的态度却让他不快:“……既然如此,为何我说要回去取东西的时候,你不和我说清楚?” 狄兰笑了起来:“也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师兄离开了那个男人,会带走什么……看完了,就可以扔掉了。” 林仪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旅途开始了。一路都没有发生什么麻烦,高车使团的人对林仪的出现毫无反应,而大魏的护卫队对高车使团的人本身就不熟,自然没发现多出来的这个人,更不会知道,此人曾经还官至五品。狄兰不许林仪与人说话,因为他不会高车语,说汉话的话,很容易被护卫队的人怀疑。林仪并不是话多的人,然而一天一天下来,也几乎要被闷出毛病来。 终于,他们到达了胜州城。 第68章 六十八怨憎会喜怒由心 “师兄大概从来没来过这么靠北的地方吧?” “……啊。” “胜州乃是云中第一城,出了胜州城,就是关外,关外,就是我高车的地盘了。师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林仪站在狄兰身旁,心不在焉的看着驿栈前厅里的人来人往。周围的人虽然都称狄兰为素不儿,但他真实的身份是高车的王,所以其他人都在忙的时候,狄兰总是一副很悠闲的样子,而这一点越接近边境,就表现得越明显,原本还要顾忌魏国护卫队的人,如今护卫队护送他们至胜州,任务已算是完成,休整两天,便会回京城去复命。胜州的驿栈里只剩下高车使团的人,狄兰便更加肆无忌惮,俨然已是草原之主的做派。 “我说我后悔了,你就会这么轻易放我走吗?” 林仪早就发现了,虽然表面上狄兰什么都没说,但一路上与他同睡一屋的那几个高车人显然都是好手,狄兰还是在防备他的。 狄兰翘着二郎腿坐在他身边,听了他的话,哈哈笑道:“其实啊,你要走也很容易,留下你的一只招子一只手一条腿就行。” 这一路下来,狄兰喜怒无常的性格林仪也见识了。可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忍不住就回嘴:“我要是不留呢?” “那我就回京城去,留下那个男人的命。” “……”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7节 见林仪不说话了,狄兰笑了:“没想到啊师兄,威胁你,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他站起来,绕着林仪走了一圈,一边从下到上打量着他,一边啧啧有声的道:“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好这口。” 狄兰像是想方设法伤害他一样,怎么难听怎么说。 “居然喜欢一个长得像我阿爹的男人,你真叫我恶心。” 林仪渐渐的也发现了,狄兰是将他和顾思义的关系,误会成了顾思义与皇上的那种。但他懒得解释。狄兰说他恶心,恶心就恶心罢了,反正狄兰会觉得他恶心,也不只因为他喜欢男人。他恨的,是十二年前师父刚死,自己便抛弃了他,将他交给了来寻找他的高车人。那件事情,足够他恨自己一辈子的。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林仪对顾思义喜好男子这件事情,并不是特别反感。这不影响他担心顾思义的安危,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很是在意,在意京城中的局势,不知顾思义是否已经心想事成。在到达胜州之前,某一夜在驿栈休息的时候,他们见到了一队来去匆匆的信使,他们背上背着装着信件的木匣,身后还插着象征朝廷急令的红色令旗,在驿栈换了马,又急匆匆离去,听说,那是从京城来的鸿翎急使。信使走后,流言很快就传开了,林仪隐隐约约听到了“江淮王”、“造反”等词,明白江淮王终于是谋反了,却不知道结果终究如何。他不免有些牵肠挂肚,原本就成天被狄兰的各种嘲讽搞得烦不胜烦,自此情绪更加低落。 那天离开京城时,非要背着狄兰给顾思义留个口信,也不是做不到。但是他食言在先,无法带顾思义离开,便也不想让顾思义为他接下来的事情操心。没想到,至今却会挂心至此。 高车人嗜酒,每到一处,总要把酒狂欢,喝得酩酊大醉。连着几天都宿在荒山野岭,可把他们都给憋坏了,这日终于到了胜州城,这伙高车人刚扎营下来,就着急忙慌地寻找卖酒的店家,等买到了酒,也等不到晚上,干脆大白天的,就在驿栈的前厅摆开架势喝开了。狄兰原本在和林仪说话,这会儿也被拉了过去,明明说是高车人的王,这时也没了王的样子,大喇喇的拎着酒坛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另一只脚干脆踩到桌子上,十几个喝高了的汉子勾肩搭背,扯着嗓子乱吼,唱着林仪听不懂的高车曲子。林仪皱着眉头听了会儿,嫌闹得慌,便想要回房间去,没想到和他同住一屋的那几个士兵更是喝得欢脱,这会儿都光着膀子在屋里转圈跳舞。林仪苦笑着离开房间,重新回到前厅,看狄兰等人还喝得开心,趁他们不注意便悄悄溜了出去。 其实林仪也想喝酒,不过不是和这些人,而是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小酌几口。和顾思义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不喝酒,但是一直非常认真地履行自己“管家”的职责。晚饭时经常会给林仪烫一壶酒,然后自己端着茶盅看林仪喝酒。林仪有时开玩笑让他也喝两口,他便微微摇头道:“顾某喝醉了,耍起酒疯来很是粗野,就不让林先生见笑了。” 他还会耍酒疯?林仪是真不相信,不过估计到他的脾胃,倒也没真的非要他喝。 林仪站在酒馆的望旗下发呆。真奇怪啊,明明分开了不到一月,这些事情,却已经是恍如隔世。包裹被狄兰丢了后,大部分的银子也丢了,怀里揣的些许碎银子一路上零碎花了些,现今身上已经连一个铜子都没了,想喝口酒也没钱买。当初自己怎么就没留个心眼呢?林仪懊恼的往前走去,没走几步,感觉那个如影随形的人又跟了过来。 林仪发现狄兰跟着自己,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狄兰也自知躲不过他的眼睛,自动走了出来,没等林仪问你为什么跟着我,他反而先质问道:“谁许你自己跑出来的?” 明明是想偷看自己准备去做什么,被发现之后却立马摆出一副抓到现行犯的姿态,真是无赖至极。狄兰脸上还带着笑意,墨绿色的眼睛里却放出寒光,直直盯着林仪的脸,林仪被他看得很不舒服。胜州地处边陲,来往行商客人有不少都是西域或是北方草原来的,他二人一身异服站在闹市大路中央瞪眼,居然也没引起注意。林仪不想说话,狄兰便道:“跟我回去。” “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去哪儿?” “我去哪里,难道还要经你准许?” “不然你以为呢?”狄兰弯起嘴角,嗤笑道:“师兄,你得明白啊,你是作为我不出兵的代价才来到这里的,所以说,你就是我的俘虏。” 林仪抬头看着狄兰:“你把我当作俘虏?” “不是俘虏还能是什么?” 林仪无言,重又扭过头。而狄兰仍然紧紧盯着林仪的侧脸,声音忽然温柔起来。 “师兄……你可知道在高车,汉人的俘虏是什么待遇吗?” ……又来了。明明说得好像很亲切,却平白让人觉得危险的这种感觉。林仪避开凑过来的狄兰。他当然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高车使团休整之后,出了胜州城往北,进入了草原之中。他们在茫茫草原中走了四天,这一路上,狄兰再没跟林仪说过一句话,不知为什么,林仪觉得狄兰的情绪似乎越来越阴郁。就算他有些在意,却也不可能去问,狄兰这小子,永远都有话等着往死噎自己。 到了第四天,他们终于与高车主力军队会合。 林仪头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象。虽然已经入秋,但是草原仍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起先,远方绿蓝相接的天际线处有隐约的尘土泛起,沿着地面弥漫,像是黄色的雾。不久,便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不是一匹马,也不是一群马,而是千军万马。马队出现在远处,千军万马依照队形整齐推进,速度很快,却丝毫不乱,无数骑兵喊着奇怪的号子靠近过来,使团这边的人也兴奋起来,纷纷甩着马鞭高喊着应和。 高车的主力部队尽集于此,等待他们的乌依回来。 两股人马很快接触。使团簇拥着狄兰走进骑兵之中,林仪看见近万人全部下马跪拜,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朝拜他们的王。所有人全部跪下了,只有林仪一人站在使团最末尾,远远看着狄兰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师父,你最疼爱的云儿,如今也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王者了。 没等林仪心中感慨完,狄兰不知在前面高声说了什么,忽然,林仪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紧接着,立即有全副武装的高车军士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林仪看了看周围,又看看狄兰,然而狄兰不再和他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冲着周围的高车人,继续说着林仪听不懂的异族语言。 有军士上前扭住林仪的胳膊时,他终于明白了,看来现在,真正的报复才是要开始了。 他被扭着关进了囚车之中。大军随后开始向北行进,黄昏时分,到达了高车王廷的所在地,林仪被从囚车上拽下来,关进了一个类似羊圈的地方。 其实非要反抗的话,再来十个人,也没法把林仪送进这圈里,可林仪没有挣扎。狄兰想要的,无非是为当年自己遗弃他的行为找到平衡,而他,其实愿意让狄兰获得这种报复的痛快。 就如当日在京城,顾思义固然很重要,可是他没有告诉狄兰,其实就算没有顾思义,他也情愿随他来草原,承受他所有的报复。他看得出狄兰心中的心结,如果非要侮辱自己才能解开他的心结,那他也愿意承受。 他顺从的走了进去,才发现,被圈禁的不止他一个。偌大的囚牢里,关了大概有将近一百人的样子,不光有汉族人,有些人看起来也像高车人。所有人全部衣不蔽体,脸脏得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样子。空气中有刺鼻的粪便味道,看来这些人终日除了这里,哪里都去不了。这些人全部被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绑住双手,从头至尾连在一起,看样子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跑。军士将林仪推过去,把他的双手栓在了末尾。林仪也不挣扎,事已至此,他也不嫌脏了,强迫自己忽视着周围令人皱眉的味道,干脆坐了下来,靠在栅栏上。栓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林仪进来时,他便偷偷转头看,等高车士兵都走了,便凑过来低声道:“小哥,你怎么也这么倒霉啊。” 林仪笑笑,没回答,反问道:“你是魏军士兵?” “咳,哪儿能哪,这些高车人碰见魏军的人是不留活口的,我只是个庄稼人。” “那你怎么被抓了?” “说不得,我家是胜州城外的,我们村,叫做罗家湾,是个小村子。那天我想挖点草药卖钱,就大着胆子跑进了高车人的地盘,没成想,被抓了。” “他们会把我们怎么办?” “谁知道……我听说,高车人没东西吃的时候,会把汉人的肉煮了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狄兰吃人肉吗?林仪想起他看自己的表情,确实像是恨不得食肉饮血的样子,他摇摇头,苦笑起来。那庄稼汉叹气:“嗐,你还有心情笑!” “你很怕吗?” “说怕,也不算很怕,我们穷苦人家过得艰难,死倒是个解脱。只是我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和婆娘,我要是死在这里了,他们可怎么办哪,唉……” 四个孩子……吗?林仪沉默起来。 ……想当初,他们也是四个孩子。 他是师父最早收养的孩子。其实最初,师父并不是因为同情而收养他,年轻的师百练成天想着与师父较个高低,看重了这个孩子惊人的天资,才肯忍受照顾孩子的麻烦,收了这个徒弟。对于这一点,师父自己也从来不避讳,尤其是当那时还叫做师天锡的林仪没收了他的钱袋的时候。 “师天锡!你个臭小子,我收留你,是为了让你给我扬眉吐气的,不是让你管着我的!” 这样的话经常听。师父是个永远只能看见眼前的人,崇尚及时行乐,手里有两个铜板或者二十两雪花银,他都能在同等时间里花完。小时候师天锡管不住的时候,师百练还经常逛勾栏乐坊,和一个伎女爱得死去活来,结果最后,那个伎女给他扔下一个孩子,就走得无影无踪。 林仪至今还记得,那天,他正在院中练剑,早就听见师父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他翻了个白眼,装作没看见,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居然听到屋里传来小孩儿的哭泣声。他有些诧异,走进屋里,就看到师父正围着桌子团团转,而桌子上,放着一个长条的布包,走近一看,里面赫然包着一个婴儿。 “这是什么!?” 见他进来,师百练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这是什么……当然是孩子啊……” 师天锡,也就是林仪瞪着他:“谁的孩子?” “我……我的。” 第69章 六十九旧日灰飞湮灭 师父的孩子?!师天锡大吃一惊,连忙上前看那小孩子,一看,气得当下鼻子都要冒烟,这个孩子,眼睛是绿色的,头发长不过半寸,却是棕色的,都卷卷的贴在头皮上,皮肤那么白,怎么看都没有一点汉人的样子。“师百练,你是傻瓜吗?你一个黑眼珠黑头发大黄脸的汉人,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师百练辩解道:“没办法,他娘是西域人嘛……” 此话一出,师天锡的脸色更加难看,差点把那婴儿都扔到地上去:“西域人?你居然又去找那个萨密利特了?!你又花了多少钱在她身上?!” 师百练面露尴尬:“我知道,我之前是答应你不去见她了,可她今天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我,我就,我就……” “重要的事情,就是扔给你一个刚出生的小孩?” “萨密说,这是我和她的孩子……” 师天锡被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你是猪啊?!你认识她才半年,她就能给你生个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天锡啊,你也知道的,萨密是个流浪艺人,肯定没法养这孩子,所以她才会让我帮忙的!虽然她说这是我的孩子是在骗我,我当然也明白我不可能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可是,你看看,这孩子,他这么小,这我也是狠不下心……” 那个时候,师天锡也才十一岁。长大后他回想起来才明白,师父真的是很爱很爱那个西域来的伎女。他终究也拿师父没有办法,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日子,开始围着这个小小的婴儿团团转。师父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师云,亲昵的称为云儿。他再也不乱花钱了,积攒了些银子,买了一头奶羊,给云儿充作母乳。两个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将云儿抚养大。至于收养比云儿还要大的雯儿和霖儿,却是后来的事了。 后来师天锡习武的时候,身边总会有三个小孩子,拿着木剑木棍,装模作样的一起练。师父虽然说过,这三个孩子都不是习武的料,却也不时的教他们些基本功,权做玩耍。师天锡比最大的霖儿也大了足足有九岁,有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这三个小孩真烦,可是渐渐的,也习惯了屁股后面总有人一叠声的喊“师兄师兄”的日子。 他真的,很怀念那个时候。如果后来的惨剧没有发生,他们这四个孩子,大概会守着师父,在百练山中过一辈子吧。 怀念过去的,也不只是林仪。 狄兰也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片青山绿树的家园。寂静的大山中终日只有风声鸟语,蝉鸣水声,和师兄练剑时破空的声响。他比哥哥姐姐更喜欢看师兄练功,经常师兄练上几个时辰,他就搬来小板凳,坐着看几个时辰。他是最小的孩子,阿爹最宠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尽着他,师兄虽然总说师父这样不好,可到头来也还是会向着他。那个时候,师云便在心里偷笑,他知道的,师兄其实也最宠自己了,中元节时他们去山下玩,哥哥姐姐都没有的青玉牌,师兄只买给自己,还说:“这个只买给云儿,所以你一定要戴好,不要让哥哥姐姐看见。” 被阿爹宠,被师兄宠,那样梦幻的日子,直到那一日,忽然结束了。 十二年前,师云还只有七岁。那天早上,他不肯好好吃饭,被师兄骂了一顿,正坐在窗边赌气,哥哥姐姐在院子里跳格子玩,叫他,他也拧着脖子不肯去。师兄下山买吃的去了,阿爹出了院子不知道去干嘛,忽然跌跌撞撞冲了回来,大喊:“雯儿霖儿快跑!” 师云从来没见过那么惊慌的阿爹,他趴在窗子上看见阿爹身上脸上的红颜色,不知道那其实是血。有几个拿着刀的人跟着阿爹冲了进来,一脚将阿爹踢倒在地,随后举刀便砍向了呆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姐姐。 姐姐甚至没来得及反抗,就直接面朝天倒了下去,脖子上涌出大量的血。哥哥尖叫一声,想要往回跑,那人跨了一大步,便追上了他,刀尖插|进了他的后心。 哥哥的身体抽搐着倒在地上。师云吓坏了,瞪大眼睛尖叫起来,那几个人立即发现了他,朝他奔了过来。师云脑子里明白,要跑,不然会死,可脚根本动不了,连眼泪都吓得流不出来。眼看那人到了近前,早就被放倒在地的阿爹忽然挣扎着跳了起来,抡起放在院中的扁担冲着那几个人一顿乱挥,趁他们躲避,抱着他从后窗跳了出去。 他们在山中没命的跑,阿爹身上的红颜色越来越多,将师云的衣裳也染红了,散发着让他害怕的味道。他们跑到深山中,阿爹将他塞进一个狭窄的树洞,按着他的肩膀道:“云儿,不要怕!不要出声,任何人来都不要出声,等着你师兄来救你出去。” 他点头,阿爹便转身离开了。他害怕得浑身颤抖,咬着袖子才让自己不哭出声,一直等到天黑,师兄终于来了。师天锡将手伸进树洞,低声道:“云儿。” 他呆呆的看着那只手,仍然不敢出声。师天锡又道:“不要怕,是师兄在外面,没事了,云儿,出来吧。” 等确定那真的是师兄的声音,他大哭着冲了出去,扑在师兄的怀里。师兄的身上也都是阿爹那样的红颜色,味道也一样很难闻,将师兄身上平时好闻的味道都冲掉了。师兄安抚一般拍着他的背,一言不发。他哭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师兄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像山一样高,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午后陌生人杀死哥哥姐姐的恐怖记忆浮上来,他立即又尖叫起来,师兄连忙抚摸着他的背,哄道:“云儿,不要怕,不要怕……他们不是坏人,是阿爹的好朋友,不要怕……” 他这才停止了尖叫,却仍然不信任那些人。他紧紧搂着师兄的脖子,抽噎着问道:“师兄,阿爹呢,阿爹去哪里了?” 师兄没有说话,他抱着师云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那几个大汉。 “少侠……” 师天锡一言不发,伸手,将师云递给了领头的那个大汉。 “师兄?”他脸上挂着眼泪,有些困惑的喊道。师兄站在他面前,他的胳膊刚好够不到的地方,低着头不看他,脸上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小小的孩子,经历了这样的事,所有的害怕和恐惧,还没在师兄怀中获得安慰,师兄便将他交给了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大汉。他的心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我不要你抱,放开我!”他用脚使劲踢抱着他的人,那人却始终没有松开手。他转头看师兄:“师兄,师兄我不要他们抱,师兄!” 而一直沉默着的师兄,这个时候开口了:“师云,以后,你就要和金朗台一起生活了。” 金朗台是谁?为什么?“我不要!我不要!!” “云儿,听话。” “我不!我不!我哪里也不去!” 师天锡对他的反抗无动于衷,师云惊恐的发现,师兄是认真的。他扭头看向远处,像往常一样寻求阿爹的庇护:“阿爹!阿爹!!” 师天锡对他的哭喊一直没有反应,却在听见他喊“阿爹”后忽然怒吼道:“够了!师父已经死了,你再怎么叫,他也不会来了!” ——什么?谁死了?一定是听错了吧?他瞪着师兄,忽然发现师兄的表情好可怕。“师云,你太任性了,从小到大,我就觉得你这个小鬼很讨厌,如今师父死了,我再也没有迁就你的必要了!” 今天的师兄,和以往的师兄不一样!师云不敢再耍赖撒泼,连忙求饶:“师兄,我知错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乖乖的,我听话,我好好吃饭,你别不要我啊师兄!” 然而师天锡转过了头,留给师云一个背影。一直不说话的金朗台便抱紧了拼命挣扎的他,带着人往山下走去。 “我不要走!……师兄,师兄!!!!” 他撕心裂肺的哭喊,伸出手去,却只能看见师兄的背影在指缝中越来越小。 狄兰忽的睁开眼睛。又梦见了,师兄的背影,绝情的背影。 那一天,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痕。回想起来,小的时候他任性耍赖,阿爹总是一味纵容,只有师兄还是很认真的在管他,经常训斥他,生起气来,把他骂哭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他却还觉得师兄很宠自己,真是愚蠢。之前对自己的种种,只是因为有阿爹在,阿爹一死,就与自己恩断义绝,师天锡,你好绝情啊。 而让他愤怒而不甘心的是,自从重逢后,师兄从不曾为此忏悔过,更别说向自己道歉了。 把师兄关进囚牢后,他的心情才稍许缓和了些。第二天,大军后方的金朗台也赶到了王廷,前来拜见狄兰。金朗台便是当年带头来中原寻找狄兰的人,狄兰父王楚路的旧部。当年楚路被叛军杀死,身后没有子嗣也没有兄弟,金朗台等人多方打听,听说当年楚路宠幸过的一个流浪艺人生下了他的孩子,这才一路找到百练山,带走了狄兰。狄兰刚来到草原上时只有七岁,身边会说汉话的就只有金朗台一个,也是他与狄兰交流最多,所以长大后,他也是狄兰最信任的亲信和军师。只是金朗台已经年近半百,近来许多时候,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这次高车大军倾巢出动,他也只是跟随后方部队前来,第二天才赶上先锋部队。他对着狄兰行礼,然后问道:“大乌依此次去魏京,有什么收获?” 昨夜又做了让他不快的梦,狄兰的情绪不太好,漫不经心的回答:“没什么。魏国都城虽然繁华,人却叫我恶心。” “和江淮王的合作不顺利?” “……啊。” “唉……大乌依这次集结了众多兵力,最后却说不打了,左右贤王都有些不满,大乌依还是……” “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见狄兰又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深知他脾性的金朗台识相的闭上了嘴,这时,一个军士进来禀报:“左鹿蠡王求见!” “叫他进来。” 左鹿蠡王进来行礼,道:“大乌依,你总算回来了!” “我回不回来又怎么?” “大乌依不在,今年秋天的骨都祭已经推迟了很长时间,再不举行就迟了!” 狄兰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兴致缺缺的道:“哦。” “不知现在是否可以开始举行?” “你看着办吧。” “那我今天就去办?” “随你。” “那好,大乌依,我先走了!” 草原的夜异常寒冷,饶是林仪,半夜也被冻得睡不着,天亮之后才勉强眯着眼挨了一会儿。快晌午的时候,林仪开始觉得饿了,便问拴在他前面的年轻人:“他们不给我们吃的吗?” 昨天闲聊一会儿,林仪得知这年轻人名叫罗小二。听了林仪的问题,罗小二道:“给是给……只是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有时候就忘了给。今天这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饿也不是什么非常容忍不了的事情,林仪正想着,干脆再睡一会儿,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有呜呜的嗡鸣声,像是某种奇怪的乐器,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在不远处响起。林仪问罗小二:“这是做什么?” 罗小二听了听,摇头:“不知道啊,我也是头一次听到。” 他们听了一会儿,林仪便失去了兴趣,正歪着身子闭上眼睛准备要睡觉的时候,囚牢的门忽然打开了,进来几个高车士兵,不知高声喊着什么,就进来拽人。 “……好像是叫我们出去?” 果然,他们这一长串被栓在绳子上的人被拉出了囚牢,朝着那号角和鼓声的方向走去。前方是一个石头堆砌的,类似于祭坛的地方,再往近走,林仪忽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很快分辨出了那是什么声音,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走到近前,看到了那可怕的景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70章 七十彼心不知意 王帐中,金朗台正在向狄兰禀报最近高车及周边各部的动向,一个军士忽然进来禀报:“大乌依,左鹿蠡王把汉人的俘虏都拉了出去,在那儿看祭典呢!” 金朗台皱眉:“祭典是大事,左鹿蠡王怎能这样做,这成何体统!” 骨都祭狄兰从来没参加过,他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祭典,也觉得有点太野蛮,所以很少管,都是交给左右鹿蠡王去做。听说汉人俘虏都被拉过去,金朗台虽然认为不妥,他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眼不见为净,正想说知道了,让那人退下,忽然想起来,俘虏里还有那个人。他忽然很好奇,师兄如果见了那样的场景,会有何种反应?于是他站了起来。 “走,去看看。” 圆形石砌的祭坛上,野蛮而残忍的祭祀正在进行。祭坛上摆放着十数个石台,每个石台上,都捆着一个赤|身|裸|体的汉族女子,她们被手脚分开固定住,仰面朝上,接受高车军士的轮番侮辱。所谓的骨都祭,其实就是选择从外族俘虏来的美丽女子进行交|媾,以供养生育之神。如此野蛮的祭典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边被捆着的汉人俘虏们惊呆了,很快,都扭过了头,不忍再看。林仪怒火中烧,向前走了一步,高声道:“住手!” 那边看起来像是带头的一个壮汉抬起头往这边看了看,林仪怒视着他,重复了一遍:“我叫你住手!!” 左鹿蠡王听不懂汉话,喊旁边一个人翻译一番,然后仰天大笑,说了些什么。 有人便翻译给林仪听:“我们左鹿蠡王说,你不过是个被俘虏的汉人,居然还有胆量说这样的话。” 罗小二悄悄拽林仪的衣裳:“林大哥……别逞强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林仪仍然一步不肯退缩。被称作左鹿蠡王的男人从他正在侮辱的那个女子身上直起身,提着裤子,也不系上裤带,那|话|儿还在外面晃荡。他将那个女子的束缚解开,从台子上扯下来,拽着她的手腕,缓缓向林仪走来,一边走,一边还说着什么。 “我们左鹿蠡王说,看着这样的事情,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站在林仪及其他俘虏面前,将那个女子抱在怀里,抬起她的腿,正|面|进|入,那女子又是一声哀鸣。他一边一|耸|一|耸|地律|动,一边挑衅地看着林仪。 “我在你面前上|了你们汉人的女人,你这个汉人的男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林仪攥紧了拳头。 “女人这种东西,你别看她好像不愿意,一会儿,本王就让她爽到天上去,从此,她就再也忘不了本王的这|根|东西!” 左鹿蠡王看着林仪眼中的怒火,哈哈大笑。 那个女子一边呻|吟一边哀哭,那声音刺激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罗小二蹲在地上抱住头,呜呜哭了。林仪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一使力,绷断了捆着他双手的绳子。左鹿蠡王吃了一惊,捆着俘虏的绳子,是浸过油的麻绳,十分坚固,他居然徒手就挣断了?!没等他吃完惊,眼前一晃,林仪的脸已经到了近前,冰冷的视线近在咫尺,林仪一手揽住那女子的腰,一手掐住左鹿蠡王的脖子,一转身,左鹿蠡王像是暴风中的叶子一般飞了出去。 其他还在交欢的高车士兵都停下了,吃惊的看向这边。祭典中止了。林仪将那女子轻轻放在地上,脱下外袍为她遮挡身体,受了这样的侮辱,那女子除了哭,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看她那凄惨的模样,还有石台上捆绑着的其他十几个女子,林仪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左鹿蠡王在地上摔了老远,这会儿才爬起来,他怒吼一声,上来一拳击向林仪头部,林仪身体后仰躲过他的拳头,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胸口,他立即重又飞了出去。 刚才愣在周围的高车军士们这时终于反应了过来,高喊着冲了过来,然而手持马刀□□的高车猛士在林仪面前却如面人一般不堪一击,一会儿被放倒了一大片,林仪打红了眼,从地上捡起一条马刀,指着周围包围着他的军士高声道:“来啊!有种都上来打啊!有种堂堂正正和男人打,欺凌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算是什么?!” 没人敢上前,林仪一转头,看见刚才被他踹翻的那个什么王还趴在地上,便提着马刀走了过去,揪住他的领子,咬牙道:“禽兽不如的东西,我今天非要结果了你不可!” “住手——!!” 身后忽然有人用汉话高喊,林仪回头,看见狄兰骑着棕色的大马,带着一众随从,瞬间已到眼前。他已经换了高车大乌依的服饰,身上穿着白色的左衽袍,头上戴着鹰羽编就的发饰,头发真的扎了许许多多的小辫,末梢系着各式各样的宝石与金饰,颈项间带着好几根各色宝石穿就的足有一指粗的大项链,有一条下面还缀着一个金时轮金刚咒圈。耳下垂的金摩羯耳环闪闪发光,衬着他墨绿色的眼睛,更显得气势逼人。不过比起他这一身华贵装束,更吸引林仪注意的,是跟在狄兰身后,方才出声制止他的金朗台。 在这种地方,居然也能见到故人。 金朗台看见林仪,脸上也露出了十足的吃惊神色,他先是回头看了看狄兰,又看看林仪,大概是看到自己一身高车人服饰,以为自己看错了吧? 明明会说汉话,但是狄兰在马上看着林仪,嘴里吐出一段他听不懂的音节。身旁的金朗台便翻译道:“大乌依让你立即跪下就擒!” 林仪看着狄兰:“就擒可以。”他指着身后的祭坛:“立即将这些女子全都放了!” 狄兰看着他,继续用高车语对他讲话,金朗台仍然在旁翻译。 “大乌依说,这是命令,不是和你讲条件。” 林仪愤怒地瞪着狄兰,见他又说了些什么,金朗台愣了愣,看了他一眼,才道:“大乌依说,你要是再不束手就擒,这十几个女人都得死。” 林仪瞪大了眼睛。 “不光她们得死,和你关在一起的所有汉人,都得死。” 林仪看着狄兰,狄兰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证明他不是在开玩笑。林仪只能垂下手,手指一松,马刀锵啷落地。两个高车士兵上来,将他一把按倒在地,手用铁铐铐了起来,锁在一边的柱子上。 左鹿蠡王这时候才摇摇晃晃爬了起来,肚子被那个该死的汉人狠狠踢了一脚,疼得要死。他蹭到狄兰面前,行礼:“大乌依……” 狄兰仍然没有下马,他还没有说话,金朗台便开口训斥道:“左鹿蠡王,你也太不像话了。骨都祭是大事,你怎么把它当作玩一样,还把这些汉人俘虏叫来观看?” 左鹿蠡王虽然年近三十,却头脑简单,平日里做事都像小孩子一样,金朗台说他,他立即替自己分辩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玩!叫些汉人看看,看他们那可怜的表情,大家也会更快活些……” “行了!都闹成这样,祭典都中断了,你还顾着快活!” 左鹿蠡王被个汉人打成这样,本来很是羞赧,然而他毕竟好面子,听见金朗台训他,不高兴地回嘴道:“金老头,你为什么训我?!这怨我吗?这都是那个该死的汉人冒了出来,才会这样的!” “如果你不把汉人俘虏拉过来看你们举行祭典,他能冒出来吗?” “……”左鹿蠡王卡壳了,拧着脖子,气哼哼道:“气死我了,我要杀了这个汉人!不然我心头这口气怎么能消!” 金朗台已经认出了那人是师天锡,听了此言,他看了看狄兰没有任何波澜的脸,道:“无论如何,还是骨都祭要紧,先把祭典举行完吧!” “不行!”左鹿蠡王也犟起来,“先杀了他,再继续祭典!” “左鹿蠡王,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打不过这个汉人,现在你又要大乌依杀了他,那以后你左鹿蠡王颜面何存?” 这句话戳中了痛处,左鹿蠡王闭上嘴,很快又道:“那,至少让我打他五十鞭子,解我心头之恨!” 金朗台还要劝说,一直默不作声的狄兰开口了:“那好,那就打他五十鞭子。” 金朗台惊讶的看着狄兰,五十鞭子相当不少,真要下手狠了,打死都是有可能的,大乌依居然想要杀死他的师兄?!这下左鹿蠡王开心了,又向狄兰要求道:“大乌依,看别人打也不过瘾,我要亲自打!” 感受到金朗台的视线,狄兰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那就你去打吧。” 林仪被捆在了柱子上,见狄兰和那个被称作左鹿蠡王的壮汉以及金朗台说着什么。这次见面,狄兰自始至终没有直接和他说过一句话,显然,之前的伪装已经全部揭去,恨意彻底爆发了。他猜想狄兰应该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果然,他们说了半天话后,那个左鹿蠡王一脸得意的走了过来,从身旁一个军士那里要了一根马鞭,走到林仪面前,照脸就是一鞭。 林仪被抽得偏过头去,左脸火辣辣的疼。左鹿蠡王哈哈大笑,鞭子劈头盖脸抽了下来。 林仪的外袍刚才脱掉了,身上本就只剩薄薄一件中衣,这左鹿蠡王心里存了恨意,下手又极其狠,二十几鞭子后,林仪的中衣碎成了布条,前胸已经稀烂,没有一块好肉,连脸上也挨了几鞭子,像铁烙着一般痛。他咬紧牙关,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左鹿蠡王凑过来在他眼前说了几句话,见他没有反应,转头道:“喂!金朗台,你告诉他我的话!” 金朗台斜眼瞅了瞅左鹿蠡王,显然有些不愿意,不过还是走过来,对着林仪低声道:“少侠,左鹿蠡王说,只要你求饶,他就放过你。” 林仪垂着头,轻轻嗤笑一声,左鹿蠡王见了,手下抽得更狠:“现在还在我眼前横!” 左鹿蠡王其实存心想要抽死林仪,他手下越来越狠,打得自己都气喘吁吁,林仪已经没了动静,金朗台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拉住左鹿蠡王的胳膊:“够了!左鹿蠡王,你作为高车四王,在一个汉人俘虏身上这样报复,不会被人看笑话吗?少打几鞭子吧!” “嗯?”左鹿蠡王瞪着金朗台,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又看了林仪一眼,哼了一声,扔下鞭子走了。 林仪仰面躺在囚笼里。白天那一场大闹,使他成了重犯,不再和其他汉人关在一起,而是单独锁在囚笼里。他已经一天没吃饭,身体极度不舒服,想要闭上眼打个盹,胸前、胳膊和脸上的鞭伤又火辣辣的疼,疼得他根本难以入眠。正难受着,忽然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师少侠……” 林仪偏过头,看见金朗台站在囚笼外。见林仪对他叫的名字有反应,金朗台似乎才真的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按照高车人的礼节按着左胸口的位置向他致礼,道:“没想到还能见到少侠。” 林仪看着囚笼外的老人,道:“我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金朗台,久见了。” 十多年前赤手能打碎石头的猛士金朗台,如今也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一点都不假。金朗台用钥匙打开囚笼,道:“少侠出来吧,我给你治治伤。” 林仪体质很好,这鞭伤倒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如若不处理,化脓了的话也会很麻烦。他也就不客气,忍着痛困难地坐起来,爬出囚笼,坐在地上。金朗台拿起酒囊,噙了一大口酒,喷在他的伤口上,道:“包扎是肯定不行了,大乌依看见了不好。我这里有金创药,给少侠敷上。” 林仪略低一低头,道:“多谢。” 药碰到伤口很疼,但林仪只是咬着牙,没有吭声,金朗台一边为他敷药,一边道:“大乌依之所以会这样对少侠,也是有原因的。当年的事情,终究是伤了大乌依的心。原本以为他那时候还小,长大了,也就淡忘了,可是他却一直耿耿于怀,这我真是没想到。” 林仪忍着痛,道:“我知道他伤心,可是……” 当年的做法,会让狄兰变成这样扭曲的性格,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早知会让云儿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回头来重选一次,他会后悔也说不定。只可惜,这世上哪里来的后悔药? “可是现在的大乌依,对于我们高车来说,却再好不过了。他需要狠心,也需要果断。也许少侠会觉得有些太过,但是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这都不算什么……”听见林仪轻声笑了,金朗台连忙道:“当然,今天白天的事情……” “我明白,金朗台。我全都明白。” “您明白就好。”金朗台给林仪上完了药,又拿出几块风干牛肉来,“也没什么好吃的,少侠将就着吃吧。” 林仪道了谢接过来,咬一口牛肉,就一口酒,吃得分外香。草原上的肉膻气都很重,不过林仪饿了一天了,也就不觉得难以下咽。金朗台看着林仪狼吞虎咽,道:“少侠,实在不行,你逃走吧!我帮你逃走。大乌依固然恨你,如果你逃得远远的,时间久了,他也就忘了。少侠,怎么样?” 林仪嚼着满嘴的肉,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放过……我只是在一个bl文里不小心捎带了一个妹子的悲惨经历,怎么就又要被锁了?囧 第71章 七十一恩怨笃深杀孽作 看着左鹿蠡王鞭打了师兄,狄兰也没有多好受。原以为自己会觉得很解恨,可是师兄打死都不肯低头的样子却让他更恼火。晚上,他又梦见了浑身是血的阿爹,师兄把阿爹绑在柱子上,一鞭子一鞭子往死里抽,一边抽还一边喊:“求饶啊!求饶我就不打你!”阿爹垂着头不说话,他就站在旁边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听到有人喊他,才猛然醒了过来。 他睡在王帐中,帐外有人。他摸了摸脸,确定自己没有真的流出眼泪来,才沉声向外面道:“什么事?” “大乌依,不好了……左右贤王刚刚派人来,说他们攻打了胜州城!” 高车军队忽然开始向南移动,林仪坐在囚车里,冷眼看着负责看管他的两个军士。他不知道为什么军队又开始南下,不过他心里正酝酿着别的打算。军队似乎分成了几个部分,负责看管囚犯的这一部分人较少,而且也比较松散。金朗台给他用的金创药效果奇绝,伤口恢复得很快,几天后,便都已经结痂。林仪看准了时机,在深夜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的时候,他在囚笼里坐了起来,从鞋里抽出了他的短匕。 这短匕能逃过一劫真是巧合。那日离开时,林仪将皇上赐的那把剑挂在腰间,这样一来,一向别在腰间的短匕就有些挤得慌,他便把短匕插在了靴筒里,却不想因此才躲过了狄兰的眼睛。狄兰不许他带走任何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换上高车人的高腰靴时,他趁狄兰不注意将短匕袖进袖子,后来又悄悄塞进靴子里,这把短匕才能逃过一劫。这短匕是师父当年给他的,刀柄与刀鞘都是暗银色,有细细的花纹,也不抢眼。按师父的话说,这小刀切菜割肉最好不过了,他倒没用来切菜割肉,只是留在身边,作个念想罢了。 金朗台早把囚笼的钥匙偷偷给了他,说是让他逃跑时用。他顺利打开囚笼,出来,直奔关着其他人的大囚牢。 大囚牢门口是有人看守的,林仪无声靠过去,将门口的两个军士打昏,打开囚牢,囚牢里的人们惊疑不定的看着进来的人,罗小二先认出了他:“林大哥!” 林仪走过去,在罗小二面前蹲下来,用短匕割断绑着他双手的绳子,道:“小二,我来救你出去。” 他站起来,看着囚牢中的其他囚犯,他们也都仰头看着林仪。 “你们谁想和我们一起逃走?” 最后,愿意与他们一起逃跑的有十几个人。剩下的人,有其他草原部族的,觉得逃到魏国去也是得死,而更多的人觉得林仪他们肯定跑不掉,不愿意冒这个险,宁可在这里继续苟延残喘。林仪倒也不在乎,他原本想救的也就只有罗小二,为了他家的四个孩子。其他人愿意一起跑就跑,不愿意就罢了。 罗小二等人原本也是抱着冒死一试的心态,根本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确切地说,是这个林大哥太厉害了。本以为偷偷的逃走就行了,没想到林仪却带着他们去抢劫了高车士兵的马厩。高车人可不是吃素的,听到了动静,立即集结起来拦截,然而几十个人,却连林仪的身都近不了。林仪横握一杆□□,伫立在马厩门口,对罗小二他们道:“快些上马,出门朝南跑!” 罗小二几乎又要哭出来:“可是林大哥,我不会骑马啊!……”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上马踩好马镫,抓牢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跑就是了!”林仪高声道:“我见过的书生都会骑马,罗小二,你怵什么!” 骑马确实是逃跑的最好办法,而且抢了马匹,这些高车人要追他们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大家都硬着头皮上了马,按林仪说的朝南跑,林仪看着他们都走了,自己也跃身上马,跟了上来。高车士兵仍然穷追不舍,弓箭如雨点一般飞来,罗小二吓得闭上了眼睛,然而那些弓箭却一根都没有射中——林仪一根□□断后,拦下了所有的弓箭。 “拼命跑!”林仪不时的在落后了的马匹屁股上用枪杆抽一下,道:“死都不要停下!” 他们和高车士兵渐渐拉开了距离,后来,身后没有的追赶的声音,他们仍然不敢停下,整整跑了一夜。天快亮时,好几匹马都累得跑不动了,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他们在一条河边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点水。天亮以后,经常来草原上挖草药的罗小二辨明了路线,带着他们一路朝南,一直走到日头西斜。大家都被囚禁好久,又饥一顿饱一顿的,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这会儿都快支持不住了。罗小二的马跑趴下了,林仪便让他骑着自己的马,他牵着马缰徒步前进。罗小二正无精打采的趴在马上,无意中看了一眼远处,忽然眼睛一亮,叫道:“胜州城!林大哥!我们到胜州了!” 没想到逃出来这么简单,好几个人看着远处的城垣,都情不自禁的哭出了声,对于自由,他们真的是渴望了太久。 而林仪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此时已是黄昏,草原上太阳落得迟,西边的天空中云彩被夕阳染得一片通红,而在他们正南方的胜州城,却也隐隐泛着红光。 那是……大火。 整个胜州城都被火光笼罩,如同人间地狱。林仪让罗小二带着其余的人绕过胜州城,各回自己家去,他自己一个人前往胜州城查看情况。 进城后,他被城中的惨状惊得浑身颤抖。 死尸,到处都是死尸。林仪茫然跑过四五条大街,没见到一个活人。满地都是浑身是血的死人,妇孺老弱,男人女人,无一幸免。发生了什么?他被这死域震惊得无法思考,一直等看到朝他冲过来的高车士兵时,他才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帐中,左右贤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狄兰坐在上首,冰冷的神情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偌大的王帐中,只有金朗台的声音,训斥着左右贤王:“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没有大乌依的命令,擅自攻打胜州城,岂有此理!” 左贤王微微发抖,小声道:“可是大乌依,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几个月,怎么可以空手而回呢?现在已经入秋,不去魏国打打猎,这个冬天要怎么过?” 金朗台叹了一口气:“咳……每年秋天去魏国边境抢过冬物资确实是我们的习惯,大乌依也没有因为此事责备你们二人,可你们打就打了,为什么下令屠城?物资事小,一旦屠城的事情传到魏京,他们的皇帝怎么会甘休?你们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最、最开始并不是要屠城……只是胜州守军抵死顽抗,右贤王折损了不少人马,心中不甘,为了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这才……” “报!……”左贤王话没说完,一个军士忽然进来,道:“大乌依,后方传来消息,有十几个汉人俘虏逃走了!” 金朗台心中一凛,责备道:“跑就跑了,现在管这些做什么!下去!” 那军士哪里知道金朗台心中所想,仍然站在原地,道:“可是,其中,其中有那个前几天扰乱骨都祭的汉人……” 一直坐着没有动的狄兰“噌”的站了起来,墨绿色的眼睛放出寒光:“你说什么?!” “那个叫做林仪的汉人跑了……” 狄兰勃然大怒,吼道:“没用的东西!”吓得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左右贤王都狠狠一抖,“金朗台!你立即带上一千人马,去把那个逃犯给我抓回来!” 金朗台愣了一下,没想到狄兰对他师兄竟然恨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他试图劝阻:“大乌依,眼下胜州的事情才是……”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起了骚乱。好像有人打了起来,听见了连声的惨叫,金朗台皱眉,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军士慌乱的冲了进来:“大乌依!有一个汉人突然闯了进来——” 话还没说完,一声巨响,王帐应声碎裂。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瞬息即到眼前。林仪手持一柄马刀,气劲排山倒海一般席卷狄兰周身,他毫无招架之力,眼看着师兄将刀毫不犹豫的比上他的脖子,逼着他连退数步,坐倒在地。 马刀割断了狄兰脖子上的项链,各色宝石顿时滚了一地。有一瞬间,狄兰真的在师兄眼中看到了杀意,他心中绞痛,既然想杀我,十年前为什么不杀?不过林仪终究是狠不下心,他只不过是想先发制人,制住狄兰而已。他将狄兰按倒在地,看着他墨绿色的眼睛,咬牙道:“乌依狄兰……你还是人吗?两国交战,百姓何辜?为什么要下令屠城?!” 原来是为了这个,怪不得他跑了还会回来。狄兰还没有回答,已经有军士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几十杆长矛对着林仪,金朗台也靠了过来,试图缓解事态:“少侠……” 狄兰忽然抬起头,用高车语对他们说:“不许插手!金朗台,退下!” 金朗台不敢再多说什么。林仪听不懂高车语,瞪他:“你跟他们说什么?!” 狄兰淡然的看着他的师兄,仿佛架在他脖子上的,不是锋利的马刀一般。“我说,你不会杀我的。你,不敢杀我。” 林仪瞪着狄兰,他的手在颤抖,那颤抖通过搁在脖子上的马刀传递给狄兰,狄兰露出了了然的笑。 “不是吗?杀了我,魏国要付出的代价,就不光是一个胜州城了。师天锡,你能承受得了杀死我的代价吗?” 林仪悲愤的看着狄兰,这个人,不再是他的师弟,也不是师父最宠爱的云儿,他是恶魔,是地狱里来的厉鬼!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说了,不会出兵攻打魏国边境的吗?!”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师兄?”狄兰仍然翘起一边嘴角,近乎嘲讽的看着林仪,“如果你不逃走,我们就不会屠城。胜州城的平民百姓,都是因为师天锡出尔反尔,才会遭遇这样的灾祸。师兄,是你害死他们的。” 林仪愣住了,他的手松动了一下,又重新将马刀死死比在狄兰项间。“你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停止屠杀。” 狄兰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无动于衷,林仪等了一下,怒吼:“我让你停手你听没听见!!!” 狄兰仰头看林仪一眼,眼中充满了不屑:“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和我说话?你杀不了我,也阻挡不了高车十万大军,现在又怎敢摆出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林仪有些绝望,低声道:“你恨的不是我吗?报复我就够了,不要拖上无辜的人行不行?!” 狄兰的声音仍然十分轻松:“对哦,师兄,你说得对。” 他伸出手指,捏住马刀的刀刃,轻轻一推,刀刃便离开了他的脖子——林仪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他站起来,看着林仪的脸,道:“跪下。” 林仪缓缓抬头,看着他,他继续道:“舔我的靴子。求我,我就撤军。” 他看见林仪的手指握紧了刀柄,又松开,又握紧。报复的快感真是爽快,他看着林仪,轻笑道:“师兄,你多犹豫一会儿,又要多死多少人?你可算好了啊。” 林仪终于放弃了,他缓慢的屈膝,跪下一条腿,又跪下另一条腿。他弯下腰,低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狄兰的鞋尖,道:“……这样总行了吧?” “什么?”狄兰盯着靴面上那一道濡湿的痕迹,道:“我怎么没听见你求我啊,师兄?” 林仪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求求你……求你,停止屠城……” 狄兰忽然照着林仪的侧脸狠狠踢了一脚,林仪猝不及防,被踢倒在地,狄兰将脚踩到他脸上,在地上来回蹭,一边蹭,一边低声道:“看你这难受的表情,真让我痛快啊,师兄。你现在也知道难过了?我早说过,当初你给我的痛苦,总有一天都要还到你身上的。” 林仪闭着眼睛不说话。他脸上的鞭伤刚刚结痂,被狄兰的鞋底蹭破,又开始流血,狄兰的鞋底也沾了血,他收回脚,捡起刚才还比在自己脖子上的马刀,缓缓朝一直站在一边的左右贤王走去,在地上踩出一行血迹。左右贤王都不懂汉话,自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正自惊疑不定,见狄兰走过来,正要说什么,狄兰一伸手,将马刀往左贤王脖子上一架,左贤王立即吓得腿一软,坐倒在地。 “左贤王,你这是干什么?”狄兰仍然把刀比在他脖子上,笑道:“小心点……万一我一失手,真的砍到你该怎么办?” 一边的右贤王也吓得两腿发抖,狄兰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温度:“还不下令撤军!”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努力加紧修完……不然前后重复中,看着好难受,囧 第72章 七十二勤政务本 自从被软禁后,白太后所住的懿安宫正门整整锁了两年,终于重新被打开,那日母子相见,自然万分欢喜,刘深奔到母后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得一众宫人们也唰啦啦跟着跪下来。 “拜见母后!儿子不孝,害母后受苦!” 白太后喜极而泣,连忙将他拉起来,一面拭泪,一面道:“这怎么能怪皇上呢……刘弦作乱,你我母子受难,如今终于是苍天有眼,先帝护佑……” 此后,就算每日再忙,刘深也都要腾出一些时间来陪白太后。这日,他又进了懿安宫,白太后早得了通禀,候在殿前,见了刘深来了,连忙迎上来:“深儿……” 刘深上前行礼:“母后怎么出来了?在殿里等着就行了啊!” 白太后拉住刘深的手:“母后这不是想早些见到你吗?” 刘深笑笑,道:“今日天气不错,儿子陪母后去花园走走。” 他搀着白太后,母子二人出了懿安宫,一路往花园走去,白太后捏着儿子的手,仔细端详他几眼,道:“这些日子,母后见你一直在忙,似乎瘦了许多,眼睛也熬红了,这眼皮子底下,都有乌青了。母后知道,江淮王之乱刚刚平息,你事情多,可自己的身体,还是要当心啊。” 刘深笑着道:“儿子会注意的,母后放心就是。” 白太后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原本这种时候,你身边要是有个可心的人陪着,母后多少也放心些,可这宫里就只有一个皇后,如今却也……” 皇后廖青君勾结江淮王共同造反,如今已被软禁在凤仪别馆。刘深不说话,白太后看了看他的脸,低声道:“深儿……母后怎么这两日还听见风言风语说,皇后与江淮王世子刘济有瓜葛呢?” “流言罢了,母后不要当真。” “可这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啊……说皇后是为了能嫁给江淮王世子,才入宫协助江淮王造反,那日,还下狠手刺杀皇上……” 刘深沉下了脸:“谁说的?” “谁说的?宫里人人都在说啊。” 母后身边有她自己的亲信,这刘深也知道。当下他收起不高兴的神色,轻松道:“母后别听这些奴才嚼舌根儿,你看看儿子,像是受了伤吗?” 白太后看看刘深,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没有就好。这两年,母后一直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母后在这懿安宫被软禁的这两年,也就皇后能进来看看我,外面的事情她虽然一直讳莫如深,可我瞧着,她也是个好孩子,不想竟也这般糊涂……” 白太后感叹了半天,又看着刘深,语气里带着责备:“归根结底,都是那几年你自己贪玩,天天跟大臣们闹,不肯早早立后的苦果。”白太后见刘深低头沉默不语,便又叹气道:“深儿,你一贯不是那听人劝的,母后知道说了大概也是白说,可这次你好歹听母后一句,经过了这次的事,你可还是改好了吧!不要再和那些个奸人纠缠了,你看看一个顾——” 白太后本来是想说“你看看一个顾承念惹出多少大事来”,想起此人死后儿子消沉的反应,还是决定不提起这个名字。刘深的神色看起来没有变化,他又陪母后走了一会儿,道:“母后,儿子还有事,先不能陪母后了,等儿子处置完了这些事,以后天天来陪母后。” “你忙你的吧……你午膳可用了?” “还没。儿子自己在仁政殿那边吃就行。” “那好吧。多吃点,注意自己身体。” “儿子知道。” 送白太后回宫后,刘深回到仁政殿,刚吃过饭,便听到姜密禀报:“顾思义大人来求见。” 两年前顾承念被恩师毒死的事情人尽皆知,这次重新回来,为了不让他被人诟病,刘深便命他用了当日自己起的假名,顾思义。顾承念听到这个决定时蓦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刘深道:“怎么?这名字不喜欢?” 顾承念转过头去,眼神仍然怪怪的,答:“没有,多谢皇上。” 此后他被授命为大理寺卿正,并授散官翰林侍读学士,赐绯鱼带。朝臣们虽然多多少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有些疑惑,但是当年见过顾承念的人毕竟不多,如今又值多事之秋,此事居然也就没有人反对。 刘深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书房,果然看见顾承念候在里面。刘深已经故作镇定地缓步走到书案后,顾承念垂目敛衽跪拜,道:“叩见皇上。” “起来吧。”刘深坐下,随手拿起一支笔,视线在顾承念身上扫来扫去。“什么事?” 顾承念起来,依然谦恭的微低着头,道:“回皇上,冯氏一案臣已查察完毕,谋逆罪名实属莫须有,作为罪证的假玉玺假皇袍已查明出处,工匠供认是刘弦属下来定做的。卷宗都在此处,请皇上过目。” 他躬身上前递上卷宗,刘深看了看卷宗,又瞄了瞄他的手,这才接了过来。他边一页页翻看,边问道:“这才多少天,查清这个费了不少功夫吧?” “为皇上效力,死而后已。” “好啊……如此一来,朕就诏告说,当日他假死是朕的主意。这样,也不会有人质疑他当日之举了。” “皇上思虑周全。”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8节 “是你做事手脚利落。就算是苏继鸥来办这案子,恐怕也没你这么快。我早就知道,大理寺交给你最稳妥不过了。” 听刘深这么说,顾承念却垂下了头,道:“微臣何德何能,但能为皇上尽一些绵薄之力,便庆幸不已了。” 这说话的语气,这谦恭而疏离的感觉,让刘深无比难受。他刚要说话,姜密又进来了,道:“皇上,冯元英冯将军求见。” 顾承念听见,便又向刘深行礼:“如此,微臣先告退了。” 刘深看了顾承念一眼,道:“你先等等。”然后对姜密说:“让他进来。” 顾承念只得站在一边。冯元英进来行了礼,起来后,道:“今晨传回消息,已在并州将裴昂抓获。” “很好,这样一来,除了江淮国,江淮王余党已经肃清了。”刘深瞟了一眼顾承念,道:“只是大理寺有的忙了。” 顾承念低着头没有说话,刘深又问:“冯长辰现在何处?” 冯元英答:“还在家中。” “告诉他,不用再躲着了。不出几日,冯亚远也可以从牢中放出来了。”刘深将顾承念呈上来的卷宗递给他,冯元英接过来翻看,刘深继续道:“明日朕就下旨,撤销当初给冯家定的罪,神武大将军的封号,仍旧赐给冯长辰,此外,复冯亚远当日品衔,并升任两广巡抚。冯家的家产仍然发还,作为补偿,再赏银三千两,赏地五百顷。” 冯元英捧着卷宗跪下来,道:“末将替冯家谢皇上隆恩!” “起来吧。”刘深道,“且不说冯家是被冤枉的,凭着你多年为朕忍辱负重,这些你冯家也当得。” 冯元英默然站起来,将卷宗放回书案上,然后重又双膝跪地,跪拜下去。 魏国惯例,文官武将行礼方式不同。文臣是双膝跪地,而武将因穿铠甲的缘故,下跪不易,所以向来是单膝跪地即可。刘深看着冯元英这次双膝跪地,弯腰躬身伏在地上,习惯性地用手肘指着桌子,手掌抵着下巴,道:“朕就知道,你迟早要来求朕。你要是不求朕,也不算是朕认识的冯元英了。” 冯元英仍然深深弯着腰跪在地上,道:“末将知道当年刘弦害死了和愍太子,又意图谋反,数罪并罚,凌迟也不为过……但末将仍然斗胆来求皇上,不论如何,求皇上放刘弦一条生路!” 顾承念静静的听着,刘深仍然趴在案上,道:“这件事你大可放心。毕竟弦皇叔他不仅是你的岳丈,也是朕唯一的亲叔叔。只是这件事要缓一缓,不能急着来,如今朝中的其他事比较要紧。此外,你这话,在朕面前讲过便可,前朝大臣们要是提起来,你一句话都不要说。” “末将明白……”冯元英又重重磕了个头:“多谢皇上!” 刘深点点头,道:“起来吧。” 冯元英起来后,他又问:“刘沂姐姐现在怎么样?” “还在王府中。” “你们见过了?” “没有。她……还是不肯见末将。” “刘沂姐姐生性温婉,哪里知道弦皇叔的种种行端,这次,却无端成了受害者。” “是末将对不起她。” “你对不起他,朕不也是一样?当初让你娶她,为的是让你取信于弦皇叔,又何曾为她考虑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朕明白你对刘沂姐姐的心意。朕不会处死弦皇叔,也是为了终有一日,你与刘沂姐姐还能破镜重圆。” 冯元英低下头:“多谢皇上……” “此外,关于重组神武军的事情,也要加紧了。神武军重起,才能从气势上镇住这些逆党,局势才能真正稳定。” “末将等正在着手,皇上放心。” “最近很忙吧,无事的话,你退下吧。” “是。” 冯元英站起来,转身的时候,无意中看了顾承念一眼,顾承念却像是害怕一般,低下了头。刘深看得清楚,等冯元英出去,便道:“你为何总是害怕与人对视?” “臣……天性懦弱。” “……”刘深无语,这也算理由?顾承念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一般,道:“皇上,神武军重组的话,京城之中,就有两支戍卫部队在冯氏一门手下了。” 刘深看着顾承念的脸,像是想看透他在想什么一般。“朕以为以你和冯长辰的关系,你是不会说的。” 顾承念出任大理寺卿正后,仍住在之前林仪留下的那座宅子中。刘深终究是不放心,派了可信的人去跟着,顾承念日日除了来往于住所与大理寺,再就只去过两次冯府,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顾承念脸上的表情基本没什么变化,道:“正因为臣和冯长辰交好,才不得不说。一家独大,于冯家来说,也未尝就是好事。” “是啊……”刘深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朕也很为难。按照规矩,冯元英是庶子,冯亚远有他自己的功名,所以这神武大将军无疑该是由冯长辰来做。只是冯元英多少年来忍辱负重,他父亲至死都不肯原谅他,朕还是想补偿他些什么。所以今后冯元英何去何从,朕还是要再想想。” “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皇上遇事思虑严谨,万事均可迎刃而解。”顾承念道。说完这句,两人好像又没话说了,顾承念等了等,又低声道:“皇上,如若无事,微臣先……” “等等。”刘深又叫住他,道:“顾大人博闻强记,朕最近觉得‘仁政殿’这个名字听着不好,想改一个,却不知改什么好,劳烦顾大人给朕想一个。” 顾承念沉吟片刻,问:“皇上觉得哪里不好?” 刘深看着顾承念,道:“仁政、仁政,仁有什么用?皇兄仁爱宽厚,结果被弦皇叔算计致死,早年间先帝对他各种容忍,结果他反而将朕软禁,先帝的仁,皇兄的仁,可有感化过弦皇叔一点点么?” 顾承念低下头思索,道:“既然皇上不相信仁者无敌,认定王道非仁道,不如以后就改称勤政殿,以勤自勉,皇上意下如何?” 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了,刘深不过是想和顾承念多说一会儿话罢了。他点点头,道:“很好,朕一会儿就叫他们去做新的匾额来。” 他还要说什么,姜密又急匆匆地走进来,禀道:“皇上,武威王回京了!” “嗯?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进了安远门,先派人进宫禀报,很快就会进宫了。” 安远门是京城西正门,算算确实快了。顾承念在旁道:“如此,微臣告退了。” “嗯……”刘深有些舍不得地看了看顾承念,还是点了点头,道:“你可以退下了。” 顾承念不紧不慢地行了礼,站起来,姜密正好已经走出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低声道:“……皇上。” “嗯?”其实刘深的视线一直就在顾承念身上没移开,看见他行了礼以为他就要走了,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和自己说话,刘深有些意外地看着明明刚才就已经想走了的人,道:“怎么了?” 顾承念又垂着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皇上日理万机,国事繁重难有闲暇,但勤于政事之余……还请皇上一定要保重身体。” 最后一句话顾承念说得很低很快,刘深差点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说完,他便像是逃一般匆匆离去,留下刘深呆呆咀嚼着他方才的话。 ……这算是在关心我吗? 第73章 七十三惊|变 “臣武威王刘溯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溯下跪行礼,刘深坐在正上方看着他的弟弟,挑起了眉毛,有一瞬间觉得这家伙莫不是被弦皇叔掉包了吧?这还是那个上窜下跳没有正形的刘溯吗? “好啊老三!如今也终于像是长大了,知道规规矩矩行礼了?” 刘溯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刘深,看起来非常严肃认真:“臣现在能起来了吗?皇上。” “平身吧平身。”刘深挥挥手,刚说完,一晃眼,只见一个庞然大物向自己飞来,下一刻,刘深便落入了刘溯的熊抱之中。 “二哥!!!可想死我了!你没事吧?这两年可担心死我了,你说你有七成把握,我总想着万一变成了那三成结果可怎么办?!弦皇叔他怎么可以这样,父皇还在的时候我们……” 兄弟五人中,就数刘溯最是人高马大,当下他这两条铁索一般的胳膊把他二哥往怀里一卡,刘深被他抱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挣扎了半天挣不开,一怒之下,干脆猛地抬腿顶到刘溯裆间。“唔!”刘溯捂着裤裆弯下腰松开了手,眼泪汪汪的看着他的二哥,而刘深则呲牙咧嘴抚摸着自己的肩膀:“臭小子!疼死朕了!快二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刚才进来的时候不还人模狗样的吗!?” 刘深并没有顶太重,刘溯揉了两下,觉得不太疼了,便直起腰挠挠头:“文娴说了,我在西北野惯了,总是没规没矩的,去了京城可不能这样。她嘱咐我,见了二哥一定要好好按照君臣之礼参见……” 刘深冷笑:“朕说呢,怎么今年见了朕倒知道先下跪了。只可惜王妃再怎么教你,你这小子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白辜负了她这样的大家闺秀。” “我怎么辜负了?”刘溯立即不服气的顶嘴:“我天生就是个粗人,可我这不是正在改呢吗?” “行行行,朕看出来你有进步,啊。”刘深可不想和他这个死牛脾气的三弟在这件事情上抬杠,直接进入正题:“朕之前说过,局势稳定了便要你回来一趟,不过你回来得比朕想得要早。老四那边还在胶着,江淮王乱党有一拨军队逃进了山中,至今没有找到。你这边没事吗?” 刘溯也立即收了心,摇摇头,道:“完全没有事。我派出去的斥候回报,高车军队主力虽然还在边境,但是看那样子,完全没有要行动的迹象。” “算时间的话,高车使团应该快出边境了。现在还不行动的话,就没有出兵的必要了……真奇怪,朕得到的消息,明明说弦皇叔与高车乌依狄兰勾结,要里应外合的啊。” 刘溯耸耸肩:“谁知道呢。二哥啊,我听说,高车的这个新乌依狄兰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也许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耍了弦皇叔?” “这样吗?”刘深若有所思:“如果他们的新乌依是这样一个人,那朕还真是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该紧张还是该轻松了。不论如何,暂时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这个二哥放心,就算我回来了,张方白还替我在边境上盯着呢,他行事稳妥,我们大可放心。” “那就好。”刘深拍拍他三弟的肩膀,“原本叫你和老四回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咱们兄弟两年未见,这次有惊无险,也该团聚一次。太后很想念你,你多去陪陪她,朕最近事多,暂且不能给你接风洗尘了,等老四回来,一起补上。” 刘溯自幼丧母,从小便由白太后抚养,所以与白太后情同亲生母子,而白太后也将他视如己出。见刘溯听话的点头,刘深便道:“既然如此,你先下去吧。朕还有事……” 刘溯看着刘深,却没有走,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皇兄的脸,这会儿忽然道:“皇兄……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的……总觉得你的脸有些太白了。” 刘深随他母后,从小肌肤就白,小时候刘溯总没心没肺的笑话说二哥哥像个女孩子,为此没少挨刘深揍。刘深听见他如此说,以为这小子又是要说自己像姑娘家,立即挑起了眉毛:“你小子,现在还敢拿朕的脸说事儿?是想让我先收拾江淮王余党还是先收拾你?” 刘溯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皇兄你听我说完啊!我是说、是说,觉得你脸色不太好,有、有些憔悴啊!” “哦?”刘深这才收起了颇具威胁的目光,无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是吗?嗯……被弦皇叔困住的这两年,朕是哪里都去不了,大概是捂白了,所以脸色有些阴沉?” 刘溯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嘴贱:“刚才我抱你的时候,你好像喊疼来着……你受伤了?” “没有的事!……”对于刘深来说,说他憔悴就等同于说他太柔弱,他不乐意听,连连挥手赶人:“快快快快走!数你最聒噪!” 其实他最近时不时的会觉得头有点发晕,总以为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就没有太在意。就算有的时候真的很累很累,现在也必须扛着。弦皇叔在朝中多年经营,同党数不胜数,很多他的人刘深都不能再用,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顶替,所以一时之间,三省六部都有了不少空缺,有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会被拿来请示自己,真是烦不胜烦。 而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边境忽然送来五百里加急军报,骇人听闻的消息传来,胜州城遭到了高车军队的攻击。刘深召集紧急廷议,听取边境军报。 “胜州守军全军覆没,胜州城惨遭屠城,十室九空,尸横遍地,几乎无人幸免……” 刘深黑着脸听着兵部尚书乔海昌的禀报,没有说话。顾承念新近加任了御前制诰,此刻也在场,与其他大臣一样,脸色凝重。 乔海昌最后道:“闻讯驰援的雕阴守军已经开始救助幸存百姓,胜州卫驻军统领秦鸣、胜州巡抚郑嘏、都察院院判于望之的遗骸均已找到,无一人擅离职守,弃城逃生。此外……”乔海昌顿了顿,才继续道:“雕阴驻军统领史越在故将军秦鸣遗骸上发现长剑一柄,疑为我大魏官吏所有……” 刘深目光一凛:“嗯?” “秦将军身上多处受伤,左手臂几乎被连根斩断,然而致命伤,乃是刺穿心脏的这一剑。” “你的意思是说,胜州城死伤如此惨重,是因为边防驻军出了叛徒?!” 乔海昌道:“回皇上,此事尚不能确认。只是此剑出自御赐,事关重大,所以史越已将剑送至京城,皇上是否要亲自过目?” 刘深皱着眉,道:“呈上来。” 乔海昌退下了,很快,亲自捧着一个素色漆的木质托盘进来。托盘上搁着一柄长剑,剑身上裹着白布,即便如此,仍能看到斑斑血迹,血迹甚至都沾到了白布上。乔海昌将托盘递给姜密,姜密呈给刘深,刘深拿起那柄剑,解开剑身上缠的白布,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拔剑出鞘,果然,在剑身上看见了他亲笔手书的“武冠群英”四个字。 “……这是朕赐给林仪的。” 顾承念原本一直垂头认真听着乔海昌说话,听到林仪的名字后惊讶地抬起了头。 “没错,”乔海昌道,“此剑的主人,确实是参知政事,林仪。” 刘深看向顾承念,看见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乔海昌。乔海昌继续道:“此前,臣已将剑送与兵造局,与之前的图样对看过,打造这柄剑的匠人也已确认,确实是当日皇上御赐的那一柄。皇上,林仪原本就是经刘弦提拔而进仕,自刘弦叛变后便不知所踪,如今又与高车人一起进犯我胜州,可见刘弦确实曾意图与异族勾结……” “不可能!”顾承念忽然打断乔海昌的话:“林仪不可能会背叛大魏!” 乔海昌看向顾承念,而刘深的视线自刚才开始就没有从顾承念身上移开。乔海昌已年近五十,足足比顾承念大了二十岁,他看着这个平步青云的青年,自加任御前制诰,参与朝议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在议政时主动开口,乔海昌道:“顾大人此言何意?难道这林仪,是顾大人的旧识?” 顾承念愣了愣,还是道:“……没错。” “既然是相识,此番事关重大,顾大人就更该谨言慎行。况且顾大人如今掌判大理寺,难道连法有避亲都不知道,开口便这般疾言厉色,毫无证据便为罪人辩白,难道就是大理寺行事的做派?” 顾承念抿着嘴唇听乔海昌说完,反问道:“乔大人既然说要有证据,那么除了这柄剑,可有人亲眼在进犯胜州的高车军队中见过林仪?” 乔海昌愣了愣,才答道:“胜州城几乎无人生还,哪里会有人见到他?” “既然没见过,又怎能断定是林仪杀害了秦将军,而不是林仪被高车人夺走佩剑,然后嫁祸于他呢?” “这……” “且如今只是发现了林仪的佩剑,乔大人就口口声声将之称为罪人,顾某既掌大理寺,不仅知道不可为罪人辩白,还知道朝廷有品级的大臣,在未免去官职削去品衔之前,均不可称为罪人,否则便是蔑视皇权了!” 乔海昌没想到这顾思义居然反将自己一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 两人争论得越来越激烈,谁都没看见坐在上面的刘深暗暗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这时忽然怒吼一声:“够了!” 乔海昌本来还要说话,听见刘深发怒,和顾承念双双噤声,在场的大臣连忙全部下跪:“皇上息怒!” 刘深将剑重重收回剑鞘,扔到姜密手里,站起来道:“武威王已经连夜赶回封地,防止高车人再次发难,此后的决策,都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议。”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上走了,大臣们起身,纷纷小声议论着:“皇上怎么忽然龙颜大怒啊?” “肯定是因为高车人欺人太甚,才这般恼怒的。” “可是皇上的性子,向来很沉得住气,当日被刘弦种种为难都能隐忍而后发,今日这是怎么了……” 乔海昌站起来,看了顾承念一眼,哼了一声,走了。冯长辰和冯元英一起走了过来。冯长辰如今已经领了神武大将军,所以这种朝议他也要参加。他一把将顾承念拉起来,低声道:“老顾,我说你也真是的,怎么忽然就和乔大人吵起来了?” 顾承念站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刚才是有些急躁了,说话冲动了些。只是我实在不能相信……林先生不只一次救过我的命,我熟悉他的为人,他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我知道,他不仅救过你的命,也救过我的命啊。如果不是忠于皇上,忠于大魏,他又何必犯这个险,潜入大理寺大牢,送我神仙醉,助我假死逃生是不是?你不要急,这事儿肯定是误会,以后想办法解开就是了。走吧,先走。” 顾承念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和冯氏兄弟二人一起走出勤政殿正殿。没错,此事确实有很多疑点。林先生何时得到这柄御赐的剑,他根本不知道,他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林先生拿出这把剑。二人有过约定,林先生会将在朝中看到的一举一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怎么这把剑他却只字不提?为什么? 他停下脚步,看向冯元英,问道:“冯将军,这把剑,是何时赐给林仪的,你可知道?” 冯元英从刚才开始一直没有说话,听见顾承念问他,才道:“高车使团进京后,两国之间曾经有过一次比武。当时我也并不在场,只听说,原本大魏连败五场,眼见就要颜面扫地,林仪自请上台,连胜四场,最后一场与高车副使一同坠下比武台,算是平手。皇上赞他武艺超群,所以特意亲笔御书四字,錾在剑上赏赐给他。” “高车使团?……” 联想起那段时间,林仪确实有些不正常。究竟是为什么?林仪和高车使团之间,难道真的有什么瓜葛? 他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冯长辰看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大哥,忽然有些迷惑:“大哥,你怎么好像也不太高兴?你想什么呢?” 冯元英抬起头,看了看冯长辰,又看了看顾承念,道:“顾大人,虽然你可能并不相信,但是这个林仪,也许……真的是个逆贼。” “……什么?!” “十二年前的深秋,和愍太子薨逝一月前,曾经有人入东宫行刺。当时,末将还是羽林卫,那夜并未当值,只听说有人行刺后连忙前往护驾,在东宫殿前远远见过那刺客一眼。那夜下着大雨,那刺客一身白衣,只戴着斗笠遮雨,完全没有躲藏的打算。刺客直接从永安门闯入,一路无人能阻其脚步,一路闯至东宫。虽然不知为何,最终他没有伤及和愍太子性命,但当时大家都心知肚明,如若他想,恐怕就算闯入当时的仁政殿,末将等也束手无策。末将初见林仪时,便总觉得似曾相识,由于当时斗笠遮着,末将并未看到他脸孔,所以迟迟没能想起,直到今日,才终于将那人身形与林仪的联系起来。再加上那一身无人能敌的本事,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几人,十二年前行刺和愍太子的,应该就是林仪。” 第74章 七十四表里俱损,内外煎熬 勤政殿书房中,冯元英将十二年前的往事一五一十道出。顾承念呆呆站在一旁,连连摇头,低声道:“这怎么可能……” 冯元英看了一眼顾承念,没有再多说话。顾承念与林仪都于冯家有恩,但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不向皇上禀报,他叫上顾承念一起来勤政殿御书房觐见皇上,原本就是为了让他也听到。和愍太子在皇上心中的重要性众所周知,原本以为皇上一定会大怒,然而刘深听完后只是一言不发,道:“你们都先退下,朕累得慌。” 次日朝议时,数位大臣再次提出,胜州惨案刚出,应尽快处置林仪以稳定人心。神英将军冯元英提议免去其一切任职,在证据确凿之前暂且秘不发放消息。而兵部尚书乔海昌的建议是立即免去林仪一切职务,并造画像送至边境各地,全线发榜通缉。胜州惨案刚刚在朝中传开,群情激奋,对可能的叛徒更是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支持乔海昌的人便占了多数,冯长辰年纪轻轻便成了神武大将军,这种场合他不好多话,最终为林仪据理力争的,就只剩了顾承念一人,而人们很快连他都怀疑起来。 “你本身就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如今又替一个反贼反复开脱,究竟是何居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原本就心有愧疚,面对这样的质疑,顾承念哑口无言。还是刘深宣布改日再议,才结束了这混乱的局面。 刘深真是觉得头疼得厉害,他甚至希望史越没有发现那把剑,可能就少了很多争论,他也少些恼怒。他想休息一会儿,然而边境上不断有新的军情传来,刘深打开其中一封,还没看完,姜密进来禀告:“顾思义大人求见。” 想也知道顾承念是为了什么才肯主动求见自己,刘深冷冷哼了一声,听得在场的姜密浑身一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不见他,刘深道:“你让他进来。” “微臣敢用性命保证,林仪决不会背叛大魏!” 顾承念长身跪倒在地,再一次为林仪辩白。刘深没有说话,顾承念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事到如今,林仪被免职已是必不可免,微臣只求皇上,不论如何,不要通缉林仪。” “为什么?” “回皇上,林仪之罪毕竟没有确凿证据,如此轻下定论,必然——” “朕不是问你这个,”刘深打断他的话,看着他的脸,问:“朕是问你,为什么要来求朕这么做?” 顾承念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低了些:“边境通缉林仪的话,如果他真在高车,这样一来……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呵。”刘深笑了一声,“顾承念,你是在装傻么?” 顾承念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刘深。刘深从书案走出来,站在顾承念面前:“站起来。” “……” “朕让你站起来!” 顾承念有些莫名地站起来,刘深便走到距他更近的地方,视线直接看进他眼里。 “林仪对你来说,是什么?” 顾承念迷惑地看着刘深,他很少这样直视皇上的眼睛,现在是因为皇上离得太近,所以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而让他觉得不解的是,他居然在皇上的眼中看到了怒意。以前刘深的个子是和顾承念差不多的,两年不见,他居然长高了不少,如今怒气冲冲俯视着自己,让顾承念没来由的心悸。 皇上为什么生气? 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刘深忽然伸手拦住他的腰,将他搂进怀中。自再次相见以来,这还是刘深第一次对他动手动脚,顾承念一惊,伸出双手使劲推拒。他的力气向来比不过皇上,原本只是奋力想推开皇上,没想到他如同往日一般的力道,居然将皇上推得踉跄两步,退到书案前才站稳。顾承念吃了一惊,呆住了,而刘深站定之后看着他,又开始冷笑。 “不让我碰?因为是我就不行?是林仪就可以?他就比我好那么多?” “皇上,微臣……” “我真的很好奇,我被弦皇叔囚禁,天天殚精竭虑之际,你在干什么?你把我作给你的曲子弹给那个林仪听,然后和他风花雪月,两厢卿我吗?!” 怎么可能!顾承念想也不想立即否定:“微臣并没有——”然而却又被皇上打断,刘深怒目而视,吼道:“你现在还敢说没有?!他拿笛子将那曲子在我面前吹奏,还撒谎说是他自己作的曲子!不是你告诉他的,他又怎会知道这曲子?!” “……”顾承念这才明白了,怪不得叶希夷会来林府暗查,林先生并不知这曲子的来历,他在皇上面前吹奏了,所以皇上才会察觉自己的踪迹……可这又是何时的事情? 刘深还在说,将之前心中的种种郁卒全数道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林仪懂什么,他能有那个脑子,找到黄淮古坝,治住洪水?都是你出的主意吧?!你助他平步青云,助他步步高升,你何曾对我有过对他的万分之一?!到如今,又在我面前这般维护他,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顾承念惊讶的张开了嘴,看着刘深。他到现在才恍然惊觉,皇上眼中的,不是怒火,而是嫉妒。因为他极力维护林仪,所以皇上嫉妒了,生气了……他想解释,他和林先生之间并没有那样的情意,可——解释了之后呢?为什么林仪会知道那首曲子?难道要承认,是因为思念他才试着弹了记忆中的曲子,聊以慰藉吗? ……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而刘深看着顾承念闪烁的神情,见他连解释都不准备解释,看来和林仪真是情深意重,气得原本就有些疼的头更是开始发涨,整个人都开始发晕。他扶住书案,颤抖着手指指向门外,第一次用粗鲁的态度对顾承念道:“滚!” 顾承念抬头看了看他,他怒吼道:“朕叫你滚!” 顾承念只得退后两步,刚要跪下行礼,刘深又是一声暴喝:“快滚!!” 顾承念连跪都不敢再跪,连忙就这样一直退到门口,他揭起帘子跨出去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刘深一眼,而这一回头,正好看见皇上的手离开了书案,软绵绵向一边倒去。 “皇上?!”随着顾承念惊慌的叫声,嗵的一声,刘深重重摔倒在地,一动不动。 顾承念冲了过去,也顾不得君臣之礼,将刘深从地上扶起,“皇上,皇上这是怎么了?” 刘深紧闭着双眼,面如金纸,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微微颤抖着,对他的呼喊毫无反应。顾承念搂着他,对外面大喊:“来人!快来人!姜总管!” 姜密进来了,一看也是大惊失色:“皇上?!这是怎么了?” “不要慌!”明明自己的手都在发抖,顾承念还是冷静地对姜密道,“速去传太医,然后通禀五王爷和蔡大人,兹事体大,需要中书省有人来做主,快去!” 姜密慌忙出去了,顾承念低头看着怀中的人,用袖子拭去刘深脸上的汗水,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皇上……” ……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母后的脸,和母亲身后,勤政殿暖阁熟悉的大红色床帐。白太后正含着泪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见刘深忽然睁开了眼,连忙擦干眼泪,喜道:“深儿,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头还是沉得厉害,刘深微张着眼看着母后,有些理解不了现在的状况。白太后转头命宫人们:“快!快去叫太医进来!” 太医们进来跪在床前,太医院院判白诚上前给他请脉,他有好半天都想不起发生了什么,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发了火……哦,是了,胜州惨案,林仪的事情。一旦想起,心里就又委屈起来,胸口堵得慌,真麻烦,没有林仪这个人该多好……头为什么这么疼?刘深忍着剧烈的头痛扫视四周,除了五弟刘潇,外臣就只有蔡辛在近前。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他有些失望,闭上眼睛问:“朕睡了有多久?” 白太后看了看刘潇,刘潇便答道:“回皇上,皇上昏迷了一日一夜了。” 昏迷? ……看来这次真是被气昏了头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生气,为什么?如果顾承念娶妻生子,他或许都不会这么难过,明明都喜欢男子,为什么林仪可以自己就不可以?稍微一想,头更疼了,像是要裂开一般,刘深皱着眉头,伸手扶住额头。 “皇上……”白太后刚要说话,正好太医诊完了脉,她连忙低头问:“如何?” “回太后,暂时并无性命危险,但是□□仍残留在体内,若不及时找到根治方法,恐怕……” 白太后点点头,挥手命他退下,又捏住刘深的手,道:“皇上为何一直瞒着哀家?皇后如此胆大狂妄,行刺了皇上,皇上不但姑息她的罪名,还隐瞒了自己的伤情,致使今日毒发,让哀家担惊受怕……” 刘深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在母后说过的话上:“毒发?” 刘潇在旁道:“刺伤皇兄的刀上沾了罕有的□□,已经通过伤口侵入了皇兄体内,所以皇上昨日才会毒发昏倒。” ……原来是这样。 刘弦发难那夜,虽然有刘济传了消息给冯元英,可等神天军的人得了消息,已经是迟了,刘深虽然或多或少对青君有些防范,却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狠绝,他稍微少了些警戒心,一转身,右侧肩背处被狠狠扎了一刀。而这一刀其实还是冲着自己后颈的血管去的,也亏得叶希夷及时赶到,堪堪推了廖青君一把,才勉强避开了要害。如此非常时刻,自己受伤的消息容易紊乱人心,所以刘深才会下令,命所有知情者不得将这件事说出去,伤口也只是略微包扎了一下,原本以为过几日也就好了,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用了毒。 “那现在呢?朕何时才能彻底痊愈?” 白诚连忙又跪下,道:“臣等无能,至今尚未找到解毒之法……” 刘深扭头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朕会死?” “皇上!”白太后连忙按住他的嘴,“皇上怎可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 “朕只是想知道事实而已……也罢。”如果真的命不久矣,也该把要做的事情先做完,免得死了都心里耿耿于怀,他命:“蔡辛,把乔海昌和顾思义叫来,朕要定夺林仪一案。” 中书门下平章事蔡辛看了白太后一眼,居然沉默了。刘深确实有些累了,也没注意到诸人的反常,他歇了口气,才道:“还不快去?” 蔡辛低头道:“回皇上,顾思义……可能暂时不能来,可否只召乔大人来,或者将吏部尚书周大人也一并召来?” “为什么?”刘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蔡辛怎么直呼顾承念的假名而不是官名?“顾思义为什么来不了?” 蔡辛支支吾吾不说话,刘深心里一沉,他难道走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起得太猛一阵头晕眼花,靠着刘潇扶住才没倒下去。他强忍着不适,道:“朕问你话呢!” 蔡辛低着头仍然唯唯诺诺,白太后忽然开口了:“皇上不必逼问蔡大人了,那个顾思义,是哀家下令处置了。” 什么?刘深缓缓转头看着他的母后,眼睛里的恐慌,是白太后从没见过的。刘深伸手抓住她的手,白太后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母后说处置了……是什么意思?” 白太后不想回答,她抽回自己的手,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碗,道:“皇上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定饿了吧?来,……”她话还没说完,刘深又一把抓住了她拿着碗的手,憔悴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母后,回答儿子的话,顾思义在哪儿?” 白太后也看着他,道:“皇上叫他顾思义?其他人也许不知道,但哀家是见过的,他不就是顾承念吗?他不是早就死了吗?皇上当年下诏说顾承念已死,原来是为他改了名?” “他现在在哪儿?!”刘深摇晃着母后的胳膊,提高了声音厉声问道。除了很久以前,为了救出顾承念那一次,他大概还从来没有和母后这样声色俱厉的说过话……两次居然都是为了同一个人!白太后也生气了,道:“皇上不要太执迷不悟!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管那种人做什么?” 刘深不再多说,直接翻身要下床,白太后和刘潇连忙拉住他,白太后又开始哭泣,一边拭泪,一边道:“皇上也不小了,也该知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了。这个顾承念实在是该死!明明是男子之身,却媚惑得皇上不知爱惜圣体,罪不可恕!” 刘深立即反驳:“他从前不是愿意的,是朕逼着他,他才不得不听话的!现在他留在这里,也朕是要他帮忙做事的!” “事到如今皇上还不肯承认吗?哀家已经问过姜总管了,他自从做了大理寺卿正以来,经常借职务之便进宫面圣,动辄在勤政殿逗留一两个时辰!皇上这次毒发,恐怕与他不无关系!”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如若不是他使了什么手段,皇上又怎会被迷得失了本心,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爱惜?!” 刘深不愿再争论这个问题,直接问:“他到底在哪儿?” 白太后见劝解无用,干脆转过头不再说话。刘深咬着牙,在刘潇的搀扶下挣扎下床,扶着白太后的膝盖跪了下去,慌得殿内的太监宫女们也连忙跟着下跪。白太后转过头来,看刘深这般,气得直叹气:“皇上这是干什么?!” 刘深身体底子毕竟虚了,又着了急,脸颊立即泛起了病态的嫣红,他仰头看着白太后:“听母后的口气,还没有对他下杀手吧?快告诉儿子,他……” 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几乎要一头栽倒,白太后连忙在宫女的帮助下搀住他。她叹了口气,终于作出了让步:“你听话,吃点东西,把药喝了,母后就告诉你他在哪里。” 第75章 七十五论计施谋 大理寺地牢内,顾承念趴在地铺上闭目假寐。 两日前还是大理寺卿正,倏然被打入大理寺大牢,这般大起大落,在那些对自己有成见的人看来,一定是十分趁愿吧。说来也怪,两年前谏官们曾经在永安门外罢朝请求皇上将自己交由大理寺处置,皇上说什么也不肯,两年后,自己却还是到了这个地方,顾承念忽然觉得,冥冥之中,大概一切均有定数,该来的总是会来。 昨日,皇上骤然昏迷,他让姜密速去请梁王刘潇来主持局面,却不想刘潇正在白太后处请安,白太后知道后大惊失色,同刘潇一起赶到勤政殿,正好看到了站在殿外等待消息的顾承念。 白太后瞪着眼前本早该已经死了的人,震惊得连儿子的病情都忘了,片刻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一凛,“啪”一巴掌甩到顾承念脸上。 刘潇还没搞清楚状况,白太后已经急匆匆进了正殿。刘潇看了看眼前低头捂着脸的人,没说什么,转身进去了。 不多久,白太后从姜密处得知皇上昏迷时只有他一人在场,在正殿再次召见顾承念。 “皇上为何会忽然晕倒?” 他心乱如麻,也只能答出一句:“微臣不知……” 白太后气得蛾眉倒竖:“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不害得皇上遍体鳞伤就不肯罢休是吗?来人!将这个人剥去官服,打入大理寺大牢!” 皇上昏迷不醒,这种紧急情况下,太后确实有权力做出这个决策。于是他当场被剥去官服,送去了大理寺。到了大理寺,典狱官见本寺首判居然被下狱,也是吓了一跳,却也只能按照规矩行事。一百杀威棒打下来,顾承念没等受完就晕了过去,之后又被疼醒来。醒来时,人已经在牢房。 地牢没有窗户,三面是墙,靠走廊是一排木栅栏。靠后墙有草席铺就的地铺,旁边就放着便桶,整个牢房都弥漫着一股骚臭的气味。顾承念也顾不上嫌这些了,自被扔进这牢房,他就一直伏在地铺上没有动过,一动,身上就疼得厉害,心里还要牵挂着某个人,两下里煎熬,就算那日亲眼看见皇上与刘济亲热时,他也没觉得如此难过过。皇上到底怎么样了?现在有没有醒过来?病得有多么严重?自己都无从知晓。有些人,不见就罢了,一见,就要万劫不复。当日他以为自己帮过皇上以后能够全身而退,当真是太天真了。就算皇上能放得下,他又何尝能够轻易放下? 其实他知道,皇上最近一直缺乏休息,也试着委婉地劝过,可是皇上原本就是爱逞强的性子,哪里听得进去。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如果早些发现皇上的误会,用其他方式替林先生开脱,皇上就不会生这么大气了,说不定也就不会昏倒了。 有什么办法?皇上想要的是什么,他最清楚,可他不能给,也不敢给。 ……或许,如果没有他这个人,皇上的日子要好过得许多。 听到外面纷乱的脚步声时,顾承念还没想到是皇上来了。他当然明白,只要皇上一醒来,必定是会放他出去的,却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皇上会拖着病躯亲自前来。等到听见锁链响,抬起头时,刘深已经站在了栅栏外,顾承念一眼看到了他惨白没有血色的的脸,心立即揪了起来。 刘深被姜密搀着站在监牢外,门一开,便摇摇晃晃地冲了进来,慌得姜密急忙道:“皇上,里头腌臜得很……”刘深不理他,站在外面时,他就看见顾承念身上只穿着中衣,白色的衣裳后背处尽皆染成了红色,鲜血淋漓。他知道这是大理寺的规矩,当时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向前倾着身子,就想蹲下来将顾承念揽进自己怀中,不想顾承念已经跪在了地上,见皇上靠近,立即向后膝行了两步。刘深伸出去的手一僵,亏得姜密扶得牢,才勉强站住。 顾承念仍然伏在地上,低声道:“叩见皇上。” 刘深咧嘴笑笑:“朕倒忘了,顾大人是最知礼的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顾承念低声道:“皇上如今有病在身,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地牢里气味实在不好,冲着了可怎么是好。” 刘深抬起头,许久,道:“顾大人因朕而遭此难,不来一趟,朕终究无法安心。” 他说话的口气都没了往日的意气飞扬,也不看顾承念,只平视着大牢乌黑的墙壁,问:“疼得厉害吗?” “……回皇上,不怎么疼。” 他紧紧的捏着姜密的手臂,防止自己腿一软摔倒。“昨天,朕……话说得有些重,顾大人莫要生朕的气。” “……罪臣不敢。” 他怎么会生气呢?他从来就没有生过皇上的气。包括老师自裁的那一次,他怨,他恨,也只是在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引诱了皇上。况且昨天,就算是真有千般生气的理由,看到皇上昏倒后虚弱的样子,除了心疼,其他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刘深仍然僵立着,这些回答,都是预想得到的,但他仍然想问,图个心安而已。方才他真是被惊得几乎要魂飞魄散,顾承念当日能逃脱,全是因为假传了死讯,而昨日那种情况下,发现早该死去的人居然是诈死,且有罪于朝廷,在自己不能主事时,母后是有权力处死顾承念的,如果她当时不是牵挂着自己的病情没来得及管顾承念……刘深不敢继续往下想。 眼前的人疏离的态度又让他想起了往日的种种,已经那个叫林仪的人。胸口憋闷得一阵一阵地钝痛,他颤巍巍地吐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还活着的消息又传开了,母后是故意的,朕现在也没有办法。现在你暂且不能回家了,朕叫了叶希夷来,让他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歇了口气,朝外唤道:“叶希夷。” 叶希夷走进来,应道:“在。” “将他送到思沉阁,朕会安排人来给他治伤,到时候劳你多照看。” 叶希夷为人桀骜不驯,在皇上面前也皮惯了,所以皇上跟他说话时向来比较强硬,为的是压住他那不服人的气势。今日,却是这种请求一般的口吻,连叶希夷听得都愣了愣,之后低头道:“是。” 刘深看着这时也直起身来,看着自己的顾承念,道:“你们现在就走。” 叶希夷也不再多问,转过头看着顾承念,问:“能走路吗?” 顾承念默默点了点头,又向着刘深叩首,抬起头后,看着刘深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站起来走了。看着他二人离开,刘深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太监身上。 “背朕出去。” 虽然出了地牢就有轿辇,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路了。 叶希夷送顾承念到思沉阁,这里早已被皇上命人打扫了出来,一应装饰陈设,和两年前基本无异。皇上一早安排的太医已在那里守候,给顾承念清理了伤口,敷上治创伤的药。叶希夷盯着宫人们熬好了药,看着顾承念喝了,才道:“最近你可能一直会在这里了。皇上的意思是并不限制你出入,不过你最好不要走出前面的宫门。所有吃穿用度都有人负责,你大可放心。” 安静的阁里只剩他两个人,顾承念的背上从肩后直到腰下面都伤得厉害,他向前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道:“多谢。” “……不谢。” “叶将军。” “何事?”因为陈习的事,叶希夷一直对顾承念有成见,今天却是因为皇上在地牢里对他说的那番话令他颇有些震撼,对顾承念,也不好摆出一贯的臭脸色了。 “皇上究竟是患了什么病?” 叶希夷顿了顿,还是照实回答:“皇上不是病了,是中毒了。” 顾承念抬起头看着叶希夷:“中毒?!” 叶希夷点点头。 “也就是说,前段时间宫中的传言是真的,皇上果然受伤了?” “是。这也怪我。那天我失算了,去迟了一步,皇上被皇后刺了一刀,刀上涂了□□。那□□无色无味,我也没见过,再加上当时处理得很及时,□□并没有进入体内多少,皇上看起来也好好的,所以才没有察觉。” “连叶将军都察觉不了的□□,想必是奇毒吧?可找着解药了?” “……没有。能找到□□原样的地方,只有皇后的那一把凶器,只凭那上面的量,太医们无法得知□□的成分,也想不出对策。” 顾承念低头沉吟片刻,道:“下毒的是皇后……自从当年和愍太子被江淮王毒害身亡后,宫中对从宫外送进来的东西看管得十分之严,所以这药,应该是在宫中配的。既然是在宫中配的,用的定然是太医院能提供的药材,而皇后也必定知道□□的配方。宫中太医医术高明,有了□□的配方就可以配出解药,皇上身上的毒自然可以解。”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皇后,别看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如今看来,竟是个厉害角色。白太后已经去问过了,她现在咬定了牙,连一个字都不肯说。事到如今要她开口,恐怕难于登天。太后的意思是要动刑,但是皇上总觉得她可怜,至今还是狠不下心。” 大概是伤口疼,叶希夷看顾承念闭上眼睛长呼了一口气,才低声道:“千万不可动刑……皇后身上恐怕还藏有□□,万一她被逼急了服毒自尽,此事就不可挽回了。叶将军,这一次要拿到□□的配方,恐怕还要靠刘济出面。” “刘济?” 谋逆失败后,刘弦被削去了王位,刘济自然也不再是江淮王世子,所以顾承念才直呼其名。叶希夷皱眉看着顾承念,道:“什么意思?刘济能有什么用。” “皇后一介女子,又是世家出身,本应是衣食无忧,无欲无求的,因何会陷入皇位之争,很值得人寻味。顾某猜测,她之所以愿意嫁给皇上,且这么听刘弦的话,想必与刘济不无关系。” 叶希夷看着顾承念,没有说话。顾承念继续道:“如今刘弦之乱已然平定,木已成舟,想必皇后心里也明白,她所想之事终究难成,恐怕会有玉碎之念。如今,只有刘济去劝,才有可能让她老实交出配方。“叶希夷思索片刻,道:“你的话有道理。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皇上,怎么做,由皇上来定夺。” 顾承念对着叶希夷低下头:“多谢。” 刘济……一定会去劝皇后的。顾承念知道,皇上在刘济心中的地位。 叶希夷到仁政殿的时候,刘深刚刚醒来喝了药,总管太监姜密进来禀告:“皇上,叶希夷将军求见。” 叶希夷进来,把顾承念的话复述了一遍。刘深靠着软枕半躺着,闭着眼听了,道:“皇后和刘济的事情,是你告诉他的?” 叶希夷愣了愣,道:“不……我以为是皇上告诉他的。” 刘深弯起嘴角轻笑了一声,道:“想来,又是他猜的。” “猜的?” 喝了药,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但是还是虚弱得很,刘深说话比往日慢了许多。“是啊……以前也总是这样,稍微有一些蛛丝马迹,他就能推断出许多事来。你别看他总是一副死板的样子,死板可与呆傻不同,他脑子好使着呢……” “我记得,他是辛亥年会试解元?” “没错。用刘济去劝青君,动之以情,是个好办法,不过……”刘深睁开眼,看着前方,“涉及皇室宗族的事情,以前的他是绝对不敢说的,现在……” 顾承念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渐渐也发现了。 叶希夷没接话,也不知要怎么接话。刘深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许久,才道:“既然如此,就按他说的去做。” “是。” 一如顾承念所料,之前咬牙死磕不肯开口的廖青君在见到刘济之后立即没了坚持,太医院拿到□□配方后连夜研制出对症的方子,熬出解药给刘深服下,这才性命无虞。 可身体到底还是虚了,许多事情都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亲力亲为。刘深也乐得如此,干脆成天窝在宫里,除了几个亲信大臣之外,其他人一律不见。 而在他的身体一天天恢复健康的同时,顾承念还活着的消息,如同随风飘荡的种子一般,传遍了京城。 第76章 七十六逆风执炬 顾承念对外面的状况一无所知。在思沉阁住了几日,整日就在左右三间房和外面院子转悠,正百无聊赖之际,某天入夜,皇上召他去勤政殿。 顾承念也很想见皇上,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虽然叶希夷知会过他,已经拿到了解药,但没有亲眼见过,心还是悬着,无法安稳。他跟着前来传召的宫人沿偏僻的小径走到勤政殿,进了东暖阁,见皇上仍然躺在床上,靠着软枕,脸色果然比前几日好多了。 顾承念看了他一眼便敛目跪下行礼,听见皇上淡然道:“起来。背上的伤还疼吗?” 顾承念站起来,道:“好多了,多谢皇上关心。” “若不是你想出来的法子,我还真不知拿青君这丫头怎么办。她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要对她下狠手,我还真下不了手。” “皇上宽容皇后,宅心仁厚,乃是国家之幸。” 刘深不置可否,又道:“林仪的案子,我已经下旨,免去他的职务,其他一切,在找到他人之前秘不发放消息。” 顾承念一直低头伏在地上,这时候悄悄抬眼看了看刘深,又磕了个头。 “微臣……替林仪谢过皇上。” 刘深低声笑了笑,道:“不谢。” 然后就没有再说别的。 顾承念自然明白,对于自己和林仪的关系,皇上仍然有误会,但他不准备再解释。也许……这样皇上就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顾承念等了一会儿,主动问道:“不知皇上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微臣?” “你……暂且还是藏在思沉阁比较好。中秋节,可能也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过了,你且就忍一忍吧。” 顾承念听了,又问:“外面,是否已经开始议论要如何处置微臣了?” 刘深没有回答,反而转头看着窗外,道:“老三已经去了胜州,前几日,向我传回了消息。你知道吗?屠戮胜州城的,不是高车王廷的主力。” 顾承念抬起了头:“那是……?” “是高车左右贤王的部队。” 顾承念看着刘深紧锁眉头的侧脸,没有说话。 “仅仅是左右贤王的军队,就足以在一天之内消灭我一个城的军队,甚至连求救的信息都无法传达。高车,实在是大魏的心腹之患。”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9节 “……” 刘深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召众臣商议,想对高车用兵,然而那群文官没一个同意的。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刘弦之乱刚刚平定,一旦开战,难免人心不稳,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谁都无法预测。” 他翻了个身,在床上抱成个团。 “身为皇帝,却总是被种种制约掣肘,顾承念……有的时候,我真的很不甘心,也不服气。可是……又没有办法。” 顾承念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走到床边,跪下,低声道:“皇上。” 感觉到顾承念的声音忽然靠近,刘深转过头来,便看见顾承念跪在他身边,直直地看着自己。 “如果……如果微臣一直陪在皇上身边,皇上的心情是不是会好一点?” 刘深心里忽地一跳,急忙反问:“什么意思?” 顾承念仍然看着他,道:“皇上不肯告诉微臣,可见前朝,已经因为微臣的事情起了争执吧?” “……” “臣左思右想,皇上执意不肯听从朝臣们的进谏,也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要解除眼下的争执,或许……皇上可以下诏,免去臣的官职,改换当年殿试的名次,再撤销当年臣会试名次……” 刘深看着顾承念。 “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顾承念又看了刘深一眼,低下头,道:“如此一来,皇上便可以将臣收入皇宫,归为内侍……这样的话,皇上既可以将微臣留在身边,也——” “你要做男宠?” “这样的话,皇上和朝臣们之间的矛盾就解决了……” “我是在问你!做个男宠,你甘心?” 顾承念看一眼刘深,缓缓摇头。“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仅因微臣一人,使得皇上和朝臣们发生了这么大的矛盾,本就罪不可恕,若能因此解决,对于微臣自身,对于朝廷,对于皇上,都可算是一件幸事。微臣只是担心,前朝的大人们不可能轻易答应此事。毕竟我空读了一肚子诗书,不同于宫里那些只跟着教习认了些字的内侍,如若有人觉得我在宫中会说些什么蛊惑皇上,骗得皇上不近妃嫔,恐怕……” 刘深抿着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顾承念向着刘深叩首,道:“臣所言如有一字不是真心,便是欺君了。” 刘深挣扎了下了床,蹲在顾承念 刘深转身,背对着身后的人躺下,一言不发。两人的谈话似乎到此为止,顾承念跪在床边,不知该怎么办。许久,他甚至觉得皇上可能已经睡着了,刘深却忽然开口道:“你让我说什么好……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大魏的律法你最清楚不过,内侍不可参政,成了内侍,你这一辈子就都再别想还能踏上宦途了。什么治国平天下,什么国政方针,还有你那些磨磨唧唧的治水策略,就都不是你分内事了,连议论都不可以议论。你能做的,就是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这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带着你。” “如能就此化解争执,臣虽万死……” “不行。”刘深背对着他,闷闷地道。“你不是应该去做这些的人。你可以过得更好,而不是过得更糟,我不想看到因为我,而让你变成这样……顾承念,我从来没想过要毁了你的人生。” 他咬着嘴唇,半晌,道:“实在不行,我会下旨,让你去两广或者福建,要么去西北……” “不行!” 顾承念忽然提高声音,打断了刘深的话。刘深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为什么?” 顾承念深深地看了刘深一眼,俯下身去。 “……皇上说过,若想找林先生,要微臣自己留下来找……” 不用抬头,他都知道,皇上的脸在瞬间僵住了。但他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地毯,声音没有一丝停顿。 “离开了京城,离开了皇上,再要得到林先生的消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头顶上的人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再开口时,声音居然带上了笑意。“是啊,没错,你不说,朕倒忘了。” 明明是笑着的,但顾承念,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酸楚,那酸楚,刺得他的眼眶都要发红,他死死地低着头,努力不露出一点破绽。刘深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点着头。 “朕明白了……明白了。你放心,你们的深情厚谊,朕……一定会成全的。” 而在京城中,小巷中,茶馆里,各种传言,伴随着真的假的匪夷所思的,从好事的闲人口中,一起以肉眼难以计算的速度传开。 “咱们皇上今年都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后宫中却只有一个皇后,且这皇后也是当年迫于无奈才册封的,还和刘弦勾结意图造反,差点害了皇上。皇上如今一直不肯再册妃,都是因为这个顾承念!” “居然能把皇上迷到这种程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说啊,他原先就住在外城一家药铺里面,据说人长得冰清玉润,比那些个女子都要好看呢!” “按说皇上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也只有倾城绝色,才能让皇上这般神魂颠倒吧!” “可不是吗!据说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会扮成女子模样唱曲儿呢!” …… 茶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两人衣着不俗,却挑了这样一家不上台面的茶馆,只要了一壶茶,一人斟了一杯,却谁也没有动过。年长的那个一直盯着年少的那个看,而年少的那个盯着手中的茶杯,全副心思,都在周围人的茶余闲聊中。听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对年长的那个道:“你听听,说得神乎其神。听他们一说,我倒觉得见过那人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了。” 年长的那个看了看他,没有应声。年少的那个也只是说一说,并未一定要他回应什么。又听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年少的那个才站起来,道:“走吧。”年长的那个闻言立即站起来,随他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馆。 两人出了茶馆,沿着大路缓步前行。年长的那个开口问道:“王爷为何要特地来外城这种乱糟糟的茶馆?” “当然是来听,关于皇兄和那个顾承念的各种传言啊。” “传言?听这些做什么?” “听了,才知道我该用什么方式,向皇兄道歉啊。” “……”石崇看了看身侧的刘濯,又走了两步,才低声道:“王爷也不必太过自责,当初,王爷也是为了皇上好才……” 刘濯看着前方,一面走,一面道:“很多事情,初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就算我的初衷是好的,可结果是,两年前顾承念几乎被逼死,两年后的现在也被朝臣们万般唾骂。刚才的闲话你也听到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有意思的谈资。” 那些带着玩味的话语,就算本身没有恶意,听在他这个无关的人耳里,仍然觉得刺耳。 石崇问道:“这个顾承念现在去哪里了?” “一个月前,他被太后打入大理寺大牢,之后又被皇上救出,此后,便没人知晓他的去向。恐怕,还是被皇上藏起来,想避一避风头。只可惜,如今我看朝里的势头,皇上不给他们个说法,是难以平息这一场风波的。” “皇上呢?” “听说皇上龙体渐愈后,和大臣们的矛盾愈演愈烈,这几日都在太庙祭奠先帝,以此为由拒不接见任何人。”刘濯道,“走吧,不论如何,我都该去觐见皇上了。” 太庙寝殿前,两个太监一起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光线透入,一进门处屏风上华丽的龙凤和玺图显现在视野中,空气中的微尘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刘潇略扫了一眼,便转过头,直接走进大殿。 绕过屏风,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寝殿是平日里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规格比前面的享殿低一等,内部却仍然大得惊人,几十根金丝榆木的柱子和戳灯隔开了视野,沉香木的大梁恢宏壮观,因为太过高大,甚至看不清上面那些金色的线条到底描画了些什么。由于终日不见阳光,这里比外面阴凉了许多,一瞬间甚至觉得心都凉了起来,这大概也算得是使人心迅速静下来,肃穆地敬祖的好方法吧。 刘潇绕过几根柱子,才看见了跪在先帝神龛前的刘深。大魏的皇帝此时身着素服,背对着正门而跪,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仍然挺直了腰板,显示着他清醒的思绪和坚定的态度。 看看自己身上华贵的云纹湖绉袍服,刘潇有一种自己走错地儿了的感觉。回想起刚才在戟门外看到的,和皇上差不多姿态的文武大臣们,他开始有点头疼。 不同于其他的几位哥哥,刘潇是个标准的安于现状的王爷。他对军事缺乏兴趣,对政治也没有好感可言,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中,他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在自己权限范围内尽量让自己活得舒心的藩王。所以,现在这种情况,让他觉得异常烦闷,因为他突然得扮演他兴趣以外的职责。 刘潇又盯着哥哥的背影酝酿了一会儿说辞,这才走过去。身后早有太监赶上来,替他挽起袖子,又捧来银盆、手帕和香盒等物,刘潇先不说话,净了手,上了香,又在刘深身后的绒毡上跪下,拜了四拜。再站起来,向着刘深跪拜。 “臣弟叩见皇上。” 一系列礼仪无半点可挑剔之处,若说刘潇是最为守规矩的王爷,也不为过。刘深微微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五弟一眼。“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刘潇又站起来,走到刘深身后,像他一样跪下来。 “没办法,蔡大人他们天天缠着臣弟,让臣弟来劝劝皇上。” 刘深不说话。 “外面闹得很凶啊。刚才进来时,那群大人们跪着拉着臣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臣弟一定劝皇上回心转意。此外,御史秦大人准备在外面绝食,到皇上处置顾承念为止……” “哼,每次都是这一套。” “二哥你往太庙里一躲,大臣们都只能到戟门外,他们急得什么似的,别说我了,搞不好再过两天三哥四哥都要被喊回来了。” “胡闹!”刘深回过头瞪着眼怒道:“老三守着边境,他回来,高车人打过来烧杀抢掠,那群老家伙就开心了?” 他气势汹汹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弟弟说这些没用,只得转回头来,看着眼前青烟缭绕的香炉,沉默着。刘潇静静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又道:“原本以为,皇上肯定会呆在配殿里大哥的牌位前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便立刻敏锐地发现,二哥的气势迅速低沉了下去。 果然,这是二哥永远的弱点。 第77章 七十七釜底抽薪 皇兄的存在,皇兄的死,皇兄的一切故事,对于刘深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刘深觉着,自己多半是有些恋兄情节的。大哥刘清大他七岁,当刘深稍懂事些时,这位长子已经开始以太子身份辅助监国了。大概是看够了父亲与弦皇叔之间的明争暗斗,刘清一直很在意地维护与几个弟弟的感情,作为年龄最近的弟弟,刘深受到了最多的关照。他也确实很争气,当时负责教导几位皇子的陆敬业一再感叹,二皇子大概是他见过的最为聪颖好学的孩子。那时,刘清的身体状况已经不是太好,有时病发晕厥过去,醒来时看到守在病榻前的弟弟,他便会宽慰人似的露出笑容。 “深儿。我很放心。就算我死了,这里还有你,大魏就一定会是安定的。” 想起了皇兄,刘深突然就觉得有些心虚。他一直固执地不肯坦白自己的癖好,很多时候,就是怕承受不了皇兄失望的表情。现在一切公之于众,事到如今,他甚至还没有勇气进配殿里去给皇兄上个香。 如果皇兄看到现在如此任性地和朝臣们抬杠的自己,该有多失望呢。 “朝臣们指责朕蔑视祖制,弃江山社稷于水火之中,乃大不孝之举。朕为了说明自己孝敬,当然得到父皇神位前来了。”他顿了顿,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皇兄那张苍白的脸,他心里有些颤抖,忍不住开口道:“老五。” “嗯?”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看你二哥的?” “这个啊……”刘潇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沉吟片刻,道:“怎么说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从小我就觉得,虽然说不上什么确定的区别来,但皇兄确实和我们其他几个兄弟有些不同。” “是吗。” “但是皇兄大可不必过于在意,我记得母妃说过,皇兄是可以收男宠的,皇兄大可以在怀恩院——” 刘深叹了口气:“要是可以这样,倒也好了。” “——呃?” “算了……无妨。”他站了起来,刘潇见他起来,也随他起身。 “不论如何,先走吧,早上就传回了消息,你四哥要回来了。” 太庙里任何人不得骑马坐轿,刘潇随着刘深走出大戟门,侍从们忙去牵马,还没等马过来,已经在门外跪了一天的大臣们围了过来。 “皇上万岁万万岁!皇上……” 刘深皱着眉头看着黑压压的各色冠冕,本想不理他们,就这么走过去,看这情况却没那么简单。他只得在戟门的台阶上站住脚,站在廊檐的阴影下,背着手,将在太阳下晒了几个时辰的众臣扫了一眼,道:“众位爱卿,何事在此?” “皇上,”丞相蔡辛上前叩首,道:“先皇曾经有言,天子隔日必朝。依祖制,皇上逢一逢五,必须临朝会见大臣,处理朝政。皇上已有一月有余未曾上朝了,如此怠忽国政,实非明君所为,万请皇上——” 刘深打断他的话:“朕怠忽国政了吗?你们呈来的奏本,朕都看了,都批了,也都发至中书省外放了,哪点疏忽了?” “呈上去的奏折,确实几乎都已批回,只是关于前大理寺卿正、翰林侍读学士顾承念的奏折,全部都留中不发……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 留中不发,就是天子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给中书省合议也不批答。刘深此时压下的这类奏折,恐怕不下百本。他冷笑一声,问道:“为什么不妥?” 没想到皇上居然当着群臣的面充愣,蔡辛一时词穷。此时,吏部尚书周静上前来跪下道:“皇上万请三思!如今刘弦一党方才伏诛,局势尚且不稳,见风使舵者仍然不少,长此以往,吉凶未卜啊!皇上何苦为了区区一人,背上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刘深忽然冷笑,道:“为什么会有千古骂名?” 周静不同于蔡辛,见皇上充愣,干脆直起身来,正色道:“顾承念魅惑圣上——” 还没说完,刘深直接打断他,沉声道:“周静,说话要注意分寸。谁告诉你们,顾承念魅惑过朕的?” 此话一出,群臣皆愕然。刘深扫视了一圈不明所以的群臣,朗声道:“朕有爱才之心,当年为免顾承念为刘弦等人所害,才假称他犯下大错,命他假死逃出,替朕四处搜罗有用忠心之人。为此,顾承念还被恩师陆敬业误解,牺牲重大。如若不是他,朕又怎么能保下冯长辰,制住意图叛乱的原外城护军统领李齐全呢?如今他重新回来,过去的事情朕原本不想提,既然你们非要讨个说法,朕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顾承念从未行过‘魅惑’之事,朕和他之间也从未有越过君臣之礼的行径,谁要是再敢造朕的谣,不要怪朕不客气!” 不光群臣震惊,连刘潇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而刘深说完之后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如果顾承念真的对他有心,那就算是与天下为敌,他也会留顾承念在身边。可是他心里装着的是别的人,说要做男宠,也无非是想牺牲自己,了结这一场纠纷。这样的事情,刘深做不到。就算顾承念可以不珍惜自己,他也不能不珍惜他。 重阳节过后,顾承念背上的棒疮好得差不多了,刘深再次召见他,道:“朕要重新任命你为大理寺卿正。” 顾承念斟酌了下言辞,才道:“听闻原大理寺卿正苏继鸥苏大人已经回京,臣想,是不是这卿正一职,仍由苏大人来担任比较好……” 刘深看着他:“怎么?你不喜欢在大理寺做事?” 顾承念摇了摇头,道:“回皇上,与喜恶无关。只是臣资历浅薄,暂任尚可,时间久了恐出纰漏,而苏大人多年来一直任大理寺卿正,做起事来,定比臣稳妥许多。所以……” “不,不是这样,”刘深也摇头,道:“你绝对会比苏继鸥做得好。而且苏继鸥这种直肠子,肯定会拿着律法和我叫板,未必会全听我的。你知道的,我不想处死弦皇叔,所以大理寺卿正还是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了。” 顾承念沉默了。自从那日交谈后,皇上对他的态度就冷淡了下来,话里本也就带着不许他拒绝的强迫意味。而最近前朝中的事情,顾承念也有所耳闻,皇上忽然将自己与他的过去全盘推翻,而朝臣们苦于没有证据,竟也无法反驳。皇上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如果他再拒绝,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最后他还是低头行礼:“微臣但凭皇上吩咐。” 两个震惊的消息在同一天传出。消失了一个多月的顾承念完好如初的出现在大理寺,仍旧担任大理寺卿正,散官依旧;而陈习重新出仕,原本以为他至多是升任光禄寺卿正,不想一道圣旨,陈习直接成了宗正寺卿正。 宗正寺负责管理皇族、宗族、外戚事宜,陈习接手宗正寺也就是说,刘弦余党的判决,都掌握在顾承念与陈习这两个皇上身边的近臣手里,完全不准备再让他人插手。众臣哗然,自然是各种反对意见的折子雪片一般递上去,然而通通留中不发。最终蔡辛等不得不让步,但又提出,大理寺宗正寺等寺首判职责重大,依例,须由中书省与尚书省问试过后,才得上任。这是惯例,刘深也没有反对。 不论皇上如何矢口否认,所有人还是觉得顾承念此人并非善类,众臣想着,一定要借此机会阻止顾承念留在朝中,问试时出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不仅不限于大魏律法,连“杨子取为我,轻物重生”之类也拿出来辩论,然而顾承念旁征博引,应答如流,竟无一人能辩得过他。一群老儒生心中万般不服气,却也只能认输,同意由顾承念来继续做这大理寺卿正。 而及至陈习,根本没有人再有兴趣考他什么,陈习就非常幸运地、安全地当上了宗正寺卿正。 关于刘弦一党的戡鞫,随即开始。 这天,顾承念正在整理案卷,命手下:“去叫张大人来。” 大理寺侍中张治中很快来了,不情不愿的行了个礼,懒懒地道:“敢问大人有何事?” “张治中,”顾承念举起手中的一份卷宗,递到张治中面前,张治中低头瞄了两眼,才慢吞吞地伸手接过来。顾承念也不介意他的怠慢,道:“我说过,以后卷宗的卷头一定要将日期、顺序、编撰人写清楚。你把这个补一下。” 张治中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下,道:“这些卷宗,按照犯人分类放着不就得了?” “如今也是按犯人分类保存的。只是为了便于查找,还需要编号,重新做一个总目出来。” 张治中低声嘟囔道:“以前苏大人从来没这么做过,真麻烦。” 顾承念看了一眼张治中。此人与原大理寺卿正苏继鸥是远亲,二人素来交情不错,得知苏继鸥回京后并未能继续担任大理寺卿正,张治中心中的不满不言而喻。顾承念不愿与他计较,尽量和气地道:“苏大人不这么做或许有他的理由,我这么做也有我的理由。这么一来——” 他原本想解释一下做好总目后如何查找方便,张治中却无礼地打断他的话,直视着他,道:“就为大人这一个理由,要增加多少无谓的辛劳,大人知道吗?大人偶尔也要稍微为我们想想吧?” 顾承念仍然平静地看着他,道:“辛劳是辛劳,但绝对不会是无谓的。既然你不想听我解释,我也不多说了,你只按我说的去做就是。” 张治中瞟了顾承念一眼,哼了一声,应付一般行了个礼,懒洋洋地朝门口走去。顾承念舒了口气,正要重新回到桌边去看接下来的东西,却听见有人在门外和张治中打招呼,是主簿王洵:“哟,张大人,忙呐?” “哼,”张治中冷哼一声,“不过是白忙活,做些无用的事罢了。” 明明知道里面的人应该能听见,王洵还是故意压低声音道:“又是那一位派的事儿?” 张治中又冷哼一声,完全没有降低声音的意思,“不过是个娈宠,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颐指气使,真是倒人胃口!” “哎呀,您也别生气,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走吧……” 顾承念捏紧手中的卷宗,手指都在颤抖。脑中心念百转,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出去。王洵正与张治中一起往外走,顾承念站在台阶上,道:“站住。” 张治中和王洵转过身来,仍然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顾承念看着他二人,忽然扬声道:“典狱何在?” 典狱钱俞很快被人叫来,张、王二人尚自不明所以,便听见顾承念厉声道:“将这二人给我押进大牢!” 钱俞、张治中、王洵都愕然,三个人没有动,却听见这个素来沉默寡言、忍气吞声的上司神情冷淡而决绝,没有将刚才的命令再重复一遍。 张治中、王洵因诋毁上司而下狱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群臣震惊,众人都听说这顾承念原本是个迂腐懦弱的书生,没想到做事如此狠绝,惊讶之余,纷纷上书请求皇上从轻处置张王二人。而刘深很快下诏,曰:“朕委任于人,必得置信于其身,方能使臣下安心放意,任从便宜。如今顾承念执掌大理尚不出月,便横加干涉,则今后大理寺戡鞫之案人人奏议,置大理寺于何地?此事悉听大理寺卿正黜陟,他人不得再议。” 皇上执意如此,朝臣自然无可奈何。这可急坏了张、王两家的家人,先是到处找人求情,皇上下旨后,实在无法,张治中的家人只得派管家去拜访顾承念的家。不想这大理寺卿正竟是油盐不进,家人连句话都不肯递进去。一个月后,张治中与王洵在被责以杖刑后释出,因着理亏,竟也无话可说。 自此,人人都知道了顾承念的狠厉,大理寺上下,再无一人敢违令妄行。 第78章 七十八反目成雠 风声,只有风声。 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明明那么喧嚣,林仪却只能听见风声。他一个人站在斗场中央,听着呼啸的风声,闭上了眼睛。 三个人一起扑了上来,正前方一,左一,侧后方一。林仪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直到后方的拳头近在咫尺时,他倏地睁开眼睛,没有回头,直接抓住身后那人的手腕,向前跨一步,一低头一使力,将那人翻过头顶,直接砸到前方的人身上,那二人顿时摔作一团。林仪刚要上前补上两掌,却被脖颈上的项圈一扯,脚步忽然一滞。原来左面的人拽住了链在他脖颈上的铁链,林仪被他拽得差点摔倒,他向后弯曲身体,又凌空翻了个跟斗才稳住身形,伸手抓住锁链,运力一抖,抓着锁链的人被锁链狠狠弹了一下,摔了出去。 林仪走过去,在这三个人的后颈上都敲了一下,把三个人都弄晕。他看向周围,围观的人群挥舞着双臂、帽子或者别的什么大声叫好,而他只是瞟了一眼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然后走到斗场中央。那里有一根柱子,拴住他的铁链就锁在柱子上,他走到柱子旁边,坐下,背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耳边,还是呼啸着不会停止的,草原的风声。 而狄兰坐在最高处的王座中,在周围人群山一般的欢呼声中,弯起了嘴角。 左右贤王的军队撤离胜州城后,为免魏国军队追击,所有部队连夜向北行军。天快亮时,他们才终于扎营。 “大乌依准备怎么处置左右贤王?”王帐中只有他二人时,金朗台问道。 “这件事,同时处罚他二人,影响太大。算了吧。反正死的,也都是些汉人而已。”狄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箭镞,道:“而且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前几天去查看了之前关押师天锡的牢笼,发现牢笼完好无损。他竟然,是打开锁子逃出去的。” 金朗台一愣。狄兰转头看着金朗台,才十八岁的少年,那样的眼神,居然看得他这个老人心里发寒。 “这次你给他钥匙放他出去,下次,你还准备怎么办呢,金朗台?” 金朗台从小看着狄兰长大,狄兰向来也敬重他,这样声疾色厉的时候少之又少,金朗台想要说话“大乌依……”却被狄兰打断:“你听好了,关于师天锡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不然下次就算是你,我也不会轻饶。到时候,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金朗台颤抖着嘴唇定了半天,才低下头去:“我……知道了。” “更何况,”狄兰仰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心情甚好的样子,“就算现在他还能回去,大魏也只会视他为叛徒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金朗台看着狄兰墨绿色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狄兰又想起了那天,自己因为在意师兄最后被押下去时死灰一般的表情,便决定去看看他。 林仪已经被重新关进了囚笼。狄兰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踞坐在囚笼里,两手抵在膝盖上,支着额头。狄兰以为他哭了,不由笑了两声,林仪听到了声音,抬起了头,一见是他,眼神立即变得冰冷起来。 林仪的脖子上有一个黑色的项圈,那是狄兰命属下给他套的铁项圈。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跑,铁项圈用焊药焊死了,然后穿上铁链子,锁在笼子下方林仪够不着的地方。钥匙狄兰自己拿着,谁也打不开,这样就算林仪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 狄兰走到牢笼边上,颇有些玩味地说:“我还以为你哭了呢,师兄。” 林仪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狄兰忽然觉得有些不一样,重逢后,师兄还从来没用这种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过自己。有时候,他还似乎能从师兄脸上读出一些内疚,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他心里不舒服,说话口气也强硬起来:“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搞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林仪没有说话,坐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他伸手到怀里,不知在翻找什么。狄兰看着他将手从怀里拿出来,伸开手指展示出手里的东西,不由眯起了眼睛。 师兄手中,竟然是那日他丢入河中的那枚青玉牌。 他抬头看向林仪,林仪却没有看他。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牌,低声道:“这玉牌,原本我是想有合适的时候,再重新给你的。现在,我后悔了。” 他有些自嘲地嗤笑了一声,道:“这玉牌,最开始我就不该买给你这样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兰的心忽然紧缩了一下,没等他说什么,林仪合上了手掌,用力一握,再张开手掌时,那青玉牌已经支离破碎,林仪看着狄兰,伸手到牢笼外,将碎片缓缓撒在撒在地上。 十三年前的七月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这一天,百练山下的芹河镇会举行每年最大的庙会,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会过来凑热闹。阿爹很懒,师兄向来对热闹没有兴趣,这一年,却抵不住三个小孩左缠右缠,只得带他们下山去玩。百练山山势虽不险峻,但距离最近的芹河镇仍有将近二十里路,对于小孩子来说,真的是太远,所以他们每年下山的次数,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狄兰,也就是师云清楚地记得,下山的路上他又开始犯懒,撒娇让阿爹背,结果被师兄一顿臭骂,哭闹了一阵,最后还是师兄背着他走完了剩下的路。 那时他才六岁,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千奇百怪看起来很好玩的东西,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与同样兴奋的哥哥姐姐一起东瞅瞅,西看看,在人群的缝隙中钻来钻去,师兄无奈地追着他们,满条街上都是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师兄的呼唤声。 不知跑了多远,师云的注意力忽然被旁边的一个货摊吸引了。他停下了脚步,哥哥姐姐跑出一段距离发现他没有跟上,又跑回来,问:“弟弟你看什么呢?” 师云指着货摊架子上挂着的青玉牌,问哥哥姐姐:“那是什么?” “这个啊,这叫年年有鱼!”货摊的老板笑着探出头来,看着三个小孩,将那玉牌取下来,把上面的图案指给他们看,“看见了没有,上面是个孩子抱着一条大鱼,是最吉祥的图案!买了这个,可以保佑你们全家年年有余,吃得饱穿得暖!” 他们倒是从来没有挨过饿受过冻,哥哥姐姐看了看没了兴趣,便喊师云:“走吧,弟弟!” 他却没有应声,不知为何,他就是很喜欢那个玉牌,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老板手中的玉牌,老板却忽地手回了手:“哎哎小子,想要不?” 他连连点头。 “想要的话,就让你爹娘买给你,不然,我可不能让你随便摸的!” 他满脸渴望地看着老板的手,身后忽然传来了呼唤声:“云儿?” 是师兄的声音,他转过头,果然看见师兄赶了过来,看着他们三个,眉头拧个疙瘩:“你们三个,再跑这么快,我就把你们扔在大街上,我和阿爹两个人回去!听见了没?” 哥哥姐姐不情不愿地应声:“听见了……”而师云抬头看着师兄,伸手指向货摊老板手中的青玉牌:“师兄,我想要这个!” “嗯?”师天锡转头看向一边的货摊,看了看老板手中的东西:“这个?” “嗯!” 师天锡指了指那青玉牌,问老板:“这多少钱?” 货摊老板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头,师天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弯下腰,一把将师云抱起来,道:“先走吧,阿爹在那边等你们呢。雯儿、霖儿,走。” 哥哥姐姐乖乖地应声跟上,而他在师兄的怀里使劲挣扎起来:“我不走!我要那个,那个年年有鱼!” “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能买给你。走了!” “我不走,师兄!我要年年有鱼,我要,我就要!” 师兄对他的喊叫置若罔闻,抱着他离开了货摊。 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和晚上,他便一直又哭又闹,不肯吃饭,也不要阿爹抱,谁碰他打谁。阿爹早就心软了,问了师兄事情的原委,道:“要不就买给他吧?那玉牌到底多少钱?” 师天锡黑着脸,道:“一吊钱。” 师百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呃……”接下来又笑着去摸师云的头:“哎呀,我家云儿就是胃口大啊,什么都是要好的才行——” “哼!”师云一把打开师百练的手。师天锡见他对阿爹都如此,终于生气了,吼:“你给我适可而止!闹了这么久了,还要怎么样!都跟你说了买不起买不起,难道要我砸锅卖铁去买一个不能吃不能穿的玉牌子吗?!” 师云本来就满心委屈,听师兄高声斥责自己,顿时哇哇大哭。师百练连忙上去搂住他:“哎哎,乖云儿,不哭,不哭啊~”又转头训师天锡:“臭小子,你吓他干什么?!不买就不买,横什么横?!” 师天锡也是一肚子火,立即把师百练也凶了进去:“你!你就这么惯着他吧!等惯上了天,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说完,不顾身后师雯师霖一叠声地叫“师兄师兄”转身走了。 师兄一走,师云哭得更厉害了,师百练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只能坐在他身边,不住地叹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坐在河边的石阶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眼睛都酸了,哭得累了,干脆就那样伏在膝盖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周围喧闹的声音吵了起来,抬起头,他不禁愣住了。 眼前一片灯火璀璨。河面上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莲花、梨花、葵花、金盏,还有许多动物样子的灯,浩浩荡荡,汇成一条灯火的河流,沿着河水顺流而下。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景象,忍不住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啊?” “这是河灯。”身边有人接话,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才发现师兄就坐在他的身边,而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披上了师兄的衣裳。 “中元节,是纪念死去亲人的日子,所以这一日,家里有亲人过世的,都会在河里放河灯,寄托哀思。” 他看着师兄,没有说话。虽然之前和师兄赌气,可是看师兄生气走了,他又很害怕,怕师兄再也不会理自己。现在师兄坐在身边,他又忍不住想要耍小性子闹脾气,可又怕师兄会再生气,才六岁的人,哪里能经得住这样复杂的心思,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师兄也没有再说话,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向他招手道:“过来。” 他不明所以的靠过去,师兄让他背对着自己坐好,然后将那东西系在他脖子上。等师兄系好了,他摸了摸,立即跳了起来。 他低头看看脖子上的东西,又惊讶地看着师兄,而师天锡笑着看着他,道:“这下满意了?” “师、师兄……”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不是说,你买不起吗?” “是啊……”师天锡笑着叹气,“这么小个东西,这么贵,真是和抢钱差不多。” “那、那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这你就别管了。只是云儿,”师天锡搂着师云的肩膀,道:“这么贵的东西,师兄也就只能买起这么一个了,你可千万不能让哥哥姐姐看见了,要是他俩也闹着要,师兄可是真的没办法了。这个玉牌子,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不许告诉第三个人啊。” “嗯!嗯!”他用力地点头,“师兄,我绝对,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师天锡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饿了吧?咱们去找阿爹和哥哥姐姐吃宵夜去。” 他靠在师兄的怀里,一手搂着师兄的脖子,一手捏着脖子上的青玉牌,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越过师兄的肩膀,仍旧能看到璀璨的河灯,像是一条光芒汇成的河流,缓缓地流向远方,在他的心里,凝成了永远不会流逝的记忆。 第79章 七十九武冠群英 “很多事情,都事在人为。你是高车的乌依,你有权力改变很多事,你却仍然让这些事发生,让这些人在你眼前受辱,甚至……还下狠手屠杀汉人!乌依狄兰,你不要忘了,你的阿爹,也是汉人!” 居然被这个人斥责,狄兰恨恨地瞪着林仪,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阿爹?你现在摆出这副高尚的嘴脸,当初你遗弃我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慷慨激昂呢?”他冷笑一声,“哼,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虚伪的人,假模假样给谁看?” 而林仪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狄兰心里蓦然揪紧,却仍然死撑着,不肯示弱。 “这种东西,我早就丢了,是你要上赶着去捞出来,关我什么事?现在它怎么样,当然也和我无关,随便你怎么样。” 说完,他故作轻松地离开了那个牢笼。 越走,越觉得挫败。挫败感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这种感觉真奇怪,败得一塌涂地的明明是师兄,为什么他满心都是失落? 他们一直往北,走出了魏朝骑兵的追击范围,这才安顿下来。天气渐渐转冷,草原上的秋天来得早,很快,打点好过冬的物资后,一年中最悠闲的时间到来了。 第一场雪还没有降下来,除了每天的大风,气候还不算太糟。按照惯例,每年的这个时候,高车的贵族都会举行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在狄兰的眼中看来,那些喝酒耍闹彻夜在篝火前跳舞等等一个比一个无聊,唯一能让他有一点兴趣的,便是赌斗。 所谓赌斗,其实就是比赛打斗。高车王族和贵族都有自己的奴隶,就算没有,也有和周边各族交战时抓来的俘虏。赌斗的规则是双方各出奴隶一人,各押财物,然后让奴隶搏斗,胜者赢得全部财物,或三局一胜五局一胜不等,中间也可换人。狄兰与左右贤王左右鹿蠡王连赌几日,却是几日连输。这也难怪,这一年,他几乎花了两个月时间在魏朝,今年对周围部落的用兵几乎全是由左右贤王左右鹿蠡王负责,他自然没抓到多少新的俘虏。俘虏这种东西,必须是新鲜的才行,新鲜的才会觉得未来有希望,才会有斗志,要是在牢圈里关上三个月,再怎么傲气的家伙也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个女人也打不过。狄兰本来就心情不佳,输得更是满肚子窝火,又输了一局后,左贤王哈哈大笑着道:“大乌依,我就不客气啦!”然后命手下人将赌注从台子上取走,狄兰黑着脸没有说话,右鹿蠡王见他脸色难看,想了想,问:“大乌依那里不是还有那个狂得很的汉人么?要不让他来试试?” 狄兰看着右鹿蠡王,愣了愣。自从师兄当着他的面捏碎青玉牌后,他就没去见过师兄,经他这么一提,这才想了起来。师兄?是了,师兄是很强。他小的时候,师兄也不过才十多岁,可别说是阿爹,狄兰从没见任何人在师兄手中能占到便宜。他犹豫了许久,实在是很想赢一局,所以亲自去牢笼那边,将林仪放了出来。 这个时候,林仪已在牢笼中窝了将近一个月。那牢笼窄小低仄,人坐在里面腰都不能完全直起来,坐久了实在难受。甫一落地,林仪舒展舒展腰腿,狄兰站在一边看着,道:“来人,给他肉和酒。” 林仪看着递过来的风干肉条和酒囊,又看了狄兰一眼,显然不明白他打的什么算盘。但他这一个月确实是一点儿肉星儿都没见,又饥一顿饱一顿的,真是有些馋得慌。想了想,也不管狄兰是不是要算计他了,接了过来,咬一口肉,喝一口酒,一阵狼吞虎咽。吃完后,狄兰道:“师兄,你成天这么呆着,也很无聊吧?” 林仪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 狄兰笑了起来,眼中看不到一点恶意。 “我给你找点乐子啊。” 斗场中央新竖起了一根足有女人的腰那么粗的柱子。虽然准备用师兄来打赌,但是他有逃跑的前例,狄兰不得不防。他命人将锁着林仪的链子另一头锁到柱子上,林仪沉默地看着周围围观的人群,没有问任何问题。 “大乌依今天还要赌?”左贤王坐在狄兰下方,看了看站在斗场中央的林仪,问道:“这不是那次闯入王帐的那个汉人吗?大乌依居然还没有了结了他?” 狄兰笑得悠闲:“了结了他,我今天拿什么和你赌呢?” 左贤王看着狄兰,满脸不相信:“大乌依想用这个汉人打赢我的俘虏?” 虽然那天他亲眼目睹这个汉人闯入王帐中将马刀比在了大乌依的脖子上,但那毕竟只是趁他们不备才得逞的,左贤王根本不相信,一个汉人能有多大能耐。贵族中见识过师兄厉害的,只有左鹿蠡王阿布都,但他看见了狄兰威胁的眼神,没敢说话。 “这恐怕不太可能哪。要不换个人吧?大乌依再这么输下去,我都不好意思收赌注了哪。” 狄兰瞟都没瞟左贤王一眼,只看着伫立在斗场中央的林仪,“你放心好了,这次我一定会赢的。” “哦?老鹰遇到多强大的敌人都不会示弱,大乌依还真是愈挫愈勇!”左贤王哈哈大笑着,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开始吧!” 从场地的形式以及围观的人群来看,林仪大概猜出了狄兰的意图。高处王座上的人和底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不知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林仪看见那个四十多岁的人挥了挥手,周围的人们立即安静下来。人群中让开一条小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穿过人群走上前来,盯着林仪,眼神像饿了许多天的野狼。虽然衣衫褴褛,但这人身体壮实,个子足比林仪高了一个头。是让我和这人打斗么?林仪心里念头才刚闪过,那人已经扑了上来,水钵大的拳头照着林仪面门打来。林仪闪了一拳,抓住那人的手,问道:“你是哪里的人?这么打对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停手吧!” 那人没有应声,又一拳挥了过来,林仪皱眉,连连后退,一边退一边道:“你打不过我的!” 那人瞪着眼,大吼着说了几句什么,林仪听不懂。这个人不是汉人,他们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再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当下林仪心里拿定主意,那人再次冲过来时,他忽然站直了身躯,看着那人,没有后退也没有闪躲。那人发觉不对,想避开时却为时已晚,肚子上立即狠狠挨了一下,顿时摔倒在地。 此人是左贤王今年手中的王牌,百战百胜,从未失手,没想到这个汉人先前一直躲躲闪闪,一出手,居然一拳就放倒了他。不仅左贤王十分惊讶,周围的人群也不由发出了惊叫,紧接着,又爆发出连成一片的叫好声。 林仪对周围的反应没多大兴趣,他看着那人,见他居然又爬了起来,不由也有些震惊。他刚才打到对方腹上那一拳不轻,寻常人没个半天恐怕爬都爬不起来,他居然就这样站了起来。那人显然也疼得不轻,他弯着腰按着胸腹,看了看远处的左贤王,忽然怒吼一声,又扑了上来。 明明受了伤,攻势却比刚才还要凶猛。林仪绕着圈闪躲,可他脖子上戴着那该死的项圈,绕着柱子转了几圈,铁链缠在了柱子上,拘束着他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林仪看了看那柱子,一分心,居然被那人抓住了双手,只听他又大吼一声,竟推着林仪向后退去,一直将林仪按到了柱子上。 如此激烈的打斗,看得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兴奋,震天的喊叫声中,那人屈起膝盖顶向林仪的裆部,林仪抬腿挡住,他又不依不饶地去撞林仪的小腹。林仪忍无可忍,轻喝一声,被那人按在胸前的双臂交叉着向前一震,使上了七成的力道,那人直接被震飞了出去。 林仪就要冲上去再补一下,没想到铁链子缠在柱子上,他居然够不到那人了。那人趁机爬了起来,摆好架势,半天不敢冲进林仪的攻击范围。林仪也不着急,在场地中央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他。 像是被他二人的气氛感染,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场地中央的二人。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又是一声暴喝,以比前两次更凶猛的气势扑了上来。林仪仍然不为所动,就在所有人以为那人那一拳就要打到他面门上时,他忽然向后倒去。 那人刹不住,拳头打到空中,整个人从林仪上方向前扑去。林仪的身体倒弯成一个弓形,倏然伸出手掌,在那人头侧拍了一下。那人从林仪上方飞了过去,落在地上,立即软趴趴地倒下去不再动弹。 “噢噢噢噢噢!!!!” 周围喝彩声雷动,左贤王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狄兰看了看斗场中央的师兄,又转头看着左贤王,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左贤王,可是要愿赌服输啊。” 大乌依手下有个打不败的汉人俘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廷。林仪是百战百胜,狄兰很快将之前输出去的财物又尽皆赢了回来。其他几个人自然不服气,右贤王提出,这个汉人实在太妖异,要用三个人一起对付他,当然赌注也会翻倍。 狄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三个人?就算是五个人,恐怕也不会是师兄的对手。 其实右贤王是偷偷给那三个人制定过战术的,那个汉人俘虏身上有一条碍事的锁链,右贤王打算让两个人去吸引他的注意力,另一个人趁机抓住锁链。那锁链是连在脖子上的项圈上的,右贤王本来以为,脖子上有这种东西,使劲一拉,人会窒息,肯定会摔倒,没想到这个汉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放倒了那三个人,速度太快,他们的战术根本来不及奏效。右贤王输得心服口服,狄兰又赢了一大笔。 林仪的名声在草原上越传越广,他在魏朝首都与高车勇士的比试的事情也经由同行的人们传了开来。渐渐地,不论是四大王还是长老们,没人再愿意和狄兰赌斗,因为实在是打不过这个汉人。没人愿意和狄兰赌斗,倒是有不少士兵主动来找狄兰,请求要与那个俘虏比划比划。狄兰自然应允,他原本就不十分在乎财物,他只是在乎输赢,而且,在心底深处,看着脖子上套着锁链的师兄在斗场上与人厮打,他觉得那简直就像是—— “一条看家狗。” 这话他当着林仪的面说过,林仪像是没听见一样,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林仪从来没有提过意见,只是有的时候会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当他不耐烦的时候,他连跟人比划的兴趣都没有,经常是一上场一招打昏对方,然后坐在斗场中央,给饭就吃,给酒就喝。 过了一段时间,当狄兰都觉得快没什么意思的时候,左贤王居然又找上狄兰,说要和他再赌一次。 “大乌依,这次,我要和你赌一局大的。” “哦?”狄兰瞟他一眼,“不知道是要赌什么?” “我的赌注是,如果我输了,今后我左贤王手下所有的部队,全部都听大乌依的统一调遣。” 没想到左贤王居然会提出这么诱人的条件,狄兰不动声色,问:“如果我输了呢?” “如果大乌依输了,”左贤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道:“就要将鄂林海子以西的草原全都送给我,以后那里只许我左贤王的人去放牧。” 当真是巨赌!狄兰沉默下来,左贤王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怎么?大乌依有那个百战百胜的汉人俘虏,居然还要犹豫这么久?” “那好,就这么赌。”狄兰同意了。 “只是大乌依,这次我提议,双方不能再空手,要带武器。” “嗯?”狄兰看着左贤王,皱起眉头。“从来没见赌斗带武器的。虽然赌斗本身就经常死人,但是带着武器,不是会死得更快吗?” “大乌依,这段时间大家也都看到了,没有人能赤手空拳打败那个汉人,不拿武器,我岂不是等于拱手输给大乌依了吗?况且这些俘虏,就算赌斗的时候死掉,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怎么?难道大乌依舍不得?” “哼,”狄兰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舍不得,就这么定了。不过,武器不能太奇怪,就一人一把短刀吧。” 第80章 八十同室操戈 狄兰知道,师兄善用短兵器,这样约定,其实也是为了增加师兄的胜算,毕竟他也不知道左贤王到底是要搞什么鬼。林仪拿到短刀时抬头远远看了狄兰一眼,狄兰冲他笑了笑,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 当林仪看见他这一次要对付的人时,不禁愣住了。人群中,被推搡着走出来的,是一个十分瘦小的男人,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而让林仪惊讶的是,他穿着汉人的衣裳。 天一天冷似一天,狄兰也命人给林仪加了衣裳,他穿着高车人中常见的左衽短打和宽跨裤,而汉人常穿的右衽长衣,却是许久没见过了。那人被推得一跤摔倒在地,有人将一柄短刀扔到他手边,他吓得往旁边一缩,抬头看了看林仪,又连忙将短刀拾起来,举在胸前,瞪着林仪。 他两手抖得厉害,林仪看着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人立即开始惨叫:“不要过来!” 林仪站定脚步,道:“我不会杀你,不要怕。” 那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会说、会说汉话?” 林仪点点头。“我是汉人。” 那个男人看着林仪,下一刻,居然一扁嘴,哭了出来。 从狄兰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师兄在和他的对手说话,也看得见那人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看向左贤王:“你这次也弄了个汉人来?” “是啊,”左贤王笑得意味深长,“大乌依,你猜如果我让他和汉人自相残杀,会是什么结果呢?” 狄兰瞟了左贤王一眼,视线重新落到师兄身上。 “谁知道呢。” “他们说、说让我和、和人打架,打不赢就、就杀了我……”那人抱着脑袋,哭得满脸眼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围观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一些人开始喊叫着什么。这段时间,林仪总在这斗场上,他们的有些话他也能约摸着听懂了,现在这些人喊的,意思就是让他赶紧上,赶紧打。林仪皱着眉站在原地没有动,而那人惊恐地看着周围沸腾的人群,又看着林仪。 “壮士!”那人跪了起来,向林仪膝行两步,然后冲着林仪就磕头:“求壮士千万救救我!” “唉!”林仪连忙扶起他,“别这样!” 那人不肯起来,他抓着林仪的胳膊,一边哭,一边道:“求壮士千万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林仪扶着他,道:“不要害怕,你让我想想。他们说,你打不赢就杀了你,是不是?” “是、是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假装输给你,你就不会死了。”林仪回头看着高处的王座,“只是我们一定要装得像一点,不然——”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腹上一凉。林仪回过头看向那瘦小的男人,只见他眯着眼,一脸得意:“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壮士。” 林仪后退数步,那人仍攥着刀柄,在他的伤口中用力一转。血立即喷涌而出,林仪闷哼一声,扯住那人的手,连刀子一起扯了出来,然后使劲按住伤口,后退了数步。那人又举着刀子冲了上来,林仪侧身躲开,一脚将他踹开,然而使的劲太大,牵动了伤口,他忍了忍,还是弯下腰,吐了一小口血。他擦了擦嘴,抬起头,发现那人被踢飞后,居然躲到了自己够不着的地方,站在远处冲着自己虎视眈眈。 林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那人那一刀刺中了他的胃,胃液会腐蚀伤口和内脏,就算放着不管,不出一刻钟,他也就没命了。林仪转头看了看那边的王座,狄兰仍然坐在最高处,无动于衷。 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如果自己向狄兰求助,狄兰会不会救自己?林仪说不准,狄兰太恨他了,如果他死了,可能他只会抱怨,说便宜了他,居然是这么轻松的死法。 居然这样就要死了吗?刺骨的疼痛在腹中漫延,烧灼着五脏六腑。林仪站不住了,蹲了下去,他抬头看向前方,看着那个瘦小的男子,忽然觉得异常悲哀。 没想到,他在高车打来打去这些日子,最后居然被一个汉人算计了性命。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0节 其实狄兰坐得太远,他看到那人举起了刀子,却根本不知道师兄受的伤有多重。等师兄倒向地面的时候,听到左贤王得意的笑声,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被算计了。 周围一片惊叫声。师兄在高车草原的这段日子,已经是闻名遐迩的勇士,不等狄兰下令,好几个人已经冲了上去扶起他,在狄兰这个距离都能听见有人喊:“快,快拿伤药来!他不行了!” 狄兰木然站起来,半天都没有动。左贤王在他身边得意洋洋地说:“大乌依,大乌依可也要愿赌服输啊!”他都置若罔闻。师兄被人团团围了起来,他看不见,可他也不敢去看。 如果……如果师兄真的就这么死了,他该怎么办? 难道他就真的这样,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没有任何亲人,没有任何牵挂了吗? 不过林仪终究是没有死。虽然伤到了内脏,险些就丢了性命,但总算是有惊无险。这样一来,他暂时无法作为狄兰赌斗的工具了,不过那次和左贤王的豪赌过后,狄兰确实是输得太惨,也没有兴趣再赌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又下了几场雪,于伤口的愈合不利,草原上也没有什么好一些的伤药,林仪的伤情反复了几次,好不容易愈合了,却又化脓了。原本狄兰还是将他锁在笼子里,后来看着情形不妙,连忙命令将他送进帐篷中疗伤,还派了个奴仆去照顾他。 照顾林仪的,是狄兰的一个女奴,名叫肆月。所谓“肆月”,并不是汉话中的“四月”,而是她的名字在高车语中的发音,近似汉话中的“肆月”,所以林仪便这么叫她,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没人告诉他,他也无从知晓。 林仪中间昏迷了几次,自己都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竟然能活下来,还能住进帐篷,而狄兰看自己的眼神,虽然仍然不算善意,但总算没有以前那种恨不能剜心刮骨的恨意了,虽然林仪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会把这人当作师弟,可看他态度转变,林仪还是安心了不少。 狄兰并不经常管他,外面天气太糟,这个高车的王似乎很忙。他们已经在这定居的地方住了十几天,就在伤口快愈合的时候,大雪暴来了。这一天,白天就下了整整一天的雪,到了晚上,狂风嘶吼,肆月吓得一直睡不着,林仪倒是不以为意。这段时间除了肆月,林仪就没见过其他人,而肆月不会汉话,大部分时间,她和林仪也只能大眼瞪小眼。夜深了,林仪昏昏沉沉就要睡去时,忽然觉得原本就如怪兽咆哮般的风声又变大了,他倏然睁开眼睛,就看见帐篷顶像纸一样被飓风撕成两半,飞向空中。 哗啦啦一阵乱响,偌大的帐篷被连根拔起,女奴肆月惊叫了一声,林仪从床上翻身下来,将她裹进怀里。伴随着巨响,帐篷裹挟着帐篷里的东西,和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地上翻滚着前进,狂风下帐篷的速度越来越快,两人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和帐篷里的东西撞来撞去,晕头转向。再这么下去,万一撞到什么,肯定是必死无疑,林仪当机立断,断喝一声,伸手向身下一拍,穿过帐篷,将手指扎进身下冻得生硬的土地,硬生生停下了帐篷的速度。 肆月抓着林仪的衣襟不停地尖叫,林仪只能用他仅会的那么一句高车语反复安慰她“没事”,“没事”,手指似乎被冰冻的土地磨破了,也顾不上管。 雪暴刮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才逐渐减弱。高车人损失惨重,死伤数百人,冻死走失的牛羊更是数以千计。狄兰的王帐最是坚固,这才完好无损,连带着住在他附近的一些牧民过来躲避,也都幸免于难,第二天一早,狄兰下令集结部队救灾,他踩着过膝的积雪急匆匆赶到师兄的帐篷处,却只看到一片平地。 “完了,那个汉人就算没被刮跑,这一整夜,也要冻死了。”左鹿蠡王在他身后嘟囔着:“他就算本事再大,也抵不住昆仑神的愤怒啊。” 狄兰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他的目光在附近扫来扫去,很快看见了不远处高耸的雪堆。草原地势平坦,哪里来的这么突出的雪堆?他冲过去,果然发现,那是一个帐篷的残骸。 狄兰想也不想,上前开始挖雪堆,左鹿蠡王见状,连忙大吼:“都还愣着干什么?!快挖啊!” 很快,他们刨出了师兄和肆月。二人紧紧相拥着,窝在已经碎成破布的帐篷角落里,师兄的脸上全是亮晶晶的雪粒,双目紧闭,浑身冻得僵硬,如同一只人形的冰雕。 “快……快救人!” 他们将二人分开时,好半天都掰不开林仪的手,他的手指已经冻僵了,粘在肆月的衣裳上。狄兰冷冷地看着手下的人将他们二人抬进帐篷,好半天,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肆月被师兄搂在怀中护着,并没有被冻着,很快便醒了过来,而师兄原本就有伤在身,遭受了这一夜酷寒,又昏迷了好几天。因为雪夜相护的缘故,肆月对师兄十分感激,刚醒来不久,便请求要去照顾师兄。狄兰其实根本不情愿,但是他找不出理由拒绝肆月,事实上,他都找不出理由告诉自己,为什么看见师兄搂着肆月时自己会那么难受。雪灾的善后还在继续,金朗台却也抵不过严寒的天气,一病不起,狄兰便更忙,师兄醒来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当时他正督促着人修建帐篷,手下人来禀报,说那个汉人俘虏醒了。 林仪醒过来时,一睁眼,便看见肆月跪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草原上的女儿肌肤都偏黑,但是肆月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特别招人怜。可是不知为什么,林仪看见这样的肆月,却想起那年黄河大水,他中了蛇毒,清醒过来时,顾思义也是这样跪在他身边,苦苦地等着他醒来。他忽然觉得心中苦涩,而肆月见他睁开眼睛,立马露出了笑脸:“你醒啦!” 不等林仪回来,她已经起身,从旁边的篝火边取过一只陶罐,倒出一碗热腾腾的奶茶,然后扶起林仪,喂他喝下。奶茶的温度正好可以喝,看来这姑娘是一直把陶罐坐在火边,等着他醒来。肆月对他一直都是照顾有加,林仪很是感激,所以之前,才会尽力保护她。喂他喝完,肆月放下碗,问他:“怎么样?” 林仪点点头。肆月伸手,轻轻按着他的腹部,问:“这里还疼吗?” “不疼了,谢谢你。” 肆月的手仍然放在林仪腹部,她看着林仪,道:“那天晚上,多亏你救了我,不然,我现在就要和我的阿爸阿妈见面了。” 林仪其实没有听懂。他在高车只呆了几个月,除了能听懂“是”、“不是”、“吃饭”、“睡觉”之类的话,其他的只能靠比划。他听见肆月说“那天晚上”,便猜想她是在说雪暴的事情,便笑了笑,道:“你也没事吧?” 肆月点点头:“嗯。我没事。” 林仪不是多话的人,问完了这句,便不知还能说什么了。而肆月仍然跪在他身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林仪只能看着她。肆月低着头,林仪看得见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着,像是下了很久的决心,终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林仪。 “我爱慕你。” “嗯?” 肆月坚定地看着林仪的眼睛,道:“我爱慕你。从看你在斗场上打败所有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英雄。虽然你只是个俘虏,却比高车最勇猛的斗士都要强大。而你又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愿意做你的女人,你愿意接受我吗?” “嗯……” 她这一番大胆的告白,林仪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他只是看肆月的表情不同以往,便嗯嗯啊啊的应承着,肆月看出他听不懂,干脆又凑近了一点,伏到他胸前。没等林仪看懂她想干什么,她已经捧住了他的脸,羞怯地、又十分勇敢地,吻上了林仪的嘴唇。 “!!!” 林仪瞪大了眼,他连忙躲开肆月的嘴唇,这一躲扯动了伤口,他嘶的吸了一口气,按着自己的腹部,看着肆月明亮的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没碰过女人,可像这样单纯又大胆的女孩子,他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竟不知要如何应对,想说点什么,但是他会说的高车语实在太少,根本没法交流,正尴尬间,忽然听到帘子响,抬头一看,便见狄兰走了进来,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 第81章 八十一积怨逾山 肆月大惊失色,连忙站起来,交叉双臂躬身低头,向狄兰行礼:“大乌依!” 而狄兰嘴角始终噙着笑,他手里攥着帐篷的帘子,在门口打量了林仪和肆月许久,才迈着看起来十分悠闲的步伐,走了进来。见狄兰走近,肆月已经开始发抖,林仪怕他要对肆月做什么,忍着腹部的伤痛站了起来,而狄兰从肆月身边走过,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只是直直地盯着林仪,笑着问:“师兄,你知道她刚才说什么吗?” 林仪看了狄兰一眼,没说话。 狄兰龇着牙,笑得十分夸张。“她说她爱慕你啊,师兄。” 虽然猜出来了,但是狄兰说出来,林仪还是有些尴尬。他躲避着狄兰的视线,而狄兰看出了他神色的不自然,笑得更灿烂,墨绿色的眼睛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真是好大的本事啊,我的女人,才伺候了你几天,心就全在你身上了。师兄,我竟然从来没看出来,你这么招女人喜爱啊。” 他回过身,看向身后瑟瑟发抖的肆月,林仪看出不对,想要阻止他,他却猛地抓着肆月的衣裳领子后退了几步,与林仪拉开距离。他捏住肆月的下巴,道:“作为我的女人,居然当着我的面勾引别的男人,肆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肆月抓着狄兰的胳膊,害怕得连嘴唇都在颤抖,她看了林仪一眼,不敢说话。狄兰的话是冲着肆月说的,但是却用的是汉话,林仪当然明白,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按着腹部,又向狄兰走了两步:“狄兰……” “你最好别过来。”狄兰的手放开了肆月的下巴,转而掐住她的脖子,林仪只得停下。狄兰低头看着肆月的脸,道:“师兄,你知道吗?我身边所有的女奴,都是我的女人。这个肆月,虽然我只睡了她那么几次,但她也已经不是处子。就算这样,你也不嫌弃她吗?” 林仪皱眉,道:“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嫌弃她,你也不要因为我而迁怒于她,这不关她的事!” 狄兰瞟了林仪一眼,嗤笑一声。“师兄,你有没有弄清楚啊?你的女人现在在我手里,你居然还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林仪抿着嘴,不再说话,狄兰敛了笑意,三个人沉默了片刻,狄兰低下了头,低声问:“你为什么总想着去保护这些无关的人?为了那个汉人,你险些丢了命,现在,又要保护这个下贱的女奴?” “害我险些丢了命的不是顾思义,而是你。而且,我也从来不觉得肆月下贱,”林仪说着,又试图上前一步,“你快放开她!” “呵呵,那可不行。不论你们俩有多好,肆月都是我的女奴,她敢背叛我,就要承受代价。”狄兰抬起头,扬声用高车语喊:“来人!” 如果让狄兰就这样带走肆月,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林仪不及多想,冲了上去。自从他受伤后,狄兰便解掉了系在他脖颈项圈上的链子,他行动是自由的。狄兰没想到师兄真会为了女人打他,林仪猛然冲上去,抓住肆月的肩膀,直取狄兰的面门,狄兰的鼻子上竟实打实地挨了一下。他向后摔倒在地,肆月惊叫道:“大乌依!”而林仪拉着肆月躲在自己身后,连连后退,一直退到角落,警觉地盯着他,道:“不要因为我迁怒无辜的人,肆月是无辜的!” 肆月紧张地看看林仪,又看看狄兰,伸手摇晃林仪的胳膊:“你不可以打大乌依!你会死的!” 这两句林仪都听懂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安抚地拍拍肆月,道:“没事,不要怕。” 狄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林仪见他半天不站起来,还以为自己是打重了,正要开口询问,这时,已经有士兵听见动静冲了进来,见狄兰坐在地上,又见林仪和肆月的姿势,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三个人将林仪和肆月围起来,然后不知喊了几句什么。 很快,又冲进来几个士兵。要是以前,这些人对林仪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可他刚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只喝了一碗奶茶,身后还有个毫无防范能力的肆月,顾前顾不了后,刚招架了前面的人,后面有个人用长戈毫不犹豫地在他背上捅了下,林仪一下仆倒在地,立即有许多支长戈架在了他脖子上。 狄兰这时才站了起来,林仪仰头看他,见他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走了出去,脸自始至终没有转过来。立即有人拉扯着带走了肆月,林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死死地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帐篷里只剩下林仪一个人。肆月走后,他被重新用锁链锁在了床腿上。林仪很担心,不知道狄兰接下来要对肆月做什么。他并不喜欢肆月,但是肆月照顾他那么久,他无法坐视狄兰对肆月肆意妄为。入夜,他悄悄抬起床,将铁链从床腿取下,缠在身上。门口有两个士兵守卫,他从另一头撕破帐篷,偷偷钻了出去。 深夜,高车营地一片寂静,除了营地边缘有守夜的士兵与火把,其他人都躲在暖和的帐篷里睡着了。林仪原以为肆月会被关在大牢圈里,没想到在前往大牢圈的路上,却见肆月被锁在之前锁着他的那个笼子里。 这么冷的天,守卫的人都躲进帐篷里去了,林仪走过去,看见肆月闭着眼睛瑟瑟发抖,连有人靠近都没有感觉到。 林仪低声喊:“肆月!”她才颤抖着睁开了眼睛,见是林仪,连忙坐起来,抓着牢笼,低声说了句什么,林仪没有听懂。他看到肆月脸颊红肿,不像是冻的,倒像是被打的。他皱着眉,指着她的脸,问:“是你们乌依干的?” 肆月低下头,轻轻摇头。林仪眉头皱得更紧,他看得出来,肆月其实很怕狄兰,就算是狄兰打的,恐怕她也不敢说。这样的天气,连大牢圈的奴隶们也有毡毯御寒,肆月就这样被锁在牢笼里,狄兰根本就是存心要冻死她。不能这样下去了,林仪下定了决心,他不能眼看着狄兰再造杀孽,不论有多么艰难,他也要救下肆月。他抓着牢笼,道:“肆月。我救你出来,让你逃跑,你愿意吗?” 他用汉话加高车语外带比划,肆月听懂了,她看看天,也比划着:“雪大,冷,我会冻死的。” 林仪叹了口气,道:“这样的天气,你关在这里,就算不逃跑,你也会被冻死的。” 肆月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睁着她的大眼睛看着林仪,问:“你也走吗?” 林仪点点头:“我带你逃出去。” 肆月终于答应了:“我跟你走。” 离开胜州时,林仪身上的短匕被狄兰发现拿走了,现在他身上没了任何兵刃。为了打断牢笼的一根木头让肆月钻出来,他的手指都破皮了,血流出来就冻在了皮肤上。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带着肆月悄无声息地穿过宿营地,两人趁着夜色,奔入了茫茫雪原。 按照林仪原本所想,狄兰应该第二天早上才会发现他们逃走,所以这第一夜最重要,一定要能跑多远跑多远,等距离拉开了,草原上风那么大,狄兰要找他们留在雪地上的踪迹也没那么容易了。然而没想到,他们才跑了几个时辰,身后就亮起了火把的光芒,高车的骑兵夤夜追来,带头的正是狄兰。他们带着猎犬一路嗅着气味追来,速度很快,连躲都没法躲。林仪带着肆月不死心地又往前跑了一段,终于还是被骑兵截住。狄兰勒马在他们面前站定,看着林仪。林仪也看着他,他看见了狄兰脸上被他打破的伤。 “真是感人啊,这种天气也敢带她逃跑,你觉得你们跑得出去吗?” 林仪看着狄兰,道:“总比被你活活冻死的好!” “呵呵……”狄兰笑了,“师兄,你很快会发现,比起你们要受到的惩罚,还是冻死来得好一些。” 接着,他用高车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林仪隐约在其中听到了肆月的名字,说完,包围他们的骑兵全部哈哈大笑,那笑声听着十分露骨,在笑声中,肆月抖得更厉害了。林仪瞪着狄兰:“你说了什么?” 狄兰开心地看着林仪:“我说,肆月和外族人逃跑不成,之后要扔到军营去,供所有人享用!” 林仪瞪着眼,咬牙切齿怒吼:“禽兽!” 不等狄兰对他这句咒骂做出反应,他忽然拽着肆月往地上倒去,滚向一边。骑兵们喊叫着想要阻拦他,他伸手拽住距他最近的骑兵的长戈,将他拽下马来,然后抱着肆月跃身上马。他想骑马逃走,却不想这马居然认主人,见不是主人的人骑上来,顿时嘶鸣着立起了前蹄。林仪一手拽住马缰,一手搂着肆月,没有摔下去,但却已失去了逃走的先机,离他最近的骑兵抡起手中的铁锤,冲着他的腹部就来了一下,林仪腹部本来就有伤,这一下更是撕心裂肺的疼,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摔下马去。 昏过去之前,他只来得及想,这下糟了,没能逃出去,不知狄兰又要怎么对待肆月?之后,意识便陷入了一片混沌。 他很快就又醒来了。他被重重的扔在地上,腹部的伤作痛,硬是把他疼了醒来。然而身体仍然不受控制,感觉到双手与双腿都被捆了起来,他却没有力气反抗。有人捏开他的嘴,灌了些什么,他只能咽下,咳嗽了几声,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发现给他灌东西的,是狄兰。 狄兰见他睁开眼睛,便笑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师兄?” 林仪扭头看了看四周。原来他并不是被扔在地上,而是被捆在了一块光秃秃的木板上。他的双脚被分开固定住,双手在脑后捆在一起,拉到背后拴住,动弹不得。他们所在的,仍然是之前他住的帐篷,但是没有看到肆月。林仪回头瞪着狄兰:“肆月呢?” 狄兰笑着看着他,没有说话,又将碗送到林仪嘴边,道:“再喝点儿。”林仪的心猛地一沉,他扭头躲开送到嘴边的碗,明明没什么力气,仍然喘着气吼道:“你到底对肆月做了什么?” 狄兰终于收回了碗。 “肆月是我的女人,我对她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混蛋……”林仪咬着牙,瞪着狄兰:“你一个大男人,为难一个弱女子,你不觉得羞耻吗?” “呵呵……”狄兰笑得轻松,“肆月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啊,师兄。你看,”他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牙印。 “她现在满心都是你,碰都不让我碰,你看把我给咬的。” “她现在在哪儿?” 狄兰看着他,笑问:“你想见她?” “……是的。”他想确认肆月是否安全。 狄兰看了看他,转身出去了。很快,他真的带着肆月回来了。 没想到狄兰居然这么好说话,林仪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肆月跌跌撞撞的进来,走到他身边。狄兰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抖抖索索地接过狄兰手中的碗,俯下身,又递到林仪嘴边。林仪看着她,低声问:“你还好吧?” 狄兰就站在肆月身后,肆月根本不敢回头,她看了看林仪,眼神闪烁着低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林仪只能喝完她手中的汤,喝完后,肆月直起身,回头看了看狄兰,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大乌依……” 狄兰看都没看她一眼,只盯着林仪的脸,忽然开口道:“师兄,你喜欢肆月吗?” 肆月听不懂汉话,她疑惑地看着狄兰。林仪看了看肆月,又看着狄兰。他并不喜欢肆月,但是如果他说不喜欢,不知道狄兰又会怎么对待向他表白过的肆月。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承认起来。 “是。” “是?意思你喜欢她?” 林仪躺在木板上,困难地点了点头。 “没错。” “那我把肆月送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林仪看着狄兰。自进入高车草原以来,这还是狄兰头一次对自己露出这么善意的表情,他不知狄兰究竟又有什么打算,但是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所以没有回答。狄兰等了等,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要不要她呢?你要是不要,我就要把她送去军营了。” 明摆着是在威胁自己,林仪只得回答:“……我要。” 狄兰顿了顿,忽然仰头大笑。肆月被他吓了一跳,颤抖着后退了几步。狄兰也不以为意,他笑完了,又低头看着林仪,道:“真不错,她爱慕你,你也喜欢她,你们俩真不错!” 狄兰转身看着一边瑟瑟发抖的肆月,笑着道:“既然这样,我现在一定要成全你们了!” 第82章 八十二因恨生恨 他弯下腰,一把抓住肆月的头发,将她拽了过来,凑到她脸边用高车语说了句什么。林仪没有听懂,却看见肆月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心下觉得不妙,疾声问:“你说了什么?” 听见林仪的质问,狄兰转过头看着他,脸上仍然挂着笑,眼睛绿得发黑,那眼神,却让林仪有些心寒。 “我跟她说,我会叫她好好地伺候伺候你。” 林仪没听懂狄兰话里的意思,只见他又向肆月使了个眼色,肆月抬头看了狄兰一眼,垂下眼帘,向前走了两步,在林仪身前跪下来。林仪看着她忽然凑近的脸吃了一惊,然而他被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下一刻,肆月柔软的嘴唇,就这样贴了上来。 “唔!……” 林仪躲不开,只能任由肆月亲吻他。狄兰说得没错,肆月不是处|子,她很懂得如何挑逗人的敏感部位。她探出她柔软的舌尖,伸入林仪的口腔,于此同时,她的手在林仪的身上来回轻抚,渐渐地往下移动。林仪感觉得到她的手在颤抖,他使劲摇头摆脱她的亲吻,喘着气,瞪着仍然站在一边的狄兰:“你想让她干什么?!” 狄兰回答得轻松:“让她伺候你啊。” 林仪这才明白了狄兰的打算,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做出这种事来,咒骂了一声“你混蛋!”,转头对肆月道:“肆月,我知道你不是愿意的,不要听他的!” 肆月听不懂,狄兰闻言,却上前抓住肆月的后领,将她扯了起来,看着林仪:“怎么,师兄,你不愿意?” 肆月被他扯得倒退了一步,却被吊着站不起来,脖子被领子卡住,她拉着衣领,被卡得不住地咳嗽。林仪看看呼吸不畅,脸都涨红了的肆月,咬着牙瞪着狄兰:“你……” 狄兰微笑着看着林仪,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没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你要是不愿意,看来还是不喜欢她啊。那我就把这个下贱的女人拖出去打死好了,你看怎么样?” 林仪看着狄兰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肆月今天不能成为你的女人,那我就会杀了她,就这么简单。” 没想到居然会被这样威胁,林仪说不出来话,狄兰又问:“到底怎么样?要我打死她吗?” 林仪没有办法,不得不让步:“那你……放开我。” “放开你?放开你你还会听我的话吗?”狄兰松开拽着肆月的手,将她扔到地上,“这样就行了,肆月很会伺候人的。” 林仪看着跪在地上的肆月,咬紧牙关,而狄兰的威胁仍然在继续。 “不要再磨蹭了,肆月能不能活过今天,可全看你的了,师兄。” 林仪抬头看着狄兰。 到此为止,他与狄兰,已经成了不论如何都无法互相原谅的仇人。 寒冷的冬夜,天上的星辰都似乎被冻得不愿出门,稀疏的星光下,狄兰一个人无声地站在帐篷外面一动不动,脚都快冻僵了,也没有离开或者进去的意思。四周一片寂静,没人敢靠近这个帐篷,这是他之前下的令。因为安静,所以他能清楚的听见帐篷里的动静,听着师兄压抑的喘|息|声和肆月的呻|吟,他咬住嘴唇,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上前,悄悄将帘子揭开一条缝。 他看得见,师兄被绑在木板上动弹不得,而肆月伏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缓缓的动着。师兄苍白的脸因情|欲而浮起一层嫣红,虽然是被逼无奈,但是他仰头看着肆月的神情,证明他的身体仍然在享受这样的过程。狄兰抓着帘子的手开始颤抖,他咬着牙转过身,走出去两步,又走回来,揉了揉头发,坐到了地上。 这是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明明是为了羞辱师兄,为什么他自己却总是满心的挫败感?为什么明明是想让师兄难受,可到头来,他自己却总是这么难受? 林仪喘着气,看着肆月因为刚才的情|事而绯红的脸颊,看着她动作迟缓地从他身上爬起,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然后低下头来,帮他拉好衣裳,整个过程,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这是第几次了?自从那次以来,狄兰总是时不时地过来问他,是不是喜欢肆月,他回答是,然后狄兰就会将肆月带来,强迫他们交|欢。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肆月,而肆月却表现得相对镇静。她沉默着帮林仪整理好衣裳,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停了一会儿,才俯下身来,亲了亲他的嘴唇,低声说了句什么。林仪看了看她的眼睛,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说再多,我也听不懂啊……” 一个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接过他的话:“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不过我们都没有办法。哈哈!” 林仪听着,皱起了眉头。那是狄兰的声音。果然,狄兰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笑道:“师兄,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替你转达给她啊。” 肆月连忙站起来,转身向狄兰行礼,而林仪扭过头,决意不跟他说话。他知道,每次他和肆月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狄兰都会守在外面,帐篷里的一举一动,他听得清清楚楚,这让林仪十分受不了,却也无可奈何。 狄兰示意肆月出去,肆月默默看了林仪一眼,退下了,狄兰走上前来,坐到林仪身边,道:“师兄啊,你说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快?我眼皮还没眨一下呢,你就已经泄了,实在是不中用啊。” 他的伤根本就没有好全,身体本身就很虚弱,做这种事情就很勉强了,哪里还能撑得住多久?林仪可不想和狄兰争论这种问题,他闭上眼睛,问:“你想做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个我还没想过呢,大概是做到我看厌了吧。” 林仪睁开眼睛,看见狄兰正笑着盯着他的脸。他果然一直在看! 他扭过脸,听见狄兰道:“真是,肆月都没觉得羞涩,师兄,你又害羞什么呢?” “……” 林仪无言,他渐渐也看出来了,高车人原本就比较开放,对于情|爱之事,并没有他们汉人看得那么神秘和隐晦,也没有将此事太当回事。而对于女奴肆月来说,这样的事情更是见怪不怪,虽然也不是十分情愿,但也没有太难过,可是林仪的心里十分受不了。就算不喜欢肆月,可看着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被这样对待,林仪心中十分心痛,因此,就更加无法原谅始作俑者的狄兰。他看着狄兰墨绿色的眼睛,觉得那简直是地狱中恶鬼的眼睛。半晌,才开口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肆月?她就算只是个女奴,你也不该这么糟蹋她!” 狄兰看着他的脸,笑了。“师兄,你弄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要糟蹋肆月,我没这个兴趣。我想糟蹋的,是你啊。” “……” 林仪说不出话来,而狄兰看见他卡了壳,笑得更开心:“看看,瞧你这副样子,简直就好像是你被女人上了一样,哈哈哈哈哈!” 林仪扭过头,决心不再和他说话,狄兰见状故意又转到另一边,看着他的脸,问:“被女人上的感觉舒不舒服啊,师兄?” 林仪忍不住了,他抬头瞪着狄兰,怒吼:“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做这种事情,被伤害的根本不是我,而是肆月你明不明白!” 吼得太使劲,扯着了伤口,林仪皱起眉头,忍着疼痛。狄兰看着他,恍然大悟一般:“哦,原来你不怕被女人强|上啊?” 他伸出手,扯开肆月刚刚给林仪穿好的衣裳。林仪腹部的伤仍然没有彻底愈合,虽然缠着布带,但是血水和脓水已经渗了出来,将布带染成奇怪的颜色。狄兰伸手按上他的伤口,林仪抬头瞪他:“你干什么?!” 狄兰忽然安静下来,墨绿色的眼睛里没了笑意。 “被男人强|上,你怕不怕?” 林仪瞪大了眼睛。其实狄兰原本只是说说而已,可是看到林仪的神色,他就是很想吓吓他。他干脆将自己的裤子褪下一点来,露出自己的分|身,一边捋弄着,一边在林仪眼前晃荡,笑着道:“怎么样,是不是比你的大了许多?” 林仪瞪着他,没有说话。狄兰凑近他,低声道:“这样的大小,你满不满意啊,师兄?” 林仪偏过头,尽量与他拉开距离,低声道:“疯子……” 师兄越是这样,狄兰心中的阴暗就越来越浓郁。他干脆伸手扯下林仪的裤子,林仪吃了一惊,这才发现狄兰是说真的,吼:“你疯了!” “谁知道呢。”狄兰轻描淡写地说着,伸手在林仪的大腿内侧摸来摸去,林仪挣扎起来想要躲避,可是他被捆得死死的,连合上双腿都不能够。他咬着牙瞪着狄兰,吼:“你知道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别碰我!!” “我在做什么,你看不懂吗?”狄兰回头瞟着林仪,道:“再说,你不是原本就好这口吗?和那个长得像我阿爹的男人,肯定也做过这种事儿吧?干嘛这么抗拒?别假惺惺的了。” 他的手指在林仪的后|穴处打转,又道:“况且,你每次和肆月都那么快完事,这样下去,你根本满足不了任何女人,还不如干脆也当当女人,你说是不是啊,师兄?” 他爬上木板,俯下身凑近林仪,双手支在他头两侧,近距离看着他的脸,终于如愿以偿的在师兄的眼中看到了惊恐。林仪发了疯一般挣扎起来,手腕和脚腕被绳子磨得稀烂也不停下来。狄兰阴森森地笑了两声,将自己已经硬挺的分|身抵在师兄的后|穴处。 “你放开我,放开——呃!” 林仪的挣扎终于停止了,他瞪大了眼,看着狄兰近在咫尺的脸,浑身颤抖。而狄兰微微喘着气,咬着牙,硬是一点一点的,将自己的分|身挤了进去。 “呀啊啊!!!!!!”林仪猛地弹起身体,怒吼着,拼尽全力想要挣断绳索,粗糙的草绳被他手腕脚腕上的伤口渗出的血浸透了也不肯停下,而狄兰也不说话,只是尽力按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弹,然后忍着被后|穴紧紧箍着的不适感,硬是紬插起来。 “混蛋!畜生!禽兽!!!!” 林仪喘息着,拼命咒骂着不停挣扎,但他受伤后体力大不如前,不一会儿,腹部的布带上也渗出了血,因为剧烈的挣扎,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扯破了。狄兰看了看,停下动作,看着林仪低声道:“别挣扎了,再这么下去,伤口裂开了,你会死的。” 林仪疯了一般拉扯捆住他手腕的绳索,“我宁愿去死,你让我去死,放开我!!!!” 狄兰心中一凛,冷笑起来:“哼哼……哪有那么容易!”吸了口气,继续不顾师兄死活地律|动起来。 “混蛋,混蛋,混蛋!!!” 林仪的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地越来越白,嘴唇都没了颜色,由于体力透支,他的挣扎越来越弱,狄兰也不管他,直到感觉到师兄的挣扎越来越弱,连喘息也越来越轻微,最后,他看见师兄拼尽最后一口气骂了句“畜生……”一直不肯就范的头颅躺到了木板上,终于晕了过去。 狄兰也喘息着,他的额头全是汗,大冬天的,衣裳都湿透了,就好像刚打了一仗一般疲劳。他松开按着师兄的腰的手,从他的身体里退了出来。其实他早就半软了,师兄要是不晕过去,他恐怕也撑不下去了。 他站在一边看着师兄,看着他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裤子被自己褪到了脚边,双腿裸|露着,明明已经陷入昏迷,仍然在轻微地颤抖。绑在他腹部的布带已经被血浸透,将身下的木板染红了一片。狄兰后退两步,抹了把汗湿的额头,跌跌撞撞走出了帐篷。 夜晚的草原寒风呼啸,脸上的汗瞬间被冻在了脸上,他像是终于从梦中醒来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站着站着,忽然觉得恐惧。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怎么可以这样…… 师兄……都是师兄的错,如果他向我认错,向我低头,我是不会这样的! ……可是,现在,今后,该怎么办? 他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捂住脸,坐倒在地。 第83章 八十三身心付与空辜负 顾承念独自一人站在勤政殿外,听见正殿大门轻响,站在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上前推开门,吏部尚书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姜密也跟了出来,殷勤地将周静一直送到台阶边:“周大人,您慢走。” 周静年岁已近知天命,执掌吏部也逾十年,他与蔡辛等人交好,一向不与自己说话,所以顾承念没有抬起头,然而这次周静从他面前走过,却意外地停了下来,看着他。 如果不知道此人的过往,看这样一个人站在这里,垂首敛目,恐怕想到的,只能是貌和恭谨之类的词,再如果知道了他是翰林侍读学士、大理寺卿正、御赐绯鱼袋的朝廷重臣,只怕还要加上年轻有为之类的溢美之词,然而事实上,整个朝野,愿意与他搭话的人就那么几个,大部分的人,都将他当做佞幸,平日里通通敬而远之。而顾承念,不论别人对他是何种看法,遇见谁,都是这样一副低眉敛目的谦恭姿态,有时有人想故意找茬,看着这样的一张脸,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静开口道:“顾大人。” 顾承念低头致礼:“周大人。” “顾大人也来觐见皇上?” “是。刘弦一案有些事情,前来请示皇上。” “哦。如此,顾大人请,周某先告辞了。” “周大人慢走。” 等周静走远,顾承念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周静从来不会和他搭话,今天却主动开口,也许他自己没感觉到,但是顾承念看得出来,那是因为刚说了自己坏话后的尴尬。姜密看看走远的周静,再看看顾承念,道:“那个……顾大人,皇上说,您可以进去了。” 顾承念转过头来,向着姜密微微低头:“多谢姜总管。”然后转身走进了勤政殿。 姜密看着大殿的门重新关上,摇了摇头。朝廷中事,真是复杂,这周静,刚在皇上面前数落顾承念种种不是,看那情形,真是恨不得给他治个死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可一出来,却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地打招呼,还真是能沉得住气。 算了,这不是他该管的事。姜密总管勤政殿也有几个月时间了,直到最近,才算是稍微摸清了皇上的脾性。陈习在怀恩院时与他关系不赖,如今虽然做了宗正寺的头儿,倒也经常来提点他如何伺候皇上。只是陈习的夫人最近有了身孕,皇上都下旨了,准他可以回家陪着夫人,非诏无需觐见,宗正寺的事情也都撒手交由宗正寺少卿和这个顾承念大人协理。所以现在,勤政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种种事情都由要他自己拿主意,未免又有些战战兢兢。 正想着,殿里忽然唤他:“姜密!” 他连忙进去,走进书房,道:“奴才在。” 刚才进来的顾承念正站在一边,皇上伏案疾书,头也不抬地道:“方才你说有酒糟珍珠圆子?盛一碗来,要滚烫的那种。” “是。” 姜密退下后,刘深仍然没有看顾承念一眼。酒糟珍珠圆子很快送来了,刘深一直吃了多半碗,才用勺子拨弄着剩下的几颗圆子,闲闲开口道:“何事?” “是为了裴盎的事。”顾承念自然知道,皇上是故意冷淡对待自己,虽然心中苦涩,但是开口时仍然十分平静:“微臣听说,刑部几位大人的意思,是要将裴氏灭三族?” “啊。” “皇上,刘弦谋逆,那些个名门士族多多少少都参与了,他们想的,无非是要两头讨好,无论最后谁赢了,他们都有人情做。如今若是灭了裴家三族,士族之中难免会人心惶惶,更甚者,恐怕反而又要生出别的事端。况且皇上一心想要保住刘弦的命,如果魁首活着而胁从反而被灭门,只怕不好说得过去。” 刘深咽下最后一颗珍珠圆子,将碗丢开。“那你的意思是?” “以微臣愚见,裴盎是必定不能留了。他知道太多刘弦的事情,留着他,他难免还要再咬出刘弦更多事来,皇上想留着刘弦的性命就没那么容易了。但是裴盎的家人,皇上大可宽恕一些,尤其是他的独子裴绍卿,干脆再授个门荫官职,一则让他感戴皇上宽厚之恩,明白他父亲是咎由自取;二则也可以就近监视裴家动向,万一再生事端,也可及时发现处理。” 刘深听了,点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做。你现在就拟一道旨来让朕看看。” “是。” 顾承念应承了,便要退下,刘深立即皱起了眉,道:“朕说了,让你现在拟旨!” 被训斥了,顾承念顿了顿,终于还是上前一步,接过刘深递过来的纸笔,站着沉吟片刻,开始拟旨。刘深站起来,走到他身后的椅边坐下。 “朕说了那两个人随你处置,你还当真不手软。” 顾承念手下不停:“回皇上,大理寺中对微臣多有轻慢,如若不杀一儆百,只怕无法令行禁止,所以臣不得不找一两个人出来做一做样子。” “你就不怕有人说你私仇公报?” “微臣并不在乎人言。” 是啊,以前会被同僚们的责难吓得发抖的顾承念,如今即使是朝臣们面对面的指责,也无法让他的表情有分毫的动摇。一想到这变化都是为了那个林仪,心中的妒火就难以控制地燃烧着,让刘深几乎忍不住想要站起来,抓住眼前这个人,逼他放弃那个人,将他禁锢在自己身边! ……可是,现在不同以往了,以前,为着君命难违,顾承念会忍他,现在,他的心里装了那个林仪,是不会再让自己碰他了。上次,也是直接就狠狠地推开了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林仪就可以,我就不行?这样的问题,上次他也问过,顾承念没有回答,可就算他真的回答了,那个答案,自己又是否可以承受? 顾承念还未拟好旨,姜密忽然匆匆走进来,道:“皇上,神英军正法营统领温彦来求见,说是有要事。” 正法营负责看管囚禁在原江淮王府的刘弦刘济等人,此时来求见,想必是弦皇叔又闹出什么事来了。刘深传他进来,温彦一进来便跪下,道:“皇上,末将失职!前日皇上下旨,让刘弦父子相见,不想刘弦居然藏匿了锐器,伤了刘济!” “什么?”刘深皱眉,连顾承念也露出了惊讶之色,“伤到了哪里?严重吗?” “回皇上,伤到了右臂,伤口很深,伤到了筋,恐怕……会影响日后右手持物。” 刘深站了起来。 “朕要去看看。” 听说刘深要来,刘济早就开始在门内破口大骂,几次差点冲出来,都被侍卫拦了回去。刘深站在正院门外听了会儿,冷笑了两声,走向刘济居住的西偏院。刘济对刘深会来似乎很意外,眼神在刘深身后前来陪驾的顾承念身上扫了几遍,才有些困难地跪下来,道:“罪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平身。”刘深扶住刘济,道:“伤怎么样了?” 刘济站起来,道:“小伤而已,不碍事的。承蒙皇上关怀,御医李大人刚为罪臣敷药包扎,想来不日就能康复。” 刘深看着他被白布层层包裹的手。 “用什么伤的?” “回皇上,是瓷片。” 用瓷片居然割出如此深的伤口,弦皇叔是有多恨自己的亲生儿子?刘深皱着眉,道:“温彦说你的右手不能持物了,现在能动吗?” 刘济有些无奈地笑笑。 “不能。” 刘深叹了口气。 “不要灰心,也许伤口好了,你的手也就好了。” “嗯。” “也是朕疏漏,原本想着让你们父子见见面,有些话说开了也好,却不想弦皇叔竟然会对你下手。” “父王恨我,也是理所当然。”刘济说完,才想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刘深,道:“罪臣失言了。” 刘弦现在已经不是江淮王,自然也不能被刘济称为“父王”。刘深摇摇头,道:“弦皇叔被削封,终究是暂时的。朕的意思,再封你父王为王,毕竟是不太好了,但是过几年,朕会封你为王。” 刘深看着刘济一脸惊讶,一字一顿道:“到时候,还要你帮朕一个忙。” “……什么忙?” “朕会对外宣称,皇后忧思过度,抑郁而终。然后,希望由你来照顾她的下半生。” 刘济不说话了。刘深看了看他,摇头道:“青君这丫头,怎么说也对你是一往情深。你们父子利用她一场,这点责任也不想负吗?” 刘济却低声道:“说利用,难道皇上就没有责任吗?” 刘深没想到他居然会反驳自己,一时接不上话,刘济便继续道:“有神天军存在,想必皇上很早就知道我们要利用皇后的计划了吧?但皇上不也同意让皇后嫁入宫中了吗?其实,皇上也是想通过此举,来麻痹我和父王吧?既然如此,那皇上岂不是也同样利用了皇后吗?” “……” 见刘深不说话了,刘济自嘲地笑笑,道:“事到如今,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也没有权利反对。皇上眼见广阔,哪里是一般人能够比得过的。现在想来,姐夫入赘王府,是我十岁那年,那时候和愍太子刚刚薨逝,皇上才坐上太子之位,从那么早开始,皇上就在布局今日这一战了,如此说来,我和父王,不过是一直在皇上面前自以为得意的小丑罢了……可惜我竟是个傻子,还在担心一些别的有的没的,实在是愚蠢至极!” 刘济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话说得有些过,顾承念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刘深一眼,终究还是没说话。刘深淡淡道:“你现在一时想不开,朕也明白。这事儿就这么和你说了,你好好想想,总之迟早是要办的。” “我永远都不会接受的。”刘济站得笔直地看着刘深,眼睛幽深得发黑,“我们之间的事,你根本不明白,就不要再随便搀和。” 刘深忽然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明白?” “那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 刘深敛了笑意,缓缓走近刘济。等刘济明白他想做什么,吃了一惊,连忙想要后退时,刘深已经抓住了他没有受伤的左手,嘴唇覆上了他的。 刘济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刘深身后的顾承念略微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刘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喘了一口气,猛地推开刘深,用的力气太大,扯动了右手的伤口,他呲着牙,冷冷道:“看戏的人已经走了,皇上就没必要做戏了吧!” 刘深听话地松开了他的手,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对不起。” 刘济愣了愣,看着刘深,见他垂下眼,整个人都散发出淡淡的伤心。 “……皇上?” “可惜就算演戏,也要演给愿意看的人啊。”刘深忽然笑了笑,看向刘济:“抱歉,阿济,居然利用你做这种事。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说着,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刘济,道:“江淮国的糯米凉糕真的很好吃。朕现在都记得那个味儿,只是后来从江淮国进贡的贡品,应有尽有,却再也没见过凉糕,实在是可惜。” 刘济瞪大了眼睛。等刘深走出正厅,走下台阶,走到院子正中时,他才反应过来,叫了声:“等等!”追了出来。 院子里空无一人,刘深站在台阶下,看着他。 “那年的凉糕,皇上吃了?” 刘深登基的那一年,他从江淮国带来深哥哥一直想吃的糯米凉糕,却在仁政殿受到了未曾想到了冷遇,原以为,那盒凉糕一定会被弃如敝屣,没想到,眼前的人淡淡笑了笑,道:“是啊,吃了。” “……皇上是骗我的吧?” “朕为什么要骗你?虽然那个时候非常恨弦皇叔,但是朕一直都很确信,确信你不会害朕。所以呢,虽然当面对你冷冷的,不过私下里,还是偷偷把那一盒凉糕给吃了。” 刘济看着刘深,许久没有反应过来。而刘深微笑着,道:“阿济,有些事情,朕不是不知道。那年在外城遇刺前,你忽然回京,其实,是发觉了弦皇叔的什么动作吧?你护着朕,甚至为了救朕杀了弦皇叔的亲信,朕很感谢你。” 刘济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楚,忍不住道:“感激有什么用?明明知道我的心意,皇上不还是要将我推给青君吗?” “选一个真心爱你的姑娘,不是很好吗?朕真的是很认真的在替你考虑。” “如果真是如此,皇上明知谁喜欢自己,谁不在意自己,为何又偏执着于那个人?” 刘深的眼神闪烁了下,转过头,不说话了。刘济看着他,忽然苦笑起来。“回想起来,我真的很好奇,如果那天晚上,我把顾承念从屏风后揪出来,你会怎么做?” 刘深瞟了他一眼,说得轻描淡写:“那就只能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了呗。” 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是他爱的,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如果是他爱的,不论付出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即使那个人,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刘济叹了口气,道:“……也罢。我到现在也明白了,其实我和皇上,都是爱自找麻烦的人。” “……” 他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可刘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顾承念,绝不是那种会欣然与刘深许诺终生的人。 “皇上究竟喜欢顾承念的哪里?” 刘深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刘济便继续道:“论长相,陈习和顾承念不分上下,但是论性格与为人,我觉得陈习比顾承念讨喜多了,你怎么偏偏就喜欢那种书呆子?” “陈习可是有主的人,不要开这种玩笑。”刘深叹了口气,道:“阿济。就算没有顾承念,就算当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皇兄还好好活着,朕也不会与你有更多瓜葛。所以,不要再在这些问题上纠缠不放了。”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以后,渐渐地忘了我吧,堂弟。” 第84章 八十四顾此煎心 刘深走出来,便见顾承念垂手立在大门台阶下,自己走近,他便低下头。原本以为他必定不会和自己说话的,没想到从他身边走过,他却忽然低声唤道:“皇上。” 刘深立即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顾承念仍旧低着头,轻声道:“皇上说日后还要封刘济为王,是说真的吗?” “是又怎样?” “先帝只有刘弦一个弟弟,如若真的将他父子废为庶人,恐怕先帝在天之灵也有所不安。当日皇上中毒时,刘济说服皇后吐出□□之方,也算是有功,况且他不同于刘弦,成天还是贪心不足,与皇上也是兄弟情深……” “兄弟情深……”刘深低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看着他对朕,像是兄弟情深么?” “……”顾承念说不下去了,便又转了话题:“但是,皇上所说让刘济照看皇后之事,臣认为不妥。” 见顾承念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刘深的面色已然沉了下去,然而顾承念仍像是浑然不觉,继续道:“皇后毕竟是皇上正妻,即使当时无人知晓,日后一旦被人察觉,皇上千秋圣名就要……” “顾大人。”刘深冷冷打断他的话,“这是朕的家事,与顾大人无关。” 顾承念抬起头:“可……” 刘深已然转身离去。 “回宫。顾大人回家吧,那旨意改日拟好呈上来即可。” 顾承念站在已经无人的台阶下,还是跪下行了个礼。 “臣……领旨。” 日近黄昏,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了,顾承念去外面点起一盏灯,拿进屋来,见冯长辰仍半跪坐在短炕上,盯着桌上的棋盘,似乎恨不得将上面占了大半壁江山的白子吞进腹中一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屋内另一个人的动静。 年节在喜庆的期盼中来临,又在忙碌中结束。过了元日朝见,元夕赐宴,人日宴饮,到了初九,已经没有太多的事情了。顾承念左右无事,便再大理寺值年,二十天来,每日倒也过得无波无澜。午后,庚寅便跑来了这里,说是年节下怪无聊的,来看看自己。庚寅现下虽然已是神武大将军,但是谁也没说大将军在年节时就不能贪玩些,所以顾承念对他的突然造访也没有反对。只是大理寺真没什么特别好玩的,二人只能一起窝在值年的小耳房里,围着火盆下棋。 顾承念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灯台放在案上,冯长辰还是感觉到了灯光,抬起头,露出一个悲壮的表情:“老顾,我认输了。” 顾承念便冲他笑笑,道:“游戏而已,不要当真。” “你真是太狠了!”冯长辰抱怨道:“我都说了你让着我点儿,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都不手下留情?” “庚寅,你的弱点在于过于冒进,如果我不让你吃点儿亏,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三思而后行的道理。”顾承念笑着将灯罩取下,拨了拨灯芯,原本豆大的火苗立即蹿得老高,室内顿时明亮起来。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1节 “不管怎么说,下棋倒是很消磨时光,现在都申时了。” “都这会儿了?难怪觉得有些饿了。”冯长辰又不甘心地看了棋盘一眼,这才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棋子。顾承念也在他对面坐下来,一边收棋子,一边道:“饿了?要不要与我一同吃饭?大理寺饭食虽然不如你家里,但是这会儿等你走回去,恐怕饿得你只叫唤呢。” “也好。”冯长辰叫了个跟他的仆人进来,吩咐告诉家里不用等他了,然后笑嘻嘻道:“也叫我尝尝大理寺卿正大人的小厨房嘛。” 顾承念已经习惯了他这副不着调的样子,出去吩咐了下,很快,就有人用大托盘端了四样菜来——虾味白菜,酒糟鸭信,笋子鸡,还有一碟五香豆干,倒也颇精致。放下这四碟菜,又端进一大碗酸菜干鱼汤和两碗掺了各色杂粮的粳稻米饭,最后,还拿来了一壶酒。 冯长辰惊讶地看着顾承念将酒注子放入热水中,道:“呦呵,太阳今天是打哪边儿落下去的,我也没着意,顾大人都开始喝酒了?” 顾承念将一只绿釉瓷酒盅摆到冯长辰面前,道:“年节下,无酒说不过去,今日我陪你几盅。先说好,我喝不了多少,你也别喝多了。” “哎哎,知道知道~”冯长辰乐呵呵地将二人的酒盅斟满,举起来,等顾承念也执起酒盅,便正色道:“老顾。自你回来,咱还没正正经经说过话儿呢。这些年,你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委屈,别人不知,我兴许知道的也不多,但是现在,你的冤屈终于被洗清了,我替你高兴。这第一杯,我先干了!” 冯长辰仰脖喝下一大盅酒,没看见他喝酒时,顾承念复杂的神色。 “谢谢你,庚寅。” “和我还见外。”冯长辰放下酒杯,便夹了片豆干扔进嘴里。“嗯嗯,不错,挺香!”然后又夹了块鸡肉,一边吃一边嘟嘟囔囔,全无一点大将军的样子,顾承念也只是无奈地笑。吃到中间,冯长辰一边嚼着一片笋,一边含糊道:“下午来时,你是在看《搜神记》么?” “是的。” “不是说你们读书人都不信怪力乱神么?怎么你现在倒开始看这些东西了?” “只是闲来无事。不过今日,我看那上面有载,南疆有巫蛊之术,能控制人心,被控制之人,会听从控制他的人的话,什么都肯去做。” “哦。很有趣吗?” 顾承念将冯长辰的酒盅斟满,道:“庚寅,我联想到了去年胜州一事。虽然当日我极力为林先生辩白,可如今看来,如果巫蛊真的存在,那胜州惨案,林先生参与其中的可能不是没有。如果林先生真的被高车人所控制,真是我大魏的心腹之患……” 冯长辰咽下口里的菜,咬着筷子道:“虽然林仪救过我的命,但是我跟他不熟。你相信林仪的人品,我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他。但是,如若要证明林仪的清白,我们恐怕还得多想想办法。” “我知道。” “上次我大哥说起的林仪行刺的事儿,你去查了吗?” “查了,但是现下还没有眉目。” 他翻遍了羽林卫的档案,想找出当年林仪行刺和愍太子的前因后果,然而记档上除了模糊的一句“己未日,刺客闯入东宫行刺未果,羽林卫卫尉护驾来迟,罚俸三月”以外,全无任何有用的资料。顾承念相信冯元英的眼力,他能在刘弦手下埋伏近十年而不被发觉,察言观色、睹物识人的功夫定然不会差,自然也不可能认错人。可是当年,林先生究竟为何行刺和愍太子?而以他的本事,既然都闯入了东宫,为何又最终放过了和愍太子?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与现在林仪的失踪又有何关联? 一个一个疑问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令人不解。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正在此时,窗外忽然有人道:“顾大人可是在此?” 顾承念连忙抬起头,放下筷子:“正是。” 来人便揭开帘子走进来,此人顾承念与冯长辰都认识,是勤政殿的传旨太监路至辛,见冯长辰也在,路至辛笑着行了个礼,道:“原来冯将军也在此,正省得奴才们跑腿了。” “路公公,”冯长辰笑着道,“这年节下,路公公这是为谁跑腿呢?” “不敢,奉皇上旨意,宣两位进宫。” 冯长辰与顾承念对视一眼。“不知是为何事?” “这个奴才们怎么知道呢,只知道似乎和三殿下有关。” 武威王年前便回京了,他一来,各种奇闻怪事也就多。然而这一日,皇上召他们进宫,却是为了一方印石。这一方印石现下正躺在武威王的手中,而武威王正捧着它,手舞足蹈,吐沫乱飞。 “……我逛着逛着,就逛到了这古玩店门口。也不知怎地,我就走进去了,一进门,就看见这石头放在门口架子上,通红通红的,忒是显眼。我看这石头怪好看的,就问老板卖不卖。老板说,这是他几年前的一单生意,但那客人交了定金后就再也没来过。原主不来,他又不能失了诚信擅自卖掉,只能一直搁在架子上,当作一件摆设。这倒也罢了,确实不该卖,我看了看就准备放回去了,又觉得这上面这字曲里拐弯写得挺花哨挺好看,就问老板,这石头上刻的什么字啊?老板说,这字是他刻的,但是模板,当初是那客人拿着一张写好的纸给他的,他也不认识,问那客人,那客人不肯说。他一直以为这应该是个闲章,可后来他翻了不少古书,问了不少人,这才知道,这字他们念不得的。” 武威王笑嘻嘻地捧着那块鲜红欲滴,色泽既润且艳的石头,将印面翻过来朝上,展示给皇上看。 “皇兄,这上面,刻的是一个‘深’字。” 刘深抬起眼皮看了看一脸献宝的谄笑的刘溯,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石头,伸手接了过来,放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翻过来,仔细端详印面上复杂的笔划。刘溯见皇兄终于提起兴趣,目的达到,说得更来劲了:“皇兄,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水,才让那老板以五倍的价钱转让给我的?你想想,一般人家既然做印,或者刻号,或者刻名字,单刻一个‘深’字,是什么意思?很奇妙吧?所以我说,这东西和皇上有缘,这东西我一定买下来,一定要送给皇兄!” 刘深一边把玩着手中印石,一边瞥了武威王一眼,冷笑一声,道:“有缘?也不见得吧?朕登基快十个年头了,朕的名讳想来也没人不清楚了,居然还刻这种印,单单写着朕的名讳,什么意思?居心叵测啊。” “哎?”武威王哪里想过这些,闻言直接愣了。“这……皇兄……” 没成想自己好心办坏事,他呆愣地伸出两只手去又想解释,却又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皇上看着他迷茫的脸,突然笑了出来。 “也罢,不管怎么说,还算挺有意思的。” 他又低头看了那红润的印石几眼,抬手递给姜密:“既然老三叫几位进来鉴赏,那几位大人也看看吧。” 武威王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嬉皮笑脸起来。姜密上前接过皇上手中的印石,先给了站在最前面的丞相蔡辛,蔡辛接过,仔细端详后,道:“皇上,这凤血石虽不难得,但难得在这制印之人手法精湛,且印面的字体……也颇为罕见,若不是武威王事先说了,老臣一时之间,恐怕也不认得这字呢。” 刘深瞥了武威王一眼,看来对蔡辛所说还颇为满意。接下来,诸位大臣也都是各种奉承之言。等印石传到冯长辰手里,只见他微张着嘴,将那印石翻过来看了看,立即像是见了鬼一样重新翻回来,想要递给他身侧的顾承念,却又愣了愣。 刘深皱了皱眉。 “冯长辰,你想什么呢?” 冯长辰有些慌乱地看了顾承念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他又看了皇上一眼,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印石:“没……没什么……” 刘深坐了起来,挑着眉看他:“莫非你认识这东西?” 皇上的目光凉凉地落在自己脸上,冯长辰心里一阵哆嗦,为何皇上眼睛如此之毒!他拼命想要说些什么掩饰一番,然而刚刚发现的事实已经让他的脑子震惊得什么都想不出来,眼看就要露馅,身侧的顾承念忽然开口:“回皇上,日前,冯将军也得了一方好印,却不小心摔坏了一个角。那方印也是凤血石的,所以冯将军今日见了武威王呈上的这方印石,难免有些伤感。” 冯长辰瞪着顾承念,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方才说得句句属实。而皇上见顾承念开口,不知为何就不痛快了,冷冷地哼了一声,命姜密将那方印石收起来。 “小小一块印,看你那点儿出息。改日朕赐你一块好了。” “谢……”顾承念轻轻推了推冯长辰,他才想起下跪谢恩。“谢皇上恩典。” 君臣闲话一番,冯长辰自始至终心事重重。等从勤政殿出来,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一声大吼:“庚寅!” 第85章 八十五早知恨如此 冯长辰吓了一大跳,连忙转过头,就见武威王哈哈大笑着,走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咱庚寅的心事,我是一清二楚的~我儿子再过两年,只怕就会骑马了,陈习的儿子也快出生了,我知道你看着眼热,心里着急~” 原本紧张的情绪立即被怒火点燃,冯长辰怒发冲冠,反驳的话却是没头没脑:“王爷!陈大人那孩子还没出生呢,您就保证是儿子?!” 武威王笑得得意洋洋,一边抚摸着他的头,一边用十分欠揍的音调笑着道:“哎,哈哈,别着急,啊~庚寅,会有的,这生孩子不像种地,讲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得讲缘分,讲运气!当然~还得讲一点点技巧……” 饶是冯长辰这样的脸皮,也被武威王说得一阵发烫,而顾承念走在他们身侧,却仿佛全然没有收到影响。 “……让我算算,你儿子得比我儿子小几岁?哈!以后你儿子要是被我儿子欺负了,你可别恼!哈哈,其实庚寅啊,小点儿也挺好,如果是个女儿,以后干脆就嫁给我儿子得了~我岳丈家是诗礼之家,一家子从老到小都是开口之乎闭口者也的,我得给自己找个说得上话儿的亲家,不然以后多难过呀你说是不是?……” 冯长辰被他说急了,终于将方才的事情抛到脑后,开始反击:“开什么玩笑,末将定然会生个儿子!” “欸,先别这么自信,我劝你啊,还是好好跟我和陈习学学……来来来,我跟你讲点儿经验,你听我说……” 冯长辰:“……” 认真地听完了武威王的“经验”,冯长辰抬起头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立即抱怨起来。 “王爷!我跟您说过多少遍了,在外人面前别叫我庚寅,传出去了,非得有人参我对宗室不敬不可!” 和三王爷交好,是平定江淮王之乱之后的事,因为军务上的事,冯长辰与来勤王的武威王交往多了起来。二人性格相仿,也算是臭味相投,只是有的时候,冯长辰真的觉得,比起三王爷来说,自己还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当下,听了冯长辰的话,武威王十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怎么参?今天在场的,就是你我……他?”他手指指了指一直一言不发的顾承念,忽然心虚起来:“这个,顾大人……” 顾承念低着头:“武威王放心,下官什么都没听见。” “嘿嘿,那就好……”武威王对于话不多的主儿没来由地发憷,拍拍冯长辰的肩膀:“行了,别灰心!你呀,多学学吧~我先走了~” 看着武威王走远,冯长辰被各种胡搅蛮缠的理论充斥的脑子才找回点儿正确的思路,那块令他心神不安的印石,立即重新回到脑中。 上等的鸡血石,价值二十两纹银。 他不会认错的,武威王拿出那块印石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那是当年顾承念倾其所有买下的印石。当初刻字的时候,那难认的篆书写的是什么他也问过,顾承念自然不肯说。 他转头看了看沉默地走在自己身边的人。 当日皇上与顾承念的种种,已被皇上通通否认,而顾承念如今官至大理寺卿正,冯长辰也就忘了,当日顾承念的种种异状。他一直相信,老顾是清白的,他一定从未做过任何错事。而现在,老顾镇日里为平叛之事操劳,也可以证明他对皇上的忠心。可是…… 那块血红的印石,那个暧昧不明的“深”字。冯长辰的心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预感和疑问,他终于低声道:“老顾,你……” 顾承念立即停下了脚步。冯长辰看着他,见他垂着眼,从这个距离,冯长辰看得见他的睫毛颤抖着,像是所有被人看透内心的人一样,脆弱地战栗着。 “庚寅,拜托你……什么都别说。什么都不要说。” 风终于停了,趁着难得的大太阳天气,高车王廷带领部落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修整。整个部落一扫前段时间被雪暴袭击的颓废之态,男人们修整帐篷、羊圈,女人们将新杀的羊肉切成条晒干,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地在帐篷间跑来跑去,坐在帐篷里都能听得见他们清脆的笑声。狄兰坐在金朗台身边,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笑道:“你听,多么令人欣慰的孩子们。等你好了,真该出去看看这些活蹦乱跳的孩子。” 金朗台躺在床上,看着狄兰,咧起嘴以示微笑,半天,才沙哑着嗓子道:“孩子是草原的希望……只可惜,我是再看不到他们了……” “别说这么泄气的话。你要是喜欢孩子,我让他们带几个进来陪你。” “算了……孩子固然可爱,但我已经没有疼爱他们的力气……大乌依,最近局势还算平静吗?” “还行吧。左贤王得到了鄂林海子,高兴得恐怕晚上都要睡不着了,也就没再给我招麻烦。” “咳……鄂林海子的事情,大乌依很是不痛快吧?” “不痛快也没办法。谁让我没警戒心,被他们算计了呢。” 狄兰说得不带一丝情绪,可金朗台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自然听出了他平静语气下的怨怼。金朗台叹了口气,道:“师少侠也不是故意要输……他也是被算计了,差点都丢了性命……” “那是他笨,是他自找的。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同族相护,真是幼稚又可笑。” 金朗台不作声了。半天,才试探着再次开口。 “大乌依……不要再折磨师少侠了。不论怎么说,他好歹是你的师兄,是你唯一的亲人,你……” “我从来就没有亲人。”狄兰打断他的话,站起来,冷冷道:“好了,你好好养着吧,我出去看看修整的状况。” 说完站起身,不等金朗台再说什么,就走出了帐篷。 他不喜欢听金朗台提起师兄。金朗台从不认为师兄有错,没错,金朗台当年不远万里来找他回去,他是赞成师兄的所作所为的,这样想起来,狄兰对抚育他长大的金朗台也有了怨气,郁结在心里,必须找一个地方发泄。 他骗了金朗台。他没有去巡视修整的情况,而是回到王帐中。王帐被一块巨大的纱帐分成了两块,前面一块占了将近四分之三的面积,那是狄兰处理各种事情以及日常起居的地方。前帐正中燃着炉火,使得帐篷中比艳阳高照的外面还要暖了两分。而掀开纱帐,走进后面,那是他休息的场所。 里面的人感觉到有人进来,却仍然一动不动。狄兰走近捆着林仪的木凳,俯下身看了看他的脸,笑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师兄。” 林仪甚至没有抬起眼皮,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塑像一般,没有反应。狄兰直起身,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刚才我去看了金朗台。金朗台要我替他向你问好。” 说着,他掀开盖在林仪身上的毯子,露出了他光|裸的身躯。 林仪仍然被绑在木凳上,只是从以前的仰面朝天的绑法,改成了侧身并腿,双手绑在身后的绑法,脖子上的项圈仍旧被铁链拴着,固定在木凳下。 之所以这么绑,是因为之前好几次狄兰都被他用吐沫吐了满脸,狄兰便换了这个绑法。他伸手摸了摸师兄的臀部,上面之前被自己掐出来的瘀痕还在。“你有没有话要我带给金朗台的?” 仍然没有回应。躺在这里的,仿佛不是一个活人,若不是他的胸膛还有微微的起伏,狄兰甚至会觉得,自己是在和死人说话。他摸了一会儿,手往上伸,去摸师兄的胸前。来回几次好了又撕裂好了又化脓,师兄腹部的伤口终于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个足有巴掌大的难看伤疤,红红的一大块,像是吸附在人身上的巨大水蛭。狄兰轻轻抚摸着那些新长出来的嫩肉,道:“肆月要是看到你这个疤,估计要心疼了。” 他俯下身,嘴唇贴到师兄耳后,低声道:“师兄,你就不问问我,肆月到哪里去了吗?你怎么还是这么薄情啊?好歹,那是那么喜欢你的女人啊。” 他轻咬着师兄的耳朵,边咬边轻轻笑起来:“看来,将她送给克锡那长老,也不会让你很难过了。” 林仪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眼,看了狄兰一眼,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禽兽。” 狄兰冷笑一声,脱掉裤子,将分|身挤了进去。 “哈!这禽兽可是你亲手养成的。要不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草原上过了十几年,我又怎么会变成禽兽?” 自从狄兰开始侵犯林仪后,他的下身就没有好过,很快,尚未愈合的伤口渗出了血液,有了润滑,狄兰动得越来越快。 “你知道我这些年都遇见了什么?!去高车的路上,我们天天被追杀,好几次都有人把刀子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九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杀人,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不杀死那些人,我甚至晚上都没法好好睡一两个时辰!你怎么能体会我的痛苦!?” 看着师兄紧绷的下颚,狄兰知道他在忍着疼痛,报复的快意让他更加亢奋,他俯下身,按着师兄的肩膀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律|动,泄在了他体内。 退出来时,大约是因为伤口被摩擦,狄兰发现师兄的双腿不停地颤抖着。他冷笑一声,道:“你害我丢掉了鄂林海子以西所有的草原,你知道那有多大码?将近高车四分之一的面积,整个草原最肥硕的土地。师天锡,你欠我的。你这辈子都欠我的。” 他将自己染着血的分|身擦干净,穿好裤子,正准备将毯子重新盖到师兄身上,一看,师兄却似乎是又晕了过去,已经闭上了眼。最近他总是这样,时不时的就会晕厥。狄兰猜是因为营养不良,但是现在让师兄吃东西太难了,经常好不容易塞进他嘴里,他抬头就吐到人身上。 狄兰在师兄面前蹲下来,看着他憔悴的脸,半天,轻声道:“你得好好吃饭才行啊,师兄。” 只有师兄晕过去的时候,他才有这样的机会,好好和他面对面。如果只是睡着了,他往旁边一站,师兄会立即睁开眼睛,眼里憎恶的光让他抓狂,经常会导致变本加厉的折磨。 “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狄兰轻轻摸了摸林仪的脸,“脸颊两边都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别说肆月了,连我都要认不得你了。” 林仪没有反应。他听不见。 “凭什么……”狄兰小心的去碰林仪的眼睫毛,“明明是你抛弃了我,可你怎么能恨我恨得这么理直气壮呢,师兄?” 为什么,你可以舍身去救肆月,当年却不肯留下我? 为什么? 不甘心和嫉妒充斥着胸腔,狄兰用大拇指摩挲着师兄的脸颊,叹了一口气。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羞辱师兄。为了看师兄难得一见的惊惧脸色,狄兰干脆不再给他穿衣裳,将他赤身裸体地绑在可以移动的木凳上,一次又一次地执意凌|辱他。师兄刚开始确实很惊恐害怕,但是从未开口求饶,渐渐地,似乎已经对这样的事情麻木,不论在他身上怎么折腾,都不会再开口大骂或者挣扎。而狄兰,反而像是上了瘾一样,无法停止这种悖伦的行为。他迷恋师兄皮肤的质感,喜欢看他被掐被拧时明明很疼但是却绷着下颚硬忍着的样子。这不正常,这种扭曲的快感在结束之后经常会让他恐惧,可当再次看到师兄的脸时,他仍然忍不住,又开始新一轮的折磨。 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真怕师兄哪一天受不了,可是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入夜之后,狄兰端了一大碗新煮的新鲜羊肉,进了后帐。林仪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狄兰蹲在他身边,将那碗羊肉放到他脸边。整个帐篷都充斥着羊肉的香味,然而林仪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狄兰伸手到他颈边按了按脉搏,知道他醒着,便干脆坐下来,自己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大嚼特嚼。 “好香的羊肉!果然,还是现宰的羊肉炖了最好吃。今天的这只羊,是正正好养了三十个月,正是肉不老不嫩的时候,味道很上流。” 对于狄兰的评价,林仪仍然无动于衷。狄兰无法,只能站起来,想了想,道:“师兄,你想见肆月吗?” “……” “只要你吃上两块肉,我就把肆月要回来,带她来见你,怎么样?” 仍然无动于衷。林仪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绝食,不再肯吃一点东西。狄兰心里冷下来,自己都这么低声下气了,他还摆什么架子?他冷哼一声,端起那碗羊肉,三下五除二吃光,走了出去。 很快,他又端着一个碗进来,走到林仪面前,猛地伸手箍住他的下颚,端起碗就往嘴里灌。 “唔……咳咳!!” 林仪被呛得咳嗽起来,吞咽的本能让他不得不咽下了口中的东西,那是羊乳。狄兰将那一大碗羊乳都灌完,才松了手,冷冷道:“好好叫你吃你不吃,非得来硬的。师天锡,你是贱骨头啊?” 林仪刚才又呛又憋气,好不容易喝完了,咳嗽了两声,便不再动弹,也不反唇相讥。狄兰看着师兄,刚才因为挣扎,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洒上了不少羊乳,浅白色的液体沾在身上,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其他东西,狄兰咽了口吐沫,忽然觉得一股邪火直从小腹里蹿上来。 他扔下碗,揭掉师兄身上的毯子,褪下自己的裤子,将半博起的东西搓弄几下,立即便全硬了。狄兰俯下身,用手指刮了些师兄脸上的羊乳,涂在自己下边当作润滑,然后挤了进去。 他喘息着,变换着角度律|动。虽然勉强算是做了润滑,但师兄的下边仍然出了血,红色的血与白色的羊乳混合着渗出穴|口,看在狄兰眼里,只觉得分外淫|靡,刺激得下身更硬了两分。他看看师兄的脸,只见他闭着眼睛,居然像是睡着了一般。狄兰皱起眉头,想了想,伸出右手,握住了师兄疲软的分|身。 林仪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狄兰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憎恶。狄兰嘿嘿笑了两声,问:“被我干得舒不舒服?师兄?” 粗俗的问题,他明显地感觉到,师兄的后面微微收缩了两下,心下便更乐,动得更快。只可惜师兄的前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应,直到狄兰忍不住泄在他里面,他的前面仍然软软的垂在狄兰手中。狄兰拔出自己的分|身,又不甘心地在师兄身上捣鼓了半天,变着法儿的揉|弄,舔他的前胸,而林仪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反应。 这不是狄兰第一次尝试了,他嘿嘿笑两声,也不觉得尴尬,收拾妥自己,睡觉。 第86章 八十六心陨魂伤 算算,也该是汉人的年节了。高车人不过年,每天二月十四才是他们一年一度的节日,现在还离那天远得很。回想起来,小的时候和师兄阿爹在一起的时候,每年的年节也很快乐,只可惜那都是多远的事情了,远得他都记不起细节了。 虽然记不起细节,可睡着后,狄兰还是做了关于年节的梦。梦中的他已经长大,却仍然在中原的大山中。他站在院中,没有看见哥哥姐姐和阿爹,转头,却见师兄站在窗边,正往窗户上贴窗花,忽然就转过头来,冲着他笑。 狄兰这时就明白了,自己是在做梦。但他仍然走了过去,笑着道:“师兄。” 师兄笑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看着师兄一如既往平和的脸,他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上前一步,捧住师兄的脸,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他从来没有吻过师兄。虽然侵犯师兄的次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他从没想过要去吻师兄,以师兄的脾气,他要是敢碰他的嘴唇,他恐怕会咬掉自己的舌头。然而梦中的师兄却没有拒绝,不只没有拒绝,甚至还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狄兰捧着师兄的脸,微微拉开距离,看着师兄的脸,喘息着,低声道:“师兄……别丢下我。” 而师兄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直直看进他眼里,道:“云儿,师兄永远会陪着你。” 这不可能!你明明早已经抛弃了我,不仅抛弃了我,现在还恨我恨得要死……可不等狄兰发出质疑,师兄弯起嘴角,说出了更让他没想到的话—— “我爱你。” 他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像是窒息了一般,拼命喘气。不可能,这不对,师兄为什么会爱我?我害他害得那么惨,几乎要了他的命,现在还对他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他怎么会爱我?他不下手杀我都是因为没有机会! 他坐了起来,蒙住脸使劲揉了两把,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真奇怪,为什么明明觉得不可思议,可听师兄说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话,他的心底里,却有一丝丝的高兴? 就好像是,他一直在等着师兄说出这样的话一样。 ……他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师兄想说的话,那是他心底隐秘的愿望。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侮辱他,侵犯他,却都是想让他认输,承认心中只有他。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的期待。带着这样奇怪的情感,他忽然很想去看师兄一眼。他掀开床帐下床,就着黑暗摸到木凳的方向,一摸,顿时变了脸色。 ——木凳空空如也。师兄不见了。 肆月在睡梦中被狄兰掐醒。她没有被送给任何人,那只是狄兰骗林仪的。她只是被看管了起来,不许她有机会跑去见林仪。 她被掐得喘不上气,直着眼睛咳嗽。狄兰踩在床上,仍然拽着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吼:“说!是不是你帮他逃跑了?他现在在哪里?!” “大、大乌依……” “快说!不然我杀了你!!!” 肆月又咳嗽了几声,几乎被掐得晕厥过去。狄兰松了手,大口的喘气。他从王帐一路跑到这里,体力也有些透支,而肆月伏在床上喘了两口气,怯怯地道:“大乌依……自从大乌依将他带进王帐,我就没有见过他……” 狄兰一来就是没头没脑一顿逼问,可肆月还是明白了他问的是谁。也是,肆月不可能进王帐的,她没有那个胆子。那还能是谁? 狄兰忽然想起了金朗台,不再管肆月,冲出了帐篷。 金朗台曾经趁着他不注意,放师兄逃跑过一次。医师告诉狄兰,金朗台已经活不长了,说不定他会在临死前想着救师兄出去。他冲到金朗台的帐篷前,还没进去,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狄兰揭开帘子,看见一个侍女正跪在床边给金朗台喂药,见他进来,连忙起来行礼。 “你出去。” “是。” 狄兰在床边坐下来。金朗台仍然喘着气,喉咙像是破旧的风箱一般,发出嘶哑的呼吸声。狄兰看着他,不知道要对这个老迈的部下说什么,金朗台看了他两眼,反而先开口了:“这么晚了,大乌依这么来这里,想必是你的师兄出事了吧?” “……” “他又逃走了?” 狄兰瞪着他,道:“难道不是你帮他逃跑的?” “大乌依……我虽然算是大乌依的长辈,但我也不敢指使人闯入王帐之中,那可是死罪啊。” 狄兰低下头。他也明白,金朗台再怎么想救师兄,也不可能会背叛他。最大的可能,还是师兄自己逃出去了。金朗台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这样的天气,就算能逃得出去,在草原上也是九死一生。就算大乌依放着不管,恐怕他也活不长了。” 狄兰心中一凛,冷哼一声:“那可不是太便宜他了?” 他站起来,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说着就要走,金朗台却忽然探起身喊了一声:“大乌依!” 喊得太急,甫一喊完,他立即开始剧烈的咳嗽。狄兰转过头,看着他。 “怎么了?” “大乌依……咳咳咳……你,你放过师少侠吧……” “我说过,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狄兰说着又要走,金朗台咳嗽着,忽然吼道:“师少侠从来没有抛弃过你!” 狄兰停下了脚步。金朗台又开始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伏在床上,半天缓不过气来,狄兰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 “抛弃大乌依,不是师少侠的主意,而是大乌依的养父,师百练先生要这么做的……” 狄兰顿时瞪大了眼,怒吼:“你胡说!阿爹怎么可能会抛弃我!金朗台,我不许你诋毁我阿爹,就算是你也不行!” 金朗台不说话了。狄兰忽然觉得惊恐,看金朗台的表情,那不像是在说谎。不会吧? “当年……我要将大乌依带走,其实师少侠是不同意的,是师百练先生临死前作的决定,要师少侠放你走。为了让你死心塌地离开中原,师先生的意思是要告诉大乌依,他已经不要你了,让你明白,中原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可师先生过逝后,师少侠告诉我,他不愿大乌依带着对师先生的恨离开,所以他……” 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是这样。 “大乌依……师先生让你走,其实是对的。从后来我们一路上碰到的追杀来看,大乌依如果留在百练山,就算是师少侠少年英杰武艺超群,也无法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以一敌众……所以大乌依,不论是师先生还是师少侠,其实都是在为你着想。请大乌依,千万不要再恨他们了……” 金朗台说到最后,居然哭了起来。 “这么些年,我看着大乌依长大,越来越恨师少侠,总以为你们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也就无所谓,可是,却不想让师少侠受了这么大的苦啊……” 狄兰许久才开口,低声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是我,是我求师少侠,要他不论如何都不要告诉你。我只是怕大乌依会舍不得,会想离开草原,大乌依……”金朗台老泪纵横,“我对不起大乌依,对不起师少侠……” 没想到,真相居然会是这样。从来没有抛弃过他的师兄,为了他而抛弃他的阿爹。每一个人,都为了他而付出了那么多,可他做了什么?他施与师兄的所有仇恨与报复,又算是什么? 他心里乱糟糟的,在营地里迅速穿梭。师兄是用自己的指甲硬生生磨断了绳索,从绳索上的血量来看,他的手指应该磨损得很厉害。他真的是拼了命的想要逃走。师兄逃走时只带走了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只靠那一条毯子逃进雪原,他绝对会被冻死的。他一定要找回师兄,和他说清所有的误会,不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 离王帐还隔着一个帐篷,眼前忽然一花,伴随着一声怒吼,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不要命的扑了上来。 是师兄!狄兰的心猛地一缩,只能依靠本能挡了一下,手上挨了一下,居然挡了开来。 师兄的体力果然下降得很厉害,要是以前的他,这一下恐怕都能砍掉自己的手。狄兰低头看了看自己滴血的胳膊,抬头看着又已经做好了攻击准备的师兄,连忙道:“师兄,我——” “我要杀了你!!!” 林仪怒吼一声,扑了上来,就算是身体严重受损的师兄,全力一击狄兰也毫无招架之力。他被师兄扑到在地,林仪揪住狄兰的头发将他按在地上,手一挥,就要割向狄兰脖颈的血管,狄兰用双手拼命抓住师兄的胳膊,手也被师兄手中的武器划破,那是一段折断的矛尖。 “师兄!”狄兰用全力才抓住了林仪的手,头发被他揪得头皮生疼:“等等,我有话和你说,金朗台都和我说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林仪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地反手一划,狄兰的手上又多了一条血口子,只能松开手。“是你逼我的,是你一定要这样!我要杀了你,和你同归于尽!!” 之前不论师兄表现出多少对他的厌恶与憎恨,他都觉得无所谓,可现下,他忽然觉得心里寒冷无比,竟比草原的寒夜都要冷。是啊,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无法被原谅。如果失去了对师兄的恨,失去了要师兄后悔的愿望,甚至失去了师兄,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就死吧,他闭上了眼睛,等着脖子上迎来冰凉的刀刃,然而师兄将矛尖死死按在他脖子上,却半天没有动手。他有些诧异的睁开眼睛,看向师兄的脸,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看不到师兄的表情。 “为什么?”林仪的声音颤抖着,低声道。 “……”狄兰从未听过师兄这么脆弱的声音,好像被噎住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师父那么疼你,为了护着你丢掉了自己的命,你让我……你让我怎么杀了你?” 狄兰试探着开口:“师兄……”刚一开口,林仪又怒吼一声“呀啊啊啊啊啊!”扬起胳膊,而狄兰注意到的,却是后面无声无息靠上来的左鹿蠡王。 “小——” 他连“小心”二字都没说完,左鹿蠡王怒吼一声,将手中的木棒抡圆了,照着林仪的后脑勺就是一下。林仪再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就无声仆倒在狄兰身上,狄兰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摸,那是从师兄脸上滴下的一滴水。 “大乌依!”左鹿蠡王扔掉手中的木棒,抓住林仪的头发想把他从狄兰身上拽下来,“你没事吧?”而狄兰回过神来,猛地坐起来,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混账!你做了什么?!” 左鹿蠡王愣住了,半天,才捂着脸,委屈地道:“我要是不这么做,他就要杀掉大乌依了啊!” 狄兰根本没有时间再理他,他将林仪扶起来搂进怀里,师兄全身上下只裹着那一块毛毯,四肢冻得冰冷僵硬,他将还在流血的掌心贴上师兄的脸,不觉得疼一般使劲搓他的脸,想把他的脸搓热。 “去叫医师!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了你!!!” 王帐中,狄兰呆呆的坐着,看着躺在床上的林仪。他的手上缠满了布带,脖子上也包扎的紧紧的。师兄下手很重,虽然最终没能割下去,可他的脖子上仍然留下了很深的一道伤口,稍微一转头,就疼得他直龇牙。 “你这次真的把我弄疼了啊,师兄。”他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轻声说。 林仪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终于没有再被死死地绑着了,然而裸|露在外的右手臂上仍然能看到被绳索磨破的伤口,大拇指上缠着布带。他两手拇指的指甲都已经磨得一点都不剩。脖子上的项圈还在,狄兰让人焊上去的时候一心要折磨师兄到死,而现在,他一心想要师兄活,却连怎么取下这个项圈都不知道。 “大乌依……”纱帐外有人怯怯地唤道。狄兰没有回头,道:“进来。” 肆月走了进来,先看了躺在床上的林仪一眼,然后向狄兰行礼。 “你也看到了,他被左鹿蠡王打伤,医师说,他的一魂一魄已经离开了身体。”狄兰抬头看着肆月,“你过来,试着叫他的名字。也许听见了你的声音,他的魂魄就会回来,他就会醒来了。” 肆月看了狄兰一眼,在他身边跪下来,犹豫了一下,用不确定的音调低声道:“林……仪?” “不,不是,叫师天锡……”狄兰说完,愣了愣,道:“算了,就叫林仪,你再试着叫一叫。” 肆月叫了足有一百多声,却仍然没有效果。狄兰一直盯着师兄的脸,他甚至连眼睫毛都没动过一下。肆月担心地看着林仪,又转过头看着狄兰。 “大乌依……” “算了,你下去吧。”狄兰挥挥手,再没有看她一眼。肆月担忧的目光在林仪脸上停滞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向狄兰行礼,退下了。 “我都把肆月叫回来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啊,师兄?” 整整一个月了。自从那夜,左鹿蠡王在师兄后脑敲了一棍,他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医师说,左鹿蠡王护主心切,那一下打得十分狠,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可就算他醒过来,八成也已经变成了傻瓜。狄兰不相信,他不肯放弃地想尽一切办法,各种草药,祭祀,求神,汉人的针灸,能试的都试遍了,林仪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要不是胸膛还微微起伏着,简直就像一具死尸。 他伸手,轻轻捏住师兄的手。那只手就这样乖乖地被他捏着,没有一丝挣扎,就像之前,被自己反复侵犯时一样。 第87章 八十七往昔惊案 =================================================================== [虽是小透明,也要避河蟹] [此段梗概:不论狄兰对林仪的身体施与何种行为,他都未曾睁开眼。而狄兰却已深陷在对师兄的爱慕中,痛苦不能自拔。] =================================================================== “这里面是什么?” 中书省书库中,顾承念盯着角落的几只黑漆大立柜,问道。这柜子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柜面都蒙了灰尘,可见就是在忙碌的中书省书库,它也并不十分受到关注。但那经久仍然发着隐隐暗光的黑漆,与书柜四角精心包裹的铜角上细密的花纹,都在说明着它曾经不一般的地位。跟在顾承念身后的典吏忙答道:“这里头都是原先东宫里的一些记档。和愍太子薨逝后先帝伤心万分,所有关于和愍太子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这些记档也没留在大内书库,而是被送来了这里。再后来,皇上登基,叮嘱关于和愍太子的东西都要妥善保管,所以就一直放在这里没有动。” “嗯……”顾承念略一沉吟,命令:“把这些都打开。” “呃,顾大人,这……” 顾承念转头看着典吏,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是典吏却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一颤,连忙低下头去,小心措辞道:“大人并不是中书省的人,打开书柜的话,下官……” “你只管打开就是了。”顾承念淡淡道,“谁有什么话说,本官和他理论就是。” 典吏只得拿钥匙开锁,可还是觉得不妥,这大理寺卿正大人进了中书省的书库已经是坏了规矩,要是让别人知道是自己给他打开了柜子,说不准会怪罪他。为了开脱自己的责任,趁顾承念不觉,他便偷偷跑了出去,告诉了上头的人。他上头的人也觉得此事大为不妥,却也惹不起这大理寺卿正,只能又往上报去,一层一层禀报上去,竟一直传到了中书门下平章事蔡辛大人那里。 “糊涂东西!”蔡辛听了,气得差点没扔了手中的茶盏,怒道:“他说要看,你就开锁?他大理寺的人如何可以在我中书省横行霸道!管事的典吏呢?!” 典吏又被传来,见宰相大人大怒,也不敢隐瞒,将顾承念来书库前后的事一一禀报,最后嗫嚅道:“下官想着,和愍太子当年宫中的东西,想必看了也不碍事……” “蠢材!”蔡辛气得一把花白胡子都要翘起来:“这岂是碍事不碍事的问题,他顾承念这么做,分明就是在向我中书省耀武扬威,逞他顾大人的威风,老夫岂能坐视!都跟我去书库!” 而与此同时,在书库中,顾承念终于看到了能厘清当年事由的东西。 那是五六本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册子,装在黑漆书柜内的书盒里,封面上什么都没写,打开来,只有扉页上写着“记档”二字。里面的内容都是以年月日开头,顾承念翻开略看了看,便明白了,原来当年和愍太子曾经秘密养过一群死士,为他去做一些朝廷无法公开做的事,大部分都是为了制约当年的江淮王。而这几册记档,正是死士们执行任务的记录。他大体浏览了一番,很快翻到了丙午年,也就是大魏历一一零年,林仪的师父师百练过世的那一年。那一年,高车发生了叛乱,原来的高车乌依楚路?契苾特勒尔在混战中被乱箭射死,高车长老于支率称王,在草原上四处追杀楚路的旧部。而与此同时,和愍太子得到消息,楚路的一支旧部逃入了中原,正在寻找楚路当年遗落在外的私生子。楚路当权时,正是高车部落最强盛之时,年年进犯大魏边境,草原骑兵机动性强,来去迅捷,北方各州守军疲于应付,苦不堪言。而于支率其人阴险有余胆略不足,他做了高车人的王,这支草原力量便不足为惧,反倒楚路旧部找到的楚路之子,将来如若也是乃父一般的强硬作风,才更令人觉得棘手。于是和愍太子权衡再三,决定要赶在楚路旧部之前找到楚路之子,将其杀死。 …… “七月九日,寻到高车人踪迹。” “十一日,寻到楚路之子踪迹,飞鸽传书集结各处人手。” “十五日,杀楚路之子义兄义姐,楚路之子被其养父师百练藏匿不知所踪。师百练故布疑阵,引我等走错路径,实为缓兵之策,其徒师天锡归来,我等损伤惨重,被迫撤离。” “十六日,得知师百练已死,楚路之子已被高车人带走,飞鸽传书回京问是否要杀师天锡,殿下曰‘得饶人处且饶人’。” “十七日,黄河渡口阻截高车人,未果。杀四人,死一人。” …… “八月二日,镇北关阻截高车人,杀九人,死五人,伤十四人,楚路之子逃脱。察觉有人暗助高车人,始终未现真面目,猜是师天锡。” “八月四日,高车人离开大魏边境,追击失败,回京领罪。” …… “咣”的一声,书库的门忽然被撞开。顾承念合上记档,放入柜中,转身走出两侧书柜夹出来的小巷道,便看见蔡辛领着中书省的人连同方才的那个典吏,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 “蔡大人。”中书门下平章事、潞阳侯蔡辛乃是现今朝中唯一的御赐紫金鱼袋,官位最高。顾承念向他躬身行礼,他冷哼了一声,想要直接斥责,但想了想,还是不好太怒形于色,只能冷冷道:“顾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中书省了?” 顾承念直起身,仍然低着头,道:“刘弦一案,牵扯到和愍太子当年之事,所以下官来看看。” “哦?那是谁给顾大人的权力,进我中书省的书库的?” 顾承念抬起头看着蔡辛,蔡辛瞪着他,继续道:“中书省书库中存放的均乃国家机要,中书省内五品以下、中书省外三品以下官员不得本官批准,均不可以擅入,违令者轻则杖责,重则腰斩!顾大人乃是大理寺首判,不会和本官说,不知道这些规矩吧?” 顾承念不动声色,平静地答道:“下官当然知道。而且蔡大人,下官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大理寺首判经皇上批准,可以阅览朝廷任何卷册,下至国子监,上至大内书库……”蔡辛一愣,顾承念看出他神情变化,却仍然面无表情地问:“难道蔡大人不知道?” 蔡辛真的不知道,不过他毕竟是两朝元老,为官数十载,反应很快:“就算如此,你有皇上的手谕吗?” “这等小事,又何必皇上特地下一道手谕过来。下官只是今早下朝后去勤政殿请示了皇上,蔡大人如若不信,大可同下官去一趟勤政殿,向皇上求证一番。” 这下蔡辛终于卡了壳,半天,才道:“就算如此,你进书库,也该和本官知会一声!” “如此说来,确实是下官疏忽了,蔡大人莫怪,下官下次定会记得向您禀告。”顾承念又躬身行了个礼,低眉敛目,也不看蔡辛一眼,便道:“大理寺事多,下官不便久留,告辞了。” 蔡辛只能眼睁睁看顾承念走掉,半天了,仍然气得缓不过来。身边的人问:“大人,这事儿,您要去问问皇上吗?” “问什么问!他既这么说了,皇上定是准了,要是问了皇上,皇上听说我在中书省为难顾承念,指不定又要恼了!” 他瞪着顾承念离开的方向,恨恨道:“这次就饶了他……当年陆大人一步失算,没能除掉他,我蔡辛入土之前,定要将这祸害正法!” 中书省在皇城中,出了皇城侧门,门外有轿子等着。顾承念上了轿,道:“回大理寺。”轿夫应承了,起轿走了两步,顾承念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回家。” “是。” 他舒了口气,将身体在轿椅里放松,歪着头闭上了眼睛。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揉了揉额头,刚才在蔡辛面前不敢表现出来的震惊,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没想到,当年的事情,居然是这样! 杀死林先生的师父师百练的,居然是和愍太子! 怪不得与林先生交谈相处之间,总觉得他对于朝廷与皇室,似乎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怨怼。也难怪,师父与师弟师妹都死在这个国家的太子之手,想必他对大魏,其实根本没有太多留恋吧? 而高车现今的乌依狄兰,便是当年师百练的养子,林先生的师弟了。如此说来,难道当日林先生真的是随高车使团一起去了草原,背叛了大魏吗? 回想起高车使团进京后林先生的种种反常,看来事情十有八|九就是这样了。如果林先生真的背叛了朝廷,那他接下来又该如何维护他在朝中的名声?万一有朝一日两国开战,难道林先生真的会和庚寅他们兵刃相见吗? 他苦恼得直叹气,最近让他觉得苦恼的事情越来越多,憋得头都疼起来,胃也隐隐作痛。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在叹息声中闭上了眼睛。 转眼到了二月十四,草原上隐约有了些许春天的气象,吹来的风也没有了往日凛冽的寒意,高车人一年一度最重要的节日这才到来。高车语中的“达哈”意思是“春天”,达哈祭也就是庆祝春天来临的节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每家每户都要拿出最好的酒,最香的肉,烤制面饼,甚至会用腌制的珍贵野菜熬汤。二月十四当天,所有人都会聚集到王廷周围,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试,摔跤、赛马、射箭……应有尽有,赢了的人不仅会赢得人们的尊重,还会赢得各家特意准备给胜者的牛腿肉。这样的节目一直要持续七八天,而重头戏一般都是在最后一天,到时候高车人的王,大乌依狄兰?契苾特勒尔也会来到比试场上,观看比赛,并奖赏表现最好的勇士们。往年楚路是大乌依的时候,一连七八天的达哈祭他都会在比试场上和牧民们比试、喝酒、唱歌,而于支率由于害怕楚路旧部暗杀,从来都不会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如今楚路的儿子狄兰重新当上了乌依,所有人都以为至少会在十四日当天见到大乌依的身影,然而没想到,直到达哈祭结束,狄兰都没有露面。 各部落的长老们难免要去问,问左右贤王,两人都笑笑不说话,问右鹿蠡王,只说大乌依有事。不过谁也没敢去问左鹿蠡王——大约两个月前,他被大乌依打了耳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左鹿蠡王向来性格耿直,三十多岁的男人又有些爱闹脾气,自从被大乌依打了,他就变成了刺儿头,见谁扎谁,谁都不敢惹他。 而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敢闹到王帐那里去。 因为事实上,大乌依窝在王帐里,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出来过了。 第88章 八十八半面曾记 王帐中不分昼夜点着马灯,狄兰守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林仪。快两个月过去了,林仪没有一点点要醒来的迹象,而且几乎一直不吃不喝,喂他吃东西,大部分也会从嘴角流出来。因为不吃东西,林仪越来越瘦,呼吸与心跳也越来越微弱,有时候狄兰捏着他的手腕,会忽然感觉不到他的心跳,那种似乎随时会失去师兄的感觉让他抓狂。 “算我求你了,我求求你,醒过来吧……” 以前高傲的姿态都被抛弃,这样恳求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可就算如此,师兄也没有要原谅他的打算,连眼睫毛都不曾动一下。狄兰捏着手中师兄的手指,按到额头上。怕师兄身体受不了,他也不再敢在师兄身上乱来,但是大概由于身体虚弱,师兄身上的伤总也不见好,胳膊上的勒痕到现在仍然还在,只是从原本的鲜红色变成了暗红色,显示着这具身体糟糕的健康状况。狄兰用手指轻抚那些浮肿的伤痕,忍不住又探身去吻师兄的嘴唇。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后悔的机会,让我解释清楚我们之间的误会,让我表达我的心意呢? 现在回想过去,其实师兄一直对他很好,只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小时候,师兄总是凶他,骂他不懂事,爱撒娇,嫌阿爹惯着他,可还是花了那么多的钱去给他买青玉牌。可是他,却把青玉牌丢进了河里。那样黑的夜里,那么深的河水,也不知师兄是怎样才将它捞上来的?而那天晚上,起先也就是师兄来瀚海馆找他,显然,师兄是想见他的。如果当年师兄真的抛弃了他,为什么还会来见他?而且还会愿意和他一起喝酒? 为什么,为什么他就那么傻,从来没有发现师兄对他的关切和忍让,只一味想着报复,把师兄害成了这样? 而他,在再次见到师兄的那个晚上,仍然想着如何能控制得了师兄,让他在自己面前服输,甚至不惜给出了青玉牌,去换取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迷心虫。 “只要将它从鼻孔渡入人体内,再用我特制的笛子引导,宿主的精神就会被控制,便会乖乖的只听你的话。” 老妪说的那句话忽然跳进了他的脑海。狄兰浑身一抖,猛地站了起来,将去年秋天从中原拿回来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很快找到了那支短银笛和那只小葫芦。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葫芦的盖子。这么久了,草原的冬天又这么冷,不知道那只虫子是否还活着? 好半天,他才看见一只半透明的八爪虫子,从葫芦口缓缓地爬了出来。 如果这只虫子真的能让师兄听他的话,那师兄就会乖乖醒过来吧?他似乎找到了绝望中唯一的方法,在床边跪下来,将葫芦放到师兄鼻下,便见那虫子舒展着八只脚,横行着钻进了师兄的鼻孔。 片刻后,林仪的身体忽然剧烈地弹了一下,狄兰本来半伏在他身上,这一下竟被他弹得摔倒在地。他连忙又爬起来扑到床边:“师兄!师兄你醒了?” 然而林仪又不动弹了。狄兰忽然想起了那只笛子,连忙拿起来使劲一吹,可这笛子却像是坏了,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吹起来简直像一根麦管,只能发出“呼呼”的气流声。狄兰以为是自己将笛子压坏了,又不知要怎么才能修好,急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找到了也许能够唤醒师兄的方法,怎么能在这一步失败了呢?他着急地摆弄着笛子,无意中抬头扫了一眼师兄的脸,立时怔住了。 师兄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的正上方。 “师兄!”狄兰连忙扔掉笛子,抓住林仪的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林仪缓慢而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狄兰,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狄兰从来没有见过。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声音不由得变低了:“师兄,你一定要听我解释,金朗台都告诉我了,你没有抛弃过我,我知道我之前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一定要给我机会,让我将功补过,我……” 他心慌意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而师兄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怒吼,也没有说别的什么。他终于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劲,不由得犹疑起来。 “师兄……你怎么了?” 林仪看着他,终于开口了,因为许久不曾说话,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但却十分平静。 “嗯,我没事。” 狄兰的视线在林仪脸上扫来扫去,心中的慌乱怎么也无法消减。师兄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好像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一样? “师兄……”他看着林仪没有任何喜爱或厌恶表情的脸,轻声问:“你认得我吗?” “嗯,认得。” “你还记得……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2节 “嗯,记得。” 那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恨我了吗?” “我不会恨你的,主人。” 狄兰愣了一下,才明白刚才师兄说了什么,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他低头看了看刚才被他扔到地上的银笛,再看看眼前面色平静,眼珠一直跟着自己走的师兄,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老妪给他的虫子,是会控制人心智的蛊虫。师兄之所以会醒来,不是因为他意识清醒,而是因为他的神智,已经被迷心虫控制了。 被迷心虫控制的师兄,还能算是师兄吗啊?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而躺在床上的师兄看他站起来,便也爬起来,想从床上下来。然而他躺了快两个月,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光赤的脚无力地踩到地上,身体刚向前倾,便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狄兰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林仪抬起头来看着狄兰,神情仍然平静没有波澜。 “谢谢主人。” 一声又一声“主人”,叫得狄兰的心直发抖,不由得就箍紧了胳膊。师兄瘦得骨架都突出来,拥紧了甚至还会觉得硌,可他却舍不得放开手。他将师兄的头按在自己肩头,师兄便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样,搂住了他的腰。 难道我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对我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师兄吗? 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样的师兄,总比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渐渐死去的师兄强吧? 他闭上眼睛,轻抚着师兄蓬乱的头发,问:“你饿不饿?我让他们去给你弄碗汤来,你热热的喝一碗。” “嗯。” 不论如何,只要师兄还愿意在他身边,他就还有补偿的机会,就还能够挽回过去的错误。 狄兰端了热腾腾的汤进来。那是用羊肉加各种香辛料熬制的浓汤,因为熬得时间很久,羊肉都已经溶解在汤里,成了糊状,十分有营养。他走进内帐,看见师兄仍然坐在床边,似乎自他走后就未曾动过,见他进来,便立马抬起头来,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狄兰从没被师兄这么看过,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走过来,将汤碗往前一递,道:“喝吧。” 林仪这才略低下头,看了看狄兰手中的汤碗,伸出了手。见师兄的视线终于从自己身上挪开,狄兰舒了一口气,然而没想到他刚一松手,师兄手一抖,碗里的肉汤溅了出来,洒到了手上,然后啪的一声,碗掉到了地上,肉汤洒了一地。 狄兰吃了一惊,连忙拉过师兄的手,道:“怎么回事?没烫着吧?” 林仪静静地摇摇头,道:“手没力气,拿不住碗。对不起,主人。” 狄兰也顾不上管师兄说了什么,只仔细地查看他手背上的伤。还好肉汤已经不是太烫,只把手腕烫红了一块。狄兰叹了口气,找来烫伤药给师兄涂上,然后拾起地上的碗。那碗是铜制的,所以没摔碎,狄兰又去舀了一碗进来,道:“我喂你吧。” “嗯。”林仪乖乖地坐在床边,看着狄兰。狄兰真的很受不了他这样乖顺的样子和那动物一般温和的眼神,只能错开视线,舀一勺肉汤,送到师兄嘴边。 “张嘴。” 林仪听话地张开嘴,含住勺子,狄兰只觉得自己的心又猛地一跳,师兄的嘴唇明明淡得都快没了颜色,但口腔里仍是诱人的红色,让他不自觉地幻想,如果伸进去的不是勺子,而是他自己的手指会怎样。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按制住心中的胡思乱想,一口一口喂完那一碗肉汤,最后看了看师兄,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抹去了他刚才不小心沾到下巴上的汤水。他抬起头,又看见了师兄温和如动物一般的眼神,竟然看呆了,等反应过来,却见师兄似乎还没吃饱,竟低下头去,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沾在他大拇指上的汤汁。 一直强忍着的欲望终于忍无可忍。“啪”的一声,那是狄兰扔掉了手中的碗,他将师兄按倒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去亲吻他的嘴唇,一直将师兄的嘴唇吸吮得红肿起来才松口,然后俯下身去亲他的喉结,扯开衣裳前襟去啮咬他胸前的红点。不行了,他是真的爱上师兄了,他昏迷的这两个月,狄兰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如果得不到师兄,或者师兄就这么死去,他只怕也会疯掉。如今身下乖顺的师兄更是让他几近疯狂,然而这种情绪等到他摸到师兄毫无反应的下|身时,顿时凉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见师兄仍然平静无波的目光,眼中似乎除了他,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师兄。”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张消瘦的脸。“你是不是不愿意?” “嗯?” 狄兰把手往下伸,重新握住他的分|身,低声道:“我一直都在强迫你,可你其实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所以这里才没有感觉,是不是?” 林仪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体,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为什么不论我做什么,你都没有硬起来过?” “因为之前一直很疼,所以一被摸,就忍不住会紧张,才硬不起来。” 狄兰愣住了。虽然现在的师兄很乖,但之前的记忆,还是存在于他脑中的。那些不分日夜侵犯他的日子,下|身从来就没有好过,一直渗着鲜红的血。“之前……我是不是一直把你弄得很疼?” 林仪看着狄兰的脸,却道:“如果主人需要的话,我可以自己试着摸一摸,这样也许可以……”他说着,便伸手去想要摸自己的分|身,狄兰忽然觉得心疼得厉害,连忙抓住他的手:“别,不用。” 他俯下身,搂住师兄的脖子,低声道:“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不会再弄疼你了。这样,你也会觉得很舒服,就会硬起来的。” “是,主人。” 狄兰起身,用手指揉了揉师兄的嘴唇,道:“别叫我主人了。叫我云儿,好不好?” “嗯。云儿。” 狄兰将师兄搂进怀里,笑了笑,又叹了口气,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开心还是难过。 林仪独自一个人坐在帐篷边上晒太阳。草原上的阳光格外的耀眼,晒得人浑身发懒,他曲起左膝,用左手搂着,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远处忙碌的人群,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神并不迷茫空洞,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因为身体底子不错,林仪在醒来后很快恢复过来。狄兰成天大鱼大肉的给他吃,他甚至比曾经都胖了些,加上他穿着狄兰特意给他挑的衣裳,头发也按高车人的习惯在脑后扎起,整个人气质都与过去不同,看起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肆月在远处看了他很久,却没见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实在忍不住,她终于渐渐地悄悄地蹭到帐篷边上。 第89章 八十九多情余怨 林仪这次醒来后一直十分乖顺,所以狄兰允许他出来走动,而看守他的人见他从不乱跑,也比之前懈怠了许多,才让肆月瞅准了这个机会靠近他。见有人走近,林仪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肆月,看着她走到自己身前,蹲下,向他轻轻笑了笑,问:“你终于好了?” 林仪看着肆月,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说了什么:“……嗯。” “大乌依一直把你关在王帐里,我还以为他把你杀了……我真是担心坏了,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肆月说着,又心酸起来,不由得落下了眼泪,而林仪只是露出了些微疑惑的神情,并没有安慰她的打算。肆月自己哭完了,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林仪应该听不大懂她的话,便又开始冲着他比划:“金朗台死了,你知道吗?” “……”林仪这下完全听不懂了,没有说话。肆月仍然继续絮叨着说:“我知道金朗台好像认识你,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能帮你逃出去,可现在他也死了,唉……大乌依有没有说过,以后会让你干什么?继续让你用命去赌斗吗?” 林仪继续用疑惑的表情看着她,并没有回答她的打算。肆月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这句林仪听懂了,他摇摇头:“没怎么。” 为什么觉得,他好像不怎么愿意搭理自己呢?就算是以前两人完全语言不通的时候,肆月也没被林仪这么冷淡对待过,她忽然有些着急:“你是伤得太重,把我忘了吗?我是肆月啊!” “肆月。”林仪看着一脸焦急的肆月,跟随着她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对啊,肆月!”肆月急得又要哭了,“你怎么可以忘了我,我和你……我们、我现在……呜呜……” 她半天说不出什么打紧的话来,干脆捂着脸呜咽起来。而林仪看了看她,像是思索着什么一般微微抬起头,忽然看见了远处靠近的马匹,立即站了起来。肆月见他起身,也回过头,一看,顿时吓呆了。 狄兰骑着马穿过密集的帐篷,快速向这里奔来。林仪撇开肆月,向狄兰走去,狄兰连忙勒缰下马,拉住林仪的胳膊,责备道:“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忽然跑到马前来,撞到你怎么办啊?” 然而林仪抬起头来看着狄兰,不说话,只是展颜一笑。狄兰被他笑得心都软了,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没敢起来的肆月,冷哼一声,用高车语道:“去你们帐篷里等着,一会儿我去找你。”说完,便揽着林仪的肩进了帐篷。肆月吓得浑身发抖,却仍忍不住偷眼去看林仪,然而林仪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搂着他的大乌依,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肆月呆呆地直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又掉下泪来。 一进帐篷,狄兰就迫不及待地将师兄拥进怀中,亲吻他的眉毛、鼻子,低声问:“有没有想我,啊?有没有?” 林仪一个“想”字都没说完整,嘴唇已经被攫住,带有侵略性的舌头随即钻进口里,挑逗他的舌尖。口腔里很快充满了刚分泌出的唾液,有些甚至已经从嘴角溢出,林仪也不挣扎,只是环着狄兰的腰,任他为所欲为。还是狄兰先松开了他,喘息着,看着他因呼吸不畅而微微发红的脸,问:“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嗯。” 狄兰看了看帐篷里面的陈设,道:“这帐篷比我的小多了,还住得惯吗?” “嗯。” 他抱住师兄的头,叹气道:“我真后悔没有带你一起去,这两天,我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睡都睡不着,真是的。” 春意渐浓,种子发了芽,草原已经开始变绿,每年这个时候,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都会因争夺水草肥美的草地而争斗,这一年也不意外。前几日高车部落与西边的回族部落打了起来,狄兰自然不能坐视,于是王廷便启程向西移动,准备开战。狄兰不愿师兄去前线,怕他现在这个呆呆愣愣的样子不能保护自己,于是将他和大部队留在了原地,自己则带着精锐部队去了西方边境。而回族部落听闻高车乌依前来,仓皇遁走。狄兰实在挂念师兄,便将部队留在原地,自己连夜赶回来,终于将日思夜想的人又拥入了怀中。林仪乖乖被他抱着,道:“我也不想离开云儿。下次,请云儿带着我一起走吧。” 狄兰刚要答应,忽然想起了刚才在门口看见的场景,不由有些赌气地将师兄推开,道:“还说呢,刚才你不是和肆月说话说得很开心吗?那个时候,你还会想着我?” 林仪看着狄兰,道:“就算和肆月说着话,我也一直想着云儿。而且,她说的话,其实我都听不懂,我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 看师兄的眼神,不像是在撒谎。不,现在的师兄根本不会对他撒谎。狄兰想了想,又将师兄拉过来,捧着他的脸,道:“师兄,你老实告诉我,你还喜欢肆月吗?” “不喜欢。” 没想到师兄回答得如此利索,以前的师兄,明明说过喜欢肆月,为了肆月,甚至不惜与他兵刃相向的。狄兰犹豫了下,还是没敢提起以前的事,他怕听到过往的事情,师兄的神智会被刺激苏醒。要是现在醒来,师兄肯定不可能愿意和他在一起,如果是那样,他宁愿用迷心虫将师兄留在身边,一辈子。 肆月战战兢兢地回到帐篷里,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坐立不安。想起方才林仪对她冷淡的样子,她又忍不住伤心起来,掉了两滴眼泪。正在忐忑间,只听见帘子响,一回头,便看见大乌依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肆月还来不及行礼,便见他一扬胳膊,脸上立即挨了一下。狄兰这一巴掌打得极狠,肆月被打得向后坐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头顶传来大乌依冰冷的声音:“之前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许你去见林仪。你以为我是和你说着玩儿呢吗?” “……” “我现在再和你说一次,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你再敢偷跑去见林仪,让我发现,必定当场就杀了你!听清楚了吗?” 肆月捂着脸,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狄兰。 “大乌依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肆月从未有过这样大胆的言行,加上心里有鬼,狄兰顿时愣住了,但很快就拾回一贯的威严,道:“你这是要来管教我吗,女奴?” 而肆月仍然直视着狄兰,褐色的眸子审视着他,似乎直要看到他心里去。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这样乖乖地被大乌依摆弄的!大乌依把他变成这个样子,自己会觉得满意吗?这样的他,还算是那个草原上的汉人勇士吗?” 这样的师兄,还算是师兄吗?这样的疑问在狄兰心中不止出现过一次,可他不愿肆月来问这个问题,他撇了撇嘴,上前一脚踹到肆月的肩膀上,将她踹倒在地,然后俯身掐住她的脖子,瞪着她的眼睛。虽然之前鼓起勇气说了那么一番话,但被大乌依冰冷的墨绿色眼睛一瞪,肆月立即发起抖来。 “如果不是师兄之前那么在乎你,我现在就可以拧断你的脖子。”他看着肆月的脸,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在她耳边道:“师兄是我的,谁要是敢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我绝对会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这点,对谁都是一样。所以,你不要再挑战我的忍耐极限,不要再耍任何花样,否则,你不仅会死,还会死得很难看。” 肆月低着头,不敢再说话。狄兰起身就要走,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今天的肆月实在胆大得反常,便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而这一眼,正好看到肆月仍然坐在地上,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看见狄兰转过头来,肆月慌忙收了手,眼神四处乱飘。 高车女人都会在裤子外面再套一条蓬松的长裙,所以即使身形变化,也并不容易看出来。狄兰心中一沉,忽然意识到,刚才扇她耳光将她扇倒在地时,她明明是坐倒在地,却也是这样捂着小腹。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转身回来,一把扯住想要逃开的肆月,就去摸她的小腹,肆月惊叫着挣扎,却终究没能挣扎得过。 狄兰的手触到了她的小腹,果然发现,那里已经明显地隆起。 狄兰简直难以置信,他抬头看着肆月,只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一副死到临头的样子。 “……几个月了?” “……” “我在问你话,肆月。” 狄兰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平静,但音调已经冰冷如草原上最寒冷的雪夜,一句话,便问得肆月直发抖,只能结结巴巴回答道:“四、四个月了。” 四个月…… 是师兄的孩子。 肆月,居然怀上了师兄的骨肉。 狄兰松开手,站了起来,看着肆月的脸,半天没有说话。而肆月爬了起来,慌忙在狄兰面前跪下,连连磕头:“大乌依!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不会再去找他了,再也不会了!只要让我生下这个孩子,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大乌依,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狄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猛地转头,快步走出了帐篷,留下满脸都是泪水的肆月,仍然跪在地上。 狄兰一口气跑回师兄的帐篷,一揭帘子,便看见师兄端端正正站在门边。狄兰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舒了口气,笑道:“你吓到我了,师兄。” 林仪眨了眨眼,低下头:“对不起,云儿。” 现在的师兄,把他的每句话都看得非常重,狄兰说被吓到了,他立马就颓废起来,连肩膀都耷拉下来。狄兰连忙搂住他的肩膀,道:“没事,我一个大男人,又不会吓成什么样。” 师兄仍然低着头:“嗯。” 狄兰继续哄他:“别这样,你不高兴,我看着也不会高兴啊。” 林仪闻言,便抬起头来,向狄兰笑了笑。现在这样对他言听计从的师兄,真是让他一点抵抗力都没有,狄兰吻住林仪的嘴唇,吻了很久才松开,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嘴唇,低声道:“师兄,我想要你。” “嗯。” 狄兰履行了他的诺言,再没有弄疼过师兄。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扩张润滑,小心的将自己的分|身送了进去,然后将师兄的双腿搭在肩上,俯下身,缓缓的律|动。 “难不难受?” 林仪半合着眼睛,摇摇头。他的脸泛着隐约的粉色,似乎也有些情动,但分|身仍然安静的躺在那里,没有反应。狄兰后来尝试过很多办法,但从来没有成功让师兄硬起来过。有时候他甚至怀疑,也许是之前他将师兄欺凌得太过分,或者是由于迷心虫的作用,师兄大概是硬不了了。可每次到这种时候,他还是不死心。他捏着师兄的脚踝,伸手握住他的分|身,变化着方式套|弄,仍然如同以往一般,一直到他撑不住泄在了师兄身体里,师兄的那里还是没有反应。 他忽然想起了肆月。肆月能够怀孕,说明之前他强迫师兄和她交合时,师兄是有反应的。他忽然觉得心里酸得厉害,退出来,搂住师兄的脖子,师兄便乖乖的搂着他的腰。铁制的项圈仍然套在师兄的脖子上,抱着有些硌,可是狄兰怎么也舍不得松手。他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师兄,等草原上的草完全长起来,我们肯定要和回族人打仗。” “嗯。” “你跟我一起去吧。” “嗯。” 明知道不会得到拒绝,狄兰仍然支起身体,看着师兄的脸,又问了一遍:“你不会不愿意吗?” 林仪安静地摇头。 “不会。” “肆月可能不会去,你以后就见不到她了。” “我只要能见到云儿就行了。” 狄兰勉强笑笑,又俯下身搂住师兄。 他决定不告诉师兄,肆月怀孕的事。 金朗台的尸体已经停放了七七四十九天,临行前,狄兰找了几个妥当的人,要他们带领一路人马,将金朗台的遗体送至王陵山的天葬台。 高车是游牧民族,崇拜昆仑神和天神,人死后一律不入土,而是实行天葬。王陵山有高车王族专用的天葬台,能在王陵山进行天葬,是贵族们的最高荣耀。对于金朗台,狄兰还是很感激的,他也担得起这份哀荣。而此外,狄兰还吩咐,要他们把肆月也带去王陵山。 “到了那里,你们就把肆月交给守陵的族人,告诉他们,不论发生了什么,永远不许她离开。” “是。” 他可以留下师兄的孩子,但是决不能留肆月在师兄的身边。 第90章 九十以生相许 草原上的苜蓿打起花骨朵的时候,狄兰决定带领部落向西挺进,征讨回族部落。 他这么做,其实不只是为了打击近来气焰有些嚣张的回族部落。去年用师兄赌斗时,由于他被汉人算计重伤,狄兰只能认赌服输,将鄂林海子以西的草原全部让给了左贤王。虽然大乌依一言既出不能反悔,但狄兰怎能就这样让左贤王占了便宜去。回族人上次稍微在边境露了个头,他便借口左贤王的兵力不足以抗击回族部落的全力打击,正大光明地将部队开到了鄂林海子以西,左贤王虽然不乐意,但他确实害怕回族人打进来,也不敢说大乌依是出尔反尔。而回族部落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和高车拼个你死我活,随后竟然也迅速集结军队,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 “师兄,你看,回族人爱穿白色,在这绿色的草原上还真是显眼啊。” 正午时分,狄兰只带着林仪,两人一人一马,一直前进到能看清回族阵营的地方,远远眺望。林仪闻言,看了看远处,又转过头来看着狄兰,道:“云儿也总是穿白色。” “我穿白色,是因为高车的乌依只能穿白色,”狄兰转过头来,也看着师兄,笑着道:“不然,我也想穿和师兄一样的蓝色,多好看。” 师兄身上的衣裳,是狄兰特意给他挑的,靛蓝浸染的土布颜色并不鲜亮,但师兄确实很适合这种朴实无华的深蓝色,像是包裹着石皮的美玉一般,只将最美的一面展示给懂他的人看。 林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道:“云儿要是喜欢,晚上我脱下来给云儿穿上。” 狄兰正看着师兄想入非非,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老脸一红,然后硬绷着笑道:“好啊,到时候我穿着你的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的,让你脱得光溜溜的站在那儿。” 就算开这种玩笑,师兄也不会脸红,只是见他笑了,便也咧开嘴笑。狄兰被他撩拨得心火越烧越旺,连忙转过头,看着远处的回族营地,等平静得差不多了,才拉紧缰绳,道:“回去吧。” “嗯。” 两军的前锋如此接近,战争已经不可避免。第二天,高车人与回族人便开始全面交战。双方虽然均是草原部落,但高车人生性凶悍,加上这两年部落内部因为权力斗争也是各种火并,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几天下来,回族人数战数败,军心开始明显涣散,左鹿蠡王甚至还抓住了十几个冒死想穿过高车人阵地逃走的回族逃兵。 “再这么下去,回族人就要全军覆没了。”右鹿蠡王禀报完敌军情势,问:“要不明天就集结全部军队,直接打过去吧?” 狄兰点头认同,这一仗他真是打得有点累,虽然带了师兄来前线,但又不敢真的将他带上战场,留在营地里也还是不放心,走到哪里都是两下里牵挂着,久而久之,心里还是觉得疲劳,快些结束战斗算了。 “派人通知左右贤王,让他二人从左右翼包抄,明日正午,以烟为信,全面围剿回族人。” “是!” 况且这边在军队里,他也不好天天让师兄睡在他的帐篷里,恐惹人非议。但师兄不在身边,他又辗转反侧睡不着,真是难受。 赶紧打完,打完就回去了,回到了大草原上,就可以天天缠着师兄了。这么想着,他好不容易才朦朦胧胧睡去,梦中师兄又睡到了他身旁,惹得他邪火直冒,忍不住翻身起来压住他。 即使是梦,快|感也很鲜明。只感觉世界似乎都熔化了,只剩下他二人在炙热的火焰中纠缠,狄兰喘|息着,律|动着,比承受着的师兄都叫得大声,也不觉得丢人,只全身心的投入这一场欢|爱,其他的声音,通通入不了耳。 直到近在耳边的一声惨叫,才将他从梦中惊醒。 “呀啊!——” 狄兰脑中一凛,立即清醒过来。他翻身爬起,军阵营地中他晚上睡觉从来不脱衣裳,当下摸起放在床边的长马刀便冲出王帐,只见后方营地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着火了!” “回族人放火烧了我们的粮草!” “救命,救命啊!” 月初,正是月暗星沉之时,这样的暗夜里,回族人居然来偷营了! 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兵们一片混乱,有的光着身子,有的连武器也没有,到处乱跑。狄兰皱眉看了看四周,举起马刀,厉声吼道:“都不要乱!!!” 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格外醒目,周围的士兵立即停下慌乱的脚步,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全部带齐武器,按原来的行伍集结,有死伤的缺员太多的,并入相邻行伍参加战斗,没有武器的立即去取武器,我不需要赤手空拳去送命的傻瓜!” “是!” “现在已经集结起来的,立即和我走!” “是!” 见大乌依如此冷静,士兵们立即恢复了平日的井然有序,迅速归整编队。狄兰带着集结起来的部队向起火的地方冲去,半路碰到了右鹿蠡王的人。 “大乌依!”右鹿蠡王草草行了礼,焦急道:“这些来偷袭的回族人像是疯了,拼了命地杀了进来,根本不准备活着出去,就算是我们最精锐的士兵,也不一定能挡得住这些一心寻死的家伙啊!” “伤亡怎么样?” “恐怕不小。他们摸黑杀了我们的明哨暗哨,在帐篷上浇了火油,许多人在睡梦中就被烧死了!” “该死!”狄兰咒骂一声,吼道:“一定要把这些回族人全部杀光,跟我杀过去!!” “是!” 来到起火的地方,果然死伤惨重,有些活着的人都被烧伤了身体烧瞎了眼睛,只能趴在地上乱爬,惨叫哀哭声听得人心中发糁。高车人何时吃过这样的亏,都红了眼,很快将闯入营地的回族人杀了个精光。狄兰这时才想起,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不知师兄怎么样了,便让右鹿蠡王带人收拾残局,自己又赶紧冲了回去。 “师兄!” 他冲进师兄的帐篷,里面却没有人应声。 “师兄!你在哪儿?” 帐篷里黑漆漆的,他步履蹒跚地摸到床边,心中一惊——上面只有被褥。 “师兄?!” 床褥已经凉了,师兄应该已经走了很久。他有些懵,起身四处乱摸,来到前线后他给师兄也配了一把马刀,让他危急时用以自保。果然,没有摸到马刀。 “师兄!”他又冲出帐篷,茫然大喊。他忽然觉得惊慌,难道迷心虫失去了作用,师兄逃走了? 不……不对!那个迷心虫,说不定根本就没有用,师兄只是在等机会,等一个逃走的机会! 是啊,师兄怎么可能会那么乖,他怎么可能愿意呆在我身边的……他只是迫不得已!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逃走,然后再来杀了我…… 四周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狄兰茫然地抬起头,在炽热的战火中,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大乌依!”右鹿蠡王冲了过来,拉住他,焦急地喊:“我们被包围了!” 狄兰转头看了右鹿蠡王一眼,愣愣地没有说话。 “看来回族人这次是全部出动,等不及明天正午开战了,大乌依,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 “大乌依!”右鹿蠡王急得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你这是怎么了?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啊?!” 狄兰仍然一脸茫然,他还没从师兄消失的恐慌中恢复过来。右鹿蠡王急得不行,也顾不上再问,拉着他一边往前跑,一边喊道:“所有人,跟着我杀出去!” 回族人果然倾巢出动,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王廷所在地,准备赌这最后的胜机,歼灭高车人的指挥核心。显然,他们赌得很成功。连续两次偷袭让高车人措手不及,阵脚大乱,右鹿蠡王惊慌之中冲得太靠前,居然陷入了更小的包围圈,狄兰看着周围用刀指着他们的回族人,看着他们为了偷袭而换了的黑色衣衫,只觉得一阵恍惚。 “云儿要是喜欢,晚上我脱下来给云儿穿上。” 你说过的那些话,全都不算数了吗,师兄?你说过会和我在一起,还说永远也不会分开,可我只是一会儿没看住你,你就离开了我,为什么?你就这么厌恶我吗?就是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啊啊啊啊啊!” 他忽然怒吼一声,朝人最多的地方冲了过去。其他高车士兵见状,也大喊着随他冲了上去。回族人没想到高车人居然会朝着人最多的地方下手,阵脚有些乱,但很快仗着人数的优势稳住。有的人认出了狄兰的乌依头饰,指着他大喊了句什么,立即有更多的人朝狄兰冲了过来。狄兰没觉得恐惧,也没觉得亢奋,失去了师兄的踪迹反而让他没了牵挂,变得更加冷静,冷静地砍倒冲上来的人,冷静地砍下敌人的胳膊,砍断他们的腿,捅开他们的肚子……然而高车乌依在这里的消息显然在回族人中传开了,包围圈越来越小,人越来越多,他手中的刀都砍钝了,刀刃上全是豁口,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去,眼看就要撑不下去。 “大乌依,小心!”他听见了右鹿蠡王的喊声,虽然没有回过头去,但凭直接感到了耳后的风声,那是马刀接近他后颈的声音。他心里竟然无比平静,只是冷静地判断,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他是躲不开的。 师兄没砍下去的,终究会由别人来做,不是吗?早知如此,他宁可看着师兄死去,早知如此,他就会杀了师兄,然后在他身边死去,早知如此…… 身后传来肉体被撕裂的声音,他还没感觉到疼痛,便听见了一声惨叫。谁在救他?狄兰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便看见身后的回族人抓着从手肘处齐齐断掉的右臂连声惨叫。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柄马刀从他脖子中穿出,那人的惨叫立即戛然而止。 狄兰站得近,被那人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溅了一脸。他抹掉脸上浓稠的血液,睁开眼,便看见了站在回族人尸体上的林仪。林仪将马刀从那个断臂回族人的后颈上拔出,抬起头来看着狄兰,仍然一脸平静。 “云儿没事吧?” 狄兰看着师兄,说不出话来。 “外面很吵,我出来到处都找不到云儿。云儿下次忽然离开的时候,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一声?” 师兄的脸上有回族人后颈上溅出来的鲜血,明明应该是有些凶残的场景,可他的眼神中全是依赖,看着狄兰。狄兰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人冲了上来,狄兰还来不及反应,师兄已经转过了头,眼神忽然一凛,欺身上去,瞬间划开了来人的喉管。他在回族人无声倒地的同时转过了头,看着狄兰,静静道:“不要怕。有我在,谁也不敢伤害云儿。”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师兄杀人。赌斗场上经常会有人被打死,但当初师兄在赌斗场上时,从未下过重手,向来只将人打晕。狄兰从来没有想过,沉稳仁厚的师兄,杀人时也可以如此果决狠厉,冷静无比。这究竟是师兄原本的样子,还是被迷心虫控制后才变成这样的?狄兰不及多想,不论如何,只要师兄回来就好!只要师兄在,他就有活下去的动力,他重又举起马刀,高喊:“所有人,跟着我突围回营地!” 有了师兄开路,再多的回族人也挡不住他们回去的路。师兄的刀法,只在一个快字,不论来人如何变换攻势,他只迅速上前,趁人反应不及便瞬间攻击要害,一般是喉部,有时候会是心脏,不论哪里,一击必杀。狄兰看着师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边心惊,一边欣喜。他们很快回到营地,没有头绪的士兵们见大乌依和右鹿蠡王回来,像是看到了救星,纷纷呼喊着围了上来。狄兰开始冷静地部署,刚才他头脑混乱之际被右鹿蠡王带着徒步跑出营地,这才陷入了包围圈,实在是失策。当下,他立即下令:“找到所有能用的马,上马和我走!” 高车人的特长是骑兵战,在这草原上,谁也挡不住骑着马的高车人! “大乌依,我们是要从哪边突围?” “突围?”狄兰嗤笑一声,回过头看了看也上了马的师兄,朗声大笑。 “不,我们今夜,就要杀光这些回族人!” 第91章 九十一莽语惊魂 “也就是说这些高车人,一夜之间就让回族八万大军全军覆没?” “嗯……也不能说是八万。回族人最开始确实是号称八万大军,但和高车人鏖战了几天,屡战屡败,我估计当时他们的兵力,可能还不到五万。可就算这样,高车人也实在太生猛了,按说他们是毫无防备地接连被偷袭两次,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反应力迅速反扑,不论是士兵的强悍还是指挥者的冷静,都让人不得不服气啊。” “指挥者是谁?” “是他们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乌依狄兰?契苾特勒尔,哎哎,这名字真拗口,每次都念得我舌头疼。” “……会舌头疼,也不是因为名字,而是因为这个人吧……” “唉,被你说中了……”冯长辰说着,在椅子上用高难度动作翻了个身,叹道:“这个高车乌依真是个硬茬,才十八|九岁吧,就有这样的心智和胆色,要是再让他长大些,我想想都觉得害怕。唉,老顾,我们恐怕是真的老了。现在外面,都要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听冯长辰这么一说,顾承念不由得就笑着叹了口气:“你才多大,怎么就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不是啊……”冯长辰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我最近真的是觉得越来越累了,上朝很累,军务很累,就是坐在书桌前都累得慌,这一天一天怎么就这么费劲呢?真不知蔡大人陈大人周大人这些元老们,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庚寅,你这样可不行。神武大将军要是总说这么泄气的话,士兵们都会觉得很泄气的。” “可是我最近真的很泄气啊!”冯长辰颓丧地抱住头,“且不说陈习了,你听说了吗?四王爷喜欢他府里的一个侍女,那个侍女也已经怀孕了,最近已经被收作侍妾了。你知道四王爷多大吗?他今年才十七岁啊!陈习生他大女儿的时候也才十八岁,可我多大了?我今年都整整二十七岁了!这把年纪了,为什么想当爹这么难呢?为什么?该不会真像三王爷说的,是我的能力有问题吧?” 听着好友这让人脸红的发言,顾承念有些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急不得的。如若你真的觉得不妥,大可找个大夫来瞧瞧,或者去求皇上的恩典,请宫中太医——” “不行不行不行,”冯长辰连连摆手,“那太丢人,难道我得闹得满朝都知道我求子心切吗?那可不行,我也就只能在你这里唠叨唠叨,愁死我了,唉……” 上次庚寅还被武威王好一通揶揄,这顾承念也是知道的。看着好友苦恼的样子,顾承念也不知能怎么安慰他,道:“不论如何,你得相信你自己,也不要太心焦。原本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越求之心切,越求而不得的。” “是吗?”冯长辰猛地抬起头看着顾承念,眼神瞬间从郁闷变得严肃,坚定地点了点头,“对,一定是这样。其实呢,我一点都不想要儿子,不想,嗯,真的不想,一点都不想!” “……”顾承念这下是真的接不上话了。 今日无事,他便去了神武将军府,一来是来看看好友,二来,是因为近日北方草原上发生了战争。虽然战火离魏朝边境还远,但朝中还是有了紧张气氛,庚寅是神武大将军,他哥哥冯元英也从神英将军成了新一任胜州卫驻军统领,对于战事知道得更多,他便来打听打听。如今第二个目的基本已经达到,第一个目的……达到得有些奇怪罢了。 冯长辰终于发完了牢骚,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又道:“说了半天我,你呢?” 顾承念愣住了:“我?” 冯长辰谨慎地观察着顾承念的脸色,问:“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老顾……皇上那边,你,你准备怎么办?” 顾承念的手轻轻搭上椅子的扶手,一下一下缓缓地捏着:“人君人臣,为公恪本。” “……能说得浅显易懂点儿吗?” “就是像现在这样就好。” “现在这样?……”冯长辰试探着问了句:“我看皇上对你大不如前了,你们之间,只怕是生了什么误会吧?” 顾承念低下头,不说话。冯长辰只得转回头,看着脚下的地砖,许久,叹了一口气。 “我不在你的立场上,说什么,你都难免觉得我是说轻巧话,放轻巧屁……” “不会。我在认真听。” “唉……其实老实说,皇上好这口吧,那起子言官急得要死,我倒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只要皇上有节制,不误国事,你管他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呢?” “也不尽然。” “那你自己呢?你对皇上,是怎么想的?” “……不怎么想。” “得了吧,那块凤血石,我都看到了。” 一提到那块印石,顾承念立即垂下了眼。冯长辰有些不安地看了看他,伸手捏住身边小茶几上的茶杯,一边转,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心翼翼道:“老顾……依我看,咱皇上的那个性子,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的……我想着,你既然也……还不如……” 虽然冯长辰说得既隐晦又吞吞吐吐,但顾承念还是听懂了,他心里一凛,猛地抬起头看着挚友的眼睛,冯长辰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你可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去、去学那些奸佞引皇上误入歧途,我只是想着,你看,你有情皇上有意,你们何苦互相折磨,再说……” 听见冯长辰说“你有情皇上有意”,顾承念放在扶手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猛地摇头打断了冯长辰的话,连带着似乎要将刚才听进去的话也从脑中甩出去一般。 “不可能!绝对不行!那会毁了皇上!” “怎么会……” 顾承念像是被冯长辰的话惊得厉害,他一边不停摇头,一边急促道:“你不知道!向来史家评论功过不论尊卑,就算现下无人敢说,皇上百年之后,会遭到怎样的诟病,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庚寅……你不该有这种念头的!你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你应该也想想办法,让皇上回头是岸才对!” “回头是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承念一脸仓皇,瞪着冯长辰,声音也反常地高亢起来:“怎么会不重要!” 冯长辰皱着眉,直视着他,沉声道:“老顾!人死万事空,死后的那些事,谁会知道?就算皇上总有一天,被我们逼得没法儿,把自己栓在女人身边,你就不会觉得他可怜吗?看起来高高在上,却连喜欢谁都做不了主,比起那些听都听不见的坏话,不是更让他痛苦难过吗?” “皇上只是不明白!”顾承念急得脸色都变了,“他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痛苦,都是因为与……与男子纠缠不清造成的!等到哪一天,他有了喜欢的女子……” “会有那一天吗?” “……” “老顾,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当初我爹不让我娶红玉,我当时是下定了决心,如非红玉,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娶亲。” “……” 冯长辰看着顾承念,一字一顿。 “我想皇上的想法,不会和我差很远的。” 顾承念的神色越来越无措,他不停地摇着头,喃喃道:“不,不是,不行,绝对不可以……” 冯长辰还要说什么,忽然有家人叩门,问:“三爷,夫人问饭怎么摆?” 冯长辰住了嘴,看了看门外天色:“都这会儿了?”他回头看着顾承念,道:“今晚在我家吃饭吧?” “……”顾承念仍然低着头,神色变幻,不知道再想什么。冯长辰继续道:“今年春天的时候,红玉酿了些桃花酒,闻着特别香,酒劲倒也不大,也不伤胃,我想着很适合你喝,一直给你留着。你今天尝尝,要是觉得好,改天我让人送一坛去你那里,怎么样?” “不……”顾承念失魂落魄地站起头,摆摆手。“改日吧。我先……告辞了。” 冯长辰看着自己的好友神思恍惚地走出门,眉头拧的疙瘩半天没有松开。 左鹿蠡王走进王帐,首先看见的,不是坐在王座上的大乌依,而是站在大乌依身侧的那个男人。 他应该比自己小,可能还不到三十岁,面容平和,五官匀称,虽然穿着高车人的衣衫,头发也同左鹿蠡王一般扎在脑后,但那并不突出的颧骨显示这仍然是一张典型的汉人的脸——当然,也是左鹿蠡王最讨厌的脸。 左鹿蠡王讨厌汉人。说来,讨厌的原因也很简单。左鹿蠡王从他爷爷那一辈开始,便是忠于王族的贵族。当年大乌依楚路被于支率害死时,他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在草原上被四处追杀。左鹿蠡王带着残部逃到魏朝边境,偷偷潜入了一个叫麟州的地方。之前虽然连年来魏朝边境掳掠,但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汉人的地界,他吃惊地发现,汉人的“草原”可以种出各种各样的粮食、蔬菜,甚至会用多余的粮食来酿酒。他们可以一年四季住在同一个地方而不是帐篷,不用四处漂泊,不用弱肉强食……多么幸福的地方,这是些多么幸福的人! 左鹿蠡王是个十分简单的人,他讨厌汉人的理由,就是嫉妒。 嫉妒这些矮个子细胳膊细腿的人。他们怎么可以生活得这么幸福,他们明明那么弱。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生来就可以守着这么一方富饶的土地,过着这么幸福的生活,而他们却要一生在草原上拼命谋取生存,对抗残酷的天候,对抗族人的倾轧? 不过讨厌归讨厌,对于汉人很弱的想法,在眼前这个叫做林仪的男人面前改变了。左鹿蠡王只和他交过一次手,但他明白,自己这辈子不论如何努力,也是打不赢这个人的。真不知这些汉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小的个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这让他更讨厌。 更气人的是,上次他半夜出来撒尿,听见帐篷那边有动静,过去一看,这个男人居然准备伤害大乌依。左鹿蠡王想也没想,正好旁边有一堆木棒,他拎起其中最粗的一根,上前冲着林仪的后脑勺就是一下。他当时是发了狠的,准备一击揍死这个汉人养的,没想到救下了大乌依,他得到的居然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大乌依比他小了有十来岁,但是十分聪明,虽然□□到现在还不到两年,已经在草原上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像左鹿蠡王这种做事从来不过脑子的人,对于大乌依也十分尊敬,打心眼儿里将他当成信仰。然而没想到自己为了保护他,居然挨了一巴掌,跋扈惯了的左鹿蠡王心里好久都转不过这个弯儿来,颓废了很长时间,上次攻打回族人的时候,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告奋勇做前锋,而是负责殿后。 不过也真是碰巧,那次他的驻地立王廷十分近,半夜回族人偷袭,他是第一批赶到的援军,不仅救下了被重重包围的大乌依,还将回族人打得落花流水,大获全胜。所以这次回来,大乌依要奖赏,得到赏赐最大的应该也是他,这并不意外,可他一看见那个汉人,就满肚子不高兴。 “大乌依……”他不情不愿地将右手按到左胸口,躬身行礼。 “左鹿蠡王,这次与回族人交战,你援军来得十分及时,如果不是你,战局还不知会怎样发展。你做得很好。” “谢谢大乌依夸奖。” “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奖赏?” 左鹿蠡王撇了撇嘴,道:“也没什么。” 大乌依不说话了,半晌,道:“阿不都。” 阿不都是左鹿蠡王的名字,自从他父亲死后,他成了左鹿蠡王,这个名字就少有人叫起了,左鹿蠡王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大乌依。 “你今年三十几了?” “三十六了,大乌依。” “都三十六了啊……”狄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绿色的眼睛就特别亮,显得十分活泼。高车人的眼睛都是褐色的,大乌依不一样,听说他的母亲是个西域人。 “我很想知道,一个三十六岁的人闹小孩子脾气,究竟能闹多久?” 第92章 九十二侧目 没想到大乌依会这么说,左鹿蠡王有些窘迫,立即低下了头。狄兰叹了口气,继续道:“上次失手打了你,确实是我不好。你知道,我年纪还小,本身脾气也不好,有时候控制不好也是难免。阿不都,现在金朗台已经死了,你和右鹿蠡王是我最信任的手下,如果你一直这么使性子,你让我怎么办?” 一番话说得左鹿蠡王一张粗糙的脸都红透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狄兰笑了笑,他知道,左鹿蠡王这家伙吃软不吃硬,稍微用话哄一哄,比给他什么都好使,看他那神色,心里的结是应该解开了。正要再说些什么,外面报:“右鹿蠡王求见!” “进来。” 右鹿蠡王见了左鹿蠡王,略一点头,向狄兰行礼,道:“大乌依,你让我查的事情,我已经查完了。” “怎么样?” 右鹿蠡王看了看站在一边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林仪,欲言又止。狄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师兄,笑:“无妨。他听不懂咱们的话,你说吧。” “可是大乌依,”右鹿蠡王仍然不放心,“他在草原生活也有些日子了,难保不能听懂一些,这……” 狄兰皱眉,不耐烦地打断他:“就算听懂,他也不会说出去的。放心,你说吧。” “……是。如大乌依所料,部落中应该是出了叛徒。” 狄兰闻言,不由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是吗……” “刚一被偷袭时,我就觉得不对,我们的暗哨在王廷四周布置得最多,如若不是有人泄密,怎么会有那么多暗哨同时被杀?之后我去问了幸存者,回族人确实是先暗杀了我们的暗哨。至于明哨,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等明哨发现时,他们已经发动了总攻。而且,前几天追击回族人残部的时候,我们抓住了一个俘虏,他交待,确实有人一直在给他们传递信息,连我们后来的追击路线都一直在透露。” 一边的左鹿蠡王哼了一声。“也不是很高明嘛。回族人都被我们打成这样了,他还敢帮着他们,这不是暴露了自己吗?劳资一定要抓住这个叛徒,为死去的士兵报仇。” “不要大意。他敢这么明目张胆,也许是傻,也许是用了心眼,设下圈套等着我们钻呢。”狄兰说着,又看向左鹿蠡王。“左鹿蠡王,你也听见了,如今我们高车自己内部也不安稳,我就更需要你和右鹿蠡王的辅佐。这件事,你们二人都要保密,你以后与右鹿蠡王多合作,想办法揪出叛徒。” “是。” 话说开了,左鹿蠡王的心情立即好了起来,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看林仪,见他自始至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忍不住喊他:“喂。” 林仪闻声转头,看着左鹿蠡王,没有说话。 左鹿蠡王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林仪缠着布带的双手,道:“我说,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了。没想到啊,你不肯伤害汉人,杀起回族人来,倒是很能下得去手啊。那一晚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林仪看看左鹿蠡王,又回头看看狄兰,仍然没有说话。狄兰皱眉,道:“都跟你说过了,他听不懂,走吧。” 就算知道没听懂,左鹿蠡王仍然笑得很开心,他向狄兰行了礼,大笑着出去了。狄兰看着帘子落下,抬头看着师兄。那张平和的面孔现在干干净净,但他现在看着,心里竟然也忍不住的恐慌。 之前对师兄也说过,他九岁的时候第一次杀人。那时,是将于支率派来追杀他们的人捆在木桩上,由金朗台抓着他的手,将他手中的刀刺入那人的心脏。金朗台此举是为了告诉他,如果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你。那之后狄兰也杀了不少人,虽然看起来麻木,心底里不为人知的地方,对于血腥总有一些隐约的抵触。可抵触归抵触,不论碰到多么血腥的场景,他也不会害怕退缩。直到那一夜,他才明白,他不害怕,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血腥。 而师兄,才让他头一次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血腥。 整个一个晚上,狄兰没有再动过一次手。他的身边似乎形成了无形的铁壁,一旦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线,肉体立即支离破碎。师兄在狄兰身前横刀而立,斩杀所有试图靠近狄兰的敌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狄兰看向他时,才微微一笑,道:“不要怕。” 怎么会不怕?狄兰那一刻,真的是有些怕了他那个原本应该温和仁厚的师兄的。当初左右贤王攻打了魏胜州城,撤军时,狄兰耍了个心眼儿,将从师兄那儿拿走的一柄长剑刺进了守城长官的胸腔,为的是陷害师兄,让他无法再回到魏朝。但那个时候,他其实都不太能拿得准,师兄是否是那种会下狠手杀人的人。可现在他发现,师兄,简直是一尊杀神。 这究竟是原本的师兄,还是受迷心虫控制的师兄?如果师兄是因为被迷心虫控制才变成这样的,他又该怎么办?这是他想要的师兄吗?他不知道。 等到天放大亮,他们终于杀得回族人溃不成军。狄兰与师兄在一条浅洗边清洗满身血污,狄兰这才发现,因为奋力砍杀,师兄双手的虎口均已裂开一道非常深的伤口,血肉模糊。他一边心疼地给师兄处理伤口,一边责备道:“你就不知道要省力的吗?” “我怕我一省力,他们就会伤到云儿。”林仪定定地看着狄兰,道:“云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云儿。” 狄兰愣住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当年百练山血雨腥风过去,他被带回了草原,好歹还有从未谋面的生父留下的死忠党人守护,而从那时起,师兄,却成了真正的孤身一人。 这十年,他历经苦难,师兄呢?师兄的这十年,恐怕也不好过吧? “师兄,”他看着那张已经洗去了血污的脸,轻声问:“阿爹死了以后,你就一直一个人住在百练山吗?”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3节 林仪摇了摇头。 “云儿走了以后,家里就剩下了我。我不想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就搬去了鹅湖山。” 鹅湖山狄兰知道,他们有一个师伯,鹅湖山就在从百练山前往师伯居住的林州的路上。只是鹅湖山山势险峻,他们一般都是从北边绕过去。师兄选择住在那里,看来也是不愿和人打交道。 “一直一个人?” “嗯。但是后来不是了。” “后来不是了?”狄兰心里有些不痛快,他立即想起了那个长得像阿爹的男人,“后来和谁在一块儿?” 没想到,师兄却好像愣了一下。“和谁?” 再次醒来后,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和谁?和谁?”他连续自问了几遍,“怎么回事?谁?” 狄兰心里一沉,师兄想不起那个和阿爹很像的男人了。他连忙搂住师兄的头,安抚道:“和谁都无所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让他回忆那些想不起来的过去,难保师兄不会恢复意识,过往的事情,比起现在来,根本不重要,到底是怎么样的也无所谓。 包扎好伤口,他将师兄搂进怀里,轻轻摩挲他的后颈。师兄后颈靠近发际的地方,有一小块微微突了出来,隐隐发青,可以看得出皮肤下面有东西。那是迷心虫。明明叫做迷心虫,但这虫子,其实是寄居在这个位置的,之前因为铁项圈的遮挡,狄兰一直没有注意到,直到和回族人打完,检查师兄周身伤口时才发现。 有了这个虫子,师兄才会乖乖呆在他身边。控制迷心虫的那只银笛他也一直带着,虽然不知道除了吹还能做什么,但他生怕有什么差错,所以将银笛一刻不离地带在身上。经过上次回族人的事情,狄兰已经可以确定,师兄是彻彻底底被迷心虫控制,永远也不会背叛他了。但是,还是要以防万一。 不论是谁,都别想再将师兄从他身边带走。 拨,拨,拨 拨起我的琴弦 跳,跳,跳 跳起你的舞蹈 旋转的是红裙 倾洒的是美酒 啊啊 你那么近 啊啊 我那么远 夜晚,高车人又聚集起来,围绕着篝火喝酒,吃肉,跳着属于他们的舞蹈。林仪并没有参与这舞蹈,虽然云儿教过他,但只要是云儿不要求的情况下,他还是更愿意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篝火边那个比火光还要耀眼的身影。他静静看着狄兰,看着在人群中旋转,不时擎起手中的酒囊豪饮,即使在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看到他墨绿色的眼睛。 绿色明明是那么寒冷,寒冷中却孕育着灼热的火光,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他的眼中流转,林仪知道,云儿在看他,于是他弯起嘴角,冲着远处的人笑。有人拉着狄兰,请他去割烤羊的第一块肉,林仪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走出自己的视线,想要走过去,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他想方便了。 于是他转过身,朝帐篷外围的阴影走去,找到一个草丛,刚解开裤子,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喂,汉人。” 林仪没有转过头,除了云儿和云儿交待了要他多帮忙的右鹿蠡王,其他任何人的声音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右贤王对于他的无视毫不在意,笑了一声,从他身侧转到他正面,问:“撒尿呢?” 林仪没有答话。他微眯着眼,脚下响起了水声。右贤王低头看着他的下|身,挑起眉毛,戏谑道:“汉人的真是小……你平时就是用这么小的玩意儿伺候大乌依的?” “……” “呵呵……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这个汉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大乌依对你这么迷恋?” 在草原生活了一年,大部分高车语林仪都已能听得懂,但是对于右贤王的挑衅,他却无动于衷,甚至没有抬头看右贤王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右贤王收起笑意,阴沉着脸看他撒完了尿,轻轻甩着手中的器官,甩落上面的水珠,忽然道:“你既然是个玩物,自然人人都可以玩弄,让我上一次怎么样,嗯?” 刚说完,手忽然变得不规矩起来,也不嫌刚刚便溺过的器官上还沾着尿液,忽然向下伸出手去。 紧接着,一声惨叫响彻夜空。 那一声惨叫如此尖利,连围在篝火边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狄兰正在与几个牧民将烤好的羊肉分块,听见声音,他立即收起笑意,抬起了头。惨叫声仍在继续,那是右贤王的声音,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刚才他看见师兄离去的方位。 狄兰不顾两手沾满羊油,手里还握着割肉的尖刀便冲了过去。他第一个冲到了惨叫声传来的地方,看到面前的景象,他站住了脚步,墨绿色的眼睛顿时放出了阴郁的光。 帐篷后的沙蒿草丛边,林仪一手捏着右贤王的手腕,一手提着自己的裤子,腰带已经滑到了地上。他静静看着右贤王扭着胳膊挣扎,手仍然像铁钳一般夹着右贤王的手腕,而脸上漠然的神情,仿佛捏着右贤王手腕的并不是他一般。狄兰一走近,他便转过头来看着狄兰,仍然没有言语。 狄兰走到他二人身边,看看林仪,看看右贤王,也没有说话,右贤王用自由的左手抓着右手腕,抬头看着狄兰,忍着痛低声道:“大乌依……” 人群很快围了上来,却都不敢靠近,在三人之外围成一个大圈,看着他们窃窃私语,狄兰没有理会右贤王,而是用汉话轻声问林仪:“师兄,怎么回事?” 林仪看着狄兰的眼睛,只道:“云儿说过,不许任何人碰我。” 狄兰看着他,笑了起来:“嗯,没错。” 看见狄兰笑了,林仪便也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右贤王在旁边听得稀里糊涂,手腕又疼得要死,不由又叫起来:“大乌依——先叫他放开我,放开我啊!” 狄兰这时才敛了笑意,转过头看着右贤王,那么冰冷的眼神,不仅让他立即忘记了疼痛,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右贤王,有些事情,我以为就算我不说,你们也能看明白的。” 许是因为疼痛,许是因为恐惧,右贤王竟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这个时候,左贤王、左右鹿蠡王也穿过了围观的人群,来到了中央的空地。见狄兰两手都是油腻,右鹿蠡王朝人群中招招手,立即有人递上手巾来。狄兰擦净了手,弯下腰,捡起师兄落在地上的腰带,走到他身边,身体贴近他的,同时拉过他扯着裤子的手,双手从手臂下穿过,温柔地替他系好腰带,将举止间的暧昧,全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他就这样,在族人的面前宣布:“这个人,是我的,谁敢碰他,我就会杀了谁。” 看到这样的场景,右鹿蠡王尴尬地偏过头咳嗽起来,左贤王皱起了眉,只有左鹿蠡王哈哈大笑起来。右贤王疼得脸都白了,林仪却仍不放手。狄兰系好腰带,这才转头看着右贤王,道:“这次我说得够不够清楚?” “清、清楚,清楚……” “好。这次我就饶了你,下次再敢碰我的人,什么下场,你应该明白。”说完,他用汉话道:“师兄,放了他。” 林仪立即松了手。右贤王捏着手腕跪倒在地,他的右手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伸展着,狄兰冷眼看着,道:“他的手腕脱臼了,找个人给他接上。” 第93章 九十三乌依燕支 深夜,聚集在篝火周围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高车部落陷入宁静的睡眠,在一片静谧中,狄兰牵着林仪的手,在起伏的草原上缓缓往前走,走了大概有两三里地,来到一个小小的海子前。 入夏后,草原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到现在都没见过一滴雨水。旱灾还在持续,往年茂盛到甚至会有一人高牧草的草场上,今年有些地方都已经露出了地皮,水源更是难寻。高车部落不得不被迫南迁,来到更靠近魏朝边境的地方,而现在驻扎的这个地方,也不过有那么两三个水源。平日里这些水源一直被严密保护,只允许用来吃喝,但今晚,狄兰决定带师兄来这里洗个澡。 他在岸边脱掉师兄和自己的衣裳,然后牵着他的手走进水中。深夜的湖水十分冰凉,但狄兰一点都不在乎,他带着师兄一直走到及腰深的水中,这才转头看着他。 “他摸了你的哪里?” 林仪看了看狄兰,垂下头,伸手捏住自己的器官,道:“这里。” ========================================================================= [虽是小透明,也要避河蟹] [本段梗概:对于师兄不小心被右贤王触碰身体,狄兰十分介意,几乎有些不讲理地对林仪施与了“惩罚”。] ========================================================================= 十五年草原生活,狄兰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爱上了这个地方。只要与所爱在一起,在草原还是在大山中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夏天,是狄兰过得最幸福的日子,虽然大旱还在持续,快入秋时,连他这个大乌依有时候都不得不饿着肚子,可是狄兰也没有一天觉得日子难过。与此相反,他反而特别地乐观,带领着绝望的族人们在饥荒中挣扎。只是天候却仍然没有转好的迹象,狄兰想着再这样下去不行,便想回北方王陵山祭祖祈雨,但是此行路途遥远,为了有足够的粮食穿越干旱的草原,他们再一次攻打了魏朝的边境。 每年春秋两季,他们总要去魏朝边境打秋风,但如今胜州卫的驻军统领冯元英是个硬茬,实在不好惹,虽然每次最终都还是打赢了,但部落也吃了大亏,狄兰深思熟虑后,这次决定向胜州往东的朔州下手,而且不与驻军正面冲突,而是直接攻击粮仓,抢完立即撤出。这之后,他们便拔营北上,前往王陵山。 穿过干旱的草原,到了王陵山,他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肆月逃走了。 肆月刚到王陵山不久便逃走了,受命守陵的首领怕大乌依责罚,便没有禀报,不想狄兰居然回到了王陵山,他见实在瞒不下去,才不得不来禀报。 “今年王陵山一带也遭了旱灾,圣湖里的水又不能喝,能派出去的人手都出去找水了,没注意,就让她给跑了,大乌依恕罪啊……” 狄兰倒并不在乎肆月的死活,他在乎的,是肆月的肚子。 “她肚里的孩子可生下了?” “这……”守陵的首领叫独贵,已经一把年纪,花白的胡子垂到胸前。他低头认真地回忆了一番,犹豫地答:“实在不是很清楚……” 肆月到了王陵山,身份仍然只是女奴,自然不能引起守陵首领的注意。狄兰沉吟许久,没有再过问这件事,自然也没有告诉师兄。王陵山也遭了旱,肆月究竟是死了还是逃了,恐怕独贵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如果肆月怀着孩子还在这里,对他来说是一种困扰,既然肆月已不在这里,狄兰担心的事情便也烟消云散。他不可能下手杀死师兄的孩子,可是肆月留在这里,让师兄见到了会发生什么,他终究是不放心。这样也好,此事便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祭祖临近,左贤王也从西边的草原返回了王陵山。见过大乌依之后,他开始拜访部落的各位长老,最后才去见与他一向交好的右贤王。 右贤王比左贤王小了近十岁,两人见了面,左贤王见他恹恹不乐,嘿嘿一笑:“怎么,还想着那个汉人哪?” 右贤王拿眼瞪左贤王:“连你也要来笑话我吗?!” 左贤王摸着胡子,笑道:“右贤王,你和那个汉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说你真是的,闲着没事,何苦要去触大乌依的霉头?” “哼!我怎么知道,他竟然把那个汉人宠得如此金贵?我只是有些好奇,这汉人究竟有什么好,也想玩儿一次而已,谁知道那汉人居然反应如此激烈,大乌依居然也向着他,让我在所有族人面前丢了那么大的脸!” 看右贤王至今仍然愤愤不平,左贤王沉吟片刻,道:“你啊,也不用怄气了。虽然你心里觉得过不去,但这件事,未尝不是好事。” “怎么说?” “你还记得那个汉人刚来到草原时,为了我们攻打胜州的事情,和大乌依兵刃相见吗?” “……当然记得。” “后来他被我用计差点搞死,但自始至终,都不是那种对大乌依言听计从的样子。哎,你说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大乌依的玩物,还这么听大乌依的话的?” “这我怎么知道,汉人都是些窝囊玩意,说不准,是被大乌依的那根东西降服了而已。” 左贤王摇摇头。 “不对。我听说,大乌依似乎是用了什么东西,将他给魇住了。” 右贤王吃惊地看着他:“什么?!” 左贤王回过头来,看着右贤王,脸上的神色意味深长。“右贤王,使用异族妖术,是会触怒昆仑神的。虽然在我高车,贵族玩几个男奴也是常有之事,但大乌依使用妖术魇镇那个汉人,确实犯了大忌。你难道不明白吗?正因为大乌依使用了妖术,才会导致今天的大旱,不然草原风调雨顺几十年,怎的突然就遭了灾?” 右贤王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如此……” “大乌依这般糊涂,已经犯下了大错。”左贤王笑着抚摸他的长须,道:“右贤王,我们的可趁之机来了。” 祭祀典礼全部完毕的那天夜里,高车部落又开始了狂欢。趁着人们不注意,狄兰拉着林仪离开了聚集地。翻过王陵山,北面是只许王族进入的禁地,狄兰却毫不犹豫地带着师兄越过山腰,又向前走了一段,才停下来。 借着月光,他拉着师兄的手,向下一指。 “师兄,你看。” 山脚下,是一汪幽深的湖水。月光下,圆形的湖面闪着光,周围围绕着一圈环形的芦苇,月亮的身影映在光洁如镜的湖面上,仿佛这湖水是魔力的,竟然将月亮也圈在了里面。 这般美景,林仪只看了一眼,便又将视线转回狄兰脸上。狄兰笑着搂住他的肩膀,问:“漂亮吗?” “嗯。” “我们下去泡个澡怎么样?” “云儿想去,我就去。” 狄兰便牵着林仪的手,缓缓从山坡上走下。由于干旱,王陵山北面也有不少地方裸|露着沙土,二人走过,便留下深深浅浅一串脚印。走到湖边,穿过芦苇丛,二人在沙滩上停下脚步,狄兰转过身,将林仪拉得更近些,然后解开他的衣衫。 林仪顺从地静静站着,仰视着狄兰。狄兰的脸上没了笑容,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严肃过,略低着头,一件一件,直到师兄身上没有了任何遮蔽之物,狄兰又解开他的头发,然后弯腰,将他抱了起来,缓缓向湖水走去。 其实种种传言,不止左右贤王在传,部落的牧民们在传,狄兰也或多或少地听说了一些。那些传言,大多数的人都只是猜测,而狄兰心里清楚,他确实是用了奇怪的蛊虫,才控制了师兄。那个来历不明的老妪究竟是何人物,他也不知道,如果因此而受到昆仑神的惩罚,对于整个高车来说,是一场恐怖的灾难,而他作为高车的乌依,却是最不该犯下这等错误的人。 所以白天,在祭祀祭祀的咒语声中,狄兰跪在地上,头一次那么谦卑地乞求,乞求昆仑神不要因昆仑神而迁怒族人。 可是如果果真因此而持续天灾,他又该如何? 他的脚踩着湖水,一直走到最深处,才将林仪放了下来。草原的夏夜凉意甚浓,湖水更是冰冷,但林仪裸|身站在及胸的水中,看着面前衣冠齐整的狄兰,即使身体开始发抖,也没有说话。狄兰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这才低头,用双手掬起一捧水,举到林仪头顶,缓缓浇下。 水顺着头发流了下来,林仪闭上了眼睛。狄兰便这样缓缓地,将水一捧又一捧地浇到师兄的身上。 这次的洗浴,不像上次那般粗暴,却延续了更长的时间。狄兰没有告诉师兄,这个无名的湖泊,其实是高车人的圣湖,平日里,只有王族的人可以靠近。每当大乌依娶妻时,便要搂着他的妻子,浸泡在湖水中,让圣湖作证,让昆仑神作证,从此他们永不分离。 他不知道如何能够消除昆仑神的愤怒,便只能表明自己的决心,不论发生何事,他都不会和师兄分开。 第94章 九十四烽烟乍起 “此次高车人进犯,朔州损失惨重,士兵死伤近万,百姓伤亡的数字尚在统计中,恐怕也是触目惊心。除此之外,高车人此次的目的明显是粮食,抢掠了朔州驻军、朔州衙门的粮仓不说,剩下带不走的也被他们尽数焚毁……” “混账!”刘深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正在念军报的兵部尚书乔海昌闻言噤声,与其他一众大臣连忙下跪:“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哼!”刘深坐在龙椅上,冷笑起来:“乌依狄兰,是吗……他年年来我边境掠夺,是算准了朕必定肯吃这个哑巴亏,不敢跟他彻底翻脸是吗!” “皇上,”蔡辛直起身道,“游牧民族本就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往年每每议和又毁约、交战又议和,也不是头一次了。现下京中局势方才稳定,皇上切不可因小失而乱大谋,中了高车人的奸计……” “小失?”刘深冷冷道:“军民死伤过万,这都算是小失,蔡大人倒来教教朕,怎样才算是大失?” 蔡辛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勤政殿中鸦雀无声。顾承念一直跪在角落不说话,此时见时机成熟,便出列下跪,道:“皇上!高车人丧尽天良,种种行径人神共愤,如若我大魏还按兵不动,天亦不容!御戎制胜,当在机先,如若我等在朝之臣尚偷安静,则长城以北,众将皆因循弛慢,谁复挂心边民死生?难道非要待高车寇兵压境,然后计无所出,上下张皇惊恐吗?臣斗胆请皇上下旨,出兵高车,消弭连年战祸!” “皇上!”见顾承念出列,冯长辰也出列下跪道:“臣愿领兵出征高车!” 蔡辛吃惊地看了顾承念与冯长辰一眼,连忙俯首道:“皇上,万万不可啊!如今朝政甫才稳定,一旦开战,难免又给心机叵测之人予可趁之机,皇上,为长远计,出兵之事还需三思……” “那蔡大人倒是告诉朕,”刘深斜靠在龙椅上,嘴角仍然噙着冷笑,“我大魏每年死在边境上的数万人该怎么办?” “这……” “如今若还有人想要谋逆,边境不稳,岂不才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了吗!”刘深站了起来,兵部尚书乔海昌还要说话,却被他挥手制止。 “朕意已决,不必多说。传旨,加封冯长辰为镇平候,率神武军、神英军即日出征,边境各州驻军全力配合。朕要让高车人,再也不敢跨过边境一步!” 说来奇怪,祭天之后没几天,不知是不是狄兰的决心终于感动了昆仑神,一日傍晚,忽然雷鸣电闪,草原上终于落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雨,紧接着,雨又淅淅沥沥地,连着下了好几天。 草原上到处都是牧民们的欢呼声。旱情终于好转,虽然迟了些,但总算有了希望,然而正当高车部落人人欢喜的时候,魏朝突然派来使者,向高车宣战。 王帐中,魏朝使臣站得笔直,宣读了魏朝皇帝的诏书。高车上下,从大乌依到左右大都尉,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你们的皇帝来不来?” 使臣仰着头,不卑不亢:“皇上坐镇京师,出征之事,有冯长辰大将军即可。” “我看,怕是你们那小皇帝不敢来,要么就是不会骑马吧?哈哈哈哈……” 在高车人的哄笑声中,使臣自始至终一脸严肃,不为所动。狄兰觉得他假得很,明明很怕,装什么?他用鄙夷的目光瞄了那使臣几眼,转过头看着师兄,用高车语问:“师兄,你说我们应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如今师兄的高车语已经说得很流利,听见狄兰问他,便道:“云儿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狄兰笑了笑,还没说话,魏朝的使臣皱着眉看着林仪,忽然开口了,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是……林仪?” 狄兰皱起了眉,而林仪看了眼使臣,又看了看狄兰,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回答。如今的师兄,全然是一副高车人的打扮,不知魏朝使臣是如何认出他的。虽然师兄没有说话,使臣却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瞪大了眼,摇了摇头,用手指着林仪,怒斥道:“你果然,背叛了大魏!……你知不知道,高车人这些年杀戮了多少我们的手足同胞,你居然投向了高车,为这样的虎狼之国效力!你,你真是汉人之耻!你……” 狄兰皱眉,他不喜欢师兄被别人这么说,便冷冷打断使臣的话,道:“汉人,既然开战,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敌人了。” 使臣重新转过头,看着狄兰。 “高车的乌依要这么说,那也没错。” “既然是敌人,你说你怎么会好好地站在这里?” 那使臣愣了愣,才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在使臣惊恐的目光中,狄兰笑了,他眯起墨绿色的眼睛,挥了挥手:“杀了他。” 话音刚落,只觉得身边有风飘过,狄兰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师兄已经冲了过去,手中是他从不离身的短匕,那是狄兰还给他的。狄兰一惊,连忙出声:“师兄!” 林仪手中的刃尖都已经划到了使臣的脖子上,还是停住了手,那使臣被吓得脸色惨白,顿时坐倒在地。林仪回头看着狄兰,而狄兰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低着头,道:“放他们走。” 林仪听话地收了手,走回狄兰身边。狄兰看着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使臣,道:“告诉你们的皇帝,要战便战,我高车也不是好惹的!” 人们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二人的时候,狄兰将林仪搂进怀里,一言不发。 “云儿,怎么了?” 狄兰心中有些莫名的矛盾。原本挥手,是想让门口的侍卫杀掉魏朝的使臣的,没想到被师兄看到了他的动作,第一时间便准备动手。明明是动了杀念的,可看到师兄扑了出去,他立即反悔了。 他不喜欢看师兄杀人的样子。 “你确定你没看错?” “回皇上,当日高车使团进京,林仪与高车人的比武轰动一时,比试时臣也在场,对他印象颇深,决计不会认错!”派去高车的使节涂明正神色激动地跪在丹陛下,道:“臣回想起来,仍觉心寒,此人如今穿着高车服饰,讲一口流利的高车语,对臣无一丝一毫故人之情,俨然已经与高车人同流合污!” 顾承念站在他身侧,此时淡淡道:“涂大人不也讲一口流利的高车语么。” 此语一出,立即引来侧目。顾承念袒护林仪朝中尽人皆知,涂明正看了顾承念一眼,也不示弱地道:“下官是会说高车语,但这是因为下官出身鸿胪寺同文馆,异族文字本就是下官分内之务,更何况,就算下官将高车语说得多么流利,却也从未用刀子指着自己的同胞!” 顾承念低下头,不说话了,涂明正继续转向刘深,道:“皇上,如若不是那高车乌依临时改了主意,只怕臣现在,已经成了那林仪的刀下鬼了!” 朝堂上,立即响起了应和声。 “皇上,这林仪如此狠毒,其心可诛!” “皇上,恳请皇上下旨,定要将林仪捉拿正法,以平怨气!” 面对着臣下们对林仪的征伐,刘深自始至终未出一言,只是看着空气中的某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微臣斗胆,请求与冯将军同行,出征高车。”顾承念在勤政殿书房郑重下跪,沉声道:“冯将军天性豪爽,虽颇有将才,但于小事上不甚谨慎。微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全力协助冯将军,替皇上踏平高车,望皇上恩准!” 原本顾承念与冯长辰请旨征高车,是他的授意,不想却因此得到了林仪去向。不出他所料,刚在朝会上得知林仪的下落,顾承念立即就来求见了。刘深看着他伏在自己面前,扯着嘴角笑了笑。 “踏平高车?真没想到,顾大人居然也能放出这么狠的话来。” 顾承念仍然跪着没动,刘深便继续看着他的黑纱制的冠冕,以及暗红色的官服。 “虽然涂明正说得有鼻子有眼,但就算朕现在给林仪定了罪,你也仍然不会相信吧。” 顾承念略微直起身,然后重新俯下去。 “微臣……相信涂使节,但是……不亲眼一见,微臣仍然不甘心。” 半年了,半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求见,求见的事由,却仍然是因为那个林仪。他听着他为他辩白,为他做那仅有一线可能的设想。 “微臣总觉得,林仪之事另有隐情。林仪若要叛国,十年前就该离开大魏了,可他却是现在才离开。当年林仪闯入东宫行刺,时候和愍太子也曾下令不要追究,可见这之中,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微臣恳请皇上,让微臣能借此机会,彻底查清当年之事!”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啊。可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丝毫考虑过,我听了这些话后的感受? 刘深看着顾承念的脊背,从进来起,自己就没看见他看过自己一眼。我的感受?想必也不在考虑范围内吧。刘深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行吧,你想去,就去吧。” 顾承念再次深深叩首:“臣谢皇上信任!” 说完,便站起来,不带一丝留恋:“臣告退。” 刘深看着他转身向外走去,眼看着就要出门,终于忍不住喊:“顾承念!” 顾承念回过头来,目光终于与他交汇,然而一瞬过后,他便垂下眼,道:“皇上,还有什么要吩咐微臣的?”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低下头,半天,低声道:“你去了,还会回来吗?” 顾承念的回答却是没有一丝犹豫:“那是自然。” 可他却不相信。看着他离开后,刘深发了很久的愣,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来人,把刘济给朕叫来。” 刘济已经习惯了闲人的生活,进来行了礼,刘深让他坐,他便坐下怡然道:“皇上今日倒是忽然想起我来了。” 刘深无视他话中的笑意,道:“出兵高车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京师局势刚稳,边境又开战局,这样需要魄力的事,也只有皇上能做得出来了。” “承蒙夸奖,此次来,朕有事拜托你。” 刘济脸上的笑意仍然未收:“如果是皇后娘娘的事,就请皇上千万不要开口了。” “不是。”刘深盯着刘济的脸,道:“冯长辰出征,朕决定任命你为监军,随军出征。” 刘济愣住了:“……为什么?” “打赢了这一仗,你就有了军功,这样一来,下一步朕封你为王的时候,也能有个好理由。” 刘济垂眼看着地面,片刻后,道:“多谢皇上,但是我想,只怕不只是为了这个吧?” “没错。”刘深也不打马虎眼,单刀直入:“朕要混进你的随从中,与你一同去高车。” 刘济瞪大了眼,直接站了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 见刘深眼色幽深,他的脸也沉了下去。“我不会同意的。” 刘深默默看着他,半天,转过身去,手按着桌面。 “阿济。我知道这件事,也就只有你有可能愿意帮我的忙,所以才来求你,结果连你也不肯,是吗?” 刘济嗤笑一声:“之前,是皇上亲口说的,让我以后不要有非分之想,如今为何说出这种话来?”说完,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皇上今天态度大变……莫非,那个姓顾的也要随军出征?” “……”刘深背对着他,不说话。刘济顿时怒上心头,疾声道:“你疯了?!为了他,你难不成连命都不要了吗?” 刘深仍然沉默着,刘济越想越生气,刚要上前一步,刘深忽然开口了。 “他的心全在林仪那里,阿济。” 刘济愣了愣,停下了脚步,听着刘深继续低声道:“我现在不求别的,只要他还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能看到他,那么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愿意与谁亲近,我都不计较了……可是,如果让他找到了林仪,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就算他不肯与我在一起,我也不愿意再离他那么远了,所以,不论如何,我也要看住他。” 他转过头来,看着刘济,眼中全是无可奈何。 “所以,帮帮我吧,堂弟。” 第95章 九十五离歌别鹤 出征那日,百官随皇上在玄武门相送,大军出城时,冯长辰抬头看看城门上那个身着华服的人影,再看看他身边手执缰绳目视前方的顾承念,忍不住又多嘴:“老顾,皇上……” 接下来的话,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看见顾承念瞬间揪紧了缰绳,用力之大,连手指关节都开始泛白。冯长辰抿了抿嘴,转过头去,也同他一般,目视前方。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刘济默不作声地盯着顾承念的背影,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大军出城后,人群渐渐散去,前来送行的百官在皇上起驾回宫后,也纷纷回到各自的官署。皇城之中,勤政殿内寂静无声,越王刘濯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正望着勤政殿的大门发呆。石崇第四次在门口张望后,终于走到刘濯身边,也蹲下来,一脸担心地问:“王爷,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刘濯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当然不好。” 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回答,石崇愣了愣:“那……” “但是皇兄开了口,我怎能不应允呢。” “王爷大可将此事禀报太后,让太后劝劝皇上啊。” “哼,”刘濯轻笑了一声,“上次将那个顾承念的事情告诉了太后,结果如何,你我都是知道的。顾承念被他老师毒杀,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被所有人唾弃,而刘弦也因此钻了皇兄的漏子……这都跟我当时向太后告密有直接关系。” 石崇皱眉看着他,低声道:“王爷别这么说,王爷那时也是为了皇上好……” “那又有什么用?结局才是最重要的。而结局就是,皇兄把顾承念看得那么重,也明明知道一切都因我而起,却从来都没有怪过我。如今他要随那顾承念去草原,三哥要驻守武威国防止高车人偷袭,五弟还小,如果我再推脱……”刘濯说道这里,缓缓地摇头,“实在说不过去了。” “可是……”石崇还是很担心,“万一事情暴露,王爷你……” “暴露以后的事,就等暴露了再说吧。”刘濯抬眼看了看窗外,“外面现在是谁?” “属下刚才看了一眼,已经是陈习在外面了。” “那好,叫他进来。为了能够撑得久一点儿,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从京城出发后,神英军与神武军在京城北面的北鹿大营整编为一,出发后经雕阴向北行进,在胜州与胜州驻军以及武威王的军队汇合,之后,将会向草原开进。 “末将见过神武大将军,见过顾大人,见过监军大人!” 张方白单膝跪地,向上首的三人行礼。冯长辰笑着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道:“好小子,我猜三殿下就会派你来!” 张方白抓着冯长辰的手站起来,抬头,也笑嘻嘻的:“大人不知道,皇上特意下了旨,不许我们殿下亲自来,可把我们殿下急坏了,我走的时候,还冲着我咬牙切齿的呢!” “殿下那是嫉妒。”冯长辰搂着张方白的脖子,笑得十分之贱:“你看这,王爷连个想打的仗都打不上,所以人家才说,高处不胜寒,是不是?” 高处不胜寒是这么用的吗?……顾承念无语,为了不让冯长辰把话越扯越远,他开口转移话题,问张方白:“找到可靠的向导了吗?” 张方白转向顾承念:“找到了一个,顾大人。但是这个人……”他挠了挠脖子,“比较那个啥……” 冯长辰插话:“哪个啥?” “嗐,我不太会说,我把他叫来,给几位大人见见。” 张方白说罢便出了军帐,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很快,侦骑营统领将军赖鸣进来道:“大人,人我已经带来了。” “让他进来。” 赖鸣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干瘦的人在门口觑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站在赖鸣身边。这人穿着一身军服,个子倒是不矮,但是因为太瘦,显得十分招风,仿佛一阵风刮来,这家伙就能飞上天了。虽然皮肤黝黑,但看年纪,估摸着倒是与冯长辰等相仿。他看了赖鸣一眼,赖鸣对他使个眼色,他便连忙对着上面的一众人等跪下去,磕了个十分响亮的头:“小的给大爷们磕头了!” “……” “……” “……” 顾承念、冯长辰、刘济全都呆住了。 半天,还是刘济先笑了一声:“你说什么?” 赖鸣有些窘迫地行了个礼:“大人恕罪!”然后低下头低声斥道:“怎么就教不会你呢?不是说了要喊‘大人’吗?” 那人迷茫地抬头看了赖鸣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闯祸了,顿时脸色大变,俯下身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哎,别介,别怕,你先别动!”张方白似乎已经习惯了此人的惊慌,制止了他捣蒜一般的磕头,转身对已经惊呆了的三人道:“大人,此人名叫罗小二,是边境一带有名的采药人。去年冬天,他曾经带着十几个人,从高车人的囚牢里逃了出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前,从来没有人被高车人抓走后还能活着逃回来!只是,你们也看到了,此人实在是胆小的紧,招他进军中也有一个多月了,仍然是这个样子,慌得跟拔毛鸡一样。” 刘济没说话,冯长辰倒是觉得很好玩,他上前蹲到这罗小二面前,戳戳他的脑袋:“喂,罗小二?” 他一戳,罗小二就吓得抖一抖,他便“哈”地笑一声,再戳;不一会儿,罗小二已经被吓得连手脚都抖起来,眼看都要跪不住,瘫到地上去。 “庚寅,”顾承念走过去,略带责备地唤了一声,冯长辰这才笑着站了起来,对着罗小二道:“你起来说话。” 罗小二不动弹,冯长辰看顾承念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嘿,我叫你起来啊。” 实则罗小二这会儿吓得魂不守舍,哪里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就算听得见,恐怕他也不敢站起来。顾承念与冯长辰对视一眼,弯下腰,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罗小二哆哆嗦嗦地看了顾承念一眼,顾承念便温声道:“你莫要怕,这个人,”他指了指冯长辰,“他爱玩,吓着你了,你不要恼。我们听说你十分有本事,罗小二——你恨高车人吗?” 罗小二沉默地看着顾承念,点点头。 “现在,朝廷下令,我们要攻打高车了,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等打下了高车,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来边境骚扰你们了,你说好么?” 罗小二看着顾承念,许是觉得这人面相和善些,他终于没方才那么紧张了,片刻后,用力点了点头。 大军在第二天开拔,开始向高车草原腹地推进。行军紧张而枯燥,为了缓解罗小二的紧张,顾承念一直将他带在身边,走在队伍前缘。罗小二骑马的姿势十分奇特,两腿夹着马前腿后侧的位置,也不踩马镫,在马背上晃来晃去,若不是他人本身就瘦,只怕马一跳起来直接就能甩出去。顾承念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觉得他这姿势太危险,忍不住提醒他:“你可以把脚踩在马镫里,这样你骑着也能轻松一些。” “啊?”罗小二迷茫地看他,又低头看自己的马,“马镫?什么?哪里?” “这里。”顾承念将自己的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向罗小二示意,罗小二立即恍然大悟:“哦!这样啊!” 他将脚塞进马镫里,这才向顾承念笑笑:“让顾大……呃,人看笑话了。” 顾承念摇摇头,忽略了“顾大人”的这种新念法。“不会。只是,你怎么会是这么骑马的?学骑马的时候,就没踩着马镫吗?” “嗐,我哪里学过骑马,去年进草原的时候,我还不会骑马呢,后来被高车人抓了,逃出来的时候,抢了他们的马。那些马身上哪里有这马镫还是什么的,我是夹着马肚子一路跑出来的!后来,也就一直这么骑马了。” “原来如此,”顾承念点点头,“你那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身处绝境之中,自身能力被最大限度激发了。” 罗小二哪里能听懂这些,等顾承念说完,他便笑着看他,道:“说我呢,顾大人你也很厉害啊。我看你文文静静的,和冯大人他们不一样,你像个文人,像个书生!” 顾承念没说话,他继续道:“那会儿我林大哥还说呢,他见过的书生都会骑马。我那会儿还想呢,我就没见过会骑马的书生,今天算是见到了,哈哈哈!” 他话刚说完,一名传令官策马走近,对顾承念行了个礼,道:“报!大人,前面已经能看到苏木喇河了,张方白大人让下官来禀报各位大人。” “知道了。”顾承念挥手示意那人可以走了,然后对罗小二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哎,好。” 冯长辰已经在河边,见顾承念过来,连忙冲他招手:“这儿!这儿!”一点都不像个大将军。顾承念连忙过去,下马,道:“庚寅。” 冯长辰指指身后的河水,道:“今天日子不早了,我想着,要不我们就在这河边驻扎?” 见顾承念点头,他便笑着招呼罗小二:“哎,风筝小子,你看看这水有没有问题。” 这几天来,在顾承念的安抚之下,罗小二终于不再怕这几个“大爷”了,听见冯长辰叫他,他应了一声,便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放到嘴边,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变了脸色,抬头看着顾承念。顾承念立即察觉了他的反应:“怎么了?” “大、大人……”罗小二有些惊慌,“这河的上游……有人!应、应该是高车人……” 顾承念看了冯长辰一眼,后者也收起了不着调的样子,看着罗小二。 “你确定?” “小的确定!这,这水里有味道,应该是上游有人在宰羊……燎皮,这是高车人的习惯!” “就算不是高车人的习惯,如今这一带的其他部族早就被高车吞并了,一旦有人,必定是高车人!”冯长辰直起身来,蹙眉看着河流上游。顾承念也看着他:“庚寅。” 冯长辰听出了他话中问询的意思,点点头:“啊,这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都送到了眼前,少不得要会一会了!” 他转身,吩咐传令官:“告诉白烈、张方白,速来我帐中!” 军帐中,冯长辰伏在地形图上,道:“这河的上游都是这种小丘陵……小子!”他突然喊了一嗓子,罗小二好不容易习惯了与几位“大人”相处,听见这一嗓子又被吓了好大一跳:“大……大人?” “你觉得这些高车人会驻扎在哪里?” “回、回大人,秋天西风厉害,我猜,他们会驻扎在哪座山的东面,河的旁边。” “你能察觉上游有人,那他们距离我们多远,你能估算出来吗?” “这……小的猜,超不过三十里。” “猜的?那好吧!张方白,白烈,你二人率大部队,从南侧靠近,我带着这个风筝小子绕远路从北侧包抄,一定要将这一股高车人一举拿下!” “是!” 刘济回到自己帐中,刘深立即站了起来,一脸焦急之色。他穿着亲王近从侍卫的军服和铠甲,走到刘济面前,问:“怎么样?” 刘济看了他一眼,这才轻声道:“要开战了。我们即刻就要出发,分两路夹击高车人。” “他……他去哪里?” “他同冯长辰一起绕远路包抄。”刘济看着他的脸色,道:“我与张方白和白烈率大部队走另一边。” 刘深的焦虑根本难以掩盖:“那我去跟那一路人马!” “不许去!”刘济厉声喝止,道,“你说过的,出来会听我的话。不许使性子!” 刘深看了刘济一眼,扭过头去。只看他的侧脸,刘济也知道,他此刻紧紧咬着牙。他顿了顿,又缓和道:“你放心,有冯长辰在,他不会有事的。” “……”刘深不说话。刘济轻叹了一口气,道:“再说,就算你跟了出来,你也不可能永远把他拴在你身边。他终究需要历练的。” 这话似乎终于说动了刘深,刘济看着他胸口起伏着,许久,发出了无声的长叹,终于放弃了。 第96章 九十六相忘经年 当天夜里,凭借着向导罗小二熟悉地形,再加上冯长辰指挥果决,两路人马配合默契,他们将这一拨高车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首战告捷! 这是高车的一支小部族,首领只是区区一个长老,拷问后发现他知道得也不甚多,只道自从大魏对高车宣战后,乌依狄兰命令各部不要轻举妄动,静待时机。顾承念与冯长辰站在一处高地上,看着士兵们收拾战场,整理战利品,寻找伤员,问:“下一步,你如何打算?” 冯长辰捏着下巴,搓了搓。连日行军,他的胡子许久没剃,新长出来的胡茬扎得下巴又痒又痛:“我的打算,准备放弃所有俘虏,战利品只拿粮食,辎重全部留在原地,全军后撤。” “后撤?” “没错。你也听见那个长老说的了,狄兰一直就在等着我们打这第一仗呢。高车人向来喜欢以牙还牙,现在吃了这个亏,很快一定会使出十成十的力量来报复。下一次遭遇,才是这次出征最重要的一仗。我们一定要扛得住这第一次反击,以后才有的打。” “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后撤以应对高车人的反扑,一进一退,思虑周全。庚寅,你将高车人的行事作风揣摩得十分透彻,这一套轻兵奇袭之术,不仅借鉴了高车人的一贯作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哈哈,是吗?”刚被夸了一句,冯长辰立即露出他一贯不着调的嘴脸,笑嘻嘻搭着顾承念的肩:“我知道,兵者,诡道嘛。跟你下棋的时候没少被你算计,心眼儿也多长了三四五个呢。” 虽然他平日里行事莽撞,但是在战场上可是一丝一毫都不含糊,但看他又不正经起来,顾承念也不敢多夸了,只怕他一会儿要飘起来,于是转移话题,问:“军报送出了吗?” “嗯,送了。”冯长辰抬头看了看南方的天空,仿佛视线能飞越绵延的草原,看到京城里的那个人一般。“皇上这下肯定很高兴。” 昏暗的光线下,他并没有看见好友眼中的神色。 顾承念随他一起看着远方,半晌,垂下眼,道:“……是的。” “嗯?”冯长辰察觉了些许异样,低下头看着他:“怎么了?” 顾承念摇摇头:“没什么。” 冯长辰想起方才谈到的那个人,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老顾……” 顾承念总是能先知先觉地知道他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了他,道:“不是因为那个,庚寅……我是在想,今天我们拿下的这一支高车部落。” “怎么了吗?” “从他们手中的粮食袋来看,这些粮食,应该还是前些日子从朔州抢掠走的。你发现了吗,庚寅,除了这些,他们没有别的粮食了。” “是的……”冯长辰回忆起来,“而且这支部落的羊也不多。”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4节 “草原贫瘠成这样,羊又能吃什么。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怪不得他们要到我们的边境去抢掠。” “老顾,你的意思……” “我想,我们不可能杀光高车人的,想要永远杜绝边境之患,只怕还要想其他办法。”顾承念抬头,看冯长辰一脸困惑,道:“当然,这不是现下该考虑的事,现在第一重要的,是与高车人的下一仗。我们回去吧,监军大人找不到你不太好。” 一夜休整后,魏军开始全线后撤。 时辰已近未时,太阳刚刚从头顶偏过,虽然入秋,但是日头仍然毒,再加上沿途中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植物,晒得人口干舌燥不说,连眼睛也被刺得模糊起来,只觉得眼前枯黄的草原像是蹿出了无数火星,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要燎尽这荒原中的一切一般。 大魏的先锋部队正在这荒原上行进。虽然前日刚打了胜仗,但连日行军,加上现在是在撤退,军队难免露出了疲态。为了减少马匹的负担,部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但是遵照神武大将军冯长辰的命令,自始至终队型不乱,保持警惕,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突袭。 顾承念策马与罗小二并骑而行,走在队伍的前缘。若是在一般的军队中,向导是没有资格骑马的,但是这次冯长辰整编军队时,为了将队伍的移动速度提升到最大,不仅所有士兵全部骑马,将辎重减到最小,每人甚至都配备了两匹马,以备不时之需。罗小二看起来心情甚是好,虽然烈日当空,将他晒得额头一片汗湿,他却浑然不觉,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摇头晃脑,十分自得。这次奇袭,固然冯长辰指挥得力,但若不是罗小二从那一条河流中看出上游有人,他们也没那么容易抓住高车人的尾巴。冯长辰没少夸奖罗小二,军中的士兵也对这个瘦小的采药人敬佩有加,这让原本胆小畏缩的罗小二看起来比以前开朗了许多,顾承念也乐见如此。他见罗小二口干得都起皮了,便从身后摸出水囊,递给罗小二:“喝吧。” 罗小二转头看了一眼,笑着摇摇头:“不用不用。” 顾承念视线从他腰间扫过,道:“你的水囊空了,喝点儿我的吧。” “没事儿!”罗小二笑嘻嘻地看着他,指着前方道:“再不远处就有一条河,我们一会儿去喝个痛快。” “是吗,太好了!”张方白距他们也不远,闻言笑起来,朝着身后的军士道:“听见了没,弟兄们!马上就有新鲜凉快的水喝了!” 消息立刻传开,整个部队的情绪都因此比之前高亢了一些。张方白笑着往队伍后方看了几眼,又凑过来,问罗小二:“嘿,小子,我问你,你是怎么记得住这许多的地形和河流的?” 罗小二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其实也没啥,我从小就跟着村子里的老人们出来采药,来得多了,地形就刻在脑子里了。至于河嘛,草原上的河流经常变换流向,但是只要离得不远,总能闻到那么一股水味儿。” “水味儿?” “嗯啊!”罗小二说着,又吸了吸鼻子,“只要不超过十里,我总是能闻的见的。” 张方白一脸震惊地看着罗小二,仍然不死心的吸了吸鼻子:“真的?有这么明显?水味儿?” 周围几个听见他们说话的士兵,都开始伸长脖子吸鼻子,想试着从空气中分辨出罗小二所说的“水味儿”。顾承念看着,没有说话。罗小二能记忆地形确实不错,但是草原上的河流变幻无常,干旱了就消失,下一场雨就出现新的河流是常有的事,即使是再老练的向导,对此也无可奈何。但是这却对罗小二无法形成干扰,因为他的嗅觉本身就异于常人,总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河流的位置。正因为如此,他这个向导的价值才更大。而此时,罗小二看着周围学他闻“水味儿”的军士,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转过头来对顾承念笑笑,然后朝前看去,忽然眯了眯眼,道:“已经能看得见了,河!” “哪里?哪里!?” “前面!看!前面!真的是条河!罗小二这小子简直神了!” 军士们笑着叫着,策马向河流推进。来到河边,却没有一个人冲进河中品尝清甜的喝水。冯长辰军令森严,水源是最首要保护目标,找到水源后,也决不许随意进河中嬉闹,必须最大限度保持水流的清澈。就连马儿,虽然看见了河水都有些焦虑地开始刨地,但被缰绳控制着,也都没有往前一步。 冯长辰与刘济从队伍后方赶上来,冯长辰见了罗小二,拽着缰绳探身过来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可以啊,你小子!” 罗小二嘿嘿笑着没说话。几个人都翻身下马,准备等手下军士搭好帐篷后,立即开始研究下一步的战术部署。罗小二甫一下马,忽然怔了怔,悄悄地蹲到了地上。冯长辰与张方白正在说话,顾承念最先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小二,怎么了?” 罗小二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脸色顿时大变,他站起来,神色惊慌地看着顾承念。 “大人,有很多马朝我们来了,怕、怕是高车人!” 冯长辰这下也听见了,他看了看罗小二,又与顾承念对视一眼,道:“你听错了吧?你现在听见的,只怕只能是我们魏军的马蹄声吧?” “不、不是!”罗小二有些着急,他看着顾承念,“大人,那、那不一样!他们来了,真的来了大人!” 顾承念拍了拍罗小二的肩示意他不要着急,然后对冯长辰道:“不论如何,派侦骑营出去探一探吧。” 冯长辰有些不情愿地唤了个人过来,吩咐了下去。虽然一直在提防,但那也只是为免有小股的高车人来犯,不论如何,他都不相信高车主力居然有这样的机动力。然而当夜,侦骑营夤夜回报,高车人的王廷,距离大魏军已不足五十里。 军帐中,冯长辰皱着眉,来回踱步:“这些高车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顾承念拍拍他的背:“不要乱,庚寅。高车本就是游牧民族,移动速度也是他们的生存之本。不过就算是朝固定目的地前进能保持高速,也不一定能在协同作战中保持灵活。况且据我所知,高车左右贤王各怀鬼胎,并不一定会完全听从高车乌依狄兰的调遣,现在他急速驰来,想必军队阵型也会大乱。你只要静下心来,按照你之前想好的战术部署就是。” 冯长辰点点头,低头沉吟片刻,开始调兵遣将。 “白烈、张方白,你们各率一队人马,同大部队一起,从三个方向,预备包抄高车部队。” “是!” “遵命!” “切记,一切小心,与主力距离不要太远,随时准备正面开战。”冯长辰抬起头,“我们来会会这个高车乌依!” 平缓的草原上,太阳高照,看起来一片平和下,黑压压的全是人马,将原本就枯萎的草地践踏得一片凌乱,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沙土,起风时,黄沙从两军阵前飘荡而过。双方主力正面相遇,战场上有数万人,但是双方都持令不动,寂静得连高空中的鹰鸣也听得见。双方前线相距不足一里,狄兰站在最前线,眺望着远处的魏军,冷哼一声:“哼,阵势倒是不小。” 他转过身看着林仪,冲着他露出笑容。 “师兄,一会儿开战,千万不要离我太远。” 林仪看着他,眼神清澈。 “嗯。” 很快,鼓声一响,魏军士兵全部放声大吼,冲向高车部队,狄兰也立即下令:“杀!!!——” 他带领部下冲进魏军之中,拼命砍杀,而林仪自始至终伴在他左右,杀死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魏军,毫不手软,狄兰看着,甚至也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与当初那个跪地求他停止屠城的,是同一个人。 师兄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为他。所以现在的师兄,也只属于他。狄兰这么想着,居然在血腥的战场上,对着林仪,露出了笑脸。 “你是我一个人的!” 顾承念与罗小二站在军阵的末尾,看着眼前激烈的战场。吼叫声,鼓声,马蹄声,兵器交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顾承念听着,只觉热血沸腾,只恨自己力不从心,不能持一把钢刀,与高车人厮杀一番! 他正死死地盯着两军战斗最为胶结的地方,忽然就听见身边的罗小二惊叫道:“林大哥?” 顾承念收回目光,看向罗小二,刚要问他怎么了,只见他一脸惊讶地盯着一个方向,不由得也朝那个方向看去。 战场一侧,两个骑着白马的人,一蓝一白,正在大魏军中大肆杀戮,所过之处,鲜血四溅,身首异处,竟无一人能够幸免。顾承念怔了怔,忽然发现,那个蓝衣的人,像极了林仪。 虽然他现在完全是一副高车人的打扮,但是那无人能近的气势,那快到如同鬼魅的动作,除了林仪,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了。顾承念瞪大了眼,看着他在战场中央,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砍下一个大魏士兵的头! “……” 顾承念震惊得说不出来话,而身边,罗小二却似乎比他还急,一夹马肚子,已经奔了出去,放声大喊:“林大哥!林大哥!!!” 林大哥?!顾承念转头看着罗小二,这个采药人,认识林先生?当下他不及多想,连忙出声制止:“小二!危险!回来!” 罗小二的喊声,不仅林仪听见了,狄兰也听见了,而他转过头去,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那个瘦小的采药人,而是他身后,那个气骨清如秋水,即使身着铠甲,也难掩一身书卷气的人。 以及,那张与阿爹极度肖似的脸。 狄兰攥紧手中的长刀,连忙看向师兄,顿时一惊——他看见师兄也看着那个方向,停下了动作。 狄兰皱眉,喊:“师兄!” 林仪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回过头来,狄兰的心猛地缩紧,他看向那个瘦长的身影,咬着牙,猛地抽出身后的长弓来。 顾承念看着林仪,看着他捏着沾满鲜血的长刀,停下了动作,看着他这个方向。顾承念并不确定,林仪是不是在看他,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抓紧马缰,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的动作,紧接着,就看见了林仪身后那个着白衣,戴羽冠的年轻人,拉满了弓弦,正一脸恨意地对着他。 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肩膀上忽然遭受重击。钻心的疼痛袭来,他眼前一黑,身体失去了控制,松开了缰绳,一头栽下了马。 第97章 九十七此身若梦 落地的过程无限漫长,他的思维仍然清晰,想着刚才看到的那张沾着鲜血的脸,想起那年洪水泛滥的青州,想起了贺千垂后屋里那三座牌位,想起漫天黄水中的江心岛上,林仪苍白发青如同死去的脸。 他摔落在地,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肩上的箭伤吸引,其他的感官反而迟钝起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伤痛却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根本使不上力。罗小二发现他坠马,连忙回过头来,下马扶起他:“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顾承念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罗小二焦急地看向四处:“来人啊!救命啊!” “小二……!”顾承念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他已经适应了疼痛,勉强能睁开眼,看着罗小二:“我问你……你刚才,叫那个人林大哥……你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 “大人,他叫林仪,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们根本不可能从高车人的手中逃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始杀我们的人了,那个时候,林大哥为了救我们和高车人都打了起来,还被抽了那么多鞭子,差点死掉啊!”罗小二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急道:“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大人,你伤得很重啊!” 顾承念低头看着自己左臂已经被彻底染红的衣袖,仍然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他叫林仪?是他自己说的吗?” “当然是他说的,这我还能胡编排骗大人你的吗?” 顾承念呆呆地摇了摇头,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下去。 林先生……我从未想过要毁了你,为何如今的你,却成了这般模样? “什么?!他受伤了?!” 等到刘深得到消息时,厮杀已经结束,双方都已收兵。刘深现在的身份是刘济的侍卫,只能一直守在刘济身边,开战时也在与顾承念正好最远的右翼,但是他原本以为,顾承念呆在后方是安全的!他瞪着刘济,连声问:“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有没有危险?!” 刘济静静看着他,道:“他被高车人用箭暗算了。所幸箭镞并没有淬毒,军医已经为他取出了箭镞,包扎了伤口,没有大碍了。” 刘深紧抿着嘴,转过身去。刘济看着刘深在军帐内焦虑地来回踱步,又在军帐门口朝顾承念军帐所在的方向张望了好几次,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刘深立即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睛里的光迅速亮起来又暗下去。 “……不行。要是让他发现我来了,一定会赶我回去的。” “我们可以不让他发现。”刘济看着刘深眼中的光重又亮起来,心中居然为此有些欣喜。“处理伤口时,军医给他喝了麻药,他现在已经睡了。麻药的份量很足,想必你去看看他,他是不会察觉的。” 是的,他已经,不像以前追求得那么多了。现在,只要能让这个人快乐,至于那快乐是为了谁,他根本无所谓。 刘济支开了守在军帐外的士兵,让刘深一人进去后,他也悄悄离开。帐中一片黑暗。为了让顾承念好好休息,帐内所有的灯都已经被熄灭,刘深揭开帘子走进军帐,凭借着对军帐布局的印象,一点点从帐外透进来的光线,以及耳边那微弱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摸到床边。顾承念果然还没有醒来,刘深凑近一些,便能看见他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以及缠着层层白布的左肩。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心仍然紧紧蹙着,显然还在被疼痛困扰。刘深顿了顿,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握住顾承念没有受伤的右手。 顾承念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实实在在握着这个人的手,刘深才终于觉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了那个林仪,你究竟还准备让自己受多少罪?” 顾承念似乎有所知觉,轻轻晃了晃头。刘深吃了一惊,连忙停止动作,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醒来,这才放松下来。他不敢再说话,便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顾承念的手指。 然而他的嘴唇刚刚离开顾承念微凉的皮肤,那细长的手指忽然紧了紧,捏住了他的手。 抬起头,便看见顾承念已经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暴露了,刘深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一动不动地僵着,而顾承念看着他,忽然眯了眯眼,牵着两人还交握着的手,放到胸前。 “……别走。” “……?” “别走……再留一会儿好吗?一会儿就好……” “……” 顾承念静静凝视着他,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伤,别这么担心。” 他这是在说什么?刘深呆愣地看着顾承念,却见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松开了他的手,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别一副这种表情,倒叫我担心你。” 随着他不断开口,刘深闻到了酒味。是了,军中的麻药是用酒调的,顾承念酒量不佳,想必那麻药喝下去,他已经醉了。 所以他现在,是在说醉话? “再说,我这么做,从来也不只是为了他。” 仔细一听,他说话确实像梦呓一般,带着气声。他是把我认成了谁,才会这么温柔的说话,还露出我求而不得的笑容的?林仪?……只能是林仪了!不甘和妒意在心中蔓延,可是这一年来,顾承念对他一直疏远而生分,这样的亲近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了,就算是成了替代品,他也舍不得放手……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逡巡,刘深用力抿了抿嘴唇,终于抵抗不住近在咫尺的温柔,刚要伸出手去,触碰顾承念的脸颊,帐外忽然有人焦急地喊道:“老顾!老顾!” 刘深吓了一跳,几乎跳了起来。此种个人风格明显的叫法,就连刘深也知道,是冯长辰来了!然而没等他考虑要如何躲藏这个问题,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已经摆在眼前——一连串呼唤声中,顾承念愣愣地看着他,迷蒙的眼神立即清晰起来,很快,迷茫变成了震惊,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瞪着刘深。 顾承念梦见了那个人。这样的梦并不少见,而且随着他与那个人的误会越来越深,他出现在梦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顾承念是个极度自律的人,就算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也总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可是后来,他越来越不愿意在梦中拒绝那个人。现实中的疏远让他心痛,于是他也堕落起来,在梦中放纵自己的感情,放肆地与那个人亲近。 包扎好伤口后,军医嘱咐他休息,但是他却一直没有睡实。脑中混乱地飘过过往的许多事,让原本就晕眩的意识更加疲劳。 “为了那个林仪,你究竟还准备让自己受多少罪?”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半睡半醒间拉了回来,然后,他一转眼,忽然就看见那个人持着自己的手指,将吻印在了上面。 所有的疼痛、犹疑、忧虑,在那一吻中消失殆尽,顾承念不放过一丝凝视那个人的机会,然而梦却像是要醒了,因为那个人的表情和动作都停滞了,仿佛下一刻,就要隐入身后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一般。受伤后脆弱的感情让他想也不想就拉住了那个人的手,牵到自己胸前。 “……别走。” 梦中朦胧的人影没有回应他,顾承念的心揪紧了,现在,只有这一刻,他十分希望这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就算是梦境也好,幻影也罢,从离开京城那日起就日渐攀升的思念之苦,以及今日忽然发现林仪叛变的苦恼,让他现在格外的脆弱。他抓紧那个人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生怕自己眨个眼,梦境就会破碎,就会消失。 “别走……再留一会儿好吗?一会儿就好……” 梦渐渐变得清晰,看来不会消失了,顾承念放下心来,他看得见那个人脸上的忧虑,便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伤,别这么担心。” 是的,那个人,每次自己稍微遇到一点事情,他总是露出这么紧张的表情……苦涩的甜蜜在心中晕开,顾承念露出一个笑容,喃喃道:“别一副这种表情,倒叫我担心你。” 别总是让我担心你,担心你的现状,担心你的未来,担心你的一举一动,好不好?如今,你已占据了我心中大部分的位置,你做出的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都叫我心痛。为了你,我甚至想过要将此身抹杀,可是现今,面对着你伸出的手,我却满是期待,希望它来碰触我的脸。我该怎么办?我又怎么能纵容自己,拉着你走上不归路? ……忽然,暧昧与温存在一声大喊中被惊醒。 “老顾!老顾!” 是庚寅的声音!出什么事了?他的意识立即清醒,然而睁大眼睛的同时,他忽然发现,梦境仍然没有消失,那人的面孔仍然停驻在黑暗的边缘,此时正一脸紧张地注视着他。 顾承念惊呆了。 这居然,不是梦!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剧烈的头晕立即让他险些栽倒,刘深连忙扶住他:“没事儿吧?” 与此同时,冯长辰举着一盏灯走了进来:“老顾,老顾醒了没?本来你受了伤我实在不该打扰你,但是这件事——呃?!” 灯盏应声落地,军帐内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冯长辰呆在原地,半天,才用颤悠悠地声音道:“老顾,刚才、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好像看见皇上了?” 刘深没有说话,他感觉到手掌中,顾承念手臂上的肌肉渐渐绷紧,然后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挣扎着下了床,走到门边,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拉着冯长辰艰难地下跪,沉声道:“臣等叩见皇上!” ——又来了,那种拒他千里之外的的语气,那种疏离而责备的眼神,果然刚才,自己只是借光享受了他施与别人的温柔啊。刘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缓缓地从床边站起来,负手而立,一言不发。顾承念低声对冯长辰道:“再去拿一盏灯来。” 冯长辰连忙出去了。两个人一站一跪,谁也没有出声,很快,冯长辰带着一盏灯回来,还点燃了原本就放在军帐中的灯,然后赶紧又走到顾承念身边跪下。 “行了,”刘深瞥了他二人一眼,就将视线转向别处,“别跪了。” 冯长辰刚要说“谢皇上”,然而“谢”字还没说完整,顾承念推了他一把,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继续跪着,对刘深道:“皇上为何在此?前线刀枪无眼,皇上怎可微服潜入军中?!” 刘深冷冷道:“朕喜欢在哪儿就在哪儿。” 见刘深不肯回答,顾承念抬头看了眼他身上的铠甲:“这是监军侍卫的军服……是刘济带皇上来的?” “……”刘深不说话,顾承念眉头拧得更紧:“这个刘济,做事简直毫无分寸!这么大的事——” “顾大人,”刘深冷冷地打断他:“主意是朕出的,事儿也是朕做的,顾大人这么说刘济,意思是朕也有错了?” 顾承念连忙俯下身:“臣不敢!皇上……恕罪。” 刘深冷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顾承念见他要走,连忙出声道:“皇上!” 刘深站住脚:“你还有何事?” 顾承念再次以额贴地。 “既来之,则安之,皇上既然已经来了,臣以为,接下来,应该以皇上的安全为主,首先……” “顾大人,”刘深走了回来,走到顾承念近前,脚几乎就在他的手指边,“你要是敢把朕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一个人,朕就下令诛杀林仪。” “……” 刘深微微弯下腰,轻声道:“你刚才晕晕乎乎的,把朕当作谁了啊?” “……” “不会是林仪吧?” “……” “哼,朕猜就是他。” 刘深直起身,走出军帐。 “你自己好自为之。” 第98章 九十八捣麝成尘 皇上走后,冯长辰仍然和顾承念一起跪在地上,顾承念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也不敢先起来;他看看帐门口,再看看顾承念,总觉得,自己刚才似乎听到了非常了不得的话。 怎么林仪的名字也冒出来了?没错,今天在战场上,确实有很多人看到那个林仪跟高车人一起残杀魏军,但这只能说明林仪真的叛变了大魏而已——可是为什么听皇上的意思,好像是以为林仪与老顾有什么瓜葛? 他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灭口吧?! 冯长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什么……老顾……” 他一开口,顾承念立即抬起了头,看着他。 “庚寅,此事必须得向监军大人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究竟何时跟来的?” “啊?哦……”冯长辰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着顾承念微蹙着眉,继续道:“还有,京中知不知道皇上也来草原了?如果不知道,皇上是用何方法瞒过蔡大人他们的?太后那边也是……” 顾承念喃喃地说着,看他的样子,竟似乎刚才皇上的那番话,对他没有一点影响。冯长辰看着他,却沉默了下来。他太了解这个人了,顾承念总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在最后一位来考虑,明明被皇上刚才的话刺伤了,却仍然强迫自己考虑着自己作为人臣应该考虑的事,就算拼命不想想起皇上刚才的话,但是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控制。冯长辰默默等他说完,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我现在就去刘济那里,试着问问。” 顾承念看着他,然后垂下眼,默默点了点头。 刚刚那种情形才发生,现在他肯定不适合再出现在皇上面前。冯长辰在心里默默叹气,皇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猜不出来,他相信顾承念也是心知肚明,可就算如此,却仍然任由芥蒂萌生。从老顾的反应他就看得出来,他与林仪,绝不是皇上想的那样,他的心,全部在皇上身上。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帮帮这两个人,但是——顾承念是他的挚友没错,但皇上是他的皇上,也是顾承念的皇上,更是天下所有人的皇上,顾承念对于皇上,有他自己的想法,那他自然不能非要用自己那一套强加给顾承念,再怎么说,他也只是旁观者。 顾承念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想起来,看向他,问:“你这会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啊……啊!”冯长辰其实也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的本来目的,一拍额头,“你看看我这脑子!刚才,有个高车人投到辕门前,说自己是左贤王的密使,想向我们表示友好。我实在分辨不了真假,所以想让你,”他朝刘济所处的方面摆了摆下巴,“和那位监军大人看看……” 顾承念点点头:“我知道了。”他用好着的右手撑地想站起来,冯长辰见状,连忙扶了他一把,“……多谢。庚寅,你去找刘济,问问皇上的事,我去见见那个高车人。” 虽然受了伤,但顾承念坐在上首,一言不发时,清冷之气仍然让跪在下面的高车人有些畏惧。他跪在地上,顾承念也不曾让他起来,不知在想什么,直将他晾了许久,才淡淡道:“你是左贤王派来的?” “是的,大人!”这个高车人虽然会说汉话,但是语调奇怪,吐字生硬,若不是顾承念反应快,只怕都要听不懂,“左贤王要我来,找你们魏军的头人,有要紧的事告诉!” “头人?你说的是主帅吧,他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顾承念俯视着那人,道:“左贤王不会不知道,两军如今正在交战,他派你来,要告诉我们什么?” “这……”那人抬头看了顾承念一眼,低下头:“左贤王说,只能告诉魏军的……主帅,要是被别的人知道了,泄露了秘密,左贤王会杀死我!” 张方白闻言,在一旁斥道,“蠢材!上面坐着的,是我们协理所有军务的顾大人!你告诉他,就和告诉我们主帅是一样的!现在两军尚在交战,你再这么吞吞吐吐,小心我们直接割了你的脑袋,扔到外面去!” 那人看看张方白,又看看顾承念,只能开口:“我们左贤王说,与魏国交战,是我们大乌依的主意,若是他做主,一定要与魏国议和的。” 顾承念不动声色:“哦?” “所以,我们左贤王的意思,是想要弃暗投明,协助魏国,杀死乌依狄兰!左贤王说,他还可以说服右贤王,与他一同出手,只要事成之后,魏国扶持他做高车的新乌依,我们左贤王保证,以后一定和魏国世代交好,绝不再攻打你们的边境!” 那人说完,抬头看着顾承念,顾承念却不看他,若有所思地揉了揉额角,问:“高车军队中,是否有一个叫林仪的汉人?” “呃?”大约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问题,那人有些错愕,很快又反应过来:“有,有!大人也知道他?” 顾承念不说话,那人便继续道:“这个人是汉人,刚开始,他也算是个硬脚色,功夫也厉害,我们都很佩服他,不想他一转头,竟然做了大乌依的玩物……” 顾承念的眼神忽然一冷:“玩物?” “是啊……你们魏国,应该也有人不喜欢女人,专喜欢和男人行事的吧?我们大乌依,原本也是喜欢女人的,不知怎地,就迷上了这个林仪。说来也怪,这林仪原本是死也不肯的,差点被我们大乌依杀死,现在呢,却是对我们大乌依惟命是从,别人的话一概不听,除了大乌依,别的人他看都不看一眼的!我们都传说,大乌依用了南疆的异术,将林仪魇住了,所以他才会这么听话的!” 他说这些话时,顾承念一直一动不动,从脸上根本判断不出他究竟听没听进去,那人说完,有些不安地沉默下来,而顾承念沉吟片刻,站了起来。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张方白,送他出去。” “什么?”那人诧异极了,“大人,联手的事,究竟怎么样……” “这是大事,”顾承念已经走到了帐门口,“我一人做不了主。你放心,等有了结果,我们会派人与左贤王接触的。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们会好生送你回去,你自己保重。” 知道了这种秘密的人,回到那个想要叛变自己君主的左贤王跟前,想必是活不长的。不过,这可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 “云儿,你怎么了?” 林仪站在狄兰面前,看着他,略微歪着头,脸上是绝对真实的疑惑。狄兰坐在王座上,看着师兄的眼睛,恨不得从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白日里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仍然历历在目,自从回来后,师兄那一刻的表情,就像是烙印在他的眼睛上一般,从未从眼前消失。那是他第一次,在被噬心虫控制的师兄脸上见到那种神情——恍惚的,困惑的,似曾相识的……露出那种表情的师兄,看起来,才像是活的,才像是一个人,而不是眼前这个傀儡。有一刻,狄兰甚至怀疑,师兄所有的顺从,都是装出来的。 可是,那个活着的师兄,居然是因为那个姓顾的男人而出现的! 他猛地伸手,捏住林仪的下巴,让他弯腰低着头,与自己面对面。 “师兄。你今天,在战场上看到了什么?” “什么?”那一段记忆似乎已经不太清晰,林仪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像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有一个人,在那里,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他……嗯!” 他最后一句话刚说出来,狄兰就捏紧了他的下巴,让他没来得及说完接下来的话。“你见过他?” “嗯……云儿没有看见吗?那个人,长得像师父,很像很像……”他又露出恍惚的神情,道:“会不会,师父其实没有死?云儿,我总觉得,师父好像一直都活着……” 狄兰咬了咬牙,吼:“阿爹十二年前就死了!你看错了!那只是个长得和阿爹有些像的人!他,不是什么好人!” 林仪的眼睛里全是困惑:“不是……好人?” “没错!他冒充阿爹,想要骗你啊,师兄!” “骗我?”林仪摇摇头,“我不知道……” 狄兰捧住林仪的脸,继续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这种距离,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灌输进眼前这个人的脑中去一般。“这种人,不能活着!他会来害你,害你离开我,我们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他不应该活着,应该去死!你说是不是,师兄?” 林仪呆呆地看着狄兰,半晌,垂下眼。“我不知道……云儿说他该死,那他,就该死。” “没错,他该死……”狄兰咬着牙,松开师兄,站了起来,握紧腰间的长刀。 白天,冲动之下,他居然失手了,没能一箭杀死那个姓顾的。但是第二次,他绝对不会再失手了。 那个姓顾的,必须在师兄眼前消失! “以往,我朝也并非未曾与高车议和,然则往往通好仅数年,尚无纤介之隙便又长驱而来。臣窃以为,高车人性同莽兽,遇强则服,见弱便欺,前有楚路,后有于支率,再有狄兰,谁知左贤王谋得草原王位,会不会萌生奸计,或妄有请求,或又重走往日老路,复又侵我边境?” 顾承念说话的时候,刘深缩在刘济帐篷的一个角落里,一脸不配合地看着身边的篷布。发现皇上居然也在草原,顾承念与冯长辰等人自然事事要向他禀报,所以,在顾承念了解了左贤王的目的后,便与冯长辰来到刘济的帐篷里求见。 这也不怪他二人如此作为,明知道皇上就在军中,还敢自作主张,这种事,不光顾承念不会做,甚至连一贯胆大的冯长辰也是万万不敢的。但是皇上下定决心不理他们,一脸不虞的沉默着,顾承念只能自己说下去:“因此,臣的意思,大可不理会左贤王,不知皇上圣意……” 刘深仍然一言不发,帐内安静下来,连上冯长辰、刘济,明明一共有四个人,却安静得连空气都仿佛凝固。顾承念等了片刻,终于躬身行礼,道:“天已不早,臣等本不该打扰皇上安寝。既如此,臣等先行告退,明日再来请旨。” 冯长辰也连忙行礼,二人与刘济交换了个眼色,正要离开,张方白忽然闯了进来。 “大将军!”刘深穿着侍卫军服,又蹲在角落,再加上有要紧事,所以张方白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而是看着冯长辰,急道:“高车人来突袭了!” “这个时候?”白日刚刚一场恶战,晚上竟然还来突袭,高车人的凶猛让冯长辰震撼,“在哪个方位?” “在我军正前方,打得非常狠,大将军,我们正面布兵原本就不是很多,现在都快撑不住了!” 冯长辰皱着眉:“正面突袭,那个狄兰好大的胆子!” “大人,领兵来的,不是狄兰,而是他们的左鹿蠡王阿不都!” “狄兰没来?”冯长辰眉皱得更紧,“恐怕他还要耍花招,快去看看!” 战事紧急,冯长辰都没顾得上再向皇上禀报便冲出了军帐。刘深站了起来,看着顾承念一个人站在军帐门口,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 “臣告退。” 刘深的心忽地一跳:“站住!” 顾承念抬起头来:“皇上还有何吩咐?” 刘深两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在自己靠近时垂下眼帘,问:“你去干什么?” “回皇上,高车人猝然来袭,军中有许多事都要臣去处理。”顾承念又迅速抬头看了刘深一眼,然后低下头:“如无要事,臣先……” “不许去!”刘深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顾承念有些不对劲,十分不想让他离开,“你现在有伤在身你知不知道?” “皇上,战场上,死伤在所难免,况臣的伤并不重,不影响行动。”看出皇上想要伸手拉自己,顾承念迅速后退一步,又看了刘深一眼,不等他再说什么,已经迅速退出了军帐。 顾承念穿过一列一列赶往前方支援的士兵,在营地中奔跑。脑中的念头很多,但是目标只有一个,远一点,离那个人再远一点! 他知道这些高车人的目的! 然而他没跑出多远,有人从后面拉住了他没有受伤的右手,顾承念不得不停下来,一转身,瞪大了眼! 刘深竟然追了上来,此刻死死地攥着他的手,看着他:“你怎么了?你从来没有像这样毫无理由地违抗我的命令!你从来没有这样不听我的话!你要去干什么?” 没想到皇上竟然能看得出来,顾承念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臣……” “你的脸色也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都没有……”顾承念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皇上攥得很紧,他只能编造理由:“后方只怕还有人不知道前方军情,臣要着人去传令……” “不对!”刘深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得他心慌意乱,“你在撒谎!到底为了什么?……又和那个林仪有关是不是?” 来不及了……再这么磨蹭下去,只怕要来不及了!顾承念咬着牙,猛然抬起自己尚不能自由活动的左手,同右手一起,猛地推了刘深一把:“你离我远点儿!” 刘深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刚站稳,一抬头,只见眼前一花,“啪!”的一声,脸上忽然火辣辣起来。 顾承念,居然打了他一个耳光,刘深捂着脸,怔愣地看着顾承念,只见他胸腔剧烈起伏着,怒吼:“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你以为你掌控天下,我就连此身都要交由你操纵吗!?” 刘深像是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顾承念只觉得心被狠狠地揪紧,疼得他几乎要喊出来。他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白衣羽冠,那是高车乌依的装扮,那天在战场上用箭射伤他的,正是林仪的师弟,高车的乌依狄兰。左贤王的使者说的话,从那天林仪的表现来看,多半是可信的,不论出于自愿或被控制,狄兰对林仪,一定不只是当作师兄那么简单了,不然,他不会对着自己射出那满怀恨意的一箭。 林仪对自己的感情,顾承念是知道的,从狄兰的表现来看,他也是知道的,既然知道,那没有杀死自己,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自己死不要紧,绝不能让那个人也因此而身陷险境! 刚才离开时,刘深受伤的眼神仍在眼前,顾承念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飞奔着转过一个帐篷,回头已经看不见皇上的身影,他刚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个黑影一闪,他忽然觉得呼吸一滞。 “呃!——” 脖子已经被人掐住,他被迫停下脚步,条件反射地抓住掐着他脖子的手,抬起头,便与林仪四目相对。 第99章 九十九故国应笑我 记忆飘回了那年,大雪漫天的鹅湖山。 他没想过自己还会醒来,所以迟迟没想要睁开眼。鼻间是药味与从未闻过的鲜味,身体暖哄哄的,木柴的噼啪声说明热源离他并不远。那个一直没有停下的脚步声在似乎终于准备妥了一切后靠近他。 “醒了就起来吧,该喝药了。” 他只得睁开眼睛。 非常简陋而温暖的屋子。墙脚用片石筑就,木头门窗,顶上是茅草。墙上挂着柴刀和几块咸菜,屋子正中是修得非常整齐的火塘,周围拢着好几个冒着热气的罐子。 他身处的这个角落,是用茅草垫起来的异常柔软的地炕,靠着窗户,隔着厚厚的窗户纸,只能依稀辨别现在是白天。 观察一周,视线才落回站在他脚边的男人。 颇为清朗正直的面目,衬着一身粗布衣衫,不知为何便让人生出一股惋惜之感。现下一只手中还拎着一只豁了好几个口的木勺,见自己睁眼,转回火塘边,从一只罐子里倒出些什么,盛在粗瓷碗中递给他。 “你昏迷了三天,想必很渴吧。” 他接过来,碗里是浅红色的茶,碗底还沉着几片叶子。尝了一口,茶味不明显,倒是有淡淡的咸味。一口下去,他才发觉自己真的很渴,一仰脖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那人接过碗,又给他盛了一碗。“这是鱼汤。” 他接过来,又一饮而尽。 如此,第三碗再端过来时他想都没想一口灌了下去,竟是惊人的苦。 “咳……”他将还未咽下的吐了出来。“这是……呃?”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喑哑。 “你得了风寒。这是草药,味道不太好。” 不太好为什么不早说呢。他沉默。那人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他,忽然开口:“现在大雪封山,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了?” 他无言以对,那人继续道:“你误食了神仙醉,摔到了山下,两条腿都伤着了骨头,恐怕暂时无法行走。你住在哪里?要我送你回去吗?” 回去?回哪里? 见他仍然默不作声,那人似乎会错了意,有些犹豫道:“你的手指……我也没有办法,感染到那种程度,若不切掉的话……” 切掉?他有些疑惑的看看那人,再低头看自己的手。右手臂很痛,所以他方才喝水喝药都是用左手接碗。现下一看,右手上缠着层层布带,小指与无名指的地方果然是豁下去的。他试着动了动。没有了手指的感觉很奇怪,他甚至觉得小指外侧有些刺痛,然而那里空空如也。 “看你样子,是个识字的吧?以后用笔可能会有些困难了。” 他不作声。事到如今,能不能写字还有区别吗? “对了,你叫什么?” 如果可以,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想说出那臭名昭著的三个字。他无意识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心中满是对过往的伤痛,对眼前的救命恩人莫名的怨恨,对未来的迷茫…… 许是有些尴尬,那人被他看得窘迫地转开了视线,等了许久,终于率先开口:“我叫林仪。” 林仪。仪者,度也。守法曰仪,貌善曰仪。这个字,用在这个人身上,真是分外合适。即使在刚刚离开那个是非之地的当时,看着林仪永远有着温柔神彩的眼睛,顾承念也觉得,心情似乎稍许平和了些。只是他从未想到,终有一天,这个人,会用如此木然空洞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不论是看人的人,还是看见的人,都只是没有魂魄的躯壳。 “啊,咳咳……”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喉咙被那双铁钳一般的手夹着,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来。真没想到,林先生那双手,居然是这么可怕的一双致命的凶器。身体因缺氧而颤抖,他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不,即使是能使出全力的他,对于林仪来说,想必也如同蚍蜉撼树吧。双眼像是充血了一般胀痛,视界所见都被染成了红色,耳朵里响起了嗡鸣,他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看着眼前这张脸,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林仪对自己说过的话。 “顾思义,如果实在害怕,那等做完你想做的事情后,我就带你走吧。” 他那向来严谨刻板的脑子里,最后的想法有些戏谑,林先生,这下你真的是把顾某带走了。 不过还好,其实他尚觉安心,只要没有连累到那个人就好…… 朦胧间他感觉自己似乎掉到了地上。钳制着自己喉咙的那双手不见了,顾承念伏在地上拼命的喘息,还未缓过劲来,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师兄?!” “云儿……”熟悉不过的林仪的声音,此刻听来无助而困惑,“我,我……下不了手!” “为什么?师兄,我说过了,他只是长得像阿爹,他不是阿爹!”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我好像认识他,要杀他,我就觉得这里疼得厉害,手上都没有力气……” 顾承念挣扎着抬起头来,看见了白天见过的那个白衣羽冠的青年。 果然,是声东击西。他看着狄兰,道:“为了杀顾某一个人,居然动用高车大军佯攻,高车的乌依,你真是够乱来的。” 听见顾承念开口,林仪抖了抖,看向他,没有说话,眼神陌生而带着慌乱。而狄兰冷冷地俯视着他,道:“你胆子倒是不小,死到临头了,话还说得这么溜。” 说着,他便抽出了随身佩戴的长刀,高高扬起,就朝顾承念的头劈来。然而,顾承念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狄兰持刀的手便被林仪紧紧抓住了。 “师兄?!”狄兰瞪着林仪,“你干什么?” “云儿……”林仪呆呆地摇着头,仍然抓着他的手臂,“别杀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想看他死,我……”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不,不……” “那就松手!” “不……”林仪的眼神越来越混乱,抓着狄兰的手剧烈颤抖着,起先还低声呢喃,最后猛地仰头,厉声吼道:“不!!!!!!——” 声音之大,震得顾承念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而周围立即有人警觉道:“什么人?!” 林仪陷入了疯狂,他松开了狄兰,捂着自己的头,一边踉踉跄跄地来回晃,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忽而又高声大喊。 “不要!我不!” 狄兰也顾不上管顾承念了,他过去抓住林仪的手:“师兄!师兄!你怎么了?你冷静一下!” 此时,他们的行迹已经被察觉,很快,立即有士兵持着火把走近,在看到这里的景象后立即惊呼:“快来人,这——”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黑影一闪,林仪已经甩开狄兰扑了上去,割断了这个士兵的喉管。他将那士兵瘫软的尸体按倒在地,趴在那人身上,挥舞着手上的短匕,冲着已经没有知觉的人扎了下去。 “杀了你!我杀了你!杀了你!” 尖厉的叫声立即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很快,有越来越多的士兵围了过来,林仪睁着惊恐而无神的眼睛瞪着四周的人,忽然趴倒在地,连声惨叫。 “师父,师父,师父啊!!!!!——” “师兄!”狄兰冲向林仪,忽然想起了什么,抓起刚刚才起身的顾承念,将长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周围立即有人惊叫起来:“顾大人!” “都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狄兰厉声吼着,靠近已经陷入混乱的林仪,“师兄,师兄你醒醒!” 林仪跪趴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眼圈发红,看着狄兰:“云儿……”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魏军士兵冲了上来,林仪受了刺激,又是一声惨叫,蹿出去便将短匕刺进了那个人的心窝。 “把师父还给我!把雯儿还给我!把霖儿还给我!” 他每喊一声,便是手起刀落,最后一下,手臂更是举得不能再高:“把云儿……” 刀子狠狠地扎了下去:“还给我啊啊啊啊啊!” 魏军被他这可怕的杀意震住了,连狄兰也惊得半天一动不动,顾承念甚至能感觉到,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在微微发抖。他略偏过头,压低声音对狄兰道:“你还等什么?快带他走!” 狄兰回过神来,立即握紧手中的刀子,冷冷道:“走?你想得倒美,你以为我们现在逃了,你就能保得自己的性命吗?” 这个狄兰真是太冲动,到这种时候,居然还会被情感左右行为,顾承念无奈道:“我的性命且不论,如今你师兄成了这般模样,一会儿包围圈越来越紧,你觉得你有把握带着他逃走吗?你——” 话说到这里,他只觉喉咙突地一卡,所有的话,都噎在了气管里。他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刘深出现在士兵的重重包围后。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而刘深显然看见了他,只见他抽出腰间佩刀,一边奋力推开身前的士兵,一边向他赶来。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5节 不!不!不要过来!别说是陷入疯狂的林仪,就是这个不要命的狄兰,皇上也不一定是对手,别以身犯险啊!他紧紧盯着刘深,拼命地用几不可察的幅度连连摇头,却不敢喊出声来,生怕狄兰发现皇上,然而狄兰很快注意到了那个拼命靠近的士兵。高车人的视力极好,狄兰立即辨别出了那个人:“魏国人的皇帝?” 不等顾承念惊讶为何他认识皇上,狄兰已经转过头去呼唤林仪:“师兄,你快看!魏国人的皇帝!” 林仪迷茫地转过头,看着周围重重包围着他的士兵,又开始惨叫:“啊啊啊啊啊!” “师兄!师兄!”狄兰想要转移林仪的注意力,连声叫他。“师兄你知道的,害死阿爹的,是魏国的太子!魏国现在的皇帝,就是他的弟弟!杀了他,为阿爹报仇啊!” 林仪抬头看着狄兰。 “杀了他?” 他转头,在人群中寻找刘深的身影。 “杀了他……” 顾承念心中寒意顿生,他再顾不得别的,看着刘深,放声大吼:“皇上!快跑!” 他刚一出声,狄兰手下立即发了力,他的脖子上立即多了一道不浅的口子,鲜血直流:“不想死就闭嘴!” 顾承念哪里怕这个,他瞪着刘深,冲他拼命挥手:“快跑!跑!” 然而林仪已经扑了出去。那么多的魏军士兵,竟然没一个能在他手下活过一招,他就那样劈开魏军士兵组成的人墙,向刘深扑去! “皇上!!!!!!”顾承念眼眶欲裂,一把抓住狄兰的长刀,不要命地推开了他,力气之大,连狄兰一时之间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脖子、双手都被刀刃划出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然而他却像是毫无感觉一样,拼命追向林仪。 “师天锡!住手!!!” 刘深已经看出了林仪的意图,他握紧手中的佩刀,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刘深的剑术甚好,但是对手是陷入疯狂不顾一切的林仪,他勉强格了两下,长刀便被打飞。 此时,顾承念距他二人已经不足一丈远。他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眼睁睁地看着林仪手中的短匕,没入了刘深的胸口。 “师天锡!!!!!!!!!!!” 顾承念扑上去,掐住林仪的脖子,“你放开他!放开他!” 林仪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顾承念,顾承念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仍然捏着刀子的手,“我叫你放开他!!!” 林仪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忽然有了一瞬的清明:“顾……思义?” “快放开他!”顾承念疯了一般,一脚踹向林仪腹部,林仪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林先生,林仪,师天锡……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林仪看着眼前这个十分熟悉的背影,再看看周围陌生的景物与人,脑中的思绪忽然混乱起来。前一刻,他好像还在百练山,眼前是师父冰凉的尸体,后一刻,耳边竟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我是谁,这是哪里,这些人都是谁?林仪突然觉得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惨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两步,冲出包围圈。 “师兄!”狄兰无暇他顾,也追了出去,一片混乱中,竟无人能阻挡他二人。 顾承念双手剧烈颤抖着,跪下来,搂着刘深的肩膀将他扶起来,按住他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放声大喊:“快来人!快救驾!” 周围被杀懵了的军士围了过来,有些疑惑道:“这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承念可怕的眼神吓住了,顾承念瞪着他,厉声道:“快去告诉冯长辰将军和监军都来这里,把所有的军医都叫来!快!不然我杀了你!” “是,是……” 失血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刘深微微张开眼睛,看着上方的那个人因为紧张和绝望而绷紧的面庞,居然牵着嘴角笑了起来。 “顾……” 一张嘴,鲜血便顺着气管冲了上来,他咳嗽了几声,吐出大口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襟,将顾承念的手也染得一片血红。 “别说话,现在先别说话!”顾承念用手指按着他的嘴唇,刘深能感觉得到那手指在剧烈颤抖,顾承念在害怕,害怕失去他。是了,君主死了,自然还有人填上那个位置,可是他死了,却是无人再能取代的。如果不是心中有他,又怎么会害怕到这种地步?想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他抬起几乎脱力的手,松松地捏住顾承念的手。 “你其实……一直都喜欢我的……对不对……” 顾承念颤抖着捏住他的手,将头埋在他的脖项间,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算我求你了,现在先别说话好不好?” “回答我……是不是……” “是,是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是蠢材,我是混蛋……我求求你了,一定要好好活着,啊,好好活着……” 悔恨与痛苦的泪水布满了顾承念的脸颊,然而看着他如此失控,刘深居然有些得意。看看,果然是如此呢……这么想来,方才他在梦中看见的,也不是林仪,而是我喽? 真好啊,虽然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愿意为了你一命换一命,但是你喜欢我,我……死而无憾了。 刘深微张着嘴,紧紧盯着顾承念近在咫尺的脸,像是怕错过最后一次凝视他的机会一般,顾承念感觉到他用微弱的力量捏着自己的手,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隔得时间更久,一下比一下更轻,终于,手微微蜷缩着,不再动弹。 那带着满足的笑意的眼神,顾承念终生难忘。 第100章 一百恩死情灭 狄兰追逐着林仪,在草原上奔走。 “师兄!” 他的脚程远远不如林仪,若不是林仪心神不定,走路踉踉跄跄而曲折,恐怕早就追不上了。林仪狂奔着,嗓子里一直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不知道在喊什么。狄兰真后悔今天非要带师兄去杀掉那个姓顾的,早知道会将师兄刺激到这种程度,他宁可永远都不理那个姓顾的死活! “啊,啊,啊啊啊啊!” 林仪又是一声惨叫,他忽然停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头跪倒在地,将额头不停撞向地面。 “师兄!”狄兰连忙赶上去,扶住他的肩膀:“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啊!” 他的手刚刚触到林仪的肩膀,就感觉他的身体一抖。 “你给我滚开!” 林仪一掌拍到狄兰胸前,他猝不及防,向后倒去,翻了两个跟头才停下。他直起身来,只见林仪仍然抱着自己的头,浑身颤抖。 狄兰小心翼翼地靠近:“师兄……” “别叫我师兄!”林仪狠狠一挥手,声音喑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吼,“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从没后悔过为你付出的一切,现在,我真正后悔了!” 像利剑一般的话语,刺得狄兰呼吸一滞,还未及说什么,林仪突然猱身而上,一拳打在他肋骨上,胸腹剧痛,狄兰闷哼一声,林仪却没准备停手,紧接着一脚,将他踹出去老远,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狄兰疼得蜷缩在地上起不来,林仪却又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来,伴随着林仪撕心裂肺的的控诉。 “如果不是你,师父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你,顾思义还能陪着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来到这种地方,杀死那么多的人!为什么要这么逼我,为什么要用这么肮脏的手段对待我!” 这是狄兰第一次真正挨师兄的打,上一次,师兄被左鹿蠡王打晕之前,虽然来势汹汹,但终究也没下多重的手。但是这次,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师兄会打死他。他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的头,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林仪没章法的拳头忽然停了下来,他坐在狄兰身上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再次抱住头。 “呃……啊……我……” 狄兰松开护着头的手,只见林仪看着他,目光又变得迷茫起来:“云儿……” 那一瞬间,迷心虫又占了上风,然而不等狄兰有所反应,林仪的表情很快又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撕扯:“啊!啊!停下来!” 他猛地抓住已经被打懵了的狄兰的衣襟:“说!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你用什么控制了我?!” 狄兰还没有说话,他忽然闷哼一声,低下头去。似乎是感受到了疼痛,林仪伸手摸到了自己后颈,摸到了铁项圈下那一块突起的皮肤。狄兰心里一紧:“师兄!” 林仪抬起眼,看着他慌乱的眼神,嘴边居然扯起一个变了形的笑:“呵呵……就是这个,对吗?就是用这个操控了我,是吗——呃!” 林仪忽然又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捂着自己的后颈,从狄兰身上滚落。狄兰连忙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抓住林仪的手:“师兄!不要动那个!” “滚开!”林仪一脚将狄兰踹开,狄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停下来,爬起来又扑向林仪:“师兄!师兄你听我说!迷心虫一旦种进去不能随便碰,要是伤了它,你会死的!” “你给我滚开!”林仪再次将狄兰踹开,站起来,喘息着,怪笑着:“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比死了好吗?!” 说着,他猛地发力,随着痛苦的吼声,将指甲插入了自己的肉中。 “呀啊啊啊啊啊!——” “师兄!!!”狄兰手脚并用爬到林仪脚边,还没触到林仪,只听到一声肉皮撕裂的声音,他惊恐地抬起头,在凌晨微明的晨光中,看见师兄手里抓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接下来,便直挺挺地仰面倒地。 “小鬼,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以后跟着我学本事,知道不?还有,我得给你起个好名字,姓……就跟着我姓吧,就叫,师天锡!怎么样?喜欢吗?” 他看着眼前自说自话的男人,道:“我叫林仪。” 男人挑起眉毛:“林什么?” “林仪。双木林,太极生两仪的仪。” 男人一脸不屑:“唷,还太极生两仪呢!你知道太极生两仪什么意思吗?林仪两个字怎么写你见过吗?还林仪,林什么仪,以后你就叫师天锡了,听见没?” 其实他并不愿意当这个人的徒弟,他不喜欢男人不正经的笑脸,不喜欢他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喜欢他那个像猪窝一样的家。但是,男人刚将父母双亡的他从恶霸的手中救下,除了这个人所在之处,他已经无家可归了。就算拼命地逞强,好像什么都不怕,可那个时候,能被男人收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吃!” “不吃!” “你吃不吃?” “我就不吃!” 他无奈地瞪着不肯吃饭的云儿,正在焦头烂额之时,听见了一早上就出门的男人的喊声:“师天锡!” 他转头,便看见师百练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走进了院门。 “这孩子以后也就是咱家的孩子了,名字我都起好了,叫师雯,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他只觉得头边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几乎忍不住要将手中的粥碗照着师百练的脸扔过去。又来一个!先是师云,再是师霖,现在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女孩子!你到底准备干什么!家里已经很穷了,再这么下去,所有人都要挨饿了! 当着孩子们的面他不好发作,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师百练笑嘻嘻地指着他,对那个怯生生的女孩子道:“他叫师天锡,是你们的师兄。快,叫师兄!” 于是女孩子走上前,向他行个礼:“师兄好……” “……”他再次屈服了。 师百练叉着腰,站在院门口,冲着那几个一瘸一拐离去的人趾高气扬地喊:“哈!敢找我的麻烦!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那几个人回头看着师百练,满脸不忿,却也不敢停下步子。他却十分生气地上前扯住师百练的胳膊:“你给我闭嘴!” 他气冲冲地将师百练拉回屋子,斥道:“说过多少次了出去不要惹事,为什么又把人招上门来了?” “哼,那是他们自己没本事,开什么武馆,还在外面摆擂台,我站在旁边随便点拨几句,就让一个过路的人把他们打趴下了两个,这赖我吗?” “这还不赖你?你搅人家的局,不是找死吗?” “哪里是找死~”师百练凑过来笑呵呵地摸摸他的脸,被他不耐烦的打开。“我这不是知道我有个厉害徒弟的嘛~” “你以后惹事就惹事,能不能别扯上我?” “那怎么行!你不知道外面现在怎么叫你的吗?‘百练徒’师天锡,我现在也不叫师百练了,我叫百练师!咱俩是分不开的~行了行了,别生气了,快去做饭,你看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看着你呢~” 他转头,果然看见靠窗的炕上,三个孩子坐成一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的争吵。他只能转身去张罗晚饭,还听见背后一大三小四个人的议论。 “阿爹,为什么我们的名字都是两个字,师兄却是三个字呢?” “哦,”师百练故意压低声音,好像这样他就听不见一样,“因为你们师兄,不是我亲生的!” “……”他咬着牙强忍着,才没有将手中的碗照着师百练的后脑勺扔过去。 山谷深处,靠近岩壁的草丛中,一抹不显眼的蓝色。师百练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周围有红色的血迹浸染开来,刺目,惊心。 他飞身过去,跪倒在地,伸出簌簌发抖的手,轻轻覆上师百练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扳平。 许久,师百练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半天,才看清是他,便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哎……哟,师……少侠。你再……不来,为师……这老命,就要……葬送……在这儿了呢……” 师百练的身体千疮百孔,即使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他将他带回家中,许是回光返照,师百练晦暗的脸忽然有了些光,他躺在床上,半闭着眼,问:“雯儿和霖儿的尸体,你可收敛了?” “……嗯。” “让我看看。” 他将放着弟弟妹妹尸身的木板抬进来,师百练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眼。 “保不住的,终究是保不住……” 师百练安静了许久,才道:“你去把云儿找出来。在一个树洞里……我在沿路做了记号。找到他后,就让那个叫金朗台的,把他带走吧。就告诉他,我养不起他了。” “师父!”他抓住师百练的手,“别这样!你那么疼云儿,就算再怎么样,还有我啊!” “你……只要自保就行了。” “你告诉我,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要寻仇,我去找他们报仇!” 师百练猛然睁开了眼,瞪着他:“不许去!” 师百练从未对他如此疾言厉色,说完那三个字,许是太费力气,他重又闭上眼,歇了许久,才道:“……天锡,这么多年,我从未用师父的名分压过你,但是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让云儿走,你也离开百练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师百练合上了眼睛,那双永远闪着得意神采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他终究还是听从师父的命令,送走了云儿。听着云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明明是夏日,却觉得好冷好冷,冷得似乎,连心脏都要被冻住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到现在,他这个人,他的身边,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剩下。 暗沉的夜色,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让人连眼都睁不开。他一身素服,带着斗笠,站在皇城正门门口。守门的卫兵立即发现了他:“什么人!皇城禁地,不许逗留!快走!不然别怪军爷不客气!” 他像是听不见一般,迈开步子,缓缓向门口走去。卫兵们立即冲了上来,刚到近前,他一扭身,骤然发力,将几个人拍飞。他跃身攀上城墙,进入皇城,一路上,多少士兵来拦截,都被他打晕或打飞,到最后,已经无人敢上前,任由他闯进了东宫。 虽然已是深夜,殿内仍然亮着烛光。他略站了站,很快听见东边隔间里传来咳嗽声。他立即抬脚向那里而去,在干净的地面上踩出两行水渍的脚印。隔间里有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床下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服侍那人吃药,见他进来,吓得惊叫起来,摔了碗。 他却只盯着那人,一步步走过去,第一次拔出了腰间的短匕。那人伏在床上喘了两口气,仰起脸,道:“少侠,宫人无辜,放过她们可好?” 他没有说话,那两个宫女便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偌大的隔间里,只剩了他,和眼前的这个病怏怏的人——大魏的太子,刘清。 刘清垂着眼,叹息道:“我当日嘱咐过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害师百练等人性命……不想,却成了这样的局面。” “不到万不得已?”他冷笑起来,“难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的师父,我的弟弟妹妹,就该死了?” “师少侠既然寻到我这里来,自然也就知道,我为何要派人去百练山。” 是的,他知道。安葬了师父和弟弟妹妹,百练山安静得让他恐惧,他呆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决定北上寻找金朗台和云儿的踪迹。在黄河渡口,金朗台等人被人埋伏,他在暗中施援,随后,一直跟踪他们到了边境。出关时,再次有人偷袭,他在阻拦的时候,从一个人身上搜出了一张纸,那上面写的内容,惊得他浑身发抖。 原来云儿,居然是高车乌依的儿子,为了阻止他回到草原,师父才会遭此横祸。师父想必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不许他报仇,也不许他留下云儿。是啊,哪里留得住?就算是他,又哪里能和整个大魏抗衡? “事已至此,不论我说什么,令师与令弟妹均已亡故,责任刘清自然不会推脱。但是刘清斗胆求少侠,再留刘清一个月性命。” 他咬牙,冷冷上前,将短匕比到刘清脖子上。 “你以为你凭什么在这里和我谈条件?!” 而刘清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恐惧。“少侠。我不是在和你谈条件。我是在,求你。” “……” “如若刘清骤然离世,朝中恐怕会大乱,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死于非命……少侠,刘清求你,为黎民计,放我一个月的生路吧。” 朝廷的事,那个意图不轨的江淮王,他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刘清所说,并不作假。可是,他于这魏国之中连一个亲人都没有,魏国于他,真的有关系吗?那些他认都不认识的人的性命,真的还重要吗?他的手颤抖起来,终于怒吼一声,砍断一根床柱,转身离去,没有再看那个魏国太子一眼。而身后,传来了刘清虚弱的声音:“谢少侠不杀之恩……” 一个月后,太子刘清薨逝。与此同时,鹅湖山里的砍柴人突然发现,这山里多了一座新修的茅草屋。砍柴人有些好奇地靠近,问那修屋子的年轻人:“喂,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 “我叫林仪。” 第101章 一百零一 定不负相思 刘济从帐篷里出来,冯长辰立即迎了上去,面色焦急:“怎么样了,监军大人?” 刘济抬头,如今天已大亮,然而皇上微服隐匿军中并受了重伤的消息已经传出,众将除了有要紧军务离不开的,都聚在这里等消息。刘济的视线越过冯长辰,在他身后扫了一圈,问:“他人呢?” 冯长辰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低下头:“在他自己的军帐里。” 在皇上被从顾承念手中带走救治时,顾承念身上半边衣裳都被血染红了。起先所有人都以为——冯长辰想,恐怕老顾自己也以为——那都是皇上的血,而之后,他们守在帐外时,听着皇上在军医们缝合伤口时被疼醒,发出痛苦的吼声,他突然感觉身边的顾承念在发抖。转过头去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鲜血顺着顾承念的袖子,像一串艳红的珊瑚珠一般坠到地上,浸湿了脚边的一块地。他肩上的伤口被撕裂出了可怖的口子,不得不重新包扎,包扎后,他就躲在自己的帐篷里,不肯出来了。然而这许多缘由,未等冯长辰向刘济解释清楚,刘济抬脚就走,冯长辰只能连忙跟上。 顾承念一个人站在军帐中。帐内没有点灯,帘子也都遮得紧紧的,将即将到来的日光拼死拒之门外。一片昏暗中,他似乎也成了这帐中的一件摆设,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 帐外不知何处,传来几个人高声说话的声音,顾承念被惊得一抖,接下来,才听清那是不知哪一队的伍长在训斥守夜的士兵。 他继续木然站着,身体仍旧因紧张而僵直,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军帐门口的帘子猛然被人掀了起来,他略微转过头去,看向门口。 “你在这儿干什么?” 进来的,是刘济……还有自己的好友,冯长辰。顾承念直直地看着刘济,看着他快步走向自己,声色俱厉:“到这个时候,你还是准备摆出你清廉正直的嘴脸,连守在他帐外都不肯吗?” 他无言。不是他不肯,他只是……不敢,他根本没有勇气站在那里听刘深痛苦的声音,那让他觉得眩晕。他也不敢听军医议论伤情,生怕听到无望的字眼。然而刘济见他不答话,气得眼眶发红,猛地上前,劈手扇了他一耳光。 顾承念猝不及防,被打得朝后踉跄几步,坐倒在地,又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闷哼一声。刘济还要动手,被冯长辰死死拦住,对着他怒目而视:“事到如今你打他做什么?” “我打他做什么?!”刘济愤怒地反问,继而吼道:“我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他的胸口因为怒火而剧烈起伏着,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不止一次有机会杀你,可我都没有下手,因为我知道对他来说,失了你比丢了他自己的命都要紧。为了你他牺牲了什么,你心知肚明!你怎么可以狠下心打他,还让他为了救你而受重伤,落得这样的地步?!顾承念!你究竟有没有心?!” 有没有心?顾承念被冯长辰扶了起来,听见刘济的质问,他的手抖了抖,却仍然没有回答,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刘济瞪着他,咬了咬牙,终于转过身去。 “……现在还昏迷着。血已经止住,伤口也缝好包扎了。他足够聪明,遇袭时躲开了最致命的心口,只伤到了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声音低下来,说出的话就能变成梦境,被随便什么给击碎。“……但是伤还是很重,军医说,能不能挺过去,得看他自己。” 冯长辰使劲抓着顾承念的胳膊,生怕他会受不了摔倒,然而顾承念却站得笔直,听完刘济的话,也只是略低下头。 “如此……如若皇上过不了这一关,顾某……自会自裁谢罪。” 刘济闻言转头瞪他,脸上的神情表明就算顾承念立即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原谅他。顾承念却对他的神色毫无感觉,继续道:“顾某想求见皇上,不知可否恩准?” 事发突然,来不及支起新的军帐,因此刘深便被安置在刘济的帐中救治。顾承念揭开帘子,见帐中灯火通明,军医们躬身立在一边,而刘深,此刻静静地躺在塌上。 顾承念走到床边,跪下。他第一次没有恪守自己一贯坚持的那些陈腐的规矩,向刘深行礼,只是长身而跪,看着刘深惨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 时间仿佛不再流动,他跪在那里,只觉得像在接受一场煎心的审判。 他是大理寺正卿,他给无数犯人下过判决,也曾下令处死某些极恶之徒,总是能从各式各样的面孔上看到各种不同程度的恐惧与绝望。而如今,他自己也被这些情绪紧紧地包围住,过往所有的事,他与刘深的种种,都像是公堂上的证据,一一摆在眼前,最后定格在刘深闭上眼之前微微弯着的嘴角上,宣告着他的罪恶,宣告着他对这个人的伤害。 他凭什么去审判所有的那些人,他怎么可以将这个人伤到这种地步,只怕他自己,才是最该死的那个!没错,该死……离开京城时,他是想过,如若自己战死在草原上,断了刘深的念想,也是不错的。直到如今,直到刘深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他才明白,这样的事对活着的人来说,有多残忍。 不知过了多久,刘深微微晃了晃头。顾承念见状,立即伏到床边,激动地看着他的脸,只见他眉头拧紧,费力地喘了两声,张开嘴似是想要咳嗽,却又迟迟咳不出来,终于,神色痛苦地半张开了眼睛。 “皇上!” “皇上醒了!” 军医们的喊声淹没了顾承念的呼唤,众人围了过来,见刘深像是窒息了一般痛苦地仰起了头,纷乱道:“皇上被肺中的淤血呛住了!” “快!快将皇上扶起来!” “慢点!当心你那边!” 刘深的脸因痛楚而皱起,眼睛却只盯着顾承念看。从他刚刚睁开眼睛起,顾承念便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手,而今军医们在四周忙乱,他却也不肯放开。这个时候,也无人理论他此举是否得礼,军医们围着刘深,焦急道:“皇上,皇上,千万忍住痛,将血咳出来就好了!” “……不,别那么使力,小心挣破伤口!” 刘深张着嘴,像是溺水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咳出淤在肺中的血,苍白的脸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他捏紧抓着他手的手,便感觉那只手也加了力,刘深心中一震,终于发出破碎的咳嗽声,吐出一大口黑红色的血。 他瘫软在扶着他的军医怀中,筋疲力尽,连喘息的气力都没有。就算如此,他仍然紧紧盯着顾承念,而顾承念,也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 混乱过去,很快有一名军医端来一盅药汤,道:“皇上,受伤头一日最为痛苦,醒着饱受折磨,反而于愈伤无益。请皇上用了这盅麻药,好生睡上一觉。” 说着,便将药送到刘深嘴边。刘深偏头躲开,又轻轻摇了摇头,眼睛仍然看着顾承念。 顾承念也看着他,这时忽然开口道:“皇上有机密要事吩咐本官,各位大人劳请暂且回避。” 此时,他二人紧握的手随着被子滑落,已经暴露在众人眼前,然而顾承念说话时仍然沉稳清正。刘深刚醒来时帐内一片纷乱,守在帐外的刘济和冯长辰也闻声进来,听了这话,刘济低下头,带头朝外走去。军医们见状,犹豫着,终于让皇上好生靠在垫子上,便也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刘深和顾承念,手紧紧相握,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刘深弯起嘴角,开口,声音比呼吸的声音都高不了多少,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像是被撕碎的纸。 “顾大人,骗起人来,还是这么,一本正经。”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顾承念眼眶一涩,立时就要落下泪来。他连忙低下头,不想让刘深看见,刘深却已经看在眼里,虚弱的笑仍然挂在脸上,又断断续续道:“不是,什么大伤,别,这么担心。”。 他略抬了抬手,似是要做什么动作,然而却没力气,只能放下手,继续道:“别一副这种表情,倒叫我担心你。” 然而,听到这两句话,顾承念再也忍不住,泪水落下来,砸在被上。 那是他在半梦半醒时,对他说过的话。他捏紧手中的手指,那双手,从前永远温热到让自己觉得发烫,而如今却那么的冰凉,那么的无力。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是他太自私了。他的心底里,从来都不是怕毁掉刘深的名声,而是怕百年之后,有人骂他自己是佞幸。而刘深却从不怕被称为昏君,他唯一担心过的,也只是那些言论会伤到自己。比起他来,自己真是又懦弱又可鄙……所以他才活该,眼睁睁看着所爱性命垂危,朝不保夕,可他又怎么有资格求他,求他撑下去,求他给自己一个补偿的机会? 刘深看着他落泪,也不笑了,他扯扯顾承念的手,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期盼,顾承念看懂了,于是他俯身凑近,与他唇齿相接,眼泪也随之一滴一滴落到他脸上。 刘深的嘴里有股微甜的味道,意识到那是残留的血后,顾承念的心颤抖起来,生怕自己的吻会吸走他的生命,不敢再往前,只这样,唇贴着唇。 刘深半闭着眼,叹息。 “我一直,担心,你去了,草原,就再也,不回来。” 他的心又是一阵紧缩。是的,他之前是那么想过,但是现在不会了。 “不会的,”他轻声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绝对不会了,我发誓。” “嗯……”刘深又发出一声叹息,这次完全闭上了眼睛。“我想,回家。” “好的,回家。”顾承念用手指抹去他额头上的冷汗,然后再缕好他散乱的头发,像是安抚快要睡着的孩子一般,“马上就回。” 刘深又睁开了眼睛。 “不打,高车?” “不打了,”顾承念搂着他的头,“我们回去。” 刘深摇了摇头。 “不。我等着,看你,凯旋。” 顾承念轻轻吸了口气。“那就打,打赢了,我们再回去。” 刘深皱了皱眉,顾承念以为他是伤口痛,连忙攥紧他的手,然而刘深定定地盯着他。“你不会,以为我,要死了,糊弄……” “不,不会,”听到他说“死”,顾承念的心又开始剧烈地颤抖,他打断了刘深的话,“绝对不会,这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也一定会长命百岁,一定会的!” 刘深又看了他许久,才终于放心一般,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多少气力,说了会儿话,更是撑不住了。顾承念叫进军医来,喂他喝了麻药,刘深仍旧牵着他的手,渐渐陷入昏睡。 等他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脸上神情也没先前那么苦痛时,顾承念才小心地松开手,掖好被子,犹豫了一下,又伸出手去摩挲了刘深的脸颊,这才起身,走出了军帐。 冯长辰与刘济仍旧守在外面,见他出来,冯长辰便朝他走来,刘济仍旧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庚寅,白烈呢?” 不等冯长辰开口,顾承念已经问道。冯长辰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问到这个,愣了愣:“……昨晚,被偷袭后军营守备进行了调整,我叫他去大部队正前方布防了。” “张方白呢?” “……在善后。” “如此,”顾承念转身,命守在军帐外的一个军士:“去把侦骑营都尉赖鸣找来。” 那军士得令而去,而冯长辰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承念。 “老顾,你要做什么?” 顾承念静静道:“我要与高车左贤王联手,打垮狄兰。” 冯长辰吃了一惊,连站在一边的刘济也神色一变。 “老顾,”冯长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你恨狄兰,但是你不能意气用事,就算他伤了皇上,你这——” “伤了皇上的,”顾承念打断他的话,“不是狄兰,是林仪。” 此言一出,冯长辰更是担心起来,以为他已经被皇上的伤刺激得昏了头:“老顾,你……” “庚寅,”然而顾承念的声音十分平静,“皇上想要回去。现在两军交战,我们贸然后撤,必然会被高车人追着打;派小股人马护送皇上回去也太冒险。所以,我们必须先跟狄兰有个了断。” “可……”冯长辰还想说话,顾承念却压根没有要听的意思,只自顾自道:“等皇上过了最危险的前三日,我们就会启程回去。三天时间,庚寅,三天,想要打垮狄兰,只能借助左贤王的力量了。” 说完,他便低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冯长辰的反应。而冯长辰转头看一眼刘济,再看一眼顾承念,只觉得心惊。 军医们到现在都不敢保证皇上一定能撑过去,可顾承念所言所行,都是以皇上一定会撑过去为前提的。 如果,万一皇上真的龙驭宾天,这个人,要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开始试用印象笔记,主要是方便手机电脑同时码字,但是这个段落格式我还驾驭不了,应该不太影响阅读,容某想想办法 第102章 一百零二 孤鸾泣影 不过,一切却顺利得惊人。在顾承念的一力促成下,高车左贤王与右贤王齐齐叛变,两日后,与魏军一起,对高车王廷进行了三面夹击,不仅击杀了高车的左鹿蠡王和几位长老,在第三天,他们追击高车王廷残部,活捉了乌依狄兰! 消息传回时,顾承念、刘济、冯长辰均在皇上的帐中。闻讯,顾承念与刘济都默不作声,冯长辰则抬起眉毛,把惊讶说了出来:“不是吧,那个狄兰?居然这么容易捉住了?” 来禀报的是先锋将军白烈,他道:“回将军,末将本也以为,这个狄兰如此顽固,必定是会抵抗至死的,但是现今不知怎地,他就跟丢了魂儿一样,全不似之前那般能打,等末将到近前时,他就已经被几个普通军士按倒在地,也完全没有挣扎。” 冯长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死也不会降的呢。哼,这个狄兰心狠手辣,谁知他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顾承念跪坐在刘深床边,这时忽然道:“白将军,有没有找到林仪?” 白烈转头,闻言问道:“顾大人说的,可是刺杀皇上的罪人林仪?是了,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按说他不也在高车军队中么?可现在高车主力降的降死的死,倒没见他的踪影,这个林仪莫不是跑了?” 刘深这会儿也醒着,顾承念给他背后垫了靠枕,让他半躺着,此时,他静静地看着顾承念,而顾承念低头思索片刻,道:“我听向导说,在高车草原极北之地,有一座山,高车历代的乌依都葬在那里,部族中大的祭典也在那里进行。如果还有高车残部要逃,最可能逃向那个地方。白将军,你带上人马,让罗小二引路,朝那个方向追,想必,还能捉到漏网之鱼。” “是!” 到了刘深休息的时间,其他人都走了,只留顾承念守在床边,为他盖好被子后,就继续跪坐在他床边,等他睡着。然而刘深睁着眼,歪过头看了顾承念一会儿,伸出手来。顾承念见状,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 “还疼得厉害?” 刘深摇摇头。他停顿了片刻,道:“你就,放过林仪吧。” 顾承念的眼睛在瞬间黯淡了下来,他低下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刘深的手背,没有说话。刘深继续道:“我这几日,想了很多,那年你走后,能再回来,又在乱局里,平平安安,都是林仪的,功劳。更何况,他也确实,帮我牵制了,皇叔,还救下了,冯长辰。那是我那时,无能为力的。” “……” “那日情形,他神智未必,清醒,伤了我,也必不是,自己本意。” 刘深捏了捏顾承念的手指。 “既如此,不如扯平了,放他去吧。” 顾承念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刘深。刘深便冲他露出一个虚弱而调皮的笑。 “嗯,其实也是为了,让你感动。” 顾承念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他的额头。 “谢谢你。” 狄兰靠着柱子枯坐着,面色灰暗,双目无神。他的双手被反剪了捆在身后的柱子上,双脚上也铐着铁链。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他也不会逃跑。他的心已经被击碎,连活着的欲望也没有,生在何处,死在何地,已经不重要了。即使过去了这些日子,那天的情景仍然像是深刻在脑海中的烙印,每时每刻,他都能看见师兄从自己的后颈上扯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皮肉,那场景,不停地折磨着他,让他痛苦,让他悔恨。 他仰头,抵着身后的柱子,闭上了眼睛。 师兄……师兄……早知如此,我宁可上次你已经杀死了我。我现在才发现,我爱你,已经到了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的程度。可是…… 心中悲痛到了极点,他反而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可是现在,就算我死了,你又能醒过来么? 顾承念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狄兰仰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军士见协领军务的顾大人来了,连忙行礼,有人要提醒仍然闭着眼睛的狄兰,被顾承念摆手制止。他站在狄兰面前,身体正好挡住照到狄兰身上的日光。狄兰感受到了人影,睁开眼睛,逆着光,看清楚是谁站在面前后,墨绿色的眼睛中居然又流露出了冰冷的恨意。 “你想做什么?来羞辱我吗?” 顾承念看着他,道:“我只想知道,你对你的师兄做了什么。” 狄兰微眯起眼睛。 ——如果不是你,顾思义还能陪着我! 直到精神崩溃的边缘,师兄还是心心念念记得这个人。他好恨,恨这个长相酷似阿爹的男人,即使他自己都知道,这些恨根本毫无缘由。就算没有这个人,师兄的心也不会给他。他不说话,顾承念停顿片刻,又道:“军医诊断过了,说林仪脑子受了伤,你——”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狄兰瞬间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像是被针刺了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 “你抓住他了?!” 他的眼睛瞪得无比之大,眼白上都泛出了血丝,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顾承念,拽得身后的柱子不停摇晃,几乎要被他拔|出|来。 “你要对他做什么?你敢!你要是敢碰他一个手指头,我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 他喘着粗气,对着顾承念咆哮,不停挣扎。顾承念后退了一步,一边的几个军士连忙上来硬将狄兰按住。狄兰再怎么力大无穷,也敌不过这许多人,很快被按着重新坐到地上,喘着粗气。而顾承念看着他,道:“看来,你果然是为了让右鹿蠡王有足够的时间带他逃走,才束手就擒的。” 狄兰仍然紧绷着身体,瞪着顾承念,顾承念叹了一口气。 “只是他伤到这个地步,你以为就算我们不去追,漠北那样恶劣的天候,你的师兄以现今这样的身体,就能扛得过去吗?” 狄兰怔住了。然后,他低下头,低声道: “你不可以……杀了他!你不知道,他满心里都是你,他、他……” 听到这样的话,顾承念的情绪也没有一丝波动。“也不尽然。他为你背叛了大魏。” “不是的!”狄兰抬起头,焦急地辩解:“他从来没有背叛过魏国!在被我控制之前,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汉人!攻打胜州的时候,也是我把他的佩剑插|进了那个将官的心口,是我陷害了他!” 这件事对顾承念来说,似乎也并不出乎意料,原本他就是为了从狄兰口中,套出林仪叛国的真相。但此时,他敏锐地注意到了狄兰的那个说法:“控制?” 狄兰愣了愣,颓然垂下头。 “……是迷心虫。” “那是什么?” “我从一个南疆老婆那里得来的,对师兄用了那个,他就只听我的话了。除了……” 提起那天,狄兰仍旧痛悔不已。 “除了那次,我要他杀了你。” 顾承念却不在意这个,只问:“所以那日你指使林仪攻击皇上时,林仪是在你控制之下的?” “……是的。” “现在呢?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顾承念问出口后,忽然明白了:“军医说,林仪后颈上有一处很深的伤口,是新伤。” 狄兰缓慢地点点头。 “师兄将迷心虫从身体里扯了出来。然后,就……”他说不下去了。 顾承念听了,半天不作声,狄兰抬头看着他,道:“姓顾……的,看在我师兄对你很好的份上,你救救他吧。只要你能救醒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顾承念俯视着他,眼中有了怜悯。 “你什么都做不了了。两日后,我们会公开处死你。” 狄兰定定地看着顾承念,片刻,绝望地闭上了眼。 事已至此,企盼别人来帮他补救,本就是痴心妄想。结束了,他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也得不到任何人为他伤心的泪水。 这一切,都是他对师兄做下的种种行径的惩罚。 两日后,魏军在草原上搭起了行刑台,准备处死高车的前乌依,狄兰。监斩官乃是高车的左贤王达吉查,魏军则只派了大将军冯长辰监督。行刑当日,左贤王部不得不在行刑台四周部署兵力,拦住前来看行刑的高车部众。与想象中不同,狄兰在高车部众心中的地位颇高,听说大乌依要被处死,牧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行刑台四周哭声震天动地,闻者无不心生戚戚。 “听声音,时辰怕是快到了。” 顾承念坐在林仪床边,仰头听了听行刑台那边的动静,道:“这倒是颇出乎意料,原本以为,狄兰如此残暴狂妄,必是不得人心的,如今看来,他对自己的百姓倒是不错,不然,岂会有如此多的牧民来为他送行。” 林仪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面色倒是比那边帐篷里醒着的刘深好了不少,却如同一具尸体一般,对所有的声音、动作都没有感觉,只怕现在有人用刀子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也毫无反应。顾承念看着他的脸,轻声道:“林先生,军医说你的魂魄恐怕已不在身体里了,但是顾某不这么认为。” 他重新仰头,似乎能看到不远处即将处死狄兰的行刑台一般。 “顾某觉得,林先生只是接受不了自己犯下的那些错,所以宁可永远不醒来,也不想面对自己也无法原谅的自己。” 帐外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哭声,帐内却反而更加安静,只有顾承念的声音,不肯放弃地继续着。 “可是林先生,有些错,如果无人去弥补,这个错就会永远在那个地方。” 顾承念低头,看着林仪毫无波澜起伏的脸。 “狄兰说,愿意一死,偿还林先生所有的错。” 似乎所有的语言,都无法传递到他心中。 “但是顾某以为,林先生一定更愿意自己来做这件事。” 顾承念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狄兰也不是穷凶极恶。我原本以为,他束手就擒,完全是为了给林先生逃走赢得时间,现在想来,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战事如果不断向北蔓延,本就苦不堪言的牧民连仅剩的生存之地也无法保存。林先生知道吗?狄兰正是怕殃及他的臣民,才会在战局稍陷劣势之际,就束手就擒。生在不同的国家,自是只为此一国殚精竭虑,作为一国之主,能为了子民牺牲自己,这个狄兰,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这个时候,行刑台的方向忽然响起了急促而又刺耳的锣声。顾承念站起来,侧耳倾听,道:“锣响了。很快,就要行刑了。” 他看着林仪沉睡的脸孔。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6节 “林先生,你真的恨狄兰,恨到恨不得他去死吗?” 他的声音清澈而略带伤感。 “如果他死了,你就真的,不会伤心后悔吗?” 被押上行刑台时,看到台下那许多的部众,听着他们焦急而又伤心地呼喊着“大乌依”,狄兰忽然有些心酸。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在草原上心心念念着百练山里的一切,可将死之际,仍然记得他的,仍是这些与他相伴了十几年的牧民。他觉得心中积郁的伤感似乎都被融化,看着台下的部众,露出了笑容。 牧民们见大乌依对他们笑起来,情绪更加激动,几乎要冲破封锁挤到台前,局面有些失控。左贤王看冯长辰,冯长辰却翘着二郎腿,闭目假寐,于是左贤王与右贤王对视一眼,站了起来,高声下令:“行刑!” 刽子手拿着一块黑布过来,狄兰最后看了一眼碧蓝的天空,便闭上了眼睛,任由刽子手用布将他的头蒙上。 最后的时刻,他又想起了师兄。所有的悲伤,愤怒,不甘,此时都不重要了,他回忆着师兄的温暖面孔,心中默念。 师兄,但愿你能原谅我。 再见了。 第103章 一百零三汉乌依 他仿佛听见了风声。周围的喧闹震耳欲聋,可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风的呜咽。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逼师兄在斗场上与人厮打,每次打完,师兄就会靠着斗场中间与他脖子上的铁链相连的柱子坐下来,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一般。 那个时候,师兄在想什么,又是怎么看他的,他都不得而知了。他跪在行刑台上,也仰起头,试图倾听当年师兄听过的声音,而此时,风的呜咽里,又有了别的声音。 与此同时,围观的牧民中发出了惊叫声,紧接着,狄兰听见左贤王高声叫喊,声音惊慌失措。 “快、快拦住他!” 狄兰的头被黑布罩住,不能视物,只听见周围不断有士兵发出惨叫,左贤王又嘶声喊道:“你还等什么?快动手!” 这一句,狄兰听得出来,是对刽子手说的。然而站在他身边的刽子手还来不及应声,便闷哼一声,重重倒地。狄兰尚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锵锒一声,他双手的镣铐被劈断,下一刻,罩在头上的黑布被挑飞,狄兰抬头,看见了不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他仰头看着那人熟悉到让他心痛的脸,嘴唇颤动着,唤道:“……师兄?” 林仪手执长刀,在他面前长身而立。他的头发披散着,身着白色长袍,那是汉人经常穿的衣裳,狄兰看着与之前服饰迥异的林仪,忽然发现,师兄还是穿汉人衣裳好看。 林仪垂下头,看着他。 “狄兰,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狄兰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紧,几乎要丢人地落下泪来。 “师兄……你是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林仪没有回答,因为这时又有几个不要命的左贤王部士兵冲了上来,林仪转身举刀,人如同鬼魅一般从那几个人身前掠过,便见他们纷纷惨叫着倒地。林仪站在台边,扫视围在周围的士兵,目光到处,士兵纷纷向后退去。有的人已经认出了这个当初在草原上无人能敌的汉人勇士,恐惧随着消息渐渐地在人群中扩散,再无人敢上前一步。于是林仪重新回到狄兰面前,狄兰注意到,虽然他身手仍然如往日一般灵动,但是脚步却有些许踉跄。林仪抬起手中的刀,指着狄兰。 “我在问你!你是决计一死了之,还是还挺怕死?” 狄兰不知能说什么,然而他略一低头,林仪突然愤怒地举手一劈,木制的行刑台上立即出现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裂缝。 “说话!” 狄兰被震得身体一激灵,他抬起头来,看着林仪:“如果我活下来,你会原谅我吗?” 林仪冷笑:“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原谅你?” 那冰冷的笑容让狄兰绝望,他闭上眼睛,却被林仪一脚踹倒:“别给我装死!” 林仪砍断他脚上的镣铐,继续用刀指着他:“站起来!” 狄兰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林仪走近,低下头,不看他的脸,压低声音道:“你给我听好了,想让别人原谅你,你至少要勇气承担自己做过的事!然后……” 林仪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来,瞪着狄兰,眼中的情绪,比恨更痛,比爱,更加伤感。 “然后,想办法,把所有的一切都弥补起来!” 林仪抓住狄兰的腰带,带着他飞身而起,就在草原上所有牧民的注视下、在背叛了他的那些人的注视下,离开了行刑台,几个起落,便越过了不远处的山丘,消失不见了。 行刑台四周瞬间安静了,片刻后,呼唤声如同爆炸一般响起。 “昆仑神!是昆仑神派来的使者!” “大乌依被昆仑神救走了!” “昆仑神保佑大乌依,也保佑我们!” “昆仑神相信大乌依,左贤王是逆贼,杀死左贤王!” 牧民们的呼喊渐渐引发了□□,草原之上本就人人带刀,平日里套马赶羊的牧民也都个个是好手,加之深信自己受到昆仑神庇佑,更加神勇无比。而左贤王部则正好相反,方才便被林仪的凶悍震住,现在听见“昆仑神保佑大乌依”之类的话,便以为自己成了杀害大乌依的帮凶,必定是不受昆仑神垂怜的,精神上大大受挫,纷纷缴械投降。 愤怒的牧民们冲向左贤王与右贤王所在的监斩台,二人慌乱间一边退,一边喊:“冯将军,快想想办法啊!啊?!冯将军呢?冯将军呢?!” 冯将军早就趁乱带着他的手下撤了,左右贤王只能绝望地看着牧民们将自己团团围住,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 牧民之乱持续了将近五日,不仅背叛乌依狄兰的左贤王部、右贤王部被打杀殆尽,连带着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那些高车贵族,也在这次□□中要么被打死,要么被夺去往日跋扈的资本。第五日,连日一直撤退在□□区外的魏军主力终于出现。牧民们陷入了恐惧,失去大乌依的他们,虽然可以小股小股地行动,却根本无法组织起来,对付兵强马壮的魏军,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魏军并不是带着长矛弓箭而来,而是带着粮食袋和美酒,来到他们面前。 “牧民们!”冯长辰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个同文官做翻译,来到牧民们聚集的地方,高声道:“我来这里,不是来与你们打仗,而是来与你们做朋友的!” 他扫视四周看着他的无数双眼睛,道:“来草原之前,我以为高车人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渴了喝人血,饿了吃人肉……别惊讶,在我们魏国,真有这样的传说,很多人都相信,正是因为这样,你们才会一次一次又一次地侵犯我们的边境。 “可是,等到了草原,我才发现,草原上的牧民大多是可怜人。你们真的喝血,虽然喝的是动物的血,但那不是因为你们喜欢喝,而是因为你们没有水喝!而你们侵犯我们的边境,是因为老天爷不长眼的时候,草原上连草根都没的吃,你们只能来抢。 “牧民们!魏国人的心,和你们的心是一样的!我们也会开心,也会生气,也会同情!我们之前生气,是因为我们以为你们毫无理由地给我们制造痛苦,而我们同情,是因为我们发现,你们的日子过得很苦!比我们苦太多太多了! “我们的皇上,哦,也就是我们的乌依,知道了你们的苦处,也很同情你们。牧民们!我们世世代代都是邻邦,你们有难,我们自然该帮!所以,我们的乌依下令,成立漠北都护府,保护你们,帮助你们,今年入冬前,每一个牧民,都能从漠北都护府领到一袋粮食用来过冬,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以后,每逢灾年,也是一样的!并且,从即日起,边境十州将全面向高车开放互市,你们可以用手中的羊皮、羊肉干、羊奶、以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与我们交易,换取粮食、美酒、衣料、药材,以及你们需要的一切!从今日起,高车与魏国便融为一体,永不再交战! 牧民们看着冯长辰与他身边的同文官,以及他们身后远处肃然而待的魏军。有人犹豫了,有人高声喊:“别信他的!汉人狡猾奸诈,说不准,就像雪地里觅食的雀儿一样,往前走,头上就有笼子等着!” 同文官将这话翻译给冯长辰听,他听了,仰头大笑。 “早听说高车人说话风趣,果然如此!无妨,你们若不信我,大可留我在此,等领了粮食,再放我回去不迟!” 说着,他坐了下来,解下腰上的酒囊,举起来冲着牧民们一示意,便仰头痛饮起来。 见他如此坦荡,牧民们终于松动了,有人开始走向魏军早已备好的粮食,向那里的军官报上名字及所属部族,领回粮食。接下来,还有所疑虑的人也放下了疑虑,加入了领取粮食的队伍。 接下来的事情,便更加水到渠成。在魏军的协助之下,高车各部族开始推举德高望重的人作为部族的族长,加入魏国建立的漠北都护府,一同管理高车草原。从此,魏国北境再无战事,魏国的皇帝刘深,则被草原上的牧民们亲切地称为“汉乌依”。 “汉乌依,汉乌依……”刘深皱着眉将这个名字嘟囔了无数遍,最后,还是下出了他之前已经下过的结论:“真难听。” “难听不难听,只要牧民是发自内心拥戴皇上,皇上又何必计较呢?反正,又不会有人跑到皇上面前来喊‘汉乌依’的。” “说来,”刘深若有所思地仰起头,“冯长辰这小子,蛊惑人心颇有一手啊?你说那许多高车人,凭什么就信了他那两片嘴皮子?” “冯将军这个人,说话做事都十分真诚。他没有太多心计,因此是否诚心诚意,脸上就看得出来。所以牧民们才愿意相信他吧。” 刘深闻言,斜眼看坐在床边,正用勺子搅动手中碗里汤药的顾承念。 “哟哟,冯将军,干嘛叫得这么生分?” 顾承念略低了低头:“还不是为了不惹皇上生气么。” 他说着,将一勺汤药送到刘深嘴边。刘深十分不情愿地张开嘴,喝下汤药,脸立即苦得皱了起来,与此同时,顾承念已经将一片蜜饯递到了他嘴边。他将蜜饯吃了,仍觉口苦,便苦着脸道:“这样苦的药,我还要喝多少?” 顾承念听了这话,神色一黯,声音如常:“只怕……皇上还需再忍耐一段时日。” 刘深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知道他又在内疚,连忙笑起来,身上有伤口,他不敢随便乱动,只能略偏偏头:“哎,我知道,向来良药苦口,来来来,你也别一勺一勺喂了,我一口气全喝下去得了!” “那可使不得,”顾承念又舀一勺药,递到刘深嘴边,道:“皇上的伤口现在才刚长住,喝得太猛,万一呛着了,咳嗽起来,挣破了伤口可不是玩的。” 刘深只能再次张嘴,这次,他被苦得连眼泪花子都冒了出来,顾承念见状,递上蜜饯后,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按他的眼角,抹去泪水。 有他这一个动作,刘深觉得,再苦上千倍万倍的药,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喝下一大碗。他捉住顾承念仍在他脸边的手,在唇上轻轻磨蹭。 “我现在,就像做梦一样。其实,之前你那么说,我还是以为,你是为了让我振作,才说出那么些话的。” “不是的。”顾承念静静注视着刘深,轻轻回握他的手,“以后,就算是皇上赶我,我也不走了。” 刘深抬起眉毛:“真的?” “真的。” “这辈子都不反悔?” “不反悔。” “那顺便把下辈子也捎带上吧。” 对于刘深这不讲理的言论,顾承念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万一我下辈子托生成女子了呢?” “那不更方便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你还能跑哪里去。” 话说到这里,连顾承念也觉得好笑起来:“那要是皇上托生成了女子呢?” “我?”刘深抬起眼,似乎还相当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忽然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来,展开顾承念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 “那就请顾大才子千万不要嫌弃奴家呢……” 这下,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过后,便静静坐在一处,执着彼此的手,不发一言,仿佛如此相望着,便足以过此一生。 ——陈习悄悄地放下帘子,一步一步退了出来,一直退到台阶边,才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院门廊下。叶希夷与武威王刘溯均站在那里,见他过来,叶希夷立即了然地笑了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说你不用过去的吧?” “话是这么说,”陈习叹一口气,“可是离京的时候你也知道的,太后就差不能把我凌迟处死了,要是来了这里,成天都不去瞧皇上一眼,我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京城中其实一直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与叶希夷、四王爷配合,以军务繁忙为由不宣早朝,每日折子送去勤政殿,由四王爷仿照皇上的字体批阅后再送去中书省,谁都没发现破绽。但是皇上在草原上受伤后,一切就乱套了。关外传来急报,要宫中立即派得力太医出关照料皇上,与此同时,皇上行踪暴露,为免遭遇突袭,着叶希夷率领神天军出关护卫。而陈习,则被派来武威国都城归化,负责在皇上到来之前将皇上的下处安排妥当。皇上的伤情不适宜长途跋涉,因此入关后,要在归化住到伤情大体愈合为止。武威王主动提出,腾出王府来让皇上养伤。本来皇上已经传旨来,不用叨扰武威王,然而武威王对陈习道:“我家王妃对我说了,皇兄说不用腾出王府,那是皇兄待我的情意,但我这个做弟弟的,却不能忘了做弟弟的本分,所以王府我是一定要腾出来的。”因此皇上终究还是安顿在了归化城内的武威王府里。 与此同时,从接驾后,陈习就发觉气氛不一样了。以前时时处处将尊卑规矩牢记,一刻都不肯放松,决不越雷池一步的顾大人,如今竟是一刻都不肯离开皇上,连晚上也是睡在皇上居住的寝殿内,饮食起居喂药换药,全部亲力亲为。陈习偷眼看叶希夷,叶希夷递给他一个“从我见时便是这样了”的表情。陈习懵然不明之际,亦觉得欣喜。 皇上熬了这许多年,竟终究盼来了这一天。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寝殿,里面十分安静,看来里面的二人也十分享受这样的静谧。时节已是深秋,庭院内的梨树已经一片叶子都不剩,天高云淡,让所有抬头仰望的人的心,都格外地开朗起来,只愿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禅位风波 第104章 一百零四祸起谤言 事情的起因,是一道奏折。 其实这天本来刘深心情极好,睁开眼时一转头,便看见顾承念躺在他身侧,仍然睡着。刘深便悄悄地支起身体,端详他清雅的眉目。 以前总觉得顾承念睡着时面孔格外温柔,醒着时对自己却十分拘谨,一点趣味都没有;可现在呢,这个人不论睁开眼还是闭上眼,温暖的气息都从内而外散发出来,让人总忍不住想要紧紧抱住他,将自己整个儿都融化在他的呼吸里。 刘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趴在顾承念身上,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顾承念的鼻息顿了顿,下一刻,便睁开了眼。 “皇上醒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整夜睡眠导致的干涩,但是话说得十分清醒。刘深却不回答他,而是探身吻住了他。 顾承念愣了愣,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双手也攀上的刘深的肩膀,温柔地回吻他。刘深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撩|拨起来了,几个月未有那方面的满足,让他几乎瞬间就硬|到了极致,他喘|息着伸手探向顾承念的那里,十分满意地发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饥|渴。 刘深激动地支起上身,一把扯开了顾承念的外衣。顾承念虽然自回了京城仍然一直守在他身边,但是睡觉从来不脱衣裳,说是为了刘深有什么需要时他起来方便些,但是这个时候,他这般穿戴齐整显然给刘深制造了很多不方便,刘深急躁地想要解开顾承念的腰带,顾承念却轻轻叹了口气,按住了他的手:“皇上。” ……看吧,稍微慢些就是这样,刘深不高兴地抬头:“干嘛?” “我知道,皇上确实是忍了许久……”要是以前说这话,顾承念定然要红涨了脸,但是现在他却十分镇静,直视着刘深的眼睛,如同之前许多次一样,温声道:“但是太医三番四次嘱咐我,千万不能让皇上行房,更何况从春天起,皇上一直在犯嗽疾,这几天才刚刚见好,要是因为我的缘故,又让皇上病情加重,我该如何自处?” ……顾承念教训人的本事又见长了。真不知道,让他变成现在这样是好是坏,要是以前,自己一瞪眼,他必定乖乖地不作声,随便自己爱做什么做什么……刘深肚里快要生出两大车的抱怨,但明知他是为自己好,又怎么能真的开口说他,于是趴在顾承念身上瞪了他半天,最后哀怨地搂住顾承念的脖子,像是小孩子耍赖一般不停摇晃:“可是我想要你想要你想要你啊!……” 两人身体紧贴着,他这一番摇晃,弄得两人的下面都不好受,顾承念轻喘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扶住刘深的肩膀。 “嗯?”没等刘深有所反应,他就被顾承念搂着翻了个身,“哎?” 一眨眼,立即变成了顾承念在上,他在下的景况。 那一刻刘深当真是万分惊慌,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自己中衣的衣襟:“你要干嘛?” 顾承念看了他一眼,却不作声,只向后坐了起来,开始解刘深的裤带。 刘深大惊失色,立即要坐起来,伸手就要抓顾承念的手,又叫了一嗓子:“你要干嘛?!” 同样的话说了两遍,想必看起来必定十分慌乱十分傻气吧,因为顾承念笑了。可是他一笑,刘深立即看呆了,呆了这一小下,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顾承念重新按倒在床上,而顾承念,则已经顺利地褪下了他的裤子。 刘深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下一刻,他看见顾承念低下头去,将头埋在了自己的下|腹。 “啊——”刘深将一声十分高亢地申吟捂在了嘴里,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顾承念低垂着眼,睫毛颤动着,头卖力地抬起,俯|下,脸颊也渐渐泛起了红晕。 他瞪大了眼,半天,才伸手抚上顾承念的脸,顾承念顿了顿,仍然没有抬头,显然第一次做这种事,他也十分羞赧。刘深忍不住用力抓住他的头发,控制着频率,嘴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吟出了声,很快,他身体一震,连忙将顾承念扯起来,立即被自己的东西射了一身。 刘深喘着气,躺在床上,只觉得十分累,连指头都不想再动弹,顾承念便探身去床边的小桌上取来手帕,一边拭去他身上的浊物,一边道:“中衣上也沾上了……要不要起来脱掉?” 刘深却没有回答。他的呼吸仍没有平复,定定地看着顾承念,脑子从方才的快|感中渐渐回过神来,忽然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这个家伙,如今在我面前怎么如此游刃有余?这什么情况?而且刚才,我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按倒了?这又是要怎样?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的,再怎么说我也是鬼门关门口晃悠了一圈,身体到现在还虚弱一些那是很正常的,而且自从受伤以来,我几乎连一步路都未曾自己走过,到哪里都是抬着抱着,这么长时间没锻炼,手上没劲也是自然的! 可是啊……可是!可是他怎么可以就把我这么随随便便按倒了?! 刘深瞪着顾承念,想起那年自己还跟刘济有过那么一次,那次顾承念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难不成他见刘济是在上头的,心里头盘算着,既然我可以在下头,那他也要在上头了?! 刘深越想越紧张,干脆坐了起来,顾承念以为他是要脱掉中衣,便凑过来伸手要解衣带,刘深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顾承念。” “嗯?”察觉到他口气不太正常,顾承念停下了手,静静看着他:“怎么了?” 话到嘴边,刘深忽然觉得难以启齿,变得吭吭哧哧起来。 “我说……你,其实该不会是,喜欢……喜欢……” 喜欢什么半天说不出口,顾承念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刘深心中焦急起来,怎么这么不干脆?!如此下去,自己真的要变成下头那个了!于是他咬咬牙,道:“你该不会是喜欢在上头吧?!” 顾承念愣了愣,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立即又红起来。他原本长身跪着,听刘深这么问,便跪坐下来,垂着头。沉默了有那么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无所谓。但看皇上是喜欢……喜欢哪一种罢了。” 是么……那就好……刘深松了一口气,然后立马惊觉,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他是有多弱才会这么紧张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顾承念偶尔有一半次想在上头,那自己也不是不能让着他,但是如果要自己一直在下头…… 刘深抱住头摇了几下——这种不甘心是怎么回事啊!简直让人心酸啊!…… 他扑上去搂住顾承念脖子,另一只手向下伸,摸着他那里还半硬着,便寻思着要立马扳回一城。然而他还没怎么动作,外间忽然传来了姜密的声音:“顾大人?顾大人?” 顾承念与刘深对视一眼,应道:“何事?” “哦,顾大人,皇上可醒了?太后方才派人传话来说,她一会儿来看看皇上。” “嗯,知道了。” 等姜密出去后,顾承念便轻轻拍拍刘深的肩膀,道:“皇上,改日再……吧。” “改日?”刘深朝他下面看一眼,“就这样?” 顾承念的脸上仍然有一层薄红,他从刘深怀里脱出来,下床,道:“放着不管,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刘深只能十分不甘心地看着顾承念整理好他的衣裳,唤宫人们送进衣裳与热水来。顾承念拧湿手巾,让刘深坐在床边,给他擦了脸,递上青盐来让他擦了牙,再漱了口,这才让他站起来,给他换衣裳。 困意重新泛了起来,刘深打了个呵欠,正好顾承念站在他正面,整理他的衣襟。 “顾大人啊,”刘深一边无聊地站着,一边问,“给我穿衣裳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顾承念低头系好他衣襟带子,道:“我在想……今天中午该给皇上吃什么?”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刘深却怔住了,顾承念尚未察觉,仍在说:“昨日皇上说口里淡,我想着,今日或许可以做些酸的吃食……皇上可吃得惯腌萝卜?还有,梅菜怎么样?梅菜拌笋丝倒也爽口……鸭汤还是要喝的,我会嘱咐他们,把油都熬出去,不会腻……” 说到这里,他发觉刘深没反应,便抬起头来,看着刘深的脸,察觉他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皇上,有事要吩咐?” “不,没有。”刘深沉默了,直到一切妥当,顾承念又给他喂了药后,行礼告退,他仍然一言不发。 顾承念走出去后,刘深走到门边,看着那人依旧清峻削瘦的背影走下台阶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感动,又是后悔。 回到京城后,冯长辰、刘济、张方白、白烈……均以军功而获赏,要么升迁,要么晋爵位,只有顾承念以失职为由,请旨辞了官,在刘深的坚持下,才留了散官在身。如今,除了一个虚名的大学士,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每天留在宫中,照顾自己吃,照顾自己穿。 他竟然,把这个人变成了这个样子。以前那个一门心思想着天下苍生的人,到如今,只会为了他的起居坐卧日常饮食而费心,别的,一概都不管了。 这样,真的好吗? “深儿,”白太后一来,仍旧是拉着刘深的手,抚摸他的头,全不将他当作二十几岁的人看待:“今日可好些了,没再咳嗽吧?” “没有,母后,”刘深冲母亲微笑,扶着她坐下,道,“母后不用再担心了,儿子现在大好了。” “欸,”白太后摇摇头,“这种时候,更不可掉以轻心,病情反复才是最难缠的……” “我知道。今早已经喝了药了。” “是吗?”白太后脸色十分微妙地变了变,不动声色地朝暖阁里扫了一眼。刘深看见她的表情,按了按她的手,笑:“母后别多心,他不在这里。” “哼,他倒是躲得快,”白太后冷冷道,“自回来后竟然没让本宫撞见一次,有时候本宫都怀疑,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透露本宫行踪了?” 要是不通风报信,难不成让母后你撞见了,再将他扔到大理寺去么?刘深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笑嘻嘻道:“哪里的话,谁要是敢这么做,朕第一个不饶他!” 姜密捧着托盘呈上茶来,刘深便岔开话题:“母后,来,尝尝今年的春茶……” 白太后接过刘深亲手递上的茶盅,抿了一口,点点头:“是好茶。”然后立即皱着眉,指着刘深:“但这茶你可不许多吃!” “儿子知道,知道的……”刘深心道,还说呢,那是这会儿顾承念不在,不然我连个味儿都闻不到好么!他哪里还论多吃少吃,根本一口都不许我碰,快半年了,各色花果茶杏仁茶早就吃得快腻死了…… 于是他在母后繁琐的叮嘱和自己内心纠结的牢骚中挣扎了好久,还是白太后怕他劳神,坐了坐便走了。送走白太后,姜密立即凑了上来:“皇上……” “嗯?” “昨日陈大人将奏折分好了,送过来,见顾大人在,便叮嘱奴才这些一定要等顾大人走了再送进来……”姜密说着,捧起手中的十几本奏折。 刘深看着这些奏折,皱起了眉。 又来了么? 他现今成立了一个奏办处,由陈习负责,对外说是将奏折分轻重缓急整理出来呈上,其实主要是为了让陈习将那些参劾顾承念的奏折挑出来。顾承念现在会帮他看奏折,若是这些奏折给他看见了,他又不知该如何想了,所以刘深叮嘱陈习,这些折子都直接留中不发,不给朱批,也不下送中书省,但是今日,陈习却趁顾承念不在时将折子送来了,刘深看看这数量,心里知道,这次阵势不小。 果不其然,从三省至六部,从九寺到各州府大员,除了冯家三兄弟和他的三个弟弟,几乎所有算得上数的人的名字都有了,刘深一本一本翻看,越看越生气,又想起早晨顾承念说起,太医嘱咐他不许自己行房,连太医院如今都不将顾承念当回事,这样失礼的话居然就对着他说了,再看看眼前这些奏折,将顾承念说得奸邪狡诈,淫|秽不堪,仿佛他已然是古往今来第一罪人,非千刀万剐无以称其罪,刘深实在怒不可遏。 想起有次冯长辰与顾承念闲聊,以为自己听不见,爆了句粗口,刘深当时觉得这小子真是好不讲究,可是他现在发现,有些怒火,非粗口不能倾泻。 于是他将十几本折子往地上一扫,怒吼: “这个皇帝,老子不当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 密信 其实,事情初现端倪时,石崇觉得,他是应该能察觉的。 那天刘濯的情绪有些奇怪,一直站在廊下出神,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太好揣测。春末夏初,气候正好,可在外面站这么久仍然让人担忧,石崇陪着他站了有大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王爷,站了这么久了,回去吧。” 刘濯听了,却动也没动,只凝视着院子里摆着的几缸莲花,那是前几天皇上赏的宫里培育的新品种,花发得早,这会儿已经鼓起了花苞,想必不几日就能绽放了,配着官窑烧制的上好的瓷缸,定然十分悦目。赏花是好事,王爷那日谢恩时看起来也好好的,但是今日起来,却不知道怎么了,一直盯着那几缸莲花,心事重重的样子。自己开口搭话,刘濯不搭理,石崇顿了顿,又道:“听说三王爷回京了,说不准过一会儿,皇上会召王爷入宫,王爷不如……” “石崇。”刘濯终于开口了,他打断石崇的话,问:“你说三哥回来,为什么皇兄没有第一时间召我入宫?” “这……”石崇想了想,道:“说不准皇上早已下令,只是被公公们耽搁了,没把旨意传到咱们这儿……” 王爷摇了摇头:“不会。皇兄约束奴才们很紧,勤政殿的内侍们断不会这等失职。” “那……” “这次皇兄召三哥回京,没有提起过原因,前日我进宫谢恩时他也什么都没说……”刘濯沉吟着,继续望着那莲花。“我总觉着,皇兄又要有什么大手笔了。” 石崇明白他没说出口的担心是什么,皇上有大动作,却没有提前知会王爷,那只能说明,接下来的事十有八|九与王爷有关……石崇担心地看着刘濯,忽然也觉得甚是忧心。 这十多年来,宫中的权力倾轧就没有停止过,一个江淮王,闹得多少年都不太平,难道皇上,要开始提防如今越来越崭露头角的王爷了吗?早知如此,去年王爷就不该答应皇上,冒充他躲在勤政殿的! ——可是这样的话,可不是他一个奴才能说的,他能做的,只是不论发生何事,都守护在这个人身边,护他周全。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忽然有下人走进二门,见刘濯在廊下站着,连忙跪下:“王爷!宫里传话的公公来了!” 说什么来什么,石崇看向刘濯,只见刘濯神色如常:“请进来。” 进来的是一贯负责越王府传话的李公公,李公公行了礼,道:“王爷,皇上请您即刻入宫。” 听闻此语,石崇忽然觉得如释重负,看来皇上并没有忘了王爷,还是如同以往,几个兄弟要一起聚一聚的。而刘濯面上仍然不显山不露水,淡淡道了句:“知道了,有劳公公。” “王爷,”李公公一走,石崇便笑道:“看来奴才说的是对的,皇上只是疏忽了,这不就召王爷入宫了吗?王爷……” 刘濯转过头来,淡淡看了石崇一眼,道:“让曦月来给我更衣。” 听到这个名字,石崇脸色一僵,话也戛然而止。直到刘濯已经转身进了门,他才低声道:“奴才……领命。” 传话给曦月后,石崇回到了自己房里,在床边坐下。王府里没什么事需要他操心,王爷入宫也不许他随侍,他索性脱了鞋子躺下,放下帘子闷头大睡。 …… “石崇哥哥!石崇哥哥!” 那个脆生生的声音,他知道是谁的,他连忙转过身,将扑过来的人搂进怀中,然后苦笑着道:“四殿下……不是说了不可以唤奴才‘哥哥’的吗?” 年幼的刘濯搂住他的脖子,冲着他狡黠一笑:“没关系,我是偷偷叫的,不会让别人听见,不会让石崇哥哥被打板子的!” 石崇还要说什么:“四殿下,可是……” 刘濯却一头钻进他怀里,撒娇道:“石崇哥哥,石崇哥哥……” 只要被他这么一叫,石崇就心软了,怀恩院师父的叮嘱,掌事公公的训斥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搂紧怀中那柔软的身体,就算是明知会挨板子,他也愿意听这个人再叫自己一次。 …… 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石崇吃了一惊,揭开帘子,发现天都黑透了,他居然睡了这么久?!他起身,连忙赶去正院,府内的下人都在二门上守着,见他来了,纷纷唤:“石哥。” “石哥好。” 石崇与他们都是一样的奴才,顶多是伺候得比他们久,资历比他们深些罢了,所以下人们平日里敬重他,却也只能尊称他一声哥。石崇点点头,问起王爷的景况。下人们便告诉他,王爷晚饭光景回来的,回来后就把所有下人都遣了出来,一个人坐在寝殿里。 “对了,王爷还问起石哥了呢!” “问我?” “是啊,王爷问‘石崇哪里去了?’我们说你多半是在自己屋里,要去叫你,王爷又说不用了。” 该死!王爷需要他的时候,他居然不在!石崇对自己十分恼火,现在王爷把所有下人都赶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进去。他望了眼寝殿的灯火,又问:“曦月呢?” “曦月?王爷没叫她,也没见她进去啊。” 石崇又想了许久,终于迈开步子,朝寝殿走去。走上台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试探着唤了一声:“王爷?是我,石崇。” 里面传来了刘濯的声音:“进来。” 石崇松了一口气,连忙揭开帘子走进去。刘濯坐在寝殿正中的椅子上,正对着门口,但是殿内光线昏暗,石崇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身边的灯想必许久都没动过了,光暗得很,石崇走过去,挑了挑灯芯,低下头,看到刘濯的脸色,立即担忧起来:“王爷?这是怎么了?” 刘濯闻言,立即坐直了,道:“没怎么。” “王爷晚饭可吃了?” “……” “王爷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石崇说着,便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一巴掌拍开,刘濯怒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随便碰我!” 石崇只能收回手。刚才明明是刘濯让他进来的,可现在,刘濯却忽然生了大气,指着门口:“出去!” 石崇只能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夜,他一直守在二门上,可是直到深夜,刘濯唤人进去伺候就寝,也没有提过他。 刘濯心思细腻,有时候在外面受了气,不好发出来,经常会拿他出气,这是常有的事,可是今日,他是去见自己的兄弟,谁会给他气受?石崇想不通,只能回去。第二日,第三日,刘濯一直故意冷落他,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做什么,王府里谁也不知道。 就这样,过了有半月,刘濯忽然派人来叫他去。想来,王爷的气终于是消了,石崇打起精神,前去见他。 刘濯在正殿等他,见他进来,开门见山道:“有件要紧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王爷?” “这里有一封密信。”刘濯的手按在身旁的桌上,手下是一只封好了的信匣,“你明日就启程回南嘉,务必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京大人。” 南嘉是越国的都城,而京连京大人,则是越王府的长史官。刘濯看着石崇,道:“事关皇上,十分重要,除了你,别的人我都信不过。石崇,你能做好吧?” 石崇看着刘濯,坚定地点头。 “我能,王爷。” 他带着信匣回到自己房里,开始收拾行囊。南嘉距此将近千里,翻山越岭,来回一趟,就算自己紧赶慢赶,估计也得近一月时间。自成为王爷的随侍以来,他还从未离开王爷过这么久,这么一想,手中的动作就停了下来。他舍不得那个人。可就算心中再不舍,他也不敢去向他道别。好不容易才不生他的气了,肯与他说话了,若是为了这点小事,又惹王爷生气了该怎么是好? 其实,从前,刘濯对自己不是这样的。小的时候,刘濯几乎成天缠着他,缠得奶母和嬷嬷都快要看不过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濯对他的态度越来越糟糕,动辄训斥,要么就冷冷地丢在一边。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们明明…… 想太远了,石崇收回心神,继续埋头收拾包裹,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院门忽然响了。石崇的身份毕竟比一般奴才尊贵些,所以在王府中也是独院居住,听见门响,他以为是哪个下人找他,便问了声:“谁?” 来人却不作声,脚步也没停,一路向他门口走来。石崇只能起身,走到外屋,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道:“为什么不回答我?镇日里都是这么没规没——” 他揭开帘子,却怔住了。 “王爷?!” 刘濯站在门口,负手而立。 “你说谁没规没距?” “奴才不敢!”石崇连忙跪下来。刘濯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自顾自揭开帘子进了屋。石崇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半天,听见人在里面道:“进来!” 他这才连忙起身,走进去,刚放下帘子,一转身,一双手臂就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嘴唇便被柔软的触感覆盖了。 “……?!” ——石崇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即将人勒进怀中,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吮吸那两瓣让他思念得几乎疯狂的嘴唇。刘濯被他吻得无法呼吸,支持不住,直用手捶他的肩,他这才放开,搂着刘濯就往里间屋里带。 “等……等等!”刘濯抓着他的胳膊,还没喘过气来,“把门……栓上!” 石崇闻言,转身半蹲下来,一把将刘濯抱了起来,托着他的臀,走向门口,一边插上门栓,一边道:“那是不是院门也……” 刘濯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缠着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半闭着,喃喃道:“院门,我已经插上了……” 原来他今日来这里,就是想与自己欢|好来着!石崇激动的心情更加灼热,原来被思念折磨的不只他一个,原来王爷也会为了即将的分开而恋恋不舍!身体的兴奋在那一刻到了顶点,他将刘濯从怀里放下,撩起他的外衣连腰带也等不及解,一把将他的裤子沿着针缝扯了开来。 “啊!你干什么?!”刘濯吃了一惊,立即生气地质问,“你怎么这——啊!” 他话还没说完,石崇已经将他转过去按在墙上,扯下自己的裤子,吐了口吐沫权作润滑,下一刻,便剑拔弩张地闯了进去。 “啊……啊!你……啊啊……” 再怎么说,这一下也太快,刘濯承受不住,想要推他出去,却被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石崇抵着他的肩膀,喘|息了两声,附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我想你……” 热气饱含着情|欲灌进耳朵,刘濯颤了颤,本来要逞强训斥的劲头也被消融殆尽。石崇见状,便开始动作,刘濯惊叫了一声,几乎软倒,却被石崇揽着腰,勉强站住。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刘濯咬着牙斥道:“每次……都是这样,床离你……究竟……有多远?非要……啊!”他忽然缩起了肩膀,“啊啊,别,别……” 石崇故意顶到了要命的地方,刘濯哀鸣着,两腿不住打颤,指甲在墙上刮过,咯吱作响。石崇一边动作不停,一边喘|息着道:“谁让王爷每次都是这样诱|人……王爷……你能想起,我们上次这样,是在什么时候吗?” 刘濯哪里还得顾得上这些,石崇撞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能断断续续求饶:“别这样……到,到床上去……石崇,你……” “嗯?”石崇将他紧紧地挤在墙和自己之间,伸出舌尖,舔舐他的耳垂。 “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叫点儿别的?” “……”刘濯头抵着墙,两手攥成了拳头,半天,终于低声道:“石崇……哥哥。”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就亢奋到极致的身体似乎又攀上了新的高峰,石崇用力往前一撞,十分满意地又听到身下的人一声惊叫:“啊!石崇,你——” “再叫一次!” “都、说、说了……到……床、床上——啊!啊啊……停下……” “叫不叫?” “你……休想!啊!……” “叫不叫?” “啊啊……混……” “叫不叫?” “啊……呜呜……” “叫不叫?” “呜……石……啊……” 第106章 一百零六 衷肠离诉 石崇承认自己有时确实无法自控,平日里总是患得患失,生怕惹这个人不高兴,可是一到了这种时候,不但没了小心谨慎,反而像是得了失心疯了一样,变着法子地欺负刘濯,总要将他欺负哭才罢休。经常是做过一次,刘濯就要与他冷战许久,遇到这种情况,是他没理在先,只能小心翼翼担待着,哄到刘濯消气了为止。而后来,每次一想到曦月,一想到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嫉妒就像是一把火,烧得他浑身难耐,脑子里全是无法完全拥有这个人的愤怒和不甘,求饶和哭泣根本听都听不进去。 结束后,刘濯一边喘|息,一边抽噎着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又开始后悔,手忙脚乱地将刘濯抱到床上,抹去他脸上的泪水,连声道歉:“王爷,对不起,对不起,王爷……” 刘濯推开他的手,捂住脸,半晌,才止住抽噎,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永远都没长进了。” 石崇也不敢再碰他,生怕再惹他生气,只能道:“奴才无能。” 刘濯嗤了一声:“你无能,那每次被你弄成这样的我岂不是更无能?” “……”石崇只能道:“奴才笨嘴拙舌,说什么都惹王爷生气。” “既然知道,就闭上你那张嘴。”刘濯说话的时候,仍然带着鼻音,那是刚才哭泣的后遗症,石崇听得心里直发酥,忍不住俯下|身,去吻刘濯捂着眼睛的手,又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刘濯被他烦得无法,只能放开手,用仍然发红的眼睛瞪着他:“啧……你是狗吗?” 石崇便笑。 “当初进宫的时候,师父便说了,我们这些奴才,其实就是王爷们的玩具,和猫狗鱼鸟是一样的。” 刘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住了,看着他,石崇便笑得更加温柔,眼里的情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猫狗鱼鸟里,我觉得我还是更像狗,王爷说呢?” 刘濯被他说得怔了半天,最后,也只能一笑。 “是啊,不仅是狗,还是只卷毛大狮子狗。” 刘濯如此说是有道理的,石崇虽然是如假包换的汉人,但却生了一头卷发,个头也足有九尺,浓眉高鼻深目,走在路上,总要被人当成异邦人。看见刘濯被逗笑,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见刘濯似乎不反感自己靠近,他便得寸进尺,躺到刘濯身边,将他揽进怀里抱着。刘濯任由他放肆,躺在他怀中,轻轻说了句:“这次,辛苦你了。” 知道刘濯是在说送信的事,石崇便笑:“怎么会。为王爷做事,是做奴才的荣幸。” 刘濯看了石崇一眼,又转开目光。不知为何,石崇觉得他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开口问,两人相对沉默,半天,还是刘濯开口道:“这几年……其实很对不起你。” 石崇怔了怔,没想到刘濯居然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自从两人成了这样的关系,这还是刘濯第一次对他如此软言温语,石崇半天反应不过来,许久,才低声唤道:“王爷……” 刘濯低着头,因为刚刚哭过,声音听来带了几分委屈似的。 “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皇兄已经是如此了,我到了这个年纪,若是也如同皇兄一般,身边没有一个女人,不知又要被如何议论了。我们兄弟五个,一个没了,两个再这样,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大哥了。” “我知道,王爷。” “你不知道!”刘濯靠在他胸前,闷闷道:“曦月小产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所以才会对你说那么过分的话……但是我真的,真的没有怀疑过你。” 去年夏天,王爷将府里一个叫作曦月的丫鬟收了做侍妾。这件事,石崇事先是知道的,但是王爷执意如此,他又哪里能反对。那段时间,石崇觉得自己过得浑浑噩噩,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憋闷,又不能找人倾诉,有时恨不能睡着不醒来,把所有的一切都当作一个梦。而如果说之前,他还能假装刘濯只是掩人耳目,并未真正与曦月同房,可后来曦月有了身孕的消息,对他来说却是真正的打击。他与王爷陷入了冷战,而曦月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某日在台阶上摔了一跤,孩子竟然小产了,曦月险险保住一条命,却再不能生养。刘濯十分生气,当时一口咬定是石崇下的手,让石崇有口难辩,十分心寒。 而现在,刘濯捏着他的衣襟,低声道:“其实我那时候知道,我这么说很伤人,可我就是忍不住,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拿话刺你……” 今日王爷对自己如此坦承心怀,石崇十分感动,他轻抚刘濯的头发,道:“我知道,那个时候你不好受,你向来都是这样,心情不好就冲我发脾气……” “我不应该如此对你……” “没关系的,你这样对我,只能说明你待我同他人不一样啊。” 刘濯不说话了,半晌,伸手环住石崇的脖子。石崇低下头去,亲吻他柔软的耳朵、白皙的脸颊、额头,然后极尽轻柔地捧起他的头,噙住他之前已经被吸吮得红润欲滴的嘴唇。 吻并不浓烈,二人只是像交谈一般,相互用舌尖去触碰对方的口腔,气氛暧昧而温暖,刘濯的身体变得柔软,伏在石崇胸前,几乎要陷入梦乡,然而,巨大的危机感却在此时逼近了他,在下面十分不客气地顶着他,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刘濯:“……” 石崇涨红了脸:“王、王爷……” 刘濯冷冷道:“我看你发|情怕是比狗还快。” 石崇:“……” 他连忙坐起来:“我、我去冲个凉……” 然而他脚还没沾着地,就听见刘濯冷冷道:“站住。”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7节 石崇只能窘迫地转过身来:“王爷……” 刘濯瞥了一眼他硬梆梆的下面,扭过头不看他。 “都这样了,你还去哪儿?” 石崇愣了愣。 “王爷的意思是……?” 刘濯不说话,石崇便上前,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扳过来,见刘濯的脸已经涨红,连脖子都是通红。石崇明白他这是许可了,于是咽了口吐沫:“那我……不客气了。” 说罢,他便伸手去扯刘濯的腰带,刘濯见状,连忙抓住他的手:“先说好!不许再扯坏我的衣裳!” 不怪石崇要撕,作为一个王爷,明明都快夏天了,刘濯却穿得十分严实,况且他今日穿得又不是亲王制里的常服,而是家常衣裳,这条裤子又是丝绸料子,实在太好撕了。不过既然他发话了,石崇当然不敢乱来,他解开刘濯那条镶着东瀛仙洲图玉板的腰带,轻轻放到一边,又解开他这件天青色竹叶文缂丝的外衣,问:“这样可行了?” 刘濯低下头:“这还差不多……” 于是石崇又颇为耐心地解开他的裤带,将已经被撕坏的裤子褪下来,又解开刘濯的中衣,直到将刘濯脱|得一|件|不|剩,这才一边注视着他白皙的躯|体,一边脱掉自己的衣裳。刘濯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支持不住,下面也渐渐又有了反|应。石崇见状,握住那里|揉了几下,听得刘濯控制不住地吟出声,便分开他的双腿,准备进去。刘濯双眼迷离,神志多半已被他不停揉|弄的手指夺去,却仍然抓住他的手,喃喃道:“还有!不许再像刚才那般乱来了!” “不会了,不会了……”石崇信誓旦旦地应承。刚刚被进入过的后面如今很容易便容纳了他,石崇进去后,伏在刘濯身上,轻声道:“现在,让我看看,你到底被|我|干|了有多舒服……” “……呃?!” 轻薄的话语让刘濯瞪大了眼,没等他醒过神来,狂风暴雨一般的撞击袭来了。 “啊!”刘濯惊叫一声,立即伸手去挠石崇的背:“混蛋……石崇!你说了……啊啊!” “对不起,王爷……”石崇的声音也因亢奋而变了调:“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那些了,等事后,你再……责罚我吧!” “啊……你……啊……” 刘濯被他撞得几乎要魂飞魄散,所有的语言都碎成了音节。再到后来,他已经酥软得连一点力气都不剩,石崇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进入到最深处,不断向上冲撞时,他除了伏在石崇肩上断断续续地哭泣,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次结束之后,刘濯缓过劲来,几乎不要一拳砸在石崇脸上。但是他实在没多少力气,便想穿上衣裳走人,然而伸出手去扯衣裳的手却被石崇按住了。刘濯忍无可忍地怒吼:“你还要干什么?” 石崇已经看出来了,因为即将分别,所以今日刘濯对他其实颇为放纵,所以他也没了平日的小心翼翼,上前箍住刘濯的肩膀,将他的从衣裳上扯了回来,与自己十指紧扣。 “王爷……现在都成了这般光景,出去要是被下人们看出来可怎么是好?” 他手指抚过刘濯现在仍然微微颤抖的双腿,又在下|腹揉了几把,然后手往上伸,按住一边的红点,轻轻重重地按着,嘴唇贴着刘濯的,似要把说的话直接灌进他脑子里去似的。 “不如再在这里呆一会儿……等天黑了,我送王爷回去……” 刘濯使劲推他:“再在这里待下去,我非被你弄死了不可!你放开我……” “弄死?”石崇笑了起来,看着刘濯至今泛着红晕的脸:“难道不是舒服死了吗?” 说着,他便又将那只在胸前抚摸的手下伸,直接将手指伸了进去。 “啊啊……” 被挑|逗得已经极度敏感的身体根本受不了这样的阵仗,刘濯在他怀里蜷缩起来。 “可恶……” 石崇笑起来,声音与目光都温柔得几乎要将他融化,说出来的话,也温柔得仿佛一点都不带强迫之意:“王爷,坦承一点如何?说你很舒服,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更舒服……嗯?” 刘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表情混杂着屈辱与沉醉,半天,终于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再往前一点……啊!” “这样吗?” “啊……啊……” 刘濯彻底放弃了抵抗,躺在石崇怀中,双|腿|大|敞,完全接受了石崇。然而,石崇的手指却在这个时候撤了出去,刘濯睁开了迷蒙的眼睛,困惑地看着石崇,连他脸上的神色是叫作温柔还是叫作控制欲都分辨不了。 “王爷,想要舒服,可得给我点甜头啊。是不是?” 刘濯看着石崇,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脸埋在他胸前,半天,有些自暴自弃地轻声道:“石崇哥哥。” 快|感和手指立即回来了,他仰起脖子,忘记了羞耻,大声申吟着,为了获得更多的快|感,不停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石崇……哥哥……” “我在,我在这儿呢,濯儿……” “啊,啊啊……石……” 第二天一早启程时,石崇估计着,自己是不会见到王爷了。昨天一直折腾到深夜,后来,刘濯累得根本睁不开眼,陷入了昏睡,石崇给他擦洗了身体,穿好衣裳,再送回寝殿,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动弹一下。这么看来,等今天醒来,王爷不生自己的气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指望他来送自己呢? 府里几个下人来马棚这边送石崇,石崇与他们道别,正要上马,一个下人匆匆从角门跑出来,喊:“石哥!石哥!先不敢走!王爷来了!” 石崇愣住了,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刘濯缓缓从角门里走了出来。 “王爷!”石崇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走到近前才回过神来,连忙装作行了个礼,道:“奴才这就走了!王爷……其实不必来送的。” 刚才刘濯走了几步,他便看出来了,虽然他极力控制着步伐,但身体显然还十分不适。这个时候,石崇又开始为自己的不计后果而后悔,但众人面前又不能说什么,只能看着刘濯,而刘濯抬眼看了看他,只说了两个字。 “保重。” 他的嗓子也是沙哑的,多说话肯定要被听出来的。石崇恋恋不舍地看着刘濯清秀的面孔,终于屈膝又行了一个礼。 “奴才走了。” 说罢,他起身,牵马走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想吐槽我自己,连着三章这都是在干嘛?_(:3」∠)_ 现在都不敢提醒了,提醒了我怕会被咔嚓啊…… 第107章 一百零七 轻弃 为了早日将信送达,早日回到王爷身边,一路上,石崇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第三日,他已经过了洛阳,一直走到星光铺地,才在一处小驿站落脚。到了驿站,他出示了腰牌,值守的驿丁来牵了马,石崇对他道:“有什么吃食,随便上两碗来。明日寅时备好马。” 驿丁应了,又问道:“这位爷,有急事?走得这样急。” 石崇只点点头,没有多说,转身进了驿亭。 驿亭里没几个人。驿丁送来两碗素面,上面随便撒了点腌菜和盐巴,石崇端起来就吃。靠墙的桌子边坐了两个士兵,看装束应该是京城来的传令使,也不知是去往哪里的。驿丁将面放到石崇面前后,便夹着托盘,走到那二人身边,笑道:“两位爷喝好?咱们这儿地方小,没什么像样吃食,委屈两位爷了。” “咳,”其中一个士兵摆摆手,“哪里的话,咱们这些为上头办事的,出来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怨言。再者,”那人指指那面亮着灯的屋子,“连我们上头那位也没说委屈,我们怎么敢委屈?” “哎哎,李爷说得是。”驿丁笑着点点头,那个士兵便道:“去,再给哥俩弄一碟子腌菜来,你这驿站不大,腌菜倒是不错。” 驿丁应声,下去后,另一个士兵便道:“哎,李二,你说咱们头儿这次带着咱们急急忙忙地出来,是要送什么信去啊?” 那个先前说话,被唤作李二的士兵拿起酒盅,嗞的一声喝完,连哈了好几口气,才老神在在道:“头儿不说,自然是咱们不能知道的。不过啊,我心里却是有个约摸的。” “什么?是什么?”那人凑近李二,十分有兴趣的样子,而李二朝石崇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示意那人再靠近些。 其实石崇并无意听他二人密语,只是他这样的练家子,耳力本来就胜于常人,再加上驿站内实在太安静,于是那个李二所说的话,便一字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 “我听说啊,咱皇上就要立储君了,各地的地方大员都得回京朝贺。所以咱们这次去扬州,八成是皇上召扬州抚案刑大人和察院靳大人回京朝见储君呢!” “哦!?”那个人将信将疑,“不是你瞎编的吧?咱们圣上……没有子嗣,立储可是要立谁?”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个李二有些得意,“这可是绝密的消息,我今天就告诉你,让你长长见识!” 这下,连石崇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了起来,那人也催道:“快说!别卖关子了!” 于是李二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咱们皇上,是要册四王爷,也就是越王殿下为皇太弟!” “什么?”那人显然不信,连连摇头,“四王爷?皇太弟?你这消息不可靠吧?就算要册皇太弟,也该册武威王殿下吧,他可比越王殿下年长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李二故作神秘地摇头晃脑,“我跟你说,我表舅妈的外甥是皇城里头勤政殿端茶水的公公,他告诉我的,武威王殿下是庶出,立他,必定有许多大人物反对,但是越王殿下就不一样了,他与殁了的和愍太子是一母同胞,他若是当了储君,孝仁皇太后的娘家蔡家定然鼎力支持他,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可是这样一来,武威王不会不服气吗?别和当初的江淮王一样,又生了谋逆之心吧?” “不会的!当今圣上的几个兄弟中,本就是武威王与皇上最为亲密,而且我那位表兄弟说了,前些日子,皇上特意召武威王回京来,一个人也不许在旁边,与武威王说了许久的话。估计着就是与他谈立储的事情的!既然现在已经决定立四王爷了,那必是三王爷那边已经谈妥了!” “欸,想不到你知道得还真是不少呢……” “那是自然!哈哈哈……别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这二人举杯豪饮,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石崇一脸惊疑地起身,转身径直进了驿丁为他准备的房间。 他坐在炕棱上,回想刚才听到的话,疑团在心中越积越大。 若是几个市井村人这般议论,他是必定不会相信的,可方才那两个人是来自京城的传令使,说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 怎么会?……如果王爷真的要被立为储君,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情?虽然他成日里很少出王府,可是王爷,王爷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的啊…… 王爷…… 那晚反常乖顺的刘濯在石崇眼前浮现。这半个月来一直对自己置之不理,镇日里不知在忙什么,那晚却忽然对自己推心置腹,还让自己去送信…… 信?石崇忽然一凛,从怀中取出一直贴身放着的信匣。 这封信,实在来得太巧了。皇上有什么事,需要王爷派他去南嘉?石崇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立储的事情是真的,那这里头的信,一定与自己有关!他低头,注视着信匣上代表亲王专用的夔龙纹,和信匣上的赤红封印。 片刻后,他走出房门,找到驿丁,问:“你这里可有很薄很锋利的小刀?” 这几日,京城里每日都是烈日当空,甚是燥热,直到这天下午,天空中才渐渐聚起了云层,似是要落雨了。渐渐阴霾的天气中,刘濯站在廊檐下,看着院中已然绽放的莲花发愣。 “王爷,是否要奴才将莲花搬到廊下?” 石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濯吃了一惊,急忙转过身去,看清身后无人,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 是啊,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已经走了,以后,也再不会在我的身边了。 这个时候,刘濯才发现,他的心,要比预想的难过得多。但他还是强撑着对自己笑了笑,唤人进来搬莲花。 云层越积越厚,离黄昏还早,天却完全暗了下来,像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电闪雷鸣,狂风卷地,暴雨如期而至。刘濯又将下人们都遣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站在廊下,看着雨水顺着滴水檐坠下,听着雷声阵阵,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于是心便一阵一阵地钝痛。不行了,越来越难过了,果然一个人的时候,人更容易变得脆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刘濯走回屋里,寻出伞来,准备去看看曦月。然而等他拿着伞重新走到廊檐下,却看见石崇站在台阶下。 正好有闪电,白光一闪,照亮了石崇的脸,刘濯看清了,这次,并不是他的幻觉。雷声从头上滚过,石崇看着站在门口不动的刘濯,缓缓走上了台阶。他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浇透,卷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有些狼狈,有一瞬间刘濯觉得,自己甚至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拨开粘在他额头上的头发。 然而这个时候,石崇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匣,扔到他脚边。“啪”的一声,信匣在地上弹开来,里面的信笺掉了出来。雨水早已渗入信匣,信笺被浸湿了,字迹全晕成了模糊的墨团。刘濯低头看了一眼,抬起头来时,仍然一脸淡然,也没有开口说什么。石崇定定地看着他,半天,道:“王爷,这里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冷笑一声:“你不是识字的么。” “……” “私自打开我与长史官之间的密信,石崇,你胆子不小啊。” 他看见石崇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要让京大人囚禁我?我做错了什么?” 刘濯淡淡道:“你做错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没想到居然得到这样的回答,石崇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刘濯又道:“当然,这件事,也不全是你的责任。让京连囚禁你,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原本我是有打算,事成之后,回南嘉与你谈一谈的。但既然你回来了,话早些说开了也好。” “事成?”石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什么事?” 刘濯不说话。 “看来,传言是真的,皇上真的要立王爷为皇太弟了?” 刘濯看着外面的雨,不说话。石崇又上前一步,贴近他,声音低沉而急促:“究竟是为了什么,王爷?我又不是不顾大局的人,我又不会阻挠王爷成为储君,王爷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南嘉?” 刘濯抬眼,看着石崇,嘴角挂着一丝讥诮,道:“你顾大局吗?之前,我和曦月同房后,你潜入我寝殿,对我做了什么,我可没忘!” 石崇被噎了一句:“……王爷……” 刘濯扭过头。 “皇兄立我为皇太弟之后,我会搬入东宫,你要随我去吗?” “那是自然!” “我会纳妃,你会反对吗?” 石崇怔了怔,眼神黯淡下去,但还是立即回答:“当然……不会!” “我会与我的妻子每日同起同坐,同居一室,而你,也会泰然处之,决不会做任何出格之事,是吗?” “……是的!” “不,你不会!”刘濯看着他,眼神冰冷,“我不相信你。你现在说得好听,但你永远也做不到只看着,什么都不做。迟早,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露出马脚,对我做出出格的事来。现在的我,只是小小一个亲王,我无所谓,也可以纵容你,但是等我成了皇太弟,我一定要让我自己毫无破绽,绝不能让别人抓住我一点点把柄。” 他看着石崇,声音绝对称得上冷静。“可你,会成为我最大的把柄。” 石崇这才明白刘濯的意思,原来,他怕自己与他的关系,会成为他走向皇位的阻碍!石崇以为事情还可以挽回,连忙凑近一些,道:“王爷!我保证,我绝对会管好自己,以后绝对不做任何没有王爷的允许的事情,王爷,我……” 然而刘濯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眼神依旧冰冷疏远。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为了能够顺利继位,你不能再待在我身边!” “……”石崇呆住了,定定地看着他。他转过脸,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些年,呆在王府里,实在是委屈了你。你要是不肯回到南嘉,也行,只要你保证不再纠缠,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解除你的奴籍,让你另谋高就。又或者,我可以保举你入军营,但是不论如何,你都不能待在京城。” 石崇沉默地听完他的话,低声道:“……当储君,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刘濯转过头,瞪着他。 “当然很重要!我的母后,是父皇生前唯一的皇后,我的亲哥哥是太子!二哥做了皇帝,我自然会全心全力辅佐他,可是既然机会降到我头上,我自然要全力争取,为母后,为大哥,为蔡家争一口气!” 石崇像是冻住了一般,看着他,没有说话。刘濯低下头,只觉得心都要被撕裂,却仍然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那些儿女情长……呵,也不能叫儿女情长,毕竟你我都是男人……都该结束了。石崇,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们就说清楚,以后你我之间,再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说罢,他撑起伞,走过石崇身边,走下台阶,走进了沉重的雨幕之中。 “王爷!”刚走了没几步,石崇追了过来,一双坚实但是剧烈颤抖着的手臂紧紧搂住他,伞被打掉了,他与石崇一起站在雨中,除了沙沙雨声,隆隆雷声,就只能听见身后这个男人的哀求。 “王爷!我可以以后再也不碰你,我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我之事!王爷!只要王爷肯留我在身边,我——” 刘濯打断他的话,吼:“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不会留一个把柄在身边!” “王爷……” “放开我!” “王爷!” “我叫你放开我!” 他终于推开了石崇,石崇踉跄两步,才站稳,喃喃道:“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要抛弃我?对王爷来说,我究竟算什么?” 心痛得无以复加,可他仍然冷笑道:“我何时许诺过你什么?又何来抛弃一说?” 石崇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第一次见这个人有如此绝望的表情。他脸上全是雨水,刘濯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有没有落泪。他咬了咬牙,不再看石崇,也不管自己被淋得浑身湿透,转身朝外走去。 雨下得更大了,雨滴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轰隆的雨声让人感觉简直像站在瀑布边,震耳欲聋,连雷声都被遮盖,因此直到石崇追到他身后,他才察觉。 “你干什——” 他转身呵斥,话却在看到石崇令人恐惧的表情后戛然而止。危险感骤然升起,刘濯转身就要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呼救,已经被石崇捏住了后颈。 “呃啊!——” 一阵剧痛传来,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108章 一百零八 琴声情语 这天的大雨一直下到入夜。虽已入夏,但顾承念还是担心雨水会带进来寒气,怕又会引发刘深的嗽疾,因此早早便命人关起殿门,放下窗子与帷幔,若不是刘深嫌热,只怕还要给他裹三四床被子才罢休。刘深一脸不情愿地坐在短炕上,瞪着顾承念,嚷:“你若总是这么小心翼翼,我的身子以后只会越来越弱你知不知道?俗话说得好,宝剑锋从磨砺出,你总把我关在屋子里可不成!你明不明白?” 顾承念在地下忙忙碌碌,收拾这个,看看那个,没有说话。刘深提高声音:“你听见了没!?” 顾承念这才回过头来,看了刘深一眼,走到他身边,道:“皇上所言甚是。皇上自然是宝剑,只是这宝剑刚刚入炉锻造过,剑身热度尚高,若是这个时候强行磨砺,只怕反而会损坏宝剑的锋刃。因此,请皇上再静待几日,待天气晴好了,皇上自然可以去御园散心,顺便舒活筋骨,强身健体,皇上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以退为进,看起来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只许他待在寝殿里,连看雨都不行。顾承念看着刘深满脸怨念,便道:“皇上是觉得坐着怪没趣儿的?那要不要下棋?” “下棋?”刘深撇撇嘴,“还是算了吧。” 回想曾经,为着顾承念执意不肯赢他,两人还较了半天真儿;而现在呢,顾承念总算不藏着自己真本事了,刘深这才发现,要赢认真起来的顾承念,那是不可能的。顾承念本就思维缜密,而且据他自己说,下棋是他父亲少有的几样允许他进行的娱乐活动之一,棋谱也是少数允许阅读的闲书之一,因此与他下棋,一落子,之后几十步便都在他算计之中,哪里能有胜算?当然,顾承念不会让他输得太难看,也不会次次都赢他,可既然知道这个人你根本不可能赢得了,那你还玩儿个什么劲? 想了想,左右无聊,他还是让顾承念拿了一盒棋子过来,两个人猜枚玩儿。既然猜枚,必定要赌输赢,刘深便想饮酒,顾承念当然不同意。 知道他是一定不会让步的,刘深只能故意大声叹气道:“原本雨前酌酒,月下抚琴多么风雅!现在是雨也不许看酒也不许碰……” 顾承念听了,倒像是听不出来他的抱怨似的,认真道:“皇上,抚琴是可以的。” 刘深翻白眼:“没有月亮!” 顾承念两只眼睛眨了眨,便弯着眼角笑起来。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就算被阴云遮蔽,月亮也一定在云上,皇上也一定是在月下了。” 说着,也不等刘深点头同意,他便起身,捧了琴来,在刘深面前的桌上放好,然后站在一边看着。 刘深故作不高兴地瞥了顾承念一眼,却见他似乎很期待的样子,知道他也是为了让自己不无聊,于是也不再耍脾气,坐直身子,拨了拨弦听听音准,然后双手按在弦上,轻轻吸了一口气。 清澈的琴声从他指下流淌出来,比醇酒还要绵长,比雨丝还要细腻,似乎能渗入人心底去一般。七根弦,两只手,却揉捻出万千情意,奏者用心,听者也动情。刘深弹的,仍旧是当年他为顾承念作的那曲子,一曲终了,他抬起头来,便见顾承念看着他,眼中没有了当年的惊慌退缩,却多了许多恍惚,有一瞬间,刘深觉得他要落泪了。 “嘿?顾?”刘深伸手在顾承念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皇上。” “想什么呢?”刘深看着他,道:“这个调子你还记得么?” 顾承念慢慢点头:“我记得,皇上。” 刘深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记得,他当然记得!他不仅记得,他还教会了那个林仪! 他被弦皇叔软禁之时,那个在偏殿外吹笛子的家伙……虽然有些细节不太一样,但那绝对是自己的曲子没错!一想顾承念居然将自己特意作给他的曲子弹给别人听,刘深就老大不高兴,脸立即沉了下来。 顾承念也看出来了:“怎么了,皇上?” 刘深看了他一眼,把琴往开一推,趴在桌子上生闷气。他不说话,顾承念也不多问,只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按到他已经好全的伤口上,轻轻揉着。 刘深的伤口是好全了,但是不知为何,总时不时觉得肉里头又痛又痒,平日里总是闹着让顾承念给他揉,可现在顾承念主动给他揉,他还不情愿了,一把抓住顾承念的手,转过来,瞪着他。 顾承念任由他抓,任由他瞪,不反抗,也不问个究竟。许久,还是刘深忍不住,闷闷开口,“为什么把这曲子教给那个林仪?” 顾承念睁大眼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便无奈地摇摇头,道:“并不是我教的,林仪是聪明人,听了几遍就学会了。而且,事前我也并不知道他在听……” 刘深狐疑地看着他:“听了几遍?在哪里听?听谁弹?” 顾承念低下头,脸色微红。 “皇上不是说过,此曲只为我一人奏过么?” 刘深似懂非懂,仍然疑云重重。 “那你是弹给谁听了?” 顾承念的头垂得更低:“弹给……我自己听。” 刘深这才明白了,原来如此。一想到顾承念曾经在自己看不到的远方,一边弹着自己为他作的曲子,一边思念着自己,那股酸甜交加的幸福感又涌了上来,刘深将顾承念揽进怀里,回想起相识以来的种种,由衷地感谢上天,能让他与这个人相遇。 “既然如此,以后也要弹给我听啊。” 顾承念摇摇头:“皇上忘了,我虽然略懂琴理,但是并不会弹琴。往日也只是自己胡乱拨弄,入不了耳的。” “那不行!”刘深勒着顾承念的腰不依不饶,“就算是胡乱弹,凭什么林仪能听,我就听不得了?弹!现在就弹!” 顾承念无奈,只能将琴又挪过来,看了看,犹豫着按下弦,拨出第一个音。 他倒没有说谎,他确实不会弹琴,指法是错的,音也时准时不准。刘深听着,忍不住从他身后伸出手来,捉住他的手指,指引他按在正确的徽记上,顾承念回头看他一眼,便了解了他的意思,右手拨下相应的弦。刘深便笑,接下来更用心地一点一点教他,一边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曲子叫什么?” 顾承念垂眼认真看着刘深按在他手背上的手,答:“没有。” 刘深附在他耳边:“叫——深念。” 他感觉到顾承念的手顿了顿,然后低下了头。刘深头偏过去看了看,他的脸果然已经红了,于是便更高兴了,一边继续捉着他的手指往下一个徽记移动,一边叹道:“哎,要是以后天天这样,那就是一辈子不能饮酒,我也没有怨言了。” 顾承念微微点头,道:“皇上高兴了最好。” 刘深贴着他的身体,道:“若是那些人不再这样对你,就更好了。” “我没关系,亦无所谓。” “你无所谓,可是我有所谓!我不喜欢他们那样说你!” “皇上……” “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是知道的,这些人平日见了你如何为难你,我都一清二楚。顾,你放心,这种事儿不会长久了,等——” 刘深说到这儿,忽然惊觉,连忙煞住,连捉着顾承念手指的手也停了下来。 糟糕!刚才自己心思飘荡,话说得动情,一不小心将真心话都说了出来,险些将禅位的事也说出来!还好及时打住,只愿顾承念没有察觉…… 顾承念转过脸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刘深。 “等什么,皇上?” “没什么呀,”刘深故作轻松地重新抓住顾承念的手,“我们弹到哪儿了?要不要从头开始来一遍?” 顾承念又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去。 “那就,从头开始吧。” 刘深连应好好好,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魏朝的习惯,向来是五日一朝。皇上受伤后,曾经辍朝了有两个月的时间,伤好后,便再没有误过早朝。第二日,正好是五日一朝的日子,早晨起来,顾承念看着宫女给皇上穿衣裳——后来不知为何,皇上不许他伺候穿衣了,于是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等穿好衣裳,皇上便把人都赶了出去,然后过来搂住顾承念,亲了他一下。 “我一会儿就回来,等着我啊。要是闲得无聊,书房那边你随便翻着看看吧。” “皇上……”顾承念看着皇上转身要出去,连忙道:“一会儿我要出宫去。我在内城的那处住所,已经许久没回去过了,总不能荒废了,我想去看看。” “哦。那你早点回来啊。” “是。” 皇上乘轿辇离开后,顾承念又在殿里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准备出宫。下了一夜的雨,乌云已经散尽,天空蓝得耀眼,正是晴好的天气,可是顾承念的心中,却是疑云重重。 觉得疑惑,不是这一日的事了。最近,他不只一次看见皇上在他离开后与陈习说话,不知在说什么。虽然每次自己进去,二人还是继续说话,但顾承念总是觉得,他们语气神色都与之前不同了。前些日子,武威王也忽然被召回京城,皇上与他一起说了很久的话,说了什么,也没告诉自己。昨夜,又对自己说出“这种事儿不会长久了”这样的话来。皇上想要做什么?顾承念有一些预感,总觉得皇上在背着他筹划些什么事。于是,他预备去一趟神武军大营,等庚寅上朝回来后,问一问他,看他是否知道什么。 朝会期间,各个宫门都甚是安静,顾承念决定从百官上朝的正东门出宫,这个时候,正东门应该是人最少的门,然而他走到正东门,却发现门口吵吵嚷嚷。 顾承念以为是哪位大人居然早朝迟到,被守卫拦住了,不准备凑热闹,正想着要不要回头,再绕去北门,却听见那人急惶道:“几位军爷,为何传话的人还没回来?我实在等不及了,你们就让我进去吧!” “擅闯宫门可是死罪!你可是不要命了?” “如今王爷失踪,我已经是死罪了,还怕死上加死吗?只是皇上早一时知道,王爷就早一时有救,军爷,我求你们了,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啊!” 顾承念停下了脚步。 失踪? 他转身过去,守卫们仍然拦着那人,乱糟糟道:“就算天大的事,可我们没有权力放人进去,你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有守卫见顾承念走过来,道:“顾大人来了!” 守卫们见状,纷纷向顾承念行礼。 “何事如此喧闹?”顾承念一边问,一边看向那个要闯宫门的人,一看之下,顿时心里一沉。 “李校尉,”他立即对正东门守卫的头领道:“这个人我带他进去。” 这人叫石均明,顾承念并未与他说过话,只是一次偶然碰见,知道他是越王府的管家。石均明却并不知顾承念是谁,见顾承念似乎位高权重的样子,又说要带自己进去,连忙磕了个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然后爬起来随着顾承念往里走。顾承念一边走,一边对他道:“你方才说王爷失踪,是真是假?” 石钧明神色慌乱凄惶,听见顾承念问,道:“是真的!今天一早,王爷迟迟没有唤人进去伺候,下人们觉得奇怪,就进去看了下,才发现王爷根本不在,被子叠得好好的,像是头一天夜里就已经不在了!” “头一天夜里就不在,你们王爷夜里都不叫人进去伺候他安寝的么?” “大人不晓得,我们王爷喜好清净,大多时候都是不留人在身边的,所以我们才没发觉。”石钧明说到这里,更是落下泪来,“明明后日,旨意就要到府里了,王爷却失踪了,储君失踪,小的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顾承念脚步顿了顿:“……储君?” “是啊,”管家万分惊慌,哪里看出顾承念神色变化,一边摸泪,一边道:“再过两天就是储君,那可不就是储君啊!小的现在,不求自己能有活路,只求我们王爷能平平安安回来,也好让小的死也瞑目……” 顾承念已经收敛了方才那一瞬间震惊的表情,沉声道:“先别说了。此事非同小可,千万不可再外传。我先带你去勤政殿,等皇上下朝再细谈。” 第109章 一百零九 鸿迹难寻 勤政殿内,刘深坐在上首,听着石均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禀报,面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似是看着空气,方向却是殿外,仿佛在这里也能看得见,站在殿外台阶下的那个人。等石均明说完,殿内安静了许久,他才开口问:“你可记仔细了,王府里这几日,就没有一点怪事发生?” 石均明想了想,含泪磕头道:“回皇上,奴才实在是想不出来……” 刘深低头按了按额角,道:“陈习。” 一直站在一边,面色凝重的陈习上前一步,刘深道:“你带着他去找冯长辰,叫他派些人去守住越王府,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是。” “让叶希夷来见我。” “是。” “去吧。” 陈习走后,刘深以为顾承念会进来,可是直到叶希夷来,也不见他进来。因此叶希夷进来行过礼后,他的脸便更臭了,语气也很不好:“你的神天军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也没发现?难不成自从江淮王一案结束,你们就成天喝酒吃肉,养成一群饭桶了?” 叶希夷也不怕,也不恼,笑一笑道:“别这样啊,皇上,就算他们都成了酒囊饭袋,不还有我的吗?既然我都没发觉,那只能说明,这次是个棘手的点子。” 刘深瞟了叶希夷一眼,仍然黑着脸不说话。叶希夷又道:“京城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神天军上下也觉得自己是被人瞧不起了,很是不痛快,个个都攒足了劲儿要报仇呢。皇上放心,我已经派人追出城去了,只是我大魏疆域辽阔,神天军人力毕竟有限,要是三日内寻不到踪迹,再没有新的线索,只怕就难找了。” 叶希夷办事如此利落,倒让刘深无话可说,见他不说话了,叶希夷脸上倒露出使坏的笑来,道:“更何况越王失踪的事虽然难办,但是应对之法不外乎那几种,我想皇上现在该担心的,是那一位,”他头朝外面摆了一摆,“现在已经知道了皇上立储的打算,皇上准备怎么向他解释,为什么一直瞒着他呢?” 刘深被他说中了心事,立即炸毛:“你少给朕废话!还不快去查清楚,究竟是谁掳走了越王,究竟有什么打算!” “是。”看见刘深恼羞成怒,叶希夷很是怡然,居然还一反常态,十分有礼地屈膝行礼,道:“末将告退。” 叶希夷走后,刘深起身,走到殿门前朝外张望,便见顾承念站在台阶下,看着刚刚离去的叶希夷,一动不动。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顾承念忽然回过头来。刘深也躲不及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见刘深望着自己,顾承念略顿一顿,便迈步走上台阶,走到近前。 两人面对面站着,刘深张口欲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倒是顾承念垂着眼,先开口道:“皇上忙了这半日,还未吃一点东西,现在可要用膳?” “啊?”刘深愣住了,不想他这个时候居然说起吃东西,可他习惯了顾承念问什么应什么,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声:“嗯。” 反应过来时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着顾承念转身吩咐人送饮食来,对自己的没用十分气恼,这不就显得好像在岔开话题一样么?这个时候,顾承念已经抬脚往殿内走去,刘深只能随他进来,看着他在桌上摆好碗筷,再亲自将内侍们送来的菜色一样一样摆好,然后抬头看着他。 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他只得坐下来。顾承念上前为他盛汤,盛好后双手捧着递给他,问:“皇上要吃哪个?我夹给皇上。” 刘深接过汤碗,没有回答,道:“你也坐下吃吧。” “我不饿,皇上。” 听见这话,刘深抬头看顾承念,只见他仍如往日一般看着自己,仪容谦和,举止温恭,看不出一丝异样来,更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不对,回想起来,他竟是从未见过顾承念生气,就算是陆太傅饮鸩自杀的那次,他更多的也是伤心,而不是愤怒。因为没有前例,所以刘深一时竟无法判断,顾承念现在是不是生气了。 既然如此,那只能直接开口问了。他放下汤碗,对左右道:“都出去。” 宫女内侍们退了出去,殿内就剩下刘深与顾承念二人。他站起来,走到顾承念身边,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道:“对不起。” 顾承念垂着眼,半天,道:“皇上没做错任何事,不用向我道歉。” “不是,”刘深摇了摇头,试着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啊,不,我是故意瞒着你,可是,我就是,就是怕你不同意……” 顾承念仍然不看刘深,淡然道:“皇上是皇上,皇上的意见不会为任何人所左右,如果皇上下定决心禅位,那我又怎能阻止皇上?” 他说的是“禅位“,而不是“立储”。刘深愣了愣:“……你知道了?” 顾承念轻轻叹了口气。“四殿下才比皇上小两岁,若不是为了禅位,皇上又何必立他为储?更何况皇上昨夜又对我说了那样的话,略一猜想,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你不同意?” “此等大事,又岂是我一介小小散官可以谈论的。” “顾……”刘深凑过去搂住他的腰,带着点祈求的意思,小声道:“你别生气啊……瞒着你是我不对,可是你从来不肯为你自己着想一点点,我,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成日里用话糟践你,欺凌你啊!祖宗定下的规矩,不可以言罪人,我不能因此处罚他们,但我大可带着你离开他们!我想远离这些事,到只有你我的地方去,然后就像昨晚那样,听雨,抚琴,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守着你,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他说得动容,顾承念也不由得抬起了头,看着他的眼睛:“皇上……” 刘深便用额头贴着他的,道:“别生我的气了。” 顾承念微微摇头:“我没有生气。” “真的?” “真的,我只是……”顾承念欲言又止,又垂下眼去,轻轻叹了一口气。刘深便搂紧他,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刘深当然明白他的想法,如今他只是一介散官,无权议论朝政,自然什么都不该说。刘深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想说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顾承念仍旧垂着眼,问:“皇上真的想听?” “当然是真的啊。” 顾承念闻言,仍旧与刘深额头相抵,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刘深的背,然后道:“我不赞成皇上禅位。”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可刘深还是有些失望:“为什么?怕后世议论你我吗?” 顾承念又叹了一口气:“不是……”他搂着刘深的肩膀,道:“现在皇上身体这般虚弱,稍微不小心些就要犯嗽疾,上次还咳了血出来,伤口也一直莫名痛痒,以后到了时节转换之际,还不定要如何发作。如此情形,一定要好生调养才能恢复。现在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下间有什么好药,好方子,好补品,都是尽着给皇上用,一旦禅位,四殿下成了天子,皇上想过如何吗?太医院还能倾全部之力,为皇上寻求恢复之法吗?尚药局得了好东西,还能全都留给皇上吗?皇上或许觉得,四殿下与皇上乃是手足至亲,必定会想着皇上,可是有些事情,局限于礼制,太医院必定要一切以国君为重,尚药局的东西也是一定要给国君最好的,就算四殿下想给,也给不了的。” 原来他竟是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这刘深竟是没有想到。顾承念又道:“也许皇上觉得我的想法私心太重,可是于我而言……” 他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刘深感觉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紧了紧,顾承念将脸贴在刘深身上,刘深觉得肩窝那一处被他的呼吸烘得暖暖的,一时竟有些想落泪。 “可是,就这样,让你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成天围着我团团转,我实在是觉得很难过……” 顾承念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刘深,然后,弯了弯嘴角。 “皇上可是觉得我烦了?” 后来顾承念总是对着他笑,可是不论多少次,只要他一笑,刘深就觉得心跳加速,接下来脑子就像是不会动弹了一般,无法思考。听见顾承念的问话,他连忙摇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结巴,顾承念嘴角笑意更甚,他拍拍刘深的肩,道:“我明白皇上的意思。等皇上大好之后,我自会寻些事做,不会让皇上难过的。” “那现在……” “皇上既然已然与三殿下四殿下都说妥了,自然君无戏言。如果皇上执意禅位……那就禅位吧。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四殿下。” “嗯。” 顾承念任由刘深将自己搂入怀中,没有再说话。他一边默默理着刘深垂在背后的头发,一边在心中暗暗思忖。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他总觉得,四殿下此时失踪,必定与立储之事有关联。只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距京城百余里地,有座县城,名叫乐汾,虽然并不大,但是由于地处京畿,所以也是风物井然,街巷齐整。这日下午,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乐汾县城东门缓缓驶进了县城。驾车的是个年轻人,身长足有九尺,虽然一身粗短衣裳,还戴着一顶破旧的竹笠,却仍难掩他凌然气势。这年轻人驾车进了城,不紧不慢地沿着街巷驶过,最后从西门出了城,又走了些路程,才将车驶进了一家客栈院内。 “客官,这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这人下了车,也不看伙计,先将客栈外面打量了一圈,才道:“住店。帮我将这车上的东西卸到屋里,然后弄几碟子好菜来,送到屋里。” “哎,是,是。”伙计应承着,接过他丢过来的一块碎银,便帮忙将车上那只大箱子抬下来,送进屋里,然后出来吩咐厨房做了菜。送上去时,只见那人已经摘了斗笠,正端坐在那只箱子边。 伙计将那人的脸打量了一番,一边将菜摆到那人身边的炕桌上,一边道:“瞧客官似乎不是汉人,客官是要去高车?” 那人看了伙计一眼,道:“不错。” “如今高车与咱们大魏成了一家,客官来这里,可是来做生意的?” 那人却不搭理他,只垂着眼,将手放在箱子上,轻轻摩挲。伙计见话不投机,便退出来,关上门,心道,那箱子里究竟是什么要紧东西,要看得那样紧,一刻都不肯离开? 伙计离开后,石崇起身,将门仔细栓好,这才回到箱子边,打开锁,将里面昏睡着的人抱出来,平放在炕上,头枕在他的腿上,然后拿过茶杯,往人嘴唇上滴水。 刘濯的睫毛颤动起来,头轻微晃了晃,猛然睁开了眼。他看清眼前的人,立即扭头,石崇反应极快,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唔!……嗯嗯!……”刘濯挣扎着,却无法睁开石崇的手,双手双脚也被他制住。石崇低声道:“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力气?” 刘濯瞪着石崇,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燃。石崇叹了一口气,继续哄道:“别叫了,我就放开你,给你吃点东西,怎么样?” 刘濯仍旧瞪着石崇。 “王爷,不吃东西是不行的。” 刘濯始终没有出声。看他的表情,只要他的嘴能重获发声的自由,他是一定会大声呼救的。石崇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开始解刘濯的腰带。刘濯吃了一惊,却抵抗不过,眼见着石崇取下他的腰带,把他双手往身后一捆,然后扯开他的衣襟,埋头在他胸口亲吻。 刘濯无法出声,石崇也不说话,两人就在沉默中一边撕扯,一边进行着这看似亲昵的动作,片刻后,石崇喘息着直起身,扯掉刘濯的裤子,强行分开他的腿,闯了进去。 刘濯发出无声的哀鸣,拼命挣扎,而这个时候,石崇却放开了一直捂在他嘴上的手,刘濯惊讶地看着他,嘴明明不再被堵着了,却只是大口地喘着气,没有出声呼喊。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8节 石崇笑了。 “我就知道,这种情况下,王爷是不会出声的。” 他俯下身,凑近刘濯:“毕竟,未来的储君,怎么能让别人看到被按在男人身底下呢,你说是不是,王爷?” 刘濯瞪着石崇,猛地“呸”一声,啐了石崇一脸。 石崇直起身,抹掉脸上的唾液,拿起桌上的饭碗,舀了一勺,递到刘濯嘴边。 “吃点吧。” 刘濯根本没有看那勺子一眼,只是死死瞪着刘濯。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没了平日的恬淡自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石崇。你现在送我回去,我还可以考虑免你一死。” 石崇看着他。 “我要是不送呢?” 他已经不像那天夜里,会展示出激烈的情绪,只是看着刘濯,平静地问:“王爷会怎么做?” “那你就必死无疑!” 这样的话,似乎也不会再让他伤心,石崇笑了笑,问:“可是王爷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杀了我?” 他忽然挺了挺腰,刘濯被他撞得闷哼一声。 “或许王爷可以夹得更紧些,让我快活死吧?” 刘濯喘了两口气,继续瞪着石崇,摇着头,恨恨道:“我错看了你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你居然是如此无耻下流的小人!” 石崇丢开碗,居高临下看着刘濯:“那王爷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要时甜言蜜语,不想要时一句话就丢开?刘濯,我竟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一个人。” 刘濯扭过头,低声道:“对你这样的人,就应该铁石心肠!我就是心太软,当初发现你图谋不轨,我就该把你赶出去……” 石崇终于忍不住,咬了咬牙,道:“只是我图谋不轨么?王爷还不是,我稍微动了点念头,就……” “你少痴心妄想了!”刘濯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道:“我只不过是一时觉得有趣,才与你……谁知你竟像是片狗皮膏药,贴上就甩不开了!” 这话是真伤了石崇的心,他的嘴角也扭曲起来,喃喃道:“是么?原来一直是我恬不知耻,缠着王爷的?” “不然你以为呢?” “呵呵……”石崇垂着头,笑了起来,笑着按住刘濯的腰,又开始大力挺送,刘濯险些惊叫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直将嘴唇咬出血丝来,头不停地摇晃,想要躲,又无法躲。 “我倒要看看,杀了我,你难道要用你这被|男|人|插|了会|硬的身子,去坐在龙椅上,接受所有人的朝拜吗?” “就算……不做储君,我……也绝不会,再与你这样……恶心的人,有一点点瓜葛!” 夜幕渐渐降临,屋子里没有点灯,变得暗沉沉的,一片黑暗之中,他们就这样,身体亲密地交|合,嘴里却不停地说出无可挽回的,互相伤害的话。 第110章 一百一十 兄弟情 赵洛川站在勤政殿东边廊下,朝殿门方向不住张望着。不久,便看见陈习匆匆走出殿门,四处看了看,看到了站在廊下的他,便快步朝他走来。 “洛川,”还未走近,陈习便出声招呼,脸上是略显疲劳的笑,“让你久等了。” 赵洛川与陈习、张方白、石崇一样,都是当年和愍太子给年幼的弟弟们找的仆人及玩伴。因着刘潇比其他几个皇子小得多,所以选的赵洛川,也是个一等一的稳重人,从小便是小大人一般,闷头不说话只做事,如今梁王刘潇年岁渐长,他更是循规蹈矩,平日里除了五殿下差遣,他都是待在皇城外的梁王府中,或是回封地料理琐事,甚少与他这异性结拜兄弟、皇上跟前的红人陈习来往。见陈习走过来,他点点头:“陈习。” “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陈习引着赵洛川,随自己往后走。虽然他已不在勤政殿当总管,但是皇上下旨,以前他住过的那间小偏房仍旧给他留着,现下他正是要带赵洛川去那里。赵洛川并不答话,一直等着与陈习走进屋子,才道:“我知道你这几日忙乱,本不该来扰你的。” “哪里的话,”陈习找出茶杯,给他斟了一杯茶,笑道:“我呀,也只能是皇上吩咐什么我办什么,皇上不开口的时候,我还是清闲的。你难得进宫走动,来我这儿一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嫌扰?不过啊,先说正事吧?我知道,你这个人,是无事不出门的,你来找我,必定是有事吧?” “嗯,”赵洛川低下头,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片刻,问:“四殿下的事,现在有眉目了吗?” 听见他问这个,陈习敛了笑意,脸色也凝重起来。 “是你自己来问的?还是五殿下要你来问的?” “是我问的。” “既是你问,洛川,我说实话,这个我恐怕不能自作主张告诉你。你知道,如今四殿下失踪的事情已经传开,皇上很是震怒,下旨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四殿下,也下了严旨,不许我们走漏风声的。” 然而赵洛川闻言,却没有露出失望之色,只是看着陈习,倒有些了然的样子。 “我想,你们必是没有眉目的。” “啊?”陈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赵洛川看着他,道:“因为要是有了眉目,你对我说起这个,绝对不会这般冷静的。” “洛川?”陈习有些惊疑,“你知道了什么?” 赵洛川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捏紧了拳头,终于低声道:“四殿下失踪的事,恐怕与石崇有关。” 陈习闻言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朝外看了看,又立即关上门,走到已经站起来的赵洛川身前,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赵洛川十分为难地走了两步,又回到陈习身边,声音压得更低。 “去年的时候,我有次去越王府……你知道的,梁国水产丰富,尤其是秋蟹最好,每年入秋,头一拨最肥的蟹捞上来,都是进贡给宫里,余下一些,我们王爷自己做人情,送给各个王爷和一些交好的大臣。我们王爷年纪小,也不爱管这些,所以这些事向来都是我经办,其他几处,我都是派了人送去的,只有武威王府和越王府是我亲自打点了带了人去的。那时候三殿下不在京中,蟹送了去,也是他们自己送到归化。到了越王府上,他们说越王不在,我便留了王爷的帖子,想着既来一趟,就去看看石崇吧,便去了他的偏院。因为送蟹,我进去时是顺便从通后厨的角门上进去的,因此转了过来,也没走石崇那院子的正门,我知道他院子后有一个小门,平日里无人走,准备过去叩门让他开门的,结果没成想……” 赵洛川停了下来,在陈习焦急的目光中吸了一口气,道:“一走过去,我就听见里头有些异响,我心下奇怪,走到近前,从门缝里一看,就看见石崇……石崇与四殿下……正、正在……” 陈习惊呆了,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赵洛川说到这里,已是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说完了,接下来去的话便容易了许多。 “我心想这要是传出去了,石崇十条命都不够死的,便假装没看见不知道,跟下人们说我有急事,改了主意不去见石崇了,便走了。我心里想着,也许他与四殿下都只是图个新鲜,没多久也就撂开了,可是……” “不对啊,”陈习皱着眉,“去年秋天,不正是四殿下的侍妾有了身孕的时候吗?” 赵洛川点点头:“我去的时候,正是刚传出消息,说四殿下侍妾有孕的时候。” 这其中前前后后,各种因果,猜想一番,也能知道个大概。陈习眉头拧得更紧,半天,压低声音斥道:“石崇怎么能这样糊涂!” 赵洛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原本我想着,四殿下既有侍妾,那与石崇必不会长久。到了前些日子,我们王爷将立储的事告诉了我。我心里明白,皇上要立四殿下,还是因着自己与顾大人这般,是必不会有子嗣的。既然如此,立储之事如此顺利,那四殿下与石崇之间必定也是一清二楚了的,没想到事情临近,却听说,四殿下失踪了……” 陈习摇头:“可是就凭这些,你如何断定四殿下失踪必定与石崇有关联?” 赵洛川反问:“听说王爷失踪前几天,把石崇差回封地去了?” “是啊,可是现在已经派人去召他回来,准备查问……呃?!”陈习话还未说完,便忽然瞪大眼睛,明白了赵洛川的意思。 几个王爷与皇上还小时,他们经常聚在一处玩耍,所有人都知道,数四殿下最黏石崇,而到后来和愍太子薨逝、先帝驾崩、皇上新帝登基、几位殿下封王,他们这几个人,被自己的主子差遣奔波是常有的事,唯独石崇,只有石崇,从未听说他离开过四殿下。而且他们其余三人,最不济的赵洛川也是总领梁王府诸事的总管,可石崇,这么多年下来,仍然只是个小小的侍从。 ——因为只有侍从,是永远跟随在王爷身边的。 陈习有些不愿接受一般摇着头,赵洛川看着他,也十分忧虑。 “虽然现下越国那边还没有消息,但我只怕你们得到的消息,也会是石崇根本没有回到越国。” 陈习明白,赵洛川说的是对的。他紧抿着嘴,半天,低声道:“若果真是他,可就大事不好了!不单单怀恩院的众人、咱们的师父要受牵连,只怕连……” 陈习说的师父,是他们在怀恩院时,负责教养、管理他们几个的领事公公李德久。陈习话未说完,赵洛川却知道他想说的,是他们几个只怕也会被问罪。他明白陈习说的并非夸大其实,表情更加沉重。 “所以我来找你,想看看,你可有什么办法?” 陈习在屋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问:“这事你可对五殿下说过?” 赵洛川摇摇头。 “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只能先来找你。” 陈习点点头:“此事由王爷来说还是由你来说,区别很大。” 他又在屋里走了几圈,才道:“这样,你现在就跟我去见皇上,将事情禀明。” 赵洛川吃了一惊:“禀报皇上?!可是……” 陈习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其实自王爷失踪后,调查一直都没有进展,现在禀报此事,就是如今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根据这条线索,应该可以追踪到四殿下与石崇的下落,如果你我说得够合情理,也许皇上还会信任我,许我去追捕石崇。这样一来,我也许就有机会,在石崇铸成不可挽回之错之前阻止他,保住他的性命!” 赵洛川听了他的话,思忖片刻,点点头。 “好,我跟你去。” 刘濯已经失踪四天,搜索却毫无进展,连叶希夷如今也觉得棘手起来,脸上有些不好看,这两日忙得连影儿都不见。刘深更是眉头紧锁,其他事都无心顾及了,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因着心事重重,所以有小太监进来悄悄与陈习说话时,刘深并未注意到,顾承念倒是看见了,但没有出声。 陈习听罢,便做手势示意那小太监出去,然后抬起头来看顾承念,用眼神示意自己要出去一下。顾承念点点头,陈习向他行个礼,便静悄悄退了出去。 他刚出去,刘深忽然回过头来,瞪着门口:“陈习这小子鬼鬼祟祟干嘛去了?” 顾承念答:“似乎是有人找他。” “找他?谁?” 顾承念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既然刘深问起,他便走到殿门口,将帘子揭起一点,朝外看去,便看见陈习快步走向廊下,那里站着一个高大壮实,穿着亲王亲卫服色的男人。 顾承念看着那个人,忽然沉默下来。刘深见他老半天不出声,便从短炕那边探出头来向这边望:“顾?怎么了?你看见谁了?” 问罢,自己在短炕上站起来,朝外看去,看到廊下站着的二人,疑惑道:“赵洛川?这还真是稀罕,老五的这个梯己人儿很少进宫来的。” 他再转过头来,便看见顾承念已经走了回来,在短炕边站定。刘深见他若有所思,便坐下来,问:“怎么了?这个赵洛川与你有过节?” 顾承念低头看着刘深,摇摇头,道:“我从未与他说过话。只是以前年节朝贺时见过,知道他是梁王府的人,与陈大人一样,是当初和愍太子指给五殿下的贴身侍从。” “哦。”如果是往日,听见顾承念如此说,刘深必定会笑起来,说“顾大人真是过目不忘”,但因着四弟失踪,他心情也十分沉重,便只是叹了口气,抓住顾承念的手:“唉,没有你不知道的。” 顾承念将手翻过来,回握住他的手,顿了顿,然后道:“皇上。只怕越王殿下失踪,是与石崇有关。” 刘深愣了愣,变了脸色:“……什么意思?你从哪里知道的?” 顾承念伸出另一只手,安抚地拍拍刘深骤然收紧的手,道:“只是……猜测。皇上应该也知道,梁王殿下身边的赵洛川向来谨慎,很少随梁王入宫,今日却破了例,而且急急地跑到勤政殿来,也不顾忌陈大人还在御前……” 刘深皱着眉,抬头就要喊人,顾承念连忙制止:“皇上容陈大人先将情况理清,我想,他们与石崇情同手足,若为了保住石崇,陈大人很快便会来找皇上主动禀明的。” 果然,片刻之后,陈习带着赵洛川进来,二人跪下,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听闻刘濯与石崇竟是这样的关系,不仅刘深一脸惊诧,连顾承念的神色也起了变化。陈习从头至尾说完后,便与赵洛川一起以额触地。 “皇上!奴才等深知石崇这次犯下滔天大罪,虽死不能赎其罪,但如今四殿下下落不明,当务之急,是救出四殿下要紧。奴才斗胆,求皇上让奴才负责此次搜索事宜,毕竟奴才与罪人石崇有结拜之情,奴才熟悉他性情,可以避免他在情急之下伤害四殿下……” “哼,”刘深冷哼一声,“你倒会讨巧,既然你们都与罪人有‘结拜之情’,难道朕不应该先把你们都捉起来,严刑拷问,看看还能从你们嘴里挖出些什么吗?” 跪着的两人脸色一变,赵洛川就要膝行上前申辩,陈习伸手扯住他,让他继续跪在原地,头都不抬。 片刻后,刘深冷冷道:“赵洛川出去。” 赵洛川直起身来,看看刘深,又看看陈习,陈习直冲他使眼色摇头,他只能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殿内就剩下刘深、顾承念、陈习三人,顾承念站在刘深身边,默不作声,刘深盘腿坐在短炕上,靠着引枕,又哼了一声。 “你肚子里那点儿花花肠子,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保住石崇的小命,顺便避免波及怀恩院吧?” 陈习直起身来,再次重重磕头下去:“皇上圣明!” “别在这个时候记起奉承朕来!”刘深不耐烦地斥了一句,道:“实话告诉你,朕不想开这个头。朕知道,这几年因为你显赫了的缘故,怀恩院有些人便狂妄起来,以为谁都可以仰仗着主子爬上去,也不看看他们自己几斤几两!一旦此事传出去,朕只怕怀恩院里要作乱。但是……石崇既然与老四是这般关系,我还真不能立即下旨处置他,必要先救回老四再说。” 陈习闻言,立即磕头如捣蒜:“奴才多谢皇上!奴才替石崇多谢皇上!奴才向皇上保证,他日如若怀恩院里果真有人坏了规矩,奴才第一个饶不了他!” 刘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还有,你要记住,这已经是朕第二次为你破例了。” 陈习看着刘深,接下来继续磕头。 “奴才知道!皇上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感激不尽,必定为了皇上死而后已!” “行了行了行了!”刘深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别磕了,烦死了!去把叶希夷给朕叫来!” “是!是!”陈习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出去,刘深仍然面色不善地坐着,半天,抬起头来,便见顾承念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回皇上,我是在想,”顾承念没有笑,但是声音十分温柔:“刀子嘴豆腐心,大抵说的就是皇上这样的吧。” 刘深立即黑了脸:“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软弱吗?!” “哪里的话,”顾承念伸手按着他的肩,道:“皇上心存仁厚,为了陈大人而宽恕石崇,陈大人必会感念皇上恩典,日后做事更加尽心尽力的。” 顾承念摸顺了刘深的毛,便见他脸色立即和缓下来。刘深顿了顿,叹了口气:“其实,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陈习跟了我这么多年,很少求我什么,我实在无法拒绝。” 顾承念点点头:“确实。方才皇上说了,这是第二次。” 顾承念心细如发,一字一句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刘深闻言,忽然抬起头来:“嗯?你想不想知道第一次是为了什么?” “皇上要是说给我听,那我便听。” 刘深摆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又看了看窗外,道:“算了,叶希夷快来了,等日后我再告诉你。” 他丢开引枕,将顾承念扯过来搂在怀里,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老四的事,总算是有点眉目了。”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情宽分窄 “——呵呵。” 这是叶希夷听完事情原委后的第一反应。他一笑,刘深立即炸毛:“你笑什么笑?!” 在陈习杀人一般的目光注视下,叶希夷总算没有再说出惹刘深更加生气的话,而是正色道:“回皇上,末将这是高兴,既然石崇与四殿下有这一层关系在,那想必他是不会伤及四殿下的性命的,是吧?那么,接下来只要找到他们的下落便万事大吉了。” 刘深白了他一眼,道:“这个不用你说!陈习!石崇在哪里可有亲人什么的?他会不会带着老四去投奔哪个人?” 陈习为难道:“回皇上,石崇同奴才等一样,都是孤儿,连自己故乡是哪里都不知道,更不会有什么亲人了。” 刘深皱起了眉:“那他会往哪里去?”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顾承念这时候却开口道:“他应该会出关。” 于是三个人都看向他。 “出关?” 顾承念点点头,道:“从现在看来,石崇掳走越王殿下,多半是因为禅位之事。既然如此,他一定会想办法将殿下带到大魏的力量无法触及的地方去,那么最适合的选择,就是出关去西域。” 刘深一想,言之有理,立即指着陈习道:“速传信给西北各关口,严查出关之人!” “皇上,”顾承念又道:“容——容我说完……我以为,石崇不会走西北走廊。西北关隘距京城甚远,出关需要半月以上,如今石崇必定也得到消息,知道我们正在寻找越王殿下,为了尽早逃离大魏管辖的范围,我想,他会选择最近的关口胜州城进入高车——毕竟,现在由于通商,胜州城的管制要比以前松懈了些——然后再从高车草原向西进入西域诸国……” 刘深闻言,连连点头:“没错。”他伸手指着叶希夷,“叶希夷,你速派人去胜州……等等,”然后又摆了摆手,“不,陈习,你打点一下,朕要亲自去胜州。” 陈习吃了一惊:“亲自?!皇上——” 他话刚开了个头,刘深立即瞪了过来:“闭上你的嘴!谁说过你可以管朕的?” 他瞪着眼,像是能看到那个掳走他四弟的人一般:“朕要去见识见识这个石崇,朕倒要看看,他准备跑到哪里去!没见过竟有这样的人,不愿意与他相好便罢了,哪有强迫别人的道理!” 陈习:“……” 这话说的,好像你当年没有强迫过顾大人,好像顾大人从一开始就乐意和你扯上关系似的! 陈习看看身边,叶希夷歪着嘴角瞥了他一眼,顾承念则站在皇上身边垂着眼,两人都不说话,默认了皇上的这种灯下黑。 ——陈习只能闭嘴。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刘深大手一挥:“神天军也去,叶希夷,你去准备。另外,若是让朝中那帮子老学究听说,必定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所以这次还是要瞒着他们……反正你们都说朕身子弱,这次也不会出去太久,就说朕病了!最近要好好休养,就不上朝了!” 陈习和叶希夷走后,刘深偷偷拿眼看顾承念,只见他神色如常,感觉到自己在看他,还体贴地问:“皇上操劳了这半日,是要歇一歇,还是吃点什么?” 他这情形,倒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看来只能自己问了,刘深抿了抿嘴,道:“我要去胜州,你不反对?” 顾承念转身取了茶壶与茶杯,斟了一盅,递与刘深,道:“皇上挑了叶将军与陈大人在时提出此事,不就是为了让我没有机会反对吗?” ——以前虽然为了这份情闹得天翻地覆,为了这个人不惜一切,但两人毕竟没有朝夕相处太多时间。如今日日在一起,刘深渐渐对顾承念的脾气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知道他是个顶温柔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只要有第三个人在,顾承念是绝不会与他唱反调的。他在宫中憋闷太久,又处处被各种限制,早就想要出去散散心,又怕顾承念不许,这才会趁着别人在场顾承念决计不会反对之时做出决定。然而听顾承念的话,像是有些生气,他又紧张起来,放下茶杯就去牵顾承念的手:“顾……” 顾承念任由他拉着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皇上的意思,皇上放心,我不会生气。” 刘深被他看透心事,立即有些无耻地嘿嘿一笑,顾承念看着他的笑脸,叹气道:“我明白,这段时日,皇上也是闷坏了。前些日子太医也说了,如今皇上算是大好了,只是……我是怕皇上忽然远行,身体一时不适应……” 虽然被说得这么不济让人有些不服气,但被这个人关心着,心里还是觉得暖呼呼的,刘深的语气也更加柔和:“哪里就那么脆弱了?你放心好了。” 顾承念看他一眼,显然无法放心。他垂下眼,似乎是想了想,才下定了决心,道:“既如此,希望皇上能够准许我随行。” 刘深笑了。 “那是自然的啊!我还担心你要是不肯去,我要如何说服你呢。” 他将顾承念拉近,搂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闭上眼睛。 “我一天也不舍得离开你。” …… “离开了我,你的日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说这句话的时候,石崇…… ==================河蟹的分界线=================== 到底要我怎样才能不锁啊?!!?!?!?!! ================================================ 刘濯红着眼睛瞪向石崇,石崇却像是看不出他眼中的恨意一般,将他搂入怀里,拭去他的泪水,然后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 “王爷……你不能离开我了。” 自从大魏平定高车,边境通商以来,往昔饱受战火屠戮之苦的胜州城迎来了勃勃生机,改头换面,成了北部边境最热闹的城市,不仅高车人与汉人在这里做买卖,连西域人也参与了进来。每天清晨,城门一开,无数迫不及待的牧民与商人便会涌入集市,准备将手中的东西卖个好价钱。如今的胜州城里,小到岭南的果子,大到西域大宛国的千里好马,不怕没人卖,只怕你没钱买。商人纷至沓来,胜州城人口倍增,于是食肆、客栈……的生意也蒸蒸日上,随便走进一家分茶店,都听得人声鼎沸,南言北语甚是热闹。 靠近北城门的地方,有一家城北茶楼。虽叫做“茶楼”,却是茶、酒、小食、菜饭都有,加之从城北集市去往北城门出关必经此地,因而生意更是兴旺。这会子,茶楼里已经坐满了赶罢早集的人,店小二忙着端茶送饭,恨不得自己能有八只手。这些人都是来做买卖的,买卖完事,吃口热饭便要赶路,因此大多集中在一楼,二楼便相对清静些。靠窗的隔间里,刘深趴在扶栏上朝下往去,只见底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叹道:“没想到现在的胜州居然有这么多人!” 顾承念站在他身后,道:“是啊,若是以前的胜州,找一个人何等容易,如今是有些棘手了。不过胜州人再多,比起京城来还算是好的,相信叶将军很快就能有眉目……” 正说着,就听见咚咚轻响,有人在叩雅间的门,顾承念便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叶希夷,见他进来,刘深眼睛一亮:“找到了?” 叶希夷摇摇头,见刘深露出失望的表情,便垂下头。 “有另外的事禀报皇上。那个林仪,现下也在胜州。”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恍如隔世 刘深眼光闪烁,随即便去看顾承念。 “他与老四失踪有关?” 叶希夷答:“这倒没有。他认识我,见到我便来攀谈。” “你告诉他朕在这里了?” “尚未。他说觉得最近边境上气氛不对,又见我在这里,便来问问出什么事了。” 虽然话是问叶希夷的,刘深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顾承念,而顾承念看起来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波动。刘深问完,将视线转向窗外,沉默下来。 虽然顾承念如今在他身边,可他还是不喜欢这个林仪。他几乎十分确信,林仪对顾承念是有感情的。如同所有在情感中患得患失的人一样,就算明知顾承念的心中只有他,他还是十分吃那个武艺高强的侠客的醋,不愿意林仪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哪怕只是名字。 然而,就在他刚下定决心,准备告诉叶希夷不要理会林仪,继续找寻四弟下落时,顾承念却转向他,道:“皇上,我……想见一见林仪。” 见面地点仍旧是同一个茶楼,同一个雅间,门一响,顾承念立即站了起来,这让刘深更加面色不善——不过,所有的其他情绪都在林仪出现在门口后,很快变成了单纯的震惊。 如今的林仪终于换回了汉人的衣裳,穿着石青色裤子,褐色的短打,似乎是刻意选择了不显眼的颜色,但还是阻止不了他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因为他的胸前,系着一个布囊,布囊上面,赫然露出一个长着短短头发的小脑袋。 刘深:“……” 顾承念:“……” 相比这个孩子,林仪身后的狄兰反倒被忽视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狄兰的脸色相当难看。在一屋子震惊的目光中,林仪看着顾承念,露出微笑。 “许久不见。” 说完,他又看向刘深,躬身准备下跪:“叩见皇——” 刘深从石化状态中活过来,摆手:“行了,平身平身平身,坐坐坐。” 然后看向狄兰,点点头:“你也坐。” 狄兰不领情地瞪了刘深一眼——这让刘深有些恼怒,想要发作却被顾承念拦住了——又看了看林仪,后者正在给他使眼色,于是草原上曾经的王者便不太情愿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引他二人——或者说是三人——进来的叶希夷冲顾承念点点头,道:“我和陈习都在外面。”然后关上了门。林仪看着门关上,视线重新回到顾承念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说到这里,他有些歉疚地低下头。 “——在发生了那些事之后。” 刘深冷哼了一声,狄兰立即朝他瞪了过去,又被林仪用眼神阻止,万分不服气地拧过了头。顾承念像是没有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各种眼刀一般,道:“当真久见了,林先生。” 他没有接林仪的话,显然是不会因为他当初刺杀刘深而再责怪他,却也同样不会原谅那个时候他给刘深造成的伤害。林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强求,低下了头。 “现在可还好?” 顾承念点点头:“挺好,多谢林先生关心。” 见这两人嘘寒问暖,颇有些故人相见感慨良多的意思,刘深有些吃味,便又冷冷哼了一声,狄兰这次再不顾林仪的眼色,立即直起身瞪了过去:“你什么意思?” “狄兰!”林仪出声制止,然后冲刘深笑了笑以示歉意,狄兰瞪了刘深一眼,这才忿忿地坐了回去。顾承念看了看狄兰,又看刘深,这两人都拧着脖子不理会他的视线。顾承念又看向林仪,道:“林先生……” 林仪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叫林仪了。” “嗯?” “今年春天,漠北都护府要将草原上的牧民名字录入成册,我上报的名字是师天锡。”林仪指了指狄兰,“他叫师云。” 顾承念看了看他怀中的孩子:“那它……” 林仪低头看了看,笑:“他叫师慕仁。慕仁,是高车语‘河流’的意思,名字是他母亲起的。” “也取师姓?”顾承念看了看狄兰:“那他父亲……” 林仪脸上仍然挂着笑:“是我。” 顾承念很惊讶,连一直似乎心不在焉的刘深也抬起了头。 “林先生的?!那尊夫人……” 林仪笑着摇摇头:“她不在这里……很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说话时,似乎是怀中的孩子动了动,林仪便低下头解开布囊,将孩子抱了出来,于是顾承念与刘深终于看到了那孩子的脸。虽然尚十分幼小,但是鼻子嘴巴和脸盘都能看得出遗传自林仪的轮廓,一双大眼睛幽黑晶莹,睫毛浓长如鸦羽,一脸好奇地看着四周。这孩子十分乖巧,刚刚睡醒也不哭不闹,任由林仪抱着。狄兰见林仪抱出孩子,便从身后的包裹中掏出一个水囊和一只碗,倒出小半碗白色乳状的汁子,又取出一只勺子,一并推到林仪面前。林仪冲顾承念和刘深笑笑,“抱歉,”便开始用勺子给孩子喂食。 顾承念倒不介意,看着林仪喂奶,问:“男孩儿?” “是的。” “只怕还不到一岁罢?” “嗯,九个月了。” 顾承念又探身仔细看了看孩子的脸,笑道:“很像你。” 林仪抬头看了看顾承念,笑:“是吗?”他重又低下头,将勺子送到婴孩嘴边。“人们都说他更像他母亲,我觉得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当然,你没见过他母亲……” 顾承念点点头:“可以想象。” 林仪闻言,重又抬起头来,与顾承念四目相对。虽然谁都未再开口说什么,但两人似乎都从久别重逢的目光中读懂了什么,露出了微笑。 刘深本就不是很赞成顾承念与林仪见面,只因顾承念甚少提出什么要求,他实在不好拒绝,勉勉强强答应后还十分别扭地要求自己也要在场。而现在,看到顾承念与林仪一副故人相见甚是思念的情状,他心里更是一万个不痛快。原本他并不是很在意林仪去年被控制继而伤了他的事,现在却耿耿于怀起来,心道:“他差点杀了我,你还对他如此客气,你竟然一点都不生他的气?!”这么想着,脸色便越来越难看。 与他正对面坐着的狄兰也是黑着一张脸,不过他似乎很怕林仪,没有发作。刘深可不会有这种忌惮,见顾承念与林仪仍然在聊孩子的话题,便开始故意大声咳嗽,打断他二人的话。 “嗯哼!你来这里,难不成就为了让我们看你怎么喂奶?” 他一咳嗽,顾承念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立即回过头看着他,听了他的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不好开口,于是低下头没作声。林仪也不说话,狄兰却反应很快地回了一句:“你可要弄清楚了,是他,”他冲着顾承念扬了扬下巴,“要见我们的!” 刘深被他噎住:“你——” 林仪又开始向狄兰甩眼刀,但这次狄兰却不肯让步:“孩子饿了不喂,就会一直哭闹,不知道有多麻烦,你不懂吗?” 不等刘深有机会反驳,他便冷笑起来:“我看你也不知道。汉人的皇帝,什么都不懂!” 刘深被惹怒了,也冷笑起来:“你很懂又怎么样?又不是你的儿子!” 他是随便一说,却不想这话触到了狄兰的痛处,他立即跳了起来:“你再说一遍试试!” 顾承念连忙站起来,试图稳住狄兰,然而还没开口,狄兰便扭头瞪着他:“你给我闭嘴!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怪你,你还好意思装好人!” 顾承念没想到他会调转矛头冲着自己来,而且还说了如此莫名其妙的话,顿时愣住了。刘深虽然有些生顾承念的气,但见狄兰针对顾承念,立马出言相护,指着狄兰怒吼:“狄兰·契苾特勒尓!你别太放肆!” 顾承念见状,只能又试图稳住刘深:“皇上——”却被刘深怒气冲冲打断:“你别管我!”而狄兰干脆一脚踩着凳子,撸起袖子,吼:“我就放肆了,你要怎么样?!” 孩子被他们的喧哗惊吓,哇哇大哭,守在门外的叶希夷和陈习也听到了动静,推门进来问:“有事吗?” 刘深怒气冲冲地站着,瞪着狄兰,理都不理会他们,狄兰也毫不示弱,维持着踩着凳子的姿势,而林仪则穷于应付哭闹着的孩子,而这种一团乱情况下,顾承念看着陈习,摇摇头。 “无事。” 叶希夷从陈习身后扫视着里面,没有说话,陈习则看看顾承念,又看看刘深,点点头,退出去关上了门。方才一直手忙脚乱安抚孩子的林仪现在终于得空,抱着孩子站起来,对着狄兰怒目而视:“把你的腿放下来!” 狄兰看了眼林仪,十分不情愿地放下了腿。林仪又道:“道歉!” 狄兰瞪大了眼。 “凭什么让我道歉?又不是我——” 林仪打断他的话:“你道不道歉?” “不!” “那你就出去!” 狄兰瞪着眼,看着林仪,顿了顿,低头大步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重重地甩上了门。 林仪回过头,抱歉地看着顾承念:“对不住,他的脾气还是这样。” 顾承念摇摇头表示无妨,林仪便又看向刘深:“皇上恕——” “你不用说了,”刘深冷冷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看出来了,我和他都是碍事的!你赶走了他,就剩我了是不是?” “皇上……”顾承念想要开解,刘深却完全没有听他的话的意思。 “你也不用说了,我没有那么不识趣,他走,我也走!” 说罢他便怒气冲冲走向门口,顾承念想要追过去,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他打断。 “别跟来!” 顾承念只能停下,看着门再次被重重摔上。 林仪看着顾承念站在原地,无声地看着门,有些担心道:“顾思义……” 开口了才发现自己叫了顾承念的假名,两人都愣了愣,顾承念扭过头来看着林仪,半晌,道:“倒是许久未听过这个名字了。” 林仪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你不去追皇上吗?” “皇上现在在气头上,我追去也无用。少待片刻,我自会去找他。” “实在抱歉……” “无事,不必放在心上。” “本来只是见到叶希夷,我知道他是皇上的暗卫,心想皇上在此,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想着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顾承念闻言,忽然定定地盯着林仪看。林仪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吗?” “其实现下,当真有一事要求林先生帮忙。” “我?” “是的。因为那个人,比较棘手。”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截路 刘深在客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虽然离开茶楼时放了狠话不许顾承念跟来,可他当真没跟来,刘深的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一想到现在雅间里只剩了他们二人——那个还在吃奶的小孩儿当然不能算数——刘深几乎忍不住要冲回茶楼去!可是自己刚才把话说得那么绝,现在回去的话,也太没面子了吧? 刘深思前想后,越想越进退两难,几乎不要把自己憋死。 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陈习的声音。他离开茶楼后,陈习和叶希夷立即跟了上来,刘深觉得很烦,吼了他们两嗓子。叶希夷听了冷笑几声,然后就不知去哪儿了,陈习却仍然尽忠职守地一直跟回了胜州府衙,然后守在门外。 “顾大人,回来了?” “嗯。皇上呢?” 没听见陈习回答,刘深知道,这小子惯会挤眉弄眼,肯定冲顾承念悄悄使眼色呢。他几乎要跳起来冲到门口敲陈习的脑袋,往前冲了两步后又咬牙切齿地回身跑回里间,扑到床上,扯过被子盖住头。 “吱呀”一声,外间的门缓缓打开。脚步声轻轻挪进了里间,在床边停下。捂着头的被子被揭开来,刘深立即发作,一把挥开顾承念靠近的手:“别碰我!” 顾承念听话地收回了手。 “皇上,睡觉捂着头,当心闷坏了。” 顾承念越是这样不气不恼,好声好气的,刘深的心里便越发说不清地憋闷,他猛地翻身爬起来,将坐在床边的顾承念扣进怀里,对着他嘴唇就是狠狠一口。 “嗯!” 顾承念吃痛,低呼了一声,却也没有试图挣脱。刘深放开他,盯着他的眼睛,手按到他心口的位置。 “这里,只能有我!” 明知道吃醋很幼稚,他还是在顾承念面前任性地耍着脾气。顾承念却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握住刘深放在他胸前的手,半晌,才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皇上……不,其实我没和任何人说起过。” 这句话,让刘深顿时紧张起来。 “什么事?” 顾承念仍然握着刘深的手,只是目光移了开去,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的娘亲,有个十分淘气的兄弟,专一爱争强拔尖,与人斗气。他虽然人十分瘦弱,却偏有用不完的小聪明,把力气大的放倒,把奸滑的算计,把依势横行的压派。做了坏事,他便舌灿莲花,硬说是别人的过错;做了好事,却因嘴太坏,也从无人记得他的好处。在当时的雕阴城,他是人人皆知的刺儿头。我记得那时我还小,他还不到十五岁,有一天,城里来了一个云游的道人,听人说,他与那道人遇见,二人说了许多别人都听不懂的话,然后便离开了家乡,自此一去不回。后来,又有人对我娘说,曾经在林州百练山中见过一个人,很像是他,说他穿着道袍,飘逸如天人,但究竟是不是他,那人也说不分明。” 刘深认真地听完了,却有些不解。 “……哦。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顾承念轻叹了一口气,接着,才缓缓道出接下来的话。 “想必皇上肯定不知道,因为我也从未提起过……我的母家,姓师。” 刘深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 顾承念微合上眼,点头。 “林先生一直对我说,我长得像极了他的师父。他的师伯也说过同样的话。世间哪有毫无关系的二人,能生得如此相像?我娘亲也曾说过,我虽然性子与舅舅完全南辕北辙,但形容身量,却是别无二致。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林先生的师父师百练……应该就是我的母舅。” ================= 虽是小透明,也要避和谐 ================= 石崇将手掌贴着刘濯的脸,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他颜色暗淡的嘴唇。 “用不了多久了,王爷。”他出神凝视着刘濯紧闭的双眼,话,不知是说给刘濯,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只要再熬个一两天就好了,再有一两天……” 看刘濯的样子,短时间是不会醒来了,石崇为他掖好被子,又亲了亲他的脸颊,这才站起来。即将出城,身上的干粮不多了,如今城里已经有要戒严的势头,让小二去采买,他又不知石崇的底细,出去也不知道要当心,难保不会暴露,所以石崇决定还是亲自出去一趟。 胜州城人山人海,外族人又多,使得石崇的样貌不像在其他地方那般显眼。他沿着大街,顺着人流来到城北。城北是人车流转最密集的所在,石崇很快找到了一家食铺。 “您要些什么?” “把烤得干干脆脆的饼包二十张来。”石崇一边说,一边向外张望。“风干的猪牛肉可有?” “猪肉没有,牛肉有,都是北面人刚带来的,一二年的小牛,肉香嫩得很!”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迂臣 作者:堇谣 第29节 “包十斤。” “好嘞!” 店家将东西包好,石崇付了钱,接过东西,转身走出店门。 “客官,再来啊!” ——再也不会回来了,石崇在心里回答。这些吃的显然不够,他打算分几处买,这样不显眼些。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琢磨着高车酷寒,是否还要买些酒御寒,一抬头,忽然捕捉到一缕视线,他全身一凛,立即停下脚步。 大街对面的饭馆里,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眼睛的主人正站在街对面饭馆的廊下,只闲闲那么一站,已觉得气势逼人。不知这人是从何时起跟着自己的,只是直到刚才,石崇都没有发觉。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在原地顿了顿后,扔掉手中的干粮,快步走入大街上的人流中。 然而他一动,那人立即从饭馆里出来,冲了过来。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人只是步法变换,闪转腾挪,几步便到了石崇身边,伸手抓向他的手腕! 石崇转身摸向腰间的刀柄,那人却已经贴了上来,将他要抽出刀的手死死按住。石崇一转身,向后凌空翻去,连退数步,站到了街边店铺的台阶上,台阶上摆着几个坛子,被他踢了下去,街上的人见有人闹事,惊慌散去。 石崇站在台阶上,放低身子,看着那人,而那人却一身轻松地站在他面前,两手空空,看着他。看似随意的站姿,却没有一丝破绽,而石崇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竟似一步也动弹不得! 从进入怀恩院,到成为王爷的玩伴,他们所有人都是习过武的,只是石崇对四王爷存了不一样的心思,因此练起来,也比别人更刻苦些。成年之后,虽然他轻易不显山不露水,真正能奈何得了他的,京城之内只怕没有几个。然而眼前这人,却轻而易举地封死了他所有去路,自出京城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决不能坐以待毙!石崇断喝一声,朝侧方冲去。然而才迈出几步,那人立即贴了上来,从背后掐住了他的顶心。石崇只觉一股大力顺着囟门涌进体内,眼前一黑,竟一点也反抗不得,便跪倒在地。 他竟然被生擒了。 那人捉着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拽,拽得他坐倒在地,竟然也不绑他,只将他腰刀解去,便往旁边一站。石崇只觉浑身发麻,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也只能坐着,此时,远远地听见一个声音喊他的名字:“石崇!” 他勉强抬起头来,便看见陈习朝这里跑来。他无言地看着陈习穿过那边正在阻隔人群的军士,扑到他身前蹲下,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欣喜:“可算是找着你了!” 石崇垂下头,没有答言。陈习转向一边站着的那人。 “多谢林大人,大人果然费心,没有伤着他一点儿!陈习替他谢过大人!” 那人摆摆手,拦住正准备磕头的陈习。 “使不得。我既然答应了这桩事,自然你们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这是应该的。你要谢,就……”那人顿了顿,“就谢皇上如此开恩吧。” 陈习点头不绝,道:“大人不说,小的也知道是承了哪一位的情,大人放心,小的一定记着这份恩情!” 那人默默点头,再无多话,自顾自走开了些,留下陈习与石崇说话。陈习转脸看着石崇,脸色与方才已大不同,开门见山:“四王爷现在哪里?” 石崇微微抬头,看了陈习一眼,缓缓答道:“你说什么呢?我被王爷遣来办一件事情,出来已快半月了。我走时王爷在京中,其余我都不知道。” “办什么事?买饼买肉吃吗?” 陈习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石崇立时被问得哑口无言。陈习朝左右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道:“我的祖宗!快别再编这样的谎了,你想一想,我如何能请得动林大人来生擒你,还能一点皮都不给你碰破了?还能让这些人戒严一条大街?你的行踪,早被算得一清二楚,我们前儿就到了胜州,只是一直未觅得你的形影。刚才我和林大人说话你也听见了,我再冒死告诉你一句话:皇上如今也在这儿!你想想你如何瞒骗得过去?你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不用他说,陈习是皇上的心腹,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已暴露。然而此刻,石崇看着陈习,只觉得羡慕。如若他像陈习一般,一心只想着伺候主子,一点歪心邪意没有,如今又哪里会有这些忧愁苦恨? 他不答言,陈习却也不理论,只是伸手按着他的肩,继续道:“你听我说。如今皇上还未很动气,事情还有转还的余地。你现在告诉我,四王爷身在何处,领着我们找出来,便也可以算你将功折罪,接下来也好求皇上恕你……” 此时,周围已经被叶希夷手下的人围得密不透风。林仪见他二人似乎也谈得妥当,便也放下心来。然而这时,被封锁的街上忽然传来争吵之声。林仪听声音觉得像狄兰,连忙转头一看,还真是。 林仪登时沉下脸来,快步向狄兰走去。狄兰也看见他了,不再与拦着他的军士争吵,与他打了招呼,语气里满是心虚。 “……师兄。” 自那天因为与顾承念见面,狄兰在茶楼与皇上发生口角,回去后,林仪气他不知轻重,总不大理他,就连今日应顾承念之请,出面生擒石崇,出来时也并未告诉他,没想到他居然还找了来。当下林仪见了他,也没给好脸瞧。 “你来干什么?” 狄兰低下头,半天,才挤出四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来……认错。” 这倒是有些意外了,林仪看着狄兰,半天,道:“从你口里说出‘认错’二字,也实在难得了。” 狄兰低着头,半天,又道:“我出来时,把慕仁也安顿好了。他已经睡着了。” 林仪也只点点头,没有应声。狄兰半抬起头,见他脸色已不似先时那样冷淡,也轻松起来,继续搭讪道:“师兄是来帮他们抓人的吗?” “嗯。” “就是那边那个?” “嗯。” “那什么时候回去?” “少说话,一会儿就知道了。” “……哦。” 另一边,陈习仍在劝说石崇。 “胜州城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此时不捉住你,你带着四王爷也不可能逃得出去。才刚林大人的厉害你也见识了,你的拳脚,别说在咱哥几个里,就是在怀恩院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你敌得过他吗?你听我一句话,快快招了吧!” 石崇歪着头,仍然沉默着,陈习急不过,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了几把。 “好我的石大爷,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 石崇终于回过头,看向陈习。 “为了求皇上留我一条命,你想必也没少磕头吧?” 陈习摇摇头,嗐了一声。 “说这些个没用的干什么,我还要你都给我磕回来不成?。” 石崇却点点头,又道:“这许多年,兄弟们之间亲密无间,肝胆相照,也不罔我白活这一遭。只是回想起来,这几年我在兄弟们身上却并没十分留心,现在十分后悔。” 陈习听他话的意思不对,正要说什么,石崇却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陈习……对不住。” 话音还未落,一阵剧痛从后颈袭来,陈习连喊都没喊出声,便陷入了昏迷。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绝望之杀 石崇将陈习的身体轻轻放平在地上。其实他并没将陈习的话听进去多少,从刚才起,只悄悄盯着那个姓林的人。方才听了陈习的话,再加上此人这一身恍若天人的功夫,石崇便猜得到,这大约便是那年皇上与前江淮王对峙时,在朝中掀起不小波澜的那个江湖人林仪了。当年便听说此人功夫了得,真正一见,比想象中还要难以对付。若要逃走,不放倒这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忽然让他发现了一丝生机。 “陈习?!” 林仪已发现这边情况不对,回头命狄兰“速速回去!”然后立即冲了过来。石崇却不与他直接交手,跳起来转身逃进了路边的店铺。林仪连忙过来扶起陈习,摸了摸他的脉门,倒是无碍,只是被重击后颈以致晕厥。林仪叫人过来抬他离开,起身屏息搜寻石崇踪迹,却发现他已顺着店铺之间的门户连接,走出些距离了。林仪以为他想趁此逃离,正要追上去,抬头却见石崇已从另一边店铺里冲了出来,位置正在狄兰身边。 林仪忽然觉得不对:“狄兰——” 刹那间,石崇已经冲到狄兰背后,没等狄兰有机会抵抗,便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 林仪的话卡在了喉咙口,仿佛石崇掐住的不是狄兰,而是他自己。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石崇踢翻两个冲上来的军士,见他靠近,立即收紧了手指,狄兰被掐得出不上来气,喉管里发出窒息的声音。林仪咬牙停下了脚步。石崇看着他,露出了然的神情,十分干脆地道:“想要他活命,就让他们全都退下。” 林仪努力平复呼吸,尽量镇定地道:“你先放开他。” “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了他。”石崇知道林仪的厉害,一边小心提防着,一边道:“但你要是轻举妄动,我会立即要了他的命。” 狄兰素来心高气傲,就算已经不再是草原上的王,又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他火气上来,挣扎着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立即吼:“师兄!别听他的!这种只会背后偷袭的小人的话你听——呃——咕——” 石崇再次捏紧了手指,狄兰立时无法说话,连脸也紫涨起来。林仪忍不住上前一步,急道:“你松手!他要上不来气了!” 狄兰说不出话来,仍然拼命摇头,不让林仪向石崇低头。石崇吼:“你先退后!” 林仪只觉自己心脏剧烈跳动,巨大的声音震得他耳膜都嗡嗡作响。他只能退后。 “把我的刀扔过来! ” 他举起手中的刀,那是刚才从石崇身上解下来的。林仪发现,自己的手也在簌簌发抖。他抬起头,不知为何,眼前所有的景物都模糊起来,只有狄兰的脸越来越清晰,就像是近在眼前一般。 云儿…… 石崇见他举起了刀,却半天没有动静,心下有些焦急,便出声催促:“快把刀扔过来!你还想不想要他的命了?!” 听到这话,林仪倏地抬头看向他,不知为何,脸上竟已经不是刚才那紧张的神情,反而一片迷离,眼睛一瞬不瞬地,只看着狄兰,嘴里竟然喃喃自语起来。 “云儿,云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会离开云儿,谁也不许伤害云儿……” 石崇有些疑惑,却仍然捏着狄兰的喉管,见林仪又抬步向前,立即大吼:“往后退!” 林仪却像是已经听不见了,仍然缓缓地走上前来,狄兰也发现不对劲了,仔细一看,猛地心里一惊,林仪神色已经变了,那不是平日里的他的师兄,那是未除尽的蛊虫之力!石崇见林仪步步进逼,大吼一声,才要对狄兰下手,只觉眼前一花,林仪竟像是鬼魅一般,瞬息已经合身扑了上来。 石崇一低头,便见自己的那把弯刀,已经插在了自己的腰上。 他的力气瞬间被抽光,踉跄后退了几步,狄兰趁势摆脱了束缚,只听见林仪尖叫一声,再次扑向石崇,石崇的胳膊中刀,狄兰连忙冲了上去。 “师兄!” 林仪仍然挥舞着刀,想要扑向石崇,狄兰几乎是下死劲,才拽住了林仪。石崇起先已被林仪连番攻击打伤倒地,此时趁乱起身,飞身逃走了。林仪仍然尖叫着:“把云儿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狄兰只能死死搂住他的腰,也大喊:“师兄!师兄!你醒一醒,你看着我!” 林仪终于渐渐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狄兰,半晌,道:“云……儿?” 狄兰连连点头:“没错,是我!你看,我没有事,没有事啊师兄……” 林仪的神情仍然恍惚而混乱,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忽然捂住了脸,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哽咽。 “我……” “没事,没事了师兄……”狄兰将林仪搂进怀里,也不管周围还有人看着,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林仪的背。他就知道会这样,师兄最害怕的,就是会造下更多的杀孽,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阻止师兄,要不是因为这个,再死多少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才没那兴趣管那些人的死活呢。不过一想到刚才,师兄是因为他被劫持才心神慌乱以致于又被迷心虫夺去心智,他莫名地又有些开心。 不论怎样,这都说明,他在师兄心中还是很重要的。 陈习连昏迷中都无法安心,很快便惊醒过来,猛地坐起,大喊:“石崇!” 坐在他身边的叶希夷翻了个白眼,同时伸出手去,扶住了这个因为起来太猛而头晕不止的家伙。陈习扶着额,尚未完全恢复,便急问道:“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打晕了你,还掐住了那个‘乌依’狄兰的喉咙,要我们退开,结果引得那个林仪发了疯……” “发疯?” “你忘了去年皇上是怎么伤的了吗?这林仪也不知怎么的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好了呢,结果又疯了,要不是被那个狄兰拉住,估计你那好兄弟石崇要被戳成马蜂窝了。” 说话间,陈习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食铺之中,身下是几条长凳临时组成的“床”。他挣扎着站起来,问:“然后呢?他人呢?” “跑了。” 陈习急得不行:“林大人也就罢了,你呢?他都受伤了,你还拦不住他吗?” 叶希夷摊手:“陈大爷,我又没在跟前!” 陈习听罢,叹了口气,半天,才道:“这石大爷干脆直接要了我的命算了!” 叶希夷道:“要我说,他也该挨戳了。你这么辛辛苦苦替他谋算了这些天,也亏他下得去手。我看他也不比林仪好到哪儿去,八成也疯了!” 陈习听了他这话,既不反驳,也没赞成,只问:“那现在呢?你们找着石崇没?” “你放心好了,这次,要找不着他,也难呢。” 说话间,陈习和叶希夷已经走到了外面,他立即明白了叶希夷的意思。 由于刚才出了事,此时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宽阔的路面上,一串沾血的脚印分明印在地上,踉踉跄跄向远处延展开去。 “这血量,要是再找不着他,我估摸着他就要挺直了。” 离开客栈时,石崇并没觉得自己走出多远,然而回来时,这段路却十分漫长。手臂上的伤倒还有限,腰腹间的那一刀可是有些深了,且两处伤都血流不止,以致石崇走到哪里,人们都慌忙散去,进客栈以后更是引发一片惊叫。石崇顾不得许多,他踉跄着上了楼,走到门前时,不知怎地,脚下便被绊了一下,摔进门去,身上的伤口被拉扯,疼得他眼冒金星。 他咬着牙爬起来,颤抖着手关上门,又将柜子拉到门前挡住,便倚着柜子坐到地上,感觉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虽然呼吸急促,却仍觉得气上不来一般,且浑身发冷,想来是血流得太多了。他勉强抬眼看去,只见刘濯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床边。才刚在床边坐下,便见刘濯立即支着被捆起来的手脚向里挪去,显然是不愿意被自己碰触。石崇本来伸出了手去,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王爷……” 他唤了一声,刘濯脸朝着里面,也不理他,他只能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求王爷两件事。”他用手支着床沿,道,“头一件,求王爷以后,凡事都看开些,太过争强了,难免伤神,不论何事,都没自己的身体要紧,还请多多保养。” 刘濯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一般。 “第二件,就有些大胆了……我这些年,承蒙王爷的恩典,也还攒下了些家私。这次出来时,虽带了些,仍有些大物件未带出来。按说我是罪人,这都是要抄检充公的,但求王爷——呃呃……” 话说到这里,石崇实在支撑不住,只能在刘濯身后倒头躺了下来。刘濯身子一震,又拼命朝里缩了些,石崇苦笑着,继续道:“但求王爷看在从小伺候的份上,留几件给我那几个干兄弟,一来是做念想。二来我实在对不起陈习。三来……望他们能在寿陵县,为我置买一块坟地……” 寿陵县是皇族陵墓所在地,石崇说罢,刘濯便冷笑一声:“你别痴心妄想!事到如今,你还指望我施恩?我只告诉你,今日放了我,或许我能留你一条命,过了今日,别想我再念一点儿旧!” 说罢,许久没有听到石崇的回应。刘濯有些奇怪,加之总觉得身后有股刺鼻的味道,他忍不住回头看去,这一看,险些惊叫一声。 “这?!” 石崇躺在他身后,浑身是血不说,连身下的床褥也已经洇透,竟像是躺在一片血海里。看见刘濯转头看他,他露出一个无力的笑。 “今日的话,那我就放心了……王爷也请放心……” 刘濯瞪着他,惊疑不定,没有应声。石崇看着他,缓缓道:“其实我早知道……就算用这种方法,将王爷捆在我身边,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原以为王爷对我……” 刘濯挣了挣身上的绳索,哪里挣得开,要挣得开,他也不会被困到今日了! “你快松开我!” 石崇叹了口气:“王爷急什么?最多再有一刻钟,必定会有人来救王爷,这会儿再和我说说话不好吗?” 刘濯瞪着他:“你……你该不会是想死吧?!” 石崇沉默了片刻。 “我是王爷的奴才。王爷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濯开始拼命挣扎:“你这个蠢才!你快松开我!!来人哪!快来人!” 石崇噙着笑,看着刘濯,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还有个问题,想大着胆子问王爷。” 石崇闭上眼睛。 “我在王爷身边十五年了。这十五年,王爷可曾将我放在心上过?” 刘濯咬着嘴唇,狠狠道:“这种问题,等你给我松了绑,我再回答你!” “那算了。反正答案,我也不敢听……” 刘濯惊恐地看着石崇,只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梦呓一般,惊得刘濯不敢再喊叫。 “王爷……对不住了……这些年王爷对我太好,我才有了这些痴心妄想,希望王爷能,能……”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分定别离 林仪来见顾承念时,犹犹豫豫地在客栈外徘徊了许久,顾承念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却一直等到林仪下定决心走进客栈后,才下楼来等着。 “今日来,是来向你作别。” “打算去哪里?” “南疆。” “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彻底清除你身上的蛊虫,只怕南疆必须去一趟。” 今日的林仪不像往日那般自然,两人面对面坐着,说话时,他只是低着头,不看顾承念。听顾承念如此说,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更是紧紧捏了起来。 “……对不住。本来想帮你的忙,反而添了这么多乱子。” 那日的血腥场面,不仅在场的军士都看到了,不少躲在四周楼上的往来客人也看得一清二楚,之后谣言渐渐传开,说当初跟着高车乌依屠杀回族人的那个疯子就在城里,恐慌情绪在胜州城里蔓延,不少不明情况的商人害怕生意受影响,纷纷关门歇业,往外地运货,甚至有人趁机打劫抢店,多亏巡抚和胜州卫驻军早有防备,反应及时,才控制住了局面,没有引发更大的骚乱。为免被人认出,林仪和狄兰在住处一直没有出来,直到这几日,局势才稳定下来。 顾承念道:“先生言重了。原本便是顾某求你帮忙,自然结果如何,都由顾某承担,更何况那日之事,本不是出自先生本意,先生何必自责?” 林仪摇摇头,半天,问:“你可知道,杀我师父和弟妹的人是谁?” “我知道。” 林仪点点头:“我想你多半已经知道了。” 他仍旧低下头。 “我一生胸无大志,只愿家人平安度日。当日,我怨恨他们杀我师父弟妹,但若我自己也滥杀无辜,又怎么能怨恨他人,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我师父?” 顾承念沉默良久,才道:“当日和愍太子下令诛杀狄兰,无一人暴露身份,百练师却立即知道出手的是谁,并极力阻你报仇。如此聪明之人,怎会看不出先生的本心呢?天地之间命数难定,你于少年之时家人蒙难,但和愍太子当日,却本也并不打算取你师父弟妹性命,种种因果,又岂是出自他本心。我想,百练师在天之灵,既然于当年杀身之祸时都能悟透,更不会怪你什么了。” 林仪重又抬起头来,看了顾承念许久。 “你这说话,倒真有点像是我师父又活过来了。” “百练师大名,顾某经不起这样盛赞。” 沉默片刻,林仪站起来。 “那我走了。出来得久了,恐怕慕仁要哭。” 顾承念也站起来。 “何日出城?” “再两日吧。还要备办些路上用的东西。” 林仪向顾承念郑重行了一礼。 “就此别过,多多保重。” 送林仪出门后,顾承念上楼来,取了一包银子,唤了一个军士来,告诉他林仪住址,命他送过去。 “对他说,皇上知他萍踪浪迹惯了,恐他身边没有盘缠。再者转眼要入秋了,给慕仁裁身衣裳穿。这是皇上恩典,你叫林先生千万收下,才不辜负皇上隆恩。” 看着那军士领命而去后,顾承念这才上楼,回到房里,见刘深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躺在窗边的矮榻上。 顾承念走到他身边坐下,道:“皇上何时回来的?” 刘深顺势窝到他怀里:“你上楼来拿银子那会儿。” “与四王爷都说好了?” “嗯,说好了。老四虽然已经坦白,但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难以启齿,说得多了,我怕他心中难受,让他回去了。”刘深说着,斜瞟一眼顾承念,“你们倒是聊得久。” 顾承念摇摇头:“哪里。自皇上走后,他又足足在底下站了半个时辰才进来,我们也没说得几句话。” 刘深满意地闭上眼睛,又往顾承念怀里钻了钻。 “都好了?” “都好了。” “嗯……哦,对了,老四让我替他向你道歉。” “道歉?” “那年,是他封书与母后,告知母后你我之事的。他说你为此受了许多委屈,是他太鲁莽,原本想着,他自己已是这样,想让我早些回头来着,希望你能原谅他。” 顾承念抚着刘深的头发,道:“听皇上的口气,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嗯……”刘深有些不好意思:“我怕弦皇叔会对母后下手,所以懿安宫里一直有叶希夷的人在,但当时只是为了保护母后,所以于母后的通信往来上有些后知后觉……不过没几天还是查到了。只是没好对你说。” “这就是了。四王爷当日,也是一片诚心为皇上着想,我不会怪他。” “嗯……更何况,你受的苦,都是因为我,与他人有什么关系。” “皇上何苦说这样的话?” “顾……我现在很自责……刚才老四,把他二人的过往情形也说了一些。说起来,也是我太疏忽了些,当日皇兄、父皇和孝仁皇太后先后都没了,我还有母后在,老四却是爹娘都没了。为了将弦皇叔赶回江淮,忙忙地就把他们也都送去了封地,小小年纪,人生地不熟的,身边只有一个石崇可以依靠,也难怪他们二人日久生情。” “缘分天定,皇上也只是随情势而行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刘深又道:“刚才陈习来对我说,母后又派人来催,要我回去了。” 他们已在胜州盘桓了有半个月。林仪的事情刚出时,城中局势纷乱,恐怕骤然出城不安全,加之石崇伤势重,不宜挪动,刘濯不肯离开,所以刘深索性也就一直住着没回去。 “再不回去,恐怕她要着急了。现在事情已经平息,引起骚乱的人都要走了,我们也是该回去了。只是石崇还没醒,老四那个死脑袋还是不肯走,再说立储的事情又不了了之,我也不是很想回去……” “立储的事,我倒是替皇上想了个主意。” “立和愍太子世子为储?” “是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陈习没出声,叶希夷大大咧咧道:“早就该是这个主意了,立了四王爷,四王爷见忽剌巴跑出个神天军来,若是不喜欢我,想打发我可怎么是好。立了世子为太子,我这少说也能消停几十年,到时候我——” 陈习用眼神制止他未果,干脆飞脚要踢他小腿,却被他躲了开去。陈习趁机接过话来:“如今看来,既然四王爷已说了不愿做储君,再立三王爷或五王爷都不合适,竟是立世子最好。皇上打算何时下旨?” “回去就下。如今立储的风言风语想必已经传开,回去把事情一定,也省的居心叵测的人猜怀。陈习,你现在开始打点着,准备回京。” “是。” 陈习领旨行礼,叶希夷却问:“林仪怎么办?” 刘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叶希夷继续道:“这个林仪与我算是半个同门,我师门功夫,重修身不重武力,但他这一身功夫,却已经是神鬼莫测。莫说是石崇,便是石崇加上我,也不一定能在他手里讨得便宜。皇上不考虑留下他吗?再加上他与和愍太子的事,还是把他留在眼前比较放心一些。” 刘深看了顾承念一眼,摇摇头。 “让他走吧。” 陈习拼命地向叶希夷使眼色,叶希夷还他一个白眼后,不再说话。 这真是再也没想到的。叶希夷和陈习都知道,皇上于其他事情尚可,在顾承念身上却是相当小心眼子,因为顾承念与林仪过去的那些事,皇上一直都耿耿于怀,哪里想到今日竟然如此大度。 “为什么不告诉林仪?” “逝者已已,这本不是多重要的事情,但以林仪的性子,若是知道了,难免又生出许多放不下,何必呢?” “怕他舍不得你?” “……皇上明知道,我和林仪之间不是那种情形。” “不过拿话逗逗你罢了,何苦当真。” “让林仪留下来,对皇上,对我,对狄兰,甚至对他自己,这都不是什么好事。让这一切都过去,才能向前走。” 刘深看向顾承念,此时他们已经在回京的马车上,顾承念说这话,手里仍在翻看一本《春秋》,似是全不在意。刘深的心忽然揪紧,明明之前还在后悔,不该让顾承念为了他而牺牲自己的生涯,可是顾承念不过是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一小会儿,他就受不了了,完全——受不了。他这个样子,能算得上是一个好的爱人吗?只怕不能。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揽住顾承念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以后,我们一起向前走。”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