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渊》 正文 第1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潺渊 作者:唐酒卿 文案 握紧我。 让你锋芒毕露,叱咤一方! 鬼畜大叔攻vs欢脱正太受 温和腹黑攻vs温柔内敛受 □□忠犬攻vs傲娇纯情受 1v1甜宠走起!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年下 搜索关键字:主角:潺渊,禅景 ┃ 配角: ┃ 其它: 楔 潺渊是有记忆的。 记忆中寒露沧渺,枯苇杂丛,眺目没有尽头的铅灰天际,他苟延残喘的像条狗。溶溶漾漾冷雾中鹭展跃飞,湿凉刺痛的泥水漫过他的颊面。 从此之后他的眼再也看不清世间,蒙蒙茫茫的只剩模糊轮廓。在被封存于锈刀中的年月漫长荒芜,他在漆黑中也不再需要眼睛。 他听得见外边的声音,甚至能勾勒出声音交汇的情形。死寂与喧热、黑暗与明亮、泯灭和生存,在他耳中仅仅只隔了一条细细的界线。他真实存在,却从未被人惊觉。 直至一日。 他自流溪中再次感受到触感,那只纤长灵活的手擦拭着他的刀身,柔软的指腹划过他的刃锋,温热鲜活的掌心覆在他的刀柄。 他在混沌黑暗中看见少年明朗的眉眼。 他甚至能听见他年轻稚嫩的心跳声。 活过来。 浑身死寂的东西蓬勃复苏,心底缓慢的流淌汹涌复活,潺渊几乎是拽住这只握着自己的手,在虚景中紧紧拽住这个少年。 “敢松手我就宰了你,小鬼。” 风搅动溪水纹横,梨花雪白的瓣轻轻打着旋儿。禅景微微侧头,回头问李暝云。 “道长,你说话了?” 青白道袍清冷的李瞑云摩挲着自己的剑,冷眼睨看那把斑驳的锈刀,淡然的开口道:“狗叫了。” 禅景诶了一声,眨眨眼道:“说好了挖到什么是什么,那这个就是我的了?” “这么大的园子,你就要这个?” “园子太大了。”禅景嘀咕道:“等走完燕娘娘做的汤圆就该凉了,你也知道嘛,芝麻馅就得烫着吃。” 李瞑云用剑敲了敲那把装死的锈刀,“它这么丑。” “拿来砍柴应该可以吧。”禅景试着挥舞一下,险些把自己甩进溪里,“有些重量!劈柴火没问题。” “好罢。”走到一半,一向沉默地道长又破例开了尊口,“你莫后悔。” “哈?”禅景小公子兴致勃勃的扛着那把有些大的锈刀昂首挺胸的走在前面,“不会不会。” 梨花雨里玉姿绝璋的道长面无表情的耸耸肩,不再说话。 潺渊被硌在肩头,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 “——该死的!” 怎料禅景呀嘿一声将刀砸在地上,拖着跑。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少年干净俊朗的眉眼,他跑的欢快,还不忘招呼着身后的李瞑云。 “道长道长!我闻见米酒香了!” 李瞑云在梨花雨中走的袍袂飘飘,仙风骨道,看那锈刀的目光好似看傻子一样的嫌弃。 “卧槽擦擦擦——”泥土翻飞磕磕绊绊一路颠簸的潺渊终于意识到,有一天被人发觉也不是个好主意! 谁他妈说握紧我了,赶紧松开啊喂! 章一 禅景出身高门,家门显赫,他嫡出最小,按道理应该是父母的掌心宝。然而家族庞大,庶子繁多,各个都能独当一面,久了便显得他多余,老太君疼惜他年幼,放到逍遥道长李瞑云门下,索性任由他玩耍。 燕娘是禅景的姆妈,如今已经年过四十,是个慈爱的妇人。禅景牙牙学语的时候叫她燕娘娘,现在也叫她燕娘娘。燕娘有一手好厨艺,也让久居深山的李瞑云沾了光。 今日果然是酒酿汤圆,芝麻馅滚烫的滑进口舌里,甜糯可口,米酒醇香去腻,清清甜甜。 李瞑云不动声色地多吃了一碗,清冷道长才不会承认今日的甜很对他胃口,他看着一脸满足的禅景。“过几日就是菩提节,你要归家去。” “嗯嗯。”禅景舔舔唇,灿烂一笑,“回去看看太奶奶,估计半月后就回来了。” 李瞑云点头,“带那把刀吗?” 禅景抱着碗坑坑巴巴道:“不……不用我带刀吧……”他摸了摸鼻梁,“每年春试都没有我的名字,今年就是带了刀回去,怕也不起什么用处。” 他家门第高之吓人。全然是战功堆积,门下子弟皆习武弄刀,他被送到李瞑云门下也是打着习武的名头。可是家里高手如云,他前年连刀都没有,一度沦为家族笑料。 李瞑云看着他几乎要埋进碗里去的脑袋,不由轻叹一声,清俊的脸上松出柔和。“带着罢,以备不时之需。” “噢……”禅景露出碗沿的眼睛瞳色澄净漂亮,他盯着浑圆的汤圆,真想自己也是颗汤圆。 一个嗤声猛然炸响在脑袋里。 禅景啊噫一声的坐直身,看着李瞑云好奇道:“道长,你……说啥了吗?” 李瞑云平淡地看着他。 “呃……”禅景甩甩头,“许是我听错了。” ……是他听错了吧? *** 夜间寝时,禅景已经睡熟。 少年干净的眉眼露出细碎的发间,双手微握拳仰放在枕上,樱色的唇半张,呼吸平稳。雪白的寝衣松开了襟口,隐约着凹凸的锁骨。绸被被不老实的睡相蹬到腰间,他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暴露在潺渊眼前。 虚影俯身端详着他,目光不算友好。 禅景浑然不觉,懒散的翻身,发松垮的散在床褥间。他年轻稚嫩的脸让潺渊恍若梦中,甚至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握刀。 区区小鬼竟然是自己的饲主,开什么玩笑,他瘦弱的胳臂抬得起自己的重量吗?他的气息足够喂养自己的需要吗?这种小鬼恐怕连解开封存都做不到。 运数不太好呢。 禅景睡得正酣,鼻翼忽然被人捏住,即便是微张开口,也觉得难受。他不满地轻哼,手轻拍过去,似乎拍到了一串流光。 “弱爆了。”潺渊捏着他的鼻尖,晃了晃,“弱爆了弱爆了弱爆了小鬼。” 禅景埋脸进被褥里,不理会他。 潺渊越发嚣张,指尖滑到禅景稚嫩的脸蛋,恶意地揉了揉,“这种程度是不可能驾驭我的小鬼。”他俯贴在禅景耳边吹气,声音蛊惑低沉。“既然这样,不若来和我做交易吧。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实现你变强的欲望。” 交给我。 这三个字震动在脑中,禅景小声含糊的唔,抱头缩进被子里。 如影随形的声音依旧紧贴在耳边,甚至带着人才有的湿热呼吸,戏谑的磨蹭着他敏感的耳垂,“多可爱。” 禅景在睡梦中仿佛被庞大的漆黑包裹住身体,沉重、灼热,还带着浅浅血腥味的黑暗纠缠在他四周,将他的挣扎全然掌控在其中。 好重。 禅景难耐地轻轻喘息,扯着襟口,翻身也无法逃脱滚烫的覆盖。 “交给我。” 梦魇一般的声音紧紧束缚住他全身,禅景渐渐呼吸不畅,胸口起伏剧烈,意识似乎遭到了强大地挤压,被迫退丧身体的控制权。 好难受。 好……好难受。 这种难受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沉重,还有拥挤进脑中庞大的记忆碾压,那种原本不属于他的隐痛让他也痛苦起来。自然生出的抗拒开始推搡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皱紧眉,忍不住吃痛的轻吟。 走开。 快走开。 “不可以呢。”潺渊残忍的几近冷漠,“嘘,乖。”流光抚过禅景的颊面,他在不急不躁的语调间抢占着饲主的身体,玩弄着饲主的生死。 眼看禅景额前的发都被汗打湿,潺渊打量着他,流光拂开他额前湿发,只觉得这小鬼似乎也蛮适合被养成禁脔。 潮红的颊面,无助的喘息,湿漉漉的额发,微皱的挺眉,滑软的肌肤,还有像是轻泣的吃痛声。 潺渊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他不再讲话,而是沉默地看着禅景,突然生出一种口干舌燥的迫切感。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指尖摩挲在禅景下颔,就连抢占身体的攻势都缓和了几分。 “呵。” 指尖擦在禅景唇角,樱色的薄唇很漂亮,带着少年人的鲜活。骨节匀称,形状完美,色泽精致如同象牙白的手指一点点滑进少年的薄唇间,恣肆的挑逗着他稚嫩的舌尖,享受他青涩又难过的回应。 意外的乖巧呢。 潺渊还想游戏下去,不想门外倏地一声冷哼,剑锋的磅礴杀意直逼他脖颈。 才得到饲主的潺渊连完全化形都做不到,威胁感昭示着门外人的长剑异常危险。他认出是这小鬼身边的道长,不禁扫兴的嗤声,毫不留恋的抽出手指。 “封魂噬主是大忌,何方神圣这般肆无忌惮。” “既然是我的饲主,旁人就滚远点。”潺渊渐渐虚化在那把巨大的锈刀旁,模糊的只能看出一抹玄色挺拔的身形。“再敢扫我兴致,我就折了你的俊俏剑魂。” 冷风一扫,门外的李瞑云道袍翻飞。面无波澜的道长挽了个剑花,盯着自己爱惜的长剑。剑身被那冷风横扫的鸣震不停,有些瑟瑟发抖的意味。 “莫惧他。”冷清的道长轻抚过剑身,将逐渐幻化出来的男子抱怀带起,“下次他再敢用风吹你,我就让禅景打断他的刃锋。” 月辉清淌。 禅景终于舒坦的滚了个圈,抱紧被子睡回美梦。 章二 次日用早膳时,禅景看着面无表情的李瞑云,觉得道长比寻常要更冷一些。他咕嘟咕嘟喝着粥,凑过去小心地问道:“道长,昨夜没有睡好吗?” 李瞑云扫了眼门边搁着的锈刀,冷哼一声:“把那把刀丢了。” “噫,昨天你还让我带着它呢!” “锈迹斑斑行缓迟钝,丑死了。” “不行。”禅景抱着碗摇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再找一把。” “不行。” “它丑死了。” “道长你都说了好几遍了!”禅景跑过去将锈刀握在手中比划一下,“丑是因为锈迹覆盖,等我回去磨砺一二就好了。平心而论,这刀的形状我还是很喜欢的。” 的确。 这把锈刀刃锋直长,刀面极宽,虽有些沉重过头,但熟悉之后劈砍一定顺手。禅景见过李瞑云的逍遥剑,却觉得隽雅非常,并不是他喜好的那种。 他执意李瞑云也不好点破。道长别扭了半天,抱着自己的逍遥轻哼一声飘然离去。 禅景握着刀做出劈砍状,自言自语道:“你是怎么惹恼了道长。” 嗤声又炸响在脑中。 禅景这次听得清晰,四下环顾并不见旁人。 “奇怪……” 风穿过梨花园,雪白的瓣儿飞过他的扬起的发间。那个刹那中,禅景仿佛看见了淡淡地虚影近在面前,需要他仰头才能看见顶的隐约流光放肆的穿过他,像是不客气的抚摸。 禅景摸着自己有些热的颊面,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园子。 好……好奇怪。 他方才那个瞬间竟认为有人摸了他的脸。 真是奇怪的想法。 *** 禅景要归家,这事每年都会有两次。李瞑云嘱咐他几句路上当心,也不怎么道别。一是禅家自有人来接他,二是道长的脾性清冷,从来不会依依不舍。 燕娘挂念道长一个人没得吃,故而留了下来。禅景带着小包袱背着那把锈刀,爬上马车欢快的给两人挥手告别。 归途很快,几日后便进入繁华之境。街道热闹起来,禅景看得多,也不觉得稀奇,只觉得从清净到喧闹有些不适,故而抱着锈刀,闷在车厢里也不掀帘张望。 潺渊这一路都紧贴着饲主,被他清澈的气息饲养的恢复极快,掩在锈迹下的森然刀锋已经隐隐有重见天日的征兆。最为重要的是,虚影渐渐凝实,触摸的质感越发真实。 比如此刻。 禅景抱着刀,埋在软席锦被中睡得正香。 一只象牙白的手,无声撩开了帘子,窥探似的看着天幕。月华流淌进摆置华贵的车厢,少年酣睡的脸天真,全然不知怀抱的锈刀已然化成了个玄袍挺拔的男人。 潺渊懒散的侧躺在软席,一手掀着帘,一手不老实的描画在禅景眉眼间。墨长的发瀑散在绸料上,象牙白的肤色在月光下很是莹润光泽,那张如同泼墨精致的脸全然不符他悍刀的模样。唯一不足的是,那双漆黑沉深的眸子总是迷迷蒙蒙的样子,只有偶尔光华掠过,才能窥见一丝戾气。 太久的黑暗让他看世间只能是朦胧的模糊,除了这个小鬼,他看其他的景物皆是蒙茫轮廓。 “切。” 潺渊眯起眼,只能看见莹白的光团,大概就是月亮。他眉间皱起,却懒得回忆眼睛是怎么变成了这样。 竟然只能看清楚一个小鬼。 他捏了捏禅景酣睡的脸,今夜已然失去了侵占禅景身体的兴趣。 禅景睡相很天真。 潺渊的指渐渐滑倒他的下颔,解开了襟扣。这个动作他做的太熟练了,熟练到让他自己都有些唐突。而禅景偏偏此刻在睡梦中皱眉,似乎梦见了不好的东西。 灰白破落的草屋、破碎零星的镜子,还有卧在木板上的少年……陌生的少年。禅景在梦中看不清他的脸,但却能深刻地感受到胸腔里喷涌的无力和绝望,好痛苦,这个记忆不是自己的。 “啊……”禅景要被这种绝望压垮了,忍不住唤出声来。 “痛苦吗。”潺渊指摩挲在他颊边,露出有些残忍的笑容。“我的记忆让你很痛苦吗。” “痛……”俊朗的脸上脆弱,禅景无意识地抚上胸口,“好痛……苦。” “那就再痛苦一点吧。”潺渊靠近脸,薄唇滑过禅景的眉间,擦过他的鼻梁,却迟迟不落下在那片柔软。“被我的痛苦压垮罢,小鬼。岁月太寂寞了,我需要与你共享这份绝望。” 禅景微张着口,清爽干净的气息像是引诱。潺渊并没有吻下去,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有吻他的冲动,他欣赏着他的痛苦,带着恶趣味的玩弄。 “好痛苦。”潺渊低低地重复他的话,滑到他脖颈,湿热的舌尖无耻的探滑在他的喉结滚动处。稚嫩的少年仰颈发出轻哼,混合在痛苦的轻唤中分外让人心痒痒。潺渊缓缓地笑,手掌抚插进他顺滑的发间,舌尖越发放肆。禅景的颊面开始潮红,神情有些既痛苦又欢悦的无辜,不知所措的喘着息。 潺渊的另一只手探滑进禅景的腰间,拉开腰带,光滑温暖的肌肤瞬间入掌心。他继续探下去,忽地勾扬了唇线。 “真可爱。”他轻含咬在禅景的肌肤上,吸吮出绯红的印记。手已经探滑到令人害羞的地方,“这样的时刻都能精神起来,你果然是个值得调教的小鬼。呐,和我做了那个交易吧,我说不准可以不杀掉你的意识,把你囚禁在我的黑暗里,然后慢慢地调教你。” 手掌坏意的握紧,禅景眉间微皱,一声酥酥麻麻的啊拉长了颤音,喘息越发啜泣,一副任他欺负的模样。 “别……”少年隐约着抗拒,“别……这样……” “哈。”潺渊手掌的动作大了些,果然让禅景急促地喘息,无助地蜷缩起身子,却无法挣脱他的玩弄。“那就这样,也许是这样?这么多样,你更喜欢哪一个呢小鬼。噢呀,糟糕,我似乎没有给你选择的权力呢,那就这样吧,我喜欢这样。” 巨大的快感冲涌上脑海,禅景啜泣着醒来。 衣衫松垮着半开,腰带已经被丢开。他眼角还含着才被欺负过的晶莹,猛然坐起身。车厢中安静,只有他尚存的喘息声。 啊啊啊。 糟、糟糕,他似乎做了了不得的梦。糟糕糟糕糟糕!禅景低啊一声捂住脸,暗自骂自己整天在想些什么。然后他伸手去拉衣衫,却碰到了掩在腰下的外罩,脸倏地通红。 湿……湿的?! 不止是外罩,甚至连……啊……禅景低叹一声掩住自己的脸,颊面滚烫的不像话,他唔唔的在软席上打滚。 自己在梦里对自己做了些啥,好羞耻! 章三 羞耻的禅小公子羞耻的藏在车厢里更加不出去,直到马车回到了王都禅府里,他才心虚的露出脸。 那夜的梦模糊不清,他只记得酥麻的舔舐,强硬的抚摸。每每想起都羞愤难挡,脸红非常,恨不得缩进车厢里再也不出来。 “喂,阿景。”他浪荡的三哥敲着他的脑袋,凑近脸端详着他,“想什么呢?怎么这一趟回来,话少了许多。莫不是道长嫌你话唠,不许你讲话?” “才没有!”禅景脸嘭嘭嘭的迅速红起来,他抱头躲闪,遮掩着不让三哥敲。“我才不是话唠!道长也才没那么无聊。说起废话明明是三哥的喜好,才不是我。不许敲我头,会傻的!” “这一趟长本事了。”禅意按住他的脑袋一阵搓揉,“还打起三哥的趣儿来了,对不起三哥疼你这么些年。” “啊住、住手!”禅景被他蹂躏着,伸手向前方的大哥求救,“长兄!三哥又揉我的发!” “在七公子房里备着时令小吃,热水也准备着。”禅宗一边嘱咐下人一边皱眉处理着弟弟们之间的胡闹,“阿意,休要欺负小景。” “我没有。”禅意举起手,无辜道:“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先去拜见太奶奶。”禅宗拍了拍禅景的头,温和道:“这次个子倒长了不少。” 禅景灿烂一笑,“我以后可是会比长兄还高的人。” 禅宗笑了笑,带着斗嘴的弟弟往后堂去。 老太君早就等候多时了,带着一大众后院妇人站在阶上翘首以盼。远远的看见一众青年过来,不禁有些着急的问身边的禅夫人,“来了吗?是景儿来了吗?” “来了来了,”禅夫人扶着老太君,佯装微怒道:“小景!还不快些过来。” 禅景露出雪白的齿贝,一溜烟的跑到老太君身边,弯腰冲老太君笑的璀璨,连声叫着太奶奶。 “诶,诶。”老太君握过他的手,摸索着他的胳臂,埋怨道:“道长是不是净吃素,饿的我家景儿又瘦了!” “太奶奶给我补补。”禅景顺势撒娇道:“回去吓道长一吓。” 老太君果然眉开眼笑,牵着往里去,一个劲的念叨着:“让太奶奶来!还是太奶奶会养,来,太奶奶给你留好吃的!” “我也要。”禅意凑过来磨蹭在老人家肩头,“太奶奶可不能只疼小景。” 老太君被他耍赖似的逗的乐不可支,拍着他的胳臂笑道:“看这小泼猴,可不准欺负景儿。” 禅意赶忙叫冤,堂上一众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唯独几个孩子站在后边,神色各异的看着嫡子们承欢。年纪大些的那个已经能很好的克制情绪,面上平平淡淡的微笑,底下拉着弟弟,不许他离去。 “嫡废子回来了,叫我们在这干巴巴的侯着是什么意思!”少年挣着衣袖,“哥哥别拉我!”他挣扎有些唐突,他兄长不妨被挣的一个摇晃,还想劝什么,那边一直温和看着弟弟们的禅宗倏地看过来。 温和的眼根本不去看少年,而是牢牢的定在年级大的这个身上。平和温润之下,似乎隐藏着风暴。 少年渐渐熄了声,有些惧怕的缩到兄长背后,这才惊觉自家一向平淡无争的兄长竟在微微的抖。 “哥哥……” “再等等。”禅睿避开那人侵略的视线,垂头对弟弟道:“该散了。”他垂头讲话时白皙的颈弧度优美,感觉那迫人的目光在上面停留许久,他不禁往后退了退。 禅宗不明意的弯了弯唇线,收回目光对老太君道:“敞亭已经备好了,太奶奶带着这两个小泼猴往过去罢。” 老太君拍了拍他的手背,对禅夫人赞许道:“宗儿才是懂事的,我最喜欢。” “那也是老祖宗教导的好。”禅夫人扶着老太君,打趣道:“这些孩子惯会讨巧,得您欢喜可比我还多些呢。” “那都是你的功劳,嫡子满堂,好……好……” 一众人渐渐往敞亭移步,庶子们不敢走动,等着禅宗发话。禅宗吹拂着热茶,温润尔雅。 “都回去用膳罢,不必去前边侯着了。”庶子们道了谢将退,只听他微笑着说了句,“睿兄长留步,昨日的账簿还需和你商讨一二。” 待人都走干净了,禅宗将茶杯随意置在桌上。看着整个人都隐在阴影下的湖青衫角,动了动唇线。 “过来。” “家主尽管把账簿拿来,我站这里算。” 禅宗的眼逐渐眯起来,不见分毫温润公子的模样,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禅睿,屈指有节奏的敲打在椅把。 禅睿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人阴晴不定的脾性,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他微皱了眉,慢吞吞的往禅宗身边去。才到跟前,还没站定,手腕已经被人紧扣着转过身拉坐在禅宗膝上。 “禅宗!”禅睿惊愕道:“疯子!门还未关!” 大开的堂门直对着院中伫立的石屏,再往后就是侯着的下人们。禅睿白皙的脸上绯红,挣扎着,却不敢大声。整个人都被紧紧的擒固在膝上,挣扎间摩擦的地方越来越不正经,禅宗将他狠狠囚在膝头怀中。 “为何不看我。”禅宗脸埋在他冰凉的颈窝,“为何不过来。”手顺着他湖青色的袍衫往里去,“你碰了禅睢,怎么,偏生不愿碰我。” “他是我弟弟!”禅睿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些屈辱的别开头,涩声道:“你……你已经是家主了,尽早放过我罢!” 桌案上茶具乒乓的跌碎在地上,禅睿将禅宗按在桌上,侧头平淡道:“站在外边。”闻声将动的下人们惶恐停步,不敢绕过石屏去一看究竟。 禅宗开始慢条斯理的扯他的腰带,眼中暴风骤然,俯身咬在他脖颈,吮吸用力,青紫的痕迹一点点布满白皙的胸口。 “放过你,你想都不要想。” 禅睿仰头不语,任凭他扒扯掉自己的衣衫,屈辱的闭眼。湿热的唇含住他的,侵入感让他隐约有些抗拒,却被这个人不留余地的凶猛贯彻。 “禅宗……”摇晃无助的男子闭眼躲开禅宗的吻,气势微弱的喃喃道:“我真是……恨死你了。” 一直紧皱眉峰的禅宗却渐渐舒展眉头,将他整个人都捞抱起来,越发恣肆的欺负他,不容他逃的吻上他。细碎隐忍的喘息和呜咽融进晃动的桌案声中,湖青色的袍衫松垮的隐约出亲昵的白皙,还有不胜凶狠逐渐握紧的手指。 “恨吧,只恨我吧。” 章四 长兄直至宴将散时才到,对老太君温温和和的道了声账簿才解决完,就被老太君心疼的唤入座,重新添了热菜。 “今日太晚,明日起早些,我带你去看父亲。”禅宗用帕子拭了手,见禅景一瞬不眨的看着自己,不禁笑道:“不认得长兄了吗?” “当然认得。”禅景有些难为情的挠头,“长兄越发像家主了。” 禅宗低笑,拍了拍他的脑袋,“小景也越发像刀客了。” “长兄真的会娶苏家的女儿吗?”禅景好奇道:“太奶奶说她甚是敏慧,与长兄很是般配。长兄见过她吗?” 禅宗失笑,“你倒关心起我的婚事来了。”然后垂眸抚平被那人啜泣无助时抓皱的袖角,平波无澜道:“不曾见过,却也听闻过贤名,是个好女子。不过,”他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笑着略过去,“小景如今也有十七了,也该有个乖顺的给你照顾院子。” 禅景猛然想到夜里的事情,脸颊微红,“还、还早呢!”他鸵鸟一样埋头进碗筷里,禅宗只当他是害羞婚事。 最后禅景在老太君身边待了许久,直至该歇寝时老太君还依依不舍的想让人在自个院里给他支个软榻,被禅宗温和的驳回了。 禅夫人也拉着他说了好些话,禅景都一一应了,该回自己院子时都已经很晚了。禅宗差人送他回去,小斯挑着灯笼在前边给他引路,在繁琐层叠,玲珑灯华美的长廊中回折转圈。 那头渐渐传来声音,正巧遇见禅睢回院。两个人向来不对盘,禅睢轻哼一声仰头,禅景也当他不存在,两个人擦肩时忽听禅睢小声道。 “喂,嫡废子!不准你兄长欺负我兄长!” 哈? “你兄长也是我兄长,兄长何时欺负过兄长。” 怎料禅睢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脚,“还说没有!今日家主不就借着你回来的由头将我兄长好生一顿欺负!我兄长回到院子就卧床不起,倘若不是被无故训诫,怎会这般!” 这般严重。禅景迟疑道:“请大夫了吗?” 禅睢不屑一声,不理会他离去。 禅景思索一二,回到院中时,打发跟从来的小斯回去告诉长兄一声。虽说是庶出,但睿哥哥一向待人亲和,他明日该前往探望一二。 夜色浓重,院中不知种了些什么花草,馥郁芳香。禅景呼出口气,觉得一路忐忑终于安定下去。不说其他,他还一直在想长兄问起他春试时该如何回答,不想大家都不曾提及,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就靠你了。” 他将那把锈刀放在膝上,指尖摩挲在它斑驳的刀刃,“我想参加春试,也想让你见见锋芒。你说好不好?” 锈刀寂静不动。 禅景轻弹了一下它的侧刃,握紧了它。然而还没能继续,下面人便轻声在门外道:“七少爷,热水已准备妥当。”他将锈刀顺手搁置在榻边,去了侧房。 浴池修的巧妙,四方龙口吐水奔涌,池中波纹动荡,人才跨进浴汤里,舒服的被水漫过胸口。禅景松了发,泡在热水里放松了全身。热气充裕,一路的疲惫似乎一时间也被浸泡的飘飘然,舒适非常。 不知过了多久,他趴伏着几乎要睡着,懒散散的听见有人开了门,轻手轻脚的进来。禅景揉了把发,倦倦道:“不必候着,出去吧。” 绸缎光滑的落在雪白的脚踝旁,银铃轻巧的挂在纤细的手腕,袅娜婷婷的身姿滑进池中。如若无骨的少女从后为禅景擦拭起背,手指滑过他脊骨,说不出的诱惑。 禅景猛然惊醒,回身扣住来者的手腕。 少女低柔的痛吟一声,眼睛中哀求又妩媚的矛盾十分勾人。禅景松了手,退后靠在池壁,脸噌的红起来,“出、出去。” “家主唤奴来伺候七少爷。”少女抱着被他握过的手臂,露出些楚楚可怜。 长兄真是……禅景拼命摇头,“不必,出去吧。”少女委屈的望着他,禅景脸更红了,坚持道:“回长兄那里伺候吧。” 退出来的少女重新覆上绸缎,站在池边见禅景当真没叫她伺候的意思,脸上恭敬,心下却有些纳闷。往外退至门口,将门要掩上,不想最后这么一看,竟看见了不得的场景。 那池边站着个正宽衣解带的颀长身形,玄色的袍褪下,分外白皙的肌肤隐约。墨发缎落时,回首扫了她一眼,那眉目的让少女自惭形愧,竟是个极其雅致近惑的男子。仅仅是这毫无情绪的一眼,让她登时红了颊,仓促地合上了门。 难怪七少爷不近女色,原来是……这……她又可惜又赞叹的回望一眼,匆匆退下,不敢声张。 里边的禅景松了口气,趴回原位。心想着男女之事怎么能如此进行,他可是心慕高远有节操的人呢!热水晃动,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眸子被热气沁润,忍不住吹了吹。 “长兄真是的……” 腰间忽然一紧,他措不及防被拉进水中,下颔被人高高抬起,有人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目光碾压像是挑衅。 “噗。”他重新出了水面喘息,整个后背已经覆上了结实温热的胸膛。禅景像是手无寸力,被困压在胸膛和池壁之间,无法回头看清背后人是谁。那场梦里放肆的舔舐感清晰的滑动在后背,他挣扎着惊愕道:“是谁?!” 背后那人不回答,手臂按在池沿,将他牢固的困在胸前。然后轻薄的唇摩擦在他后颈,低低地啧声,不知是蹭滑肌肤的舒适,还是嘲弄他毫无防备的懈怠。 “小鬼。”唇齿吮咬在禅景的耳垂,轻而易举的让他倒吸气微微颤抖起来,“我似乎忘记告诉你了,谁才是你的主人。” “混、混蛋!到底是是谁!” “抖的真可爱。”潺渊恶意的压住他,“真是伤心啊,你忘记前几日是谁给你的快感么?” 要害被人拿捏在掌中肆虐,禅景这一次浑身都泛出微红,他面朝池壁无法得知背后人是谁。陌生的触感让他被陌生的欲望冲击,被羞辱和被玩弄的委屈夹杂在难以言表的快感中,喘息自然而然的开始暧昧。 “滚、滚滚……呜……”呜咽伴随着被巨大刺激的卷袭,眸子愈加湿漉雾濛。禅景垂头咬住唇,却无法逃离背后人滚烫的手掌。 “我是你的主人。”潺渊戏谑的反转了饲主关系,听着他渐渐呜咽的喘息,眉间越发愉悦。“叫我。” “狂、狂唔徒!”禅景额间湿滚下的不知是汗还是被他滑动的手撩起的水。 “真狂妄。”潺渊轻嗤一声。收紧了手掌,戛然而止的卡在那里。他摩挲在他滑嫩的颊边,坏意道:“噢,回答错误可是要受惩罚的。小鬼,不要因为快乐来得太轻易,就草率对待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叫我。” 被艰难卡住的尴尬让禅景清晰地认识到背后一定是个男人!他潮红的脸掩不住身体诚实的欢悦,仰头轻轻哈气的禅景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副什么模样。李瞑云清冷异常,他又常年跟在道长身边,虽不至于也学的清冷,但一定没有触碰过如此秽色。 “欢愉吧,”恶劣的沉声如影随形,不放过能加深屈辱的任何时机。“被男人把持住的滋味如何?要比方才那个小丫头来得快乐吧,可惜我是你的主人,你的快感和痛苦只有我能给予,不要因为得到了疼宠就轻狂啊……禅景?”潺渊低含着他的名字,暧昧讽刺,“好ydang的小鬼。” 禅景隐忍的别开头,“快、快滚开!胡说些什么!” “糟糕的答案。”潺渊的声线懒散下去,“来玩点其他的,嗯?” 灼烫的侵入感蓬勃挤压进身体,那种丧失身体主控权的滋味再一次凸显。偏偏这种时候欲望都堆积在一处,被潺渊冷漠卡堵在那里,如此一来,意识几乎是节节败退,禅景渐渐要无法控制身体了。 可怕可怕可怕! 这个可怕的陌生人真的如同他主人,在强占他的身体控制权! 禅景低呜一声,被他紧紧困在胸口。 章五 “把你的身体给我。”潺渊似乎越来越钟情这个身躯,这种充满蓬勃的年轻生气正是他如今最缺少的东西。他是锈刀中的封魂,换言之就是死在不知多少年前的人。想让他像蝼蚁一般依赖饲主而存活根本不可能,况且他的这个小饲主恐怕还不知道锈刀中的古怪,将小鬼的身体占为己有简直是轻而易举。可是他偏偏生出了些恶趣味,一定要看着这张稚嫩的脸上露出脆弱求饶的神情才肯罢休。 “给你?”禅景大吃一惊,“你……你是男鬼?”话音才落,意识差点被撞散,他额前湿汗密集,艰难道:“阿弥陀佛……鬼怪……鬼怪退散!” “你是在逗我么小鬼。”潺渊吮吸在他后颈,闻言皱眉,“别拿那种货色与我相提并论。” “你到底是什么。” “你的主人。” “……快离开……走远点。” “看来你不怎么喜欢长记性。”潺渊陡然将他整个人都抵压在池壁,水花溅涌,危险的流连在他耳边道:“或许我该直接杀掉你。” 如果他拥有了这个小鬼的身体,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根本不再会被那把锈刀束缚在这里。不得不说,某些方面,这小鬼的诱惑力与自由可以一较高下。 但也仅仅是某一刻。 潺渊绝不会让自己沉迷在肉体欢愉中,即便是这个人似乎很对他胃口。欲望沉沦是人最大的劲敌,虽然失去记忆,可他从心底排斥相依为命的饲主方式。 “你到底……要什么……身体什么的,别说笑了,我……我才不会屈服淫贼!”禅景通红的颊面嫩滑舒适,澈亮的猫眼有几分傲气和委屈,“淫贼!” “淫贼?” 下巴被人拈住,以暧昧的方式摩挲着。背后紧靠的身躯胸口震动,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是谁总在诱惑我?前几日你比我还要投入欢愉中,我只是帮你小小的助乐一下罢了,你的回应可比你这张嘴更加热情。快乐到啜泣和颤抖吗?这可是我没有品尝过得呢,小鬼,你一直在挥霍我的耐性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好糟糕,让我更想狠狠的玩弄下去。” 禅景被猛然袭来的巨大羞耻感险些冲红眼眶,他语无伦次道:“你这个混蛋!” 那不是梦,而是被这个人把持在掌心的戏弄! “开心吗。”潺渊低笑,“恭喜你,似乎对女人并不能有兴趣,还是说我让你太快乐?” 那双蛊惑似的手掌游回令他尴尬的地方,似曾相识的起伏着,竟然力道都他娘的还原了!禅景羞愤的挣扎捂脸,拼命甩头道:“你走开!” “别撒娇。”潺渊无奈似的挑眉道:“我可是淫贼和混蛋。” “呜住手!” “谁住手?”潺渊啄着他光滑的肌肤,“啊噫,是我在动吗?确定不是你自己晃动的腰胯?要诚实小鬼。” “松开……哈……”禅景已经开始微微地抖,想要推搡开他。“快松手。” “明明开心到要哭了。”灼烫的唇摩擦掉他猫眼边溢出的莹光。“说我是谁,乖一点,答对了我立刻松手。”唇含住他耳垂,呢喃道:“我保证。” 禅景趴在池边像条被欺负的小犬,轻轻哈着气,被身后男人完全占据了弱点。堆积起来的欲望太可怕了,他手指用力捏在池沿,仰头啜泣般的叹了声,别开脸小声道:“主……主人……” 音才落,更加强烈的快感冲涌上脑中,他抗拒着,不由自主的轻喊一声,颤抖着喷溅出来,几乎要被快感埋没了一切。 “你真是该死的可爱。”潺渊揽抱住他要滑进水中的身体,再湿热缭绕的暧昧中浅止的啄在他颊边,然后毫不留恋的将他抱上池边的憩榻,松开手消失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2节 禅景滚进滑顺的外袍中,愤愤地埋下脸,可耻的脸红心跳。 “混蛋。”他猫眼闷闷,小声道:“再出现……我找道长抓你!” 似乎有人嗤声,他缩了缩,委屈的皱起小脸。 脾气还这么大! *** 次日早膳。 “你昨晚干嘛去了?”禅意欣赏着他一脸的疲惫,“听说长兄昨夜给了你小礼物,莫不是玩疯了吧?小景小景。”他语重心长的拍着他的肩,“哥哥是过来人,年轻人你可要节制一点。” “乱讲。”禅景脸红的不像话,拍开他的手,狡辩道:“我才不会沉溺在这种事情上呢!” “你说的很果断啊。”禅意严肃的摸着自己的下颔,“你不知道讲这种绝对的话很危险吗?当心适得其反。” “三哥你好啰嗦。”他夹了饺子塞进禅意嘴里,“憋说话!” 一直在主位上安静用膳的禅宗用帕子擦拭了手,像是不经意般的问道:“今日要去看你睿兄长?” “听闻昨日生病了。”禅景想到禅睢说的话,呃了一声:“睿哥哥从前一直待我很好,这番回来还未和他好好说过话呢。” 生病了? 禅宗温润的眼中看不出什么,他微微一笑。 “我同你一起去。” 到院中时禅睢警惕的盯着禅宗,对禅景也语气不善。 “我哥哥才服过药睡下,不宜见人。” “请的是家里的大夫吗?”禅宗扫过他,目光又落在紧闭的门上,“有人在里面伺候吗?” “是慈善堂的大夫。”禅睢在他那一扫中灭了威风,喏喏道:“我一直候着呢……不需要其他人。” 下面人明里暗里的踩他们,怎么能让这种人待在兄长身边。 “你来煎药收拾么。”禅宗抬步直接上了阶,对身后人吩咐道:“遣人守在这里,给睿长兄煎药,听凭小睢的差遣。”温润的眼侧目微冷,“敢怠慢主子的,打断腿扔去喂狗。” 里边的禅睿听得清楚,心下不禁叹口气,将手中的书倦倦翻了几页,被他声音搅的愈发心浮气躁。门开时禅睿拢了拢披着的袍,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好久没能见睿哥哥,来探望一二。”禅景尴尬的拨动着额前碎发,“叨扰哥哥了。” 禅睿豁然撑起身,回首见他一个人,怔怔道:“哪里的话……我还以为又是小睢,不想竟是小景。快来这边坐,我在屋里闷了半日,正躁着呢,你来的正好。” 禅景闻言一笑,坐到他床沿。好奇的看着他愈发温柔平和的眉眼,“哥哥今日好些了吗?” “本就没什么大碍。”禅睿轻轻合上书,看着他微笑,“小景长高了不少。” “长兄也这么说。”禅景露出少年人的腼腆,“我觉得是该长长了,禅睢都比我高呢。” 禅睿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道:“你还早着呢,着急什么。” “长兄如我这般年纪的时候都是春试首席了,我还没参加过。”禅景看他含笑的眼,不自主道:“我……我今年也有带刀回来。” “他是家主。”禅睿望向窗外,“自然行事要比别人雷霆一些。我至今还没有碰过刀,你已经很了不得了,去找个时候和他说一说,他是你长兄,必然会尽心教引你。” 禅景听话的点头,又小声问道:“长兄常常训话哥哥吗?” 禅睿掩唇咳了咳,“不是训话。”他目光彷徨,道:“只是算账而已。” 门外一直站着的人忽然掀帘,“小景,睿哥哥既然不适,你且明日再来看看。” 逆光的身形颀长,禅睿只能看见他侵略的目光,听见他咬字道。 “我来和睿哥哥算算账。” 章六 禅睿往后靠了靠,将拢紧外袍的手一顿,对禅景安抚的笑笑:“去罢,明日再来。” 禅景起身应了声,就往外去。临放帘时看见他长兄站在榻边,将要俯身的样子。他想了想,放下帘退出去了。 “我只会和你算账么。”禅宗俯身捧起他轻和平淡的脸,盯着他道:“确定么,睿哥哥。” 禅睿不看他,重新翻开书,淡淡道:“站门外吹风不就好了,进来干什么。” “进来看看薄情人。”禅宗渐渐凑近他薄润的唇,目光柔和下去。“好生奇怪,你待小景那么温柔,却待我如此冷淡。” “噢。”禅睿只管看书,“大概是小景不会找我算账的缘故。” “生病了嘴巴倒厉害了不少。”禅宗轻啄在他唇间,顺势坐上他的榻沿,一边皱起眉,“好苦。” “小睢都说了才服完药。”禅睿拍掉他捧着自己的手,见他又捉了一缕发在指尖玩,无奈道:“你好烦。” 禅宗猛然翻身压倒他,像是要证实这句话,与方才轻柔天差地别的捧拿住他的脸,狠吻下去。禅睿比谁都要了解他啊,当下自然知道这家伙又闹脾气,心下叹了口气,手掌轻轻拍顺在他结实的后背。 “没有蜜饯吗。”吻完之后的禅宗嫌弃的拥紧他,“好苦。” “我不好甜食。”禅睿整个人被他像是困缚一般的拥在怀里,书页都要压皱了。 这个人虽然大多时候都可恶的紧,偏偏也总有那么些时候会变得极其幼稚。每日见不到他就会黏成牛皮糖,禅睿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也不知这到底是欢喜还是占有。但显然,他恐怕并不讨厌现在这样的禅宗。 倒比昨日欺负他的时候可爱多了。 “不是今日要带小景去看父亲吗,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时候还早。”禅宗夺过他的书,“陪我说话,不要看它。” 禅睿倦揉着眉心,去够了够,“没冲突。” “我说过的吧。”禅宗顺手将书后抛丢开,拽住他的手腕拉到自己这里,“我在的时候不要看我之外的任何东西。”末了他又加了句,“禅睿和小景也不要。”禅睿想说什么,被他按埋进胸口,只听他烦躁道:“不是生病了么,还是睡一会儿好了。” 也不知道禅睿到底睡着没有,总之禅宗紧紧抱着他,哪怕已经热到背后都是濡湿的汗,也不肯放松半分。 没错。 他半敛起眸子,垂头抵在禅睿额前。闻着怀中人蕴含药香和青竹的味道,有些自暴自弃的想。 他就是个占有强烈的疯子,他绝对不会将这个人与任何人分享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任何人都别想。 *** 禅景在禅宗院中等他,心里想着该怎么和长兄说说春试的事情,又莫名想到了昨晚的登徒子,稚朗的脸上一红。 ……神出鬼没……真的是男鬼啊……要不要告诉长兄请道长来呢…… 他习惯性的拨动着额前碎发,午时绚烂的日光穿过镂雕窗扇投影在他明朗舒俊的眉眼间,让一双猫眼更加琉璃潋滟。少年闷闷地纠结着,浑然不知心心念念的男鬼正撑首坐他旁座把玩着桌上的鲜果。 果子是今晨新摘的,冰镇过还有着水光粼粼珠子,和着那色泽亮丽的果子分外引人垂涎。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滑动在果面上不知撑首想着什么。雾蒙蒙的黑眸静静,难得的没有去戏弄小鬼,只听小鬼在一旁发呆似的喃喃。 “……这些年我是做了不少坏事……可是道长都小罚示戒了,不会得罪鬼神吧……男鬼也好断袖吗?……骗人……” 潺渊嗤之以鼻,心想那个闷骚伪道士自己还养着一个呢,怎么不教教这笨小鬼让他开开窍。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小鬼未免太依赖伪道士了吧,半句不离口。 他轻哼一声,将手中的果子塞进禅景犹自发困呢喃的嘴里。顺俯身过去扳住禅景干净的脸,左右打量,轻佻地吹了吹他额前的碎发,又忍不住揉了揉,活像逗弄才长牙的小奶狗。 “伪道士教你什么?犯蠢吗?” 潺渊没现行,禅景只能瞧见一片阴影笼罩过来,看不见他确切的模样,却听出了他的声音。小奶狗立刻瞪大眼气势汹汹的晃头挣扎,还咬着果子呜呜道:“又丝泥则个混丘!” 又是你这个混球! “世家贵公子可不会这么骂人。”潺渊湿热的呼吸像是暧昧密集的缠丝网,将禅景不分由说的紧裹在其中。“这就是伪道士教的吗?” 禅景最崇拜的就是李瞑云了,想道长仙风骨道玉容冰姿清冷高洁一把逍遥剑风雪破长楼,简直是世间第一人! “你与他关系匪浅咯?”潺渊幽魅的声音低低嘲弄:“早知你如此……” 早知你如此……又能怎样? 关他毛事? 原本还有的玩弄兴致忽地退散干净,他看着禅景澄澈的瞳眸刹那间觉得这游戏索然无味。如同幽暗处熠熠生辉的眸子朦胧的瞟向别处,脑中呼啸瞬闪过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时的片段。 粗糙的麻席,卷着散乱的乌发,苍白纤细的手腕垂落在泥泞中。 潺渊胸口猛然一痛,他几乎是瞬间松开扳着禅景的手,茫然退离几步,厌恶的甩手。 该死。 这些残缺不全的记忆是什么东西! 禅景没了牵制,察觉到气氛的诡谲,不由得眨眨眼,不知这男鬼突然怎么了。莫非是怕了道长的威名?想也是,道长那般风采,男鬼怕他也是情理之中。他咽下果子,对着空荡荡的前方迟疑踌躇道:“你怕了?那便快走吧。”说着便双手合十,诚恳的阿弥陀佛一声,张着水色波光的猫眼慢吞吞道:“你既然死后成了男鬼,想必是有些冤屈的。不若你将地域姓氏告之我,我请长兄为你昭雪?”说着,纯情善良的禅小公子还叹了口气,“你虽然无耻了些,到底没伤我性命,也非无药可救。说起来你恐怕连孟婆的面都没见过吧?好可怜啊……” 面前空荡荡,连风都没有。 禅景拨了拨自己的额发,呢喃道:“真是个奇怪的鬼。” 那厢禅宗已经差人来带他上马车,要带他出府看父亲去。禅景围着先前的椅子转了几圈,真的没回应,不禁无辜的耸耸肩,应长兄去了。 章七 禅景的父亲不是寻常贵卿。 他父亲十三岁随老国公走马沙场,十七岁位列悍将署名,二十四岁封安定侯,三十岁品居朝首加觐安国公,三十七岁逆君圣意归家三载,四十岁再度为国征兵南境迩海,如今四十二岁,袈裟一袭,久居古刹。安国公半生戎马兼朝堂,与当今圣上年少挚友,是三十余年故交与知己,当朝彪炳非他莫属。 然而他如今正当壮年,却隐古刹青灯伴佛,是王都传奇浓郁的男人。 禅景一直有些畏惧父亲。 父亲从未对他们慈祥过,沙场铁血让他对他们兄弟众个幼及苦中。说起来禅景倒是最欢快的,老太君疼爱他,他成长年岁中少有父亲的身影,倒是长兄一开始就由父亲教引,这是旁个子弟决然不能相比的。 见父亲,少不得要禀报学武进展,他如今连春试都未参过……不怪父亲对他假以辞色。 “见到父亲,如常作答。”禅宗见他拨着碎发要打滚发愁了,不禁笑着将糕点向他那里推了推,道:“父亲十分念你。只是待会紧张起来别拨发,这习惯还未去。” 禅景讪讪地缩回手,背在身后,眨着眼睛道:“不会将我扔出来吧?”似乎想起几年前的情景,他坐不住般的蹭着车厢,道:“那次钓了他寺中鱼可让我在树上挂了许久呢!” 禅宗安抚着炸毛的幼弟,温和道:“不会了。” 禅景依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心想自己怎么不带着锈刀来,好歹也能壮壮底气,起码父亲扔他的时候他能昂首挺胸的把刀亮出来。 瞧老爹,这可是我找到的刀呢。 ……就是锈了点……砍柴小能手无不忧伤的叹了口气。 他刀客的梦,还差好远啊。 禅家的马车,再朴素,也无人敢拦,故而这一路跑的飞快,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到了。虽说是古刹,其实离王都并不远。说来奇怪,禅景一直觉得他父亲并不想远离王都。 这种感觉很隐约,家里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却从未有人戳破过,真是种古怪的滋味。 安国公幽居的古刹在香麝山上,这里种着漫山遍野的红枫,每年秋时都是王都贵人们写意的首选。无数王公贵族,士人书生,才子佳人在此上香赏枫,流传过无数佳话。可惜禅景从未秋时来过,每年的秋天他都在道长的梨园里摘梨子吃呢,哪有时间回来看这人挤人的叶子。 果然,从青石板步行上山时禅宗扫过这葱茂的枫林,回首道:“今年秋可要归来?看一看这香麝山的枫叶。” 禅景头摇的飞快。 禅宗无可奈何的包容,拍了拍他的脑袋。“好罢,随你。” 幼弟不怎么喜欢归家久居,他最了解,也不强求。他不能拥有的自由,他乐意让弟弟们去享受,因为他有足够硬的脊梁和手段,能够完整的驻守他的土地,强大的守卫他的亲人。至于王都外的那广阔天地,就由弟弟去替他深入浪迹。 禅景跟在他身后,看着长兄修长舒展来的青衫磊落。叠影中肩头□□宽实,束冠的乌发缎墨,仅仅是一个背影已然有古之谦谦尔雅君子的风采。禅景抬手遮着日光,突地想到了也喜好青衫的禅睿,想那一身柔光亲和的从容气韵,不觉将两位兄长暗自比较。 好大的不同,却又略有同归之处。 哪里呢? 禅景往嘴里塞了颗枣,皱起小小眉峰,直到寺庙门口也想不出形容,索性抛到脑后,规规矩矩的理了袍,低眉顺眼的跟紧长兄。 等候多时的小沙弥引他们去了放生池边,禅景看清池边的父亲,差点被枣隔住,不想这么一慌,竟真打起嗝来。他稚嫩的脸上登时红起来,他飞快的捂住嘴,瞪大眼往长兄身后躲了躲。 糟糕,竟在老爹面前打起嗝来,这岂不是翘辫子的节奏!回答不顺可是要挨揍的,他总不能边嗝边回话吧?老爹会直接踹他进池子见鬼去。 一想到鬼,那个至今未见正面却欺负过他不少次的男鬼浮现脑中。禅景心底哀怨的悲嗷一声,如果那家伙此刻出来吓自己,说不定嗝就停了呢?可等到禅宗都问候完了,男鬼也没出现。 安国公似乎不着急问禅景,久久没出声。 禅景捂着嘴脸憋的通红,一双猫眼咕噜噜的转来转去,想着怎么跑会比较大侠。总不能丢了道长的脸啊!这么一想,耳边立刻蹿过一缕阴嗖嗖的凉风,像极了那男鬼的冷嗤。 安国公在树上。 繁郁粗壮的枝丫结实,松垮兜着袈裟的男人没见几分佛性,嘴里叼着烟枪,掌中托着鱼竿,一侧开了酒坛,他在近黄昏的浓光中一手翻看着什么,侧脸棱角分明,浓烈直削的眉飞入鬓,张狂跋扈的要命。根本不像是他们的老爹,更像拜把子的大哥大。 禅景闷嗝声有点大,那双漆深无绪的眼已经狠狠扫杀过来。禅景倏地立正挺胸,就差行个军礼喊个大帅好。 “还不滚过来,站那里等老子请你么。” 禅景挪过去,干巴巴唤了声:“爹……嗝……” 果不其然,安国公眉峰一锁,嫌弃的俯瞰他。禅景心想这这这不怪我呀都是枣的错哼!他低头还没腹诽完,后领已经被人拎起来,像是拎小奶狗一般轻易的提到眼前打了个转。他无辜的眨着眼,心里却野马奔腾狂风呼啸已经准备好被扔出去一个漂亮的翻滚跑路的计划。 然而—— “臭小子。”头上被赏了爆栗,“多吃点肉长高些,矮成一截还瘦的像豆芽,出门谁信你是老子的种。” 禅宗禅景,“……” 禅景小小地挣扎,猫叫一般的反驳,“我呃……我才不像呃……豆芽!” “后院的竹竿都比你粗。”安国公将他丢回去,禅景灵巧的落地,跳起来和老爹理论,“我,呃,我还会再呃,再长的!” 憋小看小爷啊喂! 安国公从树上探身下来靠近他,脸上说不清是笑还是不笑,生杀果断的男人眉宇间有长年累月的雷霆,飞扬嚣张的气势根本不像孩子他爹。禅景一瞬间就弱了气焰,被老爹一本书啪扣在头顶,耷拉下脑袋,觉得今年春试他又没希望了。 “想当男人?”安国公按着他脑袋上的晃了晃,“老子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参加春试给老子狠狠爆掉旁支的菊花,要么滚回小道士那里杀不掉他别下山。”他扳正禅景的小身板,“选一个!” “当然是第一个!”禅景举手,“我要参加春试!” “蠢样。”安国公抬身靠在杆上,长腿踩在放生池的边栏,烟枪在薄唇间晃着,他不耐烦的踹了踹木头栏。“那就加!爆不掉旁支老子就暴揍你!” 禅景揉着后领对他皱皱鼻尖,壮起胆子大声道:“怪老头!”说完嗝也顾不上了,转身撒丫子的轻功一跃,飞跑掉了。 谁还留下来愣愣挨揍咩?傻子! 他才逃出几寸,怪老头的鞋已经飞砸在他后脑,痛的他嗝声更加止不住了。 安国公鱼竿长了眼似的钩住他后领,钓拽回来顺手就扔进放生池里,水花迸溅中惊的发呆的傻鱼们慢吞吞地挪移着。 “臭小子有志气。”安国公不怒反笑,“老子今天让你喝饱水滚回去,怪老头的疼爱爽不爽?老子这个爹当的真是太温柔慈爱了!” 章八 “咕嘟嘟……” 一连串气泡冒不停,禅景蹲在放生池里不肯出去,腹诽他老爹不讲理,又心惊胆战的露出一双猫眼在水面偷看。 倒把禅宗逗笑了,他扶栏探手,含笑道:“快上来,当心着凉。” 安国公哼哼几声,叼着烟枪,盯着禅景,晃动着鱼竿。长线上吊垂的铁钩在斜晖中闪了禅景的眼。禅小公子当机立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水中。 咕嘟嘟的又是一连串气泡。 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怪老头我们明年再战呀呀呀! 他在水中挥舞着拳头,脸上满满稚气。不妨从后伸来一条臂膀,将他整个人捞抱进怀中,一眨眼就闪离了安国公和禅宗的视野。禅景挣扎不开,水中飘散开的墨发缎色非凡,这不是他的,却甚为熟悉。 男鬼粗线啦! 心底欢呼的禅景一卡,又挣扎起来。 现在出现有个蛋用,他的嗝都要打完了,这个混蛋干什么喂,别拖喂,去哪里喂…… 咕嘟嘟消失了。 安国公就没关注过这小子,当他是个小滑头早溜了,只和禅宗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宫中近日如何。” “圣上近日又恩眷隆重,进封了二叔和大伯相继入文渊阁。就连才露头角的三弟也入了吏部。”禅宗不徐不疾,观察着父亲的神色。令他微微失望的是,这个男人全程盯着鱼钩,像是一点也不在乎。 “只有你三弟?”安国公抛了鱼竿,拍着酒坛睨了他一眼,目光中淡淡地审视让禅宗背后发凉,只听父亲摘了烟枪也不徐不疾的道了声:“阿睿的赴任书前后发了六次,次次都被人暗中阻断。你怎么看?” 禅宗紧了紧掌心,微微湿汗,面上依旧维持着不动声色,道:“大抵是机遇不到。” “机遇。”安国公淡嗤一声:“你给的机遇么?” 斜晖正酣,波光粼粼的放生池摇曳着鱼拍尾惊起的涟漪。似乎有风微撩燥热,禅宗却觉得如冰盆劈头,哗啦啦的刺骨生寒。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酒坛被抬手摔在草地,咕噜噜的滚撞到禅宗脚边,烈酒溅上衣摆。安国公的烟枪从指间落敲在他青衫肩头,明明是不轻不重的敲打,却让禅宗几乎要退步。威胁的眸子俯瞰咫尺,其中的危险意味绝对不会因为他是长子就手软。安国公沉声道:“老子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一立刻让阿睿前往鸣杉城走马上任,二让苏家女儿嫁你为妻。如有耽搁,老子就打断,”眉梢一挑,清晰道:“他的腿。” “家中子弟多在朝中,少他一个又有何妨?禅家三起微时,又何必靠联姻来维系长荫?”禅宗不允许自己在这样的威势中退后一步,他直视安国公的眼坚决的不顾一切,不顾一切。为了留藏住那抹湖青色,他就是不顾一切。 “别在这里给老子讲道理。”安国公轻拍了拍他的颊面,露出森然的笑,道:“两个月后做不到老子就打断他的腿,你是想将他折磨到残废藏匿到死,还是送他锦绣前程如花美眷,你且自己看着办。” “父亲!” “老子是安国公,禅家老子说得算。”安国公噗通一声将鱼钩甩进池中,薄辉中侧脸冷硬的无懈可击。他道:“你若觉得想不通,便趁早滚蛋。禅家还能屹立几百年,不缺你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走到洞门前的青衫停步。如今挺阔的身形与安国公不相上下,尔雅的长子回首,眉宇间赫然是抹果决。 “我不会送他走,更不会让他走。父亲如若当真上心,自己娶苏家女儿又何妨。”他掀唇露了个薄冷的笑道“父亲想娶苏家人,想了一世吧。” 音还未落,逆光中甩砸来的烟枪狠狠撞击在他额前,坚硬的质地撞破他光洁的额,殷红潺潺顺下鬓角。 “滚。” 树上的安国公侧头睥睨,在最后一抹斜晖余光中像是只匍匐的狮子,眸中杀意恣肆横行,看着他像是陌生人,而不是亲骨肉。 风簌簌吹掉叶子,飘坠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中间,像是破开的沟壑。禅宗擦也不擦鬓边滴滴答答的血,漠然回头离去。 禅睿是他的。 谁都别想夺走! *** 禅景被扛上岸,他湿哒哒的挂在玄色衣衫的肩头,无力地呻吟。 “放我下去,你扛的我腰好痛。”那人没反应,禅景无奈地叹口气,脑袋随着他走动间摇晃在他后背,胃被结实的肩头顶的一阵翻滚。脸色似乎更白了,只得哀嚎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干毛总是缠着我啊。” “跪着谢恩吧小鬼。”潺渊雾蒙蒙的辨别着四周的轮廓,随口道:“没杀你已经我最大的恩赐了。” “啊。”小鬼轻轻地拉长音调,“你生前是皇帝吗,整天一副老子欠踩你踩我啊的样子,不怕……喂!”正摇头晃脑的小鬼被摔扔在地上,颠的他真的要吐了,他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干什么丢我!” 面前的人实在太高了,就算蹲下来禅景也需要仰头看他,玄墨的袍兜头罩下来,将张牙舞爪的禅景闷进黑暗里。滚烫的指滑到禅景湿漉漉的衣襟,听他无良道:“在干你好么。”扣子啪的断开,禅景立刻下身一凉节操警惕,抱着肩迅速后移,噌噌噌的移靠到树杆。 “住手!”禅小公子义正言辞的隔着袍衫和他对峙,只能透过昏暗的光隐约看见一个颀长结实的轮廓,一时间结巴道:“与与、与礼不合!” 脚踝一紧,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不可抗拒的力道拽下去。禅景后脑勺砰的滑撞在树杆,倒嘶口气,眼冒金星又胃反酸水。腰带已经被抽掉了,他啊了一声慌忙去扯松垮的袍子,被那双富有魅惑的手用腰带绕了个结实捆按回头顶。 “你……唔混蛋……”被胃中翻滚刺激的要吐出来的禅景踹他,挣扎道:“走、走开!” 潺渊轻而易举的抬住他的腿。入手是紧促匀称的笔直,让已经滑掌撩拨的人被吸引的一顿,随即低声笑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反应么?你在逗我吗小鬼?” 禅景忽然闷不做声,一个咕噜挺起腰撞栽进潺渊怀里。潺渊抱了个满怀,眉峰一蹙立刻意识不好,怎料这小鬼耍赖一般拱在他怀里,同归于尽一般的一口咬在他胸口。潺渊吸气,这旖旎还未起,一声惊天动地的作呕声伴随着酸水溅上了他的衣襟。 卧槽! 一路撩拨游刃有余的潺渊呆滞着面色倏地阴沉。 他被吐了。 他被要上的小鬼吐了。 他被手无支力要上的小鬼吐了。 卧槽,日狗啊! 章九 禅景还没来得及装死,就被潺渊一把拎起后领,像是要丢出怀一样。他手被捆住,只能像小奶狗一样哼哼道:“丢出去就没有了!我提醒你要你走开的,你不理我能有什么办法。” 潺渊生前好洁,当下本不能忍的手生生停住,将他又拎回来,一手脱了自己污了的衣衫,翻过去将他按在自己膝头。禅景在挣扎袍衫中裤子被对方一把扯掉,羞愤地禅小公子大叫一声,真的慌乱了。 “你住手!”风吹的很冷好吗!啊不对!重点是脱他裤子干!什!么!这个混蛋混球死鬼臭流氓啊啊啊住手!小爷要誓死捍卫节操你这个王八蛋! “小混蛋。”潺渊咬牙切齿的抬手响亮打在炸毛小鬼的翘臀上,白晃晃中立刻浮现出泛红的掌印,他额间突跳,噼里啪啦丝毫不手软。 “呜你大混蛋!”禅景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的往前逃,后腰被凶狠的按住,他呜呜着耍赖,大喊着你完蛋了小爷要报仇找道长收了你。原本已经缓下来的巴掌更加响亮,潺渊恶劣地捏了把手感,刺激的小鬼颤抖了声线。 “伪道士也这么待过你吗?一口一个道长,呵,真是挑了一手的好衅,我是你的主人。” 闷在头上的罩衫被一把掀开,禅景玉白的耳珠被潺渊薄薄地唇吮咬,登时充血通红的像颗珊瑚小珠子。敏感的少年被这唐突的刺激惊出一声旖旎悠长的哼声,碎发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水,撩人的擦蹭在潺渊鼻尖。 恍惚中潺渊似乎闻到了禅景独有的……奶香味。 乳臭味干的小鬼。潺渊恶狠狠的捞抱起他,看他被吮红的耳珠和白皙的肤色,稚嫩的色泽颤巍巍的一副任君蹂躏的味道。心下莫名的涌动着凌虐感,让潺渊喉结滚动,像是受了他青涩的蛊惑。 禅景总在奇怪地方有敏锐的直觉,像是感觉到身后人兽血沸腾将化为狼的趋势,不禁欲哭无泪道:“好好说话成不成,你到底是什么啊?” “主人。”潺渊被他的奶香蛊惑的心神浮躁。 “近日的男鬼都这样吗?你们该看大夫啊!” “与其关心男鬼们的病,不如关心一下你裤子去了哪里。” 禅景看着里裤被风鼓动着摇啊摇在枝丫上,捶地道:“把裤子还给我!你这个缩头缩尾又色欲熏心的混蛋!快还给我!” “给你?”潺渊抬手,风呼一声倏地将里裤吹涌上高枝丫,他雾濛濛的眸半眯,恶趣味道:“光屁股爬上去拿吧。” “啊啊啊啊我要和你拼了啊啊啊!” “今晚的风儿甚为喧嚣,你看,裤子又飞了。” “……”禅景咬牙,“好胆报上名来!”身后人寂静,他更怒然道:“你都这样这样我了还怕讲个名字么!” 潺渊好奇道:“怎样怎样你?” 禅景羞愤的颤抖在冷风中,只觉得心下那个拔凉风儿那个萧瑟。 “我不觉得我们有互通姓名的必要。”下颔被他从后捻起,温热的鼻息缠绵在耳鬓,明明是该情愫浓艳的时候,禅景却听的背后生寒,他道:“过了新鲜劲你就再无存在的理由,何必多费心神记住我的名字。你我看似牵绊颇深,实则不过我兴趣之间。撕咬和吞噬说不准何时迫切,诶,也许下一刻我就会突然发难,强占你的躯体掌控你的人生。”无瑕的指尖摩挲在禅景的唇边,他保持一贯玩弄的姿态,低低笑道:“大抵是封魂太久,一击必杀的滋味让我烦腻,如今这样倒也不寂寞。小鬼,千万不要让我乏味,一旦没了兴趣,你就没什么用途了。” 禅景冷汗淋漓,只觉得背后这个人阴晴不定,委实不好打交道。看似动情实则无意,虽次次撩拨在先,却每每说退就退,绝不留恋。他委委屈屈的挣着爪,道:“为毛盯上我啊?从前梨园隔壁隔壁隔壁家二姑娘的三公子比我俊俏好不好!” 那新生的小绒毛,粉嫩粉嫩的。 潺渊虽然不知道谁是这三公子,但也知道这小子绝不会有好人选。他凉凉地吹着气,缓慢道:“奇怪,明明是你盯上的我。” 受到惊吓的禅小公子表示这不可能,冷风吹得他一阵凉嗖嗖,又想起自己的裤子还挂在枝头。浑身湿淋淋像是条落了水的小奶狗,当然也的确是条落了水的小奶狗。这种时候背后那人却又覆上来,贴着他耳廓,慢条斯理道:“有人在寻你。” 禅景果然听见日已西沉的暮林中有呼喊七少爷的声音,他刚张开口,回应的声音就在喉咙滑了个旋儿摔了回去。怎么能被人看见自己这个模样?羞愤难抑的禅景还没来得及躲藏,便被潺渊拉起身,将松垮的外袍索性扯下肩头,长腿顶来他紧拢的腿间,将腰带拉挂上树杆突处。 白嫩嫩的禅景白嫩嫩的站立在翠绿枫木间,大刺刺的被迫暴露着他所有的羞耻。他眼角都泛了红,只能用猫眼瞪向那陌生的男人,恨不得咬死他。 “这个姿势就地正法也蛮销魂。”潺渊明明温热却无亲爱的唇啄在他眼角,“瞧你紧张的身体,放松,唔?许是我猜错了,你是在兴奋。”可恶的手掌滑顺在后腰,流连在小腹,禅景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可耻的反应,被对方轻佻地弹了弹,说不出的嘲讽。 欲哭无泪。 欲哭无泪啊喂。 禅小公子风骚又火热的凌乱在风中。 这他娘的是倒几辈子的霉才能遇见如此无耻卑鄙的男鬼啊啊啊,好想干一架喂!让我们用男人的拳头男人的浪漫来一决胜负吧混蛋!啊混蛋! “好精神。”潺渊收紧手,看着他吃痛皱起的眉梢,笑道:“撩拨给他们看怎样?禅七公子ydang的模样,想必会很招人爱的。” 禅景有些慌,猫眼雾气的瞪向他,语气不稳道:“你、你敢!不要!” “该说什么。” “唔啊……” “大声点。” “哈、哈……主、主人……”还有些稚嫩的声线扬了个讨巧的弧度,听在耳朵里分外舒服。禅景断断续续道:“不要……不要这样……” 潺渊抿冷的唇线低暧的也扬了漂亮的弧度,爱惜的咬在他红珠子般的耳垂,叹息似的道:“调教颇有见效,小鬼,乖。”然后加快了手速,冷眼看着人影绰绰的靠近,在他哑了声音诱人声将出瞬间,带他消失即将在暴露的树影下。 有些可惜。 潺渊泄愤似的将喘息不定的禅景抱紧在怀。 他似乎也不太想让他被其他人看见。 大概是因为……小鬼很乖吧。 雾濛着漂亮瞳眸的男人继续无耻,将手指间的黏稠细细擦抹在尚在失神的小脸上,凑近他微张的唇边,却依旧不吻他,而是将他溅在自己指尖最后一点的东西当着他微微惊愕的猫眼,送进自己口中,舌尖煽情的舔舐过去,冲小鬼勾笑道。 “意外的有些甜。” 还在快感残余中的禅景,砰然被突如其来的景色砸中,他失声的发怔,看着这个漂亮男人吃掉自己……的东西。 喉间咕嘟一声。 禅景傻了。 章十 傻掉的禅景陷在被褥间,任凭潺渊替他拉上绸被遮到眼睛下边,也傻傻的愣在那里,熟悉的花色竟是他在禅府的屋子。可是他脑袋里乱的像是锅粥,根本不知道自己神情有多么蠢。 漂亮男人悄无声息地消失。 禅景哈哈的双手挤着自己的脸蛋,喃喃道:“……真是个男人啊……” 窗外的鹧鸪扑辘辘的飞过下檐,阴影摇曳的花树重叠浓烈。床上露着澄澈猫眼的少年拧起眉,心潮起伏。 *** 禅睿还没睡。 药香轻轻浅浅的幽缠在袖口,他舒宁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越发安致。他腰身直挺,长指分明,有力的墨迹穿透在薄薄地宣纸,划出铿锵的风骨,正在写信。 他的字与他的人截然不同,就是禅宗抚过他的字也要叹一声峥嵘。 想到禅宗。 笔尖生生定端住,久久不动。 他甚少写信,因为出了禅府,几乎无人知晓他禅睿是谁。而能让他写信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今夜这不寻常的信笺,注定将生出不寻常的世事。 门被叩响,禅睢小心地询问道:“兄长可还好?需我再去讨副药来吗?” 讨副药来。 这个字眼不知戳痛了禅睿深心哪处,让他猛然咳嗽起来,剧烈地程度甚至让桌案晃动。禅睿在外边焦急的想要进来,却听见他低低道了句:“无妨,你且去睡。” 禅睢喏喏,“怎地还咳如此厉害……” “昨个受了些风,没什么大碍的。今日药已吃了,放心罢小睢。快去睡,过些日子就到了春训,且莫再被人误。” “我知道了。”禅睢讪讪听训,又守了一会儿,见他真不再咳了才退下。 禅睿紧了紧拳,迟疑的笔锋一厉,继续写下去。门又被叩响,这一次简洁直接,短促的不像禅睢,他微皱眉,下一瞬已经将手边的书本翻扣掩在信纸上。 果然打帘进来的是熟悉的竹香。 禅睿从案前回首,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人的青衫,却见他俊雅的额角红肿伤口,心下跳了跳,人已经站起身,皱眉道:”你这是去见父亲还是去惹事,怎么受伤了?”手已经摸上他的额角,见那人静静端凝着自己,不禁茫然道:“被砸傻了吗?” 禅宗俯身将禅睿拥紧,避开额角的伤口不让他瞧,淡淡道:“不碍事。” “明日肿消不下去你就再得意罢。”禅睿推他无果,无奈道:“怎么,同父亲争执了吗?” “没有。”禅宗爱惜的轻蹭在他肩头,含糊道:“你今天好生聒噪。” “那转身三步出门不送。” 闷了半响的家主黏糊道:“不走。” “你好烦啊。”禅睿嫌弃的语气流转灯下。 禅宗不说话,只拥紧他,将那一拘药香如数拥进怀中,拥进胸腔,恨不得拥进骨子里。父亲如狼似虎般狠绝的目光还有余威,在看见他时尽数喷涌出来,禅宗知道这种久违的感觉是什么。 这是恐慌。 是对这个人爱惜的恐慌,也是对直面撕开新旧家权交替的恐慌。 “想去鸣杉城吗。”禅宗忽然扳过禅睿的脸,盯着他的眼,重复道:“你想去那里吗。” 禅睿一怔,甚至忘记了拍开他的手。他清晰地看见禅宗眼中流溢的紧张,许是与他相处的太久,久到看见这样的神色竟会生出细微地疼痛,那是心疼。他张张口,有些话要脱口而出。 然而禅宗却加大了指尖的力道,肃然道:“我不会准你离开,一步都不准。” 禅睿静了静,在他的强硬中生出些嘲弄和疲惫。他终于想起来,拍开他捏痛自己的手,平淡的笑了笑:“你既有决定,何须多问,说出来徒惹人难过。” “那就是想去?”原本温和的眼细细密密的燃起沉冷。“你还想去。” “身不由己,想想还是可以。就是家主,也没理由不许我怎么想,左右我也不过是个废庶出,生死皆由你辗转间,可若是连念想都不许,禅宗,你未免太过霸道些。”说着禅睿侧侧脸,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挡,他平静又疏远的模样,像极了这些年禅宗反复梦回害怕的模样。他道:“你折了我的翼,蒙住我的眼,还要拿走我的心吗。” “你的心。” 整个人被翻按在榻沿,禅宗冷萧的在他耳边道:“不是被狗吃了么。” 舐咬的痛感让人晃神,禅睿任凭他撕扯衣衫,眉宇间不见分毫胆怯。他手遮住眼,终于露出个冷笑。 “禅宗。” 火热的吻暖不了沉冷的心脏,温暖中一片荒芜的萧瑟。禅睿有些痛,他以脆弱的姿态扶撑在榻沿,目光却顺着指缝,冰凉的望向虚无。 作孽啊。 他心中哂笑。 早知道你小子这么霸道,当初何必苦心孤诣争那么一个名头。若是知道会有此后这般长年累月的囚禁,倒不如那一日死在殿前,也不至于牵累小睢至今。 案前遮掩的信笺端端正正的露出一角,依稀的笔墨恍惚。 而禅宗拥有他。 却像是从未拥有过一般。 章十一 自从古刹一行回来后,禅景觉得长兄越来越少见笑颜,禅睿那里的药味也越来越浓厚,人已经病到不能见客的地步。请来的大夫各个束手无策,禅宗温和的模样愈发少见,已经踹翻数个大夫了。 禅景今日在陪禅睿。 他趴在榻侧看着禅睿疲倦的眉间,忍不住伸手轻碰了碰,有些不忍道:“睿哥哥怎愁眉不展起来了,病来忧思,万万不行。” 禅睿正服过药,被一屋子的药味压的倦倦,又被愈发酷热的暑气惹得虚汗淋漓,就这几日,整个人好似瘦了一圈。他安抚的摸了摸禅景的发,没接话。 禅景乖顺的趴一旁也不会讲话,只看着他。 禅睿被他亮晶晶的猫眼逗笑了,道:“说点什么罢,不然倒显得无趣了。” “好啊。”禅景巴不得他提起些精神来,当下拿出十二万分的口才准备滔滔不绝讲一番,要说了才惊愕忘记问他想听什么。 “想听……”禅睿闭眸思索一二,轻轻吐出那个地名。“鸣杉城的故事。”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3节 “鸣杉城?那好啊,年初我才陪道长去过呢!”禅景兴致勃勃。 禅睿倏地睁开眼,笑起来。“那里如何?” “都说天下盛景尽归王都,精景尽数鸣杉,这是很有道理的。”禅景回想,“道长去时正值寒冬,按理除了踏雪寻梅,也没什么奇特处,可鸣杉城就是不同别处。冬日他们修剪绿萼,让嫣梅也开一路,屋檐下垂吊灯笼样式别致,还带着铜铃,起风时听雪闻风妙不可言。还有墨掩松,和着屋舍楼阁,布局返璞归真,笔出高人。啊。”禅景兴奋的脸颊微红,伸手比划道:“哥哥一定不知道,还有满城的琼珠,流光溢彩,很是耀眼!” 禅睿陡然咳嗽起来,咳的凶悍,恨不得把心肝肺统统咳出来的架势,惊得禅景立刻扶住他的身形,手上一热,竟溅上了血。 “来人!”禅景肃然回首,“来人!” 禅睿只觉得喉咙里溢出的颜色像是止不住,止不住。 就像记忆里的执念,止不住。 女孩子元气的大喊还在记忆,那个姑娘临去时对他挥手,大喊着:“禅睿!我等你啊!不管一年二年还是十年!我在鸣杉城挂满琼珠以表心意,你一定要来啊!” 他那是还是名冠满城的贵公子,雅白的色,惊动王都的才。他看着那抹飞扬如火的红色消失在尽头,拼命的追,拼命的还想要抓住…… “我不准你晕过去!”俊雅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禅宗布满凌厉的神情生硬,紧紧拽着他的手,握在掌心,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松开。 “你还要囚禁我多少年……”禅睿忽地笑起来,温宁亲和,坚决漠然的挣出自己的手,躺在混沌纷乱中,低声道:“我是禅睿啊。” 我是禅睿啊。 什么时候睿少从才绝惊艳变成了庸庸无碌,什么时候从清高风骨变成了别人身下玩物,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白云苍狗,时不待人! 血迸溅在衣襟凉透了的是心,禅宗不管不顾的抱他在怀里,哑声重复道:“你要走,想也别想。我不准,我不准,我,不能准。” 不能准。 因为我还要活下去。 凭什么她给的你心心念念诸年不忘,凭什么我给的你视而不见满心逃避,凭什么这些年是我折尽羽翼退守你身旁你却无言成伤。 “禅睿。”禅宗勒痛他的身体,“你要走,就一刀从这里穿过去,从此你我陌路再不相见!如果你做不到,那就不许逃!任天塌我来扛!” 禅睿紧闭着眼。 像是听不见,寂静的堪称死寂。 禅宗不松手,一如既往地强硬。 章十二 禅睿这个名字,如今是不怎么被提起,许是王都才俊年年新涌,早被人遗忘某处封了尘。可是但凡在宫中行走有些日子人,一提起“白衣九诉”必然会滔滔不绝,恨不得将那位禅大公子的风采全数道来。 却说那一年禅睿不过十八,正是璞玉年华,恰逢圣上首开进士科考,一时间天下英才尽聚王都。所谓是才惊文曲笔搅风云,天下文采竟要争个你死我活,笔墨过经各派相撕,圣上特召殿前论道,竟一定要属意个拔尖的文曲星下世出来。不料这一争便是数个时辰,陪旁大小官员听的目瞪口呆,最后听的圣上也昏昏欲睡。正入僵局,却见一袭雅白翩然入混乱,不徐不急,温言巧驳,含笑间春风拂面,举手间清贵风雅,竟将乱局拂手而平。 全殿上下莫不叹服,圣上龙颜大悦当即行赏。可禅睿却清谈锋转,状纸一页,上呈九诉。 九诉条条直指风头正盛的陈王殿下,从强征赋税欺压百姓到私杀官员不守礼法,竟分毫不留余面一纸诉尽。全殿哗然,不想这禅大公子竟有如此胆量敢借圣上殿宴之时状告陈王! 陈王时为圣上幼弟,甚得圣心,横行王都无法无天积压民怨已久。起初还有谏臣当堂斥责,陈王私下竟对此人拳打脚踢以泄愤恨,圣上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时日一久,群臣忌惮圣上宠爱,竟各个装聋作哑,一听陈王名头巴不得闻风而逃。陈王见此,越发嚣张跋扈。 “一介草莽尚知律法严存,身为王贵更当谨言慎行!陈王罪大恶极论律当审,陛下坐拥大理寺卿能臣无数,为何不审!民心实为固国之本,国本摇晃朝殿不稳!今日三尺微命跪呈一状,告先帝幼子圣上幼弟大余陈王苏岑绥!” 禅睿一纸九诉,惊起滔天波澜。 钦佩之余,群臣捏汗。想圣上宠爱陈王纵容多时才会造就如今局面,安国公纵然权倾朝野也不便手伸皇家内事,这禅大公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不要惹怒圣上命丧黄泉才好。 圣上将那状纸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四下寂静,他看着竟笑出声来,问禅睿道:“你当真要状告陈王?” “绝非戏言。” “你这般胡闹,你父亲可知晓?” 禅睿神色泰然,道:“丝毫不知。今跪于此是大余禅睿,而非安国公子。” 圣上闻言哈哈大笑,在群臣莫名中陡然将状纸拍置桌上,眉眼生冷,肃厉道:“孤全你,来人,立即将陈王关押收监,孤亲自主审!” 谁曾料到,这一审,竟真将陈王收拾入狱,三月后贬为庶人,放逐出都,流去边疆。 此案一结,禅睿之名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衣九诉的风采惊艳大余,那日清谈之时的雅白素袍不知让多少王都名媛闺中倾心,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琼桃群主也青睐非常。时日一久,竟真传出靖国公有意将琼桃群主许给禅睿的风声来。 正当禅睿名动大余之时,安国公嫡长子随军回府。不日后便传出两人为争抢琼桃群主大打出手,甚至惊动安国公一番教训。而后靖国公得圣命迁往鸣杉城,琼桃群主随父同往,临去时靖国公曾亲到安国公府,欲意结亲。 后来许久的时间里,王都闲后杂谈都在猜测,这样一桩姻缘怎么就没能订成。无数的猜测就像他们对白衣九诉的热议,在几年之后逐渐平息,再后来,已经鲜有人提及。 而禅睿深居府中,再无出现过。 从此世间再不见禅白衣清贵风韵。 *** 禅睿咳了几声。 一杯茶递到了唇边,他闭着眼,嗅到了那股竹香。 “何必如此。”他喃喃,别开脸,却被那人扳住脸。禅宗一手捏开他下颔,另将茶水灌进自己口中,俯身尽数渡给他。他被禅宗不分由说的强硬呛的猛烈咳嗽,苍白的颊面也染了色。他皱眉道:“我自个会喝。” 禅宗从一旁抽了帕子,给他细细擦净唇角呛出的水。见他低着眉眼不看自己,沉默半响,忽地冷笑一声,身笼罩在他上方,让他无处可逃,沉声道:“欺负自己算什么,有种咬我。” 这人怎这般幼稚。 禅睿自醒来眉头就未曾松开过,闻言皱的更紧,只道:“不劳操心。” “休想。”禅宗咬紧这两个字,目光紧锁在他脸上,一寸都不舍得移开。“天生命贱,就喜欢操心禅大公子,这是天王老子都管不了的事情,你管我?” 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禅睿哪里,他怔怔着望着房顶呆了一阵。屋里热的很,偏偏禅宗就要贴着他,让他里衣都被汗渍湿,浮躁的暑气挥之不去,竟勾起了一些他向来不理会的记忆。 禅宗静静俯看着他,见他发呆,也不打扰,就这么看着,眼中莫测。两人正沉默着,突然听禅睿轻轻问道。 “那时……那时你是如何回绝靖国公的。” 禅宗翻身,躺到他旁边,双手枕在脑后,也望着房顶,道:“就那么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 禅睿鼻尖环绕的都是他的竹香,眼睛偏一些就能看见他温润正经的脸近在一侧。这一刻两个人像是都忘记了先前的争执。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禅睿抬手摩挲在自己眼角,“若是记不起来了,便罢了。” “告诉他不要妄想。” 禅睿竟为这句话笑起来,容色中说不出的苦涩,“我是个什么身份,能让靖国公妄想。”正说着手指一紧,他一侧目,正撞进一双温和却沉肃的眼中。 “你是安国公长子,御前禅白衣,进士科首榜。”我心头好。 最后一句到底没说出来,禅宗在他目光中不自在的握紧了他的手,继续看房顶,道:“总之他靖国公算什么,不过是祖上萌荫的东西,明面上替琼什么郡主讨姻缘。”他冷笑,“私下不知还存了什么腌臜心思,他再敢来一次,我真想打断腿扔出去。” “到底是和父亲同阶,你又何必得罪他。”禅睿叹口气,“再者这天底下能有几个龙阳之好,全被我遇见了么?他与父亲一般年纪,又有琼桃,一向贤名,就是不喜欢他,你也不该这般诋毁。” 禅宗额角跳了跳,到底没告诉他自己知道的,只哼了声,不接话。 禅睿今日醒来不知为何,像是突然开了窍,竟一直在和他说话。禅宗心里本就怕他一副淡然冷漠,当下耐心的听着,也生出些恍惚的乐趣。 “从何时开始的。” “嗯?”禅宗一转,竟明白过来他问的什么,他捏了捏他的指尖,语调沉沉:“我怎么知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做了。谁还记得是何时,我一出世便见你,谁知道什么时候。” 禅睿皱眉,“你就没有想过改正这念头?” “想的发疯。”禅宗语气平平,“我有这种心思的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日日与你一起,越靠近越心惊。我知道这等惊世骇俗不该发生,同父亲随军时不过想看看是否来得及救。可惜,这是病入膏肓,没了你谁都救不得。”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你今日问了我问题,总得要我也问一个。” “你说吧。” “要逃开我吗。” 禅睿不说话,禅宗等不到回答。即使是意料之中,胸口也被沉默撕扯的有些疼。他终究还是做了惊世骇俗的事情,就算无数人指戳他的错处,他也一样会一意孤行。 因为这个世间没人懂得他对他是什么意义。 哪怕……这个人他也不懂。 “阿宗。” 禅宗被这一声阿宗唤的险些惊跳起来,他猛然翻过身面向禅睿,又觉得自己太过明显,干咳了一声,语气不善道:“干什么。” 温暖的手掌抚在他发上,禅睿笑了笑,淡淡道:“虽然你向来蛮横,但……就这样罢。” 禅宗被他的笑迷惑,像是步履沙漠的人窥见绿洲,一点点靠近,试探的贴覆上去。 窗外闷热的天乌沉沉的翻滚,闷雷响了几下,雨点噼啪的掉砸下来。 端着药的禅睢站在门外,手抖不止,少年震惊的退了几步,跌倒在阶下。雨点砸在脸上,却掩不住屋里的动响。他怔怔的坐了半响,呆呆傻傻的爬起身,却不知为何满脸湿漉。 他、他兄长…… 禅睢猛然转身跑出去,胸口沉郁像是千斤重,砰然砸碎他一直敬仰的兄长,也砰然砸碎他一直维持的最后骄傲。少年人拼命跑,一路撞倒小斯丫鬟无数,却像是疯魔了一般,喘着息奔跑,喉中的嘶哑声就要喊出。 “你在做什么?”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领,看着他满身跌撞的泥垢惊愕道:“出了何事?” 禅睢红着眼看见和禅宗几分相似的眉眼,忽然怒冲心头,一拳砸过去,嘶声呜咽道:“畜生!我杀了你!” 章十三 禅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惊到,下意识挡了下来,更加惊愕的瞪大猫眼,问道:“我招你啦?” 禅睢早已没了理智,哪里听得进他在说什么,一拳一脚分分见真招。禅景跟在李瞑云身边这些年也不是尽在劈柴,知道禅睢对今年春训势在必得,不敢轻率。 雨噼啪的更加凶狠,禅景侧头躲开他一拳,一把扣拽住他手臂,回身猛然肩摔。禅睢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被这一贯的猛力翻摔在地,水珠噼里啪啦的直往脸上掉。他喘着息,在大雨中模糊看见禅景的脸,打开伸来的手。 “嫡废子!”禅睢嘶声力竭:“像你这般的废物凭什么能逍遥度日!偏生让兄长那样的人物受苦受难!” 禅景脸上雨水滴滑,擦也不擦。他见禅睢不大对,分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说什么安国公的儿子!”禅睢拳砸在地上,水珠迸溅,从他脸上滚下去,他哽咽道:“谁管过我们死活!我兄长被禁步深宅谁出面不平过!你们眼睁睁看着他被禅宗拉下来谁曾心疼过!当年白衣九诉如今久缠病榻!”他一手盖住眼睛,仰天嘶声道:“谁……谁还记得……禅睿啊……” 呜咽声像是受伤的小兽,雨水滴在眼睛里有些疼,禅景怔怔,竟一时无言以对。 他多不在府中,只依稀听闻过睿哥哥还有个禅白衣这名字,却并不知晓具体。禅睢这模样,显然是压抑已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禅景蹲下身,原本流光溢彩的眸子黯下去,他咬了咬唇,道:“不是兄弟。” 禅睢呜咽着却凶恶道:“你说什么!” “不是兄弟!”禅景提高声音,像是也恼火了一般:“谁要别人管!自己爬起来!哭哭啼啼与女儿家何异!”见禅睢瞪着自己,他咬咬牙道:“看什么!有本事起来干一架!不敢就别累了睿哥哥的名!” 禅睢陡然喊道:“揍死你!都是你们兄弟两个!我恨死你们了!”像只发怒的小狮子扑过去,将禅景扑按在地,滚了一身泥。两个人竟在院路上打起来,咬紧牙各不相让。 慌忙赶来的丫环吓傻了眼,想拦又不敢插手,眼巴巴的望着慌张大喊,惹来一群人才将两个人分开。 闻声赶来的禅意莫名其妙,插着扇子躲在长廊下生怕湿了衣衫,看热闹似得让众人松手,道:“拦什么拦!没瞧见两个切磋过招吗?”他挥手驱人,“让他们两个打,今儿要是分不出胜负我来揍!”说完抱胸对两人道:“打啊,愣什么神。” 禅景喘着息,看向禅睢,见他果真不像先前那般激动,才扯正衣襟。 禅意还犹自扇风道:“我这等着呢,怎么不打——啊啊啊。” 终于赶到的禅宗冷脸拎过他,直接将人丢出去。斥责道:“胡闹什么。” 禅意息了声,恨不得拔腿就跑。 禅宗转向两人,道:“这么硬气就去跪祠堂,理明白了再出来!” 禅睢抹过唇角,对着他狠狠猝了一口,冷笑道:“道貌岸然!” 禅宗看着他,眸中漆深不见底。禅睢过去怕极了他,可今日委实太过冲击,竟连怕都豁出去了,一心想为兄长出口气。缓了几口气,还想说什么,不想禅景突然扑来拽起了他的襟口。 “我何时成了道貌岸然!” “走开,我没说——” “闭嘴!”禅景拽紧衣襟,猫眼近在咫尺的盯着他。禅睢本想骂出口的话缓了缓,在这目光中咽回去,别开头。禅景放了心,拖着他往祠堂那边走,竟看也不敢看长兄。禅睢一直垂了头,闷声不吭的被他拉走。 禅宗看着两个人走远,只听身后人咳嗽道:“……小睢不懂事。” “不是不懂事,只怕是懂的太多。” 禅睿哑然,禅宗已经将斗篷罩到他头上,面无表情道:“总有这么一天,回去吧。” 禅睿缓步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又看向瓢泼的雨,神色朦胧,有些深意。 再说禅景两个,到了祠堂只得老实的跪着。外边雨下不停,狂风搅的枝叶抖簌,两个人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跪了半响,有些寒意。 禅景正想着怎么取暖,就听禅睢闷声道了句:“你多管闲事干什么。” 禅景不理他这句话,只问道:“长兄从来不刻薄庶兄弟,你今日怎么了,竟只往长兄那里撞。” 禅睿不回话。 禅景猜想他不愿说,也不逼问,拧了衣衫上的水,心里想,不知道大雨倾盆,男鬼他会不会出来。正想着,便觉得周身阴风阵阵,吹的他抖了抖,抱成一团。 “……喂。”禅睢低着头,踌躇了半响,才缓缓问他:“你长兄为何不娶妻?” 禅景眨眨眼睛,“我怎么知道。” 禅睢有些着急道:“你是他亲弟弟!” “你也是啊。”禅景搓着冰凉的手,道:“睿哥哥也没娶妻,有什么奇怪的。” 禅睢顿时不平道:“我兄长岂是寻常女子配得上的!” “那长兄大概也是这样。”禅景奇怪的看他一眼,“你怎么十分关心这个问题?难道是你自己相中了哪家姑娘吗?” “胡说什么!”禅睢脸红了红,又沉默下去,神色复杂,最终扭捏了半响才小声问道:“你、你既然是他弟弟,那,你……你喜欢男人吗?” 他本是试探着一问,怎料这问题正戳中禅景这几日的心病。禅景被这问题砸的头昏眼花,一时间口舌结巴,竟回答不上来。禅睢见他颊面绯色,还以为他不知道这问题的深意,于是坑坑巴巴的解释道:“就是、就是两个男人在、在一起。” 禅景瞪大眼的傻在那里,正不知怎么接话,耳边忽地一阵低笑。熟悉的手从后拢上他肩头,男鬼在他耳边斯磨道:“怎么不回话,你不清楚的很吗?” “哪、哪有!”禅景差点跳进来,慌忙摇着手道:“我才不知道!” 禅睢被他惊了一跳,古怪的打量他:“噢……你脸红什么。” “哈?”禅景扇了扇风,“太、太热了。” 禅睢盯了他半响,禅景心虚的目光游移,潺渊时不时吹吹冷风,看着他警惕的抖了抖,不仅更加恶劣。禅睢瞧不见潺渊,只觉得祠堂里阴气在暴雨中更盛,也缩了缩身。 祠堂中一时无声。 禅景被潺渊吹的耳垂通红,正躲不开时忽听禅睢低低的道了句。 “你觉得……” 禅景望向他,禅睢也望过来,艰难的继续道。 “你长兄……是不是喜欢我兄长……” 章十四 “啊哈?”禅景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禅睢恨不得捂住他的嘴,急声道:“小声些!我不过是随口!随口问问而已!你惊讶什么!” 禅景已经石化在瑟雨萧风中,一想到长兄清润温雅的模样,又想到潺渊欺负他时的模样……不禁浑身一抖,抗拒道:“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长兄正人君子,怎么会做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再说睿哥哥又岂是能这般亵玩的人?! 禅睢动了动唇,又垂下头。 “也是……怎么可能……” 禅景试探的询问道:“你病了吗?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没病。”禅睢不耐的抓了把头发,别开头闷不做声。胸腔里翻滚的实在难受,忍不住捶在地面,咬牙道:“不论如何,我兄长都不能再待在这深宅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禅景皱着眉拍开潺渊挂揽在他肩头的手臂,对禅睢道:“睿哥哥如今正是需要静养时,你想他往哪去?” “去哪里都不能再留下来。”禅睢猛然盯向他,红着眼眶涩声:“再待下去,我兄长会死的。” “你说什么?!”禅景大惊,“怎么会死!” “你懂什么。”禅睢颓然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先前只当嫡系打压我们,所以兄长才会从名动王都到落寞度日,如今看来绝不止如此。” 禅景敏锐的察觉到这其中缘由颇深,斟酌道:“就算要走,又往哪去?这天下哪里是安国公府查不到的地方。” 禅睢沉默。 两个人就在这样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沉默下去,禅景摸不清什么事,只能跪在一边猜着,不敢唐突开口。禅睢是心乱如麻,觉得前途茫茫然,他找不清方向。 另一头也在沉默。 禅睿换了衣衫,坐在小案前俯首练字,禅宗坐在另一边喝茶旁观。 他的字越发峥嵘了。 想必是胸中不平气太盛吧。 禅宗茶杯沿边,自嘲的笑了笑。将茶杯置压在他的笔墨前,淡淡道:“这事迟早都会知道,禅睢如果懂事,就会闭紧嘴。你在气什么?” 不想那笔尖顿了顿,转锋另战。“我明白有这一天,我一直都知道禅宗。”那垂向纸间的眸长睫阴影,他道:“是你不曾料想过。即便我于你而言是个玩物,但在小睢心里还是兄长。你曾预想过小景知道那一刻吗?泰山尽崩,四面口伐。”那笔一气呵成最后的一笔,他将笔规整的放置在笔座,终于抬起了头。目光风轻云淡的不可反驳,他道:“禅宗,算我求你,将小睢送出府去,送到父亲那里去。” 禅宗锐气的探身过来,逼迫的望着他的眼,道:“不可能。” 禅睿早有预料般低眸笑,他道:“都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说一不二的毛病呢。”他语调温柔,抬手抚上禅宗的颊,目光也温柔道:“快长大吧阿宗。” 禅宗胸口突然升腾起一阵不妙,是患得患失的不妙,是沉迷他这温柔的不妙,还有被他这样轻而易举拿住命门的不妙。他干巴巴的道:“有这样的毛病,真是抱歉。” 禅睿轻轻笑,窗外雨惊碎了芭蕉。 而禅宗做梦也没想过。 温柔是把杀人的刀。 —————— 春试虽然叫做春试,实质是在夏时启幕。盛夏的夜,禅家子弟云聚帝都,不论嫡庶都将在禅祠台上切磋一番,以此警醒禅家子孙不忘沙场之职。 虽然实际上近年来圣上多喜提拔寒门子弟,但偶有兴趣时,也会在禅家春试的台上坐一坐。 圣上一来,安国公必定不会下山。 这样一来只有禅宗出面秉持家杖全权负责,今年也是这般,他忙得脚不沾地。禅睿像是与这热血滚烫的气氛并不相关,依旧在他的小院里安静的喝茶练字。当禅宗询问他这一次是否前去观看时,他照旧含笑拒绝了。 这也是惯例,被禅宗藏在后院之后,他便鲜少露面。 禅景上台时胸口怦怦,他看不见潺渊,却能感受到刀柄上反握他的力量。这让他多少有些安心,当他的刀露出来的时候,庶族中一片嘘声。 这斑驳破烂的刀,除了大的出奇,简直就是废弃的东西。 对手也露出气愤之色,对他嫡废子的名字有所耳闻,以为他猖狂到用把柴刀来羞辱自己。 禅景行礼,道:“敬请赐教。” 双方的刀刃陡然相撞! 却说这战意正酣,另一边禅睢也坐在台下。他去年因故缺了席,今年正想一扫空期拿个头筹。 身后有人交谈。 他起初并不为然,只专注在台上。只是身后人的窃笑越来越大,他听他们说着禅景这些年如何废物。禅睢即使与嫡系不相和,但在庶系子弟面前,他与嫡系同出正房,是一脉相连。这还是兄长告诉他的道理,所以他回首扫了眼庶系,见对方几人讪讪,便面无表情的转回来。 才静了没有几瞬,突听一侧□□一声笑。禅睢看去,是个短打利落的女孩子,长发高束脑后,眉眼清秀干净,跪坐直挺。膝前横放一把刀,显然也是个春试者。见到禅睢望来,她抿嘴回了一笑,禅睢直愣的红了脸。 身后才静下的庶系又嘀咕起来。 这一次说的不是禅景,而是禅睿。 他们在禅睢身后挤眉弄眼,小声道:“说是嫡系一脉,到底也是庶出。听闻母微贱。” 另一个紧接着道:“难怪如此,早就听闻……睿……豢养的……玩物……不过也是嫡系养的宠。” 禅睢握着刀的手倏地紧绷。 他们推来推去的哈哈着,笑道:“原先听闻还在圣上面前露过脸……说不定……” 冰凉和炙烧从身体里猛蹿起来,像是终于揭开围栏的困兽,从禅睢心底咆哮而出。紧紧握着的刀抖动,他面无表情,没有像他预料的那般露出义愤填膺,只是长期蜷缩的怯弱被逼到了角落,被困兽撕咬吞噬。 台上的禅景已经胜出。 陪坐圣上一侧的禅宗目光忽然一转,登时皱起眉。没有等他处理,禅祠台下已经喧杂开。禅家子弟们惊呼声音甚至掩盖了最后的宣判。 站起身的禅睢目光直勾勾,已经出鞘的刀狠力砸在了庶系子弟的脖颈边,他眼中的漆黑像是吞噬生命。周围已经有人拔刀,波澜惊起,老一派稳如泰山的壁上坐观。 一旦出现御前杀人,禅睢不死也会掉层皮! 先前的女孩子不敢拔刀,刀鞘浑然格挡在禅睢的刀口,她对禅睢道:“切磋自在台上,御前拔刀是重罪,且住!” 台上的禅景见情势不妙,情急之间脑中一转,大声道:“禅睢勿急!我赢了!” 短短几瞬,硬是将此事拉扯向少年人急切。年少轻狂,既然不是故意拔刀,并且还未真见血,圣上自然怪不到哪里去! 禅宗的人已经架起禅睢了,他紧咬的唇泛白,哪怕被止住手脚眸子中也漆黑骇人,全然不像平日里的禅睢。 禅宗起身告罪的话还没出口,只见高居位上的圣上先笑出声。龙袍加身的男人以放松的姿态靠在椅上,轻描淡写道:“不忙。到孤这里来,你是……禅白衣的胞弟。” 果然禅白衣三字一出,哗然众声。禅宗胸口猝沉,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章十五 禅睢是被压按在御前的,他抬头看见禅宗的目光冰凉。方才的话还没褪去,他咬紧牙关,挣开其他人,跪了下去。 “因何喧闹。”这个传闻中待禅家十分宠信的男人有双凤眸,敛着的时候令人看不清底蕴。 禅睢了磕头,闷声答道:“惊扰陛下圣驾禅睢罪该万死。” “无妨。”圣上指尖敲了敲座把手,“年轻气盛并非极坏的事。”说到这他偏头笑起来,凤目锐利尽藏,“怕什么,禅承袭的儿子正该是这个模样。及冠了吗?” “尚未。”禅睢头低下去。 “抬起头。”凤眸打量在他脸上,语调不瘟不火,“长得倒是……像你父亲。你兄弟一众,唯独你最相像。” 禅睢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提过。父亲每次见到除了严厉没什么特别,还不如对待禅景亲切。 “既然你在这里,你兄长也在了?” “有怠陛下盛恩。”这一次是禅宗叩的首,道:“禅睿今日染了些许风寒,岂能倦色面圣。”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却不肯轻易就这么入局听凭他算。 “无谓。”像是早知他会阻拦,圣上指尖敲打缓慢,道:“孤要见他。” 御前寂静。 禅宗跪在那里,抿紧的唇线昭示他的冷硬。脊梁在圣上的目光中越想挺立越不堪,他沉默着,再一次叩首,道:“禅睿今日不宜面圣。” 茶盏叮哐一声。圣上盯着他,场面冷寂。禅睢就跪在禅宗一旁,体会尤为深刻,但他也不肯放过这次机会。一旦错过了这次,谁知道圣上还会什么时候记起一个禅白衣?这是兄长逃离后院困境的契机!他猛然砰地一头磕在地上,豁出去一般,闭紧眼大声道:“兄长时常因为不能尽心为陛下分忧而伤神,如今得知陛下挂念必定惶恐自愧。既然是陛下要见,兄长他就是只剩一口气也会来的!” 禅宗倏地转头盯着他,目光中蕴含的漆黑和暴怒就像是正在被扯把须毛的老虎。禅睢头抵在地上,额头磕的青紫,哪怕身体都在那样威慑的目光中微抖,他也咬牙说完了话。 “去请禅白衣。”圣上抬手,御下的大太监躬身退下去请。 安国公不在,唯一能代替的人就只有禅宗。他这几年力压老一派系,没有人比他在御前更有话语权。这些年就是没有见过也听过风声的老派系们也按自不动,明眼看出圣上方才是起了怒意,各个乐得看禅宗御前失宠。要知道自从禅宗持柄以来,扶持己势力打老派的做法十分不给脸面,也十分不顾情面,他在处理政务与家权上,比安国公还要雷霆。如果此番能借禅睿之事剥夺禅宗家主权威一二,当然是喜闻乐见。况且区区一个禅睿,他们还不在眼中。 一介沽名不符的庶出东西,要比禅宗更加好拿捏。 这些人的算盘打的噼啪响,禅宗心底冷笑着,整个人都冷起来。没人比他更清楚禅睿胸中的沟壑万千,也没人比他更了解圣上这些年想要动用禅睿的心思。他藏起了禅睿,是知道有多少人都在渴望禅白衣!他就是自私、自欲,不甘将禅睿摆放耀眼的位置任人共观。 他知道禅睿有多好。 所以一丝一毫也不想与人分享。 身后传来通报的声音,禅宗青衫微佝,回头看过去。 也是青衫。 云青的衫,在禅睿肩头更显削瘦,也更显风骨。挺直的脊骨清白这一方天空,云卷云散。他行容不惊,从色正雅,仅仅就这样走来,已经惊艳了无数的眼。禅白衣,这就是当年名动凌霄的禅白衣。 却不是他触手可及的禅睿。 禅宗喉头发紧,神情平静,心底却已经惊涛波澜。他看着禅睿的目光极轻极凉,仿佛已经知晓这一切怎样发生。他一直盯着他,全然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侧目,就算在御前,他依然如故的占有。 “久不见白衣,听闻居宅苦读,如今孤甚是牵念。” “承蒙陛下恩宠。” “当年你与孤定约三年,如今辜负多时。”圣上凤眸敛笑,“后宅深院可不是好地方,如何置的下你的丘壑。” 禅睿也笑了,温和道:“辜负陛下垂青,日日食不知味。如今已是久病之体,不敢伴驾御前,惶恐薄负圣面。”他这一笑,眉眼间不见分毫被藏匿的阴郁,仅是霁晴风光,令人如沐春风。 “自古贤士佐君天经地义,孤许你来,你便来。禅家自安国公起就是朕的左膀右臂,如今你出山御前,你父亲必定欣慰。禅宗想必也是乐意的。” 禅宗垂头,深深俯叩一首。 禅睿微笑,“有蒙父亲教导多年,如今竟落个久病之躯误了陛下挂念,这是禅睿的错,日后必当勉力尽心。况且,”他看向禅宗,“家主与我手足情深,必定,乐意至极。” 就像是在报复他这些年斩过他所有的期望。如今禅宗垂眼看着地面,那光滑可鉴的玉石板上有禅睿侧颜风华,他怔怔地看,明明胸口越看越痛,却又是越痛越看。舍不得移开的目光就像是舍不得的心思,禅宗觉得他已经入魔了。 圣上也在等待禅宗回话,他们像是仅仅要他表个态,表面的态度而已。 禅宗抬首,也侧看向禅睿,那一直平波无澜的面上泛起笑,渐渐轻笑出声,他道:“能得陛下垂青,是你福泽,是我福泽,是禅家福泽。我乐意至极,欣喜若狂。来日方长,你我尽心为君为民,携手并进。”他将最后那四个字几乎是咬在舌尖,面上的笑和眼中的热一般浓烈,纵然是已经有所预料的禅睿也在微笑后脊骨发麻。 禅睢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正摩挲着手臂,就听见兄长在那边对圣上道:“……禅睢玩劣,久居府院也非男儿所向,斗胆向圣上请命,将他送去父亲身边。” 禅睢立刻炸毛道:“哈?!” 谁要去父亲身边啊! 圣上一个眼风扫过来,让他原本因为抗议而挺直的腰身立刻又弯下去,满目敢怒不敢言的可怜。圣上颔首,算是允了。禅宗对禅睿露出个稍安勿躁的表情,道:“禅睢年纪与禅景相差无二,虽未及冠,却也不该是守在父亲身边。不如一同送去李道长门下兄弟二人,作伴也好。” ……那还不如去父亲身边。 禅睢越看禅宗越觉得他奸诈,支开自己一定是对兄长有所企图。听说李道长十分严厉,一看禅景就知道……他一回头,看见禅景还在试台上擦着他烂刀,时不时低头说些什么的样子。 正常人会这般行事吗? 禅睿顿了顿,道:“嫡庶尊规有别,禅睢顽劣唯有父亲能敛。且兄弟众多久居帝都,我唯恐父亲青灯古刹多有不便,禅睢前往,也算替众兄弟寥解敬孝之难。”言罢不待禅宗反驳,便俯身恭礼,轻轻道了声:“愿家主随我此愿。” 禅宗垂眸看着他乌发倾泻在青衫之上,铺染到自己手指咫尺,鼻尖似乎还能嗅见他微苦的药香。禅宗的指尖动了动,侧垂的神色仿佛有些郁伤,指尖触碰到他的发尾,柔滑的感觉还停留在自己亲手替他解冠的暧昧忆间。昨日他还替他掸过袖袍,今日便正面御前锋芒不减。 许久。 禅睿才听见他在自己顶上传来一声。 “诺。” 章十六 禅睢最终还是被塞进了去古刹的马车,被他兄长打包送给了父亲大人。他走的那一天禅睿站在亭里望了许久,久到另一个马蹄声也停在亭外。 禅睿已经换了青衫,着那一袭雅白。他站在这送亭之中,就是一幅夏景。“看来大理寺也非传闻中的那般忙。”他没回头,扶着栏杆,依旧平淡如水。 高居马背的禅宗甩振马鞭,“御前白衣都这么悠闲,大理寺算什么。” 禅睿似乎笑了,可惜他始终只给了禅宗背影。余夏的风拂撩他的衣袖,苦涩的药香清飘飘在送别的浅忧。禅睢一直是他的软肋,如今这个软肋已经被他亲自送出了帝都,剩下的时日,他与禅宗又该如何自处?父亲见到禅睢,自会知道些什么啊……深宅中的关系就像是灼烫的隐秘,他和他尴尬的站在两侧,突然惊觉后是抵死缠绵的荒凉。 “如今终于没有了后顾之忧。”禅宗只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我已经请告圣上,不日将往鸣杉城。” 鸣杉城。 果然是鸣杉城。 握紧的手松了又紧,反复的像是禅宗的心潮。他什么也没有说,偏偏额角突跳着,他猛然抽下马鞭,吃痛的骏马嘶鸣一声冲出去。郊外的风猛烈扑打在脸上,禅宗疾策着像是不会停止的执念。他在马上不敢回头,生怕回头一眼,身体就会调转马头,将亭中白衣掠回身前然后抛却杂念直奔天涯。 这一刻真是该死的想抢走他去私奔! 只要掠夺到他一直跑下去就好,让禅家和圣上什么统统去见鬼! 禅睿雅白的衣袍在风中似乎染上了禅宗怒惊的风尘,他没有掸袖和拂身,而是一直看着禅宗奔驰的马冲往远处,目光中说不清的绵长。他走出亭子,只是在他即将要看不见禅宗的马时,禅宗又霎时勒起缰绳,骏马扬蹄惊嘶,生生被主人拽扯回笼头,比方才还要凶猛的速度冲回来。 青色的衣袍在疾风中飞扬,禅宗咬牙切齿的将他凶狠地抢掠上马背,扣按在胸前,脚下的马鞍使力,马匹不管不顾的疯冲出去。鼻尖就抵在禅睢耳边的滚烫摩挲,禅宗低低地冷笑,像是被他气极了,恨不得将这个人都按进自己躯体里。 “好啊,去吧。既然要走,那就把账算清楚禅睿。你这里到这里,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是我养白养肉的,搭上了圣上的线就迫不及待的去找女人,谁来偿还我?”他深深嗅着他越发苦涩的药香,低哑道:“把这样的你送给琼桃,从此我的夜谁来暖?” 纵然是禅睿,白皙的耳际和颊面也被他气息笼熏的泛红,但是一直只会温柔温和温随的男人咬了唇,清贵风采在他的马背上早就烟消云散,道:“有种你就这样跑进帝都去。” 禅宗抽马鞭,当真就这样冲向帝都城门。一青一白在马背上何其显眼,况且这马也不是普通的马,跑起来的速度蛮横又沉重。远远守城军就看见了,今日守城的小将还是禅家军里当过职的,怎么敢拦。慌忙呵退开进城的百姓和商队,给这位爷留出一条顺畅的入城道。 这小将远远瞧着,还以为宗二爷今天是得了美人马前逢春,待马近了才吓傻了。那是美人吗?!那分明是如今炙手可热的禅白衣禅大公子!那可是亲兄弟啊……啊啊啊安国公若是亲眼瞧见这对儿子这般大胆行事会不会杀了他们这些目击者?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把眼珠子藏起来,急得抱头蹲身,赶忙大喊道:“让他们进、进、进!别拦!上面问起话来就说我在如厕里出不来!啥也没看见!” 禅睿在疾策中呼吸急促,紧张的掌心满是湿汗,脸色也愈加不妙。最重要的是,禅宗今日是真的被驴踢了脑袋,竟然敢这么狂妄的真带他入都! 明日满朝文武如何说法?圣上问话如何作答?禅家声威将会如何被口诛笔伐?父亲呢?父亲会不会直接派人今夜就要了他的脑袋! 紧张的手掌被人强势的插握住,交合着握紧。禅宗握着他的手牵着缰绳,下颔紧紧压在他肩头,怀抱紧密,十指交握。温雅的面容在这个时候奇异的恶劣。 被急马惊掠的摊位和人潮惊乱四散,禅宗目光紧盯在他微垂的脖颈,看见他侧颜霜白却平静,想要一口咬死他的冲动绝不是说说而已。 禅景正在街角买糖人,才掏出的银角还没递出去,身后就像狂风卷袭过去。他呆毛被卷带着偏了方向,他眨着猫眼,一脸懵懂的看着对面卖糖人老先生因为吃惊长大的嘴。 噫。 发生了啥? 潺渊在他身侧打了个口哨,揉正他的呆毛,淡定道:“递钱。” 禅景老实的回神递钱……“啊喂!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大惊的跳开一步,看向一边空荡荡的地方。周围才受到马匹惊吓的人群默默转看向他,他登时红了脸,尴尬的咬着糖人,飞快的给了钱就跑。 可恶! 又被耍了! *——*——* 不出禅睿所料,第二日状纸像是雪花一般的堆积到了圣上案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因为忌惮安国公名头和禅宗手腕,所以大家一边哈哈哈说着陛下昨日天气真好您也好大家都好,就是禅家公子看着像是不大好的样子…… 圣上一张张看完,一齐丢给一边侍奉的大太监,皱眉道:“诸家近日案务清闲,没事就出门晒太阳是吗?”说罢沉吟道:“马上入秋,国库入粮不是小事,既然诸家这么闲,就从帝都拨出几家下去监察。”另外挥手道:“这些请安贴字字都往禅家去,那你就把这些送去给安国公。”凤目低敛在温茗的茶香中,他古怪的笑了笑。“孤就是想看他炸毛。” 又几日,来自安国公山头的水果敲开了诸家大院,送的全是半青不熟的果子,不敢不吃的诸家含泪收了,酸的愁眉苦脸,也不敢没事出门晒太阳,从此这事揭过无人再提。 倒是禅睿,将启程去鸣杉城前也收到了安国公的果子,却是切口利落的一半梨,还有一半想必正往禅宗那边送。这梨分的漂亮,分的干净,分的让人毫无食欲。 禅睿端坐在席上,沉默数时。窗口尽余的昏光被黑暗吞尽,没有星子的夜尤其漫长。他坐的腿脚酸楚,白皙的面上却安之若素。当月光斑驳在窗上,阴影尽投他脸上时,禅睿拿起那半块梨,一口一口吃掉。酸涩的梨肉卡在喉咙,他硬生的吞咽。 这是长者赐。 不可辞。 只是入夜凄凉,让他冷的俯身咳嗽,雅白的衣也笼不住瘦削的肩。所谓人生昼短苦夜长,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章十七 “你也需要睡在床榻上吗?”将睡的禅景一个骨碌爬起来,抱着枕对放在桌上的刀道:“可不要乱来。” 怎料滚烫的臂膀从他身后将他压在被褥间,潺渊渐渐出现实体的模样。还是玄色沉重的袍,压在他背上很有实感。 “乱来什么。” 手指勾了勾禅景微敞的领口,潺渊出奇的喜欢这个姿势。这样能将禅景全部纳在怀里,小鬼不管是抱起来还是压起来都是软的。仅仅是奶香就能让他困散的力气恢复,最近他不待在刀身里也能长时间幻形,这都是饲主气息养出来的结果。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4节 “……还想要更多。”潺渊收紧手臂,被他气息和柔软迷惑的沦陷,不顾他挣扎一口咬在他颊面。“更多。” 禅景听出他逐渐气息不稳,节操又在风中抖了抖,虎躯一震蜷齐身子,巴不得缩小到角落里去。被他咬的脸颊通红,猫眼恼羞成怒的……闭上了。“阎王爷为什么从来都不找你。” 潺渊只咬了一口便压着他的脸颊不动了,有几分慵懒道:“因为他瞎,看不见。” “……这么骂阎王爷真的可以吗?” “如果能把他骂出来也好。”因为看不清周围迷濛的眼张开,四下模糊的光晕让潺渊更加看不清,他又百无聊赖的眯起眼。“能投胎也是运气。” 总好过被封在刀中不知年月,不见光景,孤独终年。 “唔……你们和人如此靠近,不会折了阴寿吗?” “不会。” “那会折阳寿吗?” “没有的事。” “你能让其他人也看得见你吗?” “大概。” “你需要吃东西吗?” “不需要。” 禅景小小的啊呀一声,抱紧怀中的枕头,可惜道:“那还是可怜,不能吃还有什么乐趣?别人又看不见,游荡在世间阎王爷也不见,这真是太寂寞了。” 潺渊懒散的嗯了声,感觉到因为贴紧他浑身松散的舒服,连袍角的质感都变得无比真实。 禅景只觉得心塞,觉得他粘在背上热度惊人。 潺渊抱着禅景,禅景抱着枕头,两个人发丝交融,一齐不知不觉睡着。夜里有点凉,潺渊半醒半睡中将已经滚到另一边的禅景捞回来,丢开枕头,抱的实在又睡过去。 他都忘记了。 自从被封进刀中以后,他再也没有入过眠。 第二日睡得呆毛乱翘的禅景挣扎着爬出来,在被潺渊问到干嘛去时一脸惺忪道:“啊……今天睿哥哥要离都……” 今日禅睿要离都。 天才泛白时城门就开了,禅睿孤家寡人没有需要带的,仅仅是一辆轻巧的马车就能动身,连车夫都是雇的。 禅景拉着他十分舍不得,他就安抚着拍拍他脑袋,笑道:“只是督察城卫,过几日就回来了。” “几日是几日?” 禅睿偏头想了想,笑容中有些苦涩,他温柔道:“答不上来的问题就别为难哥哥了。” 禅景猫眼担忧,“要不我跟着送一段?就这一辆马车,也没什么侍卫,还是为皇上办事,总让人放心不下。” “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起码还是御前的人,不会有人那般胆大包天。不要怕,我会小心行事。”禅睿抬头看了天色,道:“该走了。” 禅景回头看了看,没见到他长兄的身影。他只能苦恼的抓了抓发,踟蹰道:“睿哥哥……我会常去看看禅睢的……我长兄他……大概只是怕兄弟们都离开,家不像家,所以……” 额前被禅睿轻弹了一下,禅睿对他笑道:“我知道。我与他只是一时意见不和罢了,说到底还是亲兄弟,没有隔夜仇。你也将回道长身边去,就不要担心这些事情,凡事大小,都有我与你长兄在府里府外撑着。”说罢上了车,掀着帘对他亲和一笑,“回去吧,我走了。” 禅白衣就这样走了。 前几日轰轰烈烈的红遍帝都,今日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帝都。圣上没有明下任何旨意,也没有指派侍卫和同随,这让帝都的眼睛们不禁猜测起来。 莫非禅公子又在御前失了宠? 难道是先前与宗二爷的事情风口太盛,连圣上也忍无可忍? 先不提禅白衣往哪里去,安国公那里更是寂静一片,就像根本不知道,山上山下嘴巴紧的像是灌了铅,什么也敲不出来。就是一直流言所在的宗二爷也没有动静,这让人越发猜不透了。 这事情几天后就被人遗忘了。 大家像从未听闻过这个人,也从未见过这个人,禅白衣再一次,从帝都消失了。 *——*——* 靖国公与安国公不同。 他是有实质封地的,就在鸣杉城一片,与帝都相隔一千多里,竖起的城墙就像是个小国。他祖父是惠文帝时加封的爵位,当时很风光,世袭到他这一代除了这片不大不小的鸣杉城,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他这个人也平庸的找不到突出。 当朝国公细数一下七七八八,就连禅家倾野的安国公都没有封地,靖国公怎么就得了圣上的垂青,这也是当年令帝都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不过他们又想他为人胆小怕事,也掀不起什么浪涛就是了。 至于靖国公究竟是不是真的胆小怕事,这是禅睿如今也说不准的事情。 禅睿起初身陷后宅的时候,除了禅宗谁也见不到,更勿提当时仰慕的琼桃郡主,名称染病,实则软禁。如果不是父亲的人暗中替他与圣上交线,这些年恐怕圣上真记不起这个人。 谁会想的到,他已经做了圣上多年的谋士。因为当初他屡屡表白自己只有白衣之心而无为官之情,圣上正好自陈王之后还有一洗国公位列之心,故而按下他在禅府中做了枚暗子。 他没有哄骗禅景,凡事大小,的的确确是他与禅宗里外支撑,只不过禅宗自己都未料想到本该是安国公处理的暗箱事宜全权在他手里罢了。安国公位高权重之前是兵马重将,交出兵权之后也是禅氏做大,他需要一个嫡系正统的儿子继承爵位维持忠耿,也需要一个庶系出生的儿子埋藏暗处拿捏分寸。 禅睿一纸动京后是最佳人选。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禅宗执念如此之深,竟敢欺瞒上下强行断他出路。 都做了家主,还像是幼时的蛮横。 禅睿不住的笑起来。马车颠簸,他本就久病,没人照料之下应该难受的紧,却笑的温柔缠绵。大抵是自己都未察觉,想到禅宗连咳声都能遏止片刻。 他去鸣杉城有两件事。 一是探查靖国公是否藏兵养士蓄意不轨,二是见琼桃。第一件事是他处理鸣杉上奏的税务数目中察觉不对,与他安插在下去的税递全然对不上。第二件事是他……是他不想在那般暧昧隐晦的关系中沉沦困惑,不想让琼桃不明不白的等下去。 并且禅宗近几年成长飞快,提拔培养的势力假以时日足以替代老派留守,事情处理已经不能再完美的绕过他的耳目。再者他们这样欺瞒着他,禅睿可以料想到他得知时该会多么震怒。禅宗为家主后,这些年一直认为什么事情都在自己拿捏之中,突然知道自己像傻子一样被人蒙蔽双眼,怒气绝对不是一星半点。 真可怕啊。 自从他做了家主以后,能清楚看见他情绪变化和神情浮动的人只有自己,一想到他会突跳的额角和紧抿的唇线禅睿就会胸口锥痛。 他们血脉相连,同为兄弟。 他们是兄弟。 章十八 真正到鸣杉城的时候已经是初秋,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寒气丝丝微微的钻进骨头缝里,防不胜防的湿冷。 禅睿一入客栈就起了热,浑身滚烫,咳声不断。他吩咐店小二去抓的药,久病成医,这种风寒他自己都知道该吃些什么。一顿收拾下来却没有早早歇下,而是挑了灯,先给圣上回信,还有给他在鸣杉城中的暗桩们按兵不动的命令。 等处理完时天已经朦朦亮,他就在桌前眯了小半响。然而这一眯竟然睡了过去,窗未关紧,冷风合着湿雨灌进来,他只觉得浑身冷热不定,却没有醒来,直到门被敲的震天响,才倦意十足的清醒。 “何人何事?” “鸣杉城城卫府的人,昨夜入城时混进了盗匪,凡同一时候的,统统要跟爷们去府里走一趟。快开门,随我们去去就回。” 禅睿披上了厚长绒衣,打开房门。果见门外有群卫府打扮的带刀人,已经压了不少住客出来。对方见他脸色不佳,又是瘦弱书生的模样,倒也算客气,没上枷锁,领回去了而已。 路上禅睿又见了几队,押送的人只多不少。他掩着唇咳嗽后,温和的同那先前说话的领头攀谈起来。他语调谦和,用词简明,最重要是神态亲和,讲起话来令人舒爽轻松。他不经意般的道:“城中百姓可曾受惊?” “昨夜在城南起了事端,惊扰到了国公,今天咱就来盘查了。”领头说着冲他笑笑,安抚道:“盘查无异后便可无事了,先生倒不必太担心。” 禅睿告诉他自己是来鸣杉城寻文书先生活的,加上他书卷气重的脸,谁也怀疑不起来。 他也笑,道:“这倒不打紧,只是辛苦诸位府爷了。可这若是查不出来该如何是好?国公昨夜受惊,难免不快。” 领头露出苦恼的神情,无奈道:“这也无法,若真捉不到,只得另寻办法。” 禅睿安慰几句,心下却另有想法。 他前脚入城,后脚就起了匪盗,这么巧的事情发生在这个时候,难道就是寻常吗?如果此事不是巧合,那此番探查就不容易。他与靖国公见过面,哪怕几年,想必也不会被对方忘记他的长相。他没有圣上明下的官职,也没有可以傍身的圣旨,如果被察觉到后先做掉了,就是禅府也没办法追究,连圣上也没办法怪罪。 这是除掉来自帝都盘查的好时机,靖国公……禅睿揉着滚烫的额,心下叹气。 希望只是巧合。 城卫府下有隶属的牢房,通常是关押死囚重犯。因为处决一事必须上禀帝都,所以一般死囚都会在等待批复时关押在这里。这里是靖国公直属管制,是能一手遮天的地方。 牢房禅睿倒是第一次来。 长道的墙面潮湿,没有通窗,点着的火把照的昏暗不明,越往下越阴冷。他头脑发热的厉害,越往下反倒越热,只是背后和掌心的虚汗预示风寒的虚弱。他往下去时脚步蹒跚了一下,领头虚扶了一把。 “先生想必是第一次到这种污秽之地来吧?可要当心脚下。” “先前只听闻,今是亲眼所见。”禅睿面露苦笑,“府爷们日日守在此处,辛苦辛苦。” 领头引着他往下去,到了底,阔开的牢房整齐列开,关押的牌匾都标记清晰,谁是重犯谁是死囚一眼可知。 “这牌匾是府爷们做的吗?我倒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很是清晰明了。” “我们也觉得清晰,这是国公嘱咐下来的。” 两人正说着,一侧有人跑来倾身贴耳在领头身边说些什么,领头眉头一皱,低斥道:“这怎么行?无凭无据,何至人与此?” 那人手指向上指了指,领头皱眉神色烦闷,只得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他对禅睿叹气道:“此事不宜,只怕还要辛苦先生了。上面得令说此事须关押严察,恐怕须先生在此多待片刻。” 只怕是不止片刻啊,听靖国公的意思,是宁错杀不误放了。 禅睿笑着颔首,“无妨,只是要辛苦府爷去多费口舌了。” 两人客气一番后,他便被送进了左手第三的牢房中。大概是瞧着领头待他客气,守门不怎么呵斥,这牢房也算是关照。虽暗却还有些经年的枯草堆,地面相较干燥。 禅睿对守门笑了笑,俯身入内。进去后半刻,便是浑身滚烫的他也觉得背后阴凉寒冽,身上的绒衫如同无物。不怪人常道,进了这狱府牢房的,不等问斩就病死打死的居多。 脑中昏沉,他抬手扶了把额,已经感觉不出是烫手还是同温了。只能靠在阴湿的墙边眯一下回神,浑浑噩噩的思考。 靖国公想要这样除掉他,时机是好时机,办法不是个聪明的办法。鸣杉城是大余大城,每日来往的人云众多,这一关关了尽半,其他城属都是有居民籍贯在手,核对之下能轻而易举的发觉不对。 恐怕还有后手。 这样眯了大约一个时辰,禅睿头疼欲裂。秋天来鸣杉城对他来说不是好时候,秋雨连绵不断,牢房墙壁滴答湿漉,他背后凉湿了一片。 牢房间起了动静。 有人已经等待不耐,这捉人入牢好歹要个说法,没有证据起码得录个状纸,至今为止只关人不见录状是什么意思,这不合法理。 禅睿掩唇开始咳嗽,咳声越来越大,他扶着墙壁站起身,从栏缝中望出去,已经有看守跑过来。他倦容疲惫,哑着嗓子道:“敢问小哥,可有水?” “正是忙时,你再等等罢。”看守见他苍白皱眉间也自有清贵,他们这一行察言观色不比那客栈小二差,踌躇着接了句,“再等半个时辰,就能审到这里了。” “还有他方在问审?” “自然,这么多的人,光是咱这一处也装不下了。” 果然半个时辰左右后,有人到了他牢前。禅睿靠在阴暗里,捧纸拿笔的人道:“抬头,报名字。” 禅睿站起身,低声道了句:“乔吉。” 捧纸的是个年过五询的男人,短须梳理的整齐,他拈着胡子瞥眼看着禅睿,像是在对照手中的画像。 “哪来的?” “白平城。” “啧。”那审查卫阴阳怪气道:“跑这么远来咱城混吃混喝,来干什么的?” “想寻着文书先生的口活。” “你这样恐怕也不成吧。”审查卫对了对画像,摇摇头,毛笔在纸上划了个叉,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无用,无用。”说罢便像后边牢房询问去。 片刻后禅睿便出了牢房,左右不见先前的领头,便被原路领回去。等他回到客栈,桌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暗桩回命。 最上边的那封没有废话,细细道了些近日鸣杉城城卫动向,最后落款潇洒的一行字。 审查卫,乔吉敬上。 禅睿靠在椅上,将信一封封烧掉。咳声渐渐平复,他抿了口苦凉的茶。 笑了。 章十九 这样兴师动众的探查最终也只是交了几个小毛贼上去,城卫府的审查卫乔吉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一口咬死没有帝都来的年轻病书生,底下人自然也说没有。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本就让城卫府人心有不满,靖国公就是再心急,也无法亲自探查到底下来。 禅睿在垂竹帘后沉稳端坐,洁白的腕骨微抬,沏佳味甘的茶便入了口,将温润如玉的气态练的比面容温雅的禅宗更加深入人心。 案下首的席上俯叩了一人,“昨日委屈公子入狱,实是卑职无能。” “乔先生快起,若无先生,何能有我于此安坐?” 乔吉又叩谢了一番,才挺起上身。短须齐整,赫然是昨日的审查卫。这是安国公在鸣杉城的首位暗桩,已经在此藏埋了数十年,是从城卫府最底层一步步爬上去,一步步得到靖国公深信的人。昨日他手捧的画像正是禅睿,他在巡查之时借用职权将画像稍作修改,虽然依旧是禅睿的轮廓,可对比起来又会觉得并非一人。 乔吉在他座下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的束手于膝上,道:“一月前得知公子要来,卑职便知事干重大,故而一直派人严盯城中动静。公子入城前三日,果见端倪。” “先生请说。” “靖国公将城郊三里外的护卫军调去了沿途各城,分散成二三十人的队伍,说是入秋防洪,实是藏人躲查。”乔吉口齿清晰,见禅睿神色不变,便安下心来,继续道:“据卑职查证,这支护卫军的人数已经远超陛下限令。” “多少人?” “两万六千人。” 禅睿反倒平平淡淡的笑了,“好本事,竟然能瞒的过年巡的监察。” 只怕不是瞒过去,而是年巡的监察大臣有意上瞒!这其中恐怕收了不少好处,才能睁一眼闭一眼让靖国公有机可趁聚集这么多的兵马。国公一列护卫军人数限定两千,这是翻了几翻,还没有加上城卫府。仅仅是这一点,已经足以押着靖国公回都了。真是不出府不知道,一出来吓一跳。连禅宗都没这么大的心敢这么做,一旦被查出来可是坐死了谋反的理由。 “此事卑职不敢欺瞒公子一分半点,只是咱们眼下在鸣杉城中的暗桩不宜动手出面,这件事若要告证圣上,还得请家主相助。” 乔吉说得没错。 禅睿手里只有暗桩,他能用他们,却不能把他们暴露给圣上。这些人是禅家养出来的信息网,如果被圣上知道,恐怕靖国公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禅家。圣上要他来查,未尝不是没有试探他的意思,此事能借暗桩的消息,却只能用禅宗的人手。 可这。 真是……禅睿心下只能苦笑,指尖的茶盏拨了又拨,他思索着是不是该交给父亲。毕竟他离都前一夜的分梨还卡在他喉咙里呢,避开父亲与禅宗联手,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同意。 乔吉见他沉眉不语,自行脑补了一家斗大戏,以为他与禅宗不和,不便请助,想了想,才斟酌道:“不如派人将此事记叙文书,转与公爷那边,再往家主那边去?” 心思千回百转,最终禅睿还是放下了茶盏,道:“不必,就这么直送过去。” “还有一事须禀报公子。” “何事?” “靖国公虽有养兵调遣之嫌,却无案头销税之证。此事如要坐实,还需得到税务流动的账簿,卑职无能,在靖国公身边探寻多时,未曾听闻过丝毫风声。” 禅睿也知此事不是轻易能拿住要害的,其实他这一路也猜测许多,养兵之费到底是从哪里收得支出的,这是在交上去的税案中瞧不出来的。他原先察觉不对,是鸣杉城盐酒大税的流向。但是仅凭一城税收,是无法养起一支精良的军队。 到底是哪里还有空隙呢? “此事不易,先生辛苦许多,家主与父亲势必会纪念心上。”说着禅睿抬手止住乔吉的叩礼,“先生不必着急,此事由我去。” 必须由他去。 不知为何,冥冥中他觉得此事探查牵扯非凡。靖国公要养兵,他不敢在上交国库的税收中动大手脚,那必然会另寻门路。可是放眼大余之中,巨贾只有寥寥几个,敢参与此事的,他一定查的出来。 *——*——* 回到客栈时天色又晚了。 禅睿不便再惊动店小二前去拿药,冰凉的茶在喉中压了又压。昨日的风寒还在身上反反复复,他躺在被褥间,虚汗淋漓了里衣。起热时他自己都恍然不觉,还是店小二敲门,对一脸病容的他打了千,将新煎好的药捧进屋内,另送了一床干净棉褥,恭恭敬敬的退下去。 混沌的禅睿也察觉到几分不寻常,他将药尝了尝,果真是惯用的味道,只不过多添了一二鸣杉城的替药。 像是他在禅府里用的,又不像是他在禅府里用的。 大抵是用了药,又捂了汗,他后半夜睡得相较安稳,次日醒来时要好受的多。沐浴后下楼用了清淡的早膳,发觉今日的住客少了近半,但他不动声色,仿若不知。 可是当他在城卫府外再偶遇不到先前的领头时,便察觉不对。这是他了解动向的暗线,有人断了他的暗线。 他站在城卫府侧旁的街角上叹口气,心里呼之欲出的名字似乎转转头就能看见。 可是一辆青油马车停在他身边,驾车的小斯客客气气的请他,禅睿神色如常的上了车。 马车在街头拥挤的人海车流中并不打眼,兜转了几圈,才迟迟入了一处平凡的宅院。 禅睿下了车。 却看见了廊下的琼桃。 ……是琼桃,不是禅宗。 琼桃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少女的娇俏非但未减,反而因为眉间飒爽更添风姿。她还是俏红的衣裙,连裙角的花纹都是当年禅睿仰慕的模样。 可是禅睿在细雨中湿了发梢,同她对望许久,也没有找回当年见到这袭俏红的悸动和忐忑。他甚至不经意的想,这样细雨朦胧,那人青衫温雅的这样隔雨望去,只怕会让他动了笔起丹青的冲动。 多可悲。 这些年他常以为再见琼桃也是他在深暗宅院的解脱,如今真正站在这里,却只能颓然承认心早已被枷锁栓融,系在强加于他身上的禅宗。 人生之可悲,竟连情深二字也把握不定。他以为起码是长情初心,现实却打在脸上,冰凉的与着湿寒的秋一样。 琼桃从廊下走出几步,指尖垂晃下的琼珠叮当相撞。她淋在雨中望着禅睿,看他多年锋芒终成沧桑。 雨打在脸上,禅睿抬头想长叹一声,最后只微微一笑,轻声道了句。 “群主,久别经年了。” 章二十 两人坐在正堂前的廊下。台阶冰凉,禅睿却难得露出轻松之色。 琼桃抱着膝,板着手指念着自己给他写了多少的信,“百八十来封吧,都是闺中怨情,还压在我房中榻下,没送出去呢。” 禅睿看着雨滴滴答答,笑笑,问道:“怎么不送?” “心忧你收不到。”琼桃侧头对他抿嘴一笑,“总怕你不声不响的娶了别人,又怕你大大方方告诉我,信到手边犹犹豫豫,一不留神就积了这许多。” 禅睿偏头轻咳了几声,心中道歉的话转了几翻,最终也只是摇摇头,轻笑道:“还是老样子。” “长不大嘛。”琼桃望着檐下摇晃的琼珠,“你也是老样子,疏离还是温柔,叫人捉摸不定。”禅睿没说话,琼桃望着望着,就望出眼泪来,堆积在眼角,她别头,语调还是那么轻松如往。“来了鸣杉城怎么也不告诉我,让我好找呢。” 禅睿垂眸,“只怕我来的不是时候。” “说什么呢。”琼桃张大眼睛,硬是让泪逼回去,她哈哈道:“你什么时候来,不管是为何而来,我都替鸣杉城欢迎。” 禅睿不想在她这里提及靖国公的任何,只苦笑着递给她一方棉帕。“是我料想不周。” 琼桃接过那棉帕,小心的握在掌心。“秋日来鸣杉,与你的确不是好时候。秋时连绵湿雨,昨夜的药可还用的对?” 禅睿颔首,“很好。” 琼桃便道:“那便好。我父亲也时常惦念你,这些年常常道可惜,说若是当初……也好过禅宗那个混蛋乱来。” 禅睿心中一刺,却不是因为这个乱来而刺,而是因为禅宗。如今人人都这样想他骂他,他却还是一门心思的不放过他,该说是情深,还是该说是孽缘? 最后他们絮絮断断的说了许多,大都是琼桃在说,禅睿含笑着听。雨不知何时停了,直到天色昏暗时,禅睿才起身告别。琼桃不便送太远,只能在短短的院路中走的极慢。禅睿也就随她慢慢的走,一直到了院门,已经可以看见青油马车。 禅睿的袖角被轻拽住,他回首,昏暗中琼桃的眸水光波澜,她拽着他衣袖的手指细微的抖,想说的话千千万万,最后出口了却是一句。 “你能来,我很开心。” 眼泪终究还是当着他的面滚下去,从她妆容精致的脸颊滑下去,打在禅睿的袖衫上,湿暗了点滴。禅睿拍了拍她的发顶,像当年劝她离去时的温柔,却依旧带着无奈。 那一次是身不能自主的无可奈何,这一次还是身不能自主的无可奈何。 他低低的说着抱歉,抱歉,抱歉。 琼桃拼命摇着头,呜咽着说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 可是不怪他怪谁呢。 是他没把持住心。 晚上禅睿没有睡。 帝都的回复到了,圣上仅仅回了个知道了,看来意思是要他监察到确切证据。说得很简单,却也冷酷的很明白。 又是一夜熬天明,咳声夹杂的断续,禅睿从繁杂真假的线索中拼接摸索,终于找到了重头。他没办法靠近靖国公身边取得账簿证据,却能另寻源头,在商贾往来中探得蛛丝马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查不到的痕迹。 禅睿在乔吉送来的鸣杉城来往巨贾中写下了几个人的名字在纸上,其中赵朝明这个名字让他沉思许久。原因无他,而是这个赵朝明,似乎有所过耳闻。 奇怪的是,有所耳闻却无印象。 出于谨慎,他在此人名下重重划了几道。 *——*——* 赵朝明在鸣杉城有几处大宅,但都不显贵,唯独有一家歌妓台开在鸣杉城中心街段。规模大,花样多,人脉广。听闻高至靖国公,下到寻常人,只要有钱都愿来此逍遥一番。 赵朝明与靖国公听说除了生意没什么私交。 然而这仅仅是听说。 暖阁里有娇软的美人在灰色绒毯上跪着为贵人揉捏足底,那纤纤玉指看着就令人亢奋,更勿提那跪姿和神态。 可惜今夜的贵人不好这口。 只喜欢白衣书卷气的少年人。 赵朝明坐在下首,怀里是芙蓉面,手里是千金酿。他年近三十左右,正在仰头哈哈大笑着,语调轻松。“公爷实在谨慎,竟对一个手不能提的病书生如此忌惮,倒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靖国公已经近六十了,不是大腹便便,反而是个道貌岸然的卫夫子模样。他捏了捏跪趴在胸口少年人的肩骨,浑然不在意嘲笑,哼声道:“你未见过禅睿,所以不知他的厉害。比起禅宗那猛冲猛打的傻小子,禅睿要更难对付些。” “再怎么厉害也不如安国公。”赵朝明押了口酒,“如今想收手也不可能了。况且公爷想一想,当年安国公有多厉害,手中的兵马都是真正打过仗的悍将,如今不也是被陛下逼退到了寺庙里面窝着了吗?如果不是他这几个儿子还有几分能耐,禅家指不定已经到了何等任人宰割的地步,这刀可是一直悬在脑袋上的。” 靖国公自然明白,他看着怀里少年的脸,却越发怕起来。旁人不知,当年禅睿扳倒陈王的时候他可是站的最近,陈王先前有多受盛宠,最后家眷就死的有多绝。禅白衣禅白衣,就是因为能不着官服,不凭官位,不借官威,所以这白衣二字才更让人惶恐。况且圣上都这么多年不提禅白衣了,可是如今一提就是帝都色变,他往自己这里来了,靖国公怎能不慌? 就怕禅睿是奉圣下之意来的! “公爷当初不是还想招他做郡驸吗?”赵朝明笑道:“这不正是个好时机。他在帝都失宠,又因与禅宗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赶出禅家,就像落水狗,公爷此刻给他个群主,他恐怕感恩戴德还来不及。” “只怕谁感恩戴德还不一定。”靖国公推开怀中少年,“当年我也是看中他如此才华才起了收为郡驸的心思。”说到这他有些讪讪不甘,“谁知禅宗硬是横插一手,连分毫情面都不留。我当以为他们真是兄弟情深,谁想禅宗后来竟有那般不轨的图谋。” 他差点到手的肉被禅宗吃掉了,这么些年可没少背地里把禅宗骂的狗血淋头。 赵朝明心下冷笑,心道你那点腌臜心思还能瞒的过禅宗的眼?吃不到的酸味可存了许多年呢,只怕这次被圣上察觉到不对也有禅宗暗中使的一番力。人家当初没拿下,如今可是攒足劲要弄死你。他面上也不好显露,只皮笑肉不笑道:“虽然这禅睿也不算什么东西,但这次公爷可得把持住,万一最后真出了什么乱子,再惹怒了禅宗真动起手,咱们可就功亏一篑了。” 靖国公连连点头,可赵朝明瞧着不像是听进去了多少。过后找了几个人,暗自吩咐一番,又给靖国公送了好些干净的好苗子,想先断了他的心思。 这个禅睿可以杀,却绝不能让靖国公碰。因为杀了他还可以毁尸灭迹抹个干净,但是如果靖国公碰了他就不一定,一旦被他咬住了什么死穴连带着自己也会丧命。 赵朝明知道靖国公不是能成大事的人,但他只能借靖国公的力。等到事情完备后,再踢开也不迟。 比起禅宗禅睿,他更惧怕安国公。只要安国公还在古刹里不出来,他就没什么值得日夜惶恐的。 只要安国公不出来。 章二十一 “此处便是赵朝明的歌妓台。” 马车里,乔吉掀开车帘一角,给禅睿看。禅睿颔首,“气势倒不错。” “靖国公是此处常客,外城贵胄们往来时,也常在此玩一玩。”乔吉放下帘子,道:“公子也要进去?” 禅睿今日一身纨绔的打扮,暗朱绸袍规圆领,暗纹金光流转,三指宽的玉带紧束腰间,脚下登着皂底厚靴,向来插木簪的发拢系玉冠。通身金玉贵气,连腰间别着的扇子都是沉木绸纸的。除了面容苍白些,眉间书卷温柔的气质也与这身打扮不符。 乔吉捏着胡子忍了一路,“恕卑职斗胆,公子这气质倒真不像是个纨绔。” 禅睿轻笑,“我倒也这么觉得,只是除此之外寻不到好由头。等下我尽力浪荡些便是,有疏漏之处,还得靠先生帮衬。” 两人下了马车,乔吉神色陡然一变。双手一负,胡子仰的高翘,目光也刻薄刁钻起来。禅睿看着暗叹,已经有人赶忙前来迎乔吉。禅睿想了想,从腰间将扇子拿在手上,适当那么一开,眉间的书卷温柔尽变倨傲。 这迎客妈妈显然不敢怠慢乔吉,见禅睿一身贵气,也不敢疏慢。笑靥如花往里迎着,口中哎呀呀的热情道:“今儿什么风啊,可把咱们乔大人给吹来了。快快快,把三楼贵间给乔大人腾出来。大人您这边请,诶,留心脚下。”她媚眼一转,扶着乔吉道:“这位爷又是哪位大人?瞧这面生,可这气度了不得呢。” 乔吉抬步往楼上走,任由她扶着,“这是咱家大公子,你只管上干净年轻的小丫头来,给我留心伺候着。” 禅睿的扇子敲打掌心,他眉眼飞扬时自有一番味道,那眼角扫过来往窥看他的姑娘,唇边一延,不正经却又温柔的紧,直叫一众人脸红。 三楼垂珠帘隔开的人影婆娑,有人高居首位,目光自从禅睿进来就紧跟着不放,见他那一眼一笑,先是晃了自己怦怦跳的心,后又恼了起来。 在府里可没见过他这么对自己笑过,一出来尽学坏。 一边颤颤栗栗伺候的美人见这位爷掌间的茶杯都啪裂了,抖擞着跪在一边不敢再不要命的往上凑。 禅睿不觉,到了三楼,才知道这贵间其实是用珠玉帘子隔出来的。软榻茶案样样俱全,让贵客们舒舒服服的在这里享受美人的伺候的同时,也能看见居中明台上的美色。 他入座时觉得隔壁静得出奇,看了一眼却珠影层层看不清楚,只能见美人的纱绸衣裙拖延在地毯上。他赶忙转开了眼,心以为这是人家脱干净的结果。 入座后没几瞬,姑娘就来了。 乔吉身边就留了两个,看样子是他每次来都带着的。给禅睿送的是四个小姑娘,还真是小姑娘。各个眉眼标致,肤白清秀。 咳。 难不成乔吉觉得他好这款? 不过今日来做纨绔,好歹要有个样子,指不定哪里的眼睛就正盯着呢。禅睿扇子一合,抬在其中一个下颔,道:“给爷倒茶。” 一直寂静的隔壁啪的一声碎了茶杯。 那姑娘立刻柔柔的靠上来,为他沏茶。茶要得是当场沏,这里的姑娘各个都是严加□□出来的,沏茶在帝都是贵女名淑的脸面,在这里她们一样沏的有模有样。另外两个给他热菜捏腿,还剩一个湿了软帕,跪在一侧为他净手。这姑娘见他手指纤长整洁,更是白皙无暇,嘴甜道:“公子这手想必是惯会舞墨的,怎的如此好看。” 禅睿掀唇笑笑,有几分坏意。“爷还有更厉害的,你等下尽管看着。” 隔壁才收拾出去的碎茶碴还没送远,又听啪的一声清脆。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正戏才启了幕。中间明台上升了琉彩玻璃灯,歌妓演时就开始了。 贵间中就暗下去了,昏暗中可以更清楚的看到明台上的歌妓,也可以更方便在贵间中做些有辱斯文的事情。并且贵间前都有个卷起的竹帘,贵客若是不喜被人瞧见,只要拉下竹帘,贵间就变成了独立隔间。 这种贴心程度在帝都都是少见。禅睿靠在软榻的枕席上,姑娘素白的手顺着他的领口游走。昏暗中他眉头微蹙,却没有开口制止。 几盏茶的功夫后,有人掀帘悄无声息的进来,贴在乔吉耳边低语。乔吉颔首,看了眼禅睿,低声道:“公子,他们来了。” 这个他们正是昨夜禅睿名单上的人,为首的正是赵朝明。禅睿知道他这是要出去细细打探一番,便轻轻点了头,只抿着茶,没说什么。乔吉迅速退了出去,出去时顺道带走了那两个姑娘,剩下四个绕的禅睿眼花,也退了三个出去。 最后留下的越发小心着伺候,以为这位年轻的爷眼界高,留下她是她的福气。正想着,这爷就握住了她放在他领口的手,拉回在膝上。 “多大了?” “回爷的话,十六了。” 禅睿眉梢一扬,“鸣杉人?” “周边镇里来的。”白净的面上一红,“粗野乡人,让爷见笑了。”话还未落,微凉的手指便滑过她鼻尖,只听禅睿笑道:“生的不像是山野,反倒有几分清白秀气。不必介怀,爷不在乎。” 她登时软了骨一般的靠在禅睿腿边,脸颊轻轻蹭在他膝头,就这样抬脸上望,眼含波光春情,道:“爷真是好人……” 禅睿手指没离开她的脸颊,奖励一般的滑动在她下颔。明台上的琉璃灯光模糊的打在他眉眼上,生了些蛊惑。他道:“可怜见,竟这般让人怜惜。在台里可受了苦?不怕,爷来给你撑腰。” 姑娘的手轻轻向上,在他腹间打着旋,见他只唇边延笑并不制止,便放了心。“爷疼我……哪里有受苦……都是镇村老爷们送来孝敬主子的……这才得了幸能伺候爷。” “镇村老爷?”禅睿伸手将她揽上软榻,扯了竹帘,贵间里顿时更暗了。他凑在姑娘耳边轻轻道:“全部都是送来的么?你主子好艳福。” 姑娘裙外罩着的挂衫簌簌的往下掉,声音都娇柔了几分,有些娇嗔道:“最后不也是送给爷的吗……”往袍角里去的手突然被按住,她怔愣的抬头,看见禅睿突然停止的动作。 “下去吧。”禅睿像是突然没有兴致,眉间端傲道:“本以为是干净懂事的,不想竟是送到别人嘴里的。爷从来不兴别人的东西,你下去吧。” 姑娘大惊,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还想说几句什么。禅睿指尖虚点在她唇前,面容有些冷凝。姑娘一抖,匆匆理好衣物,躬身退出去。 禅睿倏地咳嗽起来,连灌了几口茶水才压下去,在这闷热的贵间里,他背后早就湿了一片。明台上的歌舞声咿咿呀呀,他在暗中端着茶杯沉思。 周边镇村的地主大商送女孩给赵朝明干什么?赵朝明缺这些姑娘吗?显然不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必须得送姑娘? 除非。 除非是在钱财上送不起的时候! 禅睿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靖国公的军费重支是从哪里得到的。赵朝明,原来是这个赵朝明,好一个赵朝明,竟会借此来大肆揽财! 他这笑还没及眼,珠帘一阵剧烈掀动,没等他从软榻上回头,已经有人从后一把拉住他的肩头,板过身按在了绸褥上。 黑暗中的手掌滚烫,扶正他的脸,紧迫的压下去,近到咫尺时才冷嗤一声。 “好大的胆。” 熟悉的声音让禅睿一惊。 章二十二 禅睿被他压的紧,抿着唇不讲话。 禅宗目光顺着他瓷白的脖颈往下看,看见金玉贵气的锦袍,又回到他脸上。两个人都唇线紧抿,眉头紧皱。 “一身铜臭味。”禅宗抬臂压在他头顶,撑着上身笼罩着俯瞰他,“玩的愉快吗?” “……愉快。” 拉长的哦就摩挲在唇边,禅宗湿热的唇蹭压在他唇齿间,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几乎要禅睿喘不过气。禅宗越吻越猖獗,将他严实的压近绸褥间,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禅睿被吻的呼吸不畅,整个人都像是要被禅宗掠夺走了一般,滚烫的令人将要融化。直到他呛咳起来,禅宗才松了空隙,这个空隙间他们喘息相互可闻,气息相互交融,他忍不住有些口干舌燥的别开脸,“坐直了说话。” 禅宗只低嗯了一声。猛然翻过身,将禅睿翻到自己腰跨上,手按压在他后腰上,道:“说。” 说什么? 不是该他问询问他才对吗? “你跑到鸣杉城里来做什么。”禅睿俯按在他胸口,被他按在不正经的位置上也不敢乱动。 禅宗鼻音有些重,这让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他目光肃穆的盯在他脸上,反问道:“你去见过琼桃了是吗?”见禅睿沉默下去,便拉住了他的领口,迫使他弯了腰靠近自己面前,道:“真想咬死你。” “不论我如何,都是有命在身。你跑来鸣杉城做什么?向父亲挑衅吗。” 禅宗先是皱眉,温雅的脸上出现恼色,就在禅睿以为他要说些刺人的话时,他却微抬了上身,亲了亲他的额。 ……明明做过更过分的,然而这轻微的一下,却让禅睿腾的红了颊面。他局促的挣扎道:“你……你做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 禅宗眼神像是张网,将他紧紧束缚包裹在其中。“不是小孩子了,那和父亲一起逗弄我,开心吗?”不等他回答,禅宗先薄讽的笑笑,“难怪他每每稳如泰山,原来是早就拿了我的死穴,等着看我蹦跳如蚱蜢。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事情一直瞒着我,是把我也当成小孩子对吧。”说着恨铁不成钢般的按下他,扒开他领口就咬在他锁骨。“一直上你的小孩子么?” 禅睿连着耳朵都要烧起来了,他皱眉轻拍在禅宗颊边,吃痛道:“又不是狼犬,咬什么。”音还没落,人已经被禅宗用力的抱紧在胸口,紧紧的,紧紧的臂膀十分结实。 “就算你见到了琼桃,她还挂心在你身上,我也不会容出半点给她去,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圣上和父亲谁都抢不走你,我会一直抱下去,直到死了的那天都不会松手。” “又说什么蠢话。”禅睿趴在他胸口,眉眼低垂,“你怎么又讲这样的话。” “蠢一辈子也会说下去。”禅宗蹭了蹭他的发,“禅睿,你去哪儿我都能捉到你。这个世间的人都在窥探你,每一日我都在提心吊胆,你没给过我一句承诺,我也宁可被恨完余生。不会放手的。” 禅睿叹息,“执迷不悟。” 禅宗闭上眼,“我不会认输。” 明台上的舞妓很得人心,在鼓乐中还有掌声在响。竹帘外的世界仿佛渐渐远离,他们交颈相依,呼吸相亲。黑暗中的禅睿还有依稀的药香,呼吸喷洒间让禅宗逐渐迷了心神。 绸褥的凹陷加深了几分,禅宗低头在他额间细密的向下吻,轻薄柔软的唇滑动在他鼻梁和鼻尖。按在他后腰的手掌微微用力,想要亲近他的欲望一触即发。禅宗触碰到他湿漉漉的后背,俯脸在他颈边,将他细微的湿汗舔的干净。 “这里的秋令人不舒服。”禅宗闻着他的药香,“睡一觉吧。” 禅睿微偏着头,颈边瓷白的肤被他攻陷占据,隐忍的呼吸错乱。禅宗额抵在他额间,道:“这么轻易就能推倒,爷是真的很不放心。”想起了他先前对姑娘说得话,禅宗低声重复着:“不怕,爷给你撑腰。”然而当真撑起了他的腰。 软榻一晃,让珠帘也轻微的摇晃几分。片刻后,禅睿极轻极轻的一声抽泣,喘息低不可闻,最后都被禅宗吞进了自己这里,吃了个干净。 乔吉回来的不是时候。他见贵间黑了帘,心道公子也是年轻人,来此地动动情要个姑娘也是人之常理,便知趣的退到另一处贵间,没去打扰。 谁知这一退,直到黄昏后才见到了公子。 禅睿脸色要比早上红润了许多,大抵是这一觉睡的踏实,精神也要好上许多。就是换了身锦袍,改成了立领紧扣,挡了个严严实实。 “让先生久等了。”说此话时神情虽平淡未变,目光却细微的游离几分,多少有些汗颜。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5节 乔吉摆摆手,“公子哪里的话。晨上众商之事,卑职已经将名单录下,往来城籍也详查了一二。” 禅睿着重看在城籍上,果不其然,八成都是鸣杉城周沿城镇的地主名流。他问乔吉,“赵朝明是鸣杉人吗?” “是沧澜人,从极东那边来。起初是做皮革生意,后来插手了铸铁,一夜间名利爆增,他正是这个时候开始出入鸣杉城。公子觉得?” “盯紧他,查清他近日往来何处。” 乔吉领了命。禅睿再一次换了寻常的衣裳,才回了客栈。店小二如常给他端上了药,只怕是禅宗特意吩咐的,他也喝了。 大概是白天被禅宗折腾的睡了太久,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他本想起身看书,又想起那人皱眉的神情,神使鬼差的躺了回去。在床上思索着事情。 如果不出差错,只要拿到赵朝明的私下动向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靖国公的罪证。这期间速度够快,下手够狠的话,他在雪下前就能回都。 他突然一怔。 就能……回都? 他心心念念想要到鸣杉城里来,最终却对此没有半分留念。琼桃的脸在他脑海中停留的片刻越来越少,能够记起清晰眉眼的时候少之又少。到了这个时候,他难免会升起一阵无归的错觉,像是无所定居的浪子,猛然之间记不起能存身的地方。 夜已经过了三更。 寂静中只闻沙沙的绵雨声。 店小二突然打着灯笼到了他门外,战战巍巍的敲了敲门,哭腔小声道:“公子,有、有客人找您。” 禅睿掀被坐起身,从窗上已经看见了刀痕。短短几个瞬息心下百转,叫醒暗桩的木哨就在手边,可是他翻手收进了袖中。 不能叫暗桩,惊动了靖国公,就没法再查探下去了。可是对方来者不善,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也不打算放过他了。 门外人等了半响不待回答,唯恐事情有变,几人对望一眼,踹开了房门! 章二十三 “滚!” 一声怒喝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持刀的几人还没转过弯来,只见那房中榻上端端正正坐着一白面书生。模样没错,给他们的话就是要杀掉一个病书生。 可是这书生却自有一番清贵凌厉,当下冷起的眸让人不敢直视。床上的枕席猛然砸了出来,他厉声道:“哪里的狗敢来本公子门前吠?!不想要命了就踏进屋子来!看看是城卫府的阎王够狠还是你们的刀够快!” 被骂了个懵头的持刀人面面相觑,本见他不躲不闪就知道是个硬茬,可没料到是城卫府的人!他们只是拿了商客给的钱,却如何也不敢动官府的人。 禅睿神情越发跋扈,带着冷笑都有一番渗人,他寒声道:“持刀夜访,审查卫乔大人可没提过这个条理!” 听到乔吉的名头为首的人险些给跪了。他们都是鸣杉四下的逃犯恶人,没落在乔吉手里也听过乔吉的名声,知道这个乔大人手段何其狠辣,冲撞了他的人再落到他手里,不剔骨削肉是出不了城卫府的牢房的!顿时连着握刀的手也松了,赶忙连连退后,“公子误会!我等正追的是江湖恶人。”说着就踹翻了店小二,呵斥道:“怎个带的路?惊扰到了公子!” 禅睿冷笑,拿起榻边搁放的玉带就扔了过去,狠声道:“扰了本公子就想走?” 领头被这玉带砸了个正着,看着是货真价实的美玉,和消息说的落魄病书生根本不同,不禁信了个□□,说着就拉人后撤,口中还搅着浆糊道:“公子大量!公子大量!” 他们这一路兵荒马乱的撤出去,禅睿在榻上不敢立刻松神。起身在窗纸的后模糊的打量着,确定看不出还有后备人手,才陡然松了气。 暗桩留手果然明智! 只要靖国公还以为他是个落魄废棋,就不会提高警惕。但是今夜对方如此轻易的失了手,难免不会起疑,必须在这几人回到对方处时想个法子处理干净。 况且等这几人动动脑子回过神来,恐怕也知道不是那个味儿!倘若他们立刻回头,他可就翻不了棋了。 正想着,楼下已经穿来上楼声。禅睿在屋中打量四下,飞快思索可以借用的契机。不料这一次楼上的飞快,转眼就已经撞开了他的门。禅睿冷起的眉眼扫去,对方这次仅仅来了一个人,就是这一眼,禅睿已经发觉对方不是先前那群人可以比拟的! 木然的脸和空洞的眼。 禅睿背脊上蹿出一阵阴寒,他镇定的站在窗边,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无声推开了窗。对方扑来的一瞬才露出森然的刀光,禅睿退步,咬牙撞翻下窗。 小二楼的窗下还有长廊的檐,禅睿翻撞在檐上紧接着滚摔下去。撞摔的脊骨痛的令人发麻,他胸口剧烈翻滚,喘着息扶柱起身。二楼窗口已经没有人影了,想必是从楼梯追了下来。禅睿深知不可停留,也不能惊动,否则引回先前那一队他就真的得交代在这里了! 这家客栈后廊通小门,门后就是杂乱的区街,左出有乱巷。 禅睿在黑暗中走的匆忙,雨下个不停,让脚下的泥痕藏不住踪迹。不能去乱巷,被顺着足迹追上后一刀就可以了解他,只能往右通的夜街上去。 可是当禅睿才出小门便听到了右通夜街上的策马声,不止一匹,更像是在搜寻。他心料不好,果在湿雨模糊中看见佩刀的骑兵。 这绝不是乔吉能够先得到消息的事情,恐怕是靖国公即时起的心,这样的调动权只会是靖国公的手笔。然而他已经没时间猜测是什么原因让靖国公兴起了半夜必杀他的决心,眼下真能出了围抄才能另思。 追杀者出了楼,顺着足迹一路追上去,再出了小门看到足迹往右去,然而再追上去时正好遇到了骑兵,环视时足迹却消失的干干净净,追杀者对骑兵做出未成的手势,马上人也颇显诧异,指了左出的乱巷,一众人轰然而去。 过了半响,街侧高架的台垛檐下翻摔下一人。 禅睿喘着息,剧烈的咳声被咬死在喉中,他爬起身,向右去的区街上走。雨似乎有些大了,他在夜中的脸颊出奇的白,眸子中却清明的很。 然而并没能跑出多远,追赶的声音就紧在身后。 禅睿虽然不指望这种拙笨的手段能让对方迷惑,却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竟如此之快。骑兵的马蹄声惊溅雨水,禅睿一身狼狈猝不及跑。 刀从腋下夹藏的刀鞘中拉出来,寒光在雨水滴答间不减半分。追杀者沉默着一步步靠近他,抬起的刀有一刀断头的锋芒。禅睿喘着息,目光紧锁在对方的脸上。骑兵策来的包围周旋在四下,被围在中心的禅睿像是网心的狐狸,如何也逃脱不掉的网捕。 刀落的刹那间禅睿还犹自不肯认命! 刀光崩折声铿锵擦打在雨中。 禅睿还未回神,重刀劈砸爆起的血花猛烈溅在脸面。他怔怔的看着砍来的刀擦飞摔在地面,对方骨骼折断的声音刺激入耳。 禅宗带着些雨的湿意,和些酒的酣冽,同样喘着息,好似比他更加狼狈的站在那里。 他捉住他的手,将他拽拉进怀中,上上下下的摸索着,确定他没有刀伤之后,立刻将人抱起来。 雨哗哗的下,禅睿此时才惊觉自己胸口起伏的剧烈,他的咳声止不住的涌出来。雨水和发热交错的昏沉令头脑发晕,他抓紧禅宗的肩头,咳的断断续续道。 “……不要留活口。” 不能留下活口! 倘若只是追寻他一个人还尚有温存手腕的余地,但禅宗这样露了脸,一旦被靖国公知晓,禅家的立场就微妙十足。今晚的事情,必须抹杀干净。 禅宗按紧他的肩头,手顺拍在他的后背。雨水滑过禅宗本来温雅的脸,峥嵘的像是扼杀的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冷的骇人,将禅睿抱的更紧了。 *——*——* 禅睿进到热水中时神智昏昏沉沉,禅宗脱了外衫,俯身给他擦拭着身上。 身子才稍稍暖起来,禅睿靠在桶沿,脸色白的吓人。他闭着眼像是休憩,就算神色在如常平静,也没法遮掩他此刻羸弱的事实。禅宗始终没讲一句话,只是擦过他掌心、腕骨、脊背,还有腿脚上的伤痕时越发沉默。 禅睿闭着眼抓住了禅宗的手掌。 掌心被热水溅的微痛,他未睁眼,轻轻道:“此事就要有了结论,你不要动怒。” 长指拨开他颊边湿漉的发,禅宗俯下身,望着在桶中的他。 “这是为难我。” 禅睿张开眼,“阿宗。” 禅宗反交握住他,嗯了一声,将他从浴桶中带出来,裹上厚绒,抱上了床。给他擦干了发,拿一旁备好的膏药细细涂抹在擦伤的地方,片刻后煎好的药也端上来。 禅睿喝了,被放进被褥里,连被角都被掖的整齐严实。禅宗吹了灯,翻身在他身边,没有进被,连他带被子统统抱紧在胸口。 “安稳的睡。”低稳的声音贴在他耳边,“把疲倦都睡掉,醒来再做禅白衣。” 手指□□禅睿柔顺的发,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抚摸,力道舒服的让人真的昏昏欲睡。禅睿额抵在他脖颈睡着,呼吸渐渐沉稳悠长。 禅宗再张开的眼如同要撕咬的狼,他唇贴在禅睿的额。 “然后我为你保驾护航,就是圣上也敢撕咬给你看。” 章二十四 在这一夜之后,鸣杉城照旧如熙。 雨湿哒哒的滚下枫叶,火红染雾的山半腰美成天重之境。禅睿端坐在直面山景,阔开浑然的推门前。席案排的静心,裘绒大衣和抄手玲珑一样也不少。他正挽了袖,露出腕骨,毛笔流畅在微冷的呼吸间,一气呵成。 乔吉跪坐席案下首,看着那笔锋的凌厉几乎要透纸逼出,不禁屏了息,不敢再多看。 禅景双脚腾空在廊下,他正爱惜的擦着刀。他是跟着禅宗一路来的,先前雨夜最先发制人的重刀就是他动的手。睿哥哥最终无碍,长兄就将他拨到了这处宅子里当作守卫。 最近这把刀越来越不像柴刀,擦拭之间已经愈加锋芒泄露。他擦的用心,直到刀入鞘后才发觉就坐在一旁的潺渊望着这湿雨红山图发了一上午呆。 “你喜欢枫叶吗?”禅景回头看了眼睿哥哥和乔先生,见他们未曾注意,便小声问道。 “不喜欢。”潺渊揉了把他靠过来的脑袋,雾朦的眼只能看见红色深深浅浅漫山遍野。 “噢……”禅景猫眼忽闪,“这宅里还有其他好玩的,等下我带你去看。” “过几日吧。”潺渊轻嗅在空中,湿冷的雨意来者不善,他道:“在你长兄没有回来之前,奉劝你不要让他离开你视线半步。” 这个他显然是指禅睿。 禅景皱起眉,“我还当靖国公与我家好着呢。”未曾想过他竟然会对睿哥哥下手。 潺渊被他这稚气未脱的话逗笑了,倾身压挡在他端放膝头的刀鞘上,气息喷洒在他脖颈,低缓道:“好着呢?” 禅景登时手忙脚乱的推开他,他不在意,偏头又望起山来。过了半响,打了个哈欠,意味深重道。 “到底是谁对谁下的手呢。” 禅景困惑的望来,他又像对待宠物一般的拍拍禅景脑袋,扯远了话题。 禅宗还在鸣杉城,不过亲自去了赵朝明的歌妓台。 关紧了门的楼阁亭台像灌了铅一般被封的严实,除了今日不在的赵朝明,还没来得及脱身的地主大商一个都没跑掉,有的甚至连裤子还没穿上就被拖出了贵间。被按在冰凉的明台上,鱼肉一般的扑腾。 整个歌妓台都是人,都是没有任何家徽标记的短打打扮的人。大商全部被晾在明台上,整个三楼贵间漆黑一片,他们不知道动手的人到底坐在哪一间,但他们知道这个人就在黑暗中冷眼。 刀口亮在明台四下,他们拥挤着在明台上,不敢抱怨不敢大声喧闹。因为先前敢哭叫的直接毙命在不远处,现在连尸首还没人收拾。呜咽声混合着呕吐声,挤在明台上毫无尊严可言。 “我要赵朝明的家底,一分不少,一账不缺。” 黑暗的贵间中传出茶盏拂沫的声音,似乎抿了茶水的男人声音威迫的挤压着神经,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片刻后交递上来的东西让我不满意,从鸣杉到沿途,有多少牵扯我就杀多少人。”他说完这句话后将茶盏搁在了桌上,“赵朝明是孤家寡人,他不要命,你们若想陪葬,我就先送各位一程。” 仅仅半个时辰,关于赵朝明的事无巨细,全部抄落在禅宗手边。他在黑暗中看也没看一眼,抬指就让人把大商们拖了下去。 也许这件事禅睿还有更圆润委婉的办法能解决,但是禅宗已经没有耐性了。圣上想要赢的漂亮,又不愿意表露出自已紧盯国公的心,禅睿只能凭借私地里的暗桩和靖国公周旋。可这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轻轻松松赢下去的事情,靖国公再废物鸣杉城也是他的地盘,没有明面上的皇旨,他就敢真的弄死禅睿。 左右也是安国公一个不得宠的庶长子,上下不缺,前后无势,难道圣上还真能因为一个白衣和他撕破脸么?那也得有坐稳的证据才会动手! 可是圣上不在乎、父亲不在乎、他们不在乎的偏偏是他禅宗最在乎的。容不得别人这般下手,他就是翻了脸也要撂牌子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想让禅睿做炮灰,别说能不能绕过禅白衣自己,就是他这里第一个不同意! 最终誊抄后的记录统搁在了禅睿案头,禅宗照旧坐在他对案喝茶,就像在府中一样。 禅睿仔细翻看着,见那纸页上的哭丧和委屈都要呼之欲出了,抬头看了眼给他收拾笔墨的男人,低咳一声。“你这么吓唬他们做什么,日后被人一纸送到圣上那里,父亲少不得一顿揍。” 是不是吓唬可不一定。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当他面说,禅宗抬眉对他笑了笑,来了兴致,将笔新蘸了墨,照着他的字,也练了几笔。“父亲老了,只适宜在寺里钓钓鱼。”见他还看着自己,便用小指沾了墨,抬手就点在他鼻尖,道:“比起别人状告我,不如靖国公到圣上那里哭诉一番来的狠。你可得让他赶紧下去,保护我。” 禅睿皱眉拍开他捣乱的手,也不管鼻尖那一黑点,重新专注在纸页上。禅宗也不扰,自娱自乐的练着字。这样看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禅睿从中抽了几张至关重要的,清理思绪。 赵朝明去年夏就开始敛财,至今从周沿凭靖国公名头大大小小聚敛起的数量令人咋舌。他在鸣杉城不大眼的别院里屯了实实在在的黄金。因为插手了铸铁生意,靖国公的兵刃装备都是他私自在地下暗坊打造供应,不怪没有引起锻造局的怀疑。每隔一月他便会请各方地主大商到鸣杉城歌妓台,明里宴请暗地拢钱,需求越来越大,渐渐不支的大商们甚至连长相貌美的少年少女都往歌妓台送,想能在靖国公前露个脸,至少能少几分肉痛。 禅睿将期间的钱汇统粗略一算,再抽税收十分之一,得到的结果已然庞大的令他咳嗽。 禅宗拿过单子看了看,道:“他们倒是打了好算盘,这个数目就是搁在国库里也不是小数目。倘若没人察觉税务上的鬼祟,就不止两万余人的军队了。” “把这个交给圣上,自然会有够分量的官员督察来彻审。”禅睿喝着茶,“军队围歼这种事情我做不到,想必圣上也明白。” “让该收拾的人来收拾,才是圣上要的结果。”禅宗道,“也是父亲要的结果。” “此事你提到父亲的次数未免太多了。”禅睿在这种地方比禅宗自己都要了解他,道:“莫非查到了什么同父亲有关?” 禅宗重新取了张纸,在两人中间端正的写了个“引”字。 引? 引……禅睿猛然呛咳起来,他掩住咳嗽,有几分失色震惊的望向禅宗。禅宗玩味的加重了字体,和他对视。 祸水东引。 赵朝明怎么来的契机插手铸铁?而且偏偏就选中了靖国公?暗桩传到禅睿手里的税务今年初才有问题,可是赵朝明从去年就开始做手脚了,那之前的税务问题都被藏到哪里去了? 禅宗唇延冷笑,起身净手,对禅睿道:“除去先前的表面话,这事到了这里,你我都不能继续查下去。” 禅睿将桌上的引字递到了灯火边,烧了个干净。禅宗过来压在他肩头,和他一起盯着那化成灰的纸页。心照不宣的刺激冲击力十足,禅睿还有几分震惊未褪尽。禅宗凑近他耳,低声道。 “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险恶,嗯?还是我纯善如斯……你还逃不逃?” 禅睿指尖沾了灰,眼都不抬,顺手就擦在了禅宗颊边。 章二十五 监察官员这一次动作利落,要交靖国公前双方还在鸣杉城外不大不小的消磨了几日的攻城与守备之战。 多亏宗二爷恭爱庶兄,路过的恰到时机。 谋反的军备罪证一清二楚,圣上怒摔下的斩令在冬日前就下了刀。禅白衣求了情,要保琼桃郡主,圣上没有允答,他在殿外跪了几日,虽有以功胁上之嫌,但所幸最终琼桃郡主软禁在了鸣杉城的群主院。 禅睿在院外站了很多日,却没有一次走进去过。他看院顶那几寸天幕,想着琼桃后半生便要在此空余,就难免会悲从中生。 一个花一样娇艳美丽的女孩子,前半生因他蹉跎年华豆蔻,后半生因他囚余残剩天真。不会再有比他更卑劣的人,用十年借着这个女孩子给他的痴心忠往苟活残存,最终才惊觉早已不复初心不往回顾。 鸣杉的雨滴滴答答。 琼桃坐在院廊的台阶上,看着檐下叮叮当当的琼珠,数着那人站在院门外的呼吸声。 她常常数着数着,就被雨打乱。 却再没有泪流下来。 *——*——* 禅白衣没有回到禅府,他在外的宅院收拾的雅致情趣,也舒服自在。乔吉跟在他身边,没再出做暗桩。 安国公没见他,只见了禅宗。 香麝山九千多阶,硬是让禅宗扛着古刹里的重鼎反复上了三次,最后站在台阶上冷笑着问禅宗。 “爬成狗的滋味爽不爽?” 禅宗整个人都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顶着帝都的秋老虎浑身湿汗。闻言一声不吭搁了缸老老实实请了安就要走,人还没转身,就听安国公咬了烟枪嗤声。 “有种要别人的命,没种进老子的门么?老子说过了吧,你没娶到苏家女儿就打断阿睿的腿。” “靖国公后该知足了父亲,这山上山下你不缺他一双腿。”禅宗沉默了半响,道:“十年前我做不到,十年后我就是他的靠山。只要是我禅宗名头能到的地方,我就甘愿给他撑腰。就算是我禅宗名头到不了的地方,只要他想要,我也统统撑给他!禅睢他都愿意放在你这里,你还想要什么。” “老子缺孙子。”安国公偏头,狂肆飞扬的眉桀骜,“你给老子生么?” “让禅意禅景禅睢随便一个给你生。” “断袖做禅府家主,老祖宗的脸面怎么办。” “你指给禅意试试?” 安国公一脚踹在重鼎上,“别给老子打太极禅宗,被人抽的是老子的脸。” “不是。”禅宗忽然提高了声音,目光半分不退的紧盯住他,甚至逼前一步,“认老吧父亲。安国公的脸面是你的不是我的,如今禅府的脸面是我的不是你的,我要抬起脸谁敢伸这个手我就砍了谁这支手。安国公是圣上的牌匾,从来就不是禅府的。” 狷狂的眉眼骤然蓄冷意,烟枪咬在口齿间细微作响。安国公盯着禅宗像俯瞰只羚羊一般的轻率,这样如狼似虎的狠绝是禅宗现在都撑不起来的。就在禅宗觉得他要动手的时候,男人侧头猝了一口,道了句滚。 禅宗下山,不曾回头。安国公侧脸在斜晖中很狂放,偶尔却也会染星点寂寞,他像是生气又骄傲,直到禅宗看不见影了才踢了重鼎几脚。 “混账!” “他一定会骂句混账。”圣上将折子扔在桌上,大太监捧了茶,他喝了几口。 大太监趁着空知圣上心情不错,随着他道:“那依国公的脾气,大公子少不得挨几下。” “他舍不得。”圣上凤眸转向窗外,“臭脾气改不掉,嘴上骂禅宗不懂事惊了局,心里一定骄傲的紧,觉得这果然是他儿子。”末了还骂了声:“禅承袭就是这样的驴。” 大太监陪笑,“还是您了解国公……” 几十年的情意,能不了解吗? 下了山的禅宗上马就往禅睿院里去,连后边跟着的侍卫都赶不及,他已经快马奔驰远了。 自从禅睿外置院子之后,家主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家里没了家主,自然是禅意吊儿郎当的称大爷,被禅宗捉住教训了几次,没改过就是了。 到了禅睿的外院,门卫都是禅宗的人,他轻车熟路的入了院,将缰绳给了一边侯着的下人牵去马棚,自己几步就入了禅睿常呆的书房。 禅睿正和乔吉在下棋,听见他进来也不抬头,只管着自己的棋。乔吉赶忙行了礼,禅宗摇手,示意他继续陪着下,在一边看了半响,觉得自己湿漉漉的站这儿实在不妥,便退了出去到禅睿的偏堂浴室里沐浴。出来后膳食已经摆上了,禅睿像是等了一阵。 禅宗抬手让其余的人下去,和禅睿安安静静的吃了顿饭。直到睡前禅睿都没提安国公叫他去是什么事。 禅宗在黑暗中看着他背过去的轮廓,鸣杉之行短短十几日,就让他瘦了许多。禅宗伸手拢住他,手指抚在他唇角,轻轻地摩挲。 “以后父亲有什么嘱咐,你都要告诉我。”禅睿没有回话,禅宗欺身笼在他身上的位置,府头蹭抵在他颊边,像只温顺的大犬一般磨着他,道:“好歹应我一声,嗯一下点个头也好。晾着我也绕不开,和他们不讲道义的一起行事,不如我来的听话对吗?” 禅睿半睁了眼,禅宗拉过他的手握实在掌心。禅睿觉得鸣杉城之后宗二爷就异常黏人了,从前还有几分说一不二的威势,如今已经驯服的像只犬,巴不得他抬抬手指挥他做点什么的样子。这事不在他预料之中,却不讨人厌。 禅睿书卷的眉间细细地温柔,他叹了气,回应了禅宗的热切,禅宗吻下去,一遍遍招惹他,一直到后半夜听见他允诺时才罢了休。 禅睿最后疲倦的双颊潮红,微张着口轻轻喘息,听见突然禅宗咬在耳边低低的询问。 “还恨我不恨?” 禅睿想冷哼一声,无奈这个时候出的声都像是撒娇的哼哼。他拍开抚上他眉眼的手,回了声恨死了,便睡过去了。 留下禅宗心满意足的拥了他一夜。 却说这边事结了,禅景也要回山了。他已经误了与李暝云半月就回的约定,眼下赶在雪下之前是一定要回去的。 他此番不但在春试上显了头角,在鸣杉城中也让禅宗夸奖了几次,正对江湖刀客梦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回到道长身边再请道长多多试炼。 兄长们都来给他送别。 禅宗温和而宽雅,嘱咐他不少事情,他都一一应了。一旁的禅睿翻查着他路上的行李盘缠,挑了好几处不用心的地方,重新打包整理才放了人。禅景看着他们俩人一青一白搭的般配,又想到园里燕娘娘做的一清二白,忍不住弯着猫眼笑个不停。禅意不正经的给他塞了好几本小黄书,被禅睢鄙夷着看了好几眼,以为禅睢也想要,赶忙沾沾自喜的揽上年轻人的肩头,说自己房里还多着呢。 分开时禅景紧了紧背上背着的刀,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 “我会回来的。”他挥手,“成为大刀客!” 很快很快的。 他一直灿烂的笑,直到看不见兄长们为止。 章一 深秋过的快,风才没起多久,雪就下来了。梨园里就禅景几个人,雪一下就更静了。 不过禅景不在意,李瞑云就更不在意了。禅景在园里堆了不少雪人,各种各样,手艺还是值得称赞的。况且今年多了个潺渊,站在一边儿给了不少主意。他哈着手,在雪中问潺渊。 “你冷吗?” 潺渊玄袍在雪景里更突显古朴厚意,他雪白的肤色几乎要与雪融一色。他蔑看了禅景的绒毛环脖和厚重大氅,挑眉舔了舔唇,“你若是冷的受不了,那过来,我来暖。” 禅景猫眼一转,脸就先红了,口中还要犹自强撑,“我热的不行……”说着冷风一灌,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潺渊也不再继续打趣他,上前笼了他的身影。温热的鲜活触感碰了脸上,禅景愣愣地眨眨眼。 “你越来越不像鬼怪了。” 这触感和热度一点儿也不像,就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潺渊拍拍他发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眸深漆黑,慢条斯理道:“还未能做你的主,自然不能随便挂掉。” 禅景觉得他这语调怪怪的,不过也不便深究询问,只能闷闷地点头,从他掌下逃了出来。他们在这里堆雪人还未结束,燕娘便从堂里探出身,对禅景慈爱的招招手。 “少爷的蟹黄包好了,趁热来吃几个吧。” 禅景一听哪里还留的住,笑着将手里的工具放了,便飞快的跑进去。这个季节早过了鳜肥蟹黄的时候,梨园里还能吃的着蟹黄包,都是借了他睿哥哥差人快马赶送来的光,据说是宫里赏下的螃蟹。 “道长还是没有出来吗?” 前些日子李瞑云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那把逍遥剑竟损磨了刃锋。虽然李瞑云什么也没说,但禅景已经察觉到他心情极其不佳。果不出所料,这几日一直闭关在自己屋里,膳食用的也少。 “不知是怎么回事。”燕娘有些担忧,“盛上的芝麻汤圆道长也没吃几个。” 禅景看着小巧玲珑的蟹黄包,想了想道:“我给道长送些过去。”拿上燕娘给装出的盘,他穿过廊下到处门前,手抬起来还未放下,就听潺渊在一边冷嗖嗖道。 “你道长现在恐怕正忙着呢。” 禅景听了听,也没听见什么音啊。潺渊也不说破,唇角勾了自己才知道的恶劣,他握着禅景抬起的手,道:“敲大声些。”说罢手下已经大力的砸了几下。 里边寂静没片刻,砰的一声碎了什么瓷器惊天响,惊的禅景手一抖,就想缩了。偏偏潺渊就是不允他走,禅景就听着里边紧接着凶猛的打开门。 李瞑云清冷没剩几分,眼角还带了几分强熬出来红色,袍子也没穿好,一向冷冽的盘扣松了一半。他冷冷地盯着本该虚空的位置,像是要收了这男鬼一般。潺渊轻佻了个口哨,先道:“打扰到道长好事了。” 李瞑云冷笑,“不劳体贴,既然你这般找死,我便成全你。”他目光转向禅景,“何事?” 禅景颤巍巍的将小蟹黄包奉上。 自从道长知道他还带着那把破柴刀回来之后,就像是不大痛快,尤其是真真切切的看见男鬼对他乱来后,几乎没给男鬼过好脸。 李瞑云本不欲接,屋内却传来磕碰一声,他面色一缓,将盘子接了。对着禅景道:“近日刀术如何?” 禅景顿时咧出小白牙,“每日练着呢。” 李瞑云点点头,“好。”说着抛给他一物,“拿着这玉去极东乌有峰,找个叫秦太白的人,说这事让他搭把手。”接着道长也不说是何事,对着潺渊眼中冷冽,“就算我如今难顾其他,你也别想妄动。你跟着禅景图什么东西我一清二楚,此路漫长,你且珍重。”说罢门不客气的关了,连多余的嘱咐也没有。 禅景习惯道长只吐几个音节,如今听了这一大段,反而有些惊愣。回过神来时拎起掌中挂垂的玉看了半响,又转向潺渊,一脸茫然道:“你生前怎么得罪道长了?” 竟连带着他也被扫地出门! 极东地界可远着呢!远着呢!此鸣杉城那截都远!要他大冬日一脚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吗?况且乌有峰在哪儿啊?秦太白又是……秦太白?! 潺渊就看着他猫眼骨碌着明亮起来,脸颊都浮出一片潮红,是激动的模样。 “找秦、秦秦太白啊……秦太白啊!”禅景爆发的跃然简直是在燃烧,他握住潺渊的手拉在胸前,猫眼兴奋夹杂着迫不及待,“你知道秦太白吗?听过吗?” 潺渊摇头。 禅景蹦跳着对他兴奋道:“那可是秦太白!刀术巅峰,人称刀圣,一把逐欢刀默契的浑然一体!自乌有峰下群爷混淆后,他是当之无愧的的江湖最高!最高哦耶!” 潺渊像是被刀圣两个字打动,他雾朦的眼半眯,仿佛想起了什么断断续续的记忆。他念着这两个字,“刀圣,刀圣…… ”说着神色一淡,道:“盛名之下难负其实,天下用刀的人多了去。” 禅景一笑,“你说得对,还有个我。总有一日我会打败他的。”他将玉装起来,眉眼间的向往已经遮掩不住。 “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强,但是,”潺渊俯身捏了把禅景的脸蛋,目光深沉,“你还差的远呢小鬼。” 如果你真想赢他,不如和我做交易好了。你把身体掌控交给我,我来打败他……打败这个刀圣。潺渊心里想着,面上还有笑,眼角却已经逼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意。 刀圣。 ……好想踩在脚下碾碎这个称呼的骨脊,像对待他最厌恶之物一般的狠绝张戾。 禅景一只脚都踏进了房内,很久没出现的漆黑束缚陡然从胸口蔓延出来,紧接着霸占他四肢的掌控。禅景直直地载倒在地,瞪大眼感觉一股杀意涌压在胸口心头,渐渐挤上脑海。男鬼素白的长指点在他眉心,他听见他低低沉沉地蛊惑。 “你也想杀了刀圣对不对,那么听我的话,我就能让你胜过他。等你成了刀圣……”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脖颈,潺渊眉眼一舒,“我就吃掉你。” 周身的压力登时抽尽,禅景觉得呼吸都轻松了几分。他猫眼艰难的转向潺渊,从他高挺的鼻梁擦到他朦胧般的深眸,只觉得这样的男鬼竟陌生又熟悉。 “我一直就在你的黑暗中。”潺渊凑近,和禅景的面容靠近咫尺,他唇沿的笑意深而残酷,“不要听伪道士的话,你逃脱不掉我的阴影。作为饲主,我们可要一起享受痛苦的碾压。我也有带给你愉悦的时候不是吗?但这都不是无故的,我会好好教引你变强。”他的眸深漆如同另一个世界,将禅景牢牢困在其中挣脱不能,他笑着道,像是磨刀人。 “不过,在那之后,代价也要一分不少。” 章二 秦太白名头响彻大余的时候才二十六岁,比起他之前的叔叔爷爷要年轻了不知多少。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刀圣的名头也不差,唯独有一点备受议论,就是他好酒。 已经到了好酒成痴的地步。 秦太白的三分狂气,在遇见好酒时就会能屈能伸,能变成一分也能变成十分。除了乌有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角斗,他其余叫的上名的斗迹都是为了酒动的手。 大余人说刀圣这辈子只爱酒,江湖人说不妥当,刀圣这辈子只爱酒和他的刀。逐欢说更不妥当,刀圣这辈子什么都不爱,他爱滚。 “……咳。”秦太白指着字迹道:“咱们能把这里改一改吗?” 逐欢精致的眉眼一挑,清晰道:“你改。” 秦太白登时没了脾气,只摇头笑了笑,将他家小爷从案前抱起来,温声着道:“不改不改,就照着你说的写。” 逐欢才被洗的白里透红,放在榻上随便摆个姿势,都能让秦太白看红了脸还掩唇佯装咳嗽。他将逐欢的发都捞到后边去,自己也上了榻,压在逐欢的被角,俯身用唇轻触了触那白嫩的额,道:“还有些起热,今晚忍一忍,捂出汗就好了。” 逐欢被秦太白拥的紧,已经热的不行。他脸热的通红,听到这句话,也不闹,点点头就靠在秦太白只穿了里衬的胸口,道:“我以前在剑冢那么久,从未见过有人生病。” 秦太白替他别开颊边的发,道:“是我不好。” “哪里不好?” “让你这样受罪。”秦太白见他皱了眉,就知道他不喜欢这句话,只道:“封魂都凭饲主影响,你病起来,应是前几日我在林子捉熊受的风。” “没听说过这样的影响。”逐欢微皱眉,“逍遥跟了药罐李瞑云都没生病,你壮的像熊,更不会。” 秦太白没忍住,啄在他的眉峰,直到那处平下去才抬头。逐欢感觉到唇的柔软,他额间都是汗,这人也不嫌黏。秦太白将他往怀里固了固,道:“睡吧。” 逐欢本身也精神恹恹的不舒服,闻言便闭上眼。秦太白宽厚的胸膛就在身后,将他护的稳稳。逐欢唇边忍不住扬,就这么热的冒汗睡了过去。 逐欢是秦太白的刀。 秦太白当年要出师门,他师父横刀立马在山口,告诉他想出师就来战。秦太白六年时间里用了十二把刀都断在他师父那里,直到他被称为刀圣的时候他还是没能从他师父门下出师。江湖人说不是他的刀术不好,而是他舍不得用他最宝贝的那把刀。 最宝贝的那把逐欢。 出自南荒剑冢,长三尺六分,笔直长刃,锋口森寒,哪怕在剑冢之中也当的起一声好刀,江湖列名刀剑录,逐欢甚至位居逍遥之上,名属第一。 秦太白从握刀起就是逐欢,他如今三十六岁,逐欢陪了他整整二十六年。二十六年里朝夕相处,有太白必见逐欢,有逐欢必请太白,这已经是江湖不成文的道理,也是秦太白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次日逐欢醒来时已经快午时了,他睡眼朦胧的四下摸索,没有摸到想要的人。睁眼一看,除了被裹得严实的他,秦太白已经起身了。明明出了一夜的汗,他却浑身清爽,想来也是秦太白擦拭的。 逐欢掀开被子跑下去,推开门,漫天的大雪就簌簌的往脖子里钻,他目光先找到了在院里打水的男人。 秦太白听到了他的动向,看见他光脚在门边,眉梢一沉,道:“去把鞋子和大氅都穿上。” 逐欢不着急,歪头还想发会呆。秦太白已经过来了,将人一抄就抱回了房。 “我又得被关一天是不是。”逐欢穿着衣服对秦太白鼓了鼓脸颊,“这一个冬天哪有不下雪的时候,往年不也是在到处跑跑。”可是垂眸给他穿鞋的男人不讲话,也没见松口的意思。逐欢捏起秦太白的脸颊,已经是大叔的男人皮肤还是那么弹,他轻哼了哼,道:“一把年纪的怪大叔。” “怪大叔陪着你玩不好吗。”秦太白就这么抬头看他,有些无辜道:“大叔就只喜欢你了。” 逐欢微扬漂亮的下巴,像只骄傲的小狸猫,他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真是没办法呢,那就快上茶来,给我讲故事。” 秦太白捏着他下巴摇了摇,笑道:“仙茶神露,花生栗子,你想要什么有什么。”说完对他道:“给打个奖赏呗?” 逐欢双手撑在榻上,俯身对他一派纯真道:“想要什么赏?爷给你。” 秦太白目光不动,“我像要什么的?” 逐欢掀唇笑了,靠近他的脸,唇和唇气息都摩擦到了的时候,偏偏噫了一声,用自己的食指抵按在他唇上,微笑道:“病着呢,就赏一半,剩下的给爷记账上,赶明了有空再——” 秦太白就隔着那根手指吻了上去,舌滑顺的触碰到了指腹,逐欢却抬身不让他亲。 “都是口水。” “口水也记账上怎么样?” “恶心人。”逐欢收回手,“快去干活。” 秦太白知道他这是害羞了,也不戳,应了声就去隔壁给他端温着的粥膳,逐欢趁这个空去洗漱。 虽说乌有峰顶就他们一家,但家的院子却没有江湖人士想象的那么大。普普通通的小围院,围起来还是秦太白的意思,说是因为总有附近的猎户和村民偷看他家小爷。院里种了五六棵桃树,这也是秦太白的种的,因为家里人喜欢吃桃。角落开辟成了小菜园,种了些青菜之类的,这倒是逐欢的意思,不过总被发配过去开垦的还是秦太白。还支了个葡萄藤,夏天逐欢常在那纳凉。房屋有五六间,除了柴房和灶台,有个浴房和客房。不过客人几乎没来过,后来就变成了逐欢的屯书的地方。一个小院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他们两个人,安静又舒适。 早膳是奶馒头,凉拌笋,和小米粥,秦太白端上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小米粥熬的正好,浓稠米香。小青笋添了醋,没配多少辣,让逐欢开开胃正好。奶馒头是刀圣纯手工蒸做,估计全天下除此之外别无二家。 逐欢一口一口吃的欢快,秦太白也陪着用了个馒头,见他吃了不少。等他吃饱之后摸摸了额,觉得不烫了才放下心,对他道:“今天已经不热了,但也不能出去跑。就在屋里玩,不许找空跑。” 逐欢只盯着他看,秦太白就笑了,“我也陪着,哪也不去。” 逐欢这才轻哼了几声,不说成也不说不成。 入冬了秦太白的确要比往常忙了些,先是峰下来了匪,他去揍;之后峰腰塌了雪,他去挖;最后峰顶来了熊,他去赶。总之乌有峰下百姓请求不断,刀圣就听着求峰上峰下的来回忙。 忙着忙着逐欢就病了,这下秦太白就哪儿也不去了。 还没陪多久,院门就响了。逐欢本来枕在他肚子上正看书,闻声后带着书就移了位,秦太白只得去开门。 门口是个裹了厚实皮毛的姑娘,豆蔻一枝花,见开门的是他,也不急,甜甜地就笑了,道:“打扰太白叔了,欢哥哥好些了么?我娘叫我做了些蛋羹给送来,一路捂的实在,还热的呢。” 太!白!叔! 欢!哥!哥! 秦太白往门上一靠,连空隙都不给她留,把她往里飘的目光断的干净。十分慈祥的笑了笑,道:“很好,他还在睡,回去吧。” 就是不给你进门瞧。 一眼都别想! 章三 豆蔻瞧不见人,自然不会轻易走。她常和秦太白斗智斗勇,大有不见逐欢不罢休的气势,道:“还睡着也成,我等等,不见欢哥哥就是不大踏实。太白叔,不许我进去喝碗热汤呀?” 这雪下的大,小姑娘都快被吹成雪人了,任谁也不能狠心拒了她。可是秦太白谁也不是,他了解这丫头的本事,大雪封山的时候她都能找到法子上峰顶来,上峰的本事从她父亲那里一分不少的继承着呢。 “病不外见,你回去歇着。” “那好啊,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豆蔻年纪又叫豆蔻的姑娘一直笑意盈盈的,道:“太白叔,这都要过年了,你怎么反而更见外了?这挡门的本事也大不如前了。” “去年没留心,今年大意不得。”去年这丫头可差点摸到逐欢的衣角,今年他说什么也得防严实了。说起来秦太白人高体壮,五官模样什么都不差,人不笑的时候立在那里,还真有刀圣的凛然气势。可在乌有村里,就是长相精致贵少爷款的逐欢要更受欢迎。 豆蔻左右见他不松口,只得无奈的将食盒递了去,道:“成,太白叔你厉害。这蛋羹可得送到欢哥哥手里,另外底下还有村里二屯头打来的酒,我爹说你喝着味道要还不错,下次多去光顾光顾。”她取下毡帽拍掉积雪,又牢牢的戴回头上,可惜的叹气道:“我今天来就是逗你玩的太白叔,你挡的了初一挡不了十五啊。今年年岁欢哥哥要愿意,再来我家过年哈。我娘可屯了不少好吃的等着呢。” 秦太白感觉食盒沉甸甸的,对她道:“你等一下。”转身进了院,在灶台边将已经收拾好的青菜给她装进了夹兜里。 豆蔻看那青翠的菜,顿时笑了,道:“我娘肯定开心,念叨了好几天不见青色了。” 秦太白嗯了声,道:“路上别去套兔子了,快点回家。” 豆蔻已经跑了,背对着他摇摇手往峰下冲,口中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秦太白等人彻底不见了,才关了门,回了屋。屋里逐欢还在看书,趴在榻角暖炉边咬着栗子,头也不回道:“走了?” “嗯,雪大不便耽搁。”秦太白走过去从他小牙下救出惨不忍睹的栗子,指尖干净利落的剥的十分漂亮,将栗肉送回他嘴里。逐欢泄恨的咬在秦太白手指,秦太白俯身揉了揉他的发,笑着道:“就这么想见她?前几日不见到了吗。” 逐欢心道人家分明想看的就是你,道:“想见的不得了,巴不得天天都见。” “天天都见?” “长得俊嘴也甜,套的了兔子也扒的了鸟窝。有意思,也年轻。”逐欢撑着脸斜睨他,“天天都见。” 秦太白已经将人捞到了自己膝上,“我呢?我还打的了熊赶的了匪,一把年纪还是乌有峰上一根草,你想不想见?”说着手就摸到了逐欢腰间,在那里上下摩挲,果见他登时缩了身,嘴里还要道:“嗯?” 逐欢被他痒出了一身汗,两个人闹到了榻上,最终被他长腿长臂的压在了身下。 秦太白在逐欢的喘息中亲了亲他的颊,“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逐欢不理他。 秦太白也不恼,唇齿和手掌一起游走在他嫩豆腐一般的肤上,将人牢固的困在胸膛下逗弄。直到逐欢被逗的嘶气轻泣,男人才抬了头,固执的等他回话。 “喜……喜欢……” “嗯?” “喜欢……喜欢你……”眼角都被蒸的微红,还带着啜泣声的逐欢瞪了他一眼,一口咬在他脖颈,含糊道:“喜欢秦混蛋!” 秦太白闷笑着胸口震动,他翻身靠在榻枕上,将衣衫都被扒乱的逐欢放抱在身上,用指腹给逐欢擦着眼角逼出的泪,笑道:“我知道。” 逐欢拍开他的手,拉好衣服。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6节 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这么想着的秦太白忍不住摸了摸他,觉得真是天下第一无敌的……可爱。 知道还问! 逐欢鼓起的颊还没成型,就被秦太白揉了回去。太白摩挲着他的下巴,像安抚一只猫,语气也温柔平和的多,全然不见方才欺负他的低沉,道:“马上就岁末了,今年想在哪里过?师父那边得了空,峰下也来提了声。你想去哪儿过我们就去哪儿过。” 逐欢歪头想了想,皱眉道:“哪都不想去。” 天冷雪大,他们上峰下峰都不容易。往年都在外边轮流过的年,今年他哪也不想去,就在家里过。 秦太白心疼他入冬身体就不大好,也不想带着他四处奔波。想着等下给师父回个信,再抽个时间去山下给豆蔻家回个音,就这么定了。 “听你的。” 逐欢点头,将书放在秦太白的胸口,就这么看。秦太白安静的做了个合格的桌案,手顺在他的发上,看着他俯下的眉眼,目光宁详悠长。心里却盘算着给李瞑云修书一封,探查一下逍遥近日的状况如何。 正如昨夜逐欢说的,从未听说过封魂们会生病,秦太白也没有听说过。可是逐欢确确实实的发起了热,那夜烫的像个小火炉,烫的他揪心。师父曾经提点过,利兵神器中藏睡封魂不奇怪,他们与饲主气息相锁,一脉同生,是不会有生病之说。 莫非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逐欢忽地抬头看他,“不许乱想。” 秦太白唇边的笑在逐欢这里就没有散去过,他加深了几分,道:“可没乱想,正经着呢。”他指尖卷着他的一缕发玩,语气轻松又轻佻,道:“不认真看书,尽看我了。先前的打赏还没完,要不要趁现在补全我?”逐欢一副嫌弃的模样,他就更加放低了声音,道:“可是我想的要发疯,嗯?” 逐欢这才伸过头来在他唇上点了点,立刻就缩了回去,秦太白老实的继续当书桌。 屋里热的正好,外边风雪再大也是一片宁静。秦太白看着逐欢,心里渐渐浮现的是豆丁大小的小逐欢,轮廓与眼前的重叠交错,让他欲不能罢的百看不厌。 别人都只晓逐欢的锋芒,却只有他知道逐欢的伤痕。 刀圣在不是刀圣的时候泯与众生无异,从师父哪里得到这把刀的时候他还是刚会握刀的小子,这把刀也还是锋芒不显的平常刀。他们都没有今日的荣耀光芒,一样在草窝掏蛋泥潭打滚。 秦太白从来没有自觉刀术出色过。 他师父从教他那一日起就在说他笨拙,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的迟钝刀客。在师门中也未曾显过名,除了每年新进的小师妹们对他感兴趣,往上提起他的名字都未必有人知道。 至今他都不习惯刀圣这个称呼。 其实逐欢说的没错。 他就喜欢被他叫混蛋,没事抱着自家小爷滚几圈。其余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 根本没有。 章四 秦太白是孤儿。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生于何处至今无所查知,江湖上有关他的过往有迹可寻时,已经是他八岁的事迹了。 八岁时秦太白正入游东门,是游峨山人闭门弟子。游峨山人的名头并不美妙,纵观江湖上下几十年,游峨山人的糊涂账可以一直贯穿江湖兴盛。他这人有两个毛病,一是只爱有夫之妇,二是只揍道貌岸然。被他揍过的名门正派数不胜数,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偏偏每一次都被他抓包正好,揍的心服口服。被他染指过的有夫之妇……秦太白自入游东门后,没有一天不见美妇啼哭于门前。 游峨山人年过半百了才收了一个徒弟,比起游东门内其他名头震天的人物广阔的桃李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况且秦太白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或许比同龄人沉默些,做事沉着些,但这都不算太稀奇的事情,因为他在刀术并没有展现出多么大的天赋。 起码在游东门内是如此。 入门握刀时别人用了一年,秦太白用了两年。清一色的沉木实心的木刀,别人能将架子摆的漂亮好看,只有秦太白起初连刀都举不起来,更不要提挥刀。 秦太白举不起刀,游峨山人就禁闭房门。秦太白起初拖着刀站在门外等,等到星子漫天才知道师父是不会开门了。偌大的一个游东门,夜禁了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只有后山盘下有一小潭无人查看,秦太白就夜夜待在那里。 一年后别人都改换未开刃的刀了,秦太白还在练习挥刀。白日里师兄弟嫌他笨拙跟不上进度,他也不反驳,沉默寡言在自己的刀身上。后来只剩他一个人练习挥刀,他就独自在小潭里练。 潭里有个小瀑布,秦太白原先在潭边练,游峨山人有次被妇人追的不耐烦,跑到后山一看,指着那瀑布讥笑秦太白。 “后潭边练有什么了不起?有种到这下面去练。等你能站在这下面稳如泰山的挥刀,才勉勉强强算是会握刀。不然还练什么。” 秦太白站在潭边练,入了到腰的潭水练,然后站在小瀑布边练。这个时候他已经能轻而易举的挥他的木刀,奇怪的是一般的木刀再沉也压不住冲撞的水力,可是他的木刀可以,只有他自身被水冲的下盘不稳左右摇晃。 这一练又是一年。 当他能站在小瀑布下稳住身形的时候,体格已经相较入门时天翻地覆的变化,结实了不少。这个时候他的木刀反而不成了,被日日夜夜挥劈的姿势阻抗在冲击下,断的利落。 从断口看去,这木刀心分明是铁的。 游峨山人见这刀断了,也没说什么,招呼也不打就出门了。一出就是半个月,等到回来时将连刀鞘都没有的一把直锋长刀丢给他。 “你记着了,这是人情。这也不是刀,这是你媳妇!”说罢揉着老腰就入房,又是十天半个月的不见人影。 秦太白就继续用这把刀在瀑布下练习。他握着这把刀,觉得它比起自己用的木刀轻了不少,挥动起来没有实感。但是这把刀很快就显示出不寻常,它在水力冲撞下连弯都不会弯,锋刃笔直的令人胆战心惊,在潭水日夜的冲击下刀身越加寒厉。 秦太白觉得很好,也没给刀加刀鞘,就这么带着,吃饭睡觉都要抱着。 有一天他做梦,梦里是个白玉瓷捏的小豆丁,骑在他脖子上,揪着他的发皱眉对他说:“你怎么不讲话?成天让水冲我,没有什么乐趣。” “我同谁讲话?” “同我啊。”小豆丁俯垂下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嘟了脸,道:“当然,我也不是非要和你讲话不可。” “那你找别人吧。” 豆丁小眉梢一挑,又放下,脸上分明是不甘心又不想说的别扭表情,他道:“说的好像我没人可找似的,想和我说话的人多到剑冢外都排不下。你别后悔。” 秦太白把他从脖子拿下来,拎提到面前打量,听闻这话就将人外丢。 他登时炸毛一般挣扎起来,“你会后悔的!就算是养我的饲主也会后悔的!”脸上却急的眼眶都红了,扒着秦太白的衣襟不松手,见秦太白全程面无表情,声音呜咽道:“丢、丢掉就没有了!刀就没有了!” “刀?” “我是刀,我是你的刀。”说罢一边抱紧秦太白脖颈,一边闭着眼抽噎道:“丢掉就丢掉,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气息温热,眼泪湿润,都打在秦太白的脖颈,真实的不像是梦。 秦太白醒来的时候刀还在,他摸了摸,刀身冰凉。 晚上又在瀑布下练挥刀,直到天将明时才停止。他坐在潭边擦拭着身上的汗,目光在自己的刀上转了几转,突然道。 “怎么不哭了。” 四下寂静。 除了山后咕咕的猫头鹰声,没有其他回应。秦太白将刀放在膝上一寸寸看,手指从刀柄一直到刀尖,将水珠抹了个干净。这样持续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回话,他都将以为真的只是个梦的时候,忽然炸响的声音惊了林中鸟们一跳。 “才没有哭呢!” “你是妖精吗。”秦太白握起刀,似乎想从刀身上探寻到精怪的端倪。 “才不是妖精呢!”豆丁的声音就趴在耳边,事实上秦太白也察觉到肩头微微一重,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他继续道:“是刀。出剑冢的时候我才这么大。” 米粒一般大小的石子从秦太白眼前飞过。 秦太白难得多话,道:“这么大?” “是你把我养成现在这样的。”豆丁说着,秦太白就感觉到脸颊上贴了个小小的手掌在摩挲,“你快点再长大一点,这样子我也就能长大。” “你也会长大?” “那是当然,又不是随便的封魂,是纯正剑冢锻造,会长大有什么好奇怪的。”见秦太白沉眉不懂的样子,豆丁勉为其难的哼了哼,道:“看你什么都不懂,那我给你讲一讲。别太感动了,道谢我也是不会在意的。刀剑都有封魂,贴近饲主的气息就会变得强壮,你现在看不见我,但是等几年就可以了。别的封魂我不知道……反正都是随便被关进刀器里的,大都是死去的人。唯有剑冢不一样。”说到自己的出身,他声音有点小得意,“我可不是死人,我是你生出来的。” 秦太白神色一变,拎着他就要丢出去。他顿时抱紧秦太白的手臂,道:“是你的气息生出来的!剑冢锻造了容纳灵的刀器,我是万物自生在刀器里的,只要有契机就可以生长,你就是契机,你是饲主呢!” 然而秦太白没有惊奇也没有惊吓,他的关注仅在一个点上,他盯着空荡荡的手臂,问道:“你是我的吗?” “嗯。” “只是我的?” “嗯嗯。” “好。”秦太白将他抱回来,重复了一遍,“只是我的。” 章五 后来秦太白用二十六年的时间贯彻了这句话,逐欢只是他的,就是他师父都碰不得,更毋提其他一律闲杂人等。 等到他想出师门那天,他师父在门口翘着二郎腿挡着他的路,扒拉着自己的炒瓜子对他道:“就你这半流的刀术还想下山?没走几步就被人撂翻,这样吧,看在你师父英俊潇洒慈祥爱徒的份上,我给你把把关怎么样?”说着拍干净自己袍子上的瓜子壳,对他招招手,“用你媳妇朝这砍。” 当时秦太白已经挺拔颀长,快和他师父一般高了。他登时就笑了,用游峨山人的话讲,就是徒弟独一无二温和中包含闷骚闷骚中自带贱痞的蔫坏式的微笑。 然后用木刀砍了游峨山人。 游峨山人在游东门里躺了三天。 秦太白在游东门里躺了半年。 逐欢那个时候已经显形与常人无二,十五六岁的少年样,长得越发精致娇气,让秦太白越来越容易心软心疼。 秦太白动不了,逐欢就趴他胸口给他絮絮叨叨啰嗦门外一切,什么昨天下雨啦游东门小广场被淹啦什么今早游峨山人又偷偷摸摸的丢内裤啦。他讲的时候撑着脸眉眼间恹恹,喜欢猛然凑近秦太白眼前,嘟着白皙嫩滑的脸蛋不满道:“你快点好起来。快点陪我玩。” 每次秦太白胸口跳动声都会砰地一声炸开,然后面色自如的对逐欢道:“压到伤口了,上来一点。” 逐欢就会老实的往上凑。 秦太白都会闻着他的气息,然后唇似有似无的描摩在他颊边颈旁和眉眼,再低暗的道一声:“陪你玩。” 让逐欢脸烧的飞红,强撑着揪秦太白的衣襟。“嘁,其实也不是非要和你玩……” “我想。”秦太白盯着他的眼,像是什么要破体而出般汹涌,道:“想的发疯。” 这简直就是他后来几十年里的口头禅,但是对逐欢杀伤力十足,只要他低低这么来一句,天大的事逐欢都会直接软了骨头,趴在他胸口哼哼。已经对顺毛这件事游刃有余的秦太白表示,感觉,非常爽。 后来就这样砍砍砍,躺躺躺,等到他第十二把木刀也断了的时候,游峨山人在游东门里躺了半年,而秦太白在游东门内躺了三天。 他师父捂着老腰和青肿的脸趴在床上对他羞愤又怒气冲冲道:“你快滚蛋!不然等我好了,一定揍死你!” 秦太白点点头,就带着逐欢下山了。 他下了山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比他挥刀更慢的人,而且是一群一群,还喜欢前仆后继的找他的麻烦。但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逐欢。 一次逐欢对他说,“可以忘记忧愁的东西是什么?” “你有忧愁?”秦太白敏锐的抓住一点,“什么忧愁?” 逐欢摇摇头,兴奋的比划着:“我听人说,有种可以忘记忧愁的东西,喝下去就可以。是什么呢?这么神奇。” 忘记忧愁的东西? 秦太白想了想,“大概是酒。” “酒好喝吗?” “……你想知道?” 逐欢眼睛发亮,秦太白揉了揉他的颊,决定让他尝尝好了。既然是给他尝,街边劣酒肯定不行。恰时江湖人传酿酒最醇的是一斗山,秦太白就去了一斗山,但是他想买酒,一斗山却不愿卖给他。他们只卖达官显贵,只卖名门高强,不卖给一个年轻无名的后辈。 于是秦太白就揍了一斗山的满门,揍完之后又问了一遍一斗山弟子,卖酒吗? 最后这一颗金珠买来的酒逐欢只沾了两口就醉的七荤八素入了秦太白的肚子,当然,是他和酒一起被喝掉。总之秦太白觉得这东西配逐欢味道很好的样子,此后但凡江湖有好酒,好酒皆入太白手。 据说有段时间江湖人兴盛赠送酒,显得有面子,尤其是赠送的还要压低声音附赠一句:“嘘,这酒可是刀圣想抢的酒呢,你藏着喝。”效果就会更加显著。 来到乌有峰最初是因为有人邀请,邀请的人正是李瞑云。道长邀请他时啥也没多说,只冷酷到底的说了句:“有人要买你的刀。” 秦太白就笑了,带着逐欢就来。路上逐欢还担惊受怕的紧扒着他不放,他就笑的更温柔了。 的确有个人声称要买刀圣的刀,这个人叫做禅意,安国公的第三个儿子,浪荡惯了的纨绔子。因为有次他在青楼寻花问柳的时候听闻人讲,刀圣的刀快如疾电,形如……美到不要不要的。快如疾电他没听清,他就听清了美这个字。 天下美人禅意都喜欢。 天下美人……能尝到的他就更喜欢了。逐欢这名字他也喜欢,一听就对他这一心逐欢人间的人的胃口。既然这么喜欢,那就见见? 禅意想他是讲道理的人,随便见见有辱人家刀圣的名声,不如买,买好听吧?于是他在乌有峰下定了场广邀天下江湖强人的酒宴,勇敢的宣告他要买逐欢的意思。 江湖涌动,但凡有几分身手的都来凑热闹了。 秦太白到的时候整个乌有峰下已然此武林大会还要热闹,等他露面的时候禅意已经等不及了。他嚷嚷着要买逐欢,多少钱随便秦太白开。 秦太白就微笑。 结果底下有个壮士也跟着嚷嚷要买逐欢,出价会比禅意更高。 秦太白就微笑。 随后竟然有二十来个人都嚷起了买逐欢的事情,争执吵斗声比市场卖莱还要激烈。 秦太白终于不微笑了,他哈哈的握起逐欢就将敢喊价的一个个从席上拽出来集中在台上痛揍一顿。这一架打的据江湖日报说是天昏地暗,惊天动地,飞沙走石,然后趴了一众壮士。 禅意是被大哥禅宗拖走的,走的时候禅宗还问了他是谁给他提的逐欢这个名字,禅意说是一个买皮革的家伙,叫赵朝明来着。他大哥当时将他扔进车厢里,松了松领口,冷笑了声。 “赵朝明是吧?这不是父亲的皮革商么,嘴巴这么不严实,让他去鸣杉城卖命。” 赵朝明就莫名其妙的断了皮革财路,正时鸣杉城一个姓乔的人正在往外暗地里抛靖国公需要钱的消息,他只得跑去鸣杉城,结果真送了命。 禅意都被拖走了,剩下的人哪里还敢留,没被揍的就骑马跑,被揍趴的只能放鸽子回门派求救。这件事完了之后,刀圣的名头又一次震天响。秦太白占了乌有峰,江湖人没事谁都不敢随意在这里晃。 不然要是被刀圣认定是打他刀的主意怎么办? 秦太白揍完人也没泄火,虽然他不说也不冷脸,可逐欢就是觉得他胸口还有闷气没揍完,但他们又不能再追出去揍一顿是不是? 于是逐欢只能牺牲自己了。 后来近四五天的时间都没能好好下床看风景,每天醒来背后都是秦太白滚烫结实的胸膛,没等他说几句话,就顺势而入,过后他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只记得秦太白一遍遍含着他的唇角心疼道:“别哭……” 但是底下力道不停反而更重的撞的他散了神识。 逐欢似泣似啜的时候还在迷糊的想,他真是个舍己喂狼的好人。 章六 这次逐欢醒来的早。 秦太白环着他还在睡,他撑起身越过秦太白肩头,模糊的看见外边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又下了一宿,看样子在年前是不会停了。 他一动秦太白也睁开了眼,还带着惺忪和睡意的男人环着他的腰身,声音沉哑的道了声早。 逐欢撩开他额前的碎发,看着他略染茫然的眼,被他捉住了手腕轻压在唇边。 两个人之间温情绵绵的滋味向来不差。 秦太白坐起身,摸了摸逐欢的额,将他塞进被子里,自己下床将衣物放过来,道:“穿好衣服再出来,不要再受凉。” 逐欢懒懒地哼声,手上却听话的做了。 秦太白瞧着他乖的紧,忍不住笑出声,俯身过来拍了拍他发心,便去收拾早膳。逐欢慢吞吞的穿戴整齐,正洗漱着,便听见了院门的敲声。秦太白在灶台前正忙的不可开交,未注意到,逐欢就去了。 打开门,正对上豆蔻笑靥如花的清秀小脸。被毡帽和绒毛脖围捂的结实的女孩子,一见他便笑的更灿烂了。打了个口哨,四条犬儿就摇着尾巴围了上来,她笑眼眯眯道:“就知道今天见的着你,将它们也带上了。四五日不见你,它们都急了呢。” 逐欢蹲下身顺着犬儿们的毛,被它们团团围住,真如豆蔻所言一般,这次它们都热情的很,一个劲的往他身上扑。“只是五日。”逐欢像太白拍他一般的拍拍狗儿的脑袋,道:“我竟觉得时日好长。” 豆蔻噗哧的笑了,“太白叔总这么紧张,今日你好些了吗?” 逐欢点头,道:“昨天的蛋羹很好。” “那过年的事你和太白叔商量的如何?我爹娘可盼着你们去呢。” 逐欢站起身带着豆蔻和狗儿们往院里去,道:“想着在家里过,就不去了。” “别啊。”豆蔻追上去和他并肩往里走,着急道:“我娘可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呢,你要是不去了,都得进我肚子里了。要不再思量思量?” 逐欢倒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他们才到门前,秦太白已经出来看见了豆蔻,豆蔻先拿下毡帽,顶着一头被汗捂湿的鸡窝发,冲秦太白笑道:“呦,太白叔你早。” 秦太白扬扬眉,也笑道:“今儿跑的真快啊。” “那是,我可是背负着爹娘给予的重任来的。” 进了屋,里边有暖炉,烧的整个屋子热烘烘的。豆蔻除去外裹的厚实熊皮大衣,将大衣围脖和毡帽一同挂在了进门左手边的屏风上,这才露出女孩子玲珑的身段。她打小跟着她爹峰上峰下的跑,底子好,身材自然也要比同辈人匀称些。 秦太白给她盛了碗小米粥,桌上又添了一份小菜。豆蔻净完手,闻着香味坐下,一旁逐欢就推了一盘热腾腾的包子过来。她一笑,对逐欢道:“你包的?” 逐欢脸也不红,点了头。 秦太白坐下后问她,“今天因什么事而来?” “马上过年了,我爹娘让我来问问。” “今年在家过。”秦太白给逐欢剥着白水煮蛋的壳,道:“往年总叨扰你爹娘也不像话,今年我们在家随意过过就成。” “真不去啊?”豆蔻转向斯斯文文喝粥的逐欢,凑近些道:“今年还从亲戚那边弄来了烟火,你确定不去看看?” 果然逐欢摇摇头,道:“不去了。”他今年是真的想老老实实和秦太白待在家里,往年太闹腾。况且今年他自己也察觉哪里不太对,怕出门不经意间又莫名受凉起热,最后担惊受怕的还是秦太白。 豆蔻也只能遗憾了。 最后她归家去时,逐欢挑了不少年货给她装着,见东西越来越多,她一个人想是不便带。秦太白便替她把东西拿了,顺道送她一送。 出门时逐欢对豆蔻道:“向你爹娘问声年好,过了年忙我就去看老人家。” 豆蔻笑道:“成,我们在家等着。你快回屋去,别站这等太白叔。” 秦太白俯身过来嘱咐了他几句,逐欢都应了,他们才带着狗儿往峰下去,等到看不见背影了逐欢才回屋。 谁知这一等,直到天都黑下去也没有见到秦太白回来。他的刀体就放在家中唯一的刀架上,森然的刀光一瞬而闪。 ——*——*——*—— 禅景根据道长说的,到了乌有峰。上到峰上时天已经黑了,他找到唯一的那处院子,敲了敲院门。 无人响应。 禅景奇怪的从门缝里看见房屋亮着的灯,又敲了敲,还是无人响应。难道是出门时忘记熄灭灯火了?这么粗心大意的事情,不像是传闻中刀圣会做的。不过无人开门,他也不能硬闯,只得在门外等着主家回来。 晚上风刮的有些猛,禅景用大氅闷住了口鼻,站在院门的檐下避风。这小小的檐门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渐渐的他就冻的手脚僵硬。禅景跺了跺脚,猜想刀圣会去哪。 他背上背着包裹严实的重刀,一直无声无息,像是死物。 禅景冻得受不了,只得在门口打起拳来。想着道长可别记错了,人家今夜不归家。正暗自乱想着,忽听里边砰地一声巨响,禅景陡然顺着空隙看进去,只见里边又寂静下去。 有人? 禅景费力的看,却依旧只能看到灯火的朦胧。禅景再次敲了门,他在门外觉得不大对,刚才分明是有了动静,怎么又没人了呢? 难道是刀圣他出了什么事? 禅景思忖半响,意觉不对,最终翻了墙入内。他在房门前最后一次敲了门,里边寂静无声。禅景心下一抖,猛然推开了房门。 屋里灯火明亮,还带着倦倦的温暖,似乎方才还有人走动,然而此刻却骤然消失。一间充满人气味的屋子里,倒着一个人,还有一把笔直长锋的刀。 章七 乌有峰下的村子里被雪崩时埋了几户人家,秦太白正送豆蔻到家,当下便和豆蔻爹一同去救人。谁知断断续续的挖找,竟一直忙到夜深。 豆蔻爹还想留他吃饭,秦太白怎么放心的下逐欢,拒了就迅速回家。一路想胸口闷闷,他脚下更快了。 一到院门处就察觉到了外人脚印,秦太白面上一冷,目光顺势扫到脚印踩踏在墙头翻入的痕迹。他想也不想,也翻身入内,还没到房门口,便看见有个少年背刀弯腰在门口清洗帕子,听见声响正相他看来。 除了那一双猫眼,长得和禅意有几分相似! 秦太白盯着他,沉声道:“何人入我家。” 禅景连忙抬手意识自己的无害,他道:“小辈禅景,奉逍遥道长之命前来拜会乌有峰刀圣。”说着见他眉峰一皱,赶忙解释道:“小辈在外等待时听见内有声响,便唐突入内……” 秦太白抬步入内,果见逐欢在榻上昏沉不醒的模样,心顿时提了起来。他探手在逐欢的额间,已经是滚烫一片。明明已经退下去的烧再一次热起来,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汹涌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 逐欢烧的脸上微红,秦太白伸手进被子中摸了摸,发觉他浑身也是滚烫。这下烧的秦太白都心惊了,这几日百般小心,不想因为他一时出门疏忽,竟然前功尽弃了。 “前辈。”禅景现在门口处没有入内,只是挠了挠发,道:“我去峰下请大夫来如何?这般烧下去,实在另人心惊。” 秦太白沉默的神色分外冷清。 找大夫? 天底下有哪个大夫能治得了刀魂的病?! 禅景只觉得四下冷的出奇,他这左右僵硬着,忽地记起道长交给他的那玉。他从怀中拿出来,对秦太白道:“前辈试试这玉,这是道长临行前要我交于前辈的东西,途中……途中我的刀魂也难避其锋芒,也许眼下派的上用场?” 秦太白回首一看。 那玉不大,浑圆未雕的模样,胜在通体质透纯粹,看上去不像凡物。兴许别人还不知,但秦太白知道那是什么,剑冢前后就出了那么一块玉,被李瞑云拿去保他家逍遥后就再也没瞧见过,不想他自己却给送来了。 这玉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能保刀魂而已。 有了这玉秦太白也不敢走开,他守着逐欢,连眼也不敢合。 “多谢。”秦太白忽然转头看向禅景,眯眼道:“李瞑云让你来找我何事。” 禅景拨了拨额前碎发,有些踌躇的模样。他道:“道长想请您搭把手……关于我的刀魂。” 秦太白看到了他背缚的巨大重刀,指了屋里的椅子。却没再说话,回头只看着逐欢。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那烫才开始渐退,秦太白将逐欢一只手握拳的手指扒开,与自己五指紧握,像是要将他紧紧握在自己这里,不许任何事情夺走半分。 禅景赶了几日的路,路上又是风雪不停,现在坐在椅子上,四下温暖舒适,忍不住眼皮打架。可是不知为何,如今他就算困死,也要将重刀抱在怀里,不离身半步。 不像是不舍,更像是不敢。 逐欢后半夜除了有些热,已经不烫了。秦太白一宿未合眼,盯着他时不时探手抚额,生怕再重蹈覆辙。逐欢一直没醒来,精致的眉眼在潮红中越发年纪小的感觉,让太白疼化了胸口,就算面上依旧冷冽,目光也已经软驯下去。 秦太白又记起了很久以前,逐欢在他手中腾现裂纹的时候。他觉得像是轰然砸在胸口的重击,让他手都有些抖。裂纹从刀背延爬出来,让他脊骨都跟着生疼。 从此之后他归居乌有峰上,再也没有与人用刀交过手,也再也没有用过逐欢。 秦太白紧了紧握着逐欢的手,垂头藏了情绪,一坐,就到天明。 次日。 禅景是被米粥的香味勾醒的,他身上不知何时盖了熊毯,还有几分懵的少年率先掀开毯子去瞧他的刀,见刀好端端的还在怀里才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瞧见屏风前的小案边懒懒散散趴了个人。 逐欢正吹着烫口的粥,感觉禅景的目光,转头对他仰仰下颔,声音还有些哑着道:“来,吃饭。” 那边正从灶台前端了食盘过来的秦太白也看向他,将粥和包子摆上桌,伸手去摸着逐欢的额,一边对禅景道:“过来一起用。” 禅景愣愣地坐下在小案边,逐欢还给他推了推新腌的小萝卜。禅景用筷子夹了个咬了口,猫眼一亮,就着粥和包子,吃的很香。 逐欢最喜欢别人在他家吃饭吃的香。都是秦太白做的,当然香,每次都有种莫名的骄傲感。 这小子长得也对他胃口,瞧着比他还小。 等禅景吃得差不多了,逐欢就探过来问道:“你是谁?”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盯着他的眉眼,略歪头,像是想起什么,转过去对秦太白道:“看着好像禅意。” 秦太白将逐欢捞回来,道:“也姓禅,大概是兄弟。禅意是你的什么人?” 禅景规矩的坐直,老实道:“那是家兄,是我三哥。” 逐欢点点头,对着秦太白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后关注点继续落在又乖又听话的禅景身上,道:“李瞑云让你来的吗?” “是。” “哦,那你见到逍遥了吗?” “并没有……上月道长出门,逍遥似乎磨损了刃,便一直闭关在屋子里,没让人看。” “损了刃?”这次是秦太白,他眉峰一皱,不知在想什么。 禅景点头,逐欢倒是没在意,也跟着点点头,道:“稀奇的是李瞑云也会和人打架,只是刃损倒不怕,有母玉在伤不着。”他指了指禅景的刀:“你的刀?” 禅景将重刀抱在一侧,道:“正是。” 逐欢也不叫他解开包裹着的布,而是盯了半响,对他奇怪道:“里面不是刀魂。” 禅景一惊,秦太白也有几分愕然。 只听逐欢继续道:“他的魂已经浸渗到你身体里去了,不想是要你用,而是要用你。你用他多久了?这不是封魂,这是人。” 禅景指尖一烫,垂头看着无声无息的重刀,艰难道:“……是人?” “大抵是被人弄的半死,抽出来封进了刀中,也不知道关了多久,想必肉身也早已没了。”逐欢靠近几分,伸手想摸摸这刀,心中却又危险四掠,嗖的收回来,连人也跟着缩回秦太白身后,露出头道:“这是会杀人的刀。” 禅景像是被戳中心声,他哑然的抱着这刀,顿了半响才道:“您说的没错……这是会杀人的刀。” 秦太白目光一直在这刀上。闻言只抬了抬指,对禅景道:“打开它让我看看。” 是刀都能杀人,但那是因为握刀的人会杀人,而不是刀。 一把会杀人的刀,秦太白第一次听闻。能把他家小爷惊到他身后的刀,秦太白第一次遇见。 看来李瞑云给他找了个不小的麻烦。 章八 禅景知道这把刀会杀人。 在他知道潺渊就是这把刀中魂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潺渊抢占着他的身体,用痛苦碾压他的精神。他却清楚的知道这把刀中人的杀意和戾气都源于生前的痛苦, 潺渊想不起来的记忆断断续续在禅景这里,其中死前的片段十分清晰连贯。 那个灰白的穹际,没有一丝云。 男人被按在湿冷的污泥里,踩在他头顶的靴子粗暴。颊面漫没在泥水,折断骨头声入耳清楚。他只是张着眼,略带茫然的望着远方。 寒霜苍茫,枯黄杂苇,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那样茫然到苍白绝望的神情,是禅景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甚至觉得这个人根本不是潺渊,因为他见过潺渊,从未料想过那张慵懒的脸上曾经有过这样的神情。 潺渊每每要争夺身体时,这个梦都像是梦魇一般反复出现。禅景就在剧烈的黯淡无望中看着梦中的天一寸一寸变得黑白,一寸一寸深陷崩塌,最终永恒黑暗直到他醒来。 醒来后潺渊就再也不曾出现过,禅景惊觉自己颤抖的手紧紧握在刀柄,如果醒来的不及时,潺渊真的会抢过他的身体放肆杀意。可是后来刀寂成死,等他到了乌有峰也没有再出过声。 秦太白看着禅景松开了包裹刀鞘的布,沉重的刀鞘含着的刀身,随着禅景拔出的动作逐渐暴露在眼前。 出乎意料。 并不是把锐利的刀,甚至刀身还有些斑驳的锈迹,看起来年岁不小。只是刀刃森芒戾寒,让有些距离的秦太白都能感受到的冰冷。奇怪的是禅景像是全然不知着冷感,反而觉得这刀和潺渊一样是滚烫灼热。 “你用它杀过人吗。” 禅景迟疑一下,还是点了头。 倒是让逐欢有些意外,看着禅景白嫩纯善的模样全然不像呢。 秦太白的指摸过刀锋,指腹上顿时浮出血线。他道:“这刀原本是什么模样。” “都是锈,很破旧迟钝的模样。”禅景紧了紧手指,踌躇道:“每……与人切磋后就会锋利几分,杀人后刀刃上的锈迹就消失了。近几日只要离开身边,就会感觉像是要消失一样。” 秦太白面无表情的用食指摩擦掉拇指上的血迹,浅浅淡淡的颜色登时消失在指尖。他道:“当然要消失,他不止一次强抢过你的身体吧。不管是什么东西,抢夺饲主的身体都要有被反噬的觉悟。天下用刀的人如此之多,不是人人都能做饲主的。” 禅景一惊,“救不得了吗?” “你要救他?”秦太白皱眉,“你救他做什么。” 禅景语结,握紧刀柄,感觉其上滚动的炽热,喃喃道:“我看得见他,怎么能不救他……” “他意图夺身,一旦成功,你的神识就会被碾压泯灭。世上还有你这个人,却又没有你这个人。你确定要救他?” 禅景想起潺渊恶劣的眼,胸口沉闷,却还是道:“……救他。” 刀上传来一阵鼓动,像是心跳的鼓动,通过禅景的掌心,直达他胸口。 “那就继续往东去。”逐欢攥着秦太白原先被划到的拇指,对禅景道:“刀的事情,剑冢最有办法。虽然他们叫剑冢,可天下名器几乎都出剑冢。你的刀古怪,寻常人帮不了什么,就是太白也不行。他被反噬却没立刻消失,想必也是这一路母玉的功劳。故而你更该往东去,穿越极东之海,说不定就能找到剑冢所在。” 说不定? “这需机缘。”逐欢颇为神秘的偏头,“也许你才出乌有峰就能到达,也许你直到极东之尽也找寻不到。倘若他命真不该绝,你就去吧。” “极东……之尽。”禅景呢喃。 他没有去过,他兄长没有去过,他父亲也没有去过,禅家没有一个去过。所以他从未料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去,这个名字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已经察觉出这一路的遥远和风霜。 “到了剑冢就能救他?” “或许。”逐欢微掀的唇角魅惑,与他精致稚俊的模样不符,他像是诱惑一般道:“或许剑冢也给不了好办法,但只有他们能给你办法。你也许会死在途中,就算通过人群,极东之海也会阻挡你的脚步。你还要去?” 禅景点了头,这一次连犹豫都没有。 “作为交换。”秦太白起身去了内屋,又迅速出来,将一把窄短漆黑的匕首递给禅景,道:“这个送你,母玉我收下了。” “母玉本就是道长嘱我带给前辈的,不是我的东西,如何能与前辈当交换?” “值得。” 母玉已经被秦太白用极细的乌丝穿过,挂在了逐欢的脖颈。如果不是禅景昨夜的赶来,恐怕就是秦太白也要暴躁一时。对他而言逐欢为重,这笔情他记着了,当然要替禅景解决问题。 匕首也不是普通的匕首。 禅景已经有潺渊在身,背不了更多的刀,只能给他便于携带的匕首。这把匕首不是来自剑冢,而是出自游峨山人之手,是秦太白离开游东门后在包裹里发现的。这匕首没有封魂,但不输给任何有封魂的匕首。 禅景接下来,珍重的道了谢。 ——*——*——*—— 元春夜时。 豆蔻和他爹一起放的烟火,看着火光刺溜一声猛蹿上天幕,在砰地炸出漫天色彩,不由得笑起来,看得入迷。 这个夜没有人离家,村里家家户户的站在院中仰头看烟火。绚丽的光芒泯灭又灿烂,甚至连乌有峰上的秦太白和逐欢也吸引了出来。 逐欢被裹的厚实,秦太白手固在他肩头,两个人坐在自家的房顶看烟火。逐欢哈了几口气,忽地笑起来。 秦太白手背贴上他有些冰凉的脸颊,问道:“傻笑什么。” “等李瞑云什么时候起了兴来要人,我们交不出怎么办?” “凉拌。”秦太白微侧头用颊面贴住他的,也笑了笑:“这的确是个办法,我觉得挺好。那刀既然是人就有心,这一路若是当真合不来,他是走不到剑冢的,走不到剑冢,这刀就如同废物,留之无用。若是真的到了,不是正好?既圆了这小子的念想,也应了李瞑云的担心。” “你何时这般聪明了?” 秦太白笑,放缓了声音:“那是你聪明。” 逐欢轻哼了哼,唇角却翘了起来。 其实剑冢就在极东之海的对面,只要跨越极东之海就能找得到。但这一路的确遥远的吓人,如若没有足够的默契和执念,也是到不了的。李瞑云将禅景推到他们这里来,正是担心潺渊侵蚀,想让他们寻了法子让禅景弃了这刀,以免徒生事故。可是秦太白和逐欢偏偏不欲棒打鸳鸯,不如指去一路,让禅景自去决定要不要这刀。 “现在的年轻人,一言不合就吞噬。”逐欢对着秦太白道:“吞了你。” 秦太白一本正经的颔首,继而低笑道:“不是夜夜都在吞?” “……” 大叔一把年纪了,就喜欢耍流氓。 章九 没过几日,院门又响。 秦太白思忖着豆蔻昨日才来过,莫非又出了其他事?走到门前打开后,目光往外探了一眼,又倏地关上。紧接着迅速将门闩也放下来,连门缝也不留一个。 门外的禅意,“……” “好歹让我看一眼啊!”他悲愤着砰砰地砸门,“好你个秦太白,去年逐欢还让我进了屋呢,今年你连门都不给我开!你这个、这个胆小鬼!”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7节 秦太白冷笑,“你走。” “不。”禅意也抱肩冷笑,道:“我这一车年货等着送逐欢呢。” “不需要。”秦太白黑了脸,铁了心死守阵地到底。如果说整个大余他最讨厌谁,莫过于就是门外的禅意了,几年前买逐欢闹剧的账还没有算完,他就年年在门前跳腾。 两个对峙着各不相让,让屋里等了秦太白半响的逐欢探出头,见秦太白的脸色就猜到了是谁。他走过去拉起秦太白,往屋里去。 至于门外的禅意,他谁啊?! 禅意听脚步声是真不打算理他,不禁大急,扒在门上跳脚,道:“我这次从帝都带了了不得消息来,你确定不给我开门?” 若放在往年秦太白一定不理,但今年有所不同,逐欢身体的异常一直是他担忧的事情。闻言不禁缓了脚步,回头问道:“什么消息?” “放我进去我就说。” 逐欢拉了拉秦太白,有些赌气道:“那你就站着。” 禅意一听这声音哪里还会拿乔,登时就软了声线,轻笑了几声,十分撩人道:“你要喜欢我站,我便一直站着。” 秦太白一听他这是又要放荡漾的意思,带着逐欢头也不回的就进了屋。 禅意轻挠了挠鼻尖,也不恼。后边的下属谨慎的询问道:“三少爷,咱就一直这么等着?” 禅意拢了拢大氅,道:“当然不,秦太白这意思是铁定不会开门了。我就是站到深夜他也能充耳不闻,守在门口等着他秀给我看,我傻?今年能和逐欢聊这么开心也成,得,把东西都整齐的码放在门口,我们下峰去。” 说罢率先扬头,大摇大摆的下峰去了。 第二天晨时,秦太白清扫自家门前雪。一开院门累的与门齐高的礼盒箱子骨碌碌的冲没到他腰间,刀圣是修身养性许久年才按下了拔刀砍人的心。正巧了,才混过饭来散步的禅意满脸笑容的从他门前路过,一副哎呀才看见你的样子。 “太白兄。”他唇角忍不住的弯弯弯,“这礼物都收的开心吗?我可是准备了好久,快快快别客气,快拿进屋去,让逐欢乐一乐。” 秦太白皱眉,“你到底有何贵干。” “拜个年啊。”禅意俯身挑拣了几个贵重些的,在手中抛玩了几下,道:“你二话不说把我弟弟发配去了其他地方,这事总得给我大哥一句交代,不然我也不好回去交差。况且今年不同寻常,你比我更清楚。” 秦太白推开年货,道:“说清楚。” “逐欢是不是生病了。”禅意脸上还挂着那笑,道:“我听说逍遥道长的逍遥剑出了问题,刀刃无端损了两寸有余,且不提道长怎么心疼,紧接着其他封魂也出了问题。就像是传染一般,所以我的私心是来问问逐欢怎样,这次事情整齐的不太寻常。” “起了热。” “啥?” “逐欢起了热,前几日烧的很厉害。” “逐欢?”这下禅意也收了笑,眉梢一凝,道:“没听闻过刀魂也会染风寒的,你留心真的是烧起来了吗?” “前后两次,没错。” “我来之前查了查,虽然都出了问题,问题却都集中刀体上,还没有一个是在刀魂身上的。”禅意沉吟道:“会不会是你夜夜……咳咳咳我说笑的!”他躲开秦太白给他的一脚,道:“让我见见逐欢,我才有个判断。” 禅意这家伙纨绔之名虽然响,但好眼力也是一等一的厉害。这个眼力不是指他看人看事,仅仅是指他看封魂。如果他先前见过潺渊,禅景恐怕就已经没有这把刀了。 逐欢正伏案摆弄九连环,见禅意进来也只瞟了眼,目光还在手中九连环上。他对禅意向来没有好脸色,敢问谁能对一个纨绔昭著沉溺酒色男女通吃还惹是生非想买自己的人给好脸呢。 禅意也习惯了,笑容满面的和逐欢打招呼。逐欢轻哼了哼,道:“帝都喂不饱你吗。” “那是帝都没你,当然吃不饱。”禅意对他炸起的毛熟视无睹,脸皮比大余防御墙还厚的禅三少还怕这点脸色?小意思。不怕死的往前凑了凑,给小爷请安道:“我可想死你了欢欢。” 秦太白给他一脚,逐欢直接用案头墨砚堵住了他的嘴。 “好恶心。”逐欢面无表情的道:“再说这样的话,下一次连峰顶都不许你踏。” 往日提起禅意就色变的秦太白今日竟然默许了禅意混进他家饭桌上,逐欢对此感到深深地不可置信。他吃饭时扒了扒饭,就看一看秦太白,看到秦太白不断给他加菜,却什么也没解释。禅意就这么混了半日,午后时逐欢按往常一样被秦太白压去睡了午觉,禅意才和他得了空隙站在院外说话。 “气色不错啊。”禅意道:“这半天看起来全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会不会是你大惊小怪了?”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不信,秦太白把逐欢放在心尖上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能让他真正担忧起来的问题会是看错?所以他又谨慎的加了一句:“他这烧是怎么退的?” “禅景带了母玉来。” “那就难怪了。”禅意踩着脚下的积雪,想了想,道:“我虽然没有见到逍遥,但是我观察了其他刀体受损的封魂,无一不是神色恹恹实体虚浮,此前听你说时还担忧逐欢会不会更严重些,可如今一看分明比以往要更鲜活些的模样。若说这全是母玉的功劳我也不信。”他渐渐在脚下踩出个花来,抬起头问道:“小景来时还带了什么东西?” “他自己的刀。” “他的刀?”禅意挠鼻尖,“我怎么不知道。” “长四尺八分,刀刃带弧,身刻血槽,锈迹斑驳的一把刀。” 秦太白这么一形容,禅意顿时记了起来,可是任凭他如何回想,也只能想是那把刀的锈迹。 “逐欢说它刀中藏人,是把会杀人的刀。” “听起来就是危险。”禅意本想调笑一下,但一想到是他弟弟拿着的,又笑不出来了。“你见过那刀中人吗?” “没有,被你弟弟反噬躲回刀中去了。” “敢情他还打算噬主啊?哈?这还能忍?不成!这事我得给我大哥报个信,不然……诶诶诶,不对啊,这个大家都精神不济的关头,他还有噬主的本事?”禅意眼睛一亮,合掌道:“这刀了不得啊。” 他这么一提,秦太白也察觉出些不对。这人虽被反噬回刀里的,但尚未挂,应是能出声的,可直到禅景走前都一直在装死。 秦太白和禅意猛然一惊。 莫不成这封魂异常就是他搞的鬼?! 章十 往东的路不好走,才翻过年尾,正是万里冰冻的时候。禅景就背着重刀在途中蹒跚,逐欢给他指的方向只有往东一条,他就闷头一直走下去。积雪深没到了小腿,禅景抬头看前方茫茫,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乌有峰往东去是一段山地,旷达的风原本畅通无阻,在这里变得崎岖后也比在别处要嚣张些。禅景大氅下压了翻毛的绒领,脸藏在领子里藏了一半。就这般模样也险些被风吹僵脸,顶风而行委实不易。 重刀在背上静静压着,男鬼也没出现一次。 眼看再过一个时辰就该黑天了,禅景猫眼边走时边四下环顾,想着寻一处可以过夜的挡风地。最后他在一处避风岩后的找到了个洞穴,简单的收拾一二,便当作落脚地了。 用燃起的火小心热了干粮,还有些逐欢给装的牛肉干,和着化了的雪水一同用了。 风在洞外刮得呼呼作响,禅景在里边仅仅靠着这小堆火也热不了多少。不过好歹没有了风,他还是很知足的裹了大氅就准备睡。包着重刀的布在一边晾着,禅景就隔着刀鞘抱着刀,合上眼却睡不着。 男鬼……潺渊。 潺渊一直没有出现,禅景却总是想些不该想的东西。真是奇怪,他又不是什么漂亮姑娘,只是个来路不明又心思不正的男鬼。禅景从未觉得自己会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他没去李瞑云身边时还喜欢过安国公府里的一个小丫鬟。 也从未被男人撩拨过。 猫眼像是被吓到一般的睁开,低头看了看某处,又顿时红了脸,藏进大氅里。 真……真是奇怪,他怎么想起个男人……也这样啊。 禅景翻了几个身,一直闷闷不乐。他把自己裹进大氅里,火渐渐灭了,洞里也冷起来。不知多久,他已经昏昏欲睡的时候,肩头忽然重了重。 有人揽压住了他整个在怀,漫不经心的指尖舒展进他的发丝间,带着独有的挑逗意味,还有从来不曾用心过的节奏,一下一下,撩的禅景几乎要软了身。 他不用探头去看,也知道这是谁。 “看来你很想我。”言语深埋进禅景的发顶,潺渊的呼吸的热度紧贴在他头皮,让人从心里一阵酥麻。潺渊低低笑,却仅仅只用手指顺在他发间,没有以往逗弄欺负的意思。“为什么不说话。” “嗯……”禅景脸有些烫。 潺渊细细地吻在他发间留恋,声音低到像是感叹,道:“……救我又什么好处。”继而笑的令人迷醉,却又令人心疼,道:“我已经死了。” 禅景胸口一紧,隔着大氅扒住了他的胸膛,没有说话。潺渊的手指滑在禅景脊背上,难得温柔的顺抚,他道:“我生存在你的黑暗,永远改不掉的劣根。你救我,我就会吃了你。如今回头还来得及,趁着我……” 话音在这里无奈的断了,再也没有接上。潺渊静静地抚着禅景的背,黑暗中的朦胧眸子彻亮的惊人,他的神色似迷茫又似慌张,像是一时间找不到贴切的词来继续。 “不回头。”禅景在他怀里闷闷道:“到了剑冢之后大不了再争一场,输赢天定。” 潺渊没有再讲话。 直到禅景睡去,浑身温暖。他拨开大氅,看见禅景捂的微红的脸,盯了许久,神使鬼差的垂下头,神使鬼差的靠近那微张的唇。 禅景在梦中打了个喷嚏,潺渊猛然惊醒般定住。就这样咫尺一夜,也没有覆上去。 第二天禅景醒来时身上还有余热,他起身摸了摸冰凉的刀鞘,昨夜像是梦中。潺渊没有说话,他便继续上路。 过了这山地,就是一丈开出的平原。但这地不是随意通过的地方,这是公孙家的地盘。公孙家没有什么其他讨厌处,但仅仅有一点就足以让他们遭江湖吐槽。 那就是他们喜欢兵器,但凡经过此地的人,只有留下兵器才能过路。 禅景不喜欢江湖八卦,也从来没有看过江湖日报,他唯一的江湖关注也就只有秦太白了。所以公孙平原有什么规矩,他不知道。当他都行走出一半了,才被人拦下来。 “过者何人?不留兵器哪里走!”雪中追上来的男子年不过十五六,一身雪上功夫十分了得。禅景看着他迅疾而来,雪上却仅留了浅浅的足迹,和自己一脚一坑的模样截然不同,不禁来了兴趣。禅景停下来,侧眸盯着对方的脚下,盯着对方一个踉跄险些栽个跟头。 “看……什么!”少年长得是唇红齿白,十分秀气,就是张扬间带着鲜明的烈性,不太好招惹的样子。 禅景在家时常和禅睢打交道,怕倒是不怕他,只是不擅与这样的人言谈。禅景退了几步,猫眼警惕道:“来者何事?” “哈?”少年性急,瞪起眼来,“你在我家地界里,问我什么事?没听说过公孙家的名头吗?留下兵器来!” 公孙家是什么人,禅景还真的不知道,他反手握到刀柄,皱起眉来,“好奇怪的规矩,我为什么要留兵器来给你们?” “这是公孙家的地盘,就得按照公孙家的规矩来!” “这大余都是圣上苏氏的地盘,怎么不按大余规矩来?” 少年一愣,继而像看见傻子一般的看着他。“你是哪里的人?行走江湖竟然还提朝廷的事,谁管你啊。既在我公孙家,就得按公孙家规矩来!不留兵器,那就干一架!” 禅景身上仅仅只有两件兵器,潺渊是不会交出去,秦太白所赠的匕首也不能交出去。他虽怕麻烦,但遇到不讲理的,也只能麻烦。 当下横开一步,就要拔刀。 少年见他这架势,气极反笑。朝后一伸手,自有下面人递上刀来。 “好小子。”他对着分明比他大些的禅景冷笑,“不要命的和小爷交手,让你有来无会!” 少年的刀横开平寸,刀身斜弯直滑,没有血槽。比起潺渊,轻了不知多少。 禅景一手解开包裹的棉布,手一沉,重刀顿时出鞘。重刀一出鞘,对面原本屏息以待的少年立刻瞪圆了眼。 “好家伙!这么看不起我?今日不打的你爬着出去,我就不姓公孙!” 一把锈迹斑斑的破烂柴刀,用来和他过招?这赤裸裸的轻视鄙夷已经点炸了他。他决意要给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好看! 公孙家常年虎卧平原与他们内传心法功夫离不开关系,否则单单是过路留刀这一条就足以惹来江湖人士的愤懑。这少年虽然年轻,却是公孙家嫡派小太爷,功夫都是公孙家老一派亲手打磨教引的,看不上江湖新一派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来了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用把破烂柴刀就要打发他,怎能让他不咬牙切齿。 对方抽刀瞬扑而来,几乎眨眼到了眼前,敏捷的身形丝毫不受积雪影响。平刀刀锋刃利平滑。禅景纵起的重刀使向劈砸,刀的重力与他的使力一同劈头砸下。这闷头一下就让对方闷声受创,平刀刀刃砰一声被劈砸开豁口裂痕。 仅仅是一个照面! 少年面上不正常的激起潮红,是被巨力施压下勉力抵抗的崩塌。他震惊的看着禅景与他的刀,目光无法从他单瘦的肩头和手臂上移开。 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的力道! 章十一 一个照面崩开对方的刀,就是禅景自己也未预料到。他也用过这把刀与李瞑云交过手,没有讨到半分好处。如今怎么一个下劈,就压制对方成了如此模样呢? 禅景困惑的目光从对方的刀再到脸上,像是十分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目光直坦坦的进了对方的眼中,少年大喝一声就想撩起刀来,却不想喊完了又喊也不曾抬起刀。 平原雪野,这模样有些蠢。 禅景将刀微微一松,退身。双手握刀的姿势不变,只皱起眉看着对方,道:“既然切磋,就该竭尽全力,你为何这般留手?” 对方一窒,哆嗦的手腕还没恢复,想要跳起来骂他又生生憋了回去,只能跳了几下,颤抖着指着禅景道:“你、你得意什么!” 禅景更加奇怪了,“我何曾得意了。” 对方又是一窒,气的踢飞了积雪。对禅景横眉冷竖道:“有种你在这等着,别跑!我找我三哥来揍你!” “我与你无冤无仇。”禅景猫眼清冽,道:“你有言在先,打完我就走。如果你不打了,那就让让路。” “谁说打完你就能走?”少年转向四下,“我说了吗?谁听见了。你不许走!”他将平刀匆匆一抛,转身就跑,“等上片刻!” 禅景看着他身形比方才更快的消失在雪野里,将重刀收在身侧。四下都是他留下的下属,禅景也不跑,倒是一脸平静的站着等。手指在重刀刀柄上轻挠了挠,心里想着是方才那一刹那的交手。 虽然比他想象的要更快结束,但对方的身法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一开始时的揉身欺上,速度快的几乎要与道长平齐,若不是力道与功夫太差劲,绝对是个棘手的角色。 禅景心里反复想着对方的身法,有些遗憾这少年跑的太快。若是能让自己多看几遍,必有所获。 少年果真没让禅景等太久,片刻之后就带了人来,不过来者是提拎着他罢了。来人是个年约弱冠的男子,带着少年在雪上游走时,快的竟让禅景看不真切,所行后的雪地上白皑平坦,甚至不见一丝足迹。 光是这一手,就足以让禅景侧目了。 “这是我三哥。”少年对禅景仰仰下巴,看向男子的目光十分仰慕,他道:“我三哥可是新一派中的佼佼者。” 那男子将他拨去一边,对禅景微笑颔首。禅景也回了回。男子道:“在下公孙温。今此一拦,多有得罪。公孙家规在此,在下也疏忽不得,只能耽搁公子片刻功夫,与在下比划一二。”这男子说着时,目光却行走在重刀之上,当看见刀上斑痕时也是微怔。显然他对禅景的兴趣,不如对重刀的兴趣大。 这是弟弟惹的祸,他本不欲插手。禅景的的确确拔刀了,最后先收手的却是他弟弟。按照规矩,禅景当然能自行离去。可是公孙温听见形容后反而生了兴趣,要知道,公孙家不锻刀,也不缺好刀。今日少年所带的正是上品之一,被人一个照面就断了刃口,他自当前来看一看。 “公孙公子有礼,眼下如何?”禅景紧了刀柄,“再打一场?” 公孙温宽和的笑了笑,道:“理应如此,还望公子海涵。” 禅景没报名号。但公孙温一向熟悉江湖人氏行动时的低调隐秘,便不作追问。况且看这年纪,若是师门显赫,断不会单单让此一人行走着风霜之地。想必也是寻常家的弟子出门讨口饭吃,何必多问? 禅景皱了眉,却未拒绝。 双方画出一丈圆,用作地界。两人在圆中提到对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转身各退三步,罡风猛然刮起。电光石火间,同时旋身的二人同时出刀,但禅景堪堪慢了一步。 不如说是公孙温太快了! 两刀拼碰间禅景节节后退。公孙温的刀又与少年不同,是把窄弯弧线的长刀,切弧诡谲,十分游滑。禅景的重刀体重形巨,最不易与此类刀形为战。越是游走快如龙蛇的刀剑,越是能觅禅景的破绽。 重刀在行动中只能勉强跟上对方的进攻,禅景逐渐吃力的被压制圆圈的边缘。按照刚才的规定,一但他出了圈,重刀就归公孙温了。 公孙温是一开始就打算用快攻把他挤出圈子。因为如此一来,既能让对方知道公孙家不是平庸之辈,又能在不见血之下解决问题。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禅景反而越挫越勇。 刀锋呲撞在眼前,重刀上的斑驳锈迹不断向下褪掉,而禅景也像这露锋芒的刀一样,渐渐止住了退步。只要跟上了公孙温的节奏,禅景心下觉得可勉力一战。 右脚后跟已经沿贴在了圈线的边缘,观战的少年在外连眼睛也不敢眨,只盯着禅景的脚下,想着他一踩圈,就算他输!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禅景不退反进,即使不如公孙温一开始那般的快,却是一步一步稳当的反压,甚至要比公孙温起初的气势还足几分。 公孙温亦是一惊。 没等他回神,禅景猛力狠快的刀锋已经近不可挡。公孙温变了脸色,再退几步便是圈外了。手腕在酸痛,是与禅景重刀碰撞间不断积压的力道所致。他自然是不能退出输掉,那就只能咬牙硬接。 这一接会是个什么结果,他也无法预料! 情急之间禅景后心倏地一冽,他的刀已经挥出去,后方的危险感却胁迫着他将力道猛然拉回。紧接着刀尖劈划在后背的瞬间,狠力的撞在了刀鞘上。抽力的禅景被这一击直直撞出圈线,胸口具是闷痛。 偷袭! 若不是刀鞘在后,这一砍之下必定见血! 禅景抬头即见一白发老者持刀立雪,对着他怒目而视。一旁的少年顿时扑上前去,指着禅景睁眼胡乱道:“六叔公,这小子欺我公孙家是好脾气!差点废了三哥!” 老者双目一瞋,声如洪钟,怒道:“哪里的野小鬼!竟敢欺我公孙家的爷们?还欲废了阿温,找死!”禅景看不见,他却从后面看的清楚。方才那一刀明明是偏过刀鞘直取禅景性命的,却在最后被刀鞘挡了个彻底。 禅景此时后心还在作痛,他撑刀而力,道:“同走江湖,如何能不要脸皮?堂堂公孙,这是做什么。” 他已经揣测到公孙家三人的意图,竟为得到重刀如此不顾脸面的用此下策。 少年先跳起来,喊道:“这是规矩!这规矩你不懂,我三哥好心教你,你却恶毒歹心!”禅景的猫眼直直地看着他,他莫名熄下去了势焰,道:“……看什么看。” “你们想如何?”禅景也冷了声:“杀人灭口夺人兵器?” 公孙温皱皱眉,想说些什么。老者却先行一步,说道:“阿猫阿狗何必让我们动手?你若有些眼色,自行了断去。只是江湖人都知道,到了这,公孙的规矩就是天理。你既然交手败阵,那就老老实实交出刀来!” 禅景猫眼难得一怒,斩钉截铁道:“做梦!” 四下风雪一寒,禅景那匀称的身形后赫然笼罩出一袭玄墨。滚银边的袖角高高扬笼住他的肩头,比他高处许多的男人白皙的下颔微扬,睥睨和玩味一同混杂在漆黑的眸睑。 “阿猫阿狗。”薄冷侵袭唇线,连带着声音也阴冷了几许,“死不足惜。” 章十二 公孙温眼睛一亮。 天下诸般兵器皆有封魂,却唯独有剑冢与机缘才能得到。公孙家横堵此地数年,正是横在了往东去剑冢的途中,为的就是能遇求封魂之器。如今家势庞大,也不过只有一把入风剑而已。况且眼前这封魂不仅形容气势皆具,就连衣角都真实如质,实在是难得珍贵! 如此宝器,怎能不让人贪念大起? 禅景手一抬,将潺渊牢牢护在身后,道:“我绝不会将你交托在这里,你快回刀中去。” 潺渊看不清前面三人,只能看见他仰起的脸。本才阴冷下的声线,忽地又温和起来,徐徐道:“你将如何护我。” “一战到底。”禅景咬牙道:“死不足——”被人用掌心不客气的堵住了话,禅景还没说完,有些懊恼的冲潺渊眨眼。潺渊捂着他,不想听他再心直口快的说些不吉利的话。 “公孙?”潺渊眼转向三人。 少年有些畏惧,往后退到了公孙温的身边,才鼓起勇气道:“是、是!” “谁是公孙阿猫,谁又是公孙阿狗。” 少年气结,老者也瞪起了眼,喝道:“好大的狗胆!待老夫断了你的刀身好好打磨打磨你这嘴!” 潺渊另一只轻轻拍在禅景肩头安抚着,垂下头去望着他,唇延讽刺道:“他要打磨我,你怕不怕。”禅景呆呆地摇头,潺渊的指尖就意味暧昧的滑动在他肩颈,低笑起来:“好没良心的家伙。” 老者被晾了个尴尬,正待出手,公孙温却跨近了几步,十分宽和一笑,道:“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公子从此地过,也是客。规矩虽然定在那里,但人却能酌情思顾。为难江湖兄弟有违公孙家处事之道,只要留下刀,任君来去。” 禅景被捂着嘴,只能冲对方皱眉,驳论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公孙温揣测着潺渊的心思,却在男人薄讽的唇边看得心下微微一刺,有几分不大好的感觉。 潺渊没理会他,只问禅景:“即便如此你也要往东去么?” 禅景点头。 潺渊指尖滑过他下颔,质地考究的袖角扑风而动。男人渐渐俯身在他肩头,道:“身体给我,我们就走。” 滚烫的侵占感再一次从脚底猛烈地蹿涌向身体四周,明明是充满危险的黑暗流肆,这一次禅景却没有恐慌感。意识被黑暗包裹稳固在身体的角落,温暖的让他昏昏欲睡。 公孙温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那封魂消失在风中。而禅景微微敛目,像是不习惯突然清晰起来的周围。 公孙温不禁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禅景手指搭在了刀柄,同一个人气势竟迥然不同。那猫眼半敛之间煞气微泻,让年轻的眉眼凌厉非常。“如何?”重刀单臂而抬,架在了肩头,嗤笑道:“麻利的滚远。” 不等老者暴怒,禅景的身形已经眨眼到了身前。比其先前简直是天翻地覆,老者的手还未摸到刀柄,腰腹间一阵猛烈的撞痛,身形已经被单单一脚踹跌出去。重刀冲破风声,直直插竖在他头边,鬓边白发迎声而断。禅景踩在他后心,力道之猛竟让他爬不起来。 公孙温一瞬一息间竟反应不得,看清时叔公已经被踩在脚下。纵是他有怀阴手腕的耐性,现下也该撕破了脸皮。“不知好歹!” 禅景连头都未回,脚下重力碾压,他低下的脸上是原本绝不会出现的神情,杀气四溢又眉眼带笑。公孙温出刀从后直逼而来,禅景重刀回手隔架,反覆间砰声,公孙温的刀已经脱手而飞。重刀刀脊横撞在公孙温的肩骨,将人狠狠砸撞在地。 禅景的眼扫向少年,少年已经惊慌失措。他连刀都没了,如何对的上这样的人? 脚下的老者吃痛出声,公孙温也抱臂翻滚。禅景碾压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对少年道:“滚么?” 少年腿有些抖,不是被他这一手吓的,而是被他这一眼看的。三叔公和公孙温的痛声就刺激在耳畔,少年比不得其中任何一个。在外跋扈已久的小太爷恐慌的后退,简直不认得这个人和先前是同一个。 禅景偏头一声嗤笑,他转身就跑。一众下属这次连头都不敢回,一群人跟在后边爬滚着跑。 禅景将刀收回鞘中,蹲下身,对面色惨白的公孙温道:“公孙耿是你家的人么?”公孙温没回话,他伸手按在已经重伤的肩骨,将人猛力拖拽向自己。猫眼诡谲莫测,道:“是你家人吗。” 公孙温痛到失声,不断点着头。 “他在哪。” “老、老祖在家、家中园墓。” 禅景舔了舔唇角,露出个乖张的笑,道:“我是乌有峰以南两千山上的人,励志踏平公孙家,鞭尸公孙耿。我还会来的。”说罢他松开手,抓了把雪仔细擦了擦手,向东头也不回的走。 乌有峰以南两千山! 公孙温咬碎了牙吞下这口苦果,心中生恨。 ——*——*——*—— 晚上又在外野宿。 禅景醒来时头有些昏沉的闷胀,他在篝火旁温暖的枯草堆上醒来,被火上架烤的野鸡诱惑到。身上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重刀也平平安安的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潺渊。” 他磕绊了半响才叫出这个名字。 可是一片寂静。 禅景想,大概是这次帮自己费了神,恐怕要有些时间不能看见他了。 正想着,从身后忽然横来手臂,将禅景拦腰拥紧怀里,呼吸湿热,从后埋头在他颈窝。闷闷地,“嗯?”了一声。 禅景的胸口瞬间密密麻麻的酥甜起来,这种蹦跳快速的感觉让他腾地红了脸。他被抱了个结实,只能轻咳一声,道:“你……还好吗。” 潺渊眷恋着他的味道,用脸颊懒懒地蹭在他颈窝,嗯了一声。 禅景觉得,这一次之后……男鬼变得和之前十分不同的样子了……他脸上越发烧的厉害,手放在潺渊环住他的手臂上,轻声道:“多谢。” “只靠说的打发我?”潺渊温热的薄唇顺着颈窝来回摩挲,被他的气息牵动的有些神识昏沉。 禅景抓紧他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潺渊用了些力,将禅景斜压在了枯草上。他顺着颈窝湿密的吻,最后停在禅景闭起的猫眼上,深深呼出口气,抱紧他。有些烦躁的抱怨道:“不要再散发勾引我的气息了,” 禅景猫眼一睁,奇怪道:“什么气息?” “食物的气息。”潺渊贴着他,胸口跳动的欲望却是想将他揉进身体里。已经不再是单单抢占身体的野心,而是由身到心,由内到外,一寸一分,都想占有的野心。 禅景不知道潺渊的困扰,他听到食物两个字,腹中顿时叫了几声。潺渊的目光看过去,他尴尬的挠挠头。 “饿了。” 章十三 相比饿了就能吃到烤鸡的禅景,公孙一门要肃穆沉重的多。 已经是半夜了,正堂上通亮一片,上上下下坐满了姓公孙的男人。其中端居最上的老者发须皆白,不怒而威。公孙温是他的外孙,小太爷公孙汶是他的嫡孙,受伤的三叔公也对他言听计从。江湖人称“公孙无风”的公孙风。 传闻他的入风剑一出,所掠之地风尽绞杀。若不是公孙老祖公孙耿曾经搅动的江湖血雨腥风,说不准公孙风的名字就能代替公孙家的威名。 “一人折三将,这是公孙家从未有过的事情。不论如何,此事都要在传出去公孙平原前封杀灭口堵个干净,丝毫风声都泄露不得!”在堂中来回踱步的男人看向上座的公孙风,道:“老三都被打成了这样,再派小辈去也难有结果。爹,不若就让我去如何?” “区区一个后生小子,轮得着公孙上堂出马吗?这传出去岂不是会笑掉江湖人的大牙。”一旁坐着的老者一拍桌子,道:“老三平日就没什么正经!此番也是个教训。阿温的肩骨这次多半也是废了,日后该如何是好?这一辈里已经拔不出比阿温更天赋的人了!”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堂中的男人停下步子,道:“公孙家早就不接横路抢器这一套了,他堂堂一个嫡家公子跑去凑什么热闹!” 原本坐着的老人猛然起身,怒斥道:“那还不是你孙子惹的祸!公孙汶呢?叫他出来自废一臂给阿温赔罪!” “好没道理啊六哥,你们阿温自己不成器凭故带上我们汶儿!自废一臂?汶儿要是有个好歹,公孙家以后怎么办!” “一个混世小混蛋你还妄想推他当家主?他若能当家主,我第一个分家!” 双方怒喝和争执声充斥整个大堂,渐渐演变成一触即发的拔刀。上位的剑鞘陡然敲震在地面,大家顿时鸦雀无声。 公孙风扶着入风剑面无表情的扫视众人,威势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堂中踱步的男人身上,沉声道:“叫汶儿过来。” 男人怕他责备,却又不敢出言违背,只能面色低沉着差人去叫。 公孙纹在外边听了半响,听到自己名字时也软了软腿。进去后就跪在公孙风脚下,恨不得哭出来。 “太爷爷——” 公孙风皱眉,问道:“说清楚。” 公孙纹怎敢在他面前隐瞒,当下一五一十说了。他说完,四下一片沉默。公孙风一言不发,底下也无人敢喧哗。等了半响,才听公孙风道了句:“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逆言,一齐退下。 公孙风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往外去。穿过亭廊和后宅,最末端临水而建的木屋古雅朴实。他在篱笆小院外静听了一会,才恭敬的敲门。 木屋门随风而开。 公孙风入内,却只站在木门口不敢擅自入内。里边逆光而坐的男人白发从榻上直铺地面,一室雪色恍若隆冬。白袖露出的骨腕正在研磨着草药,未回头,只道:“你倒是拘谨,怕什么,过来坐。” 公孙风入内后却未真坐,而是站在一边,客客气气的道:“前辈又在制药了?” “身上少了这些药总觉得不得劲。你也知道,阿耿他就喜欢同人打架,每每一身伤,我自然要备着些。”男人的侧颜十分细腻,并不是女相,而是偏重塞外风情的细腻。眼眶要比大余人深陷的多,显得风情。 这是入风剑的魂。 也是公孙老祖公孙耿的……未亡人。 公孙风向来不敢接这一面的话,只老实的听着。今日不知怎么,入风竟也没多说,而是问道:“我听见前堂吵闹,是出了什么事。” “小辈玩闹。”公孙风淡淡地带过,只道:“倒是遇见了个有趣的人。” 入风目光移过来。 公孙风道:“一个年轻人,带着把斑驳锈迹的重刀,要找老祖。”见入风神情不动,才继续道:“年轻人仰慕老祖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听着不像是这年轻人要找,而是他的刀魂,怕是和老祖有些故交。” 故交这个词触动到了入风,他终于停下手中的研磨,转过身来,似是回想。道:“阿耿心好,谁都想做他的朋友。不过封魂却寥寥无几,他叫什么?” 公孙风摇摇头,道:“不曾留下名字。” “那是什么模样?”入风笑道:“若是真认识阿耿,那我便知道是谁。” 公孙风将公孙温几人的描述说了一遍,他越说,就察觉入风的不大对。虽还在笑,屋外的风声却狂躁凶猛。 入风将那研磨的草药轻轻一拨,就听那陶器啪的碎开。他笑似非笑,指尖却崩的萧杀。 “原来是他。”碎开的陶器流泻出草药,入风小指沾点,在口中苦化尽。他眉间一舒,偏是狠杀的滋味,他道:“我当他已经死了,原来是躲去了刀中。”喉中溢出的冷笑,入风道:“好啊,好。他竟敢来这里,我何不去送他一程。这个故交,当年可是情意深重,让我心心念念记了几十年!” 等到公孙风出了木屋时,院外湖水冰延湖面,整个围院的篱笆已然被吹翻凌乱。可见方才入风心潮起伏到了难以自控的地方!就是公孙风也觉得后背一寒,有几分后怕。 隆冬深夜,寒意爬满。 刀魂的事情既然有入风,公孙风就不会再插手。但也不会丝毫不作为,他对这个人也同样有些兴趣,于是他差了人去乌有峰以南两千山做打听。最后消息称此处并无奇特,也从来没有什么年轻人。公孙风隐约觉得不大安稳,只能再将注意力转回还在平原上的年轻人身上。 然而他如何也想不到,公孙家所过乌有峰,率先惊动的是峰顶的刀圣。乌有峰往南去两千里的地方还有一座山,山里有个梨园,住着天下王孙尽退让三分的逍遥道长李瞑云。 秦太白的信还未到李瞑云的手里,道长人已经往公孙平原来了。他不是来见禅景,只是极其护短,容不得公孙家这样的名头在他记名弟子头顶上蹦哒罢了。 毕竟逍遥道长在逐欢口中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李任性。李任性不想动手的时候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清冷的眼都不会扫你一下。但是李任性要动手的时候就是把刀穿过了他身体,他的剑也要跟你分个高下。 公孙家好不巧撞在这个任性上,也许最终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惹怒了道长。如果还有机会,再给公孙汶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拦徒步而来的年轻人。 而正吃烤鸡的禅景真在夸着潺渊的手艺,唇角油光发亮,道:“今天的烤鸡真是厉害。”他由衷的称赞道:“一点也不比燕娘娘的差。” 潺渊用拇指抹过他唇边,将秦太白送给他护身的匕首用来割鸡肉。面上笑似非笑道:“有吃的还嘴刁。” “香到忍不住。”禅景猫眼享受的微弯,道:“出来一趟也不亏。” 潺渊低低笑,雾濛的眼半眯,道:“希望明天你能保持这个心情。” “明天怎么了?” “谁知道。” 章十四 “潺渊,终究有一天你也会被今日的刻薄寡恩加倍相待。” “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你弄瞎我的眼,可我依然看得清楚。看得见你憎恶嘴脸,看得见你诡谲内心,也看得见你孤独可怜。” “你这个人……你算什么人。你只会杀人。” “啊,纵我下至黄泉也要诅咒你,诅咒你人伦皆丧,诅咒你叛众亲离,诅咒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 禅景被手掌的痛惊醒,他满头大汗的睁开眼,气喘吁吁。正对上一双雾濛探究的眼,又将他惊的胸口一阵闷痛。 “你梦见了什么?”潺渊随手撩开他被汗打湿的额发。禅景想笑一笑,可是脸上却像被定住一般,丝毫都笑不出来。 “……没什么。” 潺渊眉梢微挑,见他猫眼游离飘忽开,嗤笑一声,没有再问。 禅景一直到背起重刀时还在恍惚中,他用力的甩甩头。潺渊已经回了刀中,禅景就自己拍了拍颊面,振作些精神。 他能和潺渊说吗?说有人在我梦里咒你不得好死这种话? 开什么玩笑。 ……这种话或许之前说说没有什么,可自从清楚看见潺渊濒死的场景之后,他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想到这禅景不禁有些懊恼的丧气。他除了潺渊的名字,对这个人的一切几乎一概不知。 潺渊在刀中休息,一路上都没有出现。禅景心里翻腾的没精打采,得幸今日没有下雪,路上也好走些,否则在这心不在焉中保不齐会摔个结实。 不知怎么,风似乎大了些。 禅景的大氅扣到了下颔,只要脖颈中没有灌进风,人多少就要好受些。只是这风渐渐刮动积雪,甚至狂肆到让禅景不得不抬手遮着眼,接下来更是寸步难行。 这风古怪,仿佛刹那间就咆哮起来。 就在禅景思索着要不要停下脚步暂躲过去,不料这上一刻还猛烈冲撞的烈风,下一刻倏地停止。停的彻彻底底,连一丝丝都不存在。 禅景再抬头。 白与雪色相并同的陌生男人就站在不远的前方,身后站着持剑而立的陌生老者,不同于大余人的眉眼冷寂的望向他。像是早已相识,又像是从未见过。 禅景的警惕陡然紧绷起来,从脊骨一直紧绷到脚趾。他猫眼没有打量,而是坦坦荡荡的望回去,甚至还能从容道:“敢问两位前辈有何指教?” 老人没说话,低头掩袖咳嗽,站在白发男人的身后几乎没什么光彩。只有这个男人,站在那里仿佛就是一道屏障,威压的气势让禅景甚至望不到他身后,更生不出逃跑的念头。 在这样的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潺渊。” 这短短二字如同重力,让禅景胸口猛力收缩,已经融在他身体里潺渊的气息剧烈地挣扎、咆哮,甚至狰狞起来,仿佛就是潺渊囚禁的自我在森磨獠牙。禅景捂住胸口面色急速苍白,痛苦炸向在脑海,背后的重刀嗡声发烫,四肢却被漆黑的绝望占据着寒凉。 怎……怎么了?! 潺渊怎么了! “人伦丧尽、叛众亲离、不得好死。”男人每念一字禅景就痛苦一分,不,是潺渊就痛苦一分。无法掌控的情绪泯灭身躯,禅景的手竟在不觉中握住了重刀的刀柄。 “啪。” 冰凉的手握住禅景的手腕,男子眨眼已经近在咫尺。他盯着禅景的瞳孔,却像是在看潺渊,霎地冷喝道:“滚出来!” 禅景耳边震的轰鸣。 “滚出来和我一决生死!” 重刀锵声出鞘,锈迹在拔刀过程中簌簌褪尽,光亮森寒的刀身终于展现全景。刀身间细微的暗纹组成密密麻麻繁琐的梵文,形成毫无间口的梵文锁链,将潺渊像是缠绕囚禁珍兽一般牢牢的缠固在重刀之中。 “小鬼。”潺渊俯身与禅景的手相交,哑声道:“杀了他。” 重刀翻掌挑杀向入风,一直隐在后方的老者飘忽的身形插间而入。撑着身体的长剑出鞘回格! 双方各居一人一魂,谁都不退半分! “还我阿耿。”入风的声音仿佛要剔骨削肉,恨意是渗进一切的酿生。他眼中隐约的癫疯让禅景触目惊心。 潺渊偏头弯笑道:“还你?我的刀下亡魂从来都没有投胎的福气,他就在我的刀中被撕咬干净了三魂七魄,你想要,梦里找。” 入风失声长啸,老者的剑快如魅影,疯狂的剑疯狂的砸在重刀上。禅景在这暴雨般的攻击中竟然奇迹的毫发无损,被潺渊握紧的手持刀灵敏,像是在教导他一般。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入风嘶声若癫,剑砰压在刀脊,禅景一抬之下竟未抬动。怎料借势潺渊伸手触到那剑身,指间捏在剑锋,竟要折断它一般。 这一下公孙风先道不好,抽身想退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潺渊捏锋而睨。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8节 “承你吉言。”潺渊雾濛的眸看不清故人的脸,他似乎也不想看清。他道:“公孙耿临死前三言皆现,也算是死得其所。你们心心念念让我不得好死,最终我的确没得好死。如此大恩无力回报,我怎么能让公孙耿做个孤独鬼?”剑锋发出清脆的响声,潺渊唇延欢喜,“我送你一程,不必多谢。” “住手!”公孙风惊愕瞪目,口中叫着住手,却如何也夺不会入风剑,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人略然恣肆的笑,将入风剑折的断声大作。 入风面容狰狞,折痛四蹿周身,他挣扎着要抢夺自己的剑身,却被潺渊一把按在剑刃边。 “你大概忘记了。”潺渊怜悯的居高临下,道:“让他半死的是我,最终了结他的却是你。就是这把剑,划断了公孙耿的咽喉,血渐红了你全身,滚烫热烈,这就是公孙耿对你最终的爱?”他掀唇冷笑,“不论是垫脚石还是替罪羊,想要我来做,就要代价高昂的支付报酬。” “你罪无可恕。天道轮回,你总会还的,你等着……你……” 剑身嗡鸣颤动间啪的两段,入风身体里也同时啪的一声像是断开。潺渊松开手,断剑和他一同摔跌雪地。公孙风脸白了又白,无法置信。 风又来了。 这一次平常的吹涌,禅景看着潺渊挺直的身形墨袍浮动。他方才折了剑的手指收回袖中,半响后回头看着禅景,目光好陌生。 细雪不知为何开始落,坠在他肩头发间,都未能让他雅俊的眉眼恢复往常的沉默或温柔。 禅景觉得他很难过。 禅景忽然跑近他从后抱住他,像是拥抱他的寂寞和茫然,年轻人安抚一般的轻声道:“潺渊,潺渊。” 潺渊盯着禅景的发顶,回身将他满满地纳抱进怀中。暴躁和戾气都戛然而止,怀抱中充满禅景的味道,手掌能清楚的触摸到他的温软,眼前也看得见他的模样。 仿佛自己还活着一样。 章十五 潺渊活着的时候,大余爆发过两次饥荒。第一次在他六岁,第二次在他十岁。 第一次天夺走了他的父母,只留下了他和他妹妹,还有小叔一家。他父母将家底都埋在了地窖深处,临去托付给他小叔,恳求他用这些细碎的银子养潺渊和妹妹几日。他小叔应了,带走了银子和他们兄妹,转手就将他们兄妹两插上草搁在了街头。 正时因为饥荒,格鲁部横马入侵,一时间战火饥荒和瘟疫遍及整个大余。潺渊在街头被晾了十几日,没人来买,倒是见了不少人倒在他眼前没再起来。 恰好格鲁部的小王在寻找能伴途的随从,只是王贵子孙没人敢把儿子送到小王手里挨揍受虐。格鲁只好在大余中寻找些机敏健康的孩子,以博小王欢心。他们看到了潺渊兄妹,却只选中了潺渊。但是他们付出来的不是银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金铢,让潺渊他小叔几乎要乐疯了。 潺渊被带走的那天他拽着小叔的衣角,不停地反复道:“以后我会给你金子,只要你把我妹妹留下来。” 他小叔怕他不听话,赶忙应下来,潺渊就被带去了格鲁部。 小王这个时候已经四十有六了,曾经有过一个儿子,被他严厉教导下早早的就去西边了,到了如今,他依然是没有儿子的人。他是格鲁部骁勇善战的格鲁,他想要一个儿子,可是格鲁部王贵都知道他曾经活生生累死了自己的儿子,谁都舍不得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哪怕他是格鲁部的英雄。 他不看好大余的孩子,但只有大余人会卖自己的孩子。 直到他遇到潺渊,从此之后潺渊就是他的儿子。只可惜哪怕到最终小王临终时,潺渊也没有喊他一声父亲。格鲁部的男人将潺渊称为“杀戮的刀”,觉得他从骨子里透着血腥味,就是格鲁部的大王也不愿意和他对视。潺渊这个名字是小王请教大余先生给他取的,所以格鲁部的姑娘更愿意称他为“沉寂的天渊”。 潺渊在格鲁部待了十余年,这期间大余又爆发了饥荒。他带着金子找到他小叔时,他小叔却早在一年前就将他妹妹卖了。 小王对他说这是背信弃义的人,不配留在这世上,所以他小叔一家都被烧死在饥荒中。熊熊火焰狼蹿而起的时候,小王蹲下身和他对视,对他说:“阿渊,不要原谅任何一个欺骗你的人。你原谅了他们,他们就会变本加厉,这是人的劣质根,你要记牢。” 后来格鲁部追打北方游牧的赫律部时得到了块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小王将这块石头和赫律部最好的钢揉杂,再请格鲁部最好的刀匠锻打出一把重刀,送给了潺渊做成年礼。这把刀潺渊背了一辈子,到死也没松开。 潺渊在小王死后才离开格鲁部,回大余去找他妹妹。只是大余这个时候正值百废待兴的时候,盘查严谨。他们将潺渊视为叛国的人,大余的兵一直在追查他。 潺渊杀了不少的人。 这些人指着他鼻梁谩骂他是卖国贼,是格鲁猪养出来的贱畜。大余的江湖人说他背着的刀是从武林德高望重的剑冢里偷来的,一群道貌岸然的人大肆渲染着他无恶不作,无人不杀,甚至将方面他小叔一事重翻于世,借此来出口舌之气。 很多人对他套着近乎,却在垂涎他的刀和他的命。 这些人潺渊一个也没放过,血淋淋的账记在他身上已经是扒都扒不下来的东西。可是潺渊不在意,他浑浑噩噩的活着,甚至期望有一日能有个人真正杀得了他。 他把这句话讲给公孙耿的时候,公孙耿笑的喷酒,对他摇头道:“不可能,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潺渊也笑了,偏头道:“说不定就是你呢。” 公孙耿的手摩挲过自己的剑,还是笑着摇摇头,道:“我不会背叛兄弟的。” 这是潺渊唯一的朋友。 如果后来没有叫做白蔗的女人出现,也许他们真能做一辈子朋友也说不定。 潺渊找了很久的妹妹,找到了白蔗。白蔗的眼睛看不见,人却十分柔和乖顺,除了身体不好。但这就是潺渊心中一直描画的妹妹,潺渊觉得她是,她就得是。 白蔗很乖,不该问的从来不问。只是她身体越渐不好,常常一躺病榻就是很多日。公孙耿说大概是因为潺渊杀生太多,阴气压着白蔗不得安生。潺渊果不再摸刀。他不再摸刀,江湖人却像是得了消息一般的前仆后继,他们咬住他不放,咬住白蔗也不放。 白蔗渐渐的起不了榻了。 她眼睛看不见,却想听听各处的风。潺渊就背着她到处去听风,背着她几乎走遍了大余。公孙耿常常来看白蔗,他每每一来,之后白蔗就会卧榻多时。 潺渊觉得蹊跷,直到发现白蔗身上的痕迹。 “让哥哥见笑了,”羸弱的少女捂着被子遮掩在肩头,神情平静,偏开的眼却像是此生无望,她道:“哥哥不要为难公孙大哥,我是将死人,无谓这个。” 潺渊还未动作时,公孙耿却先行下手引来江湖人六次截杀。直到白蔗病死榻间,潺渊才与公孙耿正面一战。 这一战之后公孙耿失了双目,潺渊放了他一条生路。不料半年后整个大余群起讨伐,白蔗的墓被人翻了又翻,甚至请出剑冢中晖殊道人前来助阵。这一战将潺渊逼往南边的沼泥之泽,公孙耿亡,潺渊亡。 按压在泥泽中待宰时正道踩着潺渊的脸,对他道:“有了妹妹的滋味如何?你妹妹正是我胯下物,身后耻,不想竟让你与公孙耿两人狗咬狗撕破脸。公孙耿想你不顾人伦强占妹妹,你想公孙耿背叛情义先下手为强。”正道哈哈大笑道:“邪门歪道就是这般,纵然有一身无人能及的好功夫,最终也不过稍作挑拨便不堪一击。今日你杀了公孙耿,公孙耿也助我等杀了你,不知回想起当年你二人共折天下江湖人时该是如何的笑话无常。” 白蔗瞎了自己的眼,她告诉公孙耿,这是哥哥不欲让她旁看世界。公孙耿每每到来,她便容笑相待,依恋无比。她给公孙耿讲哥哥幼时便刻薄寡恩,杀了小叔,丢了她。偏偏讲起来时神情温和,像是十分体恤,从不怪罪。她温柔的暖化了公孙耿,却又告诉公孙耿,自己与哥哥虽是兄妹之名,实为夫妻之行。也让公孙耿越渐觉得潺渊沉默时是居心叵测,潺渊笑时是别有用心。直到他也发现白蔗身上的痕迹时,震惊和愤怒才一触即发。 他诅咒潺渊的每一句话都应证了。 潺渊在泥沼中将死时却记起了父亲方面教他的话。 “阿渊,不要原谅任何一个欺骗你的人。你原谅了他们,他们就会变本加厉,这是人的劣质根,你要记牢。” 这就是人的劣质根。 晖殊道人在他的刀上刻下拘魂的梵文,潺渊从此深坠黑暗,再也看不清世间。晖殊道人收下了这把刀,无人敢提异议,道人没有将这把刀如约封在剑冢,而是任它随舟漂泊无常。 潺渊这一世没有什么值得提及的事情,背叛、绝望与质疑充斥他的人生。他没爱过谁,他尊敬的男人不能堂正的被他叫做父亲,他悉心的朋友不敢坦荡的面对他质问,他投入的哥哥角色根本不如所想。 人生就像是个笑话,好没道理和道德。 人生这般。 还抢小鬼的做什么? 潺渊坐起在火边,怀中禅景睡的脸颊通红。他怀中沉甸甸都是小鬼的重量,可是飘忽一生一无所有的潺渊却将这个重量紧紧抱住。像是抓住了生而为人的重量,胸口莫名充足和酸甜。 章十六 没了公孙家的阻拦,禅景自然要继续往下走。只是这路途之远实在超出预料,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才靠近极东之海外的八百里地,这里已经出了大余的地境。 禅景对境外的什么都好奇,尤其是以前从没有见过的驱鹰者和逐蛇者。他每每被这些吸引时,都会对四下疏忽防范,若不是潺渊一直在他身边,钱袋就是首当其冲的损失。 潺渊如今已不再呆在刀里,而是在他身边。这一点让禅景惊异许久,按照逐欢的意思,自从被他反噬后,潺渊理应虚弱的多才对。可这一路禅景已经充分意识到潺渊是具有多么的……占有强势。 潺渊行走在外与常人无异,就是模样太突出了些,总是惹人注意。不过相较他不善的目光,具有亲和力的猫眼禅景显然更受欢迎。 今日正需补充干粮,禅景寻着贩卖肉干和粮饼的地方。两个人在挤攘的人群中穿梭,原本在大余不算矮的禅景在这里几乎要埋进人海中找不见,倒是潺渊一路按住他的脑袋,带着他寻找。 “想不到境外竟如此热闹。”禅景一个不慎就撞在潺渊胸口,潺渊索性将人揽护在胸口前行。 “各部都要来这里和大余的商人做交易,自然要热闹。”潺渊带他躲开一只牛车,道:“入秋时才是真正的开始。” 入秋时粮食和皮草等交换在这里,大家各有所需各寻所要。往往各型各色的人都有,十分融洽。 最终他们找到了一家有牛肉干的小店,店主和大余人长得完全不同,深窝大眼,非常热情。禅景买了不少,和之前才买到的粮饼一起打包在包袱里,却被潺渊拎到了肩头。 禅景挠挠发,猫眼忽闪的跟紧他。 “今晚要在这里住下吗?” “嗯,出了这里就是荒滩,好好休息一晚对你而言十分必要。明天一早再启程。” “你也需要回刀中休息吗?”禅景背后的重刀沉甸甸的,他道:“你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休息了,没有问题吗?” 潺渊目光飘向他,反问道:“你想我回去休息?” 禅景脸一红。 他不回刀中去,就只有抱着自己睡。若是让他回去……禅景左右思量,还是有些小小的不情愿,他为难道:“……你需要吗?” “需要。”高出一肩的男人忽然附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抱你睡。”禅景胸口怦怦直跳,垂下头去。潺渊弹了弹他额间,道:“不必担心。如今对我而言,回到刀中修养还不如在你左右。安心吧。” 晚上入住时果然又是抱着禅景,像揉抱毛绒的小狗,将才沐浴过后的人牢牢揽在怀里。禅景就坐在他怀里,两人一起研究着今日才到手的地图。 “荒滩酷热,明早出门前戴好斗笠。”潺渊下巴压在禅景还有些微湿的发顶,指给他看,道:“从这里到这里,都骑骆驼走。” 潺渊环抱禅景的手臂有力温热,贴在他腰间令他发晕。禅景听着他的话,在属于他的气息中晕晕沉沉的只管点头。他突然往前倾了倾,脱了外袍和繁琐的胸口仅隔着层薄薄的里衬贴覆在禅景背上,禅景倏地红了脸,生起回身去摸一摸的冲动。 “怎么了?” 潺渊察觉他不说话,垂头去问他,呼吸喷洒在他颊边。禅景猫眼亮晶晶的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尴尬的用手遮掩住同样尴尬的位置,颊面通红,不敢与他对视。 潺渊挑眉,胸口震动着闷笑,对他道:“小色鬼。” 禅景发出投降的叹息,越发埋脸下去。潺渊探手,让他身体微震,渐渐地低喘起来。汗珠骨碌碌的滑滴在潺渊贴着他的颊边,那狭长雾濛的眸也跟着沾湿了气息。禅景微微仰头,喘息还未定,便被潺渊压覆在唇上,囚在怀中深吻。 唇齿相依间,禅景的累积愈渐惊心动魄,他忍不住回应潺渊,却被对方把持,呻吟在喉中。禅景胸口怦怦跳,连带着思绪和身体都不翼而飞,最终求助似的抓紧潺渊的手臂,低低地一声,彻底软靠在潺渊胸怀。 潺渊这才放开他的唇,俯首贴在他脖颈,顺着汗啄覆过去。 禅景微握的拳头掩在面前,面色潮红,小声道:“对、对不住……” “嗯?” “我……我……”年轻人耳尖都通红了,潺渊恶意轻揪了揪,更红了。禅景结结巴巴,这次可不是男鬼调戏他,而是他自己没把持住,啊啊啊,对不起父亲和兄长们。 潺渊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轻揪着他耳尖,道:“敢做不敢当,这样可不是刀客会做的事情。你看。”潺渊另一只手掌还未收回,指尖描绘着什么,戏谑道:“我可以满足到你喊停为止,你要么?” 禅景咬着唇眨巴着猫眼。 潺渊笑的厉害,道:“乖,奖励给你。” 事实上很快禅景就知道对方是个如何恶劣的骗子,等到他后半夜啜泣着喊停的时候,潺渊将他圈禁在臂弯下,动作分毫不减不停,只咬着他耳朵低哑道了一声:“晚了。” 等到天都泛起沽蓝的时候潺渊才放过他,清理一番后将人打包放在怀里。禅景睡得沉,眼角和鼻尖都带着微红,方才的激烈让他眼泪都出来了。潺渊垂眸看了半响,在被自己亲的微肿的唇上又点了点,将人抱紧。 生前他没有吻过谁,生后却得到的了不得的宝贝。 这种滚烫潺缓在胸口的感觉让潺渊陌生,他紧了紧手臂,像是心潮起伏,又像是终归还臻。 第二日,果然没能赶路。 禅景直睡到午后才醒来,惺忪的摸到了被褥间温热人,被对方反握住手,拉到胸口。 “什么时辰了。”禅景额抵在他下巴上撞了撞,像是还没清醒,声音干干哑哑。 潺渊手揉按在他后腰,让禅景舒服的长叹一口气。 “申时了,起来吃些东西。” 禅景点头的时候又撞在他下巴,人应着应着就没声了。潺渊垂眸一看,已经趴在他颈边又睡过去了。潺渊手下的力道适中,不用掀被也知道他腰侧两边留了青紫的手印。被子滑下禅景肩头,露出的脖颈、锁骨、脊背、胸口满满地印记,充分体现了对方的占有欲和昨晚的共同失控。 另一边。 禅睿的磨铺洒了一纸,他松开腰带的青衫上也沾了墨点无数,被放在桌上正面倾压,他指间握着的笔无力滑掉。禅宗将他整个捞抱起来,就这样转身几步压在门上。 “好久都没容我抱了是吗。”禅宗越发用力,有些不满道:“总是在陪圣上。” 禅睿被他搅的乱七八糟,已经记不得方才自己要写的论策是什么了。被他上上下下的欺负着,只能咬在他颈边。浑浑噩噩的想,什么好久,昨晚才抱过。 乔吉一向是在书房听命禅睿的,今日在旁厅等了半响,最后都将用膳了,才被家主叫去了正堂。 “何事?”禅宗坐在上位翻着顺手从禅睿书房带出来的书。 乔吉原本是抬头复命,说着说着目光就看见了家主颈边咬痕,知趣的垂下头加快语速。他将禅意说得话都说了,交代了禅景去处和公孙家事。 禅宗原本还带温色的眉梢一顿,凌厉感睿随之锐化。他冷声道:“好一个公孙家,既然不想要脸,那就给他们扒干净。” 章十七 禅景在骆驼上,浑身包裹在麻布袍里,汗珠顺着后背的脊骨不断下滑,湿了一片麻布。头上即便是带了斗笠,也无法遮掩住日头的毒辣。这才是四月初,极东荒滩已经热成了七月天。 他以往都是待在梨园里,夏有清凉亭,水从亭上倾泻形成水帘驱退闷热,还有冰窖作陪。根本不知道所谓的酷夏是怎么个热,如今入了荒滩,猫眼都干涩萎靡了几分。 前边引路的骆驼挂着铜铃叮叮当当的摇动,坐在上边的图伽回头见禅景几乎要蔫在骆驼上,不仅对另一头骆驼上的潺渊道:“潺先生,前面有处绿泉,不如休息一下?” 潺渊颔首。他本就生的白皙,如今在这烈日之下仅仅带了个斗笠,隐约露出的脸颊还是从容不澜,白如霜雪,像是分毫感觉不到热。 骆驼队停在了绿泉。绿泉是荒滩中一泊三圈泉,大小相衔,滚出的泉水很是甘冽。图伽和他的队伍将内小泉让给了潺渊禅景,只在外围解渴蓄水。 禅景取下斗笠,脸上已然滚烫一片。他喝足了水,擦了擦汗,热倒在内泉边,只觉得自己恐怕要挤干了水才能到极东之海。啊不,说不定他到了的时候已经熟了呢?烘烤出来的,肉质又有保障,想来味道不错…… 清凉的帕搭在他额上,让他舒服的长吁口气,猫眼掠过湛蓝的天,看见给他擦脸的潺渊,不禁露出笑。 “你热吗?” 潺渊解开他的襟口,将脖颈的汗也擦了一圈。对上他的笑也延弯了唇线,捏了捏他颊边,道:“不热。” 禅景也伸手摸了摸潺渊的颊边,果然触手一片冰凉。他惊奇道:“明明往日摸起来都是烫的,怎么到了这里却这般舒服?”说些人已经一骨碌的爬起来,手贴在潺渊脸上不愿离开,人也凑近几分,看样子是想直接抱住他纳凉。 潺渊任由他小狗一般的凑贴上来,道:“不知道,兴许是死人的好处?冬暖夏凉,你是捡到宝了,但怎么能让你白摸。” 禅景贴着他冰凉凉的肌肤上恨不得接下来的时间都挂在他身上,闻言赶紧问道:“那要如何?” “摸一下,挠一下。”手臂抱紧禅景,指尖却留恋在他健瘦的腰上活动。痒的禅景笑不停,在他怀里躲闪着,还不忘贴一贴脸颊凉快一下。最后闹得气喘吁吁,扒在他襟口怎么也不想动了。 潺渊见他有些精神了,便不再玩了。撩开他额前湿趴趴的碎发,给他戴上了斗笠。道:“路上不要把脸露出来,晒成黑炭我可就认不出来了小鬼。” 禅景也给潺渊压上了斗笠,道:“你也别露脸了。”队里的小姑娘都看直了眼啊喂。 正巧那边图伽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过来叫了两人上路。他是常在这条路上行走的送货商,前日收了潺渊的托付,带他们出荒滩。一路上对潺渊十分尊敬,对禅景也是尽心尽力的客气。虽然是个商人,却没有半分商色,是个坦荡端正的汉子。 “潺先生是南边的人吗?”图伽和潺渊并驾,道:“听着又像是我家乡音。” “不算是。”潺渊望着平坦的前路,在他眼中只有一片土色模糊,他道:“商队家乡何处?” 图伽略为腼腆的笑了笑,又有些骄傲道:“我是格鲁部的人。” 潺渊平静的脸上看不出痕迹,只道:“那就有些远了。” “家里人都在这边,如今已经很少回去草原。赫律部这几年嚣张跋扈,格鲁在草原称霸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图伽对着偏西的日头笑了几声,有几分惆怅,道:“不比你们大余,皇帝一个比一个厉害。几年前还不敢想象大余会和我们草原部族做生意,如今来来往往,竟也成了习惯。” “我也不是大余人。”潺渊的眼看了看他,道:“姑且也算是……其他部族。格鲁部在草原称霸的时候牛羊能绕大余四五圈,从来就不比大余差。你们有过双王耀日的时代,双王的威势让大余的皇帝仓皇出逃,那时候整个天下都在格鲁部马蹄下颤抖。”语调低沉下去,最终道:“格鲁部也有辉煌。” 格鲁部像狮子一样咆哮在大余的地盘过,大余当时惶恐的像是只瑟瑟发抖的兔子。他是这只兔子生下来的,却被狮子养大的。他拥有的不是泾渭分明的界限人别,而是对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的坦然。 在狮子口中求生的兔子变成了狐狸,格鲁部错过了一统大余的机会。不,或者说,来自草原只懂掠夺和过境的格鲁部根本没想占据大余。他们也做不到。因为他们的牛羊吃牧草,而他们不认为肥沃的大余良田能种出草原的牧草。 而大余不是。 绝处逢生的大余知道该怎么统治,他们具有兔子的怯弱却也有狐狸的狡猾。各部没有一齐抗争的意愿,注定将被吞灭。 图伽眼睛中微亮,对潺渊道:“先生竟然知道我们格鲁部。” “一如你们知道大余。” 图伽在已经泛起火红云幕的夕阳下眺望天际尽头,笑着道:“先生说的对,格鲁部也有辉煌。如果将来草原上再没有格鲁的一席之地,那被记住的辉煌还有什么意思?”他端正的脸上微笑着,摇头道:“也许有一天大余还会在格鲁部的马蹄下颤抖。” 潺渊略挑眉想了想,觉得就目前而言,几乎无可能。内有赫律部压制,外兼大余虎视,岂是轻而易举迅速做到的事情?不过他不在意,也不想在这种事情多费口舌。 他人都死的展展的了,还操心国局大势么? 察觉到一股火辣的视线已经看了自己很久,潺渊淡定的回头。果间禅景正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隔着斗笠也知道他在傻笑。 不如想想晚上投什么食好。 晚上众人就在荒滩上宿营,潺渊和禅景有个独立的小帐篷。虽然是草草准备的,但两个人睡还是绰绰有余。 众人烤了肉,凭借亲和灿烂的少年脸,禅景混了一盘烤肉,吃得心满意足。潺渊和图伽闲聊了些琐事,仅仅只沾了些酒,没有吃东西。即使看不清周围,他也能立刻知道禅景的一举一动。 再晚些商队唱起了格鲁部的老调子,潺渊安静的听着,眼中也难免浮出回忆。 什么都记得的时候人就会想要什么都不记得,尤其是在明知回不去却还在顾恋的时候。 晚上盖在羊毯下的禅景窸窸窣窣的在小动作,抱着他潺渊没有睁眼。过了半响,毯下已经热出汗的手轻轻细细的摸到潺渊的手,将什么东西戴到他手腕,又环上潺渊的腰身,鬼鬼祟祟的探头偷看他。见他没醒,才老实下来。 直到禅景呼吸平稳的睡过去后,潺渊才睁开眼。 手腕上是用红绳编挂着打磨圆润的白石头,这是禅景悄悄和商队姑娘们学的。寓意是什么潺渊不知道,但是收到礼物的他眼神像深夜下平缓的海,将熟睡的禅景缓缓包容在其中,无处不温柔。 禅景的指尖被拉在唇边轻轻啄了啄,酣睡的人微张着口,无意识的睡姿大开大合。潺渊抱着他,俯首又用鼻尖点了点他鼻尖,无声地温柔唇线。 当绝望褪尽的时候,被重新占据的就是让他溃不成军的温暖。但是心甘情愿,俯首于你身前。 章十八 荒滩一共走了七八日,在禅景吃烤肉吃的胃里泛油的时候终于出了荒滩。要不是潺渊看得紧,他恐怕已经撒了欢似的抛开包裹严实的斗笠和麻袍去风中放飞自我。 潺渊和图伽道了别,到这里他们就是要分道扬镳了。接下来的再渡过极东之海,剑冢就到了。 即使现在的潺渊看起来比寻常封魂更加强悍,但不到剑冢问个明白和知个清楚,禅景的心都是不愿意放下来的。而且晖殊道人对潺渊到底算是有恩,他总要去看上一看,也问上一问。 极东之海横过大余之东,因其宽博广阔,也横住了大余往海那边窥探的心。能将船造的漂亮的人太多了,但能将船造的结实能抵抗暴风的人太少了。但现在为止,能横渡极东之海并频繁往来的船队都没有一家,而潺渊需要偏偏需要找到这样一艘船。 “大都是能出海捕鱼和去往临港,没有一家愿意直渡极东之海。”禅景将得到的回答的讲给潺渊,撩拨着自己被海风吹乱的碎发,猫眼亮晶晶道:“不如我们买艘船,自己去?” 两个人正在海边的栏前,禅景坐在栏柱上打量着港口泊停的一艘艘大同小异的船,晃了晃荡在栏柱外的脚,跃跃欲试。潺渊靠在栏上,眼睛不太习惯海风的吹拂。 “我目前还没有归宿于海底的想法,我想你也没有。”他思索着,道:“能渡海的船一定有。” 没错,纵然渡海难于上青天,但是也有人来往。当年公孙耿得入风正是亲往剑冢,秦太白得逐欢也是游峨山人前去剑冢,况且剑冢中人也多有来大余,晖殊不正当是吗? 只可惜当年没来得及询问过。 禅景苦起脸,不知道自己还去何处寻常。都已经到了这里,却被渡海阻挡住,真教人焦躁。 潺渊手压在他被风吹的毛绒绒的脑袋上,道:“总会找得到,今日就先回去。” 禅景听话的翻回去,跑几步到潺渊身前,转身面对他,枕着双手倒退着走。“晚上会吃鱼吗?” “不吃。” 禅景脸颊一鼓,潺渊弹在他额心道:“傻吗,到了这里当然要吃鱼。” 禅景立刻笑起来。 风鼓动着他和他的衣袖,四下往来陌生却宁静,禅景看着潺渊白皙雅致的眉眼,忽地生出一种岁月安宁感。能和他一直走到这里,就更想继续再走下去,走到无边无际的尽头,让他眉间永平眉头。 “怎么了?” “我们一起游去剑冢怎么样。” 潺渊眉一挑,将人捉回身边,仔细看了个彻底,道:“被风吹傻了?游去剑冢,游半里你就沉了。” “好歹能出三里!”禅景被他拎着,不服道:“我也是很强的,以前在梨园是体力第一!” “是吗。”潺渊道:“半个时辰就软身啜泣,两个时辰就求饶晕厥。你们梨园第一果真名不虚传。” 禅景耳尖都红了,垂头哼唧着,在这方面从来都不如他游刃有余。 被拎回客栈的禅景被喂了个饱,尤其喜欢这里腌制的小鱼干,并且很快励志吃遍这里的所有的小鱼干。于是潺渊带着他又出来,趁着夜市正时,去尝极东美食。 禅景吃的开心,潺渊也就定了量随他去,并时刻留意着渡船消息。禅景在这里简直是如鱼得水,一路吃过去毫不变色。潺渊正在和摊贩交谈,一回头,禅景已然不见了。 一片灯火长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潺渊只能模糊的看见光团一块一块。他结束了交谈,并不着急,甚至还打包了方才禅景喜欢的糖才开始找人,一眼就看见了已经蹿到不远处桥上的清晰身影,不紧不慢的移过去。 禅景不是傻子和孩子,他有自己的分寸和意愿,没有必要亦步亦趋跟。虽然潺渊有这个占有欲。 潺渊停在了灯笼下,看着禅景在桥上叼着小鱼干好奇的看着一位桥中垂钓的老人。 “爷爷。”禅景瞄了几眼老人的小木桶,道:“在钓泥鳅吗?” 老人将烟枪在石桥上不耐烦的嗑了嗑,道:“你傻啊,极东哪有什么泥鳅。” “这人来人往的。”禅景咔嚓咔嚓的就吃掉了一条小鱼干,对老人道:“我家老头子也喜欢钓鱼,但是从不在吵闹处。”他今天吃的开心,心情也好,这满街灯火,也愿意咔嚓咔嚓着小鱼干和老人唠唠嗑。 老人手一抖,却没拉钩。他道:“那是你爹不行。谁老头子?你瞎啊。老子还是极东数得上的美男,年轻着呢。” 禅景咬着小鱼干弯腰瞧他斗笠下的脸,满脸褶皱开出了花,但委实和美男扯不上边。禅景觉得自己是个知趣又聪明的人,于是他选择,“嗯……果然,名不虚传。美男,那个,敢问怎么称呼?”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极东之海刁鱼是也。”说着手臂猛然一抬,钓杆剧烈弯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顺着弧度晃在禅景眼前。老人略为得意道:“帅么?” 禅景用力点头。 老人将鱼取下丢到桶里,对他道:“拍老子马屁,老子才不上当。”嘴角却高高扬起,道:“看你长的老实,给你个活儿干怎么样?” 禅景咔嚓咔嚓,“啥?” 老人俯身利落的将一只草鞋脱了,朝着桥下就丢了去。然后对着禅景道:“看,老子的鞋不小心掉下去了。快给老子拿回来。” 哈? 哈! 禅景眼看那草鞋噗通没进水里,又见他瘦巴巴的腿下一只脚空落落的踩在地面。不禁将鱼干往嘴里迅速一塞,急道:“料哥泥似不似洒!” 刁哥你是不是傻! 说着年轻人果断的翻身跳下桥,扎进水里。 灯笼下的潺渊将包好的糖包打开,往嘴里塞了一个,“才学会凫水就这么嚣张,小鬼。” 自从上次被安国公扔进池塘差点淹死后的禅景奋发图强,最终在潺渊师父多次言传身教的鞭策中学会了凫水,所以这次见义勇为跳的十分自信。 当他从水里找到鞋子爬上岸时人已经湿哒哒的拖了一地水,他将草鞋塞到老人怀里,道:“美男也得穿鞋,您可别——诶诶诶!” 刁鱼老人笑呵呵的说了句:“老子谢谢你啊。”说着另一只才脱的鞋也噗通一声下去了,他对禅景无辜的摊手,道:“老子的鞋又掉了。” “哈?”禅景趴在桥头看了看,几乎要炸毛,偏偏不让他如意,撸了袖子就噗通一声又跳下去。 潺渊叹息,指尖学他苦恼时的模样,轻轻点在自己额心。 谁家孩子这么好骗又一根筋? 当他再次从水里冒出头来时,刁鱼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在桥上嘿嘿笑道:“你是不是傻,老子扔你就捡。如果老子扔一晚上,你也捡一晚上么?” 禅景摸出小鱼干咔嚓咔嚓,咬的很是用力,道:“你有种扔一晚上,我就捡到你以后见鞋就吐。” “老子要是往悬崖深壑中扔你也捡吗?” “谁捡啊!”咬完小鱼干的禅景气愤道:“你当我傻啊!” 刁鱼&潺渊:“……” “傻小子。”刁鱼扛着钓竿,拎起他的小木桶。里边鱼还在啪着尾巴,他背对着禅景摇摇手,大声道:“明天晚上来还老子的鞋。” 章十九 潺渊在河边招了招手,将湿哒哒的禅景拉上岸。将糖给还在呆滞的年轻人,用背的让他趴上肩头往回走。 被耍的年轻人愤怒的拧着自己一挤一滩水的袖子,潺渊正想着要不要安抚几句,就听他愤愤道:“为什么要在明天晚上!明明我已经打定主意明晚不这么吃了!” 潺渊果断的抹杀了要出口的话,改成了抚顺毛式的:“太过分了。” “没错,太过分了!”猫眼委屈的转一转,道:“心里苦,等下睡前再来一盘小鱼干吧!” 潺渊低声笑,十分温柔道:“你还想睡吗?” 禅景立刻息了得寸进尺的声音……回到客栈后到底没吃上小鱼干,就被洗刷干净塞进了被子里裹进潺渊怀里。这个时候他已经昏昏欲睡了,困的连眼睛都睁不开,额头撞在潺渊下颔都没反应。 潺渊给睡着的人调了姿势,这整个人都暖乎乎的压在他身上,搞得他胸口都是热的。禅景的发梢还有点湿,潺渊顺着他的发,在他平稳地呼吸声中也渐渐合上眼。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禅景还记着刁鱼老头的鞋子。他将那一只已经开了边的草鞋包好挂在腰带上,走哪都带着,还时刻检查着在不在。等终于到了晚上,他就撒丫子的跑去了昨日的桥上。 还是傍晚夕阳时,他巴望在桥头。橘红的光芒温柔桥身,将他也笼在里边。静下来的时候猫眼投映着太阳的余光,缤纷的像是橘橙色的甜糖。 一双手撑到他身边,潺渊靠近的眸垂望在他眼睛中。禅景心口又揣了兔子似的跳起来,他往下悄悄趴了趴,道:“看啥。” “摸摸我胸口。”潺渊一本正经的催促他,“快一点。” 禅景一头雾水的摸上去,还在上边四下摸了摸,道:“怎么了?胸口疼?” 潺渊一把按住他的手。明明这具身躯里连心跳都是虚假的幻影,可是禅景却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触动。一下一下,从他掌心直达心底,一下一下,好像两心贴重在一起。只是个心跳而已,禅景却飞快的红了脸,像是明白潺渊的意思。 “显而易见的爱慕对吗。”潺渊略为慵懒的用身体压住他,将他圈困在桥和自己身前,下颔压在他发心,闷笑着道:“怦怦跳的好像活着一样。你这个狡猾的小鬼。” 禅景用另一只手用力的覆压在他包裹自己手掌的手背,猫眼在夕阳中光彩夺目,却又微眯着逆光回望他。年轻人道:“难道不是吗?不是爱慕的话可要说清楚。有你这个狡猾的人,我自然也会狡猾啊。” “嗯?是我的缘故吗?” “当然啊。人们不常说近墨者黑吗?你的坏水都要溢出来了。”想起从前被欺负的历历情形,禅景忽然咬牙道:“怎么可以有人会坏到这种地步!” 潺渊下巴在他发顶挠了挠,道:“我以为你也玩的很开心。” 禅景:“……很开心?” 潺渊像是没听见磨牙声,压低声音小声道:“还想见小鱼干吗?”没等禅景回答,他就继续笑道:“玩的开心吗?” 禅景抽回手,切齿道:“好,开心,啊。”后边还连着一串干笑。 “乖,晚上给你。” 禅景看在小鱼干的面子上欣然的忘记了旧仇,然而等到了潺渊说的晚上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给你看”。小鱼干就挂在眼前,自己却被擒住后腰跪在床褥间撞的泪眼朦胧的年轻人,直到晕厥的前一刻还在哽咽着骂身后人骗子。 这不堪记忆的狡猾男人! 禅景如约在桥上等了又等,等到了夜市灯笼都要灭尽时还是没有看见刁鱼老头。他愤怒的扒住桥头,以表自己不等到人绝不离去的决心。 潺渊不知为何,竟没有扛人,而是陪在了桥头看星星。禅景将星星从南到北数了一遍,又将星星从北到南数了一遍。最后数晕了头,和潺渊一起坐在石阶上看。 潺渊看星星的神色太认真沉静,沉静到几乎要让人忘记他看不见的事实。禅景仰的脖子疼,就对自己放低了要求,转而看潺渊,潺渊就伸手将他的脑袋推靠到自己肩膀上。 禅景知道他看得不是星星,而是苍色茫茫的天穹,以及他记得起又想略过的往昔。 “好看吗?”禅景在他肩头使劲蹭了蹭脸,道:“我看得眼花。” 潺渊笑了笑,手指摩挲在他翘起的呆毛上,低缓道:“没耐心的小鬼。” “这么多颗星星在我们头顶上,如果都掉下来怎么办?” 潺渊轻弹他额心,“没办法,如果掉下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噫。”禅景惊奇道:“不应该是遮天蔽地护我周全吗?我三哥小本子里都这么写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潺渊不回答,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禅景被他温柔的心里痒痒,壮着胆子握住他拍自己脑袋的手,轻咳了几声,道:“我替你接住就不会掉下来了,” 他这话讲的是真心实意一本正经。 潺渊这次是真的笑出声,笑声渐大,让一脸莫名的禅景逐渐变得恼羞成怒。恼羞成怒的禅七少红着脸松开他的手,道:“我、我可是——” “呦。”身后的桥上有老人的健气十足的招呼声:“还在啊。” 禅景噌的蹿起来,扯下腰带上的草鞋,二话不说像是炸毛的猫一般扑过去。刁鱼见他这一脸杀气腾腾又凶猛扑来的模样,惊的小身板一震,想都没想转身就跑。结果没跑几步就被禅景从后拖住领子抓了个正着,连人带桶被拎住。 “跑什么!” “没跑,老子没跑!”刁鱼硬着脖子挣扎,道:“来人来人!看这世风日下,欺负我一个老人家!” “你才不是老人家。”禅景将鞋塞给他,道:“美男!再见!” 拍拍手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凶神恶煞的盯着刁鱼,道:“再乱扔鞋,我就把你也扔下去。” 刁鱼被威胁的虎躯一震,不自觉的老实穿鞋。禅景哼了声,昂头就走,招呼也不给潺渊打。 “诶,别走啊你。”刁鱼穿好鞋往前赶着跳了几步,道:“回来回来!老子的谢礼还没给呢!” “自己留着吧!” “不成!喂!傻小子!别走,你再走,再走老子就不告诉你怎么过海了!” 禅景猛然回头。 刁鱼喊的脖子都红了,挥舞着手臂,道:“快过来。” 这次不用他说,禅景兔子一样就跑了回来。把老头拉起来转了一圈打量,猫眼震惊道:“现在流行真人不露相吗?完全看不出来啊刁哥?你给我讲这个做什么?”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道:“难道你从昨天就在这等着坑我?” “谁坑你了!”刁鱼气结,拍开他的爪。道:“极东这么大,老子随便找个地方钓鱼都能遇见你这么笨的人,这叫缘分,缘分!要不要听?不听就滚蛋。” 禅景抱着自己被拍红的爪,就差泪眼汪汪的抱他大腿,大声道:“听!我听!” 这大半夜没白等呜这河没白跳呜这桥没白来呜。 潺渊将人隔着额头推到自己身后,刁鱼原本目光斜扫了扫他没放在心上,结果又扫了扫,突然就直了,道:“你是剑冢的刀么?”说着动了动鼻尖,遗憾道:“闻起来也不太像啊。” 禅景立刻又炸毛,一把抱住自己的人,对刁鱼道:“闻?猥琐老头!” 刁鱼一怔,又怒道:“……你才猥琐!” 章二十 “哐当。” 破落的小院门就开了。 刁鱼率先进去,禅景和潺渊跟着也往里去。院子很小,但收拾的很整齐。渔网晾在篱笆上,不过看样子很久没有用过了,有几个破洞大刺刺的露着。锤子之类的修补工具搁置在院角的草棚下边,也是落了灰的样子。 刁鱼开了门,里边点起灯。禅景进去后就是一怔,潺渊察觉到,不禁垂头看他。禅景将自己的目光从屋侧排列有序的灵牌上移开,拨了拨额前发。 看样子老头子是独居。 刁鱼指了指椅子,道:“坐。”禅景就老实的拉着潺渊坐了。刁鱼满意的点点头,给自己上了烟枪,撮了一口才道:“你们这几天在极东找船找的很紧啊,这么着急渡海干嘛?剑冢现在还没到新剑开封的时候。况且你小子不是已经有刀了么。” “当然不是找新剑。就是去看看不成?” “看看?”刁鱼哼声:“你以为这么多年有多少人跟老子这么讲过?老子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大余人。不管你是去做什么的,想过海,除了老子没别人能帮你。”刁鱼将烟枪在手指上来回摸了摸,像是在犹豫。他看向潺渊,问道:“你是什么来路?” 禅景随即鼓起脸,道:“干嘛?” “闻着像是剑冢又不是剑冢的味道。”刁鱼狠狠地揉了下鼻子,对禅景嫌弃道:“老子是怕你这么个小身板没法上路,就是把过海的法子告诉你你也未必过得去。” 再次被质疑体力的禅景猫眼大张,用力的撸起袖子,比划道:“特别没问题啊喂!” 刁鱼直接忽略他,转向潺渊道:“你怕水吗?” 潺渊摇头。 “水性怎么样?” “淹不死。” “那好。”刁鱼一拍案,道:“老子将老子的船借给你,还给你做向导,但你得停在这里一个月,老子教你小子怎么驭船。之后就上路,怎么样,干不干?” 禅景立刻道:“这么轻易就借给我们?” “不轻易了傻孩子。”刁鱼将烟枪在桌角上敲了敲,道:“老子找过很多人,但他们都不能让老子满意。你们去剑冢干什么我不想管,但我要去剑冢找我儿子。”说着他指了指屋侧的灵牌们,道:“老子有八个儿子,如今只有最小的还没有回家。我已经老了,一个人我也无法过海。算你小子走运!啰啰嗦嗦什么,到底去不去。” “一个月太久了,不能再短一点吗?”禅景这次是认真的。他很担心潺渊,除了反噬的事情,还有潺渊的眼睛是否能恢复的问题。没进刀之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久?”刁鱼冷笑,道:“一个月成不成还得走着瞧呢。” “可是——” 潺渊压下禅景的肩头,没有犹豫道:“那就这样。”禅景沉了沉身,却也并无他法。 回去时一路昏暗,潺渊怕他摔着,牵着他走。实际上禅景看得更清楚,但并没有出声,乖乖任他牵。大概是今晚的禅小七太安静了,潺渊率先开口道:“不要担心。”他捏了捏他指尖,“会很快到的。” 禅景鼓了鼓脸颊,没吱声。可是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若是哪里不对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潺渊颔首,禅景这才笑起来。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潺渊 作者:唐酒卿 第9节 次日禅景就被刁鱼拉去海边学习驭船。刁鱼的船并不如他们在港口看到的大,但绝对要平稳许多,看起来年月很久,因为船沿的木头已经摩挲的很光滑了。 驭船被抽条子就算了,让禅景无法忍受的是——“为毛还要缝补渔网啊!” 刁鱼冷笑,道:“这一艘船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得应付的来,不然老子要是死在半路,你根本到不了地方。况且连缝补都学不好还想学驭船?下辈子吧小子!” 禅景一咬牙,一竹针戳冒了指尖。 就像是一场拼搏,紧接着禅景就展现出刁鱼为何选择他的原因。他一根筋的投入在这其中,心无旁骛,为了让一个月的时间缩短缩短再缩短,他甚至已经到了一天仅睡两个时辰就爬起来去海边的地步。每日回到客栈倒下就睡,后来甚至直接睡在刁鱼家院子里。 潺渊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禅景拼到这个地步,所以他只能在他睡倒的时候给他擦身收拾手上的伤口。短短十几日,禅景不禁黑了好几层,但是也结实了一些的样子。捕鱼网、鱼叉、控向、测风、起帆等等都上手极为快速,连刁鱼都大吃一惊,半个月后就已经完成了原本一个月的东西。 刁鱼终于松了口,答应让禅景休息两天,然后他们整理必需品趁着短期内风速适宜立刻出发。 现在拼了十几天的禅景正泡在浴桶里,趴在捅边,被热水蒸的舒服。猫眼在如今晒的小麦色的肌肤上更显光彩,他懒懒趴着身,听见潺渊在屏风那边走动的声音。 “潺渊。”禅景扬声喊他,拨了拨水道:“再来桶热水。” 热水缓缓从后边倒进来,禅景舒服的伸展手臂。一双微凉的手握了皂荚抚上他的后背,禅景轻哼哼出声,道:“轻点……” 背上还有刁鱼抽的痕迹,虽然只有一两道,但也足以让潺渊皱眉。他给禅景清洗着后背,禅景像是猜到了他想说啥,不老实的动了动身子,小声道:“看着深,其实特别浅。刁叔刀子嘴,下不去手的。咱就别当回事了,哈?” 那双手一顿,猛然伸到禅景腋下,将他从水中直接抱起。禅景先是惊了一惊,随即脸红起来,遮挡住羞涩的位置,结结巴巴道:“干、干嘛。” 灼热的呼吸顺着脊背上的伤痕游动,刺激的禅景忍不住挺起了胸膛,轻嘶一声。呼吸从脊背滑到了脖颈变成了轻轻细细的啄吻,然后一点点加深到他耳垂,再到板过他的脸,吻住了他的唇。两人深深地呼吸交错在一起,让双方分不清谁是谁的。禅景觉得抱住自己的臂膀一直在收紧,等到他舌尖被同样的触感细细摩挲时,他陡然轻颤了一下,热流瞬间蹿下小腹,紧接着从脚底生出一股酥麻的甜蜜。 吻渐渐在喘息中停下来,却还在依依不舍的留恋。禅景猫眼也被热水蒸的迷蒙,潺渊抱着他往床铺边去。 很遗憾,这个夜禅景还是没能休息。不过这一次不能怪潺渊。因为当喘息和汗珠交错的时候潺渊本想抱住他就此打住,怎料禅景眼睁睁看着两者差别极大的肤色交错一起,没忍住按倒潺渊的狼子野心,最终……真的休息了一天一夜。 潺渊抱着他被自己弄的乱七八糟的身体时,胸口空洞才被填充满。除了一个禅景装不下分毫别的人别的事,禅景今夜出奇的热情,他也比往日要痴缠的多。像是无论如何都要不够的样子,好想将禅景吃进腹中,只霸在自己这里。 这个想法蠢蠢欲动,让他忍不住在已经睡熟的人颈边用力留下惹眼的痕迹。 不够。 根本爱不够。 潺渊描着禅景的眉眼,垂眸深刻,看了一夜。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才揉了把自己发,嘲弄的对自己说。 真像个傻子一样。 被甜蜜和温暖包围的幸福傻子。 章二十一 几日后。 当物资充船时,刁鱼让禅景直接拔锚启航。禅景奇怪道:“不必设焚香祭神吗?” 刁鱼嗤之以鼻,老头将自己心爱的钓竿拿在手中擦拭,头都不抬道:“起风时靠得住只有自己。出了海,老子才是你的神。”他将那钓竿擦的光滑可鉴,眼睛却只往海面外瞅,道:“走吧。” 船离了港,就是一帆向东。 虽然船不大,但三个人也各自逍遥自在。除了禅景专心在航线上,刁鱼和潺渊一人一钓竿,仰躺在甲板的藤椅上吹风垂钓。刁鱼戴着斗笠,叼着烟斗,时不时扫看旁边的潺渊几眼。潺渊今日显然要放松的多,一向紧扣的襟领开了几颗。拿着钓竿的手白皙的暴露在阳光下,十分匀称修长,将那普普通通的钓竿也端的分外雅致情趣。 “故地重游?”刁鱼烟斗抖了抖,他老眼凝盯着自己的鱼线,道:“你不是剑冢的刀。” “你对剑冢到很熟悉。”潺渊的眼若是不说,真的很难瞧出有什么问题。因为他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目光凝聚,锐利常常藏都藏不住。那是从内而外散发的警惕和不信任,与禅景看见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刁鱼被这样的目光从侧盯着有些发麻,他往一旁去了去,道:“剑冢的人坐了二十年我的船,我去往剑冢的次数超越任何一个人。” “然后他们囚禁了你的儿子。”潺渊手一抖,一条甩尾的海鱼抖擞着晶莹的水珠被跃拉出海面,他将活蹦乱跳的鱼取下,看都不看又丢回海中去,继续道:“故事该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有着超越一般的航海术,他能直渡这阔广的极东之海,看见传说中剑冢的风貌模样。他的果敢和勇气令剑冢中人也侧目,渡海之难让他们决定和年轻人固定往来。因为交易,年轻人选择了剑冢的剑法,哪怕不能直达武学巅峰,他也想尝一尝这纵剑的滋味。剑冢将剑法作为报酬交给了他,令人惊讶的是,年轻人天赋不错,勤学苦练,渐渐将剑冢的剑法揣摩出些心得。任何一个剑客都想要一把足以寄托信仰的剑,年轻人也不例外,他的船载着剑冢弟子来来往往,他见过这世间锻造技艺最巅峰的剑,渐渐地,寻常锻造的剑不再能满足他的追求。他开始想,也许自己也能有一把来自剑冢的剑。” 刁鱼静静地听,是一个正常人听故事的神情。 “年轻人也许交涉过,但被拒绝了。也许他也试图挑战过,但并没有成功。于是他找到了另一条路,偷出一把剑冢剑。我想他成功了,不过代价高昂到能让他孤独终老。”潺渊说到这里笑了笑,他道:“比起这把剑最终又怎样被剑冢人带回剑冢,我对这把剑中有一个什么样的剑魂更加感兴趣。” “真奇怪。”刁鱼的钓竿一直寂静,他靠在藤椅上摇了摇,道:“故事到这里,孤独终老的人应该死了。” “是啊。”海风吹拂潺渊的脸,他侧头目光深远的看着刁鱼,道:“年轻人变成了老年人,故事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总有人不甘心。老人家的顽固往往会令人大吃一惊,就是老眼昏花颤颤巍巍,也还顾念旧情。做错的人要去道歉,错过的人要去见面。” “故事对我们而言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潺渊又抛了钩,道:“只要他愉悦,偶尔助人返故,也不是那么讨厌。” 两个人垂着钓,没再多说一句话。 晚上吃的就是鱼,禅景大吃一惊的看着刁鱼满桶收获,而一旁的潺渊空空如也。偏偏这人还一派安之若素,泰然不动。禅景干咳一声,洗碗的时候体贴的对潺渊表示没有问题自己不喜欢吃鱼。潺渊没说话,就是趁着刁鱼在外收桌时按着他在沿边深吻了个够。 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庆幸的是这一路并未遇到什么大风大浪,极东海神像是眷顾禅景这个新手,一路平波无澜的靠近另一岸。 有一天晚上禅景都将睡熟了才想起来,扒着潺渊光滑的胸口问道:“刁哥有没有说到了剑冢怎么找他的儿子?” 潺渊指尖撩过他肩头的印记,目光深暗了暗,摇摇头。 禅景拨了拨被汗浸湿的碎发,趴到在潺渊胸口喃喃道:“那你明天记着问一问……”潺渊低低地嗯了一声,俯首嘬在他耳尖。 “先付报酬。” 禅景到底没醒来,迷迷糊糊轻哼了哼算是应了。 潺渊在极东徘徊那么几日,打听到的东西太多,其中最多的就是关于刁鱼。极东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叫做刁鱼的人,多年前凭靠航海术和剑冢往来频繁,后来他偷了剑冢的剑,却犯了更致命的错。他没有当作剑,而是当作了儿子。剑冢拿回自己的剑,他却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他和妻子生了七个儿子,这把剑做了他们七个儿子的弟弟。一家人相守十年,等到剑冢来拿回自己的剑时,这把剑竟还不知自己是谁。七个兄弟为了带回弟弟被暴风撕碎,妻子因为失去了所有儿子而匆匆撒手,只剩风烛残年的刁鱼一个人。 一个人钓着鱼,问无数个人,是否愿意他捡鞋子,是否愿意渡极东。 最后禅景来了。 想到这里潺渊忍不住捏住了禅景酣睡的鼻尖,心想这小鬼真是到哪里都在闪烁光环。禅景微张开唇,轻轻呼气。 次日又是一场神清气爽的赶路。 刁鱼还是日日在甲板上钓鱼,只不过他现在还会时不时给潺渊讲这条船哪里是他亲手修理,哪里是他儿子们的功劳。当潺渊问道船头的海鸟木雕时,他拿下唇齿间的烟斗,风轻云淡的敲了敲,道:“那是我小儿子的做的。”老眼中混沌着慈爱和骄傲的光芒,道:“怎么样,手艺不错吧。他打小就爱这个,比他哥哥们厉害多了。” 潺渊没当过父亲,不过他认为自己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了。但是他还是很给面子的点点头,道了声:“厉害。” 刁鱼只笑,看着海鸟木雕不说话。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和儿子们一起将它钉在船上的时候,或许想起了一家人还在桌前谈笑的时候。 说不定这一场只是梦。 等他从这里惊醒,他的儿子们都还在。 潺渊没打扰,眼前蓝茫茫的一片。他倒是想,不知父亲当年养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又转眼打住了自己的想法。 真糟糕。 这样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想,如果和小鬼养个孩子会是什么样? 海风呼呼的吹,潺渊抬手揉了揉额角,难得的笑了。 章二十二 刁鱼还能握剑的时候,教引他剑术的雱明就问过他来日想要一把怎样的剑。刁鱼当时还是才得了剑谱的小年轻,闻言诚惶诚恐的摇头,意示他自己妄想不得。 雱明将自己的木剑折了个剑花,只道:“说说无妨。” 海风吹拂过鳞次栉比的楼阁高台,他们坐在能放眼海面的台上,听风过檐下,溜出一串铜铃的沧桑。雱明比刁鱼还要年纪小,通身却沉稳安静的多。不教刁鱼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这儿面海沉思。 雱明是剑冢里的禁忌,他明明存在于这里,却像是被大多人遗忘。已经身长玉立的少年人连剑冢都没有出过,他剑法厉害,却没有一把自己的剑。剑冢中除了长老无人与他说话,弟子们看着他就怕他惧他。不知道刁鱼哪里入了他的眼,让他一改常态的自荐教导。刁鱼只知道他地位微妙,却不知道他人有什么不好。在教引自己的这些年里,雱明耐心善导,与常人无异。而且每每休息之时,对自己所谈的出海之事也并无烦倦。 直到后来刁鱼孑然孤老的时候才明白,雱明不是耐心,他是寂寞。那种时间流淌,生命却丝毫没有期望和吸引,每一日都像是在麻木的重复着,永无止境。 然而,如今极东八部一国,无人不知雱明的名头。 高台的云袅湿雾,白胚绕青枝的瓷缸搁置台上。其中上了半开的碗莲,底下有几尾红锦游曳。檐下的铜铃叮叮当当,一锦服袭地的白玉小孩就趴在瓷缸边,忽闪水润的眼睛盯着戏莲的红锦,瞧着乖巧又灵气的很。 大阁的门大开,站在门边上一直沉默看着他的男人忽然蹲下身,轻轻唤了一声:“竹音。” 声音低沉寂寞。 竹音像只小球一样扑过去,双手亲昵的抱住男人的脖颈,小八爪鱼一般紧紧的贴住他,大声道:“爹爹!” “在看什么。” “看鱼。”竹音小脸贴着他的,道:“他们从外边带回来的鱼。” “好看吗。” 竹音偏头看他,男人将竹音轻拢了拢,俊秀干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竹音道:“好看。”又试探的踮脚用粉嫩的唇在他颊边碰了碰,笑道:“爹爹最好看。” 男人虽然没有变化表情,眉眼间却柔和了很多。他将竹音抱起来,道:“这世间好看的人很多,你都喜欢吗?” 竹音还是抱着他的脖颈,使劲摇着小脑袋。毛绒绒的发就蹭擦在男人的脖颈和下巴,却换来了男人的更加温柔。竹音拱向他颈窝,道:“就喜欢爹爹。” “若是你还有其他爹爹呢。” 竹音咬了咬唇,眉头小小的皱起来。小手将男人的脸板正,就差吐泡泡给他看,道:“不要其他的,就要爹爹。” 男人与他对视半响,忽而倾额点了点他的,没有说话。竹音乖顺的摸摸男人的鬓发,小声道:“我只要你一个爹爹,你也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海风凉凉的穿过指尖,让竹音无助的缩了缩。男人才反握住他的小手,低低地应声。 ——*——*——*—— 禅景终于到了剑冢。 看着那连绵起伏的葱峦和建设恢宏的高阁,眼前被这大片大片的云雾缭绕恍惚了神,仿佛来到蓬莱。 刁鱼叼着烟斗,道:“这地从来没有变化过,和他们人一样的顽固。这里不下雪,不烈阳,一年四季暖如春,只是看多了就平白生出无趣之感。” 禅景深深吸了口气,再徐徐呼出,拉着潺渊兴高采烈道:“这地用来养老怎么样?” 潺渊竟还认真思索了下,对他道:“若是邻居不吵,倒是可以的。” 刁鱼冷笑,道:“剑冢最爱惜自己的地盘,平常人踏上去他们都嫌弃。还做邻居?当心一早醒来已经被削了床板搁在海上了,到时候别怪老子没提醒过你。” 他们言语间船靠了岸,已经站在长长木板岸上的剑冢弟子垂袖瞩目,背后是清一色的长剑。都是年轻人,男女皆有,一共六个。 “要打个招呼吗?”禅景悄悄问刁鱼老头。可惜对方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抬了袖,引着人往里去。 看来是早就知晓他们要来了。 引着他们到了一处高台之下,引路的年轻人默不作声的对他们鞠了一礼,退下在一边。再由台下等候的人引着他们继续走,这样的交替轮换,前后总共五次,他们才到了台上。 越往上走,禅景背后的重刀越烫。烫的他忍不住看潺渊,却发现潺渊脸色十分难看,不由紧张起来,抓起潺渊的手,冰凉的像石头一样。 “无事。”潺渊反握住他,安抚道:“风太凉了而已。” 高台上空荡荡,除了白胚绕青枝的瓷缸,没有它物。一个男人正俯身看着瓷缸中的红锦,听到声响并没有回头,而是伸手从缸中拾起碗莲,像是要看个究竟。 刁鱼烟枪提在手上,拇指下意识的摩挲。这是个无意识紧张的动作,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到了这里,他竟然还有些踌躇,道:“雱……长老。” 男人端详着掌心的碗莲,像是没有听见。 刁鱼喉头紧了紧,半响才哑声道:“……我儿子在哪里。” 男人俊秀的脸冰雪一般拒人千里,没有颜色,令人捉摸不透。他闻言不紧不慢道:“儿子?” 刁鱼胸口怦怦跳,紧张充斥着胸腔。他到这里只想问一问他儿子还在吗,这些人将他带回来后有悉心教养吗?还是震怒之下……这是刁鱼一辈子最后的念想,他要问个清楚。于是他咬紧了牙关,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挺起已经有些佝偻的身躯,道:“没错,我是来找我儿子的。” 雱明奇怪的回扫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的儿子,都在海里。” 刁鱼面色一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他艰难道:“那是哥哥们,我是说,我,我是来找我小儿子。你们带走了他,他叫承影。” 雱明低低地哦了一声,将掌心的碗莲随意的把玩在指尖,道:“这里没有你儿子。” “承影,承影他是——” “这里也没有承影。”雱明看也未看禅景和潺渊,只将碗莲看了个通透,道:“你跑错了地方。” 刁鱼几乎要被逼到红眼眶。老头虽然脾气不好,但是雱明是他半个师父。况且如今胆敢对雱明横的人,没有一个还在喘气。所以他眼眶红了又红,声音哑了又哑,几近哀求道:“我只问一句,你们带走他之后做了什么?列剑教养,还是回炉重造?我只想知道这一件,便是死也瞑目。” 雱明指尖的碗莲被无趣的丢回缸中,在水面动荡了一番,不敢造次。雱明道:“那你尽管死不瞑目。” 刁鱼噗通一声跪下去,吓了一旁禅景一跳,紧接着咬牙嗑在地板上,道:“求你给句准话,求你……师父。” 雱明转头看着他,像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道:“我不是你师父。”又道:“你归去吧。” 刁鱼一头嗑在地板上不动,大有不得句话就不起身的架势。禅景在一边看得额头疼,将雱明打量着,便被对方一眼看了个正好。 “你。”雱明皱眉,道:“你的刀好丑。” 潺渊的额角突突的跳起来,难怪一路觉着不舒服! 章二十三 禅景赶忙将自己的重刀呈到高人面前,猫眼充满期待道:“能救吗?”雱明皱着眉看他将丑刀直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偏偏禅小七还眨巴着眼睛又问道:“能给刁哥句话吗?” 雱明推开些刀,道:“你只能问一句,你要哪一句?” “刁哥的那句。” “能救。” “你不是问我要哪句吗!”禅景被骗的一脸吃惊加悲愤,道:“我说选刁哥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选他的问题?”像是不赞同,雱明垂眸道:“不该问的就不言语,你父辈没有教过吗?” “我三哥说不该问的一定要套着问。” “那也无法。”雱明目光转向潺渊,道:“已经没有机会了。你来干什么?” 潺渊觉得既然来了总得问个什么,于是他思忖了片刻就道:“我来见晖殊道长。” 雱明有些感兴趣的样子,他道:“你见晖殊道长做什么,他人在北陵园里边最进里数三的地方埋着。你若是真想见,也只能挖开后见白骨。你和他是旧相识吗?” “算是。”潺渊拎住一直想打岔的禅景,道:“恐怕要叨扰几日,客房在哪?刁叔是我们的同路,所以无法单独离开。你给他一句话,今日就不必再纠缠如何?” 这话说的直白且不客气,普通人家也没有这么自作主张去做客的。偏偏雱明不同于旁人,他吃这套,当下颔首,对刁鱼道:“没死。”刁鱼还没来得及惊喜,他就已经掐断了他的念想,继续道:“他不会再是你儿子了。” “可我们——” 雱明平静道:“我给了一句话。” 刁鱼只得颓然垂首,不过得知小儿子没被回炉重铸,为人父亲的又活跃起来。他想说见一见承影,又知道今日是不可能了,于是只得作罢,被禅景一并拎走。 入了房后禅景便拉着潺渊上上下下摸索个遍,紧张道:“可还好?先前脸色瞧着特别不好。”他生怕是自己不知怎么又反噬了。 潺渊将他拉到膝头,摇头道:“无碍。”又怕他多心,便岔了话题,道:“这个剑冢长老虽然看似不好相处,却并非寒心狠辣的人,你不必太担心刁鱼。” “刁哥能见到儿子吗?” 潺渊眼略眯,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看机缘。” 也许是刁鱼的机缘不对付,接下来的几日他非但没有见到儿子,甚至连雱明的人也没有见到。刁鱼在阁前愁眉苦脸的叼着烟枪,就看见禅景一个人,赶忙叫住人。 “这几日都没能见到人。”老头有些心烦意乱,又有些颓唐失败般的拨拉着头发,道:“你那边的事处理的如何?好歹来了一趟,起码得办成一件事。” “见到了两次。”禅景也有些失落,道:“却并不和我详谈。”雱明显然对潺渊感兴趣,又知晓是剑冢动手封的魂,便更感兴趣,将重刀也要了去。他只在意潺渊会不会如逐欢说得那般,其他倒不放在心上。可潺渊这几日也像是忙起来,并未多说什么。 两个人蹲在阁前,一齐叹气,同病相怜的痛感。 却说潺渊,这几日一直随雱明待在剑冢列刃处。这里各种兵器琳琅排列,都是还未开刃内孕新魂的利器,是剑冢不外放的禁地。 潺渊在这里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完整,甚至栩栩如生。就陈放在众器之中,让潺渊一眼就看见了,迷濛的眼哪怕只是恍惚,也立刻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身体。他说不清意味的笑了,指着身体道:“当作吉祥物摆着么?” “晖殊道长嘱咐的。”雱明略歪头,回想道:“死前嘱咐的。” 是料到自己会来吗? “你是剑冢唯一一个外封魂。”雱明用指尖摩挲过这些兵器,道:“剑冢的器生魂,是密不外传的本事。但你实属特别。魂封器中多年不耗这是其一,重见天日又保心性这是其二,噬主遭反却能自行调补这是其三。这些厉害寻常器魂都没有,你是剑冢创造的特别。” 潺渊俯身伸手触摸到自己的身体,不出所料的冰凉。他问雱明:“这具身体还能用吗?” 雱明略动眉梢,道:“你想回到这具身体里?”潺渊没说话,雱明不解道:“你如今就像是重塑人身,已经不必再栖息刀中。况且又与饲主交好,何必挂念故体。” “不是挂念。”潺渊收回手,道:“这身体放了多久?” “自晖殊死后就在此处。” “那么剑冢留他何意,恐怕不是为了我而准备的。”潺渊笑笑,有几分慵散,道:“想来也是,既是特别,自然要慎重对待。你们留着这具身体,是想来日试一试躯体授魂,过一把起死回生的瘾。” 雱明沉默半响,道:“你说的不错。” “那你又为何不动手?” “因为没必要。”雱明指尖触及的锋利,他收了收,道:“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潺渊心下一动,侧过头去看他。 ——*——*——*—— “爹爹。”竹音站在榻上,从后踮脚拢抱在雱明肩上,在他肩头蹭了蹭,道:“今天我能出去玩吗?” “今天?”竹音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问他:“很想出去玩吗,不想陪我吗?” “我想和爹爹一起出去。”竹音乖巧的用小手抱着他的脸,亲了脸颊好几下,才有几分羞怯道:“想陪爹爹。” 雱明捉着他的小手在颊边轻轻摩挲,眼睛望着他像是看见生命全途。雱明抱着他温和道:“好,那就陪着。等过段日子,我带你去海边。” 竹音大眼清澈,他点点头,腻在雱明身边撒娇卖乖,雱明一点儿也不抗拒。实际上这是他唯一的亲近,曾经一度让剑冢弟子惊呆了眼。 竹音趴在他膝头睡着,雱明手指抚过小孩的发。心里却想到了刁鱼,越想心越沉,最终将竹音抱起来,看他睡梦中呢喃爹爹,不禁没有放心,反倒皱起了眉头。 逐欢本就是吓唬禅景的,禅景如今知道了缘由,又得了潺渊的保证,自然将心进肚子里。只是他对潺渊的身体又来了兴趣,眨着猫眼询问:“我们不带他走吗?” 潺渊失笑,反问道:“带到哪里去?” 这倒将禅景问住了,他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回家……” 潺渊恨铁不成钢,道:“带回去给道士当装饰?还是碍你长兄的眼,嗯?”他说着将禅景按在怀中好生揉捏一番,道:“就在这里烧了。” “烧了?”禅景一惊,道:“就这么烧了?那、那怎么行!” “早该烧了。”潺渊平静着道:“如今我是魂是体都不重要,能行动如常已然是意外之喜。这是晖殊道长给的恩,我承他的情,自不会为拿回身体大开杀戒。况且带着一个你是心满意足,既然没有反噬隐患,便无碍。” “可、可是——”禅景还想说什么,潺渊俯首在他唇边啄了啄,低声道:“这样也好……看得住你。” 禅景哭笑不得,道:“好歹是你的身体,就这么烧了,左右让人心里难受。” “已经死了。”潺渊翻身压住他,握着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袍,放在胸口,在他耳边轻轻道:“如今这里的这个才是你的。” 禅景在他胸口轻挠了挠,红了脸,才小心问道:“真……真是我的吗?” 潺渊见他红着脸猫眼水色,恨不得将他揉进骨子里,越发缠绵的含住他耳垂,不断重复道:“你的,全是你的,只是你的。” 章二十四 禅景这边解决了一直悬在心头的问题,自然轻松舒坦了。可是刁鱼还念着他儿子,愈发佝偻在高台延边坐着看海。 身后风声一响,刁鱼没回头就知道是谁。 雱明在一旁坐了,两个人直面极东之海,仿佛很多年前的青葱少年。只不过刁鱼如今发已斑白,老态横生。 刁鱼的烟斗冒着烟,他盯着海,口中却问着雱明,道:“这么多年我也时常埋怨,你们有那么多的神兵利器,为何一定要夺走我的儿子。” “天经地义。” “你说得对。”刁鱼苦笑了几下,被烟呛到咳嗽,他一边掩着咳嗽一边道:“本就是你们的,是我偷了去。只是于你们而言,他不过是万器之一,算不得什么。可对我们而言,他却是家中唯一,是命根心肝。” 雱明沉默。 刁鱼缓过气后才渐渐道:“……我不知你们是怎么对他说,怎么待他这么久。他本就是最纯善不过的好孩子,是我私自如此,本该是我偿还,却耽搁了我生命中其他的人。雱明,你说这是孽么?”像是知道不会有回应,刁鱼也没有继续,两个人沉默在海边,看浪来浪去,花白和蔚蓝相接眼底。 “你也偿过当年的罪,此后归去,安心生活吧。”雱明起身退去。高台人忽然起了风,刁鱼的发和烟都被吹拂着掠动。 檐下无数的铜铃摇晃,摇晃着刁鱼曾经过往的一切,摇晃着他佝偻垂老,摇晃着摇晃着,雾气湿凉。刁鱼襟口上渐渐斑驳湿痕,烟枪被丢在身侧,他抬手掩着眼,无言哽咽。 “爹爹。” 欢快的奶声忽然穿破风雾,让刁鱼浑身僵硬,胸口却倏地复活一般滚烫起来。他猛然回头,看雱明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一抹小巧的身影麻利的扑进雱明怀里。 “爹爹。”风雾中模糊脸庞的孩子亲昵的对雱明道:“我雕了新的鸟,会飞的鸟,你看。” 雱明回头看了高台边沿的人一眼,对竹音温柔道:“再叫一声。” 竹音好奇的看向边沿,口中爹爹爹爹叫个不停。 酸涩和慰藉一齐翻滚在眼眶,令刁鱼不堪重负,终于潸然泪下。他喉中有万千的话想要回应那声爹爹,最终却干干净净的消失在口中。 知儿甚好,心便安。 那一年他从剑冢偷走了一把剑,取名叫做承影。他带承影回家的时候承影还是一二岁孩童的模样,他用不下手,将承影当作儿子养。承影聪慧非常,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爹爹,叫软了刁鱼的心。 篱笆院里的男人蹲下身在承影面前,摸着他的脑袋对他道:“对,我就是你的爹爹。” 后来承影被剑冢收回,那个叫做承影的男孩子固执的认定自己是人,有血有肉有亲眷,剑身抛弃了这个灵魂,他最终泯灭在极东的大海上。 承影没有了,雱明身边却多了竹音。这算是还给刁鱼当年陪他看海诸日的情,让刁鱼最终没有绝望。 他们该离开了。 雱明没有送人,只在高台上看着船只离开。竹音牵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他们从哪里来?” “海的那边。” “爹爹去过吗?” “没有。” 竹音摇了摇他的手,咯咯笑道:“正好我也没去过,我和爹爹一起去好不好?” 雱明垂头看他,半响道:“你想去吗。” 竹音仰头看他,觉得爹爹他俯瞰的眼中满是寂寞和失落,让人心底动荡柔软。竹音道:“我只陪着爹爹,爹爹去我便去,爹爹不去我就哪里也不去。” 雱明握紧了他的小手,低声道:“要拉钩,不反悔。” 竹音抱紧他大腿,一个劲点头。 归途总是极快的,极东之海在回去时似乎也没有那么的宽广。大概是心上轻松了,禅景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风景便到港口了。 作为答谢,一路好心情的刁鱼邀请禅景桥头垂钓。禅景冷笑着把草鞋给他塞回怀里,头也不回的就拒了。三人改在极东最大的酒楼里吃了一顿,大多都入了禅景的肚子。 又小住几日,禅景和潺渊便向刁鱼告了辞。刁鱼在钓竿前稳如泰山,只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禅景本来是要依依惜别的,见状也不便打扰。谁知走了没两三步,便听后边的老头道。 “老子的船就在原处,以后你若再来,老子可不带你玩了。” 禅景回头喊了声什么,可惜风大老头没听见。 就这样离了极东,再往回去,一路都平安无事。直到到了公孙平原才知道,如今公孙家已经几近抹平,禅景他三哥禅意在这里蹦哒的厉害。有塞小黄书的前科在列,禅景索性拉着潺渊改了道,绕别路走。 而等不回禅景的李瞑云一日打了喷嚏,他拍了拍还睡着迷糊的逍遥,心想禅景走了几天,想着想着就被听话的逍遥吸引去……觉得其实少个禅景也没啥。 秦太白依旧守着他的山头他的逐欢,恨不得别人统统都别来打扰。 禅睿在帝都里持家,每日将禅二爷拍来拍去的腻味,可是禅宗就连他拍自个的模样也觉得喜欢,粘腻到日日夜夜,人尽皆知。 路上禅景骑了只驴子,他好奇的问前边拉驴的潺渊:“我们往哪里去?” 潺渊想了想,回头对他道:“家去。” 往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去,禅景微红了脸,又有些小激动,他道:“可是我们的银两不太多了。” 潺渊表示很遗憾,道:“那就只能卖掉你养家了。” 禅景一惊,立刻够扒住他的袍角,可怜兮兮道:“何必卖我?我还能赚钱!” 潺渊道:“亲一下五十金?” 禅景张大了嘴,表示你还真的要卖掉我吗你这个愚蠢的流氓男鬼!没了我你你你找谁耍流氓呢!后来他才知道,流氓生前埋了很多的金子,并且把这些数不清的金子都给了他,然后将他牢牢拴在身边一口一口亲回本。 诚然人生多唐突,也不绝芬芳骤浮现。潺水徐渊,情来不倦。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诚心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大家。这本书有诸多槽点和能够诟病的地方,在筹备苍帝二卷的某个夜晚忽然翻到多年前的随笔杂录的片段,萌生出不如完整这个片段的念想,故而一鼓作气写了一些又歇在半中央,歇了之后又另寻支线补完全篇。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准备充分和值得推敲的故事。 有点遗憾。 辛苦大家了w那么,诚恳期望日后再会。谢谢。 唐酒卿。 一六年夏夜笔。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