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月明千里》 正文 第1节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古剑][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文案 沧海桑田新几度,月明还照旧容颜。 副cp:云紫,霄青 内容标签:游戏网游 搜索关键字:主角:陵越,百里屠苏 ┃ 配角:紫胤,云天青,云天河,玄霄 ┃ 其它: ================== ☆、百岁光阴如梦蝶 千载日月,万古风霜,到头来终被时光淘尽。开天辟地、权掌三界的神仙们,皆已渐失往昔煊赫声势,敛袖退隐静待终局;狂纵半生的上古战龙,在榣山幻境水底伴月独眠了千余年,终究油尽灯枯归彼大荒;不幸谪世的天界乐仙,一缕魂魄分崩离析,在人间周周转转,也已不知归途。 岁月如长河无尽,沧海也变成桑田。 仙家尚且如此,更遑论芸芸众生?人生百年,亦不过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多少度春去秋来,物换星移,百年的风或许未能将山石吹出痕迹,却足以让人世换了一番新颜,树叶无数次黄绿更迭,枝头无数次花开花谢,多少青丝化作白雪,多少红颜终成枯骨…… 唯一未变的,是水波拂过那具沉睡的身躯时,衣袂轻摆、发辫微扬,那沉静的容颜,仍如他多年前抱剑露宿风中的模样,鲜活生气,还未曾经历天命无常,未曾体会魂魄离体之苦。挺秀眉目可堪入画,仿佛只是在等待一朝花开。 他沉眠了许多年,直到那一日……他缓缓睁开眼,透过头顶上方清澈的水波,看见早春明艳的桃花被风吹落在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经年再见,却是□□桃花依旧。 昆仑山降起初雪的时候,陵越从铸剑台踱步而出,看见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正并膝跪在阶下,薄雪堆了满肩。 陵越蹙起眉头,看着玉泱鬓角几缕灰发,刚欲叮嘱说石阶寒凉当心身体,玉泱已哑声道:“师父留步,请师父三思!” “何必多言?我心意已决,你回去罢。”陵越摇头,沉声说道,上前一步伸手虚扶,玉泱却执拗地低头不起。沉默半晌,玉泱方涩然开口:“恕弟子僭越……昨日掌门接任仪式刚过,师父便决意离开,当真……一刻也不能多留?” 陵越默然叹息,抬眼望向云色苍茫的天际,山巅寒风振衣而过,将他那一头银丝翻卷漫舞。“在天墉城七十余年……如今也当走了,多留无益。聚散离合本是世间常事,你无需太过介怀。” 玉泱将手在膝头攥得死紧,闻言惶然抬头,只见陵越高高立在面前,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此时天色晦暗,看不清陵越面上神情,只看见轻软如絮的雪粒在他身周悠悠落下,绛紫色的衣袍下摆随风而扬。那一眼,玉泱仿佛穿过光阴长河,望见多年前自己拜师时的情景,那时的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正是风华俊逸的年纪,站在碧玉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眼中隐约有悲悯之意,周身却是剑意凛然。 玉泱垂下头,深深拜伏于地,“弟子知道了。望师父珍重仙身……” 陵越无奈地收回手,看了玉泱一眼,不再多言,迈步自他身旁走过。高台下云海翻腾,气象非凡,如驭万龙狂奔。陵越停住脚步,略略回头,叹道:“来年清明,替我给你芙蕖师叔上炷香吧。” 天墉城新任执剑长老玉泱真人跪在青砖上,朝自己生平最敬重之人磕了三个头。他自幼追随陵越修道习剑,自问勤勉过人,此半生已有小成,然而昨日掌门交接大礼上,他自新掌门手中接过拂尘,却蓦地想起围绕着师父一生的流言和……遗憾。他曾不止一次遥想,师父曾偶有提及的那位师叔,当是何等人物,才令得师父终身萦怀,罔顾他人置喙,在位之年一意将执剑长老之位空悬。他坐上那个位子,却仿佛得到一份本应属于别人的荣光,到底未能真正释怀。 陵越一袭半旧素袍,身无长物,手中只拿了一柄赤红长剑,玉泱从未见过,只依稀猜想应是师父亲手铸造却封而不用的那把剑。玉泱看着陵越在雪雾中远去的背影,仿佛听到一点,从往昔岁月里流淌而来的旧音,悠远澄澈。前尘故往,仰之弥高,追之不及。更哪堪后人评说。 陵越步步踏出山门,脚下布靴在薄雪上踩出一串凹印,道旁的苍松都披上冰霜,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琉璃白色。他想起自己上山拜师那年,也正逢寒冬腊月,朔风刮在身上犹如罡刀一般猎猎生疼,转眼间数十载光阴飞逝,早已被这山风洗磨出坚忍脊骨。 而那些匆匆逝去的往事,如今回想却是如梦一场。幼年时三清殿中向师尊双手奉茶,练剑场中笨拙勤恳地习武……少年时被任为首席弟子,眼神明亮意气如风……一场刻骨铭心却险些令自己赔了性命的比试……青年时打理上下事务,事事皆为人先,艰难险阻未敢言退……继任掌门后主持一方门派,尽心劳力将剑道发扬光大,护卫苍生…… 记忆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倏忽闪过。是威严持重的老者,是神骨仙姿的恩师,是笑靥甜美的少女,是始终共同进退的同门,是……是他昨夜清宵梦中,那个持剑归来的故人。 展剑坛上风露沾衣,那人长剑长衫容颜未改,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清清朗朗说:师兄,恕我来迟。梦中道不明是喜是悲,梦醒后更觉怅惘无限。终究只是痴妄,这么多年都没能放下,便也不再强求,索性坦然守住心中一份牵挂。 陵越回头看去,天墉城殿宇楼阁依山静立,坚守着昆仑一脉清正,亘古不移。陵越静静看了半晌,终是低眉长叹,叹息声顷刻便被风声湮没。 极北之地有一味返魂香,传说乃是以上古灵兽之骨炼制,于天下至寒处由仙灵守护。风晴雪怀揣玉横,历尽千难万险,终得此香,又求得女娲大神牵魂引魄之术,救得百里屠苏魂魄归体。而数十载历练,足以耗尽少女眼底鲜灵色泽,在眉间落下憔悴风霜。 百里屠苏半昏半醒间,感到一只柔软滑腻的手正牢牢攥着自己的手,半分不移,他想唤她的名,却聚不起一丝力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能言能动,触目却只见屋外一树碧桃,柔艳的花瓣被暖风卷进房内,在地上铺成一张浅绯裀席。 桃花谷中寂无旁人,只见满目滟滟春景。百里屠苏在风中立了半日,忽记起自己昏迷时,依稀有人在耳畔低语:苏苏,我走了。 新月初升时,百里屠苏取下壁上的长剑,轻阖门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方世外桃源。 重踏人世,只觉无比熟稔却又似陌生。他不知自己在那湖底沉睡了多少年,亦不知其间外界发生了何种变化,他心中记忆并不甚明了,只如浮光碎影一般,凌乱不整,只偶尔会有些画面一闪即逝,提醒着他曾经亲历的种种。 百里屠苏变得愈发沉默少语,只身走过无数城镇村庄,山河湖海,直至一宵冷雨,他蓦然惊梦而醒,曾经承下的一句诺言在耳畔不住回旋。百里屠苏倚窗望了半宿的明月,天未亮时便施起瞬移之术,赶回了昆仑山。 方踏上那长长的石阶,便看到许多身着道服之人神色匆忙往山上赶去,全是他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从未问过如今是什么年月,更不知天墉城是否仍有故人,只听到那些弟子话语哀凉,正谈论着什么伤心的事情,忽然间,那个让他心绪大乱的名字传入耳中。 正当此时,一位手执拂尘满肩霜发的道士率众走下来,神色沉痛焦急。百里屠苏拦在道中,不避不让,不卑不亢,看着那人眉间与自己极似的一点朱砂,铿然道:“带我去见他。” 山间小雨初霁,洗出满目翠色。百里屠苏一路穿花拂柳,耳闻得春鸟鸣啾,靴底沾满湿软的泥土。越靠近,便越止不住心底惶惑,握剑的手心都沁出汗意来。一段山路仿佛走了大半生,直到他看见绿叶掩映下的那间竹篱茅舍。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茅屋的木门半敞着,百里屠苏听到一声清瓷落地的脆响,心中一紧,伸手将门推开,鼻端先嗅见一股极雅淡的茶水香气。穿窗而入的天光让他的视线模糊了片刻,待得眼前慢慢清晰,他一眼便看到倚窗阖目而坐的,他阔别已久的师兄。 茶盏碎在地上,犹带热雾的茶水洒了一滩,香气扑面而来。屠苏攥紧了拳向前走去,只听到足靴踏在木地板上蹬蹬的响声。他一瞬不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英挺疏朗眉目,欺霜傲雪的白发,时光并未在那人脸上留下痕迹,容颜如旧,只将一头青丝染作冰雪。映着熹微天色,那人身周像是笼着淡淡一圈微光。 屠苏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似是哑了一般。此际山间格外宁静,不惹尘嚣,仿若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与面前那人。一颗心痛到了极致,反变得格外麻木,屠苏慢慢在陵越身旁坐下,迟疑了良久,才慢慢执起陵越搁在膝头的手。 与他同样指骨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心相贴时还能感觉到清晰的温热,就像从前无数次同起同卧,亲密相对。那些过往一直珍存心底,未见褪色,百里屠苏慢慢回想着,唇角不自觉带出一丝笑意,眼中却无声地滑下泪来。“啪嗒”一声轻响,水渍在手背上溅开,倏忽便渗入衣角,再寻不见。 窗外,又是一年芳菲时节。他迟来了数十载,只堪堪与他在明丽春光中擦肩错过。 满眼春风,却道是百事皆非。 ☆、两处沉吟各自知 六界最下是冥府,过得鬼门关,越过十座阎罗殿、十二座司官府、十八层地狱,便是三途河上一座奈何桥,远远通往轮回井。 一下鬼界,无论生前钟鼓馔玉、显赫八方,还是贫贱屈膝、庸碌无为,无论是人是妖是畜,都只余一缕幽魂,万事皆空再无归途。穹顶上阴霾密布,黑云呼啸,似乎有怒风呼啸往来,细辨才知鬼界何处有风,分明是一声声凄哀的哭号。河水殷红似血,潺潺奔流,倒与岸边如火如荼的彼岸花交相辉映。 桥头上,孟婆的苦茶熬了千年万载,鬼魂们次第接过,汤汁入腹,生前再多牵肠挂肚的人和事,都只能尽付一个依依的回眸。六道轮回之后又是一场新生,前世种种再无瓜葛。 也有那执意不入轮回之人,鬼差也不多加逼迫,等不了几年大都失望而去。无尽黑暗中漫长的等待,总是寂寞而无望的。缘分早刻在三生石上,半点不随人意,即便再牵念不舍,终抵不过阴阳两分,滔滔的水声听得久了,一腔执念多半已经淡漠。 这几百年间,也只有一个等了下来,始终未入轮回。 踏进鬼门关,鬼差们便四散开去。陵越方走到桥下,便闻见一股子芳馥的酒香,他诧然回身看去,便有一个布衣长衫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年轻俊朗的男子,眉目清正,随意束起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布衣虽是半旧却十分整洁。他坐在三途河边,随意屈起两条长腿,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往白瓷碗里倾倒。 不知何故,看着他置身阴森鬼界,浑身却似有种萧疏风度,像是旧时醉饮山林乘兴长歌的隐士。 陵越远远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赞赏。举步欲走,那人却已扬声将他喊住:“哎,小道士,你是哪个门派的?” 陵越不由得眉峰一抖,转身见那人一双眸子正看定自己,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他寿终时已届百岁之龄,虽则因多年静心修道面容宛若青年,到底亦看过百年春秋,被人这般称呼难免诧异。陵越犹疑一瞬,还是走过去抱拳道:“昆仑山天墉城。敢问阁下……阁下贵庚?” 那人闻言朗声笑起,将酒坛放在地上,一手随意搭膝,自下仰视着他道:“阳寿虽短,在这冥府少说也待了四五百年,还称不得你一声后辈?” 陵越霎时心头大震,“四五百年?莫非前辈一直未入轮回?”那人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忽而拂衣起身,摆摆手道:“太久了,哪里记得清!对了,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身法气度,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不敢当。”陵越抱拳,朗声道,“在下陵越。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云天青。”那人两手随意抱在胸前,眼角带笑,乌墨发梢轻扬,“哎,你就不奇怪我为何滞留鬼界?” 陵越摇摇头,极为恳切地说道:“纵观世间,各人自有其缘法,你既决意如此必然有不得不为的理由。至于旁人又何须过问,更何来立场干涉。” 云天青放声大笑,上前几步道:“对,你问了我也未必愿意说!如你一般装束之人见过不少,只有你还顺眼些。老子自问生平最恨修道,也最看不惯那些繁文缛节,一套套的大道理。你胸怀过人,正中我意,今日相逢也算一场缘分。”说着将斟满酒的瓷碗递给陵越,“误了你转世的时辰,赶紧去吧。” “一杯酒,就当交个朋友。这奈何桥的路,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陵越性情虽有不羁之处,却碍于身份地位,一生沉稳持重。此时被面前之人话语所感,只觉满腔疏狂意气顿生,心头微微一热,接过酒仰脖饮尽。甘甜酒液入喉,鬼界的风也不再那么阴凉渗人, 陵越将空碗倒扣,道:“多谢!” “顺着桥走到尽头就是轮回之井,你最好祈祷来世投个好胎。”云天青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往原处走去。陵越看着他洒脱无拘的背影,忽然心生感慨,他放眼望去,三途河对岸浮□□点幽光,像极了夜色里万家灯火,河中有舟子划着木船桨,将一叶青竹筏随波荡去,在灰雾中越飘越远。 陵越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扬声道:“云前辈,我陪你喝完这坛酒,等上一日。” 云天青闻声回头,讶异问道:“怎么,难道你也不愿走了?”陵越走到他身旁坐下,土地阴冷,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条红河水的湿气。 “倒也不必急于一时。”陵越摇头道。 云天青背倚着一块大石,将头随意地后仰,瞟了陵越一眼,随口问道:“你也非太上忘情之人,看样子,你心中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陵越眉心微微蹙起,看着奔涌的三途河水沉默了半晌,这才无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陵越也曾等过一个人,等了数十年。”云天青问道:“那个人去了何处?” “是我唯一的师弟。身赴杀局,历劫魂散,上天入地无处可寻。”那些前尘旧事自是曲折惨烈,如今道来却无比平静,唯留些许悠长的慨叹。然而他每说出一个字,都牵动起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悲伤。 云天青顿时了悟,眸中露出些微怅叹,“既是如此,等了岂非也是白等?何必自苦呢?” “那前辈又何苦滞留鬼界数百年?”陵越仰头望向鬼界暗紫穹庐,挑起一抹无奈笑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份心意,你师弟泉下有知,也当十分感念。”云天青收敛眉梢不羁神色,低笑道,“只是,一旦过了这奈何桥,便是前尘尽忘,你当真毫无遗憾?” 陵越摇了摇头,一派的磊落坦然,“那就是天命如此。我此一生虽有遗憾,却从未有过后悔,至于生死轮回之事无需太过强求。” “如果……”云天青眸光一闪,刚欲说些什么,身体却倏忽化作一阵轻烟,瞬间消失不见。陵越颇为意外,环顾四周喊了几声云前辈,却哪里有那人影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只圆滚滚的黄色小鸟扑闪着翅膀飞来,唧唧喳喳说道:“别喊他了,转轮台有人找他,被召过去了。” 无常殿后转轮镜台,传说是沟通阴阳的神物,生灵欲见留于鬼界的死者,只需以意念相唤,便可一晤。陵越这才放下心来,独坐于河畔看众生来往,只待云天青回来道别。 冥府不见天日,时光都仿佛凝滞不前。也不知等了多久,其间有舟子划着渡船经过,问他可是不愿喝那孟婆汤,自己可以成全他,只要往奈何桥下涉水而过,便可保今世记忆。 陵越心中莫名一动,终只是挥手婉拒,闭目静坐。 良久,云天青终于阔步走来,陵越起身相迎,一句告辞的话还未出口,云天青已开口问道:“你师父是不是琼华派慕容紫英?” 陵越心下疑惑顿生,却也隐约猜到云天青此去定是见到自己故人,又依稀忆起师尊登仙前曾有一俗家姓名,当下略作斟酌,答道:“师尊道号紫胤,确是出身已故琼华。” “那就对了。”云天青扬眉,“方才我家野小子来看我,我随口一提,他竟然说认识你。” 陵越先是一怔,随即想起紫胤真人那名多年挚友,名字倒与云天青只差一字,当下便已大致猜到面前这人身份,心中顿时惊叹不已。陵越抬手抱拳,恭谨道:“原来前辈与家师颇有渊源。” 云天青眼角眉梢笑意俨然,亮如晨星的一双眼定定看着陵越,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他有意顿了顿,看陵越神色专注,才清了清嗓子续道,“极北之境千尺寒窟之下,有上古灵兽埋尸,据闻拾其骨髓以灵火炼制,可得一味奇香,活死人肉白骨。” 陵越不解,眉头微蹙道:“我也曾在书中看到记载,只是这等秘境通常有仙灵守护,凡人绝不可入,故而千余年来鲜少见此物现世。前辈为何特意提起……” 云天青不动声色,笑意却更深了些,“你说的没错。但是就在月前,居然有人闯入冰窟求走了一截兽骨。她要救的人,经历过血涂之阵,魂魄消散,世间惟有这返魂香和女娲引魂之术能救。” 话未说完,陵越已是心神大震,一时失语。心口猝然剧烈跳动,扑通扑通,仿佛就要跃出胸腔,感慨无限,不知是喜是悲。沉默半晌,陵越才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声,沉声开口:“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云天青见陵越神色沉痛,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高兴才是,野小子说他已经醒过来了。你们虽然没能再见,但如今也算是无牵无挂了。” 陵越缓缓点头,一川长河水雾倒映在他眼底,神情澄净悠远,“多谢前辈告知此事。只是这一盅孟婆汤,陵越恐怕无福消受了。” 云天青颇感意外,随即却又了悟似地抱起双臂,也不予点破,只是道:“不走奈何桥,便只能涉三途水。然而这毕竟是有悖生死轮回之举,其中艰险不亚于九重炼狱,心志稍有不坚,便会随时魂飞魄散,再也不得往生。你当真想清楚了?” 陵越抬手按上自己心口,眼底神光流动,颔首道:“我自知勘不破得失,只是我曾许他三生,生前未得天意成全,心意却从未更改,。” 云天青看他神情坚决,不由得颇为欣赏,便也不再劝阻,只道:“好,你既然决意如此,我再多说什么岂不是自讨没趣。只是此路凶险万分,你千万要……” 话音未竟,脚下大地突然震荡起来,二人险些站立不稳。随后头顶上空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宛若雷鸣,抬眼望去,只见那一张流云暗紫的穹顶被耀眼焰光照亮,无数的红色流火淌了下来,所到之处魂灵惨呼,花木悉数被焚为灰烬。 “这是……” 震天撼地的动荡顷刻平息,四窜的流焰竟也都神奇地消失不见,天穹上却兀地裂开一道口子,平滑细长,像是巨大的剑痕。陵越转头想问,却见云天青握紧了双拳,神色复杂不定,低声道:“难道竟是他……” 名叫“风雅颂”的金色小鸟挥着翅膀飞来,在云天青面前晃个不停,急道:“喂喂,你怎么还杵在这里?鬼界被人破了,不对,被魔破了!好强的魔气,看样子冥王怕也不是对手!” “不用怕。”云天青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眼中光华闪动,像是晴朗夜空上的璀璨星辰,“是我望穿秋水的心上人。” 陵越险些脚下一跌,云天青却已放声笑起,笑声在这黝黑夜色中回旋。陵越只觉如他这般洒脱随性之人实是生平罕见,偏又不行事偏激,只是一派的豁达,让人直想与他把酒对饮三百杯。 陵越执手一礼,道:“晚辈这便告辞了。” 云天青点头道:“去吧,别再耽搁了。”想了想又嘱咐道,“渡三途河绝非易事,你千万不可大意,要是不小心落个魂飞魄散,那什么誓言什么来生,都不用想了。” 陵越无奈莞尔,话语却铿锵坚定:“这点自信,在下还是有的,前辈尽可放心。”说罢便转身朝渡头走去。早有那舟子披着蓑衣候在船头,陵越踏上去,舟子将竹篙往河岸轻轻一点,木筏便如飞羽一般向河心平滑荡去。大约是几十数百年也绝少有人涉水,桥头捧着孟婆汤的鬼魂全都好奇地探头张望,陵越负手孑然立在舟头,然而血水奔腾波涛如怒,雾霭深重人影绰绰,很快便不见他的踪迹。 云天青抱着手遥望了好一阵,对岸的碧蓝冥火点点映在他眼中。分明只过了短短时辰,却仿佛足有一生那样漫长,而当身后脚步声自远而近,那一声金石交击般的“云天青”落在耳畔,种种前尘旧梦、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等待,却忽然都凝缩成一须臾。云天青松开紧攥成拳的双手,霍然回过身去,衣袂掀起一阵风。 只见来人白衣胜雪,红发却似火,手中一把慑人长剑散发着灼热焰光,将他额前华纹、眼底赤光尽皆映得通明。尽管如此,重重火光之下却仍是一张见之忘俗的面容,清而利,冷而傲。 “师兄……”云天青只唤得这两个字,却蓦地觉得无言以对。在那些等待的岁月里,他早将道歉的话想了千百种,也在独处之时于心中说过千百遍,如今终于见面,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徒然。 玄霄停在十步开外,蹙眉冷眼,一语不发。他魔气强劲,道行较浅的小鬼都避之不及,恐为其所伤。然而那阳炎远远拂来,云天青却感到一阵睽违已久的暖意,他手指轻擦间冷若霜雪,生前被望舒寒气入体,死后也是彻骨冰凉。这样的温暖,竟也快要忘了。 四目相接,却无一人开口。最终云天青还是弯腰一揖,诚诚恳恳道:“师兄,对不起。” 玄霄手背青筋突显,面色更难看了。片刻后,他将羲和剑归入鞘中,垂下一对漂亮的眸,冷冷淡淡道:“你何事对不起我?” “我负你性命,累你受苦,终此一生不得心安。”云天青不退不避看向玄霄,眸光澄澈如水,“只是,我从未辜负你我情谊,此心天地可鉴。” 玄霄缓缓抬眼,火色瞳眸对上墨色眼波,那一瞬,天地四荒仿佛尽归沉寂。有些话不必出口已能明白——怀疚,是因为故人身受苦罪;存憾,是因为同门情深却也终归陌路;无愧,是因为即便人生重来,他与他仍会作出同样的抉择。 命运和缘分,或许总在相遇之初便已写下终局。 “呵呵。”玄霄冷笑,眉宇间尽是张狂之色,“你以为,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云天青眼神一暗,唇角却挑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叹道:“是没用,我也只求说个明白,否则做鬼也难心安。既然说完,我也该投胎去了,在鬼界厮混了这几百年,夙玉也该几世为人了吧?” 云天青缓缓摇头,道:“师兄保重,我……” 还未说完,话音便生生被截断在嗓子眼。云天青低头,错愕地看着自己被握紧的手腕,玄霄的手修长有力,比他还要白皙几分,却带着融融暖意。“云天青,欠我的还未还清,你休想一走了之!” 云天青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慢慢的,目光竟亮了起来。玄霄已放开手,依旧如五百年前一般不给他好脸色,只冷冷道:“赤水北有离朱之目,可治眼盲,我有意取此物给天河,你诡计最多,我须你助我。” “做完此事之前,我绝不允你入轮回井。”玄霄扔下这一句,拂袖便走,宽大如云的素白锦袍曳地而过,仿佛给鬼界添了一抹亮色。 云天青在原地怔了片刻,才扯出一个沮丧的苦笑,自嘲道:“师兄对野小子可比对我好多了。” 玄霄手执羲和剑在前方开道,众鬼哪敢阻拦,又或许他们看着这个年轻人雷打不动地等了数百年,便已知他不是凡俗之辈,迟早是要走的。 云天青举步刚欲跟上,却听得老迈苍苍的孟婆靠在桥头石墩上自言自语道:“我老婆子熬的汤有那么苦,一个两个都不愿意喝?渡得过三途水又如何,来生还不是劫数重重?” 云天青心中一动,这才恍然想起,桥下涉水虽能保全记忆,却也同时留住一身灵气不散,转世后的陵越若无功体护身,空得这一身灵力,恐怕会遭妖邪觊觎,难得太平。 最后望了一眼烟波浩渺的河面,云天青长眉轻挑,暗想道:这小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便帮他一把又何妨? 百里屠苏在陵越坟旁起了一座空冢,将自己从不离身的焚寂剑埋入土中,伴着清流鸟语,在那山间小屋一住便是几年,自此再未涉足尘世半步。 昔日寡言少语之人,如今更是缄默,更何况当年至交亲友多已离世,竟已是物是人非。 偶尔,他靠着窗格闭目听雨打翠竹,恍惚间便会想起那场绵密春雨,想起陵越安然阖眼不堪惊扰的模样。他手指抚过陵越亲手铸的无名之剑,剑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故人的余温。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他……仍在那里?”紫胤真人放眼看门外苍青山色,一声太息。 “是。”红裙窈窕的剑灵低身盈盈一福,轻声应答,“百里公子守着那间旧屋,不愿出世。然而依红玉所见,公子经历过大喜大悲,性情坚忍,主人也不必过分忧虑。” 紫胤真人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罢拂衣起身,负手立于窗边。瀑布水声不绝于耳,清冽山风撩动他如雪银丝,冰清面容映着天光水色,目光中却透出一丝温和。 紫胤真人静默良久,直到有人大踏步自屋外走来,一把推开木门唤道:“紫英,我回来了。”他回身,青年清秀眉眼、明澈笑意便落进眼中,似三月春光盎然。 又是一场浇花雨,打落无数残红碎绿。百里屠苏手持长剑,踏着山路软泥归来,却不期然在小屋前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布衣乌发,洒然而立。 “你就是百里屠苏?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百里屠苏停在篱笆墙外,雨丝淅淅沥沥落在身上,他漠然问道:“找我何事?” 那人笑了笑,在石桌边随意坐下,道:“是有关陵越之事,想必你会有兴趣。请我喝杯酒,如何?” ☆、川路长兮不可越 时逢治世,海晏河清,二十年来既无战火,亦无天灾,一派的风调雨顺。只是偶尔有那狂士拍案狂歌,言道眼下的太平景象已到尽头,当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然而这些忧国忧民之言,通常上不能达天听,下也说不进百姓耳朵里。人们过着安宁日子,想得最远最好的无非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淮阴镇地处漕运要道,虽非繁华市镇,却也是富庶之乡。县守清廉,几年来治得井井有条,人心安稳。而要说最近街头巷尾传闻最多的,就要数王大捕头家喜添麟儿一事了。 说来也怪,王捕头夫妇成亲五年有余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去年春末才有了动静。夫妇俩欢喜得烧香还愿,盼过秋又盼到冬,怀胎十月后终于在腊月里诞下一子。孩子出生那日本是晴好天气,王捕头候在房外,听着妻子凄厉的喊叫一声声拔高,心急如焚,突然间天际黑云滚滚,附近人家豢养的鸡犬都不安地啼叫起来,那景象颇为骇人。顷刻间,一场鹅毛雪纷纷扬扬落下来,镇上的人从没见过这般大的雪,一时间惊异非常。 又听“哇”的一声,孩子洪亮的哭声从油纸窗户透出,王捕头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便见产婆推开门,用厚褥子裹着抱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婴。王捕头抱着孩子站在雪里,借着傍晚的一地雪光,惊奇地发现婴儿右胸幼细的皮肤上,竟有一道斜长的胎记,宛若疤痕。 同时间,鼻端隐约嗅见一股子暗香。王捕头回头,看到自家庭院里那株半死的老梅陡然焕发生机,伴着霜风皓雪,开出一树洁白花朵,顷刻间满院幽香。 后来口耳相传之间,整个淮阴镇的人都知道王捕头家长公子天生异象,恐怕有些来头。 起初王捕头也曾有过不安,很快便又被初为人父的喜悦所盖过。然而高兴了没多久,孩子满月酒刚过便病倒了,连日高热不退,幼嫩的面庞烧得通红,四处延请名医却都无甚起色,大夫们纷纷摇头说此病怪异,恐回天无力。就在王家夫妇心力交瘁之时,却有一年轻布衣男子登门造访,自言是修道散人,听闻此事前来相助。王捕头半信半疑将他请入,却见那人盯着襁褓中的小儿看了许久,捏指念了一个咒诀,淡青色光芒如细雨般落在孩子头顶。夫妇二人看得瞠目结舌,转眼便看孩子舒展开紧皱的眉,安然睡去。没过多久,体内高热就已退了。 王家夫妇感激涕零,双双跪谢。来人却说这孩子道缘颇深,命格奇绝,,根骨清正,殊非凡人,需得习武修道方可保一世平安。王捕头联想起孩子出生那日的异象,当下哪敢再有半分怀疑,当场便做主让孩子拜了那男子作师父。 男子将孩子掂在臂弯,有模有样地掐指一算,清俊面容似笑非笑,说,从他生辰八字天时地利来看,我给他取个名,就叫陵越好了。 就这样,王家长子不随父姓,出生一月便有了个师父。只是那师父行踪不定,常常来去如风,令人捉摸不透。也是过了将近年余,王家夫妇才知道那人姓云名天青。 虽则如此,小陵越倒也成长得平安顺遂,云天青每月都来看他几日,也不在家中留住,而是带着陵越出镇外去,有时在荒郊野岭,有时在青山高岗,沐着清风明月修习心法,练习剑术。有时云天青不知是出于考验抑或有心捉弄,特意留话让陵越到山上险绝之地寻他。虽苦虽累,小陵越倒也一日日坚持下来,十岁上已练得身强体健,再不似刚出生时病弱模样。 陵越后面又陆续添了几个弟妹,家中渐渐变得人丁兴旺起来。云天青不来时,陵越便随着父亲到衙门里练武,或者帮着母亲家里照看药材铺子生意。分明是衣食不愁的少年郎,却或许因为比同龄人多了几分历练,又或是骨子里天生便有那么几缕灵气,他小小年纪便不见半分顽劣,孝顺懂事,聪慧坚定,颇有一家长子风范。 父母看着高兴,云天青却是失望至极,拎着一坛子蜜酒坐在花架下,长吁短叹,说自己如何教出这么一板一眼的家伙,跟自家野小子没半点相像;又说慕容紫英那小子的家教当真遗毒不浅。最后他叹道,果真天定,果真天定。 这时,陵越便挽一个剑花,回过头来,明亮眼眸映着榆柳碧色:师父又在说徒儿听不懂的话了。 如此这般长到十五岁上,初春时云天青有事耽搁,久久未见音讯。陵越却好巧不巧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里病倒,一如出生时那场突来大病,浑身如被置于火炉上煎烤,神识模糊,不停呓语。 半昏半醒之间,陵越恍惚忆起云天青提过,自己生而带有灵气,却也最易被妖邪垂涎。陵越盘膝坐在床上,竭尽全力默念心法,勉强维持着灵台一线清明,牙关紧闭,不让家人听见响动。渐渐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尽地昏迷过去。 朦胧间,他坠入一场黄粱大梦,梦见自己身处不知何处的崇山深谷,天寒地冻,自己手持一剑衣袂临风,身边有无数精怪张着獠牙大口,随时要扑将上来。他将剑挥得飒飒生风,四顾同伴在侧,心中无丝毫畏惧。转眼间,却又已在万丈高空,自己足踏白云凭虚御风,放眼江山宏丽如画。 梦稍浅些,便依稀感到一只温凉手掌搭在自己额上,小心地抚过眉角。那手心的薄茧,像是师父,却又似乎不是师父。终于,陵越浑身冷汗地转醒过来,案上烛泪淋漓灯花百结,门扉紧闭窗户半掩,深夜里静无人声。他看到先前被踢到床下的被褥正好端端盖在自己身上,再忆起昏睡中的感觉,顿时怔住,百思不得其解。 云天青再来时,陵越问及此事,云天青稍感意外,随即又了悟似地笑了笑,也不言明,只说陵越怕是病糊涂了。陵越半信半疑,却也不再多问。 日子清淡平静如水,展眼便又是数载光阴飞逝。直到陵越二十岁生辰那日,云天青送了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剑给他,说:“你也是时候离家出去走走了。” 月光下,云天青眸光清明,隐有笑意。陵越低头拱手,道:“师父此言若有深意,还望明示。” 云天青不答反问:“陵越,你信不信命?” “……徒儿还未参此大道,只知事在人为,不可轻易归于天命。记得师父也曾这般教诲。” “此话正合我意。那么,你信不信缘分?” “什么缘?” “姻缘。”云天青抱臂胸前,眼含笑意,“此行你去洛阳白马寺,若真有机缘,自然会有所得。” 陵越常跟着叔伯去深山里采药,或是去稍远的市镇采办货物,身为家中长子,父亲出于栽培之意,外出办案也偶尔带上他。一来是希望爱子多些阅历,二来夫妇两人心中都隐约觉得陵越本不该养在家院,总有一天会离开,小小一方淮阴镇怕是留他不久。 妇人心软善感,起初王氏还经常暗自垂泪,后来在丈夫开导之下才渐渐释怀些许,再加上家中陆续添丁,王氏分心照顾幼子,便也不再为此终日郁怀。 有几次夜里浅眠,听见院落里有动静,披衣出门,看见深更里少年披星戴月归来,神情疲倦,只一双眸子神采奕奕。王氏心中酸楚,坐在廊下远远看着对面厢房亮起烛火,往半支起的窗扉望进去,看见少年正坐在桌边,包扎手臂上新添的伤口。直到烛光熄灭,终日劳累的少年轻声打起鼻鼾,王氏才小心推门进去,替他将棉被仔细塞好。 再后来陵越年长些,修为渐进,警觉性也越发高了,王氏每走到门外陵越已醒转过来,轻声问她一句,母亲怎么还没睡下?几次之后,王氏便不再半夜扰他。王捕头见妻子难过,不免也叹一口气,说这孩子不同常人,难保是天上什么星宿降世,将来定有一番作为,一味妇人短见只会误他前程。王氏觉得有道理,便任由长子练武学艺、磨砺成长去了。 在弟妹眼中,陵越就是长兄如父,虽不常与他们一处玩闹,却分毫不影响他在弟妹心中的地位。陵越初学御剑之时,与云天青一同踏着长剑回淮阴镇,三个弟妹正巧下了学堂,在破庙矮墙下捉蛐蛐玩,一抬头,看见自家兄长驾着黄昏祥云飘在天上,兴奋得连声大叫,吓得御剑不稳的陵越摇摇晃晃,险些从云端跌下,反逗得云天青乐不可支。 弟妹都说,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陵越听了便哭笑不得地揉揉他们脑袋。然而在孩子们眼里,陵越确是颇有威仪,仿佛与生俱来,因而都对他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廿载光阴如流水,终是父慈子孝,舔犊情深。 陵越离家那一日,在堂中给父母奉上清茶,王捕头嘱了一句“万事小心”,便起身回屋再不回顾,王氏本想送到门外却被丈夫厉声阻止。陵越看见母亲转身时悄悄用帕子擦拭眼角,心中也觉得愧疚难过。 简单收拾了行装,腰间放几锭纹银,囊中置几件衣物,手里一柄长剑,陵越迎着旭日迈出家门。忽而衣角被人牵住,低下头,看见最小的胞妹哭红了鼻头,陵越摸摸她的头发,说回来时给她带好吃的糖糕,又令二弟把她带回屋去。 正月新雪未融,远空苍蓝。陵越独自走上迢迢长路,迎向远方未知的人生。也等待着,一解心中多年困惑…… 云天青问他信不信命,他只道天命太过缥缈。然而二十年至此,冥冥之中却似总有预感萦绕不去,只待有一日水落石出,带他去到该去的地方。 有件事陵越从未与旁人说过,自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几乎每晚入梦都置身雪中,四望皆是冰清素白,只有一点殷艳似血的红,自茫茫雪雾里浮现出来,仿佛梦影雾花。他急于看清那究竟是一朵花亦或是一簇火,却始终触及不到。觉得似曾相识,又偏生毫无头绪,只知一颗心都起起落落,莫名而生满腔怜惜之情。 天长日久,那点红便刻在了心上,静待着他一见真章。千里之外的洛阳,不知又是谁在等候着他? 二月春暖时节,陵越走到洛阳地界。巍峨坚实的城郭伫立在碧空下,显得格外恢宏。 陵越静静眺望了一阵,他一路行来途中所见所闻,无不引人入胜,天高地广,心中也悄然滋生一股豪情。陵越算着师父所说的约定之期快到了,便回身往洛阳城东郊走去。 白马寺在西阳门外三里御道南,背依邙山,处长林古木之间。时至正午,明亮的阳光透过头顶树叶洒下来,点点浮光落在草丛里,耳畔尽是林风萧飒,鸟雀清啼。陵越沿着碎石路走去,身边陆续走过入庙烧香的人,他仰头望着一片苍翠中隐现的红墙和飞檐,有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间,手心都透出一点汗意。 跨进古刹正门,檀香和香火气扑面而来,眼前宝殿五重,佛塔高耸,蔚为壮观。陵越为那肃穆气象震撼,心中暗赞了一声。 几名灰袍僧人路过,陵越出声唤住,恭敬地拱手施礼,问道:“几位大师有礼,家师命我前来贵寺寻人,请问……”陵越顿住,不知如何言述,斟酌片刻才道,“请问可有人住在此处等人?” 僧人手掌合十,问:“施主要找之人如何称呼?” 陵越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没问那人姓甚名谁,何等模样,心中不由自嘲,摇头道:“家师并未告知……” 僧人面面相觑,均现为难之色,只答道:“本寺常有外人借宿,施主要找人,不如去东院厢房看看?” “多谢。”陵越持剑抱拳,转身绕过钟楼,沿长廊往东院去。 院中曲径通幽,浓荫遮蔽,三面共十二间厢房,颇为安静朴雅。三三两两留宿的外乡客围着石桌,或下棋排遣,或谈笑风生。陵越走进去时众人齐齐望过来,又浑不在意地继续闲聊。 陵越颇有些尴尬,不知这寻人该如何寻起,暗自懊悔未向云天青问清缘由。 一名小和尚抱着笤帚进来,扫着树下积的落叶,陵越便上前唤住,又问了一次。小和尚歪歪头,炯亮的大眼睛眨了眨,说:“哦,前几日倒有一位年轻少侠来过,说是借住几天,要等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 陵越心中微动,问道:“敢问那位少侠现在何处?” 小和尚把他的大笤帚搁在一边,随口道:“走了呀,昨晚上刚走。” 陵越又是一阵失望,心想约期未到,兴许不是自己要找之人,却仍是问了一句:“可说姓甚名谁,去往何地?” 小和尚用抹布擦着石桌,摇摇头,道:“没说。他很少跟人交谈。”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陵越不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便干脆在白马寺中宿下。 谁料足足等了五日,仍未有所得。其间行人匆匆往来,陵越看着那一张张虔诚面容,不知云天青所指之人可在其中。他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只抱剑坐在菩提木下,看落日西斜,听温柔暮色里木鱼声声,梵唱悠扬。 他心知“姻缘”二字无非云天青戏谑之语,却也相信,云天青让他走这一趟,那人必定是与自己关系重大之人。 一片绿叶随风飘落膝头,陵越伸手拈起,忽地心念一动。扫地的小和尚再来,看见陵越便随口问道:“施主要等的人还没来?” 陵越摇摇头,复而问他:“你说的那位少侠……相貌如何?可曾说过所等何人?” 小和尚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说过什么记不清了。不过他不是中原人打扮,像是南边来的,年纪嘛跟你差不多,背着一把剑,看上去……唔,有点凶。” 陵越微微蹙眉,还欲相问,小和尚突然眼睛一亮:“啊对了,你等等!”说罢跑进一侧厢房,半晌后拿着一件物事出来,塞到陵越手里。“这是他留下来的,施主要是认识他,还劳烦代为交还,我还正愁该如何处置呢……”小和尚挠了挠头。 陵越意外地低头看去,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剑穗,暗紫色丝绦和流苏,中间缀着一粒圆润的碧玉,像是已用了好些年头。那色泽让他觉得莫名地熟稔,心思不由得恍惚起来,此时寺中正撞响晚钟,清磬之声在殿堂廊庙间回荡交鸣,远上重霄。陵越仿佛听见九天之外传来的,一点旧世之音。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欲依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於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饿鬼…… “是故众生欲脱生死,免诸轮回,先断贪欲及除爱渴……若诸末世一切众生,能舍诸欲及除憎爱,永断轮回,勤求如来圆觉境界,于清净心便得开悟……” 经堂中,面容清矍的禅师在讲释《圆觉经》,陵越怔怔听着,心头百般滋味颠倒,竟不觉时辰流逝。 直到月上林梢,清露沾衣,陵越方回过神来。心中沉吟良久,终向禅师道谢作别,走出寺门。 此时林中已无人迹,只见树影幢幢,月色幽凉。陵越心中坦荡,毫无畏惧,只一边走一边想着此事,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往洛阳城中看看,或许会有机缘也说不定。 因着心中有事,陵越不急于御剑赶路,只任由夜风拂在身上,觉得心情平定少许。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隐约望得见洛阳城中一点灯火,他觉得口干舌燥,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取出随身带的水囊。 几口清水下腹,陵越方欲起身继续赶路,夜色忽而平白暗沉下来,原本一缕淡淡月光瞬间消失不见。陵越讶然抬头望去,恰有几朵灰云遮住天际一弯弦月,陵越皱了皱眉,便觉察到身周有妖气攒动。 陵越不敢大意,掏出包裹中的火折子晃亮,便看见不远处有几个黑影,看形状像是野狼,间或听到“咝咝”的声响,草里恐怕还有蛇。陵越心道那想来并非普通野兽,应是成精的怪物,今夜阴气太盛,自身体质恐怕引来了妖邪之物。 陵越慢慢抬手按上佩剑,却听得那野狼嘶吼了一声,他手中火折子立灭,四周重归黑暗。陵越心中倏然一紧,握住剑抽出寸许,清冽剑光打了一道在草叶上。陵越心知不可轻举妄动,便凝神屏息,侧耳细听动静。 就在风声骤紧的一瞬间,陵越猛然提气,足下用力一蹬身旁树干,借力跃身而起,躲过了妖兽利爪一击,轻盈落在妖兽后方。那野狼一击扑空,怒吼着回身,陵越已占了先机一剑刺来,嗤一声,剑锋入皮肉七分。 陵越还未及抽剑,脚下又被蛇身缠上,那蛇吐着红信子要咬他脚腕,被陵越清喝一声抬脚踹飞。同时间,陵越只觉后心一阵凉意,急忙回身举剑格挡,不料仍是慢了少许,妖兽利爪将他臂上衣料抓破,划出长长一道血痕。陵越顾不得吃痛,运剑如风又击毙了几只,却又听得越来越多的嘶吼声围聚过来,那股妖气也变得越发浓郁。 他早年虽随云天青历练过几番,然而孤身涉险毕竟是头一遭。陵越心道不好,身上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开始默念起所学的法咒。 突然间,一道蓝光将树林映得通透明亮,陵越惊奇地抬头望去,看见半空中凝出一个卦印,冷光凛冽。他知是道家术法,且与自己所学颇为相似。紧接着,数十道剑光自空中落下,所过之处精怪无不悲鸣。 剑光收敛,一个身影自林木间飒然飞出,稳稳立在他身前丈许处,此时夜色昏暝,看不清来人样貌,只看见一道赤色剑光平挥而出,势如惊雷,无数树干轰然倒坠。巨响过后,四周一片静寂,先前的妖气已悉数消失不见,天上灰云也慢慢移开,皎皎月华重新洒下。 那人背对着陵越,持剑默立,只能看清那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看起来十分年轻。陵越余悸未定,稍作平复后方抱拳道:“多谢阁下相助。” 那人并未作答,也不转身,只静静立在原地。片刻后将剑收入鞘中,举步向前走去。陵越已看清那人身着一袭贴身长裳,虽是武人打扮,却不似中原衣袍样式,并且不像寻常男儿般束发挽髻,而是在脑后编成长长一根发辫,直垂到腰间。 陵越顿时心头一震,扬声唤道:“稍等,你……” 那人闻声微微侧头,陵越借着月光,看清他眉间一点殷红,鲜亮得直要灼痛他的眼。胸中霎时一阵惊悸,脑中骤然剧痛,陵越再吐不出半个字,捂着心口摔倒下去。 ☆、似此星辰非昨夜 陵越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织锦帐幔,阳光透过窗纸映在桌案上,窗外喧哗人声次第传来。陵越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撑起身来,四下打量一番,确定这是一间客栈的厢房。 想起夜里种种,真真恍然若梦,这种感觉极不真实。他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已神志不清,那阵骤然袭来的痛楚既非创伤亦非旧疾作犯,然而再醒来时却已躺在客栈里,却不知……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由外推开,店小二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和毛巾走进来,见陵越已醒,不由喜上眉梢,道:“哎哟,这位客官您总算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呀?” 陵越疑惑地看他一眼,掀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整洁的里衣,而外裳正叠得齐齐整整放在椅子上。“请问……这是何处?”陵越道。 店小二将水盆放在架子上,笑嘻嘻道:“这是洛阳城里最大的客栈啊。” “我……为何会在此处?” “客官你都不记得了?”店小二挠挠头道,“前儿夜里快打烊的时候,有个少侠背着你来敲门,当时客官你正昏迷不醒……” “我竟昏迷了一日一夜……”陵越心中一动,追问道:“送我来的那人,现在何处?” “他付了房钱和诊金就走了,没有在客栈留宿,也没说要去哪里,只吩咐我替你请大夫煎药,小心照料……啊对了!”店小二摸摸脑袋,“药还在吊子上温着,这就给客官送上来?” “……有劳。”陵越两指按着眉心,哑声道谢。看着店小二退出房间,陵越走至窗边向下望去,看长街上珠帘绣户茶坊酒肆、宝马雕车金翠罗绮,处处透着繁华人烟气息,满目冶艳花光□□……良久,他长出一口气。 眼前不住晃动的,是漆黑夜色里那一道凛亮剑光,是轻柔月光中那一点嫣红朱砂……匆匆一晤,他甚至未能看清那人样貌,却隐约觉得一切都似透着不寻常。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正引导着他一窥究竟。 陵越看着街巷间熙熙攘攘的行人,心中无端烦闷,怔立得片刻,才自去梳洗穿衣。 店小二端着一盅药汤上来,就见陵越已经穿戴齐整,拿着剑像是要走的样子,问起来,陵越只说自己身体无恙无需服药。店小二心里虽纳闷,倒也松了口气,东家本就不愿接这桩麻烦差使,生怕病人有个什么差池,但深更将他送来的人一脸冰冷寒煞,是个带剑会武的,一锭澄金扔在柜上,他们哪里敢招惹? 如今陵越自己要离开,掌柜自然满脸堆笑地将他送出了门外。 陵越漫步走在街上,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春日温风拂面,心情逐渐平和下来。 这座九朝旧都在清晨的薄雾中平静地喧嚣着,骑马、挑担、赶车、吆喝的人声此起彼落,洛河上石桥边,公子红妆络绎不绝。陵越不由舒展了眉目,而那夹道的榆柳在春风中泛开的翠色,便沉淀为青年眼中最醇厚而清澄的神光。 也有那手挎竹篮的卖花姑娘经过,只望得一眼,已惶惶低下头胭红了两腮,直与篮子里早放的牡丹一般颜色。或是教那小红楼上支颐闲望的佳人见到,心思悠悠荡荡,瞬时便飞到天边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陵越腹中饥饿,看见街边一间茶楼,便走进去上了二楼寻桌坐下。 要了几样小菜并一壶碧螺春,刚动筷,就听见一阵流水般的清音——原来是堂中来了说书人。宽袍长髯的先生手拨古琴,身边一名青巾束发的少年扣着竹板,稍一清嗓子,便声如玉振,琅琅念唱起来—— “天下风云,百年浮萍。列位客官赏脸,上回书说到侯无心和澹台兰大战魔教,一代绝世剑者双双归隐山林。今日重翻侠义榜,说的是那天下榜眼之位的百里少侠……” 听到此处,陵越心中蓦然一震,不由搁下手中碗筷倾耳细听。他此行一路走来,于街坊酒肆闲谈之间也不时听到这个名字,百年前惊鸿一现的少年剑客,着实令人心驰神往。 陵越靠在椅背,当窗远望,耳边琴音低回,听着那一出出传奇在弹唱间回现,虽未亲见,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不知不觉,心绪便随着楼外那袅袅柳线儿,荡得远了。 琴师苍劲的手指扫过冰弦,曲调渐渐激昂高亢—— “其时妖魅横行,天灾泛滥,江河决堤,数百人家毁于朝夕,一时求生无门。百里少侠自言以一已之力,能救万民于水火,自青龙镇一去,从此再无音讯,然而三日之后,万事万象重归平靖。 “所见无不缟素哀哭,一叹至亲长离,二叹家徒断壁,三叹英雄折戟。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低沉悲郁的调子在茶楼上回旋,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眼前仿佛便望见大江大河,风起云涌,望见百年前那神秘少年剑起惊风,九天雷动,踏着遍地的血与火去赴惨烈的杀局。自此,侠骨英风只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间流转。 说书少年唱声放落,琴师忽而按下琴弦,倏然间天地沉寂。所有人俱未回过神来,犹自沉浸在故事里经年的江涛声中,意犹未尽。陵越幡然转醒,茶楼外风摇叶动、鼎沸人声方才渐次清晰起来,而他握着杯子的手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 突然间,只听楼板“咚、咚”声响,有人步履沉稳走上楼来。陵越本不在意,而后余光扫见一角黑衣,霍然抬头看去,便见楼梯拐角处正有人拾级而上,一双眼眸恰与他相对。 四目交错的一瞬,天地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看到一泓星芒在浓沉夜空中骤亮。那人略感错愕,眼波微微闪动,一张俊秀面容上,眉间赤砂比洛阳城最艳的牡丹还要耀目。陵越瞬也不瞬地看着,迎着那人站起身来。 来人驻了脚步,不进不退,似是两难。直到店小二托着盘子上楼来一声吆喝“半斤卤牛肉客官慢请”,来人才像是回过神来,眉头微锁,目光移开,举步踱进堂内,自寻一张空桌坐下。 陵越莫名觉得失望,重坐下喝了口茶,然而犹豫半晌,终还是拾剑起身朝那人走去。 “前夜……”陵越朝那人抱拳,话刚出口却又自悔唐突,顿了顿方续道,“前夜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面前的青年并不曾抬头看他一眼,只一径垂着眸安静啜茶,不知是在盯着桌上菜肴,抑或是在看陵越投在地上的身影。陵越这般低头,恰看见他右耳挂的一枚兽骨耳饰轻轻晃动,在颈间投下淡淡阴影。只是青年神色冷淡,不发一言,陵越更加觉得尴尬。 就在陵越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人时,青年低声开口道:“举手之劳,无需言谢。” 陵越略觉意外地一扬眉,心中稍作斟酌,又道:“在下有一事相询。” 青年这才抬眸看向他,楼外明丽日色映得他眼底神光清湛明朗,修眉斜飞似剑。微风携花香穿堂而过,青年抬手示意,道一声:“请坐。” 陵越在他对面坐下,青年递过一只烫洗干净的白瓷杯,陵越伸手去接,不经意间手指相擦,陵越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青年已状似全不在意地收回手去,问道:“你有何事问我?” 这些天来,陵越心里本存了无数疑问,却偏偏如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只得问道:“敢问兄台……是否识得家师?” 本是没前没后的一句话,青年却丝毫不感疑惑,一手拈着茶杯轻轻转动,素白的骨瓷衬着他修长有力、指节匀亭的手,颇为悦目。“见过数面,云前辈与家师亦是渊源极深。” 陵越这才心头豁亮,原本悬着的一块大石堪堪放下,先前种种不安和茫然此刻均化作另一种困惑,“此番离家,师父嘱我前来洛阳寻人,如此看来,当是阁下无误。” “我知道。”青年眼睫轻阖,不知藏了何种情绪,淡声道。 陵越又问:“此行所为何故,师父并未告知,不知是否另有要事?” 青年抬眼看向他,神色平静,不答反问道:“云前辈怎么说?” 陵越心想云天青言语神秘,并未点透其中来由,而自己也大意地未曾问个明白。忽又想起那夜月下庭前,云天青抱着手靠着廊柱,似笑非笑说出“姻缘”二字,不由得面上一热, 陵越心下念头转了几转,暗道与其遮遮掩掩,不若将话说个明白,也好尽早求个答案,便干脆回道:“师父只说了姻缘二字,未知所指。” 青年显然未料到有此一句,双眉轻挑,意外地睁大了眼,随即又慌乱地转开视线。陵越话虽出口,却也是后悔莫及,尴尬不知所措。云天青那轻轻巧巧一句话,先是搅得他心绪纷乱,此刻又令他有苦难言。 “师父常胡言乱语,不必放在心上!” “云前辈所言不可当真!” 两人同时开口,俱是一怔,彼此对视一眼,神色却都缓和下来。陵越甚至看见青年眉头舒展,削薄的唇轻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来。只是那笑容一瞬即逝,如风过无痕。 “师父喜欢捉弄人。”陵越刚开口,便看见对面的青年神色微妙地黑了一黑,料想他定是被云天青戏弄过,不觉暗自失笑,“师父说话虽没正形,但是我相信他断不会开这等玩笑。想来另有深意。”陵越搁在桌上的手悄然握紧,笃定地说道。 “此中缘由我全都知晓,只是……暂不便说与你知。”青年面色凝重,摇头道。 陵越虽困惑不解,但看他如此,自是不便多加追问。两人都不再说话,静坐得片刻,陵越猛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还未请教兄台姓名,多有冒昧。在下陵越——” “我知道。”青年截断他的话,语声虽轻却隐隐透着坚定之意。陵越并未料到对方竟知道自己名字,转念又想,许是云天青曾与他提过,方欲再问,却见青年一翻手腕,将手中茶杯倾覆。 一时间,滚热的茶水尽数洒在桌上,顺着木纹蜿蜒开来,翠绿泛白的茶梗子打着卷儿,热雾氤氲出袅袅一段清香。陵越正自惊诧,青年已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干爽的一侧桌面上稳稳划下一横,一撇,又是一竖——他正是借那茶水,将自己的姓名写在桌上。 陵越静静看着,不觉屏息凝神,他看那只修长的、结着薄茧的剑客的手,一笔一划郑重地倒笔成书,因姿势不便,字体难免别扭,却仍是笔直刚劲如拔节之竹。顷刻间,茶楼里的人声喧嚣都似远去,身周耳畔唯余风声。 “百……里……”陵越轻轻启唇,想念出那几个字,偏偏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半点声来。青年写完最后一个字,收回手慢慢攥紧,默然垂眸,几缕乌黑额发遮住了双眼。 桌上那四个字痕迹极淡,一点水渍转眼已消失在风里。陵越轻吁一口气,搁在桌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百、里、屠、苏! 就在不久前,这间茶楼里还吟唱着这个名字,而他眼看着这四个字在青年手指下绽现,仿佛就听见那些凛冽剑鸣、铿锵风骨,穿越了经年的风霜,自岁月长河里溯流而来,簌簌落在耳边。那是一曲音韵,每个转折起伏都搅起心湖一圈涟漪。 那个本应随时光远逝的名字,本应活在传说中的人物……陵越却有种强烈的感觉,面前的青年正是百余年前那名侠义无双、一剑光寒的少年英雄。况且……既然与云天青殊有渊源,自非凡辈。 如此一想,心下反而镇定不少。陵越睁眼看向百里屠苏,发现对方一双清冽瞳仁也正看着自己,想称一声“百里少侠”,却莫名地觉得唤不出口,百里屠苏已心领神会般开口道:“直呼名字即可。” 陵越点点头,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忽而想起百里屠苏先前所说之话,便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尊师既与家师是旧识,不知是何方高人?” 百里屠苏神情瞬时复杂起来,眉峰微蹙,似是深蕴了激荡情绪,眼神却是一片寒凉,又带些自苦般的无奈。片刻后方轻舒一口气,涩然道:“师尊名讳恕我不能相告。再者他……恐怕不愿再认我这个徒弟。” 陵越虽不明就里,但看他神色孤寒,不由得心中一动,“何出此言?” “我因对昔日一位同门心怀愧疚,多年来一意孤行,违抗师命,累他担心挂怀,却……至今无颜再去见他。”百里屠苏一字一句道,“是为不孝。” 陵越听得心情沉重,不知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如何问起,该不该问起。沉默片刻后,只得轻叹一声,安慰道:“但凡误会,未必没有解开的一天。” 百里屠苏不再说话,只是看住陵越的一双眼,只见那眸中神采清明坦荡,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恍惚。目光渐渐像是放得远了,远得看见千里之外百年之前的,另一个人。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2节 突然间楼板咚咚作响,数名男子大步走上楼来,一色的深色劲衣打扮,手拿弯刀。二楼品茶吃菜的客人纷纷被这阵响动吸引,看着他们阔步而行,面目凶煞,走到那两位青年的桌前,扬手将一个麻袋扔在桌上。 陵越看那几人神色狠厉,已知不是善与之辈,手不动声色按上剑柄,却看百里屠苏盯着那为首之人,面现嫌恶之色。一阵血腥味充斥鼻端,陵越低头看去,敞开的麻袋口露出内里物事—— 竟是满满一袋染血的断指! ☆、剑光照空天自碧 陵越心头一震,手中佩剑几乎立时便要出鞘,百里屠苏却伸出手,轻轻按在剑鞘上。陵越不解地转头看去,屠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不见一丝波澜。陵越缓缓松开握着剑柄的手,心想百里屠苏与这伙人定有恩怨,却不知是何人因何事下这等狠手。 “就、就是他!”最后那人面色灰败,裹着纱布的手血迹斑斑,指着百里屠苏颤声喊道。话音一出,十几把弯刀白刃亮晃晃对着百里屠苏。 “妈呀,杀人啦!”茶楼中的食客顷刻被吓呆了,片刻后醒过神来纷纷夺路而逃,有个小女孩被惊慌的父亲落下,嘴一瘪“哇”地大哭起来。陵越见状大步上前一手将她拎起,运劲轻巧地抛到楼下父亲怀里。 为首那人云白素袍,如瀑乌发以绸带松松挽住,一副清秀温文儒生模样,气度却比身后一干彪汉沉稳许多,显是领头话事之人。此时他并未动手,只是将手握在腰间一杆碧箫上,目光在陵越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而是略上前一步,朝百里屠苏冷声道:“阁下究竟何方神圣,为何伤我焚天门数十部下?” 陵越这才恍悟,眉头微扬,看向对座的青年。百里屠苏将浅啜一口的茶盏放下,眼也不 抬、眉梢不动地漠然道:“昨夜我已经说过。” 白衣书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周身气度,亦不敢等闲视之,便拱手一礼,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陵越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面,先前那四个字早已消散作几点水渍。百里屠苏眉心攒紧,语气不耐道:“闲话少说。断指只是小惩大戒,若要不知悔改,休怪我手下无情。” 此话一落,那群汉子已被激得面红耳赤,刀一横就要冲上前来,唯有受伤那人两手颤抖地拉着身旁人的胳膊向后缩,显是怕得紧了。白衣书生冷冷一笑,快若闪电地抽出腰间玉箫,道:“尊驾既来者不善,我们也不用废话了,动——” 陵越眼见他指尖在箫身上一勾,心知必有机簧,心念电转间剑势已起,只听“叮叮叮”三声脆响,暗针尽数被他挡去,深深钉入一旁的墙柱上。百里屠苏稳坐不动,但见赤色剑光骤然一晃,书生闷哼一声,手中玉箫已凭空落到了屠苏手里,而屠苏右手长剑正架在那书生颈间,细细一线鲜血顺着剑身淌下,没入素白衣襟里。 “堂主!”焚天门汉子们眼见此幕,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既愤又怕。被唤作堂主的白衣书生抬起手制止他们上前,面色苍白却强作镇定,哑声道:“好快的剑,好强的内力。” 陵越随云天青习剑多年,而云天青其人虽生性散荡不羁,却最是痛恨阴诡险毒之辈。因而陵越从心性到剑术皆习得琼华一脉的清正,对此等行径也是鄙夷至极。他用布条垫手拔出墙上三枚暗针,见针尖发黑,显然淬过剧毒,便随手抛于地上,摇头道:“此等阴毒之物,害人误己,还是趁早弃之不用为好。” 书生看着陵越,玩味般扬起了嘴角。百里屠苏站起身来,长剑仍架在他颈间,剑锋贴着肌肤一寸不移,“回去告诉你们门主,我知道他所谋何物,但凡有我在一日,他便休想得逞,这个人他动不起。”百里屠苏手腕一翻,利落收剑,“害人性命之举如有再犯,定不轻饶!” 陵越虽不明就里,却也隐约听得大概,料想那帮人定是做了什么恶事。只是全然未觉,自己竟是已毫无保留地相信了面前相识不到一日的青年。 白衣书生抬手抹去颈间血迹,盯了那柄赤色长剑一眼,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百里屠苏片刻,忽而眼露笑意,弯腰谦谦一礼,道:“在下定将话传到,后会有期。”他扬手一挥,转身便走,步履翩翩,“今日这笔账来日一定讨还。” 手指被砍的手下战战兢兢凑过来,书生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有眼无珠,回去自己受刑。”他边说边走下楼梯,忽而又回望一眼,笑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韩巫祝,人生何处不相逢……” 百里屠苏不为所动,只是将茶水浇在剑上,洗去那一缕血迹,而后收剑入鞘,从容落座。 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顷刻又灰溜溜离去。此时茶楼中人已走光,唯余屠苏、陵越二人,掌柜正从矮柜后探出半只脑袋,浑身抖如筛糠,“大,大侠,那些人……” 百里屠苏掏出一锭纹银放在桌上,道:“掌柜的,结账。吓走了你的客人,还望担待。” 陵越一番惩恶,正是畅快,见他要走心下竟是一紧,道:“你这就要走?” 屠苏背影一顿,道:“尚有要事。” 陵越斟酌着问道:“不知我可否同行?” “多有不便,见谅。”百里屠苏轻声道,“明日午时可于悦来客栈见。”话说至此陵越自然不便多言,只点点头道:“那明日再见。” 屠苏向前走得几步却又停下,转身回眸,那一刹,映着楼外浓翠□□、飞花轻絮,陵越依稀于他眼底望见一丝柔和笑意。“方才你出剑助我,多谢了。” “不值一提,理当相助。”陵越持剑抱拳,回以微笑。 百里屠苏走后,陵越独自在洛阳城中闲逛了大半日,心潮却是起伏难平。他一时想着云天青眼下不知云游何方,一时暗悔轻易应承却未向云天青问个明白,一时又想今日所历种种不寻常之事,思绪颇为纷乱。 不经意间,他掏出收在腰间的那枚剑穗,不由轻呼一口气,一手扶着栏杆,任桥下潺潺水声流过耳畔。低头看去,那暗紫色的流苏在十指间铺陈开去。他想,只待明日再见…… 他与那人相识尚短交谈更浅,今日匆匆一晤,许多话都未来得及说,然而眼神相错之际,言语来往之间,却仿佛再熟悉、再信任不过。大抵茫茫世间,真有前缘命定一说。陵越抬眼望向天边落日金晖,不禁出神了片刻。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入夜时,陵越到悦来客栈投宿,洗漱后歇下不久,便被房外轻微响动吵醒,甫一睁眼,就闻见一股奇异的香气。他自小修炼法术,耳力目力极佳,加之孤身在外愈加警惕,立时便猜到那应是师父讲过的江湖道上惯用的迷香。 陵越屏住呼吸,握住搁在枕边的佩剑,轻盈地翻身下床,便听见屋顶上和房门外均有脚步声纷沓而来,向自己靠近。长街上有人在打更,梆子声打破夜的沉寂,陵越辨认出来者约有三十余人,正思索对策,忽听得有人惊呼了一声:“啊,是他!” 似乎有人来到,与那些人激烈缠斗起来,刀剑拳脚之声络绎不绝。然而只片刻之间,有人喊了一声“撤”,那些响动已渐行渐远。 陵越侧耳细听了一阵,确定再无异动,迅速穿好衣衫准备出门探个究竟。然而还未靠近房门他便已觉出不妥,这间房的门窗四围都被人施了法,以结界牢牢护住,想来正因如此,方才暗放迷香之人才一时无法破门而入。 他颇感诧异,将掌心贴近结界,凝神感知,那结界甫一靠近便清光大盛,灵力充沛,似极前日城郊树林里百里屠苏所使术法。 莫非竟是他…… 陵越无来由地心弦一动,不敢再作耽搁,又见那结界上五灵运转之法竟与云天青所授似有共通,当下便盘膝而坐,全神破解。没过多久,那禁锢法罩便被解开,陵越推开门,循着长街上的痕迹一路追了过去。 “堂主回来了!” 白衣书生匆匆行上数十级长阶,走进深堂阔院中,随手解下染了血污的外袍扔给手下,只余一领云烟也似的素衫,穿过九曲回廊亭台水榭。 “堂主,郁璘大人来了。”婢女小声禀道。书生步伐蓦地止住,一双秀目含着水波盈盈发亮,“在哪里?”婢女低眉顺目道:“在书房歇息。” “我知道了。”书生接过热毛巾净面,触到项上伤口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将沾上猩红的毛巾随手一扔,抖抖衣衫走出门外去。 刚至书房外,便听见叮叮咚咚的琴音,再熟悉不过的韵律悠悠扬扬,溶进清冷夜色中。他立在院中听了好一会儿,看着月光给满院花木镀上一层银纱,不知不觉间倒有些心旌摇曳。 “阿秦,你进来。”忽然房门由内打开。只见内烛台高烧,照得那人一袭宽大黑袍温柔如夜,光影在硬朗的面庞上流动,前额一道斜长疤痕也不似往日狰狞骇人,反添几许邪魅。 阿秦刚走进屋便被郁璘一把拽过去,按着肩膀坐下。郁璘顺手拂灭烛火,低声说:“很久没听你弹琴了。” “是,大人。”一片漆黑中,阿秦温顺地应道。十指按上冰冷弦丝的一瞬,心内却蓦地自嘲——郁璘总喜欢在黑夜里听他抚琴,想是只有目不能视,才能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当做另一个人。 流水般的琴声自指尖泻出,阿秦忽地觉得荒唐。他本不擅此道,只因他喜欢,只因自己生就一副肖似那人的眉眼。只因郁璘喜欢,他便为他衣白裳,为他抚琴弦,为他夺人命。世上情感,可有一厢情愿荒谬若此? 然而……郁璘想着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无论怎么练,我总是弹得不及你好。”坚实温暖的胸膛自背后贴上来,将阿秦整个人圈在怀中。“你受伤了。”温热的呼吸拂过耳侧,唇却是削薄冰冷,似有若无地贴上颈间剑伤,他呼吸一促,至此曲不成调。 “你身上的味道总是那么好闻,像是……榣山上的青草……”阿秦紧紧闭上眼,仰起头攥紧了琴弦。 一时喘息相闻。 就在这时,门外突地传来一声惨呼:“堂主,他他他追来了……”随即是重物落地的钝响。郁璘停下动作,将阿秦往旁边一推,扬手一掌凭空击出,浑厚霸道的劲气将窗棂震得粉碎。他喝道:“来者何人!” 百里屠苏提着剑,面色寒煞地站在九曲木桥之上,脚下万千水波被风吹起粼粼清光。 “是他!”阿秦不禁低呼一声,郁璘回头看他,他低声回道:“就是前夜从我眼下将人救走,又断了我数十部下手指的人。” 郁璘眸光陡厉,微眯双眼看向百里屠苏。三丈开外的青年傲然临风而立,浑似出鞘利剑,敛而不发却已锐气逼人。“你……来送死?”郁璘玩味地问。 百里屠苏话音冷淡道:“你便是焚天门门主郁璘?” “嗯?”郁璘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尾音上扬极尽张狂。那厢百里屠苏清清朗朗的声音随风传来,“贵派何故一再咄咄相逼?” 阿秦在旁轻声道:“大人看他的剑,在乌蒙灵谷见过。”郁璘霍然抬眼,看向百里屠苏手中长剑,心中霎时雪亮。八年前他胸有成竹志在必得,谁料还未踏进乌蒙灵谷半步便遭强抗,自己更被重伤以致闭关修养三月。那时满山如火红叶中,峰顶那道玄衣如墨剑光似焰的身影,多年来虽已模糊,却未曾忘怀。 “原来是你。”郁璘再不敢轻忽,沉声道,“八年未见,大巫祝别来无恙?” 百里屠苏长剑一挥,几束火焰如离弦之箭直扑郁璘面庞,被他黑袍一展尽数收纳。百里屠苏祭出道剑,身周腾起无数剑影,整个人离地而起,连人带剑直向郁璘飞来。“你害人性命无数,犯我乌蒙灵谷,更妄图伤我至亲。我已多番警诫,今日再不能容情!” “大人当心!”阿秦情急之际摸向腰间,才突然想起随身玉箫早在方才厮磨之际滚入床下。饶是他多年江湖行走,此时对着面前剑法无双、仿似神魔无阻的青年,仍是面色煞白。却见郁璘不避不让,双掌之中霎时已蕴起一团雷电,气势惊人地迎着剑光而上。 耳听“轰”一声巨响,雷电和剑气相击,在夜色中炸开一蓬金芒。屠苏双足踏风凌空腾挪,继而单膝点地稳稳落下,远看便如一匹低伏伺猎的豹,矫健而力量十足,玄衣下摆如在地砖上倾开一摊浓墨。 郁璘不由暗赞,丝毫不敢懈怠,再度聚力。百里屠苏迅速起身,脚下刚动,却扫见阿秦唇畔一丝浅笑。他忽地忆起焚天门最擅暗器机关,然而心念刚动便听见身后风声骤紧,似有箭羽破空之声,而面前郁璘已暴喝一声,九天之雷都仿佛凝在他掌中,隐而待发。 百里屠苏还未来得及有所应对,半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清喝:“快避开!”霍然抬头,却见陵越足御长剑飞至他身后,挥手挡去了那枚偷袭的利箭。 雷电裹挟惊风扑面而来,百里屠苏双唇紧抿,两掌平平推出,竟是凭一身内力强行去接。然而意外的是,只八年未见,郁璘的功力竟然突飞猛进,与当初在南疆落败时不可同日而语。他今夜来此本有九成胜算,眼下却一时落了下风。两人这般正面交手,百里屠苏顿感吃力,亦不敢有丝毫大意,便暗自催动体内狂煞劲力,掌心蕴出两团火光。 郁璘虽也是额露青筋,内力却雄浑不绝,顷刻间整个人都移至百里屠苏身前。陵越挥剑如云,挡开百里屠苏身后无数暗器,心中却是大惊。虽然曾随云天青四处历练,但他自问从未见过这样决绝的战法,浑似要豁出命去。 百里屠苏多年未曾催动身中煞气,此番情急之下使出,一时无法自控,只觉心头悸痛难耐,浑身灵力都在体内乱窜,支撑得片刻,手上已渐渐松了力道。郁璘见他蹙眉强忍,眼露得意之色,低喝一声“受死吧”,两手已死死扣住百里屠苏腕上脉门。 武人脉门受制无异送命,百里屠苏只觉一阵凉意直窜背脊,心道不妙,下一瞬却觉身前雷电劲力蓦然消失,而郁璘如同被人当胸一击般,重重向后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竟是他自己强行将功力悉数收回。 百里屠苏捂着发痛的心口,以剑柱地,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守在一旁的阿秦惊呼一声抢上前去,却被郁璘用力挥开,郁璘以手肘撑起半身,不可置信般死死盯住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不知郁璘因何收手,方欲上前,已被陵越伸臂用力托住下肋。屠苏猛地回头,看陵越满脸担忧,紧绷的心弦却放松了些许,深吸一口气道:“你来作甚!” “先离开这里!”陵越低声道。并指一挥,剑身平平停在脚边,“敌众我寡,不可强抗。”百里屠苏亦知自己伤重无力,此地不可久留,点点头,任陵越扶着他踏上剑身御风而去。 “给我追!”阿秦抬手喝令,数十手下齐齐持刀追出。他低头看向颓坐在地的郁璘,心中竟是又惊又怕,他习惯那个霸道狂妄、强大得仿佛逆天的男人,而不是如眼下这般怅然若失,却又深情宛然。 阿秦闭上眼,听见随风飘来的一句低喃,如唇齿间最温柔的叹息—— “太子……长琴……” “你……”陵越头一次带人御剑,紧紧盯着前方目不斜视,丝毫不敢分心,“你怎么样?” 百里屠苏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倒像是已经习惯一般,咬紧牙关,将头抵在他的后肩上。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道:“并无大碍。” 然而饶是身侧疾风呼啸,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还是钻入鼻中。陵越听他语气强忍,不知何故心头腾地火起,自然端出了平日训斥弟妹的架子,沉声道:“你在流血,这也叫并无大碍?”话音刚落,便感到百里屠苏手劲渐失,身体愈加无力地靠在他背上,陵越扣住他的手,问:“伤在何处?” 百里屠苏声音轻如回风,鼻息却深重地擦过陵越颈侧,“手臂被暗器刮伤,无甚要紧。但我内息不稳,怕是……不妥……” 陵越心头一沉,甚至可清晰地听见他牙关打颤的声响,握在掌中的手灼如热炭,指节泛白,显是正极力忍耐。陵越心知不可再耽搁,恰望见前方有一片密林,便收缓剑势,稳稳落在地上。 双脚刚一沾地,屠苏便无力自持,膝下一软险些栽倒,幸而陵越眼明手快托了他一把。百里屠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借力稳住身体,盘膝坐于地上,双手结印闭目运功。然而只那一眼,借着轻薄月色,陵越已看清他眼底有如血红光。 陵越心中蓦然一动——倒并非觉得凶煞可怖,只莫名感到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然则不待多想,他又看见屠苏不着衣料的臂弯正血流如注,看来伤口不浅。陵越有心上前相助,却见屠苏身周隐约笼着一层焰光,却是先天护体灵力正在流转。 陵越心知此时不可贸然相扰,便在周围捡了一些枯枝枯叶堆在一起,取出火折子点燃,坐在一旁静静看他。火红焰光中,屠苏黑发玄衣如墨,面色却苍白似雪,整个人看上去清冷干净,又剑意凛然。 陵越抱着手,看着屠苏因痛苦而深皱的眉,浑不知自己眉心也纠结出一道川纹。那些口耳相传的江湖往事此刻又在脑中回响,百年前曾大破翻云寨、独战孤魂双剑的英雄侠少,与今夜刀林箭雨中孤身迎敌的青年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篝火毕啵炸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分明。半晌,百里屠苏才睁开眼,他额头鬓角俱是冷汗,点漆似的眸子里血色仍未褪尽,气息却平稳了些许。他抿了抿发白的唇,拾起脚边的剑就想站起来。 “不忙,你先包扎伤口。”陵越出声阻道。 百里屠苏这才恍然忆起,低头瞥了一眼左臂上的箭伤,动作熟练地撕下衣摆一段布料。陵越踏着一地落叶走到他身边,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瓷瓶,道:“暗器上多半淬了毒,凡事还是谨慎些好。”边说边将白色药粉倒在他皮肉绽裂处,抬手运起五色辉灵疗伤术法,将自身灵力灌注于他伤口。 “小伤罢了,无需劳烦。”运功未完,百里屠苏便缩回了手,眼神闪烁不定。 陵越心中微感无奈,只得收回手道:“血已经止住了,伤未见骨,休养两日便好。可惜我修行尚浅,若是师父在此,当可立时痊愈。” “你天生慧根,习武进境已远超旁人,不必妄自菲薄。”百里屠苏低声道。他将布条在臂上一圈圈缠紧,然后用牙咬着一端草草打了个结,陵越看他动作不便,几番想上前帮忙却又觉不便插手。 待处理完伤口,百里屠苏已是满头细汗,放松身体靠在背后树干上,长出了一口气。 陵越与他相对而坐,夜风细细拂过,头顶树叶窸窣作响。静了片刻,陵越问道:“恕我冒昧……你与焚天门究竟有何仇怨?不知我可否相助?” 百里屠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微掀,似是在斟酌言辞。随即,他移开目光,状似平淡地说:“此事说来话长……况且其中尚有隐情,暂不能相告。只是焚天门豢养妖物害人性命,我断不能容他继续作恶。” 陵越点了点头。忽而心中一动,问道:“对了,先前我房门外被人设下了结界……是你来过?”屠苏见他知晓,也不欲隐瞒,微微颔首默认。 陵越眉头微扬,诧道:“如此说来,那些人的目标真的是我?但不知所图为何?” “那晚你在白马寺外被妖兽袭击,也是焚天门所为。”百里屠苏道,“云前辈可曾说过,你先天灵力极强?” “师父说过。”陵越心中一沉,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看来我屡次遇险,是因为体内灵力遭人觊觎,莫非他们是想……” 百里屠苏轻轻吁了口气,淡声道:“定是做有违天理之事。” 陵越一时默然,此事虽来得突然,但他向来心性沉稳,也并未感到害怕。陵越沉吟片刻,抬手抱拳,微微一笑道:“多谢。”屠苏摇了摇头,道:“我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陵越只道他几番出手相救是因与云天青颇有交情,当下并未多想,又道:“不过……容我多言,焚天门在洛阳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绝不易与,你一人前往未免太过轻率。” 百里屠苏一手搭在膝上,低着头道:“我知道,今日是一时情急。” 陵越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百里屠苏神色骤变,伸手按住心口,手中长剑咣当一声跌落在了地上。 “你怎么——”陵越起身大步抢上前去,然后话刚出口,却被百里屠苏用力推了一把,“别、别靠近我!” 那一下劲力大得惊人,陵越竟被他推得踉跄了几步。百里屠苏扶着树干借力想站起来,终因功体大乱力气流失,双手撑着地面单膝跪倒,老树被他摇得满树叶子哗啦啦垂落。陵越下意识地想去助他,然而脚步刚动,却见屠苏一把抓起长剑横在身前,哑声道:“别过来!” 陵越又惊又疑,他不明白百里屠苏分明痛苦万分,为何一脸戒备疏离之色。然而在屠苏眼中,透过熊熊燃烧、几欲摧毁他所有神智的光焰,依稀看见的是少年时那场毕生难忘的比试,他怕极了陵越接近自己,更怕自己控制不住身中煞气,将生平最亲近之人重伤剑下。 别过来……你别过来…… 百里屠苏攥紧了胸前衣襟,顷刻间已是汗流浃背,他口中无意识地低喃着这一句,直觉浑身煞气随时便要破体而出。意识混沌间,按着地面的手深深陷入泥土之中,然而下一刻却被人拉了出来,用力握住。 “凝神定气!”陵越只道他是走火入魔,托住他腋下想将人抱起,却因屠苏极力挣扎而双双跌倒,狼狈地摔在一起。 百里屠苏此刻煞气嗜体,浑身如被火炙,靠近自己的怀抱似有清凉熟悉气息,身体本能地觉得依恋,然而残存的意识却在提醒他不可靠近。屠苏抬手想推开陵越,无奈实在气力不济,只能颓然地落在陵越肩上,反被他一把握住。 “我……唔!”煞气毕竟久未催动,此刻发作起来极为蛮横,灼热劲气在胸腔中冲撞,痛得百里屠苏汗如雨落,一双眼眸红得惊人,仿佛浸染血光。陵越不觉怔住,转眼肋下已挨了狠狠一击,原是屠苏借着狂煞之力推他,陵越一时不防,疼得倒吸凉气。 陵越一腔怒气上涌,说不清是因无端被打抑或被人防备抗拒,然而那股怒气很快化作心尖几许怜惜。陵越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两手按住他肩膀,双腿制住他腿弯,顺势运起禁锢之术,将百里屠苏牢牢困在自己怀中。 “别动!闭目调息!”陵越沉声说着,内力凝于指尖,而后源源不断地抵着他后心送入。百里屠苏猝然睁大眼,紧紧将他盯住,血红眼眸中满是震惊之色,陵越毫不退避地看着他,却隐约看见他眼底深处一抹哀伤。 百里屠苏不再挣扎,而是闭上眼偏过头去,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牵引着那一缕外来的灵息流过自己四肢百骸。陵越听见他拼命压抑着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擂鼓般分明的心跳声,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只得腾出一只手来,抚着屠苏的背脊一下下替他顺气。 两人便维持着这般紧紧相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过,早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冷得渗人,陵越才回过神来,重重舒了一口气。手掌触及的肌肤不再似方才般火烫,却也冷得不寻常。陵越将身子撑起一些,屠苏抖了抖,下意识松开扣住他肩头的手,陵越方才觉出肩膀被已掐得生疼。 然而下一瞬,两片冰凉却柔软的嘴唇飞花点水般轻擦过他脖颈,“我没事……师兄……” 陵越只觉脑中轰鸣,霎时一片空白,心因着这一声不知所指的称呼而狂跳起来,微弱气息掠过自己颈间,腾地烧了起来。“你说什么……”陵越低头看去,只见身下那人紧闭着眼,面色虚白委顿,口中喃喃有声,冰冷的双手不住颤抖—— 显是魇住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 陵越从未见过这样的百里屠苏。 初见时郊野深林他救他性命,再见时高阁楼头他横剑退敌,深更月夜他独闯虎穴。可眼下这个剑锋般的神秘青年却躺在自己怀中,气色虚弱,姿态柔软无害,陵越不由得想起幼弟十岁上时顽皮惹祸,被父亲施以家法,一顿竹杖打得坐卧难安,委委屈屈趴在榻上,疼得狠了便死死攥住自己的手不放。 眼前的青年于街闻巷议中早历尽百年春秋。然而许是人在昏迷之际更显脆弱,陵越看着他不住轻颤的眼帘,恍惚竟觉得再熟稔不过,自然便将他看作了同辈之人,况且单从样貌上看,他兴许还比自己年小几岁。只是偶尔想起那双眼眸清醒时的神光,到底是沉淀了许多风霜。 屠苏的煞气发作过一轮,浑身气力早已流失殆尽,两手顺着陵越的肩背无力垂落。昏黄火光中,他两弯睫羽沾了细碎的汗珠,一时牙关紧咬,一时又双唇开阖似在低语,陵越附耳去听,却听不分明。 “……屠苏?”陵越犹豫了半晌,头一次自齿关间吐出他的名,却是未见回应。 而那人梦中呢喃反反复复,能清晰入耳的只有两个字——“师兄”。 陵越自是不知他所唤何人,但观此情态,心道定是于他至关重要之人。陵越想了想,在那双手摸索着扣住自己指掌时,用力地反握回去,安抚道:“别怕。” 渐渐的,百里屠苏于迷梦中镇定下来,呼吸也平缓了许多。陵越放下心来,放开他坐起身,后背靠上树干的一刹那倏地感到浑身疲乏,想到今夜实是折腾了好一番。他低头看了屠苏一眼,将人抱起些许,让他头枕着自己的腿仰面躺着,自己则放松身体向后靠去,闭目休憩起来。 明月高悬,夜深人寂,身畔篝火温暖如春。陵越酣然入梦。 梦境清凉悠长。 ——“同门切磋,并非全为高下之争。况且也可借此一堵旁人非议,今日若不能服众,此等流言亦会伤及师尊颜面。” ——“可是师尊严令在先……” ——“今日只比剑招,不比内力,点到为止即可。师尊若有责罚由我一力承担!师弟多番推辞,莫非当真怕了不曾?” ——“大师兄亲自邀你,你竟还推三阻四?” ——“接过这把剑,与我一战!” ——“师兄既执意比试,屠苏不敢不从。” …… ——“屠苏师兄这一趟回来以后,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非常远……那到底是有多远呢?” ——“恭喜师兄。” ——“何喜之有?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 ——“此去一别,师兄与芙蕖都要保重。” …… ——“恕老朽直言,掌门执掌天墉城已有十年,门中却始终未有任命执剑长老,于礼法恐怕不妥。何不在年轻弟子中选出德才兼备之人,继承此位……” ——“长老不必多言,此事陵越自有计较。” ——“望掌门三思!” ——“我天墉城自紫胤长老后剑术始兴,剑法若是落于人下,如何担此重责?自今日起,但凡能胜我一招半式者,不论辈分高低,执剑长老之位便由他继任!除此之外,勿再赘言!” ……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 陵越猛地睁开眼,梦境中纷杂人语尽皆化作一股清风,山中老树婆娑作响。他发了好一会儿怔,散乱的神识才一点点聚拢来,然而任他努力去想,都再想不起梦中情形。只余掌心中冰凉的汗水,和满腔沧海桑田风云聚散的苍凉慨叹,不知从何而来,却是格外真切,挥之不去。 古有一梦黄粱之说,今夜短短梦中,竟似已看遍浮生悲喜。只可惜梦影雾花,最是缥缈易散。 “你醒了。”百里屠苏坐在火堆边,面色已恢复些许,眸光越过窜动的火舌,静静投在陵越身上。 “……嗯。”陵越站起身来,抬头望见天际月色渐隐,疏星淡薄,想来已近五更天。陵越问道:“你好些没有?” 百里屠苏点点头,刚欲开口,眼神却忽地一紧,右手迅速无比地抓起地上的佩剑。 “怎么了?”陵越话才出口,便也隐约听见远处纷沓而来的脚步声,应是有人正沿着山路朝这边走来。陵越立时大步上前,聚力挥掌,以掌风将尚未燃尽的篝火扑灭,再踢过一蓬枯叶将焦木掩住。百里屠苏已跑出几步,回首朝他低声示意道:“这里有个山洞。” 山洞入口狭窄,恰恰仅容一人通过,洞口长满灌木,上方粗壮的藤蔓密密匝匝垂下来,织成一张天然帘幕。陵越紧跟他身后,侧身挤入山洞,心中暗自惊叹百里屠苏洞察敏锐,江湖阅历远非自己可比。 不过陵越心思谨慎,又伸手攀下一些茂密树枝立在外面,将洞口遮得更隐秘些。 两人并肩站在山洞里,噤声凝神,不多时便听见脚步声到了五丈开外,粗略数来约莫有七八个人。透过枝叶间隙,看见几名焚天门众正提着弯刀,在附近四处搜寻。陵越与屠苏对视一眼,自有默契,同时屏住了呼吸。 “累死老子了,大半夜的放着美娇娘不抱,抛到深山野岭干这等苦差事!” “谁想来啊!但是堂主的话你敢不听?要不你试试现在空手而归,就算郁璘大人不罚你,堂主那三百鞭子肯定少不了的!” “……不说这个。倒是堂主要抓的那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头?” “嗨,这个你们肯定不知道!上次门主闭关的时候,我好像听他说起那个人天赋异禀,生来就有灵力,要是能得到他一身功力,门主练功就事半功倍了!” “原来这么神啊!说起来,这次见到郁璘大人,比闭关前更加厉害了,不知道是不是大事已成?” “哪里有那么简单!门主需要的四件神器还没集齐,虽然已经有了那个什么剑,哦焚什么剑,但是剩下三样……” 耳听那脚步声正渐行渐远,山洞中却蓦地“咔”一声响,竟是百里屠苏单手将一块凸出的山石硬生生掰断。陵越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山洞里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神情喜怒,只依稀看到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令人心惊。 “那边什么声音?” “走,过去看看!” 百里屠苏手腕一动,几乎便想要拔剑冲出山洞去。陵越虽不懂他因何骤然动怒,却深知此时他有伤在身,冲动行事绝非良策,便迅速贴上前去,左臂用力箍住他腰间,右手将他的口鼻蒙了严实。 “哎?什么都没有啊!你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 “呃,可能是山中鸟兽吧,走吧走吧,累了一整夜,回去好好舒坦舒坦!” “对了,你刚刚说的那把剑,我听过是上古凶剑之一,门主好像找了很多年,是从哪里得到的?” “哈哈,我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你信吗?” “……臭小子,你耍我呢!” 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半点声音,周遭重归平静。虽只过了不到半炷香时间,陵越额角都沁出了汗意,担心再耽搁半刻便要行踪败露。百里屠苏被他死死揽住,却一直极力挣扎,两人僵持之下都使上了真力,互不相让。 山脚鸡鸣唱晓,打破了薄雾笼罩的清晨,百里屠苏却突地卸了全身气力,陵越一时收之不及,险些带着他一起摔倒。右手指尖触及之处,只觉他面庞冰凉,嘴唇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劳烦帮我……带我去一个地方……”屠苏斜斜靠在陵越身上,紧攥住他的衣袖,涩声道。 “去哪里?”陵越呼吸仍自急促,低声问道。 “我无法施展腾翔之术……你御剑带我,去找我的剑……” 千嶂重峦,万顷江涛,御剑浮云之端不过须臾光景。东方初日高升时,陵越依百里屠苏指引,带他御剑来到西北一处山间,此时晨光笼罩四野,草叶间的露水还未散去,展目只见清风飒飒高树萧萧,清泉湍湍鸟鸣幽幽。 百里屠苏一路狂奔,最后停在两座坟冢之前。其中一个已经被人挖开,深土被翻了出来,内中已是空无一物。另一个因有强大结界加持,未曾被犯,尚还完好如初。 陵越紧追而至,只见屠苏僵立原地,忽而无声跪下,低头抚摸着墓前那块无字的空碑,沉默若死。良久,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长路奔波委实劳顿,可陵越万万没有想到屠苏会激动至此,几乎失控,大惊之下连忙上前将他抱起,迭声叫他的名,一面又运功为他调息。然而屠苏体内真气杂乱无章,像是有两股不同的力量正在互相冲撞,一似潺潺清流,一似灼灼烈焰。 “唔——”屠苏忽而闷哼出声,面露痛苦之色,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陵越连忙收掌,不敢轻举妄动,望见不远处有一间木屋,便将人打横抱起走了过去。 木屋门前种着几丛翠竹,幽静之外并无特别之处。陵越叩了叩门,见无人回应,门又未上闩,料想应是空屋,便索性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洁,除窗格下略有薄灰落叶,他处却收拾得干净,显然是有人偶尔来此,虽不是长住,到底未将其荒废。 进了里屋,陵越铺开被褥,将人放在床上,又到屋后水井中打了一盆清水。烧水的间隙,陵越看见外间角落里放着一个木制的剑架,心里一动,将百里屠苏的佩剑放上去,恰好能容。陵越出了好一会神,只觉这间小屋处处透着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再想却又不明所以。他按了按眉心,去拧了一块热毛巾给屠苏擦脸。 百里屠苏平静了许多,不再难受得翻来覆去,呼吸却极轻,只异常安静地躺在床上。陵越想去探他的脉象,谁料还没碰到他的手腕,就被一股强大的内力弹开,震得他虎口发麻。这人竟连昏迷时都是全身戒备,不知他平日行走江湖,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陵越拿着毛巾的手停在屠苏耳侧,低头看着他眼眶下两弧淡淡青影,心中不由得起伏难平。 突然间,屠苏眉心蹙紧,五指如电扣住陵越手腕,陵越以为他醒了,再看却仍旧两眼紧闭。“师兄……”陵越刚挣了一下,就听见屠苏声音沙哑地唤道。又是这两个字……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却仍在唇齿间辗转念着的名字,是谁? 这是在他心里的人,陵越想。 他抬眼看去,绿纱窗上竹影摇曳,门外是绵延浓翠的早春碧色,陵越却想起师父总喜欢在天光晴好时拎一坛酒,沐着清风安静独饮,美其名曰督促他练剑,实际上,每当陵越练完几遍,云天青早已睡得不省人事,酒坛子都滚到一边。然而云天青饮酒时不常说话,目光放得极远,天光云影都映在他眸中。陵越幼时不懂,常问师父在看什么,云天青半真半假笑道在看一个人,小陵越说这里荒郊野外哪里有人,云天青眯了眼,说,你心里有一个人,那便是眉间眼底梦里心头,如何看不到?你还小,长大就懂了。 一只花喜鹊叽叽喳喳落在窗台,陵越摇摇头,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小心地掰开屠苏的手指,再次搭上他的脉搏,这次不再受到排斥,陵越感到屠苏体内气息已渐渐和缓,先前那股烈焰般的煞力,已被清气彻底压制下去。 陵越舒了口气,起身稍作洗漱,翻出屋里储存的米和干粮熬了锅粥,自己先吃了一碗。百里屠苏昏迷中吃不下许多,陵越喂了他小半碗便作罢,让他躺在里侧,自己半靠着床头闭目休息。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漫天夕照金红潋滟。陵越刚踏出房门,正自苦恼如何才能找到云天青,林中却飞来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他肩头。陵越颇感意外地轻轻扬眉,解下信鸽脚上绑着的布条,展开一看,立时愣住。信中淋漓墨迹飞扬笔调他再熟悉不过,陵越思来想去,却想不通云天青是如何令这鸽子跟来。 陵越找出笔墨,将近日诸事择要回复。见百里屠苏一直未醒,便御剑到附近村镇买了些食物和替换衣裳,他昨夜匆忙离开,随身行李都落在客栈里,所幸身上还揣了些银两。 量衣店里挂着几套南疆服饰,陵越见与百里屠苏身上所着颇为相似,想了想,又让店家包了一套。 翌日清晨,山里便来先后了两个人。 云天青先行御剑而至,不待陵越行礼,劈头便问那人可还活着。陵越好笑又无奈地拱手,道:“他还没醒,不过性命应无大碍。”云天青点点头,透过支起的窗看了一眼屋内沉睡的百里屠苏,皱眉道:“他体质不同常人,但要是一再像这样发作,恐怕也很危险。” “师父,徒儿有话想问……”陵越这些天来心头百般困惑,此刻见到云天青,便想问个明白。云天青打断他的话,反问道:“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他?”陵越回头看了一眼,如实答道,“未曾说过与我有关之事。” 云天青背靠着树干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他既不说,我也不便多言。只当时机未到,该知道的时候你总会知道的。” “……还望师父言明。”陵越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低头再次问道。云天青拍拍他的肩,“别多问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前缘二字,何况你们之间的事我其实知道得不多。顺其自然吧。他待你好,你也别负了这份心意就是。” “师父!”陵越听他这么说,心里愈发惊疑,再想追问时,不远处却传来一声轻笑。 红裙曳地的女子自林间款款走来,一头乌发以玉饰束住,淡薄晨曦中,整个人明艳生姿而又气态端华,仿若古画卷中走出的人物。陵越看这女子面生,云天青却抱着手臂,不满地问道:“慕容紫英怎么自己不来,莫不是气我抢了他的徒弟?” 女子以袖掩唇,笑得眉眼弯弯,道:“云公子眼疾初愈,这几日最是见不得光,主人在青鸾峰照顾他,故而遣红玉前来探望。” 云天青忙问道:“野小子没事吧?”红玉含笑答道:“云公子只是恼你到了青鸾峰却不去见他,难过了好一阵。”云天青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低声嘟哝道:“那是因为某个人别扭……” “见过陵越公子。”红玉适时地不再继续,转向陵越,低身一福。陵越不由大感意外,抱拳回礼,问道:“姑娘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红玉起身盈盈而立,道:“常听尊师提起公子,虽未相交,已听成了故人。”云天青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百里公子的师父心中十分记挂,苦于无暇□□,红玉代他前来,不知可否进屋看看?”红玉转向陵越问道。陵越伸手将她让进屋内,“当然。”心中却颇为不解,她与百里屠苏既是旧识,为何又要来问自己。 红玉走进屋里,在床边轻轻坐下,拉起百里屠苏手腕号了号脉,片刻起身回头,敛了唇畔笑意,神色却带上几分凝重。她朝云天青摇了摇头,而后看向陵越,道:“百里公子身体抱恙,还要劳烦公子悉心照顾。” 陵越随她走出屋外,掩上房门,斟酌着问道:“他体内真气很不寻常……” 红玉轻叹一声,道:“是陈年旧疾,无法根除,但也千万不可大意。”说着朝陵越和云天青一颔首,“此事还须尽早回禀主人,红玉这就告辞了。” 陵越一声“再会”还未出口,女子已化作一抹绛雾凭空消失,陵越这才想到红玉周身似有凛然剑意。 “我也该走了,你先好好照顾他。”云天青嘱道,想了想又添一句,“自己身上的伤别忘了治。”陵越面露愧色,低头应是,又问:“徒儿离家多时,不知父母亲身体可好?”云天青笑着看他,“我会抽空去看你父母的,别担心。” 陵越送出几步,看着云天青沿山路阔步走去,衣发飞扬。一如这廿载时光中许多次看他御风而来,乘风而去,逍遥无所拘束。 云天青走到山脚,便见有人立在碎石铺成的小路尽头,白色衣角拂过草木,犹如一蓬新雪。待他走近,玄霄眉眼含霜,冷冷道:“我若不来,再过一日你便会魂飞魄散。” 云天青在心底苦笑。他一缕幽魂借残躯还生,如何禁得住人间阳气,若非玄霄以魔气锁住他三魂七魄,他想必早已散作云烟。可这也注定他难得自由。他也明白,玄霄将他困在身边冷语相对,无非是要折磨他这一回——谁教他欠着他,又念着他? 云天青走过去,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玄霄的眉眼,良久,他含笑道:“师兄,你清减了……” 玄霄不料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微觉惊诧,积蓄已久的一腔怒火、怨火,却都莫名烟消云散,余下的,是他也尝不透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命运多舛,即便尝尽苦累孤愤,却也从未有过半分犹疑悔痛。旁人对他惧怕有之、疏离有之、责备有之,他亦全然未放在心上,多半冷冷一哂而过。这些年来,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也就只有一个天河。 十九载冰封,一朝遁入魔道,他以为自己早已摒绝世俗感情,遗世而独立。而今,这个让他恨了挂了几百年的人却对他说,师兄,你清减了——大抵茫茫世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不在乎他的身份,只关心他的喜怒,不指责他的杀孽,只在意他的消瘦。只有云天青,仍将他当做平常血肉之躯看待。 仿佛还是当年昆仑山上,意气风发同作同息的一双少年。 那时岁月平静,琼华双剑刚成,妖界尚未现世,玄霄夙玉二人终日在禁地中闭关苦练,留下云天青百无聊赖,整天在琼华派中闲逛。终于,天青按捺不住好奇,溜入禁地,恰撞见玄霄因急于求成而遭阳炎反噬,晕倒在地。那时玄霄以弱冠之龄被赐予羲和,担负掌门厚望、同辈钦羡,然以他修为尚还驾驭不了羲和,进境十分艰难,他却凭着一股子傲气咬牙坚持了下来,同时也深受其害。 云天青和夙玉一同将玄霄背出禁地,后来云天青不知从哪找了根缚仙索,将玄霄手手脚脚捆住往床上一扔,硬是压着他老老实实卧床养了几天。事后玄霄约云天青试剑,直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方才解气。云天青大汗淋漓地仰躺在地上,冲他挑眉笑道:成日窝在禁地里练那什么破剑,还不如你我师兄弟二人喝酒比剑,这才痛快! 玄霄那时气他不思上进,视修仙为儿戏,转身就走。后来漫长的冰封岁月里,他偶尔想起这件事,心底竟隐隐泛起暖意。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然而眼前一身清风神采飞扬的,到底仍是故人。 暮色初降时,陵越在林中练了一会儿剑。停下来时,却望见百里屠苏正坐在不远处的山坡草地上,穿了他新买的衣裳,长剑搁在膝头,微风拂过,玄衣下摆轻扬。陵越顿时松了口气,望着那人独坐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柔和笑意。 “你醒了。”陵越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嗯。”百里屠苏目光低垂,轻轻颔首。许是向晚的霞光映照,他两颊泛起薄红,不再似先前那般苍白。说话时,右耳下的兽骨耳饰便轻轻晃动。 两人说完这一句,便又陷入沉默,陵越只觉颇为尴尬,斟酌许久,开口道:“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百里屠苏看着下方的茅屋,摇头道:“是昔日故人所居,我偶尔来此祭奠。” 陵越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远处老树下那两座小小坟冢,约略猜到一些,又不知道当问不当问。犹豫半刻,方才低声道:“是墓中人?” 百里屠苏点点头。陵越仍觉不解,又问:“旁边被挖开的那座,原先埋的是你的剑?你为何要……” 百里屠苏道:“是衣冠冢。” “为谁而立?” 百里屠苏放眼望向天际,轻声道:“为我。” 正值倦鸟归巢时分,天际云霞舒卷,屠苏脸上神情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而话说至此,陵越反倒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陪他静静坐着。忽而想起一事,转头看向屠苏手边那柄赤红长剑,“那这一把……” 百里屠苏慢慢抚过剑鞘上的纹饰,道:“这柄剑是故人所铸,焚寂我已多年不用。” “焚寂?”陵越听得这个名字,不由心头一震,“传说中龙渊部族所造的七把凶剑之一?”屠苏点头默认,陵越愈发觉得事出蹊跷,“焚天门夺凶剑,究竟有什么企图?你还记得那个人提到四件神器吗,不知是哪四件?” “天蛇杖,封在乌蒙灵谷。”百里屠苏沉声道,他语气决然,似有凛然不可犯之意,“八年前郁璘未能得逞,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此番找不到我,说不定会去南疆!” 百里屠苏站起身来,目光朗朗,直视陵越双眼,道:“事出有变,可否随我往南疆走一趟?” ☆、耿耿星河欲曙天 陵越答应陪百里屠苏去往南疆,却不赞成立即动身,而是建议屠苏先行休养几日。 临行那日,百里屠苏天未亮便起身,在坟前独坐良久,倾酒为奠。陵越寻来时他从容起身,眸中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重现湛湛神光。 三日后到南疆地界。 陵越的生父早年游历四方,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直到成亲后才在淮阴县定居。他时常回味年轻时种种见闻,陵越自也从他口中听过南疆风土人情。多山多谷,气候温煦,民风淳朴,信仰神灵,尤擅歌舞…… 看惯江淮的温润风光,陵越仍觉得此地风物纯美,别有一番动人风姿。就如同见多了轻衫罗裙的端庄佳丽,不免被烟纱遮面的异族美人吸引一般。且眼下正值春和景明,碧草连天山花烂漫,远看便如一副色彩流溢的画卷。 两人走在山林间,听着树顶鸟雀鸣啾,远处溪水潺潺,虽然彼此交谈不多,心神也觉格外舒旷。只是一路上并无村落,人烟稀少,愈往密林深处走去愈是人际杳绝。陵越微感诧异,屠苏只说此地偏远甚少人来。 “快到了。”百里屠苏说。 陵越循他目光所指向前看去,面前只见山峦叠翠一望无尽,不见村落和屋舍。正要出言相问,屠苏却侧目看向一旁,清声喝道:“出来。”树后腾地窜出个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百里屠苏面前,唤道:“巫祝大人!” “俄广?”百里屠苏低头看着,皱起了眉,“你怎么又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青年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穿的却是一身汉人短打,他抬起头看了百里屠苏一眼,满脸惭愧之色,再次深深伏下头去,“巫祝大人,俄广知错了,求大人重新接我回村!” 百里屠苏摇摇头,淡然道:“一朝出谷,不得再入。你莫非忘了?”说着举步便要走,俄广见状连忙膝行着拦在他前面,求道:“求巫祝大人开恩,我真的悔过了!”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他,话语中不无慨叹之意:“既然出去了,外界繁华万千,何苦回头?” 俄广毕竟年轻,激动得满面泪痕,“大人也说过,江湖多风霜,俄广从前年少无知,如今才体味到个中滋味……”陵越生活顺遂,却也深知涉世艰辛,闻言心下不忍,上前一步想要拉他起来。俄广见状忙拉住他衣角,急道:“求公子替我向大人求求情吧!” “我看他确是真心悔悟,何不网开一面?”陵越转向百里屠苏,后者却不为所动,神色漠然道:“不必再说。” 青年不由得哽咽出声,却也晓得百里屠苏脾性,心知再无回寰余地,便抹了把眼泪站起来。百里屠苏自怀中掏出一枚白玉佩,递给俄广,道:“将此物交给安陆县令,他自会给你安排差事,可保衣食无忧。” “大人……”俄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双手都发起抖来。 百里屠苏截断他的话,道:“速速离开此地,断不可将乌蒙灵谷所处方位告知他人。”说完转身便走,“你家中二老我自有我替你照拂。” 俄广抽抽鼻子,朝着屠苏的背影重重磕了个头,“大人恩情,俄广永世不忘!请大人告诉我爹娘,就当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吧!” 屠苏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沉吟片刻,略侧首道:“日后倘若乌蒙灵谷不再受人觊觎……”话至一半忽又止住,陵越似乎看到他微微叹了口气,“罢了,日后再说,你且先去吧。”俄广诺诺应了一声。 陵越朝俄广抱拳,道:“山长水远,善自珍重。”青年一脸黯然,点点头道了声谢,又深深望了一眼面前的连绵山川,这才默然离去。 百里屠苏已走出几丈远,回身静静看着陵越,陵越举步赶上,问道:“一朝出谷永不得入,难道谷中村民穷此一生都不能出来?” “是。”百里屠苏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眼中波澜不起,答得十分平静,“我定的规矩。愿意留下,我自会竭力庇佑,想离开,茫茫天下总会有安身之处。” 陵越正是心神凝重,听此话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道:“倘若留下,心有抱负也无计施展,若是出谷,便要一世背井离乡,不得与亲人团聚。恕我多言,这规矩实在不近人情!” 陵越话音中隐含怒气,百里屠苏却毫不气恼,黑白分明的眸倒映着苍远山水,道:“昔年武陵人幽居桃花源,与世隔绝,外界朝代更迭战火频仍,武陵人却可保一世平安,静享天年。如此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陵越一时语塞,却仍旧不敢赞同,转念一想屠苏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来另有考量。而以屠苏一贯的性情,对自己所做之事从不过多解释辩驳,只是眼下看着陵越的神情,也不愿二人之间横生误解,于是想了想,上前一步说道:“乌蒙灵谷藏有至宝,为防生变,须得固守结界,万不可泄露进出之法。” 陵越虽仍不知详情,闻言也略松了口气,道:“或可想一个两全之法……” “容后再说吧。”百里屠苏摇头道,“天色不早,不宜再作耽搁,我们这便进去。” “进去?”陵越诧异地四下打量一番,南疆是多山地势,前方不远处便有山壁拔地而起。险峻陡绝如入云霄,如何有路通往村落?忽而心下一动,闭眼凝神感知,立时发现周围充斥着一股颇不寻常的灵气,虽隐蔽无形,却如川流绵绵不绝。 百里屠苏抬起一手,并起食中二指竖在胸前,合上眼,双唇轻掀默念起咒文:“吾为天地师,驱逐如风雨,妙法似浮云,变动上应天!”他指尖凝出一团湛蓝光华,照亮眉宇印堂,“开!” 只见他扬手一挥,眼前山峰碧色陡然变淡,清蓝色光芒氤氲流淌开来,山壁随之开始扭曲。“跟我走。”百里屠苏向陵越颔首示意,陵越心知结界已开,便随他一道迈步前行,轻轻松松穿过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山峦。 山中洞穴狭长,顶上挂着形状各异的钟乳石,不时有水滴下来,“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别有一番清幽意趣。山洞里暗无天日,唯见陵越剑鞘上镶嵌的晶石微微发亮,依稀照亮脚下路途,陵越跟在屠苏身后,迎着前方一团朦胧的亮光走去。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眼前才豁然开朗,天光兜头倾洒下来! 乍见光明的双眼尚不能适应,陵越只觉眼前一花,片刻后所见景物逐渐清晰起来,陵越一时怔住,蓦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一个世外桃源! 陵越赞叹不已,满心只剩下这个念头。花草清香扑面而来,好春丽景一望无尽,远看四面环山天青云白,而乌蒙灵谷就坐落在这一道天地造化而成的自然幕障之中。谷中草木芳茂,石柱参天,奇峰丹崖林立,屋舍如星罗棋布,互以粗木栈桥相连。俯瞰山下,只见碧草如茵繁花似锦蛱蝶翩飞,流泉飞瀑自山上倾下,水声潺潺,在阳光下溅起无数流烟碎玉,汇成一潭清如翡翠的水。栈道尽头,一座白玉雕就的巨大的女娲像凝然矗立,气态端庄高华。 “果真是天开神秀,造物钟灵之地!”陵越叹道。 百里屠苏仰头望着女娲巨像,右手虚按于心口,左臂平舒,俯身行了一礼。陵越看他眼神明澈,神态肃然,想起南疆向来有供奉神灵的信仰,知道不可轻慢,便也入乡随俗地抱拳行礼。 “呀,大巫祝回来了!”有人远远看见,惊喜万分地喊出声来。一时间,各处劳作的人们纷纷看过来,欢呼声此起彼伏。百里屠苏无奈地扶了一下额头,陵越看在眼中,忽觉得有些好笑,不觉也扬了扬唇角。 两名年轻少女迎上前来,一娇俏一清雅,手腕脚腕处佩戴的银环叮当作响。她们先朝百里屠苏恭敬行礼,而后才问道:“云溪大人提前回来,怎么不先说一声,大家好迎接你呀~” 云溪?陵越心中默默重复,投去探询的目光。屠苏微微摇头,简洁道:“行程有变,所以提前返回。” 另一位女孩仰起脸,笑得眉眼弯弯,宛如春风中绽开的第一朵花,“今天正好是踏月跳花节,云溪大人莫不是特地赶回来参加歌会的?” “寄书,别对大人无礼!”年纪稍长的女孩扫她一眼,轻斥道。凤寄书毫不在意地扑哧一笑,拉着她的手臂轻晃,道:“我知道啦采兰姐姐,难得云溪大人回来,你就别老是板着脸骂我啦,多扫兴啊!” 凤采兰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屈指轻轻刮她鼻头,又见大巫祝身边站着位陌生男子,不由一怔道:“这位公子是……” 陵越拱手一礼,风度谦谦道:“在下陵越,两位姑娘好。” 百里屠苏朝凤采兰吩咐道:“将我住处的偏房收拾一下,领他住下。今晚歌会事宜有否准备妥当?” 凤采兰浅浅笑道:“大人放心,提前两天就已经筹备好了。” 百里屠苏颔首道:“辛苦了。” 乌蒙灵谷与世隔绝,此番还是头一遭有外乡人来到,凤采兰不禁多看了陵越一眼,犹豫着问道:“大人,今晚的跳花跳月大会……陵越公子也一起来吗?” 百里屠苏想了想,道:“同去无妨。”转而向陵越抱拳道:“杂务缠身不便相陪,见谅。”陵越微微一笑道:“你且去吧,无需顾虑我。” 百里屠苏匆匆走开,留下凤采兰引着陵越去往住处。“有劳姑娘引路。”陵越道。凤采兰看着面前持剑而立的青年,剑眉星目风神俊朗,一时竟忘了言语,倏地晕红了两颊。回过神来才匆忙低头,心不在焉地领着陵越走上栈桥,随口为陵越解答一些村中人事和风土民俗。 言谈之中,陵越才大概知晓,原来乌蒙灵谷二十年前尚是一片荒地,而村中诸人也是从他处迁徙而来的流民,当年无家可归,幸得百里屠苏收留方有栖身之地。也是从那时起,众人齐心将乌蒙灵谷重建,才能如今日这般风光秀丽,水土丰饶。 陵越暗自感叹了一番,又想起方才谷外几句意见不合的争论,心头百般滋味起伏。到了住处,陵越洗漱歇息了一阵,掀帘出门时已是黄昏,天边火烧红云,地下碎金潋滟,陵越忽然觉得如此隐居深山不理世事,倒也和乐恬美。 忽然间,旁边一墙之隔的木屋中传来窸窣响动,陵越转头看去,便见绿纱窗上映出一个朦胧人影,身形挺拔,长辫垂腰,正是百里屠苏。陵越刚欲出声相唤,忽见那人影手臂一扬,脱了身上长衫随手扔在一旁。陵越心道幸好没有冒昧出声,否则岂不尴尬?再看去时,霞光在窗纱上镀了一层绯暖色泽,竟将此情此景染出几分缱绻意味,许是花香醉人,也似乎教他……心跳得快了些。 屋内衣袂响动之声不绝于耳,间或夹着银器碰撞的清脆响声。陵越看着那人影一件件穿上层叠繁琐的服饰,不知为何竟忘了走开。半晌后回过神来方觉失态,不由得低笑一声。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3节 “……陵越?”屋内人因这一声笑,方才注意到他,开口问道。陵越上前一步,朗声应道:“是我。” “稍等,这就出来。”百里屠苏不料陵越竟在屋外,有些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一边加快手上动作。片刻后他掀起避风的软帘,踏出门槛,漫天夕阳之下,陵越看着面前盛装的青年,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 百里屠苏行走江湖时惯常穿贴身劲衣,玄裳利落冷默如夜。此刻他换了一身南疆扎染布衣,宽大飘逸,色彩明艳,衣襟袖口袍摆处均绣了繁复花样,与他平日衣着大相径庭。他打散了发辫,却在额前绑了一条湖蓝色布带,束于脑后,盖住了眉心一点朱砂。长至腰间的黑发随意地垂落在身前身后,右耳一枚兽骨耳饰也换做两只缀着翎羽的银环。与谷中村民一般,他足下未着鞋履,手腕脚腕处佩着银镯,行走间发出悦耳清响。 村中男丁虽有佩戴饰物,衣着却大都朴素,断无像这般飘逸华丽的,料想应是大巫祝节日祭典的盛装。如此装束若由寻常男子穿来,定是不伦不类,但这利剑般的青年长身玉立地往夕阳下一站,惟觉风神俊秀。 只是……艳丽得过了头,直要灼痛人的眼。 两人说了几句话,便有人来向百里屠苏禀事,说后日的祭典尚有事宜需他指示。屠苏有些愧疚,告诉陵越月出时可自行往祭台去,便匆匆告辞。 陵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偶尔停下来,端详石柱和墙壁上随处可见的古老图腾。日暮时分,家家户户屋顶都冒起炊烟,劳作了一日的村民均已回家吃饭,或是三两聚在一起,蹲在屋外抽水烟。 一间屋外,凤采兰正挽了袖子洗衣服,边笑着跟两位老人说话。她远远瞧见陵越,眼里透出喜悦之色,冲他扬高手臂喊了一声。陵越走过去,微微笑道:“采兰姑娘,又见面了。” “公子吃过晚饭没有?”凤采兰用手背抹去额头细汗,浅笑着问道。陵越点头道:“方才吃过了。” 凤采兰将木盆中的脏水倒掉,准备抬到屋檐下去晾衣服,旁边磨豆子的老婆婆连忙拦下她,道:“好孩子,你也累了大半天,剩下这点活就别做了,快去换身衣裳打扮打扮吧!” 凤采兰搀住她,柔声道:“没关系,还是我来吧!俄婆婆您身子骨不好,仔细扭了腰。左右时辰还早,赶得及。”陵越见状上前抬起木盆,温声道:“我来帮你吧。” 女孩素净脸庞上浮起一抹浅红,抿了抿唇,轻声道:“多谢公子。”又向老人简单介绍陵越来历。老人眯着眼看向陵越,说大家都说大巫祝带回一个生人,原来是个年轻后生。 陵越将湿衣服一件件挂到晾衣的长绳上,又从凤采兰和老人的交谈中听出来,原来俄婆婆便是那俄广的母亲。陵越心中踟蹰片刻,终是对俄婆婆说起自己与俄广曾有一面之缘,说俄广现下有份好差使,生活安泰无灾无病,又宽慰俄婆婆不必劳神挂忧。 老人浑浊的双眼流下泪来,面上愁容却少了许多,凤采兰轻轻替她拍着背,俄婆婆缓过劲来,便迭声向陵越道谢。陵越突然心念一动,问道:“听闻此地不可随意出入,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不曾涉足外界一步?” “年轻人,你有所不知,如今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二十年前才迁进来的。”俄婆婆叹了口气,神情沉重地回忆着往事,“南疆时常有旱灾,各个村寨之间,常为了争夺领地和粮食而互相杀戮,势力弱的部族守不住村子,就要被人抢走屋子和女人,不得不四处流亡。要不是遇上云溪大人,我们恐怕已经……” 陵越眉头深皱,道:“想要守护领地,亦可训练村民习武自保,好过强设此禁令。” 俄婆婆摇了摇头,在竹凳上坐下,方又缓缓说道:“当时乌蒙灵谷还很荒芜,全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而我也是听爹娘说起,才知道百年前曾经有一群人闯进乌蒙灵谷,烧杀抢掠,云溪大人的亲人似乎也丧生在那场屠杀中,真是……唉……” 陵越心头陡然一震,凤采兰应也是头一次听闻此事,掩住嘴“啊”了一声。陵越深吸了口气,问道:“是仇杀?可知何人所为?”俄婆婆又长叹道:“不知道,谁也不敢拿这件事去问云溪大人。据说是有人将谷外结界的秘密告诉了外人,这才引狼入室……” 俄婆婆拉着凤采兰的手,仰起脸看着陵越,双目中满是慈蔼神色,“乌蒙灵谷是块风水宝地,不会闹旱,大家住在这里总有足够的粮食收成,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走不远,除了这里无处可去……我虽然年纪大但还不糊涂,大人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保护大家。而且……就算有执意出谷的,大人也不是不给机会,就像我家那犟小子一样……” 陵越先前不知内情,多少有些困惑,此刻方觉得莫名松了口气。他沉吟片刻,道:“外界虽然繁华,亦是纷争不断,依晚辈看,此处祥和宁静,倒也没什么不好。” 三人心中均有许多感叹,一时无话。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薄云后也现出浅淡月影,凤采兰抬头望了望,道:“俄婆婆,我该回去换衣服了,寄书还在家里等着呢。” “快去吧。”俄婆婆拍拍她手背,疼爱地笑道,“千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晚领个如意郎君回来!” 凤采兰低下头羞红了脸,手指轻轻拈着衣角。陵越却一头雾水,问道:“请问……这踏月跳花节,究竟是……” 俄婆婆笑了起来,眼角堆起深深几道皱纹,“外乡人有所不知,跳花跳月大会是年轻人的节日,唱歌跳舞喝酒,见到喜欢的人可以送花示意。南疆儿女坦荡,不像你们中原人搞那么多繁文缛节的。” 陵越微觉意外,又被老人说得尴尬,笑了笑也不接话。转念他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大巫祝每年都会参加?” “是啊。”凤采兰轻声答道,“不过即便对大人存有思慕之心,也从来没人敢接近他。” 陵越听得这话,略觉好笑,道:“你们大人并非洪水猛兽,有何可惧之处。” 凤采兰想了想,摇头道:“大人地位尊贵,威仪又重,不过姐妹们倒也并不全是怕他。我好像听人讲过,说大人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是住在中原长年不能相见。说起来,我经常见大人拿着一枚剑穗看好久,不知道是不是他心上人送的……” 不知何故,陵越竟想起百里屠苏为自己而立的那座衣冠冢,以及他昏迷时轻唤着的那两个字。近日来变故频生,白马寺中所得的剑穗陵越还收在怀中,未及交还。清风拂过,他感到手心微微发热。 ☆、明月不谙离恨苦 眼见皓月升空,祭坛上已燃起火光,凤采兰不敢再作耽搁,匆匆回家更衣打扮。陵越顺着吊桥走过去,悠扬乐声伴着美酒香气遥遥传来。 祭坛中央稻草堆成一人高,篝火烧得很旺,火星子噼啪作响,盛装明艳的姑娘们手拉手挽成一个圈,绕着篝火翩翩起舞,几名乐师坐在一旁或吹笛或弹琴,围坐在一起饮酒的人们便随着乐韵,齐声唱着听不懂的民谣小调。 虽然热闹非常,陵越却一眼就看到坐在人群最后、独自安静饮酒的那个人。煌煌火光辉映之下,百里屠苏颈间银环发出秋水般的清光,衬得他一张面容俊秀非凡,令人不敢逼视,一望之下却又挪不开眼。 屠苏似有所感般抬眸望过来,眼神陡地一亮,继而朝陵越微微颔首。陵越从人群后绕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一碗酒,低声道:“多谢。”眼见屠苏面色仍显苍白,又嘱道:“你内伤方愈,不宜多饮。” 百里屠苏嘴唇轻掀,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陵越见众人都陆续起身跳舞,便朝屠苏扬了扬下巴,问道:“你怎么不去?” 百里屠苏微微蹙眉,低声道:“我本不喜这种场合……”陵越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低下眼饮了一口酒,掩去唇边一丝笑意。 两人本就都不多话,简单说得几句便又沉默了下来,并肩坐在一起,看着众人载歌载舞。过了好一会儿,陵越才又问起:“你所说的天蛇杖,是否便是历代大巫祝传承的法器?” 百里屠苏点头道:“是。不过天蛇杖是上古神器,轻易不可动用,一直封印在圣湖底,便是母亲在位之时也不曾碰过。后日春祭完毕,要劳烦你陪我去取它出来。” “自当尽力相助。”陵越立即应允道,“你要用来对付焚天门?” “嗯。”百里屠苏眸中冷光乍现,沉声道,“郁璘功力深厚,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胜他,更难以寡敌众。唯今之计,只能借圣器之力,一举歼灭焚天门,以绝后患。” “好,我必当全力助你。”陵越看着他的侧脸,不假思索应道。 说话间一曲奏罢,人们停了歌舞,纷纷坐回原地。却有一名小伙子手拿一朵白山茶,走到人群中央开始唱起歌来。他唱的歌陵越听不懂,猜想是南疆方言,曲调却热情高亢。火光映着他年轻的面庞,含笑的双眼比天上繁星还要明亮。 围坐的人们一齐用手打着拍子,时不时喝两声彩。小伙子绕着篝火边走边唱,终于停了下来,走到一个女孩面前,将手中的花簪到她乌黑的鬓发间。众人高声鼓掌叫好,女孩又羞又喜,俏丽脸庞如春花娇艳。 乐师笛声再起,女孩取下山茶花,带着满面红霞款款起身,踮起脚尖开始且歌且舞,带着满腔情意迎向她心上的情郎。 陵越看了一会儿,不觉莞尔而笑。中原礼节繁多,未出阁的闺秀无不守礼矜持,又何尝见过这般热辣直白的表达。不过惊奇之外,倒也觉得此地风俗朴素可爱。 歌换了一支又一支,山茶花也传过了一双又一双手。传到凤寄书手里时,她看了百里屠苏一眼,眨了眨眼,又撇了撇嘴,索性递给姐姐道:“我不唱了,你拿去。” 凤采兰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你啊……别老痴心妄想的。重新挑一个吧?”凤寄书不依不饶地将花塞到她手中,又推了她一把,“姐姐穿得这么美,快些去唱吧!” 凤采兰被推到中间,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圈,见众人都笑着拍起手来,便也不再扭捏,索性大大方方站定,理了理鬓发便清声唱起来,一开口却是曲汉人歌谣—— “春陌花开远近香,儿女对唱情意长,歌声阵阵遥相对,□□满园绿满窗。” 歌如其人,清丽婉转,直听得人心意如水温柔。陵越抱着手静静听着,却不料那纤秀身姿在自己面前止步,山茶花也递到了自己跟前。旁人见采兰竟将花给了那个刚来的外乡人,掌声更是热烈,拍得直如雷鸣一般。 陵越不由怔住,伸手接过花,却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那人。百里屠苏正自垂眸饮酒,火红焰光中,他侧脸神情沉静疏离,一副全不关己的模样。凤采兰已低着头跑了开去,红云满面,低着头和妹妹轻声耳语。 “抱歉,在下实在不会唱歌……”陵越尴尬不已,起身推辞道。众人哪肯轻易放过他,纷纷喊着哪有不会唱歌的,客人别不好意思云云。 陵越一时进退两难,又婉拒了几番仍是无果,只得无奈地轻咳一声,道:“在下所言非虚,不敢献丑,诵诗一首勉强凑数可好?” 众人虽有心起哄,却也不欲为难他,都道可以。陵越其实并未读过多少情诗,熟悉的无非一卷《诗经》,当下略一沉吟,朝琴师示意,悠婉音韵一起,便琅琅念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先前歌舞无不热情泼扬,明媚如火。此刻悠长琴弦声里,青年清朗醇净的嗓音却如一道清泉,洗去人们心头燥热,让四周尽皆安静下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陵越诵完一首蒹葭,众人才如梦初醒般齐声叫好,鼓起掌来。陵越面颊微热,抱拳见礼,转身预备回座。 “哎,你的花要给谁啊?”寄书一手叉腰,快语提醒道。顿时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到陵越手上,好奇不已地看着这个汉族侠士。陵越方才想起尚有这么一出,无奈至极地道:“在下并无心仪的姑娘……” “你这可不行啊!你们汉人不是都说一见倾心嘛,这里这么多姑娘,莫非你一个都看不上?”凤寄书狡黠地眨眼笑道,边说边用肩膀挤了挤身旁的采兰。 陵越看着手中花枝,只觉如烫手山芋,传也不是扔也不是。众人不住催促,百里屠苏始终漠不关心似地坐在一旁,亦不为他说半句解围的话。陵越为难地想了片刻,心下一横,想自己初来此地并无熟人,不若…… 陵越穿过拥坐的人群,将那一枝含露盛放的白茶花别在了百里屠苏的衣襟上。 一时间四下语声顿止,噤如寒蝉。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那个初来乍到的外乡青年,又看看垂眸不语的百里屠苏,生怕平日冷峻寡言的大巫祝会板起脸拂袖而去。 百里屠苏伸手取下茶花,抬起头,只见他眸光平静,与陵越四目相接。陵越只觉一种奇异的温柔情绪在心间蔓延开来,便以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语调悄声说道:“唐突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开口撺掇巫祝大人唱歌,歌会的热闹气氛立时冷了下来。 “我不会唱歌。”百里屠苏道。然而他并未拂袖离座,却是并指一挥,劲气过处,枝头一片树叶悠悠飘落,被他接在掌心,“小调一曲,以谢赠花之情。” 陵越这才松了口气,重又在他身边坐下。翠绿的叶子被拈在修长的指间,浅淡的薄唇轻轻开合,悠扬清越的曲调便随夜风飘散开来。陵越屏息静听,只觉那曲叶笛莫名地熟悉,似乎曾在哪里听过,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凤寄书双手抱膝,歪头听着,仿佛醺然欲醉。百里屠苏吹完一曲叶笛,将树叶随手扔在地上,她才蓦地回过神来,笑着道:“云溪大人还是第一次接花呢,不知道要给谁呀?”陵越闻言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屠苏目光闪烁,顷刻又平静如初。 “时辰已晚,散了吧。”百里屠苏淡淡撂下一句,随即起身离去。 大巫祝既已发话,歌会至此便散场,众人收拾后陆续离去。也有三两对情投意合的男女,手牵着手互诉衷肠去了,南疆民风本就淳朴坦荡,月白风清,正是良辰好景。 陵越思量片刻,走向凤家姊妹,语含歉意道:“采兰姑娘,方才之事……” 凤采兰倒也不是小心眼的女孩,从容道:“采兰仰慕公子人品,所以以花相赠,公子不必太过在意。跳花跳月大会年年都是如此,无非是大家聚在一起玩乐罢了。” 陵越这才略松了一口气,抱拳道:“如此,便谢过姑娘美意。” 凤寄书冷着一张俏脸,拽着姐姐袖子催她走,采兰轻笑一声,道:“只是今晚怕是有人要睡不着觉了。” 凤寄书闻言更是满脸不悦,“哼”了一声。陵越虽自幼家教严谨,习武学艺之余无暇动儿女心思,倒也并不迟钝,心里早明白了大概。他暗想以百里屠苏这般出色的品性,惹得姑娘倾心实在不足为奇。 “我送花给云溪大人,他就只会说我胡闹。”凤寄书委屈道,“为什么他倒肯接你的花呀!” 陵越答得无奈又诚恳,“在下送花非关儿女私情,自然无需避讳。” 凤寄书叹了口气,她毕竟只是少年心性,难过得一时,几句调笑之下便也淡了许多,用手指点点下颔,玩笑着问陵越他既与巫祝大人交好,可知他的心上人是谁。陵越一怔,摇头道他人私事自己不便过问。 交谈间已近人去台空,凤家姊妹也双双告辞。陵越走下祭台,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白茶花被屠苏随手弃在角落,微风中洁白花瓣轻轻颤动,依稀清香未散。 当夜,陵越躺在床上,看着柔薄月色透窗而入,他心情异常平静却又毫无睡意。 陵越干脆起身盘膝而坐,练起云天青所教授的内功心法。过得小半个时辰,他睁开眼轻舒了口气,周身经脉都舒展开来,四肢百骸充沛有力。 忽然间,只听隔壁房间传来轻微异动,紧接着有人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陵越想了想,左右今夜也是无眠,当下便起身穿衣,推门出屋。 此时正值深夜,每家每户俱已闭门入睡,鸟兽栖息,四下里静无人声,白日里吱嘎转动的水车也已停止运作,唯听见风吹树摇的轻微响动。中天一轮皓月高挂,夜空纤净无云,放眼望去,整个乌蒙灵谷犹如披上了一层皎白的轻纱,正自酣梦甜美。 陵越四下寻了一周,并不见百里屠苏踪影,正疑惑间,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笛音,便循声而去。沿着山路向低处走,果然看见百里屠苏正坐在水潭边,吹弄指间一片树叶。 未及走近,屠苏已看见陵越,颇感意外地一扬眉,唇边曲声顿止。陵越加快步伐向他走去,屠苏则一手搭膝坐在草地上,抬头看他,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听见你出门,便跟来看看。”陵越在他身旁坐下,反问道:“这么晚了,为何不在房中休息?”百里屠苏闭上眼,屈起食指,以关节抵住眉心轻按,摇头道:“想是今晚饮酒之故,一直无法安枕。”实际上他因歌会之事整夜心烦意乱,这才出门散心排遣一二。 风起无心,却吹皱一池春水。 两人似有默契般,绝口不提今夜歌会之事,仿佛那一场送花赠曲全未发生过。 陵越淡淡一笑,又见百里屠苏的随身佩剑正搁在地上,便问道:“此剑可否借我一观?”屠苏看了他一眼,拾起剑平平递至他手边,颔首道:“请便。” 陵越接过剑细细端详,那剑身不知是何种晶石铸炼,色泽赤红却清莹透亮,不觉凶煞只觉艳煞,锻造工艺只算是中上之姿,甚至不比他自己的佩剑精巧。偏生他觉得此剑由百里屠苏握在手中,十分妥帖相衬,足见铸剑之人心意深厚。 “是故人亲手所铸。”百里屠苏道。 陵越两指相并,缓缓拭过剑身上简单古朴的花纹,不知何故,竟莫名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剑可有名字?”陵越问。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轻声道:“无名之剑。” 陵越将剑交还给他。忽而忆起那日屠苏所使的剑招,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师承何派。家师出身昆仑琼华派,你的剑术与他仿佛有相像之处。” “师门并非琼华派,剑招相像,全因恩师曾于琼华学艺。”百里屠苏放眼望向远处,顿了顿,悄然握紧了拳,“我拜师学艺之处,是昆仑天墉城。” 陵越并未察觉他情绪有变,只叹道:“师父曾偶有提及天墉城,却并未多说。不过依我想来,仙家术法便有气脉相通之处,也是理所应当。” 屠苏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陵越随手拾起一根树枝,拂衣而起,如长剑在手一般挽了个剑花,练起那招纯熟无比的入门剑式,树枝在他手中仿佛变得锋利无比,带起飒飒风声。剑招舞至一半,突又转成百里屠苏所使的天墉剑式——陵越于习剑一事本就有宿慧,过目不忘,此时举手投足间模仿得丝毫无差,且衔接得十分自然,直若行云流水一般。 百里屠苏坐在原地凝眸而看,他眼神沉静,黑亮亮彷如两粒墨玉。眼前之人衣袂翻飞,英姿焕然,恍惚间竟与百年之前昆仑顶上许许多多个清晨,那抹傲立人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那时纵然只是远远看着他,便觉得胸中温暖渐起,意气顿生。年幼的韩云溪经万里山水远至昆仑,故园不再,无可依托,正是那个人在八载朝夕相伴中,默默给了他无限的勇气和希望。甚至在二十年前陵越身故后,他一度心死如灰隐居遁世,若非云天青将陵越怀记忆转世一事告知,他断无决心重拾信念,继而重建家园执掌权杖。 可是又如何呢,冥冥中总有天定。当年昆仑雪风中予他温暖的青年,终是已经不在了。 陵越收起剑势,一回身,恰与百里屠苏目光相对。那双眼中的深挚隐痛,直教他看得心惊。屠苏瞬间已经回过神来,慌忙将视线转投他处,方欲说些什么,却见一枚暗紫嵌玉的剑穗递到自己眼前—— “我在白马寺中拾得此物,不知是不是你留下的。”陵越低着头,一双清明眼眸静静看向屠苏。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伸手将剑穗接过,修长手指捋过丝丝流苏。“确是我随身旧物,多谢。”屠苏说道。只不过,当日他在白马寺中早早候了数天,却在约期将至时萌生退意,匆匆离开,事后翻遍行囊也没找到这枚剑穗。本欲回寺中找寻,但远远看见陵越来到,心中又踌躇不决,竟是不敢靠近。然而这些幽微心事除却他自己,也再无第二人知晓。如今剑穗又被陵越拿到,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 陵越重又坐下,转头看着屠苏,只见莹白月光和着清凌凌水光,竟将百里屠苏平日冷峻锋锐眉目映出几许柔和。陵越心中一动,忽而问道:“我与你,可有前缘?” 百里屠苏眼中波光骤闪,呼吸都似窒住,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沉声开口:“你……为何有此一问?” 陵越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摇头道:“师父问我天命缘定,又让我来寻你,再者……”陵越抬起一只手,轻轻掀起屠苏额间发带,抚上那一点明艳朱砂印,“我总有感觉……” 陵越语声渐低,被夜风晕散成一声温柔无比的低喃。他指尖清凉,屠苏却觉得似是带了火焰,所触之处泛起灼灼热意。两人四目相对,却都沉默不语,像是光阴就此凝滞不前。过了好半晌,陵越才收回手垂在身侧,指间只挽住一脉清风。 “前尘渺渺,不可一语尽道。”百里屠苏轻声说,“你因携前世记忆转生,幼时被灵力反噬,云前辈将其封印二十年,机缘到时自解。” 这番话听来颇为惊心,若换做旁人,恐怕难以承受。屠苏缓缓将真相道出,却并未在陵越眼中看到半分惶惑,只一派坦然无畏之色。陵越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在感慨又像是释怀,唇角亦扬起微不可见的笑意,“果真如此。想来我前世与你关系匪浅。” “我……暂不便多说。”屠苏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只道,“日后你自会一一记起。云前辈安排你我相见,也是因为我可助你破此封印。” 陵越颔首不语,静静望向远方。有些事他困惑多年,早已心中有数,只是今日方才问出口来。话既挑明,便不必刻意隐瞒避忌,两人不由得都松了口气,陵越心头迷雾顿扫,反觉灵台一片澄明。 天边冰月盘投作潭心一点珠玉,正是清夜幽长。 ☆、三生石上尘梦醒 两日后是春日祭典,求一年风调雨顺好收成。百里屠苏身为大巫祝,自然要主持大典,当天从早上起便忙得足不沾地,直至日落时分才回到家中。 次日一早,陵越依约穿上便于行动的贴身劲衣,略作准备,拿起佩剑刚要出门时,百里屠苏已在屋外叩响了房门。陵越将门打开,见屠苏已换下宽大的巫祝袍,只着一身利落短打布衣,手握那柄赤红长剑,整个人立在初升朝阳下,只觉神采奕奕。 二人心有默契地互一抱拳,随即沿着长长的吊桥,并肩朝女娲神像走去。陵越一面走,一面仰头望着面前高高矗立的白玉神像,这位传说中的□□上神静立在晨光中,双眼阖闭,平举的右掌中托着一捧清光,温柔面容栩栩如生。他虽非女娲族人,也不由心生肃然敬畏之意。 “这里便是冰炎洞。”百里屠苏在一扇石门前停下,向陵越解释道,“冰炎洞是乌蒙灵谷的禁地,唯有历代大巫祝可以入内。” 石门就嵌在山壁上,造化天成一般,门上绘着村中随处可见的符咒,隐约泛着蓝光。陵越道:“既有此禁令,我进入岂非不妥?” 百里屠苏微微摇头道:“无妨。”随即抬起手掌虚按在门上,符咒感应到他的气息,一瞬间光芒大盛,只听隆隆声响,两扇石门霍然洞开。“进去吧。”百里屠苏握紧佩剑,举步迈入洞中。 山洞中路径崎岖蜿蜒,两侧岩石突兀,粗大的铁链纵横交错,壁上燃着长明灯火以供照明,虽则处处火光,仍有彻骨的寒意自脚底渗上来。陵越探头向下望了一眼,然而目及一片幽深黑暗,什么也看不分明,便问道:“像是有冰雪之意?” 百里屠苏脚步一顿,低声道:“正是,冰炎洞底部藏有万年玄冰。” 陵越从屠苏话音中听出几许压抑的苦涩,不禁转头看去,只见他紧抿嘴唇,眼中波光闪动,想是触动了什么心事。陵越想出言相慰又不知从何问起,便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屠苏没有避开,而是反手握住陵越的手掌,轻轻颔首示意。 沿着盘绕的窄路向洞穴深处走去,不多久就看到一个机关,屠苏伸手揿动,木制的传送机械便载着两人向高处缓缓升去,陵越不由在心里暗叹乌蒙灵谷造械技术之绝妙。向下看去,只见洞穴中央用铁链绑缚着一条巨石,形状已有残破,屠苏解释说此处原是封印凶剑焚寂的地方。 上升下降了几次,终于将两人送至一处地势较低的所在,百里屠苏又开了一道石门,两人方一踏出,倏然间天光大亮,竟是到了冰炎洞外。“这里是?”陵越仰头而望,只见两人身处之地是一方小小深谷,四面俱是百丈高的绝壁,如剑如戟,直插云霄,极目望去只有井口大的天空。然而谷中却是别有天地,花妍草绿,一派春意盎然。 而在那不远处就有一泓湖水,水色澄碧,如一块上好冷玉。百里屠苏走到水边,道:“天蛇杖就封在圣湖底。” 陵越亦已感觉到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点头道:“难怪乌蒙灵谷处处充盈着灵力,景象亦不同人间,原是有上古神器庇佑。” 屠苏道:“天蛇杖原是地皇女娲随身法器,数百年前,为了克制焚寂,大神便将天蛇杖封在乌蒙灵谷,以神力加持,以压制焚寂剑邪煞之力。” 陵越上前几步,欲一窥究竟,百里屠苏抬手拦住他,道:“且慢,这水并非寻常湖水,万不可轻举妄动。”陵越眉头一扬,不解道:“有何玄机?”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道:“关于圣湖之事,我只听母亲提过一二……传说是乌蒙灵谷历代传承的圣地,每一任大巫祝掌权后,都要来此处历练,以湖水观照本心,可……得前生记忆,洞见后世天机。” “竟有如此神奇之事。”陵越讶然道,“传闻南疆秘法最是玄妙,今日所闻,当真匪夷所思。一旦得此天缘,便拥有了超越常人的智慧和经验,确是有助于统驭之术。” 百里屠苏用剑锋割破手指,以溢出的血珠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咒,边动作边道:“母亲在任时并未来此进行传承之礼,许是她并不想被前身后事所束缚,抑或是不敢冒进,毕竟此举对心神震动极大,若非心智极为强大者恐难承受,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陵越心念一转,问道:“那你呢?可曾……” 百里屠苏收回手,倚着水边岩石坐下,淡然道:“我命格不同常人,没有前生后世,亦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虽然说得平静,陵越却只觉心中一紧,说不出的沉重。自二人相遇以来,他已知屠苏绝非凡人,否则怎会活了百余年,模样却仍宛若未及弱冠的少年,况且他并非仙身,那便是另有一番际遇了。然而……这没有前生后世一说,又是何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猩红色的符咒渐渐亮起光芒,忽而竟凭空升了起来,浮在圣湖上方,而湖水却仍是波澜不惊。屠苏低声道:“不知此法是否可行,且稍待片刻吧。倘若不能奏效,还要劳你相助。”陵越应了声“好”。 屠苏说完,便抱着剑闭目调息。陵越在一旁坐下,幽谷中十分静谧,只有蜂蝶扑翅的细微声响,陵越耳边却不住回响着那句话—— “观照本心……窥见前生……”他思量几番,心下一横,便将目光投向了圣湖。 那眼湖水十分清澈,盯着看去却又觉得冰冷幽深,渐渐竟生出涟漪回荡的幻觉,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教人移不开眼。陵越本无疲意,但禁不住水波一直晃动,慢慢阖上了眼帘。恍惚间,眼前浮出一团雾影,凝神细看,雾中影影绰绰延铺出一幅黑白淡墨山水画卷,千嶂重峦,万里青空,琼楼玉宇,蹁跹浮云。仿若梦中仙境。 讶然睁眼,人便已入了画中。只是周遭景物并非泼墨颜色,而是浑然一色的苍青,青砖、青石、青铜、青玉、青松……殿宇飞檐,清光流布,一派的森然肃穆,却令他莫名生出熟悉之感。仰头望去,那绵延不绝的青只在山体欲入云端之处,才现出被冰雪覆盖的皑皑白色。蓦地一阵凉风自天末刮起,细碎的白絮从天上飘下,落在水磨青砖上,素净相宜的一点色泽,顷刻又消失无迹,原来是降起了细雪。 忽然间天音响动,陵越心神俱因之一震,回头看去,却是楼台上高悬的青铜巨钟被人敲响。不多时,便有脚步声杂沓而至,紫衣白衫一色打扮的道家弟子纷纷拿着剑朝一个方向跑去。他逆着人潮疾步而行,心神虽觉清醒却又仿佛超然于外,身体也全由不得自己主宰。 那些人经过他身边都低头行礼,口中说着什么,陵越却只听见山风猎猎之声,所见面容亦全是模糊。终于有人拦在他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大师兄”,他才像被敲醒了浑噩心绪,看清了那是个十岁上的少女,盘着双髻,两条乌黑长辫拖在胸前晃晃悠悠。 “大师兄,你总算回来了!”女孩塌拉着嘴角,眼中水光粼粼,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 “发生何事,芙蕖?”陵越听到自己这么唤她,并伸手安抚地轻拍女孩肩膀。 女孩声音哽咽,眼眶都已发红,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师兄……执剑长老带你下山办事这些天,屠苏师兄被戒律长老重罚……关了禁闭,不准探视,也没人送吃的,已经……是第三天了……” 陵越深深皱眉,话音骤冷,板起脸道:“师弟犯了什么门规?怎的如此胡闹?” 芙蕖吸了吸鼻子,挺直身体,语气肯定一脸忿愤地道:“才不是屠苏师兄的错!要不是那些人先欺负我,还喊我胖妞,屠苏师兄也不会跟他们动手!” 陵越抱着手肘沉声道:“竟有此事?目无规矩轻挑放肆,成何体统?” 芙蕖揪着小辫,气愤地跺了跺脚,“戒律长老只知听信他们一面之词,哪里知道他们私下使坏也不是头一次了,就因为芙蕖的师父是掌门,才心生妒忌……对屠苏师兄也是,执剑长老难得收徒,他们又害怕大师兄,就……” “别说了。”陵越沉下脸,神色严肃地道,“此事自会向掌门和长老禀明,师妹无须担心。” “我好担心屠苏师兄……都在思过崖禁足三天了,想去看看也去不了……” “我去看他。” 陵越只觉自己的心思飘飘忽忽,如浮在半空之中没有着落,只能眼看着自己走进宽阔的正殿,片刻又出门,快步行过冗长的石阶,行过曲折的山道,行过披着薄雪的山石和松柏,最后来到空旷无人的山崖上。 少年倚着老松席地而坐,地面上拖出一道斜长的影子。他脑袋偏向一边,似已睡熟,长剑落在手边,一袭浅紫色的道服在瑟瑟冷风中显得尤为单薄,瘦弱的肩膀上落满了雪花。这般远远看着,陵越也认出那正是百里屠苏十来岁时的模样。 山间空旷,四下里静无人声,陵越走上前去,在少年面前单膝跪下,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和寡白的唇,抬手贴上他的额头。分明是这样冷的天,掌心触及却是一片滚烫。 “师弟。”陵越轻声喊他。少年屠苏眼帘微颤,却醒不过来,只难受地低哼着。陵越运功替他调息,又拉着他的手将自身和暖之气渡过去。“没事了,我带你回去。”陵越将他负在背上,踩着刚积起的雪沿来路往回走去,身后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屠苏稍微清醒了些,却仍迷糊得厉害,两手紧紧抱着陵越的肩头,滚热的呼吸喷在陵越颈侧。“师兄,你回来了……” 陵越将他向上托起些许,脚步不停,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道:“我已向掌门言明一切,此事是陵端等人挑衅在先,本不应让你领此责罚。” 屠苏将脸贴在陵越后背上,好一会儿,才低声挤出一句:“师兄……” “你受了风寒,安心睡吧。就快到了。” 正是暮色渐隐,天墉城青灰砖墙近在咫尺,屋外已渐次燃起清灯,如候人归家。 正当此时,眼前诸般景象骤然模糊,顷刻化作浓雾散去。陵越猛一睁眼,已自幻梦中惊醒,背后衣衫都浸了一层冷汗,心头狂跳不已。身周哪里还有崇山细雪殿阙楼台,只有鸟语花香山野春色。 他气息紊乱急促,双手不能控制地微微发起抖来,低下头,看着掌心中斑驳的细纹,用力将十指紧握成拳。“这就是……我的前缘?”陵越不无惊讶地想着。 百里屠苏本在一旁闭目静候,过得好半晌,不见圣湖里有任何动静,便疑惑地睁开眼来,却看见陵越眉头深蹙,脸色异常苍白,心下一沉,问道:“你怎么了?” 陵越神情复杂,将目光转到他面上,停留了片刻,方缓缓摇头道:“无事。” 屠苏似有所感,心中莫名有些慌乱,然而陵越既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便追问。当下站起身来,绕着圣湖走了几步,轻轻叹了口气道:“莫非真的不成?”陵越定了定神,问起缘由,屠苏道:“昔年女娲大神施下阵法,封印焚寂剑和天蛇杖,绝非常人能破。而大巫祝一脉血液中传承了大神的法力,唯有以血作引,才能使天蛇杖有所感应,破印而出。” 陵越看了一眼那个鲜血绘就的符咒,劝慰道:“不妨再等一等。” 百里屠苏抬手撑住额头,沉声道:“我早该想到的……韩云溪早已不复存在,我毕竟……只得他一半血魄……”相识这些时日,有些事陵越早隐约猜到了大概,只是终究没有过多探问。此时看屠苏面色煞白,想是因往事感伤,便也起身走到他身边,道:“可否另寻他法?” 百里屠苏深吸一口气,紧盯着波澜不起的水面,道:“还有一个方法,但要你从旁相助……”说着便蹲下身,伸手想要触碰湖水。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间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巨响,脚下土地也剧烈震动起来。 “这是发生何事?”陵越心下一凛。“不知道。晴天里怎会打雷……”百里屠苏循声望向远处,蹙眉道。忽而他深吸一口气,瞬间变了脸色,“莫非是谷外有人来犯——” 他话音未落,远处又炸响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山体上的泥沙都被震得簌簌滚落,两人虽在深谷中,仍可听见村中人们惊慌的呼喊。“该死!一定是郁璘!”百里屠苏怒喝道,重重一拳砸上旁边的岩石,“焚天门以机关雷火闻名,定然是在外面埋了炸药!” 陵越挑眉道:“外间结界牢固,他莫非是想强行炸开山路?”百里屠苏被怒火激红了双眼,握紧手中长剑便要往来路跑去,陵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天蛇杖怎么办?”屠苏回头盯了圣湖一眼,嘴唇紧紧抿成一线,而后道:“凭手中三尺之剑,也断无畏惧之理!” 陵越点头道:“此事可容后再想办法,眼下还是快点出去看看!万一山石滚落,恐怕会伤及人命!”两人一齐沿来时的山洞疾奔而去,片刻便回到冰炎洞外。 两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守在洞口,见石门打开便急忙迎上来,又是一声巨响,他们险些踉跄摔倒,村中妇孺都被吓得尖叫起来。“云溪大人,不好了!”来人一色的束腰短打,利落精悍,虽然神情凝重却无畏缩之意。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了!”百里屠苏截断他们的话,道,“此番外敌来侵,断不可轻视!可有人受伤?”年轻人回禀道:“大人放心,大家都平安无恙,只是再这么下去恐怕会……” 百里屠苏一手持剑卓然而立,眼神坚毅如铁,“我定会保所有人平安!”继而言简意赅地吩咐道:“风靖风羽,你二人通知其他几位巫卫,带领全村老小进入冰炎洞内暂避,万不可漏下一人。” 两名年轻巫卫齐齐惊诧道:“可是冰炎洞是禁地,我们怎么能进去?”百里屠苏摇头道:“情势危急,禁令又怎比人命重要?”风靖风羽对视一眼,朝百里屠苏单膝跪下,道:“我们兄弟二人愿意随大人一同迎战,恳请大人应允!” “胡闹!巫卫职责乃是守护村人,如此关头怎能意气用事,擅离职守?”百里屠苏厉声喝道。 风羽年纪更轻些,额头光洁眼神锐亮,满是一往无前的年少率性,他语气急切地道:“风羽随大人学习法术,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像大人一般,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保护家园和亲人!今时今日,风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不想靠大人来保护!” 风靖沉下脸斥道:“阿羽住嘴!怎能对大人无礼!”百里屠苏低头看着他,语气却和缓了些许,摇头道:“正因我器重你们,才会将全村人的性命交在你们手上。男儿立世建功,并非只靠逞匹夫之勇。再者,敌人强大,你们不是对手。” 风靖闻言也急了起来,道:“那大人孤身迎战,岂不是更加危险?还是带我们同去……”屠苏沉下脸,语气不容置喙,“休要多言!”风靖风羽忙低头道:“属下不敢!定不负大人所托!” 陵越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开口道:“快去吧,有我助他。”百里屠苏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陵越朝他轻轻颔首,语气亦是不容回拒,“我与你同去。” 风靖风羽向百里屠苏深深一拜道:“大人千万小心。” 山谷外爆炸之声不绝于耳,且愈来愈频繁猛烈。百里屠苏指着险峻高耸的山头,让陵越御剑带他上去。长剑腾空而起,掠过万千浮云,脚下屋舍变得越来越小,远远也能看见人影三五成群往女娲巨像脚下跑去。陵越收了剑诀,停在山峰顶上向外张望,便看见密密麻麻一片焚天门弟子,织出亮闪闪一片刀光,乍看竟如汹涌的潮水,少说也有千人之众。 乌蒙灵谷入口处的结界威力强大,常人无法靠近,焚天门便在较远的山脚处埋下炸药,坚不可摧的岩石也被一点点炸开,还有不少人绕到离封印较远的另一侧,正用爪钩和绳索向上爬,企图攀上峰顶。 陵越见状,暗叹今日当真是以寡敌众。百里屠苏冷冷道:“郁璘此人果然不容小觑,八年前红叶湖外的阵法尚可将他困住,如今竟让他闯了进来。” 山下的焚天门众看见他们,人声一阵沸动。无数枝机关箭矢对准山顶射来,无奈他们身处之地实在太高,箭射到半空便尽数堕了下去。百里屠苏提起胸中真气,清朗声音随山风清晰地传了出去:“郁璘何在?” 焚天门亦有内功深厚之人,同样提气回道:“小小乌蒙灵谷,何须劳门主大驾?门主随后就到,不过只怕你们不能活着见到他了!” 百里屠苏傲立山巅,发尾轻扬,衣袂猎猎翻飞,“擅闯我乌蒙灵谷者,死!”他话音一落,手中长剑已铿然出鞘,赤红剑影腾空而起,挥出一道道落霞般的光芒。 “先对付那几个放炸药的人!”百里屠苏转头朝陵越说道,却发现后者眉头深锁,右手紧攥成拳抵在胸口,满脸痛苦神色。“你没事吧?”屠苏急忙问道。 陵越蓦然回神,猛地向他看来,又四望一周,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答话。屠苏抓住他的手腕,发现他体内真气激荡,却又不似内功行岔之状,便想试着运功替他调息。陵越轻轻将手挣开,声音犹自沙哑,低声道:“不必了。” 屠苏心头倏地闪过一念,犹疑着问道:“方才……你是不是……” 然而话未说完,脚下又是一排雷火引爆,轰隆声响,整座山头都晃了一晃。陵越一张脸苍白若纸,勉力吐出几个字:“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眼看势不容缓,屠苏道:“你先留在此处,万事小心。”言罢便纵身一跃,如鹏鸟展翼般直直向山下坠去。 陵越嘴唇微动,下意识抬起手来,指尖却只挽住他衣角掀起的风。又有许多画面纷乱涌上心头,陵越闷哼了一声,以剑拄地单膝跪倒在地。 百里屠苏在半空中足踏岩石,借几下腾挪缓去下坠之势,最后稳稳落在一棵粗壮的老树枝干上。领头之人一声令下,密雨般的利箭便齐刷刷朝他射来。屠苏运起天墉护身心法,身周泛起一圈冷冽清光,围成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将利箭纷纷挡了回去。随即他长剑随手一挥,山脚处刚燃起光焰的引线立时便被剑气斩断。 几条人影倏然跃起,自四面八方合成包围之势,看样貌俱是面容姣好的女子,出手却极其狠辣,手中弯刀携雷火之电向百里屠苏袭来。屠苏知道那是郁璘手下十护法,不敢轻忽,并指拂过剑身,运起阳炎真气迎上汹汹来势。惊雷与烈火相撞,凭空炸出一团耀目火光,那十名女子不敌他强劲真气,被震得往后摔去。 忽听“嗷嗷”几声怒吼,不知从何处窜来数只猛虎和雪狐,眼冒绿光,朝百里屠苏直扑上来。屠苏举剑架住,又飞身跃起,旋身之际长腿一扫,踢翻了背后两只猛兽,怒道:“以人饲妖,豢养妖兽,焚天门竟行此伤天害理之举!” 箭矢换了一壶又一壶,焚天门弟子也前赴后继倒了一排又一排,他们仰望着那个挺如青松的身影,刀光箭雨杀声血海中犹如不败战神,不由都觉得心慌胆寒,双脚发软。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以一敌众,百里屠苏逐渐力竭,防御有所松懈,便被一枚冷箭擦伤了肩膀。他吃痛地吸了一口冷气,忽觉脚下所踩的树枝一沉,回过头,却是陵越落到了自己身旁。 “人太多,不能一味硬拼!”陵越气色已恢复了些许,与屠苏背对而立,挥剑逼退了几个冲上来的焚天门众,运起琼华剑招五灵归宗,以剑气将他二人护住,紧接着祭起一招千方残光,无数罡剑虚影从天而落,将逼近的妖兽尽数钉死。 百里屠苏已是呼吸粗重,汗湿重衫,迅速地转头扫了一眼,见陵越神色虚弱,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已被陵越拉住胳膊,身轻似燕凭空腾起,足尖踏过一棵又一棵树顶。“先避一避!”陵越道。 百里屠苏手上剑招不停,剑锋掠过之处燃起一片火雨,焚天门弟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下去,树林里枯枝落叶都烧了起来,一片黑烟滚滚。双脚刚落地,焚天门十护法也紧追了上来,十柄弯刀相互配合,织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影阵,手腕翻动间钢针破空飞来。 屠苏陵越二人并肩持剑,他们剑法本就同出一脉,屠苏火系心法主攻,陵越土系心法主守,进退之间竟是默契十足宛若天成,锐不可当,坚不能撼。 双方正斗到紧要关头,陵越突然心口一窒,浑身劲力顿松,自齿关间溢出一声低吟,抬手用力撑住了额头。屠苏连忙伸手将他扶住,却因撤了剑招而露出破绽,冷不妨背后遭到重重一击,喉头一甜,又强自忍了回去。陵越用剑支地撑着身体,手却抖得厉害,双眼紧闭,眉梢鬓角都被冷汗浸湿。 屠苏挥剑格开几下袭击,拖着陵越便向前跑去,然而没跑多远又生生刹住了脚步——眼前十丈开外便是悬崖,下方是万丈深渊,再无退路。 屠苏咬紧牙关,一双手霎地温度尽失,只觉以往多少次身涉险境,均不似今日这般心有牵绊,瞻前顾后。陵越与他紧握的手也同样冰冷,胸膛急促起伏,满脸强忍之色。十护法齐声喊道:“受死吧!”一波强劲雷电自刀尖迸出,带着刺目的亮光向他二人袭来。 百里屠苏举剑相抗,然危急之际终究难敌,雷电之气打中他二人胸膛,身体如落叶般向悬崖边飞去。心念电转之间,屠苏抬起左手一掌推在陵越后心,替他抵去下落之势,却将全身功力汇聚在右手,长剑一挥,炙红火焰将十护法尽数击倒。陵越重重摔在了悬崖边,而屠苏却如断线风筝般往高崖下直直坠去。 冷冽的山风浑似要将肌肤割裂,渺渺云雾自眼前掠过,风中像是传来什么声音,却再也听不真切。屠苏合上双眼前,只依稀看见陵越落在崖上的衣角,下一瞬便已是遥不可及。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唤出一个久违的名字。 忽听得“咔啦”一声,下落的身体被山崖上斜生的树枝托住,遭此一阻,百里屠苏猛地吐出一口血沫,神智却蓦然清醒了许多。顷刻间树枝又是一震,屠苏勉力睁开眼,腰间已被人用力搂住—— 陵越一手攀住凸起的山石,指节泛白,臂上青筋暴起,在他耳畔哑声道:“撑住,我们不会死。” 百里屠苏丹田中真气激荡,痛苦难当,眼中所见蹁跹浮云似是都着了火,满目艳红,恍惚间分不清是火还是血。却又仿佛有人涉水而来,救他于业火之中,气息平和温暖得让他想要睡去。屠苏嘴唇颤抖,伸手抚上近在咫尺的眉眼。 身下树枝不堪承受两人重量,轰然断裂,陵越手上抓着的山石也被生生掰断。两人紧抱着坠下深渊,风声过耳之际,屠苏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唤,从百年的光阴逝水中溯流而上,悠悠落至耳畔—— “师弟!” ☆、樽前休问枯荣事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他们本就命数未尽,那万丈高崖之下竟然是一方深潭。 百里屠苏生于南疆,不识水性,冰冷彻骨的水流自口鼻压入腹腔,呼吸顿时窒住,狠狠呛了一大口。再加上先前受伤不轻,此刻气海翻腾,连半分扑腾的力气也没有,眼前一片黑暗,神思一片模糊,身体笔直地向寒潭底沉去。 意识渐失之际,却忽然被人用力扣住手臂,不再往无尽的深渊中跌堕,屠苏本能地抬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原来陵越生长于淮河边,自小水性甚佳,虽则陡然间不知沉入水底多深,仍是神智未失,三两下就靠近了屠苏身边,牵住他的手便向上游去。但见屠苏因窒息呛水,面露挣扎之色,当下不假思索便一把揽住他的后背,覆上他的唇,将一口真气渡了过去。 百里屠苏正自痛苦难当,森森寒气入骨,四肢血脉皆被冰封雪冻一般,忽觉一股温润的气息自唇齿间流入自己体内,勉力睁开眼来,便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寒潭之下不见天日,四周都是水,泛着碧幽幽的冷光,他二人悬浮其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正在做一场飘渺的长梦,而他思念已久的人给了他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是耶非耶,今夕却是何夕?这一刻等得太久,似可忘尽红尘浮世。 看屠苏缓过些许,陵越便紧紧拉着他,借着水流浮力向上漂去,不多时重见天光,终于“哗啦”一声浮出水面。百里屠苏被一把推上岸边,猛地吐出一大口水,混着丝丝鲜血,他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都动弹不得。 终于他慢慢撑开眼帘,只见四周涧谷幽寂,奇峰峭壁耸立,上望云封雾锁不见天日,竟不知深逾几百丈。 陵越随后出水,爬上岸来,发上凝了一层雪白的薄冰,唇色冻得发紫,再无余力说话,只靠着石头闭目急喘。 短短片刻,已是生一回死一回。 屠苏将腹中积水吐尽,早已是气若游丝,深潭水冷,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四肢百骸俱是寒意。他咬着打战的牙关想要站起来,奈何心头一阵悸痛窜过,他用力按着胸口跪倒在地,全身发抖得厉害。 一只同样发抖的手紧握成拳,平伸至他眼前,仿佛犹豫不决,后又缓缓舒开五指。“屠苏。”陵越哑着声唤他。 屠苏不言不动,只是闭上了眼,一滴滴水从发梢落下。 凉风拂过,一声低叹悠悠落下,顷刻之间却足像是等待了三生那般漫长。终于陵越单膝跪下,翻转手掌向他伸出,道:“师弟。” 百里屠苏骤然抬眼,正对上陵越眼底清明神光,刹那间仿佛风流云散,沧海尽成桑田,百年流光、万千尘缘皆自眼前掠过。茫然间忘却了身在何处,只觉人生中最平静美好的时日,一时间都被这声轻唤带了回来,而簌簌逝去的景色尽头,是昆仑封山大雪中,向他微笑着伸出手的少年。 二十年来的孤独守候,所等待的无非是这一刻。屠苏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视线悄然模糊,而陵越也只是这样默默地等着他的回应,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良久,屠苏抬起头来,但见故人眉眼如昔,便好似未曾经历生离与死别,而眼前人恰是心中人。 屠苏不再迟疑,将手放进他掌中,一借力,两人同时站了起来,随即又默契地一同将手松开。 “……”屠苏张了张口,方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道了什么?” “前尘。”陵越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适才许多人和事不停在脑中浮现,像是做梦一般,偏又真实得无法自欺。我原本已猜到一二,今日终于……” “那……你究竟想起多少?” “别问……”陵越低声道,“恐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屠苏便不再追问,后退两步靠在岸边的树干上,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低声道:“云前辈说你转世时未洗去生前记忆,与你重逢以来,我虽知晓终有这么一天,却时常心中不安……” 话未说完,便被人用力揽入怀中,屠苏眼角蓦然发热,用力地回抱住了陵越。贴在一起的胸膛扑通扑通直跳,彷如擂鼓,肺腑翻腾,竟不知是喜是悲。 “师兄,久违了……” 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中久久相拥,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惟恐身在梦中,一动便会醒来,梦似朝云无觅处。 天色渐黑,百里屠苏施炎咒燃起一堆火,将衣衫架在一旁以火烘烤,两人互相依偎着坐在一起,只留一件外裳披在肩头,堪堪挡住夜里的寒风。屠苏激战了大半日,加之受了内伤,早已是疲累不堪,不多时便再撑不住,沉沉睡去。他们头靠着头,犹似当年同门修习的一双少年。 再睁眼时已近后半夜,崖顶云雾之后透出一轮娟娟月影,四下异常幽静,只闻萧萧风声。百里屠苏刚一动,便发现一双手臂自身后轻轻拥着自己,身上披的衣物已然干爽温暖。陵越亦是浅眠,立时醒了过来,问道:“可好些了?” “嗯。”屠苏颔首,不知为何面上发热,便坐起身束好衣袍。又觉丹田中真气运转无碍,只是胸口受击之处仍郁结隐痛。陵越便握住他的手,一股真气自指尖渡来,“你内伤未愈,先别乱动。” 胸口滞涩的血气渐渐散开,百里屠苏面色也恢复少许,火光映照之下浮起几抹微红。他低下头,看见陵越手臂上几道纵深交错的血痕,显是坠崖时被荆条刮伤。陵越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掩住,道:“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屠苏心中一阵酸楚,道:“为何要跳下来?倘若崖下没有这方寒潭,你我岂非早已尸骨无存?你非但不能救我,还平白丧命于此。” 陵越侧首看他,眼中有淡淡笑意,“若你我易地而处,你又该当如何?当年铁柱观一劫,你又何尝不是舍命救我?”陵越神情略显憔悴,下颔处生出淡青的胡茬,一张面容仍旧英气逼人,神光奕奕。 屠苏顿时无言以对,只无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果真都想起来了。我原不该有此一问。”陵越道:“方才睡梦之中,又想起许多往事。” 屠苏合上双眼,将头靠上陵越的肩膀,片刻后轻声道:“师兄,回天墉城解封那日,你说的话我一直记得。” 陵越却迟迟没有回答。屠苏错愕地睁眼看去,只见陵越眉心深锁,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奇怪……那天的事,我记不起了。”陵越歉疚地道。 刹那间,屠苏眼底泛起一抹哀痛,然而只是稍纵即逝,下一瞬他已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淡声道:“无妨,微末小事罢了。”陵越心觉不妥,想问什么又无从开口,他隐约觉得自己忘却了一些颇为重要的往事,然而越是努力去想,越是头痛心烦,只得暂且放弃。 百里屠苏抬头望着夜空,神色沉重,薄唇抿成一线,“不知乌蒙灵谷现下如何……” 陵越知他心中担忧,安慰道:“山崖虽高,炸药声音却是极大,断无可能听不见半分响动,再者,谷外结界既是女娲大神所设,月出之时,自然灵力最盛。” 百里屠苏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你我眼下功力均未恢复,如此千丈深谷也无计脱身。”陵越拍拍他紧握的拳头,道:“天明再作打算。先睡吧。” 翌日清早,偌大的乌蒙灵谷空荡无人,正在淡薄晨曦中悠然酣睡。突然间,冰炎洞紧闭的石门无声打开一条缝隙,女孩探出头四顾一周,而后如猫般灵巧地闪身出来,手中一柄乌木手杖色泽沉郁。 “寄书,你想干什么!”风羽随后跟出来,压着嗓子喝道,他熬了整整一宿,神情疲惫,双眼布满血丝。 凤寄书回头瞪了他一眼,懊恼道:“你不是睡着了吗,偷偷摸摸跟着我干嘛!”风羽踏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用力推开,不由气急道:“寄书,别乱来!巫祝大人命我们将大伙安顿在冰炎洞,守着石门上的结界,你身为巫卫之一,这个时候怎么能擅离职守?” 凤寄书后退两步,用手杖指着风羽,明艳如霞的面庞此刻苍白似雨后落花,明眸中渐渐蓄起水光,“你也会说身为巫卫!可是我们跟随云溪大人学习法术,不是为了生死关头还要受他庇护,躲在这里一点忙也帮不上!已经一夜过去了,外面敌人早就没有动静,可是云溪大人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不用你说,这些我都知道!”风羽低吼了一声,双手攥得死紧,“但是我答应过云溪大人,绝不会无故抗命,而且那些老人和小孩全都没有功夫,没有我们保护的话,他们该怎么办!” “废话少说,我一定要出去看看,否则怎能安心!当年我父母被歹人所害,若不是大人救了我和姐姐,我早就死在襁褓里了,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发过誓要一辈子跟随他的!”女孩神情坚决,即便风羽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要强的模样。“风羽,你再拦我,以后恩断义绝!”凤寄书跺了跺脚。 风羽无奈地看着她,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昨夜听不见炸药声,但是你也能感觉到,谷外的结界一直在震荡,怕是抵不了多久,敌人就要卷土重来……” 他话音未落,仿佛应验一般,南面山峰顶上突然红光大盛,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顿时熊熊地映亮了半边天空。“不好!结界不稳!”风羽全身僵住,喃喃道。凤寄书亦是呆住了。 红光持续暴涨,像是要将天上星云都烧起来,异常艳丽,却透着逼人窒息的绝望。终于,东方初日升起,悬于中天的浅月敛尽最后一丝光华,悄然没入云层后面,而依仗月阴之力而生的女娲结界也濒临灵力最弱之时,红光猛地一亮,风羽寄书二人承受不住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结界已经光芒褪尽。 他们对望一眼,均看到对方眸中惊骇之色,未及说话,谷外隐约响起冲天喊杀和金铁刀兵之声。 “结界破了……”风羽苦笑道。 凤寄书咬紧下唇,冷冷看着南面山壁上逐渐消失的土壤,忽而扯下额上发带,一扬手,将满头青丝尽数束起,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荡出一弧泼墨。凤寄书从腰间翻出一柄短刃,转头向风羽道:“风羽,还记得五年前我们一起弄的玩意么?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风羽笑了起来:“哈哈,我怎么会不记得!”说着上前一步,取下颈上挂的玉坠给凤寄书挂上,满目柔情地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自己小心,风羽哥哥没空看顾你了。” 凤寄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看着他,忽然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将那柄雪刃咬在齿间,一扭头大步跑远。风羽嘬指吹哨,高声喊道:“所有巫卫出来,敌人进犯,全力一战!” 神力加持的结界只一炷香时间内便消融殆尽,原本固若天险的山峰上,却凭空出现了一条狭长纵深的隧道,焚天门众提着弯刀陆续冲了进来,幽宁恬美的小村中一时间杀声震天。 乌蒙灵谷的年轻巫卫各持法杖守在入口,齐声念咒,催动灵力,木杖上流溢出的红光织成了一道密网,万点火星如疾雨般朝来人砸去。同时间,风羽和凤寄书已各跑到一面山脚,拨开茂密的草蔓,翻出一截粗绳,用力拖拽了几下,坚实的泥土被撑开一条裂缝,原来麻绳拴住的竟是一段碗口粗的乌铁。 闯入村中的焚天门众越来越多,巫卫们起先尚能竭力支持,但到底都修为不深,在焚天门十护法赶到后都被重伤不起。为首的女护法指着祭坛方向一声喝令,焚天门众如潮水般先后踏上索桥。 “寄书,快点!”风羽见情势危急,大声喊道。凤寄书双手被麻绳磨伤,几可见骨,却咬牙撑着毫不懈力,忽然间左肩处咔擦一声,她几乎听见自己肩骨脱臼的声响。寄书紧紧闭上眼,拼尽全力向后一拽,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山崖上高高吊起的栈桥尽数应声而断! 跑到木桥中央的焚天门人顿时无处落脚,纷纷向山下摔去,落至湖水中又是连声哀嚎,只听绳索自木桩上磨擦而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几面硕大无朋的箭网从湖底破水而出,随着断桥的绞扭,快速拼成了一扇巨大的屏障,上面密密匝匝的利矢齐齐激射而出,交汇作一道锋利无双、精妙无匹的箭阵! 正当此时,半空中传来一声金石交鸣般的清喝:“擅闯者死!”却是百里屠苏与陵越一同御剑而来,脚下三尺青锋如长虹经天,所过之处,法光凝成卦印,落下万千青罡道剑。 受伤的巫卫们惊喜地抬起头,看着他们的大巫祝乘风踏云而来。陵越收起剑势,百里屠苏轻盈跃下地来,清啸一声,长剑铮然脱鞘落于掌中。 “百里屠苏有生之年,尔等休想犯我乌蒙灵谷!” 凤寄书从山脚跑上来,一张俏脸已血色尽失,笑容却欣喜明媚,“大人你终于回来了!”百里屠苏伸臂轻轻揽住她,道:“别说话,我先替你疗伤。” 天色忽而骤暗,前一刻尚还旭日高照,转瞬间却是阴沉如夜,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黑云堆积在空中,翻涌如浪,更夹有隐隐雷霆之声。所有人都呆呆望着天空,震惊得忘了言语。陵越眼神一紧,扬眉道:“这是……” “是郁璘!”百里屠苏横剑当胸,声若寒冰。他话音方落,一条通体玄黑的巨蛟自乌云后钻出,摆首曳尾地腾游而来,两爪蕴着火焰,张口便吐出一团雷电,朝百里屠苏兜头劈来! “当心!”陵越本能地拉住屠苏手臂,将人反手扯到自己身后,挥剑斩出一泓青芒,与雷电撞出耀目光华,点点火星落处草木皆焚。 “如此神力,我早该猜到他并非凡人!”百里屠苏面色煞白,眼底泛起慑人赤光。 “屠苏!”陵越知他身中煞气又起,连忙喊道。 百里屠苏仿佛入了魔怔,充耳不闻,口中一声长啸,右臂高举,整个人已腾空跃起,手一扬,挥洒出无数剑影,朝云端的巨蛟齐齐飞去。 巨蛟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扭身避过剑光,搅得漫天黑云不住翻卷。百里屠苏双脚落地,巨蛟甩动长尾,空中倏然炸开千道雷霆,聚作一道金光直斩下来。“大人小心!”凤寄书想也不想地挺身拦在屠苏身前,霎时被电光击中后背,“啊”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寄书!”随后赶至的风羽看见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上前一把抱住女孩摇摇欲坠的单薄身体,怒嚎道。 百里屠苏一双瞳眸尽染血色,红得艳煞而又骇人。他慢慢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女孩,眼底却似毫无温度,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屠苏……”陵越眼见他身周腾起的黑雾,仿佛看见了那场杳远记忆中,在昆仑顶上伤他于血泊中的小小少年,一时间许多往事在心头浮现。 巨蛟连声怒吼,却像是施下魔咒一般,原本应已死去的焚天门弟子纷纷爬起来,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目,拖着残缺的身体,十指成钩,掌心雷火爆起。“不好,这些人都妖化了!”陵越紧锁眉心,缓缓举剑,风羽亦将凤寄书小心放在地上,拿着手杖站起身来。 “百里屠苏。”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煞气焚身的百里屠苏亦有感知,随众人一道仰头望去。只见祭坛上方浮起万点星芒,莹莹闪闪,陡然映亮了一方天幕。而原本阖眼静立的女娲石像竟然睁开了眼帘,一双妙目宝光潋滟。 “女娲娘娘现身了啊!”突然有人颤抖着叫了一声,立时打破了周遭沉寂,乌蒙灵谷的村民们纷纷如梦初醒,相继朝神像深深拜伏,“女娲娘娘庇佑!”陵越见状亦深感震撼,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百里屠苏睁着茫然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却见石像上慢慢浮出一个月白色的浅影,长发如瀑,裙裾如花,气度端庄华美,乳白色的柔光氤氲在她身周,如倾洒一天明月,六合尽归沉谧。清莹的灵光托着一柄通体晶莹的五色权杖,自神像脚下慢慢升起,手柄处有翠玉蛇身盘绕,正是昔年女娲炼石补天所用的法器——天蛇杖! 百里屠苏失神之际,背后空门大开,便有妖人想扑上去袭他,陵越手中长剑一挥,凛凛剑气在地面留下一道长痕,深达数寸,望之令人胆寒。他反手将剑插在地上,衣袍下真气流转,衣摆无风自扬,“过此剑者,格杀勿论!” “百里屠苏,过来。”女娲的虚影向下伸出一只手,屠苏仰头看着,缓缓抬起右手,身体便被牵引着升至半空,随即天蛇杖稳稳落在了他掌心里。 天际,黑色巨蛟看到这一幕,不安地发出声声低吼,云层后闷雷滚动。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4节 女娲虚虚牵住百里屠苏的手,向前轻轻一挥,整个乌蒙灵谷瞬间便被明光照亮,原来竟是那些无所不在的古老图腾感应到神力,齐齐溢出光华,在半空中交织出夺目光影,如虹如霞,美不胜收。村民们衣襟袖口发带上的图纹也发出亮光,将每个人牢牢护住,而光芒落处,妖化的焚天门弟子尽皆哀嚎连连,身体被熔作一阵青烟。 雪白的圣光渐渐变得温和起来,如水如月,如云如雾,又像是婴儿初生时吮吸的母亲乳汁,甘美温柔。原本已被摧毁的结界又重新出现,容人进出的隧道瞬间消失,重被土壤、岩石和草木填补。细碎的白光落下,化作万千点流萤,陨落如雨。先前被雷火焦焚的花草如逢甘露,重焕生机,人们身上的伤口也奇迹般开始愈合。 创世上神惊鸿一现,转瞬又悄然隐去,幻影消散成烟,无迹可寻。冰炎洞外的女娲石像又沉沉合上了双目。 而屠苏眼中赤色褪去,重现清明,身体陡地自半空坠落。陵越适时地飞身上前,张臂将他接在怀中,飘然落下。 百里屠苏意识清醒过来,见自己被陵越抱在怀里,不由两颊发热,轻咳了一声。陵越松开手,屠苏顺势稳稳站起,扬首朝天上望去。巨蛟停在浓云之中,静静蛰伏不动,屠苏对陵越低声道:“师兄,帮我护着他们。”言罢一手持天蛇杖、一手握剑腾空而起,浑身化作一道明锐凛冽剑意直向巨蛟冲去。 黑蛟身上鳞片冒出金色光芒,巨目中电光大作,长嘶一声,顿时化作人形。玄衣墨发的男子冷冷看着直袭而来的剑气,从容不迫地向后飞纵。 “你要杀我吗?太子长琴。”郁璘深深看着他,缓缓道。 百里屠苏因他这一声呼唤,脑中骤痛,只觉身中命魂四魄开始不安地颤动起来。他眉头紧皱,强压下乱窜的真气,冷声道:“太子长琴早就死了,我不是他!” “呵呵。”郁璘仰头大笑,笑声中却有悲痛之意,“没错,太子长琴早已死去,你不过强占了他的魂魄。你不过一介凡人,如何配有他的魂魄?” “你究竟是何人?”百里屠苏凌空伫立,与郁璘遥遥对峙,流云长风自他身畔浩荡而过。 郁璘玄衣翻动,长发飞扬,那模样极是狂狷恣肆,“你不记得我了么?那你可记得悭臾?” 百里屠苏蹙起眉头看着他,道:“悭臾与太子长琴千年情谊,前缘至深,自然记得。” “千年情谊,前缘至深?”郁璘眸中尽是不甘之意,“太子长琴被罚下天界,又因悭臾之故无辜丧命,而悭臾被赤水女子献收为坐骑后愈发懦夫,至死也不曾去寻他下落!这样的好友,要来何用?天界苛待太子长琴,又有谁替他复仇!” “你……究竟是……” 郁璘逼近他身前,声沉如水,道:“榣山一别已是千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长琴……” 百里屠苏死死盯着郁璘,刹那间,一些上古往事浮光碎影般在眼前闪现—— “郁璘,可曾见到悭臾?”温润俊秀的乐仙抱着古琴,端坐在榣山水畔。 小小的水虺探出脑袋道:“悭臾还在湖底打盹呢!” 乐仙优雅弯唇,淡淡一笑道:“也太懒惰了。你帮我喊他起来,就说我今日作了新的曲谱。” “……长琴,不如你先弹给我听……” 百里屠苏蓦然抬眼,目光灼灼投向郁璘,“榣山……水虺……五百年化蛟,千年而化龙……如今千年已过,你是因为太子长琴才……” 郁璘不再说话,忽而抽身疾退,一转眼间化身作四爪黑蛟,身周雷霆激绕,挟风带雨。巨蛟电目大张,居高临下地看着百里屠苏,沉声道:“太子长琴命不该亡,该死的是天界那帮虚伪的神仙,等着看吧,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统统付出代价!” “后会有期,百里屠苏。”郁璘直上青云而去,倏忽便不见影踪,随后云破天开,万丈朝阳笼罩四野。 陵越静静立在原地,遥望苍天相候。熟悉的身影翩然落下,他眼明手快地一把将人搀住,屠苏满眼疲惫之色,软软偎在他颈侧,连带着拖着陵越一同跪倒,“抱歉,我实在撑不住了。” “没事了。”陵越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 经此一役,乌蒙灵谷的人折损不多,巫卫们却大都身负重伤。百里屠苏稍作休息,便亲自为众人运功疗伤,大夫问诊调药时,他亦是一刻也不曾歇过。陵越几番欲开口劝慰,但见他眼中坚定神色,终是作罢,只在一旁默默相助。 由于栈桥被毁,村中一些壮年男子便聚在一起修缮路桥。陵越走出屋时正是向晚时分,日影西斜,断裂的栈桥已搭好了大半,夕阳仿佛给屋顶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水面上碎光跳跃,四下里十分静谧安宁。 风羽坐在石阶上,赤露于外的半边肩膀缠着绷带,眉间忧色甚重,他抬头看见陵越,开口便问寄书伤势如何。凤寄书被雷电所击,伤情最重,一直未能转醒,陵越不便明说,只宽慰了他几句。风羽更是忧急,又不敢贸然闯入打扰,只能在屋外不住徘徊,陵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被烛火映在窗纸上的淡淡身影,皱眉叹了口气,便自行离开了。 直到明月高升时,房门上避风的软帘才被人掀开,百里屠苏从屋里走了出来,风羽眼神一亮,立时迎上前去,急急问道:“大人,寄书怎么样?” 百里屠苏鬓边仍有细汗,眸光却明如朗星,向他略一颔首道:“她醒了,急着要见你。” “什么?”风羽始料未及,一时竟是愣住。 “还不快去?”百里屠苏不再多言,举步自他身旁走过。年轻莽撞的小伙子这才醍醐灌顶一般,眉梢眼底都溢出喜不自胜的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去。 天上星月,地上灯火,正是好景良辰。 大巫祝家的主屋并未掌灯,仍是漆黑一片,百里屠苏望了一眼,转身朝湖边走去,果然看见陵越独自坐在岸边草地上,清粼粼的水光映亮他的侧脸,鬓似刀裁眉如墨染,棱角明晰宛若刀刻,神情却格外沉默。 屠苏心中百味陈杂,脚步踟蹰不前,远远看着陵越,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陵越却已听到动静回头望来,看清来人后,眉心紧攒的川纹便舒展开来,眼底露出柔和之色。随后他站起身来,嘴唇微动,一句称呼在齿关间掂量了几遍终未唤出口,只是道:“你来了。” 河水畔有人用粗木吊起一架秋千,两边的绳索上缠着青藤,绿叶白花交杂,天然可爱,想是村中女孩经常嬉耍之处。百里屠苏什么也没说,走上前坐在秋千上,放松身体向后靠去,用手按着额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累了一日,怎么不去休息?”陵越摇了摇头。 秋千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百里屠苏合着双眼,将头向后仰去,脸上有深深浅浅的花叶阴影。“见你不在房中,便过来看看。”屠苏轻描淡写道。 陵越放眼看向月下黝黑的山脊,低声道:“不过是陆续想起一些往事,暂无睡意,来此稍坐片刻。你先回去吧。” 百里屠苏摇摇头,道:“无妨。”顿了顿,又道,“我陪着你吧。” “我想起……”静了片刻,陵越忽而开口道,“那年你初到昆仑,还不惯西北风雪天气,经常彻夜难眠。师尊命我悉心照顾,起初还好,时日一长便觉得耽误我习剑,心想你无非是胆小畏黑,还将你训斥了一顿。后来见你常望着天上明月出神,方知是思乡情切。心中虽感愧疚,却碍于当时心高气盛,始终没拉下脸面向你道歉……” 陵越说这番话时眸光澄澈,眉间似有几许笑意,屠苏专注地看着他,听他将那些深埋心底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眼眶不觉微微发热,便伸出手,覆上了陵越的手背。 “我却记得师兄素有威仪,赏罚分明,对我虽不例外,却是多有宽容。” 陵越眉梢轻扬,转头看向他,又笑了笑道:“那枚剑穗,我想起来了。” 百里屠苏自衣袖中拿出剑穗拈在指尖,暗紫流苏长缕,青翠玉粒,色泽陈旧的丝线顺着他手掌边缘垂落。他慢慢合拢五指,将剑穗在掌中握紧,轻声道:“原是师兄的家传之物,后来却给了我,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明白。”陵越反手与他十指交握,又道,“当时……你性情孤僻,实难亲近,也是因了这枚剑穗才开始同我走得近些,肯受我照拂。” “那时少不经事,师尊救我性命,又传授一身本领,我却因禁足之事心怀郁结,只觉在天墉城的每一日都如身困囹圄。然而下山那年,却常常梦到山上诸人诸事,思归之情渐深。”百里屠苏语气平静地说道。 陵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岂是知恩不报之人。” “旁人非议,于我向来无甚干系。”屠苏话语淡然,眼底映着清亮水光。陵越与他目光相接,言外之意彼此都了然于胸,不由相视一笑。 此时已近后半夜,屋舍中灯火尽灭,唯有远处祭坛上六座石制灯台高高擎着长明火,苍蓝色的焰光自半空倾洒而下,映亮周围十丈土地。祭坛后阖目凝立的女娲神像手托清火,仪态万方,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光,在茫茫静夜中更显圣洁高华。 百里屠苏遥遥望着女娲像,忽而忆起许多往事,“说来可笑,幼时心性顽劣,时常抱怨族中规矩繁多,不懂为何要对这座死气沉沉的石像晨昏参拜,焚香供奉。如今再看,心情却大是不同。” 陵越一言不发,只坐在原地安静地倾听着。屠苏叹了口气,道:“族人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无奈却屡遭侵犯,百年前便是如此。” 陵越知道他因今日之事心情沉重,亦微微一叹道:“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屠苏重复了一遍,只觉心头异常沉重,“确是如此。而当年母亲身居其位,亦有许多难处,如今我权杖在手,方才体会到她当日的心情……” “倘若易地而处……”陵越突然插言道,“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你该如何抉择?” 百里屠苏意外地转过头,正对上陵越清朗眸光,在夜色中彷如两粒熠熠生辉的寒星,深处却是暗流涌动。屠苏摇了摇头,道:“未到抉择关头,心中尚无答案。” 道义不可背弃,至爱亦是难舍。倘若定要有人牺牲,他宁愿以身相替。 “那你呢?”屠苏斟酌再三,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陵越闭上眼,摇头叹道:“于我?百年之前早已经历一回。” 曾经的天墉首席弟子,后来的一派之掌,陵越究其一生极重苍生道义。对私情非是心硬如铁,而是另有坚持,否则何来那昆仑山上一生相候,三途川下两世为人。 “如今的陵越呢?”屠苏轻声问道。 “如今的陵越,对此亦是无解。”陵越坦然答道。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水边,听着夜风吹过湖面,掀起细碎的水波涟漪。远处,凤寄书养伤的屋子亮起烛火,依稀可看见风羽端着药碗进进出出的身影。 陵越看了一会儿,道:“看得出你很关心她。”百里屠苏道:“她对我很好,总让我想起一些故人……小婵,芙蕖,襄铃……还有晴雪……”他一面说着,手指轻抚绳索上缠着的花藤,“这些杜鹃花是寄书每日插上去的,从前小婵也很喜欢这样的秋千,常让我推着她。” 听他提起晴雪,陵越心下莫名一动,问道:“风姑娘救你之事我略有耳闻,现下她身在何方?” “幽都。”百里屠苏神色黯然,低声道,“我负她良多,曾往幽都寻她却不得一见,只能隔着神殿大门交谈。” 陵越起身走到屠苏身边,两手轻轻握住他肩膀,低下头道:“无谓因此苛责自己。”屠苏“嗯”了一声,道:“我明白。”忽又问道:“乌蒙灵谷之事已了,日后你作何打算?” 陵越微微皱眉,神色不禁凝重起来,“尚未想好。” 屠苏心下微觉苦涩,低声道:“你有父母家人,不比我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此间事毕,便无需一直陪我——” 陵越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道:“我心中自有计较。” “师兄……”屠苏还欲说些什么,陵越却突然伸手撩开他额前发丝,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目光相对,咫尺间呼吸交错起落。 陵越背上笼着薄薄一层月光,眸中光华流转,如月下碧波轻泛。那一瞬,屠苏恍惚竟有要被吻的错觉,不自主地闭上双眼,耳根悄然发烫。鼻端花香萦绕,更夹杂着一缕清新的皂角气味,温柔旖旎,又教他觉得心中无比安定。 片刻后,陵越放开握着绳索的手,秋千因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屠苏睁开眼来,只见陵越淡笑道:“我心中决意之事,从未后悔过。”屠苏心中发酸,一时无言以对。 “夜深了,回屋休息吧。有些事……让我一个人想想。” 屠苏看了他一眼,紧抿着唇点了点头,起身自行离去。 那一夜,百里屠苏合衣枕臂躺在床上,望着窗格下缤纷花影,中天一轮冷月,无数往昔如潮水般自心头掠过,心绪纷乱无章。陵越一直没有回屋,直至鸡鸣时分,霜露渐白,隔壁才传来门扉轻响。 “师弟?”屠苏依稀听到一声轻唤,却不分明。他没有回应,过后便再无动静。 次日再见,两人虽各怀心事,却都状若平静,仿佛昨夜一番交谈半宿辗转全未发生过。 百里屠苏处理完大小事宜已近正午,见家中饭菜布好,出门欲寻陵越,忽听见窗外传来铿锵剑鸣。推门出屋循声而去,果然见到陵越正在屋后的空地上练剑。他只穿着一袭贴身劲衣,利落洒脱,一根青色布带将黑发束绾整齐,整个人显得挺拔英秀,意气风发。 陵越素日常用的佩剑搁在地上,手中所持却是前世天墉掌门为故人所铸之剑,屠苏远远看到,不禁唇角微扬。春夏交接的时节,漫山遍野都盛开着杜鹃花,一丛丛一簇簇,冶艳之极。陵越提剑纵跃,身形翩飞,剑风带得花瓣纷落如雨,虽是明媚春景,他手中一缕剑意却似秋风飒飒。 百里屠苏顿住脚步,凝神看去,陵越身法非他熟识模样,凌厉迅捷之外更有一股轻灵淡泊之意,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剑式套路虽无大变,几个关窍之处却与他在天墉所学不甚相同,想是紫胤真人所授虽源自琼华,却又经自己领悟,自然与云天青所教有些许出入。屠苏抱着手看了一阵,于那剑锋之上体会出几分宽和内敛,不由轻轻挑眉。 他记忆中的陵越只是那风华正茂的青年,丰神俊朗,平日里行止端方,手中一旦握剑便是脱胎换骨,自然生出一股凌人的自负和傲气,凛然不可轻犯。后来那个鬓染星霜、宽袍广袖,将一身傲骨炼作厚重雄浑,凝如山岳的天墉掌门,他却是未能亲见。 陵越身形陡转,剑尖向下斜挑,却又堪堪止住,停了下来,凝眉想着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屠苏,突地眼神一亮,扬声唤道:“屠苏!” 百里屠苏回过神来,才觉手心都出了薄汗,走上前抱拳道:“师兄剑法远胜从前了。” 陵越笑了笑,道:“这两日来,丹田深处隐约有一脉真气流出,想是记忆恢复,前世修为仍在。方才练剑,才知师尊和师父剑法同出一派,内中真意却有不同,一时有些错乱,难以继续下去。” 屠苏颔首道:“即便你我同出一路,也不完全相同。” 陵越上前两步,朗声道:“前世我二人相交八载,却只得一战,今日可否陪我演练一二?”说罢将手中赤色长剑倒转,剑锋对着自己,将剑柄递至屠苏胸前,这是比试中以示邀请的起手式。屠苏垂眸看着剑柄,神色犹豫不定,陵越又道:“我知道你所虑何事,无妨,即便是旧事重演,陵越早已非当日之陵越,你伤不到我的。” 百里屠苏亦为他话中坚定之意所感,动容道:“师兄既有兴致,屠苏不敢不从。”说着便脱下外袍随手掷在一旁,自他手中将长剑接过,手指拂过剑柄,继而牢牢握住。陵越足尖一挑,放在脚边的佩剑轻盈飞起,他一扬手接住,两人同时后退几步,各自守好门户。 陵越将长剑竖于胸前,摆的是守势,他此时亦不过弱冠年纪,却自然而然带上了前世的兄长架势。屠苏手腕轻抖,晃出点点绯红剑花,直刺陵越身上几处要穴。却听“嗡”的一声清鸣,陵越脚下纹丝不动,身前却已亮起绵密剑光,寒若秋水,云封雾锁一般将他罩住。 屠苏清喝一声,将内力贯于剑尖,骤然上挑,气势顿转凌厉,若狂风骤雨,直指陵越眉宇。剑身倏然大亮,红光暴涨,直如烈焰焚空,将陵越瞳眸中都映出一抹艳色。陵越并不正面相接,而是连连退后,手中长剑却越舞越快,渐有江河浩荡、波光浩渺之意,彷如惊涛将那一股焚炎都席卷入内,将那逼人剑气消泯,顷刻化得无影无踪。 陵越退无可退,一声断喝,立时反守为攻,手中剑气暴长,光如匹练,长河波涛骤然化作浩雪罡风。屠苏起初尚有担忧,不由便束手缚脚,渐渐地他也不敢轻忽,使上了十分全力。他们艺出同门,对方所使招式无不纯熟于胸,往往是攻势刚起已有守势,如此难分高下,便都催动内力相拼。周围花树纷纷被剑风撼动,红白粉碧的碎花乱落如雨。两道挺拔身影交错穿梭其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金玉之声不绝于耳。 忽而屠苏纵身跃起,衣摆翻飞如鹰翼,长剑平削,挥出一弧明艳夺目的绯红剑光,向陵越天灵劈落。一时间只见漫天剑花,惊心动魄的红,如北地日落时分天边的火烧云,几欲将天地付之一焚! 陵越凝立如山,衣衫下真气鼓荡,不退不让,将全身功力贯注于剑端,先时护绕于身周的剑影瞬间聚拢,白光潋滟,似极昆仑山颠万年寒意,渊冰素雪一般,剑意刚成,寒冽之气便已透衣而入。只见陵越扬剑一挥,雪光脱剑飞出,与兜头斩落的焰光猛烈相撞,爆出耀目光芒,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才是剑刃相击的铮然清鸣。 双剑一错即分,两人各自站稳,向后退开。剑身兀自震颤不已,头顶上交融互消的剑光化作点点细芒,如水如雾,缓缓落下。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绝世奇景,眼下已尽作远山凝碧,江天一色无纤尘。 两人对望一眼,默默反手收剑。一番激斗下均已是汗湿重衣,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神光却俱是清亮无比,棋逢对手,酣畅淋漓,胸中一腔快意难言。 “师兄剑术精湛,我甘拜下风。”百里屠苏微微喘息着抱拳道。 陵越同样持剑抱拳回礼,摇头道:“胜负实难分晓,你又何必自谦。”稍顿又道,“陵越生平自负剑法,痴迷剑道,概因恩师乃是天下御剑第一人,前世所学有限,倒也自信不致辱没师门。而终其一生,所服不过百里屠苏一人。” 屠苏不料他直言若此,腾地红了耳廓,心下明白陵越最重武道,此言乃是出自肺腑的剑者敬意,心中大为感念,便再次郑重抱拳。 陵越归剑入鞘,踏着满地落花走过来,道:“回去吃饭吧。”屠苏点点头,拾起地上的衣袍刚欲走,陵越忽道:“稍等,此物收好。” 他摊开的掌心中躺着一枚兽骨耳坠。百里屠苏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耳,耳垂下却是空空荡荡,顿觉窘迫,热意未褪的耳根又轰然烧了起来。陵越也有些尴尬,将目光移开,低声道:“方才被剑气挑下来的。”屠苏低低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吃午饭时,陵越忽然提到端午佳节将至,屠苏手中筷子一顿,淡淡应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陵越道:“我离家已有数月,近日想回淮阴镇一趟。” 屠苏神色平静地问道:“预备何时动身?”陵越伸手按住他手背,道:“我希望你与我一道回去。”屠苏抬眸看他一眼,并不立时应承,只道:“我想想。”陵越加重力气,将他整只手包在掌心,道:“你放心。”屠苏不再说话。 午后陵越帮风采兰为众人疗伤,百里屠苏则独自出谷去。两个时辰后再回来,他却是神情凝重,陵越问及,屠苏只是沉默摇头,直到两人独处时方才说道:“先前红玉来过。” 陵越诧异道:“找你何事?”屠苏微微蹙眉,道:“师尊让我回昆仑山,于天墉城有要事相商。” 陵越心下一沉,问道:“与焚天门谋夺四神器之事有关?”屠苏顿觉意外,道:“师兄如何知晓?” 陵越远眺西北长空,长叹了一口气,肃然道:“集齐四神器可得灭天神力,郁璘意图在此,必上昆仑。”屠苏回过头紧紧盯着他,问道:“此事与天墉城何干,师兄是否知道什么?” 陵越沉声道:“我只知四神器之一藏于天墉,然在位之年亦从未亲见。此中详情日后再与你详说。事不宜迟,我们早日动身吧。” 百里屠苏闻言,眼中波光闪动,陵越念及恩师,涩然道:“阔别多年,不知他老人家可好。”屠苏握住陵越手掌,低声道:“师尊很挂念你。” 三日后,乌蒙灵谷修建事宜已大致完成,巫卫们陆续伤愈,便是伤势最重的凤寄书也能下地走路,由姐姐搀着,鬓边一朵俏丽的白山茶在风中轻颤。 百里屠苏将事务打点好,便与陵越一同出谷。因着时至端午,两人并未立马赶往昆仑,而是绕路御剑去了淮阴镇。 到时正是暮色初降,刚下过一场小雨,屋檐下还淅淅沥沥淌着积水,青石板路被洗刷得干净明亮,能清晰映出人的影子。街上的摊贩正卖力招揽生意,卖一些香包、珠箔步摇、五色绦之类的应节之物。蒸屉上冒着烟,巷子里弥漫着糯米甜味和粽叶清香。 陵越在镇口卖糖糕的货摊前停下,道:“我离家时应承幼妹,给她买喜欢的糖糕。”屠苏在他身畔垂手静立,眼底倒映着点点灯火,神色却是淡极。 陵越买了几块槐花糖糕,用油纸细心包好,看了屠苏一眼,微觉无奈,问道:“我家就在巷尾,一同去?” 百里屠苏却后退半步,回绝道:“你与家人共享天伦,外人在场恐怕多有不便,我在江边等你便是。”陵越不再强求,只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尽快回来。” 陵越走到家门口,看着围墙上被灯笼染上的烛光,心头百味陈杂。他反复思量,终是没有敲门,而是纵身从墙头翻入,轻飘飘落在院中。主屋中十分热闹,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更可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母亲温柔的叮咛,弟妹们吵着要吃粽子的哄笑声。 陵越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影子,站在原地听了半晌,眼中露出柔和笑意。 忽然间,却听母亲念到他的名字,幽幽叹了一声,众人尽皆沉默下来。陵越如梦初醒,双拳紧握,扑通跪倒在地,朝着主屋深深磕头,而后霍然起身离去,再不回顾。夜风穿廊而过,庭院中石桌上多了一个油纸包,槐花甜香随风四溢。 河边挂着纸灯笼,团团暖光映在水面,沿着江岸一路绵延开去。龙舟都已收了桨,舟子们陆续返家。百里屠苏坐在江边石阶上,望着这个小镇的粉墙乌瓦,广阔江川,目光放得极远,眼底却似空无一物。 如今的陵越不像他,来去自由,无牵无挂。亲缘伦理他亦未能抛却,何况陵越身受廿载养育深恩?世事变迁,终不似从前。 不多时又飘起了细雨,丝丝凉意钻入衣领,身后有人步步走近,屠苏不知何故竟不敢回头,下一瞬,头顶上多了一柄油纸伞,鼻端闻见粽子清香。陵越走到他身前站定,将两只冒着热气的鼓鼓囊囊的粽子塞到他手里,道:“久等了。” 百里屠苏抬头看去,眼前之人周身被镀上微暖色泽,发梢衣摆轻扬,俊朗得无以复加。顿时心潮翻涌,不知作何滋味。“我以为……”他低声叹道。 陵越在他身旁坐下,将一根五色丝线编就的长命缕细细缠在他手臂上:“你八岁那年,我从山下回去,也给你带了粽子和长命缕。” “师兄……”屠苏轻唤着,用力一把抱住陵越后背,将头靠在他肩上,沉默不语。陵越轻轻抚着他的发辫,二人在初夏的江风中静坐,身影被烛火投在地上,拖成斜长的一道。 过了好一会儿,眼看时辰渐晚,二人方才起身,欲出镇往城中投宿。雨后石板路很滑,有些地方生了青苔,一辆马车驰过,木轮打滑,撞得百里屠苏也踩中青苔,脚下一个踉跄。 陵越眼明手快地抓住他,伸手一拉,力气却大了些,带得屠苏撞到自己怀里。两人身形双双一歪,脚下连忙跨后一步稳住,屠苏便靠到了一边的矮墙上,陵越亦连忙撑着墙壁稳住。屠苏背脊撞得生疼,皱了皱眉,却见陵越一手撑在自己脸旁,一手扶着自己腰间,这般背着灯火看去,眉目皆变得模糊,只眼中两点清亮幽光分明可见。 雨水淅淅沥沥淌下来,在石板路上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微风中有泥土和槐花的香气。两人一时竟忘了言语,听着对方轻微起伏的呼吸声,心跳如鼓。陵越手中油纸伞跌落在地上,转了两圈。他缓缓抬手,指尖落在屠苏唇畔,沾染了沁凉水泽。 忽然背后屋中燃起油灯,骤亮的昏黄灯光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两人回过神来,连忙拂衣站直,面上发热,彼此尴尬地不敢对视。 陵越轻咳了一声,道:“走吧。” ☆、一生意气未改迁 南疆已是仲夏,昆仑却仍旧寒风料峭。 经过漫长的严冬之后,五月的西北边塞碧空辽远,正是万物复苏时节。枯黄的草原开始冒出点点新绿,长河迤逦似带,风虽仍旧凛冽刺骨,却少了些肃杀之意,而带着白雪融化后的浓郁水汽。 天尽处,巍巍山脉蜿蜒起伏,静静伫立,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守护着脚下辽阔大地。山势高峻磅礴,一望无尽,春风自下而上吹开青绿颜色,山巅处却是银装素裹,千峰万壑直插霄汉。白云依偎着昆仑山刚健雄壮的肩膀,在天幕下上抖开层层素纱,随风流涌,放眼望去只见云雾缭绕,难窥真容。 陵越屠苏到时是傍晚,长路奔走又累又饿,便在山下市镇里歇脚。经年重返,陵越仰望着昆仑绝顶皑皑雪峰,心情激荡,久久不言。百里屠苏与他并肩静立,亦是感慨万分。 夜幕初降时,二人进客栈投宿。小镇地处大漠之中,背依连绵山脉,胡杨丛立,春日里雪岭上消融的冰水沿着山沟流下来,绕着镇子汇成一条条蜿蜒的河流。西域人家都住在帐篷里,客栈却搭了一座高大的楼房,内堂中灯火明亮人声喧哗,多是往来商贾在此打尖,葡萄酒的甘醇和烧羊肉的香气引人垂涎三尺。 梳着油亮长辫的少女轻纱遮面,端来手抓饭和大碗奶茶,闻着便香气四溢。两人吃了几口,忽听得隔壁桌的客人说起附近城中闹瘟疫之事,陵越蓦地想起一路行来诸般见闻,不由皱起了眉头,却见百里屠苏也正停箸沉思。 陵越低声道:“你可曾留意,西北几个市镇都有人身染怪疾。” 屠苏点头,道:“确然,不过中原地区并无此异状,怕是附近瘟疫流病也未可知。” 陵越沉默了一瞬,眼底神色变幻不定,道:“我担心事出有异,等山上事了,还是查探清楚为好。”百里屠苏看着他,应了一声:“好。” 邻座坐的是几个中年汉子,从服饰和口音来看应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腰间别着短刀,精明干练。他们大口喝着酒,说起各自所见的瘟疫情形,都是面色沉重。 另一桌是个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手边搁着一架算卦幡子,听到此处幽幽长叹,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却都听得分明,一时俱看了过去。他抚着下颔的长髯,道:“我近日夜观天象,卜了一卦,算出诸位所说的怪事并非人祸,皆因星象异变,不日将有天灾降临!” 一时间客栈里异常安静,商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信是不信,又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先生此话何解?” 那算命先生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眼皮不抬地道:“角木犯血光,是千年难见的大凶之兆,恐怕……天魔将出!” “啊!”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显然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行商们最忌讳这些,纷纷摇头说着“晦气,晦气啊”。其中一名商人面色阴郁,将酒碗重重一搁,怒道:“哪来的江湖骗子?满嘴胡言乱语,迷惑人心!” 算命先生斜眼瞟他,嗤笑了一声,拿起幡子起身就走。客栈中所有人都望了过去,看那长衫包裹下的瘦如竹竿的身躯消失在门口,一声苍凉的叹息随风传来:“可笑世人愚昧,浩劫临头而不自知啊!” “我看他说的倒有几分可信。”陵越忽而压低声音说道。 “师兄的意思是……”百里屠苏惊诧道。 “我们出去看看。”陵越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客栈外走去,屠苏来不及询问,只得紧随其后。 走到空旷处,陵越祭出长剑,轻轻一扯屠苏手臂,两人御剑腾空而起,落在不远处一座山峰之上。此时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浓郁的墨色自黝黑的山脊处向天空中蔓延开来,月影朦胧,漫天星辰却异常明亮。 陵越抬头望向夜空,朝东方扬了扬下巴,示意道:“你看角星可有异象?” 百里屠苏早年于天墉城习过星象学,于江湖游历时亦曾多次拜访星工辰仪社,观星之术略通一二,轻易便辨认出那两颗散发银白光华的角宿星。他不发一语,凝目而望,只见随着夜色渐浓,角星光芒越来越盛,东宫苍龙七宿首尾相承,于夜空中连接出一条电目垂髯曳尾腾飞的巨龙。 天空完全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龙首处的角木二星却爆发出朦胧红光,诡谲异常。百里屠苏大惊,道:“那人果真所言非虚!”陵越擎剑一指中天,平素光芒耀目的紫微宫此刻却闪烁不定,忽明忽暗。 “不忙,再看那边。”陵越道。 一片阴云将月色掩去,角星愈发红得妖异,似要滴血一般,拖着整条龙身缓缓流动。与之相抗的西宫白虎竟是出奇地晦暗,凝滞不动。一时间,那点红色星芒似欲将整个天穹点燃,诸天星斗为之失色,仿佛被无形的手拽着,纷纷朝角宿流涌而去。 这情景委实太过诡秘。百里屠苏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手心都攥出冷汗来,忽而望见星辰流去的北方尽头有明光隐现,陡然映亮了半边天穹,瞬息又消失不见。屠苏沉吟片刻,道:“看着像是威力强大的上古阵法……异象源头想必就在那里!” 陵越点点头,下颔绷出坚毅弧度,“待此间事毕,你我还是前往一探为好……”话音未落,山下突地窜过一条黑影,陵越扬眉断喝道:“何方妖物!”一面说着,剑已铮然出鞘,凌厉剑气疾射而出,只听那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牢牢钉死在地上。 两人一先一后跃下山崖,上前查探,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怪物。它身上穿的是大漠村民服饰,皮肤却呈枯槁干硬的青紫色,十指均已化成尖利的爪钩。两人俱是心头大震,对视一眼,面色都颇为沉重。 “看来此事非比寻常。”屠苏沉声说道,“今日所见异象,我曾于星工辰仪社古籍记载中看过,数百年前妖魔现世,苍生一场浩劫……” 陵越沉默地收起剑气,见那条妖尸顿时化作一滩黑水,不由摇了摇头道:“我也观不透究竟……等见到师尊将此事禀明,再行定夺。” 不远处的大帐内仍旧欢声笑语,酒香四溢,人们载歌载舞,尚不知大难将至。 翌日,二人起了个大早,稍用过早饭便准备动身。突然间一个身着天墉道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客栈,满脸疲惫憔悴之色,刚坐下就不停地猛灌茶水。 百里屠苏认出他是值守山门的后辈弟子,出声唤道:“御清!” 那天墉弟子转头看来,见是百里屠苏,顿时满脸惊喜匆忙起身,仓促间险些撞翻了桌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百里屠苏蹙眉道:“为何如此惊慌?” 御清面色大窘,连忙持剑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晚辈见过百里师叔祖。”陵越本为了避嫌,侧过半身将头压得极低地喝茶,听到这个称呼险些被茶水呛到,强忍着笑意咳了几声。 百里屠苏脸色一沉,道:“我已说过多次,休要如此相称!”年轻弟子扫了陵越一眼,目光未作停留,又朝屠苏抱拳,神色为难地道:“晚辈不可不敬,还请师、百里前辈多担待……掌门听闻紫胤长老和前辈要来,特命弟子下山相迎,不料竟在此处相遇……” 百里屠苏心头一紧,问道:“莫非天墉城有事发生?” 御清神情黯淡地点点头,“实在一言难尽……几日前值夜的时候,忽然听见后山有奇怪的声响,我和玄静刚想过去看看,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玄静师弟已经离奇暴毙,而后山也无故裂了一条缝隙……” 屠苏蹙眉道:“有否查出是何人所为?或是妖物作祟?”御清颓然摇头,百里屠苏神色一震,沉声道,“天墉城内灵气充沛,戒备森严,究竟何物能耐如此之大,竟可来去自如?” 御清咬紧牙关,哑声道:“晚辈也不得而知,此中详情还请前辈去问掌门。” 百里屠苏按剑起身,道:“好,事不宜迟,我这便上山!” 刚走出客栈,陵越忽然说道:“等我片刻。”说罢转身进了一间裁衣店。屠苏微觉诧异,转念一想心中立时通透,便站在店门外抱着手臂等他。片刻后,果然见陵越提着一顶斗笠出来。 “走吧。”陵越冲他微微一笑,扬手将斗笠扣在自己头上,垂下的黑色面纱遮住俊朗面容。 他容貌与前世分毫不差,而天墉城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的绘像还在殿中奉着,供弟子晨昏参拜。若是教人看了去,岂不骇掉半条命? 百里屠苏放眼望向面前巍峨伫立的昆仑山,低声道:“为免惹麻烦,御剑术也不便施展了。” 陵越低笑一声,朗朗道:“昆仑千级入山石阶,你我何妨同走一趟?” 昆仑仙山直插中天,岭中玉石遍地,灵兽奔走,常人实难攀行。因而古来有心寻仙访道的人虽数之不尽,得遂心意者其实寥寥。 循着陡路上山,一径松风带雨,岚气成云,行路虽然艰难,但仙山钟灵毓秀实非凡景,望之令人心神开阔,胸中浊气顿扫。百里屠苏在昆仑生活八载未能稍离,只在十六岁时独自离山,一去再难返顾。而陵越前生更有数十年长居于此,上山下山时却多是御剑乘云,来去如风。上一次如这般以双足踏遍昆仑每一寸山路,已是他们各自拜师入山那年。 世间缘法何等奇妙。倘若未曾相识于此,又何来一生执念空相候,忘川河畔许三生,洛阳月下逢故人?有幸走到今日,便该执手相惜。 百里屠苏沿窄径而行,看着寂寂空山中千树老柏、万节修篁,想起自己私逃下山那年正是春意浓翠,半山下鲜花开了一片,绚烂可爱,自己大步奔跑脚下生风,阿翔扑扇着羽翼欢快地在身后鸣叫。那时少年意气穿云破浪,一往无回,以为仗三尺青锋便可心无所惧。时隔年余再回山,却是秋风肃杀,他只为解身中封印,践蓬莱战约。 重踏旧路,往事如滔滔河水奔涌而来。再回首,竟已是百年身。 陵越的脸容掩在黑纱后,看不见面上情绪,屠苏却仿佛看见他眼中映出千嶂青山万顷松涛,一如百年前那个轻衫仗剑的青年——他的师兄。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个多时辰,陵越忽然开口道:“一路行来竟连半个值守弟子也没见到,莫非山上有险情发生?” 百里屠苏心中一凛,道:“御清所述之事定然非同小可!来路上灵兽也比往日稀少,难道……” 陵越摇了摇头,“先上山再说。” 两人加快步伐,不久便望见云天下默然矗立的青色城门,门后是九重殿阙玉楼十二所,青金白璧,灵光流动。 陵越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叹道:“仍是昔年景象。” 随着两人走近,门上高悬的太极法阵开始转动,两扇数丈高的石门缓缓开启。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执拂尘于山门处相候,在他身后,数十名年轻道子迤逦排开。 百里屠苏走上前去,抱拳道:“玉虚掌门。”陵越随在他身畔,一直默不作声。 现任掌门玉虚真人早年参悟大道,已修成仙身,是以虽然老态苍苍,双眸却湛若明烛,炯然有神。玉虚真人拱手回礼,开口便道:“有劳百里师伯远道而来……” “无妨。”屠苏神色有些尴尬,“掌门,在下早已不是天墉门徒,这师伯二字愧不敢受。” 玉虚真人笑道:“贫道受业于前代妙法长老,常听师尊提起师伯,委实不敢僭越。”百里屠苏无奈地抬手扶额,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又听玉虚真人说道:“百里师伯与前掌门系出同支,贫道更不敢不敬。” 屠苏不由扫了陵越一眼。玉虚真人注意到,拱手施礼道:“请问这位少侠是……”屠苏忙上前一步,解释道:“这是我的朋友。” “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屠苏正为难间,陵越持剑抱拳,朗声道:“敝姓王,微名不足挂齿。” 玉虚真人一抚颔下长髯,道:“少侠英姿飒飒,一表人才,却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否有何不便?”陵越只坦然答道:“在下相貌天生丑陋,不敢见人,望真人海涵。”玉虚真人虽不全信,却也不再追问。 百里屠苏细观老者眉宇神色,诧道:“掌门今日元神损耗极大,事态究竟如何?” 玉虚真人沉声长叹道:“老朽不惜拼尽残躯,只盼能力挽狂澜。”百里屠苏挑眉,道:“掌门修得仙道,何出此言?” 玉虚真人闭目悠长太息,道:“虽则修成仙身,不敢自诩得道。陵越真人在世时便曾教诲,济世利物是仁人之心,枉识金丹之道、通天地玄机,却不能度斯世之民,成之亦是无用。” 陵越微微摇头,抱拳道:“掌门言重了。” 玉虚真人苦笑道:“前掌门陵越真人天纵英才,只是不愿修仙。贫道于天墉一派无所建树,难望其项背,却不曾想连守业二字也做不到。倘令天墉城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贫道有何面目见祖师爷……” 陵越透过面纱看着面前的老人,仿佛看见当年跪在自己面前接过白玉拂尘的年轻道子,心中感慨,踏前一步道:“在下定当倾心相助,真人不必担心。” 玉虚真人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少侠高义,大恩不言谢。” 百里屠苏四下环顾一周,忽疑道:“派中弟子为何少了大半?” 玉虚真人宽袖一拂,指向身后险峰,道:“二位请跟我来,一看便知。” 走在路上,陵越问起玉泱近况,玉虚真人颇感意外地回头看他,道:“少侠识得玉泱师兄?师兄五年前便已仙逝了……” 陵越轻轻叹了一声,道:“从前颇有些渊源……不想却未能再见。”屠苏只同玉泱有一面之缘,依稀记得当年长跪于陵越旧屋外的那个额生朱砂的道人,心中亦颇多感怀。 众人来到后山,远远便望见山峰上飘浮着一大片紫色云霞,竟是数百天墉弟子聚在一起,灵虚三才阵罩住地上一道巨大的裂缝,在众人脚下铺开浩荡清光。原来天墉城内空旷少人,皆因都集到了后山。 众弟子见掌门亲临,纷纷起身行礼。玉虚真人凝气于胸,将声音稳稳送出:“各自归位,澄心守静,不可疏忽!” 百里屠苏见状已猜到一二,大惊道:“这是在……困守妖气?” 玉虚真人缓缓颔首,声沉如水:“昆仑合聚天下至清之气,亦是净化妖气的圣地,因而自古以来,昆仑地脉之中便困缚了许多妖邪孽物,正如蜀山道友建造的锁妖塔一般。只是昆仑地脉之事极为隐秘,一向鲜为人知。” 百里屠苏从不知此事,乍听心中大震,转头看了陵越一眼,后者朝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屠苏又问道:“听说有守山弟子无故丧命,如此看来当是妖物所为,只不知地脉中原本关的是何物?” 玉虚真人道:“此中内情贫道也只略知一二,听闻几百年前天墉城曾有一场恶战,降服了一头妖兽,锁进地脉之中……此事紫胤长老或知详情。” 屠苏点头道:“只能待师尊来到再问。” 陵越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山头上百人剑阵,忽道:“如此不眠不休守阵,凡人之躯想必撑不了几时,还当另谋良策。” 玉虚真人面现疲惫之色,一下子像是苍老了许多,“正是迫于无奈,才修书一封请紫胤长老出山。昆仑地脉中妖气外涌,不施法相抗后果不堪设想,还应亲入探查究竟。然而地脉乃险绝之地,祭着三味真火,非但凡人不能靠近半步,更可伤及仙体。” 陵越用长剑指向灵虚三才阵,道:“探地脉一事可容后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守阵弟子休息,如此一味硬撑不是办法。” “少侠有何高见?” 陵越轻盈跃上山崖,衣袂临风地立于法阵外,扬声道:“在下疏通此道,请诸位听我一言。此阵法暗合七星八卦之序,阵眼虽变化不定,却无外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方,只需由修为较高的十人守住阵眼,其余人等可减少一半,自去休息,四个时辰后再来轮换便可。”他此时只是青年形貌,然而身姿气度话语无不透出一股自然天生的威仪,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天墉弟子互望一眼,见玉虚真人亦点头应允,便依言照做,见法阵并不因人数减少而消褪半分,反而灵光更盛。 玉虚真人抚须赞叹道:“百里师伯,王少侠年纪轻轻竟如此精通术法,不知师承何方高人?”百里屠苏并不作答,只是握紧手中长剑,纵身跃上了山崖。 “屠苏!”陵越见他上来,提声唤道,“你走乾位,我守坤位!” 两人加入阵中,一时间清辉大作,陡然映亮了半壁山峰。屠苏立于乾位,剑锋直指云端,玄裳下摆猎猎翻飞,便如九天凌虚御风。陵越则盘膝坐于坤位,双手结印岿然不动,仿佛山川五岳般凝重。 玉虚真人本欲加入,却被屠苏制止,他因连日耗力过多,叹了一声便下去调息。 天色将暮时,另一批弟子前来接替守阵,陵越屠苏这才退出法阵,长出了一口气,额上鬓边都布满汗珠。一名执事弟子上前躬身行礼,引两人去前山休息。 剑塔前静立一所屋宇,阶前栽着老松,门上燃长明幽火。百里屠苏看着熟悉的旧日居室,十分意外,问道:“此处无人居住?” 小道士恭敬地低头答道:“弟子也不清楚,听说是前掌门下令,将玄古居长年空置……”百里屠苏抿紧双唇,轻轻点头。陵越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肩。 小道士转向陵越道:“厢房已经扫拾干净,王少侠这边请。” 百里屠苏回头看向陵越,耳中却响起清晰的话语声,原来是陵越用了传音入密之术——“子时老地方见。” 屠苏先是一愣,心中随即雪亮,旧日往事接踵而至,眼中不禁微微一热。他回了一声“好”,便见陵越已经随那小道士走远。 ☆、旧游无处不堪寻 昆仑顶是苦寒之地,春夏白日里尚还阳光温暖,入夜后却寒风瑟瑟,透骨的冷。 百里屠苏依约来到思过崖,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剑而立。陵越除了斗笠,却少有地换上一袭黑衣劲装,整个人浑似要溶进夜色中去,只有剑鞘上的晶石发出微微光芒,映亮一张俊逸面庞。 陵越远远看见他,凛亮如星的双眸看过来,却不言不动,待屠苏走近时方低笑一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常在思过崖见面。” 屠苏神色平静,低声道:“幼时每惹事端,戒律长老便罚我来此面壁思过。后来倒觉得思过崖清静少人,是极好的练功之地。” “适才想起许多往事……”陵越将目光投向松树下的空地,“第一次见你剑技,十分惊讶,正是那时起了比试的念头。”陵越说起旧事,唇角微扬,“你我虽是同支,平日却不常待在一起,反倒夜间在此共处的时辰还多些。” 夜风细细吹过,整座天墉城安静无比,只听见前山流水潺潺沿阶而淌,石梁上悬挂的铜铃间或撞出叮咚清响。百里屠苏望着头顶一轮皓月,像是没有听见陵越说的话,闭上眼,仿佛看见月下并肩长拜的两道身影。 “师弟?”陵越见他出神,微微蹙眉唤了一声。 “嗯。”屠苏回过神来,低低应道。陵越似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悲哀之色,倏忽而逝,心头疑惑正欲相问,屠苏四顾一圈,道:“师兄约我来此,是否有事相告?” “不错,是地脉之事。”陵越敛容说道。百里屠苏微微扬眉,扫了一眼远方山崖上的光阵,陵越却转身朝前山走去,鞋履无声地踏过遍地清霜。“裂土处暂且不管,你随我来,边走边说。” 天墉城内的值夜弟子比往常少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散落各处。两人一路轻身行走,无声无息,刻意掩藏行踪避人耳目,沿浮云石阶一路直上,最后纵身飞跃上了剑塔顶端。 “进剑塔?”剑塔四角悬挂青灯,百里屠苏伏在屋脊冰冷的石砖上,探身看向门外守卫的两名道子,以传音之术问道。 陵越点点头,向前方扬了扬下巴,屠苏会意,随即双手一按屋梁,整个人轻飘飘凌空飞出。守夜弟子蓦然间看见面前掠过一片阴翳的黑云,不由大惊道:“谁!”话刚出口已被人从身后点中穴道,双眼一黑,身体瞬间软倒下去。 陵越一手搀着一个,扶他们靠着墙壁坐下,抱拳道:“得罪了。”屠苏随后走过来,眼里浮起一抹戏谑笑意。 陵越略觉尴尬,低头轻咳了一声,按掌推开石门,大步跨入剑塔中。 剑塔向来是天墉禁地,寻常弟子不得进内,就连百里屠苏也从未来过。只见里面并未燃灯,高高的穹顶上却开了许多细小的孔洞,清凉月色细如丝缕斜织而下,竟隐合八卦象。四壁悬挂着无数宝剑,于黑暗中发出微弱清芒,与天光交相辉映。 陵越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得轧轧声响,中央一块状似莲花的石砖沉了下去,竟现出一条暗道,青砖砌成的石阶绵延而下,深不见底。 百里屠苏见状心头大震,道:“原来剑塔内还藏有密道。” 陵越微微颔首,当先走下台阶,“昆仑地脉入口便在这里。师祖曾立下禁令,唯有历代掌门方知晓其中秘密。”稍顿又道,“不过师尊曾带我来过一次。” “为何?”屠苏紧随其后,诧道。 陵越不立即回答,反道:“四百年前妖物现世,祸及昆仑,当时天墉一派虽擅封印结界之法,却无绝世剑术,掌门邀得师尊相助方度过一劫。正是自那时起,师尊便留在了天墉城,成为第一任执剑长老。” 百里屠苏望向秘道深处,窄路随山势向下延伸,应已深入昆仑山腹之中,两侧挂着灯火,石壁上的咒印发出清亮光芒。“如此说来,四百年前作恶的妖物,便是镇压在山脉中?” 陵越点点头,又嘱咐道:“山脉是险绝之地,须万事小心。”屠苏亦感到有强大的灵火之息一阵阵拂来,心知不可轻忽,便依言运起护身罡气。 走了一段路,陵越继续说道:“当年少不经事,争胜之心尤强,与你比剑后,师尊带我来此,只问了我一句话……” 屠苏闻言一怔,抬眸看向陵越侧脸,只见他眼中浮起一抹自嘲之色。陵越望向山道尽处隐隐透出的火光,仿佛看见当年仙者白云广袖傲然凝立的背影—— “屠苏受剑时,为师曾问他因何执剑,可知你师弟如何作答?” 少年陵越重伤初愈,面色苍白如雪,握着剑低头站在后面,哑声道:“请师尊赐教。” “屠苏只说想保护珍惜之人!”仙者冷哼一声,拂袖道,“枉你虚长他几岁,至今都改不了争胜斗武之心,来日何堪重任!” 少年扑通跪倒在地,深深垂首拜下,“弟子惭愧!” …… 忆罢往事,陵越转头看向屠苏,双眸映着灯火熠熠生辉,道:“师尊教诲我执剑非为与人争一时高下,而是为了守卫苍生道义。” 百里屠苏点头道:“难怪自那时起,再有同门约剑,师兄都一概不应。” 陵越淡淡一笑道:“旁人倒也罢了,我却一直盼望着与你再次交手,不为扳回败局,只因,未能尽兴。” 屠苏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剑柄的右手,想起当年藤仙洞外,陵越曾说五载光阴转瞬即逝,那之后再也无缘与自己试剑,实乃心头大憾,一时感慨万千,默然无言。 再往里走小半个时辰,却到了断崖边上,一条宽阔的河沟自下方横亘而过,咒水猩红如血,波涛翻涌如怒,山道深处拂来灼人烈焰,身后阴风森森,鬼哭阵阵。两人凭轻身腾挪功夫踩着青铜索桥前行,渐渐也被炎浪吹得睁不开眼,全身肌肤都几欲烧起来。 陵越蓦地停下,深深吸气,冷声道:“你我均不识水灵咒术,肉身无法与之相抗,再冒进只会平白送命!”说着便转身沿原路走返,“先回去,另想他法。” “好。”屠苏简洁应道,紧随其后。 夜半时分,清莹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屋内铺了满地薄雪。陵越枕着手臂仰躺在床上,身体虽疲惫至极,脑中却格外清醒,毫无睡意。从半开的窗望出去,天墉城巍巍殿宇矗立在群山深处,青砖冰冷肃穆,在月下泛起静谧的明光。一切都是他遥远旧梦中的模样。 仅仅半个月前,对于前路何去何从他尚迷茫不定,却未想因缘巧合,窥得一段往世记忆。原来三生石旁命魂流转,心头执念不灭,今生只为一人而来。他想起从小便困扰自己的那个梦境,他于茫茫白雾中苦苦寻觅的,竟是镌刻心底的一点朱砂。 陵越向着月光抬起右手,似欲触碰什么,却于半途止住,缓缓收拢五指垂于身侧。陵越闭上双眼,无声喟叹。 忽然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虽刻意压低,却未能逃过陵越双耳。想到近日天墉城变故连连,陵越十分警惕,手臂一抄,悬于壁上的长剑已落在手中,他低喝道:“何人?” 来人犹豫了片刻,轻轻叩响门扉:“是我……”陵越松了一口气,温声道:“稍等。”说着便披衣下床将门打开。 百里屠苏穿着雪白亵衣,长裳披在肩头,一手握着佩剑,微微垂首立在门外。陵越一怔,眉梢微挑,问道:“怎么了?”屠苏并不接话,陵越又问道:“仍忧心地脉一事?” 屠苏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额前发丝沾了露水,月光在眉心鼻梁留下深深浅浅的影。陵越伸手替他拉了拉衣襟,手却被一把抓住,用力握紧。屠苏抬眼看着他,嘴唇微动,却终未出声。陵越便叹了口气,任他拉着自己的手,顺势将人轻轻牵进门槛,道:“先进来吧。” 桌案上用炉子温着半壶热茶,陵越将房门闩好,斟了一杯自饮,回头见屠苏在床上盘膝而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朦胧的天光勾勒出青年挺拔的肩背,正襟危坐一般。陵越不由笑了笑,脱下外袍向床边走去,低声道:“早点睡。” 陵越的手刚落到青年肩头,手臂便被人向下一扯,屠苏猛地伸手抱紧了他,一言不发地将头靠在他胸前。光阴仿佛凝滞,陵越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中跳动的声响,擂鼓般令他心惊。他犹豫了半晌,方缓缓抬手,抚上屠苏脑后发辫。 屠苏指尖按在陵越的右胸处,一动不动,隔着薄薄一层衣衫,那道与生俱来的胎痕泛起微微热意。那是前世他亲手刻下的烙印,即便忘川河水也未能将其洗去。 一时间,无数前尘旧事纷纭而过,陵越低下头,嗅见屠苏发间清冷湿润的夜露气息。两人便这般静静地彼此相拥,就像是……如初岁月,未经离别。 风清月白,地上一双人影。 良久,陵越先行松开手,安抚地拍了拍屠苏的肩膀,笑道:“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屠苏闷闷地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却有些沙哑:“没什么……只是想起许多往事。过去这些年间,虽也偶尔回来,却只觉得天墉城陌生之极……”陵越知晓他话外之意,未多问什么,只低声道:“我明白的,都过去了。” 檐下风铃摇曳,更漏乍长天似水。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同盖着一床薄被,咫尺间呼吸交错起伏。彼此各怀心事地安静了好半晌,屠苏忽而低声说道:“你既已再世为人,本该随心所欲……” “屠苏。”陵越打断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却满含着温和包容之意。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然而前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带你一同游历山河,如今是求仁得仁,我……很高兴。” “……”陵越一番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屠苏却听得心潮激荡,眼角微微发热,而先前心中种种犹豫和不安都已烟消云散。他这师兄向来言简意赅,不轻易表露感情,却又是一诺千金,总能让他有足够的信念去面对天命无常。 百里屠苏摸索着握住陵越的手掌,道:“是我三生有幸。” 陵越一怔之后,反手与他十指交扣,不知何故心跳快得有些不同寻常。他们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也是没有血脉联系的亲人,然而经历过天命无常,诸多变故之后,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已远远超过同门之谊、手足之情,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分明未曾逾越,却似是情深已许。 如此静得片刻,陵越才轻声道:“睡吧,明日我们一同拜见师尊。” 次日清早,晨钟响动,金红色的朝阳映照在天墉城青灰砖墙上。陵越屠苏并肩立于山门外,远望天际浮云舒卷,烟霞一色出远岫。 忽有凛凛龙吟之声随风传来,一痕秋水剑光破开雾霭重重,如流星般自云端掠下。仙者肃然而立,朔风卷起三尺冰雪银丝,蓝袍白袖翩翻,如雪鹰在苍穹扬起的双翼。 百里屠苏早已单膝点地,深深跪下。陵越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双拳紧握,极力压抑心中情绪。但见紫胤真人长袖一甩,长剑顿时消失无踪,他双眸扫过陵越被斗笠遮住的脸,目光未作停留,而是转向百里屠苏,冷然道:“起来罢。” 屠苏已自红了眼眶,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嘴唇紧紧抿作一线。一片素雪似的衣袖拂过眼前,按在膝头的手已被紫胤握住,探查脉象。“师尊……”屠苏惶然抬头,却看见紫胤眼底神光清明如水,温和沉静又隐含悲悯之色,似能洞悉一切,不由得心头一暖,听命起身。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5节 “屠苏!”一名身着裘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从山路大步跑来,手中握着一柄雪刃,辉映得他眉如剑锋目若朗星,一头短发被山风吹乱,却是俊秀非凡。 百里屠苏见到来人略感惊讶,抱拳道:“云前辈。” 那厢,陵越看到青年与云天青分毫不差的眉目,极为意外,转念一想又霍然雪亮。 紫胤朝山门后天墉众人微一颔首,转身便走。陵越屠苏对望一眼,默默跟在身后,云天河一头雾水地摸了摸后脑,便也随之往山下走去。及至走下半山腰,紫胤倏然顿住步伐,负手而立,语声淡然道:“陵越,执迷不悟至今,可曾后悔?” 陵越将斗笠摘下随手一甩,铿然一声屈膝跪下,十指紧紧扣进手心,涩然道:“弟子惭愧!”百里屠苏嘴唇微翕,无声地跟着跪下。 紫胤低头看着这一双弟子,如霜长眉下眼眸波光微动。良久,他低叹一声,向陵越伸出手来,“罢了,为师生平只收过两个徒弟,不但性情相似,亦是同样的坚定不悔,也不知是福是祸。” 陵越刚起身,树后忽然闪出一道修长身影,布衣散发的男子抱着手臂,似笑非笑,调侃道:“见到你师尊,自是不记得我这个师父了。” “……师父!”事出意外,陵越顿时怔住。 “爹!”云天河眼睛一亮,惊喜地喊出声来。跑到云天青面前,张开双臂就想抱上去,被云天青一瞪,便又不知所措地收回手,摸摸后脑道:“爹,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云天青挑眉,不满地低声哼哼。 云天河连忙摇头,道:“紫英没跟我说啊……”云天青眼带笑意地扫了紫胤一眼,后者神情淡静不为所动,只朝他微微欠身施礼。云天河又不解地问道:“爹,你刚从鬼界出来紫英就跟我说过,怎么你一直不来找我,我……孩儿还以为,以为……” 还未想好说什么,便遭了不轻不重的劈头一掌。云天青皱眉道:“傻儿子,话出口前先想好!活了几百年了,怎么还这么笨!” 云天河听话地点点头,“哦。” 云天青神色柔和了几分,摸摸天河头顶软发,问道:“眼睛恢复得如何了?”“嗯,都好了,孩儿反而觉得能比以前看得更远……” 云天青拉着天河仔细端详了一番,放下心来,笑道:“你小子命好得很。” 云天河猛地想起一事,紧张地看着自家老爹,小心翼翼地拉住他胳膊上下打量,问道:“爹,你这些年……没事吧?” 云天青一愣,随即失笑道:“傻小子,瞎担心什么?怕你大哥欺负我?”云天河颇为实诚地点点头,云天青愈发觉得好笑,不由伸手揉乱他的头发,佯怒道:“你爹我像是任人欺负的么!”云天河想了想,倒也松了口气。 “而且师兄他也并非……”云天青话说一半却又收住,天河疑惑地眨眨眼,云天青却语锋一转,道:“闲话少说,别在这里惹人笑话了。”说罢拉着天河朝紫胤几人走去。 百里屠苏起身退到紫胤身后,向云天青一抱拳。陵越走到云天青面前,单膝跪下,唤道:“师父。” 云天青低头看着他,语带笑意道:“如今再向我行师徒之礼,怕是不太合适,白白抢了别人的徒弟,说到底我还是受之有愧。” 陵越肩背笔挺,神色一派坦然,“二十年教导之恩,陵越不敢或忘。” “好了,起来吧!”云天青笑了几声,目光有意掠过紫胤真人,状似遗憾地道,“你从小就一板一眼无聊得很,跟前世委实分毫不差,逗你也没意思。” “陵越,过来。”紫胤淡淡吩咐了一声,转身向一旁走去,陵越看了云天青一眼,后者不在乎地耸耸肩示意他跟上。紫胤站在崖边一株古松下,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陵越低头垂手立在他身后静静听着。忽然间,只见紫胤袍袖一扬,翻掌便拍在陵越胸前。 “……!”百里屠苏神色大震,不由向前跨了一步。云天河安慰道:“别急,紫英不是在打他。”云天青优哉游哉地抱着手臂,也附和道:“别看慕容那小子冷冰冰的模样,对徒弟是最偏心不过。” 紫胤方一收手,陵越立时单膝跪倒在地,抬手按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沫来,紫胤随即又五指按在他头顶,将真气顺全身经络缓缓送入。屠苏远远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地点头道:“我知道……只是传功之法对自身元神损耗极大,师尊……” “别担心,紫英不会有事。”云天河轻拍他的肩,宽和笑道。 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紫胤才敛袖收手,阖目轻吁了一口气。云天河跑到他身边,问道:“紫英,你怎么样?” 紫胤微微摇头,眼睫落下,如碎雪般掩住眸中波光,低声道:“无妨。” 陵越盘膝打坐调息了片刻,才睁开眼来长出了一口气,随即牙关紧闭,向紫胤深深拜下,“弟子惭愧,连日来多番尝试,都无法令两脉真气融会贯通,反连累师尊虚损修为。” 紫胤却道:“无需谢我。若非师叔传授你琼华心法,将你体内封藏的灵力引入丹田,为师想替你打通经脉,也断无这般容易。” “师尊……”陵越还欲开口,紫胤却掸衣而起,冷冷斥道:“堂堂一代掌门,当有决断之风,瞻前顾后,成什么样子?”陵越无言以对,只能默然起身。 “好了,叙旧也叙完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早些上路的好。”云天青出声催道。 陵越屠苏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问道:“去何处?” 紫胤简洁说道:“往琼华故地取一件物事,要探昆仑地脉需借此物之力。”听得故地二字,云天青眼中竟闪过一丝缅怀之色,而陵越屠苏二人只知琼华派早于数百年前覆灭,不由颇感震惊。 几人准备动身,云天河下意识地牵起紫胤一只手,却觉异常冰凉,不禁吓了一跳,道:“等等。”说着便旁若无人地替他运功调息。紫胤微微皱眉,想要出言阻止,奈何手掌被天河不由分说地握紧,又不好发作,只得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云天青看得好笑,摇头道:“人家修成仙身,早已非肉体凡胎,野小子急个什么劲?”云天河放开手,道:“我有烛龙神息,紫英能暖和点。” 云天青打趣道:“人家照顾你这么多年,你是该多顾着他。”说完又煞有介事地朝紫胤点头道,“有劳你了,儿媳。” 紫胤闻言倏然色变,霜眉一竖,声若寒冰道:“师叔自重!”云天青见状,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天河,又改口道:“野小子这么笨,也不像娶得上媳妇的,应该是儿婿才对?” 陵越屠苏听得尴尬万分,不敢作声。倒是云天河忽然插口问道:“爹,儿婿是什么意思?” 云天青:“……” 紫胤长袖一甩,山石上陡然被劈出一道深痕,怒道:“休要胡乱相称!”言罢祭起长剑,乘风远去,身影顷刻便消失在茫茫云雾中。 云天河还在想紫胤为何无故发怒,云天青挑了挑眉,讪讪一笑,也不加解释,只招呼几个小辈赶紧御剑跟上。 昆仑仙山有九重天,几大修仙门第均居于此群峦深处,剑法、金丹、仙术各擅胜场。而极北方山峰却缺了一面,棱角突兀,仿佛被巨斧拦腰砍断一般,悄然湮没在云涛雾海中,空山寂寂,鸟兽绝踪,惟有昆仑山颠的朔风日日吹过,亘古不变。 天下剑宗之一的琼华派早于一场天火中尽毁,宫阁殿阙付作焦土废墟,名动世间的剑术也只余一段风华,或许在故纸残篇中尚有寥寥几句记载,但终究已成过往,无从追溯。 云天青站在紫薇道入口,脚边涧水淙淙,碧草绿树交相辉映,一派春光秀色,他却破天荒地叹了口气道:“我跟你娘离开琼华派那时,还在这里回头望了一眼,想着师兄或许会追过来。他若是来了,便要绑着他一起走,我虽然不敌他有羲和剑,加上夙玉可就不一定了。” “大……玄霄决计不肯走的。”云天河想起往事,黯然摇头,又问道,“爹和娘离开,他难道就没有阻拦过?” 云天青放眼望向天际,唇边淡淡笑意敛去,道:“当日同妖界死战,琼华派已成炼狱,师兄乍失望舒牵制,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来向我问罪?其实临走之时我们远远打过照面,师兄只说了一句话——” “今朝背弃,此后恩断义绝,生死各不相干。”云天青语气平淡地说道。 “爹,当年在卷云台上,玄霄也说兄弟阋墙、朋友反目,我心里其实很难过……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跟他打的,但是……”云天河神色黯然,轻声道。 云天青理解地拍拍儿子后背,道:“我跟你娘当年,也曾与他义结金兰。若非万不得已,哪肯轻易相负?” “师兄性子虽然决绝,却是顾念旧情的人。待会儿见到玄霄,再喊他一声大哥,他会很高兴的。” 云天河倏然睁大了眼,惊道:“他也来了?” 云天青神秘地笑笑,并不作答,只大步沿山麓向上走去。前方陵越带着百里屠苏御剑而至,跟在紫胤真人身后,师徒三人沉默地登上山道。 ☆、挥剑破云迎星落 太一仙径下接万里黄沙,上达昆仑雪峰,其路崎岖险峻本不易走,加之常有山精草怪拦道,故而当年琼华极盛之时有心求道的人虽多不胜数,能通过太一仙径试炼的却少之又少。 以他几人修为,精怪自是不敢近身,连那九尾白狐远远见了,也只是甩着蓬松的白毛尾巴往树后钻,一双狐眼冒着碧幽幽的光。天河一路拉着天青,说起当初如何与两个女孩子结伴同行,如何在这条山路上连连遇险,如何在紫薇道上被紫英搭救,说到后来便又想起到底是风景依稀似旧年,故人却已不复。 于陵越屠苏而言,紫胤真人亦师亦父,自是养育恩深,却又总是威严极重高高在上。青葱往事里那个意气锋锐的年轻道子,他们虽未能亲见,但遥想之中却仿佛再亲切熟悉不过。 紫薇道前段春景清丽,至里隐见夏意葱茏;白灏道秋声萧飒,遍山金黄;寂玄道则是琼枝玉树,雪覆冰封,可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若在当年登上顶峰,便是琼华常春长青之地,蕴天地灵秀日月光华。 寂玄道尽头铸了一方石台,一柄巨大的石剑矗立其上,在地上投下沉默的剪影。四周雪落无声,万籁俱寂,蓦地给人以苍凉雄壮之感。只是那石剑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痕迹,仿佛诉说着曾经的刀兵之争。 “天河。”紫胤止步不前,回头凝眉道,“太一仙径气脉异样,已与往日不同。” “我也感觉到了。”云天河皱眉思索片刻,点头道,“以前每段路虽然气候不同,但是还算温和。刚才我觉得紫薇道热了很多,寂玄道又好像变得更冷……” 话说一半,突地想起云天青生前最是畏冷,连忙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云天青面色果然苍白几许,一双眸子却异常清亮,直直望向天边流云。“爹……”云天河小声地唤道,云天青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另一边,陵越施法定住一匹雪狼,俯身查探片刻,回身禀道:“师尊,山间精怪都是借灵气自修而成,本不该有妖性,今日一路走来精怪虽不敢欺身,却像是有了嗜血杀意。” 百里屠苏低身,一手按在土地上静静感应,闻言附和道:“天墉城下灵兽也少了大半。” “不错。”紫胤微微颔首,蹙眉沉声道,“五行灵力波动,应是昆仑地脉之故。” 云天河上前一步,刚欲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摧山裂土的嘶吼,脚下大地霎时都震荡不已。众人震惊地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是云白天碧,顷刻已变作黑云滚滚潮涌而来,苍穹黯无天光,漫天飞雪翻卷。 蓦地一道金红焰光破开阴霾,一头庞然大物四足凌空而来,虎身而九尾,人面而电目,背上生着巨大的双翼,嘶声长啸,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好强的杀气!”云天河惊讶地道,“啊,怎么又是这个怪物?” 紫胤神情凝重,摇头道:“不是怪物,是开明兽。” 陵越屠苏二人未曾见过,却于典籍记载中略知一二,讶然道:“这便是昆仑守山神兽之一的开明兽?” 云天青眉峰紧蹙,道:“镇守一方的神兽怎么会有如此强的杀气,恐怕已经堕入妖道了!” 他话音刚落,开明兽在半空中身形陡然止住,紧接着头顶却腾起一蓬血雾,冲天而上,血浪窜起数丈之高,如倾盆大雨般纷纷扬扬洒下。开明兽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直透云霄,闻之令人胆寒。 赤血落下,开明兽背脊上却稳稳站起一道人影,一袭宽大白袍彷如流云素雪,朔风卷起三尺赤红长发,手中长剑炎光流转,正深深钉入开明兽颈中!白衣男子巍然傲立,周身透着一股迫人的气势,竟是……遇神弑神,遇魔杀魔! “是玄霄!”云天河双手紧握,低声道。 “师兄,我来助你!”云天青清喝一声,口中拈诀并指斜挥,足下长剑已如流星般飞掠而出。 玄霄广袖随意一拂,刚劲真气将云天青逼退三丈,冷冷道:“滚开,休要碍事!”言罢翻掌抽出长剑,飘然后退。开明兽虽遭重击,但余威犹在,张口吐出一团火焰,拧头便朝玄霄合身扑上。 电光石火之际,只见玄霄一扬手,羲和剑骤然掠起森森剑影,一幻十,十幻百,百幻千。顷刻间,剑影已成铺天盖地之势,明烈光芒撕开穹窿上层层密云,迎着开明兽倾泻而下。千百道剑气纵横交错,如一道密网,无隙可乘,睥睨的威势充斥天地之间。 开明兽被剑气贯穿身躯,终于哀嚎一声,自空中重重栽落,雪地上溅起无数碎冰。 玄霄收起剑势,周身阳炎气息顿时敛去,云天青洒脱地笑笑,随之落地。陵越屠苏这才看清那张摄人心魄的清绝容颜——长眉凤目,乌发白衣,苍白容色衬着眉心一抹赤纹,愈发的明艳夺目。他手中长剑已经入鞘,凛冽剑意却仍未绝息,目光中似有锋利寒芒,不紧不缓将众人一一扫过。 百里屠苏只觉心头一紧,强自稳住心神,眼角余光却见陵越握紧了剑鞘,眸中波光激荡。陵越一生醉心剑道,自觉平生所见剑术造诣最高者莫过于紫胤真人,却不想今日惊鸿一瞥,方知尚有如此绝世剑者。此人剑招与紫胤真人系出一路,却不同于紫胤清刚端凝,而是饱含着一股孤傲至极的气势,无人可攒其锋芒。 他长剑在手,仿佛已人剑合一,六合八荒无可匹敌者! 紫胤执后辈礼抱拳一施,神色从容,不卑不亢道:“玄霄师叔,久违了。” 玄霄冷冷一哂道:“你修成散仙,我立身成魔,再如此相称岂非可笑?” 紫胤负手而立,淡然道:“数百年光阴流逝,昔日琼华已成陈迹,即便仍是心存芥蒂,也无谓再执着于前尘旧事。”玄霄不接话,只是轻哼一声。 云天河担心地跑到云天青身边,拉着他上下查看,“爹你没事吧?”云天青不耐地皱眉道:“怎会有事!”话刚出口便觉被阳炎之气罩住,温暖灵息透衣而入,先前灰白的嘴唇立时透出几许血色。 玄霄唇畔挑起一丝笑意,看向站在一旁的云天河。天河咬牙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低声唤道:“大哥……” “怎么,不叫我玄霄?”玄霄冷笑道,“不恨我了?” “我从来没恨过你。”云天河摇摇头,“即便是当日卷云台上,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很伤心……我想救菱纱,救其他的人……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变成冷酷无情的人……” “大哥,我们结拜的情分我一直没忘。你给我治眼睛,却不肯来见我,我心里很难受……”云天河低头说着,不觉已眼圈发红。 “你既还肯叫我一声大哥,那便仍做兄弟!”玄霄沉默半晌,忽而笑道,“是人是仙是魔有何分别,玄霄仍是玄霄,绝不会让任何事物乱我心神。” “嗯。”云天河舒了口气,轻轻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抬眼看向玄霄,道:“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玄霄道:“你说便是。” “你别欺负我爹,他……啊!”云天河遭了当头一拳,吃痛地捂着脑袋。云天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道:“野小子乱说什么!谁敢欺负你爹!” 玄霄睨他一眼,不加理会,向前迈出几步,负手望向寂玄道尽头云遮雾罩之处,冷然嘲道:“慕容紫英,你既说琼华已成陈迹,何苦设下结界,护住那一堆残垣断壁?” 紫胤神色不动,默念咒诀,指尖清光掠处云雾渐渐散开,“不过略尽绵力,不致令师门沦为妖魔肆虐之地。” 刹那间天光重现,剑台后石阶尽处,赫然现出一座高大的白玉山门,静立在蓝天之下,浮云翩跹而过,匾上书着几个古字:昆仑琼华派。山门后则有金碧瑶台,殿阁崇宏,气象高华万千。山光泼黛,芳草如茵,清波如镜,景色出尘不似凡间。 一座汉白玉雕砌而成的莲花台亭亭浮在云端,一柄参天巨剑直插其上,清辉万丈。 “紫英,那是你的剑吧!”云天河多年不能视物,如今乍然看见琼华旧地的模样,不由大惊。 亭台水榭之间隐隐有人影走动,凝目望去竟是许多身着蓝白道服、头戴玉冠、手执长剑的道士。陵越扬眉诧道:“此处莫非还有活人?” 云天青抱着手看了一会,摇头道:“不是活人,幻象而已。” 玄霄忽地放声长笑,震得枝梢上的碎雪窸窣落下,“可笑!枉费诸多心神,行此自欺欺人之举,无非是勘不破得失二字!” “进去罢。”紫胤神情波澜不惊,淡淡说道,迈步踏上石阶。陵越屠苏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云天河刚要跟上,却见玄霄一言不发转身走开。云天青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声,道:“你们进去,我不去了。” “爹?”云天河疑道。 云天青摸摸鼻子,眨眼笑道:“你老子我是琼华叛徒,再进去算什么道理?快走吧,别啰啰嗦嗦的,我去追师兄。” 玄霄走出不远,便听见身后脚步声追赶而至,布靴踏在积雪上发出簌簌轻响。他略微转头扫了一眼,又自顾向前走去,云天青却身法一闪掠至他身前,扬眉而笑。 “师兄,还记得拜入琼华那年你我比试轻功吗?今日可有兴趣重踏旧路,再试一番?” “怕你不成?” 晶莹雪林中,一白一灰两道身影在冰地上行走如飞,一如行云流水,一若凌波御风,衣袂长发翻飞,却不沾半点落雪。片刻后已双双到了一处山坳中,谷口处蛱蝶翩飞鸟语花香,一派醉人春景。 云天青撑着膝盖微微喘气,玄霄虽气息如常,苍白淡漠的面庞上却添了几许鲜活生气。云天青笑道:“多亏我在鬼界飘荡了几百年,当初轻功不如你,今日倒险胜半步,承让了。” 玄霄不理会他的调笑,拂衣走进山谷。此地景象与外间寒雪严冬截然不同,上望长空万里,湛然深碧,白云似带,舒卷回翔。谷中花深如海,灿烂若云霞一般。 凤凰如故,醉花成荫…… 云天青抬手接住一朵悠悠飘落的红花,拈在指间转了转,道:“夙玉最喜欢这种花。” 玄霄背对着他,默然孑立。凤凰花正自盛放,火也似的红蕊重瓣涨满眼帘,依稀还记得那个素白裙衫的女子立在花树下,歌声幽幽,唱的是什么? 不过是悠悠我思,永与愿违……是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云天青在一旁自顾自地笑着道:“当年我从山下偷带了一坛酒,拉着你在这里对饮,说待他日不用再修那劳什子双剑,定要带你去看我家乡的青山云海,你我兄弟二人御剑江湖,何等快意……” 云天青叹了口气,自嘲般道:“罢了,这些酒后醉言恐怕只有我还记得。” 玄霄霍然转身,眼中怒火隐现:“云天青,为何你便认定我不记得?” 云天青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无语。 紫胤师徒几人走入琼华故地,但见此处虽是幻象,然而金台玉阙无不清晰在目,山川宛然,若旧日光景重现,巨剑灵光笼罩之下四处元气流布,固守着此地一方清正。 陵越和屠苏出生时琼华派早已覆灭四百余年,此时得见,只觉虽同为道家清寂之境,比之天墉城的端严肃穆,琼华派则多几分山明水秀的轻灵之意。云天河亦是睽违已久,一步三回头地走在最后,东瞅瞅西看看,一路上想起许多陈年旧事,不由感慨良多。 “咦,那不是……”走了一段路,云天河突然指着前方叫道。众人闻声停住脚步,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有淡白雾气萦绕,隐隐约约现出四个人影来—— 着红裙盘双髻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轻轻点着下颔,笑嘻嘻不知在说些什么;蓝衣白衫、身负剑匣的青年道子满脸严肃,挥手一拂衣袖;短发青年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后脑;乌发玉簪的少女随手拨弄着箜篌,笑意温婉,广袖轻纱如流水般垂落。 曾几何时,正是年少峥嵘,意气凌云不知愁。 云天河双眼含笑,仿佛轻叹着说道:“是你啊,紫英……”紫胤微微摇了摇头,神情却是淡极。云天河不由自主跨出一步,向前伸出手来,不想还未触及,那几个人影便倏然化作无数碎光细芒,从指尖簌簌坠落。 “往事已矣,不必伤怀。”紫胤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这一幕,淡然道。 云天河将手放下,回头与他目光相对。但见幻境琼华山光水色间,紫胤就站在那里,穿着旧时的衣衫,虽然三千青丝已成白雪,容颜却未有半分更改。心头一个恍惚,便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初涉人世拜入仙山,那个小师叔虽冷冰冰看似难以亲近,实则对自己诸多照拂。想起剑舞坪的冷月清光即墨的流水浮灯,最后想起离开琼华的数百年间,都是他陪在自己身边,度过不见天日的漫长岁月,任春秋代序日月更迭。 先前的几许黯然忽然烟消云散,云天河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一片澄明,便走到紫胤身边,笑了笑道:“走吧。” 绕过太一主殿,只见长长的玉阶凌空悬浮,迤逦没入雾霭深处,卷云台犹若浮在云端的一朵雪莲,似可与天界接壤。还未及靠近,便有一股强大无比的灵气扑面而来,凛冽光芒映亮周围一方天宇。定睛一瞧,才发现卷云台中央直直插着的那柄剑不过三尺长,然刃如霜雪,光采射人,周身溢出澎湃剑意,因而远远看着,仿佛上可通青冥下可临泉壤。 紫胤示意陵越和屠苏留在原地,只与云天河一道走上卷云台,平滑的地面上刻着纵横凌乱的剑痕,半空中长风呼啸,许多年前那一场刀兵相搏犹在耳畔。云天河想起旧事,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紫胤负手而立,并未做什么,那柄宝剑感应到剑主气息,忽而清光大盛,竟自行腾空而起,铮一声如流星般落入紫胤掌心。紫胤并指缓缓擦过剑身,周围四溢的灵气尽皆聚拢而来,一点点自剑锋敛入,先时那道铺天盖地的雪亮剑光亦逐渐变得稀薄暗淡。 忽听得身后轰然一声巨响,云天河心头一震回过头去,便看见诸般幻象崩塌,煌煌殿宇巍巍楼台在刹那间溃散殆尽,整个“琼华派”转瞬已不复存在,唯余空山寂寂,崖下云海涛生涛灭。灵光四下散开,犹如落了漫天漫地一场花雨。 天河与紫胤并肩站在高高的卷云台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千载太虚,星移斗转,到头来亦无非黄粱一梦。 ——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百里屠苏站在台下看着,虽知这种种景象是幻非真,仍不免低声叹了口气。陵越闻声转过头来,伸手在他肩头一拍,问道:“怎么了?” 屠苏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久闻琼华派乃昆仑剑宗,御剑之术冠绝天下,难免感到惋惜。” “昔年师尊将琼华剑术带至天墉城,传承延续,方能惠及后人。”陵越亦有些唏嘘,颔首道,“如此算来,琼华于你我都有半师之分。” 百里屠苏道:“修仙门派多为灵气鼎盛之地,这些年间因有宝器护佑,方不被山中妖物侵扰。今后想必难保清静……” 陵越却不以为意,只淡然道:“这也没什么。自古以来,道法存续便不在外物,止在人心。再精妙的剑法亦会有失传之时,一派兴衰更迭亦是难免,然而道生万物,永存不灭。” 这番话由陵越口中道出,平淡中自见真章,独有一种看遍世情后的坚定和睿智。百里屠苏看着他的双眼,不觉有些恍惚,低声道:“师兄,这些天你变了很多。” 陵越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由微微一笑,反问道:“那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屠苏不假思索地答道。 前世相识的时光不过堪堪八载,陵越漫长的余生他都无份陪伴,更没能亲眼看着他的师兄如何凭一己之力,将天墉剑道传承发扬,开百年盛世之局。后来他独自行走江湖,方于陌生人口中听得只言片语。如今得以重聚,屠苏满心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二人在卷云台下闲谈了几句,待紫胤和天河下来,便一同沿来路返回。走至山道入口处,却遍寻不见玄霄和天青的身影,醉花荫也是空荡无人,天河刚与父亲重逢不久,此时颇有些闷闷不乐,紫胤却道事不宜迟,几人便先行御剑赶回了天墉城。 向玉虚掌门简单告知情况后,紫胤让云天河在临天阁相候,自己带着两个徒弟径直入了剑塔。 山脉深处依旧是灼焰沸腾,然而紫胤自琼华故地取回的那柄宝剑不知是用什么仙材铸就,通体晶莹,透出一阵阵慑人寒气,将周围咒水烈焰尽数抵消了去,一路向下走去竟无丝毫不适。 紫胤运起瞬息移形的轻身步法,轻飘飘如御风乘云,陵越和屠苏紧随其后不敢松懈。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便已远去迢迢几百里。陵越前世在昆仑生活了数十年,虽知晓山腹之内另有洞天,却也并未亲自来过,又见脚下咒水之中禁锢着不少妖物,此时不免心生惊叹。 终于行至尽头,却是一方极开阔的平地,极目也望不见边际,而地面上浮现出无数法印,宝光耀目,将那幽深邃暗的山腹映得亮若白昼。一个硕大无朋的法钟悬于其上,两壁铭篆有密密麻麻的咒文,金光流转,雄沉之声不绝于耳,似可明法正心。正是洪钟震响醒众生,遍彻十方无量土。 而几条碗口粗的青铜锁链自四面八方垂落,法钟正下方,一头长逾十丈的黑色巨蛟被锁链穿过骨肉,紧紧捆缚着,庞然身躯蜷伏在地一动不动,仿佛正长眠不醒。 “封印已有松动,是以妖气开始外泄。”紫胤端详片刻,眉头深锁道。 “莫非这就是太古神器之一的东皇钟?”陵越仰头看着那口巨大的法钟,突然想起卷经典籍中的只字片语,“既镇在此处,想必这妖物至为厉害?” 紫胤微微颔首,“不错。为师曾与你提过,四百年前有妖孽现世,祸乱昆仑,便是这黑蛟兴风作浪。后来天墉上下齐心协力将其制服,封印在了山脉之中。” 放眼四周,山脉中除却这黑蛟之外,也禁锢着许多妖类,数不胜数。昆仑合聚天下至清之气,周围亦是妖物环肆,虎视眈眈。各玄门道派居于此地,清修之余,也是为了除魔卫道。 陵越曾执掌天墉城事务,自然也知道此事,并不觉意外,只于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一件事。“近日天墉城突然地裂,更有弟子离奇暴毙,莫非与这妖物有关?只是这般看来,不像是有苏醒之兆。” 紫胤一手负于身后,轻描淡写道:“倒也不可称之为妖,那黑蛟原是上古神兽,历劫千载可化为龙,却不知为何竟误入歧途。” “黑蛟……”百里屠苏一直盯着前方,缄口不语,此时倏然惊道,“莫非……和郁璘有关?” 紫胤霜眉一挑,沉声道:“嗯?便是你在信中提到之人?” “正是。”屠苏点点头,“若弟子所料不差,郁璘图谋神器,应当是为了报复天界。只不过当日乌蒙灵谷一战,他虽然现出真身,却也不敌我有天蛇杖在手,委实有些奇怪。” 紫胤沉吟片刻,摇头道:“四百年黑蛟被降服于此,就一直长眠不醒。” 百里屠苏心头大震,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是神魂离体?” “尚未亲见,还不可妄下定论。此事容后再议。”紫胤将雪白长袖一拂,转身看向陵越,“陵越,为师有话要问你。” ☆、许向长空倾碧血 陵越闻言上前一步,双手抱拳,低头恭声应道:“是,师尊。” 紫胤神情肃冷,眸中却一派的淡然平静,“你一世潜心剑道,有何体悟?” 陵越一怔,心知师尊定不会平白无故问出这句话来,其中必有深意,便认真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二十岁前,只知手中执剑,便可无所畏惧,好强争胜,反是刚极易折;四十岁前,始知天下之至刚者必不拘于物,重剑无锋,亦可攻坚,而武学一道天外有天,从无止境;四十岁后,知修行在心不在武,手中有剑,不若心中有众生,习剑非为通玄入妙,却是为了入世济民。凡此一生,虽未能明证大道,自觉尘缘已满。” 他这一番话虽说的简洁,看似波澜不惊,听起来却是铿锵有力,自有历尽尘寰后沉稳练达的力量。绕是紫胤性情清冷,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得徒如此,为师亦别无所求。”紫胤语气少有的温和。 陵越心头猛地一震,霍然抬眼看向紫胤,双膝一屈直挺挺跪倒在了地上,道:“徒儿愧不敢当!”身为首徒,他素来被紫胤寄予厚望,比之屠苏,紫胤对他从来都是格外严厉,陵越深知恩师良苦用心,但此刻听见这样一句话,仍不免心潮澎湃,连眼眶也瞬间通红。喉头发涩,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深深拜伏于地。 紫胤将琼华故地取得的那柄剑托于掌中,只见剑身薄而长直,色泽清蓝,制式与天墉弟子惯用的霄河剑并无二致。区别在于材质十分稀罕,凛冽剔透,似是用雪魄冰魂铸就而成,剑气收放之间灿若白虹贯日。分明是一柄稀世之宝剑。 “剑法一道,为师再没有什么可教你的。此剑名为袖白雪,是为师当年亲手所铸,如今已无用处,你拿去吧。”紫胤道。 紫胤真人铸剑之术当世无出其右者,能得他赠剑实为殊荣,陵越心头感动难言,恭恭敬敬双手接过,随后站起身来信手一挽,这柄袖白雪竟与他十分相称,仿佛量身打造一般。 “至于屠苏,焚寂不宜再用……”紫胤沉吟道。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抱拳道:“师尊不必费心,师兄有剑馈赠于我。”说着便取出那柄赤红长剑,平平捧在掌心,“只是尚未取名。” 紫胤随意扫了几眼,轻轻一哂道:“用的是五色灵石,只可惜铸剑功夫稀松平常,不值一观。” 陵越面颊微微发热,低低应了声“是”,自屠苏手中把剑接过,抚过剑身上嶙峋冷峭的纹路,温声对屠苏说道:“其实此剑早有名字,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剑名 ‘拂苍云’。” “拂苍云……”屠苏轻轻重复了一遍,点头道,“多谢师兄。” 紫胤施展太极法阵,加固东皇钟上的法印,颇费了些功夫。事毕后,起身朝两个徒弟吩咐道:“为师法力有限,只可将其稳固一时,须当另谋良策,东皇钟乃上古神器之一,务必要看护妥当。” “山脉中妖气太重,不可久留,先出去罢。” 孰料刚回到秘道入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些诡异的响动,似是山脉深处有什么正在挣扎欲出。脚步才一顿,外间却又响起好一阵喧哗之声,云天河守在剑塔内,满面担忧之色,一见紫胤便匆匆迎了上来。陵越和屠苏对视一眼,已知定有不妥。 “发生何事?”紫胤长眉一挑,沉声问道。 “外面打起来了。”云天河摸摸后脑,眼神指向门外,“我也说不清楚,你们快出去看看吧。” 陵越面色一沉,“什么!”紫胤已当先向外走去,几人便相继出了剑塔。 进去前,方是白日当空漫天晴云,而此时未到入夜时辰,外头却是阴沉一片,只见天上布满了浓厚的云霾,灰鸦鸦不见天日。不远处,天墉城青色山门绽出万丈金光,原来是门上有太极三清法阵加持,外人虽触动了结界,一时半刻却也闯不进来。 天墉弟子们手握长剑,步履匆匆奔下冗长的石阶,聚到山门下抵御外敌。玉虚掌门令下,青铜警钟沉沉敲响,长明青灯从最高处的祭坛开始,一层层次第点燃,将黯沉天色辉亮。 剑塔所在之处地势较高,整个天墉城都可尽收眼底,因而一眼便可望见山门外妖气攒动,似一团团紫黑色浓雾,蒸腾滚涌,不时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将天墉城重重包围。而更令人瞠目的是,极北的苍穹之上隐有红光闪现,妖异冶艳如红莲火,定睛瞧去,天光越来越黑,那几点红光却逐渐明亮起来,分明遥遥相连成一条伏卧的长龙。 百里屠苏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道:“这不正是前日在山下观星所见。” “没错。”陵越沉声道,面色颇为凝重,“眼下看来,这绝非天降异象,而是一个威力强大的上古阵法。天墉城虽受妖邪窥伺,然而城中遍布结界,等闲绝难靠近,今日妖物倾巢而出,定与此阵法有关。” 屠苏于此事亦略有知晓,此时心头一动,却在电光石火间想到一个名字。“难道是郁璘所为?然而四神器中,天蛇杖和东皇钟他并未得手——” “所以阵法未成气候。”陵越道,“虽则如此,亦可削弱三清结界,颠覆阴阳分晓。” 紫胤真人颔首道:“陵越所言不差,是诛仙之阵,洪荒以来三界中第一杀阵。”几人闻听此言俱是心头一凛,未及疑问,紫胤转向云天河问道:“天河,可曾见到玄霄师叔?” 云天河“咦”了一声,面露惊讶之色,应道:“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爹和大哥回来过?不过没说上几句话,看到那个什么阵法,他们就往北峰方向去了。大哥还说,呃……” 紫胤神色从容,丝毫不觉意外,淡声道:“让我同去。要阻止诛仙阵成灭天之势,唯有七星伏魔阵。” “是啊,大哥就是这么说的。紫英,我和你一起去吧。”云天河笑了笑。 紫胤并未多说什么,只回身简略吩咐道:“屠苏,将天蛇杖拿来,你随陵越留在天墉城,帮助掌门肃清妖物。”陵越屠苏一齐抱拳应了声“是”,便见雪亮剑光一闪,紫胤和天河已消失在黑夜中。 御剑掠过万里长空,瞬息间便来到昆仑北峰观星台上,此刻诛仙阵已彻底吞噬了日月,天地间昏暝无光,峰顶却漫开一片璀璨金芒,正是七星伏魔阵法。玄霄负手临风而立,白衣红发飞扬,眉心一抹赤痕灼亮似火,脚下所踩便是阵眼,亦是天下龙脉汇集之地。云天青盘膝而坐,在一旁替他掠阵。 紫胤收起剑势,二人翩然落于阵中,云天河径直奔到天青身边,紫胤却向着玄霄持剑一礼,道:“多谢师叔出手相助。” “吾之行事全随心意,与你无关。”玄霄冷冷一哼,头也不回地道。 紫胤仰头望着遥远天际的红光,长风猎猎拂过,白袍广袖鼓荡不息。“是替天下苍生言谢。”紫胤道。玄霄不以为然,闭目未发一语。 危亡之际无暇闲叙,云天青指点天河在一旁相协掠阵。紫胤将天蛇杖放于身前,端坐于阵眼一端,双手结印,以空明太虚剑意催动阵决,指端涌出浩然清气,澎湃万状,与羲和玄炎正面相接。仙魔二气交汇,刹那间光华大盛,直贯九天,上古神器亦有所感应,身下好一阵地动山摇。 绵延数千里的昆仑山脉中,潜伏沉睡的龙脉亦在此刻苏醒,冲破山体,扬首曳尾,巨吼之声响彻行云,刹那间一片电闪雷鸣,挥洒出万道金光。 天墉城中,三清道尊现出法相真身,石像震动,清罡正气浩浩荡荡弥漫开来,于半空赫然结成一个无边无垠的太极法印,将整个天墉城护在其中。 陵越望着北方遥相对峙的仙、魔二阵,沉声道:“虽可抵抗一时,但如此下去,若无良策,诸天星宿迟早都会被拖入诛仙阵内,尤以紫微宫最甚。而那恰是云顶天宫所在之处,后果恐不堪设想。” 百里屠苏神色亦颇为凝重,点头道:“郁璘大费周章,便是为了对付伏羲。” 此中来龙去脉屠苏已尽数告知陵越,郁璘为一己私怨,掠夺神器,强行设下诛戮之阵,虽是向天界报复,却不惜搅乱三界清浊之格局,陷天下万民于水火。而自鸿蒙开初至今,经过漫长的时光流逝,上古众神的神力正在衰竭,即便女娲伏羲也未能幸免,否则天界断不会任此局面失控而毫无动作。只是一旦天界失势,以蚩尤为首的魔域必有所动,到那时,最无辜的便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了。 陵越思忖片刻,道:“诛仙阵既成,其他几件神器郁璘定已得手。再者焚寂剑亦在他手中,更是如虎添翼。” 谈及焚寂,屠苏忽而忆起一事,便道:“当年在幽都,女娲大神曾有提起,伏羲因忌惮神兵威力,将安邑全村杀尽,幸存下来的龙渊部族为报屠村之仇,创造逆天力量,这才铸成了七把凶剑。而这每一把凶剑的灵力都可克制伏羲,焚寂虽已失剑灵,威力仍不容小觑。” 陵越闻言叹了口气,放眼望去,极北的天穹上黑云翻卷流动,形成了一个十分巨大的漩涡,漫天星子都像被无形的气劲拖拽着,一点点朝漩涡中央倾塌。天墉城山门上,太极法印抵不住妖气侵蚀,已逐渐变得黯淡起来。 “这场浩劫能否幸免,成败便在此一日。”陵越沉声开口,铿锵若金石。 临天阁外,玉虚掌门施展传信之术,请求各玄门道派前来昆仑,共襄除魔之举。信帖送出后,白发长髯的老者将拂尘信手一挥,快步走下石阶。陵越迎上前去,朗声道:“掌门,请吩咐弟子将山门打开。” 有年轻弟子听见这句话,迟疑道:“这……外面妖气太重,结界尚可抵御一时……” “无妨。”陵越摇头,语气平淡却极为笃定。屠苏亦朝玉虚真人微微颔首。 玉虚真人气沉丹田,声遍天墉城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道:“众弟子戒备,这便将山门打开,除魔降妖,守卫苍生正道。” “是,掌门!”天墉弟子纷纷拱手,齐声应道。 陵越牵住屠苏的手,轻轻一握便即放开,并无多余的话,四目交接之际已然心意相通。陵越的脸掩在斗笠下,仿佛笑了笑,低声道:“屠苏,自己小心。”屠苏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也是。” 话音刚落,一抹绯色薄雾在夜色中款款飘下,现出女子红裙窈窕的身影,手中一双长剑光华清冽,明艳如落霞。 “红玉?”得逢故人,百里屠苏实感意外,不由将眉头一挑。 红玉低身盈盈一福,含笑道:“主人遣我前来,助两位公子一臂之力。”屠苏持剑抱拳,道了一声“有劳”,红玉又转向陵越,眸光流转,顾盼之间似可洞悉世情。 “陵越公子,久见了。” 不久前虽也见过一面,但那时陵越尚未恢复前世记忆,不知红玉话中深意,此时再见,自然平添许多感慨。陵越亦郑重抱拳,坦然道:“听屠苏说,这些年红玉姑娘一直对他照料有加,陵越代师弟谢过姑娘盛情。”屠苏在一旁听了,不知何故,只觉两颊悄然发热。 三人简单说了几句,便听见轰隆声响,天墉城苍青色石门向两侧沉沉开启,门外妖物正蠢蠢欲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玉虚掌门和众长老立于人群最前,他们身后,数百弟子齐诵咒诀,结成灵虚三才剑阵。 一红一蓝剑光骤闪,陵越口中清喝,翻掌亮出袖白雪,百里屠苏则握紧了拂苍云,足下轻轻一点,身姿舒展,若鹰击长空鹤点晴云,两人并肩跃下山崖,落入法阵之中。 那一瞬,山风掀起陵越斗笠上的黑纱,露出半张俊朗面容,某位小弟子匆匆一瞥,忽而心头一震愣在原地,只觉他的模样说不出地熟稔。身边同门见他突然间站住不动,伸手拉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没什么,那位少侠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小道士挠了挠头,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收敛心神,随师兄弟们一同举剑应战。 这场激战持续了数个时辰仍未止息。是时,乾坤暗淡无光,乌云翻卷如怒,整个昆仑山仿佛沉沦于漫漫长夜中,充耳只闻兵刃交击之声和惨烈呼号之声,风里有浓重的血腥气味。 这暗夜里唯一的光亮,便是无所不在的太极法印,清气赫然,遍布天墉城每一个角落。紫衣白衫的道士们手握三尺青锋,铮然剑啸穿云裂石,剑光挥洒有如雪浪,斩破无边阴霾,守护着脚下一方净土。 陵越旋身疾转,足下生风,袖白雪在他手中挽出一片白影。也顾不得掩饰剑法路数,扬手便是一招空明剑,将身周妖魅恶灵尽数斩于剑下。 倏然间大地剧烈震荡,山坡上无数碎石滚落如雨,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极沉闷的低吼,像是有什么正在挣扎着想要苏醒。陵越眸光一凛,心头突地闪过一念,想到郁璘使尽手段谋划多年,今日凭借这诛仙阵,驱策天下妖邪入侵昆仑,恐怕还另有后招。 便是这么一分神间,身后法障现出破绽,一抹青黑色妖气勾起森森利爪,狠狠扑向陵越。不料还未近身,赤红长剑撕开黑暗破空而来,只听得裂帛声响,剑锋已贯入妖物体内,青年持剑临风,卓然而立,正是百里屠苏。然而他虽替陵越挡下了这一击,仓促间却未及自保,右臂被妖风划破,顿时鲜血直流,染透了半幅衣袖。 “当心!”陵越见状手臂一伸,将屠苏轻巧地揽到自己怀中,带着他旋身疾转,同时挥剑平削,激起层层叠叠的白雪清光。 退至玄台一角,陵越便即运起疗伤法术替屠苏止了血,因方才消耗了不少真力,犹自气息未定。“抱歉,我一时疏忽,累你为我受伤。”屠苏摇摇头,示意并无大碍。 “你先留在此处调息片刻,以防妖气渗入心脉。”陵越叮嘱了这一句,转身便欲离开。 “稍等!”百里屠苏扬声道,轻轻拉住陵越的手,神色颇为凝重,“师兄,郁璘迟迟不曾现身,我总觉不妥……” 陵越回过头看他,无声叹了口气,道:“我方才也正想到此事,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话音未落,脚下忽而传来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刹那间九天雷动,照彻云霄,电光交织成一张金色的帘幕,陡然映亮了半壁山峰。陵越神色骤变,沉声道:“不好!”屠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悬崖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狂风中长发飞扬,衣袍翻卷,若非有这一道雷火照明,整个人便似已溶进无边黑夜里去。 “是郁璘!他想做什么?”百里屠苏猛地站起身来,冷声道,长剑一挽便要冲上前去。 陵越伸手将他拦下,道:“不忙,东皇钟有结界加持,即便他有心夺取,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你的伤还没好,不宜妄动真气,让我来。” 屠苏眼神一紧,情急之下用力扣住陵越手臂,“不行!郁璘有神器在手,实力已今非昔比,不可单独与他交手,至少让我同去!” 陵越看着他,眼底浮起一抹淡淡笑意,眸光清凛明冽,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之色。“听话,屠苏。”陵越低声道。恰好这时红玉将双剑一收,如一朵茜云般轻飘飘落到近旁,陵越朝着她一拱手,道:“劳烦红玉替我照顾师弟。” “公子放心。”红玉莞尔一笑。屠苏自知功力受限,便也不再强求,当下盘膝坐在地砖上,聚敛心神闭目调息。 陵越足踏长剑,如箭离弦,疾射而出,悬崖上那个身影始终一动不动。然而还未接近,又是好一阵地动,整座昆仑山脉都仿佛晃了一晃,陵越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山崖上,郁璘睁开眼,缓缓转身向他看来。 “收手吧。”陵越随手将斗笠掷于地上,厉声喝道,“逆天行事,必遭果报!” 郁璘哈哈一笑,一侧脸颊和手背上浮现出乌青色的坚硬鳞甲,十指皆化作利爪,模样极为诡异。“果报?吾行至今日,还怕果报?你们等着看吧,今日过后,太子长琴受过的苦楚,吾要让天界那帮神仙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陵越从容不迫,淡然笑道:“恐不见得。自古邪不胜正,有祸乱苍生者,到头来绝无善报,此为天道。再则,若我所料不差,阁下的真身被封印已久,目下虽可勉强催动灭天之阵,却无法操纵自如,更遑论与天庭众神为敌。” 郁璘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不试上一试,怎知不成?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依我看,力强者尊,众生臣服,这才是天道!”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陵越淡淡一哂。 “可是太子长琴又做过什么恶事,天界待他又何曾公平!” 陵越摇了摇头,道:“你因一己之私,令三界众生沉沦炼狱,已是十恶不赦之罪。倘若昔日的太子长琴仍在,也必不忍见你如此行事。” 郁璘神情顿时有些微妙,愤愤哼了一声,目光中尽是狂乱恨意,“长琴早就已经不在了!” 陵越语气十分冷静地说道:“有一个人,亦是为天命所累,历尽劫难,却始终不曾自怨自艾,更不曾心生恶念。人生天地之间,虽如尘埃芥子,倘能一心向善,未必不是得道。” 陵越不紧不慢地道出这一番话,放眼向山崖下望去。天墉祭坛上,太极法印流转不息,青年玄衣当风,手握拂苍云,他前世亲手铸造的剑握在他至为珍视的人手里,斩破阴霾妖氛,刃若烈火,锐不可当,镌刻成心底最艳的一抹明霞。 “废话少说。你既来送死,就让吾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能耐!”郁璘不耐烦地喝道。 陵越朝天际瞟了一眼,忽而唇角微扬。郁璘瞬时反应过来,就在方才这三言两语的对答间,诛仙阵已逐渐被伏魔阵克制,不由得勃然大怒。“好一招缓兵之计!你以为如此便可破解诛仙之阵?可笑!”陵越泰然自若道:“只须缓得片刻,便多几分胜算。” 陵越后退一步,左手并指拭过剑身,清凛剑气化作浩雪自他指尖纷纷扬扬洒落。 “如此,便来一战!” ☆、愿从劫火投身去 酣战中不觉时辰流逝,转眼已近破晓时分。各玄门道派陆续收到传信,纷纷派遣人手,从四面八方风集云涌而来。 当先的道者身负剑匣、足踏长剑九天御风而来,俱是太华观门下御剑、妙法两脉弟子。只见太清御云式起,湛碧剑气纵横交织,妖气尽数化作黑烟散去;渺渺琴音落处,结成两仪清心阵法,先前在激战中受伤之人开始渐渐恢复元气,握着剑再次站了起来。 百草谷天罡神机部驾着巨大的机关木鸢腾空而来,变戏法似地架起各式偃甲,机簧一按,无数带有法力的流矢激射而出,半空中箭影闪烁交织。 禅门僧侣脚踩五色莲华,手持金刚禅杖,指端拈佛珠,口诵观音菩萨六字大明咒,佛光普照,驱逐无边黑夜,菩提花开,遍布十方世界。 一时间光华大盛,清气暴长,漫山遍野的妖氛不多时已被涤除殆尽,乌云散退,重现出朗朗乾坤。 淡金色晨光自高天倾洒而下,照着昆仑西峰下那一大片含苞待放的雪莲花,洁净芬芳,像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坠落在山坡上。 一只白色的仙鹤自天边飞来,背上驮着两名妙龄少女,一绿衫青裙明眸善睐,一素衣白纱眉锁清愁,却是茶小乖和羽无双。她们均是方外人士,自是寿数长久,只不过时隔多年,茶小乖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一双眼眸仍灵动慧黠。一见到百里屠苏,茶小乖便开心地跳下地来,拍掌笑道:“许久不见,屠苏哥哥可是越来越俊了,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呢!” “……”屠苏极为尴尬,只将脸别向一边,低声道,“休要拿我说笑。” 红玉在一旁听了,以袖掩唇,无声地笑了笑。 羽无双抬手一掠鬓发,柔声道:“当年青龙镇一别,自以为江湖从此便少了一位英侠,如今有缘再见公子,无双深感宽慰。” 百里屠苏心头微热,双手抱拳,郑重道:“多谢。” 孤峰顶上,魔道交锋。道家浩然剑气对决堕入魔修之上古异兽,沙石飞卷,遮天蔽日。 郁璘半身仍是血肉,半身覆满坚硬鳞甲,泛着赤金光泽。双掌一推,爆出一团雷火,轰然作响,以毁天灭地之势向陵越席卷而下。 陵越抽身疾退,避开一记杀招,同时双足在老松上一踩,借力轻盈飞出。左手拈太极法诀,右手举剑平挥,只见一股澎湃剑意脱剑涌出,汇作一川寒江雪。雪浪将雷火尽数消融,却是去势不减,直将郁璘击退了三尺。 而北峰之巅观星台上,七星伏魔阵正在缓缓运转,天穹上旋转肆虐的黑色漩涡显然受其制约,威力减弱了些许。 郁璘捂着胸口闷哼了一声,已知面前这个凡人不可小觑,然自己功力受制,一时也难取胜,当即仰头长啸,声振寰宇,连亘数千里的昆仑山脉亦开始抖震,滚落无数沙石。 “不好!”陵越心知当此局面宜速战速决,当下祭起全身灵力,身随剑起,向郁璘反击而去。 当此时,只听身后风声骤响,一道凛冽赤红剑光掠过长空,以惊鸿之势加入战局。“师兄,我来助你!” 郁璘看见来人,一怔之后,顿时怒不可遏,“又是你来坏吾好事!” 百里屠苏横剑身前,与陵越并肩而立,目露冷光,道:“是你不知收手,一再咄咄相逼!” 陵越扬眉道:“屠苏,来得正好,不可让他唤醒真身!“ “哈哈,来不及了——”郁璘仰天长笑,脚下土地因之剧震,话音未落,红蓝两道剑光已一先一后飒然飞出。 孤峰之上剑气冲天,自成一张强大结界。崖下,又有一批妖物蜂拥而至,所有人再度迎战。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有幸观此一战,见识天墉道剑的极致,也不枉今日专程赶来。”羽无双望着崖上战局,幽幽一叹,长风中裙裾飞扬。 茶小乖坐在白玉栏杆上,手中捧着一本小册子,执一杆竹毫,将所见所闻一一记述,两条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毕竟一个是前代天墉掌门,一个是我屠苏哥哥啊!听说陵越掌门曾经立下重誓,只将执剑长老之位留给一个人,究竟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除了这个人,恐怕世间也没有几个人的剑法能入得他的眼吧!” 羽无双颔首道:“剑是兵中君子,正与他二人相配。” 茶小乖勾了勾她的手指,笑嘻嘻道:“我只知道啊,这双剑合璧之法,若非心意相通,两情相许,是决计使不出来的。” 天墉剑法精微奥妙,每一式乍看都凌厉刚劲,朴实无华,实则隐藏着绵延不尽的后着,多有巧变。陵越和屠苏虽非头一回并肩御敌,却尚是第一次双剑合璧,所幸自有默契,剑起剑落此消彼长,进退之间互为臂助,攻守兼备,已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更将天墉剑法的精妙之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数十招之后,两人愈感到得心应手,虽则身逢奇险,面对的是毕生罕见的至为强横的敌人,两人却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前世未能一同仗剑江湖的遗憾,此刻夙愿得偿,心中隐约生出一腔快意,剑锋掠过之处,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郁璘夺得神器助阵,又练了不知什么旁门功法,不过短短时日,功力又是突飞猛进,交手片刻,陵越和屠苏都察觉有异,不禁对望一眼,手中长剑去势更加凌厉。郁璘身上并无兵器,扬袖一挥,崖边一株碗口粗的松树便被连根拔起,在半空中疾旋出猎猎风声,挟着碎砂落石向两人当头横扫下来。两人闪避不及,双剑齐上,运力顶住树干,虎口都被震得剧痛,而剑刃划过之处,松树被拦腰斩断,在地上猛砸出两个深坑。 那道气劲着实强横无匹,遭此一击,百里屠苏只觉胸中气海翻腾,一阵窒闷,不由得连退数步,抬手按住心口。这时陵越亦退到他身旁,手掌轻轻在背心一推,立时便有一股温和的灵力流入体内,替他调顺了气息。 这番动作不过瞬息之间,陵越收回手,身法轻捷向前跃起,长剑轻晃,朝郁璘疾刺而去,剑招凝练而飘逸,挥洒出江河大川的澎湃之意,剑光若一天明月满地冰雪,绵绵密密无隙可乘,霎时封住了郁璘左边的所有去路。 屠苏紧随其后合身扑上,横剑一挥,千万朵灼灼火焰脱剑飞出,向郁璘迎面射落。趁郁璘挥袖格挡之际,屠苏凌空反身轻跃,手中剑锋斜挑向上,自右路攻向郁璘肋下关窍之处。一左一右两路夹击,郁璘避无可避,只听得“嗤啦”一声裂帛,拂苍云已刺入他皮肉三分! 一击得手,屠苏便即沉下手腕,运力向内刺去,却觉那一身血肉坚硬如岩石一般,剑尖只送入数寸便遭阻滞,动弹不得,只好反手将剑抽出,借力跃开。陵越适时地举剑挡在他身前,屠苏足下站稳,便听见郁璘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却惊异地看见郁璘肋下那道剑伤竟未流血,反倒重新生出皮肉经络,迅速愈合如初。 郁璘闭上眼,笑意逐渐冷却,片刻后陡然睁开双目,瞳眸深处青光隐现。只见他周身似有狂风激旋,衣袍鼓荡,长发飞扬,一颗乌沉沉的珠子自他袖底滑出,绕着他的身躯缓缓飘动。不过刹那之间,空中便传来无数凄厉尖号之声,听得人汗毛倒竖。众人抬头望去,苍穹上阴云攒动,凭空竟冒出许许多多的魅影,青瞳利齿,像是九泉之下鬼域洞开,百鬼夜行。 屠苏虽知郁璘以旁门左道之法助长功力,却未想到他竟然拘禁众多生魂,以供驱策,实是阴损狠辣到了极致,心中骤然漫过一阵森寒怒意。陵越亦大感震惊,随即却想起自己在洛阳曾被焚天门偷袭,想来对方是觊觎自己身中灵力,欲献给郁璘作练功之用。却不知,又有多少人曾无辜丧命?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6节 情势紧急不容多想,两人长剑一振,不约而同催动所有内力,使出了五灵法术的究极招式——麒麟唤夜和凤舞九天。霎时间金光泻地火羽漫天,星火霹雳之声交相错落,周围数丈天地之间充斥着煌煌明光,凛然不可逼视,直贯九天! 碎金和流霞纷纷扬扬坠落下来,似一场声势浩大的骤雨。光芒敛处,仿佛正有一头金麒麟昂首长嘶,倨傲不可方物,在它身畔,重明鸟浴火而生,鸣声似凤,拖着长长的尾羽俯冲直下。所过之处,妖邪尽诛。 阴魂接二连三涌过来,两人虽身负精纯道法,却也被拖延了一时半刻。郁璘独立崖边,口中默念不止,一波波含混低沉的声浪自他胸腔震荡而出,声声皆似召唤。 “屠苏!”陵越忽而扬声喊道。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明,已然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当下一齐催动体内真元,蕴气于掌,错身掠过之际两柄长剑轻轻一格,继而同时向前挥出。 刹那间,一金一红两股真气在半空中相遇,铮然有声,犹如火树星桥,铄玉流金,交汇成一股坚不可摧的气劲,向着郁璘滚滚而去,轻而易举便突破了他的护身结界。 而郁璘施法正到紧要关头,全身青筋暴突,鳞片怒张,眼看就要避无可避,郁璘怒吼了一声,站在原地打算强抗这致命一招。 正当此际,却有一条白色身影从山石后急扑出来,拦在郁璘身前,硬生生替他挡下了这记剑招。陵越和屠苏骤然吃了一惊,连忙撤剑收手,却已晚了,白衣人被剑气挑至半空,又轰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张口便吐出一大滩鲜血。 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来,露出温润面庞、修眉俊目,却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阿秦。 百里屠苏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阿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脚踝,五指箍得死紧。“大人……快、快走……”然而每说出一个字,都引动胸中伤势,一时间血流不止。 屠苏抬头看了一眼,见郁璘施法已毕,周身气焰正在逐渐平复,双目紧阖,关闭五识,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全无知觉,而脚下正传来一阵仿佛山崩地裂的响动,后山裂口处溢出灼灼光芒,霍然直冲苍穹。 “来不及了。”陵越叹了口气,面色颇为沉重,“他的真身醒了。” 他话未说完,郁璘的形体便开始虚化,顷刻已近乎透明,只余下一个淡淡的轮廓,一道剑气打过去,却只是径直穿透了他的躯体,在山石上劈出一条深坑。适才两人双剑合璧,原可将其重伤,不料因阿秦从中一阻,便已错失最后的良机。屠苏低头看了一眼,见阿秦已气若游丝,双手仍紧扣着自己的足踝不肯放开,不由面露不忍之色,问道:“他还有救吗?” 陵越俯身探了探他的气息,沉声道:“五脏六腑俱已被震碎,无力回天。” “大人……我不会,咳咳……不会让你们过去……”阿秦仍在喃喃自语,目光涣散,虽能开口说话,已是回光返照之象。 屠苏静静看了阿秦一瞬,忽而有些感慨。先前几番交手皆因立场相对,他固然痛恨郁璘,也知道面前此人不过是为主卖命,而这些年他虽看淡生死之事,却绝非铁石心肠。“郁璘作恶多端,何苦为他舍命?”屠苏不禁问道。 阿秦听见这句话,嘴角慢慢牵起一丝苦笑,刚一动弹,浑身又痛得抽搐不已,呼吸支离破碎,“你们……不懂。咳咳,当年大人救我一命……恩同再造……我、我即便是为他死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凡是他的心愿,我无论如何……都会替他达成……” 话音渐低,阿秦双手垂落在地,再也无力抬起。山崖下,所有人都注意到这边的异象,纷纷往地裂处靠近,严阵以待。 屠苏摇头道:“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他都一概不知。”阿秦躺在尘埃中,已气息全无,更无法作出回应。他遍身血染,脸上神情却异常平静满足,仿佛在长睡中坠入一场美梦。 这时陵越上前一步,叹道:“唯有用情至深,方能做到如此地步。” 屠苏闻言心中微动,转头看了陵越一眼,有些话涌至嘴边,终究不知如何开口,只默然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无须自责。他虽死无怨,也算是求仁得仁。”陵越安抚地拍了拍屠苏的肩膀,又道,“郁璘真身苏醒,须尽快阻止他!” 屠苏心下猛地一沉,还未及多想,便听见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自天墉城后山方向传来,陵越眼明手快地拽了他一把,将人护在自己臂弯中。两人一齐摔倒在地。 青黑色的巨蛟终于挣脱了数百年的禁锢,赫然破开山体,在茫茫金光中迅速蜕变成龙,头上生出犄角,长尾自两人头顶扫过。一张口,呼啸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四野,角龙直飞上天,腾身入云,掀起漫天阴霾。 那一瞬,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忘记了言语,抬头屏息望去,尽皆悚然。人们仿佛听见江河倒灌、天塌地陷,看见神州陆沉、日月无光——正是长夜将临之兆。 忽然间头顶天音响动,传来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却是紫胤真人施了传音入密之法:“陵越,去替为师辅阵。” 陵越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应道:“是,师尊,我和师弟这便过去。”屠苏亦不再多思,收敛心神,与陵越一同手握长剑,轻身跃下山崖。 昆仑北峰,紫胤、玄霄各据阵眼一端,正在闭目施法,身周有皓白清气和黑红炽焰萦绕,并逐渐向四周漫溢开来,流转交织,形成一个无边无垠的八卦图,正合黑白阴阳之分。阵中,凡尘世界俱已消失,抬头唯见苍穹浩瀚,当中冰轮高悬,一天一地的空明月色。 云天青抱着手臂站在阵外,在山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已知情势危急,他下意识看了玄霄一眼,只见玄霄不知何时亦睁开了眼,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冷淡而又嘲讽,像是看穿一切,却始终不为所动。 青龙腾游于天,眼看就要接近北天的诛仙阵,云天河突然站起来,翻掌间亮出一张宝光璀璨的长弓来,左手一拉,弦如满月,金色羽箭蓄势待发。 “天河,后羿射日弓不可妄用!”紫胤知他意欲何为,蹙眉喝道,“快放下!” 云天青见状亦一反常态地沉下脸,按住儿子的手背,“傻小子,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云天河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指着天空说道:“它的杀气变得很可怕,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云天青在他脑袋上轻轻扇了一掌,训斥道:“这玩意是上古神兵,你一个凡人,只动用了一次就瞎了几百年,再用一次,还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天罚!”云天河想了想,竟丝毫不觉畏惧,道:“我有烛龙神息啊,应该没事的。” 紫胤沉声道:“以凡人之躯使用神器,必会付出代价,即便是神龙之息,也难保你周全无恙。” 这时玄霄冷笑了一声,望着北天闪烁不定的紫微星,神情殊为冷漠,“神界自诩天地万物之主宰,却尽是无能无胆之辈,只知偏安一隅,非但不体恤众生,还草菅人命,实在可笑!天河,依大哥看来,既是伏羲种下的因,便该让他自食其果,你也无需再费心劳力。” 云天河只说道:“可是一旦三界动乱,受苦的还是人类。大哥,你之所以帮紫英,不也是因为这个吗?”玄霄闻言,淡淡一哂。 云天河一面说,一面看向紫胤,目光中似有征询之意。紫胤与天河眸光交汇,一时间默然不语,他修成仙身,参悟大道,自然明白神界只是代天授命,以护持天道不坠,也明白这世间一切因果循环皆已注定,即便仙神也不例外。然而此刻看着云天河眼中坚毅神光和那一抹清明善念,清寂多年的心在猝不及防间竟有所触动,顾盼交错之际,岁月长河已奔涌而过。他溯流而上,恍惚间看见了少年时剑意凌云的自己,看见卷云台上那个说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云天河,想起了小徒弟举身赴死只因心之所向无怨无悔,想起大徒弟终其一生固守一诺的决绝和坦荡…… 终于,紫胤无声一叹,道:“也罢,你既决意如此,便随心而为吧。” 云天河粲然笑道:“紫英,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紫胤神色温和几许,朝他微微一颔首。云天青亦不再劝阻,只拍了拍他的脸颊,似欣慰又似无奈地说道:“好小子,有你爹我年轻时的风范。” 眼见天上青龙越游越快,转瞬便接近了诛仙阵的漩涡中心,事态已刻不容缓,云天河当即后退一步,双膝微沉,将全身灵力汇于双臂,口中清喝一声,后羿射日弓在他手里霍然张到极致,弓弦震颤不已,七色光华四射,凛然不可逼视。云天河纵身长掠,同时羽箭离弦破风而出,如流星般划过天际斩断阴云,深深刺入龙尾! 郁璘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吼,愤怒癫狂之极,半天的黑云都翻腾如惊涛狂浪。这一箭显然令其重创,诛仙杀阵停滞不动,却陡然敞开一个入口,郁璘长尾一甩,挣扎着遁入虚空之中。 “它没死——”云天河情不自禁追上前去,蓦然间却是九天雷动,苍穹之上电光磅礴,轰然作响,金光迎头照拂而下,将他困锁在了原地。 玄霄冷冷哼了一声,双目似慑人寒冰,“天罚来得倒快!”话音刚落,第一道天雷已劈落下来,云天河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屈膝跪倒在地,重重咳出一口血来。 紫胤站起身来,话音无喜无悲:“三道天雷,威力会逐渐加强。天河,你能否支持?”云天河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若纸,意识已模糊不清,却仍强忍着点了点头。紫胤既为仙身,天雷便伤不到他,而他也无法靠近半步,只能隔着数尺之遥静静相望。 云天青本站得远远的,背过了身去不忍看这一幕,终究又狠不下心,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便欲走上前去。忽而手臂被人牢牢扣住,云天青诧异地回头一看,只见玄霄直直看着自己,面上虽不动声色,却仿似透骨的冷。“你要干什么?”玄霄道。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救我儿子啊!”云天青不假思索地答道,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猛地一紧。云天青忽然心头一动,顷刻间像是明白了什么,毫不退避地对上玄霄的目光,唇边慢慢绽出一抹浅笑。 “师兄,你是在担心我?”云天青笑语轻佻,轻描淡写道,“难不成……你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若在往常,玄霄定已拂袖离去,然而此刻他竟什么也没说。云天青越发笃定,也笑得更加开心,甚至凑上前了几分,玄霄纹丝不动,只沉默地阖上了眼。两人近在咫尺,气息交错拂过对方面颊,云天青看着玄霄眉间那一痕明艳赤纹,笑意渐渐敛去,目光顺着那凤目鼻梁和薄唇一寸寸向下描摹,最后,停在了将吻未吻的距离。 他与他年少时同门学艺,结金兰之契,后来背道相驰,死生不复见。时光兜兜转转终成今日,两人早已非昔日模样,那些汹涌的爱恨与悲喜也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玄霄,你喜欢我。”他轻声开口,似耳语呢喃。 玄霄忽然睁开了眼,目中神色异常冷静,声冷若冰:“你过去,定然灰飞烟灭。” 孰料云天青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摇头道:“你我都明白,我不过是一缕鬼魂逆天还阳,偷得三五日生机,终有消散之时,支持不了多久了。到那时,我轮回转世去了,今生的尘缘忘得一干二净,对你我都是解脱。只是想来……也怪无趣的,所以就算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玄霄不复多言,只松开手转过了身去。云天青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亦是感慨万千,张口欲说些什么,终究又默默咽了回去。 观星台另一边,云天河躺在地上,牙关紧咬强忍痛楚,身周笼罩着紫胤施加的法障,正迅速为他积蓄真元,天空中雷声隐隐,第二道天罚即将降下。云天青走过去将云天河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抬手在他的发顶揉了一把,笑道:“傻儿子长大了。” “师叔不可——”紫胤低声道。云天青竖指于唇,朝着紫胤无声地摇了摇头。云天河神识不清,只在那熟悉的怀抱中蹭了蹭,本能地汲取着父亲的温暖。 头顶轰然作响,数道烈火金芒割裂沉浓夜幕,顷刻间神光万丈,汇作一股洪流,咆哮着斩落下来,尽数打在二人身上。天雷威力虽被分去一半,仍是震得云天河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整个人重重撞在树干上,砰一声摔下来,衣襟上染了斑斑血迹。云天青伏倒在地,已然气息全无。 不待有片刻喘息,第三道天雷已然接踵而至。只见眼前异象突起,山峦坍塌、洪水倒卷,天空与大地陡然生出巨大的断痕,犹如镜面一般碎裂开来,顷刻间已是天崩地坼,世间一切尽皆化作齑粉,被裹在一片红莲业火之中,向着云天河席卷而来! 这最后一道天罚力贯山河,以凡人之躯绝难承受,紫胤闭上了眼,默然长叹。 正当此际,黑沉沉的夜空上兀地绽开一道罅隙,彷若被生生撕扯开来,从中飘出了一团绛紫色的轻柔雾气,化作点点紫色碎光从天跌落,如甘霖初降。同时间,玄霄眉宇一轩,眼底尽是凌厉杀气,宽袖一扬,羲和斩划破长空,阳炎煞气与凝冰诀的威力糅合交汇在这一剑中,犹如盘古开天辟地的一斧。霎时紫气沛然、明焰焚空,两股至强至盛的灵力碰撞在一起,一同将那天雷从中截断,消弭于无形。 三道天罚就此终结。云天河身受重创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恙,云天青的身躯却在逐渐消散。玄霄收回手,二话不说上前抓住云天青的衣领,将人一把拎起,剑光闪处,已然不见踪影。 紫胤赫然抬头,望向天际那一抹氤氲紫雾,风声凛冽,似乎夹杂着泠泠箜篌弦音,清越如昆山玉碎,又有欲语还休的的愁思。一枚紫色晶石自天边翩然坠下,落在云天河的心口,异彩流光,迅速漫过他的全身。 “紫英……咳咳……”良久,云天河恢复了些许意识,喃喃唤道,“那是……什么声音?好熟悉……” “是幻暝界。”紫胤轻轻叹了口气。此时那团紫雾已悄然隐去,杳无痕迹,唯余茫茫无边夜色,朔风浩荡而过,他系在腰间的那枚九龙缚丝剑穗翻飞起来,像一只翩跹的红蝶。 几番春秋,几许旧梦,皆已随风流云散去。数百年的光阴在他眉间眼底无声滑过。 半山腰处,玉虚掌门与天墉几位得道长老以法力搭起一座座玄台,为紫胤真人辅阵。陵越不动声色地隐于一角,控制着与七星伏魔阵相连的枢纽。 郁璘遁逃之后,先前那道入口便凭空消失,有功力深厚之人试着御剑上去,然而诛仙阵周围竟似有一面无形的气墙,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黑色漩涡仍在运转不休,显是施阵者尚未死去。 “那头角龙虽然受了重伤,但只要一息尚存,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威武长老抚着花白的长须,肃然道,“它以自身为阵眼,若要彻底破阵,唯有将其诛灭,然而……” 他摇了摇头,一时也无计可施。玉虚真人颔首道:“然而这个阵法一经发动,便脱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有其运行法则,我们之中绝无一人能够进入,除非是不在三界六道内的命格,但是——” “只有我能去。” 百里屠苏手执拂苍云,长身而起,语气异常平静淡漠,却清晰无误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玉虚真人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一震,忙道:“师伯不可犯险,宜从长计议……” 百里屠苏抬头向天际扫了一眼,蹙眉道:“别无他法,不必多言。”说罢朝众人抱拳致意,转身大步向玄台顶处走去。他在天墉城辈分特殊,诸位长老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劝阻。 陵越盘膝端坐于光阵之中,吐纳清气,心神空明,戒绝五识,对下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直至隐约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身侧,他才缓缓收敛真气,睁开眼来,便看到百里屠苏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面色有些疲累,眸光却异常明亮,湛朗如长天。 屠苏看着他的双眼,眉间似有淡淡笑意,“师兄,可否借我三分功力?” “怎么,你受伤了?”陵越皱眉问道,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脉象并无异状,然而屠苏摇摇头什么也没说,陵越便也没问,只将自身灵力渡了些许给他。 “……”屠苏忽而目光闪烁,双手悄然握紧,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了陵越的视线。 陵越这才心下一沉,察觉有异,问道:“等等,你准备独自闯入法阵,迎战郁璘?”屠苏一言不发。陵越斥道:“荒唐,怎可意气用事!” “我自会惜命,小心行事。阵法一旦成功,天下众生皆难幸免。”屠苏霍然起身,神情颇为坚定,“阻止郁璘,刻不容缓。” 陵越乍失部分灵力,又要维持伏魔阵运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勃然怒道:“混账,你给我回来!” 百里屠苏低着头,与陵越四目相接,抱拳道:“倘能平安归来,自当向师兄负荆请罪。”虽然心意已决,不想话刚出口,他却蓦地眼眶一热,看着陵越眼中掩不住的惊痛之色,依稀像是旧事重演。前路同样是风雨如磐,凶吉难卜,亦是一样的两厢沉默,欲言又止。他深知陵越为人,然正因如此,才愈令他感到愧疚。 静了半响,陵越缓缓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看着屠苏站在那里,长剑在手,衣袂临风,周身似有利剑锋芒,多少愤怒和关心便也都无从开口。无论从前或是现在,他都不会干涉他所作下的每一个决定。 忽而屠苏俯下身来,在陵越唇边轻轻一吻,似落絮轻沾,飞花扑袖,却又一触即离无从挽留。陵越气息微滞,倏然间一阵剧痛袭上心头,他不堪承受地按住了胸口。 屠苏已转过身去,对此毫无察觉,方走出几步,他脚下一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陵越的心像是被丝线勒住,一下接一下地抽痛着,眼前诸般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团深重的雾气。唯一能看清的,却是屠苏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间不辨今夕何夕,而那段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冲破了禁制,化作片片飞羽在眼前闪现。 ——倘若易地而处,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你该如何抉择? ——于我?百年前早已经历一回。 ——如今的陵越呢? ——如今的陵越,对此亦是无解。 …… 展剑坛上的风从流年旧梦里迎面吹来。 ☆、嵩阳松雪有心期 九十七年前,百里屠苏回天墉城解封,时寒霜始降,北雁南飞,江山一片秋声。 金风冷雨自南向北渐次铺染开来,到得昆仑,已是半山新雪。 红玉与百里屠苏一道同行,因身份之故,在山腰处即驻足不前。屠苏独自拾阶而上,隐约听得红玉在身后说道“望君珍重”,他心头微热,步伐却未有半分犹疑。 寒烟苍翠,远树萧萧,脚下的青石阶生了薄薄一层苔藓,迤逦通向仙山深处。那里岁月清寂,远离俗世纷扰,山巅上白雪皑皑,烟岚和云霞中是他许久未能归去的家,和他如今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 远处,天墉城山门上的结界感应到本派弟子气息,机括开始转动。屠苏抬头望着缓缓开启的石门,忽地想起一些往事。 年少时山中修道,他只觉如身困囹圄,终日落落寡欢。直到后来因缘际会下得山去,方觉红尘熙熙攘攘,世事沉浮若江海,虽未踌躇往复,对师门亦不敢有片刻忘怀。他想起出海前在青龙镇码头上曾见到一名落拓书生,自言离家远游,天涯羁旅,也该到叶落归根的时候了。那时命运尚未将他推至绝路,而他心中所思所想,无非是待一切事了,便回师门请罪。 却不想此番重踏山路,竟已天翻地覆,再也非往日心境。 上古延续至今的宿命,太子长琴魂魄分离之事,与欧阳少恭之间的因果孽障……数千年的旧事在他说来不过寥寥数语,因自认心之所向无惧无悔,其中万千波澜便都掠过不表,只言愿解除身中封印,尽得焚寂之力,护苍生一夕太平。 直到紫胤真人沉声叹息,道:“欲我成全之事,却始终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应允,又当情何以堪?”百里屠苏方才心中一酸,抬起头来看着师尊的背影。 他不畏生死,更明白道生天地之间,生者道之化境,死者还道于天,他只是觉得愧疚不忍,想到这八年以来的授业之恩,孺慕之情,到而今终不得已将深恩负尽,不得两全。 拜见过师尊后,屠苏回玄古居稍作歇息,推开房门,只见屋内陈设一如往昔,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旧日时光。床头整齐叠放着一套天墉道服,是他的旧衣,眼下他虽已不再是天墉城弟子,然而此行一路风尘,又无其他衣物可换,便将那身衣衫重新穿在了身上。 出门时已近黄昏,天际斜挂着一抹残红落晖,身畔长风凛冽,崖下云海苍茫。展剑坛上空旷而宁静,百里屠苏沿着云浮石梯走过去,看见那块用于试炼修为的山石,上面凌乱插着许多利剑,他忽而心中一动,一眼便认出了独属于陵越的那柄霄河。 他伸手轻轻抚过去,低头默然良久。藤仙洞前仓惶一晤,铁柱观内又是匆忙别过,短短几面,均有许多外人在场,有些话还未来得及当面说清,只觉人生确是别离易,相聚难。 那些朝夕相伴的光阴自眼前簌簌闪过,不知不觉间他已眉宇舒展,眼中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神色。背后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屠苏忽有所感,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芙蕖见了他,欣喜唤道:“屠苏师兄!” 屠苏转过身去,便看见陵越踏着遍地落霞向自己走来。 那一瞬山川寂寥无声。 是夜,百里屠苏辗转不能眠,心底百般杂念纷沓而过,沉重难安。 这段时日变故频生,四处奔波,心绪大起大落,他本就疲惫至极,明日一早又要解封,原该好好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就会止不住地想起陵越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他与他彼此知之甚深,向来心意相通,许多情义无需宣之于口。陵越此诺,无疑令他勇气倍添,心意愈加坚决,却更像是一场只有他二人知晓的郑重的告别。在此之前,他亦想过与陵越重逢时的情形,断没想到会是如此,前路渺茫,焚寂握在手中仿佛有千钧重。 铜壶滴漏叮咚作响,小窗下油灯燃尽,晃晃悠悠泯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屠苏深吸一口气,终于翻身下床,披上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这夜天上有积云,月色不甚明朗,洒在地上只是极淡的一层薄银,照着石板罅隙和松枝上的白霜。昆仑地处边塞,日落之后则更是酷寒,也唯有这般清苦之地方可涤荡心神,寻觅至道。四下十分安静,顺阶而淌的水渠中浮着碎冰,偶有几名巡夜的弟子来回走动。 百里屠苏沿着曲折山道漫步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思过崖。 他因身怀煞气之故,自小不得与其他师兄弟一起练剑,大半时间里,都是由紫胤真人在后山单独教导,后来年纪稍长些,师尊便不再时时看顾,只剩下他与一只鹰朝夕作伴。而危崖之上是派中弟子面壁思过之所,他虽恪守门规,亦不免有被旁人挑衅,意气用事犯下过错的时候,因而此地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崖上山石嶙峋,崖边有几株老松,此时已尽数披上了厚雪。峭壁上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山洞,内里敞阔干净,百里屠苏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倚着冷墙在石床上坐下。 山上风声凄紧,幽凉月色和着白雪清光照进来,天上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珠。屠苏像幼时独自清修那般,盘膝打坐,澄定心神,先时那些烦闷不安的杂念方才逐渐消除,灵台重归平静,转而却又想起一些往事。 不是孤影相吊的寂寞,不是受人排挤的失落,不是有志难抒的苦闷,也不是被冤杀害肇临而被囚禁在此的愤懑和不甘,而是…… 那年他与陵越比剑事后,陵越养伤百日,稍有好转即向掌门澄清原委,一刻也不曾耽误,亲自上思过崖来接他。那日天寒地冻,整座昆仑山都被茫茫大雪覆盖,山道上却有几树寒梅凌风绽放,红艳艳的,映着白雪煞是好看。他在崖上远远望见了陵越,一时惊喜交加,鼻头却忍不住地发酸,险些连话也不会说了,只知迎着陵越大步跑过去。鞋履陷进厚雪里,不管不顾地奋力□□,随即又摔了个踉跄。 山路湿滑险峻,下方是万丈深渊,陵越看得心惊,扬声叮嘱他留在原地别动,他却全未听到,耳边只有自己热烈的心跳声。陵越也顾不上自己内伤未愈,施起轻身之法,三两下便轻飘飘跃至他面前,还未开口责备,他已攥住陵越的衣袖,一声不吭地红了眼眶。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旁人面前落泪。他向来心性坚忍,即便后来历尽诸般坎坷,死生无常,亦从来都独立支撑,不在人前示弱。 彼时他年纪尚小,却已十分固执,当即背过了身去,用袖子揩净了眼泪。陵越抬起的手便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途,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师兄带你回去。” 他抱着焚寂剑,跟在陵越身后离开了思过崖。雪落无声,冗长的山道上留下两串脚印,偶尔有几瓣红梅被风吹离枝头,落在他们肩头发梢,襟袖间浸透冷香。即便事后他和陵越各自被罚抄经百遍,如今回想起来,那仍是他在山上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刻。 百里屠苏放任自己迷失在回忆中。昆仑山的风,天墉城的明月,思过崖的旧雪,玄古居的烛光,经库里的墨香,祭坛上的太虚剑印,山门旁的三清石像,西峰下清香的雪莲花,松林里的涧水和奔窜的松鼠……过往他曾忽视过的一切,都在这去而复返的、驻留的最后一夜里,悄悄酿成了不可言喻的温柔。 忽然间,外头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屠苏耳力甚佳,已知是有人上了山来。这样的雪天,想必是哪位犯错领罚的弟子。他不由眉头微皱,走近洞口漫不经心地向外望了一眼,当即打算离开,哪知下一瞬却愣在了原地。 ——来的人是陵越。 雪下得并不大,绵绵一片如同轻软白絮,依稀有月光流泻在老树枝桠上。陵越孤身而来,并未执伞,只运起了护身罡气抵御落雪,除手中一柄霄河外并无他物,剑鞘上的灵石透出莹莹冷光,映照他眉宇轮廓。 一如当年思过崖上那场浩大的风雪。寒梅冷香从杳远旧梦里氤氲出来。 屠苏却未像那年一样迎上前去,而是下意识闪身退至一旁,借山壁阴影匿住了身形。随即他后悔不迭,然而陵越已走到近旁,此时出去反倒突兀。犹豫不过片刻,陵越却停在了山洞前的空地上,只听铮一声清鸣,霄河剑已飒然出鞘。 陵越似乎并未发现他的行迹,只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里,来危崖之上练剑遣怀。高天上的冷月自阴云后浮出,恰恰好将他的身影投进了山洞里,屠苏低下头,便能看见他挥剑如虹,英姿焕然,一招一式无不是最熟稔模样。 师兄……他嘴唇轻掀,向着地上那个浅影伸出手去,分明这样近,却似隔了山长水远。 山巅的雪依旧静默无声地下着,将红尘紫陌覆盖,将悲欢离合掩埋,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情思与妄念却一点点翻涌出来。陵越反手一挽收起剑势,屠苏背靠着石壁慢慢滑坐下去,抬手撑住前额,脑中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此时此夜,相见争如不见…… 他已无心再刻意压制气息,像是累极,陵越也不知有否发现了他,不进不离,只是在山洞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边明月。轻盈的一片雪落在陵越手背上,随即融成涓细水流,顺着指缝淌下去。屠苏闭上眼,将头轻轻抵在石壁上,心跳紊乱得厉害,却连自己也不知缘由,只是无端想起幼时第一次在思过崖面壁,陵越便像这般坐在外头,捧读一卷经书,陪自己熬过漫漫长夜。 “师兄……”他在心里低声唤道。这数日来的疲乏如潮水般漫过全身,他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屠苏自浅梦中醒转,依稀看见一团浅绯色的雾,像那年山中透骨生艳的红梅。 他心中一动,睁开眼来,原来却是铜盆中的火光在跃动,将一方山洞映得温暖明亮。而陵越就守着火盆坐在那里,一手搭在膝上,一手随意拨动燃烧着的枯枝,神情异常沉默。屠苏将身体撑起些许,披在肩头的长裳就滑落了下去,深紫颜色,是陵越的旧衣。 陵越的衣襟上隐约残有沉檀和白雪的气味,清淡悠远,是流年深梦里萦绕不去的记忆。 他刚有动静,陵越便抬眸看了过来,目光在他面上稍作停留,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没有问他为何在此睡着,没有谈及解封之事,只是状若寻常地道:“醒了?” “……”屠苏心绪杂乱无章,不知说什么好,只将气息略作调息。那件旧衣被他握在手里,袖口有些褪色,每一线针脚却无不干净而妥帖。片刻后他翻身下了石床,将衣裳递至陵越手边,低声道:“多谢师兄。” 陵越将手中松枝丢进火盆,接过沾染了他体温的衣裳,重又穿回身上,摇摇头,仿佛是在叹气,“崖上风雪大,你尚有要事在身,倘若不慎受了风寒,岂不误事。” 屠苏悄然握紧了手掌,淡声道:“无妨,不会再有下次。” 陵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拂衣起身向山洞外走去。屠苏暗自定了定神,举步跟上,方踏出山洞,皓月清光就当头洒落下来,照彻遍地积雪,冷风透衣而入,砭人肌骨。 他们在崖边并肩而立,头顶苍穹辽阔,远望处青山迢递,层云万里。 这场沉默的告别本该止于暮色里的展剑坛上。孤崖上的不期而遇,是命运善意的馈赠,亦是从时光间隙里偷得的一点温存。 良久,陵越低声道:“回去休息吧。” 屠苏这才恍惚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陵越侧脸,一开口,便呵出一小段白雾,袅袅消散在夜色中。“我想在此多留片刻。”屠苏道。 陵越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过身去。错肩而过的一刹那似乎格外的漫长,风雪不再呼啸,周遭安静得像是一场梦。衣袂轻擦,一触即分,弹指光阴过后,便将各自踏上前路。终于,屠苏鬼使神差般抓住了陵越的肘弯,陵越脚步稍顿,侧目相顾,抬手覆上他的手背。 突然间一朵冰花从枯枝上坠下,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间,溅得粉身碎骨。心底紧绷的那根弦倏地断了开来,顷刻间已是乾坤倒悬,江河倾覆,几度东海扬尘。 他们用力扣住了对方的肩背,灼热的吻落在唇上,双双跌倒在雪地里,翻滚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雪浪。 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亲吻,紧贴的嘴唇只是一味的撕咬和纠缠,生涩,莽撞,比起亲吻更像较劲,比起缠绵更像侵吞。咬破了舌尖,尝到冰冷的血腥味,仍不甘退却,直欲抵入灵魂最深处,宁愿就此窒息。不懂如何倾诉,不懂怎样相拥,纵使知晓情之为何物,亦在这骤然来临的诀别面前感到束手无策。 今日之前,不知何谓爱别离,何谓求不得。 相识八载有余,是同门,是兄弟,是至亲,是彼此敬重的剑者。从未有过逾越之想,难分辨情之所起,万丈红尘里的爱欲照在他们身上,不过是此时的半川新雪,一天明月。 一场初雪,人间秋叶凋尽,昆仑山上却已是天荒地老。 这样过了许久,他们才渐渐平静下来,亲吻也变得轻缓而悠长,唇齿间浸满温柔,如二月里唤醒枝头新绿的那一抹春风。小心翼翼地分开,犹自气息急促,眼底神光却明澈如初,清晰镌刻着对方的模样。 他们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眉目,没有人舍得将目光移开,不必再说些什么,连呼吸亦可忘却。陵越低下头,像呵护一朵花那般,轻轻吻了吻屠苏眉心的朱砂,继而拉他起身。 此时长夜将尽,冷月依旧高挂中天,映照千山万壑。陵越看着屠苏,忽而淡淡一笑,他发梢沾满了雪珠,神态却依旧磊落俊朗,眼中波光澄净,似流过弱水三千。十指紧扣,带着屠苏一齐跪倒在地—— “皇天后土,明月为鉴。”陵越朗声说道。 屠苏心中猛然一震,眼角悄然发热,反手用力握住陵越的手掌,亦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两人对视一眼,并肩伏下身去,对着天地山川、明月白雪深深三拜。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皓月清风,俱为见证。 再起身时东方已经浮白,百里屠苏抬头望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叹息,双眸已被一只手掌轻轻遮住。他顺从地闭上了眼,任由陵越牵着自己的手,一同沿山路向下走去,脚下积雪深浅,身畔壁立千仞,他并无丝毫畏惧,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一程路,终究送到了尽头。陵越停下了步伐,慢慢将手松开,屠苏毫无犹疑地继续前行,握紧焚寂剑,迎向青山后渐起的初阳。雪已封山,道旁的梅花还未开,当初的少年早在风刀霜剑中长大,执剑涉入江湖,凭侠骨英风担一肩道义。待天光彻亮,他将去天墉祭坛解除封印,远赴命定的劫数,他将启程前往青龙镇,救沿海百姓于水火。 一日心期千劫在……然诺重,君须记。 …… 百年前的种种排山倒海般在心中漫开,那段曾被忘川河水洗去的往事,此刻终于被再次的离别唤醒。记忆不再有缺失,睽违已久的心痛却猝然来袭,陵越死死按住胸口,用仅余的一丝神智维持着法阵的运转。 皎皎明月,昭昭此心……原来他们早已拜过天地,许了三生…… 倘若……倘若旧事重演,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无法两全…… “陵越公子,你还好吗?”红玉不知何时孤身上了玄台,双剑一收,轻飘飘落在陵越身边,不无担忧地问道。 “……无妨。”陵越脸色异常苍白,额头沁满汗珠,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抬眼望去,天边那个黑色的漩涡中正自暗流涌动,赤红焰光骤起骤落,诛仙、伏魔二阵相互角力,各自爆发出了最大的威力,诸天星斗都急速旋转起来。陵越心知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端坐,双手结印,周身浩然剑意化作一道白光汇入阵眼之中。 又过了许久,诛仙阵的余威逐渐泯灭,被七星伏魔阵法压制下去。此时,苍穹上倏然传来铮铮剑鸣之声,震彻神州大地每一个角落,火红烈焰自漩涡中央席卷开来,将漫天阴霾焚烧殆尽。 虚空中兀地绽开一道入口。红玉心下一凛,随即听得耳畔裂帛声响,陵越已足踏长剑掠上九天,抢在入口消失之际纵身跃入了阵中。 ☆、宁同万死碎绮翼 “你……当真要取吾性命?” 虚空中杀阵仍自运转,举目唯见白日陆沉,沧海横流。青色角龙盘踞在浮云之巅,长尾尚插着半截羽箭,居高临下地看着孤身仗剑的玄衣青年,一张口便是雷声轰鸣,语气却不无悲哀之意。 百里屠苏仰头与之对视,抬手擦去唇角血迹,长剑一挥,冷然道:“只因心中私怨,便不惜倒行逆施,涂炭生灵,今日即便将你诛于剑下,亦不足以告罪苍生。” 角龙一双深青眼瞳遽然收缩,片刻后缓缓道:“吾对你一再容让,不过是顾念旧人,虽知你并非太子长琴,终究……不愿杀你。然而你既有太子长琴的一半仙魂,他的诸般过往你应能感同身受,却为何对天界所为无动于衷?”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屠苏微微摇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我曾一度为心魔困扰,也曾心生愤懑,所幸得遇恩师,才不致身陷万劫不复之境。”百里屠苏目光清明,朗声道,“我并非太子长琴。如今千年已过,世殊时异,即便是他的另一半魂魄,应也不复昔日心境。” 郁璘闻言猛然一怔,沉声道:“长琴的另一半魂魄?现在何处?” 陈年往事,屠苏并无兴趣一一相告,经过先前的短暂调息,心口紊乱的真气平复了些许,当下清喝一声,提剑再次纵身而上。郁璘尚在苦苦思索,一时分神,被剑锋深深刺中了肋下,不由痛呼一声,长尾疾扫,屠苏连连后跃迅速闪避,却仍旧被那澎湃气劲击中后背,只觉气海翻腾如沸,喉间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别以为你有长琴的半魂,吾便不会杀你!”郁璘怒不可遏道。屠苏冷眼相对,丝毫不为所动,面前这头角龙已浑身嗜血气息,全无半分上古圣兽应有的气度。 正在此时,金芒陡然暴涨,却是后羿射日弓所射出的那枝羽箭发出尖锐啸声,径直刺穿了角龙的尾骨,似流星般堕入虚空。一蓬血光喷薄而出,角龙嘶声长吼。 郁璘受此重创,仅余的一线理智终于消失殆尽,口中咆哮不止,腾身曳尾之际雷电骤落如雨,反倒催出它体内所有至邪之力。屠苏使出全力亦只能勉强招架,险象环生,而诛仙阵受其感应,再度运转起来,且威力比先前更甚。 百里屠苏修习道家清正内功,身处此邪阵之中难免处处受制,他心知若再拖上一时三刻,全身功力不免尽数流失。忽而想到焚寂剑正是被郁璘窃取,用以助阵,当下双拳紧握,深深吸气,强行催动体内所有煞气,转瞬间眉心朱砂殷红如血,身周腾起一团黑雾,剑意凌厉,整个人浑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混沌的浓雾中突然透出一点红光,幽微深艳,像是黑夜里绽放的一朵碎火,随即那红光越发耀眼,明晃晃映亮了半幅天幕。屠苏睁开双目,神情冰冷,眼底遍染赤光,左手平平向前伸出,只听远处铮然一声长鸣,那抹焰光撕裂无边黑暗直堕而下,稳稳落在屠苏手心。 ——赫然便是上古凶剑之一的焚寂剑! 百里屠苏手握双剑,抬起头与角龙静静对视,周身煞气一触即发,神色却异常淡漠。电光石火之间,他已在心底作出抉择。他体内焚寂剑灵与剑身相互感应,贯通一气,激发出了所有凶煞之力,剑身上的远古刻纹悉数亮起,令人望而生畏。角龙自云端俯冲而下,虚空中骤然一片昏晦,四下里飞沙走石,雷霆震怒,飓风席卷而来,似要吞噬一切。屠苏毫不迟疑飞身迎上,整个人化作一道金红色的火光,斩破了阴霾和混沌,剑锋所指之处竟是所向披靡。 这一招名叫焚焰血戮,是他十五岁那年师尊亲手所授,是殊死相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法,正如利剑锋芒太过,伤人之余,自损亦深。当时师尊曾严厉告诫万不可轻掷性命,妄用此招,谁料一年之后他便私逃下山,而此生唯一一次出此绝招,便是在蓬莱宫殿与欧阳少恭对决,不惜玉石俱焚之时。 眼下孤身迎敌,无一同伴在侧,凶险无疑更胜当日,然而既攸关天下苍生,他唯有孤注一掷。 龙吟声震荡天地,劫焰势成燎原,短短片刻的交锋过后,虚空中陡然间变得十分安静,听不见一丝声音,仿佛上古鸿蒙未开,阴阳尚未分晓之时。突然间,一束明光撕开了无边黑暗,现出头顶万千流云,百里屠苏将焚寂剑回手一拖,自下而上斜斜划过龙颈,黑红色的血珠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你败了。”百里屠苏冷冷道。 这一剑去势未消,焚寂脱手飞出,他握紧了拂苍云,如一只折翼的火凤向着大地坠落。 那凶戾无比的一招已让他耗尽所有气力,煞气反噬,五内俱伤,再也无力支持自身。沉重的倦意漫涌而来,屠苏合眼之前,看见角龙仰天长嘶,发出痛苦不甘的□□声。 龙颈下那片赤金色的逆麟被击得粉碎,露出缓缓起搏的心脏,鲜血自创口中狂涌出来,片刻后,角龙身上所有鳞片开始脱落,剥离血肉,上古异兽一身坚不可摧的盾甲瞬间已不复存在。角龙低声鸣泣着,庞大的龙身在瞬间崩塌,龙魂化作万千光点飞逝,于虚空中汇成一个孤单的身影。 那是少年时的郁璘。彼时尚为水虺,初初可化作人形,身躯孱弱,一头乱发肆意散着,露出一对珊瑚双角。它站在暗无天日的旷野中,四顾茫然,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些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它牵住,它侧过头,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便映入眼帘,成为照彻生命最初的光亮。它忘记了抗拒,任由那位擅弹琴曲的仙人带着他走出黑暗,走入一片山光水色中。 榣山水湄,郁璘度过了此生最平静安乐的一段时光。仙人自有挚友,与它不过点头之交,甚少攀谈,而它想是孤独惯了,也并未奢求更多,终日勤奋修炼之余,便隔着一层清澈水波遥遥相望。 看着暮春飞花时节,太子长琴端坐树下怡然抚弦,悠缓琴声自他修长的指端潺潺流淌,悭臾倚在他脚边听得醺然如醉。看着初夏遍野浓翠,太子长琴轻衫缓带 在岸边闲读书卷,悭臾在湖里游来游去,有意打起一朵朵水花,引得长琴无奈微笑。看着秋霜落木之中,悭臾于水底潜心修炼,太子长琴则在岸上抚琴相伴,偶尔兴之所起,便幻出长剑舞动几招,白衣身影翩若惊鸿。看着冬雪皑皑之时,悭臾缩在太子长琴怀中,困得不省人事,一仙一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浅浅睡去……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而这片山水所承载的,都是太子长琴和悭臾的回忆,除却琴音之外,听到最多的便是悭臾那一句掷地有声的—— “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山中不知岁月,待得久了心如沉水,弹琴奏乐本是为了怡情,但若无你陪伴,未免也太过孤单,何来报答之说?” “不过你的话我记下了,纵然悭臾尚有数千年方能修为应龙,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那时的郁璘,自始至终只是个旁观者,因身处化外,心念单纯,不懂何为贪嗔痴,心底只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钦羡,因天长日久而根深蒂固。直到悭臾在不周山闯下大祸,太子长琴被贬入轮回,它对着空荡荡的榣山,一夜之间生出无边恨意。 世间凡有灵者,都难逃七情六欲,难避尘心凡念,它亲眼看着悭臾被赤水女子献收为坐骑,永失自由,纵心有挂念也无计可施,又辗转得知太子长琴被缚魂之事,一腔恨意自此酿成了噬心毒火,终致今时今日…… “我……我不甘心……”生命已然流失殆尽,双眼沉沉阖上,不知何处却拂来一阵清风,仿佛又回到了那里…… 虚空幻境化作昔年的榣山,远山含翠,秋水横波,恰是春光正好时。百里屠苏强睁开一线眼帘,感到身体正向着天地尽头坠落,永无止境一般,耳畔听不见半点声响,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都从指缝间簌簌流失。 传闻渤海之东有一深渊名为归墟,身处其中,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光阴流逝、天地变迁,什么都不会有,只余下永恒黑暗的禁锢。 不,不能就死在这里……还有人在等他…… 百年前已然失约一回,如今再世相逢,怎能够重蹈覆辙…… “我一定……要回去!”百里屠苏攥紧双手,任由剑刃割裂肌肤,鲜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骤然袭来的疼痛使他意识清明了少许。他深深吸气,强行聚敛体内残余的真气,意欲突破这方幻境的束缚。 正当此时,一抹冰蓝色的剑光破开漫天流云,从青山碧水深处迎面而来,屠苏心中一动,下一瞬已被人稳稳拥入怀中,止住他下堕之势。胸膛温热,手臂坚实有力,剑眉星目是最熟稔模样,衣襟上有沉檀和白雪的气味。 “……”眼前骤然模糊一片,如同隔了一层水雾,屠苏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指尖触及对方眉眼,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师兄……我不是在做梦吧?”屠苏低声说道,近乎贪恋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 “不是做梦。”陵越眼眶微微发红,唇畔却含着笑意,他抓住屠苏无力的手,让他的掌心真真切切贴在自己颊上,“我来迟了,抱歉。” “不……”屠苏下意识地摇头,一句话还未出口,陵越已低下头将他吻住,一口真气透过相贴的嘴唇源源不断向他渡来。 虚空中静谧无声,那一刻却仿佛有十亿洪钟震响,万朵清莲绽放。呼吸交错,唇舌相贴,难分难舍,极尽缠绵之意,又似带了些微苦涩,这一吻隔了百年光阴,跋涉过千山万水,他们都已等得太久太久。屠苏伸手扣住陵越的后颈,更加用力地迎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彼此拥吻着缓缓落下,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脱力一般双双跌跪在地。 “屠苏,抱歉……”陵越压抑着急促的气息,在屠苏耳边轻声说道。 这句低语深情宛然,其中隐痛令屠苏心头一紧,不由得紧紧抱住了陵越的肩背,“不,你何曾亏欠过我……” 陵越摇了摇头,慢慢松开怀抱,两手扶住屠苏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陵越眉骨和鬓角都沾染了血迹,模样却依旧俊朗,一双眼沉如墨玉,眸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屠苏,一字字说道—— “皇天后土,明月为鉴。” 百里屠苏浑身重重一震,随即像是被定住一般,几乎忘记了怎样呼吸。半晌,他才艰难地张开口,声音哽在喉头,几乎语不成调:“你说……什么?” “我都想起来了。”陵越低声道,“那夜我说过,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纵是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一定会找到你。” “山河万里,不会留你孤身一人。” “今日之心,永不相负。” 话音刚落,屠苏已鼻头一酸,情不自禁地紧紧将陵越抱住,下颔用力抵在他的肩头,心中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陵越侧过头,在他耳背上轻轻一吻,嘴唇顺势向下,沿着冰凉的脖颈一路来到唇边。 陵越停下了动作,屠苏睁开眼,眼中蒙着薄薄雾气,却掩不住满腔热切的渴盼。陵越与他额头相抵,淡淡一笑,而后慢慢地吻住了他泛白的唇。两人不约而同在心底发出一声喟叹,屠苏双手勾住陵越的后颈,放任自己向后倒去。 拂苍云和袖白雪摔落在草叶间,剑身相撞,叩出清越悠长的回响。 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幻境中,两人交颈相拥,指尖相缠,身体近得再无一丝罅隙,仍是不愿放手,不忍分开。天地空旷而寂静,只听见彼此乱无章法的心跳声,胜似一切,虚空中陡然开出许多花来,瑰丽馨香,如潮水般向着远处蔓延,弹指间,这场花事便已开到极盛。 温热的触觉印上颈侧,屠苏眼睫轻颤,难以自抑地仰起了头,将全身要害毫无保留尽数奉上。陵越一手托住他的后脑,一手与他十指相扣,顺着肌肤下淡青色的血脉一路吻下去,吻出一朵又一朵深深浅浅的红花。 衣裳早在耳鬓厮磨间被一件件褪去,在身下流水一般摊开来,深红和靛蓝色的腰带纠缠着落在一旁,乌黑的发辫拖在腰腹间,发尾散乱,被汗水重重浸湿。陵越撑起上身,目光专注地落在屠苏面上,看他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情思。 这是他等待一生之人,也曾是昆仑山风都吹不断的执念,忘川河水也洗不净的前缘——是他的红尘。 陵越右胸有一条斜长的胎记,与前世的焚寂剑伤一般无二,屠苏抬手轻轻抚上去,心中百味陈杂,陵越并未避开,只低头在他眉间轻轻一吻。一滴汗水顺着陵越的下颔滚落,被屠苏卷入口中,情火就此燃遍全身,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相拥着摔进了暖香深处。 被进入的时候屠苏用力咬住牙关,手指绞紧了铺在身下的衣衫,只溢出几声粗重的喘息,陵越眉头深蹙,显也感到不适,却并未因此停下,只默默无言地包住了屠苏的手背。两人都觉得痛,然而相互占有的欲念太过强烈,无暇温存,亦无暇从容,仿佛唯有这样的痛楚方能印证一切。 爱是真,欲是真。思念是真,失而复得是真。眼前的人也是真。 他与他心意相通,素有默契,未想却连身体也可如此契合。没多久疼痛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快感,流遍四肢百骸,蚀骨难言。陵越的肩头布满汗珠,湿滑而滚烫,屠苏攀附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半闭着眼,在情潮中起起伏伏。两人散落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相思已入骨,情一往而深。苍天后土,四方诸神,俱为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才终于结束,幻境里的繁花已然开谢了一回。 屠苏靠在陵越肩上,仍自喘息难平,陵越捡起丢落在一旁的衣裳,盖住他汗湿的脊背,惯常执剑的手指穿过乌发,将散乱的长辫重新束好。 待气息平复,屠苏挣扎着撑起上身,却觉腰间一阵酸软,手臂一滑再度倾倒下去。陵越适时地伸手揽住他,问道:“还好吗?” “……无妨。”屠苏低声答道,耳廓已悄然红透,又见周遭虽仍是榣山景象,却已是春光消散,渐入秋凉。心底倏然一沉,便将郁璘身亡之事简略告知陵越,又道:“四周并无生门,不知如何才能出去。” 陵越微微摇头,道:“这个幻境因诛仙阵而起,乃是郁璘心念所化,它既已身死,再过一时三刻魂魄必将归于天地,届时幻境便不攻自破。” 屠苏闻言点了点头,道:“我也正作此想。”陵越拍拍他的手背,温声道:“等等便是。你也累了,先休息片刻。” “好。”屠苏依言闭上了眼,浓重的疲意漫过全身,他无力多想,沉沉睡去。 深睡许久,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急促唤自己的名,依稀是陵越的声音,他想睁开眼,谁料梦境深处似是生出许多藤蔓,将意识向着深渊中拖曳,他蓦地一惊,强敛心神,挣脱时已是满头冷汗。 “师兄,我……”屠苏尚不知发生何事,只下意识地抓住陵越的手。 陵越见他清醒,似乎松了一口气,眉间忧色却未淡去,他松开搭在屠苏脉搏上的手,迅速替两人穿好衣裳,拾起佩剑,拉着屠苏起身,“情况有变,需尽快设法离开此地——”然而话刚出口,屠苏却双膝一软,歪倒在他身上。 “怎会如此?”屠苏这才惊觉丹田内空空如也,周身灵气仿佛正在一点点流失,顿时面色骤白。 “你的灵力很弱,先别说话。”头顶飘起了绵绵细雪,陵越看了一眼,不由分说将人负在背上,大步向前走去,“我们都猜错了。从一开始,这已是诛灭之阵,会吞噬其中所有生灵,随着阵法一同湮灭。” 屠苏闻言心头一沉,只见幻境中的山水已非先时模样,转眼间木叶落尽,雪覆冰封,正是万物凋敝之象。这是洪荒以来三界中第一杀阵,一介凡人之身如何破得,屠苏灵力失了大半,渐感不支,只低声问道:“可有办法?” “尚不清楚。不过,你看——”陵越沉声说着,抬手向前一指。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虚空,幻境濒临毁灭,脚下却凭空出现了一条长路,延伸向迢遥的远方,那里隐约有着光亮,像是一道生门。“莫非是……”屠苏道。 “许是一线生机。”陵越手握长剑,脚步陷在雪中,踩出深深足印,不觉间已渐行渐缓。 屠苏浑身虚弱无力,却也察觉有异,轻声道:“先放我下来……我不愿拖累于你……” “休要胡言,我怎能弃你不顾。”陵越冷声斥道。谁知又走出几步,他忽地胸口一窒,幸而及时将长剑在地上一杵,才不致令两人双双摔倒。屠苏见他脸色苍白,鬓边冷汗涔涔,忙道:“师兄,放我下来……或许还能留得一人性命……” 陵越缓缓摇头,道:“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今日若换作是你,可愿舍我独活?” 屠苏心中豁然通透,顷刻间便已释然,他一缕魂息曾历遍生关死劫,勘得破天意,只勘不破情义二字。对陵越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明白了。”屠苏无声一笑,叹息般说道。 冰雪如刀,将一切生命无情扼杀,白茫茫荒野上空无一物,每跨出一步,身后足印即刻便被抹平。陵越越走越慢,到后来几乎寸步难行。 屠苏静静伏在陵越背上,看着他深锁的眉头,忽然想起一些年少旧事,“幼时被罚面壁,身染风寒……师兄也像这样背着我……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陵越勉力一笑,摇头道:“你长大了,师兄背不动你。” 长路尽头的光亮逐渐开始黯淡,屠苏闭目一叹:“真的出不去了。”陵越终于停下脚步,伫立在风雪中,却什么也没说。 “师兄,你也累了……不走了,好不好……” “……好,不走了。”陵越将他从背上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两人彼此依偎着坐在雪地里。 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单衣难御严寒,雪风刮在身上犹如钢刀一般,屠苏双手轻颤,嘴唇冻得发白。“倘若可以,师兄……真想和你再回一次思过崖,回一次乌蒙灵谷……漠北江南,山川万里……”屠苏闭着眼靠在陵越肩头,断断续续道。 陵越揽住他的肩膀,两只同样冰冷僵硬的手紧紧交扣在一起,“我答应你……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阵法就要散了……”百里屠苏道。 陵越抬头望向天际,只见雪花浩浩荡荡洒落下来,在两人头上积起一层白霜,忽而心中一动,笑道:“如此,你我也算白头偕老。” 屠苏听见了,唇角亦牵起一抹微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笑意竟十分安静悠远。他披着满身薄雪靠在陵越怀中,像是寻到了毕生的归依,终于坠入一场好梦,天地皆已远去,他再也无力睁开双眼。陵越低下头,在屠苏发顶轻轻一吻,无声阖上双目。 榣山的春光已经凋谢,大雪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一切掩埋。却有一滴泪水悄然滑下,自两人交握的指缝间蜿蜒淌落,溅在冰雪之上。 那一瞬,虚空中天音奏响,冰雪中开出繁花,幻境陡然坍塌殆尽,化作无数流光飞散开去。 ☆、情至深处无怨尤 诛仙阵灭,昆仑之祸就此平息,陵越和百里屠苏却全无踪影。待紫胤循着诛仙阵消逝的迹象找到他二人时,已是三日之后。 北荒之隅,不周山下,风起天末,万物萧杀。群龙盘踞的不周山主峰上雷云漫卷,强大的灵力壁障阻绝着一切生灵的靠近,山脚下环绕着黑色砂砾汇成的乌海,苍白龙骨横亘其上。陵越和屠苏就栖身于乌海附近一处山坳中,其时北荒已经开春,碧油油的野草自砂石间隙里顽强地生长出来,在身畔起伏成一波绿色的细浪,两人紧紧相偎,头靠着头,仿佛正在做一场恬美的长梦。 红玉随在紫胤真人身后,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暗自心惊,轻声道:“苦寻许久,不想竟是在此……主人?” 紫胤默然不语,走上前去伸手虚按二人头顶,片刻后,方眉头舒展略一颔首,道:“尚有一息未绝。” “真是万幸。”红玉松了口气,“诛仙阵威势足可毁天灭地,虽被破去,两位公子身处阵中也实为凶险,所幸吉人自有天相。” 紫胤以自身法力护住二人真元,负手而立,垂目看着这两个徒弟,忽而沉沉叹了口气,“陵越体内灵力尽失,却并无大碍,静养一段时日便可。只是……屠苏身中煞气原不稳固,经此寂灭之阵,命魂已经开始枯竭。” “……!”红玉不禁心中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主人的意思是,太子长琴的魂魄正在消亡?” “亦可说是焚寂剑灵被毁。”紫胤转过身去,看着远处直插云霄的不周山,“举凡世间生灵,其命魂都有寿限,随着轮回转世而来往于三界六道之中,直至油尽灯枯。屠苏的命魂来源于仙界,曾被强行分离,遭焚寂长久禁锢,又经历过血涂之阵,本已耗损极大。重生之术虽可令魂魄归位,终究无法使命魂之力回复如初。” 红玉见闻广博,当下已听得明白,便道:“即是说,命魂寿数耗尽,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无法再入轮回……” 紫胤并未说什么,只是无声一叹,红玉抬眸看去,只见他神情依旧清冷,眉宇间却依稀有不忍之色。紫胤早年修成仙身,无所欲,无所执,红玉伴他左右数百年,深知他若于世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便是这份亲如父子的师徒情谊。 “生死之事,或许就连不周山上的神龙钟鼓,也无法真正参透吧。”红玉轻声叹道。 黑暗深处,陵越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他梦见太古之初,盘古开辟鸿蒙,世间清浊二气、阴阳五行自此分离,衔烛之龙睁开双目,光阴的潮汐开始缓慢流转。盘古于天地之间屹立万年,终于衰老不支,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垂死时其气化成风云,声为雷霆,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 而盘古吐出的最后一口清气,于神州大地上孕育出上古三皇,伏羲,女娲和神农。 一日,一束幽火自天边落下,现出皎洁如玉的窈窕身姿,人身蛇尾,轻纱覆体,正是地皇女娲。女娲游走在莽莽荒原,眼见山川连绵江河奔流,四处散布着飞鸟虫鱼、珍奇异兽,却无不是蒙昧无知,女娲忽然觉得这锦绣河山似是过于枯寂无聊,转身间看到自己投在长流河上的影,兀地心生一念。 女娲仿照着自己的模样,以黄土捏成人形,造出四肢躯干和血肉骨骼,往四方诸神处讨得源金、源木、源水、源火、源土等五行之力,铸成了三魂七魄。最后,女娲来到不周山,借来一点创世之火,将命魂点亮。 长流河自众神所居的洪涯境流泻而下,灌溉神州四野,人类自此栖居于长流河畔,世代繁衍生息。 梦境中,千年万载都只在须臾之间,桑田沧海不过转瞬,陵越最后看到的,便是创世火自不周山上飞出,在幽黯天色中划出明亮光弧,如碎星一般堕入北荒谯明山中。同时间,女娲掌心五色光华骤亮,主司轮回的第一个命魂就此苏醒,流转不息。 …… “陵越公子,你可算是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唤,陵越缓缓睁开双眼,灼目的辉光迎面照来,他眉头一颤,脑中晕眩,恍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红玉本站在窗边,见陵越正挣扎起身,便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扶。视线逐渐清晰,陵越这才看清周遭情形,却是身处一间陈旧的木屋中,窗外遍布红岩,景色十分陌生。陵越抬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先前幻境中所历诸事一一在眼前闪现,不由得心底一沉,问道:“这是何处,我……怎会在此?” “这是北荒境内的谯明山,公子已昏迷了五天五夜。”红玉唇角含笑,一双妙目似可洞彻人心,“诛仙阵被破之后,你与百里公子皆下落不明,然而许是角龙身死,魂魄会归于不周山龙冢,主人循迹而来,终于在乌海附近找到了你们。” 陵越点了点头,四顾一周,却未看见屠苏身影,“师弟怎么样了?”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7节 红玉眼波微微一闪,收起唇边笑意,轻声道:“百里公子暂无性命之忧。”陵越察言观色,已觉出不妥,皱眉道:“红玉似乎话里有话,但言无妨。” “主人就在外面,此中详情,公子不妨亲自去问他。”红玉后退一步,敛容道,“无论结果如何,还望公子能够坦然处之,切勿伤怀过度。” 话说至此,陵越已隐约猜到了七八分,心底骤然一阵惊痛,想也不想便起身下床,谁料双脚刚一沾地便觉血气虚浮,险些跌了个踉跄。红玉欲伸手相扶,陵越示意不必,站稳后便推门走了出去。此时漫天都是绛紫色的晚霞,放眼山下,方圆百里皆为赤地,开阔而又荒凉。蓝白道袍的仙人负手立于崖边,望着极目尽处的不周山。 陵越忽觉喉头发涩,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师尊。” 紫胤真人并未回头,只淡然道:“你内伤未愈,起身吧。”陵越应了一声,走到紫胤身侧,抱拳道:“弟子不才,连累师尊耗费功力。” “你已做得够好,无须自责。”紫胤道。 陵越一时沉默不语,北荒的风夹着凛冽寒意拂过衣袂,谯明山底是传说中的地肺所在,极淡的乌烟自峰顶喷薄而出,聚作一团涡云,不久又被吸入山体,周而复始。陵越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师弟眼下可有大碍?” 紫胤叹了口气,摇头道:“屠苏命魂几近衰竭,回天乏术,仅可支持数日。” “怎会……如此?”陵越心神大震。紫胤将前因后果择要告知陵越,又道:“万物盛衰,乃是常理,魂魄轮回周转,亦终有尽时。当年屠苏虽得以返生,然命魂早已折损,如今遭此变故,余力已全然耗尽。” 紫胤说完这番话,便看向远处彤云漫卷的天际,而陵越在一旁听着,始终缄口不言。诛仙阵破,他原以为绝无生路,一心坦然赴死,谁料因缘际会之下竟保全了性命,却又横生此节……只觉世事犹如一场大梦。他一世潜心悟道,对生死之事看得通透,心内却有哀痛,有怜惜,更有无尽的慨叹,诸般情绪涌上来,却化作一片空茫。 良久,陵越低声开口:“师弟现在何处?” “山脚有一方琅嬛古玉阵,乃上古神迹,灵气鼎盛,可暂为他延续心脉。你想去,便去罢。” 传说有载,极北大荒之中有山曰谯明,日月初升之地,亦是太初时地皇女娲造出人类的地方。 沿着曲折山道向下走去,忽然眼前霍然开朗,只见山坳中横卧着一方白玉台,一个强大的法阵在其上缓缓流转,自成洞天,碧莹莹的灵光将四周山壁尽数映亮。玄裳长辫的青年静静躺在光芒中央,容色苍白,只眉心一点朱砂仍旧明艳夺目,他闭着双眼,拂苍云放在手边,似在安然沉睡。 陵越走入光阵中,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那一瞬,先前激荡的心潮忽然间平寂下来,而天地喧嚣都已尽皆远去。 “屠苏。”一声低唤,在山壁上叩出悠长回响。虽知他听不见,陵越仍垂眸看去,看着这利剑般的青年褪去一身锐利风骨,睡颜沉静,仿若未曾点染红尘。 陵越就这样静静陪着屠苏,从月上中天到次日朝阳东升,期间红玉前来温言相劝,但见他虽面色憔悴,神情却是异常清醒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而陵越毕竟是伤重之躯,支撑许久,终于还是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浅梦之中,却又无来由地看见太古时的情形。地皇女娲造出了世上第一个人类,觉得过于冷清,便取来创世火焚烧后的余烬,点燃了第一个人的命魂,以血为契,将命魂之力次第传承下去。莽莽神州上,一个又一个人类霍然苏醒,睁开双眼,在山川湖泽间奔走、狩猎、栖居,命魂之火自此亘古流传。 陵越于梦境中看着这一幕幕,只觉心神俱震,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心中浮现,正呼之欲出。 他浑身一凛蓦地醒了过来,睁眼的一刹那,却见身畔景象陡然变幻,脚下土地变作江河大川,惊涛雪浪滚滚东逝,日月星辰一齐升起,照耀着广阔无垠的天空。青色幽火自天边翩然落下,化作人身蛇尾的曼妙身影,发若流泉,白纱曳地,气态端华不可逼视。 陵越慢慢站起身来,仰首相视,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此时紫胤真人和红玉也走了过来,恰看见了这奇诡的一幕,红玉眉梢一挑,轻轻吸了一口气,紫胤摇了摇头,示意她且静观其变。 女子俯瞰着躺在白玉台上的百里屠苏,面露悲悯之色,悠悠一叹,开口道—— “这缕命魂历经诸般磨难,延续至今,看来已将要湮灭。” 陵越认出面前的女子正是梦中所见的地皇女娲,知她现身定有深意,便上前一步,抱拳道:“敢问大神,可有回寰之机?” “创世火,乃万物之始。”女娲扬袖一挥,一点幽艳红光自她指尖流泻,在掌中积蕴成形,“死生流转,轮回往复,是万物兴灭之道。他的命魂彻底枯竭后,以创世之火淬炼,便能脱胎换骨重获新生,此后可重入轮回,亦可不必再受焚寂煞气侵扰。” 几人闻言俱是心头大震。红玉轻声道:“主人,看来百里公子有救了。”紫胤依旧神色凛然,眉头却舒展了几分。 陵越回头看了百里屠苏一眼,努力平复下心中狂澜,又问:“不知该如何施为?” 女娲柔声说道:“须以另一人心血作契,从此命数相连,如花开并蒂。然……经历过血涂之阵的魂魄毕竟十分脆弱,能否承受这创世之火的力量,仍看他是否有足够坚强的意志。” 几乎是刹那间,陵越心中已有决定,当下深深吸气,道:“我明白了,多谢大神指点。” “当初吾等未能及时劝阻伏羲,致安邑全族被诛,其后人为报血海深仇,造出了那七把凶剑,从而牵连出许多祸端,吾一直深引为憾。昔年凤来琴由吾亲手点化,与太子长琴也算颇有渊源,他的魂魄之事,亦该由吾亲手终结。” “如今吾渐感衰弱,神农不知所踪,伏羲亦不复昔日神威,角龙祸世,亦是全靠你们方才免去一场浩劫。然而,被封印于云顶天宫的始祖剑日前已有异动,兴许不出百年,神州大地又将再起波澜,这大约也是吾能为子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女娲长叹一声,语含悲哀,又有无尽疲惫之意。话未竟,身躯已逐渐消散,化作莹莹白光洒落于风中。 顷刻间,照彻虚空的银月和群星骤然变得黯淡,千万束流光陨落,重现出谯明山中漆黑夜色。天际远远传来雷声,震动四野,仿佛昭示着神隐的时代正要来临。 光芒散处,一线深红火焰自云端无声飘坠,于半空中一闪,凝作一朵晶莹剔透的重瓣红花,落在百里屠苏微微起伏的心口,映亮英挺鼻梁和俊秀面容,与眉心朱砂交相映衬。 陵越目送着上古神明远去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转身回望。“陵越公子,你……”红玉秀眉微蹙,却是欲言又止。 陵越眸光清湛,神色一片坦然,上前几步,在紫胤真人面前笔直跪下。紫胤垂目看着他,摇头道:“血契之法极为凶险,若稍有不慎,你二人都会性命难保。即便成功,今后亦是命数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都想清楚了?” 陵越颔首道:“是,弟子心意已决,即便生机渺茫,我也会尽力一试。” 紫胤沉默半晌,忽而闭目沉沉一叹,道:“如此两难之事,却要为师如何取舍。” 陵越闻言心头一酸,双手悄然紧握,垂下头涩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两世恩情,弟子无以为报。今日若有不测,望来生再能侍奉膝下。”语毕,陵越两手按地,深深三叩首。 “你既决意如此,为师亦无话可说。”紫胤振袖一拂,飒然转身朝来路走去,“也罢,两个傻徒儿……” 红玉唇畔漾起些微笑意,低身盈盈一福,道:“两位公子皆是重情重义,令人感佩。” 良久,陵越抬起头来,漫长的山道尽头已望不见恩师的背影,月光倾洒而下,白玉台开始缓缓运转,焕发出皎洁明光。陵越踏入光阵,伸手轻轻抚过青年乌黑的鬓角,将那深铭于心的容颜一寸寸描摹。 昏迷中的百里屠苏无知无觉,他指骨冰凉,气息微弱,一张脸颊苍白得几近透明,那缕萦绕他心头的魂息气数已尽,即将亡于天地之间。 “师弟。”陵越低声唤道。一抹血色自他指尖渗出,染透红花蕊瓣,远古遗留下来的创世火遽然燃烧起来,煌煌焰光自身下漫开,直至将二人吞没。那一刻屠苏似有所感,眼睫微微翕动,一点水光顺着面颊无声滑下。 这段尘缘一路行来,可谓聚少离多,尝尽世间生死无常之苦,然而行至今日,他与他都从未后悔。 惟愿天意成全。 一阵凉风疾来,摧折大片白苇,年幼的百里屠苏徘徊在忘川蒿里深处,不知何去何从。 他茫然四顾,看见璀璨星河横于天际,洒落遍地银霜,白色的飞羽挟着碎光迤逦飘下,曳出一抹抹轻纱薄雾似的长痕。天地十分静谧,却是无边无际,亦看不见半个人影,依稀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哀婉歌声,唱逝波难驻,流芳不歇,薤上露,何易晞。 幽暗的旷野上浮动着许多微光,是因有执念而流连不去的魂灵。他独自向前走去,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处,心中空空荡荡仿佛五感尽失。渐渐的,脚下所踩的浅水变得猩红粘稠,漫过他细小的足踝,而那些充斥着血与火的过往便在脑中逐一掠过。 是魂魄在凶剑中困缚千载的愤恨与不甘。 是乌蒙灵谷一夕掀起滔天血浪。 是蓬莱旧殿里殊死一搏。 是玉横中栖身百年的冷寂。 是诛仙阵破时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 此生所历的种种苦难化作一川逝水,少年步履坚定地涉水而过,踏碎诸般幻影,如一杆翠竹寸寸拔节抽高,直至长成了英武挺拔的青年。 百里屠苏便在那一程长路的尽头驻足,甚至还来不及叹息,大片洁白的蒿草便轰地烧了起来,火舌窜过头顶,似要将浑身骨血炼化。这时,前方有人低声唤他的名,隔着蒙蒙一片的金红火光,依稀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咬紧牙关,在火海中艰难前行,任由烈焰将身心焚烧殆尽,亦是在所不惜。 终于,火光悄然退去,只剩下一天一地的明月,而陵越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等待着他,眉目清朗,微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清冷飘渺的月光在那一瞬仿佛凝固起来,铺成一条皓白色的光途,从陵越脚下延伸至他面前。 屠苏大步走过去,十指相触的刹那,一缕魂息乍然飞散,化作万千流光逝入陵越怀中。 ☆、千江有水千江月 宿雨初晴,一阵风穿林而过,吹落了青鸾峰上最后一簇紫薇花,浅红碎瓣纷纷坠入尘土。 “吱呀”一声,掩映在绿树浓荫下的小茅屋被推开了门,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短发劲衫的青年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放心地跨出门槛,手背搭在额上,惬意地眯起双眼享受那久违的暖阳。 “天气这么好,真想去打猎啊!”云天河伸了个懒腰,举步欲走,却见一袭红裙的女子端着药碗迎面走来,暗叫不好,连忙背过身去。 只听红玉扑哧一笑,调侃道:“云公子这是要上哪儿去?主人吩咐过,公子内伤未愈,不可胡乱走动。”云天河接过药碗,晃了晃乌黑浓郁的汤汁,不由得苦了一张脸,“我早就好了啊,像这样成天闷在屋里,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红玉颇觉好笑,摇了摇头,云天河可怜兮兮地央求道:“我只在附近走走,很快就回来,只要你不说,我也不说,紫英他不会知道的。” 话刚出口,却听得身后传来冷冷一哼,云天河的表情顿时凝在了脸上,眸中却绽放出异样光彩。红玉抬起长袖,掩去唇边一抹笑意,见紫胤真人走了过来,便低头一福转身离去。“紫英,你回来了!”云天河快步迎上去。 紫胤负着双手,云白道袍长长拂过草地,蹙眉道:“嗯?想去何处?” “呃……”云天河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去哪里,就想去树屋看看,陵越和屠苏闭关一个多月了,不知好些了没有?” “方才我已看过,应无大碍。”紫胤淡声说着,推开了木屋的门,云天河便只好一同走进屋内,将滚烫的药汤放在桌上。二人在窗边落座,云天河问:“你刚回来都没歇过吧,累不累?” 紫胤微微摇头,道:“天河,此行我遇到玄霄师叔。” “啊,你见到大哥了?”云天河心头一震,急忙问道,“大哥怎么说?我爹是不是已经……”紫胤闭目一叹,道:“当日云前辈为天雷击中,本应魂飞魄散,是玄霄以魔气强行锁住他的命脉,将他带到地府,眼下已去往轮回。” 云天河闻言慢慢红了眼眶,回想这数百年间父子二人阴阳相隔,相聚的时日屈指可数,虽对云天青留恋不舍,亦是深感宽慰。过了半晌,云天河才吸吸鼻子抬起头来,颇不好意思地说道:“能够投胎转世也好。只是听说大哥曾经为了带走我爹,把地府弄得一团乱,恐怕这次又把阎罗气得不轻。” “玄霄此人,向来视俗世礼法为尘土。”紫胤道。 云天河点了点头,放眼当今世上,但凡是玄霄想做的事恐怕没有几人能够轻易阻拦,对此他深信不疑。忽然间云天河又有些难过,低声道:“你说我爹转世之后,还会不会记得我,记得大哥?” 紫胤看着雨后苍翠欲滴的山色,淡然道:“只要尘缘未尽,总会有重逢之日。” “嗯,你说得对,就像那两个小子一样。”云天河笑着指了指树屋的方向,只觉心中释然许多,心情也变得明快起来,便握住了紫胤搁在桌沿的手,悄悄用力收紧,“紫英,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紫胤静静对上他的目光,并未多说什么,然而平素清冷出尘的眉目却柔和了几分,似冰雪初融。 良久,紫胤温声道:“药快凉了。”云天河这才回过神来,端起药碗咕嘟咕嘟朝嘴里灌去,不料被狠狠呛了一口,咳得两颊飞红。 树顶小屋中,一个强大的法印在地上蔓延开来,清气沛然,与天顶照入的日月光华交汇,映得四壁敞亮。 陵越屠苏面对面盘膝打坐,双掌互抵,将体内气息交融贯通,双目闭合气息绵长,均已入无我之境。不知过了多久,陵越慢慢撤掌,真气运转一个周天后尽数流入丹田,他轻轻舒了口气,睁开眼来。 窗外日光晴好,几只花喜鹊唧唧喳喳掠过枝梢,满树绿叶随风轻摇,那层灰白的窗纸似也被染上一抹郁青色泽。百里屠苏尚在运功调息,双手放在膝头,坐得端正笔直,额上覆着一层薄汗,然而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的修炼,面色已不复初时虚弱。陵越沉默地看着他,欣慰之余,亦是百感交集。 忽听得“笃笃笃”三声,有人在外叩响窗棂,陵越低声应了句“稍等”,起身走了过去。刚支起木窗,一只热腾腾的烤猪腿就伸了进来,香气四溢,云天河闪出半个身子笑道:“闭关这么久,也没吃什么东西,该饿了吧。这是刚烤的山猪,给。” 陵越无奈地摇头,“多谢前辈美意。只是师尊嘱咐过,清修之时,须戒绝荤腥。” “哦,我都忘了……”云天河不禁有些失望,“那我只好自己吃了。对了,米缸里还存了些食物,你们可以煮点粥来喝……咦,紫英?” 紫胤真人扬袖一挥,刚支开的小窗又啪一声阖上了,紫胤撂下一句“继续打坐,不要分心”,就领着云天河一道走开了。陵越顿觉尴尬,耳根都微微发红,一回头,便对上屠苏清朗澄明的目光—— “师兄。” 天色渐晚,两人先后运功结束,紫胤真人便将法印撤去。陵越在外间生起柴火熬了锅白粥,两人就着咸菜吃了几碗,而后陵越去收拾碗筷,屠苏想烧一盆沐浴用的热水,守在灶台边看了一会儿,干脆挥掌扔出一个火咒。 灶火轰一声窜起来的时候,陵越正走进里屋,看着屠苏被火光映亮的侧脸,不觉恍惚了一瞬。“不可妄动真气。”陵越低声说道,一面将外衫脱下来。 “无妨。”百里屠苏摇摇头,将木柴随手一掷,站起身来。陵越扬手扯落发带,绕到屏风后去洗漱,错肩而过时他抓住屠苏的手轻轻一握,旋即放开。 百里屠苏走到窗边,透过大片繁密的树影,俯瞰着夜色中连绵起伏的山峦,深深吸了口气。凉夏的风夹着露水湿气扑面而来,他指尖犹有余温,抬手抚上心口,觉得那里仿佛多了另一个人的心跳,一股陌生却温柔的情绪便在胸臆间弥漫开来。 待屠苏也沐浴完毕,将衣物洗净晾好,拧着湿漉漉的发辫走进里屋时,只见角落里一灯如豆,陵越正低头专注地擦拭着佩剑。听见动静,陵越将长剑搁在案上,示意屠苏在自己身边坐下。 这夜正值满月,莹洁的光华倾落满地,如同铺了浅浅一层白霜。林间蝉鸣鼓噪,山中缭绕着淡薄雾气,几只流萤冒冒失失自窗缝飞入,在屋里四下乱撞。拂苍云和袖白雪被放在一起,绯红冷蓝两道剑光交相绽放。 陵越取过软布,将屠苏发上的水珠轻轻拭去,屠苏被他环在臂弯中,闭上眼,闻见一股极淡的皂角香气,心中想起的却是少时在天墉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夜。 “这些时日你也累了,今晚早些睡,明早再一同去拜见师尊。”陵越低下头,温热气息自屠苏颊畔悄然掠过,刚站起来,手掌却被一把扣住,“别走。” 陵越只怔了一瞬,随即哑然失笑,嘴唇在屠苏眉心轻轻一碰,低声道:“不走。” 虽然才入夜不久,但两人刚缔下血契,近日来元神耗损极大,便都早早歇下了。屠苏默不出声地铺好被褥躺上了床,见陵越吹灭灯烛转过身来,便向里挪了挪,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山中多草木,那夏夜的熏风也在阵阵松涛声中被洗涤出几分凉意,然而许是因为心神不宁,屠苏许久都未入睡,小心地翻了个身,只觉脖颈间都沁出了一层薄汗。陵越的呼吸平稳绵长,若即若离拂过耳畔,他心下更是无端烦躁,干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谁料才刚一动,陵越便睁开了眼,问道:“怎么,身体不适?” “……没什么,睡不着。”屠苏低低应了一声,“抱歉,吵醒你了。” “无妨,我并未入睡。”陵越摇了摇头,随之坐起身来。屠苏不知说什么好,便下了床,树屋是用打磨过的红雪松木架起来的,赤着足踩上去只觉微凉,他走到窗边,将窗格信手一推,先前被困在屋内团团转的那几只萤虫登时得救,争先恐后飞出去,在夜雾中划出一痕痕清亮的光弧。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随即一件衣裳被搭在自己肩头,屠苏一回头,陵越的手掌就落在了他的额上。“才下过雨,当心着凉。”陵越道。 屠苏一只手虚拢着衣襟,静静对上陵越的目光。此时夜色已深,窗下花木葳蕤,风里隐约有暗香浮动,明月在薄云中穿行,疏疏的几缕月光映在陵越脸上,眉目磊落分明,堪比天上星辰。 无来由的,屠苏心中一动,生出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低声道:“师兄,我……” “过去之事不必多说。”陵越仿佛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摇了摇头,眼底浮起淡淡笑意。那个笑落在屠苏眼中,仿佛拨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他眼眶一热,倾过身去狠狠吻住了陵越的唇。 陵越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后退了半步,背脊抵在窗棂上,撞出一记闷响。然而他并不觉意外,屠苏心头那份恍若隔世的不安与焦灼他亦可感同身受,于是他几近纵容地回应起这个略显莽撞的吻,手指轻轻抚过被月光映得皎白的面颊,插入乌黑鬓发中。不出意外的,听见对方的呼吸骤然急切起来。 本有心声欲诉,却在这唇舌相缠的时刻尽数遗忘,发现相思早已刻入骨血,他与他之间原就没有亏欠,亦无需多言。 长吻逐渐深入,难分难舍,短暂分离的一刻两人都气喘难平,只觉周遭空气亦变得灼热起来。屠苏伸臂揽上陵越的后颈,他手心发烫,带着潮热的汗意擦过肌肤,向下用力一扯,陵越身上那件雪白的亵衣便无声委地。两人跌跌撞撞向后退去,挨到床沿的刹那,陵越将屠苏往自己身前一揽,带着他轻轻摔落在衾枕之间。 屠苏略略撑起身子,低声喘息着,借透窗而入的月光描摹着陵越的眉眼。陵越抿着唇,散开的发逶迤了一枕,剑眉斜飞入鬓,平日凛冽如松上冰雪的眸染了一层雾气,温和明润,仿若春水初生,是他跋涉千山万水才寻到的归依。 陵越将被褥提了提,盖在屠苏身上,手指挑开松敞的衣襟,从肋下向后抚至腰窝塌陷之处,带起一阵阵轻微的战栗。青年双眼半闭,呼吸紊乱,长辫从腰侧垂落下来,背肌起伏如连绵山峦,欲望奋起抵在他腿间,剑拔弩张,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陵越探手下去,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屠苏浑身一震,默默低首埋在陵越颈边。 过得片刻,屠苏有些按捺不住,覆上陵越的手背,将二人同样挺立的欲望握在一处摩擦,很快便沾了满手湿滑。心中情念非但未能纾解,反愈燃愈烈,屠苏突地停下动作,闷声道:“不够……” 陵越心头一动,明白屠苏所思所想,却摇了摇头,“不行,你真元未稳,还在发热——” “慢一些,无碍的……”屠苏轻声说道。 陵越见他神色笃定,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只一个翻身将人压住,唇舌极尽缠绵之意,顺着耳根一路向下吻去。屠苏紧紧闭上了眼,手指扣住陵越的肩背,极力压抑着喉间的喘息,头往后仰去,露出修长的颈项,如浸在溪里的一弯白月。 木架上放着几瓶药膏,隔得有些远,陵越欲起身去取,却被百里屠苏拉住手臂拽了回来,情动之际肌肤都沁出了热汗,□□相贴,似是半刻也不能分离。陵越的手温暖而有力,指腹的薄茧逡巡过屠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将那些前尘过往一一抹去,教他再无暇记起。手掌游移而下,握住了闭合的膝弯。 意乱情迷之中,百里屠苏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剑者强韧的肌骨被撑起来,像一匹蓄势待发的兽。陵越俯身吻住他的唇,浅浅厮磨,轻声低语道:“屠苏,放松些……” 足足怔了一会儿,屠苏方才恍过神来,卸下周身戒备,偏过头去,面上倏地飞起一抹薄红。陵越屈膝抵开他的双腿,指尖带着汗水,向深处一点点探进去。 屠苏始终一声不吭,手指紧紧扣住了床沿,眼睫半闭着,有细细碎碎的微光透进来,不知是真是幻。只在添入第三指时,屠苏才猛地一颤,溢出几声难耐的低喘。 开拓做得细致充分,便连疼痛也来不及感受,就已沉入漫无边际的情海之中。陵越扣住他汗湿的腰胯,□□的血脉缓缓顶进去,撑开紧致的内里,直直抵入那新生的魂魄。 那一瞬,心如擂鼓,灵息交汇,身心的契合仿佛造化天成,再顺其自然不过。两人摸索着寻到对方的手,十指相缠,周身燃遍情火,却都不急于宣泄,只是额头相抵,在深夜中无言地彼此相视。片刻后,陵越亲了亲屠苏眉心的朱砂,握住足踝拉开些许,开始徐徐律动起来。 涉过忘川河水,历尽百折千磨,死生轮回一遭,为的不过是这一场相守——求仁得仁,复无憾矣。 两人惯于隐忍自持,在这漫长而温柔的□□中,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听得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在小屋里回荡,经久不歇。屠苏闭着眼,手指绞紧了身下的布衾,被陵越看见了,慢慢掰开来,拉到自己肩头放好。陵越的唇抿作一线,眉睫都被汗水浸湿,又顺着下颔滴落,在屠苏颈间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他低头看去,将身下之人毫不设防的情动姿态尽收眼底。 屠苏犹若置身于荒芜的旷野中,初春的潮水漫过来,一次次将他充实,周身变得丰沛而轻盈,春水退去时,他亦依循本能紧逐而上…… 忽然间一个深顶,欲望楔入前所未有的深处,迸发而出,屠苏情难自禁地蜷起了足趾,就此溃不成军。手劲一泄,便再也抓不牢了,自陵越肩上跌坠而下,脱力般垂在床沿。 极致的疲乏自骨髓里涌出来,百里屠苏沉入梦境,听见了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那是昆仑的冷冬,一场大雪封了山,漫天飞白绵绵如絮,他负着长剑疾行在山道上,去赴那执剑的约。山里的梅花刚打了苞,轻红骨朵,隐隐透出冷香。天墉城的青色石门迎着他缓缓开启,长阶尽头,陵越一袭掌门宽袍伫立在风雪中,像是已等了许久。 他向着故人走去,漫山的红梅一忽儿全都开了,便是一生一世那样好。 翌日清晨,百里屠苏自睡梦中转醒,身畔床榻已经空了,晴暖日光透过门缝洒进屋内,窗外隐约传来铮铮剑啸之声。 屠苏穿好衣裳,洗漱完毕,拉开门闩轻轻一推。正是芳菲时节,远峰凝碧,山气清嘉,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心神开阔清明。陵越轻衫束发在树下练剑,手中长剑白光潋滟,明如匹练,一道剑气掠过,满树细叶落成一阵翠色的雨。 远远见了屠苏,陵越将长剑轻挽,信手归入鞘中,站在满地的落英中凝望过来。屠苏走到他面前,唤了声师兄,又不知再说什么好,一时间彼此无话。 少顷,陵越微微一笑打破沉默,道:“眼下既无煞气之忧,不如教你御剑,如何?” “好。”屠苏点了点头,回以一笑。 三尺青锋掠过浮云,惊起数只飞鸟时,紫胤真人正坐在一树山石榴花下,闲读一册经书。云天河依偎在他身侧,因重伤初愈,天稍亮又跑了大半个山头去狩猎,此刻已体力透支,靠在紫胤肩上睡着了。 百里屠苏初学御剑,身法生疏,勉勉强强立在剑身之上,握住陵越向他伸出的手。紫胤远远听见动静,自书页间抬起眸来,略一摇头,示意二人勿要上前相扰。 陵越欠身应了,倒是屠苏一个分神,足下打滑,险些自云端摔下来。陵越见状眼明手快将人一揽,随手接过拂苍云,师兄弟二人同乘一剑,向着青山深处翩然掠去。 紫胤收回目光,向身畔瞥了一眼,云天河枕着他的肩睡得正香,偶有风过,红绡玛瑙似的花瓣堆了满头,正是静好时日。 在青鸾峰小住了半个月,陵越和屠苏相约一道,去向紫胤真人辞行。 是日天已入秋,烟霏云敛,澄水明净,丹枫映红了半山。紫胤真人简略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不再回顾,百里屠苏握着剑站在原地,望着恩师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一刻,想起了诸多往事。终于,他屈膝跪地,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过得良久,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回头,便看见陵越牵着两匹乌骓骏马,在山道入口处静静相候,薄薄夕晖落了满身。崖下云海翻腾,放眼江山宏丽如画。 “走吧。”陵越道。屠苏自他手中接过缰绳,不觉心生恍惚,问道:“去何处?” 骏马抬起前蹄刨了刨尘土,仰首长嘶一声,陵越笑了笑,翻身跃上马背,朗声道:“去天下。” 两骑绝尘而去,踏着金色的夕阳驰向暮雨江天,莽莽红尘。 第一年,陵越和百里屠苏遍访三山五岳,江南塞北,糅合多家武学之长,将自己毕生所学淬炼贯通,寻求剑法一道的大成之境。修持之余,亦携手看遍了山川风物,四时美景。 其后,百里屠苏返回南疆执掌族中事物,长居于乌蒙灵谷,陵越则留在中原探访高士,谈经论道,凭三尺剑振侠义之风。闲暇时,便随紫胤真人精研铸剑之术,或至南疆与屠苏一晤。时日渐长,则分离渐少。 三年后,百里屠苏自请辞去大巫祝一职,将权杖交予风靖,与陵越一道离开了乌蒙灵谷。 又五年,魔域洞开,妖邪出世,乃至干涉朝政,致使时局动荡战火频仍,百姓一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陵越屠苏去往百草谷,协助天罡将士驱逐外敌,守护冠月木和墨者,探求抵御妖魔、泽济世人之法。这场神魔之战牵连三界,持续了七年之久,待得天下清平,两人都已近不惑之龄。 随后两人悄然远隐,于山水间相伴厮守,甚少再涉足江湖。然而关于他们的事迹却在酒肆茶楼中流传了下来。也有人说他们曾陆续收过两个徒弟,将绝学倾囊相授,后来俱成为了声震一方的英侠。 至此,铮铮男儿仗剑天涯,万里河山无处不可去,那一脉风骨亦在世人心中传承,永生不灭。 忆百年星霜,关河奔走,终有月明千山,心归故里。 全文终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7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