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道不销魂》 正文 第1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文案 严天佐自认为是个体面的人,虽说一路以来走到今日,过程并不十分体面,他只想体面地看戏,过闲散的日子。要不是他哥哥兢兢业业帮他赚一口饭吃,别说看戏了,他连一口馒头估计都啃不上。可是眼下他被哥哥派了个要命的活儿…… 杀人这事儿他可干不来,杀只鸡还凑合。腰里别着盒子炮到了北平,还是先找点乐子再说。诶?这天桥打把势卖艺的小伙子身手不错,要是拉上他一块儿干,省了自己多少事啊! 曹恩凡正把一杆红缨枪耍得似出海蛟龙,却不知道,这人堆儿里藏着一双眼睛,目光早已似那捆仙索一般向他掷了过来…… 没存稿,写得慢,小透明,不加v,不坑 看似互攻或反攻,然而其实并不会。 内容标签: 强强 恩怨情仇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严天佐,曹恩凡 ┃ 配角:严天佑,章晋平,童飞 ┃ 其它:民国时期上海北京背景,史实高斯模糊马赛克 ================== ☆、平白地金牌调慌忙不定 火车驶到汉口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台上,穿着制服的人提着探灯晃来晃去,光束滑过上下车的人群。行色匆匆的旅客在不礼貌的灯光下显得都挺狼狈。 车厢内的灯光是昏黄的。严天佐头靠在窗框上闭着眼打盹儿,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他才发现车已经停下了,看了眼手表,心里算算时间,约摸着是到了汉口。外面的探灯光一闪一闪,透过车窗晃着他的眼睛。他皱皱眉头打算拉上窗帘,一抬眼,看到东边天上高高地挂着一轮圆月。他拉着窗帘的手停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苦啊!呃、呃、呃!”叫过板,他摇头晃脑在心里“哩咯儿啷”地拉起了胡琴儿,过门儿之后开唱: 一轮明月照窗棂 有寇准坐馆驿独伴孤灯 平白地金牌调 慌忙不定 心问口口问心暗自思忖 唱到此处,他正襟危坐,拧眉瞪目,已是入了戏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姐寻到了座位,却看这旁边的年轻人哼哼唧唧荒腔走板地唱着京剧,吓得不敢坐了。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什么疯子傻子没有,她可还带着孩子呢。 好在严天佐找不到后边的调儿了,收了架势挠了挠头,余光瞥见了那位站着的大姐。看什么呢?他并未察觉自己举止怪异,于是笑笑对大姐说:“你是这儿的座?坐吧。” 大姐看他西服革履衣冠楚楚,面目和善,人长得也精神,虽然刚才那样子有点儿吓人,但这会儿也正常了,就溜着边儿坐下,可还是有点儿怕,扭过大半个身子不去看他。 严天佐倒是浑不在意,还挤眉弄眼地逗着大姐怀里的胖娃娃。小娃娃也不认生,咧着嘴笑,露出了一上一下两颗小白牙,甚是可爱。他伸出个手指去扒拉孩子的小脸蛋儿,却被人家妈妈发现,把孩子换边儿抱了,变成后脑勺儿对着自己。严天佐没觉得自己行为不妥,只当是大姐太过宝贝孩子,便嬉皮笑脸问道:“大姐也是去北平?”大姐没理他,把孩子死命往怀里抱住,完全扭过身子背对他。 严天佐在背后冲着大姐瞪眼,可人家也看不见,他好没趣儿地继续去倚窗框了。火车松了闸,痛快地响了两声汽笛。严天佐跟着吐了两口气:“哎,还是得去北平。” 既来之则安之,他从京汉火车站下了车就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带我去附近好玩儿的地儿!快快!”黄包车师傅问这位爷想玩儿什么。当然是听戏了! “这大晌午的,哪有正经开戏的地儿啊?我拉您去天桥吧。那有撂地的班子白天唱,还有杂耍儿、唱鼓曲儿的、说书的、拉洋片的,爷您逛累了,走两步儿就是开明戏院,那儿晚上指定有戏。”师傅殷勤地给介绍着,严天佐听得坐不住了。“好好好,就去你说的地方,快走快走!”师傅高喊一声:“得嘞!”抬起车杆子,撒丫子就跑开了。 严天佐扶着行李箱,坐在车上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地看这老北京城。真是和上海那十里洋场完全不同。街边儿到处都是卖小玩意儿、小吃的。哟呵!那么大个大铜壶,离着那么远,卖茶的小伙儿打着把式就把茶水顺着壶嘴儿到进碗里了,居然滴水不漏。“好!”严天佐拍着巴掌给小伙子叫好儿,声音还没喊出来,就被洋车拽走了。 “这都不叫什么,到了天桥儿有您瞧的呢!” 严天佐笑得合不拢嘴,把火车上那点愁闷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什么出人头地?什么暗杀刺杀?什么和小八股党平起平坐?哥哥猪油蒙了心,他可没那么一根儿筋,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为了感谢黄包车师傅给他推荐了个这么好的地儿,严天佐随手多打赏了他几个子儿。这可比市价高出两三倍了,车夫连忙哈腰鞠躬,拉着车屁颠儿屁颠儿走了。 这里的热闹与上海的繁华风格不同、韵味有别,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严天佐边走边看,样样都新鲜。拉洋片的大金牙连说带唱,前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另一头儿里三圈外三圈围得严严实实,抬头看高竿儿上挑着的旗子才知道是“赛活驴”在表演。“啪”一声醒木响,只见说书人伸手一指:“且说那赵云赵子龙!”一句还没说完,便有听众凑了上来。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天桥儿!汇三教九流,集五行八作,看什样杂耍,尝百样吃食。严天佐混在人堆儿里,脖子抻得老长,简直目不暇接,不知道看什么好,手里的箱子拖拖拉拉,真是碍事儿。 他倒是看到有撂地唱戏的班子,但一是围着瞧的人太多,二则是,在这地方都是表演武戏,好吸引顾客,严天佐爱听唱,于是就去踅摸别的看了。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少点儿的摊子,他凭着身高腿长,在外围就能看清圈儿里的把式,是一人在舞一杆红缨枪。他嘴里说着“借过借过”,三下两下便挤到了最前排。 严天佐学过拳脚功夫,师父曾说他悟性比哥哥好。这也确实不错,同样学了五六年,他的功夫却好过哥哥一大截,只是他不爱显摆,因此也没什么人知道他功夫的程度。可是兵器他真是没怎么碰过,唯一会耍两下的便是大刀了。但无论如何,练过便是半个内行,终究是比看热闹的懂些。眼前这位舞□□的,一招一式都含着不下十余年的功夫,一杆红缨枪在他手中舞得惊若蛟龙、气势恢宏。挑便一线天,扎便一个点,以腰动身,劲力贯通,招招式式行云流水,着实好看。 只不过,不像是卖艺的,完全没有花俏得编排,难以搏人一乐。这也是为何,他这里人最少了吧。 严天佐看他耍完一套招式才看出了更不对劲儿的地方。按理说,武人出来卖艺,都是一身短打,对襟儿的马褂儿或者坎肩,扎一条醒目的红腰带,水裤、布鞋。这人却穿着暗青色长衫,只把下摆系在腰间,收了势后把下摆一放,配着他清秀的脸、低垂的眉目和中等偏瘦的身量,倒不像个练武的,反而像个书生。严天佐越端详越觉得有趣,便一直看了下去。 旁边却是有一位普通武人打扮的年轻汉子,此时已经敲着锣开始朝围观的看客们讨钱了,口里的说辞也是一套一套极为熟练。待那人已经走了将近半圈儿了,这舞枪的小伙子才又拿起另外一个小锣,反面朝天,冲观众们走过来。不给钱的他也不在人家面前停留,有给钱的便鞠躬小声说谢谢,跟另一个的熟门熟路对比强烈。他走到严天佐面前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严天佐看他和自己差不多高,但身量却似乎比自己小了一圈儿,是不是因为他长得显小的缘故?光顾着看他,一时忘了拿钱,等他都快走过自己,严天佐才想起来摸口袋。可是口袋里的钱全一高兴给了那个车夫了,一个子儿没剩,他只好又去摸行李箱。 “我箱子!”箱子没了。准是刚才他看得入神,让小偷顺了去。他冲出人堆儿,果见一个一身灰不拉几的人,拉着他的箱子跑!“毛贼哪里逃?!” 他穿着西服西裤大皮鞋,跑起来束手束脚,他本来就不认识路,这块地儿人又那么多,三两个拐弯儿,就看不见贼影儿了。 “去哪边儿了?”严天佐喘着气正不知道往哪追呢,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舞枪的。他提着枪赶了上来。 “那边儿。”严天佐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舞枪的往那边儿看了两眼,对他说:“站这儿别动!”说完就跑远了。 严天佐倒是不担心他的箱子,丢了就给哥哥打个电话让他派人把需要的东西送过来就得了。只是他跑了这两步后,连续坐了两天半火车积攒下来的腰酸背痛一股脑儿全上来了。之前还有新鲜劲儿撑着,现在只觉得两腿又酸又胀,腰杆子跟锈死的链条一样,动一下就咔咔响,疼得受不了。要是箱子真的丢了,今天连找个旅馆歇歇脚都不能了。严天佐叹口气,反正那人也叫他别动,他干脆在这胡同口儿就地坐下了,也不在乎弄一身土,摘了礼帽给自己扇风,听天由命吧。 “给。” 不知道坐了多久,严天佐迷迷糊糊都快倚着墙睡着了,礼帽儿也当啷在旁边,听见有人跟他说话,这才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箱子,他高兴地蹿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连声道谢。 那舞枪的只是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又嘱咐道:“这地方人多手杂,您穿得这么体面,容易被小偷儿盯上,以后再来玩儿,可要仔细。” “是是是,怪我大意了。太谢谢你了。”拿到箱子,严天佐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给他看他舞枪的钱,便低头去翻箱子,等把钱攥到手里,那人已经往回走了。“给你钱!”他往前赶了两步,拉住了那人的手。“你枪练得真棒!” “谢谢。” “给你钱。” 舞枪的微微一笑:“不用了,您要是赏脸,下次再来看就是了。” 严天佐被他笑得眼前一花,木然地撒了手,愣头愣脑地说了句:“好,我一定天天来。” 那人又道声谢,提着枪往回走了,没走两步,和他一起卖艺的年轻汉子从远处寻了来,两人不知道说着什么,在夕阳中走入了人群。 严天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被腰疼腿疼提醒着去找旅馆了。 ☆、怪不得使花枪蛟龙一样 天色渐暗,人潮也渐渐退去。曹恩凡回到刚才圈的地界儿,把枪搁在架子上,自己站到一边儿歇着,看章晋平耍了会儿大旗,今天就算是收摊儿了。 入秋了天黑的早,艺人们挣钱的时间也就短了些。干曲艺的容易,一两个人说来来说走就走了。其他的艺人们也在收拾各自的道具。这会儿的天桥没了白日里的喧嚣,反而在铁灰的天色下透着那么点子萧索和寂寞。 章晋平把零钱都倒在一堆儿,仔细数着。 “七毛五,七毛六,七毛七……不算少不算少,有八毛呢!”他攥着一把的钱回头去叫曹恩凡。 曹恩凡这时正拆着兵器架子,听见章晋平喊他,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去看今天的盈利。 “虎子哥,真谢谢你了。” “天天谢我,你烦不烦?!” 曹恩凡笑笑,接过了四毛钱,一天的饱饭是有着落了。放好了钱,俩人拎着抱着各样家伙往家走。 “小曹,要我说啊,你还是抹不开面子。这卖艺啊,还是得招人气儿。你就耍点儿那虚头巴脑的花活,自己也省劲儿,还容易买好儿。”虎子说着,抬起膝盖把怀里抱着的旗杆儿往上顶了顶。 曹恩凡帮他扶了一把,接着说:“倒不是面子,只是那些我不会,从小就学的这个。耍别的还真怕演砸了。” “你这功夫还能演砸了?不行我就练练,咱俩对打,他们应该也爱看。” “也成。” 章晋平见他还算听劝,拍拍他的肩:“听我的准没错儿,我卖艺的年头儿,比你岁数还大呢。” “虎子哥,你快别逗我了!” 说话间,章晋平到家了,他就住在天桥西边。曹恩凡与他告别,径自往兵马司胡同走。进了家门,先给父母上了香,磕了头,又把枪反复擦拭干净,端正地立在正堂角落里。他回身从正门望着这不大不小的院落,心里和院子里一样空,无花无树,只有墙角几丛荒草。虽然这四五年间这院子一直这个样,但年初父亲去世之后,他便总觉得这家跟个冰窟窿没什么分别。只是父亲临终再三嘱咐,大清没了,八旗子弟多是败家子儿,把家业挥霍一空,你曹恩凡可万万不能跟他们一个德性,再怎样也不能把这院子卖了。 说到八旗,曹恩凡家是镶蓝旗,满姓鄂托,其实早在光绪年间就已经没落了。祖上跟着皇太极打进了关,便做了兵马司指挥,后来世世代代都是吃兵马司这口饭,东南西北中五城都管了个遍。然而到了曹恩凡爷爷这辈儿,有位重臣向光绪帝参奏“京城地面,捕务不力,请饬整顿”。这“捕务”二字正是兵马司的职责,这一整顿便取消了兵马司,成立了工巡局。时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全都因办事不力、懈怠公务而被撤职罚俸,这里面就有曹恩凡的爷爷。兵马司衙门附近是住不了了,便在南面买了现在这座小院儿,曹恩凡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到他父亲这辈儿,尽管没有一官半职,但好歹还能在工巡局有个差事。镶蓝旗虽是八旗中最末位的,可就算是闲人,终究还是能吃口官饭。眼看着想把这碗饭稳稳当当传到自己下一代手里,可他父亲当年媳妇儿还没娶上呢,这大清,倏地,就没了。 祖上这点子事儿,曹恩凡不知听父亲讲过多少回了,家里什么情况他自己也明白。父亲叫他别败家,他可也得有家可败。唯一能让父亲安心的,也就是不打这院子的主意了。也好,他还能有个容身之所,不至于跟虎子似的,娘儿俩住在天桥那边儿随时要倒的房子里。 章晋平是他打定主意去天桥卖艺时认识的,属虎,人也长得虎头虎脑,壮的像座小山。他见曹恩凡一个人不懂得吆喝不懂得招徕,便知他是个生手,主动跟他商量搭伙的。章晋平本是和姐姐一起,打小儿跟着父亲在天桥儿卖艺,维持生计。几年前他们父亲新伤加旧伤又害了病,不久便去世了,剩下他和姐姐养着年老体衰的妈。大半年前姐姐也出阁了,卖艺就落了单儿。曹恩凡看他卖艺这些事儿比自己熟络太多,人又实在,于是俩人就合作了。他是十分谢谢章晋平的。倒是章晋平总说他拘着面子放不开,不知道这平头百姓爱看什么。他也没话说,他自幼跟着师父学武,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用在这上面。就像他自己说的,天桥卖艺的那一套,他是真不会。 曹恩凡啃着馒头,喝了口淡茶,忽然嘴角一勾,满心欢喜:谁说没人爱看,今儿还有一个看出了神儿,把箱子都丢了的呢! 去替人追贼这事儿也被章晋平数落了。哎,讨个生活还是挺难的。曹恩凡叹口气,泼掉了碗底儿的茶叶末子,心里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人还会不会来。 严天佐躺在旅馆的床上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抹了抹眼角挤出来的泪水,又揉揉鼻子,借着暗淡的灯光,看着空气里飘着的细小尘屑。北平真是比上海冷,又冷又干,可是苦了他这个从来没有北上过的人。他把两腿竖直举起,顿时感到陈血回流,下半身轻松了不少,酸胀也有所缓解。他给自己慢慢捶着腿,琢磨着要不要起身去戏院,可是现下真是不愿意走下这张床,腰板儿刚伸直,再不想直挺挺坐着了。于是宽慰自己,这才刚来头一天,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惜的是,早先余老板就不南下了,他在上海是看不成了。如今他北上,余老板却是连公演都不演了,此生想见一回本尊估计是难了,想想甚为遗憾。 既然不去听戏了,这脑子转来转去就转回到了哥哥交代的差事上。他这趟北平来的,不说是临危受命,也算是被委以重任了。用他哥哥话说就是:“这大上海,我能信的,除了我亲弟弟,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可是要让严天佐说,他哥哥这纯属是没事儿找事儿,庸人自扰。 他们兄弟俩是十来岁的时候从苏北逃难来到上海的。哥哥严天佑当时拉着他的手在街边儿晃悠,路过一个高门大户,便被人莫名其妙地往旁边推搡,那人还骂他们“小赤佬”。后来俩人在车行里帮人擦黄包车的时候才知道那天他们路过的是黄金荣的公馆。严天佑便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和他说,以后要进青帮,成为黄金荣那样的大亨。严天佐正等着杏仁味的梨膏糖在水里化开,他看着糖块在水里蔓延出丝丝的甜蜜,并没有听清他哥哥语气中的激动,看清他眼里热烈的希冀。 第二天,他就被哥哥带出了车行,找了个师父,一边学武功,一边给武馆打杂。那几年,武馆里没再请过别的佣人,里里外外连同师父师娘的生活起居都是他们哥儿俩照应。哥哥是嘴甜勤快会看脸色的,他若是惹了祸搞砸了事情,都是哥哥帮忙掩护或者代为受过。好在师父对兄弟俩不错,功夫虽没有同那些正经徒弟一起上课学习,却也学得八九不离十,尤其天佐,没少被师父夸奖。那段时间,日子算是安稳,五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一日,师父对他俩说,这几年他们安分守己,帮了师父不少忙,只是两个人长这么大了,一直在武馆呆着怕荒废了,加之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没什么可以传授的了,不如趁着年轻多去闯荡闯荡,若是外面艰辛,再回这武馆,帮他一同经营也可做条后路。严天佐是不愿离开的,师父待他们好,有吃有穿,还能练功夫,他一时都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了。而这却正合了严天佑的意思,便拉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师父磕了头,拜别了。临走,师父给了他俩五块钱,算是这些年的情义。 严天佐手里握着四块钱,眼看着哥哥拿着那一块钱进了赌场。他本来想跟进去,天佑却叫他在门外等着。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赌场里呼大喝小的声音仍不见低,他正踟蹰着要不要进去找,便见一个人从门口滚了出来,仔细看才发现是他哥哥。紧接着几个穿黑缎马褂儿的人走了出来,向严天佑拳脚相加。严天佐即便是个怂的,此刻也不能看着哥哥活活被人打死。他冲过去与那几个人缠斗,过了几招之后,他讶于自己的功夫居然如此纯熟了。他身法灵便,动作迅捷,辗转腾挪间,已经将那几人打翻在地。后面跟着来的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彼此对峙片晌,他听哥哥含含混混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黑话,什么“同山”、“师叔”、“师爷”的,接着他们就被那些人带走了,在赌场后厅得见了青帮的一位师父,严天佑一番自荐便被那位师父留下了。半年之后正式拜了师,焚香歃血,成了青帮的成员,落在了八爷的山门下。 如今从他哥哥那儿领命来北平,严天佐便是觉得他哥哥那不安分的老毛病又犯了。要说兄弟二人管辖着淞江立海口小码头那一小片的生意,已经在帮内算得有些身份了,却还是要折腾他干这些事儿。严天佐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那轮明月又缀在了窗角。“杀人。杀人?”他兀自念叨着,觉得好没意思。这要是被抓着了,最后饮弹而亡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要是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就好了,给他来个借刀杀人!他一拍脑门,这会儿才想起了行李箱中还有把手/枪。翻身下床打开行李箱查看,枪还在,幸好没丢,真是要多谢那位舞枪的艺人了。 严天佐端着那把枪,想起那舞枪人的风采英姿、功法劲力,随手用枪口搔了搔头皮。或许,借“枪”杀人,也不错。 ☆、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 转天,严天佐从旅馆出来先奔了开明戏院,门口儿的水牌子上写着今天的剧目有《升官图》,另有一出《状元媒》,演员他不熟,看来是刚出科的年轻一辈儿,还没南下到过上海,但听说也是名家的弟子,也就没犹豫买了戏票。 往热闹地儿走着,沿路看看有什么新鲜吃食,只是他看来看去都和以前自己吃过的东西差的太远,纯看卖相真没什么食欲。最后是实在走饿了,闻着味儿寻到了一个摊儿。一口大锅里咕噜咕噜煮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有发红的有发灰的,闻着不能说香气扑鼻,倒是味儿挺大。他回头看矮桌矮凳上坐着的人吃的那叫香,于是摸摸咕咕响的肚子,决定干脆尝一回。问过摊主才知道这东西叫卤煮火烧,一毛二一碗,还是真便宜。他掏钱要了一碗,过会儿煮好了,摊主给端了过来。他还是有点畏惧猪下水,先尝了块儿煮过的火烧。结果一试难忘!虽说看着粗鄙,可这东西吃到嘴里难言的浑厚醇香,居然是比吃肉还有些滋味,便狼吞虎咽吃了下去,最后连滴汤都没剩。他掏出手绢儿擦擦嘴,又扶了扶礼帽,起身走了。他是没听到身后的摊主跟另一个客人说:“这爷可真稀奇了,穿成这样往这儿溜达个什么。” 同样的,等他重新找到头一天那个舞枪的人,往人堆儿里一戳,便被人注意到了。 曹恩凡正在使一招火焰穿云。绯红的缨子果如一簇火焰直插入云,气贯长虹。他腰力一转又接了一招青龙落地,势如山崩。就在他收枪上挑,单手变双手的瞬间,瞥见了抱臂站在头一排的那人。他仍是一身西装,头顶礼帽,脚踩皮鞋。曹恩凡手中不停,脑子里却没在想招式,只是暗忖着这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昨天说来,今天还真就来了,没想到终是有个来捧他场的了。可是又惊又喜间,他忽而顿觉羞臊,感叹自己真是由里到外都是个卖艺的了,已然成了不折不扣的下九流。想到此处不禁恼怒,一招铁牛耕地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枪尖顶着地面,搓起了一堆土,枪身弓起至极限,猛然绷直,枪尖扬起了一片沙尘,盖了对面观众满头满脸。 曹恩凡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枪,跟老少爷们儿们道歉,章晋平也跑过来,跟着鞠躬。一时,围观的看客们骂骂咧咧地散了一大伙。曹恩凡跟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小心,眼看着这都中午了,也没赚几个子儿,自己又弄这么一手儿,砸了自己的场子,这下好了,今天的生意是不用做了。扭头看到了章晋平,呆呆地望着那散掉人群,不好意思地凑了上去。 “对不起啊,虎子哥。我劲儿使猛了。” 章晋平倒是没表现出来什么,拍拍他的背宽慰了两句,回头拾起了小锣继续吆喝。 曹恩凡提着枪往兵器架子走,听到了啪啪的拍打声,循声望去,看见一人正在拿礼帽掸着身上的土,然后又使劲儿地拍着礼帽。这人被扬了一身土,居然没赶紧走,跑到边儿上掸土来了?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对方察觉了,抬头对他笑。他想迎上去说两句话,毕竟昨天替他追过贼,今天他又如约来看表演,应该算是认识了。正要抬脚,却被章晋平叫了一声,回头发现又有一群人围了上来,这是又得开演了。仓忙中,他只得对那人喊了一句:“你等会儿!”便回到中央,重新耍起来。 小花枪三十四式,他只耍了十一式,怕是被有心人偷偷记了去,忤逆了师父当初的交代。抱拳谢过众人之后,他和章晋平分别拿了小锣,反面朝天捧着,走向人群。仍是给钱的人少,看便宜的人多,小锣里叮叮当当偶尔响几声,也都是一分钱两分钱。曹恩凡端着锣,却没盯着锣看,两眼一直在人堆儿里踅摸着,听到钢镚儿掉落的声音便低低头说声谢谢。突然,当啷一声,一听就是个大子儿。他看锣里落进了一块大洋,抬头才见那人原来就在眼前。好久没见过一块钱了,曹恩凡愣怔了,他盯着那人的脸,两眼的不可思议。那人只是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待他想要说点什么,那人一回头就挤出了人堆儿,走了。 曹恩凡没追出去。这挤挤插插的,他一卖艺的追着客人跑也太奇怪了。再说追着他说什么?问他为什么给这么多?多到今天现在就能收摊儿,明天可以不出摊儿?他捏着那一块钱,反复看着,恍然大悟。哦,他可能是为了谢谢他昨天帮他拿贼寻回了行李吧。这就说的通了。他那样子一看就是外地人,今天在这儿,明天在哪还不一定,估计是怕没机会谢他了,今天才赶紧来,扔下这一块钱就走了。曹恩凡松手,那一块钱复又掉回小锣里,听了声响儿,转身把钱倒进钱盒子里了。 这一块钱,严天佐确实是用来谢谢他的,但其实他觉得一块钱并不足够。然而,他也明白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想拉那舞枪的蹚他这滩浑水,还真不是一块两块就能成事的,这可是拉人卖命的买卖。 好在今天要干的事情是干完了,他溜达着,随便看到辆路边的黄包车就坐了上去。“带我把周围的戏园子都认识认识。” 车夫难得接了这么一个活儿,痛快地应了。几大名园彼此离着不远,车夫一路风也似地跑着,每到一个戏园子门口就停下来给这位外地的客人介绍:哪位哪位老板在这儿唱过什么什么戏,当天是怎样一个盛况,如今是哪位在这儿搭班子唱戏,每个园子除了京戏还演些什么。 “爷您看,这儿今晚是演文明戏,您爱看吗?” “不爱看不爱看。没腔没韵的不说还不正经说话,一举一动都不美。” “爷,您口儿还真高!”车夫奉承着,抬腿向下一个园子跑了去。 七大名园不消两个钟头就逛完了,其中几个有些败落了,名角儿少来撑台面。严天佐问了如今人气儿高的新戏院是哪个。车夫想了片刻,架起车杆儿,脚下一拧,拐去了另一个方向。 “要这么说,那得是哈尔飞了!” 来到哈尔飞门口,严天佐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这戏院和他在上海经常光顾的天蟾舞台有几分相似。新派的,西化的,先进的,比开明戏院看着还要新了不少。再一抬眼,楼上高挑着一幅海报:新戏《红娘》下个月首演,主演是当下最红的花旦。严天佐想着从来没见京剧里演过《西厢记》,又是好角儿,想来这戏必然不错,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让人艳羡。问过票房,得知票要进了10月才开始卖,于是他仔细记住了,等到了10月千万来买。 着车夫拉他去吃了饭,自己便溜达着消食,往开明戏院来了。离开戏还有半小时,他找了不远处一个茶摊儿喝水,消磨时间。闲坐着的工夫便东瞅瞅西看看,一眼看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小摊儿边上,站着俩人,一个粗布衣裤,另一个一身暗青长衫,正是舞枪的那人。他二人在摊儿上买了点什么,摊主给他们找零钱。严天佐虽听不清,但也看的出来摊主很是抱怨。接过来一大捧零钱,二人走了两步就把钱分了。粗布衣裤的汉子自朝西走去,穿长衫的舞枪人,提了枪朝北走了。 严天佐笑笑,原是为了分他那一块钱。等望不见那提着枪的身影,他付了茶钱转身走进戏院。 在一楼四排坐着,他这是个绝好的座位,看看身边也是颇有身份的人,虽不及包厢里的看着体面,但能看出是懂戏的行家。 先是《升官图》。寇准在馆驿里自思自忖的唱段,他曾在火车上有感而发的唱过那么几句。都是一诏急令一道金牌,便被调遣出来,寇准去了大宋都城汴梁,他也来了前朝旧都北平。只是,他暗暗叹口气,人家寇准治了潘洪的罪成了一代贤臣万古流芳,可他严天佐呢?是非善恶,他不能说自己是个明白的,但是戏看了这么多,忠孝节义他可是信。这个革命党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更不是祸国殃民的败类,他甚至都不清楚革命党是干什么的。就因为杜先生小十年前跟当局联合杀过一个,如今便也要他杀?杀了就能得杜先生赏识?先不说这十年间国内形势的变化,单说杜先生这几年是怎么琢磨的,他兄弟俩都摸不着头脑。严天佐纵然是不求万古流芳,可也绝不想成为悠悠众口中的小人。 哥哥有时间查得出来谁是混入青帮的革命党,倒不如花些精力把码头的生意做好。这么乱的世道,还是多赚些钱实在些。成为谁的心腹,有多高的地位,都不如有一日快活一日,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升官图》也不过就是戏里唱唱而已,况且他们八爷又怎能和八贤王相比。 胡思乱想间,这出戏完了。休息了十几分钟,《状元媒》开演。 戏中的柴郡主身段儿风流,唱腔甜润,双眸顾盼生情,看得严天佐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寻思着若是此生能得此一佳偶,真是不枉人间走一遭了。待柴郡主忆起那日阵前与杨六郎的相逢时,更是小儿女姿态尽显。想那年轻将军英姿勃发,骁勇善战,花枪使得如蛟龙出海……严天佐不禁闭着眼睛随唱腔在脑中描摹,出现的画面却幕幕皆是那个舞枪的人。他猛睁开眼,看台上的正旦抖着水袖娇羞掩面,自己竟不觉间也跟着脸红了。 ☆、我与他怎交言令人彷徨 之后接连几日,严天佐都是中午去天桥,看那人舞一套枪,丢一块便走。下午到处逛逛,看哪个戏园子晚上的戏好就买票,晚上听戏。一天天倒是落得个逍遥自在,偶然想起哥哥交代的事情,也尽量不去细琢磨,顾着眼前的乐呵要紧。 他是不在意,可把曹恩凡弄慌了神。这每天一块钱,他是什么意思?曹恩凡自然不是跟钱过不去,可是这大把撒钱必然有问题,就算是想答谢自己,也没必要每天扔了钱就走。谁谢谢别人不得近前说两句客气话啊?前两次,曹恩凡想跟他说话,可那人不给机会,转身走的比谁都快,之后他就有点赌气了,你不说话我也不说。只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儿? 章晋平也觉出不对劲儿了,看那人今天又是给了钱就走,没忍住问曹恩凡:“小曹,你一定得问问那人,他这是要图咱们点什么呢?” “咱们两个穷光蛋,他有什么可图的?” 章晋平摇摇头说:“这可说不好。要不你说,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曹恩凡收拾着东西,手中停了下来,摇摇头说:“嗨,虎子哥,你别想了,我也不知道。实在是纳闷儿,明儿个问问他就结了。” 前几次,他和虎子为了分这一块钱,还特意去买点东西换成零的。之后既然每天都有,二人干脆今天这个是你的,明天那个是我的,省的去换零钱了。今天这一块钱恰好赶上是曹恩凡的,他把这一块钱揣进钱袋子放好,心里也想,明天一定问个明白。若是他想的还是报恩,就告诉他多大的恩情也还完了,该忙什么赶紧去忙什么吧。 严天佐当天确实有件事要赶紧办,下午就去买了笔纸。到北平也七八天了,之前一味地逃避现实自己混玩儿,现在也该给哥哥报个平安了。不过他不想拍电报,太快让他哥知道他在哪,估计很快就会来催他了,于是提起了多年没碰过的笔,给他哥哥写了封书信。且他留了个心眼,行文中先详细叙述了北平的风貌和见闻,另外只说还没和通州这边的堂口接上头,要再等些时日,自己一切都好,最后并没有留下现住的地址。封好了信,高高兴兴地去邮局寄了。回来路上,手里掂着买邮票找回的零钱,严天佐琢磨着,也该到时候跟那舞枪的露露真身了。只是今天不行,晚上的《龙凤阁》不能耽误。 次日将近正午时分,秋日高挂,晴朗爽利。曹恩凡照常舞着枪,转身间,一眼看到那个一身西装的人从人群后面挤到头一排,心道一声:倒是准时。接着身形一拧,一招“夜叉探海”松了腕力,红缨枪矫若飞龙,枪尖堪堪擦着那人的帽檐扎去。围观人群大哗,却一时谁都没敢动,待到那枪噌啷啷落地,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皆是又惊又惧。脾气好的便散去,脾气差的便破口大骂。章晋平吓得紧忙闪到曹恩凡身前,作揖赔罪,好话说尽。 严天佐吓得腿软,却因着自己也曾刀光剑影拼杀过,到底留了份从容态度在表面,是以看不出他当下有多后怕,仍旧抱着臂,只眄睇了一眼那躺在他脚边的红缨枪。 见险些被抢扎的正主并未起急,旁人也不好过分纠缠,不多时便散尽了。章晋平愤懑地埋怨了一句:“你也太不小心了!上次扬了人一身土,这次倒好,差点把人扎死!我还以为你多有准头呢!” 曹恩凡自是很有准头的,不然稍有谬误,枪尖可就不是擦着帽檐了,至少要废掉那人一只眼睛,可偏就不偏不倚地在他帽檐边停下,带得他帽子晃了晃而已。 “虎子哥,你别担心,今天生意不做也不妨事,这位爷这几天给的早够养活咱俩一年了。”话虽是对章晋平说的,曹恩凡却全然没有看他,甚至连头都没偏一下,而是直直看着他嘴里的“这位爷”。“你不是让我问问嘛,我现在就去问个清楚。” 严天佐看眼前这俩卖艺的磨磨唧唧的,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这舞枪的人是故意把枪耍脱手,借机挑衅,可是对方却不知,严天佐要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别说这枪没伤着他,就算伤着了,他也是转头就走的脾气。只能说,他这招使得时机正巧,严天佐确实也想正经拜会他了。于是,他扶正帽子,往前走了两步,笑笑说:“这位兄弟,不知道我怎么惹你了,头一天见,还为我挺身而出追了毛贼,今天怎么就对我刀兵相向了?” 曹恩凡头一次见他拎着行李,本料定他是外地人,也只那日说过两句话,口音也没注意,现在仔细听来,他说话却是北平口音,只是说不出的怪异,听着拿腔拿调的。曹恩凡想了片刻才觉出他这腔调好像京戏念白,有点好笑。不过,他并未在口音这事儿上多纠结,便抱了一拳道:“一时失手,对不起了。” “我看不像一时失手,应该是有话跟我说。”严天佐见对方心里也有算计,干脆顺水推舟,只等着对方正中下怀。 曹恩凡见他明白,便也不遮掩,走过去捡起了自己的枪:“您这么痛快,我就直说了。那天帮您追贼拿回箱子,不过是因为您是为了看我舞枪才被贼偷了的,我去捉贼是应当应分。后来您每日来捧场,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可您这每天一块钱,我们哥儿俩确实有些受不起了。您要是还记着那天我帮了您,这几天您赏脸给的钱我就收了,之后您也不用挂念着这点儿事了。我先谢过您了。” 严天佐看这人是把这点儿小事儿当事儿了,走过去拍了拍他肩,嘿嘿笑着说:“兄弟,看你说的,这么一板一眼的,跟我唱《大保国》呢。多大点儿事儿啊,不就几块钱吗,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我是羡慕你好功夫,想跟你交个朋友,说不定能从你这儿把这套枪法学走呢。” 严天佐随口一说,却不知道碰了曹恩凡的禁忌。别的都好说,这套枪法是万万不能随便传授于人的。这些日子出来卖艺,曹恩凡都是挑着其他枪术套路中也有的招数耍出来,并且每招都做了精简,从未以全部面貌示人。这人要是因为看上了自己的枪法才这样大手大脚施与钱财,那这个朋友可不能交。 曹恩凡忙摆了摆手:“爷,您太抬举我了,我这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没有什么好学的。要是想学好功夫,这天桥有的是高人,您再去踅摸踅摸吧。” 严天佐当然是没看出来曹恩凡的顾忌,兀自笑嘻嘻地走到了兵器架子前,把外套和帽子挂在了立在一端的旗杆上。他看来看去,挑了自己曾经碰过一点儿的大刀,一拿还拿了两把出来,握在两手中掂量着。 “没关系,你不教我也没事儿,好歹指点我两招。”严天佐端着刀,走到曹恩凡面前,两人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曹恩凡摇摇头,心想这人真是无理取闹,只好无奈地劝了句:“爷,您别闹了。” 严天佐不理会他说了什么,只道:“我叫严天佐,你别再叫我‘爷’了。”看曹恩凡握着枪叹气,笑着问:“你呢,你叫什么?” 曹恩凡敷衍地抱拳道:“曹恩凡。” “好,曹兄弟,那咱们来过两招吧!”严天佐说着,双刀一挥便朝曹恩凡砍了过来。 曹恩凡一看便知,这人哪会使什么双刀,稍练过几年拳法罢了,也甚是不精,与他这童子功实在没得可比,于是极为懈怠地应了几招。 严天佐自知技不如人,因此口上仅以讨教为名,便不会太丢面子。他也看出曹恩凡仁厚,普通过招必然会处处小心别伤到他,这样一来,反而严天佐招招使得无所顾忌,双刀玩儿了个痛快。 刚才曹恩凡失手一枪,吓跑了围观众人。严天佐和曹恩凡这一开打,又把好多人给吸引回来了,渐渐又围成了圈儿。还有人议论着:“你看,他刚才差点把这人扎了,没想到人家也是练家子吧,找他玩命来了。”另有人说:“我看不像,这俩人打的比戏台上还安生和气,哪像玩命呢?我看着,倒像扈三娘捉王英呢!”一开始说话的还不服:“那这能打起来,说明这差点挨枪扎的也不是好惹的!” 章晋平之前看他俩你来我往的,本还想劝劝。他虽是怕严天佐每日撒钱别有居心,但也不至于就跟曹恩凡说的那么绝情,再不想往来似的。只是看那二人没一个想问问他的意思,就没插话。这下俩人动起手来,也不明白是怎么个情况,倒是重新招来了好多看客。章晋平一看自己也别闲着,拿起小锣儿,吆喝着敲了起来。 过招的两人被小锣儿敲得一阵分神。曹恩凡忽然有些愧疚,居然拉上严天佐一起卖起艺来了!眼前严天佐双刀接连下劈,曹恩凡使出“金簪拨灯”应下双刀,顺势一旋,将严天佐带进身前,说了句:“停手吧!” 严天佐正对上曹恩凡双眼,看他眼中明显倦怠,实在是不想再跟自己打了。只是那对瞳仁又大又亮,他止不住地端详着,真是难得看到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他看得出神,以至于曹恩凡不得不把他推开,才结束了这场缠斗。 二人刚一分开,便有叮叮当当铜子儿落地的声音响起。章晋平收得开心,曹恩凡却看看地面上滚着的零钱摇头。他向严天佐抱拳道:“太对不起了,实不想把你扯进这种事里来。” 严天佐不以为意,反而得意有人爱看他打,把双刀放回兵器架子,穿戴好衣帽,笑笑说:“这有什么了,我也难得显露显露。本来就是为了我险些做不成今天的生意,这下买卖成了,是好事儿啊。” 曹恩凡看他不计较,只得再抱拳谢过。 章晋平捡完了地上的钱,用小锣装着递到曹恩凡眼前:“都说不打不相识,你们俩这还打出钱来了。” “虎子哥,看把你乐的。” 章晋平挠挠头,忽然敛起笑容,对着严天佐郑重其事地说:“我叫章晋平,这些日子承蒙您照顾,先谢过了。” “章兄弟好,我叫严天佐。如果您二位不嫌弃,咱们就算交个朋友了。”严天佐说完话,便盯着曹恩凡看,见他抬头看着自己犹豫片刻后,终于点头笑了,才呼出口气,松了肩膀。这个朋友结交得,可是颇费了周章呢。 ☆、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 一打一闹,已经过了正午,严天佐劝曹恩凡和章晋平收了摊子,张罗着要请他俩吃饭。曹恩凡颇不好意思,便推辞说不必他破费了。章晋平本就心宽,想不到拘礼那层意思,只是知道严天佐是冲着曹恩凡来的,曹恩凡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不方便多说话。可是严天佐不依,夺了曹恩凡手中的枪放回兵器架子,拉着他就走。 曹恩凡已经被严天佐闹得头晕了,连连叹气,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停下步子,挣脱了他的手说:“那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好歹让我们把东西放回家。” 严天佐看他的意思是应承了这饭局,高兴地点头:“好好好。我跟你们一起收拾。” 因曹恩凡家离天桥稍远一些,所以往常他都只拿着自己的红缨枪回家,其他东西是章晋平保管。见严天佐在一旁殷勤帮忙,拦也拦不住,曹恩凡就想着让他帮章晋平拿点东西回去。可是章晋平虽然卖起艺来并不拘束,却也是要脸面,不想让个不熟的人看到他家破落样子,就推说不用。曹恩凡看出他意思,也觉自己唐突了,便不再多说,照例提了枪,由严天佐陪着往兵马司胡同儿这边走。 严天佐一路嘴不停,把沿路每条胡同儿都问了个清楚。曹恩凡本是有一句没一句跟他聊着,奈何他聒噪久了,却也聊出些趣味来。严天佐说到起兴处,手舞足蹈还会唱上两句,然而荒腔走板,把曹恩凡逗得忍不住笑。 “哎呦,你可是笑了!”严天佐跟发现了宝贝似地惊叹。 曹恩凡看他这样子,不禁摇摇头:“你也不听听你自己唱的,我倒是想忍着了。” 严天佐低头看看自己,重又使了身段,拉起山膀:“怎么?我唱得不带劲?” “带劲,”曹恩凡顿了顿,看他装模作样的,也起了玩笑的心,“何止带劲?简直太带劲了!” 严天佐听出他话里嘲弄,却不恼,反而有些开心,能开玩笑便是又亲近了几分,看来他是已经拿自己当朋友了,于是用京戏中老生的念白回道:“先生谬赞了!” 曹恩凡斜睨着看他躬身行礼,忽又想到问他来历,待他直起身问他:“严兄是哪里人?” 这一问有些突然,严天佐脑子里迅速盘算着要不要跟他说谎,可又一琢磨,这无非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干脆如实回答:“老家苏北的,十来岁到的上海,就落在那儿了。” “上海?” “嗯。” “可听着严兄并没有上海口音,听着还有些北京腔。” 听到这句,严天佐忽然乐得灿烂:“真的真的?听着真有北京腔?” 曹恩凡点点头:“所以,即便知道你是外地来的,也并没想到是南边儿。” 严天佐直起腰杆子,难掩得意之色:“这可是我天天泡戏园子,跟戏台上的角儿们学来的。” 这便解释了他说话拿腔拿调的原因,曹恩凡随口应了句:“难怪。” “难怪什么?” “没什么。” 严天佐不虞有他,接着说:“我本来就不是上海人,这些年也不想学上海话。自打几年前,在杜先生堂会……”及时停下了话头,严天佐发觉自己得意过了头,再说要把身份露出来了,便立刻止住了嘴。 “怎么了?”曹恩凡听到他话说一半突然哑了,以为他碰到了什么。 “没事。”严天佐赶紧把话头转开,“是不是快到了?” “嗯,进了胡同儿,第五个院儿。” 严天佐见曹恩凡并未注意他岔开话题的生硬举动,小心地舒了口气。他虽不清楚杜先生在北平的名声,却也不敢随便提他,毕竟那是叱咤江湖的上海闻人。不过要说起来,他会爱上京戏还确实是蒙幸于杜先生。五年前,杜氏祠堂落成,他得了便宜,蹭了三天的大戏看,名角集萃,好戏纷呈,此盛况绝对空前绝后。自那以后,他便沉迷于那三五步即可行遍的天下里、真人作假的戏台中了。如今回想起那几日的排场,说是举国欢庆都不为过。党国上下,送匾的送匾,致辞的致辞,列席的列席。所谓“荣宗耀祖”、“光耀门楣”,做到极致不过就是杜先生这样了,以至于没人还敢记得他的出身。只是杜先生不会知道在堂会的角落里,还有他这么一只小爬虫。而严天佐自己也并不在意能不能入杜先生法眼,至少是不如他哥哥在意。 到了曹恩凡家门口,他去开锁,严天佐在旁边等着,听到一声招呼,喊道“鄂托家六爷”,那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却透着诚心诚意的亲热劲儿。二人齐齐回头,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披散着白发,身体佝偻,提着空鸟儿笼子的老人。 曹恩凡狭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地把红缨枪往严天佐怀里一推,快步迎了上去,唤了声:“康爷爷!” 老人原地没动,弯腰给曹恩凡打了个千儿。曹恩凡赶忙将他扶起来:“康爷爷,您看清了,我是恩凡,不是我爷爷。您跟我行礼,不是折我寿嘛。” 康爷爷抬头,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年轻人,一拍脑门儿:“哎呦,是咱家小六爷啊!我是老眼昏花了。我还说呢,鄂托家老六怎么也不见老呢?” 曹恩凡搀着康爷爷往前走,笑笑说:“我爷爷四十多就没了,您可不是见不着他老。他要是有您这么硬朗的身板儿,那才是我们家的福气呢。” 康爷爷拍拍曹恩凡的手说:“当年别说你们家,就是兵马司这一片儿上,就数你爷爷最精神!现在看看,你跟你爷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你爹都不行!” “我爹那是太胖了。” 说话间走到了曹恩凡家门口儿,他看严天佐被晾在门口儿抱着他的枪,道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 “哟,这儿还一位小爷哪!” “这位,”曹恩凡犹豫着,向严天佐瞟了一下,“这位,是我朋友。” “恩凡的朋友啊。”康爷爷说话间就要给严天佐作揖。 严天佐也没见过这么大岁数的长辈跟自己行礼,手忙脚乱地把曹恩凡的枪立好,想学着康爷爷和曹恩凡的样子也打个千儿,诚惶诚恐中搞不清是伸哪只手迈哪条腿,四肢怎么摆都不是。曹恩凡看他一眼,赶快先去拦住了康爷爷,说道:“您别跟我们小辈儿的客气了,快跟我进屋坐会儿吧。”说完,朝严天佐使了个眼色,自己去拿了枪。严天佐过来,俩人一左一右扶了康爷爷进门。 “这位小爷长得也好,这身材样貌,要是再会点儿功夫,早年间一准儿能进御林军。” “爷爷,您真好眼力,我还真会功夫呢!”严天佐可是得意,完全没留意曹恩凡睥睨的眼神。 “就是啊,你这身洋人打扮,我看不惯!”老人家摇着头,满脸的不屑,“光绪帝当初要是不搞这些个洋玩意儿,大清也不至于没了。” 曹恩凡和严天佐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将康爷爷扶到正堂坐了,曹恩凡把他的鸟儿笼子放到了桌子上,自己去立好了枪,又回来给他倒上水。严天佐围着屋子上下打量,还朝里间张望,曹恩凡叫了他一声,才觉得自己略失礼,回到桌旁陪着康爷爷坐下了。 “哎,还是你这老院子好。” “也不能算老,四十多年而已。光绪年间搬来的。” “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家都没了。” “怎么呢,康爷爷?您现在住哪了?几位叔叔呢?” “儿子孙子把老宅子卖了,全都出关去满洲了。给我买了灵境胡同儿的宅子,外孙子偶尔来看看我。” “童大哥?” “对,就是童飞那小子。”康爷爷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道,“这小子,在警察局里,别的不学,学会玩儿男人了!真是丢了我们康锡哩家的脸!”跟着,他颤颤巍巍地拍了下桌子。 曹恩凡听得心口一震,下意识地去看了严天佐。那人喝着茶也被康爷爷吓了一跳,却放下茶杯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了?喜好男风古来有之,我看还是雅兴呢!”说完抬头冲曹恩凡挑了下眉毛。 曹恩凡又是一惊,刷地红了脸,低头用袖子去抹刚才康爷爷拍桌时溅出来的水渍,接着连忙转移了话题:“您怎么不跟着去满洲?” 康爷爷喝了口水,一肚子怨气儿地“哼”了一声,说:“几百年前咱们老祖宗打进关,就是不想再回去,我才不想如今灰头土脸地再回关外。我是京城生京城长的,死也不离开皇城根儿!” 曹恩凡怕触动老人家伤心事儿,又给添了热水,安抚他喝口茶再说。 “您这现在是要干什么去?” 康爷爷一拍脑门儿:“差点儿忘了,赶紧的赶紧的。”说着,拎了鸟儿笼子就要起身。 曹恩凡按住他说:“是这鸟儿笼子的事儿?” “对对对。我这三十年的湘妃竹鸟笼子,搬家的时候让童飞那小子给我碰坏了,我这要去琉璃厂儿看看谁能给我修修。一跟你聊,就给忘了。” “这儿离琉璃厂多远?”严天佐插话进来。 曹恩凡答道:“不近呢。”转头又对康爷爷说,“康爷爷,这一趟也可是不近呢,您要是放心,就把这鸟儿笼子放我这儿,我明儿去琉璃厂,找人给您收拾好了,晚上送到您府上,您看成吗?” “那可倒好!省的我这老胳膊老腿儿跑了。我那外孙子要是有你这么细的心就好了!”康爷爷拉过曹恩凡的手,拍了又拍,好一阵儿才放下。 又闲聊了一回儿,曹恩凡才把康爷爷送走,回身看严天佐倚在他家院子门口。 “站这儿干什么?” “我看他家这好男风是遗传吧。那老头儿拉着你的手摸得还真带劲!他是不是年轻时就惦记着你爷爷呢!” “别胡说!快进屋!” 曹恩凡抬腿往屋里迈,严天佐拦下他说:“别进去了,咱们该吃晚饭了,让这老头儿耽误这么久呢。” “好,那你出来,让我把门锁上。” 严天佐迈出门槛看曹恩凡慢慢锁门,他一举一动也跟练功夫似的那么一丝不苟。“你家里排老六?” 曹恩凡摇摇头:“爷爷那辈儿的大排行了,后来人丁不旺,哪儿还有这么多兄弟,只是个称呼罢了。” “原来还是六郎呢。”严天佐调笑着,想起那日看的《状元媒》,张口便唱起了那名段的头一句:“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他边唱边学着那柴郡主的做派,抬手低眉,摆腰屈膝。 曹恩凡挂好门锁,负手看他惺惺作态,笑道:“我说你练起功夫怎么气虚无力的,原来是总学女人。” 严天佐收了姿态站好,讪讪地说:“这是美你懂不懂?” “我不总看戏,还真是不懂。” 严天佐笑着绕到他眼前说:“你该去看看,那杨六郎也是使枪的高手!还有那柴郡主,真是个生了玲珑心的美人儿!不过……”话说一半,他盯着曹恩凡的眼睛不动了。 “怎么?”曹恩凡被盯得发慌,脸上也越来越热。 严天佐嬉笑的表情不再,柔声道:“不过,你这双眼睛,比柴郡主还要流转多情。” 曹恩凡负着手,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对上了他的眼睛。二人一时都没举动。 “没正行!”曹恩凡发觉自己脸上烧的厉害,才回过神来,低头把严天佐从身前拨开。“还去不去吃饭了?” 严天佐被推得一个踉跄,转身才见曹恩凡已经走出几步远了,紧追两步,凑到他身边说:“去去去。” ☆、这桩事闷得我柔肠百转 严天佐拉着曹恩凡在胡同儿口叫了辆黄包车,先去天桥接了章晋平。两个大男人虽说都不胖,但坐在一辆车上还是有些逼仄。曹恩凡跟人挤着十分别扭,便朝外侧蹭了几下。严天佐注意到,伸手从身后揽住了他,往自己身上抱,发觉他轻轻挣着,又加了把力,看着前方笑笑说:“你是轻功也很好,想要半个身子飞到车外面表演给我看吗?”他感到曹恩凡盯着他看,反而更想玩笑,“耍把式也等等,这还没到天桥呢!”曹恩凡被他说得无话,只得掰开他的手,安安生生地坐好了。 见到章晋平,严天佐又单独给他叫了辆车。章晋平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坐洋车,头一次还是和曹恩凡一道坐的。那回他被腐坏的旗杆子戳掉了胳膊上的一块肉,曹恩凡叫了辆车拉着他赶紧去医院包扎打针,他还埋怨了曹恩凡好一阵儿呢,说他不知道节俭。那天光顾着疼,没来得及感受坐车的滋味,如今他一个人坐着一辆车,还真找到点儿上等人的感觉。可是一抬头,他看到前面那辆车上,一个西装礼帽,一个暗色长衫,两人都是清秀挺拔的样貌,再低头看看自己,才觉得人家才应该是上等人,自己不过就是个卖艺的。 两辆车三个人,一路朝前门跑去。严天佐说是请别人吃饭,心里却惦记着自己一直以来想吃的全聚德,便也没问另外两人的意见自己做了主。 三人在店内坐定了,严天佐照着招牌菜色点了几样,点完了才想起问问别人意见。曹恩凡于吃上并不讲究,也不是嘴馋的人,摇摇头说:“你点的这几样就好。”全聚德他小时候是来过几次的,那时家道已不算殷实,为数不多的那几次光顾,还是他爹为了招待他师父。章晋平从没来过正经饭店,眼下端坐着,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放,听严天佐叫他点菜,慌忙说不必了。 等菜的工夫,严天佐说了自己从上海来,之后三人互相报了年龄。严天佐二十三岁,居然比章晋平还大一岁,曹恩凡最小,刚刚周岁满二十。曹恩凡先是没想到他最年长,跟着笑笑,心想,这人是真没什么年长之人的样子。章晋平抱拳道:“那我们俩得叫声严兄了。”严天佐笑笑:“不必客气,叫我天佐就好了。” 倒是酒菜上来,几个人动了筷子后,气氛渐渐松弛了下来。席间,严天佐看着师傅片鸭子,心想这招儿要是拿到天桥儿卖艺也不错,只是估计赚不上来鸭子钱。 章晋平端起酒杯向严天佐敬了一杯,问道:“严兄弟来北平为了什么事?” 严天佐手里正撕着春饼,准备卷鸭子,听到这么一问,心里暗自叫了声“好”。终于是有人问到点子上了。只不过他一直等着曹恩凡问,那人却自顾自慢慢喝酒吃菜,并没有想要过多闲话的意思,话题说到曹恩凡自己身上,他才偶尔答应几句。 要紧的话还是要对着重要的人说的,严天佐并不想让章晋平知道太多,倒不是瞧不起他,还是之前的计较,他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如卖个关子,在曹恩凡心中先种下些疑窦,之后行事也有个缘由。 一瞬闪过这些盘算,严天佐停下卷鸭子的动作,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哎,一言难尽啊!”这一声起头,他忽地戏瘾犯了,右手哆哆嗦嗦地伸出两指,把对面的章晋平唬得一愣。 “你直说就好。” 曹恩凡淡然说了一句,严天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表情也僵住了,转头看曹恩凡,他正平静地看着自己。严天佐一时尴尬,清了清嗓子,又扶了扶领带,说:“这趟北上,我算是逃难来了。” “怎么,上海那么富庶的地方,也闹饥荒了?”章晋平问。 严天佐摆摆手:“不是。”然后又把春饼拿起来接着卷。 “那是逃的什么难?” 严天佐看着手里的春饼,饼里的鸭子肉,皮棕红泛着油光,肉白润纤维弹韧,只想一口吞下去,竟走神忘了答话,好像刚在那满腹冤仇的人不是他。 “严兄弟?” “啊?”严天佐刚把鸭子送到嘴边,就被章晋平叫住。 “既不是饥荒,来北平逃什么难?” 严天佐赶紧先吃了口鸭子,心里赞叹,真是人间美味!又喝了口酒,才道:“咳,得罪了恶人,不得已才来北平的。” “什么恶人?” 严天佐看章晋平一副很是走心的样子,旁边的曹恩凡却仍旧不动声色,只是定定看着他,似乎也有些想知道下文。他却明白不能再说了。一是后面的说辞他还没想好;二则是,相识不久就把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倒叫人看着生疑,跟他带着目的有意接近一样。虽说事实确是如此。 严天佐把剩下的半个饼塞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毫不在意地说:“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就不必再提了。总之有朝一日我还是要回上海东山再起的。”说完拎起酒壶,给三人都满上,自己举起酒杯先饮尽了。 曹恩凡还是没说话,端起酒杯也干了。他察觉到章晋平明着看了他一眼,严天佐却暗着看了他一眼。多年习武,感官自然是比常人敏锐,是以刚才说话间,他已经屡次察觉到严天佐暗暗看他,联想起初见至此,那人各种殷勤举动,心中不免泛起些波澜。这样的波澜他已有多年不曾感受到了。将杯子重放回桌上,严天佐又给他满上,他牙齿不觉中咬紧了,似乎这样便能让心重归止水,小心抬眼,却正撞到严天佐笑嘻嘻看他的样子,于是这牙也白咬了。 吃过饭,天尚且还亮着。严天佐要送二人回去却被一一回绝。行至天桥,三个人告别,朝三个方向走去。 曹恩凡回到家,把枪擦干净,提着枪来到院中央耍了几式便懒懒地练不下去了,回正堂把枪立好了,自去里间躺了。 他很久没觉得这么倦怠过了,心懒神乏什么都不想干,进门后除了擦擦枪,水都没去烧。他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也正是因为喝了酒,此时渴的厉害,便不得不起身去正堂,端了给康爷爷沏的那半壶凉茶,一口气儿给自己灌了下去。凉茶到胃里,激了热酒,这点儿酒劲儿噌地窜了上来,他有些后悔吃饭时不多吃点东西,被严天佐和章晋平架着喝了那么多。心口烧热,他又猛喝了两口凉茶。喝完,将茶壶“乓”地往桌上一墩,把旁边茶杯里的茶震得溢了出来。 康爷爷来时,他只拿了两个茶杯出来,这剩下茶的一杯是严天佐的。他看着那只杯子和那把空椅子,迷迷糊糊地想起来康爷爷拍桌子时,严天佐惊得差点把一杯茶洒了。后来他说了句什么来着?曹恩凡抓起茶壶又灌了两口。哦,他说“喜好男风古来有之”,且他还觉得那是雅兴。想到这儿,那空椅子上好似又坐了个严天佐,正嬉皮笑脸地冲自己挑着眉毛。 堂屋敞着门,秋风大大方方地吹了进来,像只大手往曹恩凡的脸蛋儿上一拍,便吹皱了他心中的一潭水。怎么会说起男风这事儿呢?曹恩凡摇着头往里间走去,手摸着心口,直道自己不该喝这么多。想上次心跳得这么慌,还是好几年前,见童大哥那晚。 童大哥…… 想到这儿,他已歪到了床上,朦朦胧胧感到自己睡了,却乱糟糟地想起了好多事情,像是梦,他却知道那不是梦。而是他故意想变成南柯一梦的记忆。 就是在自家的这座院子里,父亲病重,天早就黑透了,他自己一个人守在炉子前煎药。童大哥忽然来了,说是刚换了岗,来看看他六叔。小药炉在院角,他的手被童大哥握住,一起悠悠扇着炉火。握手变成了搂肩,搂肩变成了揽腰,接着他一个不稳就栽倒在童大哥的怀里。 夜空晴朗,像碎银子洒在宝蓝缎子上。童大哥穿着警察的制服,身上有尘土味儿,眼里映着炉火和星光。他说,恩凡,你比小时候壮了,功夫应该是练得不错吧。他又说,恩凡,你长得也比小时候俊了,一点儿都不想小丫头了。 那是曹恩凡第一次心慌,慌得厉害,药味儿熏得他一阵阵头晕。那是他童大哥,他能做什么呢?他比自己大了八岁,小时候没少让他抱过,现在这么抱着也没什么。 最后,他还是一把推开了他。这气氛不对,练武的人感觉都很灵敏。但他却似乎对自己愚钝,以至于直到那刻才觉出了自己的异样。 这几年家里变故大,他维持生计已是难题,自己的这点异样早就不是他主要的顾虑了。可是如今来了个严天佐,一个羡慕他花枪使得好比杨六郎,却说他眼睛比柴郡主还多情的人。他的异样带来了身体的异动。曹恩凡翻了个身,把被子往怀里拽了拽,用力抱紧了。 严天佐回到旅馆房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天还没黑,却已经没什么精神了。他躺在床上,手抚摸着肚皮,笑着回味今儿这顿烤鸭。他是餍足,却想到曹恩凡并没有吃多少,惦记着他明日还要到天桥卖艺,竟是有点挂念起来。他起身喝了口水,望望外面天还算亮,寻思着要不要买点儿糕点什么的给他送去,还未及细想,脑袋又疼了起来,干脆躺回了床上。管他饿不饿呢,谁让他美味当前却不知享用?他要是实在没力气卖艺,早上给送早饭也是一样的。严天佐带着笑意闭了眼睛休息,并未觉得自己这份挂念来得蹊跷。 半晌,他忽然垂了嘴角叹了口气,再睁开眼,已经月上东山,思绪随着月光飘了起来:他是满人,也算是前朝的皇亲国戚,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比起自己那点子不堪的勾当,他身上好像更有些有意思的事情。 ☆、细看他好人才相貌堂堂 作者有话要说:  病还没全好,但总算能更新了。。。然而都是胡话 严天佐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腾地坐起来,像有什么要紧事催他一样,心跳如擂鼓。他摸着胸口喘了一阵儿,细想想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慢悠悠地起床收拾,往天桥这边来了。 路上经过了正明斋,才想起他原是一直惦记着怕曹恩凡昨晚没吃饱这事儿,于是脚底下一拐就进了店。他想着曹恩凡是满人,特意要了几块萨其马,他自己偏爱杏仁,便又要了几两杏仁干粮,拿油纸包好了,一路揣着到了天桥。 曹恩凡也迷迷瞪瞪地睡过了,喝了口隔夜的凉茶就跑了出来,这会儿刚跟章晋平两人把兵器架子摆好,正拿着大刀活动筋骨。转身看到严天佐连跑带颠儿地过来,手一抖,身上招式就走了形,慌忙中收了手,佯装没看到来人,去放了刀。 “严兄弟!”章晋平倒是热情地招呼了他,放下了手上的大旗,迎了上来。 严天佐拍拍章晋平肩膀,笑笑说:“哎呀,都说了,叫我天佐就好了。” 章晋平颇不好意思地答道:“好。那你就叫我虎子吧。” 严天佐挑了下眉毛:“虎子?对,你比我小一岁,是属虎。” “是是,就是因为属虎,爹妈才给起了这么个名儿。” “你叫我天佐,我叫你虎子,这听着才亲近呢。”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2节 曹恩凡背对着他俩,两手在几样兵器上来回摸着,听俩人聊得热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是嫌严天佐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呢?还是觉着虎子前后不一,见人给点好处就凑到人家脚边儿去了?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总之他现在身子僵着,不愿意回身看,却又支着耳朵听,自己跟自己原地较劲。 “给你这个!” 曹恩凡正摩挲着他的枪杆,忽地一个油纸包从身后蹿了出来。他顺着油纸包往上看,看到严天佐被掩在帽檐下的笑脸,浑身都顿住了。 严天佐看他盯着自己不动,以为自己递个东西就把他吓着了。“怎么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是呀,可别这么看着他。严天佐只要一被曹恩凡这么盯住了,就止不住地有点眼花,有点头晕。“怕你昨天没吃饱,给你带的正明斋的萨其马。”他拉过曹恩凡的手,把油纸包往他手里一塞,就闪开了。 曹恩凡看着手里的东西,还是有些晃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严天佐带给他的吃的,他回头对严天佐说了声谢谢,接着问:“你吃早饭了没?” “还没。”严天佐往前走了两步,指着油纸包说,“这里面也有我想吃的。” “那就一起吃吧。” 曹恩凡拎了两个马扎儿过来,章晋平直接坐在了旁边石墩子上。三个打扮截然不同的人,凑在刚刚开始喧嚣的天桥的一角儿,守着一个小油纸包吃了起来。 曹恩凡看着莹亮的萨其马,嘴角忍不住地浮起了笑意。这是他们满人的食物,严天佐会选它可能只是因为这是正明斋的招牌,抑或仅仅是店里伙计的推荐,但是他还是觉得很窝心。一个南边来的人,认识他也就十几日,前一晚明明是他做东,却还担心自己没吃饱,一大早就买来了合他口味的食物,巴巴地给送来。曹恩凡想,哪怕这一切都是他的无心之举,也是难得了。想着,他抬头去看严天佐。 严天佐感到他的目光,冲他笑笑说:“萨其马好吃吗?听说你们满人最喜欢这个。” 曹恩凡像是被毒辣辣的日头可劲儿地晒了一下,从内到外都烘热了。他竟然不是无心的。曹恩凡赶紧埋了头,答应了一声,这心慌又来了。 吃完了东西,严天佐识趣地退到了一边,省得碍事。章晋平敲起小锣儿,曹恩凡挥舞起红缨枪,今天的买卖又开始了。只是曹恩凡舞着枪,总感到身上一阵阵的不得劲儿,运气不畅快,像是筋脉不通。每一转身,瞥到严天佐在一旁看他,他就心生羞愧,仿佛昨天以前的卖艺是光明正大的营生,今天的卖艺就成了光天化日之下丢人现眼。他也搞不清这一天之间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有了这种变化,只觉得,不能让严天佐这么看着他,在那人面前卖艺,他已经不好意思了。 一套枪耍完,严天佐头一个儿往地上扔钱。这一下子让曹恩凡更觉得没脸了。他急走两步到了严天佐面前,低声说:“你这是干什么?” “给钱啊!” 曹恩凡弯腰拾起了严天佐的钱,塞回他手里,说:“既然是交了朋友,自然是不必了。已经吃过你的喝过你的了,难道还要让你养着吗?” 严天佐知道曹恩凡很是拿这些当回事儿,就顺着他的意思把钱放回了口袋,“其实没关系,你权当是我帮你们带人气儿。等旁的人都给完钱了你再还我也行,干嘛非要现在就给我?” 曹恩凡四下看看,果然在严天佐扔下钱后,给钱的人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心知他说的也没错,是自己太在意了。可仍是不能由着他,于是去兵器架子后面取了康爷爷的鸟笼子过来。 “你今天闲着呢?” 严天佐看着曹恩凡手上的鸟笼子,随口应了一声。 “那正好,我今天出来的急,没来得及去琉璃厂那边给康爷爷修这笼子。本来是想收了摊晚上再去的,既然你闲着没事,就帮我跑一趟,成么?”说着,曹恩凡把鸟儿笼子朝严天佐举了举。 这是不成也得成的意思了。严天佐把笼子接过来,拎到眼前转着圈儿的看。这事倒是也简单,反正自己确实也没什么事,跑一趟就跑一趟。 “成啊。” “那谢谢你了。到了琉璃厂,找一家叫集宝斋的古玩店,康爷爷的玩意儿大多都是那家老板帮忙淘换的,这东西估计也是。” 严天佐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嘟囔着店铺字号,转身走了。曹恩凡看着他拎着鸟儿笼子出了人堆儿,直到再也望不见人影儿,才松了口气儿。 集宝斋不难找,在琉璃厂儿算是个大门面了。严天佐对古董字画向来不感兴趣,因此看着四壁挂满的名作,多宝格上陈列着的珍奇也无动于衷,一心只想问问掌柜的,这鸟儿笼子还能不能修。 掌柜的三十来岁,留着胡子,从严天佐手里接过鸟儿笼子,手把着仔细看了看,说:“能修,不过要把整个笼子拆了,找到合适的材料,替换了现在折了的这根,再重新装好才行。” “大概要多久?” “我倒是能找到手巧还麻利的工匠,可是全弄好了,也得几个时辰。这笼子看来年头儿不短了呢。” “听说有三十年了。”严天佐喝了口掌柜的给他沏的茶,看着湛青的茶叶在青花盖碗儿里打转儿,想起了昨日在曹恩凡家喝茶的情景。 “掌柜的!”这声从门外传来,洪亮且气势十足,亲热中又有威严。 严天佐偏了偏头,见一个高大身影背着光跨进了门,等那人站定,他才看清这原来是个警察。 掌柜的早就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道:“童队长!您今儿怎么得空来小店了?”说着搬了圈椅,又赶紧给沏了茶。 严天佐一听称呼,便顺着刚才的思绪想到了康爷爷的外孙子,曹恩凡口中的“童大哥”。都姓童不说,还都是警察,看年龄也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那人扫了一眼严天佐,就如同扫到这店里随便一件东西似的毫不在意,他坐定之后摘了帽子。严天佐见他身着警察制服,散发着英武的气度,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唯独那被帽子压塌了的头发显得滑稽,严天佐看着忍不住想笑。那人似乎也觉出头顶上的别扭,便伸手拨弄了短发,这下头发蓬松了,自然地形成了三七分。严天佐再看过去,发现这人长得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那人喝了口热茶,跟掌柜的说:“现在不太平,我哪有什么闲工夫。今儿是顺路了,过来问你个事儿。前一阵儿给我姥爷搬家,他乱七八糟东西太多了,我一不小心把他湘妃竹的鸟儿笼子给摔坏了,你能找人给修修吗?” 说到这儿,掌柜的不由得往柜台上的那个鸟儿笼子看了过去。严天佐这下确认这警察就是康爷爷的外孙子童飞,那个喜欢“玩儿男人”的人。 掌柜的没答话,童飞便抬头顺着他的目光也朝柜台看过去。他见了那个鸟儿笼子,便起身走了过去:“这是?” 掌柜的跟过来,抬手朝严天佐比划了一下:“是这位爷带来的。” 童飞这才仔细看了严天佐。严天佐却跟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样自顾自喝茶,拿杯盖拨弄着杯里的茶叶。 “这笼子是你的?”童飞走到严天佐身边,投下了一大片暗影。 严天佐抬头笑了笑:“不是我的。” “那我冒昧问您一句,这是从哪儿来的?” “朋友托我送来修的。” 童飞又回头看了看那笼子,确认自己没认错,又问道:“不知您那位朋友怎么称呼?实在是这笼子和我家那个长的太像了。”然后又问掌柜的,“康老爷子的鸟儿笼子也是从你们家买走的,你认不出来吗?” 掌柜的低着头说:“要真是三十多年的老物件,我肯定没见过,估摸着当年我还在我娘怀里吃奶呢。” 严天佐笑着站起来,走过去把笼子拎到童飞面前:“这笼子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只不过朋友托我办事,我得办妥了才好跟他交代。你问的这些,我实在没法跟你说。” 童飞做了十几年警察,他一下就知道严天佐是从南边来的外地人,看样子到北平也没几天,他虽然不太在意康锡哩家的交际圈子,但也能肯定这人不是康锡哩家的老相识。不过,自己的姥爷没哭着喊着跟他说鸟儿笼子丢了,让他这个当警察的外孙赶紧去找回来,就说明这东西是稳稳妥妥地交到这人手上的。若是如此,不如晚上直接去问问康锡哩家那老爷子。 “既然这样,您就当我没问过。”童飞回身戴上帽子,又喝了两口茶,抬腿要出门却又走回了严天佐面前。 童飞身为警察的嗅觉告诉他,这个人来北平肯定有目的,他能拿着自己姥爷的东西,那么他们之间定有共同的熟人,他虽一会儿就能查清,但有些话还须提前跟他说了。“看您是从外地来的,我得跟您说两句,在北平要多加小心,别给自己惹麻烦。” 这话往好里听叫关照,往坏里听就是威胁。严天佐并没往心里去,眨巴着眼睛看童飞从集宝斋走了。 掌柜的弓腰送走了童队长转身进屋,问严天佐:“这东西,您真不知道来历?” 严天佐把笼子往掌柜的怀里一推,笑道:“下午一定给我修好了,我就在你这儿等着。” ☆、忧愁无人述相思只自知 严天佐果然一动没动地守在集宝斋通往后院的门口,端着杯茶看工匠在院子里修那鸟儿笼子。他本来可以坦然跟童飞讲清这笼子来历,让他直接认走都没有关系,可是见到童飞的那一刻,他本能地生出些许厌恶,故意找了点不痛快。他知道童飞也看出来了,这反而正合了他意。哪怕童飞跨出集宝斋门口就查出他是谁,他也不在乎。 天色渐昏时,笼子才修好,严天佐沿路找着黄包车,瞥见路旁有买鸟儿的。他看着手里脱胎换骨的鸟儿笼子,想着空荡荡的岂不可惜,物自要尽其用才好。他凑过去见有虎皮鹦鹉、画眉、鹩哥几样,还有一种红喙翠羽,颈腹又是亮黄的鸟儿,生得俏丽可爱。严天佐叫不上名字来,遂问老板。老板高声亮调答道:“这是相思鸟,好看吧?” “好看。叫的好听吗?” “哟,要说叫,不如这几只画眉。” 严天佐仔细听了听,确实不如画眉鸟鸣啭动人,可这样子实在招人爱,且就这么两只,怕是不买就叫别人买去了。“我还是要这只相思吧。” “得嘞。”老板说着,伸手到笼子里捉了一只相思鸟,严天佐打开自己手里的笼子,严丝合缝地把这小鸟儿接了进去,付过钱,准备拎着走。甫一转身,悟到这鸟儿唤作相思,这笼里的两只如今分开,岂不是真的要相思了么?这么想着,严天佐回头,看那笼里的另一只正在引颈鸣叫,细听隐隐透着嘶哑呜咽,似乎真是备受相思之苦。遂叹口气,回去把另一只也买了。 待坐到黄包车上,他拎着鸟笼在眼前反复看里面两只对鸣的鸟儿,忽替它俩感到心满意足。“虽然不能天高任你们飞了,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你们得知足啊。”感叹一路,方想起这其实也不是买给自己的,只好摇头笑自己犯傻了。 严天佐赶到天桥儿时,章晋平正拿出绝活儿——耍大旗,作为结束表演的节目。曹恩凡在不远处的茶摊儿喝茶,忽听几声鸟鸣,抬头看严天佐拎着鸟笼在他头顶晃悠。 “修好了?” “你看呢?” “怎么还买了两只鸟儿。” 严天佐拉过一个板凳坐到他身边,把鸟笼放到膝上,伸进去个手指逗弄鸟儿。“路上碰到了,看这两只怪好看的,分开了可怜,就都买了。反正那笼子空着也是空着。” “可不知道康爷爷喜不喜欢。” “不喜欢鸟儿,要鸟儿笼子干什么?” “康爷爷爱死物,不爱活物,这鸟笼放他们家,估计也是跟手把件差不多。” 严天佐撇撇嘴,转头对两只鸟儿说:“看了么,人家还不一定喜欢你们俩。”然后对曹恩凡说,“他要是不要你就帮我养着,我住旅馆不方便。” 曹恩凡看那两只鸟儿确实招人喜欢,又见严天佐那么上心,就点点头答应了。 那边章晋平散了场,俩人回去帮着收拾了。 临别时,严天佐想跟着曹恩凡一起去康爷爷家,他大概估计到童飞也会去,不知怎么地就怕曹恩凡吃亏,就算童飞不会怎么着,那康爷爷也是个拉着手不放的主儿,但是这话又不能明说。到头来,在集宝斋遇到童飞的事情他也没对曹恩凡说,毕竟不是他的熟人,他可不愿意显得自己什么都往心里去。 曹恩凡好不容易让严天佐离开自己大半天,不想这晚上一路去康爷爷家又会勾出自己何等的心思,寻了个理由跟他说:“康爷爷唠唠叨叨的,我自己快去快回,你帮我忙了大半天了,回去休息吧。”说完,转身大步就走了。 严天佐见他回绝的这么干脆,原地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见他已经在几步开外,想起那两只鸟康爷爷不见得喜欢,扯着脖子喊:“鸟儿他要是不喜欢,你可得替我拿回来看好了!那叫相思鸟儿!” 曹恩凡听了最后几个字,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停了步子,看看手里的鸟儿,又回头看看翘着脚的严天佐,略点点头,继续走了。 严天佐没看清曹恩凡的点头,却仿佛看到他眼睛里闪了闪,慢慢放下了脚跟。 灵境胡同他以前也总来,碰到了几个熟人,一打听就知道了康爷爷家是第几个院儿。朱门青瓦,就算是不如从前康锡哩家的宅子,倒也称得是上等的宅第了。叩了几下门环,里面问了声“谁”。隔着厚重的门板,曹恩凡听不清声音,回了句:“我给您送笼子来了。”答完片刻,不见有人开门,他以为是康爷爷腿脚不灵便,索性自己伸手去推。刚挨上铜环,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渐渐敞开,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寸寸露了出来。曹恩凡顺着那身笔挺制服往上看,肩头有三星两杠的肩章,再往上便是一张盈盈的笑脸,只是这笑掩不住那人本身横生的气魄。 “恩凡,好久不见了。” 曹恩凡脑子一懵下意识地用枪杆拄了地面,暗暗撑着自己,抬头淡淡笑道:“童大哥啊。” “进来吧。”童飞接过了他手里的笼子瞧了瞧,把曹恩凡让了进去,看他额头已经渗出汗,轻轻笑了笑,“怎么还拿着枪?” 曹恩凡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张口胡诌了句:“枪也坏了,和鸟笼一起找人修的。” 其实,童飞这天刚一来他康爷爷这里,就把他姥爷里里外外盘问了个遍,早已弄清楚了白天在集宝斋碰到的那人是曹恩凡的朋友。只不过那人油腔滑调,实在不像是曹恩凡会去结交的人。听说曹恩凡会来送笼子,他便故意拖着没走,如今还真叫他等着了。本想伺机问问曹恩凡那人的事情,可见他这般扯谎定是有隐情,也不戳破,闭了大门,与他并肩往影壁后面走。 “我姥爷在东屋里了,咱先去北屋坐着。”曹恩凡点头,把枪立在门口,抬腿跨进了北屋。童飞把鸟笼挂在斜伸进廊下的桂花树枝上,逗了逗鸟儿说,“这两只鸟儿好看,可惜我姥爷不喜欢听鸟儿叫,麻烦你费心了。” 曹恩凡在屋里望着,看那桂树长得旁逸斜出,两只鸟儿在笼中蹦蹦哒哒,甚是生机盎然,由此想到了自家院子的萧索,摇摇头说:“我忘了这事儿了。” “两三年没见了,忘了正常。他不喜欢我拿走养。” 想起严天佐的百般嘱托,曹恩凡忙道:“童大哥你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鸟儿,我倒是不嫌吵,还想着康爷爷要是不喜欢,我继续养呢。” 童飞回身看看他,笑道:“你喜欢的话,我就不夺爱了。”缓步走到他身前,端详着曹恩凡垂目的样子,“你童大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先紧着你的。” 曹恩凡仓皇抬眼,只觉着自己全然被看进了童飞那双含笑的眼中。 “哎哟!恩凡来了!” 他这才分出神,从童飞的目光中逃出来,起身迎了康爷爷进北屋。 “笼子给您修好了。” 康爷爷眯着眼睛往廊下看,满口称赞道:“好好好!谢谢你了。” “您客气。” “哼,比那小子强多了!”康爷爷挥手指站在廊下的童飞,“你这个亲外孙子,还不如我们这世交家的孩子呢!” “是,鄂托家人人都是巴图鲁。”童飞哄孩子似地软顶了一句,“我去给你们倒茶。” “不必了,我这就走。”曹恩凡起身,被康爷爷一把拉住,“再陪我坐会儿,好不容易才又碰见你。你跟你童大哥也有日子没见了吧。” 童飞接话道:“自打六叔病故,接着我做了巡警总队长,就再没见过了。” “那俩人还不多聊聊。”康爷爷呵呵笑着,突然疾言厉色对着童飞,“可是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不许打鄂托家人的主意!” 童飞没辙地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姥爷,又转头盯着曹恩凡。康爷爷浑然不觉地拉过曹恩凡的手:“我们恩凡这一表人才,能文能武的,可得好好成家立业,重振我们满人的威风啊。” 跟老辈儿人说,总是三两句就转到这儿。曹恩凡无奈摇头,自己如今的境况,谈什么成家立业啊。 屋外两只鸟争相叫了几声,曹恩凡想起严天佐告诉他,这鸟儿叫相思,分开了可怜,还是在一起好。檐外天色已经青灰,说了放下笼子就走,不想又多说了几句话,曹恩凡抽回了手,跟康爷爷说:“谢谢您惦记着。我实在是要走了。” 康爷爷见留不住,招呼童飞去送送。童飞过来扶着他的肩,柔声道:“康锡哩家大爷爷要我送,我可是不敢不送。” 曹恩凡借着去拿枪的空,甩开了他的手,说:“那鸟儿……” 童飞没想到他是真心记挂那两只鸟,只好找了康爷爷不在意的一个鸟笼,把两只鸟装了,替他拎上。 他本以为童飞送到门口便会留步,谁知他一路送到了兵马司胡同儿这边。童飞走的极慢,曹恩凡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走三步退两步。很近的一段路,生生走了一个小时。天色越来越暗,颗颗星斗在薄薄的云层后明灭。曹恩凡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 他并不讨厌童飞,甚至那晚之前他是崇拜他的。童大哥高大、英俊、有本事,就连家世都是自己比不了的,他是真真正正的皇族出身,满洲镶黄旗佟佳氏。如今虽改天换地,是民国了,可满洲皇族骨子的倨傲还在,童飞更是不掩这份傲气,而这一切他曹恩凡都没有。 然而仅是崇拜,似乎没别的了。纵是那次即将逾矩的亲近,除了让曹恩凡知道他对男人有反应外,也并没有想和童大哥怎样。他只是和童飞一样的人,童飞或许相中了他,但他却没有。童飞还是自小看他长大的那个哥哥。 “这些日子,新交了什么朋友么?” “嗯?”曹恩凡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对上童飞的眼睛,对方还在等答案。他低头忖着,想到了严天佐,但是又不想张口提他,说出这人来,似乎就会有什么秘密随着一起溜出来让旁人知道。之后他想到了章晋平,这也不能说,卖艺的事还是能不说就先不说。这么一来,他只能摇摇头说:“没有。” 童飞不知缘由,却知他是打算一直瞒下去了,没再说话,闲步往前走。 “童大哥,留步吧,你再回去该不好走了。” “我现在虽然不巡逻了,可是路还记得清。自打你出生我三天两头往这跑,最近不怎么来也不至于就不认识了。” “真不用了,再说康爷爷还等着你呢,已经送出这么远了,再送我过意不去了。” 童飞见他面露难色,是真心不想自己送了,笑笑说:“那好,回头有空我来看你。” 曹恩凡应付地点点头:“谢谢童大哥了。”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恩凡,你那朋友我今儿在集宝斋见到了。你这枪我刚看了也不像修过的。” 曹恩凡身子停滞,悟到童飞已经知道了许多,却猜不出此时他想说什么,只好回身,等他后话。 “那人来北平干什么,你最好问清楚,没事少跟他搅在一起,你们不同路。” 曹恩凡想问一句此话怎讲,却是不愿再同他多说,便随口应了,转身往家走。进了门,他看看手里枪和鸟儿,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不同路不清楚,可严天佐,他是个不错的人。 ☆、猛抬头见一树高与云齐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有事,终于得空写了 严天佐见天色不早了,估摸着曹恩凡即使是在康爷爷吃完饭这时也该回来了,不知道是放心不下那两只鸟还是放心不下那个人,他滚下了床,跑出旅馆,决定去曹恩凡家看看。 北平的路好认,头一次去曹恩凡家的时候他就把周围问了个清楚,这第二次来就显得熟门熟路了,只是胡同儿里有点儿黑,他不小心被砖头儿绊了一下,直接扑到了曹恩凡家大门上,梆地一声,撞得不轻。 曹恩凡在屋里坐着,听外面这么大的响动,起身去开了院门,本想瞧瞧出了什么事,可刚一开门一个人就倒了进来。曹恩凡被唬地往后跳了一小步,倒在地上的人哼哼唧唧地叫着疼,他这才借着月光看清楚,原来是严天佐。 “大晚上的,你这是折腾什么呢?”他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又帮忙掸了掸他身上的土,看他狼狈的样子,真是好气又好笑。 严天佐整整衣服,嘿嘿笑了两声,倒不觉得什么,拦住了曹恩凡的手,说:“别管我了,再弄脏你的手。” 曹恩凡这才看了看自己手心的土,意识到自己刚才摸上了他的身,连忙转身往厨房走:“你也过来洗洗手吧。” 搪瓷的水盆放在老式的盆架上,上面搭着一条用旧了的擦手布。曹恩凡用大瓢舀了水,倒在盆里,“洗手吧。” 严天佐围着灶台看新鲜,回了句:“哦,你先洗。” 曹恩凡看他跟只小猫似的看上看下,跟什么都没见过一样,就由他去,自己将双手浸到了水里。 “你家连油盐酱醋都没有。” 一双手忽然覆上了水底的那双手,曹恩凡一个激灵,抬头看,只见严天佐的眼神还留在灶台上。盆中本是清凉的井水,此刻却如沸水般,滚烫的让人无法忍受。曹恩凡抽出双手,挤出了一个假笑:“我自己不怎么做饭。”取了擦手布擦干净双手,把布直接丢到了盆边。 严天佐一手凌空接住,笑笑说:“小心扔地上。” “洗完了?” “嗯。” 曹恩凡把水泼进了院子,忽感满院子泛起了沁人的潮气。水映着月光,像结了一地的冰凌,闪闪烁烁,很好看。 “去里面坐吧。” 严天佐还没迈进堂屋,便看到了桌子上的两只相思鸟。他高兴地盯着,走到了桌边,朝还在厨房里的曹恩凡喊:“康爷爷还真不要他们啊?” 曹恩凡从小煤炉上拎起了刚煮沸的一壶水,进屋给严天佐泡茶。“嗯,我记得他不喜欢的。” 严天佐接过一杯茶,坐下了,满脸堆笑,学着鸟叫逗弄那两只相思:“那就麻烦你养着了。” “客气了,这两只鸟儿……”曹恩凡看着笼子里的两只小鸟儿活泼泼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去啄严天佐伸进笼子的手指,顿了顿说,“我也挺喜欢的。” “那就好。”原就是自己喜欢的,现在终于留下了,严天佐倒是觉得曹恩凡替他养着更放心些。“这笼子是你的?” “我哪儿有笼子,这也是康爷爷的。” 严天佐心里有点儿不悦,心想怎么就跟那康爷爷择不清楚了呢,再说,还不止一个康爷爷,还有他家那个外孙子。 见严天佐突然半晌没说话,曹恩凡想重新起个话头,又一时找不出个题目,想了想只问出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他答得理直气壮,没发现听话的人反倒心虚了,却应景的补了一句,“还有鸟儿。” 曹恩凡点点头,终于在桌子旁落座了。他已然知道童飞见过了严天佐,这二人的相见,在曹恩凡心中打了个奇怪的结。他单听童飞一面之词,并不清楚严天佐是否认出了童飞,既然有结,便想解开,此刻或许应该问问。 “我今天去康爷爷家,见到了童飞,康爷爷提过的,你还有印象吗?” 严天佐也是一直憋着想要问这件事,现在对方先开了口,他倒落个轻松:“有啊,那个外孙子。” 曹恩凡看他言语轻佻,却不明缘由,笑笑说:“你还真是记得清。” “我白天修鸟笼子的时候在集宝斋碰到他了,他估计认出了康爷爷的鸟笼子,可是我又不认识他,虽然猜到了,但我也没跟他多说什么。你叫我去修笼子,我只管修好了给你拿回来。” 曹恩凡听他说话似乎带着无名火,只得应道:“你这样也没错。”转而想到童飞叮嘱他不要跟严天佐过从甚密,又问,“你跟他说什么了吗?” 确实是没说什么,但严天佐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他和童飞对彼此都没有好感,眼前曹恩凡是拿自己当朋友的,倒不如试试跟他告个状,唉声叹气说道:“我跟他没说什么,他倒是跟我说了几句,听上去好像没拿我当好人,叫我在北平小心些。” 严天佐见曹恩凡微微蹙着眉头,心想可不能让他把童飞的话当真,赶忙解释道:“他不是做警察的么,而且看着还有官衔。我就当他是习惯了保持警惕,免得疏忽了给自己找麻烦。” 曹恩凡觉得有理,毕竟他自己完全没看出来严天佐有什么不对,要说不对地方,也就是他对自己太亲热了些,躲都不知道怎么躲。 “你今天见了他都说什么了?” “嗯?” “你跟康爷爷那个外孙子啊,不是也好久没见了吗?” 曹恩凡回过神,若无其事地说:“哦,没什么。看我去给送笼子,猜出来你是我朋友,就跟我说碰到你了。没说两句话,我就回来了。” 严天佐点点头,又看向桌子上的鸟笼,有点赌气地说:“是我买来,我要养的鸟,不用别人的笼子。明天我去买个新的,把这个还给康爷爷。” 曹恩凡不知他为何非要拎这么清,但他既然说的如此不容置疑,便点点头说:“好,你买了新的,我就去把这个还了。” 严天佐立刻拦下他的话,“这是你替我借的,当然要我去还。” 曹恩凡无奈笑笑:“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也不认路。” “嗯,这也好。” 第二日一早,严天佐先去买了新的鸟笼子,拉着表演到一半儿的曹恩凡回了他家,把两只相思换到了新笼子里。严天佐看着鸟儿们焕然一新的住处,心里很舒坦,抱过曹恩凡的肩,说:“走,把这个还给康爷爷去。” 曹恩凡肩头一僵,又不好刻意逃脱,只好乖乖任他揽着走到门口。 头一天来是傍晚时分,天光不明,今儿再进来康爷爷家的院子,曹恩凡才看清那枝繁叶茂的桂树已经开了一树金灿灿的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只有一棵树,却因其长得蓬勃而显得满院子都热闹了起来。 康爷爷乐呵呵地拉着两个年轻人走到北屋,招呼他们坐下。严天佐第一眼见到那桂树便喜欢的不得了,想着康爷爷能每天在这般景致中生活,真是好羡慕,却发现曹恩凡比自己更羡慕。他三两步便回头看看那一树桂花,映着红墙绿瓦,和湛湛青天,神色陶陶然如同喝了甘醴。 康爷爷留两个人多坐会儿,二人异口同声推说有事,放下了那个笼子就离开了,绕过影壁时,严天佐见曹恩凡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桂树。 眼看九月底了,天气越来越冷。晚上,严天佐缩在被窝里,想着北方冷是冷了点儿,但是被褥干爽舒适,若是冬天火烧的足,也并不会比南方的冬天难熬。胡乱琢磨着,他竟有些想多在北平呆些时日。实则,他已经是不得不久留北平了,因为这大半个月来他是一件正事也没干,通州的堂口再不去看看,他哥哥大概就要亲赴北平来找他了。 去通州要坐火车,一路从内城向东。出城时,遇到了日本人设的路障,严天佐抱怨为什么总有人给他找麻烦。火车停了小半日才继续往前,到了通州已是下午了。对于青帮来说,通州的堂口可谓是天高皇帝远,几乎是自成一派了,严天佐人生地不熟,连去哪找人盘道都不知道。只好先去踅摸个落脚的地儿。 这边可住宿的旅馆,条件差的堪比大车店,能有个正经门脸就不错了,严天佐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家还算干净的住下了。硬板床硌着腰,他一宿都没有睡好,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天亮的,可是立刻起床的话,又满肚子怨气,于是气呼呼地翻个身,竟然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秋日爽利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严天佐收拾得干净利索,出去寻找通州堂口的所在。 有码头的地方必有青帮的人。通惠河虽然已经停止漕运几十年,但作为帮派盘踞的据点不会轻易改动,果然,严天佐在码头原址的地方见到了疑似同帮派的人,上前讲了几句黑话,证明没有认错。严天佐自报家门,便被引荐去见了通州堂口的詹大爷。 严天佐自然是不能讲明自己来北平的原本目的,只说是淞江堂口的人来北平探亲,顺路来拜望通州堂口的各位师叔。 詹大爷抽着烟斗哈哈大笑,说你们上海最近来的人还真多,不会是那边不好混了吧。 严天佐看他有意嘲讽,明白是想占点口头的便宜,懒得跟他计较,笑着说:“世道这么乱,确实不好混。” “不好混来我这边儿啊,我这里太平,没人跟咱抢生意。” “那是詹师叔您有本事。”严天佐恭维着,只是为了赶紧套出来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您刚说最近还有从上海来的人?” 詹大爷没察觉严天佐的目的,抽了口烟说:“就一个月前。嗯,穿的也跟你似的,假洋鬼子一样。” “要是跟我同门,看来我还得去见见他。” “他是八爷门下的,你不认识吗?” 严天佐当然是认识的,那人托辞办事逃来北平,随即便被严天佑查出了真实身份,他才被哥哥派来杀人灭口。想到自己的处境,眼前又不得不跟詹大爷这样的人周旋,严天佐暗自叫了声苦,摇着头差点唱出了个哭头,心中感叹一句:真是不如天天跟着曹恩凡去卖艺好。 詹大爷见上海的人混得还不如自己堂口好,相当自鸣得意,为了更显风光,特意留下严天佐,好吃好喝招待了三日。三日之中,严天佐得知他要追杀的那个人现在城内做生意,似乎很有点名堂,尤其跟日本人相交甚密。严天佐本来对这些个外国人没什么好的坏的印象,在上海他住在公共租界,外国人见得多了,只要不碍着他吃喝玩乐,什么颜色的头发眼睛,他才不愿意关心。只是这趟来通州,由于日本人设置路障,耽误了他好长时间,于是他就格外地讨厌起来日本人。没想到,他要处理的那个人和日本人好,那就算杀了,也没什么可惜。 三日已过,严天佐折返回城,一来一回足足是五天。他这趟来通州并没有告诉曹恩凡,故意的。他早就编排好了一肚子故事,准备回去时跟他讲。坐在回北平的火车上,想着自己平白消失了五日,不知曹恩凡会是怎样的心情,严天佐突然有些期待再见面时的情景。 还有一件什么事儿来着,严天佐挠挠脑袋,自己分明是记着的,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呢。他转头看到旁边一个人正在看报纸,第一行印着日子。哦,对了,快进十月了,该去哈尔飞买《红娘》的戏票了。 ☆、香尘芳径过庭院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真的更新了。。对了对日子,前后有点乱,于是改先过中秋节了,文之后也会再大修 曹恩凡那天一直等到太阳落了都没见到严天佐,心里好空落。章晋平什么都看不出来,还问他严天佐为什么没来。 “我怎么知道?”曹恩凡背对着章晋平,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他生气,就气在自己居然不知道严天佐为什么今天没来,看来自己原是想多了,人家并没当自己是朋友。“也许有事儿呢。”是啊,严天佐也许有事儿呢,又不是真的闲人一个。只不过连着半个月天天都见,黏得跟块膏药似的,这膏药突然一掉,那块皮肉还真有点凉。 没见就没见,这也没什么。曹恩凡照常吃饭睡觉,卖艺出摊儿。一天,两天……足足五天了。曹恩凡舞着枪,旋转着身子,总是留意看同一个角落。第一次见严天佐他就站在那儿,之后天天都是临近正午,他从人堆儿后面挤过来,抱着胳膊笑眯眯地杵在那个位置。 不告而别了。 曹恩凡是这么以为的。于是,心生怨怼。连着天都骤然冷了下来。 一连两天夜里都下了淅淅沥沥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曹恩凡这天起床,从被窝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来时,冻得一个激灵,接着打了两个喷嚏。清冽的丝丝冷风,夹着夜里雨的湿气钻进了窗户缝儿。嗅着干净爽利的空气,曹恩凡抖擞了精神,起身去柜子里翻夹袍,想着过两天屋里该生火了。 好在雨后大晴,天空高远,薄云缕缕,阳光透亮,照得人畅快。 “这天儿最好了!”章晋平也换了秋装,红腰带依旧醒目。“不冷不热的,咱趁这段儿多卖把力气。” 曹恩凡点点头。听章晋平敲起了小锣提枪上阵。 严天佐下午到的京汉火车站。这几天他脑子费了不少,琢磨着怎么套出别人的话,又不至于暴露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还得逢迎附和通州的各位师叔,真是心累。走出了站,看看这天高云淡,深深呼吸,神清气爽,招了辆黄包车回了旅馆。 到了旅馆,坐踏实了,翻出前几日买的纸笔,这回给哥哥的信里总算是有点实际内容了。通州堂口与上海各支都不相同,活动范围小,人也少,消息还算灵通。然后照搬了打听来的原话,最后向哥哥问好、报自己平安。封了信,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等睁开眼天已经黑了,整个人浑浑噩噩、懒懒散散,肚子饿得直叫却不愿意起来找口吃的,最后饿到头都发蒙了,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又跌进梦乡。他做了一些梦,看不清听不清,咿咿呀呀有人唱戏,此起彼落有人叫好,挤挤插插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天桥。 严天佐起了床,看到外面又是晴好的天气,前两天的雨水也差不多干透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转动脖子,摇摇脑袋,把这几天占满头脑的事情甩甩干净,这才腾出了点空隙。等他走出旅馆的时候,突然想到还有曹恩凡那么个人,一连串想起了自己临去通州时是怎么盘算着回来时如何跟他讲故事的。可当时怎么想的来着?严天佐一时间竟忘却了。既然如此还是先别去见,好好回忆回忆再说,于是决定先去哈尔飞转一圈。 章晋平对严天佐的突然消失,心里也有疙瘩,本来是想拿他当兄弟的,尽管也知道自己和人家差着一大截子,却看他热情实在,自己竟把中间这沟壑忽视了。话说回来,他也看得清,严天佐还是跟曹恩凡走的近些,所以每次问起来,曹恩凡的脸色都特别难看,想是他比自己对这件事还要在意的多,两次三次之后,也就不问了。 曹恩凡也避开这事儿不去想,偶尔想起来就告诉自己那人应该是离开北平了,至于为何不打招呼,可能是有苦衷。转过头来又跟自己说,也许人家压根儿就没当自己是朋友,兴致来了跟自己套套近乎而已。就算是当朋友又能怎样?不过就是个朋友。可无论怎么想,在他心底,他总还是有个念想,说不定严天佐只是办事去了,办完就回来了,不定哪一天呢。 只要想起来,就是翻来覆去,曹恩凡自己也烦了,后来干脆强制自己不能去想。认识了这才多久,至于么? 入秋乍冷,曹恩凡好生生的突然就染了风寒。等下午时,浑身忽冷忽热,脑袋昏昏沉沉一阵阵迷糊。他跟章晋平说自己许是病了,早点收了吧。 章晋平看他脸上红的不对劲,赶紧就把场散了,又拉着他去药堂看了病抓了药,把人送回了家。 这小院子虽然寂寞,但总是进了家门,曹恩凡莫名踏实了下来,把章晋平劝走之后,去厨房取了小药炉出来,想起上次煎药时爹还在呢,叹口气,把小药炉拿到了院子里。头疼的厉害,哪有什么力气煎药,便磕磕绊绊地回了卧房睡了。 前天童飞来看过他。他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拒人千里,请进来喝喝茶聊聊天,最后好好把人送走了。 童飞故意跟他磨蹭他看出来了,曹恩凡这么对自己说,只要他不动手动脚,就还能视他为大哥。言语上,自然是曹恩凡落了下风。童飞找个机会就能逗弄他几句,听得他脸红却不心跳。那时,他忽然生出一种可惜。但凡自己对童大哥有那么点爱慕,或许活得都能比现在快乐些,毕竟童大哥对他是很好的。 “这鸟儿你还真养着呢?”那天他进了院门,不等曹恩凡让一下就径直走进了屋子,“天儿冷了,你放这儿别冻着它们。” 正厅总是敞着门,过堂风飕飕的,童飞起来去关门,曹恩凡拦住他说:“别关门了,不透气,我把它们拿里屋去。” 童飞立在正厅当中,大度地一笑,随曹恩凡去了。 童大哥看着他的时候总是笑的,严天佐也是整天对着他嬉皮笑脸,可曹恩凡却觉着这完全是两种笑。童大哥的笑让他警惕,甚至想远远地跑开;而严天佐的笑却总能让他跟着也想笑。想着那张笑脸,曹恩凡竟眼前失焦,呆呆地笑了。 现在两只鸟儿叽叽喳喳在曹恩凡床头叫着,病得头顶冒火的人把被子盖过了脑袋。他有一丝丝希望有人来敲他的门,又怕那人是他不想见的,想见的那个又不知道去哪了。 《红娘》首演的戏票还得过两天才卖,中秋头一天也有场好的,而且已经售完了大半场了,严天佐便买了两张,乐呵呵地跑去曹恩凡家,赶着中秋看场戏也不错。秋阳暖而不灼,照在砖墙灰瓦上,照在干燥的土路上,照在来往的人群和叫卖的小贩身上,严天佐迈开大步走着,有风吹过来,稀疏的树叶被摇得沙沙响,他走得来了兴致,颠儿颠儿地小跑了起来。 快到曹恩凡家门口,他才意识到,这么白眉赤眼地来了,万一他不愿意跟着去看戏呢,白拿两张票来也没用。在胡同儿口踟蹰半晌,灵光一闪,扭头走了回去。连跑带颠儿地去了康爷爷家。 敲了二十多下门,康爷爷才慢慢悠悠把大门敞开,见是严天佐,有点愣,虚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 “哟!这不是恩凡的朋友吗?” 严天佐伸着脖子朝里望,影壁挡住了视线,他又踮起脚来。“是我啊,康爷爷,您自己在家?” “对啊,天儿天儿就我一个人。” “那个,我来看看您。”在这儿也看不清,严天佐干脆站稳了。 “恩凡呢?没来?” “他……那个,”兴起来的,还真没想到自己突然出现有多不合适,严天佐干脆胡诌了个理由,“他,他病了,不舒服。那个,您能让我先进去吗?” “哦哦,先进来吧。” 严天佐直勾勾地奔进院子,看那一树金桂没被雨打风吹去,高兴地喊了一声:“太好了!” “什么?”康爷爷从身后跟了过来,“你说恩凡病了。” “啊?对。”严天佐望着那树说,“康爷爷,您这树是不是挡着光啊?” “这树啊?”康爷爷绕到桂树旁边,抬头看看,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顺着光线,只见一片树影落在窗棂上,倾在屋子里,“嗯,是,我那屋里总照不见光。恩凡什么病啊?” “冻着了吧。”严天佐扫了一圈,看到了厨房,那里边应该有劈柴用的斧头,“我帮您修修这树吧。” “啊?”康爷爷还没想明白,严天佐就进了厨房,从灶台边找到了斧头,回到院里,奔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就砍了下去。 “唉!”康爷爷再想问一句,已经晚了,那树桂花一下子瘦了三分之一,娇俏的明黄花瓣纷纷扬扬浮在阳光里,悠悠地洒了下来,落了严天佐满身。 “现在能见光了。” “哦。”康爷爷再去看窗户,果然没有什么影子了,又走进屋子,从里面跟严天佐说:“还真是,谢谢你啊。” 严天佐摆摆手,放回了斧头,扛着砍下来的那枝桂树走了。到了路上,问了两个在道边猫着的闲人,俩人一块钱,帮忙抬着到了曹恩凡家。 病恹恹的曹恩凡本想蒙头大睡,却头疼地根本睡不实,听到砰砰砰地敲门声,似梦非梦,好久才勉强睁开了眼。待到辨认出是真的门响,一下子心慌的不行,翻身下床,往外走。 “谁?”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似的,走两步就要往前倒,摸上了门锁,手下凌乱,折腾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明晃晃地,一树金花。曹恩凡以为是自己病得昏了,眼前冒金星,看定了才发现自己没看错,是一棵小树。 “进去进去。”有人在后面催促。那棵小树就这么直挺挺地被抬了进来。 曹恩凡想拦一下,身上实在没力,眼看着两个陌生人抬着小树进了院子,接着一个黑影跟着进来,他回头一看,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天佐。”曹恩凡这会儿不是心慌,而是感觉心压根不跳了。 说实在的,严天佐虽然要求了很多次,但曹恩凡这还是第一次喊他“天佐”,真顺耳,他听了很高兴,张开双臂就把曹恩凡抱紧了怀里。 这人病着,浑身都是软的,此刻更像是掉进了严天佐的怀抱里,越堕越深。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同声问出,严天佐却没听清,推起了曹恩凡的身子,细细端详着:“你病了?”不想跟康爷爷随口胡诌,居然成了真,恼恨地说,“我这张破嘴!”说着往前凑了凑,“快让我看看。” 曹恩凡这才觉出现在这样子有多别扭,转身想躲开。严天佐捞了一把没抓住,倒是摸到他袍子下的腰肢弹韧紧实,滑的握不住,像是只要狠心一扯那外袍,他整个身子就能露出来一样。一时竟心荡神摇,想这样的身子骨,穿蟒扎靠,往台上一站,不知能迷倒多少人呢。 ☆、月移花影玉人来 曹恩凡进了房间,想倒杯水喝,一拎茶壶发现没水了,干看着茶碗。严天佐跟进来,刚要开口,门外的两人扯着嗓子问:“这个怎么办?” 严天佐回头,看那俩人扛着树,没地儿站没地儿放的,挥手指着西南角的墙根:“种那儿。” 那俩人面面相觑,没见过这么种树的。严天佐看他们不动,以为是突然让他们帮着种树,这俩不愿意呢。他回身走到墙角:“再给你们加一块。就种这儿。”俩人莫名其妙地多挣了一块钱,今儿是遇到散财童子了,捣蒜似地点头,把树放下了。严天佐去胡同儿里踅摸了一把铁锨,朝人家院子高喊了一声:“借铁锨使使啊!”回头抛给了那俩人。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有什么好犹豫的,俩人一个松土一个刨坑,干了起来。 曹恩凡站院子里,看着严天佐忙活,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种树!” 这小院儿地上铺着青石,只有西南角、西北角露着土,原来是两个小小的花圃。曹恩凡小时候总见着他娘在收拾,一年也有两季开得鲜妍的花。后来他娘病了,这两块花圃就没人管了,过了一冬之后,就变成了两块冷硬的土地。至于那些萎烂的枝叶是怎么没的,曹恩凡都想不起来了。 “我还没卖房呢吧?” 严天佐一愣,接着笑了,听出来曹恩凡在跟他开玩笑,回身把他往屋里推:“你病着呢,别站外面迎风。我这儿一会儿就好了。” 曹恩凡被推了几下,脚底踉跄,抓住了严天佐的手腕,叹口气说:“我出来烧壶水。” “我去烧我去烧!” 曹恩凡几乎是被抬进屋的,严天佐这几天不见,一回来就在他家折腾出这么大动静,让他几乎哑然失笑,连病都似乎好了三分。他被摁在椅子上坐好,严天佐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你烧得厉害,看大夫了吗?” 桌子上就是从药堂抓来的一包包中药,用细草绳捆着,曹恩凡惊讶他居然没看见,抬了抬下巴,叫他看桌上。 严天佐这才看见,发现是系好的,一看就是一剂都没吃。 “怎么不喝呢?” “我刚从天桥回来,没力气熬药。” “我去!” “你会吗?” “这有什么难的?” “你熬过药吗?” 严天佐确实没煎过。小时候生病没钱看医生,他和哥哥都是生扛。后来到了武馆,练了武,就很少生病了,他印象里自打十几岁起好像就没生过病。 其实曹恩凡也几乎不生病的。练武强身健体,这话可一点儿不虚,这次病到浑身没劲儿还真是百年不遇。他伸手把药包拆散,慢慢说:“我告诉你怎么弄。先帮我烧壶水吧,我渴了半天了。” 严天佐二话没说去了厨房,打了水往炉子上一放,转身就回来了,听曹恩凡讲这药要怎么熬。 “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一听你就是老手。” “看着我爹给我娘熬了一年,我又给我爹熬了三年,可不是老手。” 说完这句,二人在屋里,突然就没话了。 曹恩凡看着他带笑的眼睛,脸上倦意还未完全消退,想了想,决定还是再问问他:“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这大半天里,早先盘算好的话严天佐已经回忆的差不多了,只等曹恩凡开口一问,便能对答如流。可现在看他病着,又不想说那些剜着心眼让人烦恼的话了。正犹豫间,外面种树的人喊“水开了”,严天佐拍拍曹恩凡的手,“我先给你倒水去”。 拎着壶回来,严天佐一边往茶杯里倒水一边随口说:“上海的仇家来北平了,那天在城里看见了,所以出去打听打听他干什么来的。” 曹恩凡心里一颤,想起了那天他说过来北平是因为在上海得罪人了。“那人现在走了?” 严天佐看他眉头蹙着,似是也很焦急,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推:“听说是在城里做生意,日本人的买卖。” “你现在在北平还安全吗?” 曹恩凡这句说得比之前冷淡了,低头喝水,也看不清表情。严天佐应道:“他是来做生意,也不会想到我也在北平,只要别冤家路窄,在哪条胡同儿碰见了,应该没事儿。” “那就好。”曹恩凡放下杯朝院里看,那棵桂树已经立起来了,两个干活儿的人正在培土,用铁锨使劲砸着地面。 “你去歇着吧,我去给你熬药。”严天佐架起曹恩凡就要往里屋送。 不知怎么的,自打严天佐进了这门开始,曹恩凡便觉着自己这病渐渐缓解了。看病时那老大夫说,是最近思虑重、脾胃不调造成的体弱,才染的风寒,眼前这人一来算是解开了思虑的源头,顺带着这病都见好了。曹恩凡知道这意思,却不愿这么想,摇摇头,淡淡藏着笑:“算了吧,我现在感觉好些了,刚喝了热水,还出了点汗,你没事儿也回去歇着吧。药我自己熬。” 严天佐听他这么说,也落个轻松,毕竟他确实没干过这事儿,就顺坡下驴点了点头。 “他们是不是弄完了?” 严天佐顺着曹恩凡的视线回头,看两个干活儿的已经把树种好,他过去掏了钱给了他们,打发人走了。两个干活的千恩万谢出了院子。 “诶!把这铁锨立旁边院儿门口!”他把铁锨掷出去,关了院门回身,看曹恩凡站在树旁边。 “还没来得及问你呢。这哪儿弄来的?” 严天佐拍拍手上的土说:“你猜。” 曹恩凡印象很深,这满枝盎然的花,开了一茬又接了一茬,笑笑说:“康爷爷家砍得?” “还真叫你看出来了。” “康爷爷出了名的铁公鸡,你这也算是拔了根鸡毛。”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3节 严天佐立刻拍拍自己胸脯,扬声道:“我主意多,就我这砍了他的树,他还念我帮了他的忙呢。” “他那么大岁数了,你说你糊弄他干嘛?” “你不是喜欢吗?” 曹恩凡的视线从这根立在地上的大树枝上移到了严天佐的脸上,他一脸的理直气壮。曹恩凡那天不过是多看了两眼,确实喜欢,也不至于就跑去人家里把树给砍了,不知道是该笑他冒失,还是该谢谢他细心,只好又把视线收回来。 “这能活吗?” 先不说这贸然砍下的树枝子直接栽到地里行不行,这大秋天的也不是种树的季节啊。严天佐不懂这个,抱着胳膊寻思了一会儿,挥挥手说:“勤浇浇水,你这院里阳光又足,好好对它,该是能活。” 种都种上了,自然是要好好对它。曹恩凡去舀了一瓢水,倒在树根,接着又舀了一瓢,还没倒,就看到了落在水面上的星星月亮。天已经黑了。 把水泼了,曹恩凡直起身。“这花好看。我该好好对它。” “是啊,不能让它死了,不然可就是我的罪过咯。”严天佐合着双手,像拜托这树一样。 临走时,他千叮万嘱要曹恩凡记得喝药,又说,等白天出了太阳,要把两只相思拿出来晒晒,就挂在树枝上。斑斓的鸟儿配上明艳的花儿,看一会儿病都能好。 曹恩凡点头,恨不得赶紧把他送走,自己能多安生会儿。好不容易严天佐退到了门口儿,伸手一抢挡住了门。 “你快点养病,过几天我带你去看戏。”见曹恩凡嘴要动,他立刻补了一句,“票我都买好了,花了我十块钱,你可不能不赏脸。” “我看的少也不懂,你不如带个懂行的去,一块儿听还有意思。” “中秋的节令戏,图个热闹。什么懂不懂的,就这么定了。”说完,严天佐回身跑了。 曹恩凡看他在小胡同里没了影子,关了院门。院子里落了一地的花瓣儿,好似星辉铺了满院儿。 他老老实实熬了药,灌下去一大碗,闷在被窝里躺着。不知道是不是药起作用了,半夜潮蒙蒙地起了一身汗,却不见身子凉下来,而且有个地方还热出奇,胀得他难受。他循着感觉摸过去,刚一触上,脑子里就是严天佐的脸和声音。他惊慌着停住了,却挥之不去,最后认命一般地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喘息未定,汗出透了,浑身上下顿时畅快了。 曹恩凡借着清淡的月光看床边的两只鸟儿,他们安稳地依偎着,应该是睡熟了。这静静的夜里,醒着的是少数。曹恩凡看看手上湿黏的痕迹,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他这场病,看来只有一味药能治好了。 章晋平照例在天桥出摊儿,早上没见曹恩凡来,松了口气。他就是担心那小子逞能,耽误了病。结果,没多久,他倒是看见了严天佐,来不及说话,就冲着人堆里喊了他一声。严天佐跟他招招手。 得了休息的空儿,俩人到边上说话。章晋平张口就先告诉他曹恩凡病了的事儿。没想到他们前一天已经见过了。 “你这几天突然不来了,我跟小曹都以为你离开北平了。” “没有,去办了点儿事儿,有点儿急,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 章晋平笑呵呵捶了严天佐的肩膀:“下次可不能这样了,我以为你跟小曹说了,结果他也不知道。我念叨了两次,看他挺不高兴的,我都没敢再提你。” 严天佐被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捶了这么一下,还挺疼,捂着肩膀,连连点头。这下虽然疼,可听说了曹恩凡这么挂念自己,不由得很高兴,嘻嘻笑着跟章晋平说:“没下回了,虎子。”他暗笑道,嗯,这些日子费心地好好对他真没白费,自己总算是在那人心里有个位置了,要是再加把劲儿,他为自己赴汤蹈火不敢说,挺身而出应该是没问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令戏,一般也就是嫦娥了 ☆、也不知人间事又几春秋 曹恩凡隔了两天身上就全好了。早上在院子里练了一整套小花枪三十六式,出了不少汗,倒不见气喘,看是没什么问题了,就要再去天桥。 头一天章晋平跟严天佐俩人一块儿来看过他,还带了章晋平姐姐做的桂花月饼和另几样糕点来。曹恩凡笑着说:“这还有几天呢,难为姐姐还想着我。虎子哥,替我谢谢秀姐。” 章晋平大笑着答应:“一定带到。我姐姐也还让我谢谢你呢。” “谢我?” “她说我粗苯,能交上你这个朋友难得,你还愿意跟我搭伙,是我运气好。” 三人听了这话都笑了。曹恩凡拍着他的肩说:“是我运气好能跟你搭伙,不然我早被别人撵走了。快叫秀姐姐别那么说了。”章晋平憨厚地笑着点点头,坐下了。他在堂屋往外看院角儿那棵树问:“你这树什么时候种上的?我前天来还没有呢。” 曹恩凡一下不知道怎么说,看了严天佐一眼,那人正低头忍着笑。曹恩凡只好实话实说,是天佐嫌他院子太冷清,特意找人来种上的。 “哎,还是天佐风雅,我就不懂添些什么好看。” 严天佐在旁边直摆手,解释说:“我哪懂什么风雅,虎子你别挤兑我。”曹恩凡在一旁听着,发现严天佐这段时间在北平待得口音越来越地道,连土语都会说了。 “你看你又买鸟儿,又种树的,还说不懂。” “都是凑巧看见了,喜欢就买了呗。”说完,转头飞了个眼风给曹恩凡。曹恩凡装没看见,拎着茶壶给他们续水。 后来仨人边吃边聊,主题还是劝他好好歇着别着急去天桥。结果今早,曹恩凡看自己这状态已经是好得利索了,还傻歇干什么,还是去了天桥。章晋平见他来了,先把病情仔仔细细问了一遍,又看他确实气色好多了,才放心让他下场表演。 严天佐下午才来,本想接着曹恩凡吃过饭就去看戏,凑过去商量的时候,曹恩凡看一旁忙活的章晋平,寻思了一下说:“叫虎子一起吧。” 严天佐一愣,一拍脑门儿,满脸为难。他不是不愿意带着章晋平一起,而是从来就没想过要带他去,现在这么一说,先是觉得自己大意了,再一想,还真有点不想带着第三个人的意思,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怎么接话。 曹恩凡看他这样子,以为是他不愿意再多请一个人看戏,本来曹恩凡也没想让他花这份钱,就说:“虎子我请。” “不是这个意思。”严天佐不在乎这几块钱,可是心里还是别扭,想了想说,“当时买票的时候我马虎了,没想周到,这眼看开戏了,要去的话,赶快问问虎子,晚了怕没票了。” 曹恩凡听他这么这一说,挺高兴的,过去找虎子商量。严天佐也在一旁撺掇。章晋平长这么大就进过两次戏园子,还是跟着打杂儿的邻居混进去的,被俩朋友哄着架着要请他看戏,他当然很想去。不过一听说是哈尔飞,那可是体面人去的地方,心里就虚了,再说家里还有老太太没人照顾,这吃喝玩乐的事儿,还是不跟着了吧。 一看劝不动了,曹恩凡很遗憾地点头,严天佐反而舒了口气。他只想和曹恩凡去,至于为什么,他没深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想的,不就是想套套近乎,拉着他帮自己杀人么。章晋平推辞了,严天佐觉得自己该谢谢他,嘱咐他俩先别动,等他一会儿,各色糕点、熟食买了好几包,匆匆跑回来塞给了章晋平。 “咱们今天没法儿一起看戏,明天你也得陪你娘过中秋,这点吃的你就带回去吧。” 章晋平有点不好意思,待在原地没伸手。曹恩凡看着严天佐神色认真,是一片真心地对虎子,于是开口说:“虎子哥,拿着吧,天佐孝敬大娘的。” 严天佐又往前递了递,章晋平接了,连声谢谢。天见黑,三人散了。 曹恩凡自己回家放东西,让严天佐在胡同儿口等他。桂树上挂着鸟笼子,两只相思头挨着头叽叽喳喳,耳鬓厮磨像在讲什么悄悄话。头一回,曹恩凡在想这一对儿鸟儿到底是不是一雄一雌呢?怔怔地看了半晌,曹恩凡觉是自己痴了,摇摇头,进屋,倚了枪。仔仔细细洗了把脸,从箱子里翻出来从没穿过的一件夹袍,又换下了满是尘土的鞋,才慢慢从院子里走出来。 快出胡同儿的时候,见巷尾出口停着一辆洋车,车上的人翘着二郎腿,抱着胳膊坐着,天黑,只能看到侧面的剪影。他的西装穿的随意却不失挺拔,月光勾勒出的侧脸清晰俊朗,鼻梁高挺,嘴唇微翘,沉静宛如画作。就这么看了半晌,车上的人往胡同里望了一眼,看他出来了,便对他笑,笑得秋夜的凉都变成了春水的暖融。 曹恩凡低头走过去,上了车同他并坐,心莫名地开始跳乱了。 “没见你穿过这件衣服,比平时更像个读书的。” 曹恩凡笑笑,没说话。 车夫高声问了句:“哈尔飞?” “对!” “您坐稳了!”车夫腰一弓,飞快跑了起来。 中秋的节令戏,无非那几出,今天这场就是唱烂了的《嫦娥奔月》。路上,严天佐问曹恩凡看过没。曹恩凡还真看过几次,不过也都是很小的时候了,记得有一年还是在童飞的爷爷家,他爹娘拉着他一起去的,说起来还是沾了康锡哩家的光。那晚是堂会,八月十五正日子唱的。嫦娥在台上袅袅婷婷舞着水袖,后羿每每出现便是一筹莫展。曹恩凡自小就觉得嫦娥最后落个碧海青天夜夜心,冷清寂寥,这戏除了跟那轮明月有关之外,在团团圆圆的中秋演真不合适。 可能早知道今晚又是这戏,曹恩凡还真不愿意去了。 “我不太喜欢这戏。”严天佐忽然开腔说了这么一句。 “眼看到戏院了,你又说这话。” 严天佐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抱着胳膊:“叫你看看嫦娥后羿这两口子有多傻!” 传说人人都知道。但其实这戏里具体怎么演的,曹恩凡已记不清了。“怎么傻了?” “一个嘴欠,一个护食。” 这话说的,简直是给嫦娥后羿盖棺定论,把曹恩凡逗得止不住笑了。严天佐看他笑,对自己的幽默很满意,接着说:“但凡有一个没这毛病,不就还能安稳度日么。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的没错。”曹恩凡看他来劲了,便一直顺着,还真让他收不住车了,一路上把嫦娥后羿评价一番,最后感叹一句:“要我说,一个做了大罗金仙,一个掌管月宫,真不如两个人过过小日子好。” 曹恩凡心里一沉,自己何尝不是只想过过小日子呢。 哈尔飞门口人头攒动,再不久就要鸣锣开戏,人呼啦啦往里走。今儿十四,曹恩凡看看天上的月亮还未满,愣愣地出神。一只胳膊伸过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别看了,快进去,今儿这月亮,还没你眼睛亮呢。” 曹恩凡看他一眼,低了头被他搂着肩带进去了。 许是因为带着严天佐的评价,再看这戏曹恩凡还真觉得他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两口子真是够傻的,不过戏嘛,戏里的人总是有点一根筋的。 演到兔儿爷、兔儿奶奶,满场都被俩丑角儿逗笑了。丑儿可以插科打诨,还能在台上现挂,说了几个时下的小段子,满场笑声爆棚,严天佐更是在一旁乐得椅子都颤了。曹恩凡这一年间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道世道上流行些什么,因此只他一人在笑声中不明所以地沉默。 待笑声渐息,曹恩凡问他:“刚这是笑什么呢?” 严天佐本以为曹恩凡是不爱笑,除了自己有本事逗他乐,台上这耍嘴皮子说俗段子并不能惹他笑,结果是他不知道这里面的段子。他伏到曹恩凡耳边,小声说:“兔儿爷刚说的那个药,是现在药铺里最火的……” “最火的什么?”曹恩凡把耳朵又往严天佐跟前凑了凑。 台下灯光暗,严天佐只见一个粉红的耳垂就在自己唇边,本想是给曹恩凡卖个关子,然后便告诉他兔儿爷说的本是一种□□,可现在自己跟吃了□□似的,不知为何张嘴咬住了曹恩凡的耳垂。没等他反应过来,又用舌尖反复舔了几下。 曹恩凡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只觉得自己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办。 严天佐也懵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脑子一热去咬人家耳朵,看曹恩凡那样子好像很不高兴,就想找个法解释,厚着脸皮说:“不都管说悄悄话叫咬耳朵吗,我咬一个试试。”说完,嘿嘿笑了两声,好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尴尬。 这么一闹,曹恩凡早就忘了想问他什么了,喉结滚了几下,没说话。 “不至于生气吧。啊?”严天佐继续装没事儿人,伸手拍曹恩凡肩膀。 “没事儿,看戏吧。” “哦。” 曹恩凡摸了摸被咬的耳朵,心里跟烧了团火一样,他知道严天佐就是爱玩爱闹,自己不该这么胡思乱想的。劝了自己几句,抬头接着看戏了。兔儿爷、兔儿奶奶下场了,这俩丑儿现挂了好多段子,他都听不懂,但也没再问。曹恩凡发现,自己除了自家那小院子,和天桥儿那一方卖艺的摊儿,已经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人间似乎不是他的人间,与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身边的人笑得带劲极了,他倒是真想跟着人去看看,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是极乐是修罗,总得去看看。 旁边的严天佐脸上虽笑着,却还在为刚才的鲁莽暗暗埋怨自己,余光瞥见曹恩凡正在看他,只好胡扯了一句:“你喜不喜欢兔儿爷、兔儿奶奶?” 曹恩凡强笑着,点点头。 “我看这俩欢喜冤家,谁也跑不了谁!”严天佐说完,又是一串没心没肺的笑。 曹恩凡看着台上再次上场向王母告状的后羿,小声说了句:“是啊,这么一比,还是兔儿爷、兔儿奶奶那样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贺章!后面该洒狗血了。。。但愿能洒成_(:3ゝ∠)_ ☆、这一枝花盈盈行将委地 热热闹闹一场戏尾声响起,观众席上人们起身,嘴里念着:“散戏咯,散戏咯。”几乎是一哄而散的。有傍角儿的去了后台,痴迷某个好角儿的戏迷也有守在后门等着角儿出来看一眼的。严天佐虽是个戏迷,可对角儿们私下的样子并没什么兴趣,他知道光彩是台上那一瞬,下了台是个什么人,自己喜不喜欢都得另说。况且,他是知道些梨园秘事的,不能说人人不堪,但是些不入眼不入耳的他还是少打听少琢磨的好。曹恩凡根本不是个戏迷,散了场也径自想回去了。 戏院门口的洋车一时供不应求,他俩为了不挤,晚出来一步,就没车可搭了,幸好不远,俩人就往回溜达着。 秋老虎是发威,可这时候还多半是枣核儿天,中间儿热两头儿冷。此时一阵秋风吹过,生带了几分快要进冬的寒意。曹恩凡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严天佐想起来他病刚好,受不得冷,就把外套脱下来往他身上披。曹恩凡看他脱了外套只剩一件马甲和衬衣,推了推他的手说:“我没事儿,就是突然鼻子不舒服。你当我是纸糊的,连风都吹不了。倒是你个南方人,跟我逞什么能?” 严天佐不听他的,还是执意要给他披上,结果又是一阵风,这次是严天佐打了个喷嚏,动静更大。曹恩凡差点笑出了声,摇摇头说:“还逞强?”严天佐没办法,老老实实把衣服穿了回去。 “明儿中秋,你有什么打算?” 天边那轮月虽未圆满,却也清辉皎洁,曹恩凡昂着头看,又低头摇了摇。“这两年都是自己过中秋,能有什么打算。祭拜爹娘,在灵位前跟他俩说说话罢了。” “虎子肯定要陪他娘了,免不了还得去看看他姐姐。你要是不嫌弃,明儿你跟我过节吧。” 曹恩凡听他言语温存,偏头再看,那人双目流光,柔柔地望着他,本想拒绝,也说不出口了,一时没做应答。 严天佐本是随意看着他等回应,并未察觉自己此刻关心备至不是虚情假意,真情实意已经随着目光流露了。他是占了自己本性里的这点便宜,若不是逼着自己细想,是什么事儿也体悟不到的。眼见曹恩凡不答话,又追了一句:“你爹娘看见中秋团圆日你一个人孤独,怕也不会安心。有个朋友,他们看着也乐呢。” 居然搬出这一套。曹恩凡嘴角一勾,一片暖意在胸腔泛涌,点头道:“那好吧。” 又走两步,他接着说:“明天白天天桥肯定热闹,不过也就一个大半天,下午就都各自早些回家过节了。你且可这劲儿多看看,没什么事儿就不用来看我跟虎子了。” “行,那我晚上直接去你家。” 定下了明晚的事,二人各自回了。 曹恩凡走到胡同儿口,看一个高大人影儿戳在自家门口,笔直而立,好似门神下凡。心中一动,曹恩凡便断定了那人谁,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身对曹恩凡莞尔一笑。 “童大哥。”曹恩凡迟疑,先没往门前走,隔着几步唤了一声。 “去哪了?叫我好等。”童飞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叫曹恩凡过来开门。 曹恩凡低着头,紧赶两步到了门前,却没开锁,也没回答。 “不打算让我进去?” “没。”这才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门锁。“进来吧。” 童飞刚一迈进门槛,就注意到了墙角的桂树,呵呵冷笑一声:“我姥爷那棵树,一小半儿长了腿,我还说跑哪去了,原来是自己栽到你家了。” 言语间揶揄,被曹恩凡听了个明白,回头看那树桂花已到荼蘼之势,香气浓郁异常,满院子的甜香,萦绕不散。他想起了今晚上看的那出《嫦娥奔月》,众仙饮的桂花酒。他慢慢摸上了自己的耳垂,眼前闪烁,似是要醉倒了。 “刚干什么去了?” 被童飞一声唤醒,曹恩凡僵硬地笑了笑:“跟朋友去看戏了。” “朋友?看戏?”童飞几步欺到他身边,贴着他耳廓,轻声说,“哪个朋友?什么戏?” 曹恩凡晃身躲开去了厨房。“还能有什么戏,节令戏而已。《嫦娥奔月》。童大哥你屋里坐,等我烧水沏茶。” 童飞走到堂屋门口并没进去,朝厨房里徐徐地说:“是跟那个严天佐吧。” 厨房里突然静了一下。童飞笑着进了屋,拧开两盏灯,坐到了桌边。“别忙了,这半壶凉茶够我喝了。”不多时,曹恩凡也走了进来,问他:“童大哥什么事?” 童飞抓过曹恩凡的手腕,叫他坐下。曹恩凡依言坐好,抽了手回来。童飞也没拗着他,松开手,笑说:“以后别再问这话,没事儿,就是来看看你。” “哦。” “顺便叫你明天去我家过节。” “你家?” “哦,”童飞摇摇头,“不算我家,我姥爷家。” “这……不方便吧。” 童飞没半点客气,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又不是没跟我们过过中秋。再说,我家跟康锡哩家能走的都走了,剩了几门穷亲戚,都是败家子儿,我们躲还来不及。横竖没别人,你就别跟我们见外了。” 曹恩凡脸上讪讪:“我也算门穷亲戚。” 童飞抬眼,放下手里的杯子,哼笑了一声,拍着曹恩凡大腿说:“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家攀上亲戚了?嗯?”说着,往曹恩凡脸侧靠过去,曹恩凡偏头躲过。童飞又说:“想成亲戚简单,到时候直接进我们童家门都不叫事儿。” 曹恩凡起身,甩开了他的手,说:“说错话了,是穷朋友。佟佳氏的亲戚我们怎么敢攀。” 童飞朗声笑笑说:“快坐下吧,都什么年月了,哪儿还有佟佳氏。” “我去看看水。”曹恩凡一径走去厨房。 童飞跟着起身,倚靠在堂屋门口:“明儿是去还是不去?” 曹恩凡满心烦躁,高声说:“不了,明儿有安排了。” “哦?”童飞眉头一耸,看着他拎了水回来。“怎么安排的?” 既已开了口,曹恩凡干脆决定跟童飞说个明白:“叫了天佐来。” “你叫的?”童飞不依不饶。 “对,我叫的。”曹恩凡举着茶壶打算把半壶凉茶泼到树根,还没出堂屋,被童飞拦住,胳膊被抓在他手里,握得生疼。“怎么了?” 听到曹恩凡叫出天佐这个名字,童飞本已有气冲到胸口,曹恩凡又是这么冷的一句质问,童飞险些压不住火,一把把他搡出去。幸好没冲动,他只好耐着性子问:“你跟那小子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曹恩凡明白童飞动怒了,也明白这里面的原因。话赶话说到这份儿上,曹恩凡有些想让童飞清楚,自己与他并不会有过多瓜葛,或许以前还不敢如此,但他总是迁怒严天佐,曹恩凡便有些难忍了。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一个南方人,来北平做什么?” 曹恩凡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童飞虽高大精壮,但毕竟不是练过武的人的对手,登时掌心吃不住劲,只好松开,眼看着曹恩凡去把水泼了,听他说:“偶然认识的。”曹恩凡一顿,心想天佐说是来逃难,其中原委自己从没唐突问过,更不好跟巡警总队长说,一转念,说:“来北平玩儿的。” “玩儿?都玩儿什么了?” “我又没天天盯着他,怎么知道他都玩儿什么。”曹恩凡已经回到屋里,重新沏了茶,“童大哥喝茶。” “不用了。”童飞冷着脸走到院子中央,瞥了一眼那棵桂树,“他倒是会借花献佛。” 曹恩凡站在堂屋里,没有送出来。 童飞背着身说:“晚了,你早歇着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好。”曹恩凡原地站着,看童飞走了出去。 坐回桌旁,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细长的叶子在盖碗儿里飘着,就着花香鸟鸣喝了一碗。 这边严天佐躺在旅馆,想着自己来北平快一个月了,转天中秋,这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还真有点想他哥哥了。要办掉的那人只是知道了个大概的情况,什么时候能寻到好机会下手还未可知。自己虽喜欢北平,但也不能置哥哥的交代于不顾,做缩头乌龟。想想,还是应该早早把事情办妥,而且自己还有了个能帮上忙的人。既然不想亲自动手,还是不要夜长梦多了吧。翻个身,睡不着,于是又拿出纸笔,给哥哥写了封书信。这次乖乖写上了自己现落脚的地方,只说是前两次慌忙忘记说了,并又报了平安,较之前两次,多表了表必定成事的决心。 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携了书信出门。刚走到街上便被一派节日气氛熏晕了。老百姓都出来采购,集市比往日更热闹,远望天桥那边也是摩肩接踵,只能望见黑压压一片头顶。曹恩凡让他好好看看,他便听话好好看看。 沿街各种小吃,东尝尝西尝尝,没多久竟吃撑了,自己也笑话自己,何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走走到了邮局,严天佐从怀里掏出信,从邮筒的扁口往里把信顺进去。闪念间,他觉得不对。这信里的内容大多是自己昨夜思亲之时的冲动话,有多少是真心所想并不能保证,再加上已来北平这么多日,前信里的意思都是这事儿难办,忽然去一封表决心的信,还附上了地址。严天佐脑子一下乱了,只觉得不好,这信寄出去恐怕麻烦,可是这么想着间,信早就滑进了邮筒。他急忙伸手进去追,也是被卡得手背疼。他矮身往邮筒里看,借着一点光线,看自己那封信躺在一堆信上,哀哀叹道,定是天意。管他后事如何,也等有了事再说吧。 在外面吃喝玩乐了大半天,严天佐买了几样果子和各种馅儿的月饼,傍晚时分,去了曹恩凡家。 ☆、花香晚风细庭院早月明 严天佐边走边望天,白天的时候还是青天朗日,这到了向晚时分天幕上却扯开了薄云。他抬头默默念着: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北方谚语,他自己估计应该是从戏里。快到兵马司胡同儿的时候,在门口小店打了两壶酒,又切了二斤酱牛肉,拎着抱着,一路惊心动魄地到了曹恩凡家。 大门没关,留着一条门缝,严天佐用肩膀顶着进了院子,正要招呼,看到曹恩凡跪在供桌前给父母磕头。他不好打扰,便站在院中等他。看他恭恭敬敬、端端正正,一片孝心从动作里就显出来了。二十多年没心没肺的严天佐,这时忽然有点气闷,他长这么大都没这样事死如生般地孝敬过故去的父母。他对父母很小就没印象了,在苏北老家时一直是跟着叔叔过活。叔叔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后来又添了一个女儿,哪里还能养活他们。那年闹饥荒,他和哥哥跑出来,现在想想真是祸福相依,若不是逃难到上海谋生路,他和哥哥说不定要寄人篱下多久呢。 兀自想着,曹恩凡那边行完礼起身,早就听到身后动静,喊了他一声。严天佐大包小包走到堂屋,把东西叮叮咣咣放到了桌上。 “怎么买了这么多?” “过节嘛!” “我也买了不少。”曹恩凡从供桌角上也取了一包吃食放回桌上。俩人看着满桌子的食物,想是吃到开春都吃不完了,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严天佐提了下裤腿,坐在桌旁,招着手说:“吃吃吃,能吃多少吃多少!”曹恩凡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脸上不停笑着。 “今儿高兴?” 曹恩凡没发觉自己一直笑,是以不知道这句从何说起。 “少见你这么笑。” 他这才发现自打严天佐进门自己就一副笑脸,被这么一说,有些尴尬。他今天确实是高兴,总算有个人陪自己过个节了,这人还是严天佐。曹恩凡也知道,从见了严天佐那天起,自己便比从前开朗多了,以前只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孤身一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世道又艰难,没个奔头。严天佐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束光,让他的生活豁然亮堂了。见到他的时候就高兴,见不着了就跟两脚悬空一样没着没落。他本来是有点怕的,怕严天佐哪天彻底不见,又或者是自己情难自持做出什么让他厌弃的事情,好梦终究要醒的时候,自己怎么办。可是后来似乎就想通了,也或许是严天佐这样与他亲近让他一时忘记了那些顾虑。 曹恩凡坐到旁边,笑着说:“你来陪我过节,我确实高兴。” 严天佐伸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指着桌上的酒壶说:“高兴的话,今天就喝个痛快!”说着就把酒壶打开了,“拿俩酒杯来!” 曹恩凡去拿了杯盘,摆好下酒菜,严天佐给俩人满上,举起来就是一杯下肚:“花好月圆!”曹恩凡举着杯子,愣住了。严天佐抹了抹嘴,呵呵一笑:“我这话不对。桂花都快败了,今儿月亮还被云……” 说着的工夫,院子内渐渐亮了起来,银光瀑泻,清辉四起,竟是云开月明了。 俩人怔怔看着,月亮揭去柔纱,含羞露面,恬静地端坐天边。严天佐看傻了,直摇头,觉得邪性,手中的酒杯被曹恩凡轻轻碰了一下,“叮”一声,他低头看手里的酒杯,又见曹恩凡举着杯子对他说:“人圆月圆。” 回过神来,严天佐说:“我来的路上还纳闷儿,今天一天都是晴天,怎么到了晚上该赏月了,倒出了云彩。现在这是好兆头。” “是好兆头。”又把酒满上。 外头是月亮的清光从九天流泻,屋内是推杯换盏的两人。秋风习习,夹带着甜腻的桂花香气,里间的两只相思无端鸣叫数声。曹恩凡觉得,古往今来,再没有一个比这更好的中秋了。 一壶半酒下肚,两人都有点飘忽。严天佐开始哼哼唧唧地唱戏,仍然是荒腔走板,唱到兴头上突然站起来,加上做派,似乎要来一场完整的唱念做打。曹恩凡看着他,也听不清他唱的念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好笑。严天佐一个亮相,冲着曹恩凡呀呀直叫。 “哈哈哈哈!”曹恩凡被逗得前仰后合,忽就一把被严天佐拉住了手腕。 “郡主休慌俺来到!” 曹恩凡不知道他唱的哪一出,笑着被他拉了起来。接着又看他在自己面前自说自话了许久,之后呆呆望着自己。 “该你了!” “我?”曹恩凡好不容易听出来他唱的是一出状元媒,可是自己根本没看过两遍,怎么知道之后是什么词。 见曹恩凡愣怔着,严天佐眉头一拧,右手握拳砸在了左手手心,抬脚跺地,“哎!这可如何是好!郡主忘词儿了!” 曹恩凡看他这独角戏还能演到什么时候,站在一旁不搭腔。严天佐突然一抬头,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睛亮了一下,嬉笑着说:“我功夫不好,不配演六郎。不如你这个会耍枪的真六郎,给我演一个吧!” 曹恩凡看他翘首期待的样子,也不好驳他面子,只说:“我不会唱戏啊!” “不用你唱。”严天佐两步走到厅角,把倚着的那把枪拎了起来,双手端着抖了一抖,“你就耍套枪法抵过了。” 曹恩凡接过枪,看了他一眼,随手舞了个枪花,摇头笑道:“你天天去看我卖艺,还没看够啊?” “没看够,就是因为看不够,才天天去看你的。” 这话说的曹恩凡浑身燥热,虽说喝了酒,可他知道不是因为酒,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既然他这么说了,曹恩凡便没犹豫,提着枪进了院子,潇洒地舞动了起来。 月光映射在枪头上,精光四溅。红缨翻飞如一团抖动的真火。僵直的枪杆在曹恩凡手中似活了起来,在他周身惊龙般飞腾。曹恩凡双手握着枪身,向上斜插接着一摆,使出一招“金簪拨灯”,接着两手同时一松,枪身沿着惯性直冲上去,似是金龙飞天,他右手顺势一抓,逮住枪杆底端,把整条枪牵了回来,左手接应,“啪”地一声打在地上,身后桂树微微抖动,簌簌落下花瓣来。枪头稍一反弹便借力上挑,而后单手端枪,箭步侧前,用腰力一顶,枪尖长眼一般分毫不差点在了一枚金黄花瓣上。 行云流水的几招看得严天佐目瞪口呆。要是在天桥,曹恩凡不会表演这样的招数,这几招没什么花巧,只有懂功夫的人才能足见其中精深。何况这几式想耍得漂亮是极费力的,他一直听章晋平劝,不练这么受累不讨好的功夫。今天或许是喝的兴奋了,又有严天佐在身边,一时脑热,把使得最顺的几招亮了出来。 脆亮的掌声响起,曹恩凡收了势,回身像严天佐抱一拳,也开起了玩笑:“这位爷,不赏点吗?” 严天佐急忙答应,在身上上上下下地摸。曹恩凡笑着走过来,拦住了他的手:“逗你呢。”严天佐发现自己犯了傻,笑了两声,看到他手里的枪,说:“你教我练几招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干。” 曹恩凡的师父是个神秘的人物,枪法中有一套不与各路相同的独门绝技,隐修之前再三嘱咐他不要随便传授于人。曹恩凡当年年幼,师命如山,不敢违拗,因此从不把师父的独门招式拿出来表演,今天是高兴过了,忘了师命,竟练给严天佐看了。现在让他教他,他可万万不敢了。 “那几招需要有些根底,我教你简单的吧。” “什么都好!” 严天佐没有执着于那惊为天人的几招,拿过枪,跟着曹恩凡的指令一招一式地动作。无奈一壶酒在肚子里,脚下虚浮,比划了几下,便不行了,嚷嚷着让曹恩凡帮他。 曹恩凡走过来,拖着他的肘,扶着他的腰,两个人贴的近,一股奇异的气氛,带着酒气挥发了出来。 严天佐剑眉朗目,鼻梁窄挺,嘴唇线条干净利落,面颊瘦削。身形虽瘦,却好在骨架舒展,丝毫不显单薄。曹恩凡看得心醉,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呼吸跟着热了起来。 严天佐不知他为何忽然不说话了,偏过头来,见他看着自己。他一直觉得曹恩凡好看,眉目间总是有情,所以经常情不自禁地拿他去比戏台上痴情的柴郡主,眼前他正凝眸望着自己,这眉眼间更是比戏台上的人物动情许多。他虽只穿着朴素的夹袍,月光笼在他的身上流光莹莹,竟是不逊色于那些锦绣行头,眸中星星点点漾着□□。严天佐脑子一乱,往前一倾,在曹恩凡唇边亲了一口。 这一下太突然,直至严天佐亲完了,两人还是端着枪,谁都没动。严天佐弓着步子,腿有些疼,才终于干咳一声,站直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说什么。 曹恩凡拿开扶着他的手,低着头,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心脏狂跳,胳膊有些抖,酒劲儿一下下撞着头。 “你说你个大男人,长这么好看干什么?”严天佐半天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又觉得没头没脑,好像更尴尬了,拎着枪回到堂屋,还被门槛绊了一脚,“不练了,喝多了,站都站不稳。”回到桌边端起一杯就灌了下去,以为是茶,结果又是一杯酒。“嘶……”喝错了,心想这酒怎么比刚才辣了,看了半天没找到茶壶,于是不甘心地坐下。 曹恩凡半天才重新坐回来,没什么表情,拿筷子吃了口菜。 “那个,你别往心里去啊,我喝多了。”严天佐不尴不尬地说。 “喝多了,把我看成女的了?”曹恩凡语气很平静,随便地那么一问。却把严天佐问住了。 当他是女人?没有的事儿。即使喝了点酒,还不至于男女不分,再说还没真的喝醉呢。严天佐抬头看曹恩凡的侧脸,想重新确定一下自己的想法。没有,绝对没有。他就是曹恩凡,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功夫也好,袍子下的身体隐约显露着习武之人才有的骨肉。这么仔细一看,忽又有了想亲他的冲动。 严天佐清清嗓子说:“你别胡说。我只是……” “什么?” 只是觉得你好看,想亲你?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严天佐醉醺醺的脑子里拉洋片似的转着,想起了他见到曹恩凡的第一天,天桥练武的这么多,他偏偏就爱看他舞枪,之后虽说自己有龌蹉心思,可是跟曹恩凡相处起来特别的舒服,他甚至几次三番想撒手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跟他着卖艺呢。认识了虽只有一个月,却跟故友重聚一样。拨开这些纷乱想法,严天佐有个念头:我大概是挺喜欢这个人的吧。 “我只是,挺喜欢你的。”那多喝的一杯酒终是把他弄醉了,脑子里想着,嘴里竟不由自主说了出来,连自己也不知道。 曹恩凡的心骤然停了一跳,再看严天佐,已经直着一条胳膊伏在桌上不省人事了。曹恩凡抬起手,轻轻触了触他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时候收藏才能有……10个…… ☆、听谯楼打罢了三更时分 曹恩凡没说话,也没叫醒旁边昏睡的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他,看他不知因何微蹙起的眉头,看他因为口渴而不时砸吧几下的嘴。曹恩凡脑子里是空的,心里是满的,这个中秋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圆满。 月升中天,午夜已至,严天佐终于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昏沉沉地看不清眼前,好不容易双眼对上了焦,看清面前坐着的曹恩凡,却不由得慌张了一下。到底为什么他有点想不起来,扶着额头揉捏眉间的时候,才如梦似幻地忆起醉倒前的种种,不禁脸上更热了,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脑筋却一时断线,什么也没说出来。 曹恩凡看他样子,以为是醉狠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起身说:“你坐着,擦把脸再说话。”转身去浸湿了洗脸的布巾,送回来递到严天佐的手上。严天佐接过来,用力抹了抹脸,温温热热地让他一下子清醒了很多。清醒过了,更加确定脑子里记忆不是幻想,再看曹恩凡更加别扭了起来,讪讪地问了句:“几点了?” 曹恩凡看看屋里的座钟:“快一点了。” 严天佐干笑两声:“看我这没出息的,居然喝多了,耽误你这么久。”说着站起来,拎起外套就要走。 “你这么走回去行吗?” “行!这有什……”严天佐一条腿趟到了旁边的椅子,差点栽在地上,慌忙站好,揉了揉脸说,“你这屋里灯太暗了,没看清。” “外面更暗。”曹恩凡不动声色地说。 严天佐仍没接着他的话执意要走,醉人有股子蛮劲儿,曹恩凡也没拉住,就看他踉踉跄跄地奔着大门去了。曹恩凡在后头紧跟着,时刻准备扶他一把,谁知道他三步并作两步逃难似地往前冲,一下扑在了大门上,用肩膀顶住才没让自己倒下来。 曹恩凡在一旁扶着他,严天佐有些躲避他的目光。这样的举动,让刚才还心满意足的曹恩凡冷静了下来。“他还是喝醉了,说的也是醉话。”他在心里默默跟自己说,“你看,他现在明白过来,吓地跟什么一样。曹恩凡,行了,你这已经不算亏了,还想怎么样?” 曹恩凡暗自想着,严天佐撑着门站直了,过了那么半天的冷风,脑子也清楚了不少,转头看曹恩凡在月光里站着,垂着眼睛安宁无比,浑身一震差点过去抱住他,只一闪念,又觉得自己发了疯。以前不是没对他搂过抱过,可是跟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他明明白白知道这是一种不得体的冲动,和跟朋友的亲亲热热不一样,因为在想要抱他前他无比的紧张。他想,还是赶快走吧,今天自己有点荒唐,先是亲了人家,这纵容下去,不定自己能干出什么来,别让人说自己是撒酒疯,把曹恩凡惹怒了,一枪尖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 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再多说,便出了院门,往胡同口儿走。走了一半儿,迎面来了个人,曹恩凡只看那背光的影子便知道是谁,叹了口气,心道,看了出《嫦娥奔月》,自己这中秋都不安生了。 童飞走过来,眼睛横扫了两人一遍,目光跟秋风似的,弄得两人都一阵冷。三人对着谁都没动,童飞笑着开口:“这是怎么了?” 严天佐先是被来人惊了一下,听他一问又去看曹恩凡。曹恩凡漠然道:“在我家喝了点儿酒,喝得晚了,现在送他回去。” “哦?”童飞没穿制服,而是一身驼色中山装,挺阔精神,不过说这话时眉毛一挑,轻佻之色显露无疑,“这么晚了,就只喝喝酒?” 曹恩凡不想跟他解释周旋,话锋一转:“等我把他送到路上,等辆洋车就送他回旅店了。” “不用了。”严天佐突然推辞道,“还没醉到那份儿上,这也没几步就到路上了。”然后对童飞说:“警察先生这大半夜的穿着便装来干什么?巡检治安,防火防盗?” 童飞笑笑,一副不把严天佐放在眼里的神情,没有回答他的话。 见对方无视自己,严天佐的火一下子被拱起来了,挪了一步正对着童飞:“如果是便装巡查,先来查查我吧。你不是说我一个外地人来北平要小心吗?你先看看我是不是好人。”说着伸直了胳膊,一脸挑衅。 曹恩凡早就通过二人的言传,发现他俩彼此不对付,今天才亲眼得见这一共只有一面之缘的两个人竟是互不相容到这个地步。他见童飞注视着严天佐的双眼已经有了怒气,一把拉过严天佐抱着他的肩往前走。严天佐被曹恩凡这么一揽,心里突然很得意,想曹恩凡虽然跟那个童飞是老相识了,但还是向着自己,走出没几步就高兴地冲曹恩凡呵呵笑,低头用脑门去蹭曹恩凡鬓角。 “干什么?” 严天佐傻笑着说:“你向着我,我高兴啊。” “没向着你,更不想向着他。” “我看的出来,你烦他。”严天佐这声说得高了个调子。 曹恩凡摁着他,摇摇头,低声说:“怎么看出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再说他姥爷都知道他那个臭名声,大半夜还来找你,一看就没安好心。” 两人沿着路边走,这时候的严天佐腿也不软了,走得昂首阔步一点看不出刚才还烂醉如泥。说到这儿,忽又想起自己的轻薄举动,有点儿心虚,贼眉鼠眼地去瞥旁边的曹恩凡。 而曹恩凡也被这句话说得不平静,心里乱麻一样,慢慢脚步停滞了。 严天佐继续偷瞥一眼,身边人不见了,停了脚回头。曹恩凡抬头,四目相对。沉默间远处有人从洋车上下来,曹恩凡赶紧招呼一声车夫,对严天佐说:“来车了,走吧。” 严天佐干巴巴地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想叮嘱他几句别让童飞欺负了,又觉得对方一个大男人功夫还这么好,轮不上自己多嘴,于是点点头,上了车,走了。 曹恩凡自己回来的时候没见童飞,以为他走了,推门进了院子才发现,人家早就优哉游哉地坐在堂屋里喝酒呢,见他进来,一扫之前的不悦,笑着说:“送走了?” 曹恩凡无奈,回身关了院门,走到了堂屋桌边。童飞感到曹恩凡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拎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往鼻子前凑过去,深深一嗅,笑道:“我一闻就知道是你用的。香!” 曹恩凡坐下,拿过严天佐之前喝酒的杯子也给自己满上,冷冷地说:“那是天佐刚才用的,这个才是我的。”仰头一饮而尽。 童飞并不信他的:“你喝东西有个毛病,从不留根儿。在我们家哪次喝茶都是喝得干干净净的。” “那是你家茶好,我现在喝口高沫儿都难得,不剩点儿根儿,准保一嘴渣子。” 童飞也不跟他逞口舌之快,站起来走到旁边,曹恩凡不抬头,他伸手去摸他的脸,被对方一把打开。 “童大哥,我当你是大哥。” “可惜我不当你是弟弟。” “这事儿,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你点个头,不就成了么。” 曹恩凡不语,就着严天佐的杯子又喝了一杯,再要满上却被童飞摁住了。 “我还在这儿呢,你喝醉了,不是成心勾引我么?” 曹恩凡听不下去了,呼啦站起来,看着这个比他高出些许的男人。男人似乎正等着他站起来,目光早有准备地迎着他。 “你跟那小子没事儿。我里里外外都看过了。” “谁让你看的?”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曹恩凡脑子一偏想到了这个。严天佐喝多了亲他,自己连干两杯之后,跟童飞连表面的和平都维持不住了。想着就又压下火来,准备坐下,却让童飞拦住了。 “这是天生的,你改不了,别为难自己了。我对你不好吗?你喜欢那小子有什么用?你看那小子像吗?走得近管个屁用!”童飞抓着他的手,急促地质问。 曹恩凡被问住了,这些问题要不是童飞字字句句说得清楚,他都不敢一五一十地好好想想。他被问得有点怕,又被问得有点累。他腕子稍稍用力,轻松地挣开了童飞的手,低低地说:“童大哥,你走吧。我谁也不跟,也不骗人,我自己这样过,挺好的。咱们俩三年之后好不容易又来往了,你要是看得起我,咱们还能做兄弟。” “恩凡,我这三年虽说不干净,但心里还是想着你。我一片真心你不接受,我也不想看你一片真心被个外人辜负了。” 曹恩凡自嘲般自笑笑:“哪有这么多真心啊。童大哥,太晚了,我得歇着了,就不送你了。” 童飞接了逐客令,不走不是,悻悻地冷笑:“他走你就殷殷勤勤送出去那么老远,我一句不送了就给打发了。恩凡,太没心了。”末尾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是落寞,即便这样,临走不忘迅速捏了把曹恩凡的脸,留了两个淡红的印子,很快就消退了。 曹恩凡看着一桌杯盘狼藉,摇摇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严天佐喝大了又吹了冷风,头疼脑胀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曹恩凡在月下的身影。他时而舞枪,身姿俊朗,时而凝立,宁静安然,无论什么样都好看,想着想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上了自己的双唇,又觉得他唇下那片肌肤柔软滑腻,还带着桂花酒的甜香,可是当晚他们喝的不过是门口小店三分钱二两的二锅头。 窗外天空已经泛白,晨光熹微可见。严天佐睁着眼睛目送月下西山,远迎旭日东升。他摸着心口,呼吸急促,难受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曹恩凡,翻个身趴在床上磨蹭自己的一团无名火。他想起他哥哥原来劝他的一句话:男人总憋着不行,你有空也去多逛逛多玩玩。他知道他哥哥指的是什么,他重新躺平,看着窗外想:难道是憋得太久了? ☆、这才是从空降祸事来到 在上海,舞厅夜总会,严天佐也是常客。只是他兴趣并不在那些场所,如果不是跟着他哥哥去应酬,他肯定不会去。莺莺燕燕的舞女他见过不少,也有人哄闹着给他塞过几个,不过最后跳跳舞喝喝酒,出了门就谁也不认识谁了。他从未做过谁的恩客,更别说通晓其中的道道了。曾有一次,他哥哥招待几个码头名字号的老板,在夜总会的包房里,忽然来了几个大洋马。个个穿着旗袍,露着又白又长的大腿,蓝眼睛浅金色的头发,像异族的精灵,笑盈盈地望着他们。登时几个脑满肠肥的老板便把持不住,各自领了出去。严天佑看着文丝未动的严天佐笑:“还剩一个,你领走?”严天佐看那个被剩下的,反而是几个当中最漂亮的。应该是那几个老板不敢挑这个,想留给严天佑哥俩,在人家地头上做生意,这点颜色还是要有。最后一个领人的时候看只剩一个,还回头看了眼严天佑,严天佑摆摆手,才小心翼翼挑了个差点儿的走。 “不用了。”严天佐举着杯酒,目光垂在桌子上。倒是那个大洋马识趣儿,凑过来搂他的肩,说了几句别扭的中国话。严天佐斜了那异国美人一眼,只觉得她说话真难听。拂掉赖在身上的人,站起来跟哥哥说要赶着去看龙凤阁最后一折,就走人了。严天佑在后头奚落了一句,他也没仔细听,不过就是些“傻小子”之类的话。 这事儿说远也不远,就是几个月前。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 中秋那夜他酒醉亲了曹恩凡,回旅店之后又想着他动了情,自己弄了两三次才疲倦地睡去。接着几日他都躲着没敢去见曹恩凡,自己出城往南走了一趟。听说再往南就是日本人练兵的地方了。夜里他几次听到巨大的轰响,回来问周围的老百姓才知道是夜里日本人在开炮,这么断断续续的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这是要打仗了吗?”严天佐问一个在茶摊儿上喝水的中年男人。 “谁知道啊?”男人吸了口严天佐给的香烟,“这些个年也没怎么停过不是么。北洋政府刚倒台,日本人又来了。不太平。我正琢磨着带着一家老小往城里搬呢。” 严天佐点点头,在矮凳上动了动,腰间的枪硌了他一下,又问:“他们在这儿驻兵,供给都从哪来?” “有火车给运来。” “从日本运来?” 男人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从东北。哦,我看也有中国人开车给送来的,前两天还拉过来好几车过冬的衣服。” 严天佐随口打听着,也没往脑子里记,就是想找点儿事儿干,正好也有事儿让他干。没过几天就回城了。 他没出现的这几天,反倒让曹恩凡落个轻松。中秋那晚的事儿,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只是不免担心,严天佐可能就这么再也不见,以后也没机会面对了。 严天佐自小忘性大,小事儿从来没记着过。但也不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轻易想不起来而已。可是这几天他虽然人在四处逛,脑子里想来想去的都是和曹恩凡那晚的事情。之前答应过他要是离开北平一定跟他说一声,现在却有点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连见他都不想见。可自己明明是挂念他的。回旅店的路上,他想这事儿其实不难解决。不就是憋的么。 北平曾是皇城,烟花柳巷不在少数。后来改朝换代,倡导女性的权利和地位,青楼妓院明着就都偃旗息鼓,但大多是转为了暗娼。入了夜,看那胡同儿里,门口儿挂着红灯笼的就是了。严天佐点名要最贵最好的,车夫拉着他一路朝一个胡同儿最深处走去。 这里到底不像上海,没什么体面,看着蝇营狗苟,让人不舒坦。 “爷您别看这外面有点寒酸,那是为了不招眼,里面,有您看的呢。”车夫回身向后指着外面路上,“您看那几辆汽车没有?都是有钱人来逛的。” 严天佐顺着车夫手指,看到有两三辆黑色的汽车停在路边。另一头已经听到里面莺声燕语,嘻嘻闹闹的声音。他下车给了车夫几个钱打发他走了。严天佐抬脚往一个大门口走去,只听门吱呀一声响,然后有人说:“童队长去我那儿坐会儿?” 严天佐一愣,抬头看迎面走出来的两个人。一人穿着黑色的警察制服,被一个年轻秀气的男孩儿架着,旁边一人一身米白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情急下左右看,也没有退身的地方,只能这么站着,等对面的两个人看到自己。 一身白西装的人先看到了他,眼中疑惑一闪而过,张口叫他:“天佐?” 听到这俩字,旁边喝得烂醉的童飞也抬起了头,睁了睁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严天佐同样诧异:“严天佐?” 严天佐看着白西装,应了声:“午阳哥。” 十分清醒的陈午阳,在童飞和严天佐之间来回看了一眼。“你怎么在北平?你跟童队长认识?” 童飞揉了揉额头,甩开旁边架着他的男孩儿,努力镇定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严天佐面前。“原来都是熟人。”说完,他往严天佐身后看过去。他脸上通红,也不知道因为醉酒还是被檐下的红灯笼照的,“一个人来的?” 严天佐没说话,只想找条路,赶紧跑。看着陈午阳也要走过来,他下意识用胳膊蹭了一下腰里别着的枪。来北平一个多月,要找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没做好准备不说,还被北平巡警总队队长死死地瞪着,严天佐突然觉得自己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不过迅速反应过来,这世界上除了他跟他哥,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瞬间稳了稳心神。 要是平常童飞清醒的时候,即便在这昏暗的灯光之下,严天佐紧张蹭枪的小动作也逃不过他的眼,好在此刻,童飞是醉的。而且满心不痛快都在严天佐和曹恩凡的关系上,并没有注意到严天佐的情绪,接着自己心里所想说:“你来这种地方,怎么不叫上恩凡一起来?” 严天佐没说话,只觉得腰间的枪似乎用衣服盖不住,跃跃欲试往外蹿一样。 “看来还挺熟的。”陈午阳走过来,拍拍严天佐肩膀,“天佐,怎么有幸跟童大队长认识的?他可是轻易不跟人结交的。”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4节 童飞哼哼笑了一声。严天佐说:“不算结交,朋友的朋友。”挤了个笑容,问陈午阳,“午阳哥什么时候来的北平?” “我还要问你呢。走吧,去我那儿坐会儿,车就在外面。”陈午阳又请童飞。童飞摇摇头说:“陈先生,说实在的,我跟你这位旧相识没什么眼缘,你们去聊,我还有的要玩。”说完,朝门口站着的男孩走过去。 严天佐撇过头去看那男孩儿,他战战兢兢地睁着眼睛,瘦小枯干的身形,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童飞走过去,他畏畏缩缩跟在后面又进了院子。 陈午阳看童飞走了,回头笑严天佐:“你怎么惹了他了?” 严天佐松了口气,说:“没惹,就是他说的,没眼缘。” “说说吧,”陈午阳搭着严天佐的肩,“怎么来北平了?” 严天佐心中冷笑:还高兴呢,来宰你的。脸上却笑道:“北上找余老板,看看能不能有幸得见真身。” “哦?”陈午阳眉毛一动,“还真巧了。下个月余老板有堂会,你跟我来吧。” 本来严天佐这个理由就不能算是瞎编,他来北平之前还真幻想过,或许有机会能亲眼见见余老板。他不南下,自己又难得北上,自然是有这个念头的。于是听到这个消息,倒把干掉眼前这衣冠楚楚的人的事情放在其次了。自己高兴着,顺口又说:“我能带个朋友吗?”他想到了曹恩凡。只是说完自己也震住了。自己居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 陈午阳相当痛快地答应了。 走近陈午阳的车,司机立刻下来帮他们开门,把二人安排进了后座。 “先去我住的饭店坐会儿。” 严天佐和陈午阳并没什么交情,在上海的时候算是同山。八爷一门在帮内式微,除了严天佑兄弟俩没几个能扶上墙的。小八股党又日渐坐大,渐渐都能暗处压制师叔辈的势力了。陈午阳三年前才拜师进门,不久就把八爷手下的几处生意做活了,很受八爷器重,想着他日能和天佑能成为左膀右臂,重新在帮内立住脚。可是严天佑的性子不太能容得下别人,表面上师兄弟称呼,私下却盘查起陈午阳的来路,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查出了陈午阳是政府正在打压的革命党。于是,才有眼下严天佐和陈午阳同坐在一辆车里,行驶在午夜北平的路上的这一刻。 “午阳哥,你怎么来北平也没跟我们说一声?” “八爷没跟你们说?” 严天佐摇摇头。 陈午阳笑笑说:“八爷不太想管手下的生意了,他不想做生意,留着我干什么?我不像你们兄弟俩,跟着他十来年有情份。” “他不想管生意不正好交给你?” “算了吧,树大招风,我把生意做大了,先不说八爷会不会把生意交给我,其他的师兄弟能不眼热?能跟你兄弟俩一样心平气和的人可不多。”陈午阳说话还有些苏州口音,不过已经不明显了。 严天佐在心里叹口气:是啊,我哥哥心平气和地让他亲弟弟来杀你呢。 说话功夫到了陈午阳下榻的饭店,比严天佐住的地方不知道好了多少。乘电梯上了三楼,是一个大套间。一路上都有人喊陈先生,门童伺候到两人进屋,马上有侍应过来上茶水点心。 严天佐腹诽:要不是他哥哥不让他惹眼,这样的套间就是一个人睡三套也睡得起,何苦住那寒酸的旅店。他却没想,陈午阳一个人来北平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就如此发达的。 严天佐放松了戒备,人往沙发上一倒,外套敞开,枪露了出来。陈午阳走过他面前,突然在他面前站定。严天佐猛然坐直,然而陈午阳早已看到了。 “北上找余老板还带枪?” 严天佐整整衣服,脸上僵硬:“我哥说,一个人在外面,谨慎点好。” 陈午阳递给严天佐一杯茶,笑道:“你哥哥说的对。” ☆、不知道他与我是否一般 严天佐喝了两杯茶,没在陈午阳那里久坐。临出门时,陈午阳要开车送他,问他住哪。严天佐摆手说不用了,住的不远。陈午阳便没坚持,招来服务员送严天佐出去了。 走回路上,严天佐才终于放开手脚,忍了这半天,终于敢明目张胆地伸手去摸摸腰上别着的枪,回头朝三楼看了看,发现陈午阳的房间窗户不在这面。 回到旅馆,脱了外衣,摘下枪,放到桌子上盯着看。看了片刻又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单手举起来瞄准屋里放着的一只玻璃杯,作势开了一枪,口中“啪”地配音,接着又转身随便往屋里摆着的东西上瞄,口里“啪啪啪”不断。玩了一会儿,垂下手,反复看手里这冷冰冰的东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回真是冤家路窄,躲不掉了。 章晋平自从有了上次的教训,便没敢再问曹恩凡严天佐这几天不见人影儿的事儿。曹恩凡每日等不来严天佐,心里又是失落,又暗自松了口气。仔细分辨,还是失落多点儿。 眼看要进冬,穿的衣服也多起来了,对于打把势卖艺的人来说总有点儿不方便。曹恩凡穿着夹棉袍,虽说不至于舒展不开手脚,但人穿得鼓鼓囊囊的,舞起枪来总是不那么潇洒。章晋平卖的是膀子力气,耍大旗,举石锁,和他套路不一样。夏天穿着敞胸的白布坎肩,露出一身健硕肌肉,好看;天冷了,穿着棉衣棉裤,腰间还是条大红腰带,显得整个人壮实勇武,还是好看的。 曹恩凡竟因为这点事儿,动了另谋生路的念头。实则,这想法自从他认识严天佐没多久便有了,如今不过是想寻个理由罢了。 他这几日跟章晋平练了两套□□对双刀的对打套路,今天拿它收尾。他脑子里想着怎么跟章晋平开口,手上挑、扎不停,眼前章晋平也是将套路练得熟稔,两把大刀在眼前晃出一片银光。 最后动作停在曹恩凡枪尖直抵章晋平喉头,而章晋平双刀也把□□绞住上。四周迸发出叫好声。 二人鞠躬,举了小锣去敛钱。 天桥此时还是繁华的。尽管日本人已在南面虎视眈眈,但是旧都的百姓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找乐子,对外面的危险浑不在意。这大概是几百年大清皇城,留下的自负气质。 章晋平和曹恩凡二人已算是小有名气,甚至有慕名前来观看的。虽不及同时拉洋片的大金牙、钻驴形的赛活驴等等,吃穿用度靠卖艺是没有问题了,甚至还能有结余改善生活。 曹恩凡拿着小锣,反面朝天,仍旧恭谦地不抬头,忽然嘣啷一声,一个一块钱大洋掉进锣里,曹恩凡抬头,果不其然是严天佐。 他愣了一瞬,淡然开口说:“来了。” 曹恩凡表现得自然,倒是严天佐还有些不甚自在,抱着臂,耸了耸肩,嘿嘿笑了两声。曹恩凡没在他面前停留,往旁边走去。听到严天佐喊了一声:“虎子!” 章晋平回头,见是严天佐展颜笑了,挥挥手。 严天佐本是还不想来的,只是早上旅店的人敲他房门,给他送来一封信。不出所料,是他哥哥写的。中秋那天寄信的一瞬间,他后悔担忧的就是这个。结果还是来了。 信不长,也没什么寒暄,一副有事说事的样子。严天佐看到信就这么几行,口里不满地哼了一声。严天佑从来就是这个德性,求人办事的时候好话说尽,一旦答应了他,便换上张公事公办的嘴脸,毫不通情。严天佐很是讨厌。如今看这信上的意思,是跟亲弟弟也一样这般。 严天佐从门口接过信,拆开,往回还没走到椅子就读完了。 “三大佬支持政府。杜先生应是主张不与日本合作,几笔和日本人的生意已停止。八爷似乎要转舵,背离杜黄张。陈午阳无论是革命党,还是倒向日本人,都需尽快解决。咱们兄弟前程,皆系于此。” 把信拍在桌子上,严天佐嗤之以鼻:他哥哥得了癔症病了。然而,他坐下后重新拿起信又看了一遍,也觉不出他哥哥哪儿说的不对。只不过,八爷转舵让他震惊了好一会儿。又想起陈午阳所说的话,不禁确信,八爷大概是真的攀附了日本人,而陈午阳来北平跟日本人做生意,说不定就是八爷授意的。 严天佐越想越心慌。若真是这样,杀了陈午阳确实是他兄弟俩在帮内确立位置的好机会,可这样一来,八爷便被断送了。八爷这十来年对他兄弟二人甚是倚重,可八爷如果想通过朝向日本人来挑战杜先生的地位,实在有些自不量力。这事情之后,还要让哥哥想个保全八爷的方法才是。 旋即,严天佐又笑了。他哥哥?除了会想方设法保他自己万全,连弟弟都能扔出来卖命,还会替谁收拾烂摊子呢。 坐在桌边喝了口水,严天佐想,既然还是得杀,且人已经送到嘴边了,不如按先前的计划行事。于是硬着头皮出来见曹恩凡了。 曹恩凡心里是高兴的,许是高兴过了,强制自己压抑着不要表露,反而看上去有股恰到好处的波澜不惊。章晋平自是什么都不知道,人群散了便过来跟严天佐寒暄。严天佐扶了扶头上礼帽,从帽檐下看曹恩凡。曹恩凡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一副好整以暇。 严天佐来回看看对面两人后,没什么底气地说:“这两天突然有点儿事。” 章晋平拍拍他胳膊:“知道你忙。”拍完发现,自己手上的土在严天佐的大衣上留下一个白印子,又赶紧去拍打,结果越弄越脏。 “没事没事。”严天佐一直看着曹恩凡,及至章晋平拍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用手里攥着的手套去拍了两下。 章晋平不好意思地停了手。 “今儿一块吃个饭吧,我可能……”严天佐故弄玄虚,眼神闪烁,没敢直视曹恩凡的眼睛,转而对着章晋平说,“可能在北平呆不太久了。” “怎么了?”章晋平问。 严天佐去看曹恩凡,见他转身去收拾兵器了,讪讪笑道:“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这事儿的。放了东西,吃饭说吧。”而后,颇有些期待地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手里拿着刀,要往布里缠,听严天佐说要离开北平,心里咯噔一下,眼前蓦地一黑,抓住了兵器架子。这天还是来了。既然早晚要来,还是早来些好。他劝着自己,转过身,冲严天佐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一起吃饭,又对他毫不见外地说:“帮我们收拾了吧。” 三人收拾了东西抬脚要走,见前面一队黑压压的警察走了过来,一人鹤立鸡群很是显眼,是童飞。 曹恩凡和严天佐俱是脚步一顿,彼此看了一眼,难得的心有灵犀了一回。只是曹恩凡担心的更多。既然在天桥碰上了,索性也不再掩饰,卖艺这事儿跟他直说了也好。 童飞果然一眼看见了他们,跟其他警察说了什么,朝曹恩凡走了过来。 “这是要干什么去?”他笑着问曹恩凡,见对方不答,便去看严天佐,脸上立刻换上了不屑的神情,“这回想着带恩凡逛窑子了?” 严天佐本应该立刻回嘴,却不自觉地先看了眼曹恩凡,恍然间不知自己心虚什么。曹恩凡闻言也看他,二人目光一对,彼此眼里都甚是复杂。眼前解释也解释不清,严天佐干脆丢开这边,朝童飞说道:“童队长上次玩得可还尽兴?您这么熟,要带也得是您带我们去啊。” 童飞早是混不吝,自己什么名声自己清楚,没什么好掩饰的,连自己姥爷都不在乎,旁人揶揄几句,根本就是耳边风。他没有接严天佐的话,定定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一手拿着红缨枪,一手帮章晋平提着石锁,想开口说什么。童飞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伸手拿过他的枪,在手里掂了掂,随意地说:“那天你去我姥爷家我就猜到了。其实还特意来看过,不过远远看了一会儿,你不知道。”说完把枪交回曹恩凡手里。 曹恩凡点点头:“别跟康爷爷说了,白让他操心。” 童飞笑笑:“你就不怕我操心?三年前我说给你在巡警队找个差事,你不答应。现在宁愿来这儿卖艺。” 站在一旁的章晋平突然接了话:“卖艺又不丢人。” 童飞这才注意到旁边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一看便知是个粗人。而章晋平从童飞跟严天佐说话时就发现他不是朋友,甚至感到他两个人都不怎么喜欢他,童飞那句话,更是让他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童飞并不理会。曹恩凡不想多费口舌,劝慰地看了章晋平一眼,转口道:“童大哥不是不出警了吗?” 童飞往远处指了一下,正是那一队警察:“送个日本人去京汉火车站,大使。车在前面那条街等着呢。” 严天佐顺着童飞的手看过去,想到自己来北平便是在京汉火车站下车的,这大使是往南边去吗? “那不耽误,童大哥去忙吧。”曹恩凡拉了拉严天佐。 严天佐回过神来,对童飞说:“童队长您忙,我们先走了。”曹恩凡应声朝童飞点头,从他身旁走了。 照例是章晋平自己回家去放东西,严天佐跟着曹恩凡往兵马司胡同儿走。 本想是等着吃饭时闲聊再问的,可是路上曹恩凡有些忍不住了,开口说:“为什么……” “我要走了……” 二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便又陷入沉默。 曹恩凡推开院门,干巴巴地说:“进屋喝口水吧。” 严天佐跟着进了屋,喝了杯水,曹恩凡把长|枪倚了,走到他旁边坐下。 “不是马上走。还得再过些日子呢。只是天桥我就不去了,其实今晚上主要是跟虎子说一声。” 曹恩凡看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说点什么,大概猜到他确实是有事。“出事儿了么?” 严天佐发现曹恩凡眼中关切之情尽显,是真的对他很上心,心里非常感动,后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不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别说了。” 严天佐知道他是在激他,却又觉得他带着几分认真,不得不继续说:“哪的话,当然当你是朋友了。” 忽然间,几声干涩的鸟鸣响起,严天佐抬头循声找着。 “在屋里呢。” 严天佐起身往里屋走,看见两只相思被放在床头,笼子干净,食水摆在一旁,两只鸟儿在笼子蹦着,时不时互相厮磨,忽就想起中秋那夜了,他回头,见曹恩凡一身夹袍站在门口,静静看他,明眸皓齿,筋骨匀称,被身后暮色照映,闪着暖暖的光晕。心中猛生出一股慌张,不由分说两步上前把人抱住。 曹恩凡一愣,只觉得他身上虽还带着点外面的凉气,但怀里暖的灼人。两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抱了上去。片刻后,又安慰地拍拍他后背,问:“到底怎么了?” 严天佐固执地拥着他,喃喃道:“舍……舍不得……你。” 呼吸一滞,曹恩凡只觉得天旋地转,待眼前清晰了,轻轻“嗯”了一声。 ☆、月中天秋薄寒绿窗人静 严天佐嘴里的“舍不得”是舍不得把曹恩凡拖下水。曹恩凡耳中的“舍不得”听来却有重重叠叠剥不开的许多意思,最后只好恍恍惚惚地应了他一声。 严天佐拍拍曹恩凡的背,直起身说:“快走吧,虎子该等急了。”便一阵风似地掠出了堂屋,站到了院子里。曹恩凡定定神,握拳伸开,活动了几下手指,才跟着走了出来。 “吃完饭,还有事儿要单跟你说。” 曹恩凡抬眼,严天佐看出来他在询问,搂过他的肩膀,没了嬉笑意思,说:“一时半刻说不清楚,等回来跟你说吧。” 曹恩凡怕是跟上次说的遇到仇家有关,只好不为难他,点头出了院子。 接上了章晋平,三人去了玉华台。严天佐落座感叹了声这里生意真好。淮扬菜在北平正是风靡,生意最好的还属玉华台。他在北平也住了不少日子,倒是怀念起南方口味了。等三人坐稳,严天佐笑说:“淮扬菜我比你们吃的熟,今儿就我张罗了。”曹恩凡和章晋平自然说好,严天佐便一样样点了菜,最后又添了好酒。 说起严天佐要离开北平的事儿,他句句都有保留,偶尔闪烁其词。章晋平只知道是仇家也来北平怕惹了祸端,趁早离开,也是担心严天佐,觉得能躲得了自然好。把酒敬了一杯又一杯。曹恩凡没有多说什么,知道其中委曲是要等吃了饭和自己说的。他由此确定,自己在严天佐心里与别人不一样,至少与虎子便是不一样。抛开亲疏远近,应该是别有一重牵连。他自己喝了一杯,感到畅快。 严天佐不胜酒力,还好搭配的是黄酒,可无奈章晋平接二连三地灌,也弄得他不一会儿就熏熏然了。脑筋放松,话也越来越多。 “本来没把这次来北平当成大事儿,想着不过一个月半个月就回去了。可是一呆居然过了中秋。那天还想,不然就在北平住下好了,不住什么旅店,直接买个院子。我也会功夫啊。就你俩对打那一套我也能来。”严天佐给自己倒了杯酒,碰了碰曹恩凡的杯子,“你还记得咱俩不打不相识吗?我当时用的就是双刀啊。” 他仰起脖子吱溜喝了下去,曹恩凡随着他喝了,想要说什么又被严天佐的话拦下了。 “我看你俩练得还没那天跟我打得来劲呢。”他叹口气,似乎在发什么愁,“我好几次都想,留在北平跟你们卖艺也不错。” “我们这是下九流,天佐你不是。”章晋平心直口快。听得曹恩凡心口一闷。 严天佐嗤笑道:“我不是下九流?”摇摇头喝了口酒,“我干的事儿怕比下九流还见不得人。” “这怎么说?” “你们凭本事吃饭,不坑蒙拐骗,不欺凌弱小,谁能说你们什么?”严天佐想起跟着哥哥刚进青帮时被人欺负的日子,又想起后来被八爷看中得了势又去欺负别人,没完没了。 严天佐一肚子怨声载道,看的章晋平糊涂了起来。 “天佐,”曹恩凡叫了一声,垂头丧气的严天佐抬起头来。曹恩凡说:“既然咱们是朋友,就希望你好。别想那些不得已的办法。” “什么不得已?”严天佐虽然半醉,脑子这时却转得飞快,一下就想到了童飞的话。“那童飞不是说能把你弄到巡警总队吗?你怎么不去?” 曹恩凡被问得一愣。章晋平紧接着说:“是啊,恩凡,我都不知道你还能有这个门路。” 曹恩凡躲开严天佐质问的眼神,转头去看章晋平:“虎子哥,那人的人情我欠不起。” 章晋平不明所以。严天佐笑笑说:“那人癞□□想吃天鹅肉。”他拿过曹恩凡的杯子给他满上,又给自己满上,举起杯子说:“恩凡,我不是看不起他那点怪癖,只是你不行。” 曹恩凡也端起了杯,却被弄得很好奇:“我怎么不行?” 严天佐想想,觉得这话说的不明白,又改口道:“你行,是他不行。” 曹恩凡懂他的意思,看他想尽力解释的样子,很是有趣,问:“他又怎么不行?” 严天佐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就是不行,哪怕我都行!” 他说完就觉得不妥当,目光闪烁,想看曹恩凡又有些躲避,端着酒不知所措。曹恩凡看他样子,竟想就此对他说出心里话。 “什么行不行的?你们说什么呢?”章晋平听完他俩绕口令一般的对话一头雾水,也不想再问,举起杯子,“喝酒喝酒。” 那两人这才从暧昧中回过神,一齐把酒喝了。 临分开时,章晋平问严天佐什么时候走,严天佐说就这两天,估计明天就不再去天桥了。章晋平虽说跟严天佐相处不多,性子倒很是合得来,几个月了也混得很熟络,这突然就说明天就告别了,心里多少有点难过。严天佐近前主动抱抱他,说:“等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的,到时候别让我找不着你。” “那是不能。” 又说了一会儿话,三人才散了。严天佐叫了辆洋车,把章晋平送走了。 回了曹恩凡家,严天佐有点头疼,饭后吃了几颗腌渍梅子,这时口干的不行,曹恩凡忙去给他泡茶,他却不好好坐着,跟在曹恩凡身后。 “你不是头疼吗?老实坐着,我给你泡茶。” 严天佐拦住曹恩凡的手,让他放下水壶。“我是有事儿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坐下说。” 曹恩凡看他眼皮已经在打架,还硬撑着,坐了下来,好好听他说话。 “我其实有件事儿,办完了才能走。得抓紧办。” “嗯。” “还有……”严天佐揉揉眉间,“我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曹恩凡似是没听清。 严天佐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抬头看昏暗灯光里的曹恩凡。黄色的灯光在曹恩凡眼里跳动着。眼前这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是个让人害了才逃到北平来的受害者。自己却打接近他到认识他一直在惦记着他身上那点儿本事,想利用他对他的信任把他稀里糊涂拖进自己的腌臜事儿中。不过认识几个月而已,凭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来北平,是来杀人的。” 曹恩凡难以置信地僵直了脊背。 严天佐抓住他的胳膊,立刻安慰说:“你别怕。我现在还不是杀人犯,以后,就说不准了。” “为什么?” “我是上海青帮的,你听说过吗?” 这倒是听说过。上海青帮街知巷闻,他就是再没见识也听人谈论过。从前在他看来,那是世界另一端的事儿,与他无关,不想现在就有个青帮的人坐在眼前,而且已经认识好一阵了。 “其实童飞没看错,他第一眼就察觉了。” “说你,别提他。” 严天佐抬头,看曹恩凡盯着自己,继续说:“日本人来了之后,帮里情况变了,总之这人我得杀。至于为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还有个哥哥,在松江小码头管着一小片生意。我要是成不了,我哥哥这辈子就完了。” “你哥会有危险?” 严天佐摇头,“他会被自己的野心折磨死。” “只是为了野心?”曹恩凡不懂。 “可笑吗?我也觉得很可笑。为了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让亲弟弟来卖命。” “所以是非杀不可?” “原本不是。我要是再拖延个半年,回去跟我哥说杀不了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那人在跟日本人做生意,是不是帮里人的意思还不清楚。如果是我们这支暗中让他来支持日本人的,我和我哥又是这一支的心腹,杜先生不和日本人合作,也不会留下我们。现在只能把他解决,至少能自保。” 曹恩凡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一下子也没全明白,只知道严天佐杀人是为了自保,不杀不行。可是,杀人是随便能杀的吗? “你怎么办?” “我不懂时局,但我哥哥多少明白。他要是不会审时度势,也不会十年就在帮里混到现在这样。所以他的话我信,确实是非要动手了。” “没有别的办法?” 严天佐摇摇头。曹恩凡也陷入了思索。 半晌,严天佐思绪迷乱,拉着曹恩凡的胳膊把头抵在他肩膀上:“恩凡,不想了。想也没用。我困了,回去了。”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站住,拍了一下脑门儿,“明天哈尔飞新戏,我来接你。别跟虎子说。”他要解释一下,不知如何说,“就,别说了。” “嗯,我知道。” 他迈出门槛,又站住,甩甩头。曹恩凡从身后拉住他手,“你喝的不少,别走了。住我这儿吧。” 严天佐回头,看曹恩凡眉目温柔地望着他,没犹豫:“好。” 曹恩凡这才烧了水,让严天佐洗了,又喝足了水。严天佐坐在床上,看曹恩凡走到柜子旁,问他:“你睡里面睡外面?” 曹恩凡本想从柜子里拿被褥,打个地铺,听他这么一问,手下停住。 “我喝多了爱口渴,你睡里面吧,我半夜起床喝水也不会吵你。”说着脱了衣服,只剩一条内裤,拽开被子躺了进去。 曹恩凡看他精干的身躯,一点不客气地钻进自己的被窝,身体里开始冒火。从柜子里拿了被褥说:“我还是打地铺吧。” “打什么地铺啊,你这床这么宽。你放心,我不是童飞,不对你动手动脚。”严天佐说完,不见曹恩凡过来,直接从床上蹦下来,把他手里被褥塞回柜子里,把人往床上拖。曹恩凡稍稍用力就能挣开,却由他拉着,到了床边才说:“总得让我再拿床被子吧。” 严天佐看着床上那被确实小了些,自己也多少年没和人盖过同一条被子,便嘿嘿笑了两声松了手。两人这一闹,竟是忘了刚才还说了杀不杀人的事情。 二人都喝了酒,又乏又累却睡不着。鸟儿叫了两声。 “他们夜里总叫吗?” 曹恩凡摇摇头,才又想到这么黑严天佐看不见他动作,说:“偶尔叫两声。” 沉默。 “恩凡。” “嗯?” “我要是真去杀了人,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曹恩凡没说话。严天佐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吃饭时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黑暗像一个面具,让人把脸孔躲在它后面,胆子反而大了,平时不敢说的话,似乎因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反应,变成了别人话,说的也仿佛是别人的事儿。 “你说童飞不行,你行。” 曹恩凡在等,然而严天佐没回答。 一秒,两秒,三秒……严天佐动了动,侧过身看着曹恩凡。曹恩凡发觉,偏过头看他。二人在淡蓝的月光下对视,曹恩凡能听到自己心跳鼓噪,连呼吸都不敢了。 严天佐从被窝里伸出手,覆在曹恩凡身上摇晃他,似是要让他清醒点,认真地说:“我不信童飞那种人能一辈子都对你好。” 曹恩凡脑子一热,问:“那你能?” 严天佐若有所思地拿开手,躺平。曹恩凡才把一直憋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静静等着严天佐的话。 “能。因为我……也挺喜欢你的。” 月光凝结,云朵停步,零落的桂花重新绽开在枝头。曹恩凡看着窗外的一切,窗外的一切也在看着他,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也喜欢你。” 他屏息再听,旁边那人的呼吸已经沉稳均匀,坠入梦乡。 ☆、步步频将心事传 严天佐醒来的时候,桌上的早饭已经冷了,烧饼老豆腐要热了才能吃,曹恩凡家的大灶他不会生火,只好忍了饿去喝口隔夜茶。拿开茶壶看到旁边还有一个油纸包,严天佐打开看,是他喜欢的杏仁干粮。认识曹恩凡没多久那会儿,他去正明斋买过,还特意给曹恩凡带了萨其马,自己要了杏仁干粮。 严天佐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杏仁味甘香浓醇充满口腔,他闭着眼睛咂咂嘴,又吃了一块,三口五口就着凉茶就把一小包吃光了。打了个嗝儿,抹抹嘴,惬意非常,也不穿衣服,滚回被子里想接着睡。 酒劲儿终于过去,他缩在被子里,闻到了一股令人安宁的木香味。他把被子摁到鼻子上使劲嗅,是陈年老家具的味道,楠木香。曹恩凡身上也是这个味儿。干净、踏实、敦厚,还带点儿倔。他想起昨天睡前曹恩凡从柜子里拿被,差点就被自己摁倒在床上。当时他上头有点严重,没什么感觉,只是晕乎乎的,想在重想起来,竟是十分动情。不禁遐想,若是他那时执意要跟他睡一个被窝,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呢?曹恩凡似乎躺下后问了他几个问题。“童飞不行!”严天佐忽然在被窝里急切地说出了声。说完自己又摇头,叹口气,简直想不明白自己着急个什么劲儿。曹恩凡才二十岁,父母都没了,也没什么亲戚,没什么朋友,认识自己没多久就拿自己当兄弟,这么傻的一个人怎么能被童飞染指。严天佐光是想到这儿,心里就跟又虫子抓似的。 “那你能一辈子对我好?” 曹恩凡昨晚好像问他这么一句来着。严天佐转头看看旁边的枕头,他翻身伸手摸了摸,仿佛曹恩凡还在那儿睡觉一样。 “能吧……能。”严天佐自言自语,又四仰八叉的躺平。其实,能不能的他现在没法说,但是在心里,他挺想的,想一辈子都对曹恩凡好。严天佐深深穿了口气,低头一看,被子已经被他顶起了老高。 他脑海中突然冲进一句话:“能。因为我……也挺喜欢你的。” 他紧张地翻身,握着自己不敢动,疲惫地又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了,生生被饿醒的。手里还握着自己,满手都湿了。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松了口气,还好没弄到曹恩凡的被褥上。把内裤脱下来胡乱擦擦,光着腿穿上了衣服,尴尬地把曹恩凡的床铺好,回了旅店。 拿上换洗衣服去澡堂泡了个澡,再出来照照镜子又是一副假洋鬼子样,头发蓬松,这段时间不勤修剪,有点长了。前面的头发从额边垂下,挡住左边半条眉毛,不仅没显得邋遢,反而衬得他眉梢眼角有无尽的风流和当久了流氓才能养出来的痞气。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笑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垂头丧气地回了旅馆,从抽屉里翻出两张早买好的戏票,揣进怀里。回身盯着行李箱看了半晌,一咬牙把枪别上了后腰,心想,这以后天天都不能离身了。 曹恩凡提前收拾了回来,记着晚上要去跟严天佐看戏。推门见早饭还在桌子上晾着没动,杏仁干粮和半壶隔夜茶倒是都没了,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太阳照到屁股才醒。他把剩下的食物收到厨房,收好了换衣服坐在堂屋里百无聊赖地等严天佐来接他。 今天赚了不少,所以才能提前收摊。章晋平说他今天心情好,耍着枪都一直笑。 “笑什么呢?笑了一天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章晋平终于忍不住问他。 曹恩凡实则在出神儿,直到章晋平用膀子撞他才回过神儿来。 “什么?” “问你这一天都笑什么呢?” 曹恩凡尴尬地咳了一声,继而又毫不自知地笑了起来:“没事儿。今儿赚得多。” 章晋平不信,嗤了一声,说:“往常有比这赚的还多,你也没像今天这么乐过。准是有好事儿!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没有。”曹恩凡咬了口馒头,咕咚咕咚喝净了碗里的疙瘩汤,撂下碗,提着枪一个箭步冲上阵,四周爆发巨大的叫好声。 严天佐要走了,曹恩凡自然舍不得,可昨晚他那句话,够他知足一辈子了。曹恩凡趴在桌上,摸着茶壶把儿,转来转去,既无聊又高兴,痴痴地笑着。 小个儿的西洋钟被罩在玻璃罩子里,轻轻地敲了五声。曹恩凡等地犯困,迷迷糊糊枕在自己胳膊上,忽听“吱呀”一声。 “恩凡!” 曹恩凡坐起来,看严天佐大步流星跨进来。四目相对,彼此笑笑。严天佐拉起曹恩凡的手,说:“走了。车在外面等着。” 曹恩凡拴好门,跟着严天佐上了车。洋车师傅照顾二位坐稳,而后抄起车把,亮堂地喊:“走嘞!” 曹恩凡一路上低着头看脚,自己的布鞋和严天佐的皮鞋。严天佐则斜睇着他,昨夜里那黄酒上头的感觉又来了,他想说点什么,终是没说。倒是曹恩凡开口问他:“什么戏?” “哦。”严天佐猛地一被问,脑子里一下空了,伸手去怀里摸戏票,摸到一半想起来是《红娘》,但还是装模作样把票拿了出来,借着暗淡的灯光说:“红娘。” “西厢记?” “嗯。对。”严天佐莫名地有点紧张,又把票放了回去。 曹恩凡也是不自在的,这不自在里还带着点心有灵犀。车夫跑得快,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这风吹透了曹恩凡,又吹向了严天佐,无形的情愫,随着这风流淌到彼此心间,谁都明白,谁都没说。 哈尔飞门口的大水牌子上挂了一圈电灯,把中间的戏名和主演的名字照的明晃晃。戏院外挂着五米来高三米来宽的大海报。海报上的红娘娇滴滴俏生生,好一个二八佳人。 戏院门口一众名流前来捧场,互相拱手抱拳,逢迎客套几句,躬着身子彼此让着往里走。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却有种自成一体的规矩体面,看京戏的人独有的做派。 严天佐先跑上了楼梯,虽然一身西服革履却没半分稳重。曹恩凡在他身后拎着长衫下摆,一步步往前走,忽听后面一声:“小六爷!” 转身一看,是康爷爷拄着跟玛瑙头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往楼梯上走。 曹恩凡紧忙回声搀他:“康爷爷。您慢点。” “恩凡也来啦!” “来了。您自己?” “嗨!”康爷爷夸张地叹口气,“本来说有人请童飞那小子,那小子说最近城里巡防任务重,让我跟家等着,说让我替他来,有人上门接我。我一想,哈尔飞又不是不认识,自己先来了。” 严天佐回头找曹恩凡,才看见他在楼梯下面扶着康爷爷。他又噔噔噔地跑下来,往康爷爷身后望了望,见没有旁的人,便笑了笑:“康爷爷。” “这是……” 隔了一个月,这位八十来岁的康锡哩家大爷爷显然是忘了。曹恩凡见严天佐表情略僵,接过来说:“严天佐,我那个朋友,去您家把您桂花树砍了。” “哦哦哦,”康爷爷拍拍脑门儿,“是你啊。嗨!快别提了,你把我那树砍了一半儿下去,没几天花儿就都败了。” “是吗?”严天佐笑着走到康爷爷右手边,搀着他说:“我那枝倒还一直开的很好。前两天才败了。”说完,跟曹恩凡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曹恩凡无奈摇摇头,俩人一左一右搀着康爷爷上了台阶。 到了门口,严天佐递上两张票给人检查。“老爷子,您票给我看看。” 康爷爷愣了,拄着拐杖笃笃笃,转身往回走。 曹恩凡伸手拦住他:“康爷爷,是不是请童大哥的人带着您来就能进?您知道那人叫什么吗?” “不知道不知道。”康爷爷挥着拐杖往下走,“不看了,不看了。” 曹恩凡架着康爷爷的胳膊,叫他稍安勿躁,回头对查票的人说:“能不能问问你们管事的,哪位客人请了巡警总队童飞队长,这位是他姥爷,姓康锡哩的。” 那人一听也是有来头的,不敢怠慢,回身进去找人说了两句,又出来说:“您稍等,问清楚了就来。” 不一会儿,一个西装打扮的人走了出来,问:“哪位是康锡哩家大爷爷?” 曹恩凡搀着康爷爷走到那人跟前,说:“这位就是。” 那人很客气,躬身给康爷爷问了声好,说:“老爷子里面请。我们陈午阳陈先生恭候多时了。” 严天佐眉毛一动,看着那人。 康爷爷进去,那人回头看曹恩凡和他身边的严天佐:“您二位,是一起的?” 曹恩凡摇头:“邻居,碰上的。” 那人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没再多问便进去了。 严天佐拉过曹恩凡的手说:“恩凡,这戏咱不看了。”说着就要往外跑。 曹恩凡一头雾水,这康爷爷岁数大了闹脾气,严天佐这犯得什么性子? “怎么了?好好的,说不看就不看了?” 严天佐没得可解释,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用力把他往回拉说:“等你走了,我也就不看戏了,难得这么一回,怎么就不看了?再说童飞又没来。” “不是童飞。”严天佐顿时无话,点点头:“你说的对,看!凭什么不看!” 曹恩凡无奈摇头,二人跨过门槛进了剧院。 ☆、你要老老实实听我号令 陈午阳自然是在包厢。严天佐抬头围着二楼看了一圈,没见到他,反而是看到康爷爷拄着拐杖踩着小碎步在一个包厢里坐下了,那么陈午阳不在那里也是离着不远的地方。 他心不在焉地和曹恩凡坐下,周围净是朋友相认的对话,张三李四,大爷二爷的喊着。腰后的枪冷冰冰地卡在他的腰和椅背之间,他不舒服地动了动,盯着舞台一言不发。 曹恩凡问他:“怎么了?脸色不好看。” 他转头看他,努力笑了笑说:“没事儿,人太多,有点烦。待会儿开戏了就好了。” 曹恩凡点点头也看着戏台。琴师在调弦,吱吱呀呀响了几声。这场操琴的是着名的琴师,几声试弦儿就引得哄堂喝彩。琴师无动于衷,继续调,几声之后站起身,从下场门的幕布后面露出半个身子,藏青色的长衫垂顺,风度翩翩。接着司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两下,大声喊了几句。司鼓是乐队指挥,一切都要听司鼓的号令,文武场皆是如此。 严天佐也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场面对他来说本该是令人兴奋,名角新戏这几年虽说层出不穷,但是能赶上首演的机会可不多。要是以往,他这会儿应该托关系找门路提前去看看行头扮相,然而他现在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恩凡。” “嗯?” “西厢记你熟吗?” 曹恩凡笑说:“在天桥听说书的说过,偶尔也听过几段大鼓书,文本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他不安地四处瞟,瞟见二楼包厢走来个穿白西装的人。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陈午阳。他过去跟康爷爷打了声招呼,接着招待着旁边的一个略胖些的中年男人去了前面包厢,身后跟着两三个跟班,完全一副商人生意场上交际的模样。 曹恩凡见他又不说话了,便顺着他的视线往楼上看,也见了几个西装笔挺的人物,看上去和严天佐倒是有几分气质上的类似。 “怎么?认识?” 严天佐收回视线,摇头道:“不认识,看他们把康爷爷安排的怎么样?” 曹恩凡缓缓点了点头,略有迟疑地看了严天佐一眼。 哐!一声锣响,这就叫鸣锣开戏。观众席灯光骤暗,舞台金碧辉煌,照的通亮。哒哒,两声鼓点,哒哒哒,鼓点如落雨,接着京胡二胡月琴齐响。观众的世界在黑暗中退场,只剩一个如梦似幻的舞台,上演着浓缩的爱恨情仇。 张生念着定场诗上台,作势到了普救寺,不多时红娘崔莺莺上台。张生与崔莺莺羞涩对看,留下这惊鸿一瞥,多少缠绵痴怨便就此展开。 曹恩凡不知不觉进了戏。不由得感叹缘分奇妙,姻缘注定。虽有波折跌宕,但许多早已命定如此,心之所系,便是躲也躲不开。若是良缘,老天自会派神兵相助,譬如这红娘。想到此处,他回头看旁边的严天佐。舞台上的光只将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照亮。他眉骨有些凸出,眉毛线条凌厉,双眼皮很深,像是利刀下手无悔一般刻出来的,鼻梁高挺,嘴唇略薄却显得刚毅。曹恩凡心头悸动,耳后开始发热,他想凑过去吻他的脸。 想起上次,也是在昏暗的戏院里,严天佐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却猝不及防地被他咬了耳朵。曹恩凡脸红着又盯着严天佐看,耳边张生唱道:“若与他能成美眷,胜似瑶池做神仙。” 严天佐一直盯着舞台出神,耳边忽地一热,抖了一下,发现曹恩凡伏在自己耳边。他伸手摸自己右耳垂,有浅浅的牙印。 “你咬我?” 曹恩凡忍着笑坐好。 “你干嘛咬我?” “报仇。” 严天佐揉着耳垂,想起自己上次冲动咬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觉得不能这么放过他,于是凑过去到他耳边说:“我记得上次喝多了还亲过你,要不要也一起报仇?” 曹恩凡被他问得没脾气,摇头笑道:“喝多了就算了。” 严天佐少见他心情这般好,瞬间忘了烦心事,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一把抓住曹恩凡的手,说:“那天虽然喝了不少,可我要是说,其实不是因为喝醉呢?” 曹恩凡的心突地揪到了一起,转头在暧昧的光线下看他。 “你说什么?”台上红娘完成一套身段,完美亮相,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恩凡。”叫好声渐歇,严天佐抓住曹恩凡的手又紧了紧。曹恩凡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他常年练枪磨出来的。严天佐自己的手上原来也有薄茧,倒是这几年不再干粗活,茧就消退了,可仍然骨节分明。 二人不管台上一片情痴,只自在昏暗的台下对看着。曹恩凡心跳如擂鼓,他总觉得,严天佐此时一定是会说点什么的。 “恩凡。”他又叫了一声。 曹恩凡觉出他手心有湿湿的汗渗了出来。“天佐。让我说吧。” 严天佐动了动喉结,直视着曹恩凡在细微光线下横着水波的双眼。 “天佐,我喜欢你。” 台上张生忽然惊道:“小姐受惊了!” 红娘尖着嗓子喊:“你哪儿那么些废话!” 严天佐噗嗤一笑,握着曹恩凡的手松开了,回身倚进椅子里,说:“你哪儿那么些废话!” 曹恩凡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严天佐,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严天佐看他那样子又笑了,抓过他的手,伏到他耳边说:“我早就知道了。恩凡。我也喜欢你,我都对你说过两次了。”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5节 耳畔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连曹恩凡如海啸般的心跳声都被淹没了,不过他仍能感觉到,严天佐握着自己的手心不停地冒汗。曹恩凡知道,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样子都是强装出来的,他的心一定跟自己一样发着抖,打着突。这么一想,他反而踏实下来,抽出手,小声说:“看戏吧。” 严天佐僵着个笑脸,舒了一口气,手心在裤子上抹了抹。 二人并排坐着,再无话说,却有件事情安安稳稳地放下,没人怀疑没人犹豫,一切停停妥妥,好像这一生不过就是台上一出戏,眨眼间就过去了,因明白彼此心意,就算只有那么一瞬都是不冤枉的。 “严先生吗?” 一个黑影挡住了严天佐的视线,他抬头,看不清来人面貌,问道:“谁?” 那人把身子躬得很低,轻声说:“我们陈先生有情。” 曹恩凡警觉地问:“天佐,谁叫你?” 严天佐摆摆手,示意他无事,抬头去看二楼包厢,陈午阳正离席往外走。 “陈午阳找我什么事?” 那人略一沉吟,又说:“还是出去说吧。” 后面有人喊:“别挡着我们啊!有事儿出去说去!” 那人退出席外,两手身前交握,等着他出来。严天佐脸色黑沉沉地,准备起身,却被曹恩凡拉住。 “叫你干什么?” “真没事儿,我马上就回来。你先看戏吧。”严天佐整整衣服,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后的枪。 曹恩凡看着他跟那人出去,等他回头看自己一眼,却什么都没等来。 张生抚琴,以昆腔唱了一曲凤求凰。怨怨艾艾,无限相思。“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严天佐跟着那人走出了剧院,弯弯绕绕来到了一辆车边。他俯身往里看去,车窗缓缓摇下,陈午阳倚在车里,一身白色西装,散散淡淡地抽着烟。而后似不经意一般偏了偏头,惊讶道:“哟,天佐。” 轿车后门被身边那人打开,严天佐蹙了蹙眉,矮身钻了进去,坐到陈午阳旁边。押着他来的人进到车前的驾驶位。 “午阳哥。” 陈午阳打开他那面的车窗,把烟灰弹掉,冷冷笑了笑:“实话实说吧天佐。八爷叫你来干什么的?” 严天佐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呼吸不畅,视线来回在前面那人和陈午阳之间小心逡巡,故作镇定道:“午阳哥什么意思?” “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跟来了。丰台也去了,通州堂口也问到了。你说我什么意思?” 严天佐右胳膊绷紧,时刻准备着去腰后摸枪,脸上却仍然堆着笑。“来了北平当然到处看看。拜见通州堂口不过是想着借点门内庇护罢了,毕竟不是自己地界。” “哦?是这么说的?” 严天佐不理陈午阳话头,话锋一转问:“午阳哥,快到戏核儿了,回去吧。有话回来说,别耽误了看戏。”严天佐伸手拉门,额前骤然冰冷,却是前面那人神速回身,冷硬枪管已经顶上了他的额头。 陈午阳继续抽着烟,不看严天佐,漠然说道:“戏核儿留给你那相好的看吧。现在你老老实实把话说明白了。” 唱罢了四海求凰,传过了相思信笺,且看那君子逾墙而来。曹恩凡无心看戏,越想越不对,干脆起身寻了出来。 哈尔飞门外车水马龙,香烟凉糖叫卖声不断,他使上功夫,钻进胡同乱奔乱找,忽在一胡同儿深处,看到了一辆汽车,里面恍恍惚惚有道白色身影。他溜着墙根踅了过去。 “八爷早就在查你了,”严天佐头顶着枪管,浑身都凉透了,“我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看看你是不是和日本人搞什么勾当。” “看出什么来了?” “知道你给日本人运送军需。” 一声闷响,驾驶位那边车门洞开,一道黑影抓过持枪得手,旋即“砰砰”两声枪响。严天佐来不及反应,只听曹恩凡大喊:“天佐,跑!” 严天佐推开车门头也不回没命地跑了出去。 童飞走上哈尔飞二楼,坐到了他姥爷身边,随口问:“演到哪儿了?” 康爷爷端着茶水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朝他外孙子哼了一声:“这没脸没皮的小子到人家偷人去了。” 童飞笑着摇摇头,端起一杯茶喝了。 台上一身明艳袄裙的红娘手持一副棋盘,对着那张生号令起来。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戏院外,黑洞洞地胡同儿里,严天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发软。 ☆、在花园跳粉墙心惊气坏 童飞这边屁股还没坐稳,后面就噔噔噔地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正赶上张生念白,这突兀的声响听的人一阵心慌。童飞咽下一口茶,嘴里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回头,见他手下一名小警察气喘吁吁地上来,两脚跟碰的响亮,敬了礼说:“队长,南边胡同里有枪响!” 童飞放下杯倏地站了起来,朝前面包厢望去,没见陈午阳,只看到一个穿浅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有些焦虑地坐着,三个黑西装男人保护在一旁。“陈午阳呢?” 手下说:“没……没见着。” 童飞心道不好。他去哈尔飞坐了不过两分钟,还被亲姥爷损了一通,转眼又出事儿了。他跟那小警察说:“快去把石田保护起来。”小警察点头,转身要去叫人。“别,”童飞拦住他,“你在这守着,我下楼叫人上来,你们直接带石田回使馆区。石田胆小,别吓坏他。” “小子!你又惹什么祸了。”康爷爷举起拐杖,朝着童飞的屁股一下下拍打。 童飞淡漠地说:“看您戏吧,这儿没您事儿。”说完,使了个眼色,小警察跑去前头包厢冲石田启一郎敬礼,童飞一径下了楼。 戏院外刚刚布好警备,得知陈午阳今天要带日本外务省经济局的石田启一郎来看戏,童飞特意在哈尔飞周围加强了巡值警力。前两天送走去南京的是经济局局长,因为差点被暗杀,才调去了南京,此去其实也是为了加强与国民政府的往来。接替来的石田知道暗杀一事,到了北平后一直坐卧不安,但又不得不与陈午阳之流应酬。陈午阳知道这点,特意托了童飞严密警力,才好说歹说把石田请了出来。然而,就这么心神稍定的工夫就有人开枪了,陈午阳居然还甩了石田不知道跑到哪去。万一出了什么事,童飞可不想收拾这烂摊子。 童飞握着枪越想越气,立刻分配了一部分警力去护送石田回家,自己带了五个人朝南边胡同追来,剩下的人留岗,别再被人声东击西了。 曹恩凡并未与那持枪的人缠斗,一拧他腕子,卸了枪,用肘砸他眼眶,不等陈午阳动作,甩了车门就朝严天佐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严天佐穿着皮鞋,跑不快,声音还大,不消片刻便被曹恩凡循声追上来。 “恩凡!”严天佐缓下步子喘着叫他,被曹恩凡扯进一个漆黑的岔口。 “怎么回事?!”曹恩凡完全懵了,看见有人拿枪顶着严天佐,心脏差点停下不跳。“那人是谁?要杀你吗?” 严天佐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喘,艰难地摆摆手:“说……说不清了。” 两人对看一眼,看彼此皆都变了脸色。曹恩凡恨恨地甩了严天佐的手:“现在怎么办?” 严天佐喘匀了气,倚着墙站直,反手去摸腰后的枪。他在这五尺宽的胡同里抬头向上望去,前后两面墙中夹着一道窄窄的天河,月明星稀天色浓蓝。身后是墙,面前也是墙,一头是幽暗的死胡同,另一头有杀身之险。严天佐闭上眼,喘口大气。 “天佐。”曹恩凡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缓缓睁开眼,又看了看疏落的星斗,转头对曹恩凡笑笑:“我上次问过你,你没答我。这回我换个问法。”他停了一下,又开口:“恩凡,我要是杀了人,你还喜欢我吗?” “那就是你要杀的人?”曹恩凡终于对上号了。 “先回答我,恩凡。”严天佐在黑暗里看着他,只能借着月光看他朦胧的轮廓和闪着波光的眼睛。他此时是害怕的,但同时又期待着,他只等个答案,或许就不怕了。 “天佐……我……”胡同外忽然响起散乱的奔跑声,曹恩凡心下一惊,拉着严天佐继续往胡同深处跑。没跑两步,手里一涩,回头看严天佐立住不动。“走啊天佐!”曹恩凡急道。 严天佐从身后抽出盒子炮,推弹上膛,缓缓摇头说:“恩凡,现在我是不杀不行了。两个必须要死一个。”说完,转身朝外冲。 曹恩凡一个箭步上去把他抱了回来,摁在墙上,心急如焚:“别犯傻!” 严天佐看着他那要喷火的样子,竟觉得开心,他左手拦住曹恩凡的腰,让他紧紧贴着自己。曹恩凡被这突然地变化吓愣了,怔怔地看着他。清冷的空气中,一阵湿软温热覆上了曹恩凡的唇,他眼前一阵眩晕,似是银河直下,云垂海立。 康爷爷坐在二楼包厢,看着戏台上青春男女卿卿我我,老脸羞得通红,砸吧砸吧直往肚子里灌茶。那红娘守在张生与崔莺莺私会的门外,情态万千地描摹着内里光景。 “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 康爷爷直把那空杯嘬的滋滋响,抬头再看,周围俩包厢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一吻虽深,却短。严天佐抵着曹恩凡的额头,笑道:“恩凡,我可能从看见你那天就有些喜欢你了。我这回就算出了事,你也不能跟童飞,知道吗?不然我死不瞑目!” 曹恩凡本有些飘飘然,听他这么一说迅速回过神,一拳把他捶开。“别废话!上去!” 严天佐一愣:“上哪?” 曹恩凡跃起,朝胡同两面墙左右一蹬飞上墙头,朝下伸手:“上来!快!” 严天佐还未明白,只得跟着他跃起,拉着曹恩凡的手也翻了上去。 二人在墙头房顶提着气走着,看胡同里几个黑西服的人和几个黑制服的警察来回穿梭。有看热闹的老百姓,推开院门四处张望。一个警察鸣枪示警,大喊:“都回去,谁出来崩了谁!” “童飞也会来?” “嗯,他是巡警总队队长,听到枪声肯定会来。走,去找你要杀的那人。” 严天佐俯身在房顶,闻言,不可思议地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轻轻地笑了:“我不会让别人杀你,也不会让你自己成为杀人犯。阳关道独木桥,我陪你走。” 严天佐在这初冬黑暗的夜里看到了一颗灼灼燃烧的心,把他烘得温暖,这比他在戏里听到的任何一句海誓山盟都要令人陶醉,他嘴唇翕动,想要说点什么,出口只是两个字:“恩凡……” 曹恩凡摇摇头,示意此刻什么都别说了。 夜空晴朗,交错的胡同中光影凌乱,形成一个忽明忽暗的迷宫。陈午阳的汽车往胡同儿外面钻,正碰上持枪赶来的童飞一队人。 童飞挡在汽车前拦住,绕到后门猛拍玻璃,车窗摇下,他朝里大喊:“陈午阳!你耍什么花活?” 陈午阳皱着眉:“以前在上海做生意惹了青帮的人,上次你也见过了。就是那个严天佐,今天才知道来北平找我的。” 童飞一拳砸在车门上,低吼道:“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石田呢?” “我让手下的送回使馆区了。” 后视镜里司机看了陈午阳一眼,陈午阳迅速闪了个眼神。 “那小子往哪跑了?” 陈午阳道:“朝西边胡同里钻了。还跟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 童飞闻言脸瞬间白了,跟身后警察说:“追人不许开枪!”几个警察纷纷点头,往西边跑去。 “童队?”陈午阳从车里探出半个头。 “没事,走你的吧!等我回警队叫你。” “那……辛苦童队了。” 童飞看着手下跑去的方向没说话,陈午阳跟司机使了个眼色,车窗摇上,缓缓开走了。 “先生,现在怎么办?” “是我大意了,去拦石田的车,把他往西铁匠胡同那边赶。那边还有几个咱们的人?” “三个。” “够了。” 曹恩凡带着严天佐还在飞檐走壁,他身形迅猛,犹如黑夜里的猎豹。严天佐从未在曹恩凡眼中见过这样的神色,专注、锐利,呈现出不同平日的狠辣气息。可能这就是曹恩凡的另一面,一个自幼习武的满人在关键时刻暴露出了骨血里的本性,跟他这半路出家的终究不同。 他俩已经七拐八拐跑到了一片胡同的最外沿,只见一辆黑色轿车疾驰上大路,从哈尔飞的另一面绕了出去。“那辆车?” 严天佐伏低身体往外觑着,点点头:“应该是。” “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怎么不来找我?” 说到此处,墙下已经有人赶了过来。严天佐抓紧了曹恩凡的腕子,说:“童飞的人。” 曹恩凡往下瞥了一眼:“别管他们,咱们去追车。”说着,作势要往下跳。严天佐拦住他:“你走吧!回家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何苦跟我趟这浑水。” “你以为我现在还撇的干净?说了陪你!快走。”他率先跳下墙头,又在底下接了严天佐下来,二人躲在影子里,狂奔了出去。 这边陈午阳的车渐渐赶上了石田的车。 “先生,他车里有警察。” “挤过去。过了今晚,咱们也在北平待不了了,还管什么警察不警察。” “是。” 陈午阳的车追到石田的车旁,把他先往西,再往南赶了过去。石田车里的警察认出是陈午阳的车,打开窗户问:“是陈先生吗?怎么了?” 陈午阳的司机回道:“那边危险,咱们绕一下。” 小警察知道他们童大队长与这陈先生交情甚笃,便不做他想,开着车带着石田往西铁匠胡同这边钻了过来。 “还去哪?” 曹恩凡和严天佐躲进两个背靠背的院子之间的夹缝中,黑黢黢的,乍一看根本看不出这还有个豁口。 “哪也不去,他快过来了。这边过去是西铁匠胡同,刚才那车从哈尔飞后面绕,只有这一条路能通车。你认得那车?” 严天佐点点头。 “刚才着急救你,黑灯瞎火也没看清那车什么样。” “陈午阳那车我坐过两回,而且他穿白衣服,晚上好认。” 远处车声渐近。严天佐端起枪,冲着外面。 “等一下,”曹恩凡屏息静听,“怎么有两辆?” 严天佐小心往外探头,被远处车灯射的眼前一白,立刻缩了回来。车速飞快,再不开枪便没有时机。严天佐端枪瞄准,枪口追着车窗内的白色身影移动,这一刹那似乎被拉伸成无限长,电影胶片一般帧帧慢放。透过车窗,瞄着那身浅色西装上的头颅,严天佐低声道:“是他。”话音未落,子弹便已飞出抢膛。同时,车里那人向他转过头,交错间似与黑暗中的严天佐对视了一眼。 严天佐瞳仁骤缩——错了! “跑!”这回换成严天佐先动,随着玻璃被击碎的声音和一声惨叫,他拉着曹恩凡,往小道里跑,哪黑往哪钻。三四个拐弯又跑回那一片错综复杂的胡同儿里。 车轮擦地,响起尖厉刺耳刹车声。车上蹦下两个警察,举枪往黑暗中的夹道追来。车边只剩一个年轻警察,陡生变故,人已经傻了,站在车外举着枪,不知道该干什么。陈午阳的车从后面赶上,本以为是自己埋伏的人下的手,可是离埋伏区域还有两个路口。他跟司机都下了车,看那小警察发着抖。 “怎么了?” “有……有人开枪……” “快去找你们童队长!” “他们……去了。” 陈午阳钻进车里,看到石田只是右臂中枪,却脸色煞白,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日本话。司机绕到小警察身后,用枪柄一磕,那小警察软绵绵倒下了。司机也钻进来,将枪口顶住石田启一郎的太阳穴,看陈午阳。陈午阳点点头,退出了车厢,一边朝自己车里走,一边点燃一根香烟。 又是一声枪响。 曹恩凡和严天佐停住,回头看了一眼,往反方向跑去。 童飞一队警察停住,几个黑西装的人停住,往枪声方向跑去。 戏快散了,康爷爷躲着人潮趁早往楼下走。笃笃笃,拐杖点地。背后传来舞台上崔夫人的叹息:“唉!好个不听教训的冤家啊!” ☆、心问口口问心暗自思忖 十来个黑衣黑裤的人如湍急的溪流一般散开在错杂的巷道中。童飞最先赶到事发现场。石田胳膊、头部中枪,一名警察晕倒在车外。陈午阳和他的司机呆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童飞知道自己这次完了,跟身后人说:“通知警察厅,把他们都带回警局。”他凶狠地瞪了陈午阳一眼,忽听身后有人喊:“别跑!”不容他再做他想,赶紧回身追了回来。自己完了也就完了,不能让曹恩凡被那个混蛋连累。童飞跑着,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想。他做了十几年巡警,即使在黑夜里,依旧对胡同儿里的每个路口记得清楚,他一定要比其他人早些赶到,或许还能帮曹恩凡一把。 一个小警察撞到了童飞身上,童飞问:“人呢!” 小警察指着东边:“那边跑了。” 童飞身高腿长,先一步冲出去,见到转弯处两个人影飞快向右跑去。童飞急停,换了一个方向包抄,又注意不要让其他人发现。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从暗巷里一个飞扑截住了被严天佐拖在身后的曹恩凡,用左臂卡住了他的脖子。 严天佐手里一滑回头不见了人,下意识举起□□,再一定神发现童飞一手勒着曹恩凡脖子,一手端枪冲着他。 “别动!”他怀里的曹恩凡刚想用力,童飞说:“恩凡,你也别动,不然我开枪了。”曹恩凡不敢动了,严天佐也彻底僵住。 其余人还没追上来,童飞要简短截说:“石田死了,把枪给我!你们没枪还能开脱。警察厅的人马上来!” 严天佐这才知道开枪射错的那人叫石田,听着像个日本人。 曹恩凡懵着,问:“石田是谁?” 童飞惊诧地看了曹恩凡一眼,更加确定他是被严天佐骗了,忿恨道:“你不知道最好。”又对严天佐说,“把枪给我!” 严天佐怀疑地看着童飞,童飞怒道:“快!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恩凡。” “那你放他走!” “都走不了了,外面已经围起来了。”童飞声音疲倦。 严天佐又抬了抬枪口对准童飞。 “天佐,听童大哥的,把枪给他。” 严天佐看着曹恩凡,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缓步上前,把枪柄递向童飞。童飞推开曹恩凡的瞬间,接过枪别进腰后。噼里啪啦脚步声响起,两队警察分别出现在他们身后,看到童飞端着枪对这两个人,都纷纷举枪瞄准了严天佐和曹恩凡。 童飞挥了挥枪,说道:“把他们俩带走,把陈午阳的人也带走。” 几个警察上来给严天佐和曹恩凡戴上手铐,童飞看着他们两个精疲力尽地垂下了手,把枪放进腰上的枪套里,低头跟着队伍往胡同外走。忽然听到齐刷刷的鞋跟相碰的声音,童飞抬头,前面乌压压的警察自动排开了一条路。一个同样一身警服,肩章上三杠三星的人朝他走来。童飞浑身一紧,挺身敬礼,警靴后跟用力碰出声音:“局长!” 这位局长年过五十,通身有着意气风发的气派,此时却也难免面色阴沉。他不屑地看了童飞一眼,身后立刻走出一个小警察,把童飞的警帽递了过去。童飞这才发现自己失仪,接了警帽戴好,又敬一礼。局长这才点点头,转身对童飞说:“小童,你这次麻烦大了。” 童飞心里有数,低着头不答。 “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吗?” 童飞摇摇头:“没了,廖局。” “带我去现场看看。”廖正恺转身,向石田启一郎毙命之处走去。 童飞对手下人喝道:“把他们带回去,等局长命令。” “等我?”廖正恺嘲弄道,“这么大事儿,我说了能算吗?” 童飞知道自己闯了祸,脸上难堪,不言不语地引着他往前走。 石田的车还在原地,尸体已经被抬走,被打晕的小警察也被架着回了警局。 “中了几枪?”廖正恺半个身子在车里,看血迹和碎玻璃。 “两枪,一枪右臂,一枪头颅。” 廖正恺从车里出来,问童飞:“当时有谁?” “我来的时候,只看到陈午阳和他的司机。” “刚才抓的那两个呢?” “呃……”童飞想着如何造句,才能让曹恩凡最大限度摆脱嫌疑,“似乎和陈午阳有些冤怨。” “你还看出什么了?” 童飞只粗略看了一眼尸体,当时觉得很奇怪,现在站在车外,迫于上司压力开始奋力思索,片刻后,终于明白自己的别扭是怎么回事。 “石田的致命伤是头颅中枪。但是他中了两枪,所以第一枪肯定只是打中胳膊。然而他是右胳膊中枪,车窗玻璃也只碎了右边,说明这一枪是从车外射进来的。”童飞又去看了刹车痕迹,“然后我的人就下车去追开枪的人。如果第二枪是连发的,那么石田头颅中的枪应该是右进左出,可我看的时候是左进右出……”开杀死石田那一枪的人,不是严天佐!他开完第一枪肯定就跑了,没时间绕回来开第二枪,还是从另一个方向打开车门进去杀的,更加不可能。童飞忽然松了口气,如果严天佐没涉及人命,曹恩凡就能保住了。 廖正恺见童飞已经差不多理清头绪,便跟身边的人说:“带童队长回去。” 不一会儿,两辆警车开来,廖正恺上了第一辆,几个小警察盯着童飞上了第二辆。童飞坐在车里摇摇晃晃,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是半个阶下囚了。 “停车!”童飞忽然喊道。 “童队怎么了?” “我要去方便一下。” 毕竟还是童飞的手下,几个小警察也不敢惹他,乖乖停了车,两个人跟着童飞往护城河边走。 “干什么?还看我撒尿?”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停住脚,看童飞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渐渐隐没在几个树后。两个警察顿时有点紧张,举起枪支着耳朵听声。哗啦啦的声音过去后,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接着是童飞一句恶狠狠的脏话。 “快来拉我!” 两个警察跑过去,看到童飞坐在地上,收起枪去拉他。 “怎么了队长?” “踢到块儿石头,差点滑进河里。没事了,走吧。” 童飞坐回车里,轻轻松松往后倚过去,严天佐那把枪进了护城河,有枪的就只剩陈午阳了。 曹恩凡和严天佐被推进羁押室,铁门哐啷上锁,门上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屋顶一盏白炽灯晃晃悠悠忽明忽暗,似乎随时会灭。严天佐找了个墙角坐下,他早知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倒是毫不意外,还挺自在。只是他抬头,看见曹恩凡站在门口,心里非常愧疚,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阵心疼。挣扎许久,终于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恩凡。” 曹恩凡转过身,看严天佐缩在墙角,衣服皱成一团,皮鞋上满是灰,连脸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的一条条黑印子,居然笑了笑,走过去,也到他身边坐下了。 “笑什么?” “笑你啊。平时不是最爱干净漂亮的吗?现在这狼狈样,你自己看不见,可惜了。” 严天佐也被逗地腼腆地勾起嘴角,旋即又恢复了一脸丧气。“恩凡。对不起。” 曹恩凡把胳膊架在屈起的膝盖上,看着手上的手铐,平静地说:“我们家原来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专管城内巡防捕务。鄂托家从来都是抓别人,我爷爷当年就算是被撤职罚俸,也没有下过狱。我成了我们家第一人了。” 他说得不痛不痒,听在严天佐耳里心里可是不好受。曹恩凡又说:“跟你没关系。我这么大人了,难道不知道跟你干这事儿是个什么下场?天佐,我说了,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有我一份儿。” 曹恩凡没看严天佐,定定地盯着自己双手间的那副手铐。旁边的严天佐,大概是长这么大,在他有记忆后第二次流眼泪。他趁曹恩凡没注意,用袖子抹了,把脸抹的更花。 “我打错人了。那人不是陈午阳。” 曹恩凡转头看他:“你说是他的。” 严天佐点头:“他们都穿的浅色西装,我以为没错,开枪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已经晚了。” “是那个叫石田的?” “听童飞那话,应该是那个人。”二人同时沉默。严天佐自责,曹恩凡不想开口埋怨。好半天,严天佐说:“我当时手抖了,那车又快,应该没有打到头。” “可童飞说那人死了。” 严天佐喘气,无奈道:“那就是他该死在我手上。” “你要杀的那人怎么办?” “陈午阳?我哥说的应该没错,他是革命党。他怀疑是青帮的八爷派我来的,我将计就计就认了。” “童大哥应该也不会饶过他,这么大乱子都是他引起的。” “我要是不来北平就好了,就不应该听我哥的!”严天佐说着,朝旁边墙上狠狠砸了一拳。 “天佐!”曹恩凡拉住他,“别跟自己过不去!” “恩凡,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的。我要是那天没去天桥,没看见你舞枪,没动脏心思,你何至于到这步?!”严天佐一边说一边捶地。 曹恩凡两只手也铐着,抓不死他,看着他一点点把手砸出血,心疼地整个人扑到他身上。 “你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不知道。”严天佐被曹恩凡压着,终于不在乱动,他看着屋顶上的灯泡,一晃一晃,胸口感觉到曹恩凡的脸紧紧贴着自己,他无地自容,不配怀里这人对自己这么好。他吸了口气,决定坦白:“恩凡,你不知道。我那天见你功夫好,就动了心眼,故意要跟你交朋友,交心,后来发现你那么简单实在,拿我当兄弟之后,必然帮我。到时候你帮我杀人,我再想法救你,救不了就一走了之,总之杀人的不是我,就行了。可是后来……” 曹恩凡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推开严天佐,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严天佐看到曹恩凡的表情,立刻解释:“可是后来我喜欢你了。你对我真心实意,我不想再骗你,所以跟你说了实话。”他过来拉曹恩凡,曹恩凡轻轻躲过,起身挪了两步,坐到另一角。 “所以,对我好都是骗我的。” ☆、为射猎险些儿命丧异乡 严天佐吓到了,突如其来的恐惧。他跪在曹恩凡面前想再说点什么,去抓他的手,却被曹恩凡懒懒地拂开。手铐碰上手铐,金属相碰的细响,在这空荡的牢房里发出丝丝冰冷地回音。他只好不再碰他,倚着墙根坐在他旁边。曹恩凡背对他蜷缩着,闭着眼睛。 严天佐后悔跟他说了那些,自己说完心里痛快了、坦荡了,却没想到曹恩凡心里有多难受。但是,他不想再骗他,这个人不应该被骗。他相信,曹恩凡对他是真心,既然是真心,就一定能明白他也是真心的,就是因为这份真心,才说了实话。 他轻轻靠近他身后,想抱他,却铐着手铐,只能贴在他背上。曹恩凡没有挣扎,可能是来不及,可能是不想。严天佐顺势抬了胳膊,把他圈到了自己怀里。 曹恩凡比严天佐矮了那么一点,人看上去小巧灵活,严天佐感到怀中人筋肉分明,没他看上去那么瘦,是结实的,又出乎意料的弹软舒服。他加了把力气,把下巴搁在他颈窝。 二人相贴的部分热烘烘的,倒不显得这牢室内阴冷空荡了。 “真想把你揣进怀里,带在身边。”四周寂静,严天佐小声说着,吻了吻曹恩凡的耳垂。 曹恩凡仍是闭着眼。许久,他幽幽吐了口气,梦呓般说:“那就带我走吧。” 严天佐来不及惊讶,房门被突然打开,惊得他二人起身,才见一个警官走了进来。严天佐挡在曹恩凡身前,抢着说道:“跟他没关系,有什么冲我来。” 那警官肩头一杠三星,曹恩凡看了一眼,跟童飞警衔相同,想问句“童飞在哪”,又怕这人知道他们相识,结果定是互相连累,于是不说话,等着他举动。 “把这个带走。”他随手指了指严天佐,转身出去。两名荷枪的警察把严天佐架了出去。 曹恩凡跟到门口,被另外两个警察拦住。严天佐回头跟他说:“要是能回来,我带你走。” “你说的,我记下了。”曹恩凡看到他对自己笑了笑,门又被关上。 严天佐被人带着,在狭窄的小道中绕来绕去,偶尔经过一扇通到外面的窗子,才发现天已经大亮。枯枝被框在窗框里,一片萧瑟秋意。他被推进另一间羁押室,押他过来的警察叫他等着。 等什么?他怕死。 不多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带着童飞,和刚才提他的警察一起进来。五十多岁的那人落座,童飞和另一个警察站在旁边。童飞介绍这中年人,是北平警察局局长。 廖正恺不疾不徐地问:“小伙子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 有人给严天佐搬来一个凳子,严天佐坐下,被房里的灯晃的眼花,看不清面前中年人的表情。他答道:“严天佐,苏北人。” “苏北?我怎么听童飞说,你是上海来的。” “十几岁去的上海,老家在苏北,所以还是苏北人。”他说完这句便自在了,抬头看童飞。童飞事先已交代了他的情况,看来已承认认识他。严天佐忽然觉得童飞这人还不坏,想给他一个表示感谢的眼神,可童飞目不斜视盯着另一个方向,于是作罢了。 “来北平做什么?” “听戏。” “听戏?在上海不能听吗?上海现如今可是比北平热闹,多少好角儿都南下捞金了,还难为你专程跑来北平听戏。” “我是来找余老板的。他不南下。” 廖正恺恍然大悟似得点点头:“是是是。这倒让你给说着了。”他朝身后招招手,另一人抢在童飞前头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端了杯茶,递给廖正恺。 廖正恺喝茶。不等他问,严天佐接着说:“我是青帮的,想必您也知道了。我来北平确实是来看戏的,又认识了几个朋友,就多耽搁了一两个月。陈午阳原是我同山,一年多前就离开上海了,这次在北平碰见他,才知道他是来北平跟日本人做生意的。” 廖正恺把茶杯朝后递,童飞没接,是另一个人接的。 严天佐说:“我带着朋友来看《红娘》。”说到此处,提审他的警察不屑地哼了一声。严天佐知道开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他和曹恩凡抱在一起的样子。 严天佐不理会,继续道:“看了个开头,陈午阳的人把我叫了出去。因为之前见他,他说下个月有余老板堂会要请我去,我以为是跟我聊聊这事儿的,就跟着去了。谁知道我刚进了他车里,他司机就拿枪顶着我脑袋,问我是不是青帮派来查他的。”严天佐伸手比了一把枪的姿势,指着自己眉间,“枪就这么指着我,说不怕那是吹牛。”他放下手,“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说是来查他的。然后我朋友就找着我,把我救了出来。我们俩跑,身后追的人越来越多,不知怎么就被警察抓住了。” “怎么伤的石田?” “石田?”严天佐抬头看廖正恺,满眼迷茫,“石田是谁?” 廖正恺回头看童飞,童飞立正,对他点点头。廖正恺起身朝外走,问道:“那个陈午阳呢?”童飞答:“也在羁押室。” 门被关上,严天佐听不到他们说话,只听见巨大的落锁声。椅子凳子都被撤走了,他只好寻了个墙角,继续坐着。 他真的不认识什么石田,他也大概感觉到石田不应该是他打死的。他刚才说的基本是实话,他能说的如此淡然,是料定陈午阳需要隐瞒的更多,如果被当局知道他是革命党,十次八次都不够他死的。曹恩凡呢?他们会不会也去审讯他?有童飞替他开罪,他应该没多大事吧。自己如果逃不了,他怎么办?严天佐后悔在胡同儿里跟他说的那句话了。其实,他严天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童飞倒是可以依靠的。虽然,那样的话,他死也死得不甘心。可总比没人照顾的好。 他那一枪真的打死石田了吗?要是真的,他会被枪毙吧。就这么死在北平,他那个亲哥之前有没有想到过?他应该不会意外,也不见得会多难过,毕竟没把事办好,还搭进去自己一条命,他哥哥会觉得他没用的。但多少还是会伤心,看报纸登出消息的时候,三个大字“严天佐”赫然映入他双眼的时候,相依为命的手足死了,他哥哥应该伤心的,说不定还会后悔,当初不应该让他来北平。可是,恩凡说的对,不来北平他们就无法相识。这么一想,似乎都是命。 严天佐越想越累,越想越乱,迷迷糊糊睡着了。 之后两天,食水都是按时送来,倒也没渴着饿着。后来又被审讯过两次,好在没动粗,这让严天佐放心不少,知道至少也不会对曹恩凡动粗。 其实,严天佐想多了,曹恩凡是直到事发第三天才被审讯的,审他的人是童飞。 说是审讯,既然让童飞来了,实际叫做看望还差不多。童飞拎着个大提盒,进来的时候刻意压了压帽檐,看曹恩凡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玉米饼没咬两口,放在碗里。胡子拉碴的,身上都是灰。 有人搬进来桌椅。童飞叫了声:“恩凡,坐过来。”一个警察给他解了手铐,曹恩凡缓缓起身,坐到了桌旁。其他人出去,把门锁上。 童飞打开提盒,里面是几样菜,几个馒头。一个铁壶套着棉套,里面装的是梨汤。童飞给曹恩凡倒了一碗。“尝尝,我姥爷昨天盯了一下午熬的。”童飞递给他一条湿手巾。 曹恩凡接过手巾擦手,没有抬头,盯着那碗梨汤:“康爷爷知道了?” 童飞摇摇头:“我这几天都在警局,没去看他,他来找我知道的。” “让老爷子担心了。”曹恩凡放下手巾,喝了口梨汤。香甜爽口,顿时嘴里有了滋味儿。 童飞笑说:“跟我急了,挥着拐棍儿在警局闹了一上午。说你是鄂托家六爷的独苗,要是在我手里有个好歹,他就去撞汽车。”童飞摘下帽子,露出额头,“看这个。” 曹恩凡看他额角起了个青紫的大包。 “一拐棍儿就给我种了个枣儿。”说完,童飞把帽子带回去,宽慰地冲曹恩凡笑了笑。 曹恩凡心知他在给自己说笑话解心宽,跟着笑笑,把碗里剩下的梨汤也喝了。 “康爷爷拿我爷爷当亲兄弟,对我也好。” “你是亲孙子,我是外孙子,当然对你好。”童飞又给他夹了个馒头,让他吃菜。 曹恩凡吃不下去,他想知道严天佐被带去哪了,又不敢在这时候问童飞。他咬了口馒头,犹豫着说:“童大哥,你……没事了吧?” 童飞顾着给他往碗里夹菜,明白他想问的不是自己。放下筷子也给自己倒了碗梨汤。“北平政府、日本人都买陈午阳的账,单查我一个人也没多大意思,他们也不敢再往上追究。顶多定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不当这个警察了。” 听童飞这么说,曹恩凡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光绪年间,他爷爷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罪名被撤职的。 “童大哥,连累你了。” 童飞鼻子出气儿冷笑一声:“当初我就跟你说,离那个严天佐远点儿。要是听我的,何至于有今天?” “我自作自受。” 童飞听不了这句话,噌地站起来,绕过桌子把曹恩凡拉起来抱住。 “什么叫你自作自受!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替那小子说话?!” 曹恩凡连着几天没怎么吃睡,被童飞弄得头晕,挣了挣,又被他死死钳在怀里。 “童大哥,救救他吧,他要是死了……” “怎么?”童飞推开他,“他要是死了,你也去撞车?”童飞心道,你们一个个儿的都别死,该死的是他童飞。 曹恩凡面如死灰,立在原地。童飞又心疼得不行,拉着他坐下,把筷子递回他手里。“他的事儿,现在说不好。过两天北平警察局、政府代表和日本使馆要开新闻会。死的毕竟是个日本人,我又自身难保,能做的我会尽量做。” 曹恩凡夹了筷子鱼吃了,点点头说:“谢谢童大哥了。” “谢我就都吃了,别让我看见你为他不死不活的样子。” 严天佐这几天重复着自己第一天对廖正恺的供词,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他兀自说着,有人记录。他没吃苦没受罪,审讯过程平静的让他不安。他想,说不定能把我放了,又想,说不定已经决定要枪毙,没什么好问的了。曹恩凡怎么判的?他反复跟审讯他的人说,曹恩凡只是来帮他,什么也不知道。警察回答他,情况他们了解了。要是决定枪毙他的话,是不是能放了曹恩凡,他是不是该提早留下点遗言给他? 铁锁“哐啷”大响。严天佐准备起身再次接受讯问,自觉站到门边。大门砰然打开,一个警察扶着帽子走了进来。严天佐看不清他的脸。那人突然转身,放下整理帽子的手,露出了脸。 “哥?!” ☆、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 严天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把钳子,上前去剪严天佑手上的手铐。严天佐还在错愕,双手被哥哥扯来扯去,听严天佑口里念:“侬搞七捻三,弄出个事体!” “别说上海话。”严天佐一听他哥说上海话心里就不舒服,也幸亏如此,终于回过神来。“你怎么混进来的?” “今天日本使馆开新闻会,没几个警察留在这儿,都去那边了。” “你怎么知道的?”严天佑最后一下使劲儿,手铐中间断开。严天佐赶紧活动了下肩膀和手肘,突然脑袋上挨了一下。“哎呦!” “报纸好几天前就登了。日本外务省经济局石田启一郎遇刺,商人陈午阳,游民严天佐嫌疑重大。”严天佑重复报纸上的话,拉着严天佐的衣领躲在门口朝外看。 “恩凡呢?” “谁?” 门口路过一个警察,严天佑掩上门缝,示意他别出声。 报纸上没写曹恩凡的名字,严天佐确定自己的证词起了作用,或许是童飞担保的也不一定,总之,嫌疑人里面没有他,严天佐松了口气。 “外面一共八个警察,后门有两个,你跟紧我。” “哥。”严天佐有事相求,口气也软了下来。 “怎么?” “有个朋友被我连累了,也在这里,带他一起走吧。” 严天佑瞪了他一眼:“胡闹!我能把你带出去就不错了。”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6节 “他功夫好。” “不行!”严天佑不容置疑,一手抓着弟弟的手,时刻准备冲出去。“走!” 二人出来,从容不迫的把门关好,拐了弯,没有碰到任何人。严天佐瞬间就认出来过道左边的房门,这就是他和曹恩凡最开始被关的羁押室。当时他被押出去,警察带着他兜了个大圈子,没想到两个羁押室原来就是隔壁,只不过房门一个朝西开一个朝北开。严天佐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说不定,这不得相见的日日夜夜,他俩只隔着一面墙,背靠背坐着,惦念着彼此的安危。他一步冲上去,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不知道曹恩凡还在不在里面。 “天佐。”严天佑低吼一声。 严天佐从窗口往里望,内里光线昏暗,视野有限,他小声喊:“恩凡!恩凡!曹恩凡,是我!你在不在里面!” 严天佑吓出一脊背冷汗,过来揪严天佐衣领:“你搞什么!里面要是别人怎么办?” 严天佐不顾他哥哥阻拦,拉着小窗上的竖杆继续喊:“恩凡!” “别喊了!把人喊来了!” 严天佐扒着窗拼命朝里看,终于看到一个黑影。 “天佐!我在里面!”曹恩凡原本在角落里昏睡,半梦半醒听到有人叫他,这才跌跌撞撞过来,看到严天佐握着窗框,他迅速起来凑了过去。两个人隔着一扇小窗,兴奋地对视。 “天佐!”曹恩凡这才看到他身后有一个警察,“他要带你去哪?!” “不怕,是我哥,劫狱来了。”严天佐去握曹恩凡的手,两个人紧紧攥在一起。他回头对严天佑说:“哥,带他走吧!” “你疯了!再闹谁都走不了!” “哥!” “你闭嘴!快走!” 曹恩凡见这情景,挣开了严天佐的手。严天佐追着要抓,被他闪开。 “别管我了,你先走!” “不行,我带你一起走!” “听你哥的,赶快走!我在北平等你,记着你的话!” 严天佐急得用头撞窗子。曹恩凡伸手捧着他的脸:“别跟自己过不去!我等你!” 严天佐捉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手心:“嫌疑人里没有你,他们不会太为难你,你等我!我一定……”还没说完,脖颈中了他哥哥一掌,人软了下去。 “天佐!” 严天佑拉起他,看了门后的曹恩凡一眼。曹恩凡感到那一眼极其复杂。他面对突如其来的分离不知所措,对严天佑说:“照顾好他。” 严天佑没有任何表示,拖着严天佐拐弯走了。 本来应该在后门站岗的两个警察,难得今天上司不在,没人监管,便坐在过道里吃花生闲聊。严天佑在拐角处停下,看那两个警察说的正起劲,轻手轻脚打开一扇窗户,把昏倒的严天佐推了出去。 “咚”地一声。听到过道尽头有个警察问:“怎么了?” 严天佑从拐角露出半个身子,笑说:“摔了一脚。” “看着点儿。”看见也穿着警服,严天佑站的地方又背光,俩警察没多想,继续聊。 严天佑接着从那扇窗翻了出来,扛起严天佐溜着墙根跑。他比弟弟壮一些,以前体力活儿干得也比弟弟多,自觉扛着这么个瘦猴儿并不吃力。可却忘了近几年心力耗得比体力多,居然没跑几步就被压得跑不动了。回手捏了捏严天佐的肩膀,才发觉,这傻小子虽然瘦,但也比年少的时候壮了不少,垂着脑袋,五官分明,竟然不知不觉长成了个爷们儿。 严天佑放下弟弟,倚着墙喘口气,路边停着辆汽车,被几个卖小吃的摊儿挡住了,他算了算,再跑五六十步就能到。拉过严天佐的胳膊,又把人背起来,一口气朝汽车跑了过去。 跑到路中间,汽车里出来个人,似乎要过来帮忙。严天佑使个眼神,那人又缩回车里。路上熙来攘往,一个警察狼狈地背着一个人,行人商贩都新鲜地盯着看。严天佑用胳膊挡住严天佐腕子上的手铐,踉踉跄跄走到车边,把人塞进车里,自己也滚了进去,一边脱着警察的衣服,一边跟司机说:“去火车站。” 司机很年轻,看着也就十□□的样子,白皙文弱,礼帽在头上晃来晃去,听到严天佑的指示,哆哆嗦嗦地说:“那里离着使馆区很近。” “放心吧,离着使馆区近的警察都盯着使馆区呢。” “那,这车,不还车行了?” 严天佑快被逗笑了:“小淞,你从十二就跟着我,怎么脾气一点也不像我呢?” 小淞没听懂,从后视镜里纳闷儿地看着严天佑。严天佑叹口气:“我跟你二哥回上海,你自己去还车。” 小淞才明白,唯唯诺诺说:“那不还了。” 严天佐醒来,已经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了,身边的严天佑已经换上了便服。他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有些胡茬,宽肩长腿很俊朗很显眼,却不斯文,像个莽夫,乍一看会以为是个当兵的。眼下明摆着是累了,正倚在一旁打盹儿。 “二哥你醒啦。”旁边衣冠整齐的年轻人笑着问严天佐。 “小淞?你也来了。” “大哥叫我跟来的。”小淞笑笑,“二哥你歇着,一会儿就要上车了。” 这边说着,严天佑睁开眼,坐直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有很多事情想问对方,却知道不是时候,干脆都没说话。没多久上了火车。车厢里空荡荡,尤其卧铺车厢,更是没几个人。三人坐在一张铺上,都很是疲惫。 严天佐坐在最里面,倚着窗框,他想起来北平的一路上,他都盼着晚点到,现在恨不得觑个机会,跑下车去。 “陈午阳死定了。”严天佑忽然说。 “为什么?”小淞接过话来问。 严天佑却是在对严天佐说:“你身上没枪对吧。那个日本人身上中的子弹是他手下枪里射出来的。不过不知道陈午阳背后的势力会如何活动,当局为了稳住日本一定会定一个人的罪,说不好会把你俩全都枪毙,你逃了,他就必死无疑了。至于怎么搅上这个日本人的,回上海你再跟我说。” 严天佐不说话,看着窗外。汽笛鸣叫,火车开动,他的头跟窗户之间,因为颠簸轻轻撞着。站台上,送亲朋好友的人在不停地挥手,有的乘客还把手伸出窗户,跟送别的人握着。他们之间不停地千叮万嘱,依依不舍。 “我得回来。”严天佐自言自语。 严天佑斜睨他一眼:“牢里那个,是你在北平找的姘头?”他冷哼一声,解开两颗衣扣,“我说你怎么从来不□□宿妓的,连舞都不怎么跳,我还真不知道我亲弟弟喜欢男的。” 严天佐全然没有听见严天佑的话。心里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他来北平听的第一场戏,那天有一出《状元媒》。他闭上眼睛,耳畔萦绕着柴郡主甜润的嗓音,唱道那句“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严天佐猛然惊醒,痴痴地念道:“我该把他救出来的。” 新闻会开完,日本大使又去了北平政府谈判,说不定过不了三五天,日本兵就要进北平城了。 警局里丢了犯人,已经乱成一锅,一共就十来个警察也不敢乱动,等到廖正恺回来的时候,严天佐已经走了大半天了。 廖正恺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根抽烟,童飞和那天提审严天佐的警察站在他面前,端着警帽不说话。 “黄朗,把巡警队的三队四队五队都调派给你安排,然后带着你们刑侦队,出去查查,悄悄查。” “是!”名叫黄朗的警察鞋跟一碰,满面得色,戴上警帽出去了。 等黄朗脚步声渐远,廖正恺又对童飞说:“你发小儿没走。” 童飞低着头:“他们其实没多熟,我发小儿心眼实,被那小子拖累了。” 廖正恺熄了烟,随手又点上一根。“现在怎么办?” 童飞不敢乱说。 “没什么,你说说,我也好开开窍。” “必须要给石田偿命。南京那边已经出面了,再闹出来嫌犯越狱的事儿,我们没法收场。” 廖正恺点点头:“日本兵是肯定要进城了。”一根烟抽完,廖正恺把他摁进烟缸。“去看看你发小儿吧。” “谢谢局长。”童飞转身要走,又被廖正恺叫住。 “小童,后面的事儿,自己知点趣儿。” “是,局长。”这意思,是让童飞自己辞职了。 童飞出来没直接去看曹恩凡,先出了警局,准备买点吃的,结果看到警局门口有个壮实的小伙子,探头探脑往里看。童飞觉得眼熟,想起来是在天桥和曹恩凡一起搭伙卖艺的人,便走了过去。 “干什么?” 章晋平一愣,认出了童飞:“你是恩凡的朋友?” “你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他快十天没见人影了,也不在家。我想进去报警,可巧碰上你,你能帮我找他吗?” 童飞打量着他,有点不可思议:“出了那么大事儿,你不知道?” 章晋平听到这话吓了一哆嗦,拉着童飞问:“恩凡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童飞甩开他的手:“他没什么事儿,你跟我来吧。” 章晋平脑袋懵着,跟童飞进了警局,童飞在前面带着他,淡漠地说:“恩凡在里面,你什么话也不要问,他说什么你听着就得了,多问一句,我把你也关进来。”童飞停在一个门前,警告他。说完,招手叫来一个小警察,示意他把门打开。 曹恩凡听到门响,抬头去看,看到章晋平冲进来,有点不敢置信。 “恩凡!”章晋平喊了一声,曹恩凡这才确定是他。 “虎子哥?你怎么来了?” 曹恩凡要站起来,章晋平跑过去扶他,说:“是那个,那个……”回头看童飞。 童飞脸色铁青,接道:“童飞。” “对,童警官带我来的。” 童飞走进来,关上门,倚在旁边:“你们聊,我在这儿等着。” 章晋平知道这是盯着他,不让他多嘴的,于是一肚子话,也不敢说。 曹恩凡也没法解释,只说:“我没事儿,你这几天怎么样?” “前几天以为你病了,后来去你家找你,门锁着,我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又以为你出门。想着你要是出远门怎么也得告诉我,接着又去找了几次,还是没人,怕你出什么事儿,想来警局报警,碰上童警官了。” 曹恩凡心中愧疚,说:“对不住了,虎子哥,让你担心。我没什么事儿。” “什么时候能出来?” 曹恩凡摇头,童飞在一旁说:“刚怎么说的?” 章晋平噤声。 曹恩凡拉着章晋平说:“虎子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你帮我办几件事儿。” “你说。” “我家里养了两只鸟,这几天家里没人怕饿死了。如果死了,帮我把它们埋在我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面,没死的话帮我好好养着。我的枪替我擦了,你要是能用上就用,用不上的话就拿布裹好了。明天是十五,替我给我爹娘上柱香。” “没问题。恩凡,你放心,没大事儿的话,很快就能出来了。” “谢谢了,虎子哥。” 童飞直起身:“说完了吗?说完走吧。” 章晋平拉着曹恩凡手腕,曹恩凡又嘱咐他放心,才跟着童飞走了。 羁押室的门锁上,童飞跟章晋平说:“虎子?” “是,大名叫章晋平。” “哦,恩凡说的事儿你别管了,我帮他去弄。”童飞把章晋平带到警局门口,示意他快走。 ☆、落花流水愁无限 童飞取出了曹恩凡被押进来时交出的钥匙,转天一早独自去了曹恩凡家。 这个胡同儿他打小儿总来,全因两家世交,只要他来姥爷家就会来看看六叔六婶和恩凡弟弟。鄂托家六爷没的早,他姥爷把六叔和恩凡当成亲儿孙看待,这几年犯糊涂,还总想着六爷,说和六爷年轻时候的事儿。 童飞开门,铸铁大锁哐啷一声被打开,双手一推,门轴转动,响声刺耳。抬眼,满院的颓败之景,不过十来天没人管而已。 三年前,六叔病着,他来看探望时也是这么个景况,似乎比现在还让人沉重。家里有个将死的病人,是何等的压抑滞闷。那时,曹恩凡的师父听说是回河南山里去了,曹恩凡每日的寄托是晨昏习练枪法,剩下的光阴奔波于药铺之间给他爹抓药熬药,熏得满身药味。 曹恩凡十六七,长得正是好看的时候,有了男人的气质,未失幼时的俊秀。“现在也是一样的。”童飞回身关了大门,这么想着,面对正堂,好像等着曹恩凡每次那样迎出来一般,半晌没动。 迎面是六叔六婶的灵位,再高一层是六爷的。童飞把钥匙揣进口袋里,朝供桌走过去,摘了帽子看着三个黑色的灵位,慢慢跪了下去。童飞身材高大,这么一跪有些局促,自己笑了笑,站起身,往后撤了一步,重新跪下来。 “六爷,六叔六婶。恩凡我照顾着,没什么事儿,过两天就能回家了。我姥爷一直惦记着您几位,尤其是六爷,您有空给他托个梦,在梦里叙叙旧吧。您几位在天上保佑恩凡,只要恩凡不嫌弃,我愿意一辈子对他好,六叔六婶,您们也别嫌弃我。我给您磕头了。”童飞说完,觉得自己傻,又笑了笑,俯身磕了四个头。起来后,上了三炷香。 曹恩凡的枪就在供桌旁的墙角倚着,童飞用架子上的干布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曹恩凡第一次拿过这杆枪的时候,他比枪矮了一尺多。童飞笑话他,人还没兵器高,到底是谁耍谁?曹恩凡从小脾气好,也不跟他置气,见他来了就放下枪不练了。小童飞过来,拉着这个粉堆的小人儿出去玩儿。 童飞想起来十岁的时候头一次见曹恩凡,那时候他在床上坐着,六婶在他旁边护着,两岁多,小小的一个,跟画里白白胖胖的娃娃一样。童飞连摸都不敢摸一把,远远站在地上看他。后来曹恩凡渐渐长大,直到少年时,在童飞眼里也是没有一个能比这个弟弟更好看的人了。要说喜欢,童飞这辈子喜欢上的头一个人应该就是曹恩凡了。 他把枪擦干净,又从屋里柜子里找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粗布,把枪头裹了起来,重新倚在墙角。他用手在枪尖一尺下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 还有鸟儿。 鸟儿不叫,在里屋柜子上的笼子里依偎着,头藏在翅膀下,两只挤在一起,似乎在互相取暖。童飞打开鸟笼,伸进一根手指,想碰碰,却异常恐惧。 死了怎么办?恩凡挺喜欢它们的。 本来是翠绿的羽毛已经暗淡无光,变成灰灰的两团。童飞摇摇笼子,两只鸟没动,又用力摇了摇。忽然一只抬头,抖了抖羽毛,另一只也跟着扑棱下翅膀。童飞长舒一口气,拎着鸟笼去了厨房,往鸟食罐里放水和小米。 童飞莫名地得到一种暗示,这两只鸟儿活着是好兆头,如果死了就是晦气。然而好的是什么坏的是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了。 两只鸟儿饿了十天,没死也剩了半条命,童飞没敢丢下他们不管,拎着送到了康爷爷家。康爷爷虚着眼睛看着两只鸟儿问童飞:“你弄两只家雀儿来干什么?” “您见过这么绿的家雀儿吗?” 康爷爷冲着阳光又看了看:“哪来的?” “您亲孙子养的。这两天没人照顾,您受累给添添食水,过两天恩凡出来了就拿走。” “恩凡的啊?”康爷爷拎着鸟儿笼子往屋里走,“那我给看着。你小子早点让他出来!少根头发我打断你腿!” 康爷爷挥了挥手里拐棍儿,童飞一把逮住,笑说:“您这眼神儿还数头发呢?” “臭小子!”康爷爷想把拐棍儿从他外孙子手里抽出来,却终于服了自己的岁数,等着童飞主动撒手。 童飞放开手,掸了掸衣服,说声:“走了!”转身出了院子。 五天之后,陈午阳被处决的消息登满大小报刊,同时发布的还有一封当局向日本政府的道歉信。曹恩凡被释放,当天日本兵驻进了北平城。 童飞亲自给曹恩凡开的手铐,带着他出了警局,两人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才把他送回家。曹恩凡心知这次是把童飞连累的不轻,问他之后怎么办,童飞说,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事情是不能转圜的。至于这警察还能不能当下去,童飞没说,正是因为没说,曹恩凡心里反而多少有数了。 他进了家门,招呼童飞进来坐,童飞一反常态没有进屋,跟他说,洗个澡,把这身衣服扔了,舒舒服服睡一觉,后面的事儿明天再说。转身要走,又回身,跟曹恩凡说:“鸟儿在我姥爷那儿,都活着呢,明天给你送来。” “明儿我去拿吧,顺带看看康爷爷,让老爷子放心。” “也好,那我走了。”童飞朝胡同儿外走。 曹恩凡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他,才关门进屋,到供桌前磕了头,拿着换的衣服出来,奔天桥儿去找了章晋平。 章晋平一个人这些日子收摊儿早,这会儿人群已经散了,他自己正收着东西。看见曹恩凡走过来,眼眶就红了,老远跑过来抱他。 曹恩凡推开他,叫他别碰,刚从里面出来,晦气。 “我没这么多忌讳!出来就好了!” 曹恩凡跟他一起收拾了东西,送回了章晋平家,二人就一同去了澡堂子洗澡。 章晋平不识字,天桥天天都是来看热闹的,也没人跟一个卖艺的谈论新闻,因此报纸上写的严天佐被抓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只知道有个日本人被人开枪打死了,凶手已经伏法。那天去看曹恩凡,童飞警告他不许多问,便也什么都没敢问,现在曹恩凡出来了,终于能把事情问问。 曹恩凡泡在池子里,头有些晕,热气蒸腾,眼前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曹恩凡脑子里空白,是十几天来难得的放松。 章晋平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小声说:“虎子哥,这事情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回头跟你说吧。”章晋平点头,倚在池子边不说话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曹恩凡赤条条在水池里,忽然有种兜了一大圈,最后落个孑然一身的感觉。在这白雾弥漫的澡堂子里,好似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一般,同他作伴的还只是身边这个虎子哥,今天泡个澡,明天还是要去卖艺的。 他想过好几次,不卖艺了吧。尤其在认识严天佐之后。曹恩凡睁开眼,严天佐的脸破开雾气慢慢浮现。这人现在已经在上海了。他曾是想跟着他一起走的。严天佐给他下了一个圈套,最后他居然还是想跟着他一起走。 他会回来的吧。曹恩凡信他,即使知道他曾经骗过自己,但他说他喜欢自己的时候,曹恩凡就完全信他了。不是一厢情愿。曹恩凡知道,那天严天佐被哥哥救走,想带他一起走,是真的。所以自己跟他说在北平等他,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会回来。 “明天怎么着?你先歇歇?”二人出了澡堂子,章晋平问他。 曹恩凡想了想,说:“不,不歇了,明天照旧。” “你没事儿?” “没事儿,明儿等我。”不卖艺还能干什么?他和严天佐头一次见面的地方,现在竟然很想再站回去。 童飞第二天自动向警察局引咎辞职。廖正恺很快批复,巡警总队暂时交给了黄朗。童飞脱下了一身黑皮,换上了便装,去康爷爷家等着。曹恩凡今天说要来拿走两只鸟儿。 康爷爷不喜欢活物,倒是对这两只鸟儿十分上心,食水一日添好几遍。有太阳他便把鸟儿挂出去晒晒,阴天的时候就摆在屋里,一时一刻不敢粗心。 正赶上阳光好,虽然冷,却是轻轻快快的,冷在皮肤上,反而有些痛快。康爷爷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闭着眼躺着,手里抱着个手炉,鸟儿笼子挂在枯了的桂树枝上。一人两鸟,悠闲地晒着初冬的太阳。 童飞过去冲鸟儿吹了声口哨儿,康爷爷醒了,看是童飞,便跟没看见一般,继续闭眼躺着。 童飞也没招呼他姥爷,随口说:“一会儿恩凡来。” 康爷爷身手敏捷地站起来,抄起旁边的拐棍儿就往外走:“哪儿呢?哪儿呢?” “我说一会儿,还不定什么时候呢?您先坐住了。” 康爷爷指指躺椅,童飞过去把椅背直起来,康爷爷坐下,爷俩儿开始闲话。 “昨儿就出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童飞蹲在躺椅边儿上,抬头看着鸟儿,心不在焉似地说:“告诉您您还去看他啊?您去了恩凡还敢歇着吗?今儿他歇好了,过来拿鸟儿,顺便来看您,不挺好的吗。” 康爷爷点头:“是这么说。算你想的周全。” 童飞笑笑。 康爷爷这才看见外孙子没穿警服:“诶,我说你那身黑皮呢?” 童飞站起身,抻抻上衣,说:“恩凡一根头发没少,您外孙子掉了一身皮。” “怎么回事儿?” “不当警察了。引咎辞职。” 康爷爷又要站起来,被童飞摁住:“您踏踏实实地坐着,我的事儿您管不了。” 下午天刚要黑,曹恩凡来了。康爷爷抱着他老泪纵横,鼻涕眼泪全抹在了曹恩凡褂子上,童飞站在康爷爷身后看着他,没了警服,人亲切了不少。曹恩凡拍着康爷爷的背,朝童飞喊了声:“童大哥。” ☆、不料北国胡儿兴动人马 曹恩凡这声唤,勾起了童飞这段时间强压的心思,或许他还有机会,或许严天佐被人劫走,就是老天给他的机会。如果严天佐没走,跟陈午阳一样被正法,童飞倒是觉得自己绝不可能再跟严天佐争了,谁也争不过一个死人在活人心中的位置,尤其是曹恩凡这种人。然而严天佐没死,天时地利,让他跑了。丢了一身警察的黑皮,作为回报的,说不定就是曹恩凡。 他朝曹恩凡笑笑,是许久不曾在警察童飞脸上出现过的笑容,这是大哥童飞的笑。 两只相思还在枝头笼子里,见到主人忽然跳着叫起来,认人一般。曹恩凡看过去,眼里怅然的神色闪了又闪。他想起严天佐说:“这鸟儿叫相思,分开了可怜,还是在一起的好。” “好着呢。”童飞走过来,从枝头把笼子摘下,递到曹恩凡眼前。 曹恩凡一没笑,二没逗弄它们,只盯着笼子里两只蹦跳的鸟儿看,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看了一会儿,才说:“谢谢。” 童飞一手拎着鸟笼子,一手搀过康爷爷的胳膊,和曹恩凡一起扶着老爷子进屋,嘲弄般地说:“别谢我,都是我姥爷看着呢,比对我还好!”康爷爷还沉浸在曹恩凡平安归来的激动中,没分出心思跟他逗,愣愣地往屋里走。 “谢谢康爷爷了。” 曹恩凡和童飞把康爷爷扶进屋里,捡不重要的把这几天的事情跟康爷爷说了。老人家糊里糊涂,听不出孩子们糊弄他,只看着两个孙子都全须全尾儿的在跟前,心里就踏实了。他拉着恩凡的手说:“这几天瘦了。” 曹恩凡笑着,摇摇头:“没有,可能是几天没见太阳脸色不好看。”眼看康爷爷转头要开口骂童飞,曹恩凡用力攥住他的手,又说:“童大哥三天两头给我送吃的,您熬得梨汤我一滴不剩全喝了。” 康爷爷听到这话,两条杂白的眉毛舒展开:“好喝吗?” 曹恩凡点点头。 “好喝就行。我岁数大了,盯不住那么长时间的火候,就给你熬了这么一次。等我哪天有精神,再给你熬一回。” 曹恩凡要开口,瞥见童飞递过来个眼神儿,会意后对康爷爷说:“那您就受累了。” “这怎么说的。本来就应当是我照顾你,这几年都没顾上。你还进了局子,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去见老六。”说着又伤心,皱巴巴的老脸五官挤成一团,又落下泪来。 曹恩凡抚着他的背,连声安慰,半晌才止住。 晚上,童飞带着这一老一少吃了饭,安顿了康爷爷早休息,就送曹恩凡出来了。 路上,曹恩凡没拎着鸟儿,而是把整个儿笼子抱在了怀里,笼子外面罩着康爷爷从朋友家淘换来的夹棉罩子。 童飞看着他笑:“怎么都这么宝贝这两只鸟儿?” 曹恩凡本来在出神儿,听童飞这么说,笑笑不答,反而问他:“童大哥,不做警察了,往后怎么办?” 童飞拦住一个卖烟的,买了两根香烟,点了一颗,另一颗放进口袋里。吸了一口,长长的吐出来,像是严冬时呼出的白汽。 “把北边的宅子卖了,搬过来跟我姥爷住。拿那点做本钱,看看能做点什么生意。” 见曹恩凡若有所思不说话,童飞挑眉一笑:“要不咱俩合伙,你说做点什么?” 曹恩凡面有羞赧,微笑道:“我哪懂做生意的事情。只不过……”他想劝童飞,不要卖了老宅子,那是他祖上住了七八代人的宅子,他不想让童飞变成变卖祖产的不孝子,他记得父亲生前的话。 童飞弹掉烟灰,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不屑地笑道:“恩凡,世道不同了,守着祖宅也没用,到时候有人来抢,你不拱手送上?最后什么也落不到自己手上。早卖了,实惠。” “谁会来抢?日本人?” 童飞点头,吐了口烟:“这仗是早晚要打的。日本兵往北平城里一站,中华民国的根基就不稳了。我姥爷原先天天念着大清没了,现在看,民国的气数也快尽了。” 曹恩凡心里一凛,抱紧了怀里的笼子。 说话间,童飞已经把他送到了胡同口儿,他抬起夹着烟的右手朝里指指:“回去吧,我不送了。” 胡同儿幽深,黑黢黢,一眼看不全。曹恩凡回头看了童飞一眼,童飞没有要跟着的意思。站在月光下,一个高大的剪影,手指间一星忽明忽暗的火光。 “我回去了,童大哥。回见。”怀里鸟儿叫了两声,似是知道要回家了,无限欢悦。 严天佐到了上海,上了来接他们的汽车,沿着黄埔江岸缓缓行驶。江水滔滔,是不可测暗色,轮船的汽笛轰鸣,响彻两岸。水鸟低飞,灰白的颜色和江天混成一片。 “躲开点洋人。”严天佑吩咐司机。 “这半年,又有几个小码头被洋人收了,江东的美孚码头上个月泄了次油,小半条黄浦江都黑了。结果还是我们替当局凑的人手去清了河道,美孚出了点钱了事。我看最近出海的船反而倒多了。”严天佑说完,司机又跟着附和几句。严天佐始终一言不发。 车驶进公共租界,昆山路的一幢三层小楼前,兄弟二人带着小淞在这里住了将近四年了。三人下了车,司机开着车走了。小淞把门打开,严天佑走了进去,回头发现严天佐愣在门口。 “怎么了?不认识家了?” 当时硬着头皮离开的地方,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硬着头皮回来的一天。严天佐定了定神,还是抬脚进了院子。 小淞住在一楼东南角的一间房,算是这小楼里的管家。严家兄弟俩住二层,严天佐一进门便直接上了楼。小淞追到楼梯下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严天佐摇头,疲惫地说:“我累了,想洗个澡,帮我烧水吧。”说完,便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小淞给严天佐烧着水,严天佑到餐厅,高声道:“小淞,做点吃的。”小淞答应了一声,说正在给二哥烧着洗澡水。 “你二哥不吃饭?” “他说累了,想先洗个澡。” 严天佑没再跟小淞说话,顺手拿起桌边的报纸翻看,还是去北平前的,翻了两下没意思,自言自语说:“跟中邪了一样,也不跟我讲句话,我就不信还真的那么惦记那个姘头。” 小淞端着碗汤圆过来,听见严天佑的话,大着胆子说:“也许二哥是吓着了。” 严天佑哼了一声,接过汤圆吃了起来。“等他洗上澡,出门去买份今天的报纸。” 严天佐躺在浴缸里,时不时告诉自己曹恩凡肯定没事儿。这一路回来,每天都在火车上看当天的报纸,凡是和那案子相关的都没有提到自己和曹恩凡,倒是有陈午阳的审讯进程,居然还是被日本人亲自审问的。有一份报纸猜测陈午阳的身份,是革命党的中坚力量,长期潜藏商界,为革命党提供日本的军备信息。这种猜测被很多进步人士所相信,似乎在委顿的当局统治下,一个勇敢的革命党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可能。 浴室门被敲响,严天佐睁开眼睛,透过湿气看着门口:“小淞吗?” “你哥。” 严天佐躺回浴缸,不说话。 “陈午阳被枪毙了,案子里没提别人,当局不承认陈午阳是革命党。告诉你一声。”严天佑在门外,耳朵贴近房门,半晌听到里面模糊的回应:“知道了。” “洗好了,下楼吃东西。”这回没有等里面回音,严天佑便下楼了。 严天佐坐在浴缸里,捂着脸,手里湿湿热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哭了,嘴里不停地念着:“我没害了他,我没害了他……”当时的玩心,一步步变成了真心,悔不当初,不应该拉他下水,如今知道他没事,只能安慰自己一句:还好我没害了他。 却不禁又想,若是曹恩凡真出了事,他就是死十次百次都没法饶过自己。他无事,便还有机会,弥补自己曾经的错误。 小淞切着葱,准备做葱油,严天佐要是想吃东西,只需要把面一煮,开洋葱油浇上去就好。严天佐最爱吃的家常饭就是开洋葱油拌面。他远远听到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严天佐穿着睡衣走下来。 “二哥,吃饭吗?” 严天佐点点头,自去餐厅桌旁坐了。桌子上是他哥哥刚看完的报纸,散开放着,露出的正是石田启一郎案件的那页。他认真地一行行读着,重新确认了案件相关人员里完全没有曹恩凡的名字,终于微微有了些宽慰的神色。 “二哥。”小淞端来两碗拌面,坐到严天佐对面,陪他一起吃。 严天佐吃着,看那封当局关于石田启一郎案公开对日的道歉信,心里很不是滋味。越看越难受,便报纸,顺手丢在一旁,继续吃面,无意一瞥,看到报纸下面还有一张号外:日军进驻北平内城。粗黑大字十分扎眼。 严天佐愣住了,忽然觉得自己把天捅了个窟窿。 “我哥呢?” “出门了。” “去哪?” “说……去码头看看。” 严天佐瞪着小淞:“说实话!”小松这孩子胆儿小,面对他们哥儿俩尤其怂,不论他俩谁,只要一瞪眼,小淞就怕了。 “二哥我真不知道。就是送咱们回来的那个司机来叫大哥的。大哥跟我说,你要问起来就说去码头了。” 严天佐回忆从火车站送他们回来的那个司机,拍了下小松的头:“他你都不认识了!” “谁啊!” “八爷的表侄,最早跟我大哥打过下手,后来说干不了,就去八爷府上给他们开车了。” 小淞恍然大悟:“想起来了!” 严天佐把碗里剩下的面条塞进嘴里,然后噔噔噔跑上楼。 “二哥,你干嘛?” “去八爷那儿找我哥!” ☆、最可怜背人处红泪偷弹 严天佐冲出院外,小淞追在后面拉着。 “二哥,还是别去找了吧,大哥要是真被八爷叫走了,你这时候还是不出面的好。” 严天佐站在街边看着来往车辆,想叫一辆黄包车,根本没听进小淞的话,急慌慌问道:“八爷知道我去北平的事儿?” “陈午阳出事之后,才知道你去北平的。” 远处过来一辆黄包车,严天佐冲他喊了一声,黄包车听闻,扶着车把往他这边跑来。严天佐朝黄包车走过去,随口跟小淞说:“八爷最恨手下人瞒着他做事,能等到你们把我救回来已经不简单了。”严天佐抬腿上车,对小淞摆手:“快回去,别在这儿傻站着。”接着低头对车夫说:“陈家弄。” 车夫不屑地说:“早就不叫陈家弄了。” “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快!” 黄包车夫满不在乎乘客的急躁,不紧不慢地拉着车。严天佐催了三四遍,车夫回说,自己本来就不是干这行的,车只是白天拉,晚上是要去给戏园子演戏的,因此白天不能耗费太多体力,不然晚上没法演戏。 严天佐问:“你晚上演戏能赚多少?” 车夫听他竟然这么问,挺着腰杆说:“两块!” 严天佐看他这反应,心想也就是各个戏班子跑龙套,一晚上赶场如果能跑三个园子,不过也就是六七毛的意思。眼下自己赶时间,没空跟他纠缠,于是说:“你快些,我给你两块钱!”车夫一听马上精神了,这一趟也就是五毛钱的活儿,竟然有个十三点要给他两块,不可置信地反复问他说话可算数。 “算数。现在把两块给你。”严天佐掏出两块钱,身子前倾,丢进了车夫外套口袋。 车夫听见钱落进口袋的声音,脚底踩了风火轮一般,蹿了出去。 青帮各号人物手底下多少有些不干不净的生意。严家兄弟俩替八爷打点的大多是正经行业,但也多少兼管着两家烟馆,剩下由八爷儿子亲自管着的见不得人的生意他俩并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八爷在帮内已经是不得势的一门,做这些生意也不敢显山露水,表面上还是想跟几位闻人看齐,因此在法租界的居所十分体面,往来客人也稀少,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格调。 黄包车停在一座洋房花园外,严天佐跳下车,朝大铁门跑去。隔着铁门,他没着急喊门房,而是往里望着。这会儿,他哥该交代的怕是也交代完了。以他哥哥的脾性,这事儿八成是都怪在自己头上了。说是没看住自己,跑去了北平,至于后面怎么跟陈午阳一起闹出这么大事儿,他现在不敢妄自猜测他哥哥的说法。总之他猪油蒙心的哥哥现在已经跪在八爷堂上,向他告罪呢。 严天佐忽然不想进去帮他哥说什么了,他想让严天佑多跪一会儿,最好八爷能用鞭子抽他一顿。这想法转瞬即逝,却把严天佐自己吓了个冷颤,没想到自己对亲哥有着如此的怨恨。 可是,能不恨吗?他这一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北平,再见曹恩凡,已经是不可预期了。时局动荡,日本兵已然进了北平城,南面还有日本军队一直在练兵,严天佐即使再不懂政治,也知道中日两国关系十分紧张。而看当局对日态度,也是显出内里空虚对外疲敝之态了。北平是旧都,若是打起仗来,怕是重地,处境险恶。曹恩凡不过是个卖艺的,他要靠什么过活,自己不在他身边,那个童飞又会怎么对他…… “严二爷。” 严天佐抬头,是八爷的那个表侄,此时正朝一辆汽车走过去,看到了站在门外的自己。严天佐对他点头,没有说话。 “怎么不进来?” “看门房没人,不敢乱喊。” 那人走过来,开了铁门,刚要说话,远处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了一句:“天佐。” 是严天佑从洋楼正门楼梯上下来。严天佐对八爷的表侄笑笑:“来等我哥的,既然出来了我也不进去打扰了。” “我就是送严大爷回去的。”说完去请严天佑进了车,开了车出来。 严天佑摇下车窗,对呆立在门外的严天佐喝道:“愣着干什么?上来!” 严天佐拉开车门上了车,一言不发。 “直接回您那边?” 严天佑“嗯”了一声,车缓缓开动。 路上三人都未言语。严天佐小心翼翼地观察严天佑,看他身上是否有被责打的痕迹。 “看什么?” “没事。” 一路无话,回到了昆山路的小楼。 严天佑客气地留八爷表侄用饭,那人同样客气推却,驱车走了。 严天佐跟在严天佑身后进了屋,问道:“哥,八爷没打你?” 严天佑没理他,大喊一声:“小淞!” 小淞从厨房叽里咕噜出来:“大哥!” “不是跟你说我去码头了吗?” 小淞哆嗦着:“是……是啊。” “你跟你二哥怎么说的?” “说……说你……去码头了啊。” 严天佐看不下去了,拉着他哥说:“小淞确实跟我说你去码头了,你在八爷那儿是我自己猜的,也不敢肯定你一定在,所以到了才没敢随意进去。” 小淞听着严天佐的话,一个劲儿地点头。 严天佑无奈,对小淞挥挥手:“接着做饭去吧。” 小淞如获大赦,转头钻进了厨房。 “八爷真没打你?”严天佐把他哥的胳膊拉起来上下看。 “没打,打我干什么?”严天佑甩开严天佐,坐到厅里椅子上。 严天佐跟过来,坐到旁边:“你怎么跟八爷说的陈午阳的事?” 严天佑没说话,想了一会儿说:“陈午阳是咱们这一门的人,帮里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他自己离开上海后,八爷确实让人查过他的去向。可不是你也不是我。后来发现他与日本人有了合作,八爷也没敢动,毕竟跑了的人,就是和青帮没关系了。可是据我观察,八爷是想投靠日本人的。我不说,你自己有眼睛也能看,现在这局势,能靠上日本人,绝对能得便宜。你不在这段时间,八爷让我和三洋的码头接触过几次,说白了,还不是想和日本人做生意。” 小淞端着晚饭出来,看兄弟二人在说话,把饭菜放到餐桌,并没有叫二人,回了厨房。 严天佑听见动静,回头见饭菜上桌:“本来我以为陈午阳可能是和八爷有关,听八爷今天的话说,是没关系了。只是你搅进了日本人的案子,之后八爷的买卖怕是难成了。先吃饭吧。” 严天佐想说自己现在已经脱身,表面看上去是清白的,日本人提审和裁处的也都是陈午阳,应该没什么影响。可想到自己的名字曾经和陈午阳一同出现过,日本人如果想查是不难查到他和八爷的关系的。如此一想,便没再言语,低头吃饭。 “八爷会不会杀了我,给日本人看。” “日本外务省都对你这个人不管不问了,八爷杀你干什么?再说,青帮最大的还不是八爷,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向日本人投诚。” 严天佐点点头。 “你在上海老老实实待着,别给我惹麻烦!” 从回上海的那一刻,严天佐就琢磨着怎么回去,老实待着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北平已经下了三场雪,天桥的喧嚣热闹也被严寒冻住,总算到了人散市声收的时节。 曹恩凡跟章晋平这一年多也赚了些钱,这个冬天要说是不难过的。只是春节前,章晋平的母亲染了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在天桥西边住的地方破破烂烂,一到冬天更是连风都挡不住。曹恩凡去探望过,问了章晋平病情。章晋平说,只知道是肺病,大夫又说不是痨,吃了十几天的药,却仍是咳喘得厉害。 曹恩凡看他这家徒四壁的样子,顿生了怜悯,心里想帮他们,却又知道章晋平是极其好面子的人,说出来怕冒失,可是看到章大娘病痛的样子,也不管那么多,便说:“肺病最怕受凉,你这家里,就生个小炉子,铺盖都没个厚点的。你要是为了你娘好,不如搬去我那里,我们家东屋一直空着。” 这次章晋平没有断然拒绝,而是犹豫了半晌答应了,点头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曹恩凡知道,他大概是流泪了。 回家之后,曹恩凡把东屋打扫出来,又将从前替换下来已经拆了的床拼上。中午太阳正好的时候,章晋平拉着板车把章大娘送了过来。至此算是在曹恩凡家安顿下,曹恩凡和章晋平的感情也更胜异姓兄弟。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7节 童飞还是把北边两个院子卖了,得了一笔钱,想来想去分出了一部分钱,在集宝斋入了股。集宝斋这几年也是生意冷清,急需现金周转,一看童飞要入股,便接财神一样地同意了。 这日终于弄清了琐碎事,童飞过来曹恩凡家,打算商量过年的事儿。一进门却看见章晋平在院子里生火。 “童警官。”章晋平一愣。 童飞说:“不是警官了。”然后径直往里屋走。 “恩凡出去买东西。” 童飞上下打量章晋平,实在不想跟他多说话,忽听从东屋里传来痛苦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 “那个,是我娘。”章晋平跑进屋。 大门吱呀一声,曹恩凡提着菜肉等物回来了,进门看见童飞在院里站着望向东屋。 “童大哥。”他叫了一声,便去厨房里放东西,然后出来走到童飞身边,“他娘病了,在我这养病。进来说话吧。” 童飞瞥了东屋一眼,跟着曹恩凡进了屋。 “怎么在你这里养病?” “他家四面漏风,他娘生的又是个不能受凉的病,就接来我这儿了。” “你倒是好心,还嫌伺候病人没伺候够呢?”童飞这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太愣了,想往回找补。 曹恩凡却笑笑给他倒了杯水说:“不用我伺候。我这里就我一个人住也冷清,叫他们过来,有人一起吃个饭说个话,反而高兴些。” “倒不见你叫我过来。” “你又没病没灾的。” “谁说我没病?”童飞喝着一半水,神采飞扬的双眼从杯后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知道他又开始没正行,便打断说:“别胡说八道了。”说着整整衣服,问童飞要不要留下吃饭。 童飞说:“不了,回家陪康锡哩家大爷去。”停了一停说,“北边院子我卖了,先跟集宝斋做生意,不过估计也做不长,再想别的辙。” 曹恩凡点点头。 “来是想跟你商量怎么过年的,本来是叫你去我姥爷那儿一起。” 曹恩凡这倒是给忘了,按理说是该跟康爷爷一起的,亲朋好友也就剩下康锡哩这么一家子。可是眼前多了个病人,大过年的若是躲了他们也不合适。 曹恩凡想着,童飞站起来要走:“你这儿有事儿,我也不着急问你了,想好了再说。”走至院里,童飞又朝东屋看了一眼,“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好大夫我也能帮你找。实在不行去住西医院吧。” 童飞说的曹恩凡也想过,只是西医章晋平是绝对看不起的。送走了童飞,他一个人去厨房洗菜做饭,想着又是一个新年,也不卖艺了,严天佐还回不回来?若是他不能回来,是不是该自己去找他? “曹恩凡别傻了,两个月足够把你忘了。”他苦涩一笑,水的冷意从手指尖钻到了心尖。 ☆、敢莫是要与我传书递简 曹恩凡所想,也正被严天佐猜中了,而他担心的就是这个。担心他不信自己。 那天严天佑被八爷叫过去问话,回来没跟严天佐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屡次叮嘱他老老实实,千万不要做什么不规矩的。一昧告诫,却从不详细说明利害。而严天佐,则是日日夜夜想着怎么赶紧回去。饶是他哥哥不说,他也能明白,自己越狱出来,回北平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回去,况且他在八爷这边也是个捅了篓子的人,瞎折腾确实没什么好处。 只是他黑夜白昼醒时睡时,没有一刻不在挂念曹恩凡的。想着既然暂时回不去,无论如何也要让曹恩凡知道,自己并不是拔腿跑了把他丢下,而是确有难处。 于是第二天,邮局还没开门,他便赶着去发电报的地方排队。小淞跟在他旁边,一个劲儿说发完电报赶紧回去,大哥交代不要在外面多留。严天佐点头答应着,顶着邮局的门,不耐烦地东张西望。 忽地,几个人影从拐角闪了出来。严天佐顿感不妙,是冲着自己来的,拔腿就跑。小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严天佐跑起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严天佐被一辆黑色轿车拦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是八爷的那个表侄。 “怎么哪儿都有他!妈的!”还没意识到自己处境,严天佐先是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 那人从车里转头对着严天佐笑,瘦削的脸颊显得刻薄,眼里有从未出现过的狡黠,那是一种有恃无恐的表情。“严二爷,八爷说,您回来这么长时间也没时间见一面,叫我接您过去坐坐。” 严天佐回头,看拐角那几个人已经把身后的路也堵死了。这哪是接去坐坐,分明是挟持,还由得自己不去么?他冷笑着说:“哪有这个道理,还是我去给八爷请安才对。” “八爷不拘这些小节。”说着他从车上下来,为严天佐打开了后门。严天佐只得上车,挥挥手让小淞赶快回家。 开去八爷住处的一路上,严天佐满脑子都是电报没发成,至于一会儿如何面对八爷,他倒是无所谓了,本来自己也从没在八爷那里得过宠,他今天的一切都是靠他哥哥。想到这儿,严天佐忽然不屑地笑了出来。 八爷的表侄接话问:“严二爷笑什么?” 严天佐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说:“笑自己没出息。从小到大都是靠别人。” “严二爷别这么说,您和大爷这么能干,八爷可是很器重您兄弟俩。我这样的才是没出息,只能跑跑腿。” 严天佐听出这话里几分的不对劲儿,并不像讨好巴结,反而有几分得意。严天佐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人,若无其事地说:“对了,你老早就不跟着我哥了,名字有点记不清了。” 那人也抬头从后视镜里回看,严天佐分明看到他瞪了自己一眼,转而却笑着说:“吴玉秋。” 严天佐点点头,在后座翘起二郎腿,笑着说:“我记得你好像比我大,我叫你吴哥吧。” 吴玉秋的一丝惶恐没有逃过严天佐的眼睛,只见他无措地回道:“严二爷,这可不敢。” 说话间,车已经驶进了八爷的院子,管家把严天佐请了进去,吴玉秋没有跟着。 八爷在偏厅里喝着茶,偏厅是西式装潢,茶具一律是英式的,旁边银架子上的点心也是英式。他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轻微花白,五十多岁皮肤渐松,眼角堆着些纹路,气色倒是不错。宝蓝色马褂下面是藏青长衫,怀表的金链子夹在马褂的对襟上,一晃一晃,金光闪闪。 管家走到他身边,说一声“严二爷来了”,八爷才缓缓抬起转过头来。 依照现今的规矩,见长一辈的师父师叔鞠躬即可,并不用跪,可严天佐自知是闯祸的人,便自觉跪下来了。 “八爷,天佐给您请安。” 八爷放下手里茶碗,垂着眼并没看他,不悦道:“可从来没给我行过这么大礼请安呐。” 严天佐低着头,没说话。 八爷抬屁股,从偏厅挪到正厅,在太师椅上坐下,旁边高几上又是一套中式茶具。严天佐跪着,随着八爷的身体慢慢转动,直到他走远,严天佐跪在原地,起来跟着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索性原地不动。 八爷等管家泡好茶递上来,吸了一口,扣上盖碗儿,才说:“起来吧,跪在那个角里面给谁跪?” 严天佐起来,走到八爷面前,想再跪,却被拦下了。 “算了,坐下吧。” 严天佐悻悻坐下,攥着拳头,心想不管一会儿八爷说什么都认下来就是了,省的跟他哥说的不一样,两头麻烦。 “刚才是去拍电报?” “嗯。” “往哪边发?” “北平。” “哦,北平。北平还有亲戚朋友?怎么从没听你们哥俩提过?” “是我前阵子去北平认识的朋友。” 八爷端起茶碗,又吸了一口,然后抬头笑着说:“看我这脑子,对了,你刚从北平回来。跟我说说,北平有什么好玩儿的。我这辈子还没去过。” 刚去北平时,他也想着不知道有什么好玩儿的,想去看戏看名角儿,看看京戏发源地的盛景。后来被个车夫领到了天桥,也算开了眼界。认识曹恩凡之后,忽又觉得这千百般好看好玩儿的,要是没有他在旁边,也都是没了滋味。可是他想带他看的远不止两出戏,这世上一切的好都还没带他看过呢。他想起曹恩凡那天在警察局里跟他说“带我走吧”,他却没能带他走。严天佐心口滞闷,鼻子发酸,才发现自己差点哭了。晃过神来,抬头看到八爷,想起自己还在八爷厅上,要回八爷的话。 “不如上海好玩儿。” “哦,是么。” 他强做出一副轻松姿态:“您知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就是喜欢看京戏。可是北平的角儿也总来上海,没什么新鲜的。” “嗯,那倒是不如在上海看。我这儿也闲着几个人,你要是看戏让他们伺候着你去。” “我不过看个戏,没什么需要伺候的。” 八爷点点头,又说,“没什么要紧事情,只是你走了几个月,你哥哥也没跟我提过,我这才知道,叫你过来看看你。” “谢谢八爷惦记。” “电报发出去了吗?” 严天佐看着八爷装模作样的,恨得直攥拳头,却也得配合着他装模作样,说:“没有,还没发呢,就遇上吴哥了。” “吴哥?” “吴玉秋,吴哥。” 八爷摆摆手:“别乱了规矩,他入门晚,按理该喊你师哥。也不用管我这层关系,在帮里就按帮里的规矩来。” “是。” “既然是我耽误你发电报了,我一会儿让玉秋再送你回邮局。” 严天佐心想,自己已然被八爷盯上了,给谁发电报也少不了被他们盘查,再把曹恩凡牵连进来就得不偿失了。 “发不发的没什么重要,本来也不熟。” “那怎么好。既然是朋友,你这么回上海,报个平安总是应当的。去吧,我也还有别的事。” 八爷起身往里走,管家送严天佐出来,跟吴玉秋交代送严天佐回邮局接着把没发成的电报发了。吴玉秋还是规规矩矩,严天佐这一路却没再跟他说话。 到了邮局,先前盯着他的那几个人还在,吴玉秋跟着他进去发电报。严天佐知道这电报绝对不能发到曹恩凡手里,可是不发又不行,被人盯着不说,自己恐怕也再没个机会跟曹恩凡报个平安,解释现在的处境了。 电报小姐递出一张纸,让他填写收信人地址姓名,以及内容。严天佐看看旁边的吴玉秋,写下了一串地址,收信人写:章虎子。 碍于吴玉秋在旁边,内容提笔只写了四个字:平安抵沪。要把纸塞给电报小姐,又匆忙夺了回来,拿起笔又添了八个字:红娘未完,定要再续。写完反复看了几遍,想若是能顺利转交到曹恩凡手中,他定能懂自己的意思。 严天佐付了钱,盯着电报小姐一个字一个字发出去,才若有所失地走了。 严天佑傍晚才回家,一进门就扯着小淞问:“外面怎么回事?” “二哥,二哥今天回来之后,就这样了。” 严天佐从二楼下来,把小淞从大哥手里拉开,黑着脸说:“今天被八爷叫去了,然后那些人就一直跟着我,跟到咱家来了。” “你今天出门了?” “嗯。” “干什么?” “去邮局发电报。” “我说呢,喝酒听戏也不用大白天出门。给你那姘头发电报?” 严天佐受了一天的气,在八爷那大气不敢出,最后连个电报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发,然后就开始被人监视,现在还要受亲哥哥冷嘲热讽。他一个没忍住揪住了哥哥的领子,愤恨地说:“别用那么难听的话说他,信不信我揍你!”他冲他哥哥举起了拳头。 虽是一样学过几年功夫,他哥哥除了身量长得大些,拳脚上还真是比不上严天佐。眼看亲弟弟是真动了气,严天佑也不再继续说话激怒他,狠狠推了一把,整理衣服躲开了。 小淞吓得够呛,他还从没见过好脾气的二哥发这么大火,还是冲大哥。 半晌,严天佐放下拳头,低头上了楼。那封电报不知道章晋平收到了没有,他什么时候能给恩凡看一眼。严天佐躺在床上,两眼直直盯着房顶,似乎要把房顶看出个窟窿。 电报其实第二天就到了,再送到章晋平家的胡同儿也不过就是第三天。只不过章晋平并不住在自己家,而是在曹恩凡的院子里,一起扫房子发面,准备过年呢。 ☆、看明月照着我孤形单影 曹恩凡家院子小,又有章晋平跟着帮忙,不过一天就扫完了。转天又去了康爷爷家,跟童飞一起把过年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全。康爷爷说过年一定上家来,家里里外都没什么人了,统共就爷仨儿,别再分开过了。曹恩凡点头答应了,回家又跟章晋平商量。章晋平自然不会说什么,又嘱咐他别挂念他们母子俩,如果不是曹恩凡留下他们,这年本就是他们自己过的。曹恩凡只好答应着,说在康爷爷家吃完子夜的饺子就回来。因为不在一起过,怕怠慢了章晋平母子,他又备上更多吃的喝的,这才放心。 南北相隔甚远,过年风俗也有别,可热闹劲儿谁也不输谁。新年,严天佐要跟着哥哥走朋访友,拜访生意场上的伙伴、帮内长辈和混得好的同门同山,把年前该结算的款项人情一一送到。看似与往年一样,可是身后却多了几双眼睛,时时刻刻不离开严天佐。这是要把他盯得死死的了。 虽说被这么看着,行事多有不便,可严天佑却觉得利大于弊。有八爷盯着,等于自己也多了几双眼睛,他知道弟弟现在心飘在北平,看不住难免惹祸,这么一来,反而省得为他提心吊胆。 年前戏班子封箱,严天佐本来是毫无心气儿,谁知八爷似乎对他这爱好出奇地放在心上,接连几天被押着去戏院看戏。封箱戏热闹,严天佐看在眼里却是冷冷清清,旁人的笑闹全都与他无关。他现在等于是半被软禁,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有点恨不得这世道陡生变故,青帮被当局铲除,大小码头油栈被炸,或者日本人打进来……总之有点什么大事儿,让人忘了他严天佐。他不过一个无所事事,百无一用的小人物,他只想见见喜欢的人。 怎么这么难? 戏台下面一片漆黑,台上的光离他那么远,远到他看不清台上人的动作,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望着舞台,觉得那就是他对曹恩凡的感情,几乎等同于妄想,虚幻如一场戏梦。而真实是,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谁也见不着谁。 散戏了,严天佐跟囚犯一样又被人押进了车子,回家路过邮局,他在黑暗中瞥了一眼,不知那封电报到没到曹恩凡的手里,他能不能明白自己的心,他会不会等自己…… 年三十,曹恩凡给父母灵位上香供奉,帮着章晋平弄好了年饭,被童飞接出来去了康爷爷家。路上童飞过问了章母的病情。曹恩凡摇头,说是一天不如一天好,经常整宿咳嗽,一刻都歇不下来。 童飞说:“我说,就赶紧送医院。虽说他儿子照顾了那么久没被传染,可是说不准是什么恶疾。在你家拖着,也不是事儿。” 曹恩凡点点头:“我再去劝劝他们娘儿俩吧。只怕是没钱,又不肯让我帮。” “倒是有几分穷志气。”童飞笑笑,没有讥讽,倒有些无奈。 “集宝斋最近生意怎么样?” “盛世古董乱世金,能怎么样。最近正跟掌柜的盘算着怎么把货盘出去呢。” 正说着,遇到街边几个巡警,看到童飞老远迎了过来,口里喊着“童队”。童飞摆摆手,说:“你们队长现在姓黄,我是老百姓。” 几个下属倒还没有变了嘴脸,仍然对童飞十分客气,点头哈腰,跟他当队长时没什么分别。童飞问了问最近街面上的情况,巡警说小偷小摸不断,尤其年根儿这几天,可是不轻松。说完,那几人又想抱怨些巡警队里的事情,被童飞拦下了,只说不当警察了,队里局里的事情都不想知道。 一个巡警垂头丧气地说:“童队,您是甩了个干净,没见那姓黄的,耀武扬威的,不把我们巡逻的当回事儿,什么好处没有,街面上出个事儿就拿我们开刀。” “行了,闭嘴吧。我回家过年了,你们交了班也快回家,别让家里惦记。”童飞回手拍拍曹恩凡肩膀,越过几个巡警走了。 曹恩凡在一旁看着童飞跟手下闲谈,童飞举手投足有江湖气却又有威严,这样人,不做警察可惜了。难怪他向来和严天佐不和。那人身上有痞气,吊儿郎当,张嘴闭嘴没几句实话,真是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可也怪了,自己就是喜欢他。 “恩凡,走了!”童飞回头叫他,他才发现自己出神儿,愣在当地,当即回过神儿来,跟着童飞走了。 康爷爷换上一身新做的棉衣,扎绒对襟,拄着他那根拐棍儿等在门口儿,老远就望见他那长得高头大马的外孙带着曹恩凡走了过来,扯着嗓子喊:“恩凡呐!快来快来!” 曹恩凡看康爷爷挥着拐棍儿翘着脚,生怕他一个不稳跌了,急慌慌跑了两步上前去扶他,倒是童飞在后头不紧不慢,笑着看他姥爷跟个小孩儿似的样子。 “康爷爷,您怎么还迎出来了?” “盼着你快点来啊!” 童飞跟了过来,俩人扶着康爷爷要往院里走,康爷爷却停住,让他俩看:“看看我这对联儿,吊钱儿!还有这俩门神!多精神,多喜庆!” 曹恩凡点头说是,童飞不耐烦道:“精神精神,喜庆喜庆,您赶紧进去吧。”这才半挟持着把康爷爷搬进院子里。 康爷爷又举着拐棍儿让曹恩凡看:“来,恩凡看看,窗花儿,吊钱儿,大福字儿。” “好看!”曹恩凡搀着康爷爷围着院廊转,挨个儿看。 童飞在院里说:“姥爷,您这都快八十了,我八岁的时候过个年也没您这么能闹腾。您就顾着好看,没看我贴的时候蹿上蹿下的。”康爷爷瞥了他一眼,没理他。童飞又闲话道:“昨天让我买了二十挂鞭炮,哪儿放的完,恩凡,你带十挂回去,在门口放。” 曹恩凡说:“这我还真没准备。” 年夜饭虽不丰盛,也是这年月能弄来的最好的了,鱼肉都有,下酒小菜也有三五样,对于这爷仨儿来说足够了。 康爷爷喝了三五钱酒,口舌就已经不利索了,说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不知道这安生日子还有几天,自己老了没什么盼头,只想你们小辈儿的都好好的。亲孙子都跑了,倒是这镶黄旗的外孙子没忘了自己,比那几个亲孙子还亲。 老头儿絮絮叨叨念了很久。他清醒的时候惦记曹恩凡比自己外孙子多,从没说过童飞一句好话,一天到晚都是爷俩拌嘴,拿个拐棍儿没事儿拍打他两下,童飞早就习惯了,从不往心里去,能给老头儿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给足吃穿,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就够了。没想到他喝了点儿酒,迷迷瞪瞪的时候才说出这番话。不管清醒时多瞧不上这个外孙,毕竟骨血相亲,此时此刻说的全是心里话。 童飞没准备,被康爷爷一番话说的有些尴尬,抢过来酒杯说:“别喝了,也不瞧瞧自己那身子骨儿。” 曹恩凡看出来这爷俩儿之前的感情,倒是从心底里为他们高兴。别管平日里怎么不对付,血亲总归是血亲,谁心里惦着谁,都清楚明白。 曹恩凡从小听话,也没跟家里长辈拌嘴取乐儿过,说实话,是真心羡慕他们这样的。他也想有家人嫌弃他不成器,三天两头敲打敲打他。回家有个人,哪怕数落他两句,哪怕不给他好脸色看,他也知道,这是亲人,如何都不会舍他而去。可惜,这些曹恩凡都没有。 童飞看他一个人端着杯子不吃不喝,张罗着他赶紧吃饭,说说笑笑很快就入夜了。 子时要给长辈磕头,康爷爷坐在正厅主位,俩小辈儿的跪在地下,给老人说吉祥话。康爷爷不知怎么,忽然悲从中来,抹着眼泪说:“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要成家立业,不能愧对祖宗。我看着你们呢。还有,恩凡,我也替六爷看着你呢!” 跪在地上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康爷爷这话恐怕二人都难做到。曹恩凡想着严天佐,想要是有机会,说不定能与他厮守。童飞想着眼前这个人,却心知眼前这人心里有别人。二人磕下第一个头时,曹恩凡的手突然被童飞攥住了。那手心里滚烫,曹恩凡想挣脱,却怕让康爷爷看见,只好由他攥着,磕到最后一个头时,二人头顶抵着地面,曹恩凡小声说:“童大哥,对不起。” 这个头磕的很长,一时谁都没抬起头。 童飞松开了手,缓缓抬起身子,曹恩凡随着他起来,看他眼里有水光。如果刚才那声对不起只是为了拒绝,曹恩凡现在心里是真的有了愧疚。 童飞没说什么,拿着鞭炮去了院外。外头已经有孩子在放炮仗、烟花,烟熏火燎,让人眼睛刺痛。童飞一口气儿放了三挂,放完就回去了。 本来说是吃口饺子再回,曹恩凡也顿时没了心气儿,只想赶紧躲开童飞,看着他心里难受。进了院子,曹恩凡就向康爷爷告辞了,老人家早就累了,半歪在椅子上,似要睡着了。 “童大哥,那我先走了。” 童飞点头,没说留他吃饺子,手里拎着要送给曹恩凡的鞭炮说:“我送你回去,把炮仗放了。” 门外鞭炮齐鸣,说话也听不清,曹恩凡被炮声堵得张不开嘴,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一路都是炮声,曹恩凡跟童飞都没说话。到了曹恩凡家胡同儿口,胡同儿里已经被烟笼住了,大人小孩儿都在外面放炮放烟花。恍然让人觉得太平盛世,普天同庆。 童飞没再往里走,找了根竿子,就地挂起鞭炮也放了起来。曹恩凡站在一群小孩子后面,看着中间火树银花,和童飞在这喜庆中落寞的身影,张张嘴说了声“对不起”。 小淞教严天佐包完最后一个汤圆,蹦着跑到楼外放鞭炮。严天佑拦下他,往他手里塞了个大红包。小淞连连朝他鞠躬:“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好好存着,给你娶老婆用的!” “我不娶老婆,存钱留着孝敬大哥。” “少哄我。” 严天佐放下手里汤圆,去洗手,回身出来被他哥拦下,自己手里也被塞了个红包。他看着红包没说话,站在厨房门口不动。 “每年不都盼着吗。” 严天佐抬眼看看他哥,说:“谢谢哥。” 严天佑没接话,回头叫小淞出门放炮。小淞拉着严天佐一起出门。严天佑把鞭炮首尾相接摆好,小淞冲上去点燃,鞭炮响起,溅出一地红屑。 远处空中有焰火,变幻多彩,炸出朵朵光华,让明月黯然失色。严天佐却望着烟雾后的月亮,难得想起了一句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夜更一发 ☆、似钢刀斩断了凤侣鸾凰 初一,青帮举帮祭祖,拜三位创立者,半个法租界也要给他们让路。这种场合,势力大小是其次,辈分才是第一。严天佐兄弟俩排在现存的第四辈,算是较小的辈分,只能跪在外层。磕头时,严天佑望着主持仪式的几位闻人,目光闪烁。严天佐看他哥哥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抻抻他的衣袖,提醒他该磕头了。 青帮里鱼龙混杂,但除了为了利用青帮势力达到政治目的的人物,其余都是常年混迹在社会底层的人,做着出人头地的梦进了青帮。严天佐知道,他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和他哥哥不同,严天佑一直在寻求机会,寻求变化,而他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但他何尝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哥哥如此打拼,他又何来资本可以安于现状。小时候在叔叔家三天两头被打被骂的时候,他也和哥哥一样是想改变的。 他想到了哥哥这么多年护着他,为他受的罪,忽然心疼起来。自己或许应该听话,哪怕只是一段时间,不要在这种岌岌可危的时刻,给他哥惹麻烦了。 曹恩凡这边喜庆了没几日,初五这天章晋平母亲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不得已只好送进了西医院。医药费都是童飞给垫的。章晋平一个大小伙子到了这时候却无能为力只剩下哭。可是到底是耽误了太久,又是恶疾,本就是没治的,抢救了三天,章母便撒手人寰了。 章晋平哀恸不已,一直说自己没照顾好母亲,没让娘吃过好的用过好的,是个不孝的儿子。章晋平姐姐婆家通情达理,也算日子稍稍富裕的人家,拿了些钱先还了童飞一些,说剩下的只能慢慢还,毕竟连办白事的钱还没凑齐呢。曹恩凡知道童飞为人,不会轻易表露心慈面善的一面,接下了钱,其实剩下的童飞也是不会要了。 白事是在天桥西边他们自己家里办的,简单,冷清。亲戚邻居算在一起,送灵的队伍也不过十个人。曹恩凡见过太多死别,仅是他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就送走了自己的父母,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不祥之人,遇到他的都没好结局。譬如父母,譬如严天佐。 下葬回来,有个跟着一起送灵的邻居跟章晋平说有一封他的电报。章晋平一愣,说自己在外地没有朋友,亲戚更是几辈人都没有往来了,怎么会有电报。 “我也不认字,送信的人说是给章虎子的,我想咱们这儿虽说有三家姓张,可叫虎子的就只有你了,我没敢扔,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这位老邻居便回了自己家,不一会儿取出一张已经污了的纸,“你看是不是给你的?” 章晋平也不认字,只好递给旁边的曹恩凡,让他帮忙看。 曹恩凡接过纸,一眼就看到了落款,顿时眼前就黑了。 “恩凡!”章晋平扶住他,“怎么了?” 曹恩凡回过神眼前已然模糊了,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便抓着章晋平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是天佐,天佐的信,是他给我的。” 章晋平大概听懂了,猜到是严天佐辗转寄到他这里的,于是从曹恩凡手里拿过信,看到落款中的一个“天”字。 “他怎么会寄到我这里来?” 曹恩凡揉了揉眼睛,强把眼泪忍了回去,重又仔细把信看了一遍。虽只有十二个字,但他已明白了,天佐在上海一切平安,天佐没有忘了他。可是他为什么要把电报发到章晋平家来,而不是他家。照理说,严天佐去过自己家那么多次,而章晋平这里只来过一两次,不会记得他家地址而不记得自己家地址。曹恩凡又念了遍信,也觉得写的太过隐晦,若不是二人的种种前情,旁的人看了只会以为是相约要再看一遍《红娘》。 “虎子哥,天佐可能有事!”这般蹊跷,曹恩凡只能这样猜测。 “什么事?” “不知道,我得去找他!”曹恩凡抓了信往回跑。你不能带我走,我去找你。 还没进胡同儿,老远就看到童飞在他家门口站着。白事童飞没跟着去,毕竟算不上朋友,只是冲着曹恩凡的面子帮了一把而已,这会儿应该是估计曹恩凡该回来了,提前等着。 曹恩凡趁他还没看到自己,把电报塞进衣服内袋里,刚走到他跟前,便听他问:“怎么样?” 他掂量着答道:“虎子哥哭得厉害,我在旁边一直劝着才好多了,他姐姐也让姐夫照顾着,没什么事儿。” “那就好,你别累着。” “我没事儿。”说话间,曹恩凡开了门,请童飞进去。可是他哪还有心思跟童飞多说什么,只想着收拾行李直奔火车站。天佐到底为什么不能把电报直接发给他,为什么不能简单明了跟他说话?曹恩凡在屋子里心神不宁,却猜不出任何一种可能。这一瞬间,他感到恐惧,因为他究竟是毫不了解严天佐的。他是做什么的,他都认识什么人,得罪过什么人,曹恩凡全无头绪。 “恩凡,你怎么了?”童飞看出他脸色不对。“真没累着?” 曹恩凡决定不跟童飞说,至少此时不行,便说:“折腾这么多天,可能真有些累了。” 见他这么说,童飞起身道:“那你歇着吧,我就是来看看你,晚上来我家吃饭。” “哎。”曹恩凡点头答应着,准备送送童飞,却被一把摁住了。抬头见童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不用管我,你好好的就行”。 那一眼,让曹恩凡差点就说了实话:我要去上海找天佐。还好没等他说,童飞就转身走了。 曹恩凡去上海的决定一定不能让童飞知道,不然他十成十是走不了的,可是就那么平白走了也很对不住他们,不单童飞,还有康爷爷。他从怀里拿出那封电报,又反复看了好几遍,想象着严天佐是在什么情况下给他发的,写下这几句时心情怎样,表情怎样,他是不是像自己想他一样想自己……这么想着,便更是不能不去见他,眼下不容多想别的,倒是把北平这边的事安排好是关键。 曹恩凡稍定了几天,然后去找了章晋平,把自己要去上海的事情如实跟他说了,只不过隐去了真实的因由,只说天佐肯定出了事情,自己想去看看他,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至于自己家这个院子,就想暂时交给章晋平住。 章晋平张口便是推辞,说可以替他看院子,时不时过来打扫,直接住进来是不能的。 曹恩凡把家钥匙塞进章晋平手里:“虎子哥,我爹交代过我,无论什么事院子不能卖,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住在这里,我心里才能踏实。” 章晋平接了钥匙,被曹恩凡摁着合住了手掌。接着他又掏出来一封信:“这封信是给童大哥的,他要是来找我,你就把这封信给他。”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后天吧,你赶紧搬来,你搬来,我就能放心走了。” 章晋平看看手里的钥匙和信,想着就这么要跟曹恩凡分别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也没猜到怎么曹恩凡就非要大老远去上海找严天佐,而且那天看到电报时,他的反应也让章晋平吓了一跳。 “你非要去上海吗?说实在的,你跟他认识也没多久,怎么就这么惦记?” 曹恩凡没法回答,回身拍拍章晋平的肩,挑着他能懂的说:“我是把命都差点交给他了。” 章晋平想了想,以为他说的是被抓紧警局的那件事,于是自以为明白了,点点头:“也是,那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转天是正月十五,严天佑毛遂自荐参与了杜家祠堂准备过灯节的工程。本来,作为八爷的门下,这件事他是不好插手的,但当年杜家祠堂建成的时候各门都上了礼,连政界也来庆贺,所以说,杜家祠堂的事情,并不是杜先生自己的家事。加之正月十五那天的堂会,杜先生早就邀请了帮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参加,因此各门都来帮忙,八爷也不好单独说严天佑什么,反而要当成礼貌赞同他去。 严天佐是哪里也去不了的,出门就被人盯着,还不如干脆就在家里。严天佑留下小淞在家陪着严天佐解闷儿。小淞不会哄人玩儿,在家里只好跟严天佐没话找话,知道他爱听戏,便说起来灯节时杜家祠堂的堂会要唱到十七,请的都是名角。之后又说了杜先生和当红坤生的风流韵事。 先不说严天佐关不关心这些事情,就算是无心也早就听个滚瓜烂熟了。严天佐不想再听小淞啰嗦,上楼回了房。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就起身打开了衣柜,拿出一件件衣服放到床上开始整理。一件件叠好,码成一摞儿。回头去柜子底下伸手一够,才发现自己的行李箱当初落在北平了。那箱子还是他和曹恩凡认识的机缘,他居然把他弄丢了。严天佐忽然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把叠好的衣服从床上抓下来狠狠丢在身边,埋头在一堆衣服里哭了起来。 小淞在楼下听着,心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正月十五那天北平下雪了,童飞来找曹恩凡的时候,只看到了章晋平一个人在煮元宵。他抓过章晋平问曹恩凡在哪,最后只拿到了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信。 曹恩凡看着从铁灰色的天空中飘下的雪花,怎么也没想到,紧赶慢赶,赶上了正月十五这天离开北平。他来的这一路上看到沿街都是卖花灯的,他也想买两盏大红灯笼挂在院子里,映着纷飞白雪,一定很好看。 他登上火车,许久汽笛鸣叫,火车缓缓开动,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 童飞赶到的时候只留下一缕白烟缠在雪花上,铁轨延伸到看不见的南方。 严天佑与严天佐跟着八爷一起来到了杜家祠堂听堂会,这原本是严天佐最期待的场合,他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满堂红灯,喜气洋洋。 周围开始叫好,这是给当红坤生的碰头彩。严天佐也是喜欢这位坤生的,可此时她英俊的扮相看在严天佐眼中,不及曹恩凡半分。 ☆、理容妆开玉镜瘦损朱颜 枪留在家里了,让章晋平好好照顾,隔三差五要拿出来擦擦,不要让枪尖儿有了锈迹。没了那把兵器傍身,曹恩凡感到周身空空荡荡的,没有个凭依。随身行李不过几件衣服,系个包袱背在身上。就这么孑然一身的去了个陌生的地方。 下了火车,他一阵阵头晕,周围人说话听个半懂不懂。原先跟严天佐聊天儿的时候,严天佐说过上海话给他听,但有限几句,没多大用处。他想向人问个路都不知从何说。可即便是能交流,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听严天佐这么个人,思来想去还是先得找个落脚的地方。他不认路,只能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乘客渐渐各自散去,便又剩了他一人。 曹恩凡走在路上,十里洋场车水马龙,皆是与北平不一样的人物景致,黄浦江上吹来的风湿湿的,带着些咸腥的气味儿,远处轮船汽笛的低鸣回荡在江面,让人的胸腔跟着震动。曹恩凡目不暇接,不曾想到上海竟是这样的地方,至少他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大船的。想想,严天佐打小儿在这里长大,这片土地上有他,曹恩凡便不再觉得陌生,甚至感到了亲切。 电车叮叮叮从身边驶过,轿车也比北平多了些,当然路上最多的还是洋车。曹恩凡不知道要去哪,想跟拉洋车的车夫打听个旅店一类的地方,可是路上的车夫都拉着客人飞奔,其余的路人更是个个昂首阔步形态骄矜,他又不好意思贸然前去搭话,就这么一边走着一边等着有车夫靠路边停下。 前面路口,有辆洋车,车夫把车把放在地上,回头找西装革履的先生要钱。曹恩凡快步跟上去,险些碰上迎面来的电车。躲过电车,再看那位乘客已经不见了,车夫数着手里的钱,似乎发现不对,拉着车朝前奔去,刚要越过一个路口,从里面小路冲出一辆黑色轿车,眼看就要撞到那个车夫。曹恩凡一个垫步冲了上去,把车夫推开,又一脚踹开了洋车,自己一个旋子闪过轿车,落在一旁。那轿车停下,司机探出头从里面往外骂了几句,曹恩凡去看那车夫,应该无碍,便也没多言语,司机骂够了就开车走了。 “你没事吧?” 车夫一听曹恩凡说话是北腔,自己便也没说上海话,答道:“脚扭了。” 曹恩凡捏了捏他脚腕,车夫疼得啊啊叫。 “去买点药酒搓搓就好了。以后要小心!” 车夫忽然一肚子气:“谁让那人少给我钱!看着油头粉面人模人样的,贪这点小便宜!”车夫抱着自己的脚坐到路边,看自己的车还躺在一边,便要起身去扶。 曹恩凡摁住了他,去把车扶了起来,拉到车夫面前。车夫仔细看了看他的车点点头:“幸亏没把这车伤着。”说着叹口气,“上次一个人,穿的跟那人差不多,因为着急,几毛钱的路,给了我两块。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曹恩凡听着车夫抱怨,倒觉得有些好笑,听他说的这个出手阔绰的人真有些严天佐的风格。 “这位师傅,我是从北平来的,到上海找朋友,现想问个住宿的地方。” “能住的地方哪里都有的。”车夫说车艰难站起,脚上太痛,只能一脚蹦着,蹦到了车前。“我现在带你去附近的旅店。” 曹恩凡连忙道谢,临走又说一句:要便宜的。 曹恩凡不会拉人,拉个空车还行,车夫只好跛着脚跟在旁边,过了两条小街便是一片弄堂,里面有个小旅店。说是旅店,不过是普通人家把二楼租出去给人住而已。 车夫先找曹恩凡要了五块钱,便去跟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说话。曹恩凡在一旁听他们说了一会儿上海话,又看俩人进屋。片晌,车夫出来,跟曹恩凡说可以住进去了,钱每天一结,刚才那五块是押金。 车夫把车锁在曹恩凡要住的这家门口,又跛着脚往外走。 曹恩凡拦住他问他要去哪里。 车夫说:“我晚上还在跟着戏班子跑龙套,现在也去不得了,得去跟管事的说一声,明天的戏要是因为我耽误了,我就别再见他了。” “你这脚现在不能走动,我去帮你说吧。” 车夫想了想答应了,好歹给指了路,曹恩凡大概辨了辨方向就去了——南京大戏院。 走了几步就转迷糊了,只好一路走一路问,绕了些路好歹是到了。戏院后门正有人搬箱子,曹恩凡说明来意就跟着人进去了。管事的人很不耐烦,听了曹恩凡的话后,暴躁地说了一通上海话。曹恩凡听了一半,大概是没人替那个车夫,龙套少一个,这场是武戏。 “这时候来触我霉头!告诉他以后都不要再来了!”管事的最后冲曹恩凡说了这么一句。 曹恩凡见话已带到了,转身要走,却又想到戏班子少一个龙套这事说大大说小小,看这管事的样子,该挺急的。曹恩凡脑子迅速一转,自己来上海没头苍蝇似的,到哪里去找严天佐,认识至今他也就是知道天佐爱看戏,要是能在戏班子里找个差事,说不定能打听出什么来,能遇到也是有可能,毕竟能到这等地方唱戏的班子,并不多。 想着便踅了回来,对管事的说:“少个龙套,您看我成吗?” 管事的没想到,上下打量曹恩凡:“你会什么?明天的戏可是武戏。” “我打小儿练武,练枪。” 管事的一听,拍了手,拉着曹恩凡往后台深处走,大喊:“梁二,给这孩子说说戏,明天他替张友全!” 唤作梁二的从一排行头架子后面跑出来,应承了一声。管事的把曹恩凡交出去,转身走了。 曹恩凡跟着梁二上了台,站在台上一角,梁二手里拿着杆花枪,告诉曹恩凡几个简单的动作。这人身量矮小,耍起花枪来倒还算舒展。言谈间得知这人是这戏班里的大龙套。他说到此处,眉目间难掩骄傲神色。 梁二示范后把枪丢给曹恩凡。唱戏用的花枪比曹恩凡那杆不知轻了多少,耍起来使不上力。曹恩凡轻轻松松完成,但肩上腰上却觉得不顺畅。 梁二看他确实像练过,就想用几个难些的动作难为他,没想到曹恩凡全都完成,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还有什么吗?” “没……没了。”梁二挠挠头,“你再翻几个跟头看看。” 曹恩凡点头,把袍襟系到腰间,连着翻了几个跟头。忽听有人说:“不错不错。”曹恩凡停下,看到管事的从后台走了上来。看着曹恩凡跟梁二说:“再教他把圆场跑顺了就行了。”指指曹恩凡说,“明天下午过来。” 曹恩凡很高兴,连声道谢。管事的走了,梁二又带着曹恩凡去外面空地练了会儿圆场。曹恩凡有功夫在身,加上聪明灵气,看两眼就会了。他之前观察过京剧演员的动作,跟武术不同,那是一种舞蹈,所以从开始他便没用多少武功的技法,而完全是有样学样,竟然挺灵。 回去歇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又跟着众人一起排练,几次过来十分顺畅。管事的一脸捡到宝的神情看着曹恩凡。 这晚上是一场折子戏,曹恩凡只有两折武戏上场了,顺顺当当演完了。 在台上他不敢分神,怕出什么差错,不上场的时候就在上场门儿的幕帘后面看观众席,说不定严天佐就来看这场了呢。 台下暗暗的,分不清人的面目,曹恩凡却知道,只要严天佐在台底下,他总是能看到的。但终究是没看到。 演完第二个,曹恩凡一下台就被管事的叫了过去。 曹恩凡还没掭头,见到管事的坐在化妆台前喝着茶,过去叫了声:“乐班主。” 乐班主笑笑,说话也带了些许京腔:“小子,从北平来的吧。” “是。” 乐班主放下盖碗儿,又说:“来上海干什么?” “找个朋友。” “找着了?” “还没有,也不知道去哪找。” 乐班主笑了:“这什么朋友,你来找他连个地址都没给你。” 曹恩凡不想跟他聊得太深,就没说话。 “这么跟你说了吧,我觉得你不错,要是在上海还没找到什么活计就跟着我这个班子。不过也就是跑跑龙套,钱也不多,要是能演个武架子,多翻几串儿跟头,就能多赚点儿。你要是愿意就留下。” 曹恩凡闻言一惊,怕乐班主变了主意似的,立刻点头答应:“愿意,当然愿意。” 乐班主点头,挥挥手说:“行,去掭了吧。” 曹恩凡学着旁边人自己给自己卸妆,看着镜子里满面油彩的面容,想起严天佐说:“你要是扮上,不比台上的人差。” 如今他阴差阳错扮上了戏,不知道天佐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样的他,他开始有些期待下一次的粉墨登场,仿佛他是为了天佐才扮上的。 严天佐这天真的出来看戏了,只不过去的是天蟾舞台。在包厢里,这次有小淞陪着,他一言不发,甚至都不往台上看一眼。包厢外是四个八爷的人守着。 作者有话要说:  掭头就是京剧演员把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摘下来 ☆、闷恹恹病沉沉身躯困倦 曹恩凡跟着乐班主的戏班子走了上海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戏院,和众戏子混在一起也耳闻了不少风月秘闻,最常被提起的还是那坤生和杜先生的一段韵事。虽说此事几乎街知巷闻,但在戏班子后台说起来却别有一番风流,似是戏子口中最会讲故事,悲欢离合、恩怨情仇说的活灵活现,跟他们眼见亲历了一般。 这么在戏班子里一呆就是几个月,却连严天佐的影子都没见到过。曹恩凡也几次去码头试着打听,可是一来沿江大小码头油栈实在太多,二来青帮有青帮的规矩,见曹恩凡不是本地人,盘道暗语一概不懂,码头扰攘,根本没人理他。曹恩凡全无头绪。 严天佑手下只剩几个小码头还在运转,旁边已有大码头逐一被洋人占用,虽说还在中国人的控制中,可实际上已经是全为洋人服务了。日本人近来猖獗,已经明里暗里多次跟八爷接洽,是普通的商人,还是军政界伪装的商人,倒是不好判断。严天佑已经失手过一次,这次便不敢妄动,只能静观。 一日,他去码头查账,回来的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蓝衫的人影,站在江边。他坐在车里,缓缓驶过,那人微微侧首。严天佑心口一紧,这人他见过,在北平,隔着道铁门,他与自己的弟弟说了很久。严天佑只是朝外一望,立刻倚了回去。自己或许认错人了,毕竟警局里灯光昏暗,几个月过去了总会记不清,可如果没认错,那便是找来了。严天佑催促司机快开车,去了八爷宅邸。 从八爷处交清账目回来,严天佑瞥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几个黑衣人,几个月过去,早就习惯了。这些人在监视严天佐之前,严天佑是没有见过的。按理说不应该,即使不认识,常在八爷底下走动,总该是有些面熟的。所以,这些人应该是八爷专门培养为己所用的。严天佑本来动过私下笼络的念头,后来判断了形势,还是不要轻易动人家亲卫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严天佑目不斜视从黑衣人中间走过去。进了门看见小淞在餐桌上整理一摞信纸。 “你这是干什么,弄来这么多纸?” 小淞抬头喊了声“大哥”,然后看着手里的纸叹了口气,说:“外面那几个人寸步不离的,弄得二哥连看戏的兴致都没了。今天大哥你刚出门,就有人送来戏票,说晚上请二哥看戏,二哥说不去,连房间都没出,隔着门说以后哪儿都不回去,连家门都不会迈的,请他们放心。” “那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走了。” “跟你弄这些纸有什么关系?” “那人走了之后,二哥不知怎么了,就叫我出去买五百张信纸,五百个信封来,还让我买钢笔和墨水。刚送上去了一些,我把剩下的理理好放起来,他什么时候再要我再给他。” 正说着,二楼忽然一声门响。严天佑和小淞齐齐抬头,看到严天佐穿着睡衣站在门口,面色憔悴。他见到严天佑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哥,回来了。” 严天佑看他这副样子就生气,没理他。只听严天佐又朝小淞说:“怎么才这么几张纸?不是叫你买了五百张吗?” 小淞战战兢兢地看了眼严天佑,说道:“我觉得太多了,就没全拿上去,等你用完了那些我再送过去。” “不用了,都拿上来吧。”说完,严天佐回身带上门进了房间。 小淞抱着纸站起身,看着严天佑。严天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意思告诉他送上去送上去。 严天佐接过纸和信封,想跟小淞说句谢谢,却看着小淞唯唯诺诺的样子说不出来,索性直接把门关上了。 严天佑在楼下听着动静,越来越觉得这个弟弟不争气,一脸的丧气给谁看!抬头,正见小淞从楼上下来,便问:“他这是要干什么?写信?” 小淞摇头说不知道。 “想给那个姘头写信?” 听到“姘头”俩字,小淞吓得赶紧摆手,虚着声说:“大哥,别说了,二哥最听不得这俩字了。你看他这样子,就别再惹他了。” 严天佑虽然有气,但是想起来上次因为说起那个人自己亲弟弟差点挥拳打了自己,严天佑也就知道事情严重了,但还是不想就这么由他任性下去。于是牢骚两句,但也没有故意提高声音说给他弟弟听。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8节 “写信?现在天天让人看着,跟蹲班房一样,写信寄得出去吗?写给谁看?难道还要学古时候鸿雁传书?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说完,严天佑又想到上午在江边看到的那人,不禁心头捏把冷汗,要不要找人把他做掉,以免后顾之忧。 严天佐还是听见了哥哥的话,握着笔的手开始发抖,渐渐眼前模糊,泪水就滴在了纸上,把字迹洇开,成了模糊的淡蓝的一团。那纸上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恩凡,你好吗,我想你。写着这句话的纸已经堆了满满一桌子。 曹恩凡考虑了很久,才终于给童飞写了封报平安的信,自己一意孤行多少还是会伤了童飞的心,想到此处下笔也多了些愧疚,嘘寒问暖写了不少,却总也没敢说一句道歉的话。说了便是真的错了,承认他来找天佐是错,承认背着童飞来上海是错,承认他和天佐和童飞甚至他自己本身就是个错。这个错,曹恩凡不想认。 一个月后,公历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大街小巷加急号外满天飞,中日真正开战了。前夜国军第29军奋起抗战誓守宛平,这场战争在许多人的担忧中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北平的夜幕。 严天佐下午才起床,饿的头昏起来找吃的。严天佑一大早就出门了,小淞看见严天佐出了房间,赶快过来问他要吃什么用什么。 “随便煮点面吧。” 小淞跑去厨房做饭,严天佐坐在桌旁等着,看见桌子上散着几张报纸,最上面是一张加版的《申报》。醒目的大标题“时事”二字旁边,是“日本在华北的挑衅”。严天佐被吸引了注意力,接踵而至就是巨大的震惊,日本人真的炮轰了宛平,下一步必然是平津。 恩凡怎么办?严天佐坐不住了,他虽然知道局势一直不好,日本人在北平城外从来都没安分过,各处寻衅,可是开战还是比他想的来的早了很多。一旦日本人丧心病狂涌入北平,恩凡怎么办? 小淞端着一碗面从厨房出来,严天佐人已经不见了,“二哥?”正纳闷儿人去哪了,就见严天佐换了身便衣从二楼飞奔了下来。 “我哥在码头?” “应该是在。”话音未落,严天佐已经跑了出去。“二哥,等等,你先吃点东西!” 严天佐冲到大门,便被黑衣人拦下来。“严先生,你要去哪?” 紧要关头严天佐不想跟他们纠缠,便直接说:“去码头,你们带我去码头,我要找我哥。” 其中一个人示意旁边的人挡住他,自己走了,过了半个小时,开着一辆车过来,带着严天佐奔了淞江码头。 严天佐坐在车上,盘算着见到他哥,如何让他哥答应他,想办法让他去趟北平。非去不可。 车在码头停下,有熟人迎了过来,说好久没见严二爷了今天怎么来了。严天佐顾不上搭理旁的人,只问严天佑在哪,一路问过去,找到了正跟一个老船号说话的严天佑。 “哥!” 严天佑听见严天佐的声音也是一惊,回头便问:“你怎么跑来了?” 严天佐朝四周看看,稳了稳心神两步走过去。严天佑跟老船号那个管货的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到了严天佐旁边:“出什么事了?” “哥,北平开战了!” “我知道,夜里的事儿了。早晚都要打的,你慌什么?” “哥,我想……” 严天佑隐隐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不好收场的话,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让他暂且住口,抬头跟远处盯着天佐的人说:“各位,我跟我弟弟说两句私事儿。”说完拉着天佐背过身去,余光瞥见那几个人微微往前挪了一点,但好歹没跟太近。 严天佑压低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哥,我要去趟北平。你一定要帮我!” “胡闹!什么时候了,去北平干什么?” 严天佐这时候早已经乱成一团,什么都顾不得了,抓着严天佑的胳膊:“哥,我得去看看他,我要把他带回来,我答应过他要带他走的,哥,你帮我想办法。”他压着声音,喉间愈发酸涩,竟是说着说着便泪流满面。 “严天佐!你给我听着,你现在哪都去不了!”严天佑掐着他的手腕拉到了路边。身后黑衣人跟着,严天佑回头说:“几位,我们先回家了。”然后把严天佐摁进了自己的车。 汽车启动,严天佐坐在哥哥身旁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拳头。 看着弟弟这个样子,严天佑也心有不忍,叹口气说道:“刚刚开打,昨天只是在宛平县城,什么时候能打进去还不一定。再说……”严天佑想说,再说那人说不定已经来上海了,但是话到嘴边才觉得自己大意了,这话是不能说的,愣生生停下了。 严天佐脑子里面嗡嗡响,什么也没听见。 进了家门,严天佐行尸走肉一般往楼上走,严天佑朝小淞挥挥手,让他跟着。小淞离他五步远,慢慢上了楼,跟到房间门口,张嘴刚要问:“二哥,你还吃不吃……”房门便在面前关上了。脚下吹来一阵风,小淞低头,看到一张信纸从门下滑了出来。他捡起来看到满篇的字,心里忽然就替二哥难过起来,认认真真把那重复的话读了一遍,悄悄塞回了门里。 ☆、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童飞收到曹恩凡的信的当夜城外就开打了。第二天天一亮,北平城里已经见到军队封锁了一部分内城。路面上有嗡嗡的人声,像苍蝇似的,都觉得看这样子过不了多久北平就是日本人的地盘了。 童飞安顿好自己姥爷,去了趟警察局。门口的警察见是他,随即一路放行,直接找到了廖正恺。廖正恺正在打电话,跟上级汇报北平城内情况,如何部署,如何跟国军配合。童飞能看到他一边说话一边额头冒着冷汗。 廖正恺挂了电话,童飞才走进办公室,廖正恺看到他,眉毛瞬间舒展了一些,喊了声“童飞”。 童飞回道:“廖局。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你来了帮大忙了。先带着两队人去看着发粮现场。让老百姓离当兵的远点,别制造恐慌。” “廖局,我现在不是警察了。” 廖正恺喝了口茶,咚地一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复职!马上复职!你去换衣服,我签文件。” 童飞知道特殊时刻只能用特殊办法,现如今日本人都打进来了,估计不少人都后悔当初怎么没多杀几个日本人,自己之前的失职到现在都不算什么事儿了。他朝廖正恺敬了礼转身走了。 重新穿上警服出门,康爷爷拄着拐棍儿跟在后头问:“小子,你怎么又把这身黑皮穿上了,外面打仗呢,你这要干什么去!” “姥爷,您在家好好待着,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得去帮帮外面。” “多晚儿回来?” 童飞一边系着皮带一边往外走:“没准儿呢,您别惦着了。” 到警局,调了两队人出来,出去的路上正碰到回来的黄朗,二人打了个照面,童飞见他与自己对视时神色有些局促,并不想理,自去执行任务了。 童飞熟练地布置了人员,自己站在一旁,看军人们把一袋袋粮食扛上车,总共装了十车,驶出了北平城。童飞宣布收队。 对于曹恩凡的不告而别,童飞心中一直郁郁不欢,但此时,他看着驶出北平的军车,感到了安慰,幸好他提前走了,也算是有福,既然躲开了就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又回来。 童飞猜中了。曹恩凡在上海听到北平开战的消息后便去找了乐班主,说要回北平,不能在班子里了。 乐班主后来细细问过他,曹恩凡虽然没把严天佐的名字说出去,但乐班主大致也知道他在戏班子里本就是为了找人,而且还是个青帮的人。其实是有心帮他,又怕惹麻烦,听说他要回北平就想劝两句。 “兵荒马乱的就别回去了,再说你在我这儿不是也挺好的吗?以后不想上台学点手艺,跟着我在梨园行总能有口饭吃。” “亲戚朋友都在北平,打起来了更想回去看看。” “这倒是人之常情。”乐班主摆弄着手指上的扳指,想了想又说,“你要找的朋友,有眉目了吗?” 曹恩凡摇摇头。 乐班主抬头看了看他,神秘兮兮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曹恩凡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得往前两步。 乐班主笑笑说:“我跟你透个消息,杜先生下个月要做寿,往年都有咱们去唱堂会。到时候青帮的人只要是有些面子的都会到。虽说现在形势不好,我想这寿辰还是要过的。你不如再等一个月。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乐班主这是要帮他找人呢。能去给杜先生唱堂会,见识青帮的人物,这对曹恩凡来讲是绝好的机会,甚至是找到天佐最后的机会了。不容他多想,曹恩凡点头答应了,要再留一个月。 “多谢乐班主。” 乐班主笑笑:“乱世相逢,别见外了。” 北平已经开战,实则上海的形势也岌岌可危。虽然有停战协议作保,但是日本人撕毁一纸协议又是何等轻松的事情,信义二字在这种时刻只是空谈。青帮在上海的势力,令它自然而然成了各个势力都要争取的一股力量。遭逢乱世,总有几个相当枭雄的,帮内立场逐渐离析,暗中早已各自为战,为不同势力效力了。 八爷近来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等着别人上门,至于在打什么算盘,严天佑大概也能判断,但直到八月的某一天,他才彻底看清了八爷的嘴脸。 青帮的中坚,几位大佬倒是颇为坚定,大是大非上从不糊涂,均以家国为大。杜先生更是闭门谢客,但听说已经备下了不少钱款,准备随时支援前线。 消息是这样传出来的,原本一进八月就是杜先生的寿辰,往年都是提前准备,当日唱一天堂会,各界前来祝寿的也是从三天前就络绎不绝,当天更是门庭若市。这还只是普通寿辰的排场。今年是他五十的寿辰,却久久不见动静,也没见杜先生门下的人提起此事。渐渐地便有他要勤俭节约支援前线的消息传了开来。 可是不多时日,又有消息说杜先生的寿辰还是照办的,只是国难当头不应奢侈,各位朋友人来了便可,其余一切皆免。 乐班主的戏班子撞了大运,成了唯一一个要去给杜先生唱堂会的班子。听乐班主说这是托了那坤生的福。 曹恩凡不知其中委曲,只是跟众人混在一起时听人说,从前那坤生还没唱出什么名头来的时候,在北平学戏师父也不器重她,跟人搭班子唱戏从没有好班底,当时是乐班主用了自己最好的班底给她傍戏,这才跟她有了交情。 后来她跟了杜先生,也就不太出来唱了,可要是只请一个班子,冲着往日的情面,她必然是要乐班主的。 曹恩凡别的没听到,只知道自己有机会去找天佐了。 八爷去给杜先生贺寿,跟往常一样叫了严天佑,嘱咐道也一定带着天佐。严天佑回家看到小淞正要往天佐房里送饭,便自己接过来送上楼去。到了门口敲了敲,里面天佐的声音很小,说:“门没关,进来吧。” 严天佑推门进去,看到房里桌上地上零零散散满是一封封的信,严天佐背身躺在床上,身边也散落着十几封信。严天佑把饭放到桌上,看到那些信封上写的都是“曹恩凡亲启”。正想打开一封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听到身后天佐的声音:“哥?” 严天佐躺着本来不想动,以为是小淞来送饭,每次他都是搁下就走了,这次许久还没听到关门的声音,便回头看看,没想到是严天佑。 严天佑已经把信纸从信封里抽了出来,愣在当场,看着他弟弟。严天佐面色蜡黄,像得了重病一般,精神漂亮的年轻人倏然变得形容枯槁,把严天佑下了一跳。 “看吧。” “什么?” 严天佐从床上下来,几封信被带的掉到地上,发出了窸窣的响声,他往前走着,指了指严天佑的手:“我说信,好奇就看吧。”说完斜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睡衣披挂在身上,带子也松散着。 严天佑把信纸塞回信封,随手丢到了地上。“你把饭吃了,明天是杜先生寿辰,要跟着八爷去贺寿。别让他看见你这副鬼样子,不然正趁了他的心意。” 严天佐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即使再狠心,毕竟是亲弟弟,严天佑终究是舍不得对他太狠。这几个月眼看着他把自己耗成这副模样,也心软了。况且现在帮里势力拉锯,又眼睁睁地看着战火一点点蔓延,什么时候把大上海也点着了,谁心里都没底。这时候再跟亲弟弟过不去就有些没道理了,而且不就是喜欢个男人嘛,跟打起仗来家破人亡比,根本不算个事体。 兄弟俩相对无言,半晌,严天佑说:“等局势好些,八爷忘了你这些事,你愿意去北平找他就去吧。” 严天佐听了这话慢悠悠地抬起头,斜着眼睛看他哥,语带嘲讽地反问:“我这些事?哥你忘了是谁让我去北平杀人的吗?”他忽然站起来,瞪着严天佑说:“是谁要出人头地?是谁要做青帮大佬?是谁想借机当英雄?你叫我去北平杀人的时候想过今天会弄得我门都出不去吗?你说,到底是我这些事,还是你这些事!”严天佐越说越激动,吼得两眼通红,抓着他哥哥的衣领不放。 严天佑倒是不为所动,点头道:“是,是我让你做的,是我的野心。可是去招那小子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把他拉下水,如今也算是你的报应。” 严天佐泪光闪闪,握着严天佑衣领的手开始抖动,指节白生生的,透出血管的颜色。接着,他忽就松了手,捂着脸坐回了椅子上,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那别人的报应呢?恩凡又做错了什么?我连他现在怎样都不知道。” 严天佑蹲到弟弟的面前,拉开他捂着脸的手,把人抱进了怀里,就像小时候。年幼的兄弟俩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他这样给天佐挡风,又像天佐做梦想起父亲被债主打死,他这样安慰他,还有流浪街头被人欺负,他也是这样护住弟弟的头脸。 “天佐,别哭了,你的报应就快结束了,别人的报应都会来的。我的报应也会来。等这些账都算清了,你跟那个人会再见的。” 杜先生寿辰,戏班子一早便来了,在小戏台的后台忙忙碌碌。曹恩凡答应了乐班主这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场,心知不能马虎,这个场合不比戏院场面大,却是最为错不得的,几句念白反反复复的背着。 不知是否为了应这时局的景,这天的折子戏都是抗击藩邦的戏,唯独一折颇有柔情的便是《状元媒》。 乐班主往年都是跟别的班子搭着一起来的,今年好不容易自己的班子独自撑起杜先生的一场堂会,也是既高兴又紧张。往往就是越紧张越出事儿,《状元媒》里的杨六郎早上扳腿的时候愣是给摔了。乐班主一下慌了神,这节骨眼儿往哪里找人顶替。梁二有心毛遂自荐,可是乐班主嫌他扮相不俊,虽然杨六郎没露几次脸,但终归是个鲜衣怒马的小英雄。 正愁着,一眼看见了在旁边练枪的曹恩凡,手中花枪红缨翻腾,教乐班主脑中直冒出几句唱词:“将门子无弱兵古语常讲,细看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 “曹恩凡!”乐班主喊他,“过来!” 曹恩凡收了枪,回身想把枪放回架子上,又听乐班主说:“拿上,过来。”曹恩凡一头雾水提着花枪走到了乐班主面前。 “《状元媒》,熟吗?” 这折戏是全本杨家将里最浪漫柔情的一折。曹恩凡不敢说熟,却知道是严天佐最爱的。吃饭喝酒到高兴处,严天佐就拉着他的手即兴唱两句,还让他配合,最后总是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两人笑作一团。乐班主问这话时,曹恩凡脑中已经飞速转过许多对白身段,恍若又见到严天佐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不算……不算很熟。” “杨六郎的几句词现在能想出多少?” 杨六郎和柴郡主的对白,他附和着天佐倒是说过不少遍,于是凭着记忆说了一遍。 “可能漏了些。” “挺好的挺好的。”乐班主很满意,又朝另一边招手,把那原本要演六郎的小伙子叫了过来。他一条腿蹦过来,朝乐班主点点头。 乐班主一脑门官司,想骂他已经张不开嘴了,弹了那小伙子脑袋一下。“把六郎的身段跟小曹说一遍,身段不用太多,有个两三番儿就够了,你给带着锣鼓点儿说!” 那人摸着被弹的脑袋连连点头,乐班主又嘱咐两句,转身忙活别的了。 “真谢谢你,要是没人替我,乐班主得宰了我。” “客气了,我也没想到乐班主会让我演。” “你功夫好,以前没学过戏,动起来却这么好看,真是难得。你要早在梨园行里,早就是角儿了!” 曹恩凡笑着摇摇头,二人在小院子里说起戏来。幸亏受伤的是杨六郎,要是别的戏份多的角色,曹恩凡还真是应付不来了。 上午唱了两折文戏,陆续迎客进来。八爷来的不算早,随身只带了四个随从,加上天佑天佐哥儿俩和吴玉秋。进来并没有见到杜先生,而是和其他人互相客套问好,然后便被管家引着落座。看到位子,八爷眉头便皱了起来,严天佑没说话,心里也知道不妙:这是个比较下首的位置。往常是不会把八爷安排在这里的。 不过八爷的不悦转瞬即逝,冲管家笑了笑,便坐下了。而跟随来的天佐天佑算是八爷门下大徒弟,则被安排在八爷身后座位,其余几人更是连座位都没有,直接被请到戏楼侧面,与其他人带来的随从站在一起。 八爷摇着扇子也不跟周围人闲言,严天佑倒是听到周围人说,杜先生直到现在还未出来见客。正说着,一折戏完了,杜先生在手下的陪同下走到了戏台下的主位前面,他身穿浅灰长衫,上身是上好绸缎绣着暗花的黑色马褂,怀表的金链子挂在胸前,面色严肃。满堂宾客全都站了起来,杜先生拱拱手回礼,又躬身跟近身两侧的贵客行礼,那都是当局政要。几人凑近说了些什么,后面的人没能听清。 常年跟着杜先生的心腹,小八股党的叶爷在他身后高声道:“杜先生近日身体不适,咽痛失声,我代杜先生谢过各位,诸位心意杜先生不胜感激,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 接着又说了不少客套话,这才各自安坐。关于时局,关于帮内近日情形一句没提。坐下后,各人神色各异,也有互相使眼色的。 严天佐坐着,喝了口茶,吃了几口小菜,嘴里没什么味道,便又放了筷子。 吃饭时文戏武戏夹杂,没几折就到了晚上。晚上安排的都是正戏,头一场就是《满江红》。此时,杜老板的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座下自然有心内骇然的。 天佑没注意别人,只是盯着看八爷的脸色,今天的种种安排说明,八爷的心思早就不是秘密了。 两折戏下来,也不见有什么叫好的,倒是几个政要打赏了钱送去后台。一场堂会唱的几乎压抑。直到那位坤生领衔的《坐宫》开始,才有了几分火爆。 然而这戏不长,一段精彩的对唱和一个高腔之后,气氛又渐渐冷了下来,直至终了。 后面一折便是《状元媒》。曹恩凡在后台准备着,口里念着台词,掭了一半的坤生走到他身边,带笑端详着他,喊了声“乐班主”。乐班主小跑着过来,笑道:“怎么了?” “这孩子是谁?” 乐班主看了看扮上了的曹恩凡笑着说:“怎么样?” “真俊啊!” 乐班主面上得意,说:“也是我命好,这可算是白捡来的。可惜从小没学戏,倒是学了功夫在身上,这几个月在我这儿跑龙套。今儿演杨六郎的把腿摔了,我这是现抓来的呢。” 那坤生缓步朝前走着,一边取下髯口,视线在曹恩凡身上滞留片刻,点点头道:“看着真不错,好好演。”说完便走了。 台上锣鼓点已经响起,番兵上场,算计埋伏宋王和郡主。紧接着便是宋王和郡主遭了埋伏,郡主不幸被番兵掳抢。 严天佐抬眼看了看台上,茫然地看他们演完这乱中有序的过场,又低下头。 “马来!”清亮的嗓音骤然响起,严天佐忽就一个激灵,手里的茶杯没有端稳,里面的茶水波荡荡地洒了出来。这个声音太熟了。他向台上望去,却一片光影迷蒙什么都看不清。六郎还没上台,是在上场门门帘后头一声高呼。门帘抖动,走出了一手执白马鞭一手提白缨枪,身穿白蟒,腰扎软靠的杨六郎。 严天佐无知无觉地站了起来,眼前从模糊到清晰再从清晰到模糊。这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英雄,就是他的恩凡。那一瞬,所有的行头油彩都渐渐淡去,那个手提长|枪的人,仍旧站在天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将袍襟系在腰间,手中长|枪舞动,好似一条出海的蛟龙。 “天佐!天佐!坐下!”严天佑看他站了起来,小声叫他让他坐下。 台上杨六郎又唱了些什么,严天佐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匆匆扫视一眼,寻了条路跑了出去。 “天佐!”严天佑一把抓了个空,不知道弟弟发了什么狂,正想去追忽见八爷回头瞪着他。严天佑低头道:“八爷,我去,去看看他。” 八爷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别给我惹麻烦。” “是。”说完追了出来。 八爷带来的几个人包括吴玉秋在内都没能进内场,全在外头守着,见严天佐先出来了,吴玉秋就使了个颜色,让两个人跟着,还没跑多远,就看到严天佑也追了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严大爷,怎么兄弟两个都跑出来了?” 严天佑懒得跟他周旋,便道:“他不舒服,我出来看看。” 吴玉秋朝另一边指了指:“不舒服?茅厕在那边。” “他不认识,你头一次来倒是都清楚。” 一句话说的吴玉秋脸上讪讪,能登门进杜先生的公馆需要有些身份,严家哥俩来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吴玉秋今天才有机会第一次来。 严天佑看他脸快绿了,冷哼一声朝严天佐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边是后台,严天佐对杜家小戏楼非常熟悉,从前都是在这里看演员们排练、搬行头、化妆,快开戏了才回到前头去。这回一头冲过来,后面两个人竟是没有跟住,还是让严天佑抢先一步追到了天佐。 “天佐,你干什么?!” 后台外面有几个干杂活儿的在墙角说话嗑瓜子,看见跑过来俩人都往这边看。 严天佐要冲进去,被严天佑拉住。他回头摁着哥哥的手说:“哥,你刚看见了吗?你看见那个杨六郎了吗?” “什么?谁?”严天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严天佐推开他哥,往后台里头跑,边跑边喊:“曹恩凡!曹恩凡!” 严天佑在后头跟着,听见他弟弟这么一喊头一下子就晕了。那个人真来上海了?怎么还混进了戏班子里?看来那天自己不是眼花认错人。然而此时容不得他多想只能跟着弟弟往里跑,踉踉跄跄,险些被行头箱子兵器架子绊倒。 演员们各自忙活着,都被吓了一跳侧着身子躲开。 乐班主听到外面吵闹便走了出来。“谁啊?干什么的?” “曹恩凡!” “谁啊,谁找小曹?” 严天佐抓住乐班主的手说:“叫曹恩凡出来,告诉他我来找他了。” 乐班主只看了严天佐一眼,又看到后面跟着的直喘大气的严天佑,便知道这俩也是今天的客人,口口声声喊着曹恩凡的这人,一定就是曹恩凡来上海要找的人,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激动,直愣愣跑到这里来了。 “二位爷,后台乱,有话慢慢说,小曹的戏还有一会儿,您二位可以在后台稍坐。” 忽听后面又有动静,是八爷的人追来了,见他们兄弟俩已经进了后台,如果也跟进去少不了一番闹腾。他们在杜先生寿辰上不敢造次,便停在了外面。 乐班主朝后看了看,问严天佐:“后面是一起的?” 严天佐说:“不是。” 乐班主走到门口跟那俩人说:“二位,咱们好像不是熟人,也想进去喝杯茶吗?” “您是?” “我是今天唱堂会戏班子的班主,请问二位高姓大名。” 那二人看这阵势只好拱拱手,退到了更远的地方。乐班主走回来,带着严天佐和严天佑去了自己休息的地方,让他二人坐下,叫人看了茶。 严天佐哪有心思喝茶,开口便问:“曹恩凡怎么会来你这里唱戏?” 乐班主笑笑,心想小伙子怎么这么毛躁。“这是巧了,他本来是帮忙的,顺便在上海找人。” “他是来找我的!” “看出来了。他本来说今天唱完,找不找得着你都要回北平了。没想到你自己居然找来了。” 听远处乐音,曹恩凡该下台了。严天佐起身小声念着:“他下来了。” 乐班主却一把拉住了他:“小爷,我看你跟恩凡当是有什么苦衷才这么长时间见不着。你现在知道他在我这儿,应该放心了。我怕一会儿你们俩见面,他今天这戏就唱不下去了。算是我沾了杜先生面子的光,你先在这儿等会儿,等他把这出《状元媒》唱完了,我领着他来找你。” 严天佐根本听不进去,严天佑起身把他摁在椅子上:“班主说得对,今天要是因为你弄得杜先生寿辰过不好,别说咱俩,那个曹恩凡也得跟着倒霉。” 严天佐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哥哥和乐班主,点点头:“好,那我在这儿等着。” 乐班主展颜道:“我谢谢二位了。” ☆、今宵勾却相思债 乐班主自己呆的地方在演员们化妆的地方后面,角落里,一个桌子。严天佐坐着,严天佑在一旁看着他。 他能听到外面的声音,隔着一面面镜子,几道挂着行头的架子,能听到台上文武场换曲牌,能听到曹恩凡走下台,听到别人跟他说笑,夸他沉稳有精气神,他还听到了恩凡小声答应着他们。恩凡谦虚地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严天佐似乎都看见了。 他抬头朝看不见的后台望过去,严天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冲出去,把后台闹得一团乱。 乐班主不一会儿就回来看看,也不走近,就在一旁望一眼。 严天佐觉得自己在看一场戏,或者说听一场戏,靠听着判断恩凡这段时间过得还算不错,靠听着得知戏班子里的人都挺喜欢他。恩凡当然招人喜欢,他不爱说话,别人说点什么他就笑笑,安静认真,漂亮。 可惜这场戏里没有严天佐,对于曹恩凡这段时间的生活,他仿佛能想见,却被千重万重的薄纱雾霭遮挡着,只能依稀猜测。他是来找我的,找不到我的日子他怎么过来的。 他听到曹恩凡又上场,上场前乐班主嘱咐了几句。伴奏响起,严天佐轻声跟着唱了起来。接着恩凡,一句句地唱了下去,直到终了。 这出戏简本不过一个多小时,严天佐这辈子最长的一个多小时。他陪着恩凡说完最后一句念白,已经满面泪痕。 乐班主远远地跟曹恩凡说了两句什么,一阵叮当乱响,严天佐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没卸妆只掭了头的曹恩凡一身白蟒站在他面前。 “天佐!”曹恩凡笑着冲上来抱住他。 严天佐反而傻了一般,直到曹恩凡身上的热乎气儿笼罩了他,他才抬起手也抱住了恩凡,伏在他肩头呜呜地哭出了声儿。 曹恩凡还是第一次见到严天佐哭的这么委屈,先是愣了,又是心疼,最后才想起来安慰他,“别哭了,这不是见着了吗,皇天不负有心人,咱们这不是又见着了吗。” 严天佑沉着脸站在旁边,看着紧拥的二人束手无策。 乐班主倒是看懂了,梨园界男的喜欢男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光绪帝还曾为一个乾旦神魂颠倒,何况曹恩凡也确实是个俊美的人。看他俩抱了一会儿上前说:“好了,这回算是找到人了,恩凡,你可得谢谢我。” 曹恩凡转过身这就要跪,乐班主一把扶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戏台上可以跪,下了台不能。” “乐班主,谢谢您了。” “嗯,我心领了。”乐班主笑着,看了看俩人的脸,“蹭了人一身的油彩,俩人快去擦擦,有话慢慢说。” 曹恩凡拉着严天佐去擦脸,刚要用帕子抹去脸上油彩,却被严天佐拉住手。 “先别擦。” “怎么?”曹恩凡从镜子里看着他,严天佐的西装上蹭了斑斑点点的颜色和粉。 “我说过你扮上肯定好看,让我再看看。” “刚才不是在台下看过了?” “就看了一眼,认出是你就跑过来了。乐班主怕你见了我不好好演戏,我一直忍到了你来找我。” 严天佐细细看了许久,接过曹恩凡手上的帕子蘸了油,描画一般地先抹去了他额间的通天红,接着是揉开在眉眼间的红色。油彩染了白色的帕子,严天佐把帕子翻过来继续擦。 曹恩凡看着他,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握住严天佐的手吻上了他的嘴唇。 后台乱糟糟,等大轴戏唱完了戏班子就要走了,演员们都趁着这工夫收拾东西。他俩挤在角落一面镜子前,没人注意。 也许有人注意了,会有闲话,会有指指点点,却在怀抱和亲吻的面前那么微不足道,来不及顾忌,只有彼此的温度和触感才是此刻头等大事。 乐班主看严天佑有些焦躁,端起茶往前递了递,严天佑接过来,放到手边。 乐班主笑了:“年纪小,看见漂亮的温柔的都喜欢。” 严天佑抬起眼皮:“连男女都不分?” 乐班主端起自己的盖碗,吹着气:“多大事儿么?只不过是看不惯罢了。他们两个好,又与别人无关。” “他是我弟弟。” “这就更没的说了。他要是家里一根独苗,因为这个事绝了后倒还让人可惜,可还有您这个当哥哥的,又不全指望他,是不是?” 戏子伶牙俐齿,严天佑这次见识了,喝了口水想再说点什么。只听乐班主又说:“这位爷,我倒是问问您,您说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严天佑被问愣了,看着对面似笑非笑的乐班主,这人一身长袍马褂,头发侧分一丝不乱,看打扮是个男人,却又唇红齿白,满面含春,五官精细皮肤白嫩,通身玲珑窈窕,又像是个扮男装的女人。说他是男子,他确实有一股英气;说他是女子,又确实妩媚。严天佑一下子糊涂了,眼前人雌雄莫辩,只是个好看的人。 “人生一世平平安安过下来也不过几十载,难为自己没什么乐趣。”说罢,乐班主起身,“我去把他们叫来。” 曹恩凡已经换上了便装,额前的头发在卸妆时沾了水,湿漉漉地垂着。乐班主把他俩叫了过去,想把之后的事情说明白。 还未来得及开口,外面就有人跑进来,说八爷来找人。严天佐拉着曹恩凡的手不想走:“我不走,我不信他还敢在杜先生的寿辰上放肆。” 严天佑说:“你不走,你也住在戏班子里吗?他想找个人还不容易?你别最后把别人也连累了!” 几人正争着,唱完大轴的坤生走下来卸妆,顺便跟乐班主聊天,却见了这么个景。 “乐班主,你这儿真热闹啊。” 乐班主走过来陪笑道:“前面过来俩朋友,想见见今儿的六郎。”说着递了杯茶过来。 那坤生喝了口茶道:“今儿六郎是不错。”抬眼看见曹恩凡,“就是这孩子吧,过来我看看。” 那坤生其实比曹恩凡长不了几岁,此时穿着老生的行头只摘了髯口,一身气派,丝毫不见女人媚气。 曹恩凡走过去,低着头。坤生看了几眼,抬头看到了严天佑严天佐哥俩。 “这俩我见过,没记错是八爷的人吧。” 严天佑立刻说:“是的,没想到您还认得我们俩。” “以前总能看见他在后台转悠,也才眼熟的。”她用下巴小幅度向天佐比划了一下,“怎么?跟乐班主认识?” 乐班主说:“是跟这孩子认识。” 坤生点点头,问曹恩凡:“你叫什么名字。” “曹恩凡。” 又问那哥俩,严天佑报上名字,坤生道:“这就把人和名字对上了。” 没说两句,又有人进来说八爷的人又来催了。 “八爷着急了,走吧,替我问八爷好。” 严天佐看着曹恩凡,想说话又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曹恩凡深深望了他一眼,用口型说:“等我。” “走吧。”严天佑拖着严天佐,给那坤生鞠了一躬,便走了。 跟着八爷上车的时候,八爷问刚才去哪了,严天佑说天佐去后台看看。八爷道:“之前也总去,这次跑这么着急干什么。” 严天佑又回道:“先是肚子有些不舒服,上了茅厕才又去的后台。”八爷没再问什么,严天佑也知道吴玉秋他们会跟八爷再细说,自己撒谎迟早被揭穿,可也管不了这么多,表面上先这么混过去。 那坤生在后台没着急走,慢慢脱了行头、卸妆。乐班主朝曹恩凡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别处,自己在一旁服侍着。接过来官衣和袍带,乐班主又帮她解开水衣,随口闲话道:“这位八爷管手下倒是管的严。” 坤生照着镜子说:“以前总看那个叫严天佐的小伙子来后台,也没见他着急找过,今儿不知怎么了。” “哟,不会是那小子犯了什么错,才惹八爷盯着的吧。” “能犯什么错?” 乐班主玩笑道:“说不定那小子跟六郎是一对儿相好呢。” 乐班主看着镜子,见坤生微微一笑:“八爷还管这个?傍戏子在梨园行能算什么错。” 乐班主道:“您就当我胡说了吧。” 夜晚,严天佐躺在床上,又是他自己,刚见到恩凡那一小会儿跟做梦一样。他伸手摸出床上散落的给恩凡写的信,一封封打开。看着上面的字,觉得自己能再见到恩凡是感动了老天。可他又想,恩凡一个人跑到上海来找他,是他对自己一片真心,跟老天实在没什么关系。要说老天做了什么,倒更像是作弄他俩。刚见一面就又分开了。 胡思乱想间,听到有敲玻璃的声音,严天佐猛然坐起来,开了床头灯,窗外一道黑影。 “天佐,是我!” “恩凡!” 严天佐翻下床,开了窗户,曹恩凡像只猫一样跃了进来。 曹恩凡有点喘,严天佐也在喘。 “我是爬窗户累得喘,你喘什么?” “想你想得!”严天佐抱过他,二人吻在一起。严天佐拥着恩凡后退,伸手关了窗户,拉上窗帘。曹恩凡被他挤在墙边,胸口起伏更剧烈,直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严天佐一边吻着他,嘴里还在喃喃地说:“恩凡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天佐,我也想你!”曹恩凡推开他的脸,四目相对,鼻尖摩挲。此时才是真的确定,两人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又在一起了。隔了大半年,从北平到上海。 严天佐再次吻了上来,手撕开了曹恩凡长衫的领口。两人踉踉跄跄躺倒在床上,衣衫已经褪去大半。 “这是什么?”曹恩凡被尖锐的东西刺到,往身下一摸,摸出一封信。“信?” 严天佐笑了笑:“给你写的。” “给我?” “嗯。” 曹恩凡把信打开,看到上面写满了“恩凡我想你”,不禁哽咽,转头看去才发现床上地上桌上,到处都是信。 “都是写给我的?” “对,都是给你的。” “都写得什么?” “你自己看。”曹恩凡起身,顾不得整理衣服,一路捡起了十几封,坐到了椅子上逐一拆看。 “恩凡,我想你。” “恩凡,你好吗?我好想你。” …… 同样的几句话写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我被人盯着,电报都不敢直接发给你,后来也不敢再去发电报,信写了寄不出去,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只是每天想你,每天惦记你好不好。恩凡,我想去找你,可我哪都去不了。你……没怪我吧?”严天佐半蹲半跪在椅子前,小心翼翼拉着曹恩凡的手,“你怪我也是应该的,本来都是我的错。” “天佐,我不怪你,我来找你。” 严天佐吻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而后把曹恩凡打横抱起。两人这几个月都消瘦了,严天佐居然一个不稳差点把人跌出去,磕磕绊绊终于躺在了床上。顿时都轻声笑了起来。 “你想……”严天佐想做,此时却又害羞,他俩都是第一次,“你想怎么来?” “我也不懂,不知道能怎么来。你呢?” 严天佐俯身吻了吻曹恩凡的眉眼,“那头一次,听我的吧。” “嗯。”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投进房内,清辉看遍一地相思。 ☆、孤掌难鸣怎交兵 天快亮时,曹恩凡醒了,其实他一夜也没睡着,倒是严天佐后来睡得很深很沉,像是好久没睡个好觉一般。他看着窗外变色的天光,想自己是不是该走了,偷偷摸摸地来,再偷偷摸摸地走。 严天佐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压在他身上,睡相实在难看。短发在他的颈窝,蹭得痒痒的。曹恩凡想躲开,稍微一动严天佐立刻醒了。 “你要去哪?”竟是一点也没睡迷糊,猛地睁开眼,胳膊腿使劲儿摁住了他。 曹恩凡笑笑,摸摸他的脸亲了亲他:“我该走了。” “往哪走?我不会让你走的。”说罢一个翻身,把曹恩凡压倒了身子底下,彼此一碰,硬生生地顶着。曹恩凡忽就有点脸红,眼睛错开,看见严天佐的手正要往下,一把抄住:“别摸!” 严天佐俯身吻他,渴求地说:“再来一次吧。” 曹恩凡把他手拉上来,放到自己脸边,用脸颊蹭他手心:“我真的要走了。” “不走了,从今天起你就住进来。我不管我哥会说什么,也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总之,你不能走了。我受不了和你再分开。” “我也是,我也不想再和你分开。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以后这就是你家,进出都从正门走,再不能让你翻窗户了!” 想起昨夜,又笑了起来。两人紧紧抱着,身子用力贴在一起,贴多近多紧都不够似的。 严天佐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昨天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路飞檐走壁跟着你们的车追来的。门口有四个人把着,我见你们灯都灭了,从院子后面跳上来的。” 严天佐听他说飞檐走壁觉得好笑:“你师父绝对想不到你这身功夫有一天会用来跳墙翻窗。” “还不是为你。” “看来我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 严天佐翻身,跟他并排躺着,脸上挂笑:“这后半截《红娘》是续上了。” “那我是跳墙的张生,你是崔莺莺了?” 严天佐豪不在意:“崔莺莺就崔莺莺。” “那谁是红娘?” 严天佐想了想,他俩相识始于他哥哥让他去北平找陈午阳,便答道:“我哥。算是我哥吧。” 曹恩凡心想,这个红娘不像个旦角儿,倒像个花脸,也从来没撮合过他们。 说到此处,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曹恩凡便问起为什么会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严天佐把事情一一说清,曹恩凡点点头说:“难怪你要把电报寄到虎子哥家。” “你看到了就好。我真怕这么跟你分开,你不等我,跟别人好了。” “跟谁?” “你童大哥。”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9节 曹恩凡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不可理喻,摇摇头笑了。 “其实,”严天佐接着说,“我发出去后又有点后悔。我凭什么让你等我,自己什么境地都还不清楚。又觉得,虽然我不喜欢童飞那个人,但也是因为嫉妒你们从小就认识,并不是童飞不好,他对你算很好了。要是我再也不能见你,你跟他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严天佐说完叹气。 曹恩凡翻过身凝视他,见他表情有些沉重,该是确确实实想过这些事儿的。 “别瞎想了,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我们不会见不着的。” “嗯。”严天佐宽心地笑笑,把曹恩凡揽在怀里。 曹恩凡又说了章晋平母亲生病去世的事情,电报是怎么才看见的,自己又是如何辗转到上海进了乐班主的戏班。 “我就想,说不定能在哪个戏院看到你,就跟着他们跑龙套。” “他们倒是押着我去看戏。可我没心情看,满脑子都是你,后来哪也不去了,就在家给你写信,就算寄不出去,心里也好受点。” “嗯,幸好赶上了这场堂会,不然我就回北平了。” 严天佐一下把身子撑了起来:“回北平做什么?日本人都打进来了。” “就是因为日本人打进来了,才想回去看看亲戚朋友,看看自己的家。” 严天佐能懂,他听到日本人打进北平的时候第一个想法也是回去,当时他以为曹恩凡在北平,满心挂念他的安危,要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我当时也这么想,知道北平开战了反而更想去,幸好你来上海了。不过,最近太危险,也没有能去北平的车,等过段时间日本人消停了我陪你回去。先想想怎么跟虎子他们联系上,问问城内的情况。” 曹恩凡点头。 俩人依偎着,被窝里热乎乎的,上海正是潮热的季节,身上湿湿黏黏,却让人无比安宁。 二人聊着聊着竟然又睡着了,直到天色大亮,有人来敲房门。 “二哥,吃早饭吗?”小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严天佐揉揉眼睛起身,曹恩凡也跟着醒了。严天佐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提高声音对门外说:“吃,马上出来。”回头看曹恩凡面有难色,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一起出去,别担心。” 他们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小淞正从厨房端着馄饨出来,听到楼梯的脚步声抬头想喊声“二哥”,谁知竟然看到了两个人,手里的馄饨没拿住,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洒出来半碗。 “你怎么回事!”严天佑严厉地吼了一声。他此时正坐在厨房外的餐桌旁,这个位置在楼梯的背后,跟小淞的视野完全相反。 小淞目瞪口呆地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严天佑这才回头,登时也愣住了。 曹恩凡有点担心,下楼的脚步顿了顿,严天佐回手拉住的曹恩凡的手,紧握了一下,让他安心,便牵着人走了下来。 “他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严天佑指着天佐身后的曹恩凡不可置信地问道。 “哥,先吃饭。”严天佐反而不慌不忙了,几乎忽略了愣在当场的严天佑,拉着曹恩凡往餐桌走过去。走了一半,严天佑才回过神,拦住了他:“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怎么进来的?” “边吃边说吧,反正我们俩的事儿你都知道,还着什么急。”转头对小淞说,“搬把椅子,加副碗筷。”看到早饭是馄饨,又问,“馄饨煮的够吗?” “够够。”小淞答应着就去搬椅子拿碗筷了。 严天佑在旁边气得说不出话,想让小淞别理他们,却又因种种原因没说。最后,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对着四碗馄饨,谁都没动。 桌子是圆桌,小淞被夹在曹恩凡和严天佑中间,动都不敢动,不小心跟曹恩凡对视一眼,发现这人长得真挺好看的,说不出来是哪里漂亮,但看着舒服安静,尤其那双眼睛,看了就让人醉醺醺的,也难怪二哥喜欢他。曹恩凡发现小淞再看他,微微冲他点点头,小淞回以尴尬地笑容,才发觉自己失礼了,赶紧把头扭了回去。 其实最尴尬的是曹恩凡,他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低着头也没直视过严天佑。 严天佑和严天佐坐在四人的两端,几乎是面对面。 “恩凡昨天跟着咱们的车找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他来了?” “翻窗户。”严天佐第一个动了筷子,吃了一个馄饨,“他看见门口有人守着,只能翻窗户。” 严天佑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半夜翻别人窗户上别人床,轻车熟路。” “哥。”严天佐截住了他哥的话继续说,“我不会再跟恩凡分开了,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们俩一起杀过人,一起坐过牢,我想去北平找他,他就来上海找到了我。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所以呢,你现在就是告诉我而已。” “对。跟你说别的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你又肯定看我们不顺眼。” 曹恩凡谨慎地观察着严天佑的反应,怕他会跟天佐和自己动手。 严天佑阴着脸不说话,严天佐自己吃起馄饨来,还把筷子递到曹恩凡手里:“快吃,别等凉了。”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桌上的筷子掉到了地上,碗摇摇晃晃,汤汤水水都漾了出来。严天佑猛然起身撞到了桌子,接着饭也不吃就出门了。 小淞追在后面:“大哥,你去哪?” “码头!” 严天佑“砰”地把门一甩,小淞也没再往外追,垂头丧气地走回餐桌旁坐了下来。 严天佐又拿了干净筷子放在桌上,示意他们俩吃饭。小淞拿起筷子百无聊赖地吃起馄饨。曹恩凡想问问严天佐,他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问出口,严天佐就看出来了,说:“他会同意让你留在这儿的。外面有人看着,你现在出去被人发现了他不好跟八爷交代,又不敢跟别人说咱们的关系,再说北平的事情他一直觉得欠我的,让他生气去吧,从码头回来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能听我的。”严天佐说着夹起一个馄饨送到曹恩凡嘴边儿,曹恩凡顺势张嘴吃了。严天佐接着说:“只是,估计一时半会儿咱们都出不去,八爷那边不知道什么动静。如果杜先生全力主张支持抗战,八爷不会好过,到时候没空顾得上咱们,咱们就想法回北平。” “嗯。听你的。” 说话间,严天佐又喂了曹恩凡两个馄饨,自然而然,俩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别扭。一旁的小淞用余光瞥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过半个身子。 小淞想了想,自己在家里呆着恐怕不方便,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二哥和他的这个情人,与其这样,不如去码头看看严天佑。刚换上鞋,严天佑推门急匆匆地就进来了。进门谁都没看,直奔收音机,打开,调台。 尖细的女声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播放了一条令人骇然的消息:夜里,日本人轰炸了虹桥机场。同时遭到空袭的还有南京、南昌等地。而就在刚刚,中国空军轰炸了日本海军第3舰队旗舰“出云”号。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日本的十六艘军舰也即将向淞沪出海口急速驶来。 ☆、臣伴君好一似那羊伴虎 对上海来说,那是一个转折点,停战协议再也成不了保护,这里将迎来五年后的又一场恶战。当局首脑在电台发声,鼓舞民族士气,俨然是五年前的重现。一天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杜先生终于也在电台开口,表示同当局共同发起抗敌后援会,鉴于当下之大危机大危难时刻,要倾其全力与侵略者抗争到底,呼吁各界同仁必应同仇敌忾,以家国为大各尽己力,并宣布了第一笔捐款的数额和用处,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若是只是当局的呼吁,在上海或许还有人想视而不见,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要进租界一躲,外面就算改天换地也能等风平浪静再出来,实在躲不了,就离开中国,总归不会没有退路。而作为上海闻人的杜先生一开金口,上海从上至下各个阶层便都不得不开始动作起来,纷纷联合抗敌后援会捐款,向当局投诚。 明面上确实如此,暗里动作却更多。八爷向抗敌后援会捐款是派吴玉秋去的,却只接触到了叶爷,一笔钱不多不少,数额得当。 吴玉秋代表八爷去捐款的事情严天佑有所耳闻,却是从别的门下传出来的消息。至此已经再清楚不过,八爷正在使他远离自己门下的核心。何时真的开始动手把他兄弟二人清除,虽不确定也是迟早的事情。 严天佑几乎一夜未眠,躺在床上想着这些纷杂的事情,忽然就想通了。 正思及此,这栋昆山路上的小楼在巨大的轰炸声中开始晃动。严天佑坐起身,接着又是一下,爆炸声更近,小楼晃得更加剧烈。他翻身下床,披了衣服出门。 小淞在一楼一脸慌张朝楼上喊:“大哥二哥!” 此时,严天佐和曹恩凡也已经站在二楼走廊上,和严天佑对望着。 严天佑说:“日本人来轰炸了。”说着胳膊伸进袖子,扣着纽扣跑下楼。严天佐和曹恩凡跟着跑下来,四个人穿戴整齐一起出了门。 或许是也听到了轰炸,后半夜来守着严家的人并没有出现。四人不约而同的朝着爆炸的方向跑去。天空中隆隆滚过飞机的巨大轰鸣。目之所及一片灰暗,远处爆炸声随着硝烟直冲天际,直掩住了尽头的曙光。 已经有人开始往租界这边涌来。 “是哪里?他们炸了哪里?”小淞扯着严天佐的胳膊问。 严天佐往南便望去,正在想会是哪里,便听严天佑说:“火车站,他们炸了南站。” 严天佐说:“那里都是老百姓!畜生!” 北边的火车站正处于交火的中心,上海可以用的只有南站了,这时候再对南站进行轰炸,目的就是要让上海变成一座孤岛。然而此时,南站必定挤满了想要进入中腹地区逃离战乱的百姓,日本人的炮火,直指的就是这些平民。 轰炸声的间隙中,传来令人发指的尖叫和嘶喊,听得人不寒而栗。四人站在路中间,不停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他们向一块河滩中的石头,在人流中不动。 “大哥,我们怎么办?”说话的是小淞,他半躲在严天佐身后,看着站在最前面的严天佑。 “躲起来,快回去!”话音未落,又是接连的爆炸声,此时,声音传来的方向比之前更开阔,“他们开始扩大轰炸了,回去,都回去!”严天佑推着几个人往回跑,严天佐死死攥着曹恩凡的手。所有人都在朝租界涌来,甚至已经见到身上有伤的人了,而日本人轰炸的势头一点都没有减弱。 “拉住我,不要被冲散了!”严天佐看曹恩凡,眼神里有些愧疚,似乎这场混乱是他的错,是他害曹恩凡经历了这些。 曹恩凡看穿了他的表情,握紧他的手说:“别乱想了,我一直拉着你!” 严天佐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幸亏他们没跑出来太远,很快顺着人流回了家,轰炸也终于变成断断续续。本以为这丧心病狂的屠戮就这么停止了,却在稍作喘息后,再次袭来,直到下午才彻底熄火。 机场、闹市、火车站,日本人悉数进行了轰炸,现在唯独只剩租界是安全的。可是租界就这么大,对接受难民并不慷慨,如今也是人满为患。电台里的女声时断时续,甜美娇柔的声音中也终于多出了几分强硬,然而却不足以让身处战火中的人看到任何希望。 曹恩凡听了轰炸的情况,想要出门看看,严天佐跟着要一同去。严天佑拦不住,索性带着小淞一起去了。 目之所及一片焦黑,浓烟中可见零星的火苗,尸体或完整或残破已经面部全非,只是一个接一个黑黢黢的人形。赶来救援的军队和医生,抬着尸体,一具具扔上车,伤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一一抬走。有军人要赶他们走,忽然有孩子的哭声,小淞飞快跑过去,在废墟中抱出了一个孩子,他哭的嗓子已经压了,双眼通红却没有眼泪。小淞跪在地上,抱着孩子眼泪像下雨一样流个不停。 一个军医从他手里接过小孩,小淞跪在地上喊:“你们好好对他,好好对他!” 几个当兵的把小淞拖了出来,连带把严天佐几个也往外赶。正在这时,后面来了一队人,跟一个军官交涉后开始和军队一起行动。严天佑看到是杜先生手下的叶八爷,便喊了一声。 叶培峰回头,似乎认出了严天佑,走过来问他来干什么。 严天佑如实答了。叶培峰点点头,又去跟军官说了几句,才放开四人。叶培峰说:“跟着我,别给军爷们找麻烦。” 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仿佛置身人间炼狱,呼吸一次都是烈火焚烧般疼痛。直到夜里,叶培峰要带人回去,才又跟严天佑说上了话。 “是八爷叫你们来的?” 严天佑想说不是,是他们自己想来的。但这样一来,便让叶培峰明白了八爷消极抗敌的意思。叶培峰是小八股党的老八,杜先生心腹,在他面前这么说,无异于是揭露八爷的面目。可是自己在八爷眼中也早成了外人。这个嫌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真追溯起来恐怕很早就有了,但真正发作却是他让天佐私下刺杀陈午阳未遂开始的。如今这种情况也实在没必要替八爷扛什么。 于是严天佑没说话。 叶培峰能在杜先生手下如鱼得水,必然是聪明人,见他不说话便明白了,于是说:“难得你们这么忠心于国家。我回去会跟杜先生说的。” 严天佑微微鞠了个躬,表示感谢,叶培峰没再多说带着人走了。 四人也回了家,离开那个人间炼狱,躺在床上,四个人三间屋子谁都没有睡意。 严天佐和曹恩凡并排躺着,手在被子下交缠在一起。没人说话,安静的令人窒息。两个人却知道彼此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这个国这个家都似乎看不到以后了,不是自己一己之力能够守卫的,但,身边这个人,不能有闪失。二人同一时间用力,双手握得更紧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小淞跑去开门,不出意外是八爷派来的人。打头的说八爷叫严大爷去一趟。 严天佑跟着他们去了八爷那里,发现租界进出要经过许多道盘查,这是开始防备难民大批涌入了。 八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穿着倒是比往常朴素了。严天佑上前问好,没想到八爷直接省了历来的寒暄,直接让他坐了。严天佑觉得有异,果然还没坐稳,就听到八爷的问话。 “昨天跟着救援了?” 严天佑八成已经猜到是和这事情有关,回答:“是,我弟弟那个脾气坐不住,非要去帮忙。我拉着说别去,他不听,只好跟他一块儿去了。” “听说杜先生组织抗敌后援会的也去了。” “是,看到叶培峰了。带着几十个人。” 八爷放下手里的盖碗儿,有下人走过来收了下去,过一会儿又重新端上来一杯茶。 严天佑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握着拳头,手心儿里都是汗。 八爷没动那杯新上来的茶,先叹了口气,说:“如今国将不国啊。可惜,你也明白,在帮里我是靠着辈分才有些地位,实际上没什么人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国家有难,杜先生的抗敌后援会,我也想尽力支援,但是论实力我是比不上其他各门的。可人力该出也还是要出,昨天是我疏忽大意了。近来日本人在上海东炸西炸,我想出力,却也不认识什么当局首脑,只能乱着急,竟然把手下这些人给忘了。”八爷端起杯,吸了一口茶,抬头对屋里所有的人说:“你们也应该提醒我,这样就免了天佑天佐像昨天似的冒冒失失去救援,咱们也可以跟抗敌救援会一起去的。” 这话是说给严天佑听的,严天佑听着。 八爷放下盖碗儿,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用袖子掸掸长袍,随口道:“你家里来了朋友?” 严天佑没想到八爷话锋一转,转到了曹恩凡身上。昨天是曹恩凡来他们家后第一次出门,没想到这么乱还是被八爷的人看到了。 “是。” “这时候来上海投奔你们,是很熟的朋友了?” 严天佑勉强笑笑:“我们兄弟两个有什么朋友八爷您还不知道吗。并不熟,老家的亲戚。真是好朋友这时候也就不来麻烦我们了。” 严天佑说完不敢抬头看八爷神情,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肯定不信自己这套说辞的。 果然,八爷嗯了一声,说:“青帮身份敏感,当局和日本人都想拉拢咱们。我在帮里几斤几两重我自己,还有你们都清楚。这时候可不能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给我丢人不说,要是议论起来,帮里都跟着不好看。” 严天佑不知道八爷说这话的意思,到底是确切了解了什么,还是仅仅是借机敲打他实则对情况并不太清楚,但这时候还是什么都不说,点头的好。 “所以,”八爷忽然扬起了声调,“有些事儿,你不好办,我就替你办了。” 严天佑正糊涂着,吴玉秋进来了,走到八爷面前说:“人带来了。” 八爷点点头。 只听门口响动,严天佑回头,看到严天佐和曹恩凡被八爷的人绑了来,摁着跪在了厅口。 ☆、两廊下摆枪刀威严极壮 八爷的人前脚带走了严天佑,后脚就冲进来一帮人。当时严天佐和曹恩凡正和小淞一起猜测着八爷叫严天佑去的目的,门就被撞开了。七八个人把小淞打到一边,目的明确就是要抓严天佐和曹恩凡的。三个人措手不及。会功夫的只有两个人,不仅是双拳难敌四手,还因为两人已经意识到来人必定是八爷的手下,现在即使逃了后面的事依旧难办,何况严天佑现在还在八爷手上。严天佐拦在曹恩凡身前,说:“你们到底要抓谁?” 来人把严曹二人围住,说道:“二爷,得罪了。”说完便掏出绳子。 严天佐微微回头,低声对身后的曹恩凡说:“你能跑出去,跑吧。” 曹恩凡抓着他横在自己身前的胳膊:“说了不分开了,我不跑。” 说着,几个人已经围上来把二人绑了,直接扭到了门外的车上。小淞被丢下,捂着脸上的伤追了出来,汽车早就绝尘而去。 看见自己亲弟弟被绑着,严天佑慌了,从椅子上下来也跪在八爷面前,心里发着抖想,这天迟早要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一瞬间无限悔恨壅塞在他心头。他不该昨天一冲动跟着去救援,不该让弟弟留下曹恩凡,不该让天佐去北平,不该有这么多非分之想,甚至是不是根本不该进青帮…… “八爷,不知我们兄弟犯了什么错,让八爷这么大动干戈。您告诉我们兄弟俩,我们也好悔改。”严天佑声音都在抖。他一路在青帮也算是顺风顺水,在年轻一辈里,颇有些声望,算是个后起之秀。如今得罪了自己师父,还闹得这样严重,无数最坏的结果全都想了起来。 严天佐和曹恩凡跪在厅口。严天佐知道这时候最好什么话都别说。他哥哥生来比他机灵,游走在利益关系中八面玲珑,不然他俩也活不到今天。此时,人落在别人手里,最坏是个死,最好也就是保命。可惜他对八爷现在多记恨他们兄弟俩没有底,他只是不想因为他的关系连累了恩凡。他不是帮里人,轮不到八爷来管,可眼下这么个情况,真是说不准八爷会干些什么。 “你们兄弟俩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向来最放心的就是你们。大事上,你们必然是不会跟我有二心。哎!”八爷说到一半,做作地叹口气说,“怪我太宠着你们俩了,私底下胡闹也没管过。”八爷起身,路过严天佑朝厅口走过去,严天佑看着他长袍的下摆从身边掠过,攥紧了撑在地上的手。 “这些天日本人一直在轰炸,虽然没炸到我这里,但是我也整天悬着心,都没好好照顾天佐。”八爷走到严天佐身边,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现在你们家里进了外人,我都不知道。” 曹恩凡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公差的,可是到了他这一辈早就没落了,从小到大最多走走亲戚,从来没在什么成体系的组织里待过。听这个八爷兜圈子讲了那么一大堆,他仍然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一门的师父有多大权力,会如何处置手下的人,他虽在严天佐口中有所耳闻,可现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八爷朝他走了过来,他抬头直直看着他。那个所谓“外人”指的就是自己吧。 “天佐,知道我为什么绑你吗?”八爷弯腰,问跪在地上的严天佐。 严天佐本想忍着不出声,可听了八爷的意思,是已经盯上恩凡了。于是他挺了挺腰,没有看八爷,直直跪着说:“八爷,我向来都笨,实在不知道。不过,就是因为我笨总是闯祸,您要打要罚我都认了。但您绑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外人,是我的朋友。他不是帮里的人,刚来上海也没给您找过麻烦,要是没他什么事儿,还请您把他放了。我闯祸了还是惹事儿了,您罚我就是。” “天佐!”严天佑压低声音恼怒地提醒他。 严天佐住了口,不甘地把头别了过去。 “朋友?”八爷哼笑了一声,缓缓踱步往回走,坐回椅子上,“怕不只是朋友吧。杜先生做寿那天,你就是去看他了吧。你们以为现在天下大乱,就能在我眼皮子下面搞鬼,以为我空不出手查你们?弟弟养了个男人。兄弟俩又去抱高门的大腿。我这个师父,在你们眼里还算什么吗?” “八爷,我们没有那些心思,是一心一意跟着八爷的。日本人把上海炸成现在这样子,我们也是中国人,不过是想帮帮同胞。” “天佑,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抗战是抗战,生意是生意。杜先生家底殷实,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比。日本人打进来,杜先生随时能走。可是你我不同,咱们的活路可没他宽,没有那几个小码头,你先想想你们兄弟俩吃什么喝什么。” “八爷。”严天佐插话进来,“去跟抗敌后援会一起救援是我的主意,你口里说的什么养男人的也是我。我哥跟您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想投奔别人门下的心起都不敢起,更别说去做了。再就是我朋友,既然您查出来了,我多说也没用了。只是他不是青帮的人,您不能随便动他。所以,都冲我来吧。” 八爷先是没说话,继而笑了:“行啊天佐,平时在我身边连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反而长骨气。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玉秋,帮规伺候。” “是。” 严天佑已经吓白了脸,犯了帮规要受酷刑,用梳成倒刺的鞭子蘸了盐水抽打。一鞭鞭下去皮开肉绽,当时死不了人,却疼到钻心,几十鞭子下去,不疼死也会不省人事。伤势如果太重,过不了几天伤口发炎溃烂,最后也是要人命的。 严天佑跪在地上,头顶着地,惊慌到只能不停重复地喊着“八爷”。曹恩凡一听八爷要用刑,也已经慌了神,挣扎到严天佐身边:“天佐,他们要干什么?帮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胡说!” “恩凡。”严天佐笑了笑,往前贴到曹恩凡耳边,“你不是青帮的,他们不会动你。事情过去了就会放你走。” 曹恩凡摇头:“我们一起跑出去!” “我跑不了,还有我哥在这儿呢。” 吴玉秋带人端来了一大桶盐水,鞭子就浸泡在里面。 八爷坐在椅子里不动,也没吩咐人动刑,悠闲地喝了两口茶,随后才慢慢说:“天佐把错都担下了,你这个做哥哥的看来也没有好好管束。今天给你个好好管束他的机会。”说完朝严天佑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看身后的木桶和鞭子。“按着帮规,你来亲手罚你弟弟。错了一分一毫,重头来。” “八爷,我……” “嗯?不愿意?那也行,我换个人来,说不定天佐记得更牢。” 按着帮规,是要在用刑的时候,每打一鞭子,受刑的人就要背出一条帮规。未犯之规一鞭即过,若是背到自己所犯的帮规,就要连受十鞭。每鞭下去必要见血见肉才行。八爷所谓错了一分一毫便要重头来,是要眼看着严天佑把自己弟弟往死里大,要看他们兄弟手足相残。可要是换了个人只会下手更狠,说不定就直接把天佐打死在当场。 “不,我,我来。”严天佑撑着地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木桶。严天佐跪在地上看着他,明知道接下来就是一场手足相残的戏,却忽然觉得滑稽。似乎他哥哥每迈一步,就是他们从小到大的一个决定,就这样走到了今天,走到了哥哥要举着鞭子抽打弟弟的这一天。 严天佐被人推搡着解开了绳子,扒下了上衣,露出了一身精干的肌肉。严天佑已经很久没见过弟弟光着上身的样子了。他想起来小时候,两个人经常一两个月洗不上一次澡,头一次进汤馆,两个小泥猴还被伙计狠狠嫌弃了一顿。那时候他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如今不仅个头儿跟自己一样,还是个结实漂亮的小伙子。 吴玉秋给严天佑递上了鞭子,说:“严大爷,八爷可还等着呢。” 严天佑握着吴玉秋手上湿淋淋的鞭子,指节咔咔作响。忽然啪地一声,鞭子抖开打在地上。 严天佐回头,看着他哥哥逆光而立的身影,微微笑了笑,然后回过头,微微弓起脊背。 “十大帮规,一!”严天佑忽然高声。 “不准欺师灭祖!” “可犯帮规?” “没有!” 一道鞭痕过后,便渗出了血,接着皮肉崩裂。那伤口触目惊心,严天佑心口一疼,差点昏了过去。 “十大帮规,二!” “不准藐视前人!” “可犯帮规?” “没有!” “十大帮规,三!” “不准提闸放水!” “可犯帮规?” “没有!” 严天佑的右臂已经麻了,他看到严天佐的肩膀开始发抖,躲开目光,抽了下去。 “十大帮规,四!” “不准引水代纤!” “可犯帮规?” “没有!” 四道鞭痕交错在严天佐的背上,严天佑向一旁望去,看到了木然跪着,眼泪纵横的曹恩凡。 “十大帮规,五!” “不准江湖乱道!” “可犯帮规?” 许久未动的八爷忽然抬起了左腿,架到了右腿上,颇有兴味地看着他兄弟俩。 严天佐抓着膝盖两条胳膊都在打颤。 “有。” 严天佑抬头,分明看到了八爷满意的神情。握着鞭子的右手掌心生疼。十鞭。十鞭之后,严天佐已经撑不住了,屡次险些倒在地上,却都强撑起来。 “天佐!”曹恩凡被六七双手摁着。 严天佐想说话,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跪着都已是勉强。他看着曹恩凡微微摇头,嘴唇翕动,说:我没事。紧接着一桶冷水泼了下来,严天佐一阵猛咳。 吴玉秋在一旁问:“严二爷,能说话,就继续。” 严天佐努力扯动嘴角,对着吴玉秋笑了笑。 “十大帮规,六。” “不准扰乱帮规。” “可犯帮规?” “没有。” “十大帮规,七。” “不准,不准扒灰盗拢。” “可犯帮规?” “没有。” “十大帮规,八。” “不准奸盗邪淫。” “可犯帮规?” “没有。” 严天佑又一鞭子下去,自己已经是眼前阵阵发黑,却忽然听到八爷出了声音。 “哦?天佐,这一条不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没有。” “天佑呢。” “我……” 严天佑愣着无法搭话。 “八爷说的如果是我跟恩凡,那我说没有。” “看来养男人在你眼里已经不算触犯帮规了。这邪淫二字是我不懂了?天佑,你再问他。” “十大帮规,八。” “不准奸盗邪淫。” “可犯帮规?” “没有!” “打。” 每答一次“没有”都要挨一鞭。 “再问。” “没有!” “再打。” 严天佐死扛着,挨了不止十鞭。 严天佑打不下去了,跪在旁边说:“八爷,他认了也不过十鞭子,这一条就过了吧。” “认了挨打,是悔改。死不悔改的,就要打下去。” “我不会认的,什么邪淫?只不过是你们这群人眼里脏。我喜欢他,只喜欢他一个。你们强抢民女,嫖|娼宿妓不算淫邪,更别想把这两个字安在我头上!” “天佐!” 严天佐回头,对曹恩凡说:“他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认这条。” 曹恩凡听到打死两个字立刻朝八爷说:“我替天佐,打我!” “恩凡!” “天佐,要死一起死,你自己逞什么英雄!” 八爷看的津津有味,放下手里茶碗对严天佑说:“本来他不是帮里人,咱们没理动他。可是他把你弟弟引上这条路,你做哥哥的倒是能打。是打他还是接着打你那个顽固不化的弟弟,天佑,这回听你的。” 严天佑跪在地上,看着手里的鞭子,拳头要攥出血来。 ☆、但愿得八贤王从中周旋 没有人说话,都在等着严天佑的回答。地板上的水迹带着血红色洇湿了严天佑的裤子,一点一点渗透,弄得他膝盖小腿一片阴冷。 门外骤起嘈杂之声。所有人都忽然回过神一般看向门外。 “有什么重要事情,连我都不能知道?”一个浑厚的男声冲进厅内,紧接着就听到有人接连说:“叶八爷留步,现在真的不方便。” 叶培峰刚一跨进门槛,就惊呼般说了声:“哟!谁犯了帮规,动这么大刑?”这一句颇有气势,声如洪钟,还未说什么,已经叫厅内所有的人低下了头。叶培峰这才抬头看八爷,绕过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几个人走了过去。 “八爷,十几年没人吃过鞭子了,您门下有人乱了帮规,我们竟然不知道啊。” 八爷此时也起身迎了过来,显然没想到叶培峰会突然出现,脚步动作都乱了。叶培峰并不客气,转身坐到了客位,接过下人递来的茶便喝了起来。之后咂咂嘴,似乎茶还不错,放下盖碗朝下面看了看。 八爷等了半天没见他说话,只得老实坐着。又过半晌,叶培峰终于开口:“刚才拦着我不让我进来就是因为你要正帮规?” 八爷虽然心有忌惮,但毕竟辈分在,也不会对叶培峰殷勤奉承,正色道:“给自己门下的人立规矩是因为他们犯了错,我脸上无光,自然是不想太多人知道。” “明白。既然我来的巧,冒昧问八爷,跪着的这年轻人,犯了哪条帮规。我看身上的伤,可不止一条。” “确实不止一条,但有一条他死活不认,才要打到他认为止。” 叶培峰俯身作细看的样子,随后直起身子道:“八爷,这不是常年跟在您身边的姓严的兄弟俩吗?” “是他们俩。” 叶培峰摇摇头,叹口气,对着严氏兄弟说:“八爷对你们俩这么好,怎么还能做出违犯帮规的事。让八爷如此动怒。你这顿鞭子吃的活该!”转而对八爷说:“您先说说这孩子犯了哪条帮规,若是重罪,只是在门内正帮规可不行,这点八爷您应该知道。” 八爷不明叶培峰来意,但也多少明白对方和自己立场相反,来者不善,必然是要给自己找些不痛快的。“你也看见了,除了这兄弟俩,还跪着一个,是严天佐养的男人,这等荒淫之事,还不算犯了帮规?” 叶培峰听了点点头,口中念道:“不准奸盗邪淫。”又高声对跪着的兄弟俩说,“为什么不认?” 严天佐已被打的神志不清,刚才抵死不认的时候倒是强打着精神,这鞭子一停整个都撑不住了,头已经歪在地上,身子倒了下去。严天佑四肢僵硬冰冷,只知道跪着,等待八爷最后裁定。只有曹恩凡在听到叶培峰声音的时候发现了转机,因为这人进门时轻轻扫了他们一眼,这似有若无的一眼,让曹恩凡确定,这人是来救他们的。此刻,他盯着叶培峰的一举一动,等待生机。 “因为没有。”曹恩凡奋力挣开了压着他肩膀的手。 叶培峰恍然大悟般地看着曹恩凡,忽道:“你不是乐班主戏班子里的吗?” 曹恩凡一愣,说:“是。” “演杨六郎那个?” “是。” 叶培峰忽然笑了:“前两天我们五姨太还提过你,说是从来没见过扮相这么俊的杨六郎,只可惜不是从小学戏,不然早就红了。后来再问乐班主,说你不在戏班子里干了,我们五姨太还叹了好几口气,说可惜了。”叶培峰笑个不住,对八爷说:“这人是戏子,养戏子要是都算奸盗邪淫,那我们杜先生不是要第一个吃鞭子吗?” 叶培峰这一句嬉笑着说出来,却像一记耳光打在八爷的脸上。八爷刚要开口解释,被叶培峰截断:“戏子分什么男女,人漂亮唱得好,养在身边是为了怡情,倒应该是雅趣。你说你为了这事,让左膀右臂吃一顿鞭子,真真是……”说着又笑了起来。 八爷讪讪不语,两手捧着一杯凉透了的茶。 叶培峰停住笑声,忽然正色说:“另外,八爷,这兄弟俩跟着我们抗敌后援会救援死难同胞,想必也是你授意的。昨天是冲锋陷阵的英雄,今天就被你扒了衣服在厅下毒打,这事说出去恐怕也不好看。幸亏是我撞见了,要是换了别人,不知道怎么想你,怎么想我们青帮。有这力气不如花在对付日本人身上,八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八爷脸色难看至极,手里的盖碗莫名碰出声响,许久才说:“是我一时怒火攻心糊涂了,你是明白的。” “那这几个小子?” “玉秋,放了他们。” 曹恩凡果然赌对了,松了绑之后便扑到天佐身边。反倒是严天佑呆住了,看着遍体鳞伤的弟弟不知如何是好。 “八爷,我今天来还确实就是为了这兄弟俩。他们昨天给我们抗敌后援会帮了不少忙,我们现在也缺人手,想叫这兄弟俩跟我们一起,所以找您来借人了。” 八爷万万没想到,自己担心的事情,强加的罪名竟然成真,杜先生这是要从他手底下直接抢人了。可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点头道:“蒙杜先生看得起他们俩了。” “八爷教的好。”叶培峰离了座,朝外招呼了一声,他自己的人这才进来,把严天佐抬走,送几个人回家了。 直到又回到昆山路的小楼,严天佑才如梦方醒,噗通跪在地上,朝车里的叶培峰磕头。 叶培峰下了车,亲自把严天佑扶起来,说:“今天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明白了。你们参与救援的事情我跟杜先生说了,看中你们的是杜先生。跟在你们师父门下早晚走上歪路,好在你跟你弟弟,还有你弟弟的朋友都是有骨气的。好好给你弟弟养伤,伤好了去给杜先生请安。” “谢叶爷。” 叶培峰点点头,回头看到了搀着严天佐的曹恩凡:“跟你们乐班主报个平安。” 曹恩凡此时方才明白大恩不言谢这句话的意思,把你从虎口里救出来的人,即使是赔给他条命都不足惜。千恩万谢竟是不知从何说起,许久只回了声“是”。 叶培峰回到车里,两辆汽车便开走了。 进了家门见到小淞才知道,八爷的人抓走了严天佐和曹恩凡之后,小淞已经吓傻了,情急之中直奔了杜先生的公馆,不敢冒然往里闯,正焦头烂额的时候看到了叶培峰。叶培峰听小淞讲了大概之后当即去请了杜先生示下,这才赶去救回了三人。 小淞和曹恩凡搀扶着几乎昏迷的严天佐上楼。小淞哭着说:“二哥怎么伤成这样个样子?八爷也太狠了。”一旁的曹恩凡看了眼在楼下失神坐着的严天佑,没有说话。 “我打的。”严天佑的声音疲惫至极,人坐在沙发上,也不成形了,脸色灰暗,目光空洞。“我打的。”他回声般地重复了一遍。 小淞抹了把眼泪,站在楼梯上,激动地想朝严天佑问些什么,曹恩凡一手抓住他的肩膀,慢慢摇摇头,小声说:“先把天佐送回屋里。”小淞点点头,这才继续上楼。 他们把严天佐背朝上放在床上。曹恩凡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脊背,真想挨打的是自己。 “恩凡哥,为什么大哥要打二哥,还下这么狠的手?” “八爷逼得,如果他不打,天佐说不定就被别人打死了。小淞,快去叫个大夫来吧。” “哦!”小淞答应着转身跑了。 曹恩凡蹲在严天佐身旁,握着他的手。严天佐侧着头,身子颤了颤,眼睛挣扎着睁开一条缝隙,抽搐着勾起嘴角。扭曲的笑容是严天佐现在能给曹恩凡的唯一安慰,他也是真的想笑,因为恩凡没有受伤,真好。曹恩凡的手紧了紧,摸着他冰冷的脸颊,“你歇着,别乱想,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严天佐眨眨眼,然后闭上眼睛,他的表情平静了很多,像是太累睡下了。 来的是个西医,先是给严天佐打了针,又缝合包扎了伤口。严天佑问医生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之前有人死在过鞭伤上。医生说目前看来不会有生命危险,一旦发烧要及时送医院。 送走了医生,严天佑便跟曹恩凡一起守在严天佐身边。曹恩凡不知道要跟严天佑说什么,对方也不说话,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严天佐。直到后半夜,严天佑才说了第一句话:“你真的喜欢天佐?” 曹恩凡本以为这一夜严天佑都不打算跟他说话了,毕竟害天佐受伤自己也是主要原因,实在没想到严天佑会问这么一句。 “我能看出来这小子是真的喜欢你,你千里迢迢找来上海,应该也是真喜欢他吧。” “是,真喜欢。” “我不太能明白,你们彼此喜欢就能过一辈子吗?你不用娶老婆生孩子?” 曹恩凡知道,严天佑无法懂得他跟天佐之间的感情,娶妻生子才是他眼中正常的生活和感情。可是曹恩凡自己明白,他爱上了严天佐,就不可能再违背内心去跟别人在一起。“我不会,但如果哪一天天佐想要娶老婆生孩子,我绝对放手让他去。” 严天佑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想他高兴,如果他不喜欢我了,我缠着他也没意思。” 严天佑摇摇头,笑了:“他长这么大都没碰过女人,大概是真不喜欢。平时虽然嬉皮笑脸,但喜欢什么却从来没变过。糕点和糖只吃杏仁味的,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戏,现在喜欢你以后也会一直喜欢。我是他亲哥哥,我最知道他。” “大哥。”曹恩凡头一次喊严天佑大哥,之前想喊却根本不敢喊。 严天佑侧头看他,脸上已经动容。 “我想跟天佐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他的。” 严天佑没说话,把目光又放回弟弟身上,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曹恩凡却看到了严天佑眼里有点点的光。 ☆、回面望江南叫人好心酸 占了年轻力壮的便宜,严天佐的伤好的算快,十几天伤口便愈合,不到一个月已经好了。伤口完全脱了痂才能碰水,将近一个月没痛快地泡个澡的严天佐急不可耐地跳进浴缸里,舒服地呼了一声。 背上难免留下了道道伤疤,伤口上长出的新肉是淡粉色的,一碰热水就会愈发红了起来。曹恩凡拿着毛巾要帮他擦,看着伤口心里就酸涩,特别心疼。 “怎么不擦了?”严天佐背对着他坐在浴缸里,侧着头问他。 “怕你疼。” 严天佐笑笑,“疼倒是不疼了,你这样要擦又不擦,倒弄得我很痒。” 曹恩凡用力在他背上搓了几下,严天佐叫了起来:“轻点!搓掉皮了!” “还痒不痒?” “不痒了不痒了,快停!” 浴室里水气弥漫,白蒙蒙的。严天佐在水里转了半圈,坦荡荡地对着曹恩凡,抓着他的手傻笑。 “笑什么?” “那几道疤是不是特别难看?”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10节 “您那是几道疤吗?是几十道。”曹恩凡叹了口气,摸了摸严天佐的脸,“天佐,吓死我了。我这辈子没那么怕过。” 曹恩凡说着脸就变了色,严天佐把人抱进怀里,也不管自己弄得别人一身水,他抚摸着曹恩凡的背,安慰他说:“不怕,我现在不是全好了吗?当时咬牙跺脚要帮着我杀人的时候怎么都不怕?” “那不一样。” “我哥不会下死力打我的,他也是没办法,反正我会不死的,你别怕。” 曹恩凡伏在他肩上点点头,摸着他背上一道道的凸起。 “嘶,痒。”严天佐动了一下,却没松手,仍然抱着他。 “有些怕是要留疤了,你这么爱漂亮……” 严天佐笑笑,“留疤好,让你看看我为了你受了多大罪,以后你可得好好疼我,老老实实伺候我!” 严天佐本以为,他这么耍赖曹恩凡会不高兴,正等着他呛自己,就听到曹恩凡说:“我会的。” 严天佐心口一热,鼻子马上就酸了,把双臂用力收紧,“恩凡。” “嗯?” “我,我真的……” 曹恩凡释然地拍拍他的背:“天佐,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你。” 嘴上说让曹恩凡伺候他,但严天佐其实不舍得使唤他,毕竟受伤的这段时间,白天换药,晚上照顾他睡觉的都是恩凡。因为伤在背上,睡觉只能趴着,手脚酸麻,脖子疼,也都是恩凡帮他按摩。严天佐想的是,等他彻底好了,应该是他照顾恩凡的。 严天佐洗好澡从浴缸里走了出来。曹恩凡看着他说,“瘦了。”上下打量一圈后,眼神便落在了他的某处。严天佐忽然坏笑:“有个地方没瘦就行。”说完猛地抱住了曹恩凡,放肆地吻他,手里没闲着,几下就把人剥光了。 “我也帮你洗。”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我来,洗完了,好好伺候我。” 曹恩凡无奈,“你的伤真不疼了?” “不疼了,倒是这儿憋得快炸了,你就不心疼我?”严天佐手下使坏,摸着曹恩凡,“我看你也是,你不心疼我,还不许我心疼你么?” “二哥,还要再烧水吗?”小淞在浴室外面问。 “烧,你恩凡哥也要洗。” “哦。”小淞答应着,隔着门,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响声,“二哥,要帮忙吗?” “不用,你去烧水吧。” “哦。” 小淞下了楼,严天佑抬头问他:“天佐伤全好了?” “二哥没让我看。说恩凡哥也要洗澡,我再去烧点水。” “他俩还没洗完呢?” “看样子是,怎么洗这么久?”小淞自言自语地下楼,回头纳闷儿地朝楼上看了一眼。 严天佑当然知道那俩人是在做什么,手里翻着报纸没任何表情。一起守着严天佐的那夜之后,他再没跟曹恩凡说过几句话,但那夜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对于弟弟和曹恩凡的关系,他默认了。“我是他哥,我最知道他。”这句话,严天佑不知不觉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小淞,帮你二哥熨套衣服,既然伤好了,明天该去谢谢杜先生了。” “好的,大哥。” 见杜先生,要先去找一趟叶培峰,叶培峰告诉严天佑杜先生每天只有上午见客,不过咱们既然已经是自己人,可以安排到下午,当门内的事情处理,又特意嘱咐了严天佑一定带着曹恩凡来,他们五姨太想见见。 第二天,三人穿戴齐整体面去了杜公馆。叶培峰领着他们进去,却没进正厅,而是绕到了偏厅,再往里面一个书房。说是书房,这里倒更像是一个票房,一面墙边放着各式乐器,一看就是一个京剧乐队,文武场齐备。 叶培峰说:“你们三个现在这里等一会儿。”之后便出去了。 三人在屋子里,倒是有桌椅可坐,却不敢,只是站着,你看我我看你。严天佐看着那乐器,八成猜到这是平时唱戏的地方了。 正想着,门被推开了,叶培峰侧身推着门,走进来一个身段挺拔窈窕的女人。那女人一身合体的旗袍,头发挽的蓬松,手里拿着把折扇,而不是凡俗女人的手帕。女人走到屋中,虽不笑却带着笑意,盈盈地看着三人。叶培峰这才跟进来,说:“这是我们五姨太。” 五姨太他们是见过的,只不过从来都是在台上,施着粉墨,偶然在报纸上看过照片,也不如眼前这般真切,竟然都没敢认。三人朝着五姨太鞠躬,道了声:“五姨太好。” 那伶人出身的五姨太可称得上仪态万方,却又没有一般女人的俗艳,带着一股爽气,随手用扇子一指,“坐吧。”又对叶培峰说,“叶爷也坐,您这么端着倒叫我不自在。”叶培峰点点头,下首坐了。严天佑三人才各自落座。 五姨太说:“杜先生身上不大好,最近操劳了,刚觉得乏了才睡下,我来招待你们,几位别嫌弃。” 严天佑说:“五姨太亲自见我们是我们荣幸了。” 五姨太点点头,手里把玩着扇子:“知道你们是来谢杜先生,先生让我转告你们,男子汉有报国之心应该称颂,实在没理由受罚,他只是帮你们讲讲道理而已,不用客气也不用总惦记着。”五姨太说话间把目光落到了曹恩凡身上,脸上笑意这才明了,用扇子微微朝他指了一下,“六郎。” 曹恩凡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抬头。 “别怪我把你名字忘了,我记性从来不好。” “我叫曹恩凡。” “是了是了,现在想起来了。你和乐班主见过了么?” “前几天去见过了,跟他报了平安。” 五姨太点头说:“他可是挂念你。怎么真不想唱戏了?” “从小没学过,没有根基,又实在不像是吃这碗饭的。” “半路下海□□的倒是也有,再拜个师父,不愁吃不上这碗饭。你身上又有功夫……”说到一半,五姨太自己笑了,“哎,看我,你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从小就没这份天才,所以看到好材料就忍不住了。” “是五姨太看的起我。” 五姨太摆摆扇子,又说:“你们男人的事情,我说不上话,也就梨园行的事儿能说几句。严家弟弟。” 严天佐应声抬头。 “也是一表人才。听说你为了他吃了一顿鞭子,伤好了?” “谢谢五姨太挂念,伤已经好了。” “是个男人,倒是比六郎还勇猛些。” 听了这话,严天佐跟曹恩凡速速对视一眼,又都各自低头。 五姨太说罢起身,余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杜先生的意思我带到了,余下的让叶爷跟你们说。有不周到的,各位多担待吧。” 几人躬身将五姨太送走。不多时叶培峰回来,几人才又坐下。 “昨天因为你们要来的事情问过杜先生,才知道早先五姨太就跟先生提过你们,尤其是你们俩。”叶培峰指的是严天佐和曹恩凡,“所以今天杜先生才让五姨太过来见你们。以往五姨太从不见客。” 听完叶培峰的话,严天佑忽然觉得自己失礼了,说那刚才应该好好谢过五姨太才对。 叶培峰摆摆手:“要是想让你们谢她,我就在你们见她之前说这些了,之所以没说就是五姨太吩咐的。你们刚才要是谢了,她又要怪我多嘴。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了。” 三人要离开杜公馆时,严天佐突发奇想,对叶培峰说:“叶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和恩凡想回北平,只是眼前这形势我们自己是走不了的。想请您帮帮我们。” 严天佑在旁边一惊,曹恩凡也同样意外,虽然他一直想着要回去,却没想到严天佐在这时跟叶培峰提起。 叶培峰面有难色,想了想说,“这事情不好再去麻烦杜先生了,我帮你们想想办法。只是北平形势也不好,要去也要再等等了。” 严天佐说:“北平也有咱们堂口,如果有要联系那边的事情,我可以去。” 叶培峰没再说话,点点头。 严天佑拉了严天佐一把,对叶培峰说:“叶爷别为他这事情为难,他就是孩子脾气,这个时候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叶培峰神色和悦下来,说:“他说的事情确实也在计划,北平堂口早晚要联系的,有消息会告诉你们。” “谢谢叶爷了。”严天佐三番五次道谢之后,几人才离开。 曹恩凡知道严天佐是为了他才要回北平的,心里感激,却也知道眼下形势回北平相当困难。且不说交通,就连民用邮递电报都已经瘫痪。 终于等到邮电恢复了,两人第一时间赶去发了电报。章晋平不识字,只好给童飞发。电报发出之后两个月都没有得到回信,曹恩凡愈发担心了起来。严天佐虽然不喜欢童飞,但这时候也是担忧大过心里那点不喜欢。 赴北平终于成行已是转年年初,这是他们有生之年最冷的寒冬。 火车拥挤不堪,充满难闻的气味,二人依偎着,看着窗外,或焦枯或破败,一片萧索。两年前,严天佐第一次坐火车去北平,再次走上同一条路,窗外景色已然迥异。而曹恩凡只不过是回家,却不知道即将看到一个怎样的故乡。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北上的一路上,随时都会有日本兵上车盘查。严天佐和曹恩凡身上没带几样行礼,钱倒是带了不少,一来是准备到了北平给些需要帮一把的亲戚朋友的,二来便是为了沿路行方便,给这些日本人的。其实,钱不如烟酒好用,这是走到了后半段他俩才发现的。 北平城内只剩一个火车站可用,便是两年前严天佐下车的地方。车站同样也是到处可见日本兵。出了站走不了多远就是天桥,这里不仅不复往日的热闹,便是连个理直气壮走在街上的老百姓都找不见了。 曹恩凡下车前还想着说不定情况会比预想的好很多,说不定还能在天桥看见生龙活虎的章晋平,现在眼见了,才知道北平在短短几个月里就变得不是当初的北平了。 “先回家?”严天佐握着曹恩凡的手,轻声问他。曹恩凡望着他们曾经卖艺的那一片空地出神,直到手又被紧握了一下才回过神,点点头道:“嗯。” 临近兵马司胡同儿的时候见到两三个出来买东西的老街坊,见了曹恩凡都连声道:“恩凡回来了,这都快一年没看见你了,怎么又回来了啊?”曹恩凡问了问他们家里的情况,都说人都在呢,日子就先凑合过吧。一段胡同儿走了十几分钟,这才走到家门口。 虽说是自己家,但临走前交给了章晋平,如今回来也不能冒失。二人在门口顿了顿,曹恩凡抬手敲门。 “虎子哥,我们回来了。”里面没人应,曹恩凡看看严天佐,眼里尽是不安。严天佐明白他担心虎子出事,便帮他继续敲门,大声朝里喊:“虎子,虎子开门,我们回来了。” 还是没人应,却能听见锁头跟门震得哐哐响,看来是从门里锁上了。 曹恩凡和严天佐看着大门皱眉,大白天的从里面上锁,难道是怕人闯进来? “要不,咱们先去童飞家看看?”严天佐见这么等着也不是事儿,便硬着头皮提议。曹恩凡想了想,点点头,二人转身要往胡同儿外走。 “你们是谁?” 门内传出一个细弱的声音。二人挺住,朝大门看。只见门缝里音乐能看到一只眼睛,战战兢兢地往门外看。 曹恩凡走过去,朝里面说:“我们找章晋平,你知道他去哪了?” “你们是谁?” “我是他朋友,这房子是我家的。” 那眼珠转了转,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曹恩凡,你听过章晋平提过我吗?” “……提过。不过,虎子哥现在不在,他说谁来都不能给开门。” 这么一说,曹恩凡就放心了,至少知道虎子没出意外。他点点头,和严天佐对视一眼,立刻明白天佐意思,问门里那人:“你又是谁?跟虎子哥住一起?” “我……我是……”里面明显是个姑娘的声音,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曹恩凡问了一会儿,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小曹!天佐!” 曹恩凡和严天佐循声望去,胡同儿中央站着章晋平,手里拎着一个面口袋,愣在原地看着他俩。他的脸上有喜悦有惊讶有悲戚,他三步两步跑过来,把面口袋往脚边一扔,一把把曹恩凡抱在怀里。 “你们怎么回来了?!”他声音抖着,全身都在抖,说完又伸出胳膊把严天佐也抱住了,“都全须全尾儿的,真好真好!” 曹恩凡一颗心落了地,拍着章晋平的背,“你也好吧。” “我也挺好的。” 三个人抱成一团,大门里响起了开锁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那个细弱的声音说:“你们,你们进来吧。”章晋平这才想起还都在门外,赶忙说:“快进来,怎么到家了还在外面站着。” 门里那姑娘抱着门,半个身子躲在后面,见两个陌生男人进来,更是往后直缩。曹恩凡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但毕竟是个姑娘,不好盯着人家,便又用眼神问章晋平。章晋平会意,回头看了眼那姑娘,摇摇头,示意进去再说吧。 “你回东屋吧。”章晋平跟那姑娘说,姑娘点头,却不动,仍旧躲在门后头,探着脑袋。三人没再多问,直接奔了北屋。 迎面供着父母灵位,灵牌一尘不染,香炉里插着三炷香。供桌旁的墙角里,他的那支红缨枪静静地斜倚着。曹恩凡走过去摸摸枪身,把抱着枪头的软布取下,利刃反射着寒光,竟跟刚刚磨洗过一样。 “我每天都给大爷大娘上香,灵位和枪也天天擦。” “虎子哥谢谢你了。”曹恩凡两手执枪抖了个圆环,砰地一声立回远处,重新将枪头包好,转身在供桌前跪下给父母磕了头,起身时发现天佐也跪在旁边,天佐磕完最后一个头站起来,对恩凡笑了笑。 “我是不是也要给咱爹娘上柱香?” 曹恩凡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有些害羞。 “怎么?你们俩拜把子了?怎么不等着我?” 曹恩凡跟章晋平解释:“不是,不是拜把子。” “那这是……” 曹恩凡再想说却没法说了,越解释越乱,正低着头不知如何开口,被严天佐揽住了肩膀,那人痛快地说:“不是拜把子,是成亲了,恩凡是我老婆!” “天佐!”曹恩凡被弄得脸红了。 “哦?不愿意?也对,你是跳墙的张生,我是崔莺莺,那我是你媳妇儿?行么?” “虎子,你别理他。” 章晋平听不懂他俩逗什么闷子,嘿嘿一乐说:“天佐,这一年不见,你更贫了。” 严天佐笑笑,拍拍曹恩凡的肩,走到供桌前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到了香炉里,回身说:“虎子,说说你吧。那姑娘是怎么回事儿?” 章晋平无奈,叹口气朝院里看了一眼,那姑娘听话回东屋去了。 三人围坐在桌子旁,章晋平顺手给倒上水,没有茶,水是温的。他起身要去烧水,曹恩凡拦下了:“别忙那些不要紧的了,这就可以了。”章晋平才又坐稳了,看看面前两人一副难以开口的表情,半天挤出一句:“他是我姐夫的妹妹。” 章晋平说到此处停下,欲言又止。对面两人等着他往下说,忽然听到鸟鸣声。 曹恩凡眼睛一亮,抓着严天佐手腕说:“天佐,是相思!” 严天佐也笑了起来:“我的相思还活着呢!在哪呢?” 章晋平说:“在东屋里呢。她喜欢那两只鸟,总跟它们说话。” 严天佐点头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冲曹恩凡笑笑,又问章晋平,“这姑娘是不是遭了什么事儿,怎么不跟人说话,跟鸟儿说话?” 章晋平皱着眉,点点头:“是,是遭了些事儿。” 严天佐和曹恩凡不着急问,等他慢慢说。 “她本来是跟着我姐姐婆家,在乡下一起过的。后来我姐姐的婆婆病了,姐姐、姐夫在旁边照顾着抽不开身,有一天就让小姑子出来买药,结果在村口遇到日本兵,给祸害了。”说到这里,章晋平低着头,对面二人也是心下一惊。 “畜生!”严天佐狠狠地骂了一句。 章晋平摇摇头:“旁边有同村的看着,没人管,都躲的老远。也不能怪别人,日本兵手里又是刀又是枪,谁敢管。后来有人告诉我姐姐、姐夫,他们才在村口找到了人。当时满身的伤,好多血。幸好最后救回来了。可是被祸害过的姑娘哪还能留。我姐婆婆说是我姐害的,出去买药的该是我姐。我姐的脾气,恩凡你知道,总是愿意自己吃亏,她婆婆病着,这么说我姐也就认了。我姐跟她婆婆说,妹妹以后她养着,嫁不出去就嫁给她弟弟。” 严天佐问:“所以就给你送来了?” 章晋平点头。 曹恩凡问:“这姑娘多大了?” “十七。” “太可惜了。” “我姐姐把她送来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觉得她可怜,可是我从来没照顾过姑娘,况且她被日本人那样过,我也不懂怎么跟她说话,想劝几句,又怕提起来她难受,真是挺为难的。” “明白。” “过了两三个月总算是习惯了,又发现她怀孕了。” “怀孕了?”严天佐不禁说出声。 “嗯。你们刚才没看见?” 曹恩凡说:“一个小姑娘,我没好意思看,再说她一直躲在门后面,怕见人似的。” “是,自从被……被那什么了之后就一直怕见人。平时跟我倒还好些,有时候还能说说笑笑的,跟别的这么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就是动不动会突然出神儿。” “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想过送人,可现在这时候,人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谁会要个孩子,再说还是日本人的种。” 严天佐喝了口水说:“别这么说,这姑娘是个可怜人,你不该嫌弃她,反而该对她好。恩凡没好意思看,我倒是看了两眼,长得挺漂亮的。” “我没有嫌弃她,孩子也打算养着了。只是,心里难免有个疙瘩。” 曹恩凡说:“明白。” 严天佐想再说话,曹恩凡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他的腿,严天佐会意,就不再说了。 “她叫什么名字?” “春燕。”章晋平说完,把自己的水喝了个干净,放下杯子,舒了口气,“我也就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天桥儿没生意做了,什么时候能再开张也不知道。哦,对了,还有个大事儿。” “什么?” “童警官,参军走了。” 这事儿太过震惊,曹恩凡和严天佐一时都说不出话了,齐齐盯着章晋平。 “夏天就走了,出关了。” 曹恩凡心就在了一起,严天佐看着他脸色变得难看,默默抓着他的手。 “出关,去了满洲?” “大概是,他说要去打日本人。” “难怪我们给他发了电报,没有回信,那时候应该已经去了满洲了。”严天佐看出来曹恩凡心绪不宁,只好代他问下去,“康爷爷谁照顾呢?” “他走的时候托付给我了,还给了我一笔钱,说是把古董什么的卖了剩下的,还有一部分在集宝斋掌柜的那里,叫我好好伺候他姥爷,想吃什么能买着就都给买,钱不够了就找掌柜的要。还说老爷子脾气不好让我多担待。” “来过信吗?” “大概是来过,之前我只见过一次,前两天又来过一封信。我也不识字,康爷爷看完了也不跟我说。” 严天佐搂过曹恩凡的肩说:“前两天还来过信,应该没事儿。” 曹恩凡抬头问:“康爷爷还好吗?” “哎,自从童警官走了,老爷子就没什么精气神儿了,我什么时候去看都在院子里坐着。这两天不知怎么了,饭也不好好吃,头发也不梳,我进门连句话也不说了。刚才我去给送了饭,还是那样。” 曹恩凡转头对严天佐说:“咱们,去看看康爷爷吧。现在就去。” “好。”严天佐干脆地答应了。 他们住的这一片现在被日本人规划为内城内二区,一共没几步的路上总能看见扛着枪的日本人。 康爷爷的院子从外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阴沉的天色下看着有些冷寂。曹恩凡掏出章晋平给的钥匙,把锁打开,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在门口喊了两声:“康爷爷!”半晌没有任何回音,二人这才推门进去。 没想到刚一绕过影壁就看到康爷爷垂着头半倚在躺椅上,在正屋门口,守着两个火盆。白头发披散着,凌乱不堪,身上穿的是去年过年做的那身棉衣,扎绒对襟,颜色暗淡了许多。 曹恩凡不知他是睡了还是醒着,悄悄走上去蹲在了旁边。 “康爷爷?康爷爷?” 老人家忽然坐直,冲着门口喊:“童飞回来啦!” “康爷爷,是我,您看看,看看我是谁。” 康爷爷先是看着严天佐,瞪着眼睛,听到曹恩凡的声音又低下头茫然地看着曹恩凡,看了很久,老人眼里突然有泪,抓着曹恩凡的胳膊说:“老六!老六!是你来了!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康爷爷,是我,我是恩凡,六爷的孙子!您再看看我。” 康爷爷没听见一般自顾自说着:“老六,你可算来了!谁都没了,谁都不惦记着我!还是你对我好啊!我这就跟你走,这就走!”说着,康爷爷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曹恩凡的手,抄起椅子边的拐棍儿就站了起来。 严天佐看老爷子癔症了,赶紧过来帮忙,两人架着康爷爷,想让他再坐下,康爷爷不坐,使劲儿挥着拐棍儿喊:“老六别拉我!我跟你走!” 混乱中啪嗒一声,一封信从康爷爷的棉褂子里掉了出来。严天佐抱着康爷爷把他压到了躺椅上,曹恩凡空出手捡起那封掉在地上的信,翻过来看到正面写着:阵亡通知书。 ☆、将门子无弱兵古语常讲 信封上五个红色的字,在曹恩凡手里似乎有千斤重,把他死死钉在原地。他反复把那五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什么是阵亡,为什么要通知,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信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康爷爷怀里,为什么要写红字,为什么是红色的? 康爷爷过分激动,胸里卡了一口气,这会儿正倚在躺椅里凶猛地咳嗽。严天佐拍着康爷爷的背给他顺气,回头见曹恩凡手里拿着个东西:“恩凡,恩凡,怎么了?你拿的什么?” 曹恩凡不理他,手里捧着那封信一动不动。 严天佐松开康爷爷走过来,看到曹恩凡手里信封上的字,血从头到脚冷了下来。但只一瞬间,他立刻让自己冷静,康爷爷突然糊涂成这样有了解释,而眼前曹恩凡更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绝对不能再慌了。 “恩凡,给我看看。”他伸手去拿曹恩凡手里的信封,曹恩凡紧紧捏着不松开。严天佐没敢硬抢,试探着说:“恩凡,松手,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曹恩凡眼神空洞地看着康爷爷身后的房门,他曾经坐在门内,童飞站在门口,倚着廊柱跟他说话。他高大的身躯投下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罩着曹恩凡,让他躲不开,童大哥背着阳光对他笑,说:“恩凡,我可没把你当弟弟。” “恩凡?恩凡,你看看我。”严天佐去拍曹恩凡的肩膀。 “你以为是什么?”曹恩凡忽然淡漠地说,“你以为童大哥死了是不是?” “恩凡,我没有……” “不用看了,童大哥没事,他肯定好好着呢,不用看了。”曹恩凡说完把信塞进怀里,“把康爷爷扶进屋吧。”他看都没看严天佐一眼就走到了康爷爷身边,架起康爷爷一条胳膊。 严天佐连忙跟上,和曹恩凡一起把康爷爷放在了里屋床上。又把火盆端了进来。桌上摆着章晋平送来的饭,饭菜已经冷硬,凄惨地摊着。 康爷爷半睁着眼睛和嘴巴躺在床上不再叫闹,曹恩凡坐在床头说:“天佐,帮忙烧壶水,我要给康爷爷梳洗。” “好,你……你在这儿别动。” 严天佐跑到厨房烧水,不安地往屋子那边望去。那屋子里有此时此刻世上最伤心的两个人。严天佐不知所措,关于童飞的一切他都无权插嘴,那是个看着曹恩凡长大的人,爱着恩凡比自己丝毫不差的人。如果今天去参军死在战场上的是自己,童飞则是唯一一个自己放心把恩凡交给他的人。 想到这里,严天佐不禁暗自问,童飞放不放心把恩凡交给自己呢? 在听到章晋平说童飞去参军时,严天佐对童飞的讨厌不仅全部消失,甚至开始从心底里敬佩这个人。在国家有难的时刻挺身而出,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他问自己敢吗。他承认他是不敢的。他为恩凡扛下了鞭子,却不敢想象自己再也见不到他的日子。 可童飞敢,童飞去了,去了日本人最多的东北,还…… 沸水把壶盖顶开,溅到了严天佐的手背上,他才回过神来。兑了一盆温水,拿了条干净手巾搭在盆边,端进屋里。 “恩凡,水好了。” 曹恩凡从床边走过来,接过水盆,放到床脚下,把手巾洇湿。严天佐站在他旁边,看他默默地忙着手里的活儿,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碰就碎了。 “康爷爷睡着了。”曹恩凡把手巾拧干,给康爷爷擦了脸。老爷子闭着眼睛,看上去睡得很熟。手巾拉扯着他松弛的布满皱纹的皮肤。这张苍老的脸上,也曾时不时闪现出孩子般的光亮,从不因年级而露出颓废的神态,而此时康爷爷紧闭着眼,俨然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曹恩凡把康爷爷的双手也擦了。然后起身拿了箅子过来,慢慢帮他梳头发。满手的银丝,散在指间,落在枕头上。 康爷爷虽然剪了辫子,但是仍然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平时虽然披散着,却都朝后梳得一丝不乱,如今头发打成结,曹恩凡蘸着水仍旧梳不通,又不敢用力,怕弄疼他。 梳到一半,曹恩凡停住了。 严天佐在一旁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停住,心头一紧。曹恩凡半晌没动,严天佐小声叫他:“恩凡。” 曹恩凡松开握着康爷爷头发的手,叹气般说了一句:“我太没用了。” “恩凡,别这么想。”严天佐伸出了手,却停在了曹恩凡的肩旁上方。 曹恩凡把箅子放进水盆里,端着出去把水倒了,严天佐若即若离地跟在旁边。回到屋里时,曹恩凡跟他说:“我要照顾康爷爷几天,先在这里住下了。” “我跟你一起。” 曹恩凡点点头。 康爷爷并不是睡着了,而是陷入了昏迷。请大夫来看过,说是年岁大了,受不了大喜大悲,看情况没有几天了。 曹恩凡脸上看不出情绪,严天佐握着他的手,感受到他指节僵硬颤抖。 大夫还是照例给开了药。康爷爷喝不进去,曹恩凡就用小勺一点点给他送进嘴里,等着药往喉咙里渗。到了第五天,严天佐给康爷爷擦脸的时候,发现康爷爷在说话,断断续续听不清。 “恩凡!” 曹恩凡跑过来问:“怎么了?” “你听康爷爷在说什么?” 曹恩凡附耳到康爷爷嘴边,那声音含含混混,在喉咙间一滚一滚,即使这样曹恩凡也听出了个大概。 “他在说满话。”曹恩凡跪在床边,拉起康爷爷的手,“康爷爷!康爷爷!能听得见吗?我是恩凡,鄂托家六爷的孙子。康爷爷!” 不知道康爷爷是不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竟然跟着曹恩凡提高了。 “还在说满话?” 曹恩凡摇头,把耳朵凑过去,然后一句句复述着:“贼之骑兵各奔窜……初五初六夜,贼又率众连犯我营。俱为我军击败。”并不是每句都能听清,曹恩凡全力听着,又道:“……领兵渡潼关濠口。贼众望风奔溃。……计获马千余匹。辎重甲仗无算。……大军入潼关……” “这……说的是什么?” “世祖实录。”曹恩凡答道,“康熙年间编纂的实录。我小时候在康爷爷家看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段,经常读给我听。五旗大军入潼关。” 康爷爷几句呓语,勾起了曹恩凡对往事的种种回忆。他和童飞一起听康爷爷念实录,他小,康爷爷总是抱着他,每念一段儿就会指一个字给他看。“认得吗?” “认得,这是‘马’。” 康爷爷会摸摸他的头,夸他聪明,又问童飞,“你认识吗?” 童飞总是懒得回答,只说一句,“我都十四了。” 康爷爷说完“大军入潼关”后,便没再说任何话,又昏沉沉睡去。 曹恩凡整个人抖成一团,右手僵硬地朝怀里摸去,慢慢地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严天佐突然抓住了曹恩凡的手。“恩凡……” “让我看吧。”曹恩凡声音无力却坚定。 严天佐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马上又抱住了他,“恩凡,我在呢,我抱着你。” “嗯。” 信封早就被康爷爷撕开了,曹恩凡取出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折成三折,他飞快地展开,看到页头写着: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七师。旁边是童飞的名字,接着是番号,职务,驻扎地,任务,最后一栏写着死亡原因。这一行曹恩凡看不清,只看见“中弹”二字,目光便掠过,直接看向了左边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落款是第四十七师师长的名字。 “童连长飞君,身先士卒,为我国民革命军之表率。于国家危难之际,捐躯报国。无君之牺牲,便无战役之胜利。国军必将愈战愈勇,驱除鞑虏,不辱英灵。” 字迹有力,匆匆写成,将领扼腕之意力透纸背。曹恩凡把纸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严天佐抱着他的肩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等着他说话。 “康爷爷,童大哥身体里流着一半康锡哩家的血液。他战死关外,死在满洲的土地上,是真正的巴图鲁。” 话音刚落,康爷爷忽然睁开了眼,眼神清凉,转头看着曹恩凡。 “康爷爷!” 康爷爷抬起手,曹恩凡一把握住,老头儿哑着嗓子说:“老六?” 他仍然把曹恩凡当成了鄂托家六爷,曹恩凡听到康爷爷这一声唤,终于哭了出来,握着他的手说:“是我,老大。”康爷爷是康锡哩家的老大,曹恩凡知道他们年轻时都是这么称呼他。 康爷爷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真开朗意气风发,苍老的声音说:“老六,你看,你总说我不男人,可我们家童飞是好孩子,是我们满洲的巴图鲁。你再不许笑话我了。” 曹恩凡哭得说不出话,一直点头,哽咽着说:“再不,再不笑话你了。童大哥,他是最英勇的,巴图鲁……” 康爷爷笑着闭上了眼睛,曹恩凡埋头大哭。似乎过了很久,他远远地听到旁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曹恩凡抬头,看到了一直抱着自己的严天佐。他一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肩膀,一手伸到了康爷爷颈间,缓缓说:“恩凡,康爷爷,走了。”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 康爷爷八十高寿,也能称得上寿终正寝,一辈子没受过罪,比起很多人来,是个享福之人。 曹恩凡和严天佐去琉璃厂给康爷爷买了寿衣和葬礼所需的所有东西。往回走时想到了童飞存了一笔钱在集宝斋掌柜的那里,二人便去了集宝斋。 集宝斋里已经没有什么古玩字画可卖,台面上摆着些小玩意儿,勉强维持着生意。 二人走进来,见掌柜的在柜台后面的椅子里半躺着。严天佐走过去喊了一声,掌柜的缓缓睁开眼。 “掌柜的,还认识我吗?” 生意人自然是记性好,就算不记得了也要装作是老朋友,立刻站起来说:“认识认识。”说完才开始想跟这人的前因后果,“你在我这里修过鸟儿笼子,修了一下午呢!巡警总队的童队长后来跟我说,那是他姥爷的鸟儿笼子。” 一句话让人想起往事,不免悲从中来。严天佐说:“嗯,是我。” 掌柜的正为自己的好脑力高兴着,瞥见了严天佐和曹恩凡手里拿着的冥钱寿衣,震惊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严天佐拉着曹恩凡坐下,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给俩人倒水,神色关切。严天佐看看曹恩凡,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把事情跟掌柜的说了。 掌柜的听完,也着着实实地哭了一鼻子,说没想到童队长这一去真就没能回来,当时还劝过他不要去参军。 “童队长是个真爷们儿。他说像他这样的中国人有亿亿万万个,可中国只有一个。国家成了别人的,那人怎么办。”掌柜的抹了眼泪,让他们稍候,去里面小屋取来银行存单给了曹恩凡,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出来,“我跟康老爷子和童队长都是老朋友,这也算我孝敬老人家吧。” 这钱是肯定要接着的,曹恩凡道了谢,辞别了掌柜的,掌柜的抹着眼泪送出门,在门口说:“活着的都好好儿的吧。” 曹恩凡用这钱给康爷爷体体面面地办了个葬礼,虽然送他走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按传统,满人火化,然后送返老家安葬,康锡哩家祖坟在辽宁,目前没有办法把康爷爷的骨灰送回去,只能先安排葬在郊外,或许有朝一日能迁回祖坟。 抱着康爷爷的骨灰走出院子大门的时候,曹恩凡总觉得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童飞倚在门口穿着一身黑色警服,抽着烟对他笑,康爷爷在院门内挥着拐棍儿骂童飞“臭小子”。可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能回头,因为那里谁都没有了,能看到的不过一座空荡荡的院子。 收拾遗物的时候,曹恩凡发现了康爷爷枕头底下有一封童飞寄回来的信。里面的信纸折痕处已经非常脆弱,一看便知是反复打开又合上。曹恩凡仿佛看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康爷爷就着床头昏暗的灯光,一遍遍用他花了的双眼看这封信,然后念着阿弥陀佛,让他的孙子平安,盼着下一封信能早点儿来。可谁知,下一封信不过是一个通知。 曹恩凡展开信,看到了童飞洒脱有力的字迹: 玛法(满语,爷爷)敬启, 军队驻扎之地辗转不定,信件多半路遭劫或遗失,能寄达者不过十之一二。我于关外奋勇抗敌,毫无懈怠,假以时日必将贼人逐出中华。前线战事紧张,无暇多作家书,玛法贵体金安,切勿劳神挂念。 孙儿童飞遥拜。 童飞在信中称呼康爷爷为玛法,而不是意为姥爷的郭罗玛法,自称也是孙儿,想来当初便是把自己当做了康锡哩家的子孙,上了战场。一个称呼而已,童飞也经过斟酌,足见血亲之情,看在康爷爷眼中,必定是万般的骄傲与窝心。 曹恩凡把信合上,转身看到严天佐在身后,对他摇摇头,“我没事。” 看他样子平静,严天佐总算放心,递给他一张压得平整的纸,“我找到了房契。” 曹恩凡把房契和刚才那封信悉心收好,而后又把院子打扫干净,整理停当,要迎接什么贵客似的。那棵被严天佐砍下一半的桂树枝桠横斜,光秃秃的。曹恩凡看着它,想来年它会不会重新活过来。 一切收拾完毕,严天佐牵着他的手走出大门,曹恩凡最后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伸手把大门拉紧,哐当一声落了锁。他随着严天佐往回走,每走一步就远离了过去的日子,他的童年少年,他一直没来得及承认的初次萌动。 “天佐。”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严天佐回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每次他被严天佐抓紧的时候,都能安心。 以后的日子就是他跟着他,一直往前走。 两个月后,春燕临盆。三个大男人在北屋团团转,听东屋里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一上午过得无比漫长,终于一声啼哭,让所有人定了神。 接生的大娘把孩子抱过来给章晋平看,“恭喜恭喜,是个男孩儿!” 章晋平僵硬地伸出两只胳膊,却不主动接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 “快抱着啊!”严天佐催他。 “哦哦哦。”章晋平接过孩子,不协调地搂在怀里,看了几眼问:“他怎么这么红?” 大娘说:“现在红,长大了才白呢。” “好好好。” 大娘转身去看春燕了。章晋平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天佐和曹恩凡:“是个……男孩儿?” “是啊,大娘说的清清楚楚的。” “你抱稳了别摔着。” 小婴儿从襁褓里伸出一只红彤彤的小手向上抓着,摸到了章晋平的下巴。这时,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从哪来,三个年轻人都感觉到,这个鲜活的小生命让世界明亮了起来。 春燕坐月子的时候,章晋平姐姐来照顾了十来天,把该注意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才走的。临走的时候,秀姐姐才从包袱里取出了两套衣服给了曹恩凡。曹恩凡问她这是什么意思。秀姐姐说,他们一家子都受了曹恩凡的照顾,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可谢谢他的,只有些女红手艺还算拿得出手,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总归是新衣服。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是俗话,却是正理,咱们以后就是亲人。”秀姐让曹恩凡把衣服拿好,又说,“其实本来还想找机会好好谢谢童警官的,想想他肯定瞧不上我这些,衣服就没做,觉得总是有机会的,没想到……哎,我娘当初看病多亏了他,他面上不说帮我们,可我知道真是好人啊。” 曹恩凡说:“童大哥是个豪气的个性,想必他也没把这些挂在心上。秀姐,你们好好过,他知道了,也高兴的。” 秀姐姐抹着眼泪点头。 春燕因为孩子的到来也开朗了许多,像突然变得强悍的母兽一般,调动了全部的生命力去养育她的孩子。 孩子满月那天,章晋平请曹恩凡和严天佐喝了满月酒。曹恩凡问他,有没有给孩子取个名字。章晋平挠挠脑袋说:“今年也是虎年,跟我同样属相,小名就叫小虎儿吧。” 严天佐打趣说:“谁问你小名儿了,让你给孩子取个像样的名字。” 章晋平憨笑说:“我连字都不认识哪会取什么像样的名字,倒是你们两个都读过书,要不就麻烦你俩给取一个吧!”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11节 严天佐说:“好啊,只要你不嫌弃。” “你们给取的一定是好名字,我怎么会嫌弃。” 曹恩凡问他:“这孩子平安降生,是个好兆头,虎子哥,你有什么期望么?” “期望,有啊!我就期望这仗赶紧打完,把日本鬼子赶出去,老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 曹恩凡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家可有排字?” “有,晋字之后应该是永字。” “永字好,就叫永靖吧。靖难的靖字,又有平定、安宁的意思。虎子哥觉得怎么样?” 章晋平念了几遍:“章永靖,章永靖。”豁然笑起来,“好好好,小曹儿取的好,就叫这个了。”章晋平回头逗弄在春燕怀里的婴儿,笑着说:“小虎儿,你有名字了,还不谢谢曹叔叔。” “不能光谢谢曹叔叔,还有我这个严叔叔呢!” “对,小虎儿,还得谢谢严叔叔!” 章晋平在旁边逗孩子逗得开心,小虎儿在妈妈怀里瞪着大大的眼睛,春燕温柔地看着他。 曹恩凡和严天佐对视一眼,又一同看向了一家三口温暖的画面,他们知道章晋平的善良宽厚足以容得下这母子,而在他把孩子抱紧在怀里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严天佐忽然举起酒杯说:“虎子,我跟恩凡还没吃过你跟春燕的喜酒,倒是先喝上孩子的满月酒了。不如,今天这顿酒,就当成喜酒喝满月酒一起喝了。” 虎子看看春燕,春燕羞涩地低下头。 严天佐又说:“春燕这是同意了。来,我跟恩凡做个见证人,你俩喝个交杯酒,就算礼成了!” 曹恩凡不说话,倒好了两杯酒推到章晋平面前。严天佐冲他坏笑,心想,曹恩凡这就叫蔫儿坏吧。 章晋平看着两杯酒,不知所措,踟蹰之余问春燕:“要不,要不咱俩就……就喝了?” 春燕抱着孩子不回答。严天佐站起来,从春燕怀里抱过孩子,“孩子我抱着。” 春燕脸都红了。章晋平说:“燕儿,小曹儿和天佐都是我好哥们儿,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说着把一杯酒递过去,“喝了吧。等以后日子好些,我给你补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章家不会亏待你。” 春燕点点头,接过酒,俩人越凑越近,都红着脸,把酒喝了。 “好好好!”严天佐抱着小虎儿哈哈笑。 曹恩凡说:“春燕,虎子哥,祝你俩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因为喝了酒,大家都早早各自歇息了。章晋平一家三口睡在东屋,曹恩凡和严天佐睡在北屋。俩人本来已经在床上躺好,严天佐大概喝得有些多,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了?想喝水?” 严天佐像头一次跟曹恩凡过夜一样睡在外面,翻身下了床,“是有点儿,我去倒水。” 曹恩凡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外屋就有水,却听到严天佐脚步声越来越远,曹恩凡睁开眼往外屋看,没有人,坐起身纳闷儿人去哪了。正想着,看见严天佐披着衣服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东西。 “拿的什么?” 严天佐把手往前举了举,是酒壶和两个杯子。 “还想喝啊?” 严天佐笑嘻嘻地坐在床边,往曹恩凡手里塞了个杯子。 “咱俩也喝个交杯酒。” 曹恩凡看看杯子,又看看严天佐,“想起什么来了?” “今天看虎子和春燕喝交杯酒,我羡慕,想咱俩也喝一次。喝完了咱们也算礼成。”严天佐说着给两人手里的杯子满上,把酒壶放到床头柜子上,而后拉着曹恩凡的胳膊和自己的胳膊挽在一起。 曹恩凡由他摆弄,看他因喝了酒泛着酡红的脸颊,和热切期待着的眼神。 严天佐给俩人摆好姿势,空出来一只手摸着曹恩凡的脸颊,让他看着自己。 月光照在杯里,映进眼中。严天佐说:“恩凡,愿咱们白头偕老。” 曹恩凡虽未喝多,此时也有些迷蒙醉意,答道:“嗯,白头偕老。” 两臂交缠,一饮而尽,从此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 虽然有秀姐姐手把手带过,但是春燕和章晋平毕竟年轻,出了月子自己带孩子还是忙得四脚朝天,有时候一两天都没工夫跟曹恩凡、严天佐两人说上几句话。 曹恩凡和严天佐有心帮帮他们,但他俩对于照顾孩子这件事更是摸不着头脑,帮都不知道怎么帮,只能买菜做饭收拾收拾房间,尽量多给章晋平和春燕多分摊些其他家务。 一两个月后,章晋平和春燕被小虎儿训练成熟练工,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换尿布、什么时候睡觉,十分规律,各种哭声是什么意思也是一耳朵就听明白了,俩人一板一眼,把孩子照顾得井井有条。 一天除了春燕在看孩子,余下几个人正在吃晚饭,忽然听见小虎儿在东屋一声大哭,春燕喊了声“虎子哥”。只见章晋平一抹嘴,奔着院子里晒得尿布就去了,拿了干净尿布去了东屋。 严天佐惊讶地问曹恩凡:“这是尿了的哭声?” 曹恩凡看着章晋平一串连贯的动作点点头:“大概是吧。” “不都是哇哇地哭吗?他怎么分得清饿了跟尿了?” 曹恩凡回过头,往严天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调侃他说:“等你当了爹就知道了。” 说完,俩人对视,俱是一怔,曹恩凡才觉得这话说冒失了。只要他和天佐在一起一天,天佐就不会当爹了。 严天佐看曹恩凡表情,便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展颜一笑道:“我才不伺候那种小玩意儿,我愿意伺候你,以后你想支我干什么,也学小虎儿那么哭几声,看我能不能猜出来你的意思。” 曹恩凡被他逗笑了,无奈道:“我这么大人了,没事儿学孩子哭干什么。” 严天佐一下子欺过来到他耳边说:“晚上我可没少看你哭。” 曹恩凡推开他,摇摇头说:“快吃你的饭吧!” 因为东屋住着章晋平三口,他二人晚上总是不敢大声,严天佐又经常使坏,曹恩凡越叫他轻点,他反而越用力,不得已曹恩凡只好捂着嘴,几次都被他弄得呜呜咽咽,眼泪直流。 今天晚饭上开了这样的玩笑,到了夜里严天佐便变本加厉,又把曹恩凡弄得哭了出来。他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你这样哭,是叫我轻点儿还是重点儿?” “严天佐!” 严天佐笑着把他搂在怀里,温柔地吻他额头、眼睛,曹恩凡闭着眼,泪水粘在他的睫毛上,严天佐觉得特别好看。 天渐渐冷了,二人穿上里衣躺在被窝里抱着,既疲惫又爽快,有些清凉的风从窗户缝儿里钻进来,添了些许惬意。 “天佐。” “嗯?” “我越来越觉得,这里像虎子哥的家了。” “嗯。” 曹恩凡支起身子看严天佐面无表情,有点儿想笑,“诶,怎么不说话?” 严天佐侧过身子搂着曹恩凡肩膀让他躺踏实了,而后说:“想等你说后面的话呢。” “你心里早有盘算了吧,想等等我说的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看你前面那两句话,我觉得和我想的差不多。” “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兜圈子了?” 俩人面对面,心里想的也同是一回事儿,严天佐在被子下面拉着他的手腕子说:“这是你的家,我听你的。” 曹恩凡噗嗤一声,翻身平躺在床上哈哈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 曹恩凡笑个不停:“哎呀,严二爷,你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小媳妇儿样,我可真看不了!哈哈哈哈……” 严天佐瞬间压了上去,摁着曹恩凡肩膀:“行行行,我小媳妇儿样。”然后趴在曹恩凡胸口捏着嗓子学着旦角儿念白说,“敢问官人如何打算?” 曹恩凡一手摸着他脑袋轻声说:“咱们回上海吧。” 严天佐一动不动,很享受曹恩凡的抚摸,回到了正常的声音问,“我听听你怎么想的。” “刚说了,现在这院子更像是虎子哥的家,他们三口其乐融融的,总觉得咱俩是外人了。再一个,这几个月在北平,除了送走了康爷爷,我也没什么其他用处。你在这儿更是只为陪我,让大哥惦记太久我过意不去。不如咱们早点儿回上海,不敢说能给抗战帮上忙,但至少还能给叶爷打个下手。你觉得呢?” 严天佐显然是枕在曹恩凡胸口被抚弄着头发舒服极了,说话声音已有些半睡半醒:“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二人把想法如实跟章晋平说了。章晋平自然是舍不得,又觉得曹恩凡把家给自己住,自己有几分鸠占鹊巢的意思,当然他不懂这几个字,只是反复对曹恩凡说:“我就是给你看着房子,好不容易给你盼回来了,就想着早晚要搬出去把家给你腾出来,你现在让我们住下去,你却走了,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呢!”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秀姐姐不是说了,咱们是亲人。怎么,你还不愿意认我这门亲戚?” 章晋平嘴笨,说到这儿已经不知如何还口,急得直叹气。 曹恩凡笑笑,拍了拍他肩膀:“虎子哥,这么乱的世道,我现在能期望的不多,就希望大家都能好好过下去。你在我这儿能过好日子,让春燕和小虎儿不遭罪,我也能放心是不是?” 话说到这份儿上,章晋平只好点头答应了,又问什么时候走。 严天佐说这一两天也先走不了,还有事情要办。 章晋平挠挠头忽然冒出一句:“我先认识的小曹儿,没想到小曹儿连家都不要,让你给拐带到上海去了。” 严天佐一愣,差点以为章晋平知道了什么,迅速想着是不是昨天晚上的声音让他听见了。正越想越歪的时候,听见曹恩凡说:“我就自己,在哪都是一样的。你现在有家,我不能跟你比了。” 章晋平憨笑:“是是是。” 严天佐的事情其实早就开始办了,便是说服通州堂口不要和日伪政府合作,这是当时叶培峰送他们出上海时交代的事情。但是严天佐身上还有当年的案子,况且还是越狱逃走的,并不敢随意走动招摇过市,加之每次出城都要被日本兵盘查十分危险,所以严天佐这几个月间也只往通州去过两次。 好在通州堂口的詹大爷虽然看上去不甚正派,但在大是非上倒是辨得明白,尤其知道上海三巨头都是立场坚定的抗战派,自己没有资本与之抗衡,于是不敢造次,在严天佐第二次来访时已经捐了笔款给抗敌后援会,权作表明立场之用。 严天佐第三次到通州堂口时,发现詹大爷的院子被日本兵围了,除了日本人不见一个清帮人进出。严天佐没有近前,远远地躲开了,找了一个拉着平板车路过的老大爷询问情况。老大爷说是这地方昨天就被日本人清了个干净,还听到了开枪的声音。 “杀人了吗?” “当场打死了一个,抓走了不少。估计也都活不了。” “为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啊。” 严天佐再要问,几辆日本的军车从远处开了过来,瞬间爆土扬尘。跟严天佐说话的大爷拉着平板车迅速走开,严天佐也压了压帽檐,闪到了墙后面。 几辆日本军车停在詹大爷院子门口,从上面下来几个人,不像是日本人,其中还有穿着警察制服的。 严天佐的角度顺着日光,恰好能看清每个人的样子。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领着几个着装统一却不是军装的人从车上卸货。严天佐看那男人眼熟,于是仔细辨认起来,又同时在脑子里搜索什么时候见过这人。 既然是穿着警察制服,那应该是在警察局见过了,但印象尤为模糊,想了许久,听到有人叫那人“课长”,才猛然想起来,这个人曾经在警察局提审过他,是和童飞一起站在局长后面的人。 严天佐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但看情况是在给日本人做事了。那人对自己一定印象深刻,此地不宜久留,严天佐转身离开,迅速回了城。 因为詹大爷那里突然的变故,严天佐决定尽快回上海,曹恩凡没有异议,二人便准备了起来。 严天佐收拾着衣服,想起在通州见到的那个警察,问曹恩凡:“你见过那个和童飞一起跟着他们局长的警察吗?警衔是一样的,似乎跟童飞有点不合。” 曹恩凡想了想,说:“有些印象,童大哥免职之后,巡警队似乎归那人管了。好像姓黄。” 严天佐点了点头。 “怎么了?” “给日本人做事了。” 曹恩凡有些惊讶,旋即又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最后只叹了口气。 动身离开那天,章晋平送到了火车站,隔着窗口跟曹恩凡说:“小曹儿你放心,我一定把家给你照顾得跟以前一样,我等着你回来。多给我写信,虽然我不识字,可我能找识字的帮我看。” 曹恩凡答应着,车已经缓缓开动了。他立刻把之前章晋平给他俩带的五个煮鸡蛋拿出来塞回章晋平手里:“给小虎儿吃吧。接住别摔了!让小虎儿念书!”火车加速渐行渐远。 这次离开再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曹恩凡看着窗外章晋平变小的身影,似乎还能听见他大声地喊着:“哎!知道了!”严天佐揽过他的肩膀,他疲惫地靠了在了他的身上。 ☆、锁愁眉含泪眼无限忧怀 上海沦陷将近一年,租界里倒是不被影响,依然吃喝玩乐过日子。身处租借的人没事是不会到租界外面闲逛的,一来是外面的情形实在不堪,二来进出要带着证件,还要经几道盘问,很是麻烦。即使如此,日子久了,大部分人也便习惯了。 北平全面沦陷,反而没有这种一墙之隔两个天地的感觉。租界外面还有流落街头的难民,甚至横死路边的尸骨,但只进了租借,却好似清平盛世一般。严天佐和曹恩凡在公共租界进口处拿出证件,巡逻警察问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俩,二人又说明了离开上海几个月的情况,才被放进去。 回到昆山路的小楼,严天佐多少还是有些开心,推门进去喊了几声没人应,里外找了找不见人。 “大哥跟小淞都不在?”严天佐自言自语着,回身拿过曹恩凡手里的行李,“咱们先上楼歇着吧,他们大概是去办事了。” 俩人上了楼放好东西,严天佐又下来烧热水,准备一会儿洗澡。 水还没热,便听见严天佑和小淞回来了。小淞看到了门口的两双鞋,笑了起来:“二哥跟恩凡哥回来了。” 严天佑没说话,径直朝里走,坐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二哥!” 严天佐迎出来,跟小淞抱了抱,问他:“你们刚才去哪了?” 小淞瘪瘪嘴,说:“是叶爷把我们叫过去的。说是……”小淞回头看严天佑,似乎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情。 严天佑站起来,显得有些心烦,走到严天佐身后的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了一口又放下,想了想才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八爷一直在跟日本人合作,前两天任了日伪政府的要职。” “什么?那这么说,八爷这是彻底跟帮里撕破脸了?” 严天佑点头,把剩下的水喝了。 “那咱们怎么办?” “叶培峰叫我过去就是说这件事。其实早在他救我们的那次,我们就已经不能再算八爷的人了。可当时叶培峰没明说,刚才问了我的意思,我说当然是愿意跟着杜先生了。” 严天佐并没有太过意外,八爷的态度早就明确,可如此卖国求荣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叶培峰提醒说,八爷既然当了日伪政府的官,必然要时不时向日本人表忠心。与他立场不同的,尤其是帮里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 严天佐点头道:“叶爷顾虑的是。” “哦,还没跟你说,杜先生已经去香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 这倒是严天佐没想到的,“那上海岂不是要乱了?” 严天佑叹口气,回身走了,甩下一句:“早就乱了。” 房间内一时沉默,只有严天佑上楼的脚步声。 曹恩凡从房间里出来,正碰上了严天佑,轻声叫了声“大哥”。严天佑看他一眼算是答应了,然后便回了房。 小淞见哥俩说完话,才凑过来问严天佐怎么没见曹恩凡。严天佐说他在楼上等着洗澡呢。说到一半,曹恩凡下楼来。小淞见了又上前热络地打招呼,而后说:“我帮你们烧水,你们都上楼歇着吧。” 二人点点头,一起回房间了。 曹恩凡帮着严天佐脱下里三层外三层的西装,问他:“大哥脸色不好看,怎么了?” 严天佐说:“八爷给日伪政府做事了,还当了官儿。” 听到这个消息,曹恩凡没有感叹。天下大乱,人人为己,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他紧张的是另一件事情:“他不会找你和大哥麻烦吧?” 严天佐摇摇头,说:“不知道,尤其现在杜先生不在上海,去了香港,之后的事情,都难说了。” “叶爷还在吗?” “叶爷还在,我哥和小淞就是从他那里回来。他也是叫我们小心,不知道八爷之后会做什么。” 曹恩凡不说话了,严天佐知道他在担心,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快去洗澡,洗完歇着了。” 洗完澡,曹恩凡换上了章晋平姐姐给做的新衣服,还是一件长衫,青灰色,显得人干净挺拔。严天佐只围了条浴巾,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站在曹恩凡身后看着镜中的他。 曹恩凡透过镜子对他笑笑。另一件长衫叠得整齐放在床上,严天佐好奇地走过去翻看,随手丢了毛巾,把衣服拎起来在身上比划。 “我都没穿过这样的衣服。” “没穿过长衫?” “嗯,小时候都是穿破衣服,后来在武馆也都是穿褂子裤子,大了就穿西装了,长袍马褂从来没穿过。” 曹恩凡走过来,拿着长衫往他身上比,“你穿穿看?大小差不多。” 严天佐听了很兴奋,就要往身上套。 “等着,里面要套衬衣的。”曹恩凡拿了一件自己的对襟立领子的衬衣给他,严天佐穿好,下身照样穿了西裤。曹恩凡帮他把长衫整理服帖。 “好了。” 严天佐伸开手臂,问他:“好看吗?” 曹恩凡又把他的头发弄平顺,端详一会儿说:“好看,就是看着有些别扭。” “那是你不习惯我这样打扮。”说完,他拉着曹恩凡的手并肩站到镜子前。 青灰色和藏蓝色的两个身影,一张脸笑盈盈,一张脸意绵绵。严天佐说:“这样是不是更般配了?” 曹恩凡看着镜中两个人,仿佛是两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英俊潇洒,一幅画一般。确实是般配的。 这么想着,曹恩凡心满意足,一时间忘了其他,只和镜中的人对望,越看越欢喜。直到严天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才回过神儿来。 “以后我就这么穿了,你喜欢。” 曹恩凡笑笑,“你随便。” 吃过晚饭,也没再多说什么。曹恩凡和严天佐一路疲惫,早早就睡下了。 一觉睡得很沉,曹恩凡好似跌进了另一个世界,做了个十分真切的梦。 他梦到自己在康爷爷家的老宅子里,童飞和他坐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喝茶。童飞的样子很年轻,穿着一身黑色警服,曹恩凡知道这是他刚做警察的那年夏天。花架子上垂下来几个青绿色的葫芦,藤蔓上开着白色的小花儿。 “上海好玩儿吗?” 曹恩凡喝着茶想了想:“没什么好玩的,我刚去就打仗了。” “东北也是,一直在打仗。” “童大哥,你受伤了吗?” “打仗怎么能不受伤?” “伤在哪里了?” 童飞没有理他,继续问:“那小子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曹恩凡点头,说:“他还因为我吃了一顿鞭子,背上现在还有痕迹。” 童飞轻笑了一声:“吃顿鞭子算什么?你要是想要,我把命都给你。不过,我这条命还是没能给你。那个时候我把你往后放了。” 曹恩凡忙说:“童大哥,我不算什么,你是对的。” “丢了命的不止我一个,好在最后打赢了。恩凡,你要好好活着,才不枉我拼了一条命。” “嗯。”曹恩凡不觉得眼前的童飞已经不在了,仍然闲话家常一般与他聊天,同往常一样被他的气势压着,不知如何措辞。 “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曹恩凡顿时有些恍惚,这话童飞似乎在别处也问过。曹恩凡抬头看童飞,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康爷爷的院子也在颤抖,花架上的花朵零零落落散了满天。 “我……他……”曹恩凡说不出来,好像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慢慢地,画面恢复了平静。 童飞说:“不管怎样,他要是对你不好,你要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曹恩凡的心跳平复,点头说:“童大哥,你放心,他会对我好的。” “只是你说我可不信,我得去问问他。”童飞说完,起身要走。 曹恩凡正要去追,忽听一声枪响。童飞的身影爆出一阵血光,人应声倒下。曹恩凡冲过去,见到他背上左侧有个枪眼,血正汩汩地涌出来。 “童大哥!” 曹恩凡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心脏狂跳。严天佐也醒了,抱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曹恩凡的脑中滑过一串字,他以为阵亡通知上死亡原因那一行他没有看到,其实他看到了:心脏部位中弹。 “恩凡?做恶梦了?” 他回头木然地看着严天佐,而后摇摇头:“没有,没事儿。睡吧。”说完,便躺了下去,转身背对着严天佐。 许久,他没有睡着,听到严天佐在身后小声说:“梦到童飞了?” “嗯。” 严天佐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他不放心我。” 曹恩凡动了动,严天佐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说:“我跟你说我也梦到了他,你信吗?” 曹恩凡不语。 “他让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不许欺负你,要好好照顾你,你要是在我这儿受了一点儿委屈,他不会放过我的。” 曹恩凡终于没忍住,翻过身来,看着严天佐。严天佐笑着看看他,说:“我对他发誓,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不会像他那样走在你前面。我要等你跟我都七老八十了,给你养老送终,然后再跟你走。” 严天佐翻身面对曹恩凡,把人搂在怀里,在他耳边细声细语:“然后童飞说,他信我,他也会帮我,他不仅不生我的气,还说你选对了人,他会祝福我们的。之后,他就走了。” 曹恩凡把头埋在严天佐的肩膀,流着眼泪。天佐的怀抱很温暖,此时更像有着加倍的温度。曹恩凡自问何德何能,能让世上有两个人这样爱他,这样生死不弃。 严天佐的肩头湿热,他不再说话像哄孩子一样,拍着曹恩凡的背,直到再次睡去。 几天之后,八爷正式走马上任,成为日伪政府省级高官的消息发布在各大报刊之上。八爷成了千夫所指的汉奸,门下一大部分人跟着八爷离开了上海,去了苏州。剩下的不甘为日本人做事的,也因为八爷受到牵连,在帮内被人瞧不起,日子不甚好过。 叶培峰找过严天佑,希望他能用自己曾经积累的声名,将这部分没有跟着八爷的人招揽过来,一起为杜先生做事。严天佑自然是答应了,此时对于他来说,没有比杜先生更合适的靠山了。他人虽不在上海,但追根究底,再往后至少还有国民政府作保。不想做汉奸投靠日本人,这是唯一的选择。 ☆、因此上打子仇怀恨在心 严天佑答应了叶培峰的交代的事情,难免要往返于华界与租界之间,联系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没有继续跟着八爷的门人。这事情,他一个人担下了,严天佐和曹恩凡说过想要帮忙一起行动,可是严天佑却觉得这事儿跟他们关系不大。跟着八爷的十几年间,虽然说是兄弟二人一同为八爷效力,但积累的人脉和靠处理大事小情攒下的声名,其实都是严天佑一个人的,说白了,和严天佐的关系不大。说服同门这件事情,自然也是严天佑出面更好办些。 但这些看在严天佐眼里,总觉得是哥哥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性子。自从他去北平救回自己开始,这种变化就一点点产生了,直到那次在八爷厅下亲手打了严天佐。自那以后,严天佑很多事情,都不再过多和别人商量,能自己去做的大都不声不响去做了,最多带上小淞处理些杂事。 曾经的同门,尤其是地位卑微的,看到严天佑亲自来见他们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又听严天佑说让他们去给杜先生做事,更是没有一个不愿意的,都说早就有投奔的心,可惜没有门路,他们不敢直接去找任何其他几门的人,更别说是杜先生了。严天佑说了些面子上的话,说他们没有跟着八爷去当汉奸,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人高看一眼。一一谈妥,与这些人约好了时间,统一去见见叶培峰,再做合适的安排。 除了这些散兵,还有一部分人,他们离开八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八爷去给日伪政府做了官,而是不甘心八爷启用了新人,而忽视了他们这些常年跟在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要说起来,这部分人是连严天佑也不是很服气的。他们离开八爷后,成了一个小型的组织,还在华界闹过一些事情。严天佑知道这些人是最不好办的,擒贼先擒王,要想收服他们,只把那个领头的制住就可。 严天佑出门查了半日,得知这个领头的是曾经跟过八爷儿子照看过烟馆生意的一个人。严天佑与八爷这部分的事情没有任何牵连,因此并不十分相熟,连名字都记不全,只知道姓董。 这一去,对方不是一个人,只怕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严天佑有些担心,很想叫上严天佐和曹恩凡一起,他们功夫都比自己好,跟在身边不会吃亏。犹豫了半天,决定去敲严天佐的房门,可是抬起手来却敲不下去,纠结了片刻,还是独自去了。 曹恩凡和严天佐正在房间里写这些日子联络上的人的花名册,等过两天给叶培峰送去。曹恩凡忽然顿了一下,朝门口看去。 “怎么了?”严天佐问他。 “门外有声音。” 严天佐说:“大概是小淞上来问咱们中午吃什么。”说着就起身去开门。门外不见人,听到了楼下传来关大门的声音,于是朝楼下喊:“小淞!你刚才上来了?” 小淞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抬头说:“没有啊,是大哥上去了。” 严天佐有些纳闷儿,“哦”了一声,回了房间。曹恩凡拿着笔看他。严天佐说:“不是小淞,是大哥。” “是不是想找咱们说什么事情,看咱们关着门……” 严天佐这时候反应快,笑着接道:“怕打扰咱们?” 曹恩凡没心情跟他开玩笑,问他:“大哥呢?” “刚出去了。” “今天要去见谁?” “不知道,没和我说。” “大哥肯定是有事,不好开口跟咱们说。” 严天佐想不出会是什么事,索性拿起笔,接着曹恩凡写到一半的名字往下写。“等他回来,再问他吧。” “咱们跟去看看吧。” 严天佐看着纸上的字,蹙着眉头想了想:“要是急事他会跟咱们说的。”转念想,他哥最近确实是有事也不说,刚才居然想过要找他们,这样看来又应该是件挺重要的事。于是放下笔,出去问小淞:“大哥说去办什么事儿了吗?” 小淞又从厨房里跑出来说:“说是去沪西见个人。” 严天佑要找的人在沪西,据说现住在这人早先看管过的一家烟馆里。严天佑以往都是在码头活动,沪西很少来,对于八爷和他儿子的这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也从不过问。但他自己也明白,除去码头,这一部分便是八爷最大的资金来源。甚至可以说,码头是明面上的生意,用来养手下的人,而真正支撑八爷的是这几家烟馆的暴利。 烟馆里乌烟瘴气,这还只是一楼。一楼是空的,只有一个楼梯。上了二楼,便能见到横七竖八躺着一排排吞云吐雾的烟鬼。严天佑迈进门槛,并没有人理他。他四下看了看,方知来人不必招呼,都是各自去取来烟枪,找个位置倒下便抽,走的时候自然有人来找他结账。 严天佑站在烟馆中央,许久没动,有伙计看出来他不是来抽烟的,便警惕了起来,在角落盯着他。 “这里有没有管事的?”严天佑高声问了一句。 四周的烟鬼都没听到一样,照例抽烟。 严天佑又问了一遍,才有一个伙计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不屑地问他:“干什么的?” “找你们管事的,姓董。” 伙计一听,便知道是个道上的人,他们这些日子也结了不少仇,不知道是哪一家来寻仇了。他朝四周送出了求助的眼神,立刻又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仗着人多势众,问严天佑:“找我们老大,也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跟他说,严天佑来找他。” 那几个虽然没见过严天佑,但也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曾经是八爷的亲信,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被八爷不容,再之后跟了杜先生。几人一看不是个随便的角色,便也没有过分挑衅,其中一个迅速离开了。 严天佑见有人去报信了,便拿出了几分架势,对剩下的伙计说:“给我把椅子,我就在这里等着。” 伙计尽管不客气,但还是给他搬了椅子,找了个清净一点的地方,让他坐下了。 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回来,严天佑心想不会是就这么耗着我吧,这倒也好,不至于起了冲突,自己毕竟一个单帮,硬碰硬必然不是对手。这些人如果不能招揽到杜先生麾下,自己到时跟叶培峰解释解释,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正想着如果今天见不到那姓董的,自己如何回去交差,突然听到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响成一片,直往二楼冲来。 严天佑闻声站了起来,往楼梯处看,一群黑衣服的人,差不多有十几二十个,手里都拿着家伙,目不斜视地往楼上跑。严天佑先一步撤了回来,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站住。这时候烟馆里的伙计才惊觉有人,可惜还未行动,那群黑衣服的人便纷纷冲了进来,只听有人喊道:“抽烟的都快滚!” 烟鬼们大多还都沉浸在飘飘欲仙的感觉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人没再喊话,直接朝房顶开了一枪。一群大烟鬼这才惊慌失措地坐起身,在一声“快滚”中,连滚带爬地涌向了门口。 严天佑觑了缝隙,钻进人流,随着烟鬼们往外走。路过开枪那人时,手|枪拦在了严天佑胳膊上,严天佑顺着枪口慢慢往上看,看到了那人的脸,只一对上他的眼,又立刻把视线错开,低下了头。 严天佑这时听到烟馆里的伙计似乎要说话,却因惧怕对方手里的枪而不敢开口。他只在心里乞求那几个人当中千万别出来一个胆子大的,把他不是来抽烟的事情说出来。他可不想搅进来,这事情看着水就相当深。 拦住他的人仔细看了他几眼,便把枪抬了起来,严天佑没有再看那人一眼,赶紧跟着一群烟鬼下楼了。 一楼和门外另外有人守着,目测有不到十个人。严天佑走出大门便跑到了一条弄堂里,躲在一旁观察动静。 他本来猜想是和这姓董的有过节的人来寻事,可是这三十来个人能在华界招摇过市,而没有日本人过问,定然不是那么简单。片刻后,从烟馆里传来打斗声,随后又一声枪响,便没声音了。严天佑以为里面已经把事情解决,说不定还打死了人,想等这些人撤了之后再去看看。 “哥!” 严天佑浑身一抖,回头看到是严天佐和曹恩凡。 “你们怎么来了?”严天佑不敢大声。 “来找你,听到枪声找过来的,你果然在附近!” 严天佑谨慎地往烟馆看去。 “那里边怎么了?” “一时说不清,再等等。” 忽然,之前拿枪拦着严天佑的那人,冲到了烟馆外面,对其他人喊:“刚跑出去一个高个子穿西装的,是严天佑,给我找来!” 听到这话,严天佑迅速回头和严天佐对视了一眼。严天佐说:“八爷派来的!” 话音未落,严天佑已经先一步拉着他们跑了起来。 但因为他们之前藏身的地方,离着那烟馆还是太近了,在弄堂里绕来绕去,便碰到了追兵。弄堂狭窄,前后被人堵截,免不了要巷战一番。所幸那些人丝毫不是曹恩凡和严天佐的对手,甚至严天佑也凭借着身强体壮,在他们的掩护下,也能跟来人过上几招。但是要时刻提防,因为不知这群人中谁身上有枪。 三人速战速决,放倒几个之后一刻不停地往回跑。终于在临近法租界的地方甩开了他们。 严天佐喘着大气说:“哥,之前想找我们俩,是不是,就是怕,打不过他们啊?” 严天佑心想,确实是怕打不过,但不是这群半路杀出来的人。可是这事他不会承认,艰难地摆摆手,也喘着大气回道:“去,找叶爷,商量一下,这事,怎么办。” 叶培峰恰好在家,听了严天佑说了事情经过,眉头越蹙越紧。 “大概是咱们招揽他的旧部,被他知道了。” 严天佑想了片刻说:“我之前行事小心,应该没有走漏风声。那些人听说杜先生愿意接纳他们都感恩戴德,答应我绝对不会向人提及,只等着叶爷你的招呼。所以这事八爷没那么容易知道。” 严天佐和曹恩凡坐在一旁,严天佐接着他哥的话说:“确实,我哥这些日子都十分小心谨慎,这事情都是等他办完了,我们才知道的。” 叶培峰点头,说:“八爷虽然可能不知道咱们的计划,但是以他的为人,势必要清除那些背叛他的人,先找这个人动手,大概是因为这姓董的手上有他什么把柄。那些人之所以会出来追天佑,料想你们几个也在他的名单上了。” 这并不意外,严天佐虽然没跟他哥和曹恩凡说过,但是他早就想到了。他们不仅背叛了八爷,身上还有日本人的命案,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八爷必须要除掉的人,同时还能向日本人邀功。 叶培峰又道:“你们这些日子不要离开租界了,之前招揽的人花名册尽快给我。” 三人点头,之后叶培峰吩咐人护送他们回了家。 ☆、搭救我君臣们逃出网罗 上海的沦陷区,仅限于华界,八爷现在是日伪政府的江苏省高官,他的人游走在华界不受约束,几乎可以肆意行事。这说明日本人对八爷很放心,那么八爷在日本人面前都是一副怎样嘴脸便可以想见了。 严天佐和他哥哥半个月没有出过租界。之前严天佑搜罗来的那批人已经被叶培峰安排妥当,各自有事情做。抗敌后援会还在运作中,却因为各方的阻挠越来越艰难。八爷的动作,显然是火上浇油。 叶培峰把严家兄弟俩叫去了一趟,还特意派了人接送,即使是公共租界到法租界这么一段路都不敢让二人随意行走。叶培峰告诉兄弟俩,这次回来上海的这批八爷的人来执行的本应该是情报任务,把积极抗日的青帮分子找出来,视情况通知日本人逮捕,或者直接刺杀。但这些人真的来到上海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执行八爷的私人任务,也就是清除青帮内阻挠他的人。 八爷受了日伪政府的任命之后,不敢待在上海,是他对青帮中领头人物心存忌惮。人躲到了苏州之后,又开始重新虎视上海,倒还真是锲而不舍。 “难道他还想杀叶爷?” “叶爷他暂时还动不了。只是杜先生不在上海坐阵,人心已经开始涣散了,八爷要动手是迟早的事情,他在等待时机。”严天佐闭着眼睛,一边理清刚从叶培峰那里听到的事情,一边回答。 “叶爷是怎么打算的?” 他们本是并肩平躺着,严天佐将他从叶培峰那里听来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曹恩凡。曹恩凡一直侧着头看他,此时他们四目相对。 曹恩凡察觉严天佐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这时候要他跟他一起做个决定。 “叶爷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安排?” 曹恩凡一向十分敏锐,虽说有时候脑子转得不一定比严天佐快,但是严天佐知道很多事情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他点点头,说:“是,上海太危险了。” “他想离开上海?” 严天佐摇头:“他想让咱们离开上海。” “去哪?” 严天佐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去香港,跟着杜先生。” 那个地方对于曹恩凡来说太陌生了,哪怕只是听上去,都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地名,他铺垫了这么久才跟曹恩凡说起叶培峰这个安排,就是因为他知道,曹恩凡乍一听一定很茫然。 果然,曹恩凡沉默了,不再看他,去看天花板,反而是严天佐紧张起来,转头看着曹恩凡的侧脸。 等了许久,曹恩凡说:“你想去吗?” “恩凡,我思来想去,可能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曹恩凡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从北平回上海之后,我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可是说到底,这是你家。离开北平的时候,你听我的,这回我听你的。” 严天佐听了这话很感动,把曹恩凡抱住了,亲了亲他的脸。 曹恩凡对他笑笑,脑子里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想象那个叫做香港的地方,然而他什么都想不出来。可一旦他把严天佐放进去,他的想象就具体了起来。他仍然看不到那座城市,那里的房子那里的人他统统看不到。但他能看到严天佐坐在沙发里,听着话匣子里的京戏,会突然站起来拉着他有模有样地唱上两句,直到唱得两个人都荒腔走板才作罢。严天佐会笑嘻嘻地吵着要给他做饭,可是做出来的东西难以下咽。没事做的时候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怎么看都觉得新鲜。那房子里的摆设有点像昆山路的这座小楼,又有些像兵马司胡同儿的那个小院儿,房子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俩。 不知道香港那地方战况如何,如果还算太平,曹恩凡想,只要能跟着严天佐,在哪里都能算作家了。 严天佐把他跟曹恩凡的决定告诉了他哥哥,严天佑当天就去向叶培峰回了话,回来便让他俩提前做好准备,叶培峰那里一安排妥当,他们就可以立刻坐船去香港。 听这话时,严天佐并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认为是他和曹恩凡,还有严天佑和小淞,四个人一起去香港。 为了不让曹恩凡过多担心去香港后的日子,严天佐时不时地会跟他提起那个地方,说那里很小,归英国人管,跟租界差不多。 “那儿的人应该都说广东话,但是现在逃难的人多了,估计说什么的都有了。去了那边不知道吃的习不习惯,上海的粤菜可惜没带你吃过,要是不合你口味,我学着做给你吃。杜先生大概也没带着厨师过去。”其实他知道的并不比曹恩凡多,如此絮絮叨叨起来,曹恩凡反而觉得他对于要去香港这事儿比自己更加紧张。 去香港的日子定下来了,临走的前一天,小淞到二楼帮严天佐和曹恩凡一起收拾行李,曹恩凡问他:“你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12节 “收拾好了。” “我哥的呢?我们这里两个人,你去帮帮他吧。” 小淞正用布包着严天佐一双皮鞋,皱了皱眉说:“我问了大哥好几次,他说用不着我帮,我再问就催我来帮你们了。可我也没看他收拾东西。” “他在房间吗?” “在了,我刚去的时候正在房间里坐着呢。” 严天佐看了曹恩凡一眼,曹恩凡点点头,严天佐就出去了,去了严天佑的房间。 房门关着,严天佐敲了敲,里面说“进来”,他推门走了进去。严天佑还像小淞说的那样,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穿着睡衣。他环视了下房间,一切如旧,虽然他不怎么进他哥的房间,但眼前确实没有一点马上要离开这里的样子。 “哥,怎么回事儿?” “嗯,什么?”严天佑懒懒散散地抬头看他。 “明天就走了,一早就要去码头,你连行李还没收拾?” 严天佑站起来,走到衣柜前,应付一般拿出两件衣服。严天佐拉住他,问他:“到底怎么了?当时从叶爷那里出来,告诉我一定要答应叶爷去香港,你现在为什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严天佑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回头看着严天佐:“是,你一定要去香港。我就不去了。” 严天佐好像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们三个去香港,我不去。总要有一个人留在这里,叶爷救过我们,如果我们都走了,太说不过去了。去香港照顾杜先生不过是表面的理由,你我都清楚,这是叶爷又救咱们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也走了。我得留下来继续帮他。” “那我留下来,你走。” “你留下来?你留下来,曹恩凡肯定也会跟你留下来,你愿意让他跟你在上海,随时有可能被八爷的人抓了?你必须走,不然你们俩都走不了,小淞还小,更没必要在上海提心吊胆的。” 严天佑说的有道理,严天佐如果不走,曹恩凡绝对也不会走,这样大家就都麻烦了。 “我留下是最好的办法。我以前把你往枪口上送,这次也该轮到我了。再说,跟着叶爷总归算是安全,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全都去香港了,到时候在香港团圆。又或者我们胜了,日本人滚了,你们也就能再回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严天佐明白,哪里有这么简单。 既然不用装模作样了,严天佑把衣服又放回衣柜里,拍拍严天佐的肩说:“明天就走了,别怄气了。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你都看不顺眼,可你不还是跟我长了这么大。这回乖乖听话,错不了。” 严天佐忽然有些心酸,虽然确实如严天佑所说,他做的很多事情,严天佐并不赞同,但自己毕竟是依靠着他哥哥所做的一切活到今天的。他总是安于现状,但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哥哥给他更好的东西,现在即使是为他哥哥好,也不该再有什么埋怨了。他点点头,回了自己房间。 小淞已经走了,只剩了曹恩凡一个人。严天佐把严天佑的话告诉了他。 “就别让小淞知道了,明天再说吧。” 曹恩凡点头,两人便睡了。 这一夜谁都没睡好。 叶培峰派的车一大早便来接他们。严天佐和曹恩凡把行李放进车里,严天佐转身抱住他哥哥,说了声:“哥,保重,记得给我写信。”曹恩凡也在旁边朝严天佑微微鞠躬:“大哥,保重。” 小淞本来在帮着整理行李箱,正要回来帮严天佑拿东西,忽然听到他们的对话,急匆匆跑过来,再一看严天佑根本没有拿任何东西。 “你们说什么呢?大哥你怎么不拿行李?” 严天佑抱歉地笑笑,拍拍小淞的脸:“大哥不跟你们一起走了。” “为什么!” “我要留下来帮叶爷,这里很多事情离不开我。” “那我也不走了!” “你不走,你要干什么?” “我留下来照顾大哥!大哥,小淞这条命都是大哥捡回来,我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别胡闹!赶紧跟你二哥他们上车!” “我不走了!大哥,我说真的!”小淞说着回去把已经放进车里的行礼拿了出来,走到严天佑身边,“大哥,我当时在淞江边上差点饿死,没你我早就死了,我名字都是你给取的,我这辈子就是给大哥当牛做马的,你不去香港,我去那里干什么。大哥,我不去香港,我跟你留在上海!”小淞从来没这么倔过,他拎着箱子往小楼里走,不管不顾的样子像个小牛犊。严天佑拦了他一下,被他一把甩开,进了楼便把大门关上了。 严天佑无奈,看着紧闭的大门,回头对严天佐和曹恩凡说:“本来还想告诉你们,平时都是小淞照顾我们,可他毕竟还小,而且胆子也小,到了香港你们也要照顾他,这下子,看来不必了。” “大哥,要不,咱们一起走吧。”说话的是曹恩凡。 严天佑摇摇头,“我一直就是和叶爷说我不走的,哪有临时变卦的。小淞不走就不走吧,在我身边他也习惯了,你们俩赶快走吧。”说完,严天佑转身走到小楼门前,严天佐和曹恩凡看着他敲门,然后小淞开门,他走了进去。 ☆、纵然是吵吵闹闹也无妨 杜先生在香港的公馆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公寓。严天佐和曹恩凡知道这个情况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了一会儿。从码头接他俩过来的人是杜先生的管家,之前便跟着杜先生一起来了,路上跟二人说,不是没有别的地方住,其实离这个公寓不远,杜先生的一个朋友给安排了一个洋楼,只是那楼久没人住,需要修缮,可是人手不够,只得先在这公寓里住着。 管家把他俩带到杜公馆附近,说:“叶爷吩咐过我们给二位安排住处,我想,既然是来照顾杜先生的,便也没挑太远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不过,房钱只给二位交了一季的,以后的话……” 严天佐当然明白,这房钱自然不能再花费杜先生的,立刻把话接过来说:“不敢再让杜先生为我们破费了,以后我们自己想办法。” 他们的住房就在不远处的一个五层小楼里,管家把钥匙给了他们。严天佐说安顿好了便立刻来给杜先生请安,管家让他们明天再来,而且杜先生现在愈发不见客了。 这也难怪,来香港已经算是逃难,不复往日的风光,曾经都不会随便见客,如今更加不会了。严天佐跟管家说:“我们明天会去的,然后听您安排。” 管家点点头,又交待些琐碎事情便走了。 小楼里一层两户,他们住东边一户。房子很小,几乎没有厅,卧室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便已占去了大半。严天佐回头看曹恩凡,他正在上下打量着房子。严天佐觉得有些委屈他了,没想到曹恩凡忽然对他笑笑:“挺干净,挺亮堂的。” 严天佐这才发现,迎面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南面,采光极好,把整个房间照的通亮。“是不错,可惜太小了。” “就咱们两个,要这么大地方做什么,再说咱们也没什么东西要摆放的。”曹恩凡说着,把两个人的行李放进卧室。“这儿和北平真不一样。”曹恩凡伸手摸了摸床架子,“这要是搁北平,早就落了一层灰了。” 严天佐走到曹恩凡身后,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拉过他刚刚摸东西的手,捻着他的指腹,“南方潮湿,灰尘少,就怕到了天气暖的时候,潮气太重。” “比上海还严重?”曹恩凡侧过头跟他说话,两人的嘴唇几乎挨着。 “嗯,比上海还严重。”严天佐看着他的眼睛,嘴唇若即若离。曹恩凡的目光开始闪烁,脸颊也红了。 “恩凡,这里不如北平你家的院子,也不如我们在上海的洋房,咱们先这么住着,我慢慢再找宽敞的地方。” 曹恩凡看着窗外有些破烂拥挤的街道,把身体往严天佐身上靠了靠,“这就挺好的了,我没那多讲究。” 他们这么拥着,在卧室里站了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这是他们许久以来,难得宁静的一刻。曹恩凡想起了很多个北平晴朗的日子,严天佐一路小跑来天桥看他,他跑得急匆匆,尘土在他脚下腾起。他就这么一路跑来,跑进了曹恩凡死气沉沉的生活里。 第二天,也算他们运气好,杜先生居然愿意见他俩。严天佐曾经见过杜先生几次,却也没机会直接跟杜先生说过话,都是站在八爷身后,他们聊事情,严天佐站着走神儿。每次回来后,他哥哥要是想跟他聊聊刚才听到的□□,他八成都是一脸茫然,严天佑提醒过他几回,可他还是改不了。现在他直接面对杜先生,身边还有个更不会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曹恩凡要他护着,这次可万万不敢走神儿了。 杜先生走出来的时候,严天佐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打扮还是照旧,只是脸上神色憔悴了许多,头发也见白了。等杜先生坐好,他和曹恩凡一起行了礼。杜先生摆摆手,就让他们坐了。 “不用拘束,像在家里一样。”声音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听着哑了些。 几个人刚刚坐稳,就见五姨太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是拿着一把折扇,一路走一路在手里玩着,笑盈盈的,看着精神十足。“先生,我也来看看朋友。” 杜先生见到五姨太,神色轻松地笑了笑:“坐吧。” 五姨太坐到了曹恩凡和严天佐的对面,看了一会儿说:“六郎瘦了。” 曹恩凡知道是说他,虽然告诉过五姨太本名,但也没指望她能记着,或者记着了,可不如六郎叫着顺口。曹恩凡略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先生可问过他们名字了?” 杜先生打趣道:“你说了是你朋友,不如你告诉我。” 五姨太笑笑,倒不拘什么礼数,用扇子指着他俩:“这是原来跟着八爷的严家兄弟,这个是弟弟,叫严天佐。这个穿长衫的是您前年寿辰的时候,家里堂会上唱杨六郎的,叫曹恩凡。”说完,转头问他俩,“我说的可都对了?” 严天佐点头:“五姨太真是好脑力!” 五姨太摆了摆手里的扇子:“人说贵人多忘事,我不是什么贵人,这才记得清楚呢。” 以往这个时候,会有严天佑在旁边打圆场,可是眼下只有严天佐和曹恩凡,这话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了。五姨太看他二人神情,便知道他们不擅于应对,她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出来作陪的,于是对杜先生说:“先生说呢?” 杜先生摇摇头道:“谁又是什么贵人呢。”继而抬头看着严天佐和曹恩凡,“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时何谈贵贱。你们都是为抗敌尽过力的,连同你哥哥,杜某都记在心里。等回了上海,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严天佐跟曹恩凡站起来,朝杜先生鞠了一躬,严天佐道:“谢谢杜先生。我们俩在香港一定为先生尽心尽力。” 杜先生点点头,便起身,严天佐和曹恩凡跟着站起来,把他送走。五姨太扶着杜先生进到里面房间,很快又出来了,用扇子点了点他们身后的椅子,自己又在刚才的位置坐下。 “坐吧,吩咐你们些事情。” 严天佐和曹恩凡坐了,说:“五姨太请讲。” 五姨太抖开折扇,在手里挽了个花儿,笑着说:“杜先生的徒弟本来安排了一个洋楼给我们住,可是那楼年久失修,现在住不进去,我们这里又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实在没有人手去帮忙。现在你们来了,总要安排你们些事情做,就把那房子修了吧。一会儿就去找管家支钱,让他带你们过去。” 曹恩凡还有些不明白,但是严天佐知道这是五姨太给他们两个找活计呢,高高兴兴地应承了下来。 “恩凡,我看你也不懂那些事情,有空了不如来这里跟我唱唱戏,你要是不嫌弃,我教你。” 曹恩凡看了严天佐一眼,严天佐笑笑,他也只好笑着说:“五姨太您太抬举我了。” 临走,二人找管家支了些钱出来,又被带着去看了那栋洋房。 严天佐之前和他哥哥做过修缮房子的事情,回忆当时严天佑是怎么做的,现在依葫芦画瓢,同样做起来。 他们居住的这一带大多是从内陆逃过来的,北方人不少,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帮工。有比较爱打听的,问过严天佐,这么大的房子是谁要住进来,严天佐一个字都没提过是杜先生。那样的人物,还是越少人知道行踪越好。 曹恩凡在工程上帮不上忙,就在家里做些饭菜,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也自己做些,虽然做不好,却也能入口。严天佐有时赶不回家,他就把饭菜送到洋楼那边去。 他们两个住的地方也一直没动。严天佐想过换个宽敞点的地方,曹恩凡倒觉得这里挺好的,几个月过去,就把这儿真的当做家了。收拾的窗明几净,又添置了些家具,两个人住起来不显得局促,反而十分温馨。 偶尔去杜公馆给杜先生请安的时候,会顺便给严天佑打个电话。要是小淞接的便能多知道些他们的情况,要是严天佑接的,便只能嘘寒问暖,彼此报个平安。后来,连小淞都说的少了,严天佐问他,是不是他哥哥不让他多说,小淞为难地说,“二哥,你就别问了”。 形势必定是不太好的。虽然远在香港,凭着听电台,看报纸,也能猜到上海的情形了。其实香港的局势也日渐危急。 曹恩凡给章晋平写过两次信。第一次过了三个多月,收到了回信,是别人代写的,连遣词造句大概都是别人帮着想的。曹恩凡能想象得出,章晋平那个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焦躁样子。信上说,小虎儿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走几步路了。 晚上,曹恩凡倚在床头给严天佐念信,严天佐听了也高兴,拿过信来看了看,“你回信跟他说,什么时候照张照片给咱们看看。” “行,我明天就写。” 这回信寄出去之后,久久都没再有回音。 因为人手少,一栋小楼修修停停,半年之后,杜家财政出了些问题,这修楼的事情就又放下了。 严天佐空闲的时间多了,就爱四处逛逛,买些吃的玩的。他们当初来香港之前,严天佑转了不少的钱到汇丰,他们到了香港,便可直接取出来用,又有杜先生支出来的月例,所以不缺现金。 不过,逃难而来的,总是有缺现金的,因此典当行里经常有便宜东西卖。严天佐发现了这个好处,便总来看看。 曹恩凡本来总和他一起出来走走,但十次里八次是去当铺,曹恩凡腻了,由着严天佐去闲逛,自己买些必须之物就回家了。 一日,曹恩凡正做着饭,听见门响,知道是严天佐回来了,也不理他,仍然忙着手头的事情。忽听严天佐用嘴巴学着锣鼓点的声音,吵吵闹闹的。曹恩凡心想大概是遇到什么高兴事儿了,等着他走过来跟自己说。忽然腰间被一个冷硬的东西触了一下,习武之人的机警令他瞬间意识到这是曹恩凡左手一抄,把那东西撩开,见是一根长杆,右手一抓一带,便夺在手里。严天佐哎哟一声,摔在了地上。 “天佐!”曹恩凡把手里的长杆扔在一旁,也没看是什么,就去扶起严天佐。 “曹恩凡,你这是谋害亲夫啊!”严天佐爬起来,揉着膝盖。 曹恩凡看着他好笑,说:“我还说你谋害我呢,拿什么东西捅我?” 严天佐瞬间笑了起来,走过去把长杆拿在手里。曹恩凡这才看清这是一杆长|枪,而且是杆好枪! “怎么样?” 曹恩凡看见这东西有些兴奋,拿在手里想耍几招,无奈房子太小施展不开。 “哪来的?” “不知道是谁当的,昨天还没见呢。” 曹恩凡很高兴。家里那杆枪没带在身上,他时不时还会想起,这杆虽不如自己从小用到大的那杆,却也能算得上品了。 “不枉你一天去那么多趟。” 严天佐颇为得意,坐到桌子旁,笑眯眯地说:“什么时候能再看六郎大展身手?” “这屋里不行。” 严天佐皱眉想了一会儿,眉眼一舒,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从今后把愁肠一概不管 严天佐说的地方就是那栋小洋楼。没有院墙围着,大门直接贴着路边。内里基本已经装潢一新,只是外墙还没有粉刷,后面有个小花园,要从楼里传过去才能进入,停工前只把杂草除了,还没有来得及种上新的植物。 天已经黑了,路上人却不少,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他们都去干什么?” 严天佐往人流的方向看了看,说道:“那边是教堂,他们大概都是教徒。今天他们过节,是圣诞,就跟咱们大年三十似的。” 曹恩凡点点头,手里提着枪跟着严天佐从洋楼正门走了进去。楼里布局有些像他们在上海昆山路的那栋小楼,一共三层,顶上是阁楼,二楼是卧房、书房,一楼是起居之所,加上两间客房。 “你这是按照上海的家修的么?” 严天佐顺着曹恩凡的目光四下看看:“格局原本就有些像,我只住过昆山路那一栋楼,只能照着那个样子弄了。” 来到后面的小院儿里,依稀可在月光下,见到墙角砖缝处又有杂草钻了出来,已经半臂多高,院中央是空空的土地,在晚上反射着苍白的颜色。 严天佐走到中央空地,平伸着胳膊:“这里怎么样?足够你练枪的了。” “嗯,这里不错。” 严天佐笑嘻嘻地走到一旁,让出来中间的空地:“快快快,让我再看看你练枪!” 曹恩凡无奈地看着他叹口气,将枪在手里掂了掂,一个抢步便冲到了院中央。招式挥洒,缕缕月光如流水被搅乱,飞溅了满院。 严天佐在一旁看的如痴如醉,几年之后再看到曹恩凡练武的身姿,仍如第一天那样令他着迷。这样的恩凡,无论他什么时候见到,在什么情境下见到,他都会喜欢的。 渐渐地,那个在舞动着的曹恩凡变得不清晰起来,让严天佐觉得犹如梦幻,他着迷地看着,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这世上的一切好似都在曹恩凡身边褪去颜色,只剩下了他。 曹恩凡练了一套十六式,许久没有摸枪,功夫多少荒疏,一套下来,身上已经感觉吃力,便收了招式站定。严天佐却毫无反应,呆呆地立在一旁。他走过去,轻轻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 严天佐回过神,对曹恩凡笑笑,然后双手把人抱在怀里。曹恩凡对他的搂搂抱抱早就习惯了,顺势也抱住了他。 “恩凡,我总觉得晚了,我第一天看见你的时候就应该这么抱住你。” 曹恩凡觉得他怪好笑的,拍拍他的背说:“行了,这话说了好几遍了。你要真是第一天见我就这样,我得拿你当疯子。” “现在不把我当疯子了?” “也当你是疯子,可我喜欢。” 两人抱着,心满意足地微笑。 远远地一声隆隆巨响从天边滚来。曹恩凡抬头看了看天,问严天佐:“打雷?” 严天佐的方向正好能看到花园墙外,尽头有火光。 “不是!是轰炸!” 曹恩凡转过身,同时又一声巨响。地面抖动起来,两人险些摔倒。 “怎么回事?” “不知道,先回家吧!” 他们冲出临街的大门,街上的人慌乱的四处奔跑。严天佐和曹恩凡拉着彼此,跑回他们居住的公寓。公寓里很多住户从自己家逃了出来,在楼下拥挤成一团。 严天佐大声喊着:“都回去,爆炸在另一边,快都回家。不要上街。”当时上海就是这样,爆炸发生,人群全部涌上街道,日本人的军队冲过来,把老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开枪射杀惊恐的民众。 “不要上街,快回去!”曹恩凡和严天佐劝说着附近的人,等他们都重新回到楼里,二人才回家。 喘息稍定,严天佐在窗边看着刚才爆炸的方向,是在山区。 他们一直没睡,后半夜,街道上已经出现了日本兵,一小队一小队的。 曹恩凡的手一直被严天佐紧紧抓着,直到两个人的手全都僵硬。 第二天,也就是民国三十年,公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总督府向日本人受降。 严天佐和曹恩凡受到的触动极大,北平、上海、香港,他们身处的地方一点点被异族吞噬,犹如皮肉被层层剥离。可是,香港总督府受降之后,他们却时常听到有老港人说,英国人走了,来了日本人,总之是没有抬头之日。 听到这话他们才意识到,原本香港就已经是沦亡之地的,这次不过换了个主人。 消沉至极之时,内陆却屡有捷报传来,日本人在世界各地也频遭重创,似乎预兆着谷底之后,形势有逐渐回升的态势。香港区域内,也一直有针对日本人的游击战,反抗规模不大,却从未停歇。 严天佐和曹恩凡就此断了和严天佑的联系,电话无法接通,书信更是难以递送。 严天佐和曹恩凡倒是从不怠慢杜先生,每个月必然有两次去探望,明眼可见,杜公馆也是每况愈下。下人已经减少,甚至偶尔出来见他们的五姨太,身上首饰也只剩镯子和项链,衣着愈发质朴。到后来,五姨太便不再隐瞒,需要典当贵重东西会直接交给他俩去办,每次回来送钱,五姨太会想留些零头给他们做零花,他俩哪能要这些钱。五姨太极少出门,对外面典当的行市也不清楚,有时拿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地方收,他们二人就自掏腰包凑一些给她。 严天佐和曹恩凡,花销还是很小的,尤其严天佐戒掉了乱买东西的毛病,他们的日子同样在典典当当中颠簸地过着。 一日,严天佐去给五姨太送钱,曹恩凡没跟着,等他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布包,看着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 严天佐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张唱片。 “五姨太给你的?” “嗯,这是之前五姨太给唱片公司灌的,各样自己都留了一张。现在放在家里,既没用又占地方,说是让我拿出去卖了。” “你怎么拿回来了?” 严天佐苦笑着说:“咱们留着吧,这东西,现在也没地方卖。再说,五姨太唱的这么好,我还有心自己留着呢。” “那也好。留着吧。可不能跟五姨太这么交差啊。” “是,这毕竟是五姨太的唱片,说卖的少了,她听了肯定要伤心,所以还得多给些。” 曹恩凡看着这些唱片,心里堵得慌,倒不是因为他又要花钱,而是替五姨太难过,变卖自己的唱片已经够令人心酸的,如今还要他俩暗中帮忙,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他回到房里,翻出钱盒子,数了不少的钱,出来给了严天佐:“拿着吧。” 严天佐接过来,点点头:“明天我给送过去。” 五姨太对他们有恩,又是个女人,本来是居末位的姨太太,却一路跟着杜先生,可见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严天佐和曹恩凡是用同样的心尊敬她的。这点钱,二人没什么异议,给她也不心疼。 他们最艰难的是民国三十二年和三十三年这两年,到了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历一九四五年年初,局势似乎陡然明朗起来。 驻香港的日本军队,开始部分撤离,香港的民生和经济也逐渐宽松。前线战事推进顺利,似乎终于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地方。日本人气数已尽的兆头越来越明显。 杜先生已经开始着手重回上海的事情,银行金融很多系统恢复,资金问题也慢慢解决了。 五姨太叫严天佐和曹恩凡过去杜公馆,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他俩一笔钱。二人虽然推拒再三,还是拗不过她的意思,收下来。 “我那回给你的唱片你还能赎回来吗?” 严天佐和曹恩凡对视一眼,点点头说:“应该是能的,我去典当行帮您问问。” 五姨太说:“要是被人买走了,就不必大费周折了,要是还在你就帮我买回来吧。” 故意拖延了两天,严天佐抱着那十几张唱片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五姨太。 虽然当时是哄她的,可是严天佐是从心里喜欢五姨太的戏,因此把这些唱片交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五姨太仔细看着那些唱片,生怕他们被损坏,看了半晌说:“没人买走吗?” 严天佐摇摇头:“有人买的。” “看来也是个爱戏的,保存的这么好。你从哪弄回来的?” 严天佐这慌编不圆了,索性说:“五姨太,这唱片其实一直在我那里放着,我一直爱戏您也知道,我实在是不舍得把这些随随便便当了。” 五姨太放下唱片,许久没说话,末了叹了口气,手里玩着的那把旧扇子如今已经有了纯美的光泽。 “难得你有心了。这些都是我的心血。我学戏十几年,天资不够,全靠勤奋,有了后来,说实在的,我没什么别人可谢。可今天,我谢谢你。” 那天的对话,严天佐记得特别深刻,他跟曹恩凡反复提起过,他说,那一刻的五姨太既是个女人,又是个豪杰。 ☆、愿天下从此后国泰民安 他们是在六月份回到的上海。杜先生提前得知了一些消息,早早安排了回程,准备重整他的河山,恢复抗战之前的威望。跟杜先生在香港的几年,使严天佐和曹恩凡自然而然成了杜先生的亲信,回了上海杜先生待他们自是与旁人不同。 听到日本人无条件投降的广播的时候,严天佐和曹恩凡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昆山路的小洋楼。可是,严天佑和小淞却已经不在上海了。 叶培峰还在上海,他第一时间将杜先生接回杜公馆。严天佐和曹恩凡一直跟在旁边,杜先生重新坐在杜公馆正厅的主位上,叶培峰带着一直留在上海的徒子徒孙们给杜先生请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是座上和座下的人眉眼神情都和往日有了不同,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却透着一股令人怅惘的气息。 离开杜公馆的时候,叶培峰告诉他们,严天佑和小淞回了他们苏北的老家,已经有两三年了。 “为什么?”严天佐十分震惊。自从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他们便一直没有和严天佑取得联系,好不容易盼到回了上海,严天佑和小淞却又去了苏北。 叶培峰摇摇头说:“还不都是那个八爷。你们走了之后,他先是清理了自己的门户,后来越来越猖獗,帮日本人杀进步人士。你们帮抗敌后援会,他一直记着呢,天佑又十分活跃,八爷几次派人暗杀,幸好都逃过了。我自身难保,权宜之计就是把他们俩送去苏北了。” 知道严天佑和小淞人还安全,严天佐松了一口气,又问:“叶爷,您没事吧?” 叶培峰爽朗地笑笑:“我这不是在你面前么。” “是啊是啊,没事就好。”严天佐脑子里还有些乱,语无伦次的。“我哥他们去了苏北之后,您又和他们联系过吗?” 叶培峰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严天佐可以理解,既然连他哥哥都逃不过八爷的暗算,更何况叶培峰这种在上海替杜先生坐阵的重要人物。想必他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叶爷,多谢您对我们的照顾,我和恩凡,还有我哥他俩,都多亏了您。知道他们在苏北老家,我就放心了。多谢您。”严天佐朝叶培峰鞠躬。 叶培峰拦住了他,示意他不必了,又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投降了,八爷那个为政府的高官还能做几天?到时候日本人撤退,等着他的就是国民政府的制裁。这种卖国贼,活该千刀万剐!” 然而八爷没有被制裁,也没有被千刀万剐。在日本人宣布投降的第二天,他便自缢了。 报纸上刊登了这条消息,只有短短地一行。 日本军队撤离上海,许多人跑出了租借,在大街上欢呼,像终于出笼的鸟儿。 严天佐和曹恩凡把昆山路的小楼收拾一新。晚上,二人东拼西凑弄了一桌饭菜,杜先生开了酒窖,让叶培峰给他们送来了一瓶陈年的花雕。 曹恩凡给他们彼此斟满酒,二人干了一杯,严天佐喝下酒,却不见开心,曹恩凡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大哥?” 严天佐放下筷子,反问他:“我想越快越好,你说呢?” “那咱们明天就去吧。” 严天佐宽心地笑了笑,“好,明天。” 次日,他们先去问过杜先生,杜先生说,这事何必亲自跑去,着人去苏北打听打听,把严天佑他们带回来便是。 叶培峰听着杜先生的话面有难色。 杜先生去香港的几年,上海乃至江苏的形势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青帮早已风光不再,杜先生的辐射范围大大锐减,只是这一切,杜先生自己还未有深刻的察觉。 严天佐说:“我还是想亲自去找他。” 叶培峰正好顺着这话说:“先生,亲兄弟想尽早见面,您就容天佐几天,回一趟老家吧。” 杜先生痛痛快快地准了,还关照说,若是有难处尽管跟他说,找个人很简单。 从杜公馆出来,叶培峰跟严天佐说了实话:“苏北一带早就顾不过来了,已经许久没有那边的消息。当时说是回了老家。” 严天佐说:“我也有二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好在还记着地名,如果还有亲戚在,应该不难找。” 三天之后,严天佐和曹恩凡到了徐州,又过了一天才到了严天佐出生的村子。 严天佐指着一条流经村落的小河说:“是这里,我还记得这条河。” 曹恩凡从小到大没来过这么荒凉地方,大多都是在热闹的城里,这样的村落他还是头一次见。 “太破了是不是?”严天佐拉着曹恩凡的手,走在狭小的土路上。 “在北平也有这样的村子,人要多一些。” “能逃走的都逃走了,我和我哥就是逃出去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在村子里走,一共没碰上几个人,即使尽量穿了旧衣服,走在这村子里仍然扎眼,不久便有更多的人在远处看着他俩。 严天佐尽量无视那些不礼貌的眼神,拉着曹恩凡继续往前走。他努力回忆着,竟然发现,小时候的很多事情虽然记得不是十分清晰,却没有忘记。他看到村子中央有一个大槐树,他记得从这棵槐树往北走就能看到他叔叔的房子。 他们从大槐树出发朝北走,走了半晌,果然见到了一座房子。 “这是你叔叔家?” 严天佐在门外看了看,摇摇头:“记不得了,当年我叔叔家的门槛,到我膝盖这么高。” 曹恩凡说:“那时候你能有多高?敲门问问吧。” 严天佐点点头,准备敲门。手抬了半天,他回头对曹恩凡说:“我叔叔对我们不好。我不想看见他。” 严天佐的脸上浮现了曹恩凡很少见过的慌张,让他心疼不已。他抱过严天佐的肩,轻拍着安慰他。 “我敲门了?”曹恩凡问。 严天佐喘了口气,“嗯。” 曹恩凡看严天佐做好了准备,伸手去敲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门内门外的人对望着,忽然门内人高喊:“二哥!” 严天佐和曹恩凡这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孔:“小淞!” 小淞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丢开了门便往房子里跑,喊着:“大哥!二哥和恩凡哥来了!大哥!” 严天佐和曹恩凡完全愣住了,站在门外,竟是没往院子里走一步。直到严天佑走过来,把弟弟抱在怀里。 “你们怎么来了?”严天佑的声音哽咽。 严天佐抓着哥哥身上的破衣服说:“日本人投降了,咱们回家。” 村子里消息闭塞,虽然来过日本兵,但村民们只知道害怕,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国家被侵略,更不知道抗战已经胜利。 严天佑和小淞所有的行李不过是各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四人一起回了上海。 昆山路的小楼又恢复了几年前的样子。严天佑甚至还问过严天佐和曹恩凡,他们的房间需不需要添置些新东西,譬如大一点的衣柜之类。 曹恩凡说不用了,自己没什么衣服要放,现在这个就够用了。严天佑点点头,回了自己房间。严天佐看哥哥走了,回头对曹恩凡坏笑着说:“衣柜不用换大的,应该换个大点儿的床。” 那天晚上,严天佐抱着曹恩凡说:“都回来了,我能睡个好觉了。”曹恩凡再看他时,他果然已经睡熟了,像个婴儿一般,把头埋在曹恩凡的颈窝,呼吸深重均匀,睡得无比香甜。 严天佐是被饿醒的,醒来发现曹恩凡不在身边,一个翻身坐起来,看到他穿戴整齐坐在书桌前,正在读什么。 “恩凡?” 曹恩凡没答话,他下床走到他身后。若是平时,曹恩凡有功夫在身上,早就发现了他的动作,现在他却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严天佐,坐在那里。 严天佐看到他在读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一行醒目的黑色大字:国民政府在南京为抗战烈士举行集体国葬。 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小字越过中缝连到下一版面。严天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发现那些小字是烈士名单,包括他们所属的部队、军衔、姓名。 严天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顺着曹恩凡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他盯着的那一片小字中看到了“童飞”的名字。他的心骤然收紧,不安地看着曹恩凡。之后他缓缓蹲下身,拉过曹恩凡的手轻轻吻了吻。 曹恩凡终于有了反应,低头对他笑了笑:“不知道童大哥愿不愿意别人这样看他。他可是最不爱听别人说他是好人。” 严天佐站起来把他抱在怀里,说:“可他确实是个好人。”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十日,南京。曹恩凡和严天佐在路边看着国葬仪式的仪仗队从眼前缓缓走过,他们看到童飞的军装礼服被盖上了青天白日旗,他们听到了当局对抗战烈士的悼词。 南京那天的阳光很刺眼,曹恩凡觉得,就想童飞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那样刺眼。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上海好景不长,不仅是政府的经济状况,也是青帮的状况。或者说,青帮自杜先生去香港开始,便已经没了好景。 而彻底认识到这一点,却花费了杜先生不短的时间。于是权宜之计,他又起了回香港的念头。 叶培峰经常来昆山路的小楼,是严家兄弟的座上宾。一日,他又来做客,便把杜先生的想法告诉了他们。 曹恩凡向来不过问其中的事情,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听到要返回香港的时候,他不禁想起了他和天佐在香港的日子。那几年,也难熬,也艰辛,但两个人一起花心思过日子,竟然生活的不错。无论是精打细算,一分一厘都要记清楚,还是偶尔为了痛快奢侈一回,回想起来都有是有滋有味的。 他想着便去看严天佐,他们已经相识十年,可他看着一点都没变,仍然孩子气,仍然嬉皮笑脸。自己呢?曹恩凡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他曾以为,自己永远在北平,在他的那个小院里,看着四季更替,这世上所有的波澜都与自己无关。可自从认识他,那样平静无波甚至有些了无生趣的日子便翻天覆地变化了。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变。至少他这十年间是没变的。严天佐跟他嬉皮笑脸没正经的时候,他还是会脸红,跟他撒娇的时候,他还是会纵容。就和他们刚刚在一起时一样。 曹恩凡有时候会在心里笑话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天佐,恩凡。”叶培峰忽然叫他们俩名字。 曹恩凡回过神来,听到叶培峰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杜先生这次要是去香港,肯定是不能再回来了。以后的形势我们谁都说不好,但是杜先生既然决定去香港,自然有他的考虑。所以,你们如果愿意跟着杜先生一起去,我是想你们两人能先过去,帮忙把一切安排好。” 前面的话曹恩凡没听全,现在听得有些不明不白,于是看严天佐,严天佐的眼神也很茫然,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严天佑开口说:“叶爷,这事儿我们得想想,您也知道,我们毕竟刚刚回来,一家人重聚。” 说到一家人的时候,曹恩凡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看着严天佑,心里十分感激。虽然心知严天佑很早就接受了他跟严天佐的关系,但是口头上这么坦然地承认,还是第一次。 叶培峰说:“这次肯定是要你们四个一起去的,先安排天佐和恩凡过去是因为他们对那边熟悉,之后你们两个再陆续过去,这次总归是不会让你们分开了。” 四人听了这话,心底踏实了一些。 叶培峰笑笑:“当然了,你们还是要商量的,明天回我吧。” 叶培峰起身,四个人也随他起来,送到门口。回到房内,严天佑问:“你们两个,愿意先过去吗?这次过去会比之前好过很多。” 严天佐看曹恩凡,想知道他怎么想。 曹恩凡说:“叶爷来问咱们,应当是眼下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了。” 严天佐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何况我们跟他在香港一起待了几年,杜先生对我们很信任。这次若是不肯去,怕让杜先生失望。” 严天佑想来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既然这样,明天就去回叶爷的话吧,你们两个先去香港。” “可是,哥,不能咱们一起去吗?” “要是能一起去,自然就一起了,这次大概是不想声张,一点点搬过去。你放心,叶爷既然答应了我们能陆续过去,就肯定是能的。” 这一行,拖了将近两个月才启程。 曹恩凡和严天佐到香港的时候正是夏天,闷热不堪。先前帮杜先生找公寓的那个徒弟一直在香港,他们二人找到了他,对方也早就知道他们此行目的,很快便给安排了住处。 这里比之前他们在香港的住处好了不少,足有以前那房子的两倍大,尤其一点好处是离杜先生的那栋小洋楼非常近,只隔着一条街。 当时由于没了资金,小洋楼的修缮工作暂停了,这次来正好接上。严天佐雇了泥瓦匠,没几天便开了工。 曹恩凡在严天佐不在家的时候,回去了先前住过的地方,甚至碰到了几个老邻居。他们因为很少跟邻居闲话,于是见了面也只是点头微笑,有认出他们的会惊讶地问候几句。 原先的房子已被一户新的人家取代,女人正背着孩子下楼,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他走到门前,看到门开着,挂着半长的帘子,是一块油腻腻的花布。一个男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已经不是当初他们住的时候的样子,甚至没有一点他们曾经住在这里的痕迹。 这样的事情之后又发生了多次。在许多年后他们回到上海回到北平的时候。都难以再看到他们当年生活的痕迹了。 严天佑和小淞是在将近一年之后跟着杜先生的家仆一起来的。暂时住到了严天佐和曹恩凡的家里。 四个大男人活动在一个千尺不到的公寓里,略嫌局促,严天佑几次想要搬出去,都被严天佐拦下了。 就这样一直住到了杜先生回来。 小洋楼已经修好,内外都是焕然一新。叶培峰带着杜先生去看的时候,严天佐却没有跟在一旁。他正从典当行里搬回一台留声机,和曹恩凡商量着是摆到卧室里还是客厅里。 “放客厅里,怕我哥嫌吵。放卧室里,又怕他们万一要听点什么。” 曹恩凡无奈地跟着他一起抱着留声机,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来走去。最后只好说:“你问问大哥不就结了。” 严天佐恍然大悟:“是是是,问问大哥。”他们把留声机暂时放在桌子上,严天佐左右看看说:“我哥呢?” 曹恩凡说:“今天杜先生要去看小洋楼,你哥带着小淞一早就出去了。” “我倒是把这事儿忘记了。” “天还没大亮你就去典当行了。” “最近来香港的人多了不少,好多人都着急典东西换钱,我要不是早去看着,哪能捡到便宜。” 曹恩凡看他坐在沙发上摆弄着留声机,觉得十分好笑,想当初严天佐花钱可是从来没有计算的,如今也学会精打细算过日子了。 叶培峰引着杜先生看了看小洋楼内部的格局,然后回到一楼,指着一个房间说:“天佐说这是专门用来唱戏的一间屋子,开了个后门,直接通到花园里,方便五姨太喊嗓子。” 杜先生推开门,走进花园里,暮春时节,满园花团锦簇。 杜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看严天佑,说道:“天佐这心思很周到。” 严天佑恭敬地笑了笑。 后来,严天佐他们的邻居搬家了,严天佑就把那房子买了下来,和小淞住到了他们的隔壁。吃饭还是在一起吃,偶尔也在一起聊天聊到很晚,才各自回家休息。 曹恩凡给章晋平写过很多封信,还寄了他和天佐的照片,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他会担心,时刻关注着北平的状况,听到北平一直没有再开战,稍微宽了心。直到很久之后,终于收到了章晋平的一封回信,信里也有照片。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墨道不销魂 作者:李陶风 第13节 一共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上面有四个人。章晋平和春燕坐在两把并排的椅子上,春燕怀里抱着个小娃娃,两人身前站着个七八岁的孩子。 严天佐指着那个大孩子说:“这个是小虎儿!长这么大了!”又指着小娃娃说,“这是他们家的老二吧。”说着把照片拿起来,对着等照来照去。 “你看什么呢?” “看看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曹恩凡皱着眉头叹口气,拿过照片,“虎子哥信里会说。” 第二张照片只有小虎儿一个人,坐在一个书桌后面,一手拿着笔一手扶着纸,做出写字的样子。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如先前的那封信一样,一看便是别人代劳的。他说,他们让小虎儿读书了,这孩子聪明伶俐,先生们很喜欢他。他和春燕生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取名字叫永宁,是去年三月生的,已经有一周岁了。他们还住在曹恩凡家的院子里。桂树每年都会开花,风一吹就会落满院子。那对相思鸟几年前死了,先是一只死了,第二只便每天哀鸣,没几日也死了。他记得恩凡当年的嘱咐,把它俩埋在了桂花树下。春燕喜欢摆弄花草,院子里的两块小花圃被她种上了月季,虽然长得不是很好,但季节到了还是会开花。 信上最后说,希望他们在香港一切安好,他们在北平也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 曹恩凡读完信就哭了,严天佐在他身边抱着他。他们把信收好,写了回信,第二天就寄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路过杜先生的小洋楼。严天佐忽然拉着曹恩凡的手跑到了花园的后墙边,鬼鬼祟祟的看着周围。 曹恩凡不知道他又有什么突发奇想,只得跟在他旁边。 “来这儿干什么?要看五姨太怎么不走正门?” 严天佐把手指头竖在嘴巴前面:“嘘。”然后压低了声音说,“现在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咱们去了免不了五姨太又要招待咱们。”他说着用手去敲花园院墙的砖,一块接着一块。 曹恩凡看着他神神秘秘地摸住一块砖,然后用手指慢慢往外抠。 “搞什么名堂呢?” 严天佐笑笑,把那块砖拿了下来,矮下身子往窟窿里面看。“我把后门开在了练功房,直接对着花园,五姨太要是想吊嗓子唱戏,在这儿就能听见了。” 曹恩凡摇摇头:“什么时候又有了听墙根的毛病?” 严天佐对着曹恩凡嘻嘻笑着。 “有人唱戏么?” 严天佐直起身子说:“没有。” 曹恩凡拉着他说:“行了,快走吧,我看你就是闲的。” 严天佐把那块砖原封不动放回去,“我本来就是闲人一个。”他忽然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曹恩凡面前,倒退着往前走,像在兵马司胡同儿里,他第一次接着曹恩凡去看戏时那样。他比手画脚闲不住,仿佛还是二十多岁,一门心思想要讨好眼前这个人,他高声唱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