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正文 第1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文案 这是个挤兑情敌不成反被压的故事。 姜三少爷为心上人守身如玉这许多年,啥都没捞着,反而眼睁睁见他被另一个人弃之如履。 姜三少爷从云端跌落下来,成了万子满接在手心的白月光。 悬疑阴谋,略甜略欢脱,伪·爱上情敌的故事。 腹黑心机大boss攻x深藏不露好作死小少爷受 内容标签:悬疑推理 怅然若失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宗孜,万充 ┃ 配角:游朋律 ┃ 其它: ================== ☆、淡竹林 隆启十三年,二月初二。春龙节,土地爷诞辰。大吉大利,忌出行。 京城郊外有片绵延数里的淡竹林,大片大片细长青绿的竹叶在早春料峭的风里颤动。 这天清早,阳光正好,姜宗孜活动了一下筋骨,轻车熟路地躲开小厮侍卫,从姜府偏门溜了出去。他痞里痞气地撸了把袖口,杀气从眼眸缓慢扩散至全身。 姜宗孜怀中所揣,是他心上人游朋律所绘的京郊淡竹林地图。姜宗孜打算凭借自己过人的智慧,在淡竹林找到一个叫万充的混小子,然后潇洒地将其大卸八块。 晌午时分。 在淡竹林转了不下十圈的姜宗孜此刻已是一副丧家犬样,他气喘吁吁地抬袖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扶住眼前那根竹子,把重心都托付了出去。姜宗孜瘫了好一会儿,体力才慢慢恢复,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宣纸,展开,将纸上所画远山浮云间的仙侣居处与眼前胜在宽敞的简陋木屋,进行了谨慎的比对。 没错,就这疙瘩。 姜宗孜站直身,整了整衣袖,端了端架子,步履沉稳地走进木屋。 没人。 姜宗孜继续步履沉稳地穿出木屋的后门。 这回,一下看见了木屋后竹枝间的人。 没错,就这混小子。 姜宗孜将自认为阴冷狠辣的目光射向竹下捧书的那个眉目温柔的男子。 过筛了阳光,男子头顶上方的一席竹叶,绿得有些过分通透。细碎又明晃晃的春光撒下,落在他一身单薄青衣上。 万充淡淡掀起眼,残留着细究的目光从黄褐色纸页转向姜宗孜。是双温润而漆黑的眼眸。 沉稳如姜宗孜不得不承认,他积攒了多天的怒气,在那瞬间,清零了。 想他姜三少爷多年来混迹画舫青楼,见过的美人娇娥无数,那定力毕竟不是盖的。姜宗孜当即在脑海里强行刷了数遍心上人游朋律闪着泪花的大眼睛和可怜委屈的小下巴,火气“腾”得一下又回来了。 虽说姜府三少爷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然而他跟其他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不,长得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白莲花般圣洁的情感经历,眼里心里就一个暗恋了十多年的游朋律。 可是! 可是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伪君子!居然! 想他不过是被禁足了半个月,这个杀千刀的万充居然趁机勾引了小游游然后始乱终弃了!老子流了十多年哈喇子也没下嘴的肉,你他娘的十多天就吃腻了?! 岂有此理,老天不公啊! 姜宗孜这五天来,可谓日日捶胸顿足。 血粼粼的真相大白于五天前的下午,姜宗孜毕生难忘。 当时,姜宗孜撅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在床上修身养性,他边修身,边动着歪脑筋,要把与人私奔的大哥骗回来,分担老爷子注意力,从而达到转嫁危机的目的。姜宗孜皱着一张脸,苦思无果,狠揪了把头发,狂躁地一翻身,全方位完美命中臀部伤处。 姜宗孜正痛得嗷嗷叫,一道清癯羸弱如柳般的身影挡住门口的光线。 心上人游朋律自带背光出现,霎时间点亮了姜宗孜黑暗的牢狱岁月。 姜宗孜臀不痛了,嘴不嚎了。他动作敏捷翻身下床,绽放出花一般的笑颜,嘘寒问暖端茶倒水。还没狗腿够,突见一滴清泪悄然滑过游朋律白皙秀丽的面庞。 姜宗孜一懵,紧接着又一炸,边炸边心疼地连连询问前因后果。 游朋律眼神涣散地注视着瓷蓝杯盏中漂浮的茶叶,生无可恋状:“我喜欢上一个人,可他不要我。” 姜宗孜揪着一颗心,听游朋律惨白着脸描述起故事的起转承合,他们在哪里遇见,又如何分别,许过什么诺言,却在花开时节终结一段情缘。游朋律眼泪无声滚落。 姜宗孜听得怒发冲冠,他猛地抬脚踹飞一边的柏木凳,提气就往外冲,要去找万充算账。当然,毫无悬念地,在院子门口被侍卫拦了下来。游朋律失魂落魄地跟在姜宗孜后面,不知想劝退还是劝进。 一群人在门口纠缠起来,其间,姜宗孜曾多次以指怒点门环上的紫铜天鸡,色厉内荏地威胁:“要是再不放我们走,我就磕上去了!”宁死不屈的英勇模样令侍卫们频频肝颤。 两盏茶后,姜大老爷派人传来话,说三少爷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揍一顿就好了。 姜宗孜一听,心道:“切,小看本少爷,大丈夫在心上人面前岂能露怯!”他咬牙跺脚心一狠,英勇地挨了结结实实的十大板。 不就是十大板吗?不就是个叫万充的小白脸吗?不就是有那么点文化爱小隐隐于淡竹林叫万充的小白脸吗? 算个球啊? 一直到万充淡淡掀起眼看向姜宗孜前,姜三少爷的内心,几乎是不虚的。 这时春阳当头,姜三少爷酸溜溜的目光在万充身上转来转去,他酸溜溜地想,这小白脸还真他娘的长得不错。 万小白脸闲适地依靠在竹塌上,垂至腰间的长发浓黑得有些刺目。他膝盖上倒扣着一本古籍,古籍的边角细致整齐,万充覆在其上的手指白皙修长,有分外好看的骨节。 他正对来势汹汹的姜宗孜淡淡微笑着。 两人目光相接,春天的日色里,万充眼眸中隐约的洞悉令姜宗孜有瞬间的心悸。 熟悉的洞悉。熟悉的心悸。 携带凶器前来的姜宗孜已经没剩下多少气焰。 即便眼前的万充看上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雅书生,但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在出错,让姜宗孜感觉自己被震慑了,他开始变得踟躇。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大丈夫为心上人出头,岂能说撤就撤? 总得找个由头。 姜宗孜想起来,十五天前他挨了顿揍,是因为他暴脾气踹了从一品大官李少傅家的小儿子一脚。倘若万充他爹是个大官,这倒也算是个可下的台阶。想到这里,姜宗孜很是懊悔,太失策,来之前竟然忘记打听万充的家世了。只有心上人给的消息,说万充区区五品官。 看来,得试探一番。 姜宗孜略有些拘谨地坐上万充的竹塌,套近乎:“兄台,所看何书?” 万充用他雅致极了的指尖点了点古籍封面上的篆体书名,翻译道:“《孟子》。” 姜宗孜闻言,万分惋惜:“年轻人,怎么不看点高深的书?” “比如?” 姜宗孜扳手指:“什么《周易》啊,《奇门遁甲》啊,《品花宝鉴》啊,《隔帘花影》啊……” 万充笑得从容:“皆已拜读。” “皆已——”姜宗孜嗓子里像卡住了枚铜钱,他心想,哼,万充你果然是个斯文败类。想归想,姜宗孜表面上还是装得甚为恭谨,抱拳道:“万兄博学如斯,真真是个值得结交之人,不知你——额,令尊在何处高就?” 万充浅笑着,低眼拂去落于他衣摆的竹叶:“家父燕居多年。” 姜宗孜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闲着就闲着吧,还整个燕居。怎么,看我知书达礼,呸,看我温文尔雅学富五车想挑战我?哼,没后台,那就对不住了,吃我一棒吧! 想到这,姜宗孜“唰”得站起身。 他从肥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根擀面杖,利落地直指万充。 面对眼前突变的局面,万充依旧淡定,只是嘴边笑意加深了。哪片云挡住光线,青衣男子的瞳孔变得愈发漆黑。 倏忽,姜宗孜眼前一晃,他还来不及反应,夹带竹叶香的青衣已迅速袭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姜宗孜被万充牢牢压制在了竹塌上。 姜宗孜眼前,万充勾人的眼眸在笑。下一秒,万充凑低脑袋,用低沉气声在他耳边说:“我怎么觉得,兄台你似曾相识……嗯?”两个人的身体紧密相贴,万充的鼻尖有意无意擦过姜宗孜的鼻尖,彼此气息交缠。 姜宗孜的脸马上不争气地燥热起来,心下恼羞成怒地骂娘,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相识、识个屁!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告、告诉你!我爹可是——唔——”万充温柔地用擀面杖堵住姜宗孜的嘴,于是姜宗孜之后的话在吞咽中拉长成呜咽。 真他娘的奇耻大辱。姜宗孜涨红着脸百般挣扎,呼吸逐渐加重。 只可惜,他的挣扎,除了达成两人四肢愈加缠绕的效果之外,没有分毫脱离压制的可能性。姜宗孜气喘吁吁地噙泪瞪着距自己咫尺之遥的万充,对方始终挂在嘴边的笑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眉宇间平添的那份戏谑,使他的笑容不再温润,倒显得寡淡玩味。 大概是姜宗孜的模样看上去太可怜了。万充本着一颗菩提心,大发慈悲地抬手,“嗵”得一声,扔了塞在姜宗孜嘴里的擀面杖,然后松开姜宗孜,站起身。 竹塌上衣衫不整的姜三少爷,瞪着几步外好整以暇笑容玩味的万充,瞪着万充青衫边每道一丝不苟的褶皱。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距离和沉默让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日影随着竹叶晃动,时间在风梢游走。 姜宗孜瞪得眼睛酸涩。他想,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不是特别擅长把别人弄得一团糟,自己却毫发无伤? 姜宗孜这些日子来的憋屈感霎时一拥而上。 他忍住内心的情绪,转而愤愤地盘算,以后一定要带领姜府上下几百人,跟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小白脸江湖再战!他们来日方长! 姜宗孜在脑子里嘿嘿嘿邪恶地幻想着万充颜面扫地跪地求饶的场景。那头,万充正津津有味地把玩一片落于他袖间的淡竹叶,余光注意着竹塌上那谁奇妙变换的表情。 万充弯腰扳起姜宗孜的下巴,温润而笑:“说吧,你爹是谁?” “哼!”姜宗孜使劲一撇脸。 万充温柔又耐心地扳正他目光。 姜宗孜继续撇,万充继续扳。 来回折腾了几次。姜宗孜烦了,他愤怒地“啪”一声,打开了万充的手。 姜宗孜迅速翻过竹塌,隔着一段不算安全的距离,心虚地瞪着万充。是了,姜宗孜现在非常心虚。他清楚自己方才使了非常狠的力道,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而是仍由他打开了手。 万充浅淡双眼斜瞥着自己停顿在空中的手,忽而轻声笑了。 妈的笑笑笑,笑个球啊! 姜宗孜尤其受不了万充这副让人看不透的深不可测的样子,他一怒之下,不知死活地抬脚踹翻竹塌,吼道:“说出来吓死你!我爹是当朝正二品户部尚书!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居然敢对我不敬!还,还想跟我抢人!” “抢人?”万充失笑。 姜宗孜继续不知死活地上前去揪万充的衣领,结果,毫无悬念地,在第一时间被万充牢牢扣住了双手。 他边蹦边吼:“你他娘居然给我装蒜!好一个情场浪子!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敢说不认识游朋律?” 万充低眸浅笑:“定是哪里误会了,万某并非断袖。” 这下姜宗孜可炸得厉害了:“不是断袖?!不是断袖你玩弄少男!不是断袖你、你对我……这样那样?” “我对你,怎样?”万充显然提起了兴趣,抬起含笑勾人的黑眸。他右手正擒着姜宗孜的双手腕,左手搂上姜宗孜的腰,恶意揉了一把。 姜宗孜红着脸心如死灰地想,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居然沦落至此,真是岂有此理,老天不公啊! 突然,姜宗孜灵台一清,死灰复燃,他抓到把柄似的瞪住万充:“我可没说游朋律是个男的,你倒清楚得很!” “哦?晓得游朋律很稀奇?”万充含笑的脸凑近姜宗孜,不解地问。 姜宗孜后仰身体,别扭地闪烁目光,刻意提高音量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不然呢!” “要我说,游朋律也算出名了。姜家大少爷是个断袖,跟侍卫私奔了;姜三少爷也是个断袖,痴恋游家小少爷多年,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在坊间,皆属旧闻。”万充颇有深意地,对姜宗孜缓缓眨了眨眼睛。 姜宗孜震惊了。他大哥那点破事儿传遍京城也就罢了,自己暗戳戳思慕个人也能路人皆知?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都怪自己太优秀了太引人注目了。 “你不知道?”万充的笑容寡淡玩味。 姜宗孜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惊,眼眸像鹿:“这么说……游、游游也知道了?” “这是自然。”看着姜宗孜世界崩塌的模样,万充还挺过瘾的,可心里却又不舒服起来。他加了几分力气才保持住笑容,手上一下子,像泄气般,松开了姜宗孜。 万充振了振衣袖,徐徐然摆正先前被姜宗孜踹翻的竹塌,用袖子抚了把,复又坐下。 万充摆弄起那本《孟子》,不再看姜宗孜一眼。 “你……给我记住!” 万充听见姜宗孜虚弱的一句狠话,然后听见姜宗孜离开的脚步声,沙沙的。 万充的视线从古籍中抬起。他望向姜宗孜跌跌撞撞穿梭过后,簌簌作响的淡竹叶,若有所思。 实际上,这不是万充第一次遇见姜宗孜。 不幸的是。这可能也不是万充第二次遇见姜宗孜。 姜三少爷那似纨绔又非纨绔的形象深入京城百姓的心。他们姜家的断袖之事,也是很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随意找个茶馆或者客栈坐上一下午,就能将姜宗孜和他大哥那些事儿打听得七七八八。姜宗孜对游朋律的一颗痴心,在万充看来,委实可笑。 游朋律。 想到这个名字,万充收起了脸上很淡的笑容,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冷漠。 ☆、华茶居 未时三刻。 姜宗孜总算绕出了淡竹林,他激情澎湃地迎着曙光奔跑,然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迷失了方向。 两三枝红梅攀爬着素白的矮墙,菱花窗纹后是道道清浅的疏影。姜宗孜抬眼望向那块古雅的牌匾,上面书写着“华茶居”三个瘦金体的墨字,端正又风流。 好嘞! 姜三少爷被关了十来天,难得脱缰溜出来,又上赶着让情敌调戏了一番,免不了心生郁闷。这时迷失着迷失着碰巧迷失到了华茶居,姜宗孜一想,华茶居也不失为一个清热去火陶冶情操的好地方啊,便欣欣然抬脚迈了进去。 姜宗孜闻着涌动的暗梅香,眯眼笑起来,双臂环出一个长长的懒腰。 华茶居,虽说名字和布局都很是雅致,但其实是家远近闻名的青楼。华茶居地处达官贵人居住的宣南街西口,来客多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的主。且它不止是男欢女爱声色犬马之所,同时也具备了戏楼茶馆之类的功能,可以说雅俗皆有,很是周全。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青楼。 姜宗孜心有小游游,是以平日里跟狐朋狗友逛青楼游画舫,往往止于酌酒听曲,连个相好都不找。这就难免在京少圈树立起柳下惠般高洁白莲的形象,更难免时不时成为大家的谈资笑料。而华茶居做为京城唯一一家不排挤和歧视守身如玉型纨绔子弟的青楼,给了姜宗孜别的青楼给不了的归属感。这让姜宗孜从小就成为了华茶居的常客。 未时四刻。 华茶居,梅楼。 姜宗孜要了壶桃花酿,简单点了几样蜜饯糕点,美滋滋地晒着午后的太阳。他在歌姬一首凄清的《更漏子》里,暗暗算计万充。 算计半天,不得要领。姜宗孜总算灵光一闪,他想,首先,他得摸清万充的底,这不要脸的淡竹妖到底是何来路。 想到这,姜宗孜拎着桃花酿,火急火燎地冲向鱼龙混杂的菊楼大厅。 三教九流在大厅里扎推侃大山,天南海北胡扯。姜宗孜素来爱混迹其中,听些丫鬟少爷东家猫李家狗之类的八卦。 今儿个,众人的话题倒罕见得很是集中,都七嘴八舌地在谈论这些天,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幼童失踪案。 姜宗孜慢慢悠悠一杯酒见了底,又懒洋洋地续上。与此同时,把案子听了个大概。 这桩案子可以追溯到两个月前。 寒冬腊月,宣北街上一家馄饨店的跑堂跟巡捕打招呼时,随口提了一句,最近天冷,那群小乞丐有段时间没来晃悠了。巡捕听了一笑置之,并未在意。没想到,不久后大寒日,城东城北有好几户人家都丢了孩子,孩子普遍不超过五岁,都是在家门口失踪的,大人们不过进屋一两刻钟的工夫,出来孩子就不见影儿了。之后虽然每家每户都提高了警惕,但还是不断有幼童在失踪,那股神秘黑暗且热衷于掳小孩儿的势力仿佛无孔无入,令人防不慎防,吓得私塾都推迟了一旬开课。 考虑到一直没有发现幼童尸体,衙门天真地认为是临近年关,拐卖团伙猖獗。年关转眼就过了,衙门继续乐观地认为是临近元宵,拐卖团伙猖獗。上元节过了两天,执着的捕快们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功端了一个多少年只有传说不见踪迹的人贩子老窝,却一个孩子也没找回来。人贩子头头涕泗横流地发誓说,他们已经好久没开张了,真不知道哪路仙人插手拐卖业,把他们这种老牌队伍排挤到完全混不下去。他们正拾掇拾掇打算转行去干山贼,结果点儿太背,被官府逮住了,这下可好,本钱都搭进去了。 姜宗孜正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邻桌有个衣锦佩玉的人重重哼了一声,道:“要我说那张老头丢了孙子也是活该!谁叫他诋毁我仙法教!我想他定是受到了仙母大人的诅咒,才遭此祸患!” 立马有人跳出来斥责:“你胡说什么?!我们仙法教的教义可是众人平等追求永生,仙母大人更是慈悲为怀怜悯众生。他张易虽非我教徒,但也非无法感化,怎会恶毒地诅咒他,掳掠无辜小儿?!” “就是就是!”“你这人面生得很,是昨天刚——入的教吧?参加过仙母大人的桃法会吗!”“是啊是啊!你这人怎么回事?!” 衣锦佩玉的人面对其他教徒的指责,赤红着脸驳道:“可张老头诋毁仙法教却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自然不能放过他!” 一群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 姜宗孜本来乐呵呵看他们窝里斗,突然,他动作一顿,微皱起眉,暗暗观察方才挑起矛头的那个衣锦佩玉之人。面孔陌生,但他的声音……啧啧,熟悉的很,究竟哪里听到过呢?奈何无从回忆,姜宗孜无可奈何地用筷子戳着花糕。就在这时,他听见角落里有人在嚼舌根——嚼游家的舌根。 姜宗孜当即不动声色地挪了过去。他重新唤伙计上了酒和点心,而后姿势风流地呷了一口陈酿,假装自己正专注于打造倜傥不羁的形象,实则顺风耳把该听的都听来了。 并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游家半个月前遭了回贼,丢了不晓得什么东西。 一听到半个月前,姜宗孜的尊臀就隐隐作痛。没错,就是那个上元节夜,他被灌了不少酒后,在回府的路上与一帮人摩擦争执,还暴脾气踹了李少傅他小儿子,咳,好像是很多脚的样子,然后第二天就挨了顿狠揍,还被禁足了。想想就憋屈。 至于游府失窃。如今的世道,侠盗风行。有好多混江湖的年轻人评书听多了,误入歧途,自诩盗亦有道,趁夜黑风高翻进公子王孙家的高墙,偷两盘隔夜的点心,再在墙上画朵花什么的以示身份,等待自己侠名远扬的那一天到来。这些把戏姜宗孜见得多了,根本不放在眼里。 不就是进了个贼嘛。姜宗孜勾唇一笑,预备起身走开,回去期待仙法教教徒们大打出手。 他这厢刚一抬臀,那厢小厮模样的人神秘兮兮地说:“巧就巧在,同一天晚上,隔壁万府也进了贼!” 擦,到底是巧在哪里啊?都说了是隔壁,可不就顺道偷了嘛! 姜宗孜刚在心里翻完一个白眼,转念一想,不对啊!万府?万充?! 他奶奶的不会是邻居吧!这这这,这下事态可严重了。 “而且啊,”小厮模样的人又刻意压低了嗓音,“万汉麟可是丢了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可如何是好?”带点幸灾乐祸的语气。 “不过幸好,那贼逃跑的时候不慎落了件顶要紧的东西在万府。我听万总管他外甥说,万汉麟正设局抓贼呢!” “那敢情好啊!诶我说,他笨手笨脚的落了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听的人很是扫兴,一拍大腿:“嗨!没劲!” 此时的姜宗孜则是愁着眉头,焦虑地转动酒杯。 万汉麟? 跟万充有什么关系? ☆、回姜府 姜宗孜偷摸溜回姜府已经是晚上。 一路上门院森森,红灯笼隔几丈亮一盏,并不算明亮的6光在夜风里晃晃荡荡,颇有些寂寥。直到,姜宗孜轻手轻脚地推开自己小院的门。他简直在一瞬间被亮瞎了眼,里头竟然灯火通明。 姜宗孜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院子里一个小厮侍女也没有。 他迟疑着跨过大堂的门槛,迟疑着绕过琉璃屏风,迟疑地望向屋内,顿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姜老爷庄严伟岸的背影冲撞进他视线。姜老爷背着双手,本半仰头欣赏姜宗孜床前挂的那幅工笔画,听见动静回身看过来。 姜宗孜绝望地发现,他内屋那张紫檀木桌上,还冷清地摆着无人下筷的朝食。 姜宗孜一脸生无可恋的望向屋顶,他要被自己蠢哭了。要知道十几天前那条禁足令是有附送品的,姜老爷顺带把他院子里的人换了个彻底。以前姜宗孜偷溜出府真不算事儿,可如今,却是再没有人替他吃个饭抄点书装道忧国忧民的背影了。 姜宗孜满脸讨好地凑上前:“嘿嘿嘿,爹,早啊……呸,爹,你吃了吗?” “你敢呸我?”姜老爷子眼一瞪。 “不不不,岂敢岂敢,我……我就想问您老最近身体怎么样?不如,我给您揉揉肩?” “用不着,我好的很。”姜老爷挤出生硬而和蔼的一笑,仪态万千地往桌边一坐。那充满慈爱的眼神直教姜宗孜心头发毛。 要大事不好啊。 “嘿嘿,爹,你看,”姜宗孜搓了搓手,“我今天温书太用功了,连饭都忘了吃,真是罪过!对了,我刚才就是晚饭吃撑了出去遛个弯,我这一整天连院子都没出过,真的!天地可鉴!你可千万别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嘿……嘿……”仿佛哪里微妙得出了点问题。 “呵呵。”姜老爷继续和蔼微笑,眼神里满是慈爱。接着,他慈爱的眼神转向了床前那幅工笔画,画中繁花似锦虫鸣鸟语,右下角落款一枚红色的篆体印章,以及秀美又劲道的一个“游”字。姜老爷露出一个好奇又欣赏的表情,“我看这画甚好,是何人所作?不如请来府上喝杯茶?” 姜宗孜当即怂了,他腿一软毫不犹豫就跪了:“爹我错了,爹你饶了我这一次吧!你……不如你想想大哥?再看我,心情是不是好一点了?” “破唔诶!”姜老爷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别给我提你大哥!” “喔。”姜宗孜哭丧着脸低下头,暗搓搓勾唇一笑。 姜老爷歇了会儿,长吸一口气,继续和蔼道:“宗孜啊。” “诶诶诶,您说,我听着。” “再过一个来月便是春试,你准备得如何?”微笑,“连考三次,这回再过不了,呵呵。” “爹!”姜宗孜凄厉地喊了一声,膝行到姜老爷腿边,一把抱住,“你想想我二哥,他也老大不小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再看我是不是——” “——破唔诶!是什么是?!”姜老爷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你跟他能一样吗?你长得这么丑!” “……”姜宗孜当即僵住,他发现他爹思路清晰逻辑分明,他实在无言以对。 姜老爷站起身,仪态万千地抚了抚姜宗孜僵住的头顶,说:“宗孜,地上凉,起来吧。” 一股暖流涌上姜宗孜的心田。 姜老爷继续说:“坐到书房去。你今晚要背的书,我已经叫人替你理好,放在案几上了。” “……”眼前一黑。姜宗孜费力地以手撑凳站起身,满目疮痍地问,“有……几……本?” “也就十几二十本吧。”五十多岁的老大爷假装自己很善解人意的样子。 “……” 姜老爷慢慢悠悠地步出内屋,末了站在琉璃屏风旁回眸一笑:“好好背,明日鸡鸣,先生来抽查。要是哪里出了问题,呵呵。” “……”姜宗孜咽了咽口水,眼看姜老爷的广袖就要飘出屋去,赶忙扑上前悲痛地扯住广袖一角,“我只有一个要求。” 抖抖衣袖,将挂在上面的人甩开:“姜朗继还给你。他正在被你六妹纠缠,估摸着再半个时辰就能见着人了。” 姜宗孜顿时不愁眉苦脸了:“好嘞!”能替他吃个饭抄点书装道忧国忧民的背影之类的人可算回来了! 这时候,梅姨送进来刚煮好的御米粥和新出炉的糖饼。香甜的味道留住了姜老爷的身和心。 父子俩摈弃前嫌,同席而坐,共话桑麻。 姜老爷斯文地舀了一勺粥,在腾起的热气后面问:“你今天去干嘛了?” “我啊?去揍了个人。”姜宗孜呼哧呼哧地灌下几口香滑的粥,不甚在意地回答。 姜老爷边摇头边浮夸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状:“能不能学点好?”叹完想到了什么,陡然脸色一变,目光如炬地盯住姜宗孜,“为了姓游那小子?” “……啊。”漫不经心地应道。 姜老爷板着脸,口气严肃:“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离游家远点!屁都不懂就憋瞎掺和!三儿,我告诉你——” “——打住打住!”姜宗孜皱着眉头,双手挡出一个明确的拒绝。他真懒得听他爹嘚啵嘚啵,简直没完没了。不耐烦的姜三少爷选择岔开话题,“明天……来教我的还是上回那个田先生?” 姜老爷一拍桌子:“田先生?你还敢提田先生!大冬天算计他掉进明湖的时候怎么不问他明天来不来教?你以为为什么现在才给你请先生?那是因为没人要教你!” “……”把脸埋在粥里暗搓搓一笑。 姜老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姜宗孜一眼,放下勺子悠悠地说:“你这回也算是撞大运了。没想到万汉麟竟然会答应来。” “万汉麟?!” “怎么,认识?” “……听说过。”姜宗孜含糊地回答过去,然后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问,“……又是个糟老头吧?” “糟老头你个鬼!人家比你大不了两岁,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翰林,这回还——” 姜宗孜诧异地打断他爹:“翰林?万翰林?” “是啊,怎么了?” “……他叫什么名字?” “万充。” “……” 姜老爷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你这是什么表情?” 姜宗孜望向姜老爷的目光有些呆滞:“你记不记得,我刚才说,我今天去揍了个人?” “……” 下一秒,姜老爷喝剩下的半碗御米粥扣在了姜宗孜的脑袋上。 “我是想说,”姜宗孜目光呆滞地把那只精美的牡丹纹瓷碗从自己脑袋上拿下来,动作呆滞地抹了一把脸,口气呆滞对他震怒的爹说,“其实我是骗你的,是我被揍了。” ☆、万先生 次日,天色未明,晓风掀开半掩的窗,带来一阵凉意。姜宗孜的神魂跟天色一样晦暗,他敛袖添墨,随即停了动作,看着一旁正微鼾的姜朗继,发起呆来。 窗外,道道枝桠背后的天空,逐渐被渡上色彩。案头的白玉灯灭了,也无人再拨。姜宗孜搁下笔,在开启门闩之前,推醒了姜朗继。 姜朗继尚且迷蒙,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舒展身躯时,玄色衣衫仿佛被拉长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慵懒却挺拔。 姜朗继微仰脸侧倚着门框,呼吸晨间的清凉,忽闻飞鸟惊起,叽喳着从枝头扑腾到屋檐。也就是在这时候,姜朗继偏头望去,看见小院的门被推开了。 侍女引进来一个人。 囫囵暗淡的天地间,晨曦是肉眼可见的浮动着尘埃的缕缕光束。男子青袍外那身素绫长衫在飒飒晓风中,如灵衣兮披披。曦光洒在男子如玉面孔上,于是他淡漠的神色,显出些许的温柔。 姜朗继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难以克制的心跳。 万充半侧脸对侍女微微颔首,示意她退下。随后施施然走向负手危立的姜宗孜,脸上挂着一个端正的微笑。 只见姜宗孜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拜师大礼,规矩到万充讶然挑眉。 姜朗继把侧靠的姿势调整成了正对大门的直立,瞧见万充半垂着眼,目光牢牢集中在姜宗孜脸上。姜朗继的心头“咯嘣”一声。 过去好一会儿,万充才淡淡地虚扶一把:“万某不敢当。” “先生里边请。”姜宗孜放低身姿打了个手势,脸上的笑容格外正派,不同于往常嚣张的歪嘴角,而是非常妥帖甚至朝气的笑。 姜朗继心里有点虚。 万充和姜宗孜两人你推我让,最终在黑漆书桌旁双双落座。姜朗继默默地站在姜宗孜左后方。 姜朗继站得好好的,手脚都安安分分,唯独一双眼睛在乱瞟,英气眉目愣是弄得贼眉鼠眼的。 万先生发问了:“不知姜三少爷,四书五经念得如何?” 姜宗孜谦逊地垂下眼帘,拱手道:“不才,倒背如流。” “哦?”万充随手从身侧的棂格小架中,抽出一本青丹色的册子,用修长双指将其推至姜宗孜面前,“默首篇。” 从姜朗继的视线看去,姜宗孜的鬓边垂发遮住了书名,只能瞧见万充白皙莹润的指尖。 姜朗继偏头张望,看清了封面上笔迹潇洒的“孟子”两字。那霎那,有什么线索在姜朗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姜宗孜挥笔颇有气势,然而所书笔画皆偏于虚浮潦草。万先生在一旁看了,浅笑摇头:“甚糟。” “望先生赐教。”虚心受教孜孜以求的恳切眼神。姜朗继看着姜宗孜的后脑勺,打了一个反胃的寒噤。 “你看,‘不’字这一反捺,回锋太急,韧劲不足……”万充站起身,左手撑在姜宗孜的云纹锦袖边,微凉的右手覆上他握笔的手,那个姿势,整个是把姜宗孜环进了臂弯里。 万先生边以手腕指骨巧妙施力,边用低沉好听的声音道,“……应该这样收笔。”万充的泼墨长发垂了几缕在雪白宣纸上,鲜明刺目的对比。万充用下巴点了点姜宗孜的头顶,口吻听来深情,“懂否?” 妈蛋这般狎昵做派!简直不能忍! 姜朗继绝对是比姜宗孜更先一步地,心头腾起熊熊怒火。 “嗯咳,晓得了。” 万先生在姜宗孜意欲挣扎前,松开了他。万充背着手,在书桌周围深沉踱步,视线则有意无意地,落在姜朗继身上。 深沉了一会儿,万先生对姜朗继温润一笑:“会磨墨吧。” “嗯。”姜朗继心里开始打鼓。他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上前走到书桌边上。 只是,万充先一步,在姜朗继的手碰到青玉砚滴前,止住了他。就见万充从笔架上取了支竹管狼毫,姿态娴熟又雅致地蘸了蘸墨,然后递给姜朗继。 “名字?”万充表情温柔,眸色深深。 姜朗继预感到万充要耍点幺蛾子,神色当即警觉起来,他谨慎地伸手接笔。果然,万充在传狼毫的过程中,趁机用指尖刮弄了两下姜朗继的掌心。 姜朗继的手一抖,笔尖浓墨蓦地滴落在纸上,像晕开一个迷团。 万先生皱深了眉头,目光也变得凌冽。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动作。 场面僵持住了。仿若早春冰镜一般的明湖,看似坚固没有缝隙,实则容不得重上分毫的呼吸。 姜宗孜清了清嗓子,替姜朗继解围:“阿朗不识字,先生别为难他。” 姜朗继的余光里,万充不动声色。但姜朗继却分明感觉的到,冰面正势不可挡地龟裂开来,他甚至听见了水和冰摩擦间发出的幽咽。 “呵。”万充遽然嗤笑一声,款款逼近姜朗继,“万某尝闻,姜三少爷幼有逸群之才,五岁能赋诗,七岁博览古今书籍,八岁秋试为解元,文采斐然,过目不忘。最值得称道的,便是那手字,颇有米芾遗风。虽会试屡不第,却不知,他竟不识字?” “姜朗继”闻言脸色骤变。 “姜宗孜”也没沉住气,他蓦地挥袖,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下一瞬,“姜宗孜”已浑身紧绷地护在了“姜朗继”的身前。 “紧张什么?”万充淡淡落座,扶额轻笑。笑够了,老神在在地垂眼看了看自己泛着薄光的指甲。万先生的声音像是场幽暗遥远的梦,他徐徐道,“姜朗继,不如你出去洗把脸,然后,别进来了。” “姜宗孜”衣袖下的拳头暗暗握紧。 这风驰电掣的瞬间,“姜朗继”的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挣扎,他是应该“哈哈哈哈”假装这是迎接新先生的一种方式,还是“嘤嘤嘤嘤”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 易容是饭后消遣娱乐,□□路边三文钱买的,这种智障的解释万充他能信吗?既想偷懒又不愿在万充面前丢脸的姜三少爷现在悔不当初。 不过,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万充已经卸下了那副笑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姜三少爷很是惶恐。 “我不说第二次。”万充开口了。 于是“姜宗孜”叹了口气,小声道:“保重,记住,该怂就怂。”然后潇洒地,走,了。跟先前的护主忠仆,判若两人。 姜三少爷心都碎了。 ☆、主考官 书房内。 万充以手支颐,食指闲敲泛黄纸页,道:“背。” 姜宗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背什么,脱口而出:“人之初,性本善……” “咳。”万充轻叩青丹色封面。 姜宗孜摇头晃脑:“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 万充打断:“你气够长的,句读没学过?” “呼——孟子见……你他妈到底想干嘛?”姜宗孜往常对付先生都属于蔫儿坏,像这样直白地吼出来也算头回。真是身心舒畅。 万充的指尖划着眉间,似笑非笑道:“万某既然收了令尊百两黄金,岂敢辜负?当然是想倾尽毕生所学,把姜三少爷从无知的泥沼中救出来。” 卧槽,忍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2节 “不辜负,你把钱退给我就行。”姜三少爷的大腿在打颤,百两黄金,够他挥霍仨月了,他爹可真阔绰。 “不巧,昨儿个赌光了。”万先生说得煞有其事。 机会来了。 姜宗孜从书桌下摸出一个骰宝骰子“垮”按在万充眼前,又顺手扯下腰间玉佩,道,“赌大小,我赢了,你找我爹告辞,我输了,玉佩赠你。可好?”刚要潇洒地摇起骰宝骰子,就见万充微笑:“骰子我没收了。” “……” 万充看着眼前剑眉星目的姜宗孜,那英挺锋利的长相真是越看越变扭。于是万充伸手在姜宗孜脖颈间略一摸索,旋即粗暴又直接地撕下了那张□□,扔在桌上。 姜宗孜瞬间疼得别过脸去,一张冠玉面庞起了红,额前垂下的凌乱发丝后,漆黑的桃花眼怒瞪。 顺眼了不少。 万充满意浅笑,不顾姜三少爷的挣扎,强行将他压倒在黑檀木椅子上束缚住,然后从腰带中摸出一只青瓷小瓶,将其中的药汁倒在指尖掌心,往姜宗孜脸上慢慢地涂。动作很是温柔。 药汁透明,有淡淡的花草味道。 姜宗孜仰脸看着万充,眼睛一眨也不眨。 姜三少爷心想,万先生,果然,很耐看。 “你会易容。”抹完薄薄一层药汁后,万充捏着姜宗孜的尖下巴左看右看。 姜宗孜缄口不言。 “谁教的?” “……”不说你能咋的? 万充从身后拿出一副红色的表情狰狞的瓷质面具,举在了姜宗孜眼前。 姜宗孜目瞪口呆。 “你屋子里的面具,多,且有趣。”万充面不改色地将手上的瓷质面具“哐”一下拆成两份,露出红面具后面另一张白底的带温润笑容的面具。 卧槽怎么到他手里的?不是锁在抽屉里的吗!姜宗孜飞快扫视两副面具,所幸白色微笑面具上的墨色字迹已被白漆掩去,而且两副面具边角皆有磨损,可见万充只是靠蛮力掰开,尚不知当中机窍。 姜宗孜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这面具就是路边三文钱买着玩的。” “嗯,”万先生的食指在面具上轻轻一抚,堪堪将那层白漆抹去,露出了下面端正的墨字——中会元。姜宗孜震惊到瞪大了一圈眼白。 万充勾唇道:“这是何意?” “哈、哈……哈……”姜宗孜生硬地假笑几声,硬着头皮胡诌,“万先生您有所不知,这面具是如今庙会时兴的一种寻常的祈福之物,跟求签算卦一个理儿,就图个吉利,没什么,意思。”虽然我不是仙法教的,但拜托了仙母大人让万充相信吧! “哦,那这白漆?”诚心诚意地发问。 “呵呵,中会元有什么意思?我瞧着无趣,便遮了这三字。” 万充一脸认真:“无趣?” “嗯!” “那,三少爷为何参加会试?” “这个嘛……” “我知道了。”万充了然一笑,“是姜尚书胁迫的,是吧?” “当然!” 隔了好一会儿,姜宗孜提着的一颗心都快要蹦达出来了。万充缓缓道:“姜三少爷,真令万某感到意外。” “……”咦? 万充淡淡陈述:“近来万府每日收到拜帖无数,可你说我是怎么想的呢?偏偏自找没趣,来当你姜三少爷的教书先生。” 姜宗孜听得云里雾里,只感觉到气氛甚为诡异。就他多年听书看戏的经验,他甚至直觉万充下一秒就要情绪失控然后跟他表白了,表白啊! 他娘的表白个球!姜三少爷为自己的想像力感到羞耻,想给自己正面一拳。 万充说:“前阵子,有个江南考生带着他所作的千轴诗赋来见我,自信满满地推着一独轮车就进门了。我只翻了一篇,是仿《伤仲永》写的《伤姜三少爷》,不忍卒读。昨日淡竹林一见,更令万某唏嘘不已。” 姜宗孜熟能生巧地岔开话题:“这考生真闲,没事儿用小独轮载堆破书找你干嘛?哈哈!” 万充闻言罕见得愣了一愣,随后,万先生嘴角的弧度缓慢扩大:“原来你不知道。” 姜宗孜忍住一个战栗。 “你不知道我是春试的主考官。” “……” 万充话锋一转:“早些年,我曾掷千金买下过姜三少爷您的一幅字。” “……” “距春试,还有一个半月。姜三少爷您的字,诗词歌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万某都将了如指掌。” “……” 微笑:“莫愁,您中不了会元。” “……”出!大!事!了! “出大事”三个字炸在姜三少爷脑袋里,那电光火石的霎那,姜宗孜突然开窍了。 就像一个药石罔效之人的回光返照那样。 姜宗孜突然明白了先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条线索。 虽然眼下姜宗孜自顾不暇。 但是。 姜宗孜直直地看着万充,想,他入局了。 ☆、小游游 万主考官屈尊降贵在姜府呆的两天,对姜三少爷来说,是漫长而痛苦的两年。 姜宗孜的这种心理状态,直接影响到了他的记忆力。他恍惚记得,万充一来就拆穿了他和姜朗继易容的事。但姜宗孜完全记不得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最后只能归咎于自己太出众,以至于万充在很早以前就对他有过近乎变态的关注——这么一想,的确,万充是在淡竹林,他们头一回见面时,就道出了他的身份,甚至前年,呸,前天还直接叫出了“姜朗继”这个名字。再联想到万充总是对他动手动脚,还怨妇地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呢?来当你姜三少爷的教书先生。”语气里满是望断天涯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惆怅。 啧啧…… 此外,令姜三少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瓷面具明明被自己警惕地缩在抽屉里,但万充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身上?他居然还知道面具是两副拼成的……不是天赋异禀就是知悉内情!好在姜宗孜看来,万充目前不过是在试探他,而他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千万别再作死给万充留什么把柄了。 要知道,把柄落在万充手里的后果可是—— 昨天傍晚姜老爷莅临小院,万先生仪态优雅地引姜老爷落座。两人彬彬有礼地彼此问候,八百个字。姜老爷措辞委婉旁敲侧击确认万翰林的主考官身份,顺便两人互相恭维,一千六百个字。姜老爷引经据典迂回曲折地探听会试范围、热点考题,顺便抖出姜宗孜糗事数十件,三千二百个字。当中出现了一百四十二次“犬子不肖”,七十一次“小儿愚钝”,三十五次敷衍性的“令郎聪慧勤勉”。姜宗孜全程低着头,恭谨地站在一旁默默数着字。 姜老爷唠着唠着,口渴了。于是乎,他儒雅地端起釉质酥润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下一秒,姜老爷的表情就崩了。 另一头,万充淡淡垂着眼睛微笑:“宗孜屋里的铁观音可谓极佳,是难得的明前茶。只是此番泡法,确实……咳,确实是清新新奇,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停了停,又补上一句,“阿朗有心了。” 姜老爷勉强挤出一个笑:“是是……有心,有心……” 姜宗孜听到这里,吓得连数到几都忘记了。 他没理解错的话,方才万先生打了一个清新新奇的小报告。而姜老爷此时正为了面子含恨饮茶,心疼,也不知道万充往里面加了啥。姜宗孜相信这不会是第一个小报告,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欲加之罪,但他完全不敢说话,毕竟天赋异禀又知悉内情的万先生没收了那张跟姜朗继相像的□□和几个骰宝骰子。要是万充把这些宝贝往姜老爷面前那么一放,呵呵…… 后果不堪设想。 不嫌事儿大的万先生继续微笑补刀:“阿朗的拜师礼,也行得很是规矩,呢。”呢你个球。 姜老爷怒了。 姜老爷不要面子了。 姜老爷威风凛凛地捶了三下桌子,劈头盖脸地吼了姜宗孜一通。 然而姜三少爷完全没听他爹吼了什么,他陷入了一个微妙的晃神。 在这个微妙的晃神里,姜宗孜做出一个郑重的决定。有个问题,自从知道万充是霸道主考官那刻起,一直困扰着姜宗孜:他究竟应该当天认怂下跪接着给万主考官当牛做马一个半月求怜惜,还是,次日认怂下跪接着给万主考官当牛做马一个半月少一天求怜惜? 现在机会来了。 姜宗孜豪情万丈地下跪,给万充磕了三个响头。还毕恭毕敬地将先前那块欲做赌注的玉献了出来。 姜老爷诧异挑眉。 万翰林驻姜府第三天。窗外淫雨霏霏,花叶泣泪。才回来没两天的姜朗继再次被流放给了姜六妹,而姜三少爷空有一颗十里相送的心,却只能留在书房哄万先生开心。 春雨细密落脚,无声无息。姜宗孜捧着一本《万子满全集》,摇头晃脑放声诵读。 嗯,子满是万充的字。 姜宗孜的内心是微笑的,溢于言表的敬佩之情是由衷的。 嗯,人不能总是哭天抢地,要平和。 今早,万充还没到那会儿,姜宗孜收到了一副新的瓷面具。他熟练地用食指在面具背面一个细微的凹槽上缓慢施力,眼前红色的面具褪下一张狰狞的脸,换上温润尔雅的微笑面孔,白皙的脸颊上是几个端正的字——姜三少爷中会元。 嗯,大概是上头听了姜朗继汇报的情况后,怕姜宗孜想不开,出什么幺蛾子,就索性下达了更为直接的命令。唉,其实真没这个必要,因为姜三少爷已经信心满满胜券在握,不管是会元,还是万充,他姜宗孜都会拿下。管它后果是被揍一顿还是操一顿呢?平和脸。 姜宗孜边吟诵《万子满全集》,边窥视万充的表情,看上去万先生的心情一直保持在愉悦状态,那抹如常的淡雅微笑暂时还没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宗孜,干得好,再接再厉! 姜三少爷陶醉地想,被温柔的皮囊紧紧锁住的万子满简直是身披霞光从天上来的神仙人儿,那流转的眼波比荔枝蜜饯更甜腻,漆黑鬓角比腊梅花还幽香,修长的身姿较淡竹更为挺拔……等等!姜宗孜一个紧急勒马,差点要摔个狗啃泥。 ……不好,万先生切换气场了! “怎么不念了?”万先生微笑着问,但在姜宗孜眼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黑气。 姜宗孜开口就往死里夸:“万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学生虽不求甚解,但此处所用贾谊的典故,委实妙哉!妙哉!学生免不了细细品味一番……” “……”还挺识相。 见万充面色微缓,姜宗孜刚松了口气,便听见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 “听说你去找万充算账了!姜宗孜你——!” 罕见的充满火气的游朋律猛然推开书房门,万充冷淡地掀眼看过去。 游朋律整个人一下愣住了。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几步开外,依旧是素绫青袍,黑眸深邃,总是带着的那抹笑意在嘴角渐渐加深,他说话了。游朋律听见万充问:“你听谁说的?” 万充以为他调查他?“我……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游朋律赶忙解释。姜宗孜看见游朋律的眼圈慢慢泛红,游朋律轻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子满,我找了你很久。” 姜宗孜听见自己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上回我说,有缘自会相见。”万子满的双眼随即渡上一层温柔,“这不就见着了吗。” ☆、夜深了 那天万充三言两语打发走游朋律后,姜宗孜好几天都是恍恍惚惚满腹心事的模样,能随时随地一脸呆相。奈何姜三少爷已把《万子满全集》倒背如流,吹嘘拍马的话也都存在嗓子眼里,万先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发作。 这天深夜,姜宗孜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他顶着一对熊猫眼,愣愣地瞪着窗棱外一弯冷黄弦月,思考人生和梦想。尿意适时涌上心头。 姜宗孜在睡袍外裹了件貂毛披风,掌心握一盏镶嵌着夜明珠的铜灯,神思恍惚地飘过寂静耳房,飘过一截回廊,来到不远处的便所口。然后悲伤地发现,便所外的匣子内,没有沉香粒了。 娇贵的姜三少爷转身就走,愤愤然穿过垂花门,去带着书房的那一进院子找便所。 姜宗孜如厕毕,潇洒地哼出鼻子里塞的沉香粒,远目一望,惊悚地发现,这进院子的主卧居然踏马亮着灯。姜宗孜在夜风里一个抖擞,不禁裹紧了披风。 要知道那主卧不知道空了有多久,大概十年前姜朗继刚来姜府的时候住过一阵子,后来姜老太太跳脚说,哎哟喂那是留给宗孜未来媳妇的呐!于是姜朗继就只好搬到姜宗孜寝卧的耳房住了。 现在那是什么鬼! 勇敢的姜三少爷哆嗦着挪动脚步走向那间亮着灯的屋子,夜风带来无名的呜咽哭声,十丈长的一段抄手游廊挂满了飘忽不定的红灯笼。姜宗孜有点紧张有点虚,他就近抱住一根朱柱缓了会儿,深深地吐纳呼吸了半天,然后英勇而壮烈地,自带背景音地,走到了主卧的前面。 姜宗孜颤巍巍地伸出食指,戳开了那扇门。 门咯吱一声,响在冷寂的夜里。 月色正淡薄。 屋子里,着素白睡袍的万先生在暖黄灯光下抬脸,望向姜宗孜的目光里,残留着翻览稗官野史后的笑意,温柔得不可思议。 姜宗孜的心被击中了,脑子木住了。 反应过来后,姜宗孜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简直想拎住万充的衣襟然后挥上一拳。他推门前还以为会看见什么狐媚女鬼巧笑花衣,再不济也是狰狞山魈血盆大口…… 没想到! 没!想!到! 姜宗孜控制着自己要发功的双手,怒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姜老太太仙逝了就没人管他未来媳妇的屋了嘛!还有没有天理啦! “你不知道吗?”万充微笑,“我都在这儿住了六七天了。” “也就是……从一开始……” “嗯,从成为你的先生开始。” “……”姜宗孜感觉自己的人生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姜三少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万充站起身,素白的丝质睡袍垂下流水般的线条,一副精致性感的锁骨露在空气里。 姜宗孜咽了咽喉咙,身体僵直地背过身,准备默默离开。 然后房门在他眼前霍然合上。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小心肝! 姜宗孜背抵着门强装镇定:“你、你你你想干嘛?” “饿了。” 姜宗孜傻兮兮地挽起袖口,露出白皙光洁的一截小臂,平举后抬了抬,问万充:“要吃吗?” 随着万充一步步靠近,姜宗孜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蠢哭,正纠结要不要把手臂收回来,万充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万充的双眼牢牢盯着姜宗孜的双眼,眼神专注。深情给五分,魅惑给五分,还剩下一分靠的是姜三少爷的定力。 然后万充俯下身,用珊瑚红的舌尖,舔了舔姜宗孜露出的手臂。 ¥妈蛋! 姜宗孜的鸡皮疙瘩从小臂瞬间延伸到头皮,接着他猛地蹲下身抱住万充的大腿哭号:“别吃我!我给你下面!” “下面?”万充的手顺着姜宗孜的背脊滑下去,揉了揉姜三少爷的臀部试手感,“可以考虑。” ¥色魔! 恼羞成怒:“下!面!条!” “唔……鳗面。” 你还真敢提:“……阳春面。” 万先生微笑:“好,你说了算。”伸手拉开了房门。 “……”姜三少爷在夜风里一个抖擞。 ☆、绑架案 次日春光明媚。 姜宗孜困到时不时头点桌子,哈喇子大不敬地滴到《万子满全集》上面。万充叹了口气,提议带姜宗孜出府透透气,姜三少爷顿时清醒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姜宗孜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行头,把自己打扮得粉面油头,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 万先生默默转开了视线。 两人在馄饨铺子吃了碗面条儿,去茶馆喝了几盅酒,逛花市买回一只鹦鹉,进戏楼结果赏了柳州白公子的画展。 转眼薄暮,这一天很是尽兴。姜宗孜感觉自己跟万主考官的关系更上一层楼,除了在他不经意流露出对白公子的好感时,万充的眼神有些可怕外,两人从早到晚相安无事相敬如宾,甚至还有了共同话题——当万充随口提到徐州的旱灾和赈济问题,姜宗孜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咦,时事考点?两人就此问题探讨良久,姜宗孜受益匪浅,直觉自己的会元有了着落。他陶醉地想,他和万主考官是不是差不多能往高山流水那条路走一走了? 诶呀~ 两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夕阳奢侈地捧出足够多的余韵,整条偏僻寂静的老街上下暖黄一色。路边伸出几枝暗香流动的梅花,虬曲苍劲的树干,是画里的模样。 出奇浪漫的景致下,姜三少爷涌上一股尿意。 于是他矜持地对万充说:“……我去那边小巷子看一看。” 万先生儒雅而立,颔首微笑:“嗯。”看什么看? 万充见姜宗孜精瘦挺拔的身影湮没于小巷的黑暗中,脑子里定格了一阵三少爷玄底玉带勾勒下的细柳腰,再定格一阵三少爷利索束起的黑发末梢那一点点的卷,继续定格三少爷白皙脖颈的优美线条,接着定格…… 接着就听到了姜三少爷一声突破天际的凄厉惨叫。 事情是这样的。 姜宗孜进了这条不受光线眷顾的小巷后,心里有点怕怕的。但他更怕万充那个流氓偷看,就不自觉地往巷子深处继续走。 姜宗孜走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有个巨大的黑影,大概是堆起来的箱子之类的,于是打算借箱子和墙两道边,站出一个三角形,继而安全地如厕。 不曾想,裤子才解到一半,十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冲他围了过来。姜宗孜受到了惊吓,当即发出一声突破天际的惨叫。 下一秒,姜宗孜整个人被万充抓住衣领提了起来。姜宗孜的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光线错杂,没多久,人已在巷子之外。 夕阳为笔腊梅勾画的老街上,姜宗孜可怜兮兮地揉了揉自己皱掉的衣襟,仰脸崇拜的望着万充。 霸道万主考官一脸的风轻云淡:“姜三少爷在巷子里看什么?看得裤子都掉了。” 姜宗孜震惊低头,震惊地看着自己露在空气里两条长腿。 姜宗孜尴尬了。 姜宗孜从头到脚红了起来。 他说怎么感觉下半身冷飕飕的呢…… 万充忍笑,在那一大波人冲出小巷前,表情严肃地给姜宗孜披上了自己的长袍,“喀”用力裹紧。脑子里定格一阵三少爷胡桃色衣摆遮掩下白皙笔直的玉腿。 姜宗孜闻着近在咫尺的万氏竹叶香,人越发红了。 十几个人吆喝着“别跑!”气势汹汹地冲出小巷。 姜宗孜从万充身后露出半张脸来张望,发现竟然都是官府的人。 “赵捕头,在办案?”万充温文尔雅地问。 那捕头一见万充,立马诚惶诚恐地抱拳:“不知万翰林在此,多有得罪。不知那位是……”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姜宗孜。 万翰林温文尔雅地微笑:“这是万某新收的学生。” 姜宗孜眼见着赵捕头看自己的眼神从“你已经死了”变成“阁下真是前途无量”,内心五味陈杂。他居然要靠万充来得到社会的认可?姜宗孜感觉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 万充浅笑着问:“赵捕头所查何案?” 赵捕头又抱拳:“京城的幼童失踪案闹了两个来月,二位想必也听说了。” “可不咋的。”被排除嫌疑的姜宗孜吊儿郎当地抖着腿说。 万充宠溺地看了姜宗孜一眼,手一揽,把好动又不规矩的三少爷固定在自己身侧,温柔道:“好好说话。” 赵捕头咳嗽一声,强行一本正经地讲起事情的原故:“幼童失踪案一直不见线索,前不久,城南吕员外家的小公子也不幸失踪。但不同的是,没过多久,吕员外收到了一封勒索信。要求在今日未时前,准备一张万两银票,放到徒古街的戏外巷,也就是,万翰林您弟子……” “我姓姜。” 赵捕头陪笑:“是……姜公子方才所进的戏外巷里头,长年堆着一些废弃的空箱子,勒索信要吕员外把银票塞进正中那只木箱的裂缝里。我们一群人埋伏了一下午,只候到了姜公子……呵呵,所以不慎得罪之处,还望姜公子见谅。” 万充慈爱地揉揉姜宗孜的腰,揩油揩得理直气壮,脸上的笑容也是一丝不苟:“勒索信,可否借万某一看?” 赵捕头赶紧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万充将信展开,只一眼,便由衷地夸赞:“文笔甚好。” 姜宗孜用由衷怀疑的目光瞥了瞥万充,再低眼看信。 倒怪不得万充夸赞了,这封勒索信措辞古雅,用典含蓄,每个字都是从书上剪下来的印刷体。 姜宗孜眯着眼从头扫到尾,嘴角一抽:“这不都是从《万子满全集》上剪下来的吗?” “什么?!”捕头捕快们唰唰看向姜宗孜。 ☆、勒索信 万充挑了挑眉,看向姜宗孜的眼神里,有深深的笑意。 姜三少爷清了清嗓子,“你们看,字的大小和纸片泛黄程度,通篇一致。不难看出,整封勒索信都剪自一本书。再者这印刷字体是颜体,梁国的书一直是用柳体印刷,去年才换成了颜体,而《万子满全集》是今年正月新出的书。” 赵捕头连连点头:“嗯,勒索信一看就剪自同一本书,可无奈衙门里主簿校对了好几天,也一直没什么发现。姜公子何以看出,是万翰林的书?” 姜宗孜自豪负手,侃侃而谈:“就说地点中的‘徒古’和‘戏外’两词,万,先生有首《满庭芳》,尾句是‘问功名,徒古英雄,戏外血满裳。’还有信首这句‘遥问旧友’是《梁都赋》的开篇。值得注意的是,勒索信上‘吕员外’三个字是连在一张小纸片上的,这三字在戏本子不算罕见,不过,通常戏本子的字都要小一号,纸张颜色也会深上许多,而诗词文论中‘吕员外’三字就不算寻常了。‘吕员外’是万充《论墨篇》中着力抨击的一个人物,这篇小品文是首次收进文集中的。还有,‘三日后归款款’,‘款款’是小公子的名字吗?” 这时,一个捕快模样的人回答道:“没错没错,小公子名吕款。” 赵捕头在旁边解释说明:“此人是吕府中管家,扮作捕快。” “那就是了,”姜宗孜胸有成竹,“万充中状元的《水喻》里有这句话,《水喻》这篇文也是近期才公开的。” 一群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崇仰之情。 姜宗孜满脸笑意地回视万充,边从怀中掏出《万子满全集》,递给赵捕头:“我敢说,勒索信上所有小纸片,都是从这本书里剪下来的。” 万翰林浅笑颔首。 捕头捕快们虔诚而激动地捧着书和信去一旁比对了。 人散开后,姜宗孜和万充周遭一时冷清。 万翰林眼底带笑,看着姜宗孜眼瞳深处,久久没有开口。 姜三少爷极不自然地转开眼睛,撇清自己:“我,那个……呵呵,多亏了这几天的恶补,呵呵……” “嗯。”万充的黑眸里酿着浓郁的笑。 “佩服佩服!姜公子真是了不得!” “不愧是万翰林的学生!” …… 比对完后,大家对姜宗孜赞不绝口。 了不得的姜公子翘着尾巴:“怎么样?” “这封勒索信,确实完完全全是从《万子满全集》里剪下来的。”赵捕头旋即叹气,“可知道了这个,也没什么用啊!说起来,两位在这条街上走,可曾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了不得的姜公子背后尾巴一晃一晃:“要我说,绑匪八成是个屡试不第的考生,且与吕府相熟。这案子显然是私人恩怨,跟那闹得沸沸扬扬的幼童失踪案毫无干系。” 吕府管家闻言脸色骤变,看来心中已有怀疑对象。 两天后,万先生收到吕员外的一封致谢信。八百个字问候,一千六百个字夸姜公子。最后解释原委,犯人原是吕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叫林荀,已是第五回进京赶考,借住在吕府。他垂涎吕大小姐多年,但吕员外嫌他没出息,近来正准备给吕小姐另结一门亲事。那林荀累日积怨,情急出此下策以泄愤,并且还谋算着拐带吕小姐。 那日吕府管家听了姜宗孜一席话,回去立马禀告吕员外。吕员外遣人暗中搜遍林荀的屋子,果然找到了一系列罪证。赵捕头当即将其拿下,没两下就逼问出了小公子的下落。 姜宗孜整个人陷在狐毡软塌中,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将他懒洋洋的面孔照得分外明媚。姜三少爷读完信后随手一扔,舒展身体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真是个无趣的故事。” 万先生安静地坐到姜宗孜身旁,伸手拨乱他满头黑发,再顺着发丝一下下地理。 万先生满身暖意,放软了声音问姜宗孜:“三少爷是怎么推算出犯人的?可否给万某解解惑?” 万子满这是在给他装蒜啊,三少爷不开心地翻了个身,背对万充。 其实这个案子想来格外简单,姜宗孜才不信万充不明白。 世人皆道万翰林的文墨有先秦纵横家之澎湃气势,说理畅达,言辞汪洋恣肆,极尽铺张。因这般文风深得历届主考官赏识,甚至被称做“科场圭臬”,是以每逢春试秋试,书铺中《万翰林集》、《万子满文选》等册子都卖得甚为火爆。尤其这回传言万充是会试主考官,万集的销量更是翻了一倍不止,考生争相抄写,梁都纸贵。 绑匪那封勒索信明显是活学活用,看《万子满全集》的人,八成是应届考生。至于屡试不第,则是看在他把《万子满全集》剪得千疮百孔这种行为,想必是对科考充满了憎恶吧。况且这封勒索信漏洞百出,算是写得极为失败,可见此人智商不高,这辈子充其量也就是个举人了。犯人的指向这般明确,线索又这许多,想必吕员外幼子失踪跟神龙不见蛇尾的“幼童失踪案”沾不上边。 唉,“幼童失踪案”怎么会一点线索也没有呢? 想到这儿,姜宗孜又气恼地翻了个身,瞪万充。万充满脸无辜。 ☆、真相是 门外有人报:“白公子求见。” “咦?”姜宗孜眼睛一亮,“白骆?” 万先生不露痕迹地瞟了姜宗孜一眼,回道:“引去前堂。” 姜宗孜“蹭”从狐毡软塌中翻身而起,脚还没伸进长靴,便听万充道:“你留下,还有两本诗集没背。” 由于这两天万先生一直和颜悦色,姜三少爷恃宠而骄地撇脸:“哼。”然后蹬蹬蹬一路小跑出去了。 万先生无奈跟上。 那天在梨雀楼,姜宗孜看中了一幅画——画上溪水涓涓,墨竹几支,剩下是大片大片留白。姜三少爷一脸向往地说,他有本游记中提到,梁国最西边有座竹城,满目墨竹,景色如画,有生之年一定要抵达。姜三少爷问万充能不能在他抵达前,借他一百两银子,把这幅生动形象描绘出他心中桃源的画买下来。 姜三少爷说得很动情,但万先生不听。万先生表示拒绝。 姜宗孜赖在地上不走,发誓回府就还万充两百两银子。 万充觉得真有意思,蹲下来看着姜宗孜:“竹城?淡竹林不能看竹子吗?” 姜宗孜委屈:“淡竹林的竹子是绿色的。” “……”哦,“南面也有紫竹。” 姜宗孜委屈:“紫竹的竹叶也是绿色的。” “……”微笑,“墨竹的竹叶难道是黑的吗?”墨竹跟紫竹难道不是同一种竹子吗? 姜宗孜一双桃花眼里流淌着天真:“是的呢,你看这幅画。” 万充保持微笑:“……”破唔诶。 继续天真:“我一直不明白,好好的墨竹为什么要装绿?菜叶瓣的颜色很好看吗?” 得,万充听出来了,姜三少爷这是在指桑骂槐呢。不错,年轻人,还挺有胆量的。万先生表示非常欣赏,他身上穿的那鲜艳的红胡萝卜色儿。 万充和姜宗孜一蹲一坐,有说有笑,分外和谐。 白骆面无表情地在一边听了会儿,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对姜宗孜说:“相逢即缘,这幅画(这垫桌脚剩下来的纸),便赠与你了。” 姜宗孜感动得将手中的鹦鹉送给了白大画家。 白大画家面无表情地接过鹦鹉,其实内心是拒绝的。 万充和姜宗孜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抬目看去。白骆在堂前坐得笔挺,冷面黑衣,眉目如画。 “我来就说一件事。”白骆站起身,“吕款是我绑架的,与林荀无关。” 姜宗孜目瞪口呆:“哈?!” 万充浅笑低睫:“我知道。” 白骆第一次有了表情,他微抬了抬眉毛,眼神中有惊讶和惊喜:“那便不多解释。万翰林,恳请你去衙门救他出来。” “等!等!”姜宗孜简直要炸,他一把扯住万充的袖子,“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那天赵捕头问,是否看见可疑之人吗?”万充淡淡道。 “嗯……好像……那又怎样?” “其实是有的。” “啊?” “有个清秀纤弱的少年,一直躲在正对着戏外巷的废弃土楼里,窥探我们。” “哈?!” 万充走向里屋的书案,姜宗孜慌忙跟上。白骆一愣,也迈腿进去。 万充姿势流畅地铺陈开一张生宣,蘸墨挥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张倾城的面孔。 白骆冷脸。但由于他脸一直冷,所以看不出来。 姜三少爷摸摸下巴:“这人……”甚为眼熟。 “一年前评出的‘梁都四才女’之首。”万充望向窗外,早春第一朵桃花绽开了,不愁风雨,灼灼其华。 “吕云妲!”姜宗孜惊呼。 “那日吕大小姐女扮男装,暗中偷窥。她是来取银票的人。” “……”姜宗孜一脸懵逼。 “她也听了你那番话,如果同谋之人当真是林荀,她又岂能让心上人被捕?”万充搁下笔,乜斜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白骆,置之一笑。 姜宗孜沉声:“所以……!”转眼盯住白骆,“你跟吕云妲什么关系?” 白骆不说话。 万充淡淡地笑了:“我想,柳州白家,便是吕府想攀上的高枝吧。” 白骆轻轻叹了口气,说,“嗯。主意是我出的,吕款也是我绑的。万翰林,恳请……” “我不愿趟这趟浑水。”万翰林冷下脸来,“白公子,绑架的罪名你是担得起。吕大小姐,想来你也不打算娶。但这人,你得自己出面去救。” “……”白骆怔住。 万充背过身去:“我家三少爷还有两本诗集要背,白公子请回吧。” “……打扰了。”白骆拱手,表情中不见情绪,“告辞。” 白骆走后,姜宗孜继续懵逼了好一会儿,还在《全唐诗集》上留下好几排牙印子。 “怎么了?”万充的笑容完美妥当,让姜宗孜无论如何也看不破。姜宗孜越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就愈发觉得自己可笑,心便更冷一分。 “万充,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说?” “嗯?” “我是说——”姜宗孜提高了音量,“既然你都看穿了,为什么那时候不说出来!” 万充微笑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你一直在看我笑话是吗?就那么想见我出丑吗?”姜宗孜也跟着万充看向窗外。但姜三少爷什么也没看到,不觉得有哪里值得微笑。 “见你捕风捉影,还蛮有趣的。”万子满以手支颐,眼底含笑,“但没说出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如你之言……” “……” “这是个无趣的故事。” 吕云妲想彻底摆脱林荀,于是下了个套等他钻。吕云妲吃准了林荀喜欢她,所以会愿意舍了前途后路替她背这口锅。那白大画家呢?大概是出于面无表情的正义吧?或者只是想要守护什么东西。 非常,无趣的故事。 但姜三少爷还是挺感动的。 ☆、落水了 夜已深,姜府陷入一片寂静。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3节 黑暗中,有个身影缓缓靠近姜宗孜的黑漆麒麟床,点亮了雕花小几上的一盏灯。 姜朗继体贴地抬袖擦掉姜宗孜嘴角流淌的口水,拍拍他的脸,叫醒了姜三少爷。 “阿朗?”姜宗孜迷糊地唤道。 姜朗继勾手指:“起来。” 姜宗孜拥着被子坐起身:“嗯?” 姜朗继笑叹一声,给姜宗孜披上外套,附在他耳边说:“新的面具收到了,我已经替你销毁了。” 姜宗孜心下一紧:“是什么任务?” 姜朗继有点担心地看着床上的人:“你之前弄丢的那本册子……” “要交了?”咬唇。 “十日内。” “……”姜宗孜的手握紧锦被,“好。” “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联络。” “……好。” 姜三少爷按捺不住自己一颗红娘的心,“你跟我六妹……嘿嘿?” 姜朗继俊脸一红:“别瞎说!” 姜宗孜兴奋地捶床:“姜宗莲傻啦吧唧的,配你这么精明一小伙,真是赚了!” “……别说笑了。”姜朗继深邃的眼眸中有掩藏不住的落寞,“她就是个小孩子,这些都不作数的。” “怎么可能!”彻底清醒的姜宗孜一脸贱兮兮,完全是逮住人彻夜长谈的架势,“来来来,跟我说说,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姜朗继红着脸腾得起身,“嗵”就撞床顶上了。 “哈哈哈哈……”捧腹大笑。 颀长英挺的少年羞得头顶冒烟:“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转身要走。 “诶诶诶……等等!”姜宗孜赶紧扯住姜朗继,把他拉近,正色低声道,“我想知道万充和游朋律之间发生了什么。” 姜朗继狐疑地看了姜宗孜一会儿,应了下来:“好。” “去吧去吧,有什么进展,及时跟我分享!”姜宗孜一脸贱兮兮的笑容。 “……哼。”扭脸就走。 姜宗孜笑眯眯地瞧着姜朗继轻手轻脚开窗,踮脚一跃,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几十丈外的一间卧寝里,睡梦中的万充睁开了双眼,眉目冷淡,神色晦暗不明。 万充和姜宗孜冷战了三天。 说冷战也不妥帖,准确地讲,两人尽了先生学生的本分,除此之外,互相不搭理。 第三天的傍晚,临近晚饭时间。 万充信手转了几下青瓷杯,脸上的笑容保持完好,欲拂袖离开时,几丈外伏身书案的姜宗孜叫住了他。 “万先生,”姜宗孜一副将将记起来的样子:“你的画,画得极好。” “嗯。”万充只停了一下脚步,又继续往外走。 姜宗孜忍着内心的不适感,盯着万充挺拔的背脊:“能帮我画一张游朋律吗?” 万充回身,看了姜宗孜好一会儿,笑意幽幽,淡淡地陈述道:“万某,曾掷千金,买下过姜三少爷,您早些年的一幅字。” “我……”姜宗孜一时摸不透万充的心思,万充是变着法儿嘲弄他,还是在开价呢?要是后者,那就是倾家荡产,他也买不起…… 等等! 姜宗孜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他知道这话万充不是第一次说,上回听见时,姜宗孜刚得知自己得罪了会试主考官,内心正奔溃,所以没意识到,万充这句话,其实是很有问题的。 姜宗孜八岁秋试为解元,神童之名远近遐迩,然而打那之后便玩物丧志,九岁春试落第后风评渐差,十二岁会试又落榜,身价一度跌入谷底,可以说再也没爬上来过。姜宗孜记得他爹曾说,万充比他大不了两岁,那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是怎么一掷千金买他一幅字的?姜宗孜在梁都贵族王孙子弟里混迹十余年,从没听说过万充这一号人物。 万充他到底是谁? 万充见姜宗孜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悠然踱步过去,浅笑:“你想要我的画,倒是容易。” “嗯?”姜宗孜有点木然地仰视万充。 隔着一方长木桌,万充探下身来,吻住了姜宗孜。 万充的唇齿间有明前茶的涩味和清香,两片薄唇柔软,正轻轻吮吸着姜宗孜的嘴唇。姜宗孜感觉到他扣在自己后脑勺的掌心偏凉。 姜三少爷整个人呆若木鸡,头皮发麻,又动弹不得。明明万充没有施下多大的力道,但姜宗孜就是在那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夜幕降临,繁星若尘。 姜宗孜在万充屋外,小园香径独徘徊。姜宗孜觉着,自己素来也算是个刚烈的男子,难道要为一幅画屈服于万充的淫威吗?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早春的夜还是有些阴冷。徘徊半个时辰后,姜宗孜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然后就听见万充的房门幽幽打开,里头传来他的声音:“进来吧。” 姜宗孜有点忐忑地走进去。 万充在桌前作画,从洞开的窗涌入夜风,吹动他一袭墨发。 姜宗孜刚开了开口,有小厮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三少爷!三少爷可找着你了!不得了了!” 姜宗孜见万充并未停笔,只分来一丝目光。姜宗孜皱着眉头看小厮:“怎么了?” “游小公子投湖自尽了!”激动地喘着气说。 “什么?!”姜宗孜一把拎起小厮就往外冲,“带我去!” 那小厮被勒得难受,断断续续道:“今儿,今儿上午的事……救,救上来了,没……什么,事。” “上午的事!”姜宗孜一口气冲到了小院门口,“他妈上午的事怎么不早来报!没事?没事我扔你下去试试!”姜宗孜蓦然顿住,扔下小厮往回赶,边咬牙切齿,“万、充!万、充……” 猛然摔开门,见那人青衣白袍作画,一派恬谧。姜宗孜红着眼气势汹汹杀到万充旁边,看到画中游朋律在花前执卷闭目,万充正细细描摹他袖间的祥云纹。 姜宗孜抬手挥掉笔和画,抓起万充的手腕就走。 赶往游府途中,姜宗孜恶狠狠瞪着万充,“他要是有事,我跟你没完!” 而万充,从始至终,都只是浅浅地微笑着。 ☆、小时候 游朋律面如傅粉唇若施脂,典型的男生女相。但他却实在不是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娘子。姜宗孜从小就知道。 姜游两家关系匪浅,几世几代的交情,姜三少爷和游二公子游朋生年龄相仿又臭味相投,小时候一起上窜下跳可劲儿野,而游小公子和姜六妹是哥哥们的跟屁虫。哥哥们嫌小跟屁虫累赘,于是有一回,姜宗孜使计把两人抛在了荒郊野外。然后完全忘了这回事。 天色暗下后,游府传来消息,说游朋律失踪了,游朋生第一时间供出了罪魁祸首姜宗孜,然而现在还是被游老爷吊在房梁上暴打这头,姜老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姜六妹没有回府。 当时游朋律和姜宗莲都不到五岁,府里一群人急坏,一批人遭殃。姜宗孜因刚中解元和能提供污点线索而暂时逃过一劫。 两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地沿路找回去,万万没想到游小公子和姜六妹都还在原地没有离开。 姜宗莲大概断断续续哭了好几场,已经累得睡过去。游朋律则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眼神犟得不得了。 回府的路上,游朋律骑在姜宗孜的脖子上,接受众人火热的关怀,并且完美地避开所有炙热的目光,一根根拔姜三少爷的头发。姜宗孜吃痛刚嚎了一声,便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难。他只好默默地,忍气吞声地,仍由游朋律拔了一路…… 说真的,姜宗孜耳根后的确曾经小秃一块,鲜衣怒马爱臭美的姜宗孜好几天不敢出门。 从此,游小跟屁虫成功吸引了姜三少爷的注意。而游二公子因是失去了解元爷的宠爱。 姜解元爷开始每天念了书没事儿干,就去骚扰游朋律,拿小石子丢窗户,抢点心扯辫子,撕答完的卷子。为了妨碍游朋律做功课,姜宗孜选择放弃自己做功课的时间,逼着游小公子听他讲故事,强行拽游小公子去看戏听评书逛灯市。 被嫌弃了一段时间后,姜宗孜感觉到了游朋律态度的松动。 而两人真正亲密起来,是在姜宗孜十一岁那年。同年,姜宗孜明显感觉到,姜游两府的关系,忽然淡了。 姜宗孜十一岁那年的永昼炎夏,游朋律在为即将来临的秋试焦头烂额。他把自己关在游书阁里,谁也不见。于是姜宗孜飞檐走壁,耍帅踹飞游书阁三楼的窗户,闯进去陪游朋律温书。 然后不知怎么得,游书阁就走火了。 因为游书阁完全是木质构造,一架架的书很快燃成一片。姜宗孜和游朋律本来还想着抢救古籍,没多久便自身难保。当他们低着腰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古籍室门口时,才发现古籍室的门塌了,根本出不去。两人彻底被堵死在了里头。 浓烟扑鼻,热浪滚滚。姜三少爷的瞳孔开始颤抖,内心也忍不住恂栗。那时候游朋律紧紧握着他的手,火光里,游朋律平时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被浓烟熏得眯成了狭长的一道缝,却依旧格外浓黑明亮。 危急关头,游朋律灵光一闪,想到他曾听闻古籍室最东面的那个书架是防火防水的,于是两人辗转躲到了书架后,等待救援。 姜宗孜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游朋律灰头土脸一双让人安定的眼睛。 从那以后,每回游朋律遭人欺负,姜宗孜总会声势浩大地蹦出来挡在游朋律瘦弱的身躯前,不是因为游朋律需要姜宗孜的保护,而是姜宗孜需要保护游朋律。 所以前一回万充隔空惹哭游朋律的时候,姜宗孜整个人都炸了。 而这一回。 这一回游朋律在病床上虚弱地睁开了眼,视线捕捉到万充的瞬间,眼眶渗出泪来。姜宗孜眼睁睁看着游朋律颤巍巍伸长手臂,死死攥住万充的袖子不放,就像烈火熊熊中他曾经那样死死握着自己的手。 姜宗孜的心头是大劫过后的平静。 什么也做不了。毫无办法。 他喜欢他啊。 ☆、一封信 姜宗孜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守着游朋律,游府上下无一不为之动容。 数月前,没有人想得到有朝一日游小公子会为情所困到这种地步。连游朋律自己也不敢相信,认清万充没把他放在心上这回事居然是那么让人难以承受的绝望。 没多久,游朋律能下床走路了,姜宗孜陪他享用了一顿美餐,是姜宗孜五天来头一回吃到热乎的饭。 这天,姜宗孜在众人的劝说下,没再彻夜守着游朋律,而是等游小公子睡着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姜宗孜站在房门口回望良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阖上门,转身,缓缓走向不远处为他准备的偏厢客房。 屋子里已点亮明灯,丫鬟新添了洗澡的热水,姜宗孜遣她退下,一个人默默站了良久,灯光里身影落寞而孤独。 忽闻背后有动静,姜宗孜警惕回身,带出一道风声。 出现的人是万充。 万充眸光淡淡地望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姜宗孜,叹一声:“瘦了。” 姜宗孜沉着脸:“你该探望的人不是我,万子满。” 万子满听后轻笑了两声,低哑又悲伤的。 “你别笑。” 万充于是收了笑,冷冷地说:“姜三少爷,演技好我不怪你,但别作过了头。” 姜宗孜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万充。一阵凉意爬上姜宗孜的背脊骨,他整个人轻微颤抖起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万充逼近一步,近到能清楚听见姜宗孜压抑着抽气的声音。近到歇山顶上在偷听的黑衣人简直想凿穿重檐琉璃瓦下去按头。 万充深深看着姜宗孜:“你好自为之。”拂袖而去。 万充走后,姜宗孜泡了一个漫长的澡,脑子也越来越混沌,最后在澡池里睡过去。 “姜少爷,姜少爷……”有人唤了两声。 姜宗孜睁眼,游朋律房里负责添茶倒水的小厮游图的一张大脸出现在眼前。 见姜宗孜醒来,游图慌张地后退几步,躬身道:“小公子见姜少爷您房里灯还亮着,差我来看看,送几碟点心。”见了姜宗孜神色的变化,又连忙补充,“噢,小公子已经又睡下了,您别担心。” 姜宗孜抬手揉了揉眉角鼻梁,一脸疲倦:“晓得了,你回去吧。” “是。” 游图退到门口,正欲转身,就听姜宗孜叹了口气说:“这些天多有打扰,代我向小律道别吧。” “啊?”游图欲言又止,“……是。” 窗外月过庭寒。 姜宗孜从澡池起身,穿戴完毕,听见寂静里,更漏一声声。 第九天,如期而至。 姜宗孜走到桌边,几碟点心漂亮精致,放在一个雕花木盒里。他凑近闻了闻,沁香扑鼻。 伸指微抬木盒,一眨眼的功夫,木盒底下的那封信唰得藏进了姜宗孜的袖子里。 姜宗孜回到姜府,四下无人。他暗搓搓点了盏微弱的灯置于床头,在烛火明灭中定了定神,期待又紧张地掏出信,拆开了信封。一张小纸片首先飘落在他手里——《十堂册》已失,游书阁极险。 唉。姜三少爷顿时哭丧脸。想他入百景堂这许多年,从无失手。没想到这回阴沟里翻船弄飞了到嘴的鸭子。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难不成,真要从万充那里突破?更险好嘛! 姜宗孜郁闷良久,最后沉了沉气,展开信封内的另一张纸。 “事有蹊跷。” 果然。 姜宗孜开始咬指甲。 果然游朋律和万充之间没那么简单。 “正月十七,兄侃伤律,原因不明。律走,三日未归。府中安宁如故。” 姜宗孜记得,当初游朋律来找他哭诉的时候,说游家大公子游朋侃无缘无故发火,于是游朋律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思前想后无处可去,在来姜府的路上,遇见了万充。 游朋律跟他大哥感情一直很好,这怒火来得很不寻常。更不寻常的是,向来被整个游府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游小公子受委屈离家出走,却没有激起千层浪。 姜宗孜判断,游朋律的离家出走不过戏一场,而游府管事的那些人心照不宣,只可惜演技跟不上,该哭的没哭该闹的没闹该急的也不急,切,实在太业余。姜三少爷抖着腿得瑟地评头论足。 “律携充归,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五日后,充去,下落不明。侃患之。” 失魂落魄的游朋律在微雨的街头邂逅了万子满,那是游朋律人生中鲜有的感觉自己被拯救了的时刻。万充收留游朋律在万府住了三天,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第三日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几壶酒后,万充提出想要帮游朋律解开和游朋侃之间的心结。那时气氛恰好,万翰林糖舌蜜口嘴皮子这么一翻,深深打动了游小公子。 游朋律带万充回府,万先生以调和伯季关系为己任,在游府住了下来,时不时跟游小公子打情骂俏,极尽撩拨之能事。 想到这里,姜宗孜恨得眼睛发绿。 据游朋律所言,五日后,万充不告而别,去向未明。现在看来,万子满好歹也说了有缘再见云云,不算,太,凉薄,吧? 咳,可疑的是,游朋侃在忧虑什么?关他什么事? 噢,姜宗孜想起来了,游朋侃今年也参加春试,而万充,他是主考官啊。说来天才总是孤独而忧郁,像姜宗孜这样八岁解元是少之又少,但其实,三十岁以前的贡士也实属难得。游朋侃即将而立,在游家这种大家族里,身为大公子,再考不中贡士其实很难有个交代,也谋不到好官职。 不晓得游朋侃套没套着题目,啧。姜三少爷吃味了。 “其后,律遍寻充,焦而不伤。” 在这里,游图的意思,应该是游朋律对万充不过是虚情假意,因有所图而焦虑,无所思而不哀伤。不过,姜宗孜倒是想替游小公子申辩一下。虽然显而易见,游朋律是有目的接近万充的,但没准几番花前月下后他就真心爱上了万子满也未可知啊。毕竟万子满长那么好看,又才华横溢,又,那啥……对,对吧?而且,要知道天之骄子的游朋律素来好强,失去万充后,他首先选择强行把内心的伤痛隐藏起来,只表现出焦躁迫切的一面也说得过去。不是这样的话,游朋律后来的眼泪和投湖就太难解释了。 “二月初五,律自姜府归,面色阴沉,与侃夜谈甚密。” 也就是……姜宗孜翻白眼算了算,是游朋律来姜府找他算账的那天。不过账没算成,因为游朋律在姜府见到了万充。当时万先生对游朋律的态度时而冷淡时而暧昧,姜宗孜做为旁观者都看得很是恼火,也难怪游朋律回去后脸色不好了。 “无事。” “如常。” “忽坠湖。” 游朋律投湖自尽被救起后,追溯缘由,公认的是失恋,对于这点,游朋律自己也没有否认。但究竟是不是真相呢?换言之,游朋律到底有没有喜欢上万充,有没有爱万充爱到这个地步?姜宗孜一会儿咬被子一会啃指甲,觉得真真是“事有蹊跷”。倘若他本来以为的一切都要被推翻,也就是游朋律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那么游小公子意欲何为? 游家想布一个什么局? 姜宗孜将信和信封一并烧毁,他怔怔地望着逐渐涌出又淹没的灰烬和火星,脑子里千头万绪是迷茫。 无论如何,时日不多。 姜宗孜远望天边的鱼肚白,皱起眉头,得出手了。 ☆、小木屋 五更天。 姜宗孜远望天边的鱼肚白,皱眉,得出手了。 姜宗孜偷偷潜到万充的屋前,确认了里头平缓绵长的呼吸声。然后一下子翻身跃上屋顶,沿着梁都的千檐万瓦疾速奔走,耳畔风声猎猎。 一盏茶的功夫,姜宗孜展臂落在了淡竹林的前方。 姜宗孜第一次在淡竹下见到万充的时候,万充手中捧着古本《孟子》假装儒雅,姜宗孜当时就感觉到了变扭。后来万先生在姜三少爷书房的棂格小架中,随手抽出了一本青丹色封皮的《孟子》,那时姜宗孜心中涌上一丝不祥。 后来他相通了原因。 问题在于厚度。 三少爷房里的《孟子》内含各名家批注,属珍贵孤本,也不过半寸厚。而万充的古本《孟子》却足有一寸,砸脑袋肯定别样疼。姜宗孜越想越觉得,它跟自己弄丢的那本《十堂册》在尺寸和分量上简直一模一样。 万先生真心机。 姜宗孜悲愤地加快了脚步,没多久便寻到了万充的竹间木屋。 姜宗孜不慌不忙地用铁丝撬开了木屋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屋内浮起的尘埃在晨曦中逐渐辗转。 矜贵的姜三少爷以衣袖掩口鼻,一步,两步,稳若泰山地朝内室走去。 所以姜宗孜被突如其来的绳袋吊起来悬挂在半空的瞬间,内心是奔溃的。 紧接着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万子满青衣白袍袂袖飘飘地出现,背旭光而立,眉目间一片温柔缱绻。 现在问题来了,姜宗孜瞪眼,为什么他削铁如泥的鹿灵短刀割不断这破绳袋? “因为我掉包了。”万充微笑着回答。姜宗孜看见鹿灵短刀在万充的指间翻转了一周,他的手法灵活流畅,称得上精湛漂亮。 可惜姜宗孜完全欣赏不来,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妈蛋,万先生真心机。 姜宗孜有很多问题想问万充。 比如,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姜府睡觉吗?你什么时候怎么掉包了我的贴身兵器?这个陷阱早就在等我吗?《十堂册》是不是在你手里?你纯属乱入还是归哪一派的?万充你和游朋律什么关系?万子满你把我当成什么? …… 姜宗孜可以用内力震开绳袋然后试图逃走,但他知道那样不过是白费力气,他根本斗不过万充也迟早要面对万充。 姜宗孜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他本想先发制人开口质问,却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从哪里问起。 就是因为这样的踟躇和晃神,姜宗孜即刻失去了先机,因为他听见万充口吻淡薄冰凉地问:“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为什么在淡竹林装作是彼此第一次见面?为什么故意挑衅故意讨好?明明一直以来就清楚他的身份不是吗? “你……”姜宗孜白皙的面孔一下子涨到通红,他压低了声音恨恨道,“你居然有脸提!” 万充温雅白玉的脸上居然出现了姜三少爷式的嚣张:“所谓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三少爷,你再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思?” “你……”姜宗孜被戳到痛楚,破罐破摔开始撒泼,“我不管我不管你把《十堂册》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万子满你混蛋!” 万充失笑:“你说,你偷仙法教的秘籍做什么?” 姜宗孜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是仙法教的秘籍?” “里面写着啊。”万先生气定神闲地翻开第一页,摊给不信邪的姜宗孜看,“‘众人平等,追求永生’,不是他们的教义吗?” 姜宗孜目更瞪口更呆:“我偷,呸,我拿来的《十堂册》是无字的呐!” “书总有字。”万淡竹妖在暖软的晨光里幽幽一笑,“写得还挺有趣,面面俱到,最后甚至附了仙法十堂每个人的私印。” 卧槽。 “还!给!我!”姜宗孜在绳袋里张牙舞爪地翻滚。翻滚到后来,喜闻乐见得连人带袋一并摔了下来。 姜宗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与绳袋的纠缠里挣脱了出来,把自己捣腾得灰头土脸,但万充丝毫没有嫌弃。万子满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刻压了上去,将三少爷整个人笼进自己的阴影里。 “我可以把《十堂册》给你。”万充在姜宗孜耳边呼气,声音低低的,如同天未明时更深一分的枝桠,“只要你答对几个问题。” “……说。”红脸扭头。 “我们头回见面是哪里?” 好吧。 “……万府。” 满意地微笑:“嗯,是什么时候?” “上元节。”姜宗孜忍住一个白眼。 万充的手抚过姜宗孜漆黑俊美的鬓角,引发三少爷长睫的又一次颤抖:“上元夜深时分,在西武街头闹事,伤了李家少爷的‘姜宗孜’,是不是姜朗继?” 卧槽瞒不住了:“……是。” “夏江跟人游画舫的呢?” “是我……”干嘛问这个? “很好。”万充低低地笑了,声音好听得魅惑人心。 “怎么?” “没什么。”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名动梁都的姜三少爷。 ☆、上元节 万充第一次见着姜宗孜,是在一个多月前,上元节的夜晚。 那一晚,京城的南北主街都沿街挂上了华美艳丽的红灯笼,灯笼垂下的流苏间,挂一张洒金的红宣条,上边用清丽刚劲的小楷书写一对字谜。路边的摊位摆出有趣别致的玩意儿,馅料不一的各色元宵供人挑选,软糯的糕点香味弥散空中。结伴逛夜市赏花灯的平头百姓王孙贵族都衣着光鲜。 吆喝叫卖声,谈笑耍闹声,诗酒管弦声,混杂交融。整个京城熙熙攘攘,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翰林院今夜免了宿直,大家都得了空,九个学士聚在清风楼的雅间里,饮酒对诗赏月猜谜。翰林学士有老有少,最年长的已年过半百,可知天命了,而万充是其中最年轻的,方二十又一。 若有旁人在,大抵瞧见的尽是大学问家们杯酒之间的雅兴。实则,这几位翰林院高阶主宰,桌上桌下可都是暗流涌动。 位于东首的章扬庭已当了二十多年学士,一直高不成低不就,耽搁在翰林院。他几杯酒下肚,免不了又做几首自悲自叹的酸诗。章扬庭在那儿歌着他的诗,其他几位翰林学士听后,纷纷神色暗变。 每三年一次的春试即将到来,主考官往往有两个是大学士,大学士一旦当选,便预示着将来三品以上的仕途。而今年尤为特殊,恰逢当朝宰相任期已满,即将退离。众所周知,梁朝宰相必出身翰林学士,也就是说,今晚清风楼雅间内九位大学士中的一个,将被授宰相之位。 这下,清贵的翰林学士院也兴起了明争暗斗钩心斗角。本就爱见面驳上几句的大学问家们,开始话里带刺指桑骂槐。 转眼到了夜半时分,雅间内醉卧的学士有五六个,除了万充勉强支持着,剩余几个也都喝得东倒西歪。若是姜三少爷姜宗孜当时在场,看见万美人半醉半醒间玉面泛红,九重白袍半解的模样,怕是要忍不住扑上去的。在场,还真有胆大包天的人,这么干了。 新晋为侍读学士的方斟一整晚眼睛都黏着万充,醉后更是冷不防地歪倒在万翰林身上,打着拖长的酒嗝,放肆笑言:“‘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啊哈哈哈哈!” 万充在这时已经放心地卸下了平日里那副人五人六的温润面孔。万充皱眉冷眼,顺手揪住方斟的头发,一脸嫌恶地将方斟甩到一丈开外。方斟跌跌撞撞爬行几步,心满意足地砸吧两下嘴,搂着飞云壁桌睡了。 万充感觉人晕乎乎的,身体隐隐燥热,他暗叹自己酒量真是退了不少。 屈起两指在人中处轻轻按压,万充步履轻浮地飘出雅间,一推开门,立马切换到儒雅而施施然的走姿。 清风楼的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在大厅畅饮的客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万充仪态风雅地下楼,仪态风雅地离开了清风楼。 大街上已然是散场的气氛,漫长不见尽头的红灯笼,烛光趋于昏暗,灯罩上祥云花卉的纹路幽然。 万充沿着北合街徐徐地走,冬夜的风夹杂着细雪的微寒,荡他翩翩衣袂。万充逐渐清醒,最后停在了夏江畔。他找了处石凳坐下,半阖眼眸,仰脸凝望夜空中明亮的圆月。 倚着枯树干,视线下移,见江面上月色潋滟,飞雪浩浩。 万子满就是在此时,注意到了姜宗孜,那个他在画像中见过无数次的人。 一艘古典富丽的画舫平缓地起伏在夏江岸边,距离万充不过十丈二十丈远,姜宗孜当时正倚在这艘画舫顶楼的木窗边。姜三少爷那副天然嚣张的面孔,在皓然月色下茫茫落雪中愈发白净莹透,他眼角一抹晕红,神态已略显酩酊。 万充看着姜宗孜张扬的唇线,移不开视线。男人的唇色也可以红得这么媚吗? 万翰林非常认真又专注地思考良久,古今长河浩瀚书海中,有谁的文字可以用来描绘那个人吗? 没有答案。 江风猎猎,凉意阵阵,然而万充的身体却重新燥热起来,产生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变化。 果然,不是酒量的问题。 是酒的问题。 万充回想先前酒桌上的情景,方斟打量他的目光始终肆无忌惮,灌醉他的企图都要从眼珠子里溢出来了。然而万充一直对自己的酒量很自信,同时觉得方斟是有贼心没贼胆,翻不出浪来。大意了。没想到方斟刚晋为学士,被梁都达官贵族在屁股后追捧了几天,就得意忘形到敢给他下药!一定是嫌命长。微笑。 万充盘腿而坐,深深地吐纳呼吸,驱逐生理心理上出现的异样骚动的症状。 大概一盏茶,还是两盏茶,或者半个时辰过去后。 皎洁满月还在夜空中进行着肉眼难辨的移动,雪霰流转飞舞。不知何时起,管家万宰已在万充身后不远处,伫立等候。 对,事实上万充不是在什么茶馆客栈打听到姜家那些事的。上元夜,夏江畔。他闭眸调整气息的漫长空档里,靠岸画舫上,姜宗孜的那群狐朋狗友正在胡吹海侃搬弄是非,靠着木窗栏的姜宗孜想必脑子混沌得很,任由他们嘲弄,只在听见自己名字时,发出含糊的一声回应。 等万充灵台恢复清明,睁开眼,再望向画舫时,姜宗孜已经醉得不醒人事,正在周围人的一片哄笑声中,被七手八脚地搬进里头休息去了。 万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行动定在今晚。” 万充皱着眉:“好。” 万宰走近几步,担心道:“少爷,天冷,加件衣吧。” “嗯。”万充起身系上万宰递来的青褐银鼠披风,江风回雪中,他的发色比夜深。 “回府吧。” 万充的身后,一艘黑红漆木的画舫灯影尚幢幢。 ☆、小木屋 二月廿一,天方晴好。 小木屋中日光大亮。 躺在槐木地板上的两人均是衣衫凌乱。万充在姜宗孜口中肆意扫荡,发出令人脸红的津液交缠声。 半响后,万充扳着姜宗孜的尖下巴,看他带迷蒙水汽的眼:“都记起来了?” “记,记起来了……”三少爷红着脸半推半就,“你……你先给我解穴!” 万充觉得很有趣:“可我这回没点你穴。”手中动作未停,转眼已褪下姜宗孜的里衫。 “哦,是吗?”可他怎么觉得四肢发软?姜宗孜在万充的撩拨下,开始失去理智,两条长腿环住万充的腰上下蹭着,被顺势抬高了腰:“要不,嗯……要不你,还是,呵……点我穴吧……”天真纯洁的姜三少爷一面□□,一面想要强行假装自己同上次那样是被胁迫的。 万先生露出一个荡漾的微笑:“好。” 万子满从善如流,就着事前准备好的润华膏,将一根手指伸进姜宗孜的□□,轻按慢捻抹复点。 “啊!……轻,轻点……嘶……”姜宗孜粗喘个不停。 万充又挤进去一根手指,在湿润温暖的甬道内扣挖起来。 “呜啊,出去……嗯~”尾音诱人。 万先生露出一个荡漾的微笑:“好。”反正也开拓得差不多了,可以把手指换成更粗长的东西了。“对了,我让姜朗继扮成你去领罪了。”碾磨着内壁刺入紧致□□。 “哼……”姜宗孜不开心,这时候居然敢提别的男人。 “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整根没入。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一个多月前,姜朗继替姜宗孜惹了祸又挨了打后,第二天没事儿人一样接受姜宗莲的调戏去了。反而是姜宗孜腰酸背痛撅着屁股在床上修养了一旬有余。 一个多月后,姜宗孜作死在游家演了几天情痴惹怒了姜老爷,又是姜朗继去谢罪挨上雷声大雨点小的一顿揍。完事后,铁骨铮铮的阿朗儿女情长去了,细皮嫩肉的姜三少爷腰酸背痛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修身养性。 姜老爷得知姜宗孜逃了好几天课,怒发冲冠,小崽子拖慢了进度不说,更是辜负了万先生满腔情意。姜老爷口中“这些天受了天大委屈和冷遇的德艺双馨”的万先生坐在姜宗孜床边,和声细语地念历届状元之作给姜三少爷听。 莺飞草长,春暖花开,一派和煦。 懒散躺在床上的姜三少爷努嘴:“我渴。” 万先生微笑着放下书,去倒了一杯茶,先斯文地抿一口,再含上一口,不容分说以嘴渡给姜宗孜。 姜三少爷被扳着下巴吻得气喘吁吁。茶水被彼此缠绵的唇齿送出来,顺着姜宗孜的下颚线条,一直流进他衣领去。 姜宗孜红着脸佯怒:“太烫了!” 万先生露出一个荡漾的微笑:“嗯,那我去换杯凉的再来。” 找茬不成反挖坑自跳。 “诶呀,算了算了我不渴了。”姜宗孜看着万充,一脸怨念地说完,翻过身,背对他。 从万充的视角看去,三少爷红到滴血的耳垂在素色锦被的衬托下分外美味。敢想敢做的万先生单膝抵床探过身去,他左手撑在姜宗孜的后脑勺边上,用深情温柔的目光看了两秒后,低头亲了亲姜宗孜的耳尖。 “你答应把《十堂册》还给我的。”姜宗孜闷着声音说。 万充的眼睛笑着:“嗯,我已经交给姜朗继了。” 卧槽!你知道得还挺多。不过听到姜朗继拿到了《十堂册》,姜宗孜总算松了口气。好在任务没搞砸。 可是,“我还没看过!”姜宗孜扭回上半身,怒视万充。 万先生的嘴角笑着:“我看过就好。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姜宗孜露出非常不信任的眼神:“真的吗?” “嗯,当然。”顿一顿,“当然是有条件的。” 姜三少爷脑子里瞬间重现了一幕幕少儿不宜的画面,并且万分痛恨此刻既兴奋又羞愤□□还隐隐作痛的自己。 “还有,”万充轻佻地抬起姜宗孜的尖下巴,“中会元这件事,也好说。” 姜宗孜眼睛放光:“……当真!” 万子满的眉梢也在笑,光洁面孔像是洗过一把春光,又染上了桃花香:“当真。” 姜宗孜的脑子里又瞬间重现了一种种少儿不宜的姿势,他看着眼前笑容干净美好的万子满,由衷怨念:“禽兽……禽兽!”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微笑。 “咳,我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一话,对万先生这般出尘脱俗神仙一流的人物,想来,是不适用的。”呼,真他妈险。 万充愣了有那么一瞬,然后浅浅地微笑开来:“借宗孜吉言。” 姜宗孜听了忍不住哆嗦一下,再重播一遍“借宗孜吉言”,再哆嗦一下。哆嗦完报之以桃:“充~儿~别叫得这么肉麻!” 万充儿展颜,温柔地问:“那就,三儿?” “哦~大~郎~”姜宗孜情真意切深情款款含情脉脉。 “噗。”万充无奈笑着,随即正色道,“阿宗。”眉目温柔。 姜宗孜情真意切深情款款含情脉脉地说:“阿~充~”说完“咦”了一下,“阿充、阿宗,音有点像啊嘿嘿。”甚是有趣。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4节 万子满推己及人地想了一想,选择妥协:“你字什么?”万充挨着姜宗孜半躺下来,将他揽入怀中,用手指一下下卷着姜三少爷的一缕墨发。 随意回答:“汲修。” 万充晏晏然:“唯进修是急也。汲修。” 姜三少爷闻言得瑟地笑。 万充温柔注视他星光点点的眼眸:“‘人如其名’对汲修来说,想必,是不适用的。” 黑脸:“……你走。” “娘子。” “呕!给老子滚!”炸毛。 万充笑着抱紧了姜宗孜,甜腻道:“娘子,快叫夫君。” “万先生你怎么能这么幼稚!”姜宗孜拼命躲闪,然后被压了。 “嗯。罚你抄一千遍‘万子满’。”继续甜腻。 “那我就去找‘姜尚书’辞退你:‘嘤嘤嘤万先生他骚扰我!’”姜三少爷破罐破摔地反搂住万先生的脖子,他看着万充罕见的彻底柔和了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晃神。 “好期待,你快去。”万充一下下在姜宗孜脸上啄吻,“汲修被‘姜尚书’教训之时,万某定当英雄救美。” “哈哈,那我们说好了。”姜三少爷投入进一场唇齿缠绵时想,花都次第开了,阳光也暖起来,一切都很好。 ☆、万汉麟 想知道万子满和游朋律的对酒花前是怎么一番滋味。某天晚上,亥时将过。姜三少爷提着两壶酒,蹬蹬蹬跑去万先生的屋前,恃宠而骄又不拘小节地踢开了门。 然后姜宗孜傻眼了。 屋内,万先生和一个年轻貌美红衫粉妆的姑娘凑得很近,姿势暧昧,在小声说着什么。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他奶奶的! 见站在门口英俊而陌生的少爷臭着脸僵着身体,红衣女子瞬时小鸟依人状,动作熟练又颇具风情地勾住了万充的脖子,柔软身躯贴进万充的怀里,娇羞又害怕地嘤咛了一声。应变能力简直满分。 姜三少爷当时的心情,可以形容为原本以为自己是正的没想到死渣渣红颜无数风流成性结果失身失心到头来无名无分钱财两空的怨妇式怅然愤懑。 万充忍笑,边推开红衣女子,边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姜宗孜说:“这是我师妹,赋香,她暂住在万府。”然后指了指姜宗孜,对赋香说,“姜三少爷。” “师妹?” “嗯。我们方才在探讨一些师门秘辛,赋香怕你有疑,便假装是与我有染。”万充淡淡然地解释。 这么清新脱俗的借口,姜宗孜选择相信。 赋香大大咧咧地调笑道:“姜三少爷是拎着两坛醋吗?味道还挺冲!” 姜宗孜翻了个白眼,不跟她一般见识。刨根问底地问万充:“你师出何门?” 万充有点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这个嘛……” 赋香很不客气地插嘴:“诶呀都说了秘!辛!你一个外人瞎打听什么?” 姜宗孜还是不理她,只全心全意地看着万充。 但万充这回只是温雅地耸了单边肩膀,并没有再解释或反驳什么。姜宗孜感觉心里被刺了一下。 “……哦。”姜宗孜拎着他的酒转身就走。 姜宗孜双手把两坛酒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在回廊中走,看上去有些傻兮兮的。但院中倒盥洗水的丫鬟小壶见了这一幕,无来由地,觉得很难过。 他默认他是个外人。 四更的梆声传来。 姜宗孜死死盯着床顶的玉兰木雕,不能寐。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姜宗孜偏头吹灭了床头的灯,阖目翻身。 万充推门走了进来,将手提的明瓦灯笼置于桌上,坐到姜宗孜的床边,温柔地唤了他一声。 姜三少爷不理。 万充低低地笑,伸手握住姜宗孜的手腕,细细抚摸,顺手臂一路往上,接着在曲线美好的锁骨窝流连一会儿,再探进松垮睡袍。当万充用冰凉双指准确捻起姜宗孜胸前红点时,姜宗孜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他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有无数小虫在心上攀爬。 姜宗孜装不下去了。他一把抓住对方胡作非为的手,红着脸睁眼瞪人。 万充的手隔着柔软单薄的一层睡袍,反握住了姜宗孜的手。握进两人掌心的丝绸越多,姜宗孜露在早春空气中的白皙肌肤也越诱人。 万充忍不住将脸埋进姜宗孜散在枕间万缕千丝的墨发中。发中有淡淡甜香,万充又低低地笑了两声。呼出的气息,令姜宗孜的耳廓发麻发烫。 “你刚才,是来找我喝酒的?”万充把姜宗孜拖抱起来,揉在怀里。 姜宗孜想到刚才赋香贴在万充怀里的样子,有些排斥。他冷哼一声:“不是。” 万充假装没听到,他嗅了两下姜宗孜身上干净的味道:“还在等我?那我们现在去喝酒如何?” 有原则的姜三少爷推开万充,拿被子闷住自己:“去找你师妹吧。”反正我是个外人。 “可是赋香回去了,怎么办呢?”万充一脸苦恼的样子。 也是,她还在你也不会来找我。 无情道:“那你就给老子滚回万府。” 万充露出了真实的无奈表情:“行了,别生气了。”然后用低沉好听的声音蛊惑之,“汲修,今晚月色很美,随我去屋顶饮酒可好?” “……晚、晚了,没兴致了!”有原则的姜三少爷说。 “嗯,那有没有兴致做,别,的,事,呢?”万充的手钻进被子里,去抚摸姜宗孜的大腿,慢慢往上,就要…… 姜宗孜怒掀被子,瞪万充:“好好好,喝酒是吧?上房!” 万充笑得很开心。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一领白绿羽缎斗篷,体贴地给姜宗孜披上。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姜宗孜和万充并排躺在屋顶赤红的琉璃瓦上,手边是好几个酒坛子。 半醉时分,姜宗孜枕着自己的手臂,问万充:“你喜欢游朋律吗?” 万充浅浅地笑了。他倒扣了一个空的酒坛,单臂支撑其自己的身体,说:“没酒了,我下去拿。” “你回答我!”姜宗孜酒后有些蛮横,大力拽住了万充的手臂,把他拖回来躺着。 万充叹了一口气,安抚性的亲了亲姜宗孜的额头,郑重道:“我不喜欢他。” 姜宗孜皱着脸不信不信:“那为什么你画的他那样好?” 爱装蒜,还心眼小。万充在心里数着姜三少爷这里那里可爱的地方,满足地笑了笑:“我画的你会更好。” 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姜宗孜瞬间酒醒了些,开始觉得害羞。他裹了裹披风,强行严肃地转移话题:“对了,我想起来一桩事。” “嗯?” “不过我得理理,你先下去拿些酒上来。”姜宗孜撒娇似的,用身体耸了耸万充。 “好。” “我不久前,在……在某个茶馆听说,游家遇窃,不知丢了什么东西。接着同一天晚上,万府也遭了贼,被偷走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这是怎么一回事?” “……价值连城的宝贝。”万充跟着重复一遍,看神色,仿佛是觉得这说辞很有意思。 “唔。”姜宗孜想了想,继续补充,“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说他是听万总管他外甥说的。难道是讹传?” 万充淡淡地说:“道听途说罢了。” “啊?” “万府这一年来,只进过你这一个贼。”万充调笑。 姜宗孜愕然:“什么?” “再说,还是跟游家同时进的。那么姜三少爷,舍你其谁?游家丢了什么东西,想必你最清楚了。” 姜宗孜尴尬道:“呵呵。”丢的是他在上元夜从游书阁偷出来的《十堂册》。他感觉自己找了一个不很秒的话题。 其实姜宗孜一直怕万充逼问他偷《十堂册》意欲何为,怕万充质疑自己接近游朋律的目的。但算来也好几天了,万充始终未主动提及。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是,不在乎? 姜宗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万充比月色美好的侧面,思绪因醉意而变得含混,他索性不再想下去了。 “至于万府……”万充开口了,他侧过脸,目光从皎皎半弦月转移到姜三少爷带一抹晕红的眼角上,目光继续在姜三少爷的鼻梁两颊嘴唇徘徊。姜宗孜任由他深情打量,也不催促,举起酒坛灌了几口。万充于是眯眼欣赏了一会儿姜三少爷咕隆咕隆上下动着的喉结。他有点想凑过去含住,但他只是静静看着。 最后万充重新仰回脸,远望夜空中微弱的点点星光,深夜微凉的风,吹在发烫的脸上,很舒服,“万府丢了万汉麟的心。” 姜宗孜一口酒呛了出来,醇厚酒香熏得他满脸红。 果然嘛……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姜三少爷暗搓搓又喜滋滋地想:我果然是正的! 有两三只酒坛相继骨碌碌沿屋檐滚下,沿路留下长长的一道道酒渍,和醉人味道。最后嘭嘭碎在地上,四下飞溅。 屋顶上的两人抱在一起吻得火热,完全没有在意那些声响。 有几个被惊醒的丫鬟小厮披着衣服出来看,吓得姜宗孜两条腿紧紧环住了万充。万充揽着姜宗孜转眼转移到了屋脊的另一边。 两人落拓放荡地在屋顶上滚。 夜色月色甚美。 ☆、游朋侃 姜宗孜记得,昨晚他是和万充相拥入眠的。 宿醉醒后,头痛欲裂,枕边无人。 姜宗孜的心坎发凉,他神思恍惚了一刹那,听到门外又重复一遍:“游少爷求见。”姜宗孜才反应过来,他并不是自然醒的,而是因迷糊中听见了“游少爷”三个字,于是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的。 “我马上来!”姜宗孜发声,音调嘶哑。 万充端着牡丹纹托盘,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姜宗孜咋咋呼呼手忙脚乱穿戴的模样。他皱了皱眉。 “急什么?吃完朝食再去不迟。”万充“当”将托盘搁在紫檀木桌上,清粥和柚子茶的香味一下子钻进姜宗孜的鼻子里。 “要命我腰!带!呢!”姜宗孜对万充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忙活半响,穿戴完毕趿拉着鞋奔入屏风后漱洗去了。 万充淡淡地等在外面。没一会儿,听里头没了动静。万充转到屏风后一看,偏门大开,哪里还有姜三少爷的影子。 万充复端起托盘,跟着去往前堂。 正好见着姜宗孜整个人定在前堂大门口,幻灭质问:“怎么是你?卧槽。 游朋侃狐狸般笑了:“怎么,宗孜不欢迎游大哥吗?” “哪里哪里。”姜宗孜干干地笑着。 游朋侃沉稳大气地上前,分别对两人作揖:“我今儿个,是代游家,赔罪来了。” “游大哥这是什么话?”姜宗孜大大方方落座,边优雅地扣了扣脚趾,边呼哧呼哧喝粥,“赔甚么罪?姜游两家,哪用得着这般客套?”姜三少爷正代表姜家,用全身上下在诠释着“不客套”。 “宗孜,听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游朋侃深深一笑,唤人呈上两份礼:“些许薄礼,宗孜,可不许跟游大哥客套!”他亲手将两只锦盒一一打开,现出两株金光闪闪雕刻细致的仙法教神树,苍古虬劲的枝干,葳蕤满密的枝叶,玲珑玉桃缀饰其间。 姜宗孜眼睛发亮,啊啊啊卖了可以换套玉骰子! 游朋侃躬身作揖:“姜三少爷,万先生,这些天来,小律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此乃我教避祸就福之神树,还望笑纳。” 姜宗孜故作矜持:“游大哥,你也知道。姜家有祖训,子嗣不得入仙法,这神树……”当然姜宗孜明白,仙法教徒送出与本教相关的物什尤其是神树级别的为礼,代表最真挚的心意和最深沉的情意,送了,是不宜往回收的。游朋侃想必也是吃准了这礼数。 游朋侃又狐狸般笑了:“宗孜大可放心,归根到底是寻常祈福的玩意儿收下,有何人会怪罪?再者,万先生大抵无祖训之束吧?” 万先生冷淡“嗯”了一声。 姜宗孜和游朋侃又来回客套了几句,最后,姜宗孜再三言谢故作矜持地将两只锦盒收下了。他脑内盘算着,玉骰子八成会被没收,也就不自找麻烦了。但有了钱买几本珍藏版春宫跟万先生一同钻研下也好啊啊啊!还有那群狐朋狗友提到过的九九龙阳式银雕小人儿也好想要啊啊啊! 万充一脸“你开心就好”,冷淡地收拾收拾姜三少爷吃完风卷残云般的碗碟,端着牡丹纹托盘出去了。 而游朋侃望向万充背影的眼眸里,掩饰住了一抹狡黠的势在必得。 趁万充不在,姜宗孜心痒痒:“游大哥,小律近来身子如何?” “身子好多了,就是总念叨你……” 姜宗孜喜上眉梢:“当真?” “骗你做什么?今天本想携他一同来。唉……只是……”游朋侃长长地叹了口气,“昨儿月曜日,轮到小律守坛。今早临出门时,他仍然睡得正酣,便也舍不得唤醒他。”守坛是仙法教的一种静修祈祷仪式,每逢月曜日,教徒们聚在神树后一起打坐,须得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纹丝不动,不吃不喝。大家族照例派出一个嫡子参与。 万充在返回的途中,听见前堂传来姜三少爷的怒吼:“这怎么行!小律身体本就羸弱!前番落水又着凉受惊,他怎么撑得住守坛?” 游朋侃复又长叹一声,暗暗对着门口脸色铁青的万充无奈一笑,再安慰姜宗孜道:“这也是小律该尽的本分,谁也替不得。” “替不得也守着他。”姜宗孜低头小声嘟囔。 “还有,”游朋侃万分悲恸道,“宗孜,你走后,小律好几天粒米未沾,谁也劝不动啊。” 姜宗孜砸桌:“怎么会这样!” “所以有件事……”游朋侃露出既为难又不得已的神色,“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宗孜继续砸桌:“讲!” “宗孜,你能否,再去陪小律几天?姜尚书要是不同意……也、也就罢了……” “不不不,我爹怎么会不同意?我这就跟你回游府!”姜宗孜霍然起身,蓄势待发。 “不准去。”万充沉脸。 但姜宗孜仿佛没听见没看见。他很快擦过万充的肩膀,跨过门槛,直冲内室收拾行李去了。 游朋侃在万充面前直直跪下。 万充冷淡又高高在上得像是神祗:“万某不敢当。” “万先生,我今天来,不知为了请姜三少爷随我回府。您可知?” 万充漠然不语。 游朋侃三拜,额头在地上叩出“铿铿”声响:“万先生,既然您能收姜三少爷作学生,游家愿出十倍百倍的价钱。恳请您收小律为弟子。” 万充若有所思。 “鄙人不知您可有兄弟姊妹,望你能体量区区做大哥的一番苦心!” 那个高大稳重而值得依靠的男人匍匐脚下,满脸虔诚。 万充点头了。 姜宗孜并不知道。 听说万充要随他一同到游府去,他吃力地按耐住了眼神中的欣喜若狂。 ☆、尹法使 万充、姜宗孜、游朋侃三人乘马车前往游府。 马车行至北合街,人渐渐变得熙攘。万充用细银漆栓支起琉璃车窗,往外看。 万充注意到平来客栈二楼的窗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美得好似谪仙般,他白衣胜雪冰肌玉骨,黑眉深眸墨发,一眼看去,唯有夺目的黑白两色。哪怕美人一脸嫌弃冷淡的表情,也丝毫不影响他倾城的美,倒平添几分人间气,让人安心于他是有情绪的,他切实存活于红尘浮世。 白衣美人对面的男子,英俊而贵气凌人,年轻的眉目间,带有异于同辈人的高深莫测,以及谙熟运筹帷幄的老成气派。 万充淡淡瞥过,不动声色。 蓦地,“嗵”一声,是重物坠地的巨响,紧跟着有隐隐恶臭传来。与此同时,马紧急扬起前蹄,仰天嘶鸣。马车在一阵剧烈晃荡后,停了下来。 姜宗孜被震得一脸懵逼,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何人劫道!”他怒气冲冲地掀起车帘子,抬脚踩上车辕站稳。 姜宗孜大惊。居高临下的角度,让他一眼看清了那具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的尸体,死气沉沉地躺在大路中央,堪堪挡在马车前面。 姜宗孜目瞪口呆地回头,对万充说:“是、尸体。” 万充淡淡笑了:“结巴什么?” 姜宗孜怒目而视:“你笑什么笑?你要是那匹马你还笑得出来嘛!” 万充笑得露出两排牙齿,他伸长手臂,够过去亲昵地掐了掐姜宗孜的脸颊。 卧槽耍流氓能不能分个场合?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万子满? 姜宗孜发现游朋侃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只好假笑:“游大哥,万、先生,你们先歇着,我下去看看。”说着扭身跳下马车。 围着马车和尸体,聚起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他们有的惊呼,有的咋舌,有的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 姜宗孜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没发现什么疑点。他用衣袖掩住口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察看尸体。 死者为瘦高的中年男子,他脸上交错着数道血粼粼的狰狞刀疤,七窍微血,一时辨不清长相。尸体□□,身上啮痕累累,□□一片污秽。男子肉色青黑,遍布着红黑色的内伤痕。乍一看,像是在□□中毒发,又被凶残地虐待致死。 “那不是尹法使吗!”围观的人群里,突然有道惊恐的声音喊。 顿时一片哗然。 “尹法使?!”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尹法使昨天还好好的吗!” “真的真的,你们看他下巴上那颗痣!” “天哪!我的仙母大人哪!” “尹法使啊!到底是谁这么歹毒!” …… 法使是仙法教中的品级,虽然属于最低的一层,但在普通教徒中依旧威望甚高。毕竟法使之上的百长,和百长之上的十堂都过于神秘,为常人所不识。况且每城仅设一个法使,数个副法使,他们掌管整座城池内一切的仙法事务,指引着超过半城百姓的信仰。 群情激愤。哭声震天。 这时,又突然有人发现,尹法使身上红黑色的内伤痕分明是马蹄踏过的痕迹,所以他很有可能是被乱马踏死的。仙法教徒们纷纷把含泪的目光,恶狠狠地,射向姜宗孜身后那匹马和勒紧缰绳面色惨白的马车夫。 “为尹法使报仇!” “恶毒的凶手!” …… 仙法教徒们开始疯狂地朝马车丢鸡蛋菜叶石子垃圾等一切手边拿得到的物什,没有人能阻止他们。还有好多人抢着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尹法使的尸体。 瞬间,游家那辆原本奢华的马车被砸得一塌糊涂,可谓满身疮痍。 而马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它不停地挣扎嘶鸣响鼻,四蹄之下碎石乱蹦,即将暴走。 场面完全失控了。 “住手住手住手!”姜宗孜扯着嗓子,边喊边抱头鼠窜,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会飞,脚尖一点马背,顺道拎起马车夫,没两下便蹿上了屋顶。 大概是被点中了什么穴道,马一下子萎靡下来。 接着,站在屋顶上惊魂未定的姜宗孜讶然发现,万充正坐在屋脊上,冲着自己微笑,他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顿了顿,“游大哥吗?” 万充没回话,只是温柔地,将插在姜三少爷后领子里的一根菜叶瓣摘开。 事实上,姜宗孜一下马车,万充便即刻从半开的琉璃车窗掠了出来,飞上屋顶。尸体从空中坠下就是刚才的事,但那个抛下尸体制造混乱的人,此刻却完全不见踪影。 有点意思。 马车夫浑身狼藉,他哆嗦着抱膝在屋脊上坐下。 ☆、二少爷 令姜三少爷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北合街上因尹法使尸体出现而暴动的教徒们,居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姜宗孜把注意力从万充身上挪开。往下一看,原来是游朋侃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一出现,所有人的动作都滞了一滞,然后不再扔砸谩骂。 是了,姜宗孜想起来了。 游朋侃是梁都的副法使。 等官府的人赶来,这场声势浩大的暴力迁怒已经平息。游朋侃三言两语抚慰了教徒们的心,主持了大局。 万充和姜宗孜坐在屋顶上,动作一致,托腮,瞧着下面。 望不到尽头的北合街上,数不清的仙法教徒就地打坐,闭目祈祷,上下唇微动而没有声音。游朋侃掌心托着一只雕饰繁复的球形青铜香熏,香熏散发出凉甜而古拙的味道,可以传出很远。 整个天地都肃静。 姜宗孜没有见过这等场面,他感到背脊骨发冷。 于是他本能地伸手一摸,哦,原来是之前有一个鸡蛋砸碎在他背上了。姜宗孜摸了一手的鸡蛋液,粘腻而腥臭。 风声响过,有个人跃上屋顶,“踏踏”地走向姜宗孜,一片静寂中的突兀响声。 那人白衣翩翩,宛若谪仙,并且完全没有放轻自己脚步声的自觉。 万充斜眼向后看去,转眼的时候,风情自在眉梢眼角。姜宗孜注意到了。 是方才坐在平来客栈二楼窗口的白衣美人。万充看着他款款走到姜宗孜的背后,站定。 白衣美人粗鲁而直接地扳过姜宗孜的肩膀,猛地把脸凑过去,两人近到鼻子对鼻子。就听美人咋咋呼呼地开口:“三儿三儿!你怎么在这里!” 姜三儿尽力垂下脑袋,不去看对方,天真地想要假装没听到。 白衣美人使劲摇晃着姜宗孜的肩膀,继续咋咋呼呼:“谁准你跟游朋侃那厮混在一起的?啊!他那个矮葱弟弟到底好在哪里啊?把你迷成这副德行?你说啊!他有我美嘛?有我对你爱的深沉嘛?啊!白眼狼赶紧跟老子回家!” “……”姜宗孜感觉整条街的人都在看戏,尤其是坐前排的万子满。 白衣美人“噗哧”笑出来:“三儿你头发里有颗枣子哈哈哈哈,‘嘎嘣’,好甜!我喜欢!” 姜三儿继续把头埋着,因为太丢人了所以很不想承认地对万充承认了:“这个傻戳,是我二哥,号二傻。叫姜宗醇,字最蠢。” “是醉淳啦。”姜二傻笑嘻嘻地对万充解释,“沉醉的醉,淳朴的淳。” 嗯脑子是挺淳朴的。 姜二傻一点儿也不嫌弃姜三儿黏答答臭烘烘那一身,他抱住姜三儿蹭啊蹭:“从来没有人敢给我甩脸子从来没有!只有你我的三儿只有你!”恩雷油。 不远处,隔着吻兽垂脊,站着另一个方才坐在平来客栈二楼窗口的男子。英俊贵气的男子一脸懵逼地看着画风突变的姜宗醇,久久回不过神来。 万先生想,不幸中的万幸啊,这位仁兄醒悟得不算晚! 于是仁兄脸上的懵逼转变成了可疑的痴汉笑容。 万充和姜宗孜见了同时在心里怒吼:“圣上你醒醒啊!眼前这个傻戳不适合你的他会玷污皇族血统的!要知道智障是会遗传的圣上你快醒醒!”姜二傻一个男人到底要怎么影响皇族下一代啊你们两个才应该醒醒哼! 发现姜宗孜目光热烈地盯着自己身后的男人,姜宗醇撅了撅嘴,小声地跟姜宗孜咬耳朵:“那个人叫童七,非要跟我结拜兄弟拦都拦不住。你说,他会不会是个骗子?觊觎姜家财富地位什么的……” 你这个淳朴的脑子还真敢想。他明显是觊觎你美色啊姜二傻。 一开始,仙法教徒们说什么也不肯让赵捕头带走尹法使的尸体。好在游朋侃一再劝说,表示只有交给衙门去审案子,才能找出杀害尹法使的犯人,然后为他报仇。教徒们这才褪下了那副誓死守卫法使遗体的果决面容。 按教规,法使逝世后,所有仙法教徒都要守坛三日。而整个游家都是仙法教徒,是以,游朋侃已无暇顾及万充和姜宗孜。两个累赘自觉地表示,不去游府搅浑水了。姜宗醇很是开心,圣上因为姜宗醇很开心,也就龙颜大悦。 万充没有带行李。姜宗孜从伤痕累累的马车里挖出自己的包裹后,灵机一动——既然有干净衣物,为什么不在平来客栈洗个澡再回去呢?这样即便在哪旮旯碰上姜尚书都不怕不怕了。 听了姜三儿的好主意,姜二傻举四肢赞成:“好耶好耶,我们一起洗白白再回府!” “万万不可!”另外三人齐声喊到。 “嘤?”芙蓉泣露香兰泪我见犹怜。 万充飞速拽住姜宗孜的胳膊。姜宗醇眨了眨眼,那对狗男男人已经在柜台前了:“掌柜的,要一间房。”掌柜噼噼啪啪拨好了算盘,万充看也没看,直接将一锭银子按在柜台上。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还亲自领两人上了楼。 那厢,隆启死活稳住了姜宗醇,半搂半拖着,在平来客栈大堂里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贤弟,贤弟莫哭!为兄有个故事想说与你听。话说,前朝……”年轻的帝王使出浑身解数,好言相劝好话说尽想着好事成双。 然而美人还是一脸嫌弃。 外头北合街上,几个捕快小心谨慎地将尹法使的尸体抬了起来。 周围响起一声惊呼。捕快们面面相觑。 原来是尹法使的尸体下压着一个东西。素色襁褓为纸,赤黑之血为字,用让人触目惊心的笔触,写着——狗教,还我儿女! 是啊。其实早该有人发现了。 幼童失踪案的发生是有律可循的。总在月曜日前后,更重要的是,只有不信仙法教或者反仙法教的人,才会丢失自己的孩子。 早有人发现了,只是没人相信。 ☆、不喜欢 那是面黄花梨点翠屏风,镂纹繁缛。从万充这头,能看见屏风那边,姜宗孜完整的身形轮廓,和隐隐绰绰凝脂般的白皙肌肤。 客房内极静,偏冷,称得上安宁。悉悉索索衣衫剥落的声音,带出无限的暧昧和遐想。 万充聚精会神地欣赏屏风半遮半掩下的春光,感到一丝口干舌燥。他清了清嗓子,道:“想问你一个问题。” 姜宗孜“呀”了一声,好像是受惊于万充的突然出声,而不慎脚底打滑。姜宗孜眼疾手快地扶住香椿浴桶站稳,直接跨脚进去,将身体完全沉入水里,躲藏。 水汽氤氲。姜宗孜的身后,窗纸明透而皎洁。 “哧,你小心些。”接着用调戏的口吻,“要我进去帮忙吗?” “别别,什么问题啊?” 万充坐在桌边,以手支颐,他的脸上明灭移动着镂空雕花的阴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游朋侃那个矮葱弟弟,到底好在哪里?” 姜宗孜伏在香椿浴桶边沿,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摆动脑袋:“唔……小时候,他救过我。” “嗯?”万充好奇。 “我……十一岁那年,同他在游书阁温书。后来游书阁走火了,只有古籍室的某个书架是防水防火的,能避身。我们两个找过去的途中,旁边不停有东西被烧落,砸下来。比如书架或者房子结构中的断木,或者一本本的书。”姜宗孜睁开眼睛,因为背着光的缘故,眸色格外深沉。他顿了顿,“之后的事,你也能猜到了。有本烧着的书冲着我掉下来,小律抬臂一挡一挥,他的袖子立刻被点燃了。” “这样啊。” “嗯。”姜宗孜的声音变得微弱,隔着时光在回忆,“虽然马上采取措施,火没在他身上蔓延开。但小律的胳膊上,还是被烧伤了好大一片。” “……” “现在还留着痕迹。”姜宗孜扬起眼睛,黑睫粘着湿漉漉的水汽,微卷。不知何时,万充已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姜宗孜的头发湿淋淋的,万充举起梳子,沿着他头顶中央那道分明的发路,无比温柔地,一下下梳着:“我知道……”我知道,姜三少爷。你在哪里说谎了。 姜宗孜把脸埋在手臂里:“你不知道。” “还有一个问题。”万充弯下腰,平视姜宗孜,眼眸让人无法抗拒,“你喜欢他什么?” 姜三少爷在热气中有些发晕:“这个问题,你不是刚问过吗?” “不。”万充微笑,循循善诱,“我现在问的是,你‘喜欢’他什么?” 很久以后,姜宗孜隐居竹城,那里果真没有竹子。墨发青衣手植。等到竹叶能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碎影,风吹过“淅沥沥”的声音仿佛是落了雨。姜宗孜回想起这一天,这一幕。他觉得自己当时绝对是晕了头,昏了神,迷了心窍,才会一字一顿地回答万充:“我,不喜欢他。” 平来客栈。二楼客房。 洗白白后。 两人红绡软帐行巫山云雨之事。老槐木床咯吱咯吱的声响,和着姜宗孜情不自禁下的嘤咛娇喘,别有风情。 姜宗孜攀着万充的脖子,纵情展开自己的身躯。欲海沉沦间,姜三少爷仿若桃花瓣的眼眸半弯,眼尾晕红一片,噙着泪点,用猫儿哼哼般勾人的声音问:“你……嗯,你会不会,觉得,嗯啊……我唔,长得很,丑?” 万充完全没料到他会用一副这么撩人的模样问出这种话,狠狠按住他用力顶起来,如愿□□得三少爷颤抖发泄,身体软到仿佛能掐出水来,完全忘记自己方才愚蠢的问题,只一个劲□□。 平来客栈的大堂。午后的春光洒进来,带着热度和甜腻的香味。 隆启已经续上第六杯茶,滔滔不绝地从前朝讲到了上古。 隆启的声音也带着和风般暖意:“心情好些了吗?” 姜宗醇“腾”得站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你说!你说他们两个为什么还不下来?这!么!久!够小爷我洗十回!” 难以启齿:“这个嘛……宗醇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 “破屋诶!我是他哥!”撸袖口:“好的,上去看看!” 好什么好! “贤弟,贤弟莫冲动!”糟糕,稳不住了。 “姓童的!”姜宗醇甩袖,冷眼,“你信不信我……” 隆启立马妥协:“我信,我这就陪你上去,成吗?” 美人一笑,春风十里柔情。 客,房,门,锁,了,伐,开,心。 趁着隆启下楼找掌柜的取备用钥匙,以及姜二傻在客房外一番折腾的工夫,里头那对完事后尚在温情的奸夫淫夫赶紧翻身起床,整衣敛容,正襟危坐,假装在探讨诗书礼乐仁义春秋等苦大仇深之术。 多亏浓郁的熏香掩过了□□味道。还是个孩子的姜宗醇颇为狐疑地观察良久,也没能从两个演技派的身上找出一丝猫腻。 隆启适时挑起话头,转移开姜宗醇的注意力:“听宗醇说,你们两个前不久破了一桩绑架案?” “呵呵。”姜宗孜尴尬一笑。 先前那个吕员外家的案子,最终还是没有翻案。仅仅是白骆找吕员外商议一番,然后白吕两家一同保了林荀出来。近来听闻,白骆与吕云妲解除了婚约,吕大小姐深受打击,一病不起。 “看来,这回尹法使被杀一案,也要指望你们两个了。”隆启用了非常轻松的,甚至带点恭维的口吻。话中意思,听得懂的万充和姜宗孜是听懂了,听不懂的姜宗醇一边自豪一边嫌弃,“嗯我家三儿最棒最厉害了!但仙法教的破事我们才不要管哼!” 其他三人于是都顺着他的意思,连口“好好好”“不管不管”。 ☆、宋大师 万先生闲倚窗台:“写诗最基本的是什么?” 姜宗孜左手捧着本书,右手托腮,不假思索地回答:“格律。” “嗯。”万先生微笑,“那么今天,就抄三遍《广韵》。” 姜宗孜满脸不解,但还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卷宣纸。他莹白光洁的左手掌按在粗略估摸之处,右手不知何时执着鹿灵短刀的景泰蓝刀柄,仰脸询问万先生:“裁这些够吧?” 万先生加深了微笑的弧度,他按住姜三少爷的右手摩挲一番,亲昵间悄然取走了鹿灵短刀:“不够。我指的不是韵目,是全本《广韵》。” 姜宗孜瞬间懵逼,一下子拉长了脸:“整本?那我可以抄到春试。” 微笑:“嗯。” 姜三少爷恚怒摔书:“万充你想干嘛?瞧不起我咋的?告诉你老子三岁就能背全本《广韵》了!” “哦。”万充不为所动,“开始抄吧。”淡淡拂袖而去。 “万子满!”姜宗孜霍然起身,椅子“腾”得倒在地上,“你他娘的给老子站住!” 万充的手虚扶门框,半侧过头,目光隔着肩膀,带着凉意地笑:“姜三少爷,你不是不想见我吗?” 实力健忘的姜三少爷一愣,回忆起了自己昨天一系列作到死的行径。 昨天姜宗孜脑子里浆糊一团,剪不断,理还乱。他纠结于自己身心都被万充吃得死死的,但说实话,却完全感觉不到对方的心在哪儿。 万充对姜宗孜来说,太不可捉摸。 于是,回府的途中,趁几人没注意,姜三少爷偷偷溜走了,他去见了一个人。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5节 姜宗孜整个人都泄了气:“我,我昨天去找了宋大师,他说……你……” “我什么?天煞狐星?”万充微笑着接话。 “这倒没有……他说你,天资刻薄,还说,我俩八字犯冲。” 万充强压怒火:“就为这?” “啊……”心虚地承认。 “就为这,”万充讥笑着重复了一遍,“你半夜三更满身酒气地冲进来,把我房间里瓷器花瓶砸个稀巴烂不说,还扔我的被子枕头,叫我收拾东西滚?” “啊……是吗?”心虚到不敢承认。 万充嗤笑一声:“他怎么没教你画符咒我?”姜三少爷的头快低到胸前了,万充感觉不妙,“他教了?!他让你干什么?” “你别、别急!没、没事的。宋大师只算命,不害人。”姜宗孜慌张地解释。 万充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哪个宋大师?” “就是,额,老在仙法神树下面摆摊的那个……” 果然…… 万充缓步进屋里,在紫檀圆桌边坐下,想喝口茶顺顺气,又觉得不干净,重重移开了杯盏。 万先生皱着眉,右手在额头上轻轻揉着:“接着交代。” 宋大师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子,从姜宗孜记事开始,便一直在仙法神树下面摆摊算命,从不间断,可谓是风雨无阻。因为算得非常准,总是门庭若市。无论达官贵族平头百姓,总有人每个月去找宋大师算一卦,起价半两银子,是寻常人家一个月的伙食费。只一点,宋大师只算命不造命。毕竟忤司命损阴德,而宋大师起码□□十岁了。 “大概,五六年前,”姜宗孜开始回忆,“小律头回守坛的时候,我非要跟着去。可是,仙法教坛连普通的教徒也不能随便进,更何况我了。但那个时候,怎么说呢,我年轻气盛艺高人胆大,死活要硬闯。然后眼前就出现了几十个彪形大汉,把我围起来胖揍一顿,打到鼻青脸肿,扔了出来。我不服,噌噌噌爬上神树,不肯下来——额,所以我名声这么差也是有原因的。” 万先生笑了:“后来呢?” “他们都不敢对神树不敬,就拿我没办法可能只好考虑给我跪下。结果宋大师就笑眯眯地站出来,就是,像你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万充眯起眼:“嗯?” 卧槽说出来了! “咳,总之,宋大师算出了我大哥那点破事,当时大哥的事姜家瞒得很紧,所以哪怕那时我不相信是宋大师自己算出来的,而是背地里得到了消息,也认为他足够神通广大了。诶那我就认怂下树……就又被打了一顿。 “但我不信邪,后来就乔装打扮去找茬……什么?不是我易容术烂!你、你是例外!毕竟我们都,那啥过……咳,总之,每次都被宋大师看破。而且他的卦象每次都很准……所以……我就服了。” 万充听姜宗孜长篇大论说完,垂着眼睫默了一会儿,道:“我晓得,他只算命,不造命。” “嗯……嗯?”姜三少爷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我之间是定数。”万充抬眼,黑眸里的气势将姜宗孜一下子震慑住了,“所以你躲不过我。” 姜宗孜呆滞地点了点头。 “好了,带我去见他。”万充整了整衣袖。 姜三少爷对食指:“你见他干嘛?” “他本名宋簿。”万充眼眸深深,“我看过《十堂册》,他是仙法十堂之一。” ☆、一局棋 仙法教坛戒备森森,外墙高三丈,是梁都偏郊,一处占地数百亩的建筑群。听闻教坛的中心是高几十丈许的云坛,恢宏雄伟,底台为汉白玉所砌,台柱上雕饰着精美的桃枝莲纹。三层底台之上,筑有九层方形高殿,铜瓦鎏金,脊兽富丽。普通的教徒,甚至是法使,都不能擅自靠近云坛,只允许隔着四围红墙遥遥瞻仰。 仙法教坛内另有重重殿阁,一般来说,普通的仙法教徒只能在守坛日进入教坛,并且只会被安排在教坛最外围的几座殿宇内打坐。所以,很少有人能回答,浩大仙法教坛内,是否有人长住。 游朋侃做为梁都的副法使,到底是多了些出入仙法教坛的机会。游朋律曾经跟随游朋侃,行走其间。那里堂皇得很,空旷得很,也神秘阴暗得很。游朋律在事后对姜宗孜说,仙法教坛内的寂寥,足以洗涤或者闷煞一个人。游朋侃也跟着开玩笑,说,姜三少爷真的非常适合被关在里面□□。 姜宗孜和万充来到仙法教坛前,神树下。 神树枝干虬曲,一年四季都很葳蕤,枝繁叶茂,不开花也不结果。神树上挂着九九八十一颗半拳大的玉桃子,玉质剔透。虽说是上好的古玉,但多年来,从未曾失窃一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常年在仙法神树下摆摊算卦,那个鹤发童颜的老头不在。宋大师不见了。无冬无夏,数十年来,在树下的那顶破旧褪色的云纹长桌也消失了。 姜宗孜四处打听,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有一个路人想起什么似的,说曾看见宋大师在深夜提着壶茶,悠哉悠哉地走进仙法教坛里去了。还附上自己的推断:能够令日夜守在教坛的高手放行的,必然不是普通人!不过这一点,姜宗孜和万充已经知道了,宋大师乃仙法十堂之一。 摆摆摊算算命,闲来茶无事酒。这样的日子,宋簿没法继续下去了。 姜宗孜和万充对视一眼——要出大事。 两人没达成目的,均有些心事重重地返回姜府。 回府途中,经过南璞市,今儿的市集很是冷清,只有稀稀拉拉三三两两行人,开张的铺子也不多。 姜宗孜跟在万充身后,心不在焉地走着。没多久,万充发现姜宗孜落下好大一截,锦衣窄腰束冠的姜三少爷停在一家铺子前,略微出神,盯着一对蓝釉黑彩的棋子盒看。棋盒上,有繁复而美丽的缠枝莲纹。配得上三少爷的花哨。 万充走回去,默不作声地在一旁付了银子后,迎上姜宗孜愕然目光:“正巧。我有一副松客子用过的瓷棋盘,和几百枚玉质围棋子。” 姜宗孜咆哮:“明明是老子——”先看上的! “一齐赠予你吧。”万充淡淡地说。 嘤。 姜宗孜的棋艺出人意料得好。他棋势横冲直撞,步步逼近,不顾小利,该舍便舍。万充仍由他四处布局,做了多个假眼。 万先生闲敲棋子,很快将姜三少爷设下的棋眼逐个击破,一下子占了七分棋面。姜宗孜内心奔溃,他感觉自己不过一个晃神,就大势已去。姜三少爷拒绝中盘认输,非要等到最后收局之时,再投子认负。 姜宗孜暴躁地伸手搅乱棋盘,耍脾气:“为人师表!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 万先生老神在在地回答:“嗯,毕竟万某天资刻薄。” “咳……”姜宗孜理亏,低声嘀咕,“还翻不过这一篇了,真是的……” 尹法使生前深得王太后欢心,太后每月总要召他入宫几回,给后妃们讲讲仙法,算算子嗣。是以,尹法使与盘根错节的深宫大院牵扯甚多甚广。尹法使被杀一事,不日便闹得后宫很不安宁。 三天后,一道圣旨降到姜府,命万翰林万充主查尹法使被杀一案,姜三少爷姜宗孜辅查。 这可算是自姜宗孜八岁中解元之后,姜尚书在群臣面前,头一回这么长脸。 姜宗孜跟着万充接完旨后,回到书房。 窗外天蓝春绿桃红,姜宗孜愉悦地深吸一口气。 “这么开心?”万先生笑着搭住他肩膀,“不如,下盘棋?” “哼,才不要!”姜宗孜嫌弃地瞪万充一眼,然后放软了目光,“我就是觉得啊,刚才……咳,”姜三少爷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特别像是被指婚。” 万充笑了,逗他:“嗯,知道你想嫁给我。” 恼羞成怒:“你走!” 万先生坚持不懈地撩汉:“那我想嫁你行吗?” 捂了会儿脸,露出眼睛:“……行吧。” ☆、雨纷纷 二月廿八,清明雨纷纷。 大清早,姜宗孜和万充便出门去查尹法使被杀一案。 两人撑一把油纸伞,并肩缓步走过一段狭窄老巷,沿着东武街来到衙门。刑部侍郎迎出来客套一番,便借公事繁忙之名离开,留赵捕头给两人介绍案情进展。 尹法使的尸体上有许多□□留下的红紫啮痕,还有马蹄践踏过的淤黑红肿内伤痕。仵作细细验尸后,找到了致命的伤口,是背部一道非常微小的啮迹,但却有浅浅的青黄汁水泛出在附近。那显然是被毒蛇咬过留下的伤口。以及,从尸体青黑的肉色来看,中蛇毒而死的可能性极大。 尹法使横尸街头的那天,捕快们询问了在场的很多目击者。其中,绸缎庄的伙计说,当时他的余光里,黑影一闪而过,待抬头之际,即见尸体骤然坠落。他大惊失色,完全没去留意尸体是谁抛下的。事实上,另外的绝大多数目击者都是一般无二回忆。 惟有游家的马车夫,他心有余悸,但非常肯定地回答,当时尸体笔直坠落,而天空中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影子。也就是说,尸体是凭空出现的,它自己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再嚯地落下。好比北合街的上空存在一个透明缺口,通往现世另一头。当有人在那头掀开口子,扔下尹法使的尸体,尸体便最终坠落在北合街头了。 “这怎么可能呢!”赵捕头绝不相信,“万翰林姜少爷,你们说,怎么可能办得到!” 姜宗孜沉吟着。 赵捕头说出一种推测:“或许是有人用绳索之类的东西捆住尸体,绳索两端则固定在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远程用飞镖割断绳子,最后再趁乱收走绳子和飞镖……” “不可能。”姜宗孜直截了当地否定,“我是第一个靠近尸体的,尹法使浑身□□,如果有绳子之类的东西定当一目了然,更何况尸体上并没有任何勒痕。” 赵捕头心里晓得自己的推断八成是错的,也没继续辩驳,只深深叹了口气。 万充想了想,说:“我第一时间飞上屋顶,没发现可疑的人。所以,倘若不是远距离借助工具抛尸,而是近身操控,那此人的轻功相当了得。” 姜宗孜打了一个响指:“凶手如果是个武林泰斗级的人物,那什么都解释得通了,来无影去无踪地丢一具尸体,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这算是一种可能性。从尸体的惨状来看,凶手与尹法使想必有深仇大恨。”万充转脸,问赵捕头,“与他结仇之人可多?” 赵捕头摇了摇头:“尹法使德高望重,名声一直好得很。这几天来,捕快们明察暗访,皆无所获。” 姜宗孜皱起眉头:“既然没什么仇家,那很可能不是私仇。凶手将尸体抛在车水马龙的北合街上,并且留下写有‘狗教,还我儿女’的襁褓。显然为了把事情闹大,弄得沸沸腾腾,让人人都看见或听闻这几个字。凶手认为幼童失踪案是仙法教所为,他针对的不是尹法使,而是整个仙法教。这样的话,尹法使不会是唯一的死者。”姜宗孜的表情变得严肃。 ☆、金环蛇 赵捕头在讲额前芍药花的时候,姜宗孜心里便有了一个答案,当赵捕头说到“身上没有味道”时,姜宗孜确定了——此番描述,同他某位朋友最宠爱的小妾一模一样。 姜宗孜的一大群狐朋狗友中,家中最显赫的,便属即将卸任的当朝宰相魏相的孙儿魏术容。魏术容是风流公子一个,某种程度上称得上好色。三年前,锦关楼的新花魁芍药亮相的头一夜,魏术容一招挥金如土,直接将芍药赎回府里。此桩事,整个梁都津津乐道了好几天,不过,现在已不大有人提及。魏术容甚少带芍药出席大小宴席,几乎身边所有人都晓得,他将那女子护得怎样周全。 所以怎么可能呢?宰相孙儿最宠爱的女子,会被尹法使深夜带回府中? 姜宗孜言罢,万充一想,还是决定,去探个究竟。 于是,万充、姜宗孜、赵捕头三人,启程拜访魏相府。 魏术容生得细眉细眼,身形清癯,有那么点弱不经风的感觉。他整张脸都写着“沾花惹草”四个字。 魏术容一见姜宗孜就高声调侃:“好久不见啊姜三少爷,听说你被个小小翰林□□得畏手畏脚!依我看,可以刻一枚‘吾爱先生’印给你啦!” 姜宗孜嬉皮笑脸:“那得是纯金的,玉的不要!”万充随后步入偏厅,就见姜宗孜正一脸□□地扭头冲他笑:“这位,便是‘小小翰林’。” 甚好。 “是嘛!”入眼美色,魏术容满意得瞳孔放大。他毫无顾忌地纵声笑言:“难怪你最近不猴急往游府跑了!” 姜三少爷贼眉鼠眼笑成一朵花:“嘿,你新收的几个男旦怎么样?够鲜嫩可口吧?” 极好。 魏术容的表情肉眼可察得僵硬了一下,又迅速浪起来:“怎么,孜孜想一起玩?” 姜宗孜口水都快滴下来,还假正经:“这~我得考虑考虑。” 绝好。上回是谁嫌“宗孜”肉麻的? 姜宗孜和魏术容互相不要脸地问候了一盏茶的工夫。魏术容一直用颇为□□的眼神前后左右上下多角度全方位瞟万充。一向从容淡雅的万子满脸上波澜不惊,站在一旁的赵捕头受不住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接着,姜宗孜和魏术容开始不要脸地谋划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主要涉及欺男霸女寻欢作乐。万先生微笑,随便举了一些得花柳中不举最后不得好死的例子。 赵捕头更是有理有据:“翰林院的方斟你们知道吗?年纪轻轻前程似锦,染上那种病后啊,现在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翰林院的方斟?”姜宗孜看着万充,露出猎奇的眼神:“你肯定认识吧?” 万翰林笑容不变。 “我也听说了!啧啧啧……”魏术容一推姜宗孜,“孜孜你可小心些!” 姜三少爷外强中干地昂头:“滚犊子,老子洁身自好得很!” 呵呵。 万子满在心中记下了回府后□□的次数。 不过果然,姜三少爷的每一面都这么有意思。 桃花眼中狡黠的光,嘴角翘起的嚣张,激动时晕红了的眼角,放荡的表情勾人双瞳。 万充不禁想占有更多。 “对了,”在赵捕头再三暗示下,姜宗孜终于道出来意,“我今儿,就是想带‘小翰林’和‘小捕头’,来见识一下你家芍药美人。” 魏术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在领三人往后院走的途中,魏术容颇为怜惜地说,芍药近来心情低落身子羸弱,已经卧床不起好几天了。 “怎么回事?” “唉,芍药最疼爱的小表弟前些日子失踪了。” 万充和姜宗孜暗暗对视一眼。 “我也一直在派人寻找,但估计,是凶多吉少。”魏术容用了不甚在意的态度。 赵捕头瞪着眼睛,有些不满:“魏公子,没来官府报案?” “嗤。”魏术容没有表情的时候,面部轮廓刚毅而冷漠,“捕快有甚么用处?” “你!” 姜宗孜赶紧拉了赵捕头一把。 雨后空气清新,光线暗淡。芍药的房内更是阴暗,窗户紧闭,惟有一盏将尽油灯散发微弱的光。 美丽的红衣女子香鬓乱挽,额前的芍药花尚且夺目,然而整副妆容素雅黯淡,唇色无力泛白。她懒懒地斜靠在床榻上,闭着眼睛。 不同于姜宗孜所言,她是个无脂粉味道的艳美女子,魏术容推开门的瞬间,万充立即闻到了隐隐的腥味。万充神色微变。 魏术容快步走到芍药的床边,轻柔地揉捏她的手,凑近了,低声抚慰。 姜宗孜的眼前一晃。原来是万充,青衣白袍飘然,瞬间在屋内转了一通。魏术容和芍药都没有察觉。而赵捕头在讶然过后,一脸崇拜地,望着已经悠悠站在原位的万充。 万充、姜宗孜、赵捕头三人候在芍药的闺房之外。 见床头那两人开始旁若无人地腻腻歪歪,姜宗孜出声调侃:“术容,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搅你和美人卿卿我我了。告辞!”反正也见到了芍药,现在只要让万充画下来,再拿去让尹府众人指认便行。 魏术容本还想着挽留,无奈香软在怀,柔骨缠身,实在分不出心。只好放三人离开。 万充揽过姜宗孜的肩膀欲走,正当此时,屋内,一道黑影“咻”得坠于枕衾。 “啊!”芍药吓得花容失色,一个劲地想往魏术容怀里钻。魏术容则先“嘭”一声跌靠床沿,继而一把推开芍药,连滚带爬地往门口逃。 那道黑影落于枕衾后尚在“嘶嘶嘶”地快速移动,芍药缩在床脚颤颤发抖。 说时迟那时快,万充转眼已到床前。他眼疾手快一把掐住那东西,提了起来。 灯光微弱,却分明可见,万充手中的,是一条通体布着黑色环状纹路的金蛇,它细长有力的尾巴,还在激烈地挣扎着跳动着。 ☆、十三元 魏术容面无人色,他绕过姜宗孜,跌跌撞撞地过去扶住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下,抬袖挥落一只青花瓷瓶,碎片四溅:“来人啊!” 万充走至姜宗孜跟前,提着那条狰狞的蛇逗他,姜三少爷害怕得脖子一缩一缩。 万充心情很好。他走出屋子,将蛇放生在院子里。 “别放!杀了它!”窗口的魏术容看见了,抓狂地大喊。万充回以冷冷一眼,魏术容吓得闭口不言。 阿米是芍药的贴身丫鬟,她听见魏术容大发雷霆那一喊时,正端着新熬的热腾腾的鱼片粥经过小院的月门。阿米赶紧三步并两步,小跑着走进房间,又看见魏术容对窗外的万充大吼一声又吃瘪的模样。 从没见过这个不正经的少爷这样,阿米战战兢兢地欠身,颤抖着声音道:“小、小少……爷……?” 魏术容上前打翻阿米手中的粥。小丫鬟的手当即被烫红,衣袖间狼狈不堪,却又不敢叫出声来,只低着头小声抽泣。 魏术容怒问:“最近都有哪些人来见过芍药?” “……” 一拍桌子:“快说!” 姜宗孜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看好戏,顺手抓了桌上果盘里一把瓜子。万充直身立于庭院,身后湿漉漉的花叶色调浓烈。他望向姜宗孜的目光里,有很淡的忧愁。 阿米被震怒的魏术容吓得一个激灵,结巴着回答:“老、老夫人,派小……凝,送过来,一些滋、滋补的东西,还有,少夫人,和、和昆姑娘来过,一趟……” 魏术容听完,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很快,一群小厮进来,手里拿着各种工具,在芍药的院子里东找西找。还有几个丫鬟呈上盒装的糕点蔬果。 没过多久,魏术容换了身衣服出现了,脸色不佳,强撑笑容送万充、姜宗孜、赵捕头三人出府,还承诺过些日子做东赔罪道谢。 走出魏相府一段距离后,赵捕头皱着眉头,用一种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口气,道:“没想到,深宅大院里的钩心斗角这么阴险。” 万充不露痕迹地笑了。姜宗孜没想到赵捕头如此单纯,只注意到了这些。 “不过,那条蛇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呢?跟……”单纯的赵捕头做了一个联想,笑着说:“跟尹法使的尸体似的。” 姜宗孜忍不住说:“不是突然。” 赵捕头一脸疑惑:“嗯?” 万充迎上姜宗孜深深的目光:“嗯,我在屋子各处散了雄黄。那条蛇因此才掉了下来。” 赵捕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接着继续单纯,“只是,万翰林您为何让我将那蛇捕来?”赵捕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还算结实的小麻袋,能隐隐看出,麻袋里盘踞着一条蛇。 姜宗孜一愣。怪不得,刚才赵捕头的确不见了一小会儿。 万充解释:“芍药很有可能是杀害尹法使的人,尹法使死于蛇毒。你回衙门后,将此蛇毒牙与尹法使尸体上的伤口进行比对,倘若一致,那这条蛇,便是物证。” 赵捕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接着继续单纯,“可是,我见那芍药一个弱女子,方才又那么害怕,怎么会是……” 万充凉薄一笑:“方才,姜三少爷看上去也很害怕。” 姜宗孜脸色一变,停下了脚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万充直直往前走去。 行至宣南街与东武街的交岔路口。 赵捕头在告别前述职:“接下去,我会多安排些人手在魏府周围监视。” 万充点头:“嗯。” 之后,姜宗孜和万充,一前一后,走了一段默不作声的路。 最后姜宗孜熬不住,叫住了万充:“诶,要不,我们今晚,去魏府探探?” 万充回过神,看了站立不安的姜宗孜一会儿,暧昧地笑了,凑近:“不,今晚,还有别的事。” 姜宗孜脸一红,感觉尊臀隐隐作痛。 接着,又下起细雨来。万充撑起了伞,两人并肩缓步,走过了一条默不作声的老巷。 快到姜府之际,万充停在了拐角处,那里青苔幽幽,紫花点点。 姜宗孜退了半步,跟着站在伞下。 油纸伞在万充脸上打了一片阴影,雨水在伞面滑过,映进伞内一道道晶莹。万充垂着脸,温和地问:“你一路上在想什么?” “喔。”姜宗孜愣了一愣,没头没脑地回答,“我在想,得看好我二哥!”既然他们是专挑非仙法教徒下手的话。 万充还挺无奈的:“……可你二哥又不是小孩。” 姜宗孜自顾自地加重了语气:“嗯,要看好他!” 回到姜府已是酉时。姜宗孜饥肠辘辘地砸着桌子要饭吃。 丫鬟们赶忙重新热好菜端了上来。万先生严肃道:“站起来。” 姜三少爷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放下筷子,站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万充。 万先生舀了一碗嫩鸡汤,又慢条斯理地将里头的细笋丝都挑了出来,姜宗孜一脸饥渴,“咕咚”咽了咽喉咙。 万先生纤长手指端起那只蓝釉瓷碗,吹了吹气:“《广韵》,抄得如何?” 姜宗孜完全没料到万充会突然提起来这一茬,威胁道:“……你要是敢说没抄完不许吃饭,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万充笑得很好看,他在热气腾腾饭菜香里,和煦得不可思议。所以不管万先生说什么,姜三少爷都觉得温馨得不得了。 万先生笑着说:“嘴还挺硬,我倒是有点期待你能做甚么。”说完嘴上一热。姜宗孜左手勾着万充的脖子,吻得起劲,右手稳稳地将万充那碗汤置于桌上,然后搂住了万先生的腰,加深一个拥抱。 一吻过后,姜宗孜抹了把嘴,一副霸道狂拽的表情:“满意吗?” 万充笑个不停,姜三少爷的演技太浮夸了。 “万子满!” “这样吧。”万先生网开一面,笑眯眯,“也不为难你,用五微韵做首诗,就当你会《广韵》了。” “喂!哪有这样的?”姜三少爷装久了废柴,一时出不了戏。 微笑:“唔,那就十三元。”这样总行了吧? “你耍我呢?”姜宗孜去挠万充的胳肢窝,“好,十三元就十三元!”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闹作一团。姜汲修想,万子满终于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戴着面具的神祗了。 姜宗孜耍赖:“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怎!么!样!” “姜宗孜你丢不丢人?”万充眉眼含笑,把眸带水光软成一滩的姜宗孜固定在紫檀圈椅内,哑着嗓子问,“还吃不吃饭?” “啊……”姜三少爷张嘴。 ☆、夜探时 温饱思□□。姜三少爷用娇羞且期待的目光看着万先生。 万先生一派正人君子,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表情很是温和:“今晚,还有桩正事要办。” “啊?去魏府?” 万先生含笑摇头。 万充所说之事,乃夜探仙法教坛。 看姜宗孜仿佛有点失落的样子,万充善解人意地补充说明:“《十堂册》中记载,清明之夜,将在仙法教坛举行仙法教最盛大的祭祀仪式。超过半数的仙法百长会参加。” 姜宗孜这下终于打起精神,用力颔首:“去去去!” 姜宗孜曾经从游家摸出一份仙法教坛的地图,谨慎起见,当时直接上交给了百景堂,并没有誊抄一份留下。 于是,夜探仙法教坛之前,姜宗孜先凭着记忆,绘出一份教坛地图。虽然姜三少爷一直自诩过目不忘,但无奈时隔太久,他左看右看,始终觉得自己所画地图显得很是变扭,便想找姜朗继去核对一番。 万充和姜宗孜来到姜六妹的小院。刚过垂花门,便听见屋里姜宗莲在嘶吼:“姜朗继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姜宗孜听了很兴奋,跑过去推开门,就见姜宗莲双颊气得红扑扑胀鼓鼓的,玉葱般的手指正颤抖着点着姜朗继的额头。而那个平日里颇为稳妥英气的少年,此时无奈地垂着脑袋,不知所措。 见万充和姜宗孜进来,姜宗莲把脚一跺,气鼓鼓地跑进内室去了。 姜朗继立在原地默了一会儿,漫长吐息后,偏头看向站在门边的两人,语气消沉:“什么事?” “你们两个怎么了?”姜宗孜欢快地跳过去问。 “梨花开了。”姜朗继满脸伤感。 姜宗孜被恶心得浑身抖了抖:“……所以呢?”姜宗孜边走过去,边回头求助似的看几眼好整以暇的万子满。万子满回以事不关己的一笑。 少年在红木方桌边颓唐坐下:“是这样的。六小姐几天前想去看梨花,我因为……”说到这里,姜朗继突然顿了顿,神色微变。他警惕地瞥了万充一眼,小声而神秘地在姜宗孜耳边说了两个字,“明晚。” “喔对!”姜宗孜瞳孔一瞬间放大,显然是忘记了。 万充踱步而来,开口问:“明晚什么?” 卧槽耳朵也太灵了吧? “明明就不习惯挽手,为何却啦啦啦……”姜宗孜装傻,然后欲盖弥彰地可劲扯两下姜朗继的袖子,“阿朗你赶紧接着说!” 姜朗继瞬间恢复了一脸苦相:“我因为没陪着去,六小姐就生气了。回来后还满口贺公子长贺公子短的。” “新上任的礼部侍郎?”万充在两人的对面落座,慢悠悠倒一杯茶,绿地粉彩茶壶后的目光凉凉的。 “嗯,就是他。” 姜宗孜愤愤然:“没想到啊没想到,姜宗莲好端端一个小姑娘,还学会思春了?啊——!”姜宗孜惊恐地避过那只从里头砸出来的花瓶。万充揉揉额角,神色淡淡,顷刻已直身立于姜六妹的瑶琴旁,手里托着那只花瓶。 卧槽那是老子的人! 姜朗继只好压低了声音:“刚才我放了个大招说,‘既然六小姐这样欢喜贺公子,不如让老爷找媒人去说亲。’她就怒了。”姜朗继面无表情地撩起袖子,被掐了一大片淤青。 姜宗孜故意用说给姜六妹听的音量,浮夸道:“阿朗你的手怎么伤得这!么!重!这个地方不能呆了!跟我回去!”里头又“嗖”飞出一只花瓶。万充无奈揉额角,淡淡弹指,改变了它的方向,花瓶“唰”得自己搁在了柜格上。 接着,就见姜宗莲气鼓鼓地出来了。她气鼓鼓地瞪了姜宗孜和万充各一眼,气鼓鼓地撸起姜朗继的袖子看一眼,然后懊恼地跺了跺脚,将人拽进内室去了。 “嘭!”门被关上。 姜三少爷面上挂着一种长辈般的欣慰慈祥笑容:“年轻真好。” 万充微笑:“你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姜宗孜一震,奔溃捶门:“姜朗继你给我出来!” 然而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天色已经暗得彻底。 姜宗孜一脸沮丧:“祭祀是亥时开始的?” “嗯。”万充微笑。 笑什么笑啊! 姜宗孜耷拉脑袋:“算了……”抬起脸来,已经有了重整旗鼓的信心,“那我们出发吧!” ☆、在云坛 沿着预计的线路,万充和姜宗孜很快来到了靠近云坛的殿阁顶上。 初月依稀,两个黑影淹没于夜色里。 云坛有三层汉白玉圆台,每一层四围的白玉栏杆上,都点燃着近百支红蜡烛,微风微雨中纹丝不动的光亮,扩散着一种诡异的阴森。圆台之上,跪坐满仙法教徒,他们都身着红色斗篷,一个个垂头缩手。 这时,九层方形高殿之顶幽幽地亮起微光,照映了一小片鎏金铜瓦。 万充和姜宗孜处在低处,赶忙伏身屏息。 姜宗孜快速朝上扫了一眼,顿时瞳孔收缩。 那个站在九层方殿之顶的人,他宽大的红黑色斗篷遮盖了身形,帽檐盖过眼睛。他手上执一柄金权杖,亮光就来自权杖端镶嵌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姜宗孜僵直地脖子压低头,脑子里回放那个画面,凝结血色般的斗篷帽檐下,露出了半张红润的脸,以及两截如霜鬓髯。 “宋大师!”姜宗孜用气音对万充道。 万充的眼眸顿时深上一分。 宋大师用双手将金权杖缓缓举过头顶。 那些教徒们明明都低垂着脸,却在宋大师将权杖定在空中的那一瞬间,齐齐直身长跪。 过了寂静如鬼魅般的一炷香的时间。 万充没有想到,依姜宗孜的性子,竟然也能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哼地埋伏原地。 倏忽,空气中,传来几百人共同吟唱的声音。那音调诡异绵长,高低不定,重合着微雨的斜度,在屋檐在暗沟停顿出一个旋儿。能够瞧见那群教徒的下半张脸了。姜宗孜半阖眼眸,神色分外犀利,他企图在嘴唇开合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坎!”几百个仙法教徒齐声喝到。 姜宗孜惊得瞳孔轻颤,好在万充及时用内劲稳住了他。 宋大师手中的权杖燃起鲜红的火光,那火看起来虚假而缥缈。然后,他面色凝重地,将那权杖往下一扔。 还挺贵的就这么随手扔了?!姜三少爷想掀桌。 “嗵!” 方殿最顶层的出廊里,忽地燃起一团,原是权杖落入一口漆金镀银的大缸中。 火光顷刻间照亮了缸的外部雕饰,那繁茂神树,累累桃果,在摇曳火光中,夺目到让人背脊发寒。 然后,姜宗孜闻到了一股怪异的血腥味。说怪异,是因为那血腥味中还带着熟果的甜腻,带着……檀香?麝香? 姜宗孜沉着脸,那缸里被点燃的到底是什么?既然是血腥味,必有什么活物,或者活物的尸体。 姜宗孜在心里猜度着,不免将那味道吸入良多。万充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伸手捂住了姜宗孜的口鼻。 就见那边云坛上的教徒们纷纷脱下鲜红的斗篷。斗篷下竟然不着丝缕。他们很快开始互相缠绕舔舐啃咬,三五人滚作一团,不知廉耻地□□起来,□□四起。 而宋大师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口大缸的边上。他脱下了斗篷的帽子,闭紧双眼,一脸肃穆地站在高处。火光明灭,于是宋大师的脸上,阴影和光亮扭曲纠缠。 姜宗孜看着云台上几百个教徒丧心病狂共同媾合的场景,面上飞红,喉咙干燥,下腹燥热。他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一不小心落在万充脸上,又害臊地扫开,最后在热锅上似的四下乱瞥。 所以,姜宗孜是在万充的提示下才发现,整个云坛隐隐腾起了雾气,从下往上厮磨交缠,环着九层高殿,如云缭绕其间。 姜宗孜强装镇定,用气声说了句没什么意义的话:“怪不得叫云坛,原来是这样。” 雾气汇聚的终点是宋大师身侧燃火的缸。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重了。姜宗孜几乎不敢想象缸中血肉糜烂的样子。 姜宗孜不断加重的呼吸喷在万充的掌心里。 万充在姜宗孜耳边严肃道:“屏息,有催情的成分。” 不料,此时的宋大师却突然怒目。隔着夜色和白雾,姜宗孜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宋大师阴冷的目光,正直直射向他们。 不好!被发现了! 两人俱是一惊,没想到宋大师会忽然变得这般敏感。 万充当机立断,他搂紧姜宗孜的腰,手臂一带,脚下用力,瞬间无声地飞身至几十丈开外。 眼前,却没有了去路。 整个仙法教坛,几百几千座殿阁顶上的铜铃皆铿锵作响。 那铜铃声震得人耳朵发麻的同时,数百亩的教坛中,每一扇窗户都亮了。每以间屋子里同时走出来一个掌灯的黑衣人,他们“呼”得跃上屋顶。 姜宗孜的视线里,几百几千个黑衣人密密麻麻一大片,他们手中光点幽幽,寒气侵骨,细雨为之一滞。 没有去路了。 云坛上,疯狂的祭祀仪式仍在进行。 ☆、清明夜 清明夜。细雨不住。 仙法教坛。 当一扇扇窗户在黑暗里亮起,危险迫近,阴气袭人。姜宗孜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茅塞顿开。他之所以总觉得自己重绘的仙法教坛地图很是别扭。 姜宗孜几乎记下了原地图上的所有细节。 不过,他在重新绘制的过程中,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这个错误不是姜三少爷简单粗暴又小抽象的画风导致的。而是,姜宗孜无意识地,通过自己的常识和认知,对新的仙法教坛地图做了粉饰。以至于,火眼金睛的万先生专注于惊叹姜三少爷的画技,而没能发现其中的问题。是姜宗孜凭借自己超尘脱俗的画技,弱化了原地图本该一目了然的怪异之处。 对,令姜宗孜内心不安的,并不是他自己重绘的教坛地图,别扭的,是那份他早先从游府顺来的地图。 非常、非常奇怪。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6节 只是姜宗孜一直没有多想。所有细节在他心里散布着,却仅仅只是存在而已。他未尝深思。 是哪里出错了。 姜宗孜印象中的仙法教坛,类似一个缩小版的皇宫。他的印象来自,华茶居中听到的传言,游家人的描述,百景堂里的资料……或者说,是他脑海里理所当然的推想。 皇宫森严,雄伟,有着自成一体的富丽和恢宏。姜宗孜小时候,总于佳节,跟随姜老爷进宫赴宴。姜三少爷还记得,那是一种扑面而来不可阻挡的气势,在怀柔和凌然之间切换。他在队列中间,从一个殿步行至另一个殿,途径一道道宫门,能花上半个时辰。那曾经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可惜的是,自姜三少爷十三舞勺后,姜老爷便不再带他入宫了。给出的理由是,长得丑。 哦。 那么,仙法教坛呢?它要承载和安放的是不尽教徒的信仰和企望,它理应庄严神圣,震人心魄,也应该足够的阔大、壮美。 但地图上不是这样的。 按它所绘,仙法教坛中的殿阁楼台都是密密匝匝拥挤排列在一起的。比如,面阔五间的东一门,其前广场甚至不超过三亩。再比如,云坛距离其他殿阁,不过十丈。这样的布置格局,甚至不如姜府来得错落有致。这是极为不正常的,让姜三少爷感到不可思议。 那么退一步。 要知道,现在的姜宗孜已经不是以前的姜三少爷了。现在的姜三少爷做为一个目睹了不太方便形容的仙法教清明祭祀的人,完全有了接受原来它是这种教坛的心理基础。姜宗孜能毫无压力地自己解释给自己听,仙法教坛这般布局,是为了营造一种神秘莫测、压迫逼仄的氛围。 但是。 但是,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 此时此刻,当一扇扇窗户亮起光来。姜宗孜却意外发现,殿宇阁楼彼此间分明相隔甚远。姜宗孜能够在诡谲森然的黑暗气息中,感觉出仙法教坛整体的霸气。一眼望去,根本不存在什么狭窄的路,也没有建筑物紧紧堆挤的窒息感,反而是,一股雄浑之气油然而生。 姜宗孜记得清清楚楚,原本那幅教坛地图除了道路、广场、湖泊等留白之处外,其他建筑的缩放比例都是相当准确和严谨的。所以根本没有道理,偏偏要去刻意缩掉地图中一小部分存在。 既然排除了地图出错的可能性。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为什么,教坛地图,和教坛本身,严重不符。 说起来,这种事情,姜宗孜其实是很有经验的——在一些没有职业操守、道德底线的青楼里,老鸨给出的画像和真人压根对应不起来啊掀桌!是以,便有吃饱撑的纨绔子弟好以此下注为乐就是了。当然,姜三少爷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其中之一的。 所幸,正是这种长年累月积累而来的经验!让姜宗孜能够在一扇扇窗户亮起光那样电光石火的瞬间,产生出一千来字的心理活动鼓掌! 姜宗孜感到药效在体内发作,他整个人快要软下去。然而当下,那么多黑衣人在迅速逼近,完全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架势。姜宗孜绝望地想,万充武功再高,恐怕也难以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突破重围。 姜宗孜硬生生把体内的欲望压下去,他感到身躯产生了的些微疼痛,以及臂上不耐的红色疙瘩在蔓延。他的脸色由红转为苍白。 然后姜宗孜突然后脖颈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 姜宗孜最后那一眼,黑衣人们以腰带为剑,难以计数的凌冽剑光朝他俩刺来。 然而,姜宗孜毫无还手之力,他很快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背后下手的人,是万充。 ☆、脱险了 姜宗孜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阒寂昏暗的小屋子里,蓦地胸腔一凉。姜宗孜瞪大了双眼,一格一格地低头看去,鹿灵短刀插在他胸膛,染红一片。场景变换,淡竹林中,万充面对他微笑着,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最终消失于云雾。最后是十里春风,桃花埋葬,战鼓声中遍地坟茔。 姜宗孜痛得想醒过来。 痛感让姜宗孜在梦里也保持清醒。 关于仙法教坛的变脸,姜宗孜想到了两种可能。 一是所有的殿阁楼台都缩小了。或者,仙法教坛中,有一部分建筑,凭空消失了。 无论哪一种,都要依仗重重机关。重重机关,再加上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的黑衣人。仙法教坛想困住两个人太轻而易举了,这简直是个龙潭虎穴。他和万充很可能将丧命于此。 大意了妈蛋。 等等,但这样的变脸势必会出现问题。每逢月曜日,全城的教徒都会进教坛守坛。那么,一旦眼前突然多了或少了一座殿阁,或者,守坛之地突然变大变小了,准定会很快被人察觉,也准定会走漏风声。但姜宗孜从未听闻有关仙法教坛的布局会莫名改变的说法。这就意味着,起码在月曜日,仙法教坛外围的殿阁是固定如常的。也只是外围而已。 不过,这只是冰山一角,想通了也没甚么用。 仙法教坛必然不止一张地图,如果能够到手其他几张的话,这桩迷,便好解多了。 解开它,是格外要紧的。 因为仙法教很有可能是幼童失踪案的幕后黑手。再没有什么地方,比仙法教坛更能悄无声息地藏住数十数百个孩子了。 而且……而且那祭祀缸中的血腥味…… 姜宗孜一瞬间愤怒起来焦躁起来。不过喷涌而上的情绪也没能促他醒过来。 姜宗孜在梦里感觉到了颠簸。 姜宗孜突然想到,他是在三年前的夏天,从游家摸出那张教坛地图的。是夏天,所以哪怕殿宇阁楼排列紧密,也不影响采光。而现在是春天,教坛中建筑的排列便很疏散。这仅仅是巧合,还是…… 一切都是一个误会。其实仙母大人只是合理利用土地资源多艳阳高照的时节便搭点临时茅屋好住人多太阳低照的时节便忠于采光把临时屋拆掉,呢。微笑。 还真别说,这么清奇的想法姜三少爷自己都差点信了。好在姜宗孜尚存一定的理智,他坚强地对智障说不。 还有吗? 还有一些,姜宗孜不愿去面对的疑点。 关于万充。 梦里的姜宗孜,感觉到了难过。 首先,万充为什么要击晕自己? 另外,按姜宗孜之前的一系列推测,如果仙法教坛的改变在于,建筑变大或变小,那还说得过去。但万一,是另一种可能,即有一部分殿阁楼台会凭空消失和出现,那么就产生了一个让姜宗孜感到胆寒心颤的疑点——现在脚下的仙法教坛,跟自己按照记忆所绘的教坛地图,是大相径庭的。那么,他们怎么可能按原计划顺利地到达云坛呢? 当时,万充看似随意地,用白皙修长的食指划出的那条线路,怎么能够那么巧地,刚好就是过去和现在都同时存在的那些殿阁连成的呢? 姜宗孜的心被揪着,他睁开了眼。 姜宗孜发现自己躺在姜府的床上,万充正微笑着,看着他。跟梦境里很像,仿佛不遑阻止,他就会消失于白雾。 姜宗孜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阒寂昏暗的小屋子里,蓦地胸腔一凉。姜宗孜瞪大了双眼,一格一格地低头看去,鹿灵短刀插在他胸膛,染红一片。场景变换,淡竹林中,万充面对他微笑着,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最终消失于云雾。最后是十里春风,桃花埋葬,战鼓声中遍地坟茔。 姜宗孜痛得想醒过来。 痛感让姜宗孜在梦里也保持清醒。 关于仙法教坛的变脸,姜宗孜想到了两种可能。 一是所有的殿阁楼台都缩小了。或者,仙法教坛中,有一部分建筑,凭空消失了。 无论哪一种,都要依仗重重机关。重重机关,再加上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的黑衣人。仙法教坛想困住两个人太轻而易举了,这简直是个龙潭虎穴。他和万充很可能将丧命于此。 大意了妈蛋。 等等,但这样的变脸势必会出现问题。每逢月曜日,全城的教徒都会进教坛守坛。那么,一旦眼前突然多了或少了一座殿阁,或者,守坛之地突然变大变小了,准定会很快被人察觉,也准定会走漏风声。但姜宗孜从未听闻有关仙法教坛的布局会莫名改变的说法。这就意味着,起码在月曜日,仙法教坛外围的殿阁是固定如常的。也只是外围而已。 不过,这只是冰山一角,想通了也没甚么用。 仙法教坛必然不止一张地图,如果能够到手其他几张的话,这桩迷,便好解多了。 解开它,是格外要紧的。 因为仙法教很有可能是幼童失踪案的幕后黑手。再没有什么地方,比仙法教坛更能悄无声息地藏住数十数百个孩子了。 而且……而且那祭祀缸中的血腥味…… 姜宗孜一瞬间愤怒起来焦躁起来。不过喷涌而上的情绪也没能促他醒过来。 姜宗孜在梦里感觉到了颠簸。 姜宗孜突然想到,他是在三年前的夏天,从游家摸出那张教坛地图的。是夏天,所以哪怕殿宇阁楼排列紧密,也不影响采光。而现在是春天,教坛中建筑的排列便很疏散。这仅仅是巧合,还是…… 一切都是一个误会。其实仙母大人只是合理利用土地资源多艳阳高照的时节便搭点临时茅屋好住人多太阳低照的时节便忠于采光把临时屋拆掉,呢。微笑。 还真别说,这么清奇的想法姜三少爷自己都差点信了。好在姜宗孜尚存一定的理智,他坚强地对智障说不。 还有吗? 还有一些,姜宗孜不愿去面对的疑点。 关于万充。 梦里的姜宗孜,感觉到了难过。 首先,万充为什么要击晕自己? 另外,按姜宗孜之前的一系列推测,如果仙法教坛的改变在于,建筑变大或变小,那还说得过去。但万一,是另一种可能,即有一部分殿阁楼台会凭空消失和出现,那么就产生了一个让姜宗孜感到胆寒心颤的疑点——现在脚下的仙法教坛,跟自己按照记忆所绘的教坛地图,是大相径庭的。那么,他们怎么可能按原计划顺利地到达云坛呢? 当时,万充看似随意地,用白皙修长的食指划出的那条线路,怎么能够那么巧地,刚好就是过去和现在都同时存在的那些殿阁连成的呢? 姜宗孜的心被揪着,他睁开了眼。 姜宗孜发现自己躺在姜府的床上,万充正微笑着,看着他。跟梦境里很像,仿佛不遑阻止,他就会消失于白雾。 姜宗孜后脖颈处还隐隐作痛。他的身体没有完全挣脱欲望,敏感而酥软。姜宗孜虚弱地撑起自己,沙哑着喉咙问:“我们怎么出来的?” 万充表情平和,看不出开玩笑的成分:“我扛起你就跑。” “……”姜宗孜忍了忍,没有问下去,只皱着眉头揉揉额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申时。你睡了大半天。”万充探身,替姜宗孜在后背枕上一个软枕。双臂虚环抱的姿势,万充身上的气息直往姜宗孜鼻尖钻。 姜宗孜上下打量万充,“你没受伤吧?” 万充唇色淡淡:“没。”新起了一个话头,“你桌上又放着这样的面具。”万充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是百景堂传递消息的双副面具。这回的拆开后,带温润笑容的白脸上写着:活捉宋簿。 万充明显得收拢了笑容,但还是问得温和,“是谁给你的?”他将白色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又把另一副红色的给姜宗孜戴上。 两人一怒一笑,一红一白。 万充继续温和地不依不饶:“还有,你背上淡淡的桃花瓣印迹明显不是胎记,是后来烙染上去的。这往往是某些终身组织标记成员的方式。姜三少爷,老实告诉我,你是谁的人?” 上元夜初见,万充□□完他,顺走了明明是通本空白、在寻常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十堂册》。淡竹林中,姜宗孜挑衅不成反被撩,万充故意泄漏给他《孟子》的线索提示。成为他的先生后,万主考官撕下姜三少爷各种意义上的面具,恩威并施,玩弄他于鼓掌中。后来,万充莫名交出了《十堂册》,还带他去仙法教坛看了场惊世骇俗的祭祀仪式。在重重包围下,在姜宗孜认为不可能成功脱险的情况下,万充轻轻松松将他安全带出了仙法教坛。 万充他知道多少?又装着不知道多少? 他到底想干什么? 姜宗孜冷冷扯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反问回去,声音硬梆梆的:“那你又是谁的人?”问出后,姜三少爷感到一瞬间气血上涌。他更肯定了万充在耍他玩他利用他,万充八成是仙法十堂之一,要不然就居在仙法教中更高位置。虽然公认仙母大人是女的,但谁也没近距离见过,何况万子满的姿色不逊于任何女子。 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是你的人。”万充说。 姜三少爷闻言心里酥麻一片。 (如果我写的是现耽就好了,接下来的情节就可以直接用“然疯爱”或者“然后他们干了个爽”来概括) 然后他们共赴巫山。 ☆、姜少爷有个暗恋的人 上 云雨过后。点灯时分。 “游公子您不能进!游公子!”外头传来小厮拼命阻止的声音。 游朋律“哐当”推开门。姜宗孜的黑漆麒麟床被几重藕荷色钩花帐幔遮掩,但还是能清楚看见,床上搂抱交叠的两个□□身影。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他们的□□身影。 讽刺的是,床前还挂着他赠予姜三少爷的一幅工笔画。 游朋律简直不敢相信,他气得面色发青,浑身颤抖。 “姜宗孜!”声嘶力竭。 “小律!”被捉奸在床的姜三少爷姿势狼狈地从挣脱万充的怀抱,他慌张套上亵衣,连衣带也来不及系上。姜宗孜胡乱扯开重重帐幔冲出来,仓皇失措地对游朋律道,“小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小律!” 游朋律什么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坍塌一片,嗡嗡作响。惟有愤怒的情绪掌控了他。游朋律怒一摔袖,掉头就走。 姜宗孜心慌意乱。 姜宗孜一追,顿时感到身体酥软□□酸痛,右脚不慎被拖地亵衣绊了一下,猛地跌倒在地。 “嘶!” 姜宗孜双目通红,狠狠捶了一记地面。 不知何时,万子满已衣冠楚楚地站在他身后。万子满温柔而有力地搂抱住姜宗孜,握起他的手放在唇边怜惜地吻。 姜宗孜恨恨斜了万充一眼,挣扎着要起身继续追上去。 万子满微笑:“你知道游朋律最近为什么总找上你吗?”口吻暧昧仿若床笫间私语。 却激起了姜宗孜的怒气:“我知道!”桃花眼冷冷的,“他想见的不是我,是你!” 万充把脑袋埋在姜三少爷肩窝,蹭着:“不,游公子需要的就是你。” 姜宗孜咬牙推开万充,起身追出几步,又立马被万充唤住了。 姜宗孜气急败坏地靠住门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中计了。”万充漠漠地笑着,“游朋律在拖着你,他不想你考中贡士。” “笑话!” “你晓得你爹为你铺好了一条什么路吗?多少进士争破脑袋的侍郎之位,姜尚书已经预先替你谋到了。姜三少爷,多少人十年寒窗,你却只欠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头。” 姜三少爷气极:“这他妈碍着游家什么事?万充你别乱扣屎盆子!”“碍着游家什么事?这半年来,游朋侃明里暗里拜访了多少回工部尚书,但如何比得来你爹与工部尚书几十年的交情?游朋侃想要工部侍郎的位置,这回春试,你就非落第不可。” “够了!” 霸道万主考官上前捏住姜宗孜的下巴:“呵,游朋律随便编个瞎话,你就真的为他暴虎冯河?不过……万某倒感谢游公子怂恿姜少爷来招惹我。你张牙舞爪的样子,万某爱得紧。 “但游家是不曾料到。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将离间与苦肉合用。游小少爷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万某投湖自尽,万某真真受宠若惊,恕我直言,如是大锅,吾不背。” “够了够了!”姜宗孜奔溃后退。 万充轻叹一口气。 姜宗孜狠揉一把自己的脸:“我不会相信的!” “……” 姜宗孜低着脸:“你不知道,我暗恋他很多年。” 万充失去了耐性:“姜宗孜你已经拿到了《十堂册》,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我欢喜他很多年!”姜宗孜握拳。拔腿离开。 “你站住!”万充在姜宗孜的背后沉声道。 但姜宗孜这回没有回头。 “我再说最后一次。你,站,住。” 姜三少爷已经人在院落门口了。他一心望着游朋律的背影。 姜宗孜想,万充的确是,特别擅长把别人弄得一团糟,自己却毫发无伤。 姜宗孜寸步不离地跟着游朋律,在安寻街从南往北走。 正是暮色四合之际,华灯初上。舞榭歌台酒肆茶寮,整条安寻街喧闹繁华,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姜宗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有伤风化有损妇德,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 “你滚!”游朋律反手甩了姜宗孜一个响亮的耳光。 姜宗孜自动屏蔽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死机白咧地扯住游朋律的袖子不放:“小律你听我解释……”不慎被暗恋的人暗恋的人上了,又被暗恋的人捉奸在床,该编一个怎样的故事挽回与暗恋的人的友谊?急,蹲着等。 “滚!”游朋律愤怒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小贩的吆喝。 垂死挣扎:“我跟他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哟,这不是姜三少爷和游小公子嘛!”传来一把没心没肺的声音。魏术容摇着折扇,在几步外嬉皮笑脸,“有些日子没聚,这是怎么了?来来来,有话好好说,同我上脉望楼听几支曲儿吧。” 姜宗孜这才发现,他和游朋律恰恰停在了脉望楼前面,整条街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游朋律勉强给了魏术容一分好脸色:“告辞。”转身欲走,姜宗孜立马抬脚跟上。这时候,又几个平日熟识的公子哥儿现身了,你一言我一语将面色沉沉的游朋律和脸上带着巴掌印衣衫不整的姜宗孜拥进脉望楼。 歌姬转轴拨弦三两声,美酒将将倒入杯中,姜三少爷和万小翰林的□□已经彻底坐实了。想来很快便会路人皆知。姜宗孜倒不在乎身败名裂,但这样下去,会毁了万充的名声。 “哈哈哈!小姜姜你终于证明自己没有隐疾,好样的!” “来来来喝!孜孜果然不同凡响,玩上了万主考官,这回准定金榜题名!” “什么什么主考官?!”魏术容竟然还不知道,“万小翰林是……?” 在场其他人几乎都不晓得:“春试的主考官定了?!” “什嘛?草!” “诶呀管他的,什么狗屁功名,又不影响小爷吃香喝辣!是吧宗孜?” “喝!” …… 觥筹交错插科打诨间,游朋律喝得头脑发昏。 一群狐朋狗友不断揶揄姜宗孜,酒辞里尽是戏弄和不正经的荤话。姜宗孜本来构思了一个把自己塑造成被虐被强迫者形象的故事,想找机会声泪俱下地哭诉给游朋律听。但游朋律完全不理,只一个劲灌自己酒,弄得姜宗孜几次起头失败。 游朋律想,原来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是风流韵事一桩。所有人都默认他和姜宗孜之间没有牵绊关系。 游朋律心里恨恨地想:“但万充早晚是我的。” ☆、姜少爷有个暗恋的人 下 每月初,百景堂众人会聚在一起开个会。 百景堂有百景。远山飞燕杯盏松柏等等,姜宗孜背上烙染的是桃花,官衔便是“桃花景”。每月俸禄百贯。 百景堂有官无吏,共一百零二个人。一百人是百景,另有一位副堂主,一位名誉堂主。 名誉堂主的意思,就是只挂名不管事,基本起一个吉祥物的作用,毕竟百景堂是个隐秘谍报机构,世上知晓之人无几,所以挂个名也没有往脸上贴金的好处。逢年过节听听副堂主述职,有新成员加入过场式含笑点头——对,其实万充猜错了。百景堂并不是什么终身组织,年龄到了会退休,做错事被逐出,任务失败降成附庸……都是常有的事。 百景彼此之间不认识。每月初开会时候都戴副面具,袖口别上自己的标志。一个会搞得特神秘特隆重,时辰和方位都要事先仔细算过。其实不过是给吉祥物请安,顺带认一认前一个月有哪一堂消失了。 掌握实权的副堂主,从未出现过。姜宗孜只知道,所有的任务面具都是他下达的。 姜宗孜八岁那年中解元,不久后的夜里,有黑衣人潜入姜府带走了他。但姜三少爷当时只觉得刺激,没料到自己入了一个大坑。 那时候,姜宗孜去见的,是登基不久的隆启帝,也就是百景堂的吉祥物。 姜宗孜后来的拾年都在追悔莫及中度过,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他偏偏被百景堂看中了。长得好脑子好怪他咯? 姜朗继是姜宗孜的附庸,他在同年以远方表亲的身份进入姜府,姜朗继也是姜宗孜在百景堂中见过脸的,除当今圣上之外的唯一一个人。 姜宗孜九岁那年,秋试前,他收到了进百景堂之后的第一个任务,落榜。之后,姜宗孜根据指示,一步步变成了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让身边所有人都失望了,他成了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姜宗孜接到的另一个关键任务是,接近游府。他当时觉得游朋律这娃娃挺好玩的,就打算从游小公子入手,后来戏演得越来越真,便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姜宗孜索性将计就计,他乔装成各种猥琐人物,到处散布姜三少爷欢喜游小公子的流言。比起酒肉朋友,显然是痴情暗恋者的人设更容易进一步接近游府,而不引起他们的戒心。 游朋律并不需要姜宗孜保护,但姜宗孜需要保护游朋律。 姜宗孜在百景堂只认得两个人,不管事的隆启帝,和自己的附庸姜朗继。是以刚入百景堂的几年,姜宗孜总有孤身赴险无依无靠之感。他总是接到很多让人懵逼的任务。比如,火烧游书阁。面具上就这五个字。在姜宗孜还没习惯向百景堂索取情报为自己所用前,他提心吊胆他拔剑四顾心茫然。 嗯,你非要知道的话,游书阁那把火是十一岁的姜宗孜放的。很久以后,姜宗孜才知道了前因和后果。因为,没有人会将《十堂册》的失窃与多年前的那场意外的火联系在一起。那个唯一防火防水的书架内部有暗格,藏着《十堂册》。副堂主下了一盘太长远的棋。 因为百景堂,姜宗孜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他本来的志向和坚持,被一点点瓦解,最终化为乌有。 姜宗孜其实一直都不好受,他也并没什么荣誉感。 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万子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大概是五年前吧。 是五年前。 万充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次月入翰林院。那时开始流行《万翰林集》、《万子满文选》等书册,冠万充名字的书盖在了《新□□》、《小玉传》等畅销之上,被放在书铺进门最显目的地方。 姜宗孜也不能免俗,一捆一捆地买来诵读。万充咏史怀古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誉人之辞有条有理,讽喻又一针见血,善拿捏分寸。实打实的科场范文。 但姜宗孜没有止于此。他读万充早年慷慨激昂,针砭时弊之作,翻万充通篇用典卖弄学识的诗词,看万充吟咏湖山胜景的抒情小品。在雨夜,在暖软的阳光里,在灯下,在鹅毛大雪时。清晨至迟暮。 万子满走的是一条康庄的路,是一条姜三少爷放弃了的但如果走的话或许会很光明的路。 万子满拥有的,是姜宗孜内心的渴望。 姜宗孜用了五年的时间,隔着重重书册腾起的尘埃,望见万子满一个模糊的身影,轮廓线暧昧不清,却是泛着光的。 姜三少爷五年来暗恋万子满。是名副其实的暗恋。遥遥地,背地里将那个人了解透了,却一直不去遇见他。怕自己一直以来的面具裂开。 忍不住,根本维持不得。 姜宗孜哪里愿意万子满见着纨绔无用的姜三少爷? 那个上元节的晚上,不对,准确地说,是正月十六的早晨。 万充翻来覆去地折腾完姜宗孜,药劲总算过去,室内已染上一层灰蒙蒙的亮。 万充拥着早就昏睡过去的姜宗孜,用指尖一下下温柔地描摹姜三少爷美好的面部轮廓,还显不够,索性弹指点燃了床头一对玲珑的红烛。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呼吸均匀眉目舒展的人良久。 万充阖目陷入睡眠的瞬间,姜宗孜缓缓睁开了眼睛。 红烛光带来淡淡的熏人花香,万子满一张凉薄的脸上映着暖意。 姜宗孜心里陆续倾倒了不尽的颜料瓷瓶,各种颜色杂糅在一起,有的明亮有点晦暗,有些色块让人心动,有些让人抗拒。五味陈杂。 姜宗孜抬起小臂遮住眼睛,脑子里的画面残留着自己手臂上暧昧的印记,有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不管了不管了。 天大的篓子也不管了。 是这个人。 是这个在他心里五年的人啊。 隆启十三年,正月十六。 姜宗孜忍痛穿好衣服,还没忘记拿上被万充强行撕下的□□。 他推开窗。 夹杂雪的风寒冷,袭来。 姜宗孜回头望了一眼,飞身离开。 姜宗孜的心头是大劫过后的平静。 他喜欢他啊。 ☆、玩脱了 姜宗孜照例给吉祥物请完安,同百景堂同僚们胡扯几句,便从皇宫的地下暗道出来。 听见三更钟正敲响。 抬头望去,没有月亮,繁星漫天。 百景们别说彼此知根知底了,甚至不能互相结交。是以,每回月初开完会离开,姜宗孜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都会先往姜府的反方向走。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姜宗孜身形敏捷地游走,避开更夫,在无人处摘下面具。又“蹭”得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光亮,仔细确认自己的□□是否尚且完美无缺地贴着。 接着飞檐走壁,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宣北街万府。 姜宗孜照往常那样,随意寻了一处屋顶蹲着,眺望万府檐角梁下的光亮发呆。唔,蹲累了也会换姿势。 过往五年。近六十个夜晚。 时光温柔而漫长。在黑暗中,绕开屋顶上为赋诗文故作愁的少年。 但姜三少爷今天着实真愁。 人总会长大的。 姜宗孜深深吸了一口气。 姜宗孜闻到了浓重的粪臭味。 他娘的…… 这是对他少男情怀的严重亵渎! 不可原谅! 姜三少爷“腾”起身,抿着嘴,循着味道和声响寻去。姜宗孜找到了来源。他像一只猫般,无声而轻盈地落在了游府对街的马府的望楼顶,隔着一段距离和……和味道,暗暗观望。 显然,游府的守门人也被粪臭味熏醒了。 姜宗孜看见,从游府的东西偏门,奔出五六个佩剑的侍卫。侍卫们也纷纷皱着脸捂住口鼻,发出惊呼和咒骂。 游府朱红色正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上,皆被人泼上了粪水,恶臭扑鼻,场面污浊不堪。 “我去禀告管家!”侍卫甲扔下一句话,风也似的冲回府里。 “站住!别跑!”侍卫乙冲着黑暗大喝一声,举着灯笼脚底抹油追了上去。 姜宗孜嘴角一抽,凭他的眼力,实话实说,整条宣北街空无一人。 “你你你!说的就是你!”侍卫丙丁煞有其事地分东西两头追过去。 侍卫戊审时度势的能力简直满分:“我去禀告大少爷!你留在这里守着!”“腾腾腾”,话音未落,人已入偏门。 侍卫已一脸懵逼。他悲伤地屏住呼吸,悲伤地抱着剑,悲伤地扭过头去,不忍直视两只本来威武大气的镇宅石狮。他提起灯笼,吓得倒退三步。 而姜宗孜已经凝视良久了。 游府的朱红色正门上赫然多了两行黑色泼墨字迹——狗教,还我儿女! 很快,游府一处屋子亮了,另一处院落亮了,灯光次第蔓延开。 传来了怒吼,砸瓷器的声音,被吵醒后的抱怨,急切杂乱的脚步声。 姜宗孜桃花眼一眯,脚尖一点,纵身一跃,落在北合街上。他脚下飞快,三两下消失于黑暗。 当时,尹法使一死,姜宗孜就知道,凭游朋侃有两下的手腕和图眼前利的智商,十有□□是后继的梁都法使。而尹法使被杀一案绝不简单,后续麻烦将会不断。果然,游朋侃前脚上任,祸患便随即而至。游府怕是要不得安宁。 姜宗孜想,姜三少爷跟万翰林搞对象的话题度要靠后咯?还有点小失落呢。 昨晚,游朋律来者不拒,喝到烂醉如泥。最后,他醉眼朦胧地掐着姜宗孜的手腕,力道奇大无比,声音含糊地问:“你,你和他……什么,时候……好上的?” 姜宗孜毫不犹豫,正气凌然地用祖宗十八代发誓,他和万充真真是头一回失足,还属于酒后乱性,只有□□没有爱的那种。 游朋律听后,似疯非疯仰天呵呵直笑,被游图搀扶上了轿子。 不管游朋律信不信,反正姜宗孜得回去跟万充串个供。 姜宗孜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头栽倒在床上。他还是稍微有点愁。多年来以游朋律为垫板,辛苦建立的与游府之间的信任,将逐渐瓦解。这让姜宗孜感到不安。 不过,姜宗孜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来的自信,竟然会只有一点愁,而不是那种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万点愁。 这一夜姜宗孜没有睡好。 他在梦境中沉浮,翻来覆去,虚汗一身身地出。 天未明。 姜宗孜铜铃似的瞪着眼睛,看床顶。终于翻身起床。他信手拿了件外套披上,走出几步,在灯影中看到它花里胡哨的颜色,想了想,又折回去换了件顺眼的淡茶色。 露珠颤抖在灰蒙的光亮里,空气里有寒冷又清爽的早晨味道。庭院静谧。 姜宗孜经过垂花门,沿着抄手回廊走啊走,他身侧桃花点点,身后是长长的无人的路。 姜宗孜来到万充屋前。 他想见见他。 夜光渐渐隐退的五更天,姜三少爷没有叩门,站了良久。主要是怕惊扰了万主考官的睡眠,可能会被打死。 当姜宗孜终于鼓足了勇气。 他推开门,走进去。 万充不在。 床铺叠得整齐,桌上茶具放置妥当,架子上书籍规整。 姜宗孜愣住了。 紧接着慌起来。 姜宗孜迟疑着,打开了衣柜。 空无一物。 万先生走了。 万充来姜府时,没带什么行囊(也可能姜少爷没看见)。万充离开姜府的时候,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包括只言片语。 但他不在了。 姜三少爷的心,就缺了一块。 被他带走了。 姜宗孜想起,先前万充在背后喊的那一声。并不是他惯常的语气。 并不是,惯常的,胜券在握悠闲自得的,似笑非笑温润儒雅的,那样的万充,万翰林,万先生,万子满。 姜宗孜突然明白,这个他一直以为是毫发无伤的人,其实也是会受伤的。 ☆、分析信 姜宗孜在万充房里,等到日光大亮。他双手撑着下巴正发呆,感到有人走进来,带着一阵竹叶香味。 “你在我房里干嘛?”万充问。 “这、这这是我家!”姜宗孜激动得有些不会说话了,他还是压住了内心娘们的流泪冲动,“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行吧。”万先生在晨光里温柔地笑了笑,走过来抚摸姜宗孜的发。 姜三少爷有点踟躇着问:“你……没走?” “嗯?”万先生不太明白,“你以为我走了?” “额……” “我怎么会走呢?”怎么办啊要死啊万先生温柔得不可思议啊,“我还要等着汲修中会元呢。” 姜宗孜万分羞赧:“额,可、可是,就是,我、看你衣柜都空了嘛!” 万充淡淡道:“哦,我就这身衣裳。” 啊咧?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7节 姜宗孜惊了:“我……还以为……它们……只是……长得像……”毕竟,你还,挺爱干净,的样子。 姜宗孜的手没撑住右颊,下巴猛得朝下一点,瞬间惊醒过来。 他还在万充的房里,半眯着眼望向门外,日光大亮。 姜宗孜刚才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姜宗孜现在醒来了,懵懵懂懂的,但打从心里,为刚才做的那个梦感到羞耻,无比的羞耻。 姜宗孜站起来,他沉默着,踱步在万充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确认了万充没有留下任何的东西。 嗯,万先生果然是爱干净的,他还挺富贵,怎么可能只有一身衣裳呢? 真是的。 嗯,万先生到底是走了。 姜宗孜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内,突然发现案头放着一封信! 姜宗孜激动地快步上前,万充留下的?! 走近一看,才发现不是。简单的黄赫信封,信封上毕恭毕敬地写着:万翰林敬启 “阿梨!”姜宗孜着急地唤道。 小丫鬟很快走进屋来,乖巧地颔首候命。 姜宗孜鼻翼轻微翕动:“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喔,昨儿傍晚,赵捕头派人送来的。万先生阅后,留予你看。”小丫鬟歪头,“万先生已回好信,具体内容嘛,我便不晓得了。” “那,你知道万充去哪儿了吗!” “诶呀三少爷,你都不知道,我岂会晓得?”阿梨咯咯一笑。 姜宗孜耷拉下肩膀:“行吧,你先下去吧。” “是。” 姜宗孜取出信纸,表情慢慢变得凝重。 这是尹法使被杀一案的案情分析信。 “尹岁,梧州人,前梁都仙法法使。亡于隆启十三年二月廿三亥时至二月廿四子时之间,其尸于二月廿四未时三刻坠于北合街,距安寻街十丈有余。” 姜宗孜一目十行,信中关于尸体惨状、嫌犯芍药的阐述,均快速扫过。 “昨夜(二月廿八),于魏府马厩茅草中,发现残损的一截锦腰带,经尹府众人鉴定,乃尹岁二月廿三所佩腰带。今日偶探,魏二公子后院有翻新土之迹象,不知所埋何物。” 姜宗孜不止见过芍药一两次,他印象里,芍药不过是个娇媚柔弱的女子,没有武功,没有杀伤力。既然尹府的人确认了她就是那天晚上尹法使带回的女子。那在这个案件中,芍药充当的是诱饵,还是毒蛇?而魏府又扮演什么角色? 姜宗孜觉得他得走一趟尹府,他得确认尹法使死在哪里。 “魏相府权大势大,望万翰林做主。” 是名正言顺地搜查魏相府,还是继续偷偷摸摸暗探。既然万充负责这个案件,他就得担起来。 姜宗孜想,一旦万充决定与魏府正面交涉,他把那些个证据线索明明白白地摆出来。魏术容铁定要跟自己翻脸,毕竟那天万充和赵捕头都是他带去的。 行吧,游朋律那里已经演砸了,就看魏术容这头自己怎么圆场了。 ☆、三更钟 尹府离仙法教坛很近,位于南合街东的深巷中。姜宗孜七弯八拐才来到尹府门前。 表明身份后,管家引路,带姜宗孜前往尹法使生前所居院落。一路上,处处是黑白的丧灯丧花丧绸。 清早,光线昏暗。 姜宗孜听着诡异的追悼长调,不免背脊发冷。 “尹宰,”姜宗孜问,“赵捕头所示画像上的女子,果真同那夜尹法使带回的女子,是同一人?” “千真万确!”尹管家悲恸道,“尹府上上下下十几双眼睛看着呢,岂会出错!次日一大早,红丫头去伺候老爷洗漱,当时房门紧闭,老爷在里头吩咐莫去打搅,也没人起疑。现在想起来,唉!” 尹管家大概已经描述了无数遍,姜宗孜当场所闻,同赵捕头送来的案情分析信中的内容,没有任何出入。 信中所记,红丫头的回忆里,廿四早晨,房中传来的声音“确属老爷”,与红丫头同去的小厮也能作证。但仵作验尸后,分明确认了尹法使亡于廿三亥时至廿四子时之间。也就是说,廿四清早,尹法使已经死了,房中传来的声音绝不可能是他的。 姜宗孜在尹法使的卧寝中,细细翻查,房内干净规整,没有打斗的痕迹。姜宗孜又到尹府马厩察看了一番,向饲马人、清扫马厩者问话。皆无所获。 姜三少爷一身白衣,玉冠玉面,背手直立于中庭风露里。 尹府众丫鬟小厮惊为天人。 所以小道消息不能信啊风言流语不能信啊姜三少爷明明是一表人才卓尔不凡说他败絮其中的给我站住! 姜宗孜用慢条斯理的语调问:“最近一个月,可有人在尹府见到过蛇?或者发现蛇出没的痕迹,听见它爬行的声音,闻到蛇的气味?”时间再往前推,蛇应该都在冬眠。 被召来的丫鬟小厮们纷纷表示否定。绿瓶和幼银一直负责打扫收拾尹法使的卧寝,两个小姑娘发誓从未清扫出蛇蜕之类的不明物什。 那么,毒蛇是芍药随身带来的?还是说,尹法使不是死在尹府?考虑到当时芍药衣着妖娆清凉,身上没有味道,又即将……咳,即将同尹法使有肌肤之亲,显然,她随身携带毒蛇的可能性不大。况且,尹府马厩里也没什么线索。既然如此,尹法使很可能是被迷晕后带出府去杀害的。但也不对,因为仵作没有从尹法使的尸体中检验出任何的迷药成分。那么…… “那么,最后实实在在见到尹法使其人,而不是仅仅看见人影、听到声音,是在尹法使带芍药入府的时候?” 被召来的丫鬟小厮们纷纷表示肯定。 唉,好吧。 姜宗孜想了想:“是谁守在尹法使门前的?” “……” “……没人守着?”故意气我? 有个小厮低着头诚惶诚恐道:“本来是我和小石,但老爷将我俩支开了……” 姜宗孜悲伤地眺望远方:“所以也没人听见房内的动静。咯?” 悲恸道:“是。” 姜宗孜默了会儿,把视线投向那夜巡院和守门的家丁,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被那双淡淡的桃花眼看红了脸。 姜宗孜不抱希望地问:“那天晚上,府内其他地方,是否发生甚么可疑的事情?” 久久无人应答,姜宗孜正打算放弃。这当头,有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嗫嚅道:“不、不知……当说,不当说。” 姜三少爷沉眸看去:“说。”磨磨唧唧傻啦吧唧的真是。 年轻人回避着姜宗孜的视线:“我、我是守西门的。那天,三更钟敲响前一会儿,有个黑影,很快地,从我头上、掠过去了……” “三更钟敲响前一会儿……”姜宗孜重复着,露出了沉吟的表情。 姜宗孜没有顾尹管家怎么责备那家丁不早点说出黑影的事,也没有听那家丁涨红了脸的无力辩解,他急急地告辞离去。 姜宗孜决定走一遭万府。倘若在那里没见到万充,就去淡竹林的木屋碰碰运气。如果在淡竹林还是找不到万充……呼,也没关系,万府里总有人晓得万充的去向。 啊姜三少爷没别的意思。万充主查尹法使被杀一案嘛,自己得到了新的线索,理应去同他探讨探讨。 ☆、寻夫路 姜宗孜在万府吃了闭门羹。守门人甩着一张臭脸,完全把他当成了死机白咧缠着万充的应届考生,或者被踹了还不死心的痴情种儿。 姜宗孜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好声好气道:“你进去禀告一声,就说……” 守门人从头到尾就是四个字:“公子不在。”压根不正眼看姜宗孜,一副“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的表情。 “万充不在我就进去等他,他还能不回来不成?” “公子不在。” 姜宗孜怒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小子知不知道!我是谁!” 守门人黑着脸,不言不语。看那表情好像在说:别过来,你傻到我了。 姜宗孜极怒:“我就是姜三少爷!皇上命我和万充共查尹法使被杀一案!我有要事相商,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啊!”姜宗孜简直想把圣旨捅到守卫脸上。 守卫眼光略微波动,一脸“啊那个姘头”的释然。还是硬着口气,但好歹多了几个字:“公子不在,谁也不能进。这是规矩。” 姜宗孜作势撸袖口,他还就不信了! 守卫以为要动手脖子一缩,却见姜宗孜转身就走。 啊咧? 姜宗孜拐了个弯后,轻轻松松蹿上墙头:难得别出心裁想走个正门还打击我的积极性,没良心死万子满定的什么破规矩! 守卫瞅了瞅卷土重来的姜宗孜,不说话。 方才蹿上墙头开拓了视野后的姜宗孜同时也开拓了心胸,和智商:“我不找万充了,我找她师妹,赋香。” 守卫快速地瞟了姜宗孜一眼,目光里有着虚掩的不解。 “怎么?她不是暂住在万府吗?” “……”他犹豫了一下,又板起脸,“赋香姑娘与公子一同离府,短期内不会回来。” 姜宗孜快速发问:“什么时候?” “昨……”噤声后,不动声色道,“做什么告诉你?” 姜宗孜狐疑地看着那个故作镇定的守卫,心里明白了大概。 姜三少爷不想去淡竹林了。 他往回走,路过游府。 游府大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已经不在了,在地面留下两个偏白的略微凹陷的印记。两扇正门刷上了朱红色新漆,带着崭新而腐臭的味道,宛若未干的血迹。明显是多了几重守卫。但也阻止不了过路的人指指点点。 仙法教掳掠幼童的的流言,如柳絮般洋洋洒洒。不少见风使陀的小人准备退教,但有更多教徒辟谣,死守信仰。 这可能是个同游朋律冰释前谦的时机。愤愤不平地指责那些惹是生非泼脏水的人,巧言令色地表白相同立场,在对方身心疲惫时趁虚而入,假意温柔假意痴情假意悔恨,涕泗横流没皮没脸地跪求原谅。姜宗孜不是做不出来。 他只是没有心情。 姜宗孜没有在淡竹林的小木屋里见到半个人影。 姜宗孜想到,自己一开始明明是冲着案情去的。既然没见到万充,那去找赵捕头探讨一番,也是好的。 但一进衙门,见到赵捕头后,还是忍不住佯装漫不经心地问起了万充的去向。 “姜三少爷!”赵捕头笑起来,反应跟阿梨如出一辙,“万翰林今儿没给你授课?” 姜宗孜赶紧搪塞着把话题岔开。 赵捕头引姜宗孜进内堂后,唤人上茶。 姜三少爷热泪盈眶,感受到了优待,假客气:“不劳赐茶。” 赵捕头星星眼:这么懂礼数,不愧是万翰林的学生。 说真的今天这身素衣让姜三少爷人模人样不少。 这时,有个捕快上前,在赵捕头耳畔小声说话。赵捕头面色一喜,正待说什么。 姜宗孜卖弄道:“有目击者看见告示了?” 赵捕头欣喜着说:“三少爷稍等片刻,我速将其带来!”说完急忙忙出去了,“准备赏金!” 速将其带来?姜三少爷像小老头儿似的捧着杯盏。是尹法使被杀一案的目击者?! 脚步声远去,四下安静起来。像是一幕戏后的歇场。 姜宗孜随意打量着堂内的布局摆设,心里停顿着一幕空白。 堂前挂着一幅日出东方仙鹤图,色调浓重。飞云壁桌两端各摆一只宽厚的白釉花瓶,瓶中插几朵大红牡丹。 姜宗孜半侧过脸,看向穿堂。明媚阳光照在雅致文气的盆栽上,散发出夺目的青葱绿意。 姜三少爷的心里停顿着一幕空白的失落。 姜宗孜记得当时自己说——我不找万充了,我找她师妹,赋香。 那守卫何以目露不解?他在不解什么? 从守卫后来的答话中,得见赋香的确暂住万府。那么守卫会不会是在困惑姜宗孜为何知道赋香?拜托都姘头了晓得些对方的人际交往情况奇怪嘛!区区守卫凭什么怀疑他姜三少爷不知道?看不起谁啊! 姜三少爷傲气地抿一口茶。 所以,果然,问题是出在身份吧。 赋香,不是万充的师妹吧。 赵捕头将目击者带入内堂时,姜宗孜着实愣了一下。这人……他在不久前见过。 “这位是姜三少爷吧?小的给姜三少爷请安了。”此人略微发福,衣锦佩玉,满脸堆笑。姜宗孜上回见他,大概是二月初。挤兑万充失败,从淡竹林返回途中,姜宗孜去华茶居坐了一会儿。 当时。这人的声音就让姜宗孜感觉到很是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小的名叫贾端,在左摄街开了一家小酒馆,总是在每晚更定时分打烊。清明那天,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几个醉鬼,拿着门闩正要关门的时候,看见了尹法使的轿子。”贾端这边说着,主簿那头奋笔疾书地记录,那手速,姜宗孜感觉自己见了世面。 赵捕头问:“朝哪儿走?” “是回尹府的方向。”左摄街连接南合街与宣南街,离尹府很近。 “嗯。” “风吹起轿帘的时候,”贾端神秘兮兮道,“我看见了一个貌美的红衣女子。” ……这是来骗赏银的吧? 赵捕头耐着性子问:“你还看见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貌美的红衣女子!” “哦,其他呢?” 贾端的声音尖了起来:“红衣女子!额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赵捕头很是歉意地看了姜宗孜一眼,抚了抚额头,简单粗暴地说:“轰出去。” “……” 临近晌午,姜宗孜饥肠辘辘。 他努力保持着优雅,问赵捕头万充回信里写了什么。赵捕头开心地说:“贴出寻找目击者的告示,这就是万翰林的妙计!” 这还妙计……姜宗孜对梁国衙门的办案能力表示失望。 “除了这种,”拿已知情报来糊弄糊弄骗赏银的,“还有别的目击者来衙门吗?” “除了这种,”拿已知情报来糊弄糊弄骗赏银的,“没有了。” “……”姜宗孜接着问,“那魏府的事……” “万翰林说……静观其变!” 姜宗孜舒了口气,然后一脸认真:“委实妙计!” “嗯!” 接着,姜宗孜又随意地,同仵作捕快主簿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离开。 他饿。 ☆、出卷子 姜宗孜享受着过目不忘的人生,终于遇到了一个过不去的坎。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贾端啊啊啊! 姜宗孜饥肠辘辘地抓狂着,在回府的路上走。一个没忍住,弯进了南合街。再一个没忍住,拐进了左摄街。 姜三少爷在左摄街从头找到尾,从尾找到头。愣是没见着贾端开的小酒馆。 妈蛋。 姜宗孜只好随便挑了家客栈吃午饭。 饭后,就着各色茶点,姜宗孜戴上一张笑脸,向店小二打听贾端。 贾端祖籍凉州,五六年前,在左摄深巷里开了家小酒馆。酒馆在每日辰时开酒坛子,能引得人嗅着浓郁酒香找进去。贾端为人和善,但难免带些商贾的贪财和圆滑。算是个良民。 姜宗孜赏了店小二几两碎银,劳他指了酒馆的大致方位。 方吃了十二分饱,姜宗孜也不急着找。他抱着积极乐观的心态,用消食踱步的方式,在曲曲直直的深巷里走走停停,逢人便笑,顺便唠几句嗑儿。 转眼天色暗了下来,巷子里到处是饭菜香味。他最终,也没能找到酒馆。 姜宗孜悻悻而归,准备明日卯时再来。 他没想到,这次漫不经心的放弃,延迟了多久他最终的醒悟。 姜宗孜今天一整天,其实不过是借着查案的名义在寻找万充的影迹。他在踏进姜府主院的那瞬间承认了这一点。 姜宗孜用自甘堕落的纨绔子弟形象示人后,很少再同他爹娘一块儿吃饭。姜三少爷今天绝对是鬼迷心窍了。 姜夫人分外欣喜,起身忙个不停,又唤人摆出一副新的碗盏,又吩咐厨房煲汤煮鱼蒸三少爷爱吃的点心来。 反观姜老爷,那老头满脸警惕,斜眼问姜宗孜所安何心,随时准备接招的模样憨憨的,有些好笑。 姜宗孜一言不发,低头扒饭,往嘴里塞菜,咕隆咕隆地灌汤喝。 姜宗孜以前一个人明里暗里去调查什么或去执行什么任务时,从未感到这样的不适和孤独。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渴望,渴望有个人能陪在身边,在迷雾里拉扯他一把。 “万先生,是不是也被我气走了?”在爹娘殷切的目光下,姜宗孜倍感委屈,简直快要哭出来。他感觉心里破了一个口子,然后有什么不断从伤口钻出来,又痒又疼又畅快。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份突如其来又沸反盈天的情爱,以及这情爱迅速枯烂之后不堪的收场。 姜宗孜以前不觉得万充对游朋律的不辞而别很残忍。 现在突然感同身受。 “三儿,”姜老爷乐呵呵的,重重拍了下姜宗孜的肩膀,“你真真令为父刮目相看!” 新、新招? “你知道嘛!”姜老爷又重重拍了下姜宗孜的肩膀,“万翰林走前把你夸得像朵花一样!还说你是状元之才啊状元之才。我跟你说你十二岁后为父就没听别人说你这么多好话了。把为父感动得哟……”姜夫人为夫拭泪。 姜宗孜懵逼了:接不住,下一招。 但他很快抓住了重点:“万充跟你道过别?” 姜老爷怒“啪”姜宗孜脑袋一下:“没规没矩的!叫万先生!” 姜三少爷可怜兮兮地捂脑袋:“……万先生走前找过你?” “是啊。”姜老爷斯文地啃着一只鸡腿,“前天是他最后期限。” “什!嘛!”姜三少爷腾得站起来,吓得姜老爷坐着圈椅朝上小跳了一下。 “……你一惊一乍干什么!”吓得老人家鸡腿都掉了!姜老爷又生气又斯文地用手帕擦了擦手,“再过十天便是春试,万翰林正被关在宫里出卷子呢!” “……” 啊咧? 他娘的之前假装泄题都是在逗我?欺骗!让人痛心的欺骗! “……哦。” “嗯咳!”威严的姜老爷重重咳嗽一声,“万先生走了,你还得给我看看温书!莫辜负万先生的一片心意,每天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行了行了知道了!”姜宗孜把脸埋在碗里,暗搓搓地笑了。 ☆、被抓了 姜宗孜掌着羊角灯笼,在渐渐浓稠的夜色里,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他推开那扇黑油大门,不远处的昏暗檐灯下,立着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来了。 一个着红色斗篷鹤发童颜的老人。 姜宗孜着实没料到宋簿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们认识五六年,也挺能聊的,算得上忘年交。姜宗孜决定先装傻:“老头子好久不见啊!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啊。”姜宗孜不自然地搓了搓手,绕过宋老头,打算往里间走。 就听宋大师在身后问:“你知道你和万充那天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稳住,一定要稳住,“什嘛?” “清明那天晚上——” 姜宗孜没有给宋簿说下去的机会,他很快出手,光影下身姿矫捷如豹,瞬间将老头子制住了。因为宋簿根本没有反抗,他被姜宗孜以诡异的姿势抵在地上,贴着冰冷地面的脸上,挂着一个笑。 当万子满走过深深绮丽的长廊,他繁复暗纹流淌的外袍,一一掠过月色铺陈的夜阶,身后倾泻的墨发被风吹得扬起几缕,当万子满面对浩浩宫门殿堂突然站定的那一刻,四十里外姜府小院中,全身线条绷紧气势若虹的姜宗孜突然整个人瘫软下去,宋簿神闲气定地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埃。 宋簿身后涌现出十几个黑衣人,如鬼魅般影影绰绰。 老头子打了个手势,有个黑衣人一闪而过,扛起了昏迷的姜宗孜。 很快,一行人消失于夜色。 姜宗孜是被人用茅草痒醒的,他打了个喷嚏,闻到阵阵恶臭,有老鼠之类的东西“嗖”得从他腿上经过。周围一片黑暗,姜宗孜适应着全身脱力的身体,皱着眉,看向弄醒他的人。 是个发乱如草胡子拉渣的中年男子,大大的笑容,别提有多傻了。 姜宗孜用手揉脸,声线沙哑地问:“你(是)谁(啊)?我(这是)在哪(里)?” 中年男子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傻笑着:“地牢啊。” “……”我也看出是地牢了,“哪里(的地牢)?” 胡子男开心道:“仙法教坛啊。” 卧槽?! 随即反应过来:他娘的宋簿耍阴招! “我……睡了多久了?” “我醒过来你就在那里啦!” 到底在兴奋什么啊? “唔……你醒多久了?” “不知道~” 姜宗孜无力地捂了捂额头,除了不知啥东西整出来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外,这里很安静。狭小的空间,四面是墙,没有窗没有门。适应完身体后的姜宗孜感到了疼痛,疼痛不来自身体内部,不是什么药物的反应,而属外伤。他低头检查了自己衣服上轻微的磨损,咬牙。姜宗孜觉得自己是从天花板上那个封闭的方形口子里,被扔下来的妈蛋。 “为什么……这么臭……”姜宗孜捏着鼻子,发出怪怪的尖哑声音。 “没有啊。”瞳孔放大的笑容,“我来了一个多月了都没觉得这里臭~” 这是真傻还是假傻……一个多月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么小格子里能不臭嘛!你都跟这里浑然一体的臭了妈蛋! “啊啊啊!”放我出去啊! 姜宗孜浑浑噩噩快饿晕的时候,天花板上的方形口子开了,一架梯子“嗵”得竖下来。要不是姜宗孜内力没恢复,他能窜天猴一样从那个口子窜出去。姜宗孜翻了个白眼。 有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出现在方形口子里,那张脸没好气地指着姜宗孜说:“你!给我爬上来!” 姜宗孜开心地跟胡子男告别后,吭哧吭哧地爬了出去,见四下无人,逮住那个没好气的人一顿胖揍,揍得他不醒人事。姜宗孜开心地朝下面的胡子男招了招手:“快上——” “来”字还没出口,一股大力拽住他的后腰带,将他整个人扯到了几丈外。一阵疾风扫过,方形口子“啪”得盖上了。 姜宗孜回过头,宋簿正笑眯眯地瞅着他。 姜宗孜抓住机会,朝他脸上狠啐了一口。哼哼。 “姜三少爷,别做这么娘们的事。”宋簿平静地推开姜宗孜。 “你说吧,想干嘛?” “你知道,那天晚上……”宋簿注意到姜宗孜变换的表情,低头笑了笑,“我换种方式问吧。你知道万充是谁吗?” “他是我先生。”姜宗孜回答得很认真。他用一种守口如瓶的姿态来抵抗宋簿,哪怕他什么也不知道。 啊。姜宗孜在心里恍惚意识到:我居然能什么也不知道。 “万充是仙法十堂之首。” 姜宗孜整个人无法克制地震了一震。 “否则,你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 “姜三少爷,你知道,我对你了如指掌。”宋簿轻蔑地示意一下方才被姜宗孜揍得倒地不起的人,“你是我的贵客,那些不长脑的东西怎么会把你关了三天三夜?” “呵。”卧槽三天三夜?! 宋簿打哑谜:“听明白了吗?” “呵。”你了如指掌个球! 宋老头在斗篷下哧哧地笑着,笑声诡异到他身形都伛偻。接着,他用缓慢而平静的音调说:“百,景,堂。”声音就像武器一样。 姜宗孜强装镇定:“呵。”卧槽他连这个都算得出?! “明白了吗?” “……”明白你个xx! 宋老头遗憾道:“唉,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本来不想抓你来这里的,谁知道你会对我动手?” 姜宗孜阴沉着脸:“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宋簿笑眯眯:“缓和一下气氛嘛,解除一下误会嘛。毕竟是老朋友啦。” 怎么?仙法十堂个个都是表里不一鬼话连篇的笑脸人? 宋簿的笑容里掺杂进诚意,伪装出来的诚意:“万充一直在跟我作对,我知道你和他关系,非常的……亲密。”这个死老头的眼神在告诉你他洞察一切。 “哦。”呵。 “所以,我要你记录他的所有行动,每两天向我禀告一次。”宋簿带着歉意般注视着姜宗孜的瞳孔,“你得听我的。” 你不是会算吗? “他被关进宫出考卷了。”姜宗孜心平气和地实话实说。 当万子满在华灯下,把诗三百翻了又翻,从庄子中挑出一个古老的典故。他案前松竹白釉瓶里插几枝绽开的桃花,玳瑁狼毫散漫地隔上端石小砚。当万子满的眼睛接到一阵穿过花木的风,听见月亮撒在窗菱上的声音,他突然一个晃神之时,五十里外的仙法教坛里,姜宗孜忍着经脉里的疼痛,一点点聚拢内力。他感觉浑身在火辣辣地膨胀,内劲混着气流撕裂开他的血肉汇往丹田,像是千万个人踩着刀剑迎着箭雨冲向战场的中心点。姜宗孜感觉自己在承受千万个人的苦痛。 时间再推前一点。 姜宗孜和宋簿正僵持,有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闪了进来,看身形是个女子。她一出现,姜宗孜敏锐地发现,宋簿身上很快产生出了诡谲的矛盾。尊敬和亵渎,痴迷和厌恶,它们交织在一起。 同样迅速发生的,是那女子的出手。她的掌力带着一股阴毒狠劲,直直攻向宋簿,宋簿这回是真的没来得及反抗。 千钧一发之际,姜宗孜想到了百景堂给他的任务,是活捉宋簿。活捉。 于是姜宗孜强行突破内力的极限,让体内阻隔穴位的血液在瞬间激活,硬生生去替宋老头接那凶险的一掌。 但那女子的身体霎时扭成变态的角度,完全避开姜宗孜。然后“轰”一声,正正击中宋簿的天灵盖。红色斗篷下的老头明显身体如缩水般矮小了下去,伴随着阵阵痉挛,最终面如土色枯竭在地。 姜宗孜气血攻心,捂住胸口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姜宗孜禁不住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他发誓,那女子经过他的一刹,他清楚地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竹叶味道。 ☆、考期至 姜宗孜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姜府的路上。 那女子就这么放了他。 仿佛是为了救他,而杀的宋簿。那么轻而易举轻描淡写地,杀了宋大师。 姜宗孜希望自己能像想不起贾端是谁那样想不起来她是谁。 但姜宗孜还是想起来了。 赋香。 姜宗孜内力恢复了三层,体内功气还是紊乱错杂。他脸色惨白,嘴唇淡得毫无血色,完全是因为爱面子才没有蹒跚前进。 “三少爷!三少爷你在这儿啊!” “快来快来!找到三少爷了!” …… 这三天来整座梁都快被姜家人翻遍,尤其是赌坊和风月场所,各老鸨掌柜简直要敲锣打鼓放炮仗来感谢姜少爷的出现。姜宗孜没有办法跟他爹娘解释他的失踪,那么等待他的想必是一顿鞭子祠堂长跪外加禁足令。男子汉大丈夫,哼,皮肉之苦? 所以在东武街,看见姜府之人不断涌向自己时,姜宗孜审时度局后当机立断,假装昏了过去。 这招苦肉计使得妙。 在姜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声中,姜三少爷虚弱地悠悠转醒。一个不输黛玉的凄惨表情,颤抖而举不高的右手,彻底攻陷了二老。姜老爷重重叹了一口气,除了加三重守卫在姜宗孜的院落,也不好再计较什么。只是说,要给姜宗孜配个伴读。 姜宗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被遗弃的小动物。 大夫把了脉后,留下好几张药方,小丫鬟红着眼去配药煎药。姜夫人亲自喂姜宗孜喝完滋补的粥品后,也被丫鬟搀扶着回去了。 姜老爷站在房门口,望着伴读蹬蹬蹬急冲冲地奔了进来。姜老爷退到外廊上,替他们关上了门。 姜宗孜看着姜宗醇那张倾城的面容,担忧的表情着急的表情都被美好的皮相所遮蔽,姜宗醇同惯常那样,在瞬间成了一幅美好的让人赏心悦目的画。 姜宗孜“妈蛋”出口。 唉,他算了算,还有四天春试,忍一忍就过去了。 接着,姜宗孜的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这回,他真的晕了过去。 姜宗孜是被嘴里的汁液苦醒的。他睁开眼,看见姜宗醇正用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你终于醒过来了吓死我了!”姜宗醇搂住姜宗孜,“啪唧”亲了一口。 姜宗孜惨白着脸,努力地做出一个嫌弃的眼神。 之后半个时辰,姜宗孜满耳朵都是姜宗醇不拉不拉的声音。 救……救命…… “二、二哥”姜宗孜忍不住了,伸手掩住一个大大的哈欠,“我有点困……” “你都睡了快两天了困什么困!” “二天?!” “啊对了,你还记得童七嘛?就是,非要跟我结拜兄弟那个……”姜宗醇一脸“真受不了他”的甜蜜表情。 姜宗孜眯着眼,嘴唇红润一些了:“嗯,怎么?”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作者:阿萦 第8节 “他跟我说啊,万充被关起来了!” “……哦。” 姜宗醇激动得要蹦跶起来:“万充!就是你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教书先生啊!”对手指,“你为什么这么平静?” “……哦。” “……你知道啦?喔你知道啦,我听童七说的时候真的吓了一大跳呢!没想到他居然会跟游贵妃有一腿,真是的……” 什!嘛! 姜宗孜整个人蹦跶起来,“腾”撞上床顶。 姜三少爷觉得经过这几天的信息轰炸,自己现在完全能接受类似万充是个女人程度的信息量了。 姜宗醇天真地疑惑:“诶,你不知道这个吗?” 姜宗孜的脑袋被撞了一下,现在正晕眩,他嘤嘤嘤蹲下来,然后被姜宗醇捧住脑袋“啪唧”了一口。 姜宗孜露出一个阴险的小眼神:“我五六天没洗头了。” 姜二傻傻了。 “唉,”姜宗孜用手臂捂住眼睛,发出闷闷的声音,“你说给我听听。” “唔……先是圣上在万充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件游贵妃很宝贝的东西。然后游贵妃那儿也的确没有这件东西了,就有宫女说看见两人深夜私会什么的。圣上大怒,下令打游贵妃一百杖。” 姜宗孜瞠目结舌:“一百杖!跟赐死有什么区别?” 姜宗醇撅嘴:“对嘛,你平时挨十下就鬼哭狼嚎的了。” “那万充呢!” “禁足。” “……他本来也差不多是被禁足吧。”姜三少爷蹲累了,重新美滋滋地坐进被子里。 “是喔,但是万充说要替游贵妃受罚。”姜宗醇说完,迅速用他细胳膊细腿像八爪鱼一样压住姜宗孜。 “……”你干嘛? “嘿嘿,我怕你又要蹦起来撞疼自己。”姜二傻摸了摸姜宗孜光滑的脸,“圣上一看,‘欸果然有□□’,就下令打万充一百杖然后关到天牢去了。” 姜宗孜心脏抽痛了一会儿。他沉默良久,最后喃喃道:“我不相信。” “不相信?!诶呀童七是大内高手,他不会骗我的!我跟你说童七他一般守在北阳门,逢年过节的时候啊……”不拉不拉。 我不相信万充和游贵妃有一腿。 “什么东西?” “喔马车上刻了……” “我问游贵妃宝贝的什么东西?” 姜宗醇静默了两秒,显然适应不了姜宗孜跳跃的思维:“一棵树吧。” “哈?” “嗯!仙法神树,不是真的那种,是黄金做的,摆设用的。” 姜宗孜弹起来,激动道:“那不是游贵妃送给万充的!是游朋侃送的!我也有一个!” “是吗是吗?”姜宗醇兴奋起来,“你也有一个给我看看嘛。” 姜宗孜愣住了:“我把它当了。” “嗷,”姜宗醇怜惜地搂住姜宗孜的腰,蹭了蹭:“三儿我没想到你日子过得这么苦居然要……”不拉不拉。 姜宗孜蹲下来一把拽住姜宗醇的衣襟,正色道:“我现在出不了府,你替我去一趟当铺!然后……再……”耳语了一阵。 姜二傻傻兮兮地点头说好。 “还有,叫阿朗来见我。”看姜宗醇没有任何动作,着急道,“就现在!” “喔……喔好好好!”姜宗醇手忙脚乱起来,等赶到了房门后,又折回来,对上姜宗孜瞪得如铜铃般的眼睛,“三儿我给忘了,这里有万充给你的一封信!” 姜宗孜整个人都呆了,他用手捏住那封信。没有意识到姜宗醇已急匆匆地跑走。房门被守卫重新阖上了。留下一片静寂。 彻底的,心脏都静寂。 姜宗孜用力捏住那封信。 万充的字和他外表一样温润如玉。有点出乎姜宗孜的预料,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姜宗孜见惯了万充洋洋洒洒气势浩浩的诗词歌赋,或者充满学究气的文论,他从没想到万翰林能够将一封信写得这样温柔。 “汲修。” 嗯。 “一别数日,寤寐思服。犹记初见,上元夜夏江画舫,汝大醉倚窗,酩酊之态如卧花间。吾只道,秋水为神玉为骨,冰雪之气袭面。” 原来那才是初见。 …… “近来闭门修卷,鱼沉雁杳。若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窗前有桃,不以为美;柱有雕龙,不以为宏;湖心寒亭,不以为清。望归后见书卷三万,汝于其间。望余生,共等花开几度。” 好。 姜朗继传来消息,百景堂那儿已取消了活捉宋簿的任务。算是令姜宗孜松了一口气。 之后几天,姜宗孜每天浇浇花,看看书,逗逗姜宗醇。过得甚是清闲。 考期终至。 春试第一日如常过去。第二日依旧。 到了最后的那天。 辰时三刻,入考场,进格子间,清点桌上笔墨纸砚。 辰时四刻,监考发下卷甲。 巳时,监考收卷甲,发卷乙。 巳时二刻,姜宗孜搁笔静思,偶然抬目的瞬间,看见了一个青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转过身来,慢慢走近,再走远。目不斜视地。 但的确是万充没错。 的确是他没错。 会试考完,离开考场。便闻普天大丧的消息。游贵妃三尺白绫自缢,一纸泣血自白遗书,洗清了冤情,以皇后之礼下葬。 怪不得,他也被放了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三月十八,隆启帝授万充宰相之位。 三月廿二,以杀害尹法使之罪,抄魏家。 三月廿三,姜宗孜金榜题名,中会元。游朋侃被举作弊,十年不得试。 三月廿四,仙法教坛中救出半数失踪幼童,皆已聋哑,另有地牢血迹斑斑。 三月廿九,隆启帝下旨,禁仙法教,杀仙法十堂。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上 不对。 一切都他娘的不对。 姜宗孜赶到万府的时候,里面一派冷清。大部分人都已搬去新丞相府,院子里落叶无人清扫,紫檀木家具积起薄薄一层灰。他在里面瞎转了一炷香的时间,想离开,迷了路。 姜宗孜越想越觉得可怕,他的力气在身体里被逐渐抽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个人落在了他身边。姜宗孜抬眼看去,有个穿着一身黑的男子抱着剑,冷冷看着他:“姜三少爷,万相有请。” 姜宗孜苦笑一下。 姜宗孜被带到了淡竹林。 他有太多事要万充解释给他听。 万充窝在竹塌上,暖黄的灯下捧一本书,眉目温柔,抚着书的修长手指如白玉雕刻。让姜宗孜恍惚回到了过去。那个初春的晌午,姜宗孜一眼看见竹下的万充,从此,姜宗孜心里的那个美好的幻想,变得鲜活。一再地鲜活。 恍如隔世。 姜宗孜突然不想听到真相了。或者说,想迟一些,再迟一些,明白真相。 “仙法十堂的首级挂在北绥门,我见着了。”血流成河积尸成山的南韶门,我见着了。一把大火之后满是废墟的游家老宅,我见着了。数以万计的教众被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我见着了。 万充抬眼,云淡风轻:“嗯。” 姜宗孜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你判的?” “我判的。” 姜宗孜的眼睛充血,他怒火冲天地挥袖,一把扫下了桌面的所有东西,整套精巧风雅的茶具哗啦啦碎了满地。姜宗孜的音量高得吓人:“你判的?这个案子有那么多的疑点!仙法教为什么要掳走幼童?为什么要毒聋毒哑他们?发现孩子们的地牢气味陈旧潮湿却一点没有臭味,他们根本不是被关在那里的!尹法使被杀一案,栽赃魏府栽赃得那么明显!你判的?!万丞相你凭什么判?!这根本就不关仙法教的事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你杀的!” 万充的目光带着惋惜地看着一地狼藉:“你看透得不晚。” “晚了!”姜宗孜的拳头捶在桌子上,厚实的阴沉木桌面裂出一道深深的缝隙,“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万充款款走向姜宗孜,踏过粘着茶叶的碎瓷片,白衣一尘不染。他淡淡地嗔怪道:“你是心疼游朋律吗?” “……”姜宗孜气得无言以对。 万充伸手温柔地抚摸姜宗孜绷紧的面庞:“这么久了,你从未爱过我。姜三少爷,万某觉得,这游戏真没意思。” 姜宗孜愤怒地揪住万充的衣领,目眦欲裂。 万充轻轻推了一把,一股灼热瞬间袭向姜宗孜,姜宗孜瞬间被逼退两步,待他踉跄稳住身姿,只觉脖颈间清凉而痛痒,一摸,指缝间淌满了血。 “子满……”瞪大的眼睛仿佛在渗出泪来。 万充的灯光里转过身,光线勾勒下的轮廓如蒹葭所衬的玉树,远山般飘渺,潜蛟般幽深。他取了一张面具,扣在姜宗孜脸上:“你最后一个机会。” 姜宗孜如遭雷劈。 姜宗孜缓缓取下面具,食指在面具背面一个细微的凹槽上熟练施力。他掌面这只红色的面具褪下一张狰狞的脸,换上温润而雅的微笑面孔,白皙的脸颊上,是他熟悉的字迹——杀游朋律。 姜宗孜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他继续着最后的挣扎:“这不是你的字,这不是你的字……万子满这不是你的字!”好像确认了这一点,整个血腥狠毒阴谋背后的那个人就不是万充一样。 万充泰然坐于竹塌之上,浅笑摇头:“不,这是我的字。一直以来,都是我。” 面具瞬间在姜宗孜的手里化为齑粉。他满脸都是泪:“可是,可是,我见过你的字。” 那封信。 “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是赋香。” 一别数日,寤寐思服。 望归后见书卷三万,汝于其间。望余生,共等花开几度。 不是我写的。 姜宗孜的衣襟,已然被血染红。 “你不会去杀游朋律,是不是?”万充微笑,看着姜宗孜,“你暗恋他那么多年。” “……是。”姜宗孜的眼神里一片茫然。 “为什么呢?”万充歪着头,表情是带着笑容的愕然,“为什么呢,姜宗孜?从你入百景堂到现在,十年。三百二十四张面具啊,三百二十四张。可惜,你最后失败了。你的考核未过。” “考、考核……?” “你失败了。” 跪坐在地上万念俱灰的青年,刚满十九岁。他差点登上刑部尚书的位置,跟他爱的人一起纵横捭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十一岁那年放得了游书阁那一把火,他为百景堂,为梁国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了那一副副面具上简单的几笔痕迹,他辜负了那么多人,他甚至不敢去接近自己心仪的人。 可姜宗孜怎么能去杀游朋律呢? 他看见了真相。 姜宗孜将永远良心难安。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下 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姜宗孜悲凉地笑了起来。 仙法教的教义是众人平等,追求永生。梁国超过半数的百姓都是其教徒,且有越来越多的人信仰仙母大人,当中不乏朝廷重臣。结党营私事小,谋朝篡位事大。仙法教早已成为当今圣上心头大患。万充就是那个百景堂神秘的副堂主。他为了从暗到明,为了登上相位,献计帝王。命百景堂众徒在京城掠杀幼童的同时,散布煽动性言论摸黑仙法教,并暗中调查仙法十堂的身份,再使计逐个击破,比如宋簿。而有的仙法十堂权大势大,代表着庞大的一个家族,比如魏家,比如游家,游贵妃不是自缢的,姜三少爷丧心病狂地去撬过坟。 到最后时机成熟,一网打尽。 姜宗孜终于想起来了贾端是谁。贾端是百景之一,他见过他戴面具的样子,他听到过他的声音。这是万充卖给他最大的一个破绽。另一个破绽便是尹法使被杀一案,几乎每一条线索都假得离谱,假得让人怀疑。 只是姜宗孜无论如何也不想去怀疑百景堂。他更是从来没想到要去怀疑万充。 整个百景堂都知道这个计划,姜宗孜为之出生入死拾年的百景堂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计划。 除了他。 因为他是不同的。姜家金门玉堂,三槐世泽,曾出五相三后。姜三少爷自幼便是名满京城的神童,实打实八岁解元是几朝几代的难得。姜宗孜入百景堂,为圣上亲批第一人。他文武兼备,多年来斡旋于众京都名门子嗣间,所接的任务从未失手。 万充将登上相位,朝廷重臣也面临一场大清洗。而姜宗孜是一早定下的刑部尚书。 只要他看破真相不说透就好了,这便是所谓的考核。这整一场计划,这浩大的栽赃,有百景堂做后台有皇帝做后台,根本不需要弄得天衣无缝,甚至不用太逼真,不过是愚民的把戏。万充悠闲哉哉地亮给姜宗孜线索和破绽,要他看清,又要他接受。要他像十一岁那年一样,默不作声放那一把火。 可姜宗孜这次做不到。 过了很久,姜宗孜脖颈间的大片血早已凝固。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回过身离开,没有看万充一眼。 姜宗孜一走出木屋,便被团团包围了,数十把刀千斤重地同时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后,万相倚着门框,笑容如旧:“你以为,你还走得了?” 姜宗孜沉默不言,没有回头。 万充一拂掌:“压入天牢。” 姜宗孜同万充下过棋。他其实当时本不该下得那样锋芒必露,只是姜三少爷一碰到万子满就什么办法也没有,所以他是使的全力。但还是被万充轻易攻破,由此得见,万翰林的棋艺实在高超。 万充双指间拈着的黑白子儿,都只晓得自己在哪个格子里,却不清楚自己在整副棋面上起着什么作用。 姜宗孜想:原本我是个弃子。 姜宗孜没有回头,所以,他没能看见万充那一瞬间的表情。 姜少爷有个暗恋他的人 姜宗孜把万充暗暗地放在心里。放了很久,他自己清楚。 万充不懂。 姜宗孜属于重犯,提审和用刑都是家常便饭。他被关时,上头的交代不明不白,而牢头又是心狠手辣的人,看不惯姜宗孜的讳莫如深,便把他往死里折腾。初夏的天,蚊虫叮咬,姜宗孜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没被烙过的皮肤在一寸寸溃烂。他常常失去知觉,待一桶冷水从头灌下,才得以抖出一个激灵。 姜宗孜在天牢里关了近一个月,他清醒的时候也能听闻一些事。比如朝野权贵翻新谁又小人得志了,比如仙法教彻底覆灭全国的神树遭砍,比如姜老爷在丞相府前跪了有多久。 一个月后,万充出现了。万充告诉姜宗孜,皇帝赦免了他,他自由了。因为姜宗莲在姜宗孜被关入天牢的后三天入宫了,如今是所谓的姜贵妃。 姜宗孜一动不动不闻不问地缩在阴暗的角落,保持着自己把自己整个抱住的姿势。他如今骨瘦如柴,发如枯草,颧骨出奇明显得凸了出来。 万充叹了口气,说:“你此生高官厚禄无望,偌大京城也容不下你。圣上开恩,许你一个小县令。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好一会儿,姜宗孜沙哑着嗓子说:“竹城。” 而万充从进天牢那一刻开始,到最后抱着姜宗孜离开,他囫囵心脏都是麻木的。 万充把姜宗孜暗暗地放在心里。放了很久,他自己不清楚。 而姜宗孜懂。 因为姜宗孜可以想象,挨了一百杖的万充阖着眼睛,躺在天牢破败的床上,一字一句温柔地说出那些相思,赋香将它们小心翼翼地书写下来,信纸上留下一丝脂粉香,而姜宗孜却闻见万充身上带着苦药气息的竹叶味道。 万充不爱天下,不爱黎民苍生。没人教给他这些。万充读着仁义礼智信,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这个朝代处处大张旗鼓圣人的标准,而他心怀罪孽出生,慢慢变成了表里不一的人。 万充当得好一个丞相,他当不好一个人。 可万充爱姜宗孜。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上元夜夏江畔的惊鸿一瞥吧。 然后所有事情都失控了。 所幸。 姜宗孜启程去竹城。 新相府花开富丽。 万充想,所幸最后尘归尘,土归土,还照着原定的路。 隆启廿四年。血月在东。 次年,血月复现。太史自绞死。 隆启廿五年春分,大梁灭。 万相死。 全文完。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