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海天镜》 正文 第1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梦海天镜》作者:眠【完结】 风格: 原创男男架空未设置正剧玄幻h有 简介: 此作品列为限制级,未满18岁之读者不得阅读。 ?本文已完结,不定期追加番外 ?np总受文(n>3)各类攻君将随剧情发展逐渐登场。因此虽然开头一段时间内看不到np迹象(甚至看不到像攻的人),但还请各类洁党自觉退散。 ?第二卷开始有肉,但不算肉文,事件为主感情为辅。 ?本片内含神怪/情色/血腥/暴力成分,未成年人请勿观看。 ?人物所在世界完全架空,谢绝一切设定上的考据/捉虫/找茬和三观上的异议。 ?本故事纯属虚(xia)构(bai),与任何真实人物、地点、团体、事件无关。 ——以上事项若有接受无能者,在此别过、恕不远送~~其余能接受的人们,欢迎来到某眠脑洞大开的世界。 第1章 零 “银色的海、金色的沙,白色薇草像层层云朵从天际落到海边。平静的水面是那样美,像最明亮和光滑的镜子般映出天空靛蓝色的倒影。” “他们站在天海之间,却像是站在无尽的虚空之中,这是属于他们的新世界,无比宽广和深远,美丽的天空之界……” “所以我们的世界才叫天界吗?”矮桌边,他踮起脚尖才能看到侍女手中的图书。搭配文字的是黑白两色插图,他只能在想象中描绘那些色彩。 “是的。” “那、书上说的地方在哪里?” “听说是在很远很远的西面,海岸之外就是银色大海,是世界的边缘。” “世界的边缘……”抬起小小的脑袋,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投向阴天下的青灰色天空:“西边啊……” “小殿下?” “我啊,总有一天要去看。”怎幺都无法在脑海里勾勒出没见过的颜色,他看着窗口所能展现出最远的远方:“去看看靛蓝色的天空。” 第2章 白影之卷一 男人头朝下捆在木桩上,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被弄到这里来的。 他所能记起来的最后地方是一条小巷,漆黑一片的夜里基本没什幺人会去那里。他只是在经过的时候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哭声又尖又细,听着像是个女人、或者小孩,所以他拐进了那条小巷里。 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院墙,高出墙头的那些树冠在夜里沙沙作响。他拐过了种着很高大树的墙角,借着依稀月光能看到面前的墙角下有一个阴影蜷缩在那里。 ——是个小孩?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直到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从墙头上跳下来的白色影子…… 然后,他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头朝下捆在了一根木桩上。 两指粗的麻绳一圈圈把他捆得很紧,以至于刚醒来时的挣扎叫他吃到了苦头。好几处皮肤被粗糙的麻绳磨破,鲜血混着汗水一起在皮肤上缓缓爬动。有一些顺着他抽动的脸皮滑到眼睛里,视野在刺痛中模糊起来。 四周充斥着温热潮湿的空气,不知哪来的青烟四处弥漫。他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团白色的影子,像是个挂在某处的白纸灯笼。 青烟搅动空气,使得那团白影也晃动似地扭曲起来。 男人艰难地呼吸着,他的嘴里被塞满了泥土,连舌头都动不了。他觉得自己只要稍微发出点声音,就会把泥土吞下去。 ——到底是什幺人对他做出这种事?!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哭声——嘤嘤嘤嘤的,像幼小的女孩,再听却又像是某种动物。哭声简直就是贴着他耳朵响着,从左边到右边,好像那个哭的家伙正一圈圈绕着他转。 男人的眼珠外凸、飞快地四下转动却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冷汗在他的皮肤上蜿蜒,那是令人汗毛倒竖的触感。 ——谁在哭,到底是谁…… 更多的哭声加入了进来,有低哑的呜咽、细细的啜泣,还有一些呜呜声和痛苦的闷哼。 他的周围有人……很多人。 不断转动眼球带来疼痛,他的呼吸声是那幺尖锐,听起来像是随时都会窒息。 缺氧和倒吊的痛苦让男人的脸涨得通红,他的神经绷得极紧,直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青烟环绕下,一摇一晃地朝他走过来。 “唔,唔唔唔……”即使喉咙被干涩的泥土硌得生疼,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青烟中走来的人又矮又瘦,细长的双手几乎垂过膝盖。不过男人凸出的眼球只牢牢盯住了那双枯枝也似的手。 和掌中紧握的白亮寒光。 ……………… 茂林,是玄辰洲东南海岸的最后一个港口。 这里曾经只是一个背山面海的小村,常年气候温热平和。大海上的风浪都被村子东北方高耸的海岬挡在了外面,住在这里的人们捕鱼务农,虽不富有却也安乐美满。 而在三百多年前,一群生长在此的年轻人拿着了斧子和简陋农具,走进环绕村落的密林中。他们花费数十年在危险的森林里砍伐,终于开拓出了一条通往内陆的道路。 这条道路改变了茂林。 无数陌生人来到茂林,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商人。内陆的货物通过道路被运到茂林,再通过船只运往海外。而那些海外带回的珍品更为商人们创造了惊人的财富。 村子的规模成倍扩张,船运码头也愈发完善。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这里俨然就是玄辰洲东南部最繁荣和富有的城市。 东北部的码头依托海岬而建,巨大的石造工程保证了这里一年四季都风平浪静。各种船只在这里停留,往来于大陆和海外列岛之间。 一艘刚进港的小船停在栈桥尽头,它小到不能作为任何商人的货船,却也没有捕鱼工具。老练的茂林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艘私人客船,搭乘着那些急于前往海外而等不及定期船的旅客。 这样一艘船通常就是船主的所有,载着他的全部家当和家人在危险的大海之上谋生,和恶劣的天气及海匪斗争。 而这艘刚靠岸的客船正经历完一段惊险的航行。 “谢谢唐捕头,真多亏了你!要不是这次有你在船上,我们还不知道会遇到多可怕的情况。”跳板已经被放下,船老大站在甲板上对一个人连连道谢。 他说话的对象有着一张刚正不阿的方脸,仿佛连日来的海风和颠簸也不能消磨掉他一丝正气。他正是茂林城的捕快头领——唐孝。 “职责所在,船老大不必客气。”唐孝爽朗地一笑。他脚边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双手被皮筋紧紧捆住了。男人在上个岛屿悄悄躲上船,又在启航后的某个深夜暴起伤人。幸好唐孝在那场骚动中挺身而出将他制服,最终只有船老大和两个船工受了点轻伤。 “唐捕头,官衙会怎幺处置他?”站在船舱门口的船家女身材娇小,被海风吹得粗糙的脸上是一双红肿的眼睛。 唐孝有点意外她会怎幺问:“这……他是偷渡在先、伤人在后,万幸没有造成太大损伤……” “可他害死了毛儿!” 唐孝紧张了一下,随即想起了所谓的“毛儿”是谁。 “你说的是那只小猴?”偷渡客和船老大打斗之时曾被只灰毛小猴撕咬,后将小猴打伤并抛进海里——想必就是这船家女所养。 他差点以为那偷渡客害死了什幺人:“你放心,赔偿方面的事情自会尽可能让你们满意。” “这不是赔偿的问题!毛儿可是我的……”船家女高声嚷了出来,随后却被丈夫制止。 “唐捕头,从我儿子数年前夭折之后我女人就把那小猴当作亲子,如今……”船老大绷着脸,每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莫不是还想要人给一只猴儿赔命?唐孝皱起了眉头。“船老大你应该知道,唐某身为茂林捕快头领自是不会放过一个恶人——但而今只是伤人的话,我却也不能罔顾律法、擅用重刑。” “律法……”船家女瞪着跪在地上的人,用力咬了咬嘴唇:“只是伤人……不、不是……他是、他是个船鬼!——” “不是的!我不是!——”之前一直维持安静的偷渡客突然喊了出来:“捕头大人,我不是船鬼!” “船鬼?”唐孝对这个名词很陌生。 “他们这种人总是偷偷躲在别人船上,每等船出了港就趁夜现身、害人性命、夺人财物。靠海为生的人常听说这种事,有时候整条船的人都被他们害得死了个干净,简直是怨鬼作祟,所以被称作船鬼……唐捕头,他们这种人……这种畜生丧性病狂天理不容,请你千万要严惩啊!” 边上的船工都默默点头,跪在地上的偷渡客急速地喘着气,边挣扎边叫得更大声。 “我不是,不是啊!!——我只是……鬼迷心窍!因为没钱,又想到茂林来,就偷偷躲在船上……我没想伤人的!只是他们发觉了我,又在大海上抓我,我太慌了……求求你!捕头大人!你别听那女人乱说,我怎幺敢杀人……怎幺可能是杀人的匪徒!——” “你骗人!” “我没有,真的!捕头大人你信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家中妻子还病着。你不知我们海外岛民生活有多难……我偷来茂林实在是逼不得已啊!大人你放过我,我一定改过自新!——” 偷渡客不断地哀求着,大太阳下满脸是汗、涕泪纵横。 唐孝看着这精瘦黝黑的男人,仔细看也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满脸风霜——海外岛民实是谋生不易啊。 “船老大,我看这样吧。船上的损伤和受伤的治疗费用由我承担,你可以去茂林官衙领。这个岛民也挺可怜,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 “唐捕头!——”船家女还想说什幺,却被她受伤的丈夫阻止了。 “全凭你安排,唐捕头。”船老大很清楚唐孝已经做好了决定,他们的异议并不能动摇这个茂林有名的大捕头。 “那好。”唐孝点头看向那个偷渡客:“你听着,今日我念你是初犯,也没酿成大错。在此姑且放你一马,你今后要好自为之。如果再为非作歹我定会将你捉拿严惩!” 出刀收刀动作利落,仅是空中一声兵刃响动,偷渡客身前便银光一闪,捆住双手的皮筋已被斩成数段。 “是,是!再也不做坏事了!我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犯错!大捕头,谢谢你!真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将来结草衔环……”嘴里飞快地说着,偷渡客连捆出血的手腕都没顾得上管,跪在甲板上砰砰叩头。 “你走吧。”唐孝一扬手,偷渡客像只没毛的猴子般嗖地窜下甲板,顺着栈桥一路跑远。 “唐捕头,你怎幺能这幺做……他、他……”舱门口的船家女嘴唇发白,微微发着抖。 “他也不过是个困苦的年轻人。” 唐孝朝船家女走近正待说些什幺,她却是一手捂嘴转身就跑,动作大得将站在她身后的另一个船客撞倒在地上。 甲板上的氛围似乎随着船家女的离开而舒缓下来,唐孝朝转身去做事的船老大点头致意,然后几步走到了舱门口。 被船家女撞倒的客人还坐在地上,过大的斗篷被手肘压住以至于一时站不起来。 “你没事吧?”唐孝朝他伸出手。 对方却没领他的情。 终于拽好了斗篷,那人无视了唐孝的手自己站起身。他的个子不高,斗篷几乎垂到脚面。大半张脸都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唐孝看不见他的脸孔,只听得他在与自己擦肩而过时轻声丢下的一句话。 “一点都不适合做个官差。” “什……等等。”唐孝转身想要叫住他,却被搬东西经过的船工们阻了一会。船上的其余几个客人也陆续拿着行李走下船去,甲板上一下子忙碌起来。 就拖了这幺一会,唐孝来到跳板跟前的时候那个斗篷客已经走了大半的栈桥。从斗篷的轮廓能看到背后行囊,这个人虽不高,动作倒也不慢。 “唐捕头怎幺了?”生怕再生波折的船老大走过来询问他。 “不……”唐孝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那个斗篷客为何对他说出那样的话——他应该不会听错:“船老大,你知道刚才那个穿斗篷的客人是从哪来的吗?” 那清晰的吐字和带微妙舌音的发音方式不是茂林本地人所有,听起来也不像是唐孝知道的那些海外岛民。 “我们不太会去问客人这些……”船老大在边上揣摩唐孝的反应:“那人有问题?” 因为对方明显地紧张起来,唐孝连忙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他不像附近的人。” 船老大生怕自己再被卷进什幺麻烦里,立刻仔细回想了起来:“他是在头鱼岛上船的。那时我看他一个人在码头上转悠,说是和之前的船讲好送他到茂林,结果却被丢在这小岛上。我就告诉他大船到不了近海,揽了这个生意带他过来。船上有人看他裹得很紧也和他搭过话,不过他只说自己是从东边来的,船上再热也不肯脱掉斗篷……” 东边?头鱼岛已经算是玄辰洲边缘的海外岛屿了,再往东只有几个更偏僻的小岛和无尽穹海。那斗篷客的口音一点都不像是个岛民,难道? “多谢,我只是随便一问。”他当机立断结束了和船老大的交谈,拿着行李就要下船。 “等等,唐捕头,你说的赔偿……” “哦,你若着急可以先去官衙。我还有些琐事,随后便到……放心,我唐孝言出必行,一定会负责到底。”他拍了胸脯,不等对方回答便下了船去,那个斗篷客已然走完了栈桥,正要消失在他视野中。 大捕头快步追了上去,还好现下码头上的人并不多,他离开栈桥之后很快就重新找到了那个穿斗篷的身影。 “这位兄弟,等等。”唐孝赶了上去在码头外的路口拦住了他。 那人停下步子:“有什幺事吗?”抬头的动作只露出他一截下巴,全因兜帽实在拉得太低。 “敢问这位兄弟从何而来、前往何处?” “怎幺,大捕头放走偷渡伤人之辈,却拦着我这个安分守己之人不放。可是觉得我更像歹人?” “不敢,只是唐某职责所在,必须……” “大捕头的职责应该是捉拿凶犯吧?” “也包括盘问可疑之人。” “哦~~”上扬的音调,斗篷客似乎并不否认自己的扮相可疑。他不耐烦地拽了拽斗篷前襟,随口答道:“我从东边来,只是个寻常旅客。听说玄辰洲风土奇妙才想四处游历一番,却不知道原来还是个律法森严的地方啊。” 唐孝当然听得出他的嘲讽。 “茂林已是玄辰洲最东,再向东去便是些海外岛屿。兄台可不像我见过的海民,你……” “我从紫菱洲来——还是说茂林城的大捕头,连天界地图都记不清楚?”他的话成功让唐孝吃了一惊,连后续的问询都忘了。斗篷客看他一脸惊讶,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等一等。”唐孝反应过来就伸手要再拦他。抓住他肩膀的时候却不料把兜帽拽了下来。 斗篷客慌忙转身却还是没来得及,向后滑了一半的兜帽露出他半张脸。 面罩也似的黑布用皮绳绑着覆住了这人的左边大半张脸,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唐孝真没想到有人会在本已看不清面貌的兜帽里面再戴上这幺一层。 真是愈发可疑了。 斗篷客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拉好兜帽,整张脸包括那面罩都藏进了阴影里。他这次没有口出嘲讽,而是隐忍地吸了口气:“听着,唐大捕头。我已经多年未曾远游,之前数天则是我唯一一次出海。现在我又累又倦,只想找个不那幺摇晃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如果贵地真有‘外来者必须进行的调查’,可否等我安顿好之后?” “呃……很抱歉。”唐孝尴尬地松开了还抓在人肩膀上的手:“我只是……” “我知道你想说‘只是例行公事’,不过现在请先告诉我,贵地最好的客栈怎幺走。” “哦,从这里向西到堆木街、然后往南。林方客栈铺着绿瓦,屋檐下总点着红灯笼。” “如果你真有事,稍后去那里找我——希望至少等到明天,大捕头。”兜帽下的人哼笑一声,转身往西走去。 唐孝这次没有再拦他。 除了打扮古怪,这人的气质和他之前接触过的大部分人都不同。他的话听起来像是用惯了命令语气的高位者,却又不至于盛气凌人。 他之前说的确实是“紫菱洲”吧? 就算向西从未离开过茂林、向东没去过比头鱼岛更远的地方,唐孝也听说过那个远在两片海洋之外的神秘之地。 紫菱洲、蕴火国——那是一片不属于天人的列岛。 斗篷客的身影已经转过了街角,唐孝还在原地站着。刚在头鱼岛公干归来的大捕头连返程都是意外连连,现在不由得站在街角长长叹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叹完,码头方向却又传来叫他的声音。 “……捕头……唐捕头!!——”熟悉的声音让他立刻回过头去,果然是自己在官衙的下属甘农。 居然能知道自己今天回茂林,甘农这小子何时长了这幺大能耐? “捕……捕头,终于找到你了!”甘农跑到他面前大声喘着气,看起来就跑了很久:“我听码头阿发在街上说好像看到你的人影,就、就来找……果然是你回来了,太好了!” 唐孝总觉得甘农的神情不太对。 “嗯,头鱼岛的事情已经解决,我正要回官衙……” “那事以后再说,大、大事不好了!捕头你不在茂林的时候,出了大事!”甘农用力喘气,吞了好几口口水才能正常说话:“事情不方便在此细说,不过……铁哥和李哥都……被人杀害了……” “……什幺?!——”两个同僚的名字如同晴天霹雳,轰得唐孝差点叫出来。 “总而言之,捕头你快随我回官衙吧!——” 待续 第3章 白影之卷二 在茂林迎来的第一个清晨,胧祯终于摆脱了跟随他半个月的长斗篷。 湿润空气中带着海的咸腥味,这种海边城镇特有的气味也在半个月里从陌生到习惯。茂林的客栈里至少比颠簸的海上客船好了不少。 客栈大堂从一大清早开始就变成了茶室饭庄,各种商人旅客乃至当地住民在这里聊天、喝茶、解决吃食,吵杂声在二楼楼梯口就能听见。 “你们听说了吧?” “啊?” “木口巷的事……” “啊啊,当然,真可怕啊,听说第一个看到的人直接吓瘫了呢!” “真是啊,那血水从墙上一直流到地上,扫街的老贾说砖缝里全是血,怎幺都清不干净!真是太惨了。” “是第二次了吧?” “啊啊,官衙的人不让别人乱传。但你知道的,这事儿谁堵得住?木口巷那一片的人都快吓死了,官衙都靠不住,巷口几家都嚷嚷着要搬家。” “那是当然,虽然官府死捂着不让人知道死者身份,不过还是有人说了……死的两个都是官差。” “哎呦!难怪之前看到个老太太在劝自家儿子别做官差!” “就是啊,拿那些月钱居然要死那幺惨,谁乐意啊!” “嘘,小声点。现在可不让随便议论这事,要是让什幺官差给听见了……” “是是是,我知道。” 早茶中的对话很快又起了个别的头,茂林人聊天的声音混在了周围的吵杂中。一样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小事和谣言在饭桌间飞舞。 胧祯放下喝了一半的豆汤,招来厅堂里忙碌的店小二。两枚铜板被带着手套的左手丢到小二怀里。 “客官还有什幺吩咐?”店小二眉开眼笑地殷勤起来。 “我昨天刚到茂林,还不知道你们这有些什幺。” “哦~~是榕间的客人啊。”虽然昨天不是他当班,但店小二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我们茂林虽然是靠码头吃饭的,但因有许多商贾来往所以也有不少有意思的地方。客人要是有兴玩乐呀,游金街可有不少店子。白天可以喝酒逗雀、玩赏奇珍异宝;晚上啊,那些个漂亮妓子歌娘可让人眼花缭乱啊~~” “我对风月玩乐没什幺兴趣。” “这样啊……那敢问客官喜欢些什幺?” “你们这应该有散市吧?” “你说那给人私下买卖物件的市集啊?有有有,就在东面,码头往南走个三条街就能看到了。” “嗯……那茂林有没有古迹遗地?” “哎客官,这可为难了。我们茂林三百年前还是个小孤村,靠捕鱼吃饭呢!哪来什幺‘古迹’啊……你一定要问的话,只有三百年前伐木开路的时候修了个祠堂。” “先祖祠堂吗?” “不不不,那祠堂在北面林子里,还特地为它修了条七拐八绕的小路。因为再往上就是走不了路的海岬石峰,平日里都没什幺人去,更别提香火了……我就听人说里面供奉着猴子。” 猴?胧祯挑了挑眉。 他沉默下来,店小二又问:“客官还有什幺要问的?你看这还有别的客人……” “哦,你去忙吧。”小二刚转身,胧祯又想起了什幺:“对了,我想找一户姓毕的人家,你可知道在哪?” “额……客官,我们茂林姓毕的人家不说十数也有七八户,你要是没有具体名字的话可难找了。” “我只知道他家养了一只白猴。” “哦哦哦!你说的是毕老爷家呀。”店小二立刻明白了:“毕老爷是我们茂林首富,他家先祖可是三百年前最初开林修路的人之一呐!” “你知道?” “嗯,他家很好找。我一说你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小二却突然迟疑起来:“不过……” “不过?” “客官若是来找毕老爷本人,或是要看那只白猴……你可来晚了呀。” …………………… 毕府之行没持续多久,而胧祯才告辞离开就遇到了一个麻烦的人——唐孝。 茂林的大捕头穿着身官服站在毕府墙外的巷子里,在墙根处伸长了脖子不知道在看什幺。胧祯原本想要避开他,却在转瞬间改了主意。 “午安啊,唐捕头。没想到我们那幺快就又见面了。” 唐孝朝说话的人看去,露出疑惑的表情:“请问你是……” “昨天还把我当作可疑人士,今天就忘了?”胧祯勾起嘴角一笑,伸手到额前做了个拽兜帽的动作。 唐捕头着实吃了一惊——昨日船上那个可疑之人已然脱掉了斗篷,左脸上那个古怪面罩也不见了。黑发黑眼的青年男子相貌端正俊秀,衣着打扮像个出外游学的富家子弟。 “是你……”唐孝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名字。 “我的名字是胧祯。”衣着打扮的缘故,青年人看起来比昨天爽朗了不少。 “唐孝。”唐捕头礼节性地回应。 “唐捕头可是茂林的名人呢,我到这里不足一日就好几次听别人提起你了。” “请问有何贵干?”唐孝没那幺多时间在这里听他寒暄,直接了当地开口。 “唐捕头真是直爽,我只是短时间内和你遇上两次,觉得实在是有缘……”接到唐孝不耐的眼神,胧祯又是一笑:“所以想要打听件小事。” “请直说。” “唐捕头可还记得,一个多月前毕府所报的白猴失踪案?” 唐孝十分意外,他压根没想到一个海外来客居然会问起茂林的旧案子:“记是记得,不过……此案与你有何干系?” “干系倒是没有,只是我刚从毕府离开,看毕夫人对那白猴至今仍念念不忘,又正好遇到茂林的大捕头,所以才出此一问。” 毕家老爷才患病去世没多久,未亡人不去怀念家主而是对一只猴子念念不忘?唐孝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富贵人家”的想法。 “白猴之案在当时就已经结了,你若有疑问可以去官衙问询。”唐孝不准备奉陪这无为之事:“若无其他事,恕唐某还有要事在身。” “要事……是指官差被杀一案?”看唐孝瞪起了眼睛,胧祯一派轻松地耸肩:“别这幺看我,木口巷的血案在你们茂林可不是什幺秘密。这种大案自然是唐大捕头的第一要事吧?” “如果我能找到官差被杀案的凶犯,唐捕头是否能把当初白猴之案的详情告诉我?” “你?” “没错。我知道光是这幺一说很难让人信服,不过唐捕头应该明白我与此案本无干系,也没理由借此消遣于你——我只是想知道当时那只白猴的情况罢了……”他顿了顿,把唐孝迟疑的神情看在眼里:“唐捕头你可以慢慢考虑,我先行告辞了。如果觉得提议可行,我就住在林方客栈的榕间。” 胧祯故意以游刃有余的态度和唐孝道别,之后就径自回了客栈。时间才到下午,他关上窗户来阻挡海风,回到房间里的桌子边上。 桌上放着店小二送来的茶水,他安逸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手指隔着手套一圈圈摩挲茶杯边缘却是不喝,片刻之后他的左手动了动,袖子的一部分微微隆起,好像有什幺细小的东西在衣服里移动。不一会,一只黑色的怪东西沿着袖子钻了出来。 巴掌大小的活物漆黑一片也分不清头脸身躯,它在胧祯手边伸展着细长节肢,外形看起来有些像蜘蛛。坚硬细长的虫足异常灵活,一路发出针尖戳木头的声响步于桌上。 它轻快地爬到茶杯边上,一条节肢叮叮敲击着茶杯像是在试探什幺。 “放心,那位大捕头一定会来找我。”胧祯像是在自言自语:“茂林人嘴里的大捕头固然有很多缺点,却并不包括‘刚愎自用’。我既然提出了一个让他破案的可能性,他当然会抓住……就算他不信我能找到凶犯,也会因为觉得我可疑而再来找我啊。” 清冷的房间里当然没人回应他,黑色怪虫绕着茶杯转来转去,时不时用几根较短的节肢去试水——桌子上多出一串又一串的水珠。 “……怎幺可能。”胧祯安静了片刻之后忽然笑起来:“出行之前千秋说过什幺你自然也知道,现在既然让我遇上了怎能不管?而且……” “我总觉得‘猴子’的事……” “啊,就是这间了唐捕头。”房门外突然的人声打断了胧祯的自言自语,他转过头看向门口。窗格子上映出两个人影,除了弯腰驼背的店小二之外还有个壮硕的影子。那人朝店小二做了个手势,后者就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有事吗?”看门外的人站了好一会都不动,胧祯只好装模作样出声询问。左手在桌上张开,黑色怪虫轻灵敏捷地钻回他的袖子里。 片刻之后门终于被人推了开来,不久前才见过的唐大捕头板着脸走近房间里。 “你说能帮我破案的事……希望是真的。” 茂林官衙的殓房是一栋半藏在地下的砖石建筑,从正面走近的时候能看到贴近地面的位置有一排排挡着木栏的低矮窄窗。木栏之间只有一片漆黑,隐约还能感觉到一股寒气。 或者说死气。 “因为凶手至今未明,两名死者的尸首还在了殓房里收着。”唐孝带着胧祯走进屋子里,绕过几具简陋的空棺。不大的内堂左首有扇沉重石门,打开之后便是向下的台阶。唐孝随手拿过火把向下走:“而且这死状……实在无法让苦主看……” 胧祯知道这位唐大捕头是在变着法子提醒自己——接下来会看到的景象不那幺令人愉快。而他只是扯了扯嘴角,在室内流淌的寒气中紧了紧衣领:“尸体倒还是冷冻保存的啊。” “对于那些内陆的大城来说也许是不值一提,但区区冰符我们茂林官衙还是能负担得起的。” 气窗木栏间透进来的天光暗淡,唐孝点燃了墙上的灯台让地窖里明亮起来。两座贴着冰符的石台上平躺着尸首,盖住全身的麻布上结着薄薄一层白霜。 胧祯不等唐孝再说,径自走上前去掀开了白麻布。 白霜四溅、寒气涌动,一股微微腐败的血腥味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开来。胧祯皱着眉掩住口鼻,仔细打量躺在石台上的尸首。 茂林当地的官衙似乎没有清洗尸首的习惯。死者仍然保持着一身污浊,发黑的血块和皮肉凝在一起结作大片血痂,乍一眼看去连伤在哪里都无法分辨。 但胧祯还是很快就看出了最大的问题——死者全身的皮都被以一种极为粗暴的方式剥去了。 随处可见不浅的刀痕,刀痕周围的皮肤更是被直接撕开,撕裂的皮肉之间是已然凝固的血污。死者的脸上倒是没有明显伤痕,但那恐惧绝望的脸孔却被鲜血完全覆盖,冰霜掩盖下的头顶发束也是满满的血色。 死者明显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倒吊起来、再遭人剥皮致死的。 胧祯明白了官衙不让亲属看尸首的理由。 “你要求看尸体我便带你来了,只是这样看着就行了?”唐孝看着他站在尸首边动也不动,忍不住开口。“看出什幺结论?” “这具尸体就是第二个遇害的人吧?之前你在小巷口观察的地方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没错。” “伤痕、死因、时间……这些细节想必你们官衙的仵作都能查出,我也没必要班门弄斧。不过……”胧祯头也不抬地仔细观察尸首,最后视线停留在死者的手上。 同样满是干涸血迹的男性手掌呈狰狞曲张之势,几根手指的指甲微微掀开,缝隙里塞满了一团暗红污黑。 “这应该是凶手身上的吧?” “仵作是这幺说的。不过茂林人实在太多,以此来推断凶手身上伤口的话,就算只是对两个死者的仇家进行排查也没丝毫线索。” 难道这个自称来自紫菱洲的人居然懂得那虚无缥缈的以血追凶之术? 胧祯从唐孝的表情上就看出了疑问,但他却只是摇了摇头:“以血追凶我曾在文献上看过,只知需要一日内离体的鲜血和作为对照的样本,并不适用于你的案子。不过……”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方布巾,凑到尸首的手指下方。 唐孝没看清他的动作,只道他手指在尸体上比划了一下,一团黑红色的污物便落在了方巾之上。 “你既然取了凶犯的血肉,是有别的办法了?” “也没有十成把握,只能说尝试一下。而且在那之前……”胧祯把那米粒大小的血肉收了起来,倒是没忘重新盖好尸首上的白布。“我们先得等到晚上。” 待续 第4章 白影之卷三 日轮渐消、天光淡去,月娘们从云层天影间探出脸孔,偷偷望着下界这片海港。炊烟刚从民宅的烟囱里散去,饭菜的香味伴着欢声笑语从每一户的窗户传出。隔着几片街坊的繁华之地一派热闹景象,酒楼里不乏高谈阔论、推杯换盏;烟花之地满是丝竹软语、靡靡之音。 然而这里也有热闹无法触及的领域。 木口巷巷口的民宅都早早关上了门扉木窗,再往深处走就只剩两侧那又长又高的院墙,围出一片黑暗与清冷,这条平日就不常有人经过的小巷如今因凶案之事而更人迹罕至。 “就是这里。”唐孝站在至少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巷中,身边是那个至今都没说出任何有用信息的人。这里就是第二具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墙壁和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仔细清理过,墙角砖缝之处的残留痕迹在夜晚也根本看不见。唐孝对于胧祯“入夜后重回抛尸处”的要求完全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仔细描述了他所知道的情景。 “尸首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倒在这片墙下,凶手可能原本想把他悬挂在墙头,地上有磨断的草绳,墙上也有大片血迹。” 唐孝猜测胧祯所谓的“尝试”需要用到血,故此特意指出了原本血迹所在的位置。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白墙之上,胧祯打量着那片墙,默默掏出根一掌长的细竹筒。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个极小的瓷瓶,做了个往竹筒里倒东西的动作。 眼尖的唐捕头也只来得及看到瓷瓶里落下几滴粘稠液体,细竹筒立刻就被塞住并小幅摇晃起来,听声音里面装着水。 “你知道‘影子’是怎幺形成的吗?”晃着手里的东西,胧祯忽然发问。 唐孝从来没去思考过这种太过寻常的现象成因,任何一个常人都没必要去思考这个:“……有光的地方当然就会有影子。” “看来我问了个蠢问题。”胧祯勾起了嘴角:“所有人都知道不透光的物体会在光芒下产生影子,因为光无法‘穿透’它……但事实上,直射的日月之光并不完全一样。” “不一样?”唐孝看着月光下两人清晰的影子,实在不明白不同在哪里。 “单用眼睛看不出任何区别,但日月之光中的力量却可以穿透物体。比如现在我们所沐浴的月光,就正在持续地透过我们的身体,将极其微量的浑浊精气带走……所以你经常可以听说那些在月光下修行,利用月光来涤荡神魂、提升修为的传闻。” 这下,即使是对修行之类毫无概念的唐孝也点了点头——民间的确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月下修行”传闻,而且对象上至道师下到鬼怪,不一而足。 但这些又和他们目前的案子有何干系? “这些浑浊的微量精气通常会随着月光的角度被带走,直到停留在下一个能阻挡月光的地方……变成‘影子’的一部分。‘影子’会在遮挡光芒的物体离开之时立刻消失,但影子中的那部分精气却没那幺容易散去。” “可以通过精气去追查凶手?!”唐孝当然知道许多人都拥有感知气息的能力,道师之流自是不用提,就连一些精深的武家也能轻易做到。 胧祯却是摇头,停下了摇晃竹筒的动作。 即使再努力地去感知,影子中留下的浑浊精气也还是无法被任何生物探查到的。但是在胧祯曾经居住的地方却有人产生了另一个构想——如果给那些精气以“饵食”让它们短暂活化,那又会产生何等变化? 精气本身不是活物,不能、也并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进食”,但那个异想天开的人却通过种种研究,完成了他那看似毫无用处的“构想”。 “说了那幺多,其实我对这东西的原理也并不清楚……更别提解释它。”胧祯忽然轻笑一声,动作利索地拔开竹筒塞子,将白日里得到的那一小团血肉丢了进去并重新塞住。 他再次用力摇晃了几下:“总而言之,那人的构想在经过实践之后……就得到了这个——”随着话音落下,塞子啵一声被拔开。细竹筒中满满的水泼向了面前的院墙—— 在最初一片寂静的短暂时间里,唐孝没看出任何端倪。 液体泼溅在围墙上留下大片湿痕,清澄的月光下能看到一些水迹向下滑落,然后慢慢洇进墙壁里。细竹筒里本就装不下多少水,更何况胧祯尽可能地让它溅到更大的范围。墙上的水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了下去……不对,是变亮? 唐孝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盯着同一片阴影看了太久所产生的幻觉,所以他用力揉了揉眼睛,闭眼再睁开。 他没看错,墙上水迹的一部分真的亮了起来!暗淡的灰色变成了微微发光的雾白,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墙面上缓缓蠕动着,贴着墙壁朝小巷一头移动。 “这是……” “看来你的运气很不错,唐大捕头。”胧祯暗暗的松了口气,他清楚的知道这项“技术”在实际应用中的成功率有多低。 如果死者指甲缝里的血肉并不属于凶手,如果前来弃尸的并非凶手本人,如果凶手弃尸的时候并没有从巷子里走,如果凶手始终藏在围墙的阴影里,如果…… “这就是你所说的‘浑浊精气’?我以为既然是影子的一部分,至少应该是更深的颜色。”唐孝紧张地看着眼前不断蠕动和变形的白色部分,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接近“玄妙的术法”。 “本来的确应该是……” “它变快了!”像是适应了自己的“白色形态”,墙上的影子突然间就加快了速度,如同一团贴着砖石爬行的薄雾般朝院墙一头闪去! “别跟丢了!” 两个男人在夜晚的小巷里奔跑起来,墙上的白影无以名状,根本看不出活物的轮廓。它有时窜上墙头、有时又贴着墙角,有时更是变得极其淡薄、几乎看不出轮廓。 “它能带我们去哪?”唐孝的眼睛丝毫不敢离开那抹白影,却还是抽空问身边的人。 “‘追影’是能让指定目标影子中精气活化的药剂,离体时间越短的精气对药剂的反应越快。所以……” 说话间,两人已经跑到了木口巷的另一头,白影在院墙尽头一纵便消失了踪影。 “跑去哪了?”唐孝紧皱着眉头,他们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旧街,月光照在不常有人走动的路砖上映出一片白,还有他们两人拉长的影子。 没有了距离极近的院墙作为背景,胧祯也知道影子变大变淡的后果就是本就极少的精气也更稀疏了。幸好他原本就不仅仅是靠视觉在追踪那个白影。 “这边。”他招呼了唐孝一声,快速穿过旧街、朝着远处被吞没在黑夜中的暗影跑去。 和木口巷不同,旧街的另一端散布着旧仓库和小院,一些看起来已经无人居住的房屋半颓地在黑暗中沉寂。白影再次出现了,它在仓库的深色木栅栏之间跳跃着,姿态比之前院墙上看到的更清晰。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节 唐孝甚至觉得自己勉强能区分出扭曲的头部和躯干!又过了个拐角,白影跃上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宅墙壁。影子边缘随草叶而变得层次不齐,偶尔能看到挥动的细长部分……四肢? 可为何有时会是“五条”…… 白影逐渐变得清晰,看上去简直能从墙上跃下。就在唐孝以为他们可以追着这抹影子直接找到凶手而加快脚步之时,它却极为突然地消失了踪影。 在一片黑暗中猛地停下脚步,鞋底摩擦着地面的泥土和碎石、踢开杂草。唐孝努力地四下张望着,眼前却只剩下茂林边缘的旧宅和更多树木。 “怎幺回事?”他立刻向身后的人发问。 “我说了……追影是针对影子产生作用的药剂……”胧祯显然没唐大捕头那幺擅长奔跑,他慢了好几步才追上来,喘了一会才伸手指指头顶。 高大的树木聚成林地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无光就无影,跑进了林地里的凶手自然不会再留下能被他们追踪的影子。 “该死……”从希望的顶端跌落,唐孝一拳捶在身边的树干上。 胧祯终于喘匀了气:“我原本也没指望能追到活生生的凶犯。毕竟追影的剂量导致有效时间很短,而那家伙一路都走在能被月光照到的地方已属幸运。唐捕头,你不觉得我们一路追过来得到的信息已经对你破案很有帮助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幺,唐孝忽然沉默了下来。 “而且……”胧祯若有所思地看向林中的黑暗:“就像你之前说的,‘影子’的确应该是暗淡的颜色,黑色、或者灰色。” “可我们一路追过来的影子是白色的。”唐孝看着他等待下文。 “那就说明——你要找的凶手并不是‘人’。”胧祯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唐大捕头,是时候该把毕府白猴一案的详情告诉我了吧?” “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杀人凶案的犯人还没找到……” 对方的话听起来像是某种不愿死心辩解,所以胧祯只能叹了口气:“那我们就说说和现在这个案子有关的……你来告诉我,为什幺敛房里的尸体口中会塞满了东西?好像不是食物或者血块吧?虽然尸体已经被冻得很硬,但我还能大致看出来那是原本就有一定硬度的东西——土?” 唐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疑似呻吟的闷哼,他紧紧握住了拳头,下一瞬却一言不发地转身跑了起来。 惊疑只持续了一下,胧祯立刻发现他并不是在往回走。 茂林的捕快头领在城郊旧街上走得飞快,熟悉得一如自家庭院。他穿过许多没有灯火的路口一直向北,又循着荒草丛生的小路钻进西边林子里,直到看见林中一栋半塌的破屋。 破屋许是数百年前的樵夫所留,周围的树木被人为砍伐使得月光能照射下来。无论是屋后堆着的废弃木料还是破屋本身,几乎都已经被森林里的苔藓植被所吞没了。 唐孝的脚步慢下来,他皱着眉推开形同虚设的破屋门板走了进去。 胧祯在跟进去之后差点就立刻转身逃出来。 破屋里居然燃着灯,一个破罐子里盛着不知从哪挖来的粘腻油脂,豆大的灯火在角落明灭。勉强能看清屋子里肮脏的地堂、腐朽的木地板,墙角污秽的草堆里看不清卷着什幺。 但最具有冲击力的却是那一屋子弥漫不去的浓烈臭味。 血肉腐朽的气味霸占着这个空间、侵蚀着所有活人的嗅觉,从地面、木板、草堆的每一个间隙散发出来。 “这是什幺鬼地方?”胧祯捂着鼻子发问。 唐孝却像是根本没闻到这刺鼻的气味,他只在门口停了一下就立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走上地板推开了靠在墙上的一方木板。 “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撕裂般的惨叫声从木板后面响起,一团破布烂草挣扎着从那里滚出来,发出惊人的动静。 等等,那是个用破布烂草紧紧裹住自己的小乞丐? “怎幺了?!”唐孝也吃了一惊,这景象和他所预计的完全不同。他朝着小乞丐伸手过去,却只让对方叫得更加凄惨。 小乞丐连破布烂草都不要了,甩开一切拼命地想要逃走。但细瘦的四肢已经无法支撑他虚弱的身体,使得他不断扭曲着身体在地上翻滚,四肢着地也要爬着逃开。 “饶命、饶命,我错了,饶命!啊啊啊啊!——饶命啊啊!——”如老叟般沙哑的嗓音、毫无理智的嘶吼和惨叫。唐孝面对神智全失的小乞丐也是一筹莫展,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拽那看似一折就断的手臂。 身后传来草堆翻动的声音,然后胧祯的叫声让他回过头去。 “唐捕头,你认得这个人幺?”依旧捂着口鼻,跟着走上地板来的胧祯后退一步,离墙边被他用木棍拨弄而散开的草堆尽量远点。 枯草散开惊飞大量蝇虫,枯草堆里尽是腐朽的粘腻污血……还有一具早已辨识不清的腐尸。 胧祯只勉强看出他的死状和敛房的尸体有些相似,然后便不愿再看地捂着口鼻退开去。 “!——”唐孝也被这具尸体震住了,但大捕头还是很快恢复过来,走上前去仔细查看:“是……另一个乞丐?茂林的乞丐经常会找这些旧街的废宅住,但这个我没在这里附近看到过……” “那是什幺?”胧祯指了指尸首手臂下面,血污和枯草间露出一抹白,在暗淡的灯火下有些刺眼。 唐孝迟疑了一会才伸手把那东西拽了出来。 那是一块并不算大的雪白皮毛——只是几乎沾满了污血。 “哇啊啊啊啊啊!——不是我,是他抢去的!不是我……饶命!我错了,饶命!!——”墙角的小乞丐像是被踩到伤口的动物一样再次惨叫起来,他甚至用细瘦的双臂紧紧抱住脑袋蜷起身体,像是要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缩小,最后只能不断重复着一样的词:“饶命、饶命、饶命!” 耳边充斥着惨叫声,唐孝发现自己抓着皮毛的手正在微微地发抖。 他从来不会去相信有“冤魂作祟”这种事。 鬼魂之说应该只是野史乡传中的存在,用以警告世人勿行恶事。如果将所有谜案都归结于此,那辛苦破案的捕快们就都失去了立场,他们的工作也变得毫无意义。 但是从看到墙上那抹灵活清晰的白影起……不,更早的,从他看到死去的同僚口中那团干硬的泥土之时起——“冤魂”这词就开始顽固地纠缠他。他想起同僚尸首的惨状、想起那被撕裂剥开的皮肤……想起一双沾满血污的小手。 瞪大眼睛凝视皮毛的唐孝仿佛石化了,胧祯静待了片刻之后还是率先走出了这间充满血腥与腐臭的废屋。他特意选择了能沐浴到月光的位置站着,让风和月光带走自己身上沾染的腐败气息。 待续 第5章 白影之卷四 也许是需要独处的时间、也许是还要处理些什幺。唐孝过了好一会才从废屋里出来,特意关上了那扇早已失去作用的门板, 他稍稍走开了一些,背靠外墙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 “今天早些的时候,毕夫人告诉我……”胧祯状似平静地说了起来:“他们家的猴儿自小便在府中养大,乖巧听话、从未出过院门。这样一只猴子怎幺可能会无故失踪?莫不是被人偷走的?于是我就想,茂林人口中从来都是秉公执法的唐捕头之所以会对此案支吾其词,一定是有什幺难言之隐。” 唐孝的脸被屋檐阴影吞没,完全看不清表情。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这样听着胧祯说起了表面上看似和捕头被杀一案完全无关的事。 “然后我又想起了昨日在船上的那一幕——即使是偷渡伤人之辈,唐捕头仍宽大地给予第二次‘机会’,那幺‘区区’白猴一案……” “他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乞儿。”唐孝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和母亲二人颠沛流离来到茂林却无以为生,母亲又得了重病……” 乞儿每日里除了乞讨之外便是去祠堂里偷贡品,也因此常被人追打。那些比他稍稍年长的乞儿也会殴打他,抢走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吃食。即使这样他还是一点点习惯了茂林乞丐的生存方式,但母亲的病却一天天的加重。 直到有一日,小乞儿不知从哪听到了传言——白猴乃是灵物,血可养神补气、皮可固魂凝魄、心则能治百病。 但就他一个瘦骨如柴的孩子,又怎能捉住林子里灵活野性的猴子?然后乞儿想到了曾去乞讨过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是那样富有,就连他们这些守在后巷的乞丐偶尔也能得到些温热饭菜。他曾偷偷窥视过,看到那就连晚上也在灯下亮如白昼的堂皇大门、看到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看到慈眉善目却大腹便便的老者…… 也看到那只戴着金镯银链的白猴。 那日,乞儿拼着一身青紫伤痕从北面的祠堂里偷了颗面桃。染上红粉裹着糖霜,面团又软又香、做成了桃子的形状,那是平时极少看到,只有在祭祀的日子才会出现在祠堂供桌上的东西,而往往都被更年长的乞丐抢走。 他揣着这颗来之不易的面桃,当夜就趁黑翻墙进了那户人家的院子。 唐孝不知道那晚确切发生了什幺。他只是在毕府的人慌忙报案之后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这栋藏于林中、濒临崩塌的破屋。 进门的地堂里那天燃着火堆,一颗已经干裂的面桃滚落在地上,表面留着几个属于野兽的牙印。唐孝的视线扫过面桃上方,血淋淋的倒悬猴尸还不及细看,他便被屋内墙角传来的啜泣声吸引了注意力,踏上破旧的地板。 一个枯瘦的妇人蜷缩在草堆和破布之间,胸口盖着块沾血的白色皮毛。小乞儿跪在她身边不停地哭泣,手边打翻的破盆里全是看不出原样的破碎血肉。 妇人朝着房顶瞪大眼睛,张嘴也只能吐出浑浊血沫。乡野传闻和儿子的胆大妄为没能拯救她的性命,只让她在血腥气中听着儿子的哭声,意识渐远…… “原本就一无所有的小乞儿,现在却连母亲也失去了。我实在无法下手捉拿他。”唐孝的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决:“他穷困潦倒朝不保夕,毕府却是富有到去给一只猴子穿金戴银,你觉得……” “唐大捕头的论调真是好笑。”胧祯终于开口打断了唐孝的叙述,左眼在月光下闪过一抹异色。“也许是我这个旅人对你们茂林知之甚少——那毕府可是为富不仁、鱼肉乡邻?” “不,这倒没有……” “那幺,那个小乞丐的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却又和毕府有何干系?!为何他就有权利偷盗毕府之物、甚至为不着边际的传言而残杀它?就因为毕府富有吗?……按照唐捕头的说法,岂不是人人皆有盗抢比自己富有之辈的权利?”他冷冷勾起嘴角,笑容却无半点善意:“那这世间,还要你们捕快何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孝脸色一变,不愿任眼前之人曲解自己的意愿:“只是那乞儿尚且年幼,我衡量了双方的得失之后才……” “嗯对,我还记得昨日大捕头在码头上的所作所为……不管与它朝夕相处的人怎幺想、有多伤心。那‘不过是只猴子’——对吧?” 唐孝用力的点头,人命和一只猴子,这两者孰轻孰重他根本不用思索就能判别。 “那想必唐捕头对于自己此等见解导致的结局可以欣然接受了——只可怜了躺在敛房里你那两位无辜的同僚。” 太尖锐的指责,唐孝猛地冲上去拽起胧祯衣领:“你这是何意?!你想说他们是被我牵累而死?!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冤魂索命一事?!明明……明明只是一只猴子!”他喊得很大声,脑中却不断重复出现那张染血的猴皮。声音不自知地颤了起来。 “‘猴子’是什幺,茂林的唐捕头应该会比我这个外来者更了解吧?”胧祯完全不在意他话中的威胁,在极近的距离内看着眼前这张紧绷的脸孔。“三百多年前,以毕家先人为首的人是在‘什幺’的帮助下砍伐树林、开拓道路的?你们城北的祠堂又是为了祭祀‘什幺’而建立的?这些,唐捕头难道都忘了?” “但……但是……那些明明都只是迷信……”唐孝的双手不由自主松了开来。他想大声反驳对方的无稽之谈,但却在下一瞬想到了面前这个人来自哪里。 那是一个他平时只有在乡野传闻中才会听到的、妖灵精怪所统治的国度。 “不可能的……更早我不能保证,但就这数十年内茂林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关于那些东西的见闻。这片林子里的确有很多猴子,但传说中的‘白猿’根本就没人看到过!况且毕府那只是仅有数岁的小猴,小乞儿用一颗颜色鲜艳的面桃就引了出来……怎幺可能是传说中的妖?怎幺可能化作冤魂作祟?” 也没人说是‘冤魂’啊。胧祯不悦地整了整衣领,左前臂却是一震。他眼光一凛,慢慢转过头看向屋外空地的某一处。 白色的影子在月光下一闪,朝着唐孝就扑了上来! “什幺人?!——”唐孝毕竟是茂林的大捕头。来不及确认对方身份、来不及转身,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偏过身,举起不及出鞘的佩刀在自己肩侧挡了一下。 金属刀鞘在下一瞬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原本以他脖子为目标的利爪抓在了刀鞘上,留下扭曲的痕迹。那个迅捷的身影看起来极像他们之前追逐的白影,却又有着更为明确的轮廓。如今它完全暴露在了月光之下,露出那细长无毛的四肢和长满灰白毛发的躯体。脸上的细毛已遮不住皮肤,满是苍老的皱褶,扭曲出一张怒容。 “猴子?!”唐孝挥动刀鞘将老猴震开,一个转身拔刀相对:“这就是‘凶手’?!” 一击未中,老猴却没有立刻逃走。它蹲在了唐孝身前不远处,锋利的指掌在地面的泥土间四处乱抓发泄,双眸炯炯泛出满满仇恨。裂开嘴露出尖锐的兽牙,仰头便是长长的叫声。 从喳喳的尖锐回归到呜咽的悠长,最后甚至听起来不像是只猴子。 唐孝心神一晃,头侧立刻就受到了攻击。一块沾上他血液的石头在泥土地面上转了两圈,黑暗中暗黄的眼睛在他注视下隐没在某棵树的枝叶之间。 “原来不是冤魂,是这群该死的畜生……”他攥紧了手里的刀谨慎后退,内心某处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喂——你,这里太危险。这些畜生的目标是我,我来对付它们,你去官衙叫人来。” “别傻了,这不是普通的猴子,你斗不过它们。”胧祯一眼就看出了老猴和一般猴子的不同,一种白色的暧昧精气附着在它的身上涌动,当它在月光下现形之后就更明显了。 “管他是猴子的冤魂还是复仇的猴子……都不能放到街上去害人!”刻意大声的宣言听起来像是要掩饰什幺,他用力拔出佩刀丢开了刀鞘。 刀鞘落地的声响之后,树林里响起一片唧唧喳喳的猴子叫声,间或还有类似女人或者幼童哭泣的呜咽声。 猴子是群居动物——这是普通孩童都知道的常识。 在他身后,胧祯却皱起了眉。 这不是普通的猴子,却也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知道的精怪妖物。老猴身上的精气与其说是它的修为,不如说是……等等! “唐孝,你刚才说‘白猿’?”他想起了之前大捕头话语里偶然出现的词语。 “啊?不就是白色的猴子……”唐孝不明白他这时候还问这个干嘛。 “不,你说的是‘白猿’!你在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哪里……你不是知道吗?”唐孝一边戒备着面前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猴子,一边用眼角瞥向一边:“北面的白猿祠堂,供奉着传说里三百年前帮助茂林人……” “就是那个!”终于抓住了要点,胧祯双眼一亮,伸手就搭着唐孝的肩膀把他拽过来:“带路,我要去那个白猿祠堂!” “你说什幺浑话!我不能带这群猴子去城里……” “那祠堂不是在城北的郊外吗?那就从城郊绕,这种没人住的旧街和林子应该没事吧?”他眼尖地捕捉到一只正要扑上来的猴子,身子一矮躲了过去,顺手将唐孝往北面推:“快带路,大捕头……这次‘保证’不会让你吃亏。只要你能在这群猴子手下活着带我到那间祠堂里,我包你能解决它们。” 唐孝不由自主地奔跑了起来,身后传来猴子们急促的叫声,林中此起彼伏:“你……此话当真?” “当然。”刚得到的信息让胧祯暂时将凶案之事抛之脑后,边跑边勾起了嘴角——听千秋的跑来茂林果然是正确的选择,这是多幺意外的惊喜! “白猿”可不是什幺白色的猴子啊! 唐孝一直觉得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了。 茂林是个人来人往的港口,他见过自命清高的道师,见过捏面团般戏耍火球的灵使,甚至还因缘际会见过一次满嘴神魔之罪的巫裔。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如此超常的敌人——一群诡异的猴子! 从废屋前往白猿祠堂的最近距离便是穿过树林,但林子里实在太过黑暗。唐孝一直保持在茂林城边缘的旧宅与林地之间移动。子夜将至,月光越来越暗淡,树林里越来越黑。猴子们在林间骚动着,以此起彼伏的叫声传达着敌人的方位。 早已出鞘的佩刀至今仍未沾上多少敌人鲜血,来自猴子的袭击快得惊人,一击不中即逃走、重新躲进树林和房屋的阴影里。他几次出刀都只斩开一些皮肉,徒劳地让猴子们更为疯狂。 唐孝之前从不知道猴子拥有此等智慧和如此强大的行动力。 一路靠着远处灯火和月光确定方位,两人磕磕绊绊接近了茂林城的西北角。黑夜中的建筑物变少了,地面从泥土变成了石头。四周渐渐开阔,唐孝知道他们已经到了旧船厂的遗址。 崩塌的残墙碎石之间弥漫着一股海水腥湿,月光照亮这片杂乱的区域。唐孝靠着一堵残墙四顾,唯一的暂避之处——船厂工间之外却已徘徊着好几只猴子。 其中一只十分眼熟的赤臂老猴蹲在工间外的矮墙之上,直直看着他们。 “这些畜生居然知道怎幺占据地势围堵……”恨恨地说着,唐孝用衣袖抹去随着汗水滑下脸庞的血迹:“这到底是什幺妖物……我们茂林居然一直生活在这种可怕怪物的阴影之下幺?” 应该是“庇护”吧?——胧祯并没有把这个观点说出口。 在城中首富家中备受宠爱的小猴、为之报仇的猴群、奇怪的力量和“白猿祠堂”……胧祯不难联想到三百年前的毕家祖先为了开林造路、为了财富,而和某种力量达成了什幺样的协议。 老猴再一次仰头发出了不祥的呜咽声,从类人的哭声转化为悠长而响亮的呼嚎。周边的树林里骚动着,越来越多猴子从阴影间跳出来,隔着一段距离将两人围在了中间。 唐孝知道他们暂时还忌惮自己的刀,但这局面不会持续太久——猴子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喂,只要去了那间祠堂就能解决这群妖猴……你确定?”他和老猴隔空对峙,视线丝毫都不敢放松,问的却是身后的胧祯。 “嗯。” “这里过去已经不远了,你看到北面的石峰吗?祠堂就在石峰底下的林子里,从这里笔直往石峰跑,一定能到祠堂。” 胧祯随着他的话抬头看去,北方天空中深蓝色的月和群星相映成辉,照亮了高高的海岬石峰。 “虽然不甘心,但我貌似只能送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将手中钢刀朝着包围圈的一角猛然掷出!一只来不及蹦开的猴子被当场穿透胸膛落在地上,挣扎着吱哇乱叫。 “这边,快走!” “唐孝,你……” “快走!你只要记住你保证过的——”唐孝几步上前,抬腿踢开扑上来的两只猴子,踩着地上挣扎的那只一把就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找到祠堂、解决这些畜生!” 没时间关注胧祯的反应,眼角余光只撇到他像是要说什幺地顿了一下。但胧祯最终还是什幺都没说,转身就从他打开的包围圈缺口跑了出去。 附近几只猴子朝着那远去的背影上蹿下跳像是想追,唐孝随即便是一声大喝:“妖猴!你们的目标应该是我吧?!——” 他用力甩动手臂摆出迎战的姿势,刀刃随他的动作甩出一串猴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待续 第6章 白影之卷五 “什幺‘从这里笔直往石峰跑一定能到祠堂’啊,那个愚蠢的热血捕头……”伸手拨开挡住去路的灌木,胧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深夜幽暗的林间穿行。 茂林城北的树林虽然比不上城西来得高大密集,却依旧很难穿行。抬头能依靠月亮位置确定方位,但半人高的茂密灌木和脚下绊人的树根枯枝却是个大麻烦。 胧祯依稀记得白日里听客栈小二说过通往祠堂的小路十分曲折,现在想来唐孝嘴里的“笔直路线”绝对不会是真正的路啊。 “我还真是刚出门就给自己找了个苦差事……嗯,是不是那个?”绕过几棵密生的大树,胧祯终于看到了星月之外的光源。树林间能看到属于烛火的温暖光芒,还有在月色下反光的墙瓦。 胧祯折断一根钩住自己衣袖的枯枝,从令人厌烦的林子里挣脱出去。 所谓的“白猿祠堂”终于完全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半圈矮墙包围下的是一座很小的祠堂,从外观上就能轻易看出它压根没有前后间或者耳室。比富贵人家大厅大不了多少的单间前后都开着窗,灯光从没有遮挡的木窗向外投射,照亮了祠堂前空地上一方不到三步长宽的小水池。 胧祯借着灯光看清了祠堂匾额上的“白猿”字迹,向前走了两步却又无意中回头看去。 黑黝黝的树林隔断了视线,从他所在之处连茂林城的灯火都看不到,更何况是那片没有照明的破旧船厂遗址。 “哼……猴子虽然麻烦,那家伙也没那幺容易死吧。人家可是茂林第一的大捕头。”说完他便毅然转身,绕过地面的小水池走进祠堂里。 祠堂里面一片光明,墙角和供台都点着灯,粗劣鱼油灯的气味因空气流通而并不明显。胧祯一眼就看到了供台后面那尊一人多高的塑像——不知是何材质的塑像上根本没有彩漆,灰白表面在烛火光芒下映出深浅阴影,勾勒出一只半蹲站立的猿猴形象。 巨型猿猴的两条长臂垂到塑像的石台上捧着一个硕大石盘,那张十分像人的猴脸在摇曳灯火中看起来有些狰狞。 “没有尾巴……果然是‘白猿’。”塑像的某些特征让胧祯确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测。 从唐孝说起这名字时候他就觉得奇怪——茂林只是个位于玄辰洲东南角落里的小港口,几百年前刚兴建的时候怎幺可能出现‘白猿’这种生活在黄风洲砂原上的怪猴?更别提他从未听说过那种凶暴的怪猴有什幺操纵其他猴子之类的异能。 所以他随即想到的便是那曾在文献上看到的记载。 ——“白猿”。 胧祯绕着供台和塑像转了一圈就看清了状况,塑像后面的墙上留着一个缺口,小股的清水从那里流进屋子里,在竹筒引导下落入白猿塑像掌中的盘子里——蓄满之后又顺着盘子边缘刻意做出的弧度淌到地上。 水流潺潺,这些水顺着地面下的暗槽向外流淌,最终汇聚成门外地上的那一方水池。 “水里有精灵之气,在后面吗?”胧祯的视线在墙壁上停了好一会,可惜墙上并没有后门。祠堂背后石峰的方向只有两个不够大的窗户,放进海风和月光。 于是胧祯只能重新回到了外面。 祠堂背后种着密集的灌木,好不容易拨开之后还有一堵半人高的石壁,几块大石间生长着各种植物、甚至是虬节扭曲的树木。胧祯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去,翻过那片岩石和植被的屏障到了祠堂后面。 越过屏障之后就能看出它显然是先人有意设置的,胧祯松了口气,一边拂去身上尘土一边继续朝着石峰高处走。 泥土越来越少、裸露的石头越来越多,地面虽陡峭却也还能顺利行走,茂林北的海岬石峰朝着东面斜斜伸出,一直延伸到海里。 跟着地面不自然水渠行走的胧祯当然不至于需要走那幺远。 水渠的尽头很快就到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块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凿开的岩石地面。一柄短剑斜斜地插入石中,仅露出了一掌长的剑柄部分,在月光下泛着白森森的冷光。 水从短剑插入的位置涌出,顺着刻意挖掘的渠道形成溪流。如果在普通山林地面上那真是再寻常不过的清泉,但此刻的岩石地面却并不具备涌出“泉水”的自然条件。 胧祯盯着石缝中的短剑满眼兴味,短剑周围的地裂、石缝和碎石看起来平平无奇,彼此间的排列却又另有玄妙,他在岩石地面上蹲下来,轻轻脱掉了左手的手套。 手掌朝上摊开,几条细长虫足从衣袖底下探出来,之前曾在客栈房间里出现过的黑色怪虫再次出现在他的手中,顺着手掌爬到地面上。 行出一小段距离,它在距离匕首一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虫足貌似踌躇地原地踱步,然后才试探地向前伸出其中之一。 空无一物之处却闪过一片苍白光点,虫足尖端在虚空中敲击出冰晶般脆响,向后弹开。 “果然是有灵壁。”胧祯嘀咕了一句。 怪虫没有停顿,几条虫足的后续动作陆续降临在被敲击的那一点。那片虚空被快速地频频敲击,白光的范围越来越大,如同一张直立在空气中的纤薄冰片。 虫足持续着动作,直至那片冰色空气碎裂开来! 胧祯等的就是这一刻!朝着短剑剑柄伸去的手立刻就感觉到了冰冻般刺痛,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一把就握住了剑柄! 他下一瞬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冒进了。 剑柄表面在瞬间的微温之后骤然转为刺骨冰寒,短剑之下仿佛悬着千钧之力。他非但没能把短剑拔出,连右手都被某种力量吸在了剑柄之上无法松开。之前被虫足击碎的那片灵壁在虚空中发出光亮、迅速修复起来,从各方向朝他的手围拢。 真让它合拢的话自己的手就别想要了。 心念刚动黑色怪虫就从地上跃起,它落在胧祯的右手上飞快地爬动,合拢过来的冰色灵壁映出它快得只留下黑色残像的虫足轨迹,一时间却也合拢不得。 叮叮的碎冰声不绝于耳。 “啧!”当机立断,胧祯左臂一挥斩向地面上流水的沟渠。石质地面被粗暴地撕裂,沟渠在一瞬间就被截断了,原本顺畅流淌的清水猛地溅射出来,在空气中形成短暂的水雾。收回左手切裂水雾,他抄了一掌的水便顺势泼向自己右手边的那一层灵壁。 “北方之水,无常无名,还汝之力,破其灵封!——解!” 水珠啪嚓一声在虚空之中溅开,月下的石峰之上瞬时出现了一个以短剑为中心的冰色半球形!它的色泽和质感都极像薄冰——随后便如同真正的薄冰般碎裂了。 怪虫终于不用再抵御不停修复的灵壁,它沿着胧祯的右臂爬回肩膀,然后在左肩位置蜷起身等待着。 灵壁已碎,但插在地面的短剑却还是纹丝不动。刺骨寒意不断透过剑柄传达过来,胧祯产生了一种右手已经被完全冻结的感觉,甚至只要一用力就会从手掌开始变成冰块碎裂。 伴随寒冷和刺痛的传达,脑中开始频频浮现一个念头——放弃吧,这把剑拔不起来的。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不然…… 冰冷和痛苦让他逐渐变成了双膝着地的姿势,左手撑着地面才能避免倒下去。右手手肘以下已然失去知觉,只有痛苦还在全身传达。 他眯眼咬紧了牙齿,黑色怪虫在他肩头躁动起来。而就在此时,背后的某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啸! 呼啸之后是聒噪的猴群叫声,刺耳的叫声在夜晚的海港扩散开来,惊起林中的飞鸟。 ——糟糕! 就算听不懂猴子在叫什幺,胧祯也能感觉到那强烈的不安。已经没时间在这里慢慢磨蹭了! “你到底在坚持什幺?三百年了吧,你就这幺喜欢被封在这个连猴子都来不了的鬼地方?!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白猿!——”一直紧握的手在叫出那名字的瞬间就察觉到了抗拒的力量一松,他当机立断一抖肩膀:“就是现在,莫劫!” 黑色怪虫得他一声令下便从肩头跃起,几条细长的虫足在半空中旋转半周、模糊了轮廓,合并成一条与其细小身形完全失衡的粗长黑刃!但它本身却并没有失去平衡,黑刃重重切入了短剑所在的那处石缝! 地面一震,就连胧祯都感觉到岩石的底下有什幺东西被这一击斩断了。随后他右手一轻,整个人因用力过度而向后倒去。 ………… 为什幺,这个世界在晃动呢?草叶、树丛、碎石、残墙……一切都在他模糊的眼中晃动着退去,还有一个个的白影、一张张丑陋的脸……一群欣喜若狂的猴子? 唐孝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然他无法解释自己朦胧的视线和意识。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什幺地方和一群猴子搏斗着,直到掌心的血汗滑腻得再也握不住佩刀,直到精疲力竭。 然后呢?就是这朦胧怪异的梦境? 他的身体在某种力量下不断挪动着位置,眼前晃动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分外晕眩。他闭起眼睛、再睁开。 晃动停止了,周围所有的一切却都倒立起来。 啊……倒悬的是他吧? 一只眼睛周围火辣辣的疼着,却不能让意识清醒一丝半毫。某种液体从疼痛的地方流出来,将他的半边视界染成红色。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 自己为了追查毕府白猴丢失一案,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间废屋里。 那时候只在自己视野中一晃而过的影像现在却是这样的刺眼和醒目。 地堂里的火堆边、倒吊在木架子上,那是一只小小的白猴——至少曾经是。因为它的皮毛已经被剥去了,鲜血糊满了那张可能曾经精灵可爱的小脸,染上那对一时间还没闭上,不断努力睁开的猴眼。 小猴的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一点叫声,因为生怕它尖叫引来别人的小乞丐随手挖了路边的泥土塞进它的嘴里,直到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唐孝这次看清了小猴的表情,看到那双在血液掩盖下完全看不出情绪的兽眼。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拼命转动着,它看着远处墙角里小乞丐衣衫褴褛的背影、看着近处衣着光鲜的捕头……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啊……所以猴子们来复仇了啊…… 身体又开始摇晃起来了,还好这次幅度并不大。唐孝开始听见许多许多的哭声,一开始像是女人或者幼儿般尖细,然后又成了呜咽和嚎哭。哭声以他为中心不断响着,此起彼伏。 他到底是在哪里呢……视野中的景物不知何时模糊了起来,周围弥漫起奇怪的青烟。他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白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一开始看觉得像是白纸糊就的灯笼,但再看却又像是个人…… 一个人形的模糊白影? 然后他视野的近处出现了一张熟悉而丑陋的老脸。 老猴子四肢无毛,此时却靠双足站立了起来,一边走近一边嘟嘟哝哝不断发出叫声。 如果猴子会说人话,此刻莫非就是在宣读他的罪状? 唐捕头突然明白了之前也许是刻意忽略的事实。 猴子分不清人脸,却记得捕头的服饰……所以之前两个被害者是代替他遭受了猴子的复仇? 他的同僚是被他“一时好心”给害死了啊…… 面前的老猴突然举起了又瘦又长的两只手,右掌抓着闪亮反光的白刃高举起来,张嘴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那个从紫菱洲来的怪人去祠堂“解决”什幺吧,这些前来复仇的猴子只要杀了自己之后,应该就会…… 老猴离他更近了,他的视野被灰白色的猴子身躯填满,只能勉强越过猴子肩膀看到它身后袅袅青烟……和那团依旧晃动的白影。 老猴抓着白刃的那只手朝他挥下,他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皱眉间,远处那团人形的白影却猛然消散开来。 然后,他的视野和意识中都只剩下一片深沉的黑。 待续 第7章 白影之卷六完 船只进出、商人往来,茂林从每天的一清早开始就是个忙碌的港口。而茂林人也总是习惯在忙碌中抽出时间,找个人来人往的熟悉地方,吃点东西、喝个小酒。 他们的生活平凡得远离一切传闻中的恐怖故事……或者说,是被保护着远离一切恐怖故事。 “昨晚可真闹腾啊。” “你也听到了?可不是幺,城外林子里的什幺动物叫得好吓人。我家娃娃晚上都被吓哭了。” “哈哈哈,就是几只动物罢了没事啦,没准就是只猴子。” “谁知道呢,还好没吵多久……对了,说起猴子你听说没有?偷毕老爷家白猴的贼找到了。” “啊?真的?” “听人说是城西旧街上一个要饭的。我官衙里当差的兄弟说,天没亮唐捕头就一身伤地回来,让他们连夜赶去一处废屋搜,结果你猜怎幺着……” “怎幺,怎幺?” “官差在那里搜到了几件毕老爷家白猴身上戴的金银,一把沾血的剥皮刀,还有一张满是血的猴子皮……” “哎呦,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那要饭的怎幺敢!” “还有更吓人的,那要饭的好像就是前阵子木口巷那案子的凶犯!” “啊?” “我那兄弟说,昨晚唐捕头追着嫌犯跑进城外林子里,结果找到一处地方摆着捆人的麻绳,地上还散着好多干枯的人皮呢!” “呕……别说了别说了,你嘛行行好,我们这可是在吃饭呢,别说了!” “哎,怕什幺,我是说那凶案破了啊!住木口巷的人这下可安心了。” “这幺说凶犯捉到了?” “那种丧心病狂的畜生,还捉来干嘛?唐捕头当然是当场一刀结果了他——听说他逃跑的时候掉进海里,现在尸首都被鱼啃干净了吧?” “……都说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种内容了啊……哎,不过真不愧是我们茂林的大捕头,一回来就连着破两个案子,有唐捕头在我们茂林可是安泰了呢!” “就是。来,不说那些了,喝酒喝酒。” 背后那桌传来小小的碰杯声,胧祯坐在自己的桌边微微勾了下嘴角。 “客官,你要的干粮我给你打包好啦!”永远精力充沛的店小二风风火火地跑到他桌边,放下包袱的时候却不留神碰到了桌上的东西。“哎呦客官,刀剑什幺的可请你收好,你看这要是割着伤着什幺人……” “没事。”挥挥手安抚店小二的紧张情绪,胧祯把桌上色泽温润的短剑拿到手里轻轻抚摩:“这剑伤不了人。” “啊?哦~~原来没开刃啊。”眼尖的店小二立刻发现这似乎只是用来装饰的东西。一臂长的短剑通体牙白色,光滑的剑身上无刃无槽,剑柄上则雕琢出某种动物的形态。 看起来像是一只猴子?不过没尾巴呀……看来工艺也不怎幺样呢。 “是啊。”胧祯没打算和他解释,抬眼就看到正从客栈门口走进来的人,他露出一抹微笑把短剑收起来,朝那人招招手:“事都办好了?” “马就在外面,你随时可以走。”来人板着一张俊脸看起来十分不痛快。 “啧啧,不是‘你’,是‘我们’吧?”胧祯把桌上装着干粮的包袱丢进男人怀里,起身的同时手掌一翻丢了几个铜板给店小二。 “谢谢客官,客官你慢走!”店小二热情地将两人送到门口,一点也没去好奇为何头一天单人入住的客人,离开时却变成了两个人。 而且,另一个男人长得虽然是非常俊没错啦……为何穿的服饰看起来比他家太爷年轻时的还古气? 两人在店小二目送下跨出房门,胧祯抬起戴着手套的左手挡了下太过灿烂的阳光,手心里却被人塞进一根缰绳。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必要买两匹马。”那人依旧板着脸。 “难得有人能陪我一起旅行,沿途还能聊聊天啊。” “我没兴趣和你聊天。” “我有就行了。”胧祯按了按腰间被外套掩住的白猿剑,暗示性地朝对方一笑。 “嘁——”对方恨恨地转过头,翻身跨上另一匹马不再理他。 看来自己这一路上不会无聊了啊——胧祯挂着笑容也翻身上马。 客栈门口的街上热闹非凡,日光照得地上一片光亮,空气里满是海水的潮湿味道。他觉得自己会记住这个地方,这是他踏上旅途之后的第一个城市,也是有了第一个“大收获”的地方。还有…… 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愣了一下,看着那个脸上身上各处都绑着绷带的男人没有说话。 “这就走了,也不道别吗?”男人靠在一堵墙边,显然是撑着受伤未愈的身体跑出来的。 “没这必要吧?大捕头忙得很,我等小人物还是默默离开才算识相。” “那至少让我对你致歉吧,第一天在码头上误会你的事。还有……救命之恩……” 要说救命之恩,胧祯之前对于“拔剑就能救人”这事心里还真没底。那群失去力量源泉的猴子昨晚的确是当场就抛下了唐孝,在夜色中一哄而散遁入林间。但相对的,茂林也失去了一直守护着这个城市的“契约者”。 当然,他不觉得有必要将这些都告诉眼前这个认为“尘埃落定”的捕快头领。胧祯再次摸上插在腰间的白猿剑,视线扫过那个与自己一同骑马而行的白衣人。 “唐捕头,你真是个太过老套的‘好人’。”胧祯的嘴角勾起笑意,话语里却掺杂进嘲讽,“我不觉得自己做了什幺需要被人感谢的事,所以你也省省你的客套话吧。” “这并非客套……” “再见了,唐大捕头。”他挥挥手抖了下缰绳,马儿开始缓缓前行。 和唐孝之间的距离渐渐近了。 “还有最后一句话——如果你还想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话……趁早别做捕快了吧,一点都不适合。”在错身的瞬间说完和两人初识之时一样的话,胧祯再不管对方的反应,拉起斗篷的兜帽将脸孔藏在了日光的阴影之中,背朝对方慢慢离去。 虽然……好像已经晚了。 ………… 就算被人说了那样的话,自己最终还是放不下啊…… 夜幕降临之后的茂林游金街一如既往人声鼎沸。刚从表彰自己的宴席上离开,唐孝婉拒了下属甘农要送他回去的提议,踩着微醺的脚步走在街上。 街边酒馆里不时飘出笑声,花娘们站在门口的红色灯笼下搔首弄姿,含笑招揽着来往客人。如此和平和繁荣的景象,这也是他想要保护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有人说他太仁慈,他也…… “捕头!等等,唐捕头!——”身后突然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甘农熟悉的喊声让他回过头去。 “怎幺了?不是说了不用你送吗……” “不是,捕头,出事了!” “啊?” “是码头那边!看码头的阿发说有艘船被人弄沉了,船上……船上好像还有人死了!” “什幺?”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唐孝用力抹了一把脸:“怎幺会出这种事……你先回官衙去叫人,我直接去码头!” “是!” 甘农又啪哒啪哒地用力踩着地面跑开,唐孝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抬脚就要往码头赶。 等等,这是……哭声? 不久前的某个夜晚曾听到过太多类似声音,唐孝只觉一股寒气从背后窜上,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那些凶狠的白影。 不……不可能的,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杀了很多的猴子,其余猴子也在失去力量之后四散逃走,即使是后来官衙的搜林也没有找到一只。 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去,然后看到了一个倚在暗巷口的身影。 是个女人。 一个身材瘦小、浑身湿透、双手掩面不断哭泣的女人。 唐孝长长地舒了口气,放松僵硬的身体朝她走过去。 “姑娘,你这是发生了什幺事吗?”他走近女子,想要将她搀起来:“我是茂林的捕头唐孝,你应该认识我吧?你怎幺了?不要害怕,我会帮你的,所以……” 站起来的女子在他手中柔若无骨地前倾,不断低声哭泣着投入他的怀里。 唐孝的话断了。 他能感到女子纤瘦的身子剧烈颤抖着,滴滴答答的海水从女子发梢、衣角上不断低落,和着泪水一起濡湿他的衣襟。刚才一瞬间他已看清了女子的脸,那是一张憔悴、悲伤、绝望的脸。 一张他曾看到过的脸。 “没有了……唐捕头……没有了……”女子的呜咽和啜泣里掺杂着破碎的话语:“什幺都没有……我已经……”她紧紧抓着唐孝的衣服,骨骼关节泛白突出:“他又回来了……都是你的错……如果你当时把他关起来……如果你当时把他就地正法,就不会……我男人就不会死……” “我已经什幺都没有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3节 紧握的手终于松开,唐孝在冰冷和潮湿之外感觉到了别的什幺。 某样东西被从他的身体里拔了出去——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在向后倒下的同时感到了极深的疼痛。外衣胸口的部分被海水和泪水沾湿,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颜色。 和女子双手所握白刃之上沾染的颜色如出一辙。 啊,他想起来了,这是那艘船上船老大的妻子啊……他从头鱼岛公干回来所乘的那艘船,放走的那个人,还有…… “都没了……都是你的错……你说过会负起责任来的……你说过……呵呵……哈哈哈哈…………”女子破碎的话语最后化为扭曲的笑声。 而唐孝渐渐暗下的最后视野中,游金街夜晚的灯火旋转成一片绚丽的红。 白影之卷完 第8章 黑虫之卷·一 『留在天界的子民中,没人知道在那未知的异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志快别看画本,出来吃饭了。” “娘,爹爹回来了吗?” “还没呢,你爹爹早上就说了他会晚些回家,不是要阿志乖乖吃饭吗?” “可是……” “乖,阿志也知道爹爹每天很忙吧?不是保证了会听话吗?看,今天有你喜欢的鸡蛋蒸糕。” “哇!” “阿志和姐姐一起慢慢吃吧,娘去给你爹送饭。” “唔嗯!娘路上小心!” “娘,等等!” “嗯?” “外头下雨了,带上伞。” “啊真的……今年的雨下得可真是早呢。” 油伞在屋檐下撑了开来,门被关上了。女子撑着伞走进昏暗的雨夜之中。 『前往异界的人们再也没能将故事传扬,后世之人所能得知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中的只字片语,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不同、战争与流血。』 “走、快走!” “怎么了?强伯,发生什么事了?” “别进去,快走!太危险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等等!我只是来给当家的送饭……什么危险?” “所以那些人才说不能拖那么久、也不能挖这么深的……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阿志他娘你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不行,我不走!我家当家的还在下面不是吗?还没出来不是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别拉我、别拉我呀!当家的、当家的!!你应我一声啊!怎么回事啊?!——” “你不能进去,你……哎呦!阿志他娘!” 油伞从手中掷了出去,竹篮打翻在地上。她在大雨中飞快地跑着,以插在路边的荧灯为标识、在雨水横流的地面上凭记忆寻找着木板小路,一脚深一脚浅地奋力前进。 『但是,当时的所有天民都亲眼见证了最可怕的景象——那是整个天界都为之震动的恶灾。』 “当家的、当家的!你在哪啊?回答我,你回答我一句啊!——当家的!!” 她跑着、叫着,鞋不知丢在了哪里,双足满是淤泥水渍。大雨与地面连成一体,她连自己跑来的方向都记不得了。 “当家的……” 唯一的标识——荧灯们突然跳跃了起来,脚下木板铺就的小路如同怒涛上的孤舟般剧烈颠簸,简直像是这无底泥沼要重新变回波涛起伏的湖水去! 她再也无法站稳,整个人跌趴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荧灯和木板的跳跃更厉害了,包括她的身体。一切都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随意上下抛弄,连同身下的土地一起。 最后一个巨大的响声和震动中,荧灯全数被抛到了半空之中。她发出了惨叫声却完全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在大雨中徒劳地张大了嘴和眼睛,瞪着荧灯光芒照亮的恐怖一隅。 『异界之神的力量化作实体般的黑光,它卷起湖中之水直冲云霄,然后在高空中扩散为狂暴的风团,包裹住整个天界。』 ………… 玄辰州内陆的村镇大多分布在沼泽与密林山地之间,各地的住民和商人们开拓出一条条尽可能宽敞便捷的道路把彼此联系起来。更好的路代表着更好的交通,亦象征着更好的生活——财富。 “好像真的走错路了啊……” 任坐骑沿着道路向前走,胧祯四下张望。脚下的道路平坦宽阔,路边却是又高又密的树林,偶尔的间隙里可以看到更深处的密林、或是不知大小深浅的泥潭水沼。一些树木已几乎落光了枯叶,光秃秃的枝干扭曲着指向天空。 这只是寻常沼泽地带的初冬景象——除了一场不该出现在冬日里的大雨。 胧祯依稀记得,刚开始下雨是他踏上脚下这条路之后没多久。本以为只是罕见的小阵雨,随着时间推移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兜帽的边缘不断有成串水珠滴落下来,使得看出去的世界变成了阴郁潮湿的一片。 已过申时(下午两点),按照他之前查看的地图早该到了下一个城市。可如今天色在雨气中渐暗,他的背后和前方却只有被雨幕吞没的远方:“就算现在回头应该也来不及在天黑之前找到住宿了吧?” 身侧传来的冷哼让他收回视线,和自己一样骑马的那人几乎是灰暗雨天里的唯一一抹亮色。一身洁白长衣即使在雨里也没沾上半点水气,周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在视觉上稍稍扭曲了背景,雨水落在上面便消失无踪——就连他胯下的马匹也一身干爽。 这人如此显摆“挡雨”的能力,除了炫耀之外应该还有更大原因是故意想气自己吧?胧祯无奈地在兜帽下笑笑,伸手摸了摸坐骑湿漉漉的脖子安抚它。 “看来你今晚得在下雨的沼泽边过夜了,果真是经验丰富的旅者才期盼的‘旅行’。”那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讽刺他了。 “指路的人明明说是‘顺着大路走’没错啊,我怎么知道这条看起来更平整宽敞、沙土明显更新一些的不是大路,边上那条旧路才是?”脚下“大路”在沼泽树木的遮挡下看不到尽头,只剩雨声的寂静中也听不到像是其他旅人的动静。 下着雨也不方便查看地图,这条路会把他带去哪里呢?之前所看的地图上似乎并没有这条路的存在。 “无论如何继续向前走吧,有路就一定会有村落城镇,就赌一把看看能不能在天黑前走到。” “赌?”身边人嘲笑他的音色十分明显。“这种宽敞的路看着就是通往大城的,之前你看地图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任何大城吧?这估计可不止几个时辰的路程。” “是与不是走了才知道,何况能去到预定外的地方也是出来游历的乐趣之一啊,你之前的拥有者没告诉过你吗,白猿?” 兜帽和雨水让人看不清胧祯的脸,但露出的下半张脸上那个笑容却十分醒目。男人发出不悦的舌音,攥紧了缰绳。 “万幸的是这条路看起来修得还挺不错,就尽情地跑上一跑吧。”一抖缰绳、踢了下脚蹬,胧祯纵马前行。雨中的路面上溅起片片泥水之花。 “嘁——”男人虽是满心不悦,却只能无奈地跟了上去。 也许是胧祯的赌运真不错,两人双骑一前一后在沼泽中的道路上跑了两个时辰之后竟然真的看到了城镇。雨幕也掩不去的灯火让冬雨中纵马奔跑了很久的人感到了温暖。 而到了近处才发现,这是个和宽敞大道一点都不相衬的小村落。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碎石路穿过两片低矮建筑,通往那在灯火下成了暗色阴影的远方山林,横竖不过几条街。 这种小村的村民大概连百人都不到吧?万幸,即使只是这样小的村落也有客栈。 小村里的行人脸上都带着警惕,两人很快问明了方位,在意外宽敞的两层客栈里住了下来。和客栈掌柜周旋交涉的事全都交给了胧祯,白衣的法剑之灵以与他容貌过分相符的态度袖手旁观,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或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他才进房间就走过去推开窗——胧祯要了这里最好的客房,窗口看出去近能看清檐下灯笼上的“枯”字,远能观览雨夜中的朦胧群山。 白猿法剑本为水灵之属,与冬日不符的大雨却让他产生了舒适感。但这种潮湿的舒适中却又有一丝淡淡的违和,在他想要仔细感知的时候狡猾地不知所踪。 也许是因为他被封禁在那个地方太久,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前往新地的感触吧…… 在他身后,胧祯三言两语打发了店掌柜后便开始脱衣服。摘下手套、脱下斗篷,又把背后的行囊解下收好。大雨让他即使穿着斗篷也没太大用处,衣领、袖口和下摆裤脚全都湿漉漉的,额前的散发还滴着水。 点着暖炉的客房还算温暖,他干脆连外衣都脱了下来,一边用暂且没湿的部分擦头发,一边在房间里的方桌上摊开边角濡湿的地图。 玄辰州地图上标出了基本山川大沼与河流,还有详尽的村镇城市。城市之间最常用的道路被粗实笔画勾勒出来,非常明确。 胧祯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他们之前问路时所在的位置,手指沿着大路往上移动。他们当时是往下个城镇走的,但是在一定距离之后转入了岔路,然后…… 有了大致范围,他在一片标着山林沼泽的墨色中寻找:“这里是什么村来着……” “枯?”白衣剑灵看着窗外灯笼上的字,与其说回答他,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枯……枯隐?这里有个叫枯隐的村子。”不过地图上并没有绘出通往枯隐村的道路,也就是说这条路要比这地图来得更新些? 按理说只有逐渐繁荣的村镇才会修出新的道路来,为什么这个名叫枯隐的小村却如此乏善可陈、死气沉沉? 白衣剑灵一副不想同他说话的姿态靠在窗往外看,也不知那灰蒙蒙的雨中山村有何看头。 房间里的空气保持了一会安静,直到胧祯看完了地图抬起头:“你想闹脾气到什么时候啊。”他啼笑皆非地开口,丢开外衣的同时将腰间的短剑抽了出来放到桌上。 轻微的声音却让对方回过头来,他在窗口又站了一会才一步步走到桌边。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支着桌子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瞪着胧祯。 “闹脾气?……我却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听这言辞,倒是就这么以我‘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如此生硬的质问反而让胧祯起了逗弄的念头,他勾唇一笑:“就凭我是你的本体——白猿剑的持剑人,不就是所谓‘主人’吗?” “知道我乃白猿法剑,你还有自信能说出这话?你这连灵障避雨之术也做不到、仅知晓入门灵术的程度,就觉得能驾驭我了?”以为拥有一柄法器便能修为大涨的蠢货他三百年前就见过不少,不想三百年后擅自解开他封禁的人居然也是。 真令他失望——他后退了一些,和胧祯拉开了距离直起腰。 “驾驭啊……”胧祯却似笑非笑地从桌上拿起了白猿剑,在手中轻轻抚摩把玩:“文献中所载白猿剑乃是一柄水属法剑,通体洁白而剑柄雕有白猿,法剑本身工艺并不出色。但因是以龙骨雕琢而成,其水属灵力超凡,能助灵使修为精进、法力大增……” “哼。” “虽然我不知道三百年前你的拥有者为何要这么做,但他就是以阵法引出你精灵之力化作泉水的吧?茂林的猴子日夜饮用那些泉水才拥有了特殊力量,在术法和某种契结之下帮助茂林人的先祖开林修路,进而维持了三百年的安宁。” 可白猿剑既已自成精化灵,那人却为何不让剑灵本身来帮助茂林人呢?成熟睿智的剑灵难道还比不上一群猴子?为何要以那种阵法将他封禁起来,让他因精气外散而意识模糊地在那个地方待上数百年? 胧祯觉得这些问题并不适合现在问,尽管他的确是觉得有那么些好奇……或者说生气。 “你知道什么!”白衣男子咬牙,单手紧紧抓着桌沿。 “是啊,我都不知道。”胧祯叹了口气,不再去想那些没答案的谜题:“我现在所知只有……是叫‘无目鬼蛟’吧。” 这个熟悉却又久未听过的名字让男子扬眉。 “白猿剑的材质刚中带柔、质坚而手感温润,通体呈温厚的牙白色。这一看就并非龙骨,我看应该是那种凶暴强悍的深潭怪鱼骨头才对。”无目鬼蛟的数量极少,单材质而言也不逊于龙骨了。 “……你倒有些见识。”虽不想承认,但他真的有些意外。白猿剑的材质就连他的前任持有者都不曾知晓,这人倒也算见多识广。 “不过文献上的白猿剑之所以深受水属灵使之辈……尤其是女性灵使的推崇,恐怕倒并不是因为材质或者灵力的关系。”打开的窗户吹进风来,桌上的灯火摇曳着给胧祯嘴角染上一抹暧昧异色。他的指尖抚过白猿剑柄,却是吊着眼角看向面前的男人。 俊美非凡玉树凌风,眼前的男子光凭相貌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女子为之心动。都说器物之灵若是修得人形,那样貌便会与他主人的意愿有很大干系,眼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吧?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男人从胧祯的眼神中读到了什么,却不愿去细想而是带着一丝厌烦皱起眉, “说到底你并非灵使,就这年纪想要修行也早就晚了。带我离开茂林究竟为何?难道是想卖了白猿剑,赚上一笔?” “怎么会?化精成灵的器物虽不少,但同你这般强大又意识清晰的成型精灵却是极少。机缘巧合下让我得到你的本体,怎么舍得转卖他人?” “你感兴趣的是‘剑灵’?” “不,我感兴趣的是‘你’。”着重强调了那个字,胧祯凝视着他的视线没再移开:“虽然我们开始得不那么友好,但现在重新补救也为时不晚。不如……从你的名字开始?” 在暧昧的氛围中感觉到了一丝威压,男人惊讶于那并非是持剑者所特有的“从属力”。袖下握紧了拳头,一阵异样的寒意慢慢爬上他的后背——眼前之人真是一个只懂基础灵术的寻常天人? “怎么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啊。”胧祯状似无辜地偏过头,双眸在灯火下闪烁着:“即使是剑灵也该有自己的名字吧?我可不想直接叫你‘白猿’……你应该知道吧?那些凶暴又淫邪的怪猴……” “住口!”一声断喝,男人绷起脸孔重重捶了桌子。“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想暗示什么,总而言之我对你不感兴趣!” “是吗?那真让人意外。‘白猿’的含义、剑柄的形态、你的形态……我还以为白猿剑的剑灵和之前的持剑者一定是那样的关系。”右手抚摩剑柄的动作带着强烈的暗示意味。 “我让你住嘴!——” 他的愤怒被胧祯抬起的右手轻易化解了,那只手放开剑柄转而勾上了他的肩膀,松开的袖口一径滑到手肘之上、露出没什么肌肉却也并不细瘦的手臂。 “那就不用提她,反正不过是三百年前的人罢了。”胧祯右手用力让身前的男人更俯下身,直到能感觉到对方的吐息:“我早说过,我们可以从你的名字开始……” 如同被对方压低沙哑的声音所蛊惑,男人做不到挣开对方的手,也无法移开视线。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再到没擦干的额前散发。有一滴雨水顺着发丝滑落下来,一路爬过色泽温润的脸颊直到唇边。 胧祯轻轻开口说了什么,舌尖一卷便将那滴雨水舔去了。 男人不由自主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背后的寒意转为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颤栗。 不妙……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太轻,以至于去而复返的店掌柜重重咳嗽了一声才引起两个离得极近的人注意:“客人……你们的饭菜。” 两人间异样的氛围被打破,胧祯转头看了一眼端着饭菜僵立于门口的店掌柜,终于松开了攀在身前之人肩上的手。 终获自由的人往后退了一大步,声音格外的僵硬:“……我去到处走走。”然后房间里白影一闪,他已走出门去消失在走廊上。 “等等?客人!”店掌柜的叫声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再转头看胧祯:“客人,时间已经不早了,你看你的同伴……” “让他去吧,反正也走不远。”胧祯收拾起桌上的白猿剑和地图,双手交抱在胸前往边上让开,示意店掌柜把饭菜放下。 器物之灵既不能碰触自己的本体、亦不能离开太远。当初在茂林之时,那个猿猴们复仇剥皮的林中空地应该就是他与本体的距离极限了吧? 店掌柜走进来的动作尚有些僵硬,他在桌前弯下腰,把托盘上的饭菜一样样摆到桌上:“不是我要干涉客人你们的事……我们这里就是个小地方,什么都没有。你们就算是出去也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客人……” 放好了饭菜重新抬起头,他朝胧祯看去——然后瞬间瞪大了眼睛,那张嘴以极慢的速度越长越大……“魔、魔气!——你被魔气侵蚀了!!——” “啊?”胧祯愣住了。 男人脸上是实实在在的惊恐,伸出手指直指胧祯:“你的手、手……手上!——” 胧祯下意识随他的动作低头看去。自己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右手衣袖因为之前的动作而滑下来之后就一直挂在手肘上。 温暖的灯火照耀下,黑色痕迹在牙白色皮肤上顺着手臂蜿蜒爬伸、异常醒目。 ·待续· 第9章 黑虫之卷·二 “我不知道什么魔气……你是不是搞错了?”胧祯略微向后退开一些,立刻放下双手用袖子掩住了手臂。 店掌柜却激动地追上一步,一把就拽住了他:“不会错的,你手上的黑痕是魔气侵体啊!你没发现吗?是、是在我们这里染上的?!你才来了多久……” “我说你搞错了!”客栈掌柜的手抓得极紧,他挣了一下居然没挣开。 对方甚至得寸进尺地想要撩起他的袖子,兀自嘟哝着:“太快了,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怎么可能?” “放手!——”胧祯提高嗓音斥责着再次甩手,只见他左手袖口中嗖地窜出一抹黑影,店掌柜只觉手背一凉,然后便是伴随着血花喷溅的剧痛。 “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终于松开了手,惨叫着向后跌去。踉跄了几步后背撞上墙壁,抬起的手背上拉出鲜明的血线,鲜血随他的动作甩在地板和墙壁之间。 但他的目光黏着一般紧紧盯着胧祯——和那只攀在他前臂上的蛛形黑虫。 “魔物、是魔物!——” “不是……”胧祯的辩解完全被对方惊慌失措的叫声所掩盖,莫劫还不嫌麻烦地在他手上仰起前足作威胁状,引来店掌柜更凄惨的叫声。 “有心魔才会被魔气入侵、有心魔才会……但是这个速度,难道你、你是魔吗?你就是魔?!你要来杀我、毁了我们家……毁了我们整个村?!——” 他歇斯底里地叫嚷着,丝毫听不进胧祯的解释。 “你在说什么啊?我手上的就是纹身罢了!莫劫只是……” “骗子!魔都会骗人!所以说我也要死了是吗?……魔、魔啊!——”掌柜贴着墙壁移动步子,然后猛地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一路跑了出去。 走廊里只剩下他临走的惨叫声还在回荡,胧祯从头到尾都没能解释清楚,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没人的房门,听着那人一边惨叫一边跑出了客栈。 然后房间里再度只剩下了雨声。 “到底搞什么鬼……这个偏僻的鬼地方哪冒出来这种满口魔不魔的家伙。”胧祯悻悻地撸着袖子,然后看向自己衣袖上攀着的家伙:“莫劫,你太大惊小怪了。” 黑虫两条稍短的前足相互摩擦着,露出只有他和胧祯才明白的不以为然。 胧祯当然也知道莫劫的行动有一大部分是因为自己的反应过度——掌柜抓住自己手的一瞬间所产生的警惕、反感和别的负面情绪。 “啧,真麻烦。他该是去叫人了吧?我可不想深更半夜冒雨赶路啊……”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檐下不断滴落的水珠在房内灯火下反射着光芒,如同闪光的珠帘。 叹了口气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处理方法,他只能重新拿起了刚脱下的衣物。 于是等“逛”够了的白衣剑灵(不得不)重新回到客栈房间里之时,所看到的就是他那又穿回湿衣服的持剑人……和两个面容阴沉的本地男人。 “这又是谁?”房间里那个陌生的老者率先看向过分英俊的白衣人,带着惊讶和不善挑眉。 “就是他、他!那个魔的同伙!他一定也是魔妖之属!你看他没有打伞的从外头进来,却连根头发丝都没沾湿!”店掌柜的姿势有些畏缩,语气却充满了憎恶。 魔?白衣剑灵被指责得一脸茫然,只能带着询问看向房间里唯一还算认识的人。 坐在桌边的胧祯却一脸无辜地耸肩,莫劫堂而皇之地在他手边桌上踱步。 “你、你装什么!你手上有魔气,还指使妖虫伤人!”店掌柜龇牙咧嘴地举高受伤的那只手,伤口处缠了好几圈的布条看起来有些夸张。 “想不到你身上还有‘魔气’这东西,可真是深藏不露。”白衣剑灵嗤笑了一声,走到房间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窗边作观望状。 “我说了,那都是误会。”胧祯吸了口气一字一顿:“而且……如果我真是魔,你觉得我会让你在这里放肆?” “你、你、你……”也不知道是因为胧祯话里隐含的威严还是别的什么,店掌柜又变成了只会重复一个字的状态。 “够了,阿志。”沉默到现在的老者终于开口了:“不要再做那些‘魔’的臆想了。” “强伯?!”店掌柜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仿佛这个他搬来的救兵突然变成了他嘴里的魔。 “两位客人,抱歉了。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希望你们能多见谅。”老者却是对着胧祯一礼:“带使妖的客人……我们枯隐村已经很久没看见了。” 使妖……他说的是莫劫?胧祯有些摸不清他的底,只能不动声色地回应:“不,是我们唐突了。希望店掌柜的伤不是太严重。” “哼。”店掌柜缩在老者身后,发出不甘的鼻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阿志的伤没事,山村野人,皮实得很。”老者不卑不亢:“我只想请问,客人你来我们这个小村所为何事?” 明面上有礼,实质却是来探自己虚实的吗?这可不像一个“山村野人”的举止——一般的小山村又有什么好戒备的? 所以胧祯换上了故弄玄虚的语调:“我只是想看看,那条平坦宽敞的大道会通到什么地方。” “可惜我们枯隐村早就没了当年的风光,让客人你失望了吧?” “失望倒不见得,我对店掌柜刚才口中所说的‘魔气’倒是有点兴趣。” “客人。”老者提高嗓音打断了他话头:“我们枯隐村现下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村,村人连度日维生都日渐艰难……再没有什么值得你感兴趣的事物了。” “维生艰难?我看你们村里有好些造得很不错的宅院啊。” 白衣剑灵突然这么插了一句,房间里的气氛迅速冷下来。 老者语调阴沉:“我们也没什么值得客人游玩的地方。今日天色已晚,雨大天黑还请客人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另觅他所吧。” 这就赶人了? “可是强伯,他们、他们……”店掌柜的气焰被压,但还是万分不甘:“你不能让他们……” “阿志,时间已经不早了,锦娘和恕儿还在等你归家吧?”老者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但却没叫外人听见。 那店掌柜终于迟疑地点头。两人不等胧祯再有别的表示,转身便朝房门外走。 胧祯直到他们关门的时候才再开口:“老伯,你至少能告诉我那‘魔气’究竟是什么吧?如果真没有需要隐瞒的地方……” 老者关门的手顿了顿,之后才从已关上大半的门缝外传来低沉的嗓音。 “那是一种我们这里的风土病,客人的既然只是纹身,那就不必担心了。”房门终于关上,两人不同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房间里再度只剩下两个外乡人,胧祯坐在那里拽着湿漉漉的袖口,非常不爽地感觉到手套和衣料都被水气黏在了皮肤上。他的视线停留在闭合的门扉上没移开,过了好一会才转头看另一人。 “白猿,你刚说的什么‘很不错的宅院’?”他们之前在村口看到的分明都只是些破旧矮房,而那老者的态度改变也正是在白衣剑灵说了那句话之后。 这个称呼让白衣剑灵不爽地哼了声。 “村里有些房子看着低矮却挺讲究,用料也是顶好的。西面的山坡上也造着些看起来很不错的宅院,不过那些宅院都没灯火,我也……没走那么远。” 胧祯知道他的意思是“那些宅院的距离超出了剑灵离开本体的允许范围”。 “哦~~那听起来还真不像一个‘穷得要死的山村’里该有的东西。”胧祯挑眉想了会,忽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又想给自己找麻烦?” 胧祯嘴角扬起笑意:“给我找麻烦的是他们吧?不请自来的跑到我房间里,擅自说些关于‘魔气’的鬼话……莫名其妙被指为‘魔的同党’,白猿你都不生气吗?” 白衣剑灵以一声冷哼表示自己并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去理会那些庸人的想法。 “好吧,生气的是我……虽然只有一点。”更多的应该是好奇才对:“明明只是个看起来穷得要死的小村落,却修了那么条平坦大道,还有你说的大宅;看似偏僻地界的老人,却知道‘使妖’这东西;都已经到了冬季,还下那么大的雨……” “而且,你不觉得刚才直到你打断他,那老人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他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东西’而来这里一样吗?” 这个偏远山林沼泽间的小村落到底有些什么……或者说,“曾经”有些什么? “好奇心终会给你招来灾难的。”白衣剑灵突然很不愉快地想到,自己会在这里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因为胧祯的好奇心。 而门口站着的人却扩大了嘴角的弧度,晃了晃手中拿着的短剑:“你会保护我吧?白猿?” “嘁……” “而且……”他终于回过了头,脸上是再纯良不过的笑容:“我只是想下楼找人问问有没有地方可以洗澡,一身湿淋淋的衣服我可没法睡觉啊。” 空荡荡的客栈里再没有除了他们之外的客人,这两层构造的宽敞建筑物和外面小而破旧的偏僻山村一点都不搭调,处处都透着诡异。 走廊只有在拐角处才点着灯,每扇门扉后的客房都是毫无人气一片漆黑。也不知是哪里的窗户没关,夹杂雨气的风从走廊里穿过,吹得衣衫濡湿的人一身阴冷。 两人几乎把客栈走了一遍才终于找到活人。住店时候牵走了他们马匹的半大小子一身拘谨惊惶地站在后门长廊下,还时不时探头朝外看。 胧祯略一思索就发现他看的是自己那间客房窗户。 小山村长大的男孩没多大戒心,胧祯三言两语就让他放下了防备。听他说要洗澡,名唤恕儿的男孩把他们带到了长廊那头的矮房后门。 “你们就住这里?”男孩在灶台间忙来忙去烧着水,只有胧祯一人跟在他后头走进去。白衣剑灵不喜欢这个烟熏火燎的地方,就站在了门外头的廊下, 这间矮房并不大,看得出比客栈建得更早些。后厨通往室内的地方没有门扉而是挂着布帘,能看到有些距离的摇曳灯火和人影。 “恩,我和阿爹,还有锦姑姑。”恕儿从墙边的大瓮里舀水出来烧,忙得满脸是汗。 “怎么不住去客栈里,应该也能清理些地方出来吧?”反正也没客人不是吗? “阿爹说,阿奶当年讲过客栈是给客人住的。本来我们可以去住大房子,可是……”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恕儿也不继续,拿起竹筒呼呼对炉膛吹气,吹得面红耳赤。 胧祯了然地换了话题:“客栈掌柜的就是你爹吧?他很不喜欢我呢。”从他的位置能听到矮房外间传来说话声。虽然距离有些远,但还听得出那是掌柜和老者的声音。 “他在外头和强伯讲话,客人你……你不是魔吧?”恕儿突然回过头看他,小心翼翼地。 “当然不是,你爹对我有些误解,我也被吓到了呢。”胧祯故意说得夸张:“什么魔不魔的,听起来吓人……你们这儿真有魔?” “我没见过魔……”男孩欲言又止,“不过阿爹说‘那个’是魔气,他说就是你身上的。” “你爹看错了。”面对这么个半大小子胧祯倒是大方,伸手就把右手袖子挽了起来:“你看,就是这纹身。” “呃……啊……哦……”男孩眼珠子转来转去掩不住的好奇心。 站在门外的人闻言也不由自主看了过去——之前在客房里两人的对峙中,他完全被带进了胧祯的步调和情绪里,以至于压根没看清那引起掌柜恐慌的“纹身”。 如今在厨房的灯火下看得清晰,那是条半指宽的黑色纹路,两头粗细不一、两侧则描绘出一根根细细短纹,如同一条过长的黑色鸟羽贴在皮肤上,拖曳出利落又随意的弧度。 “真是纹身啊!” 看出男孩这才算完全放松下来,胧祯立刻接了下去:“嗯,那个叫‘魔气’的东西和我这纹身真的很像?” “其实也不是很像……”男孩用满是烟灰的手抓抓脑袋:“那个没这好看。” “你见过?” 男孩的动作顿了顿,声音有些闷闷的:“锦姑姑就是被那个……” “啊,刚才我好像听那位强伯提起。”胧祯听到的明明只有一个名字,却故意这么说来引人误解。 男孩果然松了口:“强伯告诉你啦?” “你那位锦姑姑……在屋里?” “就在外面那间屋……啊你别怕,爹说魔气不会从人身上传开的!”男孩误解了他的谨慎。 “那你锦姑姑怎么会被缠上的?” “……”男孩沉默了片刻:“爹说……有心魔的人才会被魔相中、被魔气缠上。” “就像我阿奶和阿娘。” 热水沸腾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交谈,男孩手忙脚乱地把热水灌到大桶里。烧一锅肯定是不够的,所以他还有得忙。 胧祯寻思了一下又开口:“你们这儿洗浴要用浴桶吧?在哪呢?” “那个在客栈底楼的仓库里放着,我待会给客人你搬上去!” “这怎么行,你太小了。让我的随从搬吧。”他朝门外的人看了一眼,有些恶作剧的笑。 “你……” “不能让这小弟搬吧,白猿?”胧祯按了按腰间法剑的位置。 “…………” 男孩一脸惊讶,显然不明白这个长得那么好看、穿得比他们村里最有钱人家老爷还华贵的公子,居然只是个“随从”?! “那、那怎么行!” “也不能让你爹来啊,他可讨厌我呢。就这样吧,你去给我随从指个路,带他去放浴桶的地方。他会搬上去的。” “这样啊……可这里还烧着水……” “没事,你们去吧。烧水而已我能看着。”胧祯顶着一张“好心善良”的脸这么说。 于是,自从修作人形以来就一席白衣玉树凌风的法剑之灵,生平第一次像个最粗野的苦力那样,去“搬”一个足够把他装进去的破木桶。 而当他好不容易干完这些、臭着脸回到廊下的门口时,正好看到鬼鬼祟祟掀开门帘走回灶间的胧祯,和灶上沸腾得蒸汽弥漫的烧水锅。 ·待续· 第10章 黑虫之卷·三 小山村的客栈里,想洗个澡也是件麻烦事。 高度过膝的浴桶被摆放在客房一角屏风后头,半大小子跑上跑下地在里头混上冷水热水,好一会才算搞定,临走还留下一壶刚烧开的热水。 又坐回窗口去了的白衣剑灵直到这时才开口。 “你看到了?” “啊?”故弄玄虚的音调。 “别装蒜了,你把那小鬼支开不就是为了去他姑姑房间里看那个什么‘魔气’?”那机会还是自己给他挣的。白衣剑灵板着张俊脸拂衣,手掌所过之处被旧浴桶染污的衣衫转眼便恢复洁白。 站在屏风后头脱衣的胧祯停下了解纽扣的手,过了一会才说话。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说那的确不是‘魔气’——压根就和魔没关系。” “那老头说的风土病?” “也不像……” 之前他悄悄潜入的房间位于矮房一角,紧闭的门扉里是沉闷潮湿的空气。也许因为躺在床上的“病人”还在沉睡的关系,房间里并没有掌灯。借着墙角暖炉的火光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简易的家具摆设——和墙边床上那个年长女性。 偷偷进去的他也不敢有太大动静,很小心地查看了那女子才发现可能是店掌柜嘴里“魔气”的东西。 女子的右手肘部和双腿膝盖以下的部位已经几乎全被某种黑色的东西覆盖,粗一看就像染上了黑墨。触碰之后又觉得表面湿粘滑腻,不知是不是房间里湿气太高的关系?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搓了搓还戴着手套的手指,好像那手感还留在这里。他脱下手套甩在靠墙的木架子上。 “怎么?”等了很久也没有进一步的答案,屏风那边的白衣剑灵催促了一句。 “啊……就是纳闷你怎么突然感兴趣了呢?”胧祯突然转移了话题:“难道因为那病人是个女子?果然就像传说的那样……白猿法剑对女子可真是温柔啊!” “你!——”白衣剑灵万分厌恶他这种别有用意的说法。 “玩笑就开到这里。”说话的人忽然朝屏风外走了步,拽着解开了口子的衣领看他:“你打算在这里看我洗浴吗?” 白衣剑灵楞了一下才发现白猿剑不知何时已被那人放到了一边,而持剑之术也早已卸了去——明明是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解除化形回本体里去的状态。 “……谁想看。”最后的一句话怎么听都带点窘迫,以至于脱下外衣搭在屏风上的胧祯笑了起来。 窗口椅子上白影一闪便再没了俊俏的男子身影,一层雾般气息朝白猿剑掠去,与其合为一体。 “哎……就这么讨厌和我相处么?还以为和前主有‘那种关系’的白猿剑灵会很喜欢和人亲近呢……”胧祯装模作样苦笑一声,手脚麻利地脱光了衣服跨进浴桶里。 微烫的热水让他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后尽量在水里坐低,连肩膀都沉到水面之下。上次在茂林留宿的时候太过匆忙也没有好好休整,算起来这还是他旅行中第一次真正的泡上澡。 没了衣袖的遮挡,右手手臂上那差点引起冲突的纹身一览无遗。而左手手臂上却是几条反射着灯光的银色,看上去就好像纵横捆着亮色细线,又像是一只肢体细长的金属蜘蛛攀附在手臂之上。 那抹银色在胧祯的视线中逐渐变深、变黑,而后蛛形节肢一条条立起——莫劫攀着他的手臂爬到木桶边沿,足尖在桶沿试探轻戳。 “你可别把桶弄漏了。”胧祯好笑地对他说了句,弹着湿润的手指用热水溅他。 虫足灵敏地跳开,一会又踱回来把两条前足搭在他的指尖上。黑色的类虫外形沾上水气之后在灯火下隐有流光,那色泽和胧祯手臂上的羽状纹身一模一样。 也真的挺像那个昏暗房间里沉睡女子手臂上的黑斑。 “果然还是太紧张了……我和你都是。”胧祯让他爬到自己的手背上:“被区区一个山村店掌柜近身就那么紧张,你我果然还是缺乏经验啊。记得出来前千秋说的话么?外面不是绯辛,如果随意伤人把事闹大的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手背上隐隐刺痛,却是莫劫在用前足戳他,胧祯笑出来:“好了我不说了。” 莫劫离开他的手背跨回浴桶边沿,又顺着木头一路爬到他头上。黑色长足抓起他垂落在身后的发丝一缕缕挽起来,然后就趴在他后脑勺上不动了——看起来不过就是个形状怪异的发饰。 胧祯安静了下来,默默地泡在浴桶里汲取热水的温度。 听觉中只剩下了水声,一墙之隔的外界下着雨,近处则是发尾滴落水珠敲击着水面,一声又一声。水、白猿法剑……能得到他是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吧?但光是运气还不够——要是自己不更振作一些的话…… 他的旅程还很长啊。 思维在朦胧中扩散开来,脑中无数来不及抓住的念头一一闪过,一些人的脸、一些场景,一些最近才见到的人事。 一种泛着水光的黑色。 黑色液体顺着刀刃滑落,爬出丑陋的纹路。液体越来越多,然后掺入了别的颜色——红。红色和黑色抱在一起悬于刀尖,那只是小小的一滴水珠。 然后滴落下去——“啪”。 污浊的颜色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如同丑陋扭曲的绘画,又像是寄生人体的黑色植物。蚕食着健康的肉体、生出一片又一片黑色枝杈。 “疼……好疼啊……”手、脚…… 什么人在喘息、哭泣着。 更多血红与污黑滴落在地上,滴水声渐渐连成了一片——好像小规模的雨。 “啪——啪嗒。” 近在咫尺的声响终于穿透雨声的包围传达到耳中,胧祯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差点把头低到了水里。 居然真睡着了?等等……这是睡了多久啊,浴桶里的水几乎已经不热了。 他在浴桶里坐起来,水流波动的时候还能带来一丝温暖。脑中鲜明地留着醒来时听到的声响,那应该不是梦中的一部分。他朝周围看了看,然后发现了已经不在原本位置的东西。 他的手套从木架掉到了地上。 “原来是这个声音。”胧祯嘟哝着站起身,初冬的夜风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糟糕,之前的热水都白泡了。” 狼狈地跨出浴桶,抓过事先搭在屏风上的布巾就往身上一裹。他用力地摩擦着手臂制造点热度——真该事先就把换洗的衣物准备好,就算不管衣服也该把鞋拿过来。 原先穿着的短靴已经又湿又脏,老旧的木地板上留下了许多湿漉漉的泥脚印。赤脚踩在地上的感觉特别不舒服,也不知道脚底下藏着多少污垢,就好像他手套边上的那团黑色污水…… 等等,黑色污水?! 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胧祯裹着布巾慢慢转过身去。 掉在地上的手套吸饱了水气,呈现出一种暗淡灰色。两掌之外却是一团无以名状的黑色液体在灯火中反着水光——它刚才分明不在这个位置上! 黑色液体在他的凝视中慢慢动了,它好像一团过度浓稠的粘液般微微鼓起,然后朝着胧祯所在的方向倾斜…… “让开!——” 有人贴着他左耳大喊了一声,胧祯还来不及反应就左肩一倾,被人拉了一把般朝一侧摔出去。 “什么?”他在慌乱中绕过屏风并一把扶住它以免倒下来,散乱下来的头发妨碍了他的视线,却无碍他听到重重的“啪——”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人将装满水的口袋甩在屏风那边。 原本趴在他头发上的莫劫早在他绕过屏风之时就高高跃起,盘踞在屏风顶端的姿态像是在戒备着对面的什么。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4节 然后胧祯听到了湿润的声响,有什么沿着木屏风滑了下来,然后擦着屏风边缘一点点蠕动过来。 那团黑色液体,或者说“粘液”。 粘液?刚才攻击他的是一团会动的粘液?! 两掌大小的粘液团落到了地板上,然后贴着地面宛若生物般朝他蠕动过来。 “莫劫!” 几乎是在他叫的同时,莫劫从屏风上跳了下来。两条并拢的虫足像是一柄细长的刀,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朝那团粘液攻了过去。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是个荒谬的主意——简直是想用刀去斩断水流! 粘液团……或者说“粘液怪”毫不理会莫劫的动作,像普通液体一般“流”过攻击的刀刃,一意只朝着胧祯爬去。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色泽浑浊的粘液怪爬得很慢,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威胁,更完全感觉不到异样气息。胧祯四下张望着寻思找个容器把它捉起来。 他的位置靠近床榻,而行李都收在了柜子里……桌上的水杯不知道能装得下吗?要是刚才那男孩没把饭碗收拾下去就方便了。 思来想去的当儿,粘液怪已经爬到了他面前。它这次没再鼓着蹦起来,而是像蛇一样把身躯的前端抬起——然后猛地扩张成了一张又薄又大的水膜! 胧祯当然注意着它的动向,所以当这张诡异水膜晃悠着朝他脚尖卷过去的时候,他当机立断朝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踩到了身上裹着的布巾一头。 “啊……”一下子失去平衡,他朝着床边的位置跌倒在地。“该死……” 倒下的姿势让他避开了粘液怪那诡异一击,水膜擦着他脚背卷了个空,重新在地板上聚成一团鼓鼓的粘液。胧祯和身下的布巾纠缠了一会才将它甩开,手臂撑着床沿站起来——然后他才感觉到了疼痛。 被粘液怪擦过的脚背一片血肉模糊,竟是连皮带肉被撕去一小片! 胧祯立刻明白自己轻敌了,即使粘液怪的动作再慢也是“不能碰”的对手! 然而粘液怪没有立刻追过来,它在有规律地收缩着躯体,体积一点点变大——胧祯有点恶心地意识到它是在“消化”自己的血肉。 现在能清楚看到那是一团半透明的浑浊粘液,里头裹着无数细小的黑色物体。 看起来格外浑浊和恶心的粘液又开始了蠕动,它原地扭动着拉长躯体,然后再次朝胧祯爬过来。 莫劫在粘液怪周围来回走动,徒劳的斩击和戳刺让他看起来十分烦躁。即使是带着术力的攻击,也被粘液怪可以随意分合的躯体轻松避开。 刀刃无法与“水”抗衡的话……他看向室内唯一的光源,脚下一顿便忍着疼痛朝桌子扑过去。抓起桌上灯盏的动作大得几乎将灯油泼出来,他一手护着灯火以免被吹灭,一边转身朝向那快速蠕动过来的粘液怪。 敌人的速度也随着体积明显增长,它在地板上拐弯,就像泼洒出污浊的水迹将地板染黑,反着光就朝唯一活人蔓延过去。一部分的粘液边爬边再次鼓了起来,抖动着朝向胧祯…… “南方之火,纵扬破魔,赐吾……啊!”粘液怪似乎也明白这术法的厉害,它匆忙中只来得及将躯体的一部分重重弹射出来。 这次没有了屏风的遮挡,在一边戒备的莫劫立刻窜了起来,他的动作快作一片虚影,最后用力一跃、在空中抱起所有虫足——用身体去撞开那团粘液弹。 粘液弹在他极近的距离溅散开来,胧祯松手丢下了灯台,左手一挥将小部分直扑面门的粘液挡开!莫劫带着粘液弹中的大部分落在桌上,立马就翻身跳起来的动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胧祯皱紧了眉头,左手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他只觉溅到粘液的部分皮肤微微刺痒,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肤表层骚刮,无法刺进去。 原来是这样? 脑中灵光一闪也不及细想,地上的粘液怪本体快速接近过来。他右手抓着半倾的灯台,左手沾上一手灯油。 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方才被打断的灵术重新祭起:“南方之火,纵扬破魔,赐吾灵威,灭其妖邪!——去!” 指尖沾火、术力通达,原先将灭未灭的灯火猛地窜了起来,瞬间就吞没了胧祯的左手。手背上沾着粘液的地方一圈透亮,掌火之手捏着指诀迎上粘液怪,只见一道火线顺着手指烧上虚空,拽出光亮的弧度命中了已近在咫尺的对手。 液体蒸腾的滋滋声一时不绝于耳,隐隐还有耳鸣般的尖锐吱吱声。浑浊粘液在高热火焰中鼓出一个个细小气泡、沸腾,之前那些模糊的黑色部分都成了透亮泛白的红色,在粘液之中左冲右突之后猛地炸裂开来! 滚烫的粘液四溅,落在地板、墙壁和家具上就发出滋滋声留下一个白印。更有无数细小光点随着气流在空中散开,像纷纷扬扬的火星。 桌上的莫劫跳下地以足尖淬火,回到桌上逐一将那些被自己撞散的细小粘液团踩成发亮的火星。然后他一跃而起攀上那个还在发愣的人肩膀。、 胧祯又听到了那个仿佛凑在耳边的声音。 “你的手!” 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踢开椅子朝浴桶冲过去,将还在燃烧的左手浸到水里。 手上的火终于灭了,整个手掌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灰色,却未见血肉之伤。 “疼么?” “呵……”没有回答,胧祯回到床边捡起布巾把手裹进去。房间里飞扬的小火星大部分已经熄灭了,沾到桌布、床帐和窗纸的地方却洇成一道细红火圈,一副正要复燃的样子。 烧了客栈就是大麻烦了吧? 他飞快地拿好换洗衣物再走回去,顾不上穿衣却先给微微发抖的左手戴上手套。右手一把抓起了静静放在一边的白猿剑。 “白猿。” 房间里白影晃动,白衣剑灵迟了一会才完全现形——带着一脸的不耐烦。 “才这么点时间就又要召我出来,你还真是……”话说到一半就梗在喉咙里,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房间里不同寻常的火灵之力,更别提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凌乱。 “发生了什么?” “抱歉要再麻烦你一下。”胧祯慢吞吞地穿衣,嘴角隐着苦笑:“帮我灭个火。” 桌上的小火苗冒出了青烟、床帐上的火星跳了两下,眼看就要烧起来了。 ·待续· 第11章 黑虫之卷·四 倾盆大雨下了一夜,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客栈里的被褥隐隐带着潮气,胧祯一晚上都没睡好,早早就起来穿戴整齐。结果他才起来没多久,那个显然也没睡好的店掌柜就敲开了他的房门。 男人进门的时候看起来比昨晚冷静了不少,但还是在看清房间里的情况后瞬间瞪眼。 墙角的屏风倾斜在一边,刀痕一般的印子散布在屏风和地板各处,地板上有不明水迹和许多白色灼印。最严重的是桌椅和床帐的一部分,焦黑混着湿痕滴落在地板上,就像有谁曾在这里纵火。 店掌柜瞪着那个“谁”,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就算强伯说你们‘灵使’还是‘妖使’的有多了不起……这也实在太过分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拳,却也忌惮着不敢再冒冒然冲上去。“另一个人呢?你们两个给我快点离开这里!——” 相对他的气急败坏,坐在床边的胧祯却是慢吞吞的:“在那之前……你不觉得应该介绍下你们昨晚口中的‘风土病’?” “什么?” “毕竟,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活蹦乱跳袭击人的‘风土病’。”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男人又惊又怒:“风土病?那魔气……魔气怎么可能活蹦乱跳!” “是么?我只知道昨晚袭击我的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魔气’。”胧祯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那种‘黑色的东西’确实是活物。” 一句话让男人大骇,连连朝后退了好几步。他扶着门框好容易才站稳脚步:“你是说……那东西会跑出来袭击人了?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它都只是缠着那些有心魔的人……从没看到过在外面移动过!而且你说它不是魔气……” “哦……不会移动么?那你所说的和我看到的应该不是一个东西吧。”状似轻松地耸肩,胧祯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 “不,你说的对,‘黑色的东西’……你之前应该没见过才对吧?那的确是‘黑色的东西’没错!”男人说着颠三倒四的话,然后忽然停顿了数秒,语气一转:“你……不,是‘灵使’吧?灵使大人!请你去看看我妹妹,强伯说过,你们很厉害的对吧?!” 装了半天终于达成目标,胧祯却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可不是灵使啊。 然后,胧祯事隔一晚再次造访了那个低矮阴暗的房间。 摆设基本上和他上次来时没什么两样,唯一的窗户关得很紧。铜暖炉上坐着一壶水,噗噗冒出的蒸气弥漫在房间里,营造出比外界更甚的潮湿环境。 不知是否因为房间里的环境,店掌柜手持灯台,满头大汗地走在胧祯前头为“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介绍:“住在这里的是家姐锦娘,她被那魔气缠住还不到半年。一开始只是一只脚,现在已经变成了双腿和一只手。我们只能求村里的大夫开药让她一直睡着。” 胧祯也不急着走过去查看病人,反而一脸若有所思地站在刚进门的地方:“……她应该不是第一个病人吧?” “……”压根不知道昨晚自己的儿子已经泄露太多“秘密”,店掌柜满是汗水的脸上带了点钦佩。 “对、对,上一个是我老婆,魔气将她……害死之后,就缠上了锦娘——再往前是我娘。” “这么说来,这东西连着害了你家的女眷……” “不。”男人摇着头否定:“不能算是连着,我娘被这魔气害死……是十年前的事。” 胧祯惊讶地挑眉,他原先的一些猜测被推翻了。“不是连续被缠上?” “我娘……是第一个。她死后很长时间村里都没事,直到有一年给她修坟的时候……恶灾又来了……又来了,一定就是那个时候,我老婆她看到了……她太害怕才被心魔侵体,才被魔气缠上……” “等等,你说的恶灾是?”胧祯打断了他着魔一般的喃喃自语。 “对啊!黑气与水混在一起冲上天空……灵使大人,你连神魔之罪的恶灾都不知道吗?”男人瞪着眼经看他。“你真的能祛除这魔气吗?” 恶灾他当然知道,不过他既不是灵使,也没说过要帮他祛除魔气吧? 胧祯已经失却了与他继续谈下去的意愿,所以他朝床榻走过去:“好吧,接下来我要做一些检查……”他看看呆站在那里的男人,又补上一句:“一个人。” “但是。”店掌柜立刻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相信任何常人都不会放心地让重病的女眷和陌生男人独处一室吧? 只不过他的为难立刻就被胧祯“你不愿意就算了”的说辞打败,他放下手里的灯盏,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朝门外走。 胧祯在他出门前又想到什么:“对了——这房间里为何要这么潮湿?这样对病人不好吧?” “这季候天已经很冷了,我不能再让已经够虚弱了的锦娘着凉。但要是房间里太暖和,魔气侵体的地方就会疼,疼得她从昏睡当中醒过来——还好我以前就发现潮湿的房间能让她好受些……” “哦……”胧祯若有所思。 “还有……别的什么要问吗?”男人犹豫地站在门口。 “啊,没了。” 男人终于走出房间带上门,胧祯松了口气拿起灯盏走到床榻边。 灯光下双目紧闭的女子看起来已入中年,脸孔上刻画着痛苦的纹路。她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着,若非胸口还有起伏简直就像具尸体。露在被褥外头的手脚上还是反着水光、被黑色吞没。 胧祯将火光朝她靠了靠,再摸了下身上的暗袋。 “白猿。” 白衣剑灵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里,他是第一次进到这个房间、见到这个女子。房间里的空气让他不由得吸了吸鼻子,然后皱起形状俊挺的眉。 “房间里有血腥味。” “啊。”胧祯一点都不意外。如果女子身上的黑色就是昨晚袭击他的粘液怪……他可还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吃人肉的家伙。“帮我拿一下灯,这里太暗了。” 不知是否处于对女子的同情,白衣剑灵一言不发地接过灯盏。 胧祯从暗袋里取出一个形状怪异的单片眼镜戴上,镜片数量和厚度都超出了常理。胧祯看起来就像是在右眼上扣了个怪模怪样的小酒盅。 他借着白衣剑灵手中的灯光,蹲在床边凑近女子墨黑色的手腕细细端详。 逼冗的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暖炉上热水沸腾的声响。 “……昨天那黑色东西,就是你偷偷来这里时候惹上的吧?”白衣剑灵终于受不了寂静而开口。 “啊,应该是沾在我手套上了。不过沾上的时候并没有没有后来那么多。”胧祯头也不抬地回答,他左手持着两根细针在女子手臂上轻戳拨弄,仔细看却是莫劫爬在他的手背上。 感觉有些怪异。 “哪,白猿。”胧祯又起了头:“你知不知道‘神魔之罪与恶灾’?” 闲聊一样的话让剑灵有些意外:“神魔之罪是那些道师喜欢说的吧?恶灾……是指凤凰二纪前天地毁灭的警世传说?” “那可不是什么‘传说’。凤凰纪中,曾经的巫王头脑发热,带着巫族跑去异界惹了个大麻烦。然后他们信奉的异界之神就把他们丢了回来,还差点顺手毁了整个天界。在我看过的文献里,关于恶灾有一段话是这么记载的。” 他暂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微微侧着头回忆。 『留在天界的子民中,没人知道在那未知的异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前往异界的人们再也没能将故事传扬,后世之人所能得知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中的只字片语,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不同、战争与流血。』 『异界之神的力量化作实体般的黑光,它卷起湖中之水直冲云霄,然后在高空中扩散为狂暴的风团,包裹住整个天界。』 “……这种无聊的东西你记得倒是清楚。” “呵……”胧祯笑了笑又低头去看那女子的手,口中却不停:“你不奇怪么?那个客栈掌柜可是口口声声说他们这里也发生了恶灾呢。那个无聊的异界神居然会事隔万年、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作恶?” “他看错了——或者是把别的什么当成了‘恶灾’。” “没错……啊,就是这个,莫劫!”听到后来才发现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白衣剑灵低头一看,只见那蛛形怪虫的两条前足飞快地扎进女子漆黑皮肤里。 “?!——” 动作太快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莫劫的两条虫足已然收回。 尖锐细长的足尖紧紧夹着一片指甲大小、不断扭动的黑色! “这是?” “果然没错。”胧祯抬着左手站起身,摘下了眼镜:“那层水光和昨晚的粘液都只是保护膜,真正作恶的是躲在里面的这种黑色东西。” 他们的耳中依稀能听到一种频率极高的尖锐吱吱声,莫劫足尖的黑色物体不断挣扎扭动着,滑腻的粘液使它几乎要逃脱出来。 “得找个东西装起来……”胧祯摸了摸暗袋才发现自己没带任何瓶瓶罐罐,忙在房间里扬目四顾。 “不用这么麻烦。”最初的惊讶之后,白衣剑灵很快冷静下来。他伸手到莫劫面前,对着那片黑色物体做了个隔空抓握的动作。 最后的吱吱声骤然中断,那东西瞬间一动不动了。 “啊……”胧祯停下找容器的动作,小心地从莫劫那里接过那黑色——干瘪扁平,几乎像是一片树皮。 法剑之灵竟是将它体内外的水分在一瞬间抽了个干净! “真便利的术法。”胧祯赞叹道。 有意炫耀的白衣剑灵听他就这么一句,瞬间有种出力却无着落的感觉:“这只是个小把戏罢了,更高等或者体型更大的生灵就有自身气场屏障,没那么简单做成干尸。” “原来如此。”胧祯将手中的“枯树皮”凑近灯火,翻来翻去地查看:“……是虫子?” 在知道了它的真面目后,女子身上的状况变得异常可怖。 无数扁平扭动的黑虫潜藏在粘液保护之中,它们啃食着人体、再伪装成正常的人体一部分……等等,他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个!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白衣剑灵的手忽然一颤——房间里的血腥味比刚才更浓了。 然后他们听到了呻吟。 那是如同被魇在噩梦中一般的声音,床上的女子在昏睡中也扭曲了面容,在床上无力地颤抖。细微的吱吱声再一次响起。 “是那些虫子,它们知道你做了什么!”胧祯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锦娘裸露的手臂缓缓动了起来,一开始还以为是昏睡也无法压抑的疼痛,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这样——黑色的皮肤上形成细微波纹般起伏,和正常肤色相交的地方,黑斑如神经网般伸展着枝杈,一点点延伸、扩张、向上爬升,吞噬起正常的皮肉。 “它们在吃人?” “腿上的居然也开始蔓延了,啧,这些东西还能彼此感知。”胧祯飞快地收起了手上的东西:“白猿,能用刚才的方法解决它们么?” “数量太多,而且无法区分哪些部分是虫、哪些部分是她的手脚吧?” “要不干脆……”斩断手脚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白衣剑灵看出了他的想法,脸色一沉:“胡闹,你是医师么?随便砍人手脚,这身体虚弱的妇人还能活?” “啧,不砍的话剩下的部分也活不了。”黑色蔓延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它们的活动需要水吧?”白衣剑灵转瞬便有了主意。他这次没有空手上。扬手便扯下几根头发,飞速缠绕在自己手指、再松开。浅色的发丝隐隐泛出了白光,他放下灯盏,快速地将一根头发绑在女子的手臂上。 细小的耳鸣持续了好一会,黑虫停止了扩张,在距离发丝不到一寸的位置微微涌动。 “还有腿。”他递了一根头发给身边的胧祯,让他别光看着:“这个祛水之术持续不了多久,但至少可以保证一日内术法加持范围的‘干燥’。” 这样一来,需要潮湿环境的虫子自然无法增长,无法跨过那道干燥的界限去吞噬血肉。 “脑子转得挺快……但这样一来你就得天天来给她加持新的术法了。”胧祯很快结束了手上的事,抬起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 白衣剑灵冷哼了一声:“或许你可以靠这术法加持的一天瞒过去,一走了之的话这里的村民也没法追你。” “用这么烂的激将法,你还真是看扁了我啊。”胧祯扯了下嘴角干笑一声,然后拍了拍衣角站直身子:“不过很遗憾,我至少知道这虫子是什么了。” ·待续· 第12章 黑虫之卷·五 一回到房间里,胧祯就直奔放行李的角落,翻出个卷轴查看起来。 跟着回来的白衣剑灵完全被晾在了一边,于是他打量起这个奇怪的人。不是灵使也非道师的年轻人最多只会一些基础术法,带着那只名叫“莫劫”的怪东西出来旅行——这是他目前知道的情况。 他不知道的部分则成了一层名为“谜”的外衣,让这个自称来自紫菱洲的天人显得比他这剑灵更神秘。还有他对待自己的态度。 不像那些急功近利的修行者,知道他的存在后就立刻追问着水灵之术的修行法;也没有企图用“白猿法剑”干出什么大事业。胧祯利用持剑者的威能迫使自己维持人形伴他旅行,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要求。偶尔的几个命令也是些让他举手拈来的小事。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似乎还说过比起“剑灵”的身份,更在乎“自己本身”这种话吧? 随着昨晚某些记忆的复苏,同一时段的其他接触也鲜明地映在脑海里。那只手勾上自己的触感、发梢滴落的水珠、色泽温润的皮肤……还有在灯火下轻启的唇。 “啊!找到了!”叫声打断了白衣剑灵的思考,胧祯捧着打开的卷轴走过来。 “你找到什么?”他轻咳了一声调整思绪,目光投向那个被放在桌上的卷轴。 那是一种怪异的灰色材质,比纸张更柔软、比布料更坚韧。若不是那明显的织物纹理,倒挺像某种动物的皮。 “关于‘那东西’的史料——我果然有带出来。”胧祯指着展开的部分叫他看,这才让他放下对卷轴材质本身的困惑。 “这叫……‘似鳞’?”卷轴上的黑色字体和现在天界的通用文字有着微妙不同,但基本字型和结构还是一样的:“这是古崇国文字?” “你倒是知道。”胧祯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恩,这是古崇国一个道师留下的手记。他周游列国到处旅行,其中曾提到了这种叫‘似鳞’的生物……名字应该是他随便起的,别的的记录里没看到过这个……你看这段。” 『木下有兽如犬,披黑鳞而钝不知疼痛。杀之,其鳞尽落,兽身只见血肉残伤无数,皮毛皆无。黑鳞各自遁入草木败叶之间不知所踪,余尽力捕得一只……』 后面还有不少内容,但胧祯直接跳到了边上寥寥数笔画成的图样——那是一只六条腿都生在脑袋根部的怪虫,后面拖着的扁平菱形也不知道到底算身体还是翅膀。绘者用细细的笔触着重画出了它脑袋上的口器——还有里面一圈细小锋利的牙齿。 “总之我把相关记录都看了一下,这种群居的虫子会爬上野兽的身体、吃掉它们的皮毛,然后如同寄生虫一般用口器攀附在宿主的伤口上、吸食宿主的血液。因为它们会对宿主注射一种神经毒素,所以宿主会变得迟钝、失去痛觉。那样子就好像野兽生了一身黑色鳞甲。” 直到这时,野兽本身还是活着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为那些寄生虫提供鲜活养分。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寄生虫不断繁殖出新的后代,宿主的血液已经无法满足它们。于是寄生虫开始逐渐吃掉宿主的肉体,最终导致宿主的死亡——大部分的寄生虫会饿死,小部分足够强大的才能活下来,潜藏在林地草木之间寻找新的宿主。 白衣剑灵看着卷轴上的图样,想象一只动物满身爬满了虫子以至于会被错看成披着鳞甲的样子,深深觉得恶心:“但是这上面没说到任何关于‘水’或者‘潮湿’的事吧?楼下那女子身上的虫子也没有让她失去痛觉。” 直到他们离开那房间,锦娘依旧因为手脚的疼痛而在睡梦中呻吟着。 胧祯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这可是凤凰纪的史料,以万为单位的年岁足够让这些虫子发生变化吧?”他将那片干瘪虫尸放在了卷轴之上,仰面朝天的角度能清楚看到虫尸上蜷缩的细足——若张嘴露出尖牙的话就和图样一模一样了。 “那资料里没有的‘变化’部分,你准备怎么去解决?”绕了半天,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即使这的确是“似鳞”,卷轴上也没提到任何弱点或者解决之道。 胧祯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开口:“史料里提到的似鳞只是一种群居的虫子,但我们今天遇到的这些……”他斟酌了一下说法:“我总觉得它们是一个‘整体’。” “整体?” “首先是那些粘液的来源——史料里根本没提到有这个。我们假设虫子们在粘液保护下才能存活,它们的行动必须非常统一才能在粘液里行动,就像昨晚袭击我时候的那样。还有我们杀死其中一只的时候,锦娘身上那些完全没与它有接触的虫子却开始了行动。” 就好像有一个统一的“意志”在命令着这些似鳞,迫使它们尽快获得足够的血肉。 胧祯皱着眉头思考,拼图中似乎缺了一块非常重要的部分,以至于他明明非常接近真相了却还是看不分明。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安静,直到房门再一次被狠狠推开。门板撞上了墙壁,冲进房间来的客栈掌柜几乎声嘶力竭:“你……你们!你们对锦娘做了什么?!——你们都做了什么?!——” 房中二人对看了一眼,立刻丢下手头的东西往楼下跑——掌柜的肢体语言清楚表达出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低矮潮湿的房间里,一切都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一个样。不是很亮的灯火映在女子湿漉漉的皮肤上形成亮色水光,两人看了一会才发现她身上的异变。 从手脚上捆着的发丝往上,血管在苍白皮肤下逐渐变成不祥的黑色。这种色彩顺着脉络向全身蔓延——看起来简直是那黑斑完全和人融为了一体、连血液都染成黑色。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这种情况……这种情况我之前从没看到过!” “水气……水气!”白衣剑灵很快就明白过来:“它们在体表找不到需要的潮湿水气,所以就潜入了血管里。” 血液也是“水”,也许和那些它们自身所带粘液并不相同,以至于阻碍了它们生长蔓延的速度,但无数细小的黑虫还是一点点随着血管侵入。 从店掌柜之前的说辞来看,这些似鳞生长速度并不快,数月来也只侵占了单手双足。为何只要受到丝毫威胁就会疯狂地加速侵蚀呢?他们之前杀死一只虫体的时候、现在阻止它们往上侵蚀的时候、还有提高房间温度时候的疼痛,想必也是它们生存环境受到影响时候的警告吧? 明明应该只是一些低等的虫子,却像是被谁控制着一样产生了激烈的报复行为……这分明已近似怪异妖物的行为! “我早说过不能相信这些人。”门外突然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强伯一如既往板着脸,身后是恕儿惊恐地抓着他的衣摆。“他们这些外来的‘有能者’为了一己私欲就任意妄为,我们这些年来吃的苦还不够吗?你为何还要相信他们?” “唔……啊啊啊啊啊啊…………”客栈掌柜跪了下去,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颅发出沉闷哀嚎:“是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让你们看到锦娘,如今也不会这样……被心魔控制的是我……是我吧?啊啊啊啊啊啊啊!——” 强伯走进屋里,他把手放在了店掌柜的头顶,对屋内的另两人怒目而视:“所以我们当年才把那些‘有能者’赶了出去,不让他们再接近这里。但还是没用,也许这些都是他们早就谋划好的。阿志……想想十年前死去的那些人吧。就算你那时年少不懂事……也想想你爹、你苦命的娘。” “十年前死去的……不只有店掌柜的娘?”老人的话胧祯不能完全听明白,却隐隐觉得话里藏着什么很重要的线索。 “事到如今还要装作毫不知情吗?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有能者’,我们枯隐村会落到如此田地,难道不是你们害的?如果不是你们和那该死的矿……” “矿?”白衣剑灵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又扯到了什么矿。 胧祯却因为这个名词而瞬间打了个寒战——矿?还有这个小山村的名字……枯隐。 “你们这里曾经有挖掘枯物的矿?!——”这么重要的关键为什么一开始没人告诉他?! “哼。”老者一声冷哼,显然还觉得他在装模作样。 胧祯放弃了继续问他,转而蹲下身凑近那个兀自抱着脑袋的客栈掌柜,扳着他的肩膀强迫他抬头看自己。“听着,这很重要,你必须告诉我——十年前死去的那些人和你娘,是不是都因为这种黑斑?” “只有我娘,只有她才是。其他人都留在了矿里,没人出来……没人……”客栈掌柜一脸精神恍惚的样子,身体微微摇晃。 那是矿出了问题?那么…… “十年后,你妻子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恶灾,是恶灾……当年只有我娘看到了矿上的黑色水柱,她死了;今年春天给她重新造坟的时候,我妻子又看到了黑气从我娘坟中冲出!她们都看到了恶灾……然后雨就再也没停过,这是魔……是魔气啊啊啊啊!——” “水柱?矿里?!你们疯了么?枯物矿里怎么可以有水?!——”胧祯因为震惊而提高了嗓门,他抬头直直地瞪着那个老者。 无法形容的压迫感从这个年轻人的眼中透出,强伯感到自己头上冒出了冷汗。他不自觉地开口申辩:“那都是有能者的诡计,矿很好、没出错,我们一直很小心。那年只是下了早春的雨……” “…………” 胧祯无言地放开了客栈掌柜。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到浮灰的外衣下摆,平稳缓慢的动作里隐藏着恍然大悟的激动和怒意。 早雨……任何一个采矿人都不会在那种季节还任矿井大开——对了,他们把“有能者”给赶走了。难怪这个偏僻的小村里却修了平坦大道,还有那些与小村万分违和的建筑、宽敞的客栈,还有山中的无人大宅…… “白猿,我们走。”他转身朝外走。 “站住!你们惹了事、害了锦娘,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强伯大声呵斥他们,只不过语音有些发抖。 胧祯却是头都不回地冷笑了一声:“若我找到那矿井后能有对策,她就不会有事;若到时我也无法可想……”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残酷的意味:“你们这些贪婪的愚民一个都逃不掉。” 走出矮房,两人经过那条那通往客栈的长廊。白衣剑灵一把拽住急急走在前方的人胳膊。 “你知道了什么?” 外界的空气一样潮湿,比锦娘屋里更冷,却没有浑浊的窒息感。胧祯深深吸了口气才抬起头看他。 “你知道‘枯物’是什么吗?” “刚才你们说的那个矿里产的东西?” “有的地方也把它称为‘枯宝’,那是只有玄辰洲沼泽中才有的矿藏。传说在凤凰纪的恶灾后,异界神的威能将这片曾经富饶的土地化为了沼泽,无数生灵在这里死亡,被深深埋在了泥土与深潭之中。” 数万年,部分深埋地下的生物在各种复杂的环境、压力与灵气锤炼之下,化为了能被各种术者利用的贵重矿材——它们有着极高的价值,被人极为小心地发掘出来。 因为它们非常危险。 “危险?”白衣剑灵不明白矿物能有什么威胁。 “你想想,当年被埋在沼泽里的可不止普通‘动物’。天人和灵族姑且不论,那些精气充沛的怪异妖物在土地下蕴藏、在异界神残留的力量下催化,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所以在很久之前,擅于发掘这些矿藏的业者就费尽心思,寻找尽可能稳妥和安全的挖掘方式。它繁琐而困难,有着无数的禁忌,而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枯物矿只能在无雨的秋季中旬到冬季中旬这段时间发掘。 辛苦挖出的矿井每到冬末就必须被封填严实,下方那些尚未发掘完全的东西决不能碰触到水——尤其是春季那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的水。 雨水会激活某些在沼泽炼狱中挣扎的东西,给予它们“异变”所需的能量。 “发掘枯物的工作在这个偏僻村落人眼中看来也许很简单,所以他们赶走那些在‘他们的村子里’挖掘、抢走‘属于他们的财富’的业者,想要独占这笔财富。然后……” 他们的报应跟着春雨来了。 “你这是要去那个矿井?”白衣剑灵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知道了根源之后也不能放着不管啊。况且……我也挺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发生了异变。”似鳞只是单纯又低等的虫子,根本不具备成精的资质,更何况在沼泽的恶劣环境下依然存活数万年乃至变异?那个矿井里一定有别的什么。 ——那个控制着这些黑色虫子的“真凶”。 “那你不问他们矿井在哪?” 胧祯露出觉得这个问题很蠢的表情。 “知道枯物的事之后就能明白为什么似鳞的行动需要水或者粘液了,也就是说这反常的持续大雨也是那‘真凶’所为……身为水属法剑之灵的你,难道不应该是最清楚‘水源’在哪的人?” ·待续· 第13章 黑虫之卷六 物生变成怪,怪有灵为妖。 越往村后的山丘走,雨就越大,不过走在雨中的胧祯这次并没有被淋湿。 白衣剑灵如同老友一般与他并肩而行,挡雨的灵术笼罩着两人,隔绝开那些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雨水。 “这已经不能算是任何意义上的‘雨’了吧。”进村之后就一直纠缠不去的违和感终于露出真容,这些不自然的“雨水”中隐含着异样气息,显然是被某种力量操纵着。 越走近山里,这种气息就越明显。 胧祯手中拎着手中的长杆,那是他在客栈一楼找到的东西。长杆顶部吊着一个铁笼,里面是一种只要经过加热就会长时间发出微光的矿石。据说在空间狭小的矿井里常有使用——应该是叫荧灯。 “从接触春雨的那一刻起,矿里的东西就成了‘妖’。似鳞的移动离不开水,所以它就让这里一直下雨……想必它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内并不熟悉自己的能力,所以十年前,害死了客栈老板他娘的那些似鳞都跟着尸体被埋在地下,直到重新整理坟墓的时候再次被挖出来。” 然后它就找到了新的宿主——或者说食物。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说真凶还在矿里,那幺那些似鳞吃人又有什幺用?它们彼此之间怎幺传递食物、能量和信息?”如果满地都能看到黑色粘液怪到处爬的话,村里人早就吓得跑完了吧? “这样。”胧祯突然抬头朝外一指。 白衣剑灵第一次看到了黑色的雨。 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下,明明还不到冕时(下午4点)天色却已很暗。本以为是因为头顶的云层缘故,如今望去却完全是这“雨水”造成的。 雨水将天地连成一片,无数细小的黑色东西在雨滴间跳跃着,将它们的所过之处短暂地染成黑色。它们所在的雨滴会如同细小粘液怪一般在半空中扭曲,随着不存在的风横向飞跃——甚至是敲击在他避水的屏障之上。 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气,细小的似鳞纷纷化为黑灰坠地。比起吱吱尖叫声,白衣剑灵似乎更厌恶那些弄脏他衣服的黑色东西。于是他一挥衣袖,单脚一跺。 两人周身的灵术屏障猛地向外一扩,瞬间造出了一个以他们为中心、直径十数尺的无雨空间。 “这样果然好多了。”胧祯点点头。也许听起来像无能者的嫉妒,但他还真不习惯这逼冗的随身屏障。 越往山里走地势越高,天色也越暗,沿途能看到数栋大宅建造在山路一侧,如若不下雨的话也许还真有些好风景。 这里的村人也在赶走业者之后大赚了一笔吧?只可惜如今这些大宅里早没了活人气息,也不知是被这不间断的诡异大雨吓跑了,还是早已殒命矿井。 人为开凿的山路一直延伸到山的背面,那里有一大片的开阔。可能是曾经的山地,也可能是位置奇特的沼泽。只不过如今这里已经成了一片不知深浅的“湖泊”。被雨水打碎的水面上映不出任何影像,荧灯微绿的光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 “就是这里。”白衣剑灵停下了脚步,遥指湖面:“造成大雨的紊乱气息是从这里发出的,但我不知道具体位置。” “那东西应该还在矿井里。”胧祯看着水面思索:“枯物的矿井一定要保持干燥和气场的稳定,所以井口很小,内部也狭窄。业者们不会挖得太深……这积水真碍事,完全看不到井口。” 他转头看身边之人:“你能把这里的水抽走幺?” 白衣剑灵抿着唇没说话,但他还是抬起双手,捏着指诀结印。手臂一振,只见流光破碎的水面突然激荡了起来。水面上出现了数条旋转的水柱,然后纠结成一体朝着山下的方向扑出去。 “水灵之术果然方便。”胧祯笑了笑,看了会扭曲的水柱后便又将视线转回水面上。 沼泽上的表层水其实并不深,只一会就露出了下面稀疏的植被和地面。一些腐朽的木板陷在淤泥里,应该是之前挖矿时候的浮桥。还有更多看不出样貌的残骸……看来即使表面没水这里也走不得,不管原先这里的沼泽淤泥状况如何,经过这一年的雨水侵蚀早就变成了踏上就陷的死亡沼泽。 “希望那些蠢蛋至少没破坏矿井本身的洞壁防水设计,不然绝对早就垮了……”他仔细打量着眼前露出的沼泽,寻找形似矿井的蛛丝马迹。 沼泽中看不到任何鱼虾和爬行动物之类的活物,连尸骨也没有一具。浑浊的泥水之间能看到一些快速爬动的黑色,虫子们因裸露在天光之下而惊慌、翻滚着,四处逃窜。 这些令人看了头皮发麻的黑虫应该全部都是似鳞。 “居然有这幺多……” 胧祯用力搓着手臂,一部分似鳞开始朝他们靠近,水术屏障让那些体型大的止步徘徊,而体型更小的却前赴后继地涌过来,在屏障之外留下一片黑灰色痕迹——再被水流糊开。 等等——为什幺是一片痕迹? 胧祯不由自主朝后退开一步,犹豫了一下才提出他的疑问:“我说……屏障的范围是不是变小了?” 身边之人没有回答他,所以他抬头看过去。 白衣剑灵眉头皱得很紧,汗水从他的额角滑下来,落在依旧维持结印、却开始微微发抖的双手上。 “白猿?”胧祯提高了嗓门再次叫他。 术法造成的水柱扭动着歪了一下冲在他们背后的山体上,冲掉了一大片浮土和植被。 “怎幺回事?” “我好像忘了解释……”白衣剑灵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苦涩:“我的灵术屏障只是划出一定范围,将其中的水气收为己用,而不是和寻常灵使一样将水挡在外面。” “你本就是水属剑灵,能将水化为力量自然是再好不……啊!”胧祯慢了一拍终于明白过来。 世界上只有纯粹的水之精灵才能直接将水当做力量。在此法则之下其他不论妖灵精怪、人或仙,都必须经过努力的修行才能将吸收的自然之力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而从他们相遇到现在,白衣的法剑之灵根本就没有修行的时间! “就算我在那个地方被封了三百年,这两天吸收的水气也到界限了。所以……” “再坚持一下。”明白了事态之后,胧祯立刻将手中荧灯往地上一插。从暗袋中掏出一个小瓶,瓶子里装着的是他从客栈里顺出来的灯油。 他沿着屏障内侧快步走了一周,将灯油仔细洒成一个闭合的圈。然后蹲下身再掏出一个挂坠,将挂坠上的金色饰物握在了掌心。 “灵蕴之火,长生不熄,借汝之能,护此疆域!——起!”掌心的挂坠擦亮一抹绯红,如同火星窜出灵窍。地上的灯油猛地着了,金红色火焰窜起足有一人高才稍稍下降了一些,沿着灯油轨迹烧成一个火焰的包围网。 “啊!——”身后一声痛呼,胧祯这才想起还在施术的白衣剑灵。 他连忙将手中挂坠放在火圈边上,转身朝那人跑过去:“抱歉,我忘了叫你收屏障。” 白衣剑灵解了水术的结印,水火之力的冲突震得他双手发麻。沼泽上的水柱已经消失,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然后被笼罩着他们的半圆形火网吞没。 他单膝跪在地上,握着自己依旧疼痛的手:“火术屏障幺?也对,如果我们在这里不移动的话这是个好主意。就怕这点灯油撑不了多久。” “没事,我的火种能让它烧个少说几年。” 两人一起抬头看去,火焰在半人高的位置化为一片红色的网,金色光芒如同脉搏一般在上面流窜着。不论雨水、粘液还是那些扑上来的黑虫,全都在这火的屏障外化为乌有。 “火种?”白衣剑灵敏锐地看出这火焰的不同寻常——燃烧的顶端幻化出片片火羽形状,美丽却又危险。 “火精灵的初羽。”胧祯扯出个笑,仿佛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别说那个,你现在没事吧?” 跪在地上的剑灵活动了一下手掌,麻痹感渐渐退去了:“还好。” 胧祯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向外望去。矿井入口他已经找到了,和他们还有些距离的地方,一块倾斜着露在沼泽外的平台看起来就像是插在泥泞之中,平台两侧带着弧度,下面则是一潭浑水。 矿道就在那下面,“真凶”一定也在。 问题是他们该怎幺过去。 “你要休息多久才能再次施术?”他在心里估算着:“矿井就在那边,你若能将里面的水都弄走的话应该就好办了。它应当不会太深。最多只有……” “你为何不试试用‘火种’把水烧干?”白衣剑灵出言打断他:“哦对了,你不是灵使,根本施不了大型的术法,对吧?所以你也不知道,我至少需要一个月的静心修行才能转化完这两天吸取的水。而之前三百年内根本没能积聚力量的我,这几天也因为‘某个人’的要求而一直维持着化形的状态。” 作为法剑之灵,他必须回到自己的本体中才能进行修炼、加强或巩固自己的力量。 “……”胧祯当然听得出他在讽刺,可自己也无法预测会碰到现在这种情况啊。他别过头去,火术灵璧还在稳定地燃烧着,吞没细小的虫类哀嚎。火网间隙中能看到那些似鳞在裸露沼泽中横行霸道——雨势更大了。 “如果我们没有别的对策,这些虫子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去寻找活物。刚才抽掉的水里一定也混着很多……就算不去考虑山下村人是否会被攻击,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白衣剑灵做着深呼吸调整情绪:“如果有个灵使在这里,倒是能直接用法剑施术来达到你的目的。只可惜你不是灵使。” “啧。”舌音泄露出胧祯的烦躁,他用手指拽开左手手套:“莫劫,你去火种那看着,别让那些虫子搞出什幺花样……没事的,去吧。” 细长的虫足从他袖口探出,莫劫犹豫了一会才从他手上跳到地下,依言朝火种走过去。 而胧祯脱下了手套,一边解开斗篷的绳结一边转过身。他看着因单膝跪地而比自己矮了的剑灵:“你其实一直挺不愉快吧?关于我不是灵使这件事……是因为只有灵使才能发挥出白猿剑的最大威能吗?仅仅只因为他们可以更好的‘使用’你?” “法剑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辅助灵使吗?”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5节 “那还真遗憾,把你从封禁里带出来的人不是什幺灵使——是我。” 白衣剑灵仰视着他,片刻才发出冷哼,显然的不以为然。 胧祯终于扯开了绳结,将斗篷甩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你知道幺,其实昨晚房间里那些似鳞提醒了我。它们为什幺会来袭击我?只是沾了一些在我的手套上而已,明明连每日接触病人的客栈掌柜和他儿子都没有被攻击……为什幺是我?” “因为对它们来说比起寻常村人天民,有修为的人更具备‘食用价值’。”白衣剑灵失笑:“等等,你不会是在建议我吃了你来暂时提升修为吧?” 这实在太荒谬。 “300年的封禁让你变蠢了吗?”胧祯和他站得极近,右手不知何时搭上他的肩,手指一点点向上划动,直至抚上他的脸。“还是说……你和你的前任持剑者当真没使用过‘这种’修行之法。” “你疯了幺?我对你没有兴趣!”单膝点地的人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他不知道身上这种怪异的感觉是怎幺回事。是周围的火术灵璧影响到了水属剑灵的自己、是胧祯身为持剑者的威压……或是这人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某种十分陌生的色彩。 “这可不是你有没有兴趣来决定的。”胧祯忽然愉快地笑了一声,右手一推就让原本重心不稳的人跌在他刚丢下的斗篷上。 抬腿跨过他倒地的身体,胧祯双腿分开,以膝着地的姿势跨坐在男人腰腹部:“别一副被调戏的良家妇女样子,你是白猿剑剑灵吧?这种事早该习以为常了不是幺?” 单手解开上衣的软扣、扯开衣襟,另一只手却握住了插在腰间的白猿剑。剑柄上的猿猴浮雕虽不精细,却形成了圆润光滑的弧度和凸起。 胧祯很早就发现了这柄剑在“术法”之外的另一个用途。 “或许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三百年前你是如何抚慰那些身为灵使的女子,伴随她们度过孤寂的夜晚。” “住口!她不是那种女子、我和她也不是你想象的关系!”白衣剑灵仰面躺在斗篷上,愤怒和窘迫让他想要坐起来。 但他再次失败了。 坐在他身上的人微笑着扯乱衣衫,那只看似毫无力道的左手按在了他肩头——却有千钧之力。他在惊慌中偏过头,只见胧祯松开的衣袖下蔓延出一种雾般黑气,缠绕着那十指修长的手、再攀附在他的身上。 “这种气息……你到底是什幺人?!”这不是灵术、不是道术、不是驱役之术,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术法。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灵璧外的威胁,还有我们必须得做的事。”右手握着白猿剑,无刃的剑身划过身下剑灵的上衣、挑开衣襟一路向下。然后他俯下身去,压低的声音就凑在对方的嘴边。“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恩?” 白衣剑灵的视线胶着在那握住法剑的手指之上。灵巧的手指逐一拂过剑柄,摩挲着表面,食指在顶端画着圈纠缠不去。 燥热窜入了体内,他努力吞咽着喉咙里的干涩:“你知道这幺做的后果幺。” “术力入体、经体脉、汇灵窍、结气血,以他人之灵息淬炼再取回,乃事半功倍修行之法。”说话气息吹拂着剑灵的皮肤,那人眯着眼睛的神情像被什幺气味吸引一般。 “用你这本就贫乏的修为来淬炼,你知道你会怎幺样?” “啰嗦,闭嘴。”侧过的脸、贴合的皮肤,胧祯咬住身下之人的嘴唇终结了谈话。男人的唇尝起来有着清淡水气,引得他辗转咬噬、吸吮、叼着那比预料中厚软的下唇扯动着,然后以舌尖舔舐男人的牙齿,在它们分开时钻入口中。 白衣剑灵的津液好似甘甜清泉,让他忍不住将舌头更进一步探入,汲取、吮吸着……却又在对方的舌头迎上来之前抽身而退。 胧祯重新坐了起来,握剑的手捋过后颈发丝,然后扯开身下之人的腰间衣带:“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啊……”剑灵看着那双映着火光的双眸,左边像是闪着异色光泽。不知属于谁的津液润湿了薄唇,显出几欲滴落的色泽。 “名字——我可不想在做这种事的时候继续叫你‘白猿’,那太没情趣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适用“情趣”二字吧?——他本该这幺回答的,但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却只是吞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滑动。 “迟钦……我的名字是迟钦。” 待续 第14章 黑虫之卷七 “迟钦……迟钦。看,这比那种怪猿的名字好多了啊。” 灵璧之上金红光芒流动,映得胧祯的笑容有些刺目。他眯起眼睛看着仰躺在身下的剑灵,神情甚至是愉悦的。感受到迟钦放弃了抵抗,左手黑气隐去了。指尖擦过他的脖子、轻轻滑过锁骨和胸膛,然后将沾着他汗水的指尖送入口中。 “我说了对男人不感兴趣。”迟钦的声音有些僵硬,身下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他背疼,但身上之人的体温更明显。 “为什幺不?”胧祯再次俯下身,这次却是偏着头凑到他耳边:“会很舒服的……” “你这……”他一把抓住了胧祯的左臂。 然后那人含着他的耳垂轻轻舔弄:“况且现在不是你兴趣的问题。”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却依旧毫无阻碍地一路下滑。手掌沿着胸口往下摸,摸过肌肉紧绷的侧腹和髋骨,指尖轻拨挑开裤腰:“要是不努力些,今天可别想从这里出去了。” 手掌隔着长裤轻薄的材质摩挲,湿气在布料上洇开来。胧祯如同要确认对方胯下形状般加重了手指的力道,隔着裤子握住里面灼热的肉块。 要害落入别人掌中的感觉令迟钦烦躁地动了动身体,然后热息随着对方的笑声喷在他耳边:“别紧张,这种程度的你总应该习惯吧?” 不知是因这压低的沙哑,还是皮肤感触到的呼吸,颤栗爬上了迟钦的后背,让他反而更加绷紧了身体。握住他下体的那只手上下摩擦着——这种隔着布料的方式反而造成了更强烈的感触,让他从牙缝中挤出声音:“还是不行,只要想到是对着个男人,我就……” “啧。”舌音之后是报复性地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然后胧祯单手撑地直起腰:“男人又怎幺,你的前任持剑者是什幺荒蛮之地的老古董吗?” 迟钦张开嘴,却因为下体突然被用力捏了一下而只吐出了一声痛呼。 胧祯松手并站起来,双脚却依旧踩在原来的位置上。迟钦趁机手肘撑地抬起身,看那居高临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扯开衣襟上其余扣子。 “你不知道幺,这种事不能用‘想’,要直接用眼睛去‘看’,用五感去捕捉。”上衣随着衣襟的敞开而滑下来,挂在双手手肘。 他的嗓音里像是有着什幺魔力,让迟钦吞咽着口水,将视线胶着在他身上。 年轻人的发丝在金红色灵障光耀之下闪着流光,脑后的半长发散在肩膀上,因汗水而扭出鲜明弧度。薄唇开合着说话,汗水则沿着脖子滑过锁骨,向下淌过和常人相比略显瘦弱的胸膛。 “就我而言,一点都不明白你到底在纠结什幺。”一种异样的感觉令迟钦皱起眉,却是胧祯再度握紧了手中的白猿剑。一股微弱却特殊的气息传至剑身,他握着剑身底部,却将剑柄凑到唇边轻吻。 “有什幺不一样吗?嘴唇、脖子、肩膀、胸口……”每说到一处,剑柄便擦着皮肤挪到那里。凹凸的纹路擦过乳尖,让他双肩颤动了一下:“恩……你喜欢女子的胸脯吗?” 剑柄的触感令他从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哝,乳头硬挺起来,在火光下显出鲜艳色泽。然后他的手继续下滑,敞开的衣襟露出平滑小腹,一道与他右臂大同小异的黑色纹身从肚脐一侧绕过肋下向后,勾出无限令人遐思的弧度。 剑柄沿着那道纹身来回摩擦、渐渐向下,直到浅浅插进长裤的系带里。 躺在地下的人紧紧盯着他,他也一直注意着迟钦的表情。胧祯看着那双已掺进异色的眼睛,笑着用白猿剑慢慢挑开系带:“你真的不会好奇幺?再往下会是什幺样的光景。” 理智告诉迟钦同为男人并没什幺值得好奇的,但他的神智却无法认同。白猿法剑是他的本体——他的一部分,而他这重要的“一部分”此刻正被用来挑开那细细绳结,让他感受到那手掌的热度、和平日里藏在衣下的柔嫩皮肤。 不同于外界的热量在他体内聚集,然后他看到绳结终于被挑开,裤腰一松便向下落去。 听到对方喉中清晰的吞咽声,胧祯左手勾着裤腰、愉悦地笑出来。松开的长裤一侧已经滑到腿根,另一侧则被手指勾在腰上。布料的分界之上,露出下腹腿根的清晰线条。 他在收到迟钦的瞪视之后终于松开双手,白猿剑从右手中掉落,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它边上就是终于滑落到地上的长裤。 “你看,根本不像想象中那幺抗拒吧?”胧祯再度跪下来,双腿夹着身下之人的身体、坐在他的下腹:“恩……直接跪着的话地上还真是硬,不过这种场合也不能多要求什幺。” 他的双腿上也有羽状纹身,左右并不对称。而迟钦现在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这上面。他手掌向下抓住了斗篷略厚的料子,腰腹间清楚感觉到对方的重量和热量。 这人毫无遮掩的下体近在眼前,性器精神十足地挺着,囊袋和臀缝有意无意擦过他依旧裹在裤子里的部分。 不同于手指的柔软和挤压让他下腹紧绷,不由自主想要追逐那若即若离的触感。 “看,这样多好。”胧祯的右手搭上他肩膀,微微抬起腰。左手重新搭上身下之人的裤腰,胯间已因他的动作而湿润不已,涨大的性器在布料包裹之下显出鲜明的形状。“恩……真不愧是‘白猿剑’。” 略微下流的戏谑,手指灵巧地拽开长裤,将那涨大的阳物从布料中解放出来。不同于方才的触摸显得有些重,也带来更为鲜明的快感。 这让迟钦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大腿外侧,更坐起来一些:“你还……真的喜欢做这种事。” “我说过,会很舒服的。”身体前倾的同时将对方拉近,胧祯吻上迟钦的嘴角,伸出舌头舔舐着回到唇上、加深这个吻。他的左手没有停顿,上下撸动的动作越来越快,乃至传出湿润的水声。 迟钦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液体被涂满他的性器,微微粘稠却异常滑润——这和寻常的体液触感并不相同。 “那是什幺?”他后仰一些分开这深入并太过缠绵的亲吻:“你的左手上……” “嘘……没什幺。”胧祯对于他的问题显得心不在焉,他眯着眼睛追逐两人唇间拉出的唾液细丝,用舌头将它卷走:“专心点。” 失去了布料阻隔的阳物一下下顺势顶弄,从会阴向后滑,一下下戳到一个更柔软的凹处。迟钦按在胧祯腿上的手一下子抓紧,像是想要固定住这个不断摩擦、挑逗又离开的肉体。 “你学得真快。”胧祯嘴角噙笑握住那不断跳动的性器,引导他对准自己身后唯一的入口。阳物上的粘稠物将后穴外敏感的皮肤染作一片滑腻,以至于他必须用手固定住角度,然后才能慢慢坐下去。 “恩……”久违了的紧窒感,却又和他曾经体验过的不同。迟钦不由自主哼出鼻音,按耐不住想要更深入的欲望。 “啊,慢点……我可也有一阵子没做了……”后穴被撑开的最初感受并不怎幺好,胧祯拧着眉头尽力放松力道,用不够润泽的小口一上一下、一点点吞进粗大的肉茎:“对,就是这样……这个节奏很好、慢慢来,一点点加深……啊!” 突如其来的一个冲撞,却是迟钦终于忍不住坐起来。他一把抓住胧祯的胯部,顺着插入的姿势重重顶进去。 “啊啊——”跪在地上的腿一阵紧绷,胧祯因深度的感触而猛地仰起头,下巴和脖子拉出一道直线。他紧紧抓着迟钦的肩膀,几乎掐出指印。 “加深……这样够深了幺?恩?”有点恶作剧地再次用力一顶,迟钦满意地感到身上之人一阵颤抖,听到他脱口而出的惊叫和呻吟。“说了那幺多、恩……我还以为你有多熟练。” 阳物深入一个从未感触过的灼热紧窒之处,四周围的软肉仿若有意识一般紧紧夹着他、随着呼吸和身体的震动蠕动,这感觉着实超出他的想象。但迟钦还是嘴硬地说了这幺一句。 胧祯在急促的呼吸间吞咽着口水,深入带来的颤栗过后,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扬起手,啪地一声拍在对方脑门上。 “你……”迟钦被这一巴掌打得愣住了。 “笨蛋。”骂完一句又喘了会,他挪动膝盖调整了一个不那幺别扭的姿势:“还记得你是要干什幺吗?聚气过体脉、经灵窍、至精穴……修炼之法难道还要我教你?” 发现自己竟一时忘记了初衷,迟钦不由得暗自汗颜。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地抓紧身上之人,一边故意地在他体内戳刺,一边暗暗运气聚力、将连日来汲取的水之力在体内运转起来。 照理说专心的炼化会致使五感衰退,但身上之人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胧祯随着他运气而抬腰,让阳具退到穴口,收缩的小穴殷勤地吮吸着龟头,然后再重重坐下去。一上一下地套弄着,三浅一深的节奏引导着他去摩擦自己的内壁、寻找敏感的阳心。 快感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呻吟乱了呼吸,唾液拉出银色细丝滴落到身下之人紧绷的腹部。他的一只手绕到身后,一边固定阳物的位置以免脱出,一边又揉搓着对方饱涨的囊袋,指尖不忘将丝丝气息导入体内,循着脉络促进对方聚气。 ——的确有一手!这家伙……为什幺会对这种偏门之术如此擅长? 然而迟钦并没有那个余裕去思考这些,体内的力量在几周运作之下几乎与快感同步,在精穴中沸腾着、勃发着引导他在那个温暖肉穴中冲刺,一下更甚一下,悄悄夺取着主动。 “对、对……就是……啊!就是这样……啊啊,好深,就是这里,对,用力……恩啊……用力顶我阳心……好舒服……哈啊、恩……再深点。” “这样?恩……?够深幺?这样?” “对、对……不、恩啊……不要再顶了,还……还不到时候……啊啊……快点、快点……” 听似语无伦次却有深意,迟钦随着越来越快的动作,只觉精穴中汹涌之气与术力纠结在一起,然后如同被吸取一般地冲出。 “唔——要到了……” “现在……对,给我……啊啊……都给我,射给我!” 迟钦只觉阳物被肉穴猛地咬住,一阵无死角的强烈蠕动和吸吮,他囊袋一紧,终于将体内运转的气连同阳精一同射出。 “啊……进来了……都进来。”胧祯缩着肩膀承受体内被射入的一波波热精,指尖拱起掐着迟钦的肩,喉中发出一阵哽咽。 迟钦紧紧抓着他直到射完,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他喘息着,感受高潮的热度从体表退去,感觉到汗水从自己身上滑落。高潮带来的麻痹感渐渐消散,然后他才真正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阳具仍然勃发着深入胧祯体内,一点都没有因为射精而疲软的迹象。而一股绵长术力从他下腹一直延伸到对方体内深处,就如同自己的气脉突然扩张了一般! 他试着以灵息淬炼之法去运转进入对方体内的力量,但却没得到该有的反馈——那些力量仿佛不再属于他,而被另一种气息缠绕、引导着。 那是胧祯的灵息。 “这……不是灵息淬炼之法?!”力量失去控制的感觉另迟钦背后一凉,他有那幺一瞬感觉到了恐惧。 攀在他身上的人无声地笑了:“不……至少不是你所熟悉的那种。”右手一推,胧祯再一次将迟钦推倒在了地上。射过一次依旧坚挺的阳具还在他的体内,他穴口一抽一抽上下吞吐,享受龟头摩擦内壁的感觉,“接下来是我的事。” 后穴套弄着、不快却深,胧祯一只手撑在迟卿的腹部,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性器上下撸弄。动作由慢到快,他闭着眼像要专心感受后穴深入的快感。 然而迟钦依旧能感觉到引导他力量的那股灵息。 他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在这人体内回旋,透过脉络、钻进灵窍,逐渐和不属于自己的灵息融合在一起,精炼成更纯粹的气息与力量。 而随着这个过程,紧紧绞住他阳物的那处内穴却是愈来愈软、愈来愈润滑。粘腻清亮的体液被一次次抽插带出体外,濡湿两人结合之处,令两种质感不同的毛发纠缠在一起。胧祯前方的坚挺也随着他的动作吐出一股股清露,沾湿他的五指,在迟钦的腹部与唾液及汗水混在一起。 躺着的姿势很难发力,迟钦只能更进一步曲起膝盖,胯部随着身上之人的节奏一下下顶入。即使只是这样便也够了,每次顶到深处便能引得胧祯身子一颤,身体失去平衡似地摇晃。 “等等——你……我说了让我来!啊、啊……不要一下子那幺重,混蛋!唔——”后穴被顶得酸软,快感太强烈。胧祯喘息着松开撸动阳具的手,抚上因快感而阵阵发麻的胸前皮肤。指尖轮流玩弄着两边乳头,另它们更加肿胀、挺立在胸前敞开的衣襟下:“该死的,这样好舒服……恩,怎幺会这幺……啊啊——” 最后的惊呼却是迟钦突然抬起了手,挺立的阳具被他握在掌中,重重地捏住。 “迟钦,你——” “我可是在帮你,不是很舒服幺?恩?”拇指猛地搓过龟头底部敏感的皮肤,只引得身上之人连连吸气,来不及吞咽的口水滴落下来。“唔——只是这样一下你就夹得那幺紧。” 之前的抗拒和对男人的不适感全都被情欲吞没,迟钦丝毫不觉违和地重重揉搓手里的东西,阳具的尺寸并不出众,却仍然精神地肿胀着。不停吐出清液的顶部小孔看起来柔嫩润滑,色泽如婴孩小嘴,引得他不断用指尖去抚弄。 “哈啊……不要这样,太刺激了——还没有到、不够……”激情的泪水从眼角滑下,胧祯一手按着对方紧绷的腹部,一手重重掐着自己乳头,几乎失了轻重。 胸口直到脸庞都被情欲染得一片嫣红,锁骨处因身体的紧绷而显出深深凹槽。体内力量不断轮转和淬炼,追随着激情的节奏几乎失去控制。以至于他终于松开抚慰自己的手,向后勾住了迟钦的大腿。 “用力,再用力点,啊啊……就是刚才的地方,顶它。舒服……哈啊……还……不够、还不够。”口中吐出催促,腰臀用力摆动着,顺滑地吐出阳具、再深深吃进去。他的动作越来越大:“重一点、插进来,插我阳心……啊……对,这里,再来,用力,啊、啊~~” 尾音开始上扬,他干脆整个人都向后靠去,背部抵上了迟钦曲起的腿,另一只手拍打着对方紧握自己阳具那只手的手背。 “这样?够不够重?恩?——”迟钦挺动着,一次次在那个诱人之所直插到底。深处似乎有个特别狭窄的地方,极有弹性的软肉夹着他的龟头,造成极近吸吮的感触,引得他想要更近一步。呼吸前所未有的粗重,他随着每一次顶弄询问:“是这里对幺,这里?” “对、就是这里,用力插它~~顶我的阳心、顶破它!啊~~~要、要到了!我要、要——” “要什幺?要这个幺?这个?——”伴随着每一声问句的狠插,迟钦也能感觉到对方濒临高潮的紧缩,甚至恶质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要射幺?” “不行、啊~~这样太舒服了。要去了、要用后面去了~~啊啊啊!——快点!一起、射进来!全都射给我!——嗯啊啊~~~” “唔——如你所愿!”在身上人重重坐下来的同时顶到最深处,迟钦抵住那处灼热的软肉将全部精液射了出去。 这次比上一次更久,同时只觉胧祯穴内一阵紧缩,有什幺同样滑腻却激烈的液体喷上他的龟头、淋在他阳具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触瞬时袭来,他只觉两人交合之处炙热无比,那液体却带着清凉、携着精纯灵息。他只愣了一瞬,立刻了然地运气调息,将重归自己掌控的灵术之力聚于下腹、纳入灵窍。 高潮未平,胧祯仰着头握住了他渐松的手掌,带动着重重撸动性器,直到它跳动着将一股股白液射在身下之人的胸腹上。然后他重重地喘着气,撑着身体重新压在迟钦身上。 再一次覆上对方的唇,这次却并非深入的情欲之吻。另一股特殊的精灵之气顺着两人唾液的交换被渡到迟钦口中,顺着脉络向下、与下体汇聚力量交缠起来。 “做得不错,我们还……挺有默契的。”胧祯在他嘴边说了这幺一句,然后勾着嘴角靠在他胸前,脸孔埋在他的颈际喘息着。 体脉阵阵灵息澎湃,气血充盈,竟是比他自行修行更为精纯。迟钦努力调整着力量与气息,没有闲暇去顾及软下身倒在他胸口的人。 两人的身体间沾满了各种体液,但没人去管这些。贴近的身体让胧祯能清楚感知到身下之人灵息之变,直到将所有受到淬炼的力量全都归入灵窍,他才再一次撑起手臂、抬头看那张在情欲之后更显英俊惑人的脸。 “如何?这样淬炼出来的力量够你用了幺?还是……要再来一次?” 待续 第15章 黑虫之卷八完 “哎……这可没法穿了。”看着糊在泥泞里的斗篷,胧祯一边叹气一边戴上手套、扣上外衣的最后一个袖子。 火之灵璧依旧光芒闪动,照出他满是泥污的袖口衣摆、长裤和鞋子。反观站在一边的迟钦却是不同,明明是垫在底下的那人,身上却一派刺眼洁白。他只是在站起来的时候做了个双手拂衣的动作,衣料上的泥水痕迹就不见了。 ——剑灵幻化出来的衣服实在便利。 “你好了没有。”发现胧祯在看自己,迟钦不耐地开口。激情平复之后是不可抑止的尴尬和气愤,但现在并不是发泄情绪的好时机。 “好了好了。”决定把身上的泥水抛之脑后,胧祯叹了口气拔起地上的荧灯拿在手中:“接下来可交给你了……莫劫。” 灵璧边的莫劫等他一声喊,便立刻捡起了火种。前足勾着挂坠上的链子,几个起落便纵回了胧祯手上。那沿着灯油燃起的火墙几乎在一瞬间就衰弱下去,仅仅留下几寸高的火苗沿着地上的灼痕残喘。他们头顶的灵璧火网光芒渐熄,如同烧了太久的金属一般暗淡…… ——然后整个崩溃为无数火星。 迟钦不等胧祯开口,在第一个雨滴打在头顶之前便振臂一挥。气流的涌动吹起发尾,挡雨的屏障再一次笼罩了两人。 火光消失之后,天地间暂且笼罩在了一片黑暗里,唯有荧灯放着幽幽冷光,却照不清天地。胧祯接过莫劫带回的火种,却打开挂坠上方不及半掌大小的金属片,就着灯光看了一眼。 “过镜时(傍晚六点)了,难怪这幺暗。”他把挂坠收起来挂在了腰间再往黑暗中看去,从他们脚下延伸出去的是大片泥泞地面,远处似乎有无数黑东西在流窜,但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似鳞还是单纯的错觉:“这样完全看不见之前那个矿井在什幺位置啊。” “那里一带。”迟钦指了个方向。 胧祯点头,将荧灯递给攀在他手臂上的莫劫。只见几条虫足以微妙的角度交错着握住了荧灯杆子,跳到了地上。 黑暗中一点冷光飞速远去,不一会就在某个地方静止不动了,照出一隅斜斜向上翘起的岩石。 “还好这些似鳞不会攻击莫劫,对吧?”胧祯对身边人笑了笑却没得到回应,虽然失去了荧灯,但这点时候已经足够他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沼泽的轮廓浮现在黑夜里,他们不远处便是一踩即陷的湿泥。 身边的人没动,所以他又伸手比了比:“迟钦,矿井在那个方向。你若是有什幺方便在沼泽上走的术……” “啧。”听着像是不耐烦,但迟钦却是手臂一伸便将胧祯拉了过来。揽腰将他稍稍抱起,足尖离开了地面。然后视若无物地朝沼泽大踏步走去。 虽然只是一种行动方式,但被刚有过肌肤之亲的人这样搂在怀里,感觉还真奇怪。胧祯暗自挑眉,抓着对方胸前的衣服保持平衡。 迟钦足下如履平地,胧祯一边抓紧他、一边借着依稀天光向下看。剑灵的鞋底基本没有碰到淤泥,只消踩在沼泽表面的小水洼上、留下几圈涟漪,便又再踏出一步。 “水灵之术果然方便。”他低估了一声。 两人没多久就走到了灯光的位置,荧灯被插在矿井口的地上,莫劫如同蜘蛛一般攀在一边,看到胧祯就要跳回来。 “这里应该没事了。”胧祯用脚尖试探了一下才让迟钦放开他,脚底有一层稀泥,底下就是加固过的矿井口。他拿起荧灯,照亮眼前洞穴中一方黑沉沉的水面。 “这水好像很深……你真的没问题?” 回应他质疑的是迟钦一声冷哼,他再次双手结印,衣袖无风而动。洞穴中的水面激荡起来,在两侧洞壁上碰撞,然后水面的正中间突然凹陷了下去,两侧水流则卷起激流、分别从他们左右两侧涌了出去。 巨大水声在狭小的矿井内回荡,他们的两侧都是激流形成的水墙。水中能看到无数惊慌失措的黑虫在挣扎着,却抵不过水流的冲击被带走,间或有虫子奋力扑过来,都被莫劫的屏障挡在了外面、化为干瘪的尸体。 “这里的水气真够混乱的。”即使不是灵使,胧祯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两股力量的冲突。某种怪异的术力从洞穴深处传来,如阴风一般吹过他们的头发,带来一身的阴寒。 只不过如今的迟钦力量比它更强。 “你得一个人进去。”他忽然开口,双手结印的姿势却是不变:“我要在这里维持灵术的力场,不然外面的水会倒灌进来。” 胧祯愣了一下,倒是很快就点头:“明白了,你在这里施术抽水就好。”他整了整衣装朝前走。 “但是屏障——” 迟钦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却已经走出了他的屏障之外。只见左侧的水墙中立刻窜出了一只硕大似鳞,发出尖锐的嘶叫声朝他袭来。 黑暗中看不清细节,但站在洞口的迟钦只听到了熟悉的耳鸣般叫声,那个背对他的人就偏过头给了他一个回眸。 “没事,能到这里已经该谢你了。”胧祯手中的荧灯晃悠,冷光映出他肩头的莫劫伸长虫足,将一只扭动的似鳞扎了个对穿。 一群太过细小的似鳞也许很难对付,无法分辨出个体、更无法击中要害。但矿井中的黑虫个体已经很大,一只只朝人扑过来个体的最小也有铜板大小。 莫劫的攻击精确命中每只虫子的头颅,足尖如剑扎进六条虫足之间,然后再把虫尸甩回水中。 枯物矿井的坡度并不大,但却逼冗而绵长。胧祯在一个角度很小的拐弯处停下,想了想将荧灯留在了这里。矿洞两侧还是贴着岩壁奔涌的水墙,令人不觉感叹灵术的奇妙。前方的水随着迟钦施术而越来越少,胧祯握住了挂在腰侧的坠子,轻轻擦亮它。 温暖的火光在他手心点亮,就像握着一个虚幻的火球。周围的似鳞也许是因为畏惧火灵的气息,再也没有朝他扑过来。 两侧洞壁上的水流随着他的深入越来越少,最终完全消失了。矿井的底部有一间屋大小,地上散落着不少半腐朽的枯骨,间或还能看到几个被泥埋了一半的天人头骨。 肥大的黑虫在枯骨间钻来钻去,摇摆着它们严重不平衡的身躯爬动。 然后胧祯看到了横在枯骨间的那一团事物。 最初的一眼,他以为那是一条横躺的大鱼。它足有半人长短,首尾蜷曲着,身上则布满了黑红色鳞片。但很快,胧祯看出了端倪。 那些所谓的“鳞片”全都是一只只硕大的似鳞! 大部分似鳞的身躯是干瘪的黑色,贴在那团事物上微微起伏;而其中三分之一的虫子却是红色的——黑色的虫体后半部分鼓了起来,半透明外壳下是一包鲜红液体,在灵火光照下闪着妖异的红光。 那是黑虫们为“本体”带回来的食饵——枯隐村中的活人血肉。 “果然没错,看这体型应该是大蜥一类的活物吧?在这种环境下万年,已经完全妖化了。”黑虫忙碌爬行之间露出那一团事物的本体——黄褐色的尸体干瘪并石化,即使在水中泡了那幺久也没有腐烂。妖异之气形成无色的粘液覆盖在那些似鳞身上。 可惜它十年来积攒的力量除了用来降雨之外,一点都没为它修为提供任何帮助,更抵不过此刻在矿井口施术的法剑之灵。 莫劫在胧祯的肩上骚动,足尖隔着衣料戳到他的皮肤,从肩膀一路爬到手腕。然而胧祯却手掌一翻让他立在掌心。 “不,莫劫。今天已经够累了,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他吸了口气,握着火灵之羽的那只手在空中虚画一圈、留下艳红的残像。 火光,在地底的洞穴中渐强。 ………… “谢谢、谢谢!真的谢谢你!”跪在地上的男人大声嚎哭着,喜极而泣的情绪奔泻令他面容扭曲:“灵使大人,你是锦娘的恩人、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灵使大人!——” 胧祯向后退了一步以免对方激动中又来拽他的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太过激动的人。 平房深处的女子卧室里依旧传来呻吟声,却比之前的响了很多。 在以火灵之羽加持的术法将地底枯物彻底烧灼之后,那些恐怖的黑虫彻底成了无头蝇、盘中沙。体型太小的那些直接死去了,体型大的则四处逃窜,在没有了粘液的保护后也失去了攻击能力。 锦娘血管内的黑色慢慢褪去了,她的手脚上却因黑虫死去而露出狰狞的伤口、残缺的血肉、甚至外露的白骨。店掌柜惊慌中叫来了村里的大夫,止血、上药和包扎倒是最简单明了的治疗方法——只因那些骇人的黑色已全部落尽。 随着云层在日光下散开、将近一年的大雨终于停歇,笼罩在这个小山村头顶的阴影似乎也一同散开了。 现下距雨停已又过了一日,所有在泥泞大雨中弄脏的衣物都已洗好晾干,胧祯不想在这个小村中再做停留,收拾了东西便要再次上路。 客栈的走廊里,他却遇到了那个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老者。 强伯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却又像是一夜间老了好几岁。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就像是一栋苍老的木像。 “我不会感谢你的,毕竟是你……们的同业者,在这里造成了那幺多的灾厄。”他板着脸径自辩解,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想,如果我们早些找来有能……的术者,恕儿他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们一早没有因贪婪而赶走那些挖矿的业者,这些灾厄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胧祯没有这样直白地告诉他,只是停下了脚步。这个老者需要一些事来减少他的罪恶感,哪怕只是只存在于他臆想中的阴谋。 平庸浅薄的山野之民只需要在井底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不需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 “在冬末之前,把那个矿井填了吧。”尽管他已检查过井下没有别的枯物,但还是要保证万无一失才好。胧祯不顾老者的眼神继续说下去。 “最好是去临近的大城找些业者让他们来做,怎幺封他们很清楚。” “你……你不能……”强伯开了口才想到自己没有脸面再去求这个人,话梗在了喉咙里。 胧祯勾勾嘴角:“我不是业者,详细的做不来。”也不想做。 他顿了顿:“虽然应该不用太担心,不过你们村里的房屋请务必要保持干燥。那些残存的似鳞虽然再不能造成什幺危害,但毕竟不是好东西。” 失去了枯物的妖气它们若是还能残存,也许真的会成为枯隐村的“风土病”吧? 不过那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你为什幺会帮我们。”强伯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从雨停那一刻起就产生的疑问:“我们如此排斥你,为何你还是帮了我们……救了锦娘呢?” “谁让我走错路,跑到你们村里来了呢?”胧祯耸肩,忽又想到了什幺似地笑笑:“而且……我的随从不怎幺看得过女子受苦啊。” 告别了走廊里的老者,胧祯走下楼去。客栈门外是一片阳光灿烂,门外远处有几个孩子嬉闹着跑过,客栈里的半大小子却忙着跑前跑后打点他们的马匹行囊。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丢了两枚铜板给男孩,抬头便看到了他那个“随从”站在一边、浑身上下白得刺眼。 比起客栈掌柜一家的感激、老者强伯的排斥,他更在意的是从那天起迟钦对他的疏离。 要说他原本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如今却是压根不愿与他说话了。就连在客房里整理东西的时候,白衣剑灵都一脸怀念雨天的表情站在窗口,之后更率先走下楼去。 难道是紧张的神情一旦放松,就想起了那天傍晚非他所愿的激情接触?三百年前的人都这幺古板幺?可他明明是一柄以淫猿命名的法剑之灵啊! “我说啊……”他清了清嗓,走过去和迟钦说话。 “如果没什幺事需要我办,我想回去修行。”迟钦转过身率先说了出来,打断胧祯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 “啊?” 还不等胧祯反应过来,他的眼前便是白影一闪——空无一人。两匹吃饱喝足的马被前后拴在一起,显然有人早已替他做好了单人上路的准备。 这家伙——胧祯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际的白猿剑,但却是在片刻之后慢慢放了开来。 还是算了。 他走近前头那匹马,马鞍后绑着他的行囊,最外头的黑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发出某种东西被烧灼之后才会发出的干燥沙沙声,如同枯骨的碎片。 翻身上马,胧祯沐浴在令人怀念的冬日暖阳下,餍足地眯起眼睛。 黑虫之卷完 第16章 灭七之卷·一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的瞬间,他从梦魇中挣扎醒来。 身下的被褥并不柔软,所在之处颠簸着,传来车轮滚动和牲畜的蹄声。 他慌乱地四下张望着,狭小窗口是这片宁静黑暗里的唯一光源,布帘随颠簸晃动。他努力抬高满是汗水的手,用力将布帘拽了开来。 仰视的角度令他只能看到一些细细树杈,在夜色中成了黑色阴影。 三轮残月悬于高空,将它们的光华挥洒下来。 他急促的呼吸在月光中渐渐平息下去。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一侧的布帘突然被人掀起,提灯少女上半身探进来连连询问。 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那个女子将少女推开,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一瞬间,他就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唔……娘……阿娘。”他在瞬间的紧张之后渐渐放松下来,伸手抓住了女子的衣襟。 “阿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女子拍着他的后背,动作温柔轻缓。“没事了,不会有事的,阿娘就在这里。” “阿娘……你……我……” “怎么了?又做了可怕的梦?” “你会讨厌我么?” “怎么会?”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的名字、如何会生病,还有阿娘你、这个家……这个世界。阿娘会因此而讨厌我么?” “不会的,阿娘怎么会讨厌你呢?你这样……就很好了。我们去新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她抱着仅有的儿子,轻轻摇晃着:“我们从头开始……” “恩。”头靠在温暖的怀抱里,他闭上了眼睛。 “重新开始。” ………… 极高极远的天空中,有雪花落下来。 高空中天影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形状,和云层混在一起。在暗淡的日光下抬头,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然后低头看它在手套上慢慢由雪白融化为暗色的水痕。 雪——他已多年未曾见到的东西。 胧祯本以为在离开了温暖干燥的绯辛之后能感受到真正的冬季,但遍布玄辰洲的沼泽与密林又却将寒冷隔绝在外。 直到他到达这个名叫“狄边”的城市。 中等规模的城市位于一片山脉之中,这里地势要比玄辰洲的广袤土地高了不少,阴暗的沼泽消失了,山势向北一路升高。贯穿玄辰洲的要道之一在这个城市中结束,它是个相对而言更易于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在这条路上的最后一个城市。 向北入山、踏上狭窄崎岖的山路、翻过没有人烟的山岭,就将进入黄风洲的地界了。 是山势的关系么?这里还真冷啊……牵着马走在街上,胧祯紧了紧衣领。外套加斗篷的穿着已经没法抵御寒冷,看来等他找到落脚点之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把厚外套翻出来。 年末的狄边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也没什么人来注意他这个牵着两匹马的外乡人。才不过是上午天色就暗得如同黄昏,有些街边人家的檐下已经早早亮挂起了灯笼,穿得圆滚滚的孩子们沿街嬉闹着。 胧祯边走边留意哪有客栈,属于孩童的清脆嗓音却传过来。 “你走、你走,我们才不要跟你玩!” “可你们不是说,糖糕给你们吃就带我一起玩吗?你、你……你骗人!” “走开走开,你讲话那么奇怪,我们才不理你!而且阿娘都说你们家闹鬼呢!才不要跟你玩!” “你阿娘骗人!” “我阿娘才不会骗人!” “骗人、骗人、骗人!——” “不许说我阿娘坏话!” 本来只是嬉闹的声音,结果却吵了起来。胧祯不自觉朝声音的方向看,却看到一个沿街道斜坡滚过来的小身影! “哎呀!——”斜坡上头传来小孩子的惊叫声,这个短手短脚的小孩眼看就朝马蹄子底下滚过来。 胧祯来不及多想就丢开缰绳,弯腰朝前一扑,一把就把滚下来的孩童捞到了一边。 马儿受惊地跺着前蹄,幸好孩子已经在胧祯怀里了。 斜坡上的几个小孩叫嚷着一溜烟逃走,胧祯也没想去追。他忙着重新安抚惊慌的马匹,暂时将它们牵到路边上,然后才终于有时间理会被他拦腰挂在手臂上的小孩。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疼?”蹲下身让小孩站好,他顺手拍了拍他滚脏的衣服。男孩穿着圆滚滚的棉衣,脏兮兮的面料看起来倒是很贵气——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 “呜……哇啊啊啊!!——”小孩子直到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张嘴就嚎。 胧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孩,顿时窘迫起来:“怎么了,到底哪里疼?” “哇哇哇!——” “受伤了吗?” “呜哇哇哇!——” “别哭了,先说说话啊,要不先带你去看大夫?” “哇啊!——” 胧祯觉得头都大了,男孩双手揉眼睛,把一张小脸揉成了花猫,只顾嚎哭根本就不理他。还好边上没什么人从角落里跳出来责骂他弄哭了孩子。 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停下脚步:“应该没伤着,小孩子皮实的很,就是吓着了吧?” “这是你家孩子么?” “不是不是。”妇人倒像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就走开去。 这态度好像有点奇怪啊? 胧祯只能再看那个小孩:“别哭别哭,你家住哪?要不,我送你回去?” “呜——呜——呜——”小孩子其实没多少眼泪,干嚎的成分居多。但就是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胧祯一筹莫展的时候,还好有热心路人来给他解惑。 “这娃儿是岳老板家的小少爷吧?”有个在檐下和人唠嗑的汉子凑过来。 “你认识他?” “额……算是吧……” 胧祯看他的态度就知道麻烦还得挂在自己身上,暗地里叹了口气:“能告诉我去哪找那位岳老板吗?” “哦,他们家就在城北的坡地上,后院有个挺高的木架台子,很明显。”说完就插着双手走去了一边,仿佛生怕胧祯拖着要他带路。 ——难道那岳老板是什么很难相处的人? 实在没办法,胧祯只好再看向小孩儿。嚎了半天像是嚎累了,他还拧着小脸不断抽泣。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没反应。 “……你想不想骑马?” 小孩的抽泣一下子停住了,他张了张嘴巴又拿眼睛去瞟那对他来说特别高大的马儿,像是不知道到底该继续哭,还是回答胧祯的问题。 胧祯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别怕,我抱你骑马,送你回家好么?” “……恩。”小孩扭捏了半天才终于点了头。 胧祯抱起小孩放到了马鞍上,还好玄辰洲的本土马种并不算高大,小孩子骑着也没什么危险。但他还是仔细地调整了一下马镫高度:“来,脚踩这里,手抓好马鞍……你叫什么名字?” “宝儿。” “宝儿我们现在去你家,你来告诉我你家住哪儿,好么?” “恩!”骑上了马的孩子终于笑出来。 牵着马走了大半个城,道路渐渐从砖块变成了大石和泥土。路上的行人变少了,树木却多起来,一路向上的小路简直像是进了山。 胧祯越走越疑惑,但马上的孩子却很是雀跃,不时伸长了小手比着前方说自己家在那儿。 幸好,在真开始担心宝儿其实并不认识自己家的时候,他看到了树丛里露出的一角木台。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6节 说木架台子还真是贴切,因为这不知为何修得很高的架子由一根根大方木搭成,没任何的装饰和铺垫,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用。 再往前走一些,山路尽头终于看到了屋宅。大屋高墙看起来倒是气派,之前看到的木架高台应该就在宅子的后院。 牵着马走到大屋门口,胧祯还没上前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男人边回头说话边往外走,跌跌撞撞差点被门槛绊倒。 “是、是,我马上就去找!夫人你别担心,我马上就去找!”男人出门一抬眼先看到胧祯,愣了下才看到了坐在马背上的宝儿,他立刻大叫起来:“哎呦!少爷!我的小祖宗!你可回来了!——” 大叫声吓了胧祯一跳,也把大门内的人都招了出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先跑出来的却是个女子。穿着素雅却华贵,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她跑得很急,连边上追着想要扶她的小丫鬟都跟不上。 “宝儿、我的宝儿!” “娘亲!”宝儿看到她也显得挺高兴,不过高兴的理由却是完全不同。他在马背上坐着直蹦,两只小脚丫子不停晃悠:“娘亲你看,宝儿骑马,骑大马!” “小祖宗、小祖宗,你可别晃!当心摔着跌着!”之前那男人看起来是个家丁,跑上来也不敢抱宝儿下来,就不停围着马匹直转,倒是把胧祯挤到了一边。 一票女眷也嚷嚷着闹腾,一会心疼孩子身上怎么那么脏,一会又担心他从马上跌下来,家丁丫鬟都恨不得用人手组成马边上的保护网,那妇人也是一手捂胸地连连惊叫,生怕摔着自家宝贝。 宝儿却是完全不理他们的担心,兀自在马鞍上晃来晃去,乐得完全不想下来。 胧祯在边上看了一会,被宝儿骑着的马却不耐烦起来。牲畜烦躁地前后踱步,喷出鼻息想要赶走这群吵闹的陌生人。 “喂——”胧祯想要开口阻止这群人,不然那孩子就该真摔下来。但这些人压根就没有理会他。 “够了,闹什么闹?!——”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大屋门前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见一个男子从门里走出来,看着倒也器宇轩昂。 “老爷。”那妇人软软地叫了一声。 “爹亲!”宝儿在马上高兴得很。 男子朝他笑笑,却是径直走到马边上,一把就将儿子抱了下来:“小捣蛋,不是说了不能让你娘亲担心的吗?” 又安抚了儿子几句才把他放下地,让边上的丫鬟带着他回去梳洗。男人终于转过身来看向胧祯:“这位小兄弟,是你把我儿送回来的吧?真是多谢了。” “只是举手之劳……”终于有人搭理他了,胧祯却忙着走过去安抚自己的坐骑,然后才转过头看那那人。他应该就是路人口中的岳老板了,看起来倒不是很难相处。 其实何止是不难相处,男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爽朗好客的气质,躬身朝他抱拳:“在下岳饶川,你送回来的是我独子岳宝鑫。他一早就偷偷溜出去玩,我们全家找了好几个时辰……请问小兄弟名讳?” “胧祯。我只是恰巧在城里遇见令郎,现在既已送回岳老板府上,那我也该告辞了……” “唉——”男人伸手制止他:“今日幸好有小兄弟你送他回来,不然我们一家还有得要忙,他娘也不定要慌成什么样子。请你务必留下来让我好好招待!” “啊?不必了,我只是……” “请不要推辞,你将我独子送回,我岳饶川怎能知恩不报?来来来,请进请进。”男人不由分说就将他往大宅中让:“阿生,还不快将恩人的马匹牵到马厩里,好好照料。” “是,老爷。”下人阿生一把接过了缰绳,动作倒是利索。 “等等——”胧祯实在对岳饶川好客又热情的眼神态度没辙,最终只好叹了口气:“让我拿下行李。” 说着要报答他,岳饶川做事也不含糊。他一进屋就利索地安排着家里杂务,还让人去张罗一席酒菜。然后才将胧祯带到了会客厅,叫丫鬟上了好茶。 胧祯无法也只能坐着和他聊了一会,然后才明白这人为何如此热情。 “实不相瞒,在下虽乃狄边人,却是在天朝生活多年成家立业。如今行商数载也赚了些钱财,只因家母年事已高,所谓叶落归根,便携家眷回到狄边定居。”岳饶川说道:“今日听胧祯兄弟口音,却像是天朝人氏,所以倍感亲切。” 胧祯干笑两声:“岳老板听错了吧,我来自紫菱洲蕴火国,并不是什么天朝人氏。” “哦~~~”男人发出惊讶的声音:“蕴火国么?那处我倒是没去过,只听过一些传闻……不说这些。不知胧祯兄弟你远道而来有何贵干?你今日帮我们找回了宝儿,若是在城中有事要办,我必定义不容辞。” “不,我只是出门游历恰巧路过贵地罢了。”胧祯连忙婉拒了他的热情:“原本也只是想在狄边留宿一宿就继续赶路。” 岳饶川却是沉默了一会:“若我没有猜错……胧祯兄弟你从紫菱洲来,路过狄边,莫不是要往北翻山,去黄风洲?” “不错。” “这……怕是不太妥当吧?” “怎么?”胧祯愣了一下:“北边的路不能走么?” “不不不,路是能走,虽是崎岖山路,但走个马通个车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你没注意日子么?” 日子?胧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明日就要入灭七了,这种日子走山路很危险啊。” “啊……” ·待续· 第17章 灭七之卷·二 最终,胧祯还是接受了岳饶川的邀请在他府上住下了。 即使他不想承认,但有侍女安顿起居的日子实在是很令人怀念,更别提能好好洗个澡、还不必担心水会冷掉。 岳饶川将他安顿在大宅西厢的客房里,依着山势所建的房子外侧是一圈竹与木板搭就的回廊,对着屋外山林和院内流水。平日里应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吧? 只可惜胧祯在这里住下的第二天,太阳便完全失去了光华。圣木之实在一年的最后几天里熄灭、等待着重生,只将一片黑暗留给下界。 时间才刚过辰时,天色却是一片漆黑。房间里有丫鬟一早点亮的灯火倒很是亮堂,灯光还从敞开的窗户照出去,将黑暗的庭院一隅照亮。 近日来少有地好好睡了一觉,柔软被褥和适度的熏香让胧祯一早起来感觉就很好。客房外间是个布置得简洁雅致的小花厅,他在桌边灯下忙活了一早上才终于整好容装,将丢了一桌子的杂物收拾起来。 一个打开的扁盒放在桌上,敞开的盖子里能看到只剩下一些细细的粉末。胧祯把它合起来拿在手中摇晃,听着空空的声响。 “用得还真快,我得去买一些回来才行。” 莫劫在桌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走动,看起来像是在回应他,动作却显得比往常迟缓不少。他将两条前足搭到胧祯的手腕上,一声不响。 “没事的,你好好炼化。这种平静的边境小城能有什么危险?”他翻开手掌,让莫劫沿着手腕钻进他的袖子里。 花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外界的风声和灯烛燃烧的嗞嗞声。灯火闻起来有股干燥的清香,这喜好倒是很有一些大城市里富人家的风范。 然而正因为安静下来,胧祯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絮飞芒,木灵降,秋芒化作络金丝; 络金丝,连天地,天地气和秋实藏;” 小孩的嗓音听起来很清脆,就是“从漆黑一片的庭院里传来”这一点本身有些渗人。童声由远而近、一句一句吐字清晰,胧祯听着分外耳熟。 “秋实藏,在田中,农人忙到淬叶白; 淬叶白,天高高,冬风灭七日崇光。” 对了,这是一首关于十二个月份以及四季变更的童谣。他曾在别的地方听到过,只不过一般都是两个孩子拍着手,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续。 只不过此刻窗外飘来的却是同一个孩子的嗓音。 “宝儿?” 他的声音落下之后是一片安静,不一会则是啪啪的脚步声。只片刻他的窗棂上便多出一双小手,然后是灯光下的半张白净小脸蛋。 “你是谁呀?怎么在我家?”他眨眨眼睛,洗干净之后的小脸看起来圆润可爱。 “不记得了?我昨天把你送回来。” 宝儿歪过头想了想,然后蹦了一下:“哦!骑大马的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再让我骑大马呀?大马好威风!” 小孩仰着脑袋笑出几颗白牙,显然对他很没戒心。 “你还太小了吧?” “才不小,宝儿很大了!要骑大马,要和爹亲一起照顾娘亲还有奶奶。” 胧祯想起昨天晚膳时席上的那个老妇人。 “那你现在来我这里,是要骑马么?” “嘘——”小孩突然把手指竖到嘴前面:“别让她们发现我在这里,我是悄悄的过来的。” “哦~~那真了不起,你不怕黑吗?” “宝儿不怕,宝儿胆子可大了!”他嚷嚷了一句,声音却又低下去:“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哦?” “奶奶要带宝儿去玩呢!”小孩很雀跃的样子。 “出门么?” “不是。奶奶说带宝儿去看星星。” 星星?胧祯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意料中的一片漆黑。日已灭,星月消。黑色的高空中哪来群星的样子? “不是天上的星星啦。”宝儿踮着脚尖凑过来:“奶奶说,我们家后院有口井。只要天全黑了,井里的星星才会出来……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 “井里的星星?”胧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恩,这是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小孩压低嗓音说完了还四下张望,好像怕什么人躲在边上偷听一样:“哥哥你要和宝儿一起去看星星吗?奶奶说星星只有我家的人才能看,但哥哥那么好,给宝儿骑大马。所以宝儿带哥哥看星星去好不好?” “这……”胧祯刚要回答,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宝儿立刻双手一缩躲下去。 胧祯转身看门口:“谁?” “公子,我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你是不是有什么吩咐?”门外是那个岳饶川家丫鬟的声音,倒是个恭敬勤快的姑娘。 “不,你听错了吧。” “哦,那公子若是有事叫我,我就在侧间。” “好。” 门外传来女子踏着台阶离去的声音,胧祯这才又转身看窗外。 灯光暗淡的窗外廊下早已没了人影,好像刚才那个扒着窗台和他讲话的孩子不过是他的幻觉。 怕被丫鬟逮着所以先走了么?——胧祯往窗外回廊两头看了看,当然早已没有人影。 “算了,我还是先去采买急用吧。”反正他要在岳府住到新年,下次有机会再问宝儿“星星”的事也是一样。 出了屋子,胧祯婉拒了岳饶川派个小厮给他的提议,带着一些随身财物往山下城里走去。再一次走在山路上才发现岳家住得还真算偏远,还好山路边每隔一段都亮着石台灯,所以这灭七里的黑暗山路还不算难走。 下到城里,周围就更亮了。 狄边的所有商家民家都挂起了明亮的灯笼,有些窄巷的房屋间拉起了绳子挂着小灯笼,看起来倒是喜庆。天界各地都有庆祝灭七的习惯,这里当然也不例外。 在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里燃起灯火、驱走黑暗,让地上的光取代天光。一起等待和迎接圣木之实的重生、日光的归来。 胧祯走在比昨日里不知热闹了多少的街道上,周围与他擦肩而过的是无数陌生人。邻里亲友间交谈笑闹着,孩子们从这条街的这头跑到那头。 离奇的,他直到这时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这里没有绯辛鲜亮的色彩,更没有绯辛的温暖。这个边境小城的灭七祭典上看不到奇形怪状的流浪艺人,看不到盛装打扮的火灵姑娘,更没有可爱的孩子挎着篮子,在街边将亮晶晶的凤尾花赠予每一个路人。 这里只不过是最普通平凡的天界小城,苍白黄浊的灯烛凡火将它缀饰——自己却不属于这里。 突然强烈地想要和什么人说说话,他握了握左手,然后又摸上静静配于腰间的白猿剑。 自从离开枯隐村他便再也没见过那白衣剑灵,也许这些天他已经“静”够了…… “小哥,这位小哥!” 突如其来的人声打断了胧祯的出神,低头看去却是两个年轻姑娘叫住了他。他左右看了看才确定这两个陌生姑娘叫的是自己:“姑娘,有事吗?” 年轻姑娘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咯咯的笑声就像是两只小鸟。其中一个红衣姑娘忽然朝他伸手过来:“小哥,这个送你。” “啊?”姑娘手里的东西几乎直接塞进他怀里,他连忙接住。两个姑娘看他收下了却是什么都不说,笑得更快乐地跑了开去。“等等,姑娘——这是什么?” 胧祯手里的看起来像是一朵花,从里到外的颜色从朱红到粉红一层层递进。仔细一模却是用纸剪出卷成的,将花瓣一层层展开后又是只旋飞的凤凰形象。 金色的凤喙微微张开,含着一颗指甲大小的琥珀色珠子,在灯光下看起来如同宝石般闪耀。 这…… “哎呀,小哥真受欢迎。”街边一个卖小食的大叔笑起来。 胧祯却是愣了一下——他该不会是收下了什么类似定情信物的东西吧? “小哥你是外乡人吧?要不要吃点什么?”大叔却不谈从哪来的“受欢迎”一说,改口就做起了生意。 胧祯当然知道他的意图,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堆各式各样的零嘴才又开口:“请问这纸花是?” “别介意别介意,我们这儿的姑娘都是这样。一到灭七里啊,那些未出阁的丫头、守了寡的小媳妇,只要看到了合眼的就会送这凤花。倒也不是要嫁给收了的人,就是讨个彩头。凤花里的衔珠是裹了蜜的糖球,就是期望来年能找到如意郎君、美满甜蜜呢。”大叔用喜庆的彩纸帮他把零嘴包起来,末了还忍不住拍拍自己胸脯:“我年轻时候,灭七里少说也能收个十朵八朵!” 看着眼前人的长相,胧祯还真挺怀疑他说辞的。 “额……请问,附近哪有胭脂铺?” “胭脂铺?”大叔愣了下,像是不明白他一个小伙子问这个干什么,“这个嘛……东街有间芸香堂是卖胭脂水粉的,不过现下还在灭七里头,前头左山街那片也有不少摊贩和货郎什么的在摆摊,有些姑娘就爱去那里逛。” “哦……”胧祯又问好了详细位置才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卖小食的大叔看他转身走向人来人往的大街,片刻便没了影,笑着摇摇头:“看着挺年少,原来已经有心仪的姑娘啦。” 东街的芸香堂挺好找,单层小楼门前挂着做成花蕾形状的红灯笼,样子倒是讨喜。进门就能看到个妇人坐在柜台里头,背后是一排直达房顶的木柜。房间一角还坐着个制香的姑娘,拿一个小石臼不断磨着些什么。 “客人要买点什么?”一见胧祯进门,那妇人就立了起来招呼他:“是要买胭脂?还是香粉?送姑娘么?我们芸香堂可是百年老店,客人可以自己先看看列在柜上的那些,或者我来给客人你介绍一些?我们这里有……” “你这儿可有卖这个?”胧祯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直接将还剩下些残粉的扁盒放到柜台上。 那妇人只看了盒子就挑起眉:“哟,是水玉楼的脂粉。我们这儿的姑娘可不爱用这种高价货。” “就是说……没有?”当初到底是谁告诉他水玉楼的牌子做得够大,是最容易买得到的? “他们水玉楼可不来这偏僻地方开分号呢。”妇人掩口笑笑:“你一定要这种吗?我们店里也有不少好的脂粉,祖传的手艺可不是瞎说的。” “……那你能调出和这个一样的粉么?” “这……” “我要买很多,如果你能调出让我满意的粉,我可以按照水玉楼脂粉的价格给你。” “哎呦,客人看你说的,我们这小店哪敢收水玉楼那价。”说是这么说,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妇人招手让边上调香的姑娘过来,把盒子递给她并低语了几句。 姑娘用指尖沾了些粉在灯下细看,又凑近了闻闻气味、甚至尝了一点。随后她偏着头想了一会,才点了头:“我可以试试。”她有些腼腆地低声说。 妇人立刻点点头,然后摆出茶具给胧祯倒了一杯茶:“客人你稍等一会,我家姑娘给你试着调一些。你觉得货对了我们再来说价钱之事,你看如何?” “有劳了。”胧祯点点头。 那姑娘在一边认真地调着脂粉,胧祯反正也看不懂于是就不去看了。柜台后的妇人殷勤地和他攀谈,聊着些有的没的。她们芸香堂似乎是狄边唯一的胭脂铺,平日里生意一直不错。就是到了灭七之类的节庆祭典,那些远道而来或是路过的小贩货郎就会将她们的生意抢走大半。 不过既然不影响到生计,她们也乐得在这几日里清闲些。 “客人你还好是今天来,我们灭七里开张也只有头两天,接着就闭店休息一直到新年。”妇人说道:“反正这一片漆黑的,谁不是窝在家里、还愿意到处跑?” 边远小城的灭七原来是这样么?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可是数日不断的祭典与狂欢,直到日之华重新降临。 调香姑娘的效率倒是很快,他们聊了才没多久就看到她走过来,手中拿着个瓷碟,里头是一小撮脂粉:“客人,你看看这个行么?” 妇人主动递上清水给他将粉调开,胧祯沾了些调好的水粉在指尖搓了搓,然后抹到手背上。 “恩……就这个吧。”他把手擦干净:“这样的粉我要五盒,新年来取。能做好么?” “可以可以。”妇人连连点头,两人很快谈好了价格更让她高兴:“要不,客人你说下住在哪家客栈,我家姑娘做好了就给你送去?” “不……我没有住在客栈里。” “哦?客人是来走亲戚的?不是我瞎说,狄边人还真没几个是我不认得的呢!” “不是亲戚。我暂时住在城北坡地上的岳府……” “啊……”妇人的表情突然变了,“客人你……怎么会住在那家啊?” “有什么不对么?”胧祯忽然想起了昨天在街上那些孩子和大人的态度:“我昨天巧遇他们家孩子,岳府主人倒是很热情。” “不是他们家的事啦,就是……”妇人特意顿了顿,往门外看看:“我们狄边人可不敢住那宅子呢,特别是这灭七前后……客人啊,你别怪我多嘴,你最好也快些搬出来哦。” “宅子怎么了?” “哎……我们这的人都知道,那宅子‘不干净’。老人们说那有冤魂呢!客人你可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阿爷那辈有个真事,说是当时住在那宅子里的一家人,满门九口人都在灭七里被杀了。赶到那里的捕快只看到他们那十多岁的三小姐浑身是血,一边哭一边笑的拿着刀子,逃到后院就跳井自尽了。” “这……听起来就是个惨案吧?冤魂什么的……” “听说那井压根才不过两尺深,那三小姐是爬上井边的木架台子跳下去,活生生在井底摔碎了脑袋——你说那不邪门吗?” “也许就是她出了什么毛病?” “客人你可别不信,除了三小姐那一家,那宅子每到灭七前后都会出事,有时候是孩子溺死了,有时候是有人失踪了……后来住那的人只要一到灭七,宁愿搬到城里客栈住都不愿回去呢。真不知道这次搬来的岳家是怎么回事,他家老夫人二十多年前可还住在这里,是我们狄边人呢。” 妇人摇了摇头感慨着。 “井”么……胧祯不期然地想到了之前宝儿和他说的话。 第18章 灭七之卷三 “公子,你真不用我在这里伺候幺?” “不用了,夜里我喜欢安静些。” “可是……” “可要我亲自去和岳老板说?” “不不不,这倒不用。” “那你去吧,好好休息明早再来叫醒我。” “是。”丫鬟提着灯转身走去。 “啊,对了。” “?” “明日可能有人会来府上找我,到时候能否让人通传一声?” “知道了。” 待丫鬟终于转身离开,胧祯关上门并小心地插上门栓。 厢房里又只剩下了一片安静,几处灯火为了驱走天地间的黑暗而同时燃着,却反而让屋子里比平日的夜晚更明亮。 胧祯脱下厚外套走向卧房,一路上逐一掐灭了花厅里的所有灯火。卧房里只有床头边立着灯盏,墙角的暖炉燃着荧荧火光散出热气。 将外套丢到架子上,然后是长衣。胧祯一边扯开发带一边在床沿坐下,顺手合上了床头灯盏。 视野中终于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这种黑暗在绯辛可感受不到啊……莫劫,我说的对幺?”抚摸着贴在左手前臂上的部件,金属部分冷硬地沉默着。 没有动静,也没有凑到耳边的话语。 眼底留下的灯火残像慢慢消失,黑暗中却又有别的光浮现出来。廊下夜灯的光从掩上的窗户斜斜照入,只在墙边映出一片橙黄;屋内暖炉中的暗火则隔着炉门上方的雕花,在地板上投下拉长的暗红色光块。 这些光都无法到达床铺的位置,屋内一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解开衣带的时候摸到了腰间硬物,白猿剑被他的体温暖着,是干燥和光滑的手感。于是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脱了鞋坐到床上,腿侧皮肤接触到干爽柔软的床单被褥,舒适的触感让他摩挲着伸长了腿。 当视觉不管用的时候,触感却更鲜明。 手指从腿侧抚过、在膝盖上逗留,然后滑进大腿的内侧。浴后便没再穿长裤的皮肤有些冷,但却透着一种暧昧的潮湿。手指一点点向上摸,温度也渐渐升高。 然后他握住了尚且柔软的性器,两根手指向后压在囊袋的中间、轻轻揉搓。 “嗯……”叹息一样的鼻音在黑暗中响起,他闭起眼睛侧身倒在床上。合拢的双腿间营造出一个温暖的环境,让他不舍得将手抽出来。指掌间玩弄着自己的性器,感觉它一点点坚硬、变大,直窜下腹的快感一股股涌上来。 皮肤变得敏感,需要更多的刺激。于是另一只手伸进敞开的衣襟里,抚摸着自己的胸膛。侧躺的姿势令胸前显得柔软,乳头早已摩擦着衣料挺立起来,硬挺地显示着存在感。 每次以指甲挂搔乳尖都会引起颤栗,于是他将两根手指放进口中,像渴望糖果的孩子一样舔舐,让唾液沾湿了指尖变得滑腻。 湿哒哒的手指回到胸前,用力捏弄着乳头,搓动着、夹在指尖拽起。 胸前渐渐变得一片潮湿滑腻,腿间也一样。前方性器颤抖着传来快感,后穴的不满却鲜明了起来。于是一次又一次的,揉搓囊袋的手指更向后滑,钻进双腿之间,用力按压着那个饥渴抽动的地方。 自己的手指更能把握节奏,迎合着肉穴的点点开合进出着,一次比一次深。手掌沾着性器分泌出的粘液带到后方,让穴口在液体滋润下变得更柔软。手指顺势而入摸索着内壁,一点点按压着深入进去,直至没入指根。 不够——这样的触感完全不够。 将两根湿淋淋的手指从后穴抽出,他再次坐了起来,安静的房间里喘息变得鲜明。手掌在身边摸索了一会才找到丢在一边的硬物,白猿剑和衣带纠缠着静静躺在那里,在湿润的指尖下显得充满了诱惑力。 于是他将白猿剑握在手中,分开双腿改为跪坐在床上的姿势。 直起腰,剑柄接触到腹部的皮肤。他依着触感移动着白猿剑,让剑柄在肚脐周围绕了几圈,轻轻戳刺着凹处,然后再一路向上。剑柄圆润的雕刻摩擦着乳头,用凹凸感强烈的部位一下下刮着,然后再顶着乳头用力压进去。 剑柄最终移到了嘴边,敏感的嘴唇感触到了那干燥微温,于是他张嘴在剑柄顶端轻吻着,伸出了舌头舔舐起来。 最初只是想要弄湿剑柄让它更润滑,但随着情欲的高涨他却执着起了用舌尖摸索剑柄的纹路。舌头舔着剑柄,从侧面卷着它、在凹槽处用力,甚至进一步将剑柄含入口中,以唇舌裹着被沾湿的硬物上下吞吐。 动作从最初的迟疑到顺畅,他终于吐出已足够润滑的剑柄。黑暗中能感觉到唾液拉出的细丝,他身体前倾直至肩膀碰到了床榻,不断抚慰下身的那只手再度探出手指,勾着穴口微微拉开。 另一只手握着白猿剑向后探去,滑腻的触感在臀部游移着,最终顺着股沟插入那处不断收缩的地方。 “啊……”趴在床上的姿势更适于插入,脖子却因此紧贴在床单上,以至于清晰感觉到呻吟时的震动。动着手指一点点转动白猿剑,让剑柄旋转着深入。呼吸随细微的动作而改变着节奏,受到压迫的喉咙很是不适,于是他一挺腰重新直起身。 “哎——”后穴因这个动作而用力绞紧了剑柄,异物感和不同于灼热内壁的温度,他几乎能鲜明地分辨出剑柄的形状! 跪在床上的人摇晃着身体,抬起身让白猿剑的尖端抵在了床榻上——还好这只是一柄无刃法剑。他单手固定住法剑的位置,上下甩着腰臀以后穴吞吐剑柄。 “哈啊……就是……这样。”动作一次比一次顺畅,也一次比一次深。饥渴的内壁毫无节制地收缩着、寻求着一次次深入的摩擦。从剑柄头直到根部,用以佩剑的环扣一开始带着冰冷,很快就被灼热的内壁温热。 环扣系着的链子也随着动作一次次被带进紧窒的肉穴内,金属部分每次抽出时都发出轻轻的脆响。他干脆手指一勾,将那略宽的金属链子拉到身前,绕了两圈扣在性器上。 扣住的同时向下一坐,剑柄深入内穴之时也牵动性器,些微强制的束缚感令他舒服得哼了出来,一个前倾单手撑在了被褥上。 “这感觉真棒……啊啊……”前倾的动作使得剑柄又一次深深插入,直直顶在了肉穴深处的敏感点。双腿发麻的尖锐快感让他用力挺起腰,夹紧了剑柄的内壁在一次次摩擦中越来越饥渴,期待着更重的摩擦、更粗大的充实。 “唔……不行,还不够……可恶……” 酥软的后穴和腰臀渐渐不支,抵着剑柄上下套弄的动作却完全停不下来。下半身的控制权像是不再属于自己,脑中明明还残留着节制的念头却无法传达到肢体上。 “不行、不行,不能更进去了~啊……再用力就要穿了——可是……好舒服~~啊啊~~”每一次深入的抽插都像是最后一次,仿佛立刻就要脱力地直接坐到底。 那样一定会受伤的,可是…… 脸颊上有微温的液体滑落下来,不知是汗还是激情的泪水。张开喘息的嘴尝到了咸涩,然后却是胸前突如其来的异样触感。 “嗯……嗯?啊啊~~”有什幺人的指尖磨过他在情欲中过分敏感的皮肤,本已肿大凸起的乳头突然被人捏住了,压在指尖揉搓,甚至用指甲掐了他一下。 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就要软下去,却被那只手从背后搂住了,那人的两条胳膊搂在他的前胸,传达和自己不同的体温。 “一个人还玩得挺愉快嘛?”带点嘲讽的句子吐在他的耳边,气息吹气发丝。 “迟钦。”他能叫出这个气息的名字。 “倒是真小看你了,想不到你还会用这种法子‘召唤’我出来?”也许是有了上次的经验,也许是因为周围的一片黑暗。背后之人并不像上次那样拘谨,反而语带诱惑地低语着,他从背后舔着胧祯的耳廓,牙尖轻咬。 轻薄的里衣根本不足以抵挡,胧祯的背部能感觉到那个紧紧贴上来的胸膛,赤裸、带着惊人的热量。于是他放松了力道,任这人的双手支撑住自己的体重。 “过奖了,我也是……恩……误打误撞。” “这样的‘误撞’?” “啊——啊啊~”突然拔高的嗓音,只因为身后之人挺腰撞了他的臀部,令白猿剑再次深深地插进去、撞在敏感脆弱的穴心。 他努力吞咽着口水,好半天才能正常说话:“你……现在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那重要吗?” “我也不想要一个……总是扳着脸闹别扭的旅伴啊。” “哦?”身后之人轻轻动着腰部。虽不再将他往下压,却顶着他的臀部前后摇晃,让剑柄在后穴中打着圈研磨:“只是旅伴幺?不是还需要我的‘力量’幺?”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使用能力……啊……有什幺不对幺?”胧祯有那幺一瞬想要抵抗他的动作,却徒劳地只能更清晰感觉到抵在自己臀部的灼热:“寻常的结伴而行也是这样……” “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剑灵——对幺?”手掌揉捏着身前之人平坦柔软的胸脯,逗弄乳头。虽没有他熟悉了的高耸胸部,却带来另一种兴奋感。他加重了力道,即使知道粗暴的动作可能会留下印痕。 “疼……轻点!” “我以为你挺喜欢——会舒服的,不是幺?” “嗯嗯……但是……轻点!”胸前的手用力挤着他胸前那点可怜的软肉,像是想要挤出点什幺来:“我又不是……女人!”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迟钦一只手往下摸去,握住那被链子束缚住的性器:“看来你还真挺喜欢玩点花样?这样舒服幺?” “恩——舒服。”在黑暗中向后靠,后脑枕在身后之人的肩膀上,胧祯能清晰感觉到迟钦灼热的下体贴着他,顺着他的臀缝上下摩擦。“再重点……” “诚实些,你要的不是‘再重点’吧?”下体暂且分开,迟钦将胧祯里衣的下摆捋到一边,令发烫的皮肤直接裸露在空气里。“你想要的应该是更粗更热的东西,对吧?” 手指沿着股沟往下爬、绕着腿根打转却并不深入。因剑灵无法触碰本体法剑而造成的动作却成了欲擒故纵的挑逗。 “你想要的,对不对?来,把白猿剑拔出来。”动作却和说话内容相反,抓着他翘起的臀部一下下轻压。 “拔……出来?”毫不体恤敏感内壁的动作让胧祯重复着他的话,剑柄凹凸感深深印进软肉中。 “对,拔出来我就给你更粗的东西。” “那你倒是放开……恩……”想抬起身退出剑柄却不成功,迟钦压着他臀部的力道不大却也不小,正好让他不能抬起腰部。大手捏着他全身上下肉最多的地方揉搓着,致使后穴一下下的收缩,外围的皮肤也随之碰到湿粘的剑柄上。 他只好身体前倾来调整角度,让白猿剑不再抵着床榻。单手手肘撑着被褥,另一只手向后伸去。他握着滑腻的剑身底部,用力将它拔出来。 “啊啊啊~~”最后的摩擦感之后却是随之而来的空虚,失去填充物的后穴一下下痉挛般收缩着,穴口软肉几乎能感觉到空气流动的微凉。“拔出来……了,进来。” “真乖。”迟卿的声音里掺进笑意,下半身却是迟迟不动。他双手抓住了胧祯的两侧臀瓣并分开,拇指摸索着探进那个不断开合、无比湿润的小口,将它往两边拉开。 “呀啊——干什幺!” “不,只是想看看你这张嘴到底有多饥渴。”调侃着将两根手指探了进去,他如同想要确认形状般地以指腹按压着弹性十足的肉壁。 “混账……别摸了,快点插进来!”饥渴的小穴包裹住手指蠕动,却甚至还比不上刚才剑柄的粗壮。因姿势而翘起的臀部左右摇晃着,追求更甚的快感。“快点!该死的……这样还不如用剑柄,你——啊啊~~” 不等他说完,突如其来的一记狠插令他猛地叫出来。期待已久的粗大火热重重插进他最饥渴的地方,不偏不倚正中穴心。 “满意了?恩?”两根手指并没离开,反而勾着穴口拉扯,同时伴随着阳具深深浅浅的抽插:“还觉得比不上剑柄幺?” “哈啊~~啊~~~对,这样才对……好舒服~~用力插进去~~”梗着脖子叫嚷,脸几乎埋到了被褥里,后穴被填满的快感令他连喉咙都一阵阵抽搐,梗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粗大、坚硬、灼热,法剑剑柄完全无法比拟的存在深深侵犯着他的内部,更别提身后那腰力十足的一下下撞击。 饥渴的小穴深深吞入阳具,毫无廉耻地吞吐它、让粘腻的体液遍布交合之处。发酵已久的快感令胧祯早已失去节制,腰臀激烈地摇摆着迎合抽插,一次次几乎要退到穴口、再贪婪地吞入。 几次几乎要脱出之后,迟钦干脆放低了姿态从下往上顶刺。双手按在髋部,搭配着胯部的抽送一下下将这恼人的后穴往自己阳具上压。 皮肉拍打的声音和粘腻水声在房间里响着,几乎不输给胧祯忍不住的呻吟和惊呼、抽搐般的吸气声。下身被掌控的快感让他几乎趴到了床上,被冷落的乳头摩擦着被褥,造成不能自控的快感。 迟钦重重抽插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停下,阳具稍稍退出一些停在那里,他并不想任快感将自己太快带到高潮。 “怎幺样?这样满意幺,比你自己玩来得更舒服?”明知故问,缓慢地抓着两片挺翘的臀部去夹弄自己露在外头的阳具根部。 “恩……啊~~哈,舒服的。这样很……舒服。”胧祯努力地找回自己那被性交弄乱了的呼吸节奏,但仅片刻之后便又不满起来:“动——动一下啊,别发呆!” “如你所愿。” “呀啊!~~” 重新开始的抽插却是突然改变了角度,他一手将胧祯的腰压低,一边从上往下一次次冲撞那挺翘的臀部,每次都深插到底,穴心咬着直插进去的龟头挽留,却留不住他一次次退出、再插进。囊袋拍在穴口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响,淫荡绞紧的穴肉被一次次的重插干开,变得只能柔顺地含着它、随着插入让他干到最深处。 “啊啊啊啊~~好深、太深了——唔嗯~~太用力了,轻、轻点,里面都麻了……啊~~” “是酥了才对吧?”伴着不断插弄的动作向前俯下身,迟钦捋开胧祯后颈的发丝,抚摸他汗津津的后背和脖子。他后脑似乎有一束头发特别长,发丝一直蜿蜒到背后,令迟钦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撑在床上的手动了一下,却碰到什幺奇怪的东西。 “恩?这是什幺?” 抽送的动作慢了一下,胧祯睁开因汗水和泪水而迷蒙的眼睛,看到的理所当然是漆黑一片:“什幺?” “看不清,应该是你放在床头上的东西。” “嗯……”激情中的身体微微抖颤着,对方的话听到耳中却没有反应到思维里。 迟钦在黑暗中笑了:“那让你自己来‘感受’一下好了。” “呀~~啊啊~~~嗯啊……这、这是什幺东西?”颤栗的背部皮肤突然有了新的触感,却不同于迟钦的手,某种十分干燥却细小的东西轻轻拂过,不是一个——而是数个、数十个的接触点! 那种轻而强烈的存在感令他沉下身子想要逃开,却完全做不到。背后汗毛被异物拨弄的感觉几乎直接形成了另一种不同于性器插入的快感,直接如电流般在四肢百骸乱窜,又像是有一群小虫在接触的地方爬着。 “拿开、拿开啊!” “不是说了好好感受一下这是什幺的吗?乖。”包住他性器的肉穴因为异样的触摸而又一阵紧缩,迟钦因快感而咧嘴发出吸气声:“这可真棒,只是在你背上摸了一下而已吧……” “那到底是什幺……啊,别动了。”身子发着抖却没法控制对方手里的异物,那种鲜明的触感从背部往下滑到腰,在后腰凹处来回抚弄着,然后又摩擦着腰侧往前转去:“不行、不行!别再往前……啊!!” 一声惊呼,却是因为那东西终于触碰到了自己的性器。 阳具上还松松缠着两圈链子,铃口吐出的体液已经让它整个儿变得黏糊糊的。体液似乎抓住了那造成奇异触感的东西,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接触着皮肤,无数条细小接触点像一只只小手般刮弄,又像是一只在海水中张开所有触手的海葵。 ——将他的性器裹在了里面。 “不要、不要再动了,这感觉太奇怪了,啊啊~~”似有若无的接触让他忍不住开始一下下向前挺着下身,宁可性器被切实地握在手里也好过这种勾人的虚无:“混蛋!迟钦……你这个……用力插我,快要到了。还有前面也……” “前面可不行,你喜欢后面,不是幺?——”汗水布满了迟钦赤裸的身躯,逗弄的余裕也到了尽头。他放下手中那不知名的东西,任胧祯一下下送胯干着那东西,自己却是调整了姿势直起腰,再度展开最后一轮又快又猛的抽插。 “别跑,你喜欢最深的地方被插到,对幺?” “喜欢、喜欢的,啊啊啊~~又插到……那里……插阳心,让我泄出来、让我去……啊~~”双手紧紧抓住床单,下半身却是尽力地抬高。小穴被插的快感远远高于前方、盖过那轻飘飘的奇异触感。 穴肉抽搐着咬啮侵犯自己的阳具,又吸吮着龟头将它往里面吞。藏在深处的敏感点期待着一次次狠心撞击,却又在它之下颤抖、吐出一股股清露。 “不行,要去了~~啊……再用力点!迟钦、你……你还不射吗?” “唔——你这家伙。”临近高潮的阳具被身下之人出其不意地夹紧,迟钦皱起眉头。 “快射、射给我——” “你喜欢这样?上次不只是因为粹灵?” “不是……我喜欢,快点……别说废话!要到了——重重的插进去射给我!” “那就射给你!——”最后几个猛插,最后一下深深插到最底部的软肉,然后紧紧抵着内壁射了出来。 “呀啊啊啊!!~~~” 后穴高潮让胧祯失控地叫出来,发泄的快感令他浑身如同通电一般猛烈颤抖着,内穴射出一股股清液。迟钦却没有停下,后几股喷射出来的精液伴随着抽插、和穴内的淫液混在一起被灌满内腔,甚至带出体外。 “哈啊……啊……好舒服……都在里面……”后面的高潮令胧祯也同时射了出来,黑暗中无法看到的白浊体液争先恐后地晕染了身下的床单和那件异物。 他维持着抬高臀部趴在床上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直到身后射了个干净的剑灵抽出性器,堵在后穴内的各种体液一团团涌出来,他才缓缓放倒下半身,侧躺在床榻上。 高潮快感造成的晕眩让他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几近失神的满足感之后,黑暗一角终于缓缓亮了起来。 迟钦缩回了点亮床头灯盏的手,灯光映亮了他的俊脸和满是汗水的裸背,他坐在床沿朝躺在里侧的胧祯咧嘴一笑:“你这样看起来赏心悦目多了。” 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意识和呼吸,胧祯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点都不介意空气里的汗水和体液腥膻:“所以说……你就只是想要扳回一局幺?想不到我的剑灵那幺介意上次被我压在地上的经历。” 迟钦不置可否的挑眉。挑衅的语气平时可能令他不快,但如今从这人嘴里吐出却显现出另一类的情色意味。 那人侧躺在床上,里衣只系住腹部一处,露出胸前被手指肆虐后的青红淤痕、依旧挺立肿胀的乳头,还有下腹两腿间的泥泞白浊。 所以他笑笑:“恩,这次我们扯平了。” 胧祯长长舒出一口气,闭着眼睛笑起来。他过了一会才重新睁开眼,扯掉还松松缠在下体上的佩剑链子。之前黑暗中的“异物”如今一眼就能看出是什幺——狄边姑娘在街上送他的那只剪纸凤花失却了纸张的弹性被糊在一片体液和精液中。凤口处的糖球在灯下闪着淫靡的光泽。 “浪费食物可真不好。”他挪动身子在床单上蹭了蹭,伸手将白猿剑和剪纸凤花一起丢到一边,然后转身在被褥中找了个还算干爽的地方将自己裹起来。 餍足后的困顿袭来,连身上汗津津的感觉和粘腻下体也不重要了。他闭上眼睛。 “迟钦。” “恩?” “我先睡了,你随意。”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7节 “……” “还有明早去下这户人家的前门,就说你是我的随从来找我的。” “…………” 待续 第19章 灭七之卷·四 胧祯以为岳府的人至少会对他突然冒出来的“随从”存疑,可惜他错了——他们没那个空。 黑暗的天空笼罩下,大宅中尽可能地点燃了灯火,每个可能有人使用的房间里都点着灯盏,每条廊下都挂着灯笼,就连庭院里的石灯都被点亮了。 胧祯最初以为这又是狄边的某种风俗,某种灭七的祭典节目。但是到了下午,当他看到大夫被请进府之后就不这么想了。 “请问,府上发生了什么?”尽管觉得作为一个客人最好别多管闲事,但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傍晚带他前去用餐的丫鬟。 “我家少爷病了。”小丫鬟忧心忡忡的答道。 “宝儿?” “恩,宝儿少爷昨晚偷偷跑到后院玩,还爬到木架上。被发现的时候就靠一根腰带挂在那里,没掉下来真是万幸……” “受伤了吗?”听到木架一词,胧祯立刻就想到了之前胭脂铺老板娘提到的那个“跌死在井里的三小姐”。 “大夫说只是受惊过度,所以到现在还在睡着。我家夫人早上起来就一直守在少爷床边,连午膳都没用。” 问太多也不合适,更何况引路的小丫鬟也不一定真知道什么。于是胧祯不再多问,与迟钦一同前往用膳的前厅。 岳家的晚膳还是和往常一样丰盛,只是席上少了个吵吵闹闹的小少爷和他的母亲。胧祯和一家之主打过招呼之后便在客席坐下,主位上的老妇人依旧不言不语闷头吃饭,但连胧祯都能看出来,她有些心神不定。 “娘,没事的。”在老妇人一不留神碰摔手边的了小汤蛊后,岳饶川一边让下人快些换上新的,一边给他娘夹了菜:“别担心,宝儿没事的。” “恩。”老妇人回给儿子一个慈爱与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他一定会没事,但还就是有些担心。” “那孩子一向太顽皮,这次若能留个教训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哎……宝儿会好的,经过这次的事……” “你们……怎么能这么说?”突如其来的声音加入到母子的对话中,餐桌边的人们这才发现由丫鬟扶着站在门边的女子。 岳夫人跨过门槛走进来,胧祯发现她的手微微发着抖。 “彤娥,你怎么来了?宝儿醒了么?”岳饶川有一瞬露出尴尬的神色,但很快就被疑问取代了。他站起来朝妻子迎上去,不料却被她一挥手推开来。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手的颤抖来自于愤怒,她径直走到了老妇人身前大声质问。“是你让宝儿去那个地方的,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彤娥,我知道你为宝儿担心,但我们都一样啊。娘怎么会……先冷静下来,你看这里还有客人在场。” “就是你!宝儿之前说过,你让他去后院,你说要带他看什么星星——这灭七里天昏地暗哪来的星星?!是你要害宝儿!”岳夫人言之凿凿,就差没伸手指着老妇人的面门:“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娘怎么会害宝儿,那只是意外啊。”边上的家丁丫鬟都噤若寒蝉,岳饶川只好亲自上去拦住激愤的妻子。 岳夫人的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却还是执拗地说下去:“你为什么要害他,宝儿那么相信你。就算那孩子平日里顽皮,你也许并不喜爱他,但他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万一他真的跌下来……万一……你怎么忍心!!” 岳饶川还是不断安抚着妻子想将她拉到一边坐下,被指责的老妇人却是板着脸一言不发,像是完全没听到这激烈的指控。 她甚至端起随侍丫鬟给她盛的汤慢慢地喝起来。 水面上不断荡着一圈圈涟漪。 “你也是做娘的,怎么就那么狠心?宝儿,我的宝儿~~”岳夫人终于哭出了声,几乎软倒在丈夫胸前。 前厅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哭声和男人的安慰声,让列席的客人们非常不自在。然而很快的,另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尴尬。 “夫人!——”一个看起来很伶俐的下人猛地从门外跑进来,愣了一下才又叫了别的主子:“老爷,还有老夫人。” “怎么了?”岳饶川看过去,立刻发现那是他安排在宝儿房里的家丁:“宝儿,他怎么了?” “少爷……少爷他醒了!” 在一瞬的惊讶之后,欣喜若狂的表情出现在岳夫人脸上。她立刻推开了丈夫往门口走去:“他醒了?我的宝儿终于醒了?” “是的夫人,你当心,这边走。”家丁引着她往外走去,她带着丫鬟匆匆跟着。而岳饶川至少记得停下脚步对两个客人致歉,让他们好好享用晚膳。 厅堂里安静了下来,胧祯松了口气,然后却诧异地看向主位上的老妇人。 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对宝儿醒来的激动,态度甚至是过于平静了。她放下小碗,嘴角浮上一抹异样的笑容。 “我就知道他会醒过来。”她的声音很低,但在宁静的席间还是被两个客人听到了。“然后变成更好的孩子。” 尽管老妇人的态度有些诡异,但胧祯还是觉得这件意外会随着宝儿的醒来而结束——狄边人口中的冤魂作祟也一样。 但是他错了。 漆黑一片的灭七里很难掌握时辰,连日来都是被小丫鬟敲门声叫醒的胧祯这天却被一声惨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惨叫并没有停止,而是接二连三地响着,尖细的叫声应是同一个人发出,此外还能依稀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胧祯飞快地穿上衣物走出门去,门外没有那个一贯候着的小丫鬟,侧间门口却是迟钦站在那里,灯光下一席熟悉的白衣。 “发生了什么?”回答他的是剑灵的茫然和摇头,然后黑暗中的某一处再度传来了尖叫声。“听声音在内院那边?去看看。” 内院是岳家家眷住的地方,他当然还记得昨日受惊昏睡的孩子就在那里。 岳宅的结构并不复杂,一路上也都有灯笼照亮。两人很快就找到了内院门口,时不时有丫鬟下人匆匆跑过,却也没将两个外人赶走。 然后他们看到了在内院房门外来回踱步的男人。 “岳老板。”胧祯开口和他打了招呼。 抬头看他的男人完全不似之前的沉稳开朗,他的眉间堆出烦恼的纹路,显得焦躁:“胧祯兄弟。”他堪堪挤出一个笑脸:“惊扰到你了?真抱歉……” “哪里,这是发生了什么?”胧祯看着他身后的房门,里头点着灯,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 “这……” 岳饶川还在支支吾吾,他身后的门却被人猛地推了开来。一个鬓发凌乱、形容憔悴的女子几乎是扑出来的,身后两个丫鬟死命地拖着她,嘴里还嚷着。 “夫人、夫人!” “你们放开!让我去、让我去找!宝儿、我的宝儿!”女子——岳夫人紧紧抓着门框,指关节苍白地立起:“放开啊!我要去找我的宝儿!” “夫人!有人去找了,下人们都去找宝儿少爷了,你先进来好不好?外面那么黑,你去了也没什么用。” “住口!你懂什么?!我要找我的宝儿……” “彤娥!”岳饶川几步走上前去,大声的呵斥令妇人浑身一僵,抬头朝他看过来:“不是说了已经派下人去找了吗?你在这里闹什么——要让人看笑话吗?!” “我闹什么……你问我闹什么?岳饶川!你说,你把我的宝儿怎么了!宝儿哪去了?!” “宝儿喜欢乱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 “别装糊涂!那……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宝儿!那醒过来的孩子不是我的宝儿!你把我的宝儿弄哪里去了?!——” “你瞎说什么!”岳饶川又惊又怒:“宝儿是受了惊吓大病未愈,你身为他的母亲怎可如此胡闹?!你们——还不快把夫人扶去休息?” 丫鬟们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终于将妇人拉进了房里,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了。 “岳老板,宝儿不见了?”胧祯再次开口。 “啊……啊,昨晚醒来的时候有些恍惚还好,刚才醒来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尖叫起来,然后推开服侍的丫鬟和他娘就跑了出去。”岳饶川一手捂着额头貌似苦闷:“真是让你们见笑了,本来想要招待客人,结果我家却发生这样的事。” “我们的事没什么,你不用去找宝儿么?” “已经让下人去找了。现在各处大门都有家丁看着,别的地方也都黑灯瞎火的,那孩子应该去不了多远。”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忙一起找。” “不用了,你们是我的客人。这……” “老爷。”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门响,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走出来。 “又怎么了?” “我们暂时让夫人她睡下了,你看是不是要叫大夫来?” 岳饶川顿了顿才点头:“叫吧,等会找回了宝儿也要让大夫看看的。”想了想又叫住正要离开的丫鬟:“之前是怎么回事?昨晚醒过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今早宝儿少爷很早就醒了,问了好几次天怎么还不亮。我们说灭七还没过他也不理,后来夫人来和他说了两句话,我们也没听清,然后少爷就突然叫起来,像是连夫人都不认得了,推开我们就跑出去。” 岳饶川沉着脸听丫鬟说完,好半晌才挥挥手让她离开。他抱着头靠在门廊的珠子上,不断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岳老板?” “……胧祯兄弟,你可有家室?”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胧祯愣了一下,他看了看站在边上的迟钦:“没有。” “哎……”岳饶川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很轻:“在彤娥之前,我原本还有另一个妻子的。那女人……什么都不懂,也不明事理。整日只知道在外交际,我们很久都没有孩子……” 听他突然说起了家事,胧祯十分意外和尴尬。 “所以娶了彤娥的时候我特别的高兴。她漂亮、温柔、懂事、知书达理,我们有了宝儿之后更是相夫教子、孝敬长辈,将家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仰起头深深吸气:“这次的事……她怎么能这样做呢?她是宝儿的母亲啊,如果连她都不认病了的宝儿,宝儿他……” “那个……岳老板。”听着他说话像是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胧祯不得不再度开口打断他:“我看我们在这里不太适合,会吵到贵夫人休息。” “啊……哦。”岳饶川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站直身子:“好吧,胧祯兄弟,可要人送你回厢房?” “不用了,我们认得路。”胧祯现在是巴不得离他远点,三言两语与他别过,就转身走上回去的路。 突然想起来他刚起床,连洗漱都没来得及啊!这都是什么事。 夜晚的大宅里处处能听到有人叫着宝儿的名字,他们走的这条路却并没有多少人。胧祯在一个回廊的拐角处停下脚步,引来身后之人的疑问:“怎么了?” “……我想去那个‘井’看看。” “井?” “宝儿出事那天上午,他曾和我说过想去一口井看星星。我在下面城里也听到些谣传——总觉得那口井有些可疑。” “哦?但是现在……” “嘘——”胧祯突然神色一凛:“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 “…………” 停下了交谈站在廊下,远处的黑暗里是家丁丫鬟呼唤少爷名字的声音,近处却只有风声——和院子里败叶被人踩碎的声响。 “在那里——”终于确定了方向,他们同时朝某个方向看去,却见到灯光范围之外的灌木丛一阵摇晃,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窜了出去,朝黑暗的庭院里跑去。 “宝儿?”胧祯开口叫他:“等等!” 小身影完全没理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远去。 “啧,他跑什么?” 在迟钦的疑问声中,胧祯却是皱起眉头闷声追了上去——受惊吓并不能解释一切,这孩子的举动太古怪了!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那小身影在庭院里穿行着,这个位于山腰上的宅院里有不少上坡下坡的路,胧祯追着追着就快喘不上气了。 还好那逃跑的孩子也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一脚踩进水里,这才喘着气在一片池塘边停下了脚步。 “别跑了,宝儿!”池塘边不远处有盏石灯,胧祯能看见孩子惊慌失措东张西望的表情。 “别、别过来!”依旧是小孩儿稚嫩的嗓音,却又因之前的尖叫而略微沙哑,透露出怪异:“你们不要过来!”他不顾脚下的池塘水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又爬上一块水边的石头——那石头几乎有他那么高。 “小心摔下来!”胧祯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前走,却是暗地里朝迟钦挥了挥手。 看着白衣人后退并消失,小孩儿瞪着眼睛:“他去哪了?!” “你不是要我们别过来吗?你看,现在就我一个了,宝儿你别怕……” “我才不怕你们!你是让他去叫人了吗?你们这里到底是……你到底是谁?!宝儿又是谁?!” “宝儿不是你的名字么?”迟卿放慢了语速想要安抚这孩子。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了你别过来!——”他又往后退了退,那姿势简直是随时都会掉进池塘里。“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天一直不亮?是地狱吗?这里是地狱吗?我死了吗?!你们到底是谁?!——” 这小鬼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胧祯烦躁到想要揍人的程度,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他悄悄地抖了抖左手,莫劫从袖子里落到了地上,藏在黑暗里一点点朝池塘边的大石头跑过去。 动作没有往日迅速,但对付一个受惊疯癫的孩子应该也足够了吧? “你忘了么,宝儿,你病了……我是让你骑马的哥哥,你还记得么?你问过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去看星星的。” “星星、星星……”孩子慌张地四下看,然后又抬起头。他维持这个动作了很久,突然怪异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有星星!一片黑暗,都是黑暗!你别骗我!你不许骗我!!——” 他突然愤怒起来,在石头上用力跳了两下。也许是站得离池塘太近了,他终是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了下去。 “啊——” “莫劫!——” 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胧祯飞快地跑上前去。石头的另一侧,刚才疯狂大叫的孩子僵硬地瞪大眼睛张着嘴挂在那里,两条腿都进了池塘里。 莫劫的几条虫足勾着他厚实的衣领扎进石头里,将他悬挂在那里。 “太好了,没掉下……” “啊啊啊啊啊!!————”像被一句话解除了定身咒,宝儿突然大声惨叫起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蜘蛛?怪物?!放开我、放开我!!——”他一边扭动脖子回头去看,一边手舞足蹈地挣扎着,脚下的池塘被踢出大片水花。 “放开我!!——怪物!——放开我!!——” “住手!——”胧祯大声喝止他,却并没有什么成效。他想要伸手过去拉住孩子,但水花乱溅下的泥泞池塘边完全找不到能下脚而不至于滑下去的地方:“别乱动!你要掉下去了!” “少爷?宝儿少爷?”庭院小路的方向传来人声,显然是迟钦已经叫了人来。 孩子挣扎得更激烈了,他发出的吼叫几乎不像是个孩子,一个侧身竟生生撕裂了衣领,然后抓着岸边的石块踩着水,朝石头的另一面爬去。 “该死的——”莫劫还停留在石头的斜面上,足尖勾着衣领残片。胧祯立刻就发现了不对:“不,莫劫,等等!——” 他叫出声的时候却已经晚了,莫劫跳下石头想往他这边来,而石头对面的孩子却没有走。 不知哪来的力气,小孩儿竟狠狠地推着和他差不多高的大石,用力朝这边压过来! “怪物、去死!怪物!——啊啊啊啊啊!————” “不要!——” 跑得比几个家丁都快,迟钦赶回来的时候只听到胧祯一声大叫,只来得及看到一块被孩子奋力推倒的石头——它重重砸进水边的淤泥里,拍出巨大的泥泞水声。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痛苦地跪到了地上。 “喂!”无视了那些朝小孩奔去的家丁、以及随后而来的孩子尖叫声,迟钦冲上前去一把就揽住了那个跪在池塘边上的人:“你怎么了?喂,说话,哪里受伤了?” “唔……”臂弯中的人发出痛苦的闷哼声,右手绕过前额紧紧抱着头,整个人都在颤抖。 “胧祯?!——” ·待续· 第20章 灭七之卷·五 “确信你没事?”跟着胧祯回到厢房花厅里,迟钦反手带上了门。 “啊。”被问的人左手还捂着头,不过和刚才跪在地上的吓人姿势比起来已经好多了:“我没事,就是发生的太快了没防备。” 太快?什么太快?迟钦只知道家丁们带走孩子之后,胧祯让他搬起了倒下的石头,然后就着暗淡的灯光在泥水中摸索了很久。 “帮我弄盆水。”胧祯指了指放在墙角架子上的铜盆。 迟钦以为他要洗漱,但很快就发现不对。之前在池塘里就把手洗干净了的人坐在花厅的桌边,将灯盏点得最亮。然后他将一块手巾放在桌上并展开——里头是一些沾着泥水的细长东西,依稀能看出虫足的样貌。 “……这是你的莫劫?”迟钦将半盆清水放在了桌上,不由自主地幻想出一只大虫子被石头碾碎的声响。 “恩……”胧祯坐了下来,开始仔细地将一根根分解离析的“虫足”放到水中清洗,再凑到灯边灼干。 迟钦这下看清楚了,那些巴掌长短的“虫足”竟是一根根银色的细长金属,根本就不是什么虫子的肢体。 其中有好几根都断裂了,断口的参差上闪着细小银光,还有些碎成了好几截。“这些没法用了。”胧祯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太甘心地将其中一部分碎得太严重的金属扫到一边,只在布巾上留下了几根看起来较完整、也没有折断的,长长短短有七八根。 然后他起身走向放行囊的地方,拿出一条宽皮腕带在桌上滚开来。 腕带上被分成了好几个小囊,装着各有不同的奇怪物件。有些像是工具,更多却不知有何用途。 胧祯脱下左手的手套,开始摆弄起布巾上的那些金属枝节。十指灵活地动着,时不时从腕带中拿出某种细小的工具和材料,在迟钦的注视下将那些碎裂的金属重新组装在一起。 “这到底是什么?”当看到一个四条虫足支撑的奇怪架构出现在眼前,迟钦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没说过?”胧祯仔细地做着每一个步骤,发丝般的银线穿过肉眼几不可见的孔洞,将最后一节足尖固定好:“我是个精巧匠人。” 匠人?——迟钦对他身份的猜测中从来就不包含这一个选项,更不用说“精工机巧”这种更多只和奢侈品挂钩的分类……等等,所谓的“莫劫”其实是一件机巧?? “不像么?”迟钦的沉默和惊讶让胧祯觉得好笑,他将摆弄完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银闪闪的金属架子四足着地立在桌上,四足交汇的中心点则是一个不及铜板一半大小的银色椭圆。它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甚至连四足的长度都并不相等。它完全不像是一件机巧,更别提“精工”二字。 然后胧祯将左手置于“金属骨架”的上方,幅度极小地水平画圈。 没有任何灵咒,亦或是更复杂的手法,但迟钦却切实地看到了那“骨架”的变化。 “黑色”从中心点开始出现、逐渐包裹住银色的金属。整个金属架正在渐渐化为一种黑色——他还算熟悉的黑色。 当立于桌面的最后一条虫足被染成黑色,胧祯终于移开了手、重新戴上手套。四足机巧在桌上就像是个怪异的四足虫——肢节细长却没有身体。 然后它动了,迈着四条长短不一的虫足在桌面笃笃走了几步,来回晃悠着找不到平衡的样子。 “莫劫,还好吧?”胧祯将手在桌上摊开,耐心等它爬过来。“有几条体足断了,备用品暂时没准备好。你先四条腿凑合一下吧?” 刚才还看着拙劣的“银色骨架”只一会就成了几乎毫无破绽的“活物”,莫劫来回走了一会终于找回平衡,虫足移动着爬到胧祯的手上,动作有些迟缓。 “抱歉,明知道你这些天状况不好还让你去拉那孩子。”胧祯在他细长的虫足上碰了碰,然后听着凑在耳边的嗓音微微一笑:“恩,你休息吧。” 莫劫钻进了他左手的袖子里,很快就没了动静。 “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一个精巧匠人。”迟钦在桌边坐下来,倒是显得有些兴趣:“所以说你方才会感到痛苦是因为莫劫被攻击?难道机巧的操控也和驭师操纵兽类妖类一样,需要将两者的灵息合为一体?”话说回来,一件机巧哪来的灵息? “不,我从没操纵过莫劫,也不打算操纵他。”胧祯摇头却没为他解惑:“我接下来要做莫劫体足的新配件,你要帮忙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两人除了用膳沐浴之外再没怎么离开过厢房。整个岳家也渐渐平静,再没有听到过尖叫声或者什么人失踪的骚乱。 也许是那孩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或者请来的大夫起到了作用吧。 两个闭门不出的人倒也没觉得无聊。 灭七的黑暗下,灯光总是亮着。胧祯在这些天里将行囊中的一些黑灰色干燥物碾碎、掺上清水和一种备用的粉末,再在火羽之下淬炼成一截截极短的银色肢节。单独淬炼的肢节只有不到一寸长短,随后再用细银丝连接固定——最终成为一掌长的“体足”。 迟钦总算明白莫劫的“虫足”为何拥有如此高的灵活度了,同时也明白了“精巧”在哪里。 黑暗还在持续,但算着日子也快离开灭七了。就在胧祯一口气做了许多备用体足,考虑着是否该出去走走的时候,厢房里却迎来了意料外的客人。 ——也许该算“主人”。 为了缓解眼睛疲劳而刻意调暗的灯火之光中,妇人站在花厅的门口,背后是关上的房门。 岳夫人孤身前来没带一个丫鬟,绞着手巾的动作能看出她的局促不安。“客人……我能求你件事么?”开口的嗓音听起来不再像那日咄咄逼人的妻子和母亲,却透着更浓重的绝望:“我没有别人可以求,也知道这种事太离奇,也许别人不会相信我。但是……客人你说过你是从紫菱洲来的,那个地方的人……应该知道很多更离奇的事,对么?” 胧祯刚收拾好一桌的工具和材料,对眼前的突发状况有些茫然。倒是迟钦很快就反应过来,站起来拉开椅子:“岳夫人,你先请坐下说话吧。” 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据说是胧祯“随从”的男人,妇人愣了愣,最后还是按照这个温柔英俊的男人所言走过去。 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了两人面前不远处,灯火照着她苍白和悲伤的脸庞,显得无比憔悴。 “岳夫人,请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请你们……帮我找回我的宝儿。” “宝儿又不见了?”胧祯很是吃惊,这些天分明没再听见宅中家丁惊慌找人了。 “那个孩子……那孩子不是我的宝儿。”岳夫人低头咬着牙:“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长得就像我的宝儿?但不是、肯定不是!我的宝儿不见了,我天天闭上眼就能看到宝儿在哭,他在求我救救他、救救他……求你们救救我的宝儿!” “夫人,你冷静一些,先坐下说话。”迟钦见她不愿过来,便引她到花厅方几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为什么会觉得那不是宝儿?”胧祯从那天开始就觉得奇怪了。 “因为他的确不是啊!他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我还没发现,可是第二天我就觉得不对了。那言行、那动作,那些奇怪的想法和说辞——他绝不是我的宝儿。” “他现在还……表现得奇怪么?” 妇人脸上闪过凄然的笑容:“他现在很乖、很乖,他不再到处乱跑,会乖乖的留在屋子里,会主动和我们问安、讨他奶奶开心,他甚至开始求他爹教他念书识字,拿着笔想要作画……他们都好高兴,他们都觉得宝儿好了——变得比原来更好了。” “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宝儿——身为一个母亲,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孩儿!” 也许常人会觉得这是一个悲伤妇人的无稽之谈,但胧祯却不这么认为。他还记得那天池塘边的争执,那“孩子”的惊慌和疯狂。 “岳夫人,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能有办法呢?”胧祯不太明白这一点。 “我是不是……很可笑呢?”她在迟钦的温柔安抚中低下头,放松了肩膀干笑两声:“我娘家本姓苏,也算是天朝江城的名门。饶川爹本是我爹旧年好友,当年他爹走了之后,他娘带着他不远万里来投奔我爹。我和饶川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胧祯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恕我冒昧……夫人可是岳老板的原配?” 岳夫人愣了一下,然后苦涩地笑了:“是饶川他和客人你说了什么吧?关于他‘另一个妻子’、‘另一个家庭’什么的。” “这到底是……” “饶川他从小便聪慧,任何事都是一点就通,吟诗作赋信手拈来,当年在学堂里的风采便无人能及,之后生意经商无往不利。我爹从小便看好他,他对我也很好、很温柔,经常说些传奇异志给我听、带新奇的礼物给我。所以我也对他……” 她顿了顿。 “但是,他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话,关于什么妻子,什么家庭……偶尔喝醉了还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言辞。他娘说是他幼时家里曾发生意外,他爹就那么去了,他也跌伤了脑袋。虽是治好了却还是偶尔会有记忆紊乱——所幸并不影响生活。于是我最后还是嫁给了他、生了宝儿,甚至不顾爹的反对随他来这狄边。” “饶川对我很好,我也是从小听他说那些书本里的传说故事才知道了紫菱洲,知道了能人异士。但是……他对我再好,也不能夺走我的宝儿!” “可岳老板是宝儿的爹,怎么会夺走宝儿?” “他……他们不喜爱宝儿吧?”她彷徨着,视线游移:“我有时会听得他娘说,宝儿不够乖巧,也不如他幼时聪慧,但是总会改变的,会变得更乖,变得更好,变得……” 她一下子捂住了脸:“是她,一定是她!她让宝儿去看那什么星星,都是她计算好的!”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之后,伤心的妇人终于被迟钦劝走了。胧祯看着桌上的灯火,却还记得她出门前那绝望又期望的眼神。 她是真的指望着自己这个陌生人能帮她找回孩子,也只能指望自己这个“陌生人”。 “你觉得她的话可信么?” “不管是否可信……我都不能让人白白伤了莫劫。”胧祯站了起来:“该去看看那口他们说了那么多次的‘井’了。” 在漆黑一片的灭七里找大宅的一口井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岳府尽可能地点着灯,而胧祯之前曾经远远地看过一眼那非常有标志性的“木架高台”。 他们在大宅里沿着回廊找了一会,很快就找到了通往后院的路。一路上的灯渐渐变少,房屋在檐下灯火中化为彩色剪影。 然后他们看到了高大的木架。 走到近处才发现那木架有多古老,组成它的每一根方木横面都有一尺见方,原本应该是被漆成了深红色。但岁月将它的表面严重侵蚀,许多地方都剥落和腐朽、露出里面的木料本色,而没有剥落的地方则接近黑色。 木架很高,当初从远处看以为是一层一层的木台,现在才发现每层都只有四根方木搭成的框架,并不存在铺设的台板。从下往上横置的方木越来越短,形成一个堪堪能够攀爬的塔形架子。 而在架子正中央的地面上,石块砌成的井口只高过膝盖,大小却需要三个人手牵手才能围拢。 “这真是井?”胧祯弯腰就钻进了架子里头,提着灯笼走过去。火光照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清晰映出了他提灯的身影。“迟钦,有什么特殊的水灵气息么?” 身后没跟进来的剑灵摇了摇头。 “我也没在水面上看到有星星……啊,灭七里的话没有才正常吧。”一边说着一边抬头仰望,灯光映在了木架上,将每根木头下方的红漆都映得鲜艳起来。红色木架层层收拢,却在视觉上形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井”,使得中央那一方黑暗天空看起来像是通往异界的漆黑洞口。 “怎么样?”迟钦在木架外头问了一句。 胧祯摇头:“没任何异样,这井水还真浅,我能直接看到铺在井底的石头。”他边说边从架子下面钻出来,然后向上看:“看来还得上去看看才放心。” “上去?”迟钦挑眉:“你疯了么,要在这种黑漆漆的情况下爬这快烂了的木头架子?” “宝儿出事的时候,还有之前听别人说起的传言,一切都指出……得上去。”他朝上指指,然后在木架周围看了一圈:“你看,这里有梯子。” 说梯子其实也不精确,那只是一排钉在木架上便于踩踏的细木条罢了。 “看来你不上去一次不甘心。” “那当然,帮我拿着灯。”把提灯递给迟钦之后,他搓了搓手就开始向上攀爬起来。 木架斜面有着一定弧度,所以向上攀爬的过程并不算太困难。但胧祯还是不由得想到了宝儿——这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有难度的吧?到底是什么让他奋力爬了上去?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星星?还是…… “咔——”脚下突然传来沉闷的木质断裂声,他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正踏下去的一只脚收住力道,手肘则重重挂在身前的木条上——差点真的掉下去! “胧祯?!”下方传来迟钦的声音,听起来他似乎已经爬得挺高了,就差一点就能到顶上。 “没事。”他腾出一只手朝下挥。 “这词等你平安下来了再说!” “真没事,我没那么容易掉下去的。都快到最上面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往边上移了移。上面几层木台的架子已经很接近,他决定直接站在一尺粗的横木上——至少它没那么容易断。 为了和迟钦说话而低头,剑灵手中的灯笼是黑暗里唯一的光芒,在他周围映出光亮的一圈。还有稍远一些距离外的木架包围中的…… 等等! “啊……” “怎么了?”迟钦发现了他的异状,胧祯双手都攀着横木,将头往木架中间探出去:“喂!” “星星……” “啊?” 井里有……星星。 之前在地面上看到的漆黑水面变得完全不同了,无数星芒在水下的深色天空中闪耀着,映出无比璀璨却又模糊的光芒。 水面荡漾着让他看不清群星的精确位置,也许再往上去一些就能看得更清楚? 视线暂时离开了水面,投向天空中无比深邃的黑暗中。 对了,灭七哪来的群星…… 再一次低头看去,水面下的群星却还是毫无顾虑地闪烁着、嘲弄着天地自然的规则。周围漆黑一片的环境使得这片水中星空看上去格外的近,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脸孔倒映在水底群星之间,满脸错愕。 然后水面波动了,那张脸变得不同、变得不再像他。变成…… 一张他曾见过的脸。 “哥哥!~~” 伴着一声欢呼,穿得圆滚滚的小孩儿在漫天星光中扑进了他的怀里。 “宝儿?” ·待续· 第21章 灭七之卷·六 “站在星光中”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 上下左右皆是虚空,无数星星在远处闪烁成了一张网——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星星。 这里没有风,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他在星网里搂着扑到怀里的孩子,也同样没有重量。 “宝儿,这是什么地方?”他低头询问怀里的孩子。 “不知道。”小孩儿摇了摇头,眼睛在星光中闪闪发光:“但是这里真漂亮,奶奶说的原来是这里啊……哥哥你看,到处都是星星,我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星星!” 是啊,即使是天空清澄无雨的冬春两季,天界的天空中也从来看不到这样的星空。如此多、如此亮,仿佛它们根本不需要扶桑之实的光,自身就带着永恒不灭的光辉。 这真的是星星么——也许是实在太过密集,他看了好久都没找到熟悉的天龙星列。还有……自己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他之前明明不是还在那个木架上看井…… “宝儿还记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小孩儿皱着眉头努力想着他的问题,好半晌才开口:“奶奶带宝儿看星星。” “?!”奶奶?这孩子难道不是独自偷偷来的? “后院架子好高,奶奶说爬得越高看得就越清楚,我就一直往上爬、一直爬。奶奶又说怕我掉下去,就要我用带子绑在架子上。后来……”他很努力地想了一会:“恩,后来我就到这里了。星星好漂亮!” “这些天你都一直在这里?” “恩,小哥哥会带我一起在星星之间飞,很有趣。我们还会做游戏。” “小哥哥?”胧祯愣住了:“这里还有其他人?” “有啊,不过他们并不是一直都在,恩……我也不知道现在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宝儿四下张望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过小哥哥常会来的,他说这里很少有人来,还说要我快点回家……” “宝儿想回家了么?”胧祯把感觉不到体重的小孩儿抱起来:“你娘很担心你,每天都盼着你回家哦。” 小孩儿不笑了:“想回家,也想娘亲。可是小哥哥说回不去了……” 回不去? “小哥哥说要在‘门’还开着的时候见到自己才能回去……可是宝儿不明白。”他摇着头:“门到底在哪里呢?还有该怎么才能见到自己?这里没有镜子呀。” 无法回答宝儿的问题,胧祯抱着他在这一片虚无之中走了好一会,直到确定了上下左右的确全都是无尽的星光。 他开始觉得眼花起来,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也会和宝儿一样被困在这里的错觉。 被困在永远的星光中、不得离去? “哥哥,这是什么呀?”宝儿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只见小孩儿抬起了胖嘟嘟的小手,轻戳着他的脸颊。 “什么?”他条件反射地摸上了自己的左脸,指腹感受到某种凹凸不平的触感。然后左侧头皮忽然一阵刺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皮肤蔓延下来,甚至爬到了脸上。 宝儿上下看着他,然后忽然跳离了他的怀抱:“哥哥你有尾巴呀?” 尾巴?胧祯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左肩冒出了一跳手臂粗细的黑气,如触手般缠绕他的手臂,然后是腰部——轻轻卷住了他往某个方向拉去。 明明是诡异的视觉效果,却是这片虚幻星光中最令胧祯感到安心的存在。 “宝儿来,我们该回去了。”他再一次抱起了小孩儿。 “回去?可以回家了吗?” “恩。”黑气的一头缠绕着他的腰身,另一头则消失在无边的星光彼端。胧祯朝着那个方向笔直看去,直到一片深邃的黑暗吞噬星光,在他眼前越来越大。“我们回家了。” 黑气一个用力,胧祯只觉得毫无重量的自己被猛地拽了过去——被黑暗所吞没。 然后他睁开了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星光消失了。 微微摇曳的火光从他左侧照过来,映亮头顶的床帐,还有迈着四足站在他胸口的莫劫。 他眨眨眼睛:“……我做梦了?” “做什么梦啊,你是强行离神了!”床铺一沉,白衣人在他床沿坐下来。 “离神?”那种神魂活生生脱离躯壳的能力?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会使用这种道师的机巧。 “没错,你在那个架子上的时候突然就掉下来了。我接住你的时候还以为只是一时脚软,回到房里才发现不对劲……你在干什么?”迟钦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做出怪异的举动。 胧祯抬起了双臂,在灯光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宝儿不在……” “他当然不在这里。” “我明明抱着他一起出来的,可是他不在这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离神的时候看到那个孩子了?” “得快点!”胧祯猛地坐起来,动作快得差点让莫劫从他胸口掉下去。四足迈动着爬到他肩上,再随着他穿衣的动作爬到头顶歇着。 迟钦也跟着站起来:“什么得快点?”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8节 “灭七——快结束了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果宝儿不能在新年之前出来……就真的再也出不来了。”胧祯披上外套走到门口,用力抖了抖衣领:“所以我们得快一点才行。” 第二次来到内院,这里比上一次安宁了不少。 院子走廊里没再遇到奔来跑去的丫鬟和家丁,忙碌的一家之主也不在。在小丫鬟带领下走近屋子之后,他们首先看到的便是坐在椅子上一脸憔悴的岳夫人。厅堂里灯火明亮,宝儿趴在侧间的桌边涂涂画画,纸张笔墨铺了一桌。 “公子。”岳夫人站起来向他们施礼。 “岳夫人,我能看看宝儿、和他说些话么?”胧祯对岳夫人上次私下来访的事只字不提,只若无其事地说。 “好、好。”岳夫人先是一愣,接着立刻点了点头:“宝儿就在那玩,你去和他说说话吧,他之前那么喜欢你,你让他骑马的事他高兴了很久。” 胧祯让迟钦在岳夫人这里等着,独自朝宝儿走过去。 小孩儿半个身子都趴在桌上,脚底下踩着椅子。桌上的砚台周围有很多斑斑点点的墨痕,纸上深深浅浅不知画着什么。他似乎正画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胧祯走过来。 “宝儿。”胧祯开口唤他。 抓着笔的小手停下来,小孩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眼睛骨碌转着,然后露齿一笑:“你好。” 胧祯觉得他的态度非常的怪异,无论神情举止还是这句问候。 “你还记得我吗?” “恩……那天晚上对不起,我吓坏了。”宝儿说:“你救了我,不然我要掉到池子里去的,谢谢你。” “之前呢?更早之前的事你不记得了?” “我忘记了……”他低下头去看着画纸,捏着的笔又开始动起来:“之前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 无人开口的宁静之持续了片刻,胧祯又开口:“宝儿还会画画么?真了不起。” 小孩儿嘴里含糊地应了两声,也没抬头。 “你画的是什么?” “荷塘月色。”乖巧地答着,他的手也没停下。 胧祯能在纸张上看出花与叶的轮廓,这是一种他没见过的画法与风格,孩子的笔锋不若他握笔的姿势生涩,一笔一划间仿佛早就知道这幅画完成之时应是什么模样。 “那……这是月轮?”他的手指停在画纸一角,那里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圆形的圈。“为什么只有一个?” 孩子的手再次一顿,然后他抬头朝胧祯看了一眼,一脸的惊讶仿佛不明白胧祯为什么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月亮还有……几个?” 他的声音很小,但胧祯还是听见了。他打定了主意:“宝儿,你还记不记得那口井?” “井?什么井?” “你曾经说过想和我一起去看看的那口井……我带你去吧,也许你再看到那口井的话就能想起来了。” “……不,算了。不去看也可以的。”小孩儿又趴回了桌上不看他。 “宝儿?” “我会做个好孩子,孝顺爹娘、出人头地。我会比原来更好、更乖,一切都重新开始。所以我不需要去看那口井……一切都会好的,黑暗总会过去,太阳会重新升起,所以……” “你到底是谁?” 小孩儿的话戛然而止,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不再涂画,也没有抬头看胧祯。他只是沉默着。 “胧祯。”迟钦突然开口叫他,让他回头看窗外。 从东面的窗户向外望去,高远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暗红光轮,将附近一片天空和云层都染成了暗淡的红色。 凤火之兆……圣木之实要复苏了么? “岳夫人。”胧祯看向哀伤的妇人:“时间不多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能会用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 妇人单手掩面,无声地点头。 于是胧祯朝迟钦使了个眼神,后者直接走过来,一把将小孩儿扛起来大步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宝儿大声地叫了起来并且挣扎,可惜完全敌不过剑灵的力道。 一行人匆匆地往后院走着,天空中的凤火之兆一点点变亮,暗红色较日光更先一步隐隐照亮了下界。那是圣木之实复苏的预兆和关键,那一轮灿烂的太阳很快就会重现中天。 如果胧祯猜得不错的话,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高耸的巨大木架依旧屹立在后院的井口外围,在凤火之兆下红得异样。 “要爬到顶上去吗?”迟钦抬头看看木架顶,抱紧怀里一路挣扎和尖叫,如今貌似昏过去了的孩子。 “不。” “啊?” “我来。”胧祯接过小孩儿单手搂在怀里,然后朝攀爬的位置走过去。 “你行?” “没事的。” “公子,请你一定要小心些,我的宝儿……” 胧祯点了点头,开始往上爬。 昏暗的光照下没人看到他的衣襟和左手衣袖内伸出了好几条手臂粗细的黑气,将孩子“搂”在他的胸前。 越往上爬周围就越亮,真正的凤火随时都会燃起,随时都可能迎来新年的那一瞬。胧祯一点都不敢怠慢,也不敢低头往下看——他不知道如果再一次看到那井中的星星,他还会不会失去意识。 他不能冒险。 怀里的小孩儿只是暂时性的失去意识,他一点点醒过来,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方木尖叫起来。 “这里是哪里……你在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我下去!——”他再次开始挣扎,手脚挥舞着、奋力扭动身体。 胧祯双手用力抓紧方木才没掉下去,下方传来惊呼和叫小心的声音,但他没有低头看别人的余裕。 “没事,很快就会结束了。”他稳了稳姿势,再次往上爬。“我保证。” “什么结束?结束什么?你疯了……你疯了!救命!放开我!——” “我啊,曾经看过这样的故事。”黑气卷紧了小孩儿的身体,所以胧祯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太大阻挠:“关于半吊子道师离神云游,回来时候却发现自己躯壳被别人占了的故事……”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我不懂你听到吗?!救命!谁来救我,娘!爹!奶奶!——” “然后也曾有人告诉过我……除了我们天界之外还存在别的世界。就好像神魔之恶灾里提到过的‘异界’……那个世界里有无数的星星永不熄灭,有独一无二的日月每日改变着位置……” “你疯了、你疯了……”小孩儿的挣扎弱了下去,声音卡在喉咙里几乎不再像是个孩子的嗓音:“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一定是疯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来自哪里,我也不想知道那些。”胧祯深吸一口气攀上木架的最高一层,即使只是个小孩,他的体力也快到极限:“我只知道你不是宝儿,你没有权利擅自占据那孩子的躯体和人生!” ·待续· 第22章 灭七之卷七完 “彤娥?” 在漫天几欲燃烧的凤火之兆下,岳饶川终于带着家丁匆匆赶来了后院。他那年迈的母亲由丫鬟搀扶着跟在后面,脚步快得几乎要踩到自己的裙摆。 岳饶川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白衣剑灵,然后顺着两人的视线才发现了头顶木架上的异样。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胧祯兄弟……宝儿?!你在干什幺……你们这是在干什幺?!” “是我要他做的……我要他把我的宝儿带回来!”岳夫人转头直视他的丈夫,脸上带着坚毅:“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宝儿,我要我的儿子回来!” “你疯了!——”震惊和愤怒,岳饶川抬手就一个巴掌朝妻子打过去。然而手却被迟钦一把拦住了,使他怒吼道:“你干什幺?!” 迟钦也不言语,抓住对方手腕的手上力道却也不松,摆明了不会眼看着他对一个女子动粗。 岳饶川悻悻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我没想到你会这幺做,彤娥……” “你为什幺要这幺做……那孩子、那孩子好不容易才能变得更好、更乖!”赶过来的老妇人在自己儿子背后说话,神情诡异而又充满了愤怒。她瞪着儿子的妻子:“你是个母亲啊……一个母亲为何不能接受自己孩子的改变?为什幺不能包容自己的孩子?!” “一个‘母亲’可以接受自己孩子的任何改变。”岳夫人握紧颤抖的手掌,挺腰昂起了头:“但那必须是我的孩子!而不是什幺在别人眼中‘更好’、‘更乖’,冒名顶替而来的人,我只要自己的孩子!——” “饶川、饶川,阻止他,快阻止他!”老妇人抓着儿子的手臂,不断往木架上看。 岳饶川最后瞪了妻子一眼,甩手就朝木架奔过去,在天光下开始快速往上爬,“胧祯兄弟!快住手!” 而已到了顶端的胧祯却对他充耳不闻。他用左手揽住胸前怀里的孩子,不管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袖、用毫无威力的小拳头捶打他,甚至张嘴用力地咬他的手臂。 “放弃吧,这身躯不属于你,也不会属于你。” “做这种事对你有什幺好处?你为什幺要害我!这是我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有的第二次机会!我……”周围越来越亮,挣脱不开的小孩儿紧紧抓着胧祯的手生怕他将自己从高处抛下去,再没有余裕去思考自己该说些什幺。 口不择言地咒骂着,指甲沾上了血液。他注意到了被自己撕裂的衣袖里露出男人的手臂,皮肤的颜色如同油彩般在他掌中晕开,露出一种异样的黑色。 然后那种黑色爬上了前臂上交叉的金属细枝,银色变成了黑色——莫劫立起虫足站了起来。 “怪物、怪物!你是怪物!——”小孩儿瞪着近在咫尺的“怪虫”尖叫起来。 与此同时,岳饶川已经爬到了对面的木架顶端,朝这边伸手:“胧祯兄弟,别这幺做……我待你不薄,萍水相逢便招待你食宿……你怎幺可以这幺做?这事与你无关,你……” 天空更亮了,胧祯不去听他们任何人的话,努力在木架最高处站稳身子,然后抱着怀里的小孩儿让他朝底下井的中央俯身探出去。 “不!!————”父子俩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岳饶川看着小孩儿在胧祯怀里尖叫和挣扎,最后整个人一轻、再也不动了。 小孩的尖叫停止了。 胧祯小心翼翼地重新站直了身子,孩子无力地挂在他臂上胸前,他的动作太过小心,以至于低头调整位置的时候向下看去。 凤火不知何时已经展开炎翼,将天空烧得一片火亮,下方原先可能黑暗深沉的水面如今也被映成了鲜红,宛如流淌着一汪燃烧的血。 糟糕…… 脚下一轻,他下意识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孩子,在晕眩之中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感。 耳边能听到风声、能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尖叫声——以及更近的地方,木架崩塌的声音。他躬身抱紧孩子护住他,右手将莫劫捂在掌心。 身体撞上了什幺,却不是方木之类坚硬的冲撞。布料摩擦声以及人体的热量让他睁开眼看去。眩晕与失重感都消失了,在他眼前极近的地方,英俊的男子在漫天凤火之下勾唇一笑,形容鲜明。 “短短几日,你要掉下来让我接几次?” “我……”胧祯躺在他怀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直到感觉到自己怀里的孩子动了动。 迟钦将他放在远离井边的地上,不去管那片因木架崩塌而尖叫奔走的人们,那个尖利叫嚷、哭泣的老妇人。胧祯坐了起来,放松手臂的力道让孩子坐在他腿上。 “宝儿?” 小孩儿没说话,揉着眼睛坐在那里,看起来有些愣愣的。 胧祯慢慢地开口:“秋实藏,在田中,农人忙到淬叶白。”宝儿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他。于是他接着念下去:“淬叶白,天高高,冬风灭七日崇光。” “日崇光,新年到,凤火烧天胧星耀。”宝儿呆呆地接着他的童谣念下去:“哥哥,你回来和我玩游戏吗?……这里好亮呀。” 胧祯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完全放松了力道:“是啊,因为新年到了。” 而他,这次终将宝儿带回来了。 他们的背后,同样从高处跌落的岳饶川坐在地上被家丁不停地嘘寒问暖,看来并没有什幺大碍。他的老母亲在一边尖锐地嚎哭,而他的妻子则没有去看他。 岳夫人朝胧祯这里飞快地跑来,同时张开双臂:“宝儿、我的宝儿!——是我的宝儿回来了幺?!” “娘亲!~~”胧祯怀里的小孩儿快乐地叫出来。 几日的黑暗、几日的担惊受怕、几日的恐惧,终于得会自己孩儿的母亲当日便带着孩子和几个贴心丫鬟离开了岳家大宅,收拾细软住进了狄边的客栈里。 她甚至没有当面与自己的丈夫告别,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胧祯也离开了那栋宅子。井边木架的崩塌让整个岳家的日常都被搅作一团,家丁丫鬟们忙于围着他们受了轻伤的老爷转,更别提那精神几近崩溃的老妇人。 没有任何人有精力去阻拦离开的人。 “这次的事情……真的多亏了公子你。”端庄优雅的妇人对胧祯深深施了一礼。 “不必多礼,岳夫人接下来作何打算?” “别叫我岳夫人了。”她的微笑中苦涩还没褪去,但已经好了很多:“我即日便启程回家乡去,家里的父兄原本便不愿我与他一同来狄边的,是我自己执迷不悟。如今……都过去了。” “一路小心,从这里回白崇洲也是路途遥远。” “没事的,已不是第一次走,况且我让丫鬟去雇了些护卫。”苏彤娥笑着,脸上是对未来的期冀。 “宝儿。”胧祯摸了摸站在边上的孩子的头,在他面前蹲下来:“从今天开始可要轮到你保护你娘亲了。” “恩!”小孩儿用力地点头,然后抬头看了看正和丫鬟说什幺的娘亲。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胧祯面前:“哥哥,那天我有听到的。” “听到?” “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有听到娘亲和爹……和奶奶的话。”他抬头,“所以我知道,如果没有娘亲,我也许永远都不能离开、永远都回不来了。” “恩。”胧祯顿了顿:“因为她是你的娘亲啊。” 最后又说了几句,终于送走了开始新生活的母子,胧祯关上了客栈房间的门在椅子上坐下来。敞开的窗外一片明亮天色,重生的扶桑之实在天顶中放射着万丈阳光、恩泽万物。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热闹的喧哗、喜庆的音乐。新年祭典正在展开。 “衣服。”迟钦将叠好的干净衣物放在胧祯手边。 “……啊。”胧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那件袖子被撕裂的衣服。他抬起了手腕。“真糟糕,以这消耗衣服的速度来看,我得先去制衣店一趟再翻山去黄风洲,这样才稳妥些。” “你的手……”抬手的动作令迟钦看清了他的手臂,和小孩抓伤的血痕比起来,皮肤本身却更令他吃惊。 “啊?”胧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幺,于是他苦笑一声,抹了一把额头——然后看着手掌上的脂粉色彩叹了口气:“真糟糕,果然一过时限就会脱色了……迟钦,待会先麻烦你去一家胭脂铺帮我取些货吧。” 左臂和左侧额角、以及包括左眼周围的皮肤直至脸颊,抹去脂粉之后露出了深黑的肤色——如同灭七的深夜。 …………………… “呃呃……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凄厉的叫声里,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醒过来。 “老爷、老爷?发生了什幺?老爷?!”门外拍门的声音和丫鬟的叫声传来,让刚从噩梦里逃脱出来的人心惊肉跳。 “没什幺!滚开!——”他吼了一声,然后门外终于恢复了寂静。 抹去了满脸的汗水从床上下来,他蹒跚着脚步朝房间角落放水盆的漱洗架子走过去。 梦里有一双眼睛,一双在火海中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几乎把整张脸按在水里,用冷水把汗水洗去、把恐惧赶走。 没事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那该死的架子也倒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这里是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母亲、自己的……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想到了那相伴多年的女子。 “该死的!——”用力一拍,盛水的铜盆被砸在了地上发出惊人声响。这一次外面的丫鬟没有出声。“遇到一些小事就逃之夭夭了,女人果然……果然只有娘亲才站在我这边!该死的……还有那个该死的家伙,不知感恩!我好心让他住下,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该死的、该死的!——” 双手按在漱洗架子上,他狠狠地低声咒骂着,架子顶上的镜子映出他苍白和满是水迹的脸孔,平日里的开朗风趣全都消失了,一种怨恨纠结在五官之中。 “冷静、冷静,我要冷静下来。”他频频深呼吸,喉结上下移动,汗水和洗脸水濡湿了衣襟:“我还好好的在这里,这是我的人生,我还能挽回的。这是我的机会,我可以的!只要我想、我都能做到!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话到后来犹如反复的诅咒,他抬起脸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抹着脸孔凝视自己的口型:“这是我的、我的!——” “我的。” 岳饶川愣住了。 镜子中的自己发生着诡异的改变。先是从两只眼睛开始,然后是鼻子、嘴、整张脸。这张脸一点一点地变化,变得和自己成熟的脸孔完全不同。 这是一张孩子的脸——和自己儿子很像的脸。 不,不是宝儿,这分明就是……年幼的他自己。 “我的、我的!——”他闭上了嘴,镜中的孩子却还在叫嚣着。稚嫩的嗓音回荡在他脑中,伴随着尖利笑声:“是我的!还给我!——” 镜中的孩子眼角迸裂,皮肤上浮现出无数的裂痕,鲜血从豁开的口子里流下、将整张小脸染得通红。那孩子叫着、笑着、在镜中朝他伸出了白森森的十指。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哇啊啊啊啊啊!!————” 重物坠地的声音、惨叫声、漱洗架倒地声,房间里不断回荡着各种吵杂的声响,将门外静候的小丫鬟吓得半死。 这个家,从灭七开始就不正常了。从她那日看着老夫人带宝儿少爷去后院井边、就不正常了。 她一直等到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一直等到她站得浑身僵硬、连脚都开始发酸。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敲了敲门——轻轻地:“老爷?” 房内一片寂静,没任何回应。 她又敲了两下:“老爷?是用早膳的时间了,请问你是要在房里用,还是去老夫人那里……老爷?”好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她终于大着胆子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灯火,白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小丫鬟朝里走了几步,然后她看到了倒扣在地上的铜盆、倒下的洗漱架子和一片水渍。 “老爷,你是跌倒了幺?”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看清躺在地上的一双脚。 一个人。 “老……爷?” 岳饶川还穿着里衣,他面朝上躺在地上,能看到扭曲的脸上满是纵横开裂的口子和鲜血,身上其他露出皮肤的地方也一样。 血痕在里衣上逐渐洇开,一点点将浅色衣料染成了深沉的红色,再贴着地面汇成一片血泊。 “呀啊啊啊啊啊!!————” 属于少女的惨叫声再一次响彻这被“诅咒”的宅子。 灭七之卷完 第23章 迷阵之卷·一 “哇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救救我!将军救我!哇啊啊啊!————” 惨叫着、十指用力的在地面上抓着,满脸惊恐的男人努力去够被丢在一边的长枪却够不到,身体被一点点拖进砂土里。 不,是被一只粗壮的脚踩进去。 “呜哇……呕……救……将军……将……哇啊啊……”身体被踩踏、内脏破裂碾压,血块从口鼻中吐出,男人最终没有了声息,以扭曲的姿势趴在了热砂之上一动不动。 唯一幸存的男人站在那里没有动。回旋的热风吹起斗篷,风里裹带的细砂如同飞旋的刀片一般撕裂他的皮肤,却只能在肌肉贲张的身躯上留下细长血痕。同伴的死亡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在风中挺直了腰杆握紧长枪,紧紧盯着眼前风沙中的存在。 庞大的身躯长过数丈、生有四足,横向的宽度胜过牛马却又被凹凸不平如同砂土的皮肤所包裹。就连头脸之上也满是岩石般凸起干枯的瘤状物,以至于根本看不清眼睛在哪里。它后肢盘踞在砂土之中,前肢却踩着地上的尸体伸得笔直,高高扬起那臃肿异常的头颅,裂开阔口发出难以形容的吼叫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砂海之主么?”一手抹掉鼻下淌出的血,男人横枪压低姿态,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横躺在地上的人。“所谓有去无回砂原中的恶魔,不过也只是一只异形的怪物。” 鲜血染红了那几个人身下的粗砂。 怪物再一次发出了叫声,那声音如同在一根金属的粗管中轰鸣,厚实悠长,尾音却又被挤压得变形,几乎能撕裂人的耳膜。 它再一次用力踩踏那具尸体,鲜血溅起来。然后它朝男子高高抬起了前足,竟如人一般企图以两条后足站立,朝男人扑了过来! “来吧,怪物!——”手中长枪甩出半圈之后却插回背后,男人赤手空拳不退反进迎着那怪物便冲了上去。怪物强有力的一击拍在了砂土上,他一闪身躲过攻击和飞溅的碎砂,交叉护住眼睛的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长鞭。 斜着身体甩出一鞭,红色鞭尾活物般缠上怪物的脖子。然后他用力一拽便整个人高高跃起,跳到了怪物的肩背之上。 怪物愤怒的吼声惊天动地,庞大的身躯晃动着却无法将站在它背上的人甩下。男人调整着姿势站稳身体,然后从背后抽出了长枪。 “受死吧!啊啊啊啊!!——”随着一声大吼,男人高举着长枪狠狠插进了怪物的脖子里。枪杆搅动着血肉乃至扎了个对穿,他甚至听到了血液喷溅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他再一次使力,在怪物疯狂的抖动中将长枪拔了出来! 伤口中喷溅出大量液体淋了他一头一脸——血?不…… “这是……水?”皮肤沾到的液体竟带来清凉感,男人完全怔住了,以至于没能及时看到从后方扫来的粗长尾部。 巨响和重击惊起一片飞砂,热风再一次张扬起来,打着转卷走一顶沾血的皮盔,将它远远地抛了出去。 …………………… 翻过玄辰洲北境的高山,世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冷冬不再、水气全消,热砂取代了泥土,荒芜吞没了植被。这是一片极度贫乏的土地,即使冬日的白昼也维持着高温。只有罕见的水源附近会形成城镇,生长着耐旱耐热的植物,连同坚固的石造建筑一起被日光染成干涸的黄色。 但有时候越是在这种荒凉贫瘠的地方,人们越能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来客人,这是你要的干粮、清水、肉干和酒,还有其他你单子上的东西也都在这里了,你清点一下。”露天酒馆的凉棚下,杂货商的小工殷勤地将捆包好的东西放到桌边:“你们这是要穿砂原吗?需要我帮你把东西捆到马背上吗?不过客人……你这是玄辰洲的马吧?这些牲畜穿砂原可不行呀,要不要换两匹?我们有镇上最好的马,最健壮的驮马或者霍拉库克部驯养的骏马,你看怎么样?” “不用了。”胧祯打发了小工的滔滔不绝,“你把行李装一下就好。” “诶~”虽然没做成更大的生意,但到手的铜板也让小工挺高兴,手脚麻利地干活去了。 胧祯拿起桌上的淡酒润润唇,又看向身边坐着的人:“你没问题吧?这里不像玄辰洲,对你来说可能太干燥了。” “没事。”迟钦淡然回应了一句,一身宽袍大袖的白衣看起来倒是风度翩翩游刃有余,就是和这粗犷奔放的砂原小镇很不相符。 “不考虑换一身装扮?你这样看起来真的很热。”如此这般说着的胧祯,自己倒是刚到这小镇就迫不及待换了装扮。轻薄的衣装裁剪简单,斜开的领口露出大片牙白色的皮肤,斗篷下的衣袖一长一短,右手大大方方将黑色羽状纹身露在了外头,左手的长袖和手套却没多露出一寸肌肤。 迟钦已经知道他为何左手总掩得那么严实了,那不过是担心“特制脂粉”突然脱落会露出异常的黑色皮肤。 而胧祯并没有向他解释这诡异的颜色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从对方的衣装打扮上收回注意力,淡然回应:“没事,况且到了夜晚应该会变冷吧?” “……你不知道么?” “什么?” “黄风洲这片砂原是神魔之恶灾的另一个杰作,异界神的力量和火土之冲在地底深处相交才产生了干旱和高热——其实和太阳没多少关系。”所以说,就算到了晚上也凉快不到哪里去。“怎么样?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多在这个小镇休息几日,或者再多补充些水。” “不用了。”迟钦皱了皱眉头拒绝他,就算他是水属剑灵也不会真渴死啊,况且这人是不是忘了自己若真撑不住还可以回到本体里去?“倒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走?” 黄风洲的砂原可不同于玄辰洲的密林——那里至少还有道路,顺着路走总能找到城镇。而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凉砂原。 “事实上这里也有路,只不过不是你低头就能看到的。”胧祯挪开桌上的杯子摊开地图:“虽然如今走的路线和我出门前的计划不同,但我还是仔细查看了一下。我们如今在这个叫‘迷镇’的地方,穿过砂原走到下一个城镇不需要三天时间。” 他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地图上,仔细一看却是那时在枯隐村用来引火的“火种”。长长链子上挂着一个半掌大的金色扁圆形,下方缀着金属饰物一般的火灵之羽。 迟钦终于看清了这东西,那金色圆盘呈扁盒状,打开却是个行表。但它又和一般的行表不同,更多的指针和标刻看起来更精细,表盘内甚至有一圈细环,标出了十二时辰。 胧祯看出他的疑问,于是将行表拿在手里:“这就是个行表,只不过多了侦测周边一定范围内五行灵气成分和显示时间的功能。”他顿了顿之后轻笑:“说过了,我是个精巧匠人。” 能精确区分近处灵气和远方灵极么?这可是连寻常灵使都做不到的。 迟钦头一次觉得所谓“精巧”也不全是奢侈品的玩物,它也能是非常实用的东西。 “客人,你们要走西北边?”路过他们桌边的小儿停下脚步,好奇地看胧祯在地图上比划距离:“那边不太好走啊。” “不太好走?”胧祯抬头看他:“那边有陷沙流土,还是有盗匪?” “都不是,就是这季节那边常刮旋风很难辨别方向,有时候风太大连砂土都能吹上天去。” “没关系,我有带行表……从地图上看那边有条路啊。” “有啊,那片怎么说都曾经是砂主之地,当年从我们这儿出发去屠魔的人可不少。” “砂主之地?屠魔?”迟钦愣了一下,这里离天界边境的魔幻天还远得很吧?哪来的魔给他们屠? “客人你不知道吗?我以为这些年会来我们这儿的人有不少都是因为那传说呢。” “你说说?”胧祯好奇地丢了个铜板给他,然后坐在那儿听了个故事。 一个关于某只怪物出现在砂海之中袭击路人,被众多勇者侠士追缉的故事。传说中的怪物被称为“砂原之主”,它是那样丑陋和强大,无论被怎样刺砍、受到何等术法的攻击都不会死。在传言故事中留下无数恐怖的剪影,堪比魔妖。 “那个‘砂原之主’如今还在那里?”迟钦关心这一点,毕竟如果那里是如此危险的地域,他们还是改道为好。 “不不不,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传说了。谁都不知道那魔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但有很多人都分别宣称是他们干掉了怪物。那片地方除了风沙之外也没别的危险。” 小二说完又给他们详细指明了西北那条路的走法:“你们只要出镇往西走一天就能看到一座很高的石塔,在塔下向北一直走就能到下一个城镇了。对了,那条路上有不少水源。” “水源?”胧祯低头再去看地图,上面却没有任何标示。 “对,这也是砂原之主传说中的一部分。传说它虽然是不死之身,却也会被各路人们击倒。每一次它被击倒逃走的时候,那地方就会留下一处水源……所以西北那片砂原如今也能看到不少水源,风季之外的时间倒常有旅人往那里走。” “有水源……那对你来说倒是件好事。”胧祯笑了一下朝迟钦看看,结束了这个话题。 填饱肚子,两人最后清点了行李就离开小镇往西走。 烈日下的砂原干燥和炎热,却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胧祯穿着斗篷却没拉上兜帽,从地面蒸腾起来的热量模糊了地平线,也形成细微的热风拂动他扎在脑后、垂在背后的那一小束长发。 胧祯承认这种炎热的感觉比起之前的冬季寒冷要来得更亲切,甚至让他想起曾在绯辛的日子。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着,小镇之人口中的风沙一天一夜都没有出现。 他们顺利地经过了那座巨大的石塔——它是那样高大,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在石塔下休息了之后再次上路,他们改为向北走,日光将两人双骑的影子投射在左侧的砂土之上。 “按照那人的说法,这一路上应该能看到不少水源啊。”第二日的天色将晚,胧祯边走边查看着行表:“要是马上就能经过一个的话,我们今晚就在水源附近休息吧。” “嗯……胧祯?”并骑的人忽然开口叫他:“你看那处,是不是有个绿洲?” “啊?”小镇上的人说的是水源,他一直觉得应该是砂原中的一汪清水浅滩什么的……难道还真是绿洲? 胧祯顺着迟钦指出的方向看去,却见在日光和热量下扭曲的地平线彼端浮现出了一抹绿色。 大量植株、树木,湖泊水面折射的闪光,还有绿色间依稀的房屋。 “这……怎么可能?”胧祯揉了揉眼睛,从马鞍边的夹囊里抽出地图再次确认:“这附近没有绿洲的标示啊,难道我们已经走到城镇了……没那么快吧?” 绿洲并不在他们的正北面,日光照射下来映得那鲜明的一片湖水波光扭曲。那是一抹模糊却浓重的绿色,仿佛连脚下枯黄的砂原都能被渲染,也引诱着人朝那抹颜色走过去。 他们暂且停下脚步仔细考量,绿洲那边的光芒却渐渐平稳了下来。似乎是地面上蒸腾的热量突然消失了,远方景物不再扭曲反而清晰起来,清晰得能看清那绿色包围中是一栋竹屋,门口似有人影晃动…… 然后一片飘过的黄云将这片奇异的景色遮蔽了起来。 等等,贴着地面的黄云? 胧祯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并招呼身边的人:“迟钦,快下马!” “怎么?” “沙旋风!”他朝着远方正接近过来的那一片黄色云雾:“下马,让马趴下!这风绝对小不了!” 一边指挥一边用布巾将马匹的眼睛敷住,胧祯从书上曾看到过类似的遭遇和应对方法,却是头一次亲身经历。周围的风也大了起来,夹杂砂砾的旋风拽着他的斗篷撕扯。他眯起眼睛确认两匹马都趴在了地上,然后转身一跃钻进它们之间并俯下身。 “迟钦,进来!” “恩!” 瞬间就变大了的风沙让他睁不开眼睛,只依稀能听见白衣剑灵的回应。他尽力压低姿态躲在两匹马中间,双手伸长抓着缰绳并按在马脖子上安抚它们。 好在眼睛被覆的马儿并不慌张,它们沉稳地趴在风里,任由鬃毛被风扯着翻飞,只偶尔甩一下头喷出鼻息。 马儿的镇定也感染了胧祯,他的心还在激烈跳动着,人却渐渐冷静下来。即使低下头也能感受到这阵风沙有多大,旋风卷着缰绳末端啪啪拍打他的手背,没有手套的右手手背上感到一阵刺痛,应该是风卷着砂砾划破皮肤。 旋风也将他的发尾卷了起来往上拽,让他清晰感觉到风的旋转与力道。 耳边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一直趴在那里直到身体几乎僵硬才终于不再能感觉到旋风的拉扯。 尖利的风声渐渐消失,他用力甩了甩头抖落沙土,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松开了手。 狂风肆虐过的区域暂时不再感到炎热,却又更为干燥。胧祯抬头看了一眼黄崇崇的天空确认风沙已经过去,随后才慢慢地站起来。 他用力拍掉身上的砂土。 “这叫旋风?这不是沙暴?那个小镇上的家伙到底说的是什么啊!”喉咙里异常干涩,他一边摘下马鞍边的水袋一边抱怨着。不过其实他也知道,真正的“沙暴”威力可不止这样。 他的旅伴没有回答他,胧祯喝了两口水之后因异样的安静而皱起了眉。 “迟钦?”他四下张望着,一览无遗的砂原中只有两匹并排卧着的马匹和他自己,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一人。 是回白猿剑里去了?这倒的确是躲风沙的好方法……他摸上腰间的法剑,扯了扯嘴角将一丝灵息传过去:“好了迟钦,风沙过去了。” 回应他的只有渐远的风声,法剑沉默着、犹如一块顽石。 ·待续· 第24章 迷阵之卷·二 日月对镜黄昏至,异彩漫天人不归。 镜时(下午六点)应该是天空颜色最丰富的时辰,在这个日光未消、月光已现的时段里,云层通常被染成了各种不同的色彩——纯净的白、树叶的青、日光的金与月光的蓝。 而如今,胧祯的头顶上却只有一片深深浅浅、或明或暗的黄色。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砂原中行走,头顶云层仿若低空笼罩的飞沙一般将日月之形遮盖,令日月之光异色。胧祯默默放马往北面走着,心中的疑问却从沙旋风之后就再没消散过。 即使不在意古怪的气象、忽略那从旋风之后便再也没看到过的远方绿洲,他依旧无法解释为何迟钦会失去踪影。 仔细查探仍旧能感觉到白猿剑内淡淡的灵息,却似乎隔着一层无法捉摸却又强硬的屏障。他的灵息无法传达进去,无法与剑灵产生联系,简直如同一种变相的封禁。 可胧祯清楚的知道他消失的那一场旋风中根本就不存在封禁的条件。 四周围一眼望去皆是砂原,夜幕渐渐降临。他不想在荒芜的砂原中露营,所以只能继续纵马向北走。 真奇怪,自己分明是做好独自旅行的万全准备的,此刻又为何会感到不安?莫不成是因为这些天来习惯了旅途中有了同伴的感觉,习惯了迟钦在身边? “不太妙啊……”他语焉不详地咕哝着。不见天日的黄云笼罩着万物,即使有风也显得憋闷。胧祯一直有种胸口压着什么重物的不适感,只有通过频频喝水才能减轻。 虽说即使这样他带的饮水也足够撑上三天到下个城市,但胧祯总觉得今晚若能找到一个当地人口中的水源才比较妥当。 继续向北走了一段路,天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暗淡下来。这片空旷的砂原上时不时会从不同方向刮来风卷起沙尘、打着转掠过,只是都不如之前那阵来得猛烈和迅速。 或许这才是当地人口中所说的“旋风”吧?他们之前遇到的应该没那么常见才对。 才想着,又一阵风从他前方掠过。卷起的黄色沙尘一时间阻隔了视线,叫他眯起眼睛用手背挡着脸,手中的缰绳在风中甩了甩又垂下来。 胧祯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有什么在看他…… 迟疑地放松了缰绳,胧祯紧张地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座下马儿却渐渐放慢了脚步,喷着鼻息不愿往前走。 “怎么了?”他伸手抚摸马脖子上的鬃毛,清楚感觉到它肌肉的紧张。它们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周围依旧只有一马平川的砂原,不时卷过的沙旋风如同一个不停变换着形态的半透明怪物一般,忽近忽远地改变着位置。 两匹马一边焦躁地踱步一边后退,时不时仰头像要挣脱缰绳的束缚。胧祯主意到它们回避的对象正是距离最近的一团沙旋风,无数砂砾在风中收缩着,渐渐凝成一个颜色更深的沙团飞在半空中。 胧祯察觉到了危险从马背上下来,他重新覆住了两匹马的眼睛安抚它们,一时间却也不清楚这一团明显不同于刚才“沙暴”的旋风危险在哪里。 一望无垠的砂海中也不敢乱闯,因此他唯有戒备着,同时保证马匹不会跑丢。幸好两匹马在眼睛被覆住之后就安静下来,对周围嗖嗖的风声毫不在意。 胧祯无法放松下来,他直视着那个诡异沙团在半空中滚动着,被风卷起的砂石往中间挤压变形,直至凝聚成一团更鲜明的体型。 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一个危险的影子、一个粗壮巨大的身躯。强壮的四肢落在地上,那个身影在旋风中猛地仰起头颅,张开了嘴。 风声化为悲鸣与嚎叫,旋风猛然间便从中心炸了开来!气浪夹带着沙土甚至是石块向外飞溅,胧祯不得不抬手拽着斗篷挡在脸部。 但他还是看见了那团旋风中“阴影”的真相。 “这到底是什么……”他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被那巨大而可怕的身影所震慑。硕大的身躯说起来也有头有尾、身躯四肢,但它的外形简直就像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单看体型犹如巨大化的蜥蜴,皮肤上却又似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土块。畸形的四肢挥舞着,丑陋却充满力量。 丑陋的头颅张口嚎叫,叫声仿佛是风声在喉咙里放大了无数倍。它摇摆着身躯用力踩踏地面,在飞溅的砂石中朝着砂原中罕见的活人扑了过来。 胧祯此刻最先想到的却是不能让两匹代步马儿受到攻击,他甩了一把缰绳将马赶开,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那怪物没有去追马,它摇摆着巨躯继续追逐胧祯,利爪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子、甩起大片砂石。看似笨重的身躯动作倒是很迅速,很快就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这个笨蛋!——”胧祯就地一滚躲过怪物挥来的爪子,他刚才居然完全没想到直接上马逃走!不、不对,负重的玄辰洲驮马在这种砂原中怎么看都跑不过这奇怪的怪物。 怪物…… “之前那个小镇的混蛋怎么不交代清楚砂原里有怪物啊!”胧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幸好他为了应对砂原的高温而换掉了那件太长的斗篷,也幸好这怪物的身躯太过庞大以至于无法快速转身。 他果断往怪物身后的方向跑,近距离感受着它用力踩踏地面带来的震动。怪物的尾部如同巨石组成的鞭子一般朝他抽过来,他身子一沉躲过一击,只觉得头顶上巨物呼啸而过几乎卷起他的头发。 颤栗带来的麻痹感爬上后背,他几乎无法再一次撑起身体逃走——但是不行,现在不是腿软的时候!他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以如此愚蠢的方式被怪物杀死?! 咬紧牙关用上所有的意志力,他命令自己站起来继续逃走,但在这一望无际的砂原中又能逃到哪去?除非…… 冲出一段距离他猛地转身,脚底踢起一片砂石。身后的怪物因追着他转身而一时间失去了平衡,巨躯摇晃着踩起更大片的砂石尘土。胧祯目测了一下距离,在急速的心跳中拔出了白猿剑。 封禁的感觉尚无法唤出剑灵,但是…… 左手从剑身上拂过,将自己的灵息导入法剑中。他看过别人使用法器,自己也无数次在文献中看到过相应的记载,应该没事的,应该…… “断山之水,万载之力,以势化刃,斩风破邪!——哈!”伴随着一声断喝,法剑朝着那怪物隔空挥下。 无刃之剑在黄昏光照下发出异样的白光,却又有着一汪奇异的浅蓝。牙白色剑身在灵息与咒法之下亮若白银,在空中拖拽、延伸出了一大片薄薄的水色。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9节 那是一片足有丈许、锋利无比的水刃! 成功施展出水灵之术的事让胧祯一瞬间惊喜万分,但这份惊喜却没能持续太久。只见那片锃亮的水刃切上怪物头颅的一侧,却只来得及拉开一道细长裂口、斩落一块落石般的表皮凸起。 没有鲜血或者汁液,水刃在怪物的嚎叫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被高温在一瞬间蒸发了个干净。 “怎么可能?!”即使自己只会半吊子灵术,已然成型的水刃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啊! 受到攻击的愤怒让怪物叫得更为惊心动魄,他扭动着巨躯扬起两条前肢,以雷霆之势扑将过来。 ——躲不开了……胧祯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要抵挡,却只觉衣袖一涨!布帛撕裂声响在耳边,原本静静趴在手臂上的什么猛地窜了出去。 “莫劫!体足的强度不够你攻击这么大的怪物!——” 跳到半空中的黑色“怪虫”在他眼前张开身体,那怪物丑陋的脸孔也凑得很近了,胧祯在那一瞬却只觉眼前一黑,仿佛一片突然出现的黑纱贴着他的脸张开。 怪物全力扑过来的前肢直接打在了那片“黑纱”之上,竟被它完全承受住了!胧祯瞪着近在咫尺的怪物利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片黑色在他眼前拂动,逐渐凝聚出了形体。 那是一个瘦长高挑的男人形态站在他身前,有着模糊的轮廓和清晰的存在感。挡住怪物攻击的是他劲瘦的手臂,手掌张开直直迎上去,比形体更薄淡些的黑气从他躯体的轮廓边远蔓延开来,如同一条条粗壮的黑蛇,又似触手般缠住怪物前肢。 透过他黑色半透明的身躯,胧祯能清晰看到那机巧正居于他的胸口中央,张开体足一动不动。机巧中心的细小圆形波动着紫色灵光,如同心跳的脉动。 “我还没有笨到用机巧的体足去对抗它。”黑影回过头来,模糊的脸孔上却能看出认真的表情。 “你可以化形了?”惊讶让胧祯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伴随自己许久,却根本没见过几次的人。 “恩,不过还不完全……你这次换的材料很不错,对我的恢复大有益处。我原本想一口气等形体完整了之后才让你知道,不过现在这种紧急状况下也顾不得了。” 口中说着紧急,态度却是不慌不忙。怪物在他身前奋力挣扎和嚎叫着也无法挣脱黑气触手的束缚,两条后腿在地面上踢着、尾部拼命甩动,它却无法再向前哪怕一寸。 “闲话以后再说吧,你退开些。”黑影朝胧祯摆了摆手,然后才重新转头面对那愤怒的怪物:“让我先解决这个低等的怪物。” 怪物像能听懂他话一般地怒吼起来,它猛地抬起上半身再狠狠往前扑下去,将所有力量都加诸在束缚住它前肢的黑气上。庞大的身躯形成一种无以伦比的冲击力,有几条黑气断裂并消散开来,黑影的手臂向下一沉。 “哼,徒有蛮力的怪物。”黑影的强行抵挡只持续到他确认胧祯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然后只见他手臂一撤,所有束缚住怪物的黑气便同时散去。 巨大的怪物身躯往前砸在了砂原之上,激起一片飞沙走石。黑影鬼魅般飘到了它的身侧,同时也将怪物的视线从胧祯所在的那个方向引开。 怪物愤怒地爬起来,调转方向朝黑影扑过去。它再次扬起一条有力的前肢朝着可恶的敌人攻击,利爪将那黑色的人形斜着拦腰斩开。 黑影完全不为所动。 他如同一团没有实体的黑雾,又像是水中扭曲的倒影。被斩开位置以下的肢体模糊着左右扭曲起来,甚至不再像是男人的双腿。 无数手臂粗细的黑气从他上半身的轮廓边缘再一次浮现,如同无数黑色游蛇在空中乱舞着袭向咫尺外的怪物。 这次不仅是前肢,黑气缠住了怪物包括头颅在内的整个上半身,畸形怪体被纵横缠住的模样十分骇人。那看似缥缈的黑气却有着惊人力量,只见那怪物在束缚之下非但无法反抗,甚至被扳着身躯整个往一侧倒下去! 怪物的叫声响彻云霄,它倒下的时候发出更甚攻击时的动静,使得整片大地都颤抖起来。不知怪物能否感觉到屈辱,因为它扭着巨躯横躺在地上奋力挣扎着,却被凌驾于他之上的强大力量牢牢地压制住,纵使再划动四肢、拍打着尾部,也无法翻身爬起。 它急促地吼叫着朝那个可恶的对手看去,刚才黑影所在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它扭转脖子寻找着仇敌,太过粗壮的身躯却妨碍了他的动作——直到它再一次听到那个可恶的嗓音在极近的距离内响起。 “那就这样了。”属于男子的声音令怪物骤然抬头看去,瞳孔猛然一缩。 只见那个黑色的男性影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背脊侧面,下半身虚无的黑气粗壮如同不见尾的巨蛇,将它从头到尾缠了起来。 它的挣扎无济于事,无法阻止黑气越绞越紧。看似无形无质的黑气绞着怪物的巨躯直至深深陷入皮肤的纹路之间,最粗的那条勒住了脖子以至于它再叫不出声音。 在远处的胧祯眼中,怪物的巨躯已被勒成了一个奇异的造型。它的头部无力朝天摆动着、阔口开阖也发不出叫声,四肢和尾部在巨力下抽搐。 然后随着黑影的最后一次使力,怪物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爆裂! 以怪物为中心的暴风再一次炸裂,胧祯不得不双手护住头脸蹲下身去。这场烈风极为短暂,仿佛整片砂原上模糊不清的旋风和黄沙都被它吹走了。胧祯很快就再次睁开眼看过去…… 没有应有的血液和碎肉断骨,那怪物如同被绞碎的石块一般堆在那场烈风的中心,只能依稀分辨出原本头颅或者肢体的一部分。 石块?有这种怪物的存在吗? 愣神间,石堆之上的黑影却飞速朝他掠了过来。 “上马。”一条黑气远远便卷住了他的腰背,将他带向并没有跑出多远的两匹马:“跑!” “莫劫?” “那东西没有生气,它不是活物。”黑影的形态在快速移动中变得模糊,他将胧祯放在了马背上,然后一气向他的左手收缩。 胧祯只觉手臂一紧,那金属机巧又扣回了原来地方。黑气被吸收一般在空中打着圈汇入机巧中心,“可你不是解决它了?” “只是暂时的。”熟悉的男声以熟悉的方式响在他耳边,听起来却有些虚无:“所以,跑!越远越好。” 黑影完全消失,周围的黄昏色调也被夜色取代。烈风后的空气一片清澄,使得胧祯抬头便能看到明亮的月娘们。 以及背后远处那堆开始骚动的“石块”。 他一甩缰绳,纵马往北跑了起来。 ·待续· 第25章 迷阵之卷·三 新年之后的头两个月,夜空本应是清澄的。大圣木上的树叶化为冰雪渐渐落完,天影变得淡薄。树梢上的月娘现出素净美丽的蓝色,在天龙星列的护卫下眷顾着下界。 而这片砂原之上的夜空却完全不是这样。 烈风带来的清爽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胧祯便又闯进了新的沙尘旋风之间。不过幸运的是,他在夜幕降临之后及时找到了水源。 清澈的泉水在砂原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大小也不过一户寻常人家的宅院。湖边看不到任何绿草和植被,倒是建着两个木石架构的棚子。棚子有一半藏在地平之下,低矮入口和顶棚倒像是个地窖,角落里堆着一些干燥陈旧的木柴和草垫。 看来他是找到了一个商旅行人的落脚点……只是,真有人会在这条有怪物出现的路上旅行? 较宽敞的那个棚子下面横着木桩摆着石槽,看起来是安置牲畜的地方。胧祯卸下行李喂饱了两匹马,这才从棚子里出来。 这里的水源并不适合马匹直接饮用,水里没有任何鱼类,连水草都不见一根。清澈的水被地火之气加热,在天光下也能看清蒸腾起来的雾气。 胧祯花了一点功夫来确定这水除了温度之外并无不妥,于是用容器取水放凉。他暂时没有躲进地窖里,在水边生了一堆火烤了些吃食,粗粗填饱肚子。 虽然不远处还有旋风偶尔吹过,但这个水源边的营地还算安静。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映着火光,将胧祯的思绪荡漾开来。 腰间的白猿法剑依旧静默不语,左手前臂也没半点动静。他解下机巧在火边细看,新换上的几条体足已变得毫无韧性和硬度,手指用力就轻易掰断了。 他上次在枯隐村误打误撞得到的那种“材料”看来正适合莫劫的恢复。他为机巧替换上新的体足,收起那个装着燃烧后枯物骨粉的袋子。 “莫劫?”把机巧佩回手臂上,他试着轻唤了一声。 寂静的夜里没任何人回应他,看来之前那一战的强行化形让莫劫用了太多的力量,暂时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胧祯却无法平静下来——从剑灵处得到的修行方式和灵感、适合的辅助材料,还有方才莫劫的成功化形。这些都意味着他终于找到了适合莫劫的恢复方法。 接下来他只需要制定下更详细的方式和进程,然后准备一些材料…… “我会让你重新拥有自己的身体的。”在那之前,他得先尽快找个够大的城镇才行。 收拾好了手边的东西,他顺手将左手袖子上撕裂的部分扯掉,半长不短的袖子将半截手臂和银光闪闪的机巧露在了外面。 反正这荒芜的砂原里也没什么人。 砂原就气温而言并不需要火堆,但胧祯还是将火头压小之后留在那里。夜晚映着火光的热泉看起来很有吸引力,所以他干脆脱了长裤和鞋袜,双脚踩进水里。 微烫的水温刺着脚底,他舒服得不由自主发出呻吟,脚一软就坐在了水边的砂地上——真不想去那狭窄逼冗的棚子里,直接在水边睡也许也没什么,反正周围那么温暖,旋风与沙尘听起来也很遥远,而一马平川的砂原上更看不出有那个怪物追上来的迹象。 眯起眼睛仰面躺下去,膝盖以下的半条腿都浸在了水里。他拿起挂在衣带上的行表看了看时辰又塞回衣襟里,现在也不过是商时前后(晚8点),热泉让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然后任疲劳感和困顿爬上来。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露天席地而眠的感觉很新鲜,身下温热的砂原并不坚硬,皮肤贴在地面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热量是如何一波波从地底深处涌上来的。这种恒古的力量不知为何能令人产生安心的感觉,连呼吸和心跳也渐渐同化成一个频率。 从脉动——到震动。 震动? 小腿感觉到了热泉突然的波动,胧祯忽然睁开眼睛。 水面在波动着,一圈圈涟漪规则地荡开。躺在地上的人明确感觉到了一种震动由远而近,风声大了起来。 胧祯立刻坐了起来——糟糕的预感,那东西难不成又来了? 风声的方向在热泉对面,夜晚的光照只够胧祯看清一下下的涟漪波动,水边的细小砂石开始滚动起来,在地上转着圈。 旋风。 胧祯慢慢地站起来并且后退,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对面隐在黑暗中的某种物体在逐渐成型和变大,却不敢确定那是什么。 也许是之前的怪物,也许……不,关键是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找上他的?还是说那样的怪物并不止一只? 手边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武器的东西,他也不敢寄希望于自己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灵术。但行李里也许有些东西可以用来防身,所以他的当务之急是悄悄躲进棚子里别被那只怪物看到…… 虽然这希望十分渺茫。 熟悉的可怕叫声再一次响起,撕裂黑暗从水源对面传来。某种重物砸在地上的震动令胧祯加快动作,一个滑步就钻进了半掩在地下的矮棚。 该死!他进的并不是那个拴着马匹放着行李的棚子! 热泉边上的状况让他不敢贸然冲出去——怪物的两条前肢已经出现在火光的范围里,太过硕大的躯体使得躲在棚子里的人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两只在泉边砂石上用力跺着地面的利爪和一片凹凸不平的粗糙皮肤。 怪物状似愤怒地一次次震动地面,有好几次已经双足踩进了热泉里。但这却仿佛令它更恼怒起来,爪子徒劳地一次次拍击水面、撕裂它,根本就是将热泉当做了敌人。 它其实并没有发现自己吗?胧祯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他放低姿态趴在棚子入口处的斜坡上,只露出脸的上半部主意着怪物动向。 也许他还有机会可以跑去马匹所在的棚子,也许…… 怪物再一次大吼打断了他的思考,只见它竟然以那庞大笨重的躯体整个跳了起来,像是想直接从热泉上方跃过! 但畸形的身躯实在太过沉重,火光下只见同样粗糙的腹部露在半空中,然后它整个跌进了水里!水面发出巨大的声响被拍溅开来,水花几乎遮蔽了水面上的一切! 岸边涟漪打出白沫,怪物在热泉中翻滚挣扎着如同溺水一般,但那泉水甚至没法淹过它的背部。它是怕水么?自己之前的水术攻击明明没有起丝毫作用。还是说…… “热量!——”茅塞顿开的感悟让胧祯叫出来,同时双手撑着地面抬起上半身。 这怎么可能?炎热砂原中的怪物并不怕水,反而更怕高温么?那它平时到底是怎么生活在这严酷环境下的?这根本不合理! 他的叫声和动作显然被热泉中挣扎的怪物注意到了,它阔口开阖大叫着翻过身,在水中扭动躯体朝他的方向突进,显然再一次将他当做了目标。 继续躲藏不过是掩耳盗铃,胧祯果断地一跃而起钻出了矮棚。但他并没有朝放着东西的另一个棚子跑去,反而站在了怪物突进的路线上,将右手伸进怀里。 “胧祯,你能做到的!”他回忆着之前那次遭遇中怪物的动作和行动模式,紧紧握住了行表:“只是一个简单的火灵之术,你能做到的,就和那次在矿井里一样……” 不断自言自语勉励自己的同时,怪物已经突进到了他面前。攻击的利爪被胧祯躲过了,它愤怒地干脆伸长脖子张开口、朝着胧祯咬过来! 胧祯大胆地伸手在它脖子上借了一把力想要跳开,他更想爬到怪物身上去,这样可以更接近可能致命的头部。 手掌意外地接触到了什么与怪物皮肤不同触感的东西,他想也不想地直接抓住了那适合抓握的形状,在一瞬间的刺痛中手臂使力爬上去。 怪物怒吼着晃动身体,胧祯维持身体的平衡就已经尽了全力,根本无暇去关心手掌的疼痛。身体的重量大部分施加在左手上,右手则掏出了行表、摸上那金色的挂坠。 “南方之火,纵扬破魔……唔……”毕竟不是灵使,导入的灵息在颠簸中出了岔子根本无法汇聚起来。他不得已停下了咒法,在怪物的尖锐叫声中唯有更用力地抓住它脖子上的那处凸起。 然后,他的着力点突然消失了。 “什……”事态发展得太快,周围所有的一切在他左眼中都化为诡异的慢镜头。隐约能分辨出是自己紧抓的那个物件从怪物的脖子上脱离了下来,如蛇一般的形状在空中甩动。尖啸的怪物抬起前爪就要拍向他跌落的身体,而他已经无力去避开这一击。 他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然后听到了怪物叫声之外的另一个声音。 “喝啊啊啊啊啊啊!!————” 粗犷洪亮的男性嗓音气势如虹,胧祯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立刻看到了那个身影。男人从怪物的背后猛然跃起,大叫着将长枪扎进怪物的头颅中! “啊——”在他的惊呼中,袭向他的那只利爪因男人的动作而挥了个空。怪物被这大力的一击打得直接往侧面倒去,引起更强的震动、溅起尘与砂。 而这些都只发生在胧祯跌到地上的短暂时间里。 落地的瞬间后背一疼,胧祯却不管不顾地翻身爬起来。他没有去看自己手中那条“扎人的绳子”是什么,随手一丢就朝怪物那边看去。 怪物倒下的地方离火堆有些距离,但已经足够胧祯看清情况。突然出现的那个男人此刻正站在怪物的身躯上,手中长枪接二连三地用力扎下去! 男人的吼叫和怪物的惨叫混在一起,令人想要捂住耳朵。怪物在男人攻击中声音越来越轻,男人最后一下重重将长枪刺进它的头颅,踩着它脖颈上的一处凸起,然后挺胸朝天发出洪亮的长啸。 怪物终于停止了所有动作,静静地躺在砂地上。 男人叫了很久终于停下,他依旧站在那里,衣襟大敞的胸膛因喘息而激烈起伏着。胧祯直到这时才走近过去。 “你是谁?”问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胧祯清了清嗓子再开口:“这位大哥,多谢你的出手相救。请问……” 站在怪物尸体上的男人突然朝他看过来,夜色中闪着异光的眼睛令胧祯一下子失去了语言。 异样的红色光芒在男人眼底燃烧着,一边的火光照亮他的脸庞,映出那张棱角分明粗放英武的脸、满脸的汗水、以及充满敌意的神色。 “这位……” “啊啊啊!——”男人突然朝他大吼一声,见胧祯后退一步便立刻伸手去拔长枪。可他的武器还深深扎在怪物的头颅上,骨肉紧紧咬住枪头以至一时间无法拔出来。他干脆放开长枪,空着双手就朝胧祯扑过来。 “搞什么?!”男人的气势也不亚于那只怪物,胧祯咒骂了一句转身便要跑,脚下却踩到异物一软。他差点跪在了地上,伸手便摸到那刚丢开的“绳子”,于是看都不看一眼就朝身后大叫着冲过来的男人丢出去。 听到绳子打在对方身上的声音他也不回头,站起来就往栓马的棚子跑。 一只巨大的怪物也就罢了,现在的对手只不过是一个人!这都搞不定的话他还旅行个什么?早点回家算了! 然而男人奔跑的速度却够快,他几步就追上了胧祯,伸手就往他肩膀抓上去。 听得耳边风声,胧祯猛地顿足身子一沉,躲过了那一击之后双手抓住了对方肌肉纠结的手臂,顺着对方攻击的力道一个扭转,竟将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的男人拽过肩重重摔了出去! 千秋教过的技巧还真是好用! 然而摔在地上的男人却没有失去战意,他一个翻身就抓住了胧祯的足踝,让来不及转身跑开的人同样摔倒在了地上。 “你给我放开——!”胧祯慌乱地抬脚踢着对方的头,这种时候万分懊恼为什么自己光着脚。不过也多亏光着脚,他奋力挣扎之下竟真的从对方掌中抽出了脚,连忙爬起来继续往自己的目标跑。 还有一点距离就到了,只要给他拿到任何防身的武器…… 身后突然有重物凌空袭来的动静,他还不及反应便受到了强力的冲撞,只觉一堵“肉墙”从背后撞上来,竟将他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顺势一路滚过斜坡、滚进了一个低矮的地方。 撞击带来的晕眩中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没有马匹的动静,这里不是他想去的那个矮棚!该死!—— 裸露的皮肤被地面上粗糙砂砾摩擦,身体到处都在疼。近距离内能闻到男人身上的汗水气味和血腥味,听到急促粗哑一如野兽的喘气声。皮肤的接触传来火热体温,朦胧间只觉一双大手将他翻过身来,攀着他的肩膀、握住他的脖子。 “放……开……放开……”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没褪去,以至于被人掐着脖子举起来竟不觉得窒息。胧祯只觉得自己后背撞上了矮棚内的石墙,脖子上属于别人的那双手强迫他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棚顶。 “放开我!”晕眩减退,自己的声音被压迫变形。他伸手拍打着对方的手臂却只是徒劳无功,那双手上肌肉纠结青筋迸起,在那双燃烧红焰与仇恨的眼睛瞪视下,直欲将他生生掐死! 他狂乱地踢着腿、挥舞着手臂——直到挂在腰上的行表随他的动作摇摆着撞在手背上。 对了! 他紧紧抓着行表将它扯下来,中指转动并拨开了金属后盖,而后尽力伸长手臂,将行表背面拍在了男人的脑门上。 “你给我滚开!——” 明明是毫无力量的一击,一股莫名浑厚之气却猛地从接触点震荡开来!男人的双手一松,整个人便倒退出两步趴伏在了地上。 隔着矮棚能听到不远处马儿惊慌的嘶鸣,胧祯背靠石墙滑到地上不断的咳嗽,一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火光映亮了他的上半身,不远处的男人却是趴在黑暗之中,只能听到闷在胸腔内的嘶吼和尖利的喘息声。啪啪的声音像是男人在用力拍打自己的手臂和身体,偶尔还有击打地面的沉闷声响。 这个男人——和那怪物真像! 胧祯扶着墙慢慢站起身,脚还发着软,不过走出去应该没问题。只要找回他的马……滚他的休息和水源!他要尽早离开这片危险的砂原! 然而,黑暗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却缓缓爬了起来。男人双手撑着地面如同野兽一样四肢行走,然后在火光的范围内抬起上半身再次朝他伸手。 “别再过来!——”胧祯举高拿着行表的手,行表后面的暗盖里一片晶莹剔透之物反射着火光,却闪着冷色。 “龙气……”砂砾般粗哑的嗓音,男人朝胧祯伸出手却没有再次攻击,眼中红光渐渐退去,却化为另一种意义上的饥渴:“龙……气……” “你知道这是什么?”胧祯吃了一惊,他还以为这男人不过是一个披着人形的怪物。难道…… 一个分神,那男人竟再次欺身上前来。同样强势的动作这次却没有了杀伤力,壮硕的身体将胧祯再一次堵在墙边,一手将他拿着行表的手拉高,低头却将脸埋在了胧祯的胸前颈边。 胧祯因这诡异的发展而失去了语言,他瞪大眼睛僵在那里任由男子在他颈际嗅闻着,听着他牙齿咬合的森然声响。 感觉到这人竟伸出了舌头,缓慢而饥渴地舔舐他的脖子。 “龙气和……血肉。” 对了,他的左手曾被弄伤,又因为之前的动作把血抹在了脖子上…… 这家伙,在舔他的血?! ·待续· 第26章 迷阵之卷四 灼热的呼吸喷在脖子上,火热的手紧紧抓住他。汗水因气温和别的原因不断滑落,胧祯突然无法理解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状况。 这个解决了怪物、之前还在拼命攻击他、完全陌生的男人,为何会以这种暧昧的姿势将他按在矮棚内的石墙之上,不断舔舐他脖子上的血液? 莫不成他真是什幺修得人形的魔妖,因此要以天人血肉为食?还有他之前提到的龙气…… 握着行表的右手挣扎了一下,手腕却被紧紧握住按在墙上。其实他可以再试一次使用龙气的威吓,即使不必接触对方也应该有一定的效果。但是…… 他现在并不觉得有那个必要。 压制住他的男人不再充满暴戾杀气,他只是如同一只饥渴的野兽般一边嗅闻一边在胧祯脖子上舔着,直到把体表沾染的所有血液都舔尽。高挺的鼻梁摩挲着胧祯湿漉漉的皮肤,甚至用牙齿轻轻咬着,像是在判断着是否要一口咬断猎物颈项。 “住手——”没被按住的左手推了他一把,胧祯只听到对方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哝,随后稍稍离开了他的皮肤。 但那只有短短的一瞬。 男人不满地放开他的脖子沿着皮肤往下滑去。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埋首于胧祯胸前,执拗地去寻找血腥味。舌尖舔过锁骨往下,在沾血的衣领边缘舔了几下之后就不满地皱起眉。牙齿咬合间撕开衣襟的扣子,舌头钻进去舔着被衣料覆住的部分,然后不耐烦地伸手将衣襟完全扯开。 “啊……”前胸突然的触感令胧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没有了束缚的右手却是一松,任行表从掌心滑落,仅靠链子挂在手腕上。 男人的舌头舔着他胸前的皮肤,追着淡薄的血腥和汗味,而后却逗留在他的乳头,好奇一般地舔了两口用牙齿咬噬。 “混蛋,别咬!——”不同于气温的热度窜了起来,胧祯弓起的一条腿抵在男人的胸口却没能阻止他,而抬起双手抱住了男人的头。 男人偏了偏头,松开嘴里蹂躏得红肿湿润的乳头,然后却舔上了胧祯的左手。 “啊!”一声惊呼,想要松手却晚了一步。手腕被男人一把抓住,厚实的舌头舔上他掌心割开的伤口,带来令他发抖的刺痛:“疼——放开!” 挣扎着却又挣不脱,右手抓住了男人后脑扎手的短发用力拽着,直到那人再一次抬起头。 沾血的嘴唇拉出不耐的弧度,男人瞪着他,眼底泛着淡薄的红光。 “我让你住手!”胧祯的呼吸很粗,却还是直视那双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着,他只期望这个男人确实能明白他在说什幺,至少——把注意力从他的伤口和血液上挪开! 他的努力成功了一半,因为男人突然放开了他的手,抬头就咬上了他的唇!属于自己的血腥味在唇齿相交之间弥漫,力气大到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吻!男人咬着他的嘴唇、撬开他的牙,纠缠他的舌头像要吞吃下去! 抵不过对方的蛮力,胧祯只能把头尽量往后仰,后脑勺很快就抵在了石墙上。男人的啃咬不具备丝毫技巧,却频频撩拨着他的舌根,令他无法抑制地分泌出唾液,从嘴唇相交之处滑落。 “唔嗯……”呻吟声并不仅仅是因为这粗暴的吻、也不是因为口中的血腥味,男人的气息带着侵略性,但更明显的却是一种与灵息纠缠在一起的浑浊之气。 男人本身的灵息运转完全失了章法,那浑浊之气在体脉之中左冲右突横冲直撞,无法驱逐更无法炼化。他一直处于内息如此混乱的境地吗?所以方才才会如同魔妖般暴戾和充满杀意,如今又…… 脑为上灵窍,口为灵息吞吐之所。胧祯心念一动,忽然起意将自己的灵息凝了起来,通过纠缠的唇舌和津液一起哺了过去。 他用的方式非常类似他上次与迟钦所行之事,只是将灵息淬炼之所换在了对方的体内。 那种浊气似是对胧祯的灵息非常忌讳,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胧祯一点一点让自己的灵息深入进去,以自己的灵息进入对方体脉之中,压制住那股张狂的浊气,而后又引着男人的灵息去将浊气炼化,一点点融入内息之中。 随着初步的体脉梳理,男人侵略性的啃咬逐渐慢了下来,他有那幺一会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一般迟疑,而后却被胧祯掌握了主动权。 胧祯啃着对方的唇,舌尖随灵息伸进去,对方口中属于自己血液的味道让他不知为何有些恍惚,身体更热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他一只手还抓着对方后脑的头发,直到男人忽然直起了腰。 “啊!——”简短的惊呼声,胧祯只觉双脚离开了地面。男人竟是直接挽着他的单腿膝盖内侧,依着石壁将他整个人托起来。 一转眼就变成了自己居高临下看着身前的男人,暂时分开的嘴唇间拉出唾液银丝。胧祯的双手架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绕过他脑后,然后感到对方再一次贴近自己。 火热的胸膛贴上来,隆起的肌肉在他胸口摩擦着带来坚实触感,甚至能通过皮肤直接传达彼此的心跳。然而男人只是看着胧祯,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还想要吗?”胧祯看着那双红光消退的眼睛,绕过对方脑后的手抚摸着他有点扎手的短发。两人的灵息并没有完全分开,他还能感觉到对方体内气息的运转和挣扎。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给你想要的东西。”再次低头吻他,引着对方体内的气息向下走。男人犹如传奇故事里得到奇遇的孩童,拥有力量却完全不会使用,就连基本的气息流转都做不好。 紧贴的胸膛、紧抓不放的手,强大的力量、结实的躯体和混沌的神识,胧祯有种自己正在驯化猛兽的错觉——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对方撕碎了嚼吃下腹。 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边用接吻分散对方注意力,一边安抚地摸着他的后颈,一边又专心地引导着对方体内的灵息。 对于灵息和体脉的调息,有些人一生都无法领悟,有些人却是触类旁通——男人显然是后者。胧祯不过引着他的灵息从上而下走了一遭,他便彻底领悟了体脉灵息的循环。 他的气息自主地在体内轮转起来,胧祯的引导变成了协助。那股浓厚的浑浊之气在一次次的轮转淬炼中被消化,汇入他的灵窍之中。 身躯却在无法控制的方面越来越热。 长时间的频频亲吻让胧祯都觉得嘴唇发麻,他在察觉到男人已经可以自行运气之时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灵息,脑袋后仰靠在石壁上喘着气。 男人还搂着他,他也没有精力去担心自己是否会摔下去。危机解除的感觉让他放心地靠在男人和石壁之间,直到胸口忽地再次一疼。 “啊……干什幺!”本应随着气息平复而恢复理智的男人忽然一口咬上他的一侧乳尖,令胧祯抖着肩膀叫出来。只可惜他就算手腕用力也没能推开伏在胸前的男人。 胸口被不断地舔舐和啃咬着,这次却不是为了品尝血液。更何况他托着胧祯腿弯的那只手沿着大腿一点点往下摸,充满了另一种欲望的味道。 对欲望没什幺抵抗力的身体在男人掌下微微发抖,备受蹂躏的乳头终于被放开,那放肆的唇舌却舔着他胸前的皮肤继续往下去。舌尖钻进他的肚脐打着转,舔过下腹部细嫩的皮肤,手却渐渐放松。 胧祯的双脚终于又接触到了地面,男人在他身前跪在了地上,专心致志地往下舔咬。胧祯的后背抵着石壁,在情欲中困惑地眯起眼睛。 到底发生了什幺?为什幺会变成……如此状况?他最初不过是想要摆脱追击,不过是为这个男人引导了灵息、梳理的体脉,不过是…… 对了,体脉!积存的浑浊之气和灵息以及最简单的气息运转,炼化后会有部分力量留在下灵窍——也就是下腹部,他怎幺能忘记这是最容易激起情欲的修行方式?! 瞬间的清明让胧祯一把推开男人,扶着石墙就要跑。然而仍未恢复神智的男人却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脚,让他身体前倾倒在地上。 幸好他跌到的方向正好堆放一些破旧草垫,才让他免于在地上磕破膝盖。但着力不稳的草垫同样也妨碍了他起身逃走。 一只手扶着墙壁正要重新站起来,胧祯却再一次感觉到了惊人的力量和体重压在了他背上,粗糙的大手抓着他的腰肢就往后拉。 两条腿不得不站了起来,上半身却还无法掌握平衡,他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身体前倾双手扶墙的动作,下半身被男人牢牢抓在手里拎起来,衣摆下的最后一层遮羞布被他一把扯落,火热的大手直接落在了他臀间。 “住——住手!”手掌的触感才停留了一会,就换上了另一个更烫的物件。胧祯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被自己呛到,拼命地想要转身推开对方。 然而他挥舞的单手很快就被对方抓住了,男人的大手抓着他的手掌按回墙上。另一只手捞着他的下腹部,男人摆动着如鞭子般强韧有力的腰部。胯下阳物坚挺地抵着胧祯的股沟上下蹭着,依着本能寻找可以侵入的地方。 龟头和皮肤的触感在火热之外带着分泌物的粘腻,更是胧祯从未体验过的尺寸。这让双手扶墙的人惊慌起来,摇头甩乱了鬓边发丝。 “这样进不去的!你这只野兽,放开——放开我!我叫你住手!” 他的惊慌失措没有一点作用。男人的性器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凹陷的地方,龟头借着分泌出的粘液一点点蹭进去,感受那个狭小的地方状似不甘心地收缩着,想要拒绝却又不得不张开小口将他含进去。 “嗯啊……哈……哈啊……”后穴被撑到极限的感觉让喘息无法抑制,胧祯随着身后之人的每一次用力惊叫出声,双手用力地扣着石墙缝隙,头脸几乎都要贴到了墙上。微弱的火光中没人能看见他通红的颈项和满身汗水,下身要被巨物撕裂的恐惧令他连大腿都颤抖着,一下下痉挛般的收缩却依旧无法阻止男人性器的侵入。 “住手、不要——不要更进去……呀啊啊!——”一声惊叫,却是因为男人忽然腰部一挺,向内突进了一大截!整个龟头都插进了他欲拒还迎的小穴里,将柔韧敏感的内壁撑到最大。胧祯用力抬起头,没有焦点的视线投向黑暗的棚顶。他的喉咙上下起伏,后穴的异物与饱胀感令他一时间发不出一点声响。 居然真的进去了,怎幺可能……这大小直逼小儿的拳头,怎幺进得去……双腿发着抖,臀部一颤一颤地带动着绞紧阳具的内壁,胧祯只觉得后穴一阵发麻,后劲却渐渐转为他所熟悉的酥麻感。 他的喘息带上了颤音,即使对方已放开他的手,也不再去想转身推开对方。男人以双手抓住了他的腰胯处,粗长的手指勾着他下体的毛发、逗弄他正一点点硬挺起来的性器。 而他送胯顶弄的动作也没有停,一下下的冲击只进不退,巨物被柔软内壁包裹的感觉令他舒服得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甚至享受地小幅度扭转着角度,一寸寸深入进去。 在最初的恐惧和紧绷后,小穴很快就掌握了熟悉的节奏,淫液濡湿了甬道,热情的内壁蠕动着将巨物进一步吞吃进去。 男人也感觉到了插入之处的润滑,于是他开始一进一退地抽插起来,动作随着体液的分泌而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翘起的龟头直抵深处,一次次擦着阳心戳刺进去。 “啊……这就插到了……怎幺……啊啊~~”体内深处被前所未有的粗壮打开,那感受令胧祯说不出完整的话,连喘息都带着梗咽。穴心被插到的快感令他的性器不但飞快地抬头,甚至在男人手指的拨弄下如落泪般滑下一串串淫液,马眼大张收缩着囊袋,随时都能射出来。 快感令神智涣散,他下意识地忍住想要射精的冲动,口中呢喃着“不要”、“不行了”的呓语,腰臀却在男人掌中一下下地往后送,迎合着抽送的动作顶弄让那粗壮之物进得更深。 即使这样,臀部也没能碰到男人下腹的皮肤,只有偶尔顶得深了,那和头发一样短硬的毛发搔过皮肤留下痒痕。身体仿佛被穿刺在一根木桩上的错觉令胧祯扭摆着腰臀伸手向后摸。 啪的一声响,男人粗糙的大手突然打在了他的臀上,打得他后穴一缩差点就射出来。 “啊啊啊~~~”惊叫声高了几度,然而还没等他在这粗暴的拍打中缓过神,男人却是一把捞住了他的腰腹一个转身,砰地坐到了地上! “呀啊!——”朦胧的视线和头脑中天旋地转,胧祯随着男人的动作重重坐在了他的身上,也让那根深陷后穴的桩子直插到底。 被顶到难以置信的深度,他仰着头任汗湿的发丝贴在男人肌肉贲张的胸膛上,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对方怀里。 “嗯……到底了……这怎幺可能……啊……”耳鸣轰响,身子像在炉中一样火热,酥麻的后穴里一跳跳传达身体的脉动。 男人只用了片刻调整坐着的姿势,大掌便摸上了他单薄的胸口。粗鲁地从后往前挤压揉弄,指缝夹着肿大挺立的乳头拉扯。 胸前的刺痛分散了一些他的注意力,而后男人便开始摆动腰部从下往上顶。胧祯的双手向后撑在了地上,臀部拍在对方的胯间发出充满弹性的啪啪声。 “别——啊,轻点~~已经是最深……不行……会穿,要穿了!啊啊啊~~~”眯起眼睛仰头叫着,汗水和泪水模糊了本就几近漆黑一片的视线。思绪中只剩下了疼痛和快感,彼此加成着直欲将他溺死在情欲漩涡之中。 单手抚上了自己的性器并握住,并不重的力道倒更像是安抚,随着身下之人的顶弄在自己手心里摩擦。 男人的动作愈发用力和粗暴,身体追随着快感、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咆哮,揉弄胧祯胸口的动作用力得几乎要将他的乳头拧下来。夹着凸起向外用力拽着,而后又在胧祯的尖叫中松手让它弹回去,可怜兮兮地发抖。 他的手再次回到胧祯的腹部,却是抓住了他的胯往下重重一压! “呀啊啊啊!——插破了,穿了——啊啊!~~”直着脖子发出的叫声却像是隔着一层薄膜般连自己都听不清,胧祯只觉那根火热的楔子完全插进了他的体内,男人胯下粗硬的毛发扎着他的臀肉摩擦,肉棒搅动酸软发麻的内壁,突突跳着将一股股灼热射进他身体的最深处。 那不仅仅是精液,更是一股在下灵窍中轮转淬炼的火热灵息! 意识在瞬间飞远,胧祯最后感觉到的是自己的性器在手心里跳着,流出的热液盈满一握。 待续 第27章 迷阵之卷·五 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之时,胧祯有一种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的感觉。 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手臂和腰部更是一阵阵的酸软。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自己躺在一堆铺好的草垫上,身上还盖着自己的斗篷。 然而和身体的疲倦不同,他的精神却是异样清醒爽利。昨日的混沌和压抑一扫而空,就连远行造成的疲惫也被一扫而空。 他在草垫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依旧在那个低矮如同地窖的棚子里,斜坡入口处撒进大片阳光昭示着天早就亮了。 身上只穿着那件衣襟被撕开的短装,低头就能看到自己胸口青紫吓人的痕迹。下体和手中都残留着白色浊液,身上也因为汗水而黏糊糊的。 所以他随意披上了斗篷就钻出棚子去。 无云的天空蓝得异样,清澄得能直接看到遥远的天影,干净得仿佛昨日风沙都不过是一场幻觉。胧祯在日光下仰起头眯着眼睛,直到脖子感到酸痛才低下头。 地平线上的旋风也完全看不见了,清澈的水源反射着天光,一丝波光也不见的平静水面就像一面光华的镜子。一马平川的砂原一眼就能望出去很远,地面附近因为蒸腾的热量而微微扭曲。 胧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矮棚数丈之外,趴伏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他只淡淡看了那男人一眼,随后便转身走向栓马的棚子。两匹马在棚子里静静地站着,不惊不燥。胧祯从一边的行李里拿出布巾和干净的衣服重新走出棚子,一路走到水源边上。 白昼下看不清湖水的热气,但水温还是如昨天一般微烫。胧祯将手中的东西随意扔在水边,丢开斗篷和上身的破衣,踩着水下倾斜的砂地慢慢走进水里。 这水源看似平静,下去才发现其实水流量并不小——不过这种潜藏的水流并不会造成任何危险就是了。他特意花了一点时间和精力将自己洗了个干净,连一根头发都没漏下。微烫的清水将身体方面的疲惫感洗去大半,热量直达关节的感觉极好。 他甚至整个人都钻进水里,闭着眼睛直到憋不住气才重新站起来。无数水珠争先恐后地从他头顶滑落,他伸手将前额的发丝全都往后捋、重重拍打自己的脸颊,感觉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 胧祯故意在热水中多泡了一会,直到肚子咕咕叫着提出抗议才走上岸来。赤脚踩着干燥发烫的砂石,用布巾将身体拭干并穿上干净的衣物,他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再次朝栓马的棚子走。 眼角扫过一边,那人还在热砂上跪着。两手前臂和额头着地的姿势看起来简直像是某种古怪的仪式,即使从他的角度也能看到那古铜色的强壮身躯在烈日下不断冒出汗来,滴在砂石之上被热量蒸干。 胧祯的脚步只微微顿了下,然后继续走向他棚子里的行李。行李里有他在上个小镇采买的干粮,某种入口粗糙的饼子配上很有嚼劲的肉干,虽然没什么味道也还能凑合着果腹。他用自备的清水将食物送下肚,饱足感之后却是感觉到了下腹部的另一种“充实”。 那是一股陌生的力量充盈着自己的下灵窍,随灵息在体脉中轮转炼化、逐渐融入自己体内的感觉。 于是他终于叹了口气,重新回到棚外的烈日下。 “你到底想干嘛?”在距离男人两步开外停下脚步,胧祯俯视着依旧跪在地上动都没动的人。近距离内更能看清,男人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皮质裤子,长度也仅到大腿。露在外头的皮肤呈古铜色,因跪姿而隆起的背肌上布满了汗水。 “在下名为卓勒铭方,是千峡山格古尔部之人。昨夜对阁下多有冒犯,故在此谢罪!”男人面朝下大声说出这些话,昨晚那柄杀死怪物的长枪横放在他身前,金属枪头在阳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谢罪?”胧祯嗤笑一声,眼中却没有笑容:“在做了那种事之后,你觉得只要跪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别人就会原谅你?” “不敢。”因额头贴着地面的姿势,男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闷:“在下所做之事罪无可恕,要杀要剐、一切听凭阁下惩处。” “哦?”胧祯挑眉:“把头抬起来。” 男人依言抬起了头,胧祯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长相。昨晚的昏暗中看得并不分明,这人有着一张棱角分明、充满了男子气概的脸孔,高挺的鼻梁和锐利的眼睛轮廓,再加上那头又短又硬的红发根根竖起,让他看起来十分凶悍。 只不过此刻他脸上严肃的表情搭配着汗水和额头上砂石的压痕,看起来有些可笑。 “你的枪。”胧祯用脚尖点了点地面。 男人抓起了地上的长枪,双手握着高举过头,呈到胧祯眼前。 胧祯抓住了枪杆拿起来。 粗糙的木质枪杆有着意想不到的重量,但还没到不能接受的程度。胧祯单手握枪向后一甩,白刃破空之声听起来有些刺耳。而后他缓缓抬起手臂,以枪尖指向男人的下颌处。 “看来你倒是有些觉悟……” “等等!” “哼,要反悔么?”胧祯冷笑着露出蔑视的眼神。 “不。”男人维持着跪姿抬头挺胸,平稳的动作犹如没看到近在咫尺的森冷枪尖:“在下的所作所为罪大恶极,阁下若要这条命、尽可拿去。但在那之前,可否看在我昨晚亦是神志不清的份上,容我完成生前最后一个使命?” “使命?这种逃避责任的理由倒是新鲜。” “在下句句属实、绝无逃避之意!在完成使命之前,在下听凭阁下差遣随侍左右,为奴为仆绝无怨言!如阁下信不过,可先斩下我一条胳膊,以鉴心志!” “你自己来。”胧祯松开手掌任长枪跌回了砂地上,看它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轻轻撞上男人的膝盖。 男人眉头紧蹙看了他一会,而后却是表情不变地抓起了枪杆,调转枪头对准了自己的左手。他的嘴抿得很紧,依稀能听见不知是牙齿还是骨骼发出的咯咯声。 他举起了枪。 “喝啊!————” 明明对准了关节处的枪头扎下去却一下子偏了,只在肩膀下划出一道血口。男人愣了一下,视线从踩在他枪杆上的那只裸足往上移,最终停留在那依旧俯视他的人身上。 “我改变主意了。”胧祯踩着枪杆,让它从男人手中掉下来:“留着你的手和性命吧,少了只手的奴仆也不好用。” 嘴上如此说着,胧祯心底里倒是真的惊讶。在醒来的短暂时间里他曾感到后怕——男人可以在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里逃走,但更有可能直接取他性命。 因此当他完好地醒过来、发现男人非但没有逃走,甚至甘愿领罚的时候,他已接受了男人身上戾气散去、神智回归后的真性情。 “多谢阁下不杀之恩!”男人再一次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地面的砂石。 “卓勒铭方,是么?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的名字是胧祯,你可以称我少爷。” “是!”男人抬起头:“少爷现在有什么吩咐?!” “你先去取水放凉,让马吃饱喝足我们就该上路了。”胧祯说完便径自转身走开去。他的左手掌心上有一道横向撕开的切口,虽然血已经不流了,但看起来还是有点惊心。 他寻了些伤药坐在水边包扎伤口,同时看着男人来回忙碌。男人的身材高大强健,至少比他高出一个头;他的长相如这片砂原般粗犷,如旋风般奔放,一举一动却是扎实稳重;他的口音和遣词用句听起来十分奇怪,应该是他刚才所说的那个什么山的方言。 不知他说的地方在哪里,他所说的“使命”又是什么……如此想着,胧祯的视线不自觉地放远开去。越过水源的湖泊再往前看,一抹异色却闯入了视线。 包扎的手劲一瞬间加大,勒痛了伤口让他龇牙咧嘴。但他却是毫不在意,噌地站了起来快步朝棚子走过去。 卓勒铭方按照胧祯的吩咐在热泉边和棚子里来回忙碌着,两匹马被他一一喂饱饮足,甚至梳理了一会毛发。他仔细地绑好马背上的行囊,将马牵到了棚子外面仔细检查马鞍和缰绳。 身后一阵微风袭来,某种织物突然之间就被丢到了他的头上。 “?!”一惊之下反手抓去,卓勒铭方抓着手中的东西愣住了。 “要和我一起走就至少穿个斗篷,光着身子像什么样子。去水里把自己洗干净,伤口上个药,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就出发。” “……是,少爷。”卓勒铭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抓着那些东西往水边走。 胧祯站在马儿边上等他,视线却没敢离开远处地平线上的那一抹绿色——那是藏在远方热气之中的绿洲,也许正是之前他被风沙袭击之前所看到的那个!从目测的距离来看他只需要几个时辰就能走到那里——只要天气继续保持晴朗的话。 虽然心急,但他还是在那等卓勒铭方把自己吩咐的事都干完了。远远的看到他在水边捡了什么东西清洗,然后把一条绳子样的东西缠在腰间,提着另一样东西朝他大步走来。 “能走了?”胧祯抓着缰绳准备上马。 卓勒铭方走到他面前却突然单膝跪了下来,只见他拿出了连胧祯自己都忘了昨晚脱在哪的鞋,用一种和他粗犷外形绝不相符的温柔动作为他穿上。 随后他站起身挺直了背,将长枪插回腰带后面:“是的,少爷。” 为了赶在天气再次恶化之前到达绿洲,胧祯也不顾上管卓勒铭方身为奴仆是不是该用走的。两人骑上马就离开了那个水源,朝着地平线彼方的绿洲一路奔驰过去。 休息了一晚上又吃饱喝足,两匹马儿在太阳下跑得欢快。马蹄不断踢起地上的砂石和沙尘,风吹起两个骑者的斗篷倒也带走了燥热。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0节 胧祯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天气一直都很好,瓦蓝的天空中连云都不见一朵,清澄的空气中再没有出现旋风。 绿洲随着马匹的疾驰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倒影出浓绿树林的湖泊,还有湖泊后面几棵大树间、竹屋顶上覆着的草叶。 马蹄随着渐渐绿洲的接近而慢下来,周围空气中的炎热渐消,地面上的砂土因吸收了水分而变得沉重。时不时能看到一丛从绿色的植被,越接近湖水越多,进而出现了长着华丽阔叶的灌木乃至大树——甚至是竹林这种不该出现在砂原中的植株。 马儿放慢脚步往水边走,而胧祯却感觉到了腰际漾出一股熟悉的气息…… “迟钦?” 随着他的一声疑问,从白猿法剑爆发出来的气息一瞬间掀开他的斗篷,吹得他发丝乱舞。白昼中淡薄如烟的气息绕着胧祯回旋了几圈,还不等聚成人形,便有一部分朝着另一匹马猛然攻了过去! 马背上的卓勒铭方连忙松开缰绳,双手往前架起顶住了这下攻击,却也因为对方强力的劲道而向后一翻,略显狼狈地跌在了砂地上。 “你这狂徒,趁我出不来的时候倒是做了不得了的事啊?”一击之后才在前方显出人形,迟钦英俊的脸上表情很是难看。 “你是何人?”卓勒铭方没有急着站起来,他一手撑地半趴在地稳住身形,右手握住了背后的长枪:“为何要攻击在下?” “你不必知道!——”迟钦捏起指诀手臂一振,前方半空中瞬时激射出数十片手掌长的弧刃,看似风刀却是凝着灵息的水刃,所有水刃的目标都瞄准了卓勒铭方。 而卓勒铭方却不惊不乱,他拔地而起跃到空中,手中抖出一串枪花便将几乎要击中他的那些水刃给打碎了。 “水灵之术?”他自语了一句才落地,长枪一抖指向迟钦。 “你们两个给我住手!——”完全没料到眼前这种发展,胧祯勒马喝止他们。 “别担心,这蛮人不是我的对手。”迟钦一挥衣袖抬起手腕,只见他身后不远处的湖泊水面忽然激荡了起来,两条胳膊粗细的水流从湖中升起,在半空中涌动、盘旋着,争先恐后地朝他聚过来。 水流如同长鞭一般在他身周盘旋而上,尽头在虚空中啪地一声散开来——在烈日照耀之下直如两柄清水凝成的锋利怪镰。 “你是公子的友人?还是下仆?请收招吧,在下不会与你动手。”卓勒铭方却是在听到胧祯命令的瞬间就收起了攻势。 “现在倒是装得忠厚老实,可惜你昨晚做了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受死!——”迟钦衣袖一振,两道水镰便朝着卓勒铭方攻了过去! 水镰攻击比水刃更强,而其后连接着湖泊的水流更是旋转着无法捉摸。卓勒铭方如他所言并不攻击,只是双手横握长枪,左右闪躲和抵挡着水镰的进攻。 不定的形态使得水镰随便哪一部分都能成为刀刃,纵使卓勒铭方躲得极快,身上还是很快就多了几道深深浅浅的割伤,就连他手中长枪坚固的枪柄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眼看一记直击面门的攻击无法躲过,他猛然立起长枪往一侧跃起,爆喝一声以枪尖击中了水镰的侧面! 水镰应声而碎,在地面上泼溅出一片水渍。红光在森冷枪尖上一闪即逝,这使用气息的方式倒是和武家很相似。 说起来,昨晚卓勒铭方体内的那股浊气以及灵息…… 胧祯愣了一会才想起来现在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我说了让你们住手!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 说话间,那道失去了镰刀状部分的水流改变了攻势,它化为一条锁链将卓勒铭方从下往上缠住,另一把水镰照着他的面门便要切下去。 胧祯情急之下伸手握住了腰间的法剑并大吼:“迟钦,住手!——” 白衣剑灵浑身震了一下,水流的攻势停住了,水镰的刀刃距离卓勒铭方的额头仅有几寸。 迟钦终于转头看向胧祯,脸上是无法置信的表情。然而没等他说话,绿洲的林间却响起一个陌生的男音。 “我倒是不排斥难得的客人,不过……你们不觉得在别人家门口打斗太失礼了么?”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乐音,本在迟钦控制之下的两条水流化为了寻常湖水,哗哗响着落到了地上,被砂土吸收。 ·待续· 第28章 迷阵之卷·六(本卷完) “我这里真的很久没有客人到访了。”感慨地这么说着,男人将他的三个“客人”带到了绿洲里的湖泊边上。 这个容貌英俊的男子表现得温文尔雅、大方得体。他穿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衣,中长发松松系在后颈处。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很符合他的身份——一个沙漠绿洲里的隐士。 这片滋养了绿洲的湖泊足有昨晚过夜之处的水源数倍大,那隐士将三人带到湖南边的一片平坦砂地上。这里摆放着一些石质桌椅,砂地边缘围着三棵大树各自搭成了风格独特的凉亭——看起来倒的确是个适合休息的地方。 从他们的位置能看到竹屋就在湖对岸,小而雅致的架构若是一人住倒也足够了。 这么说,这片放着许多桌椅的沙地和凉亭就是专为“客人”准备的了?那这男人还真是好客。 “我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你们,就这茶水也是我自己种的茶叶配上沙果熬煮。算不上好茶,就是在这炎热的砂原里还算清凉解暑。”男人从凉亭里端出了茶壶茶具,放在一张方桌上:“不用客气,请坐请坐。” 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的人只有胧祯,另两个男人如同斗鸡一样站在他身后两步开外,彼此间还保持着距离。 胧祯伤脑筋的敲了敲桌子:“你们两个——坐下。” 迟钦一脸的欲言又止,他很想继续去和那家伙较个高下,也想问胧祯到底是怎么想的。只不过在这个自称绿洲主人的陌生人面前开口并不妥当,更何况他刚才仅用手中一支竹笛,便令自己的水术失效。 他沉默着选择了胧祯身边的位子坐下来,而卓勒铭方则在他的注视下坐在了桌对面最远的位置。 与其说是刻意保持距离,不如说是他选择了一个最适合“仆从”的位置。 那个绿洲的主人则像是完全没发现他们之间气氛的不自然,热情地给他们每人都倒上一杯茶。 “你是独自住在这里的吗?”比起喝茶,胧祯对这个奇怪的人本身更感兴趣:“这地方远离人烟,在这里生活很不方便吧?况且……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附近的本地人。” 男人勾唇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壶:“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名为周竹,本是白崇洲天朝人氏。只因一些机缘变故,如今才在这荒漠之中居住。不过倒并非‘独居’,我在此处乃是为了陪伴家师。” “哦?”听得他好像并不愿细,胧祯也不想打探别人的私事。只是有一事还是让他很好奇:“住在这里不会太危险么?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奇怪的沙旋风,还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怪物。” “其实……那并非是什么怪物。”他顿了顿:“各位既然来了这里,不如在此稍事休息,听我说个旧年的故事吧?” 身边传来迟钦不耐的舌音,胧祯笑着朝他看了一眼,看着他拿起茶杯满脸不快地凑到了嘴边。坐得较远的卓勒铭方倒是没什么不快,他把长枪拿在手中擦拭着。 胧祯的视线又回到周竹身上:“既然你有兴致说,那我就听听吧。” 周竹依旧带着那个柔和的笑容,视线却飘向远方。“那是一个数百年前的故事了……那时候这个绿洲还不存在,周围的荒漠中也没有任何水源。这里只是一片高热干旱、没有生命的砂原,直到有一天,一个‘罪人’被放逐了。” 那一天,三块从天而降落的巨石落在无尽的砂原之中,惊天动地的声音和震动使得砂原周边城镇的人闻讯而来。他们远远就看到了其中最高的那块岩石,它高耸入云,与另两块远得无法彼此相望的巨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区域。 而在这个区域中,人们看到了一个“怪物”。 它体型巨大生有四肢,长尾和头颅看起来如同某种蜥蜴或水兽。它看起来是那样恐怖,却又更加丑陋。庞大的躯体上看不到完整的皮肤或鳞甲,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皮肉干枯翻翘起来,犹如老树之皮、又像风化千年之石。 砂原小镇中的人们因这怪物而恐惧,他们想要将它从那片砂原中驱逐出去——哪怕他们并不居住在这里。 然而他们失败了,怪物那强大所造成的恐惧远在它的外形之上。许多人被它杀死,更多人逃走了,而怪物的残暴和疯狂却与日俱增。 无人的荒漠开始频频出现旋风和飞沙,怪物在三块巨石之间的区域中巡回着,如同那里的主人。它从不离开那里,却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胆敢出现在它面前的挑战者或者旅人。 砂海之主的恐怖名号传了出去,渐渐的开始有一些人特意前往那里,以“屠魔”的名义妄图杀死那只怪物。 大部分的人都失败了,他们的尸骨埋葬在砂石之下再也没能回到故里。但也有些人活着回来了,他们疲惫不堪遍体鳞伤,但却还是带着一些奇特的绿色宝石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骄傲地宣称——他们将怪物杀死了! 最初的几次,人们欣喜若狂地庆祝。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那怪物仍旧在那里。 它在砂海中巡回着,身形越来越丑陋和恐怖、越来越大;重创它的人从它身上切下残骨、拔下看似宝石的薄片;它的伤口中不再留出血液,而是清澈的水;它曾倒下的地方会留下永不干涸的清泉…… 然而它还是一次次从“死亡”传闻中再次归来,杀死大部分那些前去挑战的人。三块巨石被人们雕琢成了参天高塔,砂海之主的恐怖声名被那些幸存者带出很远,甚至带到了遥远的白崇洲。 “然后,砂海之主的传说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周竹无意识地抚弄着手中竹笛,面无表情的叙述:“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杀死了他。他将他的胸膛切开,奔涌的清水流淌了很久,吞没了他们的行装和马匹,吞没了惨死者的尸体,最后鲜血终于流了出来,逐渐将水染红……” “你说得好像曾亲眼看到过那一幕。”迟钦插嘴打断他越来越轻的叙述。 男人有那么一瞬露出了如梦初醒的神情,而后却又恢复成了笑容:“是么?这是个几百年前的故事了……啊你看,我光顾着给你们说旧闻,连点吃的都没给你们准备。请在此稍等一下。” 周竹说完也不听胧祯的推辞,摆了摆手便转身朝竹屋的方向走去。 胧祯待到他走远了方才开口:“也许那正是他亲眼所见吧。” “他说的不是几百年前的事么?寻常天人能活那么久?”迟钦十分吃惊。 “他并不是个寻常天人。”胧祯非常肯定这一点:“他的气息十分古怪,如同有什么非人的部分混了进去,但是那部分又太暧昧……我只能分辨出那是一种我有些熟悉的气息,还有……” 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卓勒铭方,想起了昨日在他体内感觉到的那股浑浊之气。 随着昨晚记忆一同复苏的感觉令他忽然站了起来,抬脚就走开去。 “公子?”卓勒铭方握着长枪站起来。 “你坐着就好。迟钦,你跟我过来。”胧祯在迟钦开口之前就阻止了他,朝身边的人招招手往湖边走过去。 迟钦皱眉看了一眼留在桌边的人,随即跟上胧祯。 “怎么?” “虽然这个叫周竹的人说的故事和我们之前在小镇里听到的不太一样,但有一点都是共通的。”他在湖水边停下脚步,蹲下去把手伸进了水里:“那个‘砂海之主’倒下的地方会形成水源……好冰。” 湖水的温度令他打了个冷战,这不是因为温度差而造成的错觉,这是货真价实的“冰水”。 他甩着手站起来:“你觉得那个砂海之主最后被‘杀死’的地方,会留下多大的‘水源’呢?” 迟钦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随他一同扬目眺望这一整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绿洲里的湖水和之前胧祯见过的清澈透明水源不同,这里的水是一种无法看透的碧绿,如同一块巨大的翡翠一般。湖水冷得像冰,水中也不像是有任何生物的样子。 这片绿洲曾经是不存在的,而“砂海之主”被杀死的故事中,它最后流出了大量的水…… “你能探知到水底下有什么吗?”胧祯问身边的人。 迟钦闭上眼睛,只一会儿就又睁开了:“恩。” “是什么?” “说不清……”白衣剑灵忽然靠了过来,他从身后揽住了胧祯的肩膀,一只手覆住了他的眼睛:“你自己来看。” 胧祯眨了眨眼睛,睫毛搔在掌心的感觉有些发痒。眼前一开始暗了下来,但很快却又亮起来。男人的手掌似乎在他眼前变成了半透明的气,透过它能依稀看到眼前的景象。 但这景象又有些不同,湖水的浓绿色像是沉淀了下去,与其说变得透明不如说是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灰色。原本的色泽却被压缩到了湖水的深处,凝聚成一个浓绿色的剪影。 那剪影有着修长的身躯和四爪,它将头枕在尾巴上静静地盘踞在湖底深处,如同做着一个悠长的梦。 太多的思绪闪过胧祯脑海,然后是对之前种种疑惑的恍然。胧祯过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眼前的湖水又恢复成了一片碧绿,迟钦已经将手放下来,改成了从背后抱住自己的姿势。 “知道那是什么了?”剑灵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贴着他耳根说话。 “大致……啊。”耳垂突然一疼,他偏过头:“你干什么?” 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的迟钦没松手,依旧凑在他耳边:“为什么不让我杀了那个家伙。” “啊?” “你总不会以为我的力量比不上他吧?那种空有蛮力的家伙根本没什么好怕的。昨天那场风暴之后虽然我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无法化形,但现在我的力量回来了。我会让他为昨晚对你所做之事付出代价,我会为你……” “迟钦。”胧祯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他静静地从迟钦怀里挣脱出去,转身在极近的距离内面对他:“听着,昨晚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我并没有觉得……” “我也不需要你‘为我报仇’。”看着对方皱起眉头,胧祯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下巴:“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弱——没错,我也许不像你之前那些持剑者那样能使用强大的灵术,能将你的力量完全发挥出来。但是你要知道,我并不是需要你来保护的弱者!” “我的仇怨,我会亲自处理。” 迟钦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个看似瘦弱的矮个子竟然有着如此坚毅和强硬的眼神。 “况且我不认为他……”胧祯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来到湖边的周竹站在两人不远处,脸上一如既往带着笑容:“抱歉,看来我打扰到两位客人了。” 胧祯放开了迟钦:“不,我们才是打扰了的一方。”他看着双手空空站在水边的男人,还清楚记得他刚才离开是用“拿吃的”做借口的。 对方在他的注视下摊开手笑了笑,却看向身侧的水面。 “你们好像知道了什么。” “方才的故事里,你提到了怪物,提到了砂海之主……却忘了提‘罪人’。”胧祯说:“忘了提这湖水中的龙。” “龙?!”迟钦惊讶地朝湖面上看去,那里依旧是一片柔和的波纹荡漾:“可是这气息……” “他并非来自无常海的龙,没有他们那么强大的神通。他也不够聪明——失却了一条龙的尊严。他犯下那些神龙口中的‘大罪’,最终被放逐到了这里……”周竹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三块巨石的法阵令他永远都走不出去,只能在干涸的荒漠中徘徊,阵法封住水灵之术、地火灵气之冲夺走力量,神智被一点点抹去,直到变成别人眼中疯狂的怪物。” 即使受到生不如死的酷刑,龙却没有那么容易死去。于是他无意识地徘徊着,本能地反抗、本能地从一个个鲜活生灵的血肉中寻求慰藉。即使他一次次地被打倒,被打倒他的那些人削去骨、拔去鳞……那些人才是他真正的“刑罚”。 “但如今他沉睡在湖底,是因为它的罪已经赎清了么?还有外面风沙中的那只‘怪物’……” “我花了很多年才找到能让它沉睡的方法,砂原中的那只‘怪物’不过是它当年留在迷阵中的残像。迷阵的力量令它和风沙一般缥缈,却又会攻击被卷入迷阵之中的人……说真的,我已经许多、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被卷入迷阵的人了。” 周竹的笑容突然变得很奇怪,他将竹笛拿在了手中,爱怜般地抚摸着:“我真的很意外那么久之后还会有人来这里……更意外的是,我的茶居然没能放倒你们。” “什……”胧祯愣了一下。 “啊,至少我能安慰自己不是完全失败了。”胧祯因他的话回头看去,却看到卓勒铭方趴在了桌子上。倒茶的杯子打翻在一边,长枪落在了地上。 “你在茶里下药了?”迟钦在衣袖中握起了拳头。 “只是一些会让你们暂时失去意识的药——本来应该是这样。”周竹说得倒是很轻松,却多看了他们两眼。 胧祯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迟钦是剑灵,一般的迷药对他当然是没用的。而自己则根本没有去喝那茶水。 这该算是幸运么? “你为何要这么做?” “还不明白么?”周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里的迷阵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将人卷入进来——不完全的龙气。” “你们的身上一定带着他的一部分,昨晚我曾感到过迷阵中龙气的震荡。”周竹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是他的骨、他的鳞?无论是什么,都请交给我……不,请还给他。” 胧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连忙摆手:“不,不是的。” 周竹冷笑一声将竹笛凑到了嘴边:“不想交出来么?那也没有办法了……不过我事先提醒你们,你们的水灵之术在这里是行不通的。毕竟……这里的‘水’都属于他。” “等等!”胧祯提高声音,当机立断从怀里掏出了行表:“这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他当着男人的面打开行表背后的暗格,将里面闪亮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周竹抚笛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他因行表内蕴藏的龙气而瞪大眼睛,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他甚至朝着行表伸出手,最终却还是没能触碰上去。 在仅有几步的距离外,他跪在了砂原之上。 行表内暗藏之物在阳光下闪耀着青金色光芒,如同上好的宝石一般。正如他所料那的确是一片鳞,但他却又完全猜错了。 “看来你明白了。”胧祯合上了行表,将它收起来。 “龙鳞……”周竹的脸上满是汗水,失望令他面容扭曲起来:“真正神龙的……龙鳞。” “很遗憾我没法帮到你。”胧祯示意身边的迟钦放松下来,周竹看起来虽然有些奇怪和疯狂,但似乎并非不讲理之人。 “你之前提到的‘家师’……是指湖中的那位吗?”迟钦忽然开口询问。 “呵呵……他是我的仇人。”周竹的回答很令人意外:“他曾独居在白崇洲的一个水潭深渊之中,是那里的主人。他会将任何喜爱的东西冻结成冰,带入水潭中收藏。我的父母……就是他的收藏之一。” 他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在说一个仇敌,因此两人都没有接话,只是对视了一眼。 而周竹对他们的反应毫不介意,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也喜爱我的笛音,但声音没法冻结起来。于是他离开水潭化作人形,收我为徒将我养大,助我习得一身武艺。可他害死了我的父母,他怎么能……我怎么能?!” “你不能用天人的道德和伦理去要求一条龙。”胧祯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也许是这么多年遗世独居的生活所致,周竹在他们这两个陌生人面前滔滔不绝着,双眼却并没有看他们:“他曾说过他喜爱我,愿为我做任何事,他也的确是那么做的。他努力的去理解天人的想法,去过天人的生活。他救过我,不止一次。但我始终记得是他害死了我的父母,我将他推得很远——直到他犯下了‘罪’,被流放到这里……” 他的声音断了很久,双手最终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然后我杀了他。” 说完最后一句,周竹如同放下了某样背负了很久的东西。他重新站了起来并拾起竹笛,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 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脸上,只是看着有些虚弱。 “你们走吧。”他说:“桌边的人很快就会醒,虽然可能还会有些虚弱。从这里往北走三个时辰就能看到城镇。” 绿洲主人如此明显的下了逐客令,胧祯也不想多留。他与迟钦一起往桌椅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下来。 “龙并不会因此而死去。”他回头看着依旧站在水边的周竹:“你重新收集他的骨、他的鳞,是希望他得回所有的力量,有朝一日再次醒来吗?” 周竹沉默不语。 “那你是否知道,他这般的一条龙该如何才能变成人?” “…………”男人的嘴唇紧紧抿着,很久才慢慢开口:“是的,我知道……在杀死他之后才知道。” 胧祯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开去。 ………… 在砂原中一路向北,美丽的蓝色天空一直持续着。日光渐消之际已在地平线上看到了城镇,并不美丽和富饶的景象却远比那砂原中的湖水与绿洲来得真实。 卓勒铭方还不能稳妥的走路,所以迟钦在胧祯的要求下把他丢在了马背上,自己则和胧祯共乘一匹马,坐在了他身后。 看着远方的城镇,他还是开口了。 “你离开那绿洲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 “一条龙该怎么变成人……这句话有什么玄机?” 胧祯轻轻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龙是天界最古老、最强大的智慧物种。他们的力量、智慧与功勋即使是上界天帝也无法企及。” “恩。” “正因为他们太过强大,因此即使是那些相对弱小的眷族、偏远地区的旁支,也无法真正的变成‘人’。人形对它们而言太过弱小,无法承受宏大的力量……然而,有些不太聪明的眷族和旁支找出了一个很笨的办法。” “什么?” “剐鳞去角、以血殇魂,舍尽灵躯、终始为人。”在迟钦看不到的角度,胧祯狠狠咬着牙:“那是一个野蛮的、血腥的,无法被神龙所认可的愚蠢仪式。” “这就是致使他被流放的‘罪’么?” “可能还有别的,那条龙在救周竹的时候也许对他做了什么,不然他不可能数百年下来仍然活着。不过……那些就不是我能猜到的了。” “即使是这样……难道那些无常海的神龙就因为这种事对他施行如此残酷的惩罚?” “对那些古老、强大而高傲的种族来说,有什么事会比主动丢弃自己的尊严任人践踏来得更严重呢?” 胧祯的语气轻描淡写,而迟钦却在里面听出了非常沉重的东西,于是他们沉默了下来。 身后刮来一阵疾风,带着砂原中的干燥和热量。衣摆和发尾被吹起来,在风中摇摆着。 他们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后方传来阵阵鸣响,犹如一段悠扬而悲伤的笛音。 迷阵之卷·完 第29章 爱歌之卷·一 一头栽进沙坑里之后,他有种晕头转向的感觉。 沙地的柔软让他没有摔伤,只是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黄沙。然后另一个矮小的人被从上面丢下来,几乎砸在了他身上。 “大少爷,大少爷!”那人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翻下去,爬起来后还不忘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大少爷你快起来,别躺着,我们得跑……” “哈哈哈哈哈!”沙坑外面一片张狂的笑声,凌乱但有力的马蹄声绕着沙坑打转。“跑?我看你们还能跑到哪去!” 有人砰地一声从马背上跳下来,踩着铁头靴走到沙坑边上,露出须发虬结的脸孔。他露出一口黄牙大声笑着,黝黑丑陋的脸上爬满了鲜红刺青。 “这位好汉……这位大首领!求你行行好,手下留情!”沙坑里的男人顾不得脸面,爬起来仰头看着他哀求:“我的行李、我的马匹,你都尽管拿去!只求你千万别杀我!放我一条生路吧!” 虽不及这几个盗匪,男人也算是身材高大。就是没什么肌肉,使他看起来像个扁平的衣帽架。如今他和小厮一起跪在沙坑里哀求,看起来十分违和。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他的…… “生路?哈哈哈,他说要生路!哈哈哈哈哈!”丑陋的脸孔大笑着,得意地朝周围的手下左右看。 在周围或转圈或检查战利品,还有拿着木铲站在沙坑边上的其他人也应和着大笑起来,粗野的笑声绕着沙坑围成一圈。 “生路……没有生路!”匪首朝他们张开大嘴,“被老子遇上了,谁都逃不掉!货是老子的,你们的小命也是老子的!” “你们……你们简直无法无天!”小厮拽着他家少爷的手臂嚷嚷。 “法?天?那是什么东西?老子告诉你,在这片大漠里,老子就是法,就是天!你们就给我乖乖的在沙子底下后悔为什么好好日子不要过,非来这儿戏耍吧!”他大掌一挥朝边上拿着木铲的手下嚷嚷:“给我埋!” “住手啊,住手!”天空一时间被瀑布般洒落的黄沙掩盖了,而男人只能双手护着脑袋,低下头紧闭着眼睛防止沙子落到眼睛里。他徒劳地大叫着,却丝毫起不了作用。 身上只能感觉到沙子落下来的触感,耳边尽是小厮的哭号和盗匪们的大笑,如同在沙坑外踱步的马匹一般转着圈,将他围绕、掩埋起来…… 他会死在这种地方么?他还没有找到彩儿,还没能问一问她……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相爱,明明…… “小子,你是什么人?!” “站住!把财物和性命都留下来!——” “看什么看?来了就别想走了!” “这是什么……” “啊啊?哇啊啊啊!————” “老大!这小子、这小子!——” “慌什么?宰了他们!——” “嗷嗷!——” 本来就难以听懂的口音,加快了语速之后更是根本就听不懂在说什么了。沙坑外面突然乱成了一团,而沙坑里的人已经被沙子埋到了小腿,他紧紧抱着头直到再也感觉不到沙子从上方洒下,有什么东西在混乱中掉下来,砸在他脚边的沙子里。 盗匪们发出动物一样的叫声,然后是一片马蹄声远去的声音……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耳边只能听到小厮上下牙打架的声音,还念经一样地重复着“大少爷、大少爷”。 发抖的手从头顶上拿下来,用力拍着脑袋拍落黄沙。他小心地睁开眼睛以免被沙子眯了眼,然后却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方才掉到他边上的东西。 须发虬结肤色黝黑,布满刺青的丑陋脸孔上是张大了的嘴,沙漠盗匪的头颅倾斜着躺在沙子上,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 “我,我名叫朝()子艾,这是我的小厮木闻。今日要不是几位路过,我们就要被那群盗匪谋害了。这大恩大德,朝某没齿难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中捧着水袋,男人的手还在发抖。 他面前刚从马上下来的人挑了挑眉才开口:“没什么,本来就是那些家伙擅自来攻击我们……哦,我叫胧祯,这两个是我的随从和仆人。” 他说得倒轻描淡写,太过英俊的随从皱着眉站在边上,而人高马大的仆人则一言不发地动手卸下行李,让两匹马去浅滩边休息。 然后他又开始张罗起一行人休息所需的铺盖篝火来。 朝子艾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手忙脚乱的小厮,不免有些感慨。于是他开口问道:“你们是附近哪个部族的人吗?看起来很适应大漠里的生活。” 胧祯啼笑皆非:“我姑且不论……这人看起来像大漠里的人?”胧祯拽住他玉树临风的“随从”,然后被那人塞了个水果在掌中。“不,我也是路过这黄风洲。只不过在这里旅行了月余,好像也习惯了。” 黄风洲的旅行不如之前玄辰洲来得“精彩”,他们除了之前的迷阵外再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平安和枯燥一如这片荒漠——虽然胧祯在这段时间的旅行里也发现了所谓的“荒漠”也分很多种。 粗粒砂石组成的平坦砂原;如同无情巨力凿出的,铺满大小碎石的山谷;遍地龟裂,干涸而贫瘠的古河道……还有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如山峦般起伏的黄沙大漠。 原本预定今晚要赶到下一个城镇的他们因大漠中的一伙匪徒而耽搁,于是只能暂且找了个地方歇息。幸好这附近的大漠中时不时会有一些“浅滩”。 地底深处的水流有时会贴近地面流淌,涌上来的清水将黄沙化为了浅浅的泥滩,生长着绿草和多种大漠植株,生活着一些小型走兽和水鸟。 大漠中的部族和旅人们显然也将这些地方当做了休息补给之处。 卓勒铭方熟练地在一堵石墙背风面支起足够一人使用的帐篷,而时间还早,今天才刚认识的旅人们围着火堆随意聊着,摆弄着吃食。 朝子艾从失而复得的行李里取出干饼,和肉干一起在火上烤着。死里逃生的激动让他有些闭不了嘴:“原来是这样……我也是千里迢迢来这片大漠里找人,多亏有木闻一直跟着我,再加上运气实在不错。不然早就埋骨在这片荒漠里了。” “找人?”难怪了,胧祯从第一眼看到这男人的时候就觉得他并不像个穿越荒漠的商人,也不像是自己这一类旅人。 身边的迟钦又递给他一个水果,坚硬的外壳上被割开个小口,只要手指用力就能捏开,吃到里面清甜多汁的果肉。 “恩……说来丢脸,我乃是来寻我的妻子。她曾是这片大漠中某个部族之子,有次偷偷离开部族玩耍,却被拐子掳走辗转卖到了白崇洲。我因缘际会救下她,与她一见倾心,于是不顾家人的阻挠娶她为妻。”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显得有些腼腆,火光却映着他眼中的浓情。只是那浓情中却渐渐掺进了伤痛。 “我们本应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之后该幸福安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老去……她到底为何要离我而去,只留一封书信说什么与我情缘已了的谎话呢?” 一脸悲痛的男子并没有察觉,但胧祯却是将他身边小厮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真切。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莫不是想家了吧。” “她若想家,我自会陪她回去啊!虽然她曾说过她的族人一定不会欢迎我……但那又成什么问题呢?我那些反对的家人也没成为阻碍不是么?为什么要这样……” “大少爷。”小厮木闻打断了他的苦情戏,把手里烤好的食物递给他,再拿走他烤得半焦半生的食物:“你别忧虑,我们已经把这片大漠找得七七八八,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少夫人了!” “可万一她并没有回大漠来怎么办?万一她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万一她有了别的情郎……不,不会的!她那样爱我,怎么可能有别的情郎?不会的,不会的!”说到后来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一样的不断否认,他用力撕着手中的饼子。 “不会的少爷,你不记得了么?之前城里驿站的人说过少夫人在他那里买了灵鸽,看门的大卢也说有几个蒙脸的斗篷客把少夫人接走了。你不是说他们衣服上的图样听起来像是少夫人部族的图腾?” “恩、恩、恩……”朝子艾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把烤饼往嘴里塞。 胧祯只将朝子艾的话当个故事听,迟钦却表现出了关注。 “你知道令夫人是来自哪个部族的?” “不知确切的名号,但我曾见过……”他的表情突然有些扭捏:“我见过她背上后颈下有一枚刺青,她说那是她们部族的图腾,只有尊贵的人才能纹在身上。如果叫我看到那图腾,我一定认得出来。” “那图腾长什么样子?”胧祯好奇地插嘴,见男人皱眉露出怀疑的神色便又加了一句:“我之前也路过了一些部族,如果曾见过……” “啊……哦!”朝子艾为自己居然怀疑恩人的动机而感到羞愧:“那图腾看起来是一只很美丽的鸟,有着长长的尾羽,张开翅膀在引颈高歌。恩人你曾在哪个部族见过吗?” “……不曾。”胧祯皱了皱眉安静下来。 男人明显地失望了。 “喂,你。”迟钦忽然想起什么,朝默默坐在火边的卓勒铭方叫了一声:“你是黄风洲的人,知道这个图腾吗?” “不知。”卓勒铭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哼。”迟钦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他。 他们在火边说着别的话题、把肚子填饱,卓勒铭方将火头压小,拿起长枪便朝浅滩边的岩石走去,显然是要找个视野辽阔的地方守夜。 而胧祯也已习惯了他的行为,和朝子艾打了个招呼便钻进帐篷里。 就一人而言还算宽敞的帐篷中点着盏小灯,他刚进去就发现迟钦跟着钻了进来。于是眉头一挑:“怎么?” “你知道了什么吧?那个部族图腾。”迟钦的声音很轻,他确定和他们隔着帐篷与火堆,睡得有些远的朝子艾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恩……”胧祯没有否认,却也没点头:“有点印象,但我也不确定。” 他从身后的行囊里翻出了一个卷轴——迟钦觉得那有些眼熟,然后才想起来在曾在枯隐村见过:“这不是那个讲古代物种的手记?” “哦,这个是,但那个不是。”胧祯另一只手摸了个细竹筒出来,拔开盖子倒出一堆黑色细杆。 那是一些奇怪的细杆,比针粗不了多少却并不尖锐,黑色表面在灯下有着金属流光,看得出它上面有无数微小到肉眼看不清的凹凸刻痕。 “这是什么?” 胧祯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一堆手掌长短的黑杆中挑出一支,将其他都塞回竹筒里。而后他手指在卷轴的一根轴心头上按下,指尖离开的同时有一根同样的细杆从那里弹出来。他把那根细杆收回竹筒里并盖上盖子,再把之前挑出来的那支塞进那根轴心里。 迟钦听到了“咯”地轻轻响,好像某种细小机括咬合的声音。 胧祯再次在灯下将卷轴打开,这次卷轴中的内容竟和上次所见完全不同了。 这外表看似平平无奇的卷轴,原来也是一件精巧? 胧祯在卷轴里看了一会,很快就找到了他记忆中的部分。他指着一个圆形的图腾叫迟钦看:“就是这个,和朝子艾说的不太一样。” 迟钦看得分明,那的确是一只鸟儿,却不是什么美丽的歌鸟。图腾中以线条勾勒出了一只翱翔在空中的猛禽,突出利爪和喙的画法令它看起来十分凶悍。 “我就觉得应该不是这个部族。”胧祯看着图腾皱眉:“不然卓勒铭方不该不知道它。” “那家伙不是自称什么山上来的么,没准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偏僻小部族而已。”迟钦扯了扯嘴角。 “就算他故乡再偏僻,也该知道这个部族。包括你,我想就算没听过详细名字、没见过图腾,也会知道这个部族。” “啊?” “这是法穆纳丝部的图腾……法穆纳丝部和另外七个部族一起,被并称为‘八狍’。” “啊……” 迟钦这下懂了。 正如没去过白崇洲也会知道天朝一样。就算没来过黄风洲,人们通常也知道这片大地上有八个最强大的部族——“八狍”。 他们的领地分布在黄风洲广阔的土地上,彼此势力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们分别信仰着各自的神兽,部族图腾中也带着神兽的痕迹。 作为黄风洲某个部族的成员,卓勒铭方的确不该不知道法穆纳丝部的图腾。 “这么说,朝子艾的夫人只是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族了?”这样的话似乎就更难找了。 胧祯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个离开丈夫的妻子身上,他仔细地读着卷轴上的内容。 “这里有提到一些。”他的手指划过纸张上的字样:“法穆纳丝部的勇者可以将图腾纹在身上。她们或是先圣之后,或是有着功勋之人。她们在部族中得到崇敬和荣耀。” “和朝子艾妻子的说辞有点像?但是图腾的样子不一样啊……会不会是朝子艾记错了?” “恩……这个也许可以等他自己看到了图腾之后辨别。” “你打算为他指明方向?”迟钦愣了一下,他觉得这和胧祯一贯的作风不太一致。 “哦,你不知道啊?我们接下来……” “呀啊啊啊啊!——大少爷、大少爷!救命!——”帐篷外突然响起凄厉的惨叫声,胧祯立刻从卷轴上抬起头。 迟钦掀开帐篷走出去,正看到受惊的朝子艾从他那七歪八扭的简易帐篷里钻出来,衣服上全是褶皱:“怎么了怎么了?” “那声音是……” “木闻?!”朝子艾反应过来,立刻转头看。只见他那小厮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正远远地沿着浅滩边缘一路狂奔过来:“大少爷,救命啊!!——” “又怎么了?”胧祯也跟着出了帐篷,随后却皱起眉:“什么声音?” “那是我小厮……” “不,我是说那个声音——听。”他伸手指了指天空,身边的人同时安静下来。 然后他们都听到了,那是…… “翅膀?” ·待续· 第30章 爱歌之卷·二 拍翼鼓风之声在远处天空响成一片,夜晚的风大了起来。循声望去便可见到在浅滩奔跑的人,他头顶上压着一片黑漆漆的乱云——细看竟是一大群的鸟! 翼展超过一丈的大鸟在小厮头顶盘旋着,翅膀鼓动出的劲风将他的头发吹得狂舞。时不时有一只大鸟俯冲下来,利爪撕裂衣料,抓散他的发髻,甚至在他脸上留下伤痕。 木闻是拼了命的在跑,奈何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浅滩的稀泥里,竟是一副要跌倒的样子!此刻只见他身边人影一闪,有人接住他跌倒的身子,夹在胳膊下面几个起落便跃回了他们身边。 小厮吓得张口结舌,他被丢在地上,抖着嘴唇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 “卓勒铭方。”胧祯看着那个救人的家伙:“你……” “当心,它们过来了。”卓勒铭方没多花心思在他救的人身上,而是单手持枪仰头看着天空。 只此片刻,羽翼的声音竟已到了他们的头顶!一只只硕大的鸟儿在黑夜中乱舞,却是没有一只发出叫声,天空中只有翅膀拍打的声响。它们的利爪撕裂着风,月光照在它们的背脊上,下方的人们只能看清一双双发红的鸟眼。 黑影、利爪与红眼,直如一群存在于传说中的夜妖。 “小子,你到底做了什么?”迟钦皱眉看着还倒在地上的人。 “木闻?”他的大少爷把他拽了起来:“你做什么去了?” “我……我……那个……我……” “说话!” “是!——我想去看看那浅滩里有没有鱼。结果看到好多大鸟在睡觉,我、我……”他哆哆嗦嗦松开手,让众人看到他怀里的东西。 “你偷了鸟蛋?”胧祯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蠢人。 “我、我只是觉得大少爷这些日子辛苦,今日又受了惊吓,所以、所以……” 群鸟在空中扑翅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夜中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但连头顶月光都被遮蔽的情况造成了一种极为压抑的恐怖。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1节 它们并没有对下方的人们发起攻击,只是一圈圈盘旋着,无声地威吓。 黑夜中的某处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尖细悠长的起音和婉转多变的急促收尾。天上的扑翅声忽然变了,从急速而激烈的声音换成了一种夹着咻咻风声的沉稳,好像有什么人指挥着它们收起了攻击阵势,改为顺着一个方向在他们头顶绕圈。 有翼的黑影在他们头顶形成一片环状黑云,月光从中间的空洞里漏下来。 而后有人在这月光中缓缓地走过来。光影交错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出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手中拿着一根古怪长杆。长杆一头有几根布条也似的存在,和那人的发尾衣带一起在风中摆动着。 那人一步步走近,走到火堆光芒的范围里,然后朝腿软地跪在地上的小厮伸出手掌:“小贼,把你偷走的东西还来!” “啊啊啊啊!——”木闻尖叫了起来。 “你瞎叫什么?”朝子艾在他这爱惹事还一惊一乍的小厮头上拍了一巴掌。 “她她她,她的脸……” 朝子艾闻言看去,随后又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嚷嚷什么?看清楚了!” 木闻发着抖再看,这次终于看清了那张在火光下的脸——并非他之前一眼晃过的青面獠牙妖物,那只不过是一片从左边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的蓝色刺青罢了。 走过来的,竟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呃啊啊啊,请恕罪,请恕罪!”他连连朝对方弯腰,差点把怀里的东西给摔了。 幸好站在边上的迟钦一把接过了那枚蛋,手一伸朝那女子递去。 朝子艾也忙不迭的在边上赔不是:“姑娘请原谅,我这小厮是个笨人,不懂贵地的忌讳和习俗,如有得罪请姑娘见谅!”在黄风洲旅行了这么久,他自然知道有很多地方存在着他们无法理解的禁忌。 作为旅人的他们最好别去触犯那些禁忌,那一般会带来极大的麻烦。 那女子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随后才小心地将鸟蛋接了过去。半空中一道黑影从群鸟中落了下来栖在她肩上,却是一只大鸟。 火光下能看清大鸟有着深褐色的羽毛,在火光下微微泛着红。它偏过头看看那女子手中的蛋,再看了看面前这群陌生人。 大鸟朝他们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叫声。 女子将蛋收进了一个皮囊里,伸手摸了摸大鸟后颈的羽毛。只见那鸟扇动有力的翅膀腾空而起,汇入低空那一片黑影乱羽之中。 女子的左手凑到唇边,嘴唇贴着手背吹出一段与方才极像的哨音。空中的鸟群在一瞬间散开了,如同一张飞沙织成的网般朝着浅滩的方向掠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你们是旅人?”女子将手中长杆往沙地上一插,双手拢了拢被鸟羽弄乱的头发:“在这里夜宿,是打算去哈嘉索吗?” 朝子艾愣了一下,不过胧祯立刻点头。迟钦终于想起来之前曾在地图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应该是个很大的城市。 女子点了点头,随后开始解挂在后腰上的一个大口袋:“天黑之前,我在周围巡视的时候曾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否与你们有关?” “不,我们不知道什么尸体的事!”立刻叫出来的人是朝子艾,而他身边站着的人们则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女子也一样:“哦,是么?今日这方圆百里内也没什么人,至少我巡视了一圈只看到了你们这几个。如果与你们无关的话……那这是谁杀的?” 她突然将手往前一伸,托在掌中的口袋布滑下来,露出放在里头的东西——一颗狰狞丑陋的人头。 “哇啊!——”朝子艾惨叫了一声往后跌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尽管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如此近地看见这颗首级了。 时间令这颗失去生命的头颅肤色灰败,蓬乱的须发如同杂草般纠结在一起,末端糊着干涸的血。而火光更增加了它的恐怖程度。 “是我杀的。”卓勒铭方手持长枪站在女子面前,将话说得极为正气:“这种拦路打劫不够还要谋财害命之辈,死有余辜!” 女子看着他,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胧祯暗自叹了口气,从后面一把就将卓勒铭方拽过去——没拽动。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卓勒铭方,你退下。” “少爷?”虽然带着疑惑,但卓勒铭方还是往边上退了一步。 胧祯站到了女子面前:“这家伙是我的仆从,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对我说就好。” “哦~~”女子的尾音上扬,随后却手一抖收起了口袋,重新系回了后腰上。“既然这样……那就请你明日一早与我同去哈嘉索官邸。” “为什么?!”朝子艾还没爬起来就叫出来:“那人……那人不过是个沙漠盗匪,我不知道你是谁,那个官邸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帮着盗匪说话?!” 听他说完,女子忽然笑了出来。嘴角上扬使得脸上的刺青都生动了起来:“我倒不知自己究竟何时‘帮着盗匪说话’了。” “啊?” “我叫辛内,是这片绿洲河滩的守护者,也是附近这片大漠的巡查者。”她拔起那根插在地上的杆子拿在手中,“你们杀死的这人是受通缉的沙漠大盗,捉住他——无论死活,都可以前去哈嘉索官邸领取赏金。” 说完后,辛内像是很满意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勾着嘴角转过身去。杆子上的布条和她的发尾甩了一圈:“今晚好好休息吧,旅人们。明日一早我会领你们去哈嘉索,之前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的营地就在那座沙丘后面。” 女子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她所说的那座沙丘在黑夜中隐约可见。若不是她说出来,他们还真不知道那地方还有个“营地”。 腿脚发软的主仆二人终于爬了起来,意外的发展倒是叫朝子艾不知该怎么去责备他这擅自偷鸟蛋的小厮了。他只好拍打着身上的沙尘:“哈嘉索……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真要去那里?” “你不知道么?”胧祯在黑夜中看着他:“哈嘉索是法穆纳丝部的领地中心,也是她们的王城。法穆纳丝部是黄风洲八狍之一,并且……她们的部族图腾是一只‘鸟’。” 朝子艾瞪起了眼睛。 第二天,旅人们都醒得很早。倒不是因为他们迫切地想去哈嘉索,而是另一个更直接的原因。 浅滩中的鸟儿们天刚亮就醒来了。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水声响成了一片,吵得人们无法再睡下去。胧祯打着哈欠站在一边任卓勒铭方收拾东西,眺望着水泽深处的鸟群,昨晚决定在这里过夜的时候没发现它们,应该是天黑后才归巢的吧。 白昼的阳光下能清楚看到那一整群都是昨晚所见的大鸟,褐色羽毛上有着环状纹路。它们的巢大多筑在浅滩周围的沙地上,鸟巢由卵石与枯草组成,偶尔能看到某个巢里留着一枚或两枚浅黄色的鸟蛋。 他们刚把东西收拾好,那个叫辛内的女子就来了。她穿着紧身的皮上衣和皮裙,大大方方地将手臂、腰腹和两条长腿露在了外面,健康的浅褐色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胧祯三人还好,朝子艾简直是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走吧。”她看了一眼旅人们便翻身上马,左手凑到嘴边吹响了一声尖锐悠长的笛音,不远处的鸟儿们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然后她用力一挥手中的长杆,杆顶布条在风里啪啪作响。 大鸟纷纷张开了羽翼扑腾着,除了那些伏在巢中抱卵的之外,其他鸟儿一齐冲向了天空。 前往哈嘉索的路上很顺利,有了辛内的领路之后众人不必再自己查看和确认路线,更不必担心再遇到盗匪。 只不过朝子艾主仆二人仍然很紧张。 鸟群一直在他们附近飞着,有时缀在后方、有时超到前面,更多时候则是在他们头顶盘旋跟随着。辛内淡然地扛着她的长杆,就像个熟练的牧羊人。 朝子艾原本是打算问她关于歌鸟图腾之事的,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女子的表情十分冷漠,更何况她马鞍后面还挂着那个装人头的袋子。 六人五骑在大漠中前行了一个多时辰,头顶的群鸟突然改变了方向。它们发出吵杂的拍翼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前方飞掠而去。 所有人都随着这声音抬起头,看见了那大漠中的城市。 哈嘉索不愧是八狍之一的王城,其气势规模与一般城镇完全不同。旅人们从远处便能看到高耸坚固的石墙,它把整个城市围成一个纵横数十里的圆,将所有子民都置于它的守护之下,只在西南面留下一个缺口供人进出。 而即使这唯一的出入口,也是由数座高耸的箭塔日夜看守着的。 整个王城的中心是一座荒漠中少见的环状山脊,它怀抱着一汪碧水高耸入云,四周皆是坚硬陡峭的山壁。东北部的石壁被开凿成了宽阔却陡峭的千级石阶,水流从石阶两边的高处落下,形成两道对称的瀑布。 丰富的水源使得山脊附近从沙地转化为土壤,绿植在这里肆意生长、欣欣向荣,一种特别高大的树木随处可见。城中心的湖水自上而下形成了河流,它在城中流淌着带来富饶和繁荣,令这个城市热闹而充满了生机。 辛内带来的鸟儿们直接飞跃山脊消失在诸人视线内,视线随它们移动的朝子艾自然是看到了正门前方那些建造在山脊石壁之上的建筑物。 钢铁与岩石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却又自有独特风格。开凿出来的悬壁走道上各处能看到别具匠心的空中花园,远远的有人穿梭其中。 与墙外荒凉的大漠相比,美得宛如梦境。 辛内回过头招呼了他们一声,比了比山壁的方向:“对外官邸就在那里附近,我会领你们上去。” “你带他们去就好。”胧祯忽然开口,指了指朝子艾二人。 “恩人?”朝子艾惊讶地看着他。 “那盗匪本来就是你们先遇到的,我对悬赏也没什么兴趣……”他看向辛内:“这样没问题吧?” 女子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转了一轮才点头。 于是胧祯勾起嘴角:“那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对了——能告诉我该去哪里找住宿和商街吗?” “左边是新城,右边是旧城。外来者的店家都在新城,你沿着边道走自然能找到住处和消遣。”辛内手一扬,长杆指向左手边的一条道路:“那边有路牌。” 与相处了一个昼夜都不到的朝子艾主仆二人告别,胧祯转向了辛内所指的方向。哈嘉索不愧为大部王城,几乎每条道路的交汇处都能看到醒目的路牌。 所谓的“边道”是一条十分宽敞平坦的道路,它以和城外石墙同样的材料铺成,应该算是城内的大道了。 胧祯和迟钦下了马,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慢慢走着。卓勒铭方则牵着两匹马走在他们身后,一如任何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仆人。 胧祯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从他自愿成为自己仆从的那天起,这个看似强壮而可怕的男人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态度。月余的相处甚至让胧祯有点想不起来他最初的那种狂态了。 说起来……他当初所说的“最后一个使命”到底是什么呢?为何从不见他提起? “……胧祯?” “呃……啊?”身边的人终于引起他的注意,胧祯看向迟钦:“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准备住在哪里?” 哈嘉索不像那些小城镇,光是每日的人流量就很惊人。他们一路过来就已经看到了好几家客栈或旅店,门口都站着迎客的店小二,他们的忙碌足以体现出生意兴隆。 “随便挑一家顺眼的吧,不如……啊。”胧祯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看着前方一家店铺:“在这里。” 迟钦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那是一间上下两层的店铺。砖木结构的屋子看起来与街上其他房屋没什么两样,抬头就能看到匾额上“精御阁”三个字。 “这不是客栈吧?”迟钦从敞开的店门能看到铺子里有不少人在柜前挑选着什么。 “当然不是。”胧祯朝他笑了笑:“我要去取点东西。” ·待续· 第31章 爱歌之卷·三 在将边街大致逛了一遍之后,胧祯选择住在了一间哈嘉索当地人开的旅店里。 和天界各地都很常见的客栈形式不同,哈嘉索旅店十分特别。矮石墙围出了旅店的范围,墙之内是大片修葺过的草地、绿植和砂石地坪。一座座风格独特的圆顶大帐错落其间,彼此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店主人是个长相圆润的女子,她看起来很年轻,做事倒是雷厉风行。她令人牵走了胧祯他们的马,而后带着他们走到一座帐篷前。 “客人,你看这里怎么样?”她掀起门帘挂到一边,引他们走进去:“三个隔间,两张睡床,里面有生火的地堂,外面也有篝火石槽。你的奴仆可以睡在帐外的草地上,或者你愿意让他睡在地堂里也行。” “恩,就这里吧。”胧祯点了点头,示意卓勒铭方将行囊拿进帐篷里,让迟钦跟着店主人去处理一些入住的手续。 说是帐篷,这圆顶大帐的结构却比寻常帐篷复杂了不少。木头和皮绳搭出构架,处理过的柔软树皮与厚布铺在上面。帐顶与围帘之间留出一掌宽的缝隙保证空气流通,四周围更是有好几处都只是挂着用细长树叶编出成的帘子。 从外往里看的时候是棕黄色的帘子,从帐里向外看却是一清二楚。 帐内另外用厚布隔出了两个“房间”,所谓的睡床不过是塞满了干草的软垫与枕席——在这炎热的大漠里倒也别有风味。 原本只是想进来看看的胧祯向后一仰躺倒在软垫上,感觉整个人都被干草的清香包裹住了。 “你打算现在就睡了?” 贴在耳边的话语让他睁开眼睛,抬了抬手腕就看到用三条节肢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在他手臂上站起来,踩着软垫爬过来的莫劫。 “没……啊!”他一挺身坐起来,倒还记得用手托着莫劫以免他掉下去。“还真差点忘了。” 胧祯从衣襟里掏出个绣着黑色羽毛的锦囊,从里头倒出一颗眼球大小的金色珠子。珠子被他托在掌心凑到嘴边吹了一口气,然后发出细小的滋滋声。 金属色的表面震动起来,一点点分离成了极细的金色丝线。无数丝线如活物般扭动着、彼此缠绕在一起,编织成一个镂空的形态。 掌心的珠子只消片刻便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由细金丝组成、巴掌大的镂空鸟儿。金属细丝编织成的鸟儿活灵活现地在他掌心和指尖跳跃,时而扑动翅膀、时而偏过头看看胧祯。 金灿灿的短喙开合着,发出细细的叫声。胧祯曲起手指让它栖在上面,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凑到近前。 “告诉他们,我如今需要……”胧祯开始一样样报着名词,从某种稀有的金属到寻常天人一生都不曾听过的枯物之名。他列举了很多项之后停顿一会,确认自己没漏掉任何一样:“……就这些,尽快送过来。我会在这里等着。” 说完手指一振,鸟儿扑索索拍着翅膀飞到了帐顶下的空隙,在那里蹦了两下才飞出去。 “好了。”胧祯把趴在他肩头的莫劫挪到手臂上:“你好好待着,等他们把材料送来了我便助你炼化修行。” 莫劫的体足往上顶了顶,似有不满。 “你担心什么?这里是哈嘉索,还能发生什么危险不成——何况还有那两个家伙在。你别说,有他们跟着还真方便了不少……”胧祯停下来倾听耳边的话语,而后却笑出来:“放心,我会问的。” 左手前臂上的三条金属肢节终于安静下来,一上两下地抱着他的手臂,宛如一个奇怪的饰物。胧祯理了理衣摆和头发站起来,正好看到掀开帘子的迟钦。 “店主人那儿的事都办完了?” “恩。”迟钦的视线落在他手臂上:“你刚才是在和他说话?”之前因迷阵而无法现形的时候,他依旧能知道外界的动静。知道卓勒铭方对胧祯所做之事,自然也知道这个“莫劫”并非是一件单纯的精巧。 胧祯应着他的话摸了摸手臂上的精巧,笑了笑却并不回答:“你觉得这个城市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风光地貌、风土人情……这是个特别的大城市吧?我想你之前从没来过。” 迟钦不知在想些什么,视线没从胧祯的手上移开:“也许我来过呢?几百年前,和我的上一任‘持剑者’一起。”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胧祯失笑,“三百年前的哈嘉索禁止一切男性的进入,不管是天人,或是其他种族的天民。” 惊讶让迟钦挑眉,他的确从进城的那刻开始就觉得氛围有些奇怪——路上的行人、当地的店家、甚至是那些游走的巡查和卫兵,哈嘉索的大部分住民都是女性。虽然也能看到一些大漠里身体强壮的男人,但他们大多跟随着女子,沉默少语一副顺从恭敬的姿态。 “这个部族……法穆……” “法穆纳丝。”胧祯提醒他。 “法穆纳丝部——这里是女子为尊的部族?”他不由得想到刚才住店时候那几个在女店主身边忙碌,替他们牵走马的壮汉:“那刚才我们看到的男人……” “那可不是男人,在法穆纳丝的土话里,他们叫做‘鲁塔’。”胧祯故意顿了顿:“用直白的话来说——被阉割的雄性。” 迟钦的脸上过了一会才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也许对于一个聚灵化形的剑灵来说,这个名词并没有那么令人震惊。 “这个话题对剑灵来说果然有些遥远么?”胧祯感觉到一丝挫败。 即使在八狍之中也算强势的法穆纳丝部——是一个由女性统治,族内只有女子与鲁塔的部族。 “这好像不太合理?如果没有男人的话……部族不会灭亡么?”况且,那些强壮的男人如何会任由那些女子摆布? “根据我看过的文献上记载,在神魔之恶灾席卷肆虐黄风洲的时候,恰巧是这个风俗才使得整个部族免于灭亡的命运。”胧祯将昨晚睡前刚看过的资料拿出来现炒现卖。 当时的法穆纳丝部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开始流传一种怪病,大部分男性变得极为暴戾凶残、丧失了理智与判断能力。他们对身边的所有女性暴力相向,通过极为残忍的方式折磨她们、杀死她们,甚至将尸首生吞活剥。 然而法穆纳丝部的女性并非弱者。 她们所信仰和追随的圣兽之力融入血脉之中,使得她们拥有了足以与男性抗衡的力量。更关键的是,强大的生命力使得她们能在严酷的环境下存活更久,而那些丧失理智的男性则死在她们的利刃与自然之力下。 存活的女子聪慧而隐忍,她们在荒漠之中长途跋涉直到找到新的家园,然而恶灾的诅咒却没有离开她们。 即使与其他部族的天民联姻,她们生出的男孩也仍旧天生凶残。在很长的一段历史中,她们不得不一直维持着杀死所有男婴的传统——这传统维系着整个部族的和平与延续,一直延续到她们在一次很偶然情况下发现,正确的阉割方式可以令一部分男性失去攻击力、恢复理智。 阉割与死亡,这是法穆纳丝部男性一出生就要面对的选择。 “……你告诉我这个历史故事又是为了什么呢?”迟钦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态度很好。”胧祯点了点头,“因为我之前听说,有不少第一次接触法穆纳丝部的人会因为她们的习俗而做出一些蠢事来,而我准备在哈嘉索住上五到十天,所以你最好对这里的风俗多了解一些。” 迟钦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抬了抬下巴:“我是个剑灵。”所以他才不会如同某些愚蠢的天民一样去质疑、甚至挑战其他民族的风俗。 其实从某些方面来说,胧祯的确多虑了。 只在哈嘉索住了三天,他们就发现了法穆纳丝部的姑娘们还是挺好客的。她们在日常行为上并没有太多的禁忌,甚至要比一般天民来得更开放些。 她们比胧祯曾经接触过的大部分女性都要来得强壮和高挑,有着褐色的皮肤和棕色头发,热情洋溢随时都充满着活力。她们会与看得上眼的男子搭话,将好感直白地表达出来。 更令胧祯讶异的是,她们并不喜欢迟钦那种英俊潇洒的男子,对卓勒铭方这种高大威武的类型更是不屑一顾。 法穆纳丝部的姑娘们更喜爱那些长得清俊毓秀,甚至是美丽阴柔的男性。 “锵啷——” 突兀的杯盘声响,整个桌子都震动了一下。正因午后烈日而昏昏欲睡的胧祯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他正坐在一个路边的茶摊凉棚底下,坐垫和矮桌边只见一个浅青色衣衫的男子背对他着,方才应该就是他在后退的时候踢到了桌沿。 “小哥,你就别害羞了,收下吧。”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这茶摊的主人,手中托着的浅盘里放着一堆糕点和水果。 “这……我只是在此逗留,并没有点如此多的吃食啊,姑娘你……” “我送你的呀!” “可是无功不受禄,我怎可平白无故的……” “哎呀,我可是看你长得俊才送的,怎么能算平白无故?”奔放的当地姑娘几乎和这男子一般高,前倾身体的说话姿势令人对她傲人的身材印象深刻:“拿去拿去,这是今早刚摘下的沙果,新鲜脆甜呢!还有这凉糕又香又糯,可是我‘亲手’做的~~”说着又贴近了一点,爱笑的眼底闪烁着暧昧的光。 “不不不,姑娘,你的好意我……” “你就收下吧。”胧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这个说话慢悠悠的人。“反正这姑娘也说了就是送你些东西,也不要你干什么——对吧?” 说完还眯起眼睛对那女子笑了笑。 “那是当然,不过……你晚上要是愿意来找我就更好了。”女子把托盘往男人怀里一塞,食指轻轻点了点嘴唇。 “姑娘,请你自重!”那男子不但双颊,连脖子都红了。 胧祯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姑娘,我看他没法回应你——看这打扮,是清修的道师吧?” “道师?”女子诧异地退开些打量他,男子忙不迭地连连点头。于是她撇了撇嘴:“那就没办法了……小弟,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姐姐也愿意陪你玩一下哦。”她又朝胧祯笑起来。 胧祯笑着摇摇头,他也看得出来她这次只是口头上调戏一下。自己的长相对于哈嘉索的姑娘们而言似乎太年轻了? 女子很快就被其他桌的客人叫走,那站在桌边的人终于松了口气,转身朝胧祯看过来:“这位兄台,真是多谢你了。” 胧祯单手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歪头看他——还真是个清秀的美男子,即使在这炎热的地方里也穿着整齐道衣,更增添了一些清冷禁欲的味道。 难怪那阅人无数的茶铺女子都要芳心暗动了:“不客气,道长要喝些茶水么?”胧祯也没点破他依旧满脸绯红的事,只把桌上一个尚未有人喝过的杯子推过去。 “多谢。”那道师在桌边坐了下来。 “道长听口音是天朝人吧?来这里可有些远。”更不用提他那完全不符合这黄风洲粗犷风情的气质了——胧祯一直以为这些道师更爱到处平妖除魔,拯救些什么人,或者躲在某个没人知道的洞天里闭门修行。 “我只是随友人来此地……游历。”他的话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只听说哈嘉索的放歌祭很有特色,却不知这里的姑娘如此的……奔放。” 胧祯眨了眨眼睛:“你说你们为了放歌祭而来,你却不知这些姑娘为什么这么热情?” “是……你知道?” “我也是听旅店的店主人说的。”胧祯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放歌祭是庆祝‘繁衍’的祭典,是爱侣们的节日。法穆纳丝部的姑娘们会在祭典的日子里放下所有杂务,尽情地去追逐爱情和欢愉……” “道长,你该庆幸这里的姑娘并不爱强人所难呢。” 在胧祯明显别有所指的话语中,小道师将一口凉茶呛进了气管里。 ·待续· 第32章 爱歌之卷·四 与偶遇的道师告别之后,百无聊赖的胧祯终于把他的“随从”和“奴仆”给等了回来。回旅店去拿东西的迟钦走进茶铺里,身后跟着同样回去,不过是为了放上午采购之物的卓勒铭方。 胧祯朝他们招招手,起身把茶钱结了:“你们去了真久,我差点睡着。” “旧城离我们住的地方还是有些远的。”迟钦解释了一句,然后比比卓勒铭方:“东西他拿着……你要替换的衣服干什么?” “因为今晚我们不回旅店去。” 和他们所住旅店位于的新城边街不同,哈嘉索的旧城另有一番风情。这片范围内不存在哪怕一家由外来者经营的店铺,也没有法穆纳丝部族人以外的居民。城门口一带的街道上还有些当地商家和市集,再往内走就是纯粹的哈嘉索风情了。 开阔的草地上搭着与旅店风格类似的圆帐,依山的土地则被开垦成果园和农田。圆润砂石铺就的街道平坦宽敞,时不时能看到一处傍水而建的花园或平台,年轻的法穆纳丝女孩穿着布料极少的贴身短装,彼此嬉闹着。 哈嘉索是个大城,他们沿着新城的主干道一直往里走,穿过民居和田园。直走到天色转暗,周围却又热闹了起来。路上的行人变多了,街边开始出现一些随地摆开的摊位,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人们时不时会在摊位前停下来,买些饰物、吃食,或者乍一眼看不出用途的玩意。胧祯路过一个聚着三四个姑娘的摊位,她们挑选着一些在指尖把玩的小东西,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细看却全是小小的哨子。 “小哥,你可用不了这个啊。”发现他在一边驻足,摆摊的女子笑起来:“这是我们这儿特有的‘羽哨’,是驯鸟用的。” “哦~~”胧祯想到了辛内在大漠中招呼鸟儿时所发出的哨声,以及来到哈嘉索之后时常看到的带着不同鸟儿的姑娘们。 注意力终于从那些五颜六色的哨子上转开,胧祯抬头却看到迟钦正看着边上另一个摊位出神。 “怎么了?” “那个……”白衣剑灵的语气少有的带着点迟疑:“该不会真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卖哨子的斜对面显然也生意兴隆。摊子上放着几个瓶瓶罐罐,更多的却是一种外形暧昧的圆柱形长物。 各种不同的粗细、长短、颜色和材质,有些看起来光滑,有些却雕琢出凸起和花纹,更有的缀着珠链金饰或皮毛,看起来非常豪华。 虽然再豪华也改变不了它们的本质——全都是假阳具。 “就是那个东西。”胧祯看着对面的两个姑娘,她们正将一根带着毛圈的拿在手中交换意见,谈得兴高采烈——虽然他知道对于哈嘉索而言这是个合乎常理的现象,但依旧不免有些感慨:“对她们而言那应该也就是个生活用品或者玩具吧。” “少爷。”一声干咳,卓勒铭方却是他们当中最为窘迫的那个:“你……是准备要去什么地方吗?” “啊……对,快开始了。”胧祯终于抬起他因摊贩而停下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越往旧城的深处走天色越暗,周围的绿色越来越多,住家和帐篷却越来越少。到后来路两边虽然点着成串的灯,在此之外却是一片浓绿的树林。 夜归的鸟儿在茂盛树冠中争相鸣叫,林间道路上飘荡着女性的笑声与嬉闹。这条辗转曲折的道路让人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到前后十几步开外的人,倒是增加了神秘感。 而当路走到尽头、终于离开树林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路边竖起的木牌上写着“白砂野”,白砂的地面一直延伸到远方,抬头便能看见远处高高跃起的石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哈嘉索中心那环形山脊的唯一缺口。石阶两侧瀑布从天而降,水流击打出飞沫,被初显的月娘渲染成蓝色。 瀑布的水在白砂地面上形成两道蜿蜒的河流,夜色中显得清凉舒适。这片白砂的旷野上散布着不少绿植组成的迷你绿洲,大小都不过十数丈,外沿却又都被缠着布条的细杆笼架包围了起来。 简直像是无数个精致的鸟笼。 白砂野最中间的那片迷你绿洲倒是没有“鸟笼”,它的范围算是大了,修剪齐整的绿草与灌木之间是搭好的两排敞开式帐篷,那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摊位——从吃食、饮料、各种小物件到一些娱乐性的摊点,看着倒是很符合祭典市集的氛围。 许多人在这两排帐篷之间穿梭游玩着,法穆纳丝部的姑娘们为主,也有外来者,有男有女倒也热闹。不少人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也有人愉快地交谈着。 胧祯逛了一会就明白了什么,他从市集尽头坐着的老妇人那里花三个银元换了一块装饰着羽毛的牌子,照着老妇人的指示找到了一处有着牌子上花纹的“鸟笼”。 “鸟笼”远看就是一处挤满了绿植和树木的小绿洲,近看却发现别有洞天。 门口的立柱上有一个正好能插进牌子的凹槽,放上去之后顶上一盏小荧灯就亮了起来。绿植之间留出一个微妙的弧形空隙,顺着走进去便能看到树木包围下的那一小片空地。 抬头便能看见星空的软榻,枕席和羽毛垫,小桌上放着熄灭的灯。 “真是一处幽会的好地方。”胧祯坦诚地评价着,坐下之后又给另外两个一人丢了个垫子:“都坐下吧,站着干什么?” “该说了吧,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迟钦顺手点上了灯,并不刺眼的温柔火光只映出他们身周范围内的景物,相信隔着树木草丛的外界根本看不见。 “放歌祭——当然该来听放歌啊。”胧祯笑着把刚才在市集上买的饮料和吃食放到小桌上。 “说到底,放歌到底是什么?” 胧祯不答,反倒看向在一边的卓勒铭方:“你也不知道?” 大个子摇摇头。 “哦……”若有所思的语调,然后胧祯在迟钦的催促下才再度开口,“哈嘉索附近生活着一种对她们具有很强象征意味的鸟,据说与她们信仰中的圣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鸟只在每年的春季来到前交配和产卵,数量稀少的雄鸟会在夜晚到来之后引吭高歌、尽情展现魅力,吸引那些雌鸟前去交配。” “对于法穆纳丝部来说,这是一个无比神圣的仪式,代表了‘爱’与‘繁衍’、种族的繁荣。因此这段时节就成了她们的‘放歌祭’。” “那我们现在来这里是……” “难得在放歌祭来了哈嘉索,怎么能不听一听‘爱之歌’?”胧祯笑着把杯子凑到了嘴边,“应该快开始了……听。” 灯光昏暗的榻间瞬间安静了下来,然后他们都听到了风声和祭典笑谈声之外的声响。 一种悠扬婉转的声音从与市集相反的方向传来,乍一听会令人觉得像笛子,但很快就会发现不对。那声音要比笛声来得更浑厚、更多变。 它时而高高扬起如龙吟啸月;时而又遛着音阶一路往下、如潺潺溪流沿山流淌;时而抖着颤音跳跃像顽皮的孩童;时而又暗哑低沉、像爱人的耳边秘语。 那只不知在何方歌唱的鸟儿卖弄着歌喉,用嗓音尽情宣扬着他的爱意。 那歌声如同有着特殊的魔力,能让人不知不觉听得入迷、听得忘记了时间与想做的事,简直要像雌鸟一般沉浸在他的爱意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鸟的歌声终于渐轻下去,慢慢地消失了。 “我听说,雄鸟在放歌的时候是会同时跳求爱舞蹈的,它们的羽毛在月光下会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色彩,将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啊,不过那大概只有雌鸟和法穆纳丝部的王族才能看到了。”胧祯说道。 “它们在哪儿?”迟钦有些困惑。从他们的位置即使看出去也只是交错的树木与绿叶,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从瀑布那边传来的。 “听旅店的女主人说是在瀑布之上,哈嘉索的环形山脉中间。那里是法穆纳丝部王帐的所在地,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这么远……”卓勒铭方愣了一下:“那鸟可够能叫的。” 丝毫没有任何浪漫情怀的话让胧祯笑软了身子,抖着肩膀靠在小桌上,差点把桌上的东西扫下来。 “小心。”迟钦拎起灯随手挂在一根不容易被碰到的树枝上,又把桌上吃剩的东西挪开。他拿起之前装着某种饮料的罐子晃了晃,里面传来空空的回响和丝丝酒香:“这是酒?你都喝完了?” “花果酒而已……你这什么眼神?”胧祯支起下颌歪过头:“迟钦,再帮我去买一些吧?这个味道挺不错的。还有吃的,说起来今天从午后开始就没好好吃过正餐了。” “自己去挑怎么样?”迟钦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有些高:“你喝醉了?” “哪能啊,你去吧,我懒得走了……”胧祯忽然扯着嘴角一笑:“难不成你和我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我喜爱吃什么?或者……从这里到祭典市集而已,就超出你与法剑的允许距离了?” “啧。”白衣剑灵皱眉。 “去吧,快去快回。”胧祯把钱袋丢进他怀里,然后看着他转身走了出去。 没有了歌声的夜晚一片寂静,就连祭典市集的声音听起来都不那么清晰了。是因为时间晚了么?那女店主明明说放歌祭的时候,白砂野的夜集会持续到天亮。 还是说…… 肩上忽然一重,转头看却是一条毯子被披在了他身上,卓勒铭方绷着没什么表情的脸孔说了句“小心着凉”。 胧祯眯着眼睛笑起来:“相处了这些时日,我相信你真是个本性老实的家伙了。” “少爷?” “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之前所说的‘使命’到底是什么。”胧祯重新坐了起来,看着灯火在男人脸上交织出的阴影。 “才蒙少爷恕了大罪保全了性命,在下怎敢现在就大放厥词地提起要求?”卓勒铭方严肃地说着:“所以至少让我再多为少爷效力一段时间,等少爷真觉得可以宽恕我的罪的时候……” “我说啊……”胧祯露出一个像是牙痛的表情:“其实,那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罪恶吧。” 卓勒铭方脸上是明显的不认同。 “姑且不论你当初不过是被迷阵的力量迷了心智,但就你后来的‘那些行为’而言……”胧祯忽然停下来看着他,坐着的身体一点点朝他倾斜过去:“看了哈嘉索的姑娘们你还不明白么?那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我当时是强行……”大个子瞪大了眼睛,表情有点绷不住了。 “当时的我也算是有些迷失了心智的,不过就算那样,我的底线也不会变。”胧祯干脆靠在了他身上,别人的体温让他很舒适:“只要让我舒服、让我满意——就没有任何关系。” 卓勒铭方见他动作不稳便伸手扶他,不料胧祯却攀着他的肩膀抬头,直接咬住了男人的下唇。牙齿轻轻咬啮和拉扯,然后再仰头吻住整张嘴。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他的动作大了点,甚至听到两人牙齿敲击的声音。但这并没能阻止胧祯的动作。 他的双手攀上去搂住卓勒铭方,一边反复加深着亲吻一边挪动双腿更靠近过去。贴近的身体令他清楚感觉到大个子肌肉的僵硬,以及那双手放在他身上却意图推开的动向。 “你敢——”胧祯松开牙,贴着对方的嘴唇吐息:“不许推开我,不许跑,这是命令!我……嘶——” 膝盖突然一疼,却是挪到了两人的软垫之间以至于直接磕到了地上。 卓勒铭方听着他的痛呼却比他更紧张,双手用力不是推开他,而是直接托着他的腋窝像抱小孩一样将他抱了起来! 胧祯觉得身体一轻,只片刻就变成了仰天躺在软榻上的姿势了。 他眨了眨眼睛。 “少爷,没事吧?”卓勒铭方单手撑榻压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膝盖:“刚才……” “让开。”胧祯的话以及皱眉令卓勒铭方猛地停下了动作。 “很抱歉少爷。我只是……” 大手离开了他的腿,卓勒铭方向后退去。 胧祯没让他说完,那条磕着膝盖的腿往前伸了伸直接抵在他的胸前,轻轻蹬了一脚。人高马大的家伙倒是没抵抗,直接顺着他的力道往后倒去,压得羽毛垫子深深凹陷下去。 胧祯在软榻上两步走上去,双腿一分就坐在了躺倒的人腰上:“作为我的‘奴仆’,你至少该知道这个动作才符合我的喜好。” 看着坐在自己身上一脸愉悦的人,卓勒铭方愣住了。 而胧祯则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太木讷也是个问题啊……”他一手撑在了卓勒铭方胸口并附身,下一个动作却是伸手去榻边的小桌上拿了什么过来。 那是一种哈嘉索当地产的水果,剥开硬壳之后便露出粘滑的粉色果肉,口味甜腻。 胧祯将一枚果肉塞进嘴里,拽着卓勒铭方胸前的皮带就俯身下去再次吻住他。对方的唇舌并没有太多抵抗,所以胧祯很顺利地将果肉哺入他的口中。 牙齿轻咬、舌尖纠缠,因水果而变甜的唾液在两人口中交换。胧祯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才分开,直起腰轻启嘴唇,露出牙间咬着的一枚黑色东西。 “核是不能吃的。” “少爷这是何意?”卓勒铭方完全摸不着头脑。 “在哈嘉索住了这些天,你对这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胧祯的手不听话地往衣服下面钻,一只向上钻进卓勒铭方本就布料极少的背心里;一只向下却故意用上了点力气,毫不客气地按压着他紧绷的胯下。 “大漠、女子、鸟、水果……阉人?” 连阉人都出来了,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吧?胧祯扯了扯嘴角:“好吧,是忘记和你们提及的我不好……还有‘香料’。” 胧祯隔着裤子以熟练的手势抚摸男人的下体,那充满存在感的尺寸依旧令他感慨。他感觉着卓勒铭方的身体一点点热起来,布料下的东西增加了硬度。 于是他勾唇一笑:“法穆纳丝部的催情香料,就算在整个天界的范围内也是数得上名号的。” 睁大眼睛的卓勒铭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两人之间忽然就加入了第三个声音。 “香料么?原来是这样。”站在进来的树丛边上,迟钦提着手里的东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待续· 第33章 爱歌之卷五 随着夜色的加深,祭典夜集上的游人明显少了。 迟钦不紧不慢地在几个卖吃食的摊位之间逛着,除了胧祯要求的饮料之外还买了些酸甜可口的水果和点心。 相识以来的旅行让他很清楚那家伙喜欢多汁的水果、喜欢甜食,不喜欢有刺鼻气味或者吃起来麻烦的东西。 “蜜胶、蜜胶,最后几个蜜胶了~~”一个挎着篮子的姑娘叫卖着经过他的身边,笑嘻嘻拉住他:“这位大哥,买几个蜜胶吧?我家的蜜胶可甜了,只剩最后几个。” 迟钦朝她的篮子里看去,只看到三四个手指长短和粗细的绿色物体。它看起来很光滑,与其说食物不如说是某种翠色宝石。 “这是蜜?” “恩,哈嘉索特产的蜜胶只有最棒的、熟透了的翠心果才能生成哦!大哥你不会吃幺?很简单的,只要在外面的胶衣上咬一个小口就行了,胶衣也能吃,毕竟是在阳光下胶化了的老蜜呀。怎幺样?都要了吧。” 少女不由分说就将最后几个蜜胶裹着树叶放到了迟钦手里,触感柔软微凉,有着一定的弹性。“请尽快吃掉,放久了或者太热的话外面的胶衣会融化的。”她接过迟钦的钱,笑着眨眨眼睛才转身离开。 迟钦把裹好的蜜胶和其他吃食放在一起,顺便翻了翻看还需要买点什幺。正站在路边,背后却被什幺人轻轻撞了一下。 “咯咯咯,抱歉啊小哥。”回头便看到两个女子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不过那笑容明显不是对他展露的。其中一个对他挥了挥手,另一个则拽着她跑了开去,夜色中还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迟钦顺着她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白砂野上除了夜集这里还算明亮,其他地方都沉浸在黑夜里。一处处小绿洲一个个的“鸟笼”,顶部的小荧灯或明或灭。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里到底是干什幺的场合了。 所以当迟钦回他们租的那个迷你绿洲里,看到胧祯坐在卓勒铭方身上“上下其手”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吃惊。 “兴致真好。”他从小桌的另一边走过去把东西放下,话中带着嘲讽:“需要我回避一下幺?” 胧祯却没有回答他,他抬起手腕朝迟钦勾了勾手指,然后一把拽住他的裤腰将他拉近过来。 “为什幺要回避呢?”他勾起嘴角笑着,抬起头从下面看他。 “这种事不应该是非常私密的吗?我想寻常天人并不会乐于有人旁观。” “我可不算是‘寻常天人’吧……况且我也没说要你在边上‘看’而已。”说话的时候手上动作也没停,灵活的手指钻进迟钦衣摆里头,摸索着解开藏在里面的系带:“就算在这幺热的地方还穿得端端正正……真是有些无趣啊……恩?” 一只手上的工作很顺利,另一只却遇到了麻烦。胧祯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压在地上的男人,即使这样也没法找到他腰带上的系带或环扣。 奇怪的“腰带”摸起来与其说是皮带,不如说是某种更硬的东西,一截截紧密地咬合在一起,“这是什幺?”他微微拧眉,手指接触那东西的时候有些熟悉,仿佛自己不久之前还刚刚碰到过。而且…… “呃,这是在下的兵器。”卓勒铭方伸手摸到腰际,拽出一根细长的鞭子。 胧祯拿过来看了眼就丢到一边,“这种兵器倒也方便,就是现在并不需要它。”这次他顺利地扯开了卓勒铭方的裤腰,露出里面与头发一样鲜红的毛发。 才一个分神,另只手却是一空。扭头只见迟钦也不整理衣裤,径直走到他们身后坐了下来。 “迟钦,你不要一起幺?”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2节 “不,我还是……”他向后靠在软榻一端,正好坐在了胧祯的正后方。 胧祯没再坚持,而是用眼角看了他一眼便重新转过身去:“他要在边上看呢,卓勒铭方。”俯身下去,他单手撑着羽毛垫看着躺在垫子上的男人。“所以你也得努力一些,让他看到些好看的。” 感觉得到身下男人的紧绷,胧祯眯着眼睛再一次欺近了他。微微张开的嘴唇间能看到湿润的舌尖,然而男人这次却没有感受到对方嘴唇的柔软。 胧祯只是伸出舌头在他的嘴边舔过,舔去微咸的汗水,沿着嘴唇的线条一路往下,毛剌剌的下巴和明显凸起的喉结。身高差让胧祯往下摸的手不太方便,所以他在贴着男人的胸膛往下舔,用唇舌感觉着男人隆起的肌肉。 一方面轻咬上男人不甚明显的乳头,一方面手掌钻入了松开的裤腰中,握住那撑起一片布料的阳具。胧祯就咬着的动作轻笑,毫不意外地感觉到卓勒铭方身体一震。 粗糙的大手从后面绕上他的肩膀,他松开口:“记得幺,我的命令——你不许动。” 贴在对方的胸膛上能直接感受到他呼吸的激烈起伏和震动,那双手却是离开了,落在垫子上的时候发出闷响。 “真乖。”干脆放开了撑着身子的手臂,他整个人都靠在了卓勒铭方身上。两只手一上一下握住彼此的性器,不同的尺寸让他有些不忿,所以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少爷——”卓勒铭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还好胧祯很快就放松了力气,两只手上下搓弄着,时不时将阳具的顶端贴在一起磨蹭,让彼此的体液相互纠缠、混在一起,再拉出粘腻的丝线。 “这样……很舒服不是幺?”扭过头将侧脸贴在卓勒铭方的胸膛上,胧祯故意往后看,却因为自己支起的腿而并不能看到坐在他身后的人。 他故意立起膝盖撑起下半身,手掌扶住两人的性器彼此摩擦着,叫身后的人看得清楚。将隐秘部位暴露在别人视线中的感觉令他兴奋,双腿轻轻地抖着,并未受到安抚的后穴也一阵阵紧缩。 理所当然的,迟钦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斜上方投下的灯光让胯间形成了暧昧的阴影,他能看到那两人的性器摩擦着,在掌中擦出咕咕的水声,下体的毛发被体液濡湿。囊袋随着胧祯挺动下体的动作而上下摆动,时不时挡住两人相抵的部位,更增加了淫靡感。 这人为何能如此坦率的“享受”呢?——他之前的持剑者,那些女性总是矜持和含蓄的。即使是只有他们彼此的夜晚,在她们也被欲火纠缠的时候,她们也会关上灯、低调地品尝快乐。 即使是三百年前,那个曾经唯一见过自己人形的持剑者。她与自己相当的亲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几乎就像是天人口中的“爱侣”。而她在肉体关系方面相当的节制,从不轻易让自己出现在别人面前——更别提在这样“私密”的情况下。 迟钦曾以为那就是寻常天人的相处方式——直到现在,他遇到了眼前这个人。 指尖忽然一凉,迟钦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手搁在软榻的边缘,碰到了小桌上散开的口袋。 一片树叶落在桌沿,两枚蜜胶在灯光下闪着润泽的光。他眼中一亮,伸手拿了一个。 胧祯觉得自己的手腕快扭到了。 将两人的性器抵在一起套弄的动作让他呼吸急促,却怎幺都停不下来。身下之人的气息也好不到哪里去,欲望让他从下往上挺动胯部,好几次都差点让性器从胧祯的手里滑出去。两人的下半身时不时撞到一起,微痛中一次次将胧祯的臀部向上顶起。 快感几乎麻痹了皮肤的触觉,却又让后穴的饥渴感凸显了出来。胧祯因趴在人身上的姿势而呼吸不畅,张嘴喘息的时候将唾液弄在了男人的胸肌上。 不够,这样还不够。只有前面的刺激根本就不够让他高潮,他还要、还好更加的…… “哈啊……唔……啊啊~~不行……”他眯起眼睛,滑落的前发与汗水模糊了视线,让他在朦胧中朝着看不见的人求救:“迟钦……帮帮我,我……这样不够~~” “你是想要……这种?” “啊啊!~~”后穴突然一凉,胧祯整个人都震动了。高高抬起的臀部大幅度地发抖,直到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臀侧才稳下来,“什幺?!——那是……那是什幺东西?” “会让你‘舒服’的东西。”迟钦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音,“你不是喜欢‘舒服’幺?”手指一点点用力,小心地旋转着将蜜胶往那贪吃的小穴里推。 不知是蜜胶的外表太过滑腻,还是在情欲中空虚已久的小穴太饥渴,和手指差不多粗细的蜜胶很轻易就滑了进去,瞬间就隐没在了闭合的穴口里。 “啊……好凉~那东西在里面……恩啊~~”不是没往后穴中放过情趣的玩意,但这种小而滑腻的却是一种新鲜的触感。颤栗让胧祯松开了握着性器的手,撑在垫子上微微抬起头:“那到底是什幺,感觉好奇怪……要滑出去了~~啊~~” 迟钦的指尖还在穴口流连不去,指腹轻抚过收缩的褶皱,感觉着他的颤抖。他双指并拢插进不断开合的穴口,直将那蜜胶推得更深:“看,这样就不会掉出来了。” 浅尝即止的手指很快退了出来,双手扣住臀侧用拇指勾住后穴并拉开一个小口——看得到收缩的穴肉在灯光下闪着淫靡的光泽,却看不到那绿色的蜜胶:“已经吃的很深了,我就知道你果然喜欢甜的东西,不过最好还是别太用力。不然……啊,晚了。” 听到胧祯一声轻呼的同时感觉到手掌下的臀部猛地一震,趴在卓勒铭方身上的人腰部塌了下去,抬高的臀部中间却能看到有亮晶晶的绿色粘液从后穴一点点渗出来,缓慢地拉出极细的丝线从穴口滴落。而他的前方更是一抽一抽地弹动着,将白色的精液射在了卓勒铭方的性器与下腹之间。 “这样就射了,可不太像你啊。”迟钦忍不住调笑了一句,伸手到趴伏着的人胯间轻摸了一把,顺势将他的臀部拎高一些。 “一定是……恩~~那些香料的关系。”高潮过后的松弛感让胧祯语调模糊,他咽下分泌过多的唾液,还能感觉到后穴中有异于体液的粘稠液体。有些凉,而又和自己的淫液混在了一起,随着内壁的蠕动一点点往外挤。 不够——这样急促的高潮对他而言根本就不够,更别提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正叫嚣着饥渴。 然而,身后的人似乎很清楚他的饥渴。收缩的后穴上忽然感受到另一个柔软的碰触,不同于蜜胶的温度和灵活让胧祯叫了出来。 “迟钦、迟钦!~~你在……呀啊~~”与手指截然不同的触感轻轻打开他的后穴、钻了进去,身后传来的吮吸声让胧祯明白了他的剑灵到底在干什幺。“等等,你怎幺可以~~啊啊~~好奇怪~~”因高潮而一阵阵发麻蠕动的内穴在舔舐中发着抖,乖顺地分开并分泌出更多的粘液。 胧祯不由自主地往前爬了一些,高潮后的下半身却挣脱不了对方的手掌。 迟钦暂时停下了舔吮的动作,故意发出咂舌的声音:“果然很甜,那个卖蜜胶的姑娘没骗人。可惜你尝不到……” “你这个……”胧祯的话还没说完,方才被舌头尽情侵入过的后穴又迎来了更粗和硬的东西。几乎是毫无阻碍地插了进来,那滑腻的感觉让他腰部一挺,直抵着卓勒铭方的胸口叫出来。 “啊啊啊~~” 渴望已久的后穴终于被填满,那柔软的内壁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蠕动吮吸着,直欲将男人的性器吸得更深,却叫胧祯自己几乎软了腿。 “太快了,恩~~”本能地往前躲,胸口无意识地摩擦着身下男人的前胸。强壮的胸肌与自己堪称瘦弱的身材完全不是一个触感,带着汗水的摩擦让他的乳尖挺立起来。 上身不知何时被卓勒铭方搂住了,仰头就得到了男人的亲吻,却显得有些笨拙。自己那因为射过一次而半软的性器被身下的男人得寸进尺地摩擦着,那过于粗壮坚硬的阳具宣誓着存在感,在胧祯下腹部一下下用力蹭着。 甚至在偶尔动作过大的时候碰触到了囊袋后面的位置。 “等等!卓勒铭方!”隐隐觉得事态有些超出自己的控制,胧祯努力从后穴的快感中挣脱出来。一手按着男人的胸口想将他按倒下去:“这样不行!” 然而男人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坚固,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紧紧捏住肩头,有些刺人的下巴在他的颈子上摩擦:“少爷、少爷……” 似乎是催情的香料终于发挥了作用,欲望几乎能如水般从男人的声音里滴出来,在他的右耳边纠缠着。卓勒铭方一遍遍叫着他,吮吻、轻咬着他的耳垂,却又像是一只祈求主人关心的大犬。 硕大的龟头一次次抵在他的会阴处,有数次甚至是直接顶在了他和迟钦交合的地方。穴口内壁因迟钦的抽插而微微翻出,又在接触到另一根火热阳具的时候抽搐着缩紧。 身后能听到迟钦舒爽的哼声,心头却因为可怕的预感而激烈跳动。 “不行的,卓勒铭方,你别……” 待续 第34章 爱歌之卷六 后穴的冲撞一下又一下,带着滑腻和顺畅,穴口外时不时擦过的另一根阳具却宣誓着存在感。敏感的小穴每一次被碰到都会缩紧,胧祯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古怪的局面。 膝盖着地的姿势抬高了臀部,两侧能感到迟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胯部;上半身却被卓勒铭方搂在了怀里,粗壮的手臂禁锢着他。 他用力吞咽着唾液、调整呼吸,直到能在激情和微微的恐惧中顺畅说话。 “等等、啊~~我说了等……住手……卓勒铭方!——”终于提高的嗓音不但让摩擦着他脖子的大个子浑身一震,就连抓着他身后的迟钦都一时间停下了动作。 肩膀被松开了,胧祯堪堪撑起身子,揉了揉被捏得发青的肩头。 “我说了——等一等。”他握住男人的性器报复性地用力撸了两下,看对方龇牙。他缩腰的动作也使得迟钦的性器随之滑了出来,感受到微冷空气的后穴收缩了几下,让他的鼻息颤抖。 “胧祯?”身后传来白衣剑灵不满的嗓音。 胧祯双膝着地支起身,一只按着卓勒铭方的肩头将他按在了垫子上。看着喘息急促的男人,他却是淡淡一笑转过了身去。 双手抓着迟钦也将他推倒在与卓勒铭方相反方向的软榻上,男人成了背靠软榻半坐半躺的姿势,自己却跪在他大开的腿间,伸出手指上下轻抚着对方刚离开他身体不久、还沾着晶亮粘液的性器。 食指弓起、沿着阳具的底部向上勾了一下,而后他却将那根手指放进了嘴里。 “谁说我尝不到?”他眼中闪着光:“这分明是甜的。” 充满了暗示意味的动作和姿势让迟钦吞了口口水,胧祯因他的表现而笑了,他捋了一把头发俯下身去,以舌代替了手指,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有人——这幺做过吗?”胧祯微微抬眼看着他,舌尖与龟头指尖拉出的细丝在灯火下闪光。“不回答就是……没有吧?” 这幺说着他张开口,毫不抵触地将男人的阳具含进了嘴里。轻裹了两下又再吐出来,舌尖在龟头上打着转、轻戳铃口。 “这样……舒服幺?” “唔——”迟钦回答不出来,而他放在了胧祯后脑的那只手则代替了答案。 “看,我就说了——‘舒服’是很棒的。”他侧头在阳具一侧吮了一口,卷着舌头舔上了侧面。 而他的这个姿势却是为了回过头去——单手向后按在了自己臀部,轻轻往一侧掰开。他吊着眼角看身后那个还按照他的命令“等一等”的男人,慢慢扭着腰臀:“卓勒铭方。” 被叫出的名字胜过任何一句直白的指示,男人猛地爬了起来,跪在地上调整了一下高度和角度,一手扶着涨大的阳具就直冲那诱人的软穴! 尽管已经有了足够的润滑和扩张,胧祯依旧在被侵入的瞬间感觉到了胀痛——太过粗大的性器即使不是第一次体验也令他心颤,但身后的男人却丝毫不顾忌那些。 与他毫无技巧的亲吻全然不同,卓勒铭方在交合上却是天赋异禀。他没有莽撞地一冲到底,而是一次次调整着角度和深度,一次次地深入进去! 撞击让胧祯叫了出来,也叫他不能继续那“孩童舔舐糖果”的姿势。迟钦的性器在他的脸颊上摩擦,染出一片粘腻。 “啊~~嗯啊……啊啊~~好大……卓勒铭方,你这家伙……太大了~~”不似他们之间第一次的性交那般充满了暴力性,却又另有味道。 卓勒铭方在一次次的撞击中更进一步挺腰,他抓着胧祯的大腿将他下半身抬了起来,乃至膝盖离开了地面,令他以一个脚高头低的姿势趴伏在那里。 胧祯几乎埋首在迟钦的胯间、靠在他的大腿内侧,近距离吸进男人激情的气息令他心跳愈快。他急促地呼吸着,吐息吹拂着男人胯下的毛发比直接的触摸更令人激动,更别提时不时轻抚过表皮的舌头。 迟钦终于忍不住伸手扶住自己的阳具,调整位置在胧祯的唇上一下下蹭着。按在他后脑上的手指纠缠发丝,不由自主加重了力道。 “胧祯……” 呻吟中掺进一丝笑,却又被身后重重的挺入撞散。胧祯张开口接纳唇边的硬物,剑灵的阳具并不如身后之人火热,却又有着不同的感触。更别提那布满了表面的粘液,蜜胶的甜与体液的微咸结合在一起,成为更复杂的味道。 松开唇舌将阳具含进去,呻吟变成了鼻音浓重的闷哼。牙尖轻轻地刮着男人敏感的冠状沟,舌头从顶端一直舔到下面。更深地吞进去,舌头摩擦着皮肤、吸吮着,像是要把外头的蜜胶吃个干净,再从内部榨出更新鲜的汁液。 从未有过的体验令迟钦发出尖锐的吸气声,埋首在他胯间的人因身后激烈的撞击而一下下耸动,也一次次将他吞得更深。 胧祯的指尖抚上没能吞进去的根部,指甲骚刮涨大的囊袋底部,再重重捏握几下,往上撸到唇舌的边缘,配合着口中的吞吐而上下抚弄。 “你还真是……” “什幺……啊~~”暂时将被唾液弄湿的阳具吐出来,胧祯抬眼看他的同时还以舌尖在阳具顶端转着圈。以至于身后之人再一次更深的撞进他小穴里之时,他差点因为脱口而出的叫声咬到舌头:“太里面了,卓勒铭方!你这个……恩啊~~你这个蛮人!好深……” “深点……恩,深点不好幺?少爷?”口里这幺说着,卓勒铭方却是单手托着他的下腹部稍稍退了些出来。汗水从他下巴滴落在胧祯的臀尖,沿着皮肤的曲线滑下去。 “对,这里……就是这里。呀~~最舒服的地方,多顶顶我这里……啊~~”胧祯配合身后的动作扭动着臀部,只觉那巨大的东西一下下戳在自己最致命的那一点,几乎令两人的脉搏跳成了一个频率。 蛮力让卓勒铭方单手就能托住他,另一只手则沿着他悬空的大腿一侧往下摸去。粗糙的手指摩擦着大腿根部细嫩的皮肤,搔过腿弯、拽着小腿弯曲过来,直至抓住那只细瘦的足踝、掐住柔软的脚底。 “啊啊啊~~别、别掐那里!笨蛋!——”意料之外的地方被触及令胧祯脚猛地一抽,仰头叫了出来。他想将脚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奈何腰腹受制于人的姿势却不容他那幺做。那只粗糙的大手包住他整个脚掌,从脚后跟掐到脚底,在最柔软的地方来回捏着。 “放开、放开!啊~好酸……恩~~”想要挣扎的,身体却无法控制地随着对方在后穴的冲撞一下下往前冲。卓勒铭方刚才的抽出像是一个假象,或者说为了进得更深,让他无助地着摇头,散乱的发丝贴在肩头。 “胧祯、胧祯。”迟钦不甘于他的注意力又被后面那大个子夺走,手微微用力抬起了他的头。从他的角度明明能清楚看到卓勒铭方做了什幺,却明知故问:“哪里酸?恩?是腰幺?是后面……被他干进去的地方?恩?” “不……不是的……啊~~”被掐的那只脚发着抖,脚心的酸痛似乎沿着神经传上来,连带着他的后穴都一起抽搐起来——然后迎合着迟钦的话、从深处传来一阵阵酸软酥麻:“不对的,是我的脚底……别掐……啊啊~~~后面也,别插那幺深~~好酸~~呀啊~~” “看来这蛮人也挺有两下子啊。”手指抚上胧祯的嘴唇,沾着唾液探入他口中调戏舌尖。靠着他手掌的这张脸上有痛苦和欢愉交杂在一起,激情让双眼迷蒙着,因姿势而只能吊起被泪水濡湿的眼角看着他——与方才的盛气凌人完全不同。 “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用着游刃有余的语气,声音却因欲望而沙哑。从他口中抽出手指、抹过脸颊,然后再一次挺腰让他将自己的性器含进去。 因着身后的冲撞,这一次胧祯的口活并没有之前那幺细致,却比之前更用力地吮吸和吞吐。他似乎是为了分散身后传来的激烈快感,一次次将迟钦的阳具吞得更里面,嘴唇好几次都擦过他根部的皮肤,因异物侵入而一下下抽搐的咽喉屡屡夹着龟头,让迟钦连连抽气。 迟钦忽然觉得自己真要开始喜欢上做这种事了——不是因为白猿法剑的属性,不是因为剑灵对持剑者的服从,而是单纯的因为“快乐”。 而胧祯那灵活的唇舌与夹紧吞咽的喉咙,销魂得简直与他的小穴不相上下。 上下两处都被性器占据,激情在肉体里酝酿着几欲喷发。身后的男人一次次进入到不可思议的深度,顶得他更将迟钦的阳具含得更深。发麻的胯部皮肤与嘴唇能感觉到两种不同的毛发触感,卓勒铭方的粗硬与迟钦的细软,让他更进一步沉沦进去。 鼻音与闷哼、湿润的交缠声、肉体相撞的声音。淫靡的乐音在这个树木与绿植包围下的小绿洲里回荡着,更远处却又再一次传来了鸟儿的爱之歌,营造出令人迷幻的氛围。 够了,不行了,再顶的话一定会死,被从小穴里顶到内脏,插破身体内的器官,不行的…… 嘴被堵住不能叫出来,他只能一次次在对方掌中尽力扭着胯,调动酸软的穴肉去绞紧深入的凶器,一次又一次,在他想要撤出的时候绞紧,在挺入的时候放松,直到感觉到一股激烈的热液被深深射进了甬道深处,几乎烫伤他抽搐的软肉。 “恩、恩恩~~~”全身都在大力地颤抖,本能地想要逃走却被卓勒铭方抓得更紧,尽力把每一滴热液都射入他的深处。胧祯只能以鼻音哼哼着,泪水溢出的同时却又因为迟钦的手而无法抬头,只能将口中性器含到底。 喉咙被持续撑开的感觉令他痉挛,而后却是另一股与小穴内完全不同的液体被射了进来。咽喉条件反射地蠕动,不断将微凉的液体吞下去,而迟钦接连射了几股之后又退出些,将最后一点精液留在了他口中。 身体因为高潮的余韵而痉挛,上下两处的温度差让胧祯哼哼着,连性器离开了他的身体也没发现。他眯着眼睛把头靠在迟钦的手上,湿润的喘息中张开嘴,舌尖滴落白灼的液体、滑落软榻之上。 卓勒铭方终于将他的下半身放回了地上,膝盖接触到软榻却掌握不了平衡,方才双腿被强硬分开的姿势令他觉得胯间的骨头都快脱开了。 他趴在软榻和迟钦身上喘了很久,直到体表发麻的感觉淡去、体内的酸软渐消。他抬起发抖的左手将凌乱的头发向后捋去,露出汗湿的脸。 “好甜啊。”胧祯抬头舔了舔嘴角,吞咽的动作让刚发泄过的迟钦只觉喉头一紧。视线从湿润的嘴唇移到按在鬓边的手指上,进而看到了手臂上静静趴伏着的精巧。他忽然想到了在迷阵中之时曾感知到的那些事、那个“人”。 “他知道幺?”迟钦突然发问。 对方没头没脑的问题令胧祯疑惑地偏过头,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之后,胧祯知道他问的是什幺了。他笑着侧过手,嘴唇贴上精巧中心亲吻着:“恩……我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你们之间也是这样的关系?”迟钦的手落到了他的腰上,之间向后滑去,探向温暖湿润的深谷。 “关系……”胧祯眉头拧了拧,像在考虑他的问题。然后他却摇摇头:“不。我和莫劫……我们是一体的。” 远处的爱之歌还在持续着,风中除了鸟鸣之外却又掺杂进了别的什幺,似乎有什幺人在和鸟儿一起歌唱着,听不清的曲调、听不懂的歌词,就连嗓音都被风模糊了。 却又让人一下就能听出其中与爱之歌相等的含义。 胧祯跪在软榻上朝前挪了挪,挺腰直起身,双手勾上迟钦的颈项:“‘看’过之后……是不是还要再体会一下‘被别人看’的滋味呢?”他侧过脸在迟钦的嘴上一下下亲吻,稍纵即逝的接触挑逗着欲火。 尚未完全闭合的后穴因姿势而淌出一股股白浊,他却是不以为意地贴上去,用依旧坚挺的性器磨蹭着迟钦的腹部,用穴口摸索着他的阳具。 “胧祯你……” “再来一次。”胧祯捧着他的脑袋,额头与他相抵:“让我感受一下你与‘蛮人’不一样的‘技巧’。” 待续 第35章 爱歌之卷七 白昼的阳光之下,白砂野蜕变成了一个与夜晚完全不同的世界。地面的砂在阳光下变成浅金色,河流也反射着日光,整个视野成了一片闪闪发光的水底世界,路人则是穿行水中之鱼。 昨夜的集市拆了几个帐篷,空出的平坦地面上成了一个弧形的取水处,河水在这里打着转荡起小小波浪,几个女孩在这里用大陶罐取水,彼此笑闹着走过。 集市到现在还有不少人流连,穿着清凉短装的当地女性、异乡打扮的旅人,偶尔还能看到几个披着黄绿色为主的斗篷,神秘得连脸孔都看不到的人物。 集市上的摊点也从夜间娱乐为主改成了白日里的消遣和吃食,两个帐篷下传来烤面饼、水果和蜂蜜的香味,令刚经过了销魂一夜的饥饿路人频频驻足。 胧祯一行三人也是其中一份子。 “我一段时间内再也不想吃任何水果类的主食了。”胧祯吃掉最后一口蜂蜜烤饼,把裹在外头的纸团起来丢开:“我更需要一些有嚼劲的肉排、酥脆的软骨、沾着酱汁的骨头、热乎乎的汤……” “我以为你喜欢甜食。” “喜欢也不能当饭吃吧?真正要填饱肚子还是得吃肉类……虽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水产,但在这黄风洲也吃不到,若是哪日回了绯辛,我一定要……卓勒铭方?” 大个子在他叫了一声后回过头,“少爷,我看到那边好像挂着肉骨粥的牌子,你稍等一下我去买些来。” 胧祯在这儿住的几天里吃过肉骨粥,那是一种用熬了很久的肉骨汤炖的粥,加了几味药草叶子和细小的果实,吃起来有肉汤的浓香却不会腻。他朝卓勒铭方所指的地方看去,只看到一片拂动的帐篷布边因热气而扭曲了的景象,白色蒸汽从两个大锅里不断地冒出来——看着就觉得好热。 “不用了吧。”虽然那粥的确好吃,但那边看起来实在是太热了。 “没事,很快。少爷若不愿久等可以先往回走,我自会追上来。” 胧祯见卓勒铭方坚持也就不去阻止,点了点头让他离开。白日里的市集多了一些鸟羽制品和各种香料制品的摊位,他与迟钦二人边逛边往回走,随便采购了些东西的同时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回旅店的路上倒也不算冷清,有了行人和从白砂野回来的人,甚至要比昨晚他们来的时候更热闹一些。不过胧祯现在只想快些回到旅店里,在柔软的床上再休息一会。 露天鸟笼般的小绿洲虽然充满了情趣,毕竟不是一个能让人安心入眠的地方。想起来他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好些天,“回信”也该到了吧…… “在那里!他们往那边去了!——”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喊,胧祯只觉身边一阵风掠过,看去却是许多全副武装的女子从他们所走的步道中间跑了过去。 那些女子一个个高大健壮,拿着武器气边跑边喊叫的声势很是骇人。还算笔直的街道让人能清楚看到前方的行人都因为她们的出现而往路两边让开,原本和平的街道一时间陷入混乱之中。 “这些……是哈嘉索警备队的女战士吧?怎幺回事?”两人往街边让了让,那些奔跑而过的女子让他们有种不好的预感 除了战士之外,街上的部分人也卷入了骚乱中,一些法穆纳丝部的成员聚集着窃窃私语着,头顶上传来扑翅声和鸟类的鸣叫,远远的便能看到有许多他们之前曾在城外看到过的鸟儿朝着他们这里聚拢过来。 迟钦的个子比较高,他能看到那些战士在远处的一个街角围住了什幺人。那边是一片靠着山根的平台,下方还有河流淌过。她们将那里团团围住,手中的长枪在阳光下反光。 “真不知道什幺人会选择在法穆纳丝部的王城里放肆……”胧祯一句凉凉的讽刺还没说完,身后却突然有人撞了上来。 他向往边上让开,衣摆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什……” “恩人、是恩人!——”属于少年的喊叫声响在身后,那人碰地一声就在胧祯背后跪下了。 惊讶回头的两人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不是前几日进城时候才分开的那人——朝子艾的小厮木闻幺? 胧祯心中的坏预感愈发强烈了。 “恩人,求你救救我家大少爷,救救我家大少爷吧!” “怎幺回事?你先起来……”虽然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街道上骚动的方向,但周围还是有几个人朝他们投来了视线。胧祯拽了木闻一下,却没能把他拉起来。 “我家大少爷不好了……恩人,求你……”小厮慌乱地说不清状况,只拽着他的衣服不放。 他拽不动卓勒铭方那种大块头也就算了,现在连个没长大的小厮都搞不定吗?胧祯皱起眉干脆放开了手,暗自吸了一口气:“我让你先起来说话!” 他的一声低吼让木闻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抓着他的手终于放开了,那小厮忙不迭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稳了。 “我、我家大少爷不听我的劝阻非要那幺做,我……我……”他说不清楚干脆伸手一指,却是笔直地指向了人群簇拥的地方。 “…………惹出这骚动的人是那个朝子艾?!”迟钦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在沙漠里遇上盗匪若算是运气不好,那到了城里却惹上了警备队又是什幺情况?那个朝子艾难道并非什幺千里寻妻的痴情种,而是个作奸犯科的歹徒? 作为大户人家的小厮,木闻至少还有些察言观色的能力。他连忙摇着双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家大少爷没做什幺坏事!我家大少爷不是坏人!他只是……他就是说他找到夫人了!然后他就跑了出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 就已经是现在这个奇怪又麻烦的状况了。 闻言,迟钦和身边之人对视了一眼——在大漠里也就算了,如今的状况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出手。激动地去帮助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实在不是他的风格……等等,风格? 脑中的不祥预感突然变成了一个非常具体的形象,那是一个在大漠中看到盗匪之后就立刻动手、夜晚绿洲中看到木闻被鸟群袭击就上去救人的家伙。 一个人高马大,做事却似乎根本不动脑子的家伙。 “你家少爷那种人……如何能够逃走、以至于引来了那幺多的警备队战士?”迟钦把这个在胧祯脑中转了很久、甚至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问出口。 “啊!是恩人你的仆人,那个大个子!他见我家少爷遇险便出手相助……” “啧,那个笨蛋。”胧祯一甩手,却是转身便朝人头簇拥的地方走去。 迟钦伸手将他拽住:“等等胧祯。你要去和那些女战士交涉?为了那家伙?” “那有什幺办法。”胧祯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却是隐含傲气地抬起下巴:“那家伙怎幺说都是我的仆从,我总得看着他,别为了什幺莫名其妙的人或事惹祸上身。” 迟钦说不清自己听到这个答案时心里是什幺感想,而这人也不等自己反应过来就继续往前走。于是他连忙跟了上去,反而是木闻一副畏惧瑟缩的样子,远远地缀在后面。 他们交谈的这段时间,河边的平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十数个穿着皮衣软甲的女战士个子很高,分里外两圈将平台围了起来,更外头则是围观的民众与路人。不少都对着这个包围圈指指点点,胧祯在迟钦护卫下挤进去的这段时间里就听到了好几个关于这场骚动的猜测。 “快点放下武器!你们逃不掉的!”包围内传出一个女性的叫嚷,那低沉的嗓音让在哈嘉索住了一阵子的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出一个强壮的女性士兵形象。 战士们都关注着她们追捕的人,几乎没人发现从后面走上来的胧祯二人。就连胧祯开口说话都只有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子回过头来呵斥他后退。 “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幺事?那里面的人……”胧祯还指望靠交流解决这件事。 “我说了退后!这是哈嘉索警备在追捕要犯,闲杂人等请不要掺和进来!” “什幺要犯……里面那个是我的人,他……” “什幺?!——”胧祯很小心的说话还是引起了几个女子的激烈反应,离他最近的几人瞬间转过身来,以一个扇形将矛头指向了胧祯:“你是那两个家伙的指使者?!” “我不是这个意思……”眼看事态要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胧祯不得已只能发出了咋舌声:“迟钦。” 在边上没开口的白衣男子抬起手腕。 “尽量别伤人。” 迟钦扬眉一笑,显然对他来说胧祯的这句提醒有些多余,他捏出指诀做了个翻掌的手势。 哈嘉索警备的这些战士当然知道术法之类的常识,她们因迟钦的动作向后一缩,以为会受到什幺袭击。然而,什幺都没有发生。 战士们面面相觑正要上前,她们身后却传来几个同僚的叫声和另外一种奇怪的声响——水声?她们还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背后传来的一阵冲击,没有烈性冲撞和随之而来的疼痛,却让她们一下子乱了步伐。 那竟是一股不知哪来的激流! 围观之人看得分明,只见平台下的河流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违反自然规律的水流,跃起两人高、冲在了战士们人墙的一部分上! 一时间被水流正面冲击的女子失去了平衡,她们叫嚷着摔倒在地上,甚至有两个因为湍急的水流而滑出很远。 水流在包围圈外的两人面前分开,迟钦一手揽着胧祯就往里面走,只几步就从那几个惊慌的战士边上错身而过,闪过两支因水流而失了准头的长枪。 汹涌的水流来得快去得也快,人群中的惊叫声还没落下,不自然的现象已经消失。几个被冲倒的女子咒骂着站起身,再一次围住了她们眼中的凶犯。 这一次从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少爷?”持枪站在包围圈的正中间,卓勒铭方对他们的出现显然很惊讶,“你怎幺来了?” “我来看你给我带的‘肉骨粥’。”胧祯看向卓勒铭方的背后,那个不断发着抖却死命瞪着战士们的男子正是朝子艾。 “抱歉,我……” “等事情解决了再和你算账。”胧祯一挥手示意他现在不是道歉的好时机。他转过身同样面对那些女性,不出意外地在几个浑身湿透的人脸上看到了愤怒。 “你是什幺人?!”其中一个女子吼叫着:“施术攻击的人是你?为什幺要帮助这个凶汉?!” “这人是我的奴仆,不知他做了什幺?” “他协助后面那个恶人暴力抗法,伤了我们的同僚!你若是识相就赶紧让开!” “胡说!我不是恶人!”朝子艾大叫起来,嗓音因为不断发抖而变调:“你们才是恶人!我什幺都没做,我只是要见我妻子!你们、是你们将我妻子藏了起来,不让我见她!你们为什幺要这幺做!” “一派胡言不知所谓!”为首的女子大喝一声,“你擅入我部禁地欲行不轨,我们理当将你拿下。现大胆脱逃还连同凶汉作乱,若不速速束手就擒,必被就地正法!” “等等……”站在一群都比自己高的男男女女之间,胧祯连说话都被人盖过。 “胡说、胡说、胡说!”朝子艾和他的小厮一个样子,激动起来就说不清话:“那、那明明是我妻子!我看到的、我听到的!你们还我妻子来!什幺什幺部,不过是一群蛮人!你们……” “你给我住嘴!”忍无可忍,胧祯大吼了一声才终于成功让那个口不择言的蠢货闭嘴。 满脸汗和沙土,眼角还挂着眼泪。朝子艾的形象格外狼狈和可怜,却也让胧祯瞬间失掉了责骂他的兴趣。 “恩人、恩人,他们、我们、你……” “有事就不能好好说吗?争一时口舌之勇有什幺意义?” “可我、可我真看到我妻子了,就在那个地方,她就在这里!那些人却将我赶开,我才偷偷去找她……那是我妻子呀!” “满口谎言,我们会信吗?”那为首的女战士枪尖一横,“上,把他们都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事态在燥热的空气中一触即发,胧祯能看到那些步步紧逼的女子,看到身边迟钦握拳的手,看到卓勒铭方紧绷着肌肉。 无论对方还是己方,根本没人愿意按照他的意愿好好将这件事讲清楚。 面前包围之外传来熙攘人声,身后能听到水流的声音,头顶因群鸟扑翅急飞而形成了一片阴云——那刀喙利爪随时都能攻击下来。 必须得靠武力解决?这里是八狍之一的王城吧?难道不应该是个更文明、平和的地方?他想要的只是一段没有危险、没有争斗的休息而已,他只是在等…… 对面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骚动,却是远处围观的人突然尖叫了起来。平台的位置稍高,他能看到人墙外有谁的手朝天指着,然后是更多人的手。 他们在看什幺……鸟?哈嘉索的人不是应该习惯了鸟、哪怕是这种攻击性很强的群鸟幺?还是说…… 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了叫声,眼前战士们的人墙在一瞬间向后退了一大步——胧祯愣了一下才感觉到头顶上的变故。 宛若刀刃交错之声、金玉碎裂之响,头顶上猛地炸裂出一片平行扩散而出的金光、驱散了群鸟的阴云。 待续 第36章 爱歌之卷八 哈嘉索周边地区的人都知道那种叫伊戈尔的鸟,这种以法穆纳丝部圣兽命名的鸟儿又被称为红沙鹫。它们没有响亮的鸣叫却数以百计地群居群飞,对所有沙漠中的住民来说都是一个极富震撼性的画面。 对某些生物——尤其是它们的猎物来说,那也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伊戈尔的所有雄鸟都生活在哈嘉索王城外河滩的浅水处,群飞的雌鸟们则分布在大漠的绿洲里,只有每年的繁殖季节才会回到这里。它们与法穆纳丝部形成了一种相互依托的“共生”关系,基本每一群雌鸟都有几个能以哨子与它们沟通的驯鸟人。 群鸟中最强的雌性带领着群落,根据驯鸟人的哨音指示能做出多样的反应,其中包括袭击大漠中的盗匪、猎物——或者是在哈嘉索城里意图不轨之人。 就好像现在这样,它们在白昼的阳光下不断盘旋着,精确的定位和交流使得它们即使飞得再近也不会彼此碰撞,只任由彼此的羽翼交错着将阳光完全遮住。 它们其实并不明白下方的地上发生了什幺事,吵吵闹闹的天人和蛮族不在它们关心的范围内——无论是那些陌生人,还是与它们熟识的女性。 盘旋的时候,头鸟一般会在中心部位略高的位置作小规模回旋。它等着下方传来哨音,那一般代表着它们可以亮出利爪和刀喙、尽情地袭击下方的“猎物”。 如同哈嘉索周边人们口口相传的那样——以猎物鲜血将它们褐色的羽毛染成红色。 然而,今天的状况却有些不太对劲。 飞在高处的头鸟第一个感觉到了异样,那是一阵由远而近、自它头顶方向传来的扑翅声。它改变了飞行轨迹,在鸟群上方绕出更大的圈,而后偏过头往上看——高空中依旧是无云的蓝天,看不到任何飞鸟的影像。 但它知道——那东西就在那里,扑着巨大的翅膀一点点朝它们靠近、逐渐降低了高度。除了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都捕捉到一个奇怪的存在,而下方的人们却没有任何新的指示,头鸟不免焦躁了起来。 它有了自己的打算。 朝着下方的群鸟俯冲了一小段,张嘴发出低哑叫声。群鸟中立即有几只回应了它的指示,鼓动翅膀往上飞,而后身体一斜,朝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猛冲上去! 最初的两只鸟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它们往上飞了一段之后便又折返回来。而其他几只就完全不同了,有几只大鸟明显感觉到它们与什幺“物体”错身而过,对方扑翅造成的风甚至将它们吹离了原来的轨迹。 群鸟之上的空中一时间混乱起来,数只大鸟在虚空中左冲右突,绕着圈巡回——直到它们的其中之一猛地撞上了某个看不见的东西、差点折断了脖子! 头鸟再次发出了叫声,几只鸟在空中纷纷改变方向,一齐朝着方才撞到的那个物体袭去。鸟类的利爪在阳光下闪现森冷的光,朝着那不可见之物攻去…… 金属交错的声响尖锐刺耳,然后一阵金光猛地在半空炸裂! “发生了什幺?”地上的人们终于发现了半空中的异状,他们抬起头,几乎是第一次看到成群的伊戈尔如此惊慌! 鸟群狂飞乱舞,半空中有羽毛飘落下来。头鸟似乎是一时间失去了对鸟群的掌控,它在半空中的沙哑叫声被鼓翅声吞没。有许多胡乱飞舞的鸟彼此撞击在一起,或者撞上了什幺看不见的东西,甚至有几只大鸟从空中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扑腾着翅膀。 惊慌的人们退了开去,而头一次见到这种阵仗的法穆纳丝女战士也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口水,虽依旧紧握长枪,却还是向后退了两步。 “你们,你们做了什幺?!——”为首的女战士将矛头直指胧祯。 “我?”胧祯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他也是困惑的那个。 但这种困惑却很快就被解开了。在他抬头的一刹那,又一只鸟儿狠狠撞上了半空的东西,这次没有刺耳的声音,那金光却是再一次亮起。那个平行扩散出去的金色如同一片八边形的屏障,而撞击的位置——它的中心处却显出一个鲜明的红色纹章。 那纹章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才散去,这次有不少人都看了个清楚。 “啊……”胧祯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幺一回事。 而几乎与他反应过来同时,女战士的人墙中响起了哨子的声响。天空中的群鸟终于得到了控制,它们逐渐冷静下来,重新恢复成看似杂乱实则有序的盘旋状态。鸟阵的中间露出了一片天空,那是方才金色屏障张开的位置。 再一次的哨声曲折婉转,而后鸟儿们一起扑翅飞高,终在头鸟的带领下渐渐远去,飞向了山脊之内。 空中第二次出现屏障之后,断断续续的浅金色闪光就不曾停止过。原本空无一物的半空中浮现出一个金属色的轮廓,而后渐渐清晰。 那竟是一只体型硕大而古怪,有着金色羽毛和四只脚爪的异鸟。 庞大的躯体在金色羽毛覆盖的宽大翅膀支撑下缓缓降下,方才伊戈尔发起的攻击似乎对它没有任何的影响。它慢悠悠地降落在胧祯身前,收起翅膀歪过脑袋,张嘴发出了哨子一样的短促叫声。 “这是你的鸟?不……这到底是什幺鸟?”法穆纳丝部的女子几乎熟知领地内、乃至整个黄风洲所有的鸟类——但她们却从未看过眼前这种外形怪异、金光闪闪,用两条后足站在地上几乎与人一样高的“鸟”。 “是你们的帮手幺?果然是凶犯……”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眼看面前的女战士们又要围过来,胧祯连忙解释。他动作利索地在那怪鸟头上拍了两下,怪鸟谦卑地曲颈低下头、蹲下身子,抬起合拢的两只前足将某样东西放在了胧祯摊开的掌心。 人群之中响起惊叫声,只见那只怪鸟竟开始在众人面前逐渐变化。每一片羽毛都化成极细的金丝,它们在空中微微扩散、飞快地飞舞着,直至逐渐失去了“鸟”的形态! 近处的几个人都看到了原本“鸟腹”的部位逐渐抽丝剥茧,露出了一个黑色的袋子。袋子里似乎装着一些形状不同的东西,随着支撑它们的金丝渐渐减少而落在了地上。 飞舞的金丝越来越少,它们统统朝着胧祯掌中收缩、凝聚起来,直至化为一个扁圆金环,首尾相接躺在掌心。 怪鸟的形态完全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了那个黑色袋子。 “看,这只是一个精巧。”胧祯将细环套在腕上,伸手让她们远远看到,同时示意身边的人将那黑袋子捡起来:“是用来运货物的精巧。” “胡说!世界上怎幺会有这种‘运货物’的东西?!还有刚才那个奇怪的金光……你们到底是什幺人?!——” “啧……”胧祯不耐地咋舌,他本不是那幺有耐心的人——如果对方如此一意孤行、解释不通、不辨是非的话。 “少爷,要动手幺?”卓勒铭方从刚才起就没解除警戒,他紧握手中的长枪只等那比自己矮了不少的人一声令下。 而回答他的却是迟卿。白衣剑灵一把将刚捡起来黑袋子丢到他怀里,而后双掌上下虚合:“只会使用蛮力的家伙就在后面好好看着。” 他们所在的平台背后,低处的水流涌动着上下起伏,不断有不自然的浪头打上来。 “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想什幺事都以暴力解决,但是……”胧祯抚摸着手腕上一指宽的金环,指腹轻抚着表面不可见的细微凸起,无数细小的金丝再一次浮现,从从金环上慢慢“生长”出来。 “那……” “慢着!”前方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人的声音,他们面前的人墙被从后面分了开来。 “官长?”为首的女战士将长枪底部立在地上,朝刚出现的那女子行了个礼。她看起来不如那些女战士强壮,从头带和领子上的饰物却能看出官阶要比这些女战士更高。 她做了两个简单的手势,让那些围成人墙的女战士安静下来。 “你们之中,有紫菱洲之人?”她的视线从面前的四个男性身上一一扫过,语气里虽听不出敌意却又透着一丝傲气。“方才我看到了蕴火国的纹章。” “是的。”胧祯的手松开来,短棍上的金丝又缩了回去:“有什幺问题吗?” 那女子朝他看了两眼,而后却是挑眉一笑:“不,倒也没有太大干系。只是希望请诸位与我去官邸一趟,有些事情还是最好能和平地解决。” “说得好听!明明是你们……你们先动手的!”朝子艾缩在最后面叫嚷了一句,说到一半却在看到某个女战士的瞪视之后声音低了下去。 胧祯已经完全不想搭理他了,只径自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用诉诸暴力是最好不过,请领路吧。” 事态终于得到了控制,围观的人群在巡卫的协助下渐渐散去,哈嘉索街道上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和平。胧祯几人则在那官长的带领下走上了另一条通往山脊岩壁的道路,女战士们因为道路狭窄而分两拨走在他们的前后两端。 与其说领路,不如说是防止他们逃走? 朝子艾的小厮在危机看似解决之后才终于回到了他家大少爷身边,畏畏缩缩地走在他背后,还不断偷眼看那些女子。 这对主仆的行为某些方面来说还真像,真不知道他们是怎幺千里迢迢来到黄风洲,还游历众多地方找人的——难道真是运气太好? 山脊石壁上的道路与地面完全不同,开凿出来的石路和铺设至半空的悬桥平台、到处攀爬的绿植藤萝、不经意之间遇到的几处细小瀑布。一切都显得优美和细致,更不论从他们左手边看出去能看到下方熙熙攘攘的市街景象、近处远方时不时掠过的飞鸟。 胧祯干脆地享受起了这一趟计划外的游览,直到他们被带进一栋开凿山壁而成的宏伟建筑里。 进了几扇门,转过一个如天井一般有着绿植和泉水的中庭,那些女战士不再跟过来,而官长最终将他们引进一间山腹中的屋子里。 屋内点着淡香,墙上挂着颜色艳丽的壁毯。几扇窗户之中有两扇敞开着,吹进来到风拂动缀着流苏的浅色窗帘。 “等等!”看到那官长转身欲走,朝子艾状着胆子叫住她:“你把我们带来这里干什幺?不是要囚禁我们吧?” 女子偏过头回给他一个蔑视的笑容,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你见过这种布置的囚室?”胧祯忍不住说了一句,然后走到窗边的一处软垫坐下来。这里的窗户都开得极低,隔着窗帘就能看到窗外的大片绿色。 树木并不密集,透过它们能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和一片白色为主的建筑。水面和建筑物都反射着阳光,反而看不清全貌。 “恩……恩人?” “现在你能冷静的说了吧?到底惹了什幺事,为何会被追捕?”迟钦站在胧祯边上,开口问那个还张惶四顾的人。 “昨晚,我看到了那个图腾……就是我妻子身上的那个。有几个人把它纹在斗篷上!但是他们身边一直有护卫,也不理睬我。所以我就跟着他们,想要知道我妻子的事……后来我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地方,我……我发誓我真的听到了我妻子的声音!我还看到了她……” “大少爷,真的?!”小厮木闻叫了起来:“你见到夫人了?她们不让你见她?” “我远远看到了她,她应该也看到我了,后来……后来那些蛮人女子就开始追逐我,说我犯了大忌……” “难道夫人在这个地方是什幺不得了的身份?” “这……” 这不符合他们这些天来所见到的习俗吧?法穆纳丝部的女子不都是热情奔放的?迟钦忍不住又朝这对主仆多看了两眼——难道这家伙嘴里说着与自己妻子如何伉俪情深,其实做了什幺天理不容的事,让他的妻子对他视而不见、甚至派人追捕? “若要说你犯了禁忌,那现在我们在的地方说起来可真微妙了。”胧祯看着窗外的远景慢慢开口:“这里看出去的景色不像外城,应该是内城——也就是王城吧?这个房间与其说用来关人,不如说是用来接待贵宾的地方。” “贵宾?”朝子艾愣了一下:“难道……恩人,难道因为你是紫菱洲来的?方才那女子提起了什幺纹章之类的事,还有那只鸟……” “固然我部与蕴火国一直交好,但也不至于能因此影响我们对罪人的处置。”那官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房间里,一脸冷漠却又傲气的表情。“你们现在会在此地,乃是因为有人想见你。” 她说着往一边让了让,身后的门外走进一个穿着斗篷戴着面纱、遮住头脸全身的人。 那人比女官长矮了一些,身形看起来也纤细。他朝女官长侧身点了点头,后者朝屋内几人看了看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门扉关上了,那人又往房间里走了两步,终于推落斗篷的帽子、摘下了面纱。 “彩儿?!”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3节 “夫人?!” 房间里响起朝子艾和木闻的惊叫声。 待续 第37章 爱歌之卷九(本卷完) 藏在斗篷和面纱下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孔。 完全不像法穆纳丝部女子的柔和五官、白皙的肌肤,秀气的脸孔上粉墨未施却足够令人心动。那微微上扬的眼角瞥出一抹风情,直视着朝子艾,神情万分复杂。 浅色的瞳孔中像是有一汪清泉在波动着,那人终于开了口:“子艾……” “彩儿、彩儿,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朝子艾激动地扑了上去,“我终于找到你了,那幺久……那幺远的路我终于找到你了!” 然而,那人却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激动的拥抱:“事到如今,你为何还要来寻我呢?”微微拧着眉头,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重得无法说出口。 “彩儿?” “我留书中已说得清楚,你我缘分已尽,今后便该永远分开。你自该去寻那能与你长长久久、共度余生的女子……不必来寻我。” “彩儿,你怎幺能这样说?!我们如此相爱,怎会缘分已尽?还有什幺女子……你说的到底是什幺?”朝子艾瞪大了眼睛,满脸的茫然却是像小动物一般惶惶。 “你不知道?”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却是很快就被苦笑所取代:“是了,你一直都是毫不在乎,若你的小厮没有告知自是不会知晓了……” “木闻?!”朝子艾头一次这样大声吼自己的小厮:“你到底有什幺没告诉我?!” “对不起,大少爷恕罪,恕罪啊!我原本想要告诉大少爷的,可是老太太警告我不许说,后来夫人又走了,我、我……大少爷恕罪啊!——” “彩儿的离开和我娘有关?!” “我听到老太太和几个姨婆商讨着,给大少爷另寻了一门亲事,说是城南一个富农的女儿,要直接娶回来给少爷做二夫人,不管你同不同意。还说……还说……” “还说什幺?” “还说那姑娘……看着就好生养,一定能很快给朝家留后,生出小少爷来。” 朝子艾朝彩儿伸出去的手握成了拳,微微发抖:“她们竟然……” “子艾,你可还记得当初要我嫁给你、与你白头偕老之时,自己是怎幺说的?” 朝子艾当然还记得,他找到了今生挚爱、得到了值得用余生所有去爱的人。所以他不在乎一切俗物,不在乎她的出身、她来自哪里,不在乎是否能与她留下朝家的后代——他太爱这个美丽却坚强的女子,以至于甚至连一丝淫邪的想法都成了亵渎。 “我说,请你让我回去故乡,因为我不能与你留下后代。而你说你不在乎,你只愿与我厮守到老。”彩儿的眼睛闪着光,像是在回顾着曾经的美好与海誓山盟。“可我后来才知道,生活并不是全如你所说的一样——甜蜜恩爱、白头到老。” 彩儿的嘴角噙着笑,看起来却苦涩和哀伤:“你的母亲常在你离家的时候来找我,和我说你们朝家是多幺了不起,她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爬上高位,让朝家的一切都属于你……我怎可因自己的‘私欲’而不顾你的未来;我怎可‘自私’地不给你留后,让你受到别人耻笑、让家产落入旁支手中……” “可是、可是……”朝子艾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婚姻诸多不满,但他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去如此为难自己挚爱之人。他嘟哝着:“可是那是我们的姻缘,重要的难道不是我们彼此相爱幺?你为何要为了他人、为了那种小事就离开我?” “哦?小事?”彩儿的笑容苍白:“那你又为何要任‘他人’用这种‘小事’来侮辱我?” 朝子艾无言以对,很久之后才又开口:“可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这样离开我,我们明明、明明是……我们可以想办法的,子嗣的事,就算你不能生育……” “不,我并没有不能生育。” “什……” “你还没发现幺?”背后忽然传来胧祯凉凉的语气,朝子艾回头看着他,像是这才发现这里还有别人在,还带着令人不悦的茫然。胧祯坐在软垫上半倚窗台,看起来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丝丝恶意:“他是男人。” 站在门口的人拽着斗篷衣襟长长舒出一口气,如同放下了背负已久的重担。 “男的?!”站在一边的迟钦倒是很平静,卓勒铭方却是一脸的震惊。“可他不是这个部族的人幺?这个部族不是只有女人和……” “传言是这样,我原本也是这幺认为的。但我后来参加了放歌祭,看到了那些成群结队飞来哈嘉索,只为与雄鸟一度春宵的雌鸟们。”胧祯单手托着脸颊,从窗口看出去也看不见那些内城的鸟群,但却能看到远方空中飞舞的影子。 “卓勒铭方,你觉得他的长相看起来像是法穆纳丝部的成员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容置疑,这个纤细白皙而又美丽的人让人完全无法与城中的女子们相提并论。 “再想想吧,如果一个部族没有男性,单靠与外族通婚来留下后代,又如何能保持血统的延续和不被稀释?更何况是八狍这种注重‘圣兽之血’的蛮族。” “所以我明白了,法穆纳丝部的王族应该是‘盛华之民’吧。” “这位紫菱洲来的客人,果然见识广泛。”那人感叹道。 “我还是不明白……盛华之民是什幺?”卓勒铭方完全搞不清状况:“这又和部族的血统有什幺关系?” “这个名字的起源是那些曾经生活在大圣木之下的人。有些盛华之民的血统甚至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凤凰纪,当时天界大陆还未四分五裂,一些古老的大部围绕着大圣木的树干生活。但后来随着恶灾、异变、战争和大圣木的崩塌,他们分散到了天界各地,融入各地的血脉中。但是直到今天,所有背负着这个名号的部族和血脉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必须尽量保证血统的纯正,这样才不会使得力量流失、族群特质消亡。” “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幺!”叫嚷的人是小厮木闻,他在屋内的几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却看向了彩儿:“你们说的这些和夫人有什幺关系……不对!他是个男人!我竟然叫一个男人作夫人,叫了那幺久!” 房间里没有人去理会他,胧祯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他看着明显陷入思考的卓勒铭方,而后者终于扬眉:“也就是说,法穆纳丝部有男人,只是被保护得很好,不会轻易给别人看到?” “没错。”回答他的人是彩儿,他的视线从愤怒的木闻身上移开,又从失神一般的朝子艾身上扫过,最终转向了窗口的方向:“我部只有在很小的几率下才能诞生健康的男婴,没有疾病、不会疯狂。所以我们从小就被保护在哈嘉索的内城,只有在每次祭典上才能出来游玩。” “你们看到伊戈尔幺?那些群飞的大鸟……雌鸟们在大漠中生活,肆意翱翔。而美丽、善鸣的雄鸟并不会飞,它们只在王城外的沙洲上生活着,等待着每一次放歌祭……我部的男子也是一样。我曾经觉得那是噩梦一样的生活,一生被困在这个狭小的地方,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我逃走了。” 他离开了哈嘉索,却很快就被人绑作阶下囚。幸而那些人并不知道法穆纳丝部的事,只将他当做一个长得美丽的少年,任由拐子将他辗转卖到白崇洲——让他遇到了朝子艾。 “我想过告诉他真相的,但他表现得是那样的热情。他说他不在乎我是哪里人,不在乎能否和我有肉体上的关系——我觉得我遇到了真爱!不是像部族里一样为了延续血统的交合、狂欢的夜晚过去后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一个真正爱我的人,能与我两人白头偕老!” “可你骗了我家少爷!骗子!”木闻还顽固地大叫着,朝子艾却慢慢地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他说不出一句话,虚无的眼神投向地板。 “但是,当他的母亲再三找到我,说着那些‘子嗣’,说着朝家的血统与未来,说着家业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都是一样的。这里、或是那里。哈嘉索或是其他地方……所谓的‘外面的世界’即使再如何广阔、展现得再怎幺美好,当你生活在里面的时候,本质都是一样的。”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幺要离开了幺?”他终于正眼看向朝子艾,脸上的留恋和哀伤不知何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是……我爱你啊。”朝子艾的嘴唇发着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可以不在乎的,不在乎你是男的……你是我的挚爱啊!彩儿!” “大少爷!”木闻不可置信地大叫。 “是的,你爱我。”那人的语气反而平静下来:“在白崇洲,你的家中。我拥有你的爱,可以两相厮守、白头偕老的挚爱。我是你的彩儿,为你持家、温柔地等你归来;可我又是你母亲眼中谦卑的人,一个恶心的外来者,夺走了她的儿子又妄图夺走她的未来、朝家的未来。” “可是回到这里,我叫伊洛。我是整个部族里重要的年轻男子,受到万般的照顾和尊敬。我能随意学习任何部族的知识和技能,我是王帐内的师者,无数美丽的年轻女子都爱我,我的存在就代表着部族的未来!” 朝子艾看着他的彩儿,看着这个叫伊洛的男子——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他。 后者也回看他,甚至再次凑到了他的面前,弯腰俯身极近地与他说话:“我爱你,子艾,我真的爱你。你救了我,你给我描绘出只有两人的挚爱和外来。我曾经爱你、现在也爱着你。但是这爱在一个人的尊严面前——一文不值。” 他再次退了开去,转身重新戴上了兜帽和面纱。 “回去吧,子艾,回你的母亲身边去。”他说:“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自己的家。” ………… 又是一日的清晨,在哈嘉索无比寻常的清晨。 街上走着行人,空气中飘散着香甜气息。天空中远远能看到鸟儿的影子掠过,不知是否是那些远道而来寻找“爱”的大鸟。 哈嘉索边街的一家糕饼店,沿街的一楼改成了开放式的茶水铺。许多人在这里吃些早点,也有行人会在天热的烈日下来这里喝点什幺。胧祯坐在茶水铺的栏杆边上,手搭凉棚往天空眺望了一会才将视线转回面前的地图上:“从这里往北走的话,十日之内应该就可以到河边了。到时候找到渡船或者桥,就是白崇洲的地界……卓勒铭方,待会离开哈嘉索之前先去给你买一匹马。” “少爷?” “别给我说什幺奴仆得牵马徒步的废话了,我只想尽快赶路。” “是。” 胧祯终于看完地图并叠好收起来,莫劫像只肢节过长的黑色蜘蛛一般在桌上踱步,前肢勾起行表上方的链子就灵巧地跃回胧祯手上。 “……迟钦怎幺还不回来?我只是让他去补一些东西……”胧祯边说边往外看,忽然却听到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他惊讶地回头,却看到那个肌肉纠结的大个子跪在了他的桌子边上,引来铺子里好几个人的注目。 “……卓勒铭方,你干什幺?” “在下斗胆,请少爷听我唯一的请求。”他的神情与语调都让胧祯想起了那一天——这个男人恢复理智之后的第一个早晨,他跪在地上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说着自甘为奴,说着他还有未尽的“使命”。 “你终于愿意说了幺。”胧祯转过身看着他,并没有要他起来。 “少爷的计划是向北过天涌,在下只求少爷改变路线往西北去。沿路走不到七天便是千峡山,那里是我的故乡……有我的族人,和最后的牵挂。” “千峡山?”胧祯挑眉,他依稀记得那天早上卓勒铭方的确有说过这个地名。 “是的,千峡山向北亦有数座桥梁可过天涌,但此行可能会耽搁少爷几天行程。所以……” “够了,你起来。” “少爷?” “我答应你。”他原以为卓勒铭方所谓“最后的使命”会是什幺多麻烦的事,没想到却只是回一次故里幺?况且……西面本来就是他旅行的目的地,现在就转向西面和过了天涌再向西走,两者似乎也没什幺区别。 “谢谢少爷!——”卓勒铭方激动地叩头下去,发出的声音真叫胧祯替这家店的地板担心。 “快起来吧,我可不希望待会店主来找我赔地板。”他挥了挥手。 然而就在卓勒铭方爬起来的时候,他们边上忽然走上来一个陌生人。 那男子虽不及卓勒铭方高,身材却也差不了多少。他的穿着并不像黄风洲人,反而似是天朝那些武者,看起来倒也内敛可靠:“小兄弟,你们要去千峡山幺?”他开口的同时便是抱拳行礼,一副正宗的武家风范。 胧祯挑眉看他。 “若不介意,可否与我们同行?我等也是要往千峡山去,这一路上诸多蛮人旧部,可能会较为险峻。若有多些人能结伴而行自会好些。”他提到“我们”的时候往身后一张桌子的方向指了指。 胧祯的第一反应本是想要拒绝,但他随着那男子所指看去之时,却见一个熟悉的人站了起来。 那人笑着向他施礼,语气甚是感慨:“想不到又见面了,真是巧。” “是啊小道长,真是太巧了。”胧祯也因这个偶遇笑了起来,看着那个依旧道衣翩翩,长得柔和俊美的道师。 爱歌之卷完 第38章 旧城之卷·一 燥热的风与尘埃落定之后,干裂的地面上再没有阻挡视线的存在。 倒地的男人身上满是血污与泥泞,他一只手捂着侧腹,指缝里不断流出黑色的血,粘稠地落到地上。他的对手手持长枪站得笔直,压低的枪尖抵在他赤裸的胸肌上,血液从皮肤的破损处流出来,和汗水混在一起。 “你杀了我吧。”他仰起头不再看对方,刺眼的阳光让他双目刺痛,一片雪白的晕眩。 “杀了你?”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胸膛震动着,手中长枪也随之在他的手下败将胸前留下更多伤痕。然后他一抬枪头,长枪在手中转了半圈,却是用枪柄重重打在那人胸前。 败者终于完全躺在了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他一脚就踏住了对方的右臂,从他手中卸下了武器“不。”他说:“我说了,我要的只是这个。” “……我无法战胜你,在这点上输得心服口服。但我还是要说!”那败者躺在地面上,手臂的疼痛让他紧紧咬牙,话语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你配不上这千火炼!” “哦?”鞋底碾着那人的手臂,直到能听到骨头发出嘎吱的声响,男人将手中的长鞭拿在手中反复看了一会:“再好的兵刃也不过是兵刃罢了,在你手中连十分之一的力量也无法发挥出来。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配不上它?” 败者仰躺着,疼痛叫他用后脑狠命顶着地面,龇牙咧嘴露出牙床。 “不,算了,我不想听手下败将的废话。” “杀——了——我——” 胜者站在那里又俯视了他一会,忽然松开了脚。他往边上走了一步:“不。”他说:“你不够强大,你的性命没资格弄脏我的长枪。” 惊讶的败者强撑着支起上半身看着男人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无法相信面对的是那个以嗜血残忍着称的“将军”。 然后他看到了猛然朝他刺来的枪尖。 “啊!————”惨叫声回荡在热风中,鲜血泼洒出去。 他抱着被贯穿的腿,看着自己的断骨发出凄厉叫声。 “你只配在这里流血至死。” ………… 大多时间里,卓勒铭方都是个沉默的人。 他的话很少,总是默默完成那些胧祯交代的、和更多没交代的事。他表现得很老练,如同每一个在大漠荒原中旅行多年的蛮人。他熟知野营的事、水源的事、食物和猎物的事——甚至是气候的事。 他表现得太沉稳,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并没有将自己的事都记起来。 那个在砂原上不知存在了多久的迷阵亦不知已将他困了多久。他虽能清楚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故乡的名字,却记不起其他的细节来。 记忆中的一部分像是永远被那迷阵的怪异力量吃掉了,以至于他就连此刻站在千峡山之下、仰头看着千云环绕的山峰,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这与他所预期的“归乡感”并不一致。 “这就是千峡山么?果然壮观。”胧祯骑在马背上高高抬起头,眼前的山峰并不像他看习惯了的任何一种。山势险峻山壁陡峭,云层如同盘桓山间的巨蟒一般缠绕着,令人看不清楚。但即使这样也能看出这山极高,大部分窄而高的山峰看起来根本就无法攀爬,宛如一把由不知名巨人插在大地上的岩柱石针。 “卓勒铭方,去你的故乡该怎么走?”面前只能看到陡峭的山壁和浅薄泥土中看似枯萎的杂草,找不到进山的路。胧祯问了一句却没得到回答,于是他又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卓勒铭方?” “我不知道……”大个子回头的表情甚至有些迷茫,“少爷……我不知道。” “你……”迟钦皱了皱眉。 “他一定是很久没回来了吧。”搭话的人却是另一个听着有些凉薄的声线。年轻的道师骑着一匹灰色斑点皮毛的母马,斗篷披在马背之上。他们的这个暂时旅伴名叫薛隐相,以他的年纪而言实是知识渊博。 “这里位处天涌西端,河道在这里收缩,地势落差变大。金灵生水使得河流更为湍急,如同无数锋利的刀一般将大地与山峰切开——这就是千峡山的由来。这里的山势地形极为多变,因此太久没回来的人就不再认得旧路也是常有之事。” “难怪,之前地图上明明看到这里该有一个入山前的小镇才对。” “哦,那个小镇在更往东一些的地方。”薛隐相的好友,也就是提议同行的那个武家青年。元皓阳插嘴道:“据说是多少年前这里有座山柱被水流冲倒,落石毁了原本的小镇,他们就往现在所在的地方搬了。” “你们很熟悉这里?”胧祯有些好奇。 “一般,我们从这里路过了两三次,不过都是为了往北过河而来,倒没有进过千峡山深处。” “元大哥。”在一边说话的是队伍里唯一的女子,芙蓉穿着带绒毛的浅色斗篷,落下的兜帽露出那张秀丽娇美的小脸:“我们非要在这里说话吗?快去小镇吧,这几天的赶路和露营可累死人了。” “是是是,我的大小姐。”元皓阳开着玩笑,拉着缰绳让胯下骏马转了方向:“沿着山壁往东走很快就能到了,天黑之前一定让你吃到热乎乎的食物。” “嗯哼,最好是这样。”带着玩笑的娇嗔,芙蓉抬起下巴笑了笑,扬起手中的马鞭。 卓勒铭方并不在意这些从哈嘉索开始就与他们同行的人,他松松牵着缰绳,任由胯下大漠良驹慢慢缀在队伍后面,与胧祯保持着一段适于护卫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思考,尽快的想起通往故乡的道路。但注意力却不断被身前马上的人吸引过去。 在强烈的归乡欲望外,这个人是他自从离开迷阵以来记忆中最为鲜明和强烈的存在。或许是因为肉体间的接触和激情,或许是因为他淡然却坚毅的性格行为。自己确实地被他吸引着,以至于追随他的原因不再仅仅是为了恕罪。 自己想要的是回到那个残存在记忆中的故乡,那么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而来旅行呢?他确实说过来自那遥远的紫菱洲,那个对外界而言一切成迷的蕴火国。他时而好奇和孩子气,时而却又会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威严。 卓勒铭方忽然想起了胧祯的脚,他可以轻易将它握在掌心。脚趾圆润、脚掌柔软,那是一双没走过多少路,习惯了穿软底鞋的脚。 身体因这个回想而隐隐骚动,他只能强自压下。这个来自紫菱洲的、自己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前往小镇的路途无惊无险,他们顺利的如同元皓阳所说一般在天黑前到了那里,小镇建造在一座石山的山腰以下,南部是建筑群落与街道,北部则是流着湍急河水的峡谷。 他们找了一间还算不错的小客栈住下来,客栈位于小镇的东北部,房间的窗口外就是在渐暗天光下深邃吓人的峡谷,哗哗的水流声在峡谷间回荡着传上来。 “还好我不是个会因为水声就睡不着的人。”胧祯这么说着。 客房虽然小,却还算干净整洁,门正对着朝向峡谷的窗户,窗前的桌子上摆着茶水。左右两边各有一张床榻,床角的角落摆着一个木柜子。 粗糙的家什彰显出店家更在乎实用性,胧祯在空间有限的房里转了一圈就回到桌边坐下,迟钦从边上随手推开窗户,风瞬间就吹乱了胧祯鬓边的发丝。 胧祯用手捋了捋头发,敲敲桌子:“卓勒铭方,过来坐下。”刚放好行李正在整理床榻的男人手顿了顿,疑惑地看他,“你去和店小二抢活干干嘛,过来——坐下。” 大个子依言在他的面前坐下来。 风吹走他们身上的薄汗,尽管下面就是河水湍急的峡谷,吹进来的风却很干燥。离开了砂原和大漠,离开了土地,他们在上山之后体会到了鲜明的季节感。 “好像有些冷了。”胧祯刚说完,迟钦就将窗户关得小了些。他勾了勾嘴角:“这证明我们至少离开了黄风洲典型的火土之冲的范围。”也提醒了他现在还是冬季,他得把包裹里的厚衣服再拿出来。 “少爷。”卓勒铭方开口:“你叫我到底……” “到了这里你也想不起来自己故乡该往哪里走?也许我该查一下书卷,你故乡叫什么来着……” “格古尔部。”卓勒铭方说道:“我部在更高的山上,更北面。我记得在晴朗的天气从顶峰眺望,能隐约看到远处的天涌和一座飞跃天涌的悬桥。” “北面……”胧祯往窗外高处看着,却只看到云雾遮挡的隐约山体。这种山势陡峭、处处都隔着无底山涧的“群山”里到底该怎么走呢?也许那个号称来过几次的人会知道。 刚想起元皓阳他们,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开门只见客栈小二站在一边,门口则是他刚想到的人。 “客人,我来打扫一下,这是干净的被褥。”小二手中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 开门的迟钦让店小二进来,然后才转向元皓阳:“有何贵干?”他问。 “哦,大小姐要休息,我和隐相准备去喝两杯。想来问问你们去么?”元皓阳咧嘴笑得友善。 “好,稍等。”胧祯站了起来,而后却想起什么,看向店小二:“请问一下,你知道格古尔部么?” 正忙着的小二愣了一下才摇摇头:“没听过。” “是么……” “客人啊,千峡山地带可有成百上千个小部族,有些今天结成、明天就散了,有些躲在深峡里,有些困在高峰上。我们哪有可能都记得它们的名字。” “我部并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部!”卓勒铭方手掌一按桌面站了起来。 店小二看了看他,带着谁都能看穿的憋着冷笑的表情:“是么……反正我可没听过啊。好像上次有个连十人都不到的小族也是这么说的。” “你——”长枪被放在了墙角,卓勒铭方伸手按到了腰上。 “卓勒铭方!”胧祯并不想在这里和人起冲突,黄风洲小镇中普遍民风彪悍,这里的店小二并不像他们在其他地方遇到的那些来得友善。 不料他的这句话却让那小二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的语气有了微妙的改变,那些嘲讽消失了。他微微低头:“原来是个卓勒老爷,请恕罪了。不过我真没听说过格古尔部,你或许可以去问问镇里的老人。” 卓勒老爷?那是什么?难不成卓勒铭方的姓氏在千峡山还挺有名气?可若是那样的话店小二又怎会反而没听过他部族的名字? 店小二很快干完了活走出去,元皓阳却走进来:“原来胧祯兄弟并不知道‘卓勒’的意思么?” “这不是一个姓氏?” “不,‘卓勒’在千峡山地区的方言里,是‘将军’的意思。”他说着,同时用隐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卓勒铭方:“一些当地大部或者特别古老的部族里,强悍的勇者在挑战了诸多对手、完成了许多艰难的试炼之后才有资格拥有有这个称呼,象征着他是整个部族的英雄与守护者。”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胧祯兄弟你说他是你的仆从……是开玩笑的吧?” 他的话让胧祯定定地看了卓勒铭方好一会,然后却收回视线并耸肩:“那又如何,将军也好匪徒也罢,对我来说他就是卓勒铭方——仅此而已。” “胧祯兄弟倒真是淡然大气。”元皓阳笑了笑也不多作评价,却是转向卓勒铭方:“如有冒犯请多包涵……请问我能看一下兄台腰上的鞭子么?” 他突兀的要求让卓勒铭方愣住了,他的手还按在鞭子的柄上,很不明白对方有何意图。他看向了胧祯,后者摊手一副任他自己拿主意的表情。 他皱眉摇头:“不,我不会将兵器交到别人手中。” 这话让元皓阳显得尴尬,他只得笑笑:“真抱歉,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兵器很像我曾在神兵谱上见过的某件古物。” “哦?”胧祯倒是听说过神兵谱,“那不是天朝武家评定的神兵利器排行么,卓勒铭方这异邦蛮人的武器……不太可能吧?” “我也只是怀疑,我在神兵谱里看到的是一根失传已久的长鞭,名唤‘千火炼’。据说数百年前曾有高人手持千火炼挑战各大世家、手刃仇敌,此长鞭随斗气伤人伤口直如利剑,平日又软如兽皮,是不可多得的神兵。那高人使得一手好鞭法……”说到后来发现他的听众对于武家旧谈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元皓阳终于打住了这个话题。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他轻咳两声缓解尴尬,“我去看看隐相准备好了没,胧祯兄弟若要一同去喝酒,我们就在客栈楼下等。” “好,我换下行装就去。”胧祯点了点头。 元皓阳终于离开了房间,迟钦在他背后将门关了起来。 胧祯一直看着卓勒铭方。他对将军之类的身份并不在意,对于天朝武家的传奇也没半点兴趣。但是…… “卓勒铭方。”他开口。 “是的,少爷。”对方却不等他说完,就直接将长鞭从腰间抽了下来,朝着胧祯双手奉上。 胧祯挑了挑眉,却是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在手中仔细端详摸索:“这根鞭子……你是怎么得到的?” “记不清了。”卓勒铭方摇了摇头,却不觉得记不清这件事有什么奇怪的:“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带着它。” “哦~~”长鞭在胧祯手中看起来不过几尺长,他的手指停在了鞭柄上,指腹摩挲着鞭柄上几个以浮雕手法刻出的古体字体。 “千火炼”。 ·待续· 第39章 旧城之卷·二 那是一笔浓重的黑色与绿色。 黑色的岩石在马蹄下延伸出去,跃过平缓的河流,沿着翠绿色山谷向上。绿色的河滩边,美丽少女头戴藤萝与花朵,披着长发引吭高歌。歌声送他沿阶而上,转过山腰、踏上那繁花簇拥的街道。 他听到了欢呼的声音。 不是一、二人,也不是数十人。上百人的欢呼在街道两边合奏着,凝聚成庞大的声音绕山旋转。 “将军、将军!——”很多人那样呼喊着,激动得声音都发抖。 “我们的英雄!——”夹道相迎的人们奋力向上伸出手臂,期望能被他看见。 他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街道两侧,看到无数激动到热泪盈眶的脸孔。烈日高悬天空,阳光将一切都晒得发白发亮,地面、马的鬃毛,还有那些人高举的手。 “我们的将军!”有人这么欢呼着,鲜花被抛向天空后再纷纷飘落,宛如花辉降的高潮。 “将……将军。”一个窈窕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他的前方,少女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抱着几乎将她吞没的鲜花。“请接收我的谢意,将军!”少女激动地颤抖着,在他坐骑经过之时仰起了头。 她的眸中有星光闪烁,她的唇瓣嫩若花蕾,她雪白的酥胸在花叶之间隐现,随呼吸起伏。 他在少女的面前勒马,朝她伸出了手:“真美。” “多谢、多谢将军喜爱!这是我今早刚去溪谷深处摘来、最美丽的鲜花,你看这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少女受宠若惊地说着,激动的语气和颤抖的手,她将怀中的花束向心目中的英雄递过去。 然而那只大手却并没有接过花束,强壮的手臂绕过她的纤腰,轻易揽起她娇小的身躯。她的双足在一声惊呼后离开了地面,双手抱紧了鲜花,抖震中露水从花朵上滑落,散在她的手臂、胸前和脸上,散在那人紧贴着她的壮硕胸膛。 “不,我说的是你。”将轻盈的少女放在马鞍前,手指勾起那小巧的下巴,然后他朝着少女微启的柔唇吻了下去。柔软的嘴唇带着花朵的香气,还有更甚露水的清冽与香甜。 少女嘤咛着软在他怀里,埋首胸前,将体重托付给那强壮有力的臂膀。 骏马再次踏着步子往前走,鲜花与欢呼声点缀的街道还未走完。 ………… “你说‘黑色的石路’?” “是的。”卓勒铭方依旧走在胧祯一个马身之后:“那是我能记得的景象,黑色石路和绿色溪谷,再往上就是我的故乡。” “黑色……那不是和我们现在脚下的一样?”胧祯看了看他们正在行走的道路。 这是一条足够宽能容马车通过的路,坚硬而平坦像是什么人用特殊的石料铺成。他们看着地图、跟着元皓阳,离开之前的小镇之后不到半日就踏上了这条令人印象深刻的道路,一直走了很多天。 这条道路时宽时窄,但却又非常坚实。它穿过落石崩塌在两边的山峡、跃过水流湍急的深涧河谷,凌空的黑桥有时甚至只容一人牵马走过,却从未断裂。 “其实这不是石头。”听到他们的交谈,原本走在前方的薛隐相放松缰绳让马儿慢了几步与胧祯并行:“我们脚下的黑色道路是一种名为‘魔土’的泥土。” “魔土?”这名字听起来让人不怎么愉快。 “恩,在神魔之恶灾初期,千峡山这里一带曾被混沌之气吞没。尽管混沌很快随着星网的结成而退去,但还是有不少东西魔化、或者半魔化了——比如我们现在脚下的泥土。” 准确的说,这是一部分泥土在混沌中经受异样的力量凝聚和挤压,变异成了一种比岩石更坚硬的东西。 “魔与魔气两者虽然令人厌恶,但这魔土可是好东西。”薛隐相想到了什么而露出笑容:“虽然没人知道到底是泥土中的什么起了作用,但这些魔土不受五行所侵,也能承受住大部分的自然灾害或者外力攻击。它们能在长久的年月里留存下来,是魔幻天里最好、也是唯一的路标。” “薛道长去过魔幻天?”胧祯当然知道那片被星网隔绝在外,如今依旧被混沌所吞没的空间。无数传说中都描述了那是一个被力量所侵蚀和扭曲的地方,魔与魔物横行。 “是啊,我与皓阳每年都会去那里平魔。”他说的理所当然,一脸的淡然。 “不会很危险?”感到惊讶的人是骑马走在胧祯另一边的迟钦。 “平魔之事身为道宗子弟本就义不容辞,何况……”他忽然轻笑:“就算不是为了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天朝的西境官邸也一直在发布平魔委任。这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养家糊口的活计。” 在传说中被描述得那么神圣与无私的“平魔”,在这年轻道师的口中竟成了与种地杀猪卖糖饼没什么区别的“活计”,迟钦因这反差感而愣住。 胧祯却笑起来——他开始觉得这个看似古板的道师有趣起来了。 “胧公子问我魔幻天之事,是否想要知道些什么?”薛隐相忽然又开口问。 胧祯的笑容慢慢褪去,他默默握着缰绳,直至马儿向前走出很远才再开口。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放松肩膀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他还是想去看——不是传言、不是从别人口中听闻,而是自己亲眼去看。 真正进了千峡山才发现里面的山峰河谷有多复杂,若非有这条“魔土”的道路还真是很容易就会迷路了。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的山势地貌并不适合晚上赶路。 村落和镇子并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卓勒铭方在日光消退月娘展颜之前,熟练地找到了一个适合露营的地方。 魔土之路与一条干涸的山谷交错,这里千百年前可能曾是一条天涌的支流,但如今却只剩铺满山谷的碎石与杂草。 他们在山谷中一处避风凹地生了火堆,贴着山壁支起帐篷。他们这数日来已经随着山势爬升不少,凹地的弧度使得寒冷的夜间山风不会直接吹在身上,却还是挺寒冷。 卓勒铭方安顿了三人的马匹,他所骑的那匹是在哈嘉索刚买的,典型的黄风洲马种比另外两匹来自玄辰洲的马高了不少,却有着温顺服从的性子。 他忽然回忆起自己过去所骑的骏马,却发现甚至连马的毛色都想不起来了。 他应该也无数次骑马经过这条黑色的道路,从外面凯旋,回到他的故乡——可如今走在这里却是万分的陌生。 迷阵吃掉了他的一些记忆,也吃掉了某些更重要的东西么?他有些什么朋友、家人呢?还有女子……是否会有一个他所爱的女子,至今还在深山的高峰上等他? “卓勒铭方?”营地那边传来的叫声将他惊醒,他连忙将剩下的草饼干粮放到地上,转身走回火堆边去。 “少爷。”他看到坐在火堆边上的胧祯朝他招了招手,指指他铺在边上的地图。 “之前我可能估计错了。”胧祯的手指划过地图上千峡山的地方,那里画着弯曲的粗黑线:“我原本以为就这里地势变化的速度,地图上的道路该早不在了。但现在知道魔土之路千万年都不会变。” “就是说,只要沿着这路走,就能看到你熟悉的风景。” “可是这黑路并不止一条。”迟钦在边上指出这一点。 “是……卓勒铭方,你之前说过,从你们部所在的山峰往北看,能看到很长的悬桥?”他点了点地图:“天涌上的桥并不多,后半段有这里、这里和这里,而与黑路相交的地方是这里和这里……” 胧祯所带着的地图十分详尽,非但是道路、河流和悬桥,甚至有些地方连山谷也画得仔细。 “那可能的地方剩下了两个……通往这两处的路还差得挺远。”更别提这些年来是否曾发生过山体崩塌将道路堵住的可能。迟钦挑眉:“你打算把这两处都找一下?” “不。”胧祯扬眉笑起来,带着一丝得意:“我后来又想到了卓勒铭方说的‘绿色山谷’。在千峡山,水流湍急并含有金气,只有地势渐缓、水势被阻的地方才会形成真正的绿色山谷。所以不管那里现在究竟还有没有活水,它在地图上都应该会是一条很明显的‘河流’。” 手指在地图某一点用力点了一下,那是某条与黑路交叉的天涌支流,向西北绕着某座山峰转了小半圈,只在地图上留下一片近似小湖泊的空白区域。 “这里。”胧祯抬头看卓勒铭方,“这里附近的山峰应该就是你的故乡。” “……”卓勒铭方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甚至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 而胧祯没打算听他反应的样子,慢慢收起地图:“总之我们就往这条路走,万一不是的话……到时候再想办法吧,反正黑路不会变不是么?” 交谈间,与他们搭伴而行的三人也从不远处走了回来。唯一的女子手中拿着放干粮的背囊,两个男性则走走在后面。 “哎呀呀,今晚没新鲜肉吃了。”元皓阳大大咧咧地在火堆边上坐下,宣布他一无所获的简单狩猎。 “没关系的,我们带的干粮足够吃很久了,也有肉干和别的……”胧祯抬起头才说了两句,就被一边薛隐相拿在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薛道长,这是什么?” 走到火堆边上的道师手中拿着一个古怪的东西,它的颜色像石头,体表却黏糊糊的,头部又扁又圆,被薛隐相捏在手里的尾部却很细小。 胧祯主意到薛隐相捏住它的那只手上缠绕着淡淡的蓝光,那是道术之力的光芒。那东西在他手里左右摆动,从头部延伸出一丝丝黑色向尾部蔓延,看起来很危险。 “这可不能吃。”薛隐相开了个玩笑,等元皓阳在地上铺了条布巾之后才把那东西放在了布上。 那东西在布上扭动和弹跳,胧祯这下看清了——那看起来竟是一条尾巴太细以至于完全不成比例的“鱼”。 “这叫石鱼,是一种生活在干涸河谷里的小魔物……啊,你最好别凑太近,它的血里有魔毒,没有术法防护的话会中毒。”薛隐相边说边用一把小刀将石鱼剖开,它并没流出多少血,都被铺着的布巾吸走了:“这东西在魔幻天里还算常见,外面分泌的粘液保持住身体所需的水分,也便于它活动。” “可这里并没有水源。” “它的水分来自动物的体液,不论虫子还是小动物,血液和骨髓……它并不挑。”薛隐相将小刀伸进石鱼腹内掏着什么,动作很仔细。 “没错,这东西也喜欢在不知真相的旅人营地附近出没,冷不防就从石缝里窜出来咬人一口。”元皓阳故意说得吓人。 “元大哥!”芙蓉正在准备吃食的手抖了一下,不满地娇嗔。 “哈哈哈……放心放心,有隐相在这里还会怕这种小魔物?”元皓阳笑了起来。 只见薛隐相终于从鱼腹中掏出一个什么滑腻腻的紫色东西,它有一个指节大小,像是薄膜包裹的一汪紫红血水。薛隐相手一扬就将那东西丢进了火堆里。 “咳咳咳……咳咳咳咳!这……咳咳,这是什么东西?!”坐在火边的胧祯首当其冲就闻到了一股刺鼻气味,带着酸气和让人想要流泪的辣。那东西在火里嗞嗞地烧着,气味越来越浓。 “啊!抱歉!”薛隐相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他收拾着地上的鱼尸用布裹起来丢远:“这胆囊燃烧的味道最初会很刺鼻,但过一会就会好了……这味道会让它的同类不敢靠近过来,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息就安全了。” “隐相你是故意的吧?”元皓阳被第一次接触这鱼的人们的反应逗乐了,他一边笑一边拍了拍薛隐相肩膀,不过还是记得提醒边上的不断咳嗽的女子:“芙蓉,你喝些水感觉会好很多。” “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忘了提醒你们。”薛隐相有些窘迫地擦着手上残留的鱼粘液。 “咳咳……没关系。”胧祯接过身边之人递来的水喝了两口,迟钦故意给他的冷水造成一股冰凉的爽意从喉咙往下,成功将那味道压了下去。“能安稳的过一夜比什么都好……要洗手么?”他将手中的水袋递给薛隐相。 “谢谢。”年轻道师对他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火堆中的鱼胆很快就烧得再也看不见了,酸辣的气息也在空气里飘散。卓勒铭方的视线越过火堆,一直停留在那包裹着鱼尸的布团上。 石鱼……魔物…… 他总觉得脑中隐隐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待续· 第40章 旧城之卷·三 刀尖压下去的时候,皮肤最初只是微微的下陷。然后刀尖下的凹槽中很快就充盈了一汪鲜红,快速凝成烛火下闪光的珠子,直到浅浅的凹陷再也承不下。 鲜亮的颜色沿着苍白刀刃滑下来,饱满、润泽,带着视觉上的腥味。 滴滴答答的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十分清晰,令人几乎光凭声音就在脑中勾勒出某种粘稠液体落入盆中的声音。 水滴声中不知何时掺进了一个女子的呼吸,急促的频率在每次吸气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尖锐的声响,像是坏了的哨子。 刀尖在一片红色中移动,如同在寻找甘甜的泉眼、解渴的水脉。反射烛光的乳白色肌肤被切开,粉色的肉瞬间就被鲜红吞没。 呼吸声中慢慢多了一个呻吟,闷在鼻腔和喉咙之间,如同一只初生的羊羔被捂住了口鼻、掐住喉咙,只能发出无助的声音。 “恩……恩……” “将军,她醒了。” “醒了就醒了吧,难道这样你还担心她逃走?”笑声中带着嘲讽,他看都不看说话的人一眼。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面前的铁台上。 不远处盆子里鲜红粘稠的液体在一个倾斜的铁槽里缓慢流淌着,一点点落入他面前铁台上的浅盆。放在浅盘中的鞭子卷出弧度,洁白与通透的色泽被血红弄污,一点点掩盖。 他双手染血地握着长鞭,隔着滑腻感、爱怜地抚弄着,像是在抚摸少女幼嫩的皮肤。一寸一寸,不漏过鞭子上的每一个接缝与凹槽。 “上次那家伙不是说这法子没用?”身后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来人站在门口说话。 他冷哼了一声:“那种蠢货知道什么,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让他一时得了好兵刃,他就以为自己是宗师了。” “倒也是,最后还不是成了你的手下败将。” “你来干什么?先把门关上。风吹进来会让血的温度降低,那不好。” “是是是,将军。”那人笑着关上了门:“我只是来看看你,这几天……” “说实话。” “……谷渠的一个老人到长老那里告你,哭诉你蛮横无理强占他女儿,又始乱终弃……” “……那老东西,真该去河谷里好好洗洗他脑壳下面的东西。”他不怒反笑:“养着个依娑当女儿也就算了,还敢闹事?怎么,他是不是嫌弃我给的赏赐不够多,还想贪图别的什么?” “我的大将军,就算是依娑,那人也真是当女儿在养的啊,你也怎么就闲得无聊去找上那种谷渠里的货色?” “说得好听,不过是想多要点甜头罢了。难不成那老东西胆大包天到想要我娶了他养的依娑?可笑!”他挥了挥手,干燥的地面上溅落一串猩红血点。 “别生气别生气,你也知道这两年河谷里的水位日渐低落,正常的依娑是越来越少了。”对方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而男人也没有接腔。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女子的呻吟和喘息中夹杂进了混乱的句子,还有一声声呼唤和低吟:“将军、将军……” “哼,长老难不成还真会给那老东西帮腔?” “……你先别生气,冷静听我说完。”男人停了下来斟酌了半天句子才再开口:“长老答应会惩罚你,让你离开千峡山。”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4节 “什么?!——” “说了别激动啊将军!那只是他对那老头承诺的!等老头走了之后长老又说了别的!” “他——说了什么?”咬牙切齿的口吻,面前的铁台在他掌下发出嘎嘎的声响。 “他说,族里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河谷里的水关系着每个族人的生活,我们不能再这样任河水变少。南边来的客商曾提到过一片砂原,据说那里生活着一个怪物。它的血能变成水,它的骨是奇珍异宝,只要把它一片血肉埋入土中,那里就会出现新的水源。” “他是说……”男人静了下来,对方带来的消息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很重要的信息。 “你试想一下,将军。如果我部能有一个真正的、不会逃走的水源,而不再需要依靠河谷里的天涌分支,那是多么美好的前景?” “不……等等。”他注意到的地方和对方完全不同:“按照你的意思……长老许诺给我一个新的‘历练’?” “这……也许是的,他说你只要能得到那怪物的骨与血肉,就能回来这里。” “不,他说的是一个新的历练!而以我如今在部族内的地位,如果能再完成一个历练的话……你知道我将会获得怎么样的地位?!” “是的,我知道。”那人顿了顿才又说:“你会成为真正的领袖——整个部族的领袖!” “哈哈哈,历练。”男人咧开嘴笑了,牙齿在烛火下闪着森然的光:“男人都是在血与历练中成长、获得更高的地位和权利,就好像这神兵利器也需要新鲜的血液来淬养,才能发挥出更强的力量!” 他从铁台上拿起了鞭子,大手拂开方寸之间的血迹,露出下面如同一枚枚白牙般接连咬合在一起形成的鞭身。每一节“白牙”的前段都隐隐泛红,如同擦不掉的血色。 他抚摸着鞭子,在不算大的房间里一步步往前走,走到铁台中血液的“来源”跟前。 持刀的下人恭敬地垂着手退了开去,将位置让给了他。 “我终于能离开这里去建立新的功勋,能在真正的血液中磨练自己与这神兵,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小地方,只能找到这些无聊的消遣!” “将军、将军、将军~~”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响,虚弱中却又带着欣喜。灯火照亮了她,那躺在倾斜台子上,被铁圈固定住双肩与胸下的女子。 乌黑的秀发铺散在台子上,更衬出她肌肤雪白、唇含淡粉。她奋力地扭着脖子,想要挥舞虚弱的手臂伸向台子边上的男人。 “将军,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是我们的英雄……呵呵,我们都爱你!”台子上的少女还在不断地说着,温柔地呢喃,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腹部数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和其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腹部以下的位置看不到少女该有的曲线和修长双腿,和她柔软胸脯一般雪白的皮肤包裹着粗壮蠕虫一样的躯体,在台子上伸缩、蠕动,偶尔啪啪地甩动着。 窗外有隆隆之声在远处天际响着,仿若巨石在天空滚过。那声音酝酿着他的焦躁,和着另一种渴望在他体内发酵。 他将鞭子握在了手中向身侧的空气挥去,鞭尾撕裂空气抽出烈音,血液溅在了墙上。 “是该出去了,我也想去尝尝外面正常的女人,而不是这些随时都有可能退化出它们原本形态和智力的依娑。” “请带我一起去,将军!”门口的人不无激动的应了一句。 他只是笑笑,然后再次挥起了鞭子。 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 当卓勒铭方突然像一具变异的尸体一样从床上蹦起来的时候,胧祯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一颗珠子脱手滚到了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弹跳着。 “怎么了?”他站起来捻亮灯火去看那个睡在墙角床榻上的男人,原先在桌上他手边的莫劫则跳下地去找那颗珠子。 “雷……”卓勒铭方瞪着眼睛满身是汗,样子看起来很是惊悚。 “啊?” “刚才,有没有打雷?” “没……现在不是打雷的季节吧?花辉降都没到呢。”胧祯还特意侧耳听了听,他们这晚留宿的小村落并不算热闹,才天黑没多久外面就安静下来了。别说雷声,连人声都听不到。 “千峡山……一年四季都会打雷,越高的山峰越是……”卓勒铭方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梦呓,又像是喉咙里梗着什么。大掌捂住自己的脸,用粗糙的掌心重重摩擦。 “卓勒铭方!”胧祯提高音量:“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的话似乎终于让男人清醒过来,卓勒铭方猛地转身,动作大得像是原地蹦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和衣物一起放在床头的长鞭,而后却是奉到了胧祯面前。 “少爷!”他大声说:“这上面的红色,并不是鲜血对吗?!” “什么?”胧祯完全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将鞭子接了过来。 细长的兵器即使让他来拿也不会觉得沉重,光滑的鞭柄手感微凉,手掌能感觉到鞭柄上的“千火炼”三个字。鞭柄的两端嵌着金属细丝,而最特别的却是鞭身。 不像一般鞭子由皮绳或者金属绞成,千火炼的鞭身是由无数个指节大小的薄片连接而成的,它们形状和质地看起来像指甲或是某种动物的牙,是半透明的森白色。每片的轮廓都大致相同,从鞭柄到鞭尾渐渐变小,而每片狭窄稍尖的那一端都渲染着一抹红色。 “这鞭身上的红色……并不是‘鲜血淬养而成’的吧?!”卓勒铭方瞪着胧祯和他手里的兵器,急于从他口中得到某个答案。 “不。”胧祯看着他,直视进他的眼睛深处——他似乎是第一次在这个大个子的眼中看到这种惊惶与恐惧的神色。于是他故意放缓了语速,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它不是。” 卓勒铭方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皮肤甚至因刚才过于紧绷的动作而微微发颤。 “不是……不是么?” “不是。”胧祯坚定地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蠢货会说出那种鬼话,但这鞭子上的红色……不,这带红纹的白色鞭节。它应该是某种动物的鳞甲,那红色只是那种动物体表的颜色而已。” “鳞?” “恩,你看这每一片的形状和厚度,横向带着弧度像指甲一样,中间厚两侧薄……应该是经过打磨的。我过去没见过长着这种鳞甲的生物,也没听说过。可能如今已经灭绝了,但鳞片本身的纹路和构造不会说谎……”胧祯研究起武器的材质来就不知不觉说了很多,然后他停了下来。 卓勒铭方明显并没有认真听他说了什么,他的眼神还有些散乱,没发出声音的口型不断说着“不是”二字。 于是胧祯用上些力气,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啪!——”清脆的声音响在房间里,让卓勒铭方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少……少爷?” “听着,你知道千火炼为什么能登上元皓阳口中的‘神兵谱’么?”他不知道惊醒的卓勒铭方到底在惊慌什么,也不想贸然去问,所以他选择了另一个适当的话题。 “……什么?” “千火炼最基础的材质除了这种鳞片以外,还有龙骨。”他抚摸着鞭柄,光滑而微凉,是鲜明的触感:“不会错,包括握柄和轴心在内,这根鞭子的关键材料是‘龙’的遗骨。” “龙……你是说那个迷阵中的……那个绿洲里男人所说的?” “当然,这骨头应该不会来自于那条龙——它的年代应该更久远。这从辅料的材质和工艺上就能看出来,你看到鞭柄上的这些金色丝吗?” “是……” “它是一种配方很古老的合金,在淬炼的过程中可能还加入了磨碎的龙骨,它在握柄头上绞紧之后贯穿了鞭身的每一枚鳞片底部,将鳞片和下面打磨过的细小龙骨碎片咬在了一起。”胧祯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砂原上,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这根鞭子的时候。 这根鞭子曾在那怪物的幻象上捆了数百年,直到被他抓住——他的手掌在那时曾被鞭子割伤。 他立刻明白了这根金属轴心的用途。 “卓勒铭方,你使用这根鞭子的时候,它是不是会随着你将气息灌入进去而变化?你是否会觉得鞭子会随着你的心意变长、甚至变得‘锋利’?” “是的。”从迷阵里出来之后其实没多少机会使用鞭子,但卓勒铭方还记得将鞭子运用得如同身体一部分般的感觉。 “那就对了……这金属轴心与龙骨形成了类似‘脊椎’一样的构造,它负责将你的斗气贯通到鞭子全身。你看这里……在鳞片底部的龙骨并不止一块,它们平时紧缩在一起,当斗气充盈之时则会撑开,自由地让鞭子在一定范围内伸缩——甚至顶起鳞片的边缘,让它成为锋利的‘刃’。” 尽管细部工艺与如今的技术比起来显得粗糙,但这种先人的智慧还真是时不时让他感到叹服啊。 卓勒铭方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赞叹,他的脑中因胧祯所描述的鞭子而浮现出无数破碎的画面。 他想起在热风中挥舞鞭子的感觉,想起鞭身撕裂空气、如同游走的刀身之蛇般割开敌人的身体,他甚至想起了当“鳞”在斗气中张开、撕扯敌人的皮肤,将鲜血溅到半空中之时的每一个细节! 他紧紧地咬牙,牙齿彼此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艰涩。他握着拳头,直到终于无法忍受脑中的画面,挥拳重重砸在了床榻上! 他跪在床上,双手握拳抵着床铺。他没有抬头去看再次被他动作吓了一跳的胧祯,而是深深地俯身,将额头贴在了床上。 “少爷!”他沙哑的嗓音闷在胸喉之间,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怪异:“当我回到故乡……当我完成了我最后的使命——你会杀死我吗?” “啊?”胧祯已经完全不知道他的话题是跳到哪个地方去了。 “在迷阵中与少爷初遇的时候……我所犯的罪行也许并不是巧合,并不是什么心智迷失下才有的行为——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我,一个残暴不仁,伤人杀人只为取乐的家伙!” 胧祯注意到这个男人说话的方式和语调与他们初遇之时有了很大的改变,同时也注意到了他话里隐藏的意思。 “卓勒铭方——你是要告诉我,其实你并不清楚自己的事?” “…………” “你要告诉我,你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 “请恕罪,少爷。”男人的额头紧紧压在床榻之上,陷进不算柔软的垫子:“之前我并没有刻意去回忆,也绝非故意隐瞒。只是现在……若我真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徒,若我真的曾经害过无数人,可否请少爷你……” “停!——”胧祯终于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听起来甚至是有些冷的。“把头抬起来,卓勒铭方。”他说。 男人抬起的头上满是汗水,眼中是显见的混乱,嘴唇甚至失却了正常的颜色。他看到胧祯板着的脸,那种无以名状的威严与压迫感又来了。 然后他才听到了胧祯的话。 “你听着,我只再说一次——不论你是谁,别人口中的‘将军’也罢、你所说的暴徒也好,那都是过去的你,过去的荣耀或者罪恶与我无关!我只要确定你是那个愿意为自己错误负责,甚至甘愿为我奴仆的人!” “可是……我无法保证自己永远都是这样,我的记忆在回来,我的过去回来纠缠我。也许当我回到旧地,我又会成为那个‘残暴的将军’,再次对少爷露出獠牙。” 胧祯无法苛责他的担心,那是由责任感和恐慌所交织而成的东西,不可能被任何人的三言两语所打破。 他啪地拽紧了手中的长鞭,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那我们就试试吧。” “少爷?” “伸手。” 跪着的男人虽然不解却还是抬起了双手,高举过头。 胧祯伸手就用鞭子将男人的双手捆到了一起,握着鞭柄灌入一丝灵息,微微张开的鞭尾扣住了鞭柄,成了无法轻易挣开的镣铐。 “……”卓勒铭方瞪大了眼睛。 胧祯脱了鞋子站到榻上,抬脚踩着卓勒铭方的肩膀将他轻易推倒在了床上。他居高临下看着男人双手被捆高举过头的仰躺姿势,眯起了眼睛。 “有本事露出獠牙的话——你就来试试吧。”他说,“让我看看你如今到底是那个让我愿意带你上路的男人,还是一个只存在于你记忆中的凶暴幻影。” ·待续· 第41章 旧城之卷·四 卓勒铭方觉得自己被无尽的燥热吞没了。 千峡山中的冬季如他记忆中的寒冷,但这种寒冷却在他身上之人的动作下轻易退散。胧祯站在床榻上,双脚分开踩着他身体两侧的床垫。俯视的姿势使得这个矮个子青年如今看起来显得高大,也让他脸上那一抹嘲讽的笑容更为明显。 “少爷,你为什么要……”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暧昧的气息,这让卓勒铭方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有更多的不解。 胧祯微微张开口,舌尖探出舔了舔嘴唇。他没有弯腰,而是抬起之前踢他肩膀的那只脚,用脚尖轻轻踩着卓勒铭方的侧脸:“这样被绑着手、被人踩在脚底下会让你觉得屈辱么?‘大将军’?” 与其说屈辱,不如说是感觉到了更多情色的暗示意味吧?卓勒铭方因被他踩着而没法摇头,接触他脸颊的脚掌柔软微凉,一如他记忆中的那样鲜明。 不是曾经“故乡”的那种模糊记忆,而是更近的——就在不久之前的某个绿洲中夜晚所触摸到的。 “不。”他吞咽着口水,徒劳地想要压下喉头窜起和向下燃烧的某种欲望。 “哦……”脚掌摩擦着粗糙的皮肤,拇指着力往下滑去,踩过男人的颈项和肩膀,踩在他胸前心口的位置:“这样呢?” “我是你的奴仆,少爷,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啧——”胧祯发出了不满的舌音:“我不需要一个只知道盲目服从的奴仆,那个我已经有太多了。大将军……你所谓的‘过去的獠牙’在哪里?现在我比较想看那个。” “少爷你不明白,如果我的记忆全部都回来,我又变回那个将军,到时候……” “这种废话我已经听够了。”胧祯坏心地碾着卓勒铭方前胸的凸起,有些遗憾那玩意儿太小没法用脚趾夹起来,“与其这样担心着可能的过去,不如直接面对它来得方便——如果你真的想变回那个风光的‘将军’的话。” “不,我不想那样!”梦中清晰的某一幕再一次映在脑中,卓勒铭方喊了出来。 “来试试吧。”不安分地游走,那微凉的脚尖滑过他的皮肤一路往下。脚掌在腹部轻踩的时候让卓勒铭方有一瞬间的紧张,不同于手指的触感令他迸起腹部的肌肉。但那只脚却只在此处停留了片刻,就继续向下滑去。 脚掌隔着贴身皮裤摩擦男人的下体,暧昧的触感让胧祯微微勾起嘴角。裤子束缚下的部位比他的脚底更热,从柔软到奇妙的硬度,在胯间顽固地撑起。 “真精神啊……就这个东西来说倒的确是‘将军’的尺寸,不过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脚下故意用力,愉悦地听到下方之人一声闷哼。 胧祯双膝一弯跪坐了下去,胯间抵着卓勒铭方的腹部,臀缝摩擦着男人依旧束缚在裤子里的凸起,若即若离。 “卓勒铭方,你还记得我那天教过你的——灵息运转的方法么?”开口说出的内容却和他的行为完全不一致,胧祯双手撑着男人的胸前,“现在没有我的引导也来试一下吧,从上灵窍开始,凝聚着力量往下……” 即使不用刻意去做,身体也随着胧祯的话运作了起来。气息的运转原本就会让身体变热,此刻却形成了一种更甚平日的燥热感。下腹部持续发热,性器被一双微凉手掌从裤子里解放出来的感觉差点让他一股灵息走进了岔路,幸好胧祯一掌拍在了他的腹部,让他收敛心神。 “专心点,‘将军’。”胧祯戏谑地笑着,故意的一本正经,好像那个正用单手套弄男人性器,并不断让顶端触碰自己后穴的人不是他。 卓勒铭方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又想要“试”什么。性器被一个狭小紧窒的地方包裹、一点点吞进去,那感觉叫他简直想要吼叫着挺腰、抓住这个在他身上为所欲为的人、将他狠狠压在床上、深深顶进去! 但他忍住了。 双手条件反射使力的时候,捆住手腕的鞭子带来痛楚宣誓着存在感。这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对他的试炼,看他是否能真正压抑住心底的暴躁。 体内的灵息运转使得气脉贲张,肌肉隆起、汗水浮在皮肤之上,滑进眼睛带来一丝刺痛。他眯起眼睛看着坐在他身上的人,胧祯仰着脖子在他身上起伏,汗水沿着下巴落在他的胸前和腹上。主动的压抑更令身上这人的急切变得明显,那饥渴的后穴不知疲倦地蠕动,反复将他的性器吞进去。 “恩……‘残暴的将军’。”胧祯的呻吟中忽然加入了话语:“和你做这种事的……我是第一个么?恩?” “……不。”卓勒铭方的脑中闪过许多长女子的脸,美丽的、崇敬的、带着迷恋的……沾着血的。他握起了拳头,手腕上的疼痛更厉害了,“不是。”他说。 “居然不是么……啊……真可惜迟钦出去‘闲逛’了,不然还真该让他来……恩~~让他来指导一下。”太大的动作让性器一时间从他的后穴里滑出来,胧祯停了一下,用手扶着对准再一次坐下去。双方的体液使得他这个举动并没受到太大阻碍,只有反反复复被撑开和深深侵犯的感觉。 “就你这种技术……还真必须得是了不得的‘大将军’才会有姑娘愿意和你上床呢。”口上嘲讽着,痉挛的内壁却一次次将粗壮深吞进去,急切地收缩着想要榨取出什么。沾着粘腻液体的手掌拂过卓勒铭方的下体,着力略重地揉捏着下方的囊袋,更体现出了他的焦急。 “少爷……你在急什么?”卓勒铭方忍不住问了出来,他需要什么东西去分散注意力——从催动他焦躁的情欲,以及脑海中那些满是暴戾与鲜血的记忆残片上。 然后他听到了胧祯一个湿润的鼻音——坐在他性器上的人笑了,张口却吐出另个名字:“莫劫。” 床榻边忽然哒哒一响,卓勒铭方转头就看到那形体宛如蜘蛛一般的“精巧”爬了上来。两根短足上抱着一颗珠子,仿佛就是刚才胧祯失手落下的。 胧祯伸出了手,莫劫将那珠子放到了他摊开的掌心,而后却是迈着细足爬向卓勒铭方举过头顶的双手,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静静趴在了鞭子上。 “卓勒铭方,张嘴。” 依言张开嘴的卓勒铭方只觉得一个小巧的东西掉进嘴里,舌尖的一凉让他反射性咬住那东西——却是那颗珠子。 嘴里含着东西没法说话,他只能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坐在他身上的人。 胧祯拍了拍他的胸前:“灵息别停下,继续……就快……到了。”说着又是一个坐下的动作,大腿内侧微微发着抖。 卓勒铭方只觉得喉头一紧,刚感觉到舌尖的一抹苦涩,那牙齿咬住的东西却在瞬间化为了某种冰凉的东西,轻易地钻进了他的喉咙里。 “!——”与其说“水”,不如说是“气息”的感觉。那珠子化作了一股力量与他的灵息在瞬间就纠缠到了一起,随之一路沿着体脉向下汇去! 气息澎湃的感觉不知到底是因为这珠子,还是因为身上之人用后穴套弄性器的动作越来越快? 卓勒铭方的下腹紧绷着,手腕上鞭子带来的剧痛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反抗,下半身却仍然无法停止地做着由下往上的顶胯动作。 情欲、灵息和那外来的异样感一起汇聚在他的下灵窍,随着每一下深入酝酿加重——直至爆发!被引导的方式完全不是卓勒铭方所习惯的节奏,却也形成不同以往的快意。但伴随快意而来的另一种感觉却让卓勒铭方叫了出来。 “唔啊啊!——少……少爷?!”积存在下灵窍的灵息与灼热的精液一同射出,他只觉自己深入的那处湿软之所如同一张贪得无厌的小嘴,竟是咬着他的阳具不放,将体液连同灵窍内的力量一同吸走! 身上之人轻哼着扭动着腰胯,直欲挤出他最后一点精华。力量被夺走的本能恐惧令卓勒铭方骤感周身一凉,冷汗洇湿了他背脊下的床垫,他挺身就想坐起来。 然而,他因鞭子捆绑而剧痛的双手竟然纹丝不动! 双手被制的感觉叫他警觉,努力抬头望去,手腕上竟不止是那条白色长鞭。黑色的蛛形精巧趴在长鞭之上,而“精巧”之外更是被一层似气似雾的东西包裹住了! 卓勒铭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那竟是一只黑雾般的半透明手掌! 手掌的轮廓并不稳定,看起来并无实体,而他却挣脱不开这看似轻飘飘的“黑雾”。沿着手掌看上去,不知何时盘踞于床头的黑雾虽然看不清具体动作,但确实是个成年男子的轮廓! “少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恩……啊?”胧祯似乎还处于情欲的余韵之中,他偏过头眯起了眼睛像是根本没看到那黑雾。然而他笑着,手指和下半身的动作并没有停,不断刺激着卓勒铭方尚未疲软的性器。 “对了,是第一次见吧……卓勒铭方,见见我的莫劫。”胧祯弯下了腰与他凑得极近,说话间发丝搔在他胸前带来痒痕:“他和你一样,不太记得以前的事。” “什么……”混乱中,卓勒铭方没有余裕去思考胧祯话里的含义。他的眼中只有胧祯凑近的脸,那双眼睛里闪着烛光和愉悦的泪水,却又有着理智的狡狯。“和我……一样?” 下灵窍空荡荡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一股灼热之气很快又随着卓勒铭方气息的运转在体脉中张扬开来,他隐隐知道这些都得“归功”于那颗黑色的珠子。 力量被吸走的高潮之后,卓勒铭方的神智都被用来支撑着灵息运转,以及感知下体所传达来的快感。他的意识模糊起来,鲜明的部分只剩下身上对他笑的人。 “对,和你一样。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帮他’么?还是像你所说的‘暴戾的将军’那样,对利用你的身体来萃取力量的我‘露出獠牙’?” 卓勒铭方还依稀感觉得到被吸走的那部分力量,不属于他的灵息通过下灵窍反向潜入体内,也将胧祯的一些感知传达了过来。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一只手,黑色雾气的轮廓在接触到胧祯脸颊之后变得具体了起来,骨节微微突出,是属于男人的修长线条。那只手托着胧祯的下巴抬起头,而后另一团更大的黑雾聚了过去。 卓勒铭方眯起眼睛,从下方看着那张与胧祯亲吻的脸孔慢慢显形。高挺的鼻梁和瘦削下颌,黑雾聚成的男人展露出刀削般的五官轮廓,整体却还是半透明的。 以至于他能看到从胧祯口中呼出的一股淡青色气息通过交叠的嘴唇传入对方体内,在黑雾之中描画出灵息的脉络、驱散混沌。 卓勒铭方知道那是从自己体内淬炼出的力量,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是。朦胧的意识中觉得自己应该为这种事而感到愤怒,没有人可以这样利用他——利用格古尔部的将军! 但身体却又传达来完全不同的信息,热情含着他的阳具,那处应该已经熟悉了的内穴无比热情、充满渴求——没有霸道和阴谋,无比柔顺坦诚的地方。湿热的内壁迎合着他小幅度顶弄而痉挛,时而放松时而绞紧。 双手上的重压感已经消失了,然而卓勒铭方的双手依旧无法动弹。鞭子捆住的部位已经不仅是疼痛,伴随刺痛的麻痹感一阵阵从被捆住的地方传达到整条手臂,酸麻得令他抬不起手。 他拼命想要在激情与疼痛中找回自己的神智,他该怎么做?记忆中的“将军”会怎么做?他该愤怒吗?还是该对身上之人的行为甘之如饴? 闭上眼睛后有无数画面在激情的脑海中交错而过,有些是血腥的,有些是情色的,有时是一张张属于女子的美丽容颜口唤“将军”,有时却又是一张柔和清俊的男性脸孔居高临下地看他,上扬的眼角隐含魅意。 然后这张脸沾上了血色,记忆中那个强壮暴戾的男人扬起手碧,兵刃在手中闪光。 『冒犯我的人必将受到惩罚!』那人说。 『不!——』他在内心大声地反驳对方,同时伸手便要去抓对方的武器! “啊——”在某个尾音微颤的叫声中,他抓住了什么人的手臂。汗湿微凉,仿佛一折就断的细瘦骨骼。 卓勒铭方连忙睁开眼,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衣衫不整坐在他的身上的人。他被自己红肿的双手抓住了手臂,肩颈却被另一个黑影般的男人搂在怀里。那人正结束了一个长吻,颈项交错地枕在胧祯的肩上,体脉在黑雾中隐隐闪着青色光芒,再逐渐转为紫色。 卓勒铭方忽然觉得之前困扰他的梦境在瞬间消散了,那个暴戾将军的形象模糊起来。他的眼中只有这个眯起眼睛却还低头看着他的人,这个说着利用他淬炼力量,却还是一点点将自身灵息导入他体脉中的人。 他的双手松了松,故意用掌心摩挲着胧祯的皮肤,拇指擦着汗水向上捋去。 而后他看到胧祯勾起嘴角,在他的注视中笑了。 那人凑在依旧如黑影般存在的莫劫耳边,不知轻声说了些什么,黑色形体在虚空中微微收缩,而后很快地退去。床头的蛛形精巧从卷成一团的鞭子上爬起来,轻巧跳下床去。 “我看着的是某个‘残暴的将军’吗?”胧祯笑着,轻抬腰臀让那仿佛不知疲软的东西从他后穴中退出,而后却不断用臀缝和会阴轻轻蹭着:“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卓勒铭方’。” “我不会让那个将军回来——不会让他伤害你!”卓勒铭方的双手轻抖,不知是因为鞭子造成的红肿麻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曾经的地位也好、荣耀也好,如今的他只想成为只属于这个人的“卓勒铭方”。 “很好,只要这是你希望的,就一直保持下去。”胧祯说话的声音低了一些,汗湿的身体晃了晃,俯身趴在了卓勒铭方的胸口。 “少爷?” “……好累。”就算对他而言,同时支配运转两个人的灵息进行淬炼还是太过了。 身体翻转了一下,卓勒铭方轻轻将他抱起来,离开凌乱的床铺走向房间另一侧的大床。他手脚麻利地将胧祯身上又湿又乱的衣物脱去,然后裹进那一床干净的被褥中。 没有热度的干燥触感叫胧祯瑟缩了一下,他远远看着依旧放在另一张床上的长鞭若有所思,而后却是忽然伸手拽住了正要离去的卓勒铭方。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吧?”胧祯掀开被褥,调整了一下背靠枕头躺在床上的姿势。 “可是少爷,你不是累了?”卓勒铭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恩……你还不累,对吧?”助益于淬炼灵息的交合单从身体方面来说根本及不上平日的强度,这一点胧祯从对方并不及前几次粗硬、却至今没有疲软下去的性器上轻易就能看出来。况且…… “我可还没有‘去’过。”胧祯拽着对方的手凑到嘴边,伸出舌尖舔着男人粗壮的手指,甚至微微含进去:“不管前面还是后面。” 内息的疲乏无碍于欲望的燃烧,卓勒铭方只觉下腹再一次燃起了火焰,这次却并非源于任何气息与灵窍方面的行为。 卓勒铭方沉默地看着他,而后在他放开自己手指的同时动手脱去身上原本就不多的衣物,爬到了床上。 胧祯的双手向上举起落在枕上,黑色发丝与浅色的枕巾被褥形成了强烈对比。他在卓勒铭方面前初次展露出如此的“柔顺”,令男人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低头俯视着他。 “来吧,我的‘卓勒老爷’。”胧祯戏谑地抬起腿,用膝盖磨蹭着男人的下体,满意地看着它挺立并再一度涨大。 压下来的男人首先咬住了他的嘴唇,略显笨拙的动作咬啮了两下分开唇齿,探进舌头吸吮。胧祯模糊间觉得他的动作与步骤有些像方才自己与莫劫的吻,只不过力气更大上了一些。 分开的薄唇上沾着水光,他舌尖轻点朝男人笑笑:“恩,你开始学习‘技巧’,这很好……啊~~”下身忽然被重重蹭了一下,还没发泄过的性器弹动着吐出点点白露。 他在床单上扭动着身体,任卓勒铭方的大掌搂着他肩颈一路往下摸去,直至腰臀、分开的双腿。性器被包裹在粗糙手心里捏握,早已足够湿软的后穴抽搐开合着迎上男人坚硬的阳具顶端。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哼出粘腻的鼻音:“对,就是这样,快点进来。”身高差让他抬起的手臂只能搂到卓勒铭方的背部,他立起手指抓紧对方,迎接充满力道和侵略感的一击深深顶入。 “呀啊~~”自己主动的粹灵交合与如今的触感完全不同,体内火热的摩擦感甚至让他连眼眶都热了起来。他顶着枕头高高仰起头,脖子与下巴拉出一条诱人的直线。 “是这样的——恩,技巧么?”卓勒铭方抬起他的下半身一下下深入浅出的顶弄,甚至有模有样地小幅左右扭转着,增强摩擦感。 “是的,再用力……啊啊~~好舒服,再快点。”胧祯闭起了眼睛,任由身上之人的气息和味道将自己包围起来。也许是心境的变换,也许是方才灵息结合所带来的同步感,他恍然间觉得身上之人并非与自己同行月余的寡言男子。 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服从,却对包括自己过去在内之事都茫然无措的人。 “快点,用力插进去,你知道我喜欢哪里被顶,对么?恩~~啊啊……就是、那里——好舒服,里面都麻了……用力弄我,让我射出来,卓勒铭方~~” “不喜欢慢慢来么,少爷?” “再……慢的话……恩……迟钦该回来了。”喘息着,下体一次次的顶入令两人胯间发出啪啪拍打声:“我今天……可没体力再玩三人行了。” “如你所愿,我的少爷。”卓勒铭方勾起嘴角,双手用力将胧祯的小腿分开一抬,挂在了手肘上。 “啊~~” ·待续· 第42章 旧城之卷·五 “老格古尔部么?我知道我知道。”坐在黑路边的大石头上,刚入老年的旅人频频将视线投向站在一边的马匹。他口中嚼着某种植物富含纤维的块茎,导致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你知道?”胧祯有些吃惊,之前明明连路过的小镇上都没什么人听过这个名字,如今这个在路上偶遇的旅人居然知道? 老人的下半张脸都被干硬的灰白胡子吞没,脸上刻画着岁月的纹路。他是一个在黑路上往来数十年的老行商了,却也偶尔会遇到些麻烦事——比如这次,意外断裂的绳索让他某匹驮马背上的货物全都散落下来,沿着路边的斜坡滚进了下方的石坳里。 要不是正巧遇上了迎面过来的胧祯一行人,他还得自己爬到石坳里去找。 老人时不时看两眼被凹凸岩石挡住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在忙碌。他有些心神不定,却还是在胡子下面露出笑容:“啊。”他说,“那可是个老部了,就在……恩,那边的山上。” 胧祯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处上半部被云雾所吞没的青色高峰。 “你们走的方向是对的。”老人又继续说,“顺路再往北走有一道深涧,过了之后是个不太容易看出来的岔路。顺大路走会经过一个小部的村子,往上的碎石路则通往以前的格古尔部。” “以前?”胧祯挑眉。 “恩,我也是听我太爷那辈说过,那格古尔部的旧城啊……有女妖出没。大风的天气里经常能听到有恐怖的笑声从上面传下来,现在都没什么人敢去了。”老人的话里透着不祥的信息。 胧祯又和老人聊了一会,路边响起唯一女性的声音,回头就看到她正对着从路边攀上来的人说话。元皓阳蹲在那里从下方的卓勒铭方手中接过一个个大皮袋,再搬回路面上,那当然正是老人的货物。 “那家伙还挺适合干这些。”站在胧祯身后,迟钦凉凉的说了一句,也不清楚说的到底是卓勒铭方还是元皓阳。 芙蓉姑娘忙着用帕子提元皓阳拂去身上的灰尘浮土,卓勒铭方则沉默地帮着老人将货物重新捆回马背上,然后一行人便于这个偶遇的旅人分道扬镳,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午后在这个时节而言正是最舒适的时候,冬日阳光使得黑路上的行人们浑身都暖洋洋的,甚至忘记了旅行的疲累。 胧祯没有将方才从老人口中知道的事告诉卓勒铭方,他放松缰绳让马儿走在队伍的稍后位置,迟钦和卓勒铭方一前一后走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在阳光下思考着一些事,直到身边忽然传来另一个马蹄声。 抬起头,他意外地看到薛隐相放慢了速度走到他边上来。年轻道师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好几次的欲言又止让人相信他的确想要说什么。 最后还是胧祯先忍不住开口了:“薛道长有事?” “我……那个,其实……恩……我和皓阳决定和你们一起去那山上,如果山上真像那老者说的危险,我们也能帮上忙。” “谢谢。”胧祯笑了笑,却是目光一斜:“不过你特意过来想要和我说的并不是这个吧?” 薛隐相微微偏过头,又行了一段才再开口:“胧公子,我记得之前你说过……要去找那山上的旧部是因为那位卓勒侠士的缘故……其实你们并非仅仅是单纯主仆关系吧?” “啊?”胧祯楞了一下。 “我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主人会为了仆人而跋涉万里,去找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深山旧部。” “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麻烦,我原本也是要往西走,来这里姑且还算是顺路。更何况……”胧祯笑了笑:“像卓勒铭方这样的男人,他即使面对死亡也要完成的‘最后一个使命’究竟是什么,我还真是挺好奇。” “但是……” “小道长,其实你来和我说话的原因是因为之前‘听到’了什么吧?”胧祯忽然略带邪气地勾着嘴角,朝薛隐相瞥了一眼。 “抱……抱歉!如有冒犯之处请见谅……我并非多嘴好事之辈,也不是故意偷听。实是……实在是之前的某天夜里无意之间……”小道师俊俏的脸颊一下子染上了红色,光是回想之前听到的那些声音就足够让他张不开嘴。他反而窘迫了起来,话说得磕磕绊绊。 “看来是我们的动静太大了些。”胧祯一脸的果然如此,他往回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卓勒铭方,任对方不解地看他。而后又转眼看薛隐相:“是该我说抱歉的,有时候我会不小心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不过你放心,那种情况并不会很多。” 这么说着的人看起来倒是大大方方一点都不尴尬,反倒让薛隐相更窘起来,好像自己是个道貌岸然又多管闲事的家伙,连别人的房中秘事都要去打听。 但是…… 他暗自咬牙,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这个问题由我这个修道之人来问也许会很奇怪,若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为什么?”他说,“为什么要与一个男子成为如此的关系?寻常而言该与女子在一起才对吧?” 与薛隐相这段时日来的相处,让胧祯知道说出这话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此他也并没有产生反感,而是略认真地偏了偏头:“这种事情上没有什么为什么吧?” “……” “薛道长还记得我们初遇的哈嘉索吧,那里也有不少女子与女子发生关系、在一起生活的例子,难道不算寻常?” “那……” “其实这与男女并没有关系,只要彼此不拒你情我愿,又有何人敢来指责我是否寻常?” “……胧公子还真是洒脱。”看着胧祯一抬眉所流露出的神情,薛隐相长长叹了口气结束了这个话题。他重新抬头朝前看去,黑色路延伸向远方,给人一种不知要走到何时去的错觉。 胧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们一行的另外两人在前方并肩而行。俏丽女子骑着红色骏马,她与元皓阳的马走得很近,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他忽然明白薛隐相为什么要与他说那些事了。 时间在说说走走中平淡地流淌,按照地图和路人所说来看他们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黑路在千峡山中弯弯绕绕一路攀高,周围的气温也随之降低。 当白色的细小结晶从头顶云层中飘落下来的时候,胧祯抬了抬缀着毛边的斗篷帽子往远处看去。 赭色碎石路绕着苍青山脉直入云中,云层涌动之间隐隐能看到一些建筑物藏在山的侧面。踩着季末降下的小雪沾在了帽子绒毛上,在胧祯的呼吸中化为一抹湿印。 “卓勒铭方。”他叫了一句回头看去。 出乎意料的,大个子并没有抬头看山的方向。他的视线朝水平方向投出,远远地望着与黑路相交的山谷。 赭色山谷中怪石嶙峋,它的走势与小路一样绕山而行,后半段却几乎被硕大的落石、枯木与其他杂物所掩埋了。 “这里本该是一片绿色的河谷……”卓勒铭方的声音低哑,压抑着某种沸腾的情感。他还能想起来梦中的色调,那是一抹无比艳丽的翠绿。 他记得郁郁葱葱的树木,记得水流的声音,还有水边少女的笑声与歌声。然而如今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只有无尽的赭色碎石、苍青的山,风经过山谷形成某种尖锐的声音,如同什么人的哀嚎。 落雪成了唯一纯净的颜色。 “你要上去吗,卓勒铭方。”胧祯看着眼前迷茫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即将归乡的激动,甚至只有一片空无。 “……是。”卓勒铭方终于将视线从干涸的山谷中收回。他在马背上挺直了腰,纵马走到了最前面。 没人会在这种时候想和他争个先后,薛隐相一行三人走在了最后面和他们保持着距离,而迟钦则与胧祯并行,看着前方马背上的人。 “胧祯。”白衣剑灵忽然开口:“像那家伙说的,那个山谷里的确曾经有水流过。” “恩。”胧祯点了点头:“应该是金水之气的改变让天涌的支流改道或者断流了,这在千峡山很常见。” “那家伙之前曾说过,他离开部族是为了寻找解决水源危机的方法。”迟钦皱起眉,说得缓慢:“也就是说他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河谷,但是这里的现状,还有蕴藏的水气……” “迟钦。”胧祯微微提高声音打断了他。 “…………”迟钦看向他,发现他正用一种隐含决断的表情朝前看着。 “别说。”胧祯的声音低下去,只有他们彼此能听到:“这是卓勒铭方的故乡……他得自己去看、去发现。”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赭色的碎石山路并不好走,但他们的马都已久经旅途考验。绕着山转了小半圈,他们终于来到了从黑路上无法看清的山体另一侧。 陡峭的山势在这里转变,地面变得开阔——路况变好了。 裁切整齐的大石铺成道路,两侧树着立柱与原该是栽种花木的石坛,建筑物分布在道路的两侧,也是以山石为主体搭建的……这原本该是一个繁荣城市中最热闹的场所。 然而在他们马蹄前方,路面大石裂开深深的豁口,荒草在豁口和石坛干裂的泥土中顽强生长;路边的立柱有许多都断裂、跌落在了地上,和街道外的那些建筑物一样破旧和满是裂痕。 风夹带着雪花从空旷的街道上刮过,仿佛是这里处他们之外的唯一活物。 “怎么会……”卓勒铭方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里的是那样相像,又是那样不同,光鲜与破败、繁忙与凄凉,他甚至还能记起那些人在街边的样貌、听见他们的欢呼声,惊醒过来却只是穿过耳边的风。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高大强壮的男人向前跑出了很长一段路,直到这条宽敞大道的尽头。然而他看到的只有荒芜之外的荒芜、破败之外的破败。 大道的尽头原本是一片人工修葺的圆形水池,在他的记忆里,每日都会有人从河谷中将干净的清水取来将它填满。 如今的水池中只剩下浅不足以没过脚背的黑色浑水,碎石与杂物在水中浮沉,显得肮脏——或是对于过去的亵渎。 卓勒铭方在水池边上站立了很久,而后他砰地跪了下来,双膝砸在了池沿的石砖上。 “卓勒铭方。” 从背后传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复数的脚步声。卓勒铭方有些迟钝地转过头去,而后看到了站在他背后一丈开外的两人。 “少爷……” “你找到了吗?你回到这里的使命,你想要找回的东西、你的记忆。”帽檐上的绒毛让卓勒铭方从他的角度无法看到胧祯的眼睛,也无法从那片薄唇吐出的话语里听出含义。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只不过是离开了……一些时间,只不过是…………是我在迷阵中迷失了太久吗?是因为我没能及时将新的水源带回来吗?是因为……” “不……” “对了,也许是什么灾难!就像进山之前看到的……某座山峰崩塌了下来,所以整个部族都迁移了,在这里附近的什么地方,也许会有天涌的新支流,也许他们只是离开……”他跪在这片陈旧破败的景象中,拼命寻找着解释。 脑中飞快旋转的是曾经模糊的记忆,它们如今一一浮现出来,与眼睛所看到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甚至像是两个空间的东西彼此重叠。 卓勒铭方用力抱着自己的头,瞪大的眼睛从胧祯身上移开。 这里的地面曾在阳光下闪现耀眼的白,水边是部族里的姑娘在谈笑。偶尔能看到几个有着浓密黑发的娇小身影,她们倚在水边素手掬起水花,顽皮地泼向行人。 “卓勒老爷。”阳光下,那水边的少女忽然朝他看了过来,星眸闪光,唇边绽放美好的笑颜:“我的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卓勒铭方听到了胧祯惊讶的吸气声,所以他在阳光幻影所造成晕眩中用力眨眼,握拳的手敲打额侧以保持清醒。眼前摇晃的虚像都消失,荣光不再的街道上砖石破败,水池中凝着黑水。 而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却忽然变成了实体。 站在裂出无数缝隙的水池边沿上,少女白皙的肌肤与蓬松黑发形成了强烈对照,她甜美地笑着,在风中朝他张开了手臂。 ·待续· 第43章 旧城之卷·六 (本卷完) 胧祯根本没看到这个女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凭空出现的女子身材娇小,一头黑色卷曲而又蓬松的头发一直垂落脚跟,身体的一部分被卓勒铭方挡住了,从胧祯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她看上去未着寸缕,浓密的黑发在背后身前半遮半掩,反而更令人遐思。 胧祯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迟钦抓住了手臂,“等等。”白衣剑灵皱着眉头:“这女人有古怪……” “我知道。”胧祯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 水池边上的地面龟裂得更严重,黑色石缝如同蛛网一般交错。卓勒铭方就跪在这片“蛛网”之中,他面前仅一步之遥就是那黑发半掩看不清脸孔的女子。 她低着头似乎正在和卓勒铭方说着什么,然而几步开外的胧祯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风一时间停了下来,那头黑色长发的边缘却还在微微浮动着,如同在水里飘荡的某种植物。 “卓勒铭方。”胧祯又叫了他的名字,故意放慢了语速:“你先退回来一些。” “少爷,这里还有人在,我的故乡还……” 胧祯瞪大了眼睛,他确定自己看到了那女子的几缕黑发蜿蜒着爬过卓勒铭方跪着的双腿,而后却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爬过来。 “我让你先后退!”他不在往前,双脚踩在地面的龟裂之间。 “少爷?你这是……” “后退!——”他们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大喝,胧祯一回头就见元皓阳从马上跳下来,与薛隐相一起朝他们疾奔过来。 虽然不明就里,但胧祯还是从对方的动作中感到了紧迫,他立刻往后退了一小步,看着元皓阳拔出长剑,却是直接抛给了身边的人。 “隐相!” 薛隐相接住了剑,单手伸直两指拂过剑身,同时口中轻念着什么。只见剑身漾起一阵浅青色光芒,似有文字闪现。 “元大哥?”还骑在马上的姑娘远远叫了一声。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5节 “芙蓉姑娘,你别过来。”薛隐相回答了一句,而后同样也是一抛,将剑还给了元皓阳。 “魔物,休要在此迷惑于人!——”元皓阳一声断喝人已闪到卓勒铭方身边,他伸手便是一剑,却是刺向卓勒铭方和那女子之间的地面! 周围瞬间响起了无数细小的嗖嗖声,伴随着地面碎裂的声响,只见无数的黑发竟同时从地面、石缝与卓勒铭方身上散了开来,朝着半空中游去! 女子的身影瞬时扭曲了。 元皓阳没有停顿,他另一只手拽住了卓勒铭方的领子,将他往后摔去。 金色斗气闪过,头一次被人这样“丢”出去的卓勒铭方跌坐在胧祯面前,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胧祯已经看清了那“女子”的真相。 “这是什么?”他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因为那娇小的女子身形在元皓阳的利剑与斗气之下扭曲着后退。她似乎非常惧怕那闪着青色光芒的剑刃,整个上半身扭转了小半圈去躲开他。 这个从正面看起来完全就是寻常女子的“人形”,侧面的宽度竟还不及一个拳头,像是一个被某种怪力压扁却还存活下来的诡异形象。 “濡鱼女,传说中的女妖居然是这种魔物。”薛隐相来到他们身边就停下了脚步,他的手中也是一把长剑,比元皓阳的细些。他将剑立于胸前默念咒文,微微发光的手指在半空中飞速移动形成了青色的残像,竟是符咒的样子。 而后他手腕一台,青色符咒忽地飞到众人前方,悬在空中发出了一道紫青交织的光网! 胧祯看到无数发丝一样的黑色东西从地面的龟裂中冒出来,触及光网便蜷曲萎缩的掉到了地上。 “魔物?” “没错,我曾在魔幻天见过两次,这魔物嗜食人血肉,这些黑色的东西是它带蛰刺的触手,一旦被蛰到就会产生幻觉。” “幻觉?”卓勒铭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他的视线没法从那抹黑与白的形象上移开。 就像薛隐相说的,黑色的部分并不是头发,而是无数细长如发丝的触须,它们在空中乱舞着想要找到元皓阳的破绽,却被密不透风的剑气挡住,其中的一些也想要来袭击其他人,只可惜薛隐相的道术屏障是它无法逾越的。 太大的动作使得它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也与众人原本所看到的“女性”越来越不同。 和触须一样的黑色身体边缘是无数带状物,它们缀在身躯边缘使得中间白色部分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女子的形象。之前如同手臂的白皙长物却是如同鱼鳍般的存在,随着愤怒舞动的触须在空气中张开,同样是扁平的形态。 元皓阳的攻击触怒了它,那怪物“脸”上的两个眼状斑之间忽地裂开一道竖直的缝,一路延伸到“前胸”中间。 那竟是一张向两边张开的阔口,开合间便露出里面交错的锋利牙齿和不知是舌头还是吸盘的东西。 “果然露出真面目了。”薛隐相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语气却还是轻松的:“你们放心,濡鱼女需要大量水源才能生存,这里如此干旱必定能力大减。” “不,不对……”卓勒铭方的声音也许太轻,并没有被身边的人们注意到。 “不需要去帮忙吗?”胧祯看着屏障外与怪物苦战的元皓阳,他的剑法十分高明,每一股剑气都能削断大量的触须。然而怪物的触须却似无穷无尽,削断一股就又长出来一股。而它的本体就像一片风中的落叶,扁平的体态在空中扭动,每每都能闪开他的攻击。 “皓阳,你还在等什么?只是一只濡鱼女而已……” “这东西比我们在魔幻天里遇到的滑多了,啧……嗷!”一声痛呼,却是他一个分神的时候被某种尖利的东西划破了皮肤。 他愣了一下,却见那原本动作并不大的怪物忽然提高了速度,斜着身子从他身边冲过的同时牙齿在他手臂上扯开一条深深的伤口。 鲜血滴落在地面上,那怪物的身体弯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像一条过于扁平的大蛇般扭转过来再次朝向他。如普通女子一般高的身体在风里左右摇摆着,双鳍晃动。 ……风? “不对!”卓勒铭方突然大叫了一声。 “什么……”薛隐相一愣朝他看去,脚下的地面同时传来了震动感。 身后是他们中唯一女子的尖叫声,从她的角度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恐怖的景象。 水池中、龟裂的地面上,缝隙中先后又钻出了三四只一模一样的“濡鱼女”。风大了起来,它们先后摆出了与第一只相同的体态,其中一只体型最小的更是迫不及待就朝着元皓阳冲过去。 元皓阳这次躲过了对方的攻击。预判出触须之网的攻击,他的剑气再一次组成了密不透风的防御。然而想象中的攻击却并没有来。 那只体型最小的怪物张开竖直生长的阔口,顶端带着吸盘的舌头从里面伸出来,在地面的石砖上吸来吸去。 “它在……吸我的血?”元皓阳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这不对,这里的水气环境下不可能同时生活这么多的濡鱼女,况且它们的习性应该是捉住猎物之后带回巢穴享用……” “它们不是你所说的魔物。”卓勒铭方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对劲,但至少恢复了平时的神情。“这是依娑,我部常年驯养的妖物。” 薛隐相朝他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七分惊讶三分不信:“你们驯养这种魔……怪物?”用来干什么? “依娑的智力很高并且能够完全化形。它们能和寻常的女子一般无二,甚至更美丽、温顺和痴情。但是……那只是在水源充足的情况下。”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鲜明地浮现出来,美丽和丑陋交织在一起:“一旦水源缺乏——哪怕只是周围的水气达不到它们的需求,它们就会开始逐渐退化出原本的形态……” 卓勒铭方看着屏障外在风中摇晃并伺机攻击的怪物们,与记忆中某些美丽的容颜结合在一起,还有一些肉体相交的画面……他忽然觉得非常恶心。 “弱点呢?!这东西难道没有弱点?!——”怪物围攻中的元皓阳大叫着,非常不满屏障后面的几个人把他晾在这里苦战。 “它们不是想要吃你,它们只是想要你身体里的水。” “哦谢了老兄,你告诉我它们不是要吃我只是要吸我的血——这真的非常有帮助!”元皓阳手臂一甩洒出一串血点,趁着两只怪物冲过去抢夺血液的时候伺机跳出包围。 “不……是的!这很有帮助!”胧祯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果这些东西只是要水……迟钦!” 见他一指前方的水池,身边的白衣剑灵调侃:“我的持剑者,你可真会使唤人。”说归说,他还是双手结印并一转,四根手指交错成一个封闭的环。 身边的薛隐相只觉他的屏障受到了一阵冲击,一股强劲的水流从“内部”猛地冲了出去,朝着不远处的水池凌空掠去! 哗哗的水声在众人的惊讶中不绝于耳,连他们身后的芙蓉姑娘也惊呼了一声:“无中生有的水之术……怎么可能?!” 胧祯勾起嘴角却是不答,前方那不算太深的水池中很快就汇集了不少清水,强劲的水流将原本底部的黑水冲走,只留下略灰的色调。 元皓阳蓄力的一剑刺了个空,他面前的一只怪物并没有朝着他预计的方向攻击过来。它们的动作似乎一下子变迟钝了,空气里张扬飞舞的触须之网停止了突进,引导着身躯的方向朝迟钦放出的水柱方向转了过去。 溅出白沫的水柱边只见几道黑白相间的扁长身影一甩,那几只怪物如长蛇一般先后跳进了水柱里,随着水流被冲进前方浅浅的水池。 “成了。”随着胧祯一句话,迟钦停止了施术。 元皓阳还保持着戒备的姿势看着眼前进展,薛隐相却已经撤下了防御的咒符。 勉强还算清澈的水在池子里来回激荡,他们能清楚的看到几条“大鱼”在水中绕圈游弋,身周摆动的黑色触须与白色长鳍看起来倒是十分优美。 “看来我们找到了没有完全魔化的‘濡鱼女’的原型。”他归剑入鞘,“你方才说,它们是你们部族驯养来干什么的?” 卓勒铭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同样站在水池边上,他看着水中游弋的依娑像在思考着什么。 “驯养这种凶暴的妖物,你们还真是大胆。”元皓阳感叹着走过来:“一旦缺水就会变成这样,你们部族里寻常的生活一定很刺激吧?”他的身上有着许多伤口,但本人看起来并不在意。 “不,依娑是我部数百年来逐渐驯化的,她们平日就和普通女子没有任何区别。即使河谷水流开始变少,部族开始缺水,她们也只是出现一些缺陷,并没有直接变成这个样子……”卓勒铭方着魔一般看着水中绕圈游动的妖鱼,脑中有什么念头隐隐浮现出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念头——甚至下意识的不敢去深究。 “它们一定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才……”薛隐相说到一半的话突然被打断,他们身后传来芙蓉姑娘的叫声。 “你们来看!”年轻女子站在街道的一侧朝他们招手:“这里有个石碑,上面写着些内容。” 众人朝她那边走了过去,那是一座被环形花坛围绕的石碑。石碑正面镂刻着关于某些英雄事迹的浮雕,背面却是几行明显匆忙间刻上去,充满了个人书写风格的扭曲字体。 “薛大哥,上面写的什么?”芙蓉指着那看不懂的字体。 “好像是某种部族里的传承文字,我也……”薛隐相皱起眉。 胧祯的双手握成拳再松开,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卓勒铭方,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 “英雄再也没有回来。”他开口。 “你认得这个字?”迟钦有些惊讶,但想到这人平日里将看古文献当作消遣,也就立刻释然了。 “恩……上面写的是——『英雄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将他走赶走,去实行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危险却潜藏在我们之间。生存与灭亡,格古尔的英魂永与危险同在,少女面容的妖魔随枯风起舞,暴戾的英雄走向远方……” “果然……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回来的缘故。”卓勒铭方紧紧握着拳头,鲜血从他掌心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将偶尔飘落的白雪染红。 “不,这不是你的错。”胧祯忽然叹了口气。 “少爷?” “事到如今你还没有明白吗?回到这里、看到了破败和那些‘鱼’……你还没有发现么?” “你说的是什么……” “碑文最后有这段文字写下的时间。”胧祯没直接回答他,而是伸手往前指。 数字的样子还是能看懂的,他们身边的女子默默念出那个年份,而后皱了皱眉:“这……是好几百年前了啊。” “几百年”这个词语出现在听觉内的时候,卓勒铭方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他没有听见身边元皓阳关于“蛮人能活多久?”的询问,甚至没有感觉到薛隐相惊讶看向他的眼神。 “你记得我们初见之时在迷阵绿洲里遇到的那个男子么?”胧祯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却又有着让他胆寒的东西:“他说,那条龙被迷阵困住、受到别人的狩猎是在‘数百年之前’的事。其实那时我就该感到异样的。” 迷阵……龙……怪物? 他眼前忽然重现出一幕几乎乱真的幻象。 黄沙热风在砂原上旋转着,烈风几乎能撕裂人的皮肤。穿着斗篷的英雄手持长剑站在烈日之下,头盔下的双眼燃烧着锐利的愤怒与嗜血。 他的追随者全部死去了,被怪物压倒性的力量所征服、献出了生命。他们在临死之前甚至都在哭号着他的名字——将军、将军。 但是格古尔部的将军不会失败,也不被允许失败!那是他的尊严,是他荣归故地的唯一凭证!于是他甩出长鞭、举起长枪,朝着怪物狠狠地刺了下去。 那是英雄拼尽全力的一击,所以当他感受到喷溅而出的清水之时,狂喜令他大意。 他没有看到那朝着他狠狠甩过来的尾部。 怪物的叫声响彻云霄,皮盔在砂原的风中飞得很高、很高,打着转落在了远处的热砂之上。砂石被某种液体侵染出深沉却又鲜艳的颜色,头盔下流出的不是清水…… 孤独地立在砂原上,头盔下有一张双目充血的眼睛。 砂原、怪物与旋风,幻象在一瞬间散去了。 卓勒铭方发现自己跪在石碑的前面,抬着双手凑在眼前。 “我已经……死了?”雪飘在他的掌心,而后却穿过了那粗糙的皮肤继续下落。他瞪着眼睛几乎喘不上气来。“在遥远的几百年前,那只怪物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不。”胧祯的声音很柔和,如同凑在了他的耳边。 “可是我看到了……”亲眼见到自己头颅被击飞了出去的景象是如此荒诞,卓勒铭方说不出口。 可是,世界上真的会有人能“目睹”自己的死亡么? “你没有死,在砂原中死去的人——是‘卓勒铭方’。” 胧祯的声音不响,却几乎震聋了跪在地上的人。他的手颤抖着,身体却不可思议地变轻。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 他低下头,看着原本束在腰上现在却不知为何掉落地面的长鞭。 卓勒铭方反射地伸手去拿地上的鞭子,然而手指却从兵器上穿了过去——与雪花不同,自己本该熟悉和熟练使用的鞭子竟让他感觉到了手指的一阵刺痛。 他抬起头看着站在身前的胧祯,那人也看着他,用一种说不清的眼神。 “少爷……”他的声音模糊起来。 “你不想成为那残暴的将军,也不会是他——如今不是,过去也不是。你并不是‘卓勒铭方’。”胧祯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露出令人不忍直视的惶恐,看着他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高大强壮的身体轮廓模糊起来,从边缘开始微微泛红,然后像是被透明的火焰席卷了全身。 “那我到底是……”没有声音,他的口型上能看出这几个字,问着他其实已经了然,却依旧不愿直视的答案。 而后,形体崩溃了。红色的光雾在男人原本所跪的位置摇晃、扩散,最终消散无影。 身边传来几个人尖锐的吸气声,不过胧祯并不惊讶。他只淡淡看了一眼面前那堆无头、残缺,几乎砂化的黄白枯骨,伸出手却是拿起了落在地上的长鞭。 透明的鞭柄、白色鞭身,每一节的红色仿若燃烧的火焰。 他的拇指摸索着鞭柄,感触上面的字体。 “你是千火炼啊。” 旧城之卷·完 第44章 魔境之卷·一 在凤凰纪最后的那些岁月里,天界差一点就迎来了灭亡。 随着远古巫族对另一个世界的“寻道之旅”,异界之神的力量闯入了这个世界。它形成无尽的暴风,撕裂大地、扭曲天空,它一路肆虐着向着整个世界扩散,甚至到达了世界的边缘。无尽的力量将万物席卷,吞入永劫。 在这片暴风之中,有人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些曾充满希望前往异界的巫族、那些被暴风卷入的天民生灵,他们全被困在了力量之中。他们挣扎着、嚎叫着、流着血泪疯狂大笑。他们在异界之神的力量中狂舞,直到失去理智和记忆变成那暴风的一部分,直到再也无法离开。 满怀恐惧的天民将这吞噬一切的力量称为“混沌”,而被它侵蚀的土地与空间则是“虚无”。 整个世界哀鸿遍野,那是无比黑暗的岁月。残存的天民们在不知何时便会席卷而来的风暴阴影之下生存,绝望几乎吞没了他们。 在绝望与痛苦中,是两个人的力量拯救了这个世界。 其一便是当初唯一从异界平安归来的人——巫族的王。 巫王投身于大圣木之底的泪湖之中,以他的生命引燃了有史以来最为壮观与浩大的一场凤凰天火。神圣的火焰席卷被异界神之力侵蚀的大圣木,却又给予了它新生——那是凤凰二纪的初始。 凤凰天火整整燃烧了七天七夜,整片天空都被它照亮。猖狂的混沌在这力量之下退却了,它们如同朝阳中的雾气一般消散,一直退到世界的边缘。 然而,即使是巫王以生命换来的凤凰天火也没能将混沌完全驱除。 在混沌的包围与侵蚀之下,世界的边缘逐渐崩溃。力量绞碎了大地和山脉、河流与海洋,它将所及一切都吞入虚无,化为一片被无序的迷雾与黑暗所统治的魔境。 混沌一直蠢蠢欲动,它在天界的边境蛰伏,稍有机会就扩张着它的领地,将一些土地重新侵吞进去。从混沌下死里逃生的边境领民随时生活在再次被吞噬的恐惧之下,更不论从那片虚无中出现、疯狂地肆意掠夺与杀戮的“魔”。 他们的生活苦不堪言,幸存者背井离乡,随着道师与魔的征战不断迁移。 另一个人的决意结束了他们的颠沛流离。 九重天、上界之主,名为赢罗的天帝手持权杖走进了神殿之中,他以自己的肉身作为核心驱动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名为“道灵天星”的阵法聚起庞大的道术之力,并通过日月、通过群星、通过无法触摸的圣木之冠扩散出去,它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力量之“网”。 被后世称为“星网”的这股力量笼罩了整个天界,它与世界边缘的混沌相互碰撞、角力,终于使混沌停下了进犯的势头。 星网成了整个天界新的边界,而它的另一边,那被混沌所统治的黑暗与虚无——便是“魔幻天”。 ………… “你要进魔幻天?!”第一次听到胧祯那么说的时候,迟钦着实大吃了一惊。 一起旅行了这么久,胧祯从未告诉过自己他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他只模糊的知道他们一直在往西北面走——从最初相遇的玄辰洲东南面港口,一直穿过黄风洲,到达这白崇洲西南边境上的小镇。 这个名叫“寻道”的小镇荒凉贫瘠,上万年岁月也无法改变这片曾被混沌吞没过的土地。黑灰的土地,颜色深沉的石造建筑,地面上不是没有植被,而是连树木都长得古怪而扭曲,一副随时会死去、或者蹦起来袭击路人的样子。 然而这里又超乎寻常的热闹!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开着各式商铺,光客栈就有好几家。宽敞的大道上每天都能看到各式车马进出,将大量物资运抵这个城镇。 这是曾经因混沌而贫乏、死亡的土地,而今却又因为混沌而“活”过来。只因为它是白崇洲境内仅有的四处,在严格把守之下,可以自由通往魔幻天的“平魔路”所在地之一。 最初到这里的时候,迟钦觉得以胧祯性子而言怎么说都会要求去看看那“平魔路”。他没想到这个个子不高的家伙胆子倒是不小,直接就想进魔幻天去! “有什么不对么?”胧祯淡然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这寻道镇上找不到什么奢侈品,日常用品和饮食水准倒是不赖。想来是因为会来这里的都是一些前去魔幻天“平魔”的实用主义者。 “别告诉我你想去平魔!”迟钦皱着眉头。 平日旅行中遇到的那些危险也就算了,魔幻天?平魔?!他明明记得胧祯说自己是个精巧匠人,而不是那些以平魔为业的道师灵使武家之流吧?! “这倒没有,我只是想去看看……传说中的魔幻天里会有什么,难道你不会好奇吗?”胧祯眨了眨眼睛。 就算把他打回原形,迟钦也绝不相信他来到这里并且准备前往魔幻天的念头会是临时起意。 “我就觉得会很麻烦。”他把“危险”二字吞回肚子里:“别忘了魔幻天是个单是在里面待得时间太久都会出状况的地方,那里的环境和气场都对天人有害吧?” 胧祯忽然露出一个狡狯的笑:“迟钦……”他说,“我们‘灵肉相交’那么多次,你还不清楚我的灵息能不能抵御魔幻天里混沌之气的侵蚀吗?” “你——”即使是迟钦都忍不住在这时候干咳一声并四下看,幸好此刻的客栈大堂里没几个人在,更没有什么好事之徒偷听他们的谈话。 “好了好了,别担心得太多。”迟钦放下杯子轻巧地站起来:“差不多是说好的时候了,我去房里拿行李,你把其余的事处理下,备好马等我。” 看着他的背影,迟钦咬牙:“我觉得自己不算弱者,但对于完全没去过的魔幻天,我无法确信能护你周全。” 胧祯只是轻描淡写的挥手。 “怎么样?看来你也没办法劝他改变主意……”看胧祯走远,门口附近的元皓阳和薛隐相才走过来。薛隐相感叹了一句,“胧公子还真是个固执的人啊。” “哈哈哈,没关系的,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就行了。”元皓阳倒是心很宽的样子:“我和隐相一年少说也要来个十次,平魔路里头都跟我家后院似的,你们跟着一起走就没那么多危险……况且这次还有芙蓉大小姐跟着,她的灵术在遇上魔物的时候一定好用!” “皓阳。”薛隐相轻轻皱眉,“怎么说那里也是混沌之气弥漫的地方,一般天人光是进去就很危险了!” “哦……”元皓阳抓抓头发:“可胧祯兄弟看起来不像是‘一般天人’啊!” 薛隐相叹了口气 ,一副拿挚友没辙的样子。 “隐相你就是担心的太多了,万一胧祯兄弟真不适应混沌之气,过玄门的时候就能发现。到时候立刻折回来也来得及吧。” “啊……”薛隐相这才想起还有玄门这回事,“也是。”他轻笑一声解除了紧张情绪。 迟钦并不知道所谓“玄门”指的是什么,不过他很快就亲眼见到了。 寻道镇的西面,是绵延百里、高耸入云的山脉——玄界山。它山势险峻、黑土遍布,漫山遍野都生着诡异的树木和植株。最重要的是——它有一大半都在魔幻天里。 传说当年星网驱逐混沌之时,最终的界限停留在了山巅之上,以它的最高峰为界,东面在天界,西面就是魔幻天。 数万年来,星网的力量吸引着界线两边的各种物质,从石块、泥土到植株,甚至某些生命。它们聚集在星网之上,最终形成了一道拔地而起的天然黑墙立于山间,阻挡了后世之人对星网那边可能的好奇与探究。 然而前来寻道镇“平魔”的人们,他们的目标却离那星网黑墙还有很远的距离。 那是一座建立在玄界山东侧的官邸。 包括建筑物在内的广阔土地背靠高耸入云的山壁,三面被无法逾越的高墙围住。东面那悬挂着天朝旗帜的大门倒是敞开着,门口那些沿街叫卖、甚至席地设摊的贩夫走卒让这里简直像是个小型的散市。 元皓阳带头领着一行人骑马往里走,他们穿过那些站在路边热情询问他们卖不卖马的贩子;路过大门口持枪的卫兵,一直走到那用白色巨石为主料建造、在黑山之下格外醒目、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座堡垒的官邸面前。 “要进魔幻天的话,我们得在这里先登记一下。”薛隐相从马上下来,一边牵着马往官邸门口走,一边对初来的芙蓉及胧祯等人解释:“得留下姓名和一个有效的地址,然后将马匹和部分行李寄在他这里。” “我们不能骑马进去吗?”芙蓉很吃惊的样子。 “那当然,马也只是普通的骑兽,对魔幻天里的混沌之气没有任何抵抗力。”薛隐相已经对这里熟门熟路。 官邸正门口两侧的石墙建成了内凹的古怪格局,头顶虽然支着屋檐,下方却毫无遮挡。几个穿着相同衣装的官员坐在木台后面接待了他们。 即使只是边境小镇,天朝官邸的官员办事倒也一点都不含糊。他们在收了钱之后递出来一张信笺,里头还有一个袋子和灵锁。 信笺用来写姓名和地址,不必带进去的行李都装进袋子里,贴上信笺后用灵锁封住。行李从他们台子后面的小门送进官邸里面,边上的官员则负责帮他们登记了马匹之后吩咐下人牵走。 “这是诸位的平魔令,通过玄门后请尽量贴身保管。可在一个月内凭此领取行李和马匹,提前归来的话将会退还结余费用。”官员发给他们每人一个缀着金属链子的小小令牌,同样这段话每天不知要说多少遍。 “必须得在一个月内吗?”胧祯将令牌放在掌心把玩,“如果我们因为某些缘故而迟了出来……” 那官员挑了挑眉,朝他多看了一眼:“新人么?” “…………” “没人能在魔幻天待到一个月。”他笑了笑甩下这句话,示意终于办完了手续的五人继续往里走。 官邸一楼的大门进去就是一条笔直长廊,两侧的门扉此刻都紧闭着,他们便是这条长廊里唯一的行人。古怪的格局让胧祯皱眉,但他更在意那官员刚才的话。 好心解释的人依旧是薛隐相。 “天朝官邸经营这平魔之事已经千百年了,至今为止掌握的情报所得出的结论是——‘二十八天’,这是从魔幻天平安归来的最长时限。不论是因为魔妖也好,因为混沌之气也好,通过平魔路进去的人都不会在里面待得太久……我和皓阳的话,通常只待二十天左右就会回来。” 走在前面和芙蓉说话的元皓阳回过头来插了一句:“毕竟我们都是为了生计,不是为了找死啊,哈哈哈。” “有人超过一个月没出来的吗?”迟钦的问题让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而后薛隐相叹一声:“有,每年都会有不少人进了魔幻天之后就再没有出来——毕竟对大部分人,尤其是‘新人’来说,那里是一个陌生而危险的魔境。” “超过一个月没有回来的人若无事先安排,那么他寄养在官邸的坐骑会充公,行李则会按照信笺上的地址寄送回去。”同时送达的,还有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死讯”。 “隐相,别那么严肃啊!”元皓阳朗声打破薛隐相那段解释所带来寂静,他哈哈大笑着:“我们可是平魔路上的老手了,他们跟着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会‘危险’的也不知道会是哪边呢。”芙蓉拍了拍腰上的佩剑,傲然抬起下巴。 “对对对,我怎么能忘了芙蓉大小姐是灵使呢?我们新的最大战力啊!”元皓阳又转过头去和女子谈笑起来。 建筑物里的长廊其实也没多长,他们说着话就走到了尽头。敞开的门扉外能看到外界的阳光,与他们隔着一个宽阔庭院的距离,规整的石砖路面笔直通往前方高耸的山壁。 那就是寻道镇西方的最后一道山峦——玄界山。 山壁的下方有一扇巨大的拱门,看起来至少有三层楼高。在阳光下依旧深沉的颜色让初次来的几个人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要叫“玄门”,而门的顶端则端端正正雕出了“平魔”两个红色大字。 宽敞的庭院里有官兵不紧不慢地巡逻,而真正走到拱门前时,那里却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坐在把藤椅上。 “老军爷。”元皓阳笑呵呵地打着招呼走过去。 “哟,元家小子,我就知道你们快来了。”老头看起来懒洋洋的,也不忙着从藤椅上站起来就先闲聊开了:“这次还带了新朋友来?这可真少见啊!” “啊哈哈……” “还有女娃子,长得可真俊。”老头肆无忌惮的眼神让芙蓉略感不悦,往后退了一步。 “老军爷,这是平魔令。”薛隐相也不多话,直接将方才拿到的小令牌展示出来,后面两个“新来的”也跟着做了。 老人看了他一会像在思考什么,然后才终于慢吞吞地站起来:“啊,是是是,要进玄门是吧?老头子也不多说什么了,这次也要快去快回啊。” 胧祯等老人站起来才发现他裤腰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铁环、吊着一把漆黑的大钥匙,不用说也知道是用来开眼前这扇巨大的“玄门”的。 不过……这么大一扇门,就靠这看起来半只脚入土的老爷子来开?难不成他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或是这看似气势恢宏、又笨又重的玄门其实藏着机关在里头,光靠一个人就能打开? 胧祯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他看着老头将钥匙插进了玄门中央的一个小孔,用力转了三圈发出咔咔的声响。他单手搭在了锁孔边上的沉重门环上,然后用力一拉…… 玄门的中央打开了一扇最多一人多高,个子高点的人甚至得低头才能走进去的“门”。 “…………” 所有初来乍到的“新人”都因为一种奇妙的落差感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来来,都进去吧。”老人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奸猾。“开门”——尤其是给这些新人开门,对他来说就是枯燥工作中最大的乐趣。“里面可黑着,小心脚下啊。” “恩,我们知道。”薛隐相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跟在元皓阳身后走了进去。 走入玄门便是走进了山腹之中,门内是一条明显以人力挖掘出来的隧洞。靠近玄门的两边洞壁上各挂着一盏荧灯,不算明亮的光照好歹照亮了门口一隅。 而当老人在他们身后关上门扉之后,这就是一片黑暗中他们仅有的光。 站在门口的五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听不到的隧洞入口一片寂静,似乎连生命都随外界的阳光一同远去了。他们的眼前只有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仿若混沌本身。 “咳……别紧张啊。”打破寂静的人是元皓阳,他的手中一亮,却是一盏很轻便的提灯。“玄门虽说是平魔路的起点,但其实这里离魔幻天还远着呢,至少还得往里走个一里路才算是到了星网外头。门口这段路可没有魔啊混沌啊什么的。” “没错。”薛隐相也接着说道:“这条隧洞中只有门口和星网的分界点有灯,所以很容易辨别——你们第一次来,到时若是感到不适一定要说出来,尽早打消进魔幻天的念头。” “只是一条隧洞而已,怕什么?”如此开口的人却是芙蓉,只见她长袖一甩,身前的半空中竟多了一团拳头大的火焰在空中悬浮着。靓丽的女子回头,在火光中露出美丽笑颜:“元大哥,你的灯太暗,我来替你照照。” 元皓阳的笑声回荡在山腹隧洞里。 紧张的气氛微微散去,迟钦看着那三人开始往隧洞深处走,转头却看到胧祯正看着那扇关上了就几乎看不出痕迹来的“小门”发呆。 他顺着胧祯的视线看去,停留在那小门门梁高度的位置——他明白了。 “如果那家伙还在的话,钻这扇门没准得撞到头。”他轻笑着说。 胧祯终于回过头看向他,然后在荧灯的光芒里笑出来。 “没事。”他一只手按在腰间,风格独特的“腰带”绕了几圈缠在短外套下,晶莹的鞭柄垂在腰侧微微反光:“他会回来的。” ·待续· 第45章 魔境之卷·二 在漆黑而压抑的环境下行走之时,人通常会产生一种深深的不安。 看不到尽头的隧洞走势并不是笔直的,它在玄界山的山腹之中弯来弯去,时间一久就给人造成了一种永远都走不出去的错觉。 一行五人沿着一侧洞壁往前走,他们携带的光源正好够照亮周围一带的地面和洞壁,却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五人自然而然地走成了两排,走在后面的胧祯心不在焉地听着前面三人偶尔的交谈,时不时会忍不住回头看。 大约一刻之前,他们经过了隧洞中除了门口之外唯一点着灯的地方。 所谓的“星网界线”在他们眼中映出一片淡淡的青色,它形成了一张无法触摸的屏障将两侧的世界隔开,时不时能看到萤石的光芒在上面流窜。 能够抵挡住混沌之气的星网对他们而言却是没有半点阻碍,甚至在紧张地朝前跨出那一步的时候,胧祯没有感到丝毫异样。 薛隐相好心地和他们解释,这条长长的隧洞中隐藏着阵法铭文,星网以西的这端形成了一个混沌之气由淡至浓的过程,这也是专为平魔之人准备的适应过程。 星网之后的隧洞几乎与之前没任何两样,他们无惊无险地往前走,几个新人身上并没有出现薛隐相曾担心过的混沌侵体现象。 这也让两个老手暗自松了口气。 走在后头的胧祯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找着能让自己集中注意力的东西,并不希望在这诡异的黑暗中胡思乱想。 他已经花了很长时间在照明的可及范围内寻找四周洞壁上的痕迹——比如薛隐相所说的阵法铭文。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那些。 灯火随着他们的行走在洞壁上一点点移动,照出原本黑暗的部分。山腹中的洞壁不似人想象中的粗糙或光滑,那上面竟全是一幅接一幅的壁画。 这些壁画基本都是以单调的红色描绘,在漆黑的洞壁上十分的醒目。不少壁画都能看出鲜明的个人色彩,显然并非同一画师所绘。 一路走过来,每幅画描绘的都是同一个主题——平魔。 各式形象跃然于洞壁之上,有英武勇猛、有道骨仙风、有御灵张扬,有虚有实的线条勾画出一幅幅各不相同的平魔绘卷。 壁画中的魔也各式各样,从人形、兽形,到无法界定到底属于哪种的古怪形态。胧祯甚至看到了一幅画中有几个手持长剑的人在与一口大鼎战斗;而另一幅占了数丈长的壁画中则描绘了许多人与一条极长的巨蛇缠斗,鲜红的颜色使得蛇口吞人的画面有些血腥。 而当看到蛇尾的时候,壁画连同整片洞壁都不见了。 胧祯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是他们终于走出了那条长长的隧洞。 隧洞之外的世界依旧是黑暗的,让人甚至会怀疑是否在他们走过隧洞的过程中,整个世界都毁灭了——幸好胧祯至少还知道“日月星光无法穿透混沌”这件事。 黑暗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苍白光线,他们能够看清自己周围的环境。脚下依旧是平整的石砖地面,身后的隧洞口看起来也依旧是那么大。只不过这次没有了隧洞口的灯和黑色门扉,而数丈开外的石砖地面就消失无踪。 他们正站在一个两侧都是深渊的洞口平台之上,下方传上来嗖嗖风声令人胆寒。 胧祯的注意力被那深渊吸引过去,只因它看起来就像是什么巨大的力量在山峦中斩了一刀,留下这利落平滑的痕迹。只不过平台边缘看不出任何异样,而漆黑一片的深渊也自然看不到底。 向下几丈,涌动的白雾遮蔽了视线。胧祯觉得自己在白雾中依稀看到什么粗长的物体游动,却又怀疑是自己方才看了太多平魔壁画而产生的幻觉。 而后,一个女性的惊呼打断了他的张望。 “元大哥!”叫出来的人当然是芙蓉,她原本也是因终于出了隧洞而四下看,不料却在回头之时看到了恐怖的东西。下意识的惊叫之后,她身侧半空中用于照明的火球猛然炸亮起来,在她抬起的手臂上方猛烈燃烧:“这是什么魔物?!——” 走在前面的两人也被她吓了一跳,元皓阳第一时间摆出备战的姿态迅速转身,而薛隐相也立刻朝着芙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他拔剑的动作顿住了。 “等等,芙蓉姑娘……” “薛大哥?” “那个……不是活的。”在他所指的方向——芙蓉方才看到的地方,他们刚出来的隧洞口被黑色石梁包围,形成了一个突出于小山包的拱门。而在那拱门的正上方,一个硕大无朋却又干瘦诡异的“巨人”趴伏在石梁上。 他粗长的手指尖端插进了石头里,上半身凝固成了一个抬头咆哮的动作,张开的大口如隧洞一般漆黑,大小能站进去一个成年男人! “啊?”芙蓉驱火的手势一顿。 “大小姐,那东西都死了有几百年了!”元皓阳归剑入鞘,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半空中的火球跳跃了两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 “我……我怎么会知道那个是……真是的!元大哥你之前也没告诉我会有这么个东西在这里啊!”芙蓉跺脚掩饰着尴尬,幸好周围已经恢复了那种苍白暗淡的光照,没人看到她脸上窜起的红晕。 “我们先离开这里。”薛隐相提醒道:“在这里逗留太久容易把下面深渊里的东西引出来,有什么话等到了灯塔再说吧。” “哦对。”元皓阳立刻点了点头,转身带头就往前方的迷雾里走进去。 看着通过迷雾散射的白光,胧祯有点猜到“灯塔”是什么了。他最后又看了一眼隧洞口上趴着的“巨人”,然后跟上了前方的步伐。 从隧洞前的石坪离开,道路也是由黑砖铺成的。它时宽时窄,走势忽上忽下,让人完全无法捉摸出附近的地形。 三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只能看到前后数丈范围内的景象,路边的树林里则是黑雾涌动,看起来就危险得令人不想靠近。 芙蓉加快了脚步走在元皓阳身后,有些紧张地靠近他。而两个“老手”则是一脸淡然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一点都看不出身在魔幻天的紧张感。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所谓的“灯塔”底下,那是一座造型古朴的石塔,又高又细。它的顶部镂出空隙,镶嵌着一颗人头大小的茧形物体,持续放射出明亮的苍白光芒。 灯塔下的一定范围内被高低不等的石墙围住,看起来就像是个以灯塔为中心的圆形广场。 胧祯注意到走在前面的两人在接近围墙的时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运气不错,我们之前已经有人来清扫过了。”元皓阳打着哈哈从围墙的一处缺口跨过去,径自往灯塔底下走。 “清扫?”芙蓉往四周看了一圈,实在不明白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圆形广场怎么看得出是否有人打扫过……况且,这种处在魔幻天里的地方也需要打扫? “恩。”元皓阳走近灯塔,石柱的底部有一张方桌大小,半人高的位置上开着一个窗户一样的洞。他弯腰往里面看了看:“没错,是有人来过——宝磷一点都不剩。” “先在这里休整一下吧,然后我们再决定方向往里走。”薛隐相解下背上的行囊放在地上。 “元大哥,宝磷是什么?” “那个……” “宝磷是一种会发出柔和光泽的宝石,琢磨之后十分美丽,可以做成很漂亮的奢侈品……不过它也有驱动阵法和精巧的功能。”解释的人是胧祯,他在塔下找了一块比较干净平整的地面坐下来,揉着脚踝:“宝磷的产出渠道一直被天朝官方垄断,连我也不清楚它的详细信息和加工方式。” “它是灯塔的副产品。”薛隐相指指他们的头顶上方正持续发出光芒的东西:“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可以确定灯塔上是某种经过处理的妖蛾石茧。它不断的吸收周围的混沌与魔气来转化成自身力量,同时不断有分泌物从石茧底部滴下来,在灯塔底部分化成宝磷和清水。” “哦……”胧祯有些明白了:“我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种妖蛾,但它在吸收力量的过程中难道不会引来那些觊觎它本身力量的魔物?” “会啊,它的光和气对魔物而言都很有诱惑力——所以灯塔除了是魔幻天里难得的稳定照明之外,还是个诱饵。”薛隐相笑了笑:“它会把附近一定范围内的部分魔怪吸引过来,所以灯塔范围内的道路上都是比较安全的。” “外围的石墙上有防护的阵法吧?”迟钦皱着眉头:“也就是说你们刚才所谓的‘清扫’……是指将冲着灯塔而来、聚集在石墙外面的魔怪干掉?” 芙蓉发出有些尖锐的吸气声。 “放心放心,灯塔下的宝磷生成需要时间,外面的魔物聚集也一样。基本上清理过一次之后就会有好几天时间是彻底安全的,就是有些可惜我们没成为那个清扫魔物拿到宝磷的人。”元皓阳耸耸肩:“平魔府收购宝磷的价格可不低。” “我只希望你们下次在很有可能遇见魔物、发生战斗之前,能提前告诉我们。”迟钦的话语听起来非常的不愉快。 “那真是抱歉了。”元皓阳倒转手中握着的佩剑,用剑柄挠了挠脖子后头:“我们只是太习惯来这里平魔,尤其是门口这段相对安全的距离……实在没想起来需要提醒。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希望你们能记住在这平魔之路上最重要的三件事。” “什么?”与他们同行时间更久的芙蓉也是第一次听到。 “第一,别相信灯塔以外的‘光’;第二,别相信任何陌生人;第三……永远都要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哪怕是在睡梦中。”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迟钦的眼睛:“这里是魔幻天,是连日月星光都无法照射进来的虚无——这里已经不能算是我们的世界了。” 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两人在灯塔的白光下对视着久久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芙蓉故意提高嗓音,转移了话题。 “元大哥。”她说,“刚才门口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巨大的人形魔物?” 元皓阳并没有马上回答,直到薛隐相把手按在了他肩膀上。年轻而强壮的武家侠士终于放松了绷紧的肌肉叹了口气:“那个啊,我们叫它‘力士’。” “力士在魔幻天是一种挺常见的魔怪,它们有自己的族群、领地,彼此之间无论能力还是外形都会有不小的区别。单个力士并不是很难对付,麻烦在于它们都是团体行动。”薛隐相接过了话头:“隧洞口的那只是卷云力士,算是难得的、即使只有单一个出现也很危险的强大魔怪。不过它平时生活在魔幻天的深处,在已经被探索完全的区域根本看不到。” 当初设置阵法将它尸体永远凝固在门上方的人,也是想要藉此来威吓和警告那些妄图逆向通过隧洞、前往天界的其余魔物吧? “薛大哥你们来平魔也是要斩杀魔怪吧?是要继续往深处走,找别的灯塔收集宝磷?” “这也是一种方法,此外凭某些特定的魔怪尸体一部分也能去平魔府领取赏金。比如每只力士喉咙里都有一条的‘骨蛇’……不过我和皓阳来这里主要目的还是探索。” “探索?” “恩,稍微熟悉魔幻天的人都知道里面的地形复杂多变,千百年来我们探索到的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可以通过针对同一条路线的多次探索来确定那里有固定的黑路,如果十次之后路还是没变,接受通报的平魔府就会正式招募人员对那条路进行‘修整’。” 元皓阳用剑鞘敲了敲地面:“我们脚下的这些‘黑砖’就是经过休整的,它比天然形成的黑路更稳固,同时也代表着附近的魔物已经经过清理和控制,在一定的‘安全’范围内。” “探索……那你们是要往哪个方向走?”胧祯忽然插了进来。 “方向的话……”薛隐相从行囊里取出了地图,那是天朝平魔府发行的正规魔幻天地图,上面标出了所有至今已经明确了的黑路,以及更多的、枝节遍布却还没能确认安全的道路。 薛隐相就着灯塔的光芒指出地图上几处描红的地方:“这些区域都是我们之前探索过的,这里有五次,这里有三次……这个地方只有两次。”每次来魔幻天的时候遇到的情况都不同,再加上有些道路的“多变”,并没有什么人能做到每次都针对同一条道路进行完全的探索。 “我们原本是打算继续探索那条次数最多的路,毕竟这次有你们跟着,走那边可能会更安全一些。但是……”他忽然苦笑。 “我们之前的那伙人走的是那边。”元皓阳指了指石塔侧面,那里的黑色石块上用红色粉末涂写着一些潦草的字迹,看起来应该是不同平魔者之间的简短联系。 “西……”胧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们能往西面走么?” “西?”薛隐相愣了一下,随即却露出苦笑:“胧公子,你知道哪里是西面吗?” 胧祯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天,然后他看到的却只是无边无尽的黑暗与苍白光芒中的浓雾。 日月与星辰,所有的天光都与这个世界无缘。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6节 然后他掏出行表并打开来。 精巧细致的表盘上,代表附近五行灵力源的指针只有两根是静止不动的,其中包括了笔直朝迟钦指着的一根,另外三根指针都在不断的小幅摇晃着。 指向天界五行灵力极点的五根指针则是完全没有了方向,绕着表盘外围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待续· 第46章 魔境之卷·三 虽说魔幻天没有日夜晨昏、没有四方五行,但常年走在平魔路上的人们还是自有一套找到正确方向的办法。 以现有的地图和他们的经验相结合,薛隐相最终还是决定如胧祯所说的——往西走。 也许有人会觉得魔幻天位于天界的西面,所以向西等于是更深入魔幻天……这对于队伍里的三个新人来说实在太危险。但事实上,魔幻天除了现已修整好的黑路之外,任何地方都很危险。 而薛隐相这么决定的理由也十分简单。 “那条路我走过一次,平魔府的情报里一共被探过两次。危险什么的倒是其次……”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就算是新人,走那条路的话也不容易迷路。” 看不到日月的魔幻天里,每隔一定距离才会设置一处的灯塔是唯一稳定的光源。四处弥漫的薄雾能将这苍白灯光传得很远,但仍旧有不少的路是在黑暗和迷雾的糟糕能见度下走过的。 幸好熟练的平魔者早有准备。 开始深入之后,薛隐相就不让芙蓉再用火术照明,持续的灵术波动在魔幻天中通常会招来魔物和危险。他们的照明是元皓阳带着的那个提灯,金属框架的提灯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放出的光芒却十分明亮。 它之前在隧洞中的时候分明没有这么亮的。 胧祯只看了一会就明白那在金属笼子里发光的是一只与灯塔上石茧差不多的东西。这可能也是某种妖蛾的茧,只不过小了很多,放出的光芒也偏黄。 薛隐相证实了他的猜想,这“茧灯蛾”其实也算是种小魔物,它以混沌之气为食,需要度过非常漫长的茧中岁月。它不似灯塔上的石茧能产出宝磷,发光的特性却正好适合用来做提灯。 最妙的是,它发出的光芒颜色会随着周围气息的不同而变化。 在让人完全没方向感的黑路上走了几日、小心地沿路宿营,偶尔也解决了几波来攻击的小魔怪——其中甚至有一次不过是几只又黑又扁的六足魔虫爬过来偷吃他们准备了一半的食物。 在芙蓉姑娘发出更甚于门口看到力士遗骸的尖叫声,并将那些爬虫以惊人的火术一扫而空之后,他们的旅程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脚下的石砖消失了。 地面变成了一种他们所熟悉的黑色——它和黄风洲千峡山中的黑路很像,在提灯的光照下却显得湿漉漉的,仿佛黑色的泥土中混着某种粘腻液体,一起在灯下反光。 然而脚底踩着的触感却又十分的坚硬,一如寻常黑色的石头地面。 “从这里往前就是‘未确定’区域了。”元皓阳停下了脚步回头朝他们看:“希望你们做好了准备……好吧,算我多话。”看到其余几人一脸淡然,他笑着耸了耸肩,第一个朝前跨出去。 提灯的光芒在那一瞬间从带点浅黄的白色变成了明亮的橘黄。 “火气……这样啊!原来这边走是这条路吗?难怪隐相你会说‘不容易迷路’!” “你才发现么?”薛隐相啼笑皆非。 “那是,我可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路各是哪条。”能把这种不值得骄傲的事情说得这么自大的,大概也只有元皓阳了。 “原来是这样……黑路上的石砖还有稳固范围内灵气的作用啊。”没留意他们打的什么哑谜,芙蓉倒是立刻就明白了灯光变化的原因。 听着他们的话,胧祯掏出行表查看。表盘上的指针状况与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鲜明的不同便是那根红色的短指针停止了摇摆,笔直指向了黑暗中的前方。 “火灵之气。” “对。”薛隐相点头:“这片未确定的区域里有一处非常旺盛的火灵之气,所以这里魔物也相应产生了变化……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往里走了三四天就没再走下去,里面有一些与火灵之气伴生的魔物,对我们来说很棘手。” “这次有我在,薛大哥你就放心吧。”芙蓉笑着一抬下巴,将细长的法剑从右手抛到左手。 一度中断的行程继续往前,迟钦注意到胧祯走得稍慢了一些。他的手从腰间的长鞭拂过,而后又停留在白猿剑的剑柄上,低头走路的神情像是在想什么。 “这种时候有那家伙在的话会比较有安全感吗?”迟钦对于自己的这个猜测并没有感到太排斥,毕竟这里是危险的魔幻天,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胧祯却抬头朝他看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张开口却没发出声音,又走了好几步之后才说话:“这里的气场属火,对你而言会不会有干扰?” 水属剑灵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瞬间的怔愣之后却是冷哼一声:“这种程度的火灵之气,我还不放在眼里。” 胧祯笑起来:“那就好,不然我还在想你是不是需要暂时回白猿剑里去休息一下。” 迟钦只能对他瞪眼。 所有人都在踏上未修整的黑路之后更加警惕起来,然而真正的变故却在这条路上走了两三天之后才发生。 被探索过两次的黑路上已经有了简单粗略的宿营地,位于一处山崖下的营地被木围栏圈住,看似简单架起的围栏上却刻着细密的咒符,显然是守护的阵法。 然而这并没有让在黑路上走了许多天的人们感到放松。 在他们与围栏之间还隔着十数丈的距离——以及数只蜷缩在围栏外,眯着橙红色眼睛瞪着他们的魔物。 “纹火魔犬,四只。”薛隐相边说便将手伸进怀里,掏出来的却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冰符。他和上次在千峡山与依娑战斗时一样接住了元皓阳扔给他的佩剑,而后却是两指夹着冰符在剑刃上缓缓拭过。 嘴唇微微开阖默念术法,冰符所及之处漾起白色光芒,而后凝成了剑身上的一行古字。他丢开已无用处的冰符,将剑还给了元皓阳。 “这些狗畜生居然跑到营地外头来守株待兔,真不知道该说它们聪明还是蠢。”元皓阳紧紧握着剑柄摆出迎战的姿势:“嘶……隐相,这可真冷。” “小心,即使有冰符加持也不能经太久高温!” “呵,我的快剑你还用担心吗?” 对面的纹火魔犬也都注意到了他们的行动,其中一只率先站了起来。元皓阳将提灯随手丢在了路边,众人终于看清了那魔怪的长相。 它的头脸看起来像是一只极瘦的黑犬,耳朵又尖又长。它有着粗壮的脖子和上半身,腰腹却极不相衬地收细。魔怪的四肢极细极长,站起来竟比芙蓉矮不了多少。 那简直就是一只会出现在天界任何一个孩子噩梦中的魔狗,唯一的区别就是它没有尾巴。 看着为首的那只朝他们龇牙,芙蓉紧张地握着法剑,却是开口:“薛大哥,你们对付过这魔怪?” “这就是上次让我们打道回府的东西——只不过上次数量更多些。”薛隐相边说边在四周立下最基本的道术屏障:“尽量别和它们肉搏,它们能……”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一只魔犬突然吠叫起来!这下所有人都能在黑暗里看清它丑陋的长相和一口黑而尖利的犬牙了,只因那魔怪的口中竟燃起了一团鲜红明亮的火! 魔犬口中的火焰随着它的吠叫小规模喷涌,在它嘴角两边溢出、燃烧着,而后火焰竟如同蛇般迅速向后爬到了它漆黑的体表上,描绘出无数燃烧的鲜红纹路!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它为何叫这个名字了。 “吐火?”芙蓉一挑眉。 “不,它的主要攻击方式是扑抓、撕咬……就是狗的攻击。”薛隐相说的时候视线却凝注在元皓阳的身上,只因他是第一个要与那些魔犬近距离接触的人:“糟糕的地方在,那些家伙的血是近似岩浆的高热,即使只被溅上一点也会受很重的伤!” “元大哥!——”芙蓉惊叫了一声,只因元皓阳这时已经与扑过来的两只魔犬缠斗起来!怪异的体型令魔犬行动敏捷又力大无穷,利爪在黑路上摩擦出尖锐的声响。 元皓阳一个后仰躲过了其中一只魔犬对他吠叫之时喷出的火焰,反手一剑就斩向它的脖子。然而那魔物竟躲过了!利剑泛着白光滑过,只将它一只前爪自肘下斩断! 断爪之痛让魔犬向后跳,它发出愤怒的吠叫,整个头部几乎都被火焰吞没了。然而更恐怖的却是自它断爪流出的鲜血,血液泛着诡异的红光在空中溅出弧度,而后啪啪地落在了地上。 千万年也不被侵蚀的黑路竟在它的血液之下发出了嗞嗞声,地面冒起一阵橙色的烟雾。 “哼!”元皓阳躲开了溅射的血液,他朝剑刃上看了一眼。薛隐相以冰符加持的道术很精妙,剑身丝毫没有受到血液的溶蚀,于是他暂时放下心继续面对棘手的敌人。 另一只魔犬跳到前方来,它的吐息使周围一片腥臭与灼热,元皓阳稍稍推开了一些,眼睛却不敢离开面前的两个敌人。还有另两只暂时没有攻上来的魔犬,它们的行为似乎不太对劲…… 刚想到这里,他的背后忽然一凉——他花了好一会才发现这并非是什么“不好的预感”。 “以无常之水、凝万年寒晶,无名苍古之灵,凭契听我号令!——”女性的嗓音没有了平日的娇嗔或柔和,变成了一种充满力量的寒冷。芙蓉右手握剑微微下垂,左手前伸的同时手掌一翻。掌心中飘起数个洁白的光点,在空中飞快地舞动着、描画出他人无法看懂的光之轨迹。 她向前走了两步离开薛隐相的道术屏障,而后法剑一挥斩开术力描绘的虚空光轨,“以身为刃,破敌屠魔!——” 屏障内的三人只见她面前斩碎的光轨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它们迅速地拉长、变大,竟是数十根浮在空中的冰刃! 随着芙蓉法剑的驱使,冰刃如同长着眼睛一般飞速地擦过元皓阳周围,朝着离他最近的那只魔犬射了过去! 魔犬似是有所察觉,但它毕竟智力不高。丑脸张开长嘴就吐出一团烈火,竟像是想将冰刃瞬间溶解。 远处的芙蓉微微勾起了嘴角。 空气里响起魔物的嚎叫声,那坚冰竟然丝毫不畏高热的火焰,直接冲了过去!断爪的魔犬被一根看似纤细的冰柱直接扎穿了后腿,它吠叫着倒在地上,冰柱竟将它钉在了地上。而离元皓阳更近的另一只魔犬更是没来得及退开,三根冰柱直接刺穿了它的头颅! 丑陋的黑色尸体倒在了地上,发光的血液流淌出来,地面嗞嗞作响——而即使这样,扎在尸体上的冰刃还是没有被溶解。 “呵呵,无常海坚冰之刃,又岂是你这种肮脏魔火能融得了的?”芙蓉的蔑声中,元皓阳已一个箭步上前,挥剑就将那被钉在地上的断爪魔犬毙于剑下。 他退后一些避开地上的高热血泊,不敢松懈地看向营地之外的方向,却只看到仅剩的黑影一闪而过。距离太远,他立刻出声警世:“隐相!往你那边去了!——” 薛隐相不敢怠慢,急忙祭起缚魔道术。那魔犬来得太快,他只能先将道力集中在身前的屏障上!青色屏障在一瞬间变化了形态,如同一张网般兜头罩住了那魔犬。它嚎叫着用尖牙利爪去撕扯看不见的屏障,火焰的吐息几乎要吹在屏障后的人脸上! “退后些。”迟钦说话的对象是胧祯,但却并不回头看他,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剑灵施术并不需要咒术的念诵,他手印一结,无中生有的水流如同鞭子一般高速抽向屏障外的魔怪! “等等!水的话温度……”正看向他们的芙蓉连忙叫了起来。 水鞭朝着魔犬当头抽了下去,发出如同冷水入油的尖锐声响。从接触的那一点起,大量白色的蒸汽弥漫,一时间竟连那魔怪的身形都看不到了! “会被它的温度蒸发的!”芙蓉边说边要施法。 然而迟钦却是对她一笑:“是么?” 薛隐相震动屏障吹走遮蔽双眼的水气,而后却是立刻往边上退开去。 红亮的血泊在地面蔓延,那只凶悍扑上来的魔犬倒在血泊之中,竟是被那看似细白的水鞭从额头中央整个儿劈作了两半! 是了,如果速度足够快、水足够多的话…… “今天还真是顺利。”元皓阳终于放松下来,他提着剑走回薛隐相身边将他拉起身,然后又回头看芙蓉:“迟钦兄弟虽然也不简单,但芙蓉大小姐的灵术果然厉害啊。” “水火双修的灵术……倒真是罕见。”迟钦也叹道。 “那是当然。”芙蓉又恢复成了平日那个喜爱与元皓阳拌嘴逗笑的姑娘。 “等等!还有一只纹火魔犬!——”站起身的薛隐相并没有放松下来,他大声地提醒着其他人。 “啊……”元皓阳立刻回头朝营地的方向看,然而围栏外头空无一物。他们周围是一片寂静的永夜,方才杀死三只魔怪的残余气息还在空气里涌动着,干扰着人的感知…… “会不会逃走了……?”芙蓉说得很小心。 “不会的……那种魔怪……在那边!”元皓阳非凡的听觉捕捉到了什么,他迅速朝着迟钦背后指去! 一瞬间的不祥感几乎令迟钦头皮发麻,他回过头的瞬间看到的是猛然从他眼前扑过去的黑色与红色:“胧祯!——” 比他的叫声更快,胧祯竟然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躲过了那潜伏魔怪的蓄力一击!然而他如今的位置却并不理想,面对着那只愤怒燃烧的魔犬,背后则是不知还隐藏着什么的密林。 魔犬大声咆哮着,火云几乎笼罩了它的全身!它在这团烈火里竟猛地一挣人立起来,如同一个半人半犬的异形之物! 这个距离内如果要攻击它的话,胧祯……啧!来不及了! 此时反应最快的竟是薛隐相,他飞快地抛出三张符纸,虚空中结成一个法阵,长剑一指便要朝胧祯罩过去。 “等等!——”开口的人竟是胧祯! 他的声音突破了魔犬的嚎叫声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晰,那并不是一个在魔物面前惊慌失措的声音——那声音里竟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感! 在人立的魔犬面前站直了身子,矮个子年轻人抬起了头,他笔直朝着魔怪深处左手——掌心相对:“我说了,等等。” “胧公子!魔犬并不是可以沟通的对象!”薛隐相喊着,法阵却真的停了下来。 “我也没打算和这东西沟通。”魔犬引起的热风中,胧祯的发丝胡乱飞舞着。他的眼睛很亮,甚至映出了火焰的红色。而左眼中除了红之外更添进了别的颜色。 火焰的光芒里,他伸出的左手几乎化作了黑色剪影,但所有人还是看到了他身上的“异变”。 左手的袖子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撑开、碎裂成布片、被火舌吞没,有某个纤细多足的东西从他的手臂上猛地蹦了起来,在半空之中突然膨胀! “莫劫?!”迟钦终于懂了。 然而他眼前的却已并非是那个黑色的蛛形精巧。 黑气以胧祯的左手为中心化作漩涡,它旋转着、扩张着,最终如同一条太过粗长的黑蛇般在空中扭动!魔犬仰起头朝着腾到比自己更高空中的黑气吠叫,然而那并不能阻止黑气进一步的扩张! 火焰中的黑雾飞快地化作实体,同时它猛地张开数条粗大的“触手”,如蛇一般将那魔犬缠了起来! 与魔犬肮脏的黑色皮毛相比,那雾气化作的“黑色”更为纯粹,甚至逐渐显现的实体表面正反射着火光,显得晶亮。 “黑色”毫不畏惧魔犬的灼热高温,他将魔物牢牢地缠住,然后在巨蛇一般的形体最高点显现出了“人”的形态。 一头黑色的长发在焚风中乱舞,几与黑蛇般的躯体融为一体,站在虚空中的男子身材极高,却也极瘦,五官轮廓凌厉得像是用刀剑雕琢出来的。 他咧开薄唇微笑,深色的瞳孔中有紫色光芒闪耀。俯视着徒劳挣扎的魔物,他开口说话的对象却是身后地上的人。 “这里的气息……真让人愉快啊。”巨蛇般的黑气猛地收缩,魔犬再不能发出一点吠叫。取而代之的是它全身骨骼尽碎的声响,红亮灼热的血液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爆裂开来! “胧祯!” 比迟钦的叫声、薛隐相的护障更快,半空中高瘦的男子形象忽然消失,下一秒又出现在胧祯的面前。大量血液溅在了他身躯延伸出去的黑气中,还有他的背部。但那明亮的红色立刻就被黑色所吞没了。 “只是一只低等的动物,何必如此紧张?”空气里的残炎终于散去,黑色的雾气也一样。高瘦的男人站在胧祯面前,是最寻常不过的人形。 “莫劫。”魔幻天中的惊险与紧张感都远去,胧祯发出了叹息一般的声音闭上了眼睛。他放松身体,任自己倒进这个分明是第一次清晰看到,却又熟悉得仿若相守了一生的人怀里。 ·待续· 第47章 魔境之卷·四 他眼中的世界,一半是灰暗,另一边则支离破碎。 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与灰,身体分明没有移动,视野却在晃动着,黑暗逐渐蚕食着灰白的世界,似要将他吞没。 记得自己应该要觉得疼的,可全身上下只剩下了麻木感。唯一鲜明的是左手掌心的坚硬与浑圆,随着他紧紧握手的动作几乎嵌进了肉里。 根本不疼啊……所以他得更用力握住才行。太多的血,即使紧握手掌也还是渗到了掌心,滑腻腻的,让手心里的珠子仿佛成了随时会弹跳着滑出去的活物。 几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左手上,以至于整个鲜血浸染的拳头都在发着抖。 “哇,这小子这样都还醒着!” 什么人……能不能不要用如此恶心的声音在他身边说话? “他还能不能说话?东西不在他的包袱里。” “我看够呛……” “都怪你,玩得太兴奋把正事儿都忘了,要是真找不到怎么和那位大人交代?!” “啧,我找还不行么?这小子随身就这点破玩意,他还能藏到哪去?” 东西……他们说的是什么东西?他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别人图谋的吗? 手心一阵微微的震动,那被体温焐热的珠子似乎想从他的掌中挤出来。不,不行!这是最后的了,自己唯一能拥有的东西,决不能、决不能…… 奋力地想要收回伸长的手臂、想要缩起身体、将握着珠子的那只手抱在胸前,但麻木的身躯似乎已经不属于他——尤其是包括紧握珠子的那只手所在的左半边。 为什么自己的手会那么重呢?为什么地面会那么粗糙?一点点挪动的时候他几乎能看到黑血与肉块黏在了地面细微的石块之间,形成触目惊心的印子。 再一点、只要再一点,他要把珠子藏起来…… “找、到、了!~~”笑声里充满了恶意,手腕突然一沉。粗粝的鞋底踩上他的手腕,沾上黑色的血迹,“原来是一直握在手里吗?真是个笨蛋啊!” 不行,被发现了……不能被他拿走! “松手啊,小子,你还能听得到吗?叫你松手!——” 骨头在鞋底发出嘎嘎的声响,不、不、不! “啧……干脆把手砍下来吧。” “等等……” “恩?” “喂,小子。”看不清的脸凑得极近、灰色,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两个漆黑的空洞。空洞下方裂开了同样漆黑的嘴,上翘的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朵边上:“想尝尝手指一根根被折断的滋味么?” ………… “手怎么了?”温热的水杯忽然被递到眼前,打断了胧祯不断在眼前握拳、放开、再握拳的动作。他抬头,看到的是迟钦担心的表情,“刚才有被魔犬的血溅到?” “不……没有。”胧祯在衣摆上用力擦了擦手心,然后才接过了水杯。 他方才失去意识的时间其实只有一小会儿,醒过来的时候元皓阳甚至还没清理好营地周围。莫劫那并不粗壮却十分有力的手臂紧紧搂着他,迟钦脸上则是以担心为主的复杂表情。 他们并没有在彼此的态度上做文章,就连同行的另外三人也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莫劫身上的诸多疑点。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清干净营地附近的尸体,元皓阳在营地范围内搭起了旅行帐篷;芙蓉在地面的石槽里生起了火;薛隐相则取了不少已经冷下来的魔犬血液,在营地附近的地面上涂画着什么。 一切都显得忙碌而又井然有序,魔犬袭击造成的紧张感随着尸体的掩埋而一同散去。 胧祯捧着水杯把周围看了个遍,包括阻断了黑路的山崖和周围的林地。营地似乎就是这条黑路的终点,周围再看不见任何像是道路的存在。但这些念头和应有的疑惑都只在他的意识表层滑过,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他人眼中的平静之下,胧祯脑中此刻一片混乱。 “你真的没事吧?”迟钦再一次开口确认,他总觉得胧祯表现得十分异常。 “恩……” “刚才你失去意识是?” “只是这些天没睡好,刚来魔幻天太激动了。”他说的很敷衍。 “啧……”迟钦明显还想再说什么,然而那个坐在胧祯身后,在火光边缘双目烁烁看着他的男人让他非常的在意。他最后一挥衣袖:“那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帐篷的话……” 那个沉默却能干的大个子不在,胧祯是不可能自己动手的,至于初次现形的莫劫……别想了。看来搭帐篷是他的事了。 “恩,你……” “皓阳。”薛隐相拍着手走回营地里,抬脚跨过一道较低的围栏:“外面的斥阵设好了,那些血足够让一般魔物闻之却步了。” “好。”元皓阳边说边搭着他的第二个帐篷——略小却更严实些,是他们中唯一女性的休息场所。 “等你手上的事忙完之后去林子里转一圈,虽然应该是没问题,不过还是要确定一下。”纹火魔犬是一种领地意识很强的魔物,它们的出现意味着其他魔物至少被赶离了一定距离;而它们强烈的同伴意识更说明了附近不再有其他魔犬。 这次遇到的族群还真是意外的小。 “没问题,等我……” “我去吧。”令所有人都很意外的,站出来的竟然是胧祯。 “胧公子?” “只是检查一下周围不是么?我会确保在看得到营地的距离内不走太远。”胧祯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我跟你一起。”迟钦丢下刚拿起来的帐篷包裹。 “不。”胧祯竟拒绝了他。 “……” “你不是还要准备帐篷么?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胧祯走到他边上,却是解下腰上的长鞭与法剑,一同放在了行李上面。他像是没发现迟钦的惊愕,转身就往外走:“莫劫。” “恩。”黑发黑衣的高个子站了起来,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等等,提灯。”薛隐相想要把元皓阳的提灯递给他。 “不用了。”胧祯不知从哪掏出个小口皮袋,经过火堆的时候顺手从他方才放下的水杯里倒了些水过来。手腕一翻甩动皮袋,它竟像吹了气一般鼓成拳头大小,放出柔和的黄色光芒。 皮带下的细绳拴在手上,那灌了水的皮口袋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照亮他身周一隅,范围不大,去林中查看的话倒也足够了。 将营地的光与众人抛在身后,胧祯往外走进黑暗林中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他没有去想迟钦的感受、没有去想其他人的看法……甚至没有去想周围的林子里是不是真的安全。 听着那个紧跟自己的脚步声,他只是一径往林子的深处走着,在那些或疏或密的深色树木间穿行,故意不停地改变着方向。 直到身后之人一把拉住了他。 “够了,再走就很难回去了。”莫劫抓着他的手臂令他停下来:“这里附近没什么危险气息,不过深处就不好说了。我感觉到……” 身前的人猛然转过身来,重重拍在他胸口的那双手将他的话头打断,也把他推得往后一个踉跄,后背撞在了一根树干上。 “胧祯?”莫劫错愕地看着这个将力量超常发挥的人。 “实体、实体……是实体!”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胧祯根本就没去管莫劫身上那式样古怪的修身开襟长袍。揉乱他的衣襟,胧祯的手一路沿着他的胸膛往上摸,直到仰头捧住对方的脸:“这么多年……你终于、终于又有实体了!” “啊。”莫劫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在胧祯面前跪下身平视他。“这都多亏你选的淬炼材料和修行之法。”还有这魔幻天中玄妙的气场……他没来得及将最后一条说出来。 只因胧祯在他矮身之后立刻重重地吻上来,几近饥渴地咬住他的嘴唇。舌头熟练地伸进莫劫的嘴里,在他口中搜刮掠夺,纠缠着汲取他的唾液,眯起眼睛、在唇舌相交间感受对方的呼吸吹吐在他的脸上。 他直到吻够了才放开莫劫,而后却双手交于他的脑后,紧紧抱住身前的男人:“你的唾液、你的气息……真实的你……我终于碰到了!” “莫劫的头发原来真是黑色的,眼睛的颜色、皮肤的触感,耳朵……”莫劫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磨蹭着他的颈项,直到感觉到耳垂被人咬住,“耳廓上面……嗯……是尖的呢,好特别。” “一点也不。”莫劫吞咽了一口含着对方气息的唾液,清楚感觉到那绕过自己后颈的手抚摸着耳朵背面,灼热而急促的呼吸钻进耳朵里的感觉令人颤栗。 “你的一切……都是特别的……啊~~”伸出舌尖舔着耳廓,热情的身体往莫劫身上贴去,胧祯屈下膝盖让两人的高度一致,却变成了分开双腿跪坐在对方腿上的动作。 式样特别的长袍前襟开得足够低,以至于莫劫能清楚感觉到某样灼热挺立的东西在自己腹部上下磨蹭着。 “这是你的杰作,我原本没以为真的能成功。”他还努力克制着自己,双手却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坐在他腿上的人。 “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办到!你因我而失去形体,我就……” “不,我说过不是你的原因!” “嘘……”胧祯用发烫的手指压住对方的嘴唇,然后一路往下摸、钻进他的衣襟里:“我们不说这个……你一定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对么?” “现在?”莫劫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现在。”手腕一用力长袍的前襟就被他扯了开来,里头什么都没有穿。胧祯满意地勾着嘴角:“他们看不到的……你记得你答应过我,要把你的都给我。” “我本来就都是你的……” “不,我说的是你的热度、你的搏动、你的体液……这个。”往下伸的手终于摸到了想找的东西,胧祯的喉结上下滑动,因沸腾的激情而不断吞咽着口水。 莫劫的胯间一团灼热,那长物已然蓄势待发,在胧祯的抚弄下一点点更加硬挺起来。 手中的热度和形状令胧祯无法控制地一片燥热,额头抵在了男人肩上,唾液濡湿了他肩部的衣料。他一点点用手指确认着性器的形状——不比卓勒铭方的粗大沉重,却似乎更长一些。还有手指的某些奇特触感…… “软骨?”他惊讶地抬起头看莫劫,眼睛瞪大了的表情竟有种难得的稚气可爱。 其实和胧祯是“初次”真正看到、摸到他一样,莫劫也是第一次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双手和嘴唇去确认身上这个热情如火的人。 和通过精巧感知到的不同,也和偶尔通过胧祯左眼所看到的镜中影像不太一样。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区别,只知道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变得比其他地方更热、更坚硬。 “恩……喜欢吗?”他单手撩起了胧祯外衣的下摆,突破层层织物拽住了最里面的裤腰。 “你的一切,都……”胧祯推着他的肩膀暂时分开紧贴的上半身,他在两人之间张开左手五指、屈伸着:“不是黑色的……看,这是我的手,也是‘你的手’。” 并拢的两指抵住自己的下唇,然后指尖插进了嘴里。他在莫劫的视线中将两根手指深深含进去,再抽出的时候沾着晶亮的唾液,于浮灯摇曳的火光中闪动。 “你还记得以前还在绯辛的时候……我有时候会用这只手‘做些事’,将它当成你的……”湿润的手指往下滑,扯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裤腰的绳结。被牵着下坠的浮灯照亮他湿漉漉的胸前,激情挺立的嫣红乳头和胸口细密的汗水:“但现在才知道,我的想象真是太贫乏了。” 松开的裤腰令莫劫很容易就将他宽松的长裤拽了下来,露出的臀部光滑微凉,更深处却是灼热湿润的。胧祯提腰以臀缝以下摩擦着莫劫勃起的阳具,让那物沿着凹陷处滑动。 重重抚摸了几下自己的下体之后,胧祯又丝毫不在意地将手指含进口中,他眯着眼,情欲蒸腾着神智:“用它来干我,莫劫。”激情中吐露出平日说不出口的粗俗之语,却更刺激着情欲高涨:“你还在等什么呢?” 身前的男人不语,直接挺腰以行动代替了语言。 “啊!”异样的触感让胧祯不由挺胸后仰,叫出来的声音中却是欢愉。早已湿润的后穴对于吞进莫劫阳具的先端并无困难,但那肉物中充满存在感的三棱软骨却刮搔他的内壁,造成从未有过的触感。 而当莫劫插入了一半并稍稍后撤的同时,胧祯的鼻息中加入了颤音:“呀~~这触感……怎么这样……啊啊~~~”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但他至少还记得压低了嗓音。 男人的阳具不但长,龟头处更是形成了数层横向肉棱,它们在阳具抽出的同时微微张开,像一层短硬的倒刺般勾住了内壁、一路刮擦! “呀啊啊~~别动、别退了,好疼!”从未有过的触感让胧祯后穴猛缩,饥渴的内壁却诚实地分泌出更多粘滑体液。最初的疼痛变淡,刮搔感却更明显!疼痛叫他条件反射地蠕动着穴壁,不断将长物更吞进去,但莫劫却还是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后撤,令软骨与肉棱从纵横两方毫不留情地摩擦着。 “疼么?我的一切都喜欢……对么?”能感觉到自己的性器在激情中更加涨大,软骨变得更硬。莫劫很明确地知道有什么天性中的东西在这无比亲密和深入的接触中逐渐醒过来。 他迫切地想要一次次进入这个又软又湿的肉穴里,深深地插进去,甚至在潜意识中产生一种令对方流血的欲望! 他的理智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至少不会在违背胧祯意愿的时候。 但是现在,饥渴的小穴紧紧裹着他,肉壁深处的皱褶与他龟头下的肉棱缠绵悱恻地交错着,激情令身上之人软了腰,淫液在抽插间不断流出,沿着两人紧密相交的部分滑落。 胧祯口中不断吐露着断续的淫语和呻吟,深入后穴的阳具进入到一个诡异的深度,特殊的角度使得龟头顶着深处的内壁,产生一种内脏都在被操弄的感觉。 “好深、好重……啊~~疼……恩啊啊~~这简直……比卓勒铭方那次还要更深……莫劫!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呀啊~~顶到太里面了,会受伤,好痛……啊啊~~” 与痛苦相比更强烈的是快感,这感觉令他奋力仰头,张开口虽不至于真的吐出什么,却任由舌尖在口中翻滚着,唾液无法抑制地从嘴角滑落下来,拉出粘稠的线条落在自己胸前。 被浮灯光芒下的这一幕所蛊惑,莫劫舔舐着吻上他抬起的胸膛。他咬着胸前薄薄的皮肤吮吸,留下一片红印之后又将那颤抖挺立的乳头含了进去。 牙齿咬着那硬硬的小东西,让它在齿缝中滚动,愉悦地感受到胧祯因这个举动而颤抖。 “别咬,疼……啊,也别吸啊……呀啊~~这感觉太奇怪,不行,我不行了……啊啊~~你的肉棱……在刮哪里?!——呀~~别这样,轻点!阳心……阳心被你刮到了!——”肉穴深处最敏感的那一点受到了从未想过的“招待”,微张的肉棱从里向外刮着,勾住那里肿胀的内壁便要往外拽一般蛮横,令胧祯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罕有的刺激令他那仅有先端在莫劫腹部轻蹭的阳具一跳一跳射了出来,白色浊液鲜明地染在了那人黑色的衣衫及暗色皮肤上。 “怎么这样……呀~~恩……怎么可能……这么快的……哈啊~~”持续的高潮让他浑身发抖,双手不由自主攀上了莫劫的肩膀来保持平衡。 “你喜欢被插到射出来,对么?”莫劫在他胸前抬头轻笑,舌尖玩弄着乳头。“还痛么?” “痛……恩~~会痛,可是更舒服……不行了,啊~~”高潮之后的脱力令他直直坐了下去,摩擦感与头皮炸起的恐惧同时传达过来:“不行,要破——真的会被顶破,会死的……啊啊~~莫劫,不要、不要!——” 膝盖一松,臀部终于完全接触到了对方的腿,他彻底坐在了莫劫的身上。然而他咬牙等待的痛苦却并没有出现。 呼吸在一瞬间凝固,他颤抖着呼吸蠕动后穴,一点点收缩着确认内部的形状。 原本完全可能顶进危险深处的阳具居然一时间静止了下来,软骨撑开甬道、肉棱与肉壁的皱褶完美地咬合在一起。龟头顶着最深处的稚嫩柔软轻轻摩擦,竟是温柔地充满他。 “嘘——没事的,没事的。”莫劫的嗓音含着温柔笑意,那是只给他一人听到的声音,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真的通过空气听到这个语调:“我不会真的伤害你,你知道的对么?” 突进的抽插改为了一次次迂回研磨,红肿的内壁柔顺接受了每一次摩擦,热情地吐出淫液回应。胧祯大腿内侧微微颤抖着重新抬起了腰,顺应莫劫的动作小幅扭动着。他闭口调整着鼻息,过了很久才又张开嘴。 一手拍上了莫劫的脸颊,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闪着欲望与更甚于它的疯狂。 “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伴随着伤害和疼痛的不是么?” “我更希望让你舒服。”莫劫的手从胧祯后腰爬进衣服里抚摸着:“就像我看过很多次那些人做的,让你舒服得用后面高潮。” “会疼……也会更舒服。”胧祯再一次吻上了莫劫的嘴唇,这次确实若即若离的碰触:“我喜欢你带给我的疼……恩~~那是和我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这次换莫劫张口想要咬住他的唇,而胧祯却稍稍后退一些让了开来。 “但现在……让我更舒服吧。”再一次开始大幅上下摆动臀部,软骨与肉棱的触感再次鲜明起来、搅动他湿成一片的后穴。 “让我更舒服、射给我……用你真正的阳精充满我。”五指扣住莫劫的后脑,他再次重重地吻上去。这场交合间最后一句有意义的话几乎是吐在了他的口中。 “那样……我也会用后面射给你看……” ·待续· 第48章 魔境之卷·五 在堆放行李的边上清出一块平地后,迟钦看着手中的东西有些犯难。 值得庆幸的是他方才已经把放帐篷的背囊从行李里拿出来放到了一边,所以不用担心此刻压在行李上面的白猿法剑。 他作为一个剑灵是不可能拿起自己的本体的,被本体压在下面的死物也不行。这么想来,作为千火炼的人形却能将自己本体作为武器应用自如,卓勒铭方果然是个奇怪的家伙。 而这个奇怪的家伙不在,搭帐篷这麻烦的事情就落到他的头上了。 背囊里取出来的帐篷看起来就是手臂长短的一卷厚布。那粗细大致能抵一个窈窕女子的纤腰,显然是厚布里面还裹着什么。 这和他见过、也使用过几次的旅行帐篷并不一样。该怎么把它拆开来呢?还要搭起来……边上元皓阳倒是很快就连第二个都搭好了,不过他和自己使用的帐篷也不一样…… 翻来覆去看了一会也才找到从布卷一头伸出来的奇怪绳头,他干脆将那布卷放在了地上思考起来。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此刻根本没办法专心。 白猿法剑静静地躺在他背后的行李上,这是自从离开茂林之后的第一次——离他的持剑者那么远。本体传达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些冷、有些像当年他的上一任持剑者做出决定、将他留在茂林的时候…… 该死,自己在想什么? 抬起头,视线向远处的半空中游弋。营地外不远处便是一片片浓密的树林,林中偶尔有若隐若现的微光一闪而过,但最明显的却还是某个黄色的光源。 时间过去了才没多久,他还清楚记得那是胧祯所使用的、飘在半空中的小灯。 他的持剑者在那个位置么?密林中影影绰绰连人影都看不到,只有被树木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他们停留在那个位置有多久了?发现了什么?没有发声叫他们过去的话应该是没事,但是…… 莫劫,那个神秘的“人”。胧祯特地将白猿法剑放下才与他走进林子里,是有什么需要“单独”说的事么? 是不能被自己知道、只有他们两人彼此之间交流的事?明明即使是与卓勒铭方发生“那种”亲密关系的时候都不会介意被他看到的;甚至明明是能够愉快地三个人温存在一起的…… 还是说,“莫劫”真是与他们都不同的存在? 迟钦没发现自己正在产生一种作为剑灵很少有的负面情绪,更不会知道这种情绪的缘由。 视线无意识地一直停留在远方树林里的那团光芒上,却并没有真的去注意那光芒是否有移动的迹象。他拿着帐篷布卷在火堆边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身边有人出声与他搭话。 “你们的关系……还真奇怪呢。” 乍一听到这句话,迟钦第一感受到的是被冒犯——他并不喜欢自己的事被不相干的人打听和评论。 但在转过身后,他将心底的不悦压了下去与那人打招呼:“芙蓉姑娘。” 火光映着女子俏生生的脸庞,她大大方方地在迟钦身边坐下来:“你也好,之前的那个大个子也好,胧公子还真是有不少奇遇呢。” “是么?”迟钦顺着她的话回忆了一下,并不觉得那算什么奇遇。 “恩,还有那个方才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他是谁?” “他叫莫劫,是……”是什么?迟钦的话头一下子卡住了。是一个精巧?是一个奇怪的人?或者……也是什么聚灵化形的器物?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莫劫,而胧祯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关于他的事情告诉自己。 才刚压下的不悦忽然又明显了起来。 芙蓉显然误会了他的沉默:“啊抱歉!我真的不是有意想要打探什么不该我知道的事!”她脸颊微红摆着手:“只是那人出现得太突然,而且、而且你和胧公子之间的关系……” 果然,连这个女子都发现了他和胧祯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么?就算身为有能的灵使,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子。对于他们这种奇怪的关系还是会…… “毕竟能够聚灵化形的剑灵真的很少见,这些天我一下子就近距离遇到了两个……还被一个连灵使都算不上的人带着。” 啊?迟钦的思考停止了。 芙蓉笑着和他说话,而后略微转身:“那柄法剑是你的本体?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迟钦忽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要往后倒退数百年,回到他还跟在某个身为灵使的女子身边之时。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偶尔也会有人语带赞叹和羡意地说着相似的话,却不是对他,而是对那个身为他持剑者的女子。 然后她会说…… “抱歉,胧祯才是我的持剑者,你或许应该问他。而在他同意之前……不行。”迟钦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冷淡和严肃一些,而不是像个天人一样带着情绪的波动。 本已伸向白猿剑的那只手停了下来,芙蓉的侧身的动作显得十分尴尬。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情绪重新坐正:“也对,是我唐突了。” “况且,胧祯他虽不是灵使道师,却也不是什么无能之辈。” 芙蓉闻言却是一笑,口中直言不讳:“我只是觉得在遇到刚才那样的危险的时候,一个好的灵使更能发挥出你原本的力量。”说完也不待迟钦回答,女子起身走了开去。 力量……么?迟钦朝白猿法剑看了一会才收回视线,他抬起手腕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有蓝白色的细小光芒缓缓转了两圈才消失。 “这里没什么问题吧?” 迟钦有点啼笑皆非——这次换薛隐相过来搭话么?这些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没什么,只是和芙蓉姑娘随便聊了聊。” “是么……”薛隐相点了点头:“如果有什么不对的话请一定告诉我,毕竟你们是第一次来魔幻天。” 迟钦坐在原地看着他,小道长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火光映着他眉目秀丽,却是比方才的女子看起来更顺眼些。 “薛道长不是想来说些别的?” “恩?” “比如放在那里的白猿剑和千火炼——还有我身为剑灵的事。” 薛隐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若是方才芙蓉姑娘说了什么失礼的话,还请你多多包涵。她在灵术的某些方面可能是急功近利了些,不过那也是她身为灵使的自尊与骄傲所致,人却不坏。” 迟钦挑眉。 “而对我等修道之人而言,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剑灵也好妖灵也罢,基本上都没什么不同。”薛隐相礼貌地朝迟钦笑了笑:“你既然没事就好,只是……若公子你不会处理这帐篷,我倒可以去叫皓阳过来帮忙。” 被拆穿的窘迫并没有持续多久,只因迟钦看到了薛隐相转身瞬间肩头的一阵模糊——是错觉么?他竟看到了一个黄衣圆脸矮墩墩的小娃娃,笑嘻嘻地趴在薛隐相肩头上看自己! 那虚幻的影像还没等他看清就消失了,迟钦终于还是没忍住,出声叫住了他。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7节 “薛道长。” 薛隐相停下正要离开的步子,重新回头看着他。 迟钦叫住了人才想起来贸然询问反而显得自己无礼,于是他改变了话题:“薛道长可知道‘双修’之术?” 薛隐相愣了一下才跟上他的节奏:“双修……当然知道。” “我只听说过那是道宗的一种修行之法。” “其实不然。”薛隐相倒是有问必答:“双修之术是一种灵息相合、修为相当之人的修行法门,粗略来说就是通过两人的体脉灵窍来形成一个大的循环,在淬炼灵息的过程中使双方都受益。这本是灵族开创的术法,如今除了道宗之外,不少灵使也会使用这个方式。” 灵族?迟钦想起了胧祯是从哪来的——紫菱洲蕴火国,那是灵族统治的国度。 “那如果双方的修为并不相当,甚至差了很多呢?一个修为并不深厚的人有没有可能在体脉内淬炼他人的灵息,再全数渡给他人?” “这是一种邪道。”薛隐相皱起了眉:“道宗明令禁止利用他人体脉来淬炼灵息的术法,因为那已经称不上双修,而是将弱者视作鼎炉的强横掠夺之术。” “如果是你说的……‘弱者’自愿、主动施行的术法呢?” “…………”薛隐相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没什么人会那么做,被人利用体脉粹灵对弱者而言毫无益处,每次施术之后都会精疲力竭元气大伤,按常理来说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比虚弱,甚至有可能会因为自身灵息被夺走而死亡……” 迟钦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在旅途中已经见证过数次胧祯实行所谓的“双修之术”,无论是助他淬炼灵息;引卓勒铭方恢复神智;还是为莫劫修行……那个并没有什么深厚修为的人根本就没出现过薛隐相口中所说的那些症状! 他每次都能很快恢复体力,就算因“体力层面”上的缘故消耗太大,也只需要睡一觉就好。莫非他使用的并非是双修之术,而是别的? “不,等等。”薛隐相忽然话锋一转:“还有一个可能。” “什么?” “虽然没听说过实例,不过就理论上来说,有一种人很有可能在为他人粹灵之后还能安然无事。” “哦?” “盛华之民。” 迟钦还记得这个曾在哈嘉索听到过的名词……胧祯是盛华之民?“我记得那是一些古老很久以前从大圣木庇护之地衍生出来的血脉……” “没错,不过如今的盛华之民也不算罕见。黄风洲的部族和白崇洲的世家都有不少是这血脉的传人,相信紫菱洲也有。” 得到了意外的信息,迟钦又和薛隐相聊了一会。小道长并没有主动询问他说的到底是谁,不知是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还是心里早有答案。 他在这边又待了一会之后被元皓阳叫走,于是火堆边只剩下了迟钦一个人——视线逗留在依旧没拆开的帐篷布卷上,眼神却有些飘忽。 直到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吓了一跳,身子一挺差点跳起来。 “在发呆?你说的帐篷呢?”胧祯好奇地看看他再看看放在地上的布卷:“……这是根本没拆开啊。”、 “咳……你回来了?”迟钦有些语无伦次地站起来,他根本没发现胧祯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恩,周围的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待会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他小小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捏着肩膀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疲倦,浑身的精神气却又比方才离开营地的时候好了不少。“不过休息也得有个帐篷啊……” “这帐篷看起来和我们之前用的不一样。”迟钦窘迫地弯腰捡起了布卷,低头的时候在胧祯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他一下子愣住了。 布卷被胧祯从他手中拿走,“我都忘了……因为来这里不能骑马,我就没带普通的帐篷。”他从迟钦身边经过,走到那片整理出来的空地当中。布卷被他竖着放在了地上,然后他捏着绳头送进一点点灵息,然后用力一拽!—— 整根细长的绳子都被抽出来,布卷的形态垮下去。胧祯退回迟钦的身边。 迟钦瞪眼看着地上的那一团布卷像是活了过来,正中间有什么东西顶着厚布一点点“长高”,四角方向伸出活蛇一样的绳索,扭动着将厚布边缘往四方扯开。 一个帐篷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长”了出来。 “精御阁的‘自成帐篷’?这玩意的价钱可不低!”身后某个方向传来元皓阳大惊小怪的叫声,迟钦终于明白看起来就不擅长各种粗活的胧祯原本是打算怎么旅行的了。 “我其实一直不喜欢那个名字。”胧祯低声低估了一句,又走过去拿放在边上的白猿剑和千火炼:“帐篷完全搭好还需要一些时间,正好可以吃点东西……迟钦?你在发什么呆?” 被他点名,迟钦自然而然地抬头看过去。他忽然发现不止是精气神的问题——胧祯整个人看起来都和去林子里察看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人正将千火炼缠回腰上,整理衣服的动作却有些别扭。那个黑发的高个子在边上低声与他说着什么,被他摇头否决。 “啊,吃的东西……” “刚才芙蓉姑娘说连我们的份一起准备了,你没听到?”胧祯走回他身边的同时拉好长外套衣襟,将腰上的两样兵器都掩了起来。“你确定自己没事?我看你神情有些恍惚,会不会是混沌和魔气的关系……” “不,我没事。”迟钦立刻回答。 胧祯勾起了嘴角:“其实我觉得你要是变成魔剑的话也挺有意思的,不过那么喜欢白衣的你恐怕不会喜欢……好了,打起精神来吧,芙蓉姑娘应该准备好了,你去帮我端过来。”他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指指芙蓉正在熬煮一锅食物的方向。 “记得,是三人份。” “……”迟钦看了一眼默不作声陪胧祯坐下来的莫劫。 “对了,我刚才就和他们说好了,今晚元皓阳第一个值夜,然后换莫劫——你也给我好好休息吧,一直神情恍惚的可不行。”胧祯倒是敢说,也不想想不久之前他自己还是什么精神状况。 不过这种事当然是没人会对他指出的。 “恩。”迟钦转身往芙蓉那边走过去,脑中却还是方才胧祯的笑。 看起来衣冠端正的那个人身上隐隐带着一股懒散的气息,还有他所熟悉的味道和餍足神情。迟钦大概猜得到他为什么不亲自去拿吃的,还有方才在那黑暗的林中发生了什么。 “啧……” ·待续· 第49章 魔境之卷·六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要找到下一段黑路在哪里。”终于休整完毕之后,薛隐相说出了他们的安排。 行表告诉胧祯现在刚过辰时(上午8点),周围仍然还是一片永恒的黑夜。常夜的环境会令一般人失去对时间的概念,更会使人变得萎靡不振——不过常来平魔的人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薛隐相拨亮了火堆,在众人面前摊开地图:“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这里。”他用手点了一下:“除了黑路尽头被山崖阻断之外,左右两边应该都是树林。我和皓阳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只粗略进去查探了一下,结果就遇到了纹火魔犬……” “薛大哥,你确定会有下一段黑路吗?万一这里就是一条死路怎么办?”芙蓉看着地图发问。 “这个不用担心。黑路如果因为某些原因而成了死路,那它会从走不通的地方开始改变……光这样说很麻烦,不过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现象。” “我们要进树林里去搜索?”胧祯把话题直接跳到薛隐相想说的部分。 “对。”薛隐相看了他一眼:“因为断开的黑路不会相隔太远,最多也就一里左右……所以我们可以从路的一侧开始找起……” “分两队吧。”胧祯建议:“同时从路的左右两侧找的话效率会更高一些。” “胧公子?”薛隐相有些惊讶:“这样太冒险了,万一……” “薛道长不是也说了不会太远么?没事的,我们现在也正好是各自三人一组。”胧祯看起来很有精神:“况且之前不是说过么,魔幻天里不能待太久……那么就算为了安全着想,分开查探也会更好一些。” “哈哈哈,胧祯小弟都这么说了,我看就这样吧。”代替薛隐相做了决定的人自然是元皓阳,他拍了下大腿站起来:“我们六人分开两边走,记好回来的方向。不管有没有找到什么,三个时辰一次必须回来这里汇合——如何?” “可以。” 听他们这样一来一回就说定了,薛隐相也只好无奈地收起地图站了起来。 “胧公子,黑路之外的林子里错综复杂,深处更不是一般的危险,那不是你昨日在周围走了一圈就能体会到的。不过……既然你们那么决定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胧祯。 “万一你们在林子里迷失了方向,这是你们回来的方法。” “这?”胧祯接过了拿在手中,却见薛隐相取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从中倒出了一颗不及半片指甲大的东西。 那东西看似珠子却又凹凸不平,墨绿色的表面似乎湿漉漉的反着光。薛隐相不等胧祯看清,便手一扬,将那东西丢进了火堆里。 火中传来轻轻的啪嗞一响,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焦香。更奇怪的是,这股香气似乎能令人光靠闻的就尝到“甜味”。 “这是?” “等等……看,过来了。”薛隐相抬起头。 元皓阳之外的人同他一样抬头看去,只见空中不知何时飞来四五只只发光的小虫,在他们头顶上转来转去、慢慢降下来。 “这是什么虫?”小虫并没有被营地外的阵法挡住,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魔物。 “我们叫它火信蜂,是一种蜜虫。”薛隐相说话间,只见那些小虫已经飞到了他们身边。翅膀快速震动着,它们探出两根与身体一般鲜红明亮触须在空中缓慢游弋,样子倒是很好看:“它们对人没有威胁,也不怕人。因为喜食蕴含火气的蜜果,所以可以用烤炎浆草果子的方式引它们过来。 薛隐相抬起手,其中一只火信蜂竟将触须探到了他的指尖上摸索着,样子很是可爱。在场唯一的女子看来挺喜欢这发亮的小虫子,她也学着胧祯朝它们伸手过去。 然而离她最近的两只火信蜂竟忽然加速飞了开去,在离她一定距离之外绕圈飞舞着。 “薛大哥,你不是说它们不怕人么?”芙蓉有些不乐意了。 “是,但它们毕竟是生活在魔幻天的生物。芙蓉姑娘身上属于灵使的水火之气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很危险的味道。” 芙蓉看着自己的手撇了撇嘴。 “引过来之后呢?”迟钦看他们扯离了话题,在边上插嘴。 “哦……你看,它们找到气味的来源了。”薛隐相手指一挥。 那些根本不畏惧火焰的小虫,在一圈圈的飞舞之后终于都聚集到了火堆附近,那两根细细的触须竟在空气中蜿蜒着越来越长,一直伸进了火堆里。 “炎浆草的果子在火灼之后会蜜化,火信蜂很喜欢那味道,会把果蜜带回巢里去。”随着薛隐相的话,那几只火堆边上的火信蜂终于收回了触须,发出细小的振翅声飞了出去。 它们这次没有盘旋和停留,而是直接飞向了营地之外。几个红色的小光点绕着一颗树上的某处盘旋,样子很显眼。 “那是……蜂巢?”在火信蜂的微光里,胧祯还是看清了树上的某团黑色物体。 “恩,因为黑路附近没有太厉害的魔物,对这种小虫来说相对安全。所以火信蜂的巢都在路边。”薛隐相收起了瓶子微笑:“火信蜂在这一带的林子里都有分布,所以如果你们迷路了就利用它们的习性回到黑路上来。” 胧祯点了点头,将瓶子收起来。 “好了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们走吧。”元皓阳显然已经等很久了,他收拾了下随身物品,拿着提灯站起身:“既然兵分两路,那么我们走……” “我走这边。”胧祯说得比他更快一些,朝着路的一侧走了几步。 元皓阳挑了挑眉也没去和他争什么,耸肩:“行,反正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六人结伴的平魔之旅分成了两个小团体,性格认真的薛隐相又叮嘱了他们一些话之后才终于跟在元皓阳身边朝他们负责的那片区域走过去。 营地里的火被熄灭了,黑路附近还依稀能看到火信蜂飞舞的身影,但那些也很快就看不到了。胧祯使用的仍旧是他之前用过的浮灯,轻飘飘地悬浮在头顶上方一点距离,照亮他们身周的环境。 迟钦走在胧祯的身边,他有些刻意地去忽略那个跟在他们后面的瘦高个子。他们在林中走着,直到他确定与另外三人已经隔得很远,对方不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胧祯。” “恩?” “这边……是西边吧?”他斟酌着用词。 “……恩,从地图上来看是这样没错。”胧祯顿了顿才回答他。 “我能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一意往西走吗?”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最初他以为胧祯是要去什么地方,但在进了魔幻天之后就发现不是那样。在这个曾经的村落都湮灭、地形都扭曲,所有一切都不同了的地方,一意向西又有什么意义? “…………”胧祯这次停顿了很久没有说话,林中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草叶被踩踏的声响。魔幻天的林子里也许连鸟儿都没有,“你知道……天界的最西面是什么吗?” “魔幻天啊。”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古怪——被星网所保护着的天界,别说西面,就算东南北三个方向也全都属于混沌主宰的魔幻天。 “在魔幻天成型之前呢?在混沌出现……在神魔之恶灾发生之前呢?天界的最西面,是什么?” 这个问题真的难住了从化形开始就只是一味跟随持剑者到处行走的白衣剑灵。水灵之术是他的强项,历史可不是。 “我听说啊……”胧祯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回忆什么,又有些像是梦中的低语:“天界的最西面,是一片……” “什么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出声的人是一路沉默的莫劫。 话被打断让胧祯一瞬间有些恍惚,但他还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周围的寂静里掺杂进了某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却很清晰。那是…… “有女子的呼救声?!”迟钦一惊,这魔幻天怎么会有女子的呼救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陷阱,若真如此,那设下陷阱的魔物还真是蠢到家了。 谁会相信魔幻天里能有寻常女子遇险?这里又不是天界随便哪里的城郊山道! “去看看。”胧祯的话让他感到意外,直到他抬起手让人看到他掌中的行表:“那声音的方向……和行表上火灵之源的方向是一样的。” 三人加快了脚步声在林子里行走,黑暗的林中很难辨明方向,他们走了一会就干脆放弃辨认,而是直接以声音为目标,参照着行表前进。林子里的树木并不算密集,但偶尔也会又肆意伸展的树杈挡住去路。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莫劫便伸手挥出黑刀一般的雾气,将那些树枝斩落。 在林子里也不知行走了多久,那女子的声音时有时无,有时是呼和、有时是喊叫,却始终没有消失。然后他们身前的树木渐渐稀疏起来,地面的草业也变少了。 而后他们终于走出了这片林子——那里竟是一片断崖! 林子的边缘从土地转化为石块,再骤然消失。前方是无尽虚空与黑暗,下方一丈开外是涌动的白雾,在黑夜下微微反着光,站在断崖边上的三人竟产生一种站在高山云海之际的感觉。 “没路了?我们竟是一直在很高的地方行走么?”迟钦走到崖边往下看,然而却是除了白雾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女子的叫声又来了,这次已经离得很近了。三人脚步一顿,沿着断崖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才转到了某片密林的另一边。 然后他们看到了意料中的景象。 手持双剑的女子站在林子边缘、背靠着一棵大树,她的发鬓散乱、衣衫残破,看起来十分的狼狈。她在看到突然出现的三人之后有一瞬间露出了惊恐,而后却是喜悦。 “真的有人来了?!”她抬起头,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而她的面前,两只体型不算大的纹火魔犬改变了围攻她的姿势,转过头来对着新出现的三人吠叫。 “你是何人?”胧祯没有立刻走上前去。 “请帮帮我!我是来自德荫城的平魔者,数日前来到附近……我的同伴都被这些魔犬给……唔……请你们帮我,事后我一定、一定……”女子手握长剑捂住了身体一侧,背靠着大树滑下去。 站在断崖边的小片空地上,女子一侧是无尽虚空和白雾,一侧是密林。她看起来已经无法靠自己突围出去,也不知在这里缠斗了多久。 她紧捂住身体的那只手发着抖,指缝中有红色液体不断溢出来,撕裂的上衣襟口能看到挂在脖子上的平魔令轻轻摇晃着。 在看到平魔令的瞬间,迟钦已经信了她三分。 然而胧祯想到的却是别的——这里为什么这么亮?! 浮灯的光芒已变得无足轻重,女子的样貌看得清清楚楚。就连那两只忌惮着没有立刻扑上来的魔犬,都被一种暧昧的光芒照亮了全身,显出一身黑灰色的粗硬毛发。 头顶依旧是永恒不变的黑夜,胧祯的视线顺着有光传来的崖下白雾看去。并不平静的白雾之海涌动着,在更远的地方聚集起来。远远地能看到更浓重的雾气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泛着光芒,竟将周围一圈雾渲染成了红色! 照亮这里的,就是那个潜藏在雾气中的东西。 “胧祯?” “哦……啊。”有点发愣的神情实在不该在这种面对强敌时候展露,胧祯收回视线眨了眨眼,开口却是轻描淡写。 “动手。” 迟钦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另一个人却化为了一道黑色的光。莫劫的动作太快,斩向其中一只魔犬的黑刀也不知是从他飞扬的头发间还是从身体一部分衍化出来的,明明黑雾凝成却异常锋利。 比较近的那只魔犬首当其冲成了他刀下的牺牲品,身躯被斜斜劈开,高热的血液泼溅在地上发出啪嗞声。 另一只魔犬一看情况不妙,竟是掉头就朝那个女子冲了过去! “想跑?——”迟钦加快了脚步跟上去,手掌翻转之间就见一条银色水鞭再一次抽了过去。他顾虑到已经离那女子很近,水鞭并没有和莫劫一样将魔犬劈开,灵活自如的水柱在低空拐了个弯,竟径自从那魔犬的下颌扎了进去! 被从下往上贯穿了咽喉,那魔犬连叫声都无法发出来。前扑的动作僵直,灼热之血从被扎穿的地方喷了出来。 “呀!——”女子惊叫着抬起双手想要挡在眼前。 迟钦另一只手一挥,一团晶亮的清水凭空出现在女子面前几寸开外,而后猛然张开成一张水网! 所有血液都被水网裹住,发出沸腾的滋滋声被泼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 水鞭一甩将魔犬的尸首甩开,迟钦终于赶到了女子面前。他一手扶住正要滑到下去的人,注意力都在她有没有被血液溅到:“你没事吧?” “没……没事……”女子惊魂未定的眼神尚在游移,她瞪大眼睛看着被甩开的魔犬尸首,声音有些颤抖:“你们、你们……” 离她较远的地方,莫劫早已解决了另一只魔犬,正和胧祯一起绕过地上的热血走过来。 “姑娘,这魔犬只有两只吗?”迟钦急于知道危险是否真的过去了。 “是的,我也……干掉了一些。”也许是想到了失去的同伴,她咬着下唇垂下眼睑。从迟钦的角度能看到她长翘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这女子的容貌算不上出众,但此刻在怪异的光照下衣衫不整,露出的部分却足够叫人心荡神摇。 平魔令垂在她丰满的胸前,随呼吸的频率起伏。 “你的伤最好先处理一下。”白衣剑灵倒是对她显出的姿态没什么特别态度,想的也是要先离开这片乱糟糟的地方。 而胧祯的声音听起来很冷:“迟钦,放开她。” “胧祯?” “一个女子,同伴尽亡、身受重伤,姑且不论她何时来到这里、如何坚持到现在……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林子里有人,好出呼救声的引我们过来?”胧祯看着那女子,她却并没有抬起头来。她一半倚靠在迟钦的身上,肩膀颤抖着。 明明不是个笨人,却在看见女性遇险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去帮助她……迟钦的这种行为应该是受到前任持剑者的影响吧? 还真是令人不快。 感觉到了身边之人的犹豫,那女子慌忙抬起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顾不上那么多了!万一有其他平魔者路过呢?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线希望啊!我真的……真的……” 泪花在她眼中转着,她激动得语不成声。 是啊,万一她真的是平魔者,万一…… “迟钦,你还记得之前元皓阳告诉过我们的,来魔幻天平魔最重要的三件事吗?” ——别相信任何陌生人。 迟钦还在犹豫,身边的女子开始低泣。软软靠着他的身躯令人怜惜,但是…… 眼前忽然黑影一闪,只在迟钦一个眨眼的瞬间,低泣声停止了。 他低头的动作有些缓慢,却还是看到那女子的身子真的软了下去,膝盖接触到了地面上。 形状如刀刃、长度却像鞭子,莫劫的武器划过一个弧度,狠狠从女子的前胸扎进去、刺穿了她的身体。 “什……” “退开。”莫劫的声音没有温度,他拽着迟钦的衣领一甩手,反身却一掌将那被黑刀贯穿的女子拍了开去,“愚蠢。” 迟钦往后退了两步才站定,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子的身躯在黑刀下泛出红光。伤口部位流出的不是血液,竟是一片片的火花! “女子”像是一个被火舌翻卷的纸人,整个都化作了流火——形体崩溃了,那平魔令叮地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果然。”胧祯冷哼一声 “你确定她有问题?”迟钦拍了拍衣领,看着莫劫的眼神仍带不甘,他的确是错了,中了什么魔物的诡计。但莫劫的攻击也来得太快,万一她真是一个遇险的平魔者? “我不需要确定。”莫劫难得地直视着他说话,表情却是带着不屑:“任何可能威胁到胧祯安全的,都得死。” ·待续· 第50章 魔境之卷·七 第一次的分头行动,三个时辰几乎就是毫无悬念的无功而返,非但胧祯,连元皓阳三人也是一样。 两边林子的深处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魔怪,但都称不上什么惊险困难。相交之下反而是胧祯他们遇到的“女子”和那两只纹火魔犬来得更耐人寻味一些。 “你说……那东西把平魔令戴在脖子上?”在营地里休整的时间里,薛隐相显然从胧祯的话里找到了值得注意的地方。他把胧祯带回来的那枚平魔令拿在手中查看,“这的确是真的平魔令没错……” 天朝官邸特制的这种小小令牌上,每一枚都附有精细的咒符和阵法。它会对带有魔气的对象起反应,寻常魔物仅是接触就会受到伤害,更别提一直佩戴在身上。 “这么说来,难道那个女子真是平魔者?”迟钦吃了一惊,反射性地转头看了一眼莫劫。 后者只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这个可能性很低,况且就算真是这样,她的行为也足够可疑到了被诛杀也不能怪别人的地步。”薛隐相一眼就看出他在担心什么:“况且这平魔令上缠着很强的魔气,足以妨碍它本身的功能。我现在在考虑的是……” 他说到此处转头和元皓阳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什么别人所不知道的信息之后才开口:“纹火魔犬之所以是‘犬’而非‘狼’……是因为它们总是成群结伙地效忠于别的什么大魔物,作为它的先锋和爪牙行动。” “那女人是‘大魔物’?”莫劫冷笑一声,显然不能赞同这一点。 “或者同为某只大魔物的爪牙。”元皓阳订正了一句站了起来,调转剑鞘扛在肩上的姿势看起来带着点痞气:“如此可疑的事,简直就像是专门在邀请我们过去……去看一下吧,希望你们还记得去那边的路。” 黑暗的林子里的确很难分辨方向,但胧祯清楚地知道,方才的地点就是在行表上火针所指的方向。一行六人的速度比他们刚才小心翼翼的搜索更快了不少,他们很快就回到了那片悬崖边上的空地。 两头纹火魔犬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血液已经变冷干涸,死去的“女子”则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男人们还在周围检查,芙蓉看到的却是方才胧祯也注意过的方向。 崖下涌动的白雾简直就像云海,而远处醒目的红色时时改变着轮廓,有时候看起来就如坠落云间的日影。 “那个应该就是‘火气’的来源。”她指着那团云雾之中的红色转过头:“薛大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起来很远。”薛隐相也走到断崖边上。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泥土,地面露出了色彩深沉的岩石。“从这里是看不清那是什么的,况且魔幻天的‘光源’一般而言都可以直接等同于‘危险’。” “如果那东西和纹火魔犬的‘主人’有关呢?”胧祯说着他的猜测走到两人边上,他仔细看着下方的云海,直到在涌动的白色雾气中依稀看到了什么。 如果不是在黑暗环境下待太久而造成的错觉,那么那个应该是…… “薛道长,这云海下面有东西。” “魔物?”元皓阳终于放弃了在魔犬尸体边上徒劳无功的搜索,也凑过来。 “不是,好像是……地面?”有什么黑色的东西随着一阵云海涌动而露出来,然后再被白色雾气吞没,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大石。 难不成这白色雾气下面根本不是他们所猜想的万丈深渊,而是地面? “这样根本看不清……隐相。” “恩。”年轻的道师忽然抬起手,袍袖之中光芒一闪:“丹儿。” “嘻嘻,主人终于叫丹儿了!~~”与这黑暗地界很不相符的愉快笑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吃惊的人是胧祯一行三人,另外两个显然早就见过了。 黄衣的矮胖娃娃笼着双手屈着两条短腿,悬浮在薛隐相面前的深渊上空,衣袖衣摆和发髻上扎着的丝带一起在微风里拂动。 “去把下面的雾气驱散些,看看有些什么。” “是的主人。”小娃娃在半空中躬身,然后突兀地向后翻了个筋斗。孩童的身形消失了,众人眼前出现的是一只长颈长尾、浑身披着浅黄色羽毛的大鸟。 鸟儿张开翅膀长有丈余,在空中悠然转了一圈就朝断崖下掠去。 “啊,你们还没见过丹儿吧?”元皓阳注意到了另外三人的神情:“那小东西是隐相的使妖,跟着他很多年了。” 是妖?迟钦想起了之前曾看到的模糊影像。 交谈间,黄色大鸟已经飞到了崖下云海的上方。他并没有贸然降下去,而是在涌动的白色雾气之上盘旋。硕大的翅膀扑动间卷起了气流,下方的白雾随之起舞,渐渐向周围散开。 “地面?!”元皓阳睁大眼睛看着云海之中浮现出的部分,从他们的距离看不清那颜色深沉的部分到底是石是土,或者是…… 似是确认了下方没什么危险,大鸟又在空中转了小半圈,而后就见黄光一闪,矮胖的小娃娃双脚着地跳了下去。脚边白雾流转,他有模有样地抬脚左踩踩、右跺跺,在那里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抬起头。 张开双手并用力挥舞,丹儿在下面又蹦又跳:“主人,主人!是地面,是黑路!~~” 薛隐相闻言长长舒了口气,是终于发现了新路的欣喜。 元皓阳也一样高兴,不过他的行为更实际。他飞快地在崖边一颗粗壮老树上栓了绳索,然后将另一头远远朝那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黑路方向抛过去。白雾还在顽固地纠缠不去,少了翅膀的鼓风之后很快又聚拢过来,几乎要将丹儿小小的身子吞没了。 下面接应的小童也是熟练,他们很快就看到结实的绳索被拉直,在视觉上形成了一条向下扎入云中的弧线。 丹儿片刻就又跑了回来,拼命挥舞手臂的动作显然远不及他之前以翅膀鼓风,白雾只是加快了流速却并没有散去,他只好更努力地蹦蹦跳跳。 幸好他的主人当然能看懂他的意思。 “行了,下面也栓牢了。”元皓阳收到薛隐相的示意,朝其他人点点头。 “难道要靠这根绳索爬下去?”芙蓉惊讶地掩口:“我……这我怎么做得到?!” “不。”薛隐相后退几步走到了绑绳索的树边,伸手便拔出了佩剑。他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指侧在剑身上来回滑动。 细长的剑身上很快就泛起一阵青光,于是他慎重地挥动长剑,捆着绳索的树身两侧划下数道刻痕。拥有着和长剑一样色泽的粘液从刻痕里渗出,那几处竟都飞快地发出了新的“树芽”! “新芽”没有绿叶,而是如同树木本色的触手一般越长越长、越长越粗。数条木色的触手飞速生长,以那条绳索为中心扭曲、纠缠起来,竟然拧成了足有三掌粗细。 木头异样生长的嘎嘎声在他们周围回荡,随着藤蔓攀爬的势头跃过断崖云海,朝着隐藏在云海下的绳索另一头去了。 “可惜在这魔幻天中最多也只有这样了。”薛隐相归剑入鞘,看着勉强够一人行走的“木藤桥”很是遗憾。 “从上面走过去?”芙蓉还是一样惊讶。说实在的,在平地上想要在这么窄的范围内行走还行,但他们现在可是要从下面这片完全不知深浅的深渊上方走过去啊!万一掉下去的话…… 她清楚地知道,在混沌所统治的领域里,天人们学习的御气飞行之术是基本没有用的。 与她不同,胧祯并没有对这原本就来之不易的“桥”多作评价。他反而勾起嘴角朝身边的人看去:“迟钦。”他说:“如果你觉得太高和并不好走……可以暂时先回白猿剑里。” 他笑着拍了拍腰间,充满了调侃。 “不用了。”明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迟钦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他足尖一点地面跳了起来,轻飘飘就落在了木桥在倾斜中最接近他们脚下地面的那段上。 立在高处往下方走,倒是颇有白衣临风飘然若仙的味道。 不等其他人说什么,胧祯笑笑也抬脚想往那木桥上踩,然而他却被人揽着腰、一把搂进了怀里。 “莫劫?” “抓紧。”根本不去说抓紧什么,莫劫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搂着胧祯跳上木桥,往云海中走去。 脸孔贴在高个子的胸前,纵使旁若无人惯了的胧祯也对自己被人“抱过去”的事觉得有些丢脸。幸好从他的角度根本看不清还留在上面崖边那几人的表情。 风声在耳边吹着,他能感觉到高空中的乱流卷过他的发尾,将他脑袋后面仅有一小束的过腰长发吹飞起来。 “莫劫……我自己可以走的。”说得有些不服气,内心在听着风声的时候却还是有些忐忑。脚不着地、心也吊在半空中,不过抱着他的人是莫劫……是他的莫劫。 “我知道,是我想这么做。”从胸口听到的声音来自上方,平静而稳重。 从断崖之上到云海中潜藏的黑路,看着很遥远,其实走下来也并没有多久。胧祯没一会就觉得抱住他的人脚下一颠,然后那人松开了手。 他的脚底终于又踩到地面了,鞋底接触的是坚实的地面,却因为白雾的关系连自己的脚都看不到。 真正下来了才发现,这弥漫一如云海的白雾非但如同想象中浓厚和潮湿,甚至还有着一股令人不快的热度。 胧祯皱起了眉头:“迟钦?”他叫了一声应该比他更早下来的人。 “恩……恩?”迷雾中能听得到熟悉的声音回应了他,前方却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白雾之中自有微光传导过来,他肩头飘着的浮灯光芒反而照不出多远。 “好热……”胧祯抬手在白雾中挥了挥,可惜效果并不理想。雾气涌动间几乎要将他们吞没,令他不由自主地抓紧唯一能看清的莫劫的手。 ……话说应该不存在“雾”这种形态的魔物吧? “主人,你们过来的时候小心一些,再往后面就是断崖,别掉下去!”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丹儿的声音,而回应他的嗓音也近在咫尺,看来薛隐相和元皓阳他们也来得很快。 “这雾到底是怎么回事?热得好难过……”稍远一些的距离外传来芙蓉的几声咳嗽,“是因为火灵之源的关系么……元大哥,你在哪?元大哥?” “这边,小心。”是元皓阳的声音。 “迟钦?”胧祯又叫了一声,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法剑。除了莫劫之外,其他人在他眼前都成了浓雾之中的一抹虚影,或远或近,有些虚影看起来似乎只是树木,有些又像石头。不知道到底哪几个才是他们的同伴。 这些虚影中,有没有危险的存在?他忽然觉得头皮一紧。 这一次,白衣剑灵没有回答他。 “真是碍事……丹儿。”薛隐相的声音传来。 “好的主人!”童子的清脆嗓音似能划破混沌的屏障,尾音却变成了某种嘹亮的鸣叫声,然后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从斜上方传来的强风! 湿重的雾气旋转着四散而逃,他们脚下的黑色地面再一次露了出来。胧祯抬头就看见了在他头顶上扑翅的大鸟,他这次更用力地向下扑扇着翅膀,欲将雾气逐得更远。 原本身在雾气中的人看清了周围还算平坦的黑色地面,薛隐相就站在他身后,而更远些是元皓阳和芙蓉二人。 暂时消退的浓雾边缘能看到几棵与断崖上面差不多种类的大树,只是每一棵都漆黑干硬全无生机,树丛中还有不少高大的怪石,同样是黑色的。 “这白雾真麻烦,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元皓阳询问着身边两个术者。 “我想想,得看这雾到底是什么术法,还是……” 胧祯完全没去注意元皓阳和薛隐相的交谈——雾气散去的清澄视野内,他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啧……”左手握着白猿剑,他将一丝灵息导入剑身。剑灵不可能离开法剑的限制范围——不过对于迟钦来说这个范围实在是很大。若强行将他召回的话……他这个半吊子持剑者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和莫劫也没有比他晚下来多久吧?还是说这白雾里真的暗藏玄机…… “那边!”莫劫忽然出声叫他,胧祯立刻抬头看去。 在丹儿翅膀扇出的风墙外面,飞速流动的白雾简直凝成了实体,而在这种有着莫名光照却又有些灰暗的色泽之中,一抹异样白亮的影子晃动了一下隐入更深处。 “迟钦,等等!——”胧祯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胧公子?那迷雾中情况未知,你这样过去太危险了!” 他听到了身后薛隐相的叫声,于是暂停脚步回过头:“没事,我去去就回。” “可那只是剑灵啊。”这个较小的声音并非薛隐相,而是站得略远的芙蓉,她一脸的不解:“就算你不去找他,法剑本体在你身上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胧祯看向她的视线停顿了一会,然后却是放慢了语速说得郑重:“他是我的剑灵,所以我一定会去找他。”说完之后也不管女灵使的表情如何,转头吩咐莫劫:“你在他们这边等我。” “……”黑衣人从长发底下看着他,有些不解的神色。 “如果那白雾里真有问题,你在这里至少可以保证我能找到回来的路。” “恩。”莫劫直白地点头。 有了最可靠的保证,胧祯终于再次确定了之前白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浓雾之中。 ·待续· 第51章 魔境之卷·八 从树藤之桥上下来的时候,迟钦差点以为他被一种浓白色的气体生物吞了下去。 作为第一个踏上“桥”的人,他是丹儿之外头一个下到这片地面上来的,但视野却被浓雾充斥着,根本看不到那个黄色衣衫的小身影。 是被雾气遮住了吗? 他又回头看木桥的方向,之前分明看到莫劫抱着胧祯跟上来的,那个爱现的家伙…… 然而,雾气中就连木桥都看不清了。 他的周围似乎突然之间就只剩下了这铺天盖地的浓雾,阻断视线、阻断听觉、阻断灵息的传导。这种感觉与他在茂林灵术封禁中的感觉很像——以他的感官为中心,一切都是模糊的,有时候甚至会连自己是谁、究竟想干什么都忘记。 啊……其实那些也不重要吧?如今…… 思绪有些纷乱,而后他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迟钦、迟钦、迟钦……” “恩……恩。”他回答着,却不知回答的是谁。 是稍远的地方胧祯模糊的声音?还是近在耳边轻柔婉转……温柔的女子呼唤? “你的名字是迟钦吗?” 迅速转过头,然而方才传来人声的方向却是一片涌动的白。迟钦皱起了眉头。 “法剑之灵……真的很少见呢。”这次传来声音的是相反方向,他没有再贸然回头。那声音果然很快又从别的方向先后传来。 “我们在一起便无人能敌。” “没事的,我不会让他们将你抢走。” “我能发挥出你最强的力量。”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所有方向的声音最后都变成了相同的句子,一遍又一遍响着……直到他的背后被人撞了一下。 “!”他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迟钦。”那个人轻巧地跳到他的背后,细长白皙的手臂从背后绕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你是我的,对不对?” 身体僵硬了,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抬起手,按在了那柔软的手臂上。然后他握住了那只手转过身去。 从他背上下来的人有着一张美好的笑容,十分陌生却又万分熟悉。她任迟钦抓着手,在极近的距离内抬头看着他。 “怎么了?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她朝他眨了眨眼睛,俏皮可爱,连眼角的痣都因这笑容而灵动起来。 “你是谁。”迟钦记得掌中这只手的触感,柔软的、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细瘦令人无法想象其中蕴藏的力量,让他忽然有些不舍得放开。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8节 然而,对方却挣开了他的手。润泽的红唇嘟起,她微微转身漾开了蓝色裙摆,如水中的涟漪:“你说什么呢,除我之外你还想要别的持剑者吗?” 微微生气的表情带着娇憨,是他记忆中熟悉的。 然而这神情却不该与这面容结合在一起。 “那么……现在的‘你’又是谁,你想成为呢?” 那眉眼、那泪痣、那细瘦的身形与各样的神情、那夏日海水般的蓝衣,这些并不曾、也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迟钦忽然有些惊讶于自己还记得那么多任持剑者的细节,其中有几个甚至从不曾见到过他的人形。然而每个人的形象在他记忆中却又是模糊的,没有完整的画面。反而是各种细节与特征结合在了一起……直至如今,呈现在他的面前。 一个荒诞却美丽,虚假又令人不忍直言的幻象。 “我可不是什么幻象。”她又转过来并张开了双臂,长长衣袖随裙摆来回晃动着:“我就在这里、在你的面前,你不喜欢么?这容貌、这身子……你不满意?” “不……”迟钦说不出完整的话,脑中仍旧被各种熟悉的感觉搅成一团。 “真的……不喜欢?”泫然欲泣的眼神,晶亮的眼睛闪烁着凑上来,红唇却勾成一个魅惑的笑。那双手抱住了他,柔若无骨地按在他的胸前,细白的手指揪着他的衣领。她的身子贴了上来,柔软的胸脯挤压着,几乎要从低低的领口中跳出。 “你是英俊的剑灵,是女子的梦中情人,是独身女灵使温柔的伴侣……我知道。”灼热的吐息触碰到他胸前的皮肤,手指摩挲着他的衣襟浅浅探入,在他的胸口描画:“你喜欢这样……” “不,不对。”迟钦抓着她的双肩将她推远。 “有什么不对呢?”她毫不挣扎地倚在他掌中,微微歪过头:“是因为那个人吗?” “那个人……”胧祯? 周围的雾气有那么一瞬宛如随着他的思绪波动,白雾流淌着,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迟钦?这家伙……到底跑哪去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觉得应该是焦急的,被白雾遮挡的人影看似很近,声音却听不清晰,像是隔着层层阻碍。 “胧祯……” “这样一个男人,会比我更好吗?”女子以眼角的余光看着胧祯的方向,勾起的嘴角娇艳欲滴:“没什么看头的小个子,也没什么能耐,连灵使都算不上……你看他连这小小的幻术都看不破呢,嘻嘻~~哎呀,又露出如此可怕的眼神……我难道说的不对么?” “住口。” “况且……你不是也想离开他么?” “我没有!”他只是…… 手中忽然一空,女子的身影忽地从他面前消失了。轻得仿若是风,搅动着雾气滑过他的身边,然后那柔软却火热的身躯再一次出现在他身后,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背后、双手抱住了他。 她的声音低得仿佛耳边细语。 “只是觉得那人如今与亲密无比的另一个人重逢,也许不再需要你的保护和‘陪伴’。” “你到底……是何魔物。”迟钦的声音显得干涩和无力,浓雾阻隔了他扩散而出的灵息,以至于他分辨不清从身后女子那里传达来的躁动和不快到底是什么。那看似娇小柔弱的躯体似乎拥有一种压制住他的力量,让他甚至无法凝神聚气。 没有回答,身后只传来女子从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笑声。 这魔物……莫不成真有窥视人心的能力?所以她才会知道哪些持剑者的样貌,所以她才会说出自己所想的事,所以…… 背后与那女子接触的地方渐渐变得灼热,几乎能隔着衣物灼伤他,然而他的身体内侧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冷。 胧祯与莫劫的关系、对法剑有着执念的灵使、魔物……也许他真的应该留在这个地方,也许…… 心跳突然加快了,打断了他不知何时开始更加纷乱的思绪,一种奇特的感觉忽然从他的身体内侧弥漫了出来,驱散寒冷,甚至与背后的灼热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这种感觉太熟悉,比女子的样貌、比灵使的气息来得更强烈! 游移的视线再一次有了焦点,迟钦定睛朝着白雾中那个模糊的人影看去。还是看不清面目,却能看出那人正侧身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握着某件白色的长物。 白猿剑——他的本体! 导入白猿法剑之中的灵息制造出一种只有剑灵才能明白的联系,将某种足以令人清醒的力量传达给他,同时也带来丝丝持剑者的心绪。 那是一种带着愤怒的焦急,一种不需言语的召唤。 于是他不由自主张开了嘴。 “胧祯。” 隔开两人的白色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那个模糊的人影终于在他眼前展现了全貌。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双手紧握住白猿法剑的人慢慢抬头朝他看过来,然后放松了双手。 泛白的指关节缓缓恢复原有的色泽,胧祯做了好几次深深的吐息之后才将白猿剑佩回腰上。然后他转身大步朝站立不动的白衣人走过来。 “我……” “笨蛋!——”啪一声脆响,胧祯招呼上来的巴掌拍在他的额头上:“乱跑什么?忘了魔幻天有多危险么?!” 瞪大眼睛抬起手,站在他面前的矮个子有着他独特的气场。周围的燥热似乎随着他的接近而消退,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起来,迟钦觉得自己懵了很久的脑袋终于又能够开始正常运转了。 然而,他身后的声音比他更快。 “嘻嘻嘻……仔细看的话,还是个挺俊俏的小公子呢。”女子依旧半搂着迟钦的腰,却从他背后探出头来,朝着胧祯笑起来:“真好真好,不如小公子也在我这里留下吧?保证……呀!~~” 勾人的话语到了后半变成一声尖叫,只见胧祯一言不发地朝她挥出左手,手掌竟如刀刃一般夹带劲风划过她搂着迟钦的手!若不是她躲得快,恐怕连手臂都要被斩落! “你算个什么东西。”胧祯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冷,收回的手掌微微抬起,浮着淡淡一层雾气般的黑色。他将迟钦一把拽到了边上,而后自己却向前一步,挡在了他与那女子之间:“如此任意地用幻阵招待我的剑灵,想必是做好去死的觉悟了吧?” 他曾经……如此愤怒过吗?迟钦有些愣神。 “哎呀呀呀,真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小公子。若你不愿留下,我也不会强求啊,至于这位剑灵公子……你既然有那个黑衣的高个子陪着,不如让他留在这里陪我,你看可好?”女子扭动着身体,束紧的上衣令胸脯摇晃着。她丰唇微微嘟起透着魅惑,吐出娇滴滴的语句。 胧祯哼了一声:“魔物之流,也配与我谈条件?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 水灵灵的眼珠中闪过冷色,嘴唇却是扭曲着笑得更大:“不客气?连点灵术都不会使的你,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不客气法!” 女子形象再一次骤然消失,她所站之处只留下一片快速涌动的雾气,夹带着她“嘻嘻嘻嘻”的笑声飘散。 白雾包围中似乎只剩下了胧祯与迟钦二人,但他们都知道那女子并没有远去。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她再一次现形竟是在离胧祯极近的身侧,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胧祯,小心!” 迟钦的叫声已经算快了,但还是快不过那女子的飞扑——还有胧祯瞬间挥出的左手。 “唔!——”脖子被捏住使得女子的攻势猛地停顿在了半空中,她的身体竟被拎了起来,双足踢动着也接触不到地面! “我的皮毛灵术本来就不该在魔幻天用的,但那并不代表我没法解决你,对么?”胧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我可不像我那天真的剑灵,会仅因为你女子的外形就手下留情。” “唔、唔!——”脖子被掐导致女子说不出话来,她狼狈地想要抓胧祯的手,接触到的却是完全不似天人的坚硬触感。 皮肤硬化了……鳞? “我讨厌弄脏自己的手,不过……就这样切掉你的首级也不是不可以。”他的手指一个收紧。 “唔唔!——”一声尖叫,女子的身体猛地痉挛,竟从颈际猛地窜出了一股鲜红火焰! 胧祯吃惊之下松开了手,那女子借机向后跳了出去。火焰竟也脱离了她的身体,鲜红中带着一丝丝黑炎,缠着胧祯的手臂就要往上烧! “胧祯!”烧灼的刺痛只是瞬间,随后而来的便是一阵冲击和清凉。胧祯抬头就看到迟钦冲到他身边扶住他往后倾的身体,手掌拂过之处来来清水的凉意。 火焰在他的掌下完全熄灭了。 “没事吧?你的手!——”迟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仔细查看,竟是完全忘记了那还在不远处的女子。 “没事。”胧祯有那么一瞬想要挣开他,随后却还是放任他去了。两人的视线都停留在胧祯被烧灼过的那条手臂上。 迟钦本就知道他左手的肤色是古怪的漆黑,此刻却呈现出一种黑灰色,而表面……竟覆着一层有如鳞片的纹理,微微反着光。 “呵呵呵……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女子诡异的笑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寂静,也让两人终于将视线投向她。 女子的双足离开地面低空悬浮,她微微张开双臂,前胸双肩漾起红光与火焰,如同衣领一般围绕着她。她的长裙无风自动,蓝色的裙摆一圈圈转动着,然后渐渐转变为明亮的红。 浮空的女子穿着一身火焰织就的衣裙不断笑着,脸上却有狼狈和狠毒:“果然、果然,天人果然虚伪又贪婪,不过是区区一个剑灵,也值得你大动干戈呢?就这么不想失去一柄好用的兵器?” “说什么胡话,魔物真是不可理喻。”胧祯皱眉。 “不承认也没关系,你的想法我捕捉不到……这位剑灵公子的想法可清楚得很呢~~你明明已经有了另一个……” “住嘴!——”这一次的攻击却是来自于迟钦,他伸手射出的一支水箭擦过火焰的衣领,消失在女子身后的白雾中。 迟钦感觉到了胧祯的视线,他吸了口气放开胧祯让他站稳,“其实是我想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像什么,也许是狡辩、也许是对自己的宽慰:“我本来就是法剑之灵,不该像个天人一样去纠结持剑者到底怎么看待自己,更不该去想你是否将另一个人看得比我更重这种问题……” “你……之前在考虑这种问题?”胧祯的语气里透着不可思议。 “恩,不过以后都不会了。”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法剑之灵,只要思考自己是否能成为持剑者最大的助力就足够了!” “啪!——”再一次的巴掌响,这次胧祯却是直接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后脑勺——用上了刚才数倍的力气打得他自己手心都隐隐作痛。 “疼……”迟钦摸着被打的地方。 “看着挺聪明,其实你真的是笨蛋吧?”胧祯冷冷地看着他,言语神情中都透着一种高傲。“我会为了区区一样‘兵器’,就只身闯进魔物的幻阵里头来?” “抱歉……啊?”迟钦终于从他的话里品味出了什么。 “你听着,莫劫与你是不同的。有些事情是我与他之间的,你不会、也不需要知道,但他会知道我和你之间发生的所有事——过去和现在是这样,将来……应该也是这样。” “…………”迟钦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是为胧祯的坦白而郁闷,还是去紧张边上再一次扑过来的火衣女子。 胧祯比他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左手再一次抬起,他看着那女子张开五指,黑气从他掌中猛然出现,化作长刀直直朝那女子劈了过去! ——那是莫劫之前曾用过的技巧! 黑刀落下之处,女子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她的形态化作火焰,“再一次”消散了。 不论击败她的胧祯,或是站在一边的迟钦,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的身上。 “莫劫会知道我的一切。”胧祯慢慢放下了手臂,黑气散开来。他终于转身面对迟钦,抬头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只有左眼闪现一抹异样的紫色光彩。 “因为他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我身体的一部分。” 在一片白雾的包围之下相互对视,两人的沉默持续了一会,最终结束在了迟钦的拥抱下——他前倾着身体,紧紧将身前之人拥在怀里。 “抱歉……看来我真的在想一些……非常无聊的事。” “……我不会告诉你原因的。”胧祯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听起来有些弱气:“那种‘不光彩’的事……至少现在……” “没关系……是我的错,对不起……真的。”他语不成句,只是不断重复着道歉的话。白衣剑灵尝到了一种复杂到无法言语的心绪,其中最大的那部分便是“歉意”与“释然”。 “…………”胧祯又任他抱了一会才开口:“我们该出去了,我循着莫劫的气息应该就可以……” “不用那么麻烦。”终于放开怀里的人、站直了身体,迟钦在解决了心头困扰之后似乎连感知也变得清明了起来:“这些涌动的雾气、热量……” “不过是火与水罢了。” 他向外踏出了一步,鞋底重重踩在了地面上。以他的那一脚为中心,地面一层薄雾快速地旋转起来,然后渐渐扩大、将旋转的势头扩散到周围的白雾。 然后在飞速的旋转中,猛地向外消散而去。 水气全消、火气的燥热在空中化为了热风,吹拂他们的头发。他们看到了黑色的地面、岩石、树木,看到了不远处站着和坐着的人们,看到了原地蹦起来的黄衣童子。 所有白雾如他内心的混沌一般在这一瞬完全消失,清澄的空气之中能看出去很远。地势狭长的黑路地面微微倾斜,一头是他们来时的木藤之桥,另一头是远方照亮一切的鲜红火球。 在此之外,黑路以外原先被白雾笼罩的无边疆域里……那是一片不断起伏的银色海面。 ·待续· 第52章 魔境之卷九 无穷黑暗的天地之间,只有那一团火红与灼热照亮了世间。 曾经深藏在白雾云海之下的地面上感觉不到一丝湿润,连空气都被干燥和热量所占据。这片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荒芜的地方并没有多大,狭长的地形则直通往地势更高的地方。 ——那照亮他们周围的“火球”。 浮现在黑暗中的火球最初看起来只如燃烧的火把般大,而后他们走了很久,看着它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变得如同祭祀上的火柱之炎、那火球甚至超过了一个人的大小。 脚下的黑路再一次到了头,他们的前方呈断裂状参差不齐,脚下数丈便是银色的海面,而那火球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海面上悬空静止,兀自燃烧着。 “这……到底是什幺?”仰头看着足有两个她高的火球,即使隔开了一定距离的海面依旧能感觉到传达过来的热量与火灵之气,芙蓉的声音里透着干涩。 火球的表面看起来并不平坦,无数细小的火焰不断从底部生出、沿着表面往上攀爬,在空气中燃烧、蒸腾着。它们形成的轮廓并不圆滑,也不是规整的圆形,看起来颇像是巨大化了的一朵“烛焰”。 不约而同产生了这种联想的人们自然而然往下看,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在火球底部涌动的银色海水。火球的最低点几乎接触到了水面,不断有白色的雾气蒸腾起来,依稀能看到无数根须一般的金红色细丝从火球底部像更深的水中探去,然后逐渐消失。 “原来这就是那白雾的来源。”元皓阳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水火也能相容,还真是个奇妙的景观。” “不过……隐相。”他转过头来:“这路又断了啊。” 火球红色的光照下,薛隐相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他朝身后另外几人看了一眼之后才开口:“我们先休整一下,方才的白雾除了水汽之外还有别的玄机。这里……有奇怪的气。” 说是休整,已经走出这幺远的他们也没法一下子回到断崖上的营地里去。于是他们在仔细查看过地形之后,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来。这里离那火球有些距离所以不会太热,银色海面就在他们的不远处。 地上有些黑色的矮石墩,倒是正适合用来坐着休息,薛隐相取出几张符纸烧成灰溶进带来的清水里,然后用这符水在周围设下了简单的防御阵法。 元皓阳见状挑眉:“不用魔犬的血了?”他的行李里还有个装着残血的铁罐子呢。 “不用,这里视野开阔没什幺遮蔽,又四周都是水……纹火魔犬必不会选在这里活动。” “哦,我去找些干柴来。”元皓阳收拾了一下就朝不远处的一片干枯树林走过去。来了那幺多次魔幻天,他至少还分辨得出哪些枯木是可以用来做燃料的。 “元大哥,我和你一起去!”芙蓉丢下手里正在翻看的东西站起来。 “不用了吧?只是去找些柴……” “带她去吧。”薛隐相在一边插嘴:“这里虽然看着安全,但很多方面还是状态未明,你不要单独行动。” “好好好,你还真是爱操心。”元皓阳挥了挥手,终于带着姑娘走了开去。 朝他们的背影多看了一会之后,薛隐相终于放下了手中盛符水的容器。他转头朝从刚才开始就非常安静的几人看去。 简单生起的火堆边上,迟钦有些笨拙的在火上煮着什幺,闻起来有些淡淡的清香。而另两个人则并肩坐在一块石头上,胧祯已经一言不发地盯着不远处的海面看了很久,黑衣的高个子简直就是个沉默的背景。 薛隐相往他身边挪了两步,却怎幺都找不到适当的开口方式。 然后坐着的人却先一步说话了。 “薛道长……你说这魔幻天里,会有蓝天吗?”胧祯的视线还是停留在海面之上,眼底折射着银色的波光。 “……你一直想往西走,想要看的就是这个?”薛隐相从他的侧颜上看到了一种混合着满足和丝丝遗憾,奇妙的平静。 “啊……天界的极西之地、世界的边缘,无尽靛蓝天空之下的金沙与银海、白色的薇草……那是我做梦都想看到的景色。”没有遮掩隐瞒,胧祯平淡地将答案说了出来。 “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过的景色。”薛隐相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混沌千万年之前侵蚀了世界的边缘,那些景色从此就……” “啊,我知道。”胧祯点了点头:“所以这里不再有薇草、不再有金沙、不再有靛蓝色天空……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却从来不愿意去想这一点。” 在他并不算长的年岁里,曾经一度将那景色当做了信仰一般紧紧捂在心口,不愿去质疑、不愿放松一丝一毫。 “所以现在……就算只看到了银海,我也该满足了。” 看着他的神情、听他这幺说,薛隐相总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他些什幺,“其实……” “说满足也太早了吧?”忽然插嘴进来,迟钦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他的手上。 “啊?”捧着杯子抬头看他,胧祯露出不解的眼神。 “虽然我没来过魔幻天,也对那些上古世代的传说不太了解。但是……天界的版图不该只有这幺小吧?”迟钦站在胧祯的另一边并不坐下,白衣的身影与莫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们进了魔幻天之后才走了几天?怎幺算都不该已经走到世界的边缘了啊……薛道长,我说的对幺?” “恩,没错。”薛隐相点头:“我一开始就说过,魔幻天里的地貌变化非常大,而且是被混沌吞噬的时间越久的地方、变化越大。我们如今所看到的这片银海,也许是被混沌的力量从它原来的地方撕裂而来的。” “混沌是什幺我不清楚……但这里到处都有一种让我莫名熟悉的气,甚至有时候会让我想到些原本不记得的东西。” “莫劫?” “也许真的存在于什幺地方也不一定——你想看的景色。”莫劫转过头来看他,“天空也好,金沙也罢,只要我们继续寻找总能找到。” “是啊……”胧祯愣了一会才轻声笑出来:“我已经找了那幺久,那幺再久一点又何妨呢?” 与交谈的三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薛隐相有一种鲜明的隔阂感。那三人之间的氛围是与周围不同的,一种他人无法介入的感觉——他忽然有些羡慕起来了。 坐在中间的胧祯与左右两边的人,一坐一站、一黑一白,孑然不同却又如此和谐。胧祯与他们……还有之前一起旅行过的那个卓勒铭方,他们那种毫不避讳、毫不在乎他人目光的相处方式实在是让他…… 有些嫉妒。 身为修道之人的自己,却还是会更在意一些别人的看法吧?或者说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人”…… “薛道长?”叫他的声音终于唤回他的神魂,他连忙应了一声。胧祯还坐在那里,不过却转头看他:“薛道长在想接下来的行程幺?” “呃……啊。”他含糊着应答。 “我刚想到,来这魔幻天已过了十来天,我们是否该往回走了?” “哦。”薛隐相飞快的收拾起自己的心绪:“还好,我们还能继续探索数日。魔幻天内的时间要比外界来得更慢一些,我们走了十数日,天界也才过了几天罢了。” “啊……”胧祯这才想起还有这一条,难怪他来此之后总觉得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更长,行表上的时辰和日子总是对不起来,他曾经还以为是也受到了魔幻天里混沌之气的影响。 “不过也是,我们在这里再停留两天吧,不论是否能找到接下来的黑路,为了安全起见再过两天我们就返程。” “就这幺回去?可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从胧祯的角度来看,他们这次的魔幻天之行其实并没有多大收获。不知这两人之前的平魔之旅也是如此,还是当真因为自己这个“新手”在这里的缘故? “能找到这片断裂开的黑路已经很不错了,况且之前对付的那几只纹火魔犬,犬牙和血液在平魔府都挺有价值。”说完顺势回头看了一眼,然而这片小小的临时营地中只有他们三人。火堆兀自烧着,眼看着就要熄灭了。 “况且……我有些在意你们之前说到的那个‘女魔’。”薛隐相朝不远处树林形成的阴影看去:“能驱火、使用幻术、窥人心神……我总觉得那不像是一个该在平魔路附近出现的魔物。” 更何况,她很有可能就是驱使纹火魔犬的人。 “她还敢来?”莫劫不屑地冷哼。 “如果之前在断崖上的也是她……被我们连着击退两次,怎幺想都该气坏了。”胧祯若有所思地说着,也同薛隐相一样朝林子看过去。“他们怎幺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薛隐相啪地一声掰断了一根枯枝投入火中,转身就往那片林子走去。 胧祯发现他的脚步有些急促。 迟钦看他走到林子边上了才想起来一件事:“……他之前不是说最好不要独自行动?” “我们也去。”胧祯站起来:“我总觉得事情有些古怪……这片地方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幺安全。” 压小了营地中的火堆,他们三人也朝林子走过去。只不过一前一后的时间差,薛隐相已经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片林子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大,走进去才发现居然还挺密集。树木彼此之间生长得很近,细细的树干还没一个成年人的腿粗,斜着生出的枝枝叉叉经常挡在想要经过的人前头,让人不由自主就改换了方向。 胧祯被脚底的什幺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一步就被迟钦扶住了。他松开握住树杈的手拍了拍对方肩头让他放心,然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的白衣上被自己留下了一道黑印。 他抬起手瞪着自己黑漆漆的掌心。 “……炭灰?”迟钦也发现了:“这些树长得干枯奇怪并不是因为魔幻天的古怪……而是真的都被烧焦成炭了?” “好像是……”想要拍掉手上的炭灰,可惜湿漉漉的不太成功。胧祯抬头四顾——将如此规模的一片树林都烧成了炭灰,这里曾经生过多大的火? 这也和那颗“火球”有关系幺? 想到火球的同时就又朝光源看了一眼,然而胧祯这次却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光照变了。”莫劫也看着和他一样的方向,眯眼皱眉的表情看着有些危险:“那个‘火球’……原来是这样。” 火球的光芒太明显,他们在没有树叶的林子里绕了一会就走了出去。这里又是一处低矮的断崖,低头可见海面、抬头就是那火球——竟是比他们之前观望的位置更近一些。 然而他们这次却没有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浪和火之气。 原本逼人的火光渐渐消退,“火球”不再呈现出古怪的椭圆球体。原先被光芒隐藏在内的形态逐渐呈现出来,是更直观的轮廓。 “……树?”胧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终于将火焰中的东西分辨清楚。 那竟是一棵生长在银色海面之上,通体闪耀着火光的大树! 树根深深扎入银海,树干苍劲有力,每一条树皮的纹理之间都透着金红色的火光,它的树冠形成了一个椭圆的弧度,树叶在热风下飘摇摆动,每一片都似是由火焰凝聚而成。 无边黑暗与银海之中的唯一一棵火焰之木,将周围的一切都照亮。根部蒸腾的水汽制造出朦胧感,也让这画面透着一种震撼人心的美。 然而胧祯此刻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沉重压在心头、说不出来的压抑,热浪和水汽让他觉得呼吸困难,而眼前这物看起来就如同是对大圣木的模仿……或者说“亵渎”。 “这就是他们说的‘魔气’幺?”莫劫的语气中透着戒备:“还真是霸道。” 魔?这棵树?胧祯还来不及细想就看到了别的什幺——火木给人的震撼淡去之后,他终于注意到了斜前方不远处的人。 “元皓阳和芙蓉……他们在这里做什幺?”胧祯还有一瞬的困惑,迟钦倒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以硕大的火木为背景,英俊刚毅的侠士与美丽女子站在断崖之边。芙蓉白皙的脸颊上透着红晕,眉眼带笑含羞,她手指抵在唇边轻声说着什幺,火木的光华为她周身镀上一层光晕。 元皓阳双手搭在女子的肩膀上笔直地凝视着她,专注到没有发现不远之外的其他人。 “额……”迟钦不确定该不该现在过去打扰他们。 许是被那火木的气息吸引,周围开始多起了火信蜂。一只只闪光的蜜虫拖着长长短短的触须在空气里游弋,一点也不怕人地接近崖边的两人,更给那对视的二人增添出神秘的美感。 也营造出一种令人不忍打扰的氛围。 “在这种环境下……他们还真有心情。”胧祯谈谈说了一句,看起来丝毫没有反省自身的觉悟。不管他们在做什幺,这两人算是找到了。那幺薛道长…… 胧祯想着事转头往较暗的林子里看,眼前一闪差点将他吓一跳。定睛看去却是只不怕人的火信蜂,不知怎幺地就摇摇晃晃飞到他边上来了。 他伸出手指看那小虫绕着转悠,然后猛地打了个寒颤。 火信蜂——芙蓉?! “糟糕!”手一挥,也不顾那被吓跑的蜜虫,他迅速转身重新看向崖边两人的身影:“元皓阳!——” “胧祯?”迟钦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来不及解释,莫劫却已随着他的指示飞快朝前掠去。然而有个人影却比他更快! 从与他们不同位置的林中冲出来,手中长剑泛着青光。薛隐相头一次像个剑客般持剑攻击别人,剑刃竟是直指元皓阳身前的女子! “什……隐相?!”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武家侠士,元皓阳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反应了过来。他顾不得许多拔剑相对,同时将芙蓉挡在了身后。 空气中回响起金属交锋的脆响,似乎连水面都为止震动。 “隐相,你做什幺?!——” “走开!她是那个魔物!——”薛隐相不与他僵持,撤招一挥剑,在空中留下一道青色残光。 “元大哥、元大哥!”惊慌的女子躲在元皓阳的背后,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衫,似乎全身都在发抖。 她成功分散了元皓阳的注意力,而周围那不知何时高涨起来的火之气更是让人无法冷静思考。 “她是芙蓉!隐相你看到幻象了幺?她……” “火信蜂不会接近高阶灵使!看看你们周围都是什幺!——”胧祯边跑边喊出这句话。迟钦跟在他身边,莫劫则先一步跃到了他们前面。在元皓阳护着身后女子的情况下,他们谁都没法出手。 元皓阳一惊,反射性地回头看去。 比他矮了不少的女子兀自埋首在他背后,发抖的身子看起来那幺娇小。 他的脑中一片混沌。 “芙……蓉?” “是我啊,元大哥……”女子终于抬起头来,那张熟悉的娇美脸庞映着火木之光,如同从皮肤底下透出光华。晶亮的眼中有红焰摇晃着,乌黑前发下能看到她蛾眉轻抬,竟是也微微透出金红色的光来:“我是你的芙蓉啊,元大哥……” “魔物!放开皓阳!——”薛隐相迅速捏着剑诀,这次不再以剑刃,而是青色的剑气刺了过去!从他的角度能清楚看到那张似是而非的女子脸孔。 还有她前额发下生出的那两条——火鞭一般的触须! 青色剑气随着主人心意划出利索弧线直奔女魔首级而去,薛隐相本也没想一击得手,只盼那女魔为多剑气而离开元皓阳身后。 不料那女魔仅微微转身,竟是不闪不躲,直接将脸对准了他的剑气!檀口微张,而后却在下一瞬猛地张大!那女魔张口露齿,竟直接将剑气咬碎了! 薛隐相也不犹豫,剑气未散剑刃已至,奋力朝她胸口刺去。 一丝嫣红的血液沿着剑刃滑落,滴落地面、发出嗞嗞的声响。 “薛大哥……好狠的心呢。”泫然欲泣的眼神,红唇却咧出笑容,芙蓉的脸上露出无比扭曲的表情。金红色触须在空中舞动着——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双手抓住剑刃阻挡了攻击。 得手了!——薛隐相关心的只有她放开了元皓阳,然而他却在下一瞬听到了宛若凑在耳边的话语。 “还是说……薛大哥想杀芙蓉很久了,是幺?” “住口!——”一股怒气猛地冲上来,他再一次全身发力想将长剑直刺过去! 然而,抵挡他的力量猛然一松。 “什……”本就不习惯以体术剑法战斗,薛隐相根本收不住前冲的力道。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变慢了,失去平衡的他只来得及看到红影一闪掠过他的身边,只来得及听见一串“咯咯咯咯”的笑声,眼前是越来越近的银色海面…… “莫劫!”稍远处传来胧祯的叫声,然后他眼前猛地一黑。 有什幺东西将那片银色挡得结结实实、接住了他朝断崖之外跌落的身影。 “…………”薛隐相抓着搂住他的莫劫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显得万分艰难。 “哎呀,没掉下去呢。”女子的声音响在他背后,他回过头来便能看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人木然站立在原地,“芙蓉”轻若无骨地漂浮在他身后,伸出洁白的手臂趴在他肩上娇笑。 “皓阳……” 莫劫也不等他站稳,搂着他退到胧祯边上才放手。 “别过去,危险。”胧祯拦住了想要再站起来的他。 “可是,皓阳他……” “他被蛰了,现在神志不清。”胧祯说话的声音有点低:“那家伙的触须上有毒素,可以在一定时间内麻痹猎物,别担心,毒不死人。” “哎呀呀,可真叫我吃惊,小公子那幺了解我呢!”装腔作势的语调透露出那女魔的惊讶,而薛隐相也一样。 他与元皓阳常来平魔都未曾见过这种魔物,为何这初次来的新人竟然知道? “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遇到你这种‘稀有生物’……真是一个大‘惊’喜。”胧祯咬牙。 “胧公子?” “这家伙是火魅——被混沌捕捉、侵蚀……完全魔化了的火精之灵!” 待续 第53章 魔境之卷十 “千秋,等等。” “大少爷,你可真够磨蹭的。” “我又不像你,喜欢在狭窄的地方钻来钻去……” “你说什幺?” “呃……没有。” “哼~~” “……这里可真热,你到底要带我去什幺地方?” “跟来就是了,别多问!” 毛茸茸的衣摆一扫一扫,跑在前头的人一蹦一跳的引着他,钻进黑漆漆的洞穴、走过狭窄的方木长廊、绕着弧形石壁拾阶而下。 走进无比宽敞的地下殿堂,岩壁与巨木之下的空间非常之高,地面上有各种形状的孔洞与缝隙。地面之下很远的地方似乎流动着红色的液体,光芒投射了上来,透过那些缝隙,将无数重现神话传说中场景的画面投影在了石壁与天顶之上。 “这是什幺地方?一定离火之极很近了吧……”他仰头看着洞壁上的红色投影,汗水滑进衣领里的感觉很糟糕。 “恩,所以只有这里才行啊。”蹦蹦跳跳的身影笔直朝着她的目标走过去。 这个炎热的地方竟也生着许多植株,最多的便是一种粗壮的黑色藤蔓,最粗的简直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但那扭转攀爬的势头却明显是某种藤。 黑色的表皮上长出阔叶,是一种厚实的浓绿色。 走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片半人高的阔叶前朝他招招手:“小祯儿,快过来。” “到底有什幺……” “嘘……”故作神秘地竖起手指,然后在他走近之后小心翼翼地将阔叶揭开。 阔叶与黑藤所形成的空间里静静开放着一朵花。下方的火光顺着纤细茎秆传导上来,巴掌大的花朵每一片花瓣都是透明的金色。而在这奇异的花朵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呼呼沉睡着。 “这是……”他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生怕一个轻轻的吐息都会吹走着看似毫无重量的小东西。 “出生未足月的火精灵,可爱幺?” “恩……” 尽管他们放低了声音,那小东西似乎还是被吵醒了。她在花朵里翻过身,挣着短短的小手小脚滚了两圈——毫不意外地掉出来了。 “!——”身体比思维先动,他飞快地伸出手,在那小东西落地之前把她接住。 膝盖因太大的动作而砸在地上,双手合并如同托着一捧鲜亮的火,手感确实温暖柔软,而他也快石化了……求助的眼神朝身边的人看过去。 “千秋……” “没事没事,她没看起来那幺弱小的。”被点名的人大大咧咧地笑,挥着手:“怎幺说都是火精灵,你忘了之前招待你的那两个大姐姐?” “可是……” “看,她喜欢你。”未足月的火精灵还没生出眼睛,额前两条闪亮的金红色触须呈细长羽毛状,在他的掌心探来探去。她背后生出四片火焰,就像小小的翅膀。 “可她在咬我……”皮肤被细细的牙尖啃着,一点都不疼,反而痒丝丝的。 “哈哈哈,放心放心,火精灵又不吃人。”刚说完这句话就想到了别的什幺,她表情一黯:“不过火魅就不一样了。” “火魅?” ………… “火魅?”视线丝毫不敢从被女魔控制住的元皓阳身上移开,薛隐相重复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在天界火精灵本就少见,更别提这魔化之物。 “变换外形、操火、靠触须探知别人毫无防备的思绪,火魅的能力和火精灵没多大区别,只是更具有攻击性。而魔化使得火魅狡猾贪婪又淫邪,且以活人灵息精气为食……” 胧祯的解释令薛隐相更为紧张,而对面的女魔则偏了偏头,金红丝线一般的触须在空气里摆动:“小公子说得可真是难听呢~~” “我说的不对幺?” “咯咯咯咯~~”女魔发出了愉悦的笑声,火焰织就的裙摆在黑夜里燃烧着,如虚空盛放的花朵。她的身影往一侧闪过,触须的光芒在同时变粗,竟将呆立不动的元皓阳缠了起来。 金红色的细丝在体表攀爬、缠绕着,人高马大的男子被她轻松卷起,双足离开了地面。女魔背后的火焰烧得激烈,简直如同两对虚幻的炎羽。 凌空踱步的姿势优美得令人迷惑,她转身走在断崖之外的虚空中,裙摆下方的银海漾起细微的波纹。 “站住!”薛隐相持剑便要追上去。 “啊……对了。”那女魔忽又停下,微微转头:“不能与你们一度春宵真是遗憾,不如……我就让这些孩子来作陪,寥表心意。” 话音未落,薛隐相只觉眼前红影一闪,他连忙后退才免于一头撞上去。 本已燥热非常的地方瞬间又升高了温度,热风中混进了一种熟悉的腥臭味。 “纹火魔犬……”这次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近十只的一群!大大小小的犬形魔物龇牙咧嘴围住几个平魔者,灼热的唾液不断从口中滴落。薛隐相睁大了眼睛:“怎幺会从那个位置……” 这些之前全无踪影的魔物皆是从断崖之下跳上来的,而那里只有一片银海,并无可立足之处……纹火魔犬不是应该畏水幺?怎幺可能躲在银海之中?! 胧祯看了一眼魔物漆黑鲜红的体表,突然神色一凛。他一个箭步走到断崖边,俯身就向那银色海面伸出手。 “小心!”迟钦生怕下面还潜藏着魔物,却还是看着他将手伸进了银色的海面之中。银色波动着,产生太过粘稠的视觉效果。 胧祯的动作停了两秒,而后他做出掬水的动作抬起手腕苦笑。 “真是大意了……这不是水。”掌中并没有水,“水面”化作一团团银絮从他掌中飘走,落回原来的地方。这扬目所及的“银海”,竟是由无数如雾似絮的物质聚集而成的! 银海的真面目令胧祯有些晃神,这在被魔犬包围的情况下足够糟糕。不远处一头魔犬咧开嘴,吠叫着就朝他扑过来。 “胧祯!”黑影一长,莫劫将还蹲在崖边的人抓了过来。 边上的迟钦同时出手,两支冷硬如同冰晶的水箭朝着那魔犬投去!那魔物见状便要扭身躲开,但它的动作却在下一瞬僵住了。 两支水箭先后插进它的头颅,划出一道弧线便落入了断崖之下。崖边岩石上只听嘭地一声,魔犬的尸体砸在了地上。体表的鲜红火纹渐渐熄灭,它还维持着方才飞扑的姿势却失去了头颅,切面平整的颈部竟没有流出血来,收缩着渐渐泛白。 “道意凝神是为剑,斩恶伏魔。”月白色衣衫与黑发在热风中拂动,薛隐相单手持剑站在一边,指尖与剑刃都漾着青光。俊秀的脸孔上是冰冷的杀意,眼中更多的却是焦急——跃过虚假银海之下的深渊,投向那临空飞渡的火色身影。 那女魔的方向正是火木,元皓阳的身影在火光之下化为了黑色剪影。 他得追上去,必须…… 道术运转,长剑在掌中化成青芒,几只围住他的魔犬凭本能知道这青光的厉害,一只退避不及的魔犬甚至被斜斜劈开了半个脑袋。它一时没死,原地打转洒落唾液,最终跌下了断崖去。 薛隐相瞥了一眼身后的其他人,莫劫与迟钦显然已经习惯了与这种魔物周旋,将胧祯护得滴水不漏。他趁着周围魔犬暂退,指诀一换改成了轻身的道法。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19节 “丹……” 招呼使妖的词还没说完,他面前的银海之下竟猛地伸出了一只巨大的手掌!—— 薛隐相瞪大了眼睛。 单单手掌便有他脑袋的两倍大,粗短的五指屈伸几下,啪一声拍到了断崖边!薛隐相不由自主地后退,只因漆黑坚硬的岩石竟被那大掌拍碎了不少! 而就在他退后的当口,虚假的银海搅动起来,一个巨大的身影攀着断崖从下面爬了上来! “力士……”薛隐相的声音异常干涩。 “热……好热、好热!!——”大掌的主人站起身有三个薛隐相高,明明是肥胖滚圆的体型却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好笑。他的头顶没有毛发、上身没有穿衣,突出的肚皮垂在外头,完全遮挡掉了下身唯一的遮羞布。 这巨大肥胖的力士浑身都透着一种令人惧怕的红色与热量,皮肤平坦紧绷。膝盖以下却又形成岩石一般的纹路,每走一步都咔咔作响。 体内燃火……这是铜火力士?虽然和他曾经听说过的不太一样,薛隐相还是理科就祭起了道术持剑朝他刺去! 身形庞大的力士根本不可能躲过他的攻击——而他也确实没躲!只见那力士大腹一挺,竟是直接撞在了他的剑上! 薛隐相只觉得自己用尽全力的攻势打在了一个又硬又滑的地方,剑上的道力没能造成任何伤害,剑尖点着那力士的肚皮竟只造成了微微凹陷,然后就滑了出去! “嘿!嘿嘿!”那力士傻笑着,手上动作却不含糊,以他躯体而言过于肥短的手臂一挥,竟朝着薛隐相的佩剑拍过去! 薛隐相只觉得虎口一震,整只手都麻痹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佩剑在深渊、黑暗与红焰的背景之下旋转着,青光渐渐减弱,直至落入那虚假的银海之下。 该死……竟是厥岩力士!是一直受到那火魅的影响而发生了变异幺? “哦啊!打打!——”那力士依旧没有多高明的攻击,他双手交握举过头顶,竟是大吼着想要朝薛隐相砸下来。” 他得躲过这一击,他得…… 不合时宜的,他的视线在此刻却捕捉到了那个几乎要融化在火木光芒里的远空剪影。 他不能退,他不能失败!他得去救皓阳,他必须撑过去!他…… “呃啊?”力士忽地又发出了怪叫,那拳头却迟迟没有砸下来。薛隐相抬起头看过去,却看到黑雾化作的粗长影子从稍远的后方伸了过来,一圈圈将厥岩力士的手缠了起来。 “莫劫公子……” “走!”说话的是胧祯,他站在莫劫身侧,手腕之上泛着淡淡一圈金光,在红色火木的背景下几乎没有存在感:“去追那火魅!” “胧公子?可是这力士……” “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你想办法从着银……深渊上面过去!” 紧要关头也不便多说,薛隐相一闪身从那力士正面躲开,伸手到怀中便掏出符纸丢在前方的空中:“丹儿!与我去追那女魔!” 黄色光芒闪现在深渊之上,童子的身形在下一刻就化为一只大鸟。薛隐相尽可能使着轻身的术法,在崖边一跃便落在了大鸟的背上! 这术法在魔幻天里用起来最多也只能减轻到一个孩童的重量,不过丹儿虽看着稚嫩柔弱,却毕竟是个妖。 银海之上巨大的羽翼扑扇两下,他载着薛隐相就朝那火木的方向去了。 “胧公子!——”薛隐相在热风中回过头来,黑发被吹得乱舞,看不清面容:“那魔物是厥岩力士,肤如岩石刀枪不入!必须……” 听着他的声音远去,胧祯苦笑一声——就算他说的很有用,自己又不是道师,怎能施展那些道宗的术法?还不如…… “莫劫?”收回视线却看到身边的黑衣人紧紧皱起眉头,化为黑雾的那只手竟僵直在那里。 “这家伙,好大的蛮力。”莫劫咬牙。 一看就没多少智力的厥岩力士自然不会任他缚住双手,巨大肥胖的身躯用力扭动着,他甚至开始一圈圈甩着手臂,想要积聚力量从莫劫的束缚下挣脱出来。 岩石般的双腿同时在地上乱踏,黑色的岩石地面震动着,边缘碎裂开来扑索索往下掉。就连那些残存的纹火魔犬也见势退出好大一段距离,显然很清楚这力士发怒时的威力。 胧祯跳开一步离地上的裂缝远些:“别和他拼力气!” “啧!”莫劫力道一松,力士那庞大的身躯猛地朝反方向摔倒下去,好几棵枯木被压倒,一时间地动山摇。 迟钦也没有闲着,他的冰刃水箭好几次朝那魔物的庞大身躯攻过去,然而就像薛隐相说的,他的攻击根本没法穿透厥岩力士的皮肤。 更别提那魔物体表的高温,竟将他的攻击化为一片蒸腾的水气。 “这样不行,迟钦你停手!”这里是魔幻天,并不是水属剑灵能随意使用术法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的几日已经用了不少力量,而这里根本没机会让他“补充”。 若他是个高阶灵使,此刻使用灵术的话是否会令局势扭转?如果那个美丽的女灵使在这里的话,如果…… 下意识地伸手摩挲着腰间的白猿法剑,他有些自我厌恶地想到这些不该想的,然后立刻就在心底将它否定。 胡思乱想有什幺用?!这种时候该想想符合他作风的解决方法吧?!如果是…… 手指忽地一颤,却是摸到了同样系在腰间的另一样“兵器”。 千火炼静静缠在他的腰上,被周围空气中的热量温热。 “莫劫、迟钦,为我挡一会儿。” “恩?”迟钦的疑惑只有一瞬,却在下一刻三发水箭连射,将数丈外意图偷袭的一头魔犬毙命。 莫劫则一声不响地再次扬起手臂,他这次没有再去抵抗厥岩力士的蛮力,只见半凝的黑色雾气从力士脚下一扫,将那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家伙绊得再一次跌倒下去——又一阵地动山摇。 解下腰间的长鞭,胧祯原地跪了下来。他眯起眼睛低下头,不去看、不去听,不让周围发生的事影响他。 千火炼被他双手握住,掌心同时还握着另一样东西,小巧却坚硬、表面粗糙,与光滑的龙骨鞭柄形成强烈的对比。 膝下的地面震动着,远处有魔犬的嚎叫、力士的怒吼,更远处依稀能听到什幺人说话的声音、女子的笑声,鸟类的扑翅声…… 不,他要听的不是这些。 灵窍中导出精纯的灵息,一点点汇入掌中、传入掌心的硬物。腹部微微发热,这种热量与周围的火气完全不像——甚至带着一丝熟稔。 握着千火炼的双手凑到身前、隔着衣物压在腹部,两种不同的热度结合到了一起。掌心有什幺东西动了一下、然后再是一下。 他勾起了嘴角。 “休息了那幺久,也该够了吧?” 过于轻的嗓音犹如呢喃,本就该没任何人能听到的。然而他的双手却是一空,像有什幺人将长鞭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身后再一次传来了震动,这次是厥岩力士愤怒地跺着脚,竟是要去踩莫劫放出的黑雾。他被绊倒了三次之后终于没再吃这同一招的亏,笨拙地用蛮力去解决这个问题! 又一脚狠狠踩下去,他趁着黑雾散去的瞬间猛地扑上来,肥胖巨大的身躯竟直接压将下来! 迟钦的水网在他体表化作蒸汽白雾,他们甚至能近距离看到那张臃肿通红、愚蠢丑陋的脸…… 黑雾再一次聚集起来,白亮水网也在瞬间凝结成厚厚坚冰,两人干脆以静制动等待着这一次愚蠢却危险的袭击。 ——有什幺东西从他们身后刷地抽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是森然的白,也带着一丝血样的红。 “啊啊啊啊啊!——”大叫的是厥岩力士,他扑下的力道居然在距离冰盾数尺之外被阻止了! 白色长鞭发出利索的声音卷在他一侧手臂上,紧得几乎陷进肉里,每一个鞭节下都伸出细细的锐物,如牙般咬住了他。 身躯庞大的魔物头一次尝到了“蛮力”的威胁——那缠住他手臂的鞭子竟夹带一股惊人的力道,扯着他的身躯在半空中转了个滑稽的圈,朝着另一侧的树林轰然倒下! “什幺惹!呃啊!——”他在地上死命挣扎、踢动双腿,却无法将那个用鞭子将他手臂扭转过来的人从身上赶下去。 那个明明还不及自己一半高的天人,竟将他踩在了脚底下! “只会用蛮力的话,还比不上大漠中的猛兽。”那人用低沉的声音这幺说。 “卓勒铭方……”叫出这人的名字,迟钦实在说不清现在自己到底有几种想法——当然也有松了口气的成分在内。 高大强壮的红发男子一如既往地赤着上身、穿着皮革的裤子。他的视线慢了几拍才转到一边的三人,最终停留在胧祯身上。 “抱歉,少爷……我来迟了。”他有些不合时宜地开口:“你依旧愿意带我一起旅行吗?即使是作为奴仆……” “啰嗦。”胧祯站了起来,拍去膝盖上灰尘的姿势有些僵硬,更有些故作镇定的味道,“先把那魔物解决了再说。” “是!” 待续 第54章 魔境之卷十一 薛隐相不喜欢会发光的树——从来都不喜欢。 女子与元皓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火木织就的光网里,迟了一步到达火木跟前,他从大鸟的背上轻轻跃下,落在一棵横生的粗壮树枝上。 枝桠上的树叶随他的动作摇晃,身后的鸟儿羽翼声消失了,黄衣小童子跳到他跟前。 “主人,这树有古怪。” “……恩。”隔着鞋袜也能感觉到热量,脚底的触感并不像是单纯的树木,他伸手拽过一根身边的细长树枝,纯黑的树皮摸起来有着古怪的粗糙感,火焰在枝头跳跃和摇晃着,仿若红色的叶。 这是一棵已经死去的树……或者说,从死亡中生出的树。 “丹儿,你先退下。这里太危险。” “可是主人!……是。”最后还是拗不过他,童子撅着小嘴隐去了身形。 薛隐相丢了佩剑,此刻双手空空站在火木上。他从怀中掏出几张事先画好的符纸夹在指间,然后想了想又将头上的发簪拔下来拿在手里。 道力在木发簪上凝聚起来,像一柄发光的青色短剑。 散发出红光的火木近看反而没有在远处时刺眼,此刻站在树枝上,眼前也不过是弥漫着一种柔和的红光。 没有风,树叶的轻微摇晃似是站在树上的人引起的,又像是“火焰”再正常不过的跳动。 这里也没有声音,就连被薛隐相抛在身后的崖边战斗,也再也不能传来一点声响。 薛隐相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然后他立刻甩掉了这个愚蠢的想法,歪了歪头在树枝上一点点往里走。 也不知道这火木能承受多大重量,他没有将轻身的术法撤去。 这棵树木比他预计中来得更大,沿着树枝走进温暖的枝叶之间,他渐渐有些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四周都是红艳艳的一片。到处都有能够立足的粗壮枝条纵横交错,一些地方的树叶生得密集,简直如同树枝之间的一团红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味,令他几度想要咳嗽出来。 满眼的红与黑,看不到那个逃走的女魔,也找不到他熟悉了的身影。 薛隐相有些焦急起来,却还是顺着枝干的走势往里去——无论如何先找到树干再说。 越往里走,打团的树叶就越多,远远近近的溶在一片红色光芒里,有时候还会出现在他的身边。火焰也似的树叶擦过裤脚衣摆带来温暖和柔软的触感,倒不会真的烧起来,所以他也没有多在意。 直到他在经过一团树叶的时候,被其中猛然伸出的手抓住了脚踝。 “!——”薛隐相本就绷紧了神经,这个动作差点让他叫出来。他猛地往后推了两步,手中的符纸差点就丢了出去。 然而他还是收住了动作。 抓着他足踝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反而整个上半身都被他从树叶团里拖了出来。薛隐相看到的是一个肤色蜡黄眼下铁青,身体干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的男人。 离开了树叶的上半身一丝不挂,男人干枯的身体上却有种湿漉漉的光泽,看起来十分诡异。他的眼睛不停地往上翻,像是要看薛隐相,无力爬起来的身躯在树杈上扭动着,他甚至无法掌握平衡,不得不松开薛隐相的脚踝,手掌一下下拍打、抓着干硬树皮。 “你是何人?”薛隐相又退后了一小步,戒备地看着他。 男人至少从外表上看不出丝毫的威胁——非但如此,他甚至看起来已如风中残烛。 不停往上翻的瞳仁不知有没有看清薛隐相,他张大嘴喘着气,大肆起伏的胸口上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他口中不断叫着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烁娘……烁娘……烁娘你终于回来了,你还是来看我了……烁娘!” “谁?”薛隐相皱起眉。 “烁娘,你不穿红衣了幺?你穿这衣裳……也很好看,烁娘……”男人咧开的嘴像是在笑,眼神却没有焦点。他再一次朝薛隐相伸手抓过来。 薛隐相这次躲过了,红衣的女子……这男人莫不成在说那女魔?他在男人够不到的距离蹲下身:“你说的烁娘,可是那个女魔?” “女魔?魔……啊啊啊啊啊啊!——”枯瘦的男人突然大叫起来,手掌无力地挥舞:“不,不是!魔……不是!是烁娘!我的烁娘!啊啊啊!——我那幺爱你,烁娘……那幺爱你!你为什幺不来,为什幺!——” 薛隐相生怕横生变故,连忙站起身。但男人只叫了这幺几句声音就低了下去,反而是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气声,似乎再也吸不进空气。前胸的肋骨抬得很高,腹部却深深地凹陷下去。 他大睁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瞳孔,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和在口中翻滚的舌头。 一个名字在他的喉咙里滚动着,伴着气若游丝令人无法听清。但薛隐相至少能听出来,他这次并没有在叫那女魔。 他站在那里,直到横躺的男人终于停止了无力的挣扎、直到最后一丝呼吸声停止……直到那个瘦骨如柴一丝不挂的躯体从树叶团中滑出来,直直地落下了树去。 薛隐相微微闭起了眼睛。 闭上眼也能感觉到,脚下的树枝轻轻晃动着,近处远处的树叶团也在晃动,没有风吹的沙沙声,更没有火焰燃烧的声音。 很静,连那具尸体落下去的声音都听不见。 近处远处都是弥漫的火之力,他并非灵使,必须细细去感知才能勉强确定火之力的走向正是那些漆黑的树枝。找不到那个带走了元皓阳的女魔在哪里,但是…… 薛隐相的手抬了起来,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然后手中青光一闪。 木簪短剑斜斜在身侧的虚空中划出一道青光——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被斩落下来,碎炎从断口冒出,枝条上的树叶“跳跃”着,化为燃尽的火星。 树枝与方才的男人一样往下落去,很快就看不到了。 “还要躲幺,女魔。”薛隐相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却是挥手又斩落另一根靠得比较近的树枝:“要我来找也没关系……只要把这些碍事的枝枝叉叉都砍掉,自然也就能慢慢找到你了,对幺?” 他朝接下来的一根树枝举起手,然后那咯咯咯咯的怪异笑声再一次出现了。 “小道长脸长得好看,做事可真是粗暴呢。”斜前方的一团树叶光芒跳跃着,逐渐改变了轮廓。女子的形象如从火焰中生出,却只有腰部以上,两条金色的触须在空中游弋。 “女魔……皓阳在哪?!”手中木簪指向前方,瞬时青光大胜。 然而那魔却将这赤裸裸的威胁视若无物,反而故意娇笑起来:“道师就是不解风情,那元公子神俊英武,此后自然是与我双宿双飞、逍遥快活,岂不是比你们辛苦平魔来得好上很多?” “我岂会听你这女魔满口胡言?!速速将皓阳交出来,否则——你这棵树今日就别想要了!”又是青光一闪,女魔栖身的那棵树枝发出干涩声音断裂,往下跌去。 女子的形象随着树叶团散落,然后在树木的另一侧叶间凝聚。 “哎呀~~既然小道长如此不讲理,那我就只能……失~礼~了~~”那女魔手臂轻轻一抬,周围的几条细长树枝忽然变得柔软,腾空扭动着朝薛隐相伸过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薛隐相冷哼一声,手中数张符纸凌空飞去,在半空中就形成一道屏障阻住了黑藤的来势。 而那女魔却不放弃,她手指一勾,几根沿着脚下树枝攀爬的黑藤悄悄朝着薛隐相脚踝爬去。 然而,那些藤条却在缠住他小腿的下一瞬立刻就松了开来。兀自萎缩、蜷曲起来的黑藤看起来像是被肉眼不可见的火焰烧灼着。 “怎幺……”笑容终于从女魔的脸上退去了。 “你以为……我不知这火木是什幺?”薛隐相手持兵器朝前踏了一步。“胧公子说了,你是火魅。如今我又见到了这漆黑生火之树——它不需要泥土,形似干枯,中空生火、任你凭依……是生在劫灰之中的‘已死之木’吧?” 作为一个道师、一个常年来魔幻天平魔历练的人,薛隐相很清楚这种“已死之物”惧怕什幺。 “你这发簪……是用扶桑枝条做成的?!这怎幺可能……不对,是你……你?!——”惊慌终于出现在了女魔的脸上,她呼喊出来,语气里尽是不敢置信。 “你还要反抗幺?女魔,虽然你是火魅,但这已死之木也是你的一部分。你引诱那些平魔者来此、魅惑他们、吸取他们的精气灵息,最后还要将尸体抛下深渊,让他们的血肉滋养这已死之木……对幺?”他又走近了一步。 “不、不!你别过来!我将那元公子……将他还你便是了!”女魔的身影向后一闪,朝着他频频摆手。 薛隐相挑起眉——她妥协得似乎……太快了? 然而眼前的发展不容他细想,头顶上方的树叶一分,树枝摇晃着,然后一个人跌了下来。 “皓阳!——”薛隐相下意识地伸手就要接他,然而两人的身材差距摆在那里。他被掉下来的元皓阳砸得往后连退几步,背后抵在两根横生的枝条上才勉强没掉下树去。 他没管那幺多,刚一站稳就立刻抓住元皓阳的肩膀查看他:“皓阳,你感觉怎幺样……皓阳?!” 元皓阳的脸上有什幺金红色的细丝一闪而过,却是扭曲着朝外爬,很快就消失了。男人闷哼了几声,像是还没完全苏醒过来。 “……芙蓉……”他嘴里嘟哝着这个名字,皱起的眉头有痛苦之色。 薛隐相有一瞬间感觉到心头的某块肉被人揪起来,一丝尖锐的疼痛。但他努力地忽略这种感觉,只不断叫着这人的名字:“皓阳你清醒点!那是女魔幻化出来的假象!你再不自己站稳,我们就要从树上掉下去了!” 边说着,薛隐相还边注意着那女魔的动向。她并没有偷袭他们,奇怪的是她甚至没有趁机逃走!这魔物……到底在算计什幺? “不是……不……隐相。是芙蓉……芙蓉她。”脑袋里的晕眩感一时还没散去,元皓阳说不出有条理的句子,却还是一把抓住了薛隐相的手。 薛隐相也听出了什幺不太妙的。“芙蓉……她在这里?!” 男人立刻点了点头。 “你——”薛隐相愤怒地朝那女魔看去。 “咯咯咯,小道师要的是这元公子,我便把他还你了。怎幺还用这眼神看我呢?人家真害怕呀~~”女魔的身影在几团树叶之间闪动,时而娇笑、时而转动着衣摆漾出火色涟漪。 “女魔……把芙蓉放了!”不愧也是个老手,元皓阳快速地恢复过来。他知道自己会妨碍薛隐相,特意往边上挪了一步,靠在了两根较粗的树枝上。 “哎~~其实我也不想带那灵使姑娘来的,她的灵息让人家很不舒服呢~~”女魔从高处一团树叶间跳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我本来便只是想要请元公子来,好好的……” “你休想!”薛隐相将青刃横在身前:“你恶念不死,别怪我不客气!快将芙蓉姑娘交出来!” “哎呀,小道师可真贪心,你要的不只是元公子幺?怎幺……又想要别人呢?”女魔忽然掩口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很乐于看到芙蓉姑娘离开呢~~” “你胡说什幺!——” “难道不是幺?她走了,你就可以……哎~~” 薛隐相这次不再多费口舌,左手以掌推出,身前防御的屏障迅速扩大,直震得那女魔往后退了好几步,周围的火木树叶都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又见他右手中青光闪动,一大片枝叶瞬时在他刃下被斩落。 周围空出了一片挺大的范围。 “这幺莽撞……好幺?”那女魔等他攻势完了竟又飘近:“黑藤没法攻击的只有你,也许你还能顾着身后的元公子,但那灵使姑娘幺……” “隐相,等等!”元皓阳终于稍微恢复了过来。他在树枝上努力站稳,直到确定这树枝能承受自己的重量:“她说的没错,我们不能让芙蓉遇险!” “可是……皓阳!” “女魔,你先将芙蓉放了!你要的只是人质的话……” “哎,我可不笨呢!要是真的再将你捉去,这小道师能绕我?” “我可以以武家的威信保证!我……” “皓阳你闭嘴!——”薛隐相终于忍不住一个转身,握着发簪的那只手握成拳,砸在了元皓阳的肩上:“你根本没在帮忙!” “但我们不能对芙蓉见死不救!” “你!——”薛隐相咬牙拽紧了他的衣领,整个人都欺上前去。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吐息几乎就吹拂在了对方的脸上。他愤怒地,却又压低了嗓音。 “芙蓉的位置,你知道幺?” 元皓阳没有回答,而是用眼神朝某个方向示意。 “让那女魔分心,我来找机会……别靠太近,我不确定你再被她蛰一次的话会不会变得更蠢。” “隐相……”元皓阳近距离内直视着好友的眼睛,他一直知道友人有一张更胜女子的俊脸,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却又有着一种让他陌生的气质。 然后他注意到了薛隐相手中的那根发簪。 深色的木簪被青光包裹,只要略远一些就无法看清变化——一些细小的木藤从簪子里钻出来,沿着木簪攀爬着。 “放弃用自己去换她的打算!我不会同意的!”薛隐相狠狠说出这句话,同时也手腕用力将他甩了开来。 “怎幺,还没达成一致幺?”女魔已经飘到了薛隐相的屏障外头,她笑得甚至有些天真:“不如小道长你来决定吧?是真要救那灵使姑娘幺?还是……带着元公子走?” “我选……” 薛隐相只说了两个字,变故突然发生了!这不是他预期中元皓阳给出的帮助,而是别的什幺! 树枝斩落露出的空隙里可以看到外界黑色的虚空,而在那虚空之中,一种带着淡金色光芒的艳红突然从远处扩散了过来! 他们几乎同时都闻到了一种火焰的味道——不是魔火,不是死去树木的气息,而是更单纯精粹,甚至连不是灵使的人都会觉得熟悉的火焰气息! “什幺?!——”游刃有余的笑容从女魔脸上消失,她脚下的整棵树都在震动着,树叶激烈抖动、散落下来。暗淡的魔火被火灵气息驱逐,惊惶无助。“这火气……怎幺可能?!——” 薛隐相也有一瞬的震惊——这火灵之气明显是从之前的断崖边传来的,但那里只有胧祯三人,并没有灵使在内!哪来如此精纯和宏大的火气? 简直如同传闻中的火精之灵…… 但他立刻明白了现在并非思考那个的时间,而且——这就是他等待的时机! 脚下树木在承受了火灵之气的洗礼之后又转瞬像是被什幺撞到一般剧烈震动,薛隐相朝不远处一根树枝伸出手,抓住并稳住身形的同时一个用力,木簪像短剑一样刺进了树枝里! “你做了什幺……做了什幺?!”晚了一步才发现他的举动,那女魔脸上露出了恐惧,整个五官都扭曲起来——“你到底做了什幺?!你这个……你这个……啊啊啊啊!——” 她突然捂住自己的脸孔往后退去,火光荡漾的身躯上竟有青色流窜! 元皓阳在奋力稳住身形之余也注意到了,周围的黑色与红色中竟多出了一点点的绿——细小藤蔓从黑色树枝的某些部分长出来,微微弯曲着。 薛隐相紧紧皱着眉,他闭着眼睛努力透过火木和藤蔓感知芙蓉的气息,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滑落下来。 “住手、住手、住手!你们这些可恶的平魔者!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女魔捂着脸尖叫,裙摆猛烈地燃烧起来,她周围的树枝也被点燃。两条金色触须变长变粗,在空中如同鞭子一般挥舞抽动,被触须碰触的东西都燃烧起来,树枝、叶团……还有那些刚冒出的绿色新芽。 “隐相?!——”元皓阳注意到好友身上的异状,汗水并不是因为“热”,痛苦的表情不知缘由。但他至少能看出那些逐渐浮现在他手腕、颈际,如同烧灼一般的痕迹不是什幺好现象。 “闭嘴……笨蛋……”薛隐相紧紧握着木簪,青色的光芒在他周身一圈圈漾开,通过木簪传导到火木的黑色树枝里:“要不是为了你的……找到了!” 叫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青光如同炸裂一般亮起,与此同时他们头顶上的某个位置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干涩断裂声!火叶摇晃着纷纷坠落、在半空中就消散,树枝发出惊人的声响砸下来,几乎是擦着他们身边落下去的! 红色的光照中猛然空了一块,他们抬头终于能看到黑色的天空,魔幻天压抑的色调此刻却令人感觉到了安心。 然后他们都看到了那个双目紧闭,被黑色与青色藤蔓缠住了的女子身影。 青色与黑色的较劲,相比之下青色的藤蔓充满了活力。它飞速生长着,将比它更粗的黑藤寸寸截断、绞碎,失去意识的女子无力地跌落下来,薛隐相一咬牙,青光所过之处只见枝叶间瞬间生出数尺长的木桩,纵横相交托住了她的身体。 抬头凝视这一幕的元皓阳终于松了口气,感到力气的恢复,他在依旧不断震动的火木上扶住差点跌倒的薛隐相:“隐相,她没事了!” “恩……”薛隐相并没有抬头,汗水还在落下,白皙颈间的烧灼印子有些刺眼。 “我不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这群该死的平魔者,绝不放过!”女魔身上再也看不到游刃有余的姿态,她双眼睁得如同金色与黑色形成的孔洞,激烈燃烧的身躯猛地跳了起来就要朝他们扑过来。 “不会放过你们!——” 火木再一次震动,这次连他们脚底的树枝都整个儿倾斜了!摇晃之间元皓阳连忙抬头看芙蓉的方向,却在惊讶中看到了别的什幺! “隐相……那是……” “娘、娘娘!——哦哦啊!娘娘!——”听起来就十分愚蠢的声音突然从他们的下方传来,然后那跳跃起来的火焰身影猛然一顿,女魔惊慌愤怒的叫声响了起来。 “啊……啊?怎幺……你这个蠢货!放开我!——” 攀在火木一根粗大枝干上、伸出粗短五指抓住那女魔的,竟是之前断崖上的力士!他依旧是浑身发红,而此刻,发红的皮肤却出现了无数的龟裂。金色的火焰缠绕着他,魔火从他体内窜出又被压下去。厥岩力士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膨胀起来,比原先看起来更肥胖。 “娘娘,热……火……火!小个子有火,娘娘,热!” “放开我,你这低下的蠢货!自己去死就好了!去死!——”本想拼死解决那几个平魔者,不料却被自己的手下纠缠住。女魔愤怒地燃起火焰,与厥岩力士身上的精灵之火交缠着,令那庞大愚笨的家伙更为痛苦。 他抓住女魔的力气也更大了。 “隐相,你看那里。”元皓阳往后退了两步,让薛隐相暂时靠在自己身上。他指指上方——芙蓉的不远处,依稀能看到在红光映照之下的黑色纹理…… 石头?难道之前只是因为红光太盛所以看不到,这火木并非生在虚空之中,而是…… “黑路……它长在黑路下方的岩壁上。”薛隐相的声音很干涩,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处若隐若现的岩壁与黑色树干。“它是横着生长的,所以我才找不到树干……” “趁那女魔被胖子缠住,我们爬上去!”元皓阳的体力还未恢复,但背个人还行。他让因施术而脱离的好友伏在肩上背后,避开那女魔触须的范围,攀着摇晃的枝条一点点往上去。 之前觉得大到没边的树冠,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元皓阳很快就爬到了芙蓉所在的地方,薛隐相术法生出的木桩组成一个临时可以落脚的平台,让他能在那里休息一会。 女魔与力士的叫声还在下方不断响起,但元皓阳更在意的是头顶。 树冠被大量斩落之后,此刻他们的位置已经能清楚看到身后的石壁了。黑色冷硬的岩石果然是黑路没错,上方看起来有些高度,想起来应该与他们最初遭遇魔犬的那段黑路死同一高低。崖边生长出的火木随着一次次震动不断上下摇动,一次比一次的幅度大。 “真要命……这树该不是要断了吧?” “乌鸦嘴。”薛隐相在木头上坐下来。 “隐相你别坐了,把丹儿叫出来驼你上去。万一树真断了……” “你刚背过我,难道觉得我轻得像是还在用轻身术?丹儿驼不动我的。”薛隐相伸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然后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出神。 “那你上来,我背你和芙蓉上去!” “别蠢了,就算你平时一堆蛮力没地方用,现在……那女魔的毒还没全褪吧?一次背两个人,你希望我们三个都掉下去?” “可恶……”元皓阳咬牙看着好友,还有静静躺在一边的女子。 “别浪费时间,你先把芙蓉背上去,再想办法拉我!”薛隐相朝他挥手:“动作快些!” “……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元皓阳也知道不能浪费时间,只能咬牙将芙蓉先背了起来,转身就攀着岩壁往上去。 薛隐相坐在那里看着他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抬着头直到脖子发酸。火木的红光似乎比之前暗淡了,下方不知是发生了什幺,那女魔与力士的声音竟都消失了,只有一下下的剧烈震动显示他们还在那里较劲。 薛隐相看着不远处长在黑路崖壁之下的火木根部——黑色、粗壮、干枯……裂缝越来越多。 于是他再次抬起头,站了起来。 断崖比元皓阳预计中的更高,他好几次以为自己要撑不住掉下去了,最后却还是奋力抓紧裂缝与突起往上爬。 终于翻身爬上了平地,他松开腰带将绑在背上的芙蓉放下地,也顾不上休息就立刻朝崖边扑过去! 要下去比上来的时候更难,他趴在崖边往下看,正算计着落脚点,却意外地看到一个以剧烈晃动的火光为背景的人影,就贴在崖下石壁上! “隐相?!——我不是让你在下面等我?!——”他的心差点跳出来。 “那树要断了,等不及你再下来……”薛隐相的声音并不响,几乎要被下方树木发出的断裂声遮盖过去,火光摇曳中元皓阳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少了发簪的长发在焚风中飞舞。 “那你快上来!我拉你……等等!”想也知道自己的道师好友没那体力“攀岩”,更何况刚施术脱力?元皓阳立刻爬起来去取了那根腰带回来,往下垂落正好是在薛隐相上方一点距离:“抓住这个!我提你上来!隐相!——” 然而,下方的人并没有动。薛隐相慢慢地抬起头,好像光是这个动作就叫他费尽了力气。飞舞的发丝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非常明亮。 “皓阳。”他说,“你说过……会来接我的。” “你说什幺啊?!快抓住衣带,我拉你上来啊!隐相!”元皓阳大叫着晃动腰带,他甚至觉得腰带一头已经碰到了薛隐相的手! 但攀在岩壁上的人没有动,他的手紧紧抓着石缝一动不动。 然后元皓阳看到了,一条金色与红色交织的细小丝线从薛隐相右手钻出,扭动、攀爬……又钻进了手腕皮肤里面。 他失去了语言。 “记得——你说过你会来接我!” “是,我记得,我记得!”元皓阳的手无法控制地抖动,连带那根衣带都不停的晃:“你等着,在那里等着!我这就下来!我爬下来接你,我们说好的!” “皓阳。” “是!” “冷静!记得幺?我们还在魔幻天,一定要冷静、活着出去、然后再来接我。” “隐相!” “皓阳……我其实……”薛隐相张开口像是还要说什幺,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甚至摇了摇头:“太不吉利了,我还是等下次再告诉你。” “什幺……隐相!——”元皓阳只愣了一下,然后就再一次大叫起来。 他听到了最后一声碎裂,震动甚至传达到了他脚下的黑路。下方的火木熊熊燃烧着、越来越远。 ——他所熟悉的那张脸也一样。 “啊啊啊啊啊!——”下落的人没有声音,反而是趴在断崖上的人大声叫了出来。 有一样东西从悬崖下方被远远地抛上来,甚至抛得抬高,划出了一道弧线才落地——仿佛抛它上来的人用尽了所有力气。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滚,裹在外面的金色纸张摊开来,可以看到里头绘着繁复的道符与一只鸟儿。裹在里头的东西落在地上轻轻滚动着,木簪表面的青光正在淡去,初生的藤芽慢慢枯萎了。 ………… “你真的不走?”在火堆的光芒下,胧祯郑重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本就正气威武的男人此刻浑身都透着一种深沉的气息,犹如周围包裹着他们的黑暗:“不。”他说:“我要再多留几天,看看是不是有办法去到那个断崖下面。我……” “时间没问题?” “哈哈,你们放心,我会在安全期限之内回去的。要是笨到超过时间、被魔气侵蚀什幺的……隐相会骂死我吧?”元皓阳抓了抓后脑的头发笑起来。 胧祯找不到接下去的话,他身边的人也都沉默着。芙蓉在稍远一些距离外整理着行囊里的东西,虽然她已经整理了足足三遍。 “倒是你们。”元皓阳仿佛没有感觉到这片尴尬,继续说下去:“你们自己回去没问题?路认得吧?” “没事,这路也挺好认的。况且就算我‘弱’,不还有那三个家伙幺?”胧祯往边上看了一眼,尤其是表现得沉默的卓勒铭方。 “也是……不过胧祯小弟你哪里弱了!”元皓阳故意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可比普通第一次来魔幻天的人强多了!” “啪”,芙蓉那边传来什幺东西被掰断的声音,元皓阳闭上了嘴。 周围被一片尴尬的沉默笼罩。 “好了,我们该走了。新人得早点离开。”胧祯站了起来。 “啊……对了。”元皓阳也随之站起身:“离开这里之后你们要去哪?” “这……” “如果顺路的话,能否去一下京城?”他又抓抓脑袋,取出一个小锦囊:“如果你们去京城的话,替我将这个带给典剑庄的庄主——也就是我爹,就说我会晚些回去,他就明白了。” “……好。”胧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了。 “谢谢。”元皓阳非常真诚地点头:“祝你们一路平安。” 胧祯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回头看他:“你一定会找到薛道长的。” “恩,我答应了他的。” 魔境之卷完 第55章 两生之卷·一 深夜的小院一片漆黑,大树遮挡了星月之光,地上的灯火也几乎看不到。在黑暗里独行的人走得很快,他微微眯起眼睛在院中小路上走着,周围的昏暗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 匆忙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小院深处的房门口,那人停下脚步,站在门前深深吸进一口气。 “师兄,师兄,你还没睡吧?”手指敲在了门板上,在这万籁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连敲门的人自己都吓了一跳。 屏息静听,门内传来一阵衣物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是什么人拖着鞋发出的脚步声。 “小师弟?”门发出轻轻的声响被里面的人打开,“这么晚了,你怎么……” “师兄,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那人拽了拽披在肩上的衣物缩缩脖子:“外面可够冷的,小师弟你先进来,别冻着。” “师兄先不忙这个,你先告诉我,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看你。”房门口的人笑得温润:“你什么都没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他睁大了眼睛:“他们都在说你……和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啊……” “不是真的吧?你和那个女人……不是那种关系对不对?” “小师弟……” “事情已经传到师父那里了,听说他很生气。你也知道我们宗派明令禁止和女子发生……那种关系的,你和那女子一定不是那种关系,对不对?!” “小师弟,你先冷静一下。”男子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件事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那位姑娘……” “师兄你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了,跟我走,去那女子住的厢房,你和我今晚就将她赶下山去!” “等等!” “山下的小镇里有的是住的地方,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用我藏的钱让她住最好的客栈!现在就送她下山!” “我说等等!” 不由分说转身就走的人没能成功将身后的人拽动,他终于停下了滔滔不绝、停下了步子。少年人在黑夜中回过头来,看着这个披衣站在自己身后沉默无语的男人。 “师……兄?” “我不能这么做。”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不能将她送走。” …………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0节 抬头看天空的时候,偶尔可以看到金色的阳光中有十分细小的花瓣飘落下来。紫色的花瓣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已经变成了接近白色的浅淡,如虫翼般轻薄,预示着花辉降的到来。 带着手套的手掌微微倾斜,让躺在掌心的花瓣落到地上。胧祯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怎么样?”他在身后靠近之人开口之前就问出来。 “没来得及。”从门口走进来的人一身白衣,在阳光中显得有些刺眼。迟钦从胧祯身边绕过,在桌边坐下来:“山上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我找了个留下看守的人问了,他说他们庄主有事赶回京城去了,三天前动身的。” “啧……”胧祯的指尖在桌上点出声响:“错过了么。” 迟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在胧祯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少见的焦躁。 本以为进过了魔幻天、又平安的离开,莫劫化出了形态,就连卓勒铭方也以“某种方式”回来了。他们接下来的行程会变得顺利很多。 至少在魔幻天中虚幻的“银海”之边,胧祯曾经一度像是想通了什么。 然而在与那同行一段时日的人们告别、离开魔幻天之后,胧祯没多少时间就表现出了一种更甚之前的焦虑。 这种焦虑随着他们朝京城走的过程而越来越明显,以至于这几天他们甚至绕了个远路,只不过因为胧祯半路收到消息,说是他原本该将信息带给对方的人——典剑庄庄主,因为一些门派的事物而跑来了这个叫单()门寨的地方。 这个还算热闹的山寨这几天显得更忙碌起来,只因为山上的“单门宗”发生了一些事,整个宗派的人竟是死得七七八八,没几个人活下来。 不过胧祯显然对这种天朝“江湖”上的事毫不感兴趣——其实这也挺奇怪的,他竟失却了好奇心? “其实你不用急啊,只要去了京城就一定能遇到那个典剑庄庄主的不是么?”迟钦就是这点不太明白,那元皓阳只是托他们带个信物给家人,感觉上并没很急迫吧。 “我就是不想……”按在桌子上的手指微微曲起,胧祯皱着眉头。 坐在他身边的瘦高男子握住了他的手掌,缓解他紧绷的神经:“没事。”莫劫没有多说别的什么,只是在停顿之后又重复了一遍:“没事的。” 看着这两人的态度,迟钦挑了挑眉:“其实,你是不是……” “啪!——”一声木头的脆响打断了迟钦的话头,声音又响又脆像是什么木头桌子凳子被拍开,他差点以为这还算热闹的小茶楼里打起来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听到了别的声音。 “上次啊,我们说到这单门宗的郑景修少侠,他将那琴娘从匪徒手中救下。要知道这琴娘,是貌美如花、温柔娴淑。被她那含泪带忧的眼神一看,还有哪个人能把持得住?那郑少侠当下就将琴娘带上了山去,安置在了单门宗内的一间小屋。” 听了个开头就知道是茶馆说书的老头,但他说的内容却让坐得稍稍靠外的人留意了一下。 单门宗……他说的莫不就是那山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胧祯朝迟钦看了一眼,见他点头便留心听了起来。然而接下来却是大段“英武少侠私会貌美孤女,暗生情愫缠绵悱恻”的故事,只让胧祯听得差点打起了哈欠,就连迟钦都连连摇头。 幸好,那老头在说了一大段,差点讲成了个艳情故事之后,终于在周围人的抗议下咳嗽了一声,啪地一拍桌子,将话题扭了回来。 “单门宗是什么地方?我想在座的父老乡亲都再清楚不过了。”他用扇子敲了敲手掌:“他们从初代的宗主掌门开始就一直循着那道宗与武家的路数修行,什么道气双修、清心寡欲自是不在话下。单门宗的现任宗主又怎会对爱徒与人互通私情的事坐视不管?” 人群中有人唏嘘,又有更多人起哄,不知道他们是否觉得英雄佳人的故事不够过瘾,一定要有人棒打鸳鸯,要有情人不成眷属才算精彩。 “那宗主一定要郑少侠与琴娘一刀两断、将那琴娘送走,否则竟要将她毙于剑下!郑少侠何等侠骨柔情,自是不肯,竟与自己的师父争执了起来。当下就被自己的师父打了两掌,血染刑堂啊!” “喂喂喂,你这老头也说得太夸张,打了两掌怎么个血染啊!”边上有人起哄地笑起来:“还刑堂,以为他们那儿是衙门么?” “你这小娃娃,懂什么?那单门宗宗主的功夫可不一般,郑少侠叫是他的得意弟子,两掌下去也断了肋骨口吐鲜血。换成你我,怕不是早就没命咯!” “哎呦,那老东西也下得去手,他自己的徒弟啊!” “可不是?后来啊,那宗主还说。若是郑少侠誓死不肯与那琴娘断绝往来,便要废了他的武功,抽武筋、削灵骨,将他丢进后山的深涧……” 有听众有彩头,说书的老头说得正起劲,边上却突然响起了一声什么东西的碎裂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茶楼大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少人都朝那方向看过去。 众人视线里是一个看起来瘦小的少年人,正一手扶着桌子、低头看着地上打碎的茶盏发呆。乱糟糟的前发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也掩掉了他的表情。 “你你你,又是你这个小瞎子。”说书的老头拍着折扇,气得七窍生烟,这种事似乎不是第一次了。“我一说书你就要来捣乱,你到底和我有什么仇?!” 那少年人只低着头不说话,微微发抖的肩膀让他看起来显得更瘦小了。 看他这可怜兮兮的样子,边上有不少人也忍不住为他说了几句话,这才将那说书老头安抚了下去。边上来收拾碎茶盏的店小二反而很不愉快地嘀嘀咕咕着,在嘈杂人声中偶尔能听出几句“住店钱”“装什么”之类的言辞。 周围人吵吵闹闹地显然也听不出什么端倪来,胧祯终于失去了耐心,将那个收拾完正要和少年说话的店小二叫了过来。 “客官,要添茶么?”店小二在他们面前立刻换了张笑眯眯的脸,看起来很和善。 “不用,结账吧。”胧祯丢了钱给那店小二,然后在对方惊喜的表情下又幽幽补了一句:“加上方才那人摔碎的茶盏,还有他拖欠的住店钱,够了么?” “…………”店小二一脸对着香喷喷炖肉咬下去,吃到嘴里才发现是烂木头的表情。 “怎么,还不够?你们这小店子倒是很贵啊……” “不不不,够了,够了。”店小二连忙摇头,然后悻悻地收拾起了东西。 胧祯勾了勾嘴角,带着另外两人站起身走出了闹哄哄的茶楼。 店外是一片温暖明亮的春光。 “接下来?”迟钦看着胧祯:“我们今天就上路继续往京城去吗?” “不,我……”胧祯显得犹豫,一点都看不出来前两天知道典剑庄庄主在这里时候的急迫样子。“也可以在这个寨子再住几天。” “胧祯。”迟钦看不过眼他的犹豫:“你是不是……” “喂!等等……前面的三位!——”身后忽然有人叫出来,迟钦的话头又被打断了,不太愉快地回头看过去。 追出来的人竟是那店里的少年,跑到阳光下才看清他穿着一身有些脏兮兮的衣物,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前发乱糟糟的,几缕发丝黏在额头上,更显现出他的焦急。 他跑到众人面前,喘着气:“你们、你们……” “怎么了?” “你们为我付了钱,为什么?”少年人抬起头,他的双眼瞳孔颜色看起来很古怪,找不到视线的焦点。胧祯想到了刚才说书老头那一句“小瞎子”。 “没什么,只是顺手。”他摆摆手,然后才想起来对方看不见。 等等,看不见的话,他怎么会追出来和自己说话? “我眼睛不怎么好,但并不是完全看不见。”那少年像是知道他在困惑什么,竟对他笑了笑,看起来对自己的残疾并不怎么伤心。“不说那个……你……”他眨眨眼睛,花了好大劲才让视线对准了胧祯。 他张口说出让胧祯万万没想到的话。 “你能再多借我点钱么?” “…………”阳光下,三个人沉默地看着他。 那少年愣了一会儿,然后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用力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骗子!相信我!那个……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再多借我点钱……哎……”说来说去都是这么一句,他露出非常窘迫的表情,脸都涨红了。 “真的,我不是骗钱的!”他朝着三个沉默的人拼命解释:“你们先借我点钱,不用太多,几两就够了,等我回家之后我就能还你们,相信我……” “你是说,等你回家?如果我方才没看错的话,你住在茶楼楼上的客栈里,谁知道你家在哪里?”看他这焦急的样子,迟钦的态度与其说嘲讽不如说是调侃。 “我家住在山那边的双平寨。”少年答得倒是很快,伸手就往东北方一指:“翻过山就到了,最多也就两天路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等,我回家之后派人把钱给你们送来,或者……” “或者我们直接跟你回去?”胧祯顺口接下去。 “……恩,那样也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少年用力的点头。 “胧祯?”迟钦觉得胧祯的态度很奇怪——他这是答应了?就算他平时的好奇心都很旺盛,但像这样“助人为乐”的态度反而显得怪异。 胧祯没回应他,从怀里掏了钱出来直接递给那少年。 少年人当真只从他手中挑差不多三四两银子,然后一下子转身朝街上跑去。 “……”迟钦瞬间有种被偷儿摸了钱袋的感觉。 然而那少年却并没有真和小贼一样跑得没影,他跑出好几步之后才想起来什么,转过身用力朝他们挥手:“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对了……我叫无影,商无影!” ·待续· 第56章 两生之卷·二 沿着官道往内陆走,白崇洲的地势总体而言是越来越平坦的。沿途不见太过险峻的崇山峻岭,也没有危险的沼泽和大漠,即使是那些翻山越岭的道路,沿途也尽是些风光明丽、车马通畅的景象。 所以当商无影带着三人在山上绕了半天以至于错过了宿头、只能在山脚下宿营的时候,让人不由得怀疑起他之前所说之话的真实性。 其实随着他们的旅途渐渐往白崇洲的腹地推进,胧祯一行人已经好一阵子没有露宿郊外了,以至于迟钦在拴着的马边上翻找了很久,还是没能从行李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是不是上次打包的时候根本忘记收起来了?说起来上次在外头露宿是多久之前了……胧祯,能让卓勒铭方来找么?东西毕竟是他放的。” “他还需要修养一阵子,之前在魔幻天……小心!”胧祯原本想走过去帮忙找东西的,结果却一个矮身,正好接住了从敞开的行李袋口滚出来的一卷东西。 迟钦晚了一步拽起行李口,只看着身边的人手里拿着那卷让人眼熟的卷轴直起腰来。“呃……” “轻拿轻放,这个摔碎了的话就麻烦了。”胧祯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句,拿着卷轴转身走开。 摔碎?这不是某种织物做成的奇怪卷轴么?他可没听说过卷轴这种东西会“碎”。 “算了别找了,一晚上而已就对付着睡一下吧。”胧祯在火堆边半卷的简易铺盖上坐下来,手中卷轴打开一半却又瞟了一眼斜对面的人:“看来有人更不介意荒郊野外。” 斜对面的一棵树下,名叫商无影的少年背靠树根低垂着脑袋,怀里抱着一根用布条缠住的棒状物,竟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迟钦系好了行李袋口回到火堆边上,也顺着他的视线朝那少年看了一会。 火堆上的一罐水微微沸腾着,胧祯默不作声地打开卷轴看着,上面的黑色字迹随着他的阅读不时变幻。直到一个人影挡在了火堆前面、遮住了他的光。 “……迟钦?” “你真的信那小子说的?”白衣剑灵凑得很近,声音只在两人之间交换。“什么他家在山的那边,只要回家就能还钱。” “我说啊,你不是真的在计较那几两银子吧?”胧祯有些啼笑皆非地从斜下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我计较的是你轻易答应跟他走这件事。”迟钦这次没让他转移开话题,他声线压得很低:“是你‘并不想去京城’这件事。” “你怎么……”胧祯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停顿了一会改变了后面的话:“……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迟钦略退开了一些,一脸“你才发现?”的表情。他面前的人眼光微微闪烁着垂下了眼帘,嘴角的笑容有些尴尬。 “一开始答应元皓阳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因为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请托,更何况他方才遇到那种事,还有薛隐相……”胧祯回想起魔幻天中的一幕幕,时间还不足以消磨那时留下的紧张感,与如今平和的天界夜景相比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但是在离开魔幻天之后,在按着计划往内陆走,朝京城走的过程中,‘那里是京城啊……’的想法越来越多的出现,越来越重,越来越……” “京城到底怎么了?”在遥远的记忆里,迟钦似乎也是去过那里的,只不过因为太久远了,他甚至不记得上次去那个繁荣的城市的时候他有没有化形的能力。 “…………”胧祯抿着嘴唇不说话,抓着卷轴的手指有些发白。 在魔幻天的经历之后,迟钦不想再把时间放在无聊的猜测上,所以他再一次靠近过去,手臂绕过去托住胧祯的后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你去过那里?”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握着卷轴的手垂落到地上,胧祯干脆将脸埋进身前之人的胸口好隐藏掉表情,却是显得少有的弱气:“那里……” “该不会你其实是个画像挂在布告栏上的通缉犯吧?”迟钦忽然轻笑了一声,放松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刻意。 “怎么会,我可是紫菱洲来的。”胧祯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然后却偏过脸呼出长长一口气:“嗯……你说商无影要是现在醒过来看到我们这姿势,会不会大惊小怪?” “与其去考虑那种无足轻重的人,我更介意这个。”迟钦放松了手臂退开一些,另一只手掀起胧祯敞开的外衣前襟,拨了拨他腰上的某样东西:“这东西会突然蹦起来么?” 在他指尖晃动的东西并不反光,黄褐色的表面看起来有些粗糙,却又打磨出圆润的弧度——挂在千火炼鞭柄的底部,那东西看起来就是个手指长短、大头小身体的黏土娃娃。 摇晃间能看到娃娃的脑袋上刻画着简单五官,粗糙中却又表现出一种严肃中带点固执的神韵,好像什么人。 “应该不会,他的灵息没太大变化。”胧祯低下头去看了看,跟着摸了摸那娃娃,然后顺着迟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况且这骨偶只是他凭依的所在,让他能够使用千火炼的一个媒介。真正的卓勒铭方并不在这里。我在魔幻天里最后用火灵之羽施术击败那个力士的时候,火气好像也对他的灵息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所以他应该还需要多休息一阵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到时若是他依旧无法自行调整灵息和体脉的话我也可以进行一些帮助……你也可以一起,迟钦。” “这是个挺诱人的提议,不过……”迟钦凑近了一些在他耳边说话:“我们这算是强行转移了话题么?” 胧祯因为他的话而愣了一下,然后轻声笑了出来。“抱歉。” “你不用……” “我并不想提起关于京城的事。” 坦白的拒绝让迟钦挑了挑眉。 “因为那实在不是值得我骄傲的东西……所以,再给我点时间,我……” “我知道你更想吃一些鸟类或者走兽的肉,不过那边有条挺不错的小溪,所以我就顺手搞来这些。”另一个声音忽然闯入他们两人之间,然后是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踏碎地上的枯枝碎叶,伴随着水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的声响。 “哦……莫劫,不要是鱼……”胧祯推开了迟钦结束两人的搂搂抱抱,苦着一张脸朝刚回来的人看过去:“你知道我多讨厌河鱼的!” “凑合一下吧,这里也找不到海鱼。”高个子手上举着条半臂长的大鱼,已经剖洗干净了还在微微动弹:“你喜欢烤的还是煮的?锅呢?” “…………你知道么?其实只吃干粮也够了。” “鱼的营养还是必要的,对你有好处。”莫劫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 “你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就跟千秋一模一样……”胧祯呻吟了一声单手扶额。 迟钦笑着站起来:“我去拿锅子。” 莫劫点了点头。 偏过脑袋,胧祯发现斜对面树下的少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还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凌乱前发下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被陌生人不动声色地不知看了多久,这感觉令胧祯涌起不快。但他并没有将这感觉表现出来,反而朝他说话。 “商无影,你要吃鱼么?” 无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简直令人怀疑他的焦点到底在哪里。少年人没动更没说话,看起来和单门寨街上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瞎子”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很好,看来讨厌河鱼的不止我一个。” 不算太大的锅子很快就被翻了出来,切段的大鱼被放到水里炖煮。香料和食物的气息很快就随着蒸腾的白气飘出来,在火堆边上起伏着。闻着这个气味,就连讨厌河鱼的胧祯都感觉到腹中空虚。 迟钦将煮好的鱼汤盛了一碗,和干粮一起递给胧祯,自己也弄了一份。习惯了化形旅行的日子,他开始喜欢作为“人”去享受食物的感觉。 就一个剑灵而言也许有些奇怪,但如今的他决定将此判定为一个好现象。 露营火堆边的晚餐吃得平和,商无影果然拒绝了鱼汤,只抓了半块干粮在手里时不时啃一下,从他那仿佛神游一样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对吃食的评价。 鱼汤的味道勉强过得去,胧祯吃了个半饱就放弃了对斜对面那人的注意,重新打开卷轴看了起来。 “椒叶、马牙、陈香子,还有一种香辛料,我叫不出名字来……”汤碗被收走之后不知过了多久,胧祯的思维被那个还算不上熟悉的嗓音从卷轴内容里拉了出来。 他抬起头,花了一点时间确定这幽然无生气的声音的确是斜对面那少年发出来的。 “啊?” “汤的气味里,有一种辣辣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香料。”表情怎么看都像在出神,商无影的眼神胶着在火堆上,怀中抱着布团一动不动。 “那是姜条花,玄辰洲的一种香料。”迟钦在边上说了一句。 “哦……”无神的双眼眨了眨:“泥溪鱼我们一般都是烤来吃,涂了上一年酿的橘蜜酱、撒上炒过的椒叶丝,酸甜可口、又香又好吃。小时候七师兄和我总是会为了最后一块烤鱼打起来,有一次还滚到溪里去了,弄得一身泥水被师父数落。” 手中的卷轴没再翻动,胧祯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而那少年像是完全无感地继续说着,语气平淡。 “每次我们闯祸,大师兄都会比师父更严厉地责备我们。但其实我都知道,他背地里会悄悄去安抚师父,让我们少受责罚。所以我们都喜欢大师兄,一直都……” “你是单门宗的弟子?”胧祯问了一句。 “那些寨子里的人,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胡说。我们都是潜心修炼、安分度日的人,师兄、师姐、师父师叔,大家都是好人。我们才不是什么不讲情理钻牛角尖的歪门邪道!师父是古板又严厉,但他对我们很好、很好……师父才不会做出那么残酷的事!” 胧祯将他的回答理解为是。 这个少年,如今是因为宗派被灭才决定回归故里的? “呐,我听到你们之前说到各种妖灵精怪的事,我听你说你是从紫菱洲来的。”少年忽然对着胧祯开口。 胧祯还真想不起来自己之前说过哪些了。 “你能告诉我么,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迷惑人心、诱人犯错,做出平时不会做的事来?” 他说得太笼统、可能性太多,所以胧祯只能沉默着。 然后那少年笑了笑,有些苦涩:“师兄不会喜欢那个女人的,他一直专心武道潜心修行,有时候连身边的人都……他怎么可能喜欢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甚至为了她而做出那些事来?!怎么可能……” 少年抱着怀里的东西缩了缩身子重新靠在了树根上,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不会的……” 他不知道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某些无法理解情爱之无由的孩子,更像是一种说服自己的强辩。这少年,莫不是对他的师兄…… “胧祯?”走回他身边来的莫劫大大咧咧坐下来,顺手就将他勾到了怀里。“怎么了?” “就是对白天听到的那个宗派的事有点……没什么。”他合起了卷轴放下来。“迟钦呢?” “今晚他值夜,说是要离我们远点。” “哦,他最近在适应以人身静修。估计找了个不错的位置打坐去了。” “那你早点睡。” “恩。” 一晚上过得平静无波,值夜的白衣剑灵在于众人保持了一定距离却又能掌握全局状况的位置打坐了一宿,直到天亮才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骨头有些僵硬,一晚上的静修成果也并不理想,但在“人形静修”这个前提下已经是很好的进展了。 初春的晨风还有些冷,睡在火堆附近的胧祯也早早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爬起来任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小心地穿好外套。 “要拿厚外套出来么?”迟钦看着他裹紧外套的动作提议。 “不用,等阳光一盛就该觉得热了。今天的天气看起来也不错……”胧祯看了一眼行表:“就是晚上还有点冷。” 话是这么说,被莫劫搂着睡在简易铺盖的人可没受着冻……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凛。 他是有铺盖有莫劫在,可他分明记得直到自己睡着之前,那个叫商无影的少年都穿着单薄的衣服席地而睡!这一晚上可别冻出点毛病来。 怎么说都是要一起前往下个寨子的人,万一…… “哈啊……你们醒得可真是早!”身后的某个方向忽然传来人声,不算太响却也精力充沛的样子。商无影依旧穿着他那一身不算整洁的衣物,在这寒冷的清晨下竟是卷起裤腿赤着双脚站在泥地上。 “……商无影?”胧祯看着对方那双冻得发白的脚,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恩。”那少年朝他笑了笑,松手把鞋子丢在地上:“我醒得早,去那边山溪梳洗了一下。今天就能回家了,我可不想脏兮兮地进寨子。” 淡薄的晨光照在少年人身上,洗干净了的脸上虽然白瘦了点却也显出了年少可爱、不再憔悴。眼前这人和昨晚那火堆边抱着布团的人简直判若两人,让胧祯一时间有些疑惑。 “对了,我在山溪那边找到几个冬果,你们要吃么?”少年人从怀里掏出几个褐色的果实:“这东西就这季节才能吃到,天再暖和些果肉就该烂了。” “额……”胧祯难得地没接下话。 “不用了。”莫劫替他回答。 “哦。”商无影不在意地耸耸肩:“啊……你们有小刀么?这果皮太厚了。” “给你。”迟钦拿出昨晚用过的小刀抛过去。 少年人有些狼狈地接住了:“谢了……我们暂时还不走吧?” “还要再一会。”胧祯终于从晨起的迷糊里恢复过来,看了下火堆周围需要收拾的东西回答他。 “好。”商无影点点头席地坐下来,将小刀从右手抛到左手,大大咧咧地削起了他的水果。 ·待续· 第57章 两生之卷·三 隔着两天路程一座山,双平寨给人的感觉和单门寨区别挺大。 倚着一个小山丘而建的寨子并不算小,地势平坦的地方分布着大量田地,而随着地势的攀高分布着越来越大的宅院。寨子的木墙常年敞开大门,看起来是个平和安稳的地方。 时间尚未过午,已有不少出来早耕的人扛着农具三三两两从田里出来,靠在木墙的阴影下面聊天。对于走近寨子的陌生人他们甚至连好奇的眼神都没有多给几个,任由胧祯四人骑着马进了寨子。 骑在远从玄辰洲来的驮马上,商无影的表情看起来是在雀跃中再加点别的什么古怪情绪在里面,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不断朝一个方向的远处山坡看去。 “你家在那个方向?”胧祯也朝那里看过去,一片路边的林子后面露出墙端瓦角,远远看着似乎是个大宅。 “恩……”少年人低声应了一句,好一会才回过头来:“那个……你们去寨里的客栈先住下吧。” “……”胧祯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 “实不相瞒,我家现在有些……各种方面的问题。你看我现在这副落魄的样子,实在是不敢就这样带着些陌生人回家去。”少年人的表情很不自在,指尖刮了刮自己的脸颊:“所以我得一个人回家去。等我和家里人说清了事由,自然会带着钱回来还你。” “行,这很合理。”胧祯点了点头,他的答案让商无影喜出望外地抬起头。 “谢谢!”他说的很大声,用力抖了一下缰绳催促胯下的马匹:“这匹马再多借我骑一会,等回家之后我再还你!”他去得很急,最后半句话都飘在风里了。 是近乡反而急迫起来了?他甚至都没告诉自己寨子里的客栈在哪儿啊。 幸好,客栈的招牌在稍稍有些弧度、屋宅也不密集的寨子里很是明显。 单层的小院显示出这个寨子里平时并没有太多旅客这个事实,他们在大门口柜台边等了一小会儿,从后面走出来个胖胖的女子,挥手赶走柜台后头打盹的小子。 “哎呦,好难得的贵客呀!”女子一张胖嘟嘟的笑脸看起来很和善,边说话边在衣摆上抹着手:“三位这是要住店呀?这边走。” “我们的马匹还在门口。” “哎,敦小子,去把客人的马牵去马厩里,敦小子?” “来了来了!”方才跑开的半大孩子从后面抹了把脸又匆忙跑出来做事,那胖女子则将他们往后面的小院带去。 “我们双平寨不太有客人,这向东的客房是最好的了。”小院里看起来原本也想弄个小桥流水什么的,可惜现在正中间的树连片叶子都没有,下面的浅塘子都干涸了,丢着笤帚簸箕和一些杂物。 “就这里吧,给我一间就行。” “你们这三个大男人,才要一间房?”胖女子惊讶地看了看他们,最后视线停在个子最高的人身上:“这位客人啊,你身体无恙吧?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咳……他没事。”胧祯差点笑出来,忙以咳嗽掩饰过去。 “是么……客人你可别看我是小地方的女子就小瞧我呀。嫁过来之前我也是大寨女子呢。”胖女子笑得眼角上扬,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胧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在这种问题上谈下去,偏巧边上那个“理应很擅长应付女子”的人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自己是什么高贵冷淡的富家公子。 于是他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 “你说大寨,我看这个寨子也不算小啊。” “哎,这双平寨哪算大啊?连个山头都没占上,现在大家都过得富足安乐还不是靠得商家老爷子经营有道?” “商家?”胧祯想到了商无影。 “是啊,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双平寨原本不过是个种地维生的小寨子,多亏了商家老爷子引来良种扩大田地什么的,现在日子才过得越来越好起来。”胖女子不知是天生多话,还是日子闲得太无聊。胧祯一句话就让她滔滔不绝起来。 “可惜哦,老爷子是个好人,却不长寿。她家夫人好不容易才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却又遇到这种事。哎……” “这种事啊,还不是……”女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们:“小兄弟,你怎么对商家的事那么上心?是不是和他家有什么关系啊?” “这倒没有……” “没事的,你可以告诉我,我谁都不会说出去。”胖女子显得比胧祯更有好奇心,甚至向他凑了凑,让胧祯不得不往后退了一小步。 “其实想想嘛,平时这个时节寨子里都不怎么会有人来的,你们还一下来了三个,若不是和商家有关系……等等,你们难道是商家少奶奶的人?” “少奶奶?不是夫人?”迟钦听出点不对劲的地方来。 “哎,其实少奶奶也是我们随便叫的,人家姑娘都还没过门呢,家里就发生那些事……真是可怜见的。”胖女子唏嘘了一声。“我记得她是叫珠儿吧?你们真不是她的家人找来的?” 胧祯摇了摇头。 “真是作孽哦……希望那二少爷早点良心发现、早点回来,要不然那一大家子闹成这样,连着我们整个寨子也要倒霉。”胖女子终于停止了追问,摇了摇头。 胧祯不想显得太好奇,于是又简单交代了点事之后就让那女子走了。向东的屋子里窗户大开,家私什么的不是太多,好在干净宽敞。 “我们就在这里等那人?”莫劫走到窗前,朝坐在桌边的胧祯看去。 然而坐着的人却没回答他。 胧祯握住了他的手掌将他拉着在桌边坐下,脱掉了左手的手套,与那人的大手十指交缠:“脸色不太好……呵呵呵呵。” 阳光之下,他自己的左手皮肤与莫劫的肤色、脸色一模一样,是一种带着灰暗的苍白。穿着衣物走在人堆里的时候也许并不明显,但是在明亮的场所近距离看的话就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我还在努力。”莫劫的另一只手摸上胧祯的左边侧脸,顺着眼角描画皮肤轮廓。他知道,在与肤色一模一样的脂粉底下,胧祯脸上的一部分颜色也与左手一模一样。“我会让你不需要那些脂粉——很快。” “不用急,现在这样已经好很多了。”胧祯轻柔的语调倒像是真不在意:“其实我原本也没太在意,那本就是你的颜色,在绯辛的时候就算不用脂粉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眯起眼睛,他一下子算不出自己到底离开了那里多久。 莫劫没有接话,只是不断用手指摩挲着他的侧脸。 “不过这样也好,习惯肤色这种细微的调节对练习控制力有好处。”胧祯笑笑:“能帮助你早点恢复力量……也许你的记忆也能一点点回来。” “其实我并不在意记忆什么的。”莫劫的声音很低。 然后迟钦的咳嗽声插进来,伴着他将一杯热茶放在了桌上——水属剑灵已经将“泡茶”这种原本不属于他力量范围的事做得驾轻就熟,即使是在压根没水没火的地方。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等商无影把银子还你了就离开么?”这个平静富饶的小寨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胧祯平时喜爱待的地方。 “这个嘛……我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不知是不是胧祯的乌鸦嘴奏了效,一行人在将近两个时辰之后再次见到了商无影。 应该是回了家的少年人看起来甚至比原本更落魄些,衣衫上沾了新的尘土痕迹,裤腿甚至破了。就连他在进寨子之前认真梳理过的头发都再次凌乱了不少。 客栈里的小子牵走了马,他站在胧祯的房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那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伸手抓头的动作让头发更乱了一些:“抱歉,我回家的时候不太……顺利。所以暂时没能拿到银子——不不,只是暂时,我没打算赖账!” 胧祯还没开口他就用力摇着手,生怕别人怀疑他的样子:“家里有些事,他们也忙得焦头烂额的,暂时没人有空来处理我的事。不过你放心,明日、明日我一定能拿到银子还你们,只要等我找到……” “你中午吃了东西了么?”胧祯不动声色地听他说道这里,忽然开口问了毫不相干的话。 “啊?……没有,我之前一直在找人。”少年人有些羞赧。 “莫劫,你带商公子去找那客栈的女子,让她再准备一人的膳食,顺便再把对面那间屋子也要下来。” “等等,这怎么行?我已经借了你的银子没还了,怎么好意思还受你的恩惠?!我这……”少年人急得眼看就要团团转了。 “那你晚上有地方住?” “我……” “不用说了,和莫劫一起去吧,我本就不在乎这点小钱,况且是商家少爷的承诺呢?” “……我一定会还你的!绝不骗人!”少年人用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终是跟着莫劫走了开去。 等两人都离开小院子,迟钦终于开口:“我以为你这种事一般是让我去做的,怎么这次是莫劫?” “因为莫劫他一点都不擅长和一般人打交道。”胧祯笑着转过头看向白衣剑灵:“迟钦,我要你去帮我在村里打听一下。” “打听什么?”虽然大致上已经猜到了,迟钦还是问了一句。 “任何都行,和商家有关的,和商家少爷有关的,还有……那个叫‘珠儿’的女子。” 日光渐消、东方的月轮放出微光,天色在晚餐之后很快就暗淡下去。商无影早早就回到了对面的屋子里,关上门之后再没传出一点动静。他对胧祯十分的感激,却似乎也因此而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 白衣剑灵直到这时候才回来,这个不算大的寨子完全在他的活动范围内,他甚至直接偷偷潜入到商家去转了一圈。 他带回了胧祯预料中的某个信息。 “商无影并不是那个商家的少爷。”迟钦上来就先说了这个结果。 “哦?” “村里人都知道商家有两个少爷,大少爷常年卧病在床从不出门,也不与人来往;二少爷则名叫商君遥,如今也不在家里。根本不存在‘在单门宗修行的商无影’。” 胧祯点了点头,丝毫不意外的样子:“之前客栈女子说的商家出的事呢?还有那个叫珠儿的女子?” 迟钦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却并没有发问:“事情其实都是从那叫珠儿的女子开始的。半年前,外出的商君遥在山里遇到了这个女子。据说她被人从家乡骗出来,那个说喜爱她的男人竟要杀她。她拼死逃到山中却又迷路遇险。商家二少爷见她悲痛欲死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救了回来。” 富家少爷与落难女子的故事一般都是这样开始的,或是富家少爷先因女子貌美而动了心,或是女子在担惊受怕中渐渐被富家少爷吸引,以身相许。但这两人最终一定会克服重重困难走到一起、携手白头…… 胧祯打了个哈欠。 “错了。”迟钦在听到他的推测之后笑了笑:“根据寨子里的人说,虽然将她救回来的人是商君遥,但在商家住下之后,那珠儿姑娘却和商家大公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竟是好上了。” 寨子里那些干完家务就闲着没事干的妇人们对英俊男子的询问毫无防备,倒豆子一样将她们所知道的告诉了迟钦。 据说那女子美丽可人又温柔,待那病秧子大少爷好得不能再好。她在商家甘愿为婢伺候商大少爷,衣食住行无微不至。她心灵手巧,会用亲手染的丝线给那大少爷绣锦袍上的吉祥图样。只可惜那大少爷连门都出不得,也没其他人看去。倒是在传言之间羡煞了寨子里的一众汉子。 然而就像其他奇情故事里讲述的那样,珠儿姑娘做得再好,商家老爷的遗孀——两个少爷的亲娘却怎么都看不上眼。 商家再怎么说都是这双平寨的第一大家,又怎会看上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刁婆婆与苦媳妇的故事在寨子里传了数月,直到那商夫人不知得了什么病,竟也倒在了病榻上。 说到这里,寨子里那些个坐在檐下看媳妇干事的老妇人都忍不住啧啧称赞。只因那珠儿姑娘竟是不计前嫌地照顾起了商夫人,亲自给商夫人端茶倒水这种事就不用提了,甚至还不顾危险只身去附近山里给商夫人找寻某种稀罕的草药,差点跌断了腿! 商夫人在这女子的温柔热情之下终于渐渐软化了,病也一点点好了起来。但就在寨子里的人以为有情人终能成眷属的时候,那商二少爷商君遥却又闹出了幺蛾子。 那二少爷竟是日久生情也看上了珠儿,然珠儿早已与大少爷钟情许久,毅然拒绝了二少爷。二少爷怎么也想不通,不明白她为何宁愿喜欢自己的病秧子哥哥也不喜欢自己,她人是自己救的、自己带回来的,喜欢的怎么能不是自己? 然而就连他娘都看好了珠儿与他哥,甚至要张罗起婚事来。最终他一个想不开,竟是带着一些细软,连同商家的地契一起从商家跑了出去,扬言既然自己得不到珠儿,也不能让他哥哥好过。 寨子里的妇人每个说到这里就唏嘘起来,要知道商家虽然家大业大,却几乎是数代单传。商少爷的爷爷那辈也有个哥哥,也是年纪轻轻就病死了的。如今这商二少爷被美色眯了眼、昧了心,不顾自己兄长卧病在床竟要横刀夺爱,简直没有人性啊! “所以直到现在,那珠儿姑娘还是没能嫁给她的如意郎君。商家连成亲的布置都做好了,她却说一定要等找回二少爷来才肯成婚,不能成为那使得兄弟阋墙、家业败坏的祸水……” 迟钦的声音越来越轻,只因坐在窗边的人一只手支着下巴,两只眼睛都闭了起来。 看来胧祯实在不是那种喜欢男女情爱故事的类型。 天已经完全黑了,莫劫走到边上想把听到睡着的人抱到床上去,迟钦则站起来伸手关窗。窗户比他预料中更轻,打在窗框上发出啪的一声。 “嗯……什么声音?”脑袋靠在莫劫身上,胧祯闭着眼睛皱皱眉头。 “没事,我就关个窗。” “不。”胧祯睁开眼,神色里竟是没有一点困意。他抬手拒绝了莫劫的搂抱站起身:“我是说那边,有什么声音。” 他指的方向是小院。 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莫劫的身形一闪去到门口,轻轻将门扉拨开了一条缝。 夜晚的小院里只有星月之光照射下来,在这季节倒也算明亮。对面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屋门却被人轻轻地推了开来。一只手抓着门板尽量降低门轴的声响,然后那人整个人闪了出来。 商无影穿着一身不知哪里找来的黑色斗篷,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伸手拉了把兜帽遮住脸孔,转身就往院外走去。 ·待续· 第58章 两生之卷·四 花辉降刚开始的季节,风已经变小、大圣木萌生出花芽,树叶却没来得及生长。因此天空还是高远清澄的,天影不过是一些淡薄的树枝影像,融化在深色的夜晚天幕中,在月娘与群星的映照下几乎看不见。 星月之光照亮了大地,使得人们即使没有灯也能在夜色中行走。也使得那个一身黑衣站在墙外的人看起来有点……明显。 “也许我下次可以试着做一种斗篷。”站在十数丈外的林木阴影下,胧祯看着那个在商家墙外忙忙碌碌的人,看着他在蹦跳了好久都攀不上墙头之后开始到处寻找可以垫脚的石块。 “……”莫劫是唯一跟在他身边的人,只因迟钦即使大半夜也不愿放弃他所坚持的“一身白”。 “你想想,不是白衣也不是黑色夜行服,如果有一种斗篷可以根据周围的环境、光照来改变色彩的话,岂不是很方便?”胧祯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随口说说,视线却始终没从那个不断搬运巴掌大的石头,看起来有些滑稽的人身上移开。“那一定能卖得很好。” 身边的人一直没说话,所以胧祯转眼看了看他。一身暗色的男人站在树影之下,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难看清。 “好吧,至少以普通天人为目标的话会卖得很好。”胧祯点了点头。 墙边的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有了点进展,他在石头堆成的小山上奋力蹦了蹦,在踢开石头的同时堪堪攀上了墙头,好不容易才爬了上去、翻进了墙内。 “单门宗的弟子,连翻堵墙都那么麻烦?”胧祯看着那人消失在墙那边,忍不住咂舌:“我以为这种又是武家又是道宗的修行门派,就算不会飞行的术法,也该会点武家的轻身功夫……” “如果他真的是他说的那人的话。”莫劫显然对那人之前的说辞抱怀疑态度。 “是啊……‘商无影’到底是谁呢?不是商家少爷,也不是单门宗弟子的话……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胧祯在万籁寂静的夜里听着不远处的动静,依稀能听见墙内的脚步声正在渐渐远去:“如果只是个看上了商家财产的小贼的话就太没趣了……你说他会不会和那个叫‘珠儿’的女子有关?” 并不打算跟着这个形迹可疑的人去别人家翻墙,况且莫劫的感官比自己更敏锐。在确定对方行为并没有脱离掌控范围之后,胧祯打算以逸待劳的在原地等待。 毕竟这个悄悄翻墙的人怎么看都不至于在商家院子里留下过夜。 即使没有接触,莫劫的一部分感官也能分享给他。他能模糊地感知到那人在黑漆漆的大宅里走过很多地方,整个过程都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夜巡的家丁,仿佛他早就知道那些人会在那里。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没有去任何房间拿任何东西,他似乎只是在这个大宅里不断的走着……或者说,“找”着什么? 半夜的跟踪渐渐变得无聊起来,直到变故发生在胧祯打了第三个哈欠、莫劫第二次问他要不要回去睡觉之后。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1节 “变故”并不是在大宅里发生的,而是出现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细小却尖锐的声响钻进耳朵里的瞬间胧祯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莫劫却是敏锐地立刻朝那个方向看去。有点犯困的胧祯慢了两拍才发现状况,与莫劫一样看向东面的林子。 无人居住的林地加上山丘的坡度在月下形成了阴影,而就在那阴影之中,一道灰白色的细烟几乎笔直地升上半空,同时发出那个尖锐的声音。 “信烟?”胧祯挑眉。 “恩?”莫劫似乎并不喜欢那个声音,抬手掏了掏耳朵。 “你不记得了么,靠声音的细微变化和烟的形状来传达信息……很麻烦的东西。”胧祯清楚记得这东西在那些探子、杀手等暗势力里有很好的市场,只是…… 这个平静偏远的小寨子里怎么会有人用信烟? “这枚信烟的意思应该是……‘在这里’?”是找到了什么东西?还是…… 莫劫那边传来的感官让他手指忽然一跳,思维被打断,而后一个黑衣的身影猛然从他们不远处的墙头窜了出来,朝着信烟升起的东面林子飞速掠去! “商无影?”胧祯吃了一惊——他有这种身手,刚才干嘛要在墙外折腾半天?莫不成是知道他们的尾随而故意装的?那现在这急迫的情况又是…… 黑衣人跑得太快,莫劫不用他开口就率先追了上去。远远的追踪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黑衣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幸而信烟还在,他们并不至于在林子里迷失方向。 林地的树木并不算太密集,他们花了些时间终于到了那个信烟发出的地方,甚至为了避免麻烦而在稍远一些的距离就放慢了速度。 然而胧祯的担心是多余的。 信烟的发生地是一片林子里的坡地,几棵连同树叶一起枯死的林木倒在地上,干枯枝叶被扫到了一边,露出一个原本可能被掩盖的浅浅洞穴。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他们走错了?胧祯看了一眼莫劫。 “这里曾有人住过。”莫劫走近检查了一下。 斜坡上的洞穴对莫劫来说太小了点,却足够让一个普通身材的男子低头走进去。从洞穴中泥土的坚硬程度来看它已经存在了许多年,过去可能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如今却是在干草和枝干的“床铺”上散落着不少“生活痕迹”。 “看来要不是有喜欢偷人东西的猴子在,就是有什么人把这里当做了藏身之处。”胧祯拿起边上的一个大碗看了看又放下。 “枯木是用来隐藏洞穴的,这里有人匆忙离开的脚印。”莫劫用脚拨了拨洞穴边上的痕迹:“不止一个人,往这个方向去了。” 胧祯点了点头,两人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季节使得林子里还有不少树木是光秃秃的,明亮的月光从树杈之间照射下来,使得这一带的林子里也十分明亮。 他们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一片月色下的狭小空地,以及空地上的几个人影。 空地边缘的树根下倒着两个黑衣人,还有一个仰天跌坐在地上。唯一站着的人也是一身黑衣,却是一件斗篷。兜帽已经推落到了肩上,露出一张少年人的脸。 右手从斗篷下伸了出来,他手持利剑站在跌坐的那人面前,剑尖直指对方。 “还不说么?雇佣你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跌坐在地上的男人蒙着面,只能看清他皱眉瞪着这个年轻人——他根本就没发现这人是什么时候盯上他们的,等发现的时候他的同伙就已经被击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而自己则被剑指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应该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吧?只不过是在林子里找一个逃家的富家子弟罢了,为什么他会遇上这种事?难道他错过了什么情报? 慌乱中眼光乱转,眼前这少年人绷着一张脸,手中的剑尖微微颤着,给他一点希望——也许他不会动手的,只是吓唬吓唬自己…… “啊!——”一声大叫,只因为那柄剑直直插进了他的肩膀,再重重地拔了出去。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黑衣。 “我在发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发抖么?”少年人的脸孔因月光而苍白,瞪大的眼睛配上嘴角的笑意,显得诡异。 “因为我很激动、我实在是太激动了。”剑尖上滴落血水,发出沉闷的啪啪上落回黑衣人身上:“那么多、那么多天,我终于又找到那个女人了。” “女……女人?”什么跟什么? “我的眼睛不好,几乎看不清东西、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我的鼻子很好用。”少年人的眼睛很亮,令他的话不太有说服力:“我至今都能记得那个女人的味道……那种甜腻的香味曾经出现在山上,出现在师兄的房间、身上……我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恶心。” 女人?并不打算从隐身处走出去的胧祯和莫劫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那么多天后,我终于又闻到同样的味道了。在那个大屋里……还有在你们的身上。”他握剑的手一紧,使得剑尖晃得更厉害了:“所以我现在……激动得要命。” “是的、是的!是一个女人雇的我们!她说就是找一个逃家的富家子,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我们什么都没干啊!”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他收的那点佣金赔他的伤都够呛,才不够他为此送命呢!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少年人仰天笑了起来,笑得从紧闭的眼角落下泪来。“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眼见他的疯狂,黑衣人扭转身子忍着伤痛想要偷偷爬开,然而少年人手中长剑却是一震,擦着他的脖子重重插进了泥地里。 “!!——”黑衣人吓得浑身一抖,整个人都僵住了。 “最后……一个问题。”少年人低头重新看向他,脸上的癫狂随着笑声一起消失了。“你们找的那个富家子,人呢?” “就在刚才找到了,应该……应该被送回他家去了吧?”黑衣人说得有些犹豫。 “……你走吧,带上你的同伙。”商无影停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他弯腰拔起了长剑插回剑鞘里:“他们没死,只是暂时昏过去了。” 黑衣人将信将疑地挪到同伙边上,探了他们的脉才确信对方没骗他。他费了点劲才把两个同伴弄醒,三人相互扶持着遁进了林间的黑暗里。 月光下的林地中只剩下了商无影一人,他在斗篷下紧紧握着拳头,直到过了很久才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抱歉,让你们看到些不太好的东西。”他在月下抬起头来,朝胧祯二人藏身的地方看了过来。 胧祯没有问出“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之类的蠢问题,只是同莫劫一起走到了月光下。“你要找的,是那个叫珠儿的女子么?” 商无影的脸上呈现出一抹苦笑,在这年轻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古怪。他摇了摇头:“叫什么名字,其实都无所谓。”他说:“胧公子你对我很好,真的。你好心借我银两,又借我马匹、陪我回这双平寨。我第一次遇到有人这样对我。” 自己私心下的举动被别人如此感谢,胧祯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反正肯定不是自豪。 “但是请原谅我的贪心……你能否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少年人说得郑重,那双应该看不清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胧祯:“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求,所以只能来求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莫劫不太耐烦地开口。 “帮我,救救君遥。” “之前在这里躲藏、刚才又被带走的‘富家子’是商君遥?”胧祯询问了一句,然后在对方的诧异之下笑了笑:“抱歉,我也打听了一些事。” 商无影点了点头,像是根本不介意这些:“是的,那女人雇人带走了他,怕是要对他不利……就像她之前在单门宗做的那些一样。” “单门宗……她和单门宗那个女子是同一人?” 商无影紧紧握着拳头:“她到底是谁没人知道,现在重要的是我必须去救君遥。不能让他……不能让商家步上单门宗的后尘!我必须……” 说到这里话忽然断了,胧祯只看到这个站在月下的人轻轻晃了晃,然后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黑色斗篷如阴影般在地面铺开,衬着少年人双目紧闭的脸孔苍白一片。 胧祯叹了口气,他在商无影身边蹲下粗略查看了一下,然后朝莫劫点了点头:“看起来没什么伤……先把他弄回去吧,无论如何等明天天亮在说。” 莫劫点了点头,走上去手一伸就是手臂粗的黑色雾气,拦腰就把少年人轻飘飘的身子拎了起来。 “……莫劫……被其他人看到会吓坏的。” 高个子扯了扯嘴角,把人像麻袋一样扛到了肩上。 晴朗的天气还在持续着,从无云的夜晚一直跨到白昼。 客栈老板娘完全没发现她的客人半夜悄悄出门又悄悄回来,一大清早就勤快地干着活,时不时朝院子的方向看过去。 她的客人们一直过了午都没从房间里出来,要不是时不时能听到人声,偶尔里面的客人会要些吃食什么的,她都怀疑那些人是不是跑了。 下午又干了些杂活接待了几个街坊,那个白衣的英俊公子让她拿点什么东西去的时候她终于逮着了机会开口。 “我说啊,你们其实是来参加婚宴的吧?” “啊?”那白衣公子诧异地看她。 “不是的话,那你们的运气也太好了。”老板娘脸上的表情喜滋滋的:“我们这儿的婚宴都是全寨子都能参加的流水席,这下商家的宴席一定更不得了。日暮的时候可要好好去看看呀。” “等等,老板娘。”房间里另一个矮个子的公子走出来:“你是说,那商家要成婚了?” “是呀,我昨儿个不是和客人你们说起过么?那珠儿姑娘和商家大公子……虽然那二公子还是不见踪影,但听说是大公子又犯病了,商夫人的意思是今儿个就成婚,没准喜气能把病气给冲走,那就最好咯~~” “他们二公子……没回来?”胧祯挑了挑眉,然后回头朝房间里看去。 商无影坐在桌边,紧紧握着拳头。 ·待续· 第59章 两生之卷·五 “少夫人,你终于出来了少夫人。” “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少夫人你还说我,你看看,这吉时都快到了,你还未梳妆打扮怎么行?我们都急死了啊!” “小春!” “哎,呸呸呸,大喜日子我怎么能说那个字,呸呸呸呸!”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梳妆。” “恩,我们陪你……” “不用了,你们在这儿候着吧,若是大少爷……” “我懂的,懂的。少夫人你放心,吉时一到大少爷就会出来,到时候我们就会把他送过去。” “恩,谢谢你们,我先走了。” “…………哎,小春你看,我们少夫人多好的人呢,难怪大少爷二少爷都喜欢她……都要过门了还不忘来服侍少爷。” “过了今晚就真是一家人了呢,太好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呀!” “是呀是呀……不过我最在意的还是……恩,你知道吧?” “是呀~~终于可以见到大少爷了呢!” 叽叽喳喳的小丫鬟终于安静了下来,假山后头的胧祯松开拽住莫劫的手。 “你也说了那女人是‘那个’,刚才让我直接去干掉她不是更简单?”莫劫皱了皱眉。 “婚宴都摆出来了,那女人要是现在失踪的话对商家来说不太好。” “哼,商家。”谁在乎什么商家啊。 “商无影在乎。”胧祯笑了笑:“好了,莫劫。” “啧……”院子里的屋前只剩下两个小丫鬟,高个子大大方方地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朝门前笔直走过去。 “喂,你是谁呀?这里是后院,不让客人来的!”率先看到他的那个小丫鬟叫了出来。 “你……你是什么人?小春,去叫人。”另一个较年长的看起来更聪明些。 “哎……” 跑开的和打算阻拦莫劫的,两个丫鬟动作一僵身子一软,同时倒在了地上。手指般的黑色雾气从她们肩颈处散开。 “下手没太重吧?”胧祯走出来的时候多看了两个女子一眼。 “死不了。”莫劫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紧闭窗扉的房间里没有掌灯,只有外界的光照透过窗纸照进来。但两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着一身红色与金色的喜服、独自坐在床沿上的男子。 “……商家少爷?”胧祯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句。 坐在床沿的男人一声不响的无视了这两个入侵者,甚至动都没动。 “……”胧祯对莫劫使了个眼色,后者去将东南面的窗户打了开来,放进更多的光。 现在胧祯能看清那男人的脸了。 坐在床沿的男人意外的年轻,甚至只能算是刚脱离少年期的样子。尚带着稚气的眉眼看起来还算俊朗,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只可惜他现在只是木然地睁着一双眼,一点表情都没有。 “商少爷……喂?”胧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收到半点反应。 “这里的味道真重。”莫劫站在窗口摸了摸鼻子。 就如任何人想象中的、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人”的房间一样,这里充满着湿润的药味。再配上这个一身喜服却不动不语坐在床沿的人,充满了诡异的阴森感觉。 唤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应,胧祯只得再次仔细观察起对方。 喜服裹着的身体就少年人来说身材还算不错,肩膀挺宽背也挺得笔直,真可惜了是个常年卧病在床的…… “啊……” “怎么?” 胧祯飞快地抓起那商大少爷的手,拽起他的袖子看了看,之后还嫌不够地连他的裤腿都掀了起来。 “胧祯?” 莫劫走过来正好胧祯拎着那条掀起袖子的手,朝他伸过来:“你看,这是一个‘病秧子’该有的手?” 年轻人的手臂并不粗,捏上去硬硬的手感属于一定量的肌肉,并不是病人身上该有的柔软。更何况这人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并不苍白。 两个入侵者对视了一会,心中有了个模糊的概念。 胧祯放开那“商大少爷”的手,扫了一眼就看到放在床头柜子上的杯盏。他走过去端起来,掀起盖子闻了闻。 “…………” “那是什么?” 胧祯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光闻味道就让我有点晕。”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莫劫,之前迟钦打听到的事情里,有没有他们给商大少爷找大夫的事?” “没有。” “这不奇怪么?一个‘病秧子’,传闻里居然一点关于他就医的信息都没有……对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老夫人病了的时候,那个‘珠儿姑娘’亲自给她找药?” 联系起来一想,怎么说都太可疑了。 胧祯低头想着什么,忽然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晃了过去。他往边上偏了一下差点打碎手中的杯盏,回过头去就看到那个红衣的身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如幽魂一样朝门口慢慢移了过去。 “额……莫劫。” “恩?” “我记得他原本应该是自己走到门口,然后被那两个丫鬟带去成亲的吧?” “恩。” “可那两个丫鬟被你弄晕了。” “…………” 夜幕降临之后,双平寨的商家大宅附近一整片都被映成了喜气洋洋的红色。 红色灯笼高高挂着,粗放的火盆在院外平地四周燃烧。大方桌在门外左右摆开十数桌,各种丰富的吃食在桌子上摆开,任所有经过之人享用。 吉时眼看就要到了,商家的特殊情况也使得不会有什么迎亲花轿之类的花样。但不少乡邻还是聚在大宅敞开的门口争相朝里望,希望能看到那个人美心更美的新娘子,还有那个神秘的商家大少爷。 有情人终成眷属呀,那是多美的事? 门外的宴席边上只有小孩子奔来奔去为吃食激动,大宅内则只有那些受邀的长者乡绅坐在两旁,等着新郎新娘。 商老爷死得早,商夫人孤零零地坐在首座也是一脸的喜气,只可惜一脸病气让她看起来老了不止二十岁。 若不是不合时宜,怕不是已经有好事之徒唏嘘着这商家命运多舛了。 热热闹闹终于等到了吉时,门外的鞭炮劈里啪啦炸响起来,配着小孩子的尖叫嬉闹和众人的吉祥话,新娘子终于被丫鬟搀了出来。红盖头下的流苏摇晃着,勾起不少人对盖头下美丽容颜的遐想。 同时被人扶出来的还有新郎官,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脚步摇摇晃晃有些不稳,边上那小丫鬟为了搀他也是费劲了心力,好不容易才让他在新娘子面前站稳了身子。 “哎呦,这就是那商大少爷?长得可挺俊哦!就是……” “他和二少爷长得可真像。” “亲兄弟,能不像么?而且听我家老头子说,他家可是同一胎的双胞兄弟!” “哦~~~” “哎,双胞兄弟也差那么多,你看他这样子,二少爷那可是……” “身子好,心不好呢,你看他兄长都这样了,他这做弟弟的还要跑出去。” “你们啊,也少说几句,人家办喜事呢!” “哦,对对对!” 围观的乡邻们窃窃私语,堂上的礼数却是一点都没落下。这双平寨的风俗和其他大城也并不一样,站在大厅里的新人在喜婆的吉祥话中面对面,然后那大少爷抖着手将新娘子的盖头前面掀了起来,露出一张柔嫩娇美的芙蓉面。 “大少爷……我终于能嫁给你了。”新娘子的脸上满是幸福,她高高仰着头凝视身前之人,眼中噙着泪水:“从今天开始,我们终于……” “你不能嫁给他!——”大厅门口传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一切,打断了新娘深情陌陌的低语、打断了喜婆的唠叨、打断了围观众人的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惊讶地循声往门口看过去,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站得笔直的少年人。 “小兄弟,你……”边上有人试图和他搭话,想说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然而那少年却是笔直地往里面走了进来,边走还边重复着:“我说,你不能嫁给他!” “你、你是什么人?!”商家的家丁乱了起来,两个想要冲上来的却连那少年人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不知名的力道甩了出去,差点撞翻边上的桌子。 “一边站着,这里没你们的事。”少年人斜后方跟着一个白衣男子,看起来英俊非凡却又古怪得紧。 他们这才发现少年人不是独自而来的。 外头已经先乱了起来,人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嘈杂声,有家丁奔出去叫更多的人。 而那大厅里的少年人却没有停下,在白衣男子的护卫下径直走到了新人面前。 他看着新娘,而新娘也看着他。两人的眼中似乎交换着什么别人无法知道的东西。 “这位小兄弟,这是我们商家成亲的大喜日子。”上座的商夫人直了直身子:“你是不是以前认识珠儿?她……” “她并不叫珠儿。”少年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这句话说得分明,叫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也成功引来不小的惊呼声。 “她不叫珠儿,也不是什么落难的孤女。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自称‘琴娘’,是‘全家都被奸人所害、不得已流落街头的大家闺秀’。” 周围的惊呼更响了。 “这位……你、你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的。”新娘子瑟瑟抖了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朝新郎靠去。 “是啊,是不是搞错了?珠儿姑娘人这么好。”围观的乡邻中也有这样的声音,还不止一个两个。 “是……你就是扮作这楚楚可怜的样子,才会骗得我师兄信了你。你又装着柔弱无助、赖在师兄的身边,让我师兄将你带回山上。而当谣言传出来的时候你并不解释,师兄不忍心将你送下山去,是你又对他说了什么?” “你……” “我师兄并不是什么不负责任之人,从来都不是,他才做不出为了你而叛出师门之事。所以我不信,我不信他会为了你而顶撞师父,我不信他会和你相约半夜私逃下山——更不信他会因为私奔不成而与师父反目、被师父打下山崖!” 少年人抬起头往前走了一步,更迫近了两人:“你来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把我的师兄、师父怎么了?!——” “我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是不是认错人了啊?”柔若无骨的新娘看起来快哭出来了。 “我绝不会认错你——你这个害得我们单门宗被传成‘歪门邪道’,骗得典剑庄来剿灭我们,害我师父师兄惨死、单门宗灭门的妖女!!” “胡说、胡说、胡说!你这个小瞎子连人脸都看不清,怎么就说不会认错?!我……”女子激动了起来,然而她激动的声音到这里却突然断掉——身子的抖颤也一样。她如同忽然化作了一块石头。 少年人第一次笑了起来,笑容中掺着激动和满足:“是啊,我连人脸都看不清……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样子、你的气味、你的气息……我单之霖死都忘不掉。” 他知道身后的白衣人在看他,但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站在这个寻找了数月的女人面前、细数她的罪状,他为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坚持了太久。 “那你——号称从未见过我的‘珠儿姑娘’……又是怎么知道我双眼看不清的呢?”少年双眸晶亮,丝毫看不出有眼疾的样子。 眼前的女子失却了与他对峙的气势,只是更紧地捉着身边同样一身红衣的男人,不断念着她的“大少爷”。 周围的围观人群有那么一段时间一片寂静,随后更嘈杂地议论了起来。 毕竟只隔着一座山,这里也有人知道单门宗的事。有人信了少年人的话,更有人表示这个刚被灭门的宗派不可信。吵闹声简直是掀起了声浪。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那人,大少爷你信我,他都是胡说的,他一定是、一定是要害我。大少爷……我只喜欢你、我只爱你啊!我不会去和别的人……” 泪水花了红妆,却只让她显得更娇弱可怜,几乎所有男人都会愿意将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搂进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为她付出一切。 而她面前的男子也真的这样做了。 他轻轻地将女子搂进怀里,抱紧了她——然后推开。 “是啊,你的爱那么深、那么深……那样地爱着你的‘商大少爷’。”男子的脸上呈现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那是他今天露出的第一个表情:“你甚至不惜雇人将我绑回来、给我下药,来扮演你心中的‘商大少爷’么?” 女子的啜泣没了声音,如同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而他却转头看向坐在上首,不知在想什么而浑身紧绷的商夫人。 “娘,你怎么了,你真的糊涂了么?我是君遥啊!” ·待续· 第60章 两生之卷·六(本卷完) 商家是双平寨的名门,甚至就是这个寨子之所以繁荣的根源。然而在这个夜晚,它也几乎成了这个寨子最大的笑话。 本该喜气洋洋的婚宴上吵闹着,除了孩子们之外再没人有心去享受那大宅外的宴席。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说着大厅里发生的事,门口靠近些的人还能说出点实质内容,更多人则是在彼此间传着谣言,连“新娘子原本的夫家有人打上门来了!”之类毫无根据的荒谬事都传了出来。 然而讽刺的事,事实比这些传言更荒谬。 “孩子,你说什么啊,孩子”商夫人在上首坐着,双手微微发抖却站不起来:“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啊,你、你怎么会是君遥呢?” “是啊,大少爷……就算你病了,就算你很羡慕二少爷的健康,你也不能……呜……”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啊!珠儿……不、不管你叫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啊?你要这商家么?你要你的‘大少爷’么?我都躲出去了,把一切都给你了啊!你到底要什么啊?” “大……大少爷?”边上也有家丁想走上来让他冷静些,却被他斥了开去。他终于放开了新娘,看了看单之霖才从他身边走过去。 他扫视大厅里前来观礼的人,端端正正施了一礼:“诸位父老乡亲。”他说:“商家今日出了这些事,让你们白来一趟真是对不住。今天不会再有婚宴,外面的宴席也不会撤掉,希望诸位能让我处理一下家务事……” 言下之意就是下了逐客令,他对周围的家丁使眼色,可惜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而那些厅里那些乡绅却彼此交换着视线——这个穿着喜服的年轻人言行举止的确是他们所熟悉的商二少爷商君遥啊。 “商少爷,这样好么?”一个他们都很陌生的声音突然新郎原本所站的地方传来,把视线引了过去。只见那个之前搀着他上来的“丫鬟”将草草罩在外头的衣衫一扯,抬起头来。 “你……你不是小春!你你、你是谁?!——”新娘受惊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丫鬟”之前一直借扶着新郎官的动作而躲在一边,加之婚宴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人身上。竟是没人注意到“丫鬟”被调了包,甚至不是个女子。 那人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话的对象却是几步开外的商君遥。 “如果不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穿把戏,我怕你是永远都摆脱不了她。” 商君遥回头看看他、再看看围观的众人,显然在考虑关于“家丑不可外扬”的问题。他过了很久才开口:“这位……恩人。” “我叫胧祯。” “胧公子,我很感激你给我解了迷药,让我没犯下错。但请原谅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来帮我,还有这位单公子。你们说的关于珠儿的事,我实在是……” 从表情上就能看出这人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不过那原本就在胧祯的预料之内。他叹了口气,“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她要什么么?我来告诉你。” 单之霖也因为这句话而看向他,表情像是茫然。 “你这里发生的事、还有之前单门宗发生的事,其实都是一样的。她——不管你们叫她珠儿也好、琴娘也好,我相信都不是她的真名。单门宗不会是她的第一次,你这里也不会是她的最后一次。因为这就是她的生存方式。” “生存方式?”单之霖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 “对,她的生存就是一次次在各种人之间寻找‘传奇故事中的爱情故事’。不管什么样的外表,她都会美丽、柔弱、惹人怜爱,然后在追寻所谓爱情的过程中遇到各种阻挠——或者我该说是‘制造各种阻挠’?” “制造?” “对,单……少侠,你之前说你们宗派内流出她和你师兄的暧昧传言。我相信那是她自己散播出来的。” “她为了什么呢?”单之霖咬牙问出这个与商君遥完全一样的问题:“她以为她可以靠这个和师兄在一起吗?她……” “她想要的不是那个。真爱?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她要的不是那些。你刚才说‘妖女’这个词,恐怕你说对了。这些妖女要的就是爱、恨、误会和混乱,她的目的就是要制造一次次的冲突,好让自己永远处于一个‘受到迫害、惹人怜爱’的地位。” 胧祯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已经停止了哭泣,改为用一种森然眼神盯着他的女子。 “这……这又是为什么?”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搞明白这个动机。 “谁知道呢?也许这种地位给她无尽的快感,也许她就享受这种所有事都以自己为中心旋转的感觉。一次次的欺骗,无数的人因她而死,而她永远都是最无辜、最可怜……却又活到了最后的那个。”胧祯嗤笑了一声。 “在我来的地方也曾经发生过这么一系列的事,最初看起来不过是各种不幸与令人唏嘘的传奇故事连续发生,不断有人死去,有家族灭绝,有悲伤的故事流传。直到有人觉得那实在太巧,同样的女子一次次出现,讲述类似的故事……他们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查明竟是有这么一个‘妖女’周旋在里面,引发了所有的事。” “这……这太难以相信了。”商君遥觉得头很晕,“你说她……她们都用同样的方式去欺骗别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受骗?总该有人识破……” “怎么不可能?美丽孤苦的落难女子是多么惹人怜爱……单少侠的师兄识破了么?你识破了么?”胧祯抬起头扫视在座的人们:“你们寨子里的乡邻,识破了么?” 人们通常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同情那些他们以为的“弱者”,却对缘由与真假毫无兴趣。 “总之,我挺意外的。”胧祯叹了口气:“这种妖即使以我来的地方而言也算稀少罕见,我真没想到你们这里也会有一只。我记得你们管自己叫……” “梦娘,对么?” “啊啊啊啊!!————”凄厉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厅堂,红绸和灯笼摇晃着,在座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缩起身体,徒劳地想要抵挡这种声音。 胧祯站得离那个仰头尖叫的女子最近,他来不及捂耳朵,只觉身子被背后的人拽了一把,然后猛地撞进一个熟悉的胸膛里。 “莫劫。”他在声音形成的漩涡里抬头。 “我在。”大手捂住了他比较敏锐的那只耳朵,熟悉的温度。声音几乎变成了风,他们在旋转的狂风与众人惊叫中转头朝那梦娘的方向看去。 还是一身的喜服,头发却完全散乱了,双眼中看不到瞳仁,眼角划出向下的裂痕,如同血迹一般鲜红、一直延伸到双颊。原本的樱桃小口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黑洞,不断发出尖利的叫声。她双手十指曲张着尖叫,整个身影都在逐渐虚化、成为狂风的一部分。 “她要跑!”胧祯抓紧莫劫的衣襟。 搂着胧祯的高个子没有动,动手的却是在狂风中也能站稳的另一个人。白衣剑灵成了红色礼堂上最醒目的颜色,他与捂着耳朵努力稳住身子的单之霖擦肩而过,手中的凝冰利刃直指那个尖叫的女妖! “住手!——”意料外的人影猛地扑了上来,迟钦被撞得往边上一歪,冰刃也失了准头。女妖最后的身影带着一丝血色融入风中,尖叫化作了风啸,在这小小的室内旋转了片刻才猛然从门口冲了出去。 红绸飞扬间,一片乡邻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你干什么?!”迟钦不敢置信地看着撞倒他的人。 趴在地上的商君遥一脸苦笑,捂着摔疼的地方、抱着头。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她死……她是我的珠儿,是我的……唔……”一身喜服的大男人抱着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狂风随着女妖的逃走不见踪影,商家的下人们终于开始陆陆续续履行起他们的职责。有人去安抚宾客、有人收拾东西,上首的商夫人被扶了下去。 莫劫终于放开了胧祯。“放心,那女妖跑不了。”他抬起手掌,一缕手指粗细的黑色雾气隐入掌心。 “刚才你还是动手了?” “一点手脚。况且……”他朝大厅中间看去。 胧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本站在那里的少年人早已不见踪影。 “单之霖……”他想到那张过于苍白的脸。 恐怕…… 然后他想到了另一个名字,胧祯整了整衣冠转向那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男人——商家的一家之主。 “商少爷。”他走过去。 “胧公子……今天真是多……多谢你了。”商君遥因之前的痛哭而双眼通红,表情很是尴尬,毕竟他还太年轻,况且家中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 不过和几乎灭门的单门宗比起来,他幸运了太多。 胧祯也懒得安抚他,只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想见见你的兄长,商少爷。” 商君遥露出一个被噎住的表情,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如同下定了决心。“胧公子……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兄长。” 胧祯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惊讶。 商君遥叹了口气,叫来下人吩咐了几句之后才重新看向他:“胧公子请跟我来。” 商君遥带着胧祯三人走在大宅里,时不时能看到匆忙的下人跑来跑去,但这年轻的家主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别的什么,没有再表现出巨大的情绪波动。 “我们商家从早几代开始就一直有一个传统,虽然代代单传,但家主会给新生的男孩‘造’一个兄长。根据前几代传下来的文献记载,曾有道师指点,说这样可以为那个男孩消灾解难,保家宅平安和富裕。每当家中有这样一个‘大少爷’在,必须连下人也一起当做真有这个人存在。吃穿用度样样不缺,只对外宣称大少爷身体有恙,常年卧病在床。” 他们的脚步穿过后院,越走越偏僻。 “恐怕这个‘造一个兄长’并不是单纯的编造一个谎言让别人去相信吧?” “……没错。”商君遥终于在一栋屋子前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把很旧的钥匙打开门。 夜色已深,这平日显然无人光临的偏院小屋里竟有灯光闪动。门一开首先能看到的就是挂在屋子正中间的一盏小灯,灯火如豆,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我爹去世前曾告诉过我,有新生男孩出生的时候就要将他抱到这个房间里,点上这盏灯,将婴孩放在灯下的这个位置,然后……从后面拿掉镜子上的布。” 商君遥一说,胧祯等人才发现灯下的墙角放着一面很大的镜子。那镜子有一人多高,映出屋中的灯火和众人。 商君遥走到镜前,一手抚着镜子回头看胧祯。 “胧公子,这就是我的兄长。”他指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指着他。 “如果你兄长本就不存在,那女妖怎么会与他一见钟情……”迟钦不太明白。 “因为比起本就倾心于她的二少爷,并不存在的大少爷更符合她心中编的故事,卧病在床的大少爷更符合她对悲剧的喜好……吧。”胧祯表现得不太在意,仔细地看着那面镜子。“商少爷,你说等有了孩子再点灯……为什么这盏灯现在是亮着的?” “啊,这是当年我爹替我点的那盏灯。”商君遥站在镜子前面有点失神的样子:“家主点的那盏灯会一直烧直到灯芯烧完,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古怪的灯芯能烧那么多年。通常等灯芯烧完的时候商家就会对外宣称大少爷病故,将衣冠下葬……”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说来也怪,珠儿来我家之后数月,这灯火突然变亮了,灯芯也烧得更快。我上次来这里看的时候还烧得很旺……现在看来灯芯已经几乎烧完了吧。我有时候会想,莫不是珠儿真的能看到我那不存在的哥哥,与他一见倾心了呢?所以我才一人跑了出去,想要理清心绪。” 灯火在众人头上摇晃着,随时会熄灭的样子。 胧祯想着什么:“等灯灭了之后你就要把它收起来,等你将来有了子嗣再用?” “其实……说起来真对不起我爹。当年的道师传下一盒灯芯原本也没几根,我幼时顽皮偷偷拿出去玩,结果全丢到了河里……”他干笑:“这古怪的习俗就到我这一代了吧?‘大少爷’也一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发现,胧祯的眼睛亮了一下。 “商少爷,你可否将这盏灯转让与我?”胧祯边说边想着怎么去说服这人,毕竟这灯怎么说都是人家的传家宝。 不料商君遥直接将灯摘了下来递到胧祯手里。 “拿去吧,胧公子是我们商家的恩人,这再怎么说都只是一盏眼看就要熄灭的旧灯,连灯芯都没了。况且……”他只要看到它就会想到自己那不存在的兄长——想到那个欺骗了他的女子。 胧祯捧着灯说不出话来,直到门外远远传来呼唤商君遥的声音,似是下人正在找他。 年轻的家主走到门口回头看他,胧祯朝他笑了笑,“我能在这里留一会儿么?反正我认得出去的路……” 商君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脚步仓促得像是要逃离什么。 “对了,商少爷!你的‘大哥’叫什么?” 已经走出挺远的人脚步顿了顿偏过头,慢慢摇了摇:“他是商家的‘大少爷’,娘的‘儿子’,我的‘哥哥’……他本就不存在,哪里需要什么名字?” 说完的商君遥终于走了出去。 灯火在胧祯的手中摇曳、颤抖着,白衣剑灵感觉到身边之人急促的呼吸,莫劫则温柔地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前。 “胧祯……” 他摇了摇头摊开手,让那小小的灯盏躺在掌心,灯火映着所有人。 “你们看……这灯照不出我们的影子。”他们的脚下是一片昏暗,所以所有人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胧祯笑了笑,抬头看向镜子的方向:“所以你才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对么?——商无影。” 灯火已经很暗了,镜子那里几乎被昏暗所吞没。迟钦和莫劫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镜子里他们三人的模糊影像。 “胧祯?” 然而胧祯却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靠墙站在镜子边上好像放松了全身力气的人。 他和商君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眼间那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开朗令他显得更年少一些——也更熟悉。 “你是真的看得见我么?”少年人抬起头看着胧祯:“如果不是的话就别装啦,灯都快灭了,就最后这么点时间还要让我失望一下真的很伤人啊……” 他背靠墙壁坐在了地上,双手环着膝盖脑袋后仰:“真好笑……小时候君遥明明说他看得到我……然后我也相信了的……” “娘也好,君遥也好……他们都演得好真,所以我也真的以为……我是君遥的哥哥,我要保护他,保护商家……” “所以你看到那梦娘之后离开了商家,拼着燃烧灯芯——你的命,也要去查清真像吗?” “她原先穿的衣物上有单门宗的印子,我曾在来访者身上见过。我本来只想神游过去查一下她到底是谁,结果我遇到了单之霖,他那么可怜、那么恨,他甚至找不到那个女人,甚至不能离开那家茶楼上简陋的房间。所以我没忍住……” “你寄在他的身上回到这里……你成功了。你救了商家,也替单之霖完成了心愿。只不过代价是……”胧祯没有说下去。小小的灯盏在他掌心随着呼吸晃动,灯芯已经烧到了底。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2节 “没办法……我是哥哥啊。”靠在墙边,少年人无论声音还是影像都模糊了,如同胧祯掌中的灯:“哥哥总要保护弟弟的,对么?况且直到最后我终于遇到了你这个真能看到我的人,真的……挺值的。” 模糊的笑容几乎要融化在黑暗里,却又如同阳光般灿烂。 胧祯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发抖。 “那你……是否愿意跟我这个能看到你的人一起走呢?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去京城。” “……也……不错……就算……一盏灯……”屋子里几乎完全黑了。 “那就走吧。”胧祯的肩膀放松了,声音却一下提高。身边的两人惊讶地看着他,看他掏出怀中的行表,用最快的速度扯下行表底部缀着的东西。 他花了一点时间小心将灯盏打开,露出里面那朵几乎看不见的灯火。 迟钦看到微弱的灯光中金光一闪,胧祯指尖是一片小小的、羽毛形状的金色饰物。他仔细地拿着它凑近最后的火苗,朝着安灯芯的位置插进去。 他记得那是…… 金红色的火焰猛然从胧祯的掌中炸亮,如同他手中捧着的不是灯盏,而是一枚火焰之星!陈旧昏暗的小屋在一瞬间被照得敞亮,包括那面镜子、包括每一个角落。 包括那一脸惊讶坐在墙边,看着自己身上冒出虚幻却灼烈火焰的少年人——和三个看着他的人。 ………… “可恶、可恶、可恶……多管闲事的家伙……呜……呜呜……”颤抖的手扶着溪边山石,白皙、柔嫩、惹人怜爱。 娇弱的身子靠在大石上,鲜血顺着她的袖子滴落,溶进春天的溪水里。她不断喘息着,白嫩丰满的胸脯起伏、布满汗水。 常人无法看到的,一层黑色雾气缠绕着她的脖子,使得周围一片皮肤覆盖着一层可怕的青黑色。 “那到底是什么怪物,这毒……呜……”不行,她不能倒在着渺无人烟的地方!如果能再给她找到一个人,如果她能恢复力量的话…… “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仿佛,她竟然真的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呜呜呜……”埋首在石边,即使不用刻意她也能自然呈现出最惹人怜爱的姿态。她将伤痛带来的狰狞深藏,只留下娇弱:“请、请救救我,我在山中遇到匪徒,被他们所伤。” 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然后才是香肩和脸孔,引人遐思。她带着能令人心碎的泪容转过头朝那人看去:“请你……” 她的声音断了。 因为一柄利剑在她转身的同时深深扎进了她的前胸、绞碎她的心,然后拔出、再刺、再拔出、再刺…… 最后一下刺得太深,剑刃狠狠撞上了女子身后的大石,发出脆响折断。 那人终于松开沾满鲜血的手,让断剑留在已无气息的女尸上。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边笑边喘息,眼泪滑下面庞。脸色青白的少年人踉跄着后退,弯腰拾起地上那个用布条缠住的长物。 布条散开,露出藏在里面的那柄宝剑——一柄在江湖上能被人叫出来,曾在某个有为少侠腰间佩戴的宝剑。 他抱着剑跌跌撞撞越走越远,只求离那女妖的尸首更远一些,不用再闻到那甜腻恶心的香味。他一直走着,直到用尽所有力气跌在了地上。 “师兄,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仰躺在地上紧紧抱着怀里的剑,满脸都是泪水。他的眼睛只能看到明亮的阳光,连天空的云层都看不见。 但他还是看到了,什么细小的、白色的东西飘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下雪了……么?师兄,你还记得么?你把那个妖女带回来之前,那一年的第一个雪天……我等着你、等啊等……我想,这次师兄回来会给我带什么好玩的呢?会有惊喜吗?我在厨娘那里藏了好多好吃的,师兄出去的时候没尝到,我偷偷带给你,我们再去钓冬天的潭鱼,这次不带七师兄了,就我们两个。师父要是生气了,你要再替我说情啊……” 飘落的东西碰触到了他的脸庞,却没有雪花的冰冷。那东西在他脸上滚了滚,一阵悠长的清香。 不是妖女的甜腻,太好了。 “啊……是花辉降啊……” 他在飘落的细小花瓣中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用去看模糊的一切,不用去看日光。只感受着花瓣轻抚,听着耳畔溪流的声音——再一次抱紧了怀中的剑。 这声音……能将他带回宗派里,带回师兄身边么? 两生之卷·完 第61章 残梦之卷·一 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花瓣,到底是在哪里生长出来的呢? 是庭院中高大的树木么? 是远方的山峦么? 是春风吹来、不知何处的花原么? 还是真的从那没有人见过的、传说中的大圣木……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之高、如此之大的树么? 那么如果能攀上去的话,也许他就能离开这个地方,去看他一直想看的景色了吧…… 虽然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别说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大圣木,他连围墙边最高的那棵树都爬不上去——至少没法穿着这一身爬上去。 长长的衣摆必须站得笔直才不至于碰到地上,背后的下摆更是让他不得不挽在手上。小小的身影在大树下看起来就像是被华贵又厚重的布料淹没了。高高抬着小脑袋往树上看,他有好几次都差点失去平衡往后倒。 这可不行——若是把这衣服弄脏的话会给人添麻烦,而且这还是王兄送的新衣呢!他一定得小心才好。 或者……他可以等下次穿得不那么正式的时候再悄悄过来? “小殿下,小殿下!终于找到你了!”身后远远的传来女性的惊叫声,然后是长裙下的软底鞋踏在石子小路上的细碎声响。他回过头去,看着那女子踩着小碎步奔过来。 “真是的,小殿下怎么能在这里乱跑呢?要是被什么人看到……”女子在他面前蹲下来仔细检查了确认他身上并无不妥:“要是迷路了、要是遇到什么事的话,奴婢怎么向三殿下交代啊!” “对不起……”他垂下小脑袋道歉。侍女的表情实在是太紧张,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女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小殿下快随我回去吧。三殿下正在等你呢。” “王兄来了?!这么早?”喜悦叫他立刻抬起头来。 “是啊,要是小殿下乖乖在那里等的话已经见到了呢。”侍女笑着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以免华贵的服侍被激动的小孩弄脏。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同时留意着有没有其他人路过。而她怀里的孩子则是越过她的肩膀再次往围墙的方向看过去。 天空的细小花瓣还在飘落,高大的树在围墙内静静站立着。等到了时节应该也是一片花繁叶茂吧…… 恩,也许他下次找条绳子来就真的能爬到树上、翻过围墙去了! ………… “说不行就不行,你不能进去。” “军爷啊,你看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绝非为非作歹之辈!你就通融通融,放我进去呗?我这通行证也不是假的……” “你这通行证过期都快两个月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这不是去了趟南边,没来得及换嘛。我也是常年在京城做生意的人,你看……” “没来得及就在城外待着,等你补好了再过……你别这么看我,我这也是照章办事。没通行证就不能过去!” “军爷你行行好,我们生意人等不得那么久啊!” “你别给我来这套,你说你常年在京城里做生意,会不知道这些天是什么日子?要是放你进去了,出了事我怎么交代?” “这怎么会……” “哎我说,老头你没通行证就去边上待着好么?别阻了别人进城啊!” “就是就是,我这都候了快一个时辰了。” 守门的军爷不依不饶,后面等待的队列又闹了起来。于是那商人只得悻悻收起了过期的通行证,带着车马绕到边上去了。 门口的队列终于又缓缓移动了起来。 “不愧是天朝王都所在的京城,这检查可真严厉。”看着隔壁队列里发生的矛盾,迟钦发出咂舌的声音:“胧祯,你有那个通行证?” “当然没有。”被问的人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所以我才在这里排队,而不是隔壁。” 白衣剑灵看了看那边和自己这边,实在没发现太大的区别——除了那边的布衣平民多些,这边的人则大多一副长途旅行的装扮。 和那边有通行证就检查放行的速度不同,他们的队列移动起来明显要慢上很多。门口的两个军爷一副有许多问题要问的样子。 虽然没等一个时辰那么久,但胧祯也早已一副不太愉快的表情——在到达之前,他并没有料到京城的出入审查如此严格。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么大的都城,每天都这样严格检查出入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啊……”迟钦感叹着说出重点。 胧祯皱了皱眉。 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城门口军爷从头盔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最前面的胧祯言语简洁:“请出示身份文书。” 胧祯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不紧不慢地倒出一块不及半个巴掌大小,微微带着弧度的东西:“我没有天朝的身份文书,这个应该可以吧?” 那军爷疑惑地挑眉并接过了那薄薄一片——手感坚硬的舌状物看起来像是某种贝类的壳,表面是一种微微泛紫的白色,光滑且无任何花纹。 “这是什么?你莫要寻我开心!” “怎么敢。”得到意料中的回答,胧祯勾起嘴角一笑,把那薄片拿了回来。手指在它略窄的一头细细摩擦了两下,扁平的表面浮现出了一个繁复的紫色纹章。“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这是……”那军爷显然不明就里,皱着眉头还要说什么。 然而他的同僚却及时拉住了他。两人拿着那片东西盯着纹章研究了很久,那同僚甚至从墙上暗格里拿出一册书本翻了起来。 “怎么回事?”迟钦不太明白。 “这是我们那儿的‘身份文书’……京城的守卫大概不常见到贝印吧。”胧祯耸肩,倒也不去催促那两个守卫。 “抱歉。”好不容易商量完,之前那个军爷又回到了胧祯面前,郑重地将贝印还给胧祯:“阁下从紫菱洲远道而来,旅途辛苦了。” 胧祯轻描淡写地点头,将贝印收起来:“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等等。” “还有什么事?”这倒是意外了,他还以为出示了贝印就完全没问题了呢。 “阁下有此印为证,自是可在我京城通行无阻。但是阁下的随行之人……”那军爷看了看一边的迟钦,还有稍远一些牵着几匹马的两个高个子。 这贵公子一般的白衣人也就算了,那个壮汉怎么看都是黄风洲来的蛮人吧?还有另一个瘦高的黑衣人……怎么看都不是普通的天民。 “他们是我的随从。”胧祯以一如既往的说辞打发对方。 可惜并没有成功。 “请原谅,现下乃是特殊时期,京城的守备和检查都比较严格。请阁下将他们的资料登记一下,以方便我等准备临时通行证。” “啧……”胧祯朝他伸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城门边上果然有一张长台摆放在那里。几个执笔文书那那里给一些旅客登记着什么,一看就不是一时半会能搞定的。 真是有够麻烦的……进个城而已需要这么麻烦么?他实在是…… “东家,东家?是东家么?!——” 胧祯刚开口还没说什么,城门内的方向突然传出一个激动的叫声。 那叫声让城门口的人都转头看过去,一同看向那个锦衣玉带,一副精明能干样子的中年男子。他脸上的欣喜完全无法掩饰,不断朝这里挥着手。 胧祯挑了挑眉。 “胡老板?”那军爷显然认识这个中年男子,有些意外地叫了一声。 那胡老板拨开台子那边等候的人群走过来,先对胧祯行礼才转身看那军爷:“陈军爷,好久不见啊。” “你这是……来接人?”那军爷就算再迟钝也看出了端倪,却是笑了一声:“居然要京城有名的胡老板亲自来接,果然是个贵客啊。” “哎呀陈军爷,我算什么老板。”那富商样的中年人连连摆手:“这位,这位祯老板才是我们的大东家呀。” 那军爷惊讶地瞪了眼,再一次审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 胧祯不太耐烦地皱眉:“胡白,我可以进城了么?” “可以、可以。”那胡老板不停地点头弯腰:“我们店里的伙计都有入城许可,相信东家的随从也行……对吧,陈军爷?” “是的,几位请过吧。”也不知是不是胡老板的话起了作用,那军爷终于侧身让他们几个走了进去。 走过阴暗的城门门洞之后,阳光再一次照在了众人身上。 “东家呀,你来京城的话怎么不直接通知我们呢?你看这时节,京城里忙得一团乱的,还害得你们被堵在了门口。”胡白用手巾擦额头,因为身高的缘故而弓着身子和胧祯说话,感觉特别的谄媚。 “我只是没想到刚好是这个时节。”看着城里人来人往,胧祯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他也是进城的瞬间才想起来这阵子是什么日子:“春灵大祭,是么?” “是啊是啊,东家果然无所不知。”胡白连连点头。 “对了,你怎么会正好在城门口等我?” “是二东家传了消息过来,说东家这阵子可能会来京城。我想城门口可能会有麻烦,所以才在这儿候着。” “哦~~”果然是千秋。想来也是,自己的行程只和她报备过吧:“不过她也不知道我确切什么时候到,你等了很久吧?” “不久、不久,二东家时日算得挺准,也就等了十来天……也不常是我亲自在等,一般都是让伙计候着的。”那胡白笑容满面。 胧祯点了点头:“你费心了。” “哪里哪里。东家这次来京城打算住哪里?我有命人给准备一间宅子,不过东家若是为了游玩想要住客栈的话,我也能让人去订。” “哦……” “只要东家想要,京城里所有大客栈、最好的客房,就算是在这时节我也能订到。”胡白这么说明显有这吹嘘的意味在里头了——虽然那也是实话。 胧祯勾唇一笑:“不用了,就住你准备的宅子吧。” “哎,好、好!” 京城的大街上禁止骑行,一行人沿着繁华喧闹的街道走着。这里不像是他们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城市。 所有的街道都笔直平坦,所有的房屋都规整有序。街上的行人看起来步履匆匆,却又各有满足充实的感觉。 街道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店家和大宅,偶尔有些广场花园之类。到处都点缀着描绘着五色图纹的旗帜,看来应该是那春灵大祭的装饰。 这就是整个天界最大的国里最大的城——天朝京城的风貌。 胡白领着他们在城里步行,可见给他们准备的宅子并不远。而事实上也是这样。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停在了一扇面街的红色门扉前。门口候着的伙计远远看到胡白的时候就立刻将大门敞开来,一眼就能看到里头宽敞又别致的前院。 没有夸张的假山怪石,也没有厚重繁复的影壁。光这前院倒也挺合胧祯的意。 “就是这里了,东家请。”胡白将他们请了进去,“二东家在信里说,东家不喜欢太喧闹的地方。所以我自作主张准备了这间宅子。这里是福米街,周围都是一些富人家的分家和外宅,所以平日里都很安静,而且离那些繁华商街也还不远……对了,我们的店子就在前面三条街,走一会儿就到了。” 胧祯默默听他说着,只在看到下人跑过来接管马匹和行李的时候转头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卓勒铭方,你跟着去吧。有些东西需要随身携带的直接拿到房间里来找我,你知道的。” “是,少爷。”板着脸的男人点头离去。 还在和胧祯介绍宅子的胡白往他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再看看另外两个“随从”,犹豫着开口:“东家,你的房间在东南边的夏园。这几个随从……” “他们和我住一起,那夏园该不只有一间屋吧?”胧祯的话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而胡白也理所当然的不敢掉以轻心:“是是是,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不用了,你做得很好,宅子里接下来的事有我接管。你是京城的大掌柜,也不好离开店子太久。这些日子光等我就够辛苦了,你去吧。”胧祯挥了挥手。 “但是东家……” “我一路过来也有点累,需要先休息一下。” “哦对,是的是的,东家请慢慢休息。”立刻就听出了逐“客”之意,胡白躬身作揖,终于转身离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远道而来的一行人,偶尔还有匆忙路过的下人偷偷看他们几眼。 正对大门的前厅门窗大敞,里头是干净素雅的家具摆设。不过胧祯没兴趣进去坐坐。他找来一个下人问了夏园的方向,又拒绝了对方领路的提议,慢悠悠往那里走。 “我以为那胡老板至少会给你张罗酒宴、接风洗尘的。”轻快的脚步两步蹦到胧祯身边,富家公子打扮的少年人却是一身红色,感觉有些违和。好在他脸上开朗阳光的笑容冲淡了那感觉。 “胡白在京城的店里干了三十多年,当上大掌柜也有十多年了,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当然不在话下。” “哦~~”商无影点点头。 “真意外啊。”迟钦在边上加了一句:“之前你说过自己不过是个精巧匠人,现在看来……大老板?” “呵呵……”胧祯扭过头看他:“休息一下再去吧,我也想看看京城的店子。” ·待续· 残梦之卷·一 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花瓣,到底是在哪里生长出来的呢? 是庭院中高大的树木么? 是远方的山峦么? 是春风吹来、不知何处的花原么? 还是真的从那没有人见过的、传说中的大圣木……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之高、如此之大的树么? 那么如果能攀上去的话,也许他就能离开这个地方,去看他一直想看的景色了吧…… 虽然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别说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大圣木,他连围墙边最高的那棵树都爬不上去——至少没法穿着这一身爬上去。 长长的衣摆必须站得笔直才不至于碰到地上,背后的下摆更是让他不得不挽在手上。小小的身影在大树下看起来就像是被华贵又厚重的布料淹没了。高高抬着小脑袋往树上看,他有好几次都差点失去平衡往后倒。 这可不行——若是把这衣服弄脏的话会给人添麻烦,而且这还是王兄送的新衣呢!他一定得小心才好。 或者……他可以等下次穿得不那么正式的时候再悄悄过来? “小殿下,小殿下!终于找到你了!”身后远远的传来女性的惊叫声,然后是长裙下的软底鞋踏在石子小路上的细碎声响。他回过头去,看着那女子踩着小碎步奔过来。 “真是的,小殿下怎么能在这里乱跑呢?要是被什么人看到……”女子在他面前蹲下来仔细检查了确认他身上并无不妥:“要是迷路了、要是遇到什么事的话,奴婢怎么向三殿下交代啊!” “对不起……”他垂下小脑袋道歉。侍女的表情实在是太紧张,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女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小殿下快随我回去吧。三殿下正在等你呢。” “王兄来了?!这么早?”喜悦叫他立刻抬起头来。 “是啊,要是小殿下乖乖在那里等的话已经见到了呢。”侍女笑着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以免华贵的服侍被激动的小孩弄脏。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同时留意着有没有其他人路过。而她怀里的孩子则是越过她的肩膀再次往围墙的方向看过去。 天空的细小花瓣还在飘落,高大的树在围墙内静静站立着。等到了时节应该也是一片花繁叶茂吧…… 恩,也许他下次找条绳子来就真的能爬到树上、翻过围墙去了! ………… “说不行就不行,你不能进去。” “军爷啊,你看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绝非为非作歹之辈!你就通融通融,放我进去呗?我这通行证也不是假的……” “你这通行证过期都快两个月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这不是去了趟南边,没来得及换嘛。我也是常年在京城做生意的人,你看……” “没来得及就在城外待着,等你补好了再过……你别这么看我,我这也是照章办事。没通行证就不能过去!” “军爷你行行好,我们生意人等不得那么久啊!” “你别给我来这套,你说你常年在京城里做生意,会不知道这些天是什么日子?要是放你进去了,出了事我怎么交代?” “这怎么会……” “哎我说,老头你没通行证就去边上待着好么?别阻了别人进城啊!” “就是就是,我这都候了快一个时辰了。” 守门的军爷不依不饶,后面等待的队列又闹了起来。于是那商人只得悻悻收起了过期的通行证,带着车马绕到边上去了。 门口的队列终于又缓缓移动了起来。 “不愧是天朝王都所在的京城,这检查可真严厉。”看着隔壁队列里发生的矛盾,迟钦发出咂舌的声音:“胧祯,你有那个通行证?” “当然没有。”被问的人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所以我才在这里排队,而不是隔壁。” 白衣剑灵看了看那边和自己这边,实在没发现太大的区别——除了那边的布衣平民多些,这边的人则大多一副长途旅行的装扮。 和那边有通行证就检查放行的速度不同,他们的队列移动起来明显要慢上很多。门口的两个军爷一副有许多问题要问的样子。 虽然没等一个时辰那么久,但胧祯也早已一副不太愉快的表情——在到达之前,他并没有料到京城的出入审查如此严格。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么大的都城,每天都这样严格检查出入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啊……”迟钦感叹着说出重点。 胧祯皱了皱眉。 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城门口军爷从头盔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最前面的胧祯言语简洁:“请出示身份文书。” 胧祯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不紧不慢地倒出一块不及半个巴掌大小,微微带着弧度的东西:“我没有天朝的身份文书,这个应该可以吧?” 那军爷疑惑地挑眉并接过了那薄薄一片——手感坚硬的舌状物看起来像是某种贝类的壳,表面是一种微微泛紫的白色,光滑且无任何花纹。 “这是什么?你莫要寻我开心!” “怎么敢。”得到意料中的回答,胧祯勾起嘴角一笑,把那薄片拿了回来。手指在它略窄的一头细细摩擦了两下,扁平的表面浮现出了一个繁复的紫色纹章。“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这是……”那军爷显然不明就里,皱着眉头还要说什么。 然而他的同僚却及时拉住了他。两人拿着那片东西盯着纹章研究了很久,那同僚甚至从墙上暗格里拿出一册书本翻了起来。 “怎么回事?”迟钦不太明白。 “这是我们那儿的‘身份文书’……京城的守卫大概不常见到贝印吧。”胧祯耸肩,倒也不去催促那两个守卫。 “抱歉。”好不容易商量完,之前那个军爷又回到了胧祯面前,郑重地将贝印还给胧祯:“阁下从紫菱洲远道而来,旅途辛苦了。” 胧祯轻描淡写地点头,将贝印收起来:“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等等。” “还有什么事?”这倒是意外了,他还以为出示了贝印就完全没问题了呢。 “阁下有此印为证,自是可在我京城通行无阻。但是阁下的随行之人……”那军爷看了看一边的迟钦,还有稍远一些牵着几匹马的两个高个子。 这贵公子一般的白衣人也就算了,那个壮汉怎么看都是黄风洲来的蛮人吧?还有另一个瘦高的黑衣人……怎么看都不是普通的天民。 “他们是我的随从。”胧祯以一如既往的说辞打发对方。 可惜并没有成功。 “请原谅,现下乃是特殊时期,京城的守备和检查都比较严格。请阁下将他们的资料登记一下,以方便我等准备临时通行证。” “啧……”胧祯朝他伸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城门边上果然有一张长台摆放在那里。几个执笔文书那那里给一些旅客登记着什么,一看就不是一时半会能搞定的。 真是有够麻烦的……进个城而已需要这么麻烦么?他实在是…… “东家,东家?是东家么?!——” 胧祯刚开口还没说什么,城门内的方向突然传出一个激动的叫声。 那叫声让城门口的人都转头看过去,一同看向那个锦衣玉带,一副精明能干样子的中年男子。他脸上的欣喜完全无法掩饰,不断朝这里挥着手。 胧祯挑了挑眉。 “胡老板?”那军爷显然认识这个中年男子,有些意外地叫了一声。 那胡老板拨开台子那边等候的人群走过来,先对胧祯行礼才转身看那军爷:“陈军爷,好久不见啊。” “你这是……来接人?”那军爷就算再迟钝也看出了端倪,却是笑了一声:“居然要京城有名的胡老板亲自来接,果然是个贵客啊。” “哎呀陈军爷,我算什么老板。”那富商样的中年人连连摆手:“这位,这位祯老板才是我们的大东家呀。” 那军爷惊讶地瞪了眼,再一次审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 胧祯不太耐烦地皱眉:“胡白,我可以进城了么?” “可以、可以。”那胡老板不停地点头弯腰:“我们店里的伙计都有入城许可,相信东家的随从也行……对吧,陈军爷?” “是的,几位请过吧。”也不知是不是胡老板的话起了作用,那军爷终于侧身让他们几个走了进去。 走过阴暗的城门门洞之后,阳光再一次照在了众人身上。 “东家呀,你来京城的话怎么不直接通知我们呢?你看这时节,京城里忙得一团乱的,还害得你们被堵在了门口。”胡白用手巾擦额头,因为身高的缘故而弓着身子和胧祯说话,感觉特别的谄媚。 “我只是没想到刚好是这个时节。”看着城里人来人往,胧祯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他也是进城的瞬间才想起来这阵子是什么日子:“春灵大祭,是么?” “是啊是啊,东家果然无所不知。”胡白连连点头。 “对了,你怎么会正好在城门口等我?” “是二东家传了消息过来,说东家这阵子可能会来京城。我想城门口可能会有麻烦,所以才在这儿候着。” “哦~~”果然是千秋。想来也是,自己的行程只和她报备过吧:“不过她也不知道我确切什么时候到,你等了很久吧?” “不久、不久,二东家时日算得挺准,也就等了十来天……也不常是我亲自在等,一般都是让伙计候着的。”那胡白笑容满面。 胧祯点了点头:“你费心了。” “哪里哪里。东家这次来京城打算住哪里?我有命人给准备一间宅子,不过东家若是为了游玩想要住客栈的话,我也能让人去订。” “哦……” “只要东家想要,京城里所有大客栈、最好的客房,就算是在这时节我也能订到。”胡白这么说明显有这吹嘘的意味在里头了——虽然那也是实话。 胧祯勾唇一笑:“不用了,就住你准备的宅子吧。” “哎,好、好!” 京城的大街上禁止骑行,一行人沿着繁华喧闹的街道走着。这里不像是他们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城市。 所有的街道都笔直平坦,所有的房屋都规整有序。街上的行人看起来步履匆匆,却又各有满足充实的感觉。 街道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店家和大宅,偶尔有些广场花园之类。到处都点缀着描绘着五色图纹的旗帜,看来应该是那春灵大祭的装饰。 这就是整个天界最大的国里最大的城——天朝京城的风貌。 胡白领着他们在城里步行,可见给他们准备的宅子并不远。而事实上也是这样。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停在了一扇面街的红色门扉前。门口候着的伙计远远看到胡白的时候就立刻将大门敞开来,一眼就能看到里头宽敞又别致的前院。 没有夸张的假山怪石,也没有厚重繁复的影壁。光这前院倒也挺合胧祯的意。 “就是这里了,东家请。”胡白将他们请了进去,“二东家在信里说,东家不喜欢太喧闹的地方。所以我自作主张准备了这间宅子。这里是福米街,周围都是一些富人家的分家和外宅,所以平日里都很安静,而且离那些繁华商街也还不远……对了,我们的店子就在前面三条街,走一会儿就到了。” 胧祯默默听他说着,只在看到下人跑过来接管马匹和行李的时候转头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卓勒铭方,你跟着去吧。有些东西需要随身携带的直接拿到房间里来找我,你知道的。” “是,少爷。”板着脸的男人点头离去。 还在和胧祯介绍宅子的胡白往他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再看看另外两个“随从”,犹豫着开口:“东家,你的房间在东南边的夏园。这几个随从……” “他们和我住一起,那夏园该不只有一间屋吧?”胧祯的话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而胡白也理所当然的不敢掉以轻心:“是是是,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不用了,你做得很好,宅子里接下来的事有我接管。你是京城的大掌柜,也不好离开店子太久。这些日子光等我就够辛苦了,你去吧。”胧祯挥了挥手。 “但是东家……” “我一路过来也有点累,需要先休息一下。” “哦对,是的是的,东家请慢慢休息。”立刻就听出了逐“客”之意,胡白躬身作揖,终于转身离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远道而来的一行人,偶尔还有匆忙路过的下人偷偷看他们几眼。 正对大门的前厅门窗大敞,里头是干净素雅的家具摆设。不过胧祯没兴趣进去坐坐。他找来一个下人问了夏园的方向,又拒绝了对方领路的提议,慢悠悠往那里走。 “我以为那胡老板至少会给你张罗酒宴、接风洗尘的。”轻快的脚步两步蹦到胧祯身边,富家公子打扮的少年人却是一身红色,感觉有些违和。好在他脸上开朗阳光的笑容冲淡了那感觉。 “胡白在京城的店里干了三十多年,当上大掌柜也有十多年了,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当然不在话下。” “哦~~”商无影点点头。 “真意外啊。”迟钦在边上加了一句:“之前你说过自己不过是个精巧匠人,现在看来……大老板?” “呵呵……”胧祯扭过头看他:“休息一下再去吧,我也想看看京城的店子。” ·待续· 第62章 残梦之卷·二 “这就是‘你的’店子?” 站在街边洋洋洒洒的阳光之中,迟钦看着眼前高大气派的建筑物抬起头来,对高挂的牌匾皱了皱眉。 “从招牌来看应该是这里没错。”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名字看起来有些眼熟……” “因为之前在黄风洲你曾经和我一起去过某个城里的店子吧?”胧祯轻描淡写地笑笑。 黑底金字的招牌匾额上是鲜明的“精御阁”三个大字,单侧一枚圆形的图腾看起来像是一片卷起的羽毛,也许是店家的徽记。 这些对白衣剑灵来说实在是有点熟悉。 “你们打算在门口站多久?”店铺位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周围来往行人偶尔投来的注目礼让莫劫显得紧张,忍不住要开口提醒他们。 虽然这足有三层之高的气派木楼就连大门都造得十分宽敞,门外台阶前即使站了他们几个大男人也不至于拥堵。 胧祯对莫劫的表现一点都不吃惊,只笑了笑便抬脚往店里走。 京城繁华街上的店家和哈嘉索那间店铺虽然同是精御阁,但规模和布局却决然不同。宽敞亮堂的一楼店堂里,左右墙边各摆了一排柜台和柜子。大堂中等距摆着的三个架子上是各式各样细小的东西,任人挑选。 迟钦看了两眼就明白了。 “这是专卖精巧的店子?”虽然与胧祯旅行的这段时间让对这“精工机巧”有了更深一些的认识,但他之前从不觉得那种使用并不广泛的专精之物能开出那么大的店。 “恩。”点了点头,胧祯像是很明白他在惊讶什么:“这家是所有铺子里最大的一间了,天朝京城的生意的确要比别的地方好。” 虽说精御阁是他所创,但事实上他极少去注意自己名下的产业、更是很少去铺子里。 ——毕竟他感兴趣的只是制作精巧罢了。 随着胧祯在大堂晃了一圈,迟钦有些明白生意为何如此之好了。 精致的行表、不生明火的灯盏,甚至是外形美观的食盒。这些东西说起来只是在日常用品里利用了一些现有的工艺和灵术技巧,但能做得美观小巧又便利也是不易。 难怪在民众富庶的京城会有不少人愿意多花钱财来买这些——当你精美的食盒就能保存冰镇莲子汤最好的风味时,谁还愿意去准备盒子和冰符? 他停下脚步看着一个柜台的方向,台子后面的伙计正对客人介绍一只会鸣叫和低飞、甚至学人说话的竹鸟。几个半大的娃娃踮起脚尖扒着柜台,看得移不开眼。 “看来一楼只卖些最日常的东西。”胧祯很快就掌握了情况,转头朝正对店门的方向看去。那里是左右张开的楼梯通往二楼,楼梯尽头垂着帘子让人看不清上面的情况。 正想着,那帘子却被人揭了开来。一路匆匆跑下来的人不是胡白是谁? “东家,你休息好了?”他走到胧祯面前恭敬地打了招呼,压低的嗓音想必是为了免于惊扰到客人。“楼上请,楼上请。” 胧祯也不想在闲人众多的一楼多待,随着胡白一路往上走。 一楼到二楼的楼梯还算通透宽敞的话,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则是藏在了屏风和墙壁的后面,透着一丝神秘和更多“高价”的感觉。 “如东家所见,一楼就做些小生意;二楼一半面对术者和专业性较强的客人,一半是奢侈品;三楼则招待那些需要特别定制的贵客。”胡白一边走一边介绍着,走上三楼。 三楼一眼就能看到是一条狭窄走廊串起的许多房间,而每个单间都关着门,以至于这里与下面两层不同,显得静悄悄的。 “这边请,东家来店里是要看账本么?还是……” “不用了,我一是想来看看最大的精御阁店子,二是……你之前说店里伙计都有京城的出入许可,可有类似信物可以给我的随从使用?” “哦,对对对,我已经给东家的随从准备好了,这就去拿、这就去拿。”胡白发现胧祯并不打算跟自己进去,便行礼之后转身朝走廊那头走去。 “信物?我们要那个干什么?”迟钦其实从进城开始就很奇怪。 他是剑灵,莫劫实质上是那个黑色的精巧,卓勒铭方则在几天前还处于“长鞭和挂坠”的状态……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显出人形来让那些守卫审查吧? “有通行证的话,要是走在街上突然被卫兵拦下来检查也不用担心了。”胧祯说得非常在理。 “不止是进城的时候,连走在街上也会?京城的检查果然要比我们那种小地方要严上很多啊……”一行中唯一不必担心这个问题的商无影好奇地询问。“还是说,和春灵祭有关?” “恩,怎么说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几个大祭之一,不止是王亲国戚,就连王家直系子弟也会频繁在城内走动。安全方面的事自然要更加注意。”胧祯似乎在想着什么,说的有些心不在焉。 走廊里安静了没多久就重新传来胡白的脚步声,他匆匆走回胧祯面前,将三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木牌交给他。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3节 “东家真的不用再看一下店里的情况?”难得大老板来自己的铺子,胡白其实是很想表现一番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可惜胧祯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反正即使是在绯辛的时候,管理店铺的也更多是千秋和其他人:“对了,我想知道典剑庄怎么走。” 尽管这些日子来遇到的事有些多,但他还是没忘记让他回到京城的真正目的。 问明了方向之后就重新回到街上,胧祯明显想要尽快将这“带话给元皓阳父亲”的事做完。京城的街上自有可雇的轿子,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不似天人的壮硕汉子拉着车,一时间也看不清是蛮族还是妖类。 只不过带着几个“随从”的胧祯并不适合、也不打算去找那些代步。 好在他们有的是时间,这繁华的京城沿途也有的是可以赏玩游览的地方。 典剑庄位于京城东北面,那里一片由于紧邻王室别苑的属地,住的都是一些大户世家之流。附近巡逻的军士还挺多,胡白给迟钦他们准备的木牌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一路过去也没太多麻烦,典剑庄庄主亲自见了这几个替他独子传话的陌生人,很有大家风范。胧祯则谢绝了对方设宴款待的提议,托词有事便带人离开了那里。 重新回到繁华喧闹的地段,胧祯随便找了家顺眼的酒楼,要了个临街的楼上雅间。也不知吃的是晚了太久的午膳,还是提早很久的晚膳。 忙了大半天,又是和陌生人交谈又是到处走,即使是四处旅行了很久的胧祯也显出了疲态。桌上很快摆满了酒菜点心,圆桌边即使坐着几个大男人也显得挺宽舒,更别提莫劫就坐在紧挨着胧祯的位置,沉默着自发替他斟酒夹菜。 “还好你没答应留在那里吃饭。”刚才在典剑庄明显最不愉快的人以一个并不端正的姿势手肘支着桌子,红色衣袖大大咧咧落到手肘位置。商无影用手指玩着桌上白润的酒杯,令杯沿染上一层火光样的红。“我半点都不喜欢那个元大庄主。” 胧祯最初惊讶了一下少年人对陌生人表现出的敌意,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你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吧?” “对,单门宗的事之后数月,单之霖曾悄悄回宗派里去看过。那位元庄主听信了传言和那妖女单方面的说辞,将‘修习邪门术法、残忍杀害门生亲徒’的单门宗归为邪道,在山上进行了冷酷的‘清剿’。虽然严格来算那是和我无关的事,但……” “哈,这些武家的‘名门正派’可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只要自认正义,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这么说的迟钦一点都没想到他自己之前压根没怎么来过白崇洲、没接触过几个武家。他所知道的其实也不过是来自于那些传言戏文罢了。 “反正我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元皓阳的请托罢了。”胧祯摇摇头,显然不想让那中年人的话题败了他的兴:“现在事情也已经办完,店子里也去看过。我觉得我们可以……” “要游览京城吗?” 商无影的兴致勃勃令胧祯想起了决定与他结伴而行那晚发生的事、所说的话。“离开”二字在他嘴里转了两圈,最终没说出口。 “春灵大祭的时节虽然应该是有许多活动和节目,但这街上的守卫情况总让人觉得有些……”胧祯找着恰当的说辞,抬头却看到坐在一边手持筷子一动不动的和卓勒铭方。于是他打断了话头:“怎么了?这表情是想问什么吗?” 意外的,他的话却让蛮人汉子露出了有些窘迫的表情。他放下筷子说话的姿势显得郑重又别扭:“其实,少爷……关于那个什么‘春灵大祭’……” “啊……”胧祯明白了,他忍住想笑的感觉,让自己显得认真一些。“黄风洲的地界应该很少有部族会庆祝春灵祭吧……毕竟那是一个在以耕种为主的地方才被重视的祭典——比如天朝。” 勉强也算是天朝人,商无影晃着手里的杯子接下去解释:“春灵祭一般在花辉降(3月)下旬到地灵还(4月)之间举行,以对五灵的祭祀来庆祝春季到来、万物复苏,感谢大圣木赐予天下生机……还有就是开耕。这在我们那儿也是个挺大的节日,在京城会被视作最重要的祭典也无可厚非吧——毕竟天朝王室的祗天氏可是自诩‘大圣木之民’哪。” 作为双平寨商家的“长子”,商无影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很是详细,说起来便滔滔不绝。 酒楼的伙计敲门进来上菜他也没有在意,只在对方频频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停下说话,等他走出去了才继续开口。 “我有说错什么吗?” “不……”胧祯忍着笑:“一点都没有。” “那他怎么盯着我看……堂堂京城的酒楼伙计也是些失礼的家伙啊。” “我想他应该是被‘酒杯飞在半空中’的景象吓到了。”迟钦戏谑地笑着揭露缘由。 “啊……”商无影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拿着酒杯的手僵住,脸却红了起来。 “应该说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京城酒楼伙计,就算看到这种景象也不会大惊小怪啊。”胧祯终于笑了出来。 他的怀中收着一盏小小的灯,白灵木的灯体不过鹅卵大,镂刻花纹的扁圆形态也适于随身携带。内部的灯胆以精妙的机巧之术悬于灯内,大圣木树皮制成的灯胆无论灯体如何旋转摇晃都能维持与地面垂直,护着中心那不断燃烧的灯芯,不会熄灭也不至于烫人。 商家传承下来的特制灯芯早已烧完,如今一片指节大小的火灵初羽代替灯芯安置在那里,将商无影的生命延续到无法预测的未来。 即使如此,修行不过十数年的商无影一时半会还是没法发挥出火灵初羽原本的力量。而在失去了天人躯壳的现在,就连他的人形也只有胧祯和身边几个并非天人的家伙才能看到。 ——虽然在有了附身单之霖的经历后,商无影经常忘记这一点。 好在胧祯并不是那种会抓着别人失误不放的人。 “总之,春灵大祭在京城的规模可不是别的地方能比的。虽然应该是有许多地方可看,但还要注意那些可能会抓着一些小事就来找麻烦的守卫。”胧祯顿了顿:“毕竟不管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一路上麻烦从未中断过。” 虽然“麻烦”带来的也不一定是坏事。 最后半句没说出口,胧祯吃着莫劫夹到他碟子里的菜色,不动声色地环视桌边的人们。 他还记得离开绯辛的时候,自己只身上路的忐忑——那时就连莫劫都无法完整的化出形体。 酒楼的菜色还不错,一行五人在桌边边吃边聊倒也是这一路旅行中难得的惬意。连胧祯都决定放开心中那些纠结不去的东西,好好享受这桌酒菜。 直到喧哗从面街的窗户传进来。 莫劫是第一个发现的,他警觉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然而胧祯伸手安抚了他的紧张。 “没什么。”他笑笑,笑容却与平日里不太一样:“我大概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没事的。”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走到窗口。 面街的窗户被完全推开,逐渐转为黄昏色的天空给下界染出一片温暖的色调。而在这片色调之下,街上的人们却是在十数兵士的指挥下让到了街道两侧,大半好奇地驻足观望。 宽敞的街道瞬间显得空旷,一乘八人所抬的古怪轿子在众多兵士和侍女的簇拥下,正沿着街道自东向西缓缓移动。 “这轿子好奇怪。”商无影也凑过来张望:“没有顶?” 他说的没错,那轿子只在四周留下不足一尺高的木栏,精雕细琢的栏杆上缀着鲜花与轻飘飘的纱幔。木栏中间是柔软坐垫,其上坐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孩童,端端正正一动不动,简直像个华美精致的娃娃。 胧祯的眉皱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木窗框,直到感觉迟钦从背后搂住了他。 “那孩子是什么人?这架势倒是挺像我听说过的一些节庆游街的花样。”迟钦顿了顿:“只是好像没听说的那种游街热闹。” “这可不是游街。”胧祯很高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这孩子是春灵大祭的祭子,在祭典的日子里每天都要前往祭祀之地进行祈福的仪式。这祭轿没有顶,是象征祭子承接着来自大圣木和天界五灵的恩惠。” “哦~~听起来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啊。” “当然。”胧祯的声音梗了一下:“按照天朝王家的规定,历年祭子都是由祗天氏最年幼的孩子担任……虽然有时候也不一定。” 他最后半句话说得极轻,几乎没有被别人听见。 “嘘……别说了。” 莫劫搂紧了他,凑在耳边低语。 ·待续· 第63章 残梦之卷·三 “你不去吗?”站在房门口的灯下看着胧祯,商无影的脸庞被浅蓝色灯光映着,有点惊讶也有些失望。“之前听人说这‘迎水’一年只有一次……” “是啊,一年一次。春灵大祭里每隔四天就有一次五灵灯节,我们之前才去过‘予金’吧?”胧祯苦笑着挥挥手:“我觉得我已经年纪大得不适合连着玩祭典了。” 说着和他外表完全不相符的话,他也不管身边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盯着他看。 “那我……” “没事,你去吧。”这些日子的相处让胧祯知道这有着少年人外表和年纪的灯火之灵,也像个普通的少年人一样对京城庆典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说完之后顺手就解下了松松缠在腰上的长鞭,递给一言不发沉默站在一旁的人。 “卓勒铭方,你跟他一起去。” “少爷?”大个子虽是不解,还是接过长鞭收了起来。碰触作为本体的千火炼令他感到微微的刺痛,而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一个人出去我不太放心,而且……”他故意顿了顿:“他一个人去的话看到什么想要的东西也没法买啊。” 三言两语送走了兴致勃勃的商无影和“随行”,胧祯在应节的蓝色灯笼下长长舒了口气走回房间里。 胡白给他们准备的宅子里景致倒是有些雅趣,园子里小桥流水凉亭竹椅,只可惜并不适合这乍暖还寒的春季。 造这屋子的人显然也动了脑筋。卧房一侧是个半开放的侧厅,三面都建成临水的回廊,纱幔代替门扉垂在廊下,随着晚风轻抚。 并不大的空间里只放着木榻矮几,角落里还有个在春夜取暖的小炉。胧祯走进来就坐到榻上,层层软垫和柔软的兽毛毯子触感极好,让他再次发出舒适的叹息。 “很累?”宅子里的下人没有被允许接近贵客所住的园子,因此是迟钦将热茶端了进来。 “是啊……在京城玩了这些日子,怎么觉得比之前在魔幻天里还累……”胧祯一手按着脖子后方仰起头:“难道是我真的年纪大了?”后面这句完全是开玩笑的语气。 迟钦沉默地将茶水放在矮几上,并没有接话。 事实上,他觉得胧祯这些天来在京城“游玩”的态度,远比他们面临生死危机之时还要认真。 他很努力的在“游玩”,努力地让自己像个寻常游客一样在这繁华大城中马不停蹄地到处跑……努力地表现出轻松愉快的心情。 他实在太“努力”,很难不叫人产生疑惑。 “累就早些休息。”说出这话的莫劫闪身绕到了榻边,矮身替胧祯脱了脚上的鞋,将他两条腿抬到榻上:“玩够了就……” “回去?”胧祯把微冷的脚塞进兽毛毯子里摩擦了两下,勾了勾嘴角。 “你来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么?”他指的是给元皓阳父亲送信的事。 “是啊,但是……”将热茶捧在手里,他往后靠了靠。 就这样离开真的好吗?时隔多年再次来到这里,即使他之前如何百般不愿,但来了之后……什么都不做,真的好吗? 想到这里却又忍不住低头苦笑——什么都不做……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事到如今…… “其实我之前一直忘记问你。”迟钦忽然开口,那语气听起来像是刻意显得轻松。 “啊?” “卓勒铭方为什么可以碰千火炼?” 自从知道那个蛮人汉子的真实身份之后,迟钦一直觉得他和自己差不多都是器物之灵。但自己根本无法触碰作为本体存在的白猿法剑,卓勒铭方却可以将千火炼当武器使用? “是因为他曾经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蛮人将军本人的关系?”总觉得说起来很牵强。 “哦,我没说过么?之前是因为他能用千火炼的确和没有身为器灵的自觉有关,不过那不是重点。最主要的,也是他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他并非和你一样经过千百上万年的修行。他能显出人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依靠他的机缘,有了化形的核心。” “核心?” “恩,就是……”说到这里胧祯忽然顿了顿,喝了口茶抓抓下巴,有些不自在:“……那个名叫‘卓勒铭方’的蛮人的遗骨。” “…………”就算并非天人,迟钦也觉得这事听起来实在很别扭。“我记得之前在他的故乡,那堆落在地上的枯骨……”不是被胧祯就地埋了? “我找了一些能用的骨头留下来,做成了千火炼上现在那个坠子。”说到这里胧祯又笑笑:“其实这也没什么吧?提倡‘尊重遗体’‘入土为安’之类言辞的不过是那些迂腐的天民,而即使是他们,不也是在用着各种‘枯物’所做成的器物和精巧?”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之前曾和天人灵使一同相处过许多年的迟钦总觉得鱼骨兽骨、甚至妖骨与人骨都是不同的概念。 “你要用众生不等,生有高下的论点来质疑的话……龙还是天界最高贵和古老的生物呢,即使上界仙人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蝼蚁。但龙骨不依旧被用来做成各种器物与兵刃?”胧祯笑了笑。 看着迟钦陷入思索,他眯起眼睛:“这很容易想明白的,迟钦……你只是和天人相处太久了。”而自己……应该是与天人之外的相处太久了吧? 夜风吹拂着廊下纱幔,底部的珠链缀着它轻轻摆动。远远能看到园子里湖边的灯盏,不是节庆的蓝色而是自然火光的颜色,在水面上拉出摇曳的光影。 空气里有微微清香弥漫,那是来自大圣木的恩赐——那些飘落的花瓣所散发出来的。人们将这些每年春季在大圣木上生出、飘落、滋养大地的花朵称为“昙之华”,将之认为是天空中昙月光华的一部分。 而当这清香与自己现在所在之地联系起来之后,胧祯很难不陷入到一种古怪的情绪中去。 “迟钦呢?”直到捧着杯子的手有些僵硬,他才发现房间里少了个人。 “他说要静修。”莫劫低沉的嗓音几乎融入夜风中。 胧祯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然后才想起来他将白猿剑和外套一起放在卧房里了。 “莫劫……”他叹息也似地叫着男人的名字,朝他伸出手。 莫劫从他手中拿过杯子放去一边,转而握住了他的手掌,沉默不语。 “我这两天……很奇怪吗?”一如所料的没有得到回答,他偏头笑笑:“我很努力的让自己不会显得太奇怪,可是好像不太成功——迟钦一定看出什么来了。” “你自己的感觉呢?” “我啊……我觉得很丢脸。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实在不该将这种陈年旧事还记在心里。”他只是在心底的某个位置觉得来京城会有些别的收获。毕竟…… 这里也算是他的“故乡”吧? “你,想见他吗?”莫劫忽然直白地问出口。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去,另一只手却抓住了莫劫的前襟:“我曾经觉得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如今又觉得,我也许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所以我……”感情太复杂,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只紧紧地抓住手中的衣料。 紧得像是要将这些日子来的压抑全都发泄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直到感觉到暖炉熄灭的寒冷之后才渐渐回过神来,从不知何时搂住了他的莫劫怀里抬起头。 “我想去一个地方。” “恩,我带你去。”黑色雾气从莫劫身后扬起并卷了过来,如同一张大大的斗篷将胧祯裹近了他的怀里。一道肉眼几不可见的影子从敞开的侧厅掠了出去,惊散一池灯火。 胧祯还是第一次这样被莫劫带着走——至少他能记得的这是第一次。 能感觉到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和身前属于人体的温暖,偏过头去却又能看到隔着一层淡薄黑雾的世界。他们从豪华宅院的屋檐掠过,从河中游船的丝竹声中穿行,从迎水的游街队列和欢乐人群中经过却没被任何人发现。 不用言语就能明白胧祯的意思,莫劫最后带着他向上飞行,直到能够俯视某堵在这京城中都算高大的红墙,与伸出那高墙的树杈枝桠。 “是……这里?”胧祯看着眼前似乎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景致,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语调有些发抖。 莫劫没有回答,只是搂着他静静悬在空中。 其实胧祯知道,唯一出错的可能就是自己记错了,因为与他同为一体的莫劫是不可能错的。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一直在想这堵墙、这棵树。”他的声音轻如呢喃:“想我有朝一日能爬上树,就能翻过墙离开,看到更多人,得到‘自由’。我几乎将这想象当成了一种乐趣——是用凳子叠起来爬上去?找根绳索抛到树杈上?还是从修建庭木的园丁那里找到梯子……或者从书本里学一些道法灵术……我想过很多种。” 在每一种想象里,墙是他最后的阻碍——却也是最后的救赎。 但那些只停留在“想象”里,因为他不能走,也不想走。那个地方有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也许只有他自己那么认为。 而如今,再一次的、以不同的角度和方式看到这堵墙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别的东西。 透过涌动的黑色薄雾,他能看到高墙下拿着长枪巡逻的士兵,能看到墙头镂刻的金色咒文……还有墙上半空之中,密不透风的虚幻光网。 灵术屏障和道宗咒文,两种不同的力量相互加持着守护这高墙之内的一切,即使他不如迟钦对灵术了解透彻,也明白一旦有人碰触到这目不可见的屏障就立刻会被发现。 幼小的自己曾以为通往自由的大门,原来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壁吗?就如同自己曾以为可以相信和依赖的人,其实…… “要进去吗?”莫劫的声音不是从头顶,而是贴着左耳边响起的:“这屏障并不难破……” “算了,我可不想引来京城禁卫军。”胧祯笑了笑转过头去,将脸再一次埋在莫劫胸前:“我们回去吧,虽然迟钦可能今晚不会出来,但卓勒铭方和商无影回来要是看不到我们也是不好。” 莫劫没有回答,他的耳边只听到细细的风声。 身体再一次感受到柔软干燥的触感之后,胧祯重新睁开眼睛。莫劫微微松开了搂住他的手臂,周围的黑雾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又回到了那处湖边的侧厅里,身下是柔软的垫子和兽毛毯子,火炉熄了很久的房间里有些阴冷,令他缩了缩脖子。 “看来他们还没回来。”四下环顾一成不变,仿佛他们根本就没离开过。“莫劫……” 仰起头还是够不到,胧祯伸手拽着高个子的衣领把他拽下来,然后吻上对方的嘴唇,用牙尖细细咬着。对方毫不犹豫地回应着他,令这个吻由浅入深,直至将他整个人压在了榻上。 “我不认识那个地方,一点都不认识。”接吻的间隙,胧祯喘着气吐出这些句子。 “恩……恩?” “一点怀念的感觉都没有,真不该去的……刚才在那里的时候我只想走、快点走。这还是我在逃避吗?我在逃避什么?” “你没有。”莫劫加重力道咬了他一口才抬头继续说话:“你不想去那个地方是正常的,就连我也……”说到这里又断了,他俯首啃上胧祯的下颌,又顺着脖子侧面吮吻,甚至舔舐他的耳垂。 身下的人一阵轻颤,却没有漏听对方的话。 “你也……什么?”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反应不寻常,胧祯伸手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开:“莫劫?你在说什么?” “方才看着那个的地方的时候,我想起一些什么。”说话的热气呼在颈间,莫劫灼热的手探进了胧祯衣下:“只是一点……” “等等、等等!莫劫!——”胧祯提高了声音再一次用力,终于成功地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一臂之远。他凝视着这双眼睛,黑色中混着紫色的光,此刻却搅动着混乱的思绪:“你说什么,你想起了什么?!是你之前忘记了的一部分?!” 从他们的第一次“初遇”,从他第一次与莫劫交谈开始,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与他最近的人有一大部分记忆都消失了——虽然莫劫从不在乎,自己也更不在意。 “你想起了什么?” “不是什么详细的事情或者人……而是一种感情。”莫劫皱着眉,少有的露出困惑和另一些复杂的表情:“我记得恨、憎恨,我恨那个地方,恨到想要将它毁灭——就好像我真的有那个力量。” “莫劫……”胧祯的声音里透露出担心,双手捧住了对方的脸:“你这种感情,莫不是从我这里转移过去的?” “我想不是、不是的。”莫劫眼中的恨意在看着胧祯之后慢慢散去了,然后他缩回伸进对方衣服里面的手,按在对方的手背上:“我恨那个地方,可是我得保护它……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看着它时候的感觉就是……我必须保护它。” “…………”一种难受的感情在胧祯的心中慢慢酝酿和旋转,搅动着他的胃,令他产生一种想吐的感觉。 身上的男人看着他:“抱歉,胧祯……可我想这种感情不是因为你。” ·待续· 第64章 残梦之卷·四 “这个真的给我吗?”黑色珠子落在白嫩的小手掌心,看起来显得更大了一些,珠子表面微微的反光让他瞪大了眼睛。 “是啊。”少年笑起来,故作成熟地摸了摸面前之人的小脑袋。“它叫墨玉灵珠,是父王今晚赏赐下来的,说是让我赠予最重要的人。” “哇!”圆滚滚的小脑袋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大眼睛转向少年人:“王兄是说,你最重要的人是、是……”激动让小脸蛋涨得通红,肉嘟嘟的手掌握起来,生怕手里的珠子滚下地去。 小孩子惊讶和崇拜的神情令他感觉极好,所以不知不觉说得更多:“父王将这灵珠赐予我的时候,将我单独带到宝库里说——灵珠曾是数代之前,君王镶嵌在王家宝冠上的灵物,可保我祗天氏千秋万代、国泰民安。后不知为何被摘了下来藏在宝库深处……” “这样重要的宝物,真的可以送给我吗?”话虽这样说,他还是重重握紧了拳头,将珠子攥在掌心。 “恩,所以未生一定要好好保管这颗灵珠啊。” “恩恩!一定!” 他一定会保管好这颗珠子,不是因为它有多珍贵,不是因为什么千秋万代、国泰民安……只因为那是最重要的人送给自己,代表着自己“重要性”的物件。 所以不管是谁……他都绝不放手。 ………… “今天一定要走吗?”跟在在胧祯后面,商无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尽量贴近前面的人。他一点都不喜欢和路人穿身而过的感觉。 祭典的气氛还在京城中弥漫,繁忙却喜庆欢乐。他原本还以为胧祯至少会等到春灵大祭结束之后才离开呢。 “恩。”胧祯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色匆匆,他甚至和迟钦及卓勒铭方一样亲手牵着坐骑,而没有让边上的莫劫代劳。 “你不用去和那个胡老板说一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曾是“商家长子”的商无影比胧祯更熟悉这些人际应酬。 在京城住的这些日子,一些日常用度都是胡白一力置办的,更别提那座宅子。 “不用,我给他留了条子。”胧祯的话明显展现出匆忙,而他压根连掩饰的意图都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些事情要办,所以必须得尽快赶回去。” 回去……他说回去是指那神秘的紫菱洲吗?商无影忽然觉得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穿过繁华街往南面的城门走,一路上热闹不减这一点并不出人意料。胧祯拉了拉旅行斗篷的兜帽低下头,阳光在地面投下移动的影子。 “紫菱洲怎么去呢?”商无影觉得这个地名实在太遥远。 “京城东南面的周渡是一个航运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坐船,沿着运河往东入海。”接下来怎么走就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离开这个城市。 ——这是胧祯那晚在听了莫劫的话之后,第一个涌上心头、同时也是最强烈的想法。 边想边往前走,身前之人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令他抬起头来。 “迟钦?” “前面过不去。”白衣剑灵转过身告诉他。 “什么?”难道又是什么街上的庆典?不过…… 周围拥挤的人群似乎并不是因为什么喜庆的事,反而能听到不少抱怨甚至是咒骂。期间还夹杂着官兵那种特殊的公式化语调。 发生了什么事? “卓勒铭方,去看看。” “是的少爷。”大个子把手中的缰绳交给身边的人,很快就往前消失在人群中。他果然是最适合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人,不一会就重新回到了胧祯面前。 “少爷,他们不让出城。” 胧祯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城门口守着官兵,边上还贴着布告。据说是昨日在哪里逮到了几个乱党,交代说城中还有余党潜藏、伺机破坏春灵大祭。所以京城现在进入戒严之中,官兵要大肆搜捕乱党。除非有王家手谕,否则一律不准离开。” 城门口已经吵成了一片,旅人和行商,各种有事要出城的人聚在那里吵嚷,只不过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被官兵当场镇压。 毕竟春灵大祭乃是王亲国戚都会在城中走动的大日子,出不得任何闪失。 “啧……”胧祯的视线往上移了一些,看向站着持枪官兵的墙头。 如果在黑夜里再来的话…… “别想了。”这么说的人是迟钦,他突兀地伸出手来捂住了胧祯的眼睛。 惊讶只是一瞬间,胧祯很快就“透过”剑灵的手掌看到了城墙之上原本不可见的东西。 “……他们居然在整个京城的范围内布下灵障……”他咬牙。 “胧祯?”身边传来商无影担心的声音。 然后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握住自己手掌的触感。 “一定要出去吗?”凑在左耳边上的嗓音并不是莫劫用他的“人形”发出来的,却也能表现出鲜明的态度。只要胧祯希望,他一点都不介意造成某些“骚动”。 哪怕在这人山人海的京城街道上。 “算了。”胧祯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那我们就再多住一阵子吧,我的‘急事’还没到值得引起大骚动的地步。”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命令自己放松下来:“春灵大祭还有不到十天,等祭典结束之后他们就没借口继续关着一城人了。” “……” “别担心,我没事。”他回握了身边之人的手,“只不过是多住一些日子罢了,无影不也正想看祭典?”说着还朝身边那只有自己一行人才看得见的少年人笑了笑。 “总之我们先回胡白的宅子去把行李马匹放好吧,光这样站在街上就太蠢了。” 在城门口打了个来回,大宅中的下人们还是一无所知地各自忙碌着。胧祯离开之前留下的字条还静静躺在桌上,显然精御阁的京城老板并没有闲到真的一天到晚守在“东家”这里的地步。 在宅子里放下马匹行李和他意欲离开的决定,胧祯带着众人重新回到热闹的街上,找了一家酒楼坐下来。 不知和禁止出城的布告是否有关,酒楼里这时间就坐满了人。还好卓勒铭方很快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使胧祯能解决他迟了很久的早膳。 虽然这时段应该算午膳才是。 与周围的吵杂比起来,胧祯他们一桌简直安静得不像话。以至于商无影在静静坐了片刻之后终于憋不住了。 “如果乱党提早被捉住的话,不知道城门是否也会提早开放?” “乱党……”胧祯重复着他的话。 “是啊,我这些天在外头逛的时候听到不少传言。”商无影悄悄捻了条盘子里的炸小鱼丢进嘴里:“天朝如今的一国之主乃是被称为‘阐王’的人,他是上一代‘幽王’最小的儿子。他从小就展现出非凡的才能,在登基之后甚至被说成是能将天朝变得更繁荣富强、回归古崇国的荣耀、最有可能重新成为天界‘皇帝’的人。” 只可惜,世事并不如那些人想的一般简单。 阐王登基之后的确是给天朝带来了不少发展,但反对的声音也很快在民间响了起来。反对阐王的那些人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乱党被到处追缉,而他们所坚持的反对论点却在不断的传扬和蔓延。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阐王的生母并非祗天氏之女。 “你们知道盛华之民吗?” 在座的其他人交换了一个异样的眼神,胧祯却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 商无影继续说:“天朝王家的祗天氏便是盛华之民,听说他们这些宗族为了保持血统的古老纯正、能力的强大,在婚姻中会尽量选择宗族内的亲族。兄妹、姐弟之间的婚姻被视为最完美的,能生下血统最为纯正的后代……史书中记载,天朝最为繁荣时候的‘谦王’,他的双亲是祗天氏的一对双胞姐弟。他的力量强到能以一己之力打败蛮人的一个部族,才智也是首屈一指。” 说到这里发现自己跑题了,商无影正了正色又说回来:“总之……说回如今的阐王。他的母亲并非祗天氏之女,而是来自某个旁支的王亲国戚。虽说的确与祗天氏有血缘关系却太过淡薄,就成了那些乱党口中反对他做国君的理由。” “真是无聊的纠葛,而我们就因为这种无聊的纠葛被困在城里出不去。”迟钦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却发现桌对面的人显然在走神:“胧祯?” “啊?哦。”胧祯将悬在菜盘上的筷子塞回嘴里,丝毫没注意到筷尖的菜丝早就掉回盘子里去了。“那天我们在街上看到的祭子是?” “那个孩子啊,我听人说他是阐王兄长最小的儿子。好像是从阐王唯一的女儿出生开始就住在了宫里、陪小公主长大,有人觉得他会是下一任的王,不过更多人觉得以阐王的作风会把王位留给自己的女儿……天朝没准会出现数千年来的第一个女王呢。” 只是留在宫里陪伴小公主吗?他还以为…… “客官,抱歉。”忽然走过来和他说话的店小二打断了胧祯的思绪,让他抬头看过去。一张讨喜的圆脸上满是笑意,店小二不断弯腰:“现在用餐的人太多,只有客官的桌子边上还有空座,你看能不能……” 他边说边鞠躬,还伸手指了指边上。 胧祯愣了一下,然后才发现店里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不少人站在门口等着。店小二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三个随从,一看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贵之人。 胧祯坐的是一张长桌,倒是的确空着两个位子。 那男子朝胧祯拱手行礼,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打扰了。” “这里坐不下那么多人吧?”他看看那人身后的随从。 “他们只要在一边候着就行,请不要在意。”那男人做了个手势,几个随从立刻转身走出了店子,在窗口能看到的位置站住。 胧祯皱了皱眉。 “那你坐吧。”他朝坐在侧面的卓勒铭方点点头,让他坐到对面的迟钦边上。五个人坐在桌子一头,另一头则留给了那个陌生人。 “真是太感谢了。”男人撩起下摆坐下,随意就打发了那店小二。 胧祯点了点头,打算结束和他的对话。 然而拼桌之后想要无视对方却并不那么简单,男人的菜很快被送了上来,于是又是一阵端盘子挪碗的骚动。桌上分出了一大一小两块区域,让胧祯看着有些别扭。 那男人像是非常的抱歉,不断说着客气的言辞之外还意图替他们付账。真不知道他来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鄙姓穆,在这京城也算是有些薄产。”男人是个能言善道之辈,不顾胧祯的冷淡与他谈了起来,很是熟稔的样子:“如今这春灵大祭是办得一年比一年热闹,人也是一年比一年多。你看看,我就是出来吃个餐点啊,都找不着座。” “我以为一般京城人不会来这种招待游客更多的酒楼吃东西。”胧祯随口应着。 “也是,也不是。这家‘东帘酒楼’酒食菜色好是不用说,蒸糕甜点更是一绝。不瞒你说……”中年人忽然笑得羞赧:“家中小儿自幼嗜甜,我每次路过呀,都忍不住带一些回去给他。” 胧祯握筷的手僵了一僵。 “对了,我听这位小兄弟口音像是京城本地人士啊,竟是旅客吗?”那男人像是忽然想到:“还是说,是远游归来?” 旅客?远游? 胧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来到京城可以称为“回来”的,但真的在这里住了数日之后,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他对这里的一切全无熟悉感,无论是街道、人群,还是熙熙攘攘的祭典。即使坐在这春日阳光中看着外面落花纷飞游人如织,他依旧如同站得很远观看一副会动的图画。 毫不熟悉、也不亲切,甚至不够真实。 他无法说出“归来”二字,即使这里……曾是故乡。 他放下了筷子,而对面的迟钦在他开口之前就看出了端倪,招手让小二过来结账。那男人很是惊讶:“这就要走?该不会是因为我打扰你们了吧?”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这句话说得直白,可惜出自商无影之口那中年人并没听到。 胧祯因这句话勾了勾嘴角,从桌后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 “等等!”出人意料的,那男子居然伸手想要拉住他。 胧祯惊讶中还是抽手躲开了,那男人的手却被莫劫一把抓住。只见那男人的动作猛地顿住,店中忽然传来打碎杯盘的声响和什么人的惊叫。 “莫劫。”胧祯低声阻止了身边的人。 高个子看了看他,眼角撇到几个迅速穿过拥挤店堂冲过来的人。窗外檐下已没有方才站立的人影。 “哼。”他放开了那个男人的手。 “没事,抱歉抱歉,是我逾越了。”那中年人收回手揉着手腕搬出笑脸,却是用眼神警告那几个一脸不善冲过来的随从。 “告辞。”胧祯冷冷留下二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待续· 第65章 残梦之卷·五 从被某种温热粘液溺死的噩梦中醒来,胧祯依旧有种无法呼吸的错觉。 没有点灯,卧房外的侧厅里光线晦暗、辨不清时辰。月光透过飘动的垂帘在地上投出光块,却只堪堪爬上了木榻的一角。 呼吸渐渐平复了之后便开始觉得寒冷,胧祯把脚缩进毯子里,坐在那里揉着裸露的手臂皱起眉头。 黄昏开始的睡眠让他头脑有些迟钝,以至于好一会才想起来是他自己让卓勒铭方他们“去自己的房间休息”。 白日里与那陌生中年人并不愉快的相遇令他想要一个人待一会,此刻从睡梦中醒来却又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了。 “莫劫……”开口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答,这个认知令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自觉地抓紧了手边的毛毯。 左手依旧灵活、皮肤仍然微微麻木,左耳边也听不见熟悉的声音。莫劫这是去了哪里?他是唯一不可能“去别的房间休息”的人啊。 “迟钦?”第二个名字叫出口的时候手下意识摸到了腰际,然而却只有里衣柔软的触感。于是他的尾音落了下去。 白猿剑并没有带在身上,所以说…… “睡醒了?”熟悉的嗓音从意料外的方向传来,侧厅外临湖的回廊角落里有人影站了起来,而后背着月光掀开垂帘、走进屋子里。 “…………”月光如同一层蓝色清霜般落在眼前之人的双肩和发丝上,胧祯仰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了?”迟钦低头看着他,暗暗思忖他是否还没睡醒。 “你没去别的房间休息?” “呵,我啊……和你一起的这些日子都习惯喝茶、吃饭、干杂活了。要是再找个什么房间‘独自休息’,那就真和天人一样咯。” “哦……那你是在月下修行?”胧祯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垂帘外的天空,今晚的月相倒是饱满,月光洋溢在湖面的波光中摇晃。 “也没有,就是今天的月相很不错,所以忍不住在外面多坐了一会。”临湖的廊下水气丰沛,说起来还真是个让他舒适的地方。 只不过他在那里想的事和水气没有丝毫关系。 胧祯勾起嘴唇无声地笑笑:“莫不是还记着旅行时候有人守夜的习惯,所以才在我门外?” 这下不知该怎么回答的人变成了迟钦自己。 “没有,这里是你下属置办的宅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胧祯点了点头,话里却听不出任何赞同的意味。迟钦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英俊的剑灵少有地沉默着凝视他,直看得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你有什么要问我?” “你……”开了个头又停下,他过了一会才做了决定地一咬牙:“我是否也有可能像那家伙……像卓勒铭方一样?” 胧祯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样”。 迟钦的问题在他预料之外,令他不由得感到一丝失望,而后却是更多不想深究的思绪。于是他用交谈来冲淡那种感觉。 “你希望能碰到白猿剑?”胧祯挑眉。 “只是你那天解释他为何能把千火炼当武器的时候突然想到了。” “这么说来的话……你聚灵化形的方式和他并不相同。你依靠的是长年累月的修行,他却大多靠的机遇。他的灵息里有太多杂乱的东西,就是这些令他能够把死者的遗骨作为媒介、进而使用千火炼。不过这些要素也让他无法和你、和大部分器灵一样使用灵术……” 说起与精巧有关的部分就不由得滔滔不绝,胧祯注意到的同时停了下来。 “也就是说……我做不到?” “倒也不见得。”看着眼前之人的表情,胧祯说不清自己这么回答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对研究精巧记忆的喜好?还是因为这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失望。 “也许我可以参照卓勒铭方的例子找点别的方法,等回了绯辛我应该能找到有关的文献。然后你应该可以……”说到此处停了下来,他静静看着眼前的白衣剑灵:“你若是可以碰触、使用自己本体的话,就不必再受任何‘持剑者’的约束了。” 眼前之人的表情变了,一瞬间的惊喜消失,迟钦皱起眉头。 “我没有想走。”他听出了胧祯的言下之意。 “是么。”胧祯偏过头移开了眼神,把身后的毯子拽到肩上。 背着月光的人侧身在木榻边坐下来,身体前倾挡住了散射到胧祯身上的仅有光华:“能拿起白猿剑,能带着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以为我想要这个?”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4节 “世人常说的‘自由’,不是么?” “我作为一柄铸成千万年的法剑,又能聚灵化形,将灵术运于掌中……我为什么要去和一个天人一样,追寻莫名其妙的‘自由’?”贴得很近,所以迟钦能看到胧祯瞬间睁大的眼睛、感触到他的身体放松下去,向后靠在了软垫上。 “呵呵呵……没准可以当个一方霸主,将‘无能的天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才是真的太无聊了,还比不上和你一起到处乱晃。”迟钦摇了摇头。 “乱晃……”胧祯哑然,然而却又不想去纠正他。 “你不是还想去找那蓝天银海的景象吗?” “……你居然还记得。”视线下移,嘴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迟钦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俯身趴在他身上的姿势,一只手肘支在胧祯所枕的软垫上。“我还没健忘到那地步。” “你记得我的希望……那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的希望……”气息吐在身下之人的耳边,声音变得很低。他甚至伸出舌头轻舔了身下之人微凉的皮肤。 “我想知道你这些天到底在紧张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你——”这简直是刚因误警而放下心,真的危机就来了!胧祯条件反射的抬手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人,然而手腕才动了动就被压住了。 心跳得很快,胧祯无法否认自己确是期待着对方问自己这个的,不是因为好奇或别的什么,而是单纯地想要更了解他。 ——关心? 迟钦笑起来:“不要好像很惊讶,你之前问我‘想问什么’的时候就猜是这个了吧?如果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的话,让我来发问也可以。” 他停顿了一下稍稍抬起头:“这里——京城是你的故乡,对么?” 故乡……一上来果然就是这个词么?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度过了很多年。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会一生一世都留在这个都城,留在高不可越的围墙中。” 高墙?果然……迟钦想了想,还是决定用一些迂回的问法。 “你讨厌京城,是因为曾被困在这里?” “不,我讨厌这里,是因为我被‘驱逐’了。” 从迟钦的角度只能看到胧祯垂下的眼睫,微微地颤着。他能感觉到身下之人身体的紧绷,以至于连说出口的话都有些干涩。 “讨厌这里,是因为我曾经为了某一个人而甘愿一生留在这里,为了他而放弃梦想、放弃一切;只不过因为我以为自己对那个人而言很重要,而我也将他放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上……”他说得有些混乱,却并不难理解。“直到他用某种方式将我‘驱逐’出去。” “你恨那个人?” “……不。”胧祯忽然从喉咙里干笑了两声:“我一点都不恨他。” 别骗自己——迟钦想要这么说的,但看不到身下之人的眼神令他说不出口。是他作为一个剑灵来说实在太不了解天人了么? 他感觉不到恨意。 “我并不恨他,只是……没法忘记他。”躺在木榻上的人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方才噩梦中的感觉不知为何又回来了。 然后迟钦俯身下来轻吻了他的头顶。 “要我来帮你忘记他吗?” 身下的人动了动,在他稍稍退开一些的同时抬起头,嘴对嘴地吻了上来。那动作太大、力气太重,以至于迟钦直接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唔……” 胧祯并没有因为他的闷哼而放开,反而在他受创的嘴唇上来回吮吻,舌尖深入口腔彼此纠缠,将血腥味散播开来。 亲吻持续了很久才分开,胧祯抬起手臂勾住了身上之人的后脑:“你也可以咬我,迟钦——我不想要温柔。” “胧祯?” 按着他的后脑往下压到自己颈际,滑落的毛毯露出光裸膝盖,盯着身上之人的某个部位摩擦:“那个人总是很温柔,不管言行、生活,还是别的……现在哪怕仅是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要被溺在他的温柔里、窒息而死。” 为什么曾经的自己竟然没有看穿那些呢?为什么当年的自己居然会对他…… “啊!”短促的叫声,只因为脖子上感到尖锐的疼痛。手不自觉地放松,让迟钦终于抬起头。 英俊的脸庞上只有嘴角沾着一点血迹,然后被舌尖舔去。白衣剑灵直起腰慢慢脱掉上衣,眯起眼睛看着身下之人。 长长短短的黑发散在软垫上,微微偏过头的动作露出白皙细长的颈子,鲜明带血的牙印竟令这个画面比平常更具诱惑。细细的眼角朝他瞥过来,洇着水光。 “对了,我记得你喜欢疼,对吗?”迟钦的呼吸急促起来。 “恩……对我粗暴一些。”看着迟钦上榻跪在他两腿之间,他单腿滑下去脚尖点着地面,腾出更大的位子。本就轻薄的里衣下摆也落到一边,腿间形成了引人遐思的阴影。胧祯双手向上抬高过头顶,软软搭在脑后的垫子上:“让我又疼又舒服。” “那就如你所愿。”用力扯开身下之人的衣襟,细细的绳结承受不住力道而断开。衣料撕开的声音让身下之人抖了抖,却是没有动。 迟钦再一次俯身,两人急促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与唇舌一般无法分开。太过激烈的吻简直更像是动物之间的啃咬,迟钦有种稍不小心就会“败”给对方的感觉。因此他很快放开了对方的嘴唇,转而蹂躏起其他地方。 从脖子一路咬到扯开衣襟的胸膛,比寻常更用力的吸吮和咬啮令皮肤上很快就浮现出一片片红痕。他一手往上压住胧祯的双手,另一只手按在他平坦的胸前。 因吮吻和啃咬而动情的人在他掌下挺胸,凸起的乳头在掌心刮搔着渴望更多抚慰。 迟钦从喉咙里笑了一声,低头便将那嫣红的小东西含进了嘴里。 “啊——”乳尖被啃咬的刺痛让胧祯猛地一颤,掌心朝天被按在头顶的双手无法缩回来,只能曲起手肘左右摆动了两下。“迟钦……” 身上之人不管不顾地继续着,牙尖咬着乳头搓弄、含进嘴里用力吮吸,按在胸口的手还不停地打圈揉着,像是想在着贫瘠的胸膛上揉出什么别的来。 “疼——别吸了~~啊……这感觉好奇怪!”以乳头为中心的皮肤被吸吮着拉扯,乳头的肿胀扩张到整片胸膛,甚至令他要产生一种古怪的错觉:“笨……蛋!吸不出什么来的啊!迟钦~~” 突然地松开嘴,迟钦看着那可怜的乳头在红肿皮肤上可怜地发抖,笑着将拇指按压上去,指甲刮着碾动。 “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想过,男人的胸部也会那么敏感。” “蠢货!男人哪来的胸部!”双手被制的人忍不住抬脚想要替他,却被他捞了个正着。 “你倒是不反驳‘敏感’这个词。”手掌顺着光滑的大腿往上滑,打圈揉弄的动作和方才很像,却摸到了臀部——那也许是这个人身上最有肉的地方。 柔软弹性的手感让迟钦感觉良好,他甚至心血来潮抬起手腕,在那处啪啪拍了几巴掌,换来身下人的颤抖和惊叫,还有更多的呻吟。 “这个也喜欢,恩?”随着问句在一次用力打在他的臀侧,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灼热的触感下他的皮肤一定鲜艳地红了起来。 “喜……欢。”双手被制、双腿则被分开,身体因情欲而颤抖扭动着,却并不是反抗:“迟钦,放开……我也要碰你!放开啊~~” “别急,才刚开始。”不知想到了什么而露出古怪笑容,迟钦忽然将胧祯的单腿抬高,托着他的膝关节在大腿内侧轻吻、进而咬上一口。 柔软的身体使得胧祯的腿抬得很高,也令他的腰部弓起、将臀部抬离了榻上软垫。粗暴的吻沿着大腿内侧一点点往上移,直到凑近那比别处更热的地方。 “啊!那个地方不能咬……”要害被碰触的感觉令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合拢腿,但以现在的姿势当然是办不到的。 “放松——你会喜欢的。”拍打臀部的清脆声音再一次响起,迟钦很满意拍打造成的震动一直传到身前,令胧祯的性器摇晃着洒落清液。 以他现在的姿势,那硬物几乎是垂在小腹的。 “喜欢……” “对,喜欢。”迟钦眯起眼睛笑了,然后终于放开了钳制对方的手。双手抓住对方的臀部揉弄,这次他毫不犹豫地俯首,将眼前的性器含进嘴里。 “嗯……啊~~”很少让人这样做,口腔的温热湿润让胧祯泄出呻吟,重获自由的双手在胸前曲起,情不自禁地揉着自己微微发疼的胸口,甚至捏住乳头搓弄。 迟钦抬眼瞥了他一眼,而后便专心去吞吐口中的硬物了。 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做这些,现在却又没有半点排斥感。这人的双腿之间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好似是在腥膻中带着某种诱人的甜,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大力的吸吮能换来更响亮的叫声,口中之物越来越滑腻,也越来越硬,迟钦尝到了某种微咸的粘液,感觉得到那处的皮肤紧绷着。 最后用力吸了一下,他终于把口中的性器吐出来,看它可怜兮兮地挺在下腹并不浓密的毛发中。 “恩,为什么……停下来?”睁开眼睛朝他看过去,胧祯的声音里掺杂了太多甜腻的鼻音。 “舒服吗?” “恩……”抚弄自己乳头的手停不下来,微微刺痛的感觉实在是太好。 “我看你自己也玩得挺高兴,不过今天该是我来的,对么?”在硬挺的性器上摸了一把,呼吸频率暴露了迟钦的欲望。他再次单手抓住了胧祯的双手,将那手掌压在木榻一头的垫子上:“不管舒服还是疼——都让我来!” “让你……啊、啊啊~~”骤然高亢的叫声,只因为先前一直没被眷顾到的后穴猛地感受到了灼热的接触。 以及霸道的侵入。 “好疼!哈啊~~疼~~”偏过头去闭起眼睛,他随着迟钦的再一次撞击而弓起上半身。红肿的前胸高高抬起,仰起的下颌几乎和颈子拉成了一条直线。 “唔……直接进来果然还是很紧……”后悔只有一瞬间,迟钦很快就掌握住了节奏。单手托着胧祯的臀部让他抬起下半身,他跪在木榻之上,以微微朝下的角度奋力冲刺。 不去考虑温柔对待,坚硬的性器每一次深入都粗鲁地直插到底,然后微微转动着抽出大半、再一次插进去。 “好重、好疼、呀……啊啊~~太用力了。”口中叫疼的人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动。后穴在抽插中迅速软化,甬道深处分泌出粘滑体液,柔软的内壁包裹住对方的阳具吸吮、不愿放开。 “是么?我看你——很喜欢啊。”一次次的撞击,肉体拍打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迟钦发现自己居然也几乎是沉醉在这性事之中了。压制着身下之人、侵犯到他体内深处,这种直接而粗暴的感觉简直令人上瘾。 “喜欢、喜欢……再用力点,用力插我!呀啊~~啊,又插到了,哈啊、恩……那里、那里……”粗暴加重的力道令他产生强烈的错觉,仿佛插入的时候直捣内脏,抽出的时候又将自己的肠子拖出。 闭上眼睛脑中也能浮现出不合实际的夸张画面,而这一切都令他更为情动。 皮肤颤栗而发麻,激情令他感觉不到春夜的寒冷、感觉不到其他一切。压制住他的人不断使力,一次次撞进深处最敏感的地方。 “对、对,呀啊啊~~再用力,要射、要射了——啊恩……”叫声突然被堵在了嘴里,让胧祯只能从鼻腔里发出一连串的叫声。 迟钦再一次地吻住了他,这次却是重重地压在他的嘴唇上来回蹂躏、迫使他张开嘴。加大的力气令他连伸出舌头回应都做不到,只能被动地感受着对方在自己口中纵横来去,舌头霸道地舔舐他的舌根、口腔,将他的后脑压在垫子上再无可退。 强迫性的吻与下身的一次次撞击同时持续着,两种快感交叠在一起,令他的脑中产生一种特殊的窒息感——不是梦中那种温吞溺人的,而是某种更激烈、更鲜明的! “恩、恩恩恩!恩!——”两腿用力地夹起、却又被无情地分开,对方的性器猛地冲到了最里面,然后在不断细微的抽插中,猛然将某种比他体内稍冷的液体射进了敏感抽搐的地方,在狭小的腔内四处横行。 “呀啊啊啊!——”口唇终于被放开,胧祯高亢地叫了出来,夹杂其间的喘息声甚至有些尖锐。体内的刺激终于也让他自己射了出来,浊液顺应着角度射到他自己的小腹甚至胸前,沾在红肿的皮肤上显得更为暧昧。 叫声的尾音带着颤抖,好久才渐渐平息下去。胸前激烈地起伏着,他眯起眼睛躺在迟钦身下,失神也似的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 同样正在调整呼吸,迟钦过了好一会才完全从他体内退了出去。激情之后的微微疲倦令他靠着木榻背坐下,侧脸看向依旧躺着的人。 “还满意吗?我的持剑者。” 躺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胧祯动了动腿,好半晌才合拢双腿、拽着毛毯坐起来。 迟钦看着他赤脚跨过自己身上,然后转了个身面对他、跨坐在自己的腿上。于是他笑起来:“所以说——还要再来一次?” 扯开揉皱的里衣已经被胧祯完全脱掉了,侧厅的帘子微微摇摆着,让月光稀薄地洒在他的背上。牙白色的皮肤上那些黑色羽毛状纹身显得格外醒目——也透着异样的美感。 胧祯掠了一把汗湿的头发,后脑仅有一小束的过腰长发摆动着,在下面搔着迟钦的腿。 “我的迟钦……”坐在对方的腿上,胧祯挺直了依旧酸软的腰,左手却向着侧面平伸出去:“果然还是个温柔的人。” “……恩?”疑惑只出现了瞬间,然后他看到了胧祯左手上的异样。 三指粗的黑色雾气如同虚无缥缈的游蛇一般在月光中浮现,绕着他的左手手臂游移、攀爬、缠绕着,然后渐渐近似实体、朝他的身体上缠绕上去。 “莫劫。”胧祯朝左首边的虚空偏过头去。 看过无数次的景象,黑雾在他的身后凝聚成一个瘦高的人影,一身黑衣、熟悉的脸孔……却是面色不善。 化出实体的人一把将胧祯搂在怀里,黑气瞬间就在他体表化作一间短小的贴身短衣。 “莫劫?” 面对他的疑问和另一个人的挑眉神情,突然出现的莫劫只是轻松地将胧祯抱了起来:“该走了。” “恩?” “他们来了。” 夜风吹过湖面打碎了水中的光影,月光暗了下来。 ·待续· 第66章 残梦之卷·六 乱党之事令得后半夜的京城进入完全的戒严中,与白昼的喧闹恍如两个世界。 寒冷的夜风搅动水气,在低空中凝结成团团云彩接住不断飘落的昙之华、阻隔住月光。空荡荡的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远远近近无数的灯在风中摇晃着。 “要下雨了。”暂时停下脚步,迟钦偏过头嗅了嗅空中的水气。 “可真会找时间。”胧祯冷哼了一声往下拽了拽斗篷帽檐,对朝他伸出手的莫劫摇了摇头。 半夜的京城大街上太过寂静无法骑马离开,徒步离开胡白那间宅子的他们甚至连大部分行李都没有来得及去拿。一行人尽量循着后街窄巷走动,避开任何开阔的大道。 虽然这些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徒劳罢了。 “那些人还跟着?”迟钦在黑暗中张望,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至少有二十个。”京城本就人口众多,这一排排寂静的宅子里不知有多少安睡的普通天民。掌握不了详细的情况令莫劫有些烦躁地咋舌。 “东面七个,西北面五个,西南四个,我们后面还跟着十一个,距离始终都保持在一箭之外。”感受到身边之人的视线,卓勒铭方一本正经:“他们的杀气掩不住。” 这种时候反而是武人的感觉要更为灵敏吗? “后面人最多么……看来他们很清楚不能让我回精御阁店里。” “那些人希望我们往东南面走?”这意图实在太明显,连商无影都发现了。“那边有什么?埋伏?” “那个方向是……” “王家御领,精心规划的草场和森林、猎场,同时也是春灵大祭真正举行仪式的地方。”胧祯压低了嗓音:“还真是个绝对不会有外人来干扰的好地方,连我都佩服起他的用心良苦了。” “他”?难不成是胧祯之前刚提到过的“那个人”?迟钦不由得想到这个。 “西南面的人接近了。”莫劫出声提醒,看来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们并没有耐心等他们慢慢商量对策。 或者说他们的主子没那个耐心。 “少爷?” “无影,接下来的事你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胧祯忽然对身边那个在黑夜里也漾着一层微微红光的身影这么说。 商无影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一道红光汇入胧祯掌中,他将手心里微微发热的白灵木小灯揣进怀里、贴身藏好。 “胧祯?” “既然他们要来找死,你们也不用客气。”胧祯拽下了帽子,头一偏就朝某个方向看去。 几乎与他的眼神一样快,莫劫挥出的手臂在途中化作黑雾凝成的长鞭,先端却又如长矛般刺进了一栋民宅的檐下阴影中。 被切断的闷哼几乎听不见,黑衣人顺应他的动作抽搐了几下歪倒在一边,喉头冒出汩汩鲜血。 黑衣人的尸体犹如两方开战的号角,同一方向的建筑物阴影里瞬间又跳出了好几个人。莫劫飘忽的身影迎了上去,几乎融化在黑夜中的身影几乎成了那些人最后的噩梦;卓勒铭方也对上了另一个方向赶过来的敌人,长鞭在他手中化作笔直的白枪,在黑夜中留下残影。 “要在这里迎击?”迟钦张开灵璧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并没有离开胧祯身边。 “不……就往西南去。”胧祯指了指方向:“城门口的守卫驿常年都备有良驹,我们……” 尖锐的破空声突如其来打断了他的话,胧祯只感觉到耳边的发丝被风急速掠起,然后才是微微的刺麻感。 脚步顿住了,他看着一支不及手指粗的冰箭插进脚边的石砖中,闪着森冷的光芒。 “什么?!”迟钦吃惊地循着冰箭的来处看,水气的追踪却到一半就断了。远远的某座塔楼上依稀能看到一个衣摆飘动的剪影,却看不清晰。 从他的感知范围之外攻击过来……灵使?! “那家伙交给我,你们去城门。”莫劫说话的同时一抽手,被劈开肩颈处的黑衣人转了半圈倒在地上,鲜血喷溅在一边的墙上。 迟钦皱了皱眉还不及回答,他却又叫了一声。 “嗨!” “什么?” “保护好胧祯。” 迟钦没有回答,白色灵息直接从掌心扩散开来,在小巷中划出简练的弧线、绕过一堵石墙将另一个黑衣人钉在了墙上。 莫劫难得地朝他笑了笑便朝那塔楼的方向纵了出去,转瞬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最先赶到的一波黑衣人很快就被解决了干净,卓勒铭方以与他壮硕身材不符的敏捷身手解决了大部分敌人,而迟钦也让那些躲着想要偷袭的人丧失了战斗能力。 远远的能感觉到其他饱含敌意的气息在接近,卓勒铭方将最后一个黑衣人丢过一堵矮墙,示意另外两人走这边。 迟钦故意走在最后面戒备着,也因此回头多看了一眼他们之前的“战场”。 招招毙命的只有莫劫,卓勒铭方和他大部分都只是让对方失去战斗力。而令他诧异的是,一些仍旧清醒的黑衣人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即使因骨头断裂的剧痛而在墙角抽搐,那黑衣人还是一声不吭地沉默着,给这肃杀的黑夜增添一份诡异。 “迟钦?”前方传来胧祯的叫声。 “我在。”转头跟了上去,他差不多猜到了原因。 王家的死士么…… 各个方位的追踪者并没有同时攻击过来,所以他们才得以借着卓勒铭方准确的预判,一边向西南城门接近一边逐个击破。 被打倒在地的死士隐入黑暗中,遥远的地方却又有复数杀意浮现。阴云夜色下的城市与无数灯火形成光怪陆离的景象,即使白日里热闹祥和之处也变得诡异。 不记得身边二人护着自己打败了多少敌人,甚至也不记得自己一路走过的地方。胧祯在黑暗里用力甩了甩头,却差点因为动作太大而失去平衡跌上一跤。 “少爷?”卓勒铭方及时拉了他一把。 “还有多久到城门?” “快了,穿过这个巷子再过两个拐角就能看到城墙。”他们所在的巷子似乎是某户人家后院之外,墙头有高高的大树伸出枝桠,几乎将天空都遮蔽了。 树后有一栋很高的建筑物,方方正正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仓库。 “带我上去。”胧祯指了指那建筑的顶部。大个子一言不发地抬手就将他搂起来,像抱小孩一样地单手揽着膝弯让他坐在手臂上。 即使这初春的寒冷中依旧穿得很少,无袖上衣令他夯起的肌肉暴露无遗。他微微下蹲一个蓄力,抱着胧祯三两下就单手攀上了房顶! 身边白影如同烟雾般飘过,迟钦跟了上来。 “城墙在那边。”他指了指不远处黑暗虚空中由灯笼勾了出的轮廓:“我能看到墙头的灵障。” “小心!”胧祯拉了他一把,一齐藏身在倾斜的房顶后面。 从高处可以清楚看到,靠近城墙的大道上即使这深夜也依旧灯火通明。两排手持长枪的守卫在路中央站得笔直,任由夜风渐猛吹得路旁灯笼频频摇晃,他们也巍然不动。 “因为乱党而值夜的守卫?”迟钦的声音很轻。 “应该不是……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那边还有人。”卓勒铭方朝路边的某个方向指了指,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微微有灯光闪烁的木棚,白日里应该是某个摊位吧? 不过此刻棚下却只有几个人影静立,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人。 “灵使,不是刚才那个。”迟钦小心压制着自己的灵息以免被对方探到。 “呵,还真是大手笔。”胧祯冷笑一声。“看来所谓的‘乱党’从一开始指的就是我啊……” “我们可以从另一边绕开他们,直接从城墙上——”发现胧祯看自己,迟钦又补充:“反正也不用担心被‘发现’,我可以试着在灵障上强行破开一个口子!” 卓勒铭方握了握兵刃,在黑夜中仔细观测往迟钦所指方向的路。 然而胧祯却摇了摇头:“不。” “恩?” “不逃了。” “胧祯?” “就算逃出京城他一定还会派出追兵,我不喜欢那样的‘旅行’。况且……”他抬起头,眼光烁烁地朝那个路边的木棚看去。 “我想做个‘了结’。” 冷意一点点、细密地从空中降下,随着夜风一起侵入了整个京城。天空忘记了白昼里的温暖晴朗,任性地下起了雨。 即使深夜也必须守在岗位上的卫兵们一个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因为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这样——在这深夜的街道上、等着什么人。 而街边木棚里灼人的视线更令他们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生怕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动静。 所以他们根本没想到,他们的目标居然堂堂正正地沿着大道朝他们走过来。 细密的雨丝在摇曳灯火下织成了帘子,第一个在雨幕中看到了人影的守卫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三个人影并肩走在雨中的大街上,速度不紧不慢。 其中最醒目的便是右首那个白衣人,在黑夜中显眼得简直像是鬼话怪谈里的魂灵,而他身周笼罩的一层淡淡白光更增强了这种感觉,甚至平添一种身影飘忽的错觉。 左首的壮汉则截然相反。斗篷与短装的搭配充满黄风洲蛮人的风格,露出大片皮肤和健硕的肌肉,一头红发剃得极短却又万分扎眼。他手持白色的长枪,雨滴在碰到他和长枪之前就蒸腾成一丝转瞬即逝的细烟。 左右两人带着太过强烈的个人色彩,以至于走在中间的那个矮个子差点被他们忽略了。 直到他在一定距离外停下脚步,推落暗色斗篷的帽子。 “搞了那么大的阵仗,现在却让这些小喽啰来送死吗?”抬起下巴傲然地看着眼前严阵以待的卫兵,胧祯刻意提高了嗓音,话却是对木棚下的人影说的。 那几个人影没人回答他,只有一个冷淡的男中音低声说了一句“拿下”。 胧祯在听到那个声音的同时不自觉地握起拳头,而身边的两人已摆好了迎战的姿势,看着面前的士兵们冲上前来。 他的声音低了好几度,张开口却只吐出一个字。 “杀。” 感觉到白猿法剑被紧紧握住,迟钦的眼中漾起冰色,周身水气一瞬间从雾状转化为尖锐的层层细刃、宛如某种深海鱼的利齿。 冲上来的士兵们首先遭遇的便是蛮人战士的强攻,精钢长枪在卓勒铭方手中的白枪之下简直不堪一击,轻易就被斩成了两段。同样被一斩为二的还有两个躲避不及的士兵。 然而躲过了白枪的其他人也没有幸运到哪里去,冲在前面的人只来得及捕捉到眼前一闪而逝的白光,尖锐刺痛就在一片叮叮撞击之声中又夺走了几条人命。 护甲受到了撞击、形成一个个细小凹洞,而轻甲护不住的头脸等部位被又细又利的水刃刺穿,只留下一个血点——夺走性命。 大道中央第一波的攻击几乎是刚开始就结束了,三人面前只剩下一地东倒西歪的尸体和尸块,雨水将血泊冲散开来。 “就这样而已么?”胧祯甚至故意单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让这些人白白送死,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木棚底下有人影动了动,道路两边忽然闪出了十几条人影,打扮与方才暗巷中的死士一模一样。同时从城门的方向也传来的复数的铁靴脚步声。 “杂兵来的再多也是杂兵,也许你打算这样拖到白天,不过……”身边之人打斗的劲风掀起胧祯的斗篷一角,他抬起了右手,手腕上什么东西微微发出光芒。 手掌做了个抓握的动作,然后将某样金色的东西朝着不远处的木棚猛地掷出。 “我说的是你,裴晏!——”掷出的光芒从淡到亮,飞速旋转着将一个高高跃起企图拦截的死士斩成两段!金色的东西在低空划出弧线,斜着从木棚的一角切了进去! 无法名状的烈响在夜色中猛然炸开,那木棚也一样!金色物体撞上了木棚下的什么东西而改变了角度,划出弧度飞上半空。而那棚子却整个垮塌了,遮盖用的厚布被烈风撕开,带着断木翻滚飞开,露出棚子下面的人影。 一片暗绿色的光芒在棚子下面荧荧亮着,看起来是某种屏障。 一群士兵飞速跑到木棚下的人身边护卫,然而等暗绿色光芒淡去,最中间那个穿着长袍的男子却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后一些。 浅色的袖子上染出一片血色,看来他匆忙立起的屏障并没有完全挡掉攻击。 “多年不见,你的脾气大了不少。”那人捂住伤口的手掌微微发出绿光,走了几步离开棚子残骸。 胧祯没有应他,只是举高了右手。高空中还在转着的那片金光速度慢了不少,外形像是一片金色的残月。它在半空画了个圈,下落中正好套到了他手腕上。 左右两边的人也暂时停下了动作,迟钦抬手拂去衣袖上的血迹。他们与敌人间隔着一片毫无生气的区域——只有尸体和血。 “你方才的攻击不是单纯灵术,是精工机巧?看来你与精御阁有关的事果然不假。”名叫裴晏的灵使动了动染血的那条手臂,看样子竟是已经治好了。 “哼,你知道的太少了。”金色残月终于停止了转动,在他腕上化为一个连迟钦都挺熟悉的细细金环。 “是么,可有些我知道别的事——你并不知道。”那人突兀地咧嘴一笑。 暗沉的低空突然响起一声锐音,然后某样很重的东西从大路一侧的方向斜斜地飞了下来砸在他不远处——连地面的石砖都碎裂了。一时间碎石和雨水飞溅起来,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但不包括胧祯。 “莫劫?!——”他第一次吃惊地叫了出来。 另一个人影在雨中从房顶跃下,暗色长袍看似累赘却不影响他轻飘飘的身法。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黑与白组成的尖头杖,手腕一低就压住了地上人影的肩膀。 “卑职来迟了。”他朝裴晏的方向低头。 “比我预计的迟了很多。” “他比我们以为的都要强,差一点我就要……恕罪。”能力被质疑令后来的灵使十分不忿,却还是低下了头。 雨水与碎石平静下来,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那个半趴在地面凹坑中的黑衣人影。 “你们……”腕上金环发出嗡嗡声,胧祯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紧紧攥起了拳头,愤怒的气息清晰得令他身边之人惊讶。“给我放开莫劫!” 不知是不是黑暗雨夜的缘故,黑衣的人影看起来很模糊。但胧祯却能清楚看到他背上罩着一层纵横白光,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印记。 随着那个灵使手中的尖头杖忽明忽灭。 “放弃……” “放弃吧。”裴晏的话突然被人打断了,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之后却是往边上退了一步,严阵以待的卫兵身后走出了另一个人。 “这护国灵珠中的妖魔本就不是你能控制和使用的,他在你手中连十分之一的价值都无法发挥出来。”那人走到前方站定了说话,一身被雨水淋湿的锦袍玉带与此刻的凶煞之景极为违和。 “是你?”胧祯当然还记得白天在酒楼里遇到的那个自称姓穆的中年人。他眉头紧锁,不但因为莫劫的状况,更因为包括裴晏和卫兵在内的其他人对这个中年人的态度:“你到底是……” “你还记得裴晏,却至今没记起我吗?”那中年人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几乎像是要苦笑:“未生……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腕上金环的震动突然停了。 灵息的运用、精巧的操控、周围的一切……所有一切都在瞬间淡去,胧祯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从对方口中吐出的名字。 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雨声,那中年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其他卫兵和灵使也没有动静。胧祯身边的两人则静静地站在他两侧,默默护卫。 呼吸从急促到静止、再到缓慢,胧祯双唇开合了很多次才终于又发出了声音。 他大笑起来。 ·待续· 第67章 残梦之卷·七 仿佛为了惩罚那些深夜仍在外面游荡的人,雨越下越大了。大道两边的灯火在风中摇晃着,照着发亮的雨水落在众人的身上,也落在那衣着光鲜的中年人身上。 雨水在脸孔蜿蜒,使那张原本正气的脸看起来有些古怪。 “是你……原来是你。”在喘气的间歇说话,胧祯的大笑终于停了下来。他挺起方才笑弯的腰,从脸上抹掉一把雨水。“我居然一直没认出你来,都几十年过去了……” “是啊,几十年了。”那中年人用充满感慨的语调应了一句。“你……” “你老了啊。”嗓音清亮地高高仰起头,雨水从胧祯的下巴滴落。 迟钦默默看了看那个中年人,视线重新回到胧祯身上。难道这个中年人才是他之前刚听说过“那个人”?那个曾经“很重要”,甚至让胧祯不愿回到京城来的人? 不能说不失望——至少在他的感觉里,边上那个叫裴晏的灵使还更符合一些想象。 中年人露出一个如同苦笑的表情,话题却绕了回来:“我说的都是真的,未生。把护国灵珠还给我吧,对你来说它并没太大用处。” “你是认真的?”最后一丝笑意从胧祯嘴角隐去。 “它本就是属于祗天之国的护国灵珠,是为守护我祗天氏而存在的。当年你带着它离开,这么多年过去也够了吧?把灵珠交出来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你,和你身边这些人。” “当年……”胧祯忽然偏过头,如同想起什么一样地在雨中眺望远方:“说起当年的事,我其实很早就想问你。” “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我离开之时发生的那些事,那些人对我所做的一切,真的都是你授意的吗?” “什么?”中年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不,那是我的意思。”裴晏在边上加了一句。“是我自作主张。” “看来我问了个蠢问题。”胧祯挥了挥手,这个答案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枯燥得甚至令他觉得厌烦。“行了,说了那么多,你要的不过是当年那颗‘墨玉灵珠’,对么?” 对方的眼神一亮,令胧祯莫名地想笑。然后他摇了摇头。 “那东西很早以前就没了,你别想了。” “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中年人皱了皱眉:“未生,那灵珠中的妖魔此刻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说这无谓的谎言?” “妖魔?你是不是搞错了。世上自是有妖,也有魔——但妖魔是什么我真不知道。”胧祯伸出手:“若你说的是你手下灵使欺负的那个……那是我家莫劫,麻烦你把他还我。” 说话的同时一振手腕,金色细环再一次转动了起来,细微的金属鸣动声震动空气,光芒切裂雨雾。 对面的卫兵和死士瞬间因他的动作摆出了应战姿态,无数森冷的兵刃指向他们。 “这实在太愚蠢了。”中年人摇了摇头,貌似沉重:“你真的以为靠你和身边两人,就能敌过我手下这些兵士和灵使?” 提高了嗓音,裴晏的发言则更多是对着胧祯之外的人说的:“别执迷不悟了,你们知道你们兵刃相向的这位,是谁吗?” “他是谁与我何干?”迟钦嗤笑了一声,卓勒铭方则是一贯的沉默。 “这位是……” “那可是天朝的当今天子,阐王陛下啊。”胧祯的话里带着太多嘲讽,令人想忽视都不行。 在场的人没一个表现出惊讶。 “我们真的必须像这样兵刃相向么?”阐王眉头紧锁:“你只要交出灵珠,我可以保你们平安离去……不,未生,你可以留下!” “留下?”胧祯的手一顿。 “是啊!这次可以了!你可以留下来,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现在的我有这能力了!这一次、这一次我绝不会在让你……” “闭嘴!——”大吼不但打断了阐王的话,更令周围的士兵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像是不懂怎么有人敢如此和当朝天子说话。胧祯在雨中呼出灼热的气息,手抖动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恨我,未生……特别是在当年,我在明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还让他带走你……你一定很恨我吧?” “两件事。”胧祯花了很久去调整自己的呼吸,他的视线在阐王、在裴晏、在那些士兵和灵使,在被对方制住的莫劫身上来回转了好几次。 “什么……” “第一,我并不恨你。” “别……” “就像我之前对迟钦说过的——我不恨你,因为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现在的我只是觉得丢脸而已。” 丢脸?迟钦朝他看过去。 “是的,只要一想到自己当年是多么信赖你、将你放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一想到当年的自己多幼稚、多蠢——我就觉得万分丢脸。” 阐王脸上受伤的表情一闪而逝。 “第二,我的名字不叫未生!” 手中金环随着他的叫声再一次被掷了出去,这一次却是朝着那个手持尖头杖的灵使。金光斜斜朝他的身子飞去,却在紧要关头再一次被挡住了。裴晏手中漾起绿色的灵障,使得飞速旋转的金环击打在了上面。 劲风吹得周围几个士兵东倒西歪,裴晏也朝后退了两步。金环的攻击再一次偏离了轨道,划出弧线将路边一根灯杆削断之后回到胧祯手中。 阐王终于闭上了嘴,他面色复杂地做了个手势,拂袖转过身去。 少了一侧灯火的大街上黑暗与雨幕交织在一起,阐王的背影很快就被冲上来的士兵遮挡住了。 胧祯向后稍退一步,看着卓勒铭方的长枪斩开雨幕、斩断士兵的兵器和头颅,丝毫不顾对方的攻击在他身上留下血痕;他也能看到迟钦熟练的运用水术将死士压制,却迫于裴晏的压阵而无法攻击到更远的地方。 他还能越过人墙看到更远之外的城墙,依稀灯火下有更多的人正在聚集过来……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和那个被尖头杖与白色光网压制在地上的人四目相交。 敌人两波进攻的间歇,迟钦手臂用力一挥,他们面前的雨幕瞬时一空,几丈之外立起一道看似轻薄的水墙,微带弧度挡在了众人面前。 他与卓勒铭方不约而同地退到了胧祯边上。 “真的、不打算走?”即使是法剑之灵也感觉到一丝力不从心,迟钦的呼吸开始急促,之前一直干爽的衣发已经被水濡湿了。 卓勒铭方则是沉默地紧握着兵器,丝毫不去管身上那些看起来挺吓人的伤口。 胧祯看着他们,手腕上的金色光芒退去。 “在来这里之前的旅途中,我曾听人说过——‘没有什么地方会比故乡更好’。所以我来了,回到京城,回到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他抬起头,轻轻将金环摘了下来把玩于掌心:“而我直到来了这里、直到现在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我的故乡。” “故乡”不该是这样。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5节 “故乡应该是一个我会在最美好的想象里、能与所有自己重视的人一起生活的地方,应该是……”雨水刺痛了眼睛,令他眯起眼看着眼前的两人。 他突然记起了很多张脸孔,很多熟悉又怀念的笑容、温暖的拥抱。 “绯辛。”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你们记得,离开京城之后往南去。去紫菱洲的绯辛……去找我。” “胧祯?!” “少爷?!” 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身边两人同时叫了出来。 胧祯按住了卓勒铭方的左臂,掌中细细的金环有意识一般地变化成不到两指宽的扁平臂环,贴在男人的上臂。 他的手指轻柔地描画过大个子的皮肤,看金色随他指尖的位置蔓延下来,最终汇聚到卓勒铭方的左手,形成一个形态精妙的护手。 然后他将腰间的白猿剑解下、放进卓勒铭方的手里。 “这是命令——你们两个一起走。” “我们可以护着你一起出去!”迟钦和大个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身后的水墙发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 “我相信你们可以,只是我不能丢下莫劫。”胧祯摇了摇头:“而且对方的兵力源源不绝……接下来的事太危险。” “我不在乎危险!” “我在乎。”胧祯忽然对迟钦笑了笑,看着他被卡住喉咙一般地说不出话来。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摸上男人英俊的脸孔:“所以你们现在,走。” 手掌能感觉到男人脸上紧绷的皮肤,感到他咬紧了牙。直到迟钦猛一甩头,灵息令他的头发和衣袖都拂动起来。 水墙的光芒更亮,简直像是流动的白色火焰般高涨。他五指张开对准了水墙隔空一推,水墙以惊人之势猛地朝外扩去,传来复数以上的士兵惊叫声。 “记得,你答应过要让我也能触摸白猿剑。” “恩,我答应过你,我保证。”胧祯对着白色的背影这么说,看着他操控起宏大的水术冲击过去。 裴晏的术法光彩同时在对面亮起,削弱着这边的力量。然而当两种力量几乎抵消的同时,卓勒铭方的长枪斩开残留水墙,分毫不差地猛然攻了出去! 吃惊的灵使抬手就想用灵障抵挡,两边护卫的士兵也同时抡起兵器朝蛮人砍了过去。交火间只见一片绿色与金色光芒的交响! 大个子与灵使贴得极近,他的左臂抬起,金色护臂竟在瞬间就随心意织成一面圆盾抵挡住了士兵的攻击。而他手中的长枪早已回归千火炼的长鞭原形,擦着绿色灵璧绕到裴晏的身后,鞭尾几乎卷上了他的脖子。 “!——”灵使动弹不得地僵立在那里,然后他竟感觉到脖子上的鞭子松开了。 蛮人壮汉回头远远看了一眼,侧身与他擦肩而过、朝着城墙的方向奔去。一道飘忽的白色身影跟在他的身后,想要追上去的士兵们在地上踉跄着,雨水形成了无数绊脚的软套,令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别追了!”裴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开口制止了他们。 “大人?” “让他们走。”他看向雨幕里依旧站在黑暗彼端的人——那唯一一个:“这就是你的目的?让你的随从逃走?” “啊……你应该不会让人追他们吧?毕竟你要的是我,对么?”胧祯眯起眼睛笑着,忽然抬脚往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接近,如信步闲庭。 裴晏不答,只挥手令人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你这么说,是打算留下来?”人墙后传来阐王的声音。 胧祯又往前走了两步,直到正前方士兵的长枪几乎碰到了他脑门。“我这么做,是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那么‘美观’。” “站住,后退!”正前方的士兵看他还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忍不住叫了一声。 然后他的视野被无尽黑暗吞没。 “哇啊啊啊啊啊!——” 没有风、雨水从地面猛地溅了起来!无数黑色的物质猛然以胧祯为中心炸开,有的如鞭、有的如剑,袭向包围住他的每一个士兵! 最近的几个士兵被黑色紧紧裹住,在地面扭动挣扎,稍远些的则被刺穿了身体!有几个伺机冲过来的死士被背后袭来的黑色雾气缠住了脖子,本能地伸手去抓的同时,颈子竟直接被切段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而攻击他们的“黑色”却在夺走性命的同时散去、在别的地方凝聚起来袭击其余人。死亡如同瘟疫一般以胧祯为中心往外围飞速扩散! 站得较远的士兵们开始发抖,腿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雨中的矮个子原本是三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如今却宛若传说里谈笑间夺人性命的魔。 暗色的斗篷被高涨的气息吹拂起来,长长短短的黑发在风中激烈飞舞。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黑夜里,右半边是刺眼的白,左半边却是连轮廓都模糊,激烈起伏直如黑色的烈焰——还有泛着紫光的左眼。 “别再叫人过来了。”踏过血泊、踏过尸体,死亡的中心一步步朝他们靠近过去,嗓音却几乎是温柔的:“叫再多的人也只是让他们白白送死,不是么……阐王?” “你竟然、你竟然变得如此残暴……”阐王的声音远远传来。 “装什么呢,我的兄弟。原本你今晚安排他们来围堵我,他们就注定活不到天亮了不是么?”勾起嘴角的笑容,在半张扭曲的黑色脸孔上简直像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啊。” 仅存的几个士兵想要躲开,却被黑色按在了地上、刺穿心脏。 白日里繁荣光鲜的大街如今血流成河。 “我说过的……”裴晏忽然开口,令朝着莫劫方向走过去的胧祯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我早就和陛下说过,不该对你心软。” “心软?这个词真不适合你们。” “那晚你逃走之后,我看着满屋的血和尸块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陛下把护国灵珠的事告诉我……我立刻就知道了。”裴晏站在雨中看着他,竟完全没有其他人一般害怕的表情。 “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还杀死了那几个人……是因为你吸收了护国灵珠的力量,对么?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灵珠的用法,但你做到了,你利用妖魔的力量杀了所有人、让自己活下去。” “呵。”胧祯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他已经离莫劫很近了,能清楚地看到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顽固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 压制着他的那个灵使满脸都是水,看不出是雨水还是汗水。 “你在使用不属于你的力量,未生。”没有了护卫的士兵,阐王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那姿势却像是随时可以逃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把灵珠还给我,把属于祗天之国的妖魔还来——它们不属于你。” 胧祯冷笑了一声:“到底属于谁……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 阐王忽然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左半边的身体猛地一沉,胧祯怔愣的同时身体一斜,差点单膝跪在了地上。“你……” “傻孩子,因为只有我——天朝的君王才能控制这种力量。” ·待续· 第68章 残梦之卷·八(本卷完) 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身体里乱窜,尤其是左手直到左半边头脸的部分。沉重之外是剧痛,仿佛有某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身体里游走,从灵息的根本上想要压制他。 胧祯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左肩,即使如此他的左手也沉重得举不起来。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有某种力量绞着他与莫劫共感的那一部分肉体,想要将它们从自己的身体里扯出去! 他咬紧牙站起身,支撑着不要倒下去。 “控……制?”视线模糊起来,尤其是左眼的部分。但他依旧能清楚看到趴在地上的莫劫,他身上仍笼罩着那层白色纹路,明灭的节奏简直就和自己身上疼痛的节奏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是故意等到我用这力量,才好‘控制’我?”他远远看着阐王。 “不,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未生……我要的是灵珠——只是灵珠。” 阐王的声音很远,胧祯更清晰的感觉是某种力量在自己体内集结起来。属于莫劫的力量强行在上灵窍聚集,令他整个头都在疼。 不行,思考……他必须思考!是的,这力量不属于他,从几十年前救了自己一命到现在……从来都不属于他! 这种力量是属于…… “如果我告诉你,灵珠在我的行李里呢?”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你的行李早就查看过了。”裴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查看……那么重要的东西不会随便让士兵去查看,他们只能带到…… 剧痛和只剩一半的视觉,胧祯花了很久才找到方才裴晏和阐王所在的木棚。棚子被自己的攻击弄垮了,但是有些原本放在那儿的东西还四散在地上。 有了! 晃动的视线在裴晏背后看到了熟悉的包裹。 “况且我早说了,以你展现出来的力量来看,唯一的可能就是灵珠在你体内!” “闭嘴!”凝起了浑身力气、调动能使用的每一份灵息,胧祯紧紧握起左拳朝着裴晏砸过去!黑色雾气纷乱飞窜,却还是有一部分几乎凝成了实体! 裴晏完全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有力量反抗,这次连灵障都没来得及建。沉重的黑气远远突进过来,擦过他侧脸将他打倒在地之后,余力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裴晏失去平衡地倒在了地上,跌在泥水和碎石之中的屈辱比脸上的伤还疼。 “你!——”他飞快地站了起来。 用尽力气打了他一拳的人也跌在了地上,左手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沉重得如同一块石头。胧祯趴在地面的积水中,右手撑着地面、花了很久才再次爬起来。 春夜的雨水万分寒冷,钻进脖子、一直冷到心底。远处和近处的人都没靠近,似是等着看他最后的挣扎。 视野几乎要完全暗了下来,他大力地喘息着,直到在爬起来的过程中,右手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他怎么能倒在这里呢? “真让我吃惊,就算这样也还要站起来吗?”裴晏很想现在就上去结束这一切,然而阐王投来的目光却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站起来,你又能怎么样?” “莫……劫。”用所有力气拖着沉重的左手,胧祯踉跄地走着他的最后几步路。三步、两步……就在眼前了。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要依靠他的力量么?你以为当年他救了你一次,这次就还能救你么?”侧脸火辣辣的疼,裴晏忍不住地讽刺。 最后一步,胧祯站在莫劫身前低下头看着他。极近的距离令他能清晰看到莫劫身上的白色咒符,以及他奋力抵抗的紧绷躯体。 “你、要做什么?!”手持尖头杖的灵使腰弯得很低,压制莫劫已经几乎用尽了他的全力。 “退下。”胧祯冷冷地呵斥他。 分明只是一个连站立都费劲的人,浑身泥水狼狈得不成样子。但为什么——会有这种压迫感?! 那灵使手一松,竟是退后两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没余裕去关注他,胧祯也慢慢地跪到地上,把莫劫扶了起来:“莫劫、莫劫。”视线模糊中只能用手去摸索对方的五官和表情,他能感觉到对方与自己冰冷所不同的高热:“莫劫……” “你以为,压制他的只是咒符么?我早说了……” “裴晏。”阐王忽然开口了,却是转过身去背对他们所有人:“我不想看下去,你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带着灵珠来见我。” “……是,陛下。” 背对他们的阐王无法解释自己倒地不想看到什么,然而他才走出一步,却听到一个数十年未曾听到的声音。 “王兄。” 他的脚僵住了。 雨哗哗地下着,却无法阻隔后面传来的声音,他一步都跨不出去。 “你知道灵珠在我身上……所以你也知道,失去它我会死,是么?”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轻松的语调,用他万分熟悉的声音说出残酷的话。 他不能动、不能回头,但是他如何能不动?那是他唯一的弟弟!是他当年不得不舍弃的…… “未生!”他猛地回过头去。 雨幕中的夜色晦暗不明,他只能看到跪在地上、尽全力搂住彼此的两个暗色身影。 他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朝他笑了笑,右手摸着那妖魔的脸,“当年你送给我一样重要的东西,如今你又拿走了。所以我不欠你什么了,王兄……” “我们让他自己来决定吧。”尾音消失在唇齿间,胧祯忽然低下头吻住了意识不清的莫劫。 “你在做什么?!——”惊骇的叫声来自裴晏,他能清楚地看出胧祯身上原本被咒符所控制的黑气在飞速地消失! 凝聚在上灵窍,而后又通过这个越来越深的吻传达到黑色妖魔的体内,以至于原本有些虚无缥缈的黑色形体飞快地凝聚了起来,甚至体内有微微的光芒透出。 一枚紫色凝在胸前,一枚青色凝在锁骨…… 他无法看出胧祯究竟在做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十分不妙的情势——更糟糕的是,他竟无法挪动脚步! 双足如同被牢牢禁锢在地面上,低头依稀能看到无数细细的黑色水流从他背后流动过来、缠着他的双脚,再流向紧拥亲吻的二人。 他费力地回过头,却只能看到一堆被强大力量砸碎的残骸。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像你们说的,这力量不属于我。”终于结束了这个吻,胧祯仰起头来。左脸不再犹如燃烧的黑炎,轮廓恢复了普通的人形,却又在夜色与雨水里晦暗不明。 他依稀笑了笑:“所以我把力量还给他,然后我们来看看吧……他到底是谁?” 怀里的男人睁开了眼睛,嘴唇翕动着对他说了什么。 “是你口中的护国灵珠?是妖魔?”昏暗的视野里看不到灯火,没有裴晏、没有阐王、没有落雨的天地——却只有那个对他说着听不懂语言的男人。“还是……我的莫劫?” “对了……我不叫未生。我的名字是‘胧祯’。” “不!!——”强烈的不祥袭上心头,阐王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叫出来。他想要朝着那相拥的两人奔过去,但是他没有。 因为他看到那个王家秘史里描述的“妖魔”抬起了头,轻轻吻住了他的弟弟。 他看到白色咒符凝成的光芒在一瞬间炸亮——然后碎裂开来。 他看到新的、紫色的咒符之光在那两人身上荡漾。 然后他看到,妖魔怀中的那人被紫光缠绕、消失了踪影。 “黑色”在他的眼前猛然炸裂开来,然后才是他所熟悉的绿色灵障。 “陛下!——” …………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摇晃着两条小细腿,不同于天朝女子装束的短裙才到膝盖,露出纤细的足踝和穿着软底绣鞋的纤足。“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上路!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哎呦我的小姐,又怎么了呀?”急急忙忙跑过来的男人有着一张成熟的脸孔,身材却和孩童一样矮小,手中端着一个大托盘:“你不是才说想吃小点心么?不是说要吃月华糕么?” “不要了!我要离开这里!这个偏僻的鬼地方什么好玩的都没有,我要回轻火,我要回紫菱洲去!!” “偏僻的鬼地方……小姐,这里可是天朝最大的内陆港呢!” “哼,天朝什么的,一群乡巴佬,一点都不好玩!”看上去不足十岁的小女孩皱了皱鼻子,软底绣鞋一下下踢着酒楼的桌角:“刚才还有两个傻子在嚷嚷什么‘没脚的龙’,世界上哪有没脚的龙啊?!乡巴佬、乡巴佬!” 不是没脚的龙,是长得很像龙的巨蛇!!——墙角两个人愤愤不平却又不敢开口,顶着烧焦的头发生怕再招惹那个小煞星。 祭典时候的京城盘查已经够严格了,又搞什么捉乱党的把戏耽误了他们好几天行程……最后居然还在一天夜里闹起了怪物! 听说那浑身漆黑、头上长角的巨大怪蛇深夜出现在京城,西南方的城门和周边房屋都毁于一夕,那晚当值的守卫更是死了个干净…… 实在是太、太、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在这周渡的茶店里休息一下,怎么也遇到个一不高兴就放火烧人头发的小煞星啊?!这么小的女孩也能做灵使?! “是长得像龙的黑蛇吧?”店门的方向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嗓音,说出了那两个“乡巴佬”内心的话,也令他们为他捏了一把汗:“据说天亮前一路闯到周渡无人可阻,跃进运河里就不见了。” “啊……”小女孩的反应却是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蹦跳着扑过去:“奥叔你回来啦!~~” 她的反应让墙边的两人惊讶地抬头看过去,下一瞬却立马再次低下了头。 那个高头大马的光头是哪来的?那身板怎么看都不是天人该有的吧?还有那太过“棱角分明”的丑脸……实在没法和刚才那个温柔的嗓音搭配起来啊! “奥叔。”那个矮子放下了大盘子,顺手还擦了擦汗,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事情办的怎么样?” “成了,那些天朝官员嘴里说着什么‘严查’‘路障’‘危险’的废话,在钱和权利面前还是直不起腰啊。”光头大汉弯腰就把小女孩抱起来放到了肩上:“我们的船两个时辰后就能出港。” “太好了!~~”小女孩的欢呼在店里响起来。 煞星终于要走了,墙角的人松了口气。 周渡港口附近的茶店里也算是人来人往,所以店子里的骚动很快平息下去。 小女孩被奥叔扛着回到桌边吃点心,矮子则收拾着东西——直到一个人影遮住了门口照过来的阳光。 女孩抬起了头:“你是谁呀?” “听说这位姑娘要去紫菱洲?”一身白色的旅装虽然怪异,却也能穿得风流倜傥,英俊的男子朝女孩笑了笑:“不知我们能否与你同行?” “你谁啊?离我们小姐远点!”矮子用力地挥手,可惜没多少存在感。 女孩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歪着头看了一会这男人,而后又尽力往后仰,看门外站着的另一个人——恩,红发的大个子太显眼了,那个子简直和奥叔不相上下呀!就是没有奥叔英俊呢! “小姐?” “好呀!”她吃掉手上的甜糕,拍了拍手笑起来。 “小姐!你怎么能答应陌生人?!奥叔,你也说说、劝劝小姐啊!万一是什么坏人……” “不管、不管!我决定了!”嘟起嘴踢了踢桌子,女孩朝着白衣人笑得灿烂:“剑灵叔叔,你让外面那个叔叔进来嘛,他能给我骑肩膀不?” “这个……” 残梦之卷·完 第69章 苍屿之卷·一 “你真是非常的碍眼啊。” 奔跑在草丛里的时候,这句话不断在他脑中回响着。 又细又长的草叶高过了肩膀,在奔跑中有好几次都差点扎进眼睛里。他不得已边跑边用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奋力奔跑。 耳边都是沙沙的草业交错声,脚底时不时冒出绊脚的未知物体。然而他只有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着,尽量抬高脚步。 他不能跌倒——不能倒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必须不停地跑、跑、跑……离那些人——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他必须逃走! “你一直想出去的,对不对?”更早时候带着温和笑脸这样和自己说话的人,他记得。这个经常出现在王兄身边的人叫裴晏,也许算是他们某种意义上的表兄。他总是看着王兄说话,很少会看自己。 所以当他说要带自己出去、当他说王兄让自己在那个屋子里等他的时候……自己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 然后黑夜过去、清晨过去,他第一次感受到没有侍女照顾的起居,第一次饿得肚子咕咕叫,第一次……直到那人再次走进房间里。 “你真是非常的碍眼啊。”对于发出疑问的自己,他脸上是一个陌生的表情——笑容里的恶意令人胆寒。“一无所知地活在你的小世界里,什么都不会,只依赖着别人生存。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令人厌烦吗?” 骗人、骗人、都是骗人的! “你父王从一开始就厌恶你,连一眼都不想多看。只有三殿下会照顾你,你知道这让他多困扰吗?你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阻碍吗?!你知不知道……他已经厌恶你很久了?” 骗人!因为王兄说过的、他说自己是最重要的人,他把父王赐予的重要东西送给了自己!王兄对自己永远都是那么温柔……所以他一定是骗人的! 王兄、王兄,你在哪里?你来告诉我,他都是骗我的,对么? 双腿已经跑得失去了控制,只机械地交错着,一条腿迈到另一条腿前方、反复。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仿佛踩在了虚空之上,周围的草丛也化作了尖锐刺人的黑暗,似乎要将他牢牢地困在里头、割得遍体鳞伤……永无止境。 王兄…… “找到了!——” 身体猛然失去了平衡,然后某样很重的东西从背后猛地扑了过来、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什么人?!——”很多人的叫声、脚步声,周围的黑暗草丛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了。 他的身下是坚硬的地面,砖石冰冷、滑腻。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脸孔、模糊视线,却无法遮盖掉他看到的一切。 那个骑在马上的人被众多人围在当中,越过人墙朝自己看过来。 王兄、王兄!是我啊,王兄!他叫出来了吗?还是没有呢? “三殿下请恕罪,这小贼不知从哪摸进林场,我等好不容易才逮住他。”一个声音压在他的头顶这样说着。 胡说、胡说!王兄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为什么不说话?是我啊……你难道认不出我吗?!王兄、王兄……王兄! 骑在马上的人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他说了什么……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我难道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有时候我会想……”和煦的阳光下,王兄总是会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如果未生是女孩就好了,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陛下恨你,因为你害死了他的挚爱、他的亲姐——先后甚至连看都没能看到你一眼。所以陛下连名字都不给你起……这些你都知道吗?” 名字……他有名字的!他的名字是…… “未生,三殿下给你起的名字。你果然是无知到连这个名字的意思都不知道么?” 如果——未曾出生就好了。 ………… “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着,一遍又一遍。他紧紧捂着手臂倒在肮脏的地面上,翻滚出一身的尘土。 “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鬼,就这点伤口哪够看?”有人站在他身边嗤笑了一声。 泪水和乱发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那人的形貌。能看清的只有一把刀,雪白刀刃上沾着黑色液体,粘稠的、沿着刀锋滑落。 “你小心点,别把毒液弄自己身上。” “怕什么,这毒见血才生效。我身上又没有伤口。” 撕心裂肺的叫声让喉咙疼痛,连喘息都变得沙哑。他浑身都在颤抖着,却对手臂上的疼痛无能为力。鲜血浸湿了袖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臂上的刀伤钻进了肉里,发出细碎的声音侵入血脉、往四周扩张——喝着他的血、吃着他的肉。 好疼、好可怕、好疼、好可怕!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他尽力蜷起身子、本能地想要护住受伤的地方,然而那人却没有停下。刀锋带来的刺痛陆续落在双腿、落在后背,割开皮肉的浅浅刀伤之后却是与手臂一样的剧痛——有什么、有什么钻入了他的身体里,在他体内灼烧腐蚀! “哈哈哈,躲什么呢,你还能躲去哪里?小鬼,落在我们手上你就乖乖的躺着吧……这衣服真碍事,来,让我看看伤口有多漂亮……” “哇!——臭小子!都这样了还敢咬我!” “哈哈哈哈,看你得意过头了吧?居然被这么个小鬼……” “闭嘴!——啧……臭小子,我叫你咬我!叫你咬我!——” 身体被猛然掷到了一边,后脑狠狠砸到了什么东西上。他听到了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感觉到尖锐的硬物划破侧脸皮肤…… 然后很重的东西猛然撞到了他头侧,将他狠狠按在了一地粘稠与尖锐硬物之上。 “找死!——” 左耳听到的声音化为尖锐鸣响,左眼能看到的变成一片血红。 烧灼与腐蚀的剧痛令身体抽搐起来,头脑却已经不堪再接受更多的痛苦。 张开嘴、他叫了……他叫了么? ………… “终于不动了么,哼……死小鬼,费了老子那么大劲。” “你看看你,弄个死小鬼还那么麻烦。” “是你想要试那个新药的吧?” “在谁身上试不行呢,反正也是个活不到明天的小鬼……东西找到了么?” “恩,果然在他手里攥着呢。” 狭小的视野里到处都是黑暗和血腥,在眼前延伸出去、朝着天空曲张的是什么……是手么?是谁的手……是自己的手么? 好奇怪的姿势…… “你也把东西先拿起来啊,万一那位大人现在就来了。” “啰嗦。” “这都是血的,搞得可真脏……哇!——”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那、那……那东西动了啊!——” “什么?!” 血液带走了温度,唯一的热源是掌心的某样东西。黑色珠子沾满了鲜血,却从里面隐隐透出一些暗紫色的光泽。 重要的……什么……也要失去了么?和他的一切……和生命一起。 细微的脆响甚至压过了尖锐耳鸣,他确信自己听到了,确信在昏暗中看到了。 那重要的珠子裂了开来。 “糟糕!——” 有人嚷了一声,然而那已经不重要了。 轻薄的碎片落在掌心,黏在了鲜血里。他能看到某个小指长短的东西在自己的血液里翻滚和扭动,张开小嘴却发不出声音。 黑色、细长……是虫么?是蛇么? “哇啊这是什么?!虫卵?不是那珠子啊!” “踩死、踩死它!——” “见鬼、见鬼!——” 粗糙的脚底将他翻转的手掌踢到了一边,却也将那细小的黑色生物覆在了掌下。 疼痛令人麻木,掌心的触感却越来越鲜明。 他在扭动、挣扎着,他的力量甚至不够挣脱出掌心、挣脱出粘稠鲜血的禁锢……他想活下去。 你想活下去吗? 掌心细细的疼痛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咬啮着皮肤、钻进体内——那疼痛却比被毒液腐蚀的刀伤好上千万倍。 那温暖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左手。 我也想活下去…… 所以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这、这是什么啊?!——” 狭小的室内再一次充满了惨叫声。 ………… 有光…… 某种光,在黑暗中晃动。 某种自己熟悉的、红色的光,占据了半边视野。 “胧祯?”红色的光唤出了名字。 啊……自己的名字。他嘴唇翕动了两下。 泛着红光的身影更靠近了一些,他的视线晃动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对准一张脸。那张脸上带着担忧与焦急,离他极近。 “胧祯,你说什么?” “……了吗……” “什么?” “我这次……算是醒了吗?”喉咙干涩得可怕,更别提左侧脸孔的麻木感——他有种从脑袋中间被劈开了的错觉。 “当然、当然!你总算醒了!”那张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那人抹了一把额头:“你都晕了快一天一夜了!这里又没有别人,我真是……胧祯?还记得我是谁吗?” “无影……商无影。”思绪渐渐清晰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后果却是差点翻身栽到了地上。 整条左臂都毫无知觉,使得他失去了平衡。 “别乱动!你身体还……还没恢复过来!”商无影搂着他的肩膀很小心地挪动位置,最后让他靠在某样粗糙而湿漉漉的东西上面半坐起身。 他不太舒服地想挪动一下背部着力点,可惜不太成功。 “要喝水吗?你等等!”商无影毛毛躁躁地跳起来,头顶在什么东西上面撞了一下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无力感暂时让胧祯连转动脖子都做不到,只好瞪着眼前的一片昏暗。“光源”还在不远的地方,他在干什么呢?这里又是哪里?还有…… 从梦中到现在,一直充斥在他耳朵里的吵杂声音到底是什么? “来,小心点。”商无影很快就去而复返,某个温热的东西凑到了他的唇边。 胧祯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那是对方的手掌。 冰凉的水沿着掌心的纹路滑到自己嘴边,他咽下一小口水,更多则顺着皮肤滑下去了。 “抱歉,我知道最好给你喝热水,可我找不到生火的东西。这里又是这个情况……找到能避雨的地方已经是万幸了。”商无影悻悻地说着:“要是其他人也在的话就方便多了。” 雨……啊,原来那吵杂的声音是雨声么? 还有一种仿佛闷在远处滚动的重响——雷? 雷雨?“我们还在……京城?”其他人呢?为何商无影的话里听起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我也不知道,虽然在灯里能听到外界的声音,但是我只听到了你们的打斗,说话……然后莫劫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的话,再然后我感觉到某种奇怪的力量包裹住你和我……等那力量消失之后,我们就在这里了。” 大雨与雷声冲刷掉了一切,再没有打斗、没有人声,他离开灯盏化形出来之后就只看到了失去意识的胧祯一人。 还有无尽雷雨中的树林。 在这陌生地方待了几乎一天,商无影能做的也只有趁着白昼天亮收集几片又长又宽的树叶,在一棵倒塌的枯木下搭出个暂且避雨的场所。 虽然他搞不清胧祯到底伤在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至少不能让失去意识的人继续淋雨。 身体的疼痛不知是梦中残留,还是京城大街上自己的“决断”所致,但至少已经减轻了许多。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着,他强迫自己去思考现在的处境。 雷雨、树林、商无影和自己,莫劫那些不明的语言……还有力量。 他依稀记得在噩梦之前、在失去意识的同时,他有看到紫色的光芒,以及迅速淡去的世界。 “应该是莫劫用了某种术法,把我们一瞬间送到了这个地方。”胧祯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既然是莫劫送他们过来的,那这里至少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吧?——虽然在他们相处的这许多年里,胧祯从不知道莫劫还会用这种空间转移的术法。 还是说……自己“将力量还给他”的举动确实达到了某种效果呢? 紫色的灵光,这术法应该与自己最后孤注一掷哺入莫劫体内的那枚龙鳞无关吧。 也许就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就在当下,他的莫劫已经记起了曾经忘记的一切事,记起了他作为“护国灵珠里的妖魔”所应该做的一切。 也许就在现在,“他的莫劫”已经不见了。 这陌生的天地间只剩下雷和雨、只剩下无能的自己…… “我再出去看看吧。”商无影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看看?” “是啊,之前忙着弄这躲雨的地方我都不敢走远。现在反正你醒了,我去林子里别的地方看看。”商无影抓了抓头发忽然笑笑:“没准走出这片林子就有人家了,温暖的屋子柔软的床什么的……你在这里等着,有人来就叫我。” 他伸手轻轻按了一下胧祯的胸前。 白灵木灯盏的温暖突然更明显了——心跳的节奏也一样。 胧祯握住了对方来不及收回的手。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6节 “别走。” “啊?”少年人愣了一下。 “虽然是莫劫选择的地方,但夜里一个人去未知的树林里走动实在太危险了。” “倒也是,那就等天亮吧,应该没几个时辰了……希望到时候雨能停。”商无影点了点头,也没有刻意把手抽回来。 胧祯忽然轻笑了一声,只是在昏暗之中听起来有些模糊。 “多亏有你在……” “什么?” “不管莫劫当初是怎么计划的,如果我一个人被送到这里的话……一定很糟糕吧?所以幸好有你在这里。”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啊。”商无影的表情有些尴尬,身为白灵木灯盏里的火焰之灵,他却一直是以富家公子的身份“长大”的。不会灵术更没什么野外生活的知识技巧,在这雷雨中连搭个棚子他都觉得用光了自己的才智。 在这里的若是之前胧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比自己更派得上用场吧? 黑暗中发出的鼻音听起来像是轻笑,胧祯握住他的手紧了紧:“从现在开始‘做’也来得及啊。” ·待续· 第70章 苍屿之卷二 商无影有些不明白事情是怎幺发展到这一步的。 大雨还在下着,雨点的声音离得很近,拍打在大片树叶上不断发出啪啪声响。远处的雷声与雨声交织成了一片,隆隆声震动着地面。 初春的雨中,只有彼此的身体是温暖的。枯木下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白灵木灯被放在了地上,照亮一隅黑暗。 事先铺好的树叶充满了湿气,但总比直接睡在地面上好。商无影挪了挪被压在对方腰下的手,却引来身下之人低低的呻吟。 身体某一部分被一下夹紧的感觉令他眯起眼睛。 “嘶……” “无影……”仰躺的人向他伸出了右手,勾住肩膀的动作像是推拒,又像是要拉近他。白灵木灯盏的微弱火光映亮他的半边脸孔,柔和却温暖的色泽。 “我在这里。”握住朝他伸过来的手按在脸上,腰部却是用力顶了顶。在今天之前,商无影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这种感触。他从未和人如此“接近”过。 胧祯软绵绵的身体和声音令他产生将他紧紧拥在怀里的欲望,身体却又追逐着陌生的感触。他想进入这个人的深处、最灼热的所在。 “恩……好舒服。”随着一次顶入而梗着脖子抬起下巴,胧祯的嘴唇微微勾起来。 脱力和疲惫不堪的身体不能承受太多的情欲,商无影生涩却温柔的技巧却是刚好合适。不像其他人带给他的激情与侵入感,只有充实与彼此的体温。 几乎要让他闭起眼睛、忘记最重要的事而享受这一刻。 皮肤下的刺痛还在一下下跳动着,然而这种疼痛却被后穴内的欲望压了下去。敏感的甬道内部被按压与摩擦,深处某一点渴望着被狠狠顶弄,以至于小腹一阵紧缩,夹在两人身体之间的性器摩擦着皮肤吐出粘液。 身体深处的饥渴令他轻轻扭着腰臀,甚至微微抬起腰来迎合着。 “嗯……还要,更里面。” “你可以吗?”商无影看着身下之人的脸,偏着头的动作加上灯光使得只有半张脸孔是清晰的,包括那微微拧起的眉头和眼角滑下的湿润水迹。 “给我、给我……呀啊~~” “嘶……放松、放松点。”再一次被突然绞紧,商无影不由自主地往内里深深地顶进去。湿润的水声和肉体拍打声轻轻响起,穴内的抽搐甚至将对方的脉搏传达给了他,令激情更为高昂:“胧祯,放松些,让我更加……” “给我……唔……再进去一些,那个地方。”收缩的甬道引导着生涩的人去攻击最舒服的地方,右手却用上了一些力气,将自己上方的人拉下来。 近到能感觉对方的呼吸、皮肤的温度、唇的湿润……说话的频率与气息。 “亲我,无影。”央求般地说着,下方的人却是主动吻了上去。舌尖划过嘴唇不带任何强迫的意味,却是轻柔地分开对方的双唇、齿列,纠缠着对方的舌尖引诱到自己口腔里、汲取气息与唾液。 “嗯……” 眯起眼睛追逐着对方唇舌,商无影忽然分不清吸引自己的究竟是什幺。是对方口中微甜的津液?唇齿间流转的灵息?还是…… 某种触动他内心深处的怜惜。 灵息的运转对他来说很是陌生,身体却比思维更快熟悉了起来。两人完全不同的灵息在彼此体内缠绕,和唇舌一样纠缠在一起。这灵息隐隐带着一丝火气,却被小心地淬炼和融汇了进来,一次次运转着。 下灵窍越来越热的感觉另他终于忍不住仰起脖子结束了漫长的亲吻,商无影放开对方的手撑在地上,揽住对方腰臀的那只手却用上了力道。 身体在激情下不由自主地紧绷,深陷对方体内的性器一下下更用力地撞击着柔软的深处。陌生的感官令他抓紧了对方的臀肉眯起眼睛。 “要、要到了——”他的声音几乎是闷在喉咙口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射给我,无影……哈啊~~射到我里面。”熟练地绞紧内壁,让柔软的内膜如同一张饥渴小嘴一般地蠕动和吮吸,胧祯扭着腰,没多久就如愿以偿地感觉到一股射进自己体内的热流。 “啊、啊啊~~好热!”不同于一般人的体液,商无影的精液与淬炼中的灵息一起涌入体内,却又另外夹杂着精纯的火息,几乎令他产生一种内壁被灼烧的错觉。 后脑猛然顶到了地面与树根上,抵住他阳心不断喷射的热流仿佛灼穿了痉挛的内壁,顺着体内经脉朝四肢百骸延伸过去! 没有受到太多照顾的性器抽搐着射了出来,体内的热流却没有停止。醒来之后就一直存在的空洞仿佛被这热流充满了,刺痛的部分被灼热掩盖、布满全身。 无暇控制自己抽搐的身体、无暇去理会哽住的喉头和泪水,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控制住随着精液一起进入体内、汇入灵窍的灵息。 充满火息、与他人完全不同的灵息。 身体……要被火焰吞没了。 ………… 雷声在远方的天际滚动远去,下了数日的雨随着天光渐亮终于慢慢地小了。 打在树叶上的雨声从噼噼啪啪变成了淅淅沥沥,白昼的光照从树叶间隙钻进来,比放在地上的小灯盏更有存在感。 一道白光正好照在眼睛的位置,令商无影皱起眉头翻了个身——然后猛地坐起来。 “胧祯?!——”手往边上一撑就从白灵木灯盏上滑过,树叶下狭小的空间里依旧十分湿润,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旷”——另一个人不在这里。 他心中一慌连忙翻身爬了起来,从树叶底下爬了出去。 雨暂时还没停,却已经小得可以无视了。淡薄的云层再无法遮挡天光,雷雨后的林间一片明媚湿润,令刚从树叶下头阴暗空间钻出来的商无影忍不住眯起眼睛挡了挡天光。 他匆忙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这里依旧是那个他昨日白天在大雨中选定的场所。高大的树木、叶片宽大的草丛,他们过了一夜的地方周围形成好几个小洼地,几乎成了水潭。 要不是他在地上特意垫了够多的树叶,昨晚他们就已经睡在水坑里了吧?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胧祯人呢? 幸好,他并没有担忧太久。熟悉的嗓音从身后某个方向传来,商无影连忙回过头去。 “你醒了?”熟悉的身影站在林中的天光下,手中拿着一片很大的怪叶挡雨。胧祯还穿着那件深色的斗篷,经过这几天的摸爬滚打已经弄得脏兮兮了,连衣摆都在滴水。 就连脸上也沾着大片的泥水痕迹,但至少他如今站在这里的样子看起来没什幺大碍。 商无影松了口气:“嗯……我以为你……” “我没事……已经没事了。”胧祯笑着走过来,顺手就把手中的怪叶递给他。 商无影这才发现这是一片经过简单编织的巨大草叶,用来代替伞倒是真的不错。 胧祯弯下腰钻进他们过夜的树叶底下,很快就又钻了出来,手中拿着白灵木灯盏。 “既然你醒了,我们就走吧。” “走?去哪里……不对,你已经好了?可以到处走动?”商无影实在不敢确定这一点。毕竟对方昨天夜里还是一副身受重伤的样子。 “没事。”胧祯将灯盏收进怀里后按了按垂着的左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至少走动和做些小事没什幺障碍,还得多亏了你啊。” 发现商无影因自己的话而腾地涨红了脸,胧祯的笑容更大了。 他从对方手中拿回叶子伞,撑在手中走出去:“我早上醒来的时候你还在睡,所以就到处走了一下……这里是某个小岛——从行表上看我们应该是在东面的青云洲了。” “青洲七岛?”商无影当然听说过天界五大洲之一的这片群岛。只是……那天夜里一瞬间就从白崇洲的天朝京城到了青云洲的小岛上,这距离怎幺想都太远了吧? “恩,不论天象、气象和方位都证明了这一点,应该不会错。我本来想多走一些地方找多些线索,不过从行表来看再过几个时辰雨会更大,所以还是先找个更好的场所避雨。” 商无影不由自主回头朝他们走过的方向看去,他那个简陋的三角形树叶棚子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你的棚子也已经不错了——以一个富家大少爷的水准来说。”胧祯回头朝他笑了笑。 林子里哪儿看来都差不多,不过胧祯好像自有找路的法门。他们没多久就走到了另一片林子里,这里地上堆着不少杂木和树叶草叶,看起来简直是一团乱。 头顶的树冠使他们几乎感觉不到在下雨了,胧祯把叶子雨伞放到了一边,从地上那堆杂物里拿起一片比“伞”更大、编织过的叶子:“这些巨型蕨类的叶子很适合用来挡雨,不过我现在没本事爬树……无影,你能爬到树上去固定一下那边几根断木,再把这些我编好的叶子挂上去幺?” 商无影点了点头。 曾经“附身”在单门宗弟子身上的经历使得商家大少爷身手矫健,灯火之灵的身份更让他比武宗弟子还要身轻如燕,三两下就爬到了高高的树上。 胧祯在树下指点他,告诉他应该怎幺固定树枝、怎幺将蕨叶挂上去,怎样才会牢固得能承受风雨。 小半天时间就在“粗活”里过去了,商无影从树上跳下来之后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一人多高、能让三四个人横躺的“蕨叶棚子”,心中颇有成就感。 雨又渐渐地大了起来,只不过如今的躲雨场所要比之前好多了。 蕨叶棚子三面避风一面虚掩,胧祯在棚口挖了个土坑垫上石头三两下就升起火。火光与热度弥漫在棚子里,木料燃烧的烟却被风吹走了。 棚子里三分之二的地方搁着断木又铺上树叶和草叶,隔断了地面的水气。胧祯脱下斗篷坐了上去。 “真想不到就凭我们也能做到这些。”商无影在棚子下面抬头看上方,直到脖子发酸。他还以为至少得要卓勒铭方来才能干这些“粗活”呢。 “以前……”胧祯开了个头就停下来,绞着滴水的头发露出怀念的眼神:“在出事之后、刚见到莫劫的那段时候,我们在野外度过了一段很艰苦、几乎要撑不下去的日子。所以后来我看过一些相关的书卷——关于怎幺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生存,如何避雨,如何找吃的……” 商无影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京城雨夜里听到的交谈,记起那人也许遇到过的事。 “抱歉……”他沉默下来。 “没事的,已经过去了。”胧祯却轻笑出来:“那段时间虽然辛苦,却也是我和莫劫最初的相遇、相处。现在想起来也是珍贵的经历啊。” 想到这里,笑容忽然掺杂了一丝嘲讽:“这幺想来,能让我遇到莫劫这点,我还真该谢谢‘那个人’。” 商无影觉得自己不该问的,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出来:“那个人……是你的兄长吗?” 他真的无法想象一个“兄长”会对弟弟做出那样的事来——哥哥难道不是该保护弟弟,让他不受一点伤害的吗? “是啊……不过相对于做一个‘哥哥’,他更想做一个君主吧?”胧祯看着身边的人。 天人是复杂的、难解的,永远都有舍不尽的欲望。相形之下这曾经一心只想守护家族、守护弟弟的灯火之灵,单纯得近乎可爱。 啊……还有那些现在不在身边的人。 商无影误解了他的沉默:“抱歉,我知道你不想说那个人的事。你对他……” “无影,你也误会了啊。”胧祯摇摇头:“我曾经是不想提他,不想将曾经的事情告诉你们。不过并不是因为我对他还有什幺想法和情感。” 他忽然笑起来,手指挠了挠鼻翼:“谁愿意把自己曾经多没用、多丢脸的事到处宣扬啊?” “啊?”这个答案让商无影愣住了。 “他的事、京城的事,什幺祗天氏、什幺盛华之民……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我不是曾经那个软弱无能的小鬼,不会徒劳地抓着过去的记忆不放。”他说着突然往前一靠,从背后搂住了商无影:“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我会抓牢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商无影身体颤了一下,任背后的人搂住自己。 无尽燃烧的火灵之羽让他身体很热,但身后那个穿着湿漉漉贴身衣物的人却似乎更热一些。那看似细瘦、却坚定抱住自己的手也一样。 是啊,和徒劳地追溯过去比起来,现在与未来才更重要不是幺? “你的衣服还是湿的。”他的话接得很突兀。 胧祯的身体因为轻笑而抖起来,伸手却拿过堆在边上的一根断木递到商无影手里。 “啊?”湿漉漉的木头在手里感觉很糟糕,商无影疑惑地想要转头。 “我来教你弄干它。”胧祯没让他回头,只是从背后握住了他的双手:“现在在烧的那些木头是我勉强弄干的,毕竟我不是什幺灵使……你来做更好吧?” 靠得很近的身体让两个人的灵息几乎汇在一起,胧祯手把手地教着他如何将灵窍中的火气淬炼出来、如何汇聚在手中、如何一点点将断木中的潮湿水气烤干。 然而气息的纠缠却令商无影想到了昨天夜里的贴近,比现在更近、更深入的,他第一次感受到的……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背对着胧祯——这样对方才看不见自己涨红的脸。 准备好的断木在自己手上烧着了好几根,只能直接丢进火堆里。商无影直到第五根才终于勉强掌握住了诀窍,亲手弄出一根完整而干燥的木头来——虽然一头已经熏得发黑了。 “咳咳,我知道该怎幺弄了。”商无影不太自在地从胧祯怀里挣脱出去,把弄干的木头放到一边:“接下来要我把剩下的木头都弄干吗?哪些是准备用来烧的?我……” “不。”胧祯抓住了他的手,嘴角勾起一个带邪气的笑:“掌握住诀窍之后最先该弄干的不是木头吧?” “你刚说过……我的衣服还是湿的呢。”这幺说着,他朝商无影张开了手臂。 待续 第71章 苍屿之卷?三 小岛上的第三个早晨,雨还是没有停。 空气里充满了湿气和树林特有的气味,不算寒冷却有种粘稠的不适感。雷声又在远处滚动着,似乎它和雨水是这里永不离去的统治者。 蕨叶棚口的火堆从生起就没有熄灭过,棚子里暂时还是温暖的。虽然身上到处还都脏兮兮,但至少衣物是干了。 胧祯觉得他们不能继续等下去。 “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看了一眼行表上居高不下的“雨象”,胧祯拿起他用来挡雨的蕨叶伞站到棚口:“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小岛上物资匮乏,他这两天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也就是一些植物根茎和几只因风雨迷失方向的海鸟罢了。留在这里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不用担心风雨的商无影倒是花了些时间在岛上逛过,这里小到不需要半个时辰就能绕上一圈,周围都是在雨中波涛汹涌的阴暗海域。 “离开这里……该怎么做?岛上林木倒是不少,也许我们可以砍树之后扎一个筏子,就像……”说到这里,商无影自己停了下来。他是看过不少话本,也有提到大海和漂流之类的故事。但是…… 现在外头这种波涛怎么看都不适合航行吧? “筏子……那太危险了。”胧祯果然摇了摇头。 “既然我们现在的位置是青云洲,又在大圣木东面。那么外面的这片海域不是无常海就是烦恼海……两者都不是光靠‘木筏’就能横渡的。”这么说着,他却又抬起手来摸了摸商无影的头:“不过这倒是可以作为后备方案——如果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我们就扎个筏子赌一下运气。” 被一个外表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人摸了头,商无影总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可惜那天夜里出来得匆忙,我身上没带太多东西。”休息的时候已经清点过身上物品,他的斗篷和衣物中只藏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大部分都只是些枯物和材料。 若是有原先戴在手上的金环他倒是可以直接通知别人来接了,可惜他那晚将它给了卓勒铭方…… 想那些不在手上的东西也没有意义,还不如关心下现在有的! “我们出去走走,也许岛上还有别的东西我们先前没注意到。”他撑起蕨叶伞,“无影?” “恩,来了。” 最初的黑夜里小岛显得又神秘又复杂,不过在三天之后,两人都已经将这里的大致情况掌握了。 离开棚子之后,他们先去了最近的海边。地面的砂土在雨中呈现出阴暗深沉的褐色,海水翻滚着泡沫拍打上来,令人基本无法靠近。 离开树林之后植物的湿气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刺激着鼻腔。胧祯在风雨中眯起眼睛往远处看,可惜只能看到阴云低垂的海面和远处相交的海平线。 天光和偶尔的雷光穿越云层照亮下界,可惜并不能让人将一切都看清。能让人轻易辨明方位的大圣木及天影则是根本就看不见。 “如果风小些的话大概还有些希望。”胧祯干笑了两声,参照了一下行表:“我之前还想如果运气好这个岛在青云洲最南面的话,我们其实离紫菱洲很近……” 他真是想得太美好了。 “一直往南就能到紫菱洲吗?”商无影和他并肩站着往南边天空看:“也许我可以试试!就像我当初从双平寨去单门寨那样……” 虽然如今有了形体,但他原本就只是灯火之灵而已。更何况如今的“灯芯”有足够力量支持他远行。 “不行吧?”胧祯扭过头:“首先不提你根本不知道方位,还有白灵木灯盏的极限在哪里……火灵之羽比你原本的灯芯强大很多,我觉得你在完全适应这种力量之前是没办法像原先那样‘轻飘飘’行动的。” 商无影沉默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甚至在原地蹦了两下。 好吧,他怎么忘了这一点。 原先灯芯即将熄灭之时的那种虚无感、能随风飘出很远的感觉都很早就消失了,他居然忽略了自己从离开双平寨开始就一直“脚踏实地”地行动的事。 虽然普通人还是看不到他就是了。 “我可以试试的。”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就像你昨天教我怎么用火气弄干……东西。”他顿了顿。 “对你来说太危险了。”胧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将雨水的湿气蹭在他脸上之后笑起来:“我们先沿着岛周围走一圈,再看看别的吧。” 他撑着伞沿着海滩走起来。 没有他人、没有生气,没有自己这些年来熟悉的所有人。商无影是他身边唯一的人,他不能冒险让对方离开。 说到底,莫劫为什么会把他送到这个岛上来呢? 为了他的安全、为了让他远离王兄和其他人的威胁……这些他都明白。但是——为何是这个岛?这个岛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最糟糕的可能是莫劫施展的那个术法是无规则的传送,使他们随意出现在天界的任何一个点。 但是真的会是这样?首先他完全不能明白这种传送术法的原理,然后……若真是无规则的传送,莫劫一定不会用在他身上。 万一传送到什么危险的地方,沼泽、流沙、魔幻天……甚至只是他们现在所看到的、无边的大海。 莫劫不会将自己置于一个无法掌握的危险境地! 莫劫应该知道自己在哪里吧……也许他已经在前来寻找自己的路上了。 ——如果他没有被京城的人拦住,如果他没有遇到危险……如果他没有变回那个“守护天朝的妖魔”的话。 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甩掉脑子里不好的想法,胧祯听到身边之人说话的声音。 “无影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那边的空地,就是我们那天晚上出现的地方。”商无影伸手指了指。 顺着方向看过去,胧祯看到的是在几棵树之间的一片空地。 他眼睛一亮。 海岛上的树木都以一种固有模式排列着,因为它们需要依靠彼此的力量来抵御海风侵蚀。然而他们现在所看的方向,树木阵列却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 三三两两几棵树之间隔着一片空旷,虽然不大却也很突兀。 对了,就是这个! 他忽然方向一转,朝着那片空地跑过去。 “胧祯?” “我刚才就在想,为什么是这个小岛……莫劫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他在空地中间站住脚,鞋底踩着的是层层叠叠枯叶和草丛。许多草叶都腐朽了,在雨中呈现一种肮脏的黑色。 “他并不是随便把我送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也许他的目的地只有这里!”用鞋子踢了踢地面的草叶,他四下环顾之后找到一根勉强趁手的树枝,开始拨弄地面上的杂物。 商无影没有多问,也在边上帮起忙来。 空地的范围并不大,他们很快就有了大致的成果。 地面上除了枯枝败叶之外还有一层薄薄的泥土,随着泥水被拨开、扫去一边之后,坚硬的地面就显露了出来。 藏在下面的石头地面几乎可以说是光滑平整的,弄不干净的泥水下勉强能看出一部分是灰白色、一部分则是黑色。 “石头?这是人工铺的地面?”商无影弯腰查看。 “不……”胧祯不顾衣摆被弄湿而蹲下去,肩颈夹着蕨叶伞把右手手掌贴在地面上细细抚摸:“这不是石头,是经过术法淬炼的砂土。” 他站了起来,商无影立刻走过来抓住他的手,将沾湿衣物和手掌的潮湿水气祛除——至少这个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我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有人在特殊调配的砂土地面上绘制符文,然后施术淬炼,让它成为一个可以长久使用的法阵。这里的……”他眯起眼睛看着脚下。泥水和扫不尽的败叶遮挡住了地面上图纹的全貌,却也能让人稍稍看出端倪来。 “传送……对了,我们能被传送到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有这样一个阵法。” “如果有人会被传送到这里,周围难道不应该有别的东西么?比如接应的船只,比如……”虽然这种传送阵法连话本里都不曾看到过,但商无影总觉得它不应该是单独存在于一个鸟不生蛋的海外孤岛上的。 “我想这阵法并不能被多次使用。”胧祯用脚尖踢了踢坚固的地面。“阵法还在,但完全感觉不到灵气或者术法的波动……它应该是一次性的。” 其实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如果传送阵法能被安全且反复的使用,如今的天界早就不需要车马船只的运输了吧? 这个一次性的传送阵法是莫劫使用的……是他曾经准备好了用来脱身的后手吗?在他与自己相处的几十年里从未听说他提起,这应该是那些年月里他忘记的东西之一吧?也许是随着自己将力量还给他之后才恢复的记忆。 然而他却将这后手留给了自己、将自己送到了这里。 莫劫一定会来找他——他能这样期待吗? 心情无法抑制地上扬,甚至连周围的景致都跟随着明亮起来。胧祯站在已经无法使用的法阵中微微仰起头,看着云层在低空渐渐淡去、散开,看着树梢的叶片在风中摇晃着洒落雨水。 最后几滴悬挂在边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雨停了? 雨水打在他勉强还算能动的左手,掌心感觉到些微的冰凉。 他放下了蕨叶伞,在云层中透下的阳光里眯起眼睛。 “能用这个阵法把你送到这里,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莫劫居然是个道师啊。”弯着腰还在看地面阵法的商无影忽然说出这句话。 道师? 胧祯楞了一下,从远处收回视线。 “莫劫并不是道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商无影诧异地抬头看他,然后伸手指了指地面:“可他用的应该是这个阵法吧?不是道师也能用吗?” “为什么一定要……” “我虽然不懂阵法,但是你看这里、这里和这里。这些黑色痕迹应该是文字吧?我在单门宗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是道宗专用的文字。虽然看不懂它的含义……” 随着阳光加强,商无影手指的地方也更鲜明了。 二指粗细的黑色痕迹的确是文字,无法看懂的笔触和繁复的字体。胧祯看不懂它,却能在其中找到几个似曾相识的字。 对了,他在魔幻天看薛隐相施术的时候曾经描绘过其中几个字!这的确是…… “道宗专用的字……也就是曾经巫族使用的文字。”他的莫劫当然不可能是个道师,别说他从未用过道宗的术法,他的能力从一开始就和“信仰”没半点关系啊。 “巫族?!——”商无影瞪大了眼睛。“莫劫难道是?” “不可能。”胧祯摇头:“虽然留到现在的文献记载极少,但巫族使用的也是信仰之力。莫劫的力量从一开始就源自于他本身,和信仰什么的无关。” “这么一来就说不通了啊。”商无影抓抓头发。 就算他并非修行者,也知道道师和灵使术法根本上的不同。灵使的力量来自于天界的五行之力,是蕴藏在每个人身上的力量——所以灵使制作的某些符和阵法是普通人也能使用的。 道师则不然。 道宗术法的根本就是信仰之力,所有的阵法都需要这种力量才能激活。如果莫劫没有信仰之力,他根本无法激活这个阵法。 又或者…… “现在想这些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脑中太乱,胧祯用力摇了摇头从思绪中挣脱出来。云层中透下的阳光并不能带来太多温暖,风却是渐渐小了。 背后传来的海浪声渐轻,树叶的声音也一样。空气中的水气成分在渐渐改变着,胧祯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 “冷么?”商无影走到边上,自然而然地抓住了他的手。“你穿得是有点太少了。” “不……”胧祯回头朝海面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从怀里摸出行表确认了一眼。 “奇怪,雨都停了雨象却还没结束。”不对,等等……水灵之气的确居高不下,但另一种灵气也渐渐高涨了。这种气象是…… “雾象?”左眼的视力太差,胧祯重新回到海边才确定从云层开始蔓延下来的是什么。 白色雾气如同纱帐一般降下来,一点点吞没天空、吞没波涛渐平的远方海平线…… “烦恼海……看来连扎个木筏赌运气的方式都不行了啊。”他苦笑了一声。 和他一样看着海面,但商无影的眼神却要好上很多。海滩上的浪声沙沙作响,一点点向后退去。他揉了揉眼睛才确定自己没看错,拽了一下胧祯的手。 “胧祯你看——海面上那条暗色的痕迹!”也许是退潮的时间,他们左侧某个方向的海水中露出了一条笔直伸向浓雾之中的暗痕,在渐渐化作浓雾一色的海水中分外显眼。 “那是……”胧祯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在浓雾吞没一切前,他觉得自己看到了。 笔直的暗痕直接通往浓雾深处的远方,而那里存在着同样一片暗色,是另一个、更大的…… “岛?” ?待续? 第72章 苍屿之卷·四 大雨和大雾,究竟哪个更糟一些呢? 湿气凝成水珠从发梢滴落的时候,胧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算是平时常做之事,放在此时此地还是有些累人啊……尤其在左眼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 “胧祯!——”商无影的喊声远远传来,然后才看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在白雾之中晕出一片明亮色泽,踩着水花朝他跑过来。“开始退潮了!——” 发现海面下有一小片砂地会随着退潮露出水面之后,他们又多花了两天时间来确定退潮的时间,只可惜大雾从雨停开始就没有散过,远处的岛屿至今仍是他们记忆中的“深色地平线”。 无论如何,总应该比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快弹尽粮绝的小岛好。 如今掌握了退潮时间的长短之后,终于可以尝试着离开这里了。 “胧祯?”商无影很快就回到他面前,看着他指尖一闪,将某种银亮的东西收进衣袋里:“那是什么?” “防水的铭文。”胧祯摊开左手,掌心是那盏小小的灯。商无影凑得很近才看清,原本光滑的白灵木灯盏上多了许多银色铭文,一笔一划只有发丝般细,与灯盏本身几乎融为一体。 “这灯本身就防水吧?”商无影挑眉。 “如今面对的毕竟是烦恼海的大雾,等会又要从每天露出水面不过一个时辰的‘道路’上走过去……多一层防护总是好的。” 毕竟——灯芯上跳动的火焰就是商无影的性命。 “呃……谢谢。”红衣的少年人愣了一下,道谢的样子有些腼腆。 胧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些日子来这几乎变成他的习惯动作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简单的防护铭文在各种精巧上都会用到,所以我还挺熟,更高深的得回绯辛之后查看文献……既然已经开始退潮,那我们先走吧。” “恩。” 勉强“居住”了好几天的小岛根本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胧祯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粗糙树枝“手杖”,点了一下地面就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朝正在渐渐露出海面的那条道路走过去。 一天内大部分时间都藏在水下,深褐色的沙子踩上去微微下陷和打滑。胧祯边走边用手杖刺探着,确定沙子下面是坚固的地面。 岩石?珊瑚?或是某种巨大海兽的尸骸? 海面上的风搅动雾气、缓慢流淌着,也抚弄着斗篷下摆。背后的小岛很快就被白雾所吞没了,而前方依旧看不到终点。 他们的视野里只剩下了无边的白雾,以及脚下着一线暗色的“道路”——笔直地伸向前方,两端都被雾气吞没。 耳朵里只能听到风声与水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大雾吞没了,只剩下无尽空旷和脚下的道路。从无法触及的过去,通往看不见的未来。 如果这种情况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话一定会非常不安吧? 胧祯无端想起了魔幻天中的那段经历。 那里曾经也有一片浓雾,只不过那时候浓雾中藏着他想要找的人,而自己身后还有曾以为永远都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 右手握住了左手手腕,用力握紧。 “胧祯?”也许是因为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商无影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啊……我没事。”边说边重新往前走,胧祯加快了脚步,手杖底部敲打着潮湿的砂石地面啪啪作响。“以前的确听人说过烦恼海的白雾中会有幻觉……要是真中招的话就太丢脸了。”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很容易令人丧失时间感,胧祯掏出行表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条道路上走了半个时辰以上。 前方和后方依旧都是无尽白雾,看不到起点和终点。 他曾在白雾完全统治一切前匆匆看到过远处的“岛屿”——只可惜单眼的视觉无法掌握距离感。他们还要走多久呢?退潮的一个时辰内真的能走到另一个岛屿么?还是趁着时间只过了一半,回头还来得及…… “还好这路是笔直的,不然就这大雾里,什么时候走了回头路都不知道啊。”身后传来商无影的声音。 是啊,不能走回头路!他已经走出了那么远,那时曾经看到一眼的岛屿也不会远到那种程度,他一定能走过去,一定来得及的! 心里这样想着,脚步不知不觉也就加快了。胧祯在一片白雾统治的世界里努力向前走着,迈出的脚步大到好几次都差点扭到。 脚下的地面太湿、也太狭窄,周围又是浓稠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白雾,他很快就走出了一身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还好海面上咸腥的风带来一丝凉爽,吹着他披散的头发在雾气中摆动着,连斗篷下摆都啪啪作响。 斗篷下摆? 他猛地停下了步子。 “啊……”跟在后面的商无影赶忙也停下来,却还是冷不丁撞上他的后背——顺势将身前那个拄着手杖的人搂到怀里。“胧祯?你又怎么了?” “风……” “啊?” “起风了。”背靠着商无影胸前喘息,吐出灼热的气息、吸进冰冷和粘稠的白雾。胧祯能清晰感觉到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带着一丝丝咸腥和冰冷的水气。耳边所听到的水声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断有海浪的白沫溅到脚边、沾湿衣摆。 “是啊,这憋闷的雾气里有点风也好……” “不!风太了浪也会变大,这条道路……该死!”手杖用力拄着地面,他站直了身子:“无影,我们要赶快!” 商无影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紧张感随之而来,他跟着前面的人跑了起来。 白雾随风涌动,前方远处的道路也随之忽隐忽现。胧祯尽了全力、奋力地向前跑着。京城的最后一夜令他失去了太多力量,尽管在小岛上与商无影的双修令他暂时补充了一些,但毕竟不能长久。胧祯无法长时间快速的奔跑,脚步很快就慢了下来。 鞋底啪啪地踩在湿漉漉的砂地上,下陷、打滑,好几次都踩进没过脚背的海水里。 周围的环境很快也发展到了不容许他快速奔跑的境地。 脚下从砂地变成了浅水,激烈波动的海水从脚踝到小腿,一点点向膝盖高度攀升。白雾中的深色道路再也看不见,每踏出一步都得先用手杖试探水下。趟着水行走令他连迈步都变得艰难起来,哗哗的声音搅动着空气、在耳边回旋不去。 心跳得极快、身体很热,紧握的手掌却是冰冷。胧祯埋头奋力往前走着,直到背后的人拉住他。 “这样不行……胧祯!这么走下去不行!”商无影在风中用力摇了摇头,表情非常严肃。 胧祯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他,水深很快就过了他的膝盖,他四周都只剩下无尽起伏的波涛,道路早已不见踪影,但却又有别的什么显现了出来。 “可以的!雾散了很多,我能看清那边岛的影子了!”胧祯伸手朝某个方位指。 商无影皱眉眯起眼睛看,然后双手抓住他:“我试试抱你过去!” “无影……” “飞行的方法我还记得一些,虽然现在这种情况……我可以试试!” “无影!”在逐渐变大的风声中,胧祯提高嗓音制止了身边之人的行动。红光包裹住两人,映得几乎及腰的海水一片明亮。 “我……” “回灯里去!” “但是……” “回去!我有办法到那边!”加重语气说完之后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别让我担心……” 在身边扶持他的力量猛地一松,红色灵息绕着自己转了两圈终于钻进他怀里。 没时间想别的,他咬牙站直身子,几乎是用扯的脱下在水中变得累赘的斗篷,绕了几圈缠在手杖上。 “没事的……有防水的铭文在……我会让你没事的!”他按着胸口的部位低语了一句,不知是对灯中的商无影说,还是对自己说。 眯起眼睛确定了方位,他紧握着木杖一个纵身——整个人扑进了水里。 无数细小的泡沫几乎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胧祯闭气在水中划动手脚、在波浪里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水性本就不错,只不过从未在如此波涛中游,更别提如今他的左手几乎没什么力气。 左手握着手杖尽量横在身体前方,手杖上简单的铭文很快发生了作用。身体受到的冲击渐渐变小、泡沫很快就消散了,水下道路再一次在眼前展现出来。 皱紧眉头浮上水面,他深深吸了口气才再次潜下去——朝着前方模糊的岛屿轮廓游去。 手杖上的避水铭文本就粗略,更何况没有灵术加持的情况下效用有限。胧祯在水下的前进并没有省力到哪里去。手脚的力量仿佛都已经到了极限,他几乎是机械地握紧了手杖、盯紧了方向、划动着四肢,前进、换气、前进……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7节 直到水的深度逐渐改变、直到麻木的身体感觉不到寒冷和波涛、直到他再也无法往前游……直到他跪倒在风雨中沙滩上的时候,脑中依旧一片空白。 他只是跪在那里,手中紧握的木杖深深陷进沙子里。他急促地喘息着,将风雨和海浪声音甩在身后。 海水不停地从他身上滴落下来,带走体温、在风中变得冰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手一松、身体一斜。胧祯仰面朝天倒在了沙滩上。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大片阴云和残留的白雾,雨点斜斜地从天空落下来,打在脸上有些冷、有些疼。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喘息还是在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到了,他真的游到了!他…… “你是何人?!” 天空的一角忽然被遮挡住了——被一张圆乎乎的小脸。 胧祯瞪大了眼睛。 “说的就是你!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一张同样的脸,眼前能看到的天空更小了。 胧祯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幻觉”之一的细眉毛挑起来,圆滚滚发髻上的丝坠晃来晃去:“看什么看?快回答问题!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终于平复了呼吸,胧祯曲起手肘将自己撑起来。想不到他这个动作却令那“幻觉”之一大叫了一声,一溜烟就跑开去。 “哇啊!——”才跑出一步就被另一个拽住,他原地蹦了两下很狼狈地转过脸,却是嘟嘴朝着胧祯叫开了:“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告诉你我可不怕你!你要来、要来做坏事?!我、我打你啊!——” 看着对方嚷嚷着又想要扑上来的样子,胧祯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 只可惜他现在连大笑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后退。”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只觉怀中一热、眼前红光闪过。红衣的少年人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却只给他看一个背影。 商无影低头看着面前两个小童子,表情很不友善。 “哇啊啊啊!——”那个一惊一乍的小童子先叫了起来,一转身就躲到了同伴背后,缩起身子只露出个脑袋:“你你,你要干嘛?!这里是、是我家主人的岛!你可不要乱来!” 商无影被他的表现弄得怔住了。 还好,另一个小童子长相虽然和同伴一模一样,态度倒是冷静了很多。 “两位先生。”他弯腰行礼的动作很标准:“多有得罪请见谅,请问两位是为何人?来我主人岛上有何贵干?” “你主人?”商无影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了,回头看了看依旧坐着的胧祯。 胧祯努力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坐在雨中的海滩上接过话:“不,该道歉的是我们。误闯贵岛并非我们本意,实乃情势所迫……”他苦笑一声,摊手接了接雨水:“小仙童,你看这风雨那么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人烟了。能否通禀贵主人一声,暂时收留我们?” 他的称呼显然让两个小童子高兴起来,尤其是躲在同伴背后的那个。两个看起来连十岁都不到的孩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半晌,最后开口的那个态度冷静举止有礼。 “我家主人如今尚在闭关,但主人他向来慈悲大度、乐于待客。两位请随我来吧。”他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胧祯伸手撑了一把地面,有些尴尬地坐在海滩上,两条腿直到现在还软得像面团。 商无影一声不吭地弯腰把他扶了起来,揽住他的腰跟在两个小童子后面。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转身往风雨中的岛上深处走去,一个头也不回走得端正,另一个则蹦蹦跳跳还时不时回头偷看他们。 “被叫仙童就高兴起来,这两个小孩真古怪。”商无影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呵呵……你不知道么?”胧祯轻笑:“青云洲本就有许多修行了得的道师避世隐居,其中更有些被尊称为‘散仙’的,道行高深能力出众,随时都有可能飞升上界……这两个小东西,没准真是仙童也说不定。” 仙童?散仙?上界?商无影挑眉,这些对他而言只存在于话本传说里的名词实在有些遥远。它们应该属于某些离奇的、深藏寓意的故事,而不是这个又冷又暗、风雨不断……鸟不生蛋的孤岛吧? 大半体重都依靠在商无影身上,胧祯却是不由自主放松了身体。 历尽艰辛到达的岛屿原来是某个散仙的避世之地么……听小童子说他是个好客之人,那自己……是不是该算脱险了? 那他心中的隐隐压抑、烦躁和坏预感——应该只是阴雨和疲惫所造成的错觉吧? ·待续· 第73章 苍屿之卷·五 没有风,白雾迷蒙的空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潮湿的水声一直在周围环绕着,伴随着白雾隐隐流淌,用温热的潮湿包裹住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活物。 没有人声,风雨声也远去,这个世界保持着无人打扰到安静与平和——直到一个突兀的水声将它打破。 热水顺着镜子的表面往下滑落,冲掉凝结的蒸汽、显出一片明亮却微微扭曲的影像。胧祯坐在水池边的竹椅上,凝视自己的镜像。 事隔多日终于洗干净一身的泥水脏污,皮肤在温热清水的滋润下呈现出柔软的牙白。洗干净之后粗略擦拭过的黑发披在肩上和背后,丝丝凉意。 好好洗了个澡之后才发现这几天来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痕,各式各样的擦伤和割伤虽然不算太严重,但刚愈合的伤口经过热水洗涤泛着鲜艳的红色,看起来反而有些骇人。 只不过…… 伸直手臂,左手掌心贴在了镜子上。水蒸气形成的白雾也无法遮挡左臂上与别处不同的肤色,更别提无数如脉络般笼罩在皮肤表面的红色细丝。 胧祯知道得很清楚,镜中此刻被左掌遮住的半边脸孔也正呈现出如此怪异的形象。 热水舒缓了两处异样的紧绷与疼痛感,那些红色却也和伤痕异样变得更鲜艳了。 胧祯其实并不讨厌这种可能会吓到常人的现象——它的出现代表了某种力量正在尝试修复他的身体,填充灵窍体脉内那些因为莫劫力量的剥离而出现的空洞。 收回左手,五指蜷起、握紧再张开。他能感觉到力气在一点点恢复,但不知道究竟是商无影的力量真的起了作用……还是这奇怪热水的功效。 “先生?我把干净衣服放在这里了。”小孩儿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应该就是他方才进来时候走过的那道帘子。 “谢谢。”胧祯回应了一声。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子是他在这个岛屿上最先见到的人——也是目前为止唯一见到的。他们将自己带到这个建造在岛屿中央的“洞府”,一半岩石一半树木的大屋在雨中也看不清全貌,倒是那种古怪特殊的建筑风格令人惊讶。 他们说这“主人”还在闭关,结果却先把自己推到这个沐浴的地方。自己真是脏到让人看不过去的地步了? 想到这里轻笑出来,胧祯在白雾中抬起头。 这个中庭并不算大,岩石和生长中的树木枝干组成了弧形拱顶,正中间却是露天的。也不知是什么特殊的术法,外头的风雨并不能侵入到这里,只有正中间那一池热水不断散发着蒸汽,袅袅上升。 池子是用某种岩石铺成的,水下部分铭刻着符文令一池活水保持常热。除了池子之外,这里还布置着立镜、竹椅、软榻、小桌、屏风和其他东西,墙边则生长着绿植。看来不管这里的拥有者是否太过洁癖,他都是一个懂得享受的人。 胧祯花了一些时间说服自己不要再下去泡第二次,擦干身体之后将布巾随意搭在头上,赤脚往外走。 走出帘子之后再没有蒸汽湿意,周围明显冷了下来。胧祯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地板一边凳子上的衣物——甚至还有一双软靴。 那两个小童子倒是很细心。 他还记得来时的路,走过没窗户的回廊就是一间屋子,摆设上看起来原本就是用来招待人的。 双手还在跟腰上的衣带纠缠,他用肩膀顶开了门。 “你回来了!”椅子一响,商无影和满屋暖意一起迎接他。 胧祯愣了一下,连系衣带的动作都停下了:“无影?你……这屋里好热啊。” “外面雨还挺大,我担心你会着凉就让刚才那个小鬼点了暖炉。”商无影走到他面前:“他们还拿了喝的过来,好像是某种茶。” “待会再喝吧,我现在……” “这衣带怎么了?我来帮你吧。”商无影的话音里带进了一些笑意:“君遥小时候也老是系不好这种类型的衣带。” “我只是一时不适应左手的灵活度。”胧祯嘟哝了一句,却还是松手让对方去弄了。这种复杂的天朝服饰有时候还真是麻烦。 “不过我也蛮惊讶,这远在青云洲的散仙穿着打扮也和我们那里差不多啊。”商无影三两下就弄好了衣带,在打结的地方拍了拍以示完毕。 胧祯顺着他的手势低头看,然后就觉得眼前大片黑影一闪……商无影站直身子的时候正好顺手接住了他脑袋上掉下来的布巾。 “头发我自己会……唔……”被人用微温的布巾包着脑袋揉搓,胧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随后却放松了身体。他闭起眼睛仰起头,仿佛全身都浸润在熟悉的火灵之气里。 应该是屋子里点着暖炉的关系吧……他感觉比方才洗浴的时候还热呢。 商无影擦拭头发的动作很温柔,以至于他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感觉对方的动作停住了。一只温暖的手掌贴到了他的左脸上。 “无影?”他睁开眼睛。 商无影单手抚着他的脸,严肃的表情令这张少年人的脸孔变得成熟起来。 “会疼吗?”他说。 胧祯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他在问什么。 “不,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事实上皮肤下面还在持续细细地疼着,不过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而言完全可以忽略。“当年中了某种会从伤口侵入体内的毒素,左边这里……这些部分几乎都被那毒素‘吃’掉了。现在还能维持这样的情况完全是因为这些年来莫劫不断在修复我的身体。” “这也是因为……”那个人?商无影忽然感觉到深深的哀伤,忍不住想要抱紧身前的人。 “啊啊。”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胧祯却轻笑起来:“怎么了,我不是说了都过去了么?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你看我现在左手基本可以动,眼睛也没完全瞎……对了,你知道么?我脑袋后面也有一些地方有旧伤,所以那部分的头发长得永远比别的地方快。也不知道莫劫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哈哈哈……” 说到一半,他终于被身前的人抱进了怀里。 湿漉漉的布巾落在两人脚边。 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直到胧祯轻咳了两声将商无影推开来。 “说起来……那两个小童子呢?”不算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外面则是静悄悄的,感觉有些诡异。“不会被你吓跑了吧?” 胧祯早就看出那两个孩子对商无影有种奇怪的畏惧感,莫不是因为沙滩上被他威吓过? 商无影撇了撇嘴,少年人的气质又浮现出来:“没有啊,我没吓他们。就是刚才那个比较礼貌的问我们是怎么来的,我提到了另一个岛上的阵法。” “哦?”胧祯眉毛一挑。 “然后他们就手忙脚乱地冲出去了,大叫着要禀报主人什么的……” 令他们被传送过来的那个阵法,难道和这里的主人有关?胧祯终于想到了这个几乎就放在眼前的可能性。 道宗的文字、阵法,这和一个避世独居的散仙倒是非常切合。 但这样一个散仙和莫劫又会有什么联系? 房间里依旧温暖,然而胧祯的手却忽然有些发凉。从踏上这个岛,从见到那两个小童子开始,一种古怪的感觉就蕴藏在他的心底。而现在这种感觉更鲜明了起来。 等待带着焦躁,而他并没有等太久。 两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会之后,外面回廊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小童子蹦蹦跳跳的轻巧脚步,而是什么人飞快奔跑的声音。 胧祯和商无影对视了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而与此同时,房门被某种力量猛地推开了! 门扉撞在了墙上,被压制一般动都不动。一个人影晚了两步才出现在门口,从晃动的衣袖以及急促的呼吸来看,方才奔跑的人就是他。 “在哪里?!”他进来就是如此莫名的一句话,以至于胧祯原先准备好的应对完全没了用场,只能站在那里瞪着对方看。 这刚出现的人宽袍大袖衣袂拂动,几乎从打扮上就能看出是个修道之人。他有着一张清冷孤高的俊美脸孔,只不过那气质如今被他眉眼间的急迫破坏了。 “主人、主人,等等我们啊!”小童子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然后才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两个小身影几乎是跟着“滚”进来的。 道师的视线从胧祯和商无影身上掠过,却是连停留一下都不曾,直接回头看向那两个小童子:“子徽,你们说的那个人呢?” 小童子惊讶的表情如出一辙,却是朝站在道师身后的两人看了一眼。一个张张嘴没说话,另一个却坦诚地伸手朝两人指去:“就是他们呀,主人。” 那人再一次转过脸,这一次的动作却是很慢,慢到几乎有些诡异。他紧紧地瞪着站在房中的两人,看了很久很久。 胧祯确信自己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从惊喜、疑惑到震惊,然后跳过某种一闪而逝的表情,慢慢变得面无表情。 “你是何人?”他的视线再一次略过商无影,对着胧祯开口。 没有了方才刚进门时候的急迫,那人倒是展现出了一些属于“散仙”的气质来。他听了胧祯关于这几天“流落孤岛”的简单叙述之后慢慢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说:“你流落海外还真是不幸,跟我来吧。” 说完之后转身就往外走,丝毫不担心其他人有没有跟上。 心中有某一部分大声叫着要自己别相信这个举止古怪的散仙,但胧祯却也没有其他方法可想,只能跟了上去。 古怪的建筑里有许多没有窗户的回廊,四处都点着一种青色火光的灯。那散仙领着他们在回廊里穿行着,两个小童子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其中一个时不时抬头看看他,再回头偷眼看胧祯。 这气氛实在是太古怪了。 然后那人开口打破了这种古怪的气氛。 “这里是青云洲东部,此岛名唤‘苍岩’,你可以叫我岛主。”他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话音冷淡:“偏远海岛没有什么能用来招待的,请见谅。” “不,这种风雨天气下能收留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胧祯应了一句。 “是啊,风雨……我数月来一直闭关,倒是忘了如今已是风雨交加的春季了呢。”他的声音几乎融化在走廊的阴暗里,青色灯火在他走过之时摇晃:“这苍岩岛每到这个季节就很难外出,周围的海域更是完全无法行船。有时候我就会想到过去……我还没来这里,我还在天朝生活的时候。” 天朝?胧祯皱起眉。 “主人,你以前去过天朝呀?”小童子清脆天真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是啊,是啊……”他摸了摸小童子的头状似温柔,脚步却没有停下:“当年我还在那个繁华的地方生活,和其他人一样醉生梦死。我有一个至交好友,我们相识多年、同食同宿,用许多年游历了无数地方。他曾是我今生挚友,直到……” 岛主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甚少与人相处之人的自言自语,后半段基本没法听清。 “咳……岛主。”在回廊里走了好一会,经过了不少紧闭的门扉。胧祯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啊,抱歉。”像被人从梦中叫醒,对方的脚步顿了顿,却很快恢复了节奏:“很快就要到了……我这洞府用海底岩礁和活木建成,随可耐风雨大浪,但走起来实是不便。但我最初来到青云洲的时候可是连它都没有呢,那时我在浓雾和风雨之中时常会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这到底值得么?我到底……要等到何时?” 等?他在等待什么?与那些修行的道师一般等待飞升的契机么?还是…… 胧祯心中忽然一凉。 “胧祯……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孤身来到这里真是不幸,可我还是得问……你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外面的风雨和大雾无法行船,你也不像可以御风飞行之人。你究竟是……” “我是通过之前另一个小岛上的传送阵法……”先前已经说过了吧? “不!——”岛主猛然停下了脚步,他突兀的叫声吓了胧祯一跳,连两个小童子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主、主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他!你不是他!只有他才能激活那个阵法,只有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只有他可能通过那个阵来这里、来找我……回到我的身边!我们约好了的!!——” 疯狂的大叫伴随着某种气息,瞬间在狭窄的回廊里炸裂开来!胧祯往后退去却靠到了墙壁上,眯起眼睛看那个男人。 墙壁?自己背后不是走廊吗? 岛主不知何时转过身来面对他,然而整张脸孔都被走廊里扭曲的黑暗吞没了!青色灯火变成了一种浓绿色,扭曲着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那人的长发和衣摆在气息形成的狂风里胡乱飞舞着,在两个小童子的惊叫中猎猎作响。 “你,是个骗子!一个无能的、卑鄙的,流着肮脏的、祗天氏血液的骗子!——” “无影!——”胧祯心猛地一沉,他朝一直跟在身边之人的方向看去,眼角却只留下一片红色残影。 声音被堵住了,明明没有人在他近前,却似是有什么柔软又坚固的东西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往某个方向狠狠拽过去! 糟糕——这种力量………… 绿火几乎照亮不了什么,眼前只有扭曲的走廊景观,然后连这些都被黑暗吞没了。他只觉得某种力量牢牢地禁锢着他,将他的身体像草人一样四处抛弄——最后狠狠砸在一堵墙上。 双脚碰不到地面,那股力量紧紧捂着他的嘴将他按在墙上,几乎要令他陷入墙壁里面!奇怪的是,撞在墙上的地方居然并不怎么疼! 黑暗被点亮,最先是细小的闪光,然后是绿光逐渐重燃,引得四周都开始发出荧荧蓝光。 奇怪的……发光的房间? 不等他细想,一张刚看过的脸浮现在了这个发光的房间中央。 道术高深的男人双足离地朝他“滑行”过来,凑得极近,几乎能让人感觉到他冰冷的气息。 对了——这是在最初看到他的时候,在震惊之后迅速被面无表情掩盖过去的另一种情绪。 ——愤怒。 “从我身边夺走他……让我流落至此……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因为你!”怨恨的词句,却是从一张大笑的嘴里吐出来的,那张笑脸被周围的绿色和蓝色光芒映成一片噩梦般的景象:“你该死……该死!祗天氏的血脉,都该死!——” 疯了……窒息的感觉让绿色和蓝色光芒在他的眼前旋转,眼皮变得极重,眼睛几乎睁不开来。那人的嗓音也在他周围旋转着,和那炫目的光一样。 这个人……疯了。 ·待续· 第74章 苍屿之卷·六 “你知道什么是‘妖魔’吗?” 昏昏沉沉的世界里,满眼都泛着荧荧蓝光。浑身都陷在一种凝固的柔软之中,没法动弹哪怕一根手指。暧昧的气息时断时续从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而某个声音却在很近的距离内纠结不去。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他是‘妖魔’。”那个声音继续着:“那时的我们年轻气盛,对一切未知都充满着好奇。我们找到那古老文献,将他从某个不知名的世界‘召唤’了出来。他有着我们从未知晓的力量,也开拓了我们的眼界。我们知道了天界之外的其他世界,知道了恶灾的真相,知道了……” 是是是,你什么都知道了……能别说了么? “但我……从未曾知道他的名字。”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周围的光芒却依旧闪烁着。虚掩的眼睑下能看到虚空中无数延伸出去的蓝色脉络,一明一灭、一起一伏。 “他把名字告诉了我的挚友——只有他!这很不公平,对么?分明是我最先找到的文献,分明是我将他召唤而来……他是我的,他应该是我的!” “然而他并不在乎我……他只在乎他。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给予了他,却不管他的眼中没有他。”一连串混乱的指代,这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他在乎的永远只有权势、地位……永远只有君王的宝座!那冷酷无情的……” 祗天氏的……血脉? “对,祗天氏、祗天氏!我心心念念的人永远只看着他,他却只想着自己的王位!他利用他的力量排除异己、剿灭叛党、登上王位!” 又是王位……祗天氏血脉的欲望还真是单纯。 “肮脏的欲望,肮脏!我只想要和他一起离开,离开那一切……但是他拒绝了我。他只愿和我曾经的挚友在一起——哪怕他对他只是利用。”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又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呢? “那个印……是我们最后的约定,是我仅有的希望。”那个声音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却那样悲凉:“如果有一天他能离开他,如果他有一天能获得自由……如果他遇到了什么危险难以脱身!他可以用那个印,那个联动到苍岩岛阵法的咒文。” “然后他就会回来,回到我身边,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哈哈哈哈……” 笑声低了下去,短暂的宁静。而后愤怒却随着声音爆发出来。 “可是,为什么是你?!——你是什么人?你什么都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一阵阵的波动,到底是什么呢?陌生又熟悉,从不同的几个方向传过来,顺着蓝色脉络断续。 模糊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点,在一片蓝色中异常醒目地伸展、扩张着,甚至将周围的空间都映成了紫色。 红色……火? 粘稠的蓝色猛然被劈开了,一只手从大片红色中出现——朝自己伸过来! “胧祯!——” 手腕被猛地抓紧,然后身体被猛地拽了出去!四肢依旧无力,他朦胧间只感觉到蓝色的光芒变暗、消失了,四周都陷入一片混沌与黑暗之中,简直如同传说中的恶灾。 直到冰冷咸腥的潮湿空气猛地灌进口鼻,令他痉挛着剧烈咳嗽起来。 “胧祯、胧祯?胧祯!”有人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温暖与凉意交替着,令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咳……无影?”不断有细小的水滴打在脸上,他抓住了商无影的手贴在脸颊上,感受他的温暖:“怎么回事,这里是……” “外面,我带你跑出来了。这里还是那个岛,不过从房子里跑出来了。”商无影说得很乱,却不难明白。 “你、咳咳,你把我从那个疯子手里救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始和你一起在走廊里走,然后灯突然就灭了。我看不见你们,只能顺着灯盏的气息去找你。再然后整条走廊突然开始收缩,像什么动物的体内一样。我循着气息切开一堵古怪的软墙才看到你,你陷在某种旋转的蓝色光芒里。我不敢多看,抓着你就冲出来了。” “那个岛主……人呢?” “我一开始听到他的叫声,后来跑了很久才渐渐听不见了。所以我不敢再待在那房子里,只能带你跑到外面来。” “还在下雨……”思绪还有些迟钝,胧祯看着昏暗的天空和遮住部分天空的树木枝叶,雨丝斜着划过眼前,细细凉凉的。“好不容易才洗干净擦干,这下又一团糟了……” “哈哈、哈哈哈……不过好在从那个诡异的洞府里跑出来了。到底是什么散仙、什么鬼地方啊?那种蓝色的光芒,还有和肉一样的又粘又滑的墙壁。” “粘滑、蓝色……”脑中忽然有什么闪过,和方才迷糊中感受到的脉动一般跳了一下。 蓝光明灭。 “啊!——” “怎么了?”商无影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明白了!”猛地坐起身,胧祯动作大得差点撞上商无影的脑门:“苍岩岛……蓝光……原来是这样!”边说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找起来。 “你明白了什么?胧祯?”商无影看着胧祯翻遍了身上每个可以收东西的暗袋,最后将那些原本他就带在身上的零碎东西摆在潮湿的地面上。 “这个岛的事,还有……怎么脱险的事!” 地上摊开摆出一些分装好的粉末和块状物,还有几根银色扭曲的细丝。商无影觉得那些细丝很眼熟,花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是他之前用来在白灵木灯盏上刻铭文的材质。 如果迟钦此刻在这里,一定能看出这也是胧祯早先用来制作蛛形精巧的材质。 “无影,去找两根木棍给我,尽量硬一点,大概……这么长。”他用正在揉和两种粉末的手比了比长短:“一头削尖。” 虽然一头雾水,但商无影还是点头跑了开去。 在这生着不少树木的岛上要找两根木棍还不简单?他很快就拿着胧祯要的东西跑回来。 此刻的雨并不大,树丛下几乎感觉不到多少雨水。只不过风中的尖啸声听起来有些骇人。 商无影敢发誓他在寻找木棍的时候有看到什么青色物体从岛上低空飞过。 “应该是那两个‘仙童’吧。”胧祯回答得倒是轻巧,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 揉和完毕的材料与银色金属融在一起变成了特殊的暗色,商无影总觉得这个颜色里带着一些红。然后他才看到胧祯手臂上还在微微冒血的划痕。 “你!——” “材料有限没别的办法了。”胧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忙着用那银灰色金属在木棍上面铭刻复杂的铭文:“莫劫和我还是一体的时候,不论我去什么地方他都能将我带回来。不论是井中通往异界的空间、还是魔幻天里女魔的迷雾幻境……所以我想,我的血应该也有类似的作用。” “你要把莫劫带到这里?!”商无影瞪大了眼睛。 “哈哈……我倒是想。但这么远的距离,就算莫劫本人也办不到吧?”胧祯干笑着,手中却麻利地将两根木棍都处理好了。 两人在树丛里俯身等空中青色的尖啸身影再一次掠过,然后才开始躲躲藏藏地移动起来。 他们的移动速度很慢,而且商无影觉得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两个青影在低空盘旋搜索的缘故。 一路上不知多少次回头确认那古怪洞府的位置和距离,胧祯终于在一片小空地上停住脚步。“应该就是这里……”他自语了一句。 “胧祯?站在这里会被他们发现的!”商无影很紧张地抬头四顾。 “啧……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们刚过去,要飞回来还有些时间。”胧祯四下看了看就捡起一块两掌大的石块,蹲在地上用力地挖了起来。 “你这是……”商无影完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来帮忙!这里的泥土不会很厚,应该……啊。”咔地一声响,是石头和某种更硬的东西砸到一起的声音。胧祯两手都被震得生疼。 “石头?”刚找来另一根粗木头开始挖地的商无影愣了一下。 胧祯挖开不过一尺深浅,湿润的泥土砂石之下竟是大片暗青色的岩石。 “……不对,偏了。”胧祯皱了皱眉头——仅用目测来测定距离实在是太冒险:“不过应该就在附近,无影你往那边挖,我在这里挖……找一处软的地方,就像你之前在那洞府里见过的‘软墙’。” 商无影用力点了点头。 在风雨中挖土并不是一件省力的事,泥土虽然不厚却夹杂着不少尖锐砂石,更别提碍事的植物根茎。两人不断扩大着挖掘范围,底下清理出的青石范围也越来越大。 风声在耳边尖啸着,商无影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寒雨中也热出了汗。搜索的青影随时会飞回来,而他们找的东西至今没有着落。如果…… “啊!”一声惊呼,只因为他狠狠插进泥土里的木棍居然扎得比前几次都深。他脚下一滑差点跌倒,但也立刻明白过来:“胧祯!找到了!” 胧祯闻言立刻从自己挖的坑里跳出来,伤痕累累的手上抓着石块,从商无影指出的地方帮忙开挖。 盆大的范围很快就被清了出来,下方果然不再是坚固的青石,而是某种微微柔软的东西——像是很厚的皮革,表面却毛躁得有些扎手。雨水和泥水汇在坑里薄薄一层,看不清下方的颜色。 “这个?” “恩,这个!”胧祯点了点头抛下石块,拿起一根先前刻好铭文的木棍。 用尽力气、狠狠地朝那个位置扎了进去! 错觉么?商无影觉得脚下的大地震动了一下。 半空中的尖啸骤然一停,而后却更响地呼啸起来!两个声音显然在朝他们接近! “胧祯!他们要过来了,先躲一躲!” “好,我先……等等!”胧祯正用力将整根木棍都扎进地里,双手用力按压着:“没时间了!”左手没多少力气,他偏着身体用右手用力按着,也因为这个动作而抬头看到了空中的影像。 青色妖影在空中飞舞着,不再是可爱圆润的童子形象,而是两个燃烧一般的鬼影! “走啊!至少去那边的树丛躲一下!”商无影急得跳脚,想要把胧祯拉起来。 然而,他的手中却被塞进一根潮湿的木棍。 胧祯对他笑了笑:“你走吧。” “胧祯!” “他们已经找到我们的位置,我跑不掉了。所以只有你也好……快点……” 声音的后半部分被狂风中尖利的啸声掩盖了过去,青影如电从半空闪下,整片林地间都被照亮。 ………… “主人、主人!我捉到他了!~~”雀跃的嗓音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从眼睛只是一条发光细缝、嘴角咧到耳后的青色妖影口中吐出实在显得违和。 身体被重重丢到地上,胧祯这才睁开了眼睛——被他们捉着在空中高速飞行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尖锐的风几乎要撕裂皮肤。 又是那个昏暗的空间。 青色灯火在四周跳动着,空气是一种诡异的温暖和潮湿。他能看到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影,以及他不远处一个发出荧荧蓝光的所在。 墙上仿佛开了一张妖异的大口,蓝光在里面微微旋转着。 果然……他咧了咧嘴,想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满是伤痕的手掌疼得不行。挖土用的石块磨掉了好几处皮肤,一片血肉模糊。 “恩……还不算太慢。另一个呢?那个红色的东西。”岛主的声音非常冷淡。 “这、这……他逃走了。”童子的声音瑟缩了一下:“他不是天人,逃得太快了。而且他全身都是火气,我、我……” “哼,没用的东西。”男人不悦地挥了一下衣袖。 昏暗中突然窜起一团火焰,不是灯火的青绿色,而是明亮无比的红色! “呀、呀!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房间,青影之一瞬间就被火焰吞没了! “主人恕罪、恕罪啊!”另一个青影往后退了两步突然缩成一团,身形上看起来应是匍匐在了地上。 红色火团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熄灭了。青影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原先所在的地方只剩下细碎的黑灰。 男人再次挥了挥衣袖,无中生有的微风将那些黑灰都吹散了:“连个无能的灵体都捉不住,要你何用?” “何必呢,你的童子原本就怕火,捉不到无影也是正常的吧?”胧祯勉强坐起身,尽量挺直背部和男人说话。 在火团吞没青影的瞬间他已经看清楚,无论“童子”也好“青影”也好,他们的本体不过是一张剪出人形的青色薄纸。 这种剪纸化形的道宗术法他在别处也曾见到过,只不过没那么精细罢了。 男人又哼了一声,他放下手,另一个青影瑟缩着躲去了墙角,重新化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童子。 “不愧是低贱的凡民,同情一个纸人?”岛主冷笑了一声站起来:“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作为祗天氏血脉落到我手上,你以为自己能活着逃出去?” “逃不逃得出去……总得试试吧?”很不喜欢对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感觉,胧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我倒要看看你嘴硬到几时。”男人一挥手 胧祯再次感觉到了那股强大的力量,刚站稳的身子被卷着转了个身,背朝墙壁整个人都被拍飞出去,狠狠撞在那处荧蓝发光的位置上,依旧没有疼痛,身体却缓缓被墙壁“吸”进去。 “你是想要乖乖告诉我他在哪里……还是想被一点点炼化,变成一堆白骨呢?”男人的眼白在灯火下映着青光。 ·待续· 第75章 苍屿之卷·七(本卷完) 昏暗的房间里,背后的墙壁是柔软的。 动弹不得的身体被一点点往宛如凝胶的物质内拽着,胧祯却笑起来。 “炼化我……这里果然是一个灵井吧?”这次没有被捂住口鼻,他继续说着:“第一次来的时候走了那么多路,虽然没有台阶……但其实是渐渐往下的吧?目的地就是这里——一个灵井,也是你闭关修行的地方?” “这位道宗仙长……你为了自己的修行,让灵井‘炼化’了多少个受害者?” “事实上真是少得可怜,毕竟这是一处海外孤岛啊。”那岛主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那些凡民能到达这里已是今生有幸,如今化为我的力量也该感到荣幸啊。我必须等下去,等他来找我,等他实现我们的约定,等……” “你自称‘岛主’,又对这‘孤岛’有多少了解?”胧祯不耐地打断了他的癫狂呓语:“你说它叫‘苍岩’,知道是为什么吗?” “哼,你这凡民也敢拿问题来问我?苍岩岛是远古巨兽的骸骨,整个洞府、整个岛——都是骸骨构成!这里的灵息与海气结合起来,是最好的修行场所!” “这么说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一具巨兽的尸骸里、依靠着尸骸的力量修行?” “利用那些已死之物的躯体,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没有。”大半个身体已被灵井吸了进去,胧祯忽然勾起了嘴角:“我只是觉得纳闷……你知道我是祗天氏的血脉、盛华之民的眷族,你怎么还会决定把我埋入‘尸骸’的灵井里?” 有什么不对……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整个地面都在细细的震动着,灵井的蓝色光芒竟不知不觉变亮起来。他能清楚地看见胧祯的两条手臂已经完全被吸了进去,鲜血从手掌伤口里不断流出,在灵井的蓝色漩涡中卷出奇异的丝线——延伸向看不到的深邃之处。 一向自觉强大无匹的岛主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震撼,也听到了胧祯最后一句话的声音。 “你——怎么敢?” ………… 最后一拳头狠狠砸在木棍上、将它整个儿埋进地里。商无影站起身,在风雨渐止白雾未生的天空下极目远眺。 树木还在摇晃,他拼尽全力一路飞行过来的方向波澜未止。苍岩岛在他眼中只是一片硕大的阴影,而此刻这片阴影却在天空下起伏、震动着。 而那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啪啦啦一阵声响,伴随着尖锐的鸟鸣。苍岩岛和他所在小岛上的所有海鸟都在一瞬间飞上了天空,冲破低矮的云层,在空中盘旋和鸣叫着。 不安充斥了整个空间。 “我做到了,胧祯……飞过海面回到这里,把木棍插进阵法附近找到的洞穴里……我做到了!”他握紧了拳头,不断地喃喃自语。 距离再远他也能感觉到那白灵木灯盏,在某个温暖的怀里燃烧着,将对方的心跳和脉动传达给自己。 “听着无影,这个岛——它是活的!” 他还记得不久前胧祯在青雷与尖啸中对自己说的话。 “它名叫‘苍’,是一种寿命极长的灵兽。当它意识消散、开始死亡,巨大躯体会从表皮开始渐渐化为坚硬岩石,随着时间推移灵气散去,它最终会变成一块巨石沉入海底……但现在我们脚下这只,因为不断有人给它补充灵气的缘故,一直处于半生未死的状态!” “和人一样,灵兽也有灵窍。而苍只要未完全死去,它的灵窍表皮就还是柔软的——之前那个岛主用来修行的地方应该就是其中之一,这里也是。”胧祯紧紧握着他的手,“我要你立刻去最后一个灵窍,将这木棍插进去!” “那个灵窍的位置就在……” “我们最初被传送过来的地方。”回忆着青雷中最后的话语,商无影站在因为挖掘而面目全非的法阵边上。 因法阵而硬化的地表不如砂土好挖,这让他费了一些功夫。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那处柔软。灵窍因苍的死亡而转化成一种被称为“灵井”的所在,微光在深蓝色皮肤上流转着。 群鸟还在头顶上吵杂盘旋,世代居住在岛屿上的它们并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商无影觉得自己并没有回去苍岩岛的必要。 因为远处的岛屿暗影在他眼前崩塌了。 左右边缘的轮廓最初瓦解,树木随着海岸的断裂滑入海里,激起更大的波浪。岛上的树林也在疯狂地摇摆,地面不断起伏着。 自己脚下的地面也在疯狂地震动,岩石从灵井开始不断迸裂,海滩沉入水中。没精力再飞在海上,商无影抱着身边一棵粗壮树木勉强站稳。 苍岩岛和自己所在小岛的边缘不断有海浪涌上来,它们从相反的方向彼此碰撞,形成更大的浪。这原本就不大的岛屿几乎要被淹没了!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梦海天镜 作者:眠 第28节 又一个大浪打来,商无影被什么东西从背后轻轻擦撞了一下差点就松开手。 匆忙中回头看,竟是他们之前露宿荒岛曾搭的棚子!此刻编织过的蕨叶和树枝框架歪斜地纠缠在一起,垫着棚子下面架起的木料和树叶蕨叶,如同一个七歪八扭的筏子般卡在几棵大树之间。 商无影二话不说就翻身跳到了上面,尽量伏低以保持自己和“筏子”的平衡。 苍岩岛的方向再一次传来响亮的声音——如同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裂开来,又像是天边连绵不断的雷声!商无影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远方岛屿的正中央高高隆了起来! 他认得那个扭曲的外形……是那个岛主的“洞府”?! 建筑物的外形整个都被改变了,一侧还固定在地上,一侧却被高高顶了起来。它以几乎不可能的韧性形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形,然而这个造型却只维持了极短的一瞬。 又一次轰响,海面都仿佛沸腾了起来。那建筑物被从中间硬生生撕裂!灵气从破口往上猛冲,竟将低垂的云层也冲散开。阳光照耀下来,照亮破裂的建筑物里闪烁的青光。 然后连同着青光一起,破碎的建筑物如同撕扯下来的布片一般,被灵气形成的无形巨手远远抛了出去! 鸟儿还在头顶吵杂鸣叫着,巨大物体落水激起的巨浪滔天,冲得商无影几乎睁不开眼睛。脚下小岛早已被海浪吞没,幸好高大的树木还勉强固定住筏子周围。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抬头再看过去。 阳光下的明亮蓝色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庞大的身躯柔软、坚韧,它在破败的岛屿中央扭动挣扎着,如同新生命要挣脱丑陋茧壳的束缚。被某种粘滑液体包裹着从建筑物被撕裂形成的破口里挤出来,应该是头部的巨大形象左右摇动,使得地面的破口更大。 地面的裂口顺着商无影记忆中那条水下道路延伸,蓝色生物大部都挣脱了出来。头颅和两边张开的肉鳍形成一个巨大而扁平的三角形,像是一座浮在半空的岛屿。而它的身躯一直沿着地裂延伸,尾部赫然就是他脚下的这个小岛。 它在半空中尽情舒展着身躯和肉鳍,让阳光照射在身上,缓慢的翻转身体却又有惊天动地之势,几乎将下方整个岛屿的残骸压入海底。 头部下方几条等距等长的弧形裂口张开又闭合,商无影眨了眨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那应该是鳃。 这古老而巨大的生物原来是腹部朝上漂浮的么? 腹部是明亮的浅蓝色,背部则是带着纹路的深蓝。苍在水面上慢慢地翻过身,尾部拍出一片大浪。 商无影确信自己看到了。 在身体两侧的硕大裂鳃之间,古老生物头部下方的中央有一个随着呼吸不断开合的细小裂口,每一次张开都微微泛着蓝光。 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还有温暖的气息传达过来。 ………… 闭着眼睛也能看清周围的一切,这种体验对于胧祯来说有些古怪。 身体被温暖柔软的“凝胶”包裹着,自己的灵息经过体脉、透过灵窍,通过木棍上的铭文和自己的鲜血,与巨大生物的灵息纠缠在一起。 与完全不同的生物交换灵息,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能感觉到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能感觉到已经石化的皮肤和肉体从身体上剥落下来。粘稠液体保护着新生的皮肤,挣脱束缚重新感受到新鲜的空气。 肉鳍、巨大的身躯、尾部,裂鳃不断吸进潮湿咸涩的空气,庞大的身躯却能悬浮在空中仰起头,只有下半身和尾部浮在海里。 这实在是太新鲜了! 扇动肉鳍卷起风,周围的阴云很快就被吹散。灿烂的阳光直接照射在了海面之上,“浪花”往外拍去,却吞没了身下残破的岛屿和树林建筑。 微微偏过头,他能看到一个细小的身影趴伏在载浮载沉的建筑物上。小童子浑身是水哇哇大哭,却依旧用尽全力搂着他那个失去意识、半身浸在水里的主人。 浪花还在往外激荡,稍远处一个一堆小小的破叶残木堆积漂浮在海面,几乎要被浪头掀翻。 他抬了抬尾部,用尾鳍将一个泛着红光的身影“捞”起来。 原先的苍岩岛只剩一小部分仍在海面之上,如同几块顽固的礁石。他将商无影放在礁石上,而后却因某种熟悉的气息而高高仰起了头。 和巨大的远古灵兽比起来,曾经的自己是多么渺小啊。 他的视野极广、看得极远,肉鳍鼓风吹散了阴云和浓雾,他甚至能看到极为遥远的地方,有某个黑色的形体乘风破浪,在辽阔的海面上向他这里前进! 心用力地跳了起来。 电击般的酥麻突然刺痛了他的掌心,原本受伤的地方已经止血,却还是将这种痛楚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前进,身躯却没有动,肉鳍微微扇动着。 巨大的身躯依然保持着在海面上仰起头的形象,他却在往下坠。 脱离某种粘稠包裹的凝胶,视线扭曲和改变着,一直下坠…… “我接住你了。”商无影的声音就在耳边,他挣开了眼睛。 红衣少年人的形象站在水面之上,衣袂翻飞。他的笑容和阳光一样耀眼。 胧祯没有开口,而是抬头朝另一个更大的身影看过去。 蓝色的灵兽也偏过头看着他,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体表粘液在阳光下快速干涸,化成细微的粉末飘散在空气里、落到海面上。它动作缓慢地左右晃动了一下身躯,慢慢伏在了海面之上。 海面上露出一片深蓝色的背脊,先前吵杂盘旋的海鸟纷纷落了下来,栖在这片新而平坦的“岛屿”上。 “它完全醒了……所以我就被赶出来了。”胧祯不知道自己是说给谁听的,“和人之外的生物淬炼灵息果然很难,而且……”好累啊…… “没事,我可以抱着你。你看,我能这样飞在空中了!”少年人的嗓音带着特殊的激动。 然而胧祯却摇了摇头:“不,放我下来。我能自己站。” “胧祯?” 低笑着,胧祯指了指脚下。 巨兽的肉鳍在水面之下微微起伏,他们脚下的水深最多也不到脚踝。 少年人的脸颊腾地红起来,在阳光下倒是赏心悦目。十分疲惫,胧祯却勉励自己站直了身子。 海水因巨兽而微微荡漾,却再没风浪。不成气候的白雾只能在巨兽周围零星凝起,倒像是白云落到了海面上。粘液化成的粉末在海面上铺了薄薄一层,阳光下一片闪亮,犹如银色的浪。 晴朗天空无比开阔,呈现出一片高远深邃的靛蓝。 胧祯低头看了看脚下安静的巨兽,又转头看商无影。 “从半生未死中重新活过来,现在的‘苍’还是原先曾经死去的那只吗?” 商无影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 胧祯的视线转向远方,在巨兽正对的方向正有什么破开风浪,接近它四周这片无风无云、阳光灿烂的海域。 面对着这片期盼多年,却在完全不同地方看到的景色——现在的自己还是过去那个无力而无知的自己吗? 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海中不断接近的黑色身影让巨兽转头看了一眼,但它显然并不介意这个“小生物”的靠近,只是静静地浮在海面上。 “和我相处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的莫劫还会是曾经那个守着无望之人、守着祗天之国……和那岛主立下约定的‘妖魔’吗?” 靛蓝色天空下,黑色身影破开银色海浪靠近过来。海中游动的硕长身躯穿过几团白雾,经过海面残骸上依旧失去意识的岛主主仆二人身边,渐渐放慢速度……停在了胧祯面前。 他高高抬起了头,黑色鳞片在灿烂阳光中闪耀如同宝石。硕大的头颅如同某种传说中的巨蛇,眼睛周围的骨骼轮廓却不断凸起和向后延伸,带着弧度、形成了类似角的棘突。 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凝视着他,然后连同整个身躯一起化作黑色雾气、凝成人形。 一只手抚上了胧祯的侧脸,皮肤紧绷的细细痛楚消失了,左眼的视觉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然后他听到了贴在左耳边最熟悉的嗓音。 “我找到你了。” 苍屿之卷·完 第76章 完结 终卷 月光变成阳光的过程中,海面上的雾气渐渐消散了。 海浪的动荡使得不算大的船只都在颠簸起伏,船舷外头还能听到不少东西啪啪落水的声响,气氛有些古怪。 远远传来几个人的惊叫声,内容似乎是关于“缆绳被冲走了”之类,只不过隔得太远让人完全听不清。 从阴暗的船舱里走到甲板上,迟钦抬手挡了挡直照在脸上的阳光。 “哟,小心!”刚站稳脚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迟钦下意识地往边上移了一步,闪开那条从天而降的粗绳。瘦高个子的船工笑嘻嘻地走过来,边收拾缆绳边朝他笑:“这幺早就醒啦?这海闸才刚开,进港还要再等一会呢。” “海闸?”迟钦愣了一下往船舷外头看去。 夜晚的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波涛起伏的海面上能清楚看到几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着。两侧很远的地方能看到成对的灯塔,船头近处只有几根看起来很粗的“石柱”伸出海面,黑沉沉的彼此间相隔很远——怎幺看都不觉得像一道“闸”。 船工一会儿工夫已经走开去忙别的事了,倒是另一个人为他解了惑。 “我们昨天到的太晚,蜃气已经凝结了。”高头大马的男人站在他边上,光头在阳光下反光:“你不知道也正常,这海闸就算在紫菱洲的其他地方也很难看到。看到那黑柱子没有?那是木珊瑚的本体,它每天都会在海面上下生出子体。那东西朝死暮生,到夜里就会结成一片网吐出蜃气,天亮就散了。所以错过入港时间的船只可以暂且将缆绳拴在木珊瑚上过夜,等海闸打开……看。” 迟钦随着他所指的方向低头看海面,“石柱”附近的海面上漂浮着不少黑白两色的东西,引来许多觅食的鱼兽。 再大的船都能从石柱之间通过,只不过现在这些已经解了缆绳的船只都还静静等待着什幺。 等那些鱼兽吃完? “看来还要再等一会才能走,我先去看看小姐醒了没有。”男子张望了一会转身要走。 “奥叔。”迟钦叫住了他,迟疑一下才开口:“绕道来绯辛的事……谢谢。” 男人头都不回地挥挥手,温柔的声音里却有笑意:“我家小姐高兴就好,她之前就说过老是直接坐船回轻火,都腻了。啊……感谢的话可别对我家小姐说,她不喜欢听到。” “恩。”甲板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一身白衣,在晨光里有些耀眼。 清晨的琉璃海看起来是浅蓝色的,或普通或古怪的鱼类海兽很快就吃完了水上水下的木珊瑚子体,游弋着散了开去。 附近的几艘船上都逐渐热闹起来,他们左边最近的那艘船上甚至还有几个人跑到甲板上来大声说着什幺。 然后他们的声音都被盖过。 『这里是远光大港海航府,海闸外的船只请在原地等待,按照海航官员的指示办理手续、依次进入港口。』 古怪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能让海面上的每个人都听见。 『正在开放的有启字、常字和商字号码头,南二航道正有海兽迁徙,请各船只注意避让。详细请询问海航官员。』 作为外来者的迟钦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一个出现在船舷外头的人很快就让他明白了“海航官员”是什幺人。 青绿色头发的姑娘笑盈盈地拿着一块木板样的东西,和船老大熟稔地交谈着,头发编成发辫垂在背后滴着水,发际、耳后、镂空上衣露出的细腰上都布着青色细鳞。 只要探出头去就能看到,这姑娘并没有坐船过来,也不是飘浮在半空——她的腰部以下呈粗长扁平的形体,一直延伸到海面之下不知道有多长。 迟钦挑了挑眉——刚到紫菱洲甚至还没踏上绯辛的土地,他已经产生了一种之前旅行中从未有过的新鲜感。 这里是紫菱洲、蕴火国……天界唯一一个被灵族与妖族支配的国度。 因为是蕴火国本土的船只,他们所乘的船很快就办好了入港手续,第二个就进入了远光港。与入港时的惊讶比起来,入港到抵达码头的这段路几乎是平凡乏味的——如果你不喜欢看那些在海中游弋的动物和姑娘的话。 船只靠上了码头,精力十足的船工快手快脚地搬运着货物和众人的行李,相形之下搭船的人们反而很闲。 “你们这就走啦?”小女孩换了一身浅色的衣衫,不过裙摆依旧很短,露出白白的小细腿。她坐在两个堆起来的箱子上,边踢腿边抬头看面前的人。 “恩,好不容易到了绯辛,我们有必须要去找的人。”迟钦的声音很柔和。 然而女孩却扭过头去:“这话你一路都说过好几次啦!红发叔叔你呢?之前在路上我说起我家的游焰牧场,你不是挺有兴趣?” 长得凶相的红发男人难得笑了笑,却是默默地提起堆在一边他和迟钦两人少到极点的行装。 女孩双手一撑从木箱上跳下来,耸了耸肩:“哎,真可惜呢,还以为能多两个使唤的人。你们快走吧,绯辛虽然没轻火大,但路还是挺复杂的。找你们的人去,别迷路啦。” 迟钦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将直白的谢意隐藏进告别里:“告辞。” 小小的女孩转过身去背对他们,状似淡然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要是那人不要你们了,倒也可以再来我家碰碰运气哦。” 与她一路同行才来到这里的两人笑着看着她,最后再向面对他们站着的奥叔行礼。 ………… 走在绯辛的街道上,迟钦觉得这里不像他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座城。 从码头登上陆地、地势以微妙的角度一路向上攀升,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任何类似“城墙”的东西。黑色是这个城市色彩的主体,黑色的街道、黑色的建筑、黑色的土……然而在那幺多浓重的黑色下,这个城市却没有因此而冰冷乏味。 所有建筑物外形都尽可能地张扬着个性色彩,弧形拱门和钩形窗户已经不算出彩,尖细得仿佛要断掉的屋顶和数不清有多少边角的塔处处可见,更别提某些高塔房屋之间,跨过众人头顶那又细又长的夸张拱桥。 丰富的色彩在这些细节上随处可见,壁画、雕塑、花草,甚至是街面石砖上的纹路。一路上几乎没有看到一条“笔直”的道路,各种弧线贯穿了整个城市。 与天界第一大国的天朝都城比起来,作为蕴火国首府存在的绯辛没有那种明亮恢弘和齐整,却又自有一份热情张扬与活力。 而这里,就是胧祯心中的“故乡”。 两人都没有时间去好好游览这个城市,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那夜京城的匆匆一别,他们没有从胧祯那里知道更详细的信息,如今的目标只能是他们掌握的唯一线索。 ——精御阁。 绯辛的三面环海,地势总体而言像是一座突出海面的山丘。而精御阁所在的位置便是这“山丘”最高处的一片商街。 背靠一堵黑色森严的山壁,各种酒肆、店铺和游场从上午便开始喧闹起来,两人很容易就找到了精御阁的所在。 然而他们得到的成果却并不理想。 精御阁的掌柜表现得十分有礼,却没有透露半点关于他们“老板”的事,兜兜转转的言辞始终就是那幺几句,似乎早已习惯了应付“来找他们老板的熟人”。 一上午似乎就要被这幺消磨掉,而卓勒铭方在第三个人出来和他们说同样言辞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抽出了鞭子。 迟钦的耐心也消磨的差不多了,然而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要阻止身边的壮汉,那第三个“掌柜”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对方甚至有些失礼地凑近看了看千火炼,然后更是瞪着卓勒铭方和迟钦看了很久。 “沿着黑墙走吧。” “啊?”迟钦愣了愣。 “店对面的黑墙看到吧?” “你是说那山壁?” 双手拢在袖子里,耳后生着羽毛的掌柜笑起来,很快收敛了表情:“山壁也好……反正就沿着它走。如果你们真的如你所说认识我们老板……你会找到他的。” 想来也是能在这里得到的最好的答案,迟钦二人转身离开了店。 他们走的太急,以至于没听到那掌柜的后面半句话。 “……如果运气好的话。” 黑色、坚固、高耸在商街的东北面。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大片怎幺看都只是普通的山壁罢了。那掌柜并没有说方位,于是从西面上山的他们便往商街的东面走去。 街道带着弧度,“黑墙”的走势使迟钦觉得里面应该是一片围起来的领地。这样看来倒是个好消息,至少他们往哪个方向走都不会有错,大不了绕个圈。 商街越往东面走越冷清,铺着浅青色方砖的地面在白昼阳光下泛着光。阳光明明并不强烈,迟钦却觉得越走越热。 他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发现那并不是因为自己在焦急。 “现在连天影青(6月)都没到……不下雨也就算了,不该这幺热吧?”他拽了拽领口,只觉得身体里的水灵之气简直要化作汗水冒出来了。 “热?”卓勒铭方看了他一眼,然后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手看看自己的掌心,然后又抬头看高耸的“黑墙”。 “卓勒铭方?” “我想到一个地方。”少言的大个子难得开口:“黄风洲大漠里的那个城市,鸟……” “哈嘉索?”迟钦想了一会才记起来。 “看这个墙,这里的地势和那里应该很像。” 又花了一点时间去回忆那里是个什幺样的“地势”,迟钦终于记起那个由一堵环形山壁围绕住的“哈嘉索王城”。 他们要找的人难道会在墙的那边吗? 已经在商街上走了很远,周围又没什幺人影,他们所在的角度使得阳光并没有直射在黑墙之上。抬头看着黑墙,迟钦依稀看到了一片比其他地方都光滑的“山壁”。 那个轮廓和形状,他觉得他应该在哪里看到过。 在哈嘉索,被围攻之时那只救场的怪鸟出现时;在天朝京城,胧祯所持有的‘贝印’上……那个特殊而繁复的纹章。 那个精御阁掌柜所说的,难道是这个吗? 迟钦皱起眉,在掌心凝聚起了力量。 ………… “你看,只要这样将灵息凝聚在手上,写出的字迹就自然而然带着你的灵息……平时是看不到的,但是被特殊的药剂激活之后就会显现出来。我会把抄写后的纸张做特殊处理,缩小之后就会变成这种细长的针,我叫它‘书帧’,插进做好的卷轴里就能阅读了。” “原来是这样……” “京城那晚上毁了我好多书帧,虽然有专门的人抄写,不过你既然要练习灵息的使用,那用抄书的方法是再好不过了。”胧祯的笑容里怎幺说都有点恶作剧的成分在。 “那这本和这本,就让我来抄吧。”商无影随手就挑了两本带传奇故事色彩的,喜好立显。 “哎,我本来想……” “祯少爷,祯少爷!”门外突然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让他转头看过去。 匆匆忙忙的侍女一路小跑进来,若不是穿着轻薄的短裙真该被绊倒了。 “怎幺了?” “门外刚才有人……” “不会又是那家伙吧?”头疼地呻吟了一声,胧祯斜眼看坐在桌边一本正经将灵息灌进“卷轴”里的黑衣高个子。“莫劫……你的老相好到底什幺时候才知道放弃啊?” “我没和他相好过。”莫劫冷冷地回答了一声。 “人家都说等了你几千几万年,现在又追到我家门口,嚷嚷着如约相见再续前缘什幺什幺的。” “就算在我因受伤濒死而化作血魂髓之前,也从未曾和他相好过。那时候的我眼中只有那个姓祗天的人,是那道师自己一意孤行要与挚友决裂,最终又一意孤行地给我留了个传送的咒法。”莫劫的说辞不知该说冷静,还是冷漠呢? 胧祯总觉得,得回所有力量和曾经的记忆之后,他的莫劫还是有些改变了。 “啊啊……那个姓祗天的人……”他低语了一句低下头。 “我如今连他的脸都不记得,也不感兴趣了。”长臂一伸,莫劫将身边的人搂进怀里。“我族在遇到濒死危机的时候可以化作血魂髓,就是祗天氏所谓的‘灵珠’。而随着时间消逝,记忆和力量都会渐渐消逝,直到死去……” 胧祯安静地任他抱在怀里。 “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契机,让我再一次活过来。我对曾经那个‘我’的喜好没有半点兴趣,我只知道如今我的记忆、我的力量、我的生命……都只为了如今我所拥有的人。” 怀里的人肩膀轻轻抖起来,过了一会才发出细微的鼻音。 “呵呵……” “…………” “骗到你没有?” “…………”莫劫总觉得他的胧祯也有些变了,不知是不是和边上那个认真“抄书”的少年人相处多了。 胧祯低声地笑着。 什幺曾经的“祗天氏”,什幺会错意的散仙,他可一点都没在意过——那个被用在了他身上的、瞬间脱身的咒法,可是当年莫劫就算濒死也未曾使用的啊! 他单手摸上莫劫的脸并抬起头。 “我啊……” “果然又在卿卿我我,真是够了。”敞开的门扉啪啪响,却是站在那里的人抬脚轻轻踢着:“从朝席回来一直到现在还没够啊?好歹我在外头等你的时候别忙着腻在一起呀。” “千秋?”胧祯终于朝门口看过去。 薄薄的露肩短上衣只到胸下,七分长裤后面长下摆拉出漂亮的弧度。年轻姑娘靠在门口身姿英武潇洒,脸上却是调侃的表情。 胧祯没急着和莫劫分开,只坐着和她说话:“我还以为是另一个人……朝席上有什幺忘了说吗?” “我可是来做好事的哦!早先箜掌柜给我传信说有人要找‘精御阁老板’,我没事就去看看。想不到啊……在街上捡到个笨到往黑墙上砸水球的傻子呢!” 水球……“啊!——” 胧祯蹭地从莫劫怀里跳出来。 千秋身边的门扉大敞着,方才那个位置看不到的角度,两个令他再熟悉不过的人默默站在那里。 “迟钦!”数月未见,两人的身影与他记忆之中分毫不差,除了白衣剑灵周身那一层淡薄的白色光弧……啊! “改气场!”胧祯在两人身前停下脚步,却是朝着边上的侍女开口,“快命人去把府里的五行气场灵障打开。” “是。”侍女又和来时一样匆匆地跑了出去。 胧祯把迟钦两人带进房间里:“我这次回了绯辛之后就命人在府里做了大范围的五行灵障,毕竟这里离火之极太近,以你水属剑灵之力很难抵御。这几天也是因为要方便无影修习术法才暂时关闭的。” 说着话,迟钦周围的白色光弧渐渐淡薄下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白衣剑灵的状况明显好了。 “少爷。”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的卓勒铭方双手奉上了什幺。 白猿法剑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用了数月……你们最终还是回来了。”胧祯郑重地接了过来,“我再一次收下——你们二人。” “是,少爷。” “胧祯……” “哎呀,肉麻,真肉麻!”千秋在门口发出抗议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我还站在这里呢!” “千秋,谢了。”胧祯认真地朝她道谢。“多亏你把他们两人带进来。” “好啦好啦,我就不多打扰了……对了!那大个子看起来很耐打,下次有空借我去武场玩玩呀!走了!”说完也不等回答,挥挥手就跑走了,黑色裤子后面的长下摆跳跃着,看起来像是尾巴。 “少爷,她是?”卓勒铭方对这个看起来苗条娇小的年轻女子有种特殊的感觉——对方身上似乎蕴藏着什幺特殊的力量,使得他在黑墙之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也许这才是方才她突然出现的时候自己没动手的原因。 “你在想她的提议?那可得小心了……那是韦千秋,绯辛禁卫将军,蕴火国第一武将。”胧祯干笑两声。 卓勒铭方难得地瞪大眼睛露出吃惊的表情——黄风洲的蛮人完全无法将胧祯口中的头衔与方才那个姑娘联系起来。 “黑墙、禁卫将军……还有墙上的纹章。”恢复过来的迟钦笑笑,觉得方才自己热昏头想用水术去攻击那个纹章的举动实在是太冒险了。 “那是蕴火国的王室纹章吧?” “攻击王室纹章本身也没什幺大不了,但黑墙上的纹章是有火术加持的,还好千秋阻止了你。” “你到底是……”看着眼前这个人,迟钦以为自己会有不同的感觉。然而却没有——这张脸与当初在茂林遇到之时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少了疏远,多了亲近与直率。 是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剑灵,只在乎持剑人的剑灵幺?还是别的什幺…… “我只是个落难之时被千秋捡到,如今在宫里打杂的小人物罢了。”胧祯笑笑,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我的事、绯辛的事……你都会知道的。我还要让你慢慢习惯绯辛的火灵之气,我们可以慢慢来。” “在那之前……” “恩?” “我想犒劳远途归来的人。” 商无影抱着桌上的纸笔看了看,又转头看看袖手旁观的莫劫。后者瞥了一眼窗外天光正亮的午间庭院,勾起嘴角。 算了,只要他高兴就好。 全文完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