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HE]魂兮归来》 正文 第1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靖苏he)魂兮归来》作者:谢子舒 文案: 为了救回那人,他在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国师面前下跪。 用半生寿命,换那人的回归。 他说,那人是我此生难再遇的挚友。 只要那人能归来,我定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可他没想到的是,待故人归来,那人早已不是他所熟识的林殊,也不是他倾心而交的梅长苏——那人心狠手辣,以命铺路,赤焰之心早已在朔北寒雪中冻结碎裂,只余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色昭示着地狱恶灵的归来。 他这才明白,原来召回的从不是什么故人,而是个魑魅恶灵。 萧景琰,终究还是背弃了当日诺言,不再怜他爱他惜他护他,反而厌他恶他恨他叱他。 即使同床共枕,也是两厢异梦;即使隔案对坐,也是各怀心事;即使并肩而行,也是殊途,不同归。 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 他,终究还是负了他。 【服用提示: 1先虐后甜 2po主高三狗,更文只有周末qvq此文预定中长篇/10w至20w,还望不嫌剧情慢】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景琰;梅长苏;蔺晨 ┃ 配角: ┃ 其它: 楔子/魂兮归来 为了救回那人,他在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国师面前下跪。 缭缭青烟中,国师问他,“那人是你何人?” 他沉默良久。“那人是我此生难再遇的挚友。” “你执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寿命为代价?” 他迟疑了一秒,“是。” 发须皆白的老人神情温柔而又悲悯,“……你迟疑了。” “因为我曾对他立誓,许他一个清明盛世,太平天下。我只是怕,没有那一半寿命,我难以践诺罢了……” 说至此,他深吸一口气,“但只要故人归来,哪怕背诺叛约,虽死不悔!” 他郑重地向国师磕了三个头,每一声都惊起地面纷扰的尘埃,氤氲了国师浸透哀伤的眉眼。 终了,他听见国师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能保证故人归来,你仍初心不变,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他一字一句地许下诺言,弘毅之声在寂静之间显得异常清晰,直击人心,“我萧景琰,在此,向皇天后土立下重誓,若梅长苏能归来,我定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日模样?”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日模样。” 老者在穿透时光的尘埃中望着他,像是早已预见最后的结局,神情不忍,“此誓已成,陛下……可走了。” 萧景琰没想到的是,待故人归来,那人早已不是他所熟识的林殊,也不是他倾心而交的梅长苏——那人心狠手辣,以命铺路,赤焰之心早已在朔北寒雪中冻结碎裂,只余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色昭示着地狱恶灵的归来。 他这才明白,原来召回的从不是什么故人,而是个魑魅恶灵。 萧景琰,终究还是背弃了当日诺言,不再怜他爱他惜他护他,反而厌他恶他恨他叱他。 即使同床共枕,也是两厢异梦;即使隔案对坐,也是各怀心事;即使并肩而行,也是殊途,不同归。 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 他,终究还是负了他。 第一章/孤家寡人 平定北境狼烟大败大渝之师的大梁军队凯旋回京之日,正值初春。 明明该是嫩柳抽枝春雨霏霏的节气,那一日却不知为何,又落了盐絮白雪,为这本该喜庆的日子添了几分悲凉肃杀。 金陵城外土丘连绵,实际上却是孤坟座座。将士们手捧着兄弟的骨灰瓮,在那黄土白雪中,神情肃穆地一步一步走向城门。 两旁本在为胜仗欢呼为王师凯旋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那些将士皲裂的皮肤,含泪的双眸,沉重的脚步,染血的铠甲,犹带朔气寒意的兵刃,不知为何竟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任何言语,在人命面前,都苍白无力。 而大梁太子——身着朱红金丝朝服的萧景琰,就负手站在城墙上,望着那烽火铁骑,望着那浩荡大军,望着那大梁旌旗,眉目间不悲不喜。 早在前几日,他就收到了大梁完胜的战报,同时递于他手上的,还有那沾染点点血迹的战死者名单。 那一瞬,他竟觉那名单有千钧镔铁般沉重,压得他本沉稳有力的双手颤抖不已。 赢了这仗,却输了挚友故人,有何可喜? 有何可喜! 萧景琰咽下心中长叹,慢慢走下了城楼。只是在转身的刹那,终究忍不住回头一望,望那记忆里银枪白甲的故人,望那三月前风飘柳絮的绵绵离别。 曾经他也是站在此处,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衰草枯柳黄土飞扬的金陵城外对他安慰一笑,然后率军出征驰骋远去。 而现在他仍孤家寡人地站在这城墙上,在漫天大雪中远眺那军队回城,但那将士中再也没有了他亲自送出城的故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殊啊,而今霪雨淹城,雱雪满都,可你怎么,还不归来? 似是有白雪吹进了眼里,惹得眼睛发红,几欲落泪。萧景琰倒吸几口气,忍回心中汹涌泪意。 金陵城墙有些许坍圮,旧日的痕迹早在一日日的风霜雨雪中模糊成一滩滩梦境,再也难寻。待平复呼吸后,他拍了拍残颓城墙,一步步地下楼走至城门前。看着那些将士单膝下跪高捧骨灰瓮,本准备好了万千嘉奖之辞的萧景琰却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这些战士,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或许与父母谈笑宴宴,或许与妻子如胶似漆,或许与孩子游玩嬉戏,或许与好友对峙棋局,或许与红颜折柳别离,又或许,孑然一身,无所挂怀。 无论何者,他们都舍弃了那小小的安逸,而为了保家卫国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哪怕马革裹尸,亦死不旋踵。 梅长苏怀揣着一颗赤胆忠心,那些普通兵士何尝不是如此?! 萧景琰站立于军前,目光掠过那一个个经北疆风雪磨砺而显得粗糙的脸庞,掠过他们因失去弟兄而悲恸难忍的眉目,掠过他们生了冻疮冻得发红的皴裂双手,掠过他们高举的犹带冰雪凉意的骨灰瓮,嘴唇翕了翕,终是与落雪同化成一片寂静。 他笔挺地站立着,然后慢慢弯下腰,对着那些为了国家付出鲜血甚至付出生命的将士们,行了身为一国太子的最隆重的大礼。 在前的蒙挚,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回了个大礼。 两人都没开口,没谈战事,没谈慰劳,也没谈梅长苏。 萧景琰抬头望着那在金陵似乎永未终结的大雪,神思恍惚。 小殊,原来,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萧景琰在一开始是绝不相信梅长苏真的已经撒手人寰了。在手抄战死名单时他曾失声痛哭,但心里仍存侥幸。十三年前那般没有退路的艰险困境梅长苏都活下来了,现下上苍会不会仍旧恩赐一个奇迹? 就是这个侥幸,折磨了他一霜月春秋。 但现下的他却丝毫不知,反而从不停止这样的念想。他想,这是他欠他的。 萧景琰欠梅长苏的。 曾经的怀疑伤害带给那人的痛楚,现下一一回报到他自己身上,尽管是以不同的形式——生离死别。 他看着中书省为他草拟的抚恤负伤将士及阵亡者家眷的诏书,无声地笑了笑,笑得眼睛都红了。 带有老茧的指尖抚上诏书上“家眷”二字时,萧景琰心中是如何的温柔缱绻,连他自己也不知。 他与小殊虽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情义早已超过血脉,融入了他们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寒彻冻骨的暗沉冷夜温暖他们瑟瑟发抖的心房。 情义至此,你说,他算不算小殊的家眷呢? …… 萧景琰痴惘着,未闻案上灯烛噼里啪啦的细响。 等他苦笑一声回过神来后,东宫外早已暮色四合天光溅落,暗黄云层沉压下来,穹顶似是要倾覆大地。 萧景琰望着窗外的夕景,心中只觉空荡荡的。 小殊啊,原来,已经四个月过去了。 诏令下达几日之后,萧景琰启程前往廊州。这是他登上太子之位后,继平反赤焰之案,做的第二件疯狂之事。 未加思索,不带理智。 但当萧景琰握着马鞭,在呼呼风声中驭马奔驰时,心中流淌的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暗暗地叫喊着,快些,再快些! 他想象着,也许自己的小殊就在廊州等他,等他到了琅琊阁,看见的就会是拥裘围炉的梅长苏。 未死的故人会在他跨进门槛的刹那对自己温柔一笑,然后轻声问候,“景琰,你来了啊。” 景琰,你来了啊…… …… 他要的也不过如此。 风声渐息,心中的汹涌澎湃终在蔺晨捧出骨灰瓮时冻结殆尽。 “这是……”喉中艰涩异常,竟是再也发不出任何言语。 蔺晨的眉间似乎落了一层厚厚的霜,带有无尽的疲惫沧桑。 他细心地吹去骨灰瓮上的灰尘,轻柔地摸了摸,像是在触碰安放其中的灵魂。他说,“是啊,这是长苏的……” 萧景琰瞪着那骨灰瓮,颤抖着伸出手,却在触摸的那一瞬停止了动作。 “他,他……真的……?”千言万语堵塞在喉中,却说不出口。像是一旦说出,就会尘埃落定已成终局。 蔺晨抬眼看他,隐带讽刺,“他本就活不久,现在拖着病体北去靖乱,你说,他有多大几率活下来?” 压在心底的悲恸再也难抑,随着落雪覆上了萧景琰发红的眼眶。 他面庞抽搐,声音在寒风中支离破碎,“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蔺晨看着他几欲癫狂的神情,嗤笑一声后毫不留情地打击,“太子殿下实在太抬举自己了。我告诉你,梅长苏绝不是为了你而死的!”说到这,连蔺晨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别开眼,望着那琅琊落雪,说,“长苏,是为了这天下死的。” 刹那,万籁俱静。 …… “嘀、嗒……” 是雨雪砸落在屋檐飞甍上,似天地在自作祭奠。 萧景琰被这细微之声惊醒,与蔺晨对立无言。 片刻后,他脸色灰败地从怀里拿出那五两银子,递于蔺晨手上。 “负伤者得三两,阵亡者得五两。这是我……欠他的。你帮我把它,与骨灰……置于一处吧。” 蔺晨似笑非笑,“人命还真贱啊。” 萧景琰急得眼睛发红,“你知我不是此意!我……” 还没等他说完,蔺晨就接过了那五两银子。 “行了我知道。身为长苏家眷,我就代他收下了。” 萧景琰听着蔺晨那随意的话语,恨恨地咬了咬牙。 “可是萧景琰啊,梅长苏从不稀罕这点钱,我也不稀罕。你该给他的抚恤,”他顿了顿,“是你的后半生。” 余生日日夜夜,即使相思入骨噬心,你都得给我记着他! …… 萧景琰,这才是你欠他的。 “……我明白的。”他依稀笑了笑。 梅长苏啊梅长苏,你真真是智谋无双。即使身丧黄泉仍旧算计着让我日夜思念求而不得。 那你,怎么不算计着,让自己活下来呢? 萧景琰抬头望了望那被琼雪覆盖的山头,再也无话。 琅琊阁的雪,似是也从未停过。 几个时辰后,哒哒的马蹄响起在归途上,来时痴狂落拓,去时心如死灰。 山水相别,旧日不逢。物是人非,徒留己身。 萧景琰驰骋着,觉得疾风把自己心中那些侥幸的念头吹得一点不剩。 原来,小殊,是真的不在了。 真的—— 再也见不到了。 元祐七年,柳氏太子妃难产而死,幸留一子,取名萧豫珏。而老皇帝在缠绵病榻月余后终于驾崩,东宫太子萧景琰登基,百官俯首,万民齐贺。 国师一身道衣,鹤发松姿,立于祭坛前作法,以昭上天。 萧景琰着玄色龙服,头戴帝冠,眉目刚毅,尽显帝王之相。 他位于东上首,望着那跪在他面前的臣子,望着那琉璃盖瓦的层层宫阙,望着那梅长苏拼死打下的大好河山,双唇微抿,神色莫测。 距离廊州一行,已过半月有余。 那不安分的心,也在这接连的阴阳永隔中变得麻木。 猎猎风声中,他听见高湛在下高声宣读诏书—— “皇帝臣琰,敢用玄牡,明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只:洪惟太祖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圣武,遗厥子孙。迨我皇考,受于天命,宣礼明刑,缔仁缉义,抚顺黔黎,函夏兴仁,八紘同轨,遐迩驰义,祥瑞屡臻,天人协应,无思不服。今先皇托天下于琰,称晷纬凝象,川岳表灵,天运降命,琰乃明主。惟望琰显谟遗略,深恩厚泽,用干戈而讨逆,本仁义而纳降,以遐迩向化,丕业日隆。琰志在拯世,欲兴皇祚,匡复大梁,拯我兆民,故虔奉皇运,畏天之威,敢不钦承休命。今敬简元辰,升坛受禅,告类上帝,以永答民衷,式敷万国,祚于大梁,永绥四海。惟明德是飨。钦此。”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称臣,声音起伏不绝。 萧景琰按下心中浮思,抬手开恩沉声以应:“众爱卿平身。” …… 小殊,你看,我终于如你所愿,登基称帝了。 可是而今,我也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第二章/永嘉元年 萧景琰登基那日,国师祈福祭天。登基大典结束后,萧景琰紧随着国师,进了长生观。 “陛下所为何事?”国师并不转头,只神色淡淡地点了一支香。 萧景琰盯着那人,片刻后以帝王之身向那人双膝下跪,声音坚毅,“景琰素闻国师有起死回生之力……虽不信鬼神,但还请国师救我故人!” 国师神色一变,连忙扶他,“陛下可是天命所系之人,怎能向老臣下跪?实在是折煞我了啊!” 萧景琰避过了国师扶他的双手,“是景琰有求于您。还望国师答应。”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缩回了手,端坐于蒲团之上。“陛下闻得出这是什么香吗?” “……龙涎香?” 国师点头,“正是。这是老臣特地为陛下点上的。” 萧景琰不解,没有言语。 “陛下又知道这颗星唤何名吗?”老者以食指点了点中央星宿图中的一处,问他。 “紫微星?” 老者颔首,“不错。正是紫微星。” “国师此言究竟何意?”萧景琰瞪大了眼问他。 “陛下身为九五之尊,仍有难及之事。况老臣不过一介布衣,怎能妄改天命,逆天而行?!” 那苍老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像沉钟般在萧景琰的心中盘旋回响。他的指尖颤抖着,经过好几个深呼吸后才平定下来。 一片寂静中他沉声开口:“……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篡改天命又如何?逆天而行又如何? 他只要他回来。 他只要梅长苏回来。 似是感觉到了萧景琰的决心,老者抿着唇皱着眉,陷入沉思。 边上的那支香燃了已有小半时,他才抬首在缭缭青烟中问道,“那人是你何人?” 萧景琰听闻此问,目光在刹那间化为柔情似水。 梅长苏,是他的何人? 他是他的谋士,他是他的挚友,他也是他的亲人。 他是他生命中的无可替代。 这般复杂的感情,哪是一言两语能概括得尽的? 察觉到老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萧景琰才发觉自己已沉默太久。 他开口道,“那人是我此生难再遇的挚友。” 不知为何,萧景琰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够完整。但究竟缺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执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寿命为代价?”那带有岁月沧桑的声音轻微悠长,恰似那青烟,直窜进萧景琰心里去。 他迟疑了一秒,“是。” …… 发须皆白的老人神情温柔而又悲悯,“你迟疑了。” 萧景琰的呼吸急促起来,怕那人怀疑自己的决心。“因为我曾对他立誓,许他一个清明盛世,太平天下。我只是怕,没有那一半寿命,我难以践诺罢了……” 说至此,他深吸一口气,“但只要故人归来,哪怕背诺叛约,虽死不悔!” 话语刚落,他就郑重地向老人磕了三个头,每一声都惊起地面纷扰的尘埃,氤氲了国师浸透哀伤的眉眼。 “砰——砰——砰——” 老者别开眼去,神情不忍。 痴人,痴人啊! 摇头长叹一声后,老者开口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若要救他,未必不行。但你是否能保证故人归来,你仍初心不变,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萧景琰忍住心中的狂喜,一字一句地许下诺言,弘毅之声在寂静之间显得异常清晰,直击人心,“我萧景琰,在此,向皇天后土立下重誓,若梅长苏能归来,我定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老者追问,“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日模样?”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日模样。”他的声音依旧坚定。 国师在穿透时光的尘埃中望着他,像是早已预见最后的结局,神情不忍,“此誓已成,陛下……可走了。” 萧景琰愣愣地看着他,“这……便好了?” 国师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那些话语吞咽入肚。 “这便好了。陛下只消把那故人的生辰八字报予我,就足够了。” 萧景琰把梅长苏的生辰八字写于纸上,递交给国师后,他不自觉地学梅长苏的样子捏紧了衣角,“他,他真的会回来?” “……也许吧,也许会回来。”他轻叹一声,“鬼神之说无论如何都是谬悠之言。臣会尽力而为,但陛下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为好。” 说完后,他站起身向萧景琰行礼,一脸疲惫,“陛下,老臣累了。不知陛下可否矜愍臣残破之躯,半死之身,容臣先去安息?” 萧景琰回了个礼,“是景琰疏忽了,还请国师安歇。” 说完后,他便往外走去,玄色衣袂随着步伐微微飞扬。走至长生观门口时,他才想起些什么,“若是无果,”他顿了顿,“也无妨。景琰此行,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观外,是明媚天光倾洒而下,而观内,仍是灰暗昏黄青烟沉沉。 萧景琰不知道的是,国师在他走后,一人来到了里间,对着悬于中央的星宿图凝看半晌,然后叹息触摸。就在相碰的刹那,整个星宿图运转起来,一颗颗星子急速飞旋,形成条条九天银河,光可拟昼。 直到片刻后,那耀眼的光芒才慢慢淡去,运转的星子也渐渐停歇。他盯着在那随着旋转最终停于中央,清光淡远的微星,慢慢地伸出手去—— “咚”地一声清光大涨,瞬间就把老人吞没殆尽。 然而预料中的结局没有降临,一点一点的,那暴涨的清光还是消了下去。 老人神情微动,眉目含悲,“原来……如此。” 萧景琰称帝后,改年号为“永嘉”。因先皇初薨,故新帝戴孝三年,在这三年间,所有政策例令保持原有不变。而又因国势危急,急需中兴,经百官上书恳求后,萧景琰才与礼部尚书彻夜详谈,把孝期改为一年。 永嘉元年仲夏,萧景琰立亡妻柳氏为皇后,并昭告天下,为尽心治理国家,此生再也不娶。 永嘉元年夏末,萧景琰将蒙挚与梅长苏曾率的十万大军和尚阳军败部联合起来,赐名“长林军”,以镇守北疆,绥远靖乱。 永嘉元年孟秋,小皇子萧豫珏百岁抓周。没想到那咿咿呀呀的小团子不选胭脂红粉,不选利刃长剑,也不选什么拨浪鼓,木偶人,或是太后亲手做的榛子酥,反倒是随意地爬到了《尚书》旁,抓起来看了看,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旁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庭生嘴角含笑,蒙挚瞪圆眼睛直夸,“好,好,好!这《尚书》乃是上古之书,治国之策啊!小皇子年纪轻轻就胸怀天下,隐有明主之相啊!” 萧景琰无奈地笑笑,并不附和那胡言乱语。 但就在那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萧豫珏坐在那《尚书》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对它撒了泡尿。 …… “呃咳咳……小皇子,这,这实在是惊人之举啊。实乃,实乃龙中之凤,吾辈难以揣测其意啊!”蒙挚打着哈哈,干笑几声。 萧景琰摇摇头,“行了蒙卿,你就别胡说了。这么小的孩子,能看出点什么?” 看着母后招呼宫女为小皇子擦身的纷乱场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温柔,“不过豫珏这胡闹的样子,倒真是有点像……” 说到这,他却停住了,戛然而止的话语被夜风渐渐吹散。 这么胡闹的样子,像谁? 蒙挚沉默着,明知答案却没有接下去。 “陛下,夜凉了,回去吧。”高湛为已过而立的帝王披上了披风。 静太后抱着收拾干净的小皇子,来到他面前,“景琰,起风了。我先带豫珏回去。” 萧景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庭生,“庭生,今日乃良辰佳日,你也不必回府了,在宫内休息吧。” 庭生作揖行礼,“谢义父。” 最后,萧景琰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蒙挚,“蒙卿,你随朕来。我,有话对你说。” 蒙挚注意到了萧景琰自称的转变,心头微动,显然已是猜到了那年轻的陛下想对他说些什么。 未央宫内,萧景琰命人拿上了两坛好酒。“一坛罗浮梦,一坛露华忆,蒙大统领,你喜欢哪坛?” 蒙挚摇了摇头,“我可喝不惯甜酒,一喝就难受。陛下还是饶了我吧。” 萧景琰笑了笑,“怪我,都给忘了。长苏倒是爱喝的,他也只能喝这些味道不重的酒。喝别的,一喝准醉,还会呛去……” 他说着,掀开罗浮梦上的盖子,仰首便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下。 “可是在他还是林殊的时候啊,他是最喝不惯这种酒的。他那会儿也只爱军中人喝的浊酒,说喝起来够味。反倒是这种甜酒,他说只是远远闻到就觉甜腻过分,像是女儿家喝的。哈,他说这话时,肯定没想到十三年后的他只能喝原先的自己最厌弃的那种酒吧?” 蒙挚默默无言,不知萧景琰为何在今夜自揭伤疤主动谈起了梅长苏。 萧景琰也不在意,张嘴又灌入清黄甜酒。 “蒙大哥啊,你知不知道,从小的时候起,林殊就一直跟在祁王身后跑。虽然他跟我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但是他看向祁王时那仰慕的眼神,我永远都忘不了,也得不到。”萧景琰苦笑了下,“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名唤嫉妒的毒药。我想让小殊关注我,仰慕我,用看祁王的眼神来看我,用唤景禹大哥的语气来唤我,所以我呆在兄长身旁,努力地学习他,模仿他,希望把自己磨砺成一个更好的人。” 一坛罗浮春已尽,萧景琰又打开了露华忆,悠悠香气入鼻,让二人不知今夕何夕。 “后来,小殊不在了,兄长也死了,什么都没有了。那时我就想,我好像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苟延残喘,得过且过,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般盼着那刀斧快些降临,好少些煎熬疼痛。”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2节 蒙挚张了张嘴,憋出一句:“小殊说过,人要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他人而活。” 萧景琰听着,眯起眼轻嘲,“……他既然通透,那为何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日呢?” 那人啊,对他萧景琰真是狠绝。偏偏,他就恨不起来。 因为啊,那人对自己更狠。 …… 你说,这让他怎么恨得起来? 连爱都嫌不够,哪有时间去恨啊…… 月上中天时,蒙挚起身,“陛下,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萧景琰喝了两坛酒,虽未醉,但念叨了一晚上的往事,眼眶倒红了。他起身,送蒙挚至未央宫门口,看着那无尽夜色,心头像是被千万辆马车碾过一般。 “蒙大哥,几月前我曾向国师求法招回小殊亡魂。” 蒙挚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 萧景琰却是在开口后就闭上了嘴巴,显然后悔谈及。 “陛下!……”蒙挚的呼吸急促了,想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我……”萧景琰张了张嘴,最后叹了口气。 “……从长生观回来以后,那原先被我压下去的念头一个个都蹿了出来,比起春韭生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奏折批到一半,听到有人在嘉和殿外求见,就衣冠不整地跑出去,没想到是沈追;进食方至中途,听到有人在未央宫外求见,又丢下膳食急匆匆地跑出去,没想到是叶丞相。乘帝辇时,听见有人在后头唤我,也迫不及待地下辇回望;在百花苑中,听见有人在远处唤我,还以为是他还魂显灵了。” 蒙挚在夜色中看着他,默默无言。 “那几天里,我做梦都在想着他,想着他对我说‘景琰,我回来了’。可荒唐了那么多次,失望了那么多次后,我终于明白,那人,或许是真的回不来了……” 最后那声叹息随着夜风飘荡,湮灭未闻。 未央宫外他命人精心栽种的梅林这几月也蔫蔫的,睹物思人时更易引起哀情。 “蒙大哥,我想小殊了。”他低声说着,话语里藏着难以探究的深沉哀切。 蒙挚抬头,看向那千古不变的月亮,觉得这半年来只有它清辉未减,徒留他们这些故人,一个个地思念着、老去。 凉风夜色中,他哽咽着开口: “我也,想小殊了啊……” 罗浮梦梦梦梅花, 露华忆忆忆故人。 小殊,原来已有八月过去了。 第三章/霜雪满头 那次百岁宴后的抓周后,萧景琰再也没有提起过梅长苏。越少提起,也就越少想起。但他清楚,那个人始终在他心里,分毫不改,一丝未去。 霓凰与聂铎成婚时,他是有些许不开心的,据高湛说,脸色沉了好多天。 他想,霓凰怎么能背叛林殊呢? 但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在心中长流中隐约划过的几丝暗喜。 那些暗喜让他自责,让他不解。 但萧景琰向来就是不明白就不去想的人,耿直得一块木桩,或者按霓凰的话来说,耿直得像一块木疙瘩。 萧景琰也不在意,他想,自己总会明白的。 反正时间还长。 尽管他从未觉得时间像而今这般长过。每一分每一秒都似折磨,若不是为了那个约定,若不是为了让梅长苏,让祁王,让曾经惨死的每一个冤魂死有所值,他真的是撑不下去的。 从少年到现在,他还真是一点也没变,把他人当作活下去的动力。 而那个他人,又每每都是同一个人——林殊,梅长苏。 就这样夏去秋来,秋去冬来,时间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案上的奏折,多了又少,少了又多。等他从繁忙政务中回过神来,他才终于发现,已经一年过去了。 距离梅长苏出征叛乱,已经一年了。 曾经他还数着日子,算着过去三月、四月了,到后来,计算的日子越来越少,没想到眨眼间,竟是溜走了一霜月春秋。 金陵城向来是不缺雪的,薄雪厚雪鹅毛大雪盐絮细雪每年都换着花样下。这日,萧景琰披着大氅,独自一人前往早已破败的苏宅。 因怕睹物思人牵扯心中哀情,梅长苏死后,他不曾再去过苏宅。 近一年没有打理,苏宅内早已蛛网暗结,杂草丛生,脏乱不堪。虽有白雪覆盖一切,但他知道,污暗仍是在那里的,没有洁净丝毫。 圣洁外表从来都无法掩饰其下陋质,就算瞒得了一时,亦不会长久。 正如那雪,早晚是要化了的。而融化之后显现的,是因那一时的掩饰而比原始更为脏乱不堪的污暗肮脏。 可这一切,落入萧景琰而今的眼中,皆成了怀念。 他眷恋地抚过苏宅的每一寸角落,看尽苏宅的每一寸旧景,最终停在苏宅的一株梅树前。 他忘了是何时,梅长苏在飘扬飞雪中折下一支红梅,抖落霜雪后回眸微怔,而后以士礼作了一揖,“靖王殿下,你来了。” 他只知道,芝兰玉树之君子折梅回首的那一幕场景,与小殊仰慕祁王的眼神一样,让他刻骨铭心,再难相忘。 想了,会痛。 不想,会痒。 萧景琰踏雪而过,立于那梅树下,学着当日梅长苏的样子,折下一支朱梅。 小殊啊,金陵的梅花又开了。你这么爱梅,看到肯定会欢喜的。 茫茫天地阒寂无音,只余风声雪声,只余梅园中一人形单影只。 萧景琰忽的清醒过来,欣喜之情如潮水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小殊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金陵的红梅,开的再幽艳,还能开给谁看呢? 他折梅赠友人,赠的再有情意,又能赠给谁呢?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萧景琰苦笑了下,轻轻抖落了枝上霜雪。“哗”地一声,白雪掉落后,显露出来的是清艳幽蕊,隐有袅袅暗香。 原来白雪尽化后,出露的除了难以掩盖的肮脏,也有无法文饰的清丽。 世上之人汲汲营营,蝇营狗苟,在这红尘大染缸里染了一身黑。但他相信,梅长苏属于后者,那如雪淡漠的神态下,是雅洁之行,是高远之志,是朴质之心。 萧景琰怜爱地抚触了下那朵朵红梅,像是在触碰那如红梅般高洁雅净的故人。 然而在他抚摸的刹那,一点红梅却随风而落,像是故人随风而逝。萧景琰愣愣地看着那地上红蕊,心中突然气血翻涌。 他两眼圆瞪,双拳紧握,胸膛起伏,似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万籁俱寂中,飞雪吹打在他肩头,飘落于发髻上,凉意透骨,渐冻人心。 …… 终于,那番气血渐渐平息下去。他深吸了几口气,弯下腰把那落红轻柔地捡起,细心收于掌中。 雪似是落的大了。萧景琰持梅枝在园中踏雪漫步,最后在庭中石桌旁坐下,拿出藏于怀中的罗浮梦。 军旅多年,其实萧景琰也是不喜甜酒的。但当初,梅长苏只能喝这种酒,他陪着他喝,慢慢的竟习惯了。而今,竟再也改不掉了。每每想起故人,都忍不住喝上一盅,以浇灭心中浮思。 他记得,在梅长苏还只是梅长苏的时候,曾于无意中跟他提起过这坛酒。“相传前人赵师雄于罗浮山遇一女郎。与之语,则芳香袭人,语言清丽,遂相饮竟醉,及觉,乃在大梅树下。殿下,罗浮一醉梦三生啊。”那时的梅长苏,就在这株梅树下与他执盏对饮,清朗温润的声音比那甜酒还要暖他心脾。 罗浮成精,方才现形。小殊,你又何时归来呢?还是…… 萧景琰急急咽下喉中温酒,好似如此就能吞下“再也不归”这命定四字。 “……小殊,你还在是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落雪。 “我知道你还在的,我知道的……”他碎碎地念叨着,忽的忆起什么,痴痴笑了下,“怪我,竟忘了给你敬酒。” “哗”地一声,他站起身来,眼含薄泪地笑着对身披孝衣的素白大地洒酒。 “这第一杯,敬你苏哲鞠躬尽瘁,忠心辅佐,助我登基,匡扶大梁!” 萧景琰行了一礼,与亡灵故友对饮。 “第二杯,敬你林殊落拓不羁,意气磊砢,修戈整矛,同袍同仇!” 仰首又是一饮而下,温人肺腑。 待要洒第三杯时,萧景琰却顿了顿。 “这最后一杯……敬你梅长苏赤胆忠心,平反冤案,光风霁月,一身清骨!” “砰”地一声,竟是酒壶落地应声而碎,两行清泪亦是再也难抑地滑落。 小殊,古人问,浮生千万绪,春梦长几时? 而今才知,原来—— 不过生死之间。 不过须臾之间。 不过你我之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寒梅着花又寂寂,山河逢春不见苏。 不见苏。 他终于肯承认,世间再无,梅长苏。 …… 梅园祭奠后,萧景琰便在风雪中匆匆赶回了皇宫。还未进宫门,就听小太监传讯,“陛下,各位大人正在嘉和殿等候。” 萧景琰心中了然,年关将近,诸务繁多,想必他们想讨论的应是此事。 “还有……”小太监吞吞吐吐的,不知该不该说。 萧景琰皱了皱眉,“还有何事?” “各位大人在嘉和殿……似是吵得厉害。”小太监终是在天威下诚惶诚恐地道出此句。 ……又吵了? 萧景琰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小殊啊,他们比你还不让人省心。 待从未央宫更衣后,萧景琰便前往了嘉和殿。远远地还未进门,就听见一雄浑的声音直冲云霄,“你以为只要此举便可造福万民?他们没远见,连你也没有吗!”原是李重阳。 “你你你你,真是气死老夫!”一身材矮胖的老人颤抖地指着对方,发上指冠,气红了脸。 “行了,陆卿,别气了。”萧景琰跨进大门,轻笑着说。 陆期一见萧景琰,忙诉苦,“陛下,李大人这话着实可气啊!” 萧景琰安抚着拍了拍陆期的肩膀,“众爱卿也都是为国着想,各抒己见罢了。何气之有?” 听闻此语,陆期也不敢多话,瞪圆了眼朝着李重阳直哼哼。 “况且,若朕没猜错,你俩刚是在谈孝期之后的革新事宜吧?陆卿,李卿,朕不是说过一年之期未满,改革之事不得妄议吗?”萧景琰看着他俩,似笑非笑,“你们,是把朕的话,全当做耳边风了?” 李重阳和陆期冷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齐叩首,“臣不敢!” 萧景琰看他们如此,倒是真笑了笑,“现在你们倒是同心同行。” 李重阳和陆期趴在地上互望着,然后哼了一声各自转过头去。 这时,户部尚书沈追上前。“陛下,微臣等您多时了。这豫州太守发来急报,称今年冬雪积厚,压垮了田中庄稼,州中百姓损失惨重。年关已近,还望朝中拨款赈灾。不知陛下何意?” “又是赈灾……呵,还真当朝廷的钱是用不完吗……”在旁的工部尚书朱参不满地轻哼。 还没待萧景琰横眉,叶成云就把朱参拉到一旁轻叱,“朱大人,陛下向来以民为重。你说话还是注意点为好!” 朱参叹了一口气,“我也想赈灾啊。可是现在陛下一年孝期未满,不得政改,朝中又无余钱,你说,这怎么赈灾啊!”说完后,他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臣户部掌管国库,愿为陛下分忧解劳。户部官吏,愿降俸禄,以筹薄款!”沈追向萧景琰行礼,此诺掷地有声。 宰相叶成云摇了摇头,“沈大人,便是如此,数目仍然不够。灾款最少需要二万两啊。”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那便把皇陵工程给罢了吧。” 朱参瞪大了眼睛,“陛下!” 连礼部尚书陈丞也忍不住出声,“陛下三思啊!” 萧景琰抬手制止他们继续言语。“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眼下国中多乱,先皇若知朕把这笔钱用来绥抚黔黎,定会含笑九泉的。”说完,他朗声喊道,“工部尚书朱参!” “臣在。”朱参晃悠悠地下跪。 “奉朕口谕,着手罢停修整皇陵工程,助户部发放灾款。” “臣,接旨。”朱参行了大礼。 萧景琰转向沈追,“户部尚书沈追。” “臣在。”沈追恭敬低头。 “奉朕口谕,减免豫州子民粮田徭役赋税两年,发放白银二万两以安人心,招抚流民安置妥当,勿使滋生事端。另以鱼鳞图册、黄册为据,抑制豪民兼并。” 萧景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帝王之风已于无形中彰显殆尽。 “臣,接旨!”沈追叩了叩首。 这就是他们大梁的帝王啊,他亲眼看着他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加封七珠亲王再到步入东宫最后登基称帝。 苏先生,陛下如此为国为民,你,可安心? …… 萧景琰接着又吩咐御史中丞贺平落实好赈灾途中各州刺史监察事宜,若发现有贪污受贿之举,事无大小,一律严惩。 之后,细小事宜他也不再吩咐了,朝廷养着这群老臣自然有用处,萧景琰相信他们会自己安排好。 待人散的差不多后,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嘉和殿,萧景琰揉了揉额,轻叹了一口气。 这半天下来,他倒是累了。 “陛下,膳食已备好了。”高湛上前,在他身侧轻声说道。 “……好,今日就在这嘉和殿用膳吧。” 用完膳后,萧景琰去长乐宫向静太后请安,顺带看看自己的小皇子。 “哎呀,景琰你可来了。”静太后笑盈盈的,把萧景琰拉至床边,“豫珏今日,可一直念着你呢。” 萧景琰觉得好笑,“母后莫不是在诓我吧?” 说来奇怪,这萧豫珏对静太后、庭生,乃至高湛、蒙挚、霓凰等人,都是亲热有加,但却唯独对他这个亲爹,爱睬不睬的。 没想到待他上前后,萧豫珏倒真的一改常态,两眼泪汪汪地伸出双臂,显然要抱抱。 萧景琰一把抱起这个小糯米团子,柔声哄他。 静太后笑眯眯的,“我就说他想你了吧。” 萧景琰温柔地拍了拍豫珏的背,“哪有什么想不想的。豫珏这么小,我和他又十天半月不见的,他怎么认得我?” “你这孩子!……”静太后有些不满,“有哪个孩子是不认得自己爹爹的?我看啊,就是因为十天半月不见的,他才想你了。” 萧景琰不多语,只笑笑,然后继续笨拙地哄萧豫珏入睡。 待诸事皆尽后,已是半夜了。 萧景琰从长乐宫出来后,实是困的不行。回了未央宫外,几乎是沾床便睡。 …… “萧景琰!你这头水牛,不爱喝茶只爱喝水,咕噜咕噜地……” 是谁在耳边扰朕安眠?萧景琰皱起了眉。 “脾气还倔的像牛一样,哼,大水牛!” 是……是小殊?…… “现在你不只爱喝水,还爱睡觉,我看呀,‘大水牛’该换成‘大睡牛’啦!” 好好好,我是大水牛,我是大睡牛……萧景琰嘴角微扬,看起来安详至极。 “……” 怎么了? “……你怎么不生气呀?哎呀你真无趣!” 我,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啊小殊! “不跟你玩了,我走了。” 等,等等!等等,小殊,别走!别走! “你着急什么呀,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骗我。你不会回来。 “我骗你干什么?哎大睡牛,我可真的有事,得走了。” ……小殊。 “嗯?” 我想你了。 “……啊啊啊你,你,你真是肉麻!” “咳咳……不过,看你这么不舍得本少帅的分上……那我,那我勉为其难地回应你一下好了。” “……那什么,萧景琰,我也想你。” “啊啊啊晚安!” 夜色温柔如水。未央宫内,不再年轻的帝王终得一宿甜梦安歇。 …… 晚安。 小殊。 第四章/山水重逢 冬去春来,眨眼间年关已过。一年孝期将满,萧景琰也终于开始着手改令一事。然而朝堂之上却是分歧如鸿沟,每每谈及此事都吵得不可开交。 萧景琰焦首烂额,常常忙的脚不着地。 这一日,嘉和殿内依然吵闹不休。 “叶相,你此言何意!” “沈大人,你知不知道此举之害远甚于利!” “马大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我只是不说罢了!” 萧景琰叹了口气,踏入殿内。 “够了!你们身为两朝元老,如此吵闹成何体统!”他厉声以呵。 嘉和殿内的众臣在刹那间安静下来。 “诸位大人还是冷静下吧,今日就先散了。”萧景琰冷声说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 最后,只得三三两两地散去。 “柳卿,诏令拟的如何了?”萧景琰叫住中书令柳澄,他的岳父。 “回陛下,已拟的差不多了。”柳澄作了一揖。 “这便好。三日之内,你交予我。” “是。” 萧景琰看柳澄应声以后并不离去,觉得疑惑。 “还有何事?” 柳澄抬头看了看萧景琰的神色,沉声请求,“老臣已有三月未见太子殿下,还望陛下愍臣孤苦,恩准老臣探探外孙。” 萧豫珏自百日宴后就被封为了太子,独享无上荣光。同时被封赏的还有庭生,因他为皇家义子,天资聪颖恭顺谨礼,与萧豫珏又如骨肉同胞般感情笃厚,故而被封“祺王”。虽有不少大臣上奏称其不合法制,但萧景琰力排众议,最后此事也便成了。 想到皇家骨肉亲情实属难得,萧景琰颔首答应,“这……倒是朕疏忽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现在不算太晚,不如等会儿你就随朕前去长乐宫吧。” 柳澄大喜过望,叩首作揖,“谢陛下!” 萧景琰疲惫地笑笑,没再应答。 长乐宫中。快满一岁的小皇子正在与静太后说话。 “小珏啊,这个叫榛子酥,来,念一遍,榛——子——酥。”静太后笑眯眯地逗萧豫珏。 “增(榛)——纸(子)——殊(酥)。”萧豫珏眼巴巴地看着静奶奶手中的榛子酥,一字一字地跟读。 “豫珏,你念错了。”萧景琰跨入殿内,笑着摇头。 跟在他身后的,自是柳澄。 “老臣参见太后,参见殿下。” “不必虚礼,快快起身。”静太后扶起柳澄,又转头对萧豫珏说道,“来,小珏,这是你外公,叫,外——公。” “外——公。”萧豫珏虽不认得柳澄,仍乖乖地叫他。 “好,好,好。小珏乖。”柳澄欣喜难忍,竟是流出了泪。 看着两位老人逗弄自己的外孙,萧景琰也不打扰,拿着一盘榛子酥就在旁吃起来。 倒是静太后先发现了,抬头微嗔,“你少吃点啊,这可是我做给小珏吃的。” “我……”我身为九五之尊,竟然连榛子酥都吃不得了吗! 萧豫珏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父皇在偷吃自己的榛子酥,爬过去用软绵绵的小手打他,“互(父)皇坏,抢小珏的小殊!” 萧景琰护着手中的榛子酥,和萧豫珏大眼瞪小眼。 “这是我的小殊!”才不是你的! “呜呜呜奶奶,互皇坏!”萧豫珏回头两眼泪涟涟地向静奶奶告状。眼见着宝贝孙子哭了,两位老人都急了,不由得朝萧景琰投去不满的一瞥。连柳澄也没忍住。 “景琰,你都多大的人了呀,怎么还跟小珏抢榛子酥吃?”静太后一边安慰着萧豫珏,一边对萧景琰说着。 “行了,是我错了。”萧景琰叹了口气,“给,小祖宗,你的榛子酥。记住,这念榛——子——酥,是‘酥’,不是‘殊’。” 萧豫珏却不理他,直接拿起盘中剩下的榛子酥吭吭吭地全吃完,似是怕萧景琰跟他抢。 静太后倒是知道萧景琰的心结,没再多说什么。 待快入夜时,柳澄便告辞了。 静太后看了看在床上睡得正香的萧豫珏,转过头来跟他说道:“景琰,都一年多了,你该放下了。” 萧景琰摇了摇头,“母后,儿臣自有分寸。” “你这孩子呀……就是一根筋。”她叹了口气。 萧景琰笑笑,“这样没什么不好。” “可是小殊……你有想过小殊若知道你这般念着他,日夜不忘,他会是何感想吗?”她嘴唇颤抖着。 “……他若觉得愧疚,若觉得不该,就该给我回到这金陵来,回到这人世来!”一语刚落,萧景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大了些,似是吵醒了睡得香甜的小皇子。 “母后,我……我还是先回去了。” 静太后就用那温柔而又哀伤的神情望着他,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几个月来,萧景琰想起梅长苏的频率其实少了许多,连曾经向国师跪求招魂之事都已差不多忘至脑后。每每想起自己之前那些痛哭流涕念叨不已的往事,他不免得有些尴尬好笑。 毕竟已经老大不小了,又为帝王之身,却时常如女人般相思垂泪,就像曾在军旅中听到小兵唱着的什么“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那会儿他见他们在月色下鸣笳和萧,就问那些小兵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他们说,这叫《燕歌行》。 燕歌行,燕歌行。 那时他轻笑着,“名字倒是取得倒不错,听来似是述边塞征戍之事。可既言关塞,怎么全是些女儿家哭哭啼啼的诗句?” 士卒们含着泪看着他,“殿下,浮生最是相思苦。未有闺怨离恨,哪衬得出边塞寒苦,将士伤别啊!” 此情,原是为衬此景。 浮生最是相思苦,苦来思君仍不忘。 萧景琰自嘲一笑,他而今算是明白了。 虽然现下回忆的次数少了很多,但萧景琰明白,他并未忘记梅长苏,并未忘记那人为他所作的一切,也未忘记那人的殷殷期望,拳拳之心。他只是把梅长苏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心中一角,像立神龛一样把那人围在心庙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也只有他一个人能供奉拜望。 这是他萧景琰的小秘密,他以为谁也不知。 但其实无谁不知。 萧景琰只知道,自己是在用一种更深沉的方式纪念梅长苏,纪念他那——此生难再遇的挚友。曾经的离别之恸早已化入了他的血肉之中,近得容易让人忽视,但却真真切切地存在。 萧景琰觉得安心,因为他明白,这样小殊就永远跟他在一块了。 思念一个人至把那份思念,那个人,与自己融为一体,就像把身上的皮血淋淋地剥下,把血肉筋骨重新拆开,和着那浸入身体每一处的想念,一股脑地灌入汤锅,然后用大火煎煮,用小火慢煲,把所有的杂质沉淀在底,把所有的多余蒸发殆尽,最后煲成一锅,虽不好闻甚至连尝起来都含有思念的苦味但却灌注了掌舀人所有心血倾洒了他所有眼泪的满是真情实意的汤。 那锅汤,是燕北寒风中士卒们哀唱的贱妾茕茕守空房。 是他对眺宫阙远望青山身侧再无一人共肩的高处不甚寒。 是他在梦中历经辗转尝尽悲欢离合惊醒后枕畔的两行清泪。 是他曾甜酒入喉相思透骨的罗浮梦梦梦梅花露华忆忆忆故人。 是他的浮生千万绪春梦长几时,是他的故人绝万里寒梅共独酌。 是那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一枝折得人间难寄,君埋泉下我今白头。 甚至,那是而今的萧景琰。深沉思念着,却再也不轻易落泪的萧景琰。 小殊啊,你看,我再也不需要为你而活了。 因为从胸膛里跳动的这颗赤诚之心里,我听见了两个人的声响。 原来你我,已是这么近。 近的融为一体。 现在,我终于能为“自己”而活。 小殊你,开不开心?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3节 第二天,萧景琰刚散朝,就急匆匆地回了未央宫更衣。 宫前,蒙挚着急地走在走去,豆大的汗从古铜色的额头上流下,衣衫都被汗液濡湿,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待转头看见萧景琰时,他急喘着跑上前,“陛下!我……” 萧景琰心中隐有焦虑,抬手制止说道,“诸位大人还在嘉和殿等朕,有事回来再说。” 蒙挚盯着萧景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不甘心地退至一旁。 萧景琰并未在意,毕竟他曾给蒙挚特权,若遇到等不及皇帝裁决的大事,他这个禁军大统领可自行度定。 现在蒙挚既然还在等他,事情应该不算火烧眉毛。 他这般想着,进了未央宫,又出了未央宫,进了嘉和殿,又出了嘉和殿。 来来去去,竟过了三个时辰。 待他回未央宫时,心里是难掩的自责。他和各爱卿自是在嘉和殿里用过午膳了,可蒙挚这般耿直,想来会一直在未央宫前候着。怪他和众臣一谈政务就给忘了那事,不知蒙挚是不是饿着了。 然而,萧景琰没想到待他在未央宫前下辇时,会在这深深宫阙中望见一个不太熟识的背影。 他皱起了眉,然而只一瞬,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像是被谁揪住了衣领又掐紧了脖子。 天光倾落,荡漾一地。他屏住呼吸,两眼眩晕,双拳紧握,一步一步地朝那人走去,怕一个晃神,这一切就如梦境般碎了。 然而,他的脚步声终是被那人捕捉入耳。 慢慢地,那人转过身来—— 萧景琰青筋暴露,心跳急鸣如鼓,大气不敢出,想闭上眼转过头,身子却沉重如千钧。 不,不要!别动,别回头! 他像是把这一生所有的气都喘尽了,惨白着脸瞪着那个转过身来的身影,胸膛起伏,双目尽裂,似是被抛投入深渊海底举目四暗冰凉彻骨难以呼吸,更像是被人扔上了高高的云端却面临着从九天坠落的死亡困境。 然而那人却在杳杳处望着他,披着大氅,尽沐明媚灿光,一脸云淡风轻。 连清朗温润的声音也如阳光般温柔,温柔成一把利刃,直直地剖开人心,剖得鲜血淋漓。 他说,“陛下,好久不见。” …… 陛下,好久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 难道他所有的不安紧张脆弱害怕愤怒犹疑在那人看来,都如马戏般可笑吗?! 难道这一年等待,一年相思,一年煎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吗?! 萧景琰心中激荡难忍,胸膛里的灵魂似是在大声嘲笑,笑声直冲九霄震响山河洪亮地几欲让他耳鸣发抖,让他笑出泪来。 但宫阙间除了簌簌风声,根本阒寂无音。 原来心中尖锐刺耳的嘲笑,只不过是只有他一人感觉到的冲击幻听。 萧景琰远远地望着他,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更像一座静默的火山,努力维持着火山爆发前的所有平静假相。 梅长苏没得到回答,也压抑住了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搓上衣角。 整个天地刹那沉寂下来。火山在一瞬间被这信号引得爆发,轰地一声直冲云天炸裂四散,滚滚岩浆带着蒸发万物的热气流淌过萧景琰的胸膛,痛得他颤抖不已几欲哀鸣。似是忍受不了那灼伤皮肤的岩浆高温,忍受不了那寂静如死的无言沉默,忍受不了胸膛里震耳欲聋的嘲笑,忍受不了心中那如黑洞般越来越扩大的害怕,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冲上前一把把那人抱进怀里,即使双臂颤抖,即使那人只是幻觉梦境,仍紧紧箍住,揉入体内。 “一年不见,你想与我说的,竟、只、有、这、些?!”说至最后时,萧景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 梅长苏与他贴面相交,被脖上的热泪激得一抖,心中酸涩如湖面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那每一丝愤怒怨恨,每一分惊恐不安,随着身前之人无法抑止的颤抖,毫不余遗地传达到他皮肤上,传达到他血管里,传达到他的心脏中,满满的废墟,让他几欲窒息。 忍受着胸膛里因共鸣产生的冲击,梅长苏犹豫着张了张嘴,似是在斟酌些什么。 然而最后,他只得认输地轻叹闭目,回抱上身前那人,安抚着那颤抖的脊背,安抚着那悲鸣的灵魂。 他说,“景琰,好久不见。” 景琰,好久不见。 萧景琰没想到,从廊州风雪一行兜兜转转到现在,穿越一年时光纷尘穿越万里山河归程穿越生死风雪骨灰瓮,他的痴心还真的等到了,等到了这句话,等到了这个人。 他把梅长苏抱得很紧,近得可以吻上那人苍白的脖颈,吻上那人冰凉的皮肤,吻上那人轻动的血管,吻上那人鲜活的生命。事实上,萧景琰也这样做了。 他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他说,“小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终于再见。 第五章/岁月安稳 待梅长苏被萧景琰迎进未央宫。已是半炷香后的事了。 若不是梅长苏因萧景琰抱得过紧而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喘不过气,萧景琰或许会抱至地老天荒去。 未央宫内,梅长苏感激地接过萧景琰递来的茶盏,轻啜了啜清茶,以缓过气来。 这时,有宫人在外禀报,“蒙挚求见——” 萧景琰想起此事,一愣,忙大喊,“让他进来。” 待蒙挚进来时,看见的便是梅长苏手执茶盏,对他浅笑,而萧景琰坐在旁侧,寸步不离。 他瞪大了眼睛,显是不敢置信,“我,陛下……” “我在嘉和殿内与众臣商量朝政,一时忘了你。真是抱歉,让蒙大哥久等了。”连萧景琰都没发现自己称谓的转变,甚至连语气,也柔软很多,软的如同江南春风,让人沉醉。 “啊,啊没事。我只是早上碰见飞流了,跟他切磋了下……”蒙挚一边说着,眼睛仍是圆瞪着盯着梅长苏,“想着飞流无事不会进京,许是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我赶进宫里想禀报一下。” 那时,他就隐隐猜到,也许是那人回来了。 没想到,这个念头,真的成真了。 萧景琰看着蒙挚那模样,苦笑了下。 梅长苏却是起身,向蒙挚行了一礼,“蒙大哥。” 许是有了一上午的缓冲,蒙挚没有景琰那般失态。他咧嘴笑了笑,上前抱住梅长苏,拍了拍他的背。 “小殊,你让我们可想得紧啊。” 待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还有一滴滴热泪,落上了故友的衣裳。 梅长苏轻叹一口气,显是触动。 “所以,我回来了啊。” 蒙挚一顿,放开他,红着眼眶仰首朗笑,想收回眼中薄泪。 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萧景琰看着他们,忽觉得金陵的大雪,似是有了尽期。 他笑了笑。 小殊啊。 …… 雪化了。 未央宫内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萧景琰虽火气大,从不畏寒,但不知何时起,却养成了常备火盆的习惯。梅长苏拥着狐裘,在火盆旁烘着手,不时回答着萧景琰与蒙挚的问题,谈笑相欢。室内一派春光融融,似与金陵城外的严风寒意毫不相关。 突然,萧景琰的贴身侍卫列战英进殿行礼,“陛下,太后来了。” 萧景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梅长苏的眸中划过一丝诧异,“是你告诉……静太后的?” 萧景琰笑了笑,“母后也想你想得紧。还有我儿萧豫珏,也该让你认识下。” “萧豫珏……”梅长苏喃喃着,“平安喜乐,如玉无双,倒真是个好名字。” 萧景琰却是苦笑着摇头,“我取这名,本是希望他能像你这般沉稳雅重,可没想到他倒是和你小时如出一辙,闹腾不休,与温润如玉一点都挂不上边。” “你这水牛,哪有一岁多的小孩不闹的啊!”梅长苏笑着,眼里荡漾着融融春晖。 这还是重逢后梅长苏第一次对他这么亲近,看着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萧景琰难得地失了神,忘记言语。 不一会儿,静太后就带着萧豫珏急急地进了未央宫,甫一照面,便是泪如泉涌,难以自抑。 “你,你真的是小殊?”她抚摸上梅长苏苍白的面颊,“小殊……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是我,林殊,梅长苏。”梅长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但他自己的指尖也颤抖着。 静姨这一年多,实在老了许多。两鬓已添些许白发,现下这般老泪纵横,更令人酸涩心疼。 “你真是欺我们欺得好苦啊!小殊……”静太后哭得很是激动,双手无力地捶着梅长苏。而一旁懵懂无知的萧豫珏却是含着手指,不解地看着他们。 “我又……何曾想这样……”他低语着,无限的深意隐藏在最后的一声轻叹里。 如果可以,他又何曾想与故人离别,让他们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他们放不下他,他又何曾,放得下那些故人? 只不过,上苍无情,捉弄他们这群蜉蝣草芥罢了。 似是想缓解这悲喜交加的气氛,他转过头看着萧豫珏,“这位,想必就是小太子吧?” 那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竟对他了“咿”了一声,然后伸出奶白的小手来。梅长苏眼见此举,不由愣了下,不知是否该上前一抱。 静太后倒是缓了过来,用袖子拭了拭面上泪痕,哽咽道:“我就说,你们俩如此相像,小珏定会喜欢你的……” 萧豫珏发出的邀请没被“好看先生”回应,竟是急得咿咿呀呀乱喊,似是不抱不休。梅长苏忐忑着走上前,颤巍巍地接过,用笨拙的姿势托抱着那小人儿,轻轻摇晃,低声哄他。 说来奇怪,只不过这么一抱,萧豫珏就不闹了,含着手指,用那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梅长苏,神情专注。 萧景琰在旁含笑看着,“你俩倒是有缘。” 缘分这事,谁说的准呢?梅长苏没回答,只继续轻柔地抱着怀中的婴孩,每个举动都在无意中倾注了满腔柔情。 萧景琰走上前,立于他的身侧,轻笑说道:“既然豫珏这么喜欢你,要不就封你为太子太师吧?” 梅长苏摇了摇头,“我并无功德,即使受封的不过是个虚职,这也不合礼法。再说太子殿下年纪还小,我教不了他些什么。” “可我觉得豫珏若能拜你为师,即使年纪还小,尚未启蒙,仍能从润物细无声处获得教化,提升一二。他身为未来帝王,权谋之术,君子品行,缺一不可。而你,正是他最好的老师。” “你不最是厌恶权谋吗?”梅长苏眼中有一道暗光划过。 一旁的静太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说,“我记得景琰当初还掷地有声,说什么‘平衡官场、收服各方,我不仅这次不会学,以后更不会学,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 萧景琰有点尴尬地低咳了下,“小殊,母后,你们就别揶揄我了。当初全是小殊为我承担下了一切,而今我方才知晓收服人心平衡官场之艰啊。”说到这时,他不禁摇了摇头,“再清廉刚正的朝廷,也免不了结党营私之事。一头不能过重,也不能过轻,如何平衡,这正是帝王该学习的啊!而我,已算起步晚了,但是豫珏的时间还长,实该慢慢学起来……” 梅长苏沉默地听着,良久后才应声,“没想到一年不见,你竟通透这么多。” 萧景琰笑笑,“那这个官职,你应是不应?” 刹那间天地安静,只他们二人双双望着彼此,眸中璀璨胜过天光,每一分流转都倾泻着满载情意。 梅长苏勾了勾嘴角,眉眼温柔生动,“承君盛邀,怎敢不应?” 于是停滞的时光又开始运行,所有的黑白又变为彩色,阳光又开始下落,流曳一地。 静太后感叹万千地看着他们,对着一旁的蒙挚以袖遮口,轻声说道,“他们倒像是一对璧人。” 蒙挚愣了愣,“可他们都是男子啊。” 静太后以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悠悠地看着他,然后夸张地叹了口长气。 “太,太后,你这什么意思啊?就告诉我吧!”蒙挚虽然木楞,但好奇心着实旺盛,一旦被撩起,心中就痒的无法自抑。 静太后贴近他的耳朵,似是打算附耳私语。然后她不过是顿了顿,说了五字——“……佛曰,不可说。” 待蒙挚反应过来,急躁地跳起来大喊“这,这算什么呀”,便见静太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全然没有与梅长苏重逢时泣成泪人的模样。 ……原来,不过是以笑代哭啊。 蒙挚算是真正反应过来,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计较。 “你们在说什么呢?”那边的两人被蒙挚的大喊引起了注意,双双回头,手中还共抱着小太子。 “没什么,”蒙挚抬头看了那闪瞎人眼的场景一眼,闷闷地回答,“……只是觉得小殊和陛下很是相衬罢了。” 相衬? 梅长苏愣了下,缩回方才还与萧景琰共抱着小太子的手。 萧景琰未解其中深意,只是朗声大笑,“我们自幼相伴,深知彼此,自然相处熟稔,合衬非常。” 这是他的真心话。 …… 只是连他也不知,在心中静水下,有尖厉之声在喊叫,喊叫的所有声响都被汹涌暗流吞没,直直地降落到无底深渊中,化为时光废墟。 “当脑欺骗了心,表意识欺骗了潜意识—— 萧景琰,你还敢不敢承认,这是自诩正直坦率绝不欺紿的你一生中说过的最大假话?!” 风吹过,悠悠荡荡,却不知是“何人的潜意识”在幽远之心的冥冥之处中一字一句地说着: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们注定是,天作之合,璧人成双。” 相衬是因为相爱。 原来,这才是真心话。 祥和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不一会儿便被殿外传来的哗响打破——原是庭生来了。 他衣衫褶皱,气喘吁吁,像是刚从宫外府邸御马奔驰而来,带着满面尘灰风霜,看起来沧桑疲惫。然而本急匆匆的他在踏入殿内后却不知为何怯起来,停住了脚步,直直地望着殿中情景,望着,那个人。 萧景琰抱着豫珏转过身,笑着向庭生招手,“庭生,过来。” 而庭生难得地没有回应,只是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殿中燃着火盆的最温暖处,看着那拥裘披氅的人跨越一年漫长时光跨越生死幽微罅隙,慢慢地转过身来。 每一秒,都自动定格——苍白的面目,温润的眉眼,如墨的发丝,清癯的身形…每一处每一寸,都恰好与心中勾勒的故人重合无缺。 “你,你!……”他粗喘着气,眼中燃烧着不可置信,神色复杂难辨。 梅长苏长身玉立,看着他一手教导起来的孩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激荡难忍。他缓步向前,摸了摸庭生的头,感叹道:“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庭生没有低下头,反而抬首直直地望着梅长苏,眸色幽暗深沉,看不通透明了。梅长苏没有注意,只是在庭生下颚前比划了下,“记得我出征前,你还只长到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孩子……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一年,我们庭生就长高了这么多,棱角也变得分明了,倒像是个大人了。” 庭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梅长苏在他面前划动的手,握在掌心,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先生,我十五了。” 梅长苏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拍拍庭生的头,微笑道,“是啊,十五了……” 他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些什么呢? 那时的林殊是金陵城里风火轮般闹腾的明亮少年,调皮捣蛋是他,惊才绝艳是他,意气磊落亦是他。那在暗夜星河中偶或滑落的流星是他,在锦绣山川上奔腾不息的万里长河是他,在九州大地上千千万万次的明媚日出亦是他。 无论他是什么,什么是他,至少没有一个字是与“老成持重,沉稳有礼”相关的。 然而面前这人,却与林殊刚好相反,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完全没有一个少年样,实在是成熟的太快了。 他叹息着拍了拍庭生的头,“本来还不觉时间过去,现在看见你们这些孩子长大才知道。” 萧景琰把萧豫珏放回静太后怀中,走上前,“也亏你回来的巧,再晚些,可是要看不见庭生了。” “怎么?”梅长苏蹙眉问道。 “庭生在几月前刚好封了‘祺王’,两月后要前往封地冀州。” “庭生封王?!”梅长苏许是刚病好就赶回金陵来,尚不知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他瞪大双眼,“你,你明知这不合礼法!……” “可他既为皇家义子,就该有个名分!”萧景琰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你可知民间朝中有多少蜚言流语、轶文野史?他们都在探究着庭生的来历,编出千千万万种解释,可无论何种解释,对庭生都是一种伤害。我既然身为帝王,就有权力补偿他……”他顿了顿,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中。 他夺了皇长兄的天下,自该还他儿子一个安乐人生。补偿得再多,都难及他心中愧疚一二啊。 “……祺王这称号,是你赐的?”梅长苏冷静了下来,深呼吸几口气。 “……是。”萧景琰握紧双拳,低声回答。 祺王祁王,这般相像,景琰之心,倒是旧人皆知了。梅长苏苦笑不已,“祺乃吉意,倒是个好名。” “先生……你喜欢这称号?”庭生用黑曜般幽深的眼眸望着他,声音如金属般低沉磁性。 见梅长苏点了点头,庭生也便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来,恰似春风拂绿草,“我也喜欢。” 梅长苏一愣,恍然间竟觉得自己看见了年轻的祁王殿下——那般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祺王与祁王的形象交叉重叠,最后完美融合成眼前挺身而立的庭生。 他颤抖地握紧庭生与他相牵的手,心中的不安扩得越来越大。这,可是他此生唯一敬爱之人的遗孤啊!他怎忍他颠沛流离受苦受累?若哪日他收到自北方翻山越岭而来的讣告……想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冀州乃北境苦寒之地,你年纪还小,受不得这般折腾,”梅长苏说着,又转过头望向萧景琰,声音不容反对,“景琰,另换个封地吧。” 谁知萧景琰闻此,只淡淡摇了摇头。 “先生,你别为难义父了。”庭生用一只手把梅长苏和萧景琰隔开,“……是我自请前往冀州的。” 梅长苏呼吸顿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疯了不成?!” 庭生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沉着地摇头,“前往北境,替义父替太子戍边镇疆,刚好可向天下人证明我的昭昭忠心,无意皇位。虽受风雪严寒之苦,但我亦苦中作乐,不悔此举!” 梅长苏看着他,心中汹涌澎湃。国家多难,以一身铮铮铁骨践行正道,镇守边疆,哪怕天寒地冻,路遥马亡,也仍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这才是真正的有义之士啊! 以躯化山尽付崔嵬嵯峨,以血成河尽付汤汤泱泱,这是庭生,是萧景禹,也是那千千万万个心系国家风骨昭世的仁人志士。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原来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哪怕黄土白骨,史册泛旧,仍有时光和生死无法磨灭的东西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脉相传着,生生不息,与世流长。这等忠义之心高洁之志,这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气节风骨,这等即使被天下人负尽也不愿负天下人的品性……他们,果真是父子啊。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倒是你点醒了我,真正严寒的从来不是什么冀州北疆,而是俗世幽微至极的人心啊……”梅长苏叹了口气,拍拍庭生的头,“你年龄虽小,却能秉持自我,坚守初心,实属难得。” 殿外已沉沉日落,幽暗将从角落罅隙里逃窜而出,侵蚀山河大地,但梅长苏知道,即使永夜降临,即使十个太阳都被后羿射落,即使这天地间再没有一寸光明——这世间仍有人会执着地守护着从燧皇流传下来的式微火种,在无边黑暗中持着火把踽踽一人孤身前行。 祁王殿下,汝儿高节至此,你可欣慰? 第六章/静水流深 梅长苏回来后,在故人中实是引起了巨大轰动。在波诡云谲的金陵城中,它就像无波无纹湖面下的一股暗流,牵系到这金陵如网般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的每一人。 然而,不管他人如何猜想,梅长苏仍旧搬回了原来的苏宅,与他同住的还有蔺晨、飞流、黎纲、甄平、吉婶、晏大夫等人,修缮重置的每一天都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就像这一年时间时间从未流逝过。 萧景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心头终是空落得紧,一分一秒都不愿让梅长苏离开自己的视线。故而梅长苏虽然拒绝了搬进宫中的提议,但仍每天一会面,好让景琰放心。 这日,萧景琰得了空出宫来苏宅找他。还未进门,就听见蔺晨在嚷嚷,“哎哟你这小兔崽子,你蔺晨哥哥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煮成这碗粥,你把它抢走就算了,居然还倒掉?!” 不用猜,又是蔺晨和飞流在瞎闹。 “难喝,苏哥哥,不喝!” 萧景琰进入庭中后,看见的便是蔺晨追着飞流上蹿下跳的画面,不由得低笑了几声。 “陛下,你来了。” 梅长苏立于梅树下,对他浅笑。 萧景琰呼吸一顿,随即上前轻叱,“陛什么下!”语气没有一丝威慑力,倒是在调笑。 梅长苏无奈地改口,“景琰。” “嗬,这不是陛下吗?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来我这苏宅呢?”蔺晨听到那低音炮般的声音,也不再追那飞流,从屋顶上一个轻功跳了下来,挑着眉似笑非笑。 “这怎么是你的苏宅?”萧景琰反问,隐有不满。 蔺晨笑眯眯地指了指梅长苏,“就凭,他是我的——” 萧景琰不知为何,呼吸一紧。 “——病人。” 萧景琰松下气来。 梅长苏穿着他那件暗纹灰衣,对着蔺晨轻笑,“蔺大阁主,你就别逗景琰了。” “谁逗他了?”蔺晨反问,走到梅长苏身旁,握住他的手装作把脉的样子,“你是我的病人,那这苏宅自然也有我的一份嘛。” 说完,他嬉皮笑脸地眨眨眼,“是不是?” 梅长苏无奈点头,声音拖得老长,“是——” “行了,今日你在外头呆得够久了,快回屋去。”蔺晨也不再扯皮,拍拍梅长苏的背,开始赶人。 萧景琰深深地看了一眼梅长苏,却没立即跟上,反而走至蔺晨身旁,作了一揖,“蔺阁主,我有话想跟你聊聊。” 蔺晨大大咧咧地揣着袖口,随意地看了看左右,状似不在意地说道:“说吧,陛下‘猥自枉屈’是为了和我这一介草民聊些什么呀?” 萧景琰皱了皱眉,一时问了开去,“你为何总对我有无端敌意?” 蔺晨一笑,“嘿,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愣木桩子,没想到你也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你既然知道我讨厌你,那你以后就别来找我嘛,当然,”他清了清嗓子,“不来找长苏那就更好了。” “恕景琰做不到。”萧景琰忍下心头不快,作了一揖。 蔺晨挑了挑眉,显然早就猜到了这回答。 “他既然回来了……”萧景琰深吸一口气,“我不愿,也不会再放他走!” 若再失去一次,他可能会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以死殉友,共赴黄泉。 “一个个都臭脾性……”蔺晨见他如此,不禁低声嘟哝自语。“行了你有什么事就快点问吧,我还赶着给长苏熬药呢。” “还请蔺阁主告知我……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要不是当初我把他救回来用药吊着,休养了一年,便是大罗神仙也留他不得。” “既然他没死,那你当初为何拿着个骨灰瓮骗我?”萧景琰想到当时心如刀割般的痛苦,不由瞪着蔺晨。 “……当时我虽然找到了古法,但救治过程九死一生。你来那会儿,他已经几乎断气了……哪想到最后,他会醒过来,”蔺晨顿了顿,“与其给你个没有希望的盼头,倒不如绝了你的念想。我想,长苏也是这样想的。” 这些理由,的确是事实。但是蔺晨没有道出自己的私心——眼睁睁看着相伴十多年的挚友在自己面前昏厥倒地几乎咽气的那种恐慌,若不让萧景琰尝尝,不在那人心上活生生地剜一刀,他实在不痛快! 他虽自诩是个洒脱随性之人,但事实上,所谓的洒脱随性不过是游走世间之时附着于身的面具罢了。他的心,一直都是“冷”的。 冷到那颗心只住得进寥寥几人——只住得进那人间冰雪,江左梅郎。 萧景琰没有注意到蔺晨的异样,只是转过头去,深吸几口气,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想要动手的冲动。“……既如此,那你当初拿给我看的骨灰瓮中存放的是什么?” “啊……那个啊……”蔺晨状似玩味地摸了摸下巴,“是他最喜爱的几本绝版之书罢了。” 萧景琰讶异地反问,“就这样?!” 蔺晨用嫌弃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看了萧景琰一眼,只觉得这人真的是看哪哪缺眼。他轻哼一声,“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信!那,”萧景琰小心翼翼地问出他藏于心中的最重要的问题,“小殊他……他现在的身体,怎样了?” “怎样了?”蔺晨盯着他,“长苏没自己告诉你?” 萧景琰僵硬地摇了摇头。“没有。他,不肯跟我说。” “既然如此,草民恕难从命,陛下还是另问他人吧。”说完,蔺晨抬脚就走,显是一点也不在乎天子威仪。 就在那时,微冷清风把身后不顾威仪的大吼声吹近,吹得竹林哀沉,吹得满庭悲戚。 “你知道我担心他!” …… “你知道的,我有多担心他……”他喃喃着。 风止了,蔺晨的脚步也顿了顿。他转过身来时脸上如结冰霜,嘴角更是不住冷笑,“担心?你如果担心,就不会让他继续留在这金陵!你要的,只不过是他陪在你身边,哪管他能活一年还是十年!” 萧景琰轰地一声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他,他的阳寿……” “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蔺晨冷冷地看着萧景琰,像是看透了他的那颗至私之心。 “萧景琰,其实一年前,你是知道梅长苏活不了太久的。你自责,你懊恼,你悔恨,但最终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而装做不知道他的病情,放任他去北疆征战。萧景琰,你明明早就知道的,在他出征前与你夜会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在他被揭开身怀火寒之毒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甚至早在他在地道中在雪地里弯腰屈身向你下跪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每一次,你都视而不见,最后生生错过,然后用余生痛哭懊悔。”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在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吼出来,“萧景琰,你不觉得你太假了吗!” “可是他,他从来不肯承认,也从来不肯与我说,不与我说他就是小殊,不与我说他已经性命堪忧,是他,从来不说啊!……” “他不说,你不会用心感知吗!”蔺晨暴喝,眼睛都瞪红了,“你自诩是林殊挚友,可为何他伴你身侧时你一点都认不出来,他低咳吐血时你一点都看不出来!你那颗心用到哪儿去了?!全用来喝水了吗!……沉湎过去,忽视心声,忽视真实,自欺欺人,萧景琰,我真是佩服你。说到底,你的心,也不过是这么一件廉价至极、一文不值的玩意!” 萧景琰全身颤抖着,握紧双拳,经受着那如火药般猛烈如刀剑般尖厉的言语在他身上心上炸出割出道道伤痕。 这一刻,他真的再也无以反驳。原来他,不过是个自私至极的小人。 亏他当初还说梅长苏狠绝,他自身,又何尝不是对那人狠绝至斯? “你说的,没错……”他红着眼眶颓然承认,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知是不忍,还是太累,蔺晨转过头去,看着庭中梅树,看着碧瓦飞甍,轻声说道: “……萧景琰,你永远不会知道,梅长苏究竟为你付出了多少。” 只说完这么一句话,他就一个轻功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景琰愣愣地抬头望向梅长苏那屋的飞檐,却不知为何,竟觉得他们俩似乎从没有这么远过。 待梅长苏从案上抬头时,看见的便是萧景琰一脸魂不守舍地进入屋内。 “这是怎么了?”他轻皱眉头。 萧景琰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今日来此的正事,从怀里掏出小巧精致的糕点盒,“母后特地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糕点,托我带给你。” 梅长苏默然接过,打开盒子尝了一块,声音低沉,“太后的手艺,还是跟当年一样好。” “你若爱吃,今后我天天给你带。” “这倒不必了。”梅长苏摇摇头,“你也知道,我吃不下多少甜点,吃多了便要吐。你若天天给我带,大半可是要进飞流的嘴了。” 萧景琰就坐在几案对面,听闻这句话,心里微微刺痛。想到蔺晨刚刚那番话,他一把握住梅长苏的手,不顾那人诧异的眼神,问他,“你现在身子怎样了?” 不知为何,萧景琰觉得梅长苏有刹那的紧张。然而那异样的神情让他还未深思便转瞬即逝,恍如眼花的幻觉。 “……没有大碍。”梅长苏不咸不淡地回答。 “你说谎!”萧景琰握着梅长苏的手紧了一紧,目光更是凌厉,“你若无碍,蔺晨怎会跟着你到这金陵来?!”他又为何,会这般放不下心你?! 梅长苏抬起那藏了太多风云思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萧景琰,“我没骗你,只要休养得当,至少十年里,我死不了。” “真的?”萧景琰狐疑地盯着他。 “真的。”梅长苏低头看向萧景琰紧握着他的那只手,“现在陛下可以放开草民了吧?” 萧景琰松开手,却沉默地盯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梅长苏也不管他,朝着屋外朗声喊了句,“飞流!” 一个呼吸间俊美少年便从屋檐倒挂而下,看着屋内的两人。 梅长苏笑眯眯地向他招招手,“来,飞流,有你最爱吃的糕点。” 飞流一笑,翻身落地,欢快地跑进屋。 梅长苏拿起一块糕点,递进飞流嘴里。“怎样?好吃吗?” 飞流使劲点头,拿起另一块递给梅长苏,“苏哥哥,也吃。”。 梅长苏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摇头浅笑,“飞流吃,苏哥哥不吃。” 飞流闻此,低下头吭哧吭哧地吃起来。 萧景琰早些从蔺晨那受了气,现下看着他俩其乐融融的场面,总觉得郁气越发膨胀,堵在胸口,闷得心生疼。 说实话,这种心情他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密道里听着梅长苏欢快地叫着“蒙大哥”然后一见到他就变得温雅恭谨那会儿,上上一次呢?是听到林殊用一种崇仰的语气说“我要成为大梁最好的大将军,替景禹大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他当王,我当帅,然后他每一见到那大好河山,都会想起有一个我”时。 这感觉,就像猫爪在使劲地挠着你的心,暗痒难耐却又无法可解,最后硬生生地划出血,爪上鲜血淋漓。 他转身看向梅长苏,“小殊,我也想吃。” “陛下没有手吗?” 萧景琰被这句话一噎,不知如何回答。 小殊从方才开始便一口一个陛下,定是生气了。 可是,这是为了什么?因为方才我抓了他的手吗? 还是因为我问了那番话? “小殊,你生气了?”萧景琰小心翼翼地问他。 “我没有。”梅长苏逗弄着飞流,并不回头。 幸亏说的不是“草民不敢”,萧景琰心想。 “你为什么生气?” “……” 为什么生气? 梅长苏茫然地问自己。 但回答他的只有一如往昔的复杂心绪交错汇合融成的沉暗浊流。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辨不分明,这又该如何回答,如何传递?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4节 梅长苏感受到背后那逃也逃不过的执拗视线,觉得倒是自己的心被那热度灼烧,无法喘息。沉默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景琰,我只是无所适从罢了。” “……无所适从?”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问出那在心中藏了许久的问题,“萧景琰,你觉得我是谁?林殊,还是梅长苏?” 萧景琰不安起来,他不明白梅长苏为什么会这么问。林殊和梅长苏,有什么区别吗?或许有,但他们始终仍是一人啊…… 无论如何,他仍是诚挚地说出心中所想:“对我来说,林殊,梅长苏,两者皆是。而且,不是你是他们,而是,”他顿了顿,“他们是你。” 萧景琰想到蔺晨先前说的那番话,眼神一暗,话语不自觉地接了下去:“说实话,一开始我是厌恶梅长苏的。即使是为了夺位,我也不喜我的人玩弄权谋,算计人心。但哪料到,之后不过短短一年相处,我就对你推心置腹,视为挚友。恐慌、不解、自责,这些情绪我都有过。但所有的抵抗最后还是敌不过发自内心的亲近,甚至只差那么一点,你就可以攻克信任的堡垒,长驱直入了。可是天意弄人,卫峥一事来了,本就没有全盘交付的真心和信任终于崩溃瓦解。就差这么一点,又或许,永远都会差这么一点。” “那时的我憎恶于你的心血凉薄冷漠无情,又愤怒于你的欺骗背叛不守诺言,甚至懊悔着当初怎能被你的伪装假面那么轻易地窃去了信任。然而无法否认的是——我还庆幸于不曾全然信任你。” “就好像在那之前,我早就在心底里预料到了你的‘背叛’ ,明晰了你我的‘殊途’,所以才会一边敬重亲近我的苏先生一边又如虫蚁噬心般痛苦。而最后,你的背叛与拒绝终于解放了我,让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时我想,真好,原来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你也不过是那个真正的你。” 说至此时,萧景琰脸上浮现着痛苦的神色,想必回忆当初他在无形中犯下的那些罪过又向挚友赤裸裸地揭露自身的不堪,花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仰首深吸一口气,“蔺晨说的没错,我的确自私至极。斩铃断义,风雪争执,冷言冷语……这所有的撒火,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能觉得好受点。但也正因那一时的庆幸,一时的撒火,真相揭露后汹涌而来的情感才会让我产生更为厚重的负罪感,沉重难担。于是我又为了让自己觉得好受点,后悔于自己的无知,埋怨于你的隐瞒。但实际上,在那两年里,我不止一次怀疑过你的身份,怀疑过你就是林殊。但我又不止一次在这事实前退缩了。” “可笑的是,明明不信,却又信着,明明信着,却又怀疑着。如此往复,自春徂秋,到最后与夏冬在殿前对峙时,心中虽掀起滔天骇浪,但风雨中心却是一片平静,无纹无波,像是早在无数次怀疑中就已确认了这一真相。” “长苏,夺位那两年,登基这一年,我就算再难相信,再难把你和当年的林殊对应起来,但心底里也早就默认了。更何况,这一年来,我也想了很多。我与你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的人,不是说书戏文里那非黑即白的角色或集市小贩以气相吹的单薄糖人。梅长苏不是只有阴诡无常,他也会对飞流关爱至极,也会对蔺晨……随意调笑。林殊也不是只有赤诚纯真,他也会让我背黑锅当替罪羊,也有他自己的蓬勃野心——用赤焰军的铁骑为祁王平定这天下,哪怕沾染鲜血,哪怕背负人命。”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怪我当年太过狭隘,一叶障目,没看见在你们胸膛中火热跳动的一直都是那颗经年不变的赤子之心。所以啊,小殊,不要去想自己究竟是林殊还是梅长苏,自己加之于自己的桎梏,最难打破。” “无论以梅长苏还是林殊来概括你,都是以管窥天的一孔之见。他们本就是你身体里、性格里相互融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人可以以一滴水来命名浩荡长河,也没有人可以以一片叶来赋义扶桑之木。所以对我来说……”萧景琰直直地看着梅长苏的双眼,目光温柔如水影夜色。 “林殊,梅长苏,其实都是你。而且,不是你是他们,而是,他们是你——只有我眼前这个成熟复杂却又难掩赤忱的完整真实的你,才是我的灵魂疯狂叫嚣着要与之共存亡的不可替代的最高存在。” 梅长苏本一直默然无言,听至最后时却是浑身一颤,清澈的双目中写满了难言的震撼。他从没想到景琰心中竟是想得比他还要通透。本以为景琰喊他小殊小殊,是把他当作昔日的林殊看待。却不料,那人早已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成熟——名字对于而今的萧景琰而言,不过是一种代号罢了。 “我……”梅长苏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那人坦荡的视线,想起那人直率的话语,最后堵塞喉间的千言万语也只能尽付感慨一语,“是我小看你了啊……” 古人有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所幸,他们相知未晚……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未曾相知虽是一种不幸,但相知或许是一场更宏大的悲剧。 梅长苏只心底微叹着,然后第一次主动握上萧景琰的手。 曾被自家苏先生骂有情有义怎么没脑子的萧景琰也笑了笑,“你也知道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顿了顿,“不过你方才,到底为何?……仅因这事?” 梅长苏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倒也不全是。只不过在与你相认前,我已当了十三年的梅长苏。而与你那般亲密的林殊,对我来说,已暌违太久了。” 暌违到,几乎是隔山隔水隔黄泉的另一人。 萧景琰听罢,惊诧地看着梅长苏,“所以你方才无所适从,莫不是‘尴尬害羞’了?” 一秒的静默后…… “萧景琰!!!!” 梅长苏气得大喊,却轻咳起来。 一旁偷吃偷听已久的飞流见状,忙一个糕点扔过去,“水牛!坏!” 萧景琰一不留神,被那糕点砸到,身体一晃摔倒在地。 永嘉二年,萧景琰,年过而立,卒。死因:调戏未果。 第七章/治国论道 这世间最不缺的,是时间。最缺的,也不过是时间。 萧景琰还没好好回味重逢之喜,就被政事拖得得脚不离地。忙的,也无非是新政之事。 而其中矛盾冲突最激烈的,便是“赋税徭役”一项。 朝上对于此事,基本划成两派。 一派以萧景琰、叶成云为首,主张赋役不变;一派以多个重臣为首,主张减轻赋役。 关于这个问题,不少大臣在年关前就开始讨论了,常在萧景琰步入嘉和殿前就吵的不可开交,李重阳与陆期二人便是如此,前者一个劲为国家着想,不支持减免,后者一个劲为黎民着想,支持减免。 税乃国之柱,役乃国之梁,赋役一事非同小可,弄得好,国家中兴骎骎日上,弄不好,便是颓如散沙军疲民惫。 当初豫州雪灾,工部尚书朱参就曾说过,国库虚空,实乃大危之兆。而今新政迫在眉睫,这事也实在不得不提到眼前头来,认真讨论解决了。 然而这一天,嘉和殿内依旧争吵不休。 “你这大冬瓜!”李重阳气得大骂。 身材矮胖的老人也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这瘦竹竿!” 萧景琰看着这景象,额上青筋一跳一跳。 每次都是如此,各方在开始前恭谨有礼,说好会认真讨论,结果真的讨论时,便是破口大骂泼脏水,甚至含沙射影语言攻击。 这般,还得讨论到几时去? “够了,你们俩!”萧景琰怒声以喝,帝王之威不怒自现。 陆期并未像往日那般畏缩,似是因为忍耐已到了极点。他大喊,“陛下!我实在受不了这老匹夫!恕老臣心有隐疾,再难与之共事,今日暂且回府!” 萧景琰揉揉额角,“既已如此,你就回去吧。” 李重阳冷冷地看着陆期,没再多话。 说来也奇怪,他俩自四十多年前就结下了梁子成为冤家,凡是政见,必定殊异,无一相合。 “叶相,你也知道先皇在位之时,民生凋敝,苦不堪言,现在新政伊始,若不大赦天下,以显君德,实难服民啊!”这说话直来直去,正在说服叶成云的原是马衡。 叶成云虽任宰相才短短几年,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概,却是尽显无疑。他只微微抬了抬眼,声音没有起伏,“马大人,我闻你的一个对家,正在户部里任职?”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便让马衡噎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些不支持减税的人,不一定有什么污浊之心尽是为了己私己利,反过来,那些支持减税的人,也不一定有什么清白之心尽是为了百姓着想。 马衡想改变赋役之策,为的也不过是打压对家,让那人少抽一点油水。毕竟户部可是被称为“富部”,其中油脂可谓是遍地流啊。 身在朝堂,有敌有友,有亲有疏,有喜有恶是再正常不过一事,结党营私,也是如此。这赋役一事,牵涉到千家万家,自然也牵涉到千官万官,帮友不帮敌,帮亲不帮疏,帮喜不帮恶,是他们的仕宦准则,也是这大千世界的“为人原则”。就如那山河大地间飞禽走兽的弱肉强食一般,是为了生存下去而使用的伎俩。 这些早已在仕途上摸爬滚打染得一身墨黑的老臣,虽觉理亏,却从不对此有任何异议。因为他们若清白自守,那便是自弃盔甲给他人做嫁衣啊! 马衡摸了摸鼻子,“叶相,那什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叶成云摸摸自己的长须,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在旁咬耳低语的几位大臣见此,不由摇了摇头,暗骂那叶成云装模作样,又暗骂那马衡被抓住把柄。那高高在上大作价值评判的模样,仿佛他们是官场上多么清正高洁的好官。 “我听说,那叶成云的儿子,在兖州也是个作威作福的主?” “这样吗?” “哎呀被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好像叶成云因为自己当了宰相,所以不准他儿子做官,他儿子游手好闲的,最后当了个大地主,吞并田产,私卖盐铁,猖狂得很呢。” “怎么没被告发上去?” “他老子可是一代卿相啊,深得皇帝恩宠,哪有人敢惹他?再说,和那小崽子勾结的大官,都可以流成一道臭水沟了,哪那么容易告?” “他儿子叫什么来着?” “叶……叶浔?不,不对,好像不是这名字……叫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叶悬,叶悬!” “叶悬?那他女儿叫什么来着?” “他还有女儿?我怎么不记得?” “嘘!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叶成云啊,膝下本有一儿一女,十多年前赤焰之案那会儿,他女儿自缢了,到现在,估计没多少人记得了。” “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听说当初叶成云虽然只是个从四品的翰林学士,但他女儿却是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闺秀小姐,朝中不少青年才子或是官家少爷都抢着要娶她。啧啧,这么宝贝的一个女儿死了,也难怪这叶成云现在阴阳怪气的。” “他看过来了……是不是听到咱们在说些什么了?” “没事,他啊,就是陛下的一条狗,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为了他那相位坐的久些,他才不会跟人结仇呢。” 私语至此,声音也低了下去,围着的几人,随意地说了几句,也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萧景琰自然不知这几个看起来对赋役讨论得火热的正直之臣不过是在谈些他人的屑屑八卦,直慰几声“爱卿辛苦了”,任他们自行离殿。 时至酉时,嘉和殿才真的没了人,萧景琰喝着水,按了按额上的穴位,心中一片疲累。 外面的月亮已从树梢一点一点地攀跃至中空,皓华流泻,只可惜身侧无人共赏。 算起来,与小殊也有四日没见面了…… 萧景琰苦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四日已逝,岂不是又已过了十二华年? 他摸上心的位置,原来,这就叫瘾啊。 第二日用过午膳后,没叫除了列战英外的任何侍卫跟着,萧景琰便赶去了苏宅。 修缮的进度只完成了一大半,但好在,已大致能迎客了。 蔺晨坐在石椅上,给飞流编着草环,甄平和黎纲一同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工人修葺檐下栋梁,苏宅的每一天,都是平静祥和啊。 萧景琰低叹一声,踏入门内。 蔺晨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去继续专心致志地编着草环,见此,萧景琰只能转向飞流,“飞流,你苏哥哥在屋里吗?” 飞流的目光没从草环中移开,只点了点头说,“在。” 萧景琰刚点点头打算直入屋内,却没想到蔺晨在此时大喊一声,“好了!” 原是草环编完了。 飞流喜笑颜开地接过草环,也没躲闪蔺晨蹂躏他头发的大手。 “小飞流,喜不喜欢呀?”蔺晨笑眯眯地问他。 飞流把草环抱在怀里,慎重地点了点头,“喜欢。” 说完,他就紧抱着草环跑进了屋内,一边还喊着,“苏哥哥,苏哥哥,草环!” 原是,为了给梅长苏的。 蔺晨一愣,低笑着骂飞流“没良心”,一边翩翩踏入屋内。 萧景琰看着他们,心里不知为何柔软起来。这般悠闲自在的日子,随性自然的交往,在他登基称帝后,或者说,早在他参与夺嫡后,已再难享受到了。 他也随着二人进入屋内,却见梅长苏正在榻上写着什么,一见他来了却又立刻装作随意地收起来。 萧景琰虽觉疑惑,却不好多问。小殊有他自己的生活。也有,他自己的秘密。 飞流跳到榻上,把那草环给梅长苏戴上,一边笨拙地称赞着,“苏哥哥,好看。” 蔺晨笑着说,“早知道飞流是要送给你的,就编的难看些了。” 梅长苏挑了挑眉,“怎么?” “飞流是小没良心的,你是大没良心的,给大没良心的当然要比给小没良心的难看些啊。”那调笑的神态语气,无不显示着二人的亲密无间。 梅长苏也不禁低笑着暗骂,“你大爷的。” 蔺晨笑了笑,却也不再闹他,反是拉着飞流下榻,“行了小飞流,咱们还是快出去吧,你苏哥哥要和大水牛商量事情呢。” 飞流懵懂地“哦”了一声,也不管蔺晨了,咻地一声轻功离开。 “哎哎哎你还真没良心啊?!飞流,等等我啊!”蔺晨大叫着,用轻功追了上去。 梅长苏见此,摇头笑了笑,然后转向萧景琰。 “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苏宅了?” “四天没见你了,想得紧。”萧景琰说的直率,也不顾那听的人是如何想法。 梅长苏习惯了他的直白,不做他想,“你倒是算的仔细。” 萧景琰上榻,略掀衣摆,然后从容坐下。 见着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梅长苏不由感慨,“你真的已是个帝王了啊。”说完,他才注意到,萧景琰今日来此前,竟是连龙服也没换。 “若让他人知道这榻有帝王坐过,想必定能卖出个好价钱啊。”他揶揄着说道。 萧景琰只微微一笑,“若让他人知道你是我的挚友和谋士,想必你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梅长苏略眯了眯眼,声音低沉,佯装微怒,“你要卖我?” “哪舍得啊。”萧景琰笑着,“你若被人买走,我只能拿这天下来赎了。” “赎罪,还是,赎我?” “自然是赎罪。” 梅长苏得到想要的回答,满意地点头,“不再感情用事,景琰,你已经是个真正的帝王了。” 是吗?萧景琰苦笑。“若真如此,只是有一事相求,”他握上梅长苏的手,“小殊,等我用这太平天下向你赎完罪,你在下面,等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如果无法并肩走完人间路,若能骈行共走黄泉路,也是此生无憾了。 梅长苏一愣,“景琰,你魔怔了。” 萧景琰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星光暗灭,好久没说话。 最后他终于别开头去,声音低沉,“没什么,只是可能老了。” 所以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梅长苏安抚地拍了拍那覆上他掌心的手掌,“行了,先不说这些。”他学着林殊的样子明亮地笑了笑,“我林殊现在不是还陪在你这大水牛身边嘛,哪那么容易走?” 萧景琰勉强一笑,“不叫我景琰哥哥?” “……不叫。” “可我大你两岁。” “我既然以前不曾这么叫过你,而今更不会这么叫。” 梅长苏淡淡地回答。 萧景琰宠溺一笑,“你呀……” 梅长苏不管他,起身拨拉了下火盆,随后回榻,正襟危坐。 “行了,今日你来找我,想必是有事要相议吧?” 萧景琰一愣,随即歉疚地摸了摸鼻子,“蔺晨说你不疑思虑过多,可我实在难以定夺……” “是赋役一事吧?”梅长苏消息灵通,先于他道出了答案。 萧景琰点点头,“虽然赋役常由户部掌管,但今时不比往日,落子的每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再三忖度才行,故而我把此事上提,交由各大臣讨论,没想到分歧颇大。先皇之时,穷兵黩武,国力凋敝,隐有衰颓之象,传至我手上之时,大梁已是积贫积弱,国库虚空,若不补充朝中钱资,各法各令实在难以推行实施。比如今年豫州雪灾一事,朝廷为调出那二万两,甚至停了修缮皇陵的工程。除了豫州之外,还有不少州郡受灾,若要赈灾,国库定要充足,然而今,正是国库不足而州郡多难啊。” 他说到最后,不由叹了口气。 梅长苏沉默了小半会儿,“我知你苦。但是这赋役,不减不行。” “为何?”萧景琰不解,无意中提高了音量。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尚书》曾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若不归,国从何立?民若不顺,国从何定?民若无恭,国从何安?民若无惠,国从何强!景琰,这君舟民水的道理,你是再知道不过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新政伊始,若不大赦天下,轻徭薄役,百姓恐会滋生怨怼,流言亦会丛生难遏。反之,若减税免役,使民休养生息,民富自然国富,民定自然国定。国本巩固,吾国中兴也可指日而待了!” 萧景琰摇头反驳,“我自然知晓民乃国本的道理,但是现在情形不比往日,既非太平盛世,又怎能等夷论之?治国切忌师古,施行改革切忌墨守成规。而今国力疲弱,若要中兴自该行中兴之法,当成效已见,国力强盛后才可再行盛世之法。你言民富自然国富,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国富才可民富啊!今中兴之机,当务之急乃是先使国富,而后推行良策,自然可使民富。如此,两两俱富,两两俱安,岂不是上道?!” “百姓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青天,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勤苦如此,尚复遭水旱天灾,豪强逼压。你若不减,如何抚慰他们亟盼轻税之心,如何让他们定心锄耕劳作?!无心田事,粮产不及,粟米价高,百姓哄抢,天下大乱,国政难行,敢问陛下,如何能富,如何能安?倒是大梁,将先四分五裂,岌岌可危也!” “今豫州雪灾,民心不振,若无朝中银两用以救济,将会如何?人心不稳,事端滋生,流民四散,危及国本!然赈济之金从何而出?出于国库。国库钱财从何而来?来于税收。而今府库输入少,输出却多,长此以往,恰若根腐木枯,大梁定会中空朽坏,大厦将倾!与你所言,虽是殊源,岂非同归?!” “虽则如此,自先皇行繁税之策,百姓民不聊生,田地买卖、豪强兼并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岂非国之毒瘤大害?!农夫无田,游民渐生,动乱四作,揭竿起义,是谓下而从暴秦灭亡之旧例矣!” “今百废待兴,土木修建迫在眉睫,修渠拓河亦为要务,府库不盈何以兴工程,减民灾?况我天朝泱泱大国,历有藩属,国库不足何以远扬国威,显德内外?!最为重之,若府库亏空,国力不足,北燕、大渝若乘此之机一举进攻,大梁无钱养军养粮无钱造刃造盾,何以抵抗那踣铁马蹄,何以抵抗那浩荡大军?!!!” 这一番据理力争下来,两人皆是瞪着对方,喘着粗气,各不相让。 一人为国,行的是国道,因为他是帝王;一人为民,行的是民道,因为他是儒士。无论何者,为的不过是这个天下罢了。 只是这天下,属国属民,又有谁分得清呢? 第八章/金陵风起 萧景琰曾听黎崇老先生讲过,争论之精之妙,不在谁赢谁输,而是两人是否真正理解彼此是否辩论得酣畅痛快发挥得淋漓尽致。若风云际会,冠圜冠、履句屦、缓佩玦的儒士齐聚一堂,你争我辩,你言我语,舌战群儒,思想交汇,火花碰撞,当真是人生极其快意之事,胸中块垒心中郁气亦得以一消,不必杜康酒浇! 但萧景琰也亲眼见过嘉和殿内,那些世事见惯的老人辩得口干舌燥,胡须抖动,怒发冲冠,满脸通红,这种情况下,又有何快意可言?只不过徒增闷气罢了。 他没想到的是,他和梅长苏属于第二种。 萧景琰此时就抿唇瞪着梅长苏,屋内空气仿佛停止流动静滞原地,一圈圈地缠绕勒紧心房,让人透不过气来,只余一阵又一阵的酸涩疼痛。 潮起又潮涌,一叠千层浪。 终究是,意难平……意难平啊!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后转过头,目光暗沉地盯着在旁尽情燃烧着的火盆。 哪怕再想忽略,但一室寂静中,所有些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捕捉入耳——噼啪、噼啪、又噼啪,一声又一声,仿佛一生又一生。 时间在凝滞的沉默里如蚂蚁爬行而过,萧景琰用眼角余光盯着梅长苏,看着他微抿双唇,看着他紧捏衣角,看着他脸色苍白,明明是那人心受煎熬,可似针孔般细密的心疼却一针一线地,在他的心上戳出了个“苏”字——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撇每一捺,都在往外汩汩冒着鲜血。疼痛,却又情愿。 欠他的。 到底是,我欠他的。 萧景琰想着,突然就笑了。笑得刺眼。 他站起身下榻,艰涩的声音划破了凝绝的空气,让人更觉闷痛。 “蔺晨说了,你……不宜思虑过多。我先去庭中散散心,你好好休息。” …… 梅长苏死死盯着萧景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散心?休息? 喉间似涌上来一股血沫,他抵牙咽下,却仿佛被一路烫伤了肺腑。 渐生的疼痛让梅长苏身形一晃,仿佛心中所有隐怒都被戳得泄了气般,他再也抑不住地用尽全身力气大吼,“萧景琰,你给我站住!” 这一声恰如天崩地裂,震得萧景琰身形一僵,停下了脚步。 “萧景琰,你是大梁帝王,不是户部尚书!如何充盈国库,那是是户部要管的事情,不用你来为他们操这份心!你有你自己要承担要决定要想办法的事情,而那些事情,远比钱粮更重要。你明白吗?!” 梅长苏眼眶微红,清癯的身躯不住颤抖着,眼中似是郁愤似是哀恳。 萧景琰就在门口那样看着梅长苏,眸光浮沉。他忽的一笑,暗含苍凉,“小殊,你说我是帝王,有自己要决策的事情,要照顾整体考虑全局。可是啊,”他指了指门外的大好河山,“我既坐上此位,便与这天下息息相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又有什么事情,是真的与我这帝王无关的呢?” 梅长苏顿时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无言。 萧景琰没再回头,衣袂带风地大步走出了门。 “萧景琰!景琰!”背后,是突然清醒过来的梅长苏在大声喊他。 可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往前,一步未停。 初春冷冽之风带远了背后的呼喊,他自然也不知,在他身后,在那屋内,那人早已面容扭曲,双眼血红,骇人之极。 庭中寒风飒飒,叶落一地,萧景琰只不过走了几步,就发现树下站着一人。 面带寒霜,眸似冷云,原是庭生。 “庭生,你怎么在这儿?”萧景琰走过去,惊诧地问道。 庭生的声音微颤,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两月后便要离京,我舍不得先生,先生便让我这两月里得空就来陪陪他。” 萧景琰拍拍庭生的头,“你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啊……” 只这么一摸,他就感觉手上寒意甚重。又见庭生牙齿打颤,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了,初春料峭凉意似要渗进骨里去。 “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了?怎么不进去?”他隐隐责怪,又难掩心疼。 庭生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随即又低下头,微抿双唇,“刚来没多久。听见义父和先生……在吵架,没敢进去。” 萧景琰一愣,随即眉头轻皱,“我和他没吵架。” 庭生神色仍沉沉如阴云,不知是被冷得,还是心头不快,又或许,他向来都是如此。 “义父,先生他……身体不好。”最后,他憋不住地说出了这句话。 萧景琰一闻,却忽然沉默了。 “呼呼——”庭中的风声似是变大了。 残风卷落叶,天地渐肃杀。明明是初春,却不知为何,阑珊如寒秋。 在除了风声还是风声的寂静中,庭生听见他的义父回答: “我知道。” 还没待他开口,萧景琰又摇了摇头,“可是,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庭生的声音很是艰涩。 萧景琰隔着那一大片如无家可归的孤儿般空旷的空地,回头看了一下那只不过十几米远的屋子,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 “情理二字,就如阴阳两仪,相生相克,各执一极。情不能屈于理,理也不能屈于情。这理之一字,就如铮铮铁骨,可断而不可弯。我和你苏先生……理念不同。纵然情深似海,也不可为了这情之一字,而放弃了自己的信念。不然,这不只是辜负了自己,也是辜负了对方啊……” 这两人都是笔挺如松竹的君子,即使争锋相辩,也是宁论得不可开交也不愿对方折腰苟同。 要么就赢得光明磊落干脆彻底,要么就输的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这一回,换成庭生沉默了。 萧景琰到底怕庭生着凉,想着自己被寒风一吹,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便拍拍庭生的肩,“外面冷,进屋去吧。” 庭生望着萧景琰永远挺拔如山的身躯,抿着唇点了点头。 屋内,梅长苏坐于火盆旁,面色苍白。 他看见庭生跟着萧景琰走了进来,轻咳几声,便招呼庭生坐到自己身边来。 “怎么冻得这么厉害?”他摸了摸庭生的手,冷的很。 “外面凉,他站了好一会儿了。”萧景琰也在火盆旁坐下。 庭生乖顺地坐至梅长苏身侧,“先生,你没事吧?” 梅长苏讶异地反问,“我能有什么事?” “你刚刚和义父……” “不碍事的,只是各抒己见罢了。”梅长苏笑笑,“他啊,从小就是这牛脾气,我早就领教惯了。再说,”他摇摇头,“我这身子现下已好了很多,没以前那么虚弱。庭生,你苏先生,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啊。”说至最后,他笑出声来。 庭生难得一窘,咳了一下,转入正题,“先,先生,你刚刚是在和义父讨论赋役一事吗?” “正是。”梅长苏点头,“怎么,庭生有什么想说的?” “我曾偶然听几位大臣辩过,如醍醐灌顶,感触良多。那时心里隐隐绰绰有个想法,只是不太成熟,而且觉得义父应该自有揣度,所以不敢妄言。方才听见你们相辩,我心中已有陋见,虽为瞽言刍议,无增裨益,但还望先生和义父帮我找出缺漏谬误之处。” 萧景琰摇头笑笑,“你这绕来绕去是和谁学的,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啊。” 梅长苏倒是不在意,起身以士礼对庭生作了一揖,以示敬重。“请。” 庭生点点头,开口说道:“我大梁自初建以来,便行租调法、均田令,以人丁为本,不论土地财产有多少,都要按丁交纳同等数量的绢粟。这本是为减轻耕者负担,促其兴于农事。可而今隐丁漏口,户籍散失,有田者不纳税,无田者仍要负担的情况日益严重。再加上贫农上交不起税赋,下又遭豪强占田亩,破产逃亡或沦为富翁佃户者兼而有之。税制不改,终成大害。” 梅长苏点点头,萧景琰倒也没沉下脸,只是似笑非笑地问庭生,“那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庭生顿了顿,声音低沉有力,“而今之计,唯有行夏秋法。” 萧景琰倒是起了极大的兴趣,“哦?何为夏秋法?” “每年分夏秋两季征收,夏税不得超过六月,秋税不得超过十一月。如此明确时间,不仅可提高征税效率,还可改变各别官吏不正当长期征税的情况。而且,耕农分两次缴税,不必一次性支付过多,留有较多转圜余地,可凭余钱购买种粮,如此循环往复,当为正道。” 梅长苏与萧景琰转头望向彼此,相视一笑。 “仅为如此?” 庭生难得笑了笑,“当然不止。” 他站起身,如金属般低沉的声音震荡乾坤,威慑寰宇,“夏秋法若要革旧制弊端,那据丁征税不得不改。依我之见,不如按‘户’征税。无论主户还是客户,只要有田亩有资产,一律编入现居州县的户籍,依据丁壮和财资的多少定出‘户’。接着,按户定等,按等定税,一年分夏秋两季两次收税,按资产交纳户税,按田亩交纳地税,取消杂税杂役,‘量出制入’,先‘定税计钱’,再‘折钱纳物’。如此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不仅可减轻百姓负担,简化税目和手续,还可充盈国库,增加朝廷收入,富国又富民,岂不两全?!” 他说至最后,意气难掩,双目耀光,恰如寒剑出鞘清光映水,又如水底蛟龙腾跃而上,青天鲲鹏万里遨游,真是九州为之一惊,沧海为之一动。 梅长苏从庭生的言论中回过神来,眸光清亮,似见蚌珠。他拊掌大笑,“妙哉,诚是妙哉啊!” 如此精奇之言若为瞽言刍议,那真是举世皆瞎世人皆聋!他在心底忍不住一再赞叹,“庭生,你师从何处?” 庭生得到先生夸奖,难得羞赧一笑,“秋成老先生。” “秋成?这名字甚是耳熟啊……”梅长苏思索着。 萧景琰自方才起面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似是自豪似是惊讶似是叹服。他拍拍梅长苏的肩,朗声笑了笑,“秋成或许你识不得,秋不变才是他在江湖上行走的名号。” “秋不变?!”梅长苏一惊,看向庭生,上下打量,最后长叹,“难怪,难怪啊!……也只有秋老能教出这等有经纬之才匡世之志的妙人啊!” 萧景琰接着说了下去,“一年前你上战场后,庭生就无人教导。我本想让叶相做他老师,毕竟叶相当年教过皇长兄,本身也是个博学多识的儒士,由他来教庭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啊,”他摇头笑了笑,“庭生以叶相忙于政务不便教导为由拒绝了我的提议,后来又不知他是用了什么办法,竟请得动琅琊儒士榜上仅次于黎崇的秋成老先生来做他老师。不过而今看来,秋不变的确是名不虚传啊!有他教导庭生,我也放心了。” 梅长苏想起秋成,不由想起恩师,感慨万千,“当年南黎北秋的名号可是传遍大江南北啊,先师曾于卢顶山上与秋成老先生饮酒对弈整整三个日夜,最终仍不分上下。只是可惜,而今只剩下秋老先生一人了……” “是啊……当初,秋成也不甚闻名,只在民间游玩,兴致来了便随意点拨他人一二,即使不收为弟子,那些有幸之人日后也是显耀于世。直到十年前,朝中有人引荐这位才子,他却拒官不受,说此生不求步入仕途荣达显贵,只求这浮游一生初心不变。好一个不变啊,不变高节,不变初心,不变远志,这当为全天下儒士的榜样啊!”萧景琰称赞着,却隐有叹息。 梅长苏拍拍庭生的头,“你有秋成老先生为师,实为大幸。秋老先生纵览古今,又能深加思辨,化为己用,顺时创新,比起我来,实在不知高出几倍啊!你既被收为徒,该尽心服侍,听其教诲,如此才不负他尽心教导的恩德。” 庭生点头以应,“先生,我明白的。” 梅长苏笑了笑,“好孩子。” 景琰已登基称帝,留有子嗣;庭生已寻得新师,受其熏陶;故人一一安好,梅长苏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 梅长苏似想起了什么,神色凝重,良久后终付为一叹。 第二日早朝上,祺王庭生就赋役一事慷慨言论,意气激昂,朝堂上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最后梁帝萧景琰采纳其议,称其扬榷古今,辨析利弊,顾国顾民,实乃良策,孝期一到,当即执行。 祺王的名声就此奏议,彻底打响,大街小巷无不在称颂着祺王的功德,六岁小儿都会唱“祺王少年,天资英才,今世甘罗,十五封王,减我杂税,留我余粮,祺佑大梁,国祚绵长!” 然而为了赋役一事耗费无数唾沫,用尽全部心力的其他人,无论是支持减税还是不支持减税,都无人关心,无人留意。 萧景琰曾为这事差点愁白了头,叶成云为了这事曾连续十天没回过自己的府邸,梅长苏为了这事曾挑灯夜读细辨利弊,还有那在嘉和殿内辩得面红耳赤毫无形象的老臣,还有那心忧天下上书朝廷的无数文人儒士…… 他们,都为此事付出极多啊! 可是百姓,他们只会看谁对他们好,只会看谁是明面上的人,从来不会细究背后那些为此呕心沥血的人,也不会细究政策之后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便是所谓的民心。 其暖热也至此。 其凉薄也,也至此。 而最为悲哀的却是,无论民心向谁,他们这些高位者都不容辜负那万千黎民。所有苦,都要咬牙吞咽;所有泪,都要仰首流回。所有称赞,都让英雄戴上桂冠;所有委屈,都让失败者含血承担。 庭生天资英才,自然担得起那些无上荣光,只是…… 皇长兄,我怕是让你失望了啊。 庭生都能想到的办法,我和众卿讨论了三个月都没讨论出一二。 你常说,“詹何曾对答楚庄王,‘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此实乃千秋万世治国之道。” 可是这偌大的天下,又岂是说守就能守得住,说治就能治的好的? 若只要君主心怀仁德,明法弘礼,清正自守,这天下便能海晏河清,政通人和,繁荣昌盛。 那也未免太过轻易了…… 轻易得像假的一样。 皇长兄,可惜我花了许多年,才明白这些不过是些空话。 天下不是儿戏,治国也不是纸上谈兵。像詹何那些人,他们从不曾登上皇位,从不曾站在我现在的位置看这溶溶月色,看这个我倾注了万千心力的天下——他们,又怎知守业之艰、光兴之苦?! …… 萧景琰站在窗前,负手望着那皓月当空的夜色,心绪动荡,许久无言。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5节 “陛下,起风了。”高湛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不再年轻的帝王没有开口,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墨夜月色,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嘉和殿。 不是起风了…… 而是这金陵城中的风,从未停过啊! 第九章/歧途正果 初春嫩芽抽枝,点点柳绿,一片荡漾。生命总归是让人肃然起敬的存在,无论它是存于人中,还是动物中,抑或是植物中。唯一不同的是,人死如灯灭,飘摇无重生,而一载春秋过,枯草又逢荣。自诩高于世间万物的人类反而不如那些微草般得有生命的延续,说来也真是讽刺。 这天清晨,蔺晨在庭中刚舞完了一套剑法,就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哀叹自己这般丰神俊朗的人儿居然也老了,连这再简单不过的剑法舞起来都略显吃力。 他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四周冰雪消融后展露出来的盎然绿意蓬勃生机,只觉得真是天道轮回中莫大的讽刺。这些花树年年重焕生机,他却是年年衰颓老去。 其实他也明白,人活一生,衰老是在所难免的。是否能够以老为幸,心怀坦然,关键就看你是不是与自己所爱之人携手共度一生。倘若如此,那么衰老也不过是长相守罢了,又何足惧呢? 只是…… 蔺晨抬起头看了一眼梅长苏那屋子,眼神暗了暗。 这时,甄平拿着一碗白粥从梅长苏屋里走了出来,随口嘟哝着:“怎么又只喝了一两口……” “怎么了,大清早愁眉苦脸的?”蔺晨翩然上前,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甄平手中那碗白粥。 “宗主今日又只喝了一口粥,可吉婶老说现在粮价水涨船高,一粒米都浪费不得……”甄平叹了口气,只觉手中那碗粥犹如烈焰般灼人,“吉婶说为了宗主身子好也该让他多喝喝,可这下这般,她又该骂我了。” 蔺晨轻咳了几声,“那什么,你看,我和你宗主交情那么好,既然你怕吉婶骂,又不舍得把这碗粥倒掉,要不就让我帮你给解决了吧?” 舞了这小半时辰的剑,他还真是口干舌燥,小小白粥此时在他眼中也是清露甘霖。 “这,不太好吧?!”甄平瞪大双眼。 “这又怎么了,长苏他命都是我的,人还不是我的?咳,再说,我和长苏共用一茶盏一酒觚的次数多着了,我这琅琊榜阁主还不嫌弃他口水呢,喝他一碗白粥又怎么了?”话刚说完,他就夺过那碗白粥,咕噜咕噜大口吞下,喝完以后一声长叹,似是神清气爽心满意足。 “甄平,回去帮我告诉吉婶,她厨艺又高了不少,这碗白粥真的是美味无比啊!……” 甄平在心里咕嘟着,明明是因为我家宗主喝过了所以你才觉得这碗粥美味的!而且,一碗粥能体现什么厨艺啊!我也会煮啊!! 他平复了下心绪,“蔺阁主,宗主他是真的恢复身体了吗?” 蔺晨挑了挑眉,“怎么,你不相信我医术?” “不是不是,”甄平赶忙摆了摆手,“只是宗主他食欲仍不见好转,这样下去,身子总会垮的……” 蔺晨听此,笑了笑,声音故意放大了些,好让里面那人听见。 “他不爱吃就不爱吃呗,你管他这么多作甚?以后倒不如你先把粥送来给我喝,待我喝的只剩下一两口时再把那粥送去给你家宗主,这样既不浪费,又刚好适合他的胃口,岂不两全?” 甄平愣愣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蔺大胖,你再说一遍。”屋内传来不怒不喜的声音。 蔺晨眼皮一跳,脚步不受控制地踏进了屋内,“药罐子,胖子说谁?!” 梅长苏此时正伏案批注,手中拿着一支羊毫,姿势端正优雅。他头都没抬,“啧,瞧你胖成个熊样,我才不上你当。” 没听到等待中的“胖子说你”,蔺晨有些忿然地瞪着梅长苏。“甄平,你说说,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你家宗主还气人的?” 甄平在外拿着空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轻声咕哝,“你上次不还说当今圣上最是气人吗……” 蔺晨自动忽略甄平的话语,走至梅长苏面前,一甩长发,气势凌人,“梅长苏,你可看清楚啊。本公子可是风流倜傥,器宇轩昂,丰神俊朗,相貌堂堂。此貌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说完后,他顿了顿,眼中溜过心虚之色,“就算,咳,就算这几年,我稍微胖了点,那也绝不至于胖成熊样!”他上下比划着自己,挺了挺胸膛,“要真说,那也最多是圆润成鸟样。只有隹鸟的轻盈矫捷才配的上我琅琊阁主的玉树临风啊!” 梅长苏的眼里蕴含着点点星光笑意,恰如秋水盈盈,“哦,那我还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肥的鸟。” “梅长苏!”蔺晨气得大拍了一下桌子,“你真是欺人太甚!”他颤悠悠地指着梅长苏,眉目间一片悔恨。“你,你无心无情!我真是看走眼了,当初怎么捡到你这么个没良心的!” 梅长苏好笑地看着他,放下笔,“后悔啦?” “大的没良心,小的也没良心,我这日子也真是苦。”蔺晨甚是悲愤。“我看,飞流现在对我不尊不敬的,就是跟着你学的!梅长苏,你看看你,读了那么多书,到头来还是教坏了飞流!” “哦,那谁叫你为老不尊的?”梅长苏悠悠地说着,“再说,飞流如果不跟我学,难道还跟你学?你这纵情放荡的花花公子只怕会把飞流教成风流吧?” “什么叫纵情放荡,什么叫花花公子?!”蔺晨大喊,“我那可是叫游玩于世,放荡不羁!叫温柔体贴,怜香惜玉!哪像你,整天闷在屋子里,就对着一大堆书,早晚脑子会闷出病来!” “书中自有颜如玉。对我来说,良书亦师亦友,亦为温香软玉。”梅长苏笑如清风地回答着。 蔺晨不屑地哼哼了两声,“再言,我这两三年来,一直陪在你这药罐子身边,哪还有时间去‘纵情放荡’、‘采花撷叶’?梅长苏,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你要我怎么赔你?”梅长苏好笑地配合着,却见蔺晨眼中含光,嬉笑中也显出几分专注来。“以身相许是不可能了,要不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他眨眨眼,戏谑地说道。 蔺晨把一大堆话从喉间吞下,任它烂在肚子里。他肆意地蹂躏了下梅长苏的头发,“我才不稀罕什么下辈子,你好好给我过完这辈子,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赔礼了。嗯……也是最好的诊金了。” “就这样?”原以为蔺晨会回答“送我十个美人”的梅长苏讶异地反问。 “你还想怎样?”蔺晨想捏一把他的脸,却被梅长苏躲了过去。“光这么一件事就够你费心了。现在第一步,每天按时喝粥,而且,要一滴不剩地喝完!要是让我知道你又只喝了一两口,呵呵……”他冷笑了两下,“那你就等着以后只能喝我的剩饭剩粥吧。” 梅长苏愣了下,“你不会绕这么一大堆,就为了这件事吧?” 蔺晨翻了个白眼,“这问题太蠢,本阁主不屑于回答。回答一次,一百两。” 梅长苏笑着骂了一句,“你大爷的。” 蔺晨也不在乎,上榻至他身后,帮梅长苏重新梳理先前被他揉坏的长发。余光一瞥,就见到梅长苏案上摊着的古书,“《谏逐客书》?你这两天就是为了忙着研究这个才忘记吃饭?” 梅长苏摇摇头,“倒也不全是,总之一言难尽。” “你还从来没有一言尽过。”蔺晨暗讽了一句。“你那赋役一事不是刚忙完吗?怎么又来这个客卿之事了?” “赋役一事尚有许多细节需要商榷落实,远没那么简单。至于这客卿一事,其实与近日事务并无相关。倒是春闱将至,景琰却想着要简政减吏,我心怀忧虑,想着李斯的《谏逐客书》或能帮我梳理思路,顺带点通景琰一二,所以才细作批注罢了。”梅长苏感觉到身后的头发已被重新绑好,于是毫不留情地继续指使,“帮我捶捶肩吧,难受的很。” 蔺晨轻声抱怨他就会使唤人,手却是一点也未停滞地往梅长苏的肩移去,下手时轻重拿捏的恰到好处,直舒服得梅长苏长叹一声。 “赋役未完简政又起,新事情会不断出现。你这样忙这忙那的,也不怕身子垮了去。”身后,是蔺晨不再轻佻嬉笑反而显得有些低沉严肃的声音。 “这世间,有人便有事,人不少,事自然不减。国,便是为处事而生。我既为景琰谋士,自该担起责任为他治事,这些道理,早在我踏上这条路时就明白了。昔日既未曾后悔,而今又怎会为了区区病体而退缩?”梅长苏笑了笑,“而且我的心志,想必你早在救我那一刻就明白了吧?既已知晓我会糟蹋自己的身体,却还坚持着耗尽心力来救我,你也不是早已明白自己的决定了吗?” 肩上的力道一顿,“可是萧景琰早已没把你当作他的谋士。” “……就算身为他的故交好友,我也该为他分忧一二。” “可他身边有的是大臣为他出谋划策,用不着你如此自耗思虑。” “……”梅长苏静默了下,良久以后的回答轻柔而迷茫。“如果真这样,我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他自十多年前的涅槃重生,便是为了赤焰旧案,为了这个天下而生。或许,心里隐秘的念头还在叫喊着,为了那个始终牵挂难以放怀的故人而生。 现在案子了结了,如果“景琰”的“天下”不再需要他,他究竟是为何而活为何而存? 梅长苏闭上眼睛感知着肩上的触感和温度,心里柔软一片又酸涩成一片。“蔺晨,心之所向,无惧无悔,不变初心,方得始终。我们俩,不过都是求仁得仁罢了。” 肩上的力道却突然一重,身后传来那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呵,好一个求仁得仁,不复怨怼!可是梅长苏,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初心便是谬误,你还是不是要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一意孤行?!” “……如果一开始就错了,”梅长苏继续闭着眼,声线微凉,“那便一错到底吧。” “哪怕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不得善果?”身后那人咄咄紧问。 梅长苏摇了摇头,“不。我求的是,在非途尽头,得到正果。” “可笑。”不用想,也知道那人在摇头。 梅长苏望着屋内的雕楹绣柱,眼神略微放空,“蔺晨,有时错的厉害了,也许真的能求得正解。” 蔺晨听此,也不再继续帮他揉肩,起身便下了榻,只丢下一句话。 “这不过是可怜人在歧路上的痴心妄想罢了。梅长苏,你魔怔了。” 梅长苏一怔,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景琰,你魔怔了。” ——“没什么,只是可能老了。”】 没想到,魔怔的人,原来是他。 …… 与蔺晨闲聊以后,梅长苏失神很久。直到飞流进了屋子后,才清醒过来。“苏哥哥,皇宫。” 梅长苏点头以应,“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吧。” 自那日答应做萧豫珏的太子太师后,他就时常去长乐宫与静太后和小太子作伴,按萧景琰的话来说,就是言传身教,春风化雨。至于小飞流,因着他实在喜欢静太后的甜食,所以梅长苏只得带他入宫满足其口腹之欲。好在,静太后对此也全然不反对,只笑意盈盈的,满脸慈爱。梅长苏喜去长乐宫的另一原因,倒是他可以借此机会去嘉和殿。 这一日,在长乐宫内闲聊一阵又用过午膳后,他便告辞去了嘉和殿。殿内,依旧是各抒己见,人声鼎沸。 梅长苏甫一进殿,众臣便静了一会儿,随即三三两两的,有人向他作揖招呼,“苏先生。”梅长苏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这朝中有不少人对他不屑厌恶,说他自恃为陛下故友,妄自尊大,玩弄权势,呼风唤雨,搅乱朝局。当然,也有不少人知道梅长苏与圣上甚是亲密,因此不断讨好巴结他。为数不多的,便是既不厌恶也不巴结,只与他为君子之交的那些老臣了。 蔡荃和沈追见到梅长苏,便笑着迎了上来,“苏先生,陛下说你不宜思虑过多,你怎么过来了?” 梅长苏感到殿中的闷热,脱下身上的粹白之裘,微微一笑,“近日朝中事繁,我实在想帮上一二。” 萧景琰也从众人环聚处脱身而出,走上前来,隐有责怪,“不是让你别愁朝政了吗?” 梅长苏直进主题,“现在讨论的如何了?支持简政者多,还是不支持简政者多?” 萧景琰苦笑了下,“两两分半吧。” 梅长苏走至中地,朗声说道:“各位,李斯的《谏逐客书》想必你们耳熟能详吧?先秦之时,秦穆公招贤纳士,西得由余,东得百里奚,自宋得蹇叔,自晋得丕豹、公孙支。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可见人才之重要性。是以斯言,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而今春闱已近,士子跃跃欲试,国人拭目以待。倘若就新政之机简政减吏,不仅会使老臣心寒,更会使天下人才对朝廷的诚意失望而拒不入彀啊!疏士不用,将会使国无富利之实,而梁无强大之名也。其中利弊,想必各位比我更清楚吧?” 萧景琰摇摇头,“可是你也知道,朝中机构繁多,各别甚至并无大用却仍设置不弃,它们浪费的,不仅是朝廷的粮钱,还是百姓辛苦缴纳的心血税赋!我意欲减吏,为的不仅是减少国库支出,更是欲借此清除不法官吏,为新科人才留出一席之地,给他们一个清明朗洁而非乌烟瘴气的朝堂!这样,不是能倍增士人信心,尽入朝中仕途吗?!” “况且,难道不是先有法度与环境,而后才可育出善才与清官吗?而今朝纲不正,不少吃皇粮的官吏乱纪违法,如此,天下人才岂不更心寒?当初正是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令行禁止,立纲明纪,所以朝野暂安,民心尽归。可见法纪与环境,实则比人才更重要!舍车保帅,还是舍本逐末,孰是孰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梅长苏沉默着听着,待他说完,便幽幽开口,“可是你怎能确定自己清除的是不法之吏?君王不知下况,只能听众臣议言。可是你又怎能确定众臣议言乃是事实而非谤言?不能。所以你简政减吏,不过是为各别人提供了排挤对手的机会借口。” “况且,你忘了,习凿齿曾对孔明斩马谡一事做出评价:‘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国,而杀其骏桀,退收驽下之用,明法胜才,不师三败之道,将以成业,不亦难乎!’而今大梁与蜀汉相比,是何等危况?!在亟需人才之际你行此举,光兴之路,复添艰险。” 殿内众臣听着二人辩论,竟不知如何言语,简直插不上话来。 萧景琰就在这一室寂静中盯着梅长苏,心中涌动着熟悉的不满与忿然,但还有隐隐的疲倦。 他真的很喜欢梅长苏。喜欢到心坎里去。舍不得那人受一点伤,经一点风雨,可偏偏,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景琰苦笑了下。 他早就料到他和梅长苏许会在此事上意见相左,所以多次劝告他少来嘉和殿议事。没想到,现在他俩还是各执一极,两不相让。 他真不想在众臣面前与梅长苏吵起来。 真的不想。 …… “众爱卿对苏先生的一番言论,有何见解?”他疲惫地揉了揉额。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既不想违背帝王心意,又怕被指责是借简政之机朋比为奸打压对手,一时无人竟无人答话。 萧景琰环视周遭这群臣子,忽的笑了,“好,你们们一个个都不说话。那我就去找会说话的人来。高湛!”他大喊。 “小的在。”高湛出现在殿门口。 “帮我把祺王请到嘉和殿来。”他斜瞥着周围噤声不言胆小如鼠的旧臣,冷着声音下达命令。 “是。” 朝堂已乱,人心已旧。如果一定要大费周章才能成功改革,哪怕故友尽散,哪怕踽踽独行,哪怕向死而行,他萧景琰,都不介意再把这金陵弄得再天翻地覆些! 因为他身上背负的,不只只是林殊、皇长兄和那七万冤魂的殷切希望,还有那亿万兆庶,那九州山泽,甚至是那—— 世代相传的整个大梁天下。 ……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萧景琰求的,也不过是个不悔。 第十章/同床共枕 庭生急匆匆地赶至嘉和殿时,见到的便是萧景琰和梅长苏各沉着一张脸而众臣缄默不言的情景。 “义父,你召我来,有何要事?”他虽不解,仍是先拜了一拜,而后沉着发问。 萧景琰走至他身旁,却对着众臣朗声说道,“各爱卿想必在上次一议中已见过祺王风采了吧?秋老先生的弟子,确实名不虚传。”萧景琰转过头,看着庭生,声音温和,“庭生,这几日我们在谈的简政减吏一事,你是明了的。我问你,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庭生低下头思索了一阵,然后抬起头,“不过是幼童稚见,还望义父和各位大人不要笑话。在我看来,朝中之弊,不在机构繁多而人才缺失,而在于人才没有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 “哦?”萧景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下去。” “《三略》中有这么一句话,不要让仁义的人管理资财,因为他会过多地向老百姓施舍,从而收买人心。可见各种不同的人才被安排在何种位置上,才是朝廷是否能振兴的关键。当下我朝却是机构繁多,亟需革处冗余之处,但不可在此事上追究过多,不然反而会寒了众臣为国尽忠效力之心。”庭生说至此时,梅长苏赞同地点点头。 “在我看来,倒不如根据众臣意见,把一些的确不需要的官位撤去,而后大开科举,广纳贤士,命吏部辨识各人优劣之处,根据任人原则,给这些人才安排适合的官位。” 萧景琰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而后才抬起头。“不错,在此议上,你的观点既有继承发展又有开拓创新,的确可供借鉴。不过庭生,你说说,你所言的任人原则是什么?倒好让,”萧景琰环视四周,声音微凉,“我这群年高德劭的老臣们,通明些事理。” 庭生点了点头,沉声回答: “第一,坚强刚毅的人,严厉正直,却又凶狠强硬,难以和睦相处,这种人可以让他做纠正失误、整顿治理的监察或立法工作,但不能让他处理具体事务。刑部尚书蔡荃蔡大人可多注意这种人。 第二,柔弱和顺的人,遇事总是犹豫不决,首鼠两端,处理问题抹不开面子,这种人可以让他做循规蹈矩的日常工作,但难以裁决疑难问题。中书令柳澄柳大人要注意这种人。 第三,雄健剽悍的人总是意气奋发,精力旺盛,敢做敢当,无所畏惧,这样的人可以让他去办充满艰难险阻的事,但很难让他完成忍辱负重的任务。军中中人可注意这种人。 第四,精明谨慎的人,兢兢业业,却又瞻前顾后,顾忌重重,这样的人可以让他去做继业守成的工作,但很难让他开创局面,树立榜样。义父若要革新,要多注意这种人。 第五,凌厉劲直的人,意志坚定,却固执己见、用情执着,这样的人可以让他做已经确立无误的执法工作,却不能让他去团结群众。御史中丞贺平贺大人可多注意这种人。 第六,博学善辩的人,说话条理清楚,却易流于夸夸其谈、浮华不实,这种人可以让他去讲学或外交,但不宜于让他制定法规条约。礼部尚书白国恩白大人可多注意这种人。 第七,普济博爱的人,好善乐施,交际广泛,却易良莠不分,当滥好人,这种人可以让他去做群众工作,但很难让他去纠正不良风气。吏部尚书孟秋光孟大人要注意这种人。 第八,清高狷介的人,嫉恶如仇,却也有固步自封、孤僻拘谨的局限,这样的人可以让他去完成无损人格气节的任务,但不能让他去做灵活变通的工作。孟大人也要注意这种人。 第九,才行卓越的人,志如鸿鹄,却也好高骛远,根基不稳,这种人可以让他开拓进取打先锋,但不适于从事打基础当后援的工作。军中长辈也当注意这种人。 第十,冷静老练的人,深思熟虑,却也畏首畏尾,迟缓多疑,这种人可以让他做需要多动脑子的参谋工作,但很难交给他雷厉风行、捷足先登的任务。若选军师,这种人可考虑。 第十一,质朴坦率的人,忠诚老实,缺点是没有城府,容易泄密,这种人可以去完成讲求信义的任务,不能让他做保密工作。嗯……没在场的蒙挚蒙大人便是这种人。 第十二,足智多谋的人,做事审时度势,但也老奸巨滑,诡计多端,这种人应当让他去做扬善积德的事情,不能让他做查处违法乱纪的工作。蔡大人该多多注意。” 庭生一番长言下来,众人皆是瞪目怔愣,无以反驳更无以相对。 最后,叶成云先反应过来,鼓掌大赞,“祺王少年英才,果然不负虚名啊!此言,若非深谙世事,洞察人心者,难以即口而出啊!” 萧景琰也反应过来,心内气血翻涌,直欲仰天长啸。到最后,他只能走上前拍拍庭生的头,一个手势蕴含无限赞赏,“庭生,秋老先生若听到你今日言论,想必定会觉得你可出师了。” 庭生得到嘉奖,只淡淡一笑,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梅长苏时,便见到他的先生缓步向前,眉目生动,“庭生,原来你真的是个大人了。”梅长苏拍了拍他,“你很出色……比你的父亲,还要出色。” “……我的,父亲?”庭生一愣,脸上的神情呆滞了片刻。 梅长苏望了萧景琰一言,没再回避,“你父亲,是我的旧人。但我不好多言,今后若有时机,我会把我能说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萧景琰在旁听着,没有插嘴。他回头对着众臣说道,“今日论事,想必各位爱卿已乏了,便到如此吧,可散了。” 庭生的观点虽然新颖,还提出了十二任人原则,但也有不足之处,对先前他所提出的革除机构一议没有补充完善,只是强调说明罢了。是以,他还需要好好思索一下细节之处,好让此策真正落实。 “小殊,今日我还要批阅奏章外加思索关节点,你与庭生也先回去吧。” 梅长苏摇摇头,“我陪你一起处理政务。” 萧景琰没想到向来遵守礼仪法度的梅长苏竟会提出私留宫中,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当真?” 梅长苏狡黠一笑,连脸上那颗痣都生动很多,“怎么,你不同意?” 萧景琰赶忙点头,“自然同意!那今晚,你留宿未央宫……可好?” “你不介意就行。” 萧景琰只觉不过梅长苏这么几句话,他就心悦许多,这一天的闷气外加先前辩驳时的郁气也早已消散而尽,再无踪迹。他转过头,“庭生,那你呢?” 庭生犹豫地看了他和梅长苏一眼,嘴唇张了张,最后还是低下头说,“我回府。” 就算义父和苏先生再怎么喜爱放纵他,就算他再怎么博学善辩胸怀韬略,有些事,终究被限制在条条框框中,他再想做,也不能做。 萧景琰知道他的为难之处,轻叹一声,“为难你了,好孩子。” 庭生看着萧景琰和梅长苏,看着那一室昏黄余晕,满足伴着唏嘘涌上心头,他的眼红了些,却没落出泪来,只是声音有些哽咽,“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有义父,有苏先生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是啊,都是一家人……”萧景琰摸了摸庭生的头,声音低了下去。“好了,时刻也不早了,再不走就天黑了。你,路上记得小心些。” 庭生点点头,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便大步出殿了。 “去未央宫用膳吧?”萧景琰转头问梅长苏。 梅长苏笑着点点头,“好。” 其实,他又何尝不认为,萧景琰就是他的家呢。 夜里,未央宫。 长明灯立于床畔,寂静地燃烧着。梅长苏躺在龙床上,安静地翻阅着书。萧景琰本也是在专心批奏折的,但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心痒,后来干脆就神游至床榻上了。 梅长苏虽在看着书,但心里终究还是牵挂着政事,那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牵扯到他的神经,让他在意不已。“景琰,怎么了?” “没什么。”萧景琰想了想,还是放下笔,走至床榻旁宽衣,“天色已晚,打算入睡了。” 梅长苏一笑,略微起身帮他解衣,嘴中说着:“你先前把那些宫女赶了出去,这下我可不会服侍人啊。” “还不是怕你夜宿宫内的事情被她们说出去。”萧景琰低下头看着那白玉般修长的手指为自己宽衣解带,呼吸竟一滞。鬼使神差的,他一把握住梅长苏的手,十指相扣,缱绻至极。 “你……”梅长苏讶异地看着他俩相握的手,似是不知萧景琰突然怎么了。 萧景琰早在刹那间就清醒过来,但没有用任何言语来解释。他只是拉着那人的手,然后上床躺下。“今日你也累了吧?” 梅长苏轻咳了咳,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有些。” 话刚说完,萧景琰就灭了烛火,然后一个侧身就把梅长苏揽进了怀里,声音低沉,又带有疲倦,“睡吧。好好休息。” 梅长苏感知着身旁那人的温度,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景琰……你,”他似是想说什么,又不便开口。“你,不打算聊聊天?”到最后,他也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话。 萧景琰低声一笑,“你想聊什么?” “我今日向庭生提起了他父王,你不介意吧?” “……这些事情,他早晚会知道的。我也不过是想,到他能够承受的那一天,再告诉他罢了。” “他这次去北境,世事难料,前途未卜,我想,也是时候了……”梅长苏的声音有些犹豫。 “……”萧景琰静默了下,随即拍了拍梅长苏的背:“再等等吧,小殊。” 梅长苏听到这句话,也没再说什么。景琰是帝王,心里自然有他的顾虑。只是庭生…… 他闭上眼,放缓呼吸,装作睡着的样子。 只是庭生,那孩子,他们亏待了他这么多年,欺骗了他这么多年,而今,又要把他逼到北境去,赔上未来的那么多年。 他和萧景琰口口声声不负天下,可他们,又何尝不是负了身边故人呢? 这歧路,通往的究竟是盛大光明还是幽微黑暗? 连他自己,竟也不知了。 月升中空,夜色如水。萧景琰感觉到怀中之人绵长的呼吸,确信梅长苏已入睡了,才敢下床走至书案旁。说不清究竟是因为心忧政事,还是因为好友在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却是难以入睡。明明是初春,体内却略有燥热。 萧景琰虽不明甚已,却还是苦笑一声,接着便披衣伏案,细批奏章。 小半时辰就这样过去,待萧景琰揉揉眼从案上抬头时,发现那燥热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心境平和了不少。他长舒一口气,把奏章叠好放于一旁,接着便起身回榻。可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听见梅长苏在睡梦呢喃,声音轻若游丝,偏又牵系人心。 “小殊?小殊?”他快步走过去,解衣上榻,轻声唤着。 “……”梅长苏紧锁眉头,面有微汗。 “小殊?”他又轻唤一声,既怕吵醒了故人之梦,又怕那人深陷噩梦地狱。 梅长苏虽紧闭着眼,嘴唇却翕了翕。萧景琰低下头侧耳细听,却只隐约听到“输、赢”二字。 倒是奇怪。 梅长苏向来不是什么争名夺利,在乎输赢的人。除了,辅佐他夺位那会儿。 “景琰……”还没待萧景琰思索过来,他便被梅长苏拉住了手。 心底莫名一跳,萧景琰便就着抱着梅长苏的姿势拍了拍他的背,一边轻拍还一边安慰着,“我在,我在。” 有人说,如果一个人在梦中喊你名姓,那想必是爱极。 整个冬季的大雪都在萧景琰心中融化成潋滟春水,荡漾一片。黑暗中,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凝视怀中人的目光里,全是缱绻情意。 那早已消失的躁动又如春风般重新席卷他的胸膛,心跳越跳越快,身体也越来越热,他挽着那人腰侧的手一紧,有什么几乎呼之欲出,但却被萧景琰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轻喘着气,带着克制又带着怜惜地在那人额上落下轻柔一吻。 “长苏,别怕,我在。” 【——景琰,别怕,别怕……】 这次,该换我守护你了。 金陵乃富庶之地,商贾往来,车马不息,人流涌动。 “听说了没?兖州发大水啦!”一灰衣男子拿着杯盏,在茶铺里与好友聊天。 “啊?不是有好多年没发大水了吗?怎么这次又有洪灾了?”布衣男子讶异地问道。 “谁知道啊,也许龙王不满意新帝,所以发威震慑一下吧。” “听说新帝勤政爱民,是个圣君啊。” 第十一章/蜚短流长 “你啊,只看得到表面。他这么兢兢业业,是因为他心有愧疚啊!” “怎么?你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你忘了我刚说的那些吧。” “嘿,说话只说半截你够不够意思啊?给我说说呗!” “说好了,你不准告诉别人啊。”灰衣男子望望四周,与布衣男子轻声咬耳朵。 “行了别墨迹,你到底打听到了什么?”布衣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个新帝萧景琰啊,他的皇位是抢来的!” 只这么一句话,便把布衣男子吓得够呛。“你你你你,你知不知道这话是大逆不道啊!要被人知道,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灰衣男子瞪着他,“这可是你求我说的。” 布衣男子欲哭无泪,但耳朵还是高高竖起,既然一脚踏进了棺材,那还是让他再听得清楚写吧,死也好做个明白鬼。 “这皇位,当初可是要传给祁王的。祁王你知道不?”灰衣男子小声问他。 “那个萧庭生祺王殿下?”他讶异反问。 “不是,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祁王,萧景禹,萧景禹祁王殿下。” “噢,倒是听过。” “当初那祁王可是如日中天,万民爱戴离皇位只差一步,可后来被奸人陷害投入天牢,在狱中自饮鸩酒而亡。” “这和新帝有什么关系?” “笨!当初既然这位子是要传给祁王的,那萧景琰现在不就是抢了他哥哥的皇位吗?而且听说他三十一岁都未封亲王,后来竟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步步高升,最后登基称帝。我看啊,他这皇位实在来得蹊跷。” “不会吧?这,当真?” “我拿人头和你担保啊!不然你看,豫州雪灾,兖州大水,这不是老天在罚他吗?!” “可罚新帝干啥要拿老百姓陪葬啊。” “所以说呗,皇帝做错事,老天爷却要拿老百姓撒气。说到底,还是咱们最可怜。他们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喝酒吃肉,我们却在这小茶铺喝清茶聊天,没准哪天我们也遭雪灾遭大水,死的骨头都不剩,他们也不会低下头看我们一下。” “可他最近不是出了赋役新策吗,听来还挺好的?” “呵,那是祺王提出来的,我听我一个做官的叔叔说,那皇帝本来还是打算不改旧策,征收重税的!” “啧,没想到新帝是这种人。” “是啊……嘘,旁边有人看过来了。” “啪!” 萧景琰得知民间大街小巷的流言时,正是在批阅奏章之时。他猛然把奏章往案上一摔,含怒大问,“那些庶民真的这么说我?!” 列战英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重重点头。他今日不过是出宫办事一趟,哪想到就听见这些传遍全城的风言流语。 “放肆!放肆!”萧景琰气得浑身颤抖不止,眼中寒光凛冽,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发。 “朕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忧思重重,无一日懈怠!他们,他们,竟敢以如此不实之辞诽谤朕,实在,忘恩负义,枭獍其心!”他大喘着,依旧没止住颤抖。 “战英,你说朕,真的不是个好皇帝?”他盯着列战英,眼神锋利。 列战英摇头,“陛下为了天下竭尽心力,是难得的圣君贤帝。那些愚民不过是为流言所障,早晚会明白陛下一片苦心的。” 萧景琰没点头也没摇头,怒气却在深呼吸间一点点地沉降下去。他早就该炼就一颗百毒不侵的钢铁心,现在却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大发怒火…… 想来,还真是丢人。 萧景琰苦笑了下,没再为难列战英。 “帮我准备下马车吧,”他顿了顿,“去苏宅。” “是。” 列战英抬头看了萧景琰的神色一眼,没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而在列战英走后,空荡荡的殿内,萧景琰一人看着他那忍着手酸熬夜批改后仍叠堆如山的奏章,忽然低低一笑。 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所有的付出换来的竟是这么个结果。真是……讽刺啊。 距离梅长苏回京已是一月过半,苏宅早就修缮完善,门口龙飞凤舞的两个“苏宅”大字,一看便知是蔺晨所为。 这日,蔺晨和飞流不知为何不在宅内,萧景琰也没在意,下了车便大步流星地往里屋走去。不出意料地,在屋内看见了垂落长发执笔注书的梅长苏。 若是往日,他或许会心一动,然后好好欣赏。但现在,没了这份心情,自然也就没有了那么好的兴致。 “小殊。”他向他点点头以示招呼。 “景琰,你怎么来了?”梅长苏抬头诧异地问他。 萧景琰走上榻于他对面坐下,“小殊,你知兖州洪水一事吗?” 梅长苏点点头,神色不变,“黄河常年发大水,这也不怪你,不必自责。” “那你知道……百姓是怎么说我的吗?”萧景琰几乎是挤出这几个字的。 梅长苏的神色终于变了变,却又在一瞬间回归平静。 “景琰。”他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那人的双眼,“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梅长苏,突然笑了笑。 是了,梅长苏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会说“他们会懂得陛下苦心的”,别人都会说“是他们愚昧,吾皇圣明”,别人都会说“我这就派人把他们抓起来”。 可只有小殊,他的小殊,会这么冷静理智地告诉他。 这是你应该承担的。 “是我急躁了。”他笑笑,不知带着多少真心假意,“多亏你点醒我。” 梅长苏凝视着他,声音却未停,“春汛一事,你打算如何应对?” “……” 萧景琰沉默片刻后揉了揉眉心,“你不会又在给我想法子了吧?” 他实在是与梅长苏争论争怕了。 “我也是刚知道这消息,一时间并未想出好对策。但如果你需要,我自然会……”他还没说完,萧景琰就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你虽性命无虞,但还是安心休养为好。这洪灾一事,恰好用得上庭生先前提出的赋役新策。” 梅长苏的眸光亮了亮,“哦?你是如何打算的?” 萧景琰端正了下坐姿,声音严肃,“上回庭生仅说到按户纳税,但后来我仔细思忖,其实还可‘以税代役’。钱粮多余的人家,可用缴纳财资的方式来替免徭役,如此,不仅更充盈国库,还可减轻百姓负担。”他顿了顿,喝了口茶,“如今大发洪水,农田尽毁,屋舍遭损,受害的老百姓自该获得赈济,但长久下去,只怕会让他们没有积极性。所以,我打算让工部发动受害百姓参与建堤一事,他们田亩既毁,对洪水肯定深恶痛绝,自然也会对建坝尽心尽力。” “成年男子重建堤坝之时,家中也有老父幼子在重整耕地,亟需粮食,也亟需钱财,所以在招揽百姓建坝的同时,还得给他们发放一些酬金,以安民心。而这些酬金,恰好可以从‘以税代役’的钱银里拿出。你看,如何?”萧景琰眼眸含光地看着梅长苏,似是因想出良策而意气激扬。 梅长苏低低一笑,“倒是不错。只是,若多户都以税代役,参与建坝的受灾百姓不足,这又该如何?” 萧景琰见他问道这层,也是一笑,“其余未受灾的百姓也不尽是有钱免役的,一些贫苦人家,温饱尚不足,哪能交出多余钱财呢?所以我想,若人手不足,那些虽未受灾却主动参与建坝的人可得一定的赋税减免,也好给自己家里减轻压力。” “如此……”梅长苏低头细细思索,“倒是可行。” 早前在宫中的怒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豫色飞上萧景琰的眉梢,显得神采飞扬。 “还有,庭生那按财资多少来缴纳税赋的办法,也可应用于此事。自古以来便是农为本商为末,而今,农户贫困,商人横行,贫富如天渊之别,矛盾渐趋激烈。所以我想,可加大对商人的征税力度,以平息民怒。现在以兖州洪水的名义向他们征收钱财,富可敌国的商户多收些,只够温饱的商户少收些,既可充实国库,也可减少贫富之差,岂不两全?”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6节 梅长苏看着他,嘴巴动了动,硬生生地咽回那些可能引起争吵的话语,只尽量平静地说道:“可是商人,也是你的百姓。你如此,岂不会让那万千商户寒心?” 萧景琰摇摇头,“可我也捐弃了不少先皇之时对他们的杂税杂役,而今对他们来说,缴纳给朝廷的钱财不过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罢了。而且,太史公曾在《货殖列传》中记载,‘农田六年一丰收,六年一干旱,十二年一次大饥荒。出售粮食,每斗价格二十钱,农民会受损害;每斗价格九十钱,商人要受损失。商人受损失,钱财就不能流通到社会;农民受损害,田地就要荒芜。粮价每斗价格最高不超过八十钱,最低不少于三十钱,那么农民和商人都能得利。粮食平价出售,并平抑调整其他物价,关卡税收和市场供应都不缺乏,这才是治国之道。’” “而今粮价水涨船高,农户虽得利,却难弥补他们受灾的损失,而商人虽在与农户交易时受损,却能够在长途贩运后以高价粜米而获得大量财富。所以说到底,受害的还是平民百姓罢了。我本打算加强朝廷对集市的监管,控制粮食价格,但因新政伊始,不想管控过严,是以现下这般,对他们还算是轻的了。” “可你忘了,同样是《货殖列传》,太史公也说过‘商人以高价出售低价货物,以低价购进高价货物,是合乎规律顺应自然的证明。’无论物价高低,商业贸易,本就是财富流通的一种表现,不该多加禁抑。再言,太史公自己也说了,农工商虞是人民衣食四大来源,他对商业也并无贬义,反而鼓励重视商贸。你现下这般,不也是违背了司马迁的意思吗?” 萧景琰没想到梅长苏会从史料的角度来反驳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他才长叹一声,“我算服了你了。” 这还是萧景琰第一次认输服软,本做好打长久口水战的梅长苏微微一愣,随即一笑,“你听得进去就好。” 萧景琰怅惘一笑,“也亏得你我有二十多年的情分,若是先皇,怕是早就拂袖而去了。” 说起舅舅,梅长苏静默了下,眼神有些放空。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对我的要求言听计从。”他的声音似是被时光拉远,显得轻微细长。 “我还记得一年元宵,我央着他给我做一个花灯,他就真的熬夜亲手做了一盏,红色的,牡丹花纹,很漂亮。” 这件事连萧景琰也是记忆犹新,他眼眶微红,嘴一张便替梅长苏接了下去,“是啊,父皇不仅从来没给我做过花灯,连给皇长兄也没做过。就你这么一个小外甥,却得了他万千宠爱,真是,让人不甘心啊。哪料到,不过过了三日,你就把那花灯弄坏了,气得父皇三天没理你。可你最后只在他怀里撒撒娇软糯糯喊声舅舅,他的气就全消了。” 梅长苏想起那段久未回想的往事,眼眶亦红,“可惜世事易变,人心易老。这样一个宠我爱我的舅舅,到最后,却害死了我的父母,我的姨娘,我的七万叔伯,还有他的亲生儿子,我的,景禹大哥。” 说至最后,梅长苏闭上双目,神色悲凉,似是恻楚。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坐上这位子,一切都会变的。景琰他,也是一样!】 昔日老皇帝的那句话犹落在耳畔,梅长苏深呼吸了下,无论如何,他相信,萧景琰是不会变的。 哪怕他梅长苏变的面目全非,萧景琰都会不变初心,不变初貌。 他不知道的是,世上阴阳二气此消彼长,孔子也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万物都在处在永远的变化之中,人力,又怎敌得过天道呢?不仅梅长苏没看透,萧景琰也没看透。 他们就像两只瞎了眼的苍蝇,在疾风寒雪中抱在一起取暖,谁都怀着掖着一颗心不愿让对方看见,谁也都盲着瞎着自己的眼没有看见。 着实,可怜。 但也,自作自受。 第十二章/金陵风起 这,是哪儿? 空旷之境里下着无声大雪,像是天地抖落了一层厚厚的脂肪。安静,死寂,阒无生机。萧景琰看着周遭那沉寂景象,心中一片茫然。 我,不是在金陵吗? 他伸出手接落一朵雪花,却被那冰冷的触感激得一抖。 不,这里不是金陵。现下正是春季,怎还会下着雪! 萧景琰心头漫上如潮恐惧,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漫天大雪似是成了洪水猛兽向他奔腾而来,因未知而产生的怖惧让他无法呼吸。 呼呼…… 风声呼啸,雪意凉人。他轻喘着气,咬了咬牙,遏制住心头的不安,拔腿而行。 既然来了,那便向前吧。 他往掌心喝了口热气,就着身上那单薄的衣服,在一大片雪地里踉跄前行。 然而——眼前除了雪还是雪,整个天地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我这是要去哪儿? 他问自己,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回答。 是了,只知道要往前走,不断地往前走才行。 可是,我身边那人呢? 他又问自己,却忽被冻得一个哆嗦。 没有,你身边没有人。 心中那个声音这么回答着。 不对,我记得他明明回来了,回到了我身边。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又去了哪儿? 心底的声音沉默了,与周围如雪般蔓延的寂静融为了一体。 萧景琰失望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只能继续拔腿向前。寒风呼啸划过他的面颊,冷硬如石,锋利如刀,疼得厉害。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譬如说自己是谁,这里是何处,身边那个人又去了哪儿。 心头扩大得越来越大的恐慌终于让他停下脚步,他打了个寒颤,用呼出的热气烘了烘手,“真冷啊……” “景琰,冷吗?”前方忽然出现了个人影,拥裘而立,笑得温润儒雅,只是那面目,怎么看都看不清,模糊成窗头的水渍,染开一片水晕。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他在呼啸寒风中朝着那人大喊,声音被风吹远吹细,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 可那人居然就这样笑了一下,笑得莫名,他说,“景琰,你过来,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萧景琰沉默地看着那人影,心头涌上不安。他的确觉得那人很是熟悉,可熟悉之外,是如深水般包围着的陌生。他摇了摇头,“我不过去,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噢,他想起来了,他是来找人的,找原本该在他身旁的那一人。 远处那人听到这么一句回答,仰天发出怪鸟般刺耳凄厉的桀桀笑声,双目竟流下血来,鬼魅如恶灵。 然而渐渐地,那人的身影开始淡去,连那双在雪地中突显异常的血红煞眼也开始让人看不清晰,与白茫茫的背景融为一体。 萧景琰松了一口气,却觉得莫名空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哪怕那人看起来再过诡怪,却是他在这里唯一遇见的人。 如果连那个人也消失,那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孤家寡人】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激得他一抖。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的呢? 他疑惑地思索着。 似乎很久了。有千万年那般久。 很冷,很枯寂,很单调。然而,后来有个人出现了,陪他一起走过这片无尽无止的雪地。 再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了。 噢,他想起来了。 他要找的那个人,原来是他的好友。 可是,那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思索着,却没有任何收获。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身心俱疲地躺倒在雪地上。 太累了。 找不到了。 记不起来了。 不想,再找了。 这个念头只出现这么一刹那,他就发现这世界有了一丝变化,就像是冰面破碎,夹层断裂,这个梦境,也开始分崩离析。 他不在意地看着那些轰塌的背景,心里只是一阵又一阵的迷茫与空虚。 就像是与小伙伴玩捉迷藏,然而你费劲心力地找了十多年都没能找到那人。 他明白自己怕是要从这个世界离开了,带着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在那雪地上叩首一拜。 刹那间风似乎是刮得更厉害了,鼓起了他的衣袖,猎猎作响。 “景琰……” 风中依稀传来故人声响,他猛地抬起头,却只见风雪茫茫,毫无人影。 原来,只是风声罢了。 他怔怔地想着,扯出了个苦笑。脚下的大地倾落塌陷的那一刻,他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清癯瘦弱的游荡孤魂,弯腰跪拜在他面前。二人行的,刚好是夫妻对拜之礼。 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原来,你在这里。 …… 萧景琰痴惘一笑,随即彻底陷入崩塌黑暗中。 “景琰,景琰。”耳边似是有人在叫唤。 萧景琰意识浮沉,不自觉地皱皱眉。 “景琰,没事吧?”那声音极其执拗,依旧回响在他耳边。 萧景琰艰难地睁开眼,面前的身影与梦中的那人交错重叠,他不甚清醒地问,“小殊?” 梅长苏躺在他身边,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是暗藏担忧的双眸。“你抖得厉害,做噩梦了?” 似乎,也不尽是噩梦…… 萧景琰从余梦的情绪中缓过劲来,摇摇头道,“没事。” “梦见什么了?” 萧景琰浑身一僵,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不记得了。”他回答。 “不记得也好。”梅长苏这般说着,又问他,“再过几个时辰就早朝了,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必,昨日留宿宅中,宫内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 是的,昨日他与小殊讨论完春汛一事,便死皮赖脸地留在苏宅过夜了,还与梅长苏同床共枕。 萧景琰一边套上衣服,一边转头问床上那人,“今日初几?” “十七吧。怎么了?” 萧景琰摇头笑笑,“过几日有一份惊喜要送给你。等着吧。” 梅长苏挑挑眉,“你不会在想什么鬼主意吧?” “哪会。”萧景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小时都是你想鬼点子结果让我来背锅,后来你回了金陵还不都是你在想主意助我夺位,要玩心思我哪玩得过你。” “行,那我就等着你的惊喜。”梅长苏笑笑。 萧景琰这会儿已快走到门口,可突然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心头空落落的。那梦的后遗症还真厉害……他摇了摇头。 而穿衣穿至一半的梅长苏就眼睁睁地看着明明已经走到门口的萧景琰又倏地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回他身边,张开双臂就把他整个人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梅长苏浑身一颤,整个人僵住了。无法继续穿衣的双手放也不是,落也不是,只能硬生生地停于半空,姿势异常累人。 萧景琰紧紧抱住怀中人后,舒了一口气又马上松开了。他没解释什么,转过身又继续大步离去,步伐坚定有力,像是得到了什么力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沉浮的空虚中获得的那些微满足,不过是悬于中空的飘絮,从来都无法真正地着落扎根。 他也不过是借此,聊以抚慰己心罢了。 令梅长苏没想到的是,萧景琰口中的惊喜,不出三天就主动找上门来了。不,应该是让他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了。 那一日,他兴致颇好,身子也不太乏,早早地便起来在庭中剪叶弄花,修饰一二。春季已过了一小半,新政杂务已基本尘埃落定,春闱也早已落下帷幕,心中诸事半消,他难得地有了轻松的感觉。一边在点点嫩红里剪除杂草,又一边轻声半哼着从蔺晨那儿听来的曲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时光倒流,梅长苏成了昔日的那个少年。 太阳一点一点地从远处山岗往山顶爬,艰难缓慢而又没有什么能阻止它。阳光似是太阳在爬坡途中流下的金黄汗气,投洒人间,照的人暖熏熏的,身子都酥了一半。梅长苏晒着阳光,只觉得心中阴霾也退居一隅,暂难再现。 正待他准备转身时,却不料有一双手飞快地用一小段素绢蒙住了他的眼睛。 梅长苏心中警铃大作,双手缩进袖子暗中握紧了银针,“谁?!”他警戒地问那人。 “苏哥哥。”没想到传来的,是少年懵懂的声音。原是飞流。 “飞流,怎么了?想找苏哥哥玩吗?”他松了一口气,一只手覆上眼,正准备把白布解下,却被飞流按住了手。 “飞流?”梅长苏疑惑地问他,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倒是被抓住的那只手,转而被飞流紧紧地握在掌心。梅长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飞流牵着往一个地方走。 什么都看不见让梅长苏觉得很不好受,他向来喜欢把事物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今这般只能依靠他人的感觉倒像是飘浮在虚空里,只能靠附着于身边那人来获得生存的凭借。梅长苏叹了口气,“飞流,你要带我去哪儿?” “水牛,不能说。”少年似乎很是耿直,谨守着诺言。 听到萧景琰的名字,梅长苏似是放下心来,也不再抗拒着飞流的牵引,任他把自己带往陌生的地方。双眼虽被蒙住,双耳却被极大地调动起来,捕捉着空气里每一丝泛着春意活力的声音。梅长苏能感觉到自己出了宅,进了热闹的街市,商铺林立,小贩云集,人头攒动,推搡拥挤,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出,十几米开外的一个小贩正在大声吆喝着,“上好的碧玉镯子哎!买一个回去给小娘子哎!”然后有小姑娘脆生生地问那大叔,“你便宜点,我买一个回去送我娘行不?”也不知那小姑娘是想趁机降价,还是真想送给她娘。梅长苏想着,却是淡淡地笑了。 他整日要么是待在宅中,要么就是宫中走动商议政事,倒是许久未曾去人间烟火处感受过俗世气息了。他一边随飞流走着,一边分辨四处的声音,感知周遭的气息,定位身旁的位置,倒也渐是乐此不疲,沉浸其中。 就这么一路拐弯转角,到最后停下时,梅长苏竟有隐约的不舍。但随即,他的感官就接收到了巨如潮水的讯息。拨弄算盘的声音、弹奏琵琶的声音、推杯换盏的声音、交头接耳的声音,西湖醋鱼的香味、焦烤羊腿的香味、燕草碧丝的香味、上等女儿红的香味…… 他微微一笑,此处定是“天香楼”无疑了。 说起来,豫津是最喜欢“天香楼”的,这儿有美酒有佳肴有丽人有妙乐,豫津不止一次拉着萧景睿、谢弼还有他来这儿饱食一顿。自然,他们三人是负责吃的,他只管负责笑便好。 似是踏上了楼梯,又拐了一弯,在飞流推门而入前,梅长苏便听见了众人谈笑相欢,觥筹交错的声音。 “豫津,行了,少吃点!苏……留点给林殊哥哥啊!” “蒙大哥,来来来,这是我特意给你点的剑南烧春……” “蔺阁主,没想到你也喜欢西域胡舞!哎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便恨不早识啊!” 群生嘈杂,此起彼伏,想来厢间内气氛火热。然而门开的那一瞬,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室内鸦雀无声, 梅长苏感觉得到众人在极力压抑屏住自己的呼吸,接着,有人走了过来,听脚步声似是习武之人。而后,那人走至他的身边,笑着说,“小殊,你来了。” 是景琰。 梅长苏的嘴角勾起了连他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弧度。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声音出口,却不带一丝责怪。 萧景琰凑近他的耳边,声音低沉,似是调笑,“说好给你一个惊喜,你猜猜谁来了?” 话音刚落,似有衣袂翻飞之声,有人款款走至了梅长苏的面前,女子特有的香气飘入了他的鼻中。虽然那人并未开口出声,他也还被蒙着眼,但他却仿佛能勾勒出那人的音容笑貌,一颦一笑皆生动如初,铭记于心。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是被自己的猜测灼烫一般,“霓,霓凰?!” 接着,他再也忍不住地拆下了蒙住自己双眼的白绢,两眼圆睁,立在他面前的可不是霓凰吗?! 霓凰眸含水意,望着他的目光里蕴藏着浮尘心绪。她缓缓地,向梅长苏做了女儿家的一揖,声音带着经年重逢的喜悦和激荡难忍的颤抖,她喊他,“兄长。” 一声兄长,却是隔了千山万水,掩了千言万语。 他们俩两两凝视着彼此,似是回到了十多年前林殊出征时与未婚妻惜别的那一天,也似是回到了四五年前梅长苏回归时与前未婚妻在山野梅林中相认的那一天。梅长苏自与萧景琰重逢后,还未如此失态过,他仰天一吸气,憋回了眼中的泪水。 待收拾好心绪低下头后,他才发现,霓凰的肚子已凸显出来了。 他愣了一愣,“几个月了?” 霓凰轻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声音带着将为人母的慈祥喜悦,“快四个月了。” 梅长苏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幸好这时,聂铎走了过来。他向梅长苏抱了抱拳,出声招呼,“少帅。” 梅长苏点了点头,目光在聂铎和霓凰间移来移去。 一载春秋过,旧人已另寻他嫁,觅得良婿,虽然他心中对霓凰只有兄妹之情,但二人好歹曾有媒妁之约,此中心情,实在难以一一道明啊。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但随即收拾好心中思绪,跟着聂铎与霓凰入座,与众人一一问候。 定睛一看,他才发现除了霓凰和聂铎,竟是连萧景睿还有夏冬和聂锋也赶回了金陵。旧友本是四散天涯,没想到而今竟有机会得此重聚,还差不多快聚齐了。 梅长苏不甚唏嘘,强定心神,与诸位一一敬酒。 “好久不见。” 细细算来,跨越生死长河,自春徂秋,自秋徂春,的确是,好久不见啊。 一番敬酒下来,气氛又活跃起来。梅长苏再次入座后,最先开口,“你们怎么回来了?” 此话问的自然是霓凰和聂铎。 “我和凰儿自成亲后就驻守在东海,但前不久接到陛下来信,说少帅你回京了,所以和霓凰紧赶慢赶地赶了回来。只是凰儿她有了身孕,马车行路多有不便,所以路上多耽搁了小半个月。” 梅长苏不咸不淡地瞥了身旁的萧景琰一眼,倒没多说什么。 言豫津这时捅捅萧景睿,用眼神示意他跟梅长苏说些什么。萧景睿忙又端起酒,“苏……林殊哥哥,你身子还好吗?”可话刚说完,萧景睿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好端端的提这个干什么啊! 气氛有刹那的凝固,显然众人也异常关心这个问题。梅长苏微微一笑,“倒没什么大碍了,不过景睿,你不必改口,唤我苏先生也是可以的。” 萧景睿僵硬地点点头,声音有些无力,“对不起……我还是需要些时间。” “我明白。”梅长苏的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笑容,端的一个温润君子,心胸宽阔。 蒙挚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景睿,你可比不上我啊。当初我知道这梅长苏就是林殊时,可是连一刻钟的工夫都不到就完全适应了啊!哈哈哈哈,我虽是个粗人,但就是转得过弯来,哪像你们心思细细腻腻的,最后反而陷进去、拔不出来了!” 萧景睿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脸色微红,没再说话。 蒙挚喝了一大口剑南春烧,舒服地大叹后,调侃梅长苏,“小殊,你先前可是跟郡主一对的,那叫个天作之合,现在郡主被聂铎这小子抢走了,你悔不悔啊?” 梅长苏一愣,反应过来后摇头苦笑,“蒙大哥,你这话说的……就算我悔,也于事无补吧?说到底,只要霓凰幸福,怎样都好。况且聂铎为人我是知道的,若说我和霓凰是天设一对,那他和霓凰该是地造一双了。” 霓凰虽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着揶揄,“兄长和我不是良缘,那是因为自有更好的真心人和有缘人在等着兄长啊。我啊,是在给那人让路呢。” 蒙挚起了兴趣,“哦?你说的那人是谁?” 霓凰的眼神虽微微飘向萧景琰,但她仍是笑眯眯的不断说着,“不可说,不可说。” 蒙挚纳闷了,怎么霓凰和静太后都喜欢话说一半调人胃口?佛祖还真是与八卦作对啊! 佛祖委屈:怪我咯?你自己眼睛不好嘛! 第十三章/闲言絮语 厢间里,夏冬一边不住地望聂锋碗里夹着菜,一边嘱咐着他,“少喝点酒,多吃些菜。”聂锋不住地嗯嗯点头,很是听媳妇的话,只是眼神还是在蒙挚的那瓶剑南春烧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蔺晨与言豫津可谓是相见恨晚,从西域歌舞聊到塞上江南,从天南海北聊到古今中外,那叫一个踔厉风发,意气激扬。 霓凰与聂铎咬耳朵说着悄悄话,脸上是不知被厢间热气熏染的还是被心中温情熏染的淡淡红晕。 梅长苏看着他们,眼里带着春风笑意。而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眼里亦是星光笑意。 蒙挚喝酒喝至兴头时,平时的拘束在此刻完全放开。他打了个酒嗝,打趣萧景琰,“陛下,郡主这再过六个月就生了,你给聂铎支支招,告诉他该注意些什么呗!” 萧景琰愣了愣,随即摇摇头,神色微憾,似是想及那段往事,心中一片唏嘘感慨。“当时我身为太子监国,实是忙于政事,再加上恸于小殊亡逝,对于柳氏实在未尽应有之关怀……”他叹了口气,“此间注意事项,你们还是问蔺阁主吧,他身为大夫,肯定比我懂得多。” 蔺晨瞥了萧景琰一眼,“我虽是个大夫,却从没照料过也没接生过孕妇。恕我爱莫能助。” 聂铎摆摆手,“不碍事。我平时涉猎古籍,对此略知一二,不麻烦你们了。” “那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再立个皇后?”倒是一旁看着的夏冬,忍不住问了出来。 萧景琰笑笑,“我有时也会想,若柳氏仍存活于世,我们一家而今会是何情形。但命局至此,人力难改,我也不愿多做无望幻想,这一年下来,对立后实在是心疲意懒了。只是,委屈豫珏了,从小就没娘。” 梅长苏握着白玉杯的手顿了顿,随即一仰入喉。 “唔唔唔唔……”聂锋在那边呜呜地喊着,似是在说些什么。夏冬认真倾听着,替他翻译道:“那小殊,你有没有想过娶个媳妇,生个孩子?” 这话一问出来,四座皆寂,没有一丝声响,静悄悄地等待着梅长苏的回答。萧景琰更是两眼紧盯着梅长苏,屏住呼吸,手生湿汗,带着莫名的紧张。 梅长苏却浑不在意众人的反应,只微微一笑,“没想过,也不敢想。” 蔺晨把酒入喉后,把手中的酒盏“砰”地一声放在桌面上,冷笑了两声,“他若敢动这个念头,我就打断他的腿!”说完以后,他顿了顿,似是觉察到什么不对,目光瞄向梅长苏腰部以下髀部以上的部位,眯了眯眼,补充道,“第三条腿。” 这话刚一出口,所有喝着酒的人都喷了,“咳、咳咳”,言豫津擦了擦嘴角酒液,颤巍巍地指着蔺晨,“蔺、蔺大阁主,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你说话好歹注意些啊!” 蔺晨笑得开怀,“我可是从一个大夫的角度来说的,你们若觉得不对,那就是你们自己心思龌龊啊。” 一旁咳完了的萧景琰先缓过气来,虽脸微红,却是正色问道:“为何不可?”指的自然是梅长苏无法娶妻生子之事。 蔺晨摇了摇随身携带的扇子,“在医者眼里,这天地乃是阴阳二气相生相克而成。世界万物也是如此,比如说男子属阳,女子属阴。而长苏自得火寒之毒后,体中阴阳二气相争相斗,无时不停,故损阳寿。后来他服得阴寒至极的冰续草,虽精力大振,却也完全转为虚寒体质,体内火气被彻底压制。”蔺晨瞥了梅长苏一眼,“而男女交欢,便是男子阳气入女子体内,女子阴气入男子体内,阴阳相补,以致和谐。现在长苏本就阳气不足,倘与女子欢好,便是阴气入体而阳气外溢,若是想寻死,呵,这倒是个好法子。” 梅长苏沉默着,没有说话。 言豫津听着,感到好奇,“可是你不是说林殊哥哥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嘛,就算体质虚寒,那啥,一两次……还是可以的吧?” 萧景睿笑着拍了下豫津的头,“你当孩子这么容易有?” 豫津委屈地掩了一下头,“我这不是还没成家嘛,我哪知道啊……” 蔺晨喝了一口酒润喉,“长苏的情况……比较特殊。阴气是万万不可入体的,不然,恐有大患。” 言豫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开口作死,“哦,那真是可惜了。我听说……”剩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萧景睿伸过来的手死死堵住了。 景睿以眼神示意他,看看气氛啊蠢蛋! 豫津瞪回去,我只是想说巫山云雨乃人生大乐。蔺阁主能说这种事,为什么我就说不得! 景睿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豫津还得多加管教啊。 梅长苏看似不在意地笑笑,“没什么可惜的。在我看来,传宗接代不过是为了证明保留一人在这世间存在过的痕迹。但是,留下自己存在的证明,并不是只有娶妻生子这么一种法子。延续血脉,其实是传承的下策,而著书立说,讲学收徒,又是其中的中策。最为上策的,便是奋身出命扫国家之难,尽心尽力为百姓谋福。到了这份上,个人心志已与这天下化为一体,难以分离,天下不死,你便不死,曾经存在的痕迹也如青天孤月般高悬于世,被后人长久仰望。这比起传宗接代而言,难道不是更好的多?” 蒙挚大笑,“小殊啊,若人人都像你这么想,那人生真的没啥乐趣了,还不如去出家呢。用你们这些文人的话来说啊,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不都是妙乐吗?你就算有为天下献身的志向,那也不影响你享受世俗之乐嘛!你啊,就是逼自己想得太开,结果,最后反而陷入泥沼了!” 夏冬也在旁点头,“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梅长苏一怔,竟是答不上来。 霓凰在旁笑着,在众人热谈时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来问萧景琰,“陛下,我和聂铎在戍守东海边境时,常有士卒叛乱。我记得当年你在东海率军作战,军中也闹过几次小兵勾结倭寇泄露军要机密之事,不知你是怎么解决的?” 萧景琰想起那段往事,沉默了片刻。“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聂铎笑了笑,“恐怕也只有如此了。好在只要平时军队威严,赏罚分明,也没人敢包庇那些逆卒,多半会揭露告发,谋求功赏。” 萧景琰点了点头,“率军之道,无非知人善用,严守军纪。你们的经验想必比当时初出茅庐的我要丰富得多,由你们驻守东海,我也就放心了。” 霓凰朗声一笑,颇有几分豪气,“陛下肯比兵权交予我和外子,比起先皇,更是懂得信任之道。由你来治理大梁,我们又何尝不是放心了啊!” 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九五帝王,他们心目中的大梁天下,他们心目中的,君臣之道啊!…… 霓凰掩去感叹,清笑了笑,转而谈起了东海之行。“传说东海有海上三神山,名为蓬莱、方丈、瀛洲,山上乃出世仙境,有长生不老药,食之可飞升成仙。我们有出海过一次,可惜风大浪急,没行多少航程便返航了,无缘得见缥缈神山。倒是有幸,采得不少珍珠和晶矿,还购得了一些特产和有趣玩意儿,你们喜欢什么,待会儿自己去挑啊。” 萧景琰的眼睛亮了亮,“你们采到了珍珠?多大的?” 聂铎想了想,略微比划了下,“大概是两倍铜钱大小吧。” “哈,当年东海之行,我可是找到了鸽子蛋大的珍珠啊。”萧景琰轻笑一声,隐有自豪之意,“那时我刚诛杀了军中奸细,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去水底采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么大的两颗,晶莹剔透,光可耀人,你们若没亲眼看见,还真的无法想象啊!” 说着,他转头询问梅长苏,“小殊,是吧?” 梅长苏平时不宜饮酒,现在趁着蔺晨未多加管制,正在小口啜饮温酒。他听到萧景琰的话,神情疑惑,“我没见过啊。” 萧景琰一愣,以为梅长苏在跟他开玩笑。“怎么会没见过!前两年我把那颗珍珠亲手赠予你,你还说这是我欠你的。你忘了?” 梅长苏脸上的茫然神色慢慢褪去,转为良久的静寂沉默。一旁的蔺晨提起酒喝了一口,满足地啧啧后,开口说道,“他这是害怕呢。” “怎么了?” “当年在北境,他命悬一线,手里一直握着那颗你送他的珠子,死都不放手。后来不知为何,在回廊州的途中,那珍珠不在了,许是昏睡间松了手,珠子便掉落了。” 他瞥了梅长苏一眼,又继续回答萧景琰,“我不知这珍珠寓意如何,但想来对你和长苏都极其珍贵。他自知道珠子丢了后,郁郁了好久,深怕你来日会提起。” “只不过是一颗珠子而已,丢了就丢了,我再去找一颗便好。” 蔺晨遗憾地摇摇头,“唉,鸽子蛋大的珍珠啊……可惜了。” 萧景琰笑笑,“哪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人回来就行。” “你不介意就好。”梅长苏淡笑着,笑意极浅。 蔺晨与梅长苏数十年好友,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哎呀,这天色也晚了啊,”他起身走至窗边,望了望窗外的风景,“长苏呢,虽然没什么大碍了,但还是得好好养身体。你们不介意,我先把他领回家吧?” 言豫津摆摆手,“当然不介意,不介意。” 蔺晨走至梅长苏的桌旁,拿起他的杯盏喝完其中最后一口,举杯示意众人,“那我先带长苏回去了,稍后待我回来,再替长苏与各位喝个不醉不休。” 蒙挚大喊,“好,那我们就等着你。” 蔺晨笑笑,与梅长苏一起向众人作了个揖,道了声告辞,然后并肩跨出了厢间。 在萧景琰与霓凰等人在天香楼酌饮成欢时,青烟渺渺处,两位发须皆白的老人默然对坐。 “怎么想来找我了?”仙风道骨的老者微微一笑,递给那人一杯清茶。 “政事缠身,心中烦闷,想来也只有你这儿能让人静静了。”叶成云递过清茶,道了声谢。 “呵,”老者摇头笑笑,“我早就劝告过你,这朝堂不是这么好涉足的,可你非要往上爬。” “人这一生,总得有个追求。怎能碌碌无为,恰如芥子蝼蚁呢?我既生于这金陵,自然不能免俗。想要爬至最高点,也算不上什么错。”叶成云笑笑,“况且,身为儒者,自该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作为己志己任。只有到达了足够的高度,才能有足够的空间和权力让你去发挥自己的襟怀抱负,能力才干啊!” “罢了,这三十多年,我从没有一次说赢过你。”老者捻了捻一缕青烟,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想要做的,我都支持。” 叶成云默了默,“……是啊。无论是什么,你都肯帮我。” 说至这,气氛却意外地凝固了,两人对坐着,谁也没有开口。 青烟不断地缭绕腾起,在空中似素带飘动,模糊了对方的眉眼。 在难熬的静寂中,老者先开口了,却带着一贯的沉稳。“悬儿,还好么?” “啊,他啊……”叶成云想到自己那个儿子,不由揉了揉眉心,“还是老样子,在兖州作威作福,没人管得了他。” 老者听此,微微一怔,“我久不问世事,本以为世间应是沧海变桑田,没想到只有他一如昔日,呵……”他苦笑了下,“只是可惜了兖州子民,因我们的罪过而无辜遭苦啊。” “这事,不怪你。”叶成云顿了顿,“此事皆由我一人造成。当初我不知如何为人父,对他严加管教,动辄打骂,后来悬儿性命垂危,我方才明晓何为父子情义……可偏偏,这迟来的晓悟,让你反而为此搭上了半条命,要怪,便让上天怪我好了。” 老者摇摇头,“我乃被上天厌弃之人,在被万人唾骂弃绝之时,只有你不顾他人眼光,毅然决绝地救下了我。一命之恩,铭记于心,我自然怎么报答也是不为过的。” 叶成云似很是感慨,“那时的我们,又有谁能想到,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呢……”说至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微的叹息与那缭缭青烟融为一体,让人听不分明。 “不过……”老者犹豫着,最后还是开口,“这事恐怕要尽了。我,寿命所剩无多,大限,应将至了。” “这么……快?”叶成云放在腿上的双拳紧了紧,声音有些艰涩。 “连命本就是逆天之法,待我气数将尽之时,一切的罪孽都会有个了结。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他摇着头,似是浑然不在意自身生死。 “我自然知道,人固有一死。只是没想到,”叶成云怆然含悲,眼眶微红,声音哽咽,“明明才一眨眼,却已是小半生过去了。这一生,实在太短,太短了。”他抬起头,万千感慨尽随泪水倒流眼中,浑浊,却又清明。 “如果有来生,不知是否还会有缘相见……” “若真有来生,我倒宁愿不再相见。”叶成云低低说着,眼眶仍微红着,“遇上我,总没什么好事。如果真有可能,你还是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吧。” 老者愣了愣,随即一笑,“可你又怎知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呢?阿云,你啊,总是想当然地为他人作安排,却从没问过,这些是不是那人要的。你如果给猴子香蕉,他自然开心,但你若给他一颗苹果,这还不如不给。活了这么多年,你明白的,好心有时会办坏事,善意,有时也会伤害到他人。”他顿了顿,“我这一生既从未悔过遇上你,下辈子,自然也不会悔。” “……好,好,好,”叶成云忍住泪意,笑了笑,“那你记得,在下辈子等我啊。来生,你我仍约于金陵城中的那棵合欢树下,斗酒舞剑,快意恩仇,扬鞭纵马,结伴遨游。若我没能赴约,你可在那树下埋一坛合欢酒。每年季春,倘有微风吹叶,清酒泛漪,那便是我来见你了。” “今日之约,永世不忘。” 他们两两看着彼此,看着彼此花白的胡须,看着彼此通红的眼眶,看着彼此苍老的容颜,似是看尽了前生浮沉悲欢,又看尽了来生秋月春花。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长相守吧。 第十四章/我喜欢你 烛火噼啪,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书案旁燃着小支火烛,萧景琰隐在幽深黑暗与昏黄烛光的边缘里,让人看不分明。 他已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时辰了,眉目深锁,嘴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你……要不要歇会儿?”高湛犹豫着上前。 萧景琰抬手,示意他下去。 高湛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退出了大殿。 空旷的未央宫中,终于又只剩下萧景琰一人。 潜伏的黑暗蠢蠢欲动,似是只要那人露出一丝脆弱便会叫嚣着扑上来吞噬殆尽。而萧景琰却始终笔挺地正襟危坐,哪怕神色疲惫,哪怕心怀孤伤。 【——陛下,这梅长苏着实权倾朝野,祸国殃民啊!】 【——陛下,今日死了个宋应生倒也罢了,来日若死了一国之相,一国天子,那可悔也无用了啊!请陛下为国家安危着想,罢了那梅长苏啊!】 【——陛下……】 无数声音缭绕在他耳旁,哪怕已过了整整一个白昼,仍如苍蝇般吵闹耳畔,驱散不去。 萧景琰渐渐握紧了拳,面色压抑,呼吸粗重。 【——谗士高张,贤士无名。陛下,臣,也附议。】 【——叶相,你!】 【——陛下,国君之所以能贤明,是因为他能广泛听取不同意见;之所以会昏庸,是因为他偏听偏信。秦二世胡亥偏信赵高,不知天下崩溃、百姓叛离之事;梁武帝萧衍偏信朱异,不知侯景叛乱、举兵攻城之事;隋炀帝杨广偏信虞世基,不知各地起义、国势已威之事。陛下,莫做那些无道昏君啊!】 【——可朕并不曾偏听偏信于他,反而时常争论不休!叶卿,你的话,着实严重了。】 【——是不是过重了,陛下心里清楚。】 …… 萧景琰慢慢松开了拳头,那口堵在心里的气随着呼吸一丝丝地往外泻,整个人没力气地瘫在了龙椅上,就像是皮影戏上的人儿一般,只剩下副躯体,魂魄却四散无踪。 塞住耳,却仍能听见那些在脑中无数次回放的对话;闭上眼,却仍能看见那封沾染血迹字字含愤的遗书。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7节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 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 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 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这封遗书,句句取自《楚辞·卜居》,字字由血写成,纸上晕染着朵朵血花,艳丽至极,却也刺眼之极。 写至最后时,字迹早已狂草飞扬,笔画连绵,看不分明。只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这二十四字,字字按压极重,似是心中万分凄苦,无意间借笔书宣泄而出。 宋应生,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自缢? 萧景琰掩面低笑,笑似是哭。 你知不知道,人为的字句,永远没有一个统一的解释? 不过一封血书,经由不同的人,却可以解读出千万种心思—— 可是,每种心思都不过是借题发挥。 每种心思,都不过是把死亡当作倾轧对手的工具。 你的心思,永远不会有人关心。 …… 宋应生算是朝堂上小有名气的清官,为人危言危行,不着丝绸,家无余财,深受百姓爱戴,儒士敬仰。可是昨日,他却被发现自缢于家中,留给世人的,只有那封用鲜血写就的遗书。 而后不久,朝堂便炸开了锅,众臣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相继奏议弹劾梅长苏,称是梅长苏及其朋党把宋应生逼迫至死,还列出了二十多条梅长苏的朋党欺压宋应生的证据。他们扬榷古今,旁征博引,旧朝史料信手拈来,矛头直指梅长苏。什么“乱臣贼子”,什么“奸邪佞臣”,什么“国之大害”,不管什么名头,都往他头上套,似乎只要此人一日把持权力,国家就一日难以幸免于难。 连一向与萧景琰意见相合的叶成云,竟也附议了那些臣子的言论。 萧景琰明白的,梅长苏不是那种人,他不会排挤打压自己的对手,更不会朋比为奸,结党营私。那些臣子,也只不过是想借此打击亲近梅长苏的那些官员罢了。 朝堂之争,永远波谲云诡,无休无止。 只是牵涉其中的一些人,何其无辜啊。 譬如宋应生,譬如,梅长苏。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史书,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功过,也总是由后人来评价的。 谗人和贤士,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萧景琰长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了自己的龙榻。龙榻上,那人曾经留下的温度,却早已随风消失。 花好月圆,又是一人孤枕独眠。 第二日,萧景琰照例又去了苏宅。他知道,凭梅长苏的眼线和情报,不会不知道宋应生的事情,也自然不会不知道,朝臣百官上书弹劾之事。 “你,是怎样想的?”他看着梅长苏,问出口时却有些紧张。 “你不信我?”那人只不过略略抬眼,轻飘飘地反问他。 “不是!我只是想要你给个解释,好让我堵住众臣悠悠之口。” “没有什么解释。”梅长苏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我不过一介草民,不认识什么宋应生,也从未与朝中之官有过结交。” 萧景琰点头,无形中紧提着的心松了下来,“这已是最好的解释了,我明日就这么昭告群臣。” 梅长苏看着他,忽的微微一笑,“你就这么信我?” 萧景琰一愣,“为何不信?” “如果我骗了你呢?”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萧景琰沉默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陛下,莫要偏信偏听啊!】 百官群议,他一言未听。 【——是不是过重了,陛下心里清楚。】 梅长苏一句解释,他深信不疑。 “我……”萧景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堆积在心中的话。 梅长苏看着他,“怎么了?” “……我,”他顿了顿,终于横下心问出那个问题,“我是不是真的偏听偏信于你?” 梅长苏一愣,“这该问你自己。我非汝,安知汝之心?” 萧景琰却沉默了。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心。 梅长苏轻叹了口气,似是从萧景琰的沉默中明白了他的回答。 “景琰,最慈爱的父亲莫过于尧,然而他的儿子朱丹却被流放;最贤德的兄长莫过于周公,然而他的弟弟管叔、蔡叔却被诛杀;最贤良的大臣莫过于商汤、周武王,然而他们的君主桀、纣却受到诛伐。你作为君主,要想治理好国家,就必须从依靠自身开始,别人,”他停顿了下,“哪怕是我……也是靠不住的。” 萧景琰盯着桌面,声音低沉,“可是……” 【——陛下,这梅长苏着实权倾朝野,祸国殃民啊!】 “如果我已经偏信偏听了……”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那又该怎么办?” 【——谗士高张,贤士无名。陛下,臣,也附议。】 …… “所以,小殊你,莫要辜负了我的信任啊……” 这句话散在空气里,与尘埃一起游动飘浮,在这个春日的午后,在窗外群虫蛩鸣之时,显得太轻,却也太重。 重得,差点压垮了人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梅长苏的动作就凝固在那里,许久未动。 “我……”他的眼里暗含悲沉,“定不会背叛于你。” “今日之诺,君莫背弃。”萧景琰觉得心头涌上来酸涩的感动,忍住汹涌的感情,他强笑了笑。 “承君此诺,”梅长苏覆上萧景琰的手,“必守一生。” 铿锵八字,掷地有声。 世界刹那剥离碎裂,一眼却似已过万年。 那日过后,第二日的早朝上萧景琰以帝王之威驳回众臣群议,暂时把关于梅长苏的各种言论压了下去。虽还有臣子不满,但也只好在心里嘀咕嘟囔,表面上还得服从萧景琰的命令。 时间如指间沙砾,一点一点地溜走而悄无声息。春季过了大半,各州灾事也得赈济,萧景琰终于难得空闲下来,有了喘气之机。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宫中庭柳也如铜镜里的云鬓雾鬟,每根嫩枝都凝集情思愁思。萧景琰坐在庭院中,望着那绿意欲燃的春景,眉间舒展,隐带笑意。 “陛下,这就是我说的那颗珍珠。”霓凰托着肚子从屋里缓缓走出,递给萧景琰一颗光滑细腻的珍珠,“如何?” 萧景琰仔细端详了下,“不错,虽比我那颗略小了些,但光泽润白,实属佳品。” 霓凰笑了笑,“陛下若喜欢,那便拿走吧。我也用不着它。” 萧景琰听闻这话,有些尴尬,手上那颗珍珠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我可不是来你这儿顺珍珠的。”他顿了顿,“还有,霓凰……我既在你面前不自称为朕,你也不必喊我陛下,像小殊那般唤我景琰便好。” 霓凰一怔,“……我既为臣,自该守君臣之礼。” 萧景琰一笑,“可是眼下,我们只是叙旧的友人罢了。” 霓凰听此,也笑了笑,清丽姣美的笑颜,比起那春光来,还要夺艳几分。“景琰。”她喊着,似是回到了那三人同行的年少时光。 此声一出,两人皆是动容。 明明无泪,霓凰却抹了抹眼角,转而绽开了明媚的笑容,“话说回来,这珠子,你是要送给兄长吧?” 萧景琰点点头,眉目温柔,“我想再补上一颗。” “你们啊……”霓凰听着,眼含促狭,不像是个将为人母的少妇,倒像是当年那扬辔纵马的青春少女,“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啊?” 萧景琰一愣,“什么以后?” 霓凰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原来你们还真的不自知啊!”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霓凰摇摇头,却不肯点破,“这种事,还是要自己发现为好,他人也不好干涉过多。” “古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既是局中人,怎看得清?”萧景琰笑了笑,竟也被感染上了属于少年的活力,“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小时做的那些糗事,一一告诉聂铎,哎,我记起来了!你十二岁那会儿,学女红在手绢上绣花,结果绣出来一个猴屁股哈哈哈!” 霓凰又羞又愤地跺了下脚,带上了小女儿情态,“那不是猴屁股!那是牡丹花!你,你不准告诉聂铎!” “行,我不说,”萧景琰停了笑,但揶揄神色仍未去,“那聪敏过人的霓凰郡主能不能点拨我这榆木疙瘩一二啊?” 霓凰没好气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余音未尽,她认输般地开口问道,“算了,你对兄长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萧景琰愣了下,“他,他是玉树芝兰风仪高洁的温润君子,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文人儒士。” “我不是问这个。”霓凰揉了揉额,“我的意思是,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什么? 沉默片刻后,萧景琰敛下眼答道:“……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的挚友。” “仅此而已?”霓凰睁大眼睛问他。 “不然,还会是什么?”萧景琰疑惑地看着她,“谋士,臣民一类的回答,皆不是我心中所想。” “我知道。但是景琰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边只能留一个人来伴你终生,你会选谁?” 萧景琰面色一变,似是心中某个被尘封的念头被这句话揭起了盖头。“你……”他平息了下自己的呼吸,“你是说,对我来说,小殊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萧景琰好歹历过三十多年风雨,不是什么蓬头稚子垂髫小儿,只霓凰这么微微点拨,便已通悟一二。 但也只是一二。 霓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俩之间的关系,不像是纯粹的好友,倒像是,亲人、友人——”她顿了顿,继续接下去,“爱人,三者融而为一。” 萧景琰的神色终于在听到爱人这一词时彻底破裂,他握紧拳头又松了拳头,背脊紧绷如弦,问出口的话语带着颤抖余音,“你,你是说……” 霓凰轻叹着点了点头。“就是这意思。我觉得,你们喜欢彼此。” “若说喜欢,倒也不准确。更好地概括,应该是——爱。我年少时虽被许配给兄长,但我俩二人间也只有兄妹情谊,即使有什么亲昵举动,也不过是亲情天性。可你俩,虽打打闹闹,玩闹不休,却总带着疏离,”霓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记得有回,我们三人一同在书房里抄书,后来兄长起身时似是被绊了下,把你也一并压倒了,而你们在反应过来后却飞快地爬起身,面色通红,眼神飘忽不定。这种疏离,我当时不明白,但现在想想,倒是明白了,”她笑着,像是没有见到萧景琰那不止的颤抖,“那不叫疏离,而叫——暧昧啊。景琰,我说的没错吧?你从年少起,便对你的挚友,我指腹为婚的兄长,心怀为世道所不容,为人伦所不耻的男男痴爱之情。” “我……我……”萧景琰两眼放空,喉咙发紧,似是心中的那座神龛被人连根拔起,露出了底下那赤裸裸的不堪土壤。不安与恐惧在土壤上疯狂抽枝生长,平生第一次,心中那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龌龊心思被他人冷然看在眼中然后毫无保留地揭露殆尽。他想辩解,想否认,然而,“我没有”这三个再轻易不过的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硬生生地被堵在喉间,凝结成一块重石,拽着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倾落,倾落到冒着气泡的火山口上。 【——我们自幼相伴,深知彼此,自然相处熟稔,合衬非常。】 原来,相衬是因为相爱。 这才是真心话。 曾经的话语,曾经的冲动,曾经的燥热,曾经的每个情绪终于翻涌而出,如大军来袭,让他溃不成军。 心中那些未曾喷发的火山在此刻“轰——”的一声爆发,叫嚣着汹涌着奔腾而出,炸裂的耳鸣声震得他几乎要聋过去。萧景琰竭力想要制止,却被那岩浆烈焰滚烫的温度灼伤了皮肤,无力地任那滚滚岩浆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地闯进了跳动的心脏,然后高呼着雀跃着把一切薄如纸片的掩饰嗞啦一声灼烧成灰。 “咚——咚咚——” 心跳声急鸣如鼓。这就是他的心声。跳动了十多年未变的心声。 在这看似万年不过一秒的时间里,所有的掩盖辩解早已被撕裂殆尽,涌到嘴边的否认也早已变成一团颤抖的空气。萧景琰青筋暴露的手紧握石桌一角,力道大得可以把它碎成齑粉。“是,”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沙哑“你说得对。” 一切的否认掩饰,在真实的心意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萧景琰认输般地闭上眼,像是这一刻他已等了很久了,等得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反抗,“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爱他,这么爱他,爱了这么多年。” 霓凰听到他的承认,却不觉胜利,也不觉快感,眼角略红,“我想,你应该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意,只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景琰,我只见过骗得过他人骗不过自己的,却没想到,竟真有你这般骗不过他人却骗过自己的人。” 萧景琰神色颓败,心中渐明,“骗的过如何?骗不过又如何?说到底,我和他,也走不到那一步。” “为什么走不到?你在怕什么?”霓凰的声音忽的提高,却似想到什么,又低了下去,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安抚那受惊的孩子,“你若真爱他,又怎会在乎世俗偏见?你若真怕,那便说明,你爱他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你爱的,始终也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不是!”萧景琰颤抖着大喊,“我喜欢他,喜欢他到心坎里去。可是我又怎能让他与我一起承担世俗舆论之苦?而且,而且”他说着,眼眶发红,“他现在,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林殊。十二年未见,故人已非,心意……又怎会如昨?……” “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问他?结局无非两个,做回朋友,或者,做成爱人。无论哪个,都比你们现在一个不说,一个不知的好。你既连死都不怕,难道你还会怕这个?” 萧景琰望着天边飞过的孤鸟,心里一颤,莫名发冷。他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下头,似是这么一个动作就已耗尽他万千精力,“是,我的确,怕极了这个。” 霓凰听此,竟说不出话来。气氛一时,凝结成霜,冷得人恍如置身寒冬腊月。 …… 良久后,霓凰看着他,在沉寂中再次开口,“我想,兄长也并非对你无意。”她的声音刺破了萧景琰心中的层层阴霾,大片曙光挥洒而下,投落一地,“你难道没发觉吗?兄长的目光大多是落在你身上的,心思也大多是花在你身上的。他为助你夺位,掀起风云;他为护你喜乐,倾尽心力。甚至,你与柳氏大婚那夜,他还喝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气得蔺阁主头发都竖了。可隔天,他还是笑着向你道喜,还送上早已备好的大礼。” 她看着萧景琰,目光坚定有力,“景琰,你若有意,不妨跨出这一步,去问问他,不然,怕是会终生后悔。你也知道,你俩都老大不小了,没有多少个十年,可以再让你们相伴度过。与其悬于崖边,心怀揣测,一上一下,倒不如抛弃顾虑,跌个彻底,没准山穷水复后,等待你的是柳暗花明。” “他真的……”听闻霓凰的话语,萧景琰原本灰暗的双眼慢慢有了神采,明亮的眼神比灿光还要璀璨耀眼,凝聚着万千希望,点燃了万千光辉,“他真的,并非无意?” “他是不是真的无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霓凰见他这副模样,终于放下心来,轻笑一声,“景琰,不要因为害怕一切的结束,而拒绝了所有的开始。去吧,去问问他。他现在,没准正望着你望着的天空,思念着正在思念着他的你。” “我……”萧景琰想说什么,但他在这一刻又突然明白,一切都已经不需要再说了。“我这就去!”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心房,咚咚咚的心跳声早已不是急鸣如鼓,而是骤雨倾盆,啪啦啦地如马蹄激荡。虽仍不安,虽仍害怕,但现在,他只想见到他,只想抱住他,只想告诉他,只想问问他——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他被心中的激荡之情催促支配着,匆匆出了宫,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便是一喝,“驾!” 尘土飞扬,行人躲避,但这一刻,没有什么能再阻止他。哒哒的马蹄穿过市坊,穿过街道,穿过人流,穿过杨柳,穿过清风,穿过十二春秋。 小殊,我们错过十二年,你愿不愿意,用剩下的一生来补合?他笑着,意气激扬。 当萧景琰赶到苏宅时,整个人已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但身体上的疲累无法掩盖精神上的高昂,他双目炯炯有神,大步流星地踏进了宅中。 甄平看见他,上前招呼,“陛下,你来啦?我这就去跟宗主说一声。” 萧景琰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通报。 甄平愣愣地看着萧景琰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今日的陛下有些不一样。 是了,那笑容,竟是比艳阳还要耀眼几分啊…… 萧景琰在来到庭中后,便故意放轻了脚步,带着一丝想要惊吓那人的恶作剧心思。似乎每次只要一碰上小殊,他都会变回那个幼稚的少年。萧景琰无声地笑了笑,神色飞扬,很是开怀。 走近后,他方才听到梅长苏屋中有人声。听那与萧家如出一辙的低沉声音,他又是无声一笑,庭生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去冀州了,想来现下是来找他苏先生道别的。 他一步步地走近,一步步地放轻,走至门后时,本想突然现身给那两人一个惊吓,但当他听到那两人的谈话时,他脸上的笑意便硬生生地凝固坍落,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座雕塑,一动都不能动, “我父王,真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吗?” 【——他这次去北境,世事难料,前途未卜,我想,也是时候了……】 “我读三国时,不爱蜀魏,只爱江东。周瑜火烧赤壁,鲁肃过蒙屯下,吕蒙白衣渡江,陆逊火烧连营,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有为之士?而你父王,祁王殿下,是我心中,唯一能与那四人媲美的存在。无论是才谋,胆识,还是德行,担当,他都如高天孤月般高悬中空,清光泻地,遥不可及,却又让人心怀敬意,长久仰望。我少时,便一直想着要做那大将军,为他四处征战,镇守边境,以扬国威。若不是当年那场赤焰大案,或许……” 【——我要成为大梁最好的大将军,替景禹大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他当王,我当帅,然后他每一见到那大好河山,都会想起有一个我!】 “或许现在坐在这皇位上的,便是我父皇了,是吗?” 【——嘘,你们别说出去啊,这新帝啊,是抢了他哥哥的皇位才上位登基的!】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心头的喜悦在那一言一语中沉降的无影无踪,原先炽热的温度也被那凉意一点一点地冻结成冰。他本以为烈火灼心已是痛苦万分,却未曾想到,冰雪覆盖的荒野大地,一样会冻彻人心。梦中永无终结的大雪终于打破了现实与梦境的藩篱,从遥远的荒凉之境跨过千山万水度过星辰日夜越过一路风尘直直地吹进了他心里,落得个风雪满地。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那个曾经陪在他身旁的人,原来想要住进的,却是他人的梦境。 那人覆上来的手、那人说过的话语、那人许下的诺言,还有与那人枕榻同眠的夜晚、与那人并肩同行的道路、与那人隔案对坐的静谧,这些两人亲密至极的证明,原来不过是他自己无限放大了本无实义的细节而已。 无尽的酸涩在刹那化成千顷汪洋,浩浩荡荡地席卷腐蚀着心里每一个幽微的角落,只剩下焦皮烂筋,一片血肉模糊。连眨眼落泪,都觉疼痛。 可笑那人当初还一脸郑重地承诺着。可笑他至今还对那些话语念念不忘着。 【——我,定不会背叛于你。】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萧景琰抚上心口,无声地笑了笑,神色悲凉,笑意从眼中倒流而出,渗进皮肤,冰凉入骨。 你看,这就是那人的守诺。 梅长苏,从来就不曾在意他萧景琰的信任和心意啊!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答案,其实早已明晓了。 梅长苏心中,装着的是天下,装着的是他景禹大哥的天下。萧景琰的存在,在那人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呵…… 父皇不要他,小殊也不要他。 从来就没有人,想要的是他。 …… 萧景琰憋回眼中泪意,转过身就往外走。 他跨出苏宅大门,翻身上马,夹紧了马背,扬鞭一挥,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驾!” 一路照着原路驰骋纵马,哒哒的马蹄穿过十二春秋,穿过清风,穿过杨柳,穿过人流,穿过街道,穿过市坊。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什么都变了的原点。 可笑他刚明白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还未言明心情,却已输得一败涂地。 或许早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从他遇上林殊开始,从林殊遇上萧景禹开始,便注定了这一切,终究是个输局。 他只不过再次,一无所有罢了。 第十五章/心如刀割 萧景琰发现自己已许久未去找他的小殊时,是在庭生走后的第十天。两个月的时间似乎只在眼睛一闭一合间就已悄然而逝,春日点绿了枯絮,从嫩蕊一点点爬向柳枝的末梢,然后便告别微风,告别霪雨,从梢尾滑落着掉进了孕育了千万次日出的土壤里,等待着小半个月后,一个蓬勃鲜艳的夏季的降临。 天气暖热,殿外的苍树下不时有蛩虫鸣叫,嘀嘀咕咕地虽不悦耳,但也热闹。 就连萧豫珏也脱去了静太后亲自缝织的棉袄,穿着太子玄服在长乐宫里跑来跑去,似是精力永远都用不尽。 还有他的贴身侍卫,一向耿直沉默的列战英,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经萧景琰同意,常有事无事地往宫外跑,脸上难掩情窦初开的春风笑容。 似乎一切都欣欣向荣,骎骎日上,似乎一切的阴霾都被这热烈的春日驱赶的一干二净。 但萧景琰知道,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就像现在,未央宫内,他看着桌上那盒静太后亲手做的榛子酥,突然失了神。手上的筷子就这样悬在半空中,久久未落。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神游至何处,除了一直伴在萧景琰身旁的那个心思缜密的老人。 这都多少天了……高湛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这几日,朝堂上,嘉和殿,未央宫,都因着萧景琰,一片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求着他去开解开解这圣上,可是外疾易治,心结难解啊!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偏偏他们的陛下不愿去拜访这往常即使风吹雨打也照见不误的系铃人。高湛想着众人的嘱托,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上前弯腰问道,“陛下,你已多日未去苏宅了……今日……” 本失了魂魄的萧景琰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来,当没事人的样子把筷子搁下,却不怒也不喜地瞥了他一眼,“朕自有打算。”他似是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问那服侍过三代帝王的老人,“高公公,怎么,小殊与你,也很是交好?” 高湛浑身一个激灵,忙摇头,“没,没,没!我一心侍奉陛下,不曾与任何人结交。望陛下明察!” 萧景琰笑了笑,脸上的神情柔和许多,“你不必如此惊慌,朕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高湛松了口气,但那口气并未顺通直下,而是堵在胸口。他明白,有些话还是早些挑明了说为好,不然,早晚这天子怒气,也会降落到他头上。伴君如伴虎,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他仔细观察着萧景琰的神色,深吸一口气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你……莫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这几日,奴才见陛下总是眉头深锁闷闷不乐的……” 萧景琰的动作顿了顿,“这么明显?” 高湛点点头,“若真有什么烦闷,奴才愿为陛下分忧。” 萧景琰只失神了那么一会儿,就清醒过来,抬手一摆,“……不必了。”他顿了顿,“朕只是累了,歇息一会儿便好。” 高湛张了张嘴,这假话连傻子都听得出来。可是,看着萧景琰端坐于帝位之上的身影,他还是把心里头的那些话语吞进了肚子里。人心深不可测,更何况帝王之心呢? 深处这宫城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险象环生,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现下,他除了闭口,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是,除了为自己着想,除了为众臣着想,他心里,也是真的想要宽慰开解这日渐消沉寡言寡语的萧景琰。 他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的,除了主仆情分外,自然还有一些时光残留的温情在。 从不被待见的皇子,到深受指责的帝王,萧景琰,已经够苦了。 他实在不忍心,见他如此,备受煎熬。 只是是不是心甘情愿,又有谁说得清呢?…… 高湛长叹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 萧景琰虽说着歇息下就好,但用完午膳后,他的双脚还是忍不住地迈向了苏宅。 虽行色匆匆,却不如往常那般雀跃。 他左拐右拐的,还未进入庭院,便听见这十多日夜里让他忧思难忘的声音正低声轻笑,“这招使错了。”庭里,正是梅长苏在指点飞流赤焰枪法。少年在空地上腾跃翻斗,手中银枪划破空气,流光成痕。 听到习武之人轻微的脚步声,飞流的小耳朵动了动,便知道是萧景琰来了,他迅速地收起剑一个轻功飞过去,眼睛发亮地直盯着来人。 这十多天里,他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萧景琰来给他送糕点甜食啊! 梅长苏见状,转过身来,看见萧景琰时微微一愣,随即淡淡一笑,“景琰。” 萧景琰勉强扯出个笑容,朝他点点头,然后拍拍飞流的脑袋,从怀里拿出食盒,“来,给你的。” 飞流心花怒放,眸光大盛,他接过食盒,郑重地点头道谢,“谢谢水牛!” 萧景琰低低笑了笑,拍拍飞流的背,“去吧,我和你苏哥哥聊会儿天。” 飞流怀揣着食盒,回头见他的苏哥哥笑着点点头,便雀跃地一个凌云步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只剩下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个人。他们两两望着彼此,却没有一人说话。 萧景琰静静地沉默了半晌后,走上前拥着梅长苏入屋,口中再自然不过地闲聊着,“今日怎么有雅兴出来晒太阳了?” “这两月事情多,不曾得空陪陪飞流,恰好今日无事,索性就指点指点他当年名声震响四海九州的赤焰枪法。”梅长苏掩袖笑笑,声音柔和。 萧景琰轻笑着入座,神色一如往常,“这赤焰枪法,当年可属你使得最好了,而今指点飞流练枪,怕是你手里心里也痒痒吧?” 梅长苏笑得意气飞扬,在萧景琰胸口打了一拳,眉毛上挑,“比一比?” 萧景琰抓住胸前的那只手握在掌心,摇摇头,“还是算了,要是一个不小心伤了你,我……”他似是想起什么,脸色沉了一瞬后改口说道,“蔺晨还不打死我。” 梅长苏笑意温润,“行了,他哪敢打你啊?”他帮萧景琰倒了一杯水,也不再玩闹,“你前几日连给庭生送行都不得空,怕是忙得很吧?近来,北境边防还有刘大柱之事,可都有着落了?” 萧景琰沉默了半晌,避而不提,“我今日不是来找你谈政事的。” 梅长苏一愣,“我只是想……帮帮你。”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他,指关节屈起又放平,似是心绪起伏。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回道:“北境边防已被我暂且压下搁置,待时机成熟后,再另行讨论。至于,刘大柱一事,”萧景琰顿了顿,“我打算放了他。” “景琰。”梅长苏低低唤他,神色却不如先前那般明朗,“长城不可不修,你我都曾是军中人,你甚至还比我多了十二年领兵打仗的经验,你应该知道它的重要性!长城自古就是防范匈奴、保守疆土的护国城墙,而今北燕常袭,怎可……” 萧景琰脸色不豫,打断了他的话,“我并非不修,而是不是现在修!现在国力疲弱,百姓艰苦,若再大兴土木,只怕会民心尽失,怨声载道,沸反盈天。” 梅长苏不知被什么驱动着,见此仍未退缩,眉间一片坚决,似一把利刃,硬生生地划破了二人之间那微弱的共鸣,只留下鲜血一片,刺目至极。“北燕败亡未久,无力再攻,况夏季乃水草丰美之时,食物尚可自足,想来今夏他们不会进攻大梁。若不趁此良机重修长城,待他们东山再起之时,只怕便是我国山河沦丧之时!”梅长苏凄绝地看着萧景琰,眼中尽是无形的哀求,“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萧景琰双唇紧抿,面色紧绷,手上青筋暴露,似是在用尽全身力气遏制着什么。 【——陛下,这梅长苏着实权倾朝野,祸国殃民啊!】 他转过后深呼吸了片刻,面色压抑,声音艰涩低沉,“我会考虑考虑。” 梅长苏松了口气,挺直的背也弯了下来,“你听得进,那便好。”想到刘大柱一事,他又揉了揉额角,轻叹了声,“那刘大柱一事,你为何想要放了他?” “……”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神色沉沉,“那刘大柱乃因胞妹清白受损,老父被欺压至死,所以才怀愤杀死兖州梧桐县地方官徐永福。他报父仇妹仇,本意不是作乱,而是行子兄之道,尽孝尽义。之后他又自首衙门,束身归罪,其勇可鼓,其心可嘉。如此明礼之人,倘若判之死刑,只怕天下人又会非议责难我,认为我无仁无义,不悯百姓。” “呵……”他自嘲一笑,眉目间隐有不平,“况且,当初那刘氏一家在豫州有几分薄田,因今冬雪灾,农田被毁,又未分得多少朝廷赈灾的钱粮,所以才举家迁往兖州,投靠当地一远方表亲。只是没想到,所有的不幸都被他赶上了。刘大柱在兖州借得几亩田地后,不料逢上洪水,淹死了他的庄稼,债务无力偿还,赈银又被官吏克扣。是以,他们才会窘迫至此,落得最后他那妹妹被徐永福强占,老父又被活活打死。他有今日下场,一半是天灾人祸,一小半是那地方官作威作福,还有一小半,”萧景琰顿了顿,“在于我。” “我虽严禁贪污,勒令监察御史监粮监银,督察赈灾的各个环节,但终究人力有限,效果平平。倘若我当初兴修堤坝,落实赈济,或许,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萧景琰一动不动,声音低沉悲凉。其中之意,不尽言表。 梅长苏明白萧景琰在担心什么,又在自责些什么。但是…… 他闭了闭眼睛,收住心中如潮起伏的思绪,轻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知你意,但是景琰,刘大柱虽可被‘人’原宥,却不可被‘法’原宥。你说他本意不是作乱,但若使杀人有了合法的产生根源,作乱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往昔,历朝历代借由礼教来防范作恶,它的弊端却是数不胜数,是以,严明刑罚,势在必行。今倘若表彰刘大柱之节义,废一国之刑罚,由远观之,国政必将多难!景琰,你身居高位,切记三思而后行啊!” “可你向来不是最为爱民的?为何这事上,你却主张罚他?!” 梅长苏睫羽轻颤,“……我虽爱民,但更尊法。景琰,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景琰浑身一僵。是了,梅长苏向来恪守君臣之礼,对他甚少亲昵主动,其为人处世,一举一动,都奉行礼法,从不逾矩。他,怎么忘了呢…… 可笑他还本以为,在此事上,或许他们会意见一致,呵…… 萧景琰悲凉地笑了笑,笑意寡浅,似是心中荒草丛生,遮蔽天日。 梅长苏垂着眼,仿佛未曾看见,又或许看见了,却未曾在意。“况且,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雠,其乱谁救?我主张罚他,并非不爱民,而是不爱小民爱大民。百姓知道刑罚之威,便不会叛上作乱,如此,不也是为了他们自身,为了这天下黔黎好吗?!” “可是而今,民间流言四起,蜚短流长,诽谤我乃不正之君,未得天地神明授命,诽谤我乃不仁之君,兴徭作赋苛政猛虎!” 萧景琰想到那无数个因被误解指骂而酸涩失意的夜晚,心中一片牵扯疼痛。 “放了他,不正好能改变我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吗?他们想要我仁,我便仁给他们看!如此,不是皆大欢喜吗?!” 说至最后时,他眼眶通红,胸膛起伏,似是愤怒至极,又似是酸涩至极。 梅长苏的眸中划过失望,他缓缓摇了摇头,“景琰,你的初衷错了。怎能因百姓对你的偏见,而一时激动做出决策呢?”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萧景琰觉得自己似是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力,几欲崩溃。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别再说了。” “景琰,刘大柱一事看似小,实则对天下百姓有深远影响。一步错,步步错。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形象,而开了废法的先例啊!” 【——陛下,这梅长苏对朝政之务,事事过问,态度强硬,又擅权持政,结党营私,实乃国之大害啊!】 …… 够了。 “况且,那刘大柱,也是个有义之士。若他今日在场,想来也会选择杀身成仁,而非苟且偷生。你若释其之罪以利其生,辜负的不仅国法,也是他的为人德义啊!” 【——陛下,那梅长苏花言巧语,舌灿莲花,若让这种人独掌大权,天下有识之士、有为仕子该会如何寒心啊!】 …… 够了。 “景琰,景琰,你听进去了没有?……” “……” “身为君主,自该兼听臣下意见。若祁王殿下在此,他,断不会如你这般,固执己见!”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够了。 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够了!!!”萧景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震得屋顶都扑簌了一声,耳边轰轰作响。 他喘着气,胸膛起伏,双目通红,似是心中起伏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十多日前那个春风午后的冰冷心情,终于在心底蛰伏已久后,“轰——”地一声巨响爆发炸裂,山泽枯涸,大地断裂,满满的愤怒和酸涩从无底深渊喷发而出,掀起滔天巨浪,波涛汹涌得他快要尖叫发狂。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与你辩驳争论的!该怎么做,自有那万千臣子可告知我,无需你劳神费思!”萧景琰死死盯着梅长苏,声音冻成三月冰碴,却带着怒极的颤抖,“这天下,不是我萧景琰的天下,更不是你梅长苏的天下!梅长苏,你逾矩了。” 他知道,自己不仅是因为那人的话语生气,不仅是因为那人的擅权生气,而且还是因为那人的背叛生气,因为那人的不爱他生气,甚至,他气的还是他自己。 可是对这一切,他无能无力。于是只能用锋利的爪子护住柔软的心,硬生生地伤了他人,又伤了自己,一片鲜血淋漓。 梅长苏脸色惨白,面上的那颗痣随着心潮起伏轻颤。他就那样瞪大眼睛凝视着萧景琰,眸中的情绪深沉得萧景琰不愿再望。 恍惚间,萧景琰觉得这么多年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围墙似乎崩塌了一角,他终得一瞬以窥见那人深埋心底的心绪,但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他能看见的,永远只有那一大片阴沉颓败的废墟。 “萧景琰,你不信我?”梅长苏在压抑的沉默中这么反问他。 他能说什么呢?他信他,越逾生命。但是,他无法否认,他和梅长苏之间,始终横亘着那么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把他们戳得遍体鳞伤。这根刺是那十二年风雨时光,是他们发酵腐烂的暧昧情愫,是梅长苏的自卑,是他萧景琰的自责,是世人的偏见言语,这根刺,甚至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是万事万物。可笑就是这么一根再微小不过的刺,却让他们永远无法再进一步,让他们无法真正交心,让他们,再也回不到怀念里的过去。 萧景琰盯着二人之间的几案,沉默着没有回答。梅长苏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不似往常那般温润如春风,也不似平时那般皮笑肉不笑。 他笑声尖利,带着凄厉,带着悲哀,像是坚硬的石头一路从喉咙刮拉至心底,疼得甚至流不出眼泪,只能流血。 “原来,你不信我。”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8节 原来,你不曾信过我。 …… 萧景琰握紧拳头,胸膛起伏,却无一言辩解。信不信,那人在意吗?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却忽然发现那人的双眼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赤色,殷红得像是滴血一般,恰似入魔,骇人之极。 萧景琰不禁倒吸一口气,心里发紧,“你……” 梅长苏却似未曾听见,轻晃了一下后紧紧抓住几案,手上青筋暴露,关节突出,衬得那白皙的手也可怖了几分。他死死盯着萧景琰,似是天地间只存在这人,似是他只望得见这人,目光执拗,却又带着莫名的狠意。 “走。”他几乎是咬着牙吐露出这个字。 萧景琰心里发麻,却还是踏步上前,想要扶那人一把。 感知到了周身的气息,梅长苏身体再次轻晃了下,眸中血色更浓,似是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更像是心中的猛兽要破笼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喊,“我叫你走啊!!!!” 一语落毕,竟是面容扭曲至极,恍如魑魅恶灵。 梅长苏背过身去,浑身颤抖,“甄平!帮我送客!” 萧景琰吸了口气,握紧拳头,“不必,朕自己会走。” 此话一出,两人都不再说话。萧景琰只停顿了下,就抬脚大步离开了屋子。 他直直地穿过庭子,踏出门槛,而后上马扬鞭,动作一气呵成,似是心无犹豫。 只是沉沉的眼眸中,却是凉如寒夜的墨色。 争吵、怀疑、背叛。 一步错,步步错。 他俩之间,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 也许,早从那第一步开始—— 他们就已踏错了。 甄平急匆匆地赶至梅长苏屋里时,萧景琰已经出了苏宅。 “宗主,你们刚刚……”他指的,自然是梅长苏刚刚那声大喊。 梅长苏此时已恢复如常,端坐榻上,双目清澈如秋水。“无事,”他停顿了一下,“他走了吗?” 甄平点点头,“属下刚刚见陛下出去了。” 梅长苏点点头,“好。”他闭目想了想,而后缓缓睁开,眼里藏着风云思绪,“我有事要交付你与黎纲去办。” “什么事?”甄平上前一步。 “这刘大柱一事,涉及到的贪污官员和世家豪右颇多,你帮我查查,此事涉及哪些人,列出份名单给我。” 甄平有点为难,“若从大处着手,这可能,不太好查啊……” 梅长苏略微思索,“那便从被刘大柱杀死的徐永福开始查吧,他与哪些人交往过密,与哪些人有过金钱来往,如此顺藤摸瓜,一步步往上查。” 甄平郑重点头,“好,我明白了。” “还有……”梅长苏玩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眼睛微微上挑,“嘱咐黎纲,要开始行动了……朝中权臣的弱点,钱财也好,家人也罢,一一找出,记录至册,方便日后控制。”他似是想到了萧景琰对他说的那些话,眸中划过坚决之色,“他不愿与我争……” “那我便让这朝中百臣替我与他争!” 他的这双手,也曾挽过大弓,射过天狼,也曾执过杯盏,落过棋子,而今,却要重回那阴诡地狱搅弄风云,翻云覆雨。 没什么可惜的,也没什么懊悔的。 梅长苏,本就是一个低眉浅笑,算计人心之人。 他不过是,一步步地做回、走向,那久违了不过才一年的原来的自己罢了。 十多年前,他一点点蜕皮换骨地从林殊变成梅长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无依无靠。 父帅身葬梅岭,母亲抹剑自杀,祁王自饮鸩酒,舅舅赶尽杀绝,七万叔伯含冤屈死。 他只有一个人。漫漫长途上,黑暗孤独中,他只有他自己。 而今,他也不过是,再次变成了,只有他自己。 真的,没什么好难过的。 第十六章/风云变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祺王虽未处朝堂,仍心忧政事,飞信之言,有理有情,故宣读百官,诚望众卿以其为范,虚心学习。”高湛高立于百官之前,清了清嗓子,继续朗声读道:“其言曰:‘夫礼以进人,罚以齐政。今刘大柱枕干雠敌,合乎人子之义;然朝中诛罪禁乱,亦属王政之纲。若按之国章,刑诛刘某,虽可遏乱,固邦安民,却难崇德兴仁;倘按之《礼经》,原宥刘某,虽可推义化民,却难正纲明法。故言,以私义而害公法,仁者不为;以公法而徇私节,王道不设。如儿臣所见,谓宜正国之法,置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嘉其徵烈,可使天下直道而行,编之于令,永为国典。’钦此——” 高湛收起圣旨,走下台阶,“陛下今日不适,各位大人不必再去嘉和殿议事了,退朝回府吧。” 叶成云拦住他,声音微沉,“高公公,陛下他身体向来硬朗,今日为何会如此突然?” 高湛小心地看了周围一眼,见众臣正议论纷纷,无暇顾及他们二人,方才把叶成云拉至角落,轻叹了口气说道:“叶大人,你有所不知啊,自从前几日陛下从苏宅赶回来后,就夜以继日一言不发地批阅奏章,精力耗尽,忧思攻心,如此,再硬朗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叶成云一愣,“陛下和苏先生,不是向来交好吗?那梅长苏,没劝劝陛下?” 高湛摇了摇头,“陛下这病,就是由他招致的。那苏先生,是毒,也是药。可惜陛下,没能选对路。”或许,陛下还没能选对人。 “……我明白了。”叶成云沉默后点点头,“我会去拜见梅长苏。高公公,麻烦你照顾好陛下了。” 高湛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又有什么好麻烦的呢。我自幼入宫,侍奉君主本就是我的本分。倒是叶大人你,言重了啊。” 叶成云看着他,似多有感慨。然而顾及朝堂不是交心之地,他只能作了一揖,“那我暂且告辞,待见过苏先生后,我再回来禀见圣上。” 高湛也作了一揖,“好,叶大人,多保重。” 叶成云一笑,转身离殿。这有什么好保重的呢,又不是踏上死路回不来了。 议论中的众臣只抬头看了穿殿而行的叶成云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窃窃私语,“这法子真的是祺王提出来的?啧,小小年纪,却不可小觑啊。” “是啊,先前赋役一事时,祺王就已大出风头,与当年那‘祁王’萧景禹殿下,实在媲美日月啊!” “可是……功高震主,这恐怕会导致不测吧?” “圣上英明,对有才之士,不会心起疑虑,你们就放心吧!况且那祺王虽为陛下义子,陛下视他却亲如己出,疼爱都来不及,哪还会怀疑他的忠心呢?” “只是怕,那民间百姓,又要多言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天下悠悠之口,又岂是我们,又岂是陛下,可以堵得住呢?清者自清,明者自明。他们身为陛下的子民,时日渐久,自会见出陛下的真心。” “可是有时,随时间增长的,不一定是理解,也可能是误解啊!” “……那便是,命中所定了。” 苏宅里,梅长苏正对着摊在腿上的花名册研究得仔细,空闲的手指不自觉地缓揉慢搓着衣角,捏起道道褶痕。 “宗主,”黎纲走进屋,抱拳说道,“叶丞相来访。” “哦?叶成云?”梅长苏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真是巧啊,我也正想找他呢。快快迎他进来,备上最好的霁月茶。” 甄平应了一声,片刻后,叶成云就自庭外缓步踱近,颇有言侯当年绢衣素冠穿营而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采。 梅长苏起身,含笑看着这老人,作了一揖,“叶相,许久不见。” 叶成云作了一揖以示招呼,“苏谋士,梅宗主,林家小殊,的确,许久不见。” 两人相视一笑,梅长苏便把叶成云迎进了屋子,端坐垫团,捧上清茶,颇是尊重。 叶成云接过霁月茶,缓缓吹了吹,眼睛却是看向梅长苏,“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也就那样罢了。倒是叶相你,这几年独自一人,过得可还好?” “有老友在侧,也算不得孤家寡人。”叶成云笑笑,“只是人老了,免不了开始唏嘘缅怀,当年那如春风拂面的安乐时光,总归是回不去了啊……” 梅长苏一怔,垂下眸,盖住眼中思绪,“是啊……当年叶相你于清风梨树下手持经书教导景禹大哥,我与景琰在点点落花中旁听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啊。” “……时间虽过,但情分总还在吧?”叶成云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梅长苏点头,笑意温润,“自然还在的。” “当初教导祁王殿下的翰林学士不少二十个,我也不过是众人之一。你和景琰旁听,更是寥寥数次罢了。我与你虽有交情,但交情尚浅。即使如此,时隔经年,情分仍在。那容我问一问,你和陛下,现下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不过是拌了嘴,没什么的。”梅长苏牵起嘴角笑了下,“蒙叶相你费心了……过几日,我就向景琰赔罪。” 叶成云沉默了下,“恕我多言,但是小殊你,对这朝政实在过于挂心了。过犹不及,中庸之道,你应懂得。” “我……”梅长苏张张嘴,却把萦绕在心头的话语咽了下去,“我只是后怕罢了。”至于后怕什么,他却是一言未提。 “况且,景琰不及景禹,在现在这个多事之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谁都担不起啊……” “你,可是不信陛下?!”叶成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刀。 “或许萧景琰是比不上萧景禹,但你也不想想,那萧景禹是千万人才出其一的举世无双之人,这偌大的天下,先不说萧景琰比不上他,其他人也都比不上他!景琰,自有他自己的过人之处,只是你,一直忽略了罢了。” “我自是知道景琰有他自己的长处,我也知道景禹大哥是比不得的。只是……”梅长苏似是想起什么,苦笑着摇摇头,“算了,许是我关心则乱吧。” 他避开了这话题,转而问道,“不知叶相你,对北境长城一事,是怎么想的?” 叶成云反应过来,沉了声音,“……与陛下一样。” “为何你总是要追随陛下的脚步?” “不是追随,”叶成云顿了顿,“是我觉得,他是对的。” “不改?” “不改。” 梅长苏忽地沉默了,气氛霎时尴尬下来。 “……叶相,你可知,”梅长苏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来,“此次兖州一案,死的虽不过一个徐永福,但其中牵涉之人,甚广甚众,景琰前不久已经开始严查其中受贿官员和贪污豪强。” 叶成云僵了下,“你……” “我不久前,发现与徐永福交往甚密之人中,有一个名字很是熟悉。一直想找叶相好好谈谈,没想到今日终得缘。”梅长苏的声音淡如长烟,“叶悬。这名字,叶相,你熟悉吧?” 叶成云轻颤着,似是被那个名字触及了心弦。“你,你不能这么做!……” “哦?为何?”他似笑非笑,“叶相,那叶悬手上人命累累,是早该缉拿归案的。但他直至而今,仍逍遥法外,你说,他是得了谁的庇护?” “梅长苏!!”叶成云抬起头来朝他大吼,“你自己都说关心则乱!你为何,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就此一事,我不容有错。”梅长苏沉默了数秒后,如此回答。 就此一事。 何事? 是北境边防一事?还是贪污一事?还是礼法一事? 叶成云的眸子似是在燃烧,“你要为此,毁了你我的情分?” “……若叶相肯自辞官位告老还乡,我自会替叶相你瞒下。毕竟,叶相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只是,他的性子必须得改改。我虽可以为情分救下叶悬,但也绝不愿为自己的原则容忍他。“ 原则?叶成云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只是过于苍凉。 “……你知道,我曾有个女儿吗?” “浔碧?” “是她。悬儿和浔碧从小要好,当年,浔碧自缢,悬儿也大病一场。梅长苏,当前那场赤焰旧案,死的不只是你那七万叔伯,也有我的孩子。你们,始终欠我一条命!……” 梅长苏的执茶盏的手僵了一僵,“这是什么意思?” 叶成云的声音苍老疲惫,“这件事,我在心中藏了十多年……” 他缓缓开口,叙述着那段蒙灰已久的往事,如同开启旧匣,却被尘烟呛得泪流满面。 梅长苏的神情,却是由一开始的怔怔,转为后来的沉重。到最后,他竟是像面对判官一般,面上一片肃杀冷凝。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 梅长苏沉默着,叶成云也沉默着。 他知道,这个秘密,这件往事,可以成为保命的筹码,也可以成为送命的利剑。 但他,别无选择。 叶成云仰天轻叹了声。 论玩弄人心,他比不过梅长苏。反威胁,也许不过是送上自己最后的底牌。 但无论如何,也好过被那人紧紧捏在手心动弹不得。 沉默地思索片刻后,梅长苏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叶相你,是以为这秘密会有多大的价值?” 叶成云呼吸一促,面色大变,“你!……”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觉得这能威胁到我?” “你不信?” “就算我信,怕是叶相手上也没证据吧。” “……”叶成云闭上眼睛。 他明白,这一局刚落子,他就已经输了。 “如果我愿改变自己的心意呢?” “……晚了。” 轻轻巧巧的两字,却如重锤般击打着叶成云的心。 茶盏的热气还在徐徐上升,飘渺如长烟,他沉默许久,不知在沉思什么。 良久后,他深吸一口气抬头,认命说道:“如果辞位是你想要的,我答应……”他一顿,声音带着年老之人特有的粗哑,但更多的是坚决,“只是悬儿,你不能动他!” 只有这一事,他绝不容许发生。 “我……”梅长苏顿了下,“我向天发誓,我绝不动叶悬。” 但是不动他,不代表要保他。想要动手的,除了他梅长苏外,自有人在。 “如此,便好。”叶成云不知梅长苏在想些什么,闭上眼睛,缓缓点头。他相信,即使梅长苏为了自己的野心逼走他,即使梅长苏变得面目全非,也至少会是个,守诺之人。 若能以一己之身换悬儿平安,即使赴火蹈刃,他亦死不旋踵。 寂风缓吹庭花,飒飒作响,泠泠幽幽,悲凉如荒草般蔓延上二人心头。 梅长苏别开眼去,面上的神情复杂得让人看不透彻。“你这么多年,没有恨过景琰?” “这话该我问你吧,知道这件事后,你有没有恨他?” 梅长苏沉默着没有回答,叶成云却仿佛知道了他的回答。 呵,恨?他自然是恨的,梅长苏,或许也是恨的。 只是,再深的恨也敌不过时间利刃。就像他,看着那人的时间久了,倒把那人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了—— 时间,是可以抹平一切的。无论是爱,还是恨。 更何况…… 【——你们,始终欠我一条命。】 其实,是他,欠自己一条命啊! 叶成云面上的怅惘一一落在梅长苏眼中,枯萎成落花。他轻叹一声,转过话题,“可容我多问一句?……叶相你与叶悬,早已断了父子情分。为何而今,又对他如此百般照顾?” 老人回过神来,抿着嘴沉默了半晌,“抱歉,这……实属家中私事。” 从很久很久前,他就把悬儿藏着掖着,不让他人见到,不让他人知道。哪想到这么多年后,他们俩的父子关系赤裸裸地摊在青天白日之下,他们,却早已形同陌路。 梅长苏点点头,也不在意。“是我莽撞了。” 叶成云僵硬地点点头,觉得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带着探不分明的真情假意说道,“今后,朝堂上无缘再见,或许江湖草野处,可得重逢。” 梅长苏站起身,敬重地向他作了一揖以示道别,“叶相实乃晚辈平生见过最心胸广阔之人。此行,还望保重。” 这话,说得倒像他不是那个始作俑者。 叶成云盯着梅长苏,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反正我也腻了。回家种种田,和老友通通信,倒也是神仙日子。只是容我这长辈忠告一句,你这般,早晚自食恶果。” 说完,他随意作了一揖,不顾梅长苏在身后怔愣地看着他,大脚一迈便真的告辞了。 【——好,叶大人,多保重。】 【这有什么好保重的呢,又不是踏上死路回不来了。】 原来,这真的是自己的归路与终局。 呵…… 老者走了,梅长苏望着那人佝偻的背影,眼中一片沉浮不定。 那个秘密,差点乱了他的计划。不过幸好,至今为止,一切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闭上眼,眉目却显得有些疲惫苍凉。 这一生,他害死了身旁的不少人。害死了舅舅,害死了谢叔叔,害得景睿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害得小公主远嫁异乡,这双手,沾染的,不仅是许多有罪之人的鲜血,也有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 而今…… 他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暮云沉沉的天色,似是一个垂暮老人,走至了生命的尽头。翻滚的云浪,变幻万千,带着肃杀,带着萧凉,连那欲燃的沉黄之色,也像是来自阴诡地狱的火焰,直直地拽着胸膛里的那颗心往下坠,坠至无底深渊,坠至幽深地底。 “飞流。”他轻唤一声。 躺在树上的少年动动耳朵,翻身而下,来到他面前,“苏哥哥。” 梅长苏凝望的视线终从天际移开,他拍了拍沾在飞流身上的树叶,“帮我把你黎纲叔叔叫来,好不好?” 飞流懵懂点头,“好。” 【——我求的是,在非途尽头,得到正果。】 【——这不过是可怜人在歧路上的痴心妄想罢了。梅长苏,你魔怔了。】 他可能,真的走上了一条歧路。 但时至如今,即使痴心妄想,即使魔怔执惘,他,再也不能后退。 “宗主,你有事找我?” 梅长苏回过神来,不带笑意地笑了笑,“进屋说吧。” 现下正值多事之秋,叶成云所言之事实在重大,他必须得采取些手段。 …… 遥远之地,黄沙连天,衰草枯杨。大漠如烟雪,北境月似钩。 一人躺在屋顶上,对着沉沉暮色下天边的一轮弯月,邀杯共酌。一身落拓,放荡不羁,倒是潇洒。 “大人。”檐下有人走近,低眉顺眼,极为恭敬,“那人来了。” “……哦?”屋上那男子玩味一笑,“等了这么久,好戏,终于要开场了啊……” 他翻身而下,黑衣抖动,墨发更是在风中飞扬,张狂至极。 “走吧,”他朗声笑了笑,“可不能让我的这个小师弟,等太久啊!” 这大梁,终于要变天了啊…… 第十七章/朝局动荡 叶成云告老还乡时,萧景琰是一万个不同意的。尚不论他俩有旧日情分在,单说叶成云此人,既算得上清廉正直,又有能力有作为。而且,与他的意见,总是不谋而合。如此人才,若退出朝堂,实是大梁一大损失啊! 叶成云那时只摸了摸自己的长须,脸上是清风笑意,倒与那长生观仙风道骨的国师有那么一两分相像。 “陛下,老臣这么多年尽心政务,无一日歇息,实在劳累至极啊。陛下向来以仁义著称,愿陛下怜悯臣一把老骨头,许臣还乡吧。” “你……为何如何突然?!”萧景琰脸上一万个不愿。 “……陛下,有些路,始终只能一个人走。”叶成云垂下眸,避而不答,“请恕老臣,不能继续陪你了。” “……你执意要走?”萧景琰咬着牙问他。 叶成云缓慢而又坚定地点点头。 这世上,没人能陪你一辈子。更何况,那人,还是个帝王。 高处不胜寒,景琰,是时候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好。”萧景琰轻颤着点头,声音微微发抖,“你既然要走,那我也拦不了。” “多谢陛下。”叶成云作了一揖,“今后若得空,草民回京拜见陛下时,陛下还莫把我拒于宫城外啊。” “怎会。”萧景琰听此,郁气渐退,笑着摇了摇头,眼眶微红,“你还记得回来,朕就欣慰不已了。” 他们看着彼此,眸中情绪复杂难言。良久后,是叶成云先笑了笑,浑浊的眼中竟也泛红,“该说的都说尽了,那草民,先行告退了。陛下,余生,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这四个字,像是在舌上被滚烙过一般,沉重灼烫得差点让萧景琰难以开口。 此去经年,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说了一声再见后再也不见的? 有缘再见,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的假话罢了啊…… 可惜,无人看透。 也无人,愿看透。 萧景琰知道叶成云是被梅长苏赶出朝堂的那会儿,已是叶成云上路后的第三天。 不知为何,朝中大臣这几日,鲜少言语,来了嘉和殿,也是沉默不语,看起来,不像是活人,倒像是被牵制的木偶,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活力。 萧景琰心下觉得奇怪,但相问后,又没得到一个合理的回答。 倒是在一次偶然偷听大众闲聊时,他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你,也被那人暗暗请去喝茶了?” “是啊,你……?” “唉,我也被他要挟了。我就说他,权倾朝野,祸国殃民!而今,不是露出原形了吗?你说咱们陛下,怎么不长长眼呢,啧。” “嘘,别乱说!” “我哪是乱说啊!这几日,朝中但凡有权的大臣,哪个没有被他要胁过?现在我们的小命都拿捏在他手里,呵,这倒好,这天下,变成他梅长苏的天下了。我们,更是变成了他的棋子。只是可怜咱们陛下,被那人欺瞒至今!” “哎,我听说,叶成云,也是被他逼走的啊?” “似乎是有人这么说。好像,叶成云那日下朝后拜访了梅长苏一趟,回来后不久就辞去相位了。” “啧,连堂堂一国丞相都敢逼走,还有什么是他梅长苏不敢做的啊?等哪天,他把陛下也逼走,这天下,也就真的完了。” “你们说的是真的?可我看那苏先生也是个清正有为的君子啊……” “你今年春闱后刚进这朝廷,不知道啊,这里头的水,深得很。有些人看起来是正人君子,其实,哼,也不过是道貌岸然。背地里,不知有多龌龊啊!” “可是你说这梅长苏,究竟想干些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他就喜欢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吧。” “或许,他有自己的苦衷?” “呵,就算他的初衷是好的,手段若错了,那便是全错。” 后面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萧景琰却听不分明了。 他的头像是爆炸了一般,只余轰隆隆的震响,所有思绪都炸裂一地。 梅长苏? 竟是他干的? …… 难怪当初他问叶卿时,叶成云什么都不肯说。 原来,全是被那人逼的。 【——梅长苏,你逾矩了。】 而今,又何止是逾矩呢? 这,就是那人对他的回答啊。 “呵呵呵呵……”他抚上眼,笑意从指缝间一点一点流泻而出,似是泪流满面。 亏他,本还想着,给那人送礼道歉。 原来这一切,只有他一人执着在意。 那梅长苏,何曾在乎过萧景琰的道歉?又何曾在乎过,萧景琰的心情? 千山万水,风霜几许,终得相逢,却不料,山水早已改换容颜。 故人,也早已面目全非。 只有他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期冀着一切如旧。 期冀着梅长苏和林殊也不过是同一人。 期冀着那人初心未变。 可是一切,早就变了。 …… 他,终于认输了。 萧景琰是带着汹涌心情前往苏宅的,可原本的心潮起伏,在看见蔺晨在庭中给梅长苏熬药时,却又变成了沉沉灰烬。 “又来找他?今天没空。”蔺晨没好气地说道。 “我有事。” “什么事都没有身子事大!前几日……”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不甘心地把话语咽了下去。“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是懒得管你们了。” 萧景琰沉默地看着蔺晨,突然拍拍他的肩,“这几年,辛苦你了。” 蔺晨一愣,“你他妈不会入邪了吧?” “……”萧景琰愣了下,随即苦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蔺晨扇药炉的动作一顿,“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长苏,只不过是,医者父母心。” 苍白无力。 “我明白的。”萧景琰点点头,他俩也不过都是可怜人。 “行了行了,”蔺晨状似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有事你快点去问,别待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萧景琰笑了笑,拔腿向前时,突然想起了先前一直想问却忘了问的问题。“小殊他当初,是什么时候醒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哪记得那么多……”蔺晨皱皱眉,“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没想到与我登基时日差不多。”萧景琰一愣,却隐约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蔺晨撇了撇嘴,“是啊是啊,你帝王之气泽被万民呵呵呵。” 萧景琰笑笑,不在意地往里走。 不过这回多亏了蔺晨,他多少收敛了些自己的脾气。 “小殊,你可知叶相辞位一事?” “你想说什么?” “朝中大臣说,那叶成云,是被你逼走的。” “……你如此反问,定是心中有所怀疑了。” “可我想听听你的回答。” “你既怀疑,那无论我的回答是什么,你都不会满意。” 【——原来,你不信我。】 “……如果你说不是,我会信的。” 即使那人不在乎他信不信,即使那不过是个谎话……但是只要那人说出口,他就会信。 他想要的,也许也不过是个假话。 萧景琰,的确是个自欺欺人的傻瓜。 ……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人闭上了眼睛,“那好,我回答你。他的辞别,与我无关。” “……我,信你。” 梅长苏沉默着,没有看他。 “事情既然问清楚了,那我回去便还你一个清白。”萧景琰缓缓起身,“若无他事……” “等等,景琰!”梅长苏虽在情急之下一时拦住了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最后只得磕磕绊绊地出声询问,“你……上回大病一场,现下可还好?”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9节 “还行,御医给我开了几帖药。上回是我不好,气到你了,你的身子可还好?” “无碍,蔺晨也帮我开了几帖药。” 两人默默对立,明明他们曾经是最亲最近的好友,而今竟是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那我先走了。” “不……多留一会儿?” “不了,上回你提到的那北境边防一事,我已开始吩咐下去了,尚有许多细节要和众卿落实商榷。这几日可能会有些忙,恐怕,不能来见你了。” 连原先反对的臣子,这会儿却也转性似地一万个同意。 小殊,你说,怪不怪? “无……事。你是帝王,自该以政事……为重。” “那,告辞。” “……好。” 最后一个字,梅长苏吐露得极为艰难。 他看着萧景琰的背影越行越远,心头却是一阵沉落茫然。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快感?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两相望,却是对立无言?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同床共枕,却是两厢异梦?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隔案对坐,却是各怀心事?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并肩而行,却是殊途,不同归? 大雪倾城。 这个夏日,却是比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在萧景琰走后不久,甄平迎着陆期进来了。 “陆大人。”梅长苏起身向他作了一揖,面上的神情淡淡的,似是仍沉浸在那一大片泛酸的心情中。 “不必虚情假意了。”陆期瞪着他,“亏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也不过是个阴诡之士。说吧,你今日找我来,是做什么?” “陆大人,不必如此争锋相对。我找你,是为了送你一份大礼。” “呵,你能送我什么?” “……相位。” 梅长苏的回答干脆利落,却把那人惊得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 “相位?!你当,你当这丞相是这么好任的?叶相辞去才不过短短三日,你就,你就肆论相位……”陆期像是突然醒悟过来,静默了下,“梅长苏,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也不是。”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有能力,让我坐上相位?”矮胖的老人似笑非笑,“哦,我倒是忘了,这朝中半臣,都在你掌握之中。若是你愿意,一声令下,他们自会为你争先恐后地达成目的。即使是相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呵……”他哼声一笑,“是不是日后哪一天,你对陛下不满了,也把他赶下位子去,然后找个人,扶持上位?” “我,永远不会背叛景琰。” “这辈子,想必你说过不少假话吧?也不差,多这么一句。” 梅长苏的睫毛颤了颤,似是被这句话击中。然而,他还是很快定了下来,声音一如往常般沉稳,只是,呼吸乱了那么几分。 “陆大人,你若愿听我的意见,自然好。但你若不愿,我可能也不得不,使些手段了。” “哦?呵……你倒是说说,你有我的什么把柄?” “……李重阳,李大人。”梅长苏缓缓道出这个名字,那头的老人,却是一点一点冻结如冰。 “不可能……”陆期茫然着,随即颤抖起来,“不可能……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可能还查得到!……”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琅琊阁不知道的呢?” “你,你,你!”陆期心绪起伏,瞪着梅长苏,难以自抑,“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陆大人不必如此惊慌,我不会把此事传散开去。当年,”梅长苏顿了顿,显然也对这个秘密无法置信。 “虽然你和李大人如今每每相遇,必会争论不休,闹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但当年,你和他,其实是最好的挚友吧?好得,同吃同住,同衣同行。” 似是心中的大厦轰然倾塌,陆期面色灰败,他没有点头摇头,也没有说是或不是。 梅长苏在心底轻叹一声,继续说了下去,“你们二人的情分,怕是后来的我和景琰,也赶不上一二。却未料到,后来,李大人年满弱冠,被家中安排了一门亲事,即将迎娶一世家女子。而你,为此,与他闹得恩断义绝,割发断义。”他顿了顿,“孰料到,最后李大人大婚那天,你一匹白马穿庭而过,把新娘子劫掠上马,回到自己府中擅拜天地,将她占为己有。这个新娘子,就是如今你的妻子,盛氏。我之所言,是事实否?” 陆期紧盯着梅长苏,像是隔着他看那已久逾数十年的记忆,尘灰弥漫。 “自那以后,你与李大人,便真正断了情分,两家更是交恶至今。陆大人,这个筹码,你可还满意?” 可还满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问他可还满意?! 陆期面容扭曲至极,似是入魔一般,“你有什么,冲我来就好!这丞相,我做便是。只是一点……你不准动他!” 梅长苏原先以李重阳为引子,不过是为了突出陆期对盛氏的痴狂,万万没想到,此“她”非“她”,而是“他”。他点点头,“我本就不想伤害你们,这些把柄,不过是用来牵制罢了。不到危急关头,我是不会轻易……” 还未说完,陆期就冷着脸打断了他,“不必多说。我就问你一句,你想让我干什么?” 梅长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北防一事,你们已讨论得如何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陆期冷笑一声,“该从国库里拨出多少重修长城。” “我有个好法子,可以帮你们免去此事之愁。”梅长苏顿了下,“长林军今驻守北疆,但是现下没有战事,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最好的劳力。” 陆期的眼睛眯了眯,“你是说……” 梅长苏点点头,“正是。可把长林军分成两批,一批重修长城,一批继续操练,每月轮换两次。如此,便可不必征用百姓,既免民心怨愤,又减支出费用。” “这,是你自己想的?” “多少,还是受了祺王的启发。”梅长苏一笑,“如此,陆大人觉得如何?” “倒算得上……是个良策。只是,我有一问。” “陆大人不必拘礼,直言便是。” “若把长林军分成两批,主帅必定管理不便,如此,恐会生乱。这,又该如何?” “那长林军,现驻守在冀州北界,自蒙大统领辞去主帅一职后便由冀州刺史沈承代为管理。平时政务尚且管不及,更何况军务?你说的,的确是有理。”梅长苏含笑看着他,眼里尽是星光亮意,“可是陆大人,你是不是忘了,冀州还有一个人?” “谁?” “萧庭生,我们大梁的祺王殿下啊!” “你是说让他……?!这,祺王虽天资英才,但毕竟还年少,这怎可……” “陆大人,万不可凭年龄论英雄。祺王他,虽才十五,但心智已超出同龄之人千万倍,凭他的老练沉稳,再加上当年随我出征的经验,定可把军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况且,也不是把这整个长林军交予他,不过是两两一半罢了。你到底,在担忧些什么呢?” 陆期盯着梅长苏,“这就是你的最终目的?” 梅长苏转开眼去,“……陆大人多想了。” “你真的没有私心?”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他垂下眸子,“我想,你也是欣赏祺王的吧?” “……” 陆期沉默了。而后,他站起身来,“那这一半筑城军的存在,要不要让北燕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瞒住筑城军的消息,待日后北燕蠢蠢欲动战事又起,届时筑城军便可成为我们的王牌,在他们嚣张之时,回马银枪来个重重一击,让他们没有三年五载再难作乱!而若是扬出筑城军的消息,便可威慑北燕,让他们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发兵。” “你想的,倒是比我透彻。这,无论作何选择,都是有利大梁,你不妨到时与景琰和众臣讨论讨论。” “既然如此,那老臣先行告退了。”陆期随意地作了一揖,很是敷衍。 “好。陆大人,”梅长苏送他出屋,“其实坐上这丞相之位,也并无什么害处。毕竟有了更大的权力,你才能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而我,也不会过多强求你。不过,就是今日这么一事罢了。” 更好地保护想保护的人?陆期笑意悲凉。权力再大,都大不过这个梅长苏,又如何谈得上保护呢?连叶成云,都被他玩弄股掌之中,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那人手中的棋子罢了。只能拼尽全力,希望用自己这个残破之躯,半死之身,换心中那人,一世平安,无忧无虞。 陆期一步步地往外走着,似是看到了当日那衣衫灰黯的人影。 当初叶相踏过这条路,穿过这庭院时,可曾料到等待他的会是这种结局? 可笑他们这些老骨头活了这么多年,最后居然一一折在这么个年轻人手上。 只是,这个年轻人,又何尝不是折在另一人的手上啊…… 【——有了更大的权力,你才能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只能暂且相信,那人如此搅弄风云,是因为有想保护的人。 想要保护—— 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男人。 第十八章/两心隔久 叶悬收到老父来信时,正刚从温柔乡中起身。他其实很久未与那老不死的联系了,天天醉生梦死,对外界漠不关心。 鸿雁可传家书,心意却无从知。 那白绢尺素上,写的是再短小不过的几句话。 “倥偬半生,回首前程,皆成梦幻。此世,不负吾志,不负吾心,不负天下,不负帝王,却独独负了吾儿你。今夜中迷迷顿顿,忽有浮思感悟,方知所行乃为末路,悔也无用。自当年一事起,吾已虽万死难赎其罪。而今,尘埃将定,不知汝,是否亦心事了罢?只是,悲叹过往难溯,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又岂可得乎?! 汝父,叶成云绝笔。” 叶悬嗤笑一声,把那白绢烧个一干二净。 他早就不是那儿的儿子了,这老不死的又发什么疯写这些个鬼话连篇的书信给他? 越老越糊涂,啧,这话还真没说错。 他未料到,有人以一身残躯,保下了他的平安。 正是这老不死的,最后却偏偏死在了他前头。 萧景琰拿到那封讣告时,陆期已任丞相多日了。那会儿他们正因北境边防一事讨论得火热,正在兴头上,谁料到,列战英就拿着薄薄的那么一张纸,缓步进殿,面色甚是沉重。 萧景琰心情还不错,就调侃了他一句,“怎么,萝萝姑娘拒绝嫁给你了?” 萝萝正是列战英心仪的小姑娘。听说是民间一屠户的女儿,因继承家业而屡被同龄伙伴嘲笑,以至于到了十八岁还没嫁出去。他俩的相逢,说起来也颇为神奇。 某天列战英奉他的命令外出办事,走在街上时却听见有人在吵闹,还有个小姑娘哭着喊,“你要是再说我是嫁不出去的猪婆子,我就,我就……”那小姑娘话还没说完,手上挥舞的屠刀一个没握稳,就飞了出去,直直地掠过列战英的耳边,在他偏头的刹那削掉了他耳边的一缕鬓发。 然后,列战英就冻着一张俊脸,看着那小姑娘带着吓得心脏快要爆炸的神情,颤巍巍地走上前,抹着眼泪擦着鼻涕向他赔罪。 没想到这场初识,到了最后,竟是让她用一生来赔。 如此,也算是良缘。 萧景琰笑着,可看着列战英那不对劲的神情,他脸上的笑意也就慢慢退了下去,退得无影无踪。“怎么了?”他问出口的声音有些冷,似是预感到了战英带来的,不会是个好消息。 列战英单膝下跪,双手捧起那薄薄一纸讣告,面色凝重,“陛下,叶相他……逝世了。” 陆期的神色刹那凝固,整个大殿被沉沉的灰暗倾压笼盖,不见一丝阳光。 “你……你说什么?”萧景琰深呼一口气,尽力维持面上快要崩溃的神色,“朕没听清,战英,你起来,再说一遍。” 列战英就那样红着眼瞧着自家的陛下,站起身时声音有些哽咽,“陛下切莫过悲,叶成云叶丞相他,于七日前在行往郴州的路上,被山上落下的巨石砸死了。” “……” 萧景琰眼中原本还带有最后的希冀,现下,却一点一点如微焰般熄了下去,熄得一干二净。他转过身,只留给列战英和陆期一个颤抖的背影,似是心中情绪汹涌难抑。 “被石头砸死了?”他的声音涩极,沉痛中是难掩的不可置信,“就这么,被石头砸死了?!” 与故人秉烛夜谈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鲜活得似是发生在昨日,然而不过一觉醒来,轻飘飘的一张纸就带来了故人的死讯。被石头砸死?如此轻易?如此突然?呵,怎么可能? 一切虚如幻影,仿佛浮在半空中,没有厚重的真实感。 萧景琰低低笑出来,“定是叶相在捉弄我呢。他可是气我没有用尽手段留下他?” 列战英却还是哀极地看着他,“陛下,人命如薤露晞灭,还请节哀啊!……” 节哀?萧景琰猛地转过身来,大步走到列战英面前,大吼,“你骗朕!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呢?!” “陛下,讣告上写的清清楚楚,叶相的尸体我也派人去查过。叶相他……是真的死了。” 一直沉默的陆期突然插话问道:“真的是被石头砸死的?死在这个节点上,未免太过突然了……”难保,不是有心人蓄意谋杀啊! 萧景琰听此,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神色恍惚。 列战英疑惑地抬起头来,“陆相,你的意思是?……” 陆期冷笑了一下,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萧景琰,“前不久还有人说叶相是被梅长苏赶走的,列兄弟,你觉得眼下叶相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列战英醒悟过来,满脸惊愕,“陆相,这不可妄语!苏先生他绝不是这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列兄弟,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世间最为幽微之物,乃是无尽黑暗,而较黑暗更为幽微之物,却是人心啊!人与人之间,隔着的虽只是一张皮,但皮既可薄如虚无,也可厚如城墙,你又能自以为,看透了那人多少呢!” 萧景琰握紧拳头,又忽地松开,“行了!别说了。” “陆相,人心既然难测,你也别以为自己看透了那人多少。”他冷冷地扫了陆期一眼,“是不是他做的,朕会去查个明白。一切还未有定论前,你还是不要妄自揣测为好。” 萧景琰不知道的是,这,或是他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小殊辩解。 陆期退了一步,咬紧牙根,“是,臣明白了。” “……今日商量得也差不多了,陆相你不如先回府吧。” 陆期猛地抬起头看了萧景琰一眼,随即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多谢陛下体谅。”他转身就走,佝偻的身影在这一刻却不知为何挺得笔直,似是彰显着无言的坚持。 萧景琰是知道陆期这臭脾气的,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若是叶相在此,即使他一语未出,那人也早就了然于心。想到叶成云,萧景琰的心又沉下几分。 “战英,帮我查查,那几日,郴州有无江左盟的人来往。” “是!”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叶成云被山上巨石砸死前曾在路边一茶店停留过,而那时,确有两个江左盟的人也在茶店中歇脚。 这个答案,再鲜明不过了。 萧景琰以手背遮眼,向后靠在椅子上,神色隐在重重阴影中,看不分明。 “陛下,这,应该也算不上什么证据?”列战英是知道梅长苏对萧景琰的重要性的,这会儿不由得为那人开脱。毕竟,因此痛苦的,还是他的陛下啊! 萧景琰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示。 列战英见此,也只好缄了口。 他虽清楚萧景琰对梅长苏的亲近信赖,但也看得出这几年来自家陛下对那叶相的尊敬倚重。这两人虽为君臣,却又如师徒如父子如好友。对萧景琰而言,死去的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个代表着曾经美好时光的活生生的故人。 “战英,你说,爱一个人是不是要无条件信他?” 列战英想起了自己那个未过门的媳妇,迟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萧景琰又沉默了。 【——陛下,今日死了个宋应生倒也罢了,来日若死了一国之相,一国天子,那可悔也无用了啊!请陛下为国家安危着想,罢了那梅长苏啊!】 没想到,真是一语成谶。 他竟是再也不敢确信,梅长苏是无辜的了。 萧景琰低沉自嘲一笑,从椅子上挪起身,整了整衣领,声音疲惫苍老,“战英,帮我备马吧。” 爱是相互的,信任也是相互的。 这么多年下来,一个人的喜欢,一个人的思念,一个人的信任。 他实在是,累了。 累得,再也走不动了。 “上回我问你叶卿之事与你有无关联,你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 “……” “忘了?那我来提醒你吧,‘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好,我回答你。他的辞别,与我无关。’小殊,其实是你逼走了叶卿吧?” “景琰,你想说什么?” “……看看这张纸,你说,我想说什么?” “叶相……死了?!” “是啊,死的一干二净,脑袋被石头砸成软泥,血流一地。” “怎么会?!” “你不知情?” “……” “那一日,有人见到江左盟的人与叶相处于同一茶店。” “我没杀他。” “……” 听到预料中的回答,萧景琰自嘲一笑,抬起头来,“小殊,你这辈子,骗过我多少回?” 梅长苏沉默了下,“……无数回。” “你说,被喊狼来了的孩子骗了三次,还会有人愿意信他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杀他。” “我不是叶相,自然永远无法知道实情。”萧景琰的嘴角牵的很是勉强,“没有十足十的证据,我就不会下定论。不然,不止是冤枉了你,也是辜负了叶相。” “你愿信我就好。” “但是小殊,这不代表,你对他的死没有一点责任。”萧景琰盯着他,语意突然一转。 梅长苏静了片刻,随即闭目轻叹,“……我明白。” “叶相算是我们的故交旧识,当年,你与我也曾听过他给皇长兄讲课。情分至此,你当初为何要逼走叶成云?!” “景琰,恕我,无从相告。” “你打算瞒着我?” “……” 萧景琰看着梅长苏,似是失望至极。 【——原来,你不信我。】 梅长苏他,又何曾信过萧景琰呢! 从当初这人涅槃回归起,梅长苏就是这副样子,永远把心思一个人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连他也不告诉。 然后就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他哭,看着他思念,看着他怀念故人。 肯定觉得很好笑吧? 萧景琰在心里轻笑了声,带着满满的苦涩与自嘲。 心中那根不容忽视的刺被酸涩浇灌得飞快向上生长,直直把他的心捅得破了个大口,鲜血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小殊,我竟是再也看不懂你了。”他艰涩地开口。 梅长苏却是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能接受林殊和梅长苏是同一人,但我不能接受,曾经的梅长苏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小殊,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从未懂过你?” 梅长苏一颤,闭上眼假装镇定,“我早就说过,梅长苏和林殊,是不同的人。景琰,是你期望太大,所以才会失望更大。” “呵,好一个不同的人……梅长苏,你自言负了故人,可你如此决绝地划清自己和林殊的界限,难道不更是负了自己吗?!” 萧景琰盯着他,蛰伏的怒气开始蠢蠢欲动。 “你若连自己都背弃了,那还可以爱谁,还可以相信谁?还有谁能爱你,还有谁能相信你?!梅长苏,你想把自己和林殊分个一干二净,但你还得问过林殊,他同不同意!!” “……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林殊?”梅长苏微抬眼,如此反问。萧景琰心中有把火在烧,他心中又何尝不是?! “……” “你若觉得自己够了解他,那我问你,你可知道林殊所爱之人是谁?” 萧景琰一愣,随即僵住,没有回答。 梅长苏观察着萧景琰的每个举动每个反应,眸中被隐藏起来的是更深切的哀伤。“你看,你不知道。” 你从来不曾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景琰,没有人是不变的。不仅我在变,你也在变。你觉得我变了,只不过是因为,现在的这个我让你失望了,而你,不愿接受罢了!你口口声声林殊和梅长苏在你心中是同一人,但其实,尽管你能接受梅长苏,在你心中,梅长苏永远都比不上林殊!” 萧景琰身躯发颤,牙根紧咬,“你是这么想的?” “……” “好!好!好!”他压抑着连喊三声好,气息乱如心意,“梅长苏在我心中永远比不上林殊??!那萧景琰在你心中是不是永远比不上萧景禹?!!!!” “在你看来,该登上这宝位的,应是你的景禹大哥吧?萧景琰是哪根葱?不过是勉为其难的替代品罢了。你,是这样想的吧?” 梅长苏激动地站起身来,“你怎能这么说?!” 萧景琰觉得自己被吊在两个世界中,肉体冷眼见着那人想要维护自己的景禹大哥,灵魂却似被撕扯般痛苦尖叫呐喊发狂。滚滚热流轰轰烈烈地奔腾而过,烧过他的肉体,烧过他的灵魂,把他烧得里外焦黑体无完肤,把他烧得没有理智只余疯狂。 是,他爱梅长苏,所以他嫉妒,嫉妒得发狂!他妒忌梅长苏对萧景禹的念念不忘,妒忌梅长苏对皇长兄的孩子百般疼爱,妒忌梅长苏对皇长兄的天下万分关照! 可是最让他痛苦难抑,让他失去理智,让他变得不像萧景琰的,从来不是梅长苏的不爱,而是,梅长苏的背叛。 当世人非议他,诽谤他,诋毁他时,他以为梅长苏会站在自己这边,相信他,帮助他,安慰他,可是,那人背叛了他。那人说,“这天下是景禹大哥的天下。” 不爱不过是痛彻心扉,背叛,却是灵魂撕裂。他日夜受的,便是这种煎熬啊! …… 萧景琰闭了闭眼,骨骼肌打着颤,像是心中的疼痛传导至全身,引起一阵阵颤抖。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随即猛地睁开眼站起身,在硝烟浓烈之时抽身而退。 “我先回去。” 梅长苏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是颤极的怒吼,“萧景琰,你给我回来!!” 【——萧景琰,你给我站住!是,你有情有义!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脑子?!】 时过境迁,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亲王殿下,那人也再也不是只一心一意助他夺位的谋士。 当初两人目标一致,尚且偶有罅隙;更何况而今道途不同,身份有别?! 萧景琰的脚步仅顿了一顿,就又往外迈去。 世上最远的距离,从来不在生死之间,而在你我之间。 这屋子他进进出出,算来,竟是欢愉少,拂袖而去多。 屋里,屋外,原来也可是天涯之距。 再也难逾。 第十九章/恶灵归来 【——小殊,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许久。】 【——傻水牛,小爷我不是一直待在你身边嘛!】 【——……我似乎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碰到了一个很像你又全然不像你的人,然后,他不要我,把我赶出来了,外面全是雪,好冷。】 【——我不会不要你。】 【——当真?】 【——你这么傻,我不要你,就没有人要你了。咳,小爷心肠好,不忍心见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好,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自是驷马难追。】 少年清亮活力的声音犹响耳畔,萧景琰沉于睡梦中,笑意深深,连眼角细微的皱纹,似乎都是泛软的。 “陛下……” 萧景琰皱皱眉,没有理会,翻了个身,继续梦着梦。 “陛下?……” “陛下!……” 究竟是谁在扰人清梦? 萧景琰不悦地睁开眼,少年的身影也在脑海里一点点淡去,恍如青烟,消散天地。 有人跪于龙榻下,低微磕头,“陛下,国师去了!” 本还沉浸在梦中余味的萧景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似是被一个炸醒,“你说什么?!” “陛下,长生观的国师,于昨夜逝世了!” 距离他与国师那次会面,已过了一年,萧景琰怔怔着,“怎会突然死了?” “国师与叶相似是旧交好友,前几日他得知了叶相已死的消息,身体就一落千丈,昨夜,终究没能熬过去。” 萧景琰没说话,任婢女给自己穿上龙服,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个国师,与叶相向来交往甚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天,就有两位故人接连逝去…… 萧景琰闭上眼,“摆驾长生观。” 长生观因历百年风雨,看起来破败至极。国师又生活节俭,周围除了一个童子,没有其他侍奉的仆从。观内,更是一如既往地灰暗无灯,只有上下浮沉的尘埃,行于人畔无声作伴。 萧景琰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看着周遭的一切。 一年前,他坐在这里,求着那老者救救他的故人。 一年后,他还是坐在原地,结果故人已非,老者不再。 物是人非,原来不过如此。 【——你执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寿命为代价?】 老人沧桑的声音犹响耳畔,清晰得似是这一年时光未曾过去。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日模样?】 …… 心头微动,萧景琰站起身来,随意地在观内走动着,想要忽略脑海里那一闪而过的猜测。 书架上是覆灰的书册,看来古老至极。萧景琰的目光一一掠过,却不留一意。 【——那人是你何人?】 【——此生难再遇的挚友。】 萧景琰只一顿,又继续往前走。 【——臣不过一介布衣,怎能妄改天命,逆天而行?】 【——……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呼吸越来越急促,心头也越来越焦躁。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萧景琰抓紧书架,深呼吸着来平复心绪。 【——你是否能保证故人归来,你仍初心不变,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我萧景琰,在此,向皇天后土立下重誓,若梅长苏能归来,我定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 最终,还是摆脱不了。 那人是他的劫,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他永生难逃的劫。 每一日夜,每一时分,每一言语,每一动作,他的脑海里都是他,都是与他有关的一切。 即使不愿去想,却如上瘾般不停地去想。最后,终成习惯,再难改变。 萧景琰背靠书架,缓缓闭上了眼,笑意苦涩,认命般地让思绪任凭过往洪流摆布。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掷地有声的诺言,说什么怜他爱他惜他护他,伴其左右,以心交付,全然信任,至死不渝。 他抚上胸口,无声地悲笑一声。行至今日,竟是背离了初衷初心。 可是,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这个问题,让他辗转难寐,夙夜挂怀。然而每一次—— 都是无解。 萧景琰靠在书架上,沉湎于漫漫思绪中,神色凄惘。 良久后,他终是长叹一声,继续在其间缓缓穿行。最后停留在,尘埃全无的一书架前。 【——鬼神之说无论如何都是谬悠之言。臣会尽力而为,但陛下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为好。】 他甩去思绪,定下心神,随手抽出书架中的一本书,粗略地看了一两眼。 没想到,不过是浏览一二,他就起了兴趣。 这书讲的是尧杀丹朱一事。丹朱乃尧长子,而关于其之事略,古书记载不一,终成千古谜题。《竹书纪年·五帝纪》中说,“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史记·五帝本纪》中又言,“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 世人普遍认同的,便是这第二种说法。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0节 然而丹朱究竟肖与不肖,真相永远无人知道,也无人想知道。令人玩味的是尧对待丹朱的态度,作为嫡长子,朱自幼聪慧,智谋高于同龄人,受尽尧之宠爱。后来却不知为何,尧称其“不肖乃翁”。《庄子·盗跖》更是记载:“尧杀长子。”《吕氏春秋·当务》也说“尧有不慈之名”。甚至《韩非子·说疑》,也提及尧诛丹朱之说。 而萧景琰手捧的此书,却说这事有许多隐情。尧确是对丹朱疼爱至极,可是某一年,丹朱忽染重病,昏沉不起,尧用尽一切办法都不能让自己的爱子有所好转,最后,就在他终于悲认天命之时,有无名之士自荐,称自己或有一法可救丹朱。 尧喜出望外,把那无名之士请入屋内,问其何法。 那人却答,“连命之术。” 只要魂力强大之人,把自己的一半寿命分给魂魄离体的将死之人,便可召回孤魂,起死回生。 尧沉默半晌后,向那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吾愿死矣。” 那人一愣后却摇摇头,“尧君乃圣王,我怎敢收你半命?我的魂力虽不如帝王天子,但尚可挽回丹朱殿下。只是,”那人犹豫地问尧,“若丹朱醒后,不复初时面貌,尧君你还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吗?” 尧不解其意,只沉声答道:“丹朱永世为吾子,吾亦永世为其父。血缘亲情,天命无移。” 那人点点头说声好,走至丹朱床前,一个抬手便使出连命之法。刹那间清光大振,整间屋子都被耀眼光芒笼罩,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尧痴痴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爱子,期待着他的悠悠转醒。孰料,用术士半生寿命召回游魂的丹朱,终究不再是原来的他。 还魂之后,丹朱性情大变,残暴嗜血,宛如魑魅。史书对此事没有记载,只称其经年以后,不服管教,个性刚烈,刚愎自用,不听劝说,被帝尧斥为“心既顽嚣,又好争讼”。 实际上,连命之法,向来只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召回的要么是孤魂,要么就是恶灵。丹朱不幸,就是后者。 如此看来,一向仁爱的尧诛杀长子,倒也说得通了。若丹朱只是性情顽嚣,责骂管教、疏远流放便是,何至于杀了他?!然而事实却是,尧要面对的不仅是故人的面目全非,还有因自己私心而犯下的滔天大错——故人魂魄不再,恶灵鸠占鹊巢!试问,当心爱之人被恶魔占据了身体,还有谁能无动于衷,能容忍其恣意妄为?! 萧景琰粗粗翻阅了下,觉得这书着实有趣,但不知为何,心里头却一阵发紧。 他把书合上,封面是端正的寥寥数字,《招魂录(其三)》。 这么说,还有其他几本? 他轻笑一声,把书放回架上,数着数字,抽出了第一本。 “自古人心不餍足,世事又多变迁。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世间八苦,无人能躲,亦无人能参透。吾既任国师一职,网罗天下放失旧闻,上搜轶事,下求怪谈,将与连命之法有关之例编撰成册,取名《招魂录》,虽不欲通邑大都,显扬出名,也欲传之于世,留存百代。” 萧景琰看到这,面色凝重起来。这么说,这本书是国师编撰的?那刚刚尧与丹朱之事,不是轶谈? 他像是看到张开血盆大口的鬼怪般,面色怔忪惶惶,捧着书的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屈原曾赋《招魂》曰‘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可见自古便有招魂之说。而所谓‘招魂’,其实便是连命。 汉末王充曾于《论衡·论死篇》中言,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 连命之法,便如同唤醒沉梦之人,为的是用术法去唤回将死之人的魂魄。然而此法,只能救回魂离躯体之人,身魂皆死之人不可,魂留体内之人亦不可。一旦行法,天地之道便会自行吸去宿主半生寿命精力,灌入受者体内,召回孤魂,固魄凝气。 然此举虽可起死回生,却终究为逆天之法,连命连命,便是两体同命,一人死,另一人也无法独活,短则片刻,长则五日,必将暴亡。最为大害者,世人鲜少知晓——所唤之魂,多半为恶灵,而非躯体原魂!恶灵者,魔也。面容扭曲,双眼血红,心肠歹毒,残暴嗜杀,心思险恶,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萧景琰浑身颤抖着,双目发黑,耳边似有轰鸣,竟是再也看不下去。他似乎亲眼见证了盘古开天辟地的那一斧,荒岭欲拔,巨山若裂,甚至,整个宇宙都在刹那爆炸。意识湮于幽暗,归于虚无,只剩下如亿万星辰般浮沉的白光,在他的脑海里急速穿行而过,携带着碎石尘埃,夹杂着呼啸之音,明灭闪现着过往那一个个场景。 【——你来那会儿,他已经几乎断气了……哪想到最后,他会醒过来。】 【——你现在身子怎样了?】 【——没有大碍。只要休养得当,至少十年里,我死不了。】 【——小殊他当初,是什么时候醒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哪记得那么多……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没想到与我登基时日差不多。】 【——哈,当年东海之行,我可是找到了鸽子蛋大的珍珠啊。那时我刚诛杀了军中奸细,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去水底采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么大的两颗,晶莹剔透,光可耀人,你们若没亲眼看见,还真的无法想象啊!小殊,是吧?”】 【——我没见过啊。】 【——怎么会没见过!前两年我把那颗珍珠亲手赠予你,你还说这是我欠你的。你忘了?】 【——他这是害怕呢。】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身为君主,自该兼听臣下意见。若祁王殿下在此,他,断不会如你这般,固执己见!】 【——我早就说过,梅长苏和林殊,是不同的人。】 【——走。我叫你走啊!!!】 …… 嗡嗡的耳鸣中,有什么呼之欲出,有什么剥离脱落,白光缓退,迷雾渐散。恍惚间,天地终于归位,视线重回清晰,萧景却在这一刻,终于听清了耳鸣间夹杂的呢喃,那是梅长苏在同床共枕时无意间泄露的梦呓,那是声如落叶坠地的轻微低语—— 他说,“你输了,我赢了。”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景琰想笑,却笑不出声来,甚至连吐露一字,发出一音,都觉艰难。 原来……如此。 难怪那人一反常态,擅权朝政,事事过问,事事要管。 难怪那人逼死宋应生又派人杀了叶成云,在朝中结党营私,扶植势力。 难怪那人口中说着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转眼又说这天下是萧景禹的天下。 难怪,难怪! 那人不是梅长苏,所以他才会识不得他。 那人不是梅长苏,所以才会忘了他亲手赠予的那颗珍珠。 那人不是梅长苏,所以才会事事瞒他事事欺他,还不要他。 梅长苏明明是要他的,他说,“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梅长苏明明是喜欢那颗珍珠的,他说,“这是你欠我的。” 梅长苏明明与林殊是同一人,他说,“至少让我以林殊的身份死去。” 而那人,心狠手辣,阴诡无常,以命铺路,野心勃勃,一颗赤焰之心冻结碎裂,只余殷红血色触目惊心——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梅长苏,而是魑魅恶灵啊! 萧景琰气血翻涌,眼前发黑,身形一晃,竟是再也支撑不住地滑倒在地,身旁的书架在这时也发出轰然巨响,砰地一声倒塌倾落。 灰尘四扬,书散一地,萧景琰被呛到,咳嗽了几声,像是想要咳出心中淤血,又像是想要呕出灵魂。 他慢慢地抚上胸口,感受着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却蓦地悲凉一笑。 【——你执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寿命为代价?】 【——哪怕那人早已面目全非,不复旧日模样?】 原来是这样的招回孤魂,原来是这样的面目全非。 早从一开始,他们就踏错了。其实是他萧景琰,自己踏错了啊! 是他爱着挚友,却自欺欺人。 是他思念故人,却唤回恶灵。 是他让那人为非作歹,毁了小殊清誉。 “呵,是我……都是我……” 是他萧景琰,对不起那梅长苏啊! 萧景琰以手遮眼,却盖不住那湿热清泪。他其实已经许久未曾哭过了,但这一刻,他却泪流满面,再也难止,像是个干了坏事受了责骂的孩子,在为自己的罪责嚎啕大哭。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寒梅着花又寂寂,山河逢春不见苏。】 原来这世间,早就没有了梅长苏。 原来是他萧景琰,害死了梅长苏! 【——你呀,不爱喝茶爱喝水,脾气还像牛一样倔,不是水牛是什么?嘿嘿~哞哞叫的大水牛~来,哞哞叫一个~】 【——你这次去东海,可记得给我带回颗大珍珠!嗯……要鸽子蛋这么大的!】 【——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你为什么就没有脑子!】 【——……这是你欠我的。】 【——景琰,至少让我以林殊的身份死去……】 在无声的忏悔与哭泣中,过往的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他们相伴十余年,分离十二年,陪伴两三年,又再相别一年。原来这么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的,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三十余年是什么概念?已经是小半辈子了。 年轻时,他想着自己和小殊的未来,心里是少年人的意气激扬,觉得三五年就可以是一生;后来年龄渐长,方失方得,倥偬半生,他才倏觉十年八年也不过是指缝间的事。 可现在,这个灰暗道观内,泪流满面中,他却终于懂得,原来,一瞬便是一生,一生,便是一瞬。 而他,却以一瞬错过了小殊的一生。 城外拥抱过后的一声“再见”,终成了永别。 终成了……再也不见。 萧景琰闭着眼,任那温热泪水在脸上肆意冲刷,一点点地蒸发带走心里最后残存的一丝暖气,耳边的那一声声“景琰”,也终究随时间过去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景琰~”“景琰!”“景琰。”各种语气的,各个场景的,林殊的,梅长苏的,终于渐远渐无,再也听不见。 这一生,再也听不见。 萧景琰静默哀坐着,时间一点一滴地从手心里漏尽。寂静中,他突然苦笑了一声。低沉悲凉的笑声击散了漂浮的尘埃,却一粒粒地落进了心里,阴霾一地。 他抓着书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靠着架子缓缓往观外走去,步履蹒跚,失魂落魄。连那背影,都不再如往昔般笔挺,反而带着些苍老的佝偻。 【——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啊?】 …… 【——我的意思是,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俩之间的关系,不像是纯粹的好友,倒像是,亲人、友人——爱人,三者融而为一。】 ……可是,为什么回来的,偏偏是那个恶灵?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边只能留一个人来伴你终生,你会选谁?】 ……为何偏偏,是他萧景琰与自己心爱之人不能携手到老?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又为什么偏偏是他和梅长苏故人长绝,阴阳相别?! 【——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爱他,这么爱他,爱了这么多年。】 又为什么,为什么,他连对自己喜欢的人说一句我爱你都办不到?!! 这是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萧景琰越走越快,磕磕绊绊地出了道观后,直直地往苏宅策马而去。 【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 苍天无情,欺人太甚!是老天,让他负了他!! 他纵马扬鞭,心绪难平。一路尘埃飞扬,似是在应和心间的起伏。到了苏宅后他利落地翻身落马,喘着气大步往里走去,却见那甄平在庭中愣愣地看着他,“陛下,你怎么来了?宗主现下不在宅中啊。” 萧景琰呼吸急促,两眼瞪圆,“他在哪?” 甄平看着他,犹豫半晌后还是开口说道,“大理寺监牢。” 大理寺监牢? 他去那儿干什么? 萧景琰一愣后,突然像是被巨大的恐慌驱使一般,飞快地出门翻身上马,扬起鞭子就往大理寺赶去,面色冷凝沉重得似天边暮云。 大理寺关押的向来是重大要犯,梅长苏去那儿只会有一个目的…… 叶悬! “驾!驾!”他加快速度,催促着马儿,神色难掩急切忧虑。 叶相逝世后,叶悬便没了依靠,被仇家以十一条罪状送入了大牢。他不忍叶成云断了血脉,所以把叶悬提到大理寺来准备自己亲自审问,没想到,竟是被梅长苏查出了踪迹。 可那梅长苏去找叶悬干什么? 弄死了一个叶成云,还想弄死他儿子? 萧景琰夹紧马肚,只觉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这般慢过,《招魂录》中的句子飘过他的脑海,拉紧了他的神经。 【恶灵者,魔也。面容扭曲,双眼血红,心肠歹毒,残暴嗜杀,心思险恶,城府深厚……】 他倒吸一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面。 “驾!”他狠下心来往马背上重重一抽,马儿疯了般地带他向前跑去。 这一路,竟耗尽了他半生的力气。 待最后终于到达大理寺时,马儿已精疲力尽,将近虚脱,他自己亦是心神恍惚,脚步虚浮。 他拿出腰牌示意吏卒,然后一步步地往那黑暗幽深处走去。两旁是摇曳的火光,是张牙舞爪的魔影,是凄厉惨绝的哭喊,是阿鼻地狱,是刀山火海。 萧景琰就这么沉着一张脸往里走着,两耳不闻,两眼不看,向着监牢的最深处径直而去。他知道,终点处便是真相,也是结局。 是真是假,是实是虚,是解脱还是坠落,一切都在那里,都在那里等着他。 然而,就在转角的那一瞬间,他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似是乐曲戛然而止,留下刺耳颤音。萧景琰两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盯着牢里的场景,像是看到了平生中最惊怖的画面。 叶悬躺在地上血流一地,而一身素衣看似洁白无瑕的梅长苏却是手染鲜血面容扭曲,失去理智近乎癫狂。萧景琰屏住呼吸两眼发黑地一步步走近,每一步缓慢得如同忍着疼痛踩在刀刃上,被割得鲜血淋漓。 牢里的梅长苏听到逐渐走近的沉重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双眸子竟是完全被赤色染尽,殷红如手上夺命鲜血! 看着那恰如恶灵鬼魅的梅长苏,萧景琰只觉得天地刹那轰然崩塌,碎落一地,所有的怀疑和猜测在此刻终于成了定局。 【恶灵者,魔也。面容扭曲,双眼血红,心肠歹毒,残暴嗜杀,心思险恶,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这个人,原来真的是恶灵归来! 无暇思索太多,他握紧拳头,一脚重重踢开早就没锁的牢门,大步走至那人面前。而梅长苏呼吸急促,眼中血色竟是更浓几分,看起来骇人之极。 他面容扭曲地朝萧景琰诡异一笑,声音刺耳喑哑,“景琰……” 萧景琰呼吸一滞,随即眼里掀起滔天怒火。 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他的小殊,害死了宋应生害死了叶成云,而今又杀死了叶悬。他怎么还有颜面,唤他景琰?!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被失去理智的疯狂激动驱使着,萧景琰伸出手掐在梅长苏的脖子上,似是想要加大力度狠狠地掐断那纤弱的脖颈,却不料先一步地,那人支撑不住地闭目晕靠在他身上。嘴中还不住地轻唤呢喃着,“景琰……” 他一顿,落于那脖颈上的手终究没能掐下去。也没忍掐下去。 【——连命连命,便是两体同命,一人死,另一人也无法独活,短则片刻,长则五日,必将暴亡。】 …… 【——我曾对他立誓,许他一个清明盛世,太平天下。我只是怕,没有那一半寿命,我难以践诺罢了。】 …… 是了,他还有他的约定要去践行。 他还有一个不想让其失望的故人。 他既答应过许给长苏一个清明盛世,太平天下,便,不能食言。 不然来日地下相见,那人可还会愿意喊他一声“景琰”? …… “景琰。”耳边似有人在轻唤,不知是那昏迷之人的呓语,还是那游离孤魂的悲戚之声。 萧景琰神情恍惚,落在梅长苏脖子上的手不自觉地成了环绕,好让那人相靠。 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责。 这一切,该由他来偿还。 占据小殊身体的恶灵,他自会让他付出代价。 但他,绝不能杀了这人。 他不能让自己的半生寿命——付出得没有价值。 第二十章/灵魂撕裂 七月盛夏,知了嘶鸣,永无歇止。杂草疯长,秀树挺拔,娇花争艳。万物正值盛时,一切欣欣向荣,好一派风景。 院中虽虫鸣吵闹,梅长苏却不视不听,心如止水地在案前练字,只是抬腕沉着落下“风雪”二字时,平静如水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波澜。 梅长苏一愣,不明所以地轻微摇头甩去杂绪,继续专注着落下剩下几字。 “寐如庄生化梦,物我难究,虚实难究,生死亦难究。大梦归来,忽见故人久待于雪路尽头,风雪满肩后对视沉吟良久。一眼之间,生死已定,虚实已定,物我已定,梦亦彻醒。此时方知,其,即吾存在之证明。”纸上,七十七字隽秀飘逸,宛如大家风骨。 “你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啊?”蔺晨不知何时负手站在了他的身后,一伸手便抽去了那张薄纸。 梅长苏难得一慌,伸手便去夺,“不过是赵涵《山友》中的句子罢了,你快还我!” 蔺晨瞥了他两眼,看似不在意地把那纸放回桌上,“整天看些怪里怪去的古书,早晚把你往邪路上引。” “……”梅长苏不说话,把那张纸细心收好,转头没好气地问道,“你这么早来干什么?”对着蔺晨,他总是不自觉地多了些随意。 蔺晨一挑眉,“哎哟梅大宗主这是贵人多忘事?前几日你答应了我什么,可还记得?” “我……”梅长苏一愣,随即想起前几日他与蔺晨闲聊时的话语。 【——哎我说长苏,我辛辛苦苦把陈梁一家子给你救下了,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些报酬?】 【——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别这副表情嘛!本大爷只是想要你陪着去外面逛逛罢了。你看看你都在这宅子里闷了一个月了,闷出一身怪气。】 【——去哪儿逛?】 【——既然是逛,就别在意去哪儿嘛~一句话,去不去?】 【——承蒙蔺大阁主盛情,在下岂敢拒约?】 【——嗬,算你识相。那说好了啊,你到时可别反悔!】 “……今天出去?”梅长苏从悠悠神思中清醒过来,抬眼问他。 “咳,本阁主昨晚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今日正是良辰佳景!况且啊,外头阳光正好,你也是该去晒一晒。怎样,去不?”蔺晨斜睨着瞧他,淡淡的神情中却藏着些微的紧张。 “我……”梅长苏刚开口,只说了一字,蔺晨就眼疾手快把那案上的一堆书拿起抱在怀中,“我告诉你啊,你今日就算不出去,我也不会再让你看这堆怪书!” 梅长苏一愣后哭笑不得,“蔺大阁主你今年贵庚啊?怎么越活越过去了?” “……”蔺晨满脸黑线。这小子是在拐着弯骂他幼稚吗? 他把书放下,趁梅长苏一个不注意,伸出手把他的脸往两边捏扯,“你大爷的,到底去不去?” 梅长苏的脸被扯成了包子,“去……”他拍掉蔺晨的手,揉了揉脸,“我又没说不去。” 蔺晨满意地点点头,收回手,“那走吧?” 梅长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肩踏出屋子,“你可别给我带迷路了啊!” “哪会?”蔺晨一甩飘逸长发,哼哼说道,“你就把自己放心地交付给我吧,今日保管你玩得尽兴!”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梅长苏笑看着身旁的好友,如是说道。 那日,阳光正暖,两人含笑,眉目正好。 苏宅外的长街店铺林立,人声哄闹。即使暑热炎炎,仍有不少人在街上来往,或是背着背篓的小贩,或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或是货比三家的顾客。 “哎你快看!那边那两人!”一珠钗铺子内,有两位小姑娘的目光被店外的两人吸引,窃窃私语。 “长头发的那个好飘逸啊!” “素衣的那个也很儒雅啊!” “大热天的还穿这么多,素衣的那个肯定身体羸弱!” “大热天的还长发飘飘,白衣的那个肯定是个骚包!” “哼,没眼光!” “哼哼,你才没眼光!” 两个小姑娘各自看了对方一眼,哼了一声后双双转过头去。 蔺晨却浑然不顾他人或是异样或是爱慕的眼光,只牵着梅长苏的手在大街上穿行。方才他已带着长苏在这大街上游玩了小半日,去过酒坊,进过妙音坊,还入过青楼。每一处摊铺,每一处风景,他都带着身旁这人一一览尽过。 “我要带你去的最后一家店,便是钱记茶馆的绿豆汤。”蔺晨不重的声音被喧闹人声淹没,梅长苏却不知为何听得清清楚楚。 “嗯。”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蔺晨见他笑着的模样,一愣后醒过神来,拉着这人进了门槛。 “这钱记的绿豆汤,可比吉婶做的好喝多了。”蔺晨刚牵着梅长苏入座,就这么说道。醒悟过来后,他一伸手遮住梅长苏的嘴,眨眨眼,“你回去可别告诉吉婶啊!” “我哪这么没良心。”梅长苏笑着回他。 嘿,还不属你最没良心!蔺晨腹诽着,咬了一口嘴边的绿豆糕。 片刻后,“那啥,”蔺晨啜了一口冰凉的绿豆汤,舒服得长叹,“那萧景琰是不是有一两个月没来过苏宅了?” 梅长苏持着杯碗的手一顿,“景琰政事忙。” “嗬,政事忙?”蔺晨微微眯眼,“你刚回金陵那会儿才是他最忙的时候,可那时他还不是每天造访风雨不误?现在事情落得差不多了,就算他忙着查处贪污犯案之人,也不至于连走几步路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吧?” “……”梅长苏闷声喝着绿豆汤,不理他。 “我说你们俩,三天两头这么闹腾,到底怎么回事?” 感情儿,蔺晨这回是来当和事老了。 “我不知道。”梅长苏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染上了绿豆汤的凉意。听起来似是浑不在意,但太过洒脱,其实就是不得洒脱。 “你这一两个月就这么闷在屋子里,也亏你忍得住。”蔺晨叹了口气,“长苏……” 他这么唤他,舌间两字端是低沉好听。 “我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这半辈子风风雨雨走过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人生人生,只此一生。待白发皤然,入土盖棺后,下辈子许是再也见不到了。” 蔺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浮萍一生,倥偬如瞬,江湖相逢,即是有幸……有些人,你向老天苦苦求个缘分,都讨不到一丝一毫。来世更是,缘薄得连个擦肩而过都得不到。” 梅长苏的睫毛轻颤了颤,似是心中有所触动。 “长苏,我知道你不舍得。” “舍不得,就去找他吧。” “有时候犹豫着,一生就已经过去了。” 吵闹的大堂中,蔺晨这么淡淡地说着,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引起胸膛中怦怦的心脏共鸣,越来越响,轰鸣得梅长苏手一颤差点打落茶碗。 “……去找他?”他稳下心神,摩挲着素瓷茶碗,低垂着头,“去宫中陪完豫珏之后,我有找过他。但是……景琰说他忙,有什么事,待这两个月过去再说。” “现在,两个月已差不多过去了。接下来,你还要等几个两月?” “……” 蔺晨轻叹一声,一仰头伴着汤茶将那压抑在喉间的千言万语吞咽而尽。“砰”地一声,他放下杯碗,像是放下一盏相思。 “该说的我已说尽了。你俩之间,我不好干涉太多。但是长苏,你知道,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当你折磨自己的时候,不止你一人疼。” 梅长苏微愣,反应过来后,调笑的声音带着颤抖,“谁叫你要当事儿妈。” “别人都说医者父母心,就你个没良心的说我事儿妈。”蔺晨被梅长苏一句话闹得没了气氛,无奈回道。 说完,他站起身,“行了,这绿豆汤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下个地方了。” 梅长苏被他拉着出了钱记茶馆,看着人流不息的长街,问道,“不是说是最后一处了吗?还要去哪儿?” “宫城。” 蔺晨转过头,看着他,神情难得的严肃,但又隐含着一丝温柔,在盛夏烈阳下,恍若天神临世,耀眼无比。 “长苏,你若不敢找他,”他握紧了牵着梅长苏的手,紧扣掌心,“那我陪着你一起去找他。这样,就不会怕了。” 梅长苏转过头不看他,只觉泪意上涌难抑,声音带着些颤抖,“我怕什么?” 前半辈子的林家少帅,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乱,他怕过什么? 后半辈子的江左宗主,朝廷局势各派纷争皆握手中,又怕过什么? 除了那个梦,他,怕过什么…… 蔺晨捏捏梅长苏的掌心,“既然不怕,那就去找他吧。如果萧景琰不要你了,那就跟我回琅琊阁去,我天天养着你,保管把你伺候成一个皇帝,事事舒心。” “……”梅长苏沉默着,倏地一笑,“说得我跟个弃妇似的。” “你这两月一脸哀怨,可不就是个弃妇?”蔺晨一边打趣着,一边牵引着他往宫城走去。“倒是应了那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吟着吟着,蔺晨竟是唱起来。 “行了,你别嚎了。”梅长苏恢复过来,无奈地看着他。 蔺晨撇嘴一笑,倒是起劲了,“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我真是后悔让你跟着来这金陵。”梅长苏看似平静,脸上却是一抽一抽的。 “嗬,大爷我还不想来呢!要不是你死活要回这金陵来,我这琅琊阁主何必跟在你后头屁颠屁颠跑过来?”蔺晨一撇嘴,“我早就说过别回金陵,你非要来。来了,你看,又总是不开心。我不劝你,那就是对不起你。可要是劝了你,又对不起我自己。”他一顿,见梅长苏没多想,又转开话去,“就是再有三生三世,也禁不起你和萧景琰那般折腾。你们俩说来也怪,前几月还是勾肩搭背的,这会儿又两死不相往来……” “我不曾不理他。”梅长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但你每回找他都与正事有关,这和没理有何区别?我告诉你,这男人啊,是最需要情趣的,一个美人再漂亮,如果每回一凑近她都跟你讲大道理,那么再喜欢,男人也不会再去找这美人了。” “你这话说得我不是个男人似的。” “咳,我,我这不是打比方嘛!”蔺晨心虚地回道。梅长苏发怒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这会儿他的长苏已经脸黑了。 “……行了,等会儿我自己去找景琰,你不必陪我。”梅长苏抽出了蔺晨牵着他的手,看着面前的宫城,淡淡说道。 蔺晨一愣,随即释然地拍拍梅长苏的肩,“如此也好,你们俩的事终不便我插手。一路,记得小心。” 梅长苏点点头,拿出腰牌示意侍卫,乘上马车,向着那深深皇城千层宫阙行去。 而蔺晨就一直那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神色复杂,很是唏嘘。 他未料到,竟有一日,他会亲自把梅长苏送入萧景琰手中。 他也未料到,竟是他蔺晨,亲自把自己心爱之人送入虎口,落个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梅长苏进宫后,没去找萧豫珏和静太后,坐着马车直直地前往了那未央宫。马车摇晃,他心中亦是一片摇晃不安。 待会儿见了景琰,该说些什么? 这两月你在忙什么? 我想你了?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他摇摇头,每一种都不是合适的开场白啊。算了,等到了,自会有一个合适的开头脱口而出。然后,他就能和景琰携手归好,秉烛夜谈。 然后,他们就能回到从前。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梅长苏这般想着,竟是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刹那绽放,恍若生花。 小半片刻后,待他还未从漫漫思绪中缓过神来,拉着车辆的壮马“吁”地一声,竟已是到了。 梅长苏从马车上下来时,抬头看了那宫殿檐角天色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印象,艳阳,正好啊。 “你怎么来了?”萧景琰听得宫人通报时,正在伏案批改奏章。他听到进殿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反问那人,声音不冷不热的,不带感情。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1节 “我……”梅长苏的脚步止住了,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来见你。” “……”萧景琰听此,却无声沉默了。 他没有看梅长苏,兀自继续执笔批阅着,似是忘了这人的存在。 一时间,只有刷刷的落笔声,还有翻过奏章的窸窣声响,回荡在这大殿里。明明一刻未停,却让人只觉殿内更为寂静,静的让人心慌。 梅长苏就那样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的,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像是个被抛弃在岁月荒野里的赤裸孤婴,无处着落,无所依附,无人心疼。 萧景琰的眼神不曾从那奏折上移开,很是专注,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想起什么,落笔的手一顿,“殿内不冷吧?” 梅长苏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萧景琰是在询问自己。景琰怕是想起了卫峥一事那会儿吧?他微微一笑,摇摇头回道,“不冷。” 都快八月了,哪还会冷呢? 萧景琰点点头,仍旧没抬眼看他,“既然不冷,那便再站会儿吧。” 梅长苏身形一僵,脸上的笑意就那样凝固在脸上,一点点地冻结成冰。明明不冷,心里却像是冒出了森森寒气,冻得牙齿都打颤。 他就这样沉默着伫立在暗影里,似是被定在原地。这一站,便是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里,太阳一点点欹斜着从山头往下落,暮光从红得耀眼到黄得温暖再到暗色渐染,最后,终于化为沉沉黑暗,再无一丝明亮。 梅长苏心头怅惘茫然着,本就腿脚不好,现下更是快要失去了知觉。他转头看着那窗外暮色,心绪与天色化为一体,沉压倾落,艰涩难言。 萧景琰终于改完了奏章,站起身向那人走去,嘴中似是歉意地说道:“批阅完了,让你久等了。”可那神色,却是没有一分后悔。 “……”梅长苏神色晦暗难明,竟是没有理他。 萧景琰眯起眼,这人,是打算和他叫板? “梅长苏。你可是不满?”他走至那人身前,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梅长苏只是沉着一张脸看着他,紧抿着唇,显是不想作答。 萧景琰盯着他,突然冷冷一笑,“你可是以为这大半朝堂由你作主,朕这皇帝就不存在了?”他伸手捏住那人的下巴,明明甚是轻佻的动作,却带着难掩的疏远,“现在,连朕的话都不回了,嗯?” 低沉的声线下,暗藏的是汹涌的情绪。而梅长苏,就是那个引子。 这两个月来,或寤或寐,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人。想及时,心中除了腐蚀一切的疼痛和酸涩,还有愈发膨胀的怒气。 凭什么,凭什么是这个恶灵活了下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占着梅长苏的身子招摇撞骗,存活于世?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享尽本该是梅长苏拥有的东西?凭什么他能对朝政指手画脚?凭什么他能杀了人还不受王法制裁?凭什么,他还能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是我做的样子,如此无辜地看着他! 想及此,那些压抑的情绪在瞬间被点燃,似山洪暴发,浩浩荡荡地在心中冲刷而过,萧景琰狠狠地盯着他,双目像是要喷出火来。梅长苏却视而不见,只是别开眼去,再轻淡不过地反问,“你说什么?” “呵。”萧景琰咬牙切齿地嗤笑一声,仿若面前那人不是他的旧日好友,而是不共戴天的平生至仇。“我什么意思,你比我更明白。” 其中语意,不言而喻。 梅长苏听此,却又是沉默了,抿着唇不说话,神情有些压抑,惹得萧景琰又是焦躁了几分。他最烦的,便是这人沉默着不说话的模样! “你别给我装傻!”他压抑不住地大吼一声。“叶悬之死与你有关吧?朕还没提审他,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毁尸灭迹?朝臣大半由你控制,北境一事也尽在你的操纵中,你以为这一切,朕不知道吗?!” 梅长苏低垂着头,没有反驳,不发言语。 萧景琰知道他这是默认了,气急攻心后反倒刺耳一笑,笑意冷得渗进骨里去。“你想要的,都已得到了。这次,你又私自救下陈梁一家,梅长苏,你究竟意欲何为?是不是要这天下冠上你的名姓,你才满意?” “我……” 梅长苏听此终于有了反应,原本淡漠的神情有了一瞬的破裂和恐慌。真奇怪,原来这人也会害怕。 他抬起头来看着萧景琰,“我并无此意!只是陈梁他,我不救不行。景琰,放他一命吧……” “那当初,你为何不愿放那叶成云一命?!”萧景琰猛然拔高了声音,“你可忘了当初刘大柱一事时,你是怎么对朕说的?!‘刘大柱虽可被‘人’原宥,却不可被‘法’原宥!’‘我虽爱民,但更尊法!’你当初口口声声遵从王法,现在却为了私情罔顾王法,梅长苏,你不觉得自己假得很吗!” 最后一句话,像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梅长苏气血上涌,几欲晕死过去。 “你……这般看我?”他的声音颤抖着,听来无助悲凉得很。 【——原来,你不信我。】 萧景琰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那人痛苦的模样,心里一阵解气,“是,我就是这般看你的。” 他承认的很是痛快,像是倾泻出心里积压已久的想法,没有丝毫犹豫。 然后,他就亲眼见着那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目更是开始充血,泛上红意。 【恶灵者,魔也。面容扭曲,双眼血红,心肠歹毒,残暴嗜杀,心思险恶,城府深厚。面目全非,其言是矣!】 萧景琰冷眼看着梅长苏的面容渐渐扭曲,没有心疼,没有后悔,他知道,这人又快露出原形了。只有那一刻,这个恶灵再也无法以梅长苏的面貌存在于世,只有那一刻,他们俩才会彻底剥离难融一体,也只有那一刻,梅长苏才是纯净完整的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小殊,才是他日思夜想的存在,尽管,这个存在早已没有呼吸。 “陈梁虽是小官,但在刘大柱一事中也曾贪赃枉法。你如此包庇他,难道不觉亏损你为人节义?还是说,你早就已堕落成与他一般的小人?”萧景琰继续激着那人,心头伴着怒气涌上的是一阵又一阵的快感。是,他不能杀这人,但他可以折磨他。把那人折磨得心如死灰,把那人折磨得不成人形,来给自己的小殊报仇! “景琰……”梅长苏的声音微弱似无,恰似风中飘絮。 “景琰……”他就这般哀唤着,似是再也说不出别的,只能喊出这烙印在心底的两字。 萧景琰一僵,“闭嘴!”脑中的一根弦似在此刻断裂,所有的畅快都在刹那退得一干二净,裸露在滩涂上的是汹涌如潮的滚滚怒气,充斥得他快要爆炸。“景琰不是你能喊的。不是你能喊的!” 只有他的小殊,只有他的长苏能喊他景琰,能喊他水牛,能喊他一切可笑可亲的称呼。 这人又算是什么?这般亲近亲昵地喊他,真以为占了小殊的身子他就是梅长苏了吗?! 萧景琰胸膛起伏,气息紊乱,双目红得与那人不相上下。这一刻,他只想把那人狠狠地撕碎,让这人再也不复存在,再也不能以小殊的身体去做任何事! 理智刹那崩溃,他欺身上前,一把咬住那人一张一合的嘴,不带怜爱,不带疼惜,不带心动,就那样面目狰狞地狠狠咬了下去,像是饿狼见到了一块生肉,咬得用力而凶猛。 耳边那人在唤些什么,说些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自己彻底被那潮浪翻天的愤怒淹没了理智,除了伤害这人,弄疼这人,撕碎这人,再也没有了别的念头。 他离开那鲜血淋漓的双唇,一把抱起早就站得腿软的梅长苏。 事实上梅长苏虽然不重,但也绝不轻,那一身骨头,可不是白长的。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萧景琰不知从哪生出了无穷力气,这一路抱得手不颤人不晃,径直把那人粗暴地扔至龙榻上。 “景琰,景琰。”到这一步,梅长苏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通红的双眼中是止不住的惊慌。 原来,这个恶灵也会害怕啊。 萧景琰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笑了笑,然后再次沉沉压了下去。 “景琰!”梅长苏用力地推开身上那人,斥声大喝,“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长苏!我是林殊!” 萧景琰只身形一颤,随即一欺身就把那张嘴堵得严严实实。 住口。你不是他。你才不是他!你才不是他!! 他咬着那人柔软的唇,咬着那人的纤弱的脖颈,咬着那人细嫩的胸膛,咬尽那人白玉般温润细腻的身体,脸上没有一丝欲望,也没有一分情动,只有带着压抑和愤怒的冰冷神情。 梅长苏的声音早就喊哑了,本就没多少力气的身体这会儿连推拒也做不到,只能任着那人动作。萧景琰见他这副模样,沉下眼神,怒气更涨。为什么不害怕了?为什么不喊了?不够,还不够,还不够啊! 他一把撕扯下自己身上的龙服,与那人赤裸相贴,火热的温度瞬间传达到了皮肤上,一路嗞啦着烧进心里。只顿了那么一瞬,他在那人身上摩擦了几下,胯下之物很快有了感觉,挺立着耀武扬威。梅长苏两眼殷红似血,目光茫然而没有焦距,脸上的神情似是认命,似是心如死灰。萧景琰见他如此,却觉心中荒原似是被怒气撩起了漫天大火,烧得寸土不生体无完肤。他喘着粗气,两眼发红地扳开那人臀瓣,没做任何准备,就那样横刀立马的,狠狠地捅了进去。 “嘶!!!”只这么一下,两人都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梅长苏只觉身体被上下撕扯开来,断成两半,比起五马分尸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痛得面色灰白如死人,紧闭的两眼更是无法抑止地流下了泪水。 然而萧景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快要把命根子都夹断的痛楚激得他差点流下泪来! 明明这对于两人都是一场酷刑折磨,明明自己也痛得两眼发黑,萧景琰却咬着牙继续狠命地律动着,一下又一下地冲击那早已流血的洞口,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 疼,那又如何? 比起心口的疼,这又算得上什么!比起这三个月来的夜不能寐,又算得上什么! 梅长苏满头冷汗,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恍若被一刀劈成两半的痛楚疼得他快要晕过去。但尽管如此,他仍是紧咬牙关,不吐露一字,不求饶一分。 萧景琰发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冲击着,痛楚鲜明地烙入身体,印进骨里。 就是这人,作恶多端,心狠手辣,却让小殊背上污名,再难洗脱! 就是这人,背叛他,伤害他,不要他,却让他对真正的梅长苏误会失望! 就是这人,隔断阴阳,阻绝生死,让他的小殊再也回不来,让他在明白自己心意后,却再难表达!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萧景琰咬着牙,大汗淋漓,脸上的神情不似在欢爱,而是在凌迟。漫长的酷刑中,他喘着气,终于彻底打开了那洞口,直直地长驱而入。 梅长苏鲤鱼打挺般大幅度的一颤,难抑地发出惨叫哀鸣,似是被那痛楚激得再也禁受不住。萧景琰更是被痛得面色扭曲至极,额上滚下如豆汗珠。 明明这是他俩平生第一次相贴得这么近,近得终于融为一体,近得可以碰触到对方的灵魂。 但碰触过后,却是灵魂撕裂的悲鸣,一声比一声痛苦,一声比一声哀戚。 他艰难地律动着,每一下都敲击入那最深处,引起那人一阵又一阵的颤抖。看着那人疼得几欲晕过去的模样,他想笑,却牵扯不了嘴角。 满涨的,反而是一直被沉沉压抑在心底的悲哀酸涩。一点一点地,从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心口,往外倾泻流出,似血般流得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他该是痛快解气的…… 可为什么,觉得心里空得很? “啪嗒……” “啪嗒……啪嗒……” 有什么砸落在身下之人白玉般的身体上,温热的触觉激得那人一抖,竟是缓缓睁开血般通透的眼眸来。 萧景琰一愣,摸上自己的脸…… 竟是哭了。 止不住的泪水从他泛红的眼眶里涌出,一滴一滴地砸落,无论他怎么抹,都泛滥成海,难以阻碍。 怎么哭了呢? 他一边动着,一边茫然地看着身下那人,却见那人惨白清癯的面容上,浮现的不是恨,不是惊慌,而是不忍。 不、忍,多么可笑的两字。 明明是他在上位,明明是他把那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可却是那人……对他不忍。 我不需要你同情我!萧景琰想怒吼,但到了这个地步,所有的怒气早已随体力变得疲软,再也没有一丝释放的力气。就像是个膨胀的气球,只要一戳,里头满涨的空气就会啪的一声泄得一干二净,然后倒溢出满满的恐慌和悲哀。 于是他只能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哭着,一边用力动着来欺负自己讨厌的人。 我不要你同情我。我不要。我只要你把小殊还我,把我的小殊还给我。 他会哭,会笑,会生气,会愤怒,会算计人,也会心疼人,他是我的小殊,是我完完整整的小殊,是我爱着的小殊。只要他回来,我可以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 萧景琰的动作大了几分,似是快要到来高潮,落下的泪,却像是雪化作了水。 所以,把我的小殊还给我好不好?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这个朝堂,这个天下,这个皇位,你要的,我都给你。 只是,把我的小殊,还给我好不好? …… 把他…… 还给我好不好? 泪水模糊中,白光一闪,两个撕扯的灵魂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然后终于颤抖着枯萎死去。 连最后一滴泪,也彻底消失在哀求悲恳的喑哑里。 …… “景琰……” 在快感的余韵中,他好像是听到了有人在唤他。 小殊,是你吗? 他一笑,伸出手去触摸那虚无的幻影,恍然间,两人似是在隔着空气相拥。 时光刹那凝固,天地一瞬毁灭。 历过风雪万载,跨过阴阳虚实—— 他们俩,在这一刻,终得重逢。 第二十一章/风雨飘摇 长城经过多代修建,城墙万里蜿蜒,沿线山岭起伏,分设哨卡关隘,整体粗犷浑厚,雄伟壮观,气势磅礴。庭生在抵达冀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登城。那一日,他负手站立于雄伟城墙上,身前身后,都是绵延群山,天地广阔,人身渺小。 他站了整整三日,凝望了整整三日,思索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他开始真正着手重修长城。东段他借由崇山峻岭用天然石块垒砌城墙,在河谷地区开凿沟堑或增筑平行墙壁;中段他依托连绵不绝的山脉,或版筑夯土墙,或砌成石垛墙,或开辟山险墙;西段他则借助黄河天险,构筑障塞城堡,其余地区则用黄土、石块垒砌,各别偏僻之地,土石难运,便就地取材,用流沙、芦苇筑墙。用险制塞,因地制宜,如此,效果还真的不错,就连梁帝萧景琰,都曾当朝夸奖。 北境此地,向来只有夏冬两个季节。冷起来便极冷,寒苦一词,当之无愧。可若热起来,那便是天地蒸炉,无人禁受得了。 现下刚过夏末,初秋来临,边境仍是烈阳当空,黄沙漫天,天气干热。 修城的将士被晒得面色通红,额上大汗如瀑不止,脊背汗液更是浸透衣衫。 “唉,这长城啥时候能修好呢?大热天的筑城,真他娘的受不了!” “嘿,不修城,只是操练,你也安逸不了多少。” “那也比现在这样好吧?老子是来参军的,不是来当苦工的啊……” “有钱赚不就行了?再说,还有十天就该换营了。” “你小子倒算得仔细啊嘿!可是想想,啧啧……换营后得归沈大人管,那还不如不换。” “刚不是你嚷着受不了大热天筑城的吗?不想筑城又不要操练,你他娘的还是回家种地吧!” “你们都别瞎嚷嚷了,祺王殿下来了!” 一众士兵看见烈烈艳阳下,祺王萧庭生身着轻甲,两手提着大木桶,沉着稳重地朝他们走来。少年看起来身子骨弱,力气倒是大得很,这一路气不喘背没弯的,竟从一里外的营地徒步走到这里。 他走近后,把两个大木桶放下,朗声说道,“诸位辛苦了,暂且歇息会儿吧!我请厨娘做了些绿豆汤,大伙儿都过来喝吧!” “嗬哟昨儿是冰糖汤今儿是绿豆汤?口福,好口福!”副将奔了过来,两眼放光,拿着碗舀起就喝。 “哎我也要!” “他娘的别挤啊!唉别挤别挤,我还没盛呢!” “哎哎哎哎小刘你帮我拿碗啊!” 士兵们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从木桶里盛起冰凉的绿豆汤。庭生就在旁负手看着他们,脸上是难得的笑意。 “行了,大伙儿别抢,份都够。”他这么一出声,士兵倒也听话,不再挤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迅速地排成了一个队伍。 庭生就站在木桶旁,一碗碗地帮他们舀起,再递至那一双双糙黄流汗的手上。“这几天辛苦各位了。等换营后,你们就可稍微歇息会儿了。” 一个士兵愁眉苦脸地接过汤碗,“哪会儿啊,沈大人管的可比殿下您严多了,咱几个每次换营后,都是腰酸背疼起不了床啊!” “那也是沈大人为你们好。”庭生敛了笑意,“吃不了苦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相信,我们长林军,是大梁最优秀的军队。你们说,是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年轻的活力很快带动了气氛。众人整齐有力地高声喊道:“是!!!”此声威震山河,气啸凌云,直直地传散开去,一瞬间落叶簌簌。 庭生点点头,嘴角含而不露的笑意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松木之志,皎月之心,你们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部下。” 众人一听,沉默良久。片刻后,他们齐齐跪下,向庭生作揖抱拳,声音洪亮,震响天地,“我等愿追随祺王左右,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匡扶大梁,誓死不渝!” 祺王,也是他们见过的最优秀的将领啊!…… 庭生闭了闭眼,似触动心神。而后他猛地睁开眼,“尔等真愿随我左右,一生跟从?” 这一言既出,在这初秋,竟有悲凉之感。 众将士仍旧跪于黄土之上,炎风吹过,却添肃杀。 “吾等,此生永为殿下的长林军。生为殿下活,死,亦为殿下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诺付生死。忠诚之心,永昭日月。 “好,好,好。”明明不过才十五的少年竟像是个老人般苍凉一笑,“你们既托付生死,我也永不负弃。”他凝眸望着那齐齐跪着的士兵,仰天长叹一声后,“都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必再跪我。” 一人从地上爬起,嬉皮笑脸地答道:“跪殿下,咱们心甘情愿呢!” 副将拍了那小子一下,“行了,你这油嘴滑舌的!干活去!” 庭生本就常面无神色,这会儿敛去一切表情,看起来似是方才一切从未发生过。他挽起袖子,走上城墙,和众人一起修筑。自接手管理筑城长林军的任务后,他便日日与将士一同劳作,烈日曝晒,风吹雨打,无一日歇息。 众将士对此,也从一开始的劝解,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最后的合作无间。他们之间的默契,不是将领与属下,而是兄弟,血溶于水的兄弟。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会让你由衷地臣服跟随,赴汤蹈火也义无反顾。 庭生,便是这种人啊。 他的父亲,也曾是这种人。 一日的劳作后,庭生大汗淋漓地回了自己的府邸,一如既往地,在大厅看见了沈承。沈承端坐楠木椅上,轻啜了一口手上的清茶,再是随意不过的问道,“我听说今日,那一半长林军跪着说誓死追随你?” 庭生接过仆人递来的清水和布巾,擦了擦脸,眉眼英挺俊朗,“恩。” “本以为你年纪轻轻,怕是收服不了一群大老爷们。没想到,我倒是看低你了,手段还真是高啊。” “比不上师兄。” 庭生淡淡地回道,一边挥手,示意仆人退离。 “军心既已向你,那是不是,也可以开始行动了?”沈承容貌算不上上乘,但年过而立,自有一股潇洒成熟的魅力在。只这么一抬眼,雄心勃勃的眼中倒是现出慑人的神采。 庭生走进大厅,入座后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师兄那边准备好了?” “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沈承放下茶盏,“而今已是八月,夏季刚过,北燕那边正在蓄力恢复元气,暂且可以不愁。萧景琰那边……” 他摸了摸下巴,“虽说流言已息,但民心尚且不稳。你之前提出的那些赋税之策已初显成效,百姓纷纷赞扬你,就目前而言,我们仍旧占有优势。” 庭生听此,沉思了会儿,抬头说道,“那么……” 沈承此刻亦是抬头对望,未言语意在两人的对视中早已流转殆尽。 “而今,便是最好时机。” 一语落罢,茫茫无声。 永嘉二年,祺王授命前往冀州修筑北防,秋初,与冀州刺史沈承举兵叛反,长林军更是供其驱使,无一逃离。短短七日,长林军势如破竹,冀州尽归其所有。 “萧氏景琰,夺掠长兄皇位,欺压黔黎百姓,其心险恶,天理昭诛。今祁王旧子祺王殿下意欲匡扶大梁,重振天下,此举顺归神灵,应随天道,天下诸士,该择良木而栖之。” 一时间,天下原本有志却无缘朝廷之士,竞相奔赴投靠身处偏僻北境的祺王,意欲施展才能,不负半生学识。 这一年,终究是纷乱之年,战火,又熊熊燃起。 梅长苏自那日从未央宫回来后,便在府中静养了半月有余。待收到北境来信后,他带着黎纲和飞流火速上路,彻夜奔驰地赶往冀州,只留下蔺晨和甄平在金陵主持大局。三日后,北境放出风声,苏哲已为萧庭生和沈承的军师!消息一出,一片哗然。世人或许不知苏哲,但他们这群故人却知道他的身份——圣上的一生挚友,当年的赤焰军少帅林殊,而今的江左盟盟主梅长苏。 “陛下……”蒙挚跪于殿中,焦急地开口,“小殊不是这种人,你别,你别信那流言流语!”一急,竟是连敬称也给忘了。 霓凰本在宫中养胎,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是差点晕了过去,回过神来后直直地赶至未央宫,“景琰,这其中必定出了什么差错,你比我们更知道兄长的为人!” 列战英立于旁侧,声音带着怀疑,“苏先生一心向着陛下,这……” 就连高湛,也犹豫着开口,“陛下,此事重大,不好轻信啊……” 萧景琰看着他们,意外的,没有动怒,也没有冷笑,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只微微点头,“朕知道你们的意思。”他的声音沉着冷静,“现下正值国势渐危之时,朕不可因为私情擅自定夺梅长苏有无罪谋,他若没有反叛之心,朕自不会牵涉于他。但倘若梅氏当真心怀违逆之意……”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罪不容诛!” 最后一句话,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像是涟漪般一圈圈地散开去,引起耳膜一阵又一阵的颤抖。 “景琰……”霓凰眼眸含泪地看着他,声音哀戚得让人不忍再闻。 萧景琰转身看着她,“霓凰,这件事,我有分寸。你产期将近,不宜思虑过多。” “他这大半辈子,一直在为你的天下奔走辛劳,这天下,只有他,是绝对不可能反叛的啊!” 萧景琰搀扶着霓凰的手顿了顿,“我知道,小殊不会叛我。” 但那人,不是他的小殊。 陆相早就把一切与他说了,那人逼走了叶卿,又迫他上位,还提出让庭生分管一半长林军。 一开始他不明白,梅长苏此次回京,如此翻云覆雨,所欲究竟是为了何事。 但现在,他明白了啊。 【——祺乃吉意,倒是个好名。】 【——庭生,你很出色……比你的父亲,还要出色。】 【——他这次去北境,世事难料,前途未卜,我想,也是时候了……】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可是陆大人,你是不是忘了,冀州还有一个人?】 …… 原来打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背叛他。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他。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一切都不是他以为的这个君。 一切也从来不是他以为的这个诺。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你看…… 这个人,终究还是露出了原形啊…… 第二日,十万皇城军经过前七日的准备,终于集结完毕。萧景琰脱下身上的龙服,换上时隔多年的戎装,临走前,他还带上了林殊的遗物,那把放置多年的大弓。 摩挲着熟悉的纹路,萧景琰沉浸于往事的眉目忽然缓缓舒展,笑意淡淡。 【——你知道我这双手,也是挽过大弓,降过烈马的。】 小殊,这次我带着你,一起上战场,挽大弓,降烈马…… 你,欢不欢喜? 一时间,天地俱静,万籁无声。 然而等了许久,却始终只有风声飒飒。 萧景琰笑出声来,拍了拍那把大弓,像是在招呼自己相隔已久的老友。 与你在一起,总归,我是欢喜的。 欢喜得很。 永嘉二年八月中,长林军在短短十日内,攻下了兖州一半领土。梁帝萧景琰率皇城军御驾出征,于北上途中安抚民心,最后与叛军对峙于兖州南部,死守领土,骁勇抗敌。 八月下,两军交战愈发激烈,死伤亦是无数。长林军中大部分是早已许诺誓死追随祺王的,即使小半部分无心反叛的,也被形势所逼,不得不拿起长矛戟剑,参战对敌。 皇城军虽仗着人多,但长林军破釜沉舟,人人奋勇杀敌,谁也讨不着好处,战势因此变得十分胶着。 萧景琰此时正在营帐里负手看着地图,长林军前几日又攻下了豫州,扬州就在其东南,金陵岌岌可危啊。 “陛下,”一人掀帘而进,原是蒙挚,“陛下,前线来报了!” “如何?”萧景琰猛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蒙挚,双目灼灼。 前几日,他派一小支军队从侧翼包抄长林分军,希望把总军和分军从中截断,进行围剿。 “拒马河一战中,我军惨胜,未料到之后祺王的长林右军及时赶至救援,我军,我军……”蒙挚的嘴唇颤抖着,面色悲恸难忍,最后竟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声音哽咽,“我军,全军覆没,尽淹河中,无……一人生还。” 一万的皇城分军,临走时还一个个说要收复河山,匡正大梁,曾跟着他南征北战交情甚好的几位弟兄还笑着说,陛下,等着吧,等你这杯酒喝完了,我们也该举着战旗凯旋而归了…… 而今,竟是……无一人生还? 萧景琰愣愣地看着桌上那杯酒,身形一颤,喉间似是涌上了血沫。 这杯酒,他就这么放在桌子上,一直未动。就等着,就等着,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士兵归来时,与他们一起笑着举盏共饮。 喝个不醉不归。 喝个彻夜不醒。 喝个一梦千年。 …… “陛下?”蒙挚原本自己在抹泪,见萧景琰一直望着桌上那杯酒,心里一颤,不由担忧地开口,“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不必挂怀。” “……”萧景琰没说话,亦没看他,只盯着那杯酒,沉默了许久。 就在蒙挚以为他的陛下会一直沉默下去时,萧景琰却动了。他走到桌前,举起那杯酒,眼眶泛红,声音虽带颤却也沉稳,“蒙大哥,陪我喝了这杯酒,可好?” 蒙挚在这时,才明白萧景琰为何会一直盯着这杯酒。他沉默了一瞬后,悲笑着点头,“好。” 声音,竟也是颤的。 萧景琰和蒙挚各自沉默地抿了一口酒,吞咽入喉,烈得很,也凉得很。 而后,萧景琰转身,正对着东南,高高举起那杯未尽的酒,手一倾斜便哗啦地洒落至地。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尸骨虽寒,浩气长存。” “你们,是这大梁最出色的将士。” 萧景琰顿了顿。 “我萧景琰,这一生永欠诸位一杯酒。待来日,地下相见,定当一一交盏,大梦三生!” 萧景琰对着那东南苍茫天色,举杯松手,“砰”地一声,酒盏碎个一干二净。 这杯酒,终究还是尽了。 燕歌行,成了他们最后的终曲。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是哪里的风声?是哪里的胡笳声?又是哪里的人声?是哪里的哭声? 终究,越来越淡,越来越轻。 再也难闻。 …… 九月初,长林军攻下了负隅顽抗的幽州,却被奋勇北上的皇城军打得失去了豫州大片领土,扬州金陵终于暂得无虞。失失得得,得得失失,就在两军以为这仗会这么一直打下去时,转折发生了。 萧庭生打开隘口,撤去守军,把北燕军队从北境长城外放了进来。 这一下,再也不是大梁内乱,而是国之殇乱。 北燕的铁骑一路驰骋着从冀州南下,刚夺回的豫州又被叛军和北燕收了去。北燕对大梁向来觊觎已久,此次得机以逞暴欲,所到之处,奸淫掳掠,屠杀焚烧,无所不为。豫州九清县,三万手无寸铁的村民,在短短一夜间被他们一一坑埋于黄土之下,万人尸骨,堆积如山。 家国残碎,河山沦丧。 孤苦幽魂,再无归处。 一时间,不堪其辱的士族和平民纷纷背井离乡,逃亡南下。所有人未料到的是,在此之后,迁徙之潮愈发扩大,连偌大豫州在战争结束时也仅存百千户。江南江北,两处风景。 《大梁史书》记载:“梁中永嘉,祺王叛变,北燕来袭,中原丧乱,焦土万里,民失其所,颠沛流离,死伤百万。士人凡民多携家眷避难入闽,举国南迁之势愈发浩荡。史称,‘永嘉之乱,衣冠南渡。’” 此次一乱,大梁早已颓危的国势,是彻底衰落了。萧景琰,梅长苏,叶成云,陆期,那一个个有为之士辛辛苦苦维持存留的大梁,那一个个有志之士日夜不寐心血尽付的大梁,终究还是乱了。暮气沉沉的帝国,在一瞬间摧拉枯朽,分崩离析,倾覆殆尽。 驻扎扬州西北部的萧景琰在得知北燕侵入中原的消息后,抚着胸口差点气昏过去。 “我料到他会心有不甘……没想到,他竟会叛国。终究,还是我失了策……” 这是梅长苏出的主意,还是萧庭生自己出的主意? 他本以为,庭生只是想夺回皇位,断不会负了这大梁天下。但那人,竟是把这大半河山拱手让给了死敌北燕。呵……梅长苏,萧庭生,这两人,他竟是一个都没看懂过。 那夜,策马扬鞭的蔺晨在十多日的奔劳后终于赶至大营,亲手呈上怀中薄册。萧景琰挑灯看了一夜,彻夜未眠。第二日,他出帐时,双目通红,不知是熬的,还是哭的。 他在萧萧凉风中声音嘶哑地吩咐下去,“传我命令,昭告叛军,北燕乱华,乃是国难,他们若与北燕狼狈为奸,便是叛国投敌,背弃故园,终为父母妻女所不耻,为世人后代所唾骂,遗臭万载,千秋不忘!念人心本善,故特予一宥。长林军倘愿投降,我可从轻发落众卒;若执拗不降,除却主叛祺王活捉外……其他人等,一概格杀勿论!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2节 其他人等,是何概念? 包括众卒,包括沈承,也包括那,梅长苏。 此言一出,长林震惊。 然而,远在北方的那人,在得知消息后,却是吐血三升,昏迷七日,待醒来后,双目尽盲,两眼俱瞎。 昏睡期间,他唯一的呓语便是:“我以为,他会信我的……” 【——我以为,他会信我的。】 【——原来,你不信我。】 …… 家山北望国安在,碧血横泪付函谷关。 南渡依稀梦故里,飘零复得几时还? 万里焦土燃永夜,九秋孤魂枕尸骸。 残骨未朽犹欲起,倾尽血泪寄河山! ——《祭山河》 第二十二章/碎月尘花 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梅长苏坐在那楠木椅上,对着窗口晒着微薄的阳光。来这北境也有一个月了,阳光由一开始的灼热刺目,都现在的煦暖微弱。冬,是快近了吗? 他一笑,这几日昏睡榻上,不知日夜,自己倒真是痴傻了。秋还未尽,冬哪那么快啊…… 虽然闭着眼,他却仿佛能见到窗外的大好风景。这屋子外,有一大片花圃,群芳争艳,四季开放,永不衰败。再往外,是小桥流水,竹叶青青,然后是曲折四绕的廊道,是威严肃穆的大厅,再然后,便是挂着“祺王府”牌匾的大门。 在那大门外,是清冷的小巷。然而转过一个弯,便是热闹的长街,与金陵的街景,异中有同。他记得自己来时,那街上熙熙攘攘的,男子浓眉大眼,络腮茂胡,与江南儒雅清秀,风仪翩翩的才子很是不同。女子也被黄沙吹老了面容,皱纹似刀,暗示着半生的操劳。尽管身处偏僻孤寒之地,尽管常受北燕劫掠之苦,但他们的骨子里却仍流淌着一股不屈服的血液。这种漫漫黄沙也磨平不了的坚韧意志,这种笑对生活的品性,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全然不是南方人所理解的粗鲁野蛮与凶狠暴戾。 梅长苏记得,自己还未瞎时,有个老妇常来给自己送饭。约莫六七十的年纪,脸上褶皱纵横,沟壑万千,只是每次一看到梅长苏,她就爱笑。 她说,“老婆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人,忍不住啊!” 那目光中,是惊艳,是惋惜,是疼爱。 老婆婆还特别爱说话,每来一回,不讲个小半时辰是绝不愿走的。说来说去,其实也不过就那么几件事。 “我孙子啊,那也是个人中龙凤!那后街的姑娘,都排着队想嫁他呢!” “他小时候啊,最爱哭了,爬个树摔下来,不过破了个皮,却哭嚷着像是要死了一样,硬要我抱他。老婆子我那会儿想,一个男人这怎么能够宠呢?不行,不行,他要哭就让他哭去。然后我就把我儿媳妇和我儿子给拉住了,啊,你说我那老头?早死了,连他孙子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我说哪儿了?噢!然后我们就搬了三条凳子坐在院子里,嗑着瓜子看我孙子哭。嘿嘿嘿,那小家伙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最后见咱三不理他,嚎得越发起劲,还说我这奶奶不疼他。” “老婆子我虽然表面不疼他,心里可疼他了。那小傻瓜……不过后来啊,他还真的不再哭了,十岁那年摔断了手,愣是憋着泪没流出来。看得老婆子那个心急啊!哭得稀里哗啦的,倒像是自己摔断了手,你猜怎么着?不过十岁的奶娃娃居然帮我擦泪,说,‘不痛,不哭。’怎么会不痛呢!……我那会儿就后悔了,悔到黄泉去。这世上啊,没有人是不需要心疼的……” “现在我那孙子啊,参军去了,给祺王做参谋嘞!祺王虽然年纪比我那孙子还要小,但是眉头一皱,神情一板,嘿嘿,和我家那老头年轻时真是一模一样。这孩子,虽说是个王爷,但也真是苦。早早就没了爹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没成年就被赶到咱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老婆子我是真的心疼他。我听说,先生你是他的老师?趁还有时间,多疼疼他吧。唉……哪像我,孙子早早就不需要疼了,现在,更是到了南方去,打什么仗,我想疼也疼不了。你说啥?打仗?老婆子我也不太清楚。但是祺王做的,都是对的,我孙子是这么说的,我也信嘿。”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那会儿他躺在床上,睁开眼闭上眼见着的都是黑暗,仿若回到出生时刻,被浸泡在羊水里,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一阵苍老的声音响起在他耳畔。她说,“送了一个月的饭,先生你是不是嫌我吵了?没事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老婆子我,送完这次饭,就得走了。” “先生,祺王真的是一个好人,你别怪他。我,我也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我的孙子前天回来了。仗还没打完呢,我当时就奇怪,他怎么啥都不跟家里说一声就回来了呀?结果出门去看……是他两个弟兄送他回来的。去时重的跟什么似的,回来的时候,却是风轻轻一吹就会飘走了。” “我就把他,埋在院里那棵树下。当年他爬过摔过的树,已经长得比屋顶还要高了。儿媳病倒了,儿子还在军里,我就整天整夜的坐在那院子里,对着那埋在树下的骨灰瓮说,不哭不哭,奶奶疼你,奶奶疼你……” 老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带着哽咽。 “那两个弟兄说,我孙子被一箭射穿了右胸,临死前倒是哭的厉害,把这小半生的份都给哭够了。他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说,‘奶奶,抱抱我,奶奶,抱抱我……’” 话语至此,梅长苏再也听不见老人的声音,只能听到隐约的哭泣。中年丧夫,晚年丧孙,就算她是爱笑的北境人,也再也笑不了。 “我……我真的悔啊!”老人忍不住地嚎出声来,声音凄厉粗哑,“我当年,当年怎么不抱抱他,怎么不多疼疼他!!!” 人,总是要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爱,更是不能隐藏的,你若不说不做,他又怎么感知得到? 万千言语在他舌尖萦绕,似要倾泻而出。但他突然想起了他和萧景琰,与旧日好友走至今日僵局的自己,有何资格说出这些话呢?神情一暗后,他终究无一字吐露。 最后,老人哭累了,带着食盒就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爱笑的老婆婆。 “先生?”有谁推门而入,听声音应是庭生。 那人走近,微凉的双手轻柔地覆上他的双眼,让他不由得一颤。“先生今儿可还觉得好些?” “……放手。” 庭生顿了下,终是把那手撤了回来。“今日阳光好的很,先生要不要出去转转?” “你肯放我出去?”梅长苏淡淡地反问。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愿。”梅长苏现下两眼俱瞎,自然见不到此刻庭生脸上的神情。“再等等,先生。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梅长苏没再开口,显然是不想继续对话。 庭生沉默了会儿,自顾自地开口,从战事聊到兵书,又从兵书聊到过往。 这孩子明明不是个多话的主,今日是怎么了?梅长苏虽觉疑惑,却不愿出声询问。 “先生,你还记得,当年你把我从掖幽庭救出来后,亲自教导我四书五经,孙子兵法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时我就想,能被先生教导,卑微如我,是何等有幸啊!而今回想,却未料到,那竟我是这短短十五年里,唯一欢愉的时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生,你愿与我说话了?”庭生话语一转,低沉好听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可是怪我囚了你?飞流和黎纲我都好生安置在府里,派人细心照顾,你不必担心。” “……” 原来是骗他开口。 梅长苏再次沉默,看来是打算彻底不理了。 哪料到,一阵衣袂簌簌声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碰上了他的手。 梅长苏摸了摸,一惊后方才明白,原是庭生枕上了他的腿!少年柔软的头发,碰触到了他安放于腿上的双手。 “先生,你可以恼我,气我,但还请先生不要,不理我……” 庭生的声音向来低沉,这句话,却带上了隐约的呜咽,沉沉地坠入原本平静的陂塘,泛起阵阵波纹,听来让人心疼得很。 梅长苏心一颤,只这么一顿,推开他的手就这么僵在原地。 “先生,你自是该怪我的。你和义父视我如己出,我却举兵叛了你们,你们怪我,也是应该的……”庭生枕于他腿上,与他一同看着窗外的大好阳光,声音低沉轻微,“先生你,就像是这天上的太阳,照彻天地,驱逐孤寒,予人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把那阳光攫取在手中,一辈子只为自己照耀。先生,你曾教导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身为大梁男儿,自该以家国为己任,为这天下奉献己身,倾尽心血。可是先生,我不像你这般无私,萧庭生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为他爱的人,奉献己身,倾尽心血。” “我也曾想过,如你所愿,做个有忠义之心高洁之志的正人君子,以一身铮铮铁骨践行正道,拥有先生这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气节风骨,拥有义父那般即使被天下人负尽也不愿负天下人的品性。宽容、礼让、仁爱……就像我的父亲那样。” “但是先生,我做不到啊……早从很早开始,早从我还在掖幽庭开始,我就已经烂透了。那群孩子打我,说我没爹没娘没人爱,我就拳打脚踢以牙还牙,用最难听的话回骂他们,骂他们是狗娘养的婊子养的。公公欺负我,不给我饭吃,我就偷偷往他的杯子里撒尿,还往他的鞋子里放针头。宫女们说萧景琰早晚会不要我,我最终只会一个人,我就半夜里把她们的衣服剪碎,把她们的钗子扔到草丛里。先生,你看,从我可以记事起,我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不宽容,不礼让,不仁爱,阴暗自私,坏到骨头里。” “我不想让先生失望,所以尽力让自己成为你喜欢的那副模样。‘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这首诗,是你一字一句,亲自教我的。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成为像你这般,完美的人。先生,我真的,是想的啊……” 庭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梅长苏不确定他是否哽咽。 他从来,不知这孩子心里,竟藏着这么多事。 他只知道,尽自己所能去教导他,却忘了,去好好地疼疼他。 萧庭生走至今日这地步,他梅长苏又何尝不是难辞其咎! 只是…… 梅长苏闭着眼,心底微叹。 庭生固然让人悲悯,可其通敌叛国,此等罪责,又该让人如何饶恕啊!…… “先生,”庭生似是用头蹭了蹭梅长苏的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这一个月来,你多次问我,为什么要叛。如果我告诉你,从我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下了反叛的决心,你信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梅长苏终究还是开了口。 “……在我从掖幽庭里出来三个月以后。” 梅长苏一颤,竟是……这么早?! “从那里出来后,我就下决心要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爬至权力的最顶端,让这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可以不要我,可以唾骂我。所以我努力地讨你,讨义父,讨周围所有人的开心,因为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不要我。后来,我把你和义父给予我的钱财权势一点点积累起来,权当为了将来打算。当一切准备得差不多时,我便利用它们去收集消息,刚巧打听到,我的身份或与当年赤焰之案有关。如此,根据我的年龄,还有你和义父对待我的态度,稍稍推测一下,便不难发现我,究竟是何身份。” “你还真的是,聪明至极……” “在那之后,我用尽我能用的一切手段,去攫取权力,获得人脉,积累钱银。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真理,权力才是一切。只有有权,你才能保护你爱的人,伤害你恨的人。而我想要保护的人,就是先生你,和义父。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是我最不想失去的人,是我,最爱的人。可笑吧?萧庭生居然也会说爱……也会知道,什么是爱……” 梅长苏沉默了下,“你既尊重景琰,那现下,又为何要……”他还没说完,庭生却是握上了他的手,声音低沉幽微,“先生,人心难测。不止他人之心难测,己身之心更是难测啊。” “义父渐渐有权之后,我已猜到了你们的目的。我知道,有你这个江左梅郎麒麟才子的帮助,他最终会当上大梁的皇帝。那时,我的确是想过放弃的。让我爱的人,去保护另一个我爱的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后来呢?他放任你随军出征,放任你去苦寒北境,放任你,为了这个天下,献出己身。最后,他得了皇位,得了天下,得了后代,可是,你呢?你得到了些什么?一个人差点死在那北境异乡,这便是你的结局!……” 庭生闭了闭眼,平复呼吸,“我小心翼翼地把你交付给他,满心期待地他能许你一个太平半世,安乐余生,可他,却把你给摔碎了……先生,你让我如何忍得住,让我如何宽容得起来?我不爱这天下,更不会为了这天下,置我所爱之人于危险之地!我只愿用这天下,换那人,一生安乐,无忧无虞。” 话语一落,室内在没有其他声响,只有两人寂静的呼吸声。 梅长苏轻颤着如翼双睫,压抑住心中那怦然的响声。庭生却是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腿上,望着被金黄阳光镀得好看的先生。 “……你,”梅长苏颤抖着开口,“你就为了这事?可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为什么,又要背叛景琰?” 庭生一愣后苦笑道,“先生,一而再,再而三,你没听过吗?义父肯为这天下舍你一次,必将会再舍你第二次,第三次!可你,终究只有一条命……下一次,不会这般好运。” “景琰那是不知道!”梅长苏喊出声后方才意识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了顿,“那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他真相。他若知道真相……”说到这,梅长苏的声音却是淡了下去。 知道真相,景琰会如何呢? 【——我以为,他会信我的。】 【——原来,你不信我。】 他沉默了。 庭生一动不动地盯着梅长苏,自然注意到他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他轻叹一声,就着这个姿势双手环抱住梅长苏,安慰着说道,“义父,还是心疼你的,我看得出来。” 只是在他看来,这般心疼,还不够。远远不够。 可是,不够又能怎样呢? 先生心甘情愿,而他,现下已伤害了自己最敬爱之人的萧庭生,有什么资格再说出这种话? 庭生的眉目间荡漾着淡淡悲哀,无人发现,无人在意,更是,无人心疼。 “我自是希望义父和你能好好的。先生你,现下以身体为紧,暂且别想太多……”他深吸一口气,“只是反叛之事,先生,除你和义父之外,我还有一个要保护的人。”他顿了顿,“那就是我自己。” “萧豫珏出生了,他是太子,我是‘挂名王爷’,先生你说,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他若发现我是祁王后代,是对这皇位最有威胁的人,定会给我安个罪名御赐一杯毒酒!就算他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可待他一日日长大,自也会清楚我这个眼中钉对他的威胁,从而欲除之而后快。我若要自保,除了反叛,没有他路。这也是我……最大的心结。” 若当初萧豫珏没有出生,若当初梅长苏没去北境,甚至,若没有儿时一切埋下的恶果,他萧庭生,又何尝不愿只做个简简单单的孩童,调皮捣蛋,承欢膝下,无忧无虑? 可是一切,早在他被丢进掖幽庭的那天起就已注定了。你让他何从摆脱,让他何从摆脱! “庭生,你为何总要以阴暗面看他人?你若好好待豫珏,他定会把你当作亲兄弟一般看待,绝不会欺你害你。”说这话时,梅长苏神情苍凉,像是个为了孩子操碎了心的长辈。 “可是先生,”庭生把玩着梅长苏垂下来的长发,声音淡淡,“祁王也曾是老皇帝最得意疼爱的长子,最后,他还不是被他的父亲,我的爷爷,逼死在牢狱里面?皇位之上,从来没有骨肉亲情,只有血海纷争。先生,这些,你到现在仍不知吗?” “……” 梅长苏缓缓睁开眼来,鲜红一片的眸子里没有焦距。 “我知。但我以为,你们,是不一样的……” 他以为,萧景琰和庭生,与那老皇帝是不一样的,即使身处皇家漩涡,仍会初心不改,风骨如昔。 庭生一愣后,却是沉默了。 良久后,梅长苏听到了腿上传来的低沉声音:“是我,让先生失望了……对不起。” 对不起?庭生对不起的,又何止是他啊…… 梅长苏再次闭上眸子,轻叹一声后摸上庭生的头,拍了拍,“是我当初,没有多加关心你,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庭生一怔,苦笑了声,“先生你还真是……拥有我永远都无法达及的宽恕仁爱啊……” 梅长苏没说什么,只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庭生的头,似是安抚。庭生眯着眼,享受着他的先生难得的抚慰。 一时间,倒有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 窗外趴着花甸旁的小懒猫“喵”地一声打了个哈欠,给这懒洋洋的午后添上几分温馨。 梅长苏听见,嘴角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笑意,可一笑后,又是长久的愣怔。 “先生……”庭生蹭了蹭他的手,“你还记得你教我的书法八诀吗?” 梅长苏还没开口,他就兀自接了下去,“点要如高峰坠石;横勾要如长空之新月;横要如千里之阵云;竖要如万岁之枯藤;竖勾要如劲松倒折,落挂石崖;折又要如万钧之弩发;撇要如利剑断犀象之角牙;捺要一波常三过笔。” 梅长苏没想到这孩子把他曾教授的一切都妥帖安放在心里,抚摸着那柔软头发的手慢了几分,“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还记得先生那时一边念着八诀,一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当日情景,永世不忘。” 那一日,也如今日般阳光正好,先生的眉目更是温柔甚今,舒展得像一池春水,让所有游离孤渴的蜻蜓,都想皈依停靠。 庭生的手抚上梅长苏清癯的面容,“点是这个点……”他的手指停留在眉心。 “横勾是这个勾……”他描绘着梅长苏的眉毛。 “横是这个横……”他抚平梅长苏额间隐约的抬头纹。 “竖,要如万岁枯藤……”他的手从眉心流连至梅长苏的鼻尖,轻轻地刮了下。 “竖勾,要如松倒折,落挂石崖……”他顺着,捏了捏梅长苏清癯的脸庞。 “折要如万钧弩发……”他的手指往上,勾勒了梅长苏轻颤的眼角。 “撇要如利剑断犀象之角牙……”他倏地往下,触上梅长苏柔软的唇,轻轻往左抹了抹。 “最后……” 梅长苏感觉庭生起身,压抑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近,似是有人倾身而下,罩在他上面。 然后,有道温热的触感自唇上蜿蜒着行过,最后轻颤着离去,庭生的声音喑哑,“捺,要一波常三过笔。” 这一下,两人再也不能心如止水,再也不能,好好的只当个先生,当个孩子。 一波三过笔,是长如秋水绵绵,是重如青山绵绵,是纯如白云绵绵,是哀如别离绵绵,更是,柔如情意绵绵。 梅长苏一颤后抓住庭生胡闹的手,轻叱道,“别闹!” 呼吸,却是乱的。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会,怎会…… 庭生看着他的先生,少年疏朗的眉目中是内敛的深情。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放肆,也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放肆。“我没闹,先生。” 他说,“我要走了。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要害义父。” 他说,“这场闹剧,我会亲手结束它。” 他说,“长苏,我不会让你失望。” 最后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他说…… “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刹那,万籁俱静,阳光倾灭,小小的屋子,偌大的天地,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梅长苏再也平复不了紊乱的呼吸,再也定不下那早就纠乱如麻的心神,他颤抖着开口,“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庭生没再说话,起身走至门边,打开那道锁着他的先生的大门,明明外边阳光灿烂,他却觉屋内,才是他一生向往所在。 顿了顿,他向那端坐于楠木椅上的男人作了平生最后一揖,爱极、慕极、怜极,亦敬极。“先生,再见。” 最后一句话,竟是永别。 第二十三章/梦已梦尽 庭生出了那关押着梅长苏的屋子,走至中厅时不料遇见了沈承。沈承靠着柱子,斜睨着他,看来已是等待许久。 “我不是让你去撤回扬州的军队吗?”庭生皱皱眉。 沈承走近,眉间阴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调走我?” “……”庭生一顿,没理他,径直往外走。 “你这次特地从兖州赶回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沈承拦住他,语气不善。 “与你无关。”庭生抬起头,明明不过十六的年纪,散发出的威慑气势却与他面前的中年男子不相上下。 “怎么,不叫师兄了?” “……”庭生沉默了一瞬后,直直地看着他的师兄,开口问道,“那么敢问师兄,本该前往扬州的你现在却迟迟未启程,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承沉沉地看着他,“现在是一举进攻的大好时机,你真的……” “我就算再如何渴求皇位,也断不会做这卖国叛贼。”庭生眯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师兄,你放北燕进中原,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我那也是为了你好!”沈承猛然提高了声音,“长林军就算再怎么气势如虹,再怎么训练有素,再怎么军心稳定,实力却是永远都比不上皇城军!自古以来举兵反叛者,若无法速战速决,便只能自取灭亡!僵持至今,若没有北燕之助,我们早晚死无葬身之地!你也不是那种心寄天下的爱国者,又何必如此刚折自守?!” 庭生推开沈承一激动就摇晃他肩膀的双手,“可是我敬爱的人心寄天下。” “他喜欢的,我也喜欢。他想守住的,我帮他守住。只有他,我不能辜负。” “而且师兄,你心中也有那个不想让其失望的存在吧?” 这些话,倒是比千钧诺言还要沉重几分。 沈承像是被刺激到般缩回手,抿着唇,神色冷漠,“没有。” “陈宛师兄呢?” …… 只那么一愣,沈承猛地抬起眼,“你怎会知道他?!” 庭生垂下眸子,“当年你在冀州以锦书联系我这个身处金陵的小师弟,打算与我合作时,你以为,我不会查个清楚?” “可那段往事……明明没有多少人知道……” 庭生看着他那副惘然的样子,不觉胜利,也不觉快感,“师兄,你莫忘了,我们的师父,是同一人啊。”他一顿,“而且,你当初竭力救下陈梁一家,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 “战事已起后,你本想散发谣言,诋毁义父名誉,称当年赤焰之案他也是主谋之一,甚至把得知消息后意欲拯救赤焰军的有志之士以军中奸细之名无情绞死。这个有志之士,便是陈宛师兄吧?” 沈承闭上眼,不答他。 “师兄,放手吧。十多年风云已过,故人遗骨早已消散了。” 沈承轻颤着开口,“你不是我,你没资格这么说!” 庭生沉默了。是,他不是沈承,他自然不知道沈承禁受的痛苦。 “但是,师兄,你欠我良多,你说,我有没有资格?”他抬起头,“我不愿使先生牵扯其中无辜受害,所以心怀犹豫迟迟未南下。而你,模仿我的字迹,以一纸求救信让他以为我被你挟持为你所迫,从而把先生诱骗到这儿来,好使我能安心南下发动进攻,师兄,我说的可对?” “你擅自给飞流和甄平下了软筋散,以他们为挟把先生软禁在府中,更是往外散布谣言,称先生为长林军军师,从而污其名誉,让他再也难以洗刷罪责,再也回不去那金陵,师兄,我说的可对?” “而后,你又以我之名,放那北燕铁骑入主中原,师兄,我说的这些,可对否!你口口声声为我好,为我们的大业好,但是你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欠我良多?!身为大梁男儿,战便要堂堂正正战,死便要堂堂正正死,怎可为一己私欲,雄心大业,而负了这百万无辜凡民,这养育己身多年的家国天下?!” 他并不是什么有高洁之志一身清骨的君子义士,他也从不像他的父王那般芝兰玉树风仪昭昭,但是萧庭生,好歹也是梅长苏的弟子,也是秋不变的学生,他好歹…… 也是这大梁的孩子,也有,自己的为人底线。 不爱天下,从来不代表背弃天下。 他,也有自己的坚守啊!……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只有死路一条?!”沈承没有否认,不知是失望还是震惊地看着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纵使你助萧景琰击退北燕,反叛之罪仍旧难以逃脱,到时萧景琰安居皇位,你却是功不抵过,如此后果,你可有想过?!” 暗黄树叶飘零着坠落,这是他萧庭生的命运,也是这世间每一人的命运。 他的声音低沉坚定,字字句句却清晰得可以印进骨里,“先生说过,死不可怕,不过是枯骨黄沙罢了,最可怕的,是无所作为地死去,心怀遗憾地死去,身负罪责地去。我这一生,为自己的命运奋勇斗争过,已不算无所作为;也曾竭尽全力保护自己敬爱之人,亦不再心怀遗憾。”他一顿,“只是负了这无辜百姓,虽万死亦难辞其咎。而今只愿,用一身血肉之躯抗敌卫国,尽力赎去此生污痕罪责。如此,求仁得仁,无怨……亦无悔。” 呵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求仁得仁无怨无悔!沈承盯着他,暗含讥讽的双目似是要喷出火来,“你想自寻死路,那便随你罢!到时见了师父,别说我这个师兄,不曾劝过你!” “师兄,师父既以秋不变之名行走江湖,求的便是一个不变初心。我想他老人家会很欣慰我坚持了这个决定。”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声音却带着淡淡笑意。 “中途退出是我不对。你若想依附北燕以求自保,我不会怪你,只是此次一别,今后怕是陌路了。”他向那个男人做了最后一揖,“师兄,保重。” 一时暮光微凉,天地间,只剩下那个愈行愈远的萧瑟背影。 永嘉二年九月下,祺王萧庭生率领五万长林军与萧景琰的皇城军会合,共御外敌,退击北燕,北燕一时不防,从豫州败撤到冀州南部。大梁民心大振,举国共庆。 而这一切,被软禁的梅长苏一概不知。 他只是一日日地坐在那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不知在等些什么。 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等不到。 夜里入睡时,他常做噩梦,因此睡得极浅。这一夜空气中不知为何隐约浮动着龙涎香,熟悉的香味竟是让他沉沉地睡了过去,只隐约觉得恍如在湖中划舟,飘飘荡荡,摇摇晃晃,没个尽头,也没个方向。 无边界的空旷感让他生出了阵阵寒意,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为好。 然后,他听到有人唤他,“长苏。” 端的低沉好听。端的缱绻含情。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江南调:“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他一笑,划着木棹就向那人驶去。 我的美人啊,就在天这方。 咿咿呀呀地转了几个弯,过了几个荷花滩,天色渐晚,但他却觉得自己正在回家。 然后,然后他终于看见了唤他的那人,穿着一身九龙玄服,端直地立于亭中,含笑望着他。 他唤,“长苏。” 长苏,长苏…… 一眼之间,天荒地老。 他终于,还是回了家。 “长苏,长苏?”耳边似有人在轻唤。 梅长苏缓缓睁开眼来,看见的依然是一片沉沉黑暗。但空气中飘荡着的养神安眠的檀木香味,却不似关押他的那件厢房。 “……蔺晨?”似是大梦千年,一夜过三生,他犹疑着开口,不知身处浮生梦境,还是暗沉现实。 那人松了口气,“是我。” “……我,在哪儿?” “这里仍处冀州境内,但北燕人暂时找不到这来,你放心。”蔺晨扶他半起身,端来一碗药喂他入口,“萧景琰刚出去与众将部署战略,等会儿就会回来,你若觉得累,可先睡一觉。” 梅长苏一愣,“景琰他也在这儿?……” 蔺晨沉默良久后,声音没有起伏,“是他亲自救你回来的。为了降低北燕对你的关注和警惕,萧景琰特意放出风声,除祺王之外的叛贼格杀勿论。然后,趁此机会把你救出。”蔺晨顿了一顿,“黎纲和小飞流也被救出来了,平安无事,你放心吧。” 原来梦中闻到的龙涎香真的是他…… 梅长苏想着,神色有些惘然。但是蔺晨的下一句话,把他从渺渺神思中炸醒。 “长苏,我已经把你的《梦醒录》给他看了。” …… 屋外的风在刹那变得安静,屋内也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梅长苏没有蔺晨想象中的激动,明明当初,就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得让景琰知道真相,可现在,听到蔺晨这句话的他,只是在沉默过后点点头,不发一句言语。 “你……”蔺晨顿了顿,“你要怪就怪我吧。当时情势紧急,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相信你,不然……你真的会被当成卖国贼,格杀勿论。” “我不怪你。”梅长苏的声音染上药味,竟带着一丝苦意,“我只是……”他轻叹着,“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知道他罢了。” 当初蔺晨带他去宫城时,他便想着到时见到了好友,定要把一切都托盘而出。可谁料到,后来诸事直转急下,他竟是再也没有了开口的机会。而今如此猝不及防地,任是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也不免心慌。 “可是,萧景琰早晚会知道的。”蔺晨顿了顿,还是伸出手拍了拍梅长苏的头,“长苏,隐瞒只会带来误解。等他回来了,跟他好好谈一谈吧。再过几日……”他沉默了那么一瞬,“再过几日,北燕与大梁之间真正的战争就要开始了。他,会亲自前往前线,披甲杀敌。到时候,沙场上不会管死的是一个帝王……还是一个士卒。” “他怎么!”梅长苏一愣后大幅度地弹起身,原本平静的神情碎裂得一干二净,“他怎么能够亲赴战场?!当年我替他远赴北疆,便是为了保全他这个一国太子!现在,身为大梁天子,九五之尊,他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这要是出了个万一……要是出了个万一……”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去想如此的后果。 “所以,”蔺晨把梅长苏喝完药的空碗放回桌上,声音依旧不悲不喜,淡如清风,“趁这个机会,跟他好好地聊聊。下一次,就不知会是在伤愈后,还会是在奈何桥上。” 梅长苏没说话,眉目苍凉。 从回金陵至而今,不过五六个月份,他却是觉得已过去了小半生。这身子,这颗心,破败苍老得像是个半百老人。 良久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我真是悔啊!……我当年,当年怎么不抱抱他,怎么不多疼疼他!!!】 他,不希望自己像那个老媪般后悔余生。 梅长苏睡了沉沉的一觉,梦中是何情形,他在苏醒后却早已记不起来。 “醒了?”身旁传来的,是萧景琰低沉的声音。 “你,回来了?”梅长苏一愣,无措地开口。“会议,讨论得怎么样?” 话一出,他就沉默了。明明打算不谈正事的,为何一开口,又会问起了战事? 萧景琰似乎摇了摇头,“没有多大进展,等会儿要接着讨论。你,”他迟疑了下,“暂且安心休息吧。” 这一回,却没有带着多少的恼怒,倒是沉沉的担忧。 “好。”梅长苏犹豫了下,而后郑重点头。 当初他虽说相信景琰,但相信不代表放心,所以事事过问,生怕一步错步步错。 可行至今日,他终于明白,担心再多,都是无用的。 他所害怕的那个梦境,最后还不是变成了现实? 萧景琰似乎回来后就一直握着梅长苏的手,这会儿捏了捏他没有多少肉却修长得好看的手指,“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我有许多话,想讲与你听。” “我……”梅长苏一顿后,淡淡笑了笑,“我也有一夜的话,要讲给你听。” 而后,是长久的静默。但这次的静默,再也不让两人觉得难熬。 不知是不是真相揭开的缘故,梅长苏觉得景琰待他不如先前那般疏远。心中冰雪似是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缓缓融化,就连那根隔在他们之间的刺,也在渐渐变淡。或许终有一日,那根刺会彻底消失不见,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会再也没有间隙地拥抱纠缠。 然后,彻底地融为一体,再难分离。 萧景琰待梅长苏歇下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屋门,眉眼间,尽是温柔。一转身,他却看见蔺晨倚在柱子上,淡淡地看着他。 萧景琰走过去,作了一揖,“蔺阁主。” 蔺晨挥挥手,眼里是讥诮和疏离,“行了,别给我来这套虚礼。”他或许是普天下,第一个不稀罕皇帝屈身作礼的。 “长苏,他的身子如何?” 蔺晨听此,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这,也是我重点想跟你说的。” 孤寒北境的凉秋傍晚,是沉沉的暮色,和倾压的乌云,没有南方绚丽的晚霞,也没有最后一丝温存的暖光。秋风飒飒处,黄叶落无声。萧景琰的心,在这一片寂静中,被提上了最高处。 “那本《梦醒录》,你看完了罢?” 萧景琰的神色在刹那变得沉重,而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长苏在被软禁时许是因心神不稳,病发过一次,而后双目才会暂时失明。我过几天,会先着手稳定他的病情,而后再治疗他的眼睛。” 萧景琰迟疑了一下,“他的眼睛……有多大可能性可以救回来?” 蔺晨沉默了一下,而后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这是不信琅琊阁阁主的医术?” “当然不是。”萧景琰摇摇头,“只是……大概要花多长时间?” “八八六十四天。”蔺晨顿了顿,“在这六十四天里,他必须呆在一黑暗隐蔽之处,不能见一丝阳光,每日都要换一次药,如此过六十四天,就可拆下眼上纱布。” “六十四天……”萧景琰喃喃着,“我要亲赴前线,这六十四天……怕是不能陪着他。”他一顿,“长苏他,就麻烦你了。” 蔺晨自七月那事后,看萧景琰的眼神常带着锐意,他听此只转开眸子,淡淡点点头。“医者父母心,我自会好好照顾他。但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想跟你讨论的重点。” 他的眼神终于又转回了萧景琰身上,“重点,是他的体质。” “一体之质,犹如心之于身,关系万千。体质,才是决定他病情的关键所在。这一点,或许他在自己的记录中有所提及。长苏他,自服食冰续草之后,寒气入体,危及心脉,故而薄命。而后,我在古书上找到了与寒蚧虫相对应的火蚧虫的记载,梅岭之下的寒蚧虫会吐出寒气,而位于长白火山的火蚧虫却是会吐出炎气。当年,我那老爷子便是用相生相克的法子,救回了长苏,所以我想,这一回,或许可以用火蚧虫来以毒攻毒。之后,我与一众人等,冒着凛冽风雪,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攀上长白山,收集到了足够的火蚧虫。只是,这法子比起解火寒之毒,成功的几率实在小上太多。毕竟两气冲撞乃是难忍之剧痛,常人,一般挨不过。就算挨过了,也不一定能醒。而长苏现在这个病,便是两气相冲遗留下的。他的寿命虽恢复到解去火寒之毒后的程度,体质却是一落千丈,导致记忆衰退,五识受损……”蔺晨闭了闭眼,藏去深埋的悲哀,“甚至,那些五识终有一日会丧尽殆尽。” 对梅长苏而言,死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余生要以一个废人的身份度过。 如此,倒真是生不如死。 萧景琰在风中颤抖了一下,声音艰涩得像是烈火燎原寸草不生,“这些……我都知道。” 他早从《梦醒录》中,就知道了关于梅长苏身体的真相。 “所以,要想延缓他五识丧尽的速度,必须从体质上着手。先前我提到的治眼的法子,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那,那该怎么做?”萧景琰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抓住蔺晨的手,“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琼珍灵芝,冬虫夏草,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蔺晨挣脱他的手,挑起的眉似一把弯刀利刃,直直地剖进人心里去,“这些,都用不着。最好的药,是你这个九五之尊,大梁天子——萧景琰。” “……我?”萧景琰的神情凝固了,“我,是最好的药?” 蔺晨抬起眼,“你可还记得,你上次……”他一顿,深吸一口气,“你上次,对他行欢爱之事,这你可还记得?” 【——景琰!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长苏!我是林殊!】 萧景琰一颤,整个人像是被无边的阴云笼罩着,漫上悲凉之色,比那天边卷叠残云,还要萧瑟几分。 他握紧拳头,而后又缓缓松开,声音沉重得直坠人心,“我……自然记得。” 那一日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他都铭记于心,日夜回忆,折磨己身,不敢相忘。 怎么会,不记得啊…… 蔺晨见他这幅神情,冷笑哼声,眼含锋刃,语带讥讽,一点都不留情,没有半丝不忍,“当初托你的福,长苏差点丢了半条命。本来还有一两年才会迅速退化的五识,被你这么一折腾,差点是一夜间就要丢个一干二净。” 萧景琰沉默地听着,没有丝毫辩解,这些,他早在长苏的自录中就知道了。只是见到纸上叙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蔺晨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他此刻看似沉稳,起伏的胸膛却早已泄露了心中的汹涌澎湃。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后抬起头,“这是我的错,稍后,我会亲自向他请罪。”无论要杀要剐,他都无怨无悔。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3节 “请罪?呵……”蔺晨嘲笑一声,“请罪若有用,那还要法律,还要王政干什么?!萧景琰,我现在一剑杀了你,然后向你请罪,”似是一直积攒未发的怒气集聚到了今日,终于砰地一声爆发殆尽,蔺晨的声音高得惊走飞鸟,“如此,你觉得可好?!” 此声落罢,两厢俱哀。 长苏身体欠安那会儿,他忙着治病,没空去找萧景琰算账,可等长苏终于好了后,战事却爆发了,他忙着找长苏那本藏起来的《梦醒录》,忙着处理琅琊阁的事务收集战报,时间一拖,竟又是十多日过去。当他最终风尘仆仆地见到那个一身疲惫的男人时,心中的愤怒早就被时光和世事磨成了嗟叹。他不是不恨萧景琰,他蔺晨好好捧在手心,深怕摔着碰着的半生挚友,却被那人在一日之间折磨得体无完肤,这若是不恨,那他不必当那什么劳什子的琅琊阁阁主,直接出家剃发去当圣人吧! 只是…… 蔺晨闭上眼,只觉有泪意涌过,但眼眶却干涸如枯土。 长苏护着那人啊…… 即使飞蛾扑火,粉身碎骨,受尽折磨,梅长苏仍是一颗心扑在萧景琰身上,无怨无悔。你说,他蔺晨一个局外人再愤恨,再不甘,再心疼,又有何用?他能拿那人如何?能如何! 就像他现在,在梅长苏面前忍着心痛调和撮合,在萧景琰面前控制不住地出语反讥。自相矛盾,多么可笑?可笑得像只狗,为了他人奔波半生,最后累死在漫漫孤途上,没个人相伴,也没个人收尸。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还心甘情愿。 蔺晨在心底自嘲一声,缓缓睁开眼来,不过一念流转,却已觉沧海桑田。就连向来年轻如初的声音,在开口时都带上了一两分老意,“……那会儿,我真是把一生的怒气都给耗尽了,恨不得去一剑杀了你,可是长苏他,拦住了我。他说——” “他说……他是心甘情愿的。” “那个傻子,他真以为我这个大夫看不出来?他真以为我这十多年的好友是白当的?……”蔺晨看着萧景琰,眼中是如水悲哀,“萧景琰,他,是真的心疼极了你啊。” 心疼得,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 …… 可却忘了,他蔺晨也会委屈。 萧景琰不知蔺晨所想,但只这么一句话,已足够把他击得溃不成军。梅长苏自录里的那些句子在一瞬间划过他的脑海,犹如千万把利刃飞啸而过,把血肉剖得一片鲜血淋漓。他咬紧牙齿,胸膛起伏,指甲在握紧的手心划出深深的痕迹。 蔺晨却似没看见他的神情,深呼吸一口气强定心神,而后继续说道,“我说你是药,便与这事有关。当日长苏虽因心神不稳而五识受损,但是意外地,你留在他体内的精华之气,很好地弥补了他阳气的不足,改善了他的体质。我的意思,你可懂?” “你是说……当日之事要重演?”萧景琰在一僵后压抑着声音反问。 自知道一切真相后,当日之事便成了他心中之痛,只想着用尽一生力气去弥补。可而今,竟是要,竟是要他对长苏继续做这种事?! “一精十血。我的血呢?我的血可否代替?!” “陛下,你可是忘了几日后,你就要前往战场?”蔺晨看着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嘴角的笑意如冰如霜,“放光了血,你该如何领军作战?” 若这人死了,岂不是枉费他和长苏的一番苦心?傻子。真是傻子! 这般想着,开口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些冲意,“萧景琰,你当我想要你这么做?不过就目前为止,除了你的阳气,没有其他可以改变他体质的办法!”蔺晨一顿,深吸一口气后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那人,眼中是锋是刃是不耐,“你大爷的快给个利落,一句话,到底做不做?!” 做不做? 萧景琰僵立在寒风中,舌头泛麻,开不了口,更给不出一个回答。 他的确想救长苏,但如果用这种办法,岂不是折辱了那人?! 梅长苏与林殊,是他心中的禁域,也是他心中的净域,容不得一丝玷污与亵渎。即使他有欲望,但在那人首肯前,他不会做出任何决定。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也盖住一切的情绪涌动,声音压抑成没有起伏的一句话。 “晚上回来后……我问问他。” 第二十四章/作陪余生 梅长苏做了个梦。梦里面,是意气飞扬的少年,还有青春活力的少女。 “哎林殊哥哥别爬这么高!等会儿掉下来,你又该挨骂了!” “嘿霓凰,你林殊哥哥可是赤焰军少帅,怎么可能会摔下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哎哟!” 十五岁那年,他们并肩策马游金陵。青梅竹马,举世无双。 “林殊哥哥,从今日起,我们俩便正式结为夫妻了。一生携手,永不言弃。” “霓凰,你放心,我永不负你。” 十七岁那年,他们红衣饮下合卺酒。三拜天地,永结同心。 “唉小公子,这天寒地冻的,你上我这琅琊阁来干什么。” “内子怀五月身孕,孰料数日前被毒虫叮咬,毒素入体,危及两命,还望少阁主施救!” 十九岁那年,他在风雪中寻上琅琊阁求医救妻,见着了那日后会成为他一生挚友的蔺晨。 “这娃娃看起来还真像你少时模样。” “父亲,我小时可比他好看多了!” “你个小子,都当爹了还没个正经样。” 二十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林辰”。 “辰儿,别跑这么快,小心摔着!” “爹!景睿哥哥回来了,我想去见他!” 二十四岁那年,他的孩子身体健康,安乐无虞。 “陛下,你怎么来了?” “辰儿呢?昨儿听说他摔了一跤断了骨头,可还好?” “舅祖父,果然还是你疼我!爹他就知道数落我不小心……” 二十六岁那年,他的舅舅慈爱地笑着把辰儿背上肩膀,带着侄儿在院子里玩了一下午。 “景禹大哥,陛下怎么突然病重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唉……小殊,你还是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三十岁那年,他的舅舅病逝驾崩,祁王景禹登基,大赦天下,安绥四海。 “庭生,又来找你辰弟?” “是啊,林叔叔,他在吗?” “你蔺叔叔难得来金陵,这会儿正与辰儿在外嬉游呢。” 三十四岁那年,他与霓凰成婚十七年,他的孩子,正值总角年纪。 “辰儿,今日乃你大婚之日,切记,从此以后,你再不可任性而为,要学会承担责任。” “孩儿明白!” 四十岁那年,他的爱子林辰风华正茂,娶了当朝小公主为妻,一时风光无限。 “母亲,当年你生我时,是怎样的感觉?” “痛得很,但甘之如饴。” “哎哎哎少奶奶生了生了!弄璋弄瓦,儿女双全啊!” 四十四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的孙子孙女,享尽天伦之乐,齐家之圆。 “蔺晨,你说实话吧,我这身体还能支撑个几年?” “看你曾孙出生是不可能了,不过看着你孙子孙女成家倒还有那么几分可能性。” “呵,够了。足够了……” 四十八岁那年,霓凰染疾病逝,他悲哀过度,丧事过后,缠绵病榻。 “辰儿……为父这一生,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父亲,你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此生未尝虚掷一日,心怀天下,为民分忧,已不再有所憾恨……只是,尚觉惘然……总觉得身旁,本应还有一人……可我,却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 “父亲,没事的……你会记起来的,你会记起来的。父亲?父亲?!父亲!!!父亲你醒醒!来人,快来人啊!!” 五十六岁那年,他因病逝世,一生算不上美满,但也未曾有大波大折。 除了,不曾遇上那人。 不曾遇上,那本该与他一起度过孩提时光,度过青春岁月,度过风云华年的萧景琰。 “长苏,长苏……” 梅长苏缓缓睁开眼来,眼里仍带着迷蒙。 他看见眼前有人握着自己的手,脸上是难掩的担忧,“长苏,做噩梦了?” 他慢慢清醒过来,直直地望着那人,似乎看尽一梦迷途,看尽一生时光。 “你……” “你是谁?” 一语落尽,声响毕绝。 那人似乎压抑着呼吸,声音中带着颤抖和不可置信,“你不识得我了?” 梅长苏看着那人,在心里千万遍描绘他的容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我曾做了个梦,梦中,一生倥偬,万千人海,我却独独错过一人。那人,可是你?” 话一说出,他就笑了。 真傻。那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梦呢。 可看着那人泛红的眼眶,看着那人颤抖的面容,他突然觉得,那人或是知晓的。不然,他们怎会有同样的痛楚?只消一瞥,看见那人微泪的双眼,心里便是纠缠成丝线的莫名疼痛,似针戳般扎得体无完肤。 “你,是我何人?”他压下心中的酸涩,小心翼翼地问出口,生怕某个字句,会导致心潮的决堤。 “你问我,是你何人?”那人自嘲一笑,眸中泪水却是抑不住地掉落下来,纷纷似雪。 “长苏,你终究还是把我忘了。”温热的泪水拍打在梅长苏的手背上,激得他心一颤,“是我活该。伤你至此,你是该忘了我。忘了我好,忘了我好。”那人哭着牵强一笑,而后缓缓起身,直直地向后退去,“今后,朝堂别过,天涯相安。你,记得多保重。” 蹒跚着往外走去的背影,孤寂得似是整个暗沉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心头无端漫上如潮恐慌,梅长苏哑着嗓子开口,“你回来。” “只要一个名字,只要告诉我一个名字,我肯定能记起你。” 那人一顿后,却是下定决心般地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至身影越来越淡,淡得让人几乎看不见。 梅长苏着急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身,却不料被一个绊倒摔在地上,身上酸麻疼痛,没有一丝力气。“你回来!快回来!”他磕磕绊绊地往门外匍匐着爬去,里衣蒙灰,把一片无暇洁白染得肮脏乌黑。 “你回来,快回来啊……”他一路手脚并用地从床前爬到门槛,从门槛爬到大院,又从大院爬到大门,姿势不雅,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可是,大门外天地茫茫,哪还有那人的踪影? 他一愣,呆坐在原地,看着太阳慢慢坠下山岭,看着夕阳余晖洒遍天地。 心头一点一点地被恐慌和茫然淹没殆尽。 那人,去哪儿了?不回来了吗?不要他了吗? 无处可去,无处可寻,他就这样坐在门口等了一夜,长发染湿意,中衣带露水。 可那人,始终没能回来。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地坐在大门口,等着那人回来,似是那人,就意味着他的全部记忆,意味着他的完整人生,意味着他的归属所在。 太阳升起又落下,狐狸经过又路过,暗夜来临又离去,三天三夜,空无一人。 只有他一人。 直至死亡,终究,还是只剩他一人。 …… “长苏!醒醒!”耳边是谁在呼喊,带着急切,带着不安。 “长苏,我在,别怕。别怕……” 似是有人抱住了他,在耳旁喃语。 “景琰……”梅长苏猛地睁开眼,眼前摇晃的却是沉沉黑暗。但此刻,黑暗却比梦中真实如现境的幻觉更让人心安。“景琰!景琰!”他喘着气,大声喊着那人的名字,紧紧揪住那人的衣服,生怕一眨眼,那人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琰,你是景琰……”他记起来了,梦里忘却的那人,是景琰。 是他的景琰。倾尽一生心力的景琰。想要护一世长安的景琰。 “景琰……” 他怎么能忘了他呢!怎么偏偏,忘的是他呢…… 萧景琰抱着怀中颤抖不已的梅长苏,轻声安慰,“是,我是景琰,我在这,你别怕。” 他刚与众将商量好反攻日期,回来见梅长苏睡得安稳,就没想再吵醒他,只一人看着战报和地图,思索着战策。哪料到,不过一小会儿,那人就深陷噩梦,呓语着什么“别走,回来,你回来”。 萧景琰轻叹了一口气,拍着梅长苏的背,以示安抚。 他的小殊在这,他还能去哪儿呢…… 待怀中人稍微冷静下来后,他握着那人的手,声音沉稳,“长苏,能不能告诉我,做了什么梦?” 梅长苏一僵,“没什么,只是个梦中梦罢了。” “梦中梦?”萧景琰诧异反问,“倒是稀奇。” “我……”他一顿,又继续开口,“我梦到了,没有你的一生。” “然后,我又梦见,梦醒后,忘记你的一生。” 两梦所言,皆为错过。 梅长苏双眼紧闭,似是心有余戚。 “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在你身边吗?”萧景琰低下头,想吻上那人的额角以示安抚,却克制着不敢动作。 【——他的寿命虽恢复到解去火寒之毒后的程度,体质却是一落千丈,记忆衰退,五识受损。】 萧景琰一顿,心底涌上的是难却的心疼。“长苏,你放心,你的身子还有救,” 只不过深吸一口气后,他就再也难抑地吻上了怀中人的额头,轻柔得似是蜻蜓立于湖心,一颤后便离去得没有踪迹。“我和蔺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失去记忆、五识尽丧。” “你相信我们。” 梅长苏神情悲凉,显是不相信,“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蔺晨早在一开始,就已与他说得清楚——一点点地坏去,一点点地,沦为记忆全非的废人。 “信我,长苏。”萧景琰握紧他的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我在,会好的。” “……”梅长苏沉默良久,一时室内只剩误入的夜风飒飒声。 “我自是信你。”梅长苏想提起嘴角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可是景琰你呢,你又要为此付出什么?”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萧景琰口中语意。 “……你不必担心我。”萧景琰拍拍他的头,“委屈的,会是你。” 他之前一直迟疑未决,担忧的便是这个。 如果能救长苏,把他这条命拿去都行。他只是怕,委屈了那人啊…… 因为爱,所以心疼。 他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心疼。 “委屈我?什么意思?” “……”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那人,看着闭着眼却眉目间一片信任的那人——“要救你,需要我的阳气。” 这话一出,室内顿时没了声响。 梅长苏僵在那里,似是被固定在原地,连舌头都隐隐作麻,说不出一句言语。 “为救你的眼睛,蔺晨给你安排了六十四日的封闭治疗。但在此之前,他说,”萧景琰一顿,闭上眼又倏地睁开,“他说,必须要先暂时平衡你体内寒热两气,改善体质,不然,这双眼睛,包括你的身体,都是药石罔效。” “而要渡气,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放血……”他轻颤,咬着牙狠下心说出最后一句话,“要么,欢好。” 要么,欢好。 这句话似秘语,把梅长苏炸裂在原地,耳边只余轰响余音。 欢好……是指那日之事,要一再重演?! “蔺晨还说,渡气之举要连续进行三夜,不能有一夜断绝。”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神情莫测,“如此……你可懂?” 梅长苏没有言语,只静静地半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微弱似无。 他虽未经风月,但这些话语,早已赤裸得让人不知也不行。 “……” 梅长苏不说话,萧景琰也陪着他不说话。他知道长苏心中在进行艰难的煎熬挣扎,而他,对此做不出任何帮助。他所能做的,只能支持那人的任何决定。 无论那个决定,通往的是刀山火海,还是烈焰赤刃。 床边的烛灯噼里啪啦地暗响着,火焰跳跃拉长的,是时间的影子。 梅长苏在沉默良久后,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你……” 萧景琰握紧两人十指交缠的手,以示回应。 “你……什么时候出发?” …… 萧景琰没想到梅长苏会突然问这个,静了片刻后他一笑,“五日后。” 他有意没意地梳理着梅长苏垂落的长发,“这儿,乃是冀州境内一处平常民居。早在北燕攻入大梁时,我便吩咐手下士兵装成难民,与若干普通百姓涌入冀州,听我命令,伺机待发。而方才,我已与藏于此地的众将秘密商定,五日后进行最后的反攻。届时,冀州二万士卒会举兵南下,与扬州豫州的军队会合,把北燕军队拦腰截断,围剿着消灭得一个不剩。我大梁国殇之仇,亦可得报无余!” “五日……”梅长苏喃喃着,神情惘然。 “怎么了?” “……只是觉得,太快了些。” 还未好好握手言欢,还未好好倾诉衷肠,还未好好弥补间隙,不过一眨眼,又是一场漫长别离。总归,还是太快了些…… 梅长苏闭着眼,静静地呼吸着,“景琰,你可选择不救我。” 萧景琰握着他的手一紧,“不可能!” “只要能救你,就算只有一二分希望,我也会倾尽全力!更何况,更何况,”他的呼吸,竟是乱了,“蔺晨说了,这法子有用,肯定能救好你!” “你要是不愿欢好,我大可放血给你。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一碗血也碍不了什么事。长苏,你若是恨我,打我骂我,随你发泄,只是,千万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带着隐隐的哀戚,“小殊,这是我赎罪的唯一机会了……” “你,别拒绝我好不好?” 梅长苏身躯一颤,恍若听到了一声震鸣心神的轰响,恰若土石拔裂,枯草蔓长,天地崩裂,四海枯竭。 “我知自己伤你至深,这些,全是我的错。是我不信你,怀疑你,伤害你,最后,让你身体败坏至此,你想怎么讨要,尽管和我提。就算踢我,咬我,骂我,我也不会还手,亦不会回语;就算让我在霜天寒地里跪个三天三夜,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就算让我为你做牛做马屈身卑下,我也不会反抗。甚至就算……”萧景琰的声音颤抖着带上涩意,“如果,你不愿再见我。那也……无妨。待我救好了你,我会自行离去,到时,你过你的逍遥余生,而我,不会再来麻烦你、叨扰你,毁你清静。” 阒寂凉夜里,萧景琰的声音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划刻上梅长苏的心头,落成再难消磨的疼痛印迹,“你在江湖之远,我在庙堂之高。半生不见,一世不扰。但我,永不会忘记对你的诺言,永不会忘记对你的亏欠。拼尽一生心力,白尽满头长发,只用我们先前约定好的太平天下,向你赎尽一生罪责。如此……你可愿原谅我?” 梅长苏颤抖着,呼吸越来越乱,与身上之人喷洒的呼吸纠结至一处,缠绕成线。 “你敢……”他压抑着咬牙说出这两个字,被握在那人掌心的手指屈成弓形,指甲划出深深的印迹。“你若敢这么做,不止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三生三世,你都别再来见我,山海两隔,一生不逢!” 【——我曾做了个梦,梦中,一生倥偬,万千人海,我却独独错过一人。那人,可是你?】 【——长苏,你终究还是把我忘了。】 这人,怎么会这么傻…… 梦里梦外,他最害怕的,就是别离终局啊! “长苏,长苏……”萧景琰慌了,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吻去那人眼角流下的泪水,“别哭,是我错了。小殊,是我错了,别哭……” 【——小殊,小殊你别哭啊……是我错了,不该惹你生气。唉小殊你别转过头不理我啊!你听,水牛在道歉呢,咩~~】 【——蠢死你吧!哪有牛……呜……哪有牛是咩咩叫的!】 【——呵,能逗我们家小殊开心的水牛,就是咩咩叫的。】 梅长苏流泪从来不出声音,无论是那一日殿内欢好,痛楚凌迟,还是现在双眼俱盲,恐慌如潮。他只静静地任那泪水从眼眶逃逸而出,咬着唇没有一丝言语,半分不像当年那哭得像天塌了一样的林殊,但也,更让人心疼。 “你不想我走,我欢喜得很……”萧景琰轻柔地吻着他,从眼角吻至消瘦的脸庞,又从脸庞吻至没有血色的双唇,然后,他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两唇轻轻相贴,恍若清风抚触,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我这辈子,最悔的事情便是负了你。”有灼热的呼吸拍打在两人相贴的唇间,扰乱了思绪。“在见你前,我在肚子里打了无数次草稿,该怎么向你道歉,该怎么求你原谅,该怎么与你和好如初。幸好,你还愿原谅我……” 这已是,他萧景琰一生中,除却失而复得外,最大的幸运。 “谁说的!”梅长苏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面上泪痕未干,相握的手却是紧了几分,“当日你加之于我的痛楚,我可是记得清楚。只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着——” 刹那余音毕绝,默然天地,只剩下了他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 “我只等着,你用余生还我。” 还我一个,有你作陪的余生。 这一语,已胜过人间万千情句。 纵使凄风寒雨,纵使大雪倾城,纵使永夜难度,只要你还陪在我身边,一切困苦都值得。 萧景琰一颤后低下头,不再犹疑地吻上那人柔软的双唇。 刹那,恍如一树花开,絮絮私语着的,是无声爱语。 第二十五章/互通心意 “你可看过我的《梦醒录》了?” “翻阅过一二。但是我,不是有意触及你隐私。你若介意,我当下便可还你……” 萧景琰与梅长苏并肩躺在床上,听着烛火啪啦,说着心底的话。 “倒也不必……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何感觉?” 萧景琰不解,“何意?” 梅长苏的睫毛轻颤了颤,“书中,我把我的感情描写得明白。你可会觉得我……恶心?”最后两个字,他吐露得甚是艰难。 “别这么说自己!”萧景琰的声音沉了下去,“我永远都不会觉得你恶心!若真要说,那也该是我……该是我萧景琰,肮脏透顶。” “我对你怀有挚友之情,怀有君臣之情,但也怀有,世人不容的风月之情。初时我虽不自知,但这些脏脏心思,早已在我心底萌芽生根,以致后来,在失去理智之时,不是对你拳打脚踢,而是选择对你疯狂占有。要说恶心,那也该是我。” “景琰你!……”梅长苏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停住了,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自己的语气,“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我,从未因为爱你而觉得自己脏脏,也不会因为你对我的感情,而觉得恶心。” 【那时我看着他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是满溢的不可置信,恰似此生已尽,一眼万年,然后,他就这么直直地飞奔过来紧紧抱住我。抱得生疼,抱得要勒进我的骨里去,抱得可以碰触上我的魂魄。听着胸膛里心脏跳动的急速鸣响,听着风声掠过引起的嗡嗡耳鸣,听着他说“一年不见,你想与我说的,竟只有这些?” 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像喜欢景琰这般,喜欢上别的人了—— 因为喜欢他……已耗费了我一生的力气。】 萧景琰想及梅长苏自录中的那些话语,呼吸一顿,只觉心头涌上的,是满涨的酸涩,是想要落泪的感动,也是万千心意得到回应的欣喜。 “我对你,也是同一种感情。”他专注地凝视着那人的双眼,即使知道那人看不见,但他相信,他会明白自己蕴含在目光里的心意。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我爱你,比亲人更爱,比爱人更亲。你对我而言,不是简单的君臣,不是简单的宗亲,不是简单的知己,更不是简单的爱侣,而是我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早从心底认定的这辈子唯一的灵魂伴侣。” 这便是,他一直想要说出,却未得机会吐露的告白爱语。 梅长苏一颤,握紧他的手。 在他记忆里,萧景琰很少说情话,可这一次,却许得像是此生不变的诺言。 良久后,他低沉的声音才从萧景琰怀里传出,“……好。” 只这么一字,便已尘埃落定。 萧景琰抱紧他,眼眶微红地笑了笑,声音低沉而又温柔。 他也说,“好。” 夜风微凉,心意滚烫。 踏过一载茫茫风雪,他们终得灵魂拥抱。 虽是半夜,但梅长苏昏睡了一整天,这会儿一点都不得倦乏。他任由萧景琰抱着,眉眼温润,享受着难得的缱绻温存。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是为何疏远我?” 萧景琰抱着他的双手一僵,却并不打算回避这个话题。本来,他就是打算向梅长苏自我剖析,尽力赎罪的。他加大了怀抱的力度,下巴在梅长苏的脖子上蹭了蹭。 “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恶灵归来,所以才会对你不理不睬,恶语相加,甚至,凌辱折磨。我知你一时间难以相信,而我……”他苦笑着摇摇头,“今日想来,我也很觉奇怪,当时的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恶灵归来?”梅长苏似是不可置信地反问。 “恩……当年,我以半生寿命向国师相求,求一魂归来,然而,他说,纵使故人归来,也有可能面目全非。我初时不甚在意,可自你真的归来后,瞒我欺我,又不信我,心中隔阂渐生,如此,我反倒信了那些野书的连命说辞。” “连命……”梅长苏喃语着,“这,我似有耳闻。” 萧景琰吻了吻他的眼角,“你忘了?你的自录里,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 梅长苏猛然想起叶悬当初与他说的那些话,醒悟后,他怅惘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笑我傻也好,笑我痴也好。当时,我是真的个心如死水,万念俱灰,只想着,一杯鸩酒自了后,到黄泉向你亲自赔罪才好。” “你!……”梅长苏本并无波澜的心情被这句话掀起万层波浪,他一急,却又不知该骂那人什么好,一顿后,只能恨恨地吐出四字,“你大爷的!” 这句脏话,还是他从蔺晨那儿学来的。 “你若就这么死了,可对得起当年我的一片苦心?就算你在黄泉路上亲自向我赔罪,我也是直直上了奈何桥一碗孟婆喝得一干二净,与你此后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萧景琰轻笑了笑,拍了拍那人的背,以示安抚,“是啊,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再愧疚不安,再难过愤怒,我还是坚持了下去,想着,一定要为你被恶灵夺舍而报仇,也一定要,还你一个太平盛世清明天下。” “……只是没想到,本想为你报的仇,最终还是报到了你身上。”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而今讲的轻淡,但这一月来所有流淌过四肢百骸的懊悔自责,所有灼烫过皮肤血管的煎熬痛苦,浅浅语意又怎能叙尽?只有经历过的人,方可知其中艰酸心情。 当初蔺晨把《梦醒录》给他那会儿,他就是这样的心境。在大营里挑灯看了一整夜,怔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那晚,似是夏雪吹梨花,一夜尽白头,他把一生的泪,都交付了书中那人。 梅长苏感觉到身边人突然的安静,心里一紧,他开口说道,“其实当初,我多少还是感知到你的疏远的。” “无论是一开始的无意,还是之后的故意,我多少,还是感觉到的。但我想着,你是萧景琰,是梅长苏和林殊此生不变的挚友,你会理解我的,会明白我的。所以,我一边想着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天下好,一边又什么都不说,只盼着你能信我,让我为你处理好一切。”他笑着摇摇头,“只是现在想来,当日的我,还是太过自私了。想要你给予全然的信任,但自己,却一点信任都不肯付出。” 【我一直都是信任景琰的。但是信任是一回事,放心,又是另一回事。我放不下心……因为这是他的天下,所以,我放不下心。】 《梦醒录》中的句子划过萧景琰的脑海,他沉默着不语。 “不过幸好,我们都醒悟未晚。”头一次的,梅长苏吻上了他的面容,清清凉凉的,不带情欲,倒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风雨飘摇,千帆过尽,虽一身伤痕累累,但终得一宿光明。”梅长苏贴着他的额头,紧闭的双眼上轻颤的是纤长的睫毛,“如此,一切已是值得。” 为了并肩共看的熹微天明,他们争吵过,怀疑过,伤害过,隐瞒过,欺骗过,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都做尽了。 但幸好,历经重重苦难,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后,他们终于迎来了未晚的彻悟,迎来了未晚的拥抱,也终于迎来了未晚的,永夜初晗凝碧天。 就算只为了这么一次,只为了这么一次携手共看远山天明,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困苦,所有的折磨,都已值得。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4节 萧景琰慢慢笑了笑,笑声从他的灵魂里发出,从他的心房里发出,从他的胸膛里发出,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从他的嘴里发出,从他的眼里发出,不刺耳,不艰涩,带着大彻大悟的释怀,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像是无人寻踪的深山野泉,一路清响着从静波老潭流向烟火人世,泠泠似弦,淙淙如乐,抚慰熨帖着两人褶皱横生的疲惫心房。 “是啊,幸好,一切都未晚。”萧景琰的笑声渐渐轻了下去,但那笑意仍残留在他温柔的神情里,仍残留在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仍残留在他怀抱着梅长苏的双手里。 十多年未见,纵使有梅长苏那两三年的适应,但当那人真的以故人身份归来,那些时光造就的罅隙,性格不合造就的矛盾,又岂是那么好磨合的? 他们或许的确走了一条弯路。 但其他大路,也未必会多坦荡平敞。 只要,结局是好的,这便足够了。 他们还在一起,还在一起絮语挑灯花,还在一起相拥待天明,这,便足够了。 哪怕五日后,执手相别,生死未卜,那也…… 萧景琰闭上眼,嘴边无意中泻出呓语,“那也,够了。” “什么够了?”梅长苏安安静静地问他。 萧景琰一愣,睁开眼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现在能和你好好地躺在一张床上,没有隔阂,心扉洞开,就算此行生死难料,我也没有什么好憾悔的了。”他握紧那人的手,忠实地说出所有。 “别说胡话!”梅长苏轻叱了他一句,反握的手紧了紧,“当年你可是大梁鼎鼎有名的大将军,这一仗若打输了,你让大梁颜面何存?” 他顿了顿,“而且你别忘了,除了这天下,还有我在等着你。说好的,还我一个大梁盛世,还我一个,有你作陪的余生。你,这是想赖账?” 萧景琰笑笑,吻上那人的眼角,“苏先生势倾朝野,在下哪敢赖账?” 这一下,连梅长苏也不禁笑了笑,眉眼温润,恰如水莲花在低头的一刹那,清落的笑。 萧景琰看得呼吸一滞,只觉得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冲动涌上下腹。他深呼吸几口气,压抑住那不适时的欲望,一边装作自然地开口,“那么,你可是做好了决定?” 梅长苏一愣,“什么决定?” 随即他方才想起,萧景琰初时与他提起的那两个治疗法子。 “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知?”他的声音淡淡的,但终于懂得用心倾听的萧景琰,这回听出了其中潜藏的紧张。“你以为,我会舍得让你放血?更何况五日后便是反攻,不能有半分差错。” 萧景琰抱紧了他,“既然如此,那我跟蔺晨说声,明日便先开始治疗吧?” 梅长苏虽面色坦然,却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萧景琰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转过话题,“有一件事我忘与你说了,庭生的长林军现下与我等皇城军已成友军,共击北燕,收复大梁。” 梅长苏果然一愣,随即紧紧揪住萧景琰的中衣,“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便是庭生与我联系,布局救你。他说当初是沈承以他笔迹诱你北上,他从不曾,想把你卷入这战事纠葛。后来北燕入主中原,在各州都安插了不少眼线,祺王府更是他们监督的重点。是以,他为了降低北燕对你的关注和戒心,不选择私自放你出府,而是把你安置偏僻厢房,遣去相关仆役,并且与我暗中联系,让我趁机救你出去。此次行动,若没有他的帮助……”萧景琰摇了摇头,虽然梅长苏看不见,“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愿。再等等,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梅长苏心中五味杂陈,神色怅惘难测。原来,庭生所言,是此意…… “在与我书信联系的过程中,他向我表明,待你成功脱离祺王府后,他便会向北燕反戈一击,结盟我军。”萧景琰顿了顿,“他与我说,他只欲反叛,但从未想过弃国。反叛不过是换了个皇帝,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大罪。但弃国,已超出了他的底线限度。呵……”他轻笑了笑,“他还说,若他谋逆成功,登基称帝,他非但不会杀我,不会杀一个皇家子弟或朝中旧臣,反而,他还会尊我为太上皇,并且保持皇族原有爵位、大臣原有官位不变。我当时听了,真是又气又好笑。这孩子在想什么,我倒是不明白了……” “庭生他……或许是天性追求权力,却又被心中亲情所绊,狠不下心下毒手。”梅长苏语意淡淡,却声音轻颤。 直至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萧庭生,才终于明白这个名冠天下惊才绝艳的祺王殿下,当初究竟把怎样的一颗心剖给了他看。 “或许吧……”萧景琰轻微点点头,眉目间的疲惫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对孩子操心不已的再普通不过的父亲,“我平生最无法饶恕的便是背叛。但现在,我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反叛谋逆之罪他难辞其咎,北燕侵华他多少也有责任,可共御外敌,抗击胡虏,他亦身先士卒,立下大功。是恕是罚,我实在拿不准主意……”他捏捏梅长苏的手,“你不是最爱出主意吗?庭生也奉你为半个父亲,你说说看,你是如何想的?” 室内乍时安静下来,梅长苏闭着眼,呼吸平稳,一副快要入睡的模样。但萧景琰知道,那人还没睡——被他覆在掌心的那只手,屈起了。 现下已近值半夜,屋外连咕咕的虫鸣声都在荒凉寒风中淡了下去,似是那蜷缩在草丛凉露中的虫儿也困得要入睡了。梅长苏静了很久,萧景琰也不急,只抱着他不说话。 “我……”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终于开了口,逃逸出来的却是不受控制的一声长叹,“……我乏了。”言下之意,其实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人说到底,终究还是情感动物,少有人可不受私情影响。纵使浩然正直如梅长苏,纵使一心想要遵守王法,但他心中也难免有些感情牵绊——比如萧景琰,比如蔺晨,又比如说,萧庭生。那人,毕竟是祁王的遗腹子,是故人在这世上留传下来的唯一血脉。而且…… 梅长苏的睫毛如翼般轻颤了颤。 【——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是我最不想失去的人,是我,最爱的人。】 那人,毕竟还是他们,虽不是血浓于水却更胜骨肉至亲的亲人。 萧景琰收紧了揽着他腰的双手,抿唇点头,“夜色已深,是该睡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不睡?” 萧景琰轻笑了一声,“明日我与众将尚有许多战略细节需要商榷,今日恐怕免不得要‘劳神费思’一番了。” 梅长苏点点头,“那我先睡了。你记得别累着自己。” “我知道。”萧景琰的声音有些促狭,“毕竟明晚,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呢。” 梅长苏听罢,却是止不住地咳起来,拒绝了萧景琰的安抚,他转过身去,一点点地发出绵长的呼吸声,看似是真要入睡了。萧景琰没再闹他,只低低一笑,然后掀被下床。先是帮梅长苏细心捻好了被角,防止冷风侵入,然后再拿过挂在架上的大氅,披在身上。 他走至桌边,掐了掐烛焰,见火光仍旺,便拉开椅子,端直坐下。现下已由秋季向冬日过度,处于北境的冀州自然冷得很。萧景琰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又搓了搓手,屋内略寒,看来明日得吩咐人添些火盆了。他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徐徐展开因多年摩挲而轻薄如纸的羊皮地图,边上放着的还有一本早已被墨笔写满批注的《七略》。庭生趁北燕不注意,现已偷偷赶往扬州豫州边界。而五日后,他要做的便是发动突袭,往南进攻,与庭生北上的军队围成一个包围圈,把北燕死死地控制在有限地域里。 然而想的顺利,操作却不简单。萧景琰按了按额角,收回脑中漫无边际的浮思,把全部心力集中于手上的工作。 这一坐,又是一夜。 蔺晨大清早推门而入时,熹微晨光在嘎吱的声响中蹑手蹑脚地踏进了静谧的房间。萧景琰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这会儿梦浅得很,一惊便醒。他揉揉眼,轻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开口问道,“蔺阁主,你怎么来了?” 蔺晨却甚是古怪地看着他,一会儿偏头瞅瞅正躺在床上好梦安眠的梅长苏,一会儿又皱眉盯着只披一件大氅在桌椅上委屈了一夜的萧景琰,“你俩……”他走近几步,忍不住询问道,“你俩还没把事谈好?” 见萧景琰一副愣怔样,蔺晨眼睛一转,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觉得难办,“还是说,昨晚你们谈崩了?” 萧景琰难得好心情,头一次与蔺晨对话却仍心平气和。他只淡淡摇了摇头,眼角眉梢是轻柔如阳光的笑意,“没有,我与长苏昨晚彻夜相对,交心而谈,甚是惬意。” 也甚是,浓情蜜意。 萧景琰识相地把这句话在蔺晨面前咽了下去。 蔺晨挑挑眉,“那你怎么一晚上还睡在椅子上?” “不过是尚有要务要处理,一时间忘了时间,睡过去罢了。”萧景琰走至床前的架子旁,换上常服,“你昨日与我说的那法子,我已与长苏聊过了。” 蔺晨呼吸一促,“他怎么说?” 萧景琰看了看身旁安睡于榻上的梅长苏,目光温柔,连穿衣系带的动作都缓了不少,“他同意了。今晚,便可开始第一次治疗。” “……”蔺晨一时没说话,只静静看着站在床边的萧景琰和躺在床上的梅长苏,目光沉沉浮浮。良久后他才无悲无喜地淡淡开口,“同意了便好,我这就去准备准备。” 说完,他踏出门去,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停止脚步,转身问道,“你今日商量完军务就来找我,我尚有一些事情要向你交代清楚。” 萧景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窗外,一树横枝,鹂鸣宛转,黄莺盘绕;室内,清光洒地,水色摇曳,身边人,正好。 第二十六章/大好时光 梅长苏在阳光大好时悠悠转醒,虽无法感知是何时分,但听那屋外古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想必现下已不早了。他的手摸索上身旁的床铺,温度微凉,看来景琰已走了不少时辰了。 这会儿蔺晨恰好再次推门而入,看见梅长苏已起身时微微一愣,“你醒了?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喊你起来呢。” 梅长苏这一个多月来已适应了自己穿衣,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回道,“昨儿已睡了一整天了,哪还睡得下去。” 蔺晨走上前,帮他穿上正服,又帮他束好发带,“既然醒了,那洗漱过后便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大伙现下正在外头等你呢。” “大伙?”梅长苏转过头看着他,“除了你、景琰、飞流、黎纲,这儿还有谁?” “用阳气补气这法子毕竟罕见,晏大夫知道这事,立马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还有吉婶,她担心你的身体,特地托我派人送她北上。”蔺晨顺手整了整梅长苏的衣领,却听得他的一声低斥,“胡闹!” “现下是什么时候,你也知道!这途中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是人命啊!” 蔺晨一顿,“我也劝过,但他们铁了心要上来。” “……”梅长苏没再说话,不知是气急,还是妥协。 良久后,他才开口,“我这就去劝劝他们。” 屋外,晏大夫安坐于木椅上,悠悠地喝着清茶,看来很是惬意。飞流却是难耐地站在一边,不时扯一下黎纲的袖子,笨拙地问道,“苏哥哥,出来?” 黎纲拍拍身旁那孩子的头,低声安慰,“宗主快出来了,你再等等。” 自然,这一切,梅长苏是看不到的。他前脚刚踏出门槛,那边的飞流就咻地一声冲到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声音急切,甚至带上一丝哽咽,“苏哥哥!苏哥哥!” 一月未见,这孩子想必是想他想得紧了。梅长苏神色动容,轻轻拍了拍飞流的头,“飞流乖,苏哥哥没事。” 飞流被他这么一安慰,却是无声地哭了出来,泪水染湿了梅长苏的灰衣,浸润一大片。 “好啦,别哭了。”梅长苏拍着飞流的背,声音温柔,“你再这么哭下去,苏哥哥可就又要几个月见不了你了啊。” 这话刚出,他就一愣。 似乎之后的八八六十四天,他的确再也难见飞流一面。 飞流急了般一抹眼泪,红着眼抱紧梅长苏,“我不要苏哥哥走!” 梅长苏轻抚的手一顿,终是再次缓缓落下,“苏哥哥,不走。” 一旁的蔺晨看够了好戏,走上前拎起飞流,“行了,你再这么抱下去,你苏哥哥也就不用入座了。” 被强迫远离的飞流怒从心来,转头就啪唧一下咬上蔺晨拎着他的手,疼得蔺晨嗷嗷直叫。 梅长苏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是飞流在与蔺晨玩闹,不由一笑。 黎纲迎上来作了一揖,“宗主。” “黎纲。” 梅长苏凭着感觉转过头来,朝着声音的方向问道,“这几日,你们可还好?” “那萧庭生擒了我们,给我们服了软筋散,困囿在厢房里。”黎纲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气愤,“幸好他小子识相,没有什么动作。不然,我一定第一个卸了他的手脚!” “你可是亲眼见到,他擒了你们,递给你们含有软筋散的清茶?” 黎纲犹豫了一下,“这倒是没有。可是沈承不是和他是一伙的吗?沈承做的,那不就是他的意思!” 梅长苏摇了摇头,声音淡淡,“这世上连亲眼见到的‘真相’都有可能是谬误,更何况,你们连亲眼见到都没有达到。黎纲,没有证据,就不要随意揣测。” 黎纲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蔺晨摆放好椅子,牵引着梅长苏坐下,“行了,今天难得天气这么好,你们就多晒晒太阳,少说那些晦气事吧。” “蔺晨,晏大夫和吉婶在何处?”梅长苏扯了扯蔺晨的袖子,抬头问道。 “哼,你这才想起我来啊?”晏大夫就坐在梅长苏对面,瞧着他一副面色苍白两眼俱瞎的模样,就气打一处来,“我也就在琅琊阁逍遥了几个月而已,你身子骨怎么又消退成这样子了?梅长苏,你若是富家子弟,家产肯定早晚被你败个精光!” 梅长苏似是想到了晏大夫往常被气得胡须一抖一抖的场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连本想劝他回金陵去的心思都给忘得一个二净,“这不还是有您在嘛,怕什么。” 哪料到,晏大夫被他这句话激得更气,直指着他喊,“败家子!败家子啊!” 飞流跑过来,挡在晏大夫面前,“不许这么说苏哥哥!” “飞流,回来。”站在梅长苏身后的蔺晨慢悠悠地说道,“你晏伯伯说得对,他梅长苏啊,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 晏大夫得了赞同,气也消了不少,哼了声转过头去没再说什么。 萧景琰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阳光清耀、其乐融融的景象。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梅长苏只耳朵一动,就听出了萧景琰的脚步声。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的脚是踏在地上,但总有那么一人的脚步声,是踏在你的心上。 萧景琰一笑,“急着回来见你,见诸事已商定落罢,就赶回来了。” 晏大夫抬眼见到萧景琰,声音不淡不咸的,“既然人来齐了,那我们便敞开来谈吧。” “以气补气的例子不是没有,但是少得很。古来精怪里的狐媚妖女,行的就是这种法子。咳……我不是那意思,你们都懂啊。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解释为你们的‘气’刚好符合彼此的需求,陛下乃天龙之子,阳气过重,自该调节调节,而梅长苏他体质过虚,又需阳气补补,所以误打误撞的,你俩的……”晏大夫一顿,把“交合”一词咕嘟着带了过去,“刚好能起治疗养生的作用。但是,情况究竟如何,我们也不能预料,毕竟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种以气补气的怪例。是以,这三天里,除却每晚的治疗外,必要的把脉诊断,甚至一些私密的询问都是免不了的。”晏大夫停了下来,想着自己一把老骨头有什么好尴尬的,又继续开口说了下去,“总之届时一切如何,你俩都要听我和蔺晨的命令去做。可明白?” 萧景琰和梅长苏一齐郑重点了点头,神色肃穆得不似在谈论欢爱,而是在谈论什么攸关生死的决定。 蔺晨见晏大夫把话说得差不多了,便看向萧景琰,“行了,你跟我过来吧。” 萧景琰没拒绝,朝坐在椅上的梅长苏看了一眼,而后缓缓跟在蔺晨身后。 这民居不大,总共也就四五处厢房,梅长苏和萧景琰的乃是主卧,就在蔺晨的屋子旁边,再过去,就是飞流和晏大夫的,还有吉婶一个人的。蔺晨推开自己屋子的大门,走到他特地从金陵带至此处的书篓前,从中挑出了一本《陇阳迷书》,递与萧景琰手上。 “喏,拿好。” “陇阳迷书?”萧景琰不解地抬头问他。 蔺晨却是左顾右盼的,轻咳了声,“那是龙阳秘术。” 这话一出,惊得萧景琰差点把手上那本书扔到窗外去。 “你,你给我这本书干什么!” “你上回把长苏伤得那般重,这回是万万不可如此了!”蔺晨换上一副正经的神色,不知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这本书可是我们琅琊阁阁中真传,汇集各种欢爱秘术,能使房事快感倍加。” 萧景琰尴尬地转过头去,“我用不到这些。” “可你也想让长苏舒服些不是?”蔺晨加重了语气,皱紧了眉,“我不管你究竟是把这当作一场欢爱,还是治疗,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万万不可苦了他。” “我自然不会……委屈他。”萧景琰的声音也连带着带上些沉重,不知是不是被蔺晨给感染的。 “好,那你就把这本书拿走,一定要在今晚前把其中要义揣摩透。”蔺晨又恢复了平常神色,把手中之书飞快往萧景琰怀里一塞,然后转过头去,不顾萧景琰为难的神情,“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予你。”他说着,从书篓里找到了一小盒药丹,放到推托不及的萧景琰手上,“这盒药丹有催情效用,却于人无害。你暂且拿着,晚上待长苏沐浴后,便让他服下,即可便起效用。” 萧景琰这下是真的红了脸,但也只能接着,“我知道了。” 蔺晨点点头,然后就与萧景琰一道出了门。屋外,众人似是在谈论着什么好笑的话题,就连梅长苏都笑意深深。 萧景琰走至他身边,轻声相问,“在聊什么呢?” 梅长苏笑着摇了摇头,“是你不知道的事。蔺晨小时还没学医那会儿,把老阁主种着的秋露白莲当作平常花草煮了吃,后来被他爹追着从山上跑到了山下。” 蔺晨一听,转过头去不满地对着晏大夫说,“唉老晏,不地道啊!你怎么把那陈年芝麻子的事都给抖出来了啊!” 晏大夫重重跺了下脚,“叫谁老晏啊?没大没小的,跟你爹一个德行!” 萧景琰见此,多日压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轻声笑了笑。 这个午后,正是大好时光。 入夜。 梅长苏已沐浴完毕,只着中衣地躺在床上。好在室内已添了不少火盆,暖气氤氲,倒不似先前那般让人冷得很。床旁不远处摆放着一处香炉,炉上设有放着沉速香的铜丝架,底部点着小火,徐徐烘焙,其香幽韵而无烟,闻来心神尽安,还有难言的燥热。 萧景琰也是只着中衣地坐在床边,脸色微红,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被羞意熏的。 “景琰?”梅长苏见萧景琰迟迟未动作,不由得开了口,“你还在吗?” 萧景琰一颤,“我在。”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俯下身,鼻尖对着鼻尖,“小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一旦开始,可是停不下来的。” 其实现下,他已停不下来了,因为一靠近身下那人,下腹就有一股火热躁动被点燃。 梅长苏一笑,把萧景琰往下拉,两人紧紧地贴在一块,“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个大老爷们这般婆妈。” 话一出,连四周的空气都被灼烧。萧景琰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许多,“婆不婆妈,等会儿见分晓。”说完,他张口叫咬上身下那张嘴。 说是咬,其实也不尽然。他的动作不带粗暴,只是稍显急切。 梅长苏唇形姣好,萧景琰用自己的唇细细描绘着,先是在那上唇辗转亲吻,然后再流连至下唇摩挲舔吮,直到将两片唇瓣吮吸得饱满红亮,似带有水渍的枝头鲜果般才肯停止。 梅长苏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刷在萧景琰脸上,连带着皮肤和心房都微痒。他趁梅长苏一个不注意,撬开了他的牙关,舌头长驱直入,激得那人又是一个轻颤。 萧景琰知道梅长苏除上回那次外,这三十余年来根本未经情事,连口舌相欢更是未曾体验过,心下不由一疼,动作缓慢轻柔了许多。 他扫过梅长苏口腔里的每个角落,挑逗着柔软的内壁,待那人适应后,便直直卷上那人无处安放的舌头,相相纠缠在一起,亲密共舞,难以分离。 梅长苏喘着气,面色薄红,口中偶尔溢出“唔唔”的呻吟声。萧景琰一边不曾停顿地亲吻着他,一边伸手解下两人的衣服,用带有老茧的手指抚摸着那人细腻温润的肌体。宽肩窄腰,身形流畅,只是肉少了点,硌着手。 “长苏,感觉如何?”他离开双唇,在身下那人的耳边压低声音轻声问道,端的是低沉性感,喑哑好听。 “还……呜还行。”梅长苏在二人亲吻的间隙中抽出空来,喘着气回道。 萧景琰听得心悦,从他的双唇亲吻至喉结,轻轻咬了上去。“你倒是诚实得可爱。” “都是男人,还遮掩个什么?况且,啊!……景琰,你,你别亲那儿……”梅长苏感觉到那温热的舌头似乎流连往下吮吸上了自己胸前的两粒,快感涌上大脑,声音颤得不成句子,“况且,既是两厢情愿……那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萧景琰一笑,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说没什么好害羞的,那为何不让我亲这儿?” 梅长苏咬着唇,“感觉,奇怪得很。而且景琰,我不是女人,你亲我这儿,让我会有一种错觉。” 一种,被当做女人的错觉。 “景琰,你可看清楚了,我是个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他的手穿过空气,覆上萧景琰的脸,“我与你一模一样,同是男人。你可曾明白?” “我自然明白。”萧景琰偏过头,舔舐上他莹白修长的手,啧啧作响,“长苏,我从来不曾把你当作过女人。若是想上女人,后宫里自有的是。可是我想要的,不是男男女女,而,只是你。” 他凝视梅长苏瘦削清癯的面庞,就像先前千万次那般,也像之后千万次那般。梅长苏长得算不得俊,也算不得美,那病后重塑的面貌更是让他的线条过于凌厉,只是意外地,他的温润气质恰到好处地柔化了那过于突出的线条,让一切最终,归于完美。这样一副样貌,又怎会是女人呢?他低低一笑,再次吻上了挺立在他面前的小粒,引出那人又一声低沉的呻吟。这样的声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女人呢,怎么会呢?他很庆幸,梅长苏是个男人。因为只有如此,他们儿时才可成为玩闹的好友,长大后才可成为倾心的君臣,而今,才可除了爱别无他由地在一起。 “长苏,你既说是男人就要坦诚,那么追随快感,也没什么不对吧?”他说这话时轻轻拉扯了一下被他吮吸得肿胀的小粒,激起那人不知是痛楚还是欢愉的呻吟。“这么做,有感觉吗?” 梅长苏感知着从胸口传至大脑的那炸裂般的快感,认命般地点头,“有……感觉。” 萧景琰似是奖励般地轻啄了下他的胸膛,然后一手缓缓往下移去,握住梅长苏已隐隐抬头的玉茎。哪料到不过一碰,梅长苏就大幅度地一颤。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萧景琰半是惊诧半是调笑地问道。 “哈……”梅长苏搭在他肩上的手缩紧了,指甲划过皮肤,漾起情欲的火热。“蔺晨那药……厉害得很。再加上这屋内的檀香,呜!”竟是萧景琰开始缓缓套弄揉捏起来,激得他喊出了声。快感越积越多,就像是千万火花在脑内爆炸,从未体会过这等欢愉的梅长苏在快感中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檀香本就有催情的效用。” 萧景琰回忆着《陇阳迷书》中记录的一些小技巧,手指或轻或重,或揉或捏,或刮或刺,“苏先生,你说是药好、香好,可为何,不是我手法好?” 这话若让平日的萧景琰听去,定要红了一张老脸。但现下情欲正浓,气氛正好,再怎么羞人的情话,都能由心说出口。 梅长苏此时全身都染上薄红,看来虽不似女子那般娇媚,却也独有风情,动人得很。他颤巍巍地扯了一把萧景琰的脸,全然没有往日的恪守礼法和半矩不逾,像极了昔日的小殊。“那敢问……敢问陛下……是从哪儿学的这些好手法?”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有蔺晨的功劳。 萧景琰一边套弄动作着,另一边,又拿过床头的软膏,往右手上涂了不少,“对着你,我就天赋异禀了。” 不要脸。梅长苏想着,就在这时,萧景琰的一根手指探入了他的后穴。 “你!”异物入侵的感觉让他一挺,身体不自主地想要逃离,“你进来前,就不能先知会我一声吗?” 萧景琰亲吻上梅长苏的胸膛,示意他放松,“我怕你对上次之事仍心有余戚,所以擅作主张了。抱歉,弄疼你了。”说着,他缓缓退出只进了一半的手指,却被后穴夹紧得停在半路。“疼倒是不如上次疼,只是感觉怪得很。”梅长苏浑然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么不妥,只觉面前这人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既是治疗,那便还是速战速决的好。你继续吧,不必停止。” 萧景琰只觉身体热得厉害,恨不得什么都不顾地提刀立马冲进去。但好歹,理智尚存,他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弯了弯陷于那人体内的手指,轻刮着柔软的内壁,关注着梅长苏的每个反应。“那接下来,无论我如何动作,你都不许喊停啊。” 听到这句话,梅长苏因异感而轻皱的眉缓缓展开,他笑了笑,“不喊,不喊。” 萧景琰吻上他的眼角,眼中是漩涡欲望,亦是满载柔情,“现在,可是真的要开始了。” 说着,他的手指开始在梅长苏的后穴中大力开拓起来,挤压按磨,前进后退,搔刮旋转,左右扩张。 梅长苏微蹙轻喘,手指紧抓着被褥,掐出道道褶痕。 终于,在萧景琰的手指碰触到一凸起的小点时,梅长苏狠狠一颤,白腻的脖颈向后仰去,嘴中更是无法自抑地泄露出呻吟,“啊!!” 这一下,竟是舒服得连前头都有了出精的兆头。 萧景琰停止了在前的套弄,一边继续扩张着,一边用空出的手拿过放在床边的丝绢,绑上梅长苏那挺直的欲望。 “景琰你,你干什么!”梅长苏只觉有什么凉物覆上了火热,惊得他又一颤,而后,那物竟是把他快要纾解的欲望深深堵住,除了透明的液体仍在缓缓流出,其余的快感再也无法发泄。 “蔺晨说了,你不好出精太多。”萧景琰见梅长苏难受得流下泪来,心里也不由一疼,声音都沙哑了不少,“长苏,你忍忍,再忍忍好不好?” “你大爷的!”梅长苏咬牙切齿,额上滴下清汗,“哪个男人忍得住……” 萧景琰一顿,没再说话。他默默地把手指加至了两根,时不时地擦过梅长苏的敏感点,希望能借此缓解那人的痛苦。 “哈啊……”梅长苏的手覆上他的背,神情夹杂着痛苦与欢愉。 萧景琰被背上指甲划过的触感激得轻颤了下,听着那人因快感而舒服又因隐忍而痛苦的呻吟,他只觉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无尽的欲望。就连胯下之物也是胀得厉害,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展雄风,长龙入洞。 但他硬是咬牙压下心中翻腾滚烫的冲动,耐心细致地为身下人做着扩张,只轻轻摩擦那人的大腿内侧,靠一二分的快感来暂解欲望。 越舒服越痒,越痒越舒服。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忍得难受? 萧景琰额旁滴下如豆汗珠,一寸寸地浸湿了鬓发…… 第二十七章/月色正浓 许是因肠液渐泌,又有软膏润滑,亦或是药丹和檀香的作用,萧景琰的手指在梅长苏体内开始出入顺畅,不似先前那般艰涩,离开后穴时偶尔还会带出些水来。 梅长苏脸上的神情也由一开始的怪异到了后来的适应,甚至还会用低哑的声音催他快些进来快些结束。 “别急。”萧景琰吻上他的眉心。“你也知道我的尺寸,我可不想到时弄疼了你。”说这话时,手指已加到了三根。 梅长苏一颤,不再继续催他。当日疯狂撞击的疼痛苦楚,灵魂撕裂的喑哑哀鸣,时至今日,他仍是一丝一毫不敢回想。萧景琰见他面上隐浮的恐惧,轻叹了一声,“是我不好,你别怕。这回,”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梅长苏的额角,拂去那人的薄汗,动作轻柔而又带着怜惜,“这回,我与你在一块。” 这回,我与你在一块。 只这么一句,仿若救赎之光,直直地穿透两人的心房,洒落的是沉稳而又厚重的光芒。 梅长苏闭着含泪的双眼,声音竟是颤得带上哽咽。 “……好。我们在一块。” 只要他们还在一块,还这样相依相偎地在一块,相亲相爱地在一块,又有什么是好怕的? 即使天地倾覆,即使日月毁灭,即使川泽枯褐,那人所在处,便是他的永世心安处…… 也是他的,此生皈依处。 萧景琰半是欢喜半是心酸地一笑,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来。两人的泪似线般纠缠至一处,把两颗隔离已久的心,两个孤苦依旧的灵魂,也紧紧地缠到了一块。 梅长苏感知到滴落在身上的温热液体时,微微一愣,随即抬起身来,头一次主动吻上了他的面庞。他找不到方向,只能胡乱地吻着,吻过那人带有胡茬的下巴,吻过那人好看的双唇,吻过那人挺立的笔尖,吻过那人常皱的眉头,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吻去了那人眼角的泪水。他说,“景琰,别哭。别哭。” 【——景琰,别怕……】 萧景琰一颤,只觉泪意更是汹涌,浩浩荡荡地席卷过心中每一个柔软的角落。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抹去薄泪,红着眼眶对看不见的梅长苏笑笑。 “好,我不哭。” 他爱的人,他要的人,他念的人,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还有什么,是好哭的? 梅长苏担心的神情渐渐退去,而后他摩挲着蹭蹭萧景琰的欲望,“景琰,进来吧。” “才进去四根手指,还不够。” “可这般速度,是要做到明日早上去?”梅长苏心疼景琰的忍耐,在心里轻叹一口气后声音带上了因情欲而特有的沙哑,“你要是不行,那可换我上了你啊!” 没有一个男人忍得住身下人这般的催促。萧景琰下腹发紧,脸上泪痕未干,心中澎湃未平,他好笑又无奈地开口,“梅长苏,你就不能老实点?等会儿有得你受的。” 对他而言,梅长苏那句话简直就如同在说,“没事的景琰,我想你进来。” 挑衅的背后,是天大的挑逗。 “你舍得?”说这话时,梅长苏眉梢微微上挑,看来撩人得很。 “你真是……”萧景琰咬着牙说道,身下如那人所愿地缓缓进入,忍受着艰难一点一点地挤入内壁最深处,“你真是,自作自受。” 梅长苏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萧景琰的背,脸上皱眉咬唇,大汗淋漓,神情痛苦,就连胯下之物,也是软上许多。 “长苏,放松些……”萧景琰粗喘着气,安抚着身下那颤抖的身躯。 梅长苏被疼得流出了泪,却没喊痛,也没喊后悔。“这地方本就不是用来承受欢爱的,你这可让我怎么放松?” 虽这么说着,他还是尽量调整呼吸,控制着后穴的肌肉,一吸一纳地好让萧景琰长驱直入。 萧景琰感受着后穴缩扩的销魂快感,倒抽一口气,潜在那人体内的欲望又是膨胀几分。他感受着背后那越刮越深的指甲痕,一点一点地又不容拒绝地往里推进,最后,终于挤入了内壁的最深处。梅长苏经过这短暂的磨合,稍微缓过劲来,虽觉痛楚,却轻喘着让萧景琰开始动作。得到许可后,忍耐已久的萧景琰再也忍受不住地开始缓缓抽插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抽出又冲入,时不时地擦过梅长苏的敏感点,激起那人的呻吟。 “哈呃……”梅长苏紧抱着萧景琰,身子在撞击中一颤一颤,享受着最原始也最禁忌的快乐。这三十年来未经人事,他直至此时方才知晓何为巫山云雨,何为欢爱房事,何为萧景琰口中的开始。他随着萧景琰的动作不自主地颤抖着,被那在渐消的痛楚中扶摇而上的快感冲击得酥了半边身子。“你……你慢些。” 萧景琰下身耸动撞击着,眼睛被欲望染红。“我说了,不能喊停,不能后悔。”他说罢,俯身又开始舔吮那人身前早就肿胀的小粒,“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自作自受。” 后穴内是让人臣服的酥麻快感,胸前此刻又燃起令人沉沦的饥渴快感,纵使梅长苏向来冷静自持,也不由得在这如潮欲望面前败下阵来,溃不成军。 他细碎呻吟着,觉得自己似一片孤叶在暗流汹涌的长河中顺流逆流。这一刻,没有君臣,没有家国,没有一切负累,他抛却一切心头尘埃,只成了个被卷入欲望漩涡之中的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萧景琰下身一刻不停地动着,上边也不闲着,不时地用舌头扯弄着梅长苏的乳尖,感知着梅长苏不住的轻颤,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占有了他。 不是因为身体亲密无间,而是因为心魂共享快感。 “长苏,舒服吗?”待把胸前茱萸舔弄吮吸得水渍晶莹后,他抬头吻去了那人眼角因快感而划落的泪水,声音粗重却又轻柔。 看着所爱之人因为自己的动作而喘息不已,这种感觉多么美好。 “还……还行……”梅长苏在喘息的片刻间顺从着说出心中所想,一身因常年不见光而略显苍白的皮肤早已染上了情欲淡红。 萧景琰呵声一笑,而后大力撞上那突起小点,挤压碾磨,激得梅长苏鲤鱼打挺般大幅一颤,“别,嗯啊啊景琰!别……你大爷的……” “怎么了?”他咬上梅长苏的耳垂,缓缓吐出热气。 “你别碰那,太舒服了,舒服得我受不住。” 梅长苏说这话时,面貌因积压爆炸的快感而显得有些扭曲,这要落入往日的萧景琰眼中,恐怕会当做恶灵迹象,但此刻,他只觉得这人面目扭曲的模样也动人得很。 “我只希望予你欢愉,而非苦痛。长苏,既然舒服,那就别拒绝吧……” 这般说着,还未听到梅长苏的回答,他就加快了撞击的力度,如旋风暴雨般,让身下那人低哑呻吟,让那人紧紧依附着自己,让那人成为欲望风暴中的浮萍孤舟。 直到许久后,他才松开了绑在梅长苏欲望上的带子,在梅长苏喷发的那一瞬间,享受着内壁收缩的快感,而后重重地泄了出去,一滴不漏地泄在了那人体内。 “哈啊……”梅长苏闭着眼,面上神情茫然,想来正处于高潮余韵中。 萧景琰就这样下体相连地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同感受那灭顶白光的照耀。 这一刻,他们不只是治疗,不只是交欢,更是交合,是交融,是相爱。 是身与心,灵与肉,再无间隙地融为一体。 喘着气过了许久,萧景琰才缓过神来。他看着身下那与他共赴极乐巅峰的梅长苏,眼中更是柔软几分,“可缓过劲来了?” 梅长苏刚经历完平生第一场欢愉性事,身心疲惫却又震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萧景琰以额相贴,“既然缓过劲来,那便继续吧?” 梅长苏一愣,沙哑着声音反问,“还要再来?” 萧景琰轻笑了笑,“你不会以为,只要输一次气就够了吧?” “我……”梅长苏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有一双手托起了自己,竟是萧景琰就着原来的姿势,径直改换了体位,让梅长苏坐在他身上。 “噗通”一声,萧景琰身下之物没有阻拦地直直进入到他体内最深处,比先前那会儿任何一次都要深。 梅长苏抚上小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如此深入的体位,“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这般折腾啊……” “才三十多岁,老什么老。”萧景琰吻上他的唇,轻声安抚,“长苏,这个体位能让你自己控制节奏,更易借力,你动一动就知道了。” 话一说完,他胯下之物似乎是感知到主人的渴望,开始慢慢变大,再次挤满了内穴,与每一处褶皱都紧密相贴。“你!”梅长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化为了一句轻叹,“你也太快了些……” “我好歹也是正常男人啊。”萧景琰苦笑着,“这小半辈子都没好好发泄过,而今正是火气正旺的年头,怎么可能忍得住……” 梅长苏听罢,心中微叹,也便缓缓动起来。他力气没剩多少,这会儿也只能扶着萧景琰的肩膀轻微上下耸动,摆弄着腰让那巨物在自己体内一进一出。 只要不是政事上,向来景琰想要的,他没有不愿给的。 许是高潮过的身体敏感得很,不过两三下来回,梅长苏就适应了这体位,身体开始顺利出入,额上湿汗顺着鬓发一滴滴落下,在无形中散发出情欲之味。 被眼前大好风光刺激得眼一红,萧景琰呼吸粗重了几分,用指甲刺进皮肉里,想要唤回一二分失去理智前的清明。 “哈……”听着梅长苏的低沉呻吟,他闭上眼又睁开,睁开后又闭上,如此反反复复,最后终于再也无法自主地环上那人的腰,直直地往下按,享受着身下欲望冲入湿热甬道的快感。 许是被按下时碰到了体内小点,梅长苏被快感激得两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往下瘫去,任那肿大的欲望挺入他的最深处。 “呃啊啊!”他喘着气,无法自抑地高吟出声。就连萧景琰,也忍不住地低沉一哼,被那紧致的内壁挤压得差点秒泄。 “景琰……太,太深了!……”梅长苏微皱着眉,忍受着内脏被压迫的异感,但身前正不断出水的欲望却在诚实诉说着快感。 萧景琰被蚀骨销魂激得眼睛更红上几分,但好歹念着梅长苏的身体,欲望往后拔了几分。只是哪怕退了些后,对于梅长苏来说,还是太深。萧景琰深吸一口气,蹭了蹭他,“那你喊我一声景琰哥哥罢。” 【——不叫我景琰哥哥?】 【——……不叫。】 【——可我大你两岁。】 【——我既然以前不曾这么叫过你,而今更不会这么叫。】 梅长苏听得这句话,呼吸一促,呻吟顿消,面色浮浮沉沉,显然是残存的理智在作斗争。 萧景琰压下冲刺的念头,硬生生地把胯下之物从那紧致小穴里拔出,只不断地磨蹭着那带有水泽,一收一缩的穴口。“叫不叫,嗯?” 梅长苏原本还犹疑着,这下被中断的快感折磨得几乎快要发狂。他动着腰想往下坐去,却被萧景琰大力按住,身子只能僵在原地。“景琰,景琰,别闹了……”他不住摩擦着,抛弃理智地低哑渴求。 萧景琰虽情动,却更为执拗,“长苏,小殊,喊喊我好不好?一次,一次就够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尘埃里,却开不出一朵岁月之花。 梅长苏一颤,停止了摩擦的动作。 【——景琰哥哥,你别跑这么快,等等,哈,等等小殊啊!】 【——我去看母妃,你跟来做什么?】 【——你去看静姨,我去看你呀。】 难耐的寂静中,儿时的回忆夹杂着欲望纠缠成紊乱的呼吸。 萧景琰以额相贴,最后,他终究还是等到了跨过二十余年尘烟时光的沙哑回答—— “景琰……哥哥。” 景琰哥哥。 恰若风中轻音,飘荡万里,终落进了一人的心里。 萧景琰半是满足半是感慨地一笑,吻上梅长苏的双唇,身下更是如其所愿地长驱直入,引得梅长苏微皱双眉舒展坦平。他抓着梅长苏的肩狠狠往上贯穿耸动,填补那人因先前快感中断而扩大的不满空虚。 不知几个来回后,梅长苏似是想起了什么,断断续续地开口,“说好了,哈啊……说好了让我自己来的。” 正在冲刺的萧景琰身下不停,面上朝那人一笑,“那行,你自个儿动。” 梅长苏得到许可,便在萧景琰抽插的空隙中直直地往下坐去,然后又抬起腰来,任那巨物在早已被精华和软膏润滑得湿软的后穴中摩擦起伏,给予身下之人,也给予自己无上快感。而萧景琰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这样的梅长苏,呼吸粗重,欲望深重。 慢慢地,梅长苏似是找到了节奏,动作也熟练很多,室内啪啪的交合声、欲望进出洞穴的水渍声、细碎的呻吟声,还有紊乱的呼吸声,交织出迷乱的氛围,让人如陷软云棉絮之中,似是醉里弱水泛舟,不知今夕何夕。忘记了前尘悲欢,忘记了今后离别,忘记了山河残碎,忘记了故人离离。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5节 忘怀生死浮休。 月落山容瘦,灯烛烬春光。 快感集聚,酣畅淋漓,就在两人都快要攀上欲望巅峰之时,变故发生了。 梅长苏传出一声闷哼,身体直直地往下落去,攀附在萧景琰脖颈上的双手深深缠绕,似是没了着力点。 萧景琰享受着那直直贯入最深处的快感,心头却是一紧,忧色如阴云笼上眉头,“怎么了?” 梅长苏闭着的双眼轻颤了颤,面色有些微妙。 “好像触觉……突然失灵了。” 这话一出,室内霎时静了下来。 萧景琰能感知到自己的欲望膨大了几分,能感知到梅长苏无意间加大了攀附在他身上的力度,还能感知到,在梅长苏暂时失控而身体倾落时,欲望进入火热深处的那令人几欲发狂的快感。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挽回那几欲散去的理智,调整好体位,让梅长苏躺回床上,然后才忍住欲望缓缓抽插起来。 “能感觉得到吗?” “没什么感觉。” 萧景琰心里一揪,加大了撞击的力道,“这样呢?” 梅长苏摇摇头,嘴角安抚的笑容轻微似无。“算了,你自己动吧,不必管我。” 虽如此说着,但现下的感觉其实很不好受。从尾椎而上的酥麻快感戛然而止,而后如一叶孤舟飘浮在白雾江面中,这种落差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发狂!更何况,他还是个初尝情事的男人。 只是比欲望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景琰担心。 萧景琰吻上那人的眼角,声音暗含心疼,“蔺晨也跟我提醒过,欢爱时你可能会暂时失去触觉。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嗯。”梅长苏应了声,闭着的双眼微颤,面目清淡,似是在入眠安睡,而非在行敦伦之事。 萧景琰闷哼一声,而后猛地一个向上,进行最后的冲刺,终于在灭顶快感中第二次泄在那人的紧窒后穴中。 梅长苏感觉到萧景琰呼吸的变化,“你泄了?” 萧景琰隔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声音带着情事过后特有的慵懒低沉,“嗯。”说完后,他习惯性地俯下身去亲吻那人的双唇,舔弄那早已肿胀的乳粒,享尽缱绻温存。 “别闹,痒。” 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感觉回来了?”萧景琰未拔出来的欲望在那甬道里动了动,看看身下之人有没有反应。 梅长苏轻皱着眉,而后微微舒展,“嗯……”声音带着微颤。 萧景琰摩挲着梅长苏的敏感点,“这样呢?这样也有感觉吧?” “嗯啊啊有!……哈……”只这么一逗,梅长苏先前那戛然而止的快感又回来了,后穴不自主地收缩一动,激得萧景琰呼吸猛地变重。 他苦笑了笑,而后借由现在的体位,把梅长苏的双腿翻折过来,欲望抽出又进入,不过数十下,胯下之物又精神抖擞起来。 “还来?”梅长苏一颤,身体却是忠实地动情着。“我没力气了。” 萧景琰早就心疼先前梅长苏的快感中止,这会儿摸摸他头笑了笑,“没事,我有力气就行。” 接着,他开始了第三个回合。 比起前两次来,这一回他显然找到了要领,不仅懂得如何控制梅长苏的快感,而且九浅一深,缓缓抽插,极尽温柔缱绻。 正是月色正浓,花好月圆。 梅长苏起初还能低喘着呻吟回应,后来实在没了力气,连嗓子都喊哑了,只能瘫软在被褥上,不住地收缩后穴,希望能让景琰快些出精,结束这场漫长的性事。 萧景琰被梅长苏的小动作舒服得眼睛发红,待最后加快速度狠狠地冲刺了数十来下后,终于与梅长苏一同颤抖着泄了出来。 欢爱过后,梅长苏疲惫地沉沉睡去。萧景琰待恢复力气后,先是按照记忆里蔺晨的指示,帮梅长苏清理了后穴又细心上了药,而后还整理了被褥,这才再次爬上了床。 虽然身体累得很,但不知为何,精神上却是抖擞奕奕,半分都不想入睡。 他转头看了看睡在身边的那人,半是满足半是欣慰地轻叹了声,帮梅长苏叠好他那边的被角。 夜色已深,床边的火烛噼里啪啦地燃烧,萧景琰静了片刻,听了片刻,想了片刻。 而后他又再次起身,拿出那本被他妥帖安放的《梦醒录》,躺回床上细细翻看。 这一看,不过片刻,心中沉浮万千的思绪被那一字一句犹带病血的笔迹牵扯勾连出来,仿若被万千尘埃呛得眼眶发红,明明是春宵之夜,他却泪流满面。 冬尽春迢飞,午夜几梦回? 霜月已成花,杜鹃犹啼泪。 ——《梦醒录题诗》 第二十八章/大梦初醒 蔺晨今早又冷着眼把我的手记拿走了,说今后我写一本他就拿一本。真是可惜,那已是第二本《梦醒录》,而且已近尾页,只要再有几日,就可写完了。我好言相求了半日,他仍是半分不松口。我心心念念着那未完的笔录,是以又重新动笔写了这第三本,希望此次,蔺晨不会再发现。 现下距离从北境回来,已是过了两月。天气炎热,知了开始伏丛鸣叫,我见着蔺晨和黎纲他们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衣,想来是夏已到了。只是琅琊山上向来积雪连绵,夏日也仍有薄雪覆于山头,一腕白玉衬着丰草绿缛,光是一望,便觉清新凉意。 我屋便正对那皓雪山头,窗户洞开,风光大好,可惜每一望,觉的不是凉,而是冷。冷得很。恍惚间总觉得还是冬日,还是下着漫天大雪,还是家家户户串着红灯笼,飞流与蔺晨在院中放着烟火,黎纲和甄平在安置年货,吉婶在厨房里煮着铜钱饺,每个都又圆又大,寓意一生吉祥。还有景琰,景琰会提着礼物,在寒夜前来向我道声新年好,然后坐在我身侧陪我看夜景,一同数着时刻安静跨年。那是战事爆发前的冬天。静谧美好,温馨圆满。寒夜星隐,大雪纷纷,恰若柳絮漫天舞,梨花落白头。我虽体寒,却不曾如现下这般寒冷彻骨,冻得牙齿都打颤。 毕竟有谁会料到,不过短短几日之间,战事四起,故人离散,各别天涯,生死未卜? 又有谁料到,大梦初醒后,已是人世变迁? …… 蔺晨说冰续草虽可予我三月精力,但却会寒气攻心,改换体质,所以而今,即使时至五月,我仍觉寒冷透骨,甚至要终日躺于层层棉被之中,任那厚重棉絮把我压死在砧板上,喘不过一口气。蔺晨他还说,他救我的法子极为凶险,不仅过程痛苦难忍,而且后果,也不会好上很多。他说这话时,我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大脑昏昏沉沉的,无力思索。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似乎是握上了我的手,冰冰凉凉的,冻得我又是一抖。 蔺晨向来火气足得很,怎么会手凉成这般? 虽这般想着,但已寒彻冻骨得难以细细探究。 那时的我未料到,月斜院静时,含黛远山曾在墨色暗夜里看着他对着古书哭了一整夜。 …… 真是傻啊。 死是我死,残是我残,这一切都是我的苦痛,他又哭个什么? 相识不如不识,有情何似无情。 我倒愿他,做回那初见时洒脱豁达,逍遥行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少阁主。 最愿还是,不曾相逢,不曾相知,不曾添苦…… 不曾,徒增念执。 蔺晨听得我的回问,笑意悲凉,“意思就是,当年解去火寒之毒后你的寿命还有多少,而今你的寿命仍旧只剩多少,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终究不过,十余年。” 十余年……? 我迷糊地听着,不知为何,竟扯出一个笑来。“十余年?那已经比当初我在金陵把身体败坏得只余一年不到好上太多了。” 室内顿时静了下来,蔺晨脸上连勉强作出的笑意都渐渐淡去,模糊成一滩梦境。恍惚间,似见到了深树寒塘,孤月藏影,泪波暗流,阒无一音。 耳边的声响越来越低,低到寒塘的污泥沉叶里。“倒是寿命,自然还好。但是以毒攻毒,从来不是好法子。”他似是一顿,“当初你中火寒之毒,尚且如此,后来你服用冰续草,又是如此,而今火寒相争,更是如此。先不论过程苦不堪言,你可还记得刚苏醒时你双目尽盲,两眼俱瞎?” 我点点头,却觉得睡意渐渐涌上大脑,蔺晨的身影似是变成了两个。 “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乃为人体五识。火寒相争的结果,便是终有一日,你会五识丧尽。而你初醒那会儿的暂时失明,不过是个前兆罢了。虽然现下你已重得眼识,但少则一年,多则十余年,你早晚会彻底失明,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微凉的手覆上了我的眼,声音终于从污泥沉叶彻底跌至毁灭一切的深渊里。“甚至……连味觉、嗅觉、触觉、听觉,也会在最后消退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留下,变成……真正的废人一个。” 整个身躯似在刹那掉进比寒冬腊月还要凉寒的冰窖里,迷糊的意识被彻底冻醒,颤抖着低吟着却找不到任何出路。 消失殆尽?废人一个? 似是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上了冰窖寒意,把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感知冻结成冰。 我不怕死,但若要以废人之身度过余日,诚是生不如死,不如一碗毒酒,一了百了! “而且啊,长苏。你那过目不忘、满藏谋论的大脑,不是最让你引以为傲吗?”窗外时断时续的虫鸣声,伴着蔺晨淡淡凉凉的声音,比天边冷月还要凄哀恻怆。“你能不能想象,随着时间如水流过,你开始慢慢忘记一些琐碎小事,比如忘记最喜爱的书放于何处,比如忘记一时辰前你究竟为何出门?”他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你能不能想象,在忘记细节后,你又忘记了那些你认为重要的人或事,比如我曾对你说过的一些话,比如萧景琰送予你的珠子……甚至,比如萧景琰是谁?” 喉咙干渴得似要冒烟,声音被渐促的心跳堵住,说不出一句话。我望着床顶纱幔,闭上眼,又睁开,反反复复,心中如寒居陋室,空无一物,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 不知何时,思绪渐渐回笼,开口的声音却艰涩得像七旬老翁,我问他,“景琰送过我一颗珠子?” 我逃避了那些回答。 “你看。”蔺晨不知是悲哀还是矜悯地笑了笑,如水哀伤从他眼里流出来,无声地流了一脸。“在从北境回来的路上,你昏迷不醒,性命垂危,仍紧紧握着萧景琰送你的那颗珍珠,一刻也不曾松手。可这般视之逾命的存在,你终究,还是把它忘了。” 我看着他起身寻物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景琰不曾赠与我什么东西,我也不曾忘记,蔺晨说的未来更不会发生。这才是,故事的正途,也才该是,它应有的结局。 没事的,蔺晨在逗你玩呢。 我奢望着,自我游说着,自欺欺人着,直至最终,他把那安放盒中的似鸽子蛋大的珍珠拿予我看。 “这,当真是景琰送我的?”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珠子,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是啊。收到它的那一日,你难得地舒心笑了一整天,笑得黎纲他们以为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蔺晨虽爱开玩笑,但其实我始终明白,他对着我,永不会说谎。 恐慌终于打破一切自我防备的城墙,如汹涌洪潮漫过心中荒草。 我真的会忘记一切?忘记所有相遇相识相知?忘记所有笑语所有争吵所有无声陪伴? 某一日梦寐醒来,对着亲爱的某某,甚是熟悉又甚是陌生地相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某一日擦肩而过,对着经年不见相顾泪千行的好友,甚是疑问甚是讶异地相问,“我们可曾认识?” 又或许,连残留在记忆里的熟悉,也不会有半分剩余? …… 冷,太冷。彻骨寒心的冷。 我蜷缩着,不住地打着颤。层层棉被似要把我压死在逼仄空间里,厚重得让人再也难以承受,连呼吸都被阻断在沉闷里。 蔺晨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隔着被褥安抚地拍了拍我背,“你先别怕。若调理得好,五识与记忆衰退的速度或可减缓,缓至直到临死之日才真正丧尽也说不定。” 明明再无睡意,眼前天地却又开始不住摇晃,黑暗纷拥而上。是要发病的征兆。 我咬着牙哆嗦着回了他一句,“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视觉渐渐退去,再也看不清晰,就连最后蔺晨嘴角的一抹苦意,也幻化成交错重叠的暗影。然后,就连暗影也再也不见,只剩下一片虚无。 我自然是知道的…… 他所言的这种情况,已是千千万万个如枝槎桠的未来里,最好的终局。 只是,犹觉不甘,犹觉可悲。 先前我拼了命求活求生,哪料到而今,却是落了个生不如死。 萧景琰看至此处,双手颤抖着把书合了起来。他早已把《梦醒录》完完整整地看了两遍,但每看一遍,心中都是鲜活如初的揪扯心疼和沉沉悲哀。梅长苏只如实记述着他苏醒后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但每一字语的背后,又潜藏着多少压抑成海的痛苦无助?隔着书页,隔着墨迹,隔着时光,在这暖热室内,萧景琰却倏地觉得冷得慌,仿佛那彻骨的寒冷穿过字迹岁月,也一点不落地降临于他身上。 他屏着呼吸,转过头去,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个男人。 舒眉沉睡,嘴角含笑,似是难得做了个好梦。 心中凉意慢慢淡去,真实与过去的界限重新变得清明,萧景琰长呼一口气,握紧那人的手,不再温凉的掌心传来微微的热量。少,但足够安心。 他定下心神,平复呼吸,而后才继续打开书册,继续看起来。 蔺晨说,忘记的事,无论我怎么记录,终究还是会忘记。就比如上次那珠子一事,我虽清清楚楚地述于纸上,但时隔多日,若不再次翻阅前页,恐怕仍是记忆全无。倒不是说把那一整段对话都给忘了,只不过中间一段空白,怎么回想都想不起罢了。 若不是昨日问起蔺晨我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恐怕连前面那些记述,我也办不到。 不过说来也怪,这一个多月来,我忘记的事情少得很,除了那颗珠子,还有一些琐碎细节,再没有其他。我问蔺晨,“那么多东西不忘,为什么偏偏忘了那颗珍珠?” 为什么,偏偏忘的是那颗好友相赠、重于生命的珍珠? 蔺晨回我这话时,正给我喂着药,“你可是忘了你昏沉时喊的都是些什么?” 我一愣,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喊了什么?” “你每一声,每一句,”他深吸了一口气,“喊的都是‘景琰……景琰’。” 我喝着药,沉默着没有回答。 “许是昏迷时对这颗珠子执念过深,物极必反,所以待遗忘时,你才会先忘记它吧。” 哪有此理…… 若如此,那我最先忘记的,不该是景琰? 身体顿时一个激灵,我再也不敢往下想。 蔺晨见我喝完药,又递过来一粒蜜枣,“不过啊,忘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帮我擦去嘴边药渍,“你啊,就是因为思虑过多,身体才败坏得快。及至你脑海里全无一物时,或许也是你此生最无忧无虑之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一顿,笑了笑,“长苏啊,你操劳了小半辈子,最后,也是该享享福。” 蔺晨把情绪实在藏得太好,藏得连我一时间也未曾察觉,又或许,他本就不想让我察觉。 那时,心中不是不失望,不是不难过。我本以为,蔺晨会是这世上最懂我之人。 “若把一切都忘了,那梅长苏再也不是梅长苏,而是一个死人。” 没有思想力的人,又如何谈得上“人”?不过是一头走兽,一只虫蚁,不过是一段槁木,一捧死灰罢了! 我梅长苏此生行走于世,不曾愧对父母,不曾愧对日月,不曾愧对初心,不曾愧对故国,又怎可,愧对最亲最近的自己?! 蔺晨压抑着呼吸,“可为了你身边这些人,梅长苏,你能不能苟且着活下去?” 活?他们自然是希望我活的。可到了那个地步,半活半死,不活不死,又有何意趣?有何意趣! 我笑着,声音难听得很,倒真像是七八十岁的枯槁老翁。 【——因为经历过生死的人,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的,只在一个世界里生活过的人,是很难和他们一样的。】 “蔺晨,我以为你比我更懂的。人……并不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曾经的林殊也不过是一个囿于生死的凡夫俗子,可当年与面前这人秉烛夜谈后,我才真正悟得如何才能洒脱放宽。至于是真洒脱还是假洒脱,却不必分清。 “懂?”蔺晨抬起眼来,眼眶竟是红的。“是,我是懂。可是懂是一回事,面对是另一回事!”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惊得窗外飞鸟扑扑,“梅长苏,人只有活着,才有权利说话。我知你不愿残缺苟活,但你能不能想想身边人?!你就算不想想我,你能不能想想萧景琰,想想飞流黎纲甄平吉婶老晏他们,想想穆霓凰言豫津萧景睿他们?!当年,你也失去过你的父母,失去过最敬爱的兄长,失去过七万叔伯,那种锥心之痛,你忍心让他们一一尝尽?!” 【——你很怕冷吗?】 【——是……我很怕冷。】 …… 【——不知苏先生,可认识林殊此人?】 …… 【——七万男儿,天地为墓。又是一年孟春,金陵却还在下着雪……诸位叔伯,你们能不能告诉小殊,梅岭那边的花,可曾开了?】 …… “长苏。”他见着我不说话的模样,轻叹了叹,声音软了下来,“那一日何时来临,我们谁也不知。在终局揭晓前,我们先谁都不要讨论这些,可好?”他拍拍我的头,“我会尽力延缓你的病情,你也少思少虑,安心养好身体,可好?” 回忆如潮退去,恍惚间,似是见到了雪冤后,他笑对我说,“我想说,你现在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放宽心,相信我。别给自己设限,别再去想还能撑五个月还是十个月的事,你只要尽力,我也尽力,好不好?” 我静静地看着他,昔日今日的身影重叠至一处,他竟是半分都没变。 “……嗯。” 回答,太过沉重,也太过轻巧。 其实我和他都早已明白,这些诺言,终究成不了真。 就如同当初,说好了去霍州抚仙湖品仙露茶,说好了去秦大师那儿修身养性吃素斋,说好了沿沱江游灵峡守佛光,还有去凤栖沟看猴子访友人,拿几坛顶针婆婆的醉花生吃……当年他眉飞色舞满含期待着描述的这些,我含笑对望点头以应的这些,时至如今,却仍是一件也没有做到。 不是我不愿践诺,只是,世事太过无常。他想要一个回答,我便给他一个回答。两相欢喜……也无何不好。 只是啊,我说我不愿苟活,我说生死乃天道,我说他应比我更懂,并不代表,我不愿活下去。当初熬过千辛万苦才吊回来的一条命,当初绕于舌边刻于心上深入骨髓的执念,我又怎敢轻易辜负? 他问我能不能想想身边人,能不能想想他,却不知,我想的最多,就是身边人啊! 试想,一个记忆全无、五识尽丧的废人,会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要他们服侍喂药,要他们陪伴左右,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油灯将枯的痴傻之人一点点地腐烂死去。就算是心甘情愿,可到了那时,平日情谊有多深厚,心中就有多少如刀凌迟的凄哀悲恸。 我不忍离身边人而去,但又何忍……他们难过神伤? 无论做何选择,其实都是一样的。 不过一个死,一个废。 没有哪种,比另一种更有意义。 那晚如何彷徨入睡的,早已记不清晰。 如附骨之疽的噩梦又缠绕着盘旋而上,夜半惊醒,恐慌之余,却是突然彻悟。 差一点忘了,我还有未尽的心愿啊。 …… 【——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忠于的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叛。】 我是因为那个心愿而苏醒的,自然,也该为了它活下去。 【——已背负上身的东西,无论怎样沉重怎样痛苦,都必须要咬牙背负到底。】 既然当初的梅长苏承担得起,而今的梅长苏,自然也可承担得起。 【——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有好的结局,即使这个结局里,不会有我的存在。】 哪怕走向的,是最糟的结局。 萧景琰静静地翻阅着,窗外月影渐渐欹斜,似是夜色已深。 他明白梅长苏的心思,也尊重梅长苏的选择。无论是哪种结局,无论是孤寂余生还是照料一生,只要是那人的决定,他都,愿意遵从。 但是啊,如果有可能陪伴左右,又有谁愿意阴阳相隔? 他实在庆幸。 庆幸梅长苏选择活了下来。 选择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活在他身边。 蔺晨终于还是发现了。我觉着奇怪,怎么他一次比一次发现得快?第一次时我已经把它写完了,第二次时是快写完了,这第三次时,却是只写了短短几页。 他气急败坏地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见着他那神情,怔愣了许久,总觉得蔺晨照顾我的这几月,越发像个什么都操心的老妈子了。这一点也不像他。 我记忆中的琅琊阁阁主,自十多年前起,便是洒脱放荡,嬉游浮世的超脱之人。又怎会,为了某个人念叨挂心至此?自然,这些话是断断不能让他知道的。 他见我不说话,脸一板,和晏大夫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都有几分相像。“我说过了,你就算把所有事记下来都没用,该忘的到了时候还是会忘!” “可你把我屋内的书册全都收走了,还不许我出门散心,整夜整日地躺在这床上,我这不是梅长苏,而是‘梅长懒’了。” 我趁机想把书册夺回来,蔺晨却沉着一张脸躲过我的动作,“才醒了一个多月,就想上房揭瓦了?而今正是调气养身的时候,看书动笔只会损耗精气,我这也是为你好!” “是是是,你蔺阁主关心病属,是小人狼心狗肺,忤逆医嘱。”我想笑,但看着他眸里我那形销骨立的模样,实在难看得很,索性还是不笑了。“只是,我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也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待将来老去,尘烟之中再次翻开当年的笔录,心中或是唏嘘或是喟叹,甚至哪怕只是一片空白,都好过什么都不曾留下。” 他瞪着我,纠缠的两眉间露出道道皱纹。这个琅琊阁阁主啊,何时在外人面前展现出他这般苍老的模样? 我抚上他的眉心,掩去心中一切所思所想,尽量调笑着同他说,“行了,你别再操心了。除去你,不是还有黎纲甄平晏大夫他们管着我吗?我也就每日精神还好时随手写两句,断不会累着自己。” 他抿着唇不说话,只直直地看着我。 “再说,等我真的忘却一切时,定会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梅长苏这个人,真的存在吗?或者说,真的存在过吗?我究竟是人是鬼?为什么会半分记忆都没留下?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诸如此类,定会充盈我心,日夜发问,折磨不堪。蔺晨,”我郑重地看着他,“失去过往的人,如何过得好现在与未来?就如秋蓬孤叶、无根浮萍,一旦失去与时光,与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牵系,梅长苏此人,也将不复存在。” “可是……”他嘴唇颤抖着,“可是还有我们啊!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与你曾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故人,难道不可作为你存在的证明吗?!” “到时,我连你们都忘了,这一切,又该如何证明!”气血翻涌间,又咳出了一口血,刺眼的很。蔺晨盯着那血迹,没有说话。我也突然冷静过来,却不知如何开口。 方才那一言,我并非想说届时比起信任他们,我会更信任自己。 “我……”我想解释,却见他起身,把怀中书册放于我手上,略侧的身姿掩去了神情。 “你若想写,那就写吧。”他语气淡淡,听不出起伏。“只是,你可还记得初时你选择的治疗法子?”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点点头。 当初,蔺晨给了我两种法子。第一种,过程漫长,但痛苦轻缓;第二种,过程较短,但痛楚锥心。 没有丝毫犹疑地,我选择了第二种。只有短短十多年寿命,我希望,快些,快些赶至那人身边。 然后,作陪余生。 “那你又可还记得两气噬骨的痛楚?” 我一僵,只觉那残留在回忆里的痛感,开始熊熊燃烧地席卷过身体的每个角落。 蜷起身形,我有点打颤,“记得。” 那般欲死不能的痛楚,深深地刻印进骨里,一旦回想,就隐隐作疼。 “之后六个月,你每日每夜要受的,便是这种痛苦。如果受不住,恐怕会中途死去。”他深吸一口气,“如果受得住,恐怕你想提笔记录也没有力气了。” 我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寂静是最让人难熬的,可我记不清切,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我的心里究竟转过多少个念头轮回。 或许什么都想了一番,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最后,我朝着他点头,神色如常,仿佛他刚刚只是报了今日菜色一般,我说,“好。” …… 梅长苏,我不知看至此处的你,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你若被景琰蔺晨他们保护的很好,无忧无虑,更不知痛苦为何物…… 那接下来的内容,你还是莫再看了。 吾实不愿,昔日痛楚再降临汝心,纠缠入骨,梦魇连连,难以喘息。 而今想来,蔺晨所言倒是对的—— “忘了,也没什么不好。” 第二十九章/八境地狱 蔺晨说治疗今晚开始,我思忖着在这第三本《梦醒录》里,我还未把记载于前两册的苏醒情况再次叙述一遍,是以,我打算趁着还有时间,把它补充完整。 因为那段时期,对我,对梅长苏,都十分重要。 不仅有火寒相争之痛,它还包含着一个人,一个在漫长时光里或浅或显地纠缠了二十余年也未曾放下的人—— 萧景琰。 他的景啊,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景,巍如高山,坦如大道,明如日月。 他的琰啊,是“冰锷含彩,雕琰表饰”的琰,束身以圭,历经雕磨,胸怀嘉德。 景琰景琰,光明正大,志行高洁。他是这沉暗污世里难见的表里如一的真人,是林殊年少时光里鲜活明艳如蓬勃红日的挚友玩伴,是梅长苏在准备了十二年后呕尽心血倾力辅佐的殿下主君。甚至现下,他还是这朝堂的当权者,是这大梁的天子帝王,是这九州四海无不纳于掌中的万乘之尊! 可惜…… 距城外一别,已有五月之遥。 我终究没能亲眼见到他身着九龙玄服,头戴玉冠冕旒,登基称帝,威慑天下的模样。 百官叩拜,俯首称臣,那应是景琰此生最风光的时刻吧? 只是…… 【——还有一事,我想拜托殿下。】 犹觉不甘啊…… 【——你跟我还客气些什么?】 若能亲眼看看…… 【——皇上寿典那天,可以带我同去吗?】 那该多好…… 该有…… 多好。 方才一时心绪难平,触觉暂失,幸无大碍。 只不知而今的你,可还记得他? 他这人啊,实在好辨认。 身形算不上魁梧高大,但也瘦削英武。 面容刚毅俊挺,一派沉稳。 声音更是低沉如铁,若不适应,耳膜许会一阵颤抖。 明明当年分离时,他还是少年的公鸭嗓。哪料到,一眨眼,旧日少年就猛地拔高,成了现在记忆中的模样。 呵……而今想来,我和他走的,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向啊。一个苟延残喘着走向人生的日暮,另一个,却还在精力犹存地磅礴日出。 虽如此,你切莫以为他是刚强至极的男子。景琰他啊,爱哭至极,每每提起往事,或心酸流泪,或唏嘘不已,或眼眶泛红,与蔺晨那吊儿郎当不为外物所动的性子恰恰相反。 他还应是疼极了你的,一日三访,嘘寒问暖,端茶递水等琐屑杂务一概不辞。 他或许还不常见你,别奇怪,他毕竟是一朝天子,大梁帝王。即使心忧友人,但他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药罐子要照料,他啊,还有朝堂百官要去平衡,还有偌大天下要去治理,还有万千子民要去关照。 这也才该是,真正的萧景琰。 如果看罢这些,你认出那些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风雨无阻的人里哪个是我说的景琰,记得,对他好些。 前半辈子,虽说你为他耗尽心力,但毕竟欺他骗他瞒他良多。最后,留给他的还是一本再简易冰冷不过的战死者花名册。哪怕不是故意,但伤害已然造成。心口的疤痕,只会随着时光腐烂,却不会随着时光愈合。 只是,过去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你与他并不是执着于过去的人。安心走好未来的每一步,过好未来的每一天,这已是,最大的赎罪了。 看至此处,你或许怀疑曾经的自己,也就是现在的我,究竟对他抱何种感情。说来不怕笑话,我喜欢他,喜欢到心坎里去。 一个大男人谈喜欢,想来虽觉匪夷所思,但这却又是我心中真实所想。 景琰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值得让天下人都喜欢的人。 年少时,他一声不吭地替我背黑锅处理残局。长大后,他又一言不发地戍守边疆,只为坚守初心。这样一个人,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僴兮,赫兮咺兮,你说,何人不喜,何人不爱? 江湖夜雨,十年梦途,珠箔飘灯,旧燕巢冷。有匪君子,终究,不可谖兮。 而且啊,你对他也不仅是儿女之情。儿时的懵懂动心与还未萌芽的喜欢早在十多年的积淀下被时光一笔一画地雕刻成难以相忘的深情,最后与亲情友情融为一体,交汇成最简单朴素也最意味深重的一字—— 爱。 不要害怕这种感情,不要觉得它恶心肮脏,在这茫茫浮世,能遇到一个你喜欢而且会一辈子喜欢下去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错过,才是大部分人间的联系。 此生能够相知相遇,已是莫大的幸运。 昨日写了一半,骤然没了力气。今日,我会把剩下的内容补上。 蔺晨把我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一路,我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几近半死。昏迷间没有任何感触,仿若整个机体都已经停止运作,连大脑也只成了一种摆设。 如果一定要描述,那便大概如同漂浮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前后左右,都是死水,都是暗沉,都是阒静。 无论是思绪,是人声,还是触觉,都在这恍若黄泉的沉寂处被一一隔绝,只余暗河在无纹无波地静静流淌。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有了一丝感觉。像是沉水结成冰,把我这个唯一的猎物紧紧包裹其中,连呼吸都冻成寒霜。 冷,实在冷得很。比我苏醒后,比那山头薄雪,比那极北之境,都要冷上几分。 我觉得我那时应该是打着颤,不住地喊着冷的。但是蔺晨说,我那会儿跟个死人一样,连手指也未曾动过丝毫。 他说的应是对的。那会儿我只有触感,却无思绪,甚至连最简单的控制躯体都做不到,又怎么会,真的做出一二分的反应呢? 而今的回想,与当时的现实相比,总归还是失了真。但也不过是细节之处的失真罢了。那段死去活来咬牙难熬的时日、那似挖削剜切的鲜明痛楚,这些,是绝对不会失真,也绝对忘却不了的。 甚至如今回忆,犹觉梦魇未去,痛楚再临。 起初,只觉得寒意如刃,一刀刀地凌迟于我,把我割得鲜血淋漓,除了痛,就是冷。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成了冷冻的冰窟,而我就是那待宰割的鱼肉。 世人传八寒地狱有八境,这第一境,便是具疱地狱。寒冰坚硬如铁锋利如刀,处处狂风怒雹雪虐冰饕,既无蔽体之衣亦乏遮寒之所,水分冻结膨胀成遍满全身的可怕疱疮。 许是此生罪业深重,杀伐过多,虽未入地狱却已受尽地狱之苦。又或许,当时的我,的确就身处地狱之中。 凉意从无边寒冰蔓延至脚跟,然后一点点地从脚底幽幽升起,把双脚冻成冰柱。就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却不急于一口吞下你,要赏尽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模样,待你求他赐予一个解脱后方才欣然予以死亡。我的灵魂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寒意一点点攀缘而上,看着它渗至半腰处,看着它先是轻轻地敲打着,一下一下甚有规律,然后力道猛然加大,每一下都如同沉闷之钟的嗡嗡回响。在意识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它就把我的血肉撞烂,把我的骨头敲碎,把我的整副身躯切成亿万血块,翻飞四地。 恍惚间仿若置身第二境的疱裂地狱,疱上起疱,伤口破裂,肉疮红白相间。整个天地像是巨大的碾压器,从疼痛的伤口里挑出肉来,就着鲜血硬生生地挤压旋转,碾得血肉模糊。 我想打滚,想呻吟,想求饶,但那会儿的我除了流汗,除了似死人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连基本的反应都做不到。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6节 敏感脆弱的神经被无情碾压着,累积的痛感却无法麻痹。如潮般一波波翻涌而上的冰冷夹杂着锋利刀刃,似北风宰割皮肤般把我折磨得体无完肤。第三境的紧牙地狱,便是如此吧?全身痉挛蜷缩,牙齿紧紧陷合,痛苦难言,无可表达。 这种寒冷,这种疼痛,比起当年解火寒之毒的煎熬,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我有思绪,恐怕我会怀疑当初自己是怎么说出“但当一个人的痛苦曾经超越过极限的时候,这种程度的难过就是可以忍耐的了”这种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寒刀终于在我的企盼中,离开了腰侧,却没料到,一口气还未松下来,它就踏着沉重的步子踩上了我的胸膛。 这一下,似气管血肉、柔软心房都在被大力搅弄着。天地错位,上下颠倒,猛然爆裂的血液与被搅弄成肉泥的躯体混在一起,连痛楚都失去了存在意义。刹那仿若置身于阿啾啾地狱,众生撕心裂肺的凄惨哭嚎此起彼伏,号泣之声震响天地。如果那时的我清醒着,恐怕也会痛彻心扉得喊出哀鸣,然后再也不堪忍受地昏厥过去。 但那时的我没有清醒。那时的我就在昏厥之中。 那时的我,除了清楚的感知,没有任何选择。 不过短短一刻间,我就仿佛把这世间亿万种剧痛难忍的死法都历了遍,亿万种痛楚层层叠加在一起,把我逼扼得奄奄一息,再无惨叫之力。冰寒世界里,终究只余下断断续续、窒闷哽咽的呜呼哀叹之声。这也便是,第五境的呼呼地狱。 你以为这便是最终极的痛苦了?远远不是啊。 侵入心脏血脉后,寒意便与身体融为了一体,仿若躯干与冰地不分你我,结在了一起。佛言第六境乃裂如青莲地狱,身体连皮带骨地变形迸裂为青莲,色呈青蓝不复人形。 你恐怕无法想象身体非外在割离而是内在断裂的痛楚,其实那时早已躯不复躯,人不复人。我只是个还在接受着痛苦的器官罢了。 而这种剧痛,据后来与蔺晨的谈话判断,持续了整整三天。 三天三夜里,无数次我疼得失去呼吸,却又无数次被蔺晨他们吊回一息,继续被迫感知着那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忍的痛苦。 甚至随着时间过去,明明已到了人间极致的剧痛还在不断加深。“体内莲瓣裂得更深更大,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地翻剥出来,内脏冻肉迸裂成十数瓣后色呈青红,肉块上再无躯干头肢之别。”这便是佛家对第七境,裂如红莲地狱的记载。 这种地步,其实与死已差不了多少,连大脑都在剧痛下失去了感知,而今回想,我也无详细记忆,只有曾经模糊却又深刻的感知。 过了许久后,许是黎纲甄平把我抬去治疗,在他们所言的离开棉被衣衫尽去之时,寒意呼啸着灌入早已翻剥开来的身躯,血肉体肤直直地绽裂成百数千数红紫莲瓣,这一刻,连冰封世界都不复存在,在顷刻间倾塌成宇宙终极之冷,四周茫无界限的太虚寂境,这一刻,连痛都再也感知不到,宛如死得透底。 这也便是最后的,裂如大红莲地狱之境。 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世界开始慢慢重组完成,裂了一地的身体也开始一点点地拼凑完整,虽不觉得暖,但痛楚寒意有所减轻,应是黎纲他们把我抬去沐浴。恍如初生为人,胸膛里装载的是新鲜舒适的空气。本以为艰难地狱终于过去,可还没待我放松片刻,冰窟世界突然地龙翻身了。漫过腰侧的大雪在冲击下纷纷抖落,却在触碰到从崩裂大地缝隙处逃脱的热气时毫无例外地融化成水。一滴一滴,带着灼烧人的热气。我感觉到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被滚烫的热度烧得焦黑,连原先冻成冰碴的头发也噼里啪啦地作着响,传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我逃脱不了,我被硬生生地固定在原处,任冰火侵袭,任痛楚加倍,任身躯被冲击切割得七零八落。 原来八寒地狱后,还有等待着我的八热地狱。 等活、黑绳、众合、叫唤、大叫唤、焦热、大焦热、阿鼻,处处灼焰覆天烧铁为地,炽浆火雹猛然落下铺天盖地,地面腾起普通火、檀林火、太阳火、末劫火,身体被燃烧焦烂得连骨灰也不剩,于刹那间万生万死,不生不死。 仿若血肉淋漓内脏横流,躯骨在巨大铁砧上被铁锤锤打,在两山的猛烈撞击中被碾碎,在坚硬铁臼中被碓磨成泥,骨肉尽碎血流成河。 极致的痛苦中,皮肉骨血由内而外处处与熔浆炽火混为一体,可狂风怒雹虐雪饕冰仍在不断呼号肆虐着,降落覆盖在伤口处结合处,冰冷着,火热着,疼痛着,煎熬着。 我想死,我受不了。 只要让这连造物主也只能哭泣求饶的痛苦远离,我愿意做一切事,愿意放弃一切事。 潜意识划过大脑,却不知为何,猛地一颤,然后白光炸裂,被隔绝在外的世界终于透露出冰山一角。 我听到有人在喊“快,虫子爬出来了。” 我感觉到有无数纷涌火热的虫蚁挂在我的身躯上,咬噬着我的皮肤,窸窸窣窣地钻来钻去。 我还闻到,有熏得人喘不过气的药味,还有一大桶虫子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原来,是虫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与外界通连的大门轰的一声沉沉关上,我再次漂浮在意识的羊水里,翻腾不止,煎熬难忍,一边冰冷得连血液都冻僵成红线,一边却火热得把所有液体都蒸发成水汽。 与先前不同的是,我终于有了隐隐的思绪,犹如暗流般划过如镜太虚。 这一次,我有了选择的权利。 我记起了自己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因为什么才会痛苦不堪,我还记起,有谁,在等着我。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一直如死水般没有丝毫动静的大脑,却在收到了求死的潜意识后,产生了如此猛烈的抵触反应。 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大业,我还有一个,要去见的人。 景琰,萧景琰。 火寒二气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无边痛楚一根根拔去连着头皮的乌发,一寸寸剥下敏感脆弱的皮肤。但我在无声空间里喊着那人的名字,喊着喊着竟是笑着哭了出来。 我本是可以选择死的,我本是可以与这痛苦挥手告别的,但我却活了下来,喊着那人的名字活了下来。 就好像,我把那人锻造成支撑我的乌金支柱,只要喊着那人的名字,只要想着那人,就没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没有什么痛苦是熬不过去的。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比令人哭泣求饶的痛楚,更加俯首称臣的存在。 那就是爱。 可笑的是,这自少年时起就暗藏于心的情感,我却直至如今才明了何为其名姓。 但所幸,还不晚,还不晚。 恍惚间,眼前似出现了层层白玉石阶,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站在最高处,含笑看着我。 陛阶上是起伏的冰柱,是如刃的烈焰,我望着那人,一眼万年间,没有丝毫犹豫地抬脚踏了上去。 九十九级台阶,取的是九九归一之意。我踩上那凌厉的冰剑,任火焰舔舐着脚掌,一瞬间火龙似乎掺杂着冰柱,直直地贯穿了我的身体,一分为二,刻骨疼痛。指甲似乎在凌迟般一个个地拔裂脱离,腿骨似在碾压下一寸寸地化为齑粉,心脏被大力捶击,灵魂在哀鸣撕扯。太痛了,痛得死去活来。 可再痛,也得咬牙走下去。 我用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景琰还在等我。 这般想着,双腿也就有了继续前进的动力。烈焰噬心,冰锥刺骨,地狱之路,甘之如饴。 行至中途时,身体早已麻木,可又无时无刻不被鲜明的痛楚激醒过来。额上流下如瀑大汗,一滴滴地,在划落前就蒸发成热气,把我的脸庞灼烧得面目全非。 景琰,景琰,景琰…… 我在翻腾的痛楚中念着那人的名字,仿佛如此便可减轻一二分的痛苦,仿佛如此所有的苦难都可化为普世圣莲。 景琰,景琰…… 意识模糊之中,他的名字成了我的执念。 九十九级台阶,每一级,我都走得十分缓慢。每一步,都耗费了我毕生的力气。每一秒,我都让那滚热的名字灼烫舌头,然后一路长驱直入地烧进心里去。 景琰。景琰。 我想着他念着他喊着他,一步步蹒跚着往上走去。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拖,一点点靠近,每寸减少的距离都转化成内心铺天盖地的欣喜。似乎只要走完这九十九级台阶,我就能长久伴在他身侧,再也不分离。 不知如此走了几日,或许不过一瞬,或许不过一生,最后,我终于还是走到了他面前,走到了那最后一级台阶上。 我看着他,看着这相别已久的故友,看着这落于我心上的意中人,看着这在无边痛苦中予我救赎的一线光明,似是看尽了先前那些风云浩荡的时光,也看尽了之后我们会相伴不离的时光。 辛酸,却也值得。 “景琰。”我轻轻唤他,他亦凝眸看着我,眼里是情深如水,是欣喜如水,是心疼如水。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唤我,“小殊”。 刹那,身后翻起滔天火浪,冰雪如瀑砸落世间,无尽的虫群遮盖了白玉石阶。 我知道,一切终于要有个终结。 头被如城倾压的皓雪砸落,身躯被纷涌而上的虫蚁啮噬得体无完肤,遮盖日月的火焰更是直扑而下,把骨头焚灭得一点不剩。 而我就这么抱着他,抱着我的景琰,抱着我的一切,直直沉落,任幻境分崩离析,任无边痛楚加身,任身后世界毁灭。 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洪荒远古都被席卷得荡然无存。 我在一片废墟中睁开双眼,扑入眼帘的却是沉沉黑暗。还来不及吐露一个字,说出一句话,抓住一丝思绪,我又昏睡了过去。 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床侧惊喜大喊,“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这句话,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似是箴言般镌刻铭心。 这人世,只要想熬,没有什么是熬不过的。 命运之神扬起铡刀,赐予痛苦,设下隔障。 但至少现在,我赢了,他输了。 而且,输得彻底。 “景琰,还不睡吗?”梅长苏在沉梦中挣扎着浮出意识表面,低声问了问睡在身侧的男人。 萧景琰拍了拍他的头,声音低沉温柔,“我还要再等一会儿,你先睡吧。” 梅长苏嗯了一声后又放任自己在梦境里顺流逆流,呼吸平稳绵长。 萧景琰揉了揉眉心,今日欢好至半夜,又看了这许久的书,身子的确是乏累得很。 但是,他想再看会儿。似乎现在合上书,那就是逃离应有的陪伴,独留他的小殊一人在那书册中辗转难眠,痛苦煎熬。 他想,再陪陪他。 距离上次落笔,已过了一月了。这几日开始流血,吃饭流,睡觉流,说话流,没有一丝感觉地从眼睛流出来,从鼻子流出来,从嘴巴流出来,从耳朵流出来,从指甲缝流出来。骇人得很。 我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但蔺晨说没事的,这流的是毒血。 “你大爷的,哪有这么多毒血可以流?” 整个身体都快被掏空了,总觉得血管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 说这话时,眼睛里又流出血来,模糊了视线,粘在睫毛上,难受的很。他用毛巾帮我轻轻擦去血迹,“长苏,信我。” 我自然是信他的。 只不过,有些惶恐罢了。 总怕,这一切不过是苍天开的玩笑。我实是病入膏肓,再也没有多少寿命可以活。 蔺晨知道我的想法后,勉强笑了笑,“你这药罐子想东想西地干什么?好好给我熬过去,这才是你现在应做的。” 这一月来,每个日夜,我都要接受一次虫浴。火蚧虫爬行皮肤,咬噬撕扯的痛楚与昏迷的那几日,如出一辙。 但是比起当初,终究还是轻了一些。蔺晨说,随着火气渐削寒气,两气相争的痛苦会微弱许多。而到了不再疼痛的那一日,治疗也便停止了。 “凡事都有个界限,以毒攻毒终究无法真正救好你。等到了那一日,你可以出廊州,下金陵,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但是你的身体,终究拴上了镣铐,好不了,好不了。” 我说没事的,还有十多年的寿命,我已经很感激了。而且蔺晨他不是也向我保证,会竭尽全力延缓残废的速度吗? 他看着我,眼里翻滚的情绪我看不透彻,似是心疼,似是痛苦,似是怜惜,又或许,什么也不是。然后,他帮我擦去嘴角不自主流出的鲜血,“今夜就休息会吧,这一个多月,委屈你了。” “不是说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吗?”我抓住他的手,却听见他摇摇头说,“是不可中途停止。但现下不是让你停止,而是让你修整,好好适应下这体质改换的身体。” 三天前,我暂失了听觉。 蔺晨推断,随着治疗效果的减弱,这些症状出现的速度会越来越快。而今,我只各失去过二次视觉、听觉、触觉,他说,这比预想之中,已是好上太多了。 今日恰巧得空,想着把上次没写完的部分补完。 你若先前看的难受,那还是别再往下翻了吧。总归不是一些,太好的记忆。 上回我写哪了?翻了一下,似乎写到醒过来了。等等,前几页记着的景琰送了我一颗珠子是怎么回事? ……该死,又忘记了。 罢了,珠子之事暂且置后,我先写完那几日的情况。 我初醒那一日,正是景琰登基前三天。意识清明了不过一瞬,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好歹,活过来了。 那几日,夹杂着的无非是入骨痛苦,还有深沉想念。 想着的不仅是景琰,还有蔺晨,还有飞流,还有好多在我生命里地位重要的人。 我想着就算要死也必须要醒来见他们一面再死。如此咬牙坚持着,而后,噩梦来临了。 与痛楚构造的幻境交替出现的,是铁蹄肆虐,是刀山火海,是尸殍遍野。 与当年中火寒之毒后梦见的赤焰军惨死的情状极为相似,却也极为不同。 哭嚎着死去的不只是将士,还有无辜民众。他们的脸上沾染着腥臭血迹,瞳孔里是放大的惊怖绝望,地上散乱的,是残肢断躯。 我颤抖,我不安,我惊慌,我一心辅佐的景琰怎会让大梁国家动荡,山河飘摇? 我倾尽一生心血的天下,我信任交付景琰的天下,我幻想中河清海晏,百国来朝,万世太平,家户安乐的天下,怎会被蹂躏至如此地步?!我不知那些狰狞的面容究竟是谁,我不知这是未来征兆还是无稽幻觉,我只知道,大梁有危矣! 那一瞬,跨越痛苦,跨越噩梦,跨越无力,我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睁开眼来,眼皮沉重如千钧镔铁,四肢百骸都像被碾压过一般。我大口喘着气,让昏沉如乱麻的思绪回归大脑。然后,在暂盲的黑暗中,我的双耳捕捉到了远风吹来的隐约管弦声。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礼乐九日。 是景琰—— 登基了。 醒来后,便是他们手忙脚乱地出门喊人,又给我端药拭汗。小飞流扑上来,哭着喊苏哥哥,苏哥哥,似乎又回到了幼时般,嘴里只会喊这个名字。 飞流力道不重,但我仍觉疼得很。昏迷时痛,清醒时痛,受到轻微压力时更是痛。不知我有没有叫出声来,而后蔺晨拎起飞流,短暂地跟我交代了下我昏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嘱咐我好生休息,便把一众人等赶走了。 我只清醒了小半片刻,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又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梦里,亦是一片刀光剑影,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许在那时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避免这种危况的发生——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毁誉参半,哪怕故人离离。 毕竟,梅长苏虽是因为萧景琰才熬了过来,却是因为这江山天下醒了过来。 景琰,景琰的天下,无论哪个,我都不容有失。 【——小殊他当初,是什么时候醒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哪记得那么多……大概四月十三十四。】 【——没想到与我登基时日差不多。】 【——是啊是啊,你帝王之气泽被万民呵呵呵。】 …… 【——你执意要召回孤魂,哪怕以半生寿命为代价?】 【——是。】 【——……陛下只消把那故人的生辰八字报予我,就足够了。】 【——他,他真的会回来?】 【——……也许吧,也许会回来。鬼神之说无论如何都是谬悠之言。臣会尽力而为,但陛下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为好。】 …… 【——还能怎么回事?要不是当初我把他救回来用药吊着,休养了一年,便是大罗神仙也留他不得。】 【——既然他没死,那你当初为何拿着个骨灰瓮骗我?】 【——……当时我虽然找到了古法,但救治过程九死一生。你来那会儿,他已经几乎断气了……哪想到最后,他会醒过来。】 …… 萧景琰眼眶发红,双手竟是隐隐颤抖。 当初他以为长苏是他费了半生寿命才唤回的孤魂恶灵,是以,他才恶他、厌他、弃他、恨他。 但是现实是什么? 现实便是长苏在他登基之前就已恢复了意识。 现实便是是蔺晨用奇法奇药救回了他吊着一口气。 现实便是根本就没有恶灵归来,没有妄改天命,没有招魂之策,没有魂兮归来! 梅长苏,是自己硬生生熬过来的啊! 是他自己一个人,熬过火寒相争的痛楚,熬过虫蚁噬身的不安,熬过梦魇慑神的惊怖。 是他自己一个人,从鬼门关前咬着牙一步步爬回来,爬得头破血流,两眼发黑,精疲力尽。 是他自己一个人,为了护一国一人安宁无忧,放弃轻而易举的死亡,选择早已注定终局的荆棘血途。 …… 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啊! 第三十章/我想他了 现下已近秋末了,虫浴之法做了四五个月,效果在一天天地减弱。昨儿蔺晨问我还疼不疼,我说疼还是疼,但与先前那阵子相比,现下尚可忍受。他沉吟了好半晌,才告诉我,或许再有一月,一切就可结束了。 “那我可否即刻启程前往金陵?” 半年多未见,至今还未告诉景琰我已苏醒的消息,心底不是不歉疚想念的。 只是而今这副病骨沉疴的模样,实在不能让景琰见到。蔺晨也说了,在药疗真正结束前,谁都不能预料会不会发生什么突变。 他还说,在冰火两重天的痛苦里活了下来的,我或是这世间第一人。 我笑笑,“好不容易帮景琰夺得了这天下,我自然要亲眼看看这锦绣如画的大好河山,看看这由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太平盛世,如此,才会死也安心啊。” 蔺晨瞪了我一眼,咕哝了一句。我倒是没听清。许是在怪我嘴巴不干净吧。 这几月以来,蔺晨封锁了外界所有的消息,说我是一知道就会止不住操心的人。一开始我也央过他,甚至暗暗向黎纲飞流他们套话,但都一一无果。 时间久了,也就不在意了。一来虫浴的确夺走了我所有的精力,二来,数着与景琰相见的日子,这一切也就不隐忍难熬了。 只是秋季来临,黄叶飘零,萧索凄冷,触景生情,不由会难怪些许。 我自诩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也不会写什么风骚文章,但想着远方的友人,心底却是牵扯一片的疼痛。 这不像我。梅长苏向来是心硬如铁的,才不会感伤至此。 蔺晨知道后。只与我并肩坐在门前的阶梯上,望着那鲜红如血的残阳,许久也没说话。 而后,在暮风萧萧中,他递给我一小坛酒,轻晃了晃,隐有酒水碰撞的清响,“喝不喝?” “你居然同意我饮酒?”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是蔺晨在与我说话。但是面前指节分明,掌心宽厚的手,又分明是蔺晨的。 “不碍事,我在酒里混了你今日要喝的药。” 原是如此。 饶是往常,我或许会暗骂他一句老来精怪,然后两人互相揭老底对嘴一阵。但今日,却是提不起半点心情,我只沉默着接过他手中的酒。 还是温的,有隐隐药香。 “这半年多来,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凉。 我轻啜了一口药酒,火辣辣的,差点呛出泪来。“不过为了求生,哪有什么累不累的?” 要说辛苦,那也该是蔺晨他们,为我这病操劳得白了半边头发。 蔺晨直直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凑过来,喝了一口我手中的酒,“不好喝。”当时只觉好气又好笑,这不是您老给我配的吗? 他咂咂嘴,咕噜一声全部吞下喉中药酒,然后,眯眼望着苍穹远际的那抹血色斜阳,不再说话。 空气凝滞浓稠,僵得难受。我喝着酒,心里沉沉浮浮的,隔了许久才开口,“前几日,宫羽给我来信了。” “嗯,我知道。”他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外界的一切消息,都要经过他们的手才可传至我手上。 “她说她在金陵过得很好,但心里面还是牵挂着我,想回到我身边来。” 我念叨着,蔺晨随意回应着,“那丫头向来钟情你,想回琅琊阁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还在信末附了一首诗。”我闭闭眼,总觉得日暮的艳丽晚霞,刺目得很。 “苦烛对镜绘西风,有情眉下泪纵横。 晗光残露侵晓月,眉笔湿重画不成。” 蔺晨抿着唇没再说话。我看着那天边残阳,苦笑一声后声音低了下去,“那丫头情意深重,只是终究,我给不了她想要的。” 蔺晨听罢这句话,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情绪幽深得难以看透,而后,他又转过头去。 “后来啊……我给她回了封信。我说,她这首闺怨诗写得极巧。眉笔是因为泪还是因为露才湿重得画不成,引人猜测遐想。只是,第二句终究过于直白了些,若改成‘有情眉下乱泪痕’,不仅对得上仗,思情也于含蓄中更浓重几分。我最后又……装作不解其意地说,以后若想与我探讨诗作技巧,我很乐意。” “……你这般,想必伤极了她的心。” 我怅惘着点点头,“是啊。但伤她心,总好过误了她。” 我心心念念的,是那位于皇城最深处的人,是那人手中的大半江山天下。又怎可,予她无妄幻想? 蔺晨斜着眼端详我的神色,半边白发似三千愁绪垂落,虽仍是那副吊儿郎当样,却于莫名处显出几分凝重。 “长苏,你……是不是喜欢萧景琰?”他的声音涩得很,与那血色夕阳化为了一体。 而我喝着酒的动作就这样僵在原地,仿若全身血液都被冻住。 煞秋凉意开始一点点钻入皮肤钻入血管钻入心窝,恍惚中我搓着衣角轻颤着,却始终没能组织好语言回他。蔺晨似是早料到我这般反应,自嘲一笑后,他搭着我的肩,随意地拿过我手中的酒,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眼神却不看我,只看着对面的远山夕光,“你是不是,想他了?” 我早就被他先前那问句定在原地,神思茫然,一时无措,这会儿又怎能回答得上来这后一个问题? 他把酒塞回我手中,神情似笑非笑,眉目凝滞如暮色远山,似是早已了然我的回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萧景琰的消息吗?呵……今日,我就告诉你罢。” 然后,于西风萧瑟中,于天光黯淡中,于时光无声中,他与我娓娓道来着有关景琰的事。 比如太子妃难产而亡,景琰立誓此生不再娶。我笑了笑,“好,重情重义。” 比如大批清官走马上任,朝中虽仍有瘤毒,却已呈现出清明之象。我又是一笑,“凡事是该循序渐进。” 比如皇家为萧豫珏办了百岁宴,此后封他为太子。我在凝眉后笑了笑,“当下立储,或可安定人心,稳固朝政。” 他还挑着讲了许多,我也听了许久,只觉今日是这半年来最畅快的一日。 但畅快背后,又难受得很。 景琰在金陵过得很好,没有我也很好。这天下朝局,亦是没有我,也可骎骎日上。 而我一介布衣,只余短短十数年寿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如今算是成了个,无用之人。 不安和犹疑如同瑟瑟秋风般呼啸席卷于我的心头,我问自己,待病愈后,真的要重新回金陵去,重新介入他已安稳下来的生活,重新踏足那风起云涌的朝堂政局吗? 一个哆嗦后,我竟是怕了。 先不论我一身残破病骨满手肮脏鲜血不配立在他身侧看那江山万里,就算他不在意,我不在意,可我们之间,还会有多少个十二年? 一个。 又或许,连一个也不到。 待命中注定的死亡来临后,我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寒夜独枕的一个人。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复得复失。试问这世间,有几人承受得起?而我又怎忍,让我一心一意想要保护周全的景琰去承受? 说我自私也好,心疼也罢,这长久以来一直支撑着我熬过痛楚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我知我不该以己心揣测他心,毕竟,我以为的并不一定是他想要的。但是,我控制不住。 因为爱极,所以盲目至极。 蔺晨何时走的我没发现,只呆愣愣地回了屋,对着那一烛残灯,出神地望了许久。屋外,是四合的暮色,是淅沥的小雨,是渐隐的晚山,我酌着酒,睡睡醒醒,半醉半明,如此过了一夜。 待大梦已醒后,却发现天已破晓,屋外秋枝挂清霜,远处山峰间缭绕着白茫如缎的雾气,氤氤氲氲,青白搭配,好看至极。还未回过神来,一低头,却发现我趴着睡了一夜的木桌上,被墨笔写着这么几行小字: 一点寒灯残光独,数帘秋色远山孤。 暮云空卷西窗雨,杯酒醉来梦也无。 ——《平生病骨忆旧人》 许是醉酒后,有感而发,才会即兴吟诗吧。 我抬袖,想擦去那首短诗,但动作却在一瞬间僵在原地。 那首诗的最末端,还写了一句话,似泪似墨,似真似幻,似情深而难再抑—— 上面写着,“……我想他了。” 恍惚间似望见细雨湿湖心,流光乱平波,层层涟漪荡漾开来的是再也无法隐藏的愁思,每一言每一语都在诉说着深入骨髓的想念。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当初那人十二年相思成灾,而今我孤夜相思难寐。 兜兜转转的,也不知是孽缘,还是报应。 “呵……”我掩面笑着,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自嘲,只觉笑意如泪淌了一脸。 满满的心酸翻涌成海,掀起滔天骇浪,竟是比那火寒相争的痛楚更让人煎熬难忍。 在这一刻,所有言语失去意义,万千泪意汹涌难敌。 我终肯承认。 我想他,想得紧,想得这一生的相思债,都倾倾还了他这一人。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起身把书小心安放回原处,然后再回至床榻,拥那人入眠。 他不住地亲吻着梅长苏的额角,带着怜惜,带着心疼,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别闹……痒……”梅长苏轻声低斥了一句,萧景琰一顿,停下了动作。 “好,我不闹。” 他收紧揽在那人腰侧的双手,哽咽着回了句。 没事的,噩梦都过去了。 明日睁开眼,会是新的晨曦朝阳,会是新的笑语缭绕,会是,新的清光盛景。 第二日早,蔺晨黑着一张脸送来了四碗药。一碗是给萧景琰补阳的,另外三碗,却全是给梅长苏的。 “怎会,如此之多?!”梅长苏看不见那三碗黑得稀里哗啦的药汤,但光是闻到那苦药味,就够他变了脸色。 蔺晨似是轻讽地冷笑了声,“谁让你们昨夜动静那么大!” 梅长苏和萧景琰双双僵立在原地,说不出话。 蔺晨咬着牙恨恨开口,“这第一碗,是调气的。第二碗,是补阳的。第三碗……”他顿了顿,脸色更黑了几分,“是润嗓子用的。” ……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萧景琰轻咳一声后尴尬地转过头去。 是了,蔺晨的屋子似乎……就在他们旁边? 梅长苏神色如常,朝蔺晨声音的方向坦然点头,“多谢你了。” 满载的怒意和心酸在听到这句话时刹那平息,蔺晨眼神微暗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抱怨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口。许久后他才缓缓靠近,搭上梅长苏的脉,状似随意地说道,“咱俩十多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说谢?” 梅长苏一愣后淡淡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蔺晨诊着他的脉,眉头却是越拧越紧,看得萧景琰一阵忐忑,“如何?” 蔺晨松开手,沉吟半晌后抬起头望着萧景琰,“你昨晚泄了几次?” 萧景琰被这句话定在原地,脸色通红,嘴巴张了张,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梅长苏数得清楚,替萧景琰回道,“三次。” 蔺晨转过头问梅长苏,“那你呢?” “……两次。” 蔺晨点点头,“难怪……” “怎么了?”梅长苏的神色变得凝重。是这法子出了什么问题? “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次的效果不如上次好罢了。”蔺晨摇摇头,“虽这么说,但昨夜之事对你两气调和仍是大有裨益。你别担心。” 萧景琰此时早就恢复过来,咳了一声后上前问道,“是何原因?” 蔺晨听得萧景琰的询问,没有神情地看着他,“许是因为昨晚……长苏泄多了。” 梅长苏刚开始喝药的动作一顿,竟是被这句话呛得咳了起来。 “你俩第一次时,你泄了一次,长苏没泄。第二次时,你泄了三次,长苏泄了两次。是以相比起来,总归第一次效果好些。” “那我,”萧景琰一愣后急起来,像是变回了旧日那急躁的少年,“那我也不可能再强上他吧!” 蔺晨一个眼刀飞过来,“我有说过让你再、用、强吗?”最后三字甚是咬牙切齿。 “行了。”梅长苏微微皱眉地打断他们,“你别欺负他,过去的都过去了。”最后一句是对着蔺晨说的。 呵,我欺负他?蔺晨神色讥诮至极,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心脏就像被锋利刀刃搅弄得不成形状,连呼吸都带着血意。蔺晨看着他俩,看着他俩暗地里流转的浓情蜜意,却觉这一切比昨晚的欢爱声语更让人悲沉压抑。 他知道梅长苏别无他意,他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他知道这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是自己的不甘在作怪。但他……控制不住。 人生浮世,最是“情”之一字难控。 蔺晨闭眼,深呼吸着压抑胸膛的起伏,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里,划开道道痕迹。良久后他睁开眼,神色如常,“我去和晏大夫……商量下新的药方。你,先喝完药。” 梅长苏点点头,“麻烦你了。” 蔺晨张张嘴,似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沉默着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脚步仍旧潇洒从容,几分真几分假,却是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之后,萧景琰好生嘱咐了梅长苏一阵,特别是要记得安心休养。“行了,婆婆妈妈的,跟个姑娘家似的。你不是还要去商量战事吗?可别让众将等急了。”梅长苏闭目安然,声音低哑,轻斥的样子倒像是教训小孩。 经过昨夜的欢爱,两人之间的相处倒也没什么不同,坦然如常。萧景琰见他半躺在棉被里,微露在外的脖颈上是点点吻痕,喉结一动,便凑上去轻轻吻了他一下。 “那我走了啊。”声音低沉,却又饱含深情。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7节 “好了,又不是不见面了。”梅长苏的神情似是有些无奈。 萧景琰蹭了好一会儿终于留恋不舍地从床上爬起身,正正衣领,然后踏出了门。 有人说,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时间便像粗糙不平的石砾,每分每秒都硌得人难受。但是啊,当你知道那人归期在即时,每分每秒装载的不会是幽怨,不会是急切,不会是汹涌得把一切都要淹没殆尽的想念,而是心如止水的平静等待。 梅长苏起身后,先是慢腾腾地穿衣系带,然后扶着桌子,扶着墙,一步步地走出了门。他跟吉婶打了招呼,喝下她递过的清粥。他拍了拍飞流的脑袋,闭着眼欣赏他舞剑。他听着隔壁房里蔺晨和晏大夫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似是在药方一事上产生了分歧。 阳光微薄,但也带着暖意。梅长苏听着听着,轻轻笑出声来,恰如初雪消融,琮琮琤琤。在旁的黎纲忍不住地问出声,“宗主,你笑什么啊?” 梅长苏带着笑意地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般安逸的日子,许久未过过了。” 命运无常,世事难料,这半生为天下奔走,为故人奔走,为朝堂奔走,无休无止,名禄加身,尘灰亦加身。简单安闲的日子,而今想来,竟恍如隔日。 黎纲常伴于梅长苏身侧,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神情一黯后,他退了一步,立于那人身后,终归也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这个下午,梅长苏在院子里晒晒阳光,喝喝茶,兴致来时还抄起剪刀起身,全凭感觉地帮丛花剪了剪枝叶。 “黎纲,好看吗?”梅长苏闭着眼,转过头问身后那人。 黎纲哭笑不得地望着那惨遭蹂躏的花叶,“好,好看!” “唔……那另一边我也去修整修整吧。”梅长苏沉吟半晌后迈开步子,往另一边瑟瑟发抖的花丛走去。 等等,等等,宗主!那可是蔺公子前儿个才修完枝剪完叶的啊! 还未来得及拦住自己宗主,黎纲就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咔擦声。僵直一瞬后,他不忍地以手遮面。得了,蔺公子又得发飙了。 一下午的时间流逝得飞快,待萧景琰回来时,已天色暗沉。蔺晨那会儿正斜倚着门框,逗弄着小飞流。“唉,飞流,等以后我有了女儿,我让她嫁给你好不好?” 飞流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不好。” “为什么不好啊?”蔺晨有些不满。想他一代琅琊阁阁主风流倜傥,俊美潇洒,生出的女儿那也定是倾国之色,聪颖之资! “女儿,像你。”飞流诚实地说出了心底所想。 蔺晨差点没被飞流这话气得背过去,良久后他顺过气,深呼吸后收回余光,再次开口问道,“那飞流,你看那萧景琰把你家苏哥哥欺负得这么惨,你去揍他一顿好不好啊?” 飞流沉思了片刻,然后犹豫着摇摇头,“不好。” “这又是为什么啊!”蔺晨有些急了。怎么现在连飞流都不听他话了?难道是他琅琊阁主的魅力真的如长苏所说直线下降了?!不会吧……他只白了半边头发啊…… “苏哥哥,”飞流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会心疼。” 苏哥哥,会心疼。 蔺晨嬉笑的神色就这样凝固在夜色里,然后一点点敛去。似是千万年那般遥久后,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恰若冰块碎裂,在碰撞间发出尖锐声响,直直地刺进人心里去,坠落着,疼痛一片。 他拍拍飞流的脑袋,“没想到你这小家伙倒看得痛彻。” 飞流不解地看着蔺晨,没点头也没摇头,明明已快弱冠了,却仍像个蓬头稚子。 蔺晨也不在意,把飞流赶回房间,“行了,小孩子就早点睡吧,大人们还有事要干呢。” 他早就斜睨见萧景琰的身影了。 飞流嘟着嘴巴,似有不满,但是也不敢违抗眼前这个大魔头,只能咻地一声飞回自己的房间。 “来了多久了?”蔺晨走下台阶,随意问道。 “也没多会儿。”萧景琰摇摇头,随即似想起什么,“今早你不是说会和晏大夫改良药方吗?结果如何?” 蔺晨没想到萧景琰对这种细节都关注得这般紧,他伸进怀里,拿出一药盒,递于那人手上,“喏。” 萧景琰一打开,里面全是通体黑亮的药丸,“这与先前那些,有何不同?” 蔺晨神色郑重,“上次给你的催情药丸虽于人体无害,但用多了总归不好。这次的药物,我除去了催情成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顿了顿,“它还可延缓出精速度。” 萧景琰的神情当下凝固崩裂,手上的药盒似岩浆般灼烫皮肤,差点掉落至地。 蔺晨只看了他那模样一眼,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若想更大发挥你俩以气补气的效用,长苏必须不出精,或者至少,少出精。同是男人,我也知道快感面前,一切理性都把持不住。所以,只能靠药物来延缓他出精的速度了。” “可这,这……”萧景琰结巴着,“长苏他不会不举吧?!” 蔺晨一听,愣了愣,随即面容微微扭曲,“谁跟你说延缓出精就是不举了?!!” 操,他是真想骂娘。 想他一代琅琊阁阁主的良好教养,在这萧景琰面前却是屡屡破功。 萧景琰知道自己误解了蔺晨的意思,道了声歉后短时间内也不敢去招惹那人,待听得他呼吸平稳后才出声询问,“那敢问蔺阁主,延缓出精可会有什么害处?” “倒不会有什么坏处,不过可延长快感的积累罢了。”蔺晨忍不住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说到底,还是便宜这萧景琰了。 事实上,萧景琰的确赚到便宜了。夜里,梅长苏因药物原因,快感积累得越来越多,前方却迟迟不能发泄。身体越来越忍耐不住,呻吟声越来越沙哑,倒是用不着催情也动人。萧景琰在那销魂蚀骨的快感面前把持不住,竟又是泄了三次。火热的液体喷洒在内壁上,梅长苏闷声一哼后终于直直地泄了出来。两人粗喘着气,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呼出的热气氤氲成暧昧雾色,一时间静谧无言。 第三十一章/纸上岁月 没想到距上次落笔,又是许久过去了。不过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马蹄悠悠荡荡,方才我掀开帘子,宛如当年与景睿他们重回金陵的时候那般。这个生我养我,承载着我一切记忆的地方,终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了啊。 城中的故人,不知可还安好?蒙大哥还爱笑吗?豫津可还爱闹?宫羽找着归宿了吗?还有景琰,景琰他,可还耿直如昔,初心不变? 想及此,我不由得笑了笑,笑自己傻。景琰定是秉性如昨的。 只不知这一见,他会是何面目,是何情绪,是何言语啊…… 若见了他,他是会神色不变,还是红了眼眶,亦或是,愤怒难忍? 若见了他,我是喊他景琰,喊他水牛,还是,喊他陛下? 若见了他,我是该说好久不见,该说我想你了,还是,别来无恙? 若见了他,我是否仍为他的挚友,仍为他的谋臣,仍为,他心头怀念的那个存在? 明明才一年时间,却恍如一世般遥远。如此忐忑不安,说是近乡情更怯,倒不如说是,近故人,情更怯啊。 夜色渐晚,苏宅还未收拾好,想来仍需月余时光,才可修缮完善。 今日回了金陵后……我直直地去见了景琰。 就在他的巍峨宫殿前,就在那盛耀天光下,我看着他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是满溢的不可置信,恰似此生已尽,一眼万年,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凌迟成永恒那般绵长。绵长得,连数距之遥的我都被带乱了呼吸。 明明在来之前,心里已做好了千万分的准备,可而下,所有的准备都崩塌成荒芜废墟。 眼前这人,是我的平生挚友,是我的圣上主君,还是我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是我胜却骨肉至亲的亲人。我看着他,把大地至星空的距离都给看尽了,却说不出一句寒暄的话。 而他,亦是无言望着我,眼神暗沉。 在难熬的寂静中,连午风都呜咽无声。我忘了究竟是谁先回过神来的,只记得当时的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掩去翻涌思绪,然后尽量云淡风轻地朝那人说道,“陛下,好久不见。” 只这么一句话,就隔出万千天堑鸿沟。 我看着他的神色渐渐凝固冷却,我看着他的面容渐渐压抑扭曲,我看着他的胸膛渐渐起伏不止。明明在金陵那两三年,面对他无数次的哭泣怀念,我都可以硬下心肠隐瞒真相。但这一刻,仿佛一切都脱离了控制。魂魄开始挣扎脱离,想要摆脱这个言不由衷的躯壳,去拥抱那同样悲鸣不已的灵魂。 不知是哪个动作成了最先的导火线,景琰在压抑已久的平静后终于彻底爆发,就这么直直地飞奔过来紧紧抱住我。抱得生疼,抱得要勒进我的骨里去,抱得可以碰触上我的魂魄。 听着胸膛里心脏跳动的急速鸣响,听着风声掠过引起的嗡嗡耳鸣,听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年不见,你想与我说的,竟、只、有、这、些?!” 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像喜欢景琰这般,喜欢上别的人了。 因为喜欢他,已耗费了我一生的力气。 …… 比三十年的时光还要长,比廊州金陵的距离还要远的,一生。 恍惚间,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缓缓流入衣领,连带着皮肤都战栗不已。 我还未反应过来,心脏就先于意识地狠狠一抖,揪扯着疼痛一片—— 竟是景琰……落泪了。 明明已是春夏时节,却恍如大雪倾城,热泪结冰,冻得很,凉得很,冷得很,却也,烫得很。 我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洒至我的脖颈上,我能感觉到他的身躯仍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隐约地,我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情感宣泄,灵魂悲鸣。 心脏越跳越快,似是要奔出胸膛与那人融在一块。在沉沦陷落的一瞬间,我想到了君臣礼仪,我想到了两心罅隙,我想到了离久时光,可是最后,所有的犹豫挣扎都崩落殆尽。 眼前这人,是大梁天子,是久别未逢的故人,但他还是我的景琰,是我想了一年、念了一年、牵挂了一年的萧景琰啊!…… 回抱刹那,恰如山河粉碎,大地平沉,两心终于越过云壤之距,在高鸣中彻底地拥抱在了一起。 薄泪含于眼眶,我颤抖着回他,“景琰,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终于再见。 “景琰?”梅长苏在睡梦中隐约察觉到身侧有哗哗的翻书声,迷糊着轻声说道,“夜深了……你快睡吧。” 萧景琰低下头吻了吻那人的唇角,一头黑发垂落至身下如玉的面庞,端的是旖旎无双。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梅长苏却被这一吻止住了所有的思绪,任由自己继续沉沦在梦境里,随波逐流,溯洄从往。 而后过了许久,萧景琰才翻开书页,揉揉微乏的双眼,继续看了下去。 今日景琰来访,无空。 晴光大好,景琰来访,无空。 小雨淅沥,景琰来访,无空。 …… 萧景琰想到当初自己不顾风雨,日日拜访的情景,不由得好笑地摇了摇头。 只是看前两遍时他就奇怪,长苏这《梦醒录》里向来只写要事,怎么把这种琐碎小事也给写上了?有空,倒是要问问他。 凭着记忆,萧景琰跳过那几页记着无空的书页,翻到了墨笔满载的那一页,笔录的,正好是他们彻谈的那个下午。 今日景琰又来访了,出乎意料的,进屋时满脸的失魂落魄,想来是蔺晨与他说了些什么。照样地递予我静姨做的糕点,照样地与我闲谈了几句,接着,他终于在忍耐许久后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小殊,你现在身子怎样了?” 身体刹那僵直,神经高度紧绷,我知道蔺晨不会泄露秘密,但是,景琰早已不是先前那个好糊弄的靖王殿下了。“……没有大碍。” 谁知他却加大了握着我手的力度,声音更是大上几分,“你说谎!你若无碍,蔺晨怎会跟着你到这金陵来?!” ……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看,景琰他啊,其实向来是个聪明人。 聪明得很。 “我没骗你,只要休养得当,至少十年里,我死不了。” “真的? “真的。” 虽然这不是全部,但我至少没说假。 这副残躯败体,还能支撑着陪他十余年。 即使十年与二十年之间,相差了整整十年。 而后,景琰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他说,林殊与梅长苏在他心底,是同一人。他说,不是我是他们,而是他们是我。他甚至还说了这两三年来他所经过的一切心路历程。 最后,他停了下来,望着我,神色温柔,恰如水边树木暗影,荡漾的是一片墨绿。他说,“只有我眼前这个成熟复杂却又难掩赤忱的完整真实的你,才是我的灵魂疯狂叫嚣着要与之共存亡的不可替代的最高存在。” 那一瞬,仿佛无垠大地倾落陷沉,起伏连绵的群山露出道道裂痕,整个世界都在轻颤后碎裂着崩塌殆尽。而我飘浮在废墟空间里,仍由震惊仍由感动仍由所有汹涌而来的情绪冲刷着不堪形体,洗去万千污垢尘埃。 我曾料想过千万种情形,却从未想过,竟会是景琰想得比我还要通透。 他是,真的成熟了啊…… 倒是我,名冠天下的麒麟才子,却仍局限于过往时光,仍拘泥于林殊、梅长苏之别,想来,实在好笑得很。 原本还想多写些,可今日彻谈良久,思绪耗费,实在乏了,只能就此罢笔。但我想,你明白当时的我作何感情。 哪怕什么都忘了,你也会明白的。 毕竟,有些感情是一旦刻进骨子里,就再也难以磨灭的。 如我对这纷繁朝局的难以割舍,如我对这大梁天下的挂怀于心,又如同……我对萧景琰的念念不忘。 凡尘三十载,忧思老心怀。 明月今暗换,故人入梦来。 终究是,终究是…… 难以相忘。 前几日忙着打理苏宅事务,朝中又在预备新政,分身乏术,着实累得很。翻翻,竟也小半个月没写了。 那日……那日,景琰难得与我起了争执。说是争执其实也不尽然,不过是对政事的不同见解罢了。对于他的看法,我虽理解,却无法认同。 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与他这帝王无关的。 可是啊,有关又如何?在其位谋其职,那百官不是用来养着吃白饭的!帝王,臣子,各有各的职责。景琰身为一朝天子,自有更需他承担的要务! 此次虽与景琰闹得半僵,但幸好,未在他面前发病。而今想及当时喊景琰的那几声回来,实是心有余戚…… 只是未料到,最后竟是庭生解决了我俩的问题。 那夏秋法当真是良策,细节虽尚模棱两可,但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提出,实属难得。 他……真的,像极了他的父亲啊。 无论眉眼、才智,还是品性、担当,都与那人如出一辙。 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祁王,景禹。祺王,庭生。 一眨眼,故人入土,孩子长大,原来…… 已是十五年过去了。 昨晚夜宿未央宫中,梦里时而陷于铁马烽火之中,时而又陷于玉陛冰火之中。 如此噩梦,已经许久未曾做过了。昨夜也不知是何缘故…… 还是说,那些当真是噩兆? 虽说不信鬼神,但……有备无患总归是上全之策。 看来,布局落子的速度又得加快了。 萧景琰缓慢地沙沙翻阅着。这几页记录的甚是短暂,想来也是因为事务繁多,得不了大空,只能略略笔述罢了。而后,他的手突然停下了。这一页写的,是天香楼那一日。 今日旧友重聚,饮酒对谈,好不畅快。只是,也疲累得很。 记忆里的霓凰总还是北境沙场上那豪情万千的女将,哪料到不过一年未见,那舞刀弄枪的潇洒英姿就成了而今这般如四月春花的温婉少妇。 你说,是因为人不同,还是因为时不同? 呵,或许,是都不同吧…… 曾经年少时,我也以为自己对霓凰的感情,就是青涩的喜欢。 若没有那场赤焰大案,或许我……而今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妻子的丈夫。 举案齐眉,其乐融融。就像说书戏文里那样。普通平常,却也静水流长。 可而今呢?一切都改换了模样。 一切都改换了方向。 …… 倒不是嫉妒不甘,只是人事变迁,总归有些怅惘罢了。 人老了,兴许就是如此吧。 其实我也想过很多次,当年若没有那场赤焰大案,我与景琰未来会如何。 懵懵懂懂地开府建牙,懵懵懂懂地娶妻生子,懵懵懂懂地各自生活,当时光把心底暗藏的情愫掩埋,或许要等到皓首皤然,风沙重新把过往侵蚀揭开之时,我们才会明白自己心底所爱之人、想要同枕共眠之人,究竟是何名姓。 这一场漫长别离,把所有的思念和情感酿成陈年老酒,让人看得清明,饮得更醉,也未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而今,或许一切都还未晚。 只看,有没有那缘分罢了。 有一件事忘写了。酒宴上景琰向我问起了一颗珠子,说是他从东海费尽千辛万苦采来的。 脑海里对这件事着实记忆浅浅,无甚印象。本以为是景琰记错了,但看之后蔺晨脸色不对,想来,应是我记错了。 这一年多来,大大小小的事是忘了些,但一直觉得算不上严重。如今想来,不是不严重,而是我把“忘却”也给忘了啊…… 只但愿,景琰不会深究。 现下,已是初夏了。天气变得暖热,庭生去了北境也可少受凉寒之苦。自前几日与一众人等送庭生出城后,景琰已许久未来苏宅了。 应是……宫中事务忙的很吧。 我从没想到,景琰是这般想我的。 这天下,我只想倾尽全力去维护,去保护。但我从未想过,把它玩弄于鼓掌之中。 那可是生我育我的大梁啊,是千万子民的天下啊!我怎么会,又怎么忍,用自己这双沾染罪恶鲜血的不堪双手去玷污弄脏了它?!! 若非害怕那噩梦成真,若朝政真的清静无事,我又何必整日整夜地挑灯夜读,思索古人良策?此时我早可安于苏宅,整日吟诗作画,或与蔺晨顺江而下,游山玩水赏尽大好风光! 是,我承认,我这般作为,看起来像极了不信任景琰。 但是,信任是一回事。放心,又是另一回事。 我一直都是信任景琰的,比信任何人都要信任他。 甚至,我可以不信任我不自己,不信任梅长苏,不信任林殊。我也不可能不信他! 可是,“家国天下”四字,何其轻,又何其重?人言可畏,尤甚刀剑。一子错,更是满盘皆输。这让我怎么放得下心把整个天下的砝码,都压在称杆上? 而且,这还是景琰的天下啊!…… 正因这是他的天下,所以,我放不下心。 我要亲眼看着它走好每一步,亲眼看着它走上正途大路,亲眼看着它骎骎日上恢复往日荣光,才可松下心中那口气。 不然这一年的忍受煎熬,这一回的再次归来,又有何意义?! 之后的事,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你或许也猜到了,我那对景琰藏着掖着的病症又发作了。 初时还没感觉,只觉眼前隐隐发黑。而后才感觉到不对,眼前的黑暗越扩越大,连人影都看不清晰。景琰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听不进去了,连原有的愤怒也如潮水般一点点退去。脑海里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念头。 不能让他看见我发病的样子。 不能让他担心。 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走。”我把全部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想竭力维持涣散的眼神,尽量表现得正常些。 我不知一个将要失明的人假装自己仍看得见的模样是否同一个废疾者假装自己四肢健全那般可笑。 但破绽百出的假象,总比难以承受的真相好。 他上前一步,似想扶我。 不行,来不及了。 恐慌渐渐攫取了我的心肺,我的大脑,我的呼吸。 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为什么还不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踏在了我的心上眼上,眼前的天地开始欹斜倾倒,所有余影都飞速向后抽离,诸色混杂闪闪灭灭,光怪陆离。 就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喉咙,就像是被蜘蛛拖向了黏网,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漩涡中心越来越近,却除了惊慌害怕外什么都做不了。 在他来达我身边时,恐惧终于膨胀到了顶点,满涨地快要让我爆炸。 “我叫你走啊!!!!” 似是声震山川,气裂大地,整个世界都在这声大吼里崩塌殆尽,颓败废墟在尘埃如海中下坠无底。滑落的白光急剧缩小,又猛地膨胀,最后在尖锐鸣响间“轰”地一声爆炸成浓稠如夜的彻底黑暗——隔绝所有光线视线,隔绝所有人影物影,混沌如太虚,死寂如初生的,完完全全的黑暗。 而唯一飘离于虚无之间的,是脑海里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 景琰,终究还是看到了。 第三十二章/初揭往事 长城一事在布局之下,已开始进入商讨。朝中已有不少官员在我掌控之内,但说到底,还是景琰拥有最终决定权。 上回…… 上回他虽妥协,但结果会如何,谁也拿捏不准。 若想加大我们这边的砝码,必须竭力争取叶成云。 叶相也算老相识了。当年他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教导祁王,我与景琰也曾旁听过几次,当真是博学多识,正气浩然,虽身在朝堂,却颇有任侠之风。传说他当年,也曾游学四方,行侠仗义,结交好友,仗剑同饮,像极了当年手持栉节随从一百,绢衣素冠穿营而过,刀斧胁身仍不改颜色的言侯。实乃此污尘浮世难得之人才啊! 无论立场如何,这位老人都值得尊崇欣赏。他坐上这宰相之位,也算是名副其实。 只是可惜了,他永远跟随着景琰。 官场之上,虽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但是,无主见之人,永远都只可能把官做好,却不可能把官做大。 像叶相这么聪明的人,定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算是个有气节的人,虽执迷仕途,却也绝不至于沦为帝王君权下的附庸棋子。 若没有今日的谈话,或许,我永远也不会想个明白。 “你知道,我曾有个女儿吗?”他问这话时,眉目间暗躺的尽是老翁特有的苍凉。 “浔碧?” 当年…… 叶浔碧惊才绝艳,名冠京城,我虽因年少而知之甚少,却也不止一次听先皇谈起过如果景禹选择的妻子是她那该多好。 “是她。悬儿和浔碧从小要好,当年,浔碧自缢,悬儿也大病一场。梅长苏,当前那场赤焰旧案,死的不只是你那七万叔伯,也有我的孩子。你们,始终欠我一条命!……” 叶悬……是说兖州那有名的霸王? 他看向我的双眸浑浊如吞葬太多有志之士的汨罗江,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梅长苏,这世上从来不缺冤案。当年,赤焰案震惊举国上下,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有一场冤案存在。” 我把玩着白玉扳指,语气淡淡,“哦?是何?” 对弈时,最忌让对方猜得到心思。只有摸不透,才可赢得透。 “你可知小女当初为何而死?正是因为……”他看着我的反应,却倏地悲凉一笑,“当今圣上,萧景琰。” 一切掩饰装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我抬起眼,却发现他的神情浑然不似说假。 是因为……景琰? “那一年,内人久患之病突然加重,我寻遍四方良医都救不了她。浔碧自小亲近她娘,为了求得佛祖保佑,她带着婢女风尘仆仆地赶往栖霞寺,日日吃斋念佛,素衣打坐,希望能用孝心感动无量寿佛。”叶成云诉说着,眼中之翳如飘荡在回忆孤城里的厚重阴云。 “寺内都是僧人,我又曾与住持打过招呼,本以为出不了什么差错,却哪料,呵……终究冲不破司命星君布下的命局。那一年,浔碧住于寺内西厢,伴着青烟蒲团素斋老佛;那一年,秋成此生最先收的两个弟子满怀志气,欲赶往金陵做祁王门下幕僚为这大梁天下献出己身微薄之力。最后……”他的声音低沉绵长,带着无可挽回的怅惘。 “最后桃花尽开时节,他们在栖霞寺的后院中偶然相遇。” “浔碧这孩子啊,自小谨遵我与她娘的教诲,从来不看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野书,也不曾生过什么春思旖念,任由我们为她安排好婚姻大事。熟于女工,谙于《女诫》,知书达礼,温婉善良,她是金陵城中所有人都称赞的名门闺秀与小姐榜样。可偏偏一人孤身在外,春风杨柳暗惹绮思,正是芳华豆蔻的年龄,她遇上了,同样风华正茂的陈宛。” “两人柳下私会,秋水传情,暗解香囊,风月无边。而等到一心扑在仕途上的我知道这一切时,早已为时晚矣!我派人把她押了回来,问她,是不是陈宛先蛊惑她的,却没想到,向来最是孝顺的孩子竟开始学会了忤逆,抿着唇,眉间一片坚毅,什么都不答。我又问她可知陈宛不过是一小小县令之子,根本配不上本可嫁给皇族前途大好的她?她跪在祠堂里,堂上是列祖列宗的牌位,堂下是象征宗族法规的木杖,面前是儿时早已翻烂的一册《女诫》。可哪怕最后被关一月禁闭,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答。” 我曾听闻叶相严于律己,苛于待人,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儿女,更是如此。想及当年在父母庇佑下作为林殊的那段策马扬鞭的年少时光,与叶浔碧相比,实是无忧无虑畅快惬意得很。“陈宛……不是秋成弟子吗?再说,少年人既然有志气得很,日后不定会有何大作为。你又何必,一味地为难有情人?” “为难?”他的喉间发出一阵咕噜声,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呵……梅长苏,你会说出这种话,是因为你不曾为人父母。秋不变那时还没有名气,而少年人的志气,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做不得半分保证!等到你有了自己孩子的那一天,你再来我面前,看看还说不说得出今时今日你出口的这句话!” 我默然,不答他。十多年前的初心我尚且坚持到了现在,又何谈这小小言语? 叶成云静静地看着我,突然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似是把那道道沟壑皱纹笑成了满面泪痕,“梅长苏,其实你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把这一生的赌注,全部押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我抬眼看他,仍旧没有答话。 “所以,哪怕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不理解我,但你,把全部心力都倾注在萧景琰一人身上的你,定会懂我为何如此作为。” 我哑然失笑,他哪来的自信说出这种话? “你尽管笑我吧。倘有一日,萧景琰辜负了你的期望,没有走你为他安排好的道路,甚至逆向而行……呵,到了这个地步,你可还会无动于衷任其所为,可还会谓我,一味为难过于苛责?!” 我被他这么一段话定在原地,神思顿住,身体僵直。 一身血肉寄天下,半载心力付故人。若景琰有朝一日辜负了我的盼望,我会,作何反应? 光是一想,我就无法忍受。望着他,话语先于思绪如实出口,“不可能!” 景琰不可能会辜负我的期望。我也……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叶成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刹那间,我却突然醒悟过来,他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让我理解他的心情。 【——我们都把这一生的赌注,全部押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你,把全部心里都倾注在萧景琰一人身上的你,定会懂我为何如此作为。】 是我…… 输了。 “浔碧啊,耗费了我和她娘这半生所有的心力。我们把她塑造成一个完美至极的人,期望她能按照我们规划好的未来走出家族的复兴之路。可到了最后,却偏偏是寄托了所有我们希望的人,最不该也最无可能背叛的人,辜负了我们。梅长苏,你可能理解这种苦痛?” 心口一阵阵发紧,呼吸在沉闷中独自加促,像是北秋高空离雁独自徘徊着孤响。我转过眼去,盯着那杯因时间过去而热气渐消的霁月茶,避开了回答,“叶相膝下不是还有一子吗?又何必把所有精力放在一柔弱的女儿家身上。” 他一愣,“你说悬儿?” 当年虽不曾听过有关叶悬的消息,但我至少知道,除却叶浔碧外,他还有一个儿子。 叶成云在意识到我在问什么后,倏地静默了,与他手中那杯茶一同凉了下来。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8节 “你可知道……”许久后,他艰涩地开口,“悬儿自幼染病?” 我诧异看他。这,倒是我从未料到的。 “悬儿自出生起,便患痴傻之症,药石罔效。除却会叫我‘爹’,叫他娘‘娘’,叫浔碧‘阿妹’外,其余一无所知,也一概不懂。”他的声音低沉颤抖,眸内似悲戚似不甘,“这么多年来,内子缠绵病榻,我忙于政务,无力教导一个傻儿,只能派人在府内好生照看他,切莫让他出府去。你说,这样一个孩子,让我如何把光宗耀祖,结交亲贵的重任,压在他身上?”他掩面,不住地摇头苦笑着,笑着笑着却有泪顺着指间罅隙一滴滴地掉落在木几上。“就算我想把……这些担子交予他……恐怕他……他也只会问我,‘阿爹,担子是什么?’……哈……” 一室寂静里,这个老人无声流泪,流的是心疼,是悲哀,是失望,是对老天的不满。 心中虽有恻隐之情,但我实觉他执念过重。 飞流也是个傻儿,可在我看来,他与常人无异。我也不觉他现在这样有何不好。无忧无虑,倒是这俗世凡人难求的。 而这叶成云把有损家门威望的儿子关在府内,把女儿当作攀附皇族振兴家族的工具,在我看来,实算不得为人父母者所该作为。 “所以呢,这一切又与景琰有何干系?” 他仰起头,把薄泪流回浑浊老眼中。 “一月禁闭后,我问她可有悔改。明明容颜惨淡,偏偏那双和她母亲相似的眼却亮得很。她说……生既相亲,死亦何惧!我看着这个亲自养大的孩子,看着她向我一声声地郑重磕头说,‘是浔碧让父亲失望了,但宛哥有鸿鹄之志,日后定有大作为,望父亲给他一个机会!’终究……手中扬起的木棍还是没能舍得落在她身上。” “后来,我勉强同意了他俩的事。唯一的条件便是,陈宛要在半年内赢得至少千夫长的功勋,一年内赢得至少万夫长的功勋。是时,东海倭寇作乱,先皇派萧景琰随一些老将前去平乱,算是为日后率军作战积累经验。陈宛也趁此机会,参了军。” 不对劲。“你既是文官,又醉心朝政,为何会要求自己的女婿赢得军功,而非是参加科举蟾宫折桂?” 他没有避开我的眼,眸中泪意未褪,“参军打仗才可考验一个男人是否真正钟情至深。” 叶成云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早就练得老奸巨猾的好本事。 这件事,他定有所隐瞒。 “浔碧日日待在家中,不是绣花就是拿着一串佛珠为她的宛哥祈平安,而陈宛那小子,想来也是在为了那个约定拼死作战。不到三个月时,他从东海寄来了一封信,说不久前他率领小分队暗度陈仓,打了个小胜仗,而今已被擢升为百夫长,若接下来一切顺利,战事结束之时他或可如期完成约定,以万夫长的身份凯旋回京。碧儿知道后,又哭又笑地,拿着那封信一夜没睡。一切似是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可谁也没料到后来,赤焰案发生了,并且,愈演愈烈,席卷各州,牵涉甚广,举国震惊。” 我预感他的故事已接近此次谈话的正题,而接下来的内容,也或是最重要的要点。 “浔碧儿时与祁王也算有那么一二分的交情,知祁王入狱后,她整日忧心忡忡。后来,不知她从何得知了谢玉以平叛之名率十万大军前去梅岭的消息,便修了一封信寄给了远在东海,不知风云动荡的陈宛。在这之后……” 我暗自疑惑,一介终日待在闺中的女流之辈如何取得这般机密消息?她平日能接触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家人……若说是叶成云在经意或不经意间把消息透露给了女儿,如此,倒算得上可信。 他不知我心绪,闭了闭眼,面色隐有起伏,呼吸愈加急促,连带着让我也开始紧张,心跳加速。 “陈宛赶着去梅岭报信,便趁月色策马离军,却偏偏被夜巡的萧景琰误以为是逃兵奸细,一举拿下,”我忍不住搓着衣角,屏着呼吸听他的话语。 叶成云却睁开眼,浑浊中流淌着哀凉,“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之名……施以绞刑。”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冰冻至极点,先前的隐约絮语在时光定格中,如滔天骇浪翻涌而上,淹没呼吸。 【——陛下,我和聂铎在戍守东海边境时,常有士卒叛乱。我记得当年你在东海率军作战,军中也闹过几次小兵勾结倭寇泄露军要机密之事,不知你是怎么解决的?】 【——……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恐怕也只有如此了。好在只要平时军队威严,赏罚分明,也没人敢包庇那些逆卒,多半会揭露告发,谋求功赏。】 …… 【——那时我刚诛杀了军中奸细,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去水底采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么大的两颗,晶莹剔透,光可耀人,你们若没亲眼看见,还真的无法想象啊!】 …… 原来……如此。 “得知陈宛死讯后,碧儿一尺白绫,在她娘先撒手人寰前便随那人而去。倒真是应了那句……‘生既相亲,死亦何惧’呵……再后来,内子呕血病逝,一向与浔碧最为交好的悬儿也心结淤积,大病一场,丢了半命。短短几月之间,家破人亡,死的死,病的病,最后,竟只剩下我这么个,残朽老翁。” 他抬眸看我,含泪双眼朦胧至极,却也锋利至极。 “梅长苏……你说,冤屈至此,惨痛至此,你们是否欠我一条命?!你们可只欠我一条命?!萧景琰杀的不只是一个县令之子,不只是一个军中士卒,不只是一个秋成弟子,他杀死的,还有我的女儿,还有我辛辛苦苦维持的家啊!” 我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念之差,生此大错。料谁,也不会想到。 “梅长苏,此事会有何影响,你比我更清楚。你们已迫我至此,害我至此,而今,你又想以何理由来逼我告老回乡?悬儿?害死了我一个孩子还不够?” 新帝登基,民心未稳,此事若公布天下,定会国家动荡,危及皇位…… 这个秘密牵涉众多,到了这地步,我知晓他已然赢了这场博弈。但世上结局千千万万,只要气势尚在,一息留存,如此,倒也算不上输。我转过眼去,抑住乱息淡淡答他,“世事弄人,无可奈何。” 他盯着我的眼神越发尖锐似锥刀,满载的愤懑和讥诮甚至可以化成怒火炽浆喷泻而出。“世事弄人?无可奈何?梅长苏,这十余载下来,你的心已冷硬成石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得出口这种话!……”他一口气没喘过来,使劲地咳着,浑浊的老眼仍旧隐隐发红,“如果郡主得疾,萧景琰病逝,大梁亡国,物是人非,旧友离离,梅长苏,到了这个地步,你可还会说出世事无常这种话?!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所谓的命运,只有人为设下的障碍!你不以为意,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你不是我,不曾感同身受罢了!” 心中忽的抽搐一痛,却被我压下了,翻滚着灼烫一片。 我曾听闻,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拥有对自己同胞所历苦痛的无可抑制的同情心。 而今的我,冷着眼,硬着心肠听这个年事已高的老人翻阅自己的苦痛,舔舐自己陈旧的伤口,不是因为没有同情,不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而是因为比这高上千百倍的苦痛我都曾经历过啊! 我没有经过叶相的家破人亡之痛,可叶相也不曾经历我亲眼见证父帅叔伯惨死梅岭的苦痛,不曾经历我咬牙忍受的火寒噬骨的苦痛,不曾经历我戴着面具与此生挚友划开万千鸿沟的苦痛,更不曾经历我从地狱爬回时煎熬着的两气相争的苦痛!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亲友的,无论是鲜血死亡,还是生不如死的痛楚,这些,我都曾一一经受过,见证过,煎熬过。 到了连对自己的苦痛都习以为常,无动于衷时,他又该让我如何不麻木,如何不冷漠? 【——飞流,一个人的心是可以变硬的,你知道吗?】 可悲的不是人心变硬,而是,不得不硬。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听闻我的回问,悲悲笑了笑。许是在想我终究是个始终只为自己考虑的小人。 我的确心怀愧疚,无论是替自己,还是替景琰。 但是在尽力补偿前,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有,必须完成的目标。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不信?”他的话语带着随意,似是疲累得不想再与我博弈。 说实话,我是不信他的。先不论这件事上细节的缺失、他对我的有所隐瞒,在这世上,从没有人会把保命的砝码只握在自己手中。 倘若有朝一日身陷险境,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那么只有自己拥有的筹码也便失去了救命的意义。 而且啊……这件事说到底只是叶成云一言之词,尚未有其他证据可以佐证。 接下来的事,我不愿细写。 想来犹觉对不起那已两鬓斑白的老人,他赌的是我会相信他的过去,我会愧疚,我会弥补,而我却为了一己之私,把落子已输的棋局整个推翻,咄咄逼人地把他逼到墙角绝境。 梅长苏,你看,曾经的你就是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 为了自己的目的,哪怕这个目的是为了这天下好,为了所有人好,却把无辜的人与你一同拉入地狱,受尽烈焰灼伤之苦。 这一世,我负的人已够多了。 而今,又是增加了一个。 你说走过黄泉路时,那些人会不会排排站着,一口唾沫接着一口地淹死我? 呵…… 只怕如此,都不足以把债还清啊…… 若有来世,定当倾尽一生心力,一一偿还殆尽。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第三十三章/花好月圆 第三夜时,云遮雾掩,花好月圆,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景良辰。萧景琰渡完了最后一次气,右手轻抚怀中人散落的长发,许久没有说话。 许是阳气入体,略调体质的关系,梅长苏这夜完事后难得没有沉沉睡去,虽仍闭着眼,呼吸却不似入睡时那般绵长。 “……长苏。”温存的静谧中,萧景琰突然开口。 梅长苏半抬起头,“嗯?” 萧景琰的手指不自觉地从发梢穿落着划向发尾,乌色长发,如玉手指,黑白相间,对比鲜明。“后天我就要走了。到时,你记得好好照顾好自己。” 封闭的黑屋完全不见光,到时除了梅长苏一人,不会有别人待在同处照顾他。 “你当我还是当年的林殊呢?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又不是离了黎纲他们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梅长苏含笑说着,声音是男子特有的低沉,倒是点醒了萧景琰。 这些他自然知道,不过,关心则乱罢了。 总怕,那人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到时,便是真的阴阳两隔,再难相见。 “上了战场后,我会多注意些。只是,总归天命难测,倘若我……出了一二分的意外……母后和豫珏,就拜托你了。”萧景琰犹豫着,还是把这番话说出了口。 梅长苏原本快要入睡的神思蓦地清醒过来,却是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只静静压抑着呼吸,许久没有说话。 良久后,就在萧景琰以为他已睡去时,身旁传来了那人仿若历千万祀却仍坚定不变的声音。 “好。” 只一语,跨过风雪茫茫,看透生死虚妄,世间再无他物,可将两人隔离。 萧景琰半是心酸半是满足地一笑,以额相贴,眼眶泛红却未落泪。 梅长苏感知着面前那纠缠在一处的呼吸,没有再说什么。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不会答应这个请求的。 因为一旦许诺,便意味着潜意识里默许了那人可能不会再回来的结局。 而他这十多年来,苦心经营,呕心沥血,想要的从不是这么个未来。他走过九十九级玉阶,求的是个长久不离;他熬过万蚁噬心的痛苦,求的是个作陪余生。 只是,再难以割舍,他也知道,男子汉行走于世,并不是只有心怀所爱就够了。他们还有鸿鹄抱负,还有如山责任。只这么一点,哪怕他再不愿,也只能无言默许。 如同当年他为了天下家国代景琰出征北燕,又如同而今,景琰为了这天下家国奋不顾身亲赴前线。 这世上,终究有些东西是逃脱不了的。 既然无法拒绝无法推辞,那便只能承担忍受。 如果……如果那人化为黄土枯骨,那么便连带着那人的份继续活着,替他承担原有的责任,替他忍受原有的苦痛。 “那可说好了啊……”萧景琰贴着梅长苏的唇,轻声开口。 【——我似乎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碰到了一个很像你又全然不像你的人,然后,他不要我,把我赶出来了。外面全是雪,好冷……】 “君子一诺……”梅长苏面色平稳,睫毛微颤。 【——我不会不要你。】 “五岳为轻……”萧景琰从那紧密相贴的唇中夺过话语,低沉着接了下去。 【——好,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自是,驷马难追。” 【——自是驷马难追。】 最后一语,是两声的低沉合奏,嗡嗡鸣鸣,错落起伏,回声入耳缠心,现实与梦境交错重叠,最后落成此生镌刻不变的诺言。 哪怕无法相伴,但他们已把亿万余生许给了对方。 梅长苏笑着,紧闭的眼角含着薄泪。 这一夜,他们远比前两日的肉体缠绵更加贴近对方。 当你向一个人许了自己的余生,当一个人把余生许给了你,当你们的未来交错重叠在一起,无论是生是死,两人都早已化为一体,再也难以分离。 这一刻,他们融入的是对方流动不息的血液,是俯瞰人世的灵魂,是大起大落的人生。 哪怕躯体毁灭,哪怕时光换改,哪怕记忆腐朽,所有的爱,所有的诺言,所有一如既往的情感,都不会磨灭消失。直到了最终死亡来临,犹可笑着抚上自己的心口,宛如抚上那些鲜活如初的记忆,抚上经久不变的深情,坦然欣慰地说一句,“这小半辈子,我不曾叛诺。短短余生,为他而活,为他未尽之责任而活。而今,家国太平,故人安稳,该换他来践诺了。黄泉路上,可记得要把欠我的作陪余生,亲手还予我啊。” 景琰今日来找我了。他想求个答案,想求个安慰,想求个谎话,我给他了。 他想要的,我都给他了。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前半辈子,为了平凡赤焰冤案,为了让他顺利入主东宫,我隐瞒身份,实属无可奈何。 可而今千帆过尽,世事落定,我却仍旧欺他瞒他。想来,犹觉可笑。 瞒着瞒着,竟成了一种习惯。 我对自己说,叶相所言之事是绝然不能让景琰知道的。 先不论这事是真是假,先不论他会不会因此愧疚终生,帝王虽则权力至高无上,但也受尽万人瞩目。百官之中若有一人知道这个秘密,只要他想借题发挥,整个大梁都可被他搅起风云。 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啊! 可是。这世上之事千千万万,件件都与一国帝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事重要,他事也重要,这个瞒,那个瞒,落得最后,什么也托付不了交心不了,两心隔离,再也难逾。 我也犹豫过,不安过,思量过。可反复询问己心后,我仍旧坚持了原先的决定。 【——不是还有我吗?那些阴暗、沾满鲜血的事,就让我来做。】 【——这些痛苦和罪孽,靖王承受不了,就让我来背负吧。】 无论他是靖王还是帝王,总归还是我的景琰啊。 我是梅长苏,也是林殊。身为他的好友,身为他的谋臣,身为他的子民,我自该倾尽全力守护他,哪怕手染鲜血,哪怕背负骂名,哪怕堕于地狱。 这件事,就由我来替他摆平。 他只需,做好他的帝位便好。 百官献策,朝堂活跃,麒麟才子早已派不上用场。 这也或许是,而今的我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托蔺晨动用琅琊阁的力量,叶成云所言之事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说是真相,想来你也猜到,他的话语中有所隐瞒。 当年,他让陈宛参军,为的不是让陈宛求取功名,而是把陈宛置于死地。 昔日的叶成云虽只是个翰林学士,但也算不上小官,动用力量雇用军中一些小卒为他效力还是有可能的。若消息没错…… 当年陈宛前脚换上戎装踏上战场,他后脚就让军中恶痞趁机搞死他。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他选择让陈宛去参军作战求取军功,而不是,参加科举做个文官。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给他希望。 据当年曾参战东海之役的老兵说,景琰虽抓到了欲离军的陈宛,却并未立即下达死刑之令。而后,不知是军中哪伙人叫喊着陈宛是叛贼是奸细,就是他泄露了军机要密才会让我军在对倭作战中损失惨重。三人成虎,因此他最后才会被“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施以极刑。 我的确惋惜于陈宛没能成功赶往梅岭透露风声,但是这十几年下来,所有的懊悔不甘早已被磨平。我早已深知,执拗于过去的人,永无法更好地走向未来。 过去的事已然发生,想着当初如何如何就可避免其发生,这不仅耗费精力,而且还会磨光对未来的信心。纵使陈宛成功报了信,赤焰军也未必不会全军覆没,父帅也不一定不会死。总有那么一些事,是注定了的。 所以,我并不怪景琰。 叶成云以为我知道这些后,会暗恨景琰,会责怪于他?若梅长苏真是这样的人,呵,那这十多年,我真是白活了啊! 况且,这件事也并不全是景琰的错。 那些煽风点火的旁观者,亦有罪责。 甚至,连受害颇深的叶成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先不论当初是他让陈宛去参军才导致了之后一系列事情的发生,陈宛临死前那些喊他是奸细的军痞是不是叶成云安排的,这便是个疑点。 如果是的话…… 那么这一系列的悲剧,都是叶成云一人造成的,是他自作自受,还拉了无关的人陪葬。而景琰,不过是执刀者罢了。 如果不是,那或许……真的是太巧了吧。 十余载风云已过,东海的滔天骇浪已转归平静,渔歌唱晚也早就凋谢在暮江秋雨中,至于那战船连连,那旌旗猎猎,那战鼓隆隆,早已半入江风半入云,渺茫难闻了。更何况当年的真相呢?怕是早就湮灭于历史的硝烟中,再也难寻了罢。 说到底,还是命运弄人啊。 景琰有可怪之处,亦有可谅之处。 叶成云有可敬之处,可悲之处,可怜之处,亦有可恨之处,可鄙之处。 人啊,向来都是复杂万千的。我常说自己看透人心,其实这人心,哪是这么容易看得透的?倘若真能看透…… 我也就不必在这茫茫浮世如此挣扎了。 每次想到底,总是曾经蔺晨无意中的一语,点醒了如今的迷途梦中人。 他说,“你们都笑谈看破了人生,呵,笑话!人生哪是这么容易就看透的?!” 叶成云死了。这倒是……我没料到的。 我只欲逼他让出相位,却不曾想要害死他。 呵,你或许以为我只是在自我雕琢,曼辞自饰吧?但从一开始起,我就没有起过杀心。 即使知道他怀藏真相秘密之时,我也只是想着到时把他握于掌心,让他无法泄密罢了。 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蓄意谋害?这件事,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啊…… 更没想到的是,那一日,竟还有江左盟的人在场。 景琰怀疑我,不是没有道理的。甚至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 是不是某一夜梦游着下达了命令? 还有那个叶悬,在叶成云死后便被敌家送入了大牢。 叶相说他儿子自幼痴傻,当年一场大病后突然恢复神智,可也性情大改,成了今日恶霸面貌。虽然他口口声声当年真相只有他一人知道。但叶悬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 谁能保证叶悬一丝一毫都不知晓? 更何况啊,那叶悬曾经还和叶浔碧亲密至极。 那件事关系到他最亲最近的阿妹的生死,他怎会不在意不明晰? 叶悬那边,我是定要去探探口风的。只希望一切,不是我揣测的那般。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笔记也便搁置到了现在。 你可还记得叶悬? 前天,一切部署完备,我前去见了他。 天牢最深处暗影重重,他蓬头垢面地躺于稻草堆上,双手戴着镣铐。见我来了,他也只是眼轮一转,神情空洞如旧。 “你可是叶悬?”我用钥匙开了门,他却是半分不惊讶。死气沉沉的双眼转到我身上,又像是透过我看至身后的虚空。 “我……是你父亲的旧人。”稻草堆前的地面脏得很,污水凝结成污垢,到处都是暗黑的团泥,让人联想到无边无尽的浓稠黑暗。或许就连蛇鼠螂蚁,都不愿从这儿爬行而过。然而,叶悬的双脚就这么浑不在意地搭在地上,脚踝已脏得与大地一个颜色。 他听到我的这句话,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双手微颤。但也仅此而已。 据调查,叶悬这人虽性情残暴,但也脑子灵活得很,许是把幼时未明的神智都补回来了。哪怕现下失意,我也知道从他口中套出话来,恐怕不容易。 “你父亲生前,把你托付给了我。”我望着他被阴翳笼罩的双眼,捕捉着他的每一个变化。 唇角一抿,眼角微抬。虽然没有直接的反应,但这也说明他正在听着我说的话。 “他托我好好照顾你,可我没想到,而今会发生这种事。” 耳朵一动,呼吸加快。很好,他上钩了。 “你,可愿我救你出去?” 他终于把眼抬了起来,可意料之外的,望着我的眼神不带激动和希望,只有无限讽刺和防备。“你是谁?” “我?”我轻笑了笑,摇摇头,“你知道我是谁也好,不知道也好。这一切,与我们现下的事无关。” 他上下打量着我,神色不变,“看你也是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来我这儿做什么?莫不是来报前尘之仇?” “我不是说了我来救你出去吗?” 他冷冷嗤笑一声,“我不信。” 听得他这么一句话,我倒觉得省事,不必套近乎。聪明人说话,向来可以少绕弯子。“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你能告诉我我想要的,我或可救你一命。” 他的唇抿成锋利寒剑,开口的语气冰冷得如寒冬雪雨,“说。” “你可认识……陈宛此人?” 他的眼瞬间眯了起来,眸中戒备加深,语气似有不耐,“你到底想问什么?” “当年他与叶浔碧有过一段情缘,最后却折戟沉沙,战死疆场。你可知,他究竟是为何而死?” 他转过头去,“你是想套我话吧?那老不死的跟你说了什么?” 他这语气……看来知之不少。 “不管他说了的还是没说的,而今我都知道了。”我抬起眼盯着他,嘴中应是冷笑了一声,“只是,你呢?” 他大笑一声,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用?现在我已身陷囹圄,再难给你造成什么威胁。你想知道的,实际上是有没有别人知道吧?” “你倒是……聪明得过了头。” “呵,”他讥诮的眼神扫射过来,宛如兵临城下,万箭齐发,“没你聪明啊!……江左盟盟主,梅长苏。” 我沉沉看着他,没有回话。 这个男人,是个毒物。 “我多少知道你此次来这儿的目的。”明明他才是囿于狱中的阶下囚,可他那高高在上的含威神情就像是我不过是被他玩弄于手掌之中的草芥之蚁。“我不求你救我命。我只一个要求,告诉我,老不死的是怎么跟你说起我的?”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抬眼看他却不答话。 他这问题,实在在我意料之外。叶悬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霸王,而今危在旦夕却不求救命,只求他父亲与我谈话时的几句话语? “你的父亲……说他歉疚的很。”这个要求,太简单了。简单得,让我怀疑他不会如此轻易践诺。 他似笑非笑,“比如?” “比如……”叶相说过的话语经由我的嘴再次出口,“没给你一个像样的童年,没多匀出精力好好关照你。” “呵呵呵……”他骇人地笑着,笑得粗哑难听,“歉疚没好好关爱我?歉疚没给我像样的童年?梅长苏,你说谎!你说谎!!那老不死的……哪会歉疚这些!他哪会……对我有一二分的关心,对曾经,有一二分的悔憾!” 我没想到,在此之前一直冷静如斯的他,会因这短短一句话发狂而失去理智。 他不顾我,一人在那艰涩低沉地苦苦笑着,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满坡尽是刺目红意。 “梅长苏,你可知叶成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就是生了我,就是救回了我啊!!!!” 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回声。 “生了我这么一个给他丢脸的痴傻儿,救回了我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那老不死的,怕是已悔到黄泉去了……” “倒也不尽如此。叶相与我谈起你时,”我想让他镇静下来,极力寻找比较温和的字词,“字里字外满是关心。” “关心?”他的声音终于低了下来,却浓重如喉间痰血,不吐听得人难受,吐了又让人见着难受。“他若关心我,当初就不会成天到晚地把我关在房里,只怕我这么一个白痴出了门污了他的名声;他若关心我,当初就不会一顿鞭子接着一顿地抽打我,只因我愚笨迟钝不解其意坏了他的事惹他不开心;他若关心我,当初就不会一直对我冷声冷语却对碧妹温言笑语。呵……什么‘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这辈子,他从没有一次牵着我的手带我出门游玩过!更何谈东门黄犬,戏逐狡兔?我不过是,他心头的耻辱,是他府邸牌匾上的污痕,是他此生一直想要摆脱的存在罢了!……”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这般被人嫌弃的人生,我的确未曾体会过。此生若真要说起嫌弃,那或许也只有曾经的林殊对而今的梅长苏了。 “可当年你一场大病,他苦求名医,费尽心力救回你,这不是父子之爱,又是什么?” 他看着我,眼中笑意如刃,直剖得鲜血淋漓,“碧妹死了,还有谁能传承他的血脉,承担他的后业?他要的,不过是个工具罢了。而且……”他的眼神霎时幽深几分,“梅长苏,你可听过连命之法?” 第三十四章/牢中真相 他问我可曾听过连命之法? 我暗敛神色,“……不曾。” “当年,我奄奄一息,魂魄几乎离体,是他的一位老友以所谓的连命之术救回了我,此后,我不仅性命无虞,而且神智恢复清明,与常人无异。呵,听来似乎好得很,不是吗?可是啊……在古书的记载里,连命之法有个弊端。那就是还魂者——不一定是原魂者,而是世间游离的恶灵。如此,你……可懂?” “你是说……你不是原来的叶悬?” 如此,倒可解释他为何会聪颖过头,而且性情大改。 他看着我,又是一声冷笑,神色难测,“梅长苏啊,我原以为你与他人是不一样的。没想到,你也终究只是个凡人。呵。” “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可知魂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知他想说的定然不是我头脑中的那些答案,就算说出口也只会平白招来他的讥讽,故而本不欲答他。但见他那两眼灼灼很是想要嘲笑我的模样,心里忽觉好笑,也就出了声。“人有三魂七魄,附体则人生,离体则人死。魂乃阳气,魄乃阴气,阴阳协调,则人无病。其中,魂有三类,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而魄有七类,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他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幅度地点头,“对,对得很。哈哈哈哈……” 你看,如先前所料,他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踩扁我一番。真是性情古怪,呵……“你笑什么?” 他停罢笑声,眼露讥讽,似笑非笑,“梅长苏,你说的不过也是个虚幻玩意,这些记载,恐怕也是你从古书上看来的吧?” “魂魄本就是个虚幻概念,吾言虚幻,又有何错?” “呵,行,没错。那我问你,魂魄在尔等眼中,可是记忆与性情的集合体?” 我微微颔首,“或可言之。” “那么,我与原叶悬性情大相径庭,处事截然不同,可否认为我与叶悬非同魂同魄?” 在他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已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恍然大悟的背后,一种不确定感如蚁残噬着开始涌上了心头。“可。” “可是啊,我又拥有原叶悬的原有记忆,往事历历在目,记忆鲜活如初,你说,这又可否认为我与叶悬是同魂同魄?” 我知自己已然中套,最后一字还是只能无奈吐出,“……可。” 他欣赏着我自相矛盾的丑态,“既如此,那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原来的叶悬?” 虽明知这话题与我今日来此的目的毫无瓜葛,但我不得不承认,叶悬是个聪明至极的对弈高手,三两下就可把人拉入棋盘中心,再难退离。我深呼吸一口气,抬起眼,把问题抛回给他,“这种事,不是你自己最知道吗?” 他眯起眼,没回答。 兴许是他不想回答,又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毕竟,魂魄是多么虚幻的东西,连人类自身都感知不到它的存在,又如何能确定己魂究竟是不是原魂? 叶悬,无论是先前还是现在,无论是幼时还是成年时,不过都是个可怜人。 他别开眼去,“这问题,其实本该是没答案的。但是……”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充满了戾气,还有,暗藏于底的隐约悲哀,“老不死的和救我的那家伙,都认为,我是占据了叶悬身体的恶灵孤魂,是为祸世间的怪物。碧妹和母亲已逝,唯一存活着的叶成云费劲力气救回其子,却弃他、叛他、不要他,想来呵呵呵,可真是讽刺的很!……” 我知他心结难解,只得无奈转开话题,“可你在兖州之时,强占民女,掠夺良田,犯下桩桩命案,手染数条人命。如此残暴性情,又是为何?” “为何?”他反问着,“那是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倒是有趣。“你的意思是说……苏醒后的你就是这么一个人,还是说,原有的叶悬本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看着我,讥诮意味更浓,“有何区别么?原先的叶悬,恐怕连所谓的‘性情’也没有罢?迷迷顿顿,痴傻无知。梅长苏,在你们眼里,残暴性情便是所谓的恶灵习性吧?可是,你觉得恶灵附身的还魂者,真的是所谓不容于世的怪物吗?” “难道不是?” “我问你,鬼魂从何而来?” “人死后魂魄离体,称为鬼魂。” “那么,恶灵又从何而来?” “鬼魂因执念留恋不去,无法投胎,妄念渐深,性情渐戾,遂成恶灵。” 他一笑,明明肮脏不堪的面容,倒显出一丝看透世间的超然来。“你看,就算是恶灵,与世间之‘人’,其实也为本源。如此,你可还觉得恶灵是怪物?” 他玩弄言语伎俩,的确让我消除了几分偏见。但是,“是也好,不是也罢。”我顿了顿,“与我无关。” 听罢我的话语,他轻咳了咳,站直的身形轻晃,许是劳累过度,“我只是不满与好奇罢了……为何每每世人提起恶灵,总是闻之而色变?所谓恶灵,原先也可能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所爱之人和所恶之人的普通人……恶灵一词,实在太过严重,让世人不明真相,心怀偏见,以至弃亲情仁德不顾。殊不知,‘恶灵’,其实也不过是‘他魂’罢了。而所谓的残暴性情,究竟有几分是他魂原有的?”他呼吸渐促,又咳了咳几声,却仍强忍着继续说道,“兴许,原本天性良善的孤魂在世间游离之时,妄念渐深,性情渐戾,一朝附体,便变得嗜血如命。有几分,是他甘愿为之,又有几分,是天意弄人?” 我转过头去,“你本也说了,魂魄乃虚幻之物。如今尔之所言,亦不过是自我猜测罢了。这些怕是,信不了真。” 他眼眸变红,面目狰狞,与我发病时的丑态不相上下,“是了,这些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想罢了。只不过……”他大咳了一两声,我眼角余光竟是瞥见了一两点血沫。 当时只以为叶悬被严刑拷打,身体不佳罢了。后来方知,我想得大错特错啊! 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似是要被肺叶也给一并咳出来才好。虽如此,他仍断断续续地开口,“我只是……咳咳,不甘罢了。这一生……儿时,他们咳咳咳并不把我当成人……而后大病初愈……他们更是不把我当成人咳……咳咳……性情、记忆、命运,可是我想选择的?”他的眸光渐渐涣散,踉跄一下竟是倏地瘫倒在地,身形佝偻弯曲,双腿乱蹬乱颤,似是痛苦至极。这时,我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心头开始涌上不安。 “你怎么回事?” 他咬着牙,上下牙相互碰撞,发出咯噜咯噜的诡异声响。可明明到了如此境地,不知为何,他却还笑得出来。 “许是……咳咳,快要死了吧。老不死死了,那家伙也死了,而今,我也终于可以死了。”他穿着残破褴褛尽是褶皱的牢服,蜷缩着躺在污暗的牢地上,虚弱又眉目飞扬地笑着,似是他仍旧是兖州那作威作福的小霸主,而不是如今落魄潦倒的阶下囚。 纵是我,也没料到会突发如此事故,眼皮一跳一跳地,声音虽还冷静,心中却已半慌,“哪有突然便死的道理?” 许是老天故意与我作对,话音刚落,我就看见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嘴角和身体内部汩汩流出,像是被挤出来压出来渗出来般,一点点地外溢外露,染红了身下稻草和污尘大地。 “倥偬半生,回首前程咳咳,皆成梦幻……”他的瞳孔涣散得似是在瞬间就可蹬腿死去,嘴边却仍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倒真像是被妄念摄住了所有心神。“此世,不负吾志,不负吾心……不负天下,不负帝王……却独独负了吾儿你。” 大片血泊自他身下慢慢洇开,像极了黄泉路畔绵延绽放血红欲燃摇曳如火的彼岸花。呼吸早已乱了,我不顾脏乱地跪倒在地,想要救他却无处着手,徒惹得双手染红,两眼发黑。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19节 “……今夜中迷迷顿顿,忽有浮思感悟……方知所行乃为末路,悔也无用……”他笑容清朗,似是无憾又似是讥讽。 “莫再开口了!”我对他大斥,“你振作些,我唤人来救你!” 若是死囚被发现猝死狱中,不仅于我徒添麻烦,而且那满载的迷惑,恐怕也将终生不得解答。可哪料到,许是被这突发事故一激,我竟是在此刻,发病了。 ……现在想来,犹觉该死。 眼前天地骤然变色,稻草的土黄与跳动的火光开始慢慢退去,只剩下牢壁与大地的沉黑,还有,面前那一大片蔓延开来荡漾如影草的的无边血色。 物影人影开始交错重叠,甫一站起就因无法辨别方位而再次摔倒在地,我只能隐约听到他呼吸渐弱的声音,似是连轻咳都没了力气,“自当年一事起,吾已虽万死难赎其罪……而今,尘埃将定,不知汝,是否亦心事了罢?” 难道,他口中执着念着的,是他父亲的绝笔遗书? “……只是,悲叹过往难溯……咳咳!……”他最后一大咳后,无尽的血液从嘴里涌出,染红暗黄牙齿,染红苍白双唇,染红半边脏脸,染红污暗牢地,染红残破牢服,染红我的素白衣摆。 于视线晃荡中,我似见到了他如冷云于天角暗卷重叠,黄叶于寒风枯落吹逝的悲凄一笑,“吾,咳咳……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又岂可得乎……岂可得乎!……” 心跳铿铿急鸣如鼓,直至此时我终知晓,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 “你还未答我,”尽量摇头使自己清明,我一把抓紧他被鲜血濡湿的衣领,竭尽全力盯住他同样涣散的双眸,低吼出声,“那一事,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 他的笑意越扩越大,像是要把整张嘴都笑裂了般,更像是,油灯将枯之时啪啦爆裂的灯芯,“可怕的……不是秘密……”然后,笑意停顿,眼神凝固,似是死神的鸣钟最终敲响,一声声震荡入耳,固结眸光,“而是……人心啊……” 竭尽余力说完这句话后,他整个人都在刹那虚脱,嘴边只剩下最后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似在唤着阿爹,又或是,什么都不曾呼唤。 在那一刻,眼前的沉沉黑暗已然盖住了大半眼帘,明明神思恍惚着,我却清醒地感知到了那人生命的终止,就像是陈旧的帷幔在等待已久的期盼中终于缓缓落下,盖上了身下这人逐渐僵硬的身躯。他的嘴角仍是讥诮的笑意,似是在笑这浮世之人,似是在笑这无端命运,又似是,在笑他自己。 他整个人生,都是在不断被人抛弃,可笑,可悲,又可怜。 生了,活了,最后,死了。 命运玩弄着他,于是他也轻狂地玩弄着命运,玩弄着世界,玩弄着他人。就如同到最后,他都没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我不知他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告诉我答案,还是,事故发生得太过陡然,他没能来得及告诉我心中的回答。 虽然什么也不曾吐露出口,可真论起来,我也算是从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回答罢。 这世上,亲眼看见的,不一定可信;亲耳听到的,不一定可信;亲身体会到的,亦不可信。哪怕叶悬告诉了我一个答案,我也不一定会全信。 既如此,答案又有何意义? 若我想守护景琰,想守护他的偌大天下,要防的,不是这个秘密,而是——人心的涣散。 只是…… 团聚民心,说来何其容易,做起来又何其难啊!…… “嗒、嗒……”耳边传来隐约的脚步声,许是巡逻的狱卒,我坐于原地,浑不在意,意识仿若飘忽在虚空里,思索着他,也思索着那未解似解的谜题。 眼中又是一刺痛后,我方才隐隐回过神来。 面前天地黑红两色交错重叠着,一闪一灭如烛火在噼里啪啦中乍燃乍熄,“嗒、嗒……”那人,竟是走近了牢房。 呼吸一滞,未曾转身,未曾对望,未曾言语,我竟是在刹那间就知晓了来人是谁。 僵硬转头后,明灭间看见的是绣着龙纹的玄色软鞋,还有飘曳晃动的墨色衣角。顺着视线一点点往上,映入半暗眼帘的是那人微乱的衣领,涨红的面庞,瞪圆的双眼。 景琰。 抗拒死撑的大脑终于在得到证实后不得不接受现实。 仅是一霎,慌乱就伴随着粗重的气息呼啸席卷而来,把一叶之心吹高又吹低,吹远又吹近,吹刮到天涯海角去。我盯着他,竭力维持涣散的眼神,自作丑态地勉强勾起一笑。 现在想来,我当初那副样子,双眼泛红,手染鲜血,嘴角含笑,定是骇人得很。 可是当时意识也因发病而昏昏沉沉,神思涣散如云烟柳絮飘荡飞舞,恍惚间脑内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景琰担心。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心上,踏乱我早已打成死结的呼吸。 我笑着,出口的声音却像是轮轮滚石般干涩粗哑,难以听清,“景琰……” 所有欲倾泻出口的话语竟只吐露得出一个称呼。 他走至我的身边,似覆着压眼钱般渐沉的眼皮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约记得他似是扬起了手,想要扶我。 神思晃荡中,竟是如魂魄将散般,意识渐渐归于虚无,白光飞散,游离四溢。有什么温热的触感抚上了脖颈,而后把我箍在怀里。 虽想一笑,黑暗却在刹那内彻底降临。 恍惚间唯一记得的,只剩最后脑海中那残留若无的念头。 景琰,别怕…… 我能守护好你的天下的…… 别怕……我没事……别怕…… 萧景琰颤抖着合上书,轻闭上眼,耐不住地悔叹了一声。 他当时是怎么看的? 那安慰宽抚的笑,他以为是恶灵的恶意嘲弄。 那视觉暂失的眼,他以为是恶灵的发狂征兆。 那一声声的轻唤,他以为是恶灵的深重执妄。 可笑,可笑得很啊! 叶悬那句话真没说错,可怕的从来不是秘密,而是人心。 当人心已忍耐不住地恶意揣测时,所看见的一切景象都会经大脑加工朝自己的预想靠拢。 他,正是因为相信了梅长苏是恶灵归来,才会看得见一切与恶灵有关的征象啊! 【——亲眼看见的,也未必可信】 书中话语,竟是一语成谶,道出了他而后自堕深渊的根源心因。 夜已深重,萧景琰揉揉眼,实在疲惫得无法再想。 只是,踏足梦乡之时,迷迷糊糊地,他不知为何想起了在营帐里初看这一段的那一刻。 那时,他早已哭得没了力气,无声抽噎着,案头一片水渍泪影。 嘴中不住地喊着“小殊、小殊……”,可喊着喊着,不知为何,竟喊成了长苏。 一声比一声悲戚,一声比一声哀恸,一声比一声后悔。 也是从那时起,他改口了。 这一生,他不负林殊,却独独负了个梅长苏。 哪怕这两人并无差别,但他再也无法对着梅长苏那张脸,却毫无心悔,毫不心痛地喊出“小殊”这两字。 那可是他的长苏啊…… 是历经万般磨难从地狱爬至他面前,咬牙忍着所有苦痛却仍旧笑着宽慰他,以一己之身担起偌大天下繁重责任的长苏啊! 也是…… 他心悦已久,辜负亦多的,长苏啊…… 梅长苏梅长苏,这个名字,这三个字,成了他的执,成了他的劫,成了他的念。 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在未来的每个日子里,他都不会让他独自一人默默忍受苦痛,无言承担责任,他会陪着他,守护他,与他一起看那浩荡天下。 今后,那人不会再是一个人。他自己,也不会再是一个人。 世间虽冷,但他们,却仍可身贴身、心贴心、魂贴魂地,怀抱在一起取暖。 第四日时,战事已商量的差不多了,萧景琰便整日待在院子里头,伴长苏看着众人打闹。 他们是看着开心,飞流却是惨了。被蔺晨打趣嬉弄得整张脸都黑了,却逃不出蔺大魔王的手掌。 “苏哥哥!苏哥哥!”最后,飞流急了,跺着脚转过头朝梅长苏求救。“大肥鸟欺负我!救我!” 大肥鸟这声称呼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后都是噗哧地哈哈大笑。 吉婶这会儿刚端上她细心熬煮的红豆汤,暖烘烘的,连空气中都勾扯出如丝连绵着的隐约甜味。 她转过头随意地上下打量了下蔺晨,“嗯,是胖了些。” 蔺晨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扑过去把飞流的脸往两边捏,磨着牙霍霍开口,“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大爷我好鱼好肉地伺候着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还敢说风流倜傥的本阁主是大——肥——鸟?!” 飞流微微吃痛地眨眨眼,见蔺晨并不是想下死手,便放下心地抖出了幕后主使,“唔不似(是)我……似(是)殊(苏)哥哥!殊(苏)哥哥!” 梅长苏含笑的嘴角就这么凝固住了,哪怕看不见,但面前那气势汹汹扑涌而来的威压,他还是感知得到的…… “梅——长——苏”蔺晨踏着步子缓缓走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唤他的尾音还微微上扬,“你曾私底下偷唤我,‘大肥鸟’?”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萧景琰眼见着蔺晨那双魔掌渐渐靠近梅长苏的脸,却并不阻止,只忍不住地低低笑了笑。 “等,等等蔺晨!有人在呢,把手放开唔唔唔成何体统!……” 笑着闹着,这个下午倒是很快过了去。却又过得,太快了些。 入夜时,萧景琰和梅长苏因用不着调气,难得有一宿安歇。 两人躺在算不得大的床上,解了束着的纱帐,同缎枕,共锦衾,倒是有几分两人已如此过了大半辈子的错觉。 虽则二人其实并不是多话的人,但若想谈,还是有无尽的话题可供对谈。 他们谈了霓凰,谈了她即将出生的孩子。 他们谈了庭生,谈了他今后该何去何从。 他们谈了蔺晨,谈了他半生操劳白去半边鬓发实是辛苦。 他们还谈了战局朝局,家事国事,私事公事,天南海北,九州四海,昆仑弱水,星象历法,稗史轶闻,无所不谈,无所不聊。 最后谈累了,梅长苏抵着萧景琰的额头,轻声说了句“早些安歇”便不再说话,似是累极,忍耐不住地想要睡去。 萧景琰知晓这是他离别前的最后一晚,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千般情思,却也不好打扰身旁人入梦安眠。 他轻轻在那人眉心吻了一下,吻出千朵万朵于梦河中飘浮绽放的花朵,声音低沉。 “好。你也好好睡罢。” 若他没记错,《梦醒录》只剩下最后一段了。 而那一段讲述的,恰恰又是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第三十五章/千梦已过 七天前,我去找了景琰。 那会儿他已许久未来找我,虽不断说服自己他政务繁忙,但心底仍是空落着猜想着是否是何处做错了才惹恼了他。 蔺晨带我出去逛了小半天,逛到最后时,他说,“去找他吧。” 我是知道蔺晨不喜欢萧景琰的,却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蔺晨劝我去找景琰。 他途中一直笑着,还唱了首《子衿》,难听得很。当时我只觉得他这般实是怪丢人的,而今回想,呵……或许一言一语尽是心酸吧。 入宫城之时,天边艳阳衬着飞檐斗拱,清光如瀑洒落,盛景正好。我怀揣着满载的忐忑与期望,下了车,入了殿。 甫一进殿,便见着景琰在伏案批改奏章。想来,这几日他的确是忙得很。 “你怎么来了?”他头也不抬地问我。 本已做好了准备,可听他这么一问,不知为何,我又踌躇起来。 “我……”我停下脚步,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来见你。” 他听后手一顿,而后继续刷刷落笔,间或翻过奏章,似是不曾看见我的存在。 心慌扩得越来越大,像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出现了一道道裂痕,狂风席卷呼号一地。我虽沉着气稳住神色,却几乎可以肯定,我曾做错了什么事惹得景琰生气。 是因为我对他的天下太过上心,惹得他怀疑不满了? 我不知道,但更不敢开口相问。殿内一时静悄悄的,渗到人心里去,嗤啦一声裂开一道大缝,有点疼。 不知立了多久,只记得待回过神来后,天光已然半落,比起初来时,已黯淡了不少。 景琰看着奏章,声音不凉不热,“殿内不冷吧?” 身体霎时一抖,但心中却是涌出了温热之泉,熨帖了每一处角落。我知道景琰应是想起了卫峥一事那会儿,心怀愧疚,故会发此一问。 我笑看着他,摇摇头,“不冷。” 哪料到,他的手翻过新的一章奏折,眼却仍没抬起看我,声音比密道里的地还凉,比靖王府的大风还要冷,甚至,比落于身上的霜雪还要冰冻人心。他说,“既然不冷,那便再站会儿吧。” 我呆站着,刹那间,似是看见了三十多年的怒雹虐雪哗啦一声尽相崩落于我面前,而我只能被硬生生摁在原地,承受着冰雪的冲刷,却半分动弹不得。 冷,真是冷得很。 冷得连骨骼肌都被冻住,连哆嗦都做不到。 我看着他把那一页奏章翻来翻去,显然心神没在那上面。 我看着他用眼角余光状似不在意地瞄我,显然在意我这边的情况。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地既折磨我又折磨他自己,沉沉的难受外还是忍不住心疼。 殿外的耀光真的开始倾落了,从来时的头顶正艳到现在的接近地平线,每束微弱的光辉都在挣扎着求生求活,但最后还是被四周吞噬而入的暗色拉扯着坠至远山之下,只余毁灭之时绽放出的艳丽残光。 灿烂至极,却也沉重至极。 我看着那暮色,兀的扯出一笑。 却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在笑些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腿脚泛麻,已近失去知觉。暗沉天光攻陷了大半天空,连带着把我也拉扯入无边黑暗。出乎我掌控之外的,耳旁开始出现了细碎的窸窣声响,轻微,却又一刻不停地响着。 霎时,心里已沉了一大半。 该死,竟是在这个时刻发病了! 景琰似是终于办完了手中的事,拉开椅座,漫不经心地整整衣角,往我缓缓走来。 我盯着他,盯着他平淡如水无纹无波的神情,却无法忽视耳中那越来越大似要掀翻山川的震响轰鸣声。 更为糟糕的是,竟连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不知今儿是逢上了什么日子,还是枯站过久的确会引发旧疾。我握着拳用指甲戳入皮肉的鲜明痛楚来刺激神经,却仍旧抵不住那渐褪的听觉,涣散的意识。 神思恍惚中,耳边的嗡嗡鸣响一刻不停,嘈杂高震如翻天哄闹的蛩虫声响,我看见景琰的嘴巴一张一合地,似是在说些什么,却是半分都听不清。 为了不露馅,我抿着唇没回他。 景琰走至我身前,脸色微沉,神情含怒。他开口又说了什么,而我只顾着稳住开始轻晃的身形,抓住如潮退去的意识,即使紧盯着他的唇,也是没有心思去辨认话语。 耳旁的嗡响早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退去,徒留一片阒静沉默。没有丝毫声响可以闯进这冰冷封冻的寂静世界,沉浮虚无里弥漫着的是万物皆死的悄然。 他看着我,忽而冷冷一笑,像是又说了什么。 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感知不到。只觉得仿佛于那失去所有声响的世界里,看见了若木落叶,青草枯萎,川泽干涸,万物死去,而我,白发落尽,垂垂老矣。 这便是,沉寂的力量。 景琰见我没有开口,两眼一眯,用手紧紧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可以捏碎我的下颔。疼,疼得骨头都快碎裂,却也在瞬间,把我游离的意识攫了回来。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盯着我的眼神狠戾至极,愤怒得,似是可以在瞬间喷出火来,灼烧入心,燃毁大地,遮蔽苍穹。 就连当初梅长苏忤逆靖王萧景琰时,他也不曾这般气忿过。 那时,他的眼中只有深沉如海的失望和不满,还有隐隐的放松和看透。 可而今……他怕是失望至极吧?所以才会这般生气,这般难过,这般愤懑。 尽管。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愤恨些什么。 我转过头去,不想直面他那尖锐得可以剖开人心搅动血肉的凌厉眼神。耳旁又开始出现那隐约的嗡嗡声响,似是听觉将要恢复。我微微松了口气,“你说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一笑,笑得满脸恨意。 于渐大的嘈杂声响中,我终于抓住了他的声音,却仿若乱线纠缠在一起,听不分明。我沉默着,再次选择了不回答。 他的声音大了些,身形微颤着,似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来大吼。 明明不知道他在吼些什么,跳动在胸膛里的那颗心却仿佛全部感知到一般,蓦地狠狠一抽,牵扯着血管让人疼痛难忍,又在爆裂的瞬间喷洒出大片血来。 忍着,等着,心慌着,不解着,耳鸣声终于慢慢淡去,再次降临的不是死寂一片的阒静,而是逐渐清晰的话语声。 景琰刺耳一笑,笑意冷得渗进骨里去。“你想要的,都已得到了。这次,你又私自救下陈梁一家,梅长苏,你究竟意欲何为?是不是要这天下冠上你的名姓,你才满意?” 我从没想到,听觉恢复的刹那,等待着我的会是这样的当头一棒。 【——你就这么信我?】 【——原来,你不信我。】 【——我以为,他会信我的……】 沉重如石的恐慌和刺痛心神的悲伤在那一瞬如洪水般撞碎礁石齐齐翻涌而上,掀起直达云霄气势慑人的滔天骇浪,疯狂吞噬着空无一物的枯寂荒城。体内似有疼痛至极的灵魂扭曲面目双眼含血着尖叫高鸣,我盯着他,却再也看不见他,“我……我并无此意!只是陈梁他,我不救不行!” 眼前开始发黑,心脏一抽一抽的,似是在流着血泪。我想止住身躯的颤抖,却终究止不住。就像我想止住这人的猜疑,却终究止不住。 我抬头看着他如夜如火的眼,抛下所有自尊,目光极尽哀恳,“景琰,放他一命吧……” “那当初,你为何不愿放那叶成云一命?!”他死盯着我,猛然拔高了声音,震得我一颤,喉间涌上一口血,幸被险险咽下,“你可忘了当初刘大柱一事时,你是怎么对朕说的?!‘刘大柱虽可被‘人’原宥,却不可被‘法’原宥!’‘我虽爱民,但更尊法!’你当初口口声声遵从王法,现在却为了私情罔顾王法,梅长苏,你不觉得自己假得很吗?!”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响亮得很,响亮得可以让天下人让泉下故人都听得分明,然后排排站着一人接一人地打我一记抽到心里去的耳光。霎时气血上涌,心口一堵,两眼发黑,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一晃着就晕过去。 我从未想过……景琰竟是这般想我的。 原以为,哪怕我再也回不去昔日的小殊,再也回不去那无忧无虑满城奔跑的明亮少年,但至少,也还是他心里的霜洁君子,正直人士。 可没想到,在他眼里,我竟是这般肮脏不堪的丑陋小人。 他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仿若飞红万点愁如海,锥语千刀痛似涛,再也记不清明。又或许,太疼了,一丝一毫都不敢回想。 恍惚间,神思在体内乱逃乱撞,身躯颤得再也稳不住,就连视线也被黑暗残噬吞灭。 他似是怒极,猛地低下头来,一把咬住我半抿的双唇,蕴藏其中的滔天怒意似是要把我的嘴从脸上撕扯下来,激得游离的意识再次回笼。 疼,真的疼。 疼得明明想流泪,眼中却干涩如枯井。 他抱起我,几步路就大力地扔至了龙榻上。 眼前景物一闪一闪的,看不分明。我闭了闭眼,又睁开,见到的,仍是诸色混杂的天地。我唤他“景琰、景琰”,却再也忽视不了在视线昏暗中他逐渐欺身而下的身影。 多么可笑,我倾心于他,却不料,第一次皮肉相贴,会是如此情形。 “景琰!”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用平生最高响的声音朝他大喝,震得连自己的耳膜都嗡嗡颤抖,“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长苏!我是林殊!” 只要他能冷静下来,我愿意把一切他想知道的都告诉他。 可是他似悲似怒似哀地一笑,而后抛却一切,直直地欺压下来,如巨石压在我身上,连呼吸都被阻滞。 之后的事情…… 恕我着实不想描述。 不过是两具皮囊磕磕绊绊地遇上了,却猛力把对方撞得血肉模糊。 那种痛楚,与苏醒之时火寒相争的痛苦截然不同,后者是身体从内咬噬冻结成冰,前者却是身体从外直直撕裂成两半,恍若用斧子一刀腰斩。 疼痛绝望中,不是没有恨,没有怒,没有慌。 甚至痛楚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我还狠戾地想过与他同归于尽。 只是我,终究没能下得了手。 恍惚中,温热的液体一滴滴地掉落在又冷又热的躯体上,激得我一阵哆嗦,连带着皮肤,连带着血管,连带着心房,都狠狠一缩。 多可笑啊,明明痛苦的是我,明明受难的是我,明明忍耐的是我,可却是,景琰先哭了出来,哭得无声无息,却又一塌涂地。 心脏抽搐疼痛着,连面目都开始狰狞。 再也抑不住的,是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不忍和心疼。 你看,终究是我欠他的。 十二年相思入骨,又一年悔恨成灾。 这些是我欠下的债,所以要我现下受够苦受够痛来一一偿还。 躯体渐渐麻痹,意识不断游离,待他最后泄于我体内时,除却一颤,我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昏沉中,只隐约听见似是有人在不断喊着,“小殊、小殊”。 每一声,都用情至深。每一声,又都哀戚至深。 似是看到了双眼流血的大片杜宇于刹那间鸣响山谷,浩荡声响席卷空旷之境,凄厉悲恸得令人不忍再闻。 我想回他,“我在这。” 我在这…… 可这句话,终究没有力气说出口。 我也终究没能,与他跨过隔阂山水重逢。 之后,意识湮沉于虚无之中,没有丝毫感知。 不知是何时,仿若又被重新被劈成两半,后头传来了火辣辣的撕裂般的痛楚,痛得我猛地睁开了眼,看见了晃动的天地。 原已是在马车中。 还未来得及细想为何这次视觉恢复得这般快,我就被那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激得几要昏死过去。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身躯一路磕磕碰碰,早已裂成了两瓣的后头在磕撞中似是被死神之锤大力猛击,连血肉骨骼都被碾压着碎裂一地。 我咬着牙,想忍住从嘴角吐露的呻吟,却没料到,竟连咬牙的力气都一个不剩。 不知马车行至了何处,仿若历经了舂臼、磔刑、石磨、刀锯地狱,万千疼痛皆一一尝了遍,我竭尽全力抬起右手,用那尖锐似刀的指甲猛地向下插进了大腿的皮肉里。 “嘶……”是痛,但比不上后头。 我笑着,意识倒是清明了不少。 如此,好歹可以分担些那难忍的痛楚,也好可,恢复些力气。 就在这样一路地狱炼苦疼痛难忍中,马车终于行至了终点。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车帘,而后蔺晨震惊愤怒的脸庞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没想到,每次我落难时最不堪的面貌,都是被这半生好友瞧了去。 当初深中火寒之毒,面目全非,他左嫌弃右嫌弃,最后还是把我捡了回去。 而现下,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然后缩进了车厢,小心翼翼又双手轻颤着把我抱起。 我真是不喜极了这抱法,你知道,哪怕病痛缠身,寿命无多,可我毕竟还是与他们一般高大的男子。男子汉行走于世,顶天立地,怎能缩于他人怀中?! 他抱着我,经过院子进了房。幸好身上还随意披挂着衣服,勉强遮住了形体,不然怕又会多惹事端。 意识早已被疼痛煎煮着不得不清明,可又止不住疲累,渐渐如水散去。 蔺晨似是把我轻柔地抱至了床上,盖上薄被遮住伤痕,而后出了门去喊人。 眼皮昏沉开阖间,恍惚见到了来来往往的人,听到了嘈杂却又阒寂的声音。 似是蔺晨木着脸大悲无泪地喃喃说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似是飞流趴在我身上哭喊着,“苏哥哥,不疼!飞流吹一吹,不痛!……” 似是黎纲和甄平在压低声音吩咐仆人准备好药物枕巾,“备好一桶热水上来。” 我摸上身旁的一只手,不管他是谁,只想宽慰他们,也宽慰我自己。 我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别怪他……别怪他……” 我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梅长苏,比起受委屈,遭苦痛,你更无法忍受的—— 是让萧景琰受非难,遇不测。 这个人,终究还是成了你此生难逃的劫。 哪怕互相折磨着,互相撕扯着,却仍放不下,也……不想放。 梦醒录写至这里,我已是不欲再落笔了。 此心如乱麻,凡尘尽毁身。 我和景琰之间,必须做个了结,把一切都剖出来好好谈谈。 毕竟,这副残躯只剩下十数年光阴,每一日,我都是倒数着过的…… 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耗费了。 或许一耗,待回首时,我与他早已白发皤然,垂垂老矣。 这种结局哪怕只是微微一想,整颗心都沉重得如落至万丈冰冻深渊。 只是休养了才短短七天,还得再等等。或许待伤好后,就可去见他了。 虽则仍恐慌不安,但我盼望着,再次见面时,我们能够眉目恬淡,无怒无忧,交心而谈。 或许,还可无虑地笑着,似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熟旧地捶肩一拳,自然地打声招呼,道句—— “景琰,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啊。 我做了个长达万里之梦,梦中我们重逢过,伤害过,愤恨过,也哭泣过。 但是幸好,醒来后,我们仍可再见,仍可道声好久不见。 景琰啊,你说,明日的太阳……可会是旧日那般清亮的? 第三十六章/一朝别离 第五日时,萧景琰很早就走了。 梅长苏醒来时,身旁便是冰冷的床铺,不带一点余温。 他沉默着摸索穿衣,神情与往常无异。 只是穿衣时,右手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什么硬物。他一摸,是一本书。 梅长苏对自己的书向来熟识得很,只这么来回摸了两三下,他便有了隐约的感知。 这大概就是他的《梦醒录》了。 景琰把这书特意留在床头,许是想要趁机还给他。 他弯了弯嘴角,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 他不止一次对自己,对他人说,人要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他人而活。 可到了现在,他竟是再也难以心怀坦荡,毫无羁恋地说出这句话。 他自然不是在为萧景琰而活,哪怕没有萧景琰,他也能好好地存活下去。只是…… 若景琰能活着,能伴于他身侧,共他踏遍万里河山,他想,他会活得更有血有肉。 在遇到能使你的时光停滞的那人前,你的活着其实不算活着,只是,“没有死”罢了。 平平淡淡地吃完早饭后,他便踏入了蔺晨为他准备的小黑屋。 原本蔺晨还想晚些开始治疗,但他想着早点开始早点结束,还是选择了从今日开始。 “有什么新的战报,记得告予我。”踏入黑屋前,他这般叮嘱着蔺晨。 蔺晨无奈点头,“是是是,有任何消息定先告知你这个心忧天下的瞎子宗主。” 梅长苏没跟他顶嘴,只顿了顿便摸索着进了屋。蔺晨跟在他后头走了进来。 “先前我已经叮嘱过了,这会儿我再说一遍啊。你这眼睛要历六十四天才可拆布,而在那之后又还需一月才可出屋,哪怕眼睛好了,也得继续关在屋中适应下重见天地的感觉,以防到时候出了屋子出现什么错觉幻觉。” 梅长苏安静地坐于床铺上,顺从地点点头,手里头还攥着他那本梦醒录。 蔺晨眼尖,一眼便发现了。“为了让你少接触到光线,这屋子只会在我每天进来换药时开一道小缝。吃饭、沐浴之类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派人为你准备好。只是你也知道,要想重回光明,多少还是与调气有关,这过程,不会有多好受。” 梅长苏仍旧没说什么,又点了点头。室内明明暗得很,连轮廓都看不清晰,但不知为何,蔺晨却觉得面前这人的面目苍白得很。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20节 他微燥的手指抚上梅长苏的脸,轻叹了声,“是我这个大夫不好,没想出让你少受罪的法子……你,”他一顿,声音更是低了几分,“你只能忍忍了。” “哪有什么忍不忍的。”梅长苏终于开口,调笑声中不知有几分真假,“男人不吃点苦,怎能算得上是个男子汉?况且……” “没有真正面对过苦难与死亡,就无法对生命有慎诚的敬畏。如果当初我没有经历过那些难熬的苦痛,恐怕现在的我也不会对而今我还活着这件事如此欣喜,并且,满怀感激。” 蔺晨笑了声,“你倒是看得开……届时我会在你房里燃些安眠香,睡着睡着,恐怕也就不会觉得痛了。” 梅长苏郑重地摇了摇头,“不可。原本寿命就所剩无多,而今又怎能昏睡度日?” 死后自可长眠,生时何必久睡?只是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闲聊一番后,蔺晨终得出了门。“还有一件事。”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却没转头,一半立于光明之中,另一半仍陷于沉暗里,“萧景琰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在你的笔册里写了留言,待你双眼复明后……或可选择一看。” 外边是倾洒的阳光,里头却是浓稠的黑暗。而梅长苏坐于黑暗正中央,连身形都与阴影融为一体,看不清明。 只有他的声音穿破暗色,兀自飞出,似是光点般旋转着飞洒一地。 他说,“……好。” 再轻巧不过的一字,却已承载了万千沉重心意。 蔺晨不再说什么,一顿后便踏了出去,然后,帮他带上了嘎吱作响的大门。 一声轻响后,这屋子终于与外界彻底隔绝,光线被阻离在外,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来。 而梅长苏,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床铺上,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 在千万年那般长久的寂静后,屋内才响起了一阵轻微似无的短促笑声。 短得,似是在须臾刹那里十余载的风云时光已呼啸奔驰而过,只余落日残阳萧萧悲风孤马嘶鸣。 只余,如尘埃般飘浮于空气里的沉寂死阒。 日子自萧景琰上战场,梅长苏闭屋受治疗后,便哗哗地流逝飞快。蔺晨每日与飞流、晏大夫,间或还与吉婶、黎纲拌拌嘴,不时把梅长苏的状况跟大伙报告下,除却没了那个主心骨外,似是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飞流总是会在梅长苏房外敲门,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门外。蔺晨时不时也会从屋外走过,偶尔看见了,惊疑地问他在做什么。飞流却一字一句地郑重回答,“在陪苏哥哥。” 哪怕他说不出多少话,哪怕他做不到与苏哥哥畅快聊天,但他也想坐在门外,好好地陪陪自己的苏哥哥。 蔺晨听到他的回答后,沉默了很久,倒是没有如飞流预想中那般撵他回去,似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梅长苏自然也知道飞流时常盘着腿坐在门外守着自己,偶尔他也会摸索着走至门后,与飞流聊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他却是昏睡在榻上。 事实上,不需要蔺晨那什么安神香安眠香,这药疗,已足够耗尽他所有精力心力。 如此以来,还未有多少对时间的明确感知,倒是一眨眼间便已过了十来天。 十月中旬时,梅长苏似是适应了那覆于眼上的药布所带来的痛苦,昏睡的时间开始变短,从十个时辰缩至了八个时辰。 这天清醒后,他觉得筋骨僵硬,便披衣下床,扶着桌墙,在逼仄的室内走了几圈,权当锻炼身体。 “叩叩叩~”听敲门声便知是蔺晨,梅长苏无奈回应,“进来罢。” 蔺晨飞快地进屋,而后紧紧地关上门,坐至木凳上,摸索着倒了杯茶给自己喝。“如何,这十几日可适应了?” 梅长苏点点头,而后才想起在室内蔺晨恐怕看不到,便出声应道,“还行。” 蔺晨挑眉一笑,“那你猜猜,我今日是为何来找你?” “莫不是……”梅长苏似是想到了什么,呼吸在刹那变得急促,“战场上出现了什么新情况?!” 蔺晨摇摇头,也不管梅长苏看不看得见,“是你一位故人来信了。” 梅长苏听得这句话,本微乱的心神突然镇静下来。片刻后,他从沉思推测中抬起头来,“是金陵来的?” “答对了!”蔺晨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可惜没奖励。” “别闹了。”梅长苏低声轻斥了一句,“到底是谁写的?写了什么?” 蔺晨不慌不慢地又喝了口茶,“霓凰郡主十月孕期已满,前几日产下一女,想让你取个名字。” 言简意赅的,倒是一句话就把那满载着大半家国沦丧的沉重悲痛、许久不见的忧思想念、对变化战局的深切关心的书信概括得高度集中。 梅长苏霎时静了下来,而后出神般地缓缓“嗯”了一声。 蔺晨凑到他身边,“怎么?对你的旧情人还是念念不忘?” “我……”梅长苏蓦地回过神来,一推蔺晨,声音倒是带上了微怒,慑人得很,“霓凰已为人母,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蔺晨扶好他轻晃的身形,声音似是有些歉疚,“我还不是看你许久未与人聊过天了,所以想跟你开个玩笑……”他安抚着,“好了别气了,大伙都知道你与霓凰只是兄妹之情。” 梅长苏只一顿,甩开他的手,僵立在原处,没有说话。 “小祖宗,算我错了行不?”蔺晨轻叹了声,算是求饶了,“这两个月也就只有我能跟你说说话,求你别气了罢?” 良久后,黑暗里才传来梅长苏没有起伏的声音,“你先前不是说我是老祖宗,飞流才是小祖宗?” “你闭屋这几天,飞流懂事多了,没乱跑,没撒气,也没吵着要见你。”蔺晨知他应是消气了,心里一松,话头继续接下去,“现在啊,他已经不是祖宗了,所以你这个老祖宗,可以降位成小祖宗了!” “你别胡说,飞流向来乖得很,不曾乱跑,也不曾撒气,更不曾吵着要见我。” 蔺晨轻哼一声,“看自家孩子当然样样好嘛!再说了,那小兔崽子,也只在你面前乖!” 梅长苏没答话,却也不像是恼的样子。 隔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 “霓凰的孩子是随聂铎姓吧?” “自然随父亲姓啊。” “那……”梅长苏沉思了会儿后不自觉地点点头,“要不,就叫聂挽吧?” 蔺晨嬉笑的神色敛去,声音也郑重很多,“何意?” “她于山河残碎,天下动荡之时出生,而今我国将士浴血奋战,大梁子民顽强抵抗,碧血横泪高洒青山,沃土掺杂残骨腐躯。聂挽聂挽……挽之一字,便是取‘故人热血不空流,挽作天河一洗为神州’之意!只望她……长大后能铭记国耻,不忘国难。” 蔺晨迟疑了一瞬,“她只是个孩子……你如此取名,寓意太过沉重了吧?” 梅长苏摇摇头一笑,“你就如此帮我回信吧,霓凰他们愿不愿用,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好吧。” 蔺晨本还想与他聊会儿天,可见梅长苏又乏了,也只好退出屋子,去找小飞流寻开心。 梅长苏听着屋外飞流气愤的大喊些什么“不要!大魔头!”,不由得笑了笑。 这一日,才是十月十三。 离八八六十四天结束,还有四十六天。 “陛下,你背上的伤还好吗!”列战英待战事一结束,便扶着萧景琰回了主帅营帐。 “要不我叫军医来看下吧?”那满是血灰的脸庞藏不住赤诚的忠心和深切的担忧。 萧景琰摆摆手,“不过是被箭锋擦去罢了,没什么大碍。”说完他一转头,盯着列战英的肩膀,神色有些凝重,“倒是你,肩上中了一箭,可还撑得住?” 列战英摇摇头,“幸好不是倒钩带刺的,拔出来时我已用布条按住止血,现下已感觉不到痛了。” 怎么可能会不痛。萧景琰知道自己这个属下说的是谎话,心底微叹一声后他却是不忍拆穿。“等会儿你还是去军医的营帐上下药吧,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但好抵明日又是一场大战,不能有丝毫疏忽大意。” 列战英顿了顿,跪下抱拳,“是!” 待列战英出了营帐后,萧景琰一阵龇牙咧嘴。他褪去战袍铠甲,自己用上好的愈合粉亲手往后背上抹,疼得面目狰狞。 箭锋擦去的不仅是皮,还有一大块血肉。 倒不是他不想让大夫来上药,只是这么一来,消息势必会传出去,届时一旦军心不稳,大局动荡便在所难免。 再说,他平生打了无数次仗,也受过无数次伤。这伤口疼则疼已,却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地步。 待上完药后,他小心翼翼地又套上盔甲,长舒了口气,走出了大帐。帐外是稀薄的阳光,现下已近冬,阳光的暖意越来越无,北境之光更是几近冰冷,可冻血液。 逆着光,他看见众将士有的在歇息,有的在交谈,但无一例外的,脸上身上都带着灰土,带着血渍。就连神情,也像是从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沉重得很。 也是,打仗时,又有谁笑得出来? 沉重,是对逝者的尊重,是对死亡的敬畏,也是……对生者的警醒。 列战英从军医的大帐里走出后,便看见自家陛下负手望着刚刚激烈大战过的疆场。 他走至萧景琰身后,同样向前望去,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萧瑟寒风中,两人的身影于茫茫天地间略显渺小单薄。萧景琰任北风吹刮着他日渐粗糙的面颊,良久后才开口询问,声音低沉得似是带上了浓重血意。“战英。” “属下在。”列战英把目光从黄土骸骨上收回,抱拳望向萧景琰。 “你与那萝萝姑娘,可是还未成婚?”大风吹远了萧景琰的声音,但又在倏忽间猛地吹回,直直地撞入列战英的胸口,有点疼,又有点凉。 沙场之上,从来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些离日夜与死亡相伴的军旅之人,实在太远了。若真要谈,那‘风’也是铁马秋风,‘花’是战地黄花,‘雪’是楼船夜雪,‘月’是边关冷月。 深知一名军人不该在战场上心牵情爱之事,列战英低下头,盯着巨型蚂蚁从他身旁蜿蜒着爬过,又爬向不知名的远方,回答的声音有些轻,“是,还没呢。” “那你们,打算何时成婚?”萧景琰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列战英犹豫了片刻,而后忠实答道,“我向她保证……若我能活着回去,便立即八抬大轿迎娶她。” “那萝萝姑娘呢?她如何说?” 列战英的眼神霎时凝固了,然后碎裂成不知往何处漂流的浮冰,“她说……无论我是死是活,山河收复之时,便是我俩大婚嫁娶之时。不用凤冠霞帔,不用三拜天地,不用八抬大轿,她亦心甘情愿,永世为我妻。” “山河收复之时……山河收复之时……”萧景琰念着这四字,声音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轻柔,目光更是软了北风,化为秋水。“你那萝萝姑娘,倒也是心怀天下之士。” 列战英一笑,却笑得跟哭似的,“是啊。她说她虽屠户出身,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是懂得什么是家国大义的。”只一顿后,他还是忍不住轻叹着说道,“真的是个傻姑娘啊……可是,偏偏傻得聪明。” 萧景琰看着他,良久后忽而一笑,“要不等诸事已了后,我亲自给你们赐婚?” 列战英一愣后反应过来,“陛陛陛下!这,这还是算了吧……” “哦?为何?”萧景琰仍是笑着反问。 “萝萝她……她其实不喜声张的。当初我说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她一开始还不同意哩……”他用脚踢着沙土,嘴里嘟哝着。 “倒是个勤俭持家的贤惠女子。”萧景琰拍拍列战英的肩,示意可回去了,“那我只能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了!到时,给你放个带俸的长假吧?” 列战英笑了笑,英挺的眉眼舒展开来,“多谢陛下!” “对了……”走至中途时,萧景琰似是想起什么,没有止住脚步地直直开问,“战报上说,还有几日就可与长林军汇合了?” “若之后我们能够顺利突破北境包围,直驱南下,或许,再有一月多,就可与祺王他们汇合了。”说完后,列战英忍不住挠挠脑袋,“说来奇怪,当初北燕入侵中原势如破竹,可现下,我们几乎每战每胜,这次战役,未免太轻巧了些。” “当初有沈承这内应在,他们自然无往不利。”萧景琰不由得眯起了眼,眼神锋利如长矛,“现下祁王与我军结盟,沈承又不知所踪,他们失去依靠,自然成了一群散兵。再加上,当初他们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我师士气振奋,军心稳定,举国上下团结一心,自然百战百胜了。” “不过……”列战英还没说完,萧景琰就转身拍拍他的肩,顺带接过了他的话,“不过骄兵必败,北燕的拓跋吐浑也是不可小觑的。之后迎接着我们的究竟是生是死,是胜还是败,谁也难以预料。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应付那些蛮敌,如此才可一无所失,才可逐出外敌!” 列战英见自家主君说完了自己想说的,笑了笑,“陛下说的是!” 萧景琰一笑,转头望着天边那如血残阳苍茫暮色,声音带上了些怅惘,“战英,我们,可都要撑到最后的那一刻……” 列战英知道这句我们说的是他们,也是那万千将士,那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无辜子民。 “然后……一起回家啊。” 刹那间北风声呼啸席卷着把交谈声马蹄声嘶鸣声都吹远,什么也听不见,列战英在喑哑天地里静默了好一会儿,许久后,眼角的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入黄土里。 他声音哽咽着,“好,大伙一起回家。”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第三十七章/岩下诀别 “师弟。”寒夜里,天边只有一轮硕月高挂,冷清光晕如水华般缓缓摇曳,暗影一地。 庭生只僵了一瞬,然后转过头去,略微无奈又暗藏警惕地唤道,“师兄。” 来人正是沈承。他在夜色中兀自屹立于山岗处,似是与黑暗融为一体。 沈承缓缓向庭生踏过来,熟稔地打着招呼,“近来可还好?” “……托师兄的福,还好。” “可是小师弟。”沈承走至他身前,庭生沉默着倒退一步,“师兄过得不是很好啊。” 许是北风卷起了地上的枯落黄叶,又或许,是庭生真真切切地嘲笑了一声。 “《仁王经》曾言,人一念之间有九十个刹那,一刹那间有九百生灭。这八万一千个生灭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师兄在一念间做出了选择,自己踏上了这条道路,便当担起途中的艰辛和最终的结果。”庭生盯着他的眼神渐渐锋利如刃,“你说你过得不是很好,可那些犹处于北燕踣铁马蹄之下的大梁子民,又岂是‘过得不好’这四字可以言说的?!” “你……”沈承沉默了一瞬,“几月不见,你倒是变得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庭生深吸一口气,倒是也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不过是这一路上,见得太多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面前那个男人,“师兄深夜前来见我,究竟是有何要事?” 沈承挑眉一笑,想尽量笑得开怀自然些,终却未果,几月的疲累沧桑终究还是在他的眉目上落下了沉重的印迹,簌簌若雪。“我就不能来找你叙叙旧?” 庭生沉默地听着,把喉间“不能”二字吞了下去。良久后他抬起头,神色恢复如常,“这儿离军营近得很,若是让卫卒看到,怕会生事端。师兄,还是随我来罢。” 说完,他便引着沈承向远处的暗沉夜色走去。 “先前便有个问题想问师兄。师兄你为何叛离北燕,把剩下的长林军全都交予我?” 沈承在夜色中走着,脚步没有停顿,“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皇城军本就受过正宗训练,后又有你共抗北燕,想来结局已定,不过看中途还会做出多少牺牲罢了。既如此,我又何必与北燕沆瀣一气,徒作挣扎?” “哦……师兄倒是会见风使舵。”庭生似贬非贬。 “长林军虽起初供你我驱使,但好歹也是大梁国民,不愿通敌叛国。自北燕入主中原后,军内早已军心涣散。就算我想与北燕继续合作,他们怕也不会配合。如此,想来也只能平便宜你这个小师弟了。”沈承瞄了一眼庭生,“但你们说到底,也是叛贼。哪怕最后真的驱逐外敌,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庭生神色不变,“这个我早已知晓。” 待真的走至阒无声响之地时,二人的脚步方才停了下来。 “我前不久听说师父大病一场,现下可还安好?”他们站在空旷之地的阴影里,头上是嶙峋奇异的怪石,连绵蜿蜒的黑影像是一条潜伏的巨蛇,在夜色里蠢蠢欲动,伺机而出。 “我曾去拜见师父,可他派童子一口回绝了我。”庭生摇摇头,“想来,仍是对我们俩气得很。” 沈承望着天边那轮硕大的孤月,心头沉沉浮浮的,却化为嘴边的一声轻笑,“他对座下弟子期望至深,却不料我们一朝举兵反叛,自然该气。” “你现下四处窜逃,可有想过战事结束后,该何去何从?” “或许会易容去览遍大好河川吧。听说南楚那边的风光很是山清水秀,锦绣如画,我倒想去看看。” 庭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对于这位师兄,说没感情那是不符事实的,但要说有感情,那还没到这份上。若非他俩现下被冠上了“小人”名头,或许其间交往还可雅称“君子之交淡如水”。 沈承一瞥他没有波澜的神情,无奈一笑,“小师弟,你未免对你大师兄太不上心了吧。” 庭生没抬头,“据我所知,你可是二师兄。” 若不是大师兄陈宛英年早逝,这大师兄的位子还轮不上沈承做。 沈承面色一僵,然后微微转过眼去,“哦,嗯,是啊。” 庭生揣度这会是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也便沉了声放开问,“陈宛师兄可是葬在余杭镇?” “你怎么知道?”沈承斜睨望他,反问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丝诧异。 “你每年清明之时都会带上一坛上好的秦淮春去余杭镇喝个长醉不醒。” 沈承的眼神里尽是恐吓警告,“小鬼头,别探究大人的事!” “师兄。”听到沈承的话,庭生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前进一步,继续询问,“其实这场谋反,你早就做好了准备是不是?在知晓我的存在前,你就已然做了长久的准备,以保万无一失。是不是?” “……”沈承没答他,转过身去,独自负手望着天边清冷高月。 “你与陈宛师兄自幼要好,待他拜入师父门下后,你也一同拜那时名不见经传的秋不变为师。”庭生看了一眼沈承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相传鬼谷子通天彻地融汇诸家,等闲之辈望尘莫及。譬如算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譬如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譬如言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辩,万口莫当;又如出世,修真养性,却病延年,服食异引,平地飞升。而吾等师父,乃是自鬼谷子之后,唯一集兵家、道家、纵横、阴阳于一身的人士,门下弟子皆可向其习得一门学问。陈宛师兄那时便向师父学了纵横,而你,我猜猜,学的便是兵法吧?” 沈承抿着唇没回答,庭生也不在意。待他正欲继续说下去时,那人却突然开口了,“你猜错了。我那时,学的是阴阳。” 这下,换庭生沉默噤声了。 “我那时年少轻狂,也不知这几门学问与我何干,又于我何用,以为阴阳只是看风水卜卜卦,觉得好玩,便选了它,想着以后可以当个风水先生,与阿宛携手并肩,踏遍天下河川,览遍江山盛景。而阿宛他,却是自小就有为国为民的志向,故而欲习言辞谋略,替国效力,在强狼猛虎的环伺中为大梁争得高地。可后来……”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只一刹的变化后就恢复平静,“后来阿宛没了,我便改学兵家,略有小成,被兵部尚书赏识。再之后,师父名声大噪,门下弟子皆被人推崇,仕途风顺,我亦沾了师父的光,拜除冀州刺史一职,虽地远偏孤,但州中自卫军都由我调动训练,算得上,享尽权力。” “……可之后,你仍对陈宛师兄被冤至死一事耿耿于怀,故而攫取力量积攒粮银训练大军,欲时机成熟之后报得大仇。”庭生抬眼看着那不再年轻的男人,只顿了一瞬后又继续说道,“若非心有执念,若非生于此世,光凭师兄你为了目的忍气吞声十余年之久这点,想来本也是个可成大事的枭雄霸主。” 沈承自嘲一笑,头顶岩石的暗影洒落在他的眉目上,倒是添了几分苍凉,“那又如何?哪怕我处心积虑,哪怕我做好了万全准备,哪怕我早在五年前就对反叛的每个步骤做好了详尽的规划,可我,不还是输了?” 若没有他的苦心筹划,没有他的贿赂朝中内臣,没有他的思考至每个微小细节,叛变初时,又怎能势如破竹,如此顺利?! 可是成王败寇,结局,才代表着一切。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这便是结局。 风声忽大忽小,忽响忽弱,忽远忽近,忽促忽缓。地上的月影似是有情般,在不羁夜风吹拂过后,缓缓地摇曳变化,错落有致,像是在暗送秋波,眉目传情,又像是在哀愁不舍,欲挽住那自远方来也要往远方去的寒风。 两人听着风声,对着空旷之地的无边月色,一时间没有说话。就连呼出的气息,也像是被寂静吞吃了一般,留得一点不剩。 空气并不凝滞,但神思仿佛在无波暗河上缓缓飘离。“师兄你……或许只是觉得不甘吧?”庭生回过神来后,声音轻如缓风,似是仍处在刹那的恍惚中。“你只是怨恨,只是愤懑,只是想帮陈宛师兄报仇,至于我或你究竟能不能篡得皇权,夺得皇位……其实你并不在意。只要萧景琰受到了足够的打击,对你而言,已经够了。是不是?” 沈承伸出手接住那自九天倾泻而落的如水月华,没有答话。 “师兄,执念愈深,业障愈深。做师弟的,也只能劝到这一步份上了。” “业障?”沈承恍惚间好像笑了一下,手上一紧,流动的温润月华都碎成了涟涟星辰,散落一地,“若他能活着,若我能再见他一面,若能报得大仇,哪怕面前是地狱,是刀山火海,是冰箭烈焰,我也会一往直前,蹈死不顾。” “师弟,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比生命,是比恐惧,更高的存在。为了那个存在……”他转过头,盯着庭生暗沉如墨的眸子,在朗月清照下,在无声的眼神交流间,笑得却比庭生更像个少年,“哪怕业障加身,哪怕从佛天堕至魔域,哪怕一世修为名誉尽毁,你也不会后悔。” 庭生身形一晃,面色有些苍白,似是被什么击中了。 “阿宛小时候啊,一直喜欢缠着我给他买桂花糕吃,而我从小就烦小孩,没有哪次不是不耐烦地敷衍应答,推拒逃离。”沈承晃了晃手,手中霜洁月华也轻轻摇动,他轻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这美景,还是在笑如美景的年少风流。 “后来阿宛长大了,不再缠着我要这要那,跟着私塾先生学书后,更是发愤图强,立誓要从余杭镇里走出去,干出一番大事业,为国为民尽心效力。比他大了四五岁的我,却仍旧打马折柳,逍遥自在,是游于天地、不问世事的清野少年。相比起来,呵……或许倒是阿宛更像个哥哥罢。”他笑着摇摇头,“他总说以后娶了媳妇,要住隔壁与我做邻居,这样,两家人就能时常走动,永远陪伴了。若是有了孩子,他还想结娃娃亲,说是如此便可亲上加亲。他还总喊我阿承,明明小时候承哥哥、承哥哥的喊得可欢了,长大后却是不知为何,不再喊了。” 沈承似悲似喜地回忆着那数十年前的点点滴滴,对一个与故事毫不相关的此生过客诉说着尘封多年的心底话语,一时间,天地喑哑,万籁阒寂,只余时间如水流过。 “他遇上叶浔碧后,整颗心都陷了进去,为她生,为她痴,也,为她死。栖霞寺里,他俩月下会面,牵手漫步,而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地跟在后头,看着他们郎情妾意,看着他们轻声调笑,看着他们,眼里只装了偌大天地间的彼此。十数年里我与他朝夕相伴,兄弟情深,那时虽然心中不舍,却还是祝福他们,并向阿宛许诺,日后哪怕我们各自成家立业,也情谊不变,永为一世好友。可谁知道,后来……他会上了叶老贼的当,单枪匹马前往东海,为了诺言从最低微的小兵做起。”沈承笑意悲凉,如泪划落一地,“他可是师父最得意的大弟子啊,纵横谋略不输孙仪苏秦,满腹才华不输周郎孔明。可却为了红线姻缘,为了心中所爱,抛去平生所学,抛去对祁王多年的仰慕,去攫取那沾染人命鲜血的军爵功勋,在死人堆里打滚过活。”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他俩之间恐怕不会有个好结局。既是兄弟,自该相伴相随。他入军,我也参战。他当小兵,我便当个暸望哨员。后来,我们因有学识眼力,又擅出奇谋而被提为参谋员,一时间享尽众人的歆羡妒恨。阿宛他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地出谋划策,也很努力地上场杀敌,但说到底,他不是兵家的料。反倒是我,呵……常常商量战事时一言切中要害,上场时对敌作战越杀越勇,后来竟是被拔擢为百夫长。阿宛念着他和叶老贼的约定,深怕叶成云叛诺把叶姑娘许给别人,就写信谎称自己升至了百夫长,万夫长的位子指日可待。那几个月里,虽面对着厮杀和鲜血,但我与他待在一块,互帮互助,也不曾伤得危及性命,尚算心安坦然。哪料到……”他一颤,握着的拳头更紧了几分,“似是老天也看不下我们这般好运,硬生生要闹出些事端。祁王被捕后,阿宛便收到了叶姑娘给他的来信,决计无论是真是假,都要前去一探,以防不测。之后,他与我商量好,他去梅岭给赤焰军报信,而我去金陵看能否救得出祁王。许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借一己之力或可力挽狂澜,又或许,一身才华资质使得我们对自己过于自信。因金陵路途遥远,是以我先阿宛一日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京都,却恰在行至中途之时,收到了阿宛的讣告,悲痛交加之余,没能及时赶回金陵。” 沈承咬着牙,眼中是燃烧了十余年仍不灭的怒火,“不用想也可知,是叶成云雇佣的那群乱贼在作怪!若不是他们诬陷阿宛,若不是萧景琰听信那什么狗屁众口一词,阿宛他,阿宛他或许就不会死!或许现下,就会陪在我的身侧,永不分离……” 庭生一直默默听着,不发言语,哪怕是现下这一刻,他也没有说出一句安慰或是做出一句评价。沈承也不在意,本来他就是来做最后的告别的,只要有这么一人,能知晓那被时光掩盖的故事,能帮他一人记着他们俩,这就够了。 “梁叔晚来得子,阿宛是他的心头肉。阿宛死后,瑞奶奶心疾复发,桂姨缠绵病榻,他们家也算是快垮了。我一边汲汲营营,步步往上爬,一边暗中接济他们,算是替阿宛孝敬老人家。后来……梁叔为了维持好这个家,重振起来,复任县令,整颗心都扑在了政务上。不到两年,他就升了一级,后来更是越升越高,直到现在的炙手可热。但是,哪怕到了而今,哪怕腰缠万贯,哪怕官职加身,梁叔仍然膝下无子,冷清一片。说到底,是萧景琰和叶成云欠了他们一条命!梁叔这家子的命,说什么我都得救下来啊……却没料到,最后竟是梅长苏博得圣恩,救下了他们。” “这么说,先生怕也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谈到梅长苏,庭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有什么事是你家先生不知道的?”沈承似笑非笑似讽非讽地回道,“梅长苏这人一面心狠手辣苛于他人苛于自己,另一面又易被旧情所扰最后网开一面,真是自相矛盾得很。” “先生虽遵循王法,却也有情有义,明晓事理。”庭生说着,却又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沉,眸中隐有怒火,转头直盯着沈承,“这么说,叶成云之死,与先生并无瓜葛?” 沈承神色一僵,却也没有绕开去,“叶成云的确是我派人杀的。” “然后再诬陷给先生?”庭生低沉反问,质疑的尾音微微上扬,有几分慑人的威势。 “若真论起来,阿宛的死多少与赤焰军有关。我不过是,替他收债罢了。” “呵。”庭生眯起眼,向来平静如水的眉目间似笑非笑,“先生也是当年冤案的受害者之一,让无辜之人背黑锅,师兄真是收得一手好债啊。” “倘若梅长苏死了,你试试看能不能忍住了不颠覆这大半天下!”沈承顿住后高声反讽。 庭生听此,英朗俊挺的少年眉眼间是一片暗沉。 沈承见他这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眼,然后出声嘲笑,“你对我说执念过深不是好事,可师兄看你现下,怕是早已因为你的苏先生入了魔障吧?!” “休得胡言乱语!”庭生板起脸,微怒的声音倒有几分皇家贵族的逼人气势。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己清楚。”沈承斜睨着,“说来我还觉得奇怪,你出了掖幽庭后明明住在靖王府里也归萧景琰管,怎么偏偏是与你的先生更为感情深厚?” 庭生向来不是喜欢与他人言诉自己的人,抿着唇瞪着眼没回答。 “让师兄猜猜~”沈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含着笑意。“莫不是小师弟从小没有爹娘,而那梅长苏既有父亲如山般的坚韧,又有娘亲如水般的温润,这两者同时满足了你的心理需求,所以,你更为依赖他?” 庭生早在沈承说道“娘亲”一词时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先生并不是女子!” “不是打个比方嘛!你这小子还真是把你家先生供起来了,一言一语都亵渎不得。”沈承说着,又伸出手接住那洒落的清华月晕,“就像是这悬于中空的高天孤月一般。” “出了掖幽庭后,我虽住于王府,但义父要务缠身,一月见不到几次。反倒是苏宅,因日日前去学术识字练剑蹲步,故而与先生更为亲近罢了。”庭生一顿,认真地订正沈承的言辞,“但这不代表,我不敬重义父。” “是啊是啊,敬重到举兵反他哈哈哈哈!”沈承大笑出泪。 庭生的眉间结打得更深,“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不曾想过要杀义父。他若想留于宫中,我便派人好衣好食地侍奉他……他若想与先生浪迹江湖,我也放他自由。我想要的,只是皇位,只是权力,只是保护自己,”他一顿,“还有保护所爱之人罢了。” 他又怎会说,他早就看出他的义父不适合当一国之帝? 早在知晓先生是暗中辅佐靖王后,他便知晓自己的义父日后坐于那无上高位上,只会与先生发生争吵不快,也只会给自己徒添流言蜚语。 说他找借口也好,自我修饰也罢,他从不觉自己举兵反叛有什么错。 不过是既然做了,便要承担到底。 这也是他萧庭生的人生信条。 “师弟,你跟师兄说实话。”沈承拍拍他的肩,却不似调笑,“在掖幽庭中时,你有没有恨过萧景琰?” 自然不恨! 庭生皱着眉,可不知为何,这个回答迟迟未能出口。 心脏有微微的刺痛,连带着神色也开始恍惚。恨?他是恨着义父的吗? 不,不对。他明明是爱着义父的。像爱自己的父亲那般去爱他。 可是,心中那隐约翻涌的愤恨,又是怎么回事? 庭生抚上胸口,茫然无措。 沈承见他这副神情,已然知晓了他的回答。只叹这局中人,不自知啊。 他拍拍庭生的头,“夜色深了,你先回去罢。” “我……”庭生在沈承转身的刹那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神虽不解却更带少年人的坚定,“我……”他一闭眼又睁开,“我,或许的确是恨的。” 可只是这么一回答后,他却又噤了声,再也没有下文。 惶惶然地,似是因发现了心中不知名的角落而惊异,又因这个真实的答案而愧疚不安。 在掖幽庭的那十几年,义父虽时常去看他,但他一介罪奴,无人疼爱,缺失童年,虽则感激,但爱中,多少还是掺杂了些怕与恨。 爱。爱他关心自己。 怕。怕他不要自己。 恨。恨他救不了自己出去,却又让偶得关怀的自己在掖幽庭中被其他得不到关爱的罪奴怨婢嫉妒欺辱。 甚至直到而今,他还忆得起罪奴中的小霸王阿虎夺去义父赠予他的糖葫芦,在争抢间把他踩在脚下践踏;他还忆得起管事的桂公公在床铺间搜出他积攒的义父予他的钱银,然后用尖细的嗓音骂他小小年纪就学会私藏,果然是有娘生没娘教;他还忆得起尖酸刻薄的婢女小翠每次都在义父来临时搔首弄姿却又在一再地被无视后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义父榆木脑袋果然是戍边的命,他听了气得冲上去揪小翠的头发,却被那婢女拿簪子戳了一身的血洞,一边戳还一边骂他,“婊子生的果然没教养!那傻子萧景琰肯定不会要你!” 所有的所有,义父带来的快乐与苦痛,他都一一记得。 哪怕想忘,都是搓皮削骨般的痛楚,最后,再难相忘。 或许也是正因如此,他才会如鱼渴望水般依恋着先生,把那人当做自己的生命源泉。 因为只有“梅长苏”,才是真正把他从困境中救赎出来的逆境之光啊。 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在浑浊泥潭中,在污尘天地中,唯一能抬首仰望的光芒。 “行了。”沈承轻叹一声,“你不必答我,自己知晓便好。夜色不早,过几日还有大战,你先回去休息吧。” “你……”庭生回过神来,迟疑地看着他。 他无奈一笑,“此次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了。不过你我都不是羁于生死之人,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你不是要做什么傻事吧?”庭生低低问出口。 “你这个师弟,没大没小的,师兄做的怎么能叫‘傻事’?!”沈承一顿,“不过是,了结罢了。” 话已至此,一切都已明晓。 庭生知道沈承与他都是一旦确定目标便再也不会转改心意之人,只默然看了他许久,没有告劝,在飒飒寒风中转身缓缓回营。 而沈承就在那岩下的阴影里,孤站着凝望了那孑然一身的背影许久。 最后,他像往常般轻轻地笑了一声,把周遭的浓重夜色都笑破,可终究,还是归于悲凉苍寂的沉暗。 师弟,人世难相见,忘川共重逢。 你真的,与阿宛仰慕的祁王一样,是个超然不群风骨凛然的人啊。 阒静暗夜里,两道同样孤寂的背影背道而行,渐行渐远,旷地上留下的脚印,就如那风云时光中的前尘往事,如那倾心夜谈里的潮涌情绪,在转眼间被呼啸寒风吹起的沙砾磨平掩尽,不留一点痕迹。 夜色,是真的深了啊…… 第三十八章/龙谷厮杀 十月十六,北燕拓跋吐浑率领的大军趁大梁两军尚未汇合,对萧景琰亲率的皇城军展开了反击。“大梁黄口小儿,使奸计暗算你拓跋爷爷!吃了败仗,可莫求饶啊哈哈哈哈!” 以萧景琰为首埋伏在冀州的军队至多也只有二万四千八,这几日向南围攻,已损耗了五千多的兵力。 “那拓跋吐浑向来喜欢硬碰硬,如果我们与其正面碰上,胜算不大。哪怕侥幸胜了,也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两败俱伤。”萧景琰用剑指着地图,与众将商量着战策。 “若拓跋真的展开反攻,不知我们能否支撑到两军交汇之时。”一长髯长须的将领皱眉沉声说道。 “可否再派些皇城军北上,支援我们?” “我们现下把北燕夹击在中原,北上的皇城军不可能突破北燕的包围,迅速与我方汇合。若他们前来支援,恐怕速度也是与长林军一般,快不了多少。” “诸位爱将,”萧景琰出声问道,“你们觉得,让南侧的长林军和皇城军分别派出分军骚扰北燕军的两翼,分散兵力,而后我方佯装不敌,撤军北退,引拓跋吐浑的军队进入死龙谷,再与祺王的长林大军一举围攻剿灭主军。如此,可行?” “死龙谷?”众将沉思着。“死龙谷山高谷深,地势陡峭,阴云蔽日,尸骨散乱,若我方占据高处,这倒是个好法子。” “问题是,拓跋吐浑也不是傻蛋,他真的会轻信我们,率军入那死龙谷?” 萧景琰听此,笑意微浅,眼中更是有一道精光划过。“只要我师做出了足够的牺牲,他们恐怕不信也得信。” 那时萧景琰倚仗自己多年戍边打仗的经验,以为这番部署下来,定是胜券在握。 但是老天无情,沙场无定,无论布局得多么缜密,终究,敌不过无常命运。 十月十七,萧景琰让列战英、徐会、毛青等副将率领分军埋伏在死龙谷的高地上,准备好火箭、滚石等暗器,而后率一万大军与拓跋吐浑的主军正面相迎,厮杀了三个日夜后,兵力损失八千,只剩下二千残部。 拓跋吐浑笑骂北燕的皇帝是不会作战的奶娃娃,而后不顾众将劝阻,率领自己的三万大军入了死龙谷。 看起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偏偏,事故就发生在最关键的时候。 “该死!”夜里,萧景琰把战报狠狠地摔在桌上,强忍着把脏话吞吐入肚。“朕当初就让你们清查下冀州内是否还暗中埋伏着北燕的军队!你们都说没有找到,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十月二十二,不知从冀州何处出现的一支北燕分军南下突袭列战英等埋伏在死龙谷的军队,这下不仅计划被识破,后军更是牺牲了不少。一时间局势大危,风雨飘摇,似是胜算已去。 “好、好像是那些北燕蛮贼佯装成冀州人,潜伏在北境民居里……”一小将低头怯声出口。 萧景琰在帐内转了三四圈,面色阴沉得与外头昏暗的天色有的一拼。 “再有一日,我们就可与后军汇合。可是前有拓跋吐浑进谷,后又有北燕分军袭击,如此,不仅先前做出的牺牲毫无回报,而且变成了我们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地……”萧景琰停下转动的脚步,轻叹了声,闭上疲惫不堪的眼睛,揉了揉眉头。 片刻后,他倏地睁开眼,“祺王的大军已行至了何处?” “那拓跋吐浑只往北调了三万兵力,南方还留有三万……虽说没了拓跋吐浑的散军挡不住祺王,但大军若想与敌军硬碰硬攻上来,少说,也要一月有余。若是绕过散军,急速赶至,最少也要十来日,我们……”一年岁已高的老将把剩下的“我们才可等到祺王的大军”咽下了喉咙。 十来日? 他们实际连五日都撑不到! 待祺王赶至死龙谷时,怕见到的不是友军的猎猎旌旗,而是残尸骸骨啊!…… 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连大帐内摇动的烛火焰光,也温暖不了寒彻入骨的众人分毫。 萧景琰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眸中映着火光,面色变幻万千,终究停于苍凉至极的平静。 “诸将,可愿与朕共进退?” “自当为陛下尽忠效力,抛头颅洒热血!”十数将领半跪抱拳,目光坚定,声音朗彻天地,划破暗空,惊起栖鸦。 “哪怕马革裹尸,折戟沉沙,一身残躯朽骨葬于天涯异乡?”萧景琰颤抖着低声问出口。 “生是大梁子民,死亦为大梁鬼卒,以戾卫国,以声喝敌,以体筑墙,以血蚀兵!”众将哽咽着,眼眶饱含热泪,却仍强撑着不愿落下。 “更何况……”不知是谁抽噎着轻语,“只要是死在大梁境内,何处……不是故乡?” 大梁境内,皆故乡。 一言,竟是凝滞了空气,停住了时光,只余如杂草般蔓延生长的万千静默。 “啪嗒、啪嗒……” 压抑至死的寂静里,是那再也忍耐不住的双行热泪在滴落中悲唱着临终的哀歌。 没想到这一去,终究,还是成了永别。 十月二十四,萧景琰与列战英、徐会、毛青等人汇合,军队兵力总计一万,预估可死撑时间……五天。 “战英?”萧景琰盯着列战英染血的右臂,眉头紧紧皱起,“你受伤了?” “不慎中了敌人的奸计。”列战英脸色苍白,似是随着鲜血流逝,生命力也在不断丧失。 他用完好的左臂紧紧攥住萧景琰的袖子,“陛下,祺王可说何时能赶至死龙谷?” 萧景琰沉默了半晌,道出了谎话,“三天内,三天内他们必然赶到。” “三天?”列战英一颤,随即恍惚一笑,“三天……好……我们尚有胜算。” “你可让军医包扎过了?”萧景琰看着那不断出血的右臂,眼皮一跳一跳。 “没用的。”列战英摇摇头,向来俊朗的眉眼上尽是污渍血色,映得瞳孔都一片通红,“那偷袭的北燕蛮敌用的是倒钩带刺的飞箭,一旦拔出,恐会牵扯皮肉,破裂血管,最终性命垂危。” “那你……那你就这么让箭一直插着?” “属下……属下还想亲眼看到我们打败北燕的那一天。”列战英苍白一笑,“只能委屈这右臂,舍了它去。” 箭若迟迟不拔,虽会血液凝固,但这只手也算废了。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般打算。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21节 “陛下,还有十五里!”不远处,有站岗的瞭哨员大声报告着。 声音一出,所有人心里都一沉。 他们用先前设置好的滚石机关阻挡拓跋吐浑前进的步伐,虽然颇有效果,但这一天下来,敌军竟是又前进了两里。 前方有虎豹露出獠牙,后头又在与歹毒暗蛇作拼死抵抗。 萧景琰的声音在这常年不见天日,阴风森森的死龙谷中低了几分,“这一战,我们不求胜,但求活。兄弟们,记得无论如何都要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天。” 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一小兵憨厚一笑,“陛下活着就好,咱们死不足惜!” 萧景琰眼神一沉,“人命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的道理!你们别忘了,家里还有等着你们回去的老母和妻女。能求生,便求生,求不得,才可悲叹一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那小兵一愣,随即声音轻了下去,略带哽咽,“俺的爹娘早在九清县被蛮子埋死了……” 当初北燕把豫州九清县的三万无辜平民一一坑杀于荒野土洞之中,这其中,就有为了生活远行在外许久未归的他的,老爹老娘。 “俺的老娘眼睛都瞎了啊,老爹更是上山砍柴时把两条腿都摔断了。那些天杀的……怎么,怎么忍心把他们都给推到坑里去啊!”小兵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起来,眼泪鼻涕混于一处,掉落进污暗的泥土里。 听着的人无不神色黯淡,面目悲怆,一时间没有说话。 “俺想,这辈子若能多杀几个北燕老贼,那俺也算给爹娘报仇了……”早已不小的小兵用沾着泥土干血的脏手抹抹泪又擤了鼻涕,“死不死的,俺也不在意。反正早点跟爹娘团聚,俺也开心。” 一片萧瑟喑哑里,只有黄脚紧抓着槎桠枝条的乌鸟在干涩地鸣叫着,恍惚中似是听到了满山满谷的青羽子规在含血哀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载离家,却终究是,再也难归。 十月二十六,拓跋吐浑的大军离营地只剩十里。祸不单行,破晓清晨薄雾蒙蒙之时,后头的北燕分军派出三千小军,借巉岩怪石掩去身形,从崎岖险路绕道,再一次地偷袭了皇城军。 “有敌来袭!有敌来袭!”好梦酣睡之中,有站岗的小兵惊呼出声。 这一下,所有人都从梦中惊醒,吓得大汗淋漓。 列战英先捂着右手跑去主帅营帐,“陛下,后头的北燕军派了三千兵力偷袭我军。” 萧景琰这几日入睡极浅,一听到外边的闹响早就起了身。 “是从高地过来的?” 谁占据了死龙谷的高地,便占据了五分胜势。当初便是冀州来的北燕分军在突袭之余占据了死龙谷的北边高地,牢控隘口,让他们退守不得,故而才陷入了如今境地。 “是。”列战英神色沉重。 “下令下去,徐会、列战英保留实力,率军在巨石间掩去身形。朕与毛青率军,寻机爬至高地,把敌军逼回北谷。” “陛下,高地上全是飞箭滚石,不能去啊!”列战英两眼哀戚,竟是直直跪了下来。 “现在敌军来袭,军心涣散,若我不冲锋陷阵,你让余部如何想我?!”萧景琰的声音大了几分,微冷的面色轻颤着。 “陛下,”列战英伏在地上,忠心耿耿,“属下愿替陛下率军爬往高地,逼回敌军。” “不可。”萧景琰一听,一言回绝。“你可是忘了你还受着伤?” “那陛下可是忘了当初是我在死龙谷里爬上爬下布置机关等待拓跋吐浑的大军的?”列战英一笑,“右手是废了,可我人没死啊。属下比陛下更了解死龙谷的地形,也更了解那些暗器机关,相比起来,倒是我去,胜算更大。” 见萧景琰隐隐动摇,列战英继续说道,“我军现下兵力只余一万不到,不可再做无谓牺牲。若陛下此去未成,不仅战死的是一国之帝,还有那同行的千余士卒。更甚者,失了主帅,没了指挥,军心涣散,死去的还有那八千残军啊!”列战英双膝跪着砰砰磕头,每一声都重得可扬起石地尘埃。“望陛下,三思。” 萧景琰紧握着拳,没有回答。就在这时,徐会走了进来,“我也赞同列将军的建议。” 他抱拳向萧景琰作了一揖,“我与列将军搭档多年,配合无双,若此去能有列将军相助,或可有十足十的胜算。” “陛下即使珍重部下,也万万不可拿自己的龙体开玩笑。”毛青也走了进来,一同说道。 “你们……”萧景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心头却是终下了决定。“你们真有十成把握?” 徐会一笑,“如果运气好,兴许还能冲破敌军的包围,打通北方隘口呢。” 萧景琰闭上眼,似在思索着什么,一时间没说话。片刻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神色如往常般镇静。“既如此,我便信你们。一人两千大军,可够了?” 列战英与徐会双膝跪地,“奋身出命扫国家之难,哪怕单枪匹马,亦是足矣!” 十月二十六。 辰时,列战英与徐会各率两千军,在飞箭流矢中冒险爬上了高地。 巳时,二人遇上了同据高地的那三千敌军,开始了拼死厮杀。 申时,三千敌军被视死如归的四千皇城军打得节节败退,逃了高地。 戌时,占据高地的皇城军趁着夜色,对守在谷口的北燕军展开了小型攻势。 十月二十七。 子时,天色已深,夜色朦胧中双方仍然激战未停。 卯时,北燕军已死伤五千。 午时,皇城军见骚扰的目的已然达成,毅然撤退。 此次小战,我军共损失五百六十二人,包括五百六十一兵卒小将,一位,副将。 徐会率军回营向萧景琰报告时,死龙谷里下起了小雨,从阴暗天空掉落的雨水砸进染着鲜血的污泥里,似是连无情天地都在为奋不顾身的勇士们流泪祭悼。 “死了?”萧景琰盯着徐会反问。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徐会沉默着点点头,“尸首就在外边,陛下……可要去看看?” 萧景琰转头望着那苍茫天地间白得刺眼的素布,心里像打着鼓,说不出话。 “列兄弟是在交战中被飞矢射中心脏,失血过多而亡。”徐会低沉着声音复述,眼眶含泪却不落,“他说,这回完成任务,打了个十足十的小胜仗,不负圣上,死而无憾。” “只是,尚有一平生夙愿未了。”徐会闭闭眼又睁开,让热泪倒流回去,“他说,还有个姑娘还在等着他回家。” 【——战英,我们,可都要撑到最后的那一刻。然后……一起回家啊。】 【——好,大伙一起回家。】 “他还让我转告陛下,待回京之后,可否代他找到萝萝姑娘,说一句……” “山河收复之时,是你我永结同心之时,也是你我,休离断情之时。如若有恨,便候着下一世,尽相报还于我吧。” 【——她说……无论我是死是活,山河收复之时,便是我俩大婚嫁娶之时。 不用凤冠霞帔,不用三拜高堂,不用八抬大轿,她亦心甘情愿,永世为我妻。】 萧景琰回想起往日的种种过往,握紧拳头,用尽毕生力气咽下喉中涌上的血沫,闭目轻颤着道了声,“……好。” 鹣鲽不解愁,晚上明月楼。 此生难相守,来世共白头。 战英,你看…… 下雨了。 …… “萝萝哎!下雨了,得收铺了。” “唉好,阿爹。” 萝萝手忙脚乱地与爹爹收着铺子,把东西都搬回家,待一切忙活完后,半身衣裳都被雨淋湿了。 还没擦几下,她却是想起什么般,拍头大喊,“哎呀晚了!” 说着,她望着那滂沱大雨中的苍茫暮色,甩甩头发不再犹豫地便往雨里冲去。 “哎傻丫头,下这么大雨你干什么去啊?!”萝萝爹爹残了半条腿,走不利索,只能用沙哑的声音着急地唤着自家闺女。 “去找那私塾先生教我写字!”萝萝避开水塘,用手作伞挡在头上,边跑边喊。 “给你那情娃娃写信啊?”老爹反应过来。 “唉是啊!”萝萝在雨中奔着,脸上是少女的青涩笑容。 若是阿英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学会写字了,会很开心吧? 或许还会觉得她写的信啰嗦,都是些“阿爹今日又咳嗽了”、“隔壁秀珍的娃娃顽劣得很,我们以后不要生这样的”、“你在军里吃得好住得好不”、“好好打仗别担心我”、“你走后,每看到穿着铠甲的人从铺前走过,都觉得像初识那日的你”之类的废话。 萝萝想着,心里荡漾着层层暖意,水塘溅开的水花恰似绽放的心花,一波叠一波,却浑然不知,她苦苦等候的那人,再也回不了家,伴她一世梦圆。 “啪嗒……”雨越下越大,似泪砸落在皮肤上,一点点地流淌入衣,冻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心口,也微微抽搐着,似是凉得很。 萝萝捂着一阵阵抽痛的胸口,突然停了下来,轻轻喘着气。她抬起头,朝着暗沉天空伸出手,接住那如瀑倾泻的雨滴,看着它们从指缝滑落,留下一片冰冷余温,语气略带茫然,“怎么会……这么冷?” 倒像是谁,把毕生的泪都给哭尽了。 阿英,你说怪不怪? 第三十九章/因果报应 “萧景琰已经是我们的瓮中之鳖了,主帅好手段,把他们杀的片甲不剩啊!” 帐中,有不少人在奉承着拓跋吐浑。 “嘿,当初我要进那死龙谷,那些个什么参谋一个个拦着我,说恐是有诈。现在知道爷爷的厉害了吧!把他们一个个吓得跟耗子似的哈哈哈!”拓跋吐浑大口喝着酒,笑声豪放。 “将军,祺王的长林军不日就将赶到,在那之前若我们没能找到萧景琰杀了他,怕是到时会来不及撤出死龙谷。” 言下之意,即是到时他们北燕军会成为萧庭生的瓮中之鳖。 “你放心!那萧景琰根本就是个奶娃娃,一点都不会打仗,明天,最多明天,我肯定取了他首级!” 帐外,“站住,干什么的?”凶神恶煞的卫卒看着来人,不耐烦地喝问道。 “将军与众位副将聊得正欢,吩咐小的给他多送些酒水来。”一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弯着腰哈笑着说道。 将军好像真让人多上些烈酒来? 是的吧? 两个卫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让了半边身子,挥挥手让人进去,“进去吧!” 男人卑微地点点头,颤巍地提着酒走了进去。来人正是沈承。 “主帅,酒来了。”沈承送上四五壶烈酒。 “唔,好。” 许是酒兴正酣,拓跋吐浑没有在意小小送酒下人,仍旧跟众将吹嘘着,“你们是不知道当初我把萧景琰那一万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只剩下两千人啊,他哭得一塌糊涂跪着跟爷爷磕头求饶,可我心善啊,想着让一国皇帝跟爷爷求饶,那让他多没面子啊,还是直接灭了好,还可以保全他的名节哈哈哈哈!” “主帅英武!” “主帅仁慈!” 有人吹嘘,自有人奉承。 沈承在心底嗤笑着,不屑一顾。 拓跋吐浑大口饮酒,说至兴头处时便不住地猛拍大腿,浑然没有在意帐中那再卑微不过的一个仆从。一直在默默倒酒的沈承见拓跋老贼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微眯双眼,暗暗提气,一步步如踩在刀刃上般慢慢靠近那眉飞色舞的主帅。 “到时等我们把大梁军杀得片甲不留,便掳了他们的婆娘去,让那群软叽叽的看看究竟谁才是这九州上最骁勇的战士!” “自然是主帅,是我们北燕男儿!” 沈承在那不住巴结的将军身后掩去身形,借端酒递交之机,趁众人皆在谈笑之余,一把抽出暗藏袖中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鸿一点便向拓跋吐浑直直刺去。 帐中寒光一闪,杯盏浮动着泛有凉气的暗影,所有人都被这突发事件弄得愣在原地,可那拓跋吐浑好歹久经沙场多年,迅速反应过来,举起手中酒壶一挡,啪的一声,却是手失了力气,酒壶摔碎在地。 拓跋吐浑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你!” 大梁小儿竟是如此卑鄙,居然暗中下药!战便要堂堂正正战一场,如此阴谋诡计算得上什么顶天立地?! 他喘着气,却没有时间说出口。沈承那剑在须臾间就来到了他面前,寒光一闪便刺向了他的左胸,宛如毒蛇吐着信子,朝锁定已久的目标一飞而去。拓跋吐浑魁梧高大,失了力气后一时闪躲不及,只能吓白了一张脸瞳孔紧缩地看着那长剑离自己越来越近,似是在那凉意寒光里看到了什么血肉翻飞的骇人结局。 “唔!!!” 利剑穿透了铠甲,直直地刺入胸口,沈承提腕一转,搅动筋肉,拓跋吐浑的左胸上便绽开了大片血花,慢慢浸湿了那羊皮盔甲。 似是被眼前刺目景象激得反应过来,因中了软筋散而浑身无力的众将开始惊恐地放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啊!快来人啊!!!” “你……呼……究竟……是何人?”拓跋吐浑喘着气,嘴唇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失而迅速变白,神情却阴鸷暗沉如厚重冷云。 “自然是杀你的人。”沈承压低声音,仗着易容没有道出自己身份。 见已得手,他抽出剑锋,足尖一点,以剑开道,迅速向帐顶飞去。 “拓跋老贼,泉下再见吧!” 沈承笑着,仗剑对风云,意气且疏狂,脚下载乾坤,眸中藏阴阳。 拓跋吐浑捂着胸口,却冷笑了一声,看着沈承的眼神也冰冷得像是看着已死之人,“真是对不住了!爷爷的心脏生在右边,怕是死不了啊!” 话音刚落,半空中脚踏虚阵的沈承就面色一变。本已冲破营帐的他在刹那的失神间,没能看到背后瞬间架好的千百矢弩。“听令!万箭齐发!”不远处,有人挥手一声令下。 沈承回过神来,足尖凭空一点,面朝弓弩地直直往后掠去,以手挥剑左右格挡地挡回面前那些一齐飞来的利箭,却已失却了最好的逃离时机。 架着弓弩的士兵也不在意被挡回来的箭,继续盯着沈承的身影齐齐射出飞矢。刺客挡得住一时,却挡不住他们人多箭多! 拓跋吐浑在及时赶来的军医对胸口做了简单包扎后,就喘着气慢慢地走出帐来,冷眼盯着半空中那渐渐招架不住箭阵的男人。 “这个男人,我要活捉。到时候,一刀刀把他的肉切下来,煮成汤,再给他喂下去!” 那阴沉暗恨的神情,咬牙切齿的语气,全然不似在说假。 沈承面色变幻,一口气竟是一时没能提上来,在瞬间被飞箭用力地贯穿了右肩,鲜血染湿衣裳,持着剑的手失了格挡的力气。 该死,用的竟还是倒钩带刺的箭镞!…… 受了伤的男人再无招架之力,万箭齐发中,半空处的身影被十多支飞矢射中,身上尽是惨烈绽放的朵朵血花。砰地一声,他终是再也支撑不住地直直摔落在地,土灰尘埃乱舞飞扬,痛哼却被压抑着吞进肚腹。 沈承睁着眼动弹不得,意识虽在飞速流失模糊如幻,却又被身上清明的痛楚折磨着不得不醒。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双带着血渍的黑鞋踏到自己面前,眼睁睁看着那些小卒用麻绳把自己绑得牢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拖着一条狗般把自己一路拖到了牢房,任由伤口在粗砾不平的地面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惴栗着,喘息着,恐慌着,惊痛着,却始终,不发言语。 沈承闭上眼,调整好呼吸准备迎接死亡的来临。 不料冰冷的匕首没有直戳心脏,而是在腿上缓缓游走,开始利落狠决地剜下他的大腿肉,“啊啊啊啊啊啊啊!!!……”剩下的声响,却全被突然塞入口中的白布吞噬殆尽。 沈承双目圆睁,面目扭曲,五官错位,额间大汗如瀑,滴滴圆滚油亮。 北燕小兵狞笑着,又是一刀切下去,手法颇好地挖出个血窟窿,然后把喷洒到脸上的鲜血用舌舔去,狠戾暴烈如恶鬼。沈承浑身一颤,背上大汗淋漓如暴雨急注,手上青筋更是根根突显。 就算早已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他也没想到,等待着他的会是这么个凌迟结局! 因果报应……因果报应……难道真是他此生做了太多孽,所以现在才要一一偿还? 小兵见他面色恍惚,神情便有些不满,眉头一皱,他手上不直割,反而剐出一个碗状来,刀尖的转向轻巧地像在绣花,绣出的全是血花。 “唔啊啊!!!——”沈承的声音被白布阻住,却还是有隐约的音节从嘴边逃离,响落在这天地间,敲击成惨痛至极的呼号悲喊。 痛,痛得很。比被师父用戒尺打还痛,比被万支飞箭射中还痛。痛得他都以为,转世之后,他的两腿仍会白骨森森,只挂微肉。 那小兵每割下一块大腿肉,就把它抖进桌上的碗中,然后转身继续剜割。不过片刻,右腿就被割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只留带着血丝的森白骨架。 见沈承似是早就昏死过去,那小兵便提起手,用力把匕首直直地刺入左腿,然后就着姿势旋转了一圈,搅动着皮下的血肉。 沈承果然瞪大眼睛,瞳孔睁大到人类的极限,似是被这痛楚又疼得清醒了过来。 面前是永生永世都不住跳动的凛冽寒光,是喷洒渲染的大片血花,是喑哑至极的无声哀鸣,沈承只看了一眼,瞳孔就再也止不住地渐渐涣散,如水退潮。连疼痛都起不了作用。 小兵一看,匕首也不拔,从里面开始用力切肉,沈承昏沉着,只倒抽一声,却再也没有力气惨叫。 阿宛……阿宛…… 地狱之苦前,他无声地喊着这个名字。 没想到去见你,还要受尽这般苦楚…… 下一世我若真残了,你可得一辈子待在我身旁……照顾我啊…… 他想着想着,竟是隐隐笑了出来,如泪如汗,湿了一脸。 那小兵割完左腿后,似是觉得森白骨架太过刺眼,咔嚓一声便把腿骨折断,随意地丢弃至墙角,不顾那人被断骨痛苦折磨得大力一颤。而后他歇了会儿,见那人已疼得昏了过去,就把一大盆肉拿出去用锅熬煮。 …… 鼻前似有隐隐香味,沈承意识涣散,没有细想。 口中一空,似是白布抽出,然后便被捏着下颔灌入了滚烫的肉汤。沈承半死着,全身上下都不受控制,轻而易举地就让自己半生不熟的血肉滑入了肠肚之中。 肺腑一温,渐泛恶心。意识恍惚间,昏暗的牢房从视线里慢慢褪去,余杭镇的烟柳长堤开始在眼前一点一滴变得逐渐清晰,而那离离孤坟前,又是一人独酌,青衫孤寂,低声絮语,烂醉成泥。 就像十二日前,他最后一次去余杭镇时的那样。 那日,他平生第一次给故人买了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天地苍茫,细雨淅沥,恰如清明。 “阿宛……你不是一直缠着我要桂花糕吗?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承哥哥买给你了。” “阿宛……你会不会怪我?呵……你定是怪我的,竟拿了大半天下给你陪葬。不过好在,一切都可有个了结了。到时泉下相见,我任你打,任你骂,但你万不可不理我啊!……” “阿宛……阿宛……你不会跟叶浔碧已经在地下生了八百个娃娃吧?不许,承哥哥不许。你若如此,我就……嗝……我就不把桂花糕给你吃了!……” …… 背上的剜刮、喉中的反胃,这些,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终于回到了家乡,在淅沥小雨中,见到了那于青石板上抹着泪的总角幼童。 “阿宛,乖,不哭了,乖啊。”他轻柔拭去孩子眼角与雨水混杂在一起的泪痕。 “呜,呜呜呜……雨一直下,阿宛,阿宛在等一个人,却忘了呜呜呜……忘了怎么回家……”孩子一边哭一边抹泪,哽咽的声音里尽是害怕。 “乖,不哭了。”他牵起孩子稚嫩的小手,“承哥哥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孩童仰首望着他,渐渐停止哭泣的双眼一点点地恢复了如水般透澈的清明,“可是,雨大,冷。” 他一顿,把外衣一脱,罩于两人身上,一时间,衣内的狭小空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就像这偌大天地里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这样,就不冷了。” “嗯,”孩童握紧了相牵的手,“你在,不冷。” 青石巷陌,粉墙黛瓦,烟雨茫茫,笠子斜阳。 归途上,脚印一大一小,一浅一深,两人相依相偎,渐行渐远,一点点地消失于苍茫暮雨之中。 拓跋吐浑虽说没有伤及要害,但毕竟胸腔受伤,行动不便,一时间,北燕大军前进的速度缓了很多,原本预计的只能撑五日,竟是延至了十日。后头每日在与蠢蠢欲动的北燕分军拼死厮杀,前方又在抵抗大军的进攻,进谷时的一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了三千人。 好在谷中狭窄,拓跋吐浑虽有兵力优势,却无法一时间派出太多,让萧景琰等人暂时松了口气。 激战十二日后,忽然传来了消息。祺王的长林军与剩余的皇城军,再有四五日就可赶至死龙谷! 一时间,三千余部欢呼雀跃,军心大振,对敌作战时更是奋勇英武得如吕布再世,挥舞长戟时甚有呼呼风声。 拓跋吐浑没能如期攻破这谷中残军捉住萧景琰,恨恨地放话“爷爷下次再跟你们玩!”后,便调出大军,撤往了东北方向的幽州。 待援军终于到来时,已是十一月初六。初冬时节,温度骤降,北风如刀,吹得人面庞都隐隐作痛。 庭生看见不远处那满脸血渍,身上战甲残破不堪的男人时,心间一痛,直直地赶过去单膝跪下,“义父!” 萧景琰沉默地看着这阔别多日的孩子,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却终是说不出一句话。 “义父,你可受伤了?”庭生站起,像个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扶着萧景琰。 明明面前这个少年是想篡他位夺他权的人,可萧景琰想要甩开的手就这样停顿在了原处,没有动作。良久后,他闭目复睁,轻声长叹,“我没事,你命人来给他们治伤吧。” 他们,指的自是这十几日在谷中顽强抵抗落下一身伤痕的残军。 “是。” 庭生走远了,应是去吩咐些什么。 萧景琰见此,放下心来,身形一晃,却是直直吐出一口血来。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污血,半晌后方才苦笑了笑,缩回手握紧拳掩去血迹。 六日前,他腹部中了一箭,伤及肺腑,至今未愈。 “陛下……”毛青一脸担忧地走上前,“陛下可还好?” “没事。”萧景琰挺直了脊背摇摇头,让毛青也是让那万千将士放心,“朕没有大碍,等会儿包扎下就好。” 天色渐暮,大军安营扎寨,搭起锅炉,烧煮晚食。小兵们围着篝火团团坐着,一边吃着肉一边眉飞色舞地谈天着。一时间,喝酒声,吃饭声,交谈声,大笑声,群响不绝。 萧景琰和众将坐在僻静的角落处,烧烤着鸡腿,倒也没怎么说话。 毛青和庭生的副将盛江聊着天,说什么从来不知道洗个澡换身衣裳竟然有这么舒服。 “义父,你腹上受伤了?”庭生把自己棒上的鸡腿拿下,细心除了毛,递给萧景琰。 萧景琰在不久前经诊治上了药又换了身战甲,心情勉强算得上不错。他摆摆手,继续翻烤着自己棒上的肉,“行了,你赶了这么多天路,还是自己吃吧。” 庭生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咬下被烤得油光发亮香味四溢的鸡腿肉。 “南侧那些北燕散军,现下如何了?” “我留了一些兵力与他们交战。”庭生顿了顿,“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只要把他们和拓跋吐浑的大军拦截开,一月不到便可将之消灭殆尽。” “你倒是……”萧景琰似是想起了什么,半笑了笑,“天生的将领。” 庭生沉默了半晌,“比不上义父。” 这父子俩,皆算不上话多的人,一夜下来,有聊没聊的,竟是谈话不超百句。 毛青虽知和长林军的人不好太过亲密,却还是偷偷转过头和盛江嘀咕,“你看,他们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盛江看那一大一小都专心致志烤肉,沉默着不说话的模样,咳了咳,轻微点点头。 夜色渐深后,众人都回营睡觉了。萧景琰负手与庭生并肩站着,在死龙谷阴沉的夜色下看不清身影。 “拓跋吐浑撤往了幽州,不日定将再次南下,夺回豫州。” “儿臣可率军前去拦截。” 萧景琰眯起了眸子,“既如此,死龙谷北侧的一万北燕军就交给皇城军清理。毕竟,我们对死龙谷的地形比你们熟悉。” “是。” “拦截后,你记得先别轻举妄动,待你我大军再次汇合之时,才可发动最后的反攻。” 庭生的眼神略微凝固,“那可真是叫儿臣好等啊……” “拓跋吐浑的确是以蛮力出名,但他手下却擅长排兵布阵。如此劲敌,万万不可小觑!”萧景琰沉下声音警告。 “儿臣谨遵义父教诲。”庭生作了一揖,低沉的声音带上笑意,“不过,先吃点独食,应该没问题吧?” 父子俩对望一眼,无限意味早已在眼神交流间诉说殆尽。 “只要……你吃得动。” 十一月初十,祺王率长林军出死龙谷在兖州青州交界处对幽州的拓跋吐浑大军形成了包围圈。 十一月二十二,由萧景琰整合完成的皇城军大败死龙谷北侧北燕分军,而后直直从冀州往东南方南下,与长林军汇合。 十一月二十八,两军终于开始了反攻。 “蔺晨,我眼上的布条,是可拆了吧?”梅长苏听到进屋的脚步声,轻声问出口。 “你倒是算得仔细。”蔺晨轻笑一声。 梅长苏在黑暗中温温一笑,“每日没什么事好干,只好翻来覆去地想过去的事,还有,掰着指头算日子。” 蔺晨燥热的手覆上他微凉的眉头,“那可想出些什么来了?”问的,恰是前一件事。 梅长苏感觉到眼上缠绕多层的布条在慢慢解去,“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要好好珍惜未来的日子罢了。” 蔺晨细心拆着素绢白布,“萧景琰前几日来信了,不过你那时正值紧要关头,我也就没跟你说。他在信里说他受了伤,但是不重,叫你别担心,还说,许再有一两月,他就可回来了。” 梅长苏不自觉地搓着衣角,睁开的双眼努力适应着面前的黑暗,“打仗最忌轻敌,你帮我回景琰,让他不必牵挂时日,全力以赴便好。” 蔺晨把布条收起,轻轻嗯了声,然后扶起梅长苏,在逼仄的室内走了一圈,“可看得到东西?” 梅长苏笑骂,“一片黑你让我怎么看?” 蔺晨耸耸肩,“没办法,你眼睛刚好,不能接触太强的光线。这几日你先适应下,等过几日还好了,我就让阳光稍微透进来些。” 梅长苏点点头,脱开蔺晨扶着他的手,自己在室内转了转。许是眼睛渐已适应黑暗,不一会儿后,他便能隐隐看出室内器物的轮廓,“有些,能看清了。” “这就好。”蔺晨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啊。” 梅长苏略微奇怪地看着他,以往蔺晨每次来这儿,不坐上小半个时辰从天谈到地从飞流谈到隔壁家的姑娘是不会走的。这两日倒是像转了性,干完事拔腿就走。 “哦,好。”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点点头。 蔺晨转头,看着那在黑暗中孑然一身的男人,轻叹了声,没忍住地拍了拍那人的头。拍到一半,他的动作却又倏地停顿了,然后,一点点地抽回手,一语不发地往外走去。 这几日,大梁和北燕展开了激战,琅琊阁的飞鸽来来往往,消息不曾停绝,他也忙得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听说,北燕的拓跋吐浑,皇城军的萧景琰,长林军的祺王,都亲自上阵奋勇杀敌,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蔺晨摸了摸左半边的黑发,叹了口气,“唉,你可要撑住,别白了啊!” 不然等长苏眼睛彻底好了,还不笑死他。 蔺晨这般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往自己的屋内走去。 屋内的梅长苏,却是在眼睛能够看清屋内摆设后,就从枕头下压着封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本《梦醒录》。 封面略有褶皱,似是被看书人用手摩挲了无数次。 梅长苏几乎是立刻就能想象得出景琰在灯下含泪翻读的模样。 我做了个长达万里之梦,梦中我们重逢过,伤害过,愤恨过,也哭泣过。 但是幸好,醒来后,我们仍可再见,仍可道声好久不见。 景琰啊,你说,明日的太阳……可会是旧日那般清亮的? 他摩挲着这些黑暗下的这些墨字,似是想起了那些过往时光,眸中似喜似悲。 旧日是旧如少年时,是旧如辅佐时,也是,旧如重逢时。 其实这些时日,他早就想通了,哪怕是纠缠至深,把对方虐待得体无完肤之时,那穹顶太阳,仍是清亮的。 景琰的恨,是出于爱。出于不忍故人落于恶灵之手的深沉之爱。 而加诸于身的那些折磨,算起来,也是他梅长苏自作自受。 说到底,不过是他们各为心中人好,却又行了错路罢了。 梅长苏无声轻叹,眸光却瞥到了余下的一行小字。 明日的太阳,不会似旧日,不会似任何时,而会似冲破你我之间一切阻碍的的新耀晗光那般清亮。 长苏,你可愿余生的每个破晓旦晨,都与我并肩共看那,燃烧整片天空的盛大光明? 心脏像是被石子击中了,敲打出淤积已深的污血,越来越快的心跳似泠泠清流,在亲吻岩石间洗去了那些郁结于心的尘垢。 梅长苏仰起头,轻喘着气,倒流回眼中薄泪,恍惚间竟像是真的看到了那燃烧了大片天空的耀眼刺亮的盛大光明,而他的景琰,就在那昼光照耀下,双眼温柔地向他笑着伸出手。 【——水牛,陪不陪我去东山上看日出啊?】 【——靖王殿下,天……亮了。】 【——我只等着,你用余生还我。还我一个,有你作陪的余生。】 答案,在很早之前,早在他们重逢前,早在他们隔着面具对话前,早在他们还未意识到心中情意前,就已清晰得可以刻入心骨,永世不褪。 他跌跌撞撞地找到笔,在黑暗里低下身颤抖着落下四字,就像是落下了此生结局。 吾生,毕愿。 第四十章/终可归家 幽州内,反攻开始后的第十八天,兵戈碰撞声,鲜血喷洒声,马匹惊鸣声,隆隆战鼓声,还有不绝的叫喊着杀的人声,交织成了疆场上的混乱场面。 “盛江,天狼阵已破,那拓跋吐浑又受了伤,现在正是取他首脑的好机会,你带人做我掩护,往东北方进攻。”庭生胯下之马扬起铁蹄,咴咴地高叫了声。 盛江端坐马上,挡住敌人往自己身上砍来的大刀,应了声,“是!” “可看得清义父在哪个方向?”庭生一边策马,一边用手中沉剑击杀着两旁的敌兵。 “西北方!有毛青、徐会在陛下身旁,应该不会出大问题。”盛会招呼自己手下跟上祺王,口中答道。 “那拓跋胸腔受伤还亲自上阵,”庭生的少年声线里难得外溢出了一丝意气疏狂,“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早。”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22节 盛江挡住庭生右侧攻来的一支长矛,“北燕大势已去,这是老天助我等啊!” “等会儿近了后,你让手下引开拓跋身旁的卫卒,然后再从正面攻去引开他的注意,”庭生又是一剑,挑开敌兵的枪戟,“我趁机从背后杀了他。” “是,属下明白了。” 盛江刚吩咐好部下,转头就见那载着拓跋吐浑的战车不住往后退,竟是因招架不住势如破竹的大梁军队,想要撤了。 “不好,将军!拓跋老贼往西北方逃了!” 庭生一边杀敌开路,一边低喊,“拦了他!” 西北方多是皇城军,庭生虽知萧景琰不会让拓跋吐浑这般轻易地逃走,却还是两腿夹紧马肚“驾”地一声赶马过去。途中还有不少皇城军的兵卒给他让路,间或帮他挡去北燕的刀剑。 “兄弟们,谢了。”庭生沉声道了声谢,而后不顾喷上面庞的鲜血,一路厮杀着往西北方行去。 那拓跋吐浑虽有亲信卫卒保卫着,但身陷战场中心,被众人围攻,早已力不从心。 “他娘娘的!”拓跋吐浑操着脏话大骂,“不是你们说这天狼阵大梁娃娃定破不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都被他们杀到车前了!”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啊……”车马下,有人一边奋力抵抗着,一边喏喏回答。 拓跋吐浑怒火中烧,拿起大刀就把那没用的参谋砍成两半,“饭桶!一个个饭桶!” 车下众卒见那参谋死状惨烈,浑身一抖,竟是差点瘫软在地。 盛江的部下趁此缠围上去,把小兵们拖得再也顾不上车上的主帅。 “拓跋老贼,吃爷爷一招!”盛江从战马上一跃而起,往拓跋吐浑直直刺去。 拓跋也不怕,两眼一眯,抬起大刀就用力一挡,力道大得把盛江震回原地,胸腔不住起伏,“哼,这种女儿家的力气,还是回家再练练吧!” 盛江粗喘着,听罢这话,却是一怒,右手抬剑又向拓跋吐浑胸腹刺去,行至中途时,趁其不意,竟是从左袖里又摸出一把寒剑,迅速向拓跋的脖颈攻去。 拓跋吐浑没想到这八字胡的男人居然是使双剑的,虽隔了上面的剑,但待迟愣了一瞬后再去挡下方的剑时,却是力不从心了。左胸那犹疼裂的伤口带得他的动作迟缓了几分,泛着寒光的长剑更是直直地贯穿了他的腹部。“操你……大爷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大骂,甚至用粗壮的大手一把拔出那插在肚腹的长剑,叮地一声丢在车上,而后颤巍巍地起身下车。他拨开在忙乱中想要来支援自己的卫卒,冷汗淋漓中眼里满是滔天恨意,举起铜剑的双手虽颤抖着,却暗含蓄力的威势,“他娘娘的……看爷爷……不杀了你……” 一直在车后无人关注处掩去身形的庭生见此,眼里眸光一闪,足尖一点,直直跃起,抬剑便往拓跋吐浑的后颈刺去。 周遭的北燕军都被皇城军缠住了,车马下的卫卒更是被盛江的部下缠住,拓跋受了重伤又被盛江转移了全部的注意力,现下是个绝佳的好时机! 风声,呼喊声,厮杀声,车马声,兵戈声,所有的声响都在他的脑内隐去。他的双眼,他的大脑,他的每根神经,都牢牢牵扯在那触手可及的目标身上,似是吐着丝的蜘蛛对粘在网上垂死挣扎的蝇虫一跃而去,展开最后的致命一击。 “嗬!!!!!!!!”半空中的庭生在拓跋吐浑刚反应过来急急转身之时,用劈天开地斩裂山川初辟鸿蒙的力气挥下手中厚重沉剑,飞扬的气势宛若神龙腾云,长声吟啸,气壮山河,势吞万里。 但是过于信任友军的他,过于专注敌方的他,没有看见就在他挥下长剑的那一刻,不远处有一个皇城军的小兵举起了手中矢弩,眯起眼暗恨着朝他射出了三箭。 霎时间似乎风静了,苍穹之上如城倾压的厚重云层凝滞在了原地,半空中的身影与战场上的两人皆瞪大了双眼,似是不可置信。 而后时间融冰,血风凛冽,两人在短短一瞬间直直地摔落在地,激起障人眼目的沙尘的同时,引起了周遭的如雷轰动。 “主帅!!!” “将军!!!” 是友是敌,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那人却分不清了。 方才他虽砍进了拓跋的脖子,却被一箭射中腰腹,一箭射中左臂,还有一箭——射中右眼。 哪怕背部受伤腹部中箭时,他都不曾体会过这般恍若地狱淬火的痛苦。右眼在被箭矢射中的刹那就已眼球碎裂,血流满脸,仿若心脏也被射中贯穿,抽搐着疼痛一片。 庭生咬牙抵抗着那宛如凌迟的痛楚,明明疼得想流泪,却再也流不出一分。因为流出的,全是血。 他粗喘着气,嘶嘶地痛哼,双手更是紧抓着身下的沙地,止不住地如筛糠般颤抖。 越颤抖越痛,越痛越颤抖,可哪怕疼得似是整具身躯都已颤成万千犹叫嚣着痛楚的肉块,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近乎自虐的动作。 如果,能死去就好了…… 面对艰难命运也从不曾言放弃的大脑划过如此神识,似是在无上疼痛前沦为了卑躬屈膝的低微奴仆。明明潜意识觉得可笑,可他却压不住那汹涌的溃逃。 眼前有银光一闪,似是有谁攻来,接着又是雄厚的一声兵戈相撞,似是有谁挡了回去,在他耳旁急急地唤着“将军、将军。” 完好的左眼开始传来隐隐的痛楚,庭生握紧手中长剑,却又失了气力,长剑直直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声地在他脑海里回荡,余音绵长,就像是听到了谁的灵魂“砰”地摔碎在地。 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夏侯惇“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的高喊声,他虽熟读三国,却做不到像夏侯惇那样拔箭啖之。全身上下都失了力气,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快,连意识都清明地涣散着,哪怕是小小的抬手动作,他都觉得像在砧板上被碾压过一样。 “盛……盛江……”往常低沉沙哑的声音此刻只剩下了虚弱无力。 “属下,属下在。” 庭生咬紧牙关挤出喉中话语,“帮我……把眼睛拔出来。” “将军!”那道声音似是惊恐万千,挽着他的手都力道大了几分。 “不然……左眼也会瞎……”他喘着气,左眼和大脑的痛楚开始翻江作浪,疼得他又是大力一颤,“快!快!” 霎时,插在右眼的箭似是在犹豫间被人握住,箭身有隐约的颤抖,那连绵的痛楚激得他差点痛昏过去。而后就在刹那间,流着深红鲜血惨如鬼魅的右眼,随着微锈的箭镞,一同被大力拔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红血珠在空中飘荡绽放成点点血花,却又被回荡在天地间的惨痛声响震落在地,看起来,倒像是下了一场漫天血雨。 庭生捂着眼,无力地大躺在苍茫大地上,血色视线里除了如熔浆翻涌的浓稠暗红,再也看不见其他。 “将、将军,唔!……”似是有谁倒落在地。 “你这娃娃竟敢杀了我们的主帅!兄弟们上啊!!!!!!!”似是有谁愤而呐喊。 “杀!!杀!!杀!!!”似是有谁群攻围困。 覆着血渍的左眼在不住旋转的通红天地间,看见了暮色残阳下举起的无数银剑长枪,冷冷清光,映着锋上热血,刺目得很。 “唔!……”数十根尖锐的兵器在瞬间没入了少年鲜活的躯体,搅动着带出血肉来。而后,又齐齐再次整根没入,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右眼已瞎的少年搅得烂透,全身上下尽是骇人的血窟窿,没有一处完好。 痛楚几近湮灭灵魂,可神思恍惚中,意识涣散间,他却是慢慢地无声笑了出来。 先……先生…… 【——我要走了。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要害义父。】 【——这场闹剧,我会亲手结束它。】 【——长苏,我不会让你失望。】 【——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先生,你看……我终究还是……亲手结束了这场闹剧…… 只是呵……恐怕不能活着回去……向你亲自讨要那…… 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了…… 似是离开了什么痛苦的羁绊,沉重的束缚,飘飞间他依稀看见了记忆里的旧时盛景。苏宅中仍是翠竹环绕,风过处枝叶摇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而他的先生就那样随意地坐于石凳石桌旁,穿着灰衣披着白氅,手持一卷做满批注的旧书,轻咳了咳后朝他挥手一笑,眉目温润,眼神清朗,“庭生,过来,今日我们不学书,学作画。” 仿若一眼万年,此生过尽,他直直地盯着那眼前人心上人意中人,呼吸与心跳乱成一处。 “好。”简短应声里是连他自己也未发现的暗藏温柔。 “不行,我们家庭生得先练了剑才可学画。”先生旁的义父摇摇头出声,“不然到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称得上是我萧景琰的儿子?” “先学画。”先生淡淡地用余光看了义父一眼,把异议压了下去。义父鼓着两腮,似是不满,却不敢多言。 在旁边练拳的飞流哥哥见他来了,眸光一亮,竟是比那耀目阳光还要灿烂几分,“庭生。学完。一起玩。” 他愣愣点头,“嗯,一起玩。” 而后,不知为何,众人全都涌了出来。 吉婶用抹布拿着一碗滚烫的桂圆猪髓鱼头汤从回廊走到了他面前,“哎呀烫死我了!这是补脑的,庭生等会儿你可得慢些喝,小心烫着舌头啊!” 在旁的黎纲叔和甄平叔拿过汤碗,“我们先给庭生吹吹吧。” 被声音吵出房的晏大夫见了他,气得跺跺脚,“你还来什么来啊!仗着脑子好就拒绝做我徒弟!哼以后你求我我也不做你师父!” 蔺阁主从房里出来,端给先生一碗药,瞥见他时嘴中虽说着“和飞流一样是个小兔崽子”,可眼里却是含着淡淡笑意。 他手足无措地望着众人,仿若浸沐于万丈青阳,心头是一阵阵潮起又潮涌的温暖与感动。 “庭生唉,来爷爷这。他们整天让你学东学西的,一点都不让你玩,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哼……”萧选轻哼着,而后笑呵呵地向他招手,“来,爷爷带你去放风筝,看花灯,打马球。这些都可好玩了,乖孙子,来爷爷这边。” 爷……爷?那个……杀了他的父母,杀了他的童年的……爷爷? 他望着那个苍老肥胖的老人,望着那人眼里真切的疼爱,听着那人喊自己“乖孙子”,明明该恨的,明明该像幻想了千万遍那般地啐他一口,可那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情感竟是让他再也无法拒绝。 那人是他的爷爷。是他哭泣时会抱他哄他安慰他的爷爷,是会把他这个小皇孙宠上天一点都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爷爷。是他血脉相连,最亲也最近的爷爷。 眼中已有薄雾,他却笑了笑,笑得心酸。可还没待他落下那个“好”字,四周就冒出了那些阔别多年的故人,吵闹着围在他身边。 掖幽庭里总喜欢抢他东西的阿虎吸吸鼻涕,胖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串糖葫芦,“庭生,这是我特地买给你的,可好吃了!吃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啦!” 孩童清澈明亮的眼神里,是柔软纯粹的善意。 好……朋友?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糖葫芦爷爷要定了!还不快给我!!你他娘的还敢咬爷爷?!来啊!打!打死他!!打死这狗娘养的的!!!】 似是浸在暗水里般,他咬牙抵抗着从四肢百骸漫上来的酸涩凉意,可那磕磕作响难止碰撞的牙齿,却再也抵抗不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的沉暗回忆。喉间闷声一动,他竟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哪怕已在儿时就梦过千百次把那人打得头破血流,哪怕早对自己说过千万次的“如果要做大人,就不能再像孩子般肆意号哭”,可那被再三压抑的尖锐酸意还是再也难忍地冲破束缚化成白线刺进心脏,细细割绕,缠绵中血肉湿凉。 冷。疼。像万蚁咬噬,像真临剖心,更像……美梦难成。 泪意蹿上了泛红的眼眶,一点点地模糊了视线。如用尽一生力气般,他颤抖着缓缓点头,就连声音,也带上了隐约哭咽,“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身旁一人夺过阿虎手中的糖葫芦,那在掖幽庭里经常搜刮钱银的桂公公皱了一张老脸,“哎哟好庭生你可少吃些!这要是蛀了牙,你可得疼死唉!这不是招公公心疼吗?!” 每道皱纹,每分褶皱,都在诉说着担忧与关心。 心……疼? 【——你有了钱还不孝敬你公公我?呸!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干什么?你还想抢?!信不信我把你给阉了吊起来关在屋里用鞭子打个三天三夜?!!!】 不能哭。不能哭…… 他抽抽鼻子,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眼眶,任酸意在四肢百骸间冲撞,待低下头时,除却眼里盛满泪水,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他红着眼轻笑了笑,“好,我不多吃。” 有谁挤了进来,“哎呀庭生乖啊,不哭,不哭……”向来尖酸刻薄的小翠把他搂在怀里,像哄三岁小孩般温声细语地哄着,“姐姐在,不哭啊,我们的庭生最乖了,对不对?不哭,不哭,姐姐在呢,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啊……” 【——你还敢揪老娘头发?!看老娘不戳死你个小兔崽子!婊子生的果然没教养!!就你这样,你以为那傻子萧景琰会把你带出去?!呵,做白日吧你!!!】 有温软的手覆上了他的眼,轻柔地拭去那滑落眼角的泪痕,宛若饱含疼爱的母亲。 似是一切静止,心中所有牵扯着的疼痛凉意都被这个动作揪了出来,揪得血流满面,揪得伪装尽毁。他再也不想当什么沉默早熟的大人,再也不想当什么谋权篡位的祺王,他只想当个孩子,一个普通平凡又备受宠爱的孩子。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早已忘记如何哭泣的他终是难抑地大声哭了出来,“呜呜呜啊啊啊!……” 似是把毕生的泪都给哭尽了,似是把全身的血液都给哭出来了,似是把所有的川泽都给哭涸了。山地崩裂,世界毁灭,整个天地里只有他响亮如初生的震耳哭声。“呜呜啊……” 所有人都围上来把他搂在怀中,所有人都软着声音安慰他。 他像个幼童般,依偎在众人的怀抱里,依偎在众人的关照里,依偎在众人的疼爱里,哭得不能自已,哭得涕泗横流。 难堪,却又真实。 心酸,却又感动。 他想,只要有了这一刻,哪怕立刻死去,他也愿意的。 但潜意识里他也知晓,哪怕此下立刻死去,这一切也不会如愿成真。 刹那间隔离在外的痛楚有隐约的渗透,他疼得心脏一抖,面色苍白,冷汗淋漓,面前景象更有一瞬间的撕裂,像是瓷器上蜿蜒的裂痕。而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声音。 “庭生。” 似是竹风忽止,人声乍静,他僵直在原地,停罢哭号,只余止不住的抽噎和泪涟涟的双眼。 转身的动作恍若有千万年那般漫长,艳阳刺目中,他看见眉目俊朗的男人踏着满地清光缓缓踱来,抚摸他头发的手宽厚而有力,像极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手。 “好孩子,你受苦了。” 就连声音,也低沉有力得像一个可以替他挑起一切重担,如巍峨高山守他一世安宁的父亲。 “……” 他可不可以猜这人,是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幻想了许久的父亲? 早在掖幽庭,他就已历过无数次的幻梦破裂。浑身颤抖着,他像是怕认错人更像是怕熟悉的失望再次降临般颤巍巍地轻喊出声,“父、父……亲?” 男人含笑着点点头,宛如巫岫郁嵯峨,镜波开两山。而此时,他身旁的女子也走上前来,面目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婉秀致,望着他的眼神更是饱含柔情又带着心疼。 女子伸出手摸上他的脸颊,轻咬朱唇,美目含泪,声音颤抖,“一别经年,好孩子,你竟是长这么大了……” 一别经年……朝生暮死……他终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这一刻,再也没有了犹豫,没有了害怕,没有了怀疑。 胸膛里那阵阵泛软的情绪早已诉说了一切——这人,就是他的母亲。会温声哄他入睡的母亲,会牵着他的手做过烟柳长堤的母亲,会教他训诂句读念书识字的母亲,会宁受艰苦也不愿他受半分委屈的母亲,会念着他爱着他疼着他不求回报不求应答只求他一生无忧的母亲。 多好啊,这一见……竟是把两个他最想见到的人都给见全了…… 他笑着抚上心口,汹涌着的不再是疼痛,不再是心酸,而是微荡的温暖和慰藉,是历经千辛万苦后的值得。他踮起脚尖怀抱着他们,哪怕眼里泪如沧海,那舒展的眉目却是开心得像个孩子。整个天地都在刹那定格,风声、身后的人声再也听不见了,就连时光,也渲染成一幅淡色水墨画。 原来,这两人就是他的归宿。 他一笑,春水泠泠,温暖了十六载寒冬冰霜。 “回家罢。”男人朝他说道。 身体里翻上滔天痛楚,眼前天地剥落殆尽,死亡在盼望中终于降临。 他牵上他们的手,笑中含泪地朝面前吞噬一切的黑暗缓缓踏去。 “好,我们一起回家。” 索求半生,伶仃半生,寻归半生,他终究还是……回了家。 “祺王萧庭生,虽被称为仗剑载乾坤,才智出凡世的少年侯王,却一生孤苦,寿仅十六,死前受尽万般折磨,未留得一具完好全尸。待梁帝萧景琰赶至祺王尸首旁时,祺王早已身首异处,两眼窟窿,身上三百六十二处血洞,五脏六腑被利器搅烂成泥。 只余嘴角,仍含淡笑。 似是毕生夙愿已偿,死亦安然无畏。 时年,正值永嘉二年。” ——《大梁史书·祺王世家》 梅长苏收到庭生的讣告时,正在屋内门后晒着冬日微弱的阳光。 “长苏。”木板后面蔺晨叩起手指敲了敲门,声音低沉入冰湖里去,连清水都泛不起一点涟漪。 “怎么了?可是我军赢了?” 早在前几日,蔺晨就与他说了,北燕大势已去。 “是……北燕已经败了,萧景琰现下正班师回朝,再过几日,他或就可北上见你了。” 梅长苏敏锐地察觉到蔺晨的不对劲,眉头微皱,声音也沉了几分,“发生什么事了?” “他……”门外的蔺晨静默着,然后倒抽一口气,似是犹豫不忍。“庭生他……” “他怎么了?”梅长苏声音微颤,只觉汹涌如潮的不安泛上心口,撞击得他阵阵发冷。 “他……”蔺晨抬起头望着冬日正午暖意全无的阳光,声音微颤,“死了。” “皇城军里一小兵的兄长死在长林军手下,心中早已怀恨,又觉庭生罪不容诛死亦难辞其咎,就趁他暗攻拓跋吐浑时一箭射中他的眼睛。还有两箭,射在了他的腰腹和左臂上。” 蔺晨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庭生的副将盛江帮他……拔出了插着箭的右眼……却被怒火滔天的北燕卒兵击杀。而后……而后敌军以手中长矛铜剑,刺捅了庭生十余下,搅动腹中脏腑血肉……挖其左眼,将其分尸,踩踏玩乐。” “唔噗……”房内轻晃,似有什么声响。 蔺晨扣扣地敲了敲门,担忧不安,“长苏,你没事吧?” 梅长苏倚着门框的身子一点点地滑了下去,只余单膝仍然屈起。他抹去嘴边刚刚来不及吞咽而猛地吐出的鲜血,望着身上素衣霎时染上点点梅红,眼神茫然,“我……没事。” “我进来看看你!”蔺晨说着,竟是想把门打开。 “别了。”梅长苏倚坐在门后的地上,只觉眼前一闪一灭,白光点点,意识恍惚,过往种种似水无痕。“求你……让我一个人吧。” 脑内失去中轴,混乱一片,嗡嗡轰轰,嘈杂作响,每一声响又如刃直直刮开他的皮肉,不见血不罢休。 他抚着心脏抽痛的胸口,用力喘息着,却无法忽视疼痛中那渐渐清晰的话语。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愿。再等等,先生。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时我就想,能被先生教导,卑微如我,是何等有幸啊!而今回想,却未料到,那竟我是这短短十五年里,唯一欢愉的时光。】 【——先生,我不像你这般无私,萧庭生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为他爱的人,奉献己身,倾尽心血。】 【——我不爱这天下,更不会为了这天下,置我所爱之人于危险之地。我只愿用这天下,换那人,一生安乐,无忧无虞。】 【——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成为像你这般,完美的人。先生,我真的,是想的啊……】 【——是我,让先生失望了……对不起。】 门外,传来了隐约若无的话语。“他的手下说他时常紧攥着一张纸,还吩咐他们说……若他没能生还,就把这张纸,当做遗书,交还于你。” 梅长苏恍惚着坐在地上,两眼空洞,似是看见了门缝的微开,又似是什么都没看到。 【——捺,要一波常三过笔。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从门缝里塞过了一张褶痕已深的纸,似是被主人折叠多次。梅长苏深吸一口气接过,本以为会是墨水满载的书信,亦或是画着,如波浪千叠的一捺。 却不料打开后—— 看见的会是二人的旧画。 霎时间,他瞳孔睁大,浑身僵直,泪水更是难也抑止地,尽相如豆落下。 【——先生……我,我不会作画。怕是会污了这纸……】 【——没事咳咳,你暂且一试。先生只是想看看,庭生眼里的“家”是什么模样的。】 …… 【——先,先生……我,画好了……】 【——最左边的是我……最右边的是靖王……可中间这两位又是何人?怎么不画上脸?】 【——我……我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样……画不了脸。】 【——原来如此……不必自责。咳咳咳,来,手给我,我教你画。】 【——先生……你的手好凉。】 【——一身病骨……无可奈何。】 【——……以后我会守护先生的。】 【——……你这个傻孩子啊……】 那张皱纸,正是旧时画作。两旁是庭生画的歪歪扭扭的先生与景琰,中间,自是他的爹娘。 可笑他早就忘了泛黄的当初,那人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家…… 呵…… 原来那人想要的……只是这些。 满室乱尘飞扬中,梅长苏用横躺的右手覆着泪意如泉涌的双眼,任倾落的泪水穿过指缝打湿素灰衣裳,打湿微凉皮肤,打湿冻缩心房。任它,打湿了双唇。 一如那时的抚碰若无,一如那时的压抑至极,一如那时的深藏哀思。 耳旁的嘈杂声响越来越重,像是被谁大力敲击着鼓膜,听不清晰。又像是往日少年低下头弯下腰,在他耳旁做着早就做过的告别,“先生,再见。” 【——先生,再见。】 每说一次再见,就是死去一点。 他们终究还是……阴阳永别。 再也…… 难见。 终章/人间绸缪 大败北燕后不过十多日,就迎来了永嘉三年的新年。因着山河收复、外敌被逐,这个新年,过得更加喜气洋洋,却也过得,暗藏悲戚。 那些在沙场上死去的战士,是再也回不了家了。而那些在家中苦苦等待归人的亲友,也永远没能等来在往生途上越走越远的离人。 如冬日枯絮飘荡回旧居的,只有一纸轻薄的讣告。 有人笑,笑这盛大光明,笑这焕然一新的九州神土。 有人哭,哭这尸骸遍地,哭这浸透鲜血的中原沃土。 但不管如何,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哪怕心中空落了一大块,他们这些留存于世的生者,总得带着逝者的份,好好地记着,好好地活着,也好好地,过着。 梅长苏在眼睛终好了后,便与萧景琰从北境那处民宅赶回了金陵。金陵家家户户都挂着大红灯笼,街上有身穿百衲衣项戴长命锁的总角孩童幼稚天真地在放着爆竹,拍着手笑看空中乍燃乍裂的片片红纸,像是下了一场漫天花雨。 萧景琰前几日刚安顿好大军,处理好各项事宜,今日抽出空来,便陪着梅长苏去街上走走,不时地絮语几句。 “阿雅,别玩了,回家吃饭饭嘞!”小巷里,家家户户大门洞开,似是为了方便迎接客人。梅长苏转头,见一妇人一边揉搓着面团,一边朝外大喊着。 巷中,有四五个头上绑着红巾的小姑娘在踢着毽子,其中一个边踢边回,“哎阿娘再等会儿啊!” 无忧无虑,单纯美好。 恰如风云已过,岁月静好。 梅长苏看着这画面,柔了眼神,低低一笑。 萧景琰牵着他的手紧了几分,“笑什么?” 梅长苏摇摇头,没有回答,与萧景琰一道走出了巷去。 “说啊?”萧景琰贴近了,热气喷洒在耳上,心一动,有点痒。 “我笑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躲孩子躲出宫去呢。”梅长苏面色不变地打趣着。 萧豫珏有小半年没见着他父皇了,萧景琰哪怕班师回朝时,也不得空去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待终于从北境接回梅长苏后,萧豫珏当着众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分毫不顾形象地就从殿门口直直地冲过来,用力扑到萧景琰的身上,扑得那身形高大的帝王都止不住地后退了几分。 而那小团子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萧景琰的脖子上,惹得他的父皇眉头止不住轻皱却还是软了眼神,“豫珏这是怎么了?想父皇了?嗯?” 萧豫珏一边哭嚎一边蹭,那声音凄厉得不像是见着了自己的父皇,倒像是给自己的父皇出丧似的,“呜哇哇啊啊你不准不要我呜啊啊!” 立于殿口的静太后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去,抬首望天。 豫珏这孩子实在熊得很,这几个月里每逢她这宝贝孙子又皮了,劝也劝不过打也打不得时,她总是恐吓他说,“你再皮,再皮你父皇就不要你了!” 一开始萧豫珏还不信,左耳进右耳出转身继续打闹,不是把藩国进贡的上好溜肩长身青花釉里红梅瓶给打碎了,就是硬要让哪个小太监绑女儿家的花辫子把人给欺负哭了。时日慢慢过去,他的父皇迟迟未归,宫殿里虽有人陪着,但正值需要爹娘陪着的年纪,萧豫珏还是怕了,这一怕便是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硬要父皇回来哭得好不容易养得白胖的身子又消瘦了不少。 萧景琰抱着这略显沉重的孩子,右手在他背上轻拍着,略显笨拙地哄道,“好了,阿爹不是回来了吗?豫珏乖啊,不哭了,不哭了。” 萧豫珏的哭号声弱了不少,哽咽着说,“你不是我阿爹,你是我父皇!” 那时在旁的梅长苏听此,弯了嘴角无声轻笑了下,想着隔日要好好教小太子一些常识。 后来萧豫珏哭累了,就在萧景琰身上睡着了。萧景琰就这样一路把孩子抱回了东宫,轻柔地放回床上,而后才唤人沐浴更衣了一番。 哪料萧豫珏许是与自己的父皇分离太久,心中有了阴影,自萧景琰回来后,每日每夜地缠着他,一反旧日不理不睬的模样。萧景琰一开始还温声哄着,后来实在受不住,竟是拉着梅长苏一同逃出宫来,漫游长街小巷,享尽浮生半日闲。 他们在回宫的路上慢慢走着,“今晚守岁,你可来宫中陪我?” “不了,蔺晨飞流他们还在宅子里等着我呢。” “把他们也给邀进宫不就得了?母后可是想你想得紧呢。” “你莫不是怕晚上豫珏缠着你?” “豫珏也说他想要先生陪呢。” “他这下眼里只有你这么个父皇,哪还有我?” “你莫不是嫉妒了?” “有人呢,萧景琰,手放开!……我可没妒忌,太子说到底是你的孩子,我只是个先生罢了。” “那当初又是谁把那熊孩子疼到心骨里去啊?你连皇帝的名字都敢直呼了,把豫珏当做自己孩子,咳咳,朕也不会怪你的。” “你再胡闹今晚我就不来了。” “唉我不闹了!……” 回宫后,萧景琰在行往未央宫的中途又想起了什么,改驾去了长生观。因刚历劫难新年伊始,得有国师作法祈福,所以几日前他寻了一个新的国师,又微微修缮了道观一番。 几位工匠见皇帝来了,忙下跪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景琰颔首,也不打扰他们的工作,踏步就进了观内。 他依着上回的记忆,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放有《招魂录》的那书架,抽出了最后一册。 “前八册我记撰了历朝历代有关连命术法的事例,这最后一册,我想记录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 “吾有一毕生好友叶成云,其子叶悬自幼痴傻,但天性慈善,敬父爱母,心性纯良。” …… “某日我携聋友赵居前往阿云处小坐,没想到阿居和悬儿甚是投缘,不一会儿就去院里玩闹。今日,阿云来找我,说悬儿这几日一直跟他比划着一些手势,问我可知是何意。我见他用双手笨拙地做着一些手语,就倏地想起或许是当日阿居教了悬儿一些,所以悬儿才会铭记于心。只是奇怪,那孩子向来愚笨,怎么偏偏这手语就学得这般轻巧? 阿云终是做完了手势,我看着,心里却堵得难受。 那些手势说的是,‘谢谢爹爹照顾悬儿。’ 悬儿这孩子或许的确愚钝得很,但却不傻,心里澄澈得很,也自有一套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不过我们这些俗人不懂,又时常忽略罢了。 别人对他的好,他一直都记着啊!……” …… “我终究还是铸了大错。悬儿回来了,但是,回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个他。阿云本想杀了他,我以连命之人两体一命的说法央求他,莫做这等傻事。他虽听了我,却还是与悬儿恩断义绝。可笑啊,短短几夕之间,竟是家破人亡,父子相残。这连命之术,说是救命,又难道不是害命?!愿此等邪术永消世间,后朝后代再莫效仿。” …… “陛下求我救友,甚至愿意割舍半生寿命。 当初我救了悬儿,却造出大错,惹得他们父子俩恩断义绝,兖州平民备受欺凌,心中早就断了再行此术的念头。 但是陛下念执,只说望我一试,他亦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最终,我还是应了他。 却没用他的命。 我想我此生寿命是快走到尽头了,但尚可一用。而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是个天下明君,我是断断不敢拿了他的半命去的。 却不料,倾尽精力施法后,这连命之术竟是再难行下去,他那一世挚友魂魄安于体内,虽说虚弱,但并未离体,想来病疾痊愈,也不过是时日之事。 因尚不知将后情形会如何,我没把这事告予陛下。 想来这偌大天下,总归是想离之人会离去,想回之人会回归,想逢之人会重逢。” …… 萧景琰的目光盯着“想逢之人会重逢”一句,许久后,忽而轻轻地笑了笑,笑破万千尘埃,笑破如海时光。 夜里,众人齐聚于宫中,连霓凰也带着自己刚满三月的孩子过来守岁。 萧景琰早在霓凰临产前就跟她许下了约定,若生下的是个男孩,就让他和豫珏结为兄弟;若生下的是个女孩,那就让她和豫珏结下娃娃亲。 霓凰当初还想若是个女儿,这么早就给孩子定下未来怕是不太好,后来萧景琰看出了她的想法,只一笑,“他们长大后若各觅得良人,那今日之约全可不算数,做父母的,哪会强求?” 如此一来,二人之后碰面时,多少有些把对方当亲家来看。 说来也算奇妙,霓凰产下聂挽后,静太后抱着萧豫珏前去探望了一番,小团子只往那摇篮里看了一眼,撇撇嘴就嫌弃着说道,“真丑!” 而那聂挽,似也和她的小哥哥不对眼,每每萧豫珏走近,都会哭得大声响亮,不知道得还以为要喂奶了。 这一来,哪怕豫珏还小,聂挽未生神智,两人还是结下了梁子,时常大眼瞪小眼,凶神恶煞地盯着对方。 孩子们虽如此,大人们却像看玩闹般,常常拿这些事打趣开玩笑。 这夜里,耐不住性子的蔺晨就逗弄着萧豫珏,“唉小团子,你喜不喜欢小囡囡啊?” 萧豫珏看了被凰姨抱在怀里轻哄着的聂挽一眼,就哼地一声转过脸,“不喜欢!” 蔺晨唉声叹气的,“哎那这可怎么办啊,以后你可是要娶囡囡做老婆的,你不喜欢她可还得天天对着呢。”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23节 萧豫珏有些慌,急得大喊,“丑八怪!不娶!” 众人哈哈大笑。霓凰一转头,对着聂铎轻笑,“铎哥,怎么办?你女婿嫌弃你女儿。” 聂铎是不敢放肆的,摸摸鼻子犹豫着说出口,“要不,让他以后不准纳妃,只能娶挽儿一人?” 蔺晨一拍大腿,笑得响亮,“这好!这好!哈哈哈哈哈……” 萧豫珏被众人逗弄得欲哭无泪,恹恹地很早便去睡了。 待大伙都散去后,萧景琰留梅长苏在未央宫里过夜。 床榻旁,帷帐层层,遮住锦被春光。 两人的呼吸乱于一处,两发在纠缠间绾绕成难解的同心结。 “我在东海时,呼……”萧景琰挺身进入,长舒一口气,“听说有一种鱼叫鲽,总是成双成对,并头闭目而行。” 梅长苏紧抓着他的背,闭目轻颤着忍受初时的微痛。 萧景琰初时动作轻缓,待梅长苏渐渐适应过来,闷哼也变成低哑的呻吟后,才开始大力动作起来,一下下的冲刺进入,猛力撞击,时不时擦过内壁的凸起小点。 “哈……景琰你……你慢点……啊啊!!……”梅长苏的声音时高时低,时重时轻,听得萧景琰心里如被轻羽扫过一样。 “战英曾与我说,他和他的意中人约定,山河收复之时,便是他们大婚嫁娶之时。长苏……”他低下头舔舐亲吻着那人的双唇,身下的力道却仍不变,“待红日照旧楼,山河焕新光时,你可愿,与我交拜天地,共做那鹣鲽伉俪?” 梅长苏不住地细碎呻吟着,听罢这句话,看着身上人那如墨点漆的星眸,嘴边话语坦诚如真心,“只要两心长相伴,何日不是……洞房花烛夜?” 萧景琰放缓了动作,而后清清缓缓地低低笑了声,恰若九天银河自苍穹暗夜倾泻垂落,携着万千星辰冲刷过两人的心房。 他说,“好,此生长相伴,再也不离弃。” 不求同生死,不求共归土,只求千朝暮夜,你我长伴身侧。 说话间,两人竟是都红了眼眶,不知是被情欲熏染的,还是被心中翻涌的情思给映染的。 红纱幔帐,同枕同衾,身躯相叠,心魂拥吻,子时三刻的除夕钟声缭绕宫城,他们却相牵相贴地双双攀上了巅峰。 白光乍现间,梅长苏似是听到了那人在他耳旁亲吻舔咬着说着新一年的第一句话,直直地落进心里印成此生不变的誓言。 “从今以后,我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不知是实是虚是真是梦,梅长苏仰起脖颈,双腿紧缩,微颤着道了声,“好。” 这小半生,他们告别过无数次。但这最后一次,只会是亡逝之时。 两人无声地流泪着,流着流着却笑起来,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双唇触着双唇,如星子般璀璨的眼里,如春水般柔软的心里,却只装得进彼此。 最后这一夜,他们相牵相拥、抵足而眠地共入梦乡。 梦中,也是床榻枕鸳鸯,比翼双宿飞。不同的是,房内尽是金玉珍宝,红光映辉,富丽堂皇,喜气盈屋。地上铺设着鹣鲽不离暗红长毯,床头挂着红缎绣纹龙凤双喜床幔,旁还有以紫檀雕龙凤为底座的长明灯。床上,是明黄朱红绣工精细的喜被喜枕,上头还放着一柄晶莹剔透光泽明亮的玉如意,取意,吉祥如意,龙凤呈祥。 而梅长苏和萧景琰,双双穿着黑边镂金的绛红喜服,宽袖长袍,均以男子之姿,朝着对方郑重地行了夫妻对拜之礼。 没有尊卑之别,没有嫁娶之分,没有长幼之异。 他们双双看着彼此,把眼里的一世盛光尽相许给了对方。 “同样身为堂堂男子,我不可能予你一场光明正大的合卺婚礼,也不可能为你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我这一身病骨残躯,早就献给了家国天下,江山万里。我唯一能为你做的,许就是在黑暗里陪你一起,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面对幽微难测的人心,面对残照当楼的山河,然后,做这划破沉沉夜色的第一把利刃,为你迎来裂隙后喷薄欲出的破晓黎明。”那人要许他一个太平天下,清明盛世,他要许还给他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我不愿由你来承担一切。我只愿携手共肩,以日月为见证,天下为媒聘,山河为新床,星辰为珠玑,薄酒为合卺,永结同心,私成夫妻,百年好合,一世不离。” “好……永不分离。” 酒终,夜深,烛灯浸汗,红露凝香,衾枕绸缪,鸾凤云雨。 尽是人间,月圆缱绻。 三个月后,清明时节,金陵城外细雨霏霏。 梅长苏和萧景琰去城外给众将士上了坟,没带伞,就这样在薄雾斜雨中缓缓步行。 “咳咳……”梅长苏面色微白地轻咳了几声。 萧景琰把身上的鹤氅解下,罩在身边人的头上暂且挡雨。“叫你把伞带来,硬是不听。现下又咳了,知道错了吧?” “你怎么咳咳……跟蔺晨一个样?” 萧景琰笑笑,“谁叫你这么不让人省心。” 城外有不少荒丘,萧景琰特意划出一圈,给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当做墓园。 都道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这些坟墓的方向,刚好齐齐向着东边的金陵城,似是残骨朽躯犹欲举起长枪保家卫国保卫京都。 萧景琰除去了列战英碑前的杂草,插上柳枝,摆上一坛好酒。 “你这小子现在在地下过得可还好?你的话我可是帮你带到了,可是要想与萝萝姑娘团聚,你还得再等个三五十年。”萧景琰说着,望着苍茫天地的目光有些迷离。 三月前,萝萝收到了列战英的讣告,晕厥过后虽悲恸难忍,但为了自己的残疾老爹,她还是咬牙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一心一意杀猪卖肉,盼得来日地下相见,共赴轮回圆前尘残梦。 “咳咳咳……”立在不远处的梅长苏又以拳掩口地轻咳了几声,让萧景琰回过神来。 “今日雨有些大,和你走时一样。可觉得冷?”他把怀揣多时的寒衣拿了出来,安放于坟头。“这样,等着的时候就不会冷了。” 还有三五十年要等,这么漫长的时光,会遇临的又岂止是一场寒冬飞雪? 他想着,而后摇头悲悲一笑。“今次怕是说不了太多,来日我再前来见你,与你共话前生喝个大醉不醒。” 风中,坟前柳枝被吹得弯了腰,似是那昔日爱将抱拳跪下,声音清亮如旧,“好!” 梅长苏看着萧景琰缓缓向他走来,微微笑了笑,“好了?” 萧景琰牵起他的手,“可要去看下庭生?” 梅长苏低下头又咳了一阵,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把落于眼上的雨水抹去,声音微低,散于这苍茫天地间,“好。” 不少将士的坟头都有纸钱素食,可庭生的坟前,却是空无一物,杂草丛生。 梅长苏向前一步,凝望着那碑上的刻痕,嘴唇翻了翻,说不出一句话。 天地似是静得很,哪怕风卷雨落,他都听不见分毫。 明明心中有满载的话语想要说,但这一刻,梅长苏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眼眶几乎是在瞬间就红了,他闭上眼,任泪水与雨水混于一处。摸着碑上的蜿蜒字痕,那凉意一点点地从指间蹿透入心,所到之处的鲜红血管,皆被冰冻成霜,簌簌落雪。 他自己的半生积雪是尽化了,而那个少年,可是仍在大雪倾城中,永无归途? “景琰给你正了名,洗去你身上的勾通外敌之罪……只是举兵反叛,终是事实。怕是,难回皇陵和你父王同穴长眠了……还有豫珏,他常常问景琰,问我,问静姨,‘为什么庭生哥哥不再来了?小珏想找哥哥玩。’……你看,那孩子多喜欢你……我说,你去了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要费尽你的一生时光,方可最终抵达。” 他摸着碑上的“萧庭生”三字,声音低了下去,“这辈子历经那么多风云,想必你也累了吧?……没事了,现在回家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先生,这就是我心里的家。】 闭上眼,剩下的话语他终是不忍再言。 人世隔参商,归途长更长。 泉下若相逢,道声君可好? …… 擦擦眼角后,梅长苏深呼吸着站起身,回头看向静默着站于原处的萧景琰,“你可要跟他说两句?” “我……”萧景琰顿了顿,“我看看他罢。” 梅长苏退了几步,给萧景琰让路,“那我在外头等你。” 萧景琰点点头,“好。” 见着梅长苏缓缓走远最终停于墓园外,萧景琰又沉默着转过头,盯着那雨中孤寂无言的墓碑。 他还记得在掖幽庭中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的模样,那时庭生只有三四岁,却被逼迫着做重活,冬日里手指头冻胀成两根红通通的胡萝卜,全身上下没有几两肉。 孩子看见他走近,却是越来越害怕,两眼盛满泪水。待他终于走近后,孩子却哆嗦着问他,“你是不是……我阿爹?” 那时他很想答我是你阿叔、是你亲人,可他终究什么都不能说,除了一句“我不是”外,什么都不能说。 孩子松下两肩,抹抹泪,像是在这苦寒地狱里已见过千万次美梦碎裂,“哦,我就知道你不是。” 那孩子,从小就看得太透,聪明得太过,以至之后,他对无论多么真实的现世美梦,都再也不信。 雨是真的下大了……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梅长苏就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萧景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顿了顿,拍了拍那青石墓碑,就像是与往常无异地拍着庭生。 “下辈子,投个普普通通的人家罢。若有缘……”他闭了闭眼,声音在细雨敲打中微不可闻,“我们再做父子。” 天地刹那喑哑,只余低语回响。 …… “啪嗒、啪嗒……”是雨打湿衣领,是泪打湿面颊。 萧景琰转过身来停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他似是缓过劲来,顿了顿后终是无言走了,只余坟碑默然凝望送别。 像是哪个清魂少年,在飘忽风雨里向他们作揖告辞,“先生、义父,保重。” 保重。 …… 苍茫斜雨中,梅长苏和萧景琰两手相牵着,缓缓踏上归途。 “今后,若夜里我不得空,你就宿到宫中来,若我得了闲,那就我宿到苏宅去,如此可好?” “好。” “待一切事务都回到正轨,不需你我像如今这般焦头烂额后,我与你每三个月就泛湖游天下,打马赏山河,看尽那东海涛波,北山嵯峨,西沙浩垠,南水鸣琴,看尽那平湖春江,秋山冷月,青峦寒雾,塞北长烟。如此,可好?” “……好。” “哪怕没有霜雪落满头,我还是希望与你共白首。” “……我们会一起变老。” “长苏,你说……来世,我们如何才可将彼此认出?” “……你可在我身上烙个记号,日后哪怕相逢不相识,心魂却会顷刻认出。” “不如就落于你的右眼上吧?如此好认。” “……好。” “那苏先生想把记号落于我何处?” “我看陛下锁骨处很不错。” “呵……那先回家罢,我们还有十余年,可以慢慢落。” “……好,回家。” 两人在霏霏暮雨中携手归家,不远处是无名老翁穿着蓑笠骑牛吟唱着江南调: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永夜落尽碧天晗,时如逝水难再还。 兰草葳蕤满江岸,长路没没今道寒。 清江万里水流深,岸上丹枫泛霜痕。 纵目望尽千里地,春色伤心惹断魂。 谓君魂魄胡不归,江南堪哀独我怜? 幸好的是,对他们来说,从来没有什么七魄散去,也没有什么魂兮归来。 此生君所在,便是吾魂归依处。 番外一/瑞雪丰年 瑞雪丰年家家喜,灯笼高挂户户福。地上是一片碎琼乱玉,点点散落的梅花却涂染上了几抹殷红,煞是好看。 “唉,再高些,再高些!”甄平指点着黎纲把新春对联再挂得高些。 黎纲在梯上站的脚都快酸了,轻声嘀咕了一句,然后继续抬高手,回头问道,“这样?” 蔺晨刚贴好大红的窗花,走到院中一看,不由摇头大喊,“贴歪了贴歪了!” 黎纲眼巴巴地瞧着蔺晨,“要不蔺公子你来?” 蔺晨吊儿郎当一笑,然后坐至木凳上,翘着二郎腿,声音气拔山岳,震得房檐上的积雪都扑簌落下,落于白茫茫的阶前。“飞——流!“” 不过咻地一声,飞流就嘟着腮帮子出现在了蔺晨面前,只是神情略略不满。 蔺晨不在意地拍拍飞流的脑袋,指着黎纲手中的对联笑了笑说,“来,去替你黎纲叔叔贴下春联~” 飞流低着头没答话,只一个轻功飞至黎纲面前,右手轻攀着门框,一晃便轻轻巧巧地把手中对联贴至了门框上,位置贴得不偏不斜,恰到好处。 梅长苏这时刚披了大氅从房里走出来,往手上呼了热气,笼紧了大衣。“客人们可都来了?” 蔺晨见他出来,一笑便走至他面前,替他束好了颈前的带子,“还没呢,得过会儿才可过来。你等等罢。” 飞流这会儿贴完了便飞下来,用自己的手烘了烘梅长苏的手,眼神倒是执着郑重得很,“苏哥哥,冷。” 梅长苏一笑,摸摸他的头,语气怜爱得很,“有我们家飞流这个小棉袄在,苏哥哥怎么会冷?” 飞流灿烂一笑,握着自家苏哥哥的手倒是紧了几分。 黎纲从梯子上爬下来,“宗主,宅子都布置好了。” 梅长苏环视了一圈,忍不住轻咳了咳后点点头,“不错,挺喜庆。” 蔺晨微皱眉头,“院里冷,你还是回房等吧?” “哪能失了礼数。”他摇着头又笑了笑。 话音刚落,萧景琰已提礼登门了。他拱了拱手作了一揖,脸上虽无什么神情却含淡淡笑意,“苏先生,我来拜年了。” 甄平替梅长苏收过礼物,暂放屋中。 “来了便进屋吧,屋内置了火盆,还添了好茶。”梅长苏又是一阵咳。 萧景琰半扶着梅长苏入了屋,“先生身子可还好?” “还不是老样。” 说话间,甄平已递上了浓茶。 隐隐的能听见蔺晨在院子里跟飞流拌嘴,似是飞流今晚想熬夜,蔺晨却说小孩子要早些睡觉。 萧景琰竖起耳朵听着,倏地摇头一笑,“蔺阁主还是管得太严了些。当初我和小殊守岁时,也是常常熬到丑时也不睡觉。” 梅长苏轻啜着茶,淡淡笑了笑,“我总是纵着飞流,蔺晨是该管得严些。” “先生往常守岁时,可曾熬过夜?” 梅长苏的神色有些微妙,他敛下眼,声音不咸不淡,“年少时,倒是也与伙伴们熬过夜。只是后来身子骨变弱……”他笑笑,“你也知道的,蔺晨管得严,后来,他就不许我熬了。” 萧景琰盯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不料开口的刹那夜空绽放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声音震隆得耳膜都嗡嗡颤抖,但乍燃的七彩夜空却又是人世难见的绝美盛景。 梅长苏与萧景琰齐齐转头,愣愣地看着窗外那忽而熄灭忽而燃放的星空篝火,一时间耳内是夜色中震响爆裂的烟花绽放声,是金陵十里长街上喧闹喜庆的人声,又是伴着花炮焰火而陡然加快的怦怦心跳声。 待群响毕绝之时,两人仍旧没有缓过劲来,眼盯着眼,心对着心,看尽对方眼里心里一世燃放百年不熄的长街烟火。 梅长苏先回过神来,拿起茶盏轻颤着啜了一口,“殿下方才……是想说什么?” 萧景琰一愣后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忘了。”说完后他转过头看着那已归于寂静的暗华夜空,“先生……方才那焰火,着实美得很。” 隔了许久,他才听得梅长苏轻轻地“嗯”了一声。 “怎么?先生不喜欢烟花?”他回过头,看着即使穿着大氅仍略显清瘦的梅长苏,语气略带疑惑。 “倒不是不喜欢。”梅长苏摇了摇头,一顿,“只不过哀叹它们虽则绝美,却又生命短暂。不敢喜欢罢了。” 萧景琰正待要说什么,黎纲却是进屋说了声,“宗主,皇上来了。” 梅长苏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而后缓缓起身,正了正衣领衣角。 萧景琰沉默着也起了身,走至梅长苏身边,声音比夜色还要轻柔低沉,“即使寿命短暂,却好过一日不曾存活。即使相识短暂,却好过此生不曾遇逢。” 梅长苏微愣着抬起眼,却见萧景琰已直直地往门外走去,迎接自己的父皇。 萧选笑吟吟地上前,摸了摸梅长苏的头,“小殊,有没有想舅舅啊?” 舅舅? 梅长苏当场僵于原地,茫然无措。良久后,他试探着回了句,“陛下?” 萧选板起脸,似是不满,“你向来不是叫我舅舅的吗?过年怎么变得如此生分!” 萧景琰立于一旁,似是这对舅侄的谈话于他没有丝毫影响。 梅长苏虽觉疑惑,却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安,朝老皇作了一揖,口中安分唤道,“舅舅新年好。”倒像是昔日的小殊。 萧选见此,喜色飞上眉梢,大掌用力拍着梅长苏的背,只拍得人差点背过气去却不自知,“好好好,新年好哈哈哈哈!” 如此慈爱豪爽的老皇,梅长苏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了。一愣间,心头似有一阵暖流涌上,不烫不热,只于无声间温润熨帖每寸肺腑。 就连舒张的毛孔,都在轻叹着欢喜。 时隔十余年的,迟来的欢喜。 萧选跟高公公踏入了屋内,笑着向梅长苏亲自讨了碗茶吃。 还没说上几句话,霓凰却是跟聂铎进屋来了,做了女儿家的一揖,声音却还带着豪气,“林殊哥哥,凰儿来给你拜年了。” 聂铎也是傻呵呵地作了一揖,“宗主新年好。” 梅长苏忙迎两人进屋,“大过年的,不必拘礼。”他朝萧景琰唤了声,“殿下,坐到我这边来吧,给凰妹和聂铎他们让让位子。” 萧景琰嗯了一声,大步走到他身侧,然后掀衣坐下。 这时梅长苏才觉得不对劲,萧选和霓凰都喊他林殊了,为何景琰一点反应都没有?心头的不安和惶恐一点点地扩大,渗至心中罅隙里去。一抖后,他方才恍然明晓——其实,是梦啊。 这些人,怕是以他最希望的面貌,出现在他的梦中吧? “先生,怎么了?”萧景琰见梅长苏似在沉思,不由出声问道。 梅长苏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怎么看来,笑意都有些苦涩。 这边还微带凄惶,那边的老皇和郡主却是先聊了起来。 “唉,霓凰,你还记不记得小殊第一次放风筝的情形?”萧选喝着茶,眉眼舒展,苍老的声音都带上了特殊的活力。 霓凰弯着眼点头,“自然记得!” 萧选一拍大腿,竟是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小殊那时跟团子似的,却非要爬到线上,说什么要和风筝一起飞到天上娶嫦娥姐姐做新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朕了!” 霓凰笑得眼角都出了泪,“我还记得林殊哥哥第二次放风筝时,因把景琰的风筝认错为自己的,和景琰起争执打了一架,两人闹了三天都没理对方。” 萧景琰一愣后又一笑,“你们在说我和小殊?那风筝其实是我自个儿做的,本来想送给他做礼物,却不料出了那种事,僵局之下倒是没机会送给他了。那风筝现下还在我府中躺着,只是……”他的笑意变得有些苍凉,“怕是蒙了十多年的灰了。” “长苏也曾带飞流放过风筝。”蔺晨这会儿飘进屋里,没有片刻迟疑地挨着梅长苏坐下。“只是飞流没放够兴,他倒是先累趴下了。” 梅长苏听罢蔺晨的话,摸了摸鼻子,“老了。自然没精力了。” 蔺晨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外就响起了闹腾的声音,“苏兄,你哪儿老了啊!” 原是豫津带着景睿来拜年了。 “苏兄你不要妄自菲薄嘛!男人说自己什么都好,就是不可以说老~了~呀~”豫津坏笑着说道。 “豫津,不得放肆。”跟在后头的言侯轻斥了声,豫津霎时噤声。 梅长苏向三人一一作揖,待看见景睿身后的谢玉时,他微微一愣,不知如何招呼。 “小殊,你姑姑她身子不适,现下在府里休息,故而没能前来。”谢玉出声解释了一番。 梅长苏沉默了一刹,空气凝滞却又在瞬息间缓缓流动。待他抬起头来时,一切都已变换,却又似一切都不曾改变。“只有小辈给晚辈拜年的道理,哪有晚辈给小辈的道理?等姑姑身子好了,我就去拜见她。”他温润含笑,后退一步,好让谢玉进门。 就在谢玉慈爱一笑,拍拍他的头,抬脚跨入门槛时,梅长苏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地,低低喊出了声—— “姨丈。” 这时隔十余年的称呼,连同景琰府里的那只风筝,都蒙着灰,带着霜。只要轻轻一拍,便可拍尽十几载春秋的簌簌尘埃。 谢玉一愣,抚在梅长苏背上想把他带入屋的手就那样顿在原处,“怎么了小殊?” 梅长苏摇摇头,跟着自己的姨丈进了屋,声音带着时光不改的心酸与满足,“只是……想说声新年快乐罢了。” “唉唉唉……”豫津见此又凑了过来,“苏兄你还没跟我们说新年快乐呢!” “好好好都说,都说。”梅长苏看着这一大屋子闹哄哄的人,不由得笑了笑。 屋里热气充足,众人欢笑着,谈话着,斗酒着,絮语着,一时间倒是节味十足,热闹非常。 “嘿嘿嘿让让,让让啊!”吉婶拿着一大锅饺子进来了,飞流跟在她后头,拿着碗筷。“来来来,新年饺,吃了有福,吃了有福啊!” 景睿在豫津的撺掇下甚是不好意思地先起身盛了一碗饺子,回头递予他。 景琰倒是有孝心,未等他父皇开口,就盛了一碗给他,顺带,又盛了一碗给自己的苏先生。蔺晨见自己给飞流夹好饺子后梅长苏面前已摆着满满的一碗汤饺,抬起头瞪了萧景琰一眼。萧景琰权当没看到,兀自吃着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 聂铎与霓凰郎情妾意,早在汤饺摆上桌后就开始互相塞至对方碗里,惹得众人眼红不已。 就在这时,“不是说好吃饺子时叫上我吗!”晏大夫气势冲冲地踏了进来,胡须一颤一颤。 吉婶翻了个白眼,“叫了‘您老’好三声了!” 晏大夫脚步一顿,面色有些虚,“哦,哦,那什么,我没听到。” “老晏,我够义气吧,帮你留了三只~”蔺晨举起碗,朝他欠扁地笑着。 “什么老晏!没大没小的!”晏大夫又恢复了脾气,皱皱眉头,一脸嫌弃,“三只算什么,你至少也得给我留五只啊!” “老年人可别吃太多!”蔺晨放下碗,一甩头发,拖长的声音很是欠揍,“唉~既然你不要,那这三只还是给我吃吧?~” 晏大夫在刹那气得连胡子头发都倒立起来,两眼瞪得与铜铃一般大,“你!你!”他不知该如何数落,颤抖一番后还是只能拂袖坐下,重重地“哼”了一声。 萧选吃着饺子,声音含糊不清,“谁说老年人吃多不好的啊!我告诉你们,现在老年人身体可强壮了,这一锅饺子,还不够我们吃的呢!是吧,言侯,宁国侯?” 言侯顿了顿,没回话。谢玉倒是正直地摇摇头,一脸说真话的模样,“微臣还不老。” 萧选还没反应过来,萧景琰就先无奈一笑,“父皇,还是少吃些为好。不然等会儿又得去御花园跑三圈健胃消食了。” 萧选听得,吃饺子的动作一顿,竟是噎着了,被高公公捶了一阵后他方才缓过劲来。他瞪着萧景琰仰天长叹,“你这孩子说话这么直干什么啊!” 众人大乐,笑得前仰后合。 梅长苏看大家吃着饺子,热气腾腾间尽是欢笑的眉眼,只觉自己心里也像是被温热的汤水煮泡过,柔软一片。弯弯的眉目间,是实打实的欢喜惬意,也是实打实的舒畅真情。 这时,他想起了什么,轻声问身旁的景琰,“静妃娘娘呢?” “母妃忙着在宫里做糕点呢,等会儿就送过来。” 梅长苏颔首以应,却倏地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人声,“怎么不等我们就先开吃了?” 他转过头,刹那,整个人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像是被大雪冻成雕塑,连呼吸都带着隐约的凉意,还有压抑至极的热意。 祁王带着庭生,林燮带着晋阳长公主,大步走了进来。 “先生好。”庭生郑郑重重地拜了个大礼,作了一揖。 祁王摸摸梅长苏的头,笑容依旧如霜天孤月般高悬于世,遥不可及,却又带着照耀世间的微微暖意。“好久不见啊,小殊。” 林燮偕着夫人,豪爽一坐,拍着大腿笑道,“大伙儿都在这里啊,让我们好找呢。” 萧选抬起头看了老友一眼,“谁叫你是个路痴啊?” 林燮一噎,“我儿子就在这呢,你他妈给我留点形象啊!” 梅长苏回过神来后一咳,略显疑问地开口,“父,父帅?” 林燮笑嘻嘻地凑过来,“怎么,才十多年不见,你这小兔崽子就不认识你老子了?” “没,没没没,”梅长苏面对自己的老爹,难得急了,忙摆手,“父,父亲……”最后喊出口的称呼轻若蚊蝇。 林燮笑着拍拍他的头,“好,好儿子。” 晋阳亦是走上前,怜爱地摸了摸梅长苏的头,眼里是可以溢出来的母爱柔情。 祁王向自己的父皇作了一揖,在他耳旁轻声私语了一阵,似是在谈着政事。 萧选的神情在刹那变得郑重,眉目凝滞地点了点头。 到底还是豫津会活跃气氛,朝萧景禹乐呵呵地喊道,“景禹大哥,过年就别谈政事了嘛!来来来,吃饺子啊!” 萧景禹待萧选给他指示后,无奈地掀衣入座,“行行行,今日不谈政事。” 庭生倒是乖巧地先帮自己的父亲盛了一小碗汤饺,递予他,声音低沉却又驯顺,“父王。” 祁王笑着揉了揉庭生的头发,“好,还是我们家庭生乖。” 一大家子入座后,连向来空旷的房间都稍显拥挤。蔺晨与晏大夫抬杠斗嘴,飞流醉呼呼地缠着吉婶想讨甜酒喝,萧选与祁王、庭生坐于一处,尽享天伦之乐,萧景琰不时与梅长苏絮语着,谢玉与言侯无声斗酒,霓凰与聂铎在眉飞色舞地谈笑,林燮与晋阳说着话,不时与萧选互揭老底。 遥远的宫殿里,静妃在乐呵呵地做着甜点,等着待会儿给孩子们吃。 不远处的宁国府里,莅阳躺于软帐床上,迷糊着嘱咐婢女备好压岁钱,等会儿孩子们来了记得通知她。 甚至妙音坊中,宫羽在纸上写下了四首祝贺新春的诗句,连带着满载心意,准备送给自家宗主。 待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之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直直地听着那洪亮的钟声。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望着犹似茫然的大伙,声音轻柔,“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啊。” “是啊。新的一年了。” “本阁主又老了一岁。唉……” “新的一年祝各位开开心心,无灾无难!” “来来来喝酒!” “飞流,飞流……也要喝……” “小孩子一边去去去去。” “别这样说啊!庭生要不开心的哈哈哈哈哈~” 梅长苏看着他们,笑得开怀。 这个新年,过得无比美好。又美好得,过于虚假。 他知道,这终究只是个梦。 而最幸福之时,或许就是该梦醒之时。 “宗主?”耳边传来了黎纲的声响。 “宗主?醒醒罢?靖王殿下在等您呢。” 梅长苏缓缓睁开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却没有说一句话,仿若连呼吸也留滞在那热闹无比的梦里。 “宗主?怎么了?”黎纲似是担忧。 梅长苏摇摇头,起身披衣。“没什么……只是……” “做了个此生难遇的梦罢了。” 不负责任番外/蔺苏 【前言:此与正文无关,或许只是一场人间残梦,不喜者勿入】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24节 “苏哥哥!雪!”又是一年春节佳景,金陵长街高挂灯笼,红光映眉目,喜气暖心田。 院里北风呼号作响,以一气余烈在逼仄庭院里撞来撞去,刮起地上卷做云堆的积雪,簌簌落琼白,翻飞作雨声。 飞流扑到漫天飞雪里去,用双手接住一触即化的雪花,笑得纯真无暇。 “别玩太久,小心着凉。”梅长苏倚在门旁,看着院里的飞流,眼里流转温润笑意。 “行了,今儿是除夕,你就少管点飞流吧。”蔺晨飘飘悠悠地从不远处飞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拳头,晃了晃,“猜猜里面是什么?” 梅长苏看了看蔺晨,见他笑得一脸痞子相,便知里头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什么?” “送你的新年礼。”蔺晨摇了摇头,荡漾着笑意的眼角眉梢尽显风流,“你猜猜呗。” “玉佩?”往年,蔺晨也不曾送过什么新年礼,梅长苏虽觉好笑,却还是被微微挑起了兴趣,随意一猜。 “不是。再猜。” “珍珠?”看那玩意被蔺晨一只拳头捏在手里,便知物件不大。 蔺晨叹气着摇了摇头,尾调拉长,颇为惋惜,似是在戏谑逗弄,“梅长苏,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俗呢?” 梅长苏哑然失笑,“你不说就算了。我不稀罕。” “唉别呢!”蔺晨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了佯装要走的梅长苏,一点点地舒张拳头。 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颗红豆。 “你看。我要送你的,是一粒相思。”声音郑重得,不似在说笑。 梅长苏盯着那粒朴实无华甚至颜色暗沉的红豆,眸中星光开始湮灭,浮浮现现恰如秋水淡莲,柔软,却又深沉。 他深吸一口气,止住心中微颤,接过那粒红豆,挑了挑眉看向蔺晨,“就送我一粒啊?” 蔺晨见他收下便松了口气,顺势用手捏了捏梅长苏的脸,“吉婶前几天趁天气好晒了一大堆,我刚刚去厨房时看见了便顺手拿了一颗,你若还要,那我再向她老人家讨去。” “你若敢当面喊她老人家,看她送你的究竟是一碗红豆还是一顿棍子。”梅长苏没打开蔺晨的手,说话间眉目淡淡,暗藏调侃。 蔺晨哂哂一笑,“你别跟吉婶讲啊,不然今晚的饺子就没我的份了。” “那你把放在我腰上的爪子给拿开。”蔺晨总习惯了用手搂他或哥俩好地勾肩搭背,手上一空便会缠上来。 “这个我可不答应。”蔺晨摇摇头,甚为理直气壮,“我这叫照常诊脉。梅长苏,你可不要违背医嘱啊!” 说着,他放在梅长苏腰上的爪子又示威般地紧了紧。 “蔺阁主,敢问这天下谁诊脉是诊到腰、上、去、的?” 蔺晨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脖子,嘴里笑嘻嘻地,“嘿,那还真有一个~” “谁?”梅长苏觉得脖子微痒,转过头时颈上恰巧擦到了蔺晨的唇。 “就是我啊!”蔺晨一点都不自谦地继续往他面上凑,喷洒的热气吹得耳朵微颤。“长苏啊,你看我好歹送了你一件新年礼,你也送我一个呗?” 在梅长苏还未回答之前,他就吻上了梅长苏的鬓角,一点点地顺势而下,吻上他突出的颧骨,吻上他苍白的双唇。 “一粒相思豆,这么寒酸你还敢向我讨要还礼……”梅长苏轻叹着,眼里似融融春水似潋滟波光,终究没推开蔺晨。 蔺晨起初好歹念着白日不宜宣淫,只是浅尝辄止,可后来听得院里黎纲喊,“宗主啊,陛下来了!”他便起了恶作剧心思,压在那人唇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直把人亲得迷迷糊糊。 “你,你可够了啊……”梅长苏一点点地推开他,喘着气,双唇饱满含水泽,“景琰要来了,别闹了。” 蔺晨的手顺着腰往下不规矩地捏了一把,“萧景琰来了又怎样?他气你怀疑你不信你,把你逼至那般惨绝境地,哪怕你心宽,饶恕了他,我可不愿原谅他。”他又亲了一口,“就让他在厅里等着吧。别去见了。” “行了,蔺晨。”梅长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景琰身为帝王,有他自己的顾虑。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像个小孩般斤斤计较。” “我斤斤计较?”蔺晨的手终于从他腰上松开,声音却变得微厉,“梅长苏,你在金陵这几个月不知多少次被他气得差点永远失明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后来我把阳气补给你,你或许早已五识尽退,记忆尽丧!都如此了,你还为他说话?” “……说到底,”梅长苏倏地沉默了下,两眼阖上又睁开,却藏不尽斩不断那如藕浮思,“说到底……他是我的挚友,是我的君王,是我不可背弃永远追随的存在。” 蔺晨听着他的话,那颗因梅长苏收了红豆而情思荡漾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扭曲成悲凉滑稽的丑态,似哭非哭,“那我呢,梅长苏?我只是帮你调气帮你治病帮你解决杂务的一个蒙古大夫?” 哪怕身体已交叠过无数个日夜,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拥有了那人。想他一代琅琊阁主,无所挂怀,洒脱行世,却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如此患得患失,成了个闺中怨妇。 梅长苏听到蔺晨那句话,脸上血色一点点退去,嘴唇也颤抖着,“你!……”声音高得似是把屋外的北风声也给掩了下去,引得庭里黎纲一问,“宗主,你没事吧?” 梅长苏看着蔺晨慢慢转过头,神情暗隐在刘海阴影里,不由深吸一口气,向外应道,“我没事。”屋内似是静了许多,火盆上噼里啪啦的烧柴声似是点燃了空气一路烧进心里去,连血液也给蒸发得一点不剩。 梅长苏向前一步靠近那人,声音微颤,“蔺晨,我……” 话还没说完,蔺晨就沉默着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了不远却又恰若鸿沟的距离。 梅长苏一愣,看着那人往后翻飞的衣角,只觉心里燃烧着的柴火竟是带着一丝腥意升腾至喉间,灼得喉咙干渴如沙滩上垂死挣扎的鱼。“蔺晨,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慌慌地向前一步,却见那从不疏远他甚至当年他执意要服用冰续草时也无奈支持他的蔺晨,又一点点地抬起脚,向后挪了几步。 喉间翻腾的血沫在这时齐齐涌上嘴角,在咳声中如点点梅花飞染上玉白衣衫,余光中似是瞥到蔺晨面色一变,然后飞快地走到了自己面前。梅长苏一把拉住蔺晨的袖子,不让他逃脱,“蔺晨,你听我解释……” “你什么时候又犯咳了?”蔺晨扶他坐下,抓住他的手诊了下脉,神色凝重。 “大概,六七日前吧……”梅长苏说着,一边反手握住蔺晨的手,“蔺晨,我们十多年好友,秋河春花我们一起看过,青梅温酒我们一起品过,大好山河我们一起踏过,我以为,你会是最懂我的人……所以有些话,我并不开口。” 他拉着蔺晨往下,然后轻轻地把额头贴了上去,微热与温热碰撞出最为炽烈的岩浆,从眉心流进眼里,炸裂成天边砰隆作响明耀十里长街的流彩烟花。 “我愿意为景琰付出生命……但是那个并肩陪我看盛世烟火,携手陪我走过红尘万里的人,”他顿了顿,以额相贴中声音柔软如雪化成了水,“蔺晨,我希望是你。” 焰火声爆竹声丝竹声喧闹声飞雪声北风声再也听不见,蔺晨的眼神一点点聚起明亮,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动听的花炮爆裂声,看到了这世间最盛大的烟火灿景。 梅长苏渐渐靠近,小心翼翼又不带犹疑地,一点点地亲上他,在唇上描摹挚情的模样。 “蔺晨,一粒相思还不够。把你的一世相思全给我,可好?” 蔺晨看着与他贴得极近的那人,看着那人如秋水星子情意深沉的明眸,看着那人压上自己犹带血梅的双唇,所有的酸涩所有的醋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懑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紧紧地回抱上梅长苏,忽视廊外萧景琰走近的脚步声,忽视黎纲大喊着“唉陛下你在厅里先等会儿!”,忽视十多年后早已注定的结局,似要燃烧生命与灰沉末日一同毁灭般疯狂地回吻上去。 压抑至极的静谧与岩浆爆发的火热中,两人滚至榻上,发丝缠绕,身体交叠,最后的回答在一下下的冲撞中烙印进柔软的心房—— “长苏,一世相思还不够,下辈子,记得你我还要重逢。” 记得,还要做那最亲最近的两人。 我从没想到在高三我还会开个新坑,并且勤勤恳恳地用所剩无多的休息时间来码这篇文,并且坚持不懈地码了五个月。 但这五个月里,我不曾后悔过。如果被恩赐更多的时间,我或许还会写得更长。毕竟,故事是永远不会完结的。生活也不会完结。 说起角色,我热爱琅琊榜里的每个人物,也热爱这篇文里的每个人物。无论是本有的,还是原创的,时至如今,他们在我眼里都是鲜活的。 譬如沈承,他和蔺晨其实很像,骨子里都有一股逍遥劲和冷眼看世间的习性,但是最后蔺晨做了个山水野老,他得了个凌迟至死,殊途,亦不同归。 对我而言,没有哪个人物是完全坏的,譬如沈承、庭生、萧选;也没有哪个人物是完全好的,譬如梅长苏在文初的擅权、萧景琰对梅长苏的怀疑,哪怕是笑如清风朗如明月的祁王殿下,或许也有我们看不见的缺点。 说起来,庭生算是我最心疼的一个角色了,对庭生的设想一部分来源于原作,还有一部分来源于《祸国》里的薛采。 虽然写死了他,但是对我而言,对他而言,这或许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他降临于这个世界,一直都在往家的方向磕绊独行。 很多小天使都说文虐,先虐靖苏,接着梦醒录再虐一把,最后又虐战英庭生,时不时还虐下阁主。可我想啊,人只有经过伤痛,才能更加珍惜也更好地把握好现在。苦难是刀,也是那光明大道的奠基石。不是吗? 最后,深深鞠躬,感谢这五个月来你们的相伴。 当然,也谢谢代理·叽傲天,绘图的基友ostdel和珀君。 人世相逢,即为有幸。 一路走来,我很开心。 我相信,江湖路上,纵马长歌,我们还会再见。 谢子舒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