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正文 第1节 无题 作者:中元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无题 作者:中元 文案 我愿意放弃年少的情怀与风骨,放弃前程,放弃尊严,遁世隐居;为求一个与你长相厮守的机会。 ps:文名出自李商隐的无题诗,一寸相思一寸灰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如磨;卫微; ┃ 配角:老残;曹溪; ┃ 其它:竹马;竹马竹马;破镜重圆;覆水难收 第1章 赵如磨来到辰州府河间县治,径直去了县衙。 县衙的大门果然气派非凡,不比一路上见到的低矮民房。衙门上朱红色的漆因未得到及时养护已脱落不少,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斑驳。门前伫立着一台孤零零的鸣冤鼓,鼓面圆心处因长久使用磨损不少。两旁静立的两尊石像,是传说中能识人善恶的上古神兽,獬豸。 赵如磨上前叩门,无人来应。此刻是巳牌时分,不应该空无一人。县衙作为地方的常设机关,下有连通乡绅之责,上有通报州府之任,是中央控制地方不可或缺的枢纽。为使百姓求告有门,我朝太/祖规定,凡州府以下一级衙门,任何时候不得关闭县衙大门。不过,太/祖早已作古二百多年,世事变幻,连他的皇子皇孙都没能读完太/祖实录,更何况是践行太/祖教诲?上行下效,各州地方官也早已忘怀了太/祖的便民精神。而且,辰州地处西南夷,自古以来就是皇命无法到达之处,朝廷委派的官员年复一年地与当地乡绅进行各种利益争夺的拉锯战,哪里有精力顾及其他?上头不闻不问,底下人自然松怠不堪。 赵如磨见叩门无人来应,料想门子大概午饭过后结伴喝酒去了,但是总会在下牌之前回来点卯。自己在这里候着,总能碰到人,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于是站在县衙门前,一边沉思,一边等待。 这是嘉成二年的仲秋,新帝初立,储位空悬,镇国长公主权势熏天之时。朝中大佬已为是否施行新政,如何变革吵翻了天,然而朝堂上的激烈争吵一点也没有影响到这宁静的乡里。 赵如磨望着紧闭的衙门,思虑不由得飞向了数旬前的那个夜晚。嘉成后,镇国长公主开府建制,比同皇太子,家人见有利可图,便为赵如磨在詹事府谋了一个职位。新帝即位,对镇国长公主宠幸有加,甚至连一品边疆大臣的任免也受到影响。一旦取得长公主的信任,荣华富贵,岂不是指日可待?只是进府三月,赵如磨只做些平常的文件整理工作,没有接触到长公主府的运作核心,所以一直在静候时机,而机会在那个夜晚从天而降。 三旬前,长公主府上的卿詹事忽然来到议事堂,召集在府所有谋士,说是长公主有重要事情交代,不知哪位勇士愿意前往一试,于是机会来了。最后是赵如磨争取到了这项差事,其中过程不必详说,还得到了长公主的亲自召见。长公主召见之后赵如磨才知此事说起来也简单,就是长公主昔日闺中密友近来传来死讯,需要得力之人前去探查,再将情况汇报。一应不便之处,可以持长公主手敕,全权处理。此趟差事,办得好,有滔天的富贵。办得不好,不,绝不可能办不妥! 于是,赵如磨准备妥当后,出现在河间。 长公主召见的场面,赵如磨至今印象深刻。那还是入府三个月第一次见到长公主,因为长公主毕竟是女流之辈,像赵如磨这等外男属于客卿,平素因为男女之防,刻意回避。赵如磨又不得信任,更没有瞻仰玉颜的机会。那一晚的觐见中,因为长公主没有见外臣时拉帘子的习惯,趁少有几次抬头的机会,赵如磨瞥见了这位传奇的女人的真容。并没有想象中惊心动魄的美丽,但在昏黄的灯光下,她锐利得像一把未出鞘的刀剑,逼得人不敢直视。 日头的照射下,赵如磨阵阵发晕,眼前恍惚出现长公主镇静的容颜。赵如磨使劲晃晃头,试图将这幻想甩出脑海,才发现:等了一晌,还不见人来,连个过往的行人也没有。等的有些焦急,不由得四处打量起来。正在眼前的是衙门前的两头石像,之前没仔细看不晓得,这会子仔细琢磨,竟看出些门道来。书上记载:獬豸,上古神兽,似羊,青毛独角,能辨人区直,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而此座石像,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毛色灰白,有嘴无肛,竟是招财的貔貅。 衙门前的石像,不是能辩人曲直的獬豸,而是招财转运的貔貅。两种神兽,平常人分辨不清,而来县衙办事的,不是有冤屈要伸,就是有纠纷要理,多半神色匆匆,不会太过注意门前石像。将县衙门前石像换掉看起来只有一县长官才有权限做到。而料定换掉石像不被察觉的一定深谙众人心思,如此看来,这位曹知县是个有趣的人。 正好笑间,一群衙役醉醺醺地从东北方向走来,见衙门前有人伫立,有管事的上前喝道:“那书生,此处是县衙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喧哗,速速离去。” 赵如磨转过身:“小生有事求见县太爷。”一手拿出名帖,一手从袖中摸出几吊钱,面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烦请大哥通报则个。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供各位哥哥吃酒使。”说着将手上铜钱往打头的那人手上递。 门子接了铜钱,搁在手上掂量了下,又与左右几个上下打量了一番,留下一句“在这里等着”,扬长去了。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辰州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河间曹知县的风评一向不好,底下用的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一向嚣张惯了,若是打点不好,恐怕自己连县衙的门都进不了,何况图谋大事? 但凡有个出身,便被世人敬起来,再不屑对倡优皂卒之徒放低姿态。赵如磨早几年为这个毛病吃过一番苦头,蹉跎至今。经过这些年的游历,早已改了那一番酸腐脾性,差事办成才是正理。再说,只要门贴递了进去,不愁曹知县不见,那时节,就只有人求我,没有我求人的了。 但打点这些人,却使不得太多金银。银钱太多,他们以为你是可宰的肥羊,不狠狠勒索一番不得罢休。另外要注意的一点是不能用银子,用当地通行的铜钱更为妥当。不然,京里来的,出手就是银锭,就太引人注目了。孤身一人来到虎狼之地,妄想与魑魅魍魉争斗,万事谨慎方为上策。所以,赵如磨一到河间,先去买了一身合适的行头,将手头的银票兑了银子,再将银子兑了铜钱,方才慢慢的往县衙走来。 不多时,便有人吆喝着前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这起子小人,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大人,还请大人看在我们老爷的面子上宽恕则个。赵大人快请进。” 众人面上不免有些忐忑,赵如磨不介意地笑笑,说:“不妨事。”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在那人的引导下往县衙里走去。 原来赵如磨递上的拜帖上署名:“镇国长公主府主簿厅赵主簿”。镇国长公主自嘉成年来有如日中天之势,她的家人在朝中行走,连二品的道台都要给几分薄面,更何况是一个七品的县令?再说,曹知县身在官场,接到一张有品有级的拜帖,若是避而不见,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中立足?这就是赵如磨如此笃定曹知县一定会见他的原因了。 二人一边往内堂走着,一边闲话。赵如磨问:“阁下是在县衙任职?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回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免贵姓邢,余姚人,现在衙中任刑名师爷,平常帮县太爷处理些日常事务,不比得赵大人在京中贵人身旁风光。” 赵如磨恍然大悟:“原来是邢师爷,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嘉兴师爷可是斐名海内,我今日才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两人不过闲聊些风土民情,没多时就走进了内堂。 却说曹知县在内堂,正和邢师爷几个心腹商议怎么处理许府纵火案。一人说:“这事却好办,亏得老爷如此烦心。依我说,既然许府已经燃尽,一时又找不到真凶,所有线索指向许卫氏,为何不就事论事,将卫家人下狱?只要进了监牢,不愁没有口供。一来,县上出了这么大个案子,如果不出几日便有真凶伏法,不愁道台大人不夸咱们老爷办案有手段。二来,老卫家上次顶撞老爷,老爷宽宏大量惯了,小人们却替老爷委屈。此次正好以儆效尤,也教城中百姓知晓,得罪了咱们老爷是什么后果。只是此事却要快,迟则生变。” 另有一人驳道:“这样不妥,我看许府纵火案却有些蹊跷,虽说线索直指许卫氏,可是她一个弱质女流,平素又不得宠,平日里连房门都不出,怎么做到的呢?留在许宅烧焦的尸体也有疑点,现在仵作验尸结果还没有出来,先下定结论说是哪个人纵火,为时过早。这些都是此案的疑点,先且不论,就说将卫家人下狱审问口供,也是不妥的。老爷与卫家结怨不是一天两天,我县父老没有不晓得的。此刻爆出了这么个震动全县的大案,先不说此案是不是许卫氏所为,有没有牵扯到她娘家人,单看老爷将卫家人下狱这个决议,那起子不晓事的小民,还以为是老爷公报私仇,这对老爷的官声就不好了。当然,几个小民的看法,怎么能影响到老爷的决定?但是,像老爷这样为一县之长官的,碰到这样的案子,最怕的是有人事后翻案。” 这人压低声音,郑重道:“一旦翻案,上头的人发现此案尚有疑点,抓的真凶又向来和老爷有过节,再查查当时的民情舆论,却是大大的不妙了。老爷想想前朝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所以,依小人之见,此案急不得,先将案情查清楚,老爷心里有个数,再看卷宗要怎么做。老爷说小人虑的是,还是不是?” 前朝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牵累多位涉案高层官员连翻落马,究其起因,不过男女私通毒杀亲夫的小案。因为当朝西太后有意整治铁板一块的湖湘官场,才一翻再翻,但其骇世后果,却也足以为后世审案官所戒。 几人正商议着,听见门子进来报:“老爷,有位书生拿了拜帖求见。” 第2章 几人正商议着,听见门子进来报:“老爷,有位书生拿了拜帖求见。” 接过帖子,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镇国长公主府主簿厅主簿赵如磨”寥寥几字。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来人是谁,有何见教。快速商议一番,以为还是先见见是何方神圣,再作打算的妥当。于是遣了素来办事得力的邢师爷,将来人迎了进来。 赵如磨来到门槛前,一眼望见里面端坐中央的那位,身着七品青袍,应该就是河间主事曹知县。旁边几人,与邢师爷一样打扮,或坐或站,或低头沉思或手捧茶杯,都默不作声。门敞着,不止赵如磨看到了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也看到了赵如磨,只是不动声色。 同是从七品官衔,按照京官要比地方官大上一级的惯例,又有主客之谊,本应由曹知县出门迎接才符合官场礼仪。这位曹知县,却端坐正堂等着来人拜见,架子摆的还真是大。 赵如磨暗道:“好一个下马威!”深吸了一口气,跨过门槛,上前几步,作揖道:“小生赵如磨,见过知县大人。”说着将一份证明身份的官牒递了过来,身边自有那有眼色的接了呈给曹知县。 曹知县打开官牒,见上面记载:“晋阳赵如磨,临乡人,端平十二年赐同进士出身,官镇国长公主府主簿厅主簿,阶从七品从仕郎,勋协正庶尹。”其中相貌描写与此人分毫不差,可见确是长公主府来人无疑。只是远在天边的长公主,怎么会派人来到这穷乡僻壤,却是奇怪。 曹知县将官牒递与左右,传给众人们一一看了,起身行礼道:“原来是镇国长公主府的赵主簿,河间有好些年没有接待过来自京师的特使,一时怠慢,赵大人宽恕则个。快请座。” 见礼过后,两人相互打量,赵如磨见这位知县,姓曹,名溪,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年约三十许,因长期坐镇一方,眉间颇有捭阖之气,是位不怒自威的主。身着文官本朝常服,头戴乌纱帽,内着团领衫,外穿溪敕青袍,腰系束带,手上带了一只碧绿的扳指。 而这位赵主簿,年纪轻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上下,容貌寻常,一张路人脸,五官只称得上端正,眼中带着贵族青年特有的慵懒之色,言谈举止又有寒门子弟的锐意进取之态。看其履历,观其行事,出身之高,姿态之低,真是令人心惊。“这样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曹溪暗道。 邢师爷见知县大人已经核对过身份,连忙接过话头:“赵大人到鄙县落脚,本应由我们大人先登门拜访才是,哪知这乡间消息不通,竟让赵大人先来,真是我们失礼在先了,还请赵大人不要见怪。” 赵如磨收起官牒,落座后笑道:“哪里的事。曹明府的大名,我在京师便有所耳闻,说明府大人年少有为,河间经大人治理,一片升平景象,便是皋陶再生,也不能为。听说河间去岁的岁入,确是府州头一名的。如此政绩,不能不令远人服膺。初来到贵地,本应前来拜访,又哪里称得上怠慢、见怪?” 曹溪虽然知道他说的尽是些鬼话,心里却颇为受用,又听他提起河间的岁入,心中一惊,想:“去岁州府的岁入,是省内的事,尚未上报朝廷,他一个长公主府的主簿,窝在京师,与我们素无往来,又是从何得知的?莫非他见过张道台?” 嘴上说:“特使过誉了。河间近年来风调雨顺,都是圣上圣明,道台大人教导有方的缘故,某不敢贪功。特使这样说,倒是教我无地自容了。冒昧问一句:不知特使驾临,有何事教我?” 赵如磨见说到正事,微微一笑,又从袖中拿出一份公文,道:“这一封是南直隶张道台发给河间知县的公文。有一些公事要在河间办,还希望能得到大人的协助。大人一看便知。” 转手又拿出一份书信,“这一封却是道台大人托我转交给大人的私信。”边笑,边眨眨眼。左右见他变戏法似的拿出许多文件,一时好笑。 曹溪惶恐至极地接过公文,快速浏览内容;又打开书信,一字一字地看了,沉思了半晌,心下有了主意,起身再对赵如磨行了个大礼,道:“原来特使是奉了道台大人之命前来监审我县许府纵火一案,我身为河间知县一定鼎力相助。这样,不知特使初到鄙县,用过午饭没有?若是没有,不如先移步我府上用饭。一来由我为特使接风洗尘,略尽地主之谊;二来,也好趁此机会好好跟大人说说此案详情。大人看怎么样?” 赵如磨略点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吃饭却用不着移步贵府,只在此处用些就可了。一来咱们说的是公事,就在县衙吃些才是正理;二来,此番来得急,未及置办些见面礼,此刻两手空空,怎好腆颜拜访贵府?大人意下如何?” 曹溪忙颔首示意,说:“正是正是。只是贵使来我府上,随时欢迎,却不用讲那些虚礼了。”一边吩咐下人赶了一桌饭菜出来,一边着人通知衙内今日恰好未当值的,都来见一见特使。 邢师爷趁着赶饭的空子,悄悄问那公文是何内容?私信中道台大人又是如何嘱咐的?原来公文中写着“由镇国长公主府主簿赵如磨监审南直隶辰州府河间县许府纵火一案”,张道台在私信中详细交代了赵如磨的背景,长公主之意,嘱咐曹知县将此案全权交由特使处理,务必结特使之欢心,事成之后如何如何云云。这样,此案的实际主审权基本上就已由省上命令直接移交到赵如磨手中,只是名义上是监审,案卷上还需曹溪署名罢了。 不多时一桌丰盛的晚宴便呈了上来。曹溪再三相让,才让赵如磨坐了首席,曹溪二席,邢师爷等末座相陪。县衙里有头有脸的都到了,位次坐定之后一一介绍。“这位是钱县丞。”“这位是孙典史。”“这位是王巡检。”赵如磨面上带着笑一一见过。 菜都齐了,曹溪指着一盘麻辣仔鸡让道:“这盘麻辣仔鸡,做工精致,口感极佳,是我县的特色,旁的地方可吃不到。贵使来到河间,一定要尝一尝。”说着,伸了筷子,打算捡好的递过来。 赵如磨忙摆摆手,遗憾道:“看起来真不错,可惜我却没有这个口福。” 众人奇道:“这却是为何?” 赵如磨回答:“我吃长斋。”见众人不解又解释一句,“自从老母病重在菩萨面前许下的,如今已有十来年了。”众人见这位特使看起来二十出头,斋已吃了十来年,岂不是十来岁就许下的? 听了此话,再看看席间,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竟无一个素菜。为的是平日里曹知县爱吃大鱼大肉,不爱吃素,今日此宴办得急,没想到问特使的口味,就按照平日里曹知县的宴席上上来的,竟出了这样的岔子,众人不免脸上有些讪讪。 曹溪脸上更是不好看了,这位特使吃斋,准备饭菜的时候不说,直到菜都上齐了自己布菜的时候才说,不知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给他没脸还是怎么着? 看这苗头,众人猜想特使恐怕与曹知县不对付,又不知底细,一时都不敢乱开口。氛围有些僵了,赵如磨只作不闻,一脸无辜兼不好意思地对着众人笑笑。邢师爷忙打圆场:“特使吃斋,小人们不知道,倒失于打点。特使莫怪莫怪。”对着伺候的下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厨房看看,准备两个斋菜来!”又一边指着席中一盘油煎扛子火烧让道:“要不特使尝尝这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没有加荤的。”一边使劲对曹知县使眼色。 赵如磨诧异地瞪了邢师爷一眼,嘴角不住弯了起来,暗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是我朝太/祖落难时吃到的菜色,其实不过是猪食。让我吃珍珠翡翠白玉汤,莫非是在骂我是猪?还是欺我不识这典故?”又看了一眼汤,上面浮着一层腻腻的油,于是端了端手中的茶杯,略带歉意道:“不用了,我吃茶便是。” 曹溪反应过来,说:“都是下官考虑不周了。”众人有知道这典故的,知道邢师爷卖弄学问的毛病又犯了,见特使像未听到一般将此掩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邢师爷也自悔失言。一会儿,厨房便上了一盘豆腐,一盘点心。 一场宴席这样开场,真是闻所未闻。期间曹溪找了几个切口,意图重新将气氛活络起来,都被赵如磨不温不火地挡了回去。众人明哲保身,自说自话。赵如磨只管面带微笑,低头吃饭,对曹知县的试探一律打哈哈。一顿洗尘宴,做东道的有结交之心,奈何主角不卖力,作陪的几个不过走个过场,一顿饭吃的不咸不淡,没多时就将散了。众人看知县和特使还僵着,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借口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曹知县也不好拦的,眼看人都走光了,剩着邢师爷几个和赵如磨面面相觑。席间故事,第二天就被那好事的当做一件新闻似的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河间。 第3章 席间故事,第二天就被那好事的当做一件新闻似的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河间。 本来酒宴这种事情,又是招待上头来的官差,县里自有成例。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不说,席间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一般宴后都有些不成文的活动,图个乐子。可这位赵主簿,吃斋不说,酒也是戒的只喝茶,更别提在宴席上对众人不理不睬了。对着这么一张臭脸,谁还有心情邀他,不是自讨没趣吗?这场宴席下来,传了出去,河间可没有人家愿请他赴宴了。 吃完饭,众人作鸟兽般散了。赵如磨见曹溪的脸色铁青,明显是被噎得不清了,只是强忍着,还上前问:“不知菜色是否合特使口味?还不知特使现今在何处下榻?不如来寒舍小住一二?我家那茅屋虽不比得京师豪宅,到底也能说是河间一绝清雅的去处了。就是不知特使是否赏光了。” 见火候差不多了,这位曹知县涵养有限,再晾着就要狗急跳墙了,笑着答道:“大人府上若是茅屋,这世上就没有琼楼玉宇了。某现在在驿馆歇脚,住着也妥当,贵府是肯定要拜访的,小住却说不得了。只是我的意思,现在天色还早,不如烦请大人先将此案案卷拿来,容我先看看案卷,与大人探讨一下案情,也好对案情做个了解。大人说,是与不是?” 说完又上前一步,拉近与曹溪之间的距离,低声致歉道:“先我在宴席上不好回答大人的问题,恐怕大人觉得怠慢。但这其中有个缘故,还请大人听我解释。也是我初次办差,有诸多考虑不当的地方。原先我知道大人要办个洗尘宴,却没想竟请了这么多人。都怪我之前没说,京中贵人着我办的这个差事,以保密谨慎为上。这一点大人想必也能理解的吧。为此我才在张道台处求的公文,也和道台大人说了贵人的意思。怎么,道台大人竟没有在信中和大人说清楚这一点吗?所以,在宴席上,大人问话,我却不好一一答了,还请大人见谅。” 曹溪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不迭道:“确是如此,却是我疏漏了,特使莫怪。只是道台的信中确是没有提及此事。亏得特使刚才缄口不言,不然倒是我的不是了。”停住消化几秒,又说,“特使这个时候看案卷,太晚了吧?不如明日……” 赵如磨截住他的话头:“明日就开堂审案,今日不了解案情恐怕来不及。”曹溪见赵如磨意不可逆,与邢师爷交换个眼色,邢师爷会意地退了下去。接着又让下人上了茶,请赵如磨坐了。 曹溪迟疑不决,问道:“我却才想是并没有说什么不当的话?在道台大人那处,却请特使担待一二。” 赵如磨爽快地说:“这有什么,不知者无罪嘛。”说完对曹溪笑笑,以示宽宏。 见曹溪默不作声,又问,“案子现在审的怎么样了?明府大人有什么见解?可有嫌疑人,又是怎么处理的?” 曹溪回过神来,道:“特使一下子问的这样多,倒叫我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了。不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事情是这样的:约是在上月重阳节后的那一天。特使不晓得,我们这过重阳却与别处不同。所谓重阳是为了纪念战国时楚国投江的屈原,举国上下过的是初五,单单只有我们河间过的是十五。虽说我们过的是十五,但十五那天,该耍弄的我们一个不差。吃粽子,舞龙灯,赛龙舟,好不热闹。若是特使那时候在,少不得要好好玩耍一番,才不枉来一趟河间哩。” 说到此处,曹溪“嘿嘿”一笑,说:“特使可不要嫌我啰嗦。重阳后的第二日,我正在府上歇觉,听到有人来报,说是城东的许府昨儿夜里突燃起了大火,街坊邻居扑救不及,人烧得一个都不剩了。下官一听,这下坏了,也是怪下官前一日一直忙着县里赛龙舟的事情,比赛结束后回府倒头就睡了,小门小户屋里头的事情,一时就疏忽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闪烁地看了赵如磨一眼。 这时邢师爷也将案卷带了来,侍立一旁。赵如磨一边翻看案卷,一边对着曹溪会意一笑,了然道:“是了,明府大人不消说,某也是知道的。若是民间有个走水偷盗什么的都要怪到大人头上,那这父母官可就没人敢做了。不过这火?” 曹溪立马回答:“是,下官也是觉得,这火起的蹊跷不是?于是在听到禀报后马上就遣了人前往许府查看。” 赵如磨问:“大人亲自去的?”曹溪说:“这个,倒是不用下官亲自去。是邢师爷带了人去的。” 赵如磨接口道:“是了,明府大人也用不着事必躬亲不是?”又问邢师爷,“邢师爷去了,是怎么一番光景?” 邢师爷回答:“待到小人赶去的时候,许家老宅已经烧尽了。听救火的街坊说,是半夜突然燃起的大火,宅子里死静死静的,火势太大了,来不及扑救,街坊们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光了整个宅子。” 赵如磨叹了一口气:“真是部人间惨剧,府里可有人生还?” 邢师爷遗憾道:“没有。听说那天是重阳,许府给老太太做寿,本来平时在外地做生意的几兄弟也都回了府,为使许老太太高兴。结果当日在府上的一个都没能逃出来,一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全部丧命。” 赵如磨想了想,又问:“那,可有查清楚火是怎么起的?” 邢师爷为难道:“这个,当日烧得太厉害,什么都没有留下,连尸骨都化在一处,不好辨认。验尸的仵作至今没有拿出结果来。没有物证,不好定案。” 赵如磨疑惑:“定案?莫非明府大人认为此案是人为?没有物证,难道有人证?” 曹溪回答:“是。特使还记得许府上下无一生还,当日在府的一个都没能逃出来吗?”赵如磨心领神会:“有漏网之鱼。” 曹溪颔首道:“对,事后我们去查,才发现许府大火过后只余一人,是许家大少之女,年方十二。而那一日,这位许小姐恰好在外祖家,这才逃过了一劫。” 赵如磨沉吟道:“一位十二岁的小姑娘又能做些什么?” 邢师爷道:“特使有所不知。这城东许家是我们河间首富。这位许小姐的母亲许卫氏常年与丈夫不和。又有女眷说重阳前几日这妇人心神不宁得很。出事那一晚又是这位许卫氏特意将女儿寄放在娘家。同时,许少夫人的娘家城西卫氏也是河间屈指可数的人家。大人你想,若是这位妇人伙同刁民在许府放了火。许府只剩了许小姐一人,许家的家财自然要归在许小姐的名下,许小姐年幼,自然会养在母舅家,这样许家的家财不就全归了卫家吗?整个案件也就解释得通了。” 赵如磨好一会儿才问:“在你们河间,在室女可以获得全部家财?”按我朝惯例,在室女未嫁而殇,需与他人冥婚方可葬入墓园,不如此,就只能孤零零地葬在路旁,成为孤魂野鬼了。在这样的民情下,律历规定,父母同亡,在室女可保留部分家财作为嫁妆,由他人抚养直至字人。照邢师爷的解释,只有在许家那姑娘能够继承许府全部家财的前提下,她的母亲为谋害家财而纵火才说得通。 曹溪、邢师爷点头称是。赵如磨了然,又问:“关于许卫氏的指控,是有人证?” 邢师爷道:“有与许卫氏相熟的女眷在大火后来报,说是注意到那几天许卫氏神色有异。已经作了口供,录在案卷上。” 赵如磨又问:“那位许小姐现在何处?”邢师爷回答道:“现在女牢看管。”赵如磨应道:“不过是个孩子,好生照料着,别出了什么岔子。”低头细细查看案卷。 一会儿才合起案卷,慢慢摩擦封皮,缓缓道:“这么件案子,若不是京里有人看顾,某也不敢挡大人的财路。再说,都是十年寒窗、金殿策对走过来的,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若是真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冤屈,大人的履历上也须不好看不是?” 这句话说得怪异,在已经将审理权把握在手中的情况下,赵如磨这样说,如果是为了安抚原来的主审人,为自己占了他人的权力而致歉,那他行事就太全面谨慎了;如果只是讽刺,说这个又有什么好处呢?毕竟面对当地最大的地头蛇时,谨慎才是最佳的持身方式,不是吗? 曹溪虽然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但仍然立马作出急得跳脚的样子,剖心道:“特使说的这是哪里话?特使就是这么看待曹某人的?曹某……” 赵如磨抬手打断曹溪的话头,道:“咦,大人怎么会这么想?这案卷我带回去细细翻看。明日遣几位衙役往与此案有涉的几处发传票,开堂审理。”拿了案卷慢慢往门外踱步,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特别是提供口供的女眷以及许府的姻亲,卫家。” 曹溪也起身躬送到门口,直到看不见赵如磨远去的背影了才回正堂召了几个心腹商议。 一个说:“我们河间来了一个今日才到,明日开堂审理,还妄想后日结案的特使。也不知是福兮?祸兮?” 一个说:“这位京里来的特使,虽然年轻,却不可小视。小人问了门房的黄老爹,他来时银钱也塞了,漂亮话也说了,低的姿态也不缺,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主。宴席上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说是我们处理不妥当在先,可到底在耍弄我们不是?在众人面前已经闹得不愉快了,事后他竟然拿出道台大人当挡箭牌,说是要小心行事,老爷反而要赔不是。此人行事老辣,小的几个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大人不可不放在心上。” 一直沉默曹知县突然面色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扬起眉毛,吐出一句:“宰相门前九品官,不过是长公主府的家奴,也来爷面前做派!” 第4章 一直沉默曹知县突然面色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扬起眉毛,吐出一句:“宰相门前九品官,不过是长公主府的家奴,也来爷面前做派!” 赵如磨辞了县衙出来,到了驿站,早有驿夫备了东西伺候洗漱。说是洗尘宴,实则半点也没有吃饭的心思,应付曹知县那帮子人,又说了好些话,这会子有些饿了,思量着让小厨房弄两个小菜,配一个寻常见的白米汤,塞了好些金银,却只回报说:“连今日的剩饭也早已喂了狗,哪里还有什么汤!”只上了一盘花生米来,赵如磨瞅了一眼,看见两碟花生米孤孤单地摆在桌子上,思量着:果然是穷乡僻壤,没见过什么好物,也无甚识见,不懂得寝食的道理,这花生米也能单摆上台面来的吗?顿时没半点食欲,收拾一顿准备歇了。 到了房间,见床铺得整整齐齐,两床碎花棉被松松软软,显见是之前晒过的。在这蜀犬吠日的地方,能弄来一床晒了的棉被显见也是费了心的,自己这个钦差也算是没白冒了名。赵如磨脱了外褂,拿了许府的案卷就着昏黄的灯光在床头翻看,看到“许卫氏纵火”处,只听见随行仆人轻敲门道:“大人,有位铁先生拿了帖子来拜。” 夜里太静,许如磨听到声音蓦地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时漏,正是二更一刻,下意识回:“不见!就说我睡下了。”又寻思着“姓铁的先生,莫非……”忙高声道:“回来!”跳下床披了外褂开门吩咐:“带客人去厅堂,说我马上就到。”因来不及穿鞋,就裹着双白袜子站在地上。 到了厅堂,见一人年约四十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只是眼角处沾了这些年行走江湖带来的风霜,身着粗布白褂,身边放了一个搭拉,果然是老残。那人见到赵如磨,喜上眉梢,连忙快步上前抱拳:“赵兄,别来无恙!” 赵如磨亦上前打个唱诺,衔着笑道:“铁兄,别来无恙。经年不见,是什么风把您老吹到这儿来了?” 原来这老残是河间人氏,年轻时也曾执意过功名,未得中,到了青年时候,因他未曾谋些什么营生,家道逐渐艰难,竟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他也是个通透的,想着自古科举正途一条独道,也不是人人都能走得通的。自家有些医术的根底,平素家里人有个什么头昏脑热的,自己也摸索着开一两副土方子,按方抓药,药到病除,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眼见家道艰辛,仕途无望,自家有这门手艺尚可糊口,想着一来悬壶济世也不算辱没了家门;二来四方行医也正好圆了自己云游河山的心愿。于是一拍脑壳,就将平素背书的包袱合在一起做了个褡裢,做了江湖郎中打扮,一脚深一脚浅地云游去了。 在江湖上行走的久了,他本姓铁也没人记得,只唤他一个绰号叫做“老残”,他也不见恼,自云:“老残老残,我虽未缺胳膊短腿,却正应着这残山剩水,甚好甚好。”于是他本姓也渐不为人知,人人都唤他“老残”了。 老残有名旧友,名唤荀慧生的,也是北方人士,家中殷富,为人豪爽。说起来老残与赵如磨本无交集,是在京师时,赵如磨老母病重,求医问药了好一阵,都没有效果,后事都已经准备好了,是赵如磨的一个旧友认识荀慧生,说了老残的大名。因着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赵如磨又为人至孝,听了有这一线希望,哪有不把人请来的理。也亏了老残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一剂药竟将面色如纸的老太太硬生生地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也不枉“妙手回春”的名头。 老残医好了老太太,赵如磨少不得千恩万谢。二人交谈几次后,赵如磨见老残谈吐有度,不像一般的江湖郎中,老残也以为这年轻人不简单,一来二去的,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只是老残常云游四方,赵如磨又为公事所累,二人不常见面。 他乡遇故知,赵如磨自然大喜过望。可深夜来访,又恰好在审“纵火案”的关键时刻,不能不让人心存疑惑。 赵如磨知他前来必是有事,心下按捺住性子,只等他开口。又想着他来得这样晚,这处又无熟人,恐没有歇脚处。吩咐下人上茶的同时,让人在隔壁房间准备一床铺盖,又对老残说:“兄这么晚前来,不知可用了晚饭?若是没有,现在让驿役准备,天色又晚了,你我二人又多年未见,想是要畅谈一番的。没听说兄在河内有相熟的朋友,不如就歇在此处,也就是一副铺盖的事。正可秉烛夜谈,就如早些年在我家中那般,兄看可好?” 老残道:“赵老弟盛情邀约,本是不该辞的。只是我受他人所托,有要事和老弟相商。要是事情办妥,还等着去回信呢。这家是河内大户,我这几日在他处歇脚。” 赵如磨应道:“这样,不知道是何事?兄又怎知我在此处?” 心下沉思:自己从未来过河内,又无亲朋在此,想必不是私事,那就是公事了。自己来到河内,不过是昨日的事,只第一天去了驿站安顿,第二天去了县衙见了曹知县,这才刚回来,别的地方一处未去,案件相关人等还没来得及见。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老残在江湖云游,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老残笑道:“不瞒老弟说,我因上个月有些私事,在河内盘桓了几日,碰巧遇上了此事。赵老弟,今日,老哥哥拉下脸面问上一句,今日老弟来到河间,所为何事?” 赵如磨道:“公事。小弟近年在京中闲得慌,家中为小弟谋了一个差事,从七品的主簿,平常在天策府中行走,本也是个闲差,没什么甚实权。不过前几日小弟得了个机缘,结识了京中的贵人,小弟这一趟不过是为京中那位贵人探访消息,办些差事。具体是哪位贵人,请恕小弟不能多说了。看兄长的意思,莫非今日所说之事与小弟这个差事有什么干系?” 老残回道:“确是如此。实不相瞒,弟昨日去了县衙,不多时候便已有消息传来,那时我正在老卫家,听到钦差的形容相貌,想着竟与弟分毫不差,便存着试一下的心思过来,竟不想被我料中,果然是老弟你。” 这时驿役方将准备的茶水拿上来,赵如磨相让道:“兄长,不急。先喝口水再说吧。” 老残饮了一口茶水,是赵如磨自带的黄山毛峰,用的是从驿站取的井水,泡茶人手艺一般,只喝出了茶的味道,未有毛峰特有的香味,倒是可惜了好茶。继续道:“老弟,我知道你平素的心思,本是不愿叨扰的。奈何此事着实有可言之处,你听我一说便知。如若能帮衬上,老卫家那边自然千恩万谢。若是帮衬不上,也就当听老哥哥说一段故事,老卫家也是绝不会有一句话的。” 赵如磨道:“兄长这样客气,想必此事颇为棘手。兄长但说无妨,弟但能帮衬一二,绝不吝惜。但弟人微言轻,恐不能相助。兄才说的老卫家,是城西卫氏?” 老残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继续道:“确是城西卫家。老弟你初来恐怕还没有听到传言。就是在上个月河间出了一件大事:河间首富许家重阳那天走水了,当日在府的一个都没能逃过,烧了个精光。留下偌大家财和一个孤女,而这个仅剩的女孩儿是卫家老爷子的外孙女。曹知县趁此机会,硬说是卫家指使女孩她娘纵火烧了许宅,为的是谋夺家财,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赵如磨:“这个我知道,城西卫氏。不知兄是怎么和河间卫氏有了牵扯的?” 老残:“这个倒是说起来话长了,我因去岁游了华云观,倒得了一场机缘。今年路过河间,治了一个病人,本是打算不日回转的,哪知走的那天路上碰到了卫家老爷子。我与卫家老爷子也算故交了,因他苦苦挽留,便小住了几日。谁知之后发生了这么件事,卫家主事不在,年轻的几个没经过事,拿不定主意,我便留了下来,四处奔走。听到老弟你来了,才来的驿站。” 赵如磨疑惑:“听兄的意思,曹知县是有意刁难。卫家和曹知县之前有仇怨?” 老残:“哪有什么仇怨,不过是看着老卫家小有几亩薄田,许府火灾,卫家下狱,河间两大家族倒后,田地不愁不尽入其囊中?官字两个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之前确有卫家几个小子年少不知事,得罪过曹知县。只有此事。别的地方怎么敢对他不尊敬?只是这位曹老爷,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但凡有开罪他的,没有不报回去的。这回却是不好办。” 赵如磨点头示意,问:“我前日去县衙问过,此案尚没有定论,卫家现在怎么打算?” 第5章 赵如磨点头示意,问:“我前日去县衙问过,此案尚没有定论,卫家现在怎么打算?” 老残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卫家老太爷已在狱中,曹知县是公报私仇,眼看要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休。卫家小子说,无论哪位老爷相帮,情愿将全部家财相让,只求一家团圆。可怜那老爷子,都是将入土的人了,怎么受得了牢狱之灾。” 赵如磨哭笑不得,立马表明态度:“卫家老爷子入狱了,这我还不晓得。老哥哥你是知道我的,无论他是什么河间首富,这么点家财还不在我眼中。只因我此趟差事确是和此案有关。不然这样,兄在卫家多日,不知对案情了解如何?如果清楚的话,不妨说一说,弟本来也想找卫家的人问问。” 老残说:“那一日我碰巧去了相熟的道观,不在卫府,也是听卫家在的人说的。重阳前一天,卫家大小姐,也就是许府少夫人,一大早就派了家人将小小姐送到卫府,说是为与老太君团圆。老太君是知道的,大小姐又自幼讨老太君欢心。且重阳本不是什么大的日子,小小姐在外祖家也不算违礼,所以老爷子和老太君也没说什么,让小小姐留下了。还问了送小小姐来的家人,大小姐在夫家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家人回说没有,说小姐问老爷子老太君安,一切都好,不用挂念,留他们吃了顿饭,就放他们回去了。” “也就是说,重阳之前是许卫氏特意将许家女娃送到卫家的。”赵如磨心想。这时候老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赵如磨马上吩咐下人将茶续上,趁这个空档问:“说起来,许家小姐是每一年都来外祖家过重阳吗?” 老残怔了几秒,回答:“这我倒没想到去问他们。”又继续说,“然后的事情也没什么出奇。因为重阳有团圆,登高等习俗,卫家也就像往年那样过了。卫家长子本是在城中坐馆,这一天也告了假,回到老宅中帮衬着家祭。因老卫家虽颇有几亩薄田,但实在是人口单薄,家祭的时候请了几个五服内的堂兄弟帮了忙。晚间吃了顿饭,就各自回了家。一更时几个内眷在后院中纳凉,小小姐也在,备了菊花酒和螃蟹宴,吃到三更方散。老爷子和卫家长子不过吃了几口,便回书房下棋解闷。实在是和平常几年过的无差,只是第二天传来了噩耗。”说完连声叹气。 赵如磨追问:“然后的事呢?卫家上下听到消息后可有人表现异常?” 老残狐疑地看了赵如磨一眼,说:“并没有。女眷中有身子弱的,因昨日吃多了螃蟹等大寒之物,消息到的时候还没有起。只有老爷子上了年纪,多梦少眠,一向早起。那一日起了个大早,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得了消息立马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同样晕过去的还有许家小姐。后来等主事的缓过来,遣了家人去许府查看消息,正碰到县衙的人在查看现场。许宅被烧得老干净,因是夜里起的火,一开始都没注意,等晓得的时候,火势太大,已经控制不住,人也救不出了。那个场面惨烈得,幸亏老爷子没有看到,不然,还得再晕过去一次。” 老残回想了一下,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卫家与这件事本就没什么关系,只是没了一个闺女伤心罢了。只是后来官府查不出案情,却查出许家的后人差不多全在火场中丧生,只余了许小姐一个,却留下数不尽的田产。曹知县突发奇想,以为是卫家主谋,由许卫氏纵火,为的是谋夺家财。你说这都是什么理?有哪个妇人杀了夫家全家,还一不小心把自个儿也烧死了,将一个孤女留给娘家?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的是许卫两家是河间数一数二的大户,卫家又和知县有些过节。如今老太爷已在狱中,生死不知,家人急的什么似的,四处奔走,只是没有门路。如今见了大人,就像见了亲爹娘一样,只求大人做主。” 赵如磨听了这番话,低头沉思,一手无意识地摩擦桌沿,道:“兄长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能称得上是大人,不过是在京里混口饭吃罢了。”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容我冒昧问一句:许小姐是每年重阳都回外祖家还是只有今年如此?卫家大小姐与其夫感情如何?”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本是他人私事,外人也不好问的。只是他夫妻二人的感情却是此案的关键,所以不得不有此一问,兄长见谅。”这种问题老残只推说不知。 赵如磨接着说:“这样。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民生艰难,父母官但有什么担待不到,对嗟尔小民来说,就是天大的祸事了。小弟年轻时也在江湖中行走,听过这些故事,但凡能有帮上的,没有不出力的,这你也是知道的。河间这位长官我刚接触,还不好做判断,不过,卫家是怎么和曹知县结的怨?此怨可解不可解?” 老残为难道:“本来我是来看看老弟,顺便打探消息的。亏我自以为对案情了解颇深,可实际上对这具体的事还知道的不清楚,恐怕有什么纰漏,到时候我再回去问问。先说一下我知道的,曹知县与卫家结怨这事,他们说的含糊不清,就是端平年间举考,河间只有曹家一个家人通过,不多时便有流言传开,说是曹知县与主考官串通,泄了考题。卫家有位远房亲戚,是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不惯科场舞弊,一时意气,竟向长官举报舞弊。世事弄人,后来那一年的举考作废。这位卫姓学子也被判终身不得参加科考。这卫姓学子是个贫寒出身,搅了曹知县的好事,曹知县哪能让他好过?事后派了几个打手,几乎没把他打死。是卫家老爷子看着到底是卫家的人,虽说是出了五服的,不好见一年轻的后生就这么丧了命,便派了人偷偷将他送到临县。这之后,梁子就结下了,曹知县几次三番找茬,卫家不过吃些亏,都一一化解,这次看来是要弄得家破人亡才罢休了。” 赵如磨暗中理出曹卫两方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作出思虑已久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说:“这么着,你回去和卫家说,让他家来一个能说清楚事的,由老哥你来做个东道,我们见上一面。我听听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个中隐情也可详说。” 说着,握住老残的手,低声道:“也算是老天开眼,烦哥哥给老卫家捎一句准话,就说:京中有贵人插手此事,若是真有什么冤屈,定能还你们家一个公道。” 老残心领神会,回道:“是了,我毕竟当日不在,又是初来河间,很多事情只是转述,细节理不清楚,还是要卫家的人来说妥当。只是一开始也没料想到真是老弟你,也没想到谈及案情,就没带卫家人来。正式见个面也好,卫家长子就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既有学识能说清楚事,又是许家的直系姻亲,当日也在府中。要不就他?” 赵如磨不置可否,只说:“都行,兄长决定即可。不拘什么人,姓卫就行。主要是当面见见,我们都安心。”老残点点头,赶着回卫府报信去了。 赵如磨回到房间,撤了摆在桌上的花生米,吹了昏黄的油灯,走到床边。又被闹了这么一遭,睡意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思量着:一般请谒都是中间人运作,没有两方直接见面的,一旦被对手抓住,就是老大的把柄。但一来赵如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场中人,没有太大的顾虑,二来,他执意要见见卫家人,自有别的考量。 夜里越发静了,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越发明显。赵如磨虽然极力入睡,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虽然之前跋涉了半旬才来到河间,照理说应该是累了的。但是这一天从县衙、驿站里获得的消息中可以看出,河间纵火案是淌浑水。自己手中除了几张纸,其实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智慧。最后,赵如磨索性睁开眼睛看着床顶,想:微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想着想着,在不间断的狗吠蝉鸣声中,终于睡了过去。 驿站的窗外月色如洗,像一条银白色的丝带从天际落下,照得尘世冷冷清清的。月光光顾的这个尘世,显贵骄横,黎民悲苦,还有数不清的仁人志士在墙角喟叹。与人间的森严等级不同,月光却无视人世的法则,无差别地从曹知县无眠的府邸照到许府大火燃烧后的废墟,最后从驿站中酣睡的钦差的脸庞划过,飘到未知的尽头去。 窗边种了一排古老的银杏,这个季节,枯黄的蹄型叶子落了一阵。笔直的树干上旁逸斜出几根枝桠,树枝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度了一层银辉。四周静谧极了,一切声音都好像被过滤过似的,听不见黎民百姓躲避库捐杂税的奔走呼号,学童私塾中的朗朗读书声以及小儿女私定终身的窃窃私语。一阵风来,树上的枝桠在月华的照射下,忽然“咔吱”一声,断了。 第6章 一阵风来,树上的枝桠在月华的照射下,忽然“咔吱”一声,断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赵如磨趁着还没有人来,早早洗漱完毕,踹了几个铜板和几两碎银子。脚上蹬了一双鹿皮靴。往门外走去。 路过长廊,早有一名随从候着,见赵如磨来,往前一步正要禀报些什么。赵如磨隔空往那人方向扔了一块二两的银锭,吩咐道:“如果县太爷来请,就说早一步卫家来人请,赴宴去了,再问什么,就说昨日有位姓铁的先生来,谈到半夜;如果铁兄或者卫家来人,就说一早被县太爷请去开堂审案了。还有什么,你素日是个机灵的,不用我教。这件事能办妥吗?” 那人笑脸眉开地接过银锭,紧紧地攥在手上,连声应道:“哎,小人知道如何应对,大人尽管放心。” 赵如磨听到这话,心中好笑,好整以暇地问:“你又知道说些什么?” 那人机灵地回答:“想是要是让东家以为大人去了西家,西家以为大人去了东家。这样,大人才能去想去的地方,又两边都不得罪。小人还以为,西家来的肯定是铁老爷,而不会派家人来。铁老爷来了以后小人只要照着大人的吩咐说,还要向铁老爷表示大人对于不能与西家会面十分遗憾就是了。大人说,小人说的对不对?” 赵如磨听到这么有趣的回答,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开口赞道:“就你机灵。好生候着,我晚间回来。”说完大步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县的驿站一般都离城区很远,靠近驿道,为的交通便捷。赵如磨从驿站出发,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城头。倒不是河间特别大或者是道路不好走,而是赵如磨需要赶在两家之前出门,到目的地又不需要太早,所以便在路上优哉游哉的慢慢磨蹭,边漫步边观赏两旁风景。 赵如磨穿过八腊庙,路过孝妇冢,经过文昌祠,越过大明寺,绕过雷神坛,终于遇到了一家包子铺,要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坐下边吃边打探周围情况。原来这一处就是原许家老宅门前常摆的铺面了,之前许宅在的时候人来人往,许宅烧成废墟之后,乡人也有说此处不详的,连带着包子铺的生意也受了影响,老板娘如是说。 许府是河间大户,又烧得人尽皆知。等到事了,左右街坊少不得要将此次大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果然,邻桌有几个妇人看着许宅方向,一边唏嘘,一边聊:“说起来,许家这火起的蹊跷不是?” “别说了,还不是那个疯女人……”另一个破带嫌恶地打断了前面那人的话头。 “怎么?”一个头插紫檀木簪,身穿红白碎花袄子的妇人一脸怯怯地问。 “你竟不知!真是,就是许家长房媳妇。”一人惊奇世间竟有人不知此段八卦,连忙将自己所知倾囊倒出。 “许卫氏?她放的火?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没觉得……”穿碎花袄子的妇人像是回想什么似的,疑惑道。 “就是她。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她相公不是个省事的。自娶了她进门,三两天就撂开了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屋里抬人,她又只养了一个女儿,不得上头公婆待见,在府中便站不住脚。先前还一声不吭的,原来是发在后头。”一个“呸”的一声吐出瓜子壳,一边说。 “真是她?官府介入了?查了?”先前那人问道。 “你别说,我听使棍的黄老爹说,县太爷不知收了谁的银钱,要将此案做死,拿她娘家开刀,还放出话来,要他倾尽家财,现在卫老爷还在牢里面关着呢……”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再也听不清。隔远了看,那位碎花妇人仍旧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仿佛不能相信平日里的温和妇人如何能够下狠心烧死夫家全家。 赵如磨听了这番话,擦擦嘴边的油,满意地笑了。 城北的的来福客栈是河间往来荟萃处,过往客商常在此处歇脚,城里的富贵闲人也常在此处闲话,所以但凡想获得什么消息,在河间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赵如磨在许府旧宅门前听到想要的消息后一直在集市闲逛,知晓河间现行的米价、布价和当铺的行规。正想着也要寻一处探探曹知县的口碑,脚就走到了来福客栈门前。小二眼尖,看到赵如磨在门前迟疑,立马摆出笑脸,扯大特有的嗓门,殷勤地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到这份上,不进倒不好意思了。 赵如磨上了二楼,捡了一个临窗的干净座位坐了,赶着来招待的是个言谈利索的小伙子,十几岁的模样,满面堆着笑,开口就问:“客官吃什么?我们家有新宰的嫩黄牛,湖里刚钓的活鲤鱼,清蒸水煮红烧都行,池子里养着乐山的金龟,眉山的王八,还有极香极烈的仙人酿……”正涛涛不绝,赵如磨打断他,“我不吃荤。” 小二马上反应过来,说:“客官不吃荤的,我们也有好的素菜。马头的豆干,聚贤的银耳,衡山的湘莲还有九嶷山的蘑菇。”赵如磨点了个家常豆腐,吃了一会,又高声叫:“小二。” 酒保忙赶了来,问:“有什么事?”赵如磨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实不相瞒,我初来贵地,想打探打探情况。” 酒保望着桌上的碎银子,笑道:“那客官可真是来对了地方,找对了人。不知客官想要知道什么?” 赵如磨问:“不知你们县的父母官平日为官如何?” 酒保答:“曹老爷做官也没的说,就是酷烈了些,小民们承受不起。曹老爷嘉平年间便在我们县,如今已有十数年,除了考场舞弊案和李生上访案,也一直没出什么乱子。平素有冤屈闹到他老人家跟前的,也理;西家偷了东家的牛这类的事,也断;虽然最后原告被告的财物银钱都到了他老人家的腰包。去年河间闹了水灾,临县闹饥荒,虽然赈灾银被他老人家拿去吹吹打打地娶了第九房小妾,但我们县也没饿死人,这都是曹老爷的恩德。曹老爷手下有四位得力干将,管文书的陈县丞,管监牢的蔡牢头,使棍的黄老爹,掌案卷的邢师爷。因这四位平日里出巡都威风八面,小的们闻风而逃,便把这四个称作‘四大金刚’。有那些不肯缴税服徭役的刁民,都是四大金刚催促着,我们也能理解。前头为了一只蟋蟀弄的一奉公守法之民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不就出自我们河间吗?” 赵如磨心中暗笑:“自己不过随手一招,竟找来了一个愤青。”见那酒保有喋喋不休之势,忙截住话头,问,“你说的李生上访案是怎么回事?” 酒保爽快地回答:“我县的百姓除了缴纳皇粮以外,每户还要摊派一钱八分银子,叫戥头。可临县并没有这样的惯例。那时便有传言说,县里大佬收了这笔钱,没有上交国库,而是私藏了达二十年之久,累聚了起码二十万。一来,年年摊派一钱八分银子对于有些户来说是一笔负担;二来,这事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不是?本来这事已成惯例,平常百姓知道归知道,除了平日里多骂几句娘,也不能干什么不是?坏就坏在,一个叫李燧的生员知道了这回事,这人平时比较仗义,一时意气,非要上告,破产走五千里。最后没上告成功,反而丢了生员的资格,连人也关在监狱里,至死也没出来。您说这冤不冤?” 赵如磨问:“出了这样的事,就没有人管吗?” 酒保道:“客官真会说笑话。客官闲时去城门口看看立的碑就知道了。从□□朝起我们县就有专门立碑告诫世人,不可擅自无名目增加赋税。到了如今,一共立了六块。也算是河间的一道风景了。”赵如磨没有听下去的心思,摆摆手,将桌上的碎银子拿给他,结了账,径自走了出来。 在河间城四处晃荡了一圈,估计时候差不多了才回到驿站,果然见随从在门边候着,回报道:“禀大人,果然如大人所料,曹知县和卫家都派人来请,我按照大人交代的一一打发了他们去。” 赵如磨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内堂,脱了靴子,吩咐人拿了热毛巾擦手。 随从在旁边问:“虽是这样,可大人怎么知道今日一定开不了堂?”赵如磨有这样的安排,既避开了两家,又不误事。什么时候见卫家人都可,但开堂这件事却不可不在场。所以他一定是一开始就知道今日开不了堂。 赵如磨睨了随从一眼,说:“你倒是个聪明的。我昨日便和曹知县交代了,一定要请到涉案相关人员。与这个案子相关的都是河间的大户,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发了传票,什么三五天是不会到的。若是一传即到倒是要惹人怀疑了。”自然惹得随从对赵如磨顶礼膜拜不提。 第7章 赵如磨睨了随从一眼,说:“你倒是个聪明的。我昨日便和曹知县交代了,一定要请到涉案相关人员。与这个案子相关的都是河间的大户,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发了传票,什么三五天是不会到的。若是一传即到倒是要惹人怀疑了。”自然惹得随从对赵如磨顶礼膜拜不提。 第二日一早,赵如磨遣了一个家人往县衙送消息,大概说:“要在河间见一个老朋友,没法子陪审,审案有结果再知会”之类的。与老残是老交情了,不好再推脱。没有今日请不在,明日请有事就很符合赵如磨一贯的行事作风了。再说,在开堂审案之前见一见卫家人,听一听他们的想法,更能掌握主动不是? 果然,家人去送信后不一会儿,老残就来了。二人说一会子闲话,赵如磨自然要表示“前一日碰巧不在真是失礼还望担待”之类的,老残也连忙表示理解,绝不会放在心上。至于二人对实情是否心知肚明,就不得而知了。 交谈一晌方知,原来昨日隔了一日,与卫家交好的牢头放出消息来说,“卫老爷子快熬不住了”。卫家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人心浮动,但苦于没人做主。女眷又都是没经过事的,只知道哭,所以都先瞒着。这不,卫家相见的心越发强烈了。 二人当下便商议定了,巳时在来福客栈摆宴,着人送了消息去准备。二人又去了相熟的荀姓贡生家小坐,说了些河间的风土民情,估摸着时候快到了便动身去了来福客栈。 到了客栈,看到好一顿丰盛的素宴,赵如磨就笑了,说:“这是怎么着?若是为了全某的口味,今日那可真是罪过了。”众人忙说了些场面话混了过去。赵如磨私下寻了个机会对老残表示:宴席没见荤,没有这个道理。厨子便赶紧将早已准备好了的鱼肉端了上来,赵如磨看着快凉透了的荤菜,怎么都不像是刚赶出来的,又笑。 人差不多齐了,大伙儿推赵如磨坐首席,赵如磨推辞自己年纪小,当不起,硬攘着说老残年岁得当,又德高望重。老残不好拂众人意,只得坐了。赵如磨坐了二席,旁边的席位留给卫少爷。别的还有乡绅荀域,坐在老残右手边的那个位置。卫家老爷子的一个堂弟,人称卫三叔的,卫氏的一个姻亲都挨着卫少爷坐。还有几个县里有头脸、又与卫家交好的员外都在席间作陪,端的好大的场面。赵如磨细心数了数,大概河间一半显贵出现在席上,难怪曹知县要拿卫家开刀。唯有正主,卫家大少爷有事情耽搁,还没到。大家一边等,一边交谈。 有人来报“卫家大少爷到了”的时候,赵如磨正与人闲话,可巧抬头望了来人一眼,手中的杯子“哐当”一声掉了下来,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也不觉得烫。身边有人“啊”地惊呼一声,忙问,“烫到了吗?”,马上拿了手帕来擦,却见赵如磨毫无反应地盯着门口。 是,来人大概二十五岁上下,面容清秀,眼带倦色,嘴角常含三分笑,举止内敛;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白色长衫,腰佩环型羊脂玉,脚蹬鹿皮靴。正是今日的主角,迟迟未到的卫家大少爷,卫微。 赵如磨看到卫微,一时且喜且惑且惊且惧。 喜的是十三年后故友重逢。惑的是故友重逢,难道是在梦中?可是就是在做梦的时候,他也是清醒地知道重逢这种桥段是不会发生的。 惊的是他竟然不知道来的是卫微。他知道卫微是辰州府人士,但不知道是河间县。他知道卫微有个长一两岁的亲姐,嫁给了当地望族,但不知道这望族是许姓。他知道卫微的家在当地小有名气,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手上的案子牵涉的是卫微的家。卫家卫家,至少也和卫微同姓,十多年的寻而不见早已使他息了久别重逢的侥幸之心。更离谱的是,几次三番说要见卫家大少,可是他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这位卫少爷的名字。 惧的是他恐怕要死在这儿了。之前他气定若闲,冷着曹知县,晾着老残,还笃定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不过是因为河间没有任何人的性命在他的眼里罢了。可是,卫微在这,牵涉此案,那么,他便不能再冷眼旁观。可,在穷乡僻壤孤身与豺狼虎豹斗,心有挂碍,是要人命的吧? 来人正是卫微。卫微到的时候,心里估摸着已经开席了,一进门,连忙作揖致歉道:“各位叔叔伯伯莫怪,小侄来迟了。”说完起身微笑环顾席上各位,一一致意,看到某一人时,脸上的笑突然僵掉了。 在他们感情最醇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担忧分离,而最后果然分离。 往日的迹遇一直让赵如磨以为,天命不在己。而现在他乡遇故知,还是最心心念念的那个故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卫微愣神的时候,赵如磨去了趟隔间换了身干衣裳,众人不知怎么回事,只觉有些古怪。老残是中间人,见这个场面,赶紧圆场,说:“没事没事,就等你呢,赶紧落座。”一边拉扯卫微在赵如磨身边的位置上坐了。 赵如磨换了衣服回来,盯着身旁的卫微,想:他知道是我吗?看他诧异的样子,不像是事先知道。他的诧异,是真的吗?故意装作事先不知道是我,对他有什么好处?不,不会,卫微从来不装腔作势。那么,他也不知道是我。可是,他为什么不知道是我?难道他和我一样不知道京里来的特使的名字?莫非流年不利,这种乌龙的事情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那么,他知道我不知道是他吗?估计他现在知道了,可是他相信吗?如果他不相信…… 众人又热闹起来,各说各话。老残见时候到了,向卫微介绍赵如磨道:“这位是……” 卫微袖手坐着,不动如山,一时想起许多陈年旧事,听到老残的话才苦笑着接口道:“赵兄。” 老残疑惑:“原来二位认识。” 一旁同样默不作声的赵如磨吐出两个字:“同窗。”然后两人各自盯着面前那盘菜发呆。 老残见他们原本是认识的,不用引见,自己的职责也算是尽到了。又看他们两个面色古怪,猜想:莫不是有仇?这可不好办了。因不知详情,不敢妄然开口,只好打着哈哈,和旁边荀域闲话,把这烂摊子交给这两人收拾。 卫微坐了一会儿,颇不自在,拿余光瞟了瞟赵如磨,见他一直把玩手中的茶杯,丝毫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毕竟是有求于人,只好放低身段,举杯向赵如磨示意,道:“赵兄,来,我敬你一杯。” 赵如磨见卫微不过愣神一晌,很快反应过来,还殷勤上前敬酒,心里苦笑。卫微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不是。也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不在任何场合失态,这一点,自己就不如他。而且,若不是此刻有求于人,依卫微的本事,能做到压根就当没赵如磨这人。 赵如磨又听到一声刺耳的“赵兄”,心中愤懑,举起手中茶杯,笑着致歉道:“我不胜酒力,在此以茶代酒了,卫兄。” 两人碰杯过后,赵如磨知道卫微要说今日之事,但怎么能让他先开口?于是抢先一字一顿说:“卫兄,令尊还在监牢吧?此事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卫家牵涉的这个案子,不用担心,如若果然清白无辜,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还是之前让老残带的那句话,如若无辜,必还公道。但由赵如磨亲自说出来,又是另一个意味。周围有竖着耳朵观察的,听到这句一时心中都欢喜不迭,有要好的相互给了个安心的眼神。 赵如磨趁着大伙儿高兴得愣神,往卫微方向略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千万别死撑着。老曹什么个性,你我心知肚明。” 第8章 赵如磨趁着大伙儿高兴得愣神,往卫微方向略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千万别死撑着。老曹什么个性,你我心知肚明。” 这样的话,被别人说来,也可以是一句客套,本可以是一句客套,可是赵如磨说起来,神情太诚恳,即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这儿听到这样一句话,也会承认,这是一句承诺。至于为什么会在这种场合有这样一句承诺,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卫微除了千恩万谢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得了这样的承诺,他知道父亲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最近纠缠家人的案子也解决了,赵如磨有通天的本事,又一向言出必行,自小如此,他是知道的。他的心中的石头好歹放下了,自出事以来从来没有这样过轻松。可是,这样的不求回报的雪中送炭,当何以报之? 赵如磨冲着他安抚性地笑笑,只是点点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用旁人听见不见的声音,近乎呢喃地动了动唇:“应该的。” 停了一会子,席间忽然热闹起来,卫家亲友本来担心京里来的特使不肯给面子,悬着的心在听见赵如磨近乎许诺的话语后落下了,虽然不知这诺言是因什么缘故许的,又欠下了多大的人情,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他们不担心,他们只知道,特使答应偏帮卫家,今日宴席的目的就算是达成了,于是众人终于开始开怀畅饮。 在这狂欢的气息中,卫微又呆坐了一会儿,卡着时间,觉得该说点什么,鼓起勇气问:“兄怎么来到了河间?现在在哪里落脚?” 赵如磨“嗯”了一声,象征性地回答:“来河间有些公事,现在在驿站住着。”然后就没了下文。 卫微等了一会儿,以为赵如磨会说什么,但是赵如磨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赵如磨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卫微坐在席间不过当个摆设,又没有说话的意图,一时惫懒,掉转头去老残说:“兄长,我突然身体不适,不能相陪了,各位尽兴。”然后抱拳走了,没有回头看卫微一眼。 这是赵如磨在河间又一个不欢而散的宴席,比上次更糟糕的是,这次他甚至没有坚持到终场。如果河间人聪明的懂得总结经验的话,估计下次再也不会请赵如磨来宴席间破坏氛围了。 直到赵如磨离开,卫微回顾今日这顿饭,一时百感交集,最后终于笑了。赵如磨虽然现在看起来混得人模狗样,到底还是多年前那个心善的孩子。他小的时候,善良得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现在看到自己家人有难,怎么会不帮?知道自己开口求人会很尴尬,他就先开了口。连曹知县可能会有的刁难,自己的腆颜都想到了,特意叮咛嘱咐,多么细致,从来都这样的细致。但是也就只有这些了,他做出了对此刻所牵涉事情的保证,却没有一句话是对过往的询问。比如:“你过得怎么样?”最后只留下个终已不顾,决绝离开的背影。 老残觉得奇怪的是,照赵如磨之前晾着卫家的架势,这段饭怎么都得耗着,还得吊着卫家人。现在怎么自从卫微进来以后,赵如磨除了沉默就是喝茶,连闲聊也继续不下去,唯一开口说的几句,听起来像承诺,最后拍拍灰尘走人了,怎么看都像是虽然我会帮你,但是我不想见到你的态势? 正主不在,剩下的几个喝喝酒,聊聊天,本来也没什么事,看差不多时候到了,四下如鸟兽般散了。 赵如磨一个人走在回驿站的青石路上,九月的天,他却直觉得寒风刺骨。 这里是河间,是卫微的故乡,是卫微生于斯长于思的地方,是卫微为之死守不肯离开的地方。同时也是地方官滥用权力老百姓求告无门倾家荡产的地方,是同样内容的碑立六块的地方,是科场舞弊案频发,生员破产走千里最后死在狱中的地方。是中原大陆上各色城池中一个普通的县城,是凡人苦苦挣扎的土地。 赵如磨想了起来,之前听老残说起过卫少爷的事迹,只是或者是老残没有提到名字,或者是老残提了但他没有听到。不,只要有人提起,他不可能忘记,既然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一定是老残没有提起。不知道什么缘故,老残说了卫少爷的事迹,却没有提到卫少爷的名字,赵如磨想当然的把这节略过了。 赵如磨在冷风中想起来,老残是这样说的:这位卫少爷,也是位不消停的主。说起来卫老爷子一生痴情,原配亡故后一直没有再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一位小姐。嫁进卫府的就是卫老爷子的独女,这位卫少爷是卫老爷子独子。卫老爷子一生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小又是个体弱多病的,自然视若珍宝,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卫老爷子也不愧是一代豪杰,他知道多少聪明才俊都是因为小时溺爱,才长成了纨绔子弟。于是为了能够让卫少爷成材,卫老爷虽然心中溺爱,在卫少爷的教育上反而一味的严厉,不讲一份情面,动辄打骂。因为卫小姐不过是个姑娘,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所以对她倒是没有过于苛责,卫小姐又是个温柔贞静的,姐弟二人便这样长大了。 本来一切都很好,卫少爷自小中规中矩,唯卫老爷子马首是瞻,卫老爷子说东,卫少爷绝不敢往西。学业上虽不出色,但态度端正,从没给卫老爷子丢过脸。卫老爷很满意,还送了姐弟两去学堂。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卫少爷和卫老爷闹得不可开交,搬了出去,独自一个在河边筑了小屋住着,教了同产家的几个孩子,靠他们交的束?过活。卫小姐也出了嫁,鲜少回门。本来卫少爷是富家公子哥,从未吃过苦,怎么能忍受赤贫的生活?卫老爷也料想儿子搬出去不过和之前好多次离家出走一样是一场笑话,总会回转的,一直等着卫少爷回来求他,哪知这一次卫少爷却是摆足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态势,无论过得如何,一直不吭不响。 卫老爷没有收到消息,怎么都等不到儿子回心转意,又拉不下脸派家人看着,于是这二人就这么耗着,直到有一次卫老爷终于忍不住,偷偷去看卫少爷,却看到: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宝贝儿子亲自下厨,烧坏了唯一能见人的几件衣裳。寒冬腊月在河里洗衣服,手指长的冻疮化脓溃烂。下雨天屋顶漏雨又拿不出别的棉被,只能将就着湿冷似铁的过夜。失去卫家这颗大树庇佑的卫少爷,连条丧家狗都不如,平日里和卫家有仇的见他一个人落了单,多得是落井下石的,更别提镇上那些惯会见风使舵冷嘲热讽的。不过是现在还不相信卫老爷真能放弃这根独苗,才不敢下狠手。奇怪的是平日里磕到碰到都要大喊大叫的卫少爷,面对这些恶意,只是大度地笑笑,能忍则忍。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卫少爷小的时候就是破块皮,卫老爷也要心疼很久,更别提是亲眼看到这些。于是老的服了软,为小的清了障碍,好歹保障了生活。小的呢,也没有感激涕零,还是在河边小屋窝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平常除了过年,从不回卫宅,更别提重阳了。二十好几的人了,同一年上的学堂的同乡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姐姐的孩子也快十岁了,他还是一个人杵着。于是街坊们私下议论,不知卫老爷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养出这么个宝贝,让卫家绝了后。 所以,从老残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赵如磨离开以后,卫微和卫老爷因为什么原因关系恶化。多年没有成家,而且放弃了卫老爷的安排,一个人过自己的日子。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而这缘故,世人不知。 赵如磨回到驿站,浑浑噩噩,门子来报:“县太爷打算明日升堂”,并递上了今日的开审结果。赵如磨接过驿报随手搁在桌上,不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了事。回到房间,径自扑到床上睡了。只可惜陈年往事像潮水般涌来,搅得人不得安宁。 于是,受了见到真人的刺激,赵如磨终于梦见了久别的过往。这个梦这样逼真,仿佛他一直在充斥着美梦与热望、许诺与背弃的困境中没有离开。最后,他在梦中嚎啕大哭,直至醒来。 第9章 于是,受了见到真人的刺激,赵如磨终于梦见了久别的过往。这个梦这样逼真,仿佛他一直在充斥着美梦与热望、许诺与背弃的困境中没有离开。最后,他在梦中嚎啕大哭,直至醒来。 赵如磨的名字有些奇怪是不?赵是北方大姓,本朝南人赵姓也很平常,奇怪的是他的名字。赵如磨的名字是他那个当官的爹取的,他爹虽不是一品的封疆大吏,到底也是能独当一方的人物。本家出自天水赵氏,枝繁叶茂,他爹这一支算是小宗,叔伯兄弟不多。他爹在这样大家族的熏陶中长大,受礼仪教化,本是中规中矩的,唯有一个毛病,风流。 按照家族排行,赵如磨是玉字辈的,可是他爹是个标准的文人,喜爱风月。听说他爹在少年时曾在醉后大放厥词,说,“我的儿子日后决不能按照家族排行取名,要取就在《诗三百》中挑一个”,本是醉后胡言,谁知这话被交好的拿来嬉笑,没给个准话不肯罢休。他爹就想,所谓真名士,自风流,虽是醉后胡言,未必不能当真。于是他的三个兄弟,分别叫:如切、如磋、如琢,加上他就是切磋琢磨,出自《诗经淇奥》。 赵家算是门丁单薄的,几代单传,到了赵如磨他爹这一代,齐刷刷四个亲兄弟,一时高兴坏了,想着再没有绝嗣之患,谁知风流的另一个后果是后宅不宁。赵家四个兄弟没有一个是同母所出,老大是嫡出,老二老三是庶出。而且这兄弟几人脾性各不相同,如切英武,如磋阴险,如琢温平。赵如磨他爹其实是个多情种子,只是不长情。赵大人在外面与花魁娘子难舍难分,赵夫人和几个姨娘忙着窝里斗。等赵如磨长到十三岁上的时候,他前头的几个哥哥一个个都没了。 这事说起来也很神奇:在父辈的期许,母亲的溺爱下,如切长成了一个阳光少年,能文能武,英勇正直。在某个契机的推动下,这位少年对大家族中有些事看不过眼,又无能为力,一时急火攻心,迷失心窍,疯了。如切开始在府里到处点火,还手持几十斤重的刀剑见人就砍,嚷着要杀人。赵大人回府后看到这情景伤心坏了,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头发。 赵府中笼罩着阴郁的气氛,在家主正为长子的疯癫长吁短叹的时候,府中的次子如磋却很高兴。如切疯了以后,庶子中他最为年长,家主之位就该轮到他了。一直一来,如切都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对上尊敬师长,对下友爱兄弟。有这样光芒万丈的兄长衬托着,如磋就显得形容猥琐了。如切出事之后,如磋大喜过望,可惜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了他的头脑,促使他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决定趁着赵大人在府上,在赵大人的饮食中下毒。因为赵大人在府中的日子实在是太短了,而且行踪难定。如磋怕这时不投毒,以后难有机会。可惜时运不齐,如磋脑子发热,不是所有人都跟着脑子发热,被安排去下毒的家人不敢动手,而是卷了钱财畏罪潜逃。且畏罪潜逃这事也做得不高明,被府上的人发现蛛丝马迹,着人追查。还没追查出什么结果,如磋的心理素质不太好,一时惊惧交加,死了。 如琢是在府的孩子中年纪最小的,自小怕事,身子骨也弱,见两个哥哥一个莫名其妙疯了,一个莫名其妙死了,心里头害怕,病了。大夫说北方寒冷干燥,病人体弱,经不得风,不适合在此居住。而南方气候相对温和,水土养人,若是能移居南方,也许这病会有起色,便是好了也说不定。可生如琢的这位姨娘抽风,怕即便不好了,自己连儿子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死活不肯同意儿子离开眼皮底下。正室死了儿子,心里头正怨恨,不肯插手管姨娘和庶子的事情。赵大人又实在是个不靠谱的,于是整个府邸便由着抽风的姨娘做主,求神告佛,一时府中充斥着道士僧侣,就是不肯试一试那条唯一的生路。在这样的喧闹声中,如琢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看就不行了。大夫们都说要准备后事的时候,姨娘受不了这个打击,一下子昏了过去。忽然门外闯进了一个癞头和尚,说了几句混话,在正堂念了一回经就走了,谁知这么着,病人就好了。可是,往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富家公子经过此劫突然看破红尘:原来所谓富贵一场不过过眼云烟,锦衣纨绔、饮甘餍肥不过是对追求人生真谛的束缚。若继续在红尘中耽于颠倒梦想,几位兄长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于是高堂在上、偌大家业也顾不得了,如琢执意批了大红猩猩斗篷,在五台山上受了足戒,出了家,做了和尚。 这就是赵如磨几位兄长的奇葩往事了。 就这样,赵家兄弟几个突然疯的疯,死的死,出家的出家,原本济济一堂的赵家竟在一夕之间绝嗣了。绝嗣是大事,不比家宅内耗,可以放任不管。本家的远房堂兄弟们又在一旁如狼似虎地盯着,摆出一副一有机会就会扑过来的姿态。赵如磨他爹已介不惑,又常年耽于声色犬马。于是赵家把目光放在了赵如磨身上。 在这之前,赵如磨从没进过赵家祠堂。 赵如磨的母亲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姓蔡。天汉之后,一些小户人家生了女儿,从小教导着,宁愿给大户家做厨娘的,日后配个小子,也不愿嫁与平头百姓,更何况是做小妾的?蔡家便是这样的人家,蔡氏自小被家人作小妾培养。等长大了看她模样生的周全,性子虽不讨喜也不令人生厌,琴棋书画都会一点,诗书上也能接几句话。就将她送给了赵如磨他爹。这时候如琢已经出生,他爹正在五品的任上,也算是阅尽千帆,不知怎么的,见送来的女人还算过得去,就收了做外室,在城边买了个小院住了。等生了个儿子,赵如磨他爹兴致过了,也不常来,就蔡氏守着儿子过活。正室是个厉害的,蔡氏也不敢声张,只是可怜一个小子,到周岁了也没个大名,下人们“小少爷”、“小少爷”地混叫。再过了一阵,蔡氏也心灰意冷,先给孩子起了个小名,阿宝。 阿宝在很长一段时间只知道自己叫阿宝,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有别的什么名字,以至于成年后有人叫“赵如磨”的时候,他还好久都反应不过来原来这是在叫他。这一点也让他对身份认知产生了疑惑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河汉走街窜向的孩童阿宝,还是赵府最后一位小少爷如磨? 阿宝自小是个独特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渴了哭,饱了睡。不哭的时候眼睛盯着某一处看。雇来的奶娘偷懒,管家是个不管事的,男主人常年不在,女主人又实在是太淡漠,所以阿宝虽然自小身边不缺人服侍,但是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等大了些,不再每日昏昏沉沉吃吃睡睡,虽然还不能动弹,阿宝喜欢睁大黑色的眼珠子望着身边的玩具发呆,有时候是一片树叶,有时候是一节竹管。服侍的丫头和外间的小厮好上了,不愿意整日陪着一个婴孩,常常拿了外间的物什当做玩具放在摇篮旁,只要是阿宝喜欢的,阿宝可以盯着一整天,也不哭,也不闹,然后丫头便出门忙自己的事情,到时间才回来,装出一直在的样子,从来没被管家发现。这样既得了工钱,又可以做自己的事,两不耽误,所以许多丫头争着来服侍阿宝。 等阿宝再大些,蔡氏陪嫁的老仆人带着阿宝在院子里玩,看春天的繁花,夏天的鸣蝉,秋天的落叶,冬日的暖阳。小小的院子也是一方宇宙,无论任何时候,树叶落下的位置都是不相同的,有些会落在茵席上,有些不会。树叶的纹路是不规则的,没有任何一片叶子是相同的,阿宝只是发现这些现象,不知道其中的道理。院子是单独隔开的一方天地,院子外是什么?丫头们争着攀上墙头,只为看路上行人鞍马上俊朗的背影,又是为什么? 阿宝话说得很晚,身边的嬷嬷早早地教会了他说了第一个字,“爹”。赵大人只是来得少,并不是不来。等他来的时候,听到阿宝喊一声“爹”,果然很高兴,连带着赏了伺候的下人仆妇一笔金银。后来,赵大人越发失了兴趣,嬷嬷也息了教阿宝说话的心思。阿宝直到五岁时才磕磕绊绊地说一句囫囵话。 不怎么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也没有人和阿宝说话。阿宝一个人玩,也能自得其乐。 等阿宝能跑会跳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走街串巷。戏班子杂耍,阿宝爱看;卖油郎吆喝,阿宝爱看;连货郎挑担里的糖葫芦,阿宝也爱看。 第10章 等阿宝能跑会跳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走街串巷。戏班子杂耍,阿宝爱看;卖油郎吆喝,阿宝爱看;连货郎挑担里的糖葫芦,阿宝也爱看。 阿宝从街头游到街尾,有时会看到别的宝宝抱在妇人怀里,身旁男子亲昵地逗弄宝宝喊“爹爹”。阿宝回家问,“爹爹在哪里?爹爹什么时候来看我们?爹爹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换来蔡氏的沉默。 有时会看到卖鱼大婶的闺女每天起早贪黑的忙活,手脚慢了受到打骂,却在节时收到大婶给的红头绳时露出憨笑。 阿宝看到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每天都行色匆匆会想,他们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像自己一样,停下来观察周遭人的神色? 阿宝还看到客栈刷碗的瞎眼小妹忍受责难,每天收着给她做工钱的剩饭剩菜,带给城外破庙里同是乞丐的弟弟妹妹充饥。 阿宝喜欢什么,一向不长久。有一段时间阿宝迷上了弈秋之道,每日看街道口摆棋谱的误了饭点还不够,自己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副棋子,嚷嚷着要和人手谈,从院里服侍洗脸的翠花到门口看守的老爷爷都被阿宝纠缠过,最后以阿宝打遍别院无敌手告终。在棋道想要有所成就,需要先天的天赋和后天的努力,阿宝资质有限,又没有名师教导,不过欢喜过一阵,过后就丢下了。这样看来,其实和赵大人一个德行,喜新厌旧的厉害。 阿宝也喜欢喜欢乡下,有些年,蔡氏心情好的时候会带着阿宝去乡间别院消夏,阿宝就看月亮,看小鱼小狗小兔子,和狗剩哥哥雪地刺猹。 阿宝就是这样长到了十三岁。 当赵大人终于想起他在别院还有一个儿子,并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寻的时候,看门的仆人有事不在,正好碰见午间玩耍归来的阿宝。少年十几岁年纪,浓眉大眼,形容举止和街头卖菜人的儿子没什么两样。 随行的一个家人以为不过是那个家奴的孩子,上前哄道:“那孩童,你们夫人在不在家?在的话烦请进去说一声,这颗糖就是你的了,好不好?”说着还拿出一颗市井上不常见的糖晃了晃,意图放到阿宝手上。 阿宝听到这话,回转过身,背了手,好生打量了这伙人一番,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找我娘做什么?”眉目间还带着难掩的倨傲神色。 赵大人一行全体石化。 蔡氏其实性子冷淡,她在做姑娘时便是这样,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得不到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且做的还过得去。家里请了人来教琵琶,她也学,弹得可以入耳,但是没好到如击金玉的程度。她知道琴艺一途,于她不过是进阶的一种身资,不用臻于化境,再好就该是卖艺了。别的事情也是如此。比如赵大人,她的夫婿,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样,安心享齐人之福,只爱自己。成为他的女人,最需要的是不给他添麻烦,这样他才会觉得你是个知趣的。赵家后院的女人,没一个不是色艺双绝,又深得夫婿宠爱的,只是只要进了赵家的门,自然会卷进了后宅的厮杀当中。嫉妒的女人最麻烦,这才是赵大人置满院莺莺燕燕不顾,要不停地去外间寻找安宁的缘故。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无题 作者:中元 第2节 同理,儿子其实也一样。作为一名母亲,蔡氏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阿宝的成长她有一直看着,只是对具体的事情不上心罢了。比如:私塾还是要上的,字还是要认的,只是阿宝每日在私塾里干什么,学得怎么样就不是蔡氏关心的了。 所以,等赵家需要阿宝承嗣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少年,他因常年没有长辈教导而习惯自己做主,虽然在私塾念书然而并没有花多少心思,行止上不受礼仪的束缚,长时间混迹市井多沾染的痞气显得野性难顺,看到忽然出现的一伙莫名其妙的大人显示出同龄人所没有的警觉。一切都显示出,和赵家别的兄弟相比,这不像一个赵家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好管教的孩子。 赵大人亲自出马,说明来意。这倒不是显示出蔡氏母子二人的重要性,而是在接二连三的的出事过后,关于承嗣这样重要的事情需要慎之再慎,因为赵家再也出不起差错了。事实上他是来告知这个决定,而不是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 阿宝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清醒地认识到他实际上没有选择,因为他体内留着一半赵大人的血,而他与母亲受赵大人供养已经十多年了,虽然他心里对这件事情并不乐意。所以他明智地像十几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样保持沉默,看蔡氏和赵大人交涉,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交涉的,最后此事以阿宝回归赵氏,蔡氏留守别院而告终,皆大欢喜。 阿宝没多少东西,除了心爱的蛐蛐,河里摸来的漂亮石子,邻家妹妹亲手绣的蜈蚣荷包,不过一会儿就收拾停当可以出发了。走的时候阿宝没有和蔡氏一一话别,蔡氏也没有什么要特意叮嘱的,一大一小不过相互望了望,点了点头,便认命似的错开。 赵大人说得好,蔡氏虽然不能一起回赵家,还是住在别院,但阿宝会常来看她的,还和在别院时一样。赵夫人不肯开口,坚持不让蔡氏进赵家的门,赵大人怕蔡氏一介妇人,舍不得儿子,反而添乱,意图先说些话稳住蔡氏。虽然两人都知道拜了赵家的祠堂,再想常常回别院看望生母,以赵家的家风,可能吗?两人心照不宣。 看到面临着母子分离的二人不哭不闹,赵大人心中得意:“不愧是我的女人,我的孩子,有大家风范。” 仆妇中有不知事爱出风头的这时忽然夸了蔡氏一句“懂事有分寸”,被赵大人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在这样沉默的氛围中阿宝登上准备好的香车,没有回头看一眼,同行的家人偷偷地嚼舌根“这位小少爷也太无情了?”被管家训斥了一顿。 就这样,七宝香车载着阿宝离开了生活了十三载的别院,驶向未知的远方。 阿宝回了赵府,拜了祠堂。赵大人顺理成章地为阿宝照着前几个兄弟取了名:如磨。意为经切磋琢磨之后的美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虽然前头几个哥哥显然都没有能够通过这样的试炼。 认祖归宗以及起名的仪式庄严肃穆,阿宝随着一帮人祭祀,又刻了名字在族谱上,阿宝这个名字再也没有人提了,因在家中行四,小厮都毕恭毕敬地称一声“四爷”。 在赵府呆了两年,赵如磨学了君子之礼和四书五经六艺。经学与时文需要扎实的功底,赵如磨毕竟之前没有得到名师教导,十几岁才开蒙,即使头悬梁锥刺股也不及最弱的如磋的一半,赵大人一边痛恨蔡氏没有识见,误了赵如磨的学业,一点儿也没想到蔡氏有没有这个能力请到名师为阿宝开蒙,一边和几个清客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小儿子送到著名的南山学院。 在府里人都忙着准备去书院的事的时候,赵如磨终于找到机会甩掉身边的小厮,一路穿假山过流水,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这里人烟稀少,杂草丛生,是赵府的一处小小的别院,院外围着一圈密密麻麻的栅栏。是的,这是赵家疯了的大少爷赵如切现在的居所。 赵如磨利索地从栅栏下钻进,依稀有之前横扫小巷的气势,锦衣的袖子不小心被栅栏的尖端刮破了,赵如磨不在意地抚了抚衣袖,向前走去。一路左拐右拐,毫不迟疑,显示出对地形很熟悉的样子。不一会儿到了一间院落旁边,赵如磨上前敲敲门,如常地没有人应声。赵如磨直接推门而入,里屋坐着的果然是尚在人世的赵府的大少爷,如切。 赵如磨显然已经来了很多次,上前用袖子擦了擦椅子上的灰尘,捡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了,开口:“大哥,我来看你了。” 又说,“爹爹最近要送我去南山学院。”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琐事,不过是丫头如何,小厮如何,太太和老爷如何。最后感慨似的说道:“我不过穿了锦衣,去了娘亲的别院,以前那些孩子见了我远远的站着,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可是除了这套衣服,这个名字,我又和之前的阿宝有什么区别?” 赵如磨本也没指望会有什么回答,说了一会子话,见时候差不多要赶着回去应付老爷的功课。交代了伺候的丫头要好好照看,准备走了。这时一直不言不语的大少爷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来?”声音沙哑低沉,吐词清晰。 这是两年来如切首次和赵如磨搭话,赵如磨听了大喜,一时反应过来他问的,不知如何作答。 如切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来?” 赵如磨本想回答,因为我是赵家的人,张了嘴,却“我,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11章 赵如磨本想回答,因为我是赵家的人,张了嘴,却“我,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都是去南山前的小插曲了,赵如磨不能回答,悻悻而去,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问那句话以及那个问题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等到赵如磨从南山学成归来,再想问问大哥那天的事,却发现那个小院早已人去楼空,之后无论是直截了当地问赵大人还是对身边仆妇旁敲侧击,都没有回答,似乎整个赵府对这个早已疯癫的大少爷的去处讳莫如深,如此,如切的人及生平都成了未解之谜。 这些都是后话了。 赵大人忙着打点书院的事,毕竟南山在当地小有名气,又是张相新学的试点,没有些门路还进不了南山的门。眼看事情办得妥帖了,投路贴以及推荐信也准备好了,这时身边林管家问:“要不要让四少爷去一趟别院?” 赵大人想起来还有一个女人住在别院,赵如磨现在又是赵家独苗了,虽说养在夫人膝下,赵夫人却懒怠操这个心,之前在赵府,虽说是不能见面,到底还在同一地方,去了南山,没个三五年回不来,不让见见生母,恐怕说不过去。赵大人拿定了主意,便支使了个小子通知赵如磨说,可以去趟别院,让他准备下。谁知下人来回报说,四少爷说,自己这些年受到太太照拂,正打算去拜别太太。等见了太太,再来大人处领训。 赵大人听到回话,诧异道:“这都是些什么孩子话!”又想着毕竟不是自小长在自己身边的,只得由了他去。 赵夫人听到赵如磨要来拜见的消息,着实吃了一惊,随后以不变应万变,吩咐丫头将人迎了进来。只见来人头上戴着紫玉冠,穿一件大红箭袖,束着五彩宫绦,外罩石青褂子,登着小朝靴.面若秋月,色如春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周身气度清贵,不复之前时农家小子模样。 纳头就拜:“儿子请母亲安。” 赵夫人乍一看来人,晃了晃神。是了,来人和如切十几岁时的模样有几分像。如切自幼生的随母亲些,府上其他几位公子长相多是随了赵大人,且个性不同,三人在府中长大,倒是没有觉得相像。这个在外头长大的孩子,也许是同父的缘故,如今看来,除了眉宇间更捉摸不定的神色外,竟与赵夫人所出的长公子有几分相似。 赵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忙让了座位请赵如磨坐了,两人又说了些客套话,不过是一个问太太最近饮食如何,本应早些来谁知诸事耽搁直到现在才来真是不该,一个答饮食无碍劳四爷关心,虽是未及见面但太太总念叨来着今日可算是见着了之类的。 赵如磨边说话,边打量他名义上的母亲。眼前的女人保养得宜,看起来尤显年轻,不像是近五十的人了。长年的内宅不宁损耗了她精神头,眉目间多有抑郁神色。中年丧子又使得她息了争荣夸耀的心,此刻显得尤为淡泊宁静。太原王氏的女儿,和府上老太太膝下养的几位小姐一样,做姑娘的时候都是娇生惯养的,等到嫁为人妇,夫婿是个不靠谱的,与几个丫头出身的姨娘争,那些狐媚子除了年轻什么都没有,可男人偏偏喜欢。膝下只得了一个儿子,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上,还在盛年就疯癫了,基本上等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人生经历是考验心性的一种磨难。 这位夫人行事正派,对两个庶子一向一碗水端平,可惜赵府不是她做主,还是纷争不断。唯一的儿子疯了,也没有打垮她的精神,她依然如一座山一样在正室的位置上岿然不动。赵如磨进府两年,几乎霸占了原嫡公子,她的亲生儿子的一切,却连个绊子都没碰到,难道会是赵大人那个不靠谱的功劳?不过她对着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亲近不起来,这两年一直没怎么见赵如磨罢了。虽然面上不亲近,该做的却都做了。赵如磨刚进府时,一直看不透这位夫人是什么人,直到近来才恍惚明白他在赵府的平顺日子,不过源于一个女人的正直做派。如此人物,怎能不见? 至于她不同意蔡氏进府,生生造成了蔡氏与赵如磨母子分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毕竟,蔡氏连赵大人也不放在心上,怎么会在意能不能进赵家的门?也许离赵府远远的才正合她的意! 赵夫人以为赵如磨此来总有些用意,整个赵府除了赵大人本人谁会相信一个外室的儿子进府两年不闻不问如今突然拜访只为话个别,只是她不愿费这个心揣度,等着来人开口。谁知来人嘻嘻哈哈,从东府的丫头扯到老太太养的雀儿,就是没切入正题,说的差不多竟起身告退了。看着来人远去的背影,赵夫人突然想到:如果如切也是来人表现的这个性子,大概也会这样在这里消磨一下午。 赵如磨走后,赵夫人如常在佛堂诵经,王善保家的按捺不住,问:“太太,四少爷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什么?” 赵夫人诵完一段经书,才起身回答:“你看他今日说了什么,就是为了什么来的。” 王善保家的连忙去搀扶赵夫人,说:“不过说些不沾边的体己话,老爷明日要送他去学堂,他来感谢夫人这些年的照拂之恩;再有就是问了些大爷的旧事。可是要说他真是为这些来的,谁信?” “是,谁信!”赵夫人叹了一口气,停了一晌,微微偏头看着窗外这些年来常开不败的海棠花,说着,二人慢慢往里堂走去。 南山为张相新学的试点,众人皆知,赵如磨听了也不以为意,直到来到南山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新学,因为他在人群中见到了女子。敢为天下先,由此可见张相与胡山长的魄力。而现实很快就会证明,他们的魄力不止于此。 现任胡山长名瑗,也曾游历于仕途,与赵大人是同僚。胡山长直率、热心肠、责任心强,这样的性子并不合适官场,却是教书育人的好助力。胡山长任推官不几年,诸多不适,便辞了官专心在家乡办学,借了几个友人的东风,办了南山书院,自己任了山长,又聘了几位饱学的儒生,收了一些学生一起研究经学。这些年书院办得风生水起,然而让南山声名鹊起的还是张相的新学。 端平十二年,权倾十载的翁相倒台,张相上位,在端平帝及众多同僚的支持下进行改革,史称“端平新政”。新政涉及方方面面,包括军马、财政、利市、恩荫以及理学。其中最著名的还是新学,虽然新政措施在不久后废止,二十年后国家实际掌政者却出自南山新学,这都是后话了。当时张相想在学院实践新学,其他学院多持观望状态,毕竟政治变革一般难以影响学术传承,而且多人亡政息,而学院却是屹立百年不倒的存在,不可不慎重。胡山长的南山书院率先试用新学,也为南山赢得了诸多赞誉,一时风头正劲。赵如磨来时已是南山施行新学的第二个年头了。 赵如磨到了南山,通了姓名,随行的家人将赵大人交代的信件交给胡山长,又由几位饱学鸿儒问了几个问题,便正式成为南山书院的一员了。来到宿舍,许多学子都已经到了,正在由监生分配宿舍。 赵如磨四处环顾发现,同舍生皆身着锦衣,腰佩白玉之环,私下交谈,一个说,“原来是穆小侯爷,久仰久仰”一个说,“林御史令名远扬,兄既为林御史之子,当与有荣焉”。中有一人,身着青白长袍,腰系白底双鱼荷包,面带微笑,远远地站在众人之外,似与当前环境格格不入。 赵如磨暗想:此人衣着寒酸,在一群贵族子弟中能面无惭色,“子路终身所恃,不过不忮不求”,此之谓也。想不到人世真有如此人物!若果是如此,倒值得一交。 不一会儿,监生念完了姓名,众人三三两两走进了房间,只剩下了那寒门学子和赵如磨。原来南山的宿舍都是两人合住,先前那些学子自行组合,没人愿意与寒门学子同住,因赵如磨刚来,也没有分定。那监生指了指遥遥地站着的那位问赵如磨:“那学子,你与这位学子同住,可有异议?” 赵如磨看了看那人略显尴尬的表情,愉悦地回答:“但凭先生安排。” 两人进了房间,那人面带歉意地笑笑,问:“我是陈留卫微,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天水赵如磨。” 第12章 “天水赵如磨。” 最后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赵如磨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浑身酸痛,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事,听到门外有吵闹声,有愈演愈烈之势。赵如磨披了衣服,打开门一看,好不热闹。 原来驿站的驿役将赵如磨一行的东西扔了出来,隔着门骂,“不知是哪里来的乡野村夫,得了身能见人的行头,竟痴心妄想来扮钦差。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死皮赖脸地不走。他若是钦差,我也能成皇帝老儿!”多有些听不过去的村言乡语。 同行有看不下去的,与之对骂,“你那厮嘴巴放干净点,我们大人是奉了道台大人之命前来办公差,到你这么个破落地小住,应使你门楣蓬荜生辉才是。这几日我们吃没吃好,住没住好,是我们老爷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再这样大放厥词,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言语激动处还动起手来,一时鸡飞狗跳,搅人清梦。 在驿站住着的、换马的、路过的有上前帮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看出蹊跷,冷眼旁观;也有不耐烦地拿出公文催促换马不管这闲事。 赵如磨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了半晌,对随从上前禀告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人梳洗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有同行不忿地问:“当日大人在路上想要招募些随同办公差,我们之所以远离父母故乡欣然应命,是慕君之高义。如今大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庸人尚且羞愤。大人不管不顾,却叫我们这些人怎么想?” 赵如磨道:“是我顾虑不周,没有及时和大家解释。依你之见,衙役为什么突然发难?难道真是依他所说我们索取无度?又或者是怀疑我们的身份?我们一行一向省俭,没用什么大的花销招致他们的不满;即使有,这些人精也不会吭声。我们的身份已经向曹溪核实过了,他又从何得知?从何怀疑?驿役的行为明显不符合他的身份,又没有动机。显而易见是受人指使,在河间能指使驿役的很明显是父母官。我已经晾着曹知县两日了,他有所动作很正常。” 那人惭愧道:“却是小的顾虑不周,竟然质疑大人。请大人责罚小人。”赵如磨道:“无碍,也是我料事没及时与你们沟通” 那人又问:“大人此去是?”赵如磨回答:“我去会一会这位曹知县。你们先收拾好东西,待会儿若是铁兄前来,劳铁兄帮衬,我们搬到来福客栈去住。也是我的疏忽,之前没想到河间天高皇帝远,曹知县的手伸得这样长,既然此处不再安全,赶紧搬出才是正经。”那人应声不迭。 赵如磨想了想,又说:“我恐怕等不了,马上要去见曹知县,这样,我先写个口信给铁兄,等他来了你们再给他。”说着去了书房。 驿役与随从正对骂,场面嘈杂不堪,一旁站着的人突然说:“你听,莫不是有人在敲门?”另一个说:“这么早,哪有人来?若是来转站的,马蹄声如打雷一般,早就听见了。”一人说:“不管是不是,我去瞧瞧再说,误了事可不好。”说着去开了门。果然有人在敲门,因院内吵闹,敲了好一阵没人来开。 来人是卫微。卫微一进门就看见了院子内被乱扔在地上的包袱,问了周围站着的,“这是怎么回事?”便有人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与他听。又问,“钦差在何处?”,自有人报了,“在书房。” 赵如磨写信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卫微往这边走来,等他走近了赶在他开口前说:“令尊的事情我正要出门,一有消息就知会你。放心。” 卫微听了放下心来,本想问问院子包袱的事,又看了看赵如磨不耐烦的脸色,不敢,茹懦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谢谢。” 赵如磨停了半晌,听到卫微道了声谢,再没其他,心中不耐烦,抬眼晃了晃手中的笔,问:“还有事?” 卫微会意过来,自己杵在这搅了他写字的心思,忙退了出来。想起在屋子里的时候,瞥到纸上的字,虽没仔细看,但粗略看去是和之前的字迹很不相像。赵如磨在南山的时候写的字就很不符合他的身份,一般贵族子弟,四五岁开蒙,拓大字那是童子功。到十四五岁来南山的时候,个个都写的一手好字,家里有名帖的,摹本几乎可以假乱真。但是赵如磨的字,还没有定型,虽一笔一划有力,但是没有神韵,看起来像是只练过一两年。所以他比旁人更加用功,无论功课多忙,每天都匀出一个时辰用来习字。因为他的字实在难以见人,在南山有什么功课都是他先做好,再由卫微誊一遍。一般是他一边习字,一边对着自己微笑,而现在……卫微想起这些不禁心中泛酸。 赵如磨心烦意乱地将写废的第三张纸扔进纸篓,正铺第四张的时候看见卫微磨磨蹭蹭地靠过来,在书桌前欲言又止。赵如磨看他一副讨好的模样,心中气不打一处来,问:“这又是来做什么?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你父亲的事我会办好?” 跟着扬起下巴,脸上浮出一个讽刺的笑,冷眼横眉硬声道:“你是要告诉我:当年你连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是因为你没有把柄撞在我手里吗?” 说完也不等卫微反应,将手上铺歪了的第四张纸揉做一团,直接扔进纸篓里,径直走了出去,吩咐道:“口信来不及写,我先去县衙,等铁兄来了按照我说做就行了。”也不管卫微还呆在那里,大步走了。 卫微听到这话,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张脸五色聚集可以去做调色板,一时又急又气又恨又怜。急的是事情不是他说的这样,气的是他的话中认定自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小人,恨的是自己低三下四求人还没得好脸色,怜的是得多大的怨恨才能在多年后重逢中说出这么酸的话来。见他走了,下意识抬脚跟了过来。 还没出驿站的门,迎面来了两个人,正是一直等的老残和昨日刚见过面的荀域。卫微这时也慢腾腾跟了出来。 老残老远看到卫微,笑道:“清早我们就去了卫府找卫大少爷一起来见赵兄,没承想下人说大少爷一早就出去了,也没说去了哪里。原来也是来了赵兄这里。比我们来得还早就罢了,怎么一个人也不带?怪叫人挂念的。” 卫微被赵如磨的话噎到了,听到老残打趣的话不过敷衍了几句。老残见这二人面色有异,以为他们起了什么口角,也没再多话。 赵如磨听到老残的话,恍然想到:“驿站这样远,他来的这样早,肯定是天不亮就出了门,路上要是磕着了碰着了也是不容易。”心中不忍。 又想起客栈的事,拉着老残的手,说:“铁兄来得正好。”如此如此这般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铁兄,我在河间没有旁人,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老残应道:“哪里哪里。”看到卫微在一旁,问,“卫贤侄也是能帮把手的?”卫微连连点头。 赵如磨从卫微脸上扫过,点点头,口中说,“此事就拜托了。”又对一旁的荀域说,“我要去一趟县衙,荀兄陪我走一遭吧?” 荀域诧异地望了老残一眼,口里说:“当然,当然。”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老残见二人走远了,对卫微说:“贤侄,赵老弟刚才和我说在驿站遇到了麻烦,你看连他们的行李都被扔出来了。”又看了看周围,凑近卫微,低声说,“估计是受曹知县指使。”接着说,“此处是不能住了。贵府倒是有些房间,我提了提。老赵说不太方便,我也觉得一个钦差住在被告家不妥当,就没再坚持。老赵打算去搬来福客栈住,他忙着去县衙,不得空,随从搬东西什么的让我帮忙看着。我想老赵也是为贵府奔走,虽然他昨天信誓旦旦说要帮忙,也不求回报。这是他的心意,我们毕竟不可不表示。此等小事,能帮则帮,所以就和老赵说贤侄也是能帮把手的。贤侄不会怪我多嘴吧?” 卫微连忙表示:“铁叔说的什么话。我年纪小,有什么地方想不到的,铁叔帮我想到了。我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多心?” 二人便使唤了几个大汉,帮着赵如磨的随从打点一二。卫微想赵如磨撇下老残和自己,单单和荀域一同去了县衙,这却是什么缘故?老残是赵如磨信任之人,又一向是靠谱的,要留下来照看,这个自己是知道的。自己是卫家人,不适合和曹知县打照面,这个也是知道的。但是荀域,难道他们之前认识吗? 卫微想不明白,决定旁敲侧击问问老残。 第13章 卫微想不明白,决定旁敲侧击问问老残。 二人走在路上,赵如磨看看身旁这人乡绅打扮,头戴方巾,身着白褂,俊俏模样,手拿着一把折扇,是昨日由老残引见的河间乡绅姓荀名域字子卿的。赵如磨想起昨日荀域买宅子的事,笑着问:“子卿兄,昨日的宅子可有后续?” 荀域说:“有什么后续,我不过耍弄他们玩。非如此,我心里头不痛快。” 原来昨天本来是在卫府设宴前由老残引赵如磨去拜见一位老朋友,就是荀域,却碰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先前还没到荀府的时候,赵如磨就问:“铁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又是哪位高人的等着咱们去拜访?” 老残边带路边笑,说:“我看你在河间也没个说话的人。我们今天去见的这个荀域,却是河间的一个妙人,不能不见,你去了就知道。不过,他恣意妄为惯了,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担待,我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赵如磨忙扶起老残作揖的手,说:“这都说的什么话,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不觉得远。 等到了荀府,门大敞着,进去一看,厅里站着一个婆子和两个汉子,荀域坐在中央太师椅上懒洋洋地喝茶。赵如磨四处打量,这是一间两进的院落,正厅摆设简单,除了几把椅子,一张茶几,几上摆了几件饰物,就是一张方形桃木桌,墙上挂了一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几可以假乱真。一副对联,上面写着“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老残迎了上去,介绍了赵如磨,两人见过了。荀域说:“真是不巧,贵客前来,本应相陪,奈何我这里有事脱不开身。实不相瞒,正在相看一处宅子。” 老残却笑了:“我哪一日来你不是在买宅子?”两人相视而笑,听得赵如磨莫名其妙。 老残又说:“不要你相陪,不过借你的宝地略坐坐,不一会儿还要赴宴。”荀域低声问:“又是哪家做东道?可邀我了不曾?”老残连说了几个当然,又和荀域细细说了赵家的事。 荀域请二人坐了,吩咐人泡了茶,便与那二人交涉。赵如磨悄悄地问老残:“老哥哥,这都是在做什么?”老残拍拍他的手,示意一旁说话的几人,让他专心看好戏。 只见那个婆子手拿本册子,对着荀域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一会说,“员外你看,这间屋子位在城东南,屋外临水,院里假山活水一个不少,三进,坐北朝南,既宽敞,又敞亮,是一个番商留下的,室内装的天宫似的,恐怕天皇老子都没有在这住的快活。” 一会说:“员外不放在眼里?那看看这间,虽说这间比上一间小些,只有两进,但胜在精致。里面家具都是全的,屋里还有一煮温泉,府上女眷可有福了,太太姑娘们……” 荀域不过哼一声,依旧懒洋洋地窝在太师椅里喝茶。见婆子说不下去,面色有些难看,提了几句,那婆子马上生龙活虎继续叨下去,荀域依旧没什么反应,如此反复几次。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婆子表情狰狞起来。荀域闲闲地扔了一句:“我突然不想买宅子了,你们走吧。” 婆子立马跳起来,怒道:“你这不是耍我们吗?”嚷着让荀域给多倍的工钱。荀域摸出几吊钱,把这几个人打发了。这几个拿了钱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等荀域心情愉快地面对老残和赵如磨的时候,门外依旧骂声不绝。 原来荀域几次三番借买宅子之名耍弄这帮人,老残这次带赵如磨来,不想碰个正着。宅子的事情告一段落,老残对荀域交代了卫府设宴的事,说了时间地点,荀域手头还有事处理,要耽搁一会子。老残和赵如磨先赶往来福客栈。 赵如磨笑着出来,走了一会儿,沉下脸来,对老残说:“兄果然是知我者,荀域的确值得一交。” 老残看了赵如磨的神色,拍拍他的肩膀说:“世道如此,幸有同路中人,聊以慰藉。”赵如磨沉默地点点头。 这就是那一日买宅子的事。赵如磨和荀域一路交谈,来到了县衙。 县衙门前有人候着,见到赵如磨忙迎了上来,打了个唱诺:“赵大人,您来了。上次是我狗眼不识泰山,没能认出您的尊容,自从咱们老爷教导过后,小人是日夜反思,就希望能有个机会再见跟您认个错,我……” 赵如磨见他有没玩没了的趋势,打断他道:“您多虑,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放在心上。” 那人爽快地接口道:“小人就知道您大人有大量的。咱们老爷就知道您今天会来,特意让小人侯在这,大人您请。”说着弓腰做出恭请的手势。 赵如磨听到他说曹知县料定自己今天会来,在心里笑道:他都指使人把我的东西扔出来了,我能不来见他吗?正了正衣袖,往前走去,荀域紧跟着,被门人挡了一下,赵如磨停住,问:“怎么?难道我带的人不能进来?”门人没奈何,放了人。 走到一半,荀域突然大笑起来,说:“今日我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你没看到他们刚才那嘴脸,真是笑死我了。老赵,这可都是沾了你的光。”赵如磨知道他素来是个言语不忌的,也没放在心上。 到了正堂,曹知县得了消息正在堂前候着,见到赵如磨忙前来见礼。赵如磨看到这个阵势,心想这回总算是礼数周到,前行几步还了一礼。 两人在堂内坐了,荀域坐在赵如磨下手边的位置,赵如磨首先说:“明府大人莫怪,我这几日确有些事情走不开。不知这几日的审讯可有什么结果?” 曹知县回答:“不妨事。不瞒大人说,这两日虽然每日开堂审理,奈何河间有些大户,发了传票迟迟不来,下官已经派人催促,碰巧今日都济在一堂,可以开始审理了。不如请赵大人移步,前去监审?”赵如磨摸了摸手边茶杯边缘,点头不语。 曹知县对着荀域问:“这位就是荀子卿了吧,子卿在河间小有才名,本府没能前去拜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子卿在河间多年,本府竟不知子卿与赵大人有故?” 荀域不过高深地笑笑,赵如磨转头看了荀域一眼,报之一笑,对曹知县说:“我与子卿也是初识,敌不过倾盖如故啊。”说完大笑起来,曹知县也跟着笑了几声。 三人移步厅堂,赵如磨悄声对曹知县说:“今儿我却有件私事想要麻烦明府大人,只是不好开口。” 曹知县眉毛跳了几跳,喜道:“但说无妨。” 赵如磨腆颜道:“听闻卫老爷在狱中不好,我想他年纪大了,受不了牢狱之苦。不如明府大人看在我的面上,将他禁在家中。他也是将入土的人了,若是案子未了结前有什么不妥,县衙也脱不了干系不是?” 曹知县愤然道:“卫家老头子在狱中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却说他不好了。这不是诋毁下官吗?”又说,“不过赵大人所请,合情合理,是下官顾虑不周,下官马上去办。只是不知,卫家竟与大人有故?” 赵如磨不好意思道:“不然。只是我一个莫逆之交与卫家沾亲带故,我想既然求到了跟前,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好不开口的。” 曹知县了然,吩咐人请邢师爷去牢里带人出来。赵如磨侧身指了指荀域,道:“既是要去牢里提卫老爷,不如子卿也跟着一起去探探。”曹知县见赵如磨要派人一起去监牢,特意嘱咐了邢师爷几句。 荀域听到这话讶然,之前心里嘀咕,不知赵如磨让自己一起来县衙有什么用意,现在看来原来用处在这里。赵如磨定恳求地看着荀域,荀域会意地点点头,随邢师爷牢里去了。 到了大堂,只见衙役们个个身着差服,手持狼牙棒,直挺挺地站成一排,好不威风。一块匾额“明镜高悬”悬挂正中。师爷,仵作,书记,县丞等人候在一旁。 曹知县请赵如磨坐主审席,赵如磨再三推辞道:“明府大人宝地,岂是我等可以僭越的?再说,按公文,我担任监审一职。哪有监审坐主审席的道理?请在旁边加个席位,我等旁听即可。”曹知县拗不过,着人将早已准备好的座椅,靠枕,泡好的龙井茶一一搬了上来,服侍赵如磨坐了。 一会儿,荀域从二堂来,俯身附耳对赵如磨说:“卫老爷已经出狱,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现在在厅内休息。已经着人通知了老残准备接人。”赵如磨本想问些什么,奈何大庭广众不好发问,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吩咐下人看了座,那人看了看曹知县,曹知县点点头,才去搬了凳子让荀域去厅内坐了。 第14章 赵如磨吩咐下人看了座,那人看了看曹知县,见曹知县点头,才去搬了凳子让荀域去厅内坐了。 证人一个个上来,有穿碎花衣裙的妇人,许府附近的掌柜,许家小姐和她的外祖等,一一在堂内候着。曹知县看看赵如磨,赵如磨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又说,“给卫老爷搬张椅子来,老人家应该受到体恤。”没有这样的惯例,除了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按惯例是不必跪的,其他涉案人员,无论是多年迈,没有站着的理,更何况是坐?不然,公堂的威严何在?反而,公堂上让谁坐了,一般表现了县官倾向谁。众人听到赵如磨的话,不免心下嘀咕。曹溪心沉了沉,依照赵如磨意思吩咐了下去。 曹溪拍了惊堂木,喝了声:“升堂。”两旁衙役晃动狼牙棒齐声吆喝“威武”。审案开始,先由县丞陈述本案案情,书记做记录。赵如磨又将案情听了一遍。随后传唤证人。 首先上前的是穿碎花衣裙的妇人,曹溪问:“堂下所站何人?” 那妇人听到问话,略福了一福,板了面孔字正腔圆地回答:“民妇乃梁平姜刘氏。” 赵如磨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盯着妇人的碎花裙子看了好久才想起来,她就是上次去许府外踩点遇到的那位。今日一见,原来她就是此案重要的人证,刘氏。刘氏看起来弱质纤纤,却不想有堂前作证的勇气,看来人不可貌相。 曹溪又问:“你可知本县九月初九许氏纵火案?” 刘氏不卑不亢地回答:“知道。民妇此来就是欲将自己所见所闻告知大人,以期对调查此案有所帮助,这也是民妇的本分。” 曹溪满意道:“很好,那么就说一说你知道的。姜刘氏,你可需谨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由书记记录,日后作为案卷的一部分留存。你知道在公堂上作假的后果?” 刘氏回答:“民妇知道。”曹溪说:“好,你说吧。” 刘氏低垂眼帘开始说:“民妇自端平二年搬至状元巷居住,外子做些小本买卖,民妇做些针线贴补家用,与街坊邻居相处也和睦。因为状元巷临近许府,许府又一向收一些民妇做的针线,一来二往的,便结识了许府大少奶奶许卫氏。许卫氏是位极为亲和的人,既和善又好相处。因为许卫氏平常无事可做,每当我来许府交针线的时候,都是许卫氏亲自接待的我,有时会留我小坐片刻,解解闷,说一些府外的闲话。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针线再也没被许府挑剔过。重阳节前那一天,我一直在准备过节的东西,本是没有机会出门的,可是应该交给许府的针线已经拖了好几天了,许府过节用的针线也多,前几天许管家已经派小子来催过了,我想着与许府的往来是长久之计,不好不去的,便抽了时间去了一趟许府。那一天我出门时,望了一眼天色,红彤彤的云弥漫天际,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心中有不详的预感。”说到此处,听了下来,似是置身其境,未能回转。 曹溪提醒道道:“刘氏,请陈述事实,不要妄加猜测。”这时,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赵如磨突然瞥到老残和卫微出现在人群中,冲他们安抚性的笑笑。老残报之一笑,卫微则认真听刘氏答话,面上阴晴不定。 刘氏继续说:“那一日我去了许府,如常地见到了许卫氏。许卫氏见到我的时候还吃了一惊,以为我要准备节礼的事不能来了。所以我知道了管家催促不是许卫氏的授意,我也没说什么。我们像往常那样交了针线,说些闲话。我说起准备的节礼和节后去普陀寺上香还愿的事。说了一会儿,我便发现许卫氏有些不对劲。虽然平常许卫氏就是那样淡淡的性子,我说什么她听着,不热情,也不冷淡,我都已经习惯了。但是那天我发现许卫氏有些心神不宁,我说的她没在听。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还特意问了她一遍我在说什么,她答不上来。这当然没什么,说个话走个神,而且富贵人家烦心事多,我都能理解。我也不好让她难堪的,就打趣了她几句,这事就算揭过了,我继续说我的。因为那天还有事,不好多留的,我不过说了一会子话,比平常还早些,略坐一坐就走了。” 刘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家知道必有下文,都耐心等着刘氏继续说。刘氏右手紧紧地攥着衣袖,一会儿说:“不过我走之前许卫氏说了几句很奇怪的话,我当时虽然觉得奇怪,不过到底没放心里去,直到第二天听到许家着火的消息才想起来此事蹊跷,决定报告县太爷的。” 曹溪动了动眼角,顺着问:“她说了什么?” 刘氏回答:“她提起了她的女儿。她问我有没有见过广陵?许广陵就是她与许家大少爷唯一的孩子。这孩子我平常也是见过的,不过那一日没在许府见着,我就是这么回答许卫氏的。听了我的回答,许卫氏看起来自悔失言,好像本也是不在意我的回答的,这话没法接下去,一时有点尴尬。我也是时候走了,然后就离开了许府回了家。不过那时候许卫氏的表情很奇怪,请县太爷恕民妇直言。” 刘氏这话将全场人的好奇心都吊了起来,曹溪也顺应民意地应许道:“但说无妨。” 刘氏说:“民妇觉得许卫氏当时的表情像是对她女儿的无限眷念。当然这都是民妇的感觉,做不得数的。只是报与县太爷知晓。所以许卫氏整个人都很奇怪,我当时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但是这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我不好管的。于是我便离开了许府。接下来的事大人都知道了,我在第二天得到许府失火的消息,在外子的支持下来到了县衙。”刘氏说完便低头紧闭双眼,不敢看向一旁的卫老爷,整个人紧绷起来,看起来在大堂上作证耗费了她极大的勇气。 曹溪与周围的邢师爷交谈几句,问:“刘氏,本官再问你,依你看来,许卫氏为何终日无聊需要与你交谈解闷?她和许大少爷感情如何?她在许府可过得舒心如意?许卫氏言谈之间可有什么对许府的怨言?” 刘氏回答:“非大人问话,按理我是不该说的。因为若是民妇多话,倒损了我和许卫氏的朋友之谊。但既然大人问了,我便不得不答了。依民妇的浅见,许卫氏终日无聊是因为她嫁入的许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到底是富贵人家,不需要她如我一般找些活计贴补家用,许家又是现任太太,就是她婆婆当家,不需要她操持中馈。而她如此清闲的最大原因是许家不需要她晨昏定省。这其中的缘故,民妇却是不得而知了。而她与许少的感情,这个她从来没有透露过。但是,请容民妇直言,此事全县人皆知,许少是个出了名的风流坯子。”看起来曹溪有意误导刘氏的问话被刘氏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来,曹溪的脸色难看起来。 刘氏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继续说:“至于她在许府是否舒心如意。许卫氏是个极为寡言谨慎的人,与我的交谈仅限于一些家长里短,对一件事情鲜少说出她的看法。而且,她是一位教养极好,工于妇德的夫人,怎么会在外人面前说这些闲话?所以这些我是一概不知的。大人问我,不如问许家的人来的值当。” 曹溪被呛得不轻,似有动怒,刘氏却抢在他之前开口说:“说起舒心如意,大人这话却不好回答。所谓的舒心如意有什么标准吗?对我们这般的妇人来说,每天三餐温饱,不用日日赶针线便算是称心如意了吧?但是对许卫氏来说,她衣食无忧,什么样的日子才会称心如意呢?”赵如磨听到这话笑了起来,这刘氏看起来文弱,说话倒是有板有眼,兼着绵里带刺,倒是一位妇人中难得一见的人物。 刘氏看起来还要说些什么,曹溪一拍惊堂木,截断她道:“够了!你可以下去了。”刘氏福了福身缓缓告退,退下时赢得了外面围观民众的满堂喝彩。 曹溪颇难为情地看看赵如磨,似是为堂前民众喝倒彩而难堪,赵如磨安抚性地一笑,示意无碍。于是继续传唤下一位证人。 第15章 曹溪颇难为情地看看赵如磨,似是为堂前民众喝倒彩而难堪,赵如磨安抚性地一笑,示意无碍。于是继续传唤下一位证人。 下一位证人是许卫氏的奶娘,同样的流程,曹溪问:“堂下何人?”那奶娘答道:“回县太爷的话,民妇是卫府的奶娘蒋林氏。卫家大小姐,大少爷都是我奶大的。卫家大小姐也就是嫁入许家的许卫氏。” 曹溪问:“许家纵火案无人生还,你既还健在,可见你案发当晚不在许府。那么,你作为许卫氏陪嫁的奶娘,当日在哪里?又知道些什么?” 奶娘回答:“县太爷误会了,民妇虽然是许卫氏的奶娘,大小姐出嫁时却未一同进入许府。所以案发当日民妇不在许府,而在卫家。” 曹溪见这妇人一问三不知,气得一时不知道问什么,这时邢师爷俯下身耳语几句,曹溪又问:“那么,便将你将知晓的说出来吧。比如许卫氏和许大少感情如何?又是如何结识的?” 奶娘回答:“大小姐与姑爷的感情自是好的,虽然我未能一同进入许府,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但是大小姐是我自小看大的,大小姐这人自小温柔贞静,人又长得俊俏,性子又好。任谁娶了她,都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怎么会对她不好?”又是一个公堂胡言的妇人,曹溪已经懒怠作声,邢师爷替他喝道:“那妇人,说重点。” 赵如磨看到情势不对,卫老爷面色铁青,不断咳嗽,民众倒是对这段八卦听的津津有趣,于是招人让邢师爷过来,问:“还有多少证人是和许卫氏相关的?” 邢师爷自得道:“还有许卫氏南山闺塾的同窗,平日里与许卫氏走得近的街坊,她与许少相识那庙的庙祝……” 赵如磨了然,截断邢师爷的话,说:“你去和曹大人说,就说是我的意思,与许卫氏相关的证人先不用上堂了。案件未有定论之前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一个妇道人家的阴私,世人会怎么说曹大人呢?仁者爱人,才是为官之道。即使许卫氏有嫌疑,也应在保密的环境下听取证人证词。让与许卫氏有关的证人候着,先听听案发当时在场人的供词、仵作的结论,审些与纵火案有关的证人!”说完以手覆额,似不耐烦再听下去。 邢师爷退到曹溪身边小声说话,曹溪听完往赵如磨这边看看,点头示意。 另一边审问在继续,奶娘说:“说起来我家小姐和姑爷的姻缘,没人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了。虽然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在我看来,仍然清晰得如在昨日。十多年前,小姐从学院归来,待字闺中,媒人踏破了家门,老爷因心疼小姐,都没有应。之后,小姐带着我、贴身丫鬟和几个家丁去了馒头庙上香还愿,却不想在回来途中遇到了劫匪。那时情况危急,敌人越挫越勇,我们带的家丁且战且退,就快支撑不住。就在这时,只见混乱中突然冲出一支队伍,以一位白衣男子领头,帮我们打退了劫匪,这人正是许家大少爷。原来许家大少爷陪着老夫人也在馒头庙上香,路遇劫匪自然义不容辞。此事过后,许少便是我家的救命恩人,老爷知道了以后自然万分感谢。但更为重要的是,许少在混乱中看到我们小姐的美貌,一见钟情。而我们小姐对她的救命恩人也安生情愫。两家又门当户对,不久就成就了好事。当年我们小姐成亲的时候轰动全城,十里红妆,老爷也给小姐千亩良田、多家铺面做嫁妆,没有哪家姑娘出嫁时有我们小姐气派体面。本来我也是要跟这一块儿去许府的,可是民妇当家的在卫家当差,几个小子给少爷当贴身随从。小姐心善,不忍见我们一家骨肉分离的,便让我留在卫家。之后我对小姐的近况就不太清楚了,但是我家小姐那么心善的人,肯定会受菩萨保佑。谁知竟然传来噩耗,县太爷您一定要给我们家小姐做主呀!”说完拿出手绢抹抹眼泪,看得出来是极为伤心的。这么一个集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红颜薄命于一身的故事,众人也都听得意犹未尽。 曹溪挥手让奶娘下去,采纳赵如磨的建议,传了打更人上堂,问:“重阳那天,你打更时路过许府发现了灾情,正是你的大声吆喝通知了更多的街坊参加了救火。所以你可谓是纵火案的见证人,说一说那一日的情况。” 更夫回答:“回县太爷的话,小人自从在河间接了打更的活计,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从未出错。这些年河间夜间发生的大事,有的小的有所耳闻,有的更是亲历。就说这许家走水的事,小的便有幸参与,可惜在火场中一个都没能救出来,现在想来还十分哀痛。那一日我和别的日子一样,因为是节气,所以格外小心些,想着小人每日高呼‘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不过被当成耳旁风,若是但凡小心些,也不会酿成这么多人间惨剧。”说完叹了一口气。 接着说:“小人初更时分便从家里出发,沿着清河路往绕城走,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百姓安居乐业,也都是县太爷的功劳,到了二更时分行人渐渐散了。小人到了三更时分才走到许府附近状元巷,也没什么异常。接近许府二门的时候,小人突然发现,眼前似有火光。本以为是府上的灯光,可是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小人定神一看,果然是府内着了火。这时有街坊邻居听到声音不对的,也出来查看,和小人一起大喊:‘走水了!’虽然大伙儿一起扑救,可是火势太大了,不一会儿就燃了起来。从自家接的水一盆一盆地往火里泼,没用。有几个年轻大胆的裹了湿棉被也冲不进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座百年老宅化为灰烬。里面的人似乎睡得沉,一个都没逃出来。后来的事情大人都知道了。” 接着传唤的一同救火的街坊和更夫说的都差不多。曹溪问:“许家口碑如何?在河间有没有与什么人结仇?” 街坊古怪地看了曹溪一眼,回答:“许家是河间大户,在河间已有百年的历史了,百年来都是河间首富,又有乐善好施的传统。前几年我县闹旱灾,全靠许家屯的粮食救济才没闹出易子而食的惨剧。大米贵如黄金的时候,许家也没趁机抬价,多厚道。说起来河间那户人家没受过许家的恩惠?要说这样的人家也会遭到天谴,真是老天不长眼。要说结怨,小民不敢乱说什么,不过一定要猜,肯定是有哪个不长心的眼红许家这两年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又率先完成田制改得到政府的嘉奖吧?小人因与许家的佃户有些往来,多少也知道些。说是许家大少一改之前不问庶事的风格,亲自操刀此次许家涉及改革的天地。不过小人毕竟是道听途说,对其中内情并不了解。小人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如果没什么事,小人家还有几亩田等着耕。” 街坊走后,传仵作上堂。曹溪问:“那仵作,先前你说许府焦尸难验,需要时日去请教高人,现在已经半月过去了,可有验尸结果?” 仵作回答:“回县太爷的话。卑职只能验出许府焦尸确是被烧死的。别的却检验不出。” 曹溪:“说的详细些。” 仵作:“卑职自案发第二日去了现场,见到许宅已烧成灰烬,难以还原。宅子里面尸首烧作一团,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又因为卑职自任职以来没遇到过这样大的火灾,以及烧得这样彻底的焦尸,一时没法检验。于是卑职将尸首作了初步的检查及保管,请示了县太爷,快马加鞭去了师承处请教。因为要将许家失火定为纵火案还是失火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检验尸首是被烧死的还是死后被焚烧的。如果是死后被烧的,无疑是有人行凶;如果确是被烧死的,还要分辨是无意失火还是刻意纵火。卑职的验尸结论是:许府焦尸却是被烧死的。至于失火原因,现场烧得太干净,想要找到一丝线索简直难于登天,卑职实在是没有头绪。” 赵如磨招了那仵作来,细细问了几句话,示意曹溪让他下去。 案子审到这个程度,该上堂的证人都已陈述完毕,还有几个说闲话的以及许家唯一幸存者在内厅候着,曹溪一拍惊堂木:“本案先审到这里,退堂!”衙役们再次颤着杀威棒拉长声音吆喝“威武”,将看热闹的民众赶了回去。邢师爷一行人忙着准备赵如磨说的私审的事,曹溪回到二堂休息。 赵如磨趁着这个空档到了外场,卫微正扶着气得不轻的卫员外轻声安慰。老残眼尖看到赵如磨出来赶紧迎了上来。 第16章 老残站在一旁,眼尖看到赵如磨出来赶紧迎了上去。两人交谈了几句,赵如磨又和荀域说,让卫微等着接甥女,便急着回内堂。 老残搀扶着卫员外先回府修养,卫员外听说相帮的钦差也在,赶着要去致谢,众人拗不过搀扶员外往这边来。赵如磨已经走远了,听到动静回过头礼貌地笑笑,示意自己不得空。不想卫员外在看到赵如磨的时候突然愣了神,震惊地扭过头深深地看了一旁的卫微一眼。 赵如磨到了内堂,人还没来齐,曹溪坐着喝茶。赵如磨问:“刚才公堂之上不好相问,明府大人认定许卫氏纵火,依据何在?” 曹溪笑道:“经过今日的开堂,赵大人以为此案案情如何?” 赵如磨说:“今日的审理,案情很清楚:重阳那天夜晚大约三更时分更夫发现许宅大火,街坊扑救不及,宅子烧成了灰烬,里面的人一个也没逃出来。许家只有一个小姑娘因为当日去了外祖家幸免于难。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然而现场不能找到物证,许府的人差不多不在了,要紧的人证也没。仵作验尸的结果也显示尸体确实是被烧死的,排除了先杀人后焚尸的可能。如果再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此案很有可能只是一次意外。” 曹溪示意邢师爷接话,邢师爷说:“本是如此。我们大人自从接到此案后苦于查不到线索,一般这样的灭门大案,县里接手后都是从动机查起。然而许家在河间口碑没的说,没听说有结过不可解的仇怨。最奇怪的是案发之前许府一切正常,我们大人一时没有头绪。那个时候仵作的结论还没出来,请了假赶往外地。咱们几个不济事的也帮不上,只得日以继夜地查案。突然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县衙,提供了线索。我们照着她说的查了下去,竟有了结论。这个女人就是堂上的刘氏,她的供词今日也都听到了。还有旁的线索指向许卫氏,因为赵大人的要求放在了私审。大人听听就知道了。” 赵如磨说:“刘氏的供词做不得数。希望接下来还有更确切的证据。”曹溪说:“大人听完就知道了。” 之后的称述很寻常,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大概拼凑出的信息是许卫两家结亲之后,岂料许少是个风流个性,家里一个病怏怏的表小姐娶了做平妻不算,之前伺候的通房丫头皆抬了姨娘,还迷上了青楼女子做了外室。卫代与广陵生活在一个压抑的环境。卫代性子刚烈,眼见一番爱意付诸东流,于是纵火。 赵如磨饶有趣味地听完这说书般的推测,最后进来的是许卫氏留下的孤女,许家小姐,许广陵。 许广陵在案发后留在卫家,在曹溪怀疑许卫氏是此案嫌疑人后被关押在女牢里。女孩大概十岁左右,身量要比同龄孩童略矮些,肤色泛黄,五官端正,乍一看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常低头,目光怯怯不敢看人。邢师爷开始换着花样问你父母感情如何,然而许广陵对所有问话一概毫无反应。赵如磨看了心中不忍,终止了询问。众人奇怪,问:“这是为何?”赵如磨答:“以子告父,不仁。”又说:“不过是个孩子,没道理一直呆在牢里,让她住在外公家吧。” 赵如磨带了许广陵出来,荀域带着广陵先回卫家,留赵如磨与卫微两人在路上慢慢走。 赵如磨一边踱步一边想:此案水太深。曹溪明显想将卫家拉下马,那些证人提供的供词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就是出于臆想,还不知道真伪。凭曹溪在河间的能耐,若没有外力的介入,就这些证据也可以将此案做成铁案。自己如果不在,卫家这次恐怕不能保全。 赵如磨看着卫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老残为了你家的事四处奔走,这本不是他分内之事。你家出了事,没落井下石就算是有德行的了,像老残这样热心肠的确实不多。你切不可因为他是令尊好友,就怠慢了他。以为这样的奔走是他自愿的,让人寒了心。”卫家本就是河间大户,如今许家大火,若是按照河间的惯例由许广陵继承许家的全部家财,而许广陵尚未及笄,肯定会寄养在外公家,这样许家的家底也都落入卫氏的掌控之中。现今这局势,卫家就是块大肥肉,不止是曹溪打他们主意,想必县里揣着打秋风念头的人很多,只是情况不明朗,没有妄动。之前卫员外在狱中,卫微年纪轻,又一直不管事,若是没有老残相帮,光是家里那些旁系的叔伯兄弟都应付不住,遑论其他?况且老残菩萨心肠,行事仗义,又是跳出红尘外的人物,不求回报,光是这份心意就是人间难得见的。赵如磨见到了,怕卫微不知事,特意提点。本来是不该多言的,毕竟自己是个外人,但是赵如磨想了一会儿,到底宁愿说错,也要多说一句。 卫微点头赞同:“兄长说的是。”又想到他说“老残为你家奔走,这本不是他分内之事”而对面这人也是为你家奔走,同不是分内之事,不可冷了老残的心,那你的呢? 赵如磨又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上次本是有事情问你……卫家,皆因当时昏了头,忘记了这茬。今天又得知案发当日你不在卫府,这样,你回去问问卫老爷,把情况理清楚和我交个底。记住:无论何种情况,切不可相瞒。无论何种情况,懂我的意思?”无论何种情况是说也许会出现最坏的那种,许府这个案情对卫家来说最糟糕的一种情况就是:曹溪虽然心怀恶意,但是误打误撞揭了真相,的确是许卫氏放的火,卫家也知情或者相帮。虽然从情理上推测不太可能,但如果真是这样,卫微知道后却执意隐瞒,由着赵如磨出面和曹溪瞎碰,那真是寒人心。 卫微见赵如磨一脸郑重,又言辞含糊,猜不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能点头:“我知道了。”又说,“兄长去家里吃晚饭吧,老爷子交代要好好谢谢你。” 赵如磨看不出卫微懂没懂他的意思,现在也没办法确认,只能等交底的时候再做打算。卫微这些鲜少接触世事,烦心事少,容貌与十几年前没多大变化。对所有的事情反应很慢,而且习惯性不动声色,很少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赵如磨不禁心里对两人无效的交流有些烦躁。 卫微看着赵如磨不耐烦的神色,心里想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心软,对他人的痛苦感动深受,爱管别人的闲事,自己劝过很多次了,不听,这次也是这样。这样不留余力地奔走,图什么呢?心中不忍,到底轻声说了一句:“你要小心。”这不值得,然而我不能劝。 声音太轻,风又太烈,赵如磨没有听清,追问:“你说什么?” 卫微摇摇头,说:“去家里吃饭吧。” 赵如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下意识对他的提议推道:“不用了。”说完转身大踏步走了,留下卫微一人看他衣带当风的背影。 卫微看着赵如磨远去的背影莫名想起十三年前南山的事,那时候他也经常这样无视别人的邀请,独自走掉。然而他明白无论多么想念,到底回不到从前,不是因为道路多么曲折,而是因为我们再也不是昔日的少年。 卫微自回府不提,却说县衙内,赵如磨走后,曹溪留了仵作问:“赵大人单独问你什么?” 仵作回答:“赵大人特意问我如何确定尸体是被烧死的。我回答他说,因为若是人身葬火场,必会吸入大量浓烟,窒息而亡,所以尸体咽喉处必会发黑。而若是死后被烧,咽喉处则无黑色印记。这个因为在大堂上,我没细说。谁知赵大人看起来对我的回答早有预料,我一问,原来赵大人对前朝宋推官的《洗冤集录》颇有研究,这一本可是仵作界的圭皋。接着赵大人又问了我去请教了哪位高人,交流了几句,赵大人句句说的都是行话。想不到赵大人虽来自京师,对验尸一事也颇有一番造诣。”说完晃首抚须,看起来颇为自得。 曹溪让犹自赞叹不已的仵作退下,陷入沉思。邢师爷插了一句:“不知大人有没有觉察到一点?” 一旁的几个都望向他,邢师爷说:“今日赵如磨除了听了堂审之外,特意反复询问许卫氏的闺名,在南山上学的经历等等。大人有没有觉得赵如磨对这位许卫氏关心太过了?”许卫氏虽然是曹溪认为的纵火案嫌疑,然而她的姓名和之前的经历和案情没有直接关系,赵如磨在私审后握着案卷,反复确认了几遍,到底有何用意,确实令人生疑。 曹溪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然而我派去京师和道台处打探消息的人去至今还没有回来,赵如磨此来到底是何目的,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又扭头向另一方,说,“黄老爹,派你在驿站盯梢,探到什么消息没?” 一名面相憨厚的中年人笑着回答:“那小子平日里倒没什么动静,不过与他手下那帮人打交道时却意外套到一个消息:这位京里来的赵大人,近三十的人,还没有娶亲。” 第17章 一名面相憨厚的中年人回答:“那小子平日里倒没什么动静,不过与他手下那帮人打交道时却意外套到一个消息:这位京里来的赵大人,近三十的人,还没有娶亲。”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卫微回到家中,立马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卫员外因年纪大了,本就受不得牢狱之灾,兼之忧思过度,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然而只要专心静养,再没有什么大碍。又私下里拉着卫微叮嘱了好几句,留下药方,方才离开。 因着医嘱,卫微和几个家人服侍卫员外歇了。谁知卫员外自从远远地见了赵如磨一眼,心神不宁。收拾了一遭硬拉着老残说话,卫微只能在一旁作陪。卫员外不过问入狱时的情况,今日的案情,着意问清赵如磨的底细,老残一一答了。又叮嘱卫微明天一定请到赵如磨来府上用饭,卫微趁机说了赵如磨今日交代的事,父子二人相互交了底。说到最后,月挂中天,老人毕竟经不住,先回房歇了。 卫微送老残回房,路过长廊时老残突然说:“老赵行事谨慎,从不夸口,已经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尽力做到。只是他面上不够热情,世侄切莫因此误会了他的一番好意。” 卫微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他自小就是这个样子。” 第二天卫微找去来福客栈的时候,房里早有一位不速之客。卫微进去的时候看到两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婆子,一位是官媒,头戴金花;一位是私媒,头戴银簪,正说得吐沫子横飞。 一位说:“我做了官媒数十年,经我的手成就好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赵大人既然家室空虚,不如就在河间结一处姻缘。城东十里的钱员外家,有一个掌上明珠,今年十五岁了,一直娇生惯养,模样那个俊俏,在河间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说着还横了另一位一眼,“又性子和顺。钱员外还说给这位小姐陪嫁百亩良田,十家铺子。” 一位说:“这位大姐虽说是官府许可的,却行事古板,经常乱点鸳鸯,赵大人人初来河间切不可大意。相反,老婆子虽然没官府撑腰,经过我手结成的姻缘,没有不说好的。去年城北的黄小姐和郭公子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河间没有不认同的。他二人就是经我的介绍才成就的好事。” “我今天要向赵大人说的,是城西杨秀才的女儿。年方二八,相貌端正,知书达礼。家底也殷厚,父亲是秀才,家里几个弟弟都有生员的身份,从小读的诗书,正配得上满腹经纶的大人您,这一点是河间别的姑娘比不过的。到了年纪,家门都被媒人踏破了,她父亲因有心要挑个好的,一直不应。碰巧赵大人来到了河间,又有传闻说大人玉树临风,于是她父亲就央我来说和说和。大人您说,这不是天赐良缘?” 赵如磨听到她们说的天花乱坠,只安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看卫微进来,对卫微点点头,示意他坐。 卫微在一旁坐了,听到媒婆的介绍,心里十分不适。一手握拳,倚在座位上微微颤抖。 那媒婆见赵如磨不置可否,便将心中早已准备好的问题抛了出来。“未知大人娶亲与否。秀才老爷说了,河间地小,大人出身名门,我等不敢高攀,若是大人家中已有正房,小女宁愿忝作小星之列,一心服侍夫人。或是大人就在此处安家,也是可以的。”这是说带回家为妾也好,就在河间做外室也好。 卫微听到问话,心中一震,面色僵硬起来。 赵如磨注意到卫微忐忑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你昨天要问的就是这个?” 卫微不知道赵如磨如何福至心灵,突然明白过来昨天他在驿站书房磨磨蹭蹭不敢开口最后还被赶了出来时要问的就是这个。 两个媒婆不知道赵如磨说的什么,听见他又说:“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两位请回吧。请替我回话说,令媛本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奈何鄙人却不是良配,只能辜负厚意。实不相瞒,多年前鄙人与一名高门淑媛定了婚约,过了六礼,不想这位淑媛未及过门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那时鄙人立誓终身不娶,如今她的音容笑貌仍如在眼前。令爱天生丽质,必定能够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便是配个平头百姓,做正经夫妻也比找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来的妥当。”说到诚恳处,声音低沉,面色悲戚,不似作伪。最后一句又像是讽刺。 两位媒婆面色一红一白,似有疑问,还要说些什么,被赵如磨强行打发走了。 房间内就剩两个人在,卫微颇不自在,想到刚才说亲的事,试探道:“你不愿意推掉就好,何必杜撰出一个未嫁而殇的未婚妻出来,到底不吉利,也不知道忌讳。” 赵如磨笑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我演的不像?”语调轻快,看起来明显心情愉快。 卫微下意识回:“得了吧你。”还有下半句没有说出口,你不是一直这副德行吗?咽了下去,毕竟不是之前了。说完后整颗心悬着,怕他觉得唐突。 赵如磨没注意到卫微的这些心思,说:“非如此不能打发她们,你看这两个老女人一大早来干了什么?刚才她们说什么你听见了吧?一般老丈人挑女婿,不是求富贵,就是求钱财。我无权无势,既不富又不贵,他是瞎了哪只眼看上了我?先说多好的家世,多好的姑娘。姻缘未说动先表明女孩儿愿为妾,做外室的。正经提亲是这样的吗?求的又是什么?这个不成,那个又来,一个接着一个。这架势,我若是没有自知之明,还真以为自己貌若潘安,富如邓通,才高子建呢!这些人,摆明了别有用心,不花些功夫哪里打发得了,我又有什么好忌讳的。” 卫微皱眉道:“你总是想的这么多,万一她们只是好意呢?” “好意?若是好意,那都是好人家的儿女,配了我,岂不是糟蹋了?” 赵如磨满不在乎,问,“你大早上跑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事?” 卫微不知听到这些话该作何感想,无视最后一句打岔,鼓起勇气继续:“说到底,你至今独身,为的什么缘故?” 这是自重逢之后卫微第一次明确问什么,之前各种场合不是有事情耽搁就是有外人在场,而且问的是这么一个带试探性、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安全的话题,一般成年以后,人们通常聊些八卦以及各种没有营养的话题,对别的话题闭口不谈,不然就是不安全的。因为毕竟我只关心官府最新政策,并不关心你。而这个问题有点越界。 赵如磨不知卫微为什么问这个,也许是他想的那样,也许只是卫微一时抽风。他本可以将早上对媒婆扯的谎再对卫微扯一遍,反正没人知道真假不是。他也可以做出恼怒的样子让对方知难而退,但是不知怎地,他不想这样做,最后说:“因为我的未婚妻子德容兼备……虽然最后没成,但是我不能忘记他的脸。”又摊摊手,“家里又没人管我,就蹉跎至今了。” 卫微没办法知道赵如磨说的话的真假,但是对方脸上的悲伤是真的,无法伪装。就好像他真的曾经爱过一个人,最后没能在一起。但还是就着他的话问:“便是你行事荒唐,太太也定是不依的。” 卫微看见赵如磨沉默下来,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蠢话,只有正室才能称太太,赵如磨又不是太太养的,于是改了口问:“令堂近来如何?” 赵如磨偏转过头,半晌才说:“母亲早就不在了。” 卫微接连说错话,又探到了令人失望的消息,秉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赵如磨扔了一句:“千八百年前。” 卫微见得到对方明显搪塞实在是意志消沉,提不起精神再探问什么,好歹还记得昨晚卫员外的嘱咐,将赵如磨请到卫家做客。 赵如磨以为是要前去相商昨天自己交代的事,想着时候摸底,不能一再耽搁,于是一口答应了。去房内换了身行头,摸了几吊钱备在身上,二人便一起出发。赵如磨见卫微情绪低落,一路默不作声,他却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不多时便到了卫府。 第18章 赵如磨见卫微情绪低落,一路默不作声,他却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不多时便到了卫府。 赵如磨一边走,边四处打量,心里感叹: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卫微看到赵如磨像到了天宫似的四处张望,渴望将每一处都收入眼帘的样子,慢慢在后面跟着,一边说些自己年幼时发生在各处的趣事,惹得赵如磨阵阵发笑。 卫员外早在正厅候着,赵如磨执了父礼,由卫微扶卫员外坐了。不知怎的,赵如磨觉得卫员外看自己的眼神还真是奇怪,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不,这不可能。 老残在一旁,见了面打趣道:“老弟却是个明白人,今儿这事办的地道。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赵如磨知道他说的是今早的事,心里奇怪消息怎么总是传的这么快,接口道:“最近有什么风声?” 老残回答:“没什么,就是河间有撮合姻缘的习俗。你且听我说,就在离这里十几里的不愿处有座村庄换做牛头村的,村里有户人家姓郑,郑老爹在抚院当差,日子过的得当。有一个女儿,自幼娇养的,生的一副好相貌,郑老爹一心想要择个乘龙快婿,挑了邻村的生员,出了名的孝子,一个姓匡的秀才。谁知一年半载之后,秀才发迹了,单独去了省里做官,留郑家娘子随母亲住。匡秀才去了院台,谎报自己并未婚配,早有哪位大人家有适龄的小姐要与他结亲。匡秀才想前有蔡状元招赘牛相府的典故,那小姐又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嫁装又齐整,为什么不答应呢?于是成就了好事,如此数月,秀才回乡取结,发现原来前头的郑家娘子不好,已经去了。给郑家娘子按诰命妇人发的丧,他自回去和新人团聚。直到上个月他停妻另娶事才发出来,然而无奈何,郑老爹又能拿他怎么办,倒是生生地便宜了这厮。” 卫微插话问:“铁叔说的热闹,怎么我却不知道有这事?” 老残答:“就是这个月月初那几天郑老爹来你家说的这事,我碰巧在,听了去。你那时还躲在书斋里呢!”卫微不好意思地报之一笑。 赵如磨想:原来他经常不在府中,老残所说的书斋又是何处?有机会得探问探问。正出神,瞥到老残正望着他,忙回说:“哪有什么先见之明,不过生性固执罢了。现今读书人风气不佳,不过多读了几本书,以为有了资本,便舍了脸面在俗世中捞些好处。对圣贤教导却不是真信,这种事见怪不怪,我辈又有什么办法呢?” 荀域笑着说:“虽说如此,今日赵兄却让我等开了眼界,送上门的如花美眷却被赵兄眼也不眨地拒绝了,恁地读书人长了脸面。” 赵如磨垂了眼帘:“子卿兄是在嘲笑我吗?”大家都笑了起来。 荀域大笑数声:“非也,是赞你有先见之明。赵兄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那几个媒婆是受人指使的?” 赵如磨但笑不语。众人见提醒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继续打趣他。老残见赵如磨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不禁在心中为他如此洞察对手的心思而喝彩。 几人插科打诨,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然而赵如磨始终感觉卫员外的目光看得他如坐针毡。 开席的时候,卫微在赵如磨身边,轻声问:“听说你为令堂身体康健在菩萨面前许愿吃长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之前你分明荤素不忌。 赵如磨抬了眼帘,诚恳地回答:“不,为老夫人身体康健是对外的一种说法。我戒酒、茹素、吃长斋,为的是修行。”修一个人的平安喜乐。 卫微瞪大眼睛,你为谁修行?两人弃了这个话题,轻声交谈,一旁间歇性地传来卫员外的咳嗽声。 老残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微看的赵如磨,突然发现:恐怕自己当日为卫家的说情其实没有什么用,老赵和老曹是同一种人,虽然当面答应得好好的,面上也过得去,但最后帮不帮忙还得两说。以老赵的性子,死人的事情肯定是要避免的,但要说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卫家多热络,估计不会。真正让老赵改变对卫家的态度的是卫家的长子。老残与赵如磨的交情算是匪浅了,仍旧不能使老赵在公事上有所倾斜。他俩的关系到底要深到什么程度,才能使赵如磨流露出不愿意让卫微受到一点委屈的意愿,即使罔顾他的职责?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这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立,或大声疾呼,或低声交谈。老残看着与赵如磨说话的卫微,想着这个世侄以前是见过的,大部分时间一个人窝在书斋里,偶尔出现在人前。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人们通常会发觉,这个年轻人神情疲惫,像是对整个世界提不起兴趣,从未真心笑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夺走了他的希望与欢愉。而此刻,卫微虽然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眼里有光。 老残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形形□□的人和事,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什么雷区,但这是年轻小伙子的事,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于是笑笑,不再深究。 大家说了一会子话,都有些疲倦,特别是卫员外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一名常随扶着卫员外进屋休息,赵如磨忧心地问:“员外的身子骨如何?” 身边服侍的答道:“尚可,虽说不比从前,到底还硬朗,就是从狱中出来以后越发地容易疲倦。”赵如磨听完皱了眉头,不知老人在狱中吃了多少苦。 卫微不赞成地瞪了答话的一眼,示意他下去。走到赵如磨跟前说:“下人没见过世面,一点子小病小痛当成好大的事。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赵如磨对着赶着来安慰自己的卫微点了点头,现在也不是伤感的时候,说:“请借一步说话。” 卫微了然,将他引到一间小屋子里。二人在桌前坐了,吩咐下人倒了茶后退下。 赵如磨先说:“员外年纪大了,恐怕受不得刺激。有些事,我先说与你听,你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员外。” “兄长说的是。”卫微连忙点头,做好了心理准备。本以为他会马上开口,但是等了半晌才听到赵如磨问:“你对你姐姐的事情知道多少?” 卫微迷茫地回答:“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吧。” 赵如磨接着问:“令姐的闺名可是这个字?”说完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划了一个字,随即抹了去。 赵如磨看到卫微震惊的表情,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继续问:“你知道令姐在南山有多少好友?那些是特别要好的?” “那时候姐姐与各家的小姐私交甚好,要说特别要好的……”卫微很奇怪赵如磨为什么问这个,还是照实回答。 赵如磨微微颔首,接着问:“你们自幼感情就很好,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卫微奇怪地看了赵如磨一眼,想:我和姐姐感情好,你怎么知道的?最后回答:“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位,姓杨,杨秀才的女儿。叫什么姐姐没有告诉我。那时候姐姐与各家的女儿私交都不错,却与一个秀才之女最是要好。姐姐还说她与别个不同。后来,我记得后来南山结业之后那人就没了踪影,姐姐还为此难过了好久。每年都要说起她,后来姐姐遇到许少,成了亲后再也没有提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如磨见卫微回答的没有迟疑,不知怎地,心中暗喜: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而赵如磨是知道的。卫微的回答依稀唤起了赵如磨的回忆。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就端平新法交换意见,闹得很不愉快,顺便提到了女学和卫微的姐姐。 虽然赵如磨对卫微的第一印象很好,然而赵如磨本身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们虽然同住,倒不是很亲近,卫微反而和别的学子打得火热。 他们刚入学时,正是新学闹得最凶的时候。张相为了支持新政更改科举的课本,新编写《尚书》组成一套,要求翰林及国子监变换教材,日后主考官按照这几本出题。朝中反对声如潮,学界也多有跳出来指责的,然而张相不动如山。 各大书院也受到波及,学子中有支持的,有反对的,停了功课,日日唇枪舌战。卫微也跟着一群富贵公子凑热闹。只有赵如磨远离这些纷争,每天抱着一本《汉书》坚持不辍。 闹得太凶的时候,赵如磨看不过眼,找了卫微问:“你和那些人瞎掺和什么呢!”之后很多年,赵如磨栽了几个跟头后学会了遇到什么看不过眼的不再开口,因为毕竟是别人的事。而且,被戳到痛处,一般人的反应不是感激涕零,而是恼羞成怒。同时也很庆幸,早年自己言语不忌的时候遇到的净是像卫微这样宽容的人。 之后卫微老是劝赵如磨不要多管闲事,然而毕竟是这一次的多管闲事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卫微自然不快,道:“你说什么!” 赵如磨耐心地回答:“我说你没事别和他们瞎掺和。” 卫微更加不快,赵如磨自以为好脾气地解释:“新学必败!你和他们几个纨绔一起闹腾,到时候事败,上头拿人充数,他们自有家里撑腰,你要怎么办?” “像你这样自小锦衣玉食的官宦家庭长大的又怎么会知道新学的好处?如果没有张相的新学,我和姐姐怎么可能进南山?”卫微怒到极点,脱口而出。 第19章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无题 作者:中元 第3节 “像你这样自小锦衣玉食的官宦家庭长大的又怎么会知道新学的好处?如果没有张相的新学,我和姐姐怎么可能进南山?”卫微怒到极点,脱口而出。 卫微虽然生气,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戳到别人的痛处,然而他自认为没说错什么,当然不肯道歉,等着赵如磨发火。然而赵如磨只是闭眼了几秒,说:“我当然知道新学的好处,它给人更多寒门子弟机会。直到两年前,我才被接到赵家,接触书本,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说天地玄黄。我当然知道教育在人的成长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是,正是这样,才更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你和你姐姐的前程何必葬送在一场注定失败的他人的疯狂中呢?” 卫微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新学必败?” 赵如磨见这人不听劝,不耐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劝过你了,你好自为之。” 就是在这次争吵中,赵如磨浮光掠影地听说了卫微他姐姐和他姐姐的朋友的事。卫微本来满腔热血,被赵如磨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到底幡然醒悟。然而他对赵如磨见解的由来十分好奇,刻意制造机会接近,借机询问各种问题,赵如磨又是一个有问必答的人,两人一问一答,渐渐有了交情。 那样久远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日。赵如磨回过神来,略偏了偏头,笑着问:“你知道我来河间是做什么的?” 卫微送赵如磨回去,两人走在路上,卫微问:“许府的案子查的怎么样?” 赵如磨问:“审案那日你也在,你以为如何?” 卫微愤愤地说:“曹溪摆明的针对我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氏的证词全凭臆想,若是原心定罪,真是会成为我朝的一大笑料。”说完想起的确有腹诽之罪,还有更离奇的莫须有之罪,原心定罪又算得了什么? “此案的关键在刘氏。”赵如磨同意,“广陵怎么样?” 这时路边的草丛突然被风吹动了一下,两人下意识地朝草丛的方向望过去,没发现什么。 卫微奇怪他突然问起广陵,还是回答:“还好,怎么了?” 赵如磨担忧地说:“我把广陵带回去的那天就发现她的情绪不对,怎么,你没有发现吗?最好还是找大夫看看。”小女孩的眼神中夹杂着惊惧与强烈的戒备,与我初来赵府时一模一样。 这时路边的草丛突然又动了几下。草丛中有人!两人对视一眼,得出这样的结论。卫微马上打算跳出去追,赵如磨一把抓住卫微的手腕,说:“别去!孙子兵法曰:我明敌暗,一。穷寇莫追,二。嗯……”一时想不出什么三,停了下来。 卫微一把挣开赵如磨抓着他手腕的手,气得跳脚:“你就是纸上谈兵!” “再追也追不上了。”赵如磨提醒道。两人也不管那逃走的人,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赵如磨想到卫员外洞一切的目光,心中疑惑,难道他看出什么了?打算试探地问卫微,卫员外有没有和他说什么。想了一想,还是放弃了这打算。自己是个外人,对方是他的生身父亲,以疏间亲,这种蠢事难道还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再干一次不成?说起来,从前也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才会做出那么多蠢事,应该引以为戒。 卫微看着偷窥的人逃走的方向,心里想:我素来是没有和谁结仇的,如磨是个外乡人,我们刚刚又没有谈什么要紧事,与银钱无干,谁会这样无聊,为的什么竟然在这种穷乡僻壤派人跟踪?除了为的许府着火的案子,还能是什么? 卫微不放心地问:“这些人你知道是谁派来的?” 赵如磨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 “你出门也不带人。回头我去家里调两个身手好的,随时跟着。”卫微跟着说。你自己是个弱不禁风的文人,怎么行事这么鲁莽? 赵如磨苦笑:你派人,我不敢要啊。要回来也不敢用,更何况是作亲随?摇头说:“你别管这事了。”太危险。曹溪心里没鬼,干嘛派人跟着?他心里有鬼,可是我什么都没查到,他到底是为什么心里有鬼? 卫微没听明白他说的哪个事,疑惑地“嗯”了一声。 赵如磨解释:“许家的案子,你别再管了。我既然已经问清楚,卫家在这件事没有牵扯,只是受害人之一。曹溪打的什么主意,也该收敛了。其他的交给官府,此案太过扑朔迷离,你别再过问。”危险。 赵如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她是我姐姐。”卫微突然高声道,“她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怎么能不管!” 赵如磨愣愣地望着卫微因愤怒而发红的脸庞,想:是呀,她是你姐姐,你姐姐的事你不能不管。你不是冷血寡情,你只是对不相干的人冷漠无情,比如我。 不止你姐姐莫名其妙的死了,我的大哥莫名其妙的疯了,我的二哥莫名其妙的死了,我的三哥莫名其妙的出了家。我无能为力,我坐享其成。这会子你说你姐姐莫名其妙的死了,你豁出命来也要管。赵如磨怒极反笑,重复道:“是,她是你姐姐,你不能不管。你去吧。” 卫微不知道赵如磨为什么突然被气到了,但是他对自己要管这个案子十分惊讶还是看得出来。心里想:怎么?你以为我会撩开手,对此事不闻不问吗?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什么让你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些年他一直深居简出,窝在河边的屋子里教些小孩子,连卫府也不怎么回,与死去的许卫氏因多年没怎么联络,其实感情已经淡下来了。所以,这次许卫氏一出事,他赶回卫家一反常态地担当起卫家长子的责任,众人都觉得吃惊。但是赵如磨不在河间,并不知道自己这些是怎么过的,他是怎么得出结论自己不会管许卫氏的事情呢?按常理,那是亲姐,不管才比较奇怪吧。所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卫微知道自己一时激动,又说错话了,可是最后赵如磨那个惨淡的笑容,是不是表示他不管这事了?卫微悲伤地发现:之前那个脾气暴躁其实心地柔软好管闲事的少年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这位青年虽然面带微笑看似待人宽和其实心如铁石。就像这位赵特使初来河间,对作为受害人一方的卫家的求见请求一推再推,对含冤入狱的老人毫不怜悯。如果不是那日见到自己,他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卫微想着想着,只觉不寒而栗,又想:当日少年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在这个转变的过程,自己又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赵如磨一边走,一边想起重逢那一日老残问起,自己说和卫微是同窗。所谓的同窗之谊说起来其实可笑,李斯和韩非不是同窗?李斯劝秦始皇杀韩非那封奏疏,用心何其险恶!庞涓和孙膑不是同窗?庞涓下令对孙膑施行膑刑时可有留情?华歆、管宁不是同窗?最终割席断交、分道扬镳。他和卫微只有往日情分。 县衙里,曹溪问:“今天的事办得怎么样?” 一人回道:“那个赵大人真是油盐不进。我们遣的媒婆回转过来说,她们被一口回绝了,说是什么因为赵大人至今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念念不忘,曾经立誓终身不娶。这样的鬼话也亏他说得出来。哪有一个大家子为了死了的女人再不娶的?她们也不信,还待说些什么就被赶了出来。” 曹溪问:“莫不是提的人家身份太低他看不上?要不就是那两人行事蠢笨,露了痕迹被他看了出来。” “媒婆都是捡的河间的好人家那些令名远扬的闺女提的,他便是看不上,好歹也要问问家底。他一口回绝,小人不知是什么缘故。”另一人回:“还有一事要禀报老爷。今日我们派去跟梢的人回报。赵如磨今天去了卫府,过了晌午才出来,卫家大少送了三里路。我们的人在路上不小心被他们发觉了。” 曹溪骂了一句:“一群蠢货。”两个自称跟踪的好手被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发现了。 那人小心翼翼地:“老爷不觉得这位赵大人似与卫家大少相从过密?” “哪只猫儿不偷腥?我就不信他赵如磨没有一丁弱点。” 曹溪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玉环一把扔了出去,“再试!”碧绿的玉环“砰”的一声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第20章 “哪只猫儿不偷腥?我就不信他赵如磨没有一丁弱点。” 曹溪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玉环一把扔了出去,“再试!”碧绿的玉环“砰”的一声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赵如磨离开卫府,将刚才与卫微的争吵丢在脑后,一边走一边想:卫家已经证实许卫氏的确是长公主要找的人。可是长公主要寻找闺中密友,此事机密在何处?为什么只派了我一个人前来,还再三叮嘱,机密为上。卿詹事还特意叮嘱,一旦消息泄露,提人头来见。这是为什么?更奇怪的是,卫微看其来明显对此事一无所知。难道卫家人不知道?也许卫员外知道什么,看来我有机会得找卫员外好好聊聊才是。 另一方面,曹溪的反应也很反常。这个案子从表面看来,就是许家莫名起火,知县和卫家有仇,打算将此案安在卫家的头上,我来之前已经将卫员外下狱。但是京里来的钦差监审此案,照理说曹溪就该收敛,官场上的规矩,这么点小事还没做成,就是做成了也要不了他的乌纱帽。他明里按照我说的做,暗里扔我的东西,往我屋里塞人,还派人跟梢。这么折腾,是为哪般? 如果他只是贪卫家的钱财,看我强保卫家的意思,他也不会再去找卫家的麻烦。他不找卫家的麻烦,我也不找他的麻烦。现在案情不明朗,他如此忌惮,各方试探,为什么?我现在只需查出真相,他既不是要为难卫家,在我身边安插暗哨,各种拉拢的做法只能是想知道我查到了什么。他这么忌惮我查到的真相,除非…… 赵如磨被自己突然的想法惊到,才发现自己想出一身冷汗来。 赵如磨不管不顾,径直走了几里路到了客栈,对路人打的招呼也顾不上,嘴里说“抱歉,抱歉”径直冲向房间,瘫软在太师椅上。 早有门人候着,问:“大人这是往哪里来,怎么累成这样?”赵如磨摆摆手,吩咐拿湿手巾过来。 赵如磨将手巾铺在脸上,细细地整理了思路,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论语上记载,有一次某乱臣贼子邀请孔子出仕,不知道孔子是否会答应,于是子贡去问孔子如何看待晋出公之乱,孔子回答:父不父,子不子。子贡于是知道孔子不会答应。出公父子虽然寡廉鲜耻,但值权位交接之际,正好浑水摸鱼。庸人无法抗拒权力的诱惑,但只有像孔子一样行事,才能确保不招致无妄之灾。 行如君子是赵如磨自小的志向,他也是一直这么行事的,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之所以他可以凭照本心过活,是因为他背靠赵家。一旦赵家倒台,他的生活受到了威胁,遑论所谓的准则?内圣外王的君子之道,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他终于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嗟尔小人,要在红尘中苦苦挣扎,所以他进了长公主府,接了这趟差事。 长公主的要求太隐秘,曹溪的反应太奇怪,中间还牵涉到多年未见的故人,所有的一切都显示这是一趟浑水。之前为求富贵义无反顾,现在发现这是一趟浑水再来后悔,太晚了,太晚了。 如今唯有想着如何应对才是正理。 休息过后,赵如磨召来几名随从吩咐了几句,绕过暗哨,独自一人悄悄地去了仵作的住处。回到客栈,随从来禀告说曹知县在怡红院备了宴席,请赵大人和卫大公子赴宴。 赵如磨疑惑地接了帖子,重复了一遍:“怡红院?” 第二日卫微来的时候,果然带了两个彪形大汉,一个唤卫龙,一个唤卫五,说:“这两个是我府上最好的家丁,从今天以后便跟着赵大人。” 两人应景地跪拜,吼道:“愿凭大人驱使。” 赵如磨本不想接,到底不好驳他的面子,点了头让领头的带他二人下去。 卫微知道他是个多心的,自己送的两人也未必会被用上,但是,不能因为也许没用就不这样做。 赵如磨一边将手里石子用力往外扔,一边问:“你要查许家的案子,你爹知道吗?” 卫微愕然。赵如磨想:“果然,天真冲动的是年轻人,老狐狸保持沉默。” 这个案子如此诡异,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不知道作案工具,推不出作案过程,一县之长官百般阻挠,最诡异的是河间这么个小地方发生了命案,远在千里之遥的长公主第二天就知道了,派人插手,还勒令不得声张。她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插手? 东汉光武帝的时候,长公主的家奴在长安杀人,藏匿在长公主府,官吏奈何不得,还是长安令强行上门捕人,最后闹到皇帝那里,光武帝让长安令道歉,长安令不肯低头,得了强项令的美名。长公主的权势可见一斑。镇国是长公主,什么事情需要她遮遮掩掩? 如此凶险的案子,虽然眼前风平浪静,焉知不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我劝你不要插手,我会去查,你不听。好啊,你要拿小命冒险,与我什么相干?所谓的姐弟之情,她父亲尚在,都保持沉默,你要出这个头,我又能怎么办? 赵如磨慢慢的解释:“你想要查清真相,也是人之常情,我也能理解,若是我有个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她出了什么事,难道我能袖手旁观吗?。但这事儿,理解归理解,恐怕不能相帮了。你看曹溪对我态度如何?” “毕恭毕敬。” 赵如磨自嘲道:“若是没有那一纸公文,我恐怕连县衙的门都进不去。而所谓的一纸公文其实也做不得数。我是拿着长公主的手敕直接往张道台处求的公文,为的是行事方便,得地方支持。但一来,张道台开的公文,虽说盖了公章,但没有走正常的流程,在邸站公布,所以除了河间,州府以及其他县不知道我来此处,做的什么事情。二来,我此时的官勋都还挂在长公主府上,不属于每年的检察御史之列。所以此事尴尬,我的身份也尴尬,你看现在行事顺利,曹溪也对我颇为恭敬,但我除了他的恭敬还有什么呢?这恭敬不是他想收就能收回来的嘛?若是发生什么矛盾,也不好硬碰的。其中难处,难与人言。你要查案的愿望,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一定谅解。” 话虽是这么说,卫微并不相信,赵如磨一向是谨慎小心的人,他很少接手什么事,但一旦接手,一向会把它做好,期间你甚至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他还美其名曰,言必信,行必果,铿铿然小人也。君子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所以此次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只凭着一张也许不会生效的公文孤身来到河间。 的确如此,赵如磨在来之前的确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是现在没有用上。自他来到河间,除了遇见卫微和不知长公主的实际意图外,一切都在他的意料当中。 这段话说的情真意切,但与之前什么都没问就承诺保下卫家与昨天默不作声的反对相比,今天这充分为对方着想的话听起来就显得生疏多了,卫微想,你说这些做什么?我要查案是我的事,本就没打算劳烦你。你是审案官,不好偏帮一方,我自是知道的。就算我有想向你求助的意思,你解释这么多做什么?你不能偏帮,说一声就行。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解释这么多?难道我不知你?解释这么得体,难道是怕我因此怀恨?你将我的父亲从狱中救出,拒绝了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请求,我就会记恨上你吗?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人吗? 卫微心里烦的不行,但是他又说的有理,自己还能不理解不成?于是郁闷地回答:“怎么会。” 赵如磨就知道,卫微吃这一套,只要绕不过理字去,他就不会不顾及颜面,一向如此。但自己不同,若是卫微对自己说了这么一通生分的话,非得骂他个狗血淋头才罢。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脾性了,较真。现在,卫微说什么他都不计较。 这一通话说完,卫微觉得好没意思,两人面上不免有些讪讪,卫微见赵如磨看着自己手上的拜帖,说:“这是昨晚曹知县送来的,兄长也接到了?” 赵如磨“嗯”了一声,卫微接着问:“你要去吗?” 赵如磨驳道:“不是我,是你和我。”他知道昨天不该生那么大的气,一来,卫微决定豁出性命也要查出真相,是勇者所为,正是他早些年乐意见到、现在不相信存在的事。他当年对自己不闻不问,现在舍了性命去查他姐姐的死因,是他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相干?要是充满怨气,不是太可笑了吗?二来,像卫微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人,不是一向只在嘴皮子上说说,临事退缩的吗?难道他真的会去查案? 赵如磨想着,一时觉得畅快,一时觉得悲凉,与阿鼻地狱无差。 第21章 赵如磨想着,一时觉得畅快,一时觉得悲凉,与阿鼻地狱无差。听见卫微无话找话地问:“我听说你去了仵作的住处,有什么要问的召来便是,何必亲自去?” “我不去怎么知道他住什么样的宅子,是否符合他的收入。他妻子是一位三十许的妇人,不用像刘氏一样做针线贴补家用;膝下有一个九岁的孩子?”赵如磨反问道。 仵作住了一间两进的院子,院前种着榆树和柳树,比别的屋子看起来更整洁一些。赵如磨进去的时候,厨房里正冒着炊烟,一位民妇打扮的妇人一身素净,举止得宜,问明来意后将赵如磨请进屋内,院内,一名稚子低头斜躺着剥莲蓬。 仵作显然没有想到赵如磨会登门拜访,大吃一惊,寒暄过后,赵如磨直奔主题,问:“当日在公堂之上,我有些问题想不清楚,所以今日特意来请教。”仵作点头示意。 赵如磨接着问:“当日先生说,许府找不到线索是什么意思?” 赵如磨回去的时候大概知道了三点:一,仵作收入中等,醉心本行,书房内放着各种头骨以及动物尸骨。夫人衣着朴素,但举止有礼,不卑不亢,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二,许府失火后现场几乎被焚烧殆尽,有些甚至尸骨相连,分不清是一具还是两具,连死亡人数都不能统计,何况是还原现场。不是所有火灾后现场是这样的,许府灾后现场如此,只能说明火势特别凶猛。至于起火的原因,由什么助燃的都不清楚。三,曹溪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然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是否就是可疑之处呢? 赵如磨二人按照路人的指示磕磕拌拌绕了好大一圈在找到了河间的怡红院。到的时候天尚早,怡红院尚未营业。是,河间的怡红院是一家青楼。说是河间的怡红院,还真是恰当,这家正在小河的船上。船身有两个人高,张灯结彩的,间或从中传来几声丝竹声 从环水的木楼梯上去以后,环顾四周,姑娘还未起,只有做工在收拾,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糜烂的气味。赵如磨无声地笑了起来,之前说亲不成,这回邀他来风月场合,明显的美人计,曹溪这是唱哪一出。 老鸨迎了上来,原来曹溪等人早就在里面候着了。 曹溪举了杯子笑道:“大人自来到河间已有好几日,曹某还没有好好招待大人。曹某自干一杯,先行赔罪。” 赵如磨端了茶杯一口喝了下去,只觉得这茶既苦又色,还夹杂着一股怪味,暗道:果然说烟花之地的茶水、吃食不能入口,真是难以下咽。 赵如磨多了个心眼,曹溪再敬酒的时候一律推说身体不适。众人见他坚持,又素来是个不好说话的,怕逼急了看不着后面的好戏,就没有再劝。 “大人来河间,还没见过河间的绝色。”曹溪拍了手,示意上歌舞,又说,“大人是京里来的,见多识广,可能看不上这里的乡野村姑吧。” 赵如磨只推说没有,见到一群清一色的舞女上台,台上隔了帘子,帘子后传来丝竹声。这些女子,年纪很小,在十月的夜里衣着单薄,努力地做着高难度动作。再看周围,一群道貌岸然的男人对着台上的少女露出不明神情,整个氛围瞬间变了,只有卫微脸色颇不自在,周围还有老油条不停地打趣。 赵如磨玩味地一笑,突然朗声说:“实不相瞒,某年轻的时候也曾荒唐过一时,出入这些风月场合也算是平常。端平十二年,我才十几岁,正是秦淮八艳风头最劲、艳名远扬的时候,不知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听闻秦淮八艳的美名?” 秦淮八艳是之前的事了,秦淮河现在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繁华,八艳却一代不如一代,再难出一个风华绝代的尤物。以端平初年的八艳最为出众,现已成为绝响,这些人不是心仪花魁已久的,就是从未目睹过八艳的风姿的,现在看到有见识过的人愿意说一说,都十分感兴趣,吵着问下文。只有曹溪不知道赵如磨要耍什么花招,面色不定;卫微想着他去见识过秦淮八艳,什么时候去的,脸色比较难看。 赵如磨见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继续说:“那时候因为碰到了一些变故,又年轻气盛,想着秦淮八艳的美名,怎么能不去见识一番?”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着卫微一眼。 端平十二年的变故不过就是两个少年,一个说:“我们说过的话当不得真。”一个怒极反笑:“好,你不要后悔。”卫微一边听他说,一边想:原来那之后他去了秦淮,他去了秦淮。 秦淮八艳之中,有善掌上起舞的,有善鼓琴的,有善弹琵琶的,有善吹笛的,个个都擅长作诗。真去了才知道,所谓的秦淮八艳其实浪得虚名,赵如磨他们去的时候,马湘兰已经从良,卞玉京随吴梅村去了苏州园林赏雪,柳如是受教坊之邀指导琴技,李香君正与侯方域腻歪着不见客,顾横波得了风寒咳个不停,剩下的寥寥数人,也有嫌赵如磨一行人给的银钱不够爽利的,也有看不上来客诗才的,也有瞧不上人物的。赵如磨一行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想着你瞧不上哥,哥还看不上你呢!闹得很不愉快,最后还是董小宛出面相陪,安抚了这一群暴躁的年轻人。 那一次会面,可以用四个字形容,索然无味。他们听说夜游秦淮特别有味,特意定的夜晚。那时候四处张灯结彩,董小宛牵头,带了几个小姑娘在一艘花船上与赵如磨几个喝酒。那时候赵如磨不忌酒,看着他们几个嬉闹。董小宛其实不适合做这行,她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待客的时候通常话很少。经常是客人说了很多句,她才答一句。干这行,人不活络,红不了。赵如磨发现她并没有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容貌,不过估计有那容貌也不在他眼里;没有摄人心魄的魅力,他看到的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带着一副愁容。她唱的南曲,缠绵悱恻,但大家听不懂;她说的词句,大家没听过;她跳的舞,大家不知好在哪里。董小宛的容貌虽然出众,奈何没什么趣味,众人不好直接动手,只好拉着几个小姑娘取乐,最后散了。 过了几年,赵如磨听到消息,董小宛总算是找到了好的归宿,是当世出了名的才子冒辟疆,只是过程曲折,令人唏嘘。董小宛看上冒辟疆以后一意追求,冒才子得知董小宛欠了一大堆债务一意拒绝,董小宛死缠烂打,有一次从通州追到了常州,期间大雨,冒才子不让董小宛上船,见着一位貌美佳人淋成落汤鸡,但凡有些怜香惜玉心思的男人都不忍,但冒才子无动于衷。最后还是钱谦益看不过眼,替董小宛还了债务,冒才子才笑纳了。 赵如磨此时在怡红院,当然是捡了大家想听的段子一一说了,既满足了听众的猎奇的心,又顺利地抢到了话头。不过说了几句,拉着卫微以身体不适为由跑了。边跑边笑着说:“今日我搅了你的好事,要是留下来,少不得会有好一番招待,不会怪我吧?” 卫微慢了下来,一把甩掉赵如磨抓着他手腕手说:“正和我意!”又问,“你见识了秦淮八艳,滋味如何?” 秦淮八艳是南曲教坊的一道风景,一直被文人交口称赞。要一起去见识秦淮八艳,是他们之间的约定,除此之外,他们还约好了去登岳阳楼、乐游原,看黑山白水以及所有故土中原的大好河山,这些约定太多,最后都在卫微一句话下作废,不提也罢。 赵如磨看着离怡红院远了,又没人追上来,也放缓了步伐,看了一眼空着的手说:“太惨烈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我面前摔裂了一把琵琶。” 那晚的会面其实有个小插曲,众人见董小宛无趣,都去逗弄几个小姑娘开心,赵如磨眯了眼看着。到后来话说的越来越不堪了,渐渐开始动起手来,几个小姑娘招架不住,眼里冒出泪花来。突然,一个小姑娘一把站了起来,面色冷冽,“砰”地一声将手中的琵琶摔在地上。乌木的琴身瞬间列为两半。赵如磨觉得自己看到了一颗宁为玉碎的心。 众人脸上难看起来,董小宛也忙来打圆场。闹了这么大个动静,自然惊动了老鸨,老鸨得了消息赶了来,看到那个小姑娘抿了嘴唇,强自站着,也不开口说话。老鸨一上船,一把一个耳光过去,将小姑娘扇到在地,连着踹了两脚,对着众人说:“这么不识抬举的东西,都是老身没有教养好,惊到了客人。”那小姑娘倒在地上,低着头,一只手捂着脸,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阵阵颤抖,似乎有一两滴泪珠滴到地上。 赵如磨看了心中不忍,说:“妈妈不必这样生气,这小姑娘身价多少,我给她赎身。” 第22章 赵如磨看了心中不忍,说:“妈妈不必这样生气,这小姑娘身价多少,我给她赎身。” 卫微听到这里突然冷“哼”了一声,赵如磨心中好笑:怎么,你竟看不惯我怜悯自己吗? 那天晚上,赵如磨不顾众人眼光,给那个小姑娘赎了身。小姑娘是黄河泛滥时卖身到教坊的,卖了二十钱银子,这回,老鸨看赵如磨是个冤大头,开口要三千两。赵如磨不过是来看热闹的,哪里会随身带这么多银钱,问了同行的,都推说没有。同一条船上的姐妹,看她能跳出火坑,纷纷慷慨解囊。 赵如磨心中感叹:自古书生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果然如此。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足了这个数,一并交给了老鸨。又召了小姑娘过来对她说:“过刚易折,你小小年纪,性子烈成这样,日后有你苦头吃。”从身上摸出五百两的银票,“这些钱你拿去,开个铺子或者什么的。船上的日子就像前尘往事,忘了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身边有人发笑:“老赵你真是奇怪,既然还有现银,刚才赎身的时候,做什么又向我们借钱?” 赵如磨回答:“赎身这样的事,你们自然是会借我的;但是安顿的费用,我怎么好意思再借?”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给这个小姑娘赎了身,之后如何安顿才是更重要的。不然,自己明天就离开秦淮,这么个刚从火坑逃出来的小姑娘若是没有银钱傍身,还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去呢。而赎身是急事,凑不到钱就没法赎身,大家看在赵如磨的面子上不会不帮。但是赎完身你没钱安顿,谁会帮忙?保不准还会在心底嗤笑:你没钱充什么英雄?可见人情似纸。 赵如磨见小姑娘也没什么反应,又向老鸨交代了一番,向众人推说累了。众人少不得笑闹,说“不如今夜成就好事”之类的,赵如磨一概摇摇头,背了手慢慢地走了。 秦淮之地,气候温润,即使冬天也是鲜见雪的。但是也有秦淮最好的时节还是春日夜。赵如磨心情不虞,特意捡了大冬天与一群狐朋狗友跑到秦淮散心。所以赵如磨一个人慢慢地走到路上的时候,正是冬夜二更时分,寒风萧瑟,路灯昏暗。走着走着,听见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恩公留步。” 赵如磨从来都不是什么心善的人,鲜少做过什么善事,从没有人叫过他“恩公”,所以他听到这一声叫唤,基本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叫他。等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赵如磨才回过头看,原来是之前那个小姑娘。 “恩公。”小姑娘显见是小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作了个揖:“恩公,还不知恩公姓名。” 赵如磨温和地问:“你要知道我的名姓做什么?” 那个小姑娘回答:“恩公救小女脱离苦海,小女知道了恩公的姓名,必定做成牌位,日日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恩公一生平安。” 赵如磨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端详这个小姑娘的脸色,果然比刚才惨白的脸色好看多了,眼中也多了一股神采。心情轻松了起来,一字一句地回答:“你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么?我不过因着眼下年纪小,心肠软,才见不得这些事。等许多年过去,还不是和他们一般货色?你要知道我的名姓做什么?”不值得。说完依旧回转身走了,留下小姑娘一人在路灯下愣愣地站着。看破了秦淮的虚妄,赵如磨第二日就搭客船离开了金陵。 卫微听完这段叙述,调笑道:“想必这位姑娘自蒙你搭救之后一心想要报答你,日日念叨着你也说不定,这许多年过去,小姑娘也该出落成大姑娘了。你若是有心去秦淮寻,说不定有一位貌美如花的佳人在苦等,不是可以比拟沈括的沈园旧事吗?” 沈括的沈园旧事是前朝的一桩旧事,如今已写成话本流传下来,赵如磨和卫微两人在南山时一起读过话本,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可是赵如磨不知道卫微这时候提起这茬,有什么用意。沈园旧事深究起来其实和赵如磨的事不像。沈括是前朝名人,留下了一部可与《水经注》媲美的著作。他生性耿直,在朝中混不开,宦海沉浮了许多年,有一次在姑苏看中了一处宅子,付了钱买了下来。同时还看中了一位民女,下了聘打算纳为妾。没来得及成礼就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之后二十年过去,沈括老了,有了告老还乡、终老一处的想法。再次去了姑苏,那宅子竟还在,没有易主。再去打听之前相中的女子,早已另为他人妇。不禁时分感慨,之后沈括将那园子命名为沈园,一直住在沈园直至终老。就是在沈园里,他写下了那一部著作,同时将此事写在一篇散文里,命名为《梦忆》。后世看了这个故事莫不唏嘘。 赵如磨不知卫微提起这茬是何用意,这个故事充满了暮年时回首往事的沧桑感,之前两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哪里能体会个中滋味,就这个故事发表了很多看法,赵如磨不想回想那些稚嫩的言辞,愤愤地看着卫微,心里想着:便是要成就一番佳话,也要是和心上人最终在一起才能称之为佳话的吧?我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和不相干的人什么干系! 卫微故意提起往事,的确是为了试探,看到赵如磨满脸不赞同地看着他,心中窃喜。赵如磨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的眼神太悲愤,像是苦苦追求什么而不得,其中还有不得之后对整个世界的怨望,以及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怨望情绪的伤害而生出的嘲讽。就好像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都是这个世界的错。是因为此世冰冷无情,而不是因为我怯弱无能。 卫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赵如磨的眼神中看出这些来的,但是他瞬间被这怨望、悲愤以及嘲讽击中,一时感同身受,但更多的是对这个被伤害的人的怜惜,脱口而出:“你难道觉得人生就是一场笑话吗?”回报的是赵如磨更加诧异地瞪着他。 的确如此。赵如磨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最终是他看出来了。可能是因为两人知根知底,赵如磨在他面前更少地掩饰情绪,更少地装模作样,更少地忌讳。因为掩饰也没有用,掩饰对方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索性不掩饰,更多地说出了真心话,然后就被这个昔日的知己看出了端倪。是的,他对往事耿耿于怀,他对世界充满怨怼,端平十二年之后,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更不好相处,因为他浑身散发出戾气。然而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看出来了又怎么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吗? 赵如磨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玩笑话将此事掩过,但是高亢的情绪使得他没有玩笑的心情,他用尽所有气力才能保持自己不在人前失态,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之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今日是霜降,古语有“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之说。河间这个天气,往年十月就该飞雪了。今年格外暖和,但是霜降的夜晚寒风凛冽,两人衣着单薄,在路上慢慢地走着,也不说话。大风迎面扑来,赵如磨冷得打了个寒颤,似乎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天冷了。” “嗯,你要多穿些,注意保暖。”卫微应了一句,状似随口提道:“我打算明天去拜访刘氏。” “什么?”赵如磨好像吓了一跳,诧异地问。 卫微以为他没听清楚,解释道:“你不是说姐姐的案子缺口就在刘氏的供词吗?既然这样,我首先要探的当然就是刘氏。”说完看到赵如磨仍然一脸诧异的样子,终于明白过来:他不是奇怪我拜访的是刘氏,他奇怪的是我会去拜访刘氏。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会做点什么,在我三令五申要查许家的案子之后。卫微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原来在他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赵如磨对卫微的解释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提起了另一件事:“不知老爷子身体怎么样?我理应去看望,不如就明日吧,还劳烦你说一声。” 卫微疑惑地问:“爹爹没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你还要去问什么?” 赵如磨在心里笑了起来,果然人太熟容易尴尬。他的确是有事要去问卫员外,有意避开卫微,觉得直说不太好,临时想起卫员外一直咳嗽,就以此为借口,没想到被一眼看破,还被卫微这个没心眼的一眼道破。 赵如磨但笑不语一直看着卫微,卫微马上反应过来,自个儿这么说破别人的说辞好像不太好,亏的是赵如磨,若是别人,不就把人得罪了?于是应道:“好,我提前会和父亲说。既然你明天来,顺便也去我的书斋看看吧。” 第23章 卫微说:“既然你明天来,顺便也去我的书斋看看吧。”赵如磨不置可否,走了。 卫微回到家中,对卫员外交待了今天的事,顺便说了赵如磨明天来拜访的事,因为心里记挂今天赵如磨说的话,也没注意到卫员外的表情,直接回房了。 卫微心里想:赵如磨执意为那小姑娘赎身,是同病相怜吧?那小姑娘性子刚烈,能硬生生在客人面前摔裂一把琵琶。赵如磨何尝不是一根直肠子在人世间碰的头破血流呢?所以,赵如磨劝小姑娘的那番话何尝不是在劝他自己?“过刚易折”卫微想到此处,一时且悲且怜。又想到赵如磨明日有事要问,是要问什么?难道是爹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他们要聊什么?一时想到明日赵如磨要来书斋,会不会发现什么?如果他发现书斋的东西,会怎么样?思绪万千,最后终于在悲喜惊惧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卫微独自在书斋收拾,邀了老残去接赵如磨来。 赵如磨出门时看了一眼天色,天阴沉沉地像是要下雨。老残说不是,是要下雪了。赵如磨疑惑地应了一句,是吗? 两人走在路上,几日未见,老残问了案子的进度,赵如磨问了卫员外身体状况,得知情况不容乐观。正经事问完,少不得要说起昨天的闲话。 老残“嘿嘿”一笑,打趣道:“老弟艳福不浅,前儿有人送了娇妻上门你不要,今儿就邀你去烟花之地作乐,摆明了拉拢你,你竟然落荒而逃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赵如磨:“你既知道是有人摆明了消遣我,这样的艳福我哪里消受得起。” 老残又说:“更可笑的是,你一个逃了就是,竟然还拉着卫微一起,难道是怕没有人垫背?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留在那处作乐,而是更乐意和你一起去吹冷风?”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赵如磨颇不自在,强辩道:“卫微为人老实巴交,是我硬拉了他来的。我既要走,自然要带着他一块儿。不然,留他一人在那被人生吞活剥了去不成?”老残嘿嘿一笑,似了然于胸,不再说什么。 一路上颇为偏僻,不见人烟。两旁树木稀疏,黄土斑驳。风起,迎面就是黄沙。现在接近冬日还不觉得,一到夏天,这样光秃秃的的路,想必难耐日头直晒。左拐右拐,走了很长一段才到。 卫微倚门待,老远就望见两人,等人到了跟前,连忙将两人迎了进去。赵如磨一见这屋子,满目地熟悉感,心里“咯铛”一声响,无意识地感叹:“这屋子的构造和我们的学堂好像。”无论是临水的小屋,雕花的木门,碧绿的窗花,还是墙体的颜色都和南山学院他们两住的宿舍一模一样。 再扭过头随意地问老残:“这屋子是本来如此,还是后来装饰过,兄可知道?” 老残心里奇怪:屋子如何,自然是屋子的主人更清楚。你不问在场的屋子的主人,却来问我这个第三人,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的想要回道:是后来按照卫少的指示专门装饰过的。看见卫微恳求的眼神,把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赵如磨见老残没回答,自然猜到了答案,也没强求,径自进了屋。老残见卫微松了一口气,又对自己送上了满怀感激的目光,见赵如磨心如明镜似的不再追问,心里不知道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也跟着进去。 屋子结构简单,不过一间卧室,一个间会客厅,一间书房,一间储物室而已。厅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椅子,一张方桌,几张矮板凳而已。卫微又引二人四处看了,储物室是锁上的;卧室雪洞一般,几床薄薄的布衾,雪上加霜的是白屋的屋顶破了个洞,冬天漏风进来,下雨天漏雨,真是应了老杜那句诗:“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老残看了也叹:“人生如甘露,贤侄何必自苦如此?” 赵如磨却说了一句:“你父亲真是疼你,你要好好孝顺他。”卧室如此,无论是被子还是屋顶的破洞,看起来都像是用过很多年的,不像是作假,但是卫家家财万贯,卫家的独子何必吃这样的苦?所谓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卫微有这样一个不仅在性格还是势力上都很强势的父亲,对独子过的贫苦生活怎么会乐意,但选择不闻不问,难道不是一种不忍逆其意的疼爱吗?毕竟以他在河间的声望,只要动动手指头,卫微的小小书斋就该塌了。赵如磨那个不靠谱的父亲,长子疯了,次子死了,第三的那个出家了,剩下的这个……相比较而言,卫员外真是一个疼爱儿子的好父亲。 书房里面正对着门是一排书柜,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书籍,书柜前是一张书桌,一把靠椅,桌上摆着笔架,一本翻开的书,一张宣纸,笔架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只毛笔。赵如磨靠近了看书柜上摆放的书,是一些经史子集和游记。看到书名之后奇怪地扭头望了卫微一眼,卫微不好意思地报之一笑,带了老残去别处看。 书柜里的书,除了常见的必备的本子,有些是他们俩在南山一起读过的,有些是卫微知道赵如磨想读却一直没有找到的孤本,更多的是当时赵如磨喜欢但卫微不感兴趣的。赵如磨随手抽了一本翻看,是徐弘祖的《徐霞客游记》,端平十五年翻刻的本子,书皮磨损的很厉害,书页也被翻得泛黄,看得出来主人认认真真读过,页眉页脚还有许多注脚,都是熟悉的字迹。赵如磨不知道卫微收着这些做什么!赵如磨心中疑惑,走到了书桌跟前,一时好奇,想瞧瞧卫微最近都读什么书,顺手拿起案上摊开的书册,是一本王先谦校注的《陶渊明文集》。卫微还是和以前一样,喜爱陶渊明的田园诗。世事是很奇妙的,怀着“少时慕黄老,终老归山林”的淡泊少年却是改革最坚定的支持者。 赵如磨顺手翻了几页,细细地看书上的批注,这时卫微进来说:“兄长在看些什么?”一眼看到赵如磨手上握着的《陶渊明集》,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大变。 赵如磨看的入迷了,乍听见卫微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没经过他人同意就翻看别人的东西,这种行为十分不妥当。即使这个别人是卫微,他们曾经不分彼此,但到底不是从前。明白过来后被自己吓到,下意识地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想把书扔回原位,因为太着急,一时不慎,用力过猛,反把书扔到地上。可怜的线装书在地上打了个滚,才乱糟糟地躺在地上。 卫微站在门口,看到书掉地上,脸色大变,着急地想去捡。赵如磨看到书掉了,十分抱歉地说:“抱歉抱歉”蹲下身赶在卫微之前抢先一步拿起书本,一边整理,一边不好意思的说:“真是抱歉,我刚才真是不小心。”卫微看到赵如磨已经开始整理散乱的书册,停下往前奔的步伐,任命似地低下头。 赵如磨正整理着,突然有一张纸晃晃悠悠地从书本里掉了出来,左右摇摆地落在了地上。原来,这张纸条本是夹在文集中当书签用的,被赵如磨这么一扔便掉了出来。卫微见果然有东西掉出来,脸色更难看了。赵如磨看到这一幕,心中疑惑,上前将纸条拾起,一边说:“呀,有什么掉出来了。”拿在手上下意识地就着光一看,愣住了。 赵如磨偏着头逆光从窗棂外望着远处山峦,过了一晌,才扭头看了站在门口的神情复杂的卫微一眼,心中叹道:“我没有辜负这张纸上的情意呢,但是你却辜负了我!”叹罢,将手中的纸条搁在案上,也不管因自己的失误而支离破碎的文集,一边自言自语:“铁兄去了何处?”一边完全无视卫微,自顾自地走出书房寻老残去了。 卫微的心好像沉到了湖底,也不去收拾残局,见赵如磨要走,抬脚跟了出去。 日头越发倾斜,半晌后正照在纸条上,若是有人从旁窥测,恰好能看到纸上纤细字体写着这样一句话: 自与君暌违三月,往事宿昔不忘。愿来年有日,与君共话西窗。 卫微这里没有仆人,什么都要亲历亲为。虽说是来做客,但到底不好太劳烦主人。三个人不过坐在一起喝杯茶闲聊几句,其中赵如磨神思不属,卫微看起来精神不振,老残一个人怎么唱独角戏?坐一会儿,索然无味。 赵如磨神情恍惚,满脑子想着:他是故意放在哪儿让我看到的吗?原来,赵如磨在书房里看到的那张纸条是在南山时写的。纸条磨损的像腌菜一样,但是还是能看出来这十几年间被人无数次抚摸过以及无数次被泪水沾湿过。赵如磨之所以能辨认出来,是因为他自己亲眼见过纸张被泪水沄湿的样子。但是,卫微没事把这样一张纸夹在常看的文集里做书签,这符合常理吗?若是,说明他这些年一直不能忘记这张纸条,不小心被我瞧见了,但这能说明什么?如果不是,那是他知道我今天来,故意将平常不常用的纸条放在显眼的位置,期望被我无意中翻到,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赵如磨还想:这都是什么事?分开以后,我以为你去寻更好的人生,结果我看到了什么:布衾、漏雨与白屋。你就这么着,守着这么个破地方毫无生趣地过了十多年,亏得我安心的以为你过得很好。我潜心修行,为你的平安喜乐,现在看来都是笑话。 赵如磨红了眼,抬起头来看着院子里的槐树:当年我属意你,你是应了的,然后中途变卦。我以为你想要正常的生活。如今,你守着这些废铜烂铁做什么? 第24章 赵如磨红了眼,抬起头来看着院子里的槐树:当年我属意你,你是应了的,然后中途变卦。我以为你想要正常的生活。如今,你守着这些废铜烂铁做什么? 说来也怪,当日最激进的少年窝在乡间远离世事,当日最淡泊的少年汲汲于名利。 事情一开始都是有千种万种可能的。 端平十年,赵如磨多嘴劝了卫微一句以后,卫微看似听取逆耳忠言,放下了对新学的热情,实则没有。他还是关注新学的进度,只是将对新学的热情转移到了赵如磨身上。与其说他对赵如磨感兴趣,不如说他对赵如磨的见解更感兴趣。但是在他完全了解赵如磨的想法之后,他对这个人本身的兴趣就更大了。因为赵如磨在南山学员当中实在是一个独特的人。 首先,赵如磨的见解从何得来呢?要知道,虽然朝堂上大多是对新政的反对之声。但是南山是新学的重镇,上至讲师,下至学员都是新学的狂热支持者。在这种狂潮之中,保持自己独立的观点已属不意,连卫微也私下里承认自己是受了大伙儿的影响。但是赵如磨是什么态度?他也不反对,就是像看一场注定失败的闹剧一样远远地看着,事后证明他是对的。但是赵如磨那时只有十五岁。史书传记里常常会用到一词“年少聪颖”,那都是当世了不得的人物功成名就之后再写的,都已经功成了再看小时候的事迹,当然怎么看怎么不一样。真正年少聪颖的也不是没有,前朝就有个例子:嘉佑的状元聪明绝顶,在首辅与次辅的你死我活的权力争斗之中保持中立,还能让两个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同时将他引为心腹,这事一般人能做到吗?但这种人物一般也就三百年出一个。实际上,大部分的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无甚见解。所以虽然赵如磨资质上乘,但是在众多学员中并不出众。他是哪里得来的这样的见解? 要说清楚这事,首先要说这两人对对方的第一印象。上文说到虽然赵如磨同意和卫微一起住,解了卫微的燃眉之急,但是同住之后卫微发现赵如磨不是个好相处的娃,就和另一群富贵公子打得火热了。至于赵如磨是怎么个不好相处法,也就是他从赵家带来的紧张情绪,性子冷冷的,不爱搭理人,永远站在一边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一切。对少年感兴趣的东西他不感兴趣,问他一起去听曲不?他不去。一起去听评书不?他不去。只有去书肆的时候才会跟着去挑本书,路上也不与人嬉闹。少年一向敏锐,这种性子说的好听些叫不打扰人,其本质是不关心他人。所以虽然卫微隐约知道赵如磨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你不和我玩,谁理你? 赵如磨对卫微的印象也不怎么样,一开始以为他有子路不忮不求的品质,然后发现是自己想多了。这位少年出身乡绅之家,能进南山是靠佛祖保佑,但是为人太活络,先头还与那几个纨绔井水不犯河水呢,过后就打得火热,这种性子说得好听是过人之处,在赵如磨看来是待人不够真诚。他心里不喜欢,其实更郁闷的他都不搭理我。你想,赵如磨以为卫微不搭理自己,他对对方能有多少好感? 所以,虽然两人是同舍生,一开始不过是点头之交。后来,新学愈演愈烈,卫微跟着那一班纨绔起哄。赵如磨一旁看着,心里想:为人活络是每人处世方式不同,可以理解。而且出身乡绅之家,求功名之心切,自己若是易位而处,想必也会如此。卫微虽然对人不够真诚,但是对新学这事的支持却是真诚的,可见其人可交。但是新学却是一滩浑水,赵如磨每日看着卫微和一群贵族公子趟浑水,心中不忍,他又是个自幼爱管闲事的,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当然他那种提点人的说法和骂人无异,亏得卫微是个心宽的,不仅没有得罪人,反而多了一个知交,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卫微见赵如磨好心提点,这才知道他为人其实面冷心热。又被他的见解吸引,十分好奇,追着打着问缘由。两人因此熟络起来。 大概那件事过去几天后,卫微止不住心痒,问:“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新学必败?” 赵如磨白了白眼,说:“你别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席卷全国的大事,要不是被卫微逼急了,赵如磨小小年纪怎么敢评论?而且,两人相识不久,赵如磨行事一向谨慎,他又不知对方看法,怎么会轻易说出自己异于常人的见解? 卫微追着不放:“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们都不知道呀。”他们指另一群官宦学子。 赵如磨不赞成地反对:“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不在意。只有你一个人较真,你还看不出来?” 赵如磨看不惯卫微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说:“你都不读书的?”卫微立马反对:“不是,我有读的。”开始列举,“像周易,四书都有读的。”看着赵如磨无奈的表情,反应过来,低声问,“你是你是看书看出来的?你都看什么看出来的?” 赵如磨也低声说:“像周易里说,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都是这个意思?重要的是看史书,你看秦国商鞅是怎么改的,北魏孝文是怎么改的,难道不能以古见今?” 卫微完全没听懂,下意识反对:“可是,商鞅是成功了的呀!”赵如磨摆摆手:“自己去看!” 赵如磨看着卫微默不作声的样子,心里想:从来都没有人关心我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有个和我说话的人,又被我三言两语惹生气了。于是拉拉卫微的衣袖,问:“你有个姐姐也在南山?” 卫微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下意识地点点头,应道:“是呀。” 赵如磨继续说:“其实新学怎样还有变数,我不敢说。但女学是必败的。” 卫微瞪大双眼,惊道:“什么!”所谓女学是指张相新政的一项,让适龄女子与男子一般接受教育,学习四书五经,现今只有南山一个试点。而且门槛不限,卫微的姐姐在南山念书主要受惠于女学。卫微是男子,即使不在南山,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参加科举的。但是他姐姐不同,如果女学废止,她想要继续学业,就难如登天了。闺塾也是有的,但毕竟和正式开办的学院不同。这就是赵如磨说女学必败,卫微这么紧张的缘故了。 赵如磨耐着性子小声说:“所谓人亡政息,张相一倒,女学必败。也可能张相未倒,就扛不住压力要废止女学了。” 卫微见赵如磨说的含糊,更着急了:“你说什么?” 赵如磨随口说:“东汉有个皇帝,嗯,我不记得是哪一个皇帝了,姑且就叫他皇帝吧。这个皇帝很年轻就即位了,即位以后想要整治朝纲。东汉的时候土地兼并很严重,所谓土地兼并,就是豪强把平民的土地兼并了,官府收税是按人头,豪强又不要交税,平民反而要负担很重的税负,于是就破产了。于是平民卖身为奴,到豪强家做佃农,躲避了官府的赋役。这样既损失了国库的税银,逼得平头百姓做了奴隶,又做大了豪强的势力。小皇帝在做太子时就知道此事的弊端,于是即位以后立志革除旧弊,颁布了许多诏令保护百姓的土地不被豪强兼并。这些诏书一经发出就被驳了回来,小皇帝还被一个老臣指着鼻子教导,‘需知,你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不是与百姓治天下。’” 赵如磨说话就和他写文章一样,喜欢起兴。而且喜欢用八竿子打不着的典故起兴,看得人心痒痒。夫子见到这样的才华不舍得责骂,于是他下次就变本加厉,恋上了汉赋的手法—铺陈。有一段时间他有意模仿司马长卿的《子虚赋》,作的时文里面全是不常见的‘瓮牖绳枢’之类,被夫子严加指责,最终改了这个毛病。不过他说话还是习惯学庄子以例论证,虽然用的都是不恰当的例。这会子和他说话的都快被急死了,他还在说上古有大椿呢! 卫微见他扯得远了,立马打断他:“说重点!” 赵如磨摆摆手,示意卫微不要着急,转了话头慢慢地说:“说女学必败不是说它不够好而必定失败,正相反,女学是有史以来一大创举。即使张相新政失败,也会因为曾经兴起女学而名垂青史!女学必败究其根本是因为它太超前了。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损害了天下男子既得利益;二,现在女子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先且不说具体操作过程中有什么样的细节是没有注意到的。我问你,女学的直接受益者是谁?”赵如磨因为激动,话已经说得语无伦次了。 卫微愣愣地回答:“我姐姐。” 第25章 卫微愣愣地回答:“我姐姐。” 赵如磨:“对,是现在南山的女性学员。但是这一批女学员结业以后的出路在哪里呢?她们能像男子一样参加科举入仕吗?不能。世间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之外别无出路,我们现在新学的课本还强调夫为妻纲呢!她们除了女儿、妻子、母亲之外没有别的身份。她们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她们自己,但是她们在南山受到了教育。我们再来谈教育。自古以来女子不是都没有接受教育的,也有一些富贵人家教女孩读书识字的,南山的女学只是扩大了女子读书识字的范围。” “但是古时那些有识的才女,她们的日子过得如何?班婕妤若不是才华横溢,也不会写出团扇诗,而团扇诗最大的特点是怨。前朝有个人家世代出女诗人,他家有位姑娘名唤小妹的,父亲是诗人,哥哥是诗人,嫂嫂是女诗人,自幼学习作诗,一直到十八岁。然后父亲将她许了人家,她就病了。行礼前一晚,她已经病得起不了身,父亲来对她说,希望她能坚持到明天礼成,她听了这句话马上就死了。前朝还有位女子,自幼聪颖,能作诗作文,奈何家中贫穷,将她嫁给一位屠夫。她出嫁之后日日受到夫婿和公婆的打骂,做了一首诗字字泣血,其中有名句‘春误双卿’,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本朝苏大才子有一首示儿曰‘人生识字忧患始’。大抵是说人读了几本书,生了几分机巧心思,但到底拗不过整个社会风气。于是,她们的识见并不会减轻她们的苦痛,而是加深了她们对痛苦的敏锐程度,就像班婕妤的才华让她写出团扇诗一样。世道坏了,总是清醒的人更痛苦。” “我再举一个例子,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也是前朝的旧事。自古皇家权柄倾移,不是在外戚就是在宦官。而犹以前朝的宦官之祸最烈。前朝初年本是不准宦官识字的。熙宗朝开始教这些人读书识字,旋即废除,但是熙宗朝出了一个大宦官张瑾,使得天子北狩,狄人攻破京师。虽说女子与宦官不能相提并论,土木堡之变也不全是宦官识字所致,毕竟后面还出现了一个为害更烈、不识字的八千岁呢。但毕竟有前车之鉴在那,不能不慎重。所以南山女学给一大批女子读书识字的机会,但结业以后还是要走相夫教子的老路,她们会如何面对这个局面还不好说。” “另一方面,女学的反对者势力太强大。你看现在女学不声不响的,也没人像反对新学一样反对,那是因为南山第一批女学员还没结业,什么事都还没闹出来。东汉时治天下的是豪族,魏晋时是高门,唐宋时是士大夫,前朝和我朝是文官集团,就是通过科举考试做官的那一批人。官僚体系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怪物,前朝末帝想要整治朝纲,在整个文官的反对下没有干成,最后灭亡。由此可以看出,一旦所有朝臣一起反对什么,那一定不会成功。再看看所有朝臣的性别,男。指望一群男子为女子说话,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所以南山毕业的女学员如果对现状不满,提出什么诉求,不会在朝堂上得到支持。而且,一旦朝臣发现女学教导女子不听话,会立即从源头上终止。因为,天下物力只有那么多,男子争夺还争不过来,怎么会分一杯羹给女子?你看像我这样的人都能看出女学的弊端来,朝中大佬难道会看不出来?他们不过是被张相的新政和新学缚住了手脚,抽不开身来管这茬。一旦事情闹大,废止是当然的事。” 卫微一时不能反驳,顺着他的思路问:“那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避免女学失败?” “武则天在世都没能干成的事,谁能干成?”赵如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嗤笑道。 卫微其实不能全部理解赵如磨说的意思,赵如磨说的也不是特别清楚,他努力地获取这段话的核心,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电闪雷鸣间,他突然想到什么,于是悄悄地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赵如磨疑惑地问:“什么?”随后明白过来原来他问的是如果站在女子的角度,自己会怎么选。这真是个奇特的问题,赵如磨抬头认真想了一会儿,回答:“我应该是宁愿保持清醒的。世间女子的路本来就更窄些。”比如我母亲,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卫微还在消化赵如磨说的话,看到赵如磨再拉拉他的袖子,讨好似的笑道:“你别再想了,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定。不过无论前路如何,珍惜当下总是对的。其实人生的好日子不过就那么几年,过了就没了。你要和你姐姐说,让她好好过在南山的每一天,也许在她之后女子再也没有机会进学堂,不知有多少人艳羡!不止是你姐姐,你我也是,要珍惜好时光。怜取眼前人。”虽然是劝说的话,赵如磨说到最后一句脑子又抽用错了典,不禁红了脸。 卫微看着赵如磨在夕阳下腼腆的笑容,通红的脸庞,一时发现他的同窗其实是一个可爱的少年,不禁笑了起来。 随后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毕竟谁会把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奇思妙想放在心上,特别是同样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心上? 两人同行同止之后有了更多的了解,比如赵如磨知道卫微加是州府某个小县的,有个姐姐在南山念书,父亲以及家族在故乡颇有些势力。最爱陶渊明的田园诗。卫微知道赵如磨是赵府的最小的少爷,不是太太养的,十三岁之前一直养在外面,是家中发生变故才被接进府中。至于这变故,赵如磨没说,卫微不好猜。如今爱读诗,擅作文,就是字写得东倒西歪如无知稚子。喜爱汉乐府。 赵如磨的才华体现在,虽然他基础不牢,但是一篇文章即使有许多字不认得,他也能准确地猜出文意,比如《楚辞》。这几乎可以称之为一种天赋,夫子也说,这一点没有十几年的功底是做不到的,而赵如磨启蒙才几年?卫微发现自己捡到宝了,而别人都不知道。特别是赵如磨性子孤僻,只有他一个朋友。 赵如磨在学堂表现并不十分出众,主要是因为在新学风起云涌的南山,赵如磨作的时文永远都是四平八稳的。这也不能怪他,八股规矩多,一点都不能错,本来就难出佳作。更何况新学兴起,连四书五经都换了版本,谁还能愉快地作文?本来作文这事容易流于时弊,兴起文章变革、一改清新文风是一贯的事。但是,有政治变革推进文学革新又两说了。反正在新学的冲击下,学员的文章都作的泛善可陈。赵如磨的时文作的又过于四平八稳,不是资质驽钝,就是有意不将新学放在眼里。这么点小事,本不显眼,但在有心人眼中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他平时一向谨言慎行,不与人交恶。又一心读书,离学院庶事远远的,照理说,不容易得罪什么人。但是自从他多嘴说了一句话,便有人特别看他不顺眼。 南山的夫子是山长精心挑选的,大部分支持新学,也有不以为然的。赵如磨知道“人之视已,如视肺肝然”的道理,重要的不是他怎么说,而是他怎么想。所以自从他形成了对新学的看法,他就尽量避免在与他持相反观点的夫子课上出头。有一日,是与他相熟的夫子讲《公羊传》宋襄公兵败长勺一章。 夫子本来说:“宋襄公本是宋国的嫡子,他的庶兄有贤名,他有意将君位让于庶兄,被拒绝了。让贤这事在春秋时颇为常见。”接着说,“他即位以后拜他的庶兄为相国。有意重振宋国国威。那时宋国小势微,相国劝他不听,于是在会盟中受到了楚国的挫败。之后有意与楚一战,两军对峙时,国相劝他趁敌军渡河时冲溃敌军的阵型,宋襄公以为我大国也,怎能不遵守交战礼仪?最终战败。请大家谈一下对宋襄公之仁的看法。” 有人说:“襄公之人是妇人之仁。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决定挑起战争,怎么能因为死守过时的战场礼仪而错失获胜时机?最后败于长勺,岂不宜哉?”说完还颇为得意地环视周围。众人听了他的见解后窃窃私语,无人反驳。 赵如磨边听边摇头,那人眼尖望见了,高声说:“赵家小子,你摇头是对我的见解有异议吗?不如请你说出来。” 赵如磨还没来的及答话,一旁着白衣的少年,忠顺亲王府的小侯爷,“唰”地一声站了起来,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如磨,从他尊贵的口中吐出四个字:“尔母,婢也。” 第26章 “尔母,婢也。” 赵如磨几乎在听到小侯爷的话后立马站起身,伸手就将案上的砚台扔了过去,因为扔的过急失了准头,方砚在半空中慢下来,最后落在白衣少年身前桌子上,墨汁飞溅。卫微就坐在他旁边,没反应过来,硬拉不及。 这下炸开了锅。飞溅的墨汁不仅将小侯爷雪白的衣裳染成了水墨画,也波及了周围几个无辜的。忠顺亲王的小侯爷想好你个姓赵的,不仅拐走了我们的跟班,还弄脏了爷的衣服。 原来小侯爷是之前和卫微交好的一帮贵族子弟之一,本来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要去参加学院支持新学的活动的,结果卫微被赵如磨一劝,说自己不去了。虽然赵如磨劝卫微的时没被人见到,但是之后卫微一直围着赵如磨打转,小侯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和赵如磨有关总错不了。再者赵如磨自从来了南山,就不怎么和周围的学子交流,每日抱着书,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早就令小侯爷一帮人不爽了。于是就趁这个机会挑衅。结果挑衅过头,自己反而吃了亏。 虽然这批学员进了南山,平时一副受礼义廉耻教导小小君子的样子,其实还只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受了挑衅忍不下这口气。小侯爷旁边几个无辜被波及的那肯罢休,有性子暴躁的立马跳了起来,有愿息事宁人的极力劝阻,小侯爷身旁早有人上前闹了起来。 岂料赵如磨是个脾性大的,看到随手扔的砚台没砸到人,也不管小侯爷气急败坏地看着他的衣服嚷嚷,直接挽了袖子打算往前冲。卫微这时候总算反应过来,原来赵如磨还打算冲到前面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忠顺亲王府的小侯爷身娇肉嫩,要是有什么闪失,这可怎么好?马上往赵如磨身上扑了过去,拦腰抱住,死死地拽住不放手,一边高声说:“如磨,你去干什么!” 小侯爷一伙本来是要借题发作的,看赵如磨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一时被吓住,畏缩了手脚。夫子看到场面闹腾起来,遣了人叫人来,一面大声喝止:“你们几个要干什么!” 赵如磨红了眼,气势太凶,在卫微的怀抱中苦苦挣扎,推又推不开,还回头瞪了卫微一眼,咕囔了几句。周围几个怕惹是生非的看事情不能善了,纷纷走了过来,劝的劝,拉架的拉架。 赵如磨一时冲不过去,不一会儿,学院的管事来了。问了缘由,一时众说纷纭,夫子对这几个惹事的痛心疾首的说:“去,都给我去扫门前的落叶去。” 学院门前种了的几棵大槐树,一到秋天纷纷落下一层层的落茵。赵如磨执了扫帚慢慢地扫,无视来往学子诧异的目光。大概挥了半个时辰的扫帚,赵如磨看树叶还有不停下落的趋势,又是一阵风来把刚扫在一堆的叶子吹散了。赵如磨没了耐心,一把把扫帚扔下,走了几步有往回走,把扫帚捡起来,拖了扫帚去了角落处躲懒。 卫微寻到时,赵如磨正坐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的树叶发呆。卫微靠了过去,伸手沾了沾台阶上的灰尘,也坐在台阶上和赵如磨一起看树叶。 赵如磨知道卫微过来,但是头也不回,就看着树叶不理他。 卫微推了推赵如磨,见对方毫无反应,轻笑道:“好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生气。” 赵如磨才回头,不相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卫微笑,说:“我知道你能挣开,但是你没有。”赵如磨本来打算冲过去,就有胜过对方的把握,卫微又不是什么壮硕少年,又怎么会被人一抱抱又再也挣不开了呢? 赵如磨显然没有想到卫微这么聪明,又说:“我知道你没有用尽全力。”说完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赵如磨自小长在山野的,和屠夫的儿子一起玩耍,怎么会没有个磕磕绊绊的?就是打架也是常有的事。进了赵府以后众人对他更是客气,就算有冲撞的也用不着亲自动手,虽然手上功夫生疏了几年,不意味着他现在就打不过小侯爷那一帮娇生惯养的。上学时随从都在外面,没人帮衬,小侯爷即使人多也讨不了好。赵如磨那时是真被气到了,被卫微一拦,反应过来,也就做做样子。 卫微虽然听到了小侯爷的话,但是他其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知道赵如磨为什么那么生气。事后他悄悄地问了知道的人,才晓得原来小侯爷说的那句话是春秋时一次会盟有位诸侯骂周王的话,大意是:你的母亲,不过是个奴婢。这是一句很失礼话,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话说赵如磨,卫微心里挺难受的。 卫微来之前顺便问了,小侯爷为什么要这么说赵如磨,得知了一段关于赵如磨生母的趣事。一个自小长在外面的孩子,家里的兄弟全死了才被几乎不曾会过面的父亲接近家中,在赵家两年没有见过生母一面,这样的人生啦。卫微心里想:“好吧,原来出身显赫,也有显赫不好的地方。” 赵如磨慢慢地说:“我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周王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并不是他的错,是他父亲的错。”卫微明白过来,周王有一位出身地位的母亲不是他的错,如果上一任周王没有看上出身低微的女子,与她有了孩子,并立为继承人,也就不会让周王室丢那么大的脸了。被指着鼻子骂的周王在这一点上没有错,因为人是没有办法改变出身的。赵如磨也是。 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想通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对他人的冒犯不放在心上。卫微看着眼前闷闷不乐的人,问:“那么,你为什么难过?” 赵如磨不再看着树叶,抬着头,闷闷地说:“大概是因为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吧。” 卫微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于是两个人窝在角落里看看天,看看树叶,看看过往行人,感受偶尔穿堂而过的风,一下午就过去了。 之后两个人是比普通朋友更要好一点的朋友,一起去书肆,一起去爬山,一起去看雪。卫微知道赵如磨生母的事,他家里的事,知道剥除了身份以及学识的外衣后,赵如磨其实是一个天真执拗、渴望与人交流的少年。 卫微对赵如磨身上一股莫名的气质着迷,而赵如磨是对卫微对自己的着迷着迷。 有一次赵如磨习字,卫微替他誊写课业。临窗的中二少年束发青衫,正执笔凝视,模样十分严肃。卫微想着他做什么都这么认真,笑了,问:“说起来你的时文好像写的不怎么样呀。”眼里含笑,就好像嗔道你这么优秀,怎么时文做的不好? 赵如磨知道他的意思,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时文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好的吧?” 卫微偏了头,一脸不相信。好像在说,时文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但你不是一般人啦。赵如磨心里笑,你以为我不是一般人?原来在你眼里,我这样出众吗?亲近的朋友这样仰慕,心里暖洋洋的。 卫微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你没有尽全力。”和上次一样,为什么? 赵如磨诧异地想:你看出来了,为什么?原来,自从张相出了新的四书,南山的夫子大都改变了教学的内容,也有沿袭旧学的,学员们也纷纷改弦更张,换了作时文的方式。但是赵如磨没有随时事而变,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虽然他之前作文不是很出色,现在也差不多,区别不明显。但到底还是在熟悉的人眼中落了痕迹,比如卫微。 赵如磨低了头,一边研磨,一边慢慢地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不要学我。上次和你说的,别和他们掺和,做好时文才是正理。虽然说现在四书有更改,夫子说的方法要学,别的学员作文的方式也要学,两边不误,才是万全之策。离我们会考还远着呢,不着急,慢慢来。之后有变动也说不定。” 卫微听他说的都是自己,看他的意思是不打算改了,着急地说:“可是你不改的话,乡试通不过怎么办?” 赵如磨慢慢勾了一个“大”字,才停下笔,望着卫微说:“所谓文以载道,从古至今,能传世的大多是散文,而不是骈文,更别提八股了。自前朝以八股开科取士我朝沿用之后,天下文人落入构网中,难有佳作。万变不离其宗,新学改的不过是皮毛罢了,还是在同一个窠臼里。别担心,我不打算走这条路。再说,我本来不擅长时文。” 说完悲悯地望着卫微,为他不方便说出来的话,我出自这样的人家,无论怎样都有个官做,但你不一样,你的路更艰难些。 卫微知道他的朋友是人中龙凤,如此才华,如此家世,如此人品,怎能不有所作为? 第27章 卫微知道他的朋友是人中龙凤,如此才华,如此家世,如此人品,怎能不有所作为? 接下来的事情,赵如磨记不清了。也许是从云端下跌下落差太大,一开始他还可以每天回想一遍,到最后只有强烈的情绪留下来,搅得人不得安宁。 然后二人同行同止,略无参商。赵如磨年少不谙世事,且自幼被蔡氏惯坏了,有些不顾人的脾气,且他自幼独处,卫微是第一个近身的小伙伴,又是这样一个俊秀人物,他心里承情,便将他认作知己。卫微见赵如磨待自己真挚,又是如金似玉般的人品,心里欢喜,也愿与他交好。 两人相处久了,也有了摩擦。原来赵如磨自娘胎里带了怪脾气,他想,事无不可告人者,我是这样的人,你既是知我的,岂有不与你说的理?于是事无大小,悉以告之。中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他却不想这样的情可是人承得起的。 卫微虽然是家中独子,上头还有个姐姐,照理说应该是集万般宠爱于一身。但卫员外个性独特,又中年丧妻,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地把卫微姐弟拉扯大,还白手起家挣下了诺大个家业。性子古怪,又怀着望子成龙的心思,对卫微就有些过于严厉。所以卫微在当时实在难以抵挡赵如磨的热情。 卫微家里的事赵如磨是一概不知的。他这样的人,性子太过冷傲任性,想着,你不说我就不打听,反正你想告诉我我就会知道的。什么?你不愿意说,不说拉倒,我不关心。所以,这是只要他开口便能打听清楚的事,他绝不开口。但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又想着,我们这样要好,关于我的事总不能让你从别人嘴里听到,于是勤快地像倒豆子一样倾盘倒出,一粒不剩,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听。这样的想法也不知是怎么生出来的。所以到最后赵如磨才发现他说的太多,而对对方几乎一无所知。 那时卫微毕竟年少,从没有人像赵如磨这样对过他,这样的性子的弊端尚未显露,或者他看出来了,但是赵如磨一腔热诚,他没法无动于衷,对赵如磨的试探并没有拒绝反而默许,于是那一位就更肆无忌惮了。所以一开始这样的脾性并没有给两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反而加深了两人的感情。 之后新学如火如荼,在两人眼中只是背景。若是被人问到端平十年发生了什么,这两人保准会回答:不知道。但是两个人其实一起做了许多事,或者说许了许多愿。 两人自交好以后,赵如磨过了一段梦幻般的日子,大概就如屈原《楚辞》中所说“乐莫乐兮新相知”。赵如磨觉得生平快意,突发奇想地想要永远留住这段时光。 那是端平十年的冬末,南山学院大雪,山长去了京师,学院人心惶惶,夫子让能回去的即回去团圆,不愿回去的也可留下。卫员外在家中望得很,卫微与他姐姐要回去一趟。赵家没有表态,即使回去也见不到蔡氏,赵如磨不想回去,修了一封书保平安,便留下来温习学业。 初分离几天,赵如磨一个人住在学院宿舍,总觉得空荡荡的,心里也空。一天路过集市,看到有小贩卖木簪的。赵如磨特意挑了一根小叶紫檀的木料,买了打磨的工具,从木匠处拿了图纸,自己动手刻起来。篆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如磨是新手,反反复复忙活了几天,磨破了好几根手指之后终于打磨出来一根男式的木簪,极为朴实无华的款式,和市面上卖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用料考究些,簪子内侧刻了篆刻者的名字。 等赵如磨的簪子做好以后,卫微他们也纷纷返校。卫微到了以后,东西还没收拾妥当,立马跑去见了赵如磨。 赵如磨看到他衣服上沾的积雪未化,笑着嗔道:“怎么不先换了衣服再来?”袖子里藏着做好的木簪,一时不敢拿出来。说来好笑,赵如磨凡事随心随欲,做这些的时候没想到一个男子亲手做了一只木簪送给另一个男子有什么奇怪的,送的时候反而不好意思了。 两月未见,卫微看了赵如磨好一会儿才说:“你瘦了。” 正当赵如磨纠结他的簪子要不要送出去的时候,听到卫微说:“你来,我有东西送给你。”说完拿出了一个锦盒。 赵如磨拿一手着方形锦绣盒,一手抚摸锦盒上的流苏,一时没舍得打开。 卫微紧张地握着衣袖下摆,不好意思地催促:“你打开来看。” 赵如磨依言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环形羊脂玉佩,玉不是上乘货色,重在送玉的人。卫微一面觑着赵如磨的脸色,看到他脸上露出喜悦神情,才放下心来,解释说:“我在市集上见到,觉得极配你,就买了来。玉色不是太好,又契合你的名字。等我寻了好的来再送你。来,我给你带上。”赵如磨的名字出自《诗经·淇奥》,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意。赵如磨见他知道自己名字的出处,又送了东西来,显见是用心了的,心里高兴。 玉佩上穿了一根大红的穗子。卫微从锦盒拿出玉佩,献宝似的弯下腰,将玉佩系在赵如磨身上。一边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穗子是我央家里的绣娘,打的,挑的大红的颜色。大红又辟邪,我想你带着这块玉佩站在雪地里就画儿一样。” 赵如磨低头看着身下絮絮叨叨忙活的人不做声,含笑问:“你怎么不亲自打了来。”我就亲自给你做了一样东西。 “我哪里会?” 系好了,卫微推了一步细细打量,笑着说,“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好。”主要还是人好。 赵如磨摸摸玉上的穗子,说:“既戴上了,我永远也不摘下,等你给我换好的。”卫微点头应了。 赵如磨笑着说:“正好,我也有东西送你。”说着将木簪从袖中取出,“你看!” 至于为什么要送簪子,只是一时的想法,比如杜工部有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但这诗并不应景,诗里的境况太凄惨,不适合拿来赠人。他既能因为一句诗亲手做了簪子,但是没法和人解释,只是说:“这根做的不好,冠礼要用到束发的簪子,到时我给你做一根好的。” 赵如磨收了玉佩,一时欢喜疯了,当时就没细想。回屋以后才寻思,一寻思后不得了,一整晚没睡着,翻来覆去的想:这是什么意思?两人互赠信物,怎么看都像是“永以为好也”的意思呀!赵如磨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一时欢喜,一时担忧,真是冰火两重天,不一会儿,天亮了。 于是他跑过去试探地问:我们会永远这样的吧?嗯,永远在一起。 卫微之前也忐忑不安,他在家中,思念两人在一块的日子。逛市集的时候一眼看中那块玉佩,不过他知道赵如磨来者不拒,就买了送了他。哪里想到他竟然给自己亲手做了一根束发的木簪。真是始料不及。卫微收了木簪,心中忐忑,总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上来。在赵如磨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他终于明白,原来是这里不一样了。 他没有会错赵如磨的意思。赵如磨觉得卫微思考的那一会儿像一年那样漫长,最后卫微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卫微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应。赵如磨似是不相信地看着卫微,看到卫微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确认,一时觉得身在梦中,欢喜无限。 卫微看到赵如磨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来。“他这样欢喜。”卫微心里想。他对那个场景印象太深刻,以致于终其一生都不能忘怀。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这就是所有纠葛的起点了。 之后二人一起许了当时不知道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大概是要一起去看黑山白水,一起夜游秦淮,一起登岳阳楼观洞庭湖水,一起走遍这锦绣河山。端平十一年,两人过了一段舒心日子。后来赵如磨想:还是卫微在的时候,自己最快乐。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无题 作者:中元 第4节 两人相处久了,弱点也显了出来,但是都并不要紧。赵如磨在那之后也遇到别的人,有才华横溢的少年,亲厚和蔼的师长,但是都不及他的心上人。与卫微情定之后,他似乎获得了有生以来从未获得过的力量,他莫名地知道此刻遇到与日后遇到的人,无论聪颖、睿智还是俊朗,都不及卫微对他分毫。他自进了赵府后惊魂不定的心安定了下来,似乎只要看着卫微,不说话,也觉得很好,甚至再好不过。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在书本看过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他知道情深不寿的道理,但是真到自己头上,他却不相信了,于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他的正确。 第28章 赵如磨撇下卫微,独自一人去了卫府。去的时候被告知卫员外早已在厅堂等候。 等赵如磨落了座,下人上好茶,卫员外特意吩咐关好门窗,然后静静坐着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不开口。赵如磨看着架势心想,看来这老狐狸对我来,要问什么早有准备。于是将本来准备好的腹稿搁下,与卫员外对视。 赵如磨玩味地打量对面的老人,说起来这是二人第一次正式会面。最开始在县衙打过照面,然后是上一次在卫府的会面,虽然那时卫员外在场,但是所有事宜由卫微主持,两人几乎没有正面打过交道。 卫员外年约五十开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除了被疾病折磨地经常咳嗽外,精神头还好,一看就是精明强干的人物。赵如磨一边端详,一边恍惚地想:仔细看这父子俩五官还真是相似,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能从卫员外这张脸上依稀看到卫微年老后的模样。 赵如磨一时思绪万端,被卫员外听似有意的咳嗽声拉了回来,自嘲地想:自己怎么会想到这儿去了。卫员外见赵如磨一味地保持沉默,也不开口,整个人窝在太师椅里,安然地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似胸有成竹。 赵如磨本来打算开门见山,见到卫员外这架势,寻思:这是怎么回事?按照常理推断,我是京里来的使者,将你从牢里救出,也算间接保住了卫府。这个年纪见过市面的老人,即使心里不以为然,面上不应该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吗?为什么你以一种洞察一切的态度像守株待兔似的等着我? 赵如磨在死寂一样的沉默氛围里突然想起县衙会面时卫员外看到自己后脸色大变,瞪卫微的那一眼;以及上一次卫府会面卫员外那如蛆附骨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一个猜测。 本来赵如磨对长公主的安排以及曹溪的反应心里有一个猜测,想要从卫家证实。结果上一次会面,卫微倒是坦诚,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赵如磨不相信自己猜错了,不到万不得已,又不敢轻易从曹溪处证实,缺口只能是卫家。但是上次卫微的意思是卫家什么不知道,这可能吗?赵如磨还是坚定自己的猜测,只是不确定卫家是否知情。既然卫微不知道,那就换个角度试探。 卫微能代表卫家吗?他以为能,所以越过卫员外直接找的卫微,但是事实证明,恐怕不是这样。之前赵如磨就是怕找卫微又没得到消息,特意让卫微和卫员外通了气,仍然一无所获。所以还有一种可能:卫员外知道什么,故意什么都没告诉卫微,等着赵如磨去找他。这就是赵如磨要来拜访卫员外的缘由了。 但是等到赵如磨来到卫府后卫员外一开始的态度让他觉得奇怪,后来他又联想到每一次卫员外看他的眼神,心里又有了一个猜测。他一边想:这不可能,一边亢奋地决定放手一搏。 于是赵如磨打破沉默,开口:“你知道我是谁。”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问完以后,赵如磨觉得自己手心全是汗。 卫员外似乎没有料到赵如磨会这样问,马上明白过来赵如磨问的是什么,心里为这人的敏锐喝彩,一边神情复杂地继续微笑。 卫员外承认了,赵如磨心里想:这不对,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呢?赵如磨的身份是长公主的使者,河间众人皆知。他此刻问,你知道我是谁。如果别人不知道他的来意,可能对这个问话一头雾水。因为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何必相问?但是卫员外显然明白赵如磨打的哑谜,并且给出了正确的回应。是的,赵如磨问的是:你知道我是谁,十几年前的我是谁。 但是卫员外怎么会知道的呢?在南山时两个少年好过一阵,最终无疾而终。两人在一起时一向低调,最后赵如磨的家人中没有人知道卫微的。卫微性子内敛,在这些事情上更加腼腆,绝不可能和家人谈心时说到这个,卫员外是怎么知道的呢? 赵如磨一时被满心的疑惑不解充盈,看着卫员外怨毒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接着问:“你既知道我,想必也知道她。”这也是一句陈述句,看来他心中有数,只是来确认。 卫员外似乎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嘴角抽搐,一时脸色狰狞,极为难看。 赵如磨知道自己猜对了,本应该高兴,心却渐渐沉了下去。一时觉得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开始“嘭嘭咚咚”,然后心跳放缓,最后竟停了下来,像是身处一片黑暗与寂静中。 卫微在书斋呆了一会子,不放心赵如磨和卫员外的会面,决定赶回去看看。赶到时听见屋子里传出茶杯摔碎的声音,连忙上前查看,碰到守着的家仆问:“发生了什么事?” 仆人见到卫微如蒙大赦,胆战心惊地回答:“赵大人来了以后,老爷特意嘱咐让关上门窗,没有他的吩咐不让任何人进来。这会子听到里面有争吵声,小人不知该怎么办,少爷快去看看。” 卫微挥了挥手,仆人如蒙大赦地退下。推开门,正好听到一句:“你女儿死了,你不管,你知道谁不会不管!”语气充满嘲讽。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景泰蓝的茶杯静悄悄地躺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水渍流了一地。显然是刚才有过一番激烈的争吵。两个人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卫员外气红了脸,安然无损,赵如磨只是衣衫湿了一角。 卫微走上前收拾残局,一块一块地将碎瓷片捡了,一边细想:刚才那句话是赵如磨说的,什么意思,她是谁?爹爹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在谈姐姐的事,他为什么这么说。 赵如磨看着卫微很小心地收拾残局,没有戳破手指,之后默默地在一旁站着,一老一少氛围诡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如磨见探到了自己想要的,老狐狸比自己意想中的还要绝情,对女儿的死几乎无动于衷,心里想:你女儿过的怎么样,你一点都不在意,是吗?顿时觉得一刻都呆不下去,立马起身打算离开。 卫员外看见赵如磨要走,卫微木木地站在一边,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悲愤地指着卫微冲赵如磨吼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都是你毁了我儿子。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被指着的卫微迅速看了赵如磨一眼,很尴尬地低着头保持沉默。是的,这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生的怨念。我的儿子他曾经聪明伶俐,活波可爱。如果没有你,他本该拥有平静的一生。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胆怯、懦弱、自闭、惊惧。他不愿意走出书斋,不愿意与人交接,不愿意娶亲,不愿意过正常的生活。他从来不笑,他对所有事情不感兴趣,他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谁能救他?没有人能救他。最终他会死得悄无声息,而我的家族后继无人。如果没有你,而你此刻又出现做什么? 赵如磨的脸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神色阴沉,一字一顿地反驳:“不,你儿子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养出两个怪物,你儿子喜欢男人,你女儿喜欢女人,都是拜你所赐。说完大步往门口走去,带倒了坐的椅子。 卫员外“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卫微忙上前扶,被卫员外一把推开。 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从小不准他干这个不准他干那个,从小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怎么会看上我?怎么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赵如磨走到院中,家丁听到消息,三三两两的堵在路上。 卫员外没发话,卫微跟了过去,远远望着赵如磨的背影,开口:“让他走!”家丁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走出门时赵如磨突然回头问:“你姐姐知道我吗?” 卫微诧异地看着赵如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赵如磨心下了然:所以你也不知道镇国。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姐弟,从小相依为命,却不知道对方爱过什么人。也许所谓的家庭就是这样,但是这一对活着的时候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人死了才想着要豁出性命去查真相。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不可与人言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的父亲却知道,不动声色。他不仅知道我,也知道镇国。 赵如磨走出卫府的时候,发现下雪了。在河间数日,不觉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终于纷纷扬扬飞下一场瑞雪来。来时老残还说今日有雪,赵如磨还不信,如今却是真下了。雪纷纷扬扬落下,不一会儿,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 周围空无一人,赵如磨慢慢地一步一脚印地走着,先前不知道会下雪,衣着单薄,但也不觉得寒冷。走了一会子,停了脚步,独自一人,冷冷清清站在雪地里看这大雪,心如冰窖:我果然要死在这里。 第29章 赵如磨走了一会子,停了脚步,独自一人,冷冷清清站在雪地里看这大雪,心如冰窖:我果然要死在这里。 赵如磨回到住处,早有人眼尖看见迎了过来,接着脱下的外衣,道:“大人今天是走回来的吗?”衣领及帽子上沾满了雪花,靴子也湿透了。 赵如磨不过“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随从本想问今天去卫府怎样,既去了人家做客,这大雪的天怎么会让你徒步走回来?见他面容懒懒的,乖觉地不提了。看赵如磨大步走向房间,欲言又止。 赵如磨被今天的糟心事折腾得不行,只想倒头就睡,却发现床上躺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年,于是立马退出去,关上门找了人来。 管事的闻知消息,进屋将人绑了,问怎么处理。那少年还径自挣扎着说些什么,姿态千种风情、万种妩媚,被人踢了一脚后才惧怕地不再言语。 赵如磨批了一件白色的貂皮狐毛大氅笔直地站在屋外,直接说:“扔到湖里去。”管事的见赵如磨脸色深沉,不像是在开玩笑,支了人照办。 那少年听见说要把他扔到湖里去,顿时闹腾起来,张嘴就嚷。身边几个彪形大汉哪能听之任之,拿了抹布堵住了他的嘴,将人架着出去。那少年似乎知道已是穷途末路,一路不住挣扎。赵如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管事的吓得心惊胆战,连忙吩咐人将屋子收拾妥当,才请赵如磨进去。 赵如磨端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驱寒的姜汤。随从几个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这位主看起来好相处,从不拿架子,待人热诚,一路上从未亏待过兄弟,其实心如铁石,能在大冬天的把人扔到湖里去眼也不眨。这会子看起来真的怒了,整个人都不正常。即使没错,这几个也怕他把火发在自己身上。更何况追究起来他们几个也是有过错的。 赵如磨慢条斯理地喝完姜汤,问:“卫少带的那两人还在吗?” 管事的连忙答道:“在的,在的,依大人的吩咐让他二人在后院试炼,如今一直待命。” 赵如磨“嗯”了一声,说:“让他们两个去盯着,别弄出人命来。”管事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赵如磨说的是湖里那人,赶紧派人将话带到。心里一松,大人毕竟仁慈,不愿弄出人命来。 赵如磨又说:“怎么?我看起来一副色中饿鬼的模样吗?”所以曹溪连塞人的事情都要做三遍,先是说亲,然后邀人去烟花之地,看他都不买账后竟然直接往床上送个千娇百媚的少年,摆明了看出你是色中饿鬼,就吃这一套!赵如磨气不打一处来,话说得充满了戾气,众人默不作声,无人敢接话。 “传出消息,就说本大人不爱标致人物,只爱黄灿灿的金条。”赵如磨径自笑了,“估计明儿一早就有人会送一箱过来吧。” 管事见气氛诡异,只应道:“知道了。”心里不断祈祷大人什么也没发现,又觉得这种可能近乎奢望了。果然不一会儿听见赵如磨问,“怎么,我屋子里进了人,你们竟然一无所知,都是死人吗?”赵如磨带的人也没什么事,主要是传递消息,处理庶务以及保证赵如磨的安全。如今大人的房间进了人,怎么看都是失职。还有一点赵如磨没有说出来,但是大家都能听出来,就是,这一次你们一时疏忽放进来一个争宠的,下一次万一是一个刺客呢?更何况这是一时疏忽吗?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赵如磨生气归生气,也不会把气出在别人身上,迁怒于人是懦夫行径。这些人还不至于失职到会放人进来,更何况那少年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绝顶高手。这些人估计是想:大人推掉了别人说的亲事,又从烟花之地跑了回来,别不是好那一口吧?这回看见有人自荐枕席,想着若是大人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癖好,见了这个不是欢喜得很?若我们几个不知情趣地拦了下来,大人知道虽然面上不说,难道心里不会怪罪?便是大人不好这口,见了人打出去就是,不过一笑了之,反正与我们几个不相干。于是秉着宁愿不做,不能做错的原则,放了人进来,哪想到赵如磨今天心绪不佳,又碰到这一出,直接让把人扔到湖里去,这伙人这才知道自己干了蠢事。 赵如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对这么一群认为“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世俗之人,他们想着送上门来的良家女子,为什么不要,反正自己不吃亏不是?这种想法真是既无耻,又没有脸皮,不过仗着自己是个男人。还愚蠢,连敌人送来的女人也敢碰。赵如磨处事,一是谨慎,二是不违心。老残与荀域都赞赏赵如磨的做法,但是这帮人不这么想。他们想着大人真是愚蠢,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至于这肥肉是不是有毒,吃了会不会送命,他们是不管的,反正送的不是自己的命不是?而且肥肉也没送到自己嘴边呀!也就是有人送有毒的肥肉给你,你不吃,蠢!你吃了,活该!反正你死你活与我什么相干,只要不是我直接弄死的就好了。因为如果是我直接弄死的要偿命呀。 当这块肥肉是一个女人的话,那想法就更猥琐了。所以赵如磨要怎么和这一群人解释:我对曹溪送来的人不感兴趣,不是因为我性向不同,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我的心上人就在此处,我要别人做什么! 赵如磨最后只是笑,说了一段话,大意是本大人明月清风,不要以你们小人心态揣度本大人的喜好。所以下次再有什么幺蛾子一律打出去,若是再有什么差错,就不用在本大人这里混了之类的。对这帮小人除了恐吓和利诱,还有什么办法呢? 管事的直到赵如磨训完话,看到此间事了才退了出去,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下定决心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对于床上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件事,若是放在十几年前,赵如磨脸皮薄,保准会恼羞成怒,但此刻他早已见怪不怪。早在十几年前他还在赵家的时候,特别是刚来赵家的时候,这类幺蛾子尤其的多。赵家也算钟鸣鼎食之家,哪个正经少爷没个同房丫头?但赵如磨是一直长在外头的,贸然被不相熟的父亲接到家中,周围一个人不认识,净是一群一心讨好的奴仆。那时候他犹如惊弓之鸟,整夜整夜地不敢合眼,生怕一步错召来杀身之祸。前头几个哥哥死的不明不白,来之前蔡氏叮嘱过赵如磨,要小心谨慎。但要小心谨慎到何种地步,就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控制的了。可怜蔡氏也不能跟来,留赵如磨一人在偌大的家族里。是之后师傅开蒙教些圣贤道理,就像给赵如磨打开了一道通往圣贤世界的一道门,才稍稍缓解了他紧绷的神经,这也是赵如磨对内圣外王之道如此虔诚的缘由了。通房丫头的事情一来耽搁了,二来赵如磨担惊受怕,怎么敢消受这好意,有心攀龙附凤的丫头都是聪明人,自幼长在府中什么没见过,见赵如磨这个样子,早息了从他这里争荣夸耀的心。所以在赵府还真是没人爬过他的床。 在与卫微分开之后,赵如磨一直无权无势,又不参与世事,没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自然也有没有这么多拉拢的手段。至于他是否有特殊癖好,孩童时代他被蔡氏养的没有性别意识,和卫微好的时候懵懵懂懂,分开以后百般纠结时就想:为什么我会看上你呀?难道自己是喜欢男人的吗?于是跑去求证,却得出一个比发现自己有特殊癖好还糟糕的结论,真是令人悲哀:微微,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你。但是你弃我如扫帚,避我如蛇蝎。 虽然今天幺蛾子多,身子像灌铅一样,赵如磨发现自己到底还是睡不着,于是手拿龙凤呈祥的汤婆子在门外石阶上坐着看雪,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果然有人按照赵如磨放出去的话送了东西过来,除了送来一箱金条与一箱金叶子之外,还有一句话,说是知县大人请赵大人叙话。大伙儿看到一箱箱黄灿灿的金条,眼睛都直了。赵如磨上前拿了一块,递给身边一个,说:“咬一下。” 那人还沉浸在看见金子两眼放光的状态,一时没听懂赵如磨在说什么,直到赵如磨不耐烦地再说了一次才明白过来,立马接过金条咬了下去,一看果然是软的,留下了两个牙印。传言金子易掺假,有一个方法可以验真假,说是用牙齿咬,金子性软,如果有牙印说明是真的,如果没能留下牙印就是假的。这样看来这批金条果然是真的。众人心花怒放,赵如磨兴趣寡寡,吩咐下人把金条收了,随来人一同去见曹溪。 门外大雪纷飞,昨夜下了一夜的雪。 第30章 门外大雪纷飞,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赵如磨心里揣度,在昨儿放出的风,你今儿就给我应验了。既然这么给面子,你使了人来邀,我怎么好推却的?又想,虽然天气如此,但想必卫微今天还是要去见刘氏的。既这样,我也不着急做什么,为何不会一会曹溪呢?于是欣然应了。 临出门,赵如磨伸了头往窗外看,大雪纷纷扬扬,没有要停的趋势,路上也被雪层层覆盖,各家自扫门前雪,这个时候还早,道路上的积雪没有被清理干净。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几个车夫下来清理积雪。天阴沉沉的,赵如磨带了照明的灯,捂手的汤婆子,蹬了靴子,批了大氅,一边笑道:“下了这么大的雪,曹大人怎么会有时间见我?” 曹溪作为一县之长官,手中不止许家纵火案一个案子,要不是自己突然出现在河间,这案子早八百年就结案了。曹溪身负全县安危职责,包括应对各种水旱以及突然状况的,而雪灾一向是防范的重中之重。所以下这么大雪,曹溪要组织人马各方应对,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有时间见我?话虽这么说,但既来了人请,该见的人还是要去见。 路上赵如磨又见着了这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想起昨天的事情,心里沉闷。来送信的人是个粗人,平常不惯会与人打交道的,赵如磨没有闲谈的心思,又冷得很,于是两人连闲话都不说,径直来到了县衙。 很神奇的是赵如磨到的时候曹溪不在,黄县丞不在,曹溪的四大金刚也不在。县衙一个主事的都没有,只有一个端茶送水的赔笑脸说,曹大人出去了,一会子回来,劳赵大人等会子。泡了茶水,端了点心,门一关,留赵如磨一人在厅里等。 天很冷,厅里倒是暖和,烧的上好的银丝炭,不出烟。赵如磨随意坐着,也不管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看着,安心地一杯又一杯的喝茶,尝了几粒点心,味道还不错。 昨天晚上在气头上,等赵如磨回转过来再去找那个男孩子的时候,几个随从愣是严格执行他的吩咐,直到最后一刻才把人从湖里捞出来,不知怎么把握的这分寸,真准。天可怜见的,那少年捞出来的时候,浑身哆嗦,面孔青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明显快不行了。 赵如磨看了心中不忍,他毕竟年纪小,不过是个诱饵,首谋者安坐在庙堂之上,自己怎么能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若是平时,赵如磨见了这等事,不过心中厌恶,再厌恶不过将人打发了就是,对这样人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但是昨天他见到卫微窝了十几年的书斋、留着的纸条,想起了久违的往事,推算出了长公主的真实意图还和卫员外大吵了一架,到了晚间,真是心力交瘁,还怨愤交加。那孩子运气不好,正好撞到了枪口上。赵如磨本心是个情感特别激烈的人,只是一直以礼克制。所以他正常的时候行事半点不逾矩,心善的像菩萨似的;不正常的时候大都随心恣意。 后半夜又赶着找大夫医治,用了大罗神仙之力勉强把人救活了。现在人还半死不活地躺着,等醒了再问他从哪来,把他送哪去。若是个不省心的,赵如磨打算把这孩子交给卫微处置或者安顿,毕竟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还有一件搞笑的事情,赵如磨安排看着别弄出人命,吩咐死前把人捞出来的正是卫微送来的两人,卫龙、卫虎。那少年冻得什么似的,绝对去了半条命,众人看了都面上惨淡,只有卫龙卫虎两人不以为然。赵如磨见了好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人磨磨蹭蹭不肯说,逼急了才咕囔两句说什么不能让少爷伤心之类的。这样的心思,赵如磨却是不懂了。不是赵如磨多心,卫家派了这两人是能用得上的,但是他们到底受到了什么嘱托谁也说不准。他们俩在这儿期间,自然有些消息是不能外传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探个底是必须的。事关重大,不能不小心,赵如磨虽然一直没说什么,但是一直看着。 赵如磨坐了一会子,曹溪还是没有露面,只有添茶倒水的小哥不停地过来续杯,面带歉意地说:“曹大人有事,待会就到。”说了几次都没到,不免面上讪讪,既不好意思又害怕的样子。赵如磨见这么一个年轻后生,想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心里一松,对他笑笑:“不妨事。”这样一位平易近人的大人,说的那后生眼都直了。 赵如磨其实并不着急。他小的时候注意力特别集中,经常看花看草就是一下午;在赵家的时候从来没觉得安全,战战兢兢;在南山的时候一心钻研经学,和卫微好了以后眼里就他一个人。他从来都不是浮躁的人,在南山每天习字一个时辰,无论那天有什么事,字都是要习的。来之前他知道曹溪有什么事,又没有居上位者的习性,怎么会等得焦心?怕他等的焦心的是那位端茶送水的小伙子,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了。 赵如磨一边喝茶,一边看窗外飞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闹成雪灾倒是不好了。小伙子没明言,其实是多虑了。曹溪将自己约出来,又不见人,平常人会想摆明是放自己鸽子。其实不然,他即使有这个心,也没必要这么做。会这样只能说明是突发状况走得急,没有交待。而且是大事,全体出动,留在县衙的不过是小锣啰,见知县大人约的人来了,又没个主事的人拿主意,不知道实情或者知道实情但是觉得说出来不好,于是就让赵如磨这样不明不白地等着。 河间的天气向来寒冷,十月飞雪是常有的事。前年闹的雪灾虽说有许家的帮助没闹出人命,但也直到如今也没缓过来。往年十月初,就该下雪了,今年自从赵如磨来到河间,一直没下雪,老人都说,天气反常必有妖孽,不是好兆头。拖到如今十月半才下了第一场雪,看到这雪有纷纷扬扬不停的趋势,曹溪听到什么消息四处查看也是理应的。一般人在刚下雪的第二天不会有太大的居安思危之心,曹溪如此谨慎,倒是和赵如磨是同类人。 心里装着事的人看到雪一般会生出一股绝望,或者破罐子破摔的勇气。赵如磨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人,但是直到昨天他终于把整个事件理了出来,除了曹溪这块。案情如何不是赵如磨关心的重点,他关心的是长公主想要的结果。虽然来时长公主说的冠冕堂皇,就像赵如磨自己说是来监审此案一样,谁信?他从长公主的要求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心里怀疑,知道了许卫氏就是长公主找的人之后更是疑惑,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去找卫家验证,果然如此。 古语有云:“知人阴私者不详,知料隐匿者有殃。”《韩非子》有这样一个故事:隰斯弥见田成子,田成子和他一起登高台四向望去。三面视野都很畅达,向南望去,隰子家的树遮蔽了视线。田成子也不说什么。隰子回到家中,让人去砍树;砍了几斧树上留下创口斧子离开树打算再砍的时候,隰子制止了砍树的行为。他的相室说:“为什么变化得这么反复呢?”隰子说:“古时候有谚语说:‘知道渊中鱼的人是不详的。’田成子将做大事,而我向他显示知道征兆,我必然危险。不砍树,未必会有罪;知道别人没有说出来的话,罪过就大了。”于是不伐树了。 知其不言,万一对方怀着不可告人之心,会惹祸上身,的确如此。赵如磨心中自嘲:曹溪敌我不明尚且不说。难怪长公主有事情吩咐偌大个公主府什么样的能人没有,只派了不知根不知底的我来,是方便事成之后杀人灭口?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泄露,的确不可泄露,最好一无所知,不然会惹上杀身之祸。可是怎么办?已经被我探出来了。 曹溪如何先且不论,河间如何先且不论。最棘手的是长公主,之前赵如磨还怀着谋求荣华富贵的心,现在看来,无论事成与不成,她都不会留着我,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不会。为今之计,为性命着想,走为上。赵如磨这样的人,家族早已衰落,又没有成家立室,走到哪里隐姓埋名便可在很大程度上躲过祸事。 可是卫微在这里,卫微在这里。他不能像卫微对自己那样对待卫微。赵如磨在心中叹息。 就这样,赵如磨在厅里坐了一天也没等到曹溪来,帅小伙还很是抱歉,赵如磨只是宽容地一笑,走了。 回到住处,果然老远就望见卫微在屋子里等着。 第31章 回到住处,果然老远就望见卫微在厅里等着。门大敞着,穿堂的风刮过,卫微不时缩缩脖子,看着墙上挂的画,一边喝热茶。有人见到赵如磨回来了,打算大声吆喝“大人回来了。”被赵如磨悄声制止。他一个人放慢脚步,走到门外,静静地看着卫微。 卫微有这样的习惯,等人的时候从来不望着来人的方向,反而是脸朝着相反的方向,那时候还闹了许多笑话。有一次卫微有事情找一位夫子,约在一处等着。偏生那位夫子也是个年少好折腾的,就站在卫微身旁看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结果卫微楞是看了一刻钟的风景,最后两人大眼瞪小眼,成了南山一大笑谈。现在门与墙上的画正对着,但是他就是瞅着画,半点也不分一分目光到门这个方向。 赵如磨近乎贪婪地望着厅里端坐的那人,卫微今天穿了米色长衫,外罩绣花褂子,腰配一块环形羊脂白玉佩,一根黑木簪束发,嘴角含笑,似温润如玉的君子,正抬头欣赏《富春山居图》。赵如磨心里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爱自己。 过了一晌,卫微才发现赵如磨正站在门边,面带歉意地说:“兄长来多久了?” 赵如磨收了脸上的笑意以及黏在卫微身上的眼神,点点头,迈过门槛,赶在卫微之前开口:“你去见过刘氏了。”肯定句。 卫微本来是打算说什么的,见赵如磨提到刘氏,诧异地笑笑:“是,兄长怎么知道?”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赵如磨的神机妙算。 两人还没有说几句,老残来了,拉着赵如磨说:“正巧贤侄也在,荀子卿今日过生,邀你去吃酒呢,可不许推辞。卫贤侄也同去。” 赵如磨看了看天色,一时巳牌时分,奇怪地问卫微:“怎么,你们河间过生是在夜间?”赵如磨自幼长在北方,南山是他去过最南的地方。北方的习俗是做寿时上午请客人来,午间吃顿饭,到了晚间若是富裕人家还搞些活动供客人耍闹。这都黄昏了再请人吃酒,什么意思呀? 卫微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残说:“别管,去了就知道了。” 赵如磨知道老残来请,不能打了脸面。荀域做寿,又是他有心相交的人物,不能不去。但是,赵如磨摊摊手,尴尬地问卫微:“你事先知道吗?我这两手空空,怎么好上门拜访?”虽然还有两箱金条,但是做寿能送金条的吗? 卫微说:“这样,我家里常年收着山参、书画、寿桃之类的寿礼。不然,我先回去一趟带些礼品,顺便也兄长带一份,寥做权宜之计。毕竟兄长为我家做了这么多,还没有致谢的。兄长看怎么样?” 老残连说:“也可也可,本来也不用如此客气的。” 卫微直到看着赵如磨点了头,才赶紧动身。 赵如磨看着卫微匆忙的背影,知道他是个急性子,天又正下着雪,心中担忧,出声叮嘱道:“路上滑,要小心。” 卫微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着应了。老残觉得从来没有见到过卫微这么高兴,就为了赵如磨的一句话。看这幅光景,老残心里想:“好吧,是谁告诉我这两人昨天大吵了一架,吵到吐血的?” 荀域今年年届不惑,本来是在家中做生日,邀几个人朋友热闹热闹就算了的。哪知出了点幺蛾子,直到晚间才约在一处茶楼做东道。一旁坐的都是平时往来的一些文人,开席的时候想着赵如磨这人可交,便托老残去邀,若是碰见卫家大少也一并邀了来,毕竟这二人形影不离河间有目共睹。老残去了赵如磨的住处,若然碰到了卫微,便邀了两人前来。 等老残两人到的时候,卫微早已到了,带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寿礼,都是河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众人少不得啧啧称叹。落座以后,荀域先致了辞,几个朋友纷纷说了祝寿词,一顿饭便算开场了。众人说些闲话,行个酒令,一时好不热闹。人多嘴杂之处,卫微也没法说刘氏的事,只得搁下,陪众人嬉闹。 赵如磨就说起今天县衙的事,因为县衙一个人也没,曹溪从头至尾都没出现,肯定是河间出了大事。在座的消息亨通,肯定有知道的。 果然马上有人接口说:“因为马头镇那一段驿道积雪,今早有一人一马从那里经过,也许因为天未亮看不清路,也许是因为积雪太厚路太滑,总之这人跌下马来,等过路的发现已经断气了,看服侍还是官差。曹知县早上听到消息立马赶了去,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呢!” 赵如磨了然,原来如此。这时候众人开始行酒令,一个起头说:“一夜北风紧。”那个喝彩道:“这个头起的好。”赵如磨也拍手称赞,“好!”因为他不饮酒,执意以茶代酒,荀域的朋友也都是放浪不羁的人物,便有人不满说,“行个酒令不喝酒还有什么玩头。”赵如磨本不想参与,听见这声正好就此推脱,于是不参与他们,与老残几个不玩的在一边闲话。 虽然他们要的是雅座,不过此等地方本就是图个热闹,一个弊端就是太吵闹了。虽说与老残几个闲话,其实说的话也听不清,于是赵如磨就安心地坐在那里看着卫微与他们玩耍。 玩闹的那几个吵着说:“这酒令不好耍,我们换新的。”于是又换了一个花样。荀域本来在其间,实在受不了这几个年轻的聒噪,退了出来,找老残他们说话。 老残一见荀域过来,调笑道:“子卿兄,老当益壮,怎么不和他们年轻人玩耍,反而来找我们几个老了的。” 赵如磨也笑:“子卿兄原来性子跳脱,喜欢和年轻人扎推。” 荀域一听笑了,辩解几句,坐下来和他们一起看那一群孩子耍。 卫微坐在人群中间,一直遥遥地望着赵如磨,神思不属,哪里能赢过他们,频频出错,一心想离了此处,也陪赵如磨坐了。身边那几个不饶人的哪里肯放,只说:“我在河间这么多年,什么地方没有去过,什么机会没有参与过,从来没有见过卫少,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不陪哥儿几个喝一杯,怎么说得过去?兄弟们说,是不是?”众人看闹腾起来,都齐声起哄,于是卫微少不得喝了一大杯。 也许是喝酒壮胆,卫微话也多了,酒令到的时候,卫微一时对不出,说起了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一番话洋洋洒洒,说得众人啧啧称叹,心里都想,原来卫少十几年足不出户,是钻研学问去了。 卫微最后抛出一个疑问,“《金桐仙人辞汉歌》是唐李长吉的著名诗篇,大伙儿可知这首歌作于哪一年?”众人有心里知道的,偏不说。见他一直看着赵如磨,知道他希望赵如磨接话,于是笑着帮他问:“赵兄,卫少说的你可知道?” 赵如磨一直盯着这边,当然知道原委,见有人高声问他,卫微又目光炯炯地望着,一时勾起嘴角,推说“不知。” 卫微充满希冀的眼神顿时暗了下去,他不是不知,李少吉的这首诗是赵如磨的最爱,他们在南山还一起背诵过,李少吉哪一年作的这首还是赵如磨告诉自己的,但是他推说不知,只是不想接自己的话吧? 虽然如此,但是兴起的话头还是要接下去,于是卫微硬着头皮自己不补充道:“这首作于元和八年。”而李长吉殁于元和十一年。众人中也有人看出赵如磨故意不接卫微话头的,不敢打趣。 卫微心情低落,没有心思再行酒令。众人见他不在状态,一意求去,哪里肯依,硬灌了好几杯酒才他放过来。 卫微跑来挨着赵如磨坐了,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时酒劲上涌,说不出话来,晕晕地坐在位置上,只是痴痴地望着赵如磨。 被一个醉了酒的人盯着看,赵如磨也不恼,与他对视。坐了一会儿,赵如磨看天色不早,无意再逗留,推说身体不适,要回去了。老残与荀域连忙点头应了。 卫微见赵如磨要走,一时急了,带着哭腔抱了过去,说:“不要走。” 赵如磨拍拍卫微神志不清的脸,将抱着自己腰的手拿开。卫微急了,拽的更紧了,还提高声音含糊不清地嚷嚷:“不要走。” 赵如磨沉了脸,硬是把环在腰腹的手拿开,起身要走。岂知卫微一时失了准头,摔倒在地,还死死抓住赵如磨的腿不放。含糊不清地说着几句,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才听得清反反复复说的六个字“对不起,不要走。” “对不起,不要走。” “对不起,不要走。”说到最后似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弄成这个场面一时不好收拾,赵如磨本想说:“他发酒疯,说胡话了。”借此掩过。哪知卫微哭的太真切,仿佛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午夜梦回悔不当初的悲哀,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 赵如磨见不用替哭的人遮掩,不顾卫微抱着双脚的手,提脚走了。 第32章 赵如磨见不用替哭的人遮掩,不顾卫微抱着双脚的手,提脚走了。 老残见赵如磨独自一人走了忙追了上来,试探着问:“老赵,卫微醉了,你怎地把他扔下,一个人走了?”上次在怡红院解释说既带了人来,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的不是你吗? 外头飘飘扬扬下着雪,雪花落在毡帽上,旋即化了。赵如磨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他没有醉。”因为他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没有说,即使他的悔恨与悲伤是真的。他说的所有的话都是想让我听到的,那次也是,我在书斋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包括那张纸条。 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想要什么一向直接开口。曲折求之是我的做法,只能说他学的很快,但这招对我没用。 老残回忆起卫微通红的脸,迷离的眼以及癫狂的行为,不知赵如磨说的真假。若说是假的,可卫微的悲戚是真的,不然如何哭得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若说是真的,众人没看出半分端倪,赵如磨又从何得知? 听见赵如磨又说:“他也没有哭。”没看见他只是干号,挤不出眼泪来吗?虽然伤心是真的。 这边,卫微见赵如磨走了,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下摆,和荀域告罪,自去找了个房间休息。 赵如磨继续说:“在河间,除了曹溪那帮人,没有人敢动卫微。再说,还有子卿兄看着呢!”所有的宾客中,卫微给出的寿礼是最贵重的,百年的山参与上好的冰片麝香,卫家的财力可见一斑。今日是荀域的寿辰,虽然荀域平日里看起来放浪不羁,其实是很靠谱的。有他在,绝无卫家大少来贺生辰却发生意外的可能。 老残正在沉思,对面的人笼罩在明明绰绰的月光下,目光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轻声道:“铁兄来河间多少时日了?也是时候抽身了。” 老残心里“嘎登”一声,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若不是泥潭,何来脱身一说?若是一早就知道的,你怎会粗知会我?既然之前从未提过,可见是最近发现的,是因为案子的缘故? 赵如磨“嗯”了一声,继续说:“老曹的反应太奇怪了,其间必有猫腻。”自赵如磨来到河间,曹溪虽说没有明面上热情支持查案,至少消极应对是真的。之后的事情就越发诡异了,曹溪先是指使驿站将赵如磨一行人赶了出来,之后又不停示好,轮番送来各色美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老残都是看在眼里的。 然而只有这些,不足以支撑赵如磨的说法,毕竟老残和卫员外的交情摆在那里,怎么能因为案子透露出来,不知诡异在何处的诡异就一走了之?所以老残听了这话,只是保持沉默。 赵如磨偏了头,似乎在思考是否要全盘托出,最终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 老残了然,回身收拾了个包袱,和荀域说一声抱歉,有事情先走。出门的时候环顾四周,果然不见卫微的踪影,周围找人一问,说是:“醉了,在房间休息。”于是与赵如磨冒雪前行,期间踏雪无痕,一道回住处。 等到了住处,抖落斗篷上的雪花,吩咐端了驱寒的姜汤来,两人喝完后,赵如磨才慢慢开口:“铁兄知道我是因为什么缘故来到河间的吗?” 老残知趣地回答:“为道台大人监审河间许府纵火案,难道不是?” “明面是这样的,来河间前我特意转到省府找了张道台拿到公文,为的是能光明正大插手此案。”赵如磨心里也知道这个说法没法取信于人,继续说,“而我找张道台拿公文是为了方便替长公主寻人。” 老残见赵如磨沉默下来,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宜告知外人,于是了然地接过话头,道:“老弟,既然牵扯到公事,就不必说下去了,我都了解。” 赵如磨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我说的简略些。嘉成年开头,我在长公主府任事,自九月上旬接到这个差事,说是长公主昔日闺中密友日前离奇过世,特让我来打探消息以及查明真相。不过特意叮嘱要严加保密,不可泄露。”说到“保密”与“泄露”特意加重语气。 赵如磨倾了身子,挪向前来,继续说:“这就是我为何行事困难的缘故了。大凡皇亲国戚办事,都有特定的人马带了印鉴,地方官见了,哪敢不配合?我此次行事,一个相帮的也无。我又从未在地方上任过官职。天高皇帝远的,州县的地头蛇哪里喊得动?于是才想了个法子,找道台拿了公文,好歹有个身份在。” 赵如磨听见冰雹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停了一会:“自我来到了河间,多方验证得知许卫氏果然是长公主要找的人。你也许会疑惑,为什么长公主找的人要多方验证。这其中也有个缘故。为的是长公主唯恐多一个人知道,连遣来办差的我也说的很含糊。所以,为了确定许卫氏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只能多方验证。在验证的过程中,我对长公主的遮掩态度产生了一个猜测,并寻了法子,就在前几日证实了这个猜测。于是我才了解到长公主不欲人知的缘故了。” “兄长见多识广,知道是什么缘故吗?”赵如磨盯着老残的眼,问道。 老残心里想:你说的这么含糊,我能猜到就怪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赵如磨放下心来,说:“不知道有不知道的福分。知人阴私者不详。总之,这是性命攸关的局。铁兄不是局中人,为身家性命计,趁早脱身,弟言尽于此了。” 老残整理了一会儿思路,才明白,原来赵如磨的意思是他探寻到长公主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可能会因此丧命,劝解未身陷此案的自己及早脱身。于是疑惑地问:“既然如此凶险,老弟你为何不走为上策?”既然劝我脱身,你自己留在这做什么? 赵如磨苦笑道:“我不能。”老残听到此话,脸色微妙起来。 赵如磨看到老残会意的笑容,知道他猜到了,于是点点头:“铁兄知道了。” 老残以沉默默认。既然情势危急到性命攸关的地步,赵如磨也不能离开的缘故,大概是他能一走了之,身为局中人的卫微又能怎么办呢?赵如磨不过是被任命审案的,情势紧急还可隐姓埋名远走异乡。但是卫微作为涉案人的一方,怎么都不能绕过这个案子的。 赵如磨心底一松,老残见多识广,又丝毫不沾染世俗那些偏见。自己与卫微的情谊在他眼里便如明镜似的。这样一段情,在风雨飘摇的今日、不知明日何在的今日,自己如今到底能有个人说一说了。 老残能够明白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性别无关,实属难能可贵。赵如磨知道,世人能够接受断袖之癖,甚至引为美谈。但是碰到不肯娶妻生子,一意双宿双飞的,世人就不能理解,想着这人肯定是失心疯了,玩玩就可以,怎么能当真?游戏人生成为常态,执着追求反而被嘲笑,世风就是这样坏掉的。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他心系何人,因为世人不能理解。世人提起龙阳之癖,总是与淫/乱/滥/交联系起来,但是他从没碰过卫微,一个指头都没有。又或者他对卫微的心思,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罢了。 老残长叹一声:“想不到老弟竟然是个情圣。”情势紧急得要人性命的程度,你都劝我速速离开了,如果没有卫微在,你自己肯定也不知道跑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吧。但是就因为卫微不能走脱,你竟然也不走,如此的有情有义,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不是情圣,又是什么? 赵如磨只是苦笑,情圣?真是讽刺。 老残想到今天卫微哭的凄惨时赵如磨毫不犹豫拔出的脚,以及赵如磨说过之后果然不见的卫微的踪影,心里叹气:这人分明打算与人同生共死,却不愿意给他一个好脸色。试探着说:“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是误会就好了。”赵如磨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世间有情人因为误会分开,最后因为解开误会而在一起只是茶话本子的套路,为的是剧情精彩好看,博人眼泪。而事实上世间的阻碍太多太多,基本上是不可解的,哪里就和误会一样简单?而且有情人之间心意相通,哪来的误会?就比如他和卫微之间的分离只是因为卫微中途变卦。心意改变这种事情,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老残看到这个笑容,心里想,不止卫微,眼前这位心里也受到了创伤,才会笑得如此悲愤,那笑容中似乎含有对世间准则的嘲讽,以及无可奈何。 第33章 老残看到这个笑容,心里想,不止卫微,眼前这位心里也受到了创伤,才会笑得如此悲愤,那笑容中似乎含有对世间准则的嘲讽,以及无可奈何。 赵如磨清楚他与卫微之间不是误会而是无解的死局。 老残看赵如磨的样子,知道他打算诉说,于是洗耳恭听。却看到赵如磨看着自己一会儿后突然笑了,自嘲地说:“铁兄,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的小情绪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自嘲地笑了。 等他笑完,听到他声音恍惚地继续说:“我与微微之间没什么误会,最大的矛盾是他爱自己胜过爱我。”因为卫微的名字是连声,赵如磨发音含糊,若是不仔细听,听不出他说的到底是“卫微”还是“微微”。 “这本是人之常情。”赵如磨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痛苦地低下了头,好像对他要求爱人爱他胜过爱自己很不好意思。 老残拍拍他放在桌子上攥紧的手,心里知道:自私是对相爱最大的阻碍。 “因为他更爱自己,所以在他应了我之后,一旦他发现前路险阻,他总能找到更好的之后,他就潇洒地拍拍屁股走了,否定了我们之间的所有一切,也不管我怎么想。”赵如磨脸上露出痛苦与愤恨的神情。 老残恍然大悟:这世间恐怕没有人比你更爱他,也没有人比你更恨他。难能可贵的是:在度过十几年的愤怨之后,你们重逢,你知道他家里有难,还是抛下仇怨,义无反顾地地选择帮忙,就好像你们之前从未分开过一样。赵如磨人品贵重,可见一斑。 “可怜那个时候的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抛弃我,本来是说好了的。正是因为我凉德藐躬,才上干天咎。他走了以后有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大病了一场,吃不下睡不着。还天真的想追过去问个究竟,结果跌落悬崖,摔断了腿。在床上躺着不能动弹那几个月,我一度产生寻短见的想法。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之前看书上说相恋的两人一旦分开,日日以泪洗脸,我总是以为言过其实,后来才知道是情未到深处。说来让人笑话,家里为我好不容易医好了双腿,除了雨雪天格外疼痛外没落下什么病根,我却差点哭瞎了双眼。” “后来,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但到底接受了这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够改变的事实。伤养好了以后,我想着:日子还是要朝前看。”赵如磨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太痛了,忘记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我去了秦淮,也见识了别的柔媚入骨的男子,甚至与高门闺秀定了亲。最后却悲哀地发现,我忘不了他的脸。其实究根起来,我们并没有做过什么,他甩甩衣袖走了,留我一人在这泥潭中苦苦挣扎,不得脱身。”说着不停地摇头。 “既然我心里有人,自然不能娶亲祸害别的好人家的女孩,于是取消了婚约。家里自然容不得我此种行径,我和父亲闹翻了,跑了出来,一直在外面游荡。”赵如磨看着老残,继续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想明白,他离开,只是发现我们都是男子,前路难走些,他想要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我想,他是知道他走了我会有多难过的。但是他不在意,因为难过的并不是他。他能这样狠心,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罢了。说来好笑,这样简单的事情,我竟想了十多年才想明白。其实也就是破除有人爱过我的幻象。我一直看不清是因为我对他的用情太深。” “我离开家后,心里对他曾经对我的情意满怀感激。想着这世上没有人爱我,毕竟微微爱过我。那段时间干什么都没劲,了无生意,只是活着罢了。之前我从来不读佛经,因为害怕读了以后就会出家。但是整晚失眠以后,我尝试了很多办法,学了很多新的东西,也开始学佛。决意修行,于是吃长斋,戒酒布施,为修他在人世间的平安喜乐,祈祷他心愿得偿,既然他想要正常的生活。但其实我不知道有我这样默默地爱着他,至死不渝,他到底能不能平安喜乐,因为每一分欢愉都是要用血与泪的代价来换取的。”赵如磨说得这样认真,老残知道他的话半点折扣也不打,但是,这样的情意,毕竟世间罕见不是? “其实后来想想,卫微他也没什么好,资质有限。然而我在与卫微结识的前十五年,从没有人这样待过我,我一时会错了意,也是有的。卫微那时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有什么主见?不过是我说他应了。但之后,后悔就晚了。后来,我读程子的书,程子说,心上不可附着一物。为的是心上但有什么时刻不忘,便损了致知的学力。那时候我便知道自己不过俗世中一庸人罢了,到底不能破除这贪嗔痴怨与颠倒梦想。” 老残了然,问:“既然你们能够重逢,卫微这些年身边也没有旁人,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的确是天意。如果我没有来,微微可要怎么办呢?当年他对我的心以及我对他的心都是真的,便是让我亲眼瞧见了他有难,怎能不帮?再说其实知道此刻我心里也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赵如磨见老残满怀希冀,知道他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看他此刻做出旧情难忘的样子,其实他人怎知真假?人有时候遇到情伤,总是想着换一个人就好了,但其实不是,人与人都是一样的。再说便是真的,又如何?”现在他对我的心没有当初的一半真。再看看他在爱我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老残又问:“若是此间事了,发现只是虚惊一场,你有什么打算?” 赵如磨嘴角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也许削发为僧,常伴青灯古佛吧。” 二人沉默下来,老残知道,这样幽深隐蔽的情感纠葛,赵如磨说的不是全部。最后说了一句,“卫老爷子的身子骨自上次进了监牢之后便一直不太好,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但此刻还不是时候。” 第二天一早,赵如磨起了一个大早,收拾了东西,一个人慢慢往县衙走去。路上一个行人也没,四处寂静得很,只有远处的吆喝着、偶尔的犬吠声以及脚下沙沙的踏雪声,走到一半碰到了卫微。 赵如磨遥远地看到了卫微,不吱声,也不停顿,继续往前走?微微看到了赵如磨,也不打招呼,脚下不停,眼珠不错地盯着赵如磨。直到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卫微才回旋身子,调转方向,跟着赵如磨往前走去。 赵如磨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但是没有回头。卫微落后赵如磨半步,不紧不慢地跟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赵如磨的侧脸。他看得太用力,以至于分不出精神头注意脚下的路,脚底差点踩空了也不知道,亏得赵如磨突然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卫微盯着赵如磨因为回身伸手而转过来的脸,惊奇地发现:赵如磨脸上长年不变惨淡的笑脸已经卸下,此刻正对着他的是一张平淡无波严肃的脸。也许是因为天寒,也许是因为清晨,也许是因为无人,卫微心里想:他总算收起了那副人见了惨淡的笑容,因为那样虚假的笑容挂在脸上配着那一双悲伤的眼睛,让人一看生出一股错愕与怜悯之情。此刻面前这张脸虽然不笑,至少是真实的,仿佛回到了南山,那时候他就是一自己喜爱的古板严肃的少年。 赵如磨扶了卫微一把,也不说话,见他站稳了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放慢了脚步,不时回头看卫微一眼。因为卫微大概在落后半步的位置上,赵如磨每次回头看脖子都要扭好大的幅度,不禁皱了眉头。微微见状赶紧往前迈了一大步,与赵如磨并肩而行。 两人就这样时不时看看对方,慢慢的走着,也不说话。四处静寂无声,没有行人,连吆喝与狗吠声都远了,入耳的只有脚下沙沙的踏雪声。周围白茫茫一片,让人生出一股天地间只余两人的错愕之感。卫微心里想:果然如此,原先我就想着,下雪天与你走在路上,是极好的,即使不说话也行。之前没有机会验证,今日有幸体验一番,果然如此。一时又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 两人这样走了一段,眼看着县衙出现在视野里。卫微停住了脚步,看着赵如磨步伐稳当,头也不回,朝着县衙的方向越走越远。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肩上,大风吹打着他的衣袂纷飞。 门子见到赵如磨,打了招呼,见到他身后驻足凝望的人影,多嘴说了一句:“怎么,天下这样大的雪,卫少不一块儿进来躲躲风?” “你能看到他?” 有那么一瞬,赵如磨诧异的神情让门子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聊斋小剧场1 赵家郎君来到京郊别院的时候,刚好二十五岁半。 二十五岁半有时候就是人生的一半,而他的确在这时候做了许多重要的事,比如说爱过一个人,被家人反对。和家里安排的姑娘定了亲,又中途变卦。最终被赵家扫地出门,来到别院居住。 他来的时候冷冷清清,没有人相送。东西也少,只带了一个包袱,几本书。他自己心里清楚,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因为他是赵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了。父亲心里疼他,遣他来别院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劝说?只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没有家族的栽培,不会有他的今日,他如今愧对家族的栽培。但是为了不负此心,家族与父亲的期望只能辜负了。 京郊别院是赵家的一处产业,赵家家大业大,奈何人丁不旺,大房在京师,别的几房遍布各地。赵家在各处都有许多产业,平常只余一个老妈子看着。京郊别院就是这样一处所在,位置偏僻,平常少有人来,只有一个天聋地哑的老头看着。 赵家郎君到的时候,看到树木参天,郁郁青青,别院内还有一大片竹林,起风时竹叶刷刷作响,夜里听了怪寒碜人的。来时便有人说,这别院太幽静,竟像一处没人的所在,他也不在意,只说要的就是幽静。真见了这么荒凉的地,还真是有些被惊到了。当然也有人说这院子之所以没有人住,是因为闹鬼,他是个百无禁忌的,不过一笑置之,并不相信。 一开始住下还不习惯,当然,并不是生活有什么不便利。别院虽然偏远,周围数里没有人家,但有一条官道,每一天都有送来新鲜出炉瓜果与食材,再由老头烹饪。院子是老式的的结构,看样子修了有些年头了,但是还能住人。他有时候觉得比在家中时还自得些,唯一的坏处是找不到说话的人。看家的老头天聋地哑,除了收拾屋子与做饭,经常见不到人。有时候饭热腾腾地摆在桌上,做饭的人却不见了踪影,甚至让他生出一种怀疑,莫非这饭是田螺姑娘做出来的?但是他出自大家,大家族中常有这些坏事,他见多了也就不怪了。 一开始一个人怪寂寞的。虽然他之前也是冷淡的性子,不热衷与人交接,但不意味着他一个在红尘中打滚的大活人,能够一下子接受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一开始很不习惯,特别想找老头说说话。其实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待,只是一个人闷得慌。但是老头老是找不到人,即使有机会碰到了了,对着个天聋地哑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久而久之,他终于失了这样的兴趣,开始一个人四处溜达。 于是他开始在别院里乱串,没事的时候四处溜达,而他没事的时候又真是太多了。别院是按照几十年前流行的样子修建的,假山小湖一个不少,至今仍能看出设计者痴迷苏州的园林。他四处闲逛,倒是发现许多有趣的地方。比如别院阁楼上有个小藏书室,种类丰富,竟然能见到现在市面上不常见的古本。之前的主人想必也是一位好风雅的名士,别院还藏有上好的文房四宝,赵家郎君特意试了,还能用。 于是不出几个月,别院内几乎所有土地都被他踏遍了,除了那一片竹林。竹林十分茂盛,白日里能看到泛出碧绿的光来,让人想要一探究竟。但赵家郎君从不去竹林处打转,古语有言:“竹林多妖邪”,他虽不尽信,到底心怀敬畏,不愿去打扰。 于是赵家郎君来到别院几个月,见无人说话,便按着上午对着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帖子习字,下午读书,晚间作文的规矩作息,如此过了几个月,过的好不惬意。 除了赵家郎君和老头外,别院里的确无人。 赵家郎君一向是各事上谨慎的,用的物什放在何处一向记得清楚。所以,当他发现不是前天放的好好的砚台后天移了位,就是被扔在纸篓里习字用的宣纸第二天奇迹般地出现在书桌上,而看门大爷老头一向不涉足书房时,他恍然间明白,莫不是遇见了传说中的山魈?赵家郎君少时涉猎广泛,也看过几本鬼怪志异的书籍,知道些蒲氏青山黑林间故交的传说,不过他素来是个胆大的,听时也不放在心上,未承想今日竟然真的遇见了。 赵家郎君混不在意,见这山魈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无甚恶意。忖度着这山魈如小孩子般胡闹,不理他,他觉得无趣,自然丢开手。于是将此事放在脑后,如平日般过日子。 赵家郎君猜的不错,京郊别院的确无人,却住着一名精怪。 只有一点,这精怪不是山魈,而是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名艳鬼。 艳鬼在别院住了好几十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别院位置偏僻,平常少有人来,也少有人住,所以自艳鬼搬进来住以后,别院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地盘了。但凡别院住进来什么人,艳鬼不喜欢,便经常弄出些恶作剧,那些胆小心多的不敢再住,再不济遇见个马大哈注意不到这些,他就在夜晚现出青面獠牙,吓走了一两个。久而久之,别院闹鬼的名声传了出来,更没有人敢住了。至于看门的老头怎么不碍艳鬼的眼了?那是艳鬼自恃身份,不与草木一般的人一般见识。所以,在赵家郎君来之前,艳鬼倒是独占了别院好一阵。 赵家郎君来别院之前,艳鬼自个儿呆的有些寂寞了,又舍不得几十年没离的窝,就希望有人来耍弄。赵家郎君生的平常模样,来的时候穿了一身素色长衫,年纪轻轻,却带了一身看透红尘的萧索味道。艳鬼一看就很喜欢,细皮嫩肉,很好塞牙缝的样子。 一开始,艳鬼当然是很珍惜的这个好不容易才出现的玩具,任赵家郎君折腾,就像看猴耍。赵家郎像个傻子似的在别院东看看,西瞧瞧,看似镇定,实则心怀揣测,艳鬼就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后来,赵家郎心渐渐安定下来,每日固定作息。艳鬼每天对着一张平淡无波的脸,无趣得紧。这之后才生出许多事来。 不久赵家郎发现除了书房及卧室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动了之外,这山魈见自己不理不睬,愈加变本加厉地折腾。比如:赵家郎安睡之后有时会发现床莫名在晃,或者听见明显的来自上方的呼吸声,而上方除了空荡荡的床梁还有什么呢?面对直线升级的挑衅,赵家郎深呼吸,默念:君子不与妖怪一般见识。翻个身,紧闭眼帘,睡了。 如此这般,反复多次。 等赵家郎与艳鬼混熟以后,艳鬼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比如,赵家郎出浴时,莫名看见空中悬挂的毛巾飘至身前,隔着雾腾腾的浴桶上方冒的热气。赵家郎百年不变的冰块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接过悬着的毛巾,沾了水,大把向前方不存在的人影泼去,怒吼道:“还让不让人好好洗澡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不知道吗!” 虽然泼来的水半点也不会溅到身上,艳鬼还是灵巧地闪个身避开,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非男非女,煞是好听。 虽然好不容易胜了一次,艳鬼得意了好久,但他是只自视甚高的,此等把戏,可一而不可再。他独自在人间游荡数十年,阅人无数。这段时间的相处倒令他对赵家郎越发地感兴趣了。这位郎君小小年纪,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同时带了厚厚的不知多少层的面具,他很好奇如果把这些面具强行撕下,这位郎君会是什么模样。 人类是这样一种生灵,他们将强烈的爱憎隐藏在心里,只以伪善的面孔对待他人或者别的生灵。殊不知越强烈的隐藏,会遭受到最强烈的反弹,在毫无意识的梦中。艳鬼来到床铺边,伸手抚摸进入梦乡的人的年轻的脸庞,紧皱的眉头,心里想:凡人无法看破颠倒梦想,更何况是满腹心事的你。看你连睡时都不得安稳,会梦见什么? 艳鬼不是寻常的精怪,身负十八般技艺,包括入梦。月光洒在窗棱,洒在毫无知觉的不眠者的脸上,可是谁又知道这一晚发生了什么? 转眼数月,从萧瑟的秋天来到别院,与山魈打打闹闹,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自上次浴桶毛巾事件后,山魈有几日没有出来折腾。赵家郎心里想:莫非真是只知书达礼的精怪?几天没折腾还真是难得。又见天气晴好,有意出门踏青。虽说是被赵家扫地出门,到底不是囚禁。前几个月没有出门是因为赵家郎生性惫懒。既然天气好,他又有这样的意愿,于是收拾了个包袱,择日不如撞日,出门了。 聊斋小剧场2 既然天气好,他又有这样的意愿,于是收拾了个包袱,择日不如撞日,出门了。 春日里踏青这事,须得携一壶美酒,与二三故友作伴,一路上吟诗作对,走累了随意找一处地方歇了,照流觞曲水的法子饮酒,若有奇遇,一同入山访美才有趣。赵家郎君是极静的性子,又不好杯中之物,于是自己一个人带了一壶水,几块干粮,往别院前小山走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歇一会,渴了喝口水。入耳的是鸟语莺啼,眼见的是青山绿林,好不惬意。赵家郎沿着小溪逆流而上,一路上遇见几个砍柴的樵夫,捕鱼的渔女,停了下来颔首致意,交谈了几句。走到晌午的时候听见山顶寺庙钟声,自己还在半山腰上,揣度着今日肯定不能往返,便打定主意往回走,兴尽而返,也不觉得遗憾。 走在下山的路上,一个剃了光头的小和尚肩上挑着两个空水桶飞一般地沿着石阶往山顶方向跑。赵家郎君看见,笑着打趣道:“小师傅,可得快些,不然赶不上午饭了,小心脚下!” 那小和尚头也不回,轻快地“哎”了一声,没几个鹞跃,就消失在视野中。 赵家郎君沿着石阶往下走,只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沿着石阶往上走,见了赵家郎君,顿住脚步,仔细端详起来。 赵家郎君也停下脚步,任他打量,笑着问:“怎么,道长也是上山化顿斋饭的?” 却见那道人板了面孔,认真地说:“施主,你满面妖气,最近可有遇上什么怪事?” 赵家郎君敛了笑容,冷冷道:“怎么是妖气,不是鬼气?” 那道人却不管赵家郎君说了什么,径自说:“施主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赵家郎挑了眉,顺着问:“哦?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 道士说:“贫道就可化解。只要来道观让贫道为施主作法三天,即可化解。” 赵家郎袖了手,吐了四个字:“茅山道士。” 道人疑惑道:“施主怎么知道贫道的师承?贫道正是茅山门下第七代传人。” 赵家郎却不想再听了,只是点头:“劳道长费心了。”径自往下走。 道人见赵家郎快走远了,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位施主压根不信,于是大声喊:“施主,贫道就在离此处不远的白云观里打醮,施主有事可以来找……”离得远,也不知道赵家郎听到还是没听到,应还是没应,不多时,便不见了人影。 赵家郎好好地去踏青,却沾了一身晦气回来,心里好生不快。回到别院赶紧冲了个澡,洗了洗尘土,晚间翻了几章《易》才作罢。 一连几日天气晴好又没有没眼见的精怪打扰,赵家郎看着明媚的暖阳,有意将书阁的书籍搬出来晒。 等到亭子上摆满了摊开来晒的书册后,赵家郎也累得够呛,倚在雕花的柱子旁歇了会。看着满目的书籍,一时兴起,索性随手挑了一本,一看是《徐霞客游记》,找了一处树荫,盘腿坐下,就着稀疏跳跃的日光翻着看。 看了一会子,午间的日头熏得他头脑发昏,于是随手将手上的书扔在一旁,走到草地空旷处找了一处绿草茵盛、平整洁净的地,慢慢地躺下来,用手遮住了半边的阳光,就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赵家郎君恍惚感觉有人在晃他,边晃边唤他的小字,“如磨,醒醒。如磨醒醒!”声音好生熟悉。 赵家郎君慢慢地睁开眼,跪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刺眼的阳光的照射下,正衬出这人雪白的脸,靛青的头,用一根黑檀木簪束发,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身着白色长衫,一根大红的穗子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 赵家郎君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呢喃一句:“微微?”又伸手向眼前儿郎的脸上碰了一碰,旋即缩了回来,是实体。 赵家郎君愣愣地看了一会子,一时觉得阳光太刺眼,刺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了。又似乎是下雨了,一摸脸上全是水。 那人见他眼里氤氲冒出雾气,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滑落,一时想伸手接过,又怕惊了他。心里诧异地想:“他竟哭了?他竟哭了!” 此刻柔和的日光洒在林间,洒在两人的身上,带出昏黄的阴影。不远处传来阵阵鸟语蝉鸣,微风吹来树叶“唰唰”作响,四处静谧。这样一个春日的午后,美好得像梦境。 赵家郎君不知想到什么,收了脸上悲伤神情,闭了闭化作流泪泉的双眼,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抬头望了一眼尚在的日头,慢条斯理地对眼前人说:“能在日光下行走,看来不是鬼。书上说,山魈常在入山时节夜里叩门求些瓜果,没有像你这样盘踞在院子里的,看来也不是山魈。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声音平稳,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严厉得吓人,面上也褪去了喜色,换上冰冷神情。 那人听到赵家郎这样说,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下去,顿时僵掉,面色不愉且疑惑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赵家郎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也不说话,径自回身收拾书籍去了。 那人见到赵郎的笑容,顿时明白过来,他不知道,他是在诈我!自己竟然被一个才活了二十几年的年轻后生耍了! 这位平白出现的少年郎君,正是京郊别院的艳鬼所化。艳鬼求胜心切,那一日一时兴起,入了赵家郎君的梦中,碰巧撞见了一桩往事。他便知道有个法子,定能制住此人! 他知道自己稳操胜券,为了万无一失,还特意出了一趟门,寻了那人,将音容笑貌,行止形态学了十成十,学得惟妙惟肖。因为不放心,还趁机现了个身,连那人的父亲都辨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又特意寻了赵家郎午睡将醒未醒迷糊的时候,有意吓他一吓。 结果他看见赵家郎哭了。 再之后他被诈出了真伪。 艳鬼气急败坏地上前追问:“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赵家郎君自顾收拾书册,并不搭理,被他闹不过,才答一句:“你没有破绽。只是我不会认错人。”连他笑起来嘴角向右撅的小细节你也学得十成十的像,别的地方更没有破绽。只是我不会认错。 慢慢地收拾好书册,他见那人愣愣地似在思索什么,扔下一句话:“听说画皮鬼取人皮为面具,个个美艳无边;山间的九尾狐有蛊惑众生之貌。无论你是什么,做什么顶着别人的皮囊?让我看一下你的本尊吧!” 艳鬼见他自识破自己以后连个正眼也不愿意瞧一瞧这副皮囊,连说话时也低垂眼帘,知道他心里厌恶得紧,不过嗤笑一声,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 到了晚间,赵家郎君用过晚饭,正在屋子里习字,只听见“吱呀”一声,屋门从外推开,走进来一位容色倾城的美男子。 这男子头戴一束玄青色抹额,银白色的头发,面若桃花,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兼着周身一股闲云野鹤般的气质。 赵家郎见了有一瞬间的失神,移不开眼睛,心里叹道:“好俊朗的相貌,不愧是人间绝色。”回过神来让进里间坐了。拉了就着灯光细细端详,说:“果然好模样,可不比日间幻化的那副好多了?” 又殷勤地沏了茶,自顾自地笑道:“请喝茶,我却不知你吃些什么?” 艳鬼却开口道:“你们人个个都是这样虚伪吗?面上一套,心里一套。我却不是为的模样好看才换的,不过是为了你不愿意见到那张脸。” 赵家郎君的笑容僵在脸上,却问:“不知如何称呼?” 艳鬼心里想:这人却也通透,只问名姓,不问来历。也知道但凡知晓了来历,便聊不成了。于是回答说:“我在家中行四,叫我四郎即可。” 赵家郎面色古怪地冒了一句:“这么巧?我也在家中行四。” 艳鬼不得已,只得说:“我名,艳鬼。” 赵家郎听了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四郎。” 艳鬼觉得有趣,这人虽然不满任何欺瞒,到底觉得名讳不好听,听取了前一个说法,不管真假。于是问:“你怎么认得出来?要知道我幻化作他的样子在他父亲面前,连他父亲尚且分辨不出。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赵家郎只敛了眼帘喝茶,默不作声。 艳鬼又说:“你要成为这样的人吗?与你说话,你无论赞同或不赞同,都不说出来。若只是一两个人或者一两句话,尚且会以为你不待见那人或者问的问题犯了你的忌讳,不便回答。可是你对所有人、所有问话都是这么一个态度。可见你根本就不愿意与人交流。可是,你的心里话,不愿说与人知,难道连鬼怪也不能说吗?” 赵家郎知道对方巧言令色,迷人心窍。但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倒是倾诉心声的好时候。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你没有爱过一个人。所以我绝不会认错。” 艳鬼想了一会儿,貌似天真地说:“你真傻!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不将错就错,我就幻化作他的样子,陪着你,岂不好?你明知道你不可能得到他了。” 赵家郎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艳鬼本不想合盘托出,却说:“你既说与我知,我也说与你知。我在人世几十年,习得周身的本事。其中一样却是入梦,能看见人心中所想,梦中所见。” 赵家郎表示自己知道了,叹了一口气:“毕竟人妖殊途。” 艳鬼却笑了:“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然后絮絮叨叨,“这世上多有些胆怯懦弱又贪婪的小人,先有了艳遇不肯放手,山盟海誓地说无论你是什么,我永不后悔之类的,玩腻了以后却说什么人妖殊途的人话。说来也奇怪,你却不是这样的人,心中没有这样的偏见。你没有说实话。” 赵家郎点点头,似乎是在赞同他说得对,又似乎是在感慨,此番话可引为知己,说:“你不知道,有时候人不说实话,不是因为伪善,而是怕伤了别人的心。” 艳鬼满不在乎:“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须知我的心不比常人,也不是血肉做的。” 赵家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的心上人尚在,我不需要替代品。” 聊斋小剧场3 赵家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的心上人尚在,我不需要替代品。”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无题 作者:中元 第5节 艳鬼露出一个诡异无比的笑容,隔着桌子恶狠狠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此刻捏在我手里?” 赵家郎连眼也不眨,淡然说:“知道。你既有入梦的本事,自然也有杀人的本事。”心里想,这就是那道士说的血光之灾了? 艳鬼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害怕?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赵家郎却哈哈大笑起来:“君子信命。你若是要杀我,说明我命丧于此,我又能怎么办?我若是命不当丧于此,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圣人说,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予何?我难道这么一点勇气也没有吗?更何况,人只有在恐惧中才会误以为摇尾乞怜可以免祸。” 艳鬼暴走,欲拳脚相加,又知人都身娇肉嫩,脆弱的很,经不住几下。真拔了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就难看了。一来赵家郎不是能被威胁的人;二来自己杀人又不用刀剑,真拿了刀子不是明显一个幌子吗?他气不过,发狠扔下一句话:“你若是改了主意,再来找我!”飘走了。 这一回合以赵家郎全胜,艳鬼完败告终。 后来,艳鬼每每回想那晚情形,都无比悔恨,自己表现太差。找家里那个仍每日习字、阅读以及作文,艳鬼在一旁看着,以一种更复杂的心态。 赵家郎是这样一个人,坚定固执,心怀疏阔,能和来历不明的精怪做朋友,待万物温和而平等,这样难得。他承认他是动了心的,才去将那人的神态学得十成十的像,就打着留下来的主意,连说辞都想好了,就说得了消息,从家中寻来,特来相伴。以赵家郎对那人的感情,一定会允,却没承想被直接认了出来。 说会不会认错其实是件没有准头的事情,毕竟他们相知甚深,但是他为什么不愿意将就? 在入梦之前艳鬼并不知道相爱会伤人至深,又或者说爱的人不爱自己伤人甚深,更加悲哀的是发现自己还没有办法爱上别人。这是赵家郎面临的困境了。赵家郎其实睡眠很浅,经常会被魇住,他进去看过,梦里是滔天的悲伤。所以以他当精怪的识见,自然以为他化作那人的模样,一定会成功的,却不想被拒绝了。 一开始他很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明白原来赵家郎是这样的人,在清醒的时候,只要真的,不要假的。他分辨得清什么是幻象,什么不是。而且只选择自己想要的。被一时的情绪主宰,做出不理智的行为是懦夫所为,而赵家郎不是。 但是太过清醒,总是会失望的,因为世上不确定因素太多,你怎么能确定一定会得偿所愿?太过倔强的姿态,难道不会碰得头破血流? 同时他又不受威胁,颇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的风范。艳鬼颓唐地想,他又能拿这样的人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等待,等待最终会有人低头的时候。 没几日,有人上门来找,看门的大爷耳背,半天没听见。赵家郎君亲自去开了门,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个茅山道士。 那道人一见赵家郎,喜道:“施主,可找到你了。”一见赵家郎脸色,奇怪道,“咦?怎么妖气没了,血光之灾也消解了?可是有别的道友前来作法?” 赵家郎知道他是好心,作揖道:“道长莫怪,先前小生多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还奉劝一句,不是所有闲事都需要管,此法有利于延年益寿,道长还需谨记。天色晚了,寒舍不宜留客,道长慢走不送。道长对小生的恩情,小生没齿难忘。” 赵家郎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的话,转了几个意思,道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又看看挂在东边的日头,哪里就天色晚了?再看看明显睁眼说瞎话的赵家郎君明白过来,指着院子说:“你知道……” 然而赵家郎君的神情让他吞下了之后的话,自顾自转身离开。边走边大声嘀咕:“现在的人啦,真是奇怪!”羊入虎口,却不跑,不奇怪吗? 赵家郎送走道士,松了一口气,关了门,却听见一声银铃般的笑声,这回不再是雌雄莫辩,而是低沉的男声。 赵家郎君本来以为艳鬼会在那夜现身,他等了一夜,但是没有。 之后的日子寻常过,京中间或有消息传来,比如他名义上的母舅升了九门提督,不日上任;赵家郎君的生母传来平安信等等。他看了消息,头也不抬,依旧读书不辍。 时光流转,春去秋来,转眼到了秋末。别院再也没有动静,似乎之前艳鬼闹出的动静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下元节那天,赵家郎君独自一人喝了点桂花酒,觉得醉了,早早歇下。半睡半醒间恍惚自己在屋顶上喝酒,月光那样的好,他却好像有无边的愁绪一样一杯一杯地灌酒。 然后,有位红衣少年飘然坐在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酒囊,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他恍惚想起来的这位少年郎好像在别院长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艳鬼说:“其实你没有那么爱他。” 赵家郎君只是看月亮,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艳鬼悠悠地说:“因为你没有选择赵家。那人只是恰好出现了罢了。如果你选择的是赵家,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如何出众,你都不会看他一眼。如果你选择赵家,你将会接受大家之子的一生,你不会爱上除了你未来的妻子之外的任何人,甚至我怀疑你根本就不会爱上你的妻子。正是因为你没有选择赵家,你才有可能自己选择,去爱什么样的人,而那人只是恰好出现罢了。不过,你那时候那么小,为什么决定辜负家族的栽培?” 赵家郎君问:“四郎,你可是学过他心通?” 艳鬼摇头:“不曾。他心通只是一种传说,世间没有这样的法术,因为人心是最看不透的。话说,世人都是像你这样薄情狠心的吗?” 赵家郎君却说:“情义二字之所以难得,是因为世上大多狼心狗肺之辈。出身贫寒的大多为名利权位奋斗,出身富贵的大都糜烂不堪。身居高位的殚精竭力地想着如何保住权位,位居人下的大都狼子野心。更有些蝇营狗苟之辈,为旦夕口粮奔波,不违天地良心已是极限,哪里会有余力谈些风花雪月?对世上很多人来说,和哪个人过一生不是一样的?四郎,人要比你想的卑微渺小得多。” 艳鬼听了这番话陷入了沉默。 赵家郎君却问:“你怎么来了?” 艳鬼说:“我今次来是与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里?” 艳鬼也抬头望月,惆怅地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赵家郎君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难道是为了避天劫吗?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吗?” 艳鬼“噗嗤”一声笑了,道:“你是志异故事看多了吧?美艳的狐女因书生的帮助躲避天劫,化身报恩,哪有这样的事。没有天劫,我只是要走了,走前和你说一声。” 赵家郎君“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一直坐到了天晴。等到他看到太阳升起,月亮仍高悬空中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我是在做梦,忽然醒了。 之后,他也不是特别清楚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但是那只一直搞怪的对人间情爱好奇的小妖怪的确不在了; 随后是经东复立春的日子。赵家郎君一直呆在别院,随着年岁的增长,除了多增了些白发之外也多增长了些识见。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直到京中传来消息说,父亲病重。赵家郎君二话不说收拾东西就走了,离开时回望别院,牵牛花依旧。 艳鬼说他要走了,其实不然。他是骗人的。只是觉得明明不会有进展,自己不好老让人家等着,干脆让他以为自己不在此处更好。 果然,那人是很好骗的,自己说了他也就信了。然后他就看着赵家郎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做同一件事情,夙夕不忘。他终于在这种坚持中看到了一颗坚不可摧的心,时间不不会在这颗心上留下任何痕迹。想要什么,至死不改。 于是艳鬼终于明白,像赵家郎君这样的人,最终会得偿所愿。 赵家郎君在别院呆了三年,直到传来消息离开。他走时,艳鬼在一旁看着,红色的牵牛花开得正艳。 艳鬼决定今后改名四郎,若有人问他姓氏。他便回答:姓赵。 第34章 有那么一瞬,赵如磨诧异的神情让门子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两人回头一看,雪地上空无一人,哪有刚才伫立的人影。 赵如磨心里想,和卫微僵持得太久,是时候做个了断,转身进了县衙,被告知因积雪未化,曹知县前去救灾未回,只有邢师爷在。赵如磨顺势问:此案有何进展。 邢师爷将前次的话照搬一遍。赵如磨望望窗外自开始后从停过的大雪,观邢师爷态度失了之前的恭敬,语言敷衍,心里想:河间大雪成灾,老曹是真的有事,还是为了回避我?如果是特意回避,那么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态度发生这样大的回转。 赵如磨问:“既然认定是许卫氏纵的火,那么,她是如何纵的火?用的什么工具?可有同伙?如果没有同伙,她一个足不出门的弱女子,如何纵的火将全府上下几百烧死导致没有一人逃脱?如果有同伙,同伙是谁?漏洞这样多,如何圆场?” 邢师爷却搪塞道:“凭现场那么点线索就想推论作案过程,大人难道是《狄公案》看多了?更何况,除了许卫氏,大人难道还能找到更合适的嫌疑人吗?” 赵如磨见他打了官腔,知道再问无果,心里厌烦,只能试探着问:“知县大人救灾何时回来?此案什么时候开堂再审?” 邢师爷回:“也许十天,也许半月不定。” 赵如磨坐不住,留下一句:“既如此,等知县大人回来定知会我一声。”起身要走,邢师爷不过“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也不起身相送。 邢师爷见赵如磨碰了一鼻子的灰走了,站起身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情来到内室,对着内室端坐一人道:“大人,他走了。”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已去救灾的曹溪。 邢师爷说:“小人已照大人吩咐一字不差地对他说了。小国舅这回可气得不轻。” 曹溪满意地点点头。 原来,曹溪派去京师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这位赵大人也算出身显赫,有位嫡亲的姐姐曾在前朝入宫伴驾,荣耀一时,称一声“小国舅”也是当得起的。 后来的事情也很顺畅,后宫佳丽多,又本不能干政。赵贵人被先帝捧了一阵之后迅速研磨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中。赵家小一辈没有撑得起台面的人,作为长房独存的子嗣,赵家在贵人势头正劲的时候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宰相之女,世袭三等侯爵,既尊贵又于仕途得力,大概那时候他还颇有几分年轻后生的锐气,被宰相相中了。若是这门亲事结成了,也许能减缓赵贵人失宠后赵家的衰微也说不定。 但是因为赵如磨的坚持,赵家单方面取消婚约,之后的事情也可以想见了。 老赵这人真奇怪,之前放着唾手可得的富贵权位不要;改朝换代之后却汲汲而求,不惜屈尊成为一个女流之辈的谋士。曹溪这样想,不禁又笑了起来。 邢师爷见曹溪这个样子,赶紧说了几句乖巧话,趁机问:“赵某人的事情怎么处理?派去盯的人是不是要撤回来?” 曹溪回答:“先不慌。人手不够的时候再调一两个回来,不要打草惊蛇,看他如何应对。” 邢师爷了然,又问了几句上次官道旅人的事,原来那一行三人,有人在雪中呆的太久了冻死了,有人虽险险救了回来,但在冷热交替之中熬不住,也死了,只救回来一个。 曹溪见情势恶劣,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人一能起身便赶紧将人送走,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那边赵如磨一走出来,虽然没有见到曹溪,但脸色也没变。下意识往前走几步,走到门子说有人伫立的地方。可惜雪一直在下,即使之前有脚印现在也填平了,什么痕迹也没有。 赵如磨心里烦,信步乱窜,走到集市中,此时游人如织,赵如磨信步走到一家书摊前,与摊主迅速对视一眼,拿起一本书册作势询问,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贴着书背一同递给摊主。摊主顺势接过,两人侧身交谈一番,赵如磨收了脸上感兴趣的神色,将书仍在摊上掉头走了。 走到前方卖簪子的铺子不经意回身一看,那家书摊果然已经收摊,摊主也不见踪影。赵如磨随意打量,现在不比当初,无论是簪子的材质还是款式都五花八门,有金银做的,还有带帽做的,十几年前盛行的木簪倒是少见了。最后挑了一根碧玉簪,浑身通透,款式古朴,拿在手上颇为满意正准备问店家多少钱一根时听到经过的行人谈论,“卫老爷殁了……”手上的簪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两截。 赵如磨回到住处,吩咐众人将之前装金叶子的箱子拿出来,又将众人召齐,说:“兄弟们一路上跟着我辛苦了。这些东西之前收了一直忙没有来得及分,现在趁大家伙儿都在,都分了吧。” 众人听了不免两眼放光,也难怪,这样的黄白之物谁不喜欢?之前赵如磨只是收了东西没有动静,大伙儿还以为他打算独吞不免有怨言:“他一个人吃肥肉,还连汤都不分给我们一口。”更难听的也有,更有甚者打算抹黑眛了东西远走高飞,只是碍于天气没有成行。眼看赵如磨说要分赃,个个高兴起来。 赵如磨让领头的将一箱子金条打开按着人头平分下去,一箱留着。有识见的见赵如磨此等做法不是长远打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等着发话。 果然听到赵如磨慢条斯理地说:“兄弟们跟着我也没得了什么好处,倒是吃了不少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看就到这儿散了吧。也没为各位挣得什么功名。这些黄白之物先且拿着做些小本生意。自此以后,兄弟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只此一事,务必火速离开河间为要!一路上多亏得各位照拂才能来到此处,没能为各位做点什么,我在此说声抱歉。” 众人听了唏嘘,耗在赵如磨这儿太久,也没个盼头,心中早有去意。此刻乐得顺水推舟,去跟前磕了个头,拿了东西离开。 也有不愿走的,赵如磨也不赶人,只说了个地方,吩咐留下的几个将另外一箱埋了。 还有卫家两个,死活不肯受,说什么已经在卫府拿过报酬,这会子无功怎么能拿双份的。赵如磨也不勉强,挑了几颗碎银子,让两人置办了些吊唁的东西,一起去了卫府。 卫府四处挂了白布,白茫茫一片。宾客来的齐全,丧事办的有礼有度。卫微一脸戚容,有老残在一旁帮衬着,还可以应付。 卫龙、卫虎两人一进门纳头就拜,大哭起来追忆卫老爷昔日恩情。赵如磨一闪,趁机拉了老残细细问:“卫老爷是怎么殁的?” 老残虽然不忍,到底说了实话:“之前身子骨一直硬朗,自从牢中回来之后伤了根本。”说完叹了一口气,见赵如磨一直沉默不语,安慰道,“你且放宽心,此事与你……”到底说不下去。这时有下人来请,老残拍了拍赵如磨的肩膀,叹息着走开了。 赵如磨在一旁看着卫微披麻戴孝与宾客交谈,滴水不漏。卫老爷去的急,家中没有备好棺木,还是从过往客商手中高价买了一副上好的。从入殓到下葬,四天。基本上县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来了以后不免承认,老卫家是一代不如一代。 卫家的事,赵如磨不好出面,只能暗中帮衬。到了夜间,宾客都已经安置,风特别大,吹得门窗作响。赵如磨睡不着,披了衣服来到灵堂,果然只有卫微一人在。 就着昏黄的灯光,赵如磨看到本该彻夜守灵的孝子在连日的应对中沉沉睡去。赵如磨小心地烧了香纸,不知应该对这样一位老人说些什么。他一生对子女怀着深沉的爱意,不妨碍女儿儿子成年之后对他的疏远。最后,他的孩子都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过上了他满意的生活,即使伴杂着对他的憎恨。 赵如磨待了一会儿,看着灵堂前的睡颜,小心地将披风盖在那人身上,离开了。到室外时看了一眼夜色,真巧,却是月圆夜。 第35章 真巧,却是月圆夜。 忙活了几日,到了出殡前夜,众人都累得够呛,几个人坐在火堆前闲话。卫家无人,什么事都要卫微看着,老残见他受不住,硬拉了他来与众人坐着,说是养养精神。 这时节寒风吹,夜色深沉,火光跳跃,便有人提议:“长夜漫漫,不如咱们轮流说个故事?” 众人附和,便有人开始讲,有讲狐妖惑人的,有讲书生夜遇,这个时候,讲的又绘声绘色,怪吓人的。 轮到赵如磨,他正襟危坐,说:“前几位讲的鬼怪志异故事,虽然应景,到底碜人。我却是个胆小的,只愿说些俗世中的欢喜故事。” 却说前朝嘉佑年间有一户高门,家中老父近五十的人,才得了一子,小名换作阿宝的,自然对他爱若珍宝,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中几位姐姐也对他宠爱异常,从小到大没有不依着他的。阿宝顽劣异常,长到十几岁上,出落得一表人才。 他家本是簪缨世家,不需考取功名也有个官做。不过阿宝自幼聪颖,兼淘气异常,家里也不指望他能学到什么光宗耀祖,只希望他能收收性子就谢天谢地了,于是将他送到远近驰名的书院求学。 他进了书院见了许多同龄的孩子自然十分欢喜,打成一片。其中他和一名名唤冷瑟的少年最为要好,二人同行同止,略无参商。 过了一段时间,阿宝发现这位冷家少年竟是位姑娘。原来冷家膝下只有一位千金,自幼也是疼爱得紧。这位姑娘自幼不爱女工,于诗书上十分精通,又是个有主见的,便女扮男装到了书院,连家人都奈何不得。 既然冷瑟是女儿身,阿宝自然求之不得,之前还为二人不能长久作伴而苦恼。于是二人在书院呆了三年,终于动了嫁娶的心思。相约结业之后由阿宝去她家提亲。 谁知事情起了变化,毕竟纸包不住火,阿宝家中得知了此事,看不上这姑娘出身贫寒,心中不乐意。还未等到结业,这姑娘就匆匆离开,再也不曾露过面。 阿宝回到家中,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从未出过门,但还是决定离家去找,难的是他不知道这姑娘到底家在何处。 阿宝家中自然是不许的,他心里不知道他那好手段的父亲到底在此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终于有一天他备齐了足够的银两,偷偷地从家中逃出,盲目地沿着扬子江往上游走,走的不知日月。 因为后面有人在追,他不敢走大路,在爬山的时候把自己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还摔碎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他在悬崖底熬了三天,终于体会到他十几年富贵公子哥生涯中不曾体会的。三天,他动弹不得,又冷又饿,高烧不退,一个人在幽暗的山洞里痛的昏死了过去。三天后,阿宝被家人找到带了回去。 随后有一段时间他念念不忘,抑郁成疾。他爹放出话来:“被一个女人抛弃就要死要活的。这样的儿子,我宁愿没有。” 过了几年,阿宝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参加科举,中了进士,领了一个不咸不淡的闲职。到了年纪,家里给他安排一门亲事,宰相之女。成亲那一晚他掀开新娘子的盖头发现:他已经不记得冷瑟长什么样了。 “真是一个完满的结局。”赵如磨如是说。 众人以为故事还有转折,却不想他就此打住。有好奇的问:“这算是怎么回事?本以为是梁祝,原来是陈世美。那姑娘为什么突然间消失?阿宝的家人在此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赵如磨摊摊手:“阿宝也不知道那姑娘为什么突然离开,阿宝父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无从证实。所以,我也不知道。” 又有人问:“那最后寻到了那姑娘,阿宝得享齐人之福?” “齐人之福哪是常人可享的?那姑娘再未出现。” 赵如磨摇头,想起得享齐人之福却一个儿子也保不住的赵大人,嘴角似笑非笑。 那人又猜:“难道是已经不在人世?”或许是阿宝的父亲棒打鸳鸯,害了那姑娘的性命也说不定。若真是这样,那阿宝的处境就更悲催了,因为光是身为人子对父亲的猜忌就够人受的了。赵如磨摇摇头,表示不是。 那人怅然,咂咂嘴,最后悻悻道:“原以为是才子佳人大团圆的故事,不想佳人失踪,才子另娶,算得什么好结局!” 赵如磨但笑不语,却听见一人轻声鼓掌,赞叹道:“果然完满。”却是卫微。只见卫微微笑着看着老残与荀域,两人会过意,也鼓起掌来。此事便算过了,由下一个讲另一个故事。赵如磨看着鼓掌的几人,不知为何,心中涌出暖意来。 老残心里想:的确完满。两两相忘比心心念念要好过的多,但一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赵如磨这个故事中的阿宝,是谁呢? 之后又是一个惊险刺激的故事,赵如磨听了无趣,推说累了,向卫微告了一声,先回房。 因为明天还有正事,大伙儿也没闹得多晚,散了。 卫微趁大伙不注意,鬼使神差地窜入赵如磨的房间,一路上很小心地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来到床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到床沿上,正好可以趁着月光看清床上人沉睡的脸。 卫微听了那个故事,心中酸楚。那姑娘没有琵琶别抱而是不告而别,阿宝娶了高门之女而不是四处游荡,更重要的是阿宝遇到的是位姑娘。故事果然完满。 卫微伸手,在上方描绘那人脸庞的轮廓,到底不敢惊动他。心里有疑问,到底不敢问出口。想着:我果然是要疯了。站了一会儿,趁自己发疯之前快步离开,没有注意到熟睡的那人眨了眨眼。 他想问的是:我送你的玉佩,就是在那个时候摔碎的? 悬崖底的那三天里,你在想什么?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赵如磨跟随人群上山,看到最后一坯土铲平落下的时候恍惚想到:这世上知道真相的又少了一个。 等到周围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在卫老爷的坟前,赵如磨找到一个机会艰难地对卫微说:“微微,如果不是我有意拿捏卫家,也不会故意拖延见面的时间。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是你,早些去营就卫老爷,你爹就不会死,是我的私心害死了你爹!也许你不相信,但是之前我从未如此草菅人命,不想……”却报应在你身上。 “微微?”卫微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毕竟,除了在梦中,还有谁会这样称呼他?又听到赵如磨满怀愧意说的这些话,一时疑惑:“怎么?你以为是你害死了我父亲?” 赵如磨心中有愧,见卫微半天不说话,脱身走了,留下卫微一人疑惑: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是夜,老残收拾好东西起身告辞,卫微苦留不住,一时有些伤感。老残却笑道:“世上无不散的筵席,世侄这样年轻,何愁相逢无日?” 卫微却想:久别重逢是命运的馈赠。这世上离别,就是永生不见,哪有那么多重逢,难道我们是生活在茶话本子中吗?但是这话怨气太重,不适合说出来,所以卫微只是抿紧嘴唇没开口、 离别在即,老残想起赵如磨的嘱咐,忍不住说:“贤侄,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但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糟老头子不好插手,但此刻要走了,不免想多说几句。” 卫微抬头认真地看着老残,示意他说。 老残道:“近日赵贤弟为老卫家做的事情,大伙儿有目共睹,想必贤侄心里也是清楚的。看在他连日奔波的份上,无论当日有什么样的芥蒂都放下吧,毕竟真情难得。”如果你活得足够久就会知道,这样的情义罕见,为世间小小龃龉而心生隔阂,不值得! 卫微闻言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老残,心想:心生芥蒂的明明是他,怎么说是我? 老残看着卫微惊讶的样子明白过来,原来你以为心有芥蒂的只是对方,难道你就没有?可是,孩子,你什么都不做,天上会掉馅饼?心灰意冷的人怎么回心转意?人年轻的时候放不开去追求,直到老了才追悔莫及,但人在年轻的时候都看不到这一点。老残在心中叹息,但交浅言深是人之大忌,这些话到底劝不出口。 卫微平静地道:“铁叔都知道了?” 老残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乌云散了又开,月亮躲在云层后面露了个脸。卫微松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开口道:“铁叔进屋喝杯茶吧。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 屋内,白瓷杯中冒着香气。卫微悠悠地说:“其实如磨说的故事有另一个版本。” 冷瑟并不是不告而别,而是有意琵琶别抱,可是她走了之后就后悔了。 第36章 “冷瑟怀着琵琶别抱之心不告而别,虽然她走了之后就后悔了。阿宝是个很好的人,他就像一块璞玉,但是很少有人看到这一点。而冷瑟,是个有眼无珠的。分开之后她才发现,所谓门第教养、流言蜚语都是虚的,只有人的真心是真的。可是她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不能回头了。那时候交通不便,离别即是死别,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等她想明白这茬,想回去找时,人已经找不到了。” 阿宝并不是不爱说话的孩子,他只是不说不喜欢的话,也不和不喜欢的人说话罢了。这样的性子容易招没识见的人嫌,碰巧冷瑟是其中一个。 卫微叹了一口气,极为欣喜地说:“却不知命运眷顾,兜兜转转十多年,之后有一天他们竟然重逢。阿宝孑然一身,冷瑟悔不当初,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十几岁的时候有个人爱过他,他一时冲动答应了,之后又觉得前路太难走,自己总会遇到更好的,就分开了。之后才明白那人爱他,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他后悔了。后悔了十几年后,那个人再次出现了。 可是,阿宝不是娶了宰相之女吗?冷瑟一个姑娘家十多年没嫁人吗?嫁了人阿宝还要她吗?老残隐隐知道什么,越过这些疑点,只是问:“那时候冷瑟为什么要走?” 卫微两眼放空机械地回答:“因为她有心攀附高门,而阿宝不是爵位继承人。”因为胆怯与懦弱,因为心有杂念。 卫微想起之前赵如磨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他做决定,什么时候好,好到什么程度,都是他做主。赵如磨一向折腾,但最后决定的是他。如果让赵如磨主导,事情没完没了,但卫微把控其间的界限。能掌控这段关系让他很有成就感,直到最后分开也是他决定的,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他自在洒脱,后来才发现是他用心不够。 卫微想起最后离别的那个场面。赵如磨胆大天真直率,认为事无不可告人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俩的关系不能公之于众。但是卫微却一意遮掩,最终被赵如磨闹得没法,才说:“我们算了吧。”太累了,算了吧,我们找容易一点的路走。 赵如磨骄傲的脸上出现了裂痕,一脸恳求地看着他时,他也没有动摇,甚至没有心疼,最后听到赵如磨愤恨地说:“好,你不要后悔!”大步远去。赵如磨一向为人决断,言出必中。果然被他说中了,自己果然后悔了,悔不当初,后悔莫及! 现在他回想分别时赵如磨看他的眼神还隐隐作痛,那眼神是不可置信、愤恨、嘲讽与怨毒。但是那时他毫不在意。他心中说不出口的话是,君如天上云,我为地上泥。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似真还假。老残知道这不是事情的全部,最后说:“这两人最后如何结局,取决于阿宝怎么想。” 卫微低下头喃喃自语:“对,一切取决于阿宝怎么想。” 老残临走时看卫微一脸垂头丧气,塞给卫微一个锦囊,叮嘱道:“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拆开。” 锦囊用的大红色的锦缎,靛青色的针线,针脚密密麻麻,看起来不像是簇新的。卫微握着锦囊,不知是谁留下的,又是什么用意。老残走后,随意将它丢在桌上不提。 卫微想了一晚上,大概想通了赵如磨那话是什么意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第二天一早派人去请赵如磨来说话。果然不一晌,人就来了。 赵如磨本来打算去县衙结案,还没出门,见到卫府有人来请,说是卫少有话说,不知卫微是何用意,毫不犹豫来了。进屋后发现卫微好整以暇地端坐着,猜想:莫非是要摊牌?果然听到卫微首先开口说:“案子你已经查出来了。” 卫微见赵如磨并不反驳,知道自己猜的果然没错,继续说:“果然如此。难怪我去找刘氏,一无所获。案子和刘氏压根就没有关系。”见赵如磨一味保持沉默,没有发话的意思,气道,“怎么,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父亲也是知道的。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真相?” 赵如磨看着卫微愠怒的样子,心中好笑,又想:“连你爹都保持沉默,就是不想你知道掺和到这事中,你又是何必?我哥哥死了,又有谁告诉我真相?”到底不忍,“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赵如磨见卫微还是不明白,解释道:“先我也不晓得刘氏与此案有什么干系,所以才让你去找的她。后来才知道案子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说出来岂不是惹人伤心?我问你,你姐姐与姐夫感情如何?” 卫微愕然,心里想:这和他们的感情有什么干系,难道? 赵如磨看卫微的表情,知道他猜到了,点头道:“世间女子无论嫁给哪个大都不会称心如意,但是有勇气纵火的却只有令姐一人,实在令人钦佩。” 卫微也不知赵如磨这话是真钦佩,还是嘲讽,只顾着不可置信地问:“为的什么?” “为的令姐夫没有心肝。”没有心肝才会四处拈花惹草,后宅不宁,正室膝下无子,嫡女孤苦无依。和风流倜傥的赵大人多像。谁为为之,孰令听之?赵大人,卫员外,许少都是同种货色。赵如磨想,她抑郁到要放火的地步,能与谁说?你与她十几年没有往来,自然不知道。 不知道她死时在想什么,可有后悔?执意嫁给心爱之人,可有后悔? 卫微本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依赵如磨的性子想必不会回答,于是顺着问:“此案将如何作结?”果然,赵如磨只是回,“不日作结。”没有深说。 卫微心下了然,说起今日正题:“生死天注定,非人力所为。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不想伤害我的父亲。如果我执意认为是你害死我父亲,这其实是一种迁怒,难道我要像少年时一样,再迁怒你一次以逃避我自己的责任?而上一次迁怒,导致我们十几年的分离。”直到现在,你还是会把我的事情当做是你自己的责任吗? 卫微这话说的直接,且又是自重逢以来第一次提到当年,赵如磨一下子懵了。心里想:你也知道你迁怒,我们分离难道只是因为你迁怒吗?最后欣慰地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不会遇事就迁怒于人,长进。 卫微见赵如磨面上松动,提起往事也没有意想中的动怒,心中欢喜,试探地说:“兄长可知破镜重圆与覆水难收的典故?” “南朝徐驸马与乐昌公主忧心国破后必会分开,于是对公主说,国破后你必为高门所得,这里有一块镜子,你我各执一半。你去之后每日使一妇人于市中叫卖,然而只叫不卖,我必得消息而来。之后果然,乐昌公主为杨素所得,公主使一妇人执破镜于市中叫卖,徐驸马至。杨素得闻,悲之,遣公主归。这就是破镜重圆典故的由来了。” “西汉时有一位读书人朱买臣,他满腹才华却不得赏识,清贫度日。他的妻子嫌弃他没有出息,有意另嫁,于是二人离异。之后朱买臣衣锦还乡,他的妻子找到他,希望再续前缘。他泼了一盆水在地,示意如果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他们也就能重新开始。这是覆水难收的典故。” 赵如磨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只是不动声色,说:“你说的这些故事主人公好像都是夫妻。” 卫微闭了闭眼睛,过了一会儿祈求地说:“如磨,你和我说说话吧?” 赵如磨环顾四周,就是不看卫微,嘴里说:“我是在和你说话呀!”心里悲伤地想:不,不能说! 看见卫微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心里松动,如他意地问:“当年你为什么要走?” 卫微张了嘴,“我……我……”地说不出来,虽然摊牌前预想过他迟早会问,但是事到临头还是张口结舌,难道我能说因为我嫌弃你吗? “不,你是为了你的前程。”好像你有前程似的。你又何必一定要戳开这血淋淋的真相?赵如磨目光灼灼地看着卫微,嘲讽地笑,“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你费劲气力,和我们离别时相比,怎么样呢?你为了你的前程,不惜抛弃我。如今,你得到你想要了的吗? 卫微听到赵如磨的话心里一沉:果然,你如明镜似地看到了我的私心。的确,我是为了他人的流言蜚语,为了自身的前程才离开你的。原来你知道。 “既然这样,如今你为什么要帮我?”卫微想了想问。 赵如磨诧异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如此难看:“因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说过的,你不信吗?”即使你抛弃我,也是如此。 两个人都沉默了,卫微说:“这些年我独居书斋,不问世事,你知道是的为什么。” “我知道。”赵如磨点点头,“这些年我一直独身,四处漂泊,你知道是的为什么。” “我知道。” 第37章 “这些年我独居书斋,不问世事,你知道是的为什么。” “我知道。” “这些年我一直独身,四处漂泊,你知道是的为什么。” “我知道。” “不,还有一些原因你应该不知道。那一年我订了亲,见到了那位名门淑媛,突然想到了我的嫡母。”赵如磨低了头,慢慢地说,“家里的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是外室之子,我母亲终生不能进赵家的门最大的阻力是我嫡母不同意。赵夫人娘家姓王,名门之后,育有一子,正直善良,就是我大哥。我十三岁那一年大哥疯了,二哥死了,三哥出家了,我这才有机会将养在赵府。所以可以说,那时候我几乎得到了大哥的所有东西。我刚进赵家的时候惴惴不安,如惊弓之鸟,但是一路平安,后来知道都是我嫡母的功劳。来南山前我去拜见过她,她是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媛,没有因为独子的事迁怒于人,反而尽了自己的责任。你看她的一生,多灾多难。年轻的时候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经不住丈夫拈花惹草,与丫头出身的姨娘争宠,还争不过,最后自己的孩子也没了,还要抚养别人的孩子。我看到与我定亲的那位女子,心里想,她若是配了我,恐怕就要步我嫡母的后尘,恐怕还不如些。这世间苦难这样多,我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到的一点是,这世间苦难,至少不能是因为我。” “我知道了。”卫微沉默点头,不赞同地说,“你怎么这么说,你到底与你父亲不同。”怎么人配了你,就比你嫡母的遭遇还不如些。你父亲拈花惹草,你却是个长情的。 赵如磨挑了眉:“难道我与赵大人不是同一种货色?”谁又知道这种深情专情长情背后是什么? 卫微心里越发不适,听见赵如磨转了身子端正地对着他,“我衷心地希望你早日娶妻生子,真的。”其语气之诚恳,让人一听就知道这说的是心里话。 卫微瞪大了双眼,想:娶妻生子?你真是这样想的?但是赵如磨又灼灼地看着他,不能不回答,只能敷衍道:“嗯……好……我知道了,你也是。”说完半点也待不下去,告了一声辞,飞一样地跑了。 剩赵如磨在窗边久久凝望。这就是我们分别十几年重逢后的交锋,相互责难,推诿,憎恶以及纠缠不清,我以为你嫌贫爱富,你以为我人品低劣,幸运的是最后到底我还是把祝福说了出来,活着要比爱一个人更重要。 卫微终于知道,分别给赵如磨带来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弥补的,那种被深爱的人抛弃以及痴心错付的痛苦每一分每一秒不在折磨人。从此他再不相信世间真情,他以为世间万物都是一个笑话,就像他把一颗真心奉上对方不要一样。也不知道他在这种折磨下是怎么坚持下来,现在表现正常的。也许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克制,平时表现才那么面无表情,而如果没有这份控制,现在在明面上的就是刻骨的仇恨了。但是重逢之后,他又不是愤世嫉俗的人,他终于将愤世嫉俗的负面情绪压下,举止得宜。所以,他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一样。 卫微心里想:这就是我爱的人,如此矛盾,如此复杂。但是如果他们心中的寒冰没有消解,说再多的客套话都是没有用的。大风起,雪纷飞。卫微独自一人走到路上。 卫微走后赵如磨直接去了县衙,说了这案子如何了结,曹溪仍旧不出面,只差了人前来应对。赵如磨办完了事,顺便将许少夫人安葬在卫家墓地。尸体烧得太厉害,只捡了几块骨头,连平时穿的衣冠也找不到。赵如磨站在坟前心里想: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许少夫人一死,长公主就得到了消息,肯定是在身边安插了暗哨,却不知这暗哨到底安在何处? 回来时见卫龙卫虎其中一个候着,进门就急报:“大人,卫少今天回来的时候,落了水。”声音还带着哽咽。 赵如磨心一惊,一时没有听清,又似乎是听清了的,好半晌才颤抖着问出一句:“人,死了吗?” 卫龙见赵如磨脸色苍白,像死了人似的失魂落魄,立马知道自己话没有说清楚,这位想得太严重了,于是否认道:“没有,人还活着,只是受了惊,又受了寒,现在昏迷不醒,大夫说去了半条命。” 赵如磨感觉自己的心又回到肚子里。卫龙见赵如磨一直沉默,疑惑地问:“大人,你不去看看少爷吗?” 赵如磨站在铜镜面前一颗一颗地系上纽扣,慢慢地说:“我就不去了。”我去做什么,难道我有惊天医术,能起死回生。 卫龙心中奇怪,想说,可是少爷在昏迷中一直喊你的名字。可是看着赵如磨异于平常冷冽的神情,到底没敢说。 身边有人见赵如磨打算出门的样子,上前问:“大人是要出去?” 赵如磨“嗯”了一声,说:“我去会会他。”会会那个推卫微下水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站着的两个觉得赵如磨盯着铜镜扣扣子的表情太过用力,像是要杀人。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十几天前那个少年也是被扔到水里冻了一夜的。 卫微醒来已是几天后了,他是去找赵如磨回来的路上突然被人推进河里的,来的时候没有带人,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去赵如磨那儿也已经习惯了,河间是他生长的地方,怎么会想到竟然会有危险。十月末的天,河水冰凉,加上他突然被推进水里,受了惊吓,又不会游泳,呛了几口水,去了半条命。亏得附近有几个小伙走过,见过水里有人挣扎,救了出来,不然还真不好说。 卫微身子骨单薄,受了惊受了寒,回来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有知情的看着不忍,着人去请赵如磨来,谁知竟没请到。等卫微挣开眼睛已经是几天后了,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阿宝。”惊醒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的问:“什么时候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这是在哪?” 下人一一回答了他,卫微觉得怪异,下意识地问:“如……赵大人来了没有?”却见下人一个个不敢说话。 卫微不知道是什么事,挥手让他们下去了。自己落了水,赵如磨竟然没有来过,怎么会?等到出门时听到众人窃窃私语,抓了人问才知道:原来县衙放出话来,上个月京里来的钦差,原来是个冒牌货,如今被县太爷察觉,正关在牢里呢! 另一边,曹溪罕见地出现在阴暗的监牢里,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把蓝嘴茶壶,煞有趣味地问:“赵大人,你不惜假冒钦差,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到底所谓何来?” “我要见卫微。”牢里着白衣站着的果然是赵如磨。脱掉了官服与常见的常服,如今只着白色单衣背对着站的笔直的人,显现出了他隐藏的风骨,多了一份风流。 见他不理不睬,旁边自然有人替知县喝道:“那书生,县太爷问你话呢!忒没有眼见,别给脸不要脸……”却被曹溪打断,虽然世间但有风骨,难逃被折断的命运。但不知为何,他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人无端被小人折辱的场景。 曹溪拿了一张纸,很有耐心地说:“赵如磨,你十三岁被接回赵家,十五岁来到南山,二十岁拒掉与张相家的亲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那在宫中为妃的姐姐,不久在宫中暴毙。先帝不久颁了圣旨,抄了赵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若是当年你应了张家的亲事,也许赵家会有转机也说不定。你到底为的什么拒了飞黄腾达的机会?现在可有后悔?如果没有赵家,你现在与看门的门子有什么两样?赵家既对你有生恩,又有栽培之恩,然而在赵家需要你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做。世上像你这样没心肝的还真是少见,之后你一直穷困潦倒,一事无成。便是这样那也就算了,可是今年,陛下即位,长公主用事,你竟然跑到一个女人的麾下,为她所用,你年少的情怀与风骨都被狗吃了吗?” “我要见卫微。”赵如磨无动于衷,重复道。 曹溪笑,心想句句戳中切齿抚心之痛,这样人仍不见一丝动怒,真是难得。决定抛出最后的杀手锏,“你以为你和卫微的事情瞒得过世人吗?” 赵如磨转过身来,再说了一句“我要见卫微。”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笑容,好像此刻为阶下囚的不是他,而是曹溪。 曹溪心中有莫名的怒气,脸上挂不住,转身走了。 第38章 曹溪回到县衙,想起赵如磨的笑容,越发觉得怪异,疑惑地问:“你有没有觉得老赵的笑容太诡异了?” 邢师爷心里想:就像在看将死之人的怜悯一样,但是,身陷囹圄的明明是他自己。难道我们有什么纰漏?不好回答。 曹溪面色沉了下来,交代道:“让牢头好生招待他,别闹得太难看,别闹出人命。你懂我的意思了?” 邢师爷连连应声。曹溪怕他误解,多说了几句:“赵家在京师根深蒂厚,虽然已不如往日,但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又是长公主派来的,只要他不挑头坏我的事,不要得罪他,好吃好喝招待着。不,先饿他几顿,不愁他不说。” 邢师爷试探着问:“那,卫少这几天一直在活动,想要见赵如磨,让不让他们见个面?” “便如了他的意。” 天阴沉得像永远都不会放晴了,雪自从开始下后一直没有停过,河间有识之士都说天气如此反常,必有妖孽出。不知会应在何处。 卫微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周围阴暗昏惑,阴深湿冷,透着一股人死后来不及清理的恶臭,好像随处飘荡的是不肯消解的冤魂。 上一次在台阶尽头等待的是他的至亲,他再三保证一定能救人出去,结果人倒是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后不久就死了。这一次是挚爱。 牢头带着卫微一路往前,终于到了天字号牢房。越到尽头,那种尸体腐烂的气味更淡些。卫微知道,到了。牢房看起来还好,颇为整洁,一床铺盖,一扇天窗,只能透出一部分光线,仅能看清轮廓,逆着光,看不清里面人的脸。 卫微塞了些金银给带路的,轻声细语地说了一些话,带路的那人好生掂量了手头的银钱,才慢慢踱步去了。 卫微慢慢的靠近,隔着黑色栅栏仔细端详,房内盘膝而坐,闭目养神的人果然是赵如磨。数日不见,赵如磨的样子不像受过酷刑折磨,只是身形越发消瘦了。但是,卫员外在牢里的时候难道能从肉眼看出伤痕吗? 卫微心如刀割,不敢问,也知道依他的性子问了也不会说,最终轻轻地说了一句:“兄长,是我,我来了。” 身着白色囚衣的人睁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卫微握住铁栅栏慢慢的蹲下来,安抚地说道:“兄长放心。我正在四处奔走,定能救你出来。” 赵如磨连眼皮也没抬,吐了一句:“不用。” 卫微似乎是没听到,继续说:“这些天我四处打听,道台的批文,长公主的手敕都是货真价实的,曹溪纯属血口喷人,他的奸计一定不会得逞。我正在托人想办法,只好委屈你在这里多呆几天。怪我出了事也找不到门路,害你在这里受苦。”若不是十几年不问世事,怎么会这点路子都没有? “你放心,卫家会没事的。”赵如磨却说,神情郑重地像一句承诺,和之前来河间时说的一模一样。 “我听说你要见我,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卫微想他定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又怕隔墙有耳,于是小声问。 赵如磨微微抬头,细细打量对方的脸,眼前闪过上元节的花灯,离别时少年憎恶的表情以及悬崖底摔断的腿,长叹息一声,最后决定把话挑明:“我一直都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挑了我来到河间,现在我知道了。” 卫微看到赵如磨自顾自答话,对自己说的话毫无反应,突然明白,原来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信,又想到十几年前那个“你说什么我都相信”的纯真少年,一时心里堵得慌,下意识地疑惑道: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少年时代的欺瞒猜忌与抛弃,经过十几年的发酵早已酿成一杯难以下咽的苦酒,筑成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对方早已放弃交流,因为你是什么货色难道我不知情?你现在说的好听,要走的时候却绝不回头。 赵如磨自顾自地继续说,“这十几年里,家中为我娉了侯门之女,有一次上元节,我托翰林院的同窗约这女子出来看灯。此女是名门淑媛,温柔娴静的样子我至今记得。但是那天过后我拒掉这桩婚事,和赵大人翻了脸,然后脱离了赵家。就在那一天我突然明白,此生我大概是不可能正常的娶妻生子了,因为我看到未婚妻子的时候想的是你的脸。你走吧,卫家会没事的,长公主会为卫家出头,别担心,你走吧。” 说完这话,赵如磨没有再开口,卫微木木地蹲了一会儿,像没有听到一样站起身重复道:“我会继续活动,便是变卖家财也在所不惜。你且安心等着。有什么需要就说,牢里上下我都打点过,定不会让你受委屈。过几日定能出来。” 赵如磨闭了眼帘,一动不动。 卫微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再待下去也尴尬,丢下一句:“天冷了,注意别着凉了。”转身走了,走到路的尽头时回身一看,他果然没有睁眼。 赵如磨知道来人已经离开,扯了扯嘴角苦笑:葬送我一生的到底是你?还是我?动了动嘴唇,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 卫微离开监牢后裹紧了身上的裘袍,不知为何在监牢中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并没有消失。他回头看了一眼天色,还是没有放晴的迹象。便加快步伐回府和荀域商量对策,同时惦记着托人给赵如磨在牢中加一床被子。 之后几天毫无头绪,之前由曹知县发起的轰轰烈烈的搜捕随从行动也就此搁浅了一阵,卫微在县衙眼线不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过了几天,一支军队突然直接从临县横冲直撞而来,曹溪组织应对不及,被人控制了局面。百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乡勇们组织了人手去县衙闹事,竟然被告知曹知县不协助钦差办案,反而扣押钦差,致使钦差丧命,被京里的直辖军管制起来,要押往京师发落。这支军队还当众出示了特赦令,于是众人不了了之。上头换血,众人躲还来不及,唯恐沾上关系,都不愿凑这个热闹。 卫微听到消息,下意识觉得真是好笑。 来汇报消息的是长公主府的幕僚,军队的统领,赵如磨的后任,特地来卫府接许广陵去京城。因为长公主有抚养故人之子的意愿,自然要和女孩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说清楚。所以这位幕僚见到卫微的表情十分怪异,也不好说破,只是接着说明来意:“令姊生前与长公主是贫贱之交,现长公主有意将故人之女接到府中抚养,公子看什么时候方便?” 卫微像没有听到一样问:“如磨在哪里?” 那幕僚惋惜地答道:“赵主簿被曹溪所制后不久就咬碎牙齿里藏的□□自尽了,亏得他之前传递了消息,我们这才赶来,只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卫微僵了身子,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扭过脖子,眼神直直地问:“尸骨呢?” “曹溪得知了赵主簿的死讯,知道自己离死期也不远了,气急败坏,下令将尸身喂了狗,我们去找时,只剩下一两块骨头。” 卫微很奇怪自己这时候竟然还能保持镇静,回答:“你们去见见广陵吧,只要她同意,我没有问题,什么时候都可以。”然后镇静地端茶送客,手竟然没有抖。 送走长公主府的幕僚,还详细询问了广陵的待遇,卫微终于闲了下来。手一滑,腰上系的大红的穗子突然断了,那枚环形羊脂白玉玉佩“铛”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三瓣。玉的成色明显比十几年前的地摊货要好,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声音煞是好听,卫微还能联想到:难道这就是昆山玉碎的声音吗? 卫微一个人也没带慢慢地踱了出去,在雪地里走着,脑子里回想着他们在监牢里的对话。 “你放心,卫家会没事的。”卫家?卫家如今只剩我一人。卫家会没事的,也就是我会没事的吧?我没事,你怎么死了? 卫微很奇怪自己的思路为什么这么清晰。事发前赵如磨遣散了身边的人,叮嘱老残离开河间就是预料会有事情发生。但是他自己却留在了河间。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他留了下来,丧了命,为什么呢? 曹溪抓了他,他们俩在监牢的那次会面好像就是赵如磨单方面地承诺:你会没有事的,然而我自己会怎么样,一点也没透露。 再早一点,自己被推下水的那次,听说卫府着人去请,赵大人却出了门,说是去找曹知县了。那么,他是去摊牌的吗? 曹溪顾忌着赵家与长公主,也不会要你的命。你自杀是为了出其不意,反将曹溪一军。以性命为赌注,不管不顾,真像是你的风格。曹溪这会子得罪长公主大发了,估计永世不得翻身。而你在入狱之前就传了消息出去,事情做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将□□藏在牙齿里,这一趟来河间,你竟做了死士的准备? 卫微渐渐看不清眼前道路,想起某个少年说起“你不要后悔”时决绝的表情,一时喉头上涌,终于摔倒在地,失去知觉。 卫府下人来通知卫微吃饭时奇怪地发现:他们的主人一个人在雪地里不知躺了多久,脸上挂着一条一条纵横的冰凌,丑陋而狰狞。 说来也奇怪,赵如磨死后第二天,雪停了。 第39章 嘉成二年暮春,某一处寺庙。一位在家居士打扮的男子再次请求方丈为他剃度。 方丈仔细打量这位男子,男子约二十五岁左右,一头乌发,五官端正,眉宇间透着倦怠,显见是在红尘中受过挫折,历过世态炎凉。 方丈断言拒绝,让小和尚扶他起来,邀他去静室喝茶。方丈问:“不知施主贵姓?” 男子答道:“弟子俗家姓蔡。”声音低沉,音色悦耳好听。之后并不主动开口相问,只是静静地等待,似乎并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 方丈见他沉得住气,心中赞赏,问:“你知道佛教传说里西方王国一个妓/女的故事吗?” 男子回答:“我好像碰巧知道,就是不知你说的和我知道的是不是同一个。” “不如你说说。”方丈示意他说下去。 “好。”男子应道。 “传说西方王国有一位女子生的美若天仙,嗯,她叫什么名我忘了。她少年时代就出落的如此的美丽,以致于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可以成为王妃。但是这位女子随意将她的初夜给了路边的一名乞丐,然后做了妓/女。 她是如此的美貌以至于得到了全城男人的喜爱,多少人争着成为她裙下之臣。但是她不要渡资,只要对方的一根手指,即使这样,仍然有无数的男人趋之若鹜,所以一时城里充满了断指的男人,有些男人甚至一根手指不剩也难以抵御这个女人的魅力。 这个时候有一位高僧前来此城度化众生。佛祖给他出了三个难题,解决此城三害,最后一害就是这个女人。 他解决完之前两害后与这个女人有了接触,难处在于以他博爱慈悲的心,他完全能够理解这个女人的痛苦。 她的痛苦在于,世人认为美貌的女人会成为被追逐的物品,王子的权威使她不为他人所得,世间的准则丝毫也没有考虑到这是以自身作为交易换得终身平稳安定。她不愿意对这一准则妥协,于是干出了截然相反的事情。看到世间本质的人总是痛苦的,更痛苦的是清醒地处于弱者的位置。 这一种理解生出感情来,局势同时在变化,王城的当权者不满高僧的度化行为,认为他威胁了政权的稳定,以任一罪名将他投入监狱,第二天行刑,没有人能救得了他。此时,女人出现了,以她的美貌换得了高僧免罪的机会。高僧出狱时看见女人正等他,在他面前自尽,最后死在他怀中。高僧在此刻明白:一直以来信奉的佛法,并不具有普度众生的功效,反而帮助不合理的世俗规则压迫弱者,给他们一个美妙的幻觉,来世;视今生的痛苦的煎熬、愤恨的控告与无声的哭泣于不顾。于是,僧人决定叛出佛门。之后又是另一段公案了。” “是这个故事吗?”男子问。 “是。你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自尽吗?”方丈问。 “因为她早就活不下去了。她藐视一切、践踏规则,显示出大无畏气概的同时,规则也在践踏着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又有着一颗高贵的灵魂是难以忍受屑小的折辱的。唯一支撑她的是高人一等的怨气,但是这种怨气在遇到真正能够理解她的人之后迅速消解。等她心中对世间的愤慨消散之后,回想起那些她遭遇的事情,那些她做的事情,她怎么能活下去呢?她死的时候几乎无怨无悔,但是这种无怨无悔没有办法掩盖她度过了悲惨的一生这个事实,而这一事实无比精准地伤害了深爱她的人,她的死使得爱她的人没有办法平静幸福如常地生活下去。在她死的那一刻,他之前信仰的世界坍塌了。这样的感情没能传递正能量真是可惜。”男子叹息了一声,问,“你提到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那个女人度过了悲惨的一生,最后没有人能救她,那位僧人也不能,他来得太晚了,又受到戒律的约束。红尘中有许多人无药可救,比如这个女人。但是你不一样,有人爱你,在尘世中。这就是我不同意为你剃度的缘由了。佛门不是世外桃源,那位高僧虽然身在佛门,但是最终发现所谓佛法不能救赎世人,也不能救赎他爱的人,最终叛出佛门,你又何必走他的老路呢?” “这样。”男子敛了眼帘,淡淡道。 赵如磨突然消失,就像他突然来一样。在他死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蜚短流长,河间又归于平静,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许府纵火案以失火作结,但是众人私底下众说纷纭,都说是卫家的女儿在许家过得不如意,一时激愤放的火,但斯人已逝,局中人也死的死,伤的伤,再也开不了口,其中隐情又有谁知呢?钦差走后,许卫氏留下的那个女儿也不见了踪影。 卫微自赵如磨死后一直浑浑噩噩,有时候知道那人尚在,即使见不着面,心里到底有个念想,与阴阳永隔毕竟不一样。除了上一次在雪地里睡着了,卫微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这种变化就像温水煮青蛙,外人看不出来。他变得越来越了无生气了,虽然之前性子就很淡,但到底还是正常读书习字教书,但是现在,他记忆力衰退,通常是别人和他说了什么,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和他说话。有些时候话说着说着就忘了上一句说了什么,正打算打水洗脸,结果走到地方却半天也想不起自己来这做什么。旁人看着,有下世的光景,可卫微还如此年轻,着实不应该。 卫微守着偌大的家财,本身又是不好强的性子,自然镇不住底下那些偷奸耍滑的,再加上卫员外与赵如磨相继离世,越发提不起打理庶务的心思,倒是便宜了那起子小人。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河间盛极一时的卫府似乎与遭遇火灾的许府一起衰落了。 荀域惦记着老残走时交代让他多照看卫微,一连几天没有看到他露面,于是去卫府看看。去卫府叩门,只有一个老头守着,说少爷今日一直没有出房门一步。虽然卫员外已经过世,按理说卫家没有比卫微辈分更高的,少爷这个称呼不合时宜,但是这些老人一辈子生活在卫家,也是看着卫微长大的,称少爷习惯了,一时改不了。 荀域进屋一看,卫微穿着不知多少天以前的衣物,休息时连外褂也不脱,就这么直直地躺着,不修边幅,要不是有一群忠心的老仆人收拾着,恐怕根本就不能见人。 荀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弄醒,看着卫微一副只愿意躺到天荒地老,疲惫地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的样子,悠悠地叹道:“赵兄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 熟睡的人突然面部抽搐,眉头紧缩,一时十分难看。眼皮抽搐半天,最终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 屋子里没有酒气,荀域知道这人不是宿醉不醒,伸手去推,再使劲摇,毫无反应。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直接把人拽下去的时候,这人才悠悠转醒,睁着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也不说话。 荀域心里不痛快,却说:“我今次前来,为的是赵兄离世许久,虽然没落个全尸,到底还存有一两块尸骨不是?寻思给赵兄做个衣冠冢,不知葬在何处比较合适?为此特地来与你商议,毕竟你们十几年的交情,说得不好听些,也不知道他是为谁死的。”说完特意瞅了瞅卫微的表情。 然而卫微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了,沉默了半天才声音沙哑地回答:“就葬在南山吧。”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无题 作者:中元 第6节 荀域却像看见什么稀奇物什一样站起来端详了卫微半天,蓦地大笑起来。卫微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迷茫地看着。 荀域笑罢,指着卫微道:“也不知道老赵瞎了哪只眼,看上你这么个东西!你倒还真以为他死了?实话说,我半个字也不信。老赵的性子烈,宁折勿弯,为了反将敌人一军堵上自己的性命,很像他做的事。但是,他只是性子拗些,又不蠢!况且你还好好地在这儿呢!”言下之意是他又不蠢,瞒过众人的眼就是,犯得着赔上自己的性命吗?更何况你还好好地活在这,他怎么舍得寻死?但是这话露骨,荀域也没说出来,只点到为止。 卫微如梦初醒,听见荀域继续说:“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和他多少交情?我都能看清的事,你反倒深信不疑?他走之前不会什么都不留下的,我是不知道,但他肯定会和你说。你好好想一想老赵之前都和你说了些什么。”见卫微仍旧懵懂,但自己提点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人有什么醒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说完拍拍手走了。边走边想:世人不是眼瞎,就是心瞎,真是奇了怪了。 卫微听了荀域的话,如在梦中,等反应过来,荀域早已没影了,天也黑了。但是他苦苦思索,却什么线索也没有,越着急,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不知被记忆中的什么刺激到了,赶紧去用冷水洗了把脸,似乎更清醒了些,但还是一无所获,因为临别前的那次碰面,赵如磨根本就不愿意交流,只是让自己走。再想想,似乎能更清醒地回想起赵如磨那会儿说话的顺序,每一句的语气,以及当初没有注意到的深意,他突然能够更清楚地明白老赵当时的心情,临死之前无话可说的心情,但是还是一无所获。 卫微就这样躺在床上一直想,想到深夜时突然大叫一声弹了起来,像得了哮喘一样翻箱倒柜,哆哆嗦嗦地终于在桌脚下找到了当初老残留下的锦囊,红底青线。卫微感觉自己的心跳到嗓子眼里,打开锦囊,发现里面有一张纸。突然有一种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颤抖着举起来就着月光看,纸上写着两个字: 可待。 第40章 可待。 之后卫微总算找到继续生活的念想,每日也不浑浑噩噩,而是开始学习一些新的东西,包括:作画,写诗,唱曲,意图转移注意力。 找来崔白《双喜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的仿本每天对着看,看完以后临摹。本没指望能临摹出什么样来,只是聊以度日。天气晴好的时候也拿出画板出门写生,河边垂柳依依,虽然老是画不像但是乡野景致也颇有一番意味,只是寻常时没有注意到罢了。 卫微找出《诗品》、《沧浪诗话》等来读,《诗话》中说,作诗此事,需要熟记韵脚,先有王摩诘的百首五律烂熟于心,再有杜工部的一百首七律,再读一百首渔洋七绝,再论作诗。卫微翻到这里,只是苦笑,照这个路子走下去,不知得多久才能小有所成。虽然抱怨,但到底拿了摩诘的诗集来读。翻了几页就叹息地合上,只因他突然想起死了的那个说过,摩诘五绝中写的最妙的当属《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果然如此。 过了几天,拿了《玉溪生诗集笺注》来读。读李义山著名的无题诗,“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一寸相思一寸灰”以及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称的《锦瑟》。《锦瑟》辞藻华丽,却是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卫微最爱此篇,字词注释什么的都是翻过很多次的,然而这些并没能帮助他理解结句。 那一日清晨,卫微对照着《唐书》李义山生平再读《锦瑟》。 大历年间,李商隐少年失怙,来到京师令狐楚门下客居,结识令狐楚之子,八郎。 后八郎参加科举及第,义山全程陪同,二人情谊可见一斑。义山心思细腻,才华横溢却久试不第,直到二十六岁才终于及第。期间,令狐父子对他有大恩。 就在这一年,令狐楚在藩地病重,求在临死前求见李商隐一面。李义山在京师徘徊半年不去,为接下来的仕途四处游走,结交权贵,终于高攀上某节度使,成为他的乘龙快婿。 这半年间,令狐楚病入膏肓,气若悬思,危在旦夕。八郎陪伴左右,冷眼看着送出去一封封信得不到回音,李家郎仍在京师游荡。最后李商隐成功带着与恩师政敌一党联姻的消息回来,令狐楚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这是二人绝交的始末,日后无论李义山再作多少诗都丝毫不能挽回令狐八郎的心了。 不知道哪一个更残忍,是家族衰落,仕途无功,恩师猝死,故友决裂?还是你发现少年时以为的一生知交其实只是一个面目可憎之人? 正读着,突然一只知更鸟飞过窗台,他合起书走到窗边看,眼前闪过一幕幕八郎与义山的绝交往事,突然间明白: 所谓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再之后,卫微莫名生了离开河间的念头,说来也奇怪,他长到如今快三十岁的人,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从来没有生过离开河间的念头。河间是他的故乡,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他午夜梦回的地方。这里的一花一草都凝聚了无数的回忆,即使是从南山回来,悲痛欲绝的那次,他想的也是终老河间,从没有生过别的念头。 这次不知怎么的,可能是亲人都不在了,也有可能是他模糊地感觉到再一直呆在河间的话,与他想再见的那个人是没有半点机会的。于是将家里多余的田地变卖了,央了远房亲眷打理,卫家的老人守着宅子,自己随身带了一笔钱财,便走了。 走之前与荀域打了个招呼,千恩万谢的,本来想问锦囊的事,但到底没有开口。 离了河间,走到山东省清河县高家嘴村的一处落脚,将身上带的银钱拿出来做本钱,做些小本生意。无外乎是从外地进货,在当地倒卖,赚些差价。自古“士农工商”,卫微本来以为他终生和经商这事儿不会扯上关系,却没承想经商其实和教书没什么大的区别。 在这期间,他见识了一些人,一些事,大多一笑置之。周围的人见这小伙子,大方,不扭捏,对银钱不上心,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又常年笑眯眯的样子,从来没见过他红过脸,心里喜欢。这样,卫微也结交了许多朋友。久了,街坊邻居都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便有人问既然卫家在河间有偌大的产业,何必跑到清河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白手起家?卫微只是笑笑,世人以为他有隐情,不便说出来,于是也识趣地没有再问。其实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 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一日,卫微带了货物乘船去一处收债,不想大半夜的天雨雪,带的干货都淋湿了,看来是卖不出去了。他身上又没带银钱,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看来只能去桥底下凑合一夜了。谁知等上了岸,碰巧遇到一个熟人,在他家住了一夜,又借了些路费,去了收债处讨得债来,才算把这事熬过去。 还是没有消息。 又有一次,卫微去常赊账的一户人家,等回来时已经是晚间了。没来得及去银号汇兑,他身上带了大把的现银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四处不见人家,也不好投宿的,只得将铺了一块布垫着,将外袍脱下来盖着,打算窝在一处树根下,对付一夜。 谁知睡到半夜,卫微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苍老的男声:“十四娘,麻烦你说一声,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三姑的寿宴要晚些到,替我赔罪一声。” 一个年轻的女声:“好的。七叔你有什么事,可需要帮忙呢?往前走第三个大树墩处就是我家,可别像上次一样迷路了哦。” 卫微听到这对话心里起了好大个疙瘩,这夜黑风高,没有见着人,却听见说话声。再说哪有人在树墩处安家的?莫不是碰到山中精怪了吧? 那个男声继续:“嘿嘿,都是还几百年前的事情,十四娘你怎么还记得?吆,怎么有个年轻后生窝在树根下呀?我们去喊喊他。” 卫微听了更害怕了,把头死死地窝在外衫里,动也不敢动。 那个女声阻止道:“别介,七叔。不过是个路人,我们生的寒碜,就别去吓人家了。七叔你赶紧把事情办妥,可别误了时辰,我去了。” 再听见那个男声咕哝几句再没了声响。卫微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再也没有声响,估摸着都去了,吓得赶紧收拾东西,也不管山路难行,连爬带滚地离开此处。一直走到天亮,才看到远处有人家,讨了口水喝。见到人,卫微的心也放下,顺便问这山里可是有什么古怪。原来这山中果然有些古怪,过路人从不在夜间往山间行。便是有些外乡人不懂的规矩有在山中过夜的,第二天见了人也都吓得半死,像卫微这样全须全尾回来的也是少数。再过几天卫微回到清河,特意去翻了翻志怪本子,发现关于这方面的记载颇多,自己这也算是虚惊一场了。 还是没有消息。 等时光如流水一般过了,自己仍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时候,卫微不免怀疑,锦囊那两个字的真假。锦囊是老残留下的,但是是赵如磨授意的吗?还有那两个字,说来惭愧,卫微并没有把握那两个字是不是赵如磨写的,毕竟赵如磨这二十几年一直坚持习字,笔迹也一直在变。便是赵如磨手书吧,也未必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有时候卫微都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接受不了赵如磨已经过世这一事实,才会臆想出某种特定的意思? 等卫微怀疑永远也不会有消息传来的时候,消息却自动来了。 一日清晨,卫微如常在店里点货,突然来了一个老和尚。和尚身着金色袈裟,面相祥和,看不出年岁。进门就行礼:“施主。” 卫微回了一礼:“大师。”仔细一瞅,这位大师面相和赵如磨有几分相似,不由得一哂,自嘲自个儿看什么人都有老赵的影子。 那和尚问:“施主可是姓卫讳微,河间人士,前年才到的清河。” 卫微讶然颔首,心中有一分期待,又不知在期待什么。 果然听到那和尚说:“有位道长年前托贫僧给施主带句话,贫僧直到如今才找到施主,罪过罪过。”说完两手合一。 卫微一时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听见那和尚说:“道长托我告诉施主,人在五台山。” 人在五台山。 第41章 人在五台山。 卫微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五台山,要不是同伙的提醒,他可能连路上的干粮也不带。知道自己走了可能不会回来了,他把手头的货物折价卖给同伙,随身的东西能不带的就不带,大件的都送给周围的街坊。临走的时候满脸喜气,自己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大妈却说:“吆,小卫这么高兴,敢情是去接媳妇的?” 卫微笑了一声,腆然道:“是呀,有内子的消息了。” 等真到了五台山脚下,卫微却“近乡情怯”地不敢上山,在山脚下徘徊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怀着壮士度易水的心上山求见方丈。这位方丈看起来颇为年轻,面容又和赵如磨有几分相似。见了方丈,卫微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方丈只点了点头,似乎了解来意似的对他说:“人在静室。” 一个小沙弥带着卫微来到了静室,说:“蔡居士就在此处。”并为他打开了门。卫微还没反应过来,蔡?就看到了屋里的那人,雪白的脸,靛青的头,剑眉星目,正躺在窗边的扶椅上合衣假寐,是他心心念念、早已死去的人。 卫微鼓起勇气,走到赵如磨跟前,伸出左手握住他的衣袂,低声说:“如磨,当初我们说好要去看的祖国大好河山,不如以后我们一起?”说完一脸期望地望着始终闭着眼的那人。 赵如磨耳朵动了动,自始至终没有睁看他一眼。 卫微见赵如磨虽不应声,但至少没明显反对,心里欢喜。就当他已经答应了,自顾自地将行李搁着,到大堂捐了些香油钱,权且住下。夜间又讨了一间厢房,就在赵如磨住的屋子的隔壁。这个小院子算是云隐寺的后院,云隐寺香火繁盛,常年都有虔诚的香客前来上香,有些来不及下山的,就在这里住着。也有一些家贫的学子,在寺庙里备考,比在城中花销少。所以赵如磨、卫微两人住在这儿,也不算突兀。 到了第二天,卫微心里头的欢喜劲过了,心里疑惑起来,满脑子的疑问。比如:河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诈死吗?出了什么事,危急到要死遁的地步?你要走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不知道我会担心?老残交给我的锦囊是你的授意吗?那两个字是你写的吗?但是只是揣了纸条在怀里,不知为什么,不敢问。还有,清河送信的那个和尚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方丈又是怎么回事?放着赵如磨这个大活人在这,但是他每天抱着这些疑惑在心里,不敢开口问。不知为什么,卫微有一种直觉,他若是开了口,恐怕留在赵如磨身边的机会都没了。 卫微什么都不说,每日在赵如磨身边,看他做些什么。赵如磨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抄经,卫微趁他不在拿抄本来看,抄的特别好。不是特别用心,不会这样整齐,无半点差错。再看文字,是著名的《金刚经》,中间有一句:“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反复读了几遍,太过深奥难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看换了一本,是《妙法莲华经》,估计是前头那一本抄完了。也有一两个看上去触目惊心:“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卫微看的心惊胆战,但写的人字迹端正,可见心境也平和。 虽说抄经是一种修行,有静心宁神的功效,但卫微能感到赵如磨开始烦躁,越烦躁,花越多的时间抄经,有时抄到不知白天黑夜,直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卫微发现以后赶紧给他披上衣服。但是没有用,第二天还是一样,并不能消解这种烦躁。 又有一天夜里,赵如磨直到深夜还在读经不止,卫微守在旁边直到深夜,一直守到挨不住打了个盹,惊醒的时候睁眼一看:人不见了。卫微受了惊,忙开了门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像无头苍蝇转了一圈,恍惚间听见水房有水声。卫微心里放了下来,原来他跑去洗漱了。等了一会儿,发现水声还在“哗哗”作响,想着,这么大的声响,看来是在洗澡。再想到什么,脸突然红了 二月春寒料峭的深夜里,卫微满脸通红,站在院子里吹冷风,突然想到:这大半夜,是没有热水的。 第二天中午,卫微特地去了厨房,拉了做饭的小沙弥偷偷地问:“你们修行讲究冬日里用凉水沐浴,忌讳热水?” 小沙弥抬了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双手合一:“阿弥陀佛,小僧年纪小,知道的不多。但小僧看师兄们并不是这样,而且如果这是一项忌讳的话,至少师父会告诉小僧的,所以……” 卫微见这么个孩子出口就是“小僧”、“小僧”的一本正经地回答问题,模样着实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沙弥的光头。笑:“谢谢小师傅了。”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咕囔几句,一溜烟跑远了。卫微脸上失了笑容,心中却想:出家修行的尚且如此,在家居士的戒条肯定更少。赵如磨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晚上冲冷水澡? 如此过了半月,两人虽是同行同止,但是却没有说上半句话。卫微觉得怪异,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比如,有时候卫微就站在赵如磨旁边,赵如磨本来会往这边望过来扫过卫微站的位置,但是他就是没有。卫微平时在的那个方向赵如磨会看的特别少,换一个地方也是如此。赵如磨看书的时候,卫微在看他,所以对这些非常清楚。当然,有时候赵如磨一天也不会抬一次头。这样甚至更怪异的还有很多。 到了这一天午后,一个小沙弥敲门进屋,走到卫微跟前,双手合一道:“卫施主,方丈有请。” 卫微想:好吧,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丈终于露面了。正要回答:“好。”下意识地往赵如磨那个方向一看。 蓦地,卫微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只见赵如磨猛地从凳子上跳起,向两人方向扑过来,两人都被他的气势吓得一时呆住。赵如磨猛地抓住小沙弥的手腕,颤抖地问道:“你……你能看到他?” “居士你说的什么话,卫施主半个月前就来到了五台山。我为什么看不到他?”小沙弥皱了眉,道,“啊,疼。你快放手。” 赵如磨失魂落魄地松了手,震惊地呆站在远处。卫微本想问他怎么了,又看到小沙弥手腕上红了一圈,噘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了,连忙上去哄道:“小师傅,对不住,他不是有心的。疼不疼?” 小沙弥摇摇头:“施主赶紧去见方丈吧。”卫微点点头,回头看赵如磨仍旧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回过神来,轻声说:“兄长,我去去就来。”说完跟着去了方丈室。 卫微虽说正对着五台山的方丈,但是仍旧沉浸在刚才那件事中,久久不能自拔。他心中有一个猜测,但是这个猜测太可怕,他不敢承认。 方丈看着卫微沉思的模样,笑:“你看到了。” 卫微马上反应过来:“你故意让那个小师傅来的。”为的是刺激赵如磨。 方丈微笑颔首,问:“你都知道了吗?” 卫微心中大惊,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 方丈继续微笑:“贫僧法号合尊。” 卫微顺着目光打量这位年轻的方丈,他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常年的刻苦清秀使得他的相貌年轻于他的实际年龄。长手过膝,印堂饱满,双耳下垂,笑起来的时候活像尊弥勒佛。五官神色与赵如磨没有半分相似,除了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相似的眼睛使得卫微想起赵如磨家中有一个少年出家的兄长。 “有话直说,莫拐弯抹角!”虽然有这样一种可能,卫微还是毫不客气地说。 合尊大师变了脸色:“你猜到了,只是不肯承认。” 是的,十三年后我仍然爱你不是什么幸运的事,相反,它可能带来的一个恶果是:我疯了。 第42章 是的,十三年后我仍然爱你不是什么幸运的事,相反,它可能带来的一个恶果是:我疯了。 卫微知道不能自乱阵脚,强自镇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赵如磨为什么会在这里?派人送信给我的是你吗?” “老衲俗家姓赵,十五年前出的家。对,如磨是我的兄弟。”合尊大师回忆往事,继续说道,“一年前我和空空道人在河间游历,正好碰见如磨有难,将人救了回来。如磨醒了之后什么也没问,一心出家。我既然知道你们的事,就让一个同道给你捎了信。只有你能劝他。” 卫微突然明白过来,是你将人救过来的,不是他设计死遁。那他在那个时候的确决心离开人世?又想起了那张纸条,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卫微心中有许多要问的,比如这位高人是怎么对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指掌以及又是怎么从天而降地救了赵如磨,但是他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多少,最终捡要紧的问:“你说他能看到我,到底什么意思?” “他能看到幻象。” 卫微皱眉:“他具体有什么症状?看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没什么。他只是经常能看到你,在你没来之前。”合尊大师无所谓地说,“他不能去看大夫的,你知道。”他会被人当做疯子,即使这是真的。 卫微追问:“严不严重?” “你没发现他不怎么开口吗?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越来越沉默,索性不开口了。而且我试过,他除了能看见你,没有别的症状,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完全可以独自生活。” “所以他一直没有理我,因为他以为我是假的,是他的幻觉。”他与他的幻觉做抗争,才会越来越烦躁。卫微喃喃自语:“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应该是自从你们分开就有,只是时断时续。这么多年他身边一直没有人,赵家又是那个样子,如磨一直自律,所以没有人发现。”合尊看了卫微好一会儿,说,“我记得之前你们分开过一次是吧?” 卫微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真是幸运。你若是还在那,不知道我的那些家人会做出什么事。”那些癫狂的赵家人,如果知道你对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做了什么,会怎么做呢? 卫微觉察出合尊语气诡异,一时心惊胆战,急中生智问:“你叫我来,就是要说这些的吗?” “不,我是来通知你们两个可以滚蛋了。”合尊平静地指出。 “你呢?”卫微下意识地问。 “我也走。”合尊拍拍手袖,满不在乎起身,一点都没有得道高僧的自觉,留下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他放弃富贵荣华,舍弃父母与家族,一心求道,可不是为了搅到另一个修罗场中来的。 眼看合尊将要跨出房门,卫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大声问:“大师,留步。” 合尊回过头:“怎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不,我想问,当初你为什么出家。”卫微不敢停下来,摊开手继续说,“你知道,如磨他一直很自责,为当年没有能够帮到你们,而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他总是说,我哥哥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合尊沉默了半晌:“若是他想知道,让他自己来问我。” 卫微慢慢地踱了步子回来,赵如磨恢复平常的模样,只是没有手拿经文,而是坐在窗边发呆。 卫微开了门,先收拾东西,看到赵如磨坐着一动不动,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物什,搬了凳子坐在赵如磨身边,看着他。 赵如磨终于看着卫微,目光悱恻,抬了抬手指,又放了下来,最后化成一句:“你怎么来了?” 卫微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变成:“长公主和我阿姊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赵如磨下意识回答。 “你是长公主的心腹,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若不是长公主的心腹,她怎么样会派你来处理这样的事? “长公主没有心腹。”赵如磨面无表情地说,她不相信任何人,不敢培育心腹,她无人可用,所以才派了我。 卫微悲怆地说:“我阿姊死了,父亲也不在了,你死的时候连一块骨头也不留给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赵如磨垂下眼帘,无奈地说:“你一定要知道?与长公主相关的事情太危险,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遍。” “我知道的并不多,大都是猜测。长公主曾是你姐姐在南山的同窗。之后她们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了,长公主去了京师,遇到了尚未登基的二皇子,未来的新帝。之后二皇子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她退守容城,直到前几年陛下登基。陛下本来打算立她为后,被拒绝了,才封了长公主。在这十几年里,你姐姐嫁人生子。长公主出现在京师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你明白吗 ?除了南山的回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会有。所以,这才是长公主不会对你姐姐的死无动于衷的原因,也是曹溪最后惨败的原因。”她们有白首之约,或者她自以为有。 我阿姊和一个女人!她爱过镇国吗?卫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试着问:“曹溪是怎么回事?” “他败于愚蠢,骄傲自大是一种愚蠢。” 卫微想了好一会儿:“我还是不明白你那时候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曹溪要加害你吗?那时候你知道合尊大师在附近?”你是打算死遁,还是一了百了? 卫微看着赵如磨保持沉默,明白过来:你是真的打算去死的。但是什么也没对我说,一时热泪上涌,颤抖着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赵如磨立马回答:“倘若我手握大权,有人知道了你我的事,我难道不会杀人灭口吗?” 卫微明白,如果长公主真的对阿姊怀着不伦的感情,必然不会容忍任何知道这件事的人活着,所以你要抢在她动手之前自己先动手。但是你又不知道合尊在附近会救你一命,所以你那时候其实已经了无生意。卫微觉得一时喉咙哽咽,你为什么要自尽? 我还在这里,你竟打算死了! 赵如磨见卫微难过,一时不知如何作想,嘴快道:“哼!她便是想要灭口,哪有这样容易!”那个和黄金一起被埋在地下的箱子。 你留下了暗匙!你竟留下了暗匙!卫微本能地对赵如磨是这样的人感到害怕,他忠人之事,却在危及到自身时选择遁逃,在有可能被杀人灭口时留下暗匙,为他所效忠的人未来的失败埋下伏笔。永远抢占先手,他这样的人,能在小人物能力范围之内保证居上位者不能为所欲为,却毫无由来地让人感到害怕。卫微一时多么庆幸,他从来都不是赵如磨的敌人。 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到幻觉的事,一句都没有。赵如磨见卫微沉默,问:“你为什么要来?得偿所愿啊。我凭什么相信,命运对我如此眷顾?” 卫微知道有些必须说清楚,不然将会成为永远的隔阂,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你那个时候一定很痛。”跌落悬崖摔断腿的那次。 赵如磨知道他的意思,摇摇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糟些。这些年我读过很多书,与很多睿智的人交谈过,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更符合此世的准则,让你满意。我改不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更糟糕的是我现在连继承爵位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我不会太有出息的,你为什么要来?” 卫微摸了摸怀中的纸条,他现在仍然不知道那两个字是谁写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最后说“那些我们说好要一起走的地方现在可以一起去了,那些说过但没有实现的话这下可以实现了。” “不,我们要终身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像过街老鼠一样生活了。”赵如磨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不能公诸于众。不能在一处停留,更何况是光明正大地去走名山大川? 卫微突然笑了,而赵如磨仿佛从这样的笑容中看到花开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可待二字是老残留下的,为一旦发生不测,给卫微留个念想。 鸣谢 感谢各位看文的朋友,在作者君没能坚持日更的情况下,一直追文到现在。 无题算是笔者尝试的第一篇超过十万字的长篇,结构人物自然有把握不到的地方,希望下一篇会更流畅,给予读者更愉悦的阅读体验。 在这里,再次感谢苏珂安大大在我开文前给予的极大支持,苏良生sue大大每天与我讨论剧情,bb茶大大对文章排版给出指导意见,猪猪小屁孩每章留言,以及在文下留言的所有路人君。还有每天早上睁眼看到点击是更文的最大动力。 预计还有一篇老赵生母的番外。 番外 赵如磨一直觉得他的母亲是奇怪的人,因为她对她的人生把握得如此精准。圣人言:“六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她从少女时代就如此清楚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并且终身不渝。 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是截然相反的人,父亲看似多情,其实无情;母亲看似无情,又的确表里如一。蔡氏是赵大人所有姬妾中最淡漠的一个。大夫人出身贵重,人品端正,但到底对赵大人怀着期望,难免终生伤心。别的姨娘,有儿子的为儿子的前程拼命,没有的哀怜自身;而蔡氏,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没有期望,本就不会失望。很多时候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的,而她做到了。须知许多悲剧不过起源于人一瞬间的奢望,奢望尘世间得不到的东西。她的一生波澜不惊。 他曾经这样看着,以为很容易,直到遇到那个少年,才发现这其实很难。 不动心,是很难的事。 他在乡野闲逛,也曾经渴望是高门之子,而不是无名之辈;他来到赵府,发现自己原来渴望得到生父的认可;他遇见南山少年,发现原来自己渴望有朋友,渴望人世间的温情。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母亲那张淡漠的脸:她是怎么做到无动于衷的? 等他长大一些,到了叛逆的时候,他曾经偷偷地想过,会不会事情有另一个版本?比如,其实她曾经有过青梅竹马的少年,不过因为家世没有在一起,现在相互倚望,就像茶话本子一样。或者她其实深爱着赵大人,但是赵大人太过多情,伤了她的心,所以表现出冷漠来,只是为了自保。但是后来发现,自己真是想象力丰富。她真的不曾爱过任何人,包括她的孩子。 后来,他长成一个和他父母完全不一样的人。 赵大人四处留情,他没有,他只爱一个;蔡氏冷漠无情,他没有,他爱着一个。 但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像蔡氏那样,就不会为情所伤了。但是他没有办法。 再后来,时光荏苒,许多人走向了生命的尽头。他这样看着他的母亲人生落幕,他的父亲的人生落幕。他的母亲终其一生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被任何人爱过;他的父亲爱过很多人,但是他保不住他爱的人,一个也保不住。最后发现:他的人生和父母的都不一样,有人爱过他,他也没有爱很多人,这很好。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