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正文 第1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文案 下山前。 虚青:“师弟,师父来查房了,师兄的《四情记》先藏在你这里!” 文霁风:“……” 下山后。 虚青:“师弟,快帮师兄弄死这个妖怪!要死了要死了!” 文霁风:“……” 到后来。 虚青:“师弟!今晚和师兄双修可好?” 文霁风:“无需多言,拔剑吧!” 1师兄弟下山游历谈恋爱的故事。 2.师兄弟路遇妖魔鬼怪的故事 3师兄弟替天行道消灭大魔王的故事。 4天下英雄出我辈,管你是妖还是鬼。 本文1v1,he,吊儿郎当师兄x面瘫师弟,年上!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强强 灵异神怪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虚青,文霁风 ┃ 配角:傅丹生,陶冶,谌瑜,柯萌 ┃ 其它:主攻?,年上,志怪 ================== ☆、第1章 青芒藏锋 在每个仙侠话本里,都有这么一个大师兄,他法术卓绝,身姿飘逸,智谋无双,侠义仁厚,是师父的好帮手,师兄弟的好榜样。只是仙室山玄冲观的大师兄虚青,似乎和这些话本中的大师兄们有些不同。 清晨催着早课的梆子,已经响过了第五声,三长两短。虚青打着呵欠从房中出来,迎面正遇上同去克己堂的师弟虚彤。 “大师兄,瞧你这样子,昨日又没休息好?”虚彤笑眯眯地问。 虚青边走边给自己的道袍粗粗打了个结,扯了扯皱巴巴的领口:“一不小心就睡得晚了些,今日早课我同你换个位子,记得替我挡着些。” 虚彤苦着脸连忙拒绝:“可别,上次就是帮你挡了,掌教师伯罚我抄了《阴符经》三百遍。”说着他比出三根手指,《阴符经》虽然只有三百来字,只是三百遍下来,也把虚彤累得够呛。自此之后,玄冲观观主、虚青的师父冲阳子在虚彤心中,同那《阴符经》一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虚青好笑地看着虚彤的模样:“不乐意便不乐意,做出这副样子干什么,了不起我找文师弟去。” 听到文师弟三个字,虚彤道:“文师兄那个性子,也便只有你才能请得动他。” 虚青的步子顿了顿:“文师弟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们好言和他说,好歹从小到大的师兄弟情谊,还能不帮着你?” 虚彤嚷嚷:“当初我受罚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同我说的,结果呢。当初他就这么冷着一张脸,盯着我抄完了三百遍。自己不帮我抄也就算了,还把虚檀偷偷塞给我的全撕了!”想起这档子事,虚彤现在还觉得心有愤愤。天知道眼睁睁看着那些文稿被撕的时候,他有多痛心。 虚青之前没有听虚彤说过这件事,看到虚彤脸上的表情,忍着笑停下了脚步,扫了他一眼,朝他身后说:“文师弟,你看看自己在师兄弟里的人缘,就没什么想说的?” 虚彤脸上的表情僵了僵,看到虚青憋笑的表情,想到这位大师兄一直以来喜欢逗弄师兄弟的性子,哼了一声:“师兄,你骗我也不是第一回了,好歹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虚彤边转身边嘟哝着,“真以为我会信……”虚彤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虚青看着他愣住的样子,丝毫不留情面地大笑出声。 方才被他们谈论着的文霁风,此时正一脸淡然地看着两人。 虚青的笑已经收住了,只苦了虚彤,僵着身子,目光从文霁风反手持着的长剑,看到对方身上整齐的竹青色道袍,再落到对方随晨风微微飘动的逍遥巾,好不容易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招呼声:“啊,啊哈哈,文师兄刚去紫阳峰上练剑回来啊。” 文霁风微微颔首:“方才归来。” 虚彤继续干笑:“师兄真是勤勉,难怪几位师叔师伯们都夸奖你。”文霁风眉间微动,没有多说什么。 虚青见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看够了虚彤的糗状才替他解围:“时候不早了,师弟是要回房休整一下,还是和我们一道去克己堂?”每日的早课,除了生病之类的特殊状况,观内弟子都是不能缺席的,文霁风也不例外。 文霁风回答:“我先回房,随后就到。” 虚青点点头:“那师弟快去吧,别迟到了。”文霁风看了两人一眼,朝虚青略略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只是还没走出去两步,他又折了回来,将手中的长剑塞到虚青手中,拆了他腰间歪歪扭扭的系带,三两下便将虚青身上的道袍整理得服服帖帖。 虚青嘿嘿笑了两声:“师弟的法术又有了精进啊。”文霁风帮他整理衣服的时候,随手用了两个小法术。 文霁风拿回自己的佩剑:“师兄只需多花些心思在道法上,以师兄的天资,定然能比霁风更好。”虚青闻言只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看着文霁风最后一片飘逸的衣角消失在走廊拐弯,虚彤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文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这冷冰冰的性子怪吓人的。” 虚青似笑非笑地看他:“怎么,人家刚走,就又敢说他坏话?” 虚彤停住了嘴。 文霁风在玄冲观中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他拜在玄冲观掌教冲阳子门下,却不领道号;他是这一代玄冲观弟子中的佼佼者,却不在弟子名册。他是冲阳子唯二的两个入室弟子之一,只是也无人怀疑,即便文霁风能够成为这一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下一任掌教也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至于下一任的掌教会是谁,虚彤看了一眼走在自己前面,打着呵欠似醒非醒的虚青,心中默默地想着:比起大师兄,怎么看,文师兄都更像个名门正派的掌门继承人…… 今日端坐在首座上监管早课的,是四师叔冲和子。待最后一个弟子也赶到之后,领着弟子们修习《玉皇经》。 虚青早早地占了原本文霁风的位子。文霁风来后,看到这样的光景,不需要虚青多说,便自觉地坐到了虚青的前面。虚青也不是第一次早课摸鱼了,又有着文霁风打掩护,看在他没有太过分的份儿上,冲和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他。只是虚青好不容易熬过了早课,兴冲冲地准备拉着几个师弟一起去吃早饭时,却被冲和子叫住。虚彤几个没惦记着多少师兄弟情谊,朝虚青挤挤眼就溜之大吉了。 虚青虽然平日里是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当着长辈的面前却不敢太过造次,十分恭敬地问:“师叔留我下来是要做什么?” 冲和子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是我留你做什么,是你师父嘱我早课之后,带你去他的云房一趟。” 虚青没有再问,跟着冲和子出门时,在门外看到了正在等候的文霁风。 “师叔。”文霁风朝冲和子行礼,低头的时候,他脸上冷冰冰的表情会柔和几分,只是眉目间还是那副清冽的模样。 冲和子点点头,朝他说:“既然霁风也在,就随我一起去见你师父吧。” 两人跟着冲和子,朝师父平日修行的乾天殿去。虚青小声同文霁风说:“还是师弟你最有心,不像虚彤那几个臭小子,一看我被师叔留下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文霁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前面的冲和子却干咳了一声,虚青连忙噤声。原因无他,虚彤正是拜在冲和子名下,而冲和子是观中出了名的护短。 三人入乾天殿的时候,冲阳子正在室内打坐。他须发皆白,看起来年岁已经不小,只是鹤发童颜,气息沉静,颇有风姿。 “师兄,我把两位师侄都带来了。”冲和子道。 冲阳子睁开眼,朝两个弟子颔首。 虚青和文霁风行过礼后,虚青问:“师父把我们叫来,可是有什么事?”边问,虚青自己心里也在盘算着,似乎不太可能是什么大事。观中近来没听说要做什么大的法事,至于五年一度的群英大会之前也不过过了两年。难道……是自己藏在卧房里的那几本杂书又被师父搜出来了?虚青觉得有些不妙。 冲阳子看着大徒弟眼中千变万化的各种神色,微微一笑:“你不必胡思乱想了,并不是又抓住了你的什么错处。” 虚青嘿嘿干笑了两声:“不是我的,总不能是师弟的。” 冲阳子笑道:“日前为师收到的一份请柬,你们一位师叔五十大寿,邀我们前去观礼赴宴。只是为师清修多年,你的几位师叔又忙于观中事务,不方便前去,所以想让你们代表玄冲观去一遭,为他贺寿。” 虚青和文霁风对视一眼:“我们?” 冲阳子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自然没有什么不妥,二人领了任务,又听了冲阳子嘱咐了一些事情,便告退了。临走以前,冲阳子叫住二人,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不过思虑了片刻,只是交给了他们一副三环套月,让二人路上小心一些,便挥退了他们。 等两人走后,冲和子脸上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虚青和霁风二位师侄年纪尚浅,师兄将这么重要的事指派给他们,又不提前告知,会不会不太妥当?” 冲阳子摇摇头:“锦源城的状况,我们尚且不明了,师弟传来的消息也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与其语焉不详,不如让他们两个自己探寻。陶师弟随请柬附来的信中也略略提及了这件事,想必到时候必然会帮他们一二。”冲阳子甩了甩手中的拂尘,似有所想。 冲和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说来,这位陶师弟当初……难道是和他有所关联?” 冲阳子不置可否:“是否有所关联,等虚青他们一试便知道了。” 冲和子似有所悟。 不管他们谈论的结果如何,三日之后,虚青和文霁风二人,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前往陶家所在的锦源城。 ☆、第2章 寘彼周行·其一 锦源城距离仙室山不算太远,只有三天的路程。此城毗邻洞庭,水路漕运发达,是南北间重要的交通枢纽,十分繁华。而师叔陶冶出身的陶家,正是锦源城内,根基深厚的大家族之一。 “师弟,你果真将我的《四情记》藏好了?”虚青和文霁风二人并肩牵着两匹马,进了锦源城的城门。城内热闹的景象丝毫没能吸引虚青的注意,他从一下山起,就一直惦记着他们临出门前,他特意交给文霁风藏起来的心头好。 文霁风脸上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回答的话语却带着无奈:“师兄,我已不是第一次帮你藏这本书了。” 虚青嘿嘿笑了两声。 他一直都有个喜欢看闲书的毛病。道家虽然讲究顺应自然,随心而动,但是并非所有的书都开卷有益,冲阳子也不会就这么放任他玩物丧志。从小到大,虚青被丢进丹炉里做炉灰的书不知凡几。 于是在每月观内例行的检查考校时,与虚青同住一屋的文霁风,房门时时被拍开。 每次虚青都是火急火燎的表情:“师弟,师父快来查房了,师兄这本《四情记》藏在你这里!”然后将书往他怀中一塞,也不管文霁风是否答应,就贴心地替他关上房门,回自己的房间装模作样去了。 文霁风也曾奇怪过,为什么虚青不担心自己告发他,毕竟怎么说文霁风在执法堂里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帮着几个师叔监管观中戒律。而虚青,每每只是揽着他的肩膀,故弄玄虚地笑而不语。 陶家在锦源城也算是十分有名望的家族,两人找到陶家大宅,送上拜帖等候的一小段时间,虚青对着陶府门前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很是感慨了一番。两人都不是第一次下山了,只是以往也只是跟着师父寻访几位清修的故人,或是跟着几位师叔去往几个交好的门派交往论道,涉足红尘的富贵烟云,还是头一回。 不知道是不是惦记着曾经在玄冲观修行的香火情谊,已是陶家大家长的陶冶,居然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二人。虚青和文霁风中规中矩地见了礼,随着陶冶进了堂屋。 虚青心知,这位陶冶师叔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只是眼前的陶冶须发漆黑,面若冠玉,若不是面上蓄须,说是弱冠年纪也未必无人相信。 “从进门起,虚青师侄便一直盯着我打量。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陶冶笑着开口,这两位师侄英姿飒爽,应当是这一代弟子当中的领军人物。不过涉世不深,有些地方还是做的不妥当。 果然连声音都如此年轻。在心中嘀咕之后,虚青憨笑道:“师侄是个惫懒的性子,在观中时常被师父训斥。而如今看到师叔,虽然忙于俗事,修行却没有落下,心中有些羞愧罢了。” 虚青说的委婉,陶冶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师侄有所不知,我有一位至交好友,于炼丹一途颇有些造诣。说来惭愧,族中事务繁忙,修行一事已经荒废了不少。师侄看我现在的形容,不过是丹药之功。”想来这些年,当面惊讶于他外表的人,不止虚青一个。 虚青好奇:“都说炼丹之道神秘,但凡是有些名头的炼丹师,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没想到锦源城中,竟然有这么厉害的炼丹师隐于市井。” 陶冶朗笑两声,进入正堂坐下。 虚青和文霁风落座之后,文霁风道:“这样的前辈,若是有机会,应当去拜访一下。”文霁风虽然少言寡语,但眉目清俊透着正气,让陶冶很有好感。 “寿宴之前,我的这位好友也会来陶府小住。文师侄也就不必再麻烦去拜访了。”陶冶笑道。 听出陶冶的引荐之意,文霁风颔首道谢。 仆人上了茶水点心,虚青端起茶盏,刚吹掉上边的浮茶,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爹,不好了,又出了一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虚青有些好奇地看向门口。 来人是个身着月白长袍青年,看年纪不过二十三四,一手提着衣袍,一手持着一封信,脸上的表情十分焦急。见到坐在堂中的虚青和文霁风,青年先是愣了愣,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朝二人拱了拱手,走到了陶冶身边。 “父亲,这二位是?”青年低声询问。 陶冶道:“这是玄冲观派来观礼的两位师侄,这是犬子陶然。” 虚青和文霁风刚准备起身行礼,却看到陶然皱紧了眉头,他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和陶冶说话,却听得出丝丝怒意:“玄冲观是不是太儿戏了,这么大的事情只派两个小道士来?” 虚青轻笑一声:“陶公子说笑了,我和文师弟都是掌门冲阳真人的入室弟子,虽然我二人资历尚浅,只是家师出世多年,派我们二人前来观礼,也是我玄冲观的一份诚意。” “胡说些什么!”陶冶低声训斥了陶然一句,一脸歉意地对虚青二人说道,“犬子无状,二位师侄切莫放在心上。” 陶然好似也回过神来,朝两人稽首:“陶某言语不当冲撞了二位,还请见谅。” 父子二人相继道歉,虚青不得不卖个面子给陶冶,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复刚来时的那么明朗。陶冶暗暗叹了口气,招了仆人带虚青二人去客房休息。 “父亲不是说已经修书给冲阳真人了吗,孩儿先前寻得那位道长……”离开前,虚青和文霁风还能听到,堂内传来陶然已经刻意压低却十分急促的声音。 文霁风安生地跟着引路的仆人,肩上却突然一沉。虚青勾着他的肩膀,问话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师弟觉不觉得咱们这位陶师叔有些古怪?” 文霁风抬了抬眼帘,走在前面的陶府奴仆并没有什么异状:“师兄如果将学这些障眼法的功夫……”文霁风的唇上突然一凉,突然冒出来的手将剩下的半句话堵了回去。 虚青凑到他耳边,说话的气息是与手掌不同的温热:“师弟,督促我努力用功,那是师父师叔的事儿。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提这些可好?”文霁风扭过头却说不了话,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虚青看了一会,点点头。虚青满意地收回了手。 “陶师叔的气色很好。”文霁风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虚青一手还是勾着他,另一手在自己的下巴上磨蹭了两下,眼睛眯了眯:“是啊,明明印堂都已经透出一股死气的人,气色却这么好,真让人觉得奇怪。” 虽然江湖骗子们时常用“这位兄台,贫道看你印堂发黑,恐怕不日将有大难……”这样的开场用来坑蒙拐骗,但是这些由头也不是没有出现的缘由的。二人在命理术数一门,学的都不算精通,却能够看出陶冶身上的死气,不因为别的,他身上的死气已经浓烈得由不得他们视而不见。 文霁风心中自有些猜测:“炼丹师?” 虚青道:“师弟,我们果然心有灵犀,都猜往了同一处。”文霁风没理会他,“等这位炼丹师到了,我们真应当好好观察一番。” “不传信给师父吗?” 虚青低声笑出来:“师弟,你有时真是天真得有意思。你以为这件事师父不知道?”说着,虚青顺手扯了扯文霁风的耳垂。不像本尊那样冷冰冰的一块,文霁风耳朵上的一小片,柔软带着一点温度。 他们离开堂屋时听到的话虽然只有半截,但是也足够看出很多事情,比如陶家出了件棘手的事,一般人无法破解;比如师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却并没有告诉他们太多;又比如,这件事很可能与陶冶身上的异状有关,但是陶冶多半并不知情。 文霁风终于将虚青的爪子从肩上拍了下来:“师父为何要这么做?” 虚青想了想:“或许是觉得事情并不严重,所以想拿来考验我们一二?” 虚青看着又沉静回去的文霁风,心想着大约是自己这句话又惹恼了师弟,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又或者,光凭一封书信,师父自己都无法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霁风抬眼看他,虚青勾着嘴角,方才语气中似有似无的郑重完全消失不见了:“总而言之,这些事同我们又没什么干系,师父没告诉我们,我们便权当是毫不知情,吃完这酒席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文霁风皱了皱眉,虚青逗弄似的又伸手去扯他的耳朵,只是文霁风的身手从来都比他好,哪能再被他得逞。 二人的厢房已经到了,一人一间。家仆帮他们开了门便退了下去,虚青朝里边望了望,一应用具十分齐全。一转头,文霁风正要合上门,虚青连忙叫住他。 “师弟,师兄学艺不精,若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魑魅魍魉,师弟可要好好保护我!” 回应他的话的,是文霁风重重的关门声。 碰了一鼻子灰的虚青,摸了摸下巴:“又不曾捏到,耳朵红个什么?” ☆、第3章 寘彼周行·其二 第二天,虚青一大早就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披了件外衣,虚青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门外,文霁风一身白衣,拿着长剑站在院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师弟,这么早就起来练剑?”虚青打了个呵欠。 文霁风点头:“吵醒师兄了?” 虚青抬头望了望雾蒙蒙还没亮起来的天色,又打了个呵欠:“还好,你继续练吧。”说完就靠着门边打起了瞌睡。横竖回去了,他估计也睡不着。 虚青恹恹地靠了一会,没听到文霁风那边有什么响动,反倒是脚步声由远及近。虚青抬了抬眼皮,文霁风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怎么不继续练了,我就看看,你不要在意。” 文霁风回头看了一眼道:“院中太小,放不开手脚。” 虚青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不练了?”见到文霁风点头,虚青劈手夺过了文霁风手中的长剑,文霁风还未反应过来师兄做了什么,就被虚青拉进了房中。 房门啪地关上,从里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伴着文霁风有些恼怒的声音:“师兄,你做什么!” 虚青低声安抚他:“师弟别闹,乖一点,别乱动!”又是一阵悉索声。 文霁风的剑连着他手里的剑鞘被虚青直接丢在了地上,被虚青强行剥了外袍的他,此时躺在床上,被师兄双手双脚困着。 “这大清早的起来,吵醒了我也便罢了,要是去别处院落,免不得给陶师叔添乱。师弟,你年纪还小,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多睡觉对你有好处。”嘴里说着循循善诱的话,虚青手中麻溜地拆了文霁风的发髻,将发簪压在了枕头底下。大手一挥,被子被扯过来,虚青压实了之后,在文霁风鬓发旁蹭了蹭,睡了过去。 被拗成了诡异睡姿的文霁风挣扎了两下,却像是被草绳捆住的螃蟹动弹不得。许久之后,文霁风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等两师兄弟再出来的时候,东方大亮,已经是辰时。 虚青痛心疾首地说道:“我拉着你睡觉是作为师兄对你体格的关心,谁知道师弟你居然不好好休息,在这段时间里还要运功修炼内息。师兄很是痛心。” 文霁风将长剑负在背上,淡然回应:“师兄的心意,师弟心领了。若是再不去堂屋,大约要赶不上早饭了,师兄还要再拖延吗?” 虚青神色一凛:“民以食为天,怎可错过。师弟身子单薄,到时应该多吃些才是。”说罢便拉着文霁风走去前厅。 等他们到堂屋的时候,仆人正好张罗早饭。上首的陶冶看到他们两人到了,笑道:“正想派人去请二位师侄,不知道昨夜歇息得可好?” 虚青和文霁风对视一眼,笑着应答了几句。不过一夜功夫,陶冶身上的生气又少了几分。只是现在陶冶正在他们面前,身边又人多眼杂,虚青不好和文霁风讨论。只能佯装什么都不知道,随着陶冶一同落座。 陶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还未到席。 陶冶和颜悦色地问道:“昨日匆忙,我还不曾问过,二位师侄来的时候,冲阳师兄可曾提点过什么?” 虚青摇头:“师父只说,让我和文师弟来锦源城观礼,将寿礼送过来。”看到陶冶微微黯然下来的神色,虚青顺势问,“难道是师叔有什么难处?” 陶冶皱眉道:“也不是什么难处,不过是近日来锦源城频发了一些异状,非常人能为。我有些担忧,送请柬去玄冲观的时候,便写信告知了这件事。” “不知是什么异状?”文霁风追问。 陶冶叹了口气:“自三个月前起,锦源城中便频繁有人无端暴毙,这些人无不是正值壮年体格强健的男子,光是上个月便死了十六人。县衙派人查问之后得知,除了锦源城城内,周边的几个村镇也早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零零碎碎地加在一起,人数至少过了百人。” 三人的表情全都变得严峻起来,这么多人罹难,分布得又十分分散,不可能是寻仇所为。 文霁风问:“师叔说的,非常人所能为,那么这些人身上可是有什么特殊的伤痕?” “这些人表面看来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所以开始,衙门的追查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后来,他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游方道士。此人大概还算有些本事,发现了这些亡者脑后,发中均藏有一个拇指大的口子,这些人全是竟被吸干了脑髓。”陶冶的话骇人听闻。 虚青皱眉,吸干脑髓的确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听然儿说,这位道长似乎有了什么线索,三日前出了门,便没了音信。”陶冶眉目间的忧愁驱散不去,“也许是知道了什么,却无力阻拦,所以先行远遁了。” 虚青宽慰道:“师叔不必如此忧虑,尸身上的异状,只需细心些的仵作也可寻到。只是死者为大,所以多半衙门的人手并未想到这一点。至于那个游方道士,虽然我道家一门门徒众多,但是欺世盗名之辈也不在少数。或许此人只是骗够了钱财逃遁了,也未可知。” 陶冶大约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听完虚青的话眼神动了动,看了虚青一眼之后道:“也许正如师侄的猜测吧。只是如今无论是何种说法,都找不到佐证。看来,只有等傅兄到来之后,请他帮忙了。” 虚青问道:“这位就是昨日陶师叔说起的炼丹前辈?若是那位前辈的话,或许会有些主意。” 陶冶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是了,算算时日,傅兄今明两日也该到了。届时文师侄正好可以见到。” 文霁风颔首,正开口准备说些什么,陶然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虚青二人,陶然原本要说的话收了回去,先与二人行了礼。 等虚青二人回礼之后,陶冶道:“那件事,二位师侄已经知道了,然儿你有什么消息便直说吧。” 陶然点头道:“昨日出事的,是城西的李屠户,昨夜便被送入义庄了。仵作今早已经验过,前几人一样,被吸干了脑髓。” 陶冶的脸色沉了几分,陶然的语气焦急:“父亲,近来出事的人数愈发多了,间隔也愈发短了!傅叔叔究竟何时会到?” 陶冶安抚道:“最迟也就是明日,稍安勿躁,你且稳重些。”嘴上这么说着,陶冶脸上又何尝不是泄露出几分焦急之色。最无奈的状况也不过如此,明知危难当前,却束手无策。 陶然看向文霁风与虚青,察觉到他的眼神,文霁风仍是那副冷淡看不出情绪的形容,虚青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却总让人觉得他嘴角微微上翘,叫陶然心中生出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淡。 喉头滚动,陶然想请他们修书与玄冲观求助的话在舌根上盘桓许久,终于还是被咽了回去。 然而不曾想,陶然没有询问,文霁风却主动说道:“不知道义庄在什么地方,方便的话,师叔可否派人带我去看看?” 虚青扬扬眉:“师弟,几具尸首有什么好瞧的?” 文霁风道:“霁风虽然学艺不精,不过或许能从这些尸首身上找到一些其他线索,以解师叔现在的困境。再不济,也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陶家父子对视一眼,陶然道:“既然文师弟想知道,早饭过后,可随我一同前去。”说着,陶然看向虚青,“只是不知道虚青师兄……” 文霁风道:“师兄若是不想去这阴秽之地,可以留在府中。” 虚青勾唇轻笑:“天大地大,师弟最大。当然是要去的。要是没了师兄的保护,师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陶家父子暗暗皱眉,虚青的笑容,怎么看都太轻佻了些。人命关天的大事,恍如儿戏。 大约是几人心中都带着心事,除了虚青,几人都是食不知味地草草吃了些。恨不得立刻就去往义庄,寻出真相。只有虚青一人慢条斯理地吃饼喝粥。 等他终于吃完了早饭,虚青又对面露不愉之色的陶然视而不见,带着文霁风回房准备一二。 “师兄可是不愿去?”文霁风跟在虚青身后,虽然虚青面上含笑,文霁风却一早就知道,这位师兄同他一样,很少将情绪挂在脸上。 “即便找出了真相,于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甚至可能以身涉险。我为什么要愿意去?”虚青反问。 文霁风皱眉:“吾二人均是修道之人,虽然不理尘事,可是替天行道是吾等本分。” 虚青回头瞄了文霁风一眼,笑道:“师弟你就是思虑太重,心中才会有这么多杂念。” 文霁风的眉头蓦地一跳,脚步顿了一顿又恢复原本的步调。 “不过要说尘事……我倒是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些。”虚青道。 “何事?” “这位陶师叔当初在玄冲观中,一直以童子之身修行至二十七岁,后来因母亲病危的缘故被陶家召回,而后便听说他的母亲亡故了。即便他一回来,陶家便给他张罗婚事,守孝三年之后他少说也要而立之年才可娶妻生子。哪来陶然师弟那么大的孩子?”虚青眯起眼,抚着下巴道。 文霁风:“……”果然不能对这位不着调的师兄抱有多大的期望。 ☆、第4章 寘彼周行·其三 虚青打的旗号是换身衣服,回房之后却只是给自己重新梳了个头,换了一根发带。反观文霁风倒是正儿八经地换了一身竹青色的道袍,背上了雌雄双剑。一副要上阵捉妖的架势。 虚青扬眉问道:“师弟,你这副模样,是真的要和妖怪拼命?” 文霁风的身子僵了僵。虚青回身进了屋里,在他的包袱里翻了翻,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柄拂尘,随意插在后腰,然后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往文霁风走过来。 “这是?”文霁风问。 虚青故弄玄虚地说道:“是个好东西,师弟你别动啊!”说着手就往文霁风的头顶上伸了过去。文霁风只感觉头顶的发髻被虚青捏住,然后发簪被拔掉再重新插上。虚青松开手,右手里拿着文霁风原本用来束发的桃木簪,仔细地瞧了瞧他插上的云纹白玉簪子,虚青啧啧称赞道:“换了一根发簪,师弟果然显得更加的丰神俊朗起来。”说完,他就将木簪子收入怀中,转身去合房门,半点没有要将桃木簪还回去的意思。 陶然一直等在陶府门口。见到虚青师兄弟二人过来,看着文霁风一身道袍,手持拂尘,身后还负着双剑的模样,陶然心中隐隐的怒意降下来几分,文霁风看来是真的回去做了准备。只是眼光扫过丝毫没变动的虚青,陶然又觉得心头好似闷了一口气。 义庄在城北,距离陶府所在的城南有些脚程,陶家准备了一辆马车送三人去。义庄是尸身暂放之所,平时鲜少有人问津,也没什么人关心,偌大的一间屋子,尽管有新修补过的痕迹,看起来却仍显出几分破败,加上门外的槐树绿荫正浓,无端生出几分阴森。 马夫留在门外看管着马车,这次他们三人前来,陶然也没有带着家仆。三人进了义庄,门内两边排满了十余副棺材。 “这些都是新近暴毙的,官府压着,暂时不让他们下葬,近几日的,还不曾入殓。”陶然指着最靠近屋内那块,那里没有棺材,地上只是十分粗糙地垫着几块门板,尸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文师弟想要先检查哪一副?” 文霁风回头,陶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虚青从下了马车开始,就显得心不在焉,此时正靠着义庄大门的门边,瞧着外边的槐树。察觉到二人的目光,虚青回头道:“师弟想看哪一副就看哪一副,当心着些诈尸便成。”文霁风点头,朝着最里边盖着白布的尸身走去,陶然跟着转身,虚青笑了笑,即便只是看着背影,他也能想象陶然脸上皱眉厌恶的神色。陶家乃一方乡绅,这件事棘手他们却不得不管,甚至这种动辄就可能有人接连丧命的事,他们是最迫切地想要解决的,虚青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难怪他心存不满。 虚青继续数着门外的槐树叶子,初秋清寒,此时日头已高,落在身上倒也暖洋洋的。一个官府追查了三个月,连蛛丝马迹都未曾找到出来的妖怪,他诚心期望着,师弟什么东西都不要找出来才好。 “这是昨晚才送过来的李屠户。”文霁风掀开白布,陶然站在他身边介绍。他原本也是过着安生日子的少爷,第一次看到尸体的时候,差点没吐得晕过去,只是接触的多了,便也胆大起来。 文霁风问:“仵作已经验过了吗?” “应该还不曾,昨晚出事已是夜半,照理今早应该会有衙门的人过来将尸体带回去。”陶然道。 文霁风点点头,手中掐了一个诀,指尖泛着一道白光,隔空自其印堂往身|下行去。 “文师弟是在检验他的经脉?”陶然问。 文霁风抬起头:“陶师兄见过此术?”检验脉络的术法虽然大同小异,不过文霁风用的这个岐黄诀手诀特殊,修习困难,算是玄冲观特有的术法之一。 陶然笑道:“之前孙道长也用过这个法子,所幸愚兄还记得一二。”他口中的孙道长大约是陶冶说起过的那位道人,“师弟可发现了什么?”陶然对这位孙道长显然十分尊重,眼见得对能使出同一术法的文霁风都态度不自觉地好上了几分。 文霁风摇头,李屠户的经脉完好,并没有什么损伤。 陶然道:“是不是师弟错漏了什么,孙道长当初就是用完了这个办法,发现了尸身脑后的伤口。” 文霁风道:“并没有验出任何不妥。” “师弟你……”陶然张了张口,不过还是将话咽了下去。文霁风等了一会,陶然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便没再计较。 你可是学艺不精,所以验不出毛病?虚青摇头晃脑地无声念着,他可不似文霁风,万事不上心,陶然未说出口的话他想要猜出来,轻而易举。 不过文霁风一旦上了心的事,就不会有半点马虎,眼看着文霁风的手就要摸上那李屠户的脑门,虚青忙叫住他。 看了眼门外正赶着驴车过来,几个官差打扮的人,虚青道:“师弟,门外这个,也许更新鲜点儿。”文霁风起身,和陶然两人往门口走来,门外几个官差已经停下了驴车,准备将车上的棺材卸下来。 “难道是又有人……”陶然皱眉,大步走过去。大约那几个官差和陶然颇为熟悉,几人攀谈起来。虚青远远地听了几句,大意是今日客栈中,又发现了一个暂住的客商暴毙了。客栈掌柜通报了官府,便由官府派人送了过来,等仵作画卯之后,直接来这义庄中验尸。客栈怕影响了生意,大清早地便用棺材殓了尸首从后院送了出来。 陶然又和官差低声说了几句,回身叫文霁风过去,他身边的官差已经着手打开身边的棺材了。虚青摸了摸鼻尖,他同文霁风站在一处,陶然却好似视而不见的样子,看来是真的在心中看低了他。 虚青转过头,屋内那具尸身,白布还未盖上,从他这里只能看到掀开的半块白布,只是奇怪的是,那处传来了细小的沙沙声,好似是木匠削挖的声响。 难不成是真的诈尸了?虚青寻摸着,自己随口禅学的并不如虚彤那小子,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 文霁风依样用岐黄诀给这具客商的尸首验了,结果与之前相同,并没有什么奇怪。陶然听得他的回答,眼中的猜疑又重了几分。文霁风伸手想要看看客商脑后的伤口,却听到义庄之中传来虚青的惨叫声。 “师兄!”文霁风神色一凛,即刻便往义庄内去,身形如风。 陶然几人慢了几拍才跟过去,入门只见盛着李屠户的门板不知怎么滑到了门口,文霁风手持长剑,剑身缠绕着一丝丝白色的剑气,虚青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看热闹似地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文霁风持剑的手向上一翻,长剑脱手而出,剑身旋转,幻化出两个白色的幻影,三剑自三个方向,往地上扎去。排成行的棺木挡住了陶然几人的视线,剑影消散后,只听得那处传来惊惶的羊叫声。 陶然眼前一花,只看到一团黑影从那处窜过来,速度极快,一瞬便到了眼前,而后这团黑影被什么东西撞开,微微偏了偏钉在了他们身边的门板上。陶然惊出一身冷汗,目光看向钉在门板上的那只怪物,只见尺余长的怪物犹自挣扎着,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 “啧,可惜叫它跑了。”虚青叹息了一声,文霁风一声不响地将地上的长剑拔‖出来。面前的空处有一个洞穴,不过成人手掌大小,方才他的剑已经刺中了那只怪物的后腿,可惜还是让它仓皇逃脱了。 虚青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师弟不必那么难过,虽然逃了一只,这里不是还有一只么。”说着,虚青将他背上的另一把剑抽出,饶有兴致地朝钉在门上的那只怪物走去。 见他过来,陶然往边上退了几步,他身后的几个官差也是有些瑟缩地退后了几步。虚青看了他们一眼道:“几位也不用这么害怕,这东西虽然看着奇怪,不过也是怕人的,方才就逃了一只。只是少见罢了。”陶然干咳了一声,赧然地暗想,也不知方才惨叫求救的人是哪一个。 虚青蹲下|身,用手中的剑捅了捅怪物肥厚的屁股,怪物应景地咩咩嚎了两声,倒显出几分凄惨来。文霁风收了剑走过来,陶然问道:“师弟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方才文霁风剑上的剑气和幻化出的剑影,他都是看在了眼里的,这对师兄弟也许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不中用,至少文霁风不是。 不曾想,这次回答他疑问的人,是虚青:“身形如彘而有犄角,叫声似羊。此物唤作媪,又称媪鬼。居于地底,畏光,以死人脑髓为食。”被他称作是媪鬼的怪物挂在门上不动弹了,虚青兴致缺缺地站起来,将手中的剑递还给文霁风,“方才我看到有送丧的队伍往来,城北应有一处坟地吧?媪鬼最喜欢这种地方,只需派些人去围剿捕捉即可。” 虚青的话听起来煞有介事,陶然不敢不信:“这只要如何处理?”陶然看着一动不动的媪鬼。 “媪鬼惧怕柏枝,只需寻些柏枝回来,削尖了刺入它们脑中即可。”虚青抄着手,朝媪鬼扬扬下巴。眼前这只只是痛昏了过去,虚青的那几剑根本无法杀死它。 “那这只怪物要是醒过来,会咬人吗?”一个官差插了一句。 虚青掀了掀眼皮:“那是自然,”官差的脸色陡然苍白了几分,“不过不必担心,媪鬼只是爪牙锋利,力气却不算太大,身上也不带毒素。趁着它现在还未醒,你们找些绳子绑上就是了。只是可惜了师弟的一根簪子。”说着眼中还透出几分遗憾之色。几个官差不敢马虎,听了虚青的话,连忙寻了绳子将这只媪鬼绑了。 陶然看着取下了媪鬼之后的门板,除了残留的血迹,还有一根普通的木簪钉在上边,沾血的木簪簪身已有大半没入了门板中。门外,虚青靠着槐树,离得门外那副棺材远远的。文霁风站在他身边,师兄弟二人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陶然的眼神暗下来几分,方才他心有余悸错漏了,现在才想明白一件事,文霁风之前全心对付着洞穴中那只媪鬼,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他们。即便如虚青所说,这根簪子是文霁风的,出手的人却未必是文霁风。 ☆、第5章 寘彼周行·其四 回程的马车上,陶然感叹了一声:“真没想到,今日能够有如此大的收获,等那几个官差回了衙门回禀了大人,官府出了告示,锦源城里的百姓们也能安定几分了。”这些时日里,城中一直人心惶惶,许多人都准备先离开这里避一段时间。陶家的管事们早已开始发愁,照着这样下去,很快码头上就要无人可用了。无论是陶家还是锦源城中靠着漕运吃饭的其他人家,都要遭受不小的打击。 虚青垂着头,手指摆弄着手中的拂尘,听完了陶然的话,低低笑了两声:“陶师弟这么想未免太简单了点吧,这件事,还没到头呢。” 陶然一惊,肃然问道:“虚青师兄,可是还有什么不对,小弟未曾留意?”陶然神色和善,没有因为虚青的态度有丝毫轻慢。 “方才那具李屠户的尸体上,师弟并没有验出丝毫的不妥是吗?”虚青问坐在他身边的文霁风。 文霁风点点头:“若是我的术法没有出错,这两具尸体身上并没有外伤。” “师弟不必自谦嘛,每回考校,你都是咱们是兄弟里术法最好的,怎么可能出错。”虚青甩了甩拂尘,却没多少仙风道骨的样子,“媪鬼只食死物,这些尸体身上的伤口都是媪鬼造成。既然媪鬼没有来得及动手便被我们发现了,这些尸体上自然不会有伤口。”虚青的目光顺着拂尘的软丝落在文霁风绣着太极图样的道袍袍角,眼色有些幽深。 陶然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道:“虚青师兄的意思是,这些壮年男子的死因并不是……” 虚青抬起头,随心所欲地往文霁风肩上倚靠,将师弟身上原本规整的衣袍压得皱巴巴的:“两具尸身都已经被带回去了,若是仵作的手脚够快,那两具尸体上应该找不到伤口,找到了也可检查一下,那些棺材板是不是有那么一个刨出来还带血的小洞。”说着说着,虚青的声音便低了下去。马车有些颠簸,虚青的脑袋一晃一晃,眼皮也渐渐耷拉下来。陶然还想张嘴问什么,见到虚青恹恹欲睡又咽了回去,不敢打扰他。 文霁风偏过头道:“虽然并未找到背后真正的缘由,不过媪鬼也可用来安抚民心,至少不至于人心动荡。”虚青没有搭话,文霁风看着他的发顶,乌黑的发间落着几朵小小的槐花,花朵已经有些发干了,却仍有淡淡的甜香。大概是他靠在槐花树下时沾来的。 “媪鬼吸食脑髓在后,那么这些人的死因究竟为何?没有外伤,经脉又没有明显的伤痕,应该不是那些江湖人士所为。”即便是再精深的内家功夫,也是伤及了五脏六腑或是奇经八脉才能将人击杀,“要么是毒,要么……”当时二人站在槐树下,文霁风比陶然更早,便已意识到这件事。 虚青似是有些无奈地揉了揉文霁风的发顶:“师弟,媪鬼畏光,方才却不管不顾地攻将上来,显然不同寻常,况且怎么会如此凑巧,所有的尸体都在验尸前,被媪鬼动过手脚……”虚青捻了捻手指,“仿佛是有人拿它们当做幌子,想遮掩什么。” “能够操纵这些妖物,背后的人,本领一定不容小觑。”文霁风道,“说来,师兄是从何处得知媪鬼一物?” “师弟,你总不会觉得,我看的那些传奇话本、志怪故事都是白看的吧。”虚青扬眉问道,文霁风闻言默然,他只知道师父并不喜他们看这些神鬼杂谈。 虚青又笑着纠正了文霁风话中的错处:“此外,媪鬼并不是师弟你眼中的妖物,而是魔物。”吸食死物脑髓的媪鬼,是最低等的魔物。不同于一些修习控妖之术的修道之人,能够控制魔物的,只有比它们强大的魔物。 “这就是师兄不愿意继续追查,连窥探之心都不愿生出的原因?”文霁风问。虚青搓了搓额前一绺碎发,不再言语。文霁风所猜测的,不过是原因之一,他自见到陶冶的第一面起,加之他在玄冲观中七拼八凑拼凑出的传闻,便断定这位师叔身上一定藏着一些秘密,师父派遣他们过来的目的,大约也在此。至于锦源城的这件大事,和师叔或许有关系,又或许没关系。他需要做的,不过是静观其变,等着线索主动出现在他面前罢了。 马车上颠簸,对于虚青而言却好像没有丝毫的影响,将回了陶府,虚青悠悠醒过来,精神明显好了几分。陶然掀开车帘望了一眼,而后颇为喜悦地同师兄弟二人道:“是傅叔叔来了,二位可要跟我下去看看?” 虚青凑到窗边,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眼:“早就听闻这位前辈神奇,当然不能错过。”三人下了马车,陶然快步先走了过去 。 陶府门前,陶冶同一个黑衣男人并肩站着,见到三人过来,陶冶含笑同那男子低声说了这些什么。 那男人身量颇高,站在陶冶身边要比他高上半个头,身上披着厚厚的黑色大氅,漆黑长发用同色的发带束起,配了一枚金簪。俊美的脸上,凤眼狭长,眸如寒星,长眉入鬓。这么俊朗的一个男人,气色却极差,冰雪似的苍白。 等到虚青师兄弟过来,陶冶才给两边介绍。 “傅兄,这两个便是冲阳师兄的两位高徒,虚青年长,霁风年幼。”那男子闻言颔首,陶冶又道,“二位师侄,这位便是我的至交好友,傅丹生。”虚青与文霁风对视一眼,双双稽首见礼。 虚青弯腰,目光正落在傅丹生袖外的手背上,这双手骨节分明,如冰雕玉琢。只是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中衣,却带着点点红痕。 虚青手中突然一热,他握着的拂尘手柄上,镶嵌的白玉原本通体无暇,此时却有一缕缕黑丝浮现。目光一凝,虚青若无其事地遮住白玉,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跟着陶冶他们进了宅院。 “傅兄的行程似乎比信中所写迟了三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陶冶的话中带着几分关切。 傅丹生在他们面前第一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无妨,不过是因为旧疾身体不适,耽误了两日。”陶冶了然点头,颇为关心地给傅丹生拢了拢身前的大氅,傅丹生眼中晕开一丝暖意。虚青将这些看在眼里,二人的动作随意自然,跟在后边的陶然也并没有什么异状,想来二人之间如此相处已是常态。看来二人的交情果然很好。 虚青笑问:“听师叔说,傅,傅前辈极擅丹药一途,不知身上可是有什么旧疾,连丹药都调理不好?”不是虚青故意喊得坎坷,只是傅丹生的脸怎么看都不过二十许人,一声前辈实在是有些艰难。 傅丹生看他的眼神又变回了原本的冰冷:“生来的痼疾。”只有五个字,好似是回答了虚青的问题,又好似什么都没有言明。 陶冶替他答道:“傅兄畏寒,受不了一点寒冻。不过,傅兄的病症原本不是找到了法子压制么?”后半句,陶冶看着傅丹生问。 傅丹生道:“需静养的毛病总是容易反复,今年傅家经手的生意多了三成,自然辛苦了一些。” 陶冶关切:“那傅兄可要当心身体。”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去,虚青看了看日头,还不到午饭的时候,便拉住了文霁风,和陶然打了个手势,两人先行回房。 只是他们还未走出几步,傅丹生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凛冽,文霁风蓦地心中一寒,愣了一会,才重新跟上虚青的步子。虚青心中大约在琢磨着什么,没有发现文霁风的愣神,往前走的脚步略快,叫文霁风有些好奇。 “师兄在想什么?” 虚青转着手中的拂尘手柄:“只是琢磨着是否要修书向师父求救罢了,师弟不必担心。” 文霁风皱眉,忆及方才傅丹生眼中的寒意,问道:“求救?师兄是什么意思?” 虚青看着白玉上的黑丝渐渐溶化消散,转身笑着对师弟说:“方才为兄灵台清明,犹如醍醐灌顶,忽然感念到天地一丝灵韵,告诫将有灾祸临近,所以想问师父讨要几个符箓防身罢了。” 文霁风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虚青干咳了一声,摸着鼻子道:“师父给的三环套月,师弟可随身带着?” “是。”文霁风从袖袋里取出链接在一起的白玉三环,递给虚青。这副阴阳环原本是冲阳子带在身边把玩之物,玉也不过是普通的凡玉,只是冲阳子既然会交给他们,其中自然有些什么门道,不过他们尚未得知罢了。 虚青将他的手推回去:“师弟你存着,说不定这三环套月附了师父的术法,倒是能够保命。”语气颇为郑重。 文霁风却沉声道:“若是如此,师兄应该更需要这枚法器。”虚青闻言,不知是该哭自己学艺不精,还是该感念师弟的关怀。 “那还是师弟存着吧,师弟好好活着,才能保护为兄啊。”虚青大义凛然道。 文霁风:“……” ☆、第6章 寘彼周行·其五 回去之后,虚青果真如他所说的,像模像样地写了一封信,支使着文霁风用传送术送回玄冲观。 之后几日,两人一直呆在陶府中修身养性,文霁风一度怀疑他师兄是不是被人掉包了,玄冲观中的虚青,可谓是一刻不得安生的人。这几天却能安安稳稳地在房中打坐修炼,每日早早地起来看文霁风练剑,偶尔去陪陶冶下下棋。期间陶然来找过他们两次,虽然官府心中盘算打得精妙,只是谎言就是谎言,官府前脚大张旗鼓地去坟场诱捕媪鬼,后脚便又有人倒下了。欺骗换来的稳定,注定无法长久。 直到第五天,一只信鸽落在了虚青的窗前。正在练剑的文霁风停下来。胖墩墩的鸽子在窗台上蹦跶了两下,一片青光闪过化成了一封信。虚青仍是没睡醒的样子,拆开信的时候险些将里边的信纸都撕了。文霁风收剑走过来,虚青已经一目十行地将信件看完了。 “师父的回信?信上可说了什么?”文霁风问。 虚青扬扬眉,将信收进了怀里:“师傅给我讲了个不怎么有趣的故事,我想师弟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不过说起来,你不是对那个傅丹生很感兴趣?也是时候同这位前辈讨教一下了。”虚青的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意味,文霁风猜想,大约这信中的事,同傅丹生有所关联。 虚青和文霁风两人问了家仆,陶冶和傅丹生二人正在后花园的亭中商量寿宴事宜,陶然作陪。两人过去的时候,正好远远地听到凉亭中傅丹生训斥的声音。 “自你及冠后,你父亲就将陶家的事物交由你管理,事事躬亲教导。可你呢,现今距离寿宴不到三日了,你竟然连掌勺的主厨都没有请来。到时候来的那么多宾客,究竟是来赴宴的,还是来看你陶家的笑话的?”傅丹生的语气不急不缓,沙哑的嗓音此时听来,却带着一点让人不敢违逆的威严。 陶冶打圆场:“锦源城中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然儿能料想到的,先前那位厨子会畏惧请辞也不是然儿的错。傅兄不必这么生气。” 傅丹生皱眉:“陶然年纪已经不小了,阿冶你再这么一味娇惯,以后他独自一人,怎么撑起陶家?” 陶冶笑道:“然儿如今仍稚嫩了些,不过好在我的身体还算硬朗,也没那么容易一命呜呼。还能教导他好些年呢。” 不知是不是陶冶的哪一句话触动了他,傅丹生一直以来的冰冷持重突然消失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倘若有个万一呢?若是你以后不能教导他了,他应当如何?” 傅丹生的话叫陶家父子俱是一愣。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2节 “傅叔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陶然问的期期艾艾,仿佛不敢相信傅丹生话中隐含的意义。 傅丹生察觉到自己失态,微微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如同冰雪凝结:“无事,只是锦源城中并不安宁,虽然不必人人自危,你父亲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陶然,居安思危,你不可再事事依靠着你父亲。”说罢,他从腰间取下一枚青黑的玉佩,交到陶然手中,“我已经给这枚玉佩施过术法,危及性命时,可以保你无恙。”陶然认真审视,傅丹生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破绽,像是真的因为担心他们父子二人,才会在方才口不择言一般。 陶然双手接过玉佩,迟疑了一会道:“父亲向来体弱,不然,还是将这枚玉佩给父亲吧。” 傅丹生冷然道:“有我在,自然会护好你父亲。他的事,你不必操心。” 陶然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收下了玉佩。凉亭中,突然陷入了无声静默。傅丹生与陶冶知交二十余载,对待陶然的态度虽然说不上严苛,不过比之陶冶,更像是父亲的样子。陶冶正想着用什么方法缓和一下二人之间的氛围,一抬头,正好看到拉着文霁风躲起来偷听的虚青。 陶冶笑道:“两位师侄来了,为何不过来?” 闻言,虚青不再躲藏,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羞恼,整了整衣衫,笑盈盈地拉着文霁风出来:“方才见师叔和傅前辈好像有什么要事要谈,我与师弟便没有打扰。”说着,二人上前,同他们见了礼。几人落座,虚青装作不经意地环视了一圈几人的脸色,见陶冶欲言又止,找不到什么话头的模样,主动接过了这个活计。 “说来,小侄一直有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以前担心唐突了师叔,今日却实在耐不住,想要问上一问。”虚青道。 陶冶道:“但说无妨。” 虚青道:“师侄听闻,当初师叔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入玄冲观修行,是因为师叔天生病弱,而且常年梦魇缠身的缘故。”陶冶点头肯定了虚青的话,“据说当初师叔下山的时候,梦魇之症并未痊愈。严重时九死一生。师侄替师父关心一句,傅前辈是否帮师叔调理痊愈了,届时好回禀让师父安心。除此之外,师侄私下里有些好奇,不知道师叔可还记得陈年旧梦里,梦到过些什么?” 陶冶显然没意料到虚青会问起这件事,不过他脸上也没有被冒犯的神色。虚青瞥了一眼陶然,在陶家这件事应该鲜少有人提起,从未有人主动告诉他,也在情理之中。 陶冶回忆了一会,道:“说是梦魇,不过梦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太过可怕惊惧的事,只是每每醒来,都会觉得比入睡前更加疲惫,仿佛被完全抽去了生气,只能靠汤药吊着。这梦魇仿佛是与生俱来,自我有记忆起,便夜夜缠身,所以才会有天生病弱之说。入了玄冲观之后,师父也不过是用术法强行让我入睡。不过,服食傅兄提供的丹药之后,梦魇便淡了不少,一月也不过是一二日的光景会梦到旧时事物。”陶冶说着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是这个梦境不愿脱离似的,每每我快要遗忘它的时候,便重新出现在午夜梦回。” 虚青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师叔梦中有什么?” “一条大蛇。”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陶冶身上。陶然问道:“是一条什么样的大蛇?”这些事他从未听陶冶提起过,要不是今日虚青问起,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晓, 陶冶道:“梦中的那条大蛇,我也不知道它究竟多长,只记得它的眼睛应当是鲜红色的。最常梦见的场景里,是铺天盖地的波涛起伏,这条大蛇隐在满天水幕之中,兴风作浪。大水冲垮了城墙宅邸,四处都是人们奔逃痛哭的声音。可惜大水滔滔,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淹没,最后谁也没能从这场灾难中逃生出来。” 文霁风道:“所以师叔是时常梦到一只蛇妖兴风作浪,涂炭生灵?” 陶冶笑道:“也不尽然。我虽梦见过这个故事许多次,每次醒过来以后却记不太住这个梦境的模样,只有这一段故事最是清楚。就好似真的出现在眼前过似的。”最后一句话,陶冶自己都不曾察觉,是带着怀念的低声呢喃。 虚青道:“难道师叔旁的梦境里也有这只蛇妖?” 陶冶道:“只记得好像有一条同它长得差不多的小蛇,其余的都是一片混沌。” 虚青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道:“听师叔所说,您梦中的那条大蛇肯定不简单,说来,这或许是前世的记忆也未可知。” 陶冶觉得有趣:“或许吧,师父生前曾说我与道有缘,指不定前世的我,还是个除魔卫道的修道之人。傅兄,你说我前世会不会是死在这条大蛇的手中,所以如今才会时常梦见临死前的情景?” 傅丹生冷然道:“是啊,也许你前世偷了这条蛇的什么东西,所以他才会杀了你不说,今生还一直纠缠着你。” 陶冶低声笑道:“我无端去偷一条蛇的东西做什么,难道是取蛇胆来泡酒?”傅丹生不理会他。 陶然关切道:“说起来,父亲这几日的气色差了不少,莫不是梦魇又重了?” 陶冶摇头道:“梦魇加重倒是不曾,只是这几日觉得疲乏,总是睡不清醒,成日都恹恹的。” 傅丹生闻言问道:“可头疼,可体寒?”说着就去摸陶冶的脉象,陶冶嫌他小题大做:“不过是秋夏交替引得身体疲累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 傅丹生却并不相信陶冶轻描淡写的话,拉着他便要带他回卧房检查。陶冶哭笑不得地跟着他回去,看向几个小辈的时候还有几分羞赧。 “师叔和傅前辈果真情同手足。”虚青感慨了一句,身边陶然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犹豫担忧的神色,眼神盯着已经走远的傅丹生二人,“陶师弟是想去跟上去看看?” 陶然踌躇道:“傅叔叔识症断病的时候,并不喜有人在旁。” 虚青道:“可你分明十分担心师叔,你若是担心被责备,拉上你母亲同去便是……”说着虚青的话停了下来,看着陶然的表情带着歉意犹疑。 陶然坦然道:“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只是从族中旁支过继来的,父亲也未曾娶妻,师兄并不必介怀。”听他的话说完,虚青的表情有所缓和。 “我从前只是知道父亲身子孱弱,却不知他……”陶然好像下了决定,“我去看看父亲,先失陪了。” 陶然同他们行了礼便朝着方才傅丹生他们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虚青盯着看他快步离开之后,眼角不经意地一扫,便看到地上有一抹深色。 方才陶然坐过的位置,地上正躺着一枚青黑的玉佩。 ☆、第7章 寘彼周行·其六 玉佩入手冰寒,黑中透青,上边不像平常的禁步玉佩那样,雕刻兰芝香草或是麒麟蛟龙,而是刻了一只漆黑的长蛇。虚青将玉佩提起来,凑到日光下看了看,黑蛇身上的鳞片花纹看起来都十分清晰。 虚青玩笑似的猜测:“这块玉佩莫不就是师叔从那条大蛇身上偷来的吧。”长蛇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甚至让人生出,它随时会从玉佩上游下来,择人而噬的错觉。 文霁风道:“这玉佩应该是陶然的。”方才陶然就是站在这个位置。 虚青将玉佩丢到师弟怀中:“或许是当成了传家宝交给了陶然呢。师弟你先收着。他们一时半会应该顾不上咱们,咱们正好出门一趟。”文霁风收好了玉佩,便糊里糊涂地跟着虚青出了门。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虚青好像终于变得正常起来,恢复了原本爱玩爱闹,成日不着调的模样。 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如文霁风所想,他连出门给虚青挥霍的银子都准备好了,虚青却只带他去了两个地方,酒坊和药铺。 “掌柜的来二两雄黄!”虚青吆喝了一声。 文霁风不解:“师兄,你买雄黄,是要做雄黄酒?”雄黄不是什么名贵稀少的药材,店铺伙计很快给虚青取了二两过来。 虚青将方才买的酒放在药铺柜台上,开了泥封,先是浅尝了一口:“上好的花雕呢,师弟要不要试一试?”文霁风摇摇头推拒了。虚青也不强迫他,将雄黄倒进酒里,文霁风替他付了药钱,等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虚青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边将酒液摇匀,一边兴致勃勃地问药铺伙计:“都说雄黄对蛇而言是剧毒之物,传说白娘子更是因为误服了雄黄酒在端阳节现出原形吓死了许仙,不知道是真是假。” 药铺伙计显然也是个健谈之人:“能不能毒死倒是不知道,不过我亲眼见过蛇闻到雄黄酒的味道之后逃得远远的,大抵是有用的。至于蛇妖嘛,客官要是有幸能够遇上那么一只,可以试试。说来这许仙真是也是个不知惜福的人,我若是他,有白娘娘那么端庄贤淑,又持家富有的妻子,即便她是蛇妖,也断然不愿和她分开!” 虚青笑着应了一句:“无量寿福,心诚则灵。小哥不妨去观里求求神仙,指不定真能赐你一个白娘娘那样的媳妇。” 药铺伙计摆摆手:“不过是说笑罢了,小道长怎么当真了。二两雄黄怎么也足够了,若是小道长要服这雄黄酒还需斟酌一些,雄黄微毒,多食于身体无益。” 两人相谈甚欢,又说了几句,文霁风和虚青才从药铺中出来。听了虚青同那药铺伙计的谈话,文霁风隐隐猜到了虚青想做的事,却又不甚明了。虚青心中对陶冶一直有所猜测,文霁风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想到先前他提及傅丹生的深情,文霁风又不太确定。 “师兄是想拿这酒试试陶师叔,还是傅前辈?”文霁风问。 虚青扬扬眉:“师弟怎么知道,这酒不是用来试试你的?”文霁风脚步一顿,虚青看着师弟不太明快的脸色哈哈大笑,“师弟别生气嘛,不过和你开个小玩笑,横竖这雄黄酒大家都得喝,谁喝了露出马脚,那试的便是谁。”文霁风若有所思,虚青会这么说,或许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何人身上。 回了陶府,正好赶上午饭,堂屋中陶冶父子和傅丹生均已落座,像是在等着他们。见虚青二人进了门,陶冶才吩咐仆从们上菜。 虚青主动告了罪,陶冶问道:“二位师侄来了好多日,都不怎么出门玩乐,今日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虚青笑了笑,一本正经道:“知道了师叔身子虚弱,这几日又是换季,极易感染风寒,便和师弟一起去沽了些酒回来。”说着虚青将手中提的酒坛子放在了圆桌上,“稍饮一些黄酒可舒经活络,正好暖暖身子。” 陶冶道:“师侄有心了。”他没有推拒虚青的好意,十分给面子地让下人拿酒下去温了。两人已经来了好几日,饭桌上的几人之间,算是极为相熟。只是傅丹生和文霁风两人都是寡言的性子,不常说话。今日却有些不同,原本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傅丹生,今日从文霁风进门之后起,便一直盯着他看,虚青同陶冶说了两句话,很快便发现了二人之间的僵持。 “傅前辈盯着我师弟做什么?”虚青和文霁风二人原本就毗邻而坐,边问边笑着瞅了瞅文霁风的俊脸,左手挂在他肩上,“难道是今日才发现,我文师弟长相俊美、玉树临风吗?” 文霁风无语地看了虚青一眼,熟识之后的坏处便是虚青,在陶然父子面前也变得愈发不羁随意起来。虚青仿佛有着天生的本事,能寻到旁人的底线在哪里,绝不触动,只是在别人能够忍受的极限之前肆意地玩笑着。不过文霁风也从虚青压着自己肩膀的力道,察觉到一丝蛛丝马迹——虚青现在就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千钧一发,随时可能迸发。 傅丹生即便这么失礼地盯着别人看,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没有理会虚青的玩笑话,只是对文霁风道:“玉佩在你身上?”陶然闻言,突然想起,早晨傅丹生交给他的那枚玉佩,他往自己怀中摸了摸,果然玉佩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那厢,文霁风取出那枚墨玉玉佩:“早晨在凉亭中意外拾得的,只是那时师叔正在诊治,不好打扰,所以暂时保存在霁风身上。” 说着,文霁风将手中的玉佩递交给傅丹生,傅丹生却视若无睹,并没有接过,连只字片语都不曾说。 陶然连忙道:“多亏了文师弟,这玉佩是傅叔叔赠我防身用的,都怪我不小心,居然现在才发现遗失了。”说着便来接文霁风的玉佩。谁知中途,虚青一把将文霁风的手拉了回去,让陶然扑了个空。 对着陶然惊讶的形容,虚青将玉佩拿在自己手中:“陶师弟的意思是,这是傅前辈特地交给你,防如今锦源城中的妖事?” 陶然没有隐瞒,点头称是,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妙的预感。这些时日,他没少遭受虚青的逗弄,只是他又抓不住什么错处,只能憋着一股气。 虚青果然表情严肃了起来:“陶师弟,虽然我们师兄弟不过近日相识,但是我二人意气相投,我是真心将你当作师弟。当初去义庄那么凶险的事,也没有忘记照拂与你。可你呢,有了这么个护身符却也没想过我们师兄弟二人。”说着说着,虚青痛心疾首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陶然语塞,一时心中真的被虚青说的有些愧疚起来,虽然虚青总是让他恼火憋气,但是帮他弄清了媪鬼之事是事实,当初救他一命,他也是记在心里的。可是这枚玉佩毕竟是傅丹生给的,哪怕是要将自己这枚转赠给虚青,也要看看傅丹生的意思。 察觉到陶然望过来的目光,傅丹生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我专于丹道,能做出这么一块玉佩已是艰难。”言下之意就是不答应。而陶然也不是第一日认识傅丹生了,晓得他最不喜欢的事就是旁人动他的东西了。 陶然正踌躇着,虚青却像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他直接将手中的玉佩给了陶然,而后笑道:“不是护身玉佩也没有什么干系。前辈恐怕不知道,我们玄冲观的香火不旺,咱们师兄弟出来,师父捉襟见肘,也给不了我们什么法器丹药傍身。”说着虚青憨笑了两声,“如今遇见了前辈,免不了要腆着脸,向前辈求几颗保命的丹药。”这句话实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丹药不谈,光是法器,就有文霁风身上的那枚三环套月,还有虚青那枚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拂尘。 傅丹生微微冷笑,虚青面带微笑回视他。 陶冶道:“丹药炼制不易,傅兄的药轻易也不会给旁人,倒是我那边还有些物什,师侄或许能用的到。” 傅丹生打断他的话:“你的那些玩意,不都是我给的?” 陶冶也不恼,温和道:“横竖我也用不太着这些东西,给师侄他们或许更能派上用场。”这一次傅丹生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看着陶冶。 良久,傅丹生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这是我偶然得到的锦囊,能护佑安康,不过内藏咒术,不得轻易打开。”见陶冶微微露出笑意,傅丹生冷声道,“给你的那些东西,即便没用,你也好好收着,断然不能借花献佛。” 陶冶好脾气道:“记得了。” 正好家仆上了温好的酒,虚青藏好锦囊之后,主动替他人斟酒,还主动敬了傅丹生一杯,答谢他的馈赠之恩。 雄黄酒舒经活络,陶家父子并没有生出什么怀疑。陶冶在一旁看着,傅丹生也不敢再给虚青甩脸子,端起酒杯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顿饭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回了自己的院落,虚青当着文霁风的面,将傅丹生的锦囊打开。看完里边的东西,虚青朝文霁风感叹了一句:“所谓蛇怕雄黄,果然只是一句传闻。” 这锦囊中藏的,是一枚巴掌大的墨色鳞片。 ☆、第8章 寘彼周行·其七 这枚黑色的鳞片呈圆形,非金非木的质地,文霁风将它托在手上,能透过它看到自己掌心细密的纹路。虚青此时,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梳子出来,梳理拂尘上的软丝。 “师弟,你瞧这么大的蛇鳞,褪下这枚鳞片的大蛇,少说也有千年的道行吧?”虚青漫不经心地感慨了一句。 文霁风问道:“师兄早就怀疑他了?”文霁风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傅丹生。旁的不需多说,只说今日在饭桌上,虚青死乞白赖地“逼着”傅丹生交出了这枚锦囊,又以感谢之名叫傅丹生不得不喝下雄黄酒,便可知道他心中必然是在计较着什么。 虚青一哂:“不过是早晨听了陶师叔的故事,突发奇想罢了。若这傅丹生真的是修行了千年的蛇妖,他刻意收敛身上的妖气,我们又怎么可能瞧得出来?”虚青换了一个坐姿,“师弟难道不觉得奇怪?现在不过初秋时节,这位傅前辈却已经裹得一副要过冬的模样,他在府中的大多数时候,不是在睡觉,便是在睡觉。这和‘龙蛇遇冬,蛰以存身’是不是很类似?” 文霁风垂着眼思索了一阵,道:“即便如此,师兄也没有证据可说傅丹生就是蛇妖,这些都不过是你的臆测罢了。他曾说过自己生来畏寒,入秋静养也是人之常情。而这枚鳞片既可以是蛇妖的鳞片,但亦可以是鱼鳞,不足为据。” 虚青笑道:“冉遗之鳞么。”冉遗乃是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蛇首鱼身,食之可消抵梦魇,佩之可御灾祸。 文霁风沉声道:“亦未可知。” 虚青闻言只是笑了笑,转而道:“倘若这傅丹生真的是蛇妖,师弟不如来猜猜,他一直缠着陶师叔,叫他日日不得安生,却又吊着陶师叔的性命,是为何?” 文霁风皱眉道:“师兄此话未免太过偏颇,自傅前辈入陶府以来,陶师叔身上的生气日渐充盈,他也从不曾做过什么不利于陶家之事。何来缠着他之说?”文霁风从小到大都是个稳重冷淡的性子,就是虚青幼时在他头上扎满了小辫子,也不曾见他这么生气的模样。 拂尘的手柄敲了敲掌心,虚青寻思着是不是要将拂尘从傅丹生身上验到魔气的事情告诉文霁风,免得他这个纯良耿直的师弟同他生闷气。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门便被敲响了。 来叫门的是陶府的一个家仆,恭敬地告诉二人陶冶遣他来给他们送药,给了他们一个瓷瓶便退下了。虚青合上门,从瓷瓶里倒出来两粒药丸。两枚丹药具是浅红色,不过小指指甲大小,置于鼻尖可闻到淡淡的腥味。 “师弟你来闻闻。”虚青伸手到文霁风面前,文霁风低头嗅了嗅,脸色瞬时有些发白。看到师弟身形摇摇欲坠,虚青连忙扶住他。 文霁风闭了闭眼,稳下心神:“这药丸为何会有这么浓的血腥之气?” 虚青反问:“难道师弟只闻到血腥气?” “……还有精血的味道。” 虚青盯着自己手中的药丸,不过小小的两颗,却犹如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下颌绷得死紧。 “看来,这就是陶师叔一直以来都在服用的药丸。”虚青道。 文霁风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袒护傅丹生的话来,这些精血至纯至净,光是这么一小颗就不知赔了多少人的性命进去。 虚青沉默了一会说道:“师弟你先休息一会,我去衙门看看。”文霁风没有阻拦,更没有问虚青是去衙门做什么。等虚青离开之后,文霁风看着摆在桌上的药瓶与锦囊,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之后,文霁风胸前涌起紊乱的气息终于平复下来,文霁风拿起桌上的药瓶和锦囊,往陶冶的书房走去。 从傅丹生来了锦源城之后,这些时日里天气就变得十分阴沉。文霁风望了望屋外密布的阴云,心想着,或许将这两枚血丹先交还给陶冶更好。血丹依靠精血制成,一旦傅丹生发现了数目不对,恐怕事态会变得更加糟糕。只是他还没到书房,便遇到傅丹生同陶冶二人一前一后地自走廊的另一端过来。 “师侄过来,是有什么事吗?”陶冶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今日看到文霁风过来,却难得脸色有些不妙。中正守礼的人往往更为死板,不知变通。这两颗药,是他避着傅丹生,偷偷派人送过去给他们的。如今虚青不知道去了哪里,文霁风莫不是来同他们道谢的?陶冶不安地揣测。 文霁风见到二人,神色如常地给二人见了礼。而后他绝口不提自己原本的打算,转而问道:“师叔这是要和傅前辈去做什么?” 见他没有开口道谢,陶冶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傅兄收到传信,说是府中出了些事情,急需处理,我送送他。” 文霁风道:“可是明日便是师叔寿宴,傅前辈一去……” 陶冶知道他担心什么:“傅府就在城外,不过半个时辰的路,定然是赶得上寿宴的。”文霁风了然,不再多问。跟着陶冶送傅丹生出门。傅丹生临上马车前,回身嘱咐了陶冶两句话:“留给你的丹药须得每日服用,寿宴以后,我自会将别的药给你。” 陶冶笑着拱拱手:“晓得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罢,早去早回。” 傅丹生面上还有些凝重之色,又说道:“若是有什么生人来,不可轻信他的话。待我回来再说。”陶冶也应下来,傅丹生这才上了马车。等车夫驾着马车走远,文霁风才有机会同陶冶单独说话。只是他还没说话,陶冶便先开了口。 “文师侄,常言道‘长者赐,不敢辞’。师叔好歹是你们的长辈,送你们一些见面礼都是应该的。”陶冶道。 文霁风默了一阵才道:“只是这药太过珍贵,师侄有些承受不起。” 陶冶哈哈笑道:“不过是我平日里服的药罢了,要说珍贵也没有那么珍贵,我不过是匀了你两颗罢了。”陶冶眼中闪过有些孩子气的狡黠,他没有告诉文霁风,傅丹生为了拦着他将自己的那些东西送出去,直接给它们都打上了封印,连丹药都数着日子留给他。陶冶心想,不过是少服两颗药而已,应该不会被傅丹生知道,何况等傅丹生回来,两天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 文霁风闻言,原本的打算只好作罢,陪着陶冶回了府中,一边绞尽脑汁地同陶冶旁敲侧击些傅丹生有关的消息,一边等着虚青回来。 据陶冶所说,傅丹生并不是锦源城人士。而是二十年前搬到了锦源城外的孤鸿山上,至于原籍何处,他不曾问过,也不曾听谁提起。陶冶母亲的坟便修在孤鸿山上,有一年他清明扫墓,在山上遇见大雨,逼不得已敲了傅府的大门,这才有幸同傅丹生结识。而后便是二十年的相交相知。陶家做的瓷器生意,而傅府的生意以草药为主,二者交集不多,自然也没有同行的争锋相对。如今傅家的好多铺子,若不是有陶家扶持,不会有今日的昌盛。其余便是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何时何处,傅丹生曾如何对陶家伸以援手。哪日哪月,陶冶旧疾复发,傅丹生妙手回春。文霁风有些迷茫,到底陶冶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傅丹生倾心尽力守他二十年,到如今才显出蛛丝马迹。 虚青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几人用了晚饭之后,虚青同文霁风回了房。 “衙门的那些尸首我瞧过了,每一具均是精血具损。”虚青的话有些凝重。 “收集了上百人的精血,他究竟是想做些什么?”文霁风道。 虚青的目光落在挂在床头的拂尘上,精血于妖魔是大补之物,不管是拿去做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事不宜迟,师弟,你现在写一封信给师父。今晚咱们去傅府看看,究竟傅丹生是回去做什么。”这样的意见,文霁风多半不会有什么异议,虚青说完便去收拾整理要带的物什。毕竟傅丹生可是魔物,在陶冶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对他出手,像今日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太多,当然,想在这么一只功力深厚的魔物眼皮子底下探得蛛丝马迹,也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文霁风铺纸研墨,落笔前迟疑了一会才问道:“师兄可知道,傅丹生为何要耗费这么多年在一个凡人身上?”陶冶连修道之人都算不上,至多只是一个颇有灵性的普通人,加之他天生孱弱,甚至还不如一些普通人。傅丹生却好似心甘情愿地守卫在他身边。文霁风相信,平日里自己亲眼所见的傅丹生对陶冶细致入微的关切,绝不是作伪。 虚青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不知道师弟记不记得,今晨傅丹生说过的一句话?”文霁风等着听。 “他说师叔上一世偷走了他的东西,所以不单上一世杀了他,这一世也不放过他。”所以才必须乘着两人分开时找到机会。 是夜,打更的梆子敲过二更,两条黑影翻出了陶家的外墙。 ☆、第9章 寘彼周行·其八 孤鸿山距离锦源城并不远,马车需要行半个时辰,若是御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师兄弟二人不想引起傅丹生的警觉,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到了山脚下他们便收了飞剑。御剑之术虽然速度极快,但是消耗也大,所以一般只有事态极为紧急的时候,修道者才会以此代步。他们二人是趁夜溜出来的,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在山脚下短暂地休息了一会,虚青和文霁风便上了山。 秋夜寒冷,山野林间更是要冷上几分。这孤鸿山二人不曾来过,便也没有卖弄什么小聪明,走的山间还算平整的石路。陶母下葬此处之后,陶家便花费了一笔钱,在这里铺了一段路,方便每年陶冶前来祭扫。如今则是帮了虚青和文霁风一个忙。白日里文霁风已经问过,这条石路在山腰处一分为二,一条通往陶母的墓地,另一条则是通往傅丹生的府邸。而师兄弟二人刚站到岔路口的凉亭前,便能远远地看到树林中露出的宅院轮廓,还有随沁凉晚风传来的打斗之声。 除了金铁相交的铮铮蜂鸣,宅院中不时冒出法术带出的各色光亮,照亮白墙黛瓦。一声长剑破空的声音传来,一柄周身缠绕着蓝色剑气的长剑悬浮于宅院半空,剑身微微颤动,蜂鸣声里化作了五十四道剑影,朝着院中一处破空刺去。 “万象归一?”文霁风低声向虚青确认。万象归一是玄冲观教授的剑法中最难的一招。以灵力催动长剑,幻化出剑影。这些剑影虚实相生,每一道都具有不小的威力。文霁风当初对付媪鬼用的也是这一招。只是此招极难,文霁风那日只幻化了三道,即便他全力催动,至多也只能催动一十八道。换而言之,在宅院中对阵的一方,一定是玄冲观的人,况且能催动五十四道剑影,玄冲观中也是寥寥无几。里面的人他们一定认识。 虚青道:“里边战况不明,我们贸然冲进去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处,先看看状况。”里边的若是同门,那么他们势必要予以救援,只是能催动五十四道剑影的人都暂时无法冲出结界,他们二人进去了,也未必帮得上什么忙。 宅院之外有一层无形的结界,法术的余波不时会砸在上边,荡出一圈一圈透明的涟漪。虚青的眸色微微变深,里边的人一定能冲出来! 宅院之内,傅丹生一身黑袍,随着法术和攻击带起的大风,衣袂翻卷,肆意纷飞。漆黑如墨的瞳仁此时已经变作血红色,身边院内原本精心布置的花木,现在已经被摧残殆尽,傅丹生眼中闪现森冷的杀意。 “道士就是麻烦。”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刀,能生生刻进听者的耳朵里。 他面前是一个手持长剑的落拓道人。道人一身残破的藏青色道袍,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伤口。身边还有几道剑影盘旋,他手中的长剑却已从中折断。道人舔了舔唇边已经干涸的血痕,笑容狼狈却潇洒,断剑铮鸣,道人的眼神变得更为锋锐:“不光麻烦,还能叫你吃大亏。” 左手在断刃上一抹,血光被剑身吸收,血气激发了剑气,剑影更加凝实了几分之后朝着傅丹生攻去。傅丹生表情严峻,道人的这招曾重创过他,如今再见,更多了几分警醒。 只是剑影声势浩大,实质的攻击却不及当初的十分之一,傅丹生轻松将这些剑影摧毁后,才惊觉,这一招不过是对方的障眼法。短短的数息时间里,道人便已经念完了咒语。双手掐了一个法诀,一个金色的光环悠悠从他手上显现,傅丹生明知这光环有异,身体却不得动弹。光环罩在傅丹生周身,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圆圈——画地为牢。 “后会有期。”道人哈哈大笑,手中的断剑掷向宅院结界,没了傅丹生干扰,硬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扬长而去。 画地为牢只困住了傅丹生不过十息,长袖一挥,金色的结界瞬间破碎。他没打算放过这个道人,径自便追了出去。 傅府之外,虚青和文霁风二人藏身在凉亭旁的矮树丛中。二人屏息凝神,加之文霁风用了一个敛息诀。傅丹生匆匆经过,并没有发现他们二人。 等傅丹生走远,文霁风才收了咒术,低声问道:“怎么先出来的是傅丹生?”可看傅丹生行色匆匆的模样,更像是在追什么人。 虚青起身:“四处找找!”话音刚落,傅府门外的松树上便传来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两人连忙上前,只见方才与傅丹生对战的蓝衣道人,栽在松树下的落叶之上。 “唔!”被伤成这样还能躲在树上不吭声的蓝衣道人此时发出一声闷哼,原因无他,傅府门前的松树常年无人打理,松针落在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刺在身上的感觉…… “冲明师叔!”果不其然,这个道人正是他们玄冲观中上一辈里排行最小的师叔冲明子。冲明子同其他的师叔伯们不同,他的行事作风不像是个避世离俗的修道之人,更像是一个涉足红尘的侠客。他常年游历江湖,不长停留于玄冲观,不过观中的弟子们偶尔也能得到些冲明行侠仗义的传闻。如今的玄冲观香火鼎盛,不得不说与冲明的名号也有些关联。 冲明吃力地睁开眼睛,迎上来的两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只是听声音像是他师侄:“虚青……”陷入昏迷前,冲明心中骂了声娘,原以为还能逃出一段路,没想到这条蛇妖在他身上种下的毒发作的如此之快。 虚青蹲下来,将冲明扶起来,文霁风道:“先将师叔带回陶府吧,此地不宜久留!”虚青点头,在文霁风的帮扶下,把冲明子背在了背上。只是两人还未走出几步,就被拦住了去路,拦住他们的是半人高的一条大蛇。 虚青表情凝重:“师弟,弄死它!”文霁风表情冷峻,缓缓抽出背后的长剑。 一炷香之后,傅丹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宅院门口,追出去一段时间之后,傅丹生便知道自己追错了方向。他感应到的气息也同样是冲明金蝉脱壳的把戏。冷冷看着地上已经被人钉死,血流了一地的长蛇,傅丹生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只要过了明日,一切都尘埃落定,而冲明身上的毒,一定能让他明日妨害不了计划。 虚青要顾好冲明,三人只能靠着文霁风一人御剑,回到陶府中的一路,着实把文霁风累的够呛。文霁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虚青嫌麻烦,他们从玄冲观中带出来的伤药都存在文霁风那里。将冲明放下之后,虚青主动说道:“师弟你给师叔看看身上的伤,我去打水。”文霁风点点头,先将冲明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待他们处理完冲明身上的伤口,东方已经微微泛白。习武之人常常受伤,文霁风处置伤口的手艺极好。身上的伤口都仔细包扎了,冲明脸上的风尘清理干净之后,露出一张刚毅中正的脸。只是外伤虽然处理完了,最大的麻烦却没有消除。冲明的唇色紫得发黑,显然是中了毒。他之前被蛇妖所擒,身上中的大抵也是蛇毒,可是他身上虽然有刀兵割破的伤口,却并没有什么咬痕,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拔毒。 二人守在他的床头,冲明这样的状况,不好大肆张扬,陶府中人也许大多数并不知道傅丹生的真实身份,可是免不了会有傅丹生的耳目。冲明如今毒因不明,万一被傅丹生发现端倪,他们根本冒不起这个险。不过虚青二人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冲明脸上的黑气愈发明显之后,二人便琢磨着给冲明运功逼毒。只是—— “我修炼的功力比师兄更深厚,拔毒这么凶险的事情,自然应该交由我来做!”文霁风很少这么执着于一件事。 虚青从床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师弟你一路御剑,身上的灵力还余下几成?十分之一?” 虚青抓人痛脚的本事素来很好,文霁风身上的灵力的确十不存一,只是将这件事交给虚青,文霁风是怎么都不能放心:“可是……” 文霁风没可是出结果,虚青笑盈盈地伸手,将站在面前绞尽脑汁想法子的师弟困在了自己同床头的墙壁之间。师兄缓缓靠近,文霁风被迫后退了两步,脊背已经贴上了微凉的墙壁。 虚青几乎是抵着文霁风的鼻尖同他道:“师弟,正因为你的内力深厚,所以才更应该好好恢复,救助师叔这种事,师兄代劳就好。”虚青眼中含笑,深色的眸子如同泛着波澜的深潭。 文霁风侧过脸,下颌紧绷:“既然如此,便依师兄的意思吧。”虚青轻笑出声,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好师弟,既然如此,你可要尽心地替师兄护法啊,万一有什么不测,师兄的这下半辈子就全都寄托于你了!” 虚青不过顺口调侃,文霁风却正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兄,一定不会有事!” 虚青愣了愣,莞尔一笑。如此正直肃然的师弟,真是讨人喜欢。 ☆、第10章 寘彼周行·其九 虚青和冲明二人盘腿面对面地坐在床上,文霁风站在床头,提着剑的手隐在袖中,此时骨节已经因为过度的用力微微泛白。 虚青神色镇定地朝他笑了一笑,文霁风虽然还是顶着那一张风轻云淡的脸,但是这么多年的相处,虚青能看得出他内心纠结紧张。作为一个称职的大师兄,关爱安抚师弟是理所应当的。 谁知师弟却并不领情,皱眉道:“师兄准备好了就快些开始吧!” 虚青无奈地做了个鬼脸,双手结印,掐成剑诀。如今仍在昏迷之中的冲明,双手随着虚青的动作缓缓抬高,最后成了与虚青掌心相对的姿势,灵力顺着二人的手臂相互循环流动。借助于虚青的外力,将冲明体内分散于经脉血肉中的毒素聚集起来,等清理干净,一同排出体外。 以外力为引子排出毒素,这种方法对于虚青而言并不容易。人与人之间的灵力不同,如若一人体内同时存在有两种不同源的灵力,要么是弱的那种被强者挤压消散,要么是两者相斗,灵气紊乱,稍有不慎可能致使爆体而亡,两方具损。 文霁风密切地看着二人的情状,虚青的修为不及冲明,此间凶险更是多了几分。时间拖得愈长,二人的危险也便愈大。虚青微微抬手,二人的手势随虚青的动作变换,冲明体内的毒素被抽取凝聚,他原本紫黑的唇色淡下来变作失血的苍白。丹田处可以瞧见虚青用青色的灵力包裹住毒素,停留于此发出微微的光亮。 虚青二指并拢,指尖溢出一道灵力,如丝如缕牵引着冲明身体中的毒液。这团毒液会随着虚青的动作,自丹田而上由心脉引渡至左手,届时会从指尖逼出来。这是虚青运功之前便和文霁风说好的。文霁风身边还放着一盆清水,他已经往里边洒了清毒用的药米分。 毒液慢慢上移,虚青的眼神专注,小心地拖着毒素路过心脉。这是最重要的一步,倘若这些毒素有一丝逸出,便可能致使毒素攻心,危急之时可能致死。即便运气好,一时压了下去,以后能将毒清出来,也会给冲明的身体留下不可磨灭的损害。 虚青的眼神镇定,额头却涔涔地渗出细汗。文霁风凝神看着他的动作,也没忘了注意外边的动静。 门外走廊处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身,文霁风皱眉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将水盆放在了崇明身边。然后他放下了床帐,将正在运功的虚青和冲明掩藏住,率先出门看看是谁来了这里。 陶然站在虚青的房门前,尚未来得及敲门,便听到隔壁那一间的房门被打开。文霁风微微颔首:“陶师兄。” 陶然笑道:“正好来找你们,师弟便出来了,师弟是要练剑?”陶然看到了文霁风手中的长剑猜测。文霁风点点头,尽管照着以往的习惯,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练完剑拉着虚青做早课了。 陶然感叹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难怪师弟的法术武功都超出旁人许多。” 文霁风道:“师兄过誉了。” 陶然笑着指了指虚青的房门问道:“那……虚青师兄他?” 文霁风思忖了片刻:“师兄睡得迟,现在应该还未醒来。”文霁风话完,陶然瞧了瞧天色,倒也不是说这个时辰还未起身有什么不对,只是眼前摆了个文霁风,陶然想到那个不着调的师兄,总觉得虚青丝毫没有半点为人兄长应有的进取之心。 文霁风问道:“陶师兄过来是有什么事?” 陶然这才想起自己前来的本意:“师弟也知道父亲的寿宴出了些岔子,所以我昨日找了城内‘芙蓉酒楼’的大厨,明日的寿宴放在酒楼里办。这两日会有很多事情要忙,我怕怠慢了二位,这便来同你们说一声,明日随父亲一同去酒楼赴宴。” 文霁风了然,道:“陶师兄不必担忧,有什么事,我们自己便能处理,安心筹备寿宴即可。” 陶然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文霁风点头:“若是没有旁的事,陶师兄先去忙吧。” 陶然心中暗忖,今日文霁风看来有些不太对劲,以往虽然冷淡,但并未像今日这样,不欲与他多言的模样。 文霁风惦记着里边正在祛毒的师叔和师兄,巴不得陶然快些走,只是以他的性子说不出什么逐客的话。陶然笑着同他拱手,总算要离开了,房内却突然传来水盆打翻的声音。文霁风心中一紧,顾不得陶然讶异的神色,只说了一句:“陶师兄辛苦。”便推门进去将门关了。 房中,铜盆不知何故倒扣在地上,里边的水也都洒了出来,一些浸湿了床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文霁风顾不得一地的狼藉,快步上前掀开了床帐。冲明的双手还搁在膝上,仍在昏睡之中。虚青此时却双手结印于胸前,身上的灵力肆意乱窜,只见他双目紧闭,脸上不时窜过黑气。 “师兄!”文霁风骇然,不知道为何不过短短的时间里,虚青便弄成了这个样子。虚青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紫的唇动了动,话还未说出来,便先呕出了一口血。文霁风连忙上前扶住他,虚青身子发软,半靠着文霁风喘气。吐出来的那口毒血落在身上,衣衫上斑斑点点。文霁风想伸手帮他抹去唇边的血痕,却被虚青捉住手腕。 “这些毒液会顺着生气吸附在人身上,不能直接碰触。”虚青的声音有些虚弱。方才他顺利地将毒逼至冲明的指尖,虽有一部分毒素化入水中,却还有一部分附于冲明的指尖无法清除。眼看着原本化入水中的毒又要缠绕上来,如果放任这些毒回到冲明体内,下一次拔毒只会更加艰难。虚青顾不上外边的陶然会有什么疑虑,只能将水盆打翻。至于那些尚未拔除的残毒…… “所以你便将这些毒液引到了你自己身上?”文霁风的声音带着恼怒。 虚青笑了笑:“师弟不必这么担心,这些毒已经被师叔的灵力化解了一部分,又有一些化入水中被药米分化了,我引过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文霁风反手扣住虚青的脉门,虚青无法,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他体内的状况当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好,虽然勉强保住自己的经脉未损,不过体内的毒素被他用灵力包裹着,半点不敢放松。他现在正是灵力虚耗的时候,反而被这毒占了些上风。 文霁风松开手,看着虚青的眼神十分复杂,虚青有些心虚地想要摸摸鼻子,暗想着,难不成师弟也想给他拔这么一回毒?好在虚青想的这件事并未发生,省了他想什么借口拒绝师弟,又不损害他还稚嫩的内心。 文霁风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颗药丸凑到虚青唇边:“吃下去。”虚青皱眉,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他鼻尖,十分难受。而且身体中的那些毒液仿佛能够闻到药丸的味道,在他体内蠢蠢欲动起来。 “只是师叔送来的药丸?”虚青问,这药丸的成分不明,更为重要的是,这药丸中还掺杂着精血,虚青近乎本能得不想将这玩意吞下去。 文霁风叹了口气道:“这精血之气是蛇之精血,应当是傅丹生的,其余的也不过是滋补温和的草药,师兄不必多想。”对上虚青有些怀疑的眼神,文霁风镇定回视,“师兄难道不相信我?” 虚青轻笑一声,低头就着文霁风的手将药丸囫囵吞了下去,微凉的唇擦过掌心。文霁风看着他将药丸咽下去,低声问:“要不要水?” 虚青朝他的脸哈了一口气,一股子的血腥味:“师弟说呢?”文霁风扶着他靠在床头,起身去给他倒水。 虚青看着背对着他的师弟,眼神中微微含笑:“师弟怎么知道里边蕴的是蛇之精血?”药丸在体内化作一股暖流,虚青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原本不安分的毒素也随着药力浸入丹田渐渐化解消散。 文霁风倒茶的动作停了停,道:“从前帮四师叔炼丹时听师叔说起过,蛇血性燥,较之人血更为腥膻,这颗药丸中的生气浓郁,我便用岐黄术验了验。”不过这颗药丸中的确存着一些生气源自于人,文霁风隐而不言。 虚青没有怀疑师弟的话,服了药丸,身子乏力的状况过去之后,便将身上沾了毒血的外衣脱了下来,仔仔细细地包住沾了血的位置,免得文霁风一时不察碰了去。 文霁风转身看到身上只穿了一件内衫的虚青愣了愣。虚青扯着嘴角笑道:“等会还要麻烦师弟帮我将这衣衫拿去焚了,免得上边的毒害人。” 文霁风点头,接过了衣衫,将手中的杯子递给虚青。也不知是不是药丸的缘故,虚青喝着这清茶都能喝出一股淡淡的血腥,仿佛一张嘴便能吐出一口浓郁的精气。 ☆、第11章 寘彼周行·其十 明日便是陶冶的寿宴,陶家是商贾之家,陶冶虽然算不上什么达官贵人,不过走南闯北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陶然这几日的忙碌可想而知。不过这样正好,整个陶府都忙忙碌碌的,便也不会有人有多余的心思,来关心他们两个客人的房中,是不是藏了个什么人。 文霁风的床被还在昏迷之中的冲明占了,地上又是一地的汤汤水水,虚青拔毒耗费了不少精力,文霁风便扶着他先回房休息了。虚青的屋内放着几碟糕点,文霁风原本想劝着他吃一些再睡,只是虚青一沾上床便抱着被褥怎么都不愿意起来。 文霁风无法,也只能由着他,横竖这些糕点又不会长腿逃了,待虚青睡醒了再吃也是一样的。合上房门,文霁风怀里抱着虚青脱下来的那团外袍。初秋的天气,还未凉到要用火盆的时候,文霁风只好到院中寻了个空旷些的位置,在地上挖了个坑,将衣衫丢进去焚烧。 今日的风有些大,院中种了一小片细竹,被秋风吹着簌簌作响,不知何处的门被风吹开,传来吱呀的响声,文霁风一门心思地盯着眼前的火团并未在意。等到毒血随着衣衫一同化成灰烬,文霁风满意地将坑填了,起身回房,房里还有一地的水迹要处置。 只是他打开房门之后,便看到陶然一脸肃然地坐在桌前,似乎正等着他。 文霁风皱眉:“陶师兄为何会在我房中?”他看了一眼床边,床帐还安安分分地垂着,陶然应当是没有发现冲明。 陶然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我倒要问问师弟,为何你房中会变成这个样子,床上藏着的这个人又是谁?” 文霁风心中一惊,只是语气却仍旧平稳地说道:“床上的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叔,昨夜师兄出门消食的时候偶然遇到他被仇家追杀,便带了回来。不想让陶家染上麻烦多生事端,便没有告诉陶师兄。”陶然眼神狐疑地看着文霁风,文霁风虽然是胡乱扯了个谎,面上却丝毫没有错漏,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陶然看不见,文霁风藏在袖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多亏了这么些年虚青的耳濡目染,才叫文霁风这么个正直不阿的性子,都学会了撒谎而不变颜色。 陶然严峻的神色微微放松了下来,像是信了文霁风的话,而后同他说道:“没想到孙道长竟然是玄冲观的同门师叔。” 文霁风闻言便即刻想明白了陶然的话,冲明原来便是他口中那个会用岐黄之术发现了尸体端倪的那个孙道长:“师叔常年游历在外,往往用的是化名,所以踪迹难寻。想来陶师叔并没有同师叔见过,所以陶师兄才不知道师叔的真实身份。” 陶然点点头,他对冲明虽然十分敬重,但是还未来得及同父亲引荐,冲明便失踪了。然而二人并不知道,当初冲明拜入玄冲观没多久陶冶便离开了,陶冶自己又只能算个记名弟子,他们二人根本不算是相识。 既然已经被陶然发现了,那便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文霁风将床帐拉起来,好叫冲明睡得透气些。 陶然在他身后问道:“师弟方才说,师叔是被仇家追杀,不知道仇家究竟是何人?”文霁风思及陶然同傅丹生的关系,装作不知道摇了摇头。陶然只当他是来不及问,便没有多说什么。他寻到这里是因为当初文霁风的举动有些古怪,既然明白了缘由,便没有多做纠缠。临走前陶然还十分郑重对文霁风道:“师叔的仇家不明,这件事我不会同其他人透露,师弟还请放心。”文霁风心里担忧的最后一件事也得到了陶然的保证,总算是松了口气。 目送陶然走远后,文霁风打算去瞧瞧虚青如何,犹记得他方才出来的时候,虚青抱着被子不肯松手,等会要是睡死了,必然会着凉。往前走出几步,文霁风又折回去,给自己的房门下了一个禁制,诚然这禁制并不能掩藏师叔的气息,也不能伤人,不过被破除的时候,文霁风能第一个知晓。隔着这么近,也足够他反应过来了。 虚青的被子果然被他抱在怀里,背后身上露出了一大片。文霁风微微叹气,上前想把被子抽出来,却不想弄醒了虚青。 虚青的眼睛没有睁开,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师弟来了,要不然一起睡吧。”说着便往床里边滚了点进去,身上的被子也随手便抖开了。 文霁风低声道:“师叔还未醒,方才陶师兄来过。” 虚青大概是真的劳累到了,眉头动都没动:“师叔也不会因为你的一片孝心便醒过来,你不是下了禁制,待他开门,你自然会知道的。”陶然发现冲明的事已经到了文霁风嘴边,却又被他咽了回去,虚青虽然睡着,那些事却仿佛全都知道。 “师弟快些休息,免得万一陶然食言,连反抗之力都没有。”虚青拍了拍身边的被子。文霁风把佩剑靠在床边,解了外衫脱了靴子躺下。虚青从善如流地闭着眼睛给他盖上被子。虚青的睡相不太好,总要抱着些什么才能睡得安稳,譬如被子,譬如文霁风。 虚青在文霁风颈边蹭了蹭,嘟哝了一句:“果然还是师弟比较好抱。”闭着眼的他自然没有看到文霁风脸上的红色一直漫到了耳根。 也不知是真的没人管得上他们,还是陶然吩咐了什么,二人一觉睡到了未时都没人来打扰他们。文霁风的睡姿向来不错,奈何被虚青抱着,醒过来的时候侧着身子,压在下边的那一侧肩膀有些酸胀。 “师弟醒了?”虚青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吐息间有淡淡的草木味道。文霁风抬眼,虚青以手支颐,桃花眼中神色清明,俊脸含笑,一副芙蓉账内风流公子的轻佻模样。文霁风微微后仰,起身穿衣。 “师兄既然醒了为何不去看看师叔?”说着文霁风套好了靴子,将腰间的系带系好。 见师弟没什么反应,虚青泄气地仰躺在床上道:“若是动了禁制,你免不了要被惊醒。”从前虚青没注意,他房内的窗幔上竟然真的绣了芙蓉暗纹。 文霁风起了身,虚青便也被催着不得不起来。他们二人刚来陶府时便以喜好清静为由,院内并未安排侍奉的侍女小厮。如今一觉睡醒,想吃些东西都不知道应当寻谁。文霁风的意思,是房中有这么些糕点,拿些充饥便是,虚青却硬是要拉着他去厨房。虚青好似对陶府的地形十分清楚,寻起路来驾轻就熟。 “若是平日也就算了,今日原本咱们是能去吃宴席的,却被冲明师叔拖着,怎么能用糕点便凑合了事?”虚青总是在文霁风无法理解的地方分外执着顽固。 今日府中虽然没有开火,厨房里的东西却一应俱全,虚青挽着袖子给他们二人下了碗面条。至于为何是面条,虚青也不会做别的东西。等热腾腾的面碗捧在手中,两人围着四方桌子坐下,文霁风问:“师叔的呢?” 虚青扬了扬筷子:“师叔等他醒了再说。这么早做,面条胀发起来,师叔那个性格,你觉着他会吃?”文霁风默默回忆了一会小时候,冲明带着他们上山摸鸟蛋下河摸鱼时候的情形,从来烤的最好最美味的位置都是属于师叔,至于烤焦了做得难吃的位置,都是他们二人的。虚青的话是说的没错,可是…… “师叔他已经醒了。”方才文霁风心中一动,禁制从里边被人打开了。文霁风话音刚落,虚青的后脑勺就吃了一记打。 “好小子啊,当初师叔上哪儿都带着你们两个,现在倒好,自己躲着偷吃,连师叔都忘了?”冲明坐在了虚青旁边,脸色还有些差,不过拔了毒整个人清明了许多。 虚青哼哼了两声:“哟,一有吃的师叔就醒了啊,真是时候。”脑后又是一记。虚青连忙伸手去揉,面前的面碗就挪了个位子。冲明从筷筒里拔了两根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面条道:“这是师叔尽长辈之责,教你怎么尊老。” 虚青一脸的嫌弃:“成成成,都是师叔的,我和师弟一碗成吧!”说着虚青便往文霁风那边挪过去。 冲明眼中精光一闪,筷子快如闪电地往文霁风碗里戳过去。虚青连忙伸筷子阻拦,颓然拦住了冲明的动作,碗里却愣是被冲明拨出一个荷包蛋来。 “啧,就知道你这臭小子对师弟更好!”说着冲明的筷子往外一拨,脱开了虚青的抵挡,只是还没夹到荷包蛋,便被虚青截住,虚青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来一双筷子,快而迅猛地戳起了荷包蛋送到了文霁风唇边:“师弟,快咬一口!”文霁风下意识地便张开嘴。这荷包蛋虚青做的刚好,里边的蛋黄还是溏心的。 “啧。”冲明一收筷子,看着虚青洋洋得意的脸,真想一筷子就戳到他的俊脸上。 文霁风:“……”从小到大,他们二人一碰在一起,不是同谋些稀奇古怪的事,便是这般幼稚无聊的争斗。 “唉,小师叔,你不是说自己下山行侠仗义,江湖上从来都是横着走的么,怎么这回被那傅丹生捉了去?” 冲明搅合面条的动作停了下来,表情十分严肃道:“虚青,你可知道陶冶?”虚青与文霁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身上,有傅丹生的内丹。” ☆、第12章 寘彼周行·十一 内丹是对于一只已经化形的妖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一只开蒙了灵智的妖修炼了足够的年限积累了足够的精气之后,便会迎来第一次天劫,过了就能修成内丹,完全摆脱妖物的模样修成人形,自此之后,直到它成仙以前,他身上的大部分妖力都会依附于内丹之中。 任何的妖,都不会轻易地将自己的内丹交出去。 “我四月前经过这里便察觉了不对,这锦源城中有许多人的生气远远不及其他城镇,只是那时还不严重,也不曾听闻有谁暴毙。我那时以为只是锦源水土的缘故,只是待我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许多壮年男子死于非命,而且具是被抽去了精血。”冲明好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看出这些门道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过看出了门道,他也察觉到了端倪。所以并未将自己心中所得,全盘告诉旁人,包括陶然。 而后冲明一路追查,偶然见到陶冶,发现了他身上的内丹,还有他身上比常人浓郁许多的生气,抽丝剥茧查到了傅丹生身上。之后他想试试傅丹生的能耐,却不想失手被擒,昨日才找着机会逃出来。 “内丹若是炼化了,于人是大补之物,可是尚未炼化的内丹于体有损,何况这内丹生来便在陶冶体内。”陶冶先天不足,未免自己的内丹沾染尸气死气,傅丹生便用只能旁人的生气精血养着。而冲明最看不得的便是拿旁人的性命儿戏,因而才会意气用事。不然同观中的师兄们一说,玄冲观精锐尽出想擒下傅丹生算不得太难。 “所以这便是傅丹生所说,陶师叔偷了他的东西?”虚青吱溜着面条感叹道,“那陶师叔上辈子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修道之人!”傅丹生可是已经化形的蛇妖,不是地里随便可以见到的菜花蛇。至于为何傅丹生待在陶冶身边二十余年都未曾对他下手,大约是陶冶前世做过什么准备安排。 凡俗之中妖物想要化形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凡禽走兽修道要比普通人修道困难不知多少倍,其中如傅丹生之流,能完全脱去妖物痕迹更是少之又少。要么它是身负上古血脉的异兽,要么便是从前有过奇遇,无论是哪一种,都预示着傅丹生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况且,断红尘还从他身上验到了魔气。 文霁风不似虚青,抓住了重点:“失了内丹,于妖而言必然是灵力大减,即便是这样,师叔也只能从傅丹生手下仓皇逃脱……” 冲明干咳了两声打断他:“什么仓皇逃脱,那是师叔我修炼的年岁不及他长,灵力积蓄不够没能耗过他。他左手上还有一道我刺的剑伤呢,我们是平手,平手!”这么久没见,文师侄还是那么耿直,真是让师叔心伤。 虚青抬头,双眼如炬地盯着冲明看,冲明被他瞧得背上寒毛直竖,半晌虚青才道:“师叔,当初你同那蛇妖勉强打了一个……平手,如今你身上蛇毒初初拔除干净,还能同他打个平手吗?” 文霁风搭腔道:“若是师叔可以拖住他,加上我同师兄,至少也能重创蛇妖。”没想到文师侄一副名门正派的形容,却能道貌岸然地说出以多欺少的卑鄙行动,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冲明心中暗想。 “重创蛇妖算什么能耐,要将他一击必杀才行。万一他重伤无法直接将陶冶吃了,那咱们玄冲观的牌子还不直接砸了!” 虚青扬扬眉:“师叔有法子?”听着冲明满不在乎的语气,大约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冲明喝了一口面汤,道:“那是自然,有你们在,我的把握自然会更大。待时机到了,只需你们两个处理掉傅丹生手中的那些小妖小蛇,替师叔我看护好战场便可。”冲明底气十足,虚青仔细打量了一会,应当不是在糊弄他们。 “等待时机?”文霁风问,“师叔可是有特殊的办法?”这种办法必然条件苛刻,否则冲明早就将傅丹生收拾了。 虚青急切问道:“师叔快说说是什么?” 看到虚青脸上浮夸做作的好奇形容,和文霁风一如既往的冷脸,冲明并不能收获几分故弄玄虚的自豪,只好直言道:“傅丹生脱离蛇身那么久,习性理应同常人无异,只是近来却隐隐有要蛰伏冬眠的模样,加之身上的灵气时常外泄。我猜测,他大约是要渡天劫了。” 渡天劫。 “糟糕!”虚青仓促起身,提起文霁风的剑丢到他手上。“快去‘芙蓉酒楼’!陶师叔可能会有危险!”他想起了傅丹生身上的魔气,亦想起师父曾经说过,妖物成功历过天劫能够位列仙班的,万中无一。更遑论那些身上带有魔气业障的妖魔,必然是要遭受万钧雷霆之劫涤净肉身。失了内丹加持的妖魔绝无可能抵抗得了天雷之劫,唯有一种方法,那便是夺回内丹!不论傅丹生原本忌惮着什么,如今定然会放手一搏! 虚青边回房收拾法器,边同冲明和文霁风讲明利害。得知傅丹生身上有隐藏的魔气,冲文二人俱是骇然。几人半点不敢耽搁,拿了东西便往酒楼赶。 冲明对锦源城算是较为熟悉,指路支使虚青御剑而去。虚青的飞剑速度极快,不过瞬息的功夫便到了芙蓉酒楼的后院之中。芙蓉酒楼不光可摆筵席,后院亦有住宿待客之所,被陶家一并包了下来,安置宾客歇息。三人来时,陶冶协同陶然接待宾客。 看到三人从天而降陶然心中一凛,看了身边的父亲一眼,他答应了文霁风保守秘密,便连同他父亲都不曾说。看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好的孙道长从飞剑上下来,陶然心中暗自思忖,这是已经摆脱了仇家,还是别的什么。 冲明自然没有错过陶然面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只是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一甩断红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同陶冶稽首行礼。 “无上天尊,玄冲观冲明特来为陶师兄贺寿。” 陶冶虽然不记得冲明,不过掌门这代弟子的确是冲字辈,虚青和文霁风二人又跟在他身后,想来他并不是作假。 陶冶笑着还礼:“承蒙冲阳真人挂念,道长还亲自前来,真是受宠若惊。冲明真人里边请,饮杯茶小憩片刻。”他只是玄冲观的记名弟子,冲明赏脸称他一句师兄,他却不能失礼腆着脸应下。 不过冲明现今哪里还有心思喝茶小憩,他仍是装模作样地继续说道:“听师侄说,这几日他二人得了陶兄的一位挚友所助,不知那位傅道友可到了?” 陶冶笑道:“傅兄已经到了。若是道长想见他,陶某自当引荐。”陶冶的话叫他面前的三人心中都觉着一丝不妙。 “道长现在便去?”说着陶冶想给冲明引路,却被扣住了手腕。冲明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道:“这个时辰正是小憩的时候,扰了道友清净可不好。迟些见也是一样的。” 冲明的举动有些突然,陶冶还讶于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冲明便继续道:“师兄嘱咐了贫道一些话带给陶兄,何不借一步说话。” 陶然有些担忧:“父亲,道长……”孙道长今日的举动看起来十分反常,陶然瞧了他身后一眼。今日不知怎么的,虚青往常挂在脸上地笑容也消失不见了,同文霁风如出一辙的冰冷凝重。 陶冶犹豫了片刻,只是他素来都对冲阳子十分敬重:“如此,道长随我来吧。”冲明暗暗松了口气,将陶冶骗了去,带得远远的再对付傅丹生,事情会简单许多。 陶冶打算将冲明引到一间偏僻的厢房去,陶然正准备跟上,虚青却突然凑过来说了一句话,声音细如蚊讷:“待我们离开后,散了这群宾客,然后你自己逃的远远的,我们来寻你之前不要回陶府!”陶然心中震动,虚青没有再多作解释,和文霁风二人匆匆跟上去。 只是几人还没迈出去几步,身后便传来阴仄的询问之声:“你们要去何处?” 几人的脸色僵了僵,文霁风同虚青对视一眼,二人立刻拉了陶然护在身后,各自抽出了随身的长剑。 前边的陶冶听见傅丹生的声音,回身笑道:“冲阳真人带了些话给我,傅兄不用担心。”待他说完以后才发现身后的几人已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二位师侄……这是在做什么?”陶冶不解。 文霁风冷声道:“师叔莫被这傅丹生骗了,他可不是什么炼丹圣手,而是一只已经化了形的蛇妖!城中接二连三得有人遇难,便是他搞的鬼,用活人生气孕养内丹!” 陶冶不敢置信,惊笑道:“师侄说什么玩笑话,我与傅兄相交二十载,他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他不可能做这些事!”陶冶的语气斩钉截铁,走廊那畔的傅丹生仍是垂手站着,寒星似的眸子冷冰冰地盯着他们。 冲明冷声道:“是什么样的人,一试便知。”冲明转头同陶然道,“陶公子,傅丹生是不是交了一枚护身的玉佩?”陶然闻言连忙取出玉佩,冲明一扬手中拂尘,玉佩顷刻化作了一滩黑血。 他手中的拂尘唤做断红尘,乃是玄冲观传承近千年的法器,据说是千年前一位因斩魔之功飞升的先祖留下来的强大法器。 它最大用途便是能感应魔气,一丝一缕都无法掩藏! ☆、第13章 寘彼周行·十二 陶冶面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看向傅丹生的眼神带着迟疑,仿佛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们的话一样。 傅丹生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讥讽似的笑容:“阿冶这是信了他们的话,觉得我是无恶不作的妖魔?我们二十多年的相知相交,相互扶持,竟然还不如一群你认识了不过区区数日的臭道士!” 冲明厌恶地皱眉道:“你不必妖言惑众迷惑陶兄。你这么多年将养着他,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将养他身体里的那颗妖丹。如今你天劫将至,取走妖丹是迟早的事,还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么!” 傅丹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陶冶见状心中一沉。 “师叔多年缠身的梦魇应是妖丹作祟,所以他才能找得到方法制服。他化名傅丹生留在锦源城,为的就是骗取师叔的信任。如今他要为天劫做准备,汲取他人身上的精血生气便毫无顾忌,这才会有这些命案。”虚青将已经知晓的线索串联在一起,猜测出一个真相。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3节 傅丹生眉头一皱:“一派胡言!”说着他抬起右手一道带着黑气的的咒术朝几人攻来,冲明上前一步,拂尘甩动,以柔克刚将这咒术化解。傅丹生神情阴冷,仿佛看不到其他人,目光直直地盯着陶冶,叫人心底发寒。 面对傅丹生咄咄逼人的攻击,原本冲明心中也没有底,只是临过来前虚青将断红尘丢给他,叫他有了几分胜算。此物虽然不能算是玄冲观攻击最强的法器,却是用来对付魔物最好的东西。 借着身法和精妙的法术,冲明和傅丹生缠斗在一起,如同昨晚在孤鸿山上一样,傅丹生在庭院之中加诸禁制,将这些人的声响全都捆锁于方寸之地。术法相交,发出刺耳的轰响,两强相斗,虚青和文霁风一时并不能给冲明帮上什么忙。 “这结界虽然将打斗之声锁住了,可是却也捆住了我们的出路,师弟,先将这结界打破。”他们行事匆忙,没法子从长计议,虚青自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便隐隐觉得,傅丹生一定是想选在今日对陶冶下手,两方行事上他们便已经落了下风。 文霁风点头,二人十分默契地伸手挽了一个万象归一的起手势,长剑脱手,剑身一颤化作纯白剑影,朝着同一位置穿刺而去,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禁制的生门在何处,只能一力降十会,强行破开封锁。一道道剑影与禁制相碰,使剑的二人专心致志,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文霁风手中的一十八道剑影已经全部消散,长剑重新回到手中。此时文霁风才发现,身边的虚青仍控着剑,身边的剑影还有十余道。不曾想,虚青虽然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模样,万象归一竟然能使出三十六道剑影。于剑术一道的造诣,恐怕要比日日刻苦练剑的文霁风还要精锐上几分! 陶然看着身边的父亲,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冲明与傅丹生之间的打斗。扫视了一眼旁边还在认真对付禁制结界的师兄弟,下定决心似的同陶冶说道:“父亲,你可知,当初祖父他是因何亡故的?” 陶冶一怔,转头看向陶然,眼中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惶恐。 陶然咬了咬牙:“彼时我还没有过继到您名下,随着家中父母来本家赴宴。那时我贪玩,跑到了祖父的书房之中,听到了他同一个人争执,不过我躲在了睡榻下边,他们才没有发现我。后来过了没多久,祖父便莫名暴毙了。” 陶冶握手成拳,双手微颤:“他们争执些什么?” 年幼时候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陶然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人的声音,其实他心中隐隐有所觉,觉得那人的声音同傅丹生十分相似。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旁人,老家主生前在的时候,傅丹生来陶府的次数寥寥无几,二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他便只当是记忆出了错漏,甚至这可能只不过是他什么时候做的一个荒诞梦境。 “祖父想为你娶妻,却被那人拒绝,祖父求着他,说您是本家唯一的血脉,他却毫不留情地说,若是祖父再有这样的想法,便将你带走。还说……” 陶冶的眼睛有些泛红:“还说什么?” “还说,您是他借给陶家的,若是陶家不听话,他随时都能将您……收回去。”陶然说完,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这件事于他而言一直是一件心病,毕竟傅丹生教导他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清楚地说了出来,也算不负陶冶的养育之恩。 陶冶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心口刺痛,头疼欲裂。他不明白,他相交这么多年的挚友,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在别人口中变成了一个全然不相干,与他所认识的认识恰恰相反的人。他不是不想相信傅丹生,只是面前的局面,好似由不得他不“看清”傅丹生。 陶冶捂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来。见他痛苦的模样,陶然忙上前扶他:“父亲!” 陶冶后退了两步,额上冷汗涔涔却还是尽力避开了陶然的搀扶。仿佛这样就能避开所谓的真相。 “阿冶!”看到陶冶晃了两下,身子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傅丹生目眦欲裂!冲明紧缠着傅丹生,半点不敢松懈,虽然心中对身后陶冶的状况十分担忧,只是他的功力本就不及傅丹生。如今傅丹生的攻击愈发凌厉,哪怕他持有断红尘,接招也变得愈发吃力起来。 陶冶将将倒地之前,虚青及时停下了动作,扶住了他。陶冶皱着眉,五脏六腑仿佛皱成了一团,张口便喷出一口黑血。虚青不敢大意,连忙将自己的灵力输入陶冶体内。陶冶并未修炼过心法,虚青的灵力精纯,照理而言应该可以暂时稳住他,谁知虚青刚将灵力输进去,陶冶口中又接着喷出了一口血,直接晕厥了过去,虚青连忙停住了动作。 “父亲,父亲!”陶然有些后悔,他知道傅丹生对于陶冶来说是至交,所以以前有所猜测也不敢多言,只是他没想到,知道了这件事之后,陶冶会变成这个样子。 文霁风反手持剑过来:“陶师叔如何!”虚青手中岐黄术的光芒闪烁之后消散:“体内有一股妖力乱窜,和我的灵力碰撞,不想损伤了经脉!”照理而言,妖丹之力陶冶是无法运作,更不可能离开他身上的内丹,虚青也不明白为何陶冶会变成这个样子。 文霁风,从怀中将陶冶送来的剩下那枚丹药交给虚青:“喂他吃下去。” 虚青点头,将药丸取出来,塞入陶冶口中。文霁风动作沉稳地将这颗药丸顺入陶冶腹中,只是虚青的前车之鉴,叫他不敢用灵力化开药力。 大概是药丸起了作用,陶冶脸色从痛苦变得平静下来。陶然冷静下来,问道:“文师弟,你给父亲吃的是什么?” 文霁风没有隐瞒:“是傅丹生的药。” 陶然急道:“你们方才不是说这是用旁人的精血生气制成,供养妖丹所用?”他心中担忧陶冶,只是知道了这颗药是用多少人的性命制成,便止不住心中发寒,他也明白以陶冶的性子,清醒决计不会愿意吞下这么一颗药丸。 文霁风道:“这是救治陶师叔的唯一办法,即便这药中有毒,也只能喂他吃下去。若是没有药,陶师叔至多撑不过半个时辰。”陶然默然。 文霁风刚想起身,突然听闻身后传来冲明的惊呼:“师侄小心!”文霁风闻言即刻便运起灵力,万象归一! 傅丹生携来的除了雷霆万钧的气势,还有周身浓烈的魔气,瞧见文霁风的动作,他细长凤眸瞬间化作鲜红,衣袂翻飞之间,黑芒闪烁间一条浑身漆黑的大蛇张着大口袭来。 蛇身柔韧,轻易躲过了文霁风的剑阵,即便有几枚剑影蹭到蛇身坚硬的鳞片上,也没能留下多少伤痕。 陶然想护住父亲,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即便知道以卵击石,也毫不犹豫地将迎上硕大的蛇头。黑蛇的血眸对他的攻击视而不见,径自张嘴,将昏迷躺在地上的陶冶一口吞下。 “不好!”若是蛇妖的内丹归位,陶冶必死无疑不说,他们更是再无再战之力! “天枢地机,乾坤雷鸣!”断红尘手柄上的白玉闪过雷光电闪,晴天霹雳,一道紫色的雷光从九重天上直劈而下,落在黑蛇身上! 蛇身在雷击之下剧烈缠缩在一起。冲明顾忌着它口中的陶冶,特意避开了黑蛇的口吻,指望着这天雷诀能逼得黑蛇将陶冶吐出来。只是即便黑蛇如此痛苦地翻滚着,仍是紧闭着蛇口,一声惊叫都不曾泄露出来。 蛇身还有细小的雷电缠绕,天雷带着浩然罡气,对身上有魔气的傅丹生而言创伤可想而知。只是这天雷诀消耗巨大,不是逼不得已,冲明根本不想用,他刚想重新凝聚体内灵力再召一道天雷,胸口一闷,吐出一口血来。身上的灵力已经耗尽,冲明只剩下一身的内伤。 长蛇呕哑嘶鸣,粗壮的蛇尾将扑过来阻拦他的虚青等人横扫开去。虚青狠狠地撞翻了房门倒在内室,体内的灵气交杂失控,张口吐出一口淤血。文霁风和陶然两人的状况自然也不容乐观。 身上的雷光完全消失了之后,黑蛇冷冷地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四人,原以为他会抓住机会对四人下杀手,却不想他什么都没做,蛇身恍若巨龙,直冲云霄,而后消失在云层之后。 ☆、第14章 寘彼周行·十三 “他将父亲带走了必然不会做什么好事,可是如今他扬长而去,我们连他去了何处都不知道!”留在芙蓉酒楼处理残局的陶然没有耽搁太久便回来了,虚青曾嘱咐他躲得远远的,那是担心傅丹生捉不到陶冶,会以陶然作为要挟,现在陶冶落在了傅丹生手里,自然便没了逃跑的必要。回到陶府,陶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冲明虚青等人。他不是不曾想过派出陶府的家仆,只是陶府中除了冲明、虚青和文霁风,其他无不是普通人,即便找到了踪迹,也未必能活着传信回来。 他原本想问三人,是否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到傅丹生和陶冶。只是看到眼前三人俱是受了内伤、精神不振的模样,陶冶又将话咽了回去。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三人看起来,已无再战之力,找到了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可是若是一上来便问玄冲观能否派人手来帮他们,陶然又觉着自己不够委婉。 虚青手上正拿着一把匕首削苹果,长长的外皮削成赏心悦目的一长条:“我们昨日已经传过信回去了,只是要等观中收到信,而后派人过来,少说也要两三日,陶师叔等不了这么久。”听完虚青的话,陶然的心瞬间跌到了谷底。 虚青片了一片苹果下来递给文霁风,师弟还未伸手,便被冲明截了胡。冲明嚼着苹果,得意地朝虚青挑挑眉,虚青冷笑一声,在苹果上咬了一口递给文霁风。文霁风面不改色地接过苹果,他们去酒楼之前没吃什么东西,现在都是饿的紧了,又不好催着陶然叫人做饭。 “你们现在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看到三人悠然自得的模样,陶然还是没能忍住将自己一直憋着的想法说了出来。 虚青抬眼看他,嘴角微微含笑道:“陶师弟稍安勿躁,我们不是正在想办法么。怎么,我们好歹同那蛇妖大战了一场,今日就吃了点自己下的面条,现今连吃个苹果都不成吗?” 陶然闻言愣了愣,他今日虽然忙着张罗寿宴接待宾客,吃食却没拉下,而他因为一时忙碌,虽然嘱咐了家仆不可打扰,却忘了给他们准备饭菜。 “是在下思虑不周。”说完陶然便召来了家仆给虚青他们准备一桌迟来的午饭。 冲明对陶然的做法十分满意,开口安抚道:“陶师侄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我师兄派了虚青他们过来,必然是做了什么准备。”虚青虽然时常不太正经,对待正事却也不会当成儿戏,现在看他一派轻松的模样,应该是留了什么后手。 闻言,陶然眼神一亮,期待地盯着虚青,虚青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开口道:“也说不上是什么准备,只是出来前师父交给我们一件东西。” 冲明惊讶道:“师兄除了断红尘,居然还给了你们别的东西?”说着他摇头叹道,“果然便宜师弟就是不如亲传徒弟啊。” 虚青:“……” 文霁风从怀中取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三环套月:“师兄指的可是这个?”联想起冲阳子将三环套月交给他们之前,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文霁风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虚青点头,其实在拿到三环套月之后,他便一直琢磨着这副阴阳环中究竟藏了什么门道,却百思不得其解。他将三环套月放在桌上,往冲明身边推了推:“我的眼力不及师叔,不知师叔能不能看出些什么?” 冲明皱着眉将三环套月串在手上,而后在食指上转了两圈。陶然有些担忧地开口道:“道长还请小心一些,若是砸坏了,恐怕就没有原本的用处了。” 冲明闻言动作一顿,眼神变得古怪起来。虚青摸了摸下巴:“砸坏……” 二人对视一眼,而后冲明十分果决地将三环套月砸在了地上。陶然的惊呼声中,碎裂开的白玉圆环玉屑四溅,有淡色的光华从中逸散而出,而后汇聚于一处,幻化出一个幻境。 或者应该说是,幻化出一段记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傅丹生没有逃到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而是回到了傅府。 庭院内昨夜打斗的痕迹还在,一直冷清却素雅的庭院一片狼藉。傅丹生怀中抱着还在昏迷之中的陶冶,陶冶的脸色略显苍白,不过好在气息十分平稳绵长。傅丹生抬手一召,房门自开,房中的睡榻被召到了廊中。傅丹生小心地放下陶冶,动作是同面上清冷的表情全然不同的轻柔。 他扯了榻上的薄被给陶冶盖好。虽然他自己并不用得着被子御寒,只是初初相识时,陶冶偶尔会在傅府留宿,这些东西他便时常为陶冶备着。一晃这么多年,傅府这些备着的东西丝毫没有改变,仿佛时刻等着陶冶何日过来。只是自陶冶接手陶家之后,便再不曾在此留宿过。 清瘦指尖擦过陶冶苍白的面容,一只手虚弱无力地捉住了他的手腕。陶冶正睁着眼看他,眉头皱着,眼神复杂难懂。 傅丹生神色未动,手指抚过陶冶的下颌。陶冶蓄着的半长胡须纷纷落下,而后露出一张看似不及弱冠的脸。陶冶从未见过傅丹生露出这样的神情。傅丹生一手摩挲着陶冶的脸,眼中透露出眷恋与浓烈的悲伤,那一刻陶冶有一种错觉,傅丹生仿佛透过这副面容,在看着另一个人。 陶冶曾笑言,自己前世或许是个实力超群的修道者,阴差阳错招惹了梦中的黑蛇。可惜他并没有猜对。前世的陶冶,或者应当说几世以前的陶冶,并不是个道人,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 那时他还不叫陶冶,他唤作傅其琛。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雪融花开,春和日暖。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背着半人高的药篓行走于山间。这个少年衣着朴素破旧,却十分整洁干净,削瘦的脸上微微含着笑意,虽然稚嫩,面容同陶冶却有七八分相像。 山路湿滑,少年不小心跌了一跤,不过也亏得泥土湿软,他身上并没有增添伤痕。少年看着自己衣衫上溅满了泥点,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恼。他撑着地上嫩绿的地藓,借力起身时,目光却被一处草丛吸引。草叶上还带着露珠,里面传来轻巧的碎裂之声。少年有些好奇地走过去探看。 柔软的草丛之中,一个拳头大的蛋壳碎开了一个口子,一条漆黑的小蛇从口子里吃力地爬出来。小蛇不过手掌长短,软趴趴地躺在草丛里,身上沾着湿漉漉的清液。少年好奇地伸手戳了戳不到小指粗细的小蛇,小蛇的眼睛还未挣开,柔软的蛇身缠上了少年的指尖。 少年轻笑出声,想了想,取下了自己的药篓,将小蛇连同他的蛋壳一同装进了自己的药篓里。篓子里装了不少草药,小蛇在药篓里先是扭了扭身子,而后便不动了。少年背起药篓,脚步轻快地下了山。 旁人称这个孩子其琛,他的父亲姓傅,是村子里唯一的郎中。近来他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傅其琛将草药交给了父亲之后,把小蛇藏在自己的袖子里。等他回了房中,想把小蛇取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小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细小的红色蛇眸看着他,吐着细细的信子。黑色的蛇身缠在傅其琛的手腕上,像是漂亮的黑玉镯子。 傅其琛还是孩子心性,戳了戳小蛇,小蛇左右躲了一会,而后泄愤似的咬在他的手指上。不过新出生的小蛇,在傅其琛手上连个牙印都不曾留下。傅其琛抚了抚它,说道:“你应该还没有名字,我将你从山上背下来,你就叫担生吧!” 小蛇弯弯脑袋,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听懂。 “陶然所说,是真的?”陶冶仍旧是使不出力气,短短七个字,结尾软弱无力,只是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傅丹生。傅丹生眼神微沉,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反握住他。 陶冶无力反抗,也不想挣扎,原本还带有几分期冀的眼中,渐渐染上灰败:“所以你果真,害死我爹。”傅丹生握着的手力道渐重,陶冶却只是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胸口刺痛,陶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痛苦地捂住唇,咳出了一缕血丝。 “我视你为人生唯一知己,你做的一些决定,我即便不能理解,也从未有什么怀疑。不曾想,我所珍视的二十余年的交情,现在看来,到死都是一个笑话。”看了一眼掌心的血痕,陶冶的声音呕哑粗粝,他闭上眼,喉间压抑着哽咽,才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 傅丹生却托起他的后脑,低下头狠狠地贴上他的嘴唇。陶冶震惊地睁开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撬开了牙关。唇齿相依,微凉的液体被灌进他的咽喉。充满血腥味道的吻,傅丹生的舌尖抵着他的舌根,逼迫他将血液全都咽下去。陶冶的呼吸有些急促,傅丹生身上从头到尾都是冰冷的温度,让人不禁怀疑,他的心是不是也如此的透彻冰凉。 陶冶身上的温度叫他眷恋了许久。傅丹生恋恋不舍地松开唇,低声说道:“阿冶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15章 寘彼周行·十四 傅其琛的父亲从前是个读书人,只是终其一生,他都没能考中举人,只得窝在穷乡僻壤里做个郎中。他自知资质有限,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傅其琛的身上。而傅其琛自幼博闻强识,颇有天资,加之自己又好学上进,让傅父十分欣慰。只是无人知晓的是,傅其琛每日入夜之后,都会偷偷溜出家门。原因无他,担生随着年岁渐长,身形也愈发魁梧。白日里出去会惊吓到旁人,傅其琛只能夜里偷偷将它带出去。 此时正值初夏,傅其琛坐在一片稻田的田埂上,禾苗青青,担生欢快地在水田里游来游去,那场景叫傅其琛忍不住发笑。担生比起刚捡到的时候,已经大了不少,抻直了比傅其琛的身长都要长上一截。已经渐有了青年形貌的傅其琛,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担生,别游得太远,等会该找不到我了。”瞧着担生越游越远,傅其琛扬声叫道。同这里最近的人家也隔了好长一段路,傅其琛不必担忧会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葱茏的禾苗后边传来拍击水面的声音。 傅丹生笑道:“你别拍了,要是将这些稻禾打坏了,明天又该被人家骂了。”担生的尾巴很有力,打坏了这些稻禾又要叫村民难过咒骂。拍击水面的声音不见了,只剩下细细的水流声。傅其琛等了一会,一条黑色的粗尾巴缠住了他的腰,黑色的蛇头撒娇似的在他的颈边蹭了蹭,像是觉得委屈。 傅其琛笑着摸了摸担生,如今的担生已经是一条健壮漂亮的蛇了,不复初生时软趴趴的模样,身上的鳞片像是上了釉的黑瓷,月光撒在上边,有浅浅的反光。 傅其琛感叹了一声:“你现在都长得这么大了,若是再长大一些,书箱里边便装不下你了,到时候,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黑蛇红色的蛇眸闪了闪,用信子凑近贴了贴傅其琛的脸。傅其琛伸手戳了戳蛇头:“不过你不必怕,我不会将你丢下的。” 远处稻田的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墨蓝天幕上天河如练,繁星璀璨。 天不遂人愿,一日傅其琛上山采药归来,本该好好呆在书箱里等他回来的担生,不见了。傅其琛寻遍了整个屋子都没能找到担生。最后,他一路寻到了村头。 村头有一棵古老的槐树,正是葱郁浓密的时候,担生被悬挂在上边,如同一根对半折起的黑绫。有点滴殷红的血珠子,一点一点地顺着蛇头和蛇尾落下来,溅湿树下的泥土。 “担生,担生……”傅其琛想同往常那样摸摸它安抚它,手还没碰到它的身体又停住了。他看见担生是被一个铁钩子刺穿了身体,二指粗细的铁钩子被钉在了槐树的树干上,被铁钩刺穿的伤口上不断地渗出血。所以担生看起来才会像一根黑绫一样,毫无生气。 傅其琛的面庞被泪水打湿,不过半大的少年无法看到伙伴变成这副模样不感到难过。 担生赤色的眼睛微微亮了亮,瞧见他的模样,吐出信子舔了舔他的面庞,蛇身一动,伤口流血的速度便变得更快。傅其琛连忙叫它别动,搬了梯子过来。担生很听话,即便傅其琛取下钩子的时候,也温驯得一动不动。傅其琛小心地将它放在地上,脸上的泪痕已经被夏风熏干。担生慢慢地将自己的大脑袋移到傅其琛的膝头,舔了舔傅其琛取下它时,划伤了掌心留下的血痕。 傅其琛轻声说道:“担生别怕,我帮你把钩子取下来,等会咱们回家上了药,伤口便不疼了。你记得别动。”担生动一下只会叫伤口上的钩子进的更深。 傅其琛双手握住钩子,咬着牙将钩子拔|出|来,若不是铁钩上的倒钩拔|出|来的时候,担生的身子疼得痉‖挛了一下,傅其琛还以为它已经死了。 沾满蛇血的钩子被丢到了一边。傅其琛心疼地吻了吻蛇头,担生的尾巴缠着他,安心地窝在他怀里。 “我们回家去。”傅其琛低声说道,可是没走出两步便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村长拦住。 村长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在村子里极有名望,身后跟着两个壮汉:“傅家孩子,快将这条蛇放下来,等放干了血会再给你们送去的。” 傅其琛来时就问清了事情的缘由,担生一定是乘着他不在的时候偷溜出去玩,所以才会被村民抓住,而后村长决定将这条黑蛇沥干了血送去傅家入药。担生大抵是识得村长的声音,在傅其琛怀里瑟缩了一下,傅其琛心疼地拍了拍它的头。 “这本就是我家豢养的蛇,性子温驯,不会攻击旁人。”傅其琛道。 村长身后一人道:“胡说!它要是不会攻击人,我为何会被它平白咬上一口?”那人手上裹着纱布的伤口隐隐带红。担生抬起头,发出一声嘶鸣,那人发怵地后退了一步。担生像是满意他的动作,动了动自己的尾巴。 傅其琛与担生相处了这么久,已经能明白一些它的意思:“你踩住了它的尾巴。”常言道打草惊蛇,蛇性机敏,被踩住了自然是要反击的。 傅其琛装作是面容严峻的模样:“这是父亲养着有大用处的,如今被村长弄成这副模样,若是真的死了,等父亲看诊归来,一定会大发雷霆。我先将蛇带走了,旁的什么村长同父亲去说吧。”说完,傅其琛便怒气冲冲地走了。这怒气半是装的,半是真的因担生身上的伤生出的怒火。 傅父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夫,又识得几个字,在村中颇有几分名望。拿出了他的名头村长也没有多做阻挠。 只是撒了这样的谎,家里便不能再回去了。父亲去邻村问诊,随时都有可能归来。 傅其琛将它带到了山中,他同父亲学过一些医术,在山间找齐了草药,嚼碎了敷在担生的身上。傅丹生看着敷了草药的伤口同担生说:“你可要好起来。” 他同担生在山中呆了十日,每日找些野果充饥,后来担生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还能偶尔抓只野兔给他。陪着担生的日子看似无忧无虑,却还是要有个尽头。傅其琛晓得,他的家在村子里,而担生已经不能回去那里了。 傅其琛告诉担生他要回去的时候,担生原本欢快摆动着的尾巴僵住不肯动弹了。傅其琛脸上满是歉疚:“担生,我还是会常来看你的。” 担生吐了吐信子,而后游入了草丛里。傅其琛从清晨等到了日薄西山,担生一直没有回来。 他失踪了十日才归来,原本对他作为心怀怒火又因为找不到他心生绝望的傅父,也没了半点责备的心思。而后的日子平静如水,于傅其琛而言,却失了什么。担生再也没有回来过。 时光如若白驹过隙,傅其琛报了乡试考中了举人,而后赴京城千里迢迢考了一场会试,却不了了之了。傅其琛回了村子,接了父亲的衣钵,做了一个郎中,令其父扼腕。没有人知道他会试考得如何,只是傅其琛自此之后再不愿进京赶考。 岁月匆匆,年华似水。除了傅父行将就木时,他们家门前突然出现的一枚灵芝,傅其琛再找不到担生的痕迹。仿佛那条黑蛇只不过是傅其琛曾做过的一个梦罢了。 再听到蛇的消息,已是二十余载之后。傅其琛不单单是个郎中,还开了私塾,教村里的一些孩子读书识字。而村里边也不知何时传开了一个消息。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大湖,湖中有择人而噬的巨蛇出没,时常将行过的行人都吃了去。官府几次派出人去缉拿巨蛇,却都无功而返,折损的人手不知凡几。傅其琛隐隐觉得,这条巨蛇便是担生。 傅其琛选了一个雨夜去那个大湖。他提着的灯笼被狂风吹得狂摆,他看见一条大蛇在大湖里如鱼得水地呼风唤雨,掀起惊涛骇浪。 那条大蛇有猩红的眸子,黑色的鳞片。大蛇张着血盆大口,嘶鸣着朝他扑过来的时候,傅其琛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他唤它:“担生。” 大蛇的头停在他面前,最后吐出信子,舔了舔他的脸颊。傅其琛也如同从前那样,摸着担生的头,只是如今的担生早已不是当初的大小,他也已经慢慢苍老。 树林里传出呼喊傅其琛的声音,还有隐隐的火光。傅其琛心知一定是村民们不知为何发现了他失踪,才会派人来找寻。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同担生说些话,便只能催着担生离开。担生有些恋恋不舍,傅其琛许诺道:“过几日我便来找你,听话。”担生得了承诺,这才钻回了湖中。 傅其琛原以为寻到了他,事情便能过去。他家的一处屋顶被大雨冲垮,惊动了四邻,这才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村长派了人出来找他,却不想是在巨蛇吃人的湖边找到的他。 不知是谁多嘴多舌地说了几句,傅其琛在修葺屋顶的某一日,被一群不请自来的官兵带走,投入了大牢。 ☆、第16章 寘彼周行·十五 担生每日都在湖边等他,只是七八日过去了,傅其琛还是没有如约前来。傅其琛不是个会失信于人的人,当它终于忍不住,像从前窥伺傅其琛那样悄悄潜入村庄中寻找傅其琛的时候,却听到几个村民嚼着舌根。他们谈论着傅其琛被抓入县衙的牢狱之中,日日被狱卒严加拷打,企图问出他同那条巨蛇之间的联系。 担生还记得它从前显露在人前时给傅其琛带来的麻烦,入夜之后才偷偷潜入了县衙的牢房。昏暗的牢房里,过道昏暗的油灯透过来,它嗅着傅其琛的气味找到他。傅其琛躺在一堆肮脏的枯草堆上,双目紧闭,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他身上的囚服血迹斑斑。大牢里的老鼠是吃惯了人肉的,嗅着血腥味聚在傅其琛身边吱吱叫唤。担生又惊又怒,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声,傅其琛的睫毛动了动,像是被它的叫声唤醒,瞧见担生之后,朝它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担生心中对傅其琛的担忧,终于在这个笑容中化作了滔天的怒火。此时的它已经不是当初那灵智懵懂的小蛇了,它吸收日月之精,又有的大湖的水汽滋养,生出了水漫之力。它直身长吟,声音恍若九天龙吟,引起天地震动。粗壮的蛇尾击碎不堪一击的牢门,闻声而来的狱卒们脚步凌乱,看到大蛇进了牢笼,一个个瑟缩得不敢上前,面面相觑着连持刀的手都在发抖。担生心疼地低下头舔了舔傅其琛的脸,再直起蛇身回过头,看向那群面色苍白的狱卒的时候,血色的眸子已经带上了冰冷的杀意。 灾难如同天罚从天而降,不知从何处流来的奔腾巨浪和扑天的浪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这座城邑袭来。许多人只听到隆隆的水声似雷,而后在睡梦中便被浩大的浪潮吞没。天地变色,巨大的蛇影盘旋于城邑上空,洪水浪潮伴着泼天的大雨,痛哭求救的哀嚎伴着城墙崩塌的声音整整一夜,原本和乐平静的城邑,变成了水底无人知晓的一片废墟。 太阳出来了,温暖的曦光照出一片潾潾的水光。浑身萦绕着黑气的大蛇,头顶上托着一个人,在水面上蜿蜒前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片水泽。村子也被淹没了,只剩下村头的那棵老槐树还露出一小片树冠。等到水波退去,这棵树大约会被泡烂了树根,再不复参天的姿态。 担生小心地将傅其琛放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伸出冰冷的信子舔过傅其琛苍白如纸的面容。它身上变化的不单单是满身的黑气,还有那一双原本赤红色的蛇眸,此时也一样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担生,别难过,生死不过是天道伦常。”傅其琛吐气微弱,却还是强撑着一抹笑意,他想抬起手摸摸担生,只是黑红交错的手早已没了力气。他身上除了被严刑拷打出来的伤痕,还有一道道的焦痕,昨夜一道天雷朝着担生劈下来的时候,他挡在了它身上。 “听说精怪想要化形成人都得受一道天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若是变成了人形,一定很好看。”傅其琛的气息急促起来,精神却好了许多,担生用尾巴缠着他的腰,静静地将他脸上的脏污舔舐干净,好似想将他脸上的伤口一并舐去。 “我可能,要食言了,要留你独自一人在这里了,真是对不住。”傅其琛靠着它的头,说话的语气带着歉意和遗憾,“只可惜见不到你便成人的模样,担生,如果你有朝一日真的化成了人形,记得不要再如今日这样大肆杀戮,否则……否则必会遭受天谴……”他不知道,只此一夜,担生造的诸多杀业足以将它拖入魔道,身上缠绕的魔气,将如刺首挥之不去。 “担生……” 傅其琛的话音微弱下去,担生没能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曦光之下,黑色的暗芒闪烁,墨色的长蛇化成了一个黑衣的青年,面容如冰雕雪琢。它将已经渐渐失去体温的躯体抱入怀中,不复记忆中温暖的样子。 “其琛。”担生的声音有些生涩,咬字却十分稳,仿佛在心中唤了百千回。只是怀中的人再不能回复。红色的水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担生摸了摸自己的脸,手心一片水红。 “蛇是没有眼皮的,原来变成了人之后,就会哭了吗?”沙哑的声音像是低声喃喃,又好似是在问着怀中的人,“其琛,我不想变成人……”如果成人之后,你便要死去,我宁可永远不变成人。 “我不喜欢人。”他们贪婪凶狠,恶毒狡猾。 “可我喜欢你。” 五个字飘散在青天碧水之间,消失于偌大乾坤。 “倘若继续活下去,面对的全然是物是人非,我情愿早早死去,不必只活在欺骗之中,至少内心安稳。”陶冶的话如尖锐的刻刀,一笔一笔刺进傅丹生的心里。傅丹生所为叫他又惊又诧,他眼中的那丝眷恋,更让他说不上得厌烦。傅丹生垂眼,拭去陶冶唇边残留的血痕。 “你要如何想都好,哪怕心中恨不得我死也无关紧要。只是阿冶,你一定要活着,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傅丹生站起身,不想再从陶冶的脸上看到厌恶的神色。他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道:“你先歇歇,我去给你熬些粥,你会好起来。” 傅丹生离去的脚步带着几分狼狈,他身后的陶冶,眼中的悲戚之色更深沉了几分。 陶府中,所有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之后,幻影化作了一片青烟。地上摔碎的三环套月在一片白光闪过之后,恢复了原本完整的模样。屋内的四人俱是沉默不语。 良久,冲明悠悠叹了一声:“真是……” “感人肺腑。”虚青接了一句感叹,然后瞅了瞅陶然脸上百感交集的复杂神色,问了身边一直不曾说话的文霁风:“师弟,你如何看?” 文霁风十分中肯道:“知恩图报,良性未泯。只是害了一城人的性命有违天道。” 虚青:“……”师弟果然不负玄冲观最正直中正之名! “想不到将将化形,这蛇妖便有倾城之力,今日没死在他的牙舌之下,真是万幸。”冲明感叹道,而后他又道,“这样看来,陶兄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毕竟傅丹生顾念着前世的……”冲明瞧了陶然一眼,将喉咙口的词吞了回去换了另一个,“恩义。哪怕这锦源城中的人都死绝了,他也必然会保陶兄无恙。” 虚青附和:“这也算是一件好事,陶师弟只需安心等着陶师叔回来就是了。” 陶然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傅,他毕竟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难道就不计较了吗?”即使他们不计较了,锦源城那些还未安抚的民心如何是好。陶家一方乡绅,既然同他们有关,便不能脱开干系。 虚青抱臂:“那师弟是想怎么做,我们现在去找到它,然后将它斩于剑下带回来,游街示众?或是拿去城中药铺入药?”陶然皱眉不答话,“要是真的论起来,陶师叔虽然不知情,却的确从中得了益处,你要他如何自处?” 陶然答不上话,陶冶虽然不是他的生父,却对他有养育之恩,傅丹生于他更是亦师亦父。真的要对他们如何,陶然内心是不愿的。 瞧着陶然在道义同情义间挣扎犹豫,虚青总算是给了一个让他不必如此纠结的答复:“横竖傅丹生也快要死了,我们大可等着。” 用过晚饭,文霁风同虚青回房。冲明的房间被陶然安排在了另一处,没有同他们一道。自内堂出来之后,虚青似乎就在思索着什么事情,时而看文霁风一眼。文霁风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生出几分疑惑,虚青的眼神总叫他觉得有些诡谲。 “师弟。”虚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文霁风早有准备看向了他。 虚青的桃花眼中闪过狡黠:“你说,我以后化名文虚青如何?” 文霁风脚下打了个趔趄。 虚青噗嗤笑出声,扶住师弟:“有必要这么欢喜吗?” 文霁风稳住了身形:“师兄随意。” 虚青瞧他没事便松开了手,而后絮絮叨叨道:“我瞧着担生化名傅丹生觉着很是不错,冲明师叔常说,出门在外,不能没个化名,毕竟‘人怕出名猪怕壮’……”文霁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师兄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晓得为何担生会化名作傅丹生。 世间幸事,以汝之姓,冠吾之名。 思及担生同陶冶之事,文霁风的眼神暗了暗,似是在心中做了什么决定。虚青将他落下了好远,回头看到师弟沉思便唤了两声。文霁风忙点头回应,快步跟了上去。 入了夜,一道黑影从陶府翻了出去。御剑而行,文霁风独自一人去了孤鸿山,这一次他没有遮掩身形。等他推开傅府的大门时,傅丹生长身立于院中,目光尽是森冷。 “在我身上下了追踪术的,没想到是你。”傅丹生悠悠说道。他身上不知何时被下了追踪术,只是白日里他的心思挂在陶冶身上,所以不曾发觉。 ☆、第17章 寘彼周行·十六 文霁风看了一眼傅丹生身后,屋内有灯光透出窗来。傅丹生察觉文霁风的举动,眼神变得愈发锐利,已经做好了随时对文霁风出手的准备。他的事白日里已经被这几个令人厌烦的道士搅合了一次,倘若眼前这个人还想来第二次,他绝不会手下留情,即便…… “治好陶师叔,你有几分的把握?”文霁风开口问道。 傅丹生的眼神动了动,惊讶于文霁风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将他捉来,不是想将他炼化成内丹?” 文霁风神色不变,回答道:“你确实是要炼化内丹,你会剔去上边的妖气和魔气,然后以你自身精血为引,用内丹上的灵气修补陶师叔的魂魄。否则,即便将陶师叔身上的魂魄修复,他也会被妖魔之气侵蚀,甚至完全失去神智,变成行尸走肉般的魔物。”文霁风的话十分笃定,傅丹生虽然没有接他的话,脸上变幻的表情却足以说明文霁风所说没有半点偏颇。 “当初傅其琛以凡人之躯被天雷击中,魂魄离散,所以你将内丹送入他心魂之中,使他重入轮回,这才令他没有化为天地间虚无的一缕游魂。” 傅丹生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对文霁风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回头瞧了一眼屋内道:“阿冶已经睡了,你的声音轻些。”文霁风点头,接下来他也不必讲什么话。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傅丹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先反问了一句。 文霁风晓得,他是指傅其琛的那件事,开口说道:“师父早就知道你与陶师叔的渊源,他将你与他上一世的秘密封存在阴阳环中,我们回去之后便知道了。” 傅丹生习惯性地冷笑:“难怪我从前替阿冶诊治的时候,察觉到他的魂魄有异样。你们这些道士,窥探别人私事的本事如此精妙,却不想着如何济世救人,连帮阿冶稳固心神都做不到。”傅其琛的魂魄受到重创之后,一直被傅丹生护养于内丹中,被动地随着傅丹生修炼,天长日久才渐渐修补齐了魂魄。彼时的傅丹生虽然天生灵智,不过刚刚化形的它,又哪里有将傅其琛的魂魄补齐投入轮回的逆天修为。他只能用自身精血灵气,一点一点将陶冶的魂魄黏合补全。待傅其琛的魂魄终于凝实之后,挑选物色好人家,令傅其琛转世修养生气。轮番几次之后才走到今日。 “我以心血与他订立血契,以吾身滋养其心魂,妖力不会打扰他神智清明。只是我身上的魔气一日不除去,他的心魂便一日不得安稳,我只能用凡人身上的生气同自己的精血供养。我几百年间寻遍九州,始终无法将身上的魔性完全拔除。五十年前,我施法让他投生在陶家,不过是想让他多沾些阳气。”可惜这个办法并不奏效,即便几次重新投生为人,陶冶身上的生气还是敌不过魔气侵蚀。 “所幸,我还剩下一个好方法,只需以心魂之火淬炼内丹,便可将魔气全部清除干净,还他一个干净的魂魄。”傅丹生言语平平,却听得文霁风骇然。 “你问我有几分把握,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准备了几百年,自然是十成!”傅丹生一直冰冷沉凝的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以自己的修为和性命做赌注,只求还傅其琛一份清白干净。 文霁风沉吟许久,问道:“值得吗?” 傅丹生第一次在陶冶不在的时候,露出一抹缱绻的笑意:“你不会明白的。”文霁风抿唇不语,他只知傅丹生当初倾城之灾有违天道,如今逆天修补陶冶的魂魄仍是有违天道。 屋内一直安然沉睡的陶冶缓缓睁开眼,眼中有一瞬的茫然。门外的交谈轻微模糊,陶冶的意识回归之后,心中百味杂陈,他的眼神却变得愈发坚定起来。 虚青白日生生挨了傅丹生的一记摔打,外表看来并无大碍,体内的灵力却变得极为混乱,昏睡了整整一夜才醒来。醒来之后,他便发现师弟不见了。 “师叔!快随我去孤鸿山!”虚青一脚踹开冲明的房门,将睡眼惺忪的冲明从床上拖下来。 “出什么事了,去孤鸿山做什么?”冲明打了个呵欠,精神迷蒙。 虚青道:“师弟不知为何去了孤鸿山,或许找到了傅丹生的踪迹。”虽然虚青对这件事也并不确定,以他多年对文霁风的了解,文霁风并不是那种不告而别任性妄为的人。 冲明浑然不在意:“找到便找到了。傅丹生忙着陶冶的事情,哪里有空对霁风那小子做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那蛇妖就要死了。”虚青昨日并未言明缘由,不过知晓傅丹生天劫将近的冲明,如何猜不出来,傅丹生是想铤而走险,冒着神魂俱灭的危险,将一身修为全部倾注到陶冶身上,为他巩固魂魄。忙着这样的大事,哪有心思理会文霁风。便是他那傅宅的结界,便能将十个文霁风拦住了。 虚青正色道:“师叔你忘了昨日师弟说的话?以师弟的性子,说不定是真的跑去收妖了。若是惹得傅丹生看不顺眼,那蛇妖恐怕不会顾及陶师叔的意思,直接便将师弟做了!” 冲明皱眉,思考着虚青所说可信几分。虚青等不及,扯了冲明的衣袍直接往他身上套。冲明被虚青鼓捣得无法,只能随他一同去孤鸿山。 叔侄二人匆匆赶到孤鸿山傅宅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傅丹生的天劫降临。一朵乌云低低地压着傅府的上空,蓝紫色的雷霆直劈而下,落到白墙黛瓦之后,有异兽嘶吼的声音传出来,撕心裂肺得叫人心惊。虚青和冲明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的时候,傅宅的大门突然从里被撞开,文霁风从门内倒飞出来,重重地撞在了门前的松树上,张口喷出一口血。门内傅丹生已经变回了原形,巨大的黑色盘踞在庭院当中,粗大的蛇身环绕着中间打坐的陶冶,陶冶睁着眼,看来神智清醒,看到文霁风的状况,眉间带着焦急的神色。 傅丹生咆哮:“枉费我对你一番信任,还以为你是真的想帮我,没想到你和他们还是一伙的!”话音未落,第二道天雷已经落了下来,劈在傅丹生身上,黑蛇发出巨大的惨叫声。 文霁风支着手中的剑站起身,虚青和冲明已经到了他身边,虚青二话没说便将灵力输入文霁风体内,稍稍替他梳理内息。文霁风神智还算清醒,两股灵力泾渭分明,文霁风没有对虚青设防,灵力入体畅通无阻。 待体内紊乱的灵气重新被梳理明晰之后,文霁风往傅府的大门走了两步,黑蛇朝着他们龇牙嘶吼。身上有黑红色的火焰凭空燃烧着,环绕这陶冶的周身,此时陶冶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傅丹生正在用自己的魂火灼烧他身上的魔气,痛苦不可避免,而文霁风停下脚步不再靠近之后,黑蛇低下头,舔了舔陶冶的脸颊。它身上还有一点雷霆的火光,只是这些四处蔓延的雷电并没有顺着魂火的方向落到陶冶的身上。 文霁风的脸色有些苍白:“师兄,他们两个,谁更疼一些?”虚青想了想,觉得怎么都应该是傅丹生更疼一些,毕竟他不光身上要受天雷之苦,看到陶冶这副痛不欲生的形容,应该心中也不好受吧。 文霁风朝傅丹生喊道:“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思,你是能将他的魂魄补全,可你自己呢,只会神形俱灭,再也看不到他,再也听不到他。待他重新投胎转世之后,会连同对你的记忆都一同抹去,就像你千辛万苦为他挑选投胎的人家,他却只能一次次重新认识你一样。下一世,世上再没有你这样的一条蛇妖,他再不会记得担生是谁!” “闭嘴!”傅丹生的声音嘶哑,在承受天雷的同时维持着魂火的燃烧运作,他再不能像方才那样轻松就将文霁风丢得远远的了。另一边,冲明同虚青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都不曾见过文霁风如此失态,仿佛一个雪人突然会说话了一般惊奇。不过尽管不明白文霁风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虚青总归是站在师弟这边的。 “傅前辈,晚辈敬仰你重情重义的仁义之心,不过你可曾想过,倘若你今日真的就这么神形俱灭了,陶师叔不但不会记得你,以后还会同别的人成亲生子,举案齐眉。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放着陶师叔去喜欢别的人?”虚青的话虽然粗糙得很,却正中傅丹生的逆鳞,猩红的蛇眸里瞳孔竖成一条直线。陶冶以后会喜欢上别的人,光是想想便让它无法忍受。当初陶冶的父亲求着他让陶冶娶妻,那时强压下去的嫉妒之心仿佛此时又卷土重来,而且愈演愈烈。 只是不论傅丹生如何的怒火中烧,此时的情状仿佛也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最后一道天雷从云中直劈而下! ☆、第18章 寘彼周行·十七 乌云渐渐散去,直立着有丈高的黑蛇,蛇身环绕着雷电,僵直盘踞着的身体上,最后一点魂火的火光渐渐散去。盘膝而坐的陶冶缓缓睁开眼睛,原本在虚青眼中十分明晰浅显的死气,已经完全消失。黑蛇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起来,红眸中带着浅浅的眷恋之情,低头的动作似是要舔舔陶冶的脸颊,只是信子还没来得及触碰,巨大的蛇影便化作了一道黑芒,落在了陶冶怀中。 冲明低声道:“去看看。”陶冶低着头,他怀中躺着一条约莫一尺长,只有一指粗细的黑色小蛇。师叔侄三人虽然围了上来,却不知道应该同陶冶说些什么。是说恭喜,还是说节哀?似乎都不合适。 陶冶抚了抚小蛇的脊背,小蛇看起来软塌塌的一条,尾巴却勾了勾,卷住了陶冶的小指。虚青直觉,面前的陶冶似乎变得不太一样。并不是他外貌上有什么改变,只是周身的气质有了些许不同。 陶冶叹了一口气,抬头问道:“它现在是……如何?” 冲明毕竟见多识广,看了两眼道:“看来是被虚青那一激,留下了最后一丝魂火,将将保住了三魂七魄,只是他的内丹早就放在了你身上,身上的修为耗尽,便化回了原形。”话虽这么说,冲明心中却连自己都有些估摸不准。以心魂之火加之天雷焚烧魔气这样的事情毕竟少见,这条小蛇的魂魄还残存下多少,是否还保有傅丹生的记忆,一切都是未知。 陶冶垂眼,唇边突然带起一抹笑意,又道:“这些年,担生一直用内丹替我稳固心神,如今他的三魂七魄,应当也是到了需要内丹的时候。不知道长可有办法,将内丹取出来,重新还给他。”陶冶的眼神沉静,言笑晏晏说的却是生死一线的话。冲明没料到他会忽然这么说,愣了愣。 旁边的文霁风却道:“你的身体受到魔气侵蚀多年,早已虚弱不堪,如今只是因为内丹的支持才没有异状,若是将内丹取出来,恐怕连一炷香的时候都撑不到。” 陶冶的眼睫动了动:“倘若没有这颗内丹,我会魂飞魄散么?” 冲明道:“自然不会,否则傅丹生今日所作,不就白费了一场。” 陶冶笑道:“既然不会,那便没什么好怕的了。”虚青这才明白过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陶冶如今的气度,同他们在阴阳环中看到的傅其琛十分相似。虽然傅其琛同陶冶用的是同一副面容,只是陶冶多年病弱眉宇间更多几分坚忍,而傅其琛身上则多一分读书人的气度。如今二者杂糅在一起,才让虚青没有立刻察觉他身上的变化。 “陶师叔,是记起来?”虚青问道。陶冶含笑颔首,眼中的豁达恬然,叫虚青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敬意。 冲明却有些犹豫:“陶兄所求,贫道虽然做得到,只是这么做,会不会不和傅丹生的心意?毕竟他穷尽心思救你,自然希望你安稳度日。”万一傅丹生醒过来,发现陶冶仍是死了,他们还是帮凶,那岂不是要和玄冲观铆上,不依不饶了。修炼成人还渡过两次天劫的蛇妖,即便不是灭顶的大‖麻烦,也决计不是好招惹的。冲明心中自有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 陶冶笑道:“冲明道长不必担忧,你只需告诉担生这是我的意思便可。他从来很听我的话,不会对你们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被一语点破心思的冲明分外尴尬,言语间的真情实意却多了几分:“他虽然魂魄残存,却未必能恢复成你所认识的模样。你可要拿捏清楚。” 陶冶的语气十分笃定:“陶某已经思虑齐全。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要拜托二位师侄。”他转头对虚青二人道,“听闻你们手中持有一物,封存了我同担生的一段记忆,还望二位在合适的时候,将这段记忆交给担生。” 文霁风垂眼,虚青倒是很快答应下来。 陶冶得了回应安下了心,看着怀中的黑蛇低声道:“等他得了记忆,哪怕轮回之路千条,也定然会将我寻回来。”其余三人具是不言,不过以傅丹生的韧性,他们也都确信傅丹生不会放弃找回陶冶,一如当初将必死的傅其琛一点一点救回来一般。 陶然赶到孤鸿山上的时候,法术已经施展完了。虚青他们来时准备得齐全,冲明做法,他同文霁风护卫左右,一应事宜没有遇到丝毫阻碍。连唯一的变数陶然也只是在冲明念完最后一句咒术之后,姗姗来迟。 陶冶同黑蛇并排躺着,最后一丝赤色的灵力从陶冶身上流转入蛇身之中,原本的小蛇身形渐大,变到成人的手臂粗细之后,这咒术才算完整。 陶然全然看不明白此时的情状,有畏惧着地上的黑蛇,不敢打断冲明在做的事,只好等着冲明结束之后才低声询问。冲明有些头疼,他总不能告诉陶然,自己刚送了你父亲上黄泉路吧。身边的虚青和文霁风已经开始颂念《无量度人经》,冲明心知虚青这小子一定是在装模作样,却又不能揭穿。 他只好对陶然陈述实情道:“傅丹生将你父亲的魂魄修复了,只是自己的精血却耗费了干净。你父亲不忍他魂飞魄散,便将自己的生机都给了他。” 陶然的眸子霎时通红,眼眶泛着水光:“父亲他……”言语间声音已经哽咽,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陶冶,陶冶的双目紧闭,清雅的面容却十分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冲明不免要劝慰上几句:“死生轮回,陶公子节哀。一生被梦魇缠身,如今能一朝了却心事,于陶兄大抵也是一件幸事。临去前,陶兄嘱咐我给陶公子带几句话,望你以后克勤克俭,整治好陶家。” 陶然闻言,心中无端生出了不曾有的怒火,他咬紧牙关愤愤道:“他为何要这么做!这蛇妖分明害死了祖父。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陶然突然拔出冲明背后的剑,朝着地上还未苏醒过来的黑蛇冲过去。 只是剑尖指着七寸时,又下不了手。傅丹生毕竟教养他多年。 文霁风在他身后道:“傅丹生并未害死你祖父,以寿数换取子嗣,不过是傅丹生同他做的一桩交易。”当年陶父多年无所生养,偌大家业无可托付,适逢傅丹生为傅其琛寻人家托生,二人一拍即合。陶然听闻的那次争吵不过是陶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陶冶最后做的争取罢了。 文霁风的话给了陶然放下长剑的理由,他跪在陶冶同黑蛇面前,泣不成声。 陶然下山,遣家仆回府驾马车过来,留了虚青三人暂时看着陶冶的遗体。 虚青突然想起了一桩事情,同冲明道:“傅丹生身上的魔气源于杀伐,为保自身的魔气平稳,他应当不会滥杀无辜。”还有那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媪鬼。当初官府前去搜捕的时候,虚青心中已有度量,不曾想最后的结果同他所想相去甚远。 冲明的神色动了动,文霁风道:“师兄是说,锦源城死的那些人,其实都不是傅丹生下的手?” 冲明道:“从前傅丹生忌惮魔气,所以衔取生气之时有所顾忌,只是后来他要为天劫一事多做准备,顾及不到这些也是常理,你不必想这么多。”事急从权,听起来好似有几分道理。只是虚青总觉得事情并没有冲明所说得这么简单。但如果另有其人,那会是谁?没有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不说,连傅丹生好似都没有察觉到幕后黑手。 冲明大剌剌地踹了虚青一脚:“你若是闲得发慌,倒不如帮师叔做件事。” 虚青麻溜地躲开冲明,笑容戏谑道:“冲明真人居然还有什么事要麻烦小的,小的真是受宠若惊!”冲明一巴掌糊在了虚青脑后。二人素来是没大没小,立刻在地上打闹滚成了一团,你扯我头发,我扯你脸皮的模样。 一旁的文霁风心思微微放松了下来,低头看到身边的黑蛇,便蹲下了身子,小心地将蛇尾从陶冶的手上解下来,而后想了想,将三环套月套在了蛇尾上。 陶冶在陶府停灵满了头七之后,照着锦源城的风俗下葬,陶府子息单薄,只是毕竟家族庞大,送灵的队伍拉得老长。虚青和文霁风坠在队伍的最后,远远得已经瞧不见棺椁。冲明没有跟来,官府安排了法坛,请冲明去驱邪作法。其实这些驱邪法事,都是些坑蒙拐骗的神棍们想出来的玩意,只是为了安抚民心,冲明又不得不去。 虚青素来是没心没肺的模样,文霁风脸上倒是带着些许沉痛。虚青问道:“师弟昨夜又去孤鸿山看了?” 文霁风点头。那日他们将陶冶运回府中,担生却被留在了原处,等文霁风再去寻的时候,黑蛇已经不知所踪,而他们在黑蛇身上下的追踪术也再没有了感应。至此七日,担生没有半点消息。 虚青宽慰他,“它好歹是化过人形的大妖,定不会被山中走兽叼走吃了的。” 文霁风点头,他本就不是担心这些事。他原想将黑蛇带回玄冲观,请师父师叔们加以教养,好让它早日恢复人形,现在却没了半点音信。所幸三环套月被他留在了黑蛇身上,他只愿有一天黑蛇能发现玉环中的那段记忆。 陶然为陶冶选的墓地在锦源城的另一边,离得孤鸿山很远,像是想刻意避开什么。锦源城临江而建,周围具是些低矮丘陵,如今已有枫叶红遍了漫山遍野。 “师弟,你可听到了什么?”虚青突然说道。他受不了哭灵的声音,所以才不愿跟的太近,此时他们离得远了,倒也不那么难受了。只是丘陵山谷间,虚青听到有声音从小到大。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苍凉。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歌声哀恸,隐隐带着回响。 文霁风薄唇紧抿,虚青笑了笑,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现下你应当可以放心了。”文霁风颔首,心中却有些怅惘。 “山水有相逢。” ☆、第19章 道心禅意·其一 玄冲观乾天殿内,冲阳子正和师弟冲和子执子对弈。纹枰之上乌鹭交错,局势胶着。执子的二人,面上却没有半分心焦之色,都带着隐隐的笑意,养气静心的功夫可见一斑。香炉中的千和香,香雾缥缈,嗅之宁神。 殿门外走进来一个弟子装束、神色严肃的青年人,他朝二人低声禀报:“师父,掌教师伯,冲明师叔回来了。” 正落完一子的冲阳子笑道:“他现在何处?算起时日来,他这回已经下山有半年了吧,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那人答道:“师叔回房更衣去了,过会便到。” 冲和子道:“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冲明的性子,成天静不下来,当年师父让冲明修有情道,不正是吃透了师弟的心性么。”修道之人大多清心寡欲,修身克己,无欲无求。如冲明这般以有情入道者却是寥寥无几。情之一字,包含甚深。无情,有情,绝情,专情,个中皆含道法。要对万物有情,远比无情道更为艰难。 冲阳子点头:“虽是如此,只是他修行年岁已经不浅,若是在这么成天胡闹下去,只怕以后会孳生心魔,不利于修行。”何况此时,玄冲观适逢多难之秋,正是需要所有弟子齐心协力的时候。一想到紫阳峰下的那个封印,冲阳子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冲和子宽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师兄思虑过多也是无用。顺其自然,若是师弟有什么错漏,只需要点拨出来便是。”见冲阳子神色缓和了几分,冲和子又道,“要说起胡闹来,虚青那孩子自小便喜欢跟着冲明,以后恐怕是个比冲明更爱胡闹的模样。” 提起这个让自己头疼的徒弟,冲阳子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天资不浅,心性却叫人捉摸不透。如今年纪渐长,更是冷情冷性了许多。只愿他此次下山历练,能寻到自己的一门道法。”冲和子点头称是。通报消息之后,就一直垂手静立于一旁的虚檀却是暗自腹诽,大师兄成日里没个正形,在掌教师伯眼中却是冷情冷性。如若真是这样,那文师兄岂不是白首山上雪水化成的妖怪,能直接将人冻死的那种。 二人正说着,便听到门外传来步步生风的脚步声。冲明换了一身深色的道袍,仪容规整,不似同虚青他们玩闹时那样不修边幅。他朝两位师兄行礼:“掌教师兄,四师兄。” 冲阳子颔首:“坐吧。”他转而又对虚檀道,“我同你师父师叔有话要谈,虚檀你先下去吧。”虚檀不敢多问,朝三人行了弟子礼退了出去,还十分贴心地帮他们关上了殿门。 眼见着最后一丝透过门缝的光亮消失,冲明便立刻急切道:“师兄这么着急将我找回来,却让我将虚青和霁风哄出去,是怎么回事?”冲明原本是想处理完了锦源城的变故,便带着两位师侄一起回来的。谁知傅丹生天劫前一晚,他意外收到了师兄的传信,让他将这件事追查到傅丹生处便停止,还让他将虚青和文霁风二人支使出去。冲明心知,师兄做事自有章法,也定然不会拿他两个弟子开玩笑,是以照做了冲阳子信上的话,心中却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如今有了机会询问,终于一股脑地全问了出来。 冲阳子抚须而笑:“冲明,切莫急躁。”冲明胸口梗着一口气,他这位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说话总是这慢吞吞的模样。 冲和子道:“你记不记得师父生前曾和我们说过一个故事,几千年前,咱们玄冲观的开山先祖曾降服一只魔物,还就此飞升成仙?”冲明点头,却一时不知这件事同师兄的做法有什么干系。 冲和子接着说道:“我也是不久之前才从师兄处知道,这件事的真实面貌。” 那位先祖天纵英才,当年执剑江湖四处闯荡,正遇上那魔物肆虐人间。这魔物乃天地魔气汇聚而生,正道人士想尽办法均是无计可施。先祖不忍生灵涂炭,以身殉道,最后也只能将这个魔物封印在了仙室山下。 “封印在仙室山下?”冲明一时接受不能,倒不是说他对开山祖师一直以来的敬仰有了什么损伤。只是他在仙室山修行这么多年,从未察觉到这里有什么魔物的踪迹,更不要说封印了。 “玄冲观立派之初,也是为了聚集志士仁人看守这魔物封印。原本一直相安无事,几代传承之后,仙室山封印有魔物之事便渐渐沉寂了下去。只是三代以前的掌教偶然发现,祖师留下的封印出现了松动,这么些年过去,这魔物被封印此处竟从未放弃冲击封印。”冲阳子缓缓道,“此事一旦散布开,必会引起观中弟子的恐慌。只是发现的时机已晚,无奈之下,先代掌教效仿先祖以毕生修为加固封印。” 冲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眶突然泛红:“这么说来,师父突然离世,也是……也是……”冲阳子叹了口气,点头。修为散尽的结果便是油尽灯枯。 冲明道:“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许多弟子下山,想来是师兄想了不少借口,叫他们下山避祸吧。”他早该想到的,年轻弟子接二连三地被遣下山,定然是观中要起什么变故。 冲阳子道:“几代掌教的牺牲虽然暂时稳住了封印,封印松动的间隔却越来越短。如今连下一代弟子长成的时间,都未曾留下。”冲阳子甚至不知,自己的修为能堵住这个破口多久。 冲明急切道:“难道师兄就找不到别的方法了吗?”冲明自幼父母双亡,师父对他有养育之恩却早早仙逝,是师兄冲阳子教养他法术武功。如今师父的事已无可挽回,他不希望师兄也步师父的后尘。如若可以拖延封印冲开的时日,他知道冲阳子绝不会吝惜自己的修为同性命。 冲阳子笑道:“师弟,若是有其他的办法,前几代掌教会选择玉石俱焚吗?”冲明默然,眼前冲阳子豁达的模样,叫他更为难受。 冲和子看他沮丧的模样,开口宽慰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是这个法子太过看中机缘,师兄不敢将赌注都压在上边罢了。” 冲明心中一喜:“是什么?”无论这方法有多艰难,他若是能做到,必定竭尽全力。 “有情一道艰难,悟道之后却能远超于其他。从前师父将期望,寄托于你。如今……”冲明明白了。 冲阳子笑叹:“当务之急是将封印守住,需得我们师兄弟齐力同心了。”冲和冲明具是称是。 冲明心中暗叹,只愿虚青那倒霉师侄别像他这般,这么多年都摸不到法门吧。 说到虚青,此时的他正和师弟两人,待在荒山野岭的一棵大树下乘凉。日薄西山,逢魔时刻,虚青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无聊地靠着师弟的肩膀。文霁风一脸淡然地在面前的土坑里搭着拾来的干柴。 等最后一丝日光都磨灭于天际,文霁风已经生好了火,他烤了几个馒头,将包袱里存着的腌菜末夹进馒头里,递给虚青。 虚青就着他的手直接将馒头叼了过来,看着夜空上一轮细细的月牙,叹了口气。 文霁风咬着馒头道:“不过露宿一晚,师兄不必叹息。” 虚青觑了文霁风一眼,估摸着师弟到底是真的如他说的那么淡然,还是心口不一。 “……”文霁风有时候是真的拿这个师兄没辙,“师兄,当真无碍。” 虚青咯吱咯吱嚼着馒头道:“师弟不生气便好。都怪师兄好奇心重,听了茶摊大娘的话还是不信这里闹鬼,害得师弟露宿荒野。” 今日晌午时,赶路的师兄弟在一家小茶摊歇脚,正好用个午饭。摆茶摊的大娘健谈,虚青又是个闲不住嘴的,两人攀谈聊天,说起了他们要走的这条路。 五年前,这条路上有一个小村庄。那年瘟疫肆虐,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了时疫,官府无法,只好将村子封了,不许人进出。村中人迹绝灭之后,官府一把火将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干净。来往过客都不敢靠近这里,近两年才有大胆的行商会从此处经过。只是这些客商常常遇到鬼打墙,此处闹鬼的传闻便散播开了。有人说,被困锁在这里的时候,曾见过一个白衣的女鬼,只不过一直也没出过什么大事,这话被当做笑言,不了了之。 虚青边吃边说话,嘴角沾了一小粒菜末:“咱们挑了阳气最足的时候经过此处,却还是着了道,不晓得这女鬼长得好不好看。” 文霁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了手,想将虚青嘴角的菜末抹下来。虚青脸上感觉到师弟的指尖擦过,偏了偏头,将菜末嘬进了嘴巴里。 文霁风的手僵了僵,虚青砸吧了两下嘴:“师弟,你手上有泥土味儿。” 文霁风:“……” 耳边突然听到草叶被踩倒的声音,师兄弟二人抬头,来人一袭白底蓝裙。 长得……挺好看的。 ☆、第20章 道心禅意·其二 虚青先是和师弟站起身对视了一眼,而后行礼道:“无上天尊,在下玄冲观弟子虚青,这是在下的师弟文霁风,不知道友如何称呼?”不论是女子衣襟上的慧剑还是缠着道巾的发髻,都告诉了师兄弟二人,眼前的这个女鬼,生前同他们一样,也是一位修道之人。面前的女子看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眼恬淡温婉,不含戾气,应当不是恶鬼,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英年早逝。 女子微微一笑,朝二人稽首:“贫道紫云观纯如,二位道友安好。”紫云观,虚青想了想,并未听说过,嘴上却念叨着“久仰”。 自称纯如的女冠笑道:“玄冲观久有盛名,久仰二字应当贫道来说更为合适。”虚青谦虚一笑,没有再说其他,只等着面前女子说明自己的来意。瞧着纯如的打扮,她大抵便是传闻中的那个白衣女鬼,只是不知道将他们师兄弟二人困在这里半日,打得是什么主意。 纯如面上显出几分歉意,朝二人道:“将二位道友困于此处,实是无奈之举。只是纯如心中一直有夙愿未了,望二位道友能帮纯如这个忙。” 虚青扬扬眉,心中对纯如口中的夙愿生出了好奇:“不如道友先说说看,若是能帮得上忙,自然会尽绵薄之力。”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4节 纯如眼中含着几分追忆之色:“替我,寻一个人。”当初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谁知种下这般海深的执念。纯如不晓得时隔多年,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却还是想再见他一面,至少,将当年忘了说出来的话告诉他听。 几日之后,师兄弟二人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出现在了凌安城外的雨霖寺。文霁风将两匹马绑在了寺门旁的一棵菩提树下。虚青琢磨了一阵,还是没将菩提树是佛家圣树的事告诉师弟。毕竟佛法宽厚,这棵树能给予师弟方便,是它佛性的体现,寺中的僧人应当不会同他们过不去。 时间还早,庙中隐隐传来诵经声和木鱼声。虚青一边敲着寺门,一边寻思着,庙里的师父们有没有用过早饭。来开门的是一个小沙弥,身量不过到虚青胸口处,光溜溜的脑袋上有九个戒疤,看着十分机灵的模样。 小沙弥朝二人行礼问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清晨赶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急事,不过是昨夜下雨他们被困在一个山神庙里,今早虚青醒得早,他们便清早赶路过来了。 虚青道:“是有些事宜。不知寺中可有一位法号惠岸的师父?” “惠岸师兄?他确是在蔽寺修行。” “在下与他曾有几面之缘,如今寻他有些急事想告诉他。”没有找错地方便好,虚青面不改色地扯着谎,文霁风站在他身边,手中持着一把油纸伞。 小沙弥对虚青的说辞没有怀疑,惠岸师兄时常下山行医,识得几个他不认得的施主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 “师兄他半月前下山,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 “离开寺院半个多月都没有回去过,寺中的人却半点不着急。这惠岸师父的人缘未免也太……”虚青瞟了眼文霁风放在桌上的油纸伞,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二人正在凌安城中的一家酒楼内,等着小二上菜。而旁人眼中平平无奇遮雨用的油纸伞,却是纯如如今的栖身之所。 文霁风道:“世间疑难杂症本就因人而异,行医时日也难以把握。惠岸师父常年行医济世,半月未归大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虚青扬扬眉,没有再说其他。 他们叫的三碟小菜和米饭上了桌,虚青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便听到酒楼外热闹起来。他们的位子在大堂内靠近门面的位置,动静听得很清楚。一个十分跋扈的声音正颐指气使着说道:“快把这个小郎中给我绑回府里去!” 虚青看了一眼神色不变,正认真吃着饭食的师弟,默默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师弟碗里,便按耐不住地端着饭碗往门外张望。门外,一群家丁打扮的壮汉正拉扯着一个身量矮小的少年,颇有些强抢民女的意味。被围在中间的少年眉目清秀,肩上挂着一个医箱,看着周围一圈人面上几分愠怒却丝毫不露惧色。 “光天化日你们就敢目无法纪,当街抢人,难道眼中就没有王法吗!”少年朝着人群后边,一身锦衣华服的青年喊道,显然这个背对着虚青的年轻公子便是这群家仆的主人。 果然,方才听到的跋扈声音重新响起:“本少爷不过是想请大夫你随我回府瞧个病患,算哪门子的抢人?就你这小身板,就是男扮女装,我还不兴将你抢回去做小妾呢。”这话引得周围的壮汉家丁们一阵哄笑。虚青暗自点头,此人行为嚣张,嘴上说着的歪理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说服力。他仔细瞧了瞧这少年郎中,虽然唇红齿白,却及不上自家师弟凤眸剑眉;身量也太小,不及师弟芝兰玉树;而他周身这些大汉虽然五大三粗,师弟要是想将他们悉数放倒,绝不是什么难事。 那锦衣公子似是有些不耐烦了,一合扇子挥手道:“别磨磨蹭蹭地,带回去!”家仆齐声应和,那少年郎中脸上带着恼怒,奈何力有不及,很快便被家仆擒住了。只见一个家仆凑到少年耳边说了句什么,少年安静了下来,不过瞧着他们的眼中还带着几分狐疑。 虚青敲着饭碗坐回来,同师弟感叹了两句人心不古,酒楼前边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竟然连个围观好奇的人都没有。周围的摊贩们对着这出闹剧更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没有半分指摘。虚青瞧着热闹的功夫,文霁风已经吃完了饭,此时无事可做,只好静坐着听虚青感概。 不过虚青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两个,是道士?” 虚青一时不察,一口米饭卡在了喉咙里,立马抽着气咳嗽起来。文霁风拍了拍他的背,二人抬头看了看背后突然出现的青年,看衣着正是方才扬言,要将小郎中绑回去的那个年轻公子。这人虽然声音作态都十分嚣张,面目却十分清俊,甚至还带着几分未脱去的稚气。 虚青拨了拨后腰随手插着的断红尘,藏起来后才道:“不是。”正打算开口应下的文霁风,把是字吞了回去。 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年轻公子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真以为本少爷是瞎子不成,不是道士穿什么道袍,配什么道巾?”虚青看了一眼师弟身上的衣衫,再看看自己身上劲装结束的江湖人打扮,心中扼腕。师弟穿着道袍的模样十分好看,他实在没想到,这样也会招惹这个奇怪公子的注意。 方才已经见识过周围人的作壁上观,虚青也没想着要挣扎,不过还是站起身问了一句:“不知道公子找小道所为何事?我二人可不会切脉看病。” 虚青比那年轻公子足足高了一个头,那人不得不扬着下巴同虚青说话:“找道士自然是要驱邪,看病是那个小郎中的事,不归你们管。”说着他指了指身后被家丁押着的少年郎中。不过这么短的功夫,小郎中已经情绪平和下来,看着虚青三人的模样,还带上了看好戏的兴味。 “那便随你走一趟。”横竖他们找不到那个惠岸还需要在凌安城逗留几日,这年轻公子看来家境颇为殷实的模样,短不了他们二人吃住。不过这酒楼后边便是客栈,他们二人的行李都在此处,须得整理一二。 年轻公子不放心他们,派了两个家仆跟上来,盯着他们二人收拾东西。虚青为了节省资费,在客栈只要了一间上房。两个家仆刚跟着他们进了屋,其中一个便朝他们抱拳道:“我家公子多有失礼,还望二位道长有怪莫怪。” 这告罪来得突然,虚青心中觉着有些好笑,问道:“既然知道你家公子失礼,又为何放任他如此作为?” 两位家仆对视一眼,还是方才道歉的那位苦笑道:“二位道长看模样面生,应当是新到凌安城,是以不晓得。” 这位到处招惹是非的公子名叫谌瑜,乃是此处凌安郡郡守次子,上边还有一位兄长。谌瑜不过及冠年纪,原本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在凌安郡中薄有才名。只是自三月前他哥哥意外丧生之后,性情突然大变,才成了今日这副模样。今日这般将郎中绑回府里的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不过这些人进了谌府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送出来的时候还会送些财物,所以外边的人才没有半分担忧意外,只当成是一场闹剧。 家仆言辞恳切,虚青却狐疑问道:“痛失了兄长,心情有些变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你所说,你们家大公子已经过世了三个月,这谌公子却还是这般胡搅蛮缠,莫不是借着这个由头放浪形骸吧?” 家仆肃然道:“自当不会。二公子同大公子生前极为亲厚,是决不会损害大公子的声誉的。” 可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在坏你们大公子的声誉。 “二位只需跟着我们回去一趟便知道了。中间不过耽搁三五日的光景,决不会对二位有什么损伤,还望体谅。” ☆、第21章 道心禅意·其三 去一趟便去一趟,虚青本就没打算错过这次吃白食的机会,进了谌府之后,虚青果然即刻便发现了谌瑜身上有了些许不同。他回头看了看郡守府的朱漆大门,怀疑上边莫不是施了什么术法。不过他们二人站在谌瑜身边,并没有发现什么灵力的痕迹。府们之内,也不过是多了一股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清淡花香。入府之后,看着几人的家仆纷纷散去,只留下两个跟在他们身边,一路过来不哭不闹的小郎中也被他们松开了,安安静静地跟在他们后边。 “几位这边请。”谌瑜在前边引路,说话的姿态,甚至称得上是文雅,与方才在街上的不似同一人,反倒真如家仆方才所说的,那个富有才名的郡守次子。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决定再接着看看,这谌瑜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回了府邸,谌瑜并没有让人先安排厢房给他们住下,更没有什么歇脚的意思,拦住了一个过路的丫鬟便问道:“哥哥今日的状况如何?” 那丫鬟抬头看了虚青他们一眼,大抵也是习惯了这个情形,低眉顺目答道:“大公子正在房中休息,今日大公子的精神还算不错,看了好一会子书。”虚青皱眉,方才那个家仆分明告诉他们,谌府的大公子已经过世三个月了。 谌瑜皱眉道:“哥哥大病初愈,怎么能做看书这么劳心伤神的事情。以后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们多拦着些。”丫鬟应下了,谌瑜看了身后三人又嘱咐了几句,让管家准备厢房和饭食的话,丫鬟带话退了下去。 谌瑜朝三人拱手道:“事起仓促,府中准备尚不齐全,还望三位海涵。不如先随我去看看我家兄长,帮他诊治一番?” 虚青和文霁风具不答话,目光齐齐地落在了身边唯一一个学过医术的小郎中身上,看的那少年郎还有些不好意思。小郎中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如此,谌公子便带我们过去看看吧。”谌瑜闻言,容颜一展,领着三人往传闻中那个大公子的房间走去。过去的路上,虚青同那小郎中套起了近乎,三人交换了名姓。 这小郎中唤作柯萌,年方二九,自称是个行走江湖、悬壶济世的神医后人。虚青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心中是不太信的。瞧着柯萌这副细胳膊细腿的小模样,医术如何尚且不谈,行走江湖大抵吃不消。 谌府的大公子看起来也是个读书人,独住的小院里,院门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棠棣”二字。文霁风抬头看了一眼,小小的动作被谌瑜注意到,便主动说道:“这块牌匾是父亲亲手所写,哥哥的母亲早逝,父亲不愿我们异母的兄弟有什么隔阂,更不愿我们以后兄弟阋墙。”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文霁风了然颔首。 一旁的柯萌道:“谌公子对兄长如此上心,令尊也该放心了。”听得柯萌的这句话,谌瑜却只是笑了笑,笑容中还带着几分莫名苦涩。 将三人带到了院中,谌瑜的脚步停在了合着的房门外。他对柯萌道:“哥哥就在里边,柯大夫进去同哥哥说明来意便可,我就不随柯大夫进去了。”柯萌看着谌瑜的眼神十分疑惑,谌瑜却只是含笑朝他拱手赔礼。 虚青道:“看病这种事,我们师兄弟也不算在行,就不进去打扰柯大夫看病了。”一句话,将柯萌还未说出口的请求同行的话堵了回去。小郎中神色有些不高兴,扶了扶肩上的医箱进了房中。 谌瑜和虚青师兄弟二人,外带其他人查看不到的伞中女鬼,就这么干巴巴地站在院子中间,等着小郎中出来。虚青不愿跟着进去,是心中对这谌府还有些许戒备,担心进去了会落入什么圈套。只是在枯等了一盏茶的光景之后,他便觉得有些无聊难耐起来,早知道便进去了,至少还能有把椅子坐坐。虚青想寻师弟说上几句话,却发现身边的师弟早已经闭眼修炼起了内功。虚青不敢打扰师弟清修,便只能同另一边的谌瑜说话。 “谌公子,小道有一事不明,还是想问问。你把柯大夫带回来是为了看你兄长的病,那带我们师兄弟二人回来,所为何事?” 虚青从未见过,在等待这件事上,有谁能同谌瑜这般认真的,听了他的问话之后,谌瑜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他朝虚青拱手行礼道:“实不相瞒,谌瑜将二位请来,是想让二位看看,谌府宅院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藏身。” 瞧着谌瑜言之凿凿的模样,虚青心中暗想,难不成这位谌公子自己便知道,他自己身上有着异状? 谁知谌瑜下一句便道:“从前我同兄长十分亲厚,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兄长便同我疏远起来,这段时日,甚至连房门都不让我踏进一步。是以,我想请道长帮忙瞧瞧,是否是有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兄长,才会叫他性情大变。” 虚青:“……”我倒是觉得,你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谌瑜并没有在意虚青俊脸上僵硬的表情,继续问道:“这一路过来,加上这一处院落,道长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是否真的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此时正在府中?”谌瑜眉间染上一丝忧色,“又或者,这些不过是在下的臆想?” 虚青肃然,还在犹豫着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身边的文霁风不知何时已经从修炼中回过心神,开口替他答道:“有。” 谌瑜一惊,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模样。 虚青有些无奈地看了师弟一眼,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既然师弟说有,那便是有,即便本来没有的,现在他们带着伞中的纯如,也就有了。 谌瑜问道:“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文道长可愿详说?” 文霁风素来是生人勿进的模样,此时看来更是飘然若仙,道:“我二人来此时间尚短,只是粗粗看出了一些端倪,个中缘由还需仔细查探。”谌瑜十分信服地颔首,看模样,是已经被文霁风给骗住了。瞧着师弟斩钉截铁的语气,虚青都不禁开始怀疑,莫不是自己的道法学得已经落下了师弟一大截,所以才会看不出来师弟口中的端倪? 谌瑜对鬼神之事并不精通,听到文霁风的话后,便只是说了一句:“谌府四处,道长可以随意探查,需要在下做的也可直说。若是能帮谌府祛除妖魔,谌瑜必有重谢。”文霁风颔首,对接下来如何做却并未多说什么,落在谌瑜眼中,又成了高手不露相的内敛。 三人又等了一会,柯萌才慢吞吞地从房中出来。等他合上房门,谌瑜便急不可耐地上前询问他兄长的病情。柯萌绷着一张脸,表情讳莫如深,只朝谌瑜摇了摇头。 谌瑜面色一白:“怎么会……他们分明说哥哥的病正在慢慢痊愈,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柯萌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的意思同谌瑜察觉的意思有些偏差,开口道:“大公子的病是在慢慢好起来,只是毕竟伤了根本,如若不好好调养,以后会落下病根。” 谌瑜神色松了松:“这样便好,如何调养便要靠大夫多多费心了。”柯萌点点头:“自当尽力。” 得了柯萌的答复,加之文霁风的话,谌瑜的精神瞧上去好了几分,看时辰已经到用午饭的时候。想到自己还打搅了虚青师兄弟一顿早饭,谌瑜心下有几分歉疚,朝二人道了歉,领着他们去前厅用饭。 虚青心中暗忖,这谌公子莫不是中了邪,既然记得打搅了他们早饭的事,又怎么会不晓得自己的性情有所变化?这么想着,虚青便免不得拉着师弟,离那领路的谌瑜远了几步。 袖子被人扯了扯,虚青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小郎中也走在他们身边,和师弟对视一眼,虚青问道:“柯大夫,你进那房中,可见着了那位大公子?” 柯萌的眼睛微微睁大,讶于虚青的声音丝毫没有遮掩,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虚青瞧着他的模样笑道:“我师弟下了禁制,他们听不见的。” 柯萌有些不相信,仔细瞧了瞧谌瑜的背影,果真没有发现他们说话。等小郎中再回过头的时候,看着二人的眼神,已然有了些许不同。他对虚青道:“屋内有没有大公子,你们不是应该也晓得么?”街上几个谌府家仆要将他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将事情简略地告诉过他,之前虚青和文霁风回去收拾东西这么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谌府的大公子已经过世的事情。 虚青道:“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没有人,那你为何会在房中独自一人呆这么久?” 柯萌肃然道:“我听家仆说这谌二公子如今精神有些恍惚,受不得打击,只好做戏装得像一些。正好房中有本游记写得十分有意思,我便看了半本。” 虚青:“……” “师弟,你方才是在院中发现了什么?”虚青决定不和这个小家伙计较,转而问了师弟反常的缘由。 文霁风道:“惠岸。” ☆、第22章 道心禅意·其四 师弟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虚青再清楚不过,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办法探查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油纸伞,虚青心知,能找到惠岸,大约是纯如的缘故。纯如的事情不好在外人面前谈,三人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谌瑜领着三人到了前厅,厅中已经置办好了饭菜,家仆恭候在一旁。谌瑜引着三人入座,口中客套道:“没有什么准备,粗茶淡饭叫三位见笑了。”虚青粗粗看了一眼,四喜丸子,红烧猪蹄,松鼠鳜鱼……这也叫粗茶淡饭的话,这位谌二公子是真的没见过人间疾苦。 宴席上主人先动筷子是规矩,这一点虚青还是懂的。只是在他眼巴巴地等着谌瑜拿起筷子下箸的时候,谌瑜的动作却停住了,目光看向文霁风和他,而后,召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训斥:“没看到有两位道长在么,怎么全是荤菜?” 虚青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我们师兄弟二人并不戒荤,这般菜色也没什么大碍。”谌瑜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文霁风,虚青其实还是其次,他只是不想怠慢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免得到时候捉妖驱鬼出什么岔子。见文霁风朝他点了点头,谌瑜这才松了口气。 眼见着终于可以吃东西祭自己的五脏庙,虚青先是给师弟夹了一个丸子,筷子还没伸到鳜鱼盘子里,便听到外边有急冲冲的脚步声传来。通常在这种时候传来的声响,不论带来的事情是好是坏,总会叫虚青他们吃不好午饭。 一个中年男子进门,扫视了一圈,候在两边的仆从们都躬身行礼:“老爷。”看着谌瑜站起身,虚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一同站起来。 “父亲。”谌瑜恭敬叫道。谌郡守面上神色严峻,仿佛没有听到谌瑜的声音,上前了两步,伸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了谌瑜的脸上。 他的动作太快也太突然,叫周围的人措手不及。 “孽障!闹腾了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还打算败坏我们谌家名声到什么时候!”谌郡守怒斥。虚青惊讶之后便察觉到,这位谌郡守对谌瑜的所作所为,已然积怒甚深。既然凌安城的百姓都已经对谌瑜的做派安之若素,那么谌郡守对谌瑜的训诫应当也不是第一回了。 谌郡守的脸色隐隐发青,方才怒然下手也没有注意轻重,谌瑜的俊脸上印着一个鲜红手印,很快便肿胀起来。谌瑜擦去唇角的一丝血痕,面上的恭敬没有半点变化,语调中不乏诚恳道:“父亲,今天我请了一位大夫和两位道长替兄长看病。” 谌郡守怒极反笑:“我看得见!” 谌瑜继续道:“柯大夫说,哥哥的病还需仔细调养,不然以后会落下病根。至于二位道长,他们会留下来替谌府驱妖捉鬼。”谌瑜开口伊始,谌郡守还只是冷笑的模样,听到虚青二人要捉妖驱鬼时,怒气便全然压不住了,扬手又想打谌瑜。这谌二公子不知是怎么回事,眼见着谌郡守的手又要落在他脸上,却丝毫不躲避。 虚青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抽出背后的断红尘一扬,银白软丝便缠住了谌郡守的手臂,拂尘明明是一挣即断的模样,可是谌郡守使劲挣了挣,却怎么也够不到谌瑜身上。见谌郡守对自己怒目而视,虚青浅笑着一抖手,将拂尘收了回来:“无上天尊,谌公子也是一番孝悌之心,大人何必如此动怒。” 虚青拦住了谌郡守,便不得不担起原本要施加在谌瑜身上的怒气:“我的府中有没有妖魔鬼怪,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江湖骗子来置喙。你们不过是看着小儿疯魔,想来占点便宜罢了。管家,给他们点银子,打发他们走!” “父亲!”谌瑜想阻拦,谌郡守却并不理会他。管家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了一包银子,递交给虚青。只是虚青并没有接过来,文霁风更是丝毫不动,仿佛没看到似的。 虚青面含浅笑,一甩拂尘到臂弯:“难道令公子的状况,大人便丝毫都不担心吗?”谌郡守面上的表情一凝,看着虚青的眼色带上了几分深意。虚青的笑容带着几分故弄玄虚。谌瑜以为虚青所说的公子指的是他大哥,一脸期盼地看着谌郡守。而厅中的其他人却都晓得,虚青所指,是谌瑜身上的异状。 谌郡守道:“犬子的病,本官自然会找大夫诊治,不劳道长操心。” 虚青道:“若是靠大夫便能医治得好,谌大人今日见到的,恐怕就不会是这么一副光景了。”谌郡守的神色僵了僵,他不是没找过名医为谌瑜看病,只是没有一个大夫能诊治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说谌瑜患的是心病。虽然如此,谌郡守胸口却梗着一口气,不愿朝虚青低头。 虚青正琢磨着如何让谌郡守松口,突然便觉得周身的气味有些变化。他同师弟对视一眼,文霁风朝他点点头,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身边原本清淡的花香突然变得浓郁起来。两个丫鬟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仆从们俱是行礼唤她“夫人”,应当就是这谌府的郡守夫人。说是中年,这位妇人的面容却娇艳端庄,笑容温婉,这突然浓起来的味道,应当便是她身上传过来的。 夫人先是看了谌瑜一眼,见到他脸上的伤,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同谌郡守说话的时候,带着几丝埋怨:“即便瑜儿有什么错,也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夫君只需训斥教导便是,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谌郡守扬眉怒道:“这还成了我的不是?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一直这么惯着,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半点长进都没有!哪里及得上玖儿半分!” 谌夫人听到他提到玖儿这个名字,脸色登时难看了几分:“若不是夫君一直念叨着要瑜儿同他大哥亲厚友爱,瑜儿如今又怎么可能因为担心他大哥,变作如今这副模样!” “你!”谌郡守怒瞪着她,手臂动了动,袖口只上移了一寸便又放了回去。他转身对谌瑜道:“既然之前罚你闭门思过,你却还是不肯悔悟,你现在便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回来!”虚青等人自是不知,谌瑜之前惹怒了谌郡守,被他关着闭门思过了十日才放出来。谁想谌郡守今日才将谌瑜放出,他便故态复萌,也难怪谌郡守如此恼怒。 谌瑜没有半句争辩,默默朝父亲拱了拱手便往厅外去了。只留下虚青三人站在原地,不免有些尴尬拘束。 谌夫人见谌郡守如此做法,显然也是动了怒,言辞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夫君,你若是不待见瑜儿,我自可以带他回京城去。只是无论如何,瑜儿都是你的亲生骨肉。这么些年,你一直偏心谌玖,我也没有多说过什么话。如今我只求你能多看一眼瑜儿,别等他也没了性命,才想起他的好来!”说完,谌夫人便甩袖而去。虚青暗忖,果然得罪什么人,都不能得罪女人。谌郡守被她气得脖子都红了,却拿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虚青暗暗窥视着谌郡守的脸色,想着等他气消一些就开口告辞。若是不能留下来,他和师弟夜里潜进来也是一样的,也不过就是麻烦一些,但是总比掺和进别人的家务事要容易些许。 出人意料的是,谌郡守站在那儿兀自生了一会闷气便转而对虚青道:“道长所言,能医治好小儿的病症,不知是真是假?” 虚青笑道:“至多三日,贫道必能找出贵府暗藏的玄机。” 谌郡守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审视,心中正度量着虚青所说有几分可信。虚青挺直了脊背,也不催促。 过了一会谌郡守才道:“既然如此,便给道长三日的时间,望道长别让本官失望。”说完,谌郡守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户人家的管家自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见谌郡守松了口,收回了银子,即刻派人去给虚青三人准备房舍。 倒人胃口的人都走了,虚青怡然自得地坐下来夹菜吃。文霁风看他一眼,也跟着坐下。只剩柯萌一个还傻乎乎地站着,不知所措的模样。 虚青招呼道:“柯大夫不饿?” 柯萌反问:“你们要留下来?” 虚青笑道:“诚如所见,谌郡守请求得如此诚恳,盛情难却。”见柯萌纹丝不动的模样,虚青想到了一件事,随口问道,“听闻大夫需要辨别草药,嗅觉多半灵敏非常,不知道柯大夫可闻出这谌府中一直驱散不去的味道,是什么?” 柯萌抿了抿唇,看着虚青的眼色带着疑虑,却还是回答道:“不过是一种大户人家常用的熏香,花香近似牡丹香气,多为妇人所用。” 虚青点头,玄冲观虽然香火鼎盛,他见过的贵族妇人却不多,对这熏香亦是不甚了解。只觉得这谌夫人身上的味道也太浓了些,世族贵女却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第23章 道心禅意·其五 谌府不愧是世家门第,管家很快便给他们安排好客房等一应事宜。房中高床软枕,连房中的茶具,都要比从前商贾出身的陶家要好上许多。在酒楼的时候,虚青打听了一耳朵谌府的身家背景,郡守谌宴是京城世家的嫡系子弟,初来凌安城时,很是大刀阔斧地处理了一批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引得百姓拍手称快。只是坊间也有人猜测,他不过是被放出来立些政绩,不多时便会回京城步步登天。谁知,这凌安郡的郡守,谌宴一做便是二十年。 虚青虽然对那些官场争斗不甚了解,好歹也看了许多话本,听了许多说书。难不成这谌宴惹恼了京中的什么人,所以才一直屈居于此?毕竟不论是资历、政绩还是家族根基,谌宴都是不缺的,再加上谌夫人的娘家好似也是世族,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由阻碍了谌宴平步青云。 偷溜着去谌府的祠堂,虚青瞧了一眼还跪着的谌瑜之后,他顺道又去了谌宴的书房,为谌瑜说了些好话,然后虚青才回到自己房中。 “师弟,这么早便回来了?”虚青有些惊讶。这谌府占地不小,文霁风带着纯如探查惠岸的消息,虚青原以为至少需得到半夜才能回来。文霁风坐在桌边,纯如站在他身边四尺外的位置,清婉的面容含着几分忧愁。 虚青扬眉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师弟脸上即便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虚青也能看得出来,他现下有些不愉,大约是找人遇上了些麻烦。 纯如道:“方才我循着他的气息一路找到了谌府内一处院落,只是这座院落外下了禁制,院中来去的人又多,我同文道友找不到机会进去。”她能察觉到惠岸就在这处院落中,只隔了一道垣墙,却叫她无能为力。 禁制?虚青留心后问道:“除此之外,你们还发现了什么别的东西吗?” 文霁风点头道:“院落周围残存些许妖气,好像是被什么妖物盯上了,这道禁制大抵是用来阻拦妖魔而不是用来防人的。” 虚青道:“既然已经有了线索,便不愁寻不到人。纯如道友也不必这副忧愁的模样,若是被惠岸师父知道了,免不得要愧疚。” 纯如面上一红,女儿家的情态尽显。虚青笑道:“答应了道友的事,在下便一定会做到,道友只需静心等待便是。” “师兄不该拿纯如道友同惠岸师父开玩笑的。”虽然谌府备了两间客房,虚青却硬是要同文霁风挤一间,还将纯如栖身的油纸伞送到了另一间,美名其曰男女有别。如今师兄弟二人躺在一张床上,文霁风一如往常,被虚青缠得死紧。 虚青睡眼朦胧道:“她不是也没有否认么,郎情妾意,总得推上一把。她执念未消,难入轮回,只有了了她的心愿,才能甘心吧。”或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总得有个了断。 文霁风还是觉得师兄做的不妥当:“可他们二人人鬼殊途,惠岸师父又身在空门。人言可畏!” 文霁风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虚青强打起精神,在师弟颈项边蹭了蹭才道:“人言固然可畏,但若是畏惧人言,必然一事无成。要说,便也只能说惠岸师父命中有此劫数,或许过了此劫,他的佛法还能更精进几分。师弟,你还是思虑太重了。”文霁风虚心受教,虚青揉了揉师弟的头发,夜已深沉,有什么麻烦的事情放到明日再说。 第二日一大早,虚青靠在廊间的柱子上,文霁风手中青锋剑气如虹,配上游龙身姿衣带当风,极为赏心悦目。 柯萌自走廊拐弯处过来,瞧见院中舞剑的文霁风,眼中闪过一丝惊叹。昨日不知他如何想法,也跟着他们一同留了下来。虚青颇为自豪地同他打招呼:“柯大夫昨晚睡得可好?” “尚可,道长呢?”虚青昨夜抱着师弟睡得,自然是神清气爽。 文霁风收了剑走过来,柯萌的眼神亮了亮,开口问道:“文道长是自幼便开始练剑的吗?方才见道长剑法飘逸风姿卓绝,柯某很是羡慕。” “柯大夫过誉了。”文霁风道,虚青倒了一杯水给他,文霁风十分自然地便接了过来。 柯萌笑了笑,虚青却总觉得他笑容里有几分扭捏。果然不出他所料,过了一会柯萌道:“不知道道长收不收弟子?我,我想学些武艺防身。” 文霁风被茶水呛了一下,捂着嘴咳了半晌。虚青一边帮师弟拍背,一边朝柯萌扬眉:“柯大夫,你这是想拜我师弟为师?不说根骨,就你的年岁都不比师弟小几岁吧?” 柯萌正色道:“我祖上乃是神医柯文溪的后人。虽然我的年纪已经过了修习武艺最好的年纪,不过我常年用汤药调养自身,底子不差。加之我不过是想强身健体罢了,并不苛求有多大的造化,不会给师父带来多大‖麻烦的。”说的倒是像模像样,可教个徒弟哪有这般简单,若是教个半吊子出来,老实安生的便也罢了,要是个喜欢招猫逗狗的,能把师弟拖累死。 “叫师傅还太早了些。柯大夫,你若只是想强身健体,你们医家便有‘五禽戏’。你若是想学武艺,大可寻个欠你们柯家人情的武林高手,想必他们会更加尽心竭力。”虚青笑眯眯地回绝他。 柯萌道:“那些江湖草莽,怎么能和文道长相提并论,除了道长的剑术,我更敬仰文道长为人正直,法术精妙,若是可以,也想求道长指点一二。”原来心中还打着学法术的如意算盘,如此便更不能松口了。 虚青随口便开始说起瞎话来:“我还当柯大夫要学什么呢,我师弟的术法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学的。你瞧瞧我,再瞧瞧我师弟。我身上不过些武功底子,半点术法都不会,而我师弟仙风道骨。只因我师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他所学的都是我们门中不可外传的不二法门。” 柯萌半信半疑地看着两人,虚青再接再厉道:“你要学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自此之后须得远离红尘,不沾世事,待得我师弟百年之后,承他衣钵,悉心传道。彻底摆脱你柯氏后人的身份,你可愿意?” 柯萌皱起了眉,清秀稚气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迟疑。舍弃名姓,皈依道法,说来虽然容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虚青瞧着柯萌纠结的模样,暗自不太厚道地笑了起来。文霁风动了动唇,看到师兄偷笑的模样,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既然如此,为何你师弟还是凡俗名姓?反倒是你,一身江湖人打扮,却以道号为名。”思前想后,柯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总算是被他抓住了破绽。 虚青微微一笑:“柯大夫有所不知,文乃是家师姓氏,是师弟为表对师父的敬重才冠于名前,霁风二字亦是师弟的道号。至于贫道的道号。”虚青苦笑一声,“我是师父捡回来的弟子,根骨却远远不及师弟,又怎么敢和师弟用同个辈分的道号呢。” 柯萌凛然道:“冒昧提起道长的伤心事,是在下唐突了。”柯萌已经全盘信了虚青的话,虚青做戏做了全套,面含悲戚地朝他稽首行礼。 眼睁睁看着师兄撒谎糊弄,还往师父身上泼了不少脏水的文霁风:“……” “柯大夫面色看来不太好,不知是为何?”文霁风直觉,不能再让师兄这么天马行空地胡说下去,只好将话头岔开。 方才柯萌说自己休息得尚可,双眼下边却带着一层青黑。听文霁风问起来,柯萌老实回答道:“也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我闻不惯这花香,昨晚睡得不太|安生。加之后半夜,不知何处传来鸟鸣声,虽不难听,却闹腾地我睡不着觉。” “鸟鸣声,我怎么没听见?”虚青奇怪,不光是他,连听力一向不错的文霁风也不曾听到。 柯萌皱了皱眉:“或许是离此处太远?”柯萌的房间同他们不在一处,虚青特地嘱咐了管家,他们师兄弟喜好清静,方便夜里出去探查。 虚青直觉,这鸟鸣声同他们昨夜见到的禁制有所关联,于是便撺掇着柯萌同他们一起去看看究竟。 柯萌循着记忆里,昨夜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带着两人过去。谌府内房舍错落,柯萌七弯八拐地便将三人带到了一处院落前边,院墙后边传来些许人声。 “应该就是这里。”柯萌肯定道。虚青同师弟交换了一个眼神,文霁风摇了摇头,并非昨日他们找到的那个院落。虚青点头,微微抬眼便瞧见不远处的树丛花影后边藏着一间楼阁。那正是昨日谌瑜被罚跪的祠堂所在。 三人正打算进院中瞧瞧,微微掩着的院门便被打开,几个家仆拖着一拎草席,吃力地跨过院门上高高的门槛。一个年轻公子指挥着他们将东西抬出去,正是谌瑜。 ☆、第24章 道心禅意·其六 谌瑜看到了门外的三人,笑着走过来。昨夜被罚跪了一夜,也不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时候取消的惩罚。不过谌瑜的脸色还算不错,只除了脸上的印子还肿着。 柯萌从袖中取出一个半指宽的圆形盒子,递给谌瑜道:“这是我调制的膏药,消肿化瘀的效果极好,谌公子只需敷在伤口上,一夜便好。” 谌瑜接过盒子,颔首道谢。虚青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几个忙碌的家仆身上。草席中不知道裹了些什么,鼓鼓囊囊的,还不止一个,有许多家仆陆陆续续地拖着一样的物什出来。虚青眼尖,眼见着其中一拎草席里溢出水迹,在地上拖延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们是在做什么?”谌瑜注意到虚青探究的眼光,虚青也没有遮掩,大喇喇地便问了出来。 “这是……”谌瑜的语气有些迟疑,显出些许苦恼又不方便明言的模样。若是旁人,见谌瑜的样子,定然会给他个台阶下,顾左右而言他,不深究下去。虚青却是扬扬眉,径自走了过去。他是谌瑜请回来的人,现在又是谌宴的贵客,几个家仆不敢阻挠他的动作。虚青轻而易举地便将草席挑开,瞧着里边的东西,若有所思的模样。 柯萌觉得虚青的动作不礼貌了些,见文霁风过去,也跟了上去。虚青面前的草席里包了几只黑乎乎的走兽,已经死得发僵的走兽似狼似狗,皮毛上有未干的血迹,散发着一股不算难闻却十分刺鼻的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柯萌的鼻子本就灵敏,现在更是受不住。 谌瑜见他们发现了,叹了口气靠近道:“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昨夜突然夜袭了这进院落。要不是管家听到了声响,带人过来打杀了它们,我昨夜恐怕就死于非命了。”谌瑜身侧,半掩住的院门内,可以看到这样的草席还有许多,地上乌压压的一片。文霁风闻言看了师兄一眼,虚青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却不说话。这些走兽即便已经是尸体,也能看出生前凶狠的模样,要拿下它们绝不是件容易事。可是不论是走兽袭击的声音,亦或是家中奴仆打杀的声音,不论是住得远些的他们,还是住得近的柯萌,丝毫没有察觉到。 这件事怎么看都十分蹊跷,虚青笑问道:“不知贫道可否进院中看看?” 谌瑜不晓得院中一地的尸体有什么好瞧的,只是虚青这样问了,不好拒绝:“请。” 院中堆积的走兽尸体少说也有二十余头,旁边还有一大片沾了血的空地,看模样是已经处理了一些,昨夜的阵仗有多大可想而知。好在院中的牡丹香气十分浓郁,连柯萌都觉得刺鼻的味道淡了几分。虚青拉着文霁风随处瞧瞧,转到一处正好避开旁人视线的角落时,拉过师弟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贾”字,过了会又写了个“魔”。文霁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着虚青笑盈盈的眼神,朝他点了点头。 见师弟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两人又到处查看了一会,回到了院中。谌瑜见他们二人过来,开口问道:“道长以为如何?” 文霁风道“院中的这些走兽,唤作‘贾’,又名地狼,是一类半妖半魔的妖物。”地狼常年存活于地底,方才他们在院中角落里发现了不少大小不一的地洞,虽不知道通向哪里,却也佐证了虚青对这些走兽的判断确实不假。 柯萌和谌瑜二人从未听说过这类奇怪的东西,随文霁风的解释,看着地上走兽的眼神不免带上了几分好奇。 “生活在地下,常年不见阳光?”柯萌问道,见文霁风颔首,柯萌又问,“常年不见天日,地下全是黄泉埃土,他们以何为生,如何存活?” 文霁风摇摇头,玄冲观的古籍中,对地狼的描述不多,他也不曾知晓。 虚青懒洋洋地笑道:“可惜这些地狼不会说话,不然柯大夫可以直接问它们。不过听闻,有个唤作‘无伤’的族群,也是常年居于地下。他们应该能通人言,届时若是遇上了,柯大夫大约就能一解疑惑了。” 柯萌半信半疑地看向文霁风,见他点头认同了虚青的话,这才对这些见所未见的东西,生出几分惊叹:“我以为书中记载的一些传闻轶事已是十分神奇,没想到世间还有比书上所说的事情更为惊人奇异的。果然如父亲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柯萌此番出来,正是因为他父亲要他游历九州,增长见闻。原本他对父亲没询问过他的做法尚有几分介怀,如今才觉得这段游历之旅有趣起来。 “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些地狼会潜入谌府之中。”柯萌随口叹道。 虚青道:“或许是正好到了地狼求偶的时候,乘着大好月色,花前月下也未可知呢。” 柯萌:“……”虽然有些不靠谱的模样,但是总觉得好似有几分道理。谌瑜在一旁摇头笑了笑,继续支使着家仆将院落打扫干净。背过身的他没有注意到虚青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待地狼的事宜处理得差不多了,谌瑜才后知后觉得觉着将三位客人晾在一旁有些失礼。朝三人赔罪后,谌瑜道:“三位不如随在下去我院中坐坐,正好院中的金桂刚开,花香正好去去咱们身上的味道。” 虚青二人自是无可无不可,而柯萌自从今日一早开始,便成了他们二人身后的跟屁虫似的,也跟着去了。谌瑜将三人带到他自己的院前时,文霁风手中的油纸伞突然动了动。柯萌同谌瑜走在前边,所以并未看到,虚青见了这异状,心知文霁风他们昨日寻到的院落,原来便是谌瑜的院子。 心中带上几分警醒,四人进了园中。果然如文霁风和纯如所说,院中来往的仆人丫鬟很多。虚青腹诽,照着这一拐弯一个家仆的模样,谌瑜大抵连沐浴如厕都要暴露于他人眼下,丝毫没有秘密可言。这么想着,虚青不免对谌二公子生出几分同情。 日头渐升,秋日暖阳不算毒辣,和着已经微凉的秋风,晒太阳吃茶正好。院中有一处石桌椅,谌瑜领着三人坐下,丫鬟很快便上了茶水点心。 柯萌这才注意到文霁风手中的油纸伞,问道:“这伞莫不是一件法器?”昨日天气阴雨,文霁风带着一把伞看起来十分寻常;只是今日分明是个晴天,文霁风还拿着一把伞,便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文霁风持伞的手僵了僵,没有作答。虚青瞧出了文霁风的局促,解围道:“我昨夜夜观星象,今日应该是个雨天才是,谁想学艺不精,却是看错了。” 柯萌:“……” 谌瑜好心提醒道:“虚青道长,昨夜天上云积不散,并没有星星。” 虚青:“……”有些人讨人厌,就是因为总在自己不该这么机敏的时候分外聪慧。 眼见着柯萌眼中的嘲笑,虚青干咳了两声没有辩解。目光随意游荡了一圈,瞧见院中一棵桂花树后露出一座石井,只是井口被封了起来,上边还压实了一块成人环抱大小的石块。 “这口井是怎么回事?” 谌瑜只当虚青是一时尴尬,随口开个话头,答道:“之前母亲请了风水大师来瞧,说是这井的位置不好,坏了院子的灵气,便堵上了。” 虚青点头,目光却瞥过了文霁风手中闪过一丝浅色光芒的伞尖上。 “这口井,不知道能不能打开看看?”虚青问道。 谌瑜还未回答,柯萌便先开口说道:“虚青道长,你怎么什么东西都要好奇瞧瞧?难不成昨夜夜观星象,告诉你这井中藏了什么宝物?”柯萌话中带着几分揶揄,心下不自觉得对虚青看轻了几分。 年纪小就是不会说话,虚青并不恼怒,却还是觉得应当要教训一下这个小郎中。只是他还未开口,文霁风便先替他说了话:“师兄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文霁风甚少这么呛着人说话,平日虽然冷淡,说话却极为恪守礼貌。虚青饶有兴致地看了师弟一眼,唇边微微勾起。柯萌少年心性,听得文霁风这么说,心下有些不愉。虽然他之前想着,要跟从文霁风学些东西,只是方才虚青那个一戳即破的谎话之后,却对二人的道行生出了几分不确信。 谌瑜圆场道:“昨日在下便说过,只要在下帮的上忙的,道长自可直言。只是这井口想要打开,不免要找上几个工匠。大约要拖延到明日了,不知道道长等不等得。” 虚青点头笑道:“谌公子的难处,贫道能够体谅,不过这么一个小小的井口,也不需什么工匠。既然谌公子应下了,贫道可以自己来。” 说着虚青也不等谌瑜再说别的什么,背后的长剑出鞘,剑影闪烁之间,便朝着井口的大石刺过去。 虚青身姿一纵,后发先至,握住剑柄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将大石挑开。石头落在旁边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压坏了些许花草。 ☆、第25章 道心禅意·其七 下山前,在仙室山下毛铁匠家随意买下的普通铁剑,如今在虚青手中却成了削铁成泥的利器,轻易将井口上一寸厚的铁板一分为二。黑洞洞的井口露出来,虚青刚想上前几步查看,便听到身后传来异动。文霁风眉间一凛,负于背后的长剑铮鸣一声,脱鞘而出攻向来人。 刺啦一声轻响,长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不似是铁器摩擦血肉,倒像是扎进了纸糊的灯笼里。文霁风看着被他钉在地上,面貌普通的丫鬟。果然长剑刺入的地方也没有丝毫的血迹流出。那丫鬟朝文霁风咧嘴一笑,竟不顾身上的剑,伸手朝文霁风身上抓来,她手上还持着一根尖锐锋利的发簪。 文霁风神色不动,掐指成诀,手中刚冒出星点的火光,一道水幕便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那丫鬟尖叫着用手遮挡住脸,整个人倒在地上团成一团,接着身上沾了水迹的地方,便冒出丝丝白烟。柯萌谌瑜二人站一旁,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文霁风身上也是一片汤汤水水,光瞧这丫鬟的情状,他们还以为虚青召出来的这一团子东西是绿矾油。 文霁风用水淋淋的袖子抹了抹脸,看不出喜怒。虚青连忙上前,替师弟擦拭面上的水渍,讪笑道:“这个,‘敛水诀’许久没用过,生疏了不少,师弟切莫介怀。”文霁风冷着脸点点头,虚青勤快地将他身上的水擦干,结果连自己的袖子也变得湿漉漉的。 不过擦个水迹的功夫,地上的那个丫鬟便如同一个放了气的皮口袋。扁而平地漂在地上聚起的水洼里。柯萌也是胆大,看着这个扁平如纸的奇怪物什,丝毫不觉得害怕,好奇问道:“道长,这是个什么东西?” 文霁风绞着衣袖里的水,暂时没空搭理他。柯萌也不恼,横竖这物什被文霁风钉在了地上,他等得了这些时候。 虚青倒是走过来,拾起了水洼边上掉落的银簪。摆弄着手中的簪子,虚青笑道:“姑娘方才,是想杀我?” 那“纸片”上印着的人形还是那丫鬟的形容,只是扁平了许多,脸盘瞧着大了一圈。听到虚青的话她也不回答,翘着下巴一副高傲的模样。虚青弹了弹剑柄,长剑震颤了几下,丫鬟脸上的表情古怪了起来。 虚青笑眯眯道:“姑娘是觉得疼?姑娘只需老老实实地回答贫道的话,贫道可以将这枚剑拔|出来。姑娘少吃些苦头,我们也能解几分疑惑,皆大欢喜不是?”那丫鬟仍是不说话,脸上怒火中烧,眼中的神情像是要将虚青生吞活剥了一般。 虚青转了转手中的银簪,簪尖在日光下折出一线冷光:“不知道是长剑刺在身上疼一些,还是簪子刮花脸更疼些。” “你!”那丫鬟终于憋不住开口,声音尖锐的很,虚青掏了掏耳朵,有些不适。 “你有本事便刮花我的脸,别以为我会怕你!”丫鬟咬牙切齿道。虚青笑了笑,站起身,丢暗器似地将发簪随手钉在了丫鬟的咽喉处,那丫鬟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你当然不怕,即便我用银簪刮花了你的脸,你只需泡泡水,找些浆糊补补便又是一张俏脸。”便是师弟留下的长剑伤口,想要修补也不是什么难事,虚青嘴角的笑容玩味,“只是姑娘听说过千年墨没有?”丫鬟眼神狐疑地看着虚青。 “那可是千年不褪,遇水不化的宝物,若是抹一些在姑娘的脸上……”虚青十分贴心地为她解释千年墨的用处,“姑娘没听说过也不要紧,正好贫道出来时带了一些,给姑娘试试便知道这是个什么了。” 那丫鬟脸上已是一片惨白,虚青却丝毫没在意她的神色,起身看了看天色:“看这太阳,这些水够晒好一会了,师弟,你看着她,我回去拿……” “不要!”见虚青果真作势要去拿东西的模样,丫鬟慌忙叫住他。钉在咽喉处的簪子好似对她说话丝毫没有妨害。背对着她的虚青,朝文霁风露出个略显得意的笑容。不论是人还是身为妖物的“夹纸”,看来但凡是个女子,便没有不顾惜自己容貌的。这个劳什子千年墨,只是他胡诌出来的东西。 虚青回身道:“说吧,是谁将你安插在谌公子身边的,这井中又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丫鬟神色难看,支吾着不知道说些什么。虚青贴心道:“莫不是姑娘身上狼狈,一时影响了思绪?贫道还学过些驭火之术,帮姑娘烤烤干还是可以的。只是贫道学艺不精,姑娘应该知道的。”夹纸一族最怕火,若是被烧伤了什么地方,终身都无法摆脱残缺。虚青明晃晃的威胁摆在那儿,加之身边的文霁风还是个水淋淋的例子。丫鬟不得不屈服。 “那井里有什么东西,你自己上前去看看便是,我只是得了姐姐的命令看守这口井,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虚青追问:“你姐姐是何人?”丫鬟咬着唇不答话,虚青扬扬眉,不再为难她。既然现在这样的场面都不愿说,那便是他们处的筹码不够大。这小丫鬟身上的气息纯净,应当也没还过什么人,虚青亦不愿以命相胁。 “谌公子要不要也瞧瞧这井中藏了什么?”虚青拔了她身上的剑,随口对谌瑜邀请道,毕竟谌瑜才是主人家。 谌瑜的面色不太好,眼前这个怪物,在他身边待得时日已不算太短,他虽然叫不上名字,这张脸还是认得的。原本朝夕相处的人如今变成怪物,那他身边这样的魑魅魍魉究竟藏了多少?而引得虚青好奇的井中,更是不知道藏了什么脏东西。谌瑜稳了稳心神答道:“道长看看吧,只需告诉在下里边藏了什么便可。” 见到谌瑜有些飘忽的眼神,虚青了然:“恭敬不如从命。” 谌瑜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俊脸上神色严峻,只等着虚青和文霁风给他一个答案,身边的柯萌却是好奇地跟着师兄弟上前。日光照着井口一寸,虚青三人还没走到井边,一道黑影朝着三人袭来。这次不是什么夹纸丫鬟,而是方才被虚青推开的石头。师兄弟二人齐齐出剑,将这石块击碎,细小的碎石落了一地。脚下的土地突然震颤起来,虚青以剑支地。伸手扶了一把站不稳身形的柯萌。草木晃动,地下像是游过了什么活物,虚青凝神,以气御剑,长剑没入土中。 地下的震动停下,终于恢复原来的模样。 “刺中了?”文霁风问。 虚青摇头,遗憾道:“可惜了二两银子的一把剑,现在寻都寻不回来了。”虚青转过头,果然水中躺着的那个丫鬟,现在已经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柯萌:“……”难道没捉住妖怪不是更值得可惜的事情吗? 谌瑜问道:“虚青道长,现下我们应当做什么?” “做什么?”虚青瞧了眼井口,里边大概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留存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吃饭了。” 虚青的行事叫人摸不透套路,谌瑜虽然心中无奈,仍是好好招待了三人。午后,谌瑜请柯萌替他哥哥诊脉看病,柯萌虽然无奈却还是去了。虚青拉着换了衣服的师弟四处逛了逛,平白消磨了半日时光。当然,若是将虚青跑到后厨,同几个家仆闲聊嗑瓜子算上的话,虚青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文霁风有些担忧,师兄莫不是将纯如的事情忘了?不过细想,他好似也没见师兄,真的将什么事放在心上过。 入夜后,虚青仍是照着昨日,同文霁风挤着一张床睡。文霁风心中虽有些心事,却也睡得安稳。夜半时,门窗处突然传来些许动静。文霁风蓦然惊醒,从抽出床边的长剑,神色凛然地对着客房的窗户。 窗户朝外边半开,有些微月色透进来。 “师弟?” 文霁风松了口气。 屋内的油灯重新点燃,虚青翻窗进来,手中拿着长棍状的东西用黑布裹着。 文霁风瞧了瞧床榻上,虚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去,他竟然到师兄回来才发现。虚青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文霁风打量了一眼师兄身上的夜行衣:“师兄去做什么了?” 虚青神秘地笑了笑:“自然是去找好东西。”黑色的布条打开,里边包的是一副画卷,虚青解开上边的细绳,慢慢将画卷展开。 文霁风绕到他身后,看着画卷中的渐渐展露出的仕女图,明眸善睐,人面桃花。 “这是……谌夫人?”文霁风辨认了一会问道。画者的技法精巧,画中人栩栩如生。只是画中女子温婉清丽,气质较之昨日的谌夫人更为温和明媚。 “师弟也觉得很像?”虚青笑道,不过他指了指画中的落款处,引文霁风看。 画上题了一句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文霁风讶然,虚青道:“这恐怕并不是我们昨日见过的那位谌夫人,而是谌郡守的原配,生了谌大公子谌玖的那位谌夫人。” ☆、第26章 道心禅意·其八 虚青这么说,不免有些武断。文霁风问道:“这画或许只是画的不传神罢了,亦或许只是画出了谌郡守自己眼中的谌夫人。”这两句题词虽是悼念亡妻所作,但如今谌郡守夫妇并不和睦,谌郡守忆起旧日,一时冲动题下这些字也不无可能。 虚青轻笑着摇头:“师弟可还记得,今日咱们闲聊时,那个厨娘说过的话?”那个厨娘从谌郡守一家来到凌安郡起,便一直在谌府。虚青问起那个英年早逝的谌玖大公子时,她不经意提过。谌大公子同谌夫人生的很像,却不为夫人所喜。早年众人皆不知中间有什么内情,还生出过许多猜测。后来,管家一次酒后吐露,才知道谌大公子并不是谌夫人的亲子。 虚青道:“谌玖同继母长得相像,他的生母大抵,也同谌夫人长得有几分神似吧。”听完虚青的话,文霁风再去看这幅画卷,不知是不是心境的变化,画中的仕女的容貌看来,果然同昨日见过的那位谌夫人,有些细微的不同。 谈完了八卦,便该说些正经事了。文霁风问道:“这幅画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若虚青只是发现了一副谌郡守悼念亡妻的画作,即便谌郡守的两位夫人长相肖似,也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谌郡守的书房偷这幅画。 虚青但笑不语,将画卷平放在桌上。文霁风看着他按住画轴,将两边的轴头直接取了下来。 “师兄?” 虚青将手中的轴头露出来给师弟看:“画轴多以良木为质,却绝不会有人用金铁的。”虚青取下两个轴头之后,露出了里边暗色的一截轴身,木质温润。反观虚青手上那两个,颜色赤金,中间镂空,五股刃头攒成莲华形状,镶着大小各色的宝石,十分华贵。 文人轻财,谌宴本就出身富贵世家,绝不会用这么粗俗的方式显露财力,倒是脏了他的画作。 虚青瞧着师弟思索的模样,双手一合,两个轴头被他一拧,合二为一。二朵莲华反向相连,虚青转了转,中间的承接处显出三张佛面,一笑、一怒、一骂。原本看来十分普通的轴头,转眼间在虚青手中,变成了一把手掌长短的金刚杵。 文霁风眉间动了动,虚青笑道:“有了这东西,要想找到惠岸师父便容易了许多,到时候还要麻烦师弟了。”谌府中除了暂时不知道被藏匿在何处的惠岸,虚青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是这金刚杵的主人。 虚青还需乘夜将画卷送回去,文霁风要施追踪之术,也尚需要做些准备。师兄弟二人将金刚杵留下,寻人的事,只能暂且压到明日。 虚青将画卷重新包好,嘱咐了师弟先睡,身形便隐入夜色里。 文霁风此时却没有丝毫睡意,出了房门走到廊前吹风。夜风带着寒意,方才还见得到月光,现在却只剩乌压压得一片黑暗。文霁风手中,赤金色的金刚杵散发出淡淡的明光,算得上是一件宝物。 “文道友。”文霁风转身,纯如仍是一身蓝白道袍,正站在他身后。 文霁风道:“待明日备好了东西,便可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了。” “夙愿得偿,要先谢过道友了。”纯如稽首道。 直起身,纯如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金刚杵上。文霁风的动作顿了顿,将金刚杵收入袖中。等再看不见上边散发出的淡淡明光,纯如走近过来。 “这是佛家开过光的法器,我如今是鬼魂之体,有些怕它。”纯如的神情放松了许多,而后又道,“今日在那位谌公子院中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惠岸师父就在井里。可是那一阵地动之后,他的气息却又不见了。谌府中恐怕藏匿着更为厉害的角色。” 文霁风点头:“不仅如此,这谌府家仆的行事也不太合情理。”昨夜的地狼夜袭,光凭那几个粗练过拳脚功夫的家仆,想要打杀干净根本不可能。而谌瑜身为一个连苦都不曾吃过的世家子弟,今晨面对院落中那一地的血腥事,居然没有半点不适。文霁风早就察觉到了异常。 纯如的羽睫动了动,问道:“文道友觉得,会是什么人?” 文霁风不语。方才处理画卷的时候,虚青没有提,文霁风却不是没有想到:既然这金刚杵被刻意伪装藏起来却尚未销毁,那么控制住惠岸的那个人必然还藏在谌府之中。只是看虚青的样子,仿佛对这背后的人并不感兴趣,文霁风便没有多问。 良久无言,纯如忽然说道:“文道友,你可听到了鸟鸣声?” 文霁风一惊,而后屏息凝神。纯如说的鸟鸣声纤细婉转,散在寒风里,有时甚至会被院中树叶窸窣的声音掩盖。清亮空灵的声音似有似无,文霁风想起了柯萌提及昨夜听到的鸟鸣。 虚青走的时候将他的佩剑带走了,文霁风只能取了断红尘和油纸伞。让纯如藏入伞中,免得撞上什么人。文霁风的轻功还算不错,翻过谌府的屋顶高墙并不是难事。文霁风跟着隐约的鸟鸣,顺着纯如为他指点的路,竟到了谌瑜住的那处院落前。 “那方禁制现在还在吗?”文霁风低声问。 纯如道:“是,若是你不方便进去,我可以自己进去查看。”纯如的身形显现在文霁风身边。文霁风抬头,院中一片漆黑。哪怕靠的近了,这鸟鸣声也轻微细碎,十分迷蒙。文霁风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查看,肩上突然被拍了拍。下意识地出手,文霁风的手腕却被扣住。 “师弟,不是叫你早些睡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虚青的声音有些伤脑筋,脸上的笑容带着些微的无奈。 文霁风肃然道:“师兄早就发现了这个声音?”虚青笑了笑,柯萌说起这个声音的时候,他便留了心。将画卷送还回去,虚青便摸黑在整个谌府里瞎逛,不知不觉便被这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引了过来。 “三年前随师父拜访清荣前辈的时候,我在他那里见到过一只受伤的凤鸟,声音同这个有些像。”虚青道。 纯如惊讶:“道友是说,里边有一只凤凰?” 虚青道:“这个总得见过了才知道。”虚青摸了摸肚子,“若是什么野鸟,便烤了做夜宵吃,叫它大半夜的不睡觉,扰人清梦。”文霁风闻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只是隐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将纯如收回伞中,虚青领着师弟直接便翻入了院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师兄撑腰,文霁风莫名觉得底气足了不少。仿佛回到少年时,但凡是他们两个一同闯下的祸事,惩罚总是只落在虚青身上。 白日里,谌瑜招待他们用过午饭之后,便领着管家回了院落,整治院中的一干仆从。大约是有些杯弓蛇影,谌瑜对院中的仆从一个都无法全然信任,悉数赶了出去。虚青同文霁风进来之后,只觉得这这院子比白日冷清了不少。 屋内有若隐若现的光亮透过窗子现出来。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上前。谌瑜的屋子,窗户同房门都上了插销,虚青为了不惊动他潜进去,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房门推开后,屋内时隐时现的光亮清晰起来,房中摆设也看的清楚许多。虚青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桌上的一盘盆景牡丹上,碗口大的花朵,花瓣一半米分红,一半深红,两相交映十分好看。虚青却是欣赏不来这高雅花朵,摸着鼻子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把洛阳锦养在房中的。 “师兄?”文霁风压低了声音叫他,人已经站在了内室隔断的屏风边上,光亮是从屏风后边照出来的。虚青快步走上前,绕过绣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锦屏,后边放着一张睡榻。窗幔没有放下来,此时谌瑜正安生地躺在床榻上,床头边停着一只金色的鸟。 挠了挠后颈,虚青低声道:“这谌公子还真是心宽,这么亮堂的一只鸟,他居然还睡得着觉。”文霁风看了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噤声。 床头上的那只鸟,金色的翎羽上有夹杂着红色的花纹,看起来十分漂亮,不时低鸣一声,声音十分动听,只是看模样却有些萎靡。它看到了虚青和文霁风,只是仍旧停在原处不动,只用生了双瞳的眼睛盯着他们看。眸生双瞳,鸣声似凤,文霁风也是第一次见到重明鸟。 “哥哥……”躺在床榻上的谌瑜突然低声呢喃起来,清俊平和的脸上显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那只鸟动了动,朝着谌瑜的额头,低下了自己的颈项。文霁风皱眉,想上前一步却被虚青拦住。虚青示意他继续看着,重明鸟用喙从自己身上拔下了一根翎羽,这根翎羽缓缓落在了谌瑜额上,然后化成了一道浅浅的金光,没入了谌瑜的身体里。过了一会,一道道白色的雾气从谌瑜身上缓缓溢出,在谌瑜眉心处凝成了一个银白的圆球,被重明鸟吞了下去。 ☆、第27章 道心禅意·其九 “抓住它!”虚青话音未落,手中的拂尘便甩了出去。重明鸟吞下那个光球之后拍了拍翅膀,看模样是要飞走。 文霁风怕剑刃会伤到这只鸟,只能伸手去捉。他的身形迅速,探出的手分明落在了重明鸟身上,握紧却什么都没有捉住。 重明鸟躲过虚青的拂尘,清啼一声展翅而飞。困囿住他们的墙壁在重明鸟面前恍若无物,泛着金光的鸟儿直接穿墙而去。 这点小困难自然难不住虚青,他随手便开了窗户翻了出去,文霁风紧随其后。浓黑的夜色里,金色的重明鸟好似一只四处飘飞的灯笼,格外显眼。 这只重明鸟不知为何没有实体,方才文霁风才没法捉住它。不过好在虚青手中的断红尘,也不是一般的法器。银丝骤然伸长,千丝万线随风而涨,朝重明鸟缠去。丝线化作的囚牢,将重明鸟困锁其中。重明鸟还想挣扎,文霁风的剑影在四周拱卫威慑,细密软丝丝丝缕缕地包裹住灵体的浅光。 捉住了这只鸟后,虚青没有半刻停留,拉着文霁风便扬长而去。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5节 他们离开没多久,谌瑜的院落外便出现了一个人影。一双美目中带着警惕冰冷,审视着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后,那黑影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将这只奇怪的鸟捉回来,师兄弟折腾到东方既白才歇下。 文霁风难得睡了一次懒觉,第二日醒来时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敲门声里,还伴着柯萌叫门的声音:“文道长!文道长你可起身了?” 昨夜睡得晚了,文霁风的额角微微胀痛。披了一件外袍下床,文霁风即便精神不振,衣服也能立刻整理平整。待开门时,看起来精神已是大好,叫柯萌以为他是在房中忙什么大事,才没空应声。 “我……是不是打搅到文道长了?”柯萌有些局促问道。 的确是打扰到了他休息。文霁风道:“无妨,柯大夫有事?” 柯萌想到自己的来意,对文霁风说道:“我前日是为了医治一个病患,才来凌安城的药铺买药。只是那日不凑巧,我要的那味药材铺中没了存货,店家说今日就可送到。不知道文道长有没有空闲,陪在下去取一下药?” 文霁风面无表情,心中却暗暗皱起眉,他的医术不过尔尔,柯萌怎么无端的要他陪着?若是怕遇上危险,谌府内多的是孔武有力的家丁。 肩上一沉,虚青含混带着睡意的声音自文霁风耳边响起:“柯大夫的医术,难道差到要请我师弟帮忙辨别药材真伪了吗?” 突然从文霁风背后冒出来的虚青,吓了柯萌一跳,愣了一会才反驳道:“才不是你想的那般,别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是个半吊子!” 虚青低低笑了两声,松开师弟肩上的手,整理自己身上的衣袍。虚青的衣结总是打不好,文霁风接手过来,动作十分自然顺畅。 柯萌干站着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们……二人住一间房?” 虚青扬眉:“怎么,我们师兄弟情谊深厚,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都是成年男子了,有两间房却非要挤一间,若不是虚青同文霁风的神情太过坦荡,柯萌都要忍不住瞎想了。 “……并无不妥。”柯萌暗暗告诫自己,如文道长这么超然出尘,怎么可能会看上虚青这么个死乞白赖的。这么反复提醒了自己几次,柯萌心中才算安定平静下来。 虚青瞧着小郎中面上变幻莫测的神色,暗笑了两声:“从昨日起,柯大夫便一直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模样,有什么事想请我们师兄弟帮忙的,直说便是。” 被虚青突然点破心思,柯萌有一瞬无措。师兄弟二人俱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柯萌沉吟片刻,将心中的真实所想问了出来:“二位道长可能看出一人的魂魄是否损伤?” 文霁风道:“柯大夫为何会有此问?” 柯萌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还要从三月前说起。他被父亲从家中丢出来游历,心中一直有些闷气。他父亲叫他悬壶济世,跋山涉水。他便非要找个往来方便又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 为了寻到这么个地方,他一个月前到了凌安郡的一处村庄。那处村子离凌安城不远,村中的人却鲜少同外边的人往来,十分符合柯萌的心意。 租赁了一处农舍之后,柯萌便打算一直呆到他父亲请他回去,横竖就是不愿如了他父亲的意。只是村中无聊,清闲了一段时日之后,柯萌便闲不住了,开始替村中的人挨个看病诊治。 等到连村口的二黄都被柯萌治好了皮癣,村中还有一个人的病却叫柯萌束手无策。 他是村中一个寡居老妇的独子,几月前上山打柴,从山上跌了下来,不光脸上多了一条很长的疤,人也痴痴呆呆的。 “平常人若是变得痴傻,往往动作迟钝,或是胡言乱语。可他却看起来同常人无异,举手投足自成章法,只是好像听不懂人言,也不会说话。”柯萌皱着眉回忆,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病人。来前他已给那人敷了最后一帖药,如今脸上的伤疤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不知消了疤,那人是个什么模样。 “所以你猜测,他是意外时失了心魂?”虚青问道。听柯萌的描述,那人好似确实是三魂七魄出了点毛病。只是这世上便是天生残缺的人,也不是没有。而生灵魂魄离体,必然是有什么不一般的缘故,只是摔了一跤,又怎么可能将魂魄直接摔了出去。 看虚青兴致缺缺的模样,柯萌心中有些忐忑,不过仍是带着期望地瞧着文霁风。 虚青扬眉:“既然柯大夫这么有诚意,咱们就陪你去一趟,瞧瞧那位怪人。” 得了虚青应允,柯萌的兴致勃勃地回去收拾东西,打算同谌瑜打个招呼便带虚青他们出门。谁知三人行至谌府大门时,便遇上了等着他们的谌瑜。 “昨日虚青道长失了一柄佩剑,虽不是我弄丢的,事情总归因我而起,这剑定是要赔给道长的。”谌瑜的理由十分充分稳当,虚青推脱不了,也只能随他去。 谌瑜照例是带了一群家仆,一行人出了谌府,队伍颇为浩荡。虚青三人并不喜欢招摇过市,谌瑜却不肯放过他们。 纸扇一合,谌瑜的神情有些轻挑:“不知道长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剑,只需将所需说出来,谌瑜自当为你办到。” 虚青:“……”习惯了谌瑜温文尔雅的模样,他都忘了,初相逢时的谌瑜是多嚣张跋扈的公子。 “不过事情会替你办周全,道长答应在下的事,可也别忘了。”谌瑜的提醒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他身后的家仆,多少面上都有些尴尬歉疚,却还是作出为虎作伥的模样。 虚青几乎要被他们逗得憋不住笑,心中暗想着,莫不是谌瑜也同柯萌说的那人一样,心魂也缺失了一块? 文霁风相较虚青却是稳重了许多,正好他有许多东西要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张自拟的清单,文霁风将东西交给了随从,让他们去跑腿采买。 谌瑜先是带了他们去珠宝铺子,铺中也有许多精致漂亮的长剑,供那些富贵人家挑选。虚青却是笑着拒绝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径自去了街对角的铁匠铺,挑了柄普通铁剑。凌安城里的剑卖得贵一些,要五两银子。 虚青挺喜欢这柄剑,当即背在身上,几人又去了药铺取药。等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柯萌开始想办法,准备接着便去村中,看看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病患。 此时他们在一处茶楼里,大堂中间,一个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神鬼奇谈。虚青素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听得兴致勃勃,苦了一直对他寄以厚望的柯萌。 之前同谌瑜说要去村中诊病,谌瑜是答应下来的。可是如今,在他们面前的可是凌安城里的混世魔王。柯萌心中纠结,偷眼看着给自己斟茶的谌瑜。 “柯大夫说的村子是凌安城边的哪一个?”谌瑜突然问道。 柯萌顿了顿回答道:“叫碧水村,就在离凌安城不远,官道边上。只是村子两边都是山丘,所以比较偏僻。” “碧水村……”谌瑜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难看了几分。他身后的一个家仆十分机敏,瞧见谌瑜的变化眉头动了动。虚青分出心神看了他们一眼,看来是还有什么牵扯? 突然一声戒尺响,虚青被拉回了注意。那说书先生说的唾沫横飞。 “却说那前秦时候,有个孝子唤作伯奇,生母早亡,继母又对他极为不喜。后来继母觊觎家业,设计让他父亲放逐了他。伯奇亡于野,化为一只神鸟,日日悲鸣。后来其父终于看清后妻的真面目,将其射杀。伯奇之魂才得以安息。” 愚昧。虚青心中对伯奇下了个定论,回过身来拣了一块点心吃。 谌瑜道:“碧水村离得不远,等马车到了,本公子亲自陪你们走一趟。别想耍什么鬼花样,乘机逃跑。” 虚青:“……” ☆、第28章 道心禅意·其十 前往碧水村的路上,开始行在官道,路还算平整。只是下了官道之后,通往碧水村的唯一一条小路,坎坷泥泞,马车行进得十分艰难。 好不容易忍过了小路上的颠簸,谌瑜下了马车,脸色黑得如同锅灰一般。面前的村庄荒凉破落,马车的动静吸引了一群灰头土脸的孩童,躲在远处张望着他们。谌瑜看着他们,抖开扇子挡住空气里牛粪混着泥土的味道,眉头皱得几乎能够打结。 柯萌倒是兴致很高的模样,朝那群孩子招手:“快过来!柯萌哥哥给你们买了东西!”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了一会,柯萌故意掏出一个拨浪鼓,咚咚的响声终于叫孩子们按捺不住围了上来。 柯萌一边将特地为他们买的玩具零嘴分给他们,一边问道:“你们知道大柱哥哥现在在哪儿吗?” 抢着拨浪鼓的小丫头奶声奶气道:“大柱哥哥帮孙婆婆割稻子去了,正和叔叔伯伯他们在地里呢!” 柯萌揉了揉小丫头的辫子,直起身道:“我去田边看看,几位如何?” 虚青不知道从哪里,摘了一朵还沾着朝露的山茶花,颜色鲜艳。此时,他正偷偷地想将这招摇的花朵,别到师弟的发髻上。柯萌突然这么一问,虚青手一抖花直接落在了师弟的头顶上。 文霁风瞥了他一眼,虚青早就收回了手,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还故作惊奇状道:“啊呀,师弟你头上怎么落了一朵花?师兄帮你拿下来!” 柯萌、谌瑜:“……”分明是你丢上去的。 虚青笑盈盈地将红色的茶花放到师弟手里,文霁风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后低声道了声谢。 虚青心中松了口气,对柯萌道:“我同师弟可以随你一起去,不知道谌公子是不是要去柯大夫家稍作休息。”看谌瑜的模样是受不了这村子里的味道,去柯萌家中呆着大约能好受许多。 谌瑜一直担心他们会乘机逃走,让他们单独去自然是不放心。只是强撑着要同他们一起去的时候,他却打了个喷嚏。 虚青蓦然想起,昨夜他和师弟忙着去捉重明鸟,离开的时候,并未帮谌瑜关上窗户。揉了揉鼻尖,做了坏事的虚青,心中没有半点愧疚,嘴上倒是叫谌瑜顾惜自己的身体,好好休息。在众人和家仆的劝说下,谌瑜总算是松了口,不过还是令了两个家仆跟着他们。 将谌府的人带回自己的房舍,柯萌马不停蹄地带着师兄弟二人去了田边。家仆虽然领了谌瑜的命令,却并不想惹怒虚青三人,留在了柯萌家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三个。 一路上,他们遇上三三两两的人,见了柯萌俱是笑脸相待。虚青暗忖,看村民们对柯萌的态度,小郎中的医术也许没有自己低估得那么糟糕。 “大柱!大柱!”柯萌朝着田里喊。田中正是农忙的时候,许多庄稼汉赤着上身挥汗如雨。临近正午的日光变得毒辣起来,田中一人缓缓直起身,目光茫然地看向他们。 “你们现在这儿等着我!”说着柯萌便脱了鞋袜跳进了还十分松软湿润的田里。柯萌跑到那人身边,同他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厢虚青往师弟身上靠了靠,有些疑惑道:“师弟,这人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不曾见过。”文霁风摇头,他的记性不错,至少这次下山以来,他和虚青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叫他也觉得奇怪的是,瞧着这个大柱的面容,他也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柯萌将他拉了过来:“道长,他便是我说的那个人,你们帮我瞧瞧?”说着他又扭过头对大柱道,“这两位道长是来帮你看病的,你且听话些。”大柱看了他一眼,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凑近了之后,虚青对这大柱的观察精细了几分。他的肤色不似一般的农人黝黑,双手沾了泥土,还有不少的细小伤痕。一道浅淡的疤痕,自他的额角延伸至右侧下颌。若是忽略这条颜色清淡的疤痕,这男子称得上是貌若潘安。虚青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大柱的双眸虽然没有什么神采,却十分温和地看着他。 虚青眸光一闪,手中拂尘一甩,见礼道:“无上天尊,贫道稽首了。” 柯萌见他如此郑重,正想说大柱神智蒙昧,未必能懂他的意思,身边的大柱却朝虚青拱手回了一礼。虚青心道一声果然,大柱即便看起来心智不全,身上却自有一份沉静气度,不似一般农夫呆愣木讷。 文霁风袖中一热,神色变得有些奇异。他伸手从袖中将随身带出来的金刚杵取出,此时金刚杵上的亮光十分显眼,在文霁风手中闪了闪,一道金光落在大柱额间,直照入他眼中。等到金刚杵上的金光退去,一切都好似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眼前人也没有半点异常。 见着柯萌讶异的神色,虚青朗笑道:“看来,咱们应该将这位大柱兄弟带回去,叫谌公子瞧瞧。” 方才发生的这一切,柯萌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虚青含笑却不容拒绝的眼神,让他不由得听从了他的打算。 他们回到柯萌的房舍时,谌瑜已经等得有几分不耐烦了,正想领着家仆去找他们,免得他们借故逃脱。走到门口,正撞上回来的几人。 被派出来的几个家仆正暗自庆幸,还好他们会合得早,否则定然又是好一顿责罚。不过,即便是被发现了自己二人的失职,看到他们带回来这个人,二公子恐怕也没有责备他们的心思了。 那厢的谌瑜,手中的折扇突然落在了地上,沾了污泥。此时的他浑身如同被人灌了蜡,僵硬得动弹不得。虚青见他骤然泛红的眼眶,当即明白自己猜想的不假。 身边,文霁风低声问:“谌玖?” 虚青应道:“可不就是谌玖。” 柯萌听不懂他们打哑谜:“什么陈酒?” 虚青故弄玄虚,扬了扬下巴道:“你看着便知道了。” 谌瑜不敢置信地上前了两步,站在大柱面前。他的右手抬了抬,没还没触及到大柱身上,便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哥?” 柯萌仔细看了一会,才发现大柱同谌瑜长得有几分相似。柯萌朝师兄弟求证道:“他们是……” 大柱仍是那副沉静寡言的模样,若不是他们三人知道他神智有损,他看起来同常人没什么不同。听到谌瑜叫他,大柱的眼睫动了动,抬手拉住了谌瑜半抬的手臂,朝他笑了笑:“阿瑜。” 虚青笑眯眯地回答:“柯大夫好运气,在这穷乡僻壤里,居然还能捡到一个郡守的大公子。” 柯萌:“……” 虚青昨日同别人闲聊时,便已经将谌玖的事情问得清清楚楚。当初凌安郡连下了十几日大雨,多处受了涝灾。谌大公子代父出行,救济灾民,抚慰郡县百姓。谁知途经一处山路遇上山溃,整个队伍都被掩埋在了黄土碎石之下。 等有人往官府通报时,为时已晚。官派人清理了那些淤泥,挖出来的人无一幸存,甚至许多人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其中也有谌府的大公子。 回去的一路上,谌瑜的兴致高了许多,拉着谌玖的手怎么都不愿放开,也不顾谌玖两手上的伤痕淤泥。 文霁风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睁开眼正对上虚青看着自己。虚青眼中变幻莫测,就这么盯着自己,不时在那边嘿嘿傻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兄?“文霁风问。 虚青回过神笑了两声,马车颠簸,噪声也大,他凑到文霁风耳边说话:“师弟,你要不要,也朝我笑一笑?” 虚青靠得太近,热气全呵在了文霁风耳朵上,文霁风略微偏了偏头,眉头微微蹙起,不明白师兄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虚青没看到幻想中,师弟“展颜一笑如冰雪初融”的模样,反而凝重了几分的面容,连忙伸手按在了文霁风眉间。 “师弟师弟,若是在这么皱眉下去,你会比我老得还要快的。到时候,我这个大师兄也不必做了,直接让给你。”说着虚青揉了揉,直到将文霁风的眉间抚平才满意地放下了手。 无视了柯萌注视着他们的诡异眼神,虚青十分满意地点头道:“若是师弟不会,师兄可以教你怎么笑。” 文霁风冷冷道:“不必了,多谢师兄好意。” 没再看虚青受伤的眼神,文霁风闭着眼修炼内力,硬是将心口处往上涌的热气压了回去,这才让自己面上看来没有太大异样。 虚青吃了闭门羹,摸了摸鼻尖。并不理会看他好戏的柯萌,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兄弟二人。方才他们已经告诉了谌瑜,谌玖如今神智有恙,谌瑜却还是不停地同兄长低声说着什么。兄弟二人的感情,果然如谌郡守他们所说,十分亲厚。 虚青蓦然想起他们今日在茶馆听到的那个故事。 伯奇为后母所害,精魂化鸟,日日哀鸣。 ☆、第29章 道心禅意·十一 对于长子的突然离世,谌宴初初得到消息,心头大恸。只是他身为男子,不能同妇道人家一般哭哭啼啼,只能忍着悲痛主持各项事务。待派出去的属下将出事的地方清理发掘干净,听到仍是没有寻到谌玖的踪迹,谌宴心中尚且存有几分庆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发现尸体,那便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只是事发过去了三个多月,谌宴却半点没有收到过与谌玖有所关联的消息。倒是长子代他安顿的那群灾民,已经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过来。谌宴心灰意冷,终于是接受了长子离世的事实。他同亡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关联,终于也被抹消了。 管家将大公子回来的消息报给他时,谌郡守尚在书房作画,这段时日,他为长子和亡妻所绘的画卷不下百张。 谌宴得了消息朝着前厅跑去,脚步带着踉跄。在管家眼中,这是自先夫人离世之后,老爷第一次完全失了世家仪态。 谌宴见到谌玖时,仆人刚奉上茶不久。谌瑜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点心,问哥哥肚子饿不饿。见父亲进来,谌瑜放下碟子先同父亲行礼。谌宴眼中,此时却看不到次子半分。男儿有泪不轻弹,谌宴已经老泪纵横,悲伤情状叫谌玖有些手足无措。 虚青拉着文霁风出来,看他们父子三人叙旧,大约还要很久,他们两个外人留在这里不太合适。至于柯萌,到时候还需要他给谌宴解释谌玖现在的状况,虚青便没有叫他。 文霁风见他们父子二人团聚,心中有些感慨。原本他对那日谌夫人的无理取闹略有不喜。今日看来,却觉得也许是天长日久积累的怨怼。 “谌郡守好似的确对谌玖更为偏心。”文霁风道。 虚青道:“或许吧。今日谌玖大难不死,谌郡守略有些忽略了谌瑜也是人之常情。”文霁风点点头,脑中却回闪过谌瑜方才那副习以为常的形容。 “你们回来了。”静置于桌上的油纸伞闪过一丝浅光,纯如的身形显现在他们面前。今日出门为了方便,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师兄弟二人并没有将纯如带出去。纯如留在房中,帮他们看守昨夜捉住的那只重明鸟。 金色的重明鸟伏在桌上,模样看来有些萎靡,微合的重瞳看着他们。即便虚青和文霁风是将它捉住的歹人,重明鸟眼中也仍是温和柔软的神色,没有半点愤怒。捉住重明鸟的断红尘被虚青收了起来,此时重明鸟的腿上被虚青绑了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红绳。 虚青将收来的物什随手放在床上,问道:“今日没出什么事情吧?” 纯如道:“没有,不过今日我呆在房中,自你们离开之后,便察觉到有妖气靠近。好在我有你给的隐匿符,并未被发现。” 虚青点点头,转头问师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师弟何时做法寻踪?”纯如闻言立刻看向了文霁风,眼中带着些许隐忍的迫切。 文霁风从柜中取出两双干净的靴子:“下午需要准备一些符咒,大约要到晚上吧。” 午饭是下人送来房中的,用过之后,文霁风取了东西在桌边画符。虚青抱着重明鸟坐在床边,偶尔略显落寞地看师弟一眼。接二连三地糟蹋了一叠符纸之后,文霁风给他安排了好好休息的任务。 虚青摸了摸重明鸟,重明鸟已不是昨日灵体的模样,鸟身上的羽毛油光水滑。虚青幼时,曾听师傅冲阳子说起过伯奇这种神鸟,前辈传下来的古籍中,也记载过伯奇吞噬噩梦的巫祝祷词。只是手中这只鸟,让他突然觉得谌瑜有些猜不透。 即便兄长罹难他心中十分悲痛,也不至于日日噩梦缠身。昨夜看他的情状应当是梦见了他的兄长,亡人入梦,究竟是梦见了什么才让他神情恐慌?加之谌瑜在谌府内外展现出的不同性情,个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缘由。 文霁风绘好最后一道符,虚青已经天马行空地思索至了不知何处。搁下笔,文霁风走近两步道:“师兄,已经画完了。” 虚青慢了一拍才回过神,笑道:“画完了便休息一会吧,辛苦师弟了。” 文霁风看着他怀里的鸟道:“时间尚早,太阳还未下山,是不是应该乘着阳气尚足施展术法?”文霁风虽然跟着师父学了追踪术,却也还是第一次付诸实践,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连追踪术的用具都特地准备了两份。 虚青想了想道:“也好。” “怎么会断了?”文霁风低声自语。手中贴满朱砂符咒的罗盘中央,是虚青找到的金刚杵。罗盘中原本有一道红光,指向的明明就是谌府后花园的方向。只是他们二人顺着红光的方向到了此处之后,罗盘中的红线便消散了。而不是如同他们学到的那样,一直连系到他们要找的人身上才消失。 虚青环视了一圈,谌府的后花园内草木众多,景观布置得十分风雅,瞧不出什么玄法门道。文霁风面色凝重,低声问师兄:“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咱们再试一次?” 虚青扬扬眉:“那便再试一次,不过,这次我们用这个。”说着虚青从袖中掏出一根长长的金色翎羽。显然是虚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重明鸟身上拔下来的。 “为何?”文霁风不解。 虚青道:“昨夜我夜观星象……” “我试试。”文霁风打断他。 虚青:“……”看来以后应该让师弟远离那个小郎中,更利于修行。 替换掉已经耗尽法力的符咒,文霁风将翎羽放置与罗盘正中,再一次催动灵力。罗盘中的红光一分为二,一深一浅连向了两个不同的方位。 “师兄?”文霁风看他,这两道红光,一道连向的是他们房中的那只重明鸟,文霁风当然知道。可是另一根又通往哪里?虚青笑了笑,伸手捻住浅色的那一道,指尖动了动,这道红光便消失不见了。 “师弟好奇,咱们跟去看看便是。” 红光的尽头通往了谌宴的书房。虚青朝师弟点点头,文霁风一手端着罗盘,一手敲了敲房门。 来开门的是谌瑜,看到文霁风手中的罗盘,谌瑜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片刻恢复如常,朝二人笑道:“道长怎么突然过来了。” 虚青回话:“贫道不过是和师弟切磋些小术法,不知怎么就牵扯到了谌郡守身上,是以过来看看。” 自开门的一瞬,罗盘上的红光便蔓延而出,直接连入房中。虚青的声音没有遮掩,甚至刻意提高了几分,屋中的人不可能听不见。虚青话音未落,便听到谌郡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虚青道长来了?请进来说话吧。” 虚青:“打搅了。” 三人进了书房,谌宴同谌玖二人正并肩站在书案后,两人面前铺开不少的画卷。虚青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出来,这些画卷和他昨夜拿的那副仕女图,画的是同一个人。原本他还担心,画卷少了两个轴头是否会被谌宴发现,如今看来,别说是少了轴头,就是直接将那幅画烧了,谌宴也未必会察觉。 二人稽首行礼后,虚青状似无意地问道:“谌大人是想用熟悉的事物,叫谌大公子想起些什么吗?” 谌宴打得正是这个主意,被虚青问起,苦笑道:“这次玖儿能平安归来已是上天垂怜,我还强求着他恢复如初,叫二位见笑了。” 虚青客套道:“谌大人也是爱子心切罢了。柯大夫既然能将大公子脸上的伤治好,想要完全消去这道伤疤,想来应当不是难事。” 谌宴道:“我担忧的并不是这道伤疤,而是玖儿的神智。玖儿是谌府长子,如果一直是这副模样,将来如何娶妻生子,更遑论我谌府偌大的家业了。” 虚青没有接话,目光不自觉地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谌瑜。只见他半垂着眼,一副恭顺的模样,面上没有丝毫异样。虚青心中一叹,谌宴果然是偏心太过了,这样的话竟当着谌瑜的面便直言不讳。 虚青不欲多言,谌宴却需要他们一解疑惑:“我见文道长手中的罗盘,可是道长找到了什么方法替小儿……”罗盘中的红光,方才直连向了谌玖的心口处,待文霁风靠近了他十尺之内,这道红光扭曲了一瞬便消失了。 虚青颠了颠手中的断红尘,没有应答谌宴的问话,转而对谌瑜说道:“在下有一疑惑,想要先找谌瑜公子求证一二。” 谌瑜抬头,虽不解虚青突然发问,仍道:“道长请问。” 虚青笑道:“不知惠岸大师,如今被公子藏在了哪里?” 谌瑜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立刻便掩饰了过去。 谌宴道:“道长所说的那位大师,可是城外雨霖寺的惠岸大师?”雨霖寺的香火鼎盛,惠岸师父时常为贫苦百姓义诊,谌宴与他相交不深,却极为敬重。 当初谌瑜被罚闭门思过,也正是因为他特地将惠岸请了回来,这才彻底惹恼了谌宴。 ☆、第30章 道心禅意·十二 谌宴道:“那日因小儿所为,我见到惠岸师父之后,心中十分歉疚。原想遣家仆送他回寺,却被他拒绝了。怎么,惠岸师父竟一直没有回去?” 虚青道:“我受故人所托,有事要告知惠岸师父,只是不想,他并不在寺中。所得消息,他最后是被谌公子请回了谌府。是以才有此疑问。” 说是疑问,虚青方才的语气却算得上质询了。这几日下来,他们虽然找到了惠岸还留在谌府中的蛛丝马迹,却怎么都没能找到他的真正所在,必然是有人在其中捣鬼。虚青没得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用着严厉口气诈一诈谌瑜。赌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院子里曾经被藏了一个大活人。 谌瑜面上早已看不出什么情绪,神色十分平静。不过,只需方才那一丝慌张,虚青便已经明白,谌瑜同惠岸必然有所关联。 谌宴看了他一眼道:“那日之后,我便再没见过惠岸师父,只是谌瑜之后被我罚了闭门思过,断然不可能将惠岸师父关在了什么地方。”他虽然更偏心于谌玖,心中也感念着虚青将谌玖找回来的情谊。不过他好歹是一方郡守,更不是一个不明事理,不分黑白的人,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无端的罪名盖在谌瑜的头上。 如今看来已经问不出其他,虚青歉意地笑了笑:“多日来苦于没有线索,贫道一时性急,还望谌大人、谌公子莫怪。” 谌宴心中略有微词,只是不好表现,只好改口询问了几句谌玖康复的事宜。虚青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几句,便同文霁风借口修行退了出来,同行出来的还有谌瑜。看着谌瑜小心合上门的背影,虚青小声同师弟低语了一句。 三人同行,虚青和文霁风虽然没有做什么,谌瑜却觉得芒刺在背。方才虚青那一声疑问,也叫他心中惴惴。 “谌公子希望大公子的病好起来吗?”虚青突然发问。 谌瑜眉头一跳,问道:“道长有什么办法?”谌瑜双目盯着他,眼中急切不似作伪。 文霁风冷然看了他一眼,对虚青道:“他无法保证谌玖恢复神智后安然无恙,即便治好谌玖的病,又有什么意义?”虚青闻言,似乎了悟了什么。 摸了摸下巴,虚青道:“或许是可以让他们一家人,小小地开心一阵?” 虚青说的不过是一句四六不着的玩笑话,文霁风淡然续了一句道:“谁高兴,还未可知呢。”谌瑜眼中闪了闪,眼神暗了下来。 虚青见他的模样,忽然笑了笑:“不妨这样,贫道和谌公子做个交易,你将惠岸师父完好无损地还给我们,我们帮谌大公子恢复神智,如何?” 谌瑜此时却冷淡下来,笑容浅薄带着一丝涩意:“正如文道长所说,即便大哥恢复神智,我也不能保他安然无恙。这样想来,大哥如今这副模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能保他一世平安。”虚青挑挑眉。 文霁风站定道:“你可曾想过,你大哥要不要这样的一世平安?空有一副皮囊,行尸走肉一般只能依附于弟弟生存。听闻谌大公子从前也是名扬远近的贤人才子,如今看来,还不如寻常人家的贩夫走卒。” 谌瑜的笑容僵住了,嘴唇紧抿,神色暗淡了几分:“子非鱼,道长虽能窥探鬼神,人心却不能为你所测。在下还有些事,先失陪了,二位自便吧。”说完,谌瑜拂袖离开,隐隐看得出他压抑的怒气。 看他有些狼狈的背影,虚青但笑不语。文霁风站在他身边,待谌瑜离得远了才问道:“师兄为何要我激怒他?” 方才出来的时候,虚青特地嘱咐的文霁风,用言语讽刺挑衅。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虚青甩了甩手中的断红尘,凑近了文霁风道:“我以为师弟已经猜出来了,所以才会说出谌瑜保不了他的话?”虚青的桃花眼里带着戏谑。 文霁风神色不变:“师兄让柯萌去他的院中取那洛阳锦,不就是想要牵制他么?” “他,你说谌瑜?”虚青整了整文霁风头上的发簪,叹了口气道,“师弟,你现在是还不晓得——” “女人的嫉妒心,是这世上多可怕的东西。” “道长道长!你给的隐匿符竟然真的有用啊!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居然没人看得见我。开门的时候,那些仆人还以为是风把房门吹开了!”虚青和文霁风回到房中时,柯萌已经等他们许久了,一见他们便兴奋地絮叨,脸都涨的通红。 虚青笑了笑,那张隐匿符并没有柯萌想的那么有用。要不是之前,谌瑜将身边的仆人全换成了凡人,光是那日那个夹纸丫鬟的道行,便能看出柯萌的行踪。 将隐匿符收回来,三人围着坐下,一齐看着被摆在桌子正中的洛阳锦。重明鸟被虚青藏在了另一间房中,由纯如看管着。 柯萌有些不解,在虚青他们回来前,他已经盯着这盆牡丹看了好一会,只是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不过就是较之同类的花,花盘更大一些,颜色也更好看一些。 “道长,你让我将这盆花取回来,是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柯萌小心翼翼地问,今日试过这道符的威能,他再不敢将虚青当成是胡说八道的神棍,言语颇为敬重。 虚青分了一个眼神给他:“今日你用的道符也是我师弟画的,你不必这副模样。” 柯萌松了口气:“你早说便是。”怎么看虚青都不像是那种深藏不露的高人嘛。 “这花开的不错,上边的灵气也浓郁,可是看谌瑜身上却半分灵气也无的模样,倒是稀奇。”虚青抚着下巴啧啧称奇。 文霁风答道:“师兄那日不是特地询问了谌公子的生辰八字,罕见的纯阴命格。这种命格于人是清灯独守,于妖是修行无道。如今花开两朵,他身上没有灵气反倒是值得庆幸的事。” 柯萌听得云里雾里,一直不敢插嘴,只是听了这几句后还是摸到了一些门道。他脸色不太好地问道:“你们是说,这谌瑜公子,是妖怪?” 文霁风摇头。柯萌不解:“既然他不是妖怪,那同这花有什么关系?” 虚青道:“他虽然不是妖怪,可这株牡丹同他一母所出,照人伦而言,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你说有什么关系?”算起来要比谌瑜和谌玖还更近一些。 柯萌目瞪口呆,面前这株洛阳锦,瞬间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他同这株牡丹花一母所出,那他母亲是什么?”柯萌僵着舌头问道。 文霁风道:“谌府中的牡丹花香经久不散,离开谌府却一丝都不会留存,你说他母亲是什么。” 傍晚时分,家仆来通报,请三人去前厅用晚饭。虚青合上房门,将忙碌了一下午的布置悉数关在了房中。 三人的脚步都有些沉重。柯萌此时的心情略有些复杂,这样的事他是从来没遇上过的,从前在书籍话本里看到这样的故事,他不是没生出过期待。只是如今真的展现在他面前,他倒是生出几分紧张来。 “道长,谌公子真的会照着你的推测将那个和尚放出来吗?”柯萌有些惴惴不安,虚青之前说了他的推测计划,柯萌却总觉得他想得太过理所当然,凡事总有变数,这件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虚青笑道:“你若不信,等着看便是了。” 用饭时,不单谌宴父子三人悉数在场,连一向不出来见外人,不与他们同桌而食的谌夫人,也端坐在侧。一顿饭吃的柯萌味同嚼蜡,谌夫人同谌瑜看来都是十分平常的模样,只是知道了他们真实的身份之后,柯萌便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时地偷眼看一眼谌夫人,柯萌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妖怪,更不要说同桌而食了。 谌夫人搁下手中的碗筷,掩唇笑道:“难道不成是我身上有了什么病症?柯大夫何故如此看我?” 窥探被发现了,柯萌大口咳了两声,装作什么都没听懂,道:“夫人说笑了,柯萌只是同夫人相对而坐,若是惊扰到夫人,是柯萌的不是。” 正说着,柯萌后脑一沉,虚青的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嘲笑道:“大约是柯大夫年幼,还未见过如夫人这般气度高华的长辈,是以一时心境不定。” 柯萌暗暗白了虚青一眼,他总算是明白了虚青喜欢戏弄别人的性子,总喜欢揪着别人的小辫子扯一扯。 但凡女子,没有几个不喜欢别人的溢美之词。谌夫人掩唇轻笑,没有再同柯萌计较。一顿饭总算是这么安生地过去。用过茶,虚青和文霁风早早请退,柯萌也跟着他们一同溜走。 他们还未走出几步,便被谌瑜从身后叫住。 “今夜迟些,我会带兄长过来,请道长仔细检查一番,还望届时不会打扰。”谌瑜道。 虚青扬扬眉,笑道:“定当恭候。” ☆、第31章 道心禅意·十三 入了夜,谌瑜应约而来,除了跟来的谌玖,还带来一个身着黑袍的人。 请他们进了房中,谌瑜先安置好谌玖坐下,掀开了黑袍人的兜帽。黑袍下,是一个穿着灰蓝色道袍的僧人,身量同虚青相仿,长眉斜飞,星目薄唇,眼中虽没有神采,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慈悲良善,嘴唇轻动,此时似乎还在无声诵念着什么。 一个和尚生成这样的面貌,未免过分俊美了些,大约引了不少女居士春心微动吧,虚青腹诽。光是看这副面貌,他便大概能明白过来,为何纯如至死都对惠岸念念不忘了。 “惠岸师父,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带来了。对我兄长的病症,道长准备如何做?”谌瑜问道。 虚青勾起嘴角,并没有回答,只道:“人的确已经带了过来,只是我要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惠岸。”面前的惠岸神情木讷,看起来和谌玖的状况差不多,身形甚至还不如谌玖灵动。 谌瑜看了身边的僧人一眼,叹了口气道:“惠岸师父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我才将他困于府中。他身上的术法想解开并不困难,你们带出谌府后再解开,不会耗费多少精力。”顿了顿,谌瑜又接了一句,“届时,还望二位,代在下同惠岸师父道一声歉。” 谌瑜说得情真意切,文霁风端详了惠岸一阵后,却直言戳穿他的谎言道:“他身上的妖法,恐怕你自己都没法解开吧?”谌瑜没有灵力,是他们一早就知道的事情,惠岸身上的咒术,只会是旁人做的手脚。 谌瑜半垂下眼帘,问道:“我从白日里便一直想问二位,二位究竟知道了多少?”看模样,是要和虚青二人坦诚布公的姿态。 虚青懒懒地往文霁风身上一靠:“谌府的事,我们二人不过是知道些皮毛罢了,以后也绝不想掺和进你们的家事。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先请谌公子说说,惠岸师父知道了些什么,我们师兄弟二人也好估量着自己知道多少。” 谌瑜眼色微沉,眸中带着深思。他在谌府内外的性子判若两人,这并非他佯装胡闹出来的模样。自谌玖当初失去下落之后,他的内心便一直动摇着。谌瑜终日精神恍惚,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如同从前那般纯良恭顺的自己,另一个则是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小霸王。似乎只有这样,他在身上的重负之下,略有几分喘息的空隙。 “我曾一度不愿承认兄长已经离世,不管是谌府外的谌瑜还是谌府内的谌瑜。只是时日渐长之后,府中的我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府外的那个我却仍旧一直到处收集名医,替房中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个兄长看病诊脉。”谌瑜娓娓道来,平稳温和的声音,话中的内容却叫人心惊。虚青他们初来府中时,谌瑜那焦急的模样,其实也是在逢场作戏,也不知是想骗过旁人,还是从开始,他便想骗过自己。 “谌公子是说,你觉得自己一分为二,一具躯壳里藏了两个魂魄?”虚青发问。对谌瑜所说颇感兴趣。 谌瑜扶着自己的头道:“我不知道,只是我时常想,或许府里外的两个谌瑜,其中一个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魂魄,又或许……”谌瑜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洛阳锦上。 这株洛阳锦,虚青大大方方地放置在桌上,原本就是打算用做威逼利诱的筹码。 “这株花虽有灵气,却未聚灵成魂,至多不过是一株灵草。不可能触动你的心魂。”文霁风道。 谌瑜苦笑一声:“果真是我臆想成疾了吗。”他当初有意将惠岸请来,实则想找到是否有将他的怪病治好的良方。只是惠岸入府之后,顷刻便发现了府中的异样,还未来得及替他诊治,便被…… “施主此言差矣。谌公子的病源于心疾,同这株妖花亦脱不了干系。”谌瑜略显诧异地抬头,金色的金刚杵缓缓飘落于惠岸手中,原本木讷的眼神带上了慈悲宽厚的神采。惠岸站起来,竖掌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惠岸,见过三位施主。” 方才分明还是五识不全的模样,现在却靠着一柄金刚杵便恢复如常,虚青暗忖,这位无端被关了那么久的惠岸师父,恐怕修为不浅。也明白过来,为何这金刚杵会被拆成了两瓣保存。 这厢虚青正打量着,文霁风已经同惠岸交换了名号。 文霁风问道:“这株花同谌公子的病有何关联,不知惠岸师父能否一解疑惑。” 惠岸道一声佛号:“此花与谌公子一脉双生,虽为一花一人,却命理相连,不可独生。” “不可独生?”虚青的眉头动了动,片刻后瞧着谌瑜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怜悯。 谌瑜不解:“虚青道长何故这般看我。”虚青摇头,有些事不告诉谌瑜恐怕会更好些。 这株洛阳锦是天生的聚灵之物,又无法自行修炼,注定不可能成妖成仙,自然成了那些妖物眼中最好的炉鼎。虚青原以为谌瑜身为凡人,能摆脱这些鬼怪纠缠,不想还是逃脱不了。难怪那日谌瑜所住的院落一地的地狼残骸,他却没有丝毫动容。恐怕是习以为常了。 文霁风道:“所以他的院落外才会有一道禁制,为的就是保护这株洛阳锦?” 虚青摸摸下巴:“这株洛阳锦不能离开谌瑜太久,谌夫人用禁制时时看守,也是理所当然。连带谌府中这浓郁的花香,恐怕也是用来遮掩这朵花的气味的吧。”谌瑜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得心惊。 自很早以前起,谌夫人便嘱咐谌瑜一些看起来十分奇怪的事,譬如这朵洛阳锦绝不允许他移到房门以外的地方。谌瑜也察觉到了他的母亲身上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譬如身上终年不散的花香:“几位是说,我母亲她……不是人?” 谌瑜话中最后三个字说的十分艰涩,虚青明白,要让一个人接受自己的至亲非我族类,是多么不易的事情。只是事实终究是事实,惠岸道:“人妖殊途,令堂如今所行不合天道,还望谌公子劝解,乘早回头。” 谌瑜默然,许久才道:“回头?她早已回不了头了。” 话音凄苦,虚青隐隐察觉到什么,看到他身后老实坐着纹丝未动的谌玖,眼中光芒乍现。 “说来奇怪,谌大公子分明是谌大人的原配夫人所生,模样却同如今这位谌夫人有几分相似。反倒是谌二公子……”虚青盯着谌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同谌夫人没有半点相像。” 谌瑜也是一怔,虚青所提的事情,他从前从未想过,只是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谌瑜隐约捉摸到的真相,面色瞬时煞白。 “不会的,断然不会是那个样子。”谌瑜低声否认自己思索出的那个答案。 虚青微微冷笑:“谌公子还要这么自欺欺人吗?既然令堂能因为迁怒,对谌玖下此杀手。那么当初,她对原本就恨之入骨的谌夫人,做出些剥皮换骨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妖物的剥皮换骨,与剥皮的酷刑并不相同。它们常年吸食一人的精血骨髓,供养自身,加以秘法修炼。久而久之,便能同那供养之人生出形貌的几分相似。 只是多数妖物都不会选择这么做,一来攫取太多会损人性命,祸害修行;二来这些花精树妖生来便有绝世的姿容,大多看不上凡人的容貌。 谌瑜闭上眼,面上神色起伏,颇为痛苦。不论如何否认,他脑海中十分清楚得晓得,这也许就是他多年以来的疑惑,寻而未得的结果。为何他年幼时的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与如今有些不同,而又为何,从前旁人看不到母亲脸上曾经有的一块胎记。 惠岸长年行医修佛,不免心软些,恻隐道:“即便令堂身负罪孽,这也不是能为公子所掌控的,于公子,并无什么罪责。” 惠岸原本是想宽慰谌瑜一二,却勾起了谌瑜最不愿想起的事。 喉头滚动,谌瑜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道:“可惜在下并非无辜。”他眼前,时常还能看到记忆之中,他母亲动用术法,将山坡上的石土轻易推下的场景。 那日山路泥泞,他等不及地去迎接归来的兄长,骑马等在城外的一处山坡上,方便兄长能清楚看见他。谌玖也确实看见了他,还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即便离得远了,他也能想象出兄长朝他微笑的模样。 只是马队还未靠近,行过的那一段路便陡然从中间崩塌溃散。山坡上的土石如雨落下。谌瑜甚至还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车队便消失在了一片土砾砂石之中。 然后他的母亲缓缓朝他走过来,面上带着刻骨的仇恨夹杂着快意的笑容:“瑜儿,他死了之后,便再没有谁能动摇我们母子二人,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了。” ☆、第32章 道心禅意·十四 不过即便是发现了母亲身上如此多的疑窦,谌瑜始终没有朝着母亲根本不是人的方向思索过。谌玖那时的下落不明已经足够摧残他的理智。从小到大,谌玖都是一个称职的兄长,处处照顾他处处提点他。父亲一直埋头于公务,少的可怜的父子亲情也都放在了谌玖身上,母亲更是一门心思地照看着父亲,只是偶尔会抽出心神,分给谌瑜这个亲生的儿子。 “哥哥于我而言亦兄亦父,是与我最亲近的人。可是在亲眼看到母亲谋害他的之后,我却选择装疯卖傻,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谌瑜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坐着的谌玖。谌玖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即便神智蒙昧,这个笑容也如从前那样温和宽厚。 “若是他真的恢复了记忆,恐怕我也再见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虚青低低地笑了几声,而后毫不留情地嘲笑谌瑜:“你以为你让你哥哥保持如今的模样,你娘就会放过他?别天真了!” 谌瑜的面上有一丝惊愕,虚青继续道:“你母亲对他下手,根本不是为了你,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嫉妒罢了。你父亲一直对元配妻子念念不忘,妖性凉薄自私,怎么可能忍受?谌玖在她眼中就是你父亲同别人留下的孽种,你兄长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听着师兄的铁口直断,文霁风默默地回忆起今晚用饭时候的情景。谌郡守照顾着谌玖吃饭,一如既往地忽略了谌瑜,而谌夫人席间也没有发现,谌瑜几乎没吃下什么东西。他们从前隐约看到的那些母性慈爱,或许一开始便只是装给谌郡守看的敷衍假象。 谌瑜沉默,惠岸心中生出一丝同情,口宣一句佛号道:“我被谌夫人拘|禁于谌府的这些时日,多谢谌二公子照顾。贫僧妄自揣测,谌公子是否以为,谌夫人对贫僧动手的缘由,是发现了您同这株洛阳锦的关联?”谌瑜抬眼看他,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那日,贫僧在公子房中发现了一缕谌玖公子的残魂。”惠岸不忍再说下去。这段时日里,谌夫人一直逼问他这缕残魂的下落,可见当初她所为,不仅是想杀死谌玖,更是想将他的魂魄打散,永不入轮回。 谌瑜低笑,笑声里带着些许悲凉。他一直以来的逃避躲藏,今日终于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原本他打算将谌玖送去谌府的别庄修养,待日子久了,母亲自然会放下心中介怀,到那时便可将哥哥再接回来。只是自谌玖归来后,不过几个时辰,谌瑜却不敢离开他半步,只因谌瑜心中清楚,母亲随时都可能再次对谌玖下手。 虚青见他的神色渐渐内敛,开口道:“我们无意掺和谌府的家事,留在这里,不过是等着履行同谌公子的诺言,还请公子快些,决定好了,我们连夜便离开。”呆得越久,只会叫他们添更多麻烦,虚青并不想管。 谌瑜的眼光动了动,转身再看了他兄长一眼,长舒了一口浊气:“那就劳烦道长为兄长找回残魂吧。” 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了一眼,谌瑜的抉择在他们意料之中。既然被人仇视无法避免,那么一个正常的谌玖总比一个神智不全的谌玖,生机更大一些。 虚青去隔壁将重明鸟带过来,谌瑜见到这只金色的禽鸟,心中闪过一丝熟悉。 虚青笑道:“谌公子觉得眼熟?这只鸟正是在你房中寻到的,夜夜替你吞食梦魇,你可得好好谢谢它。”谌瑜一怔,这些时日,他心虚不宁,时常做噩梦,只是这些梦往往还未到最可怕的时候,就变得模糊一片,原来并不是他的错觉。 虚青将重明鸟放下,原本他和文霁风说好,由师弟来施展这融魂之术,只是眼前的惠岸似乎术法更为精通,倒不如让他来。 “惠岸师父……”虚青的话还未说完,心中便突然一跳,地底隐隐传来震动。虚青的眼神一凛,将桌上的花与鸟丢进文霁风怀中,反手抽出断红尘,缠上了谌玖的手臂,将他拖了过来。 果然下一瞬,谌玖原本坐着的那把圆凳被一道黑色的鞭影从中间劈得四分五裂。有金铁破空声传来,虚青将谌玖往谌瑜身上一推,文霁风抬脚将被掀翻在地的圆桌踢往窗口,长剑穿过厚重的桌面。拂尘挽出一朵银花,以柔克刚凝滞了长剑的攻势。 反手持剑,虚青冷哼一声:“夫人既然来了,为何不先知会一声?这么猛烈的攻势,真叫贫道措手不及呢。” 房门无风自开,谌夫人站在门外,仍是那副端庄高华的姿态,只是脸上的神情阴郁,带着一丝杀意。 文霁风怀中抱着洛阳锦同重明鸟,嘴唇轻动,念念有词,被虚青挡在身后的手变换着法诀。 “交出谌玖和牡丹,我可以大发慈悲,给你们留个全尸。”谌夫人微微仰着下巴,显得有些倨傲。 虚青抚了抚下巴:“不要谌瑜?”谌夫人没有回答,谌瑜半垂着脸,神色有些绝望。 虚青轻笑道:“可惜我们暂时都不想死,若是将我们的保命符交给你,恐怕才是真的穷途末路了吧。只是谌夫人,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现在应该老实听话的是你才对。” 谌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尖锐:“小道士,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人的修为,能做些什么?”不说这个她早就抓起来过一次,要不是谌瑜作梗根本没法逃出来的惠岸,谌夫人看着虚青身后一直垂着头的文霁风—— 指尖闪过红光,文霁风抬眼,冷冷地看着谌夫人,四道火符带着火光朝谌夫人攻去。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些迅疾的火光在离她三尺处便陡然停住。以火克木,打得倒是好算盘,只是这火也得近得了身才能起到效用。 文霁风一击不成,房中却陆续亮起了许多符咒,仿佛随时都能遵从他的召令攻向谌夫人。 “惠岸师父,应当不想再被抓回去一次了吧?”眼见谌夫人隐隐有些怒意,虚青嘴角的笑意不减,转头问了惠岸一句,为她的怒气再添一把火。 惠岸道:“阿|弥|陀|佛,谌夫人执迷不悟,贫僧亦不是迂腐之人。”手中的金刚杵散出金光,有万字金符自杵身透出来,环绕着五人,“罗汉金身,可保诸位无恙。”当初惠岸失了金刚杵,正是靠着这一式法术,才躲过了谌夫人的杀手,得以保存性命。如今有了金刚杵在手,自然是如虎添翼。 虚青道:“这样,贫道便放心多了,哎,师父还请多照看着些我师弟,别磕着碰着了。”这句老妈子似的话,惹得文霁风无言,惠岸倒是认真应了下来。 安排好了师弟的安全,虚青转头挑衅道:“夫人怎么没了动作?难不成是看到了我师弟的这些符令害怕了?您放心,我们都不是什么计较的人,只需你好好道个歉,让我们安生回去,谌府之事,我等绝不会再管。” 谌夫人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房内平整的土地寸寸龟裂,粗壮的根茎如同爪牙,朝着几人扑来。 文霁风的驭火符纷纷落下,贴在这些根茎上发出爆裂的声响。只是谌夫人的攻势还是超过了他们之前的估量,火符已经纷纷焚烧将尽,这些根茎却生生不息,烧断了一些之后,立刻便有新的树枝补上。 虚青手中提着剑,时而帮师弟处理几根遗漏的枝条。 “符令要用完了。”文霁风低声说了一句,倒不是说没了这些符令,他们便没了法子,只是驭火术须得文霁风投入心神控制,远不如符令方便。 虚青挥剑一刺,剑尖带着些许火光:“那就等用完了之后,往屋外去吧。”谌夫人比他们预估得来得早了些,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将谌玖治好后,用这些符咒拖住她,方便他们逃脱的。 文霁风点头,手中还抱着东西,有些动作不方便,背后的长剑铮鸣而出,幻化出剑影,一同斩断花妖的根茎。 “谌公子,想好了要帮我们,还是帮你母亲?”虚青抽了个空,问谌瑜道。谌瑜一直不言不语,谌夫人的攻击一视同仁,仿佛真的放弃了这个儿子,黑褐色的花根击碎了谌瑜身边的一枚万字金符。 谌瑜拉着谌玖,袖中紧紧握着兄长的手道:“我不能再让哥哥死一次了。” 虚青笑了笑,将文霁风怀中的重明鸟丢到了谌瑜怀里,剑芒一闪,重明鸟腿上的红绳断开,飘落在地。恢复了灵体模样的重明鸟轻啼一声,落在了谌玖的肩头。 剑影幻化而出,数十道齐发,丝毫不顾及对房屋的损伤,朝着门窗那面刺去,同样攻向谌夫人的门面。 谌夫人为剑光所迫,避其锋芒,后退了十余步。虚青欺身上前,已经离开了惠岸的金符所及,断红尘上银丝微动,软丝冰冷,如同细长的银针,谌夫人不得不退入院中。 虚青瞧着谌夫人此时站的位置,笑着念了一句法诀。下一刻,谌夫人周身的花木上齐齐闪过雷光,瞬时便汇聚在了谌夫人身上!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6节 ☆、第33章 道心禅意·十五 电光雷火之中,花妖的惨叫尖锐得震耳欲聋。虚青掏了掏耳朵,总算是适应了不少。 雷火符阵虽然威力巨大,维系的时间却不长。雷光散去之后,谌夫人身上焦黑一片。四肢维持不了人的手脚,化成了黑褐色的花根,焦躁地抽打着身边的土地。 花根如鞭,文霁风盯着地上的被抽出来的凹陷,估量着花妖的修为深浅。 “现在正是她孱弱的时候,我去会会她。”虚青低声同师弟说道。 文霁风嘱咐:“小心花妖的根系,避开正面相抗。”虚青朝师弟笑了一下,伴着身侧的剑影,如同一柄利刃冲向了花妖。文霁风手掐剑诀,十数道剑影跟了上去,护在虚青四周,随时准备接应他。 花妖身上还闪烁着些微电光,这些雷火不但破坏了她幻化成人的术法,还让她暂时不能动弹。泛着紫红灵光的妖异眼眸盯着虚青,花妖等着虚青携来的剑影落在她身上,蓄力反击! 虚青瞧见她脸上突然亮起的妖纹,立刻便收了攻势后退了些许。剑光将身边的根茎绞得米分碎,却有更多的枝条从谌夫人身上冒出来,或缠或刺,势要将虚青击杀。 “师兄!”文霁风瞳孔一缩,运剑气在手中划出一道血口,血气催发的剑气由白颜色渐深变作竹青色,剑影悉数一分为二,拱卫虚青。 虚青一声轻喝,拂尘一挽,银丝暴涨,断红尘凑至花妖近身,将相连的根系绞在一处。灵力催动,这些根系在银丝下悉数断裂。 根系于花木而言是生存之本。谌夫人口中喷出鲜血,面上浮起一层斑驳红痕:“你们,都得死!” 已经被虚青绞断的根茎断口渗出绯色的透明汁液,碧绿的花茎从断口抽出,长出淡米分色的花蕾,瞬间怒放。双色的牡丹绽开后,方圆数丈内的花香骤然浓郁起来,虚青的神智,有了一瞬空白,四肢百骸突然被抽干了力气。 一直在低声诵念经文的惠岸闷哼一声:“花香有毒。” 虚青操控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手中的拂尘不能用作支撑,整个人十分狼狈地跌倒在地。紧接着便是谌玖谌瑜二人,然后是惠岸,继而是文霁风。文霁风将手扣紧花盆下渗水的小孔,才没让手中的洛阳锦跌落。 花妖伸出一条细根,朝着文霁风手中的花盆缠去,文霁风皱着眉头,手臂脱力渐渐开始发抖,扣在花盆上的手指却怎么都不肯松开。 花妖冷哼一声,另一条根抽在文霁风持花的左手手肘,文霁风经脉一酸,还是叫花妖得逞,俊脸上被根尖划出一道细细的血口。 洛阳锦落入花妖手中,她细细地嗅了一下花朵上的香气,露出着迷的神情。浅色的灵光亮起,洛阳锦上蓄存的灵力缓缓流入花妖的身体,她身上的创口渐渐愈合,根系变回了纤纤素手。长在指尖上那朵红米分相间的牡丹并没有消失,谌夫人浅笑,若不是脸上的妖纹和红斑还未消失,倒是美人拈花的好景致。 虚青等人虽然暂时失了反抗之力,目光却紧紧盯着花妖,丝毫不敢松懈。 “谌夫人还请把握些分寸,若是吸干了这些灵气,于令郎有损。”虚青不冷不热地说道,身边乏力倒在地上的谌瑜面无血色,嘴角已经渗出一丝血痕。 花妖抬起美眸,目光扫过谌瑜,不带半点温情:“生出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死了干净也没什么大碍。” 谌瑜的神色一僵,连呼吸都仿佛迟缓下来。一只手落在他肩上,谌玖的脸上有担忧的神色。 “哥哥别担心,”谌瑜轻声安抚谌玖,而后抬头问了谌夫人一句,“这些年,母亲教养爱护孩儿,可有几分真心?”谌瑜的语调沉稳,声音却带着沙哑。 谌夫人睨了他一眼,掩唇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这株洛阳锦与你一命双生了吗?怎么还问出这么愚蠢的话。” 谌瑜撑着自己的双手已经深深地抠进了身‖下的泥土里。 “我知道了……”谌瑜的应答如同叹息,他伸手拔下了束发的银簪,抵着自己的咽喉,“若是我死了,这株洛阳锦恐怕也无法保存吧。” 谌夫人眉头一跳,脸上残余的点点红斑看来有些狰狞:“真是出息了!我生你养你,在你眼中却不如这群外人和这个杂种!”谌夫人的声音尖锐,字字诛心,见谌瑜纹丝不动,一副舍身取义的模样,谌夫人怒极反笑,“既然你想陪他们死,那就一起!将你们全部杀了,这株洛阳锦权当是送你们上路的祭品!” 说着,地下冒出十数根花根,如同地底涌出的妖魔,朝着谌瑜张牙舞爪而去。谌瑜心中一颤,动作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往谌玖身前挡了挡。 “谌夫人这么公然对他们兄弟二人动手,就不怕谌大人发现吗?”虚青突然问道。 花根的动作顿了顿,停在了谌瑜身前不到三尺处,谌夫人冷森森道:“今日将你们全部杀死,我自然能找个好理由,摆脱自己的嫌疑。” “哦?”虚青扬起的尾音里,花根朝着兄弟二人毫不留情地扑去,却被一道月华般的光幕挡住。 虚青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谌夫人不觉得奇怪么,我们这里还少了一个人。” 花妖想起了晚饭时那个盯着她看的少年大夫。虚青故弄玄虚似地看向屋边廊后,花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柯萌跟在谌宴身后,二人缓缓自廊柱后绕出来,谌宴脸上的表情,让花妖心中一寒。 所有的花枝根茎迅速缩回地底消失不见,谌夫人慌乱地用袖子掩住自己手上的花朵。她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动作却显得欲盖弥彰。 “夫、夫君。”谌夫人理了理自己鬓间散落下来的碎发,声音温柔带着些微颤抖。 谌宴走到了谌瑜身边:“可以站起来吗?”说着他便矮下身,将从小便没怎么关注过的次子扶起来。他抽去了谌瑜自己抵在喉间的簪子,谌瑜有些愣怔。 时候差不多了,虚青将自己体内的毒素暂时压制住,便去将师弟也搀扶起来。再看惠岸那处,一个蓝白倩影立在他身边。纯如不知何时显露身形,朝师兄弟二人点了点头后,纯如退了两步,看着惠岸自行站起,俏脸含着些许担忧。 “绛娘,我同你夫妻二十载,没想到今日才见到你的真容。”花妖听到谌宴的话,先是一怔,而后才发觉,自己面上的妖纹红痕并未退去。她的本体是一株洛阳锦,花色红米分相间,只是不如谌瑜那一盆那般红米分各半,而是零碎的红色布满米分色的花瓣——连带她幻化出来的人形,面目是妖一贯的精致秀美,脸上却有斑斑点点的胎记。 花妖惊叫道:“夫君,不是这样的,是这群妖道和这个和尚,使他们施了妖法将我变成这样的。你看这和尚身边那个女鬼,若这人真是一位高僧,怎么可能和一个女鬼厮混!” 惠岸闻言斥了一声:“妖孽慎言!” 花妖闻言,还想反唇相讥,却被谌宴打断:“够了,你还要欺瞒我到什么时候!” 花妖怔住了,一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谌宴眉间含着疲惫之色:“倘若你今日愿意立下毒誓,今后不再加害玖儿和瑜儿,也不找大师和道长的麻烦。绛娘,我便当今日的事全然没有发生过,从前的事情也都一笔勾销。你仍是谌府的郡守夫人。” “夫君……”花妖低唤。 谌宴道:“以后你也不必化作别的模样,我不计较你脸上的红斑。我素来言出必行,你是知道的。”谌宴的言语听来十分恳切,花妖面上也有几分动容。 虚青此时正心疼地撕了一截干净的衣摆包住师弟手心的伤口。文霁风的手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有些不适:“师兄,我自己来便可以了。” 扯了扯,文霁风却没能把手挣脱出来,虚青低声说了句:“别闹。”而后继续细心地将他掌心的伤口包扎好,心中想着,这么疼的事情,以后必定再不让师弟做了。 谌宴的决断,虚青听在耳中,心中有些许微词,只是这些事毕竟是谌府家事,他便没有多嘴。 沉吟许久,花妖抿唇笑了起来:“夫君还真是宽宏大量,妾身感激不尽呢……”虚青暗暗皱眉,花妖言语中的凄切与她说的话全然不像是一个意思。 “只是夫君。”花妖抬头,面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你是否记错了,我不叫绛娘。我根本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妻子!” 无数粗壮的根茎拔地而起,如同妖魔乱舞。 “二十年同床异梦,你的心里却只有元绛那个贱人!当初若不是她,我才是你的妻子!她和那个孽种都该死!”花妖的声音怨毒,脸上的妖纹变得愈发鲜艳。 “不过没关系,只要我今日杀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再给夫君施法,让你忘掉这些事,咱们还能做回从前那对神仙眷侣。”花妖柔声细语,却透着内心的疯狂,“我不怕你将我当成别的人,今日之后,你便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第34章 道心禅意·十六 花妖的根茎铺天盖地而来,月华光幕再一次亮起来,挡住了攻击。 纯如周身微微亮起蓝光,朝师兄弟二人说道:“我鬼力有限,支撑不了太久。”虚青神色肃然,心中已百转千回,试图想出一个好办法。文霁风将落在地上的剑交还给虚青,自己重新运起灵力,对付难缠的根茎。 虚青手上亦是不停动作,心中计较着,若是使用拖字诀,他们能否撑到花妖灵力耗尽。只是想到花妖手中那盆洛阳锦,虚青心知,面前的只会是一场恶战,除非…… 虚青不自觉地看了谌瑜一眼。 谌瑜察觉了虚青的目光,平静道:“若是将这盆花打碎,能帮上道长一二的话,道长不必顾及谌瑜。”言语磊落,虚青反而生出几丝犹豫来。 纯如的光幕在花妖一次次的抽打下,单薄了许多,已支撑不了多久。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话,咬牙做了个决断。 鬼力骤然收束,凝成了一柄灵剑,剑身不及寻常佩剑的一半,带着呼啸的金铁之声,刺向了花妖。 金光一闪,万字金符重新显现,将所有人囊括在内。惠岸面上的担忧之色浓重。纯如站于他身侧,原本凝实的身体已经溢出淡淡的微光,渐渐变得透明模糊起来。 灵剑顺应纯如的心意朝着花妖手中的洛阳锦割去。这是花妖灵力补给的源泉。将这朵花斩断,花妖的灵力便不是无穷无尽了。 花妖面上含着冷笑,看着这柄灵剑,伸出一根粗壮的花根阻挡。灵剑刺入花根之中,被花妖死死缠住。 “凭你这小小鬼力,便想阻碍我杀人,真是不知死活。”花妖将花根重新展开,纯如的那柄灵剑重新显露,可是此时已经不受纯如所控,反而朝着他们的方向攻来。 文霁风早在纯如抽去了自己的灵力之后,便用法术撑起了一道护网,眼看着灵剑迅疾如星,虚青也忙丢出一个术法,将将抵消了灵剑的威能。 虚青闷哼一声,朝惠岸喊道:“大师还不快将你的罗汉金身收回去!纯如快支持不住了!”纯如的身形现今已是半透明的模样。罗汉金身可抵妖邪,对鬼魂也能生出极大的损伤。 金刚杵在手中转了转,环绕在他们身边的万字金符,如同一道道符箓,泰山压顶般烙印在花妖身上。 花妖低声痛呼,惠岸语速不慢地对纯如道:“纯……道长快去虚青道长那边,别靠近贫僧!” 纯如先是一愣,下一刻腰间便被虚青的拂尘缠上:“磨磨蹭蹭什么,当真想要魂飞魄散么!” 惠岸一合眼,清除杂念,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再次睁眼,惠岸眸中缓缓流转金光,一直温和慈悲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感。金刚杵在手中转了一圈,自中段佛像处缓缓拉长,金火颜色,如业火淬炼。不过片刻,便化成一柄八尺长的金棍。 身形如兔起鹘落,惠岸长棍一扫,尺有所长,生生打在花妖的腰身。 金棍带火,花妖身上即刻显出一道焦黑的印痕,上面还有隐隐的金红佛光。 之前惠岸顾及着纯如,一直不愿动手,现在没了顾忌,虚青也能放开手脚。二人围攻,虚青心知他的术法不如惠岸的克制妖邪,只是在旁协助。 身后,文霁风解开手上的布条,将手上的伤口递向纯如。纯如摇摇头,推拒了:“文道友还要支持法术,不必太担心我。” 文霁风也不坚持,收了手,继续将心神灌注于术法上。 另一厢,柯萌看着面前的父子三人,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正蹲着身为谌瑜切脉。虚青与惠岸合围,给花妖施加了莫大的压制,花妖对洛阳锦上灵力的倚仗更重。柯萌手下,谌瑜的脉搏变快了一下便蓦然微弱下去。 “文道长!他快撑不住了!”柯萌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却不知这吊命的药丸于谌瑜是否能有效力,只得同文霁风求救。 文霁风皱眉,以岐黄术探查之后。给谌瑜输了一道灵力。 谌瑜的脉象平稳了一会,柯萌还没安心多久,脉象便倏忽又微弱了下去。文霁风皱眉,谌瑜身上的灵力瞬间消散。他想故技重施,却听得虚青假哭的声音:“师弟,你若是再给花妖输灵力,还不如叫我们直接认死罢了。” 文霁风动作一顿,原来谌瑜身上的灵力全流溢到了洛阳锦上。抬头观望片刻,虚青和惠岸隐隐占了上风,可是想要将花妖制服还需好一阵。 “谌瑜撑不了这么久。”文霁风断言。 重明鸟清啼一声,焦躁地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羽毛,金色的翎羽一根根掉落下来,落在谌瑜身上化成点点的碎光。谌瑜的眼睛亮了亮,伸手抚了一下重明鸟的翅膀,眉头一皱,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文霁风放在身边的长剑被人拖起来,文霁风惊讶地看着身边面无血色的谌宴。 “父亲……”谌瑜的声音有些虚弱。 谌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兄弟二人,这件事,也该由为父,做个了断。”谌宴做了一辈子的文人,如今持起兵器,对付的却是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 虚青一直分神关心着师弟那厢,听到谌宴的响动,与惠岸对视一眼,用眼神示意放缓攻势。 谌宴加入其中,虚青和惠岸之间出现了一个漏洞,若是旁人,花妖必定毫不犹豫地就借着这条生路扳回局势,可那人是谌宴。 长剑刺穿心口的时候,花妖用手握住了露在心口外的剑刃。 “夫君,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是名满京城的才子,却无心婚事。你的同窗曾问你,为何不愿成婚。你答他,你有窗下牡丹为妻足矣。啊?”花妖脸上落下两行清泪,上翘的尾音凄凄切切。谌宴持剑的手微微一颤。 当年他年少登科,书生意气。琼林苑中,偶遇佳人,谌宴便一直念念不忘。后来更是求了皇恩,将佳人曾停伫的那株牡丹移入府中。 不过一句笑言,不想被一株花记在了心上。 谌宴将剑抽了出来:“从来便只有元绛,我心中,自始至终便只爱过她一人。” 花妖松开手,掌心一片血色。 “哈哈……呵哈哈哈……”花妖的笑声由小到大,根茎缠住的洛阳锦掉在了地上,指尖上的花朵片片凋零。 虚青持拂尘于身前,浑身戒备如拉满的长弓。花妖的笑声越来越悲凉疯狂,随时可能伤人。 “原来自始至终,”花妖喟叹,“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紫红的眸子蓄满清泪,盯着谌宴的美眸写满了恨意! 花妖尖啸一声,虚青惠岸急忙后退,谌宴却是不躲不避,乱摆的枝条倾泻了花妖所有的倾慕绝望,朝着谌宴一人缠去。 “终究是我负了你。”尖锐的根尖如同一柄柄锋利的长|枪,扎进谌宴的身体里,霎时血液四溅。 惠岸提棍想要上前,却被虚青伸手拦下来。虚青朝他摇了摇头,惠岸闭了闭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艳红妖火自花妖身上燃起,长长的枝条将谌宴扯将过去,同她自己缠在一处。谌瑜想起身,却全身失了力气。一双手突然扶住他,从背后帮着谌瑜站起来。谌瑜回头一眼,谌玖静静地看着他,眼角微红,却沉静自持。 “哥哥?”谌瑜红了眼。 谌玖颔首,转头看向谌宴和花妖,自焚的妖火火光冲天。谌宴被这层火光笼罩,面色被衬得多了几分红润。只见他伸手环抱住面目狰狞扭曲的花妖,柔声同她说:“别怕。” 即便知道他心中装得是另一个女人;即便当初修枝松土的情义都是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即便知道他如今同她赴死,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儿子。花妖却还是动摇了。 花枝一抖,谌宴被狠狠抛了出去,花妖的声音已经隐隐透出了元神的虚弱:“你这样的人,不配陪我同死!脏了我轮回的路。” 谌宴一惊,文霁风从背后运功将谌宴接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谌宴稳住身形,上前两步:“绛……” 他止住了话头,花妖不看他,心中却自嘲,当初以幻术迷惑谌宴,吸食元绛的精血只为相似的容貌,不是一早便知道,他爱的人本就不是自己! “阿锦。”谌宴沉默许久,突然唤了一声。 花妖一怔,这是当初自己还是一株不能动的牡丹花时,谌宴给她取得小字,不曾想,他竟然还记得。 花妖缓缓一笑,被妖火灼烧得丑陋的容貌,笑靥如花,无端生出了妩媚艳丽。 “谌宴,下一世,若我转世为人,定不要再遇上你。” 话音未散,花妖的身形便消失了,连带一丝妖火都不曾留下。谌宴闭上眼,眼角已经微微有了湿意。 谌府之中萦绕多年的花香终于散去,庭院中一片打斗留下的狼藉。文霁风将将走到虚青身边,便听到师兄说道:“师弟,开花了。” 文霁风一怔,庭院中突然冒出了许多新芽,不过倏忽,遍地开满了红米分相间的洛阳锦。 ☆、第35章 道心禅意·十七 与花妖一战后的第二日,虚青拉着文霁风出府,随行还带了纯如。 “师兄,来此处做什么?”文霁风不解,他们现下正站在凌安城中的一处布庄前,虚青朝里面望了望,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他将纯如栖身的油纸伞持于身前,方才还偷偷摸摸地说了什么。 “师弟,你忘了昨晚,惠岸师父今夜邀纯如道友后花园一聚?”虚青扭头问道。 文霁风当然记得,昨夜惠岸对付花妖之时,受了点轻伤,柯萌替他包扎诊治时,惠岸当着众人的面说的。只是这同他们今日的出行有什么关联? 虚青笑而不语,拉着师弟进了布庄。 这布庄中不单单有未裁剪过的布料,也有些制好的成衣,方便一些急需的人采买。听到师兄弟二人想买成衣,招徕的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成衣用的料子少,价钱却比同样的布匹贵。只是来的两人都是男子,却要买一套女儿家的衣裳,叫小二心中生出了一丝疑惑。 布庄里的成衣不少,虚青挑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襦裙问:“师弟,你看这件如何?” 文霁风摇了摇头,除了花样款式不一样,这件衣服同纯如的道袍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虚青和他相处这么多年,不必师弟说,便能猜到他的心思。他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弟,哪怕只差了一个线头,对女儿家而言,都是两件不同的衣裳。你还不明白。” 文霁风反问:“师兄很清楚?” 虚青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尖:“不甚了解。” 虚青往里边瞧了瞧,又拿了一套藕荷色的袄裙:“这件?” 文霁风摇头:“臃肿。” 虚青皱眉拉出一套曲裾深衣:“这套呢?” 文霁风亦是皱眉:“不若第一件。” 虚青:“……” 将整个布庄里的成衣挑了个遍,只挑出一件还能得文霁风青眼的衣裳。只是那件衣裳,是一套青色的道袍,同他们观中的弟子服尤为相似。 虚青叹了口气没了辙,刚想带着师弟往下一家布庄去,便瞧见门外进来一个女子。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看到她手中还提着一个大包袱,叫虚青停住了脚步。他直觉,或许这包袱里的便是他们想挑的衣裳。 师兄弟二人不再看别的款式,只是站在店中不走,伙计也不能驱赶他们,只能先接待了那名女子。 二人听着他们一来二去地交谈,才知道这女子原来是凌安城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家中的老太太快要到八十大寿了,小姐在这家布庄做了件新衣裳想给老夫人贺寿的时候穿,这衣裳的款式尺寸却不合小姐的心意。 “这,尺寸不合小姐心意,是咱们布庄的不是。可是这款式颜色都是照着小姐的喜好,按着图样做的,布料也是小姐亲自挑选的,如今怎么……”伙计赔着不是,却也不肯轻易将不是自己的过错揽下来。 丫鬟趾高气扬道:“我们小姐选的料子分明是妃色的,你们做出来的衣裙却是海棠红,怎么就不是你们的不是?” 伙计头皮发麻,无奈将掌柜的请了出来。这丫鬟在的府邸,也是凌安城中十分有名望的大族,掌柜的也不想就这么一套衣裳得罪了他们,只好收下衣服,一面赔着礼将银子退了回去。 只是将银子赔回去了,这衣裳却不知要怎么处理。 “海棠红的颜色太惹眼,小门小户的肯定不愿买下,那些大户人家肯定不会要被人退过的。这么好的料子,真是愁死人了。”掌柜的碎碎念道。 “掌柜的,不如给我们瞧瞧?”师兄弟一直没有说过话,听着掌柜的心疼念叨,虚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一炷香的时辰后,师兄弟二人心满意足地从布庄里出来。 “等会我们是不是还要去做些什么?”文霁风问道。 虚青瞧了瞧日头,想了想道:“先回去吧,我寻谌瑜商量些事。” 不过一日,谌府已经变得冷清了许多。谌府中不少的家仆是花妖束缚来的小精怪,如今花妖已死,有虚青和惠岸他们在,纷纷树倒猢狲散。谌府陡然便清净了许多。 虚青二人找到谌瑜房中的时候,谌玖正在给他喂药。花妖死前还是做了一件好事的,她以自己的灵力,切断了谌瑜同那株洛阳锦的联系,算是对谌瑜这个儿子,做的唯一一个交代。洛阳锦凋谢了,谌瑜还活着。 “道长要借一副头面?”谌瑜身受重创,气色还算不错,只是起不了身。 虚青笑道:“昨夜你们也见过,纯如道友心心念念要见惠岸师父一面。天下道门是一家,论起来,我们还是师姐弟,总得尽些情分。” 谌瑜了然,笑道:“既然如此,等会我叫管家来,送几副到你们住处吧。” 谌玖正好处理了药碗进来,听到谌瑜的声音说道:“我正好有空闲,我直接带二位道长过去便是了。” 谌瑜点头:“这样也好,那便麻烦哥哥了。” 虚青二人跟着谌玖往谌夫人房中去,自昨夜起,谌郡守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必担心惊扰了他。 “对谌二公子,谌公子心中,可有什么看法?”虚青笑眯眯地问道。 走在他们前边的谌玖,脚步微微一顿。昨夜重明鸟化回他失落的魂魄,自他恢复神智开始,便一直照顾着谌瑜。也不知是真的原谅了弟弟,还是忙碌得没有空闲去想这件事。 谌玖停下脚步,沉吟片刻道:“实不相瞒,我很早便知道谌瑜的母亲并不是人。” 虚青扬眉,颇为惊讶:“哦?” 谌玖颔首,目光落在廊外的花池,池子里养了几条锦鲤,正悠然自得地在池中戏耍。 谌玖比谌瑜大五岁,花妖入主谌府的时候他只是个刚断奶的幼童。旁人都以为他完全记不得同母亲的记忆,他却仍对模糊的幼年有着隐约的印象。他记得自己的生母是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而花妖入府时不过是他父亲的一个侍女。 花妖是如何害死母亲,迷惑父亲的,谌玖并不清楚。花妖嫁与父亲不久,他们便举家搬来了凌安郡。 自他们来了凌安郡之后,周围的人便渐渐变了,许多人都以为花妖是母亲的胞妹。直到连父亲都这么觉得,谌玖才惊觉,整个谌府的人,似乎哪里出了差错。 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府中无处不在的花香;父亲当初前途无量,却突然得了圣上下旨,毫无缘由地便将他们下放到了凌安郡,虽然谌宴并不是一个热心钻营、阿谀奉承的佞臣,可是以他的政绩却一直无法得到提拔,京城谌家更是似乎忘了有谌宴这么一家人。 还有便是在谌玖眼前这个继母,她日益同父亲悼念母亲的画中人长相肖似起来。 谌玖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了,他也隐隐觉得这个继母才是导致这些古怪状况的始作俑者。他一边隐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另一面则是暗中往京城去信,求证一些当年的事情,免得打草惊蛇。 “三月前,我得了京中祖父的回信,他常年不曾照拂过父亲,恍若大梦初醒,心中十分愧疚。他信中问我,是不是父亲心有怨气,想回京城。”谌玖娓娓道来,“我还未来得及回信,便被父亲派去处理水患。回来前,我做了一个梦。” 文霁风接口问道:“什么梦?” 谌玖的声音沉了沉:“我梦到了我的生母。”谌玖的生母便是花妖口中的元绛,她还是父亲画中少艾明媚的形容,只是气色苍白,一遍遍地同谌玖说,要当心谌夫人,当心他的继母。梦中谌玖再三追问她发生了什么,母亲却只是摇头流泪。而后便面色痛苦地消失在了梦里。 虚青道:“看来你母亲被花妖拘了魂魄,到三月前才入了轮回。”虚青言语有所保留,也许元绛并没有入轮回,而是被花妖打散了魂魄。 谌玖微微苦笑:“后边的事情,二位应该知道了大略。回程的路上,我被继母设计,只是上天保佑,我只是摔下了路边山谷,被碧水村的村民所救。只是花妖在那些土石上施了术法,我的残魂化成了鸟,留在了谌瑜身边。” 虚青觉得奇怪:“为何不是你父亲身边?” 文霁风道:“花妖的修为,若是看见谌公子化成的重明鸟,定然会置之于死地。” 谌玖点头:“她已经许久不曾关心过谌瑜,我这才得以保全,也不知该说是幸事还是不幸。”于他而言躲过一劫是好事,只是花妖这么多年一直视谌瑜如无物,叫谌玖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心疼。 “他自幼便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本就当他是亲弟弟。这些时日,我日日吞噬他的噩梦,也看到了他内心的歉疚苦楚。仅是他这段时日为我做的事,我便一世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同胞兄弟。”谌玖言之凿凿。既然家中没有人真心待他,谌玖便做第一个,父亲也好,兄长也好,尽他所能,保谌瑜一世安乐。 ☆、第36章 道心禅意·十八 虚青一直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性子,何况如今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替纯如打理好一应事宜之后,他便拉着师弟过来瞧瞧。 念珠、香案、木鱼、蒲团,师兄弟二人尾随着纯如到了谌府的后花园。他们虽然没想着惠岸一个和尚会做什么准备,却也不曾想,入眼的全是这些东西。 虚青皱眉,想要上前问问已经等着他们的惠岸,这花好月圆的时候,这副场面是个什么意思。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与佳人邀约,反倒是做好了一场法事的准备。 纯如拦住他,笑靥如花,朝二人盈盈一拜:“这些时日,多谢二位道友照拂。接下来的事情,于纯如而言分外重要。二位道友只需看着便是。” 虚青的动作顿了顿,文霁风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师兄。” 虚青无法,只对纯如道了一声:“愿道友得偿所愿吧。”纯如一笑,美目盼兮。 虚青二人站在廊后,看着她如一个寻常女子那样,踩着月光,朝自己的心上人走去。 文霁风手心一紧,他抬眼一看,师兄眉心微微皱起,只是隐在暗中,远处的人看不明晰。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没有挣开。文霁风虽然总是情绪不显,却并不是真的无知无觉。恐怕他们三人心里都清楚,纯如今日,必不能心意圆满。 “小师父。”纯如走到惠岸身后三步远的位置,惠岸正合着双眼,跪在香案前低声诵经。木鱼声停下,惠岸站起身,朝纯如道了一声佛号。今日的她特地解了道髻,盘了未嫁女子的发式,一身海棠红的交领襦裙绣着细细的芍药纹饰,加之谌玖出借的伶仃环佩,立于惠岸面前,巧笑倩兮。 惠岸有一瞬晃神,沉下心后道:“多年不见,纯如施主可好?”当初他随师父赴它寺的法会讲经,回程正遇上一处村子瘟疫爆发。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身负医术的一众僧人便留了下来。他也是在那个村子里,遇上了随紫云观中长辈,下山行医的纯如。 纯如微微收了笑:“雨霖寺的僧人们走后不久,瘟疫变得愈发严重,官府封了村子。我同师姐她们也被留在了其中。” 惠岸眼神微动,低声说道:“施主慈悲,下一世,定能一世安稳。”纯如但笑不语。 氛围一时凝滞,惠岸的右手无意识地拨着念珠,局促得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他忽得想起,那年他上山采药,第一次遇上崴了腿的纯如。他背着纯如下山的时候,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桂花香气。 “俗世坎坷,都是镜花水月,施主应当放下了,免得束缚自身。”惠岸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凝神静气,沉吟许久后劝诫纯如道。 纯如眉眼弯弯,轻笑道:“小师父说的是,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小师父可愿为我一解疑惑?” 惠岸微微垂下眼帘:“施主但说无妨。” 纯如红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只是如今终于能够同心上人一诉衷肠,往事纷纷,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她还是原本的模样,只是没了躯壳,小师父却长开了,眉目添了几分陌生。 “当初,当初贵寺的方丈圆寂。倘若不是因为他仙去,小师父会一直留在那个村子吗?”纯如开口,曾经想倾诉的种种又咽了回去。他想,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让他成日欢喜都还不够,又怎么舍得他难过。 惠岸一怔,不假思索答道:“这是自然,度世救人,本就是贫僧应当做的事。” 纯如面上含着悲戚的神色,泫然欲泣却并没有流泪。听到惠岸的话,仿佛一下子便得了解脱,低喃道:“那便好。”得了惠岸一句缥缈允诺,却仿佛他真的这么做了,从前受得那些苦楚,都不必再想。 “小师父可记得,你们离开那日,我追到村头……”纯如终于鼓起勇气,有些期盼地说道,“那日我便想问……倘若,倘若小师父……” 惠岸抬眼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便带上了隐约的洞悉。 “倘若小师父不是自幼生长于寺庙之中,只是凡俗子弟,可会娶一个……娶一个如我这般的女子?”说完,纯如便低下了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一截衣袖。 惠岸微笑,带着出家人常有的宽厚笑容,并不觉得纯如的话有什么冲撞之处:“世间之事,冥冥中自有命数。贫僧生长于佛前,日日得佛理打磨身心,不曾想过这些。” 手指松开,纯如讷讷点头道:“小师父心思纯净……是纯如孟浪了。” 惠岸继续道:“今后,贫僧会日日诵经,为施主祈福,愿施主下一世平安康乐,安稳无虞。” 纯如的笑有些勉强,又带着些许释然:“如此,便劳烦小师父替我超度罢。” 惠岸颔首,复又跏趺坐于蒲团上,诵念《往生咒》。纯如贪恋地看着他的眉眼,合眼念诵的僧侣,身上镀着一层银色的月光,缥缈得如同她做了经年的一场梦。 “师弟。”虚青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 文霁风转头。虚青突然伸手揽过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师兄弟二人身量相仿,虚青略高一些,靠着文霁风的姿势有些别扭。 “师兄怎么了?”文霁风微微低头,虚青这么靠着,他都没有办法转头看纯如他们。 埋在肩窝的脑袋摇了摇,虚青低声道:“只是有些累了。”师兄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文霁风有些担忧。只是看虚青这副模样,定然是不想讲自己的心事,文霁风便由着他靠着,什么都不曾多问。 虚青虽然好奇心重,却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这一次这么尽心竭力地帮着纯如,也不是如他所说为的道门情谊。初初虚青不过是好奇,纯如这只女鬼,身上有厉鬼的戾气,却没有厉鬼的狰狞丑态,更没有怨气。他想瞧瞧,引得她执念相见的惠岸是一副什么模样,除去一只厉鬼,不过是顺便之举。 昨夜谌玖私下里找了虚青一趟,虚青才终于明白了纯如身上的过去。谌玖的残魂能吞噬梦境,也能窥探记忆。 心怀悲悯的女冠们,原本是救治病患的仁心医者,可是在官府困锁了整个村庄之后,无端成了刀俎上的鱼肉。 没有粮食,没有律法,没有生路。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不逞之徒。 虚青透过谌玖的叙述,真切地看到了一副人间地狱的场景。 她们不是没有向村庄外的官兵们求救过。只是为了不叫瘟疫蔓延,她们一次次被赶了回去。 纯如是紫云观里年纪最小的弟子。师姐们的维护,只是让她活到了最后。她用一把斧子,将那些人都砍杀干净,拖着残损的身子,将所有师姐的遗骸理好,最后放了一把大火,将所有罪孽肮脏,全部付之一炬。 只是她不甘心,她还惦记着自己当初未说出口的一句话。这才拖着一身戾气,成了一只盘踞不散的鬼魂。 谌玖将这些事告诉虚青时,文霁风正帮纯如打理衣物配饰。想了许久,虚青还是没有将这些事告诉文霁风。 这样的事,师弟都不必知道。 经文念完了最后一句,供于香案上的金刚杵悬于纯如身前。浅色金光落在纯如身上,鬼气渐渐消散,纯如面上没有痛苦,神色恬淡。 魂魄溃散前,纯如浅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若是下一世再能与小师父重逢,便好了。” 可惜岁月尽倥偬。 一片薄云遮住了月色,金刚杵失了灵力加持,落回香案上。惠岸沉默许久,最后一声木鱼敲响,手中的念珠蓦然散了。断开的珠子,落了一地。 夜色阴沉,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片月光照不见的阴影。 “好不容易为尊上寻到一个上好的炉鼎,没想到被这么两个臭道士搅和了。”阴影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女童之声,带着愤愤。 “不过一株普通的灵花罢了,于尊上而言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玩意。你也不必这么生气。”安抚她的声音,是一个有些憨厚的男童之声。 “难道便这么算了?”女童反问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是个这么宽宏大量的?你养的那些地狼,可都折在了这里。” 男童似是想了想道:“想要报复,有的是机会,不必着急。” 女童道:“没什么好戏可看了,我们还是先赶路去仙室山吧,他们几个可精着呢,一定一早便等着尊上了,定不能由着他们抢了先。” 男童有些疑惑道:“可你不是想捉些什么,给尊上补补身子吗?” 男童突然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委屈道:“你打我做什么!” 女童咬牙切齿道:“那是时候尚早,我才想着为尊上做些什么。若是错过了尊上出关的时候,有得你苦头吃。” 男童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阴影处掠过暗色的火光,而后便沉寂了下去,再也没了响动。 ☆、第37章 岂曰无衣·其一 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将文霁风吵醒。他睁开眼,抬手挡了挡,阳光照着眼睛有些刺目。撑着身下柔软的草料起身,文霁风一时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他只记得,他和师兄一同到了师叔当初交代的长乘野。师兄照着师叔的嘱托,催动了他留下的那枚剑符。而后文霁风便感到周身被大风牵扯着落入风眼中,然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催动符咒之前,师兄还玩笑似地给他们二人的手腕缠上了一条布条,说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至于两人分隔两端。只是如今,文霁风手上的布条只余下了一截,倒是他的佩剑和师兄硬要他背上的一堆干粮还在背后。 不过这里究竟是哪里?他摸着手下的草料,触手干硬,此处似乎已入了冬,朔风凌冽,阵阵如刀。文霁风微微探身,往车外看去。他躺着的草料足有一人多高,旁边是一群穿着轻甲、拿着长|矛的士兵。 文霁风的动作惊动了守在车边的一个士兵,他抬头看了一眼文霁风,十分憨厚的一张脸,笑着问道:“你醒了?” 见他并不含有恶意,文霁风微微放松了警惕。那憨厚士兵道:“我们赶路的时候,看到你昏迷在路上,怎么也叫不醒,便将你放在干草上了。不然这寒冬腊月,你可不得活活冻死。” 文霁风怔了怔,转而应道:“多谢。”男人只是嘿嘿笑了两声。 文霁风不善言辞,这救了他的士兵,却好似是憋了一路的话,不等文霁风问,便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文霁风听着他的话,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一些消息。 这个车队,是前去坤城押送粮草的队伍,今年的冬天尤为严寒,西戎进犯也更为凶猛,已经听闻已经攻破了苍玄关,直逼坤城。 “听闻西戎经过每个村子,尽是生灵涂炭,许多村子都是满村被屠。”士兵唏嘘,“只要咱们的粮草一到坤城,元将军一定会率着玄铁军将这群狗娘养的西戎人都赶出去!” 元将军,坤城,于文霁风而言,俱是十分陌生。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初初相识的士兵义愤填膺的模样,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打断他的话询问。 “哎,如今朝廷一片乌烟瘴气,皇上病重,几个月都不曾上朝了。内忧外患,也不知道咱们大洛朝还能撑多久……” 原本一直安静听着的另一个士兵小声骂了一句:“说什么浑话!真的被冻糊涂了么?这种话也敢说。” 憨厚士兵察觉失言,嘿嘿憨笑了两声,哈着一口热气不再说话。 大洛朝,文霁风从草料车上跳下来,跟着车队边走边问道:“元将军,可是‘知节将军’元婺?” 士兵道:“元将军是唤作元婺不错,只是不是你口中的知节将军,而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 文霁风不语,“知节将军”乃是元婺死后,后人为他追加的谥号,如今他还活着,自然无人知道这个名号。文霁风总算是弄清,自己约莫是入了一个幻境,而这幻境,却是千年以前的长乘野。 洛朝永嘉三十六年冬,藩王叛乱,西戎进犯。知节将军元婺率六千玄铁军死守坤城,玉石俱焚,大伤西戎,坤城破。 次年元月,晋王窦华阳攻破都城,改国号为魏。 车马行行复停停,沿途看到许多逃难往腹地去的灾民们。看着这支逆行的粮草队伍,许多食不果腹的灾民来求过粮食,只是都被士兵们的长矛驱赶走了。 途有饿殍固然值得怜悯,这些粮草却是坤城一城将士们的救命稻草,决计不能分与旁人。听一路过来的难民所说,西戎此次来势汹汹,驻扎的营地已经离坤城很近。西戎的王庭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攻下坤城。怀化大将军元婺日前已经发下了军令,让坤城四围的百姓们乘早离开,免得被战场波及。 救了文霁风的士兵私下问过文霁风的意愿,坤城已经不如他们来时那么安全,若是文霁风不想蹚这趟浑水,大可早早离去。文霁风只道,此时正值国之危难,匹夫有责。一身凛然正气,叫士兵对他十分敬重。 文霁风跟着车队,一直行了三日。 王侃哈了一口气,偷偷摸摸从草料堆里摸了一小团干草塞进自己的棉衣里:“马上就要到坤城了,总算可以喝上一口热汤了!”他便是那日同文霁风说话的那个憨厚士兵。 陈立踹了他的屁股一脚:“把草放回去。” 王侃委委屈屈地道:“我不过就是拿来取取暖,到了坤城自然会放回去的。这么冷的天,我今日才啃了半个冷馍。”陈立无言,由着他去了。知道坤城的战况吃紧,不需领队的将官多说,这些士兵们便自发地减少了自己的口粮,只为多给坤城的将士们留些粮草。 文霁风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烙饼,递给王侃。王侃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文兄弟到时候还要同咱们一起吃苦呢,怎么能拿你的东西!”文霁风不语,将饼直接塞入了王侃的怀中。王侃那一脸口是心非的模样,文霁风心中微微觉得好笑。 陈立又踹了王侃一脚:“撑不死你!”王侃嘿嘿笑了笑,撕了半块饼给陈立,陈立也没推拒,便接了下来。 嘴里咬着饼,王侃含糊地问文霁风:“说起来,文兄弟,你穿得这么单薄,这么冷的天,难道就不冷吗?我还有一套棉衣,不嫌弃的话可以拿给你。”文霁风摇摇头,他体内灵力流转,自是不畏惧严寒。 王侃颇有些羡慕道:“你们习武之人底子就是好,这么冷也只需穿这么薄的衣服。也不知省下了多少衣料。”陈立咬着饼子,又踢了王侃一下。 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陈立问道:“文兄弟的打扮,从前是在哪家道观修行吗?” 文霁风颔首道:“贫道是玄冲观的弟子。” “哦……”陈立点了点头,不曾听说过这个道观。千年前,玄冲观的开山祖师都不知道在何处,更不要说享誉天下了。 王侃倒是十分好奇地问道:“既然文兄弟是道士,那是不是还会什么道法?说来,咱们洛朝的国师也是玄门出身,不知道文兄弟见过没有,他果真是鹤发童颜,几百岁都不会老么?” 文霁风摇了摇头。若是虚青在此处,或许会知道得多一些,他素来对这些野史怪谈不怎么上心。连洛朝的史书也不过是粗粗看过。 陈立训斥他:“有空关心这个,你还不如问问文兄弟有什么功夫可以传授你一招半式的,战场上也多点活命的本事。” 王侃被他一点,连连应声,刚想询问文霁风,便看到这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道长,足尖一点,跃上了草料车。 王侃嚷嚷了一句:“文兄弟,这草虽然是给战马吃的,你也别这么踩啊,脏了指不定会吃出毛病的。” 陈立看到了文霁风颇为严峻的神色:“别吵。” 文霁风凝神细听,有疾行的马蹄声顺风传来,穿草行路,快马加鞭,夹杂着铠甲碰撞的声音。 “有一队人马过来了,携了兵器,速度很快!”文霁风所在的草料车,跟在押送队伍的最后,隐隐可以看到前路有尘土飞扬。他直觉来者不善。 陈立听闻他的话,神色即刻严肃起来:“可能是敌袭,我去前边通报一声!”说着他将没吃完的半张饼塞进衣服里,快步往前边跑去。王侃叫都叫他不住。 “离坤城这般近了,或许是将军他们派来接应咱们的呢。”王侃十分天真地嘟哝。 文霁风掐指算了算,他算命的本事不大好,只是这幻境中事,应当不会同千年前差得太多。 大凶。 文霁风从怀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丢给王侃:“这个你拿着,我去前边看看!”说完便运着轻功往前边去了。身姿利落,又引得王侃一阵赞叹。 文霁风没有算错,来的是西戎偷袭的骑兵。快马轻骑,速度极快,押送粮草的队伍又拉得极长,等文霁风赶到车队前头时,骑兵已经同前边护卫的队伍交锋。 西戎一族生活的地方都是些不毛之地,几乎年年进犯,他们的骑兵更是残忍凶悍。护卫的队伍虽近千人,面对这支几百人骑兵的突袭,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文霁风来不及多想,口中一声轻叱,背上的长剑出鞘,白虹一晃,便幻化出十数道剑影,直取骑兵首级! 这些骑兵也不是站着不动的靶子,文霁风的神来一笔叫他们先是一惊,却并未造成多大的伤亡,倒是帮着护卫们减轻了些许重负。待两队人真的混战到了一处,文霁风便是身负术法,也无法力挽狂澜。 他思索了片刻,召回了长剑,转而潜心施展法术,帮将士们避开一些重创。 骑兵灵活,打散了原本整齐的护卫军队,文霁风微微皱眉,局面于他们不利。 刀兵厮杀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号角。文霁风抬眼一看,一支队伍疾驰而来,身上穿的俱是玄衣铁甲。 文霁风皱了皱眉,细看那队兵马的领头之人,竟与师兄生的一模一样! ☆、第38章 岂曰无衣·其二 虚青穿着一身玄色重铠,猩红披风随风鼓动,眉眼清冽,带着令文霁风颇为陌生的杀伐之气。 重剑高举,虚青马不停蹄,高声喊道:“杀!” “杀——”干脆利落的一字,引得全军共鸣,一时间喊杀声沸反盈天。本已式微的护卫军队振作起来,加上虚青带来的数千兵马,气势大增的洛朝军队,很快便将这些突袭的骑兵们打得狼狈逃窜。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7节 待西戎的骑兵死的死,逃的逃,粮草队伍才算是保全了下来。虚青翻身下马,文霁风也从粮草车上一跃而下。二人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有一名副将过来,请命追击。 “大将军,骑兵是西戎最强的力量,若是将他们的骑兵摧毁,他们必然没有再战之力!”副将跃跃欲试。 虚青却气定神闲道:“西戎三万骑兵,你们追出去能消灭多少?得不偿失。派人检查清理一下,收殓了弟兄们的尸体,咱们便回坤城。” 军令如山,副将见虚青这么说,没有再争取,十分听话地下去安排了。 文霁风看不明白当前的状况:“师兄?” 虚青一笑,靠近了两步道:“这里不方便说话,等回去之后,我再同你详谈。”他口中的回去,指的自然是坤城。虚青说着,便想起坤城里还有个让他头疼的人物。窥视了一下师弟耗损了太多灵力,显得有些疲惫苍白的脸色。虚青决定,还是等师弟休息完再说。 他带来的玄铁军看惯了厮杀,打扫起战场来,也如行军一般雷厉风行。文霁风心中暗忖,虚青到底是来救援粮草的,还是知道了他在此处才特地过来的。 重新整顿了队伍,虚青派人带了一匹空闲的战马给文霁风。 整饬好的车队,速度快了不少,有了玄铁军的护持,护卫队中的人心也安定了下来。 于这些普通人而言,大将军元婺便是一枚定海神针,哪怕如今的坤城危如累卵,他们也毫不畏惧。信仰一事,有时愚昧得可笑,有时却能叫人生出巨大的力量。 文霁风驾马行于虚青身侧,不时看到有兵士打马上前,朝虚青递消息。 找到了虚青,文霁风的心事放下了一大半,看着路边的衰草枯树都觉得景色怡人了不少。是以也没有注意到跟在他们身后的副将前锋不时对视一眼,眼神中掺杂着一丝古怪。 坤城巍峨,城墙是古朴的青黑色。作为洛朝西边,苍玄关内的第一道要塞,坤城经历过的战事不计其数。城墙外烙着不少斑驳的痕迹。 斥候快马先去知会了城中的守卫,坤城紧闭的城门才缓缓打开。城内戒备森严,不断有往来的士兵巡逻。虚青带着车队进入坤城,文霁风才隐隐发觉,城中留下的人并不多。车队经过城内的主道,两旁俱是房门紧闭,唯有两处医馆,时常有受伤的士兵们进出。 “战况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吗?”文霁风问道。 虚青回答道:“西戎的那些蛮人若是攻进来,烧杀抢掠,一件事都不会少干。乘早将这些百姓转移出去,才是保全他们最好的方法。”言下之意,似乎是没有把握将西戎打退。 过了一条街,虚青派一个副将带着粮草往粮仓去。一队人一分为二,文霁风略显沉默地跟在虚青身后,随他回坤城中的将军府。 下马入府,府中不断有行色匆匆的兵士走动,看到虚青和跟在他身后的文霁风,都会先停下来行礼。有几个胆大的,还会偷眼看文霁风这个生面孔。 文霁风不以为忤,虚青的脚步很快,文霁风紧跟着他,似是往书房之类的地方去。临进门前,一个幕僚模样的男人拦下了虚青,低声禀报道:“将军,方才雁鸣村传来求救,您又不在,裴将军先点了五千兵马去救援了。” 也不知是不是文霁风的错觉,这个幕僚说出“裴将军”三个字时,虚青的背影僵了僵,而后又迅速变回了原样。 “你派些人出去打探,若是裴将军有消息传来,便及时派人前去救援。” 幕僚应声称是,又看了文霁风一眼,问道:“将军,不知这位是?” 这是进门之后,第一个询问文霁风身份的,虚青扭头看了文霁风一眼道:“这位文道长是我多年前的同门师弟,听说了坤城处于危难,特地过来襄助。” 幕僚了然,看向文霁风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敬重,道:“末将马上便派人为文道长准备厢房。只是如今物资匮乏……”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虚青打断了:“不必这么麻烦,文道长这些时日同我一起住,”不顾下属惊讶的神情,虚青继续道,“我同文道长还有些要事需谈,你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粮草新到,须得有人打点。” “粮草?”幕僚的眼神亮了亮,没有再和虚青说什么,拱了拱手便快步走开了。 看着他火烧屁股似的模样,虚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开门对文霁风道:“先进去吧。” 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正中一张檀木大椅,旁边是放置盔甲的木架。堂下,两边排着十几张椅子,此处大约是府中将士们议事的所在。 虚青合上门,笑着问师弟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何他们都称我为将军?” 文霁风老实地点头。 虚青道:“催动剑符以后,我们二人被卷入了这里,应该是师叔给的剑符出了错漏。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这将军府中,其余的人,似乎将我当作了这里的守城大将。” “元婺?”文霁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虚青无奈又觉得好笑,朝师弟道:“诚如所见。” 文霁风确信,面前这位,的确是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虚青,只是为何在此处却被当成了知节将军?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叫文霁风疑惑,又生出些好笑来。 史书中对元婺的寥寥数笔,都说他是一位体恤将士,心系天下的忠义良将。只是将这些话套在虚青身上之后,便莫名显得怪异起来。 文霁风好奇道:“既然师兄被他们当成元婺,那这些时日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他知道如今局势不明,虚青才借着元婺的身份做幌子,暗中一定在寻找出去的办法。只是师兄从小是在道门生养长大的,他看的那些野史怪谈上,也不会有排兵布阵的办法。 虚青道:“说来也奇怪,明明我没有处理过军务,更没有做过将军,不过每次面对那些军报文牒时,却知道应当如何做。” 文霁风上前握住师兄的手腕,想替他诊脉:“莫不是被施了什么术法?” 虚青反扣住他的手,笑道:“不管是不是被施了什么术法,如今咱们还要暂时依仗,否则我这个‘假将军’被戳穿,这满城的百姓安危不说,我们二人恐怕也寻不到地方栖身。这寒冬腊月的,山上连只兔子都找不到,还是留在城中更安全。” 虚青虽然言语轻松,却十分笃定,文霁风便也只能由着他。 “师兄的意思是要救下坤城,帮他们度过这次劫难?”文霁风沉声问道。 虚青正了正手上的玄铁护腕道:“这么苦心积虑地将我安排成坤城守将,大约是有人对坤城城破心怀执念?若是这样,咱们想出去,便也只有这一个方法了。” 文霁风皱眉,千年前的玄铁军拼尽全力,也只是斗了个鱼死网破的结果,虽然打退了西戎,坤城却没有保住。后来的帝王嫌坤城内阴气过盛,日渐荒废了这座城池。如今即便他同虚青有术法傍身,却也还未修炼到可以与鬼神通灵借力的时候。 虚青见他神思苦闷,笑道:“兵来将挡,师弟别想这么多,再不济,咱们还不能逃么,若是出不去,咱们留在此处也没什么大碍。” 看着虚青没心没肺的模样,文霁风暗暗叹了口气,师兄说的也不无道理。他们身处的这个幻境再逼真,也终究不过是人的执念所化。他们的所见所闻,早在千年前便已经灰飞烟灭了。 见师弟已经被说通了,虚青笑着将师弟按在一旁的座椅上,而后神色严肃地对师弟道:“我来了此处之后,才知道了一件元婺将军的秘辛。想了想,师兄觉得还是得告诉你!” 文霁风正色问道:“是什么秘辛?于坤城之役有何关联吗?” 虚青用食指刮了刮脸颊:“这倒是没什么关联,只是同师兄如今的处境有些关系。” 师弟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虚青将他眉间抚平道:“师弟不必这么担心,也不是什么死生大事,只是……” 虚青欲言又止,殊不知越是这样的情状,越叫人忐忑不宁。文霁风道:“师兄直言吧!” 虚青有些尴尬道:“就是师兄察觉到……元婺手下的左前锋,似乎对他有些非分之想。” 文霁风:“……” 虚青刚说完,便听到房门被人敲响:“将军,裴凯风,前来复命。” ☆、第39章 岂曰无衣·其三 说曹操,曹操到。 虚青有些无奈地同师弟对视一眼,朝外边喊道:“裴将军进来吧。” 门外人应声,推门而入。文霁风稍稍打量了一下元婺手下的这位左前锋,眉眼坚毅,虽然不算特别俊美,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浩然正气,一身暗色的盔甲,衬得身材颀长。 文霁风在看他,另一边的裴凯风也坦坦荡荡地回视一眼。玄甲军中最不缺的便是虎背熊腰的粗莽壮士,裴凯风的身量较之普通人已算是十分魁梧,在军中却算不得什么。而一身道士装束的文霁风,怎么看都要比这些从军之人清瘦孱弱许多。自他进来,虚青便坐正了身子,只是开门时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还是叫裴凯风收入眼中。 裴凯风上前几步,朝虚青抱拳行礼,一旁的文霁风自发站起来,虚青偷眼看了两人一眼,嗅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药味,笑着和稀泥道:“裴将军辛苦,大家都先坐下吧,坐下再详谈。” 文霁风应声,裴凯风也是颔首,坐到了虚青身侧另一边的位置上。 “听吴先生说,裴将军率了兵马出城救援,不知战况何如?”虚青问道,严肃认真的模样,倒真的像是一个心系战况的大将。 裴凯风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开口道:“末将点齐了兵马,虽然第一时便赶了过去,只是到雁鸣村时,还是迟了一步。西戎的骑兵,行军很快,雁鸣村也已被屠戮干净。” 虚青搁在膝上的手握紧,这样的消息,即便同虚青并无什么干系,听到了总会叫人觉得难受。裴凯风继续道:“逝者已矣,末将带了将士们找遍了整个村子,所幸还找到了几名生还者,便自行作主,带了回来。” 虚青点头:“好歹是我大洛子民,等会我同吴先生说说,叫他派人安顿这些村民,如今气候严寒,救回来便得好生照料。”否则,分明被救回来的人要是被这天气冻死、饿死了,免不得可笑。 裴凯风又细细说了些雁鸣村的情况,虚青都十分认真地听了。说完这些,裴凯风忽的看了文霁风一眼。他们所说的这些军务,于文霁风没有太大的干系,他只是一面听着,一面想想自己曾看过的典籍里,是否有些什么能帮得上师兄的。 裴凯风的一眼,文霁风自然没有错过,年轻将军的目光中只有些忌惮,却不带什么恶意。虚青心知,这位思慕着元大将军的裴将军定是想说些和师弟有关联的事。好在他已经将事情都说与师弟听了,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方才听几个兄弟说,将军已经将粮草护送回来了。不知路上可遇上过什么差错?”裴凯风问道。 虚青谨慎道:“我们遇上粮草队时,适逢西戎的人偷袭,好在人数不多,这才打杀驱赶了。” 裴凯风点了点头,却没有放过虚青,继续问道:“听说,赶走敌军,这位道长出了不少力?” 虚青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果然还是绕不过师弟。文霁风抢了一步开口:“在下文霁风,是元将军的同门师弟,如今听闻坤城战况险峻,特来助师兄一臂之力。”虚青暗暗给了师弟一个赞赏的眼神,师弟这话半真半假,横竖如今也没有谁能去查证,元大将军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师弟了。师兄弟的身份是真,以后他与师弟的相处也不必有什么遮掩作假。 裴凯风微微扬起下巴道:“既然是将军的师弟,自然是将军信得过的人。只是文道长来坤城,将军事先应当并不知情吧?” 虚青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道:“不曾。”于元婺本尊而言,文霁风不过是个多出来的便宜师弟,虚青之前又不能断定师弟的去向,更没有在这一众心腹面前提起过文霁风。 裴凯风的眼神微寒,肃然道:“粮草辎重,乃是战场制胜的一大要事,押送粮草的将官,不曾确认过文道长的身份,便轻而易举地将文道长带过来,触犯了军法,按例应当收三十鞭刑。将军以为如何?” 虚青噎了一下,他从前没带过兵,只是仔细一想,也明白过来裴凯风的意思。如今坤城的未来如何,在裴凯风眼中,还没有定数。若是不令行禁止,免不得对军心有些影响。 当然,裴凯风所为中带着几分私心,虚青就不得而知了。 文霁风皱皱眉,开口道:“贫道行事不妥,才给几位造成这样的麻烦,若是要责罚,罚贫道便是。” 这回连虚青的眉头都拧在了一处,裴凯风道:“军有军法,文道长既然不是军中之人,自然不必领受责罚。”话中泾渭分明的意思,被师兄弟二人听出了十乘十。 虚青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如今坤城中风声鹤唳,突然便责罚将官,免不得人心惶惶,还是暂且押后吧。” 元婺一直以来治军严明,赏罚有度,军中的将士们也是看惯了的。如今他一味拖延的模样,叫裴凯风看不明白了。 “行军打仗之时,两军中不免会混入潜伏敌方的细作。若是让他们拿捏到这把柄,借之兴风作浪,于军心不利!”裴凯风所言的这一事,却是虚青不晓得的。 思索再三之后,虚青道:“如今战事吃紧,等会派人拟了军令告示张贴出去,将辎重将官的罪名发了,至于惩罚,待战局平稳之后再实行。” 元婺与往日极为不同的办法,叫裴凯风心中有些不安。不单是治军的心思变动了不少,连带对他的态度也变了。 裴凯风眼神一暗,心中虽然思绪万千,却还是领命道:“等会我便去拟军令。” 虚青这才笑道:“这样,便麻烦裴将军了。” 裴凯风起身抱拳:“末将先下去了。”虚青没有留他,他临去前还看了文霁风一眼。 虚青送走了这尊大佛,总算是松了口气,回头想笑着同师弟说几句,却瞧见师弟十分严峻的神色。 “师弟?”虚青小心翼翼,装出老实巴交地模样叫他,心中暗忖着,该不是师弟看到这裴凯风,同他吃醋了? 文霁风抬头看他,说道:“这裴将军,看来有些奇怪。” 虚青语塞,见到了突然出现的一个情敌,即便是男儿之身,看来奇怪也是情理之中。 文霁风继续道:“方才看裴将军看师兄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解疑惑,难道是师兄方才的表现有什么错漏?” 见师弟不是吃醋,虚青哭笑不得,仔细想了想自己的举动,虽然他有意维护师弟,但是那个冥冥中支使他的意识,也没有丝毫的阻拦,应当没有什么不妥才对。 “怎么说,这位裴将军也同元大将军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看出师兄的不寻常才是理所当然。”文霁风突然便说了一句硬邦邦的话,噎得虚青又是一阵语塞。 “师弟,你知道这位裴将军只是喜欢元婺,同我可没有半点干系,朝我生什么气?”虚青问着,嘴角却不由得笑了起来。文霁风抿着唇,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虚青起身,想了想对师弟道:“午饭后没什么事,师弟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刚救回来的那群灾民?也好熟悉一下坤城内的街道,若是以后有什么事,办起来也方便些。” 文霁风想了想,颔首应下。 冬日午后,难得开了太阳,日光正好。虚青不知从何处寻了件盔甲想给文霁风换上,只是尺寸不合适,反倒是叫文霁风施不开手脚,虚青只得由得师弟去了,横竖师弟以师弟的能力,想要自保也不需要靠这么一件小小的盔甲。 只是他们换了便装,同府内兼任管事的吗幕僚吴集知会了一声,正打算去一趟安置灾民的城南,却遇上个不速之客同他们同行。 “如今人手短缺,末将同吴先生合计之后,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裴凯风认真地同虚青回报。 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同他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裴将军带路吧。” 裴凯风抱拳称是。 二人跟着裴凯风一路到了城南。虽然裴凯风看来面上刻板严肃,却时常同文霁风介绍这坤城内的道路地形,看样子并未藏私。坤城本就是洛朝要塞,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虚青初来乍到,有些细微之处,自然无法发现个中精妙。 虚青暗忖,若是这一趟不出什么岔子,回去再问问师弟的意思,干脆叫裴将军领着他们到处熟悉熟悉,定然要比他带着师弟胡乱晃悠好得多。 心中暗暗敲定了这个打算,虚青便听到裴凯风道:“到了,此处便是安置之所。从前这里住着些平民,将军下了军令之后,吴先生就拨付了些资财,将这些地方买了下来。”嘴上是为文霁风介绍,裴凯风却暗暗观察着虚青的神情。 将此处买下,原本便是元婺的意思,虽然价钱不高,好歹给了那些平民们一些路费盘缠。 看到虚青也是暗暗点头的模样,裴凯风心中一凉。 ☆、第40章 岂曰无衣·其四 灾民总计不过八人,大约是因为西戎的凶狠受了惊吓,都聚在一处房中,围着中间的一个火堆取暖。吴集拨给他们的干粮被褥已经送到了,几床棉被铺在干草堆上,中间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睡的正香,一个妇人坐在他身边照顾着。 见到三人进来,屋内原本在小声说话的灾民们先是一愣,两人站了起来,其他几个俱是在地上打个滚似地跪下,朝三人磕头。站起来的那两个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跪下时,虚青已经压低了声音说道:“地面寒凉,几位快些起来吧。”顾忌着那个睡梦中的孩子,虚青不敢太大声。 几个跪着的灾民相互看了一看,站起来的一个踢了踢他们,几人便都老实地站了起来。 “多谢将军将咱们几个救回来。要不是有玄铁军,我们肯定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说话的灾民大约原本在村中的声望比较高,听他说着,旁人都没再开口,只是不住地点头。 裴凯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既然是洛朝子民,玄铁军便理应帮你们度过劫难。”几个灾民面面相觑,而后不住地点头称是。 文霁风在背后暗暗拉了一下虚青腰后的衣角。面前的灾民看起来老实憨厚,十分质朴的模样,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几个村民对方才站起来的那两人,似乎敬畏得过头了些。 虚青的目光穿过面前的灾民,看到他们背后一直安静守着孩子的那个妇人。虚青上前了两步,蹲在孩子身边。这孩子看起来灰扑扑的,细瞧眉眼却生的圆润可爱。虚青刚抬头想同妇人说上几句,却瞧见妇人眼中含泪,神色带着几分惊恐。 虚青皱眉,忽听得身后文霁风惊叫:“师兄!” 屋内动静霎时一变,几个村民往裴凯风身上扑去,裴凯风佩剑出鞘,却见那几个村民只是抱住了他的双腿,并没有对他下杀手,一看便是被胁迫的形容。 文霁风反倒是没有这些顾虑,剑锋所指,直接便斩杀了面前两个凶神恶煞的奸细。摆脱了他们的纠缠,文霁风刚想过去虚青身边,原本打算去缠着虚青的另两个人便朝着他扑过来。两个灾民的力道很大,脚步却有些虚浮,应该不是细作。 文霁风皱眉,手中长剑争鸣两声,和着他冰冷的语调:“松手。”寒气森森的声音,叫腿上那两个灾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拖着裴凯风的一个扯着嗓子喊道:“李家婆娘,还不快动手!”一边喊着,他自己还一边哆嗦了两下。 虚青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已经抖得如同筛糠一样的妇人。妇人半隐在袖子里的手,露出一点寒光,看模样应是匕首镰刀之类的物什。 虚青笑着开口道:“大嫂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同本将说说,或许能尽微薄之力。”虚青看了一眼孩子发红的脸,“这孩子看来高烧不退,若是再得不到救治,恐怕就来不及了。” “哐当”一声,妇人手中的短刀便掉在了地上,她从孩子身边膝行绕至虚青面前,哭着磕头道:“求将军救救我们!我的丈夫婆婆,我们的家人都被西戎的那群蛮子抓去了,求将军救救他们啊!” 虚青弯下腰,想扶妇人起来,妇人却不知何处得了那么大的力气,死死扯着虚青的双臂,哭嚎道:“将军,我知道你是百战百胜的将军,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他们的,那些蛮子用家人的性命逼我们!若是不这么做,他们统统都得死!” 虚青同师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声好气道:“大嫂你先站起来。”只是他弯下来的腰还未直起来,眼角便闪过一丝银光。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默契,文霁风同裴凯风齐齐发力,将缠着他们的灾民踢开,剑锋朝着抓起匕首攻向虚青的那个灾民刺去。 虚青的双手被妇人扯住,想要拔剑都做不到,那扮作灾民的奸细,匕首已经离他不远。身形偏了偏,虚青躲开要害,将妇人往右边甩开,却不想妇人揪着他不放,硬是留在了原处。 “师兄!” “将军!” 两柄长剑同时刺|穿了奸细的后心,奸细的匕首却已经划破了虚青的小臂,留下一道伤口后,直直地刺入了那妇人的胸口。妇人眼中还含着泪,难以置信地吐出一口血。 虚青这才挣开了妇人,只见她软软地倒下,半身压在了身后的孩子身上。虚青皱眉,难道方才妇人不愿意松手,是因为孩子在身后会被压伤的缘故么? 文霁风上前查看虚青的伤口,虚青此时却盯着草堆上那还未醒过来的幼童。受了重创的妇人挣扎着爬到了孩子身边,伸手想最后摸摸孩子,只是还未碰到就倒了下去。 文霁风身上没有得用的布条,想了想,将头上的道巾直接扯下来,缠在虚青的伤口上。道巾虽然只有二尺宽,现下给虚青包扎细长的剑伤却是刚好。慢了文霁风一步的裴凯风,看着再插不进其他人的师兄弟二人,一声不吭地往那几个趴在地上哀号呻|吟的灾民过去。也不审问他们,裴凯风的剑鞘敲在他们颈侧,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力道,将这几个灾民打晕过去。 虚青二人收拾好了伤口后,裴凯风便自行请命,去将军府带人过来处理残局。虚青没多想便应允了,裴凯风临走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师兄弟二人一眼,再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虚青含笑看着裴凯风的身影消失,眼神却沉了沉。 “这位左前锋似乎发现了什么。”虚青道。 文霁风皱眉,问道:“难道是……那我们是不是该现在离开?” 虚青笑了笑,宽慰道:“师弟不必这么紧张,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文霁风启唇想说些什么,只是看到师兄这么笃定的神色,又将想说的劝告咽了回去。 事实果如虚青所料,裴凯风看来虽然发现了几分异样,却并没有对他们动手,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旁人的模样。晕过去的那些灾民和死掉的尸体都被士兵们带了回去,至于那个一直昏睡不醒的孩子,稚子无辜,裴凯风同虚青禀告之后,将他先带回了将军府,等府中军医替他救治。 战事当头,玄铁军诸人本就忙碌,多了这批混进来的细作,连虚青这个伤患都不得不加入审讯之中。 几个村民醒来供述的事实,同妇人死前说的并没有太大出入,想来那妇人也没有打算说谎,只是想用这些实情,叫虚青放松戒心。西戎虽然抢光了雁鸣村的粮食,也烧了不少房屋,却没有如从前那样,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屠戮干净。而是留下了几家人,将各家的老弱病残扣下,威胁这些正当壮年的村民,找到合适的时机,七日内偷袭刺杀虚青这个主将。虚青暗想,他这全然是无妄之灾,元婺的脸未免太招人恨了。 等所有的刑讯都结束了,所有的供词整理好,出了牢门,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 虚青哈出一口白气:“没想都这么晚了,原想再吃碗夜宵,现在想想还是不要打搅火头军兄弟的清静了。” 裴凯风的脚步一顿,对虚青道:“将军若是真的饿了,不如去书房等一会,末将去给将军下碗面条。” 虚青抚掌一笑:“那倒好,不过大约得麻烦裴将军多下一碗,我去看看师弟是否还醒着。”一个时辰前,虚青估摸着刑讯的时间还久,便让文霁风先去睡了。 “是。”裴凯风如同领了军令一般,朝虚青抱拳行礼。虚青刚想伸手扶他,忽然便瞧见裴将军半垂着的眼突然抬起。 虚青陡然一惊,往后一弯,绕了小半个圈子,躲过了裴凯风锋锐的剑尖。长剑深深刺|入虚青颈边的廊柱之上,剑身透着血气,是一口喝过人血的宝剑。 “你究竟是什么人!”裴凯风的眼神如同匕首一般,狠狠盯着虚青。 虚青眨了两下眼睛,笑着伸手,弹了弹裴凯风手中的剑。剑身轻颤,发出细微的鸣叫声。 “不过是麻烦裴将军下碗面条,若是不乐意,拒绝就是了,怎么动刀动剑的。”虚青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 裴凯风冷声道:“你不是将军。”方才的话不过是他一时想出的试探之言。他的能耐至多不过将生肉烤成熟肉,元婺一早便知道,只是眼前这个将军,却真的信了他会下面。他早就察觉到,元婺自重伤醒来之后,性情举动便有了些许变化。不光是同他,同其他的弟兄们也疏离生分了许多。自今日看到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师弟之后,元婺更是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只是面前的这个“元婺”,从外貌到身上的伤口,都同本尊一般无二。是以裴凯风一直怀疑,却到现在才敢确定。 虚青似笑非笑:“我若不是元婺,你以为我是谁?” 裴凯风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伸手想拔出剑,教训教训面前这个不知所谓的人。却不想长剑脱手而出,不知怎么便落到了对方手中! ☆、第41章 岂曰无衣·其五 将军府饱经风霜的廊柱,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又增添了一道伤痕,虚青的招数更为凌厉缥缈,逼得裴凯风靠在身后的白墙上,一时无法动弹。剑刃离他的脖子不过毫厘。虚青向来是吃什么都不带吃亏的,也叫这位心高气傲的左前锋尝尝被人逼迫的滋味。 “我无意抢这个怀化大将军做,更无意做你的元婺,”最后的四个字,被虚青咬得一字一顿十分清晰,“只是事情成了如今这个地步,你们缺一个将军,我们缺个身份,各取所需罢了。” 欣赏了一会裴凯风脸上变幻莫测,最后却归于不屈的表情,虚青接着说道:“你要将我和我师弟拿下十分容易,不过我却不想与将军太过为难。即便是将我们下了狱,于裴将军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我说的可对?” 的确,虚青有胆量说出“你们缺一个将军”这种话,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虽然虚青并未告诉他,皇城此时受到围攻,已落到朝不保夕的境地。如今的坤城也已经是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了。 坤城危在旦夕,若是再传出守将下落不明的消息,哪怕是最骁勇的玄铁军,也定然会溃散成游兵散勇。 只是眼前的这位裴将军,正是虚青最瞧不上眼的刚正固执之人,仍是十分执着地问他:“将军在哪里?” “不知。”虚青的回答干脆利落。 裴凯风冷声道:“那你又是怎么改换成将军样貌的?” 虚青想了想,摇头道:“不知。” 裴凯风傲然道:“即便如今将军下落不明,我也不能将玄铁军的兄弟,交付到你这个不知敌友的人手中!” 虚青轻笑出声:“我倒是十分敬佩裴将军的傲骨铮铮,只是你可曾想,若是你同元婺一同消失了,坤城应当如何?” 虚青眼中适时显出杀气,裴凯风背后渗出一丝薄汗。他还是太大意了,倘若眼前人能将将军制服,以他的能耐又怎么可能胜过眼前人。 “我以为,我没有对裴将军下杀手,已是在下最大的诚意了,不曾想,将军竟然没有察觉到。这‘骁勇将军’的称号,看来只是虚名啊。” 裴凯风没有被虚青的话惹恼,脑中回转过千思万绪后,他沉声提出条件:“你让我见将军一面,只要我能确信将军安然无恙,便不戳穿你。” 虚青叹了口气,同故作聪明的老实人谈条件,就是这么麻烦。 “裴将军,元婺如今在我手里,你能选的,是帮我掩护,保他无恙;或者选择戳穿我,拿整个坤城给他陪葬。”虚青的话音未落,裴凯风的脸色霎时变白。瞧着裴将军一副“将军果然在你手中”的模样,虚青只能将苦笑憋回去,免得脸上威胁的神色破功。 裴凯风的双手紧握成拳,失了武器落入此等被动的境地,叫他心中有些无措,又强行将心绪压了回去。 虚青不阴不阳地催促了一声:“在下没什么耐心,裴将军还请快些。” 裴凯风还未回答,虚青却听到走廊转弯处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不是师弟的声音,虚青反手将长剑插回了裴凯风腰边的剑鞘之中,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吴集便出现在了拐弯处。 吴集手中整理好的卷宗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瞧着面前靠的很近,显得十分亲密的两人。特别是元将军的手好像隐在他们两人身后,拉着裴将军。 “你……你们?”一向镇定的吴先生有些无礼地伸手指着两人。虚青低头一看,即可便发现了对方误解的状况。 “吴先生,可不是你想的那样……”虚青刚想解释,便被吴集打断。 “无妨无妨,今日的事情,晚生便当什么都没有看见。”说着吴集已经十分自然地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卷宗,而后转身向原路回去,想了想,吴集又同虚青说了一句,“军中结为契兄弟的不少,将军也一直没有下令惩处过。即便今日同裴将军……也是无妨的。” 虚青一颗心原本已经安定地放下了,听到吴集的后半句话想要反驳,却一时情急,愣是犯蠢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吴集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安心离开,虚青却咳得面色通红,拦都来不及拦住他。 背后有人帮虚青顺了两下,虚青转头一看,师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背后,火上浇油,险些就岔气晕了过去。 “师弟,你要信我,我对裴将军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是吴集想的那样!”虚青扯着师弟的手连忙澄清。 文霁风面上不显,颔首答道:“我知道。” 虚青松了口气,师弟没有误会便成。 “不过师兄还不松开他身上的咒术吗?”文霁风问道,扬了扬下巴示意裴凯风。 方才虚青担心裴凯风会说错什么,一时情急便定了他的身。松开了咒术,裴凯风冷冷地审视着师兄弟二人。 于公于私,裴凯风都不能弃元婺于不顾,他会做出什么抉择,虚青心中十拿九稳。看着虚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裴凯风心中气闷,冷声道:“我会替阁下做好遮掩,还望阁下别忘了自己答应过的事。” “那是自然。”得了虚青的肯定,裴凯风转身离去。盔甲碰撞的金铁声渐渐走远,虚青带着文霁风折身回房。 一夜无话,虚青第二日起身的时候,日头已经高了。出了门,裴凯风如同一个门神一样立在外边,迎面便是一句:“以往将军都是日出前便起身的,你以后也要照着将军的作息,免得引人怀疑。” 虚青哭笑不得道:“昨夜到现在,我满打满算也不过睡了三个时辰。难不成你家将军可以成日熬夜不睡觉吗?” 裴凯风皱眉,老实答道:“若是遇上战事吃紧,将军可以三日不睡,连夜同我们商量战术。” 虚青:“……”这么个折腾法,即便元婺没有战死坤城,也迟早英年早逝。 裴凯风没有理会虚青的默然,将手中的剑丢到他怀里:“这是将军的佩剑,一个时辰后我来叫你。”说完,裴凯风转身便走。 “站住!”裴凯风停住了步子。 虚青有些头疼地摆弄这手中乌黑无光的重剑,颠了颠少说也有十余斤,非得臂力超群的人才能用得如指臂使。 “这,我昨日不是手臂上受了一道伤么,这剑法不如过几日再练?”虚青同裴凯风打着商量。其实他手臂上的伤只是划破了一层皮肉而已,不过虚青打定主意装成是重伤难治。 昨夜夺剑逼迫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右手不听使唤? 裴凯风冷笑一声。 虚青:“……” “骗过末将容易,骗过军医却难,届时若是真的需要阁下出战,难道还想做个逃兵不成?” 虚青摸了摸鼻尖:“这倒是个好主意。” “你!”裴凯风怒目而视,“你既然暂时替了将军的身份,便得担起将军应守的责任名声,自重。” 虚青头疼地揉了揉额头,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糊弄过去。眼角闪过一个人影,师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 “师弟!你去哪儿了?担心死师兄了。”虚青说着往师弟那边过去,愣是没看裴凯风一眼。 文霁风答道:“我方才去看了看,昨日带回来那个孩子今早醒了。” 师弟果然宅心仁厚,虚青心道一声,一转头便看到裴凯风黑如锅底的脸,虚青干笑了两声问道:“师弟今日习剑了没有,师兄同你一起啊?” 文霁风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犹疑,却关心道:“早晨便练过剑了,给师兄放在房中的早饭,师兄可吃了?”虚青点点头。 文霁风看了一眼裴凯风,想了想并未避开他,又道:“师兄,那孩子,似乎有些古怪。” 虚青眉头一跳:“古怪?” 文霁风颔首,仔细回想了方才看到那孩子的模样:“他脸上没有久睡的疲惫之色,双目无神,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虚青抚了抚下巴:“这样说来,似乎是有些蹊跷。我随你过去看看。”文霁风点头。 二人走出两步,虚青仿佛突然想起似的,对留在原处的裴凯风道:“裴将军可要一同前往?” 裴凯风没有应声,虚青挑了挑眉,拉着师弟走了。只是听着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虚青嘴角带上了一丝玩味。 闷葫芦将军配闷葫芦将军。 莫说是几十年,便是千年的光景,恐怕也未必能剖白心迹吧。 孩子被安排在了后院的一处厢房,离将军府的厨房不远。府中的人除了火头军也没有多余的可以照看这孩子。 虚青三人一进门,便听得军医的声音:“什么没有脉搏,这孩子不是好好的么,不单体热退了下去,底子也好得很。” 吴集赔笑道:“这不是文道长说不放心么,这才麻烦您来瞧瞧。” 老军医吹胡子瞪眼:“一个毛头小子罢了,老夫说这孩子没事,便没事。” 说着军医没好气地转身,看到虚青似笑非笑的眼神,身子一僵。 ☆、第42章 岂曰无衣·其六 老军医背后渗出一身冷汗,平日里虽然大将军一直都十分威严,只是今日这笑容看起来分外吓人。 “啊,我想起我熬得药就要好了,这就去端过来!”说着,老军医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 虚青走到窗边,小男孩被带回来之后,便被火头军打理干净了,他此时穿着一身成人尺寸的里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虚青,眼中满是天真无邪。虚青浅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柔软干净的头发毛茸茸的。 “你就是叔叔爷爷们说的大将军吗?”小孩的声音软糯,大约是刚发过高烧的缘故,声音略微有些喑哑。 虚青半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而后道:“我就是他们说的大将军。”裴凯风眼神微动,却默默低下了头。 话音刚落,小孩儿拉住虚青的一截衣袖:“大将军,他们都说你很厉害,你能不能把那些坏人从我们家赶出去!还有我爹娘!他们都被坏人抓走了!”说着,小孩儿从被子里爬出来,泪眼汪汪地望着虚青。 看来这孩子在裴凯风救回来之前,便已经昏迷不醒了。想起他那已经死于剑锋之下的母亲,虚青转而言道:“你先把病养好了,养好之后大将军给你买糖葫芦!” 小孩儿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说完又犹豫道,“可是爹娘怎么办,我可不可以要爹娘,不要糖葫芦?” 虚青笑着又揉了揉他的头,眼神十分友善地看着躲在一边的吴集。 吴集偷觑了一眼文霁风,没办法才上前苦着脸哄孩子道:“放心,糖葫芦会有的,爹娘也会回来的。”虚青满意地点点头。 “师弟,你来给这孩子看看?”虚青转头对身后的文霁风道。 虚青心思敏锐,方才老军医同吴集的话虽然只有半截,却让他忽然醒悟了一件事: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将军府的这些亲兵们,对师弟的态度有些诡异。 文霁风点头,重新躲到一旁不想被虚青注意到的吴集暗自腹诽,昨夜还看到大将军同裴将军卿卿我我,若是将军对这个道长信任的模样被别人瞧了去,他赢回来的二两银子定然会输回去。 文霁风还未靠近两步,床上被吴集哄得破涕为笑的孩子,便萎缩地朝后边躲了躲。 文霁风皱眉,虚青开口哄道:“别怕,这位道长叔叔替你瞧瞧。” 小孩忽然嚎啕大哭,屋内众人齐齐后退了一步,俱是一惊。四个大男人虽然俱是风里来雪里去的,却都没养过孩子,自然不知道,面前的孩子,为何这么喜怒无常。 一番眼神交流过后,还是吴集上前哄孩子。这回别说糖葫芦了,爹娘都不顶用。小孩就是指着师弟啼哭不止。 虚青往文霁风身边靠了靠,低声询问道:“师弟,你莫不是乘他昏睡的时候,掐了他?” 文霁风难得对师兄翻了个白眼,小孩的哭声有些恼人,文霁风揉了揉额角,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暴戾。 “吵死了。”文霁风冷冷地吐了一句,“我在门外等师兄。” 文霁风的脚步颇快,也不知是不当心还是故意,撞了裴凯风一下。吴集头疼地哄着孩子,心里却碎碎念道,这冷面道长哪有咱们裴将军贴心,上得战场,入得书房。 虚青想跟上去,只是看着还在哭的孩子,总不能丢下不管,连裴凯风都冷着脸上去哄孩子了。 也不知是文霁风离开的缘故,还是裴凯风几句僵硬的“别哭了”起了作用,孩子打着嗝安静了下来。去拿药拿了一炷香的军医小跑着就进来,瞧见小孩哭得发红的脸,气的吹胡子瞪眼。 “这高烧才退下去,谁让你们吓哭他的!”老军医虽然平日里为老不尊,喜欢同将士们吹嘘犯贫,医治病人事却十分严谨端正。 虚青摸了摸鼻子没应声,没想到师弟生的这么俊俏的脸,在孩子眼中却如同地狱修罗么。 吴集给老军医使了个眼色,老军医看到虚青默不作声,轻咳了两声道:“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虚青扬扬眉,长叹了一口气道:“军医,这哀怨愁苦的诗从你这个糟老头子嘴里说出来,还是少了几分意境。”满意地看到军医噎了一下,虚青继续说道,“满目青山,我却知道自己要登顶的是哪一座高峰,不劳您操心了。这孩子还请您仔细照料。”说完便转身而走。 老军医被噎得无言以对,虚青便轻轻松松地做了甩手掌柜。出了门,文霁风等在院中,寒风凛冽,师弟的脸色有些苍白。虚青笑着走到他身边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莫不是那小子将风寒传染给你了?” 文霁风摇摇头,沉吟片刻道:“师兄,我总觉得这孩子有些不同寻常。” 虚青回忆了一会方才那孩子的举止,那双黑色的眸子漂亮得深不见底。如安抚孩童那般,虚青也抚了抚师弟的头,师弟打理得规整的头发硬是被他揉出了一缕碎发。 文霁风偏过头,耳根红了一片。 虚青轻笑道:“师弟不必这么担忧么,不过一个孩子罢了。”文霁风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以作答。只是眸色却深了几分,这孩子果真如师兄的语调这么简单轻易吗? 有了军务在身的虚青,自然没法如从前那样,同师弟形影不离。他自然也不知道,文霁风不过是随处走走,熟悉坤城中的状况,便受了不少窥视和冷眼。只是师弟回将军府时恍惚的眉眼,入了虚青的眼中。 虚青没有多问,状若寻常地同师弟说笑,邀功似的说道:“师弟不知道,府中厨子炖的羊肉汤最是美味,我特地留了一大碗下来。” 文霁风有些僵硬得笑道:“多谢师兄。”而后便继续往前走。只是等他走出一丈开外,才发现师兄说完话后,并未跟上来。 “师兄?”文霁风语带询问。 虚青无奈笑道:“师弟莫不是觉得我不信你?”文霁风一怔。 虚青轻叹了一声,果然是如此,如今他们二人落在这环境里无处可依,师弟才会为了装作无事,硬是挤出不常有的笑容给他。 “我从前便说过,师弟不必顾虑太多东西,师兄都会替你处理。”虚青难得同师弟十分认真说道。 文霁风避开师兄的眼神,问道:“这么说来,师兄发现了这孩子身上的蹊跷?” 虚青煞有介事道:“那是自然,只是有些事情还未想明白罢了,是以寻不出法子处理这孩子。” “那孩子的真身……”文霁风皱着眉,话止于半途,叫人听不明白。 虚青扬眉问道:“真身?师弟,可是知道了别的什么?” 文霁风抿抿唇,低声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师弟既然不愿说,虚青便也不问。 “我今日觉得有些累,先回房休息了,师兄快去吃饭吧。”文霁风说完便匆匆转身回房。 虚青站在后边没有动,看着师弟有些慌忙的背影,总觉得师弟藏了什么秘密不愿同他说。只是师弟的直觉向来很准,或许他应当随便寻个借口,将这个孩子送出去,眼不见为净。 虚青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作为,麻烦便接连而来。吴集匆匆送来线报,玄铁军在坤城外的两个哨岗受了伏击。来不及多做布置,将坤城布防暂时交于了吴集,虚青和裴凯风二人,一人领着一支队伍出了坤城,分头往哨岗赶去。 至于文霁风却是留在了城中,虚青偷偷将将军的虎符交给师弟,以防西戎的调虎离山之计。 文霁风端坐在床上修炼,灵力于体内运行圆满之后,文霁风收了功法吐气睁眼。 将军府内的陈设简洁,房中没有隔断,床对出便是一张四人围坐的圆桌。桌上,虚青给他留的羊肉汤已经冰凉,文霁风深呼了一口气,心口有些躁动,即便他已经运功了几个时辰,还是没能压抑下去。 拉起袖口,文霁风神色清淡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眼神一沉,眼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 拉开房门,透骨的寒风便吹满了文霁风的衣襟袖口,杂乱的心绪有了一瞬的平静舒缓。 今夜的月色不太明朗,隐隐显出院中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孩童模样的阴影,叫文霁风心中一寒。 “嘻嘻……”小孩子的笑声带着稚气,文霁风却同早晨那样,额角开始抽痛起来,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一直沉寂着的东西,如困笼之兽想要挣扎冲出。 “九婴。”文霁风抽出了背后的剑,轻喝一声,便朝着黑影冲过去。 长剑刺穿了孩童的心口,男孩低头看一眼透心而过的长剑,带着稚气同文霁风道:“原来你知道我的身份啊。” 仿佛丝毫不觉得疼,男孩露出一个笑容,落在文霁风眼中,显出几分阴森。 “你是不是很想杀我?你一定在想,乘着你师兄不在的时候将我处理了,你便能一直掩藏你的秘密了是不是?”孩童漆黑的眸子带着昭然恶意。 ☆、第43章 岂曰无衣·其七 文霁风冷着脸,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小孩也不觉着疼,仍是嬉笑着,只是双手合十夹住了剑身。一股夹杂着炙热烈焰的妖气,便顺着剑身往文霁风身上涌过来。 文霁风也不甘示弱,手中的长剑一拧,没有松开已经灼烧得滚烫的剑柄,灵力涌出,与之争锋相对! 男童冷哼了一声:“不过米粒之珠,凭你的本事,想要对付我——还差的远呢。”男童手心一转,掌心窜出一团赤红火焰,朝着文霁风的门面袭来。 文霁风一手持剑,另一手正要掐指成诀,体内原本顺遂的灵力陡然一滞。电光火石,二人之间短短的距离,来不及叫文霁风出什么变招,只能无奈松手,轻身后退。 文霁风的衣袖一动,几道符箓逆向而去,织成一道金网朝着孩子笼罩过去。 男童似是有些讶异,拍手笑道:“没想到那几个臭道士真的教了你些真本事?”孩童语气轻松,文霁风自是心思一沉。 九婴乃是天地间阴阳转换,清浊之气交错之时生出的异兽,生来能操纵水火,鸣声如幼儿啼哭,能动人心。 正是白日里这男童的哭声搅得文霁风道心不稳,连师父冲阳子在他体内留下的封印咒术都出现了一丝动摇。文霁风才对他的真身隐隐有了猜测。 他心口灵力涌动,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暗色的淤血。文霁风原以为面前这只九婴是落了单,力量削弱了不少,他或可与之一战。现在看来,还是小看了这妖魔。 金网还未落在男童身上,便停住了去势。而后便在他的诡笑中,朝着文霁风罩过去。 文霁风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强忍着不适,他以指为剑,强行幻化出剑气抵住金网。剑气与金网切割碰撞,声音刺耳。男童又笑起来,声音如魔音灌耳,文霁风心血涌动,左手微微颤动起来。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8节 文霁风面露惊骇之色,用右手死死按住,左手指尖已经冒出微微蓝光,手背上青筋毕露。有暗色的纹路在文霁风的手背上蔓延开,蓝光过后,原本十指细长,骨节分明的手上,多了许多荼白鳞片。 文霁风体内灵气错乱,不仅手背冒出这些诡异的鳞片,一直幽黑细长的凤眼中,眼瞳也生出了些许变化,深色的瞳眸颜色变浅,瞳仁变得细长直竖,如同兽瞳一般。文霁风口中尝到淡淡的血腥味,身体摇摇欲坠,跪倒在了地上。 “疼得话,为什么不叫出来呢?”九婴笑嘻嘻地走近。文霁风的唇边已经流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气息急促,却没有发出声音,变作青蓝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九婴轻轻拍了拍胸口,装出一副瑟缩的模样:“道长叔叔,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害怕的。呵呵,呵呵……”装模作样到一半,九婴便自己笑起来,“什么道长叔叔,不过是半人半妖的怪物罢了。” 孩童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若是血脉纯净的虺龙,我还会忌惮几分,可你不过是人妖结合生出的怪物,还妄想将我斩杀,真是不自量力。” 孩童靠近了文霁风两步,身上的气势压得文霁风闷哼了一声。 微微探下身,九婴轻声道:“你说,要是你成了一条爬虫,你师兄再知道了你那些肮脏的心思,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将你当成最亲厚的师弟吗?” “啊不对,你是半妖呀,说不定原身只是全身覆满鳞片的怪人。”九婴做出嫌弃厌恶的模样,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他说出的话字字如针,刺得文霁风心口生疼,紧握成拳的手中,覆满荼白蛇鳞的掌心,被坚硬的长甲刺的一片模糊。 “嘿嘿,特别难过是不是。别怕,我给你施个咒术,你只需无知无觉地睡一觉。一觉醒来,你便知道你师兄见到你是什么模样了!”九婴嬉笑着便伸手往文霁风的头上伸过去,文霁风喉中滚动发出一声长蛇一般的嘶鸣,弹身而起,龙爪状的手,如今已经是他最尖锐的利器。 文霁风现在的情状,灵气乱窜犹如烈火焚心,九婴没想到他还能突然攻来。未防此招,他虽然仓促避过,脸上却被文霁风划出三道血痕。 双手一翻,九婴怒极的劲气将文霁风击倒在地。文霁风狼狈得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之后,撞在廊前的石阶上,才停住了去势。将自己半撑起来,文霁风张口便又是一口血。 九婴摸了一把脸,手心一片血红:“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身体,你居然抓花了他的脸!” 文霁风嗤笑一声,声音嘶哑道:“你若还有上古凶兽的几分气性,便杀了我。” 九婴眯了眯眼,尖声道:“那我便成全你!”烈焰包夹着九婴丝毫没有留手的妖力而来,带着他想将文霁风置之死地的决心。 文霁风嘴角微微抿出一个笑,面对这凌厉攻击丝毫不露惧色。若是这幅模样落去师兄眼中,倒不如米分身碎骨了干净。 烈火鼓起阵阵热浪,文霁风已经闭目就死,火焰却迟迟没有落在他身上。 一道泛着青光的禁制将文霁风护佑在内。文霁风被热风带得扬起的发间,一道白影跌落在他身前。白玉的簪身不堪碰撞断成了两截,玉簪微微发亮,正是这道禁制的阵眼。 师兄……文霁风怔了怔,当初在锦源城中,师兄胡搅蛮缠似的给他戴上的簪子,不曾想,还有禁制藏匿其中。 ——“师弟你就是思虑太重,心中才会有这么多杂念。” 文霁风脑海中闪过师兄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还未来得及多想,头便疼起来。九婴尖啸一声,文霁风头痛欲裂,手上的鳞片继续蔓延开,四肢百骸之中,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玉簪中窜出一道白光落入文霁风眉心,文霁风眼前一亮便陷入了迷蒙昏睡。 九婴冷哼了一声:“还以为我真的治不了你!”收了烈焰,九婴走到文霁风身前一丈处,冷冷地看着他身前还闪现着微弱光亮的云纹玉簪。方才他的妖力已经消磨了玉簪中蕴存的灵力,这道禁制已经变得不堪一击。 “那些臭道士,竟然愿意在他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或许留下威胁他们会更好?九婴暗忖。 他低头看着已经昏迷过去的文霁风,眼中有些踌躇。被这么个血统驳杂的半妖挑衅,轻易放过他,以九婴心高气傲,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但若杀了他,那个臭道士要是发起疯来……说来,九婴还从未见过他怒发冲冠的模样。 手心窜出一团火焰,九婴低声自语道:“横竖已经不死不休,也叫他尝尝这种滋味!” 下定了决心,九婴刚扬起手,一道银光便朝他穿刺而来。那银光来的太快,九婴只觉得胸前一凉,胸膛上便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血口子。 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偷袭他的兵器透心而下,大半刺入地下,只露出半截银色手柄,殷红的血迹从尾部的白玉上顺着银色柄身蜿蜒而下。 九婴瑟缩了一下,这柄拂尘他不是不认识…… 脚步声中带着铠甲的沉重,虚青从廊后缓步走出。乌云微散,透出一丝月光,照得虚青神色严峻。 虚青一步步仿佛踩在九婴心上,只是随着他越来越近,九婴心中的慌忙却渐渐散了。 “嘻嘻,没想到不可一世的云磡真人,如今居然会喜欢上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九婴尖锐地嘲笑虚青,心中却十分冷静地思索,待他怒极出手,一定能找到逃脱的时机。如今敌方不动,他若是先漏了怯,定然会失了先机。 “不曾想,你不过相柳一抹残魂,在这长乘幻境中浸淫千年,竟然也通悟了几分兵法门道。”虚青啧啧称奇。 九婴反唇相讥:“还不是拜你所赐!若不是当初你将我困囿于此,我早就将尊上救出来!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 虚青低笑两声,对九婴的讥讽不置可否。 九婴当初被云磡困在这幻境之中,想尽办法不得出,积蓄千年的愤懑在见到虚青之后,悉数喷薄而出。 他冷笑一声:“既然今日出现在我面前,你欠下我的东西,便先由你师弟偿还些利息!” 顺着他便要往文霁风抓去,失血苍白的脸显出几分狰狞! “噗”的一声轻响,九婴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便被一口长剑钉在了地上。而这口长剑正控于虚青之手。 “当初究竟是我将你困在这里,还是你尾随我试图做些什么反而被困,个中缘由咱们心中都一清二楚。”虚青笑道,“我也不在乎你跳梁小丑似的报复。只是你最不该做的,便是想动我师弟!” 长剑一凝,黑色的魔火缠绕着剑身,从伤口一路焚入九婴身体里。暗夜之中女孩的尖叫啼哭分外刺耳。九婴之中,男童控水,女童控火,这一只虽然附身于男童,妖魂却是个女童。 虚青眼中不带丝毫怜惜神色。 烈火焚身的痛楚,九婴赋予师弟,他还给九婴,很公平。 ☆、第44章 岂曰无衣·其八 九婴的惨叫声在魔火销蚀下渐渐微弱下去。被她附体的男童化作了一片灰烬,而九婴的妖魂,化作数缕红光四处逃窜。 收剑回鞘,虚青眯了眯眼睛,被他这么收拾过一顿的九婴,想来这些时日里,应当都没有了兴风作浪的本事,便没有再追上去赶尽杀绝。 现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虚青转身,身后文霁风原本昏迷躺着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身衣物,和一条长蛇。虺龙虽然承袭了龙族的血脉,在化蛟以前,却没有如龙般的利爪,更像是一条漂亮的蛇。 文霁风化作的兽形有一丈多长,浑身布满了荼白的蛇鳞,隐隐泛着月白之色。虚青蹲下来,摸了摸他,入手是细腻微凉的触感。爬虫一类的妖兽,本应是没有体温的,不知是不是身上还有一半人之血脉的缘故,文霁风的蛇鳞之下透出微微的暖意。 虚青想了想,将昏迷之中的虺龙抱起来,柔软的蛇身自发地便缠上了虚青的腰,蛇首靠在虚青的肩膀上,吐出的信子扫过虚青的后颈。微微的痒意让虚青轻笑出声。 摸了摸师弟的头,手下似乎有两个不明显的凸起,虚青低声自语道:“莫不是要化蛟了吧。”扶了扶蛇身,虚青拾起地上的衣物,随手一招,嵌入土中的断红尘便落进了他怀里。虚青又施了个法术,将院中打斗的痕迹悉数抹去,这才满意地回了房。 文霁风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身处房间之中,桌上的蜡烛点着,已经烧了半截。他体内原本四处流窜的灵力已经安分下来,平和地运行于经脉周天之中。 “醒了?”含着笑意的熟悉声音自耳边响起,文霁风的身子一僵。 虚青一直没有睡去,看着缠在身上的长蛇,慢悠悠的竖起了半个身子打量四处,愣是没发现身下垫着一个热烘烘的人肉垫子。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文霁风僵着柔软蛇身,扭着蛇首就是不看他,仿佛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叫虚青心底隐隐发笑。 紧缠着他的蛇身微微松开了一些,虚青连忙伸手按住他。 “你这条大蛇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冷的天,我将你从门外救回来,还用体温暖和你,是不是应当表示表示?”虚青语中带着戏谑,文霁风有一阵愣神,转头看着一脸笑意的师兄。 莫不是师兄回来前他已经化作了原型,师兄只是将他当成了一条普通的蛇。文霁风心中暗忖,若是这样,倒不如趁着师兄不注意的时候逃走,寻个师兄看不见的地方变回人形更好。 面前的白蛇吐着信子,显然是无视了他的问话,陷入了沉思了之中,虚青乘着蛇信吐出来时候,眼疾手快地将红绳似的信子抓在手中:“你不会是想着还要逃走吧?好歹我救了你,若是你身无长物,那便不如留在我身边给我暖床罢了。”虚青憋着笑,摸了摸白蛇的鳞片,“冬天凉了些,夏天我最是怕热,抱着睡正好。” 文霁风被扯住了信子,转了转,却没能从虚青手中挣脱出来。虚青看来没有认出更没有厌恶他的兽形,文霁风心中还是有几分高兴的,只是如今这近乎调戏的语调,却叫文霁风有些恼怒。 蛇吻一张,文霁风将虚青揪住他的手吞了嘴里,却小心地收好自己尖锐的牙齿。以示惩戒便算了,师兄的手昨日才受过伤。 细长的信子微微摆动,手心发痒,虚青如何不知道师弟在想些什么。丝毫不担忧师弟会将自己的手咬下来,虚青抚了抚蛇首,轻声问:“能变回来么?若是天亮还不能回复原样,恐怕得给你找些缘由搪塞将军府里的人了。” 这回,连摆动的信子都僵得硬邦邦的,虚青笑道:“师弟,你总不会觉得,你失踪了几个时辰杳无音讯,我还能如此安生地等着一条不相干的虺龙醒来吧?” 蛇吻微微张开,虚青也自然松手,看着文霁风微微后退,转动的蛇眸盯着他看。 虚青轻拍了两下:“能变回来,便快些,师弟你有些沉。” 若文霁风现在还是人形模样,耳根定然又要发红,只是师兄催促着,文霁风又不敢耽搁。及冠之后,他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二者转变了,只是临下山前他心中不安,才向师父求了一道控制兽形的禁制。 月白灵光自文霁风身上泛起,不过倏忽功夫,缠在虚青身上的虺龙,便化回了他熟悉的那个青年。 虚青呼吸一滞,文霁风察觉到师兄的目光,微微垂下眼,抿唇不知道应该同师兄说些什么。 师弟半垂着头的时候,眼睫会落下两道阴影,显得格外细密好看。平日里规整束起的长发散落下来,青丝如瀑,衬得师弟常年不见天日的肤色更为白皙,却不显得女气。师弟常年修炼剑法,身上骨肉匀停,腰身柔韧,如今不着一缕地跨坐在虚青身上。虚青半支着身|下床板的手臂微微晃了晃,很快便又稳住。 虚青的眸色变得有些晦暗深沉,文霁风半撑了一下师兄的胸口,想借力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却忽然被师兄握住。 “师弟……”虚青半坐起来,直起了上身,二人的脸,便靠得极近。呼吸交错,虚青额上落下的一缕碎发划过文霁风的脸,有些发痒,呼吸吐纳拂在脸上,莫名添了些许暧昧。 “师……”文霁风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虚青衔入唇齿。唇舌交缠,虚青的温热气息毫无征兆地便占据了文霁风的口中,长舌舔舐过柔软的上颚,师弟平整的齿列也没有被虚青放过。 一吻终了,二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虚青看着师弟微微发红的俊脸,下颌的弧度俊秀美好,轻笑出声。 伸手抹去师弟唇边的微微湿意,虚青低声道:“师兄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望师弟不要嫌弃师兄做得不好。” 文霁风有些发懵,神智有些混沌地应了虚青一声道:“不……不嫌弃……” 文霁风的手还放在虚青的胸口,手下的胸膛微微震动,虚青闷笑的声音带着些微情|欲的沙哑。 文霁风尴尬得想要收回手,气血止不住上涌,却被虚青一个翻身,轻巧利落地压在了身|下。虚青凑近他的唇道:“我想了想,叫师弟总说这样违心的话不好,还是师兄多多练习勤修吧。” 说着,文霁风唇上一软,入眼只剩细微烛光下,师兄温柔深邃的眸子。 文霁风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腰后有些酸胀,还未睁眼,便皱起来眉头。一双温热的手掌覆上他腰后的几个穴道,揉按的酸胀之感中,腰间的酸痛舒缓了许多。 “师弟是觉得哪里不适?”虚青的声音离得很近。微微喑哑的声音,叫文霁风瞬时便想起昨夜那些不可言说之事。 虚青看着师弟泛红的耳根,手上却忙着给师弟揉按穴道,不假思索地含住师弟的耳垂含混道:“师弟若总是这么羞涩,会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你的。” 文霁风抿了抿唇,他晓得自己一出声定然是同虚青如出一辙的嘶哑。虚青也不介意师弟不搭话,自顾自道:“军医的膏药不错,师弟身上也没有见红,若是还有什么不适,记得早些告诉我。” 想了想,虚青微微往前探过身,看着师弟的眼睛有些期待地问道:“师弟昨晚,可觉得快活?” 文霁风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涌上头,一把推开虚青,拿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虚青见师弟的脸皮这么薄,便立刻止住了话头。只是文霁风身上的被褥怎么都扯不下来,若是太用力了,他又怕伤到师弟,只能哭笑不得地暗骂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 等虚青将文霁风从被子里哄出来,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虚青早就觊觎着什么时候能亲手给师弟穿衣洗漱,昨晚将师弟吃干抹净之后,这点愿望自然也理所应当得实现了。 他给文霁风做的那个云纹发簪昨夜断了,束发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从何处寻了一根一模一样的过来给师弟戴上。 “师兄可是在这发簪上施了追踪术?”饮了一杯热茶,文霁风的声音听来只是比寻常低沉了几分。 虚青丝毫没有隐瞒:“当初不过是怕横生什么枝节,我又不能时时守在你身边保护与你,只能选了这么个法子。” 文霁风仔细想了想,这枚簪子在他们遇到傅丹生之前,虚青便已经交给了他:“师叔同那蛇妖一事,师兄是一早便知道隐情吗?” 给师弟整理衣襟的手停了停,虚青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 “那师兄是一早便知道,我是半人半妖的怪物。是吗?”文霁风直直地盯着虚青,不容许他有半点躲避。 虚青皱眉,叹了口气对师弟说道:“你如今还觉得我介意你身上的血脉?” 文霁风一愣,虚青微微低头,烙了个轻巧的吻在师弟唇边:“不论是人妖鬼神都好,你就是我师弟啊。” ☆、第45章 岂曰无衣·其九 不过短短一句话,仿佛能够戳进心窝里,然后开出一朵漂亮的花来。 文霁风有些恍惚,他同虚青相处这么多年,却从未看清过师兄的真心实意;反倒是自己,以为掩藏住了自己的秘密,落在师兄眼中,却洞若观火。 虚青拉着师弟坐下,揽着师弟的腰靠在师弟肩上:“我尚在襁褓是时候便被师父捡回来,除了冲明师叔同我年纪算不得相差太远,师叔他们全是死板无趣的老头子。所以我从小就期盼着能够有个年岁差不多的玩伴。” 那年,冲阳子应邀下山赴了一场法会,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米分雕玉琢的小童,正是文霁风。将师弟带回来之后,冲阳子并未同其他人解释太多,只说自己偶然捡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看着资质不错,便带回来收做弟子。 彼时上一代掌门仙逝不久,玄冲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眼看着第三代弟子只有冲阳子门下的一根独苗,虚青又是个跳脱的性子,文霁风从小沉稳冷静的性子得了师叔们不少青眼。只是不管几个师叔同冲阳子怎么旁敲侧击,冲阳子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将文霁风分给他们。师叔们甚至私下谈论过,莫不是虚青太过顽劣,冲阳子未雨绸缪,要将文霁风当成下一任掌门教诲。 师叔们谈论这档子事只是躲着冲阳子,面对还是孩童的虚青和文霁风,当着面说也是肆无忌惮。 “我还以为,师兄会因此讨厌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文霁风自小心思通透,而虚青那时虽然年纪虽然不大,也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 虚青朗笑道:“师父在下山之前,为了摆脱我的纠缠,答应过给我带十串糖葫芦。结果回来的时候,糖葫芦的影子没见到,只带回来一个白玉团子。”说着虚青揉了揉文霁风的耳朵,“我只当你便是那十串糖葫芦的抵偿,哪里会因为这些事不喜欢你。” 况且文霁风小的时候,虽然总是板着一张尚且稚嫩的脸,却还是会哭会笑的。更为重要的是,师弟总是对他言听计从。有这么听话漂亮的小跟班,虚青喜欢还来不及。至于这种喜欢,何时变成了如今这样割舍难断,言语难言的爱慕,却是虚青也想不清的事情了。 “我身上的虺龙血脉来自我娘,她修炼成人不久便入了俗世,爱上了我父亲。我父亲不过是一个富家纨绔,身后的风流韵事不知多少,我娘却被他骗得团团转。她稀里糊涂地做了父亲的外室,拼着修为生下我,也不过是为了父亲说的,只要剩下男孩,便抬她入门。”虚青的话,叫文霁风也想起了他从未同旁人提起过的上山前的曾经。 虚青微微低下头问道:“后来呢,你父亲可履行了承诺?“ 文霁风点点头:“这件事上,他倒是没有蒙骗我母亲。只是他原本就有妻室,家中的妾室通房更是数不胜数。失了新鲜之后,我娘也就只是他众多侍妾里普通的一个。”文霁风对父亲的记忆分外淡薄,幼年时只能从母亲化出的水镜中熟悉父亲的面容。 他母亲虽然不经世事,却也不像谌家的花妖那样偏执癫狂,日子久了,看穿了那些镜花水月,便也凉了心。只是母性使然,为了抚育文霁风,他母亲还是安安生生地留在了府中,没有抛下他不管。若不是文霁风五岁的时候,他父亲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他母亲,春风一度珠胎暗结,文霁风应该会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 文霁风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娘身为龙妖,育养子嗣的时日要比普通妇人怀胎十月更长一些。生我的时候她还不在父亲府中,很轻易地便糊弄了过去。只是这一胎不单日日被人窥视,有人还在我娘的汤药里动了手脚,未足月便生了一个死胎。”文霁风还记得母亲小产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哀嚎,府中灯火通明地忙碌了一夜,最后却生下了一个满身鳞片的死胎。 生出这么一个怪胎,府中人自是慌了手脚,没人注意到文霁风是什么时候溜进了产房里,看到那个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浑身沾满血的龙胎,一度在文霁风脑中挥之不去。 生下死胎之后,他们母子便被丢出了文府,还有文霁风还未出世便夭折的弟弟。他娘虽然是妖,和人生下子嗣却是逆天而行,很快便奄奄一息。若不是遇上了下山赴会的冲阳子,文霁风不知会流落到哪里。 “我一生试尽痴缠悲苦,不期望这孩子有什么大的造化,只愿他一世平安,还望道长成全。”这是他娘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让你一世顺遂,恐怕是我才能做到的事,你娘求错人了呀。”虚青叹息了一声,受了一记文霁风的白眼。 不过文霁风紧皱的眉头也因着虚青的话松开了些许。 虚青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师兄此生,定然不会负你,如若不然,神魂具散。”言语间,虚青用指甲划开了指尖,点在文霁风掌心。 一道温热的灵力顺着血迹窜入文霁风的掌心融入经脉之中,这是一道血咒,虚青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给文霁风,便轻易许下。 若不是午饭时见他们二人还不从房中出来,裴凯风特地来提醒。虚青大约能就这么抱着师弟黏糊到明天。 见二人从房中出来,虚青还拉着文霁风的手不肯放,裴凯风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道:“别让别人瞧见了。” 文霁风立刻将手抽了回来,虚青寂寞地收回手,虽然不太甘心,却还知道轻重。 一旦出了门,虚青便得带上元婺的面具。昨夜击退了西戎的队伍之后,他感应到师弟身边的危险,是快马加鞭抛下了军队回来的,现在需要他处理的军务如同一团乱麻。 不过他硬是将想避开的文霁风留了下来,日理万机时还能看一眼心上人,虚青甘之如饴。 这些情状,虽然二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知道内情陪在一旁的裴凯风看入眼中,却有些黯然。倘若有朝一日,将军有了心头所爱,大抵也是这副模样吧。当初大军压境,将军负伤之时,他一时好勇而狂,和将军剖白了心意。谁知不过第二日,将军便被虚青顶替了身份。 也不知将军若是还留在此处,是否会接受他的心意…… “裴将军……裴将军?”裴凯风回过神,吴集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担忧与关心。 无视了周围一圈的目光,裴凯风道:“抱歉,走神了,方才说到什么?” 虚青没有太在意,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定:“如今我们的兵力有限,哨岗与坤城还有一些距离,救援不便,我打算撤回哨岗的人,退守坤城之内,裴将军以为如何?” 这两处哨岗,无异于坤城的一双眼睛,虚青的决定虽然有他的缘由,可是没了哨岗的坤城,受到战报的速度会大受影响,同瞎子没什么两样。 裴凯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虚青道:“如今坤城四面楚歌,便是收到了战报,也只能做同样的布置,语气如此,还不如背水一战。” 裴凯风一怔,他倒是忘了,在雁鸣村之后,坤城之外的村庄,再无人烟,这些哨岗的本意是想早一步知道战况后,能够将村民们提早撤离,现在也的确没了什么留存的意义。 “那便照着将军的意思吧。” 有了定夺,虚青很快便将事宜有条不紊地布置了下去。如今驻扎于坤城的玄铁军除去伤患,满打满算也不到四千五百人,史书上所载的六千人不过是一个大而空的虚数。所有士兵分成三批日夜布防,坤城虽然不大,还是让虚青觉得有些吃紧。 此时,一直没有在他们商讨时出声的文霁风,突然同虚青道:“师兄能否抽调一百人与我。” 虚青有些奇怪,问道:“你要他们做什么?”倒不是他不愿给,只是众目睽睽师弟总得给个缘由。 文霁风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白纸递给虚青。 虚青将白纸铺开,周围的几个副将裨将都十分好奇地凑过来。白纸上密密麻麻得画着纵横交错的墨线,几个武将除了勉强认出几个八卦图一般的图样,愣是没看懂文霁风所图。 一个副将直接问道:“文道长,你这些东西怎么用?难不成叫一百个将士画出来当护身符?” 文霁风摇头,虚青琢磨了一阵,笑着问道:“离坤城最近的山多远?需树林茂密的。” 那副将想了想道:“离哨岗不远就有两处山岗,不过树林虽然茂密,上边的树却都很矮小,城西还有一篇银杏林。”答完后,副将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大将军同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道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银杏?”虚青的眼睛微微亮了亮。银杏寿龄极长,其中蕴藏的生气也较之别的树更多些,用做八门阵的阵眼再好不过,“既然如此,谭副将你率一百将士随我师弟去伐木,需要做些什么,只需听我师弟调配便可。” “末将领命!” “师兄没有将八门阵同他们细说,是信不过他们?”众人散了之后,文霁风询问道。 虚青还在看他画的阵图,琢磨着在上边改了几笔。听到师弟的问话,随口答道:“师弟可是我留下的一枚杀手锏,自然是要保密才能更显得师弟你神通广大。” 文霁风颇为无奈,虚青停下笔,似是想起了什么,同文霁风说笑道:“算起来,藩王的叛军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围攻洛都了,也不知传说中那神通广大的国师,现在是不是正站在城门上作法。” 史书记载,国师长垣于都城危难之时,孤勇挺身,龙脉为引,天地为之震动,力挽洛都之劫。硬是拖到了次年开春,这洛都才被攻破。 文霁风道:“若是知道长垣用得是什么阵法,于坤城一役或许还有些用处。” 虚青笑着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修改着手下的阵图。 要他说,长垣使得那阵法,根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备受称颂的国师远远不及他师弟聪慧。 ☆、第46章 岂曰无衣·其十 听得虚青的话,文霁风只当他是同自己玩笑,便也没在意,带着谭副将和虚青抽调给他的一百名将士去了城西伐木。 此后三日,文霁风忙得脚不沾地,除却三餐,有时连夜里也只是同几个轮换的将士们在城外将就一宿。虚青心中自然是有些许怨言的,只是他掐指算了算,心疼师弟的话没有说出口。 其实不光是文霁风,虚青留守在将军府也不像从前那么清闲。 史书上只说坤城被西戎的马蹄踏破,却并未细说是何日何时。毕竟城破之时,西戎兵马虽然没有再攻入洛朝疆土之内的兵力,却为了泄愤屠了整座城。世人只知知节将军战死牺牲,却不知玄铁军的这些孤勇之士死后还被那些蛮人鞭尸,待来年开春时,新朝前来收敛将士的军队只瞧见一座座立好的坟茔,领头的便是怀化大将军元婺之墓。 朔风猎猎,虚青同文霁风几人站在城门上远眺,兵临城下。整了整铁质的护腕,虚青看着西戎排列整齐的骑兵,和一众攻城器械,嘴角一贯的笑意都带上了几分凝重。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师兄不必担心。”文霁风低声同虚青说道,即便他一向心性淡泊,今日同这些铁衣肃杀的战士们站在一处,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浩荡澎湃。 有响亮的烟火升空之声传来,略带阴霾的坤城上空炸开了几处灿烂的烟火,这是虚青同分散在城门另几处的将士定下的暗号。 “果然如师兄所说,西戎分了多处进攻坤城。” 虚青道:“此次西戎倾全族之力,自然不是入以往那样小打小闹。他们乘着这个时候,定然是要从洛朝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冲锋的号角不一刻便被吹响。西戎领兵的可汗是同元婺打交道惯了的,没有浪费多余的精力在叫阵上,元婺手下的玄铁军比西戎草原上的狼骨头还要硬。只是当他们最强盛的骑兵们冲锋的时候,站在城门上的元婺却纹丝不动的模样,叫可汗心中生出几分怒火,他们草原上的勇士,再厚的城墙也能践踏于铁蹄之下,他心中自然也生出些许疑窦,即便他不得不承认元婺用兵如神,却也不应该是这样气定神闲的模样。 果然,骑兵还未靠近城门,坤城城门外原本没有的几棵枯木就突然生出了变化。可汗自然早就收到了城中暗桩的消息,元婺听信了一个道士的话,领着一群士兵在外边布置了奇怪的阵法。而城中之人,除了点拨出去的百人,所有人都不得出城门,更不可靠近这些阵法。可汗不屑一顾,他可不信这阵法能有多大的能耐。 城门外,文霁风照着阵法安置的银杏木像是忽然从酣梦中醒来,抽根发芽,长出折扇似的银杏叶片刻便由绿变黄。骑兵飞跃入阵中,银杏四周几丈仿佛被放置了无形的壁垒,将人马都困于其中。叶片旋转,自枝头上飘零而下,如万千飞花,落在战马和骑兵身上,却成了收割性命的杀气。看起来轻飘飘得银杏叶片,划过裸|露的皮肤便刻出深深的血痕,若是划过了柔软的颈项,便是见血封喉。 一时之间人号马嘶,西戎军队之中方寸大乱,骑兵引以为傲的速度如今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更为奇怪的是,困于阵中的这些骑兵不论怎么挣扎着想出来,都只是在原地转圈,阵外想将他们用长矛拉出来的将士更是直接被扯入阵中。 纷纷扬扬的金叶,很快便在地上积成一片,带着血色和肃杀之气。 西戎可汗也不是蠢人,折损了数百人马之后,便勒令所有将士停下,更是不许他们入阵救人。城墙上,即便是玄铁军自己的人,见到这副场景也是惊骇不已。他们之中,不少人之前对文霁风还存着几分轻蔑,如今看他的眼色带上了几分敬畏。 “师兄将这些阵法串了起来,不单生门与死门相连,叫他们不能出来,阵法的灵力也相互衔接,不需要太多催发。”文霁风瞧着下面的修罗场,心中颇为感慨。他从前总是操心师兄不够用心,每次考校总是和虚彤一块垫底。现在想来,师兄早就显露过自己的灵力深厚,从前那些,都是他杞人忧天了。 虚青瞧了他一眼,笑道:“若不是师弟想出这个阵法,我也无可串联。西戎退去之后,师弟定然是要记上头功的。” 文霁风随着虚青的目光看向城下,万马齐喑。阵法中的人已经不多了,一个个倒下之后被金色的叶片掩埋,遮住一地的血腥。而这些人的同胞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足们被阵法吞噬,无法可想。 或许这个阵法带来的绝望与悲愤,才是虚青真的想要的。 待最后一片树叶落下,虚青瞧着差不多了,同身边守卫的将士道:“这些人想攻破城门大抵还需要一些时候,银杏林什么时候开始烧起来,再来禀报。” 将士连忙领命,目送虚青师兄弟二人离开的眼中满是敬意,大将军果然不负战神之名。 “不观测阵法吗?”文霁风问道。 虚青扬扬眉:“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什么好看的,若是想看,师弟不如多看看我。”说着虚青还朝文霁风耳边吹了口气,人后变回了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看来师兄已经处置好了。”文霁风猜测。 虚青见师弟有些不依不饶的模样,心中好笑,揉了揉他的鬓发道:“是了,这个阵法一旦催动,不到灵力耗尽便不会停下,你选的银杏又是有生气积存的,只需在焚尽以前回来便可。至于现下,将军府中大约还有许多人等着我们呢。”也不知是不是解了心结的缘故,师弟近日活泼了许多。 虚青拉着文霁风,二人合骑一匹战马回府。果然,入了府中他们便被裴凯风、吴集等人团团围住。 吴集啧啧称奇:“文道长的阵法不免太骇人听闻了些,那些西戎蛮人冲入了阵中之后竟然跟没断奶的羊似的,难怪当初将军不让他人出入城门。”想起他之前看到的场景,吴集还忍不住有些发抖,带着些许兴奋。 裴凯风倒是难得睁眼看了文霁风,关心道:“这么强的阵法,于文道长而言,会不会太过吃力?末将听闻,这些玄门法术越是强大,于施术者损耗会越大。更有甚者会累及阳寿。” 文霁风摇摇头,即便要救这坤城一城人命,他也不是普度众生的圣人,至多只会抽干自己体内的灵力。何况有虚青在,也不会叫师弟做出自损之事。 吴集欣喜过后,又开始发愁,“这阵法总有停止的时候,文道长可有什么把握?等到阵法停下了,又当如何?”若是此役胜了,他们定然还是要在坤城内外往来的,吴集十分笃定这阵法可以停下。外边的西戎人也不是傻子,若是同他们耗上,定是玄铁军吃亏。 文霁风答道:“这些阵法中的生灵死绝之后便会停下。死在里面的人和马也会给阵法添上一份灵力,至少也可撑到明日。” 裴凯风心中讶然,不禁暗忖,若是文霁风二人是现在西戎那边的,坤城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 “那他们要是围而不攻呢?”吴集又问。 “两军尚未交战便死了这么多人,你若是西戎,你肯这么退去吗?”虚青反问。 吴集语塞。虚青心有成竹,早就做了考量,如今的西戎已是进退维谷。即便西戎可汗肯退,他手下的那些士兵也未必愿意听他的话。与其这样,倒不如一鼓作气。好勇善战可以是伤人的刀子,也可以是自残的凶物。 屋外喊杀声重了起来,夹杂着号角和战鼓声。吴集担忧地走到房门外张望了两眼,心中还是有些不安。毕竟虚青这个主将,给下的命令不过是监察各方战况,除却等着烈火为讯,什么布置都没有传下。 “他们开始投石了!”吴集喊了一声。 虚青坐在议事厅的主位之上,漫不经心道:“无妨,阵法自可抵挡。” 虚青话音刚落,吴集看见一枚巨石未撞上什么,便被弹射回去。这八门阵首尾联环,成阵后便是一座死阵,仅凭这凡人之力,若是不用人命去填,决计无法攻破。 长桌之后,虚青转着自己腕上的铁制护腕,心中暗道:我做的这一番布置,元将军可还满意? 护腕上闪过一丝暗芒,只有虚青才能听到的浑厚之声响起:若是当初有你们助阵,我的这些弟兄也不必折损于此。 虚青扬唇,不置可否。裴凯风方才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么大的阵法怎么可能轻易使出。若非他们现在身处幻境,便是十个文霁风用自己的精血祭阵,也无法催动这么强悍的阵法。 至于远在几千里外,那个在洛都同样使出这个法阵的蠢笨国师,虚青只能叹一句心怀苍生,却生不出多少敬佩。 长垣修炼多年,传闻灵力更是不逊于地神散仙,却将自己的寿数耗在了天下苍生上,平白耗尽了自己的修为。 你不也是以一己之力封印了魔尊,还了天下一个清明安定?那个声音同虚青说道。 那时我也是蠢得不可救药么,如若不然,也不会重入轮回了。虚青无声而笑,眼中闪过一丝邪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师弟身上,如今这么蠢得事情,却还需得为师弟再做上一次了。 那声音不再言语。 虚青忽然想到了什么,敲了敲护腕道:横竖我是来满足你的遗愿的,你不妨告诉我,你对这裴凯风裴将军,到底是不好推脱,还是心中喜欢? 那声音久久未答,等到虚青以为他不会再说其他时,却忽听得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虚青似有所悟,抬头看了一眼师弟。文霁风坐在下首,正在修炼心法,察觉了虚青的视线,便抬头回视他。 虚青张口,无声同他说了句话。文霁风皱了皱眉,辨明了师兄的话便扭过头去,脸隐隐有些发红。 虚青低声笑了两声,师弟的脸皮也未免太薄了些。真想早日摆脱这些东西,早早带师弟回仙室山去。而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47章 岂曰无衣·十一 无论城门外,西戎的攻打多么来势汹汹,坤城之内除了轮值的将士,其余的人却都闲适得仿佛只是在看一场热闹。即便已经反复查看过多次,文霁风对自己的阵法还却是不太放心,执意要去城门上观战。虚青劝了两句没劝住,只好由着师弟去了。 这样的阵法,出了这幻境,恐怕也难得几回见,权当是放师弟去长长见识,虚青心中这样想着。不过他却没有同师弟一块去,只是嘱咐了师弟一句,待西戎的攻势微弱下来后,便可放出他之前便安排好的几个叫阵将士。这些人都是虚青特地于坤城所有的将士之中精挑细选的,个个嗓门大如虎啸,到时候保管能给陷入疲软的西戎军队上一剂猛药。 至于他自己,则是拉着一众将官们强行回去补觉,只需回去做个黄粱美梦,待一觉醒来阵法失效,便是他们出力的时候。 然而身处长乘野幻境之中的师兄弟二人却不知,因损耗过重被玄冲观列为禁术的八门阵,此时被正摆在玄冲观的三清大殿之前,压阵之人正是他们的师父冲阳子。 玄冲观中|共有三名长老,为玄冲观初代弟子,加之以掌教冲阳子为首的二代弟子六人,此时九人以身为祭,各占一方,周身灵力蕴出白光,交相呼应。无数剑影由灵力催出,盘桓于八门阵中,剑鸣铮铮。 而引得玄冲观严阵以待的敌手,却不过将将两人。身穿灰袍的青年站得略路靠前,披散的长发随着灵力鼓动肆意纷飞,眉眼间尽是漠然。另一人看来是少年模样,身上的黑衣绣着火焰纹路,神情僵硬如木偶一般,眼中更是如同一潭死水。 “螳臂当车,你们若是跪下求饶,尊上或许还会饶你们一命。”开口说话的是那个黑袍少年,他的声音十分奇异,带着微微重鸣。 八门阵中,九人听得他的话,面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冲阳子厉声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要我玄冲观存在一日,便要困你们一日,不死不休!” 少年讥笑道:“迂腐!”话音刚落,少年上前一步,一线赤火朝八门剑阵直冲而去。剑阵之中,八人轻叱,剑影流窜,片刻将火焰绞碎。少年见一击不成右手一扬,五指之中吐出五股水流,盘旋拧成一股水龙,朝着剑阵猛扑过去。 “相柳生于弱水,喷吐之水含有剧毒,诸位小心!”阵中一位须发皆白的道人扬声提点。九人齐念法诀,合力引着剑影幻化出一道剑墙,将嘶鸣的水龙抵挡回去。水龙于剑墙上拍乱飞溅,所到之处草枯花谢,一片焦土。九人合力支撑的剑墙也被这水龙消磨了不少剑气。 少年扬起衣袖,于周身划出一个禁制,没让一点水珠溅到身边的灰袍人身上。几个不过修炼了几十年的凡人便拦下了他的水火,少年僵硬的脸上透出一丝不满。他冷哼了一声,扬手又要攻将过去,却听得身边的灰袍人开口道:“以一敌九?” 少年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神采,年少清朗的嗓音颇为开心道:“回禀尊上,以九敌九。”说完,少年身上便窜出数道黑红魔光,立时化成了八个身着黑红衣衫的童子。五男三女,俱是一般无二的面容,只是男童着黑袍,女童着红衫。分出这数道灵光之后,原本站着的少年便软软倒了下去。灰袍人衣袖一挥,一团魔气将少年包裹于内,悬浮于身后。 八个童子团团围住了剑阵中的九人,虽为相柳一人所化,这八个童子却各有情态,有哭有笑。一个身着红衫的女童颇为生气道:“还有一个怎么还不回来,害得我们只能夺了一个凡人的躯壳用,真是麻烦透顶。” 另一个身着黑袍的男童却说道:“你忘了她当初执意追着云磡那个臭道士去了。说是要为尊上报仇,却是以卵击石,如今恐怕是再也无法回来咯。”明明是九位一体的分|身,却不见这男童有丝毫担忧,倒是幸灾乐祸得很。 女童苦闷道:“可你找的这具躯壳未免也太差劲了些,呆在里边浑身都觉得不舒坦!” 另一男童嗤嗤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破了这个剑阵好了,这些臭道士虽然长得难看,根骨却一定不差,咱们一人占一个,绝对不会挤得慌。” 七个孩童嬉笑着齐声应道:“说得是!” 水火交杂,从八方朝八门阵袭来,阵中人以指引剑,纷涌而出的剑影将剑阵围成一个铁桶,不肯将这些水火放入丝毫点滴。 九人之中以冲明的修为最为薄弱,冲阳子于阵眼中压阵,均衡灵力之时自然要帮上冲明一二。相柳化九婴,这些攻势分散后虽然弱了不少,却也渐弱了剑阵的威力。冲阳子除了看护冲明,还要随时防备灰衣男子出手。九婴只剩余八个都如此难缠,那面前这个潜心花费了千年破阵而出的魔头,该有多大的威能?而他积蓄千年的怒气,是如今的玄冲观可以承受的吗? 冲阳子只是想着,心中便是一阵沉重。但即便如此,冲阳子心中也没有丝毫动摇这魔头再难缠,他们也决计不能轻易将他放下山去。心中有了决断,冲阳子以指为剑,手心中落下殷红血液,融入脚下阵法,催出的剑影都隐隐带上了一层血光。 “掌教师侄?”一位长老低唤了一声,他和另两个师兄弟修为更深,原本三人争执想做压阵之人,却被冲阳子以掌教的身份压下。现下的状况,还未到要靠血祭维持阵法的时候,冲阳子却早早便以精血催阵,看来是早就存了死志。 只是即便看出了冲阳子的意图,他们也无法阻止他,便是他们自己争抢阵眼,不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另一长老开口道:“转守为攻吧。”先前那位长老担忧地看了冲阳子一眼,冲阳子却十分坚定地朝他颔首。 盘旋的剑影忽而一转,剑影朝八方激射而出,除冲阳子外的八个道人,无需言语便有无声默契,一人攻向了一个孩童。至于原本困扰着他们的水火则被一层暗红光幕抵挡,无法入侵。 见此情状,灰袍人一直垂于身侧的右手动了动,剑阵中的冲阳子目不斜视,死死盯着灰袍人。只是那人抬手后,却并未有什么举动,只是朝着自己张开了掌心。 灰袍人右掌的掌心之中,有一道暗青色的符文。这符文如同被风霜剥蚀过一般,残缺不全。灰袍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恨声道:“云磡,你已死了千年了,还不肯放过我!” 手心符文忽闪,发出浅薄的白光,仿佛在嘲笑灰袍人,他捏紧了手掌,愤恨却无可发泄。 “不过没关系,即便我不能对你的徒子徒孙动手,我也能让相柳,将他们一个一个送下去陪你!” 几百道剑影刺穿一个男童的身躯,九婴尖啸一声,溃散成数道红影。阵中一位长老张口喷出一口血。 灰袍人眉头皱了皱,伸手一招,将红影纳入袖中。他方往前了半步,便突然想到了身边被九婴弃下的少年。灰袍人冷笑一声,闭上了眼睛,片刻后,被藏于魔气之中的少年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长乘野幻境。 文霁风正神色淡然地看着城门下前仆后继送死的西戎士兵。他身边站着几个普通士兵,此时正声如洪钟地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城下的西戎兵虽然各个勇猛无匹,却也不是不知死活的莽夫。接连用了那么多方法攻城,于坤城却没有丝毫的损害,待热血上头的狂怒退下去之后,他们便一个个清醒过来。 围而不攻。 这样的状况,虚青一早便料到了。只是虚青更明白,这围而不攻只是暂时,坤城于西戎而言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又不得不攻。西戎缺衣少食,若是打不下坤城,莫说是足以挨过冬季的粮草,便是绕过坤城赶到下一个城池的粮草,他们也拿不出来。这些事,西戎可汗应当心中十分清楚,虚青派人过来叫骂,除却是为了引得西戎士兵丧失理智,更是要给西戎可汗一个台阶。 早早了结了这战事,无论于虚青还是于西戎都是一件好事。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身后传来一个高声叫喊。文霁风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着玄铁军衣的士兵骑马狂奔而来。那士兵下了马后,一面疾跑,一面大声呼号:“文道长!大将军临阵逃脱,军中如今群龙无首了!” 文霁风心中一惊,电光火石间拔出手中佩剑,朝那士兵身上飞剑刺去! 文霁风的动作突然,这士兵呼号的嘴还未闭上,便一脸惊诧得仰面倒在了石阶之上。身边守城的将士起了些许骚动,文霁风冷声对停下了骂阵的士兵道:“停下做什么!继续执行军令!” 几个士兵如梦方醒,朝着下边的西戎兵破口大骂。文霁风神色淡然地从尸体上拔下自己的长剑,朝着城墙上其他的将士高声说道:“不过是西戎奸细动摇军心的假话罢了,领着你们上阵杀敌的元大将军,会是逃跑的孬种吗?” 心有疑虑的将士们被文霁风的话一震,即刻醒悟过来,他们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不需要旁人来告诉他们。一时之间,城墙上的叫骂声纷杂强盛起来,这些守卫士兵们纷纷痛斥西戎无耻下流,企图用这么拙劣的谎话妄图抹黑将军。 文霁风将剑收回剑鞘之中,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低了低手腕,袖子掩住他微微发抖的手。方才法阵略有震动,确是有什么人从坤城中出去了。他心知却不能说出口。 不过倘若那人是师兄,便定然还会回来。 ☆、第48章 岂曰无衣·十二 安生地在自己的房中睡觉,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呆在了荒郊野外,虚青看着身边点燃的火堆,笑容无奈:“多亏了仁兄生火,只是将我带出来,为何不顺便夹带条棉被?天寒地冻的,我若是一不小心冻死了,您不是白忙活一场?” 与虚青隔着一个火堆的树下,正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男子,星目剑眉,长发以金冠高束,素色衣衫上金丝银线交织成祥瑞图案,瞧着瑞气千条的模样。虚青遮了遮明晃晃的人影,啧声道:“长垣道友身为国师,不好好地呆在京城抵御叛军,怎么来了坤城?若是来帮忙的,快些将末将带回去,阵法快要撑不住了。”虚青拂去身上薄雪站起来,此处离坤城不远,他们正在一座背风的山坡上。虚青远眺,能够隐隐看到坤城处的冲天火光。 “坤城外的那个八门阵是你布下的?”长垣言语时下颌微抬,分明同虚青的身量相仿,目光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虚青瞥了他一眼:“是有如何?” “你身为主阵之人,为何安然无恙?”长垣问道。 虚青察觉到周身灵气一凝,面上却不显。这位国师,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于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反问长垣道:“阁下不也是施了阵后安然无恙么?还能日行千里从洛都行到坤城。” 二人目光相交,长垣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片刻后恢复平静。虚青懒得和他打哈哈:“道友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于我二人都方便。” 长垣闻言,果然单刀直入道:“我要镇魂剑。” 虚青扬眉道:“不是已经在道友手中了吗?”他努努嘴,当初裴凯风扔给他的元婺佩剑,此时正被长垣持于手中。 裴凯风来的很快,文霁风站在城门之上等着,见他下马快跑过来,便往上城门的石梯边上挪了两步,同身边的将士们拉开点距离。 凛冽寒风吹得文霁风袖口猎猎作响,裴凯风见到他仙风道骨的模样,心中安定了几分,停在他身边还未开口,文霁风便先问道:“师兄怎么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裴凯风也同样压低声音后应道:“不知去了何处。巡逻的将士听到响动,等我们进入将军房中,他已经不知所踪。” 文霁风蹙眉:“房中情状如何?” 裴凯风道:“床铺凌乱,不过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文霁风不语,师兄虽然为人懒散,却极为机敏,房中没有打斗痕迹,那便是说明师兄并未反抗,或是,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带走了。文霁风立即便想起了那晚混入府中的九婴。这些时日的忙碌,他尚未来问师兄,那日九婴是怎么离开的,一时之间,心绪有些不宁。 “他总有自己的考量,文道长不必担忧。”裴凯风看出他的郁郁,拍了拍文霁风的肩膀,文霁风愣了愣。裴凯风话中似乎有深意,带着些许自己并不明白的心绪。 “不论如何,先撑到师兄回来再说,贫道不懂兵法,还需裴将军指点了。”文霁风将袖中的虎符交到裴凯风手中。那日虚青将这枚虎符交给他之后,便一直也没问他拿回去。裴凯风神色动了动,伸手将虎符接过来。 文霁风转头看向城门之外。方才他虽然砍杀了那个奸细,城下西戎军队的攻势却变得愈发猛烈起来。西戎可汗心知,用人命消磨阵法已经是唯一的办法,而元婺疑似身亡的消息,正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八门阵中,银杏树叶片片凋零,金叶血染,焚起的熊熊火光染红文霁风的眉眼。 坤城外的无名山坡上,也同样打得不可开交,一片刀光剑影。虚青一个驴打滚躲开了一道灵光。灵气一闪没入他身后的巨石,石块瞬间炸碎成了齑米分。 虚青躲避的姿态颇为狼狈,只得边躲边说道:“我只见过这一把镇魂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是非要将我赶尽杀绝未免太过分了些!” 长垣长袖一招,端得是姿态高华,又是三道灵气封住虚青的去路。虚青堪堪站在山坡边上,一个不小心便可能从山坡上滚落下去。长垣道:“要么将镇魂剑交出来,要么便陪葬。你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陪葬?”虚青灵光一现,“给谁陪葬?国师莫不是想用这把辟邪名剑救治什么人吧?”元婺手中的镇魂剑乃是元家家传的一口宝剑,不但是上阵杀敌的利器,传闻此剑更是有镇魂破邪的效用。 长垣停下手,道:“是又如何,你若是有什么条件,尽可开出来。” 虚青心中苦笑,他又拿不出长垣想要的东西,便是他有什么条件也没法开。不过—— “国师是想救那个解了洛都‘国都之围’的义士?”虚青再问。这一回,长垣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和他动手,虚青原本只是探探虚实,现下心中却有了几分把握。洛都的那座八门阵竟然不是长垣的手笔。 “若是在下没猜错,现下那个人正被你用什么秘法吊着命,魂魄却将散不散,对否?”虚青问道。 长垣颔首,虚青心中了然,难怪一副天崩地裂的模样,方才还对坤城的八门阵如此上心。 “镇魂剑可镇魂安神不假,只是国师莫不是忘了,这是件尝尽血气的凶物?那位义士魂魄都要散了,你还要用镇魂剑镇魂,莫不是嫌他活得太长了?”虚青哭笑不得道。话还未说完,他便感受到一股凛冽的杀气。眼前,国师长垣的目光比寒风更为刺骨三分。 “你有何法?” 只要不是寻镇魂剑,他自然有办法:“荣山荣水,黄鸟玄蛇,帝药八斋。还需在下说得更清楚些吗?” 长垣眉头动了动,将手中的镇魂剑丢给虚青:“多谢。” 虚青拱拱手:“客气客气。” 不过说话间的功夫,长垣便失了踪迹。虚青摇了摇头,难怪当年洛都沦陷之后,国师不知所踪,那位顶替他的名号击退叛军之人,恐怕和他关系匪浅。千年前没有他的提点,关心则乱的国师长垣,也不知是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能救活那人。 正这么想着,虚青手上的玄铁护腕隐隐发热,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从未有过的急切:“快些回去!要来不及了!” 虚青疑惑:“什么来不及了?” 男人道:“西戎马上要攻破坤城了!” 师弟!虚青心中一紧,抽出镇魂剑,以灵力催动,便御剑往坤城而去。 火光渐渐委顿下来,文霁风沉声道:“要开始了。” 裴凯风点头,扬手道:“弓箭手准备!” 火中西戎士兵的尸体已经堆成了一座尸山,西戎可汗眼看时机已到,大喊道:“攻城!”火势渐渐微弱下来,西戎士兵推着一直未派上用场的攻城木和投石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西戎的人已经死伤惨重,火势小了下去城门却还炙热,暂时不能打城墙的主意,西戎可汗只能将赌注压在了攻克城门之上。 “放箭!”一阵箭雨遮天蔽日。西戎可汗虽然对坤城志在必得,却并不冒进,派了许多步兵在攻城兵身边保护,帮他们挡住这些羽箭,其余之人则是停在了射程之外。 裴凯风蹙眉,西戎可汗这是吃准了自己的兵力要比玄铁军强,想来他也知晓了坤城中的兵力不足六千人,而即便是现在的西戎军队,也有三万人以上。 只是射箭抵挡,坤城的军备及不上西戎,裴凯风当机立断:“传令下去,令谭副将和吴先生一人带一支千人队伍包抄围攻!先将另几处的散兵剿灭!” 将士很快领了军令,驾马往他处奔去。西戎的人数不多,虽然民风剽悍,编整的军队却不会超过六万人,另几处攻城的队伍,大约也不剩下多少了。 果然不出裴凯风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后,另几处城门便炸开了通讯的烟火。只需在撑一会,弟兄们便可在西戎全面攻城以前过来了,裴凯风这样想着,城墙外又响起了西戎冲锋的号角声。 “加强城墙防御,大石滚木预备!”裴凯风继续下令。 文霁风站在他身后两步远处,并未潜心于战局,只是暗自掐诀,试图寻出师兄的方位来。只是虚青的修为要高于他,他一时又拿不出什么虚青的物什,怎么都探查不到。只是冥冥之中,文霁风有预感,虚青马上便要回来了。 “文道长,可否拜托你一件事?”裴凯风转身对文霁风道。 文霁风点头,等着裴凯风嘱咐。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9节 “道长道法卓绝,不知能否身入敌阵之中,取了西戎可汗的项上人头?”裴凯风道。不是他想为难文霁风,只是如今玄甲军群龙无首,等到战势更为严峻,西戎便会发现元婺始终没有出现的事。届时军心一定会动摇,此战的胜负便难料了。 为今之计,只有将西戎可汗枭首,这样即便知道了将军失踪的消息,两方也不过半斤八两,这一仗才有得打。 裴凯风的眼神十分恳切,文霁风皱了皱眉后沉声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裴凯风抱拳:“那便全仰仗道长了。” 文霁风一身竹青道袍,自坤城城门之上乘风而下,如同一只海东青一般。脚尖踩过西戎士兵的肩臂,看似轻巧,力道却能压得攻城的士兵半个身子陷入地下,惨叫着筋骨折断。兔起鹘落,文霁风不过几息之间便落在了西戎大军面前。 文霁风长剑一扬,英姿飒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挡住他!”西戎可汗看出他便是线报所说的那个神秘道人,心中忌惮,连忙招了盾兵防卫。 文霁风眉目轻动,手中的长剑幻化剑影,万象归一! ☆、第49章 岂曰无衣·十三 剑影如飞雪,穿过刁钻的位置突破盾兵的防卫,朝着西戎可汗直刺而去! “拿下他!”飘忽如同鬼魅的剑影,西戎可汗不敢大意。顾不得什么仪态,他略显仓促地从马背上翻下来,下一刻,雾白的剑影便已经贴着马鞍擦过,惊得西戎可汗背上全是冷汗。 文霁风的目光一凝,看准了西戎可汗的位置,手决一转,四散开的剑影重新掉头往西戎可汗身上去。西戎可汗当机立断,拉过了身边一个举旗的士兵当肉盾,白色剑影毫不留情地刺|穿血肉,划过旗杆,高举的西戎王旗断成两截掉在了地上。 城墙上那群叫阵的将士们,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即大喊:“王旗倒,西戎败!” 西戎可汗恨得直咬牙,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正好扯过来举着王旗的士兵。只是王旗一倒,西戎军队的气势衰落已经成了一个定局。西戎可汗心中已经将文霁风碎尸万段,嘴上大声咆哮:“还愣着做什么,把他捉住!” 立即有两队步兵出列围住文霁风。文霁风眉头微动,看这西戎可汗躲在人群之中不肯冒头的模样,看来很难在一时之间将他斩杀。右手一招,长剑回到文霁风手中,暂时收拢灵力,文霁风用着最朴素迅疾的剑招清理身边围困他的敌军。 围攻文霁风,西戎军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只是几十人的攻击落在他身边,却总能被他抵挡或是躲开,然后闪着青光的长剑凌厉,落下便是一条命。西戎可汗抬头,目光阴冷地看着城墙之上,玄铁军还在接连不断地投射箭矢。 “弓箭手准备。”他几乎是咬着牙将这句话从喉咙里挤出来。 虚青踩着镇魂剑落在城墙时看到的情景便是师弟不知为何被围困在西戎军队之中。而离师弟不远处,西戎的弓箭手已经排兵布阵,几百支箭矢齐齐对准一个人。 “师弟!”虚青心中一惊,没有多想便直接从城门之上跳了下去! “将军!”裴凯风的叫喊还是迟了一步,身边的将士们看着主将就这么跳入敌军阵营中,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呼声。裴凯风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城墙,当即道:“人马集结,准备开城门!” 同文霁风已经站在一处并肩作战的虚青自然是听不见裴凯风这么远的声音,后背相靠,文霁风周身压力一轻。师弟抽空看了一眼,之前还被虚青嫌弃太笨重不够飘逸的镇魂剑,此时正被他挥舞得虎虎生风。确认了师兄无恙,文霁风有些漂浮不定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即便千军万马,文霁风也无所畏惧。 二人身处重围,要维护自身虽然不算吃力,却也大意不得。西戎的箭矢已经接二连三地朝他们奔涌而来,虚青剑花一挽,黑色剑影之中,箭雨被绞得米分碎。文霁风薄唇轻动,撑起一座禁制,他们现在犹如动弹不得的活靶子,这道禁制虽然不能将所有的箭矢都拦下来,却至少也能缓一缓它们的来势。 四周有喊杀声突然想起,如同阴云中传来的雷鸣。混在兵马之中的师兄弟二人自然看不见状况,城门之上的裴凯风,却是脸上有了喜色。 “时机已到,儿郎们,随我杀尽蛮夷!” “杀尽蛮夷!” 虚青只听到坤城中动天彻地的喊杀声。被攻打了许久却纹丝不动的城门突然打开。西戎攻城的队伍没有料到会如此轻易,等他们回过神,身穿玄铁寒衣的军队已经从城门之中蜂拥而出。西戎失了先招。 另几路包抄来的玄铁军虽然人数不及西戎,却愣是将他们包抄,喊杀震天如四面楚歌。虚青砍翻一个西戎士兵,遇到的反抗微弱得几近于无,虚青心道:西戎的军心散了。 对付一个军心已散的队伍,哪怕人数悬殊,于玄铁军而言收拾起来也不在话下。只是个中混乱难以细说,西戎军中狂杀乱砍的有之,畏缩退逃的有之,鼠首两端的有之,兵荒马乱间,虚青只能注意着不与师弟分散的同时,奋力砍杀身边的敌军。 杀戮是会感染的,没有丝毫的怜悯,畏惧,退缩,一旦加入了杀戮之中,便仿佛失了自己的心智,战场之上尤是如此,不死不休。 虚青挥剑的动作愈发凌厉,一剑将面前的一个敌军刺|穿,待他回过头,正看到一个西戎兵想偷袭师弟。不假思索地,虚青握手成爪,掐住那西戎兵的脖子,洞穿咽喉,虚青染了一手的血腥。 鲜血刺目,手心的温热让虚青心魂一震,眼神清明了几分,连忙在心中默念《清心诀》。 喊杀声似乎永无休止。 回过神之后,虚青面对这些似乎砍杀不尽的西戎兵同样没有留手,却也不像方才那样迷失了。甚至他还能在这风声鹤唳的战场上空出一点闲暇来,数着身边越来越多的玄铁军。裴凯风与他不过一丈左右的距离。刚毅的脸上溅了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满身的煞气。 手腕一热,虚青心中笑问:怎么,你喜欢这副模样的? 宿于玄铁护腕中的那个男人没有搭话。虚青觉得无趣,便收回了看好戏的心思,眼角飘过一道雪白的亮光,虚青心头一跳,他猛地回过头,文霁风不知何时同他分开了一段距离,西戎可汗半伏着身子,如同一批偷袭的恶狼,手中的匕首直取文霁风的后背。 “师弟!”虚青没来得及多想,将挡在面前的障碍全都砍倒,几乎瞬间到了文霁风身边,匕首离师弟不及三尺,虚青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一次偷袭。 腰间一凉,虚青感觉到一股凉气从他的腰腹一直通到天灵盖,西戎可汗的匕首还好没有落在师弟的身上。 “师兄!”文霁风一手半抱住虚青,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焦急愠怒,反手便将偷袭的西戎可汗枭首,周身灵气一盛,文霁风硬是用禁制将身边的包围逼退了三尺。 虚青只是受了伤,自己感觉了一会,应当没有伤及内脏,是以揽着师弟肩膀的手还带着几分力道。已经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几个玄铁军将士看到了虚青受伤自然是攻势愈发勇猛地朝着他们靠过来。 “师弟……”虚青的声音只是因为腰腹抽疼轻了几分,文霁风却心疼得很。 “师兄不要说话,我帮你将这匕首拔|出来。”文霁风的手落在了虚青腰间,心中担忧,这匕首会不会被淬了毒。身边有了裴凯风等人照应,文霁风也不必防备旁边的西戎兵了,连长剑都因为空不出手直接丢在了地上。 虚青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文霁风一愣,二人还未言说什么,文霁风便觉得脚下的土地一晃,身边场景如同被打乱的春水,喊杀声蓦然消失,身边的人和物也都消弭于黑暗之中。 文霁风还半跪在地上,原本要碰上匕首的左手被虚青握着,直接按在了师兄的腰上。隔着宝宝的布料,文霁风手下的腰身柔韧平滑,没有丝毫的伤疤,更没有什么血迹。 文霁风有些茫然。虚青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站起来:“这么个破幻境,总算是出来了。” 文霁风拾起佩剑跟着起身,看着周身一片灰暗混沌,一时不知道二人身在何处。虚青握着他的手道:“师弟随我来。” 文霁风略懵懂地跟着虚青在这一片灰暗之中穿行,大约走了一刻钟,虚青停了下来,而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背对着他们的黑衣男子,地上还插|着一柄缠绕着灰色雾气的剑。 剑身上的雾气冉冉上升,交织出一片战场厮杀的画面。文霁风定睛一看,画面之中正是他们来此处之前的场景。 西戎王旗已倒,可汗已死,玄铁军于这犹如丧家之犬的西戎军中,显得愈发骁勇。文霁风的目光被一个银黑身影吸引过去,那人一身玄铁铠甲,身材壮硕,身上披着一件暗红披风。若是他没记错,正是虚青在长乘野幻境中的打扮。n “元将军多年夙愿已了,不知心情几何?”虚青慢悠悠地问道。从虚青话中便可明白,面前背对着他一直不曾说话的人,便是幻境之中不知去了何处的元婺。 元婺转过身,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鬓角染霜,说不上俊秀却带着正气威严的脸上已是风刀霜刻。元婺开口,声音低沉:“多谢云道长。” 虚青笑道:“虽是帮了将军一个小忙,在下也不过是有自己的心思,受不得将军感激。” 元婺道:“不光是我,我是替这死去的六千兄弟们,向道长道谢。”千年前坤城一战,这些战死的玄铁军英魂不散,浩然罡气撑起了这一方天生的幻境。而元婺死后的悔恨怨愤如同生前那样,引领着这些罡气,成就了虚青与文霁风看到的那些场景。 “元某对坤城一战耿耿于怀,哪知多年执念,却害得我这六千兄弟无法转世超生,只得陪着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当年坤城战败的时日。”元婺虎目之中带上了几分追忆后悔,文霁风心中多有疑惑,却没有问出声。 “那如今呢?这样之后,元将军心中执念可消解了几分。”虚青问道。 “如今……”元婺有些愣怔,回头看背后的幻影,画面之中,西戎军队奔走四散。元婺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只是聚起剩余的将士,将战场打理干净。 虚青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元将军何必将我们召回来?倒不是我替你做一场戏,同裴将军说些你的真心话。好叫他不要至死都得不到答案。” 元婺摇头:“道长替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凯风……”虚青心知,哪是他做的够多,元婺只是不愿旁人同他那裴副将剖白心意罢了。设身处地而想。若是有人顶着他的面容,同师弟掏心掏肺,他定要将那人大卸八块不可。 “当年,坤城正是存亡关头,我却被国师长垣毫无缘由地掳了去。他足足囚禁我七日,待我回到坤城,那里已是一片死地。我替他们守墓几十年,却始终还是未能放下。”多年前的旧事,如今元婺说起,心中还是一阵阵地抽痛,千年里,这些场面在他面前重复了十次百次千次,只是落入在这幻境之中的自己,始终无法挣脱这个梦魇。若非那时遇上四处寻找寄灵之物的云磡,元婺不知自己究竟要花费多久,才能从这个噩梦当中走出来。 虚青心中暗叹,他原以为元婺的执念是几千兄弟战死或是同裴凯风至死不得明了心意,如今看来是他料错了,元婺所恨,不过是未能同玄铁军共存亡。 如他所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只是他还活着,他的兄弟们却都死了。 幻影上的景象变动,玄铁军回了坤城将军府,元婺下令,剩余的兵力清点休整后,不日启程班师回朝。 幻影渐渐变得薄弱,元婺心中的郁结消解,这幻境自然也要渐渐消解了。原本清晰的话语声完全微弱了下去。 景象定在了元婺的房外,回廊中,裴凯风站在元婺身后,面红耳赤地大声同元婺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质询。幻影中的元婺自然要比他们面前的这个年轻许多,他转过身,径直走到裴凯风面前拥住他。 幻影完全消散了。 “元某心愿已了,愿赌服输,这镇魂剑便是云道长的了。”元婺虽是输了,面上却带上了一丝笑容,输的满心欢喜的模样。 虚青摇摇头,一念执着,有时是千年光阴,有时却不过是一个将散未散的假象。 千年太匆匆。 ☆、第50章 岂曰无衣·十四 元婺的魂魄,随着背后的幻影一同消弭。 烟消云散后,虚青上前了两步,伸手刚想摸一把恢复原貌的镇魂剑,却忽然被师弟拉住了手。回过头,文霁风看着虚青的眼神十分复杂,面上含着担忧。 “师弟怎么了?”虚青关心地问道。 文霁风犹豫片刻之后,直白问道:“云道长……是怎么回事?”话一说出口,文霁风又有些懊悔,个中缘由师兄未曾同他提起,或许是并不想说出来,他这样刨根问底,未免太鲁莽了。 不过他偷眼看了一下虚青的神色,倒不见师兄有什么异常。只见虚青面上闪过几分追忆,叹息了一声道:“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师弟若是想知道,等我收复了镇魂剑再同师弟细说,免得元将军等急了,可好?” 文霁风点点头,没有再阻拦虚青接下来的动作,即便他心中还是隐隐有着不安,似乎这柄剑有他捉迷不透的力量,或许会把虚青变成另一个人…… 虚青握住剑柄,并未将镇魂剑抽出来,文霁风便看到镇魂剑的剑身冒出丝丝缕缕的白光——或许应该是无比精纯的灵力。 如同敲开了一个密封多年的酒坛,蕴藏其中的精纯灵力从缝隙之中流溢出来,伊始不过涓涓细流,却很快汇聚成滔滔巨浪,朝着虚青奔腾而去。看着虚青双目半阖,汹涌的灵力没入他的身体,没有一丝流泻,若不是虚青的神色十分平静沉稳,文霁风恐怕会想办法打断灵力的传输。 这些灵力即便只是在一旁看着,也能感受到其精纯深厚,如此贸然地冲入经脉之中,很可能会造成损伤。只是虚青却是不怕的,即便是换了一具身体,他的魂魄还能从灵力中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本就是千年前他亲自封印其中的灵力,如今重新回到他体内,虽然略有些凝滞,却不难运转,灵力如同浪潮冲洗着经脉,拓宽经脉的同时,将虚青这二十余年来积累于体内的暗伤污垢也一并冲洗而出。 暗色的火焰突然从镇魂剑上蔓延而出,缠绕在虚青身上,而后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文霁风不敢放松心神,紧紧盯着虚青身上的变化。暗色的火焰之中,虚青身上偶有深色的雾气被火焰烧毁驱散,不知是不是文霁风的错觉,黑色的火焰中虚青的面容带上些许从未有过的邪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这些暗色的灵火渐渐变浅,由通透的黑变为薄雾似的白色,而后变成纯白之色,缓缓消弭了下去。有浅薄的光影自这剑身薄光中逸散而出,入了这灰暗结界之中,最后不知所踪。 待体内的灵气运转了一个周天,同原本的那些融会贯通之后,虚青才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师弟正盘膝在他三步远处打坐,方才他炼化这些灵力时便察觉到了,师弟一直看着他不曾转开过一眼。 虚青戏谑道:“难得有了空闲,师弟却没有修炼,是不是一直在担心我?” “是。”文霁风答得直白,方才他确然一直忧心师兄会走火入魔。虚青走过去,揉了揉师弟的头顶,而后同师弟相对而坐。 虚青张了张口,琢磨着也该让师弟知道自己上一世的事情,只是对着师弟略带好奇的俊脸,虚青一时又不知应当从何处说起。 虚青只好问道:“师弟从什么地方开始听起?” 文霁风沉吟片刻,看了一眼身旁还竖在原地的镇魂剑道:“便从和元将军的事情说起吧。”好歹他们在长乘野停留多日,也不至于师兄说的时候,他一概不知。 虚青想了想,笑着将师弟置于膝头的手拂落下来。挪了两步,虚青倒下身,将头靠在师弟的腿上。文霁风眉头动了动,伸直了腿,虚青只觉得脖颈下边柔韧笔直的腿往下低了一些,靠着却更舒服了,这才慢悠悠道:“那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彼时云磡身负重伤,时日无多,却放不下一身的修为。是以满天满地地想寻一件灵器,能将他的修为全存进去。”说着虚青轻笑了一声,“云磡彼时还想着,若是等他转世后还记得这件事,便将修为继承回来,若是他已经忘了这件事,他日有人误得修为,也算是给后世做了件好事。”千年前,他封印魔尊沉夜不久,那时他还只是个四处云游的散修道士,那时他还不叫虚青,而是有着用着俗世父母所取的名姓,云磡。 文霁风总觉得云磡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虚青仰首正好看见师弟俊美的下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道:“师弟仍是想不起来么?从前你分明是我们这群师兄弟里,最喜欢去藏书阁翻阅典籍的啊。” 虚青这么一提,文霁风便猛然想起,玄冲观的藏书阁前有一块立石,据闻是立观之时,开山祖师亲自所竖,上边还有题字,落款便是云磡。 文霁风低下头,虚青正好对上他含着惊异的眼睛。噗嗤笑出声,虚青道:“好师弟,你可千万别嫌弃师兄一大把年纪啊。” 文霁风:“……” 虚青又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传闻我飞升成仙了,如今却转世成了一个凡人重活一世?” 文霁风点头,不光是重回一世,回溯同师兄一同修习的十余年里,师兄从头发到脚心,丝毫看不出是绝世高人重生的模样。虚青叹气道:“不是已经告诉师弟了么,那时我身负重伤。哪里要有熬过天劫、飞升成仙的能耐?” 文霁风:“……” 云磡出生在一个簪缨世家,几代相传的书香门第,洛朝的世家大族,泼天富贵。只是他虽然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却体弱多病,打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云家寻遍了名医还是治不好他天生病根。无奈之下,云家的家主,云磡的父亲,便求到了传闻有大神通的国师名下。 这位国师,正是虚青在长乘野打过照面的那个长垣。 长垣看到云磡的第一眼,也被云磡的资质惊了一下。云磡天生灵体,生来便是修道求仙的命,只是他的命格奇诡,受不得太多富贵,金银压身如同催命鬼,会消磨他的寿数。 虚青说着还觉得有些好笑:“师弟你说奇不奇怪,竟还有受不得富贵的命格,难不成要去做乞丐才能长命百岁?” 不论长垣的断言是真是假,云磡死时不到四十岁,确然算得上是英年早逝。云家照着长垣的话,将云磡托付给了长垣的一个老友。那人便是云磡的师父,名声不显却道法精湛的散修。 云磡自稚龄便跟着师父四处云游,他师父对这个唯一的弟子也算是悉心教导,法术武艺,阵法批命……当然,如他们这样游方在外,虚青不免也学到了些下九流的本事。譬如手头吃紧的时候来一个卖身葬父的戏码。 “云磡十五岁的时候,他师父便驾鹤西去了。他遵着师父的教诲,四处游历,行侠仗义,一时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只是在他体味人间百态,专心修道时,却偏偏招惹了一个人。” 文霁风猜道:“魔尊?” 虚青夸道:“师弟果然聪慧。” 文霁风:“……” “沉夜是天地间魔气所化,与生俱来的强大让他扫平魔界所向披靡。成了魔界唯一的魔尊,他自然便将主意打到了人间。他掩藏了身份来到人界,云磡机缘巧合之下和他相识,相处一段时日后,便发现了他魔尊的身份。” “所以云磡便将他封印了?”文霁风问道。 虚青坦言:“本是想杀了他的,奈何修为还不到家,只得强行将他封印了。” 虚青轻描淡写地将漫长凶险的过往带过,文霁风却不知,云磡为了将魔尊封印,以自己的肉身为第一道封印,而后用几十个阵法将魔尊困在其中,整个仙室山则是第三道灵阵,将魔尊困在里边。 文霁风心中有些感慨,只是对着师兄的脸,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虚青讲这段过往时如同一个旁观的过路人,文霁风也只觉得听了一个千年前的故事一般。 虚青话中只说是云磡,并不称我,似乎是有些刻意地想将自己同云磡分开。 文霁风问道:“师兄是生来便带着记忆么?” 虚青摇了摇头:“婴儿哪里能有什么记忆,便是孩童时候的记忆,如今我也记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将灵力封存以前,云磡用秘术将这段记忆封在了魂魄之中,待我开蒙之后,这些事也是吉光片羽一般慢慢回忆起来的,方才那些灵力,不过是将这段记忆的封印完全解开了而已。” 文霁风心中略微安稳下来:“师兄……还是师兄。” 虚青笑着揪了揪师弟的耳朵:“可不就是你师兄么。” 说着,虚青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笑着同师弟道:“不过,即便我是后来才想起云磡的事,师弟也不必担心,便是云磡那一世,同这一世加在一起,师兄也只喜欢过师弟一个人。” 手中的软肉微微发烫,虚青心中叹了一声,越是心怀天下之人,便越是无情,如云磡者,哪里知道如何喜欢一个人呢。 ☆、第51章 岂曰无衣·十五 “师兄,你说师父和师叔祖他们能够全身而退吗?” “不知道。” “我总忧心会出什么差错,掌教师伯做事一向沉稳,这回却连那魔头的照面都没打,便叫咱们将师弟们都带出来,恐怕是心中没有把握。”虚彤碎碎念道。冲阳子不单是叫他们暂时安身于此,还嘱咐他们,若是看到状况不对,便带着师兄弟们下山躲藏起来,除非虚青二人回来,否则不得贸然回玄冲观。 一众师兄弟们栖身的山洞前,虚檀一面听着虚彤念叨,一边朝山上张望。他也是心里没底,这才借口出来查探。昨夜仙室山上的动静闹了一宿,师弟们都人心惶惶,虚檀却是心中镇定。正如虚彤所说,师伯反常的举动,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胜算太低。如果山上有动静,那玄冲观便是还没败下阵来。今日打斗之声消失了,师弟们紧张了一夜终于逐个睡去,虚檀却总觉得心中不宁,冥冥中预兆着有什么不祥的事情会发生。 虚彤将心中担忧的话还有一些胡乱的猜测,都朝着虚檀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出来。虚檀不回应,也不打断他,多年师兄弟,每每虚彤紧张不安的时候,都会显得尤其话唠,虚檀能做的也只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虚彤正说着“师伯他们会不会顶不住有人受伤”的时候,虚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拖着他退到了洞口用于遮掩的大石之后。 “噤声,有人下来了。”虚檀皱着眉往外探看。洞穴外不远处,是从仙室山下来的唯一一条路,这处洞穴十分隐秘,能清楚看到路上来往的人,却不容易被路上的人发现。是以当初冲阳子才会将这些弟子们安置在此处。因不知下来的究竟是师叔伯们,还是那个未曾谋面的魔头,虚檀刻意压低了身子,免得被发现。 重重树影之后,一个灰色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来人身上有些狼狈,走路的步调却不急不缓,身上隐约带着斑斑血痕。待看清了来人的面容,虚檀脸上满是吃惊,因这过分的惊讶,连带手上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大师兄!”虚彤惊喜地大喊着冲了出去,虚檀来未来得及拽住他,虚彤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窜出。 虚檀心中骂了声娘,也连忙追出去,等他走到虚彤身边时,虚彤已经绕着灰袍人转了好几圈。 “师兄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那个魔头那么难对付吗,怎么你的头发都散开了?我这儿还有一根发簪,要不要先借给你,免得到时候又被师伯骂?”虚彤说话的速度极快,这一回却不是因为心中不安,而是看到了师兄太激动了。 虚檀先是默不作声地将打量了一阵面前的“虚青”。不知为何,他的神情十分冷峻,看着虚彤的眼中带了几分深深的阴鸷。 不过不论是身量还是眉眼,看起来都是虚青没错,虚檀按下心中的一丝疑虑,开口问道:“大师兄下来了,师父师叔他们现在如何了?” 虚青看了他一眼,眼中的阴鸷倒是退下去几分,说话的声音却带着几分冷硬:“他们……还在山上。”虚青的腔调,叫虚檀心中的疑虑更重。只是虚檀身边只有虚彤这么一个算得上是帮手的师弟,虚彤却是丝毫没有发现面前两人的异常似的。 “师兄回来了,可是长乘野的事情办完了?还是师叔给你传了信?”虚彤喋喋不休,“不过,为何你回来了,文师兄还没回来?” “哪个文师兄?”虚青反问。 虚彤疑惑道:“自然是文霁风文师兄啊,师兄你怎么了,咱们观里也没有第二个文师兄了。” 虚青不语。饶是虚彤这么跳脱的性子,也察觉了大师兄身上的不对劲:“师兄……你可是身上受了重伤?我来帮你瞧瞧。”说着虚彤手心便亮起一道白光,想往虚青身上笼罩而去,却被虚青退后两步躲开了。 虚彤皱眉,想说些什么却被虚檀制止:“虚彤,你忘了师兄最不喜欢别人靠近他了。虚彤一向是这个性子,师兄知道的,别责怪他。”说着虚檀还像模像样地给虚青作揖致歉。 虚青冷然,微微颔首道:“无妨。” 虚彤心中大为不解,不光大师兄看起来十分奇怪,虚檀不知怎么也变得十分奇怪。只是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虚檀便好似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似的。一记眼刀扫过来,虚彤只能将想说的话全都吞回肚子里。 “是师叔他们派你来找我们的吗?”那厢虚檀问道,面上的表情没有半点不自然之处。 虚青点头,寡言少语的模样落在虚彤眼中有些陌生。“他们略有些虚弱,身上带了些伤。现下的状况不方便给你们传信,便叫我过来了。”虚青道。 虚檀担忧地同虚彤对视一眼,而后颇为急切地问道:“师兄,那个魔头怎么样了?师伯他们将他重新封印回去了吗?” 虚青顿了顿,缓缓点头。 虚檀松了口气,又问道:“那我师父,他身上的伤如何?” 虚青似是回忆了一番才答道:“师叔的状况不妙……” 虚檀急了,拉着虚彤往山上跑,头都来不及回地同虚青说道:“我有些不放心师父,和师弟先去看看,其余的师兄弟便托付给师兄照看了!” “虚……”虚彤刚想叫住虚檀,便被他扯着一个劲地往上跑。他被虚檀拉得喘不上气,微微低头,却看到虚檀的另一只手正抓住腰边的佩剑,面上的神色也颇为严肃。 虚彤不敢吭声,只得跟着虚檀继续跑。 被他们落在身后的“虚青”神色阴沉下来,对着两个年轻道士的背影,手中缓缓凝聚出一团黑气,只是想朝着他们释放术法之时,手心的黑气却被一道白光压制下去,灰袍人闷哼了一声。 “总有一日,我会踏平这仙室山。”他转身朝着山下走去,不再回头回顾一眼。 约莫一炷香之后,虚檀与虚彤二人才从草丛树林后走出来。虚彤的声音带着担忧:“虚檀,大师兄这是怎么了?”说着他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难道是被魔物附身了?” 虚檀摇了摇头,只是心中也暗暗有了猜测:“或许他根本不是师兄也未可知。”虽然同虚青长得一般无二,只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只是同师兄生的一般无二。 “也是,被附身的话,不至于连文师兄都想不起来。”虚彤叹息了一声,大师兄和文师兄一贯是要好的。 只是此时,虚彤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么说来,咱们方才同魔物擦肩而过?”这个感知叫虚彤悚然一惊,“能从修炼了千年的魔物手下活下来,咱们也是命大了。” 虚檀被虚彤的话点醒,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师父!” 虽然他们都十分担忧山上的师父师伯们,藏身山洞之中的师弟们却不能不管。嘱咐了他们不许乱跑,提点了两个年岁大一些的师弟们照顾好他们,二人便咬牙上了仙室山。 玄冲观门前的匾额落在了地上。魔尊离开之前,一手拂下了这块碍眼的匾额,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虚彤和虚檀已经顾不得这地上的狼藉,赶忙进了玄冲观中。不过两日的光景,玄冲观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一片焦土,断壁残垣。二人小心地避开地上腐蚀枯草的水迹,颇为艰难地到了三清宝殿之前。 “师父!”地上满是淋漓血迹,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具残破不堪的黑衣尸体,已经焦黑得看不清模样。而原本大殿前放置着青铜香炉的位置上,香炉已经不知落在了何处,空出来的一片空地上,几位师叔祖辈们倒了一地,死生不知。 人有亲疏,虚檀二人第一时便在人堆之中先找到师父冲和子。 冲和子双目紧闭,一身青黑的道袍上满是斑驳伤痕,连脸上的短须都被燎毁了一大段。 虚彤的眼睛霎时便红了,掐诀想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师父体内,却被虚檀制止:“先探查一下师父的脉象。”说着他给冲和子切脉,果然如他所料,师父体内的真气紊乱,而师父的修为远比他们精深许多,虚彤贸然帮忙,只会给师父雪上加霜罢了。 虚彤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丹药呢,师父下山前给我的,灵力不能用,丹药应该可以服下吧?” 冲和子给他们的药定然不会是什么害人的东西,虚檀点头,虚彤抖着手将一颗药丸倒出来,给冲和子喂进去。冲和子服了药后还是没有醒过来,不过虚檀重新给他切了一次脉,脉象平稳了许多。 师兄弟二人将冲和子扶到大殿旁靠坐,又折回来查看其它师长。 “师兄,是不是少了什么人?”虚彤照着虚檀方才那个样,给一位师叔祖喂了药,看着面前只余一手之数的师长,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虚檀默默不语,看着地上四溅的血迹,伸手去探冲明的气息。 将丹药给师叔喂下,虚檀还未将他扶起来,冲明便闷哼了两声悠悠转醒。 虚檀连忙让他半坐在地上,冲明身上的伤口比冲和子身上更多,道袍好似一摸便能洇出殷红的血色,染了虚檀一身的血腥。 “师叔?师叔你现在状况如何?”虚檀低声问,一旁的虚彤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放下了师叔祖也连忙赶过来。 冲明的眼神有些模糊,神识混沌得只能辨认出面前两人是玄冲观弟子。 “去……”冲明的声音气若游丝,一开口,胸口便撕裂般的疼痛,“去找虚青……” ☆、第52章 对月流珠·其一 荣水源于荣山,大江滔滔,横亘九州。 离开了长乘野幻境,虚青恢复了灵力又得了一把镇魂剑,文霁风原以为二人会回玄冲观去向师父师叔复命。却不想虚青另有打算,将他带到了七皇城。七皇城坐落于荣水之滨,东海之畔。城中百姓,靠着江海漕运,打渔采珠为生。 初入七皇城时,师兄弟二人都不太适应城中四处氤氲的腥咸味道。不过虚青有所筹谋,便只能委屈师弟一同忍耐下来。师兄弟二人挑了城门口的一家酒楼,为了补偿师弟,虚青特意点了酒楼的几个招牌菜。 七皇城依水靠海,酒楼的菜色自然以海味水鲜为主,闻着略腥了些,吃着却的确鲜美。师弟没有明说,虚青却自有办法看出,师弟尤其喜欢酒楼中的白灼大虾。一顿饭下来,东西没吃多少,虚青面前却剥了一整碗的虾壳,至于里边的虾肉自然是落入的文霁风碗里。 “师弟还想吃么?想吃我便再叫一盘。”虚青问道。文霁风抬头,装虾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虚青正笑盈盈地拿着一块手帕擦拭手上淋漓的汁水。 想到方才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师兄剥了那么多虾,却只能看着他吃,文霁风有些不好意思。他摇头道:“不必,师兄也多吃一些。”可惜虾已经吃完了,文霁风退而求其次,夹了一个手掌大的海蟹到虚青碗里。 “多谢师弟。”虚青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像是炸开了许多烟花似的。他也不多加掩饰,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师弟,文霁风偏了偏头,干咳了一声。虚青突然想起来,算算也好些日子没同师弟亲热了。 未免师弟发现自己奇怪的目光,虚青特地低头拆蟹权作掩饰,脑海中却已经心猿意马。文霁风不明所以,又羞于多问,伸手给师兄夹了一块鱼肉,这才开始正经吃饭。 二人和乐融融地吃着东西,待虚青吃到第三只蟹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躁动之声。想起当初在凌安城碰到谌瑜时候的情景,文霁风颇有些还念地问虚青道:“外边这么热闹,师兄不想去看看吗?” 虚青先是愣了愣,同师弟对视了许久才轻笑一声:“去,看完回来便告诉师弟是怎么一回事。”说着人便窜了出去。仍坐在桌边的文霁风微微蹙眉,莫不是师兄并不想去,却被自己催着去了?一向云淡风轻的文霁风,突然发觉,自己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另一厢,虚青正同一堆人挤在酒楼门口看热闹。总有那么些显得发慌的人往别人的热闹上凑,而且总是不嫌多的。虚青努力张望着,心神却惦记着背后的师弟。看来师弟还是不放心,觉得自己身上有旁人的影子,虚青暗忖。自长乘野回来,虚青便早早察觉了师弟心中的忌惮,只是患得患失这种事,他便是表一万次的衷心也是无用的。 按照以往的性子,这样好玩的事,虚青自然是要瞧瞧的,只是如今师弟怎么会知道,天底下再大的热闹在他眼中,也没有自家师弟好看…… 虚青已经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被门外的一声响动拉回了思绪。门外听着一辆马车,车门紧闭,只见一个白衣公子正站在车边,方才正是他踢了车辕一脚,才发出这么大的响动。幸好这马车牢固,提出这么大的动静,居然也完好无损,虚青百无聊赖地想着。 那白衣公子生的不错,剑眉星目,直鼻方唇,狭长眼尾带着三分风流态,看模样是个久经花丛的老手。倒不知这马车上坐的是哪家小姐。 “欸,这车夫不是文家的家丁么,车上坐的不知道是文家哪位小姐。”一旁有个看热闹的小声回答。 “啧啧,这白公子的风流名声满城皆知,怎么突然地就缠上了文家小姐?”另一人摇头叹息。 “难不成看上文家小姐了?”猜测声中带着些许狎昵。 “要说起来,三月前在立春楼中,白公子还和文老爷抢过花魁娘子,难不成不单要和文老爷抢花魁,连文老爷的女儿也要一并收了?”这般猜测一出,众人皆是低声称是。各自还叹道,被这白公子沾上,就如同是贴上层狗皮膏药,要想揭下来,非得褪层皮不可。 “将来若是有一日,这女婿和老丈人同抢一个姑娘,那场景可就好看咯。” 虚青不做声地混在人堆之中,一边听着这些不着调的风凉话,一边还留了一耳朵,注意那白公子那厢的动静。车夫原本点头哈腰地求着那白公子退开,白公子却是一脸怒色,半分不肯让步,还压低了声音,似是同车上人说着什么。 “你下不下来!”白公子怒声朝着车中喊,声音陡然大了几分,车内人却丝毫动静也无。俊眉几乎打成结,白公子却不知道忌惮着什么,不敢冲进马车里去。 车夫苦着脸道:“白公子若是真想见公子,便去文府送张拜帖,将我们堵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虚青扬了扬眉,身边那群人正口若悬河地谈论着白公子的风流事,好似并没有听到车夫的话。说来,即便是听见了,认定车里是文家小姐的人,也只会将车夫的话当成是遮掩的谎话。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被一个男子堵在路上,传出去这小姐的名声就毁了。 “在下与白公子没什么好说的,白公子请回吧。回府。”车内终于传来一个清雅男声,带着书卷气,语调却十分冷傲。 瞧热闹的人堆中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这是文家大公子的声音,看来里边的定然是文家的二小姐,除非一母同胞的兄长,便是庶兄也不该和小姐同坐一辆马车的。”虚青心底有些无奈,这白公子分明是冲着这位文公子来的,这群人却非得往文小姐身上掰扯,真是可怜那位小姐无辜受到牵连。 车夫得了自家公子的命令,不再忌惮着白衣公子的纠缠,拉着马车便绕过了想绕过他。瞧着文府的马车渐行渐远,白公子倒是没有再做些什么,一张俊脸却阴沉得吓人,待马车要拐弯的时候,白公子突然大喊一声:“文霆你给我好好等在府中,本公子三日后定来拜访!” 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文家人没有回应,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搭理他。虚青靠着酒楼门板,琢磨着白公子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凄凉。 聚起来的人群渐渐散去,白原心中的愤怒无人回应,渐渐黯淡下去之后,转身准备进酒楼里要两壶烧刀子,一醉方休。只是讲讲转身,便瞧见酒楼门前一个青衣男子正盯着他看,眼中不怀好意。 “哼,来得正好。”白原手中折扇一甩,便朝着虚青冲来。 虚青先是一愣,不知这情场失意的白公子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一见他便朝他冲过来,折扇边上闪着微微银光,不需以身试法,虚青便知这扇子的滋味不好受。 身形一闪,白原手中的折扇便扎进了酒楼的门板上。入木三分,虚青不禁怀疑,难不成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下手如此狠厉。 白原抬眼看虚青,心中的惊骇没有泄露丝毫。方才他离这青衣男子分明不到三尺的距离,只是一个晃眼,他便逃开一丈有余。没想到这人周身气势不显,修为却如此深厚。虽是如此,白原却也没有这么轻易放弃的意思。他又要往虚青身上攻去时,手上的折扇还未落下,便听得虚青扯着嗓子喊:“掌柜的,这人将你们酒楼的门板弄坏了!”白原的身子僵了僵。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细微得几近不可查的白光飞快闪过,听得吱呀一声,白原身边的门板便倒了下来。他退开半步,折扇一展,门板碎成了几块。 胖掌柜的颤颤巍巍地跑过来,看到碎了一地的门板,自然是苦着脸哀嚎:“我的门哟,白公子,我好好做生意,是何处得罪你了!” 白原冷哼道:“记在我账上,你可随时派人去白府取。” 听得不是白坏的,掌柜的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白公子自便,这门能给白公子出气,是它的福分。”白原可是他们酒楼的贵客,一块门板而已,算不得什么。 难得告状一次还未成功,瞧着掌柜的两副面孔,虚青有些惆怅。只是那厢吃了暗亏的白原却不多给他留些时间,折扇又要朝他门面袭来。 虚青微笑,带着些许得意的笑容,叫白原心中有些不安。一柄长剑横出,剑尖刺穿扇骨空隙,将白原的折扇反向挑起。白原手腕一转,折扇却被长剑牢牢卡出,不光拿不下来,持剑之人还将拧了拧剑身,剑尖朝着他的手腕经脉便划了过来。 无奈之下,白原只得松手。那持剑之人却是不依不饶,长剑朝他袭来。白原的拳脚还算不错,只是来人的剑法更为凌厉。刀光剑影之中,白原只得狼狈逃窜,他咬牙暗恨,若不是此处人多眼杂,他的法术,定打得这个道士哭爹喊娘。 文霁风自然看不穿他的心思,只是敢欺负他师兄的,必须得狠狠教训。 此处正是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甚多,见着文霁风和白原单挑,虽然畏惧着刀剑无眼,却也还是渐渐围起了一些人,好奇地观望。文霁风剑法奇绝,便是不懂得武功的人,瞧见他飘逸身姿也能大声叫好。这幅光景,叫捉襟见肘的白原有些下不来台面。 逃走?那他白原的颜面往哪搁! ☆、第53章 对月流珠·其二 白原不肯让步,文霁风又显出几分护短的性子,两厢僵持不下,便宜了路人看了一场好戏。虚青原本只是想尝一下被师弟回护的滋味,只是师弟打着打着便变了滋味,反倒是多了几分泄愤的意味。 见文霁风如此兴致勃然,虚青自然不会拂了师弟的意。瞧着师弟压得白原几乎喘不过气来,虚青心中自是觉得师弟挥剑的英姿格外飒爽,听着旁人叫好之声,更是与有荣焉。 只是教训妖物也有个尺度,见着师弟排遣够了,虚青自然得站出来阻止:“师弟,且停下手。” 虚青发声时,文霁风的剑已经递至了白原肩头,被白原双手接着,再往里进一分,便要划破白原的脖子。文霁风瞥了白原一眼,半分争辩也无,便撤下了剑。 倒是被文霁风吊打了一路的白原,一时竟有些不明所以,长剑抽出之后,仍是僵着那副姿态,半晌未动弹。虚青含笑上前,同白原寒暄道:“相逢即是有缘,这位公子的武艺着实精湛,在下钦佩不已。不知公子可愿赏脸,我们师兄弟做东,请公子喝杯酒赔罪,一消龃龉?” 白原瞧着老老实实站在虚青身后的文霁风:“……”那道士手中的长剑还微微散着寒光,白原不但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面,虚青暗含嘲笑的邀约由不得他不应允。 “在下虚青,这是我师弟,姓文,双名霁风。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白原。”在师兄弟手中吃了暗亏,白原自是没什么好口气。 虚青却是不在意,倒似是意有所指一般:“白猿?白公子如此不拘小节,还真是性情中人。” 白原俊眉微蹙,回过味之后,心中更是多了几分警惕,面前这个道士打场架都需要朝师弟求援,不曾想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道行却十分深厚。 “我虽是白猿修炼成人,自问不曾为祸一方,安分守己。难不成道长是看我不顺眼,硬是要将我收了?”白原冷声道。 虚青嗤笑一声,上下扫了白原一眼道:“方才白公子那一闹,在下着实看不出安分守己来。” “你!”白原的脸色,被虚青气的红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当即就想拍案而起。 虚青忙安抚道:“哎,开个玩笑罢了,白公子何必这么计较。”说着,虚青甩了甩手中的断红尘,白原只觉周身一沉,微微起来的身子被这无形力道按了回去。 白原心中百味杂成,各种揣测纷至沓来,因着忌惮,出口的话更多了几分分寸:“既然不是要收妖,道长为何要将在下拘至此处?” 虚青笑眯眯道:“白公子这话说的,我们师兄弟二人初来七皇城,不过是请您过来,想了解几分七皇城的风土人情。公子用拘这个字,未免太过了。”白原不做声,只是转过身露出自己的一双脚,蹬着白靴的腿上缠了两道泛金的灵力,如同凡间的脚镣一般。 虚青恍若未见,没有急着询问自己想要寻找之物,倒是先问起了方才白原当街拦车的事。 “我见白公子神色焦急,拦着那文公子的马车,却是要做什么?总不会真的想娶那文公子的妹妹吧?”虚青兴致勃勃问道。 虚青当头便问这件事,脸色当即黑了下来。只是他方才暗中使法想要除去羁绊,脚上的镣铐却纹丝未动,体内的灵气更是聚集着无法动用。无奈之下,白原只得实话实说:“那文公子与在下本是莫逆。三月前,他随自家的商队出海,前几日方归。听闻文家的商队遇上海难,在下几次递了拜帖想去文府探望,却不知文霆那小子是不是被什么妖物迷了心,闭门就是不愿见我!”说着白原愤愤地拍了一下桌案,原本看着芝兰玉树的公子模样,现下却显出几分匪气。 虚青摸了摸下巴,带着促狭揣测道:“莫不是知道了你同他老爹抢花魁的事情,文公子为了老父的颜面,只能舍下了同白公子的交情?” 白原噎了一下,脸色仍恨恨地反驳道:“我那是为了他好,文老爷膝下只得了文霆这么一个儿子,旁的全是女儿,至今正室无出。将来的家业,定是落在文霆身上。如今文老爷老当益壮,家中姬妾成群,后宅已是乌烟瘴气。添个花魁做妾侍事小,若是再给他添个幼弟,有得他忙。”后一句的他,说的自然是文霆。 文霁风微微皱眉道:“即便再麻烦,这也是文家后宅之事,同你又有何干?”即便和文府少爷是莫逆之交,白原这手也伸得实在太长了些。 白原被堵得讷讷,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得便小了许多:“我这也是为了文霆好,他父亲的腌臜事情,自然只能急在心里,不足为外人道……”虚青听着,白原这话怎么听都有些站不住脚,倒是这隐隐绰绰的心虚,叫人直觉得方才那莫逆二字,值得细细咀嚼几分。 不过,对旁人的私事再好奇,也需有个节制。虚青转言问道:“这七皇城距东海颇近,白公子居于此处的时日里,可见过鲛人踪迹?” “鲛人?”白原闻言思索了片刻,疑惑问道,“鲛人居于南海,你们要找也理应去南海寻,怎么找到东海来了?” 虚青摸了摸鼻子道:“这南海路途遥远,是以我们才来东海碰碰运气。指不定有南海鲛人嫁到东海了呢。” 文霁风:“……”难怪师兄怎么都不愿说他们来此处的目的。 白原:“……若是这样,二位恐怕就白跑一趟了。东海之中的蛟龙,在下倒是有所耳闻,鲛人却是从未听说过。” 虚青奇道:“这东海不是盛产珍珠?难不成连一颗鲛珠都未曾见过?” 白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道:“所谓东珠又名北珠,并非产于东海。东海之珠也都是采自珠蚌。不曾听说过有哪家养着鲛人采珠的。” 虚青汗颜,于这些珍宝之事,他也只是略知一二,是以才来此处碰碰运气。不过照着白原所说,他们泰半是白跑了一趟。 “南海遥远,恐怕得带累师弟吃苦了。”虚青悻悻道。 虚青难得沮丧,文霁风只道:“不过是迟些回去罢了,晚些我传封信回去,免得师父担心。”虚青忽的想起一事,只是话到了嘴边又不说出口,只对师弟称是。 偷懒只是其一,虚青算着时日,心中担忧着赶不回去。山下那个阵法是云磡亲自所设,只是如今他再世为人,已是感应不到阵法的状况。按着他的预估,阵法大约还能再撑一月,不知等不等得到他们赶回去了。 这些心思,虚青没有同师弟吐露,平白告诉师弟,也只能引得师弟担心罢了,他心中自有考量。问清了鲛人的事情,拘着白原也没了什么用处,虚青十分爽快地便放了白原回去。 同师弟商议之后,二人在七皇城找了一家客栈暂宿一宿,只等第二日启程往南海去看看。 只是第二日,师兄弟二人才刚起身,虚青便被屋外的吵嚷声引去了注意。屋外大道上,一行挑夫背着一溜的箱箧,俱是缠了红布,后边跟着一堆乐人敲锣打鼓,唢呐吹了一路。 领头人不是旁人,正是白原。只见白原今日一身月白锦袍,骑着一匹枣红马,端得是意气风发的风流姿态。虚青扬眉,吃不准白原这是什么打算。 “师兄要去看看吗?”文霁风问道。 虚青一笑:“自然要去。” 拉着师弟兴冲冲地跟上去,扛着彩礼的队伍几乎绕了整个七皇城一圈,直到停在了一处宅院前。 “文府?”文霁风低声念着门上牌匾。 虚青笑着调侃:“说不得同师弟几百年前还是同宗。”文霁风点点头,没有接话。 白原下马,支使了一个小厮前去敲门。不久便见一个门房小跑着过来,同白原说了些什么。 白原听了几句,大声道:“今日本公子可不是来寻你家少爷的,快些将你们老爷请出来!” 因着白原的动静,引了不少城中居民围过来,白原丝毫不克制声音,似是要将今日做的事情闹大。昨日他拦下文家小姐的马车一事,不过一夜,已经传遍了城内的大街小巷。不时有人低语猜测,白公子这做派,难不成是今日便上门来求亲? 也不知道文老爷收不收这样的女婿。 有了好戏瞧,不少人离了人堆,拔腿往外跑。他们自然不是不想看热闹,只是要乘着空档,快快回去招了家人一块瞧。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出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小跑的小厮。 领头的大约便是文府的老爷。文老爷瞧着门前摆满的箱箧,还有白原身后的一众乐人,皱眉道:“白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白原折扇一甩,大声回话道:“自然是同文老爷求亲了。” 文老爷面色微沉,碍着这么多人不好直接发怒道:“若是白公子对小女有意,自可派媒人上门说媒,何必如此。” 白原笑道:“媒人?本公子自己上门都要被文家的门房拦下来,更不要说媒人了。何况,本公子想娶的可不是文家小姐。” 文老爷只当白原是来消遣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问道:“那白公子是求得哪门子亲?” 白原折扇一合,此时倒是十分守礼地同文老爷作揖道:“文霆公子芝兰玉树,腹有诗书,原甚为钦慕,还望文老爷割爱,将文霆公子下嫁在下。原定当收束己身,只守公子一人,不求举案齐眉,定当相敬如宾!” ☆、第54章 对月流珠·其三 白原此话一出,人群中霎时便炸开了锅。光明正大地求娶一个男子,这样的事不论出在哪里,都算得上是一出奇事,人群之中,探头探脑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文府门前,文老爷眼前发黑,险些被白原石破天惊的话气的一口气提不上来昏过去!原本他同白原便有嫌隙,如今瞧着他装模作样的脸,文老爷再不忍耐心中愤愤,抄起门房放在门边的勾棍便往白原身上抽过去。这勾棍是晨起夜暮时收挂灯笼所用,如今被文老爷用在打人上,算得上虎虎生风。 白原眼睛微眯,虽然他是想“和和气气”地从文老爷手中娶走文霆不错,他却并不打算吃这一顿棒打。 白原不过微微挪动几步,加之上身躲避,文老爷几棍砸下来,无一落在实处。文老爷见状,更是吹胡子瞪眼。无奈他养尊处优,连个重物都不曾提过,挥舞了几下棒子,便上气接不上下气,满脸涨红,胸口鼓动如同灯箱一般。 白原却是还嫌弃文老爷的火气不够旺,巴不得他直接气死了,文霆能少操心些事情。白原一边躲避,一边朗声道:“原所说,字字出于肺腑,文老爷何必如此动气。莫不是还惦记着那位花魁娘子?若是文老爷还惦记着立春楼的花魁,我着家人将她送来就是。” “我打死你这个兔崽子!”文老爷怒目圆睁,他自认寻花问柳是风流事,可青天白日的在文府门口被别人宣扬,那可绝对是丑事! 强烈愤怒催促着文老爷重新挥舞起力竭的臂膀,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打死面前这个黄口小儿,才算对得起他文家的列祖列宗! 白原嘴角微微含笑,乐得陪文老爷玩。他就不信,文老爷在他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文霆还能忍耐着躲在文府中不出来! 文府外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住的远的人也三三两两前来,将文府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这副情状正中白原下怀。 文家从商,传闻祖上是功臣之后,虽不是士族之家,却极为看重名声。又过了一炷香左右,才有个年轻男子带着两个长随匆匆而来。 虚青垫着脚张望了一下,他们昨日毕竟同白原打过个照面,今日来看他的笑话也不得太打眼。 见那年轻男子行过来,白原眉开眼笑地唤了一声“文霆”。只是那文家少爷的面色颇为阴沉,同白原方打了个照面,便扬手给了白原一巴掌。 啪的一声,周遭的杂声突然一静,几百人的文府门口,落针可闻。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文家少爷看着孱弱瘦削,下手的力道却不轻,白原脸上瞬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台阶下的白原比文霆矮了一截,盯着他的眼神意味莫名。气氛骤然一沉,众人连吸气声都不敢太重,唯恐自己打破了这种凝滞的寂静。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0节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 白公子在七皇城中是出了名的睚眦必究,被这么当众羞辱,看来以后白文二府交恶,定会争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只是白公子的反应出乎众人意料。他擎住文霆的手厉声责问,问话的要点却不是切在被打一事上:“你身上是怎么回事?果真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吗!” 文霆狠狠甩开他的手,半侧过身道:“当初文霆识人不清,不曾想同白公子结交却被如此看轻折辱。如今幡然醒悟,文霆当与白公子割袍断义,此后相逢便是路人!” “你要同我割袍断义?”白原的脸色彻底沉下来,揪住文霆的手腕,白原拉着文霆便要往文府里头走。文霆苍白着脸色,想再把手从白原那儿拔|出|来,却是不能。白原有了防范,自然不会轻易被文霆甩脱。而拦在他们面前,不停嚷嚷着白原“擅闯私宅”的家丁,更是不被白原看在眼里。 不论文老爷心中作何想法,没了出气的人只能憋回去。将送礼的队伍抛在门外,文老爷着了文府家丁直接将大门关了个严实。文府今日丢的脸够多了,再不能叫他人窥去一分! 没了热闹看,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四散而去。不过虚青脑海中,文公子那苍白的面容总是来回逡巡,叫他觉出几分不对。但若是要细说,虚青又吃拿不准。 回头想问问师弟的看法,虚青这才发觉,师弟不知何时开始神游天外。文霁风两道俊眉微微蹙起,能叫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师弟露出这样为难的表情,想来应该是十分棘手的事情。 “师弟,师弟?”虚青唤了好几声,文霁风才回过神来。 还未的虚青说什么,文霁风抢先一步道:“师兄,我瞧着那文公子似乎有些古怪。” 虚青默了一阵才笑道:“我也想同师弟说来着。”那文霆的神色有异,白原近乎强硬地拉着他进文府的时候,更是暗中施了术法定住了那些阻拦的家丁。若不是事出有因,白原断不可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施展法术。 若是被哪个路过的修道之人瞧见,肯定又是一番苦头。 “那师兄,要留下来吗?”文霁风问道。 虚青扬了扬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师弟近来说话,总是带着几分试探。 “若是师弟想瞧瞧缘由,留下来也是无妨。横竖咱们还未去过海边。说不准东海之中真有鲛人居住。”虚青笑盈盈地答道。 文霁风点点头,眼中神色微闪,却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虚青暗叹了一声,没有询问师弟,只等他什么时候想要告诉他了,再洗耳恭听。不过师弟既然想留在七皇城,他们的计划便需要稍作改动,虚青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不必早早赶路,虚青便没有急着回客栈去,而是拉着师弟在文府门口不远处的早点摊子坐下,点了两碗馄饨。二人一面吃着有些迟的早饭,一面等候着白原何时从文府出来。 虚青早早盘算好了。住客栈不但做事不大方便,还要给钱,远不如住到白府去合算。白公子家大业大,总不会连一间客房都拨不出来。 只是虚青也有漏算的地方,原以为白原在文府里边待不了多久,却不想等早点摊子收摊了,文府大门还是紧闭着。 待白原一脸郁郁地从文府出来,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 没理会白原脸上的失意神色,虚青拍了拍白原的肩膀道:“我师兄弟二人还需在七皇城停留一阵,不知白公子可愿赏脸,借出两间客房?” 白原抬头,看到是虚青,眼神即刻亮了亮。这找到救星似的模样,让虚青摸了摸鼻子,自己分明是想寻个方便的,现在看来似乎是招惹了麻烦。 “在下正有要事困扰,道长来得正好!”白原大喜过望,虚青却是扬扬眉。 “贫道是道士却不是媒人,公子同文公子的婚事,贫道可帮不上忙。”虚青泼着冷水。 白原闻言黑了脸。 “不是此事,我同文霆的事情,我自己便能处理,只是文霆身上有些古怪,须得道长帮忙。” 虚青打着马虎眼道:“这不还是文公子的事情么,帮不了。” 白原一口气被虚青堵着捋不顺,说话的声音便重了些,只是顾忌着什么又压低了下来:“是真的有古怪。方才我被文霆挥了一巴掌。” 虚青凉凉应道:“瞧见了,白公子的脸现在还肿着呢。”文霆下手也算是黑得很,白原的俊脸上顶着一个艳红硕大的巴掌印。虚青仔细瞧瞧,这文公子的手掌偏细长,能看出是双骨节分明漂亮的手。 “……”白原真想将手中的折扇直接呼在虚青的脸上,只是一旁文霁风虽然没有说话,却始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干咳一声,白原继续道:“方才我分明瞧见,文霆的右手靠内大约三指处,有一片暗紫的鳞片。” 师兄弟的气息俱是一顿,而后虚青便异想天开道:“难不成他便是我们要找的鲛人?” 白原皱眉道:“可我和文霆相交已久,从未在他身上感应到妖气,便是如今也无。” 文霁风道:“所以你冲入文府,就是想一看究竟?” 白原点头:“这是自然,我不放心他。” 虚青奇怪道:“那你可瞧见了什么?” 白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什么也没瞧见。” 虚青啧啧两声:“你这么多年的修为就只是个摆设吗?” “非我没有用法术,只是不知怎么,施展在文霆身上一丝用处也没有。”这才是白原焦急的源头。原本任他予取予求的文霆,不过是出了一次海,他的法术便没了用处,定是文霆出海的时候出了错漏! 虚青摸了摸下巴:“许是白公子的修炼不到家呢,这文公子的修为若是一直高于你,你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不光是白原,方才虚青瞧清楚了文霆公子的容貌,虽然觉得他神色异常,却也没看出他身上的妖气。 白原急道:“这不可能,文霆当初……”几个字吐出来,白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把后边半句话咽了回去,脸上隐隐闪过一丝赤色。 “不论如何,只求二位道长帮我一帮!”白原朝二人郑重揖礼。 ☆、第55章 对月流珠·其四 虚青原本就想在白原那儿蹭点便宜。便宜二字指代的,自然不仅是借住一事,白原如今这么郑重地求了,他当然不能轻易就拒绝。 不过,怎么个帮法却须得他们详参。白原想知道的唯二:其一,是文霆身上那一闪而过的鳞片;其二,是文霆对他的态度骤然转变的缘由。 “当初我同文霆相交莫逆,时常对花酌酒,对月赋诗。不瞒二位,文霆出海以前,已经同在我定下了白首之盟。可谁知不过短短三月,文霆便性情大变,我疑心他是在海上遭遇了什么。”白原道。 此时,他们三人已经随着白原回到了他的府邸。白原吩咐仆从给他们上了茶水点心。三人围着花厅的圆桌坐着。 鉴于白原公子有过和文老爷抢夺花魁的斑斑劣迹,虚青掐头去尾,只将文霆性情大变这一条留了下来。海纳百川,个中凶险书上记载得远不如九州之上的细致,却不会有谁以为,海上要比陆上安全。白原的猜测确实有几分道理,虚青却怀疑,或许是文公子知道了白原做的劳什子事,决心痛改前非也未可知。 “现下不光是文公子,连带整个文府,对白公子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既然白公子信得过贫道师兄弟,帮上你一把也无妨。”虚青道。 白原大喜过望:“那就全拜托道长了。”说完,白原看了一眼文霁风,却瞧着文霁风脸上隐隐的不赞同,询问道,“文道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文霁风答道:“你与文公子人妖殊途。” 白原:“……” 虚青:“……”师弟,此事咱们容后再议,无需如此直白说出。 白原没有料到文霁风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以有些措手不及,待回过神来之后道:“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倘若文霆愿意接纳我猿妖的身份,我便对天赌誓,将自己的寿数妖力分与他一半,此生不离。”白原出身巫山白猿一脉,算得上是半个灵兽之族,传承着这一类同生共死的功法,也算不得太过稀奇。 文霁风眼中闪过思索神色,看了师兄一眼,不再言语。 虚青心中哭笑不得,师弟莫不是想将这秘法偷来,用在自己身上吧?师弟虽为半妖,身上有的虺龙血脉,不说令他修炼神速,寿数高于凡人几倍却是不在话下,若是自己不好好修炼,或许真的会死在师弟前头。 “文公子接纳与否,并非我二人可置喙。但文公子身上的秘密,我二人自会替白公子查清楚。”虚青眯了眯眼睛:“常言道礼尚往来,我们二人帮了你,不免也要请白公子帮我们个小忙。” 白原早就猜到了:“道长是想要南海鲛珠?” 虚青笑眯眯地点点头,虽然白原行事张狂了些,脑袋却灵光,有些事情一点就通。 白原沉吟片刻道:“这南海鲛珠并不是寻常物什,白府虽然略有积蓄,却未必有足够的人脉寻到这个……” 虚青道:“鲛人和白猿同为妖族,得到鲛珠的门道总会比我们多一些。要快。”虽然知道白原说的俱是实话,虚青却没有接茬。 白原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推脱,见虚青如此笃定,颔首道:“在下勉力一试,尽快为道长寻到鲛珠。” 文霁风接口道:“若是在我二人离开前还未寻到的话,白公子便以族中的秘法作为交换吧。” 虚青噎了一下,师弟难不成真的同他想的那样,想要就将自己的寿数分给他?并且看来还十分执着。 白原的面色略有些不愉。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连虚青都猜着他是否不愿接受这样的条件,开始琢磨着被赶出白府后是否回昨日住宿的客栈时,白原却咬牙答应了。 谈完了事情,虚青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同师弟一起去白府准备的客房。 白府的仆从带着他们穿过雕栏画栋,虚青不禁思忖,莫不是妖怪都这么有钱。白原虽为猿妖,府中的仆从却俱是凡人,府中雕栏画栋。由此看来,他果然是有几分经商之才,才能将偌大府邸打理得如此妥帖。 “师弟是如何知道,白原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避开仆从的耳目轻而易举,虚青走在廊上,便敢摸上师弟柔韧的腰身,凑到他耳边说话。 大约是习惯了虚青亲近,文霁风红脸的次数,比起从前少了许多,微微偏过头道:“同一个凡人定下白首之盟,白原族中的长老亲友定然不会准许,更谈不上帮他。他能求助的只有我们。” 文霁风的声调平稳清淡,却带着微微笃定,落在虚青耳朵里,自然是觉得听着如跳珠落盘,分外动听。 “我还以为,是师弟打定主意,定要同我白头偕老。”虚青说话间,温热气息扑在文霁风的脖颈耳边,所到处,自然又是染起了一片红霞。虚青轻笑,还是喜欢师弟这副动不动脸红的模样。 没再挂在师弟身上,虚青携了师弟的手继续往前,他动手随意解了禁制,连带遮掩都懒得做。这么好的师弟,虚青巴不得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是属于他的。 虚青如何同仆从解释,他与文霁风二人睡同一间厢房的事情,暂且不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文府之内,已是一片乌云密布。 文霆被文老爷叫去书房,中途遇上了文府的二小姐——他同母的妹妹。文霆的生母不过是文府中的一个姬妾,但他却是文府唯一的少爷,他的母亲和妹妹,在文府中自然受到优待。文二小姐难得愁苦着一张脸,告诉兄长,娘亲极为担心他,还劝解着兄长不要惹怒父亲。在这文家想要过得好日子,全需仰仗父亲的惦念。 文霆闻言,只是安抚了几句,今日已经传入内宅的闹剧,却是半句没有同妹妹解释。文二小姐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担忧更重。 推开书房门进去,文霆看到的是一地的狼藉,几上摆的花瓶,案上放的笔架,墙上挂着的书画,全被盛怒之中的文老爷砸了一地。文老爷当初为了附庸风雅,特地求来的字画上,溅了斑斑墨痕,上好的砚台已经掉在房柱边上,染黑了一截布帘。 “父亲。”文霆行过礼之后,默然静立在书案前。出了一顿气的文老爷正坐在书案后喝茶,看见不肖子的脸后,消弭了大半的怒火蹭蹭上涨,又有爆发之势。 “你同那个姓白的兔崽子怎么回事!求亲?居然敢胡闹到家门口来,以后叫我还有什么脸面出府门?”文老爷咆哮道。文霆只见过父亲寻花问柳的风流和商场交锋的凌厉,如此仪态尽失还是第一次。不对,幼时似乎见过他暴怒,不过时代久远,文霆记忆中已然模糊了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父亲这么大发雷霆。 “孩儿知错,休整几日后,孩儿会重新安排商队出海,日后也会将心思花在海路上,必不在父亲面前惹父亲生气。”文霆淡然道。 文老爷没料到文霆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听文霆的语调似乎是早做好了这般决定:“你又要出海?” 文霆抬头,眼中神色坚定道:“是。此番出海收获颇丰。父亲看过孩儿带回来的东西,自然知晓个中好处,应当不需要孩儿多说。” 文霆所说的确然是事实。此次文家商船出海,带回来的珍珠珊瑚远要比以往的更大更好,利润翻了不止一番。只是话虽如此,文家商队遇上海难伤亡惨重,却也是事实。 “钱财虽然重要,但是你身为我文家独子,性命也同样重要。”文老爷严肃道,“此次海难已是示警,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做赌注。” 文霆掩在袖子下的手动了动,暗叹一声道:“可是如今白原上门纠缠,我们文家的名声已经被糟蹋尽了,孩儿身为文氏子孙,须得为文府考虑。” 文老爷皱眉思索道:“想要摆脱那白原的纠缠,也不是只有避与海上一道,我已经派了管家出去,寻七皇城内外适龄嫁娶的女子,待他回来,便同你嫡母商量,为你选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妻。” 文霆猛地抬头,眉目中满是不满道:“孩儿尚未有成亲的打算,父亲何必如此着急。何况出了这么一件事,哪里还有好人家的女子愿意嫁入文家。” 文老爷并未在乎文霆的前半句话,至于那后半句文老爷只道:“以我文家资财,有的是想嫁与你为妻的女子,不必担心。” 文霆皱眉还想再说,却听得文老爷又道:“不必再多说了,待你膝下有了一儿半女,再想出海,为父绝不拦你。” 文霆一怔,舌根发苦,还想劝解父亲的话被憋了回去。 文老爷没有在意儿子的异状,只同他道:“我去商铺瞧瞧,你自己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文老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外有小厮张望着想要进来收拾一地的狼藉,却忌惮着少爷纹丝不动的背影不敢入内。 文霆叹了口气,当初他用家中亲人挂念不敢远行的借口推脱,那人却嘲讽道自己的父母决不会那么惦记自身。 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文霆不禁对那人的铁口直断生出一丝怨恨来。 ☆、第56章 对月流珠·其五 第二日,文霁风练完剑回房,难得瞧见虚青已经起床。按照虚青以往的性子,定是要文霁风催着,软磨硬泡好一阵才肯起来。文霁风不禁回忆了一下,今日是个阴天,并没有自西边升起的太阳。 “师弟,快来替我束发。”正给自己束发的虚青回头,瞧见文霁风笑弯了眼睛。 文霁风搁下剑,取了虚青手中的木梳。年关临近,天气愈发寒冷,虚青的长发入手微凉,扫过脖子微微带痒。虚青挠了挠颈侧,却被师弟按住:“别动,发髻该梳歪了。” 虚青莞尔,捉住师弟按在肩上的手。文霁风刚从外边回来,手上不免带着点寒意。虚青毫不在意地将师弟的手贴在自己的脖子上,笑言道:“师弟不急,先暖暖手。” 文霁风的手贴着虚青温热的颈项,指尖可感受到脉搏跳动的生气,指尖僵了僵,却没挣开虚青。 “师兄今日为何换上了道袍?”文霁风问道。 虚青扯了扯略短的衣袖,他下山时并未带着玄冲观的弟子道袍,这一身是从文霁风的包袱里顺的。他比文霁风略高些,道袍宽大倒也不怎么奇怪,只是起身时会短那么一小截。 “虽说差不了多少,不过游方道士说的话,总比江湖草莽说的更能得这些富贵人家青眼。”虚青道。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要想知道文霆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便须得接近他,即便不到住入文家的亲密,起码也得能在文家父子面前说得上几句话。 虚青思前想后想出的办法,便是掩藏他们师兄弟二人同白府的联系,然后要装作下山游历的道人,借机给文家看风水,获取文老爷的信任。 束好了发扎好了道巾,虚青不同人玩笑的时候,看着的确是个俊美严肃的年轻道人,颇有古早方士之风。拾掇好衣衫,虚青背着剑,手上持着断红尘,便带着师弟出门了。 未免他人注意,虚青同文霁风特地翻墙出了白府,选了个偏僻角落才往文府行去。 二人去得正好,行至文府门前,正好文府的门房开了门,文府门前停着一顶青黑轿子,几个轿夫正等着文老爷出来,去文家的商铺巡查。 虚青远远地便装出一副肃然疑惑的模样,边走着边不时望一望文府上空,最后二人停在文府门前,正好撞上酒足饭饱的文老爷。 文老爷披了一件毛皮斗篷,周身富贵,瞧见两个衣衫单薄的道士站在门外,心中暗道了几句晦气。文老爷微微沉下脸,想装作没有瞧见虚青二人,避过他们直接上轿,虚青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贫道斗胆一问,这位居士可是这文府的主人?”虚青脸上微微带笑,故意问道。他上前几步,正好挡在了轿前。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文老爷对虚青二人虽然不太待见,却耐着性子应了一声:“是,我确然是这文府的家主,道长有何贵干?” 虚青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颇有些愁苦道:“贫道乃是紫云观弟子,下山游历,昨日刚到这七皇城。今日路过贵府……”出门行骗,自然不能报上玄冲观的名号,虚青心中道了几声抱歉,便借了纯如道友曾修行的道观。 虚青还未说完,文老爷便自以为知道了虚青的意图,挥手打断虚青的话道:“相逢即是有缘,管家,去账房支些银子给这二位道长。” 虚青连忙道:“文居士误会了,贫道并不是寻求资助。” 文老爷看着虚青的眼神带上了几分疑惑,不自觉带上戒备问道:“那道长寻我,所谓何事?”难不成是嫌银钱不够,还想要些别的什么? 虚青甩了甩拂尘肃然道:“观居士面相,是富贵之人,且一生无灾无病,多子多福,十分顺遂。然贫道观路过贵府,却隐隐察觉些许妖邪之气。” 文老爷心中冷笑一声问道:“不知这妖邪之气,对鄙人府上有何影响?” 虚青道:“敢问居士,家中可是千金众多,而子息单薄?” 文老爷冷声答道:“是又如何。” 虚青道:“那便是了,贫道观文府之气运,定是有妖邪作祟,暗中断绝居士府邸传承。贫道笃定,居士便是膝下有子,也是生平多舛,命理单薄,可对?” 文老爷一摔袖子,怒声道:“一派胡言!你们这些坑蒙拐骗的神棍骗子,本老爷见得多了!不过就是看中我文府资财,想要坑骗一番。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一早便打听好了本府中的状况,今日再来装模作样,就是想入文府骗吃骗喝!” 虚青一懵,连忙补救道:“居士此言差矣,贫道师兄弟二人下山,便是为了观世间百态,参悟道法真谛,断然不会行欺瞒坑骗之事。”虽然今日确实是来糊弄文老爷的,不过师兄弟二人早就有了白原这棵大树可靠,文老爷说的骗吃骗喝,虚青抵死都不认! 文老爷却已经耗尽了耐心,不耐烦地同管家吩咐道:“来几个人将他们轰走!” 虚青一愣,暗忖这文老爷难不成从前被神棍骗过,才会对他们二人如此不耐烦。 几个轿夫将虚青往后推了推,文老爷头也不回地往轿子里钻。一直未说话的文霁风突然开口道:“文府是否有幼子早夭?不止一人。” 文老爷弯着的腰僵了僵,几个轿夫身强体壮,奈何虚青师兄弟二人的下盘太稳,待虚青回过神后,便半点推他不动。自虚青处看过去,只能看到文老爷颈边,有青筋突突跳动。 “胡说八道!拖到巷子里好好收拾一顿吧!”轿门上的帘子一盖,虚青便彻底看不见文老爷的模样了。 管家呼喝了一声,文府中即刻便跑出十几个家丁来,只怪虚青他们来的不巧。昨日白原才在文府门前闹了一场,文老爷心有余悸,连夜便安排了家丁连日守门。此时身材魁梧的家丁围成一圈,各个手里拿着粗长木棍,盯着虚青二人虎视眈眈。 而方才推搡着虚青的几个轿夫,早早地便抬起轿子,转了个身走远了。 虚青同师弟对视一眼,心中苦笑一声,同面前家丁道:“不知贫道现在离开,可来得及?” 领头的一个家丁瓮声瓮气道:“怕是已经晚了,老爷有命,不得不从,二位道长听话些,咱们兄弟几个会琢磨着下手轻些。” 虚青叹了口气道:“光天化日,当街殴打道人,恐怕于文府的脸面不妥,几位不妨随我们师兄弟二人去那边巷子里。你们同文老爷好交代,我们也好少丢些脸。”说着,虚青指了指文府旁边的一条暗巷。 家丁十分疑惑,眼前这道士未免太过淡然,瞧着弱不禁风的模样,难道是真的晓得自己力有不敌,示敌以弱?去暗巷便去暗巷,只需完成了老爷的吩咐便可。 一行人颇为浩荡地往文府旁的暗巷走去,不久后,便传出一阵阵的惨叫声。 文府外的不远处,开早点摊子的老叟亲眼看完了整个事儿的起落。老叟一边揉着面,一边摇头同自家老婆子叹息道:“真是造孽,老子风流,儿子断袖,现在连无辜道人都要殴打,真是为富不仁!” 暗巷之中,事情却并未照着老叟设想那样发生,十几个正当壮年的家丁堆在一起,足以堆成一个半人高的小山。这回文霁风没有动手,只是静立一旁,看着虚青将这些哀嚎的家丁摞在一处。 方才朝着二人放狠话的家丁,虚青没有动他,此时站在一边,魁梧的汉子双股战战,脸色惨白地看着虚青矫健的身手。 虚青持着棍子回头,笑眯眯地问师弟道:“摞到这么高,大约可以直接踩着他们入府了吧?” 文霁风点点头,虚青转头看向那家丁又道:“不过墙内应该是空的,若是师弟从墙头下去,指不定会崴到脚,倒不如……”手中的棍子被虚青随意用膝盖一顶,幼童手臂粗细的木棍发出清脆的响声断成两截。 那家丁普通一声跪下道:“二位道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是小的不自量力,还望道爷高抬贵手!”这么高的围墙,眼前这个道士定然不会让自己跳下去,这么直勾勾地栽下去,摔断腿事小,要是磕破了脑袋,大罗神仙也救不会来! 家丁额上冷汗涔涔,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文霁风皱了皱眉,避开了他,虚青瞧了一眼文府内墙,转头问道:“不跳墙也可以,不过,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家丁吞了口唾沫,连忙道:“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虚青赞许地点点头,开口问道:“你们文府从前,可是遭过什么诡异之事?”从文老爷方才的举动看,他是半点不信怪力乱神,只是常人即便不信,也不会是那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家丁仿佛想起了什么,只是嘴唇动了动,却看向一旁哀叫连连的其余家丁。 虚青瞥了一眼,随手施了一道禁制,冒着白光的禁制如同一个倒扣着的大碗:“他们听不见,你尽可说出口。” 虚青使出术法,使得原本就敬畏他们二人的家丁更为惊恐,不敢隐瞒自己所知:“小的来府中的时日不久,只是有一次听到管家酒醉说过。从前文府曾被妖孽纠缠,还死了两位少爷……” ☆、第57章 对月流珠·其六 自暗巷中出来,文霁风敲晕最后一个家丁,落了师兄一步。 “师兄,咱们不进文府看看吗?”文霁风看了一眼身后还叠作小山模样的文府家丁。 虚青笑着摇了摇头,正瞧见不远处的早点摊子上,摆摊的老叟惊讶地盯着安然无恙的师兄弟二人。虚青牵了师弟的手,笑道:“有些饿了,来,咱们先吃碗馄饨。” 热气腾腾的馄饨上了桌,虚青拨了拨馄饨上碧绿的葱花,同师弟道:“既然文老爷那边行不通,便只得到文霆那边入手了。” “在此处守株待兔?”早点摊上盯梢,位置是不错,只是文老爷出了门,文霆是否还留在家中,他们却是不得而知。 一旁下着面条的老叟,似乎一直暗暗观望着师兄弟二人,此时竟插嘴说了一句:“你们要找文少爷?他今日一大早便离开文府出去了。” 虚青扬眉问道:“老丈今日见到的?” 老叟捋了捋雪白短须:“我刚摆上摊子,便看见他出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文少爷是个好人,你们可别因着今日在文老爷那儿吃过亏,想法子报复到文少爷身上!” 虚青同师弟对视一眼,笑道:“老丈多心了,要说吃亏,也是文府吃亏。”正说着,暗巷中被虚青二人收拾过的家丁便一个个鼻青脸肿相互撑扶着走出来。有几个瞧见了早点摊上的虚青,忍不住打着哆嗦。 虚青心情大好地朝那几个家丁招招手。文府的家丁们一瘸一拐,却个个跑的飞快,一溜烟地窜进文府大门中,转眼便没了影子。 老叟见状沉默了片刻,叨叨念道:“不寻文少爷晦气便好,不寻文少爷晦气便好。”若不是文少爷好心,允了他们老夫妇二人在此摆摊,又时而馈赠些财物,他们老两口早就饿死街头了。 吃干抹净后,虚青带着师弟往城门处走去。文霁风问道:“去文家商铺?”文霆若是出门,大抵也是去处置文府的生意,在商铺的可能大些。 虚青摇头:“咱们出城,去码头。” 文霁风疑惑,虚青同他解释道:“我在白原身上下了追踪术,既然文霆出了府,白原怎么可能不去寻他?”文霁风这才了悟,白原前日能轻易堵着文霆,显然是遣了人盯梢,寻文霆的事,哪有比白原更在行的。 七皇城外的码头车水马龙,极为热闹。往来的船舶,有的入江,有的出海,码头上不少脚夫背着货物。寒冬腊月里,这些脚夫赤着上身,半点看不出寒冷,有些人身上还往外冒着热汗。 寻了人指点,虚青很容易便找到了文家的货船。高桅大船上人来人往,船头却是一片冷清,只有白原和文霆站在那儿。文霆负手背对着白原,脸上的神色冷漠。片刻后,白原不知说了什么,文霆猛地回头,同他争执。白原上前了一步,想抓住文霆的手。文霆为了避开他,往后一躲,却直直从船头上栽了下去。 虚青和文霁风连忙运起轻功,却不及文霆下落的速度快,只听得接二连三的噗通声,四人接连下了水。 虚青的水性不大好,入水之后,先给自己施了一个避水诀。随着他落下来的白原,却是在水里使劲扑棱了两声,渐渐下沉。虚青哭笑不得,吐了一溜气泡,颇为艰难地朝白原游过去。 师兄去救白原,文霁风自然在这幽深水中寻找文霆的踪迹。水中光怪陆离,文霁风眼中闪过一丝隐约的青光,眸色变浅,瞳孔微微变竖,水中的场景清晰了许多。师兄已经拉住了白原,正给他施术,被师兄别在腰后的断红尘丝丝缕缕散开,像是一朵盛开的昙花。 文霁风环视一圈,并未发现文霆的踪迹,感应到从一处传来的视线,文霁风转身,往水下看去,不远处的幽深江水之中,文霆正直直地盯着他看,眸色隐隐发紫。被文霁风发现,文霆睁大了眼,转身想要逃窜,文霁风这才发现,文文霆的下|半|身不是双腿的模样,而是变成了覆满鳞片的鱼尾。 一道白芒追着文霆过去。文霁风回头,断红尘已经被虚青持在手中。二人离得远,虚青张嘴吐出一串泡泡,活像是一条怪鱼。文霁风却是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朝师兄点点头。 荼白清光一闪,一条丈长的虺龙显身。变成兽形的模样,文霁风在水中再没了人形模样的凝滞,一拍龙尾便如一道白虹游远了。 虚青:“……”他方才是想和师弟说,自己的追踪术已经下好了,师弟不必再追……是以,师弟以为那一串气泡是个什么意思? 虚青心中痛批着“心有灵犀”之语误人,一边拉着白原上浮。只是白原还未及水面,白原便拉着他不肯上前,还十分严肃地朝虚青摇头。 虚青不敢再信什么无言默契,指尖泛着金光,直接同白原在水中写起了字。 虚青问道:怎么? 白原学着他回答:回府。 虚青皱了皱眉,大约是白原心中有所思量。探查了一下师弟同那文霆的位置,仿佛已经缠战在了一处,便朝白原颔首。二人朝着师弟去的方向行去。待离得码头远了再浮出水面,找到师弟便可偷偷回到白府。 文霁风将文霆逼到了七皇城外,鲜有人烟的一处沙滩之上。虚青他们寻过来的时候,文霁风一身湿漉漉的道袍,站在沙滩上等着二人。而文霆却是躺在他脚下,文霁风的长剑竖在文霆耳边,隐隐散出一道青光拢住文霆。 上岸之后,虚青仔细瞧了瞧师弟,确认他周身并无损伤,才有心思转头看一身狼狈的文少爷。 文霆面有愠怒之色,只见他双手支地,原本是双腿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尾巴。似鱼似蛇,尾巴上带着一大朵尾鳍,仿佛一朵暗紫的花。 水中昏暗,虚青这才看清,文霆的眼睛已经变作了暗紫色,散乱开的黑发间隐隐露出两个小小的角。文霆微微低着头,颈侧也露出少许暗紫鳞片,在趁着浅色的皮肤,透露出许妖异。 “龙?”虚青猜测道。听得虚青的话,文霆不自觉得哆嗦了一下,半垂着头也不说话,似乎是想躲开三人的眼光。 虚青踢了踢愣怔的白原:“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你的心上人背回去?等着旁人撞见,堆火烧死他吗?” 白原如梦方醒,上前了两步。文霁风伸手拔剑,破了文霆身上的禁制,白原这才颇为小心地将文霆打横抱起来。然后,白公子又手足无措起来。虚青拍了拍额头,拔|出镇魂剑,御剑将四人带回了白府。 虚青随手给文霆使了个障眼法,操心嘱咐着已经懵了头的白原:“我已经施了法,旁人看不到文霆的异状,你先安排家仆烧些热水,咱们先换身衣服,别的再详谈。” 白原照着虚青嘱咐,一步步地安排着家仆准备。虚青尽了人事,待仆从准备好浴桶热水,便同师弟一起洗了个心旷神怡的鸳鸯浴。 等他们从浴房中出来,天上的阴云散了不少,甚至还泄露出几分日光来。师弟脸上被热气蒸得发红,白玉似的俊脸像是染了红霞。虚青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文霁风瞪了他一眼,虚青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要不然将文霆的事交由白原自己处置,他先同师弟回房睡个回笼觉?虚青心中蠢蠢欲动起来。 文霁风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拉着师兄往正厅走。方才已经有家仆来催过一次,说是饭菜已经备齐,白原正等着他们二人。 进了门,只见偌大一张八仙桌,文霆和白原分坐两端,相顾无言的模样。不过白原还算有些良心,文霆这副模样不便独坐,将文霆的圆凳换成了圈背椅,这才勉强扶住。 虚青拉着师弟并排坐下,瞧了一眼神色漠然的文霆道:“文公子可有办法,恢复双腿?”随侍的家仆已经被白原遣退了下去,虚青也不必顾忌什么。 文霆冷声应得干脆:“没有。” 虚青摸摸鼻子,犯了难,他虽然能用障眼法遮掩,可是这变身一道却是不太了解。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师弟,师弟微微点了点头。 取过桌上的一个茶盏,文霁风往里边续了半杯茶。虚青颇为好奇地看着师弟如何施法,却见他面不改色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师弟!”殷红血色顺着文霁风的手腕流入茶盏中,虚青心疼地抓住师弟的手,连施法术,帮师弟止了血。 文霁风看了一眼杯盏道:“够了,文公子喝下便可解除异状。”说着,文霁风用另一只手将茶盏推到文霆面前。 “怎么这么莽撞?说放血就放血?”虚青皱眉责备。 文霁风略有些疑惑道:“不是师兄想让文公子恢复原貌么?” 虚青:“……”可你没说要自残啊! 叹了口气,虚青头疼地扯了扯师弟耳朵:“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罢了,这一次便算了,下一次若是要你自损才能做到的事,没我允许,断不得做,知道么?”虚青肃然嘱咐。他心知,这样的事情,他决不会同意师弟再来一次。 文霁风朝师兄点头。瞧着师兄大声唤来仆从取药过来的模样,文霁风心下一暖。 ☆、第58章 对月流珠·其七 亲眼看着旁人放血兑出来的血茶,文霆不动声色地便仰首饮了下去。若不是此时虚青正忙着给师弟上药包扎,定要抱拳赞文霆一声壮哉。 不过这血茶卖相虽然差了些,茶水的功效却是立竿见影,不过几息之间,文霆体内凝滞的妖力便缓缓运作,身上的龙鳞隐入皮肉之下,文霆头上的龙角也消失不见。 文霆摸了摸已经平整下去的头顶,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喜色,原本僵硬的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之前虚青施展的障眼法不过是最浅薄的一类,自然蔽不了白原的眼。现下终于看着文霆平稳变回原来的模样,白原暗暗松了口气。 “文霆……”白原开口刚想说些什么。 文霆却眼神一寒,出声打断他道:“在下与白公子已经没有旁的什么好说的了。如今见到在下非人非妖的模样,白公子也该明白,我们并非是一路人。” 白原一怔,一直拧着的眉头微微松开,温声道:“你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说要同我恩断义绝的话?” 文霆愠怒道:“我同白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原自顾自地继续道:“你害怕我嫌弃你,嫌你是妖,所以才早早退避。” 文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兀自强撑道:“胡言乱语,你的所思所想,与我何干!” 白原直直看着文霆,眸色幽深,唇边含着笑意,眼中却满是深情:“可我不嫌弃你,我不介意你是妖。” 文霆猛地起身,惊惶之间踢到了身|下的座椅,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一室寂静,文霆与他对视,眼睛微微张大,白原神色不动地回视他。文霆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扶额遮住了自己的眉眼,他的笑声中渐渐带上了沙哑。 白原站起身,颇为忧心地喊他:“文霆?” 文霆放下手,从来温润谦和的脸上带上了讥讽:“不介意?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副丑陋的模样,你怎么可能不介意!”文霆抹了一把眼角,自暴自弃般拉开右手的袖子,白玉般的臂膀,手腕往上三尺处却突兀得长着一圈暗紫鳞片,顽固昭显着文霆与人有异,“看到了吗?我现在已经算不得人了。” 白原沉默着走近他,伸手握住了文霆的手腕,文霆握手成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甩开白原的桎梏。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的牙关紧闭却发出细细的颤抖之声。 白原伸手摩挲了一下文霆手腕上的龙鳞。虚青挑了挑眉,抬手将文霁风的眼睛遮住道:“师弟,非礼勿视。”自己却瞧得津津有味。 白原附身,在龙鳞上落下一个轻浅的吻,文霆的神情有一瞬的动摇惊愕。白原紧了紧力道,一字一句同文霆道:“我果真不介意你是个妖怪。”文霆半垂下的眼睫动了动,心中亦是一阵震动。 虚青凉凉说了声:“你们二人都是妖,这般还少了施法续命的麻烦。” 文霆眉间微动,白原微哂:“这回轮到在下问一句文公子了。在下倒是不介意自己妖族出身,亦是算不得人,文公子可会嫌弃?” 文霆闭了闭眼,收起来方才颇为疯狂的神态,重新睁开眼后并未言语,却十分坚定地摇摇头。 “不气了?”白原微微俯身,从下窥视文霆的神色。 文霆勾唇,神色温和道:“从前,是我钻了牛角尖,并不是生你的气。” 白原点点头,又问道:“那从前说的割袍断义……” 文霆失声笑道:“都是我胡乱说的,统统都不作数。” 白原了然,得寸进尺道:“这么说来,当初拒绝白府求亲的话也是不作数了,那便是要择日入我白府做主母了。” 文霆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伸手敲了白原的额前一记。 白原捂着额便嚷嚷着:“瞧瞧,文公子这般暴戾,日后娶了别家小娘子,定是没有好脸色的,也就只有本公子愿意接手。不过娘子,动手不要紧,怎么可以往脸上招呼呢?” 文霆呛了一句道:“训得你听话惧内,却还嫌你这张脸太惹桃花。” 见文霆面上的乌云尽散,白原笑着握住他的手,怎么都不愿松开。若不是虚青咳嗽了一声,这两人仿佛要忘了师兄弟的存在。 “师兄,现下可看了吗?”文霁风微微转头问道。 细长的睫羽扫过掌心,虚青收回手笑道:“现在应该可以了。”手心暖得发痒。 开解了误会,文霆对几人的戒备自然也退却了不少。白原身上是怎么回事,是他们二人之间自己的事,文霆身上的变化才是虚青所关心的。 白原开口问起变数,文霆自然没有半点掩藏,便和盘托出。大约是真的信了白原不会嫌弃他的妖邪身份,文霆描述得十分细致。 文霆身上的变化,要从他随商队出海那日说起。 此番文家派出商船出海,是为了同东海海岛上的一些渔民们做交易,珊瑚珍珠,玳瑁砗磲。这些东西于渔民只是无足轻重的海产,拿到陆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文家做这样的生意也不是头一回,是以文老爷将商船交付给文霆十分放心。谁知这一次的文家商队,却是遭逢了海难。 “狂风骤雨,惊涛骇浪。海上的风暴远要比陆上的严峻很多。商船上的舵手都是在文家做了几十年的伙计,彼时虽然颠簸,船身晃动,却也没有生出大难将来的预料。”文霆回忆起那时的场景,还觉得心有余悸,面色苍白起来。 直到一道惊雷,自漫天乌云中落下,正好劈中了文家商船的桅杆,船上的人一时便开始慌了。桅杆被惊雷劈断,控制方向的船帆变成了无用的破布,很快便被接连的雨水海水淋成一团。待商船撞上暗礁,船舱开始进水之后,船上的所有人,便再无法心存侥幸。 船上的货物随波逐流四处流散,船上的船夫们也都放弃了舀水堵缺口,只求着妈祖娘娘,大罗神仙,能保佑他们一觉醒来便睡在某个滩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也总比丧生海中没命得好。 “我被一个浪头拍晕,便完全失了神智,待我再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洞府之中。”文霆的眉头蹙起。 “洞府?”文霁风问道,“是海中的洞府?” 文霆点头:“是,虽然是海中的一处洞府,洞府中却没有海水灌入。我醒来时躺在一处浴池之中,那时便看到自己的双腿变成了鱼尾。”白原紧了紧文霆的手,文霆朝他一笑,洞府中的场景远不如海上的风暴,况且除却自身变化,他也没有在哪洞府之中遭受劫难。 虚青出声纠正道:“文少爷,你那可不是鱼尾,少说也是什么蛟龙的后尾。” 是鱼尾还是龙尾,于文霆而言并无什么干系。他常年以双腿行走,乍然变成了一条尾巴,自然是不良于行。只能被困锁在方寸之地。直到一个妇人来见了他。 那妇人容貌秾丽艳烈,相貌不过花信之年,却做妇人打扮。若不是她头上的龙角同身上偶尔露出的鳞片,远瞧着便只是一个艳丽妇人。妇人并未为难他,颇为心平气和地询问文霆的家世来历。文霆诚惶诚恐,不知这妇人的身份,便悉数如实告知。 “那妇人同我说,我占了她儿子的身体,若是不想死,便留在海中。”文霆揉了揉额角,言语中带了几分疲惫。 白原奇怪道:“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我同她说,我家中还有父母惦念,恐怕不能答应下她的愿景。她却道,我母亲不过是文府的妾侍,需依仗着我独子身份,并不是真的惦念于我。我父……”文霆忆起文老爷在书房中所说的话,嘴中发苦,然子不言父过,“他也是须得文家香火传承。妇人道,只要我首肯应之,可替我选几名良家女子,诞下了子嗣绝不争夺,替我送回文家。” 白原皱眉埋怨道:“难不成你没告诉她,你心上人正在岸上等你?” 文霆听着白原故作拈酸的模样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面上的笑容却收了回去:“自然是提了,那妇人却颇为轻蔑,扬言道人心凉薄,风花雪月都是过眼云烟,若是我这非人非妖的模样暴露,不被唾弃都算是得了善终。” 正是妇人这句话,叫文霆生出了迟疑,心中的慌张不宁都倾泻而出。家中出了妖邪孤星,连血亲都未必能接纳容忍,何况是无端牵扯上的情人爱侣。见识过自己的父亲流连花丛,文霆骨子里便烙下了猜忌怀疑的印记。 白原虽然玩世不恭,却知晓文霆的心结。此时知道他心中的不安彷徨,自然没有苛责与他。他自有漫长光阴,可以叫文霆相信他的心意。 “我没有别的办法,值得再三争取,妇人才将应允,许我回七皇城将前尘斩尽。”妇人自有手段将遗散的货物巡回,还有船夫舵手的尸首。她施法将我身上的异状遮掩之后,亲自施法,将我装作是被海水冲回沙滩之上,大难不死的模样。 将自身的变故叙述明白,文霆便不再言语。虚青琢磨着来龙去脉,无需多想便知,问题定是出在了这妇人身上。只是这妇人身份成谜,再想知道多得,恐怕有些困难。 “你可知这妇人姓甚名谁?”不曾想,虚青还在思索,文霁风便已经开口询问。 文霆摇摇头,他也曾追问那妇人。妇人却顾左右而言他,只道妖族不重名姓。而她以后便是文霆的母亲,更不需知道名讳。 文霁风皱眉:“那她身上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文霆思索片刻,除却记得那妇人身上暗红灵片,和眉间一抹朱砂侵染似的花样,便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线索寥寥难以为继,虚青只得作罢。眼看着白原与文霆二人冰释前嫌,正是要一诉衷肠的时候,虚青十分有眼色地带着师弟回了房中。 虚青刚合上房门,文霁风便颇为肯定地同虚青道:“师兄,这文霆应当已经死了。” 虚青打了个激灵,险些将自己的手指夹了。给门上落下禁制,虚青转头,正看到师弟一脸正色地等着他回应。 虚青拉着师弟坐下,倒了杯茶道:“师弟不妨详说,我虽然看出文霆有些异状,却并未看出死气。” 文霁风颔首道:“按文霆所说,那洞府应是坐落于东海深处。即便他是随浪头沉溺下去的,昏迷之中落入水中,醒来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听他所言,并没有呛水胸闷的症状。再者是文霆口中那个红鳞妇人,她口称文霆是她的儿子,文霆身上也显出了些许异状,然则文霆父母俱是凡人,又怎么可能会身负妖族血脉?文霆一无所知,自然无从遮掩,白原再不济,亦不可能看不出文霆身上的妖气。” 虚青抚了抚下巴,师弟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而且……师弟似乎有了自己的决断。 “文霆气息与常人不同,却又没有妖气,如师弟所说,他若是死过一次,也不似是盘踞肉体的活尸。非人非鬼,师弟有何猜测。” “我以为,他应当是鱼妇。”文霁风道。 虚青一手支颐,听着文霁风细说。 所谓鱼妇,乃是人与鱼掺杂而出的一类邪物。非人非鱼,半人半鱼。有死于海难水患者,机缘巧合附于将死的灵鱼之身。魂魄依附,便成了人首鱼身的怪物。二者相合为活,一旦分开,便又是两种死物。 “我同文霆打斗时发觉,他体内妖气浓厚精纯,他却无法驱使。想来是外力所得,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方能解释文霆如今的模样了。”文霁风道。 虚青支着头看他,不置可否。文霁风心中踌躇了几分,开口问道:“师兄,我说的有什么错漏?” 虚青失笑,端正了坐姿才道:“师弟说的很清楚,也十分顺理成章。”文霁风皱眉,等着虚青的后话。依他对虚青的了解,定然不会言尽于此。 “只是师弟不觉得太凑巧了吗?不说为何满船的人只文霆一人活了下来,单说师弟的猜测。文霆落入海中,便卷入那处洞府,落入府中,正好遇上了垂危的灵鱼或是龙胎。为何文霆的精魄能依附其上而未被龙胎的妖力驱逐?”鱼妇奇异,要出一条更是不那么轻易。人妖殊途,古书之中对鱼妇的记载寥寥无几,只因魂魄依存妖身,远不如想得那么简单。否则七皇城年年有人死于海难,遍地都该是鱼妇了。 文霁风哑然,不知如何同虚青辩驳。虚青的本意也不是欺负师弟,自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良久,文霁风摇了摇头。虚青见师弟身上显出几分沮丧,开口劝慰道:“若是师弟想弄个明白,咱们可以继续留在白府一看究竟。”横竖白原答应下来的鲛珠,还需要一些时日方可有些动静。 虚青盘算着如何同师弟安然度过这段闲暇时光时,麻烦却不自觉便缠了上来。文府少爷同白府公子双双落水,文家的人找不到文霆的踪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寻上门来硬是要一个交代。 文老爷亲自上门讨人,白原吩咐了管家接待,自己却避而不见。若是真的在文老爷面前现身,他当初特地暗中潜回府中的作为,就全泡汤了。 白府管家的手段圆滑,文老爷哄着,文老爷带来的人也都安生请进来好声好气供着。只文老爷想见白原这一件事,白管家怎么都不肯松口。 砸花瓶?任他砸;摔杯子?白家不缺这几个钱。便是文老爷里里外外将白府翻了个遍,白管家也是不动如山,只道公子清早出门,尚未回来。还抽空派人去同府中两位客人打了个招呼,避开麻烦。 虚青同师弟二人做了一回梁上君子,看着白管家举重若轻地将文老爷打发走,心中叹了句老管家真人不露相。看着文老爷怒气冲冲而来,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只能无奈离去。 虚青瞧着文老爷的背影,摸了摸鼻子。 “师弟,明日咱们去摆摊算命如何?”虚青笑盈盈地邀请文霁风。 文霁风顿了顿才应下。 待文府的人都走了干净,师兄弟二人才从房梁上下来。将明日要用的家当拜托了白管家,虚青顺道问了一句白原的去处。白管家此时倒是痛快松口,叫虚青去白原寝房看看。 虚青没有敲门询问,便直接推开了房门。房中的白原文霆二人,仿佛火烧屁股似地从床铺边上站起来。 看清来人,白原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你们。”他还以为是文老爷卷土重来。 虚青一笑,左右看顾了一下凌乱的室内,虚青啧啧出声:“怎么跟强盗洗劫过似的。” 白原倒是浑然不在意:“桌椅摆饰罢了,管家可以再置办。”听得这句话,虚青疑心,白管家恐怕不是宝刀未老,而是在白原手下做事才练得如此老辣。 文霆上前一步,边朝虚青二人作揖稽首,边道:“二位道长,在下有一事相求。” 虚青早就察觉状况不对。白原不想见文老爷是嫌麻烦,文霆也避而不见甚至还留在白府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有了几分玩味。 文霁风道:“但说无妨。” 文霆面上带着些微歉疚:“我有一事隐瞒了诸位。”几人的眼光都集中于文霆身上,文霆微微直了直脊背道:“那妇人虽然允我上岸,却只许我停留十日。逾期便要我回去海中。” 虚青扬眉道:“你不乐意?”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1节 文霆皱了皱眉道:“我的父母亲友具在此处。”不愿生离实乃人之常情。 文霁风却道:“那妇人说你是她的亲子,必然有她的缘故,文公子难道半点不想知道各种真相,逃避似的留在岸上。叫她忍受生离之苦,文公子怕有恩将仇报之嫌。” 文霆叹息一声:“我知此次能逃离生天,全是依托那妇人襄助,自然心存感激。只是要我留在海中,一世奉养她,实在强人所难。” 文霁风默然,心道,你有心留下,却未必能停留长久。 虚青这几日愈发琢磨不透师弟的心思,见氛围逐渐凝滞僵硬,开口消解道:“文公子有此托付,我们自当勉力一试,只是结果如何,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大话。” 文霆应道:“凡事不可强求,道长愿意出手,已经是仁义之至了。” 待虚青交代完明日的行程,从白原房中出来之后,虚青小声问道:“师弟是在担心文霆?”文霁风迟疑了一阵,还是同虚青点点头。 虚青点头道:“师兄明白了,你不必担心,麻烦事情,师兄来解决便是。” “可是师兄,那妇人未必是想伤害文霆,也未必会是麻烦。”文霁风正色道。 虚青一笑:“师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妇人放不开自己的孩子,却要叫文家骨肉分离。不论那妇人的思量几何,便都是麻烦。” 文霁风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虚青点了点头:“师兄说的是。” 一夜无话,第二日晴空万里。白管家派遣了几个面生的白府伙计,帮着虚青二人摆了一个算命摊子,在文府门前,正好同早点摊子的老夫妇做个邻居。 一张方案,一条长椅,案前竖着一面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幡子。“铁口直断”四字书得歪歪扭扭,虚青强忍着笑坐在桌后,此番是真的成了装神弄鬼的神棍了。 日头渐高,晨风渐小,虚青懒洋洋地半靠着师弟晒太阳。瞧着天色可将要到晌午了,算命摊子对面,文府的大门一个早上没有动静。虚青琢磨着,是不是先带师弟去隔壁摊子上吃一碗面垫垫肚子。 不同于虚青的百无聊赖,昨日文霁风额外请白管家给他准备了些许朱砂黄符。不过一上午的光景,文霁风便已经画了一小叠符咒。虚青随手拿了一张来看,称赞了一声:“师弟画雷符的本事日以增进了。” 文霁风回答道:“以备不时之需罢了,要多给师兄画几张吗?或是旁的什么?” 虚青摇摇头,同师弟咬耳朵道:“比起雷符,师弟不如画张自己的画像给我,我一定日日带在身边,定然比护身符还要管用。” 话音刚落,文霁风手中的笔便陡然从中间断成两截。文霁风看了一眼虚青,十分淡然道:“手劲重了,师兄不必讶异。”说着虚青又取了一支新毫。 瞧着被遗弃的那一只,虚青咽了口唾沫,干笑着赞道:“能给师弟练手劲,是这支笔的福分。”虚青暗自警醒,以后果真得勤修苦练,不能仰仗着如今比师弟高一截的修为就失了警惕。否则哪日谁上谁下恐怕就要生出变数了。 师弟画完最后一张符时,文府的大门便开了。文老爷神色有些阴沉地从门中出来,身后还跟着做小伏低的文府管家。 行到他们的算命摊子前,文老爷开口问道:“昨日,你们果真看到文府府内有不祥之兆?” 虚青笑道:“那是自然。” 文老爷眼神微动,开口道:“既然如此,还请二位道长入府一叙。” 虚青起身,掸了掸衣袍,欣然答应了。 文府的下人动作十分麻利,虚青和文霁风随文老爷将将跨入府门,身后的摊子便被几个家丁收拢搬入了府中。虚青想了想,符咒已经悉数被师弟收了起来,这摊子上除却未用完的朱砂,也没什么值钱物什,便也随他去了。 相较白府布置的精致文雅,文府的厅堂显然就富贵华丽了许多,大抵是为了在商谈之余显示一下文府的财势底蕴。 虚青饮了一口茶,应当是上好的云山毛尖,喝完后唇齿留香。虚青将岸上的点心碟子往师弟身边推了推,师弟用功了一上午,应该多补补。 文老爷坐在上首,原本是饮茶等着虚青他们先开口,不想师兄弟二人却就着点心小声说起了话,倒是比他沉得住气。 清了清嗓子,文老爷搁下茶盏道:“请二位过来,是想从二位道长这里,求一个破解文府厄运的法子。” 虚青正身道:“这是自然,不过,仅是观文府气运,不足以做出判断,个中详细,还需文居士答复。” 文老爷沉吟片刻道:“文某尽量罢……” 虚青神色微动,观文老爷的神色,似乎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随手捡了块桂花糕给师弟,虚青便笑言:“贫道斗胆猜测,府上十余年前,是否遭受过变故?” 文老爷面色僵了僵,沉默了许久才答道:“是,那年我府中一个妾侍生子,却不幸母子具亡。先妣被血光冲撞,原本便缠绵病榻,怒极攻心便匆匆去了。” 师兄弟二人道了一声“无上天尊”,虚青劝慰道:“文居士节哀。” 文老爷抬手示意无妨,眼中闪过一丝迫切问道:“道长,可是那死去的妾侍,和我那夭亡的孩子……” 虚青了摇头。文老爷皱起了眉头,复又猜测道:“难道是先母……” 虚青叹了口气,昨日家丁袒露的话,分明文家死了两个少爷,光这一件事便可知,文老爷对他们有所隐瞒。这家丁既然抖露了主人家的的秘密,为了保住饭碗,定然不会同文老爷坦白,同样,也没有理由欺瞒他们。 “昨日贫道合星象卜了一卦,文府的劫难,应是来自东方。”虚青悠悠胡诌道。 “东方?”文老爷不解。 文霁风接了一句话道:“或者说是海中。” 文老爷一惊,自座椅上猛地站起,惊恐地看着虚青二人。冷汗涔涔地从文老爷头上流下来。虚青的话似乎是激得文老爷想起了隐秘的往事,虚青敢断言,定是文老爷遮掩着不曾告诉他们的部分。 “道长可有破解之法?”文老爷急切道,话语恳切了许多,师兄弟二人的模糊所指,叫文老爷信了几分他们的能耐。可惜这些事不过是他们结合了家丁的述词与文霆所说做出的推论。 虚青半垂着眼,意有所指道:“文居士有所忌讳,言语闪烁,贫道便是有心,亦是有心无力。” 文老爷哑然。虚青甩了甩手中拂尘,不多话,只等着文老爷自己坦言。 文老爷闭了闭眼,捋了捋面上的短须,颓然坐回了椅子上,声音苍老了许多:“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文某年少狷狂,无意招惹了那妖孽,不顾家母阻挠将她接入府中。若不是她,我们文府也不会出那么一个不人不妖的死胎,更不会气死家母!” 文老爷上唇微微抖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惊骇的场景,接着同二人道:“我为了文府声誉,将那妖孽逐了出去,勒令府中所有人都不得提起这件事,只当是那妖孽生子难产,母子具亡了!”自那之后,文府不少的姬妾仆从,被文老爷遣送发卖,远远地送出七皇城,十几年间,只留下几个为文老爷孕育儿女的姬妾和自幼便生长于府中的管家还留在文家,文老爷不愿提起,便再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过那妾室和那怪胎。 文霁风冷声道:“即便文老爷那姬妾是妖,你将刚生产过的女子丢出府外,难道就不觉得残忍吗?” 文老爷瞪大了眼,眼中含着血丝道:“我能如何?难不成将她和她生下的怪物留下来?且不说她会不会害人,便是将一只怪物录入文府族谱,决计不可能!” 文霁风嗤笑了一声,不再言语。虚青道:“如此,文老爷并不知晓那妾室的死活了?” 文老爷颓然道:“处理了府中丧事,我便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更是不远想起那个妾室,也不曾了解过她的去向。”文老爷抬头盯着虚青问道,“难道,难道真的是她?她怨恨我当年负了她,所以才寻上门来报仇!” 虚青道:“我在门外摆摊时听说,贵府的少爷,昨日遭了灾,落入水中便再也寻不到人了……” 文老爷面色苍白道:“一定是了,一定是她,她那时身上也满是鳞片,定是水里的妖怪。她恨我将她逐出去,所以才选了对霆儿下手,要叫我文家断子绝孙……”文老爷说着脸色便涨红起来,一怒狠狠地拍在身边桌案上,扫落的杯盏茶水溅射一地。 虚青拂尘轻甩,将朝他们飞溅而来的茶水悉数拂开。 文老爷低吼道:“这妖孽怎可如此歹毒,害得我们文家还不够!” 虚青与文霁风二人相顾无言,只等着文老爷自己消气。过了一阵,文老爷的神色平稳下来,同二人拱手道:“万望二位道长收了这妖物,更请尽心救救我那失踪的儿子。两位的恩情,文某定然铭记五内!” 文霁风避开了文老爷的礼数,虚青躲避不开,便伸手将文老爷扶起道:“斩妖除魔是我修道之人分内之事,文居士无需如此。” 文老爷闻声安心了几分,只是瞧见文霁风面上不愉,试探道:“这位小道长可是有什么不解?” 文霁风神色淡然道:“并无。只是要找到文少爷,不免要在文府之中寻些线索。还望文老爷行个方便。” 文老爷连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管家很快便被唤了上来,照着文霁风的要求,带着师兄弟二人往文霆的住所走去。 虚青偷偷觑视,文霁风的神色略显僵硬,似乎是心中有些怒气。连引路的管家都不时回头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是忌惮着什么。 虚青坦然携了师弟的手,同管家道:“贫道师兄弟二人,同管家真是有缘,昨日是阁下调派的仆从,今日又是阁下替贫道引路。” 管家诚惶诚恐,连忙道:“道长说笑了,昨日……昨日是小老儿识人不明,看不出道长身负大神通。小老儿也是身不由己,从前的事情,还望道长大人不记小人过。”昨日家丁身上的那些伤,管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府中出了事,文老爷忙的脚不沾地,仆从受伤之事便由他压了下去。 文霁风便管家的连番叨扰叫文霁风会唤回了心神,察觉自己被虚青纳入掌心的手,文霁风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无事。 虚青轻笑,管家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道人,总觉得面前场景似乎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文霆的居处是府内单独的一处院落,院门前悬挂了刻有“陶朱”二字的匾额。师兄弟二人走马观花般转悠了一圈。文霆就在白府之中,来此处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绕出来之后,虚青便同管家道:“不知十几年前因小产被文老爷逐出府门的妾室,早前是住在何处?” 管家颇为惊讶,文老爷对十几年前的这桩旧事,素来讳莫如深,没想到却被这两个道士轻易套了出来、 并未多做犹豫,管家道:“自红姨娘被赶出去之后,她住的临水阁便一直空着,二位随我来吧。” 二人跟上前,虚青饶有兴致问道:“红姨娘?这么说来,管家可知晓姨娘名讳?” 管家仔细回想了一会道:“若是小老儿没记错,应当是唤作红绫。” 虚青了然,一路无话。不多时,管家便将他们引到了另一处院落。此处院落地方偏僻,临水阁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大约是真的无人问津的缘故,门上的拖链都生了斑斑锈痕。 好在管家来时便做足了准备,身上带了文府各处的钥匙。 推开斑驳的院门,管家道:“二位道长进去吧,里边的东西都是十余年前的了,没什么动不得的,小老儿便不进去碍手碍脚了。” 师兄弟二人朝管家颔首,便先后跨门进去。 此处算得上是文府一个未曾言明的禁地。管家在他们身后掩上房门,然后便退远了些,等着二人出来。玄门中人最忌秘法外泄,管家还是十分懂得避嫌的。 十几年未经打理的院落,庭院中的杂草已经生的半人多高了。虚青皱了皱眉,手中的拂尘刚要甩出,却被文霁风抬手拉住。 “院中种了些花草,师兄小心些吧。”文霁风轻声道。 虚青的动作顿了顿,轻轻拍了拍师弟的肩膀道:“我有数,师弟不必担心。” 拂尘扫过。雪白灵气贴地扫过,火光微闪,杂草便清除了干净。院中只留下几株含苞待放的茶花,还有地上已经四处长开的兰花。 文霁风提剑上前,停在了尚未开花的兰花前。矮下身抚了抚低矮的花叶,文霁风低声道:“从前母亲最喜欢这兰花了。不曾想如今无人修剪,大抵已经许久没开过花了吧。” 自将文霆带回白府之后,虚青便察觉到,师弟的情绪有所波澜,言语中更是于那素未谋面的红鳞妇人多有偏护。今日听得文老爷的这段前尘往事,师弟同这文府的干系,便已昭然若揭。 虚青欣慰于师弟的坦诚以待,可眼前师弟这追忆悲戚的模样,却叫他直觉心疼。人生何处不相逢,虚青不过是想寻一枚鲛珠,却遇上了这一段师弟原本不想再揭开的往事。 “那红鳞妇人极可能是你的母亲,你想寻她相认吗?”虚青也在师弟身边蹲下来,侧过头问道。 文霁风的睫毛微闪,而后道:“不必,徒增麻烦罢了。”若是他同红绫牵扯上关系,不说白原和文霆对他们二人的信任会消减许多,文霁风自一开始便不曾想过要同文老爷相认——那日白原在文府门前胡闹求亲之时,文霁风便已经认出了文老爷的模样。 虚青叹了口气,将师弟揽入怀中。 “师弟别怕,师兄总是在你身边的,也决计不会将你抛下。” 文霁风的抬头,唇边微微含笑问道:“倘若那红鳞妇人正是我母亲,她想我留在她身边,师兄当如何?” 虚青扬了扬眉,挑起师弟的下颌,俯首便吻在师弟唇边。 唇齿交缠,相濡以沫。虚青松唇后笑问道:“你说,我当如何?” 无论鬼怪妖神,谁都不能将师弟从他身边抢走。 ☆、第59章 对月流珠·其八 如若不是因为文霆所说的那一番遭遇,使得文霁风生出了母亲还可能在世的猜测,他不曾打算过要踏足此处。这一方小小院落,承载了他并不美满的幼年时光,许多记忆都变得单薄模糊了,现下看来,却有种令人陌生的熟悉之感。 虚青倒是兴致勃勃地里里外外绕了个遍。院中的茶花有一人多高,虚青光是想着年幼时候小包子似的的师弟站在花下垫脚摘花的模样,便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文霁风看了一眼师兄面上略显诡异的笑容,折身往院中阁楼走去。 阁楼后边原本有一个不算很大的池子,栽满了荷花,如今连池底的淤泥都已经干涸。 文霁风推开门,随他动作扬起的灰尘带出一股陈旧的衰腐味道。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跟在师弟身后的虚青一甩拂尘,日光笼罩下纷纷扬扬的尘土瞬间一空。屋内有些昏暗,正对着门是一张不大的八仙桌,墙上挂了字画,左手侧有一面四扇的锦屏充作隔断。 虚青左顾右盼了一阵,于右手侧的窗台下瞧见了一张绣架。上前了两步,虚青才看清落满灰尘的绣架上,彩线缤纷,只绣了一半的绣布上,依稀是刘海戏金蟾的图样。 “这是母亲有妊的时候,亲手为弟弟绣的图样,还有肚兜,”文霁风边走边说道,他弯腰从绣架下拿起一个小筐,框里除了各色的丝线剪刀,还有一块红色的布料,“只是母亲生下来的弟弟还不成人形,这些东西都还未来得及收拾,母亲便被父亲用乱棍驱赶了出去。” 无论是人是妖,生子都是极大的损耗。文霁风眼前回闪过母亲被哦狼狈驱赶,身|下蔽体的长裙上洇开血色的模样。还有年轻时候的文老爷,横眉冷对的样子。妾室生下的孩子,即便是男孩也终究是庶子。年幼时候的文霁风,从未得过文老爷的青眼。何况那时,文老爷已经认定了文霁风是妖怪生出来的孽障。 可想而知,如若不是文夫人后来一直无所出,文霆也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虚青道:“这些都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既然你母亲尚在人世,师弟还是不要太过惦念这些事,易生心魔。”文霁风的母亲身为妖族,却与一个凡人如此纠缠,还对文霆下手,日后恐怕会遭受天罚。这些事,虚青私心里总是不想师弟被牵扯进去。 文霁风颔首,转头对虚青道:“师兄,我有一事相求。” 虚青扬扬眉:“但说无妨。” 文霁风道:“母亲于我虽无多少育养之义,却有生养之恩。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她因为文霆之事,修炼一途再添多少阻碍。请师兄帮我。” 虚青一笑:“这有何妨,师弟所想,自当如你所愿。” 并未在临水阁逗留多久,虚青二人谢绝了文老爷留客的好意,只是请他们为临水阁的那个池子重新引入水源,便离开了文府。 回到白府之后,虚青先去寻了文霆,问了一个准话,这文家他是否还要回去。 知晓了文霁风同文霆的关系,此时虚青看着文霆的面容,无端发觉了二人隐约的相像。文霆闻言颇为踌躇。白原却是十分笃定道:“不回了,那一家老小,回了全是麻烦!” 文霆瞪了他一眼,先问道:“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当如何?” 虚青道:“若是文公子还想回去,自可为你寻个理由,便说,我师兄弟二人一夜鏖战将你从龙妖手中救回来了。不过你同白原的事,以后恐怕会坎坷许多。若是文公子不想回去,咱们便做个障眼法,叫文府的人相信你已经死了。往后你们二人离开七皇城,天涯海角,尽可逍遥。有了这半妖身份,白原的那些亲族,应当不会怎么为难与你。” 文霆的眼神动了动,白原的期盼,虚青的叙述,都叫他生出几分渴求动摇来。只需借此机会,便可全然摆脱文家,同白原绿水青山。只是—— “文家毕竟生我养我,如今文家只我一个男丁,我若是走了,文家恐怕……”文霆做不出抛却文家忘恩负义的事。 闻言,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了一眼,文霆大约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文家的男丁。 白原冷下脸道:“所以你是想抛下我,为了你的恩义为文家做牛做马?再过上几年,你是不是要违逆着自己的良心,娶一个不喜爱的妻子,同她白头偕老?” 文霆忙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婚事我定会阻挠,只是现下的文家确然离不开我。” 虚青笑盈盈地插了一句话道:“此话不尽然。文老爷如今正当壮年,文府亦是还在他的把持之中。依文老爷现下的状况,想努力一把再生个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文公子你,同个女子生下子嗣,恐怕为难得多吧。”不说文霆自己便不愿同女子成婚,有个白原在一旁看着,以他的性子,断然不能容忍文霆同旁人亲密。 文霆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同虚青辩驳。回想起归来后父母的态度,还有一母同胞,却并不十分亲密的妹妹的提醒。文霆心中不是不明白文家人的凉薄。 文霁风看穿文霆面上的颓然,接着虚青的话道:“文公子的寿数与常人有异,日后必会显出不同,若是被文府中人发现,文公子可想过会有何种后果?” 文霆愣怔了一下,眼中忽而闪过模糊的记忆,文府的家丁围着一个孱弱的女子殴打驱赶,耳畔还环绕着一个幼童啼哭的声音。 “是啊文霆,如我这般,面容经年不改,在每一处停留的时日不过十载,至多十数载。否则会被旁人忌惮怀疑。若是快刀斩乱麻,文家人还可将你当成是在海难中死了,若是拖到十几年后,还需另外寻一个时机遁走。”白原忙给文霁风帮腔,都是文家拖累,当初他和文霆才会有这般那般的麻烦。固然是因为文府的生意,他们二人才会结识。可是如今文家少爷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二人之间的阻碍。 在白原的死缠烂打,也师兄弟二人旁敲侧击的劝说之下,文霆最终还是决定照着他们的意思,彻底同文府摆脱干系。或许是还欠缺一个彻底失望心冷的契机,文霆托了虚青帮他最后一个忙。 次日傍晚,日暮将沉。临水阁蓄满了清水的水池之前,虚青将一道符咒交于文老爷。 “昨夜贫道与师弟夜探龙妖水府,岁寻到了文公子,他却执意不愿随我二人回来。”虚青缓声言道。 听得二人寻到了文霆,文老爷心中缘由几分喜意,闻得文霆不愿归来,文老爷却是生出了几分疑惑:“既然道长寻到了犬子,为何不将他强行带回?龙妖的妖力难测,他或许是受了妖魔蛊惑,才会说出此话。” 虚青摇摇头道:“贫道不才,破解妖孽的迷惑幻术却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文公子他……”虚青欲言又止,文老爷的心被他提着,怎么都安不下心。 叹了口气,虚青道:“文居士不妨将文公子的母亲姊妹请来,一同听一听吧。” 文老爷心中虽然疑惑不解,对虚青却还是存着几分敬畏的,忙唤了管家将文霆的生母李姨娘和文家二小姐请过来。 不多时,一个衣着华贵眉目颇有几分风姿的妇人,携着一个娇俏少女而来。文霁风随意看了几眼,二人脸上均不见丝毫的担忧之色。 “也不知是不知晓文老爷唤她们来的缘由,还是并不介意此事。师弟所想,为兄猜得可对?”虚青的声音恍如近在耳畔,文霁风转了转头,却见虚青持着拂尘,淡笑着看他。周遭之人没有异状,师兄应当是用了传音术。 文霁风同师兄点了点头,李姨娘同二小姐已然站定。 文二小姐大抵是待字闺中,久不曾见过外姓男子,看到师兄弟二人,颇为羞怯地退了两步,半掩住自己的面容。李姨娘却是看了他们一眼,朝文老爷福身问道:“老爷这么晚了将我们来是要做什么?” 自派出去打探的丫鬟回报说,文老爷带着两个道士往临水阁来,李姨娘心中便一直十分不安。当初红绫之事发生,文霆已经记事,她自然也没有被算入送走的一类家人。这些年她一直谨言慎行,也就是这几年文霆得了文老爷青眼,她才张扬了几分。不过红绫之事一直都是文老爷心头的一块隐疾,李姨娘是决计不敢主动掺和的。 文老爷只道:“二位道长寻到了文霆的线索,所以叫你们二人来听一听。” 李姨娘看向虚青,虚青淡然稽首,却并不言语。文霁风冷冷看了二人一眼道:“文公子中了妖毒,暂时不知如何排解,现今容貌变得狰狞且异于常人。文公子言,他身为文家子孙,得父亲悉心教导,却因交友不慎,败坏门风。如今更因妖孽作祟,变成那副丑陋形容,不敢损文家清誉,但求一死。” 闻言,李姨娘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一黑几乎要眩晕过去,亏得文二小姐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只是她身后的文二小姐此时,亦是神色苍白严峻。 虚青道:“贫道二人暂时劝住了文公子,他却还是不愿现于人前,是以将这符咒交于我们,请三位来定他生死。” ☆、第60章 对月流珠·其九 “倘使文家还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儿子,请三位修书一封,贫道自会带到文公子手中。倘使不愿,只需将这道符咒撕毁。文公子言道,他决不苟活于世,做文家抹不去的污点。”虚青的语调不带丝毫偏颇,仿佛果真只是一个传声筒一般。 李姨娘的脸色发青,上前抓着虚青的道袍,掐着臂膀的纤细手指如同利爪一般:“你说什么!我儿,我儿他……”李姨娘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没了文霆,她在文家便没了支柱,和文老爷别的姬妾也没了什么不同,甚至她现在已是半老徐娘,再不复当初吸引文老爷的柔媚面容。 文霁风丝毫不见动容,一道灵力落在李姨娘的手上,李姨娘只觉手臂一麻,虚青乘机后退了一步,给了师弟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文霁风没有理会虚青的揶揄,极为自持地同李姨娘道:“夫人自重。” 李姨娘还未从震惊之中醒悟过来,反倒是文二小姐颇为镇定地扶住李姨娘,同文霁风二人歉然道:“母亲是一时悲恸,失了礼数,还望二位道长莫怪。”文霁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师兄弟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眼前这三个文霆最为看重之人,亲自做出一个决断。 李姨娘惴惴不安地看着文老爷,只等他的决定,袖口的布料已经被她折磨得皱巴巴的一块,文二小姐看起来,显然要比李姨娘镇定许多,看着文老爷的眼神颇为清明。她一早便想的明白,有个能继承家业的哥哥固然是棵好靠着乘凉的大树,然则若是一个已经变成妖魔的哥哥,只怕会成为她未来的阻碍。 而向来看重文府名声的文老爷会做出何种决定,文二小姐心中笃定得很。 果然,并未开口言语其他,文老爷便神情冷淡地撕毁了手中的符咒,引得李姨娘惊呼了一声。 文老爷将破碎的符纸随意丢入池中,神色冷峻,不见半分迟疑。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后院墙边,白原伸手揽住文霆。他们二人躲在了池边一株茶花树后,白原施了障眼法叫文老爷等人不得察觉。文霆回头一笑,笑容浅薄,反倒安慰白原道:“我早知会这样。” 文二小姐耳朵尖,仿佛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往印象中的方向看去,除了花木不见一人。 虚青一甩拂尘,开口道:“既然如此,今日我替文居士了却这段孽缘,再不管其他了。” 文老爷恭敬道:“多谢道长。” 虚青取出之前在临水阁中寻到的那个肚兜,文老爷似乎知道这是什么,眼神颇为复杂。虚青却是不管这些事,文霁风来文府前,取了一些文霆的血,心疼得白原只用眼白看这师兄弟二人。装了人血的瓷瓶透出淡淡的血色,文霁风拔了塞子,将血洒在肚兜之上。 文老爷并着他身后母女二人,齐齐后退。血腥味弥漫开后,脸上具显出几分畏惧厌恶。 文霁风同他们解释:“这是从前从文公子身上取来的血,有此二物为引,方可引来那妖魔,一解文府之祸。”文老爷肃然点头。 拂尘轻甩,血肚兜被一股白色灵光托起,悬于虚青胸前二尺处。文霁风替师兄护法,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本皎洁的明月,被不知从何处来的乌云遮掩,七皇城外他们看不见的东海海面,泛起剧烈的波浪。 随着乌云愈浓虚青开始有了动作,一层赤色火光附于肚兜之上,燃起的灵火将这巴掌大的布料焚烧,冒出的微微黑烟。 文霁风站直了身子,长剑出鞘,幻化成一十八道剑气环绕在二人周身。虚青心中默念了五个数之后,便听得远处天际,传来一声龙吟。虚青微微抬头,东面有红光闪现,一道赤色光柱贯彻天地。眯了眯眼睛,虚青心中暗暗有了计量。 一道赤色长虹自东边腾身而来,不过倏忽便停在了临水阁院落上空。断红尘上银丝微动,丝丝缕缕蔓延出银色灵光,片刻后便制出一个屏障,将整个院落罩住。 一个红衣丽影自红光中现身,果然如文霆所说的那样,眉目秾丽,眉心一抹奇异红痕。 虚青却是没被这美人的容貌吸引,转头看了师弟一眼。文霁风有些许动容,却很快压了下去,朝师兄点了点头。 的确是他以为已经过世的母亲。虚青得了师弟的肯定,反倒是踌躇起来。照方才的动静来看,师弟的母亲灵力不低,恐怕是历过天劫已经化为角龙了,只需再修炼一个境界飞升应龙,便可位列仙班。照理而言,他以镇魂剑应对会轻松一些,只是红绫毕竟是文霁风的母亲,他又不好下重手。 这厢虚青踌躇着,红绫却是怒火中烧。 “何处来的山野道士,竟敢害我儿性命!我定要你血债血偿!”红绫娇喝一声,一道赤色妖力,便朝着虚青当头劈来。虚青神色不动,拂尘一抖划出一道屏障,妖力与屏障相触,瞬息之间,屏障便支离破碎。不过这道赤色的妖力被屏障一挡,后继无力,文霁风以几枚剑影相抵,便消失无踪。 虚青正色道:“你身为妖族,却不思修炼纠缠凡人,害得文府少爷生无可恋,造孽至此,还不警醒吗!” 红绫不答,只是冷笑一声,又有数十道红光朝二人而来。虚青微微叹息一声,背上的镇魂剑发出微微蜂鸣,玄剑出鞘如同窜出的黑光,周旋一圈碰撞上红光之后,便纷纷将光影吞没。 红绫皱眉,手中一闪,显出一截如血的红绸,一端如离弦的箭矢,朝虚青席卷而来。文霁风皱眉,甩手两道雷符贴在红绸上。咒语飞快从口中吐出,雷符上闪过紫金光芒,瞬间炸裂,连红绫手中的法器都被击退。 虚青轻叹,持剑点地,脚尖踏地借力之后,便凭空窜起。许久不曾御空而行,虚青略有些不适,面前已经气红了眼的红绫却是欺身上前,红绸纠缠而上,虚青扬眉,以镇魂剑格挡,红绸以柔克刚,缠住了剑身,若不是虚青躲得快,连自己也要被红绸捆锁住。 手心剑柄一转,剑气激荡,震开红绸后,便抽身退了两步,一道紫色雷电缠绕于镇魂剑上,转瞬引得天地灵气。 “乾坤雷鸣。”当初冲明便是借着这一式天雷诀叫傅丹生重伤,现今虚青凭借前一世的灵力使出,更是惊天动地,红绫气愤却并不自负,狼狈躲避数丈,以求自保。雷光落入池中,文霁风挽出一个剑花,挡下飞溅的池水。 文府三人离得远,并未被殃及,白原自是想了办法带着文霆躲开。只苦了池边的花木,被这些带着雷电之力的池水溅到,片刻功夫茎秆焦黑,花叶落尽。 红绫咬牙:“你这个臭道士!不但是非不分,还如此心狠手辣!”这一击若是落在了实处,红绫保不得要身受重伤。 虚青摸了摸鼻尖,许久没同人这般打斗过,手上功夫都生疏了,没个轻重。不过心下这么想,嘴上却不得这么说,虚青道:“善恶有报,贫道是在规劝阁下回头是岸,切莫再痴缠下去。” “回头是岸?那我孩儿失了的性命该寻谁讨!”红绫眼角扫过躲在文霁风身后的文老爷,心中压抑下去的怒意更盛了几分。红绫新仇旧恨相加,朝着虚青便又是搏命而来。 虚青苦笑了一声,使得传音术同红绫道:“还请听贫道解释。” 红绫秀眉轻挑,冷哼一声道:“你们人族就是巧舌如簧,我决不会受你蒙骗!” 虚青哭笑不得,红绫的公式已近,他只能接招。只能指望着红绫什么时候打得高兴了,他才好同红绫道明一二三四。 二人一青一红,在空中缠斗。刀光剑影,地上的人几乎看不清他们的动静。文老爷颇为担忧地问文霁风道:“文道长,你是否要去助阵?” 文霁风仔细盯着战局,虚青虽然暂时出于下风却游刃有余,指不定是卖红绫几分薄面。心中好笑,面上却半点不显,文霁风只道:“无妨,等着便是。” 虚青原以为,红绫打累了自然会退去,却不想她愈战愈勇。瞧着她周身红光隐现,眸中瞳仁化作竖瞳,虚青心道不妙。红绫正想化回原型压过虚青之时,却听得惨叫一声。这声音颇为熟悉,红绫的动作一滞。 “文霆!”白原惊叫。红绫猛地转身,却看得池边墙下,白原与文霆二人已经显出身形。虚青设下的那道屏障,被激荡的妖力击出阵阵波纹。文霆此时站立不稳,已经倒在了白原怀中,嘴角溢出黑红的鲜血。 “孩儿!”红绫忙纵身落下,想靠近文霆身边,却被文霁风抬剑挡住。 文霆眉头紧蹙,面上全然是痛苦之色,白原抬手想给他输一道灵力却被两人的声音同时喝止住。 “不可!他现在魂魄脆弱,受不得灵力!”红绫厉声道。 白原急红了眼,此时顾不得掩饰什么关系,开口问道:“虚青道长,文霆这是怎么一回事!” 虚青还未回答,文霁风却代他道:“当初文霆气息断绝,依附于龙胎之身才得以维持神智清明。” 已经围上来的文老爷不敢靠近,离了三步远,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霆儿……已经死了?” 红绫冷声道:“若不是他与我儿有一半血脉相同,你们以为他还回得来么?” ☆、第61章 对月流珠·其十 李姨娘闻言晃了晃,惊吓过度终是倒了下去,周遭之人却是全然没工夫顾及她,唯独虚青顺手施了个诀,叫她平躺在地上,免得被地上的石块磕伤。 白原紧了紧怀中的文霆道:“我只想知道有什么办法救他!” 红绫此时却忽然气定神闲起来,缓缓道:“我儿龙胎是我以妖力精血供养维持至今,只需我再喂他些精血便可。” 白原闻言,微微想起身,却中途顿住,冷然问红绫道:“你有什么条件?” 红绫宛然一笑:“文霆依附于我儿之身方得存活,将他的魂魄驱出去,与我儿亦无什么损伤。若是救活了他,却不愿听我的话,文霆我救来何用?” 虚青明白过来:“你要将他囚禁于东海?” 红绫皱眉不悦道:“囚禁?偌大海域由他自在遨游,谈何囚禁?只是他若认我为母,我定一世不让他上岸。你若愿意下海陪着,我不嫌你是个男媳妇;但你若想将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免不得鱼死网破。” 白原沉声道:“可你明知文霆不愿留在海中!为何还要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红绫冷笑一声,“究竟是谁强人所难?我儿遭受无妄之灾,被你们掳了去。难不成我还得笑脸迎人,谢谢你们做出如此强盗行径?”严声厉色,白原面上的神情一僵。 文霁风开口,同红绫说了第一句话:“你在说谎。” 红绫猛地扬头看他,面前穿着一身竹青长袍的年轻道人面容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面若冠玉,冷若冰雪,清冷的声音仿若果真洞悉了红绫遮掩住的真相。红绫的眼神不由得闪烁起来。 虚青勾了勾唇角,还好他未雨绸缪,之前偷偷在师弟的发簪上施了一个隐匿之术。别说是红绫这个失散多年的生母,便是在玄冲观的师父和长老,都未必能看出文霁风身上隐匿的半妖气息。 “文霆依附于龙胎复活重生不假,只是那龙胎本就是个死胎,只是你自损修为,强行用精血妖力吊着,才维持龙胎不腐,上着的一丝龙灵不灭。文霆若是死了,龙胎也无法独存。”红绫的脸色,随着虚青一字一句渐渐失了血色,虚青心中叹息一声,“换而言之,不是我们求你救文霆,而是你不救文霆,令郎也不得保存,你不必以此作为要挟。” 红绫盯着虚青的眼神愈发怨毒古怪,虚青心下暗忖,这半个“岳母”心中,定然是恨不得直接将他大卸八块。 只是即便她心中再多怨愤,也不能真的将文霆弃之不顾。红绫上前,文霁风终于松开挡住她的长剑。秀指一划,红绫指尖便冒出一串血珠。不过沾湿唇瓣的龙血喂了进去,文霆全身便松懈下来。白原抹去他嘴角的污血,文霆的俊彦苍白似雪,神智还未清醒。 文老爷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似的,神色复杂地问道:“红绫……这龙胎,可是我与你……” 红绫尖声喝道:“不是!这是我儿子,同你没有半点干系!”美眸含怒,尖锐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愤恨,“你害的我还不够吗!为什么你们文府总要缠上我!”红绫咬着牙,眼中泛起淡红血丝。 文老爷沉声安抚,语气中带着歉疚道:“红绫,我知你心中怨我。当年我年少气盛,家中又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母亲气急而死,我是真的……不曾想,你竟然一个人供养着这个孩子。”他分明记得,那日产婆所说的话,红绫生下的是一个生来便夭折的怪胎。这样说来,红绫自损十数载,才能维持这龙胎无恙。 红绫冷笑:“文老爷,你能薄情冷性地将自己的孩子丢出府中,我却是不能。哪怕我的孩子生来死胎,我也会与天一搏!” 文老爷神色一僵,有些狼狈地躲过红绫讥讽的神色,嚅嗫道:“可是,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当初你我山盟海誓你可还记得!我再三拒绝于你,是你亲口许诺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怨无悔,现在只说一句人妖殊途,便想将我打发了?”红绫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凄凉,“当初是窝少不经事,我怨不得旁人!可你怎可对我的孩子下手!如今霁儿不知所踪,我仅剩的一个孩儿身体却被文霆侵占,你可知我多想屠你文家满门!”积攒多年的愤恨几乎压制不住,最后几句甚至带上了几分声嘶力竭。 “可我不能动手……”红绫笑声凄凉,“倘使我手中沾了杀业,日后天劫便会多生变数。倘使我死了,便再不能维护我儿,所以才放你们文家安生到今日。”红绫咬着牙,不自觉咬破了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此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恨意,叫文老爷心生畏惧,不自觉便退避躲闪。文老爷道:“霁儿他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身上毕竟有一半妖族的血。”口中说着,文老爷却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脑海中更是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儿子,当初是怎么个模样。 红绫见状只是冷笑,心中有几分不解,当初自己是怎么才瞎了眼睛,看上了这么个只知道花言巧语,却胆小怯弱的男人的。 “咳咳。”文霆咳嗽了两声,扶着他的白原眼中闪过惊喜。眨了两下眼睛,文霆借着白原的力道站起来,叫了一声红绫。 红绫转身,文霆道:“文家欠红夫人良多,今日得夫人救治,恩情深厚,文霆自愿认红夫人为母。也愿意答应,自此之后,同文府再无瓜葛。” 红绫一愣,文霆从前拒绝得十分决然,不知是什么缘故,才叫他说出今日这番话。 “只是有一事不能答应夫人。”文霆尚有些虚弱,话语却分外笃定道,“我与白原情投意合,我若是常年居于东海,必不能与他长守。是以此一条,我不能答应你。” 红绫皱眉,她从前被男人骗过,看到白原这张招蜂引蝶的脸,便油然生出不喜。只是面前文霆颇为坚定,还伸手携住了白原,叫她不得出声反对。 虚青施术传音,颇为苦口婆心道:“红夫人三思,切莫因噎废食。” 红绫冷冷地看了虚青一眼,答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下来也无妨。若是这白原他日负了你,我定叫他神形俱灭。”以红绫的修为,不需做多少探查便能看出白原的真身。 听得红绫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白原朝红绫一拱手:“晚辈定不会负了文霆。” 红绫冷哼一声不在言语。 虚青转身同文老爷道:“现下,贫道答应文居士的事情,已经悉数做到,红夫人也应下了今后不会惹文家麻烦。二位也该安心了。” 文老爷默然不语,只是叹息一声。他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的文二小姐却不肯善罢甘休:“之前道长欺瞒我们,说哥哥身负异状,如今我瞧着哥哥分明同从前没什么分别,你们莫不是在演一场戏吧!” 虚青觉得好笑,甩甩拂尘问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文二小姐被虚青噎得说不出话来。诚然,即便知道虚青是在欺瞒他们,解决了红绫一事,叫他们能存个安稳也的确是帮了文家。她不该搭这句腔,但要她这么轻易放走文霆却是不能。 “兄长毕竟是我文家后裔,文家生他养他,本该为父母尽孝,为文家鼎盛尽责。”文二小姐梗着脖子强词夺理。 白原冷笑道:“尽责?文霆为了文家连性命都丢了,还要他怎么尽责?” 文二小姐沉着脸道:“文府没了男丁自然无以为继,要么让兄长生下一个孩子,要么,便给文家找一个合适的靠山。你们俱是身负法术之人,想要做到这些并不难吧?” 文二小姐面上显出些许骄矜,文霆发觉,自己好似从来不了解这个同胞妹妹。他开口道:“我绝不会玷污别家女子,更不要谈诞下子嗣。” 文二小姐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作答,又道:“那便只剩下一条路,文家虽然没了男丁,却还有不少女儿。若是能寻到入赘文家的良人或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定可保文家未来昌盛。” 虚青扬眉道:“看来文二小姐已经物色好了?” 文二小姐面上一赧,却还是忍着羞涩道:“前几日我入寺上香,遇上了陪母亲一同礼佛的临东王世子。”只可惜那世子一表人才,却好似并未在意她。但若是的了面前这群妖人所助,定有办法,叫她当上世子妃。 文霆垂着眼,低笑一声同妹妹道:“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看着文二小姐略显阴沉的俏脸,文霆一字一顿道,“便是什么都不做。” “我虽得文家生养,却也为文家四处奔波,最后连性命都为文家而折,仔细想来,也不欠文家什么了。”文霆略有些疲惫道,“文家的担子太重,而无半点温情。便到此为止吧。” “文霆!”文二小姐惊怒交加,竟直接叫出了文霆的名讳。文家之人天性凉薄,父母如此,妹妹亦然,文霆已经不想再理会了。 没有再多做纠缠,几人直接御剑凌空,纷纷离开了文府。不管这文家日后有什么境遇,都与他们无关了。 红绫跟着他们回了白府。白原直接便将她丢给了白府管家,带着文霆回了房。至于虚青,一早便带着师弟脚底抹油,不敢再在红绫面前惹她嫌弃。 文霁风点燃房中灯火,虚青正好将门合上,回头瞧见师弟坐在桌边,暖色烛光柔和了师弟的神色。 虚青凑过去,在文霁风耳边吹起似的唤了一声:“霁儿?” ☆、第62章 对月流珠·十一 第二日,师弟没能像往常一样,按时起身练剑,而是同师兄交颈而卧,结结实实地睡到了日上三竿。二人出房门的时候,虚青看着师弟衣领处露出的半抹红痕,半是欣喜半是自责,只怪自己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察觉到虚青的窥视,文霁风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今日的师弟尤其沉默,连虚青贴过来都不置一词——昨夜文霁风很没出息得嗓子哑了。 虚青偷偷给师弟揉着腰,待到了正厅,还未进门,便听到红绫的叫骂之声。虚青摸了摸鼻子,听师弟说起,红绫从前是个温柔明艳的女子,如今却变作了这副泼辣的模样,看来当初被文老爷如此对待,她果真伤情非常。 进门之后,瞧着红绫给文霆抹药,从来意气风发的白原硬是被骂成了一条耷拉着耳朵的小狗,虚青心中憋不住笑。瞧着文霆身上斑斑点点得一大块,虚青暗叹,之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这般房中情趣,怎么能介意这些印记呢。 文霆见师兄弟二人进来,面色赧然,低声同红绫说了几句,红绫这才将药膏收了回去。 白原素来不是自己吃亏的性子,朝虚青挑挑眉颇带着暗示道:“今日二位起得有些迟。” 虚青神色不改道:“昨日同红夫人一战,消耗过大罢了,多谢白公子关心。”红绫闻言只是冷哼一声。 白原被他四两拨千斤地避开,只能将一口郁气自己憋了回去。人都已经来齐了,白管家十分有颜色地上了菜,五人围着坐下。虚青心下觉着好笑,昨夜才大打了一架,今日便已经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同桌吃饭了。 这厢虚青和文霁风俱是默不作声,那厢白原却已经鼓足勇气开口问道:“昨日夫人说文霆的魂魄不稳,难道今后要一直依靠着妇人的精血存活么?”若是这样,文霆便注定了无法同红绫离得太远,况且红绫一直自损供养着文霆,一时倒还好,日子久了,红绫要是有个万一,文霆恐怕也不得独活。 红绫闻言沉寂下来,颇为无奈地看了文霆一眼开口道:“文霆之所以能留存一命,只因他和我儿同有一半的父亲血脉,但他生前毕竟是凡人,如此逆天而活,定然不能尽善尽美。” 凡人的魂魄,较之妖族定然是天生孱弱几分的,遑论文霆从来不曾修炼。于他而言,能够维持人形已经极为不易,更不要谈动用自身贮存的灵力,或是呼风唤雨。 不过红绫和白原二人,也不需文霆多么灵力强盛法术卓绝。红绫道:“只要我在一日,自会保文霆一日安宁。” 白原的眉头并未因红绫的话而舒展开,文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文霁风,开口确认道:“夫人,果真没有旁的办法么?”他虽然答应了此后要认红绫为母,可是一时便要他改换称呼叫她母亲,未免强人所难,好在红绫对他分外宽容,并不计较他的称呼。 红绫叹息道:“若是我成功历过下一次天劫,化身应龙。待我持有神力,自然能替你洗濯血脉凝练魂魄。”只是红绫刚化角龙不久,龙族寿命悠长,修炼一事又没有定数,这般没有把握的事情,红绫自然便没有同他们提起,“不过,倘若霁儿还在……” 正神游天际的虚青闻言,打了个激灵回过神,目光灼灼地盯着红绫。 文霆道:“若我没有记错,他应该年纪同我相仿,略年长于我。唤作文霁?” 白原一愣,下意识得便看向了文霁风。文霁风丝毫不动,神色平静地回视于他。 红绫颔首:“是,霁儿若是平安长大,也应当同你的身量差不多了。只是十几年前,我被赶出文府,心血消耗,身体大损,寒冬之下甚至险些丧命。那时我以为自己时日不多,便将他交给了一个游方道人。” 文霁风问道:“那后来红夫人是如何救回性命的?” 红绫道:“荣山上的玄蛇出逃,巫山黄鸟偶然路过此处,心生怜悯施以援手。” “黄鸟?”虚青神色有些古怪,红绫所说的黄鸟,千年前与他是旧识,只是按着黄鸟的性格,本不是这般爱管闲事的人。若是说他看守的那条玄蛇倒或许会看在与红绫同族的份上帮她一二。 红绫点头,接着说道:“我修养了三年,才将将恢复了自己的修为,中间为了保存龙胎,又是一番折损。待我终于可以去寻回霁儿时,这才发现自己,没有询问那道人名姓,天涯海角,已经不知去何处寻他了。” “我只愿那道人是真正的心善,能够待霁儿好些。”红绫分外怅惘,“那时我只想霁儿至少能活下去。早知我能够大难不死,我决计不会将他交出去。” 虚青伸手,在桌下小心地包住师弟的,师弟向来从容平稳的左手,如今已经微微颤抖。虚青伸手过来,被文霁风反手拉住。文霁风心中蓦然一定,曾经分外执着的念头,如今因为虚青反倒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用了饭后,文霁风硬是要练剑,虚青劝阻了几句,还是由着师弟去了。院中一片刀光剑影,文霁风舞剑的身姿分外矫健。虚青靠在廊前的柱子上看着,旁边传来脚步声愈发靠近。虚青不需要回头便可知道是谁。 “昨夜你没少折腾文霆吧,怎么跑过来了?”虚青懒散问道。 白原在他身边站定,目光扫过文霁风便开口道:“文道长……便是文霁。” 虚青并不否认道:“是又如何?” 白原负手于身后道:“道长应该知道,如今文霆的魂魄不稳,随时可能会……” 虚青笑眯眯地问道:“与我们何干?” 白原一怔,俊眉微微蹙起。虚青一拍手道:“白公子不提,我都要忘了,你允诺的鲛珠,什么时候能够给我?” 虚青如今有求于他,这样的思绪在白原心头一闪而过,不过还是被他压了下来。白原如实道:“已经派人去查探消息了,方才听白管家说,送去族中的信已经有了回复,族中正好有一颗鲛珠,只需再等上些许时日,便可送到七皇城。”强人所难,毕竟不是白原能为之事。 虚青点头道:“如此便好,等上些许时日也不是什么□□烦。”虚青心中算了一下时间,大抵不太够,或许他今晚便该送一封信回玄冲观,问问师父状况。 白原欲言又止,虚青一哂:“有话直说。” 白原问道:“你们此次前来,难道不是为了认亲而来?” 虚青摇头:“偶然路过此处罢了。” 白原又问:“你们拿了鲛珠之后,要去做什么?” 虚青想了想:“拯救苍生。” 白原:“……” 过了一会,白原大抵是做足了铺垫,往虚青身边凑近了些道:“我今天看到文道长颈上的红痕了。”说着白原还朝虚青挤挤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虚青不耐地将他一巴掌拍开,嘲笑道:“不及白公子身经百战。” 白原尴尬地摸摸鼻子道:“有一事,还需向虚青道长讨教。” 虚青掀了掀眼皮:“直说。” 白原踌躇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道:“你在文道长身上留下的……咳,不少吧。为何文道长看来一点都不生气。”白原看着,文霆的脾气不如文霁风冷清,远比他温和许多。可是文霆今天早上直接同他翻了脸,文霁风却是丝毫没有异样。白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觉着定是虚青驭夫有术。 虚青颇为得意,拍了拍白原的肩膀道:“看好了。” 白原不明所以,看着虚青上前走到文霁风身边。文霁风虽然并未刻意关心身边状况,眼角却也扫过白原,知道他同虚青低声商量了什么。现在师兄走了过来,文霁风疑心师兄是有什么事情要同自己说,便停下了招数。 虚青笑嘻嘻地掏出一块手帕帮师弟擦汗,同师弟道:“师弟,方才我掐指算了一卦。” 白原还在一旁张望着,文霁风有些不好意思,从师兄手中接过帕子自己擦拭,疑惑问道:“算了什么?” 虚青笑眯眯地按住师弟的肩膀道:“师弟一生顺遂,命途坦荡,虽年少造得水祸,然则五行俱全。只不过嘛……” 文霁风不知道师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追问道:“只不过?” 虚青伸手捏了捏师弟的耳朵道:“只不过贫道掐指一算,师弟命中缺一个我。” 文霁风一愣,被虚青捏在手中的耳朵发烫,一股热意自胸口直冲到脸上,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2节 一言不发地推开师兄,文霁风转身便往房中走去,行动若真如风一般。房门啪地合上,白原瞧得一愣一愣的,心中大呼,这清风霁月的文道长,方才分明整张脸红得跟蒸笼上蒸过似的。 虚青慢慢悠悠地晃回来:“懂了?” 白原神色一凛,抱拳道:“多谢道长指点。”说完便转身回去,急着同文霆试验一二。 虚青嘴角忍着笑意,回房给害羞得不像话的师弟顺毛,至于白原,等他反应过来再说吧。 果不其然,第二日白原便顶着一个黑黑的眼圈,气势汹汹地来找虚青单挑。可惜虚青一早便带着师弟出门,欣赏这七皇城的临海风光去了。 调戏一事,可不是谁都能做得的。 ☆、第63章 对月流珠·十二 今日无风,海面上碧水微澜。 虚青同师弟并肩坐在海滩的礁石之上,海波拍在岸上,泛出细细的泡沫。虚青扭头,师弟已经从修炼之中回过神来。 虚青笑道:“师弟修炼完了?只是错过了日出有些可惜。” “嗯。”文霁风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看虚青,而是转而看向浩瀚的海面。时间尚早,海面上没有什么往来船只,只偶尔有几只海鸟轻巧地划过水面,带出一道长长的波纹。 虚青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道:“师弟想要下水?” 文霁风一愣,后知后觉地看向虚青,略有些不好意思道:“近几日修为增进了不少,入水的念头不知怎么得强烈了许多。” 虚青眼中闪过思索,莫不是要化蛟了?师弟二十余年来刻苦修炼,不过从未见过他有历渡天劫的迹象。这段时日,虚青有了师弟的协助,加上自镇魂剑中继承而来的灵力,精进几乎一日千里。师弟的修为较之他还要弱些,个中好处,自然不必多说。如今境界到了,师弟要化为蛟龙也不是不可能。 想明白这些,虚青笑着拉起师弟道:“既然如此,咱们便下海玩一玩。”不等师弟拒绝,虚青一声清啸,镇魂剑于身前涨大成四尺余宽,他与师弟跳上去正好。 来去如风,虚青一面御剑,一面物色着哪一处海面更为平静无扰,万一师弟是真的要历劫,也不会惊扰了往来的渔夫。 晴空碧海,文霁风胸口压着的一股气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环顾四周无一所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虚青二人,御着长剑恣意徜徉。难得的,文霁风主动拉住师兄的手。虚青眨了眨眼,同文霁风露出个促狭的笑容来。 “看来师弟很满意这里。”虚青微微一笑,文霁风只觉腰间一紧,便被虚青抱着下坠下去。 身体一瞬的失控,文霁风想运起轻功,却被虚青扣住手,二人噗通的一声,落进了平静海面,溅起一圈偌大的水花。 文霁风屏住气息,日光正好,投射入水中,落在虚青脸上,成了一层隐隐绰绰泛蓝的水光。二人身上的衣衫在水中漂浮,虚青眼里,师弟不论是什么情状,看起来总是飘然若仙的模样。 情不自禁地靠近,虚青隔着水吻在师弟的唇边。海水温凉,唇齿相接处不停有细细的汽泡吐出来。虚青单手扶住师弟颈边,手下经脉跳动的声音尤其明晰,恍若能震动人心一般。 文霁风微微避了避,虚青没有追上去,只是清亮黝黑的眼睛闪过笑意。师弟眼边划过细小的水流,银光一闪,面前俊美清冷的青年便化成了一条蜿蜒的银龙。龙吻凑过来,在虚青脸上碰了碰,虚青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在长乘野幻境中感觉到的浮凸似乎更明显了些。白龙眨了眨浅色的眼睛,龙尾缠上虚青的腰间,便带着他往海中身处游去。 虚青目力超群,身边的海水清透明亮,偶尔有鱼群自身边游过,颇有几分意趣。腰上被师弟勒得有些紧,况且没了尾巴帮忙,白龙的身姿有些凝滞。虚青拍了拍龙尾,引起白龙的注意之后,便自己动手,将腰间紧缠的尾巴松开。而后,虚青朝师弟挥了挥手。 白龙略迟疑了一阵后,往来处游过去。再回来,白龙嘴巴里衔着他身上落下来的衣物。他往虚青身上拱了拱,虚青有些好笑地将衣服收在手中,师弟化成龙形之后,似乎性情变得活泼了许多。 白龙凑过来在他脸上再蹭了蹭之后,便绕着他转了一圈,朝远些的地方游过去了。不过大概是担心他,白龙总是游开一阵便回来看一开。虚青掐着避水诀,可以在水中待上好一阵子,不必忧心在水中窒息。 文霁风似乎是安心了,有一阵虚青在莹蓝海水间,竟寻不到师弟的踪迹。虚青翻了翻手中的衣物,给师弟的白玉发簪没有在里边,虚青动用灵力搜寻,发簪应当是被师弟带走了。 即便暂时瞧不见师弟,也不必多做担心。虚青闭上眼睛,水中较之陆上较为逼仄,在周身水压下修炼,于他大有裨益。横竖闲着也是闲着,虚青正好乘着师弟不在身边牵动心神的时候修炼。 天地间极静,虚青身边环绕着一层莹白的灵力,被海水包围隐隐发蓝。灵气运转流动,带动细微的水流,自成一体,循环往复。不知道是不是同师弟相处多了,原本水性并不很好的虚青,如今在水中修炼,竟有些如鱼得水的体会。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成宿列张。天地万物各成一派,又共通道法,万人万物修道,虽有难易,虽有殊途,却可同归于道。 虚青前世纵横九州,见过多少奇异之事,却终是参不透,究竟道是什么。先人言,道法自然,无欲无求,克身守己。但倘若真的无欲无求,又为何执着于修道成仙? 倘若,予取予求,欲望无尽,何处才是吾心安处? 曾经一直困扰着云磡的疑惑,在此时似乎隐隐可以窥得模糊的轮廓,虚青随波逐流,小心地朝着这所谓的答案靠近着。只是还未触及到,虚青面上便闪过一丝黑气,神情带上了几分痛苦隐忍。 水波蓦然一阵,虚青心头一动,眼睛猛地睁开。自下往上边瞧去,荡漾开的水面上光影变换。不过心意轮转之间,镇魂剑破水而来,载起虚青往水面上行去。 离了水面,虚青眼前闪过极亮的银光。荼白的巨龙自水面之下一跃而起,笔直的龙身上,银晃晃的鳞片四溅水珠。虚青踩着黑色的长剑停于水面上边一丈处,悠长的龙吟声回荡,虚青面含浅笑地一甩衣袖,潮湿贴身的衣物瞬间变得干爽,远处的白龙似是发现了他,甩着龙尾朝他飞来。 虚青后退了小半步,白龙身上月白光芒一闪,便化回了文霁风的模样。师弟朝他笑道:“师兄。” 瞧见文霁风难以遮掩的欣喜模样,虚青倒是不怎么吃惊,只是可惜师弟化龙历劫的时候,他没有陪在师弟身边。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虚青却对师弟现今的模样好奇了起来。 文霁风的面容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身上裹了一身银白长袍,日光下还显着隐隐的银光,似是龙鳞所化,更为有意思的是…… 虚青摸了摸文霁风头顶多出来的两个角,大为惊奇道:“师弟这是,直接便越过了蛟龙么?”师弟头上的犄角不过手掌长短,玉白颜色隐隐透着薄红,上边还叉出几个小小的分岔,尾部俱是圆润的模样,不见丝毫狰狞。龙角非金非玉,入手温凉,虚青忍不住多摸了摸。 文霁风皱眉擒住了虚青的手:“师兄。” 虚青嘿嘿笑了两声,将怀中的衣服递给文霁风。不过一会,师弟便变回了原本青衫磊落的模样,虚青看着被师弟施法收回去的角,心中有些痒痒,不过看师弟不太喜欢角的模样,还是将心中的话咽了回去。 天劫乃是妖族化形登仙必须经历的关卡,雷劫是其中最为危险的一种,譬如当初傅丹生所受的雷劫。虚青心中有些好奇,不知道师弟此番经历的劫难是什么,只是不管他怎么询问,文霁风也只是抿着唇不肯回答。 无奈之下,虚青只能将探究的兴致压下去,同师弟一同回城。估摸着白原的气应当还没消,虚青带着师弟去了城内的一家酒楼吃饭。谁知,正好遇上了一个熟人。 “虚青道长!文道长!”自他们二人入门,柯萌便看见了他们,等着师兄弟二人点完了菜,柯萌才终于窜到他们桌边。 虚青打量了他一阵,才笑道:“柯大夫,好久不见啊。”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柯萌看来身量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退去了几分,显出青年人的棱角来。 他乡遇故人,柯萌很是开心,笑问道:“二位怎么来了这里,从凌安郡到长乘野,可不是这个方位啊。” 虚青没有多言,只道是他们处理了一些事宜之后,便一路游历到此。 柯萌一拍手:“这可巧了,我正巧从家中出来,打算再游历一年,不知道二位打算去往何处,不妨也带上我?” 虚青干咳一声,他的本意,自然是不想带上他的,毕竟有了外人在,师弟总是显得比较内敛。可是想要甩脱柯萌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瞧他一脸的期待和隐隐想入非非的神情,大抵是已经想到了将来自己斩妖除魔的英姿;可若是说自己二人随意游玩,又不能拒绝柯萌的跟随。 虚青正犯着难,身边师弟却蓦然站起了身。 “师弟?”虚青疑惑问道。 文霁风回头道:“方才,我好像瞧见两位师弟了。”说是好像,文霁风的眼力不错自然是确定了,“虚檀和虚彤。” 虚青扬眉:“他们来做什么。”话音未落,虚青心中便闪过一丝不妙。脚尖一踢,镇魂剑落入手中,文霁风自然是不需他招呼,便跟着他出了酒楼。身后柯萌大呼小叫,虚青也顾不得了。 街上来往的行人密集,文霁风指了方向给虚青,却还是不见两位师弟的踪迹。无奈之下,二人只得分头寻找。虚青兜了一大圈之后,才看到两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弟子往一处暗巷进去。 虚青连忙跟上,刚拐入巷口,便被两柄长剑指着喉咙。 ☆、第64章 对月流珠·十三 虚青扬眉,好笑道:“怎么,这么久没见,你们就这么对待师兄啊?” 虚彤和虚檀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警惕的神色,虚青大概有了计量,开口道:“莫不是不信我?” 虚檀收回剑,虚彤的剑却还指着虚青,虚檀道:“你果真是师兄?” 虚青知道,他们大概是见到了魔尊沉夜,才会问出这番话,只是如今这场面,又不好表现出来。否则如何解释,他离开仙室山许久,久无音讯却还能知道仙室山上的动静?不被两个师弟乱剑扎死都算是好的了。 “我不是你师兄还能是谁?”虚青装作头疼地按按额角,反手拿剑鞘在虚彤腿上抽了一下,“胆子肥了么,还敢拿剑指着我?” 虚彤疼得龇牙咧嘴,心中却有几分相信了,传音给虚檀道:“看这幅德行,我们也许是真的遇上师兄了。师叔给的罗盘,指的也是此处。” 虚檀心性谨慎,为保万全开口问道:“你若真是师兄,那文师兄现在在何处?” 虚青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为了找你们,我和师弟便分了头。我说你们总不会……”虚青似笑非笑的神情陡然一凝,“不好!你们两个呆在这里哪也别去!”说完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迹。虚檀和虚彤二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便跟了上去,笑话,叫我们不跟便不跟,那怎么辨别你的真假? 七皇城内的另一条街道上,文霁风走着走着便离了人潮,两边的铺面减少,行人也不多见了。文霁风暗暗皱眉,心中却有些警醒,四周的状况有些不同寻常。 握紧手中的长剑,文霁风取出一枚传信符,掐诀送了出去。月白灵光闪过,传信符如同一道光影,再寻不得痕迹。文霁风继续往前,过了一个拐角,面前的宽阔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到尽头,空无一人。只除了旁边的茶水摊子,一个灰袍人笑吟吟地站起来。 文霁风皱眉,难道是自己的天劫还未历过,面前之人同师兄瞧着一般无二,连面上的笑容都是虚青平日了轻佻浪荡惯的。“师兄”二字,被文霁风含在口中,转了一圈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不是师兄,决计不是。 长剑出鞘,文霁风等着灰袍人先出手,目光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灰袍人歪歪头道:“师弟,你拔剑做什么?” 文霁风蹙眉,直接问道:“你是谁?” 那人闻言,面上的表情骤然冷淡下来:“我以为我学得足够像了,竟还是被一眼看穿么。”话音刚落,灰袍人身后窜出一团黑红的魔火,魔火中传来一个女童的声音:“尊上,这个人同那云磡关系非同一般呢,若是杀了他,云磡一定痛不欲生,届时尊上再将云磡的魂魄打散,天地间,便再不必忌惮谁了!” 这声音叫文霁风生出一丝熟悉,正是长乘野幻境之中,那个曾经对他动手的九婴!虚青收服了镇魂剑,元婺的戾气消散,这长乘野幻境自然也由此瓦解消失。被困在其中千年,险些被虚青毁灭的九婴残魂,不知怎么得躲过了师兄弟二人的注意,逃回了魔尊身边。 文霁风心中的忌惮更深,九婴的本事不弱,能被他称为尊上的灰袍人,恐怕更不容小觑。纵使心中没几分把握,文霁风却并不打算坐以待毙。手中长剑铮鸣,被一层白色灵光包裹,便朝着灰袍人攻去。 也不知灰袍人如何动作,文霁风眼前一晃灰袍人便避过了他的剑刃,苍白指尖轻飘飘地夹住剑身。文霁风闷哼一声,后退了两步,长剑从中折断,断成了两截。 此剑灌注了文霁风的灵力,虽然只是凡铁,被灰袍人如此轻易得折断,也叫文霁风心中大骇。 大抵是文霁风面上泄露出的几分惊骇让灰袍人心情大好,他轻笑着抬手,文霁风周身一沉,四肢仿佛被什么桎梏住,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 方才长剑折断引起的灵气滞涩,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文霁风咬紧牙关,嘴角却流出一道血痕。周身压力愈发沉重,文霁风睁大眼睛,眼中隐隐闪过月白灵光。再顾不得幻境是否在七皇城内,文霁风身形一动,转瞬间便幻化成一条荼白巨龙。龙眼青黑,他张嘴便吐出一道龙息,一道水柱自龙口中吐出,如铺天盖地而来的洪水海啸,瞬间便将这条街道吞没。 灰袍人似是不曾料到这番情形,神色微动,也不知他是如何做法,一道弧状的无形结界出现在他面前。魔火躲在了他身后,屏障之内,灰袍人如同落入水中的巨石,屹然不动。 夹杂着灵力如刀锋的水柱四下流散。水波退去之后,原本的道路上已是一片疮痍狼藉。龙眸微阖,白龙冲着灰袍人飞来。渡劫化身角龙之后,白龙的不但多了一双漂亮修长的龙角,也长出了利爪和漂亮的尾鳍。 龙爪断金碎石,此时便是他身上最好的利器。灰袍人神色不动,面对尖锐狰狞的龙爪,也只是抬手挡过去。手心两团黑气,幽深的魔气,如同深渊下的腐水。 只是短短的几息接触,文霁风便立刻发觉了不对,爪子一阵灼痛,覆盖着银色鳞片的位置也染上了一层灼伤似的黑痕。 白龙龙直身长吟,悠长的龙吟声四处回荡开。灰袍人眸色变得幽深,幻境之中的晴空竟然在白龙的灵力涌动之下,出现了遮天蔽日的乌云。 云从龙,风从虎。有雷电之声从云层中传来,灰袍人眯了眯眼睛,幽暗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暗红魔气,待这带着浩然正气的惊雷将将要落在他身上时。 灰袍人露出一个阴冷笑容,轻声道:“你不能杀我,你若杀了我,你师兄也得死。” 文霁风心神一震! 蓄满了灵力的雷霆从天而降,灰袍人却好似丝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等它落下来。白龙龙身扭动,要往他身上扑过去时,却被一道莹白灵力困在了原地,灵力带着一丝熟悉。 灰袍人跌出去的姿态极为狼狈,原本他站着的位置,雷霆已经劈出了一个大坑。蓝紫蛇电在虚空之中流窜,寂静无声的街道开始四分五裂,整个幻境摇摇欲坠。 灰袍人扭头,吐出一口黑血,溅在一旁的青石板上,腐蚀出一团漆黑。耳边响起了带着一丝不屑的声音:“沉夜,千年未见,你怎么愈发的愚蠢了?”即便隔了千年,听得他的声音,沉夜还是恨之入骨。 虚青站在一处房顶上,白龙身形一闪已经落在了虚青身边。一身白衣的文霁风不确定问道:“师兄?” 虚青一笑,在他耳边啄了一下:“师弟做得不错。”也不知是夸奖师弟进步的修为,还是称赞他没有错认了沉夜。 沉夜站起身,眼神阴鸷地盯着虚青。虚青自然是不躲不避地回视他,生得一模一样的二人相互对视,若不是周身气势神韵太过不同,倒像是照着一面极好的镜子。 幻境在虚青破空而来时便已经有了缺口,被文霁风接二连三攻击之后,更是渐渐支离破碎。看着幻境外渐渐显露出来的海面礁石,文霁风心中松了一口气。沉夜大抵是怕虚青太早发觉,将幻境移到了这里,若是在七皇城内,四周还未消散的雷电,恐怕会给不少人造成损害。 “和着你在封印中不但没有自省,连修为都没什么长进?”虚青毫不留情地嘲讽。 沉夜低吼:“还不是因为你!”当初云磡毁了他的魔身,以自己的身体为器,强行将沉夜的魂魄封入其中。直至此时,他都无法完全从这具身体里脱离。 虚青好似看不到他的愤怒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沉夜的身躯道:“何必这么嫌弃,我当初还是云磡的时候,也是极为爱惜自己的这副躯壳的。且不说这么多年未损,你的魔魂无所依存,借住于此不是正好?” 凡人之躯无法承载魔尊之魂确是事实,可是云磡不但给了他一副躯体,更是在身躯上留下了一道道枷锁似的封印。如今他能够暂时寄居他人的身体动用魔力。可是一旦那身体损伤之后,他便不得不回到这副身体之中。 魂魄虚弱再加封印不减。沉夜除却仙室山上大破玄冲观一派众人时,便再也没有选择其他的躯体寄居。 沉夜眸色阴沉地看着面前悬浮海面的二人,突然轻笑起来,笑声阴诡:“我瞧着,你师弟的这副身子倒是不错。你这副容貌,我看了千年也已经看腻了。”沉夜的目光阴冷如蛇,虚青脸上失了笑意,此时二人看来更相像了几分。 “你敢动我师弟一下试试。”虚青冷声道,“以你的本事,现在还无法伤到我,你应该知道,我当初既然有能力封印你一次,今日便有办法封印第二次。再不济,同归于尽也不是什么难事。” 沉夜噤了声,他自看到虚青之后第一眼,便发现了虚青现在的修为,完全不弱于当初封印他之时,想要乘他弱小偷袭的办法落了空。 虚青慢悠悠道:“不妨,咱们立个约定,各自准备好之后,痛痛快快地一战生死。你看如何?” 云磡素来诡计多端,当初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便已是一肚子坏水,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虚青转世,沉夜着实拿不准。 只是虚青这个提议,委实叫他心动。 ☆、第65章 对月流珠·十四 “你有什么条件?”沉夜沉沉出声。虚青会主动说出这样一番话,定然是留了后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虚青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也是老相识了,谈条件未免太过生份不是。你也知现下我们二人休戚相关,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总得给我些时候,将咱们这些联系斩断了免得拖累到对方。你说是不是?” 沉夜眸光微闪:“千年光阴给你,你竟然还没找到办法么。” 虚青眯了眯眼睛,谄媚笑道:“既然已经等了千年,沉夜尊上也不差这三五十天不是?” 沉夜噎了一下,即便隐约知道云磡的性子有所改变,他也不曾想过,曾经那么仙风道骨装模作样的人,转世之后,会变成这副德行。 “那我便给你这三五十天!” 留下这句话,沉夜便消失在一团黑气之中。 虚青良久不曾言语,文霁风看着师兄略有些沉凝的神色,颇为担心。 “师兄?” “无事,咱们先回去吧。” 二人落在沙滩之上,便正好碰上了一路追过来,因为对海面颇为不熟悉,选择在海滩旁守株待兔的两个师弟。 有了文霁风在身边佐证,两个师弟,倒是相信了师兄的身份。现下三个师弟眼巴巴地等着虚青做决定,虚彤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咱们接下来做什么?要回仙室山吗?” 虚青这才有机会问道:“玄冲观现下状况如何?” 虚檀道:“几位师叔伯身上多少受了伤,掌门师伯他……” 文霁风诘问:“师父他怎么?” 虚檀沉默下来,虚彤见他说不出口,想要帮忙,却也开始期期艾艾。 虚青耐下烦躁,主动问道:“师父他,是已经仙逝了?”至多也不过如此。 听得虚青这样猜测,虚檀连忙道:“那倒不是,冲明师叔说,魔尊破阵之时,掌门师伯他耗尽了灵力,几位师叔祖力挽狂澜,以身殉道,却是将掌门师伯救了回来。” “我二人下山的时候,师伯还未醒过来,不过师父说他醒来之后,恐怕修为也会散尽,此后再也不能修道了。”虚彤接话道。 虚青和文霁风齐齐松了口气,只要还活着,便是好事。 又仔细询问了一些仙室山上的消息,师兄弟四人没有在海滩上多做停留。虚青领着新来的两个师弟往白府去。 路上虚彤闲不住嘴,好奇问道:“师兄,师叔派你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虚青摇头:“不是师叔要我们做,而是我还有些事情未处理完。待我拿到要的东西,咱们还要转到荣水。去荣山闯一闯帝药阵。” “帝药阵?”另外三人不解。 虚青解释道:“荣山之上有一个通往仙界的入口,将荣山上的仙草丹丸送往仙界。帝药阵乃是由黄鸟看守的一个阵法,破阵之后,便可得到一颗仙草。” 虚檀心思细密道:“师兄是想依靠这颗仙草打败那魔尊?” 虚青没有否认,文霁风看向师兄的眼神却带了些许担忧。方才师兄同沉夜的话,他悉数听入耳中,师兄除了前世之外,恐怕还隐瞒了别的事情,不曾告诉他。 回了白府之后,白原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有留在府中,只留了句话给白管家,只说是给虚青去取他的报酬。虚青没有多问,请白管家为师弟们额外准备了两间厢房。白管家分外有眼色的将虚檀虚彤的房间安置得远远的。 “师兄现在可否告诉我,你同那沉夜休戚与共是怎么回事吗?”文霁风回房后,半点没浪费喉舌,开门见山问道。 虚青看着面前神色紧张的师弟,苦笑一声道:“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千年前,云磡将沉夜封印于仙室山脚下。”文霁风颔首,虚青继续道,“将他封印的那一场大战,我同他斗得旗鼓相当。他是天地魔气幻化,我只能毁了他的魔体,却不能叫他神形俱灭。不得已,我只能引他入我的身体,而后以天生灵体为器,将魔魂封印其中。谁知途中出了差错。我二人的魂魄竟纠缠在了一起。” 虚青有时想来都会觉得哭笑不得,魂魄又不是两个线团,竟然会相互纠缠,也是稀奇得很,只是不管这件事多么匪夷所思,最后云磡的魂魄脱体而出之时,三魂七魄之中却是有一魄同沉夜交换了。 换了一魄于命魂无碍,留在沉夜那儿的那一魄甚至还帮他加固了几分封印。只是自那之后,云磡便察觉,自己的性情因着这一魄的变化,变化了许多。彼时魂魄不稳,担心自己一旦死去,身上的这一魄便会回到沉夜那里。当初云磡才想出这般办法,将自己的修为贮存于封印之中,以秘法堕入轮回,次次转生,这一魄便在他魂魄中沉凝下来。 “我早就知道这封印总有一日会封不住他,将魔魂一缕压在自己的魂魄之中也只是饮鸩止渴。只是我轮回那么多次,始终无法参破道法,修为不能更进一层。直至此世。”虚青道出真相,文霁风为之震撼不已。 虚青笑着摸了摸师弟的头道:“有了魔魂在身,我修不得无情道。但云磡生性清心寡欲,魔魂又主嗜血贪婪,想修有情道何等艰难。”虚青时而回想,此生能遇上师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数。叫他在这无所牵挂的尘世之中,能够有一丝执念羁绊。 听了虚青的话,文霁风的神色蓦然一变:“师兄你身上有一缕魔魂,那和仙草岂不是有所冲突?” 仙草乃是天地清正灵气孕养,生来便和魔性相克。即便药力不至于使得虚青即刻毙命,恐怕也会对身体大有损伤! 虚青哈哈笑了两声,同师弟道:“你不必如此担心。我不过是想取一颗仙草荡涤魔气罢了。荣山上有一味仙离草,服用之后可清根正骨,化凡为仙。我若是用了这位草药,大抵身上的仅有的那一分魔气,应该就能清除干净了。” 文霁风反复盯着虚青看了一会,见他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松了口气。 虚青瞧着师弟恢复寻常的神色但笑不语,他怎么舍得师弟一人留在人间。 “师兄,明日我们是否便要离开此处,前往荣山?”文霁风又问道。 虚青沉吟片刻道:“黄鸟和那玄蛇都是极为难缠的人物,拿到鲛珠之后,自然是越快越好。”他所寻的鲛珠,也是在服药之时用做药引之物。 文霁风闻言,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们离开此处,他自然没有什么需要留恋的,文霆和白原自然不必他们担心,只是红绫…… 虚青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开口解惑道:“今日沉夜说要夺下你的龙身,不过是激将的话,他现今魔魂虚弱,若是其中的一缕人魄散出来,指不定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即便他要附身,也不会选择妖族。” 文霁风却道:“那文霆呢?他现今身负人妖二族的血脉,魂魄却不稳,恐怕便没那么安全了。”文霁风的思思虑其实有几分道理。文霆现今鱼妇的状况,本就叫红绫白原担心,多了一个魔尊虎视眈眈,以沉夜的本事,未必不会注意到文霆。 虚青淡笑,师弟心中应该是已经有了决定。 “师兄,我想帮他们。” 果然如此。 当晚白原回府的时候,便将两枚鲛珠交到的虚青手中,他只道族中多谢他解了燃眉之急,是以加了一枚鲛珠给他。 “横竖这鲛珠也不过是族中少女们拿来做珠花的玩意。”白原还记恨着虚青,说话自然也是夹枪带棒。 虚青只是扬扬眉道:“既然如此,你们白猿一族未免也太小气了些,应当多送几颗给我们,我给几个师弟当弹珠玩儿啊!” 这句话自然又是将白原气的吹胡子瞪眼。只是碍着新来的虚彤和虚檀面前,他不好发作罢了。 宾主尽欢地在正厅用了一顿晚饭之后,文霁风私下里将一个锦盒交给了文霆,只同他道是谢他们这些时日的照顾。 文霆隐隐猜到了什么,文霁风道:“明日一早再打开它吧。” 文霆心中叹息一声,没有犹豫便收了下来。 翌日清晨,文霆取出一瓷瓶的龙血之时,红绫正在他身侧。 没有了虚青的术法隐匿,龙血中所带的气息叫红绫霎时便红了眼眶。只是等她冲到虚青文霁风二人的厢房时,房中已经空无一人。 连带昨日才入住的两个师弟,一行四人早已乘着夜色离开了七皇城。见红绫坐在床沿低泣的神情,文霆不知如何上前安慰。 白原见他神色并不好受,安慰地揽住文霆的肩膀。 “他们母子二人有恩于我,如今我却帮不得他们什么。”文霆低声同白原道。有了文霁风这个兄长的血,只需妖力深厚的红绫稍微施法,便可助文霆同现在的这副躯体契合。 而文霁风不愿同红绫相认,于他们眼中,恐怕是仍然不愿原谅红绫当初将他丢弃的作为。 另一边,师兄弟四人分乘两柄飞剑,避着另外两个师弟的位置,虚青小心地牵着文霁风的手。昨晚为了放那些血,师弟手腕上不免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虽然如今已经止血包扎好,虚青一想到那个伤口,心中便还是有些不舒坦。 文霁风劝慰道:“很快便会好的。用了药连伤疤都不会留下。”白府当初拿出的药极为金贵,文霁风上回划出的伤口已经没了一点痕迹。 虚青看了是第一眼,师弟怕是早就忘了他当初说过什么话了。 ☆、第66章 黄鸟伺蛇·其一 滔滔江流,暗流涌动。两岸是奇峰叠嶂,怪石嶙峋。江面上一叶小舟,舟上之人没有用篙,小舟却顺风顺水一般逆流而上。 舟上四人,虚青正站在船前,抬头仰望的姿态青衫落拓,似是在欣赏这两岸的山景。小师弟虚彤却是趴在船尾,吐得昏天黑地。文霁风自船舱中出来,走到虚青身后。虚青似有所觉,回头同师弟笑了一下问道:“虚彤师弟如何了?” 文霁风回头看一眼,同虚青道:“虚檀照顾着,没想到师弟竟然晕船。” 虚青眼中亦是闪过一丝促狭。文霁风环顾了一下四周高耸入云的山峰问道:“师兄,我们还要再过多久,才能到荣山?” 虚青看着视线尽头的一线明光,两岸的峻岭几乎在天边合在一处,看不到头。沉吟了片刻,虚青道:“快到了,至多也不过今夜的功夫。” 文霁风虽有些半信半疑,却还是选择了相信师兄,没有再问,将手中拿着的斗篷给师兄披上,便又回到船尾去瞧瞧虚彤的情状了。 日渐西垂,夹在两处峻岭之间的水道,日光暗下来得尤其早。等文霁风再回到船头时,他们乘坐的小舟还在江中飘摇,只是面前的水流隐隐分成了两股。虚青瞧着远处的峭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兄,咱们还要坐多久的船啊。”问出这句话的并不是文霁风,而是已经在船尾将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的虚彤。自他们清早上船起便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的虚彤,说话的声音尤其虚弱。虚青指了指前边道:“马上就要到了。” 三位师弟都抬头往前看,虚檀看清前路之后,皱眉问道:“师兄,你果真没有领错路吗?” 他们面前并不是看不见尽头的水流,而是一面峭壁,荣水的上游分成两路,自面前峭壁的两边汇集于此,交流之处有一块高于水面的三角礁石。 虚青扬眉道:“没有说错啊,这面峭壁便是荣山。” 听得虚青的话,三个师弟的面色不由得都僵了僵,仰头看去,峭壁高耸,青黑岩壁消失在目极之处的云雾之中。 虚彤不可思议道:“师兄你果真不是开玩笑,这样的岩壁,难不成咱们要飞上去吗?”其他师兄弟不知道,反正虚彤盘算了一阵,以他的御剑术,先要这么直拔到山巅,一万个他加在一起,也是做不到的。 虚青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是语气颇为遗憾:“若是自远些的地方一路御剑到这里,荣山的迷障会让人直接越过它去,只得从这块峭壁上过去。” 虚彤苦着脸道:“师兄你也该早说啊,看样子非得用长剑挨个凿窟窿才能上去了。我手上也没多带几把剑备用,真是糟心。”他的佩剑自然也是问仙室山下的铁匠铺买的,如此凡铁,能不能凿到峭壁中间都是未知。 虚青道:“别小瞧了这块青石壁,不论是如何削铁如泥的利器,在这块石壁上留下的损伤之多不过三息,定然会恢复原样。三息给你造个窟窿都不够,更别说往上爬了。” 虚彤目瞪口呆:“既然如此,那咱们来这里做什么?”照着大师兄所说,别说破帝药阵了,他们就是这荣山之巅都爬不上去。 虚青的笑容带着故弄玄虚的意味,他说道:“你只需等着看便是了。虚檀,船舱中我放了些麻绳,你替我取出来。” 虚檀应声,矮身进船舱中拿绳索。虚青眼含深意地看了文霁风一眼道:“师弟可会嫌我自作主张?” 文霁风蓦然明白了虚青的打算,眼中颇为复杂,他看了一眼紧紧抠着船沿,脸色苍白的虚彤。心中一叹,文霁风同他摇了摇头。身上的血脉驳杂一直是文霁风心头的一根刺,虚青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上这青石壁,只是不想他庸人自扰罢了。 只是一想到从小到大一同修道的师弟们,面上可能会露出惊恐厌恶,文霁风的脸色便变得有些难看。即便他同他们并不算十分亲厚,到底是同吃同住的师兄弟。 虚青瞧见师弟点头之后,心中的担忧便少了许多,至于文霁风心中的畏惧,在他眼中,丝毫不是问题。 虚彤和虚檀两个师弟是什么性情,他再了解不过了。 一直被虚青用灵力操控的小舟,在虚青的指引之下,被卡在了青石壁与三角状的礁石之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无需绳索加固,这小舟屹然不动。 绳索已经交到了虚青手中,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文霁风摇了摇头,示意这件事自己来说。毕竟这些事要同观中之人坦白,也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真的到了自己开口的时候,文霁风又觉得喉中艰涩,不知从何说起。 小舟停下之后,虚彤顾不得探探这三角礁石的虚实,便立刻跳了上去。晕船留给他的记忆太过惨痛,能下来一时是一时。虚檀担心他的安全,特地揪着虚彤的领口,在那礁石上踩了踩,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也不下来,同虚彤站在了一处。 虚彤站定便开口问道:“师兄,你不是说有办法吗?是什么办法?”目光瞅着他手中的麻绳,眼中满是好奇。 虚青胸有成竹道:“届时你瞧瞧便知道了。”说完,虚青看了文霁风一眼,心想着,若是师弟委实过不了这个坎,便也算了,他带着师弟上去也是一样。 谁知这时候文霁风却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拜在掌门名下,同师兄弟们一起排行,却并没有同你们一样,领着虚字辈的道号?” 虚彤和虚檀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知道这个从来少言寡语的文师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文霁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平稳道:“因为我的血统驳杂,我父亲是凡人,我母亲却是妖龙。” 虚彤倒抽了一口气,虚檀朝他翻了个白眼,拍了虚彤一记后脑勺。虚彤立马哇哇叫起来:“虚檀你做什么!有这么对付师弟的吗!” 虚檀又翻了个白眼道:“没瞧见师兄在说正事吗?肃静些!” 虚彤委屈道:“这不是觉得师兄大约需要这样的反应应应景么。”回应他的是又一记拍打。 文霁风:“……” 眼前两位师弟的反应着实同他预估的那样相差太远,只是也不知怎么,原本紧张说不出口的感觉,荡然无存。 虚檀道:“师兄不必理会虚彤,继续说便是。” 文霁风道:“我身上有龙族血脉,可以化龙带你们飞上去。” 虚彤瞪大了眼睛:“果真?” 文霁风点点头,心中觉着,自己果然并不熟悉这些师弟们。 虚彤立刻便笑了出来:“那再好不过了,我还是第一次乘龙呢。” 文霁风:“……” 虚檀:“……” 虚青敲了一下虚彤的脑壳,慢悠悠道:“谁同你说要将你也带上去了?” 虚彤一愣,后知后觉道:“不,不是文师兄说……” 虚青笑眯眯地揽住文霁风的肩膀,同另外两位师弟道:“这船总得有人看好,免得咱们都上去了,船被旁人盗走了怎么办?” 虚彤惨兮兮问道:“大师兄,你不会这么狠心,将我留在这里看守吧。” 虚青带着长兄的关怀神色道:“放心虚彤师弟,我给你准备了不少干粮零嘴,还有几本杂书话本,你不会无聊的。” 虚彤哀嚎一声,目光滴溜溜地看向文霁风。文霁风虽然面上冰冷,内里却是远不及虚青水火不入,瞧着虚彤眼巴巴的模样刚要答应,便听得身边虚青开口说话。 “行了,不必指望你文师兄,等会你和虚檀一块留在此处,我同你文师兄先上去探路。”说着,虚青将一枚玉符交与虚檀,“这是传讯符,若是出了什么麻烦,这道符会给你们警示,只需将它贴在船上,你们便可顺着荣水回到咱们上船前的那处码头。等我二人回来便可。” 虚檀没有推拒便将符咒接了过来,只是看到上边的符文,眼中亦是惊讶的神色,抬头刚想同虚青说什么,却被虚青一个眼刀杀了回去。 虚檀轻笑,应道:“知道了,会遵着师兄嘱托的。” 虚青满意地点点头后,便将深索系在了腰上,一头则是递给了文霁风。文霁风会意,接过绳索后便化成了银龙。 银龙流光溢彩,在水面上低低地盘旋了一圈,又引得虚彤一声惊叹。虚青立于龙身一手抓着文霁风的一枚龙角,原本他想用着绳索将自己固定,只是文霁风第一次载人,便比他想的好上许多。 虚青在龙背上站得极为稳当。文霁风等他适应一阵之后,便说道:“师兄站稳,我要上去了。” 虚青应声,龙息一吐,银龙如穿云利箭,直冲而上,一晃眼底下的两个师弟便成了两个小点,虚彤脸上惊叹羡慕的神情已经完全瞧不见了。 虚青心下觉得好笑。原本他的确打算让文霁风将两个师弟也一同带上来,只是事到临头之时,他又临时反悔了。不为别的,只是心中觉得,自己都没有乘着师弟遨游过,师弟的龙背上又岂容他人端坐? 至于等会他们上了荣山之后,要怎么将两个师弟带上来。虚青眼中算计的光芒一闪,他早就有了谋算。 ☆、第67章 黄鸟伺蛇·其二 乘龙而上,荣山的山巅不似一般的山峰陡峭,而是恍若平原之上一般,山顶平坦,脚下土地绵软肥沃。 师兄弟二人登顶之后,文霁风便化回了人形,一身银袍丰神俊朗。离他们不到一丈处,有一个水潭,云雾后边的日光模糊,自他们这边看过去,水潭里黑黢黢的一片。虚青挑了挑眉,朝文霁风招呼一声:“师弟,咱们过去。” 文霁风应下,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长剑以防不测。虚青一笑,拂过腰间的断红尘不语。 虚青闲庭漫步似的走在文霁风前边,只是看似轻松的脚步中自带玄奥,漫不经心的眼底却含着警惕。果然,二人将将走到水潭边上,平静微澜的水面蓦然激射出一道水柱,虚青反手拔剑,左手在贴着剑身一拧,剑身旋转,在虚青面前转成一道银白光影,如同一面盾牌,弥漫开的剑气将文霁风也维护遮挡在后边。 水花四溅,有重物撞在剑身上,磕出一声低鸣,而后落在了地上。文霁风站在虚青身后,有师兄护着自然不必多做什么,低头一看,那重物是小臂粗细的一截白骨。皮肉脱得干净,粗糙的断口处还带着殷红的血痕。 似乎是一截兽骨。 水柱溅开之后,虚青自然也看到了这节骨头,嘲笑道:“这么些年,荣山上的麋鹿怕是被你吃光了吧?你也不改改口味,专挑一种东西吃,也不嫌腻得慌。” 一道黑影破水而出,文霁风还未看清原形,便瞧见这黑影闪过一道黑光,化成了一个黑衣俊朗的少年。 “你爷爷我乐意吃!你管得着么你!”黑衣少年面相乖巧,说话却带着一股无法无天的骄矜。 “哟。”虚青怪叫了一声,抽出断红尘,拂尘柄便落在了黑衣少年的脑袋上。那少年要躲,却被虚青另一手上的长剑拦住,自然是没躲开。 “嘶——”少年吃痛,瞪着眼睛朝虚青龇牙。 虚青笑盈盈地收了手,指了指崖壁下边,同黑衣少年道:“我还有两个师弟在下边,你把他们带上来。” “哼,”黑衣少年冷哼一声,扭过头。 虚青也不生气,同文霁风说道:“师弟,你退后些。我怕等会收不住手。”文霁风点头,黑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一盏茶过后,黑衣少年被虚青从崖壁上扔了下去。 文霁风有些担忧,虚青拍了拍手,看穿了师弟的心思道:“没什么大碍。他名唤墨辰,乃是被囚于荣山上的黑水玄蛇。虽然脑袋笨了点,这点事还是做得好的。” 文霁风略带怀疑地看着师兄,等一个黑色的大脑袋从崖壁上显露出来,玄蛇背上两个师弟紧抓着它的鳞片出现,文霁风这才松了口气。等虚彤和虚檀二人从他身上下来,墨辰化回了人形,没好气地朝着虚青翻着白眼。 “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每次见到你都没什么好事。”墨辰磨着牙道。 虚青揽着师弟的肩膀,懒洋洋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你们讨棵仙离草。” 墨辰一愣,看着虚青的眼神变得极为古怪:“仙离草?你要这做什么?”仙离草易经洗髓,墨辰却早就知道云磡乃是天生灵体,并不需要这株仙草脱胎换骨。 目光扫过他身边的文霁风,墨辰眼光一闪,故作了然道:“哦——该不会是为了你身边这个人吧?他并不需要仙离草啊,只要等他再度过一轮天劫化身应龙,身上的血统便会变得极为纯净。你们不必为了他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墨辰虽然看起来年岁尚小,修炼的年岁却不知道有多久,若不是一直被此处的仙气压抑着妖力,虚青未必打得过他。以他的眼光,自然轻轻松松便看出了文霁风身上的血脉。 虚青却道:“我要仙离草自然有我的考量,你不必多管。” 墨辰嗤笑一声:“我才不远多管你呢!”他不过是想不明白,千年前,云磡便闯过帝药阵,得了一株绮罗灵花,只是他当时没有来取,便一直存放在帝药斋中。绮罗灵花怎么都要比这仙离草来得珍贵。 “你要仙离草自然无妨,不过你也知道荣山的规矩,想要仙离草,便要闯过帝药阵。”一个空灵清雅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几人回身,背对着悬崖,便看见水潭后边,隐于云雾之后的狭长小径内,缓缓显露出一个颀长身影。 来人玉冠锦袍,眉眼狭长,鼻梁高挺,自带一股超凡脱俗的气韵。 墨辰看见他,欢呼了一声朝他跑过去:“皇羽!” 虚青眯了眯眼,朝来人一笑道:“多年不见,皇羽仙长别来无恙。” 皇羽朝墨辰点了点头后,便看向虚青:“多年未见,你怎么……轮回了?” 虚青叹了口气,捋了捋手上的拂尘道:“往事坎坷,不必再说。此番我带着三个师弟来,便是要闯一闯你这帝药阵。” 皇羽自是不置可否,只道:“你想要闯,自然无妨,只是帝药阵瞬息万变,未必如你上回这么轻松。”且不论云磡轮回之后,当初的能耐还剩下几成,便是他身后跟着的三个累赘,便更添了几分闯阵的艰难。 虚青摆摆手道:“此事无妨,我既然敢带着师弟们前来,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 皇羽淡然看他一眼道:“如此便跟我来吧。” 皇羽转身往原路返回,虚青连忙招呼着几个师弟跟在他身后,至于墨辰,更是不需他多说,便跟在了皇羽身侧。 自此处看去,仿佛水潭云雾之后,只有一条路,两旁的云雾遮住了背后的场景。虚青却知道,踏入云雾之后,便有阵法,随着黄鸟与玄蛇的意念而动。若是想要到达帝药阵前,必须打败玄蛇,否则偷偷溜了进去,也只会被困在这云雾迷障之中。 “皇羽,你不是在守阵吗?这时候出来,是那人已经放弃了?”墨辰叽叽喳喳问道。 皇羽答道:“最后一关,那人还是没有闯过,身上的伤少不得还要修养几日。”也不知是不是虚青的错觉,皇羽的声音比起记忆之中的千年前温和了许多,同墨辰说话的时候,甚至算得上是和颜悦色。 墨辰喟叹道:“又是这个结果,要不然,你给他开个后门,不然也不知他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虽然温和了许多,皇羽却是一贯的恪尽职守:“闯阵自然有闯阵的规矩,不可轻易放过。何况他经过阵法历练,个中所得远远超过他从前修炼。” 墨辰撅了撅嘴不再说话。 虚青却是听得他们的话里,生出了几分好奇。他也不当自己是外人,开口问道:“听起来,此处还有人在闯阵?不知道是何人?” 墨辰半回头道:“是个白衣人。” 虚青师兄弟四人:“……” 皇羽瞧了一眼他们吃瘪的模样,语气中仿佛带上了一丝愉悦道:“墨辰脑子笨了些,诸位海涵。” 墨辰眼一横:“说谁呢?你才脑子笨!” 虚青心知,定是方才和师弟说的话,被那皇羽听了去,只是这二人如今变得如此融洽,倒是叫他开了眼界。虚青干咳了一声道:“那白衣人来此处多久了?” 墨辰道:“不久,也就一两百年吧。修为倒是不错,只是每次入了帝药阵,都被那最后一关挡回来。帝药阵中大大小小的关卡,我估摸着他已经全部都闯齐了一遍。” 虚青了然地点头,果真是个坚韧不屈的壮士,只是有一件事虚青不大明白:“我依稀记得,你们提起过帝药阵中的最后一关都是相同的。墨辰,我瞧你的修为虽然精进了不少,却也没难到一二百年都难以攻破吧?”难不成这白衣人是个凡人? 墨辰嗤笑一声:“你以为世人都同你一样心无旁骛?” 虚青扬眉,皇羽开口道:“帝药阵最后一关,乃是心魔。你当初修炼无情道几近臻化,最后一关直接就消弭了。是以你才会以为,墨辰是你的最后一关。” 虚青一怔,不曾想个中竟然有如此缘由,嘴上却笑道:“既然如此,你身为守阵之人,将这件事告诉我们,岂不是泄露了天机?” 皇羽淡然道:“心中没有心魔之人,最后一关如同虚设。心中有者,便是知道其中真相,也无法参破。” 虚青眉头一动道:“你仿佛……有所体悟?” 皇羽不语,墨辰接口道:“不是皇羽有所体悟,而是那白衣人一直困顿于那最后一关,我们看了这么久,都快看腻了。” 虚青笑道:“那我真当好好瞧瞧此人。” 皇羽只道:“他现下定然是在帝药阵外的桃树下调息,等会你们便见到了。”不是皇羽对这白衣人多有关注,而是这几百年来,此人闯关失败之后,都会停留再树下修炼。 墨辰撇撇嘴:“他的修为早就到了羽化成仙的地步,只是这心魔不散,怎么都去不到仙界。”再多的修炼也是无用。 不多时,身边的云雾渐渐消散,面前豁然开朗。帝药阵前有两块石壁,一左一右篆书帝药二字。石壁旁是一片桃林。 果然如墨辰所说,阵前最大的那棵桃树之下,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正盘膝静坐。 不巧,这人虚青正好认识。 国师长垣。 ☆、第68章 黄鸟伺蛇·其三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3节 他还是虚青在幻境之中见到的模样,金冠素衫,气质高华。虚青细瞧了瞧,岁月仿佛真的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有的只是周身气质变得更为内敛,原本张狂孤傲的棱角被打磨得圆润光滑,周身灵韵变得更为沉凝。 长垣十分警觉,几人还未靠近他十尺,他便睁开了眼,一时间锋芒毕露,几人俱是被他的气势一震,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长垣的眼光扫过师兄弟四人,并未多做停留,只是在看到虚青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而后他便站起来,朝皇羽同墨辰颔首问道:“你们来是有什么事?” 皇羽虽然仙阶不高,好歹算是个天神,长垣这般不卑不亢的态度,显得有些失礼。 墨辰立马便跳了起来道:“你这是什么话,荣山本就是我二人在看守,我们就不兴兴致上来了散散步吗?” 长垣神色不变,点点头道:“自便。”说完,他便又闭上了眼睛开始修炼。 长垣不理会,墨辰心中愤愤却也只能将话往肚子里吞。虚青观察着眼前的光景,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神色。 长垣这般态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就只有墨辰的这种性子,才能见着他之后,回回同他斗嘴——而且往往都是墨辰吃瘪。皇羽对此不以为意,只同虚青几人道:“帝药阵的入口便在此处,你也不是第一次破阵了,旁的也不需我多说。好自为之吧。” 虚青自然是笑着应下了,只是想起几位师弟,突然萌生出一个疑问来:“你知道我从前是一人闯阵,如今我还要带上几个师弟,入阵之后,可会被阵法分开?” 皇羽摇头道:“你们若是同时入阵,自然不会。” 虚青扬扬眉:“那若是闯阵的带了一支军队进来,岂不是轻易就会将这阵法破解?” 墨辰撇撇嘴:“哪里这么容易,你是孤身一人的时候,帝药阵的阵法便是对付一人的难度,你若是带了一支军队进去,那自然便是一支军队的难度,便是一个九霄神雷当头砸下来也不无可能。想得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虚青不置可否,笑盈盈地斜了墨辰一眼,墨辰身上的鳞片都快炸起来了,忙往皇羽背后躲了躲。 虚青摆摆手道:“那就没什么事了,你们该守阵的守阵,该回去守门的便回去守门,等我们师兄弟几个准备好了,自然会入阵一试的。” 皇羽点了点头,一道缃色的仙光闪过,连同墨辰的身影便不知所踪。 虚青舒展了一下身体,虚彤左右张望了一会,便急冲冲地凑到虚青身边问道:“大师兄,咱们现在就要进去破阵吗?” 虚青敲了一下他的头道:“自然不是。”说着虚青便往长垣的方向走去。虚彤不明所以想跟上去,却被虚檀拉住,虚檀摇了摇头,目光看着长垣颇为忌惮。 虚青径自走向了长垣,而后停在了他身边不远处,也没同长垣打什么招呼,便伸手……自他头上的那处桃枝上摘下来两个硕大通红的桃子。 虚青在自己的袖子上随意擦了擦,咬了一口,此处的桃子一如既往的甜美多汁,入口即化。虚青手腕一动,将另一个桃子丢给文霁风。 “师弟尝尝?” 文霁风伸手拦下,也学着虚青的样子咬了一口。虚彤眼中透出几分渴望,嘴唇动了动,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虚青好笑地拍拍树杆道:“想吃便自己过来摘。这些桃子虽然不是什么仙桃,却也是荣山此处的灵气孕养,别的地方可吃不到的。” 虚彤两眼精光大放,这回虚檀是怎么拦都拦他不住了。一整片的桃林,虚彤也没有离开太远,就着虚青身边的这棵桃树开始摘桃子。 这摘桃子的手一多,树枝未免摇晃,纷纷扬扬的碧叶便全落在了正在打坐的长垣头上。 长垣兀自屹然不动,哪怕这些叶子在他头上堆成了一顶特殊的帽子,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虚青心中叹了一声,长垣的坚韧果然名不虚传。虚青好心操纵起一阵微风,将长垣头上的叶子吹下来。大约是灵力涌动引起了长垣注意,长垣睁眼,冷冷地盯着虚青。 回想起他们在长乘野幻境的交锋,没想到没有自己的指点,长垣还是找到了此处,虽然个中多了些坎坷,花费了八百多年的时间。虚青咬了口桃子润润喉道:“这位……道友?”没有当初那星点的交情,虚青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长垣道:“何事?” 文霁风看着自家师兄蹲在白衣人身边,神情中带着点不容易辨出的熟稔。 虚青揉了揉鼻尖道:“听闻道友已经在此阵阵前消磨了数百年的时间,此番有什么打算?” 长垣淡然道:“破阵为止。”这般毫不动摇的语气,叫身边几人俱生出了几分震撼之感。这不是他闯阵的第一日,而是千百次地败在统一道关卡前,仍能不负初心。 虚青想起那日长垣提起的那位顶替他守卫洛都的人,眼中有不容置疑的温柔。也不知道是情深几许,才叫他这么念念不忘。 叹了口气,虚青开始游说长垣:“道友的执着委实叫人钦佩,只是你如此耿介地闯关,却始终败于一处。只能说此关于你真的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虚青话还没说完,长垣身上便涌现出了一阵杀气! 虚青忙道:“道友不必发怒,在下的本意并不是奚落你,只是这我从前曾闯过此阵,最后一关于我而言轻而易举;而你几乎体会过这帝药阵中的每一道关卡,连墨辰都说,你恐怕能将阵法内的奥秘如数家珍,各中定有你自己的体悟。若是我们二人加起来,岂不是珠联璧合,所向披靡?” 虚彤抱着一怀的桃子同虚檀低语道:“师兄还真是不放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机会。” 虚檀聪明得没有答话。虚青甚至不需要回头,笑眯眯地将手中的桃核反手丢出去。“嘚”的一声,正中虚彤的脑门。 长垣微斜着眼审视虚青,似乎在估量着他的能力。虚青也不忌讳,朝虚彤勾了勾手。虚彤顶着红艳艳的脑门,颇为委屈地将手中的一个桃子丢给虚青。 虚青接下,从善如流地朝师弟道了声多谢。 “我观你形容至多不过而立,而我在此已是百年有余,何故诓我?”长垣幻声道。此番话说得长了,虚青才察觉,长垣仿佛许久未同旁人说过话,声音带着些许生涩。 虚青笑着拱拱手道:“此事在下自然有一番解释。我同阁下不是初次认识了,千年前,国师大人,还替我看过根骨。” 长垣皱眉,似乎有些困惑。虚青笑着答疑道:“贫道道号虚青,前世乃是玄冲观第一任掌门,云磡。” 虚彤将桃子凑到嘴边准备咬第一口的动作顿了顿,圆滚滚的桃子滴溜溜地滚到了树下的草地上。 “是你。”长垣这才想起了他,“如今你失了天生灵体,没想到修为仍旧是一日千里。”即便虚青带着前世记忆,比起旁人知晓更多的修炼法门,资质便是资质,不是有了这些便能改变的。长垣自是不知,虚青身上的这些修为,都是从前世传承而来。 虚青嘴上谦虚了几句:“国师谬赞了。” 长垣淡淡道:“洛朝已灭,我早已不是什么国师了。你只需称我长垣便是。” 虚青点点头道:“长垣,我的提议,不知道你作何考量?” 长垣一直不露声色的面容上终于显出几分思索,眼光不断从三个师弟身上扫过,估量着能否带得了他们。心魔关心魔关,天下最可怕的对手便是自己,便是心魔。 良久,长垣似是下定了决心,郑重道:“既然阁下有意邀约,自当无妨。” 虚青心中只觉得自己得了大便宜。 “只是我有伤在身,只能麻烦诸位等候一日,明日再入阵闯关。” 虚青笑道:“何必这么麻烦,”说着他将手中的桃子递给长垣,“桃子补身,长垣道友只需多吃几个便是。” 长垣微微有些惊讶,以他的修为,自然是早已辟谷,很早便不再吃这些俗物。却不曾想,帝药阵前的这些桃树并不是摆着好看,而是有助于伤势恢复的。 服了两枚桃子,长垣又开始打坐调息,长垣关系到他们能否破阵,虚青带着三个师弟坐的远远的,桃核已经被他们丢了一地。 虚青弹了一颗桃核到虚彤的脑门上,不偏不倚,正好压住他额头鼓出的上一个包,虚彤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虚青懒洋洋地将自己半个身子靠在文霁风身上,此处常年四季如春,微微细风尤其惬意。虚青开口问道:“从方才起,虚彤你小子便一直愁眉苦脸的,还老是偷看我。难不成,你是第一日发现你师兄长得英明神武?” 小动作被发现的虚彤自然有些尴尬,咳了两声道:“大师兄,听你方才说,你是咱们玄冲观开山始祖的转世?” 虚青点点头,应得干脆利落。 虚彤苦恼地挠挠头问道:“那咱们是应该叫你祖师爷呢,还是继续叫你大师兄啊?”这突然窜出来的辈分,叫虚彤百思不得其解。 “哈哈哈哈。”虚青大笑出声,“你乐意叫祖师便叫祖师,你想叫师兄便叫师兄呗。” 虚彤眨了眨眼:“那还是叫大师兄吧,叫了这么多年,都已经改不过来了。”虚青但笑不语。 一截白色衣摆出现在四人眼前,四人抬头,长垣已经休整好了自身,同他们道:“入阵吧。” ☆、第69章 黄鸟伺蛇·其四 踏入石壁之后,五人眼前的场景便陡然一变,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众人往后看去,身后的那处入口便消失了,变成一堵覆满了杂草青藤的崖壁。虚檀谨慎地拍了拍崖壁,格外坚硬,即便这只是阵法形成的幻境,也极为真实。 虚青道:“进来了除非被阵法弹出去,否则不能后退。咱们……”他的话还未说完,眼角便闪过数到绿光。虚青忙道了一声“小心”,众人还未来得及防备,身体便陡然失重,离地数丈。 “哇!”虚彤惊叫了一声,双手被缚在了身后,整个人在半空之中晃成了一架竹青色的秋千。虚青自然也同他一样被吊了起来,只是出了虚彤之外,旁的几个都显得极为镇定。虚青正对着的是师弟虚檀。他们大约被挂在了一课树上,眼角可以扫到青翠的树叶和树杆的一部分。只见一根二指粗细的青藤在虚檀身后缠着他,他面上带着微微错愕,身体却已经舒缓开,摇晃的弧度也没有虚彤那么夸张。 虚青心念一动,手指掐成剑诀,锋锐的剑气扫过,青藤瞬间便松开了。虚青有所准备,飘然落地的姿势极为潇洒。虚青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师弟的位置,想将文霁风先放下来,还被吊在树上的长垣,神色却陡然一变。 一阵银光闪过,也不知长垣是如何做到的,所有的青藤统统断开。四人齐齐下落,虚青连忙上前扶住文霁风的腰身,将他手上的青藤先解开。一旁虚檀跌了两步,虚彤却是没有这么好运气,在地上还滚了两遭。 “快退开!”长垣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两手一左一右,捡起虚彤,拉着虚檀的后领便朝前边飞掠而去。虚青虽不知长垣在忌惮什么,却也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带着师弟便跟着他跑出去。 一路跑出了近两里路,长垣才停下步伐。虚彤被随手丢在了虚檀身上,手上缠着的青藤还未被解开。 虚青这才有机会询问道:“长垣道友方才是担心什么?” 长垣冷声道:“这株巨树乃是这巨树关的阵眼,一旦被闯阵之人损伤,便会发狂,直到将闯阵之人踢出帝药阵为止。”帝药阵虽然不会致人死地,阵中所受的伤却也不是小打小闹。当初长垣身上断的那几根骨头,足足休养了三月有余。 虚青不曾闯过此处,自然不知道个中奥妙,道歉颇为诚恳道:“是我唐突了,应该先问过道友的。” 长垣摇了摇头,这也怪不得虚情,毕竟常人被突然困住,大多也是他的这副反应。一心闯关之人,总不可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文霁风接口问道:“闯关之法?” 长垣道:“巨树树根树杆交接之处,有一个一尺左右的圆洞,须得用那边山崖上的红果填满,方可过此关。”长垣扬起手臂,指了指他们面前不远处的山坡,山坡上有些不知名的果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挂了不少红通通拳头大小的果子。 虚青摸了摸下巴,扬眉问道:“这么简单?” 长垣摇头道:“此果离开树枝一盏茶的光景便会腐烂干瘪。届时再投入树洞之中就没了效用。” 这长了红果的山坡,离着那颗巨树约莫有两三米路,一盏茶的时间赶过去,并不算太难。 文霁风却注意到一些细微之处:“这些果子,是不是无法用法术收拢?” 长垣点头,不单如此,他从前将树洞填满,用了两三百颗果子,即便东用灵力,往返二三百趟也是极为吃力的一件事。 听了长垣的解释,文霁风皱眉道“墨辰说过,帝药阵的威能会因为闯阵人数的增加变动,若一人是三百颗,我们加在一起便要一千五百颗,说不定还要更多。” 虚彤幽幽接了一句:“这还没算上师兄惹怒了那棵巨树,咱们能不能在一盏茶的时限内靠近树洞都是未知。” 虚青干咳了一声:“先不说这些,咱们反正也已经跑到了这里,不妨先带些果子过去,会会那棵巨树。” 虚青这般提议,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采摘果子的时候,虚彤颠着果子嘟哝了一句:“也不知这红果味道如何。” 虚檀提点道:“阵法之中不比外边,这果子长得好看,你可别轻易拿性命开玩笑。” 虚彤应了声。五人并未多做停留,一人带着五枚果子便往巨树的方向赶去。时不我待,诸人心照不宣地动用了灵力,速度远比他们过来时快了很多。 正是这加快的速度,叫虚青险些吃了大亏。他同长垣的修为最高,自然跑得快些。来前虚青便问明白了长垣,一人闯阵时,靠近这巨树一丈以内,这树便会暴动起来。谁知虚青虽多留了个心眼,靠近这棵树不到十丈处,脚下的地面便陡然一动,涌起了一道道地龙。泥土翻飞,瞬间便有数十道黑褐树根自四面八方朝虚青抽打而来。 几人想要上前帮忙,虚青大喝一声:“你们都退开!”自己窜得远了些,这些树根也如同认人似的跟着虚青便追了过去。 虚青哭笑不得,反手抽出了长剑抵挡,这树地面上不过几丈高,不曾想树下的根系竟然绵延这么远。这些树根极为柔韧,抽下来的力道又极为狠辣,不多时,虚青手中的剑便多了好几道豁口。 文霁风瞧见师兄被围攻,自然是内心焦急。只是虚青不让他们出手,文霁风也隐约能猜到虚青心中的考量。 正这么想着,文霁风便瞧见虚青在抵挡树根的抽击之余,朝长垣挥了挥手。长垣乃是他们剩下四人中修为最高的,由他去试探最佳。长垣也没有多做推脱,看了一眼虚青的状况,便身形一晃,朝着巨树冲去。只是他们都仿佛忘了一件事。 虚彤提醒道:“文师兄,咱们几个,好似是长垣前辈放下来的。”话音还未落,长垣面前也有数十道黑影拔地而起。文霁风额角一抽。 “你们好生待在此处,我去看看。”文霁风嘱咐了师弟二人一句,便大义凛然地朝巨树过去。未免万一,他直接化成了银龙,身形矫健瞬间便窜到了树下。银龙绕了一圈,巨树仿佛没在意他的靠近,文霁风这才变回人形,随手将手中的红果投入了发现的树洞之中。 朝师弟二人颔首,虚彤和虚檀这才快速跑过来,将身上的红果丢到树洞之中。 只是他们虽然已经丢入了十五枚红果,现在便可往红果林去,虚青和长垣二人却被这树根缠住,一时半会并不能脱身。 “文师兄,我们应当怎么做?”虚檀询问文霁风的意思。 文霁风也在等虚青的话,这树洞吞食红果也不知有没有时限,他们实在耗不得。正想开口说他们三人先行,虚青那厢却是剑光大放。 虚青使了一招万象归一,硬是从树根的包围之中逃了出来。顺手施了一个驭火术,火光一燎围着长垣的树根便四散开。虚青给长垣搭了把手的功夫,身上的红果便掉了一个下来。眼见着长垣已经自那树根围攻脱身,而脚下似乎又有树根窜起的势头。虚青弯腰捡起红果,二人连忙脚底抹油跑开数丈。 大概是巨树鞭长莫及,虚青和长垣总算能松口气。见到三个师弟朝他们跑来,虚青想开口说什么,指尖却蓦然一烫。他低头看着手中拾起来的红果,也不知是慌乱之中被树根抽到,或是在地上磕破,这红果上的果皮少了一块,鲜红的汁液正粘在他手上。忙将手上的汁液擦干,擦过的衣摆上瞬间便焚出了一个黑色的焦孔。虚青眉头一跳。 “师兄没事吧?”文霁风低声问。 虚青抬头笑道:“几条树根罢了,算不得什么,不过师弟……”虚青颇为可怜地摊开自己的右手。除却灼痛的指尖,虚青的掌心上也落了几滴汁液,起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燎泡。 文霁风避开他的伤口捏住虚青的手,急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手上的动作利落,文霁风施了个寒冰诀,掌心凝出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薄薄冰片。冰片敷在虚青手上,自是一片沁凉。 虚青道:“师弟你看。”右手发力,手中早有破损的红果被虚青砸在了身边一颗茶杯口子粗细的小树上。虚青用了巧力,这红果直接嵌进了树干之中。不过片刻功夫,有些许汁液渗出了边角的树干,霎时间一道火光骤然腾起。这棵小树在五人眼前便化成了一个偌大的火炬。 虚彤惊叹不已,虚檀在思索了片刻后,突然便明白过来虚青的意思。 “师兄是想,直接用驭火术纵火烧树?” 虚青笑眯眯地点头:“若是这红果用处,是焚烧这棵巨树方可通过关卡,那么我们用带火的法术轰击,定然不会徒劳无功。” 听得虚青的推测,几人面上多少显露出几分喜色。如虚青所想的这样,他们通关的速度便会快上许多。 只是一直没有开口的长垣打破了他们做的美梦:“无用的,想要焚烧这棵巨树,只得用红果所带的灵火。” 当初他一人闯阵之时,阴差阳错也发现了红果的秘密,只是他用遍了自己的法术,都无法用法术之火点燃巨树。 ☆、第70章 黄鸟伺蛇·其五 因着长垣从一开始时便显得十分熟稔的态度,虚青也隐隐猜到了这种可能。是以听到长垣这番话的时候,他并未有多少惊讶。 虚青颇为遗憾道:“那还真是时运不济。我还以为这么绝妙的法子只有我一人想到呢。”众人均是一笑。 这个办法不奏效,他们便也只能按着最朴实的方法来。虚青和长垣现下都不能靠近巨树,几人凑在一起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们先是砍了不少木条,粗粗做了个简易的篮子,身上的外袍往篮子下边一垫,便可用来装红果。 几人中文霁风化龙后的速度极快,能携带的红果也多,虚青并着长垣虚彤三人采摘,文霁风将这些篮子送过来,最后由最为稳重的虚檀将这些果子都倒进这深不见底的树洞之中。 这活不算太难,几人稍微磨合往返了数次之后便养出了些许默契。不过一个时辰,文霁风便送了八|九趟。丢进那树洞之中的果子,少说也有五百个。因着红果之中蕴含灵火,未免汁液烧坏篮子,三人摘得都十分小心,速度并不算很快。 “哎,这可比跟着师父背经书枯燥多了。”虚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倒不是摘果子有多累人,只是不停重复同一个动作,难免让人心生焦躁,虚彤望了望天色,“这还好这幻境中是阴天,如若没有这些挡着的白云,阳光照下来定然更加燥热。” 巨树关中的天色不算好,云层遮天蔽日,却片片雪白。一边摘果子,一边心中还对投机取巧并未完全放弃的虚青,听到虚彤的话后忽然愣了愣,眼中光芒一闪,扬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虚彤不过随意抱怨一句,不曾想引得大师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次:“我说……若是没有这些挡着的白云,阳光照下来会更加燥热啊……” 虚青低声虚彤的话重复了一边,眉头轻动之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虚彤好奇问道:“师兄,你笑什么?” 虚青抿着唇摇摇头道:“没什么,等会……你先好好摘果子!”心中有了些许计量,只等师弟送完这趟回来将自己的谋算偷偷告诉他。 不多时,虚青手上并不算太大的篮子被红色的果子装满,估摸着这时候文霁风也该将空篮子送回来了。虚青刚将自己收拢的几篮果子摆到一处,便看到远处有一条骁勇的银龙驾云而来。并非是将天上的云层牵扯下来,而是文霁风自身灵力流转之时,便可看到有隐隐的云雾出现于周身。 随着修炼精进,文霁风身上属于虺龙的那一部分血脉便会愈发纯净,待他身上极为细微的上古龙神血脉被灵力唤醒之时,便也是他青云直上位列仙班的时候。虚青微笑,在文霁风将身上的空篮子投放下来,重新带着他们摘好的果子离开之前,虚青却叫住了他。 灵光作用之下,文霁风变回虚青熟悉的那个银袍青年。虚青不顾虚彤的眼光,极为亲昵地将文霁风往旁边拉了拉。虚彤张望了一会,虚青却特地避开了他,只能隐约听到“让虚檀去”、“如若不行还可换上虚彤”之类的话。 “大师兄莫不是又在算计我们二人吧……”虚彤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那厢文霁风已经听明白了虚青的意思,十分郑重地同师兄颔首应下:“等会我便叫虚檀试试,师兄说的那些我会试一试。” 虚青满意地拍拍师弟的肩膀,带着一丝关心说道:“师弟可得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了。”文霁风没有多做停留,这些红果已经摘下来好一会了,容不得消耗。 看着师弟的身影消失,虚青提起一个空篮子准备继续摘些果子备用,丝毫没有理会虚彤目光灼灼的“偷看”。 另一边,文霁风将果篮放下,等候多时的虚檀便已经迎上来,拿起一篮子红果往那树洞中倾泻而去。若是虚彤在此处,定是又要埋怨,他们已经丢进去这么多红果,树洞的洞口望进去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仿佛一个无底洞。 拿起第二个篮子轮换的时候,虚檀颇为惊讶,师兄竟然还没离开,反而是化成了人形站在他身后。 “文师兄?”虚檀问道,“是大师兄有什么事要嘱咐我?”按着文霁风的性子,他也只能做出这种猜测。 文霁风点点头,也从地上提起一个篮子,帮着虚檀倒进洞中:“先将这些东西都丢进去再说。” “大师兄,你同文师兄说了什么啊?”虚彤有些担忧道,也不能怪他着急,按着文霁风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回来了,只是现下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虚青袖着手道:“只需按耐住等他们消息便是。”他心中其实也没什么底,只是忽然想到之后,便让师弟试一试。 话音刚落,巨树的方向便传来一声悠长的龙吟声。虚青眼神一凛,镇魂剑已经自发出鞘,没有拉下篮子,虚青提着虚彤跳上去道:“走!”身后的长垣自然不必他这般照顾。 三人御剑飞速赶到的时候,文霁风持着佩剑正同一团绿影缠斗。虚檀站在树洞边上,一旦那绿影往树洞靠过去,他便使出一道火诀,将那绿影阻挡在外。 文霁风眼神沉凝,手中的长剑快得如同一道虚无的白虹。不时有凌厉的剑气窜出,逼得那绿影尖叫。剑影封锁了绿影所有的退路,文霁风眼神一凛抓住了绿影逃窜的一处破绽,长剑透身而过。 这绿影的速度极快,缠斗之时看起来就是一道模糊的影子,此时被文霁风的长剑钉住,这才显露出它真正的模样。 绿色的小东西不过四尺长短,细长条的身形只看到一双狭长的眼睛。被文霁风钉住的位置此时如同人一样流出液体,不过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淡绿色如同树汁一般的透明液体。 虚青扬声道:“师弟可千万别松手!”眼前这绿色的东西,正是他们面前这棵巨树所生的树精。偌大的巨树,又能够认出谁伤过他,谁和它有仇,说是没有灵智,虚青半点不相信。 只是直到方才听到虚彤说出那句不经意的话,虚青才灵光一现地响起上古流传下来的一个传说。传说山中有一种“云阳”巨树能噬人,而之所以称这巨树云阳,并非这巨树树名如此,乃是巨树树精已经修炼出形状。传闻只需叫对这树精的名字,便可收服树精,它栖身的古木也会直接枯萎。 他们自然不知道巨树树精叫什么,只是虚青却猜测,这个树洞便是可以通往找到树精的地方。树精胆小,将它从这棵树中逼出来,或收服或击杀,这巨树关便不攻自破了。 至于怎么将树精逼出,虚青晓得,师弟定然有办法。 虚青带着虚彤落地,文霁风闻声回头刚想应答,便见异状突发! 树精狭长的眼睛下边突然如同撕裂一般出现一张长满利齿的大口,碧绿的嘴巴完全张开足足有脸盆大小,仿佛要一鼓作气,将文霁风持剑的整条手臂都吞进去! 虚青反手将一颗红果抛出,正好丢进树精口中。树精的脖子太过细长,红果正好卡在大约喉咙处,从外边可以清楚瞧见那红果的轮廓,透过碧色甚至能看到一抹遮不住的赤红。 树精扑向文霁风的动作因着虚青丢的红果的缘故凝滞了几分,下一刻便瞧见有黑影自红果的位置透出来。文霁风早已反应过来,虚青上前覆住师弟的手,替他将剑拔|出|来。 温热呼吸吹在耳边,虚青低声道:“这个时候便还是自己要紧,师弟别这么死板。”尾音微微上翘,带着几分笑意。文霁风还未想好如何作答,面前的树精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了两下,身上便冒起了火焰。 “吱呀——”树精尖锐地哀嚎,吓得虚彤忙往后退了两步。虚青却是浑然不在意地转身问长垣道:“这声音可是过关之时长垣道友听到的?” 长垣没想到虚青居然真的找到了捷径,眼中的惊讶被掩去之后,长垣朝虚青点头,示意他猜测不假。 虚青拍了拍手道:“既然如此,咱们杀了这树精之后,便可过关了。” 他们御剑而来并未多花费多少时间,除却还在守着树洞的虚檀,他们四人一人一篮子红果。也不需要如何做法,直接将红果投在树精身上便是。 也不知是不是这红果和树精天生相克,又或是什么别的缘故,即便红果只是在树精身上蹭过一下,便会黏在他身上,然后便是艳红炽热的火焰。 瞧着树精在赤红火焰中激烈地挣扎,虚青长垣自然不会生出多少心境变化。至于文霁风,一向内敛,心中却对方才树精的偷袭,还带着些恼火。唯独虚彤多少生出了几分怜悯。 渐渐地,虚彤连丢红果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虚青发现后扬眉道:“虚彤?” 虚彤犹豫着问:“大师兄,这树妖如此凄惨……咱们是不是稍微,手下留情?” 虚青轻笑,还未说话,这树精忽然尖啸一声,往虚彤冲来。虚彤一惊,身边三人立刻往他身边偏了偏,谁知术法还未出手,这树精长身一扭,往虚檀的方向冲去。 虚青眉头一皱,立刻便明白过来,这树精声东击西,是想乘着他们都注意着虚彤时偷袭虚檀。只要回到树中,他们要想再将它引出来,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那厢虚檀握紧了手中的剑,怀中文霁风给的几枚符咒也被他扣在掌心。火光之中,树精尖啸着朝虚檀扑过去,长满利齿的嘴巴再一次张开! “如意葫芦,收!”只听得一声厉喝,树精便感觉到身后由于一股力量拉扯着它,不管它如何挣扎,都无法阻止自己往后倒退。 只见原本急速前冲的绿影突然凝滞住,而后变成了一道绿光,被收入了小小的葫芦口中。虚彤的脸色还有些许苍白,给葫芦口塞上盖子的动作却极为利落,仿佛练习过几百次一般。 等收好了葫芦,虚彤这才发现,其余四人,八道目光都十分诡异地直直盯着他看。 憨直地挠挠头发,虚彤解释道:“师父送给我护身的法宝,我还是第一次对妖精用。” ☆、第71章 黄鸟伺蛇·其六 冲和子的这个如意葫芦,原本是他最合用的法器之一,虚青也不知道这法器有多少能耐,不过从前冲虚观但凡需要采买大量物资的时候,都是请这位师叔出手,不论他们在山下带回来多少东西,冲和子一个如意葫芦都能装得下。 没想到,这如意葫芦还有收妖的效用。 虚青啧啧两声道:“没想到这葫芦还有这么好的用处,等会若是再遇上什么难缠的妖怪,还得师弟多多出力啊。” 虚彤红着脸挠了挠头应下了。虚青目光一转,问虚檀道:“师弟,师叔有没有给你添件别的法器,咱们通个气,也好有个准备。” 虚檀稍微回想了一下,同虚青摇了摇头。虚青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失望,不过照顾着虚檀的情绪,便没怎么表露。 众人不过说话间,背后的巨树便渐渐凋零枯萎。偌大参天的树木消融破碎,原本的树根处缓缓升起一道绿色的光点,在半空之中震荡扩散成了一面一人高的光门。文霁风注意到之后,转头问道:“长垣前辈,这边是下一个关卡的入口?” 长垣颔首,反问他们:“我们是现在便过去,还是你们需要休整?” 此趟还算顺利,虚青手掌上那几颗还未消下去的燎泡,算是他们五人众仅有的负伤。几人没怎么耽搁,便先后入了这面光门。 光门背后,乃是另一个幻境。虚青打头,长垣殿后。五人悉数进来之后,身后的光门便溃散成了点点星光,消失不见。 他们落脚的地方,乃是一处山坡,山坡上郁郁葱葱。虚青已经走到了山坡边沿,看着山坡下的场面,若有所思。其余几人跟着围上来,虚青回头问长垣道:“长垣道友可认识下边的阵法?” 长垣闻言上前了两步,同看下去。这山坡之下,乃是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河中并排放着数十只战船。战船面前还有排列成圆弧状的战车包围,战车圈内则是整齐有序的骑兵与长矛步兵。 这显然是一个军阵,虚青虽然熟悉道家阵法,于长乘野幻境之中时也偶尔会得元婺点拨,对这兵阵却并不熟悉。不过即便他并不这兵阵是什么,也能略窥其精锐。 长垣沉吟一二,他从前是洛朝国师,因着一些缘故,也曾带领着洛朝的兵马上过战场。这兵阵他未曾见过,却并不是不知出处。步兵排列如月弦,又是水军、步兵、骑兵构成的阵法,除了“却月阵”不作他想。 “此阵名为却月,乃是兵书上的一类奇阵。史书有载,推演此阵的帝王曾以不到三千的兵力破敌军三万重骑兵。”长垣缓缓道,语气之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沉重。 文霁风心思缜密,询问道:“长垣前辈可知此处的通关之处在哪里?” 长垣摇摇头,虚青看得心下一沉。墨辰说过,长垣几乎试遍了帝药阵中所有的幻境,却还是有几道关卡是没有碰到过的。不曾想,巨树关打通如此容易,如今他们的好运气却这么快便用完了。 “连前辈都不曾经历过的关卡,不知这幻境的出口在何处。贸然对上一支军队,与我们并无好处。”文霁风道。 虚青点头称是:“这通关之处同这军队没有关系亦未可知。”虚青从前便遇上过一个分外糟心的阵法,在他眼里,帝药阵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虚彤在自己的眉骨处搭了个凉棚远眺:“只是这条河长的见不到首尾,偌大的幻境,也不知哪里是个头。” 文霁风提议道:“如若不然,我们五人分头寻找?” 长垣却不认可道:“既然入口在此处,出口便不会太远。”他的语气极为肯定,摸索过成千上万个关卡之后,他早已有了结论。在这关卡之中也有日升月落,幻境几乎无边无际,只是子时一过,不论闯阵之人走到多远,都会回到原地。通关之处,也只会在原地附近。 闻言,师兄弟四人俱是陷入了一阵沉思,虚青皱眉道:“难不成我们五人,真的要一战这千人兵阵?” 且不说单打独斗要花费多久,对方有阵法更是叫两方力量悬殊起来。虚青似是想起了什么,取出一枚黑白圆珠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虚青眼前一亮,道:“怎么试?” 虚檀轻声念动咒语,手中黑白相间的圆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之后,幻化出一面罗盘。甲乙丙丁,乾坤震坎,黑底金字。虚檀掐了个法诀,将灵力注入其中道:“这是从前修习阵法的时候,师父给的阵盘。那时我忘了还回去,这次出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不曾想,也许帮的上忙。” 只见这阵盘之中,生出一个金色的光罩,阵盘中间射出一线金光,遥遥连通到那却月阵中,最大的那只战船桅杆之上。 “此幻境的阵眼,应当是在那战船之上。”虚檀确信道。 虚青看着那厢战船,眼中带着些许惊讶。他自然没有怀疑这阵盘的卜算,只是—— “你们看那阵里是不是有人出来了?”虚青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肃杀。 众人精神一凛,果然看到那却月阵的月弦断开,阵中出来一支骑兵,数着人头,居然有近百人。过来的方向真是他们这处。 虚青苦笑道:“我原以为他们只是一令一动的木偶人,瞧他们这状况,似乎这些幻象还有意识?” 虚青这句话,叫众人心中都沉重了几分,没有意识的幻象同有意识的幻象当然是不同的,没有意识,便有规律可循,若是他们有自己的思考,战局便会愈发得变幻莫测起来。 虚青当机立断:“御剑,咱们上船!” 其实此时让文霁风化作龙形,载着他们往船上去更能节省灵力,文霁风还能入水搅动这江水,破坏兵阵的阵型。只是虚青不知道这阵中是否有弓箭,龙形巨大,在弓箭面前,无异于是一个靶子。 师兄弟四人俱是催动佩剑,而长垣看着身无长物,却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白色的玉剑,灵光一闪,便御剑而起。五人飞快地朝着江中主船俯冲而去。 五人如同是无知大鸟一般朝着却月阵冲去,那些士兵们也不是等着他们动作的提线木偶。阵法微微变动,下一刻便有成百上千的羽箭朝他们飞射而来。好在脚下的剑身在灵力催动之下能够遮住他们的身形,两旁带起的疾风能将近身的箭雨吹开方向。五人都分外小心,没有一个受伤的。 他们心知,等遇上了船上水军贴身而战,那才是真的棘手的时候。陆上有弓箭手,船上却也不缺,也不知岸上的那些是什么弓箭,他们落在了船上之后也没有停下来。临近船舷的时候,虚青和长垣二人已经以灵力制出了一道防护的灵墙,否则光靠着飞剑的疾风,他们大约得变成五只扎满箭头的刺猬。 安生落到船板上,几人还没来得及喘息,便有一群水军冲上来。这些战船极大,每艘战船上少说也有百余人。这些人手拿刀枪剑戟,将五人堵在船头。文霁风手中剑光疾闪,瞬间便砍翻了三四人,平日里的剑法没有白练。 虚青将面前一个士兵踹回去之后,扬声道:“虚檀你先后退,在细察一下出口。说着虚青左手抽出拂尘一转,身后便出现一道禁制,自岸上来的那些羽箭射在上边纷纷落入江中。虚檀后退,他身边的虚青和文霁风便凑拢了些,免得面前出现太大的空隙。 长垣手中的玉剑长约三尺,上边细腻的花纹叫这柄剑像是文人雅客身上的配饰。只是落在长垣手中,却成了一柄无往不利的利器。他本是五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此时却忌惮着战船脆弱,无法使出过分强大的术法,颇为掣肘。 罗盘上的金线连往战船最高的那处桅杆顶上,虚青眯着眼看去,桅杆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金光照的熠熠生辉。虚青皱眉道:“那桅杆上有东西,长垣道友,还要劳烦你上去取一下了。” 这桅杆高耸,派师弟去,虚青有些不放心;而自己上去,瞧着长垣略带顾忌的动作,虚青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原因无他,几个师弟同长垣并不熟悉,突然并肩作战总会有些不协调。 长垣没有推脱,反手持剑,身姿如同一只轻盈的白鹤,转瞬间便凑近了桅杆,远处虚青的禁制当不到的地方,飞箭还未近长垣的身,便被他护体的罡气弹开。 虚青施了个小小的定身法,长垣本要面对的那群士兵被他定住身形。后边的士兵想要推挤上来,前边被定身的却成了一堵肉墙。虚青小小利用了他们的意识,既然有心智,自然免不了七情六欲,要他们踩着兄弟的身体过去,定然是做不到的。 不过既然是阵法中的士兵,定然不能按照常人推断,虚青也没指望自己的定身法能坚持多久。不过短短的几息之间,他们便又恢复了动作。不过此时,虚檀不需虚青吩咐,便已经自发顶了上来,替了长垣的位置。 桅杆上镶了一颗雪白的珍珠。这当然不是普通的珍珠,正是虚檀寻到的阵眼,。长垣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用灵力想将这颗珍珠取出来,珍珠却纹丝不动。玉剑砍在桅杆顶端那一块木头上,蕴含灵气的剑刃碰撞,发出了金铁之声。 ☆、第72章 黄鸟伺蛇·其七 师兄弟那厢还在拼死搏斗。虚彤一个不小心便被对面的士兵一刀砍在手臂上,若不是文霁风在他身侧护佑,指不定被其他士兵围攻。虚彤给自己点了穴道,汩汩往外流的血这才停下来。染红了一片。 文霁风嘴上不说,看到师弟受了伤,心中燃起一丝怒火,对着士兵下手自然更加不留情面。虚彤也没有偷懒,手上的不是右手,他很快又提剑上前,来不及用剑刺杀的便径自踢下船,一时间扑通扑通的落水声犹如炸开的油锅一般。 下边正热火朝天地厮杀着,虚青也没忘竖着耳朵听长垣那边的动静。倒不是猜忌他出工不出力,而是忧心他有什么困难。众人忽然听见一声重击,还未来得及分辨这声音从而来,虚青几个便瞧见一片黑影朝着他们倒过来。 虚青眼神一凛:“桅杆断了,退!” 最高的那根桅杆被长垣砍断,带着还未放下来的船帆压盖了一群士兵。有些逃脱不及的更是直接被压中要害,一时间红红白白一片血腥。 长垣翩然而至,玉剑一甩便化成几丈宽,直插|入船体之中,将船分成了两段。隔开的那半边船身,留在那处的将士再不能冲杀过来。 虚青几人已经围在了这桅杆尖处,他们自然也发现了桅杆上那颗不同寻常的珍珠。 文霁风面色肃然问道:“师兄,这颗珠子应当如何是好?” 虚青也没什么主意,只等长垣过来,想询问一二。谁知长垣还未靠近他们,脚下的船板便陡然一晃。虚青顺手便扶住文霁风,警惕地看着周围。 虚檀和虚彤相互扶持,虚彤白着脸问道:“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脚下的船板沉凝了几分,有水流涌动的力量带着船板左右波动。虚青皱眉,对长垣的做法有些不满:“这船应该是被长垣的剑捅漏了。”战船巨大,倒是不怕一时半会便沉下去,只是他们现下还未找到通过的办法。 船身下沉的感觉分外鲜明,清楚的灌水声叫几人心底都多了几分沉重。 长垣砍断桅杆之后,瞧见几人后退便顺手用玉剑阻拦了一下,却忘记了此处不是平实的陆地,而是脆弱的木船,心中有些许尴尬歉意,脸上却并未显露。 文霁风一手撑着师兄,二人的站姿相较虚彤他们更稳当些。虚青用剑尖剜了剜,珍珠纹丝不动,圆润的表面上连一丝划痕的都没有留下。半截船身越来越低,自他们这处看出去,近处的水面已经渐渐可见。 虚青此处毫无进展,身边人都没有催,几人手上却都捏了一把汗。 船头如此危险的时候,还有两边岸上的弓箭手朝他们放箭。虚青设下的禁制闪烁着浅光,仿佛慢慢薄弱起来。 “这可怎么办,若是珍珠不能拿出来,要不要注入灵力试试,看看能不能催动?”虚檀提议。 长垣却道:“方才我已经试过了。这颗珍珠会吸纳灵力,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文霁风皱眉,脑海中各种猜测飞快略过,最后仿若灵光一闪说道:“会不会要集合众人之力?”阵法因为他们的人数变得更为困难,那么闯关的条件,也有可能同人数搭上联系。 长垣和虚青齐齐点头,文霁风的这个猜测不无道理。 “横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便现在试一试!“虚青说着,正要往那珍珠上注入灵力,却听得文霁风惊呼一声! “师兄!”同文霁风的声音一样快的是他手中的剑,虚青许久未和师弟切磋过了,剑锋扑来,只觉得师弟的剑法比起从前凌厉了不知凡几。 金铁入肉之声,身后传来一个闷哼的声音,一个黑衣人全身失力,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何时,有一些浑身湿透的黑衣人靠近了他们身边,这些人身后都拖着长长的水迹,竟是这却月阵的水鬼! 也不知这些人是如何训练,行动之间全然无声,更没有什么压迫之感传来。船板上的黑衣人霎时已经出现了十几个人。对付他们倒不算太大的麻烦,只是那些水鬼手中的刀刃上泛着蓝汪汪的毒光。 “当心有毒。”虚青提醒完后,便一转剑身,长剑幻化成剑影带着破碎虚空之力,瞬间便洞穿了面前三个黑衣人的多处要害。血花飞溅,如同一场血腥的舞,虚青眼睫移动,突然便想到了什么。剑诀一掐,长剑折身而来,残留的斑斑血痕落在珍珠上。纯白无暇的珍珠泛开层层红晕。 还不够,虚青眼神一凛道:“注入灵力。” 虚青如此大的动作,身旁几人自然看在眼中,文霁风第一个相应,灵力自掌心溢出,往珍珠上涌去。其余几人的动作也不慢,不多时,这染成血色的珍珠之上便泛起了五彩斑斓的灵力光芒。 荡开的彩光仿佛带着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将身边的场景全部凝固。时间都仿佛在同一时被凝固,脚下的船身不再下沉,没入的江水停在了船头处不再上升,被虚青的禁制挡住,大约高出一寸。 身边还未赶尽杀绝的黑衣人也被这奇异术法控住了身形。虚青暗暗松了口气,面前的红色光晕不散,渐渐凝聚成了一面和巨树关相似的光门。虚青道:“咱们先过去。” 虚檀虚彤二人连忙点头,不等虚青,便先往那光门内进去了。 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奇怪地问道:“他们两个怎么了?” 文霁风皱眉道:“或许是晕船?” 帝药阵外的一处静室之中,皇羽正端坐在石床上闭目打坐,一旁的墨辰一手持着一面铜镜,背靠石床坐在地上。他仰头盯着面前不远处的墙壁,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石盘。 一枚金色的长针朝上,石盘分成九圈,此时石盘正悄然无声地转动起来,九个圆圈有快有慢,毫无规律可循,更是互不相干。 墨辰手中的那面铜镜上,闯关的那五人正好自却月关出来,进了那光门之中。石盘已经停了下来,墨辰颇为沮丧地将铜镜往身后随手一丢,气哼哼地说:“怎么又不是我,瞧他们打得开心,无趣死了。” 皇羽睁眼,低头看向背对他的墨辰。墨辰挠了挠头,扎得乱糟糟的头上翘起一小缕头发,有些可笑,亦有些可爱。皇羽摸了摸墨辰的头道:“此次有云磡相助,那长垣应当能从阵中闯出了。没了闯阵之人,我可带你去凡间游玩几日。 墨辰眼前一亮,闪着光似的盯着皇羽:“此话当真?” 皇羽眯了眯眼,绽出一个清雅的笑容来,迷得墨辰眼花:“我何时骗过你?” 墨辰支吾了一阵,莫名得害起了臊,扒拉起被自己丢开的铜镜道:“我要一步不离地盯着他们,真希望他们能一路顺利通关才好!”他才不关心帝药斋的花草会被他们要去哪棵,只有自己出去玩才是正经。 皇羽看着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墨辰的性子几千年未曾改变,只想着逃离荣山。不知何时才能叫他诚心留下来。 墨辰自是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看着铜镜中的场景,奇怪地咦了一声。 如今虚青他们已经入了帝药阵中的第三关,关卡中的布置是什么,他们尚且不知道,只瞧见云磡的那两个师弟,对着一棵大树,吐得不可开交。 虚青抱臂站在虚彤和虚檀身后,将想要靠近的文霁风赶得远了些,不时拍拍两个师弟的背,免得他们吐岔了气。过了光门之后,二人便飞似的先后吐出来,虚青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两人是第一次杀人。即便砍杀的只是阵法之中的幻象,那飞溅的血液和狰狞的死相也是实打实的冲击。 虚青自腰上解下一个水囊给虚檀虚彤二人,脑中开始回想,师弟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当初入义庄探查尸首,文霁风脸上就没有显露过半点为难。入了长乘野幻境中,对那些西戎之人更是半点没有手下留情过。有文霁风“珠玉在前”,虚青自然也没能一开始便想到,这两个师弟对杀人有如此抵触。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嗜杀残忍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虚青后知后觉得想到,如今两个师弟手上已然沾上了血。 虚彤和虚檀二人将肚子里的存货都吐了个干净之后,五脏六腑纠结成一团的感觉才有所缓解。喝了虚青给的水漱口,二人苍白的脸色倒叫虚青这个师兄生出些照顾不周的自责来。 虚檀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便主动道:“师兄不必担心,我们吐完便好了。” 虚青也再多帮不上什么忙,欣慰地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往文霁风那边走去。 虚青的脚步略有些急促,原因无他,他们吐出来那堆秽物,散发的味道总归不会太美妙。 文霁风听得他的脚步声,回头问道:“师兄会下棋吗?” 虚青眨了眨眼笑道:“师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兄我就是个臭棋篓子。” 文霁风蹙眉道:“若是这样,咱们恐怕会有些许麻烦了。” 虚青顺着文霁风方才看的方向望过去,之间一副石质桌椅,桌上摆满了黑白棋子,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虚青勾了勾唇道:“师弟,事情应当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第73章 黄鸟伺蛇·其八 能出现在帝药阵中的棋局自然不会太容易。虚青从前却恰好破过此局。彼时他于棋术虽然涉猎一二,却也没比今世强上多少。这围棋关较之其他打打杀杀的关卡,最不必担忧的便是受伤。珍珑棋局一旦败事已定,便会自行变化成新的棋局,同之前走错的那个全然不同。运气不好的,便只能从头再来。 文霁风问道:“那当初师兄是怎么破开此局的?” 虚青拿起两枚棋子相互敲了敲,道:“当初我下棋下得不耐烦了,便将桌上的棋子用灵力全部碾碎了。”虚青嘴角携起一抹笑道,“也算是吉人天相?” 说着,虚青便运力于掌心,双手在石盘上轻拍,所有的棋子便全数浮空而起。虚青一声轻喝,黑白棋子化作齑米分。其余四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棋盘,等着之前那样的光门出现—— 只是这回虚青似乎失了算,面前非但没有光门出现,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灰相互吸引着自发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棋子运动,棋面同方才有所不同。 透过铜镜注视他们的皇羽嘴角透出一股笑意,墨辰道:“还以为咱们的阵法千年不改不成,千年前被他投机取巧了去,现下还想依样画葫芦。” 幻境之中,虚青颇为尴尬,摸着鼻子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弟们原本钦慕信任的眼光。皇羽的声音自虚空中传来:“切莫耍小聪明,挑衅天地威严。” 虚青脸色黑了下来,师弟们见他脸上阴云阵阵,自然不敢多言,长垣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上前坐下,执了黑子先行。虚青老实巴交地站在旁边探头探脑。长垣执子的手骨肉匀停,食指和中指夹着乌黑温润的棋子,很像是这么一回事。 四人两左两右,看着长垣大发神威。棋局的白子并没有人执掌,不过在长垣落子之后,便会有一枚白子泛着白光,自己落在棋盘上。一来二去,下手如神。这棋局精妙,看得久了,连虚青这原本不喜欢下棋的人,都看出了几分个中精妙来,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围棋关自然不是没有限制的,棋盘旁有一根细长的香,等它完全烧尽之后,如果还没破了棋局,便会被阵法驱逐出去。虽然长垣落子的速度不慢,一炷香的时间却也马上要过去了。长垣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啪嗒”一声,落子的力道有些大,仿佛是一锤定音一般,旁边的香已经焚烧到了最后。尘埃落定,面前的棋盘化作细细的光晕,棋面消失,他们期待已久的那个光门总算是出现了。 虚青拍了拍长垣的肩膀道:“多亏了长垣道友,不过若是再迟一点,恐怕咱们几个也都要被弹出帝药阵,从头再来了。” 长垣淡然道:“侥幸而已。”围棋关极为麻烦,长垣虽然通过几次,每次面对的棋局却完全不同,所以在虚青说“不用担心”时,他还暗暗期盼过虚青能有什么特殊的办法。 “走罢,前边还有许多关卡等着我们呢。”虚青开口道。 “这是什么状况?”虚彤奇怪地问道。此时离他们出围棋关已经过了许久,几人进入这个环境之中时,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葱郁树木。吓得虚彤以为他们又是回到了巨树关中。 他们一路往前穿行,除了树,还是说,莫说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除了树之外,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他们从那树丛之中走出来,面前却出现了一条几丈宽的河。静水流深,这条河流动得悄无声息,加之上边薄薄的一层绿色瘴气,叫人不禁怀疑这是一条死水。 “瘴气有毒。”文霁风的嗅觉敏锐,这绿色的瘴气除了腐臭之外,还有带着一股辛辣。 “显而易见。”虚青指了指一路茂盛的树林,靠近河边的位置却突兀得空出了一丈左右的不毛之地。 虚彤犹豫着说了一句道:“只是我们也不能不过去啊。” 这条河无处不透露古怪,五人却避无可避,原因无他,通过此关的光门就在对岸,散发着金红的光,显眼的很。而眼前这条河不见头尾,想要绕过去都不能。 虚青拔剑,准备施个御剑术道:“只得飞得高些躲过去了。”只盼望这瘴气不高,否则他们还得往回跑一点。 长垣却止住了他的动作道:“等等,我们晚上渡河。” “晚上?”虚青不解,此时真是日薄西山,何必再等到晚上?长垣不语,虚青皱了皱眉,决定听从他的意见,几人原地休整一番。虚青暗中观察着长垣,只见他一边修炼一边关注着天色,等到夜幕全然降临,伸手不见五指之时,长垣才道:“走吧。” 师兄弟四人早已整装待发,只等他一句话便各个持剑起身。长垣特地嘱咐了一声,御剑术要远着点用,虚青手中闪过一丝暗光,手中长剑剑身变宽,目光看向那黑黢黢的河中,若有所思。这河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能叫长垣都如此忌惮?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4节 天空中一轮残月,此时正被一片乌云挡住,长垣招呼一声,率先冲出,另外四人不敢怠慢,拔高身形自河上掠过。 河上盘绕的瘴气气味恶臭,几人都掩住了自己的口鼻。虚青心中暗忖,难道是水中住着毒物?那又为何要夜间前行。 身后虚彤忽然嘟囔了一句:“这也太黑了,我引个路。”说话间,虚彤手中便亮起了一团火光。 长垣突然惊怒道:“你找死!” 一阵凌厉掌风,长垣压灭了虚彤手中的火光,原本寂静的河水里泛起了波澜,和噗噗的水泡声。 “啪!”似乎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树木,他们面前有一个硕大的黑影朝他们倒了过来。 “小心!”虚青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形往旁边一靠,落在了文霁风的飞剑上。文霁风伸手扶了一把师兄,倒下来的树冠蹭着虚青的衣袖落入水中,溅起大片的水花。 文霁风的夜视能力不错,看到此时师兄的神色已经冷得如同一块冰。也不知他如何动作,回到手中的长剑发出清啸,水花炸裂,落回地面,不一会,岸边便多了不少深色的污渍。 这些东西并不是河中的河水,文霁风低声询问道:“这是……禁水鬼弹?” 禁水鬼弹乃是传说中居于禁水的一种妖魔,树木被它射中立折,人要是被它射中立死。 虚青沉声道:“恐怕还有蜮。”否则虚青不知该如何解释,长垣为何执意要他们漆黑前进。 文霁风心口一凉,所谓含沙射影,被蜮射中了影子便会身中剧毒。不曾想在这林外河边,他们竟会被这两种妖物同时缠上。 他们二人并未怎么遮掩自己的声音,旁边的虚彤和虚檀自然也听得明白。虚檀忽然道:“师兄快看光门那处!”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去,只见光门边上有一双泛着暗光的眼睛。 “先过河再说!”总不能被两种妖物夹击。 虽不知这禁水鬼弹能不能上岸,里水面远远的却没什么坏处。因着忌惮,落地的位置他们不敢选得离岸边太近,选了个将将要进入树林之中的位置。 虚青对长垣道:“这边的树林若是藏了什么东西,长垣道友不妨与我合力一为?” 长垣没有犹豫:“好。” 叫三位师弟退得远了些,虚青和长垣略拉开些距离,一人手中拿着拂尘,一人手中持着玉剑。无需指挥,对方的气机一动,二人便同时出手。 一边是锋锐的剑影,另一边则是轰然焚起的熊熊火光。二人仿佛心照不宣得没了顾忌,这么明亮的光影之下,照亮了几人身边,躲在光门边上的那只蜮,早被长垣的剑气绞碎。众人只来得及惊鸿一瞥,记住这妖物的模样。蜮长得极像狐狸,灰扑扑的一只,尾巴却很短,兽眸之中暗含狡诈。 轰然崩塌的树林之中不时传来凄厉的叫喊,放出红莲术的虚青却丝毫不为所动。虽知道这些鬼蜮会在阵法重启后重新出现,虚青却莫名生出几分舒心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入阵之后起,他便觉得胸口滞涩,直觉不安。 赤色火光之下,虚青的脸色隐隐有些苍白,文霁风上前一步,扶住师兄。虚青心中生出一丝暖意,身体顺势往文霁风身上靠过去,虚青故作娇弱道:“师弟,师兄心口疼。” 配着他那含羞带怯的做作姿态,文霁风险些将他甩进火堆之中。 文霁风皱起眉道:“师兄可是方才消耗了太多灵力?”虽然虚青有云磡的灵力为底,却总归不如长垣的修为,这场大火怎么看都是虚青消耗得大些。 虚青摇了摇头笑道:“无妨的。只需让我靠一会便是了。” 文霁风闻言不说话,只是身子一动不动地任由虚青靠着。 师弟颈项间带着几分清冽的气味,虚青细细分辨,鼓动的心绪这才安宁下来几分。心下平静,脑海中却不断思索着,究竟是什么缘故,才会叫他心神动摇。 长垣准备进入下一关,却见他们二人不动,上前问道:“此处危险,要休息也先入下一关再说吧。” 虚青面色不愉地直起身,这国师长垣莫不是寂寞太久了?看不懂别人正你侬我侬还来打搅,远不及另外两个师弟可爱。 这个念头还没下去,虚青便听的虚彤扯着嗓子喊道:“师兄,快过来了!” 当他什么都没想。 ☆、第74章 黄鸟伺蛇·其九 虚青之前没有刻意记下他们闯过了几关。是以经过光门后看清眼前的情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文霁风皱眉问道:“这是……” 长垣掩藏在袖子下的手已经紧握成了拳头:“最后一关。” 心魔关。 虚青看着眼前同盯着他们兀自不动的五个人,心下有些好笑。心魔心魔,说得浅显一些,无非就是执念不化,从前他无牵无挂,是以并未看到什么幻象。连料理了沉夜,也不过是因为他主动招惹上来,打起了先天灵体的主意。 如今看到对面那同师弟生的一般无二的一张脸,出乎虚青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可是中间那三个一水和自己生得一般无二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执念所起,大抵或爱或恨。或畏惧或嫉妒。莫衷一是,却殊途同归。”长垣缓缓替他们解释道。 最先自沉思中醒悟过来的是虚檀:“因我们心中对魔尊沉夜心有畏惧,是以面前魔尊的幻影?” 虚青赞头地点头,转头却见到虚彤哭丧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虚彤注意到他的目光,颇为愁苦道:“我只是在想,这我的心魔到底是文师兄还是这魔尊?我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究竟我是怕文师兄多一点儿还是这魔尊多一点。” 其他三个师兄弟先是一愣,而后齐齐笑出了声。虚青压下笑道:“既然你拿不定注意,那就帮长垣道友一个忙,把那位先拖住了再说。”虚青说着指了指排在最边上,他们都不认识的一个黑衣青年。 那黑衣青年一身劲装,眉眼冷漠,眸如寒星。虚青细细打量了一下,此人说不上多俊美,却自带一种神韵,长垣的眼光果真非常人所能及。长垣听得许晴的话,没有多加思索便矢口否认道:“不必,我能对付他。” 长垣的语气之中难得带着几分不确定,虚青可不怎么相信他的这句话,若是真能对付,也不会在这荣山上蹉跎几百年了。只是心中虽然如此想着,嘴上却不好说出来,虚青笑道:“不过是让师弟先拖住这个幻象罢了,以我虚彤师弟的能耐,长垣道友不必担心什么。”虚青大抵也猜得出来,面前这个黑衣青年未必术法多么精进,但是一定是长垣心中牵念,始终不愿对他下死手的存在。 对于虚青的这个提议,长垣犹豫了起来,文霁风又道:“我们四人未必能对付三个魔尊,还请长垣前辈施以援手。否则若是有人重伤,恐怕会功亏一篑。” 长垣默然,他也是第一次同人一起闯帝药阵,实在不敢赌有一人重伤是否所有人都会被赶出幻境。 “既然如此,便照你所说的做吧。”长垣看向虚青。虚青欣然点头,瞧着面前五个,看起来一水的难对付的角色,头也隐隐有些疼起来。 “我们,以长垣道友的修为最高,若是道友不介意不妨这样,左边那两个魔尊由你来牵制,虚彤先带着那黑衣男子。” 长垣皱眉道:“他唤作冥音。” 虚青听出长垣语气中暗含的不悦,改口道:“虚彤牵制冥音,至于师弟和虚檀,便一起对付师弟的幻象。” 虚彤觑了一眼那看起来便不怎么好对付的冥音,心中有些发憷,却仍是点了点头。众人借无异议,虚青便叫几人先打坐休息一会,等养足了精神,再来对付面前这五个心魔。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五人先后站了起来。虚青确认了一句道:“都准备好了?” 众人点头,虚青手中的拂尘一甩,那便开始吧。 话音刚落,众人的身形便分做了四道,朝着他们扑过去。这五道幻象好似是被动了发条的木偶,缓缓抬起了头,眼中毫无神采。 刀兵之声四起,虚青迎面便对上了一个沉夜的幻影,沉夜手中什么都没拿,面对虚青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击,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双手,掌心两团黑雾,盘成了一面黑色的盾牌,虚青手中的断红尘千丝万缕,瞬间便贴近缠绕上去。灵力催动,红色的魔力直接被虚青用拂尘吸纳,原本细如发丝洁白如雪的拂尘染上了缕缕暗红,仿若掉进了血缸一般,虚青神色不动,拂尘柄上的那枚白玉隐隐散出柔和的白光,这道白光渐渐蔓延直到整个拂尘之上,红色的魔力如同遇火的纸片,化成了缕缕白烟。一番灵力较量之后,沉夜后退了三步,自上往下攻来的虚青微微往后倾了半个身位,而后便折返身姿,复又攻将上来。蓝紫雷光在拂尘上炸起,细小如同蛇电,拂尘前段迎风而涨,朝着沉夜的幻象全身缠绕而去。 银丝将沉夜的幻象整个拢住,雷电铮鸣的声音在那银丝缠绕而成的茧中响起。同时响起来的还有身边的一声龙吟。虚青转头看了一眼,文霁风与虚檀那厢,幻影已经化作了龙形,虚檀近身缠斗,文霁风手中长剑直竖,嘴中念念有词,偌大的八卦虚影悬于幻影上空,竟是逼出了幻象的龙形。 虚青心中暗赞一声,将断红尘收回来看看情状。若是他想的没错,这沉夜用得是他从前的天生灵体,这雷火也只是克制其一二,并不能将他真的如何。果然银丝退散之后,沉夜一身狼狈地站在远处,身上虽然有一片冒着黑气的伤口翻卷,气息却并不紊乱。 虚青暗自皱眉,直觉有些棘手,若是要全然摧毁沉夜,便只能通过净化一途,也是因此,虚青才来这荣山,求取仙离草。只是眼下,不说他仙离草还未到手,便是自身的隐疾也并未完全出去。虚青口中不自觉得便有些发苦。 一道白光忽而自身后而来,轻擦过虚青身侧便直奔面前沉夜的幻象而去。虚青只觉灵台一冷,这道白光便横斩在那幻象之上。幻象动作一凝,一隐而没的白光自他体内炸起,转瞬间面前的幻象便灰飞烟灭。 虚青略带诧异地看向出手相助的长垣,果然长垣的修为已经接近登仙。此时虚青才注意到长垣那边的战况,只见他面前只剩下一个幻影持着长剑缠着他,长垣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幻象心魔因本心变化而时强时弱。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难以勘破。” 虚青心头一动,果然身后便传来白龙的嘶鸣之声,虚青回头一看,文霁风二人面前的那道幻象也渐渐支离破碎。虚青心中有了计较,同师弟交换了一个眼神,文霁风便明白了虚青的意图,带着虚檀往冥音虚彤那边过去。 虚青转身道:“长垣道友,我来助你。” 长垣自是无可无不可,只是低声提醒了虚青一句道:“这个幻影看来十分古怪,同另外两个有所不同。”长垣刚交上手时便察觉到了自己面前的两个幻象有所不同,方才他用的那一招破魔剑术,对眼前的幻影也没有什么丝毫作用。 虚青也觉古怪:“不同?”说话间,他已经加入了战局之中,很快他便知道了究竟不同在了何处。面前这个幻象根本不是他所想的沉夜。 而是他自己。 这个认知,叫虚青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面前这个虚青幻象比起沉夜这个死脑筋,不知难缠了多少,虚青虽然察觉幻象较之他自己的能力更为弱小,只是从未和自己斗过,他都不晓得自己有这么招人嫌。 怪只怪当初和师弟交心,为了提点师弟修炼,虚青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告诉了他,有些师弟一时看不明白的,他更是连比划带演,没有丝毫保留。 虚青叹息了一声,集中了精神对付幻象,要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便是他在师弟面前常常是用剑,若是这幻象幻化出一柄断红尘出来,他能直接找块豆腐撞死。 虚青持着拂尘的那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合成剑诀,手中的拂尘吞吐剑意拔长至三尺有余,凝成了一柄光剑,乘着幻象的破绽,虚青一剑刺入对方胸口。此时长垣也没有放过这大好时机。玉剑洞穿了幻影的丹田气海。 瞧着幻象死前哪一张憋屈的脸,虚青分明没有受伤,却觉得自己的丹田也是一阵疼痛。 眼看着这幻象也要同从前那两个一样一齐消亡,虚青却忽然注意到他眼中的一道利光。迎身而上,幻象没有脱开伤口,反而迎着他们的剑柄冲上来,虚青霎时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退开,便被这幻象抱住。 虚青心中一阵苦笑,自己的幻象也就算了,怎么当初云磡对付沉夜用得办法,如今也被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暗色的亮光自那幻影身上亮起来,幻象的双臂如同铁条一般将他桎梏得紧紧的,叫虚青半点不能脱离。 帝药阵中的幻象也是厉害,竟然能用魂魄离体的咒术,丝丝缕缕的虚影如同冰水涌入虚青的身体之中,窜入体内的魂魄之力阴冷,虚青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与他硬拼。只是他可不是沉夜,凝神聚气之时便同长垣低吼道:“将他弄开。” 原本忌惮着没有再动手的长垣自然不会迟疑,魂魄碰撞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一个不好便会魂飞魄散,将幻象的肉身打散,或许能助虚青一臂之力。 ☆、第75章 黄鸟伺蛇·其十 抱元守一,虚青灵台清明,魂魄碰撞传递而来的疼痛更是如同冰锥一般。长远的动作很快,以以灵力为屏,将缠在虚青身上的幻象硬是震飞开数丈。幻象悬空僵硬了一阵,长垣眉目一拧,撑起一道禁制将几人包覆在内。 文霁风大惊失色往虚青方向飞身过来。文霁风的手搭在虚青的肩头,以自己的右肩出力支撑柱虚青。虚青睁开眼看了是第一眼,脸上难得没了表情,目光极冷地看了师弟一眼,又合上眼。 文霁风心神一震,虚青方才看他的那个眼神叫他心中一寒。那是极度冷漠空洞的一个眼神,仿若他们对付的幻象那般,真正的无悲无喜一片冰寒。 巨大的爆炸碰撞声自前方传来,那幻象自爆灵体,生成的震荡虽然被长垣挡了下来,他一手建起的那道禁制却支离破碎。长垣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手上却不停下,玉剑化作一道白光,剑身光芒吞吐暴涨成一面玉墙,虽知这幻象消散之后便不会再有什么威胁,却还是小心为上。 文霁风扶着虚青落回地面,虚彤和虚檀也很快凑到他们身边。三人合力之下,这冥音的修为虽然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高,却也力有不敌。待长垣回过心神,面前的五个幻象已经悉数消失了。只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仍是一片灰暗虚无,并未看到从前通关之时的光门或是别的什么。 另一边师兄弟三人将虚青扶坐起来,长垣注意到文霁风打算给虚青灌注灵力,连忙喝止。 “他现在魂魄受到冲击,极不稳当,你们注入灵力不过是给他增添麻烦。”长远道。 文霁风快急红了眼,急声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什么都不做吗!”文霁风的语气有些失控,身边的两个师弟此事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长垣看着虚青面上隐隐泛过的黑气道:“等。” 明知他们心中急切,长垣虽不能共情,却能够体谅。只是除了等虚青自己祛除邪意,旁人没有任何办法。 文霁风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是不管不顾的糊涂人。冷静下来几分之后,文霁风放开师兄,想要退开两步,免得打扰虚青。 只是他的手还未松开,却被虚青反手握住。 虚青略有些昏沉地睁开眼,仿佛只是为了看师弟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眷恋,紧握着师弟的手不放之后,又合上了眼。 四周的声音虚青早已听不太清了,幻象给予的魂魄碰撞,仿佛不要命似的冲击着他。灵魂恍惚,仿若要被击碎成许多碎片,灵力每凝聚一分,刺骨的疼痛便愈加尖锐一分。虚青并非是想用灵力冲击魂魄,这样做无异于玩火自焚,只是灵力凝聚一分,他便能更加专心一分。 虚青口中泛起浓郁的铁锈味。脑海被冲撞得有些发白,却还算清醒。 原本已经十分凝练的魂魄仿佛重新松动起来,叫虚青有些难以自持。 当初他的魂魄同沉夜交换了一魄,这一魄本已老老实实呆在他体内,现在却又蠢蠢欲动起来。虚青几乎是受到了两面夹击,唯独手中的知觉分外深刻。死死揪着师弟的手不肯放,仿若是一根救命稻草。虚青不自觉咬紧牙关,口中传来一股不间断的刺痛。 虚青皱眉,到后来汗湿重衫,身上的一切知觉都丧失了,只觉如坠冰窟,脑海之中一片白茫茫。 长垣自修炼中回过神,看着盘膝而坐的虚青,暗暗皱眉。在虚青身边打坐的文霁风已经一转不转地盯着虚青许久,不时替他擦去脸上如同雨水般淋漓而下的汗珠。以他的修为自然看不出虚青此时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幻象的举动不过是一个引子,却带起了虚青的魂魄如此强烈的反噬,长垣忽然开始猜测虚青一行人来到此处,是否同虚青现在的情状有关。 皇羽和墨辰一直没有出现,或许要等到虚青完全祛除了异状之后,才算是真正突破整个帝药阵。如此想着,长垣叹了口气,起身,决定帮虚青一臂之力。 他脸上闪过的魔气并不是幻象带给他的,而是自他自己的魂魄中透出的魔气。既然如此,他便不能用净化破魔的术法,只得以自己的修为为代价,将幻象去除了。 看到长垣靠近,文霁风心中生出几分警惕,虚青入定已久,长垣虽然同他们一路闯过来,却并不是真的同他们同仇敌忾。文霁风方才几番安抚,可现下等了这么久,或许是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了…… 也不知是不是文霁风的警惕太过浅白,长垣还未动手便先开口道:“你以为你们三个人加在一起,能够拦得住我对他做什么?” 文霁风对上他略带轻蔑的眼神道:“总得拦一拦才能知道。” 长垣似乎是心中有所触动,眼神温和了几分道:“他现在情况颇为危急,若是我不出手,恐怕你师兄未必还能醒过来。” 文霁风心头一阵大骇,急切地想站起来,手却还被虚青紧紧握着,未免虚青动摇心志,文霁风又半坐回去。 长垣道:“让不让我救他,全凭你一句话。” 文霁风垂下眼,看着虚青紧闭的薄唇,想起他先前看他的那个冰冷眼神,心中踌躇。并不是他不相信师兄,只是长垣一路而来从未说过半句谎话,在这件事上更是不必欺骗他。 长垣道:“你若是不安心,大可如此,我将灵力注入你体内,以你为中转,我对你师兄做什么,你都能知道,若是你觉得何时不好,便可随时停止下来。 若是这样,也的确没什么多的可以顾忌了。文霁风叹了口气道:“那便麻烦前辈了。” 长垣不以为意,正准备伸手探向文霁风时,却听得文霁风复又开口道:“虽然提出这样的条件有些逾越,只是晚辈还希望前辈应下一件事。” 长垣皱起眉:“什么事?” 文霁风道:“我们师兄弟前来此处,是为了求取仙草,对付自玄冲观出逃的魔头,如今师兄为难,若是只有我们三人出去了,至多也只能带着我等师门闭门自守。师兄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若是此番师兄无法撑过此劫,还望前辈立誓,救活你想救的那个人之后,替我们将这魔头除去,还天下一个清明。” 说完,文霁风便等着长垣的答复,之间对方神色不动,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凌厉。 “你口中那魔头,可是云磡千年前以自身封住的那个?”长垣道。 文霁风颔首:“师兄曾说,沉夜如今功力大减,比前年更好对付,前辈修为高深,定然不必怕他。” 长垣冷笑一声:“你果真以为当初那个魔头是那么好对付的?”文霁风一怔。 长垣道:“若我没猜错,你这个师兄身上有那魔头的魂魄,正是当年他将那魔头的肉身摧毁,还破了对方的魂魄,九死一生才能叫这魔头安生千年。如今只等你师兄一死,七魄一散,这魔尊只会比千年前还要难缠。” 沉夜乃是天地间魔气沉淀生出的天魔,阴阳两极间顺天而生的魔头。他被封印千年,天地间的魔气四散,只等他魂魄归位,魔气一聚,莫说是长垣一人,便是加上荣山上这两位地仙也不是那魔尊的对手。 长垣行走九州近千年,眼界远不是文霁风可比,千年来九州之上的魔物由少增多他是一步步看在眼中。虽然他并不在乎这民生疾苦生灵涂炭,却不代表他看不穿。 文霁风这才知道,虚青从前说得轻描淡写的经历在别人眼中是怎样惊天动地。 “前辈的修为几近臻化,可您想救的那位,恐怕并没有这样的境界吧?”文霁风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 长垣一怔,不置可否,文霁风已然明白他是默认了他的话。 文霁风继续道:“如此,前辈便免不得还需留在九州之上,如此,为了那位冥音公子,您也免不得得出手?”文霁风这么说,几乎是已经明晃晃地摆出了威胁,心下苦笑,果然近墨者黑。同师兄呆的久了,原本自己的守正自持,如今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长垣明知文霁风的话中恫吓远比真相更多几分,只是惦记起那人却还是动摇了。当初也是不曾想到会有阴差阳错,他们才隔开千年。如今,他再也赌不起…… “那便依你所言。” 长垣灵力传来的时候,文霁风心中松了一口气,嘱咐好了师弟们以后照拂师门,即便他同师兄一起出了什么事,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虚青原本已如大厦将倾,一道温和灵力却如同涓涓细流涌入他体内,这股灵力他分外熟悉,是师弟。 虚青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不知不觉松了几分,还有空想着,长垣在身边怎么会叫师弟输送灵力,以他的修为,不可能不明白他人灵力冲击会在这种状况下损伤神智。 只是他也从来不对师弟设防罢了。 “抱神守一。”长垣的声音如同直入脑海,震耳发聩。 虚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心神有些溃散。有了师弟和长垣的帮助,仿若冰窟之中,有一点星火缓缓亮了起来。 ☆、第76章 黄鸟伺蛇·十一 虚青一行人自幻境中走出来之后,面前是一个山洞。他们左手边有一条小路蜿蜒向上,一直通往山顶。自他们此处向上望去,可以瞧见山顶上一座琉璃宫殿。瑞气千条。此处山头之外,四围还围绕着若干较矮的山峰,每座峰顶也如此峰一样,建着一座宫殿。 虚青一回生二回熟,早知这荣山共有八座最高的山峰。除了这座帝药主峰之外,另外七座包围拱卫。传闻这座帝药峰上帝药斋内藏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立登仙的灵药。 皇羽和墨辰二人一前一后,自山洞中出来。瞧见这五人完好无损的模样,没有半点意外。皇羽扫视了一圈,除了虚青看起来略带狼狈萎靡,旁人都已经恢复了精神。 虚青轻笑道:“瞧你们这模样,定是藏在山洞里用什么仙术窥视我们。 皇羽没看顾其余几人惊讶的神色,只是淡然道:“阵法凶险,我们须得随时看顾带能及时将你们自阵中引出。”帝药阵既为这荣山上的试炼之阵,亦是荣山绝杀之阵。黄鸟玄蛇于此处看守,每有人闯阵,必须有一个人守阵。为的就是不至于让闯阵之人死在里边,另外也有将通关之人带出来的责任。 若是有人不按荣山的规矩办事,这帝药阵可变成一座死阵,困在阵中的人要么死在里边要么无穷无尽地闯关。 虚青苦笑道:“既然你们看着,这最后一关如此凶险,怎么不看在咱们是旧识的份上偷偷帮我一把?横竖天帝老儿可没有那么多功夫看着这里。” 墨辰气的跳起来:“你说的容易,不知道有日游神偶尔查看此处吗!被天帝知道我们徇私,将我们的仙骨剃了都是轻的。” 皇羽摸了摸墨辰的脑袋,一遇上云磡,墨辰便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墨辰看了皇羽一眼,老实了不少,低声嘟囔道:“尽给我们添麻烦。” 皇羽见他安生下来,这才对虚青道:“如今你们五人已然通关,等会便随我去仙灵阵中修炼四个时辰,也好好想想,你们要什么草药。” 虚青打趣道:“这仙灵阵暂缓不迟,不过皇羽,你在这荣山很么多年,一定知道哪些仙草最好,不妨透露一下?毕竟我们一人一棵,要想出五颗来也是分外麻烦的事情。” 长垣这时候出来拆台道:“我只要幽魂草。” 虚青点点头道:“一株幽魂草一株仙离草,这还有三个空呢。” 墨辰脸上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三个空?想要五棵?云磡,你未免也太贪心了吧?” 虚青心头一跳,神色却不动地问道:“我们五人闯过帝药阵,要五棵有什么不对吗?”虚青语气平平,氛围却瞬间变得紧张起来。虚青身边,三个师弟都已经反应过来,虚彤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长垣。 之前是他们好帮手的这位长垣前辈,等会恐怕会变成他们取得仙离草的最大阻碍。 皇羽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之间的无声的硝烟,轻飘飘的话却如同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之中。 “你们既然是一同破阵,便只能算作是一次,你们若想要五株仙草,自然要闯五次。不过你们如若愿意,现在我们便将你们送到帝药阵入口,你们再过一次也是一样的。仙草你们随时可取,仙灵阵的修炼也可延迟。”皇羽道。 文霁风看向虚青,虚青分外沉重地摇摇头:“来不及了,我和那魔尊约定只有七日,等不得我们再闯一次了。” 若是他们时间充裕,再闯一次帝药阵绝不会比此次更难。这心魔关过了一次,便能再过第二次。 气氛一时凝固起来,皇羽自然知道虚青在担忧什么,只是他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长垣看来也不是什么会轻易放弃的人。 墨辰此时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其实若是谈不拢,你们大可打一架,云磡你这么本事,而已未必打不过长垣。” 虚青皇羽还未说什么,墨辰便先收获了虚青三位师弟的目光绞杀,其中以文霁风的眼神最为尖锐。 虚青脑海中飞快计较着办法得失。他们是必须要取这仙离草的。只是取了草药之后,且不说面对那沉夜他有几分胜算,便是他们允诺得胜归来之后再陪长垣闯一次阵。长垣也未必能这么天真地答应他们。 只是这仙草一旦选定便不得更改,虚青有些后悔,当初为何随意便选了绮罗灵花,若是当初直接不选,也不会变成今日这个光景。 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不仅如此,虚青防才才在长垣的帮助下度过魂魄险些撕裂的劫难,不过和他对战没有胜算,便是有心中道义梗着,恩将仇报也是他决计做不出来的。 虚青在心中纠结思索,长垣却是干脆利落得很:“我求取仙草千年,决不会因此便轻易放弃。” 虚青的神色一僵。虚彤张嘴就骂道:“我敬你是个前辈,只是如今我师兄要借这草药击败魔头匡扶九州。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长垣冷冷道:“这九州与我何干。”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抽出玉剑同文霁风道,“若是你师兄和你师弟们死在我手里,从前的承诺我也会兑现给你。” 文霁风心头一震,没想到长垣已经做好了将他们都杀死的打算。长垣一句话惹得三位师弟大怒,一时间撸了袖子便想和长垣动手。虚青却忽然发声道:“都停下!” 虚青虽然总是不着调的模样,在师弟们心中的威严却好的有些出奇。三个师弟安静下来,虚青颇为冷静道:“虽然得到的奖励只有一样,可我记得多人一同闯过帝药阵的话,得到的奖励便不仅仅是这荣山上的草药,还可是仙丹?” 皇羽的神色僵了僵,却没有否认:“是。” 虚青一笑道:“那好,我要凝神金丹。” 墨辰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并不是虚青要的凝神金丹有多珍贵,恰恰相反,这凝神丹乃是自凡间凝神丹的丹方而来,仙品的凝神丹罢了。这丹就珍贵而言,还不如长垣要的离魂草。 虚青此时同长垣道:“凝神金丹并不是什么金贵的仙药,我想长垣道友应当略有所知、冥音公子当初因八门阵损耗心神,想来长垣道友要离魂草也是为了替他凝练魂魄,重新醒来。” 长垣颔首。虚青所说不错,他先前而凝练魂魄离魂草做的,这仙品凝神丹也做的。 虚青又道:“凝神金丹的药力强盛,如今冥音公子的魂魄虚弱,整颗服下去恐怕还会有损,我们一人一半,将丹药一分为二,虽然于药力有损,但是足以解除冥音公子的异状了。” 长垣沉思起来,心中衡量着虚青所说的话。虚青也不催他,等着他想明白。倒是旁边的墨辰道:“离魂草或是凝神金丹若不论哪个囫囵吃下去,你那个小护卫的肉身恐怕都没法承受他的魂魄。万一爆体而亡,反倒更加麻烦。你还不如听云磡的。” 仿佛是墨辰的话给了长垣定下的决心。长垣皱了皱眉道:“那边依你所言吧。” 虚青展颜一笑,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只是放松下来后,身子忽然晃了晃,文霁风连忙扶住虚青低声道:“师兄没事吧?” 虚青摇摇头,安抚地朝师弟笑了笑:“不过是精神不济罢了。”他魂魄略有损伤,方才又思虑过深,一时有些迷蒙罢了。 皇羽从头至尾便没有干涉过他们的决定,只是等他们订好了凝神金丹之后,便飞身化成一只金色的大鸟,飞向了东南那处山头,以仙力开了斋门。 凝神金丹并不是金色,而是浅色荧光的碧绿药丸,浑圆一颗不过拇指指甲盖大小。皇羽还算贴心,将金丹一分为二后分装了两个玉瓶交给他们。 虚青收下之后顺口同皇羽道:“劳烦皇羽仙长再辛苦一次,将我那株绮罗灵花也一并带来,墨辰,快给我们带路去仙灵阵!” 虚青吩咐的语调叫墨辰又是一番咬牙切齿,狠狠瞪了虚青一眼后,墨辰却不得不按着虚青说的送他们去仙灵阵。 仙灵阵乃是聚灵法阵,在其中修炼又辅以荣山最精纯的仙力,即便是长垣这样只差一步的修道者亦是大有裨益。 进了仙灵阵中,虚青便急忙赶了三个师弟修炼。文霁风有些担忧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他堵了回去。看着三个师弟纷纷入定,虚青自己反倒并不着急。 文霁风盘膝静心的时候,眉目在仙灵阵淡淡的灵光浸润下显得更为钟灵毓秀,虚青什么也不做的便盯着师弟看。仿佛要将这模样刻进脑海之中一般。 一朵花忽然挡在了虚青眼前,通体洁白,花香沁人。这株花便是他当初赢来的绮罗灵花。 “你真的决定好了要这么做?”皇羽的声音不带感情地自耳边响起。 虚青笑了笑道:“总得这么试试。我只要一日不死,这沉夜恐怕一日不能放过我,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我自小便疼爱师弟。总不能叫别人欺负去。” 他巴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塞给师弟,哪能容忍师弟一世跟着他东躲西藏,还要随时面临危险。 皇羽顿了顿道:“没了这一魄,你若是变回从前那个云磡。于你师弟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虚青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 ☆、第77章 黄鸟伺十蛇·十二 皇羽没有说话。他与云磡认识的时间远要比旁人知道的长。文霁风他们只知道云磡当初破阵得了一株绮罗灵花,却不知云磡为了破阵花了整整五年。 云磡的师父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得道成仙,只是成仙说来容易,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摸不到边沿。他师父自知自己没有天分,便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云磡身上。 皇羽还记得云磡破阵而出得到绮罗灵花时候的模样,没有欣喜,没有狂热,云磡的样子看起来平静得吓人。皇羽分明不是喜欢窥探旁人隐私的人,那时却好奇地问了云磡“得了仙草,你难道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那时云磡是怎么说的?他端着比皇羽更清冷出尘的语气说道:“完成师父的遗愿,自然心中欢喜。”只是面上实在看不出丝毫欢喜。 云磡是唯一一个在帝药阵中得了仙草之后不屑一顾之人。正如他当初来时说的那样,他只是来完成同师父的最后一个约定,成了自然好,败了亦无妨。 “我当初曾以为,你若不是遇上了魔尊,定然会成为天庭的仙友。”皇羽隐约知道一些云磡封魔的佚事,也曾付过一声叹息。 虚青轻笑了一声:“皇羽仙长太高看我了。” 皇羽没有说话,面上的神情却表明了他的想法没有半句谎言。 虚青似是被皇羽的神情镇住了,又问道:“那你以为,这一世我可有成仙的机缘?” 皇羽转眼看着一旁坐着的文霁风,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你放不下。” 虚青面上的笑容僵了僵最后完全消失,语气清淡得一如当年的云磡:“你说的是,我放不下。” 心魔关时,他们五人身在其中,自然不如皇羽清楚,文霁风的幻象源于虚青,而那被虚青模糊过去的三个魔尊,最后那一个正是他自己。 这个秘密虚青没有说出来,长垣虽然能够察觉到各种的蹊跷,却得不了事实的真相。 “从前我便放不下师弟。如今知道在他眼中我已经重要至此,更是舍不得。”虚青轻叹一声,“可惜这件事我必须做,即便有可能……”虚青似是想到了什么,颇为郑重地起身同皇羽躬身作揖道,“倘使真的出现了我所预料的状况,还望皇羽仙长帮我,我将三个师弟托付给你,待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仙长再将他们送回仙室山吧。” 皇羽深深看了虚青一眼道:“好。” 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信心,皇羽总觉得虚青不会这么轻易得便被一株仙草改变。 再朝皇羽深深一拜,虚青道:“引路吧。” 皇羽引着虚青出了仙灵阵所在的石室,墨辰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口。瞧见二人现身,墨辰刚想抱怨一声他们磨蹭,只是在看到二人沉得能够滴出水的阴沉神色。原本想说出来的话都憋了回去。 黄鸟玄蛇沉默着在前边引路,虚青手中一个玉盒,盒中装了绮罗灵花和一颗温润莹白的珠子。并不是自帝药阵得来的凝神丹,而是虚青心心念念好不容易寻来的鲛珠。 绕过种种隐藏在云雾之后的阵法,皇羽将虚青带到少有人至的荣山炼骨池。 绮罗灵花乃是荣山最为珍贵的仙草,药力霸道远不是名字那般温和可亲。需得配上荣山上的这眼泉水洗练方可顺利吸收药效。 虚青不需要他们多言,脱下外衣赤着上身跳入池水之中。炼骨池的池水清透泛着微微碧色微光。看起来十分通透地池水水质却极为粘稠。虚青这么大一个人跳入池中,偌大的池面上却连一个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虚青浸入水中的皮肤发热,自体内却有一股微凉阴冷的灵力涌起躁动。他刚想用灵力去压制便立刻被皇羽叫停。 “这炼骨池水乃是仙草药汁混合而成,无论在其中是何种感受只能强忍不能抵抗。”皇羽提点道。 否则若是自身的灵力破坏了药力,即便顺利吸收了绮罗灵花也要逸散不少蕴含的药力。 虚青点头,并未提出什么异议。他在半人高的池中矮身下来盘膝而坐,只露出一个头来。皇羽见他自己准备好,便将虚青留在岸上的绮罗灵花浮空而起,以灵力送至虚青面前。附在绮罗灵花上的灵力分出一缕,引入虚青眉心一点。 洁白花朵透出微微的金光,化作一丝丝金色的液体渗进虚青的印堂之中。 绮罗灵花消失,整个化作粘稠液体融入虚青身体之中,眉心处的连线消失之后便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印痕,如龙飞凤舞。虚青闭目静坐,面上因着金印平添了几分宝相庄严的意味。 只是外表看来他似乎毫无异状,却无人晓得,虚青现下是如何煎熬。 温热之感自脚心往上蔓延,绮罗灵花带来的感觉却是一股清凉透彻。随着时间推延,温热之感变作了炙热而清凉透彻竟显得愈发得冰冷刺骨。 丹田处盘绕着的那股阴冷此时也跑出来作祟,夹在三中感觉之中,虚青称得上是水深火热。 更为艰难得是,灵花同池水带来的感觉渐渐混合,不是变得温和均匀,反倒是冷热交替极热极寒几不停歇得接踵而来。 虚青闷哼自身,克制着自己快要自行运转的灵力,全身却如同万蚁啮咬,原本规整的盘膝之姿渐渐松散。露在水面上的面孔缓缓下沉。跟着皇羽在一旁待命的墨辰隐隐有些焦躁起来。这绮罗灵花少见,他也是第一次做这如此凶险之事,虚青现下的状况怎么都算不得一个好字。 皇羽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安,安抚似的拍了拍墨辰的手背。虚青已经完全沉入了池水之中,平静池面没有一丝气泡产生,二人自然不担心虚青会溺死其中,只是透过碧色的池面,虚青的神情有些看不明晰。 此时虚青仰面躺着,仿佛是已经沉入了池底之中。也不知是不是这池水药效发散的缘故,虚青的神色看起来平稳了许多。 墨辰默默松了口气。若是虚青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后边的那个忙便也不需要他再帮什么了。 炙热和严寒在变化许久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丝丝交融的迹象。静脉在这冷热交替之中变得宽阔了许多,也变得更为坚韧。灵力渗入四肢百骸,化入骨血。炼骨池更为温和的药力将绮罗灵花的灵力分散成细小清凉的细流滋养肉身。 虚青平心静气,静静感受自己魂魄之中的变化。 方才便是万蚁噬心的苦楚,虚青都强忍着不敢将自己的牙关咬紧。凝神丹早就被他含在口中,只等绮罗灵花的灵力开始浸润魂魄之时,借着灵力和凝神丹的药力,将魂魄中原本便已经动摇的那一缕魔魂驱散出去。 身体之中被虚青刻意停滞下来的灵力随着药力开始流动起来,原本只是一小缕继而渐渐强大,带动体内原本便贮存的修为同时,外边蕴藏在炼骨池中的天地灵气也被他引动起来。 灵气疯狂涌入虚青的身体,然后以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飞快地转化成虚青自己的修为。 虚青自己自然看不见,荣山上浓厚的灵力此时交缠奔涌,自从前的平稳变得有些狂暴,自他为中心,仿若在这炼骨池上席卷成了一个灵气的漩涡。 皇羽和墨辰二人俱是喟然惊叹。 墨辰从前虽然知道云磡欺负他并未动用全力,却不知用仙草脱胎换骨之后,他能有这样的资质。 墨辰沉浸在惊叹之中,皇羽却不像他一惊一乍,仔细观察一番后提醒墨辰道:“该你动手了。” 墨辰立即反应过来,手中动作不算不快,鲛珠悬浮于他掌心之中,墨色的仙力仿若夜中烛火,带着丝丝缕缕的邪意。 黑水玄蛇原本便带有魔族的一丝血脉,墨辰即便成了地仙,这仙力之中仍旧带着对魔族的吸引,是以他修为胜过现在的虚青,却因为妖力被压制的缘故并不能十成十地展现出来,毁天灭地。 灵气漩涡之下,虚青身上隐约飘出丝丝纤弱的黑色雾气。这些雾气便是被绮罗灵花搅碎消融的魔魂。 若不是虚青及时吞下了那颗凝神丹,以这仙丹的威能飞快凝实修补他的魂魄,这药力足以叫虚青魂飞魄散。这具身体也只会变成一具空有仙骨却无魂魄的行尸走肉。 墨辰分外小心地将这些破碎的魔魂牵引过来。沉夜身为魔尊,这魔魂原本为天地而生,即便墨辰是上古异兽,也不及他的纯粹。此时却因为灵花洗濯,这些细碎魔魂被墨辰掌握得分外轻松。 不过墨辰仍是不敢粗心大意。他晓得虚青为何安排他收拢这一缕魔魂。只有给他寻到一个寄体才可叫这缕魔魂不溃散于寰宇而后回到魔尊身体里。 墨色浸入纯白,染成乌黑。鲛珠虽然算不得绝顶的宝物,却是极为坚硬,又天生带有月华之力,不会被魔魂影响魔化。虚青几乎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么一件封存魔魂的物什。 等到虚青身上的黑气完全消失,墨辰这才神色郑重地将这鲛珠用仙力困锁封存。皇羽扬起手,一道金色光网覆在上边,金光消失之后,墨辰才真正松了口气。 “总算完全隔绝了魔魂的维系。” ☆、第7章8章 黄鸟伺蛇·十三 失了灵力的加持,黑色的珠子落在了墨辰的掌心。墨辰的肤色略显苍白,漆黑的珠子连一丝亮光都不显,幽黑中带着一股震慑人心之感。 墨辰只觉掌心一空,黑色的鲛珠落入皇羽手中。对着墨辰略显讶异的表情,皇羽神色平静地解释了一句:“我答应了云磡,将这颗珠子送去昆仑。你留在荣山看护,我寻到陆吾便回来。”陆吾乃是昆仑山的山神,皇羽与他还算有几分交情。昆仑有一眼丹水,或许可以压制这魔魂,或是能完全湮灭也未可知。 这件事是出洞前虚青才同皇羽临时交代的,于墨辰而言显得很突然。挠了挠头,墨辰倒是没怎么纠缠,只是扯着皇羽一截宽大的衣袖道:“昆仑离荣山挺远的,你要多久才回来啊?” 皇羽嘴角泛起一丝细微的笑意摸了摸墨辰的头发道:“很快便回来了。” 墨辰应了一声:“好吧。” 神色有些恹恹,墨辰沿着炼骨池坐下,盯着水面不看皇羽道:“你快些去,早去早回。” “嗯。”皇羽应了一声,一阵轻风拂过,原本长身玉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墨辰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又扭过头,欲盖弥彰似的自言自语道:“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闷声就走了,我不过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改进罢了。” 只是此处唯一有机会听到这句话的虚青还在半昏迷之中,根本注意不到他。 文霁风自修炼之中清醒过来,体内的灵力在荣山仙阵的加持之下凝练纯粹了许多,他不过刚突破角龙境界不久,已是天赋异禀。跳过了角龙境界,还显得不太稳当的根基现下不但凝练了许多,还隐隐有触摸到边沿的迹象。 这么冒进似乎有些不妥当?文霁风心中存着些疑虑,只是此处毕竟是仙家地界,自己修为大增或许是师兄已经预料到的事情,如此不妨问问师兄,文霁风暗忖。 只是等他想明白时,却发现他此时身身边只有两位师弟还未自修炼之中醒来,催着自己修炼的师兄却是不知去向。在此处文霁风也不怕师兄出什么事,小心起身免得吵到身边的师弟们,文霁风轻手轻脚地自仙灵阵所在的洞府之中走出来。 洞府外种满了长着成熟果实的山桃树,文霁风左右张望了一番,却没有见到师兄。除却入眼可见的奇花异草,其余景象都被掩藏在了重重叠叠的云雾后边,文霁风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目光所及处转悠一圈。照理而言,此处应该有禁制存在,他自仙灵阵中出来,这荣山的两位地仙一定会察觉。 只是文霁风等了许久,却一直没等到有人来,正当他思索着要不要回洞府之中再修炼一阵时,墨辰才匆匆赶到。 墨辰的脸上带着懊恼,此时他心中正暗恼着为何没了皇羽在,他便忘了仙灵阵中只许修炼三个时辰。 倒不是担心仙灵阵中的灵气会损伤凡人,若是一定要说出个缘由,便只能说是不想叫他们占太大便宜罢了。墨辰也没空理会脸上带着疑惑的文霁风,进了仙灵阵中将另外二人叫醒。至于还有一个长垣,他的目的本就只是仙草,如今得了凝神丹早早便离开了荣山。 虚彤和虚檀二人身处仙灵阵中正修炼到神思愉悦之处。他们的资质虽然上乘却还是略逊于徐清和文霁风一筹。在仙灵阵这种阵法里修炼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他们自然不会浪费。 被墨辰颇为粗暴地自修炼之中打断唤醒,虚彤有些懊恼,同虚檀对视一眼便明白,对方恐怕也是一样。 墨辰双手环胸,居高临下道:“好了,修炼完便别赖在此处了。你们师兄将你们托付给我,你们在荣山还能呆好一段时间,不必急在这一时。” 需统计惊讶地窜起来:“托付给你?师兄为何没和我们提过?” 墨辰掀了掀眼皮,随意扯了个谎道:“你师兄临时有些要事要去做,便将你们留在这里。别做出这么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你们不愿意刘在荣山,我还巴不得送客呢。” 虚檀和虚彤二人面面相觑,心中虽然对大师兄多少有些怨言,却也老老实实跟着墨辰出了洞府。“ 待他们见到门口的文霁风时,脸上的表情更是千变万化。大师兄离开了荣山,断然没有将文师兄也留在此处的道理啊! 文霁风脸上的神色颇为焦急,墨辰进去的时候,他也想跟进去,却不曾想这洞府出来容易,想进去时却被无形的禁制组拦住。无奈之下,他只能等着墨辰出来,主动解释虚青的去向。 虚彤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文师兄,大师兄走时也没同你说吗?” 文霁风神色一凛:“走?你是说师兄已经走了吗?” 虚彤一直畏惧于文霁风的淫威,此时文霁风的神色阴沉下来他更是缩着脖子不敢吱一声。还是虚檀接口替他回答道:“方才墨辰仙长说师兄有要事先行一步了,还说等事情办完了便来找我们。” “不可能!”文霁风矢口否认道。若是师兄离开,万万不可能连句话都没留下,便将他抛在这里。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文霁风心中却又生出几分不确信来。 墨辰不耐烦道:“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们跟着他一起也未必能帮得上他多少,他想私下料理事情,又不是不回来了。” 墨辰话音刚落便被三双眼睛齐齐盯住,分明只是凡人无害的眼光,墨辰却莫名得心头一缩。虚彤目光灼灼地斩钉截铁道:“大师兄英明神武,自然很快便会回来!” 墨辰朝天翻了个白眼,不愿同他们继续浪费口舌:“随你们怎么想,快跟我走。”说着便转身走入云雾之中。此处的云雾无人引导便走不出来,墨辰身后的三人自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墨辰带得还算顺利。只是几人专心跟着墨辰穿越阵法之时却未曾注意到,文霁风沉默得在没有说一句话。 文霁风素来面上不带什么表情,此时虚青不在,身边的几人又怎么可能看出他此时已经心急如焚。 师兄从来没有过不高而别,从来有事也从不隐瞒他,如今何故会做出这样的打算。师兄有什么事情非得将他们抛下才能做? 灵光一闪,文霁风心中一点一点地下沉。师兄不是将他们抛下,将他们留在荣山恰恰是一种保护。文霁风心中懊恼自责,明明知道面对沉夜的对战分外凶险,他却没有一早便想到师兄可能会留下他们,孤身赴战。 一想到师兄面对魔尊时会有的损伤,文霁风便怎么都无法安定下来。 身后有脚步停下来,墨辰自然不会注意不到,有些不耐地转身,墨辰道:“又有什么事?” 文霁风眸如寒星,语气坚定道:“我要下山。” 墨辰神色古怪地看了文霁风一眼,虚檀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却开口劝慰文霁风道:“文师兄,大师兄将我们留在此处自然是有他这么做的道理,你……”他原先说你不要太任性,却猛地意识到文霁风并不是不着调的虚青,更不是脑袋里缺根筋的虚彤。 文霁风道:“我自有我的考量,你们听大师兄的,留在此处,正好你们的修为还可乘着荣山这福地的灵气更加精进一二,我却还有些事没来得及告诉师兄。” 文霁风言之凿凿,两个师弟面面相觑了一番。文霁风的年纪修为都在他们之上,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自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文霁风见他们已经默认,便转头去看墨辰。他知道若是没有墨辰的帮助,他绝对闯不出这荣山的阵法,他的这些话,原本也是想用来说服墨辰。 墨辰一哂,悠悠道:“只可惜我答应了云磡,不能放你们下山,你便是有再急的急事,也须得听我的。” 文霁风眼神一沉,双手紧握着按捺心中蠢蠢欲动的不安。 “不过嘛,如果你能够打赢我,我也可以将你放出去。”墨辰勾了勾嘴角,“你看如何?” 墨辰好歹也是一个地仙,何况他的真身又是黑水玄蛇,本就要压文霁风一筹。一旁的两个师弟只当墨辰是随意找个借口搪塞,却不想文霁风抿了抿唇后开口道:“既然要打一场,不妨将赌注下得再重些,便赌上内丹如何?” 虚檀一惊,刚想开口阻拦,墨辰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道:“好极了!” 几百里外,七皇城中。 虚青踏着虚无而来,不过短短数日,这原本安宁繁华的海边小城,如今已经化作了一片血腥炼狱。 脚踏实地之后,虚青自城门口入内,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弥漫在空气之中的暗色血光在接近他三尺之后,便被无形的罡气消融,不得近身浸染。 步入城中,路面上原本青白的石板路已经变作了暗色,足尖踏过处仿佛湿润得可以渗出血来。原本喧闹的酒楼商铺一片寂静,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5节 虚青四处端详着,却仿佛没有瞧见丝毫的不妥,闲庭信步一般沿着街道前行,终于在接近转弯处,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挡在了虚青面前,那是一个眸色血红的邪异少年,看到虚青的模样不算惊讶,只是不急不缓道:“云磡,尊上已经等你多时了。” ☆、第79章 黄鸟伺十蛇·十四 虚青站在远处,脸上没有笑容,目光慢慢自那少年的头顶一路打量到足尖,仿若慢了半拍才道:“相柳,许久不见。” 相柳的瞳眸一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他同云磡千年前便有宿仇,千年后也不是第一次同虚青交手。如今面前这个面无表情一丝不苟的道人和从前的记忆渐渐重叠起来。 得了沉夜相助重新获得了一副肉身的相柳,原本想在见到虚青的第一眼便给他一个下马威,现在心中却生出几丝畏惧来。这绝不是云磡转世之后的那副性情,虽不知他离开这些时日做了什么,相柳唯一担忧的只有他是否也恢复了从前的修为。 相柳忌惮地看着虚青,虚青只是甩了甩手中的断红尘,银白软丝顺着左臂的衣袖垂下,城内阵阵腥风吹过却纹丝不动。 “快引路吧,你不是说沉夜已经等急了?”虚青这句话似是调侃,却没有半点戏谑的情绪蕴含,每个字如同断开的珠子一般一颗颗吐露出来。 相柳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既然你急着找死,我便成全你。” 虚青没有表情地嘲讽道:“即便能成全我的,也只有你家尊上,你还不够格。” “你!”相柳虽然深知自己与云磡的差距,却也容不得他这么轻描淡写地嘲笑。 虚青掀了掀眼皮道:“既然你不服气,便由你来做第一块磨刀石吧。”一层浅淡的金光自虚青身上亮起,相柳不敢大意,男女重声的诡异尖啸穿云破雾一般响彻七皇城上空,滔滔毒水和熊熊毒火带动虚青的衣袖轻摆,虚青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 掌心浮起一个金色的光球,虚青的嘴唇轻动,分外随意地念动了一个咒语,仿若只是吟了一句诗,光球骤然放大,往相柳身上罩去:“你的水火毒性太重,若是漫开,整个城池都保不住。”光球仿若一个禁制,将相柳释放的水火困在球中,没有半点蔓延开。相柳怒发冲冠,身上的黑红衣袂在魔力催动之下狂飞乱摆。光球中的水火渐渐堆积起来,源自相柳自身的火焰和毒水自然不会相遇,仿若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隔,左边黑蓝,右边赤红,堆积起来的水面已经高过了相柳的腰间。 虚青早已收回了手,仿若一个看客一般看着相柳束手无策,只能如同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光球中释放咒法。 毒水已经漫过了相柳的胸口,虚青此时才露出一个略显满意的神色道:“你应该知道,当初我能毁了你的真身,如今便有机会毁第二回。你自七皇城城民得了这副肉身,现下也应该还回去了。” 相柳闻言心中大骇。这副肉身乃是这七皇城城中之人的精血配上沉夜恩赐下来的一滴魔血铸成,虽然入驻此身之后他的魔力提升到了新的层次,论此身的坚韧却是远远不及自己从前的那副。 虚青话音刚落,这困住相柳的光球便光芒大放起来,灵力流转极其鲜明,光球上有一道利剑一般的灵力瞬间便刺穿破碎了他护体的魔气。积累了许久的毒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争先恐后一般朝着相柳身上涌去。相柳想运功抵挡,重新构筑护体的魔气之时,却瞧见虚青处有一道亮眼的金光飞射而来。 不过是一个定身术而已,相柳却怎么都破除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毒水的浸泡之下慢慢消融。 红衣的少年完全消失在毒水之中,只剩下一个泛着红黑光芒的魔影在其中,这才是相柳的本源力量,自然不会受到毒水的侵害。 好不容易重新得到了身体,却又一次被虚青毁掉,魔影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云磡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黑色的魔火自魔影身上亮起,尖锐的啸声中魔影一往无前地朝着虚青扑来。原本固若金汤的光球球壁上被他穿出一个巨大的破洞。虚青微微皱了皱眉头,光球溃散。 相柳嘴上说着同归于尽,这声尖啸却显然是在向沉夜求救,如此他身上焚骨熬血的魔火也只是个花架子,不足为惧了。 虚青轻叹了一声:“斩草除根。”拂尘一甩万千银丝缠住这团并不是实物的魔火,淡淡的金光包裹着银白软丝,纠缠在魔火上后,便开始收紧。相柳前冲的动作霎时停滞,魔火被银丝捆绑切割,软丝收得越紧,魔火便被迫缩小。 魔火发出一声尖叫,只见其中黑光闪烁一阵之后,魔火分成了若干道细小的红黑光影,似乎到处寻找着能够逃窜出去的破绽。 “故技重施?”虚青低声说了一句,金色的火光漫起,这团魔火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尖叫金光散去之后,这曾经叱咤天地之间的魔兽终于完全消失。虚青点了点头,少了这么一个助力,沉夜收拾起来应当更容易些了。 往四周看了看,不过几日便被沉夜相柳屠了城,七皇城中积累了一股浓厚的怨气,虚青划破指尖,一滴血落在了青黑的石板上。如石子落水,金色的光晕漫开。 “也算是帮上一个忙吧。”虚青自言自语道。他体内的灵花仙力还未完全被吸收,以绮罗灵花的仙力,应当能消散一些执念不深的冤魂。不一会,便有细小浑浊的白光自这片浸血之地里漂浮而起。这些白色光点化成浅薄的光晕,乃是此处亡灵的魂魄显现。有些面孔虚青还认得,譬如文府摆摊的那对老夫妇,有些却或许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心中略有触动,虚青不自觉便发出一声叹息。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虚青皱了皱眉,自他从炼骨池中醒来,便觉得自己仿佛是忘了什么,记忆之中缺失了一块,这个身影不是第一次出现,却总是看不清面容。 这些接连出现的魂魄朝虚青稽首后便朝着东边而去。这些魂魄最后都会自东方桃止山的鬼门入地府,重新转世。 料理了这些事物,也该去找沉夜一趟了,虚青如是想着,体内灵力运转一个周天,对付相柳并未有多大消耗。 若是他早知道这绮罗灵花的药力,千年前就应该完全将沉夜斩杀了,虚青心中暗叹,不过若不是有了这么多出乎意料,他也不会遇上……遇上谁? 虚青面上的神情僵了僵,不自觉露出的笑容又是为了何人呢? 想不明白便一切随缘罢了。虚青不自觉地想着,观了观天象,他最后一次见到沉夜是在海上,那便去海边瞧瞧。虚青正想迈步,却察觉到一道窥视的目光,往那厢看去,却见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那人眼前一亮地朝虚青跑过来:“虚青道长!我可算等到你了。” 少年一张脸不知是不是被火燎的漆黑一片,只余下泛红的眼白还显出几分不同的颜色。虚青皱眉辨认了一阵道:“柯萌?” 柯萌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脏污,混着眼泪倒是干净了几分。他抽噎道:“那日道长走了之后我莫名其妙地便遇上了妖怪屠城,还请道长将我救出去吧。”话还未说完他便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还救了几个人,只是精血损耗得太重了,他们现在都昏迷不醒,还请道长帮我!” 虚青原以为柯萌或是死了或是逃了,却不曾想他还留在此处,如他所言地救死扶伤。 拍了拍柯萌的头,虚青称赞他一句:“好孩子。” 柯萌目光闪了闪,扯着虚青的衣袖问道:“道长还未说愿不愿意帮我?” 虚青看了他拽着自己的手一眼道:“如今相柳已死,你们也没有什么危险了,你便安心留在此处,我还要去寻沉夜那魔头。” 柯萌有些失落地松开手,虚青似是不忍他这般,接口道:“你若是不觉得害怕,便跟我一同去,只是那些人我带不得。” 柯萌眼前亮了亮,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连声道:“谢谢道长!我跟你一同去!” 虚青点了点头,轻轻挥了挥手,将柯萌的手拂开,便转身走开道:“跟紧我。”柯萌亦步亦趋得跟上。 七皇城离海边并不远,虚青更是游山玩水一般虽然朝着那厢去,步伐却是不急不缓。跟在他身后的柯萌却是心中憋了一堆的疑问,一会是“这妖怪究竟是什么”一会是“道长对付他有几分把握”。 虚青沉默了许多,柯萌的这些询问他仿若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偶尔他走的快了柯萌跟不上,他还会放缓脚步等等他。不似是要将他抛下的模样。 柯萌眼中闪着疑惑,一路跟随虚青到了海边。曾经风平浪静的海面如今也换了一副形容。 惊涛骇浪,紫电红光。虚青原本还在头疼怎么寻到沉夜,现下却是不必,两条游龙一红一紫正围着一个人在海面之上打得不可开交。虚青抬头观望了一阵。恰巧,也是熟人,中间那个正是他想找的沉夜,同他一般无二的面容并不难认出。至于他身边的那两条龙——必然是文霆和红绫无疑,只是白原如今没见到身影,不知去向。 “魔头,你伤我儿婿还想将主意打到我儿子身上,我和你势不两立!” 沉夜轻声道:“这内丹在你们手中发挥不了大的威能,交给我不是更好?” ☆、第80章 黄鸟伺蛇·十五 红龙咆哮着朝沉夜冲去,怒吼声撼天动地,沉夜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势却是丝毫不改颜色,虚青也同时摇了摇头,红绫原本便元气大伤,虽然这些年努力修炼成了角龙,与沉夜的差距却是不止千里。 沉夜甚至没怎么动作,翻江倒海的红龙便倒飞出去,溅起一片惊涛。一旁的紫龙显得有些焦躁,低吼着扎入水中去寻红绫。文霆如今虽然已经完全与这副龙胎合二为一,却毕竟原本只是个凡人,尚未完全掌握龙族的力量。要说有什么较红绫好的地方,便是文霆不像红绫这么固执,能够看清眼前的形式。 沉夜看着紫龙消失在海面之下,并未阻止,目光未多看一眼便转向了岸边,虚青一身青衣站在沙滩上,身边是有些瑟缩的柯萌。 柯萌早已见识过这所谓魔尊的狠辣血腥,心中止不住生出几分畏惧:“虚青道长。” 虚青的目光迎着海面上的沉夜,没有看他只是嘴上说道:“你便躲在此处。”说完虚青提气轻身,踏波而去。只是几个跳跃,虚青便现身在沉夜面前,二人打了照面,相顾无言。沉夜还是那身黑袍,二人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是镜子例外的光影重叠一般。 沉夜眼中闪过昭然恨意:“终于敢出来了结了?” 虚青恍若丝毫未见他的异状道:“纠缠千年也该做个了断了。”他抚了抚袖口,手中的拂尘随风而动。一如多年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沉夜似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此次你定会败在我手里,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死了。我这些年受过的苦痛,会叫你挨个尝遍永世不得超生! 虚青扬了扬眉道:“闲话休说,你若是有这个本事,那便试试看吧。” 拂尘一动,手柄上的那颗白玉光芒大放,光芒吞吐过后,断红尘再不是原本拂尘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柄长剑,云磡原本便有“谪世剑仙”的美誉,如今他执掌的断红尘终于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剑气肆意吞吐,虚青随手一扫,身边的水面便如同分山断海般自剑气扫掠处出现一道狭长缝隙。 沉夜眼神微动,没有再多说什么便欺身上来,双手成爪直掏虚青的心口。 虚青手中的长剑转了半圈,沉夜不敢试其锋芒,只得错身一避。 “你既然躲开了,那便没机会出手了。”虚青的声音传来叫沉夜心中一惊,他翻身后退跟随而来的剑芒擦着他的脖子。一缕被割下的发丝缓缓坠入海面。 金铁铮鸣尖啸之声传来,沉夜刚仰起头便看到万千剑影排山倒海而来。身边的退路被虚青封死,沉夜逼不得已只得矮身,想窜入海中寻求脱身反击的机会。虚青心知他所想,更是不他这个机会,无风微澜的书面上凝起一道金光,瞬间有极致的寒气蒸腾而起,沉夜想躲藏的水面长出无数冰棱突刺而出,朝沉夜身上刺来。 沉夜咬牙,云磡原本的这副身体虽然是天生灵体,却毕竟只是凡人之躯,有了虚青的灵力加持的冰棱岂是可以这般狼狈碰撞的。 上有剑光下有冰棱,沉夜突围不得,狠狠地瞪了虚青一眼。 轰然碰撞的声音在海面上响起。沉夜的身影被这一片金光吞没,一同化为烟尘。 光影散去之后,虚青悬立于海面之上衣袖翻飞。目光所及处,有细小的暗色魔气四散。 魔尊是杀不死的,至多虚青也只能将他的神识消去,待千万年的魔气重新孕育出新的魔尊。人魔之争想来如是。 断红尘回到了虚青手中,将它随意别在腰后,虚青飞身回了岸边。 柯萌的模样有些愣怔,瞧见虚青近身才打了个激灵小跑过来,将信将疑地问道:“道长,那魔头是被你消灭了?” 虚青并不答话。 柯萌眼中却是亮了亮,不无崇拜地同虚青道:“方才道长的一势剑招真是让人惊叹不已!” 虚青略微颔首:“过奖了。” 柯萌又想起方才沉入水中的两条龙:“道长,那两条龙又如何了?” 虚青回头看一眼道:“或许是回海中洞府了。”以文霆的智慧想到避开锋芒暂时隐蔽,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这样也可避免了牵连,虚青心中暗忖道。 柯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想开口同虚青说些什么时,虚青却抢先一步道:“你从前就伪装扮演过别人,如今还想用这办法第二回吗?” 柯萌一愣,疑惑道:“道长说笑了,我何时扮演过旁人?莫不是记错了……” 虚青忽然笑出声道:“沉夜,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柯萌露出惊骇的神情,双手却突然抬起,手心血光闪现,指甲瞬时变得尖利细长。 柯萌看着自己已经不受控制的双手,面上的神情有些惊恐,朝虚青求救道:“道长,救我!救我啊道长!”喊到后来带上了隐隐的哭腔。 只是这话音未落,柯萌面上的神情便蓦然一冷,说话的语气带上诡谲的阴冷引诱:“他可救不了你,你不如好好听我的话,把身体交给我。” 虚青用拂尘的手柄将柯萌的双手轻磕隔开,目光看着柯萌的形容,眼中有估量的神色。 沉夜嗤笑:“道长这个模样是在想着什么?是不是要将这个孩子,同多年前你收下的那个徒弟一般,亲手处置?” 虚青心头一震。沉夜自他僵硬的模样中看出了几分门道,变本加厉道:“道长还记不记得那个孩子?你亲自为他取得道号,手把手教他习字练剑,最后亲手杀了他。” 虚青心中的波澜很快便平静下来。他冷声应道:“若不是你用魔气日渐侵损他的魂魄,那么好的孩子又怎么会堕入魔道!都是你作恶多端,我既然说了要将你斩杀,便决计不会食言!” 沉夜的神情又是一变,变得畏惧害怕:“道长不要杀我,我还不想死啊!”是柯萌。 虚青眼神微沉,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哭喊,沉夜根本没给虚青回应的工夫,他便有一次掌握了柯萌的肉身。 沉夜笑了笑,带着十根细长指甲,仿若十把匕首的手指从未停下来,擦着虚青又变成长剑的断红尘,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 沉夜邪笑着讥讽道:“不知是我的指甲断在道长的剑下,还是道长的剑先毁在我手里!” 虚青冷声应了一句:“你试试便知道了。” 沉夜眼中闪过一丝利芒,朝着虚青追攻而来。虚青轻身后退,足尖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几位细长的波纹。 看着虚青且战且退,沉夜眼中带着凶狠。手上血光吞吐之间变瞧见那指甲变得更为尖锐。 虚青眼神一沉,脚尖一顿,波纹戛然而止,缓缓漾开。 霎时之间,那细小舒缓的波纹陡然化成了两道水墙反身回来,扑向了中间缠斗的二人。 沉夜自然看到了虚青的动作,此时的虚青也不似方才那般不战只退,反倒是缠了上来,仿佛一定要将他留在这两道水墙之中。 沉夜一声低喝,有黑色的魔光自他双臂亮起。衣袖下的双手鼓胀起来,长着猩红指甲的手覆盖上了一层漆黑的野兽一般的皮毛,虚青神色凝重了几分,更是不敢大意。 沉夜冷笑道:“今日便叫你瞧瞧魔族真正的传承之力!” 这漆黑的双手暴涨,衣袖被震得米分碎,骤然拉长的双臂朝虚青探来。原本便显得十分惊悚诡异的双手,此时更是如同猿猴的双手,长的诡异。 虚青忽然想起之前沉夜与红绫的几句交谈。这诡异情形,莫不是沉夜对白原做了什么? 光是如此想着,虚青心中便一阵恶寒。断臂续手也好,炼化也罢,沉夜这般作为本就不可容忍! 长剑如同绕指柔,顺着沉夜的手臂缠绕上去,虚青用灵气一震,将沉夜震得倒飞出去。而且他还在这时将自己的一小撮灵力打入柯萌体内。魔气遇上灵气,虚青毫不意外地听见了沉夜的哀嚎。 虚青眼神不变,手中长剑一挽又跟着沉夜的方向而去。 虚青没有停手,第二道灵力是顺着左脚掌心的一处穴道入内。穴道连心,沉夜当即便突出一口黑血。 虚青的剑一松一拧,又是另一只变化的黑色兽手。左手掐成诀,沉夜此时心智大约已经涣散这两道灵力入体,与另外三道灵力必然是相得益彰。 虚青的灵力如今因为仙草药力带着些许仙气,对魔族的克制非同一般。遥想当年沉夜处心积虑想要占据天生灵体,也是希望能借这副身子彻底摆脱仙力对其的克制。 不需要虚青再补贴什么攻击,沉夜已经痛苦得悬浮于海面之上四处冲冲撞。虚青动了动手,两边水墙上的冰棱瞬间融化,虚青并不想真的伤到柯萌。 当初将徒弟杀死,是虚青着实无力回天,如今柯萌可以勉力一救,虚青也不会因为他是不相干的人便袖手旁观。 毕竟说来,柯萌会无端被沉夜选中,多少有虚青的一份原因。 金色的光球在海面上亮起来,如同方才那样,将沉夜卷入其中。金光笼罩之下,黑色的魔气被虚青一点一点地抽离,最后凝成了一个黑色不过核桃大小的光球。 ☆、第81章 黄鸟伺蛇·十六 柯萌双目紧闭着落入海中,虚青仿佛此时已经忘记了他,任由他掉入海面。一个白色的水花过后,便寻不到在茫茫大海之中的踪迹。 虚青垂眼看着面前散发着黑气光球,若是仔细瞧瞧便可看出——这些黑气并不是自球上流散出来,反倒是自外界一缕缕地吸附其中。这些黑气乃是天地间原本便留存的魔气,随着时间流逝,光球隐隐增大了几分。 圈在黑球外的金光有涌动翻滚,里边的魔气还在挣扎,隐隐有突破金光的迹象。虚青手上的金光闪动,长剑光芒吞吐如同火焰,虚青轻喝一声,扬手一挥,剑光径自劈在黑球之上,仿佛要将这黑光完全吞没。 剑影之下黑光猛然乍起,黑色的魔气混成了一团漩涡,魔气涌动之下汇聚成一个人形,模糊的人面之上终于浮现出熟悉的轮廓。 沉夜原本的容貌带着几分阴柔,时常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如今却有着分外苦大仇深的形容,盯着虚青张嘴口中涌出黑气。虚青微微一笑道:“是不是用遍了那么多肉身还是自己的这副最适用?” 沉夜的声音带着震动道:“可你将我的肉身毁去了,现下你这具身子不错,还不如给我吧!” 虚青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手中的长剑化作了一道光影,化作一道银光射向天边。黑影朝着他扑将过来,虚青没有丝毫抵抗,仿佛要张开双手接纳他一般。 却不知异状突起,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海面上冲天而起数十道水柱,这些水柱在蓝色灵光之下化为水蓝色的锁链,朝着这道黑影缠来。 水链沉重,速度却丝毫不慢,追上了沉夜之后,便将他锁在了其中。魔影原本应该不是实体,却被这些锁链裹住。沉夜血红的眼睛看着水面之下,一道银光在海面之下缓缓涌动,恍若银色的波涛。虚青眼角眯起来,不自觉得便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名字在嘴边涌动,却尚未从虚青口中吐出来。悠长龙吟,银龙自水中冲天而起,盘旋于虚青身侧。银色的龙身还带着细微的伤痕,虚青瞧见之后,眉头皱了皱。 银龙盘旋,龙首停在了虚青身侧,虚青伸手抚了抚玉质一般的龙角道:“师弟。” 龙眸闪动,虚青心下猜了猜师弟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便又转身去看困在锁链之中的沉夜。 “原本想将你灰飞烟灭,如今看来,倒有了别的办法。”说着虚青伸手,掌心有一滴血,仿若心有灵犀一般,文霁风张嘴,也吐出一滴包裹着蓝光的龙血,两滴血混合于一处,渐渐变作了一团浑圆血珠。灵力注入之后光芒大亮,这一滴血仿若引起了天地间的灵气涌动,有细白光点自天地间朝着虚青的掌心涌过来,白光淹没了虚青掌心的血渐渐开成了一朵雾白的莲花。 虚青手心一抖,莲花朝着沉夜飞身而去,沉夜心知这莲花不会是什么好物,拼命挣扎目眦欲裂! 无数细小金丝自水面之下蔓延上来,浸透原本水蓝色的水链,任凭沉夜如何挣扎,铁链响动沉夜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红蕊白瓣的莲花在沉夜头顶停下。随着这些源源不断的白色雾气添入,莲花也越发涨大。 花朵下沉,将锁链中的沉夜连同这一片海面上的锁链一同收入其中。 仙室山下。 虚青拎着一个食盒脚步随意地朝着一处山洞过去。山洞内布满了银白的符咒,密密麻麻一直涌向了山洞最深处。 虚青慢悠悠地走进去,山洞深处沉夜身上闪动着银色的锁链锁住他的四肢。瞧见虚青进来,沉夜冷哼了一声别过头。 虚青不以为意,将食盒放在了沉夜面前。虚青将食盒打开道:“来瞧瞧今日吃些什么,厨房做了葱油饼还有阳春面,熬得高汤。” 将东西摆好,沉夜虽然闹脾气似的不肯看虚青,却没有拒绝这些食物。 虚青看着他呼哧呼哧吃面,叹息一声道:“你看这九州上多少山珍海味美食珍馐,你又何必执着于称霸六界?” 沉夜吃面的动作一僵,不说话。 虚青又道:“我只你生来便是魔尊,大抵天性便是杀戮作恶。不过儒家也有言道人性本恶,常言道修身齐家,你修养自身,我也不求你做什么善人,总归还能克制几分吧。” 沉夜冷笑一声道:“修养自身又有何用?难道你还会将我放出去?” 虚青略微思索了一阵,将沉夜放出去为害人间,应当是不可能了。 沉夜放下面碗道:“你同我说这些,不过是心中想着我死了天魔不过是换一个人做,与其这么麻烦,还不如将我囚禁起来,起码无法反抗于你。” 心中的计量被沉夜统统捅破了说出来,虚青虽然自问无愧,却还是略为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虽然你作恶多端,但是杀了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不过虽然你被困在此处,我这不是隔三差五给你送些东西来,叫你知晓几分人世喜乐。”虚青道。 沉夜顿了一会才开口道:“若是等你死了呢?”虚青现下的修为还未到可以飞升的地步。 虚青从善如流道:“我也许会死,玄冲观可不会,只要玄冲观还有传人,你便不必担心会太过寂寞。” 沉夜不屑道:“等你的封印松动之后,我必定第一个将玄冲观夷为平地!” 虚青看了他一眼道:“少说也要一个千年,何况这禁制可不同于千年前那一个。” 沉夜闻言转头看他,眼中有几分紧张。虚青从未主动提起过这禁制,沉夜到现在都没有探知清楚这禁制究竟如何运作。只是有一个点,他知道这禁制与千年前的份外不同。 虚青看着他欲盖弥彰的模样,嘴边的笑容不减,这禁制便是叫沉夜知道了,他也未必破的出。 虚青道:“此锁我想了许久,唤作‘情锁’更为合适些。天地间万物有灵,有灵便有情,七情无形却蕴含无限力量。七情不绝,情锁不断。” 沉夜的心显然凉了一截。 虚青却笑盈盈地继续往他的心窝子上捅上剑顺道搅两下:“是不是同你差不多?你即便成天躺着睡觉不修炼,修为也会日积月累地随着魔气自行依附而增长,当初云磡用肉身封住你的魔魂,也不过是勉强断绝了魔魂和外界的关联。现今你身上这锁……”虚青笑眯眯地敲了敲,锁链发出清脆的叮铃,“你弱则他弱,你强则它强,与你同生一般不与某个人所关联。” 沉夜有些颓丧地垂着头,半晌才道:“这便是你修有情道参透的道义?” 虚青随意拍了拍手道:“算是吧。只是最重要一点是……果然对付魔头一类的事情还不如同师弟相处有意思。” 沉夜闻言额头凸起一根青筋。 虚青笑着叹息了一声:“沉夜,你便是没有拥有过,才能如此轻易地将一切毁灭,你没得到过,所以心中有着天然的怨恨。只盼着有一日你能明白。” 沉夜只是反唇相讥道:“我不会爱上你们玄冲观的人,更不可能爱上你。” 虚青拂了拂袖子,脸上的表情浑然不在意他所说。 沉夜略有些厌恶地撇了撇嘴道:“你师弟已经走远了不必再这么装模作样下去。” “哦。”虚青应了一声身体懒散地舒展开。自他独自离开荣山之后,或许是他那时的行径触动了师弟,叫师弟养出一个奇怪的习惯来。 每日师弟都不能离开他太久,若是时间一长定要前来看看。这个习惯于旁人来说显得略粘人了些,虚青却是分外喜欢。 虚青出山洞前只听得沉夜在背后讥讽道:“这么麻烦的事,也只有蠢人才趋之若鹜。” 虚青笑眯眯地反击了一句道:“如今你这聪明人却只能眼巴巴等着蠢人送饭,偶尔还要物尽其用一番。” 沉夜不说话了。 文霁风在洞口不远处的树下站着,竹青道袍,芝兰玉树,一如经年。 虚青迎上去,还未说话便揽着师弟亲了亲。四下无人,文霁风是一早便探查过的,是以没有太过回避师兄的举动。 虚青拉着师弟坐下来,脑袋舒服地枕着师弟的大腿。今日阳光正好,透过树影落在虚青脸上。 文霁风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冽道:“柯萌的伤势据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择日便要回柯家。至于山下那家人……” 虚青微笑,文霁风说的正是红绫和为了照顾他过来的白原和文霆。 “给他们瞧瞧咱们这大好山景又不会少块肉,师弟何必介怀。” 文霁风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虚青眼底闪过一丝戏谑,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师弟,咱们今夜双修可好?” 文霁风眼神一顿,背负的长剑骤然出鞘。 不一会这山林之中便传来一片鸡飞狗跳的声音。 果然是个万事皆宜的好天气。 ☆、第82章 番外·梅花映雪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江府上下却忙得脚不沾地。江府的大少奶奶是今年初春嫁进来的,不过三个月便诊出了喜脉。而后悉心安胎,这江府的长孙约莫今夜便要出世了。 房门之外,江府的大少爷来回踱步,这么个呵气成霜的时节,他硬是急得一头的热汗。热烘烘的心头有对未来孩子的期待,还有三分紧张。 江大少爷同妻子如胶似漆,常言道这妇人产子,好比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听着里边撕心裂肺的熟悉尖叫,江大少爷焦急的步子便怎么都停不下来! 寒风凛冽,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小厮为江大少爷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走廊上虽然摆了好几个火盆,他却还是冻得直哆嗦。今年的冬天尤其的冷,却一直不曾下过雪,天气一阴下来便是连绵不断的冬雨。 园中栽了不少梅树,枝头上不少的花苞含苞待放,此时随着寒风颤抖,仪态万千。 江大少爷拢了拢披风,看着幽黑寒夜喃喃自语道:“这么冷的冬天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个疑问恐怕只有天皇老爷才知道,小厮自然不敢应答,不过他心思细巧,也知道少爷不是真的想知道何时开春。 小厮低声道:“这天瞧着,大约是要下雪了,大约等着雪下下来,少奶奶也就生出小少爷了!” 江大少爷皱了皱眉,伸手想探探屋外的天气,忽然有冰冷的小粒敲在掌心。掌心刺痛,江大少爷却大喜过望道:“下雪了!你看是不是开始下了!” 小厮心中暗骂了一声自己多嘴,迎上去看,这天上的确细细地飘起了白雪。正当小厮不知道如何接话的时候,忽的听见房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声! 江大少爷眼前一亮,双手抓住小厮的双臂,兴奋地晃了晃:“我有孩子了!我要当父亲了!” 小厮闻言亦是分外欣喜,陪着喜不自胜的主人等着房间里收拾完。 江大少爷急匆匆地进了门,房中自然是温暖如春,原本浓郁的血腥气早已被调了益母草的熏香掩盖。 江大少奶奶脸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还算不错,见到夫君进来,面上显出几分温婉笑容,带着些许慈爱的形容。 产婆笑盈盈地迎上来道:“恭喜大少爷,少奶奶给江家添了一个小少爷。” 知道了孩子的性别之后,江大少爷却是没有太大的喜悦,反倒是先坐在了床边,替妻子拢了拢散乱的鬓发。 “辛苦夫人了。”江大少爷温声道。 大少奶奶抿唇笑了笑,笑容带着几分羞涩。产婆将孩子放在了床头边便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夫妻二人叙话。 大少奶奶轻声道:“夫君可为咱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 江大少爷愣了愣,赧然道:“我心忧夫人,一时……” 大少奶奶低声笑道:“那不妨现在想一个吧。” 江大少爷也算是京城之中有名的才子,思忖片刻道:“这孩子正好遇上今年初雪,不妨便叫雪初吧。” 江雪初。 窗外的梅枝上有一抹黑影挂在上边,仿若一条黑色玉带。听见这个名字之后,这黑影便没有继续停留,缓缓游下了梅枝,自高墙上爬了出去。 五年后,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京城近郊的金光寺香客不断。这金山寺得太后青眼,皇上钦赐金光寺主持护国法师的名号,寺院得黄寺照拂,太后诚心礼佛,一时之间这朝中上下禅宗佛学的氛围浓重。 一个米分雕玉琢的小男孩自寺中后门溜出来,正是随母亲前来礼佛的江雪初。金光寺后有一片梅花林,山上清寒,这梅花还三三两两的开着。小雪初东张西望了一阵,迈着小短腿往一棵开得分外鲜艳的梅树下跑去。 梅花有一支长得分外好看,只是离地面有些远。小雪初伸手够了够却怎么都摸不到那节花枝。他拿小拳头支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瞧见墙边堆着一些石块,藕节似的小手拍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了!” 他跑到石堆前边,挑了一会才选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块。只是等他开始搬石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力气太小了一些,怎么都搬不起来。将石块往梅树边上挪了不到两步的距离,江雪初便涨红了一张小脸,额头上挂了好多细汗。 小雪初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突然灵光一闪,将自己身上石青色的小斗篷脱下来,用了吃奶的劲才将这石块搬到了斗篷上边。等这石块压在了斗篷上,小雪初拍了拍手,拖着斗篷往梅树过去。 有了斗篷在,搬石头的速度显然快了许多。小雪初哼哧哼哧地将石块拉过来,小心地叠吧在了一起。小雪初满意地拍了拍摞好的石块,将斗篷丢到了一边,扒着树干想要往上爬。只是这石块棱角不平,小雪初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爬到了这石堆上,伸手还没够到花枝,便听到脚下哗啦一声。 “啊!”小雪初闭着眼睛心里很害怕,只是落在地上的时候,却发现地面变得软软的。小雪初好奇地摸了摸身下,不但软绵绵的,还带着点温度。小雪初好奇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睛。 原来是有个看起来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被他垫在了他下边,这才没有摔伤自己。 小雪初有些害臊地爬起来,连忙将躺在地上的这个黑衣裳的小孩儿一同拉起来。 “对不住啊,我没瞧见你在下边。”小雪初挠了挠头,那黑衣服的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摇了摇头。 小雪初抬头看了看还在树上的那根花枝,又看了看下边已经散开的石块,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来想把这株梅花带给娘亲的……” 黑衣男孩儿看着小雪初失望的模样,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小雪初刚拾起自己的斗篷拍了拍,却听到头上的花枝乱颤的声音。 “喂!你这样很危险的!”黑衣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梅花树上,小小的身体好像蛇一样挂在了花枝上。 花枝变重了,摇晃地愈发剧烈,黑衣男孩儿伸手小心地将这花枝摘下来。小小的动作叫小雪初心头发紧,害怕得直吞唾沫。这孩子好像没听到小雪初的声音。等到这花枝完全和树分开,小男孩脸上才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小心地将手里的花枝交给小雪初,黑衣男孩才第一次说话:“拿的时候小心一点儿,别刮伤自己。”说话的声音像是浸过冰水的珠子。 小雪初眼睛亮了亮,从男孩手中接过了梅花枝。父亲曾教授过,得了别人的馈赠要知道道谢,只是小雪初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庙中传来有人叫他的声音。也不知这黑衣的男孩子如何做到,小雪初一回头便看到他已经落地看着自己了。 “谢谢你,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你也是来拜佛的吗?要不要同我一道?” 小雪初朝他伸出手。黑衣男孩看了他的手一会,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进去。”听着叫声愈来愈近,他催了一声:“你快进去吧,外边冷。” 小雪初愣愣地点点头,身上一暖,黑衣男孩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他身上。脱去了外衣,男孩的衬里也还是黑的,小雪初有一瞬间的晃神,隐隐约约觉得好像见过这个人,只是还没想明白,那黑衣服的男孩便已经转身走开了。 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小雪初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来寻他的人已经到了这里,江大少奶奶身边跟了不少的随从,看见小雪初的位置便立马快步走了过来。 “娘亲!”小雪初献宝似地小跑过去,将手中的花枝递给母亲,江大少奶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这孩子从小便孝顺自然是好,只是这佛院后边的话都是带着灵性得佛家庇佑的,这么摘下来,不好同寺院交代。 至于同寺院交涉的这些事,自然不必小雪初来担心,他只是有些懊恼,自己还未来得及问那个小男孩的名姓。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能够同他见面的机会,小雪初在回程的马车上想。 只是到后来,小雪初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小男孩总是神出鬼没,总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出现,只是他很少说话,问他的姓名来历,也总是沉默着不肯回答。 日子久了之后,小雪初渐渐发现,这个小男孩儿不单来历成迷,身边随侍的仆从们好似根本看不见他。 男孩子长到了□□岁,总是分外调皮一些。一次他上树掏鸟蛋,一时不察自树枝上掉下来,这个黑衣男孩便又出现了,接住他往下飘的时候,跑上来接他的仆人分明是分外吃惊担忧的模样,只是只等他们回到了房中,便好似他根本没从树上掉下来,只是在后院里摔了一跤似的。 仆从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江雪初便瞧见那黑衣男孩躲在角落里。随着他长大,这小男孩也渐渐抽高长大。原本带着少许婴儿肥的脸上渐渐有了少年凌厉的轮廓,反观自己,江雪初的眉眼不似他那么英气,江雪初启蒙得早,身上总是带着些许墨香和书卷气。 江雪初自前朝回来的时候,那黑衣青年正在房中翻书。 黑衣青年抬头,迎面回来的江雪初一身大红的状元喜服,这鲜艳的颜色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黑衣青年难得呆了呆。江雪初关上门,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忌讳,便将身上碍眼的外衫脱下来。 “怎么,我穿红色不好看?”江雪初笑盈盈地问道。 黑衣青年摇了摇头:“很好看。” 江雪初摇了摇头:“谬赞了。” 黑衣青年低头继续翻着书看。江雪初换了一身儒衫凑过来,黑衣青年手中拿的竟不是寻常看的丹方志异,笑道:“你怎么也看起这酸儒腐生写的玩意。” 黑衣青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摇了摇头道:“有些事自己想不明白,便想找找缘由。你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 江雪初问道:“你识字?” 黑衣青年颔首。 江雪初摆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铺纸研墨道:“那你不妨写写看我的名字?” 黑衣青年看了他一眼,江雪初将自己手中沾了墨的笔递给他。黑衣青年伸手接过来,没有怎么犹豫便写下了江雪初三个字。 江雪初笑了笑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青年皱了皱眉,江雪初不是不知道他识字,否则如何看得懂丹方,现下不过是找个由头,想拐着弯问他的名讳罢了。 黑衣青年没有多少迟疑,便落笔在江雪初旁边写下了三个字。 傅丹生。 “丹生……”江雪初笑眯了眼睛,“原来你唤作这个名字。”江雪初眼底眉梢跳跃的笑意,叫傅丹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觉得这个名字分外熟悉。”江雪初喃喃道,瞧见傅丹生面上的奇异神色,江雪初又补了一句道,“不单如此,当初金光寺外第一次见到你,也觉得你分外熟悉。” 傅丹生点了点头道:“许是前世见过。” 江雪初眼前一亮道:“果真?我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现今这般是个天子门生,还是个贩夫走卒?” 傅丹生抬了抬眼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雪初见他不愿说,便没有继续问下去。傅丹生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正襟危坐问道:“你晚上要赴宴?” 江雪初点头道:“是,皇上在皇家别苑设下琼林宴,我身为新科状元,必须前去。” 傅丹生皱眉问道:“不能寻些借口不去吗?” 江雪初觉得好笑道:“为何不去,皇家宴会,别人赶着去都来不及,还未曾听说过不愿意去的。” 傅丹生蹙紧眉头,闷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 江雪初半蹲下来,仰面看着傅丹生道:“怎么?莫不是你算出了什么危险,倘若我听了觉得严重,便想想办法。” 傅丹生抬眼看他,而后又摇了摇头。 江雪初有些伤脑筋。傅丹生同他算是自小一同长大,就是这闷声不说话的性子,叫他们总觉得有一点生份。 傅丹生开口只道:“今晚我陪你一同去。” 江雪初觉得奇怪,当初殿试之时,即便他生来博闻强识,心中还是略有些紧张的。江雪初那时逗弄傅丹生,请他陪着一同去金銮殿,却被傅丹生拒绝。 皇家之地龙气深厚,他不得靠近。这是傅丹生当初给的理由,一如他不能进佛寺,不能入道观一样,江雪初彼时虽然失望,却并未怀疑过傅丹生所说的真伪。 瞧见江雪初面上的怀疑,傅丹生解释道:“皇家别苑不同皇城,于我影响不大。” 江雪初了然,略微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今日起的太早,我回去睡一会回笼觉,待时间快到,你再叫醒我?” 傅丹生自然没有拒绝。 看着江雪初宽衣解带,渐渐沉入梦乡,傅丹生坐在床边看着他。全然脱去了曾经的稚气,江雪初同前世的模样愈发想象了。只是他身上没有傅其琛的沧桑,也没有陶冶从小到大身上带着的病弱死气。 江雪初身上的是一种安然的淡泊宁志,带着世家出身与生俱来的些许贵气。虽然他完全忘记了从前二人的事情,傅丹生陪着他几世轮回,早已习惯了同他每一世自陌生到熟悉,却从来不能相知相守。陶冶那一世是最近的一世,而如今…… 傅丹生想起自己为江雪初算出的姻缘,心中分外沉重。皇家的婚事,江雪初这般好,自然承受得起,只是他却不高兴。 他不愿江雪初同别人举案齐眉,一想到这样的事,光是想象,便叫傅丹生心中如同万蚁啮心一般难熬。 真想将他就这么带入深山老林之中,一世只能面对他傅丹生一人。傅丹生眼神贪婪地描绘着江雪初沉睡的轮廓,心中虽然这样想,他却连太过靠近江雪初都不敢,现下他的妖力还不稳固,只能靠着丹药勉强压住自己的妖气,免得影响到江雪初的阳寿。 无论心中如何纠结,赴宴的时辰还是到了。江雪初换回了那身官服,傅丹生跟着他瞧着他被众人簇拥,意气风发的模样。 站在阴暗处,傅丹生听着皇帝金口玉言,将自己最疼爱的公主嫁给江雪初。没有他的话,当初的傅其琛虽然出身贫寒,但是以他的学识,也定能有锦绣前程,封妻荫子。傅丹生略有些恍惚,眼前的江雪初和曾经的傅其琛渐渐重合,只是当初他没有陪在傅其琛身边,并不知傅其琛在京城发生过什么。是不是也如同现下这样被某个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看重? 傅丹生晃神的功夫,那厢却传来一阵哗然之声。谁都没有预料到,这新科状元竟然当众拒绝了皇帝赐下的婚约。 “臣见识粗鄙,初出茅庐,虽得圣上垂青,光耀门楣,却自知资质浅薄。还望陛下收回成命。”江雪初沉声回拒,下垂的眼帘却是无人可知他心中所想是否正如口中所说。 当众下了皇帝的脸面,自是引得皇上勃然大怒,险些便让御前侍卫将这新科状元下了狱。不过江雪初毕竟出身世族江家,祖父父亲都在朝中当值。其祖父更是三朝元老,江家一众门生为其求情,这才叫皇上勉强消了气。 只是事情虽然过去,只是叫皇家没了脸面,江雪初的仕途将来,也可想而知。原本想要前来同这新科状元多做走动联系的人也都歇了心思。 江雪初倒是乐得清闲,虽然回家后受了不少责备,每日读书习字,不亦乐乎。 圣旨下来,果然如同旁人所料的那样,殿试前三,除江雪初之外都入了翰林院。作为钦点状元的江雪初,却是被外放到黔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做县令。他何时想要回来,便只能等着公主找到好归宿,或是皇上完全忘了这件事。 江雪初拨了拨面前的盆景,将这件事告诉傅丹生时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傅丹生皱了皱眉,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高皇帝远,也好。”江雪初伸了个懒腰回头,颇为认真地同傅丹生道,“只是不知道傅兄可愿随我一块去?” 傅丹生眼前一亮,瞧着江雪初含笑的眼睛,仿佛读懂了些许自己未曾读懂的东西,而后十分郑重点头。 天南海北,随君而去。 ☆、第83章 番外·杏花疏影(上) 佛家有言,众生皆苦。 所谓诞辰,不过是人活一世的苦难开始。惠岸自小生长于雨霖寺中,他虽然知道自己的生辰,却自幼便没有将这一日当成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每日诵经、礼佛、打扫庭院,偶尔跟随师父下山化缘,行医治病。惠岸从来如此,安之若素。 “你们寺院好生奇怪,生辰是多重要的一日,怎么能这么不看重呢。”纯如在晓得惠岸的生辰之时如是说道。彼时惠岸还只是个跟在师父身后的小沙弥,同这年纪相仿的女冠不过是在同一个村子里为救时疫相逢。 惠岸好脾气地解释道:“女施主有所不知。每年四月初八日,是大圣佛祖的圣诞日,佛门中人都以此日为自己的生辰。每年此日,咱们寺院之中都会举行法事,怎么能说不看重呢。” 听闻惠岸如此说,纯如虽然了然地点点头,眉宇间却泛着些许的思索狡黠。虽然二人年纪相仿,纯如却比惠岸活泼跳脱许多。纯如问清了惠岸的生辰之后便离去了,惠岸原以为此事便告一段落。谁知生辰那日将将起身,他便被纯如带到了她们紫云观的女冠们借宿的农家。 “纯如施主!使不得!这,你们女子群居之处,贫僧怎可孤身入内,不妥不妥!”惠岸死死抓着农院门口的门柱,却被纯如使劲往里边拖。 惠岸虽然通晓武艺,却担心伤到纯如,纯如又是在道观中修习过剑法的,是以更是胜负难分。二人在门口僵持着,却叫纯如的师姐们好生看了一场笑话。最后还是纯如的大师姐出来说话:“小师父,咱们此处虽然女子居处,却又不是什么妖魔秽乱之所,你何必摆出这副模样,我们姐妹几个又不会吃了你。” 惠岸生出几分迟疑,又听得另一位女冠笑道:“小师父你便进来吧,不然小师妹的准备一片心意可都得白费了。” “师姐!”纯如有些羞恼地跺脚,又引得一众女冠们发笑,惠岸看到纯如娇憨的模样,不知怎么,便鬼使神差松开了抓紧院门的手。此后想来,那一瞬的心神莫名,是因为遇上了此生的劫数。 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纯如将筷子递到他手里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她笑道:“我自小过生辰的时候,师父师姐们都会给我准备一碗长寿面的。师父说,吃了长寿面,便能一声顺遂,长命百岁。” 惠岸有些懵懂地将筷子接过来,长寿面被温在灶台里,现在端出来还是热的,白色的雾气缭绕蒸腾,像是丝丝缕缕的线,圈在心上缠紧之后生出几分酸软。 纯如还在絮絮叨叨着:“你每日清晨便起来做早课,我还怕来不及,半夜便让我师姐将我叫醒,这才好不容易赶上。若是今早吃的第一口不是这长寿面,接下来一岁都是要倒霉的。”说着说着,纯如便发觉面前的惠岸虽然接了筷子,却并没有动这碗面,语气中颇为疑惑地问道,“怎么不吃啊,我晓得你们茹素,没有放葱蒜。” 惠岸这才回过神一般,同纯如轻声道了声谢。纯如漂亮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那日我在山上崴了脚,若不是小师父指不定便被野兽叼走了,要谢谢也当是我谢你。” 惠岸不置可否,只是低声继续道了一句:“多谢。” 那是惠岸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素面,面条劲道,汤汁透亮。细长雪白的面条散在汤汁里,就像是俗世之中的三千烦恼丝。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6节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村中的时疫情状不算严重,在雨霖寺的僧人与紫云观女冠的合力之下,很快得便被控制住了情势。雨霖寺距此处颇为遥远,惠岸一行已经为了疫情在此处逗留了太久。如今疫情平稳下来,又有紫云观的道长们看护,寺中传来方丈圆寂的消息,他们便也启程回凌安了。 临行前,纯如得了消息,特地来村口送他。惠岸心中有说不分明的难过,面对纯如秀美的侧颜,却怎么都无法将自己的心绪说出来。心中酸涩的他自然也没有发现纯如的欲言又止,和师父担忧阴沉的眼神。 送人千里,终须一别。纯如最后下定决心,也不过是同惠岸说了一句:“倘使哪日,我去了凌安,一定会来找你的!” 一语成谶,多年后惠岸心中却时常想,纯如若是没这么守信便好了。那样,他即便见不到她,也能骗自己,曾经笑容明媚的少女并为死去,如她所言的那样,每年一碗长寿面,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回寺之后,惠岸毫无防备得便被师父关了禁闭。小的时候诵经偷懒,惠岸也曾被关过禁闭,只是那已是许多年以前。他在禁室之中被关了三日,也没能明白,师父究竟为何将他关在这里。直到送饭的师兄看不下去,偷偷教了惠岸同师父忏悔。 “弟子险些犯戒,然心思纯净,一心向佛,诚心悔过,还望师父饶恕,给弟子一次机会。”惠岸照着师兄指点的同师父认了错,心中却还是不明白,自己何时犯戒。师父那时听了他的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嘱咐惠岸以后不得同纯如见面。 惠岸这才后知后觉,真正明白了师父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而后的日子,仍旧是青灯古佛,诵经之时惠岸却总是集中不了心神。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为何还有人沉迷于世间百色,一切都是虚妄,为何人心还会生出波澜?惠岸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午夜梦回间总是看见一个迷蒙的蓝白背影。 直到纯如一身海棠红衣站在他面前,期盼着问他:“倘若小师父不是自幼生长于寺庙之中,只是凡俗子弟,可会娶一个……娶一个如我这般的女子?” 惠岸心神一震。 可愿?可愿?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却觉得应允的答案已经翻滚在唇边。 阿弥陀佛,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世间之事,冥冥中自有命数。贫僧生长于佛前,日日得佛理打磨身心,不曾想过这些。”心中叹息一声,他忍痛略过了纯如企盼的眼神。 避而不答是他唯一可说。说谎是嗔,言真是淫。说不得,说不得。 唯一遗憾,便是他救不得曾经怦然心动的女子,为纯如诵念佛经之时,心中缠起的那些丝线深深勒紧血肉之中,四肢百骸都是绵绵密密的疼痛。五脏六腑仿若支离破碎。 佛珠断了。落了一地的佛珠如他内心一般。他后悔了。为何不将自己的真心所想告诉她?犯戒如何,总好过叫纯如带着一身遗憾离去得好。 惠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寺院。只是回到雨霖寺之后的第一件事,他将自己关入了禁室之中,旁人并不明白,师兄却隐隐好似洞悉了什么,只是长叹一声,替他揽下了搪塞他人的活。惠岸知晓之后,笑着同师兄道了声谢。 师兄却神色分外复杂地同他道:“师弟,你的笑容不真,既然心中有惑,便同师兄说说,替你开解。” 惠岸沉默了半晌道:“师兄,我犯戒了。” 师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也没有问他个中缘由,只是同惠岸道:“当初咱们在村中遇上紫云观的道长们。你同那位纯如道长玩的很好。” 惠岸一愣。 师兄继续道:“那时师父颇为担忧,还曾派我找过紫云观的大弟子说事。那位女道长只道你们是两小无猜,不过是玩伴罢了,不必在意。我那时不明白师父为何那么担忧,自己也被那位女施主说服,如今才明白,师父洞若观火,反倒是一切都看的透彻。”那时他还腹诽过师父担忧太过,师弟不过是背过一个女子,心中早已放下,师父却怎么都放不下。 如今看来,是他们太过看轻了。 惠岸不语,久久才说了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惜他心如明镜,讥笑着他口中佛偈不过是一句谎言。 而后诵经千遍,纯如曾经的音容笑貌还是时时展现于眼前,从前看不分明的隐隐约约都成了难以忘怀的点点滴滴。此后,怕是在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惦记着他的生辰了。 倘若不是生于佛前,他是否会是一个普通的农夫,或许有一日遇到纯如,便能满心赤诚?惠岸不明白,也再也没了明白的机会。师父似乎察觉了什么,只是看到惠岸日渐空洞冷漠的模样,再下不了狠心惩罚他什么。 惠岸自我的惩戒已经足够痛苦,不必他再雪上加霜了。 从心如刀绞到心如止水,惠岸用了三年。这三年来旁人只看见他的佛法精进,却不曾见到他从未放下,越是钻研,便越是迷惑。 苦海无涯,回头,又谈何回头。 那年大雪。小师弟在山门前扫雪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孩,是个女婴。师父带着师兄们赶赴法会,寺中暂时交由他监管。 惠岸瞧见襁褓里那孩子的生辰之时,心中有些许震动。他也曾问过纯如的生辰,同这女婴正好是同一日。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他的心思不知觉得便柔软下来,惠岸仔细瞧瞧,这还未长开的婴孩,眉眼间同纯如却隐约有几分相像。 大抵是错觉吧。 只是他心中觉得,自己同这女婴有缘。思虑了不多久,他便亲自下山,寻了一对久不曾生育的夫妇托付了这个孩子。 夫妇二人大喜过望,邀惠岸给孩子取名。惠岸踌躇再三,还是婉拒了。有缘相见足矣,无需过多纠葛。 临离开前,惠岸只隐隐听得夫妇二人商量着,为孩子取名为杏。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只愿这孩子人如其名,能一生自在恣意。 再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童。 正是梅雨时节,惠岸上山采药却听得山间树后传来细小的哭声。天色渐晚,山雨却滂沱,惠岸只是略略犹豫便上前一看究竟。 “小施主,你为何会一个人在这里?”第一眼,惠岸并没有认出这个孩子。 小童看着面前一身斗笠蓑衣的陌生人,一时忘了哭泣,只是不停打着嗝。一双泪水浸润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上好的黑色珍珠。 见这孩子不答话,惠岸叹息了一声,雨水渐大,他摘下宽阔的斗笠,小童蜷缩在地,用这斗笠一挡,便像是一方小小的亭子,将她笼罩在内。 过了许久,小童才仿若回过神来一般同惠岸怪模怪样地行了个佛礼:“谢谢大师父。”清凌凌的嗓音叫人不禁便软了心。 等雨小了些,惠岸便将拉着小童小心翼翼地下了山。惠岸背上的药篓沉重,只得拉着她走,小姑娘一手扶着头上太大的斗笠,一手紧紧攥着惠岸的手指,极为听话。 顺着小姑娘的话,惠岸将她一路送回了家。直到见到了开门的妇人,女孩的娘亲,惠岸这才发现,这户人家正是他当初送孩子的人家。这些年,也不知是天定有数,还是惠岸刻意回避,他一直未来过此处。 失而复得的孩子,自然叫心急如焚的夫妇喜极而泣,他们再三邀请惠岸留下来用饭,惠岸盛情难却。 “杏儿,这位大师当初在你小的时候便救过你,如今又救了你一次,你以后可得好好报答他!”妇人这么教导小姑娘。 换了一身干爽衣裳的小姑娘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惠岸微笑,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报答罢。 看见这个孩子,不免引起惠岸些许回忆。这孩子颈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如今随着年纪长开,像是一节小小的杏花花枝。 原来这才是她名字的由来。 倘若对一个人太过熟悉,这个人在记忆之中的面貌便会有一时的模糊。离了那农家,惠岸才后知后觉,那小姑娘的眉眼,同纯如有些相像。 这个女子被他放在心里摩挲太久,久得面容都有些模糊了。想着想着,斗笠上便有未干的雨水,顺着面庞流下来。 梅雨不歇。 ☆、第84章 番外·杏花疏影(下) 雨霖寺里多了一个小人儿,起先寺中的僧人们只当她是上山玩耍迷了路的农家孩子,日子久了才知道,这孩子不是走错了路,而是专程来找惠岸师叔听故事的。 旁人只当她是生有慧根,时常来惠岸身边聆听佛法,只有师兄瞧着她同纯如肖似的模样,心中分外不安。只是他又不好同一个孩子计较,何况师弟陪这孩子玩耍的时候,眼神总会灵动一些,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也默许了他们往来。 杏儿是个贴心的孩子,见到寺中僧人,总是甜甜地叫他们大师父,叫这些未曾多接触过孩子们的僧侣们害羞赧然,私下里却都极喜欢这孩子。 这一日,杏儿手中持了一朵杏花来寻惠岸。 “惠岸师父!你看这枝杏花开得多好,我特地叫爹爹折了给我,好不好看?”杏儿扬起手,献宝似的朝惠岸眨巴眼睛。 惠岸原本在静坐诵经,见到她后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万物有灵,既然这杏花好看,便应当由它开在枝头,而不是将它折下来。” 杏儿不解:“为何?这杏花好看,生在山野之中没人见到,便无人知晓它好看了。我将它折下来,送给师父,那往来香客和寺中僧人们都可瞧见这美景。难道这么做错了吗?” 杏儿年纪渐长,听了惠岸说许多故事,也偶尔喜欢同惠岸拌嘴。 惠岸道:“杏花开在山野,便是它注定花开无声,乃是冥冥天定。” 杏儿反驳道:“那我将它摘下来,便也是冥冥天定,是上天叫我随着父亲上山,正好瞧见这株杏花,才折来给师父的!” 惠岸哑然。杏儿娇憨一笑,伏在惠岸膝头道:“大师父,既然性命由天,便应该随性而为,我听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的是一个人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不要等的太久了,什么都没有了才后悔莫及。”说着她举起手中的杏花疑问道,“您看,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瞧着小丫头狡黠的眼神,惠岸心下好笑地摇摇头,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杏儿像是被顺了毛的小动物,闭着眼睛在惠岸身上蹭了蹭道:“我晓得大师父叫我别折花是什么缘故,佛家都讲因果,你是怕我招惹太多,希望我平心静气。” 惠岸道:“你既然知道,还要这么做?” 杏儿睁着大眼睛看他,认真道:“因为这杏花好看呀。爹娘说大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杏儿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以后我要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大师父和爹娘!”说着杏儿还煞有介事地扬了扬手。 惠岸莞尔道:“不必你如此惦记,只需一生安乐便算是对我的报答了。” 杏儿皱了皱眉,不太明白的模样,想了想之后问道:“听他们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得以身相许。大师父,以身相许是何意?你是叫我以身相许吗?” 惠岸哭笑不得:“贫僧是出家人,怎么能叫你以身相许。你这孩子……”惠岸摇了摇头。 杏儿看不明白,惠岸为何笑着笑着,眼中便带上了些许怅惘。 “大师父,谢谢你陪我来采药。”杏儿拄着一根枯枝做的拐杖跟在惠岸身后。杏儿的父亲旧疾突发,村中的大夫束手无策,杏儿急的快哭,一路跑到雨霖寺寻他救急。 好在惠岸医术高超,这才将杏儿的父亲勉强救下来。 杏儿难得如此诚挚地同惠岸道谢,略有些生份,惠岸道:“我与你父亲算是旧识,生死之事,都是应该的。” 杏儿挤出一个笑容道:“照你们佛家所言,苦海无边,不是应当叫父亲去得快些才算慈悲吗?” 惠岸难得沉下脸道:“不可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杏儿仿佛忽然恍然,察觉到自己失言。眼中带着些许复杂,杏儿开口问道:“大师父,倘使我以后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你会不会不理我?” 惠岸正拨开前边的杂草,给杏儿腾出一条路来,听得这突然问话,头也没回道:“怎么会。” 杏儿粲然一笑道:“那便好。”面上的庆幸惠岸不曾瞧见,那副形容,仿若他答应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山中危险,不单是因为山路难走,山中更是有许多毒蛇猛兽,杏儿的腿被咬伤红肿之后,惠岸心中狠狠责怪了自己大意。其实只是一只拇指大小的毒蜘蛛,便是被他略过也无可厚非。瞧着原本细白的小腿紫红发肿。惠岸心急得只能说一句得罪,便俯首替杏儿吮去伤口中的毒血。 惠岸是急着救人,自然没有看见杏儿面上有些羞恼的神色。待他抬头,询问杏儿状况如何时,才发觉二人姿势不妥。他双手没有丝毫阻隔地按着杏儿的腿,方才更是将嘴贴在了女儿家的肌肤之上。 惠岸连忙起身告罪,相处太久,他都未曾发觉,眼前这曾经被他当成孩子看待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那眉眼与举手投足之间,同纯如莫名得更加相像。 杏儿只是红着脸不说话,惠岸心中却泛起波澜。 如此不妥,惠岸心中暗下决心,或许等治好了杏儿父亲的病之后,便应该将二人间的联系斩断了。 杏儿的父亲虽然救了回来,身体却总是时好时坏,就这么拖了一年,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往生的法会是惠岸亲自前来做的,瞧着杏儿哭红了眼的模样,惠岸有些心疼。是以她私下里靠在他胸前哭时,惠岸没有推开她,只是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 杏儿抱着他的腰哭道:“大师父,以后我便只有你和娘亲了。” 这场景正好被前来寻他的师兄瞧见。看着二人抱在一起,师兄只是神色复杂地站于远处,没有靠近。惠岸瞧见了师兄的担忧,心中一叹,只是同师兄点了点头,他晓得自己应该如何处理。 将杏儿的父亲好生安葬之后,惠岸便再也没见过杏儿。她来过寺院中几次,寺中人得了惠岸的示意,没有将她再放进来。 原本便不应该同女施主太多往来,如此才是归于正途,惠岸心中如是劝服自己。只是他不知何时开始,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时常诵经一夜,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 师父圆寂了。临行前将惠岸招至床前问他:“徒儿,你可明白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惠岸点头:“劳师父费心了。” 师父只是笑道:“可惜只得白费心,却不得将你牵引而出。” 惠岸不语。 师兄接任了方丈主持,继位大典上来了许多人,连新来的凌安郡守都卖了他们情面,带了厚礼前来。 惠岸心中有感,称病没有离开寮房。只是他开窗观望时,有那么一瞬瞧见窗外角落里有一个秀丽背影。那人离得远,面目模糊,却隐约有些像她。 翌日清晨,惠岸开门时自房门飘落一张信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惠岸细读上边的诗句,心中喟然一叹。 房中佛龛上,佛祖垂眼而笑,面前供着金光降魔杵。惠岸知晓自己心思不诚,此生怕是渡不出苦海。只是杏儿虽然心思慧敏却并不能全然猜透他心中所想。 他长了杏儿二十年是担忧之一,却并不是唯一。他心上早已惦记了一个人,如今对杏儿的心意,连同惠岸自己都看不分明,究竟是喜她心思纯净,还是将她当成是另一个人的投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俗语虽然有趣,却不缺真意。惠岸虽然一心想躲,杏儿有心想寻他,却还是能找到机会。 “大师父,你撒谎!”惠岸特地寻了偏僻的山头采药,却还是被杏儿堵住。惠岸心中思绪繁杂,却不想杏儿说的头一句话便是如此,一时愣在那里。 “你从前分明说,无论怎么,你都不会不理我,如今却将我关在寺门之外,连看你一眼都不可!”杏儿说着便红了眼眶,“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却分明是在骗我。” 惠岸垂眼道:“施主,男女有别。” 杏儿一怔,略有些单薄的身子颤了颤,含泪笑道:“是了,男女有别,何况我还戴孝。冲撞了大师,还望见谅。”分明是强颜欢笑的语气,惠岸心中一紧,却说不出话来。 杏儿瞧着他丝毫不见动容的神色,复开口道:“大师父,我马上就要及笄了,待出了孝期娘亲便要为我说上一门亲事。” 惠岸低声道:“理应如此。”她应当会遇上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从此相夫教子,安乐无忧。 泪水顺着杏儿秀美的脸庞滑下来,她哽咽着说道:“我等不了你太久……只是恐怕,您也不需要我等。”哭着哭着,杏儿便笑出来,只是这笑容酸涩,像是还未成熟的杏子一般。 惠岸口中发苦,只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杏儿没有再多逗留,转身离开时只留下一句话:“菩萨普度不了众生,他谁都救不了。” 惠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雨霖寺中,只是将将回了房,便有小沙弥送了一个食篮,只道杏儿送到门口说要交给他,便转身离去了。 菩萨普度不了众生,他谁都救不了。 这句话在惠岸心中回荡多时,惠岸一早便明白这件事,否则他不是十几年间都摆脱不了痛苦困惑。他到师兄处喝茶,一杯杯上好的茶叶灌下去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若是他能喝酒便好了,听说喝酒能解忧,大醉一场,便什么事情都不必惦记了。 师兄知道他心中苦闷,却无法开解。只能看着惠岸苦海沉沦。 “若是果真如此痛苦,不妨还俗吧,也算是一场解脱。”师兄低声劝解。原本他身为方丈,不该劝寺中僧人还俗,只是惠岸至今,苦难太重。 惠岸闻言只是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明白,只需还俗,便能不管以后的苦难,心中安稳,只是师兄,我心中有愧。” 惠岸钻了牛角尖,却只能他自己想明白,师兄也帮不得他。 三年不长,惠岸虽然度日如年,这三年却又像是弹指一瞬。若不是虚青师兄弟前来,他恐怕日日会过得如此,菩萨膝下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没想到二位还会想起贫僧,今日想见,不甚欣喜。” 上一次相见已是十余年前,只是面前这对师兄弟却还是当初的模样,芝兰玉树,丝毫不见老态。虚青仍是那副师弟在身边便万事满足的模样,他上下打量了惠岸一阵,调侃道:“嘴上是这么说着,只是惠岸大师,你脸上可没这么写。” 惠岸近来愈发憔悴,虽然形容也一如既往,却总是透出一股低沉。 文霁风一向寡言,盘膝坐在虚青身边,主动承了煮茶续水的事。袅袅茶香升起,虚青缓缓道:“惠岸师父可是有烦事缠身?不妨同我说说?”他素来爱凑热闹,惠岸虽然同他接触不深,却深谙此人秉性。只是惠岸心中的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谁也说不得。 虚青狡黠一笑:“我不如猜猜,是为了一个姑娘?” 惠岸一怔,过了一阵后苦笑道:“道长神机妙算。”没想到他们不在此处也能知晓这件事,虚青窥探人心的功夫果然更是炉火纯青。 虚青从善如流道:“过奖过奖。” 文霁风看不得师兄装模作样地谦虚,丝毫不见客气地便戳穿道:“当初我二人将她送到山门前,却不想还是没能叫惠岸大师解惑,算是我们的过错。” 惠岸不明白:“文道长此意何解?” 文霁风搁下手中茶壶道:“我们游历九州,偶然见到这个父母双亡的婴孩,师兄算出她便是纯如道友转世,执意要将这孩子送来。” 惠岸大惊,失手便打翻了茶盏:“你,你是说……”太过惊讶,叫他连声音都微微发抖。 虚青好笑道:“你总不会觉得这孩子同纯如生的一般无二,只是凑巧吧?” “她便是纯如,除却记忆,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你年长她许多又如何,她心思在你身上,若是不得同你在一起,恐怕一世不得快活。” “我们有缘遇见她,应当是她死前有所执着,她上一世便放不下你,此时大约专程找你再续前缘。” 虚青的话密密麻麻地在惠岸脑海之中翻来覆去。惠岸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路上还跌了一跤,僧袍沾了些许泥泞。 他不知自己如何到的杏儿家门口,只是对着那扇柴门,他又有些迟疑。将心中的思绪压下去,他敲了敲门,动作颇为小心。 屋门打开,惠岸毫无防备,便瞧见一片大红撞入眼中。杏儿不知为何,身上穿了一身凤冠霞帔,只是面上还素净,不是出嫁的模样。 瞧见是他,杏儿微微一笑道:“大师父,你看我这一身嫁衣好不好看?” 惠岸压着喉间哽咽道:“好看。” 杏儿眼眶微微泛红,却强撑着笑意道:“我就要成亲了,可我只想嫁与你怎么办?” 惠岸定定看着她,伸手第一次拥她入怀道:“那便嫁与我。” 怀中温香微微一颤,杏儿伸手紧紧抱住了惠岸腰身,轻微抽泣自他胸前传来。过了一会,惠岸胸口微热,是泪水浸湿了心口。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杏花春雨,可堪白首。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