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有过》 正文 第1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文案 死去的孩子裹在小小的被子里,神态安详。 元溪似着魔一般,不知不觉就将孩子抱入怀中。 清晨的曙光穿透云雾,映入宫殿内,虽是才出世的婴儿,但他面目清晰,元溪仅看一眼,就觉似曾相识。 自己的孩子必定要像自己,但他最像的不是自己。 浣盈的孩子必定要像浣盈,但他一点也不像浣盈。 时间凝止,而元溪是遭受天谴之人,整个人震动得无以复加。 浣盈的孩子居然像极杜若! 纵然鬼魂附体,浣盈的孩子也不该像杜若。 除非……除非……浣盈即是杜若…… 答案是一柄利刃,割裂他的胸膛,刺透他的心脏。 他苦苦寻觅之人近在眼前,而他竟一无所知。 她恨他恨得一点也不许他知。 有泪珠从孩子的眼角滑落,仿佛是孩子在落泪,但死去的孩子怎可能落泪? 仿佛有人在旁劝慰他,又伸手来接孩子。这柔软的身体,小小的一团,他一旦抱起,如何还放得下? 他知道他永远也放不下了。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恩怨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浣盈,元溪 ┃ 配角:朱衡,杜若 ┃ 其它: 国君流亡1 烈日炙黄沙,茫茫天地间,唯有元溪一人在孤独的前行。 寻不到水源,寻不到任何一样足以遮挡日光的事物,无垠的沙漠之间,除了风与沙,就唯有他这个将死之人。 等到沙漠中的圆月升起时,他已经走了两天一夜。 夜晚的冷风猛烈地鼓吹着他的身体,他被风吹弯腰,被风吹得摔倒在地。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重新站起。 他仰天而躺,风卷起黄沙,黄沙一层层遮在他的身体之上,像是离开人世的人最后的入土为安。 他虽然不是死人,但死神确实已经向他逼近。 数月之前,郑京被破之时,他就该是个死人。 他忍辱偷生数月,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依旧难逃厄运。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难违吗? 因为极度的缺水,他的身体开始剧烈的发抖。 空气里飘荡着清脆的铃铛声,仿佛有白色的驼群从远处缓缓行来,又仿佛空气里飘起迷蒙细雨,雨丝冰冰凉凉的抚在他的脸上…… 他在在幻想的喜悦中竭力张开皴裂的唇,然而渴望的舌尖只感触到风。 难以言喻的痛苦令他感到绝望。 天一层层黑沉下来,像是天神在上空泼足了浓墨。 他躺在半天前摔倒的地方,一动未动。 渐渐地,他不再感到饥渴、寒冷、痛楚,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而祥和。 他想到他的亲人,想到与亲人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 事到如今他才恍然,原来在人世间,除了小若,他再没有任何亲人;除了与小若在一起的时光,他再没有过任何真正的快乐。 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快乐。 除了小若,他还想到浣盈,自郑京被破,他落入北国人手中后,浣盈一直追随他左右,不离不弃。 那日他带她一同逃脱,可惜后来彼此分散,他便再也没有她的下落。 没有下落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好在北国人并不残杀妇孺,纵然她再度落入北国人手中,性命总可以保得住。 小若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他,待他命丧黄沙,化作一堆白骨时,大概唯有浣盈还肯为他哭一场。 “大王……大王……” 耳畔萦绕着轻柔的呼唤声,唇齿间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元溪从极度深沉的昏睡中睁开双眼,灰白的东方已透出一线曙光。 疼痛的感觉苏醒,熊熊烈火一般,从四肢卷土重来,这一次不再是幻觉。 他与浣盈重逢,也再度陷入北国人手中。 北国人雇当地人带路,寻到元溪之后,直至次日午后才走出素有魔域之称的尼尔沙漠。 午后闷热,酒家的旗子挑在竿头,纹丝不动。 逃跑失败的元溪继续重复从前的生活。 押解元溪的一队高手在沙漠里折腾得疲惫,便在酒肆外的凉棚下歇脚休息,补充清水干粮。 浣盈也随他们进入凉棚,她没来得及饮水吃饭,而是趁着空闲编织手中的草鞋。 昨夜下过一场暴雨,行进的道路更为艰难,而元溪已经穿烂了足上的鞋子。 人生真是不可预测,当日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今日竟然沦为阶下囚,忍受敌国官兵的皮鞭鞭笞,过着如猪似狗般的日子。 谁也不会想到今日吧? 元溪不曾想到,浣盈更不曾想到。 浣盈打完手中最后一个结,两只草鞋便大功告成。 她将草鞋递给元溪时,元溪没有一点欢颜,反而起身将其掷入凉棚后的溪流之中。 昨夜暴雨之后,溪流湍急,手编的草鞋又轻又巧,跌入水中后,在水面上打个转,就双双不见踪影。 元溪回身,注视着浣盈。 “也许今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也许明晨鸡鸣的时候,一旦离开伏虎城,后面的每一寸土地就都不再属于郑国,你……还打算继续走下去吗?” 浣盈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默默整理剩下的蒲草,预备重新为他编织一双。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除非我死,否则寸步都不会离开。” 她的语气一如往昔的坚定。 元溪第一次听这些话,还是最初落入敌军之手的时候。 浣盈仅是他的妾室,敌军破国,军中严令不得残杀妇孺,她原本可以逃得一命,可她毅然决然要与自己共赴危难。 他一开始以为她不知天高地厚,到后面路途坎坷,遍布荆棘,她自会知难而退。 可是他想错了。 一次又一次,他赶不走她也骗不走她,后来在北国人举起皮鞭鞭笞她的时候,他唯有以身相代。 一次又一次的百折不挠,最后连押解元溪的北国官兵都心软默认,不再为难一个甘冒大险、追随夫君千里的弱女子。 元溪如若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他也可以默认她的追随。 然而连敌国官兵都为浣盈动容,他又如何能够铁石心肠。 世上有无数无数的人,他的身边也曾环绕着无数无数的人,可是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那无数无数的人皆不见踪迹,唯独剩下浣盈默默陪在他身边。 蒲草重新在她手中跳动,干燥的草尖不时戳到她手腕处的伤口,伤口因天气炎热而化脓溃烂,她再疼也不吭一声……元溪看着看着,忽而从内心生出无限的愧疚。 他曾经因她装神弄鬼,将她打入冷宫,害她险些丧命。可如今想来,装神弄鬼的把戏得以成功,并不全怪浣盈。他轻易相信她,实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突然问:“为什么?” 浣盈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的目光随着蒲草跳跃,并没有抬头看元溪。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为什么。" 元溪自认已经知晓答案。 他伸手攥住她手中的蒲草,茫茫前路,遍布着生不如死的深潭,蒲草再坚韧,身处地狱的火焰,也必将化为灰烬。 她待他越真心,他越发不能心软。 “你已经跟随我数月,从此刻开始,你离开吧,花样的年华,不该浪费在我一个废人身上。” 浣盈停手不语。 元溪坦诚道:“若你愿意,你可以在郑京等我归国。有朝一日若我能够重回郑京,我一定去找你。即使我对你无法产生像对杜若那样的感情,我也会对你负责,永远对你好。若你不愿意等,就回南夷故土,找一个能够保护你的男子嫁掉,从此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不要再过孤苦漂泊的日子。” 浣盈注视着他,莫名激动,连手指也在发抖。 “你已经毁掉我,你认为我还能过平常人的生活么?” 她将柔软的手指从他手心挣出,元溪呆立着,竟无言以对。 一年多前的战火将南夷的平静打碎,她因为容貌太盛,不得不以一己之身,肩负起万万人的重任,不远千里求和而来。 她才入郑王宫时,宫人私下里纷纷为她叹息。 倾国倾城的容貌遭遇不近女色的男子,无异于以美玉触到顽石。 然则结果出人意料,真正粉身碎骨的人不是浣盈,而是孤苦良久的郑襄王。 她拿几句灵魂附体的鬼话就将他骗得团团转,自欺欺人地相信她是小若的重生…… 念及小若,元溪的心脏阵阵绞痛。 自那年她负气离宫,他已许久不曾有过她的音讯。众人传言她已遭逢不测,可他坚信小若尚在人世。 他从前日夜期盼小若能够宽恕他的过错,重回自己身边。时至今日,他则不许自己有任何期盼。 小若能够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一生的静好岁月,就是对一个忍辱偷生者最大的安慰。 他凝视着酷日下的浣盈,晶莹的汗水濡湿她耳边的面纱,她依然固执地编织着手中的草鞋…… 说起来浣盈不过是同小若一般年纪的女孩罢了,国破家亡的痛苦属于郑国,属于自己,无论如何不该由她承受。 他注视她半晌,突然道:“过了伏虎城的边界即是北国,你难道又想陪我一死吗?我不愿再有任何人因我而死,你快些走吧!” 元溪没有想到自己的语气哀是求,浣盈更不曾想到。 普天之下,他不会哀求自己的敌人,不会哀求自己的对手,然而浣盈待落难之际的自己情深义重,莫说哀求,即便拿自己的性命换她的性命,他也绝对不犹豫。 浣盈吃惊地望着元溪,元溪继续道:“你难道一定要亲眼看到我的头颅被敌人的利器砍下,看到我的鲜血流淌在敌人的土地之上吗?” 浣盈的身子一颤,手中的草鞋便脱手跌落。 因为面纱遮挡的缘故,元溪并不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他试图去寻她的眼睛,只见双眸之中,一片痛苦茫然。 最后浣盈终于下定决心。 “等抵达伏虎城的边界我就会离开,从此是生是死,我与你再不相见。” 元溪以为她眼中蒙了一层水雾,待仔细看时,却又没有。 一路以来,他时时期盼浣盈离去,如今期盼成真,他内心反而空荡虚无。 从此以后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浣盈又道:“等抵达伏虎城的边界,我还将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尽管是我伤害到你,但我并不需要你的原谅。” 元溪道:“是你伪装小若一事吗?” “是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告诉你,但并非此刻。” 国君流亡2 残阳如血,再行半日,脚下是一片平静的戈壁。 押解元溪的一行人听了他们正午的对话,刻意在日落黄昏时落后数步,使他们得以告别。 元溪此后的人生,就将像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茫茫而不可预测。 他停下脚步,被绑缚的双手主动握住她的手腕。 伏虎城昼夜温差极大,日间分明还烈日炎炎,转瞬到了夜间,是凄寒入骨。 “你预备告诉我的事情,此刻可以讲了。” 他并非真的想听她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只是借此提醒浣盈,时间已到。 浣盈方才一度在想离别之事,此刻元溪握住她的手腕,她才意识到离别已经面目清晰地来到眼前,她再也不必想。 戈壁里的月亮又大又圆,他借着皎洁如雪的月光,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除了小若之外,浣盈就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姑娘。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情愿将一切最好的东西给你,为你做周全妥当的安排,再不让你经受战火流离之苦。” 月光照映下,这一次元溪看得清楚,她的眼中的确浮起一层水雾。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也甘愿将我最好的一切给你,只要你肯要,只要我拥有,可惜……” 可惜她知道,那些珍贵的时光永远成为记忆,成为令悲痛变得更加悲痛的□□。 “你已经将你最好的一切给我,而我也视之为珍宝。即便有朝一日我不在人世,我的魂魄也会为你祈福,愿你在人世间平安无虞。” 元溪笑了,在他此刻的人生中,死亡反而是最容易面对的事情。拥有一个自由的灵魂,他不仅可以为浣盈祈福,更可以重回小若身边。 他道:“离别在即,我无法拥抱你,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么?” 浣盈突然别过身,没有一个拥抱,也没有一句言语,等她再回过身时,她的眼睛中甚至再没有一点泪光。 “我的确是时候回到我的亲人身边了。”她颤声道,“可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你不可以不知道。” 元溪静静道:“你说。” 浣盈深吸一口黄昏的冰凉空气,才要开口,骤然听见一阵马蹄踏踏。 她循音远望,只见北方的地平线处多出一队官兵,官兵们正扬鞭策马,向他们的位置涌来。 残阳的艳红投在沉重明亮的盔甲上,似是杀敌后染就了一身鲜血。 元溪一眼认出那是北国的官兵,他们不着便装就敢越境而来,自然是因为郑国早已溃不可救。 元溪反应敏捷,低声打断浣盈的话语,示意她赶快离去。 浣盈许是被大阵仗吓傻,听到元溪的催促,竟然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元溪有心无力,想带她离开吧,无奈手腕脚腕均被束缚。 打马的官兵转眼就到近前,一路负责押解元溪的肖将军带着自己的便衣随从上前行礼,为首的一个将军坐在马上逡巡四周后,举起马鞭指向浣盈,高声问:“此面遮青纱的女子是何人?” 肖将军默然不语,手下众人则面面相觑。 一路之上浣盈极少开口与众人讲话,众人只道她是个不远千里陪郑襄王赴难的女子,却从未细问过她究竟是何身份。 郑王宫被破之后,王后已安然逃离,眼前这女子左不过就是郑襄王的美人侍妾之辈。 康成驸马见无人能答,直接问到浣盈脸上。 “小女子,你与郑奴是何关系?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浣盈颇为不悦:“我并不认得什么郑国的奴隶,这位将军问错人了。” 康成驸马岂是好相与的角色,浣盈一语未落,他的皮鞭便已向她脸上抽去。一切太过迅疾,浣盈还来不及防备,脸上的青纱就生生被马鞭上的钩刺扯下。 “原来是个绝色美人。”康成驸马调笑一句,随即向始终漠然以对的元溪发问,“郑国的奴隶,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元溪不看浣盈一眼,并忍辱回答:“她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我如何知道一个迷路人是何人?” 康成驸马冷笑:“你既不认得迷路人,那么一箭射杀了就是。” 他挥手,身后的弓箭手亦训练有素地拉弓搭箭,一切发生的太过迅疾,浣盈还不及反应,元溪便以自己的肉躯向浣盈撞过去。 浣盈仰天倒在碎石地上时,发现有一支射出的白羽箭,正中元溪上臂。 因身体被束缚的缘故,他的身体支撑不稳,倒地之后,很快就向一旁的矮坡滚下去。 浣盈许久才从地上爬起。 乌云从远处的天空飘来,遮住了今晚的明月,空气里逐渐盈满潮湿的气息。 她走到元溪面前,俯视着他的伤势。 她仿佛是受了惊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湿漉漉的风扑在元溪的脸上,借着没有被乌云遮住的月光,她看清他在用笑容安慰她。 他的嘴唇也在动,黑暗中浣盈听到他的声音微弱:“既走不掉,那就一同面对,不必惧怕。” 浣盈静默着,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北国的官兵下马,在黑暗中亮起火把。 火焰在戈壁的凉风中呼啦作响,火光映在元溪清癯坚韧的面庞上,浣盈再度看到他臂上的白羽箭。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她就利落地将其拔出。 到底是血肉之躯,尽管他始终在强忍,可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痛得他额头渗出一颗颗斗大的汗珠。 浣盈将拔出的羽箭从中折断,一掷在地。 “不必你来救我。” 元溪不解地望着浣盈,她的双眉紧锁,仿佛也在忍受痛楚。 他还不及问她一句为什么,北国的官兵便再度来寻衅。 他一次次试图坐起,却一次次失败,他大怒道:“你们要对付的人是我,何必为难一个孤弱女子?镇国将军盛名在外,今日看来,竟是欺世盗名。” 康成驸马听他辱骂,施令松开浣盈,亲自上前鞭笞他数下,又喝令手下取燃火的牛粪塞他嘴巴。 混乱之中,浣盈抢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挥舞着去灼烧那群官兵的眼睛。 官兵们受激,暂且退开,浣盈激动道:“你们是什么狗东西,竟也敢欺辱郑国的大王。”她红着眼睛,将燃烧地猎猎作响的火把直指康成驸马,“镇国将军还不曾发令,几时轮到你动手?纵然你今日是高高在上的驸马,可是当日若无将军的知遇之恩,你也不过仍是十里集上的一个奴隶。” 康成驸马素来忌讳自己的出身,他何曾想到一个敌国的女子居然知悉他的来历,甚至还当众讲出。 浣盈手中的火焰被他扬鞭打掉,他连愤怒也表现的冠冕堂皇。 “郑王误国,你这张脸终究是祸端,今日须得将你这张脸彻底毁掉,才免得日后再贻害他人。” 浣盈冷笑数声:“你毁掉我的脸无妨,我只怕你没办法向镇国将军交代。” “镇国将军又知你是哪一个?我让你死,你就如同地下的尘土一般。” 浣盈道:“镇国将军不识得我,那么你总该识得颜任、季蒙、乌山等人。” 康成将军自知颜任、季蒙、乌山等人皆是战前埋伏在郑国的细作,尽管目下是战后时节,但他们几人潜藏的极为隐秘,一个郑国的女子如何会得知? 康成驸马暂且收敛锋芒,重新打量浣盈:“姑娘莫非与这几位故人相交?” 浣盈言辞锋利:“我是何等贱躯,怎配与驸马的故人相交?” 康城将军正自莫名不解时,听浣盈又道:“不过是他们每回所得讯息皆由我从宫中传递而已,你这位新驸马能够连打胜仗,风光无限迎娶公主,说来也该跪地叩谢我一场。” 康成驸马自不可能跪浣盈,此刻的浣盈在她眼中顶多是个得志的猖狂小人。 康成驸马瞧不得浣盈的猖狂,却不能不顾及镇国将军的颜面。 “你和镇国将军究竟是何关系?” 浣盈反问:“驸马以为是何关系?” 将军夫人1 一旁的肖将军见事已至此,无法再隐瞒,便上前提点康成驸马:“将军身边曾有一侍女,容貌绝色,后来为贼人掳走,自此下落不明……” 浣盈怒然打断他:“什么侍女?我是将军夫人!你再胡言我割断你舌头。” 肖将军垂首噤声,不敢多发一言,全然不是一路之上对待浣盈的疾言厉色。 肖将军乃六伯亲信,将军府中,何人敢对他无礼? 此刻浣盈当众斥骂于他,他非但不怒,反而对她毕恭毕敬,康成驸马便知眼前这女子的确与将军关系匪浅。 然而浣盈自称将军夫人,令人难以置信。 “将军夫人早逝,你如何是将军夫人?” 浣盈更是横眉竖目:“我迟早是将军夫人,你诅咒我吗?” 康成驸马虽不知真假,但因镇国将军之故,不便继续同她争论。 此时黑云重重叠叠压落而来,行不得路,驸马遂命随从安营扎寨,他自己一面引肖将军私下相谈,一面命人暗中看住浣盈。 紫色的闪电如利刃一般划破天空。 元溪已经挣扎着起身,他的眼睛是红色的,脸上却再没有一丝血色。 伤口处的血液流淌的越来越快,他也再不觉得疼。 他真的是咬牙切齿:“原来……原来你才是……你才是那个奸细!” 滚滚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开,仿佛要将他们炸的粉身碎骨才肯善罢甘休。 他是被众叛亲离的孤狼,难以置信却又不能不信。 连绵的雷声逐渐平息,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稍事清醒。 “我想到所有的人,我怀疑所有人,可我就是没有想到你!” 浣盈平静问他:“为什么想不到是我?” “如果是你,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陪我忍受这数月的困苦?” “大王貌似宽厚,实则狡诈机险,浣盈若不时刻陪伴左右,大王只怕早已逃入哪一处不知明的深山。” 至此,元溪彻底明白自己几次逃脱失败的真正原因。 他一动不动,内心深刻耻笑自己的愚蠢。 他坐在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上,从小就在不断地防备他人,终于老天惩罚他,在他一无所有,可以敞开心怀相信世人时,给他重重一击。 原来她并不是待自己情深意重的女子,千里追随是个谎言,她手中编织的草鞋也是谎言,唯有奸细两个字才是锥心刺骨的现实。 他还是一动不动,但开始一下一下发笑,笑的听者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她怒目而视。 “一路之上你有无数的机会刺杀我,为何不动手?郑国已破,有无数的人可以做一个傀儡郑王,难道我的性命还有多余的价值?何必不远千里将我送入北国?” 雨滴从乌黑的云端落下一颗,打在浣盈的手背上,又冰又冷。 浣盈的心也是又冰又冷。 “让一个人死何其容易,我却要你好好活着,在人世间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也有雨滴落在元溪脸上。 元溪的目光似火焰般灼烧着浣盈。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情?” “是。” “我竟不知你如此恨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仿佛是受了这三个字的刺激,手中没有武器,从地上抓起粗砺的石块,一气向他掷去,“你破我南夷国,我恨不得寝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将你的头颅砍下做酒樽,如何还会忠心于你?” 元溪不闪不避,他静默半晌,侧开她夹杂着复杂情绪的仇恨,遥望北方电闪雷鸣的天空。 没有因何来果,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罢了。 “你既为报国仇,我无话可说。” 元溪无话可说,浣盈内心反而不甘,她恨恨道:“我并非为报国仇,而是为报家仇。” “你的父母兄长是为郑国人所杀?” “我的亲人确死于战火,却并非为郑人所杀。” “既如此你与我之间有何家仇?” 他问她有何家仇,她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却只是一言不发。 元溪恢复往日的冰冷坚韧,不屑道:“你若无法言明,即是没有家仇,你不过是忌惮没有出师之名,才打出家仇的幌子。你与我若有国仇家恨,你将我骗至北国,在世人眼中,你是值得敬佩的女子;你和我之间若无国仇家恨,那么你仅是个奸细,无论你立下怎样的功劳,奸细就是奸细,永远为人所不齿。” 沸腾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流窜,浣盈怒极转身,疾行数步又忽而站定。 “我原本永远也不想告诉你你与我之间的家仇,可是你既然要问,那么待你离开人世那一日,我必定原原本本、一字不错地告诉你。” 又大又圆的雨滴一颗颗落下,打得人脸颊发疼,她说话的声音比天上的重重乌云更沉重,仿佛他与她之间当真有着不可逾越的仇深似海。 但是元溪再不可能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雨下大的时候,浣盈命人将元溪押入一处帐篷。 帐篷内有治伤的军医,有驱逐寒冷的火焰,还有面如寒冰的北国官兵。 元溪静坐在帐篷之内,并没有拒绝军医的诊治。 被捣烂的草药覆在伤口之上,浓绿的汁液顺着皮肤流淌而下。 他今夜拥有了遮风挡雨的帐篷,拥有了驱逐寒冷的火焰,却失去了与他同甘共苦之人。 其实一直就没有与他同甘共苦的人。 他不再去想浣盈,而是想这一路走来,所见的荒凉破败。 国破家亡,身为俘囚,只怕此番北去,再无归日。 到了次日,众人继续赶路。 一行人往东北方行了几日,即是草原。 夏季的草原是一片绿色的汪洋,多汁的牧草随风起绿浪。 因为赶路疲惫,浣盈很早就在搭设简易的帐篷内合衣躺下。 自那日进入北国,她再不曾与元溪有过一言一语。 想到元溪,她立刻喊停自己,即便在脑海中想一想她的仇人,她也万分不愿。 元溪是将死之人,而在数年以前,她的内心就唯有将军一人。 草原上吹着温暖的风,她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的阳光灿烂无边,阳光照耀下的海面蓝的令人心醉,她和将军并肩坐在温热的岩石上。 午后的时光静谧安然,有青色的小蟹在沙滩上悠然爬行,海风吹乱将军的发,发梢痒痒地拂着她的脸颊。 她从袖中取出一柄冰凉的小梳,为他梳理凌乱。 她那时并不明白什么是情,也懒得明白,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和他在一起是唯一令她开心的事情,除了想永永远远陪在他身边,她别无所求。 可是她唯一所求的那一样,老天也吝啬地没有给她。 感情穿越时空,嘴角在回忆时流露出甜蜜,那些美丽的过往,暖暖地盈满她胸怀。 她从睡梦中醒来,帐内一片漆黑冰冷,已不知是几时几刻。 黑暗中她又回想起一些不开心。 她从前与将军在一起时,因为彼此年纪浅,偶尔不免争执几句,但他却极少皱眉。 后来他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不清楚他是否因为自己而皱眉,她只知道他越来越抗拒同自己在一起。 他渐渐不再理会她,很少和她说话,甚至莫名生她的气。 有一天她终于生了他的气,同他大吵一架,转身离开他身边。 她以为他会来找自己,毕竟他们相依为命多年,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来找自己。 她从前还想,若他来找自己,她一定要先恼他一会儿,才肯同归家。后来他久久不来,她就觉得但凡他肯出现,她就立刻随他而去,一个字也不多言。 她一直在盼,吃饭的时候盼,睡着的时候盼,遇到危险险些丧命的时候盼。 她能够一次又一次从险境中逃生,比仇恨更重要的就是将军。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生自己的气,想找回自己的时候,她却不在人世了该怎么办? 依他的个性,他必定会因为当初赶走自己而愧疚良久。 他已经承受了太过沉重的枷锁,她怎么舍得再令他心怀愧疚过自己的一生。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2节 他身边虽然围绕着满满的人,可是他们都在逼他做他做不到的事情,她更不可以丢下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所以无论她在郑王宫中遭遇怎样的险恶,她都绝不能死。 所以她的确没有死。 她非但没有死,她甚至将郑襄王带到他的面前。 除掉郑襄王,他从此就可以卸下那副压得他透不过气的枷锁。 风吹长草,一波接一波,在帐内听来,似是海浪此起彼伏。 听肖将军讲,过了尼耳草原,再东行数日,就将抵达将军目今驻守的咽喉之地潮打城。 匆匆一年多的光阴,六伯的头发全白了吧?她养的那只猫儿还在家中吗?还有那截从眉山折来的紫竹,将军说会替她做成竖笛,一年的时间,也将做停了吧? 无论竖笛有没有做好,总算她可以借着笛子这件小事,在重逢的时候打破彼此的僵局。 故人说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如此。 当初她虽是不告而别,但也并非她情愿不告而别。 她只是犯了一点小错,而他就要痛责自己——这世上谁人责怪她她都不会那般伤心,唯独将军责怪,哪怕一丝一毫,她也感到百般的伤心难过。 如今她这样回去,他会怎样? 将军夫人2 他当时的确生自己的气,那么现在愿意见到她吗? 或许她消失一年多的时间,他应当后悔当初责骂自己吧? 他应该会见自己吧? 她抱膝坐在毡毯上,忧愁地思虑半日,忽而又发现自己所思所想皆是多余。 难道将军不肯见自己,她就会离开吗? 无论如何,她这一生一世早就认定他。 更何况她千辛万苦将郑襄王带到他面前,想来只这一样,他任何气恼也都可以一笔勾销。 帐篷外草浪声依旧此起彼伏,她的心情亦是汹涌激荡。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将军。 不知外面黑沉的天幕上是否升起启明星?不知农家养的公鸡是否已经引吭? 她在毡毯上翻来覆去,难以成寐。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阵阵响亮的号角声。 她一个激灵坐起,几乎想也未想就奔出帐外。 五更欲曙的天空,空阔寂寥,星光二三。 军营之中一片混乱,浣盈拉住一个小兵询问,才知是将军巡防,途经此处。 浣盈呆立在地,心中却是一阵狂跳。 果然片刻之后,将军就乘着黎明的第一道光,从远处策马而来。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并非一身素衣。 那时的他因怒打王孙,名满郑京,是个豪侠任气、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然而仿佛是在眨眼之间,家族倾塌覆灭,他就变成一个无家可归、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可是无论他是郑京的侠气少年,还是流落江湖的乱臣贼子,在浣盈的心目之中,她都永远是他所敬所爱之人。 伴随着一声声马鸣,几匹快马终于停驻。 朱衡下马,独自向浣盈走来。 浣盈站在远处,她原以为他并不曾留心自己,却没想到他一眼就望见她。 久别重逢,竟是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许久,才从浣盈脸上坠下两行泪来。 她凝噎着扑上前:“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我以为我做不到,可我还是做到了。” 他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问:“你做到什么?” 夜凉如水,浣盈亦是一身寒气。 “我将元溪带到北国,你可以手刃自己的仇人了!”她攥着朱衡的双臂,激动道,“杀掉元溪,六伯他们就再也不能逼你做那些危险的事情!杀掉元溪,你就可以放下心头的巨石!杀掉元溪,你就再也不必愧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朱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静静的凝视着浣盈,突然说一声:“对不住。” 浣盈莫名不解。 “为什么说对不住?” 朱衡道:“当初我责怪于你,委实不该,那次并非你的过错,而是我一时糊涂。” 浣盈心中一酸。 “你不再生我的气,不再不理我就好。” 他淡淡一笑,却掩藏不住内心的沉重苦涩。 “你混入郑王宫的事情,昨日我才听六伯说起。” 浣盈心中一沉,双手松开他,默默退至一旁。 朱衡一语刺中她的心病,但见她蹙起双眉,一只纤纤素手抚着胸口,愁肠百结地凝望他。 隔着流霜望去,此时的浣盈楚楚动人,大有西子捧心之美态。 朱衡第一次见浣盈时,亦是惊叹世上竟果真有此绝色,那也是他第一次相信古人所言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是真有其事。 世上的女子都期望自己拥有一张美艳动人的面容,然而她们却不知道拥有着常人难以拥有的容貌,亦需要承受常人所难以承受的痛苦。 凡世上的事物,皆不可过分,过了分,非幸反祸。 至少对浣盈而言,非幸反祸。 倘若不是受容貌之累,她又何至于被六伯选中,送入郑王宫中? 攻克郑京,俘获元溪,这两件岂是能够轻易达成之事? 她区区一个弱女子,不远千里将元溪带至北国,必然是历经了重重的艰险。 浣盈见朱衡许久不语,是以小心翼翼地发问:“你生我的气么?” 朱衡道:“你其实不必如此。” 浣盈坚定的目光,恍若天上亮晶晶的星。 “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性命是你所救,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为了你,哪怕死后坠入烈焰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朱衡道:“如果我救你是为让你为我犯险,坠入烈焰地狱,那么我又何必救你!” 浣盈见他面有愠色,生怕他再次弃自己而去,因此不敢似从前那般争辩,只是嗫嚅道:“我记下了,下次不会。” 无论浣盈的承诺是真是假,朱衡内心都做出了决定。 他再问浣盈:“你是如何获得他的信任?” 他指的自然是郑襄王。 及至北国,浣盈已不愿再与郑襄王有任何牵扯,然而无论她想与不想,郑襄王都似阴魂一般缠住自己,越想摆脱越摆脱不掉。 “我……我伪装成夫人。” 朱衡心中一跳:“杜若!” 清晓的号角声里承载着无尽的悲凉,天空由黑变灰再变白,夜里的篝火断断续续熄灭,活在世上的人又迎来一个崭新的日子。 元溪还没有变作一个死人,所以他也同样迎来崭新的日子。 元溪能够在浣盈面前表现出不屑一顾,然而当他孤身一人,不需要再以任何伪装御敌之时,浣盈的背叛便萦绕在脑海之中,久久不散。 当年得知生母真正死因时所产生的感觉在今日重现,他原以为经过那最悲愤的一次之后,他再不可能相信任何人,却想不到历史重演,仍旧是在最困苦的时刻,他被所谓的“真心”轻易打动。 他的一生之中,最疲倦且反感的事情即是分辨人心,他想在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他是再也不会付出任何“真心”,也再不可能被任何“真心”所打动。 好在即便如此,他也不是个没有心的行尸走肉。 在这世上,有一个人他是不怕用真心对待的,横竖无论她待自己如何,自己的心思都不由自主牵挂在她身上,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可惜他还是想到浣盈。 将军夫人3 人与人各有不同,并非每个登上帝位的人都能做到六亲不认、骨肉情绝。 他虽然没有办法将浣盈放在心中,但数月以来,的确是浣盈与他同甘共苦。 国破家亡,一国之君沦为任人羞辱的阶下之囚,在他内心灰惨至几近绝望的时刻,分明是她不厌其烦地温语劝慰。 时至今日,助他重生之人忽而告诉自己她是个骗子,那他的重生又算得什么? 如若浣盈是骗子,他盼望她仅仅欺骗了自己一回,她昨日对他的坦白,才是真正的谎言,才是她用以求生的计谋。 然而这样的假设经不起任何推敲。 早起的几匹马儿在帐外啃草,时不时打个鼻息。 清晨的日出染亮白色的帐篷。 他一夜未眠。 风停,草却依旧在响,有孤单的脚步声向帐篷靠近。 他正襟危坐,经过一夜的苦思,反而能够平静面对将来的命运。 有什么可怕呢?左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他死后,郑国会有新的大王登位,郑国国力虽弱,但也并非不堪一击,迟早有一日,他们能够一雪国耻;反而他活在这世上,郑国不免受到掣肘。 一双羊皮靴映入他的眼帘,片刻之后,耳边再响起一个声音。 “郑王不抬头看看我是何人吗?” 元溪心中一震,那声音熟悉得仿佛他昨天才听到过,前天才听到过。 他这些日子的确听到过他的声音,然而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境之中。 梦境中他不仅见到朱衡,也见到小若。 隔着团团浓雾,朱衡与小若欢笑晏晏,同舟共渡一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他因担忧小若的安危,竭力地想上前相救,无奈梦中的身体受到桎梏,既喊不出声音,也半点动弹不得,最后唯有站在岸边忧心如焚。 元溪在一时间想了许多许多,想小若小小年纪就不得不离开亲人嫁入朱家时的伤心欲绝,想她嫁入朱家前的不情不愿与自己的一意孤行。 当年的他让仇恨的火焰蒙蔽双目,不仅未等小若及笄就将她嫁出王宫,后来更甚至施令朱衡暗中将她处死。 然后一切都变了。 朱衡阳奉阴违,违抗王令,暗中饶过小若一命。 等朱氏一族因谋逆罪入狱之时,她才再度现身,冒险回王宫求情。 她在大风大雨里跪足一天一夜,可自己始终不肯见她。 后来她晕倒在雨中,才被宫人送回她从前居住的云光殿。 她脸色苍白地昏睡在从前的睡榻上,自王太后薨逝,她与朱衡一道回宫奔丧之后,他许久不曾见过她。 再见到她,她少了从前的活泼明丽,年轻的脸上布满忧愁憔悴。 他猛然记起今日是她的生辰,过了今日,她就十七岁了。 他轻吻她的眉心,她为何人忧,又为何人愁? 他握起她的手,却在片刻之间生出陌生,仿佛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厚墙,她再也不是他从小带大的小妹。 她与朱衡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自她嫁入朱家,数年间的朝夕相处,或许彼此早就对彼此投入感情。 他越想越刺心,当可怕的事实清晰摆在他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嫉妒如狂。 他仿佛丧失心智,在全然不觉中咬破她的唇,小若从前说嫁人一定要嫁和王兄一般的人,时至今日,王兄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大概彻底被朱衡击溃。 他曾经最恨的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年幼失母,备受欺凌,几度性命不保——没有人能体会他若干年来隐藏在心底的苦涩。 可是如今的他最恨的是苍天无情。 为什么在他数十年如一日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她一人身上的时候,老天偏偏残酷地告诉他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 她在他突如其来的力道下清醒,她的眼睛在幽暗的黄昏发着光,不明白他要对她做什么。 他痴恋而疯狂的目光撞上她眸中的懵懂,紧紧揪住的一颗心瞬间安然。 宫灯无声映照在椒房的墙壁上,那幽幽的一团光在雨夜显得更为凄冷。 殿外昏昏黑黑,天仿佛永远也不会亮,他就在妒火攻心的情形下对她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 如果一开始他能够预料到她将一去不返,他一定不会对她犯下过错。 愧疚与悔恨使他从回忆中醒来,他终于抬起头,许是逆光的缘故,他眼中的朱衡,再也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 元溪不像朱衡的仇人,倒像朱衡的朋友,目光不闪不避地注视着他,淡淡道:“难怪寻你不到,原来你已投靠北国。对你而言,的确是条出路。” 朱衡也静静地回视着他:“谢你不杀之恩。” 元溪却是笑着的。 “不必谢我,我答应一个人放你一条生路。” 元溪既如此讲,想来小若当年的确曾回宫为他求情。 “既如此我与你之间就没有恩,只有仇。”他取下腰间的佩剑,“你听到声音了吗?” 元溪问:“什么声音?” “剑的悲鸣。” 冰冷的剑刃抵在元溪的喉咙时,元溪才认出朱衡手中所持的是朱氏历代相传的“沧海”。 利刃迫喉,元溪却不动容,问他:“你此刻是北国人还是郑国人?” “北国人如何?郑国人又如何?” “倘若你是北国人,你杀我乃杀敌,我无话可说;但你若犹然是郑国人,那便是弑君。莫说我是郑国国君,纵然我是郑国百姓,没有罪名,你又凭何动手?是以你杀我,我死不得其所。” 朱衡手中的剑在抖。 “你灭我朱氏三族,我仅杀你一人,你竟认为死不得其所?” 元溪挺胸昂首:“朱氏三族被灭,实乃罪有应得,时至今日你还不肯认朱氏一族的谋逆?” 锋利的剑气划伤元溪的颈,血珠顺着细丝般的伤口一线而下。若非右手持剑,朱衡此刻早已为他的欲加之罪双手鼓掌。 “好,好极,果然不愧是郑襄王。” 元溪道:“我知你内心不服,想来你多年查证之后,不难查清当年巫蛊是我派人陷害朱氏。” “你总算肯承认!”朱衡压下满腔悲愤,因为元溪这一句话,没有一时冲动用“沧海”刺穿他的喉咙。 “既是我所为,自然就敢认。”元溪盯住他,目光如炬,“朱家若无谋逆,我又何必栽赃一桩巫蛊?你远在郑京为质,自不知你父兄在南的所作所为。申和三年,你父兄勾结南夷国君,谋定在端午节后举事。那时他们眼中唯有郑京的王位,非但将你的生死置之度外,更将万万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战事一旦爆发,无论胜负如何,最后皆是百姓苦难深重到那时饿殍遍地,尸骨如山,只怕千百个朱氏也难抵偿罪孽。倘若你身处我的位置,不先下手为强,莫非一定要等战事爆发,朝堂动荡,百姓哀嚎才悔不当初?” “沧海”重坠,朱衡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 元溪所言,竟是他平生闻所未闻。六伯虽是父亲旧部,也并不曾对他提过一字。 然而纵使六伯不曾提起,朱衡也并非全然不信元溪的话。 至少父亲与南夷国君的密切来往,他多少知道些许。 当年浣盈姐弟为南夷贵族欺侮,他路见不平,不甚在南夷惹出人命官司,当时若非父亲与南夷国君交好之故,怕也难以从容脱身。 莫非果然如郑襄王所言,父亲当年曾密谋叛变? 他正自思索,忽然有人从帐外抢入,替他捡起落地的“沧海”。 “将军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即便父亲有罪在身,祖母与母亲又何罪之有?她们一生都不曾害过人,可怜却因一道王令被流放千里,最终病死在极北的苦寒之地。还有小冬儿,他才不过三岁,他连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不知,他又犯得什么罪?郑襄王既心系百姓,难道无辜的老弱孩童就不是郑国百姓?为何要将他们一并害死?” 此时此刻,震动的不是朱衡,而是郑襄王。 闯入帐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路默默追随,最后却背叛于他的浣盈。 浣盈口口声声称朱衡为将军,莫非朱衡就是那位镇国将军? 元溪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回荡,那个声音从模糊到清晰,最后如锋刃般刺进他的心脏:浣盈是朱衡的夫人。 将军夫人4 “浣盈是你的夫人?” 没能受到任何意识的操控,元溪几乎是脱口而出。 尽管浣盈曾自称将军夫人,朱衡却矢口否认。 “不是,我的夫人只有一个。” 元溪不必多问,也明白他指的那一位夫人是杜若。 他忽而冷笑:“那么她是你的妾室?” 朱衡不语,这在郑襄王看来便是默认。 元溪在刹那间回想起旧事,当年他曾听小若身边的书记官回宫禀告,言说小若因朱衡在外藏匿一绝色女子,与朱衡闹得极为不快,后来朱衡甚至为她冲小若拔剑,搅得阖家不宁。 元溪看着浣盈手中的“沧海”剑,如今想来朱衡当日所藏匿的绝色女子既是浣盈了。 难怪浣盈能够轻而易举地模仿小若,她既是朱衡的妾室,必然与小若有所接触,甚至她与小若可能还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接触。 元溪的内心受到万般的羞辱。 倘若浣盈是个普通的细作也便罢了,可她偏偏是朱衡的妾。 既然她是朱衡的妾,那么她在郑王宫内的一计一谋也必定是受朱衡指使教导。 朱衡使浣盈伪装小若,他的确是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软肋。 元溪突然大笑:“我只当朱衡还是从前的朱衡,原来他早已是另外一个人,那么我与你之间也没什么可说。” 他的拳捶在自己的胸膛,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还流露出深刻的不屑。 “来吧,重新拿起你的剑来刺我的胸口,今时今日的你,自然早不在乎一个弑君的虚名。” 元溪的笑声与往常并无多少不同,然而浣盈听过,心中立时生出阵阵不安。 她将“沧海”硬握入朱衡手中。 “将军,机不可失。北国的国君虽一时将他交由将军处置,但是夜长梦多,难保将来不生变数。将军此刻杀死元溪,倘若来日北王问起,尽管说他因试图逃跑,才被杀死……” 元溪赞叹地打断。 “果然是杀人的好计谋,你的小星已为你考虑的周全细致,北国的将军,你为何还迟迟不肯动手?” 朱衡犹然不肯接过浣盈手中的剑。 “我迟早将取他性命,慰我父兄家人的亡魂,但我必须让他死得心服口服。否则到了地下,他亦不肯向我朱氏一族谢罪。” 浣盈急切:“倘若他永远都不心服口服,你岂不就永远不能杀他?” 元溪不免讥笑。 “朱氏夫人,你手中难道不曾握有利剑吗?你的丈夫既不肯动手,你动手不也一般?你已不远千里、不择手段地替你丈夫将我骗至此地,难道还怕多代劳一次,替他亲手杀死我么?” 浣盈攥紧手中的剑,她的目光被他摄在眼中,一时之间,她竟说不出一个字。 元溪心中生出古怪:“你为什么不动手?” 他的一句话是掷入荒草地里的一把火,浣盈顷刻发作,使尽力气将手中的“沧海”挥向他。 她第一剑没有砍掉他的头颅,而是用剑身击向他的身体。元溪身负箭伤,一路以来又百受挫磨,一时之间竟险些被她打倒在地。 她的声音在发抖:“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她的身体也在发抖,愤怒间第二次将“沧海”挥起。 浣盈第一次挥剑是突如其来,是以朱衡来不及及阻拦,第二次挥剑朱衡则早有预知。 朱衡出手阻拦的同时,恰有一只飞刀刺破帐篷,挟风而来。 朱衡反应敏捷,迅疾转换手上的力道,将浣盈带出险境。 飞刀从浣盈脸颊掠过,割断她的一缕青丝,最后由帐篷的另一侧冲出。 浣盈望着尚在空中飞舞的一缕青丝,心有余悸。 倘若不是朱衡恰巧出手阻拦自己,方才飞刀来时,自己绝对性命堪忧。 飞刀一出,一路追随郑襄王之人也就暴露身份。 肖将军将人五花大绑带入帐内时,浣盈一眼认出刺客乃是郑王宫的禁卫长容和。 容和等人在郑国境内始终寻不到郑襄王下落,因想着北国官兵进入北国之后,势必放松警惕,遂分散在郑国与北国边境的几处关隘守候。 前几日北国一行人入境之后他便一直尾随在后,因他势单力薄,是以按兵不动,直至今日郑襄王遇险,他才现身。 浣盈险些死于他手,自是心中有恨。 手中宝剑杀不死郑襄王,杀掉险些害自己丧命的仇人却并不手软。 容和全身被缚,无力反抗,原本已闭目待死,却不想朱衡将浣盈手中宝剑夺下,回入剑鞘之中。 “他是忠义之士,你莫要杀他。” “忠义之士用刀杀我我却不能杀回忠义之士,这是什么道理?他杀得我,我就杀得他,我理他是人是鬼。” 朱衡见浣盈脾气越发乖戾,想来此时劝她也无用,便命肖将军将她送回营内。 浣盈气闷而去,独自一人在帐内烦忧。 朱衡既不肯杀元溪,又不肯杀容和,元溪身边多出一个容和,岂不如虎添翼? 元溪本就狡诈多端,再加之容和的舍命相护和朱衡本身的固执己见,一时之间想除掉元溪,竟非一件容易事情。 元溪如今是蛟龙困浅滩,天时地利俱备的情形下不动手,一旦他摆脱困境,那么被杀之人即是朱衡。 如此一想,简直令她胆战心惊。 朱衡从元溪帐内离去时,命人解开了容和身上的绳索。 容和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没有想到朱衡摇身一变成为北王最倚重的将军,更没想到大王一度宠爱的浣盈夫人居然是敌国奸细。 两件不曾想到的事情中,令他难过的仍旧是朱衡。 他们曾是辟雍内一起学习兵法的世家子弟,雪夜西窗,烤肉豪饮,秉烛夜谈。后来课业结束,一同步入朝堂,在诡谲的斗争中不忘最初的抱负。 国将破,家欲亡,如今抱负变成一场破碎的梦,不知几时再能重圆。 于朱衡而言,非但一生抱负破碎,为担负起一身重压,他甚至不得不回过身毁灭曾经的憧憬。 朱衡与浣盈夫人的事情,容和没有问郑襄王一个字。 君王之心,永远猜不透也问不出。 否则他怎会将生平最疼爱的杜若翁主下嫁朱衡之后,再下令诛杀朱氏三族? 朱氏三族似乎不该杀,然而不杀结果也不堪设想。 究竟孰是孰非,谁又能真正说得清。 郑襄王首先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两日之后,你去做一件事情。” 容和误以为元溪动了逃脱之心,当下甚是为难。 “今次的北国官兵皆是个中高手,他们的防守也颇为严密,下臣无人接应,恐怕极易被北国官兵察觉。” “派你做的事情,正是要被北国官兵察觉才好。” 诋毁清白1 数日后的浣盈,身处潮打城的将军府中。 自从来至新的将军府,因朱衡军务繁忙之故,浣盈已有几日不曾见过他。 又因朱衡不肯轻易杀死元溪,几日来她一直忧心忡忡。 元溪不死,对朱衡而言有百害而无一益。 凉风习习,吹皱夏天傍晚的一湖水。 暮色垂垂,她独立在石桥之上,凝望着湖面上随波荡漾的面容,更且烦扰不堪。 今日六伯去太子府觐见,回来之后面色郁郁。她暗中派人打探,才知六伯在太子府时,太子当着众人之面仅赞叹一声六伯破郑有功,此外既不加以表彰,亦无半分喜色。 六伯出谋划策,破郑京擒元溪而太子无喜色,其意不言而喻——太子不欲归功于臣下。 浣盈能揣摩出太子之意,六伯自也一清二楚,为今之计,六伯要做的便是上书北王,细数太子之功。 太子成周多疑善妒,有朝一日北王薨逝,北国落入成周之手,到时一旦有小人在成周面前诋毁挑拨,将军便再陷危机。 亮起的灯光映照在湖面,像是从天际洒下的颗颗明星。 雕梁画栋的将军府,在夜间越显得美不胜收。 然而美丽的建筑与美丽的面庞一般,都是不能长久的东西。 方才倒映在湖水中的自己已沉没至不知名的去处,她伸出冰凉的手,抚在自己没有一丝微笑的脸颊上。 这张脸纵然无法长久,短暂的岁月里,也为她招惹来无数的祸端。 今日太子非但不喜六伯,亦不曾提及千里入郑的自己,浣盈哪怕再愚钝,也能预感到某种不测正在向自己靠近。 隔着湖水眺望,小渡园的灯也亮了起来。 她心中也随之一亮,难道朱衡许久不见自己,并非因为公务繁忙,而是因为太子之故? 她心中如此作想,行动上则早提起下裙,快步奔下石桥。 潮打城的将军府,朱衡是半年前才搬入,而浣盈本身又是几日前才入住,虽然向人打听出小渡园的方位,却从未亲自去过。 今日天黑,她又是孤身一人,因此在花园里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才隐约看到题着“小渡园”三字的门匾。 她大喜上前,因为走得太快,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骤然扑倒在地。 鹅卵石铺就的道路擦破她的手掌,等她爬身坐起时,她才赫然吃了一惊。 原来绊倒她的是矗立在门外的一块长生柱,夏夜的萤火虫不时从她眼前飞过,幽幽月光下的长生柱,面容肃穆而安详。 她扶着那长生柱缓缓站起,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切熟悉而又模糊。 泉水叮咚,浣盈穿廊而过,每走一步,都似踩在自己的心尖之上。 朱衡的夫人杜若在郑京时所居之处,似乎就是如此。 隔着窗子,浣盈能看见室内灯火通明。 白色的窗纸上,映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手臂轻抬轻落,似乎在为谁人缝制衣物。 那个影子究竟是何人? 她在窗外静立了一会儿,心已经在滴血,人已经变得愤怒。 蓦地她踹门而入,直扑到那道影子的真身面前。 影子的真身被突如其来者吓得吃一惊,她捏着手中的细针跳起身,从面无血色到面无表情。 “你是什么东西,胆敢踏入此地一步,速速退出去吧。” 浣盈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房内缝制衣物的不是旁人,正是夫人从前的侍女水晶。 待浣盈回过神来,便又环顾四周,果然如她所料,房中的一应摆设,亦是夫人在郑京时的旧摆设。 南窗前的桌案上照旧摆着一只紫色的玛瑙盘,她捧起沉甸甸的玛瑙盘在眼前观看,从前那只因夫人与朱衡闹得不欢,被朱衡一剑砍做两半,而此刻她捧在怀中的这一只,完整的没有一丝伤痕。 再相似的东西,也毕竟不是从前的旧物,朱衡到底是可怜杜若罢了。 水晶对她的不速而至已然甚为不满,如今见她左右翻看,更是忍无可忍。 她劈手将浣盈手中的玛瑙盘夺过,对她怒目而视。在郑京之时,将军屡屡与翁主为难,就是受到浣盈这个妖女的蛊惑。 当日翁主在时,她多少还有收敛,如今翁主不在,而她又为将军立下大功,将军来日迎娶她,怕再也无人能出声反对…… 想到浣盈即将登堂入室,取翁主而代之,水晶就越发痛恨。 她涨红了脸,将那紫色的玛瑙盘重重放回原位,也重重地说:“待有朝一日将军肯承认你这南夷女是夫人,小渡园才是你的来处。但将军一刻不曾迎娶你进门,你就一刻也来不得。人世间的事最难预料,哪怕一切看似唾手可得,我也劝你最好安分守己,免得折掉自己的福分,到时乐极生悲。” 话音未落,面颊已有剑风掠过,水晶本能闪过,待要回击之时,却再有一人冲入,与方才挥剑伤她之人刀刃相对。 水晶站定,认出将要伤她性命之人是浣盈的弟弟夏茁,而浣盈同样认出前来搭救水晶之人是杜若从前的侍卫青岩。 水晶见二人打斗得难解难分,情急之下从一侧墙壁上取下宝剑,挟持浣盈。 夏茁不受制于人,一场打斗最终以浣盈落于下风做结。 离开小渡园时,夏茁自是一路郁郁不欢。 “姐姐瞧他们何等的气焰嚣张,打量那个生死不明的翁主还能替他们撑台怎地?当真是不识时务!姐姐,咱们今日若不弹压住他们,改日你这当家主母只怕也难坐稳。” 浣盈道:“那么你想继续同青岩打下去?” “倘若这一场打过,胜负自此就定,那么的确值得打个你死我活。然而非但无用,闹将出来,还容易招惹将军不快,那就大可不必。”他说着说着,突然左右观望,又压低声音,附在浣盈耳边低语,“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咱们在人前又算不上君子,那么姐姐只管放心,只消姐姐坐稳将军夫人的位子,要他们无声无息消失,那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情。” 浣盈猛然回头看他,夏茁一个不防,忙将头后仰。 草丛里的小虫唧唧鸣叫,月光之下,夏茁被浣盈瞧得浑身别扭。 “姐姐怎么这样看我?” 浣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年不见,你长大许多。” 夏茁心中古怪,冲她讪讪一笑:“那日与姐姐重逢,姐姐不是已说过这样的话么,今日怎么又说。” “是么,原来我早已说过。”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3节 浣盈仍然打量着他,夏茁实在觉得别扭,便将头低下去,看地面上倒映下来的树影。 突然树影中多出几个拉长的人影,原来是田总管带着几个将军府的守卫从远处行来。 守卫将提在手中的灯笼举高,待田总管认出浣盈与夏茁之后,便上前道:“将军正吩咐我去芜园请姑娘,不想在此处遇见。” 浣盈脸色微变,立刻怀疑水晶拿方才的事情到朱衡面前告了自己一状。 她正想着,夏茁已细心地询问田总管。 “将军是几时回府?” 田总管道:“将军中午便已回府。” 浣盈听他如此回答,心中立时不安。 书房之中,朱衡感觉自己已等候浣盈许久。 房中的滴漏滴滴答答,计算着仿佛永远用不完的时间,而他不过才等候她一刻钟。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阖,幽幽的灯光下,浣盈在他背后轻唤一声将军。 朱衡听到浣盈的声音,没有回头。 窗外的月又亮又圆,像郑京的月,像南夷的月,像戈壁的月,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月。 同天地日月相比,芸芸众生不过是蚍蜉罢了。 蚍蜉的生与死当真那么重要么? 他的剑已经悬在郑襄王的颈上,然而他杀掉郑襄王又将如何? “沧海”多染一道血,或许他是报了仇,可他所失去的一切纵然报了仇也再无法挽回。 诋毁清白2 杜若曾哀伤地质问他为什么那般讨厌她,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她就自此消失不见。 前些时日追问容和,他才确定朱家获罪之时,杜若的确回过王宫。 原来当年的她曾不顾自己再度被元溪赐死的危险,在瓢泼的大雨里跪了一天一夜,只为求元溪放他一条生路。 至于后来发生何事,容和则一概不知,容和尚且不知,朱衡就更不得而知。 朱衡知道的是元溪的确饶他一命,放任他逃离北国,但杜若自此下落不明。 而今而后,杜若再也不会质问自己,她往日所有的忧愁与欢乐,都化作镜中花水中影,供人叹息,却不堪为人碰触。 她消失不见,或许是早就心灰意冷,再也不想见到从前人生里的人。 几案上的金兽吐出一蓬蓬烟雾,轻轻袅袅,在浣盈周身缭绕。 百无聊赖间,浣盈拿一根缀绿珠的步摇,拨弄着金兽里灼烧得透红的香块。 透红的香块化作灰,灰蜷缩着发白,最后余热散尽,她手里的步摇也冷下来。 她将步摇掷在案上,因为掷的不准,步摇从案沿跌滑在地。四散的绿珠与地板相击,一阵清脆叮当。 朱衡渐渐从回忆中回过神,他回身望着浣盈,浣盈讪讪一笑,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颗颗绿珠。 朱衡帮着浣盈一道将绿珠捡起。 等他将捡起的绿珠交给浣盈后,他突然说:“你该回到元溪身边。” 浣盈原本在数手心里的绿珠个数,朱衡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也仿佛没有听见,将手中的绿珠数完一遍,再数一遍。 朱衡误会她没有听见,因此也再重复一遍。 “你应当回到元溪身边。” 浣盈的胸膛里像是硬生生被他塞进几块大石头,又沉又胀又疼。 她紧攥着那些硌人的珠子,攥了又攥,突然全部将之丢向朱衡。 “就因为我是你的妾,你就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随意处置?从前你甚至可以为我向你的夫人拔剑,今日你到底受谁的蛊惑,居然不惜将我送给你的仇人!” 珠子打在朱衡的身上脸上,他始终一动不动。 “你若不愿回元溪身边,就回南夷,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浣盈见他意态坚决,终于慌了神。 “是因为太子成周吗?是他命你将我送走?” 她深知太子成周一度将她视为祸水,太子认为她昨日既能为害郑国,来日亦可以为害北国。 朱衡摇头:“不是太子。” 浣盈又猜:“那么是郑王在你面前说过什么?你不要相信他,他从头至尾是个奸险小人。你如果相信他,一定会害了你自己,你应该赶快杀掉他。” 朱衡再摇头。 不是太子,不是郑襄王,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想来想去,蓦然想到水晶。 思前想后,也唯有这一件是她得罪了将军。 “那么将军必是怪我误闯小渡园。”她主动低下姿态,“今日误闯小渡园,闹得大家不快,的确是我的过失,倘若……” 谁知不等浣盈说完,朱衡仍又摇头。 浣盈直至离开朱衡的书房,也不知朱衡为何非将她送走不可。 浣盈回到芜园大发雷霆时,夏茁赶来。 夏茁站园外便听见姐姐在里面责骂侍女。 “芜园芜园,谁取的鬼名字,是诅咒我和将军无缘么?将这些破草烂花通通拔光,一棵也不许剩下,以后谁再敢提芜园二字,就从将军府滚出去。” 夏茁见状,紧忙将浣盈劝入内室,掩紧房门。 浣盈余怒未消,甚至将怒火蔓延到他身上。 “做什么!松手!” 夏茁松开手,倒一杯水给浣盈。 “她们不过是些低贱之人,姐姐若喜欢,同她们玩玩笑笑也无妨,姐姐若不喜欢,只管命人来将她们卖掉,又何必自己大动肝火?到底小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传至将军耳中,于姐姐无益。” 浣盈接过杯子,茶水才喝一口,耳中便听见将军二字。 她此时是最听不得的就是“将军”二字,气恼之下,杯子也遭殃,幸而夏茁眼疾手快接住,杯子才不曾粉身碎骨。 “姐姐到底因何事不快?” 浣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里的痛楚。 “将军要送你我回南夷,这还不够我气恼吗?” 夏茁却一点也不惊讶。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此事。” 浣盈怪道:“你早知道?” “将军又并非只遣姐姐一人回南夷,我自然知道。一旦回南夷,我在北国所有的建树都将化为乌有,所以我比姐姐更不情愿。”他将杯子搁回原处,“但是气恼无用,姐姐还是应当想个良策应对。” 浣盈自然也知道该想个办法,既然夏茁与自己同属一国,那么事情就容易许多。 她从身上取出一颗糖丸,含在口中慢慢化开,待那糖丸的甜腻几乎渗入骨髓时,她才暂且心平气和一会儿。 “将军说他将派遣田总管等人护送你我回南夷,我方才特地询问过田总管,原来我们回南夷时将经过松阴岭。我听说松阴岭常有猛虎出没,戕害过路行人。” “那是一年前的旧事,后来地方上的县尹一力除虎,松阴岭上的老虎早已被射虎的壮士打尽了。” 浣盈抬起眼睛,微微道:“也许有一两只不曾被打尽也未可知。” 夏茁心领神会,立时明白浣盈的意思。 几日之后,田总管等人护送浣盈回南时,不幸在松阴岭遇到猛虎。 田总管等人皆是训练有素的军士,猛虎初时扑向人群时,她们虽然吃一惊,但很快就镇定心神,拔刀拉弓,合力将极具攻击力的猛虎制服。 唯一出问题的坐骑,田总管等人的坐骑皆是陪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朋友,主人临危不乱,它们也就容易被束缚得住。然而浣盈不常骑马,如今乍遇猛兽,那马儿原本不甚慌乱,无奈浣盈受了大惊,那马儿又受了浣盈的惊,方才自乱起来,负着浣盈在岭间一阵乱逃。众人搭救不及,浣盈即重重地从马上摔下。 待众人将浣盈救起时,她整个人已摔得不成模样,一张脸更是被岩石擦得血肉模糊。 诋毁清白3 这般情景,远赴南夷自是不能,众人商议后,一致决定折回将军府救治。 浣盈在半晕厥中清醒得意识到自己的苦肉计已经成功。 待重回将军府,朱衡看到自己伤痕遍布的模样,他绝对不会再将自己赶走。 她一向知道他是个肯为自己心软的人。 倘若换成别人,譬如杜若,纵然杜若在朱衡面前施苦肉计,他也未必肯心软。 至少从前杜若在他面前施苦肉计,他就从未心软过一次。 她早就知道他唯独肯对自己心软,朱衡待自己,到底与别人不同。 随行的军医先为浣盈做了简单的处理,一行人又到镇上雇了马车。从将军府来松阴岭,众人快马加鞭,不过也就用了半日多的行程,可从松阴岭回将军府,因为马车行走迟缓,倒花费了有整整一日。 如她所料,回至将军府后,朱衡再未提过送她回南夷之事。 他非但不再提及回南夷,自她受伤之后,他还时常来探望她。 可是自松阴岭受伤之后,浣盈久卧病榻,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往常她也曾因重病而大肆服用贵重药材,但将军与六伯等人无话可说,底下之人除了抱怨麻烦的一两个,余者皆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 如今她不过养了不到一月的伤,就有许多人在私下指指点点,这其中必然有个缘故。 她命夏茁暗中查探,其中缘故听来惊心。 原来押解元溪回潮打城的前一夜,容和曾暗中潜到她帐外代元溪传信,叮嘱她一些留得青山在并保重自身等话语…… 回潮打城的前一夜的确有些古怪。 她素日里睡眠轻浅,那一夜却觉睡意沉沉。她原以为是日夜赶路,过于疲惫之故,如今想来,只怕是容和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夏茁又告诉她,当日之事,仅有肖将军几人知晓,将军严令不得外传。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到底还是传出,众人听后增删添减,越传越不成模样。 浣盈听罢,紧锁双眉,她深知肖将军与其手下忠心耿耿,向来唯朱衡之命是从,朱衡既不许他们外传,那必然是不曾外传。他们不曾外传而仍有不堪流言,罪魁祸首是何人也就一目了然。 她原本就是以细作的身份将郑襄王骗至北国,而细作总归为人所不耻,如今郑襄王污蔑她是双面细作,令北国人将她怀疑诋毁,那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心中暗恨不已,哪里想到郑襄王身处绝境,却仍能够兴风作浪,害她不浅。 她取出一颗糖丸,在口中慢慢化着,又问夏茁:"那么将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非将我送回北国不可?" 夏茁摇头,又告诉浣盈旁人都不晓得的隐情。 "那日肖将军抓住容和之后,我的心腹也即刻得知,因为事关姐姐,所以他始终躲在暗处窥探。他告诉我将军处置完容之后,遂独身一人去见郑王。" 浣盈心中一紧,不曾化尽的糖丸也不防滑入喉咙里。 "他们说了什么?" "我那心腹先听将军和郑王谈及杜若翁主,因为是不相关的人,他并没有细听,后来听郑王提及姐姐,他才屏气凝神起来。郑王说当年在郑京时他曾饶过将军一命,今日将军也该饶还姐姐你一命。” 浣盈心下疑惑,不信郑襄王会有如此好心。 "我活的安然无恙,将军又不可能伤我分毫,何必他来装模做样,为我求情?他让将军饶我一命,必定是存有什么阴谋!" 夏茁观察着浣盈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发作的预兆,就小心翼翼道:“他不是为姐姐求情,他说他是为姐姐腹中的骨肉求情。” 浣盈立时发作,跳起身道:“他居然拿这样的话来污蔑我!难怪将军他……”她忽而苦笑,“这样的谎言,将军居然也肯相信?他为什么宁肯相信他,也不来问一问我呢?” 夏茁轻声道:"非但将军相信,后来我那心腹告诉我时,连我亦相信,若非姐姐敢谋划坠马的苦肉计,我也一度以为……" 浣盈倏然打断夏茁。 "你也相信?你为什么会相信?就因为我做过一回细作,从此以后我的一言一行就一概不值得信任吗?" 夏茁忙向她解释缘由。 "我误信郑王的谎言,并非因为姐姐曾经做过细作,而是因为姐姐分明有无数机会刺杀郑王,而郑王今日犹存活于世。” 浣盈脸上一惊,夏茁继续道:“将军原是郑国人,将军的夫人又是郑王幼妹,将军忌惮天下人的口舌和杜若翁主,不立刻下手杀郑王亦属有情可原,可姐姐呢?姐姐口口声声说最在意将军,你出手将郑王杀死,既保全将军声名,又为将军报得血海深仇,从此在将军府中立稳根基,你迟迟不肯,究竟是因何故?我虽然不知姐姐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可是我会如此猜度,就难保旁人不如此想,将军不如此想,以至于他不加质疑,相信郑王的谎言。” 夏茁观察着浣盈,见她面色难看,一言不发,原本暂且按下的疑心,再度浮出水面。 夜里下起大雨,看守元溪之人偷懒,纷纷躲在屋内饮酒吃肉,并没有发现暗夜上山之人。 浣盈上山之时,在身上藏了一柄再锐利不过的匕首。 雨声哗哗,她站在夏夜的暴风骤雨里,用力敲响石屋的木门。 石屋铸造坚固,连木门也是如山般的风雨不动。 一阵阵惊雷遮住敲门的响度,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这一次与其说是敲门,倒不如是拿石头砸门。 坚固的木门被她的猛力砸得摇晃,门扉轻开,黑夜里透出幽幽的光亮。 借着油灯豆大的光芒,浣盈认出开门者正是元溪。 没有任何错处,她要找的人就是元溪。 风雨从开启的木门扑入石室内,油灯的小光晃了两晃,熄灭不见。 就在那片刻的光亮之间,元溪也认出来者是浣盈。尽管她身披蓑衣,头上的雨帽也戴的极低。 元溪借着闪电的紫色光芒,退开一步,让她入内。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等你很久了。” 雨夜登山1 紫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天地之间剩给浣盈的除了黑暗与一个,唯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 她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元溪的声音,如今乍然听到,在雨夜的衬托下,但觉毛骨悚然。 她在心里骂自己一句,今日的元溪早就不是可以左右人生死的郑王。他非但不能左右别人的生死,他连自己的生死也无法左右,说到底他根本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她为什么要怕一个废人? 她步入室内,脱下被暴雨淋的沉重的蓑衣,在这寂静的时段内,元溪也寻到火石,将油灯重新点燃。 昏黄的光亮里,浣盈再度看向元溪,他的装束是再寻常不过的牧羊人装束。 许久以前,她也曾在昏暗中凝望着元溪,可那时的她目光中只是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曾经的事情,她不愿再记起,她今夜的目光如两束寒冰,咄咄逼人地杀入元溪的眼中。 “你等我来杀你吗?” 元溪却在笑,脸上布满柔和。 “我想你要杀我,早就已经动手,不必迟迟等至今日。” 浣盈按了按身上的匕首。 “可惜你说错了,今夜我就是来杀你的。” 元溪没有任何惧色,好像他根本就不相信浣盈的一言一语。 “为什么突然要杀我?” 浣盈冷笑:“你在将军面前诋毁我的清白,却还在问我为什么?” 元溪对这件事情倒是供认不讳。 “你说的不错,的确是我在朱衡面前诋毁你。然而他若对你情比金坚,就该怜你惜你,想你之所想,而不是不远千里送你回南夷。他送你回南夷,到底是嫌弃于你。” 浣盈怒道:“你少在这里离间!” 元溪继续道:“朱衡不相信你,送你回南夷是我料到的事情,其实我也望你回南夷,莫再卷入男人的纷争之间。” 元溪道:“你会那样好心?你更恨不得我死吧?最好还是死在将军手里,那样才足以解你心头之恨。” 元溪却摇头:“我的确恨过你,但我更无法忘怀你。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信不信我,我都无关紧要,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你以后能够平乐安然。” 浣盈若肯相信他的鬼话,她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傻瓜。 他在朱衡面前假称自己有他的骨肉,这样的谎言一旦传出,立刻就会有无数的麻烦从四面八方涌来,非但她自己,连将军也必定受她牵连。 身怀王嗣,这样的麻烦是躲到南夷就能够逃开的吗?北国那些与朱衡不睦之人,郑国那些对王位虎视眈眈者……什么平乐安然,一旦这样的谎言传出,她一生都休想平乐安然。 元溪对她使出这样的毒计,居然还在她面前惺惺作态,她握着身上的刀,此刻只想割他的肉,喝他的血。 她没有立刻割元溪的肉,喝元溪的血,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更毒的话来刺激他。 “你无法忘怀我?怎么我记得大王日日夜夜无法忘怀之人是杜若翁主。” 元溪神色一顿,旋即道:“杜若是我的小妹,我自然担心她的生死,这是人之常情。譬如你的弟弟有朝一日下落不明,难道你不为他忧心?我对她的牵挂,自然与你对的牵挂不同。” 户外的雨声轰隆轰隆打在屋瓦之上,浣盈的声音冷的恍若能将雨柱化作冰柱。 “大王不是已将杜若翁主杀死了么,一个你亲自下令杀死的人,你还牵挂她做什么?” 元溪的脸色在顷刻之间变得异常难堪,然而昏暗为他打了掩饰,浣盈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必定是朱衡告诉你我命他将小若杀死。” 浣盈的心脏几乎在发抖。 “怎么,你不肯承认?” “看来你的确对朱衡深信不疑。”昏暗中传来元溪无奈的笑音,“然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知我杀死小若,不过是借他之口,你可曾亲眼见我下令?” 浣盈颤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没有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你下令。” 户外风吹树木,呼啦作响,石室之内却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元溪才叹息一声。 “小若是我亲手带大,我怎可能伤她害她?这其中缘故,怕也不能全听朱衡的一面之词。我若说他貌似忠厚,实则奸诈,你定然不肯相信。然则我分明没有下令杀害小若,他却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岂知当初不是因为朱氏一族即将谋逆,朱衡的父兄担心小若走漏风声,才令他先下手为强。” 忆起往日旧事,元溪满怀愧悔。 “当日之事,小若怪我,亦是应当。终究是我识人不明,不能看清朱氏的狼子野心,才误将她下嫁,以至于害苦了她。” 浣盈问道:“将军既怕翁主走漏消息,欲杀人灭口,后来为何还要放过夫人一命?” “许是最后他于心不忍吧,他虽向来待小若不好,但毕竟夫妻一场……若非如此,当年朱氏获罪,我也断不可能独饶朱衡一命。然而他当年肯因父兄之故对小若动杀心,来日一旦有利益牵涉,权衡利弊下,他也极有可能杀你害你。” 浣盈定定地看着他,忽而牵动嘴角,发出不屑的笑声。 “若非我深知你为人,只怕都相信了你的一言一语。” 浣盈此刻不信,元溪也觉无所谓。 “我自知你不会轻易相信我,我说这些也不盼望你相信我,我只望你日后在他身边,能够多一分小心,保重自身,莫要全抛一片心就是了。” 元溪深知日积月累、滴水穿石的道理,他说一次时,她不相信那是必然;他说十次时,她不相信也是应当,但心中多少会存上一些疑心;待他说过千次百次后,朱衡再相应露出一些端倪,到那时往日累积下的疑惑就可爆发,由不得浣盈不怀疑朱衡的为人。 浣盈看倦了元溪的表演,心中百般不屑之后,便要撕下他的假面具。 “你处处为我设想,我的确要忍不住相信你,但我心里却总有一处疑惑未解。” 元溪一时不解,防备地问:“你有何疑惑?” 雷声轰隆隆,在石室的上方炸响,室内许是有风,油灯再度熄灭。黑暗之中,元溪看到浣盈的目光明亮异常。 “大王既然如此疼爱杜若翁主,当年她回王宫求情之时,大王怎忍心玷污于她呢?” 雨夜登山2 浣盈已经极力压制自己,使自己的声音能够听来如常,然而纵是如此,她的一句话问出,在元溪眼中,她也恍若鬼魅了。 除了小若与鬼魅,元溪再未想到天下间还有人知道这件隐事。如此看来,浣盈在郑王宫之时,的确下过苦功搜查,他到底还是小瞧了浣盈。 他一生的软肋都系于杜若一身,浣盈如今既知此事,那么他也不必继续伪装下去。 黑暗中再度传来浣盈的声音与微沉的喘息声。 “怎么,你不再为你自己辩解么?” 元溪的确不再为自己辩解,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刺人的锋芒,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他在黑暗中放肆而笑:“的确是我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可认。只不过并非是我欺负小若,我们之间始终是你情我愿。小若看透朱衡的为人,到底寒了心。” 元溪但觉颈上一冰,他放了余光看过去,白刃在黑暗中发着凛冽的冷光,自然是浣盈将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 元溪知道浣盈很替朱衡抱不平,但听她恨声道:“你欺侮了自己的妹妹,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说做是你情我愿!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丑事告诉将军么?” “我还以为他早已知道,原来你还不曾告诉于他,如此一来,反而麻烦。” 浣盈不懂他心中所想,以为他忌惮自己,是以恶狠狠地威胁他:“你若再在将军面前诋毁我一次,你的恶事,我可就非告诉将军不可了。” 对于浣盈口中的恶事,元溪当真没有半分愧惧之心。 他放肆而笑:“你只管去告诉他就是,我是半点不在乎。也随你怎样说,说你情我愿也好,说我逼迫小若也罢,无论如何,总归小若是我的人了。为了救他性命,小若明明可以反抗我,最终她却没有。你只管去告诉他,我横竖是将死之人,而我一死之后,他也永远活不开心,他会永远记得他是如何死里逃生,存活于人世间,这简直比让他死还难受千倍万倍,偏偏他又不能死。你去告诉他,立刻就去,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他是怎样反应。” 他激动地将浣盈向外推去,利刃割破他的肌肉,血顺着颈部流下,他也浑然不觉。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力道,浣盈不防被他推倒在地,她的内心更是恨得连五脏六腑都如灼似烧一般。 “你简直卑鄙!” “你是否觉得我卑鄙有何关系?你在我眼中一文不值,你的所思所想在我眼中更是连粪土都不如。” 浣盈如小豹子一般跳起的同时,手中的匕首也向元溪刺了过去。 利刃在尽头的位置遇阻缓速,她成功刺到元溪,而片刻之后,元溪也将她擒住。 咣当一声,匕首脱落在地,他扭住她的手臂,带她向一个方向走去。 她惊道:“你要做什么?” 等他空出一只手去开什么东西,她听到“喀拉”一声时,才意识到他将她带到门边。 门开的瞬间,风雨也尽数地扑涌而来。 他用力将她推入风雨之中,白亮的闪电下,浣盈总算看清他那放肆而痛快的笑容。 “快快回到你的将军身边去吧,想到他能够多承受一刻的痛苦,我就无法忍受他少承受一刻。” 暴雨在片刻之间浇透她的身子,纤弱的身子立在风雨之中,几乎站立不稳,而她的声音听来却比雷声更要愤怒:“你就不怕我告诉将军,将军立刻来杀死你吗?” 日日夜夜置身敌国,忍受敌人的羞辱与折磨的元溪,早就将生死看透。 生存于世他尚且不怕,更何况于长眠地下。 “我知道你时时刻刻盼望他杀死我,但是他可以杀我,你为什么不可以杀我?你方才分明有机会动手,为什么迟疑不决?莫不是当真信了我的话?那你也太过好骗!” 他见她一言不发,便以为是默认,继而讥讽:“你不必多想,我对你说的话没有一个字属实,所谓的保全你、无法忘怀你,通通是谎言。我甚至告诉朱衡你身怀有孕,我若再狠些,随便找个人毁掉你,做实证据,然后再将你身怀有孕的消息散步出去,你就永无翻身之日。” 浣盈在暴雨里冷的发抖,纵然置身黑暗,她也可以想象出元溪此刻的面目狰狞。 原来纵然过了这么久,纵然元溪身处绝境,她还是惧怕元溪。 元溪的毒计只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然而她内心越怕,就越表现的强硬,不令敌人瞧出分毫。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应该告诉将军。我为什么不告诉将军?一旦告诉将军,从此以后你就再不必出现在我面前,将军也可以彻底放下杜若,全心接纳我。至于他对杜若的愧疚,愧疚到底是愧疚,是时光可以消磨的东西。更何况自始至终犯错的人是你,将军并没有错,他伤心一阵后,我就可以好好安慰他,解开他的心结。从前他就不甚将杜若放在心上,从此以后,她更可以彻底的从我们之间消失。”她的嘴角添染一丝微不可见的苦笑,“如此想来,我倒要深谢你的功德无量。” 若非浣盈说出,元溪倒未想到这一层。 就像浣盈不了解男人的世界,他同样不了解浣盈的所思所想。 他若有所思,知她所言不虚。 浣盈倘若将事情告之朱衡,他的确是泄了心头之恨,令朱衡一生痛苦,但他同时也害了杜若。 他以囚俘之身困于北国,朝不保夕,许是过了今日,许是过了明日,总归过不了许久,他就将是掩在黄土之中的一堆白骨。黄土中的王兄,再也没有能力给杜若任何东西。 他从前已经令她不快乐,难道他死后还要令她继续不得快乐吗? 他承认他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刻,他就无法忍受杜若的心牵挂在旁人身上一刻,然而在他死后,化作一堆骨一捧灰后,他却希望在这人世间,能够有一个照顾她保护她的人。 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那该有多可怜。 她今日也够可怜了。 孤身一人,杳无音讯,不知流落到何方,有无食饱穿暖,有无受风吹雨打,有无被人欺侮…… 他在片刻之间生出无数的担忧,他突然想,她既然喜欢朱衡,那么在他死后,他就成全他与朱衡吧。 也许等他死后,她也就肯从茫茫人海中现身,回到朱衡身边。 她从头至尾恨着得仅仅是他而已。 如果他死她就肯出现,那也很好。 然而他希望她获得快乐,就不能再让朱衡痛苦。 一个整日痛苦的丈夫,不可能令自己的妻子快乐。 等他在脑海中思索完毕,做出决策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快自己的思想一步,他的一只手已然扼住了浣盈的咽喉。 浣盈在他的桎梏下挣扎,脸渐渐涨红。 击打在身上的重雨消失不见,温暖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将她围裹,原来她被他重新带回石室之中。 她全身的肌肉因为恐惧而僵硬,他似乎是想杀她灭口,然而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刻,他手上的力道却适时一松。 她好容易呼吸一点空气,但喉咙里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黑暗之中,他的气息附在她的耳边,他的声音恍若来自地狱。 “我本该杀了你,但眼下就要你死很不划算,留你在朱衡身边,终归对我有好处。” 他扼得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在艰难呼吸的困境里重新感觉到侵入骨髓的寒冷,仿佛是贴在肌肤上的衣衫在脱落。 意识混沌中,她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让你住口也容易,我活着,你休想害她分毫;我要死,你就先我一步而死。” 自毁容貌1 北国的秋天来的格外早。 浣盈在山间走了一天一夜。 山草枯黄,野果落地,一切的衰败都令她觉得可恶。 衰败意味着毁灭,她痛恨毁灭。 他越想毁灭她,她就越要存活。 她其实早就没有任何颜面去见朱衡,从前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是如果自欺欺人能够令她活下去,她为什么不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的活着? 她只是要活着而已。 只要元溪不存在,从前发生的一切就可以连根拔出,她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朱衡不知受了他的什么蒙骗,才会迟迟不肯动手杀他,但世上总有愿意动手杀他之人。 他可以利用谎言给自己招惹祸事,她难道就不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以为他欺负了她,她就会认命么? 如果她会认命,今日的元溪就还是郑国的国君,而非流落北国,下场凄惨。 他休想毁掉她! 他也毁不掉她! 一天一夜的山路,跌倒又爬起,此刻她终于感觉到疲惫和疼痛。 她抬起头,清晨的山间一片迷雾,原来不知从几时起她就已经迷了路。 山间泉水淙淙,她循音而去,在泉边掬了水净面,又连饮几口甘泉水。 清澈冷冽的泉水一入身体,就直接冷透她的心。 她按着胸口,呆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乌黑的发丝居然在一天一夜间生出几根白发。 风吹枯叶落,落叶在水面击起圈圈涟漪,这才回过神来。 她所压抑的情绪被几根白发重新点燃,她恍若受了重大的刺激,硬生生将那几根白发从鬓角扯下。 她偏就不认! 她发誓,但凡她还活在这世上,她就再也不忍受任何人的欺侮,谁若在她身上加一分的痛,她必定返还十分。 她起身,试着沿泉边的山路下山,果然顺利走到山脚。 山脚不远处开着一家米粉铺,几个赶路的行人正在外面的凉棚下歇脚吃米粉。 她饿久了,早就已经不觉得饿,然而想到后面还有路要赶,就走进去要了一碗米粉。 清晨山岚氤氲,她今日又未以面纱遮掩,如此乘雾而来,恍若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那店家听她要米粉,失魂落魄地进铺子里去了,倒也无事,偏偏米粉上来不久,就有一北国王孙,被人簇拥着策马而来,也在此地歇息饮食。 那王孙昨夜山间狩猎,因玩得兴起,迟了下山的时间,于是就搭营安帐,在山间宿下,今晨方始下山来。 他狩猎之时,原本携带着貌美舞姬,此刻一见浣盈之绝色,登时魂魄俱飞,心里大呼我命休矣,发誓纵然丢掉自己一条性命,也定将此女弄到手不可。 北国的王孙没有丢掉性命,而是丢掉一双眼睛。 用毒针刺伤王孙的凶手浣盈,落入大狱。 朱衡在狱中见到浣盈时,她独坐在囚室的角落,面容平静。 朱衡在囚室外静默一会儿后,问她:“那日你为何离开将军府?” 浣盈犹然静坐着,对朱衡的话置若罔闻。 随朱衡一同而来的青岩素日里从来言行谨慎,今次却忍无可忍,直截了当地向浣盈道:"你今日敢毒瞎王孙双眼,惹下不可收拾的麻烦,明日就更会胆大妄为,将来更是要为害将军。 此次的祸事的确难缠,但朱衡明白错并不在浣盈。只因青岩是自幼跟随杜若的守卫,后又因杜若之故,一路保卫他逃离北国,他出言责备浣盈,自己也不便当面驳他。 青岩的话音一落,朱衡因浣盈近来性情有变,正自担心浣盈要做出什么激烈事情时,果见浣盈摔碎身边的一只碗,抢起最锋利的一片就往脸上划去。 她的手劲又凶又狠,仿佛是在划敌人的脸一般,眨眼的功夫就将一张脸毁得血肉模糊。 等朱衡急命狱卒打开牢门,夺走她手中的利器时她还开心地冲他笑,好像半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这样就不会再给你招惹祸事,我也是恨透了这张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见到它。” 朱衡显然是受惊,如此惨烈决绝的手段,竟出自浣盈之手。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4节 她曾经不是最温柔和顺的女子么? 她从前不是爱惜自己的容貌胜于一切么? 为什么眨眼就能将它毁掉? 这绝不是浣盈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你……你……” 他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同样震惊的还有青岩,他自始至终站在牢狱之外,一动不动。他方才仅仅是发泄心中不忿,提醒她日后要好自为之,再没有想到自己的一言,竟激得她做出如此举动。因翁主之故,他向来厌恶外来的浣盈,如今见她如此,竟生出几分愧悔。 一个人的容貌,就像一个人的出身,受老天的安排,而非自己能够选择,一个自己无法选择的东西,怎么能够算是过错? 浣盈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朱衡。 “将军还希望我做什么?” 灼目的血液与她温柔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朱衡看到自己的手悬在空中,指尖似乎想去碰触她的脸,但迟迟不能真正碰触到。 她还是浣盈吗? 为什么她觉得从前温柔和顺、八面玲珑的浣盈,在她动手划破面容的时候就死在他面前。 不,她不是在片刻之间死掉的,她是在一点一滴中死掉的。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死,今日的决绝才是她的真性情,从前他并没有真正的认识她。 她问自己还希望她做什么,她行事如此激烈,他是再也不敢希望她做什么。 浣盈脸上道道血肉外翻,变成几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的心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排解。 性情大变1 许是浣盈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她脸上的伤恢复极快,过了数月,非但恢复如前,细看之下,肌肤竟比之前更为光洁细腻。 以后的日子,浣盈没有踏出将军府半步。 元溪又受重刑,元溪又遭人寻衅羞辱,成周太子莫名召见元溪……纵然没有踏出将军府半步,她依然每隔几日就能得知元溪的消息。 她如埋伏在深草中的猎人,紧紧盯住猎物的一举一动。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让元溪永无翻身之日的机会。 皇天不负有心人,初冬的时候,她终于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十里集一屠夫,原是郑国人,自他得知国君被俘,日日遭受北国太子羞辱折磨后,屡次闯山探望元溪,又几次试图刺杀成周太子。刺杀不成,遂混入太子府中为庖厨,静候时机。 寻常人混入太子府并非易事,但有浣盈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就容易许多。 郑国屠夫的时机,即是浣盈的时机。无论他刺杀成功与否,元溪都将难逃一死。 太子寿宴,屠夫出手。 郑国屠夫与浣盈都没有预料到的是寿宴之上,元溪居然在席。而刺客出手之时,元溪非但以肉身为太子挡刀,更亲手杀死屠夫。 宴席结束,浣盈得知此等结果后,不寒而栗。 刺杀之事,元溪不难猜出与何人有关。 天下之间,恨他入骨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朱衡,一个是浣盈。 朱衡要取他性命,轻而易举,实在不必借助太子之手,那么需要借助他人之手者就唯独浣盈尽管他苦思不解她为何一定要借助他人之手。 云天衰草,他立在天地之间牧羊。 深秋与初冬交接的日子,坡上的青草大都枯黄,也许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牧羊。 湿冷的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天上的铅云也一层层沉降下来。元溪举首观天,今夜必将有大风大雪。 待天色更暗一些,他便要呼喊羊群,将它们送至该去的地方。 羊儿从嗷嗷待哺的幼崽长成健壮滚圆,最终该去的地方,是屠夫的刀下。 这似乎是不可逃避的命运,千百年来,尽皆如此。 然而尽皆如此,不代表不可改变。 风里多出男子的脚步声,他回身,所测不错,果然是朱衡。 “是浣盈又让你来杀我吗?” 他的话语平淡,朱衡却从他的平淡中听出讥讽之意。 “难道一定得是浣盈,我就不能杀你?” 元溪道:“你我相识多年,你的为人秉性我一清二楚,你即便要杀我,也必定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他神色一转,又道,“但若我是你,我就不会继续遵守约定。” 或许迟迟不杀元溪,他将承受无数的谴责,但生死历尽后,生与死于朱衡而言,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找到杜若,再杀你不迟,我一定要找到杜若。” 元溪感觉风更冷了,四散的羊群聚在一起,彼此依靠着寻找一点温暖。 他遥望着无尽的苍茫,怀念远在天边的亲人,心绪渐渐化作灰。 “你能找到她,那也很好。” 朱衡不愿再与他提及杜若,遂问他:“你可知刺客是何人所派?” 包扎伤口的白布不断渗出鲜红的血液,元溪反问朱衡:“你认为是我所派?” 朱衡并非傻瓜。 “难得缓解的紧要关头,你没有必要冒险派刺客。倘若你真要太子的性命,以你的为人,必定谋划详尽,一击致命,且不令任何人疑心于你。那日郑国刺客现身,你飞身扑救,不过是身处逆境的机变。” “那么你认为刺客不是我所派?” “那却未必,也或许是你故意设下苦肉计,目的不是刺杀太子,而是令太子疑心我心存不轨,否则太子也不必将你交给我来看管。你的性命在我手中,我若杀你,那便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你的推测的确有几分道理,然而你的推测之中,少了一个人。” “少了什么人?” 元溪微微一笑也尽是清冷的。 “少了浣盈。” “你怀疑浣盈?” 朱衡心中一惊,他的惊愕,不是因为元溪怀疑浣盈,而是因为他也曾疑心于浣盈,只是他不便在元溪面前提他的疑心。 他顾忌浣盈,不愿提起也不愿多做猜想,元溪却直言不讳。 “我为什么不能怀疑浣盈?她日日在你身边,难道你就不曾察觉到她处处行事古怪?当日在郑国之时,我纵然对她有所亏待,可也并没有深仇大恨。我听闻她父母是在她幼年之时患病而死,与郑国并无半分关系,既是如此,你可曾想过她为何千方百计与我为难,甚至屡次逼你害我性命?” 元溪言辞锋利,朱衡欲替浣盈辩驳,但仔细想来,似乎又无可辩驳。 无仇无恨,浣盈为何非要置元溪死地不可? 他锁眉深思,从前不愿细想,如今元溪清晰的提出,就由不得他不作想。 元溪又道:“今次的刺客,你已不必多做猜测,不是旁人,正是浣盈暗中指使。我说的出这样的话,必然是有证据在手,你若不相信,尽可以耐下性子去查浣盈。她的一举一动都不出你将军府,你想抓她把柄,十分容易。” 朱衡在风中沉默,风吹衰草,似乎有几点雪花飘落。 “你说她千方百计与你为难,那你可知她究竟为何如此?” 冰凉的雪也落在元溪的脸上,元溪道:“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想来想去唯有一个答案。” 元溪还不及将唯一的答案说出口,朱衡便已脱口而出:“杜若?” “不错,我你她之间,除了杜若,再没有其它相关之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寻她的下落,却半点不得音讯。” “不得音讯,那又如何?我也不曾得到过她的音讯。” “你是不懂还是不愿懂?我一直在找寻杜若的下落,自然是她认为我的寻找对她造成威胁,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拦我。” 朱衡的脸色变得极其难堪,元溪更进一步:“我不信你并未想至这一层,你对浣盈过于偏袒,才不肯想下去罢了。据我所知,杜若在时,你就一贯偏袒浣盈,你早就偏袒成性了。” 朱衡并不理会他,他所不愿面对的是真相。 他试问:“你是指浣盈知道杜若的下落,而她刻意隐瞒于我?” 元溪的内心刺痛而悲伤。 “可能不仅如此,我想她非但知道杜若的下落,她甚至知道杜若已不在人世,更甚至就是她害死杜若。” 唯有不在人世的人,才是人世间永远寻找不到的人。 也许她不是因为恨,才永远不见他,而是因为没有办法再出现,才永远不见他。 元溪的猜测惹得一向平和的朱衡激动。 “若论杀人,杜若该是被你亲手害死,如今你倒来污蔑浣盈?纵然你已离开郑国,但从前的事情也不该忘记吧!莫非是浣盈在瓜内注毒?莫非是浣盈命我暗中处死杜若?你杀死她,如今再回身诬陷不相干的人,难道主宰过旁人生死的人,就一点不惧怕会在死后坠入地狱?” 说话间元溪已重挨了朱衡一掌,元溪后退数步,定住身形,并不反击。 “我的确派人送给她一只瓜,但我仅仅因为看到新鲜瓜果,有所感触,想起她幼年时喜食,才派人送去朱家。你说瓜中注毒,我全然不解其中,也可能是夏内侍曲解王命,擅作主张。” 朱衡冷笑,自是不信他的狡辩。 “你既说夏内侍曲解王命,擅作主张,那么想必就是如此了。然而瓜中注毒一事你可自圆其说,命我暗中处死杜若一事,你又怎生做解?我至今犹记得郑王圣令,倘若我不动手,你便要将朱氏治罪……如今想来,我十分懊悔,你到底是治了朱氏的罪,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伤杜若的心。” 朱衡这一掌是替杜若打他,即便是朱衡用这一掌打死他,元溪也甘愿挨着。 元溪不甘愿看到的是朱衡为杜若伤心——他不甘愿看到任何男人为杜若伤心。 他的妒火从多年前延烧至今日,几乎令他五内俱焚。 他心里这般深刻地忍受着痛苦,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朱衡,表情上一点不露。 “过去的事情说再多也无益,你怎样看待我我也无所谓,我如今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她身在何处,是否已经遭逢不幸。” 朱衡似乎没有听到元溪的话,他的腰间悬挂半块玉,那曾是他们分别时她替他系在身上。 今年那日,他重新取出,只可惜物是人非。 她消失许久之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她替他系玉之时,就已经预感到日后的不测。 到底是生离死别! 元溪的目光寻找到朱衡目光停留之处,只在片刻之间,他便觉得心如刀绞。 杜若回王宫求情,他在她身上没有看到她自小佩戴的玉玦,还以为她是不甚失落,如今与故物重逢,才知她将其断成两半,赠与朱衡。 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将其中一半赠与朱衡,另一半自然是自己留存,她的心意不言而喻。 一个对她没有多少情分的男人她却全抛一片心,究竟是因为什么? 性情大变2 他终于忍无可忍,向朱衡发问:“你还记得我将她嫁给你时,你对我的承诺么?” 朱衡怔了一怔,道:“我的确对你有所承诺,但是那是从前的我,从我父兄亡命的那一刻,我就可以食言。” “你早就食言,我今生最恨的就是你的食言。” “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朱衡冷笑,为杜若鸣不平,“她才嫁给我时极其可怜,千里迢迢来到昭岭,时常一个人默默垂泪。幼小的年纪出嫁,又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女孩儿,进入陌生的环境自然万事艰辛。那时府中仅有我是与她相识的,所以她就逐渐依赖我。她用仰望你的目光仰望我,用对你说话的语气与我说话,我知道她是因为突然离开王宫,将我当成你来依赖……” 他说这些话,原本是要令元溪悔痛,然而回想起过去,自己倒先一阵心酸,再也说不下去。 时光无痕,如果昭岭的日子能够像滚动的水车一样永不停息,一切一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然而这世上有战争,有阴谋,婚姻轻易成为战争与阴谋的牺牲品。 在他内心憧憬的那些有朝一日里,他仍不得不从昭岭回郑京为质。 他想有些疑问,他真该当面问一问浣盈了。 浪潮将白鸥推至沙滩上,白鸥也不着急,闲闲地迈着小碎步,在岩石边兜兜转转。 海风吹乱浣盈的发,她抱膝坐在岩石上看剑,也看那几只白鸥。 冬日的阳光柔柔地打在海面上,时光如琥珀一般沉醉静美。如斯的恬淡美丽,仿佛她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 朱衡练完剑,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坐在岩石上。 浣盈微笑着,将手中的水囊递给他,她的动作自然而熟悉,仿佛几百年前他们就曾如此相处。 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这些虚幻的事情,自来无人能够说清,或许真的存在吧。 朱衡喝完水,搁下水囊,遥望着远处宽阔的海面。 海面上一两艘船缓缓行驶,驶向海那边未知的世界。 海那边是怎样的世界,他恐怕永远也无法得知,命运的齿轮没有按部就班前行,他的人生偏离轨道,曾经的抱负与梦想被突如其来的一切粉碎。 浣盈也在遥望海那边的世界,朱衡的梦想,他自己已经忘却,浣盈却一直替他记在心中。 “不知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一番模样,或许是一个没有任何纷争痛苦的乐园吧,等这里的一切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就乘船去海的那一边看一看,好不好?” 跳跃的阳光下,他映在沙滩上的影子似乎微微一动。 然而这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微动,她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点了头,但她情愿认定他是点了头。 因为练剑的缘故,他的衣袖被划开长长的一道,静谧的时光里,好长时间没有发现。 这会儿她看到了,便从身上取出针线,像寻常人家里的妻子,为丈夫缝衣。 她在内心希望时光就此停留在眼前这一刻,永远不要再移动;也或者立刻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他们化作一对妻子为丈夫缝衣的石人,从此不再分离。 这似乎是神话里的故事,原来神话里也有这许多的美好。 她的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那笑容是从心底洋溢而出,她到底有多久不曾如此笑过了? 真身太久太久了,久得她自己都记不清。 她轻轻地咬断线,将细线缠绕在指尖打个结,与针一并收回袖中。 朱衡攥着衣上细密的针脚,许久之后,突然道一声谢。 浣盈更笑了。 “你谢什么,我为你缝衣,难道不该?” 朱衡又一阵沉默,他似乎是在思索什么,想明白后才道:“从前是我亏待了你。” 沉默寡言的朱衡令浣盈觉得奇怪。 “你从前亏待过我吗?我并不记得。”她依偎在他肩膀上,拂过脸颊的微风如她的心境一般轻柔,“既然你自认亏待我,以后好好待我就是,从前我们终归回不去了,唯有珍惜以后。” 朱衡浅浅一笑,没有答话。 浣盈观察着他的脸色,等不到他的回答,遂回到原处,不再依偎他。 她低下头,膝上遗落一根方才缝衣用的棉线,她捡起棉线在手指上胡乱缠绕,心思之间仿佛也打上千千结。 朱衡看着她手中的棉线,再次开口。 “我记得你从前并不会缝衣?” 浣盈忙做出笑容:“不会的东西可以慢慢学,难道你不喜欢吗?” 朱衡摇头。 “没有。” 浣盈难得的好心情被朱衡的心绪感染,也变得灰白一片。 她最清楚令他和自己痛苦的根源在何处,她遂认真道:“不会的东西可以慢慢学,可是学坏了的东西,就当发狠改掉。” “你是指我?”朱衡怪异。 “这里仅有你我二人。”浣盈道,“从前你心中有任何仇恨,或是放手,或是立时解决,然后洒脱转身,可如今的你为何迟疑不决?你的仇人就在眼前,你杀掉他,报了满门的大仇,就可以重见光明,就可以再不生活在地狱之中。人生何其短暂,你究竟要让仇恨折磨你多久你才肯醒……” 朱衡蓦然打断浣盈。 “你又想让我杀掉元溪?” 朱衡的看穿令浣盈呆了一呆,她深吸一口气,在朱衡深邃的目光下重重点头。 “是,我每时每刻都盼你杀掉元溪。” 朱衡再问:“刺杀一事与你有关,对不对?” 浣盈竟未想到朱衡会怀疑到此节。 “你疑心到我身上,必然是见过元溪的缘故。从一开始他就在你面前诬陷我、诋毁我,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朱衡道:“元溪在我面前诬陷你,你是如何得知?” 浣盈不禁恼怒。 “原来我才是你的仇人,所以你才来质问我。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反而要相信他?” 朱衡道:“我自然不会相信元溪的片面之词。” 浣盈才预备松一点心,却听他继续道:“然而我问过夏茁,他告诉我那日的刺杀是你暗中指使。” 浣盈心中一阵混乱,太阳的光洒在海面上,反射出一片金光闪亮。 胸中酸恶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脸色瞬间发白。 她紧忙扶住岩石,闭上双目,等再次睁开时,眸中的海面才恢复成方才的深蓝。 她激动地分辨:“我不知夏茁为什么对你说这样的话,你知道他最近总是和我生气。” 朱衡显然不相信她的解释。 “你不必着急,我已告诉过夏茁,这等隐秘之事,他仅会对我讲,自不可能向外说出。我问你,仅是想听你亲口回答。” 浣盈攥着粗砺的岩石,终是心虚。 “就算是我又怎样,你难道还要替元溪报仇吗?” “我不会为元溪报仇,但我想知道你为何迫切希望我杀元溪?你同他并没有深仇大恨,据我所知你在郑王宫时,元溪待你并无太大错处,而你们一路逃亡,也曾有过甘苦与共……” 浣盈简直忍无可忍:“要不要杀元溪由你,我为何迫切希望?只不过他为人奸险机变,你不杀他,他迟早杀你,我只是不忍看你成为他手中亡魂罢了。然而你若心甘情愿死在他手中,我也别无它法。” 盛怒之下,浣盈拂袖而去,徒留朱衡一人在沙滩上。 朱衡遥望着浣盈远去的背影,与几年前的浣盈相比,今日的浣盈果然变了。她变得不止一星半点,而是性情大变。 身怀有孕1 浣盈在厅中找到夏茁时,夏茁正与将军府上的几位宾客相谈。 浣盈几乎没有任何客气,站在厅外大喝一声:“夏茁,出来!” 正厅之外骤然有女子声音传来,众人皆自惊愕。 夏茁见浣盈动怒,知是事发,不敢有任何耽误,忙走出厅来,尾随浣盈离开。 等回到芜园之时,浣盈在前,夏茁在后,依次进门。 夏茁进门之后,偏偏还要掩紧房门,浣盈见他如此,更是没有好气。 她上前踢开夏茁,将两扇门户大大的敞开。 “青天白日里关什么房门?心里装了只暗鬼吗?鬼鬼祟祟让人看不入眼。” 夏茁也不辩,只等她稍一走开,又重新将房门关上。 “好姐姐,皆是我的错,可将军是我长官,他既问到我这里,我委实不能不讲。” 浣盈恨道:“少拿这样的话来敷衍我,你一概推说不知,难道将军会用剑抵住你的喉咙,立刻就砍吗?我看你是存心害我。” 夏茁不语。 浣盈冷笑:“怎么,你无话可分辩了么?” 不料夏茁竟点了点头。 “姐姐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在将军面前害你。” 浣盈生出警惕之心,她重新打量着容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夏茁,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我?” 夏茁道:“我在将军面前害姐姐,却并意味着我害姐姐,我是真正为姐姐的前途设想。” 浣盈的内心平静时,声音也随之平静。 看来方才被她说中,夏茁心中果然有鬼。她须得耐下性子,才能将他的真话一点一点套出。 浣盈问:“那你该说说你究竟是怎样为我设想?” 夏茁微微一笑:“姐姐的事情,旁人不知,我可一清二楚。” 他说到这里,突然止住话语,神秘莫测地看着浣盈。 浣盈蹙眉,再问:“我的什么事情你一清二楚?” 夏茁随即揭穿浣盈的一件大隐秘。 “姐姐身怀有孕,可腹中孩儿却非将军骨肉。倘若数月之后将军发现此事,姐姐还如何在将军面前立足?” 浣盈如在晴天里挨到一个霹雳,语无伦次:“你……怎……知……你……” 夏茁道:“姐姐每日晨吐,连我尚且瞒不住,如何还能瞒得住身边之人。姐姐的秘密至今不曾被揭穿,不是姐姐隐藏严密,也不是身边人迟钝,而是我暗中买通众人。” 浣盈的脸色依然惨败,夏茁又安慰她:“姐姐不必惊慌,咱们的事情,我自然也守口如瓶,绝对不会告诉将军。” 夏茁的话,浣盈自然也一字不信。 他若能够为自己守口如瓶,朱衡如何会知道刺杀之事与她有关? 只要有夏茁在,朱衡迟早会知道自己的秘密。 浣盈自有孕以来,自认行事足够隐秘,可夏茁连这等隐秘事都能知晓,想来的确没少在她身上留心。 他在将军面前害她,又当面点明她身怀有孕,这其中必有缘故。 她软语试探道:“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再隐瞒,原我就想告诉你,只是一直犹豫该如何开口。” 夏茁笑道:“姐姐对我还有什么可犹豫,在这将军府中,自然唯有我是一心向着姐姐的。” 浣盈道:“你说的极是,是我一时犯了糊涂。我近日的确在为此事发愁,所以方才才对你疾言厉色些。然而你我的亲弟弟,我对旁人疾言厉色,那是真心讨厌,对你却没有半分恶意。” “姐姐也太多虑,我们至亲骨肉,一荣俱荣一损惧损,我怎会挂怀这点小事。” 浣盈点了点头:“你说的极是,那么依我目下的处境,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夏茁见问,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道:“姐姐分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命,何苦死留在将军身边不可呢?太子日渐相信郑王,也越来越讨厌将军,只要姐姐想办法让将军放郑王一马,但凭腹中骨肉,就绝不愁来日不能与郑王破镜重圆。” 浣盈的双手在发抖,她努力按捺着自己,哀哀叹息一声:“你说的极是,可我屡次迫害郑襄王,只怕破镜重圆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夏茁知悉浣盈的心意,不免激动。 “姐姐若果然有此心,这一处绝对不算难事。姐姐如今既与我同心同力,我也就不再隐瞒姐姐。其实自将军执意要送姐姐会南夷时,我就与郑王相交。我为郑王筹谋已久,郑王对我没有任何怀疑,日后只消姐姐再助我做几件大事,郑王的心意还如何不回转?据我观察,郑王对姐姐终究是有真情意,否则姐姐那样对他,他为何还对姐姐念念不忘,甚至令姐姐身怀有孕。我身在北国,但凡有将军一日,我将永无出头之日。郑襄王至今无子,来日姐姐诞下一子,那便是太子,到时朝中有……” 夏茁正沉醉于描绘大好前景时,蓦地挨了浣盈一巴掌。 夏茁望着脸色发青的浣盈,顷刻醒悟。 “你方才是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打算助我。” 浣盈咬牙切齿。 “莫说孩子未必生得下来,即便生得下来,我也势必扔掉,你趁早打消这份心思。天底下所有人我都可以负,唯独将军,你休想伤他分毫。” 夏茁已在心中骂了自己几百遍愚蠢,他骂完自己,再骂浣盈。 “姐姐你简直是愚蠢!他从前对你的确用心,可是自从那杜若翁主失踪之后,他待你又如何?天下男子的心,永远都在变来变去,你将一生的指望寄托于变来变去的东西上,还为其舍身亡命,你迟早是要后悔的。你莫要忘记,从南夷到郑国再到北国,自始至终我才是你的亲弟弟。” 浣盈道:“看在你是亲弟弟的份上,所以我才饶过你一次。但以后我会盯住你,你若再敢动什么心思,莫说郑国,北国你也休想待下去,我会同你鱼死网破。” 夏茁既觉寒心又觉可笑。 “你可真是鬼迷心窍,好,你不仁我也不义,咱们本就不是同出一母,你既然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得出‘鱼死网破’这样的话,那也休怪我不再客气。” 浣盈的眸中似有寒冰,她冷得不能再冷得看着夏茁。 “你准备怎样对我不客气?” “你当真以为我拿姐姐你没奈何吗?”他从身上取出一封锦帕,威胁浣盈,“这封锦帕如果交到将军手中,我想他就算不会立刻杀掉你,也一定不可能再原谅你,到时候我瞧你还拿什么做你将军夫人的美梦。” 浣盈无比怪异。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夏茁道:“也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东西,姐姐怎么这么快就忘记。自从将军将杜若翁主藏匿到你的住处,你就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姐姐你的这封亲笔手札,恰巧就记录着你这个大秘密。虽然是用南夷文书写,可将军博学,我想他还不至于读不懂。你亲手写下的东西,如今却被人拿来挟制你自己,这世上的事情还当真是谁也说不准。” 浣盈这才惊惶起来,扑上前争抢。 夏茁是久经沙场之人,浣盈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闪身躲过:“姐姐肯同我合作,那么咱们还是骨肉至亲,我拿它在手也就如同它化作了灰烬;姐姐若不肯合作,横竖我是再难寻得出路,我将他交给将军与郑王,也无多大关隘。” 正当二人僵着不下之时,突然有一道黑影破窗而来,旋即又冲门而去。眨眼之间的功夫里,夏茁手中的锦帕就不见踪影。 身怀有孕2 二人皆是大惊,夏茁尚未看清来者何人,浣盈却在震惊之中将“青岩”二字脱口而出。 夺走锦帕之人的确是青岩。 他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轻易夺走锦帕,想来是在她身边埋伏已久。 原来不止元溪怀疑她,朱衡怀疑她,连青岩也都怀疑她。 或者并非青岩怀疑她,而是朱衡怀疑,才派青岩来埋伏。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青岩抢得锦帕,下一步都必定将锦帕交给朱衡。 夏茁已经追出去,她知道夏茁是追不到青岩的,朱衡看到这封锦帕已是注定。 朔风呼啦作响,石室外已经没有任何一只羊。 木门被大风吹得喀拉喀拉响,元溪在室内耐心地织一条很大的羊毛毯。 羊毛毯又厚又密,从夏天到秋天,从一窍不通到灵活熟练,他已经织了数月。 北国的冬天干冷酷寒,看守元溪的人都知道他的这条羊毛毯是为过冬预备,然而唯有元溪自己心里最清楚,手中又厚又暖的羊毛毯,这个冬天或许用不到了。 借着狂风的力,浣盈将越来越不坚固的木门踹开。自上次被元溪欺侮,这是她第二次踏进元溪的石室。 室内光线昏暗,她的脸色也是一片阴沉。 元溪抬头看她一眼,却仿佛没有看到,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中的工作。 浣盈一眼看到墙上挂着牧羊的长鞭,盛怒之下,扯下长鞭,狠狠地挥舞在元溪身上。 昨日照旧是元溪受刑的日子,此时的他伤痕累累,元气大伤,自然连躲闪也不够敏捷。 既躲不过,他索性也就不躲。 狠戾的鞭子一连抽打他数十下,皮鞭打裂他身上的伤,红色的血滴落在雪白的羊毛毯上,格外艳丽夺目。 血不停地在流,浣盈见他一动不动地忍受着,终于将鞭子狠狠地扔在地上。 内心的痛楚无处安放,她似乎想冲出令她窒息的石室,然而到底还是扑回来,像饿虎一样咬在元溪的肩上。 他毁了她! 他拆散了她和朱衡! 她恨透了他! 她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她的内心早就抵达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她简直快要被他逼疯。 终于她无力地摔坐在羊毛毯上,从元溪身上落下来的血,染红了她的一只手。 她跪在温厚的羊毛毯上,颓废地用双手捂着脸,似乎是在哭泣。 寂静之中,元溪先开口。 “我们毕竟夫妻一场,可以好好谈谈。” 此时此刻,哪怕元溪说一个字都足以刺激她,更何况他还说夫妻一场。 她整个人猛然冲元溪撞过去,继而跳起来怒视着元溪。 “你对我做下那样卑鄙的事情,你还有脸提夫妻二字?我和你永远不是夫妻,你拆散了我们,你永远都是我的仇人!我会吃你的肉!我会喝你的血!我会杀了你!” 她的半边脸上沾了元溪的血,元溪从她眼中看到仇恨与痛楚,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一滴泪。 他缓缓坐正,平声静气道:“你跑到我这里来发疯,内心必定不平和,能让你内心如此混乱之人,必是朱衡无疑。” 她攥起他的衣领:“你不必和我假装无辜,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屡次害我么?” 元溪并不否认。 “我害我,你害你,这在我们之间实属天经地义,并不值得一提。值得一提的是朱衡对你若有信任,我想害你也无从下手。” 浣盈手中多出一柄匕首,整个人也更加凶狠。 “你再多说一句话我立刻杀了你。” 元溪却似看透她的心思,半点也不惧怕那柄可削金断玉的利器。 “你的确一直想置我于死地,你也曾有过无数次的机会,可是你为什么始终不敢动手?难道你当真心中有鬼,不敢杀我?” 浣盈没想到一个没有任何力气的人,目光竟会比自己手中的利器更锋锐,更摄人。 她硬迎上他的目光,一点也不许自己退避。 “我不杀你,但我会一刀一刀割你的肉,让你尝尽人世间的伤心痛苦。” 元溪道:“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哪怕用针扎,也不会落下一滴血吧。” 浣盈不再同他废话,拉他起身,逼他同自己走。 “你带我去何处?” “你错了,并非我带你去何处,而是你挟持我去何处。但凡离开北国,太子就会认定刺客是你所派,到时再由将军将你捉回,就可以令将军洗清嫌疑,也可以借太子之手送你归天。” 元溪心知不测,心思飞转,然而还来不及说什么,耳后蓦然被一根细针刺到,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无声地看向浣盈,惊讶于浣盈方才的行为,浣盈以前就喜欢装神弄鬼,他竟没想到她还懂得一些下三滥的招数。 她将手中的匕首移到他的腰间,低喝:“快走,今日我可是疯了,你别让我的手发抖。” 元溪向来不将浣盈的小伎俩放在眼中,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紧要关头上,他居然受到她的胁迫,听任她摆布。 狂风吹起表层的浮雪,遥望连绵雪山,万里素裹。 风将雪花卷入雪洞中,阵阵寒冷彻骨。 这已经是她们在雪山上的第十五天,十五天里倒落了八天风雪。 元溪尽管身受重伤,但他自幼苦练内功,七天的时间已足够他自行调息,恢复元气。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5节 但浣盈再度对他用药,加之酷寒折磨,他已经不能用寻常的速度呼吸。 元溪静听着洞外的狂风大雪声,估计再留几日,他就将命丧于此。 他又一次向浣盈道: “北国的风雪最是厉害,这场大雪下上一月大概也不会歇,待山道被积雪封死之后,你我再想离开就难如登天。” 浣盈听了他的话,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洞口,遥望洞外尚未被积雪封死的高险山道。 “等不到将军到来,你和我也只好死在这雪峰之上。” 浣盈固执己见地令元溪生恨。 继续滞留的后果她心知肚明,可惜纵然如此,她也没有半分下山的意思。 她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个孤注一掷的疯子。 她是疯子,元溪却不是;她可以不在乎生死,元溪却十分在意。 “我以为你与别的女子多少有些不同,如今看来,到底也是空有一副外表罢了。你真正识得的男人又有几个?你处处为他设想,可他果然对你真心吗?” 浣盈猛然从雪壁上抓起一把硬雪冲元溪掷去。 元溪侧身躲过,柔声道:“我可以理解你,他没有出现,你很气愤。但是气愤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既然对你没有真心,你也不必痴傻地舍命相待。” 浣盈从他的劝言中嗅到某种可能,因此更加气愤。 “我不想再听你说一个字,别逼我先割掉你的舌头。” 元溪怎可能惧怕她这点威胁,依旧坚持不懈地争取生路。 “浣盈,你忘记了么,从郑国到北国,我们也曾一度同舟共济。那时的你在我心目中是最美丽的姑娘,那时的我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发誓一定保护你活下去,我说的话你可能不想信,但……” 浣盈不怀任何感情地打断他。 “你说的话我相信,那时候的你可怜至极,从云端跌入泥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除我之外甚至没有任何人将你当人看待,所以但凡任何人对你有一点好,你都会感激涕零。但是你莫要忘记,我不是不相干的任何人,我对你的好通通是伪装,今日你身处雪峰,死无葬身之地才是真真正正拜我所赐。” 今日的一切是拜浣盈所赐,元溪自然心知肚明。 “我们之间尽管有一些不快,但我相信同舟共济的感情并非全然是假,为了朱衡,你就当真忍心置我于死地?” 浣盈沉默不言,元溪以为她是心软,是以再接再厉。 “哪怕我们之间的感情比不得你与朱衡之间的感情,但我毕竟是你孩儿的父亲,等有朝一日,孩儿出世,难道你要告诉他是他的母亲亲手害死他的父亲?” 身怀有孕3 浣盈原本已有一二分心软,然而元溪提及孩子,她再想到腹中孩子的来历,心中那几分仁慈立刻就被痛恨取代。 只是片刻之间,她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 她手心里攥着冰冷的残雪,心里也似积满冷寒。 “我腹中的孩子,你是如何得知?” “我想你应该猜得到我是如何得知。”元溪察觉到她面色有异,因此格外小心翼翼,“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你的骨肉,也是我的骨肉。我们两个血脉相连,而你为另一个男人害死孩子的生父,你可曾想过你将来该如何面对他吗?” 浣盈沉默着。 为使她回心转意,元溪试探着打消她的顾虑。 “朱衡可以给你的,我通通可以给你,而且我可以给你更多更多。” 浣盈摇了摇头,元溪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句话居然刺中了浣盈的软肋。 “朱衡可以给我的,你永远不可能再给我。” 元溪忽视掉她的动作与话语,执着道:“你腹中的骨肉是我唯一的子嗣,有朝一日回到郑国,我势必立他为太子,而太子的生母便是王后。只要你肯,我依然遵守从前的承诺,忘记在郑国的一切,永远待你好。” 浣盈又笑了,这一次是怜悯元溪。 “我觉得你比你的孩子更可怜,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你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你。唯一一个真心待你的人,还被你亲手杀死。” 元溪自然明白浣盈之意,杜若一去,他果然变成了天下间最可怜之人。 浣盈反问他:“纵然我随你回郑国,可我的心又不可能属于你,你留着我还有什么意义?” 元溪的谎言脱口而出:“感情是日积月累的沉淀,今日你或许情牵朱衡,但是以后天长日久的相扶相持,迟早会抵消年轻岁月里的爱恨情仇。” 浣盈于是阵阵发笑:“你说够了吗?” 元溪看着她取笑的目光,这才明白浣盈根本是在戏耍自己。 浣盈收敛笑意,目光锋利地逼视着元溪。 “你心里不是恨我恨得要死么,做什么还处处替我设想?你以为你在旁人面惺惺作态成功,在我面前就也会取得成效?我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看透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能受你任何欺骗!” 雪洞之中重归沉默。 风雪从垒在洞口的雪块缝隙中涌进,钢刀一般划在人身上。 冰冷与药物的双重功效下,元溪的身体早就麻木的几乎没有知觉。 他没想到纵然自己机关算尽,躲过了朱衡的沧海剑,赢得了成周太子的信任,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北国的雪峰之上。 这一次,元溪连跳动不休的心脏也开始一点一点麻木。 他问她:“等到我死,你独自从雪山离去之后,你打算如何告诉孩子关于他父亲的一切,或许你根本就不会在他面前提我这个人?” “我生不下他。”细碎的风雪凄迷了她的双目,她的声音别有一般悲沉,“我这样狠毒的女人,纵然生下孩子,孩子也必将是个畸形残躯。以残缺的身体存活在阴险狡诈的世界里,那又何苦?我只是被你害的格外孤单,才留他多陪我一些时日。你将希望放在他身上,那是白费功夫。” 元溪动了动手指,为他不能出世的孩子感到可悲。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有什么可怜,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浣盈扬了扬头,继续去看洞外的山道。 元溪道:“你既决定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整个肺部,一片冷痛。 “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若我能活着下山,我可以替你完成。” 元溪道:“我的确有个遗憾,但是不需要下山完成,在这里就可以完成。” 浣盈心中没有一丝感情起伏。 “你不就是想杀了我么。” “不是。”元溪轻轻吐出两个字,连摇头的力气也不浪费。 “那你想做什么?” 元溪望着她不甚明显的腹部,双眸之中流露出身为人父的慈爱。 “我想摸一摸他,和他说几句话,杜若已经不见踪影,他是我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浣盈心中的酸楚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尽管可恨,可他的确是个可怜之人。 她又在片刻之间想起自己的父亲,意气风发的年纪,死于充满杀戮的战场,到如今她甚至不记得父亲的模样。 三四岁的年纪就失去双亲,原本该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然而那时老天格外眷顾她,她仍然被亲人像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爱护,快乐成长。 小时候的日子最是无忧无虑,那时一点也不希望长大,因为害怕长大之后,会离开亲人身边。他们那样疼她爱她——尽管他时常喜欢捉弄自己——有朝一日如果自己离开他们身边,他们一定舍不得她,而她自己也一定会伤心而死。 可是偶尔她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因为长大后可以嫁人,如果她能够嫁给自己想嫁的那个人,她就可以永远和家人不分离。 她出嫁前的一个除夕夜,她偷酒喝醉,仿佛是在梦中,他问她长大后想嫁什么样的男子。然而纵然是在梦中,她也有许多羞怯,只能委婉的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是她自己说错答案,还是他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做梦也没想到,次年的盛夏,她就被嫁给了一个自己不想嫁的人。 元溪又在问她:“这个心愿,你可以答应我吗?” 浣盈从回忆中抽离自己,再不作想,直接答应他。 “可以。” “谢谢。” 劝降归顺1 她走到元溪近前,元溪看准时机,突然将藏在手中的冰柱冲浣盈刺去。 酷寒的缘故,浣盈本就身体僵硬,而她对元溪又全无防备,元溪骤然出手,她眼睁睁地看着坚硬的冰柱刺入自己身体。 她既不想生下孩子,像她这样恶毒的女人,也不必继续活在世上。 元溪将力气用尽,也撞倒在雪壁上。 浣盈到底痛得“嗯”一声,但见她使力地将冰柱从胸口拔下,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鲜血顺着白衣缓缓流下,元溪仇视着她问:“杜若是否被你杀死?” 元溪见偷袭失败,以为此次定然难逃她的毒手,岂知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回远处,仿佛身边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元溪见她如此,认定她是心虚,当下更为忧心杜若生死。 九寒山上,一年之中倒有半年积雪,食物极其难寻。最初的时候浣盈还能点柴生火,烤一两只不幸踩在毒菱上的野物,后来大雪封山,纵然有一两只动物出没,落在地上的痕迹,眨眼之间也会被风雪掩盖。 大雪连下数日,到了如今,非但食物难寻,连柴火亦难从厚厚的积雪中扒出。 浣盈自中午离开雪洞,在山间摸索寻找几个时辰,也仅仅从树洞中摸到几颗橡树果子。 洞外雪地松软,她尽管不敢远去,但一路来回,仍不免摔上几跤。方才在外天寒地冻不曾察觉,待回到雪洞,才察觉衣衫发丝全部湿透。 湿衣贴在身上,人极其难过,她原本麻木的心情,也不由得黯然起来。 朱衡为何还未寻来? 她分明已在沿途留下线索,但凡朱衡肯找她,就不愁找到寒山之上。 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山之上么? 或许未必那么悲观,或许朱衡已在来的路上。 纵然朱衡相信杜若是她所杀,以朱衡待杜若之心,他最多生自己一场气,却绝不至于为杜若报仇,让自己以命抵命。 与杜若相比,朱衡的心永远是偏袒自己的,这一点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再清楚不过。 但是,朱衡究竟几时几刻才会出现? 她的身体骤冷骤热,热时如置身火海,冷时如置身冰窟,如果他再不出现,她就将陪着元溪一起命丧雪山。 也或许他就不要出现吧。 混混沌沌中,她倏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天色渐黑,黑夜更是凄冷。 今夜无雪无月,洞中一片暗沉。 暗沉之中,元溪的手在动,浣盈隐约看清他是在剥一颗橡树果子。 橡树果子的壳又厚又硬,他剥得十分费力。 浣盈想起从前也有人肯耐心地为她剥东西吃,剥得不是橡树果子,而是粒大皮薄的葵花籽。那时他们都还小,而她到了最惹人生厌的年龄,总是不耐烦地在一旁催促他,玩一会儿回来催促一趟,还一味胡搅蛮缠,不许旁人帮着一起剥,然后等他剥够许多,自己要一口吃下。 为他剥葵花籽的人在很久以前就已死去,活在她眼前的仅仅是个剥橡树果子的人,她想着想着,不知该怎么继续想下去。 就在她心中一片冰凉时,她发现自己已取出匕首,划开硬壳,利落地将两颗橡树果子剥好。 她并不想吃任何东西,那么手中的橡树果子是为谁而剥? 是为元溪吗? 她被自己无意识的行为惊住,她没想到自己会为元溪剥橡树果子,可是没想到的事情到底做了出来。 她攥着剥好的果肉走到他面前,他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她。 元溪的一切都显得憔悴,唯有他的眼睛,永远明亮有神,永远在告诉别人他不可能被任何困难打败。 她短暂的心软被他的决不屈服重新冰封,原本打算递到元溪手中的果肉,硬是被她不屑地扔出。 那果肉却比浣盈客气若干,在元溪身上蹦了两蹦,自动蹦入元溪手中。 他是久经羞辱的人,浣盈的这点不屑,于他而言连鹅毛也算不得。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 为什么? 浣盈也在问自己。 也许是绝望了吧? 已经过了这么久,或许是大雪将她留下的线索掩盖,或者是有人故意隐瞒她的线索,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她很难再离开雪山。 没有食物,没有取暖的柴火,山道被厚重的积雪覆盖……既然如此,那就如此,就让一切的恩怨情仇在一片白茫的雪地中结束。 她到底没有回答元溪的为什么。 她回到原地,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原来将死之人的心境不是回想自己一生曾有过多少风光无限,而是回想一生到底有多少遗憾。 她问自己,她还有什么遗憾。 她的遗憾是不能再最后看朱衡一眼,不能再为他缝一次衣,暖一餐饭,不能再和他并坐在沙滩上,看日升日落、云海苍茫。 天底下最平凡的事即是最美好的事,这个道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对她讲过,她不想再记得是何人讲给她听,但道理的确如此。 世上有无数平凡而美好的事物,偏偏她不能拥有。 一轮红日从东方跃出,崭新的日子按部就班到来,千百年来,每日如此,从不理会人世间的悲喜离合。 清晨的时候,她隐约听到洞外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声。 她周身发热,头脑昏昏,原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等彻底清醒后,才发现外面有一队官兵正整齐有序地上山。 她心中大喜,以为皇天不负苦心人,朱衡终于找到雪山。待奔出雪洞之外,才发现为首之人是夏茁,而尾随夏茁之人居然身着郑服。 浣盈瞬间明白,来者不是将军,而是郑国的军队。 北国的军队出现在北国,是因北国人战场得意,俘获元溪,攻克了郑京。今日郑国的军队出现在北国,是否意味着郑国的军队攻克了北国,俘获…… 劝降归顺2 北国最骁勇善战之人是将军无疑,若北国落败,将军怕也凶多吉少。 如浣盈所料,这一天终于到来。 元溪落入北国人手中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以元溪为人,但凡他不死,郑国反克北国是迟早的事情。 容和因何坠崖?他是真的死了吗? 郑国的使臣进献美人与北王,又反复在北国行贿,他们怎可能无所图谋? 元溪被俘之后,新的郑王登位,因何不过几日就被人刺杀? 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会比她更了解元溪。 她只是没想到反攻来的这样快。 夏茁见浣盈走出雪洞,笑意盈盈地向她走来。 浣盈在他走近自己的前一刻,迅速折回雪洞。哪只夏茁眼疾手快,扯住她的手臂,一同陪她入洞。 浣盈见挣脱不开,飞速地在洞口布下一道毒瘴。 两只獠牙猎犬尾随夏茁汹汹而来,夏茁被毒瘴困在洞内,那两只猎犬却正撞在毒瘴之内。 夏茁见两只猎犬在片刻间一齐扑倒在地,奄奄一息,当下又惊又怪。 “这是怎么回事?” 浣盈扫了一眼洞外,淡淡道:“许是寿终正寝了吧。” 夏茁若相信浣盈的话,也就离寿终正寝不远。 他不想像猎犬一样躺倒在雪地上,所以也就不能强行将元溪负出洞外。 他唯有劝道:“姐姐,北国已被郑国与韩国联手打败……” 浣盈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你不必喊我姐姐,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回头看一眼元溪,他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他心中必是万分得意。 夏茁苦劝:“姐姐你何必如此执迷不悟,今日姐姐护送大王回郑,就是头功一件。大王仁爱宽怀,姐姐又身怀龙嗣,大王必不会计较姐姐的小小过错。” 浣盈懒得多言。 “你要带他走,尽管带他出去就是,与我说是无用的。” 她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任凭夏茁如何劝她,她也置若罔闻。 过了许久,洞外突然有抢功者利欲熏心,脱下身上的衣物,紧紧缚住口鼻,欲抢身入洞。哪知掩住口鼻也无济于事,那人稍一靠近毒瘴,就脸色青紫,昏倒在地,人事不知。 浣盈脸上挂着冷笑,一道香的毒,除她之外,天下唯有一人能解,可惜那人身在地狱。 众人远远地扯着那中毒官兵的头发,将他拉离毒源。 夏茁见那闯洞官兵的形状,问道:“他要死么?” 浣盈道:“不着急,一时半会儿死不掉,过得一两日,也就无事了。” 夏茁犹疑。 “姐姐莫不是骗我吧?” 浣盈道:“自然是骗你,过得一两日虽然无事,过得三五年,可有大大的麻烦,然而三五年之后,就真的没麻烦了。” 夏茁问:“三五年之内有何麻烦?” “从他这张脸开始,一点一点腐烂到内脏。” 夏茁脸色发青。 “内脏都已腐烂的人,三五年之后怎会没有麻烦?” “三五年之后,人在黄土中,黄土中的人无知无觉,无知无觉,还有什么麻烦?” 夏茁方才的硬闯之心彻底化为虚伪,他的心都灰了大半:“你……我可是你的亲弟弟。” 浣盈道:“看在你是弟弟的份上,我可以顾全你一次,让你走出毒瘴。” 夏茁虽放下一颗心,但大富大贵面前,仍然不肯死心。 “那么大王呢?” 浣盈向元溪笑着。 “我和你的大王情深意重,自然是要共赴黄泉。怎样,你是要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要自己出去?丢下郑襄王,自己从这里离开,我担保你安然无恙。仔细想一想,你到底是想自己逃命呢,还是想陪着郑王一死。” 夏茁心思飞转,突然一挺胸。 “我当然是陪大王共赴生死,姐姐不必拿这样的话来激我。” 浣盈自是无所谓。 “那也随你,我并不强人所难。” 夏茁笑道:“然而姐姐困居雪山已久,你就不想知道将军的下落吗?” 浣盈凄然一笑:“自然想知道,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夏茁道:“将军他……” 浣盈急忙喊停。 “我想知道,但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你告诉我我也不可能相信你。” 夏茁引道:“如果将军已经不在人世,姐姐就不想为将军报仇吗?” 浣盈听到最不想听的话,立刻面目狰狞,攥紧他道:“如果将军不在人世,我就让你们通通为他殉葬。” 夏茁急忙回转话语:“姐姐别着急,姐姐别着急,普天之下谁人能杀得了将军?我不过随便开个玩笑。” “再开这样的玩笑,我割断你的舌头。” 浣盈同夏茁发狠的时候,突然一个雪团从耳边掠过,飞速地冲出毒瘴。毒瘴之外,立刻有官兵来捡。 夏茁没有掷雪团,她自己没有掷雪团,那么投掷雪团者,唯有元溪一人。 她冲到元溪面前,手中的匕首也抵住了他的喉咙。 “你丢的是什么东西?” 夏茁虽然不能冲出毒瘴,但却可以轻易地从她手中夺走利器。 “我丢的是朱衡的性命。”元溪脸上仍然是从前不可挫败的笑容,“朱衡的生死在我手中,我的生死在你手中,我们就比一比谁手中的砝码更有力量。” 浣盈望着安静的洞外,心中焦灼不已,然而她势单力薄,如今除了静待,别无它法。 大概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洞外的安静被重新打破,北国官兵捉了一个侍卫上山。 浣盈一眼认出那人是青岩,她关心则乱,胸中一阵气血激荡,几乎想也不想就奔出洞外。 “将军怎样?” 青岩脸上的血已结痂,他瞪视着浣盈。 “你希望将军如何?” 他顿了一顿,遥望着洞内的夏茁,恨得目眦欲裂。 “就是你的好弟弟里通外国,与敌军暗中联络,才还得将军一路败北,如今你好有脸问我将军如何?将军就是被你这张脸迷住心窍,才致今日灭国之祸。你若待将军真心,那日在牢狱中该毁掉的就不是一张脸,而是你的性命。” 劝降归顺3 浣盈没有出声,夏茁却在洞内喊道:“姐姐别听他多言,快快劝他归降大王,交代出将军的下落要紧。他本就是郑国人,他的亲朋好友皆在郑国,只要他肯交代出将军的下落,大王必有重赏。” 青岩听了这几句,心中更加认定浣盈与夏茁早就狼狈为奸。浣盈在大军来攻之前带走郑襄王,不就是为了保护郑襄王,免得两军交战之时,他被当作人质杀死么。 浣盈之心,委实可诛。 他的身体尽管被铁链缚住,但他的牙齿依旧自由。他犹如困境中的猛兽,骤然跳起身来,向前一扑,咬住浣盈的喉咙。 他咬得又凶又狠,若非被人及时拉开,浣盈只怕性命难保。 齿痕处渐渐渗出血珠,郑国的官兵控制青岩不住,便举刀来砍他,元溪与浣盈同时大喊:“别杀他!” 郑襄王犹在浣盈手中,众人受到掣肘,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刀。 浣盈的喊声被众人清清楚楚听到,但元溪虚弱,听到他喊声的唯有身边的夏茁一人。 郑襄王心思飞转,他方才出言拦阻,不愿人伤青岩,是因杜若之故,而浣盈情急,大概与自己同出一心,是因朱衡之故。 浣盈有所顾忌再好不过,他向夏茁低语两声,夏茁听罢,向洞外喊道:“青岩冥顽不灵,非但不肯交代出朱衡的下落,还骤然逞凶伤害姐姐,如此暴徒应当立刻诛杀才是,不知姐姐你意下如何?” 郑襄王面前,哪里轮得到青岩号令生死,浣盈一听便知诛杀之意来自何人。 她抬眼望着视死如归的青岩,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论好坏与否,似乎都能惹得青岩动气。 青岩回瞪着她:“收起你平日里玩弄的那点小计谋,但凡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就连你的一丝一发都不会相信。不怕告诉你,将军此刻正在一个极其安全的地方疗伤,但你们谁也休想找到他,想让我引你们去找将军,趁早拿刀杀掉我。” 浣盈会心一笑:“你不去找他我就很放心了。” 她知道青岩是说到做到之人,他既说的出这番话,那么纵然是天神下凡,也休想从他口中得知朱衡的下落。 生命的珍贵,没有置身绝境,经历过生死的人永远不会懂,青岩心中的那份视死如归,奢侈的令浣盈厌恶。 青岩将脑袋别向一侧,不想浣盈的目光再落到他脸上。 她走到洞口,取出一个做工粗劣的小药瓶,向洞内的元溪道:“你命人放他下山,我就撤去洞口的这道毒瘴。” 元溪尚未开口,夏茁已抢先道:“姐姐须得先将药瓶抛入洞内。” 浣盈想了一想,抬手将药瓶抛至夏茁手中。 毒瘴破除,青岩离山,浣盈犹然留在雪峰之上。 青岩离山,尚且被人跟踪,更何况于她。她知道自己一旦下山,必定忍不住去寻朱衡,与青岩相比,她其实更容易找到朱衡的下落。 青岩方才说朱衡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她几乎立刻猜到朱衡身处何地,但她绝不能害了朱衡。 元溪从雪洞之中走出,连绵的铅云使风都为之变色,风雪再度飘洒。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浣盈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山涧,思绪万千。 落在元溪手中,未来的一切都将不可预测,一跃而下,粉身碎骨,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憎恨死亡,活在世上,她可以每天看到升起的太阳,可以时时思念远方的人,她还可以孕育生命。 尽管是被迫孕育的生命,但孩子在她体内生长,不断带给她生的希望,日复一日,令她无法舍弃。 她不禁蹙眉,人生陷入迷茫之中,越来越不知该如何面对朱衡。 风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许久她才发现元溪一直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在顷刻间发觉自己的挣扎可笑,她的生死落入元溪手中,未来早就不由自主。 然而时至今日,她再也不是几年前脆弱可挫的自己,今日的浣盈,强大的几乎并没有什么不能承受。 她落入元溪手中,元溪或者干脆杀掉她,或者清算前账,慢慢折磨她,可是但凡元溪不立即杀掉她,她相信她的人生之中,酷寒的风雪迟早会过去。 她心里如此作想,人也仿佛在严寒的冬日嗅到春的气息。 大敌当前,她前所未有的心静。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纵然杀她她也不怕,他要杀她,早就不是第一次。 元溪的目光柔和,恍若他与浣盈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不快。 “朱衡已经不成气候,而你腹中到底有我的骨肉,若你肯归顺我,我待你还是与未到北国之前一般。” 元溪的话浣盈再明白不过,他既肯当众说出让她归顺的话,一时之间必然不会再要她的性命,然而待她生下孩子,她的死法有千千万万。 夏茁也在耳边絮絮劝她:“姐姐自然是肯归顺的,从前鬼迷心窍……” 答案居然不是死亡,浣盈只是烦恨,她恨的不是郑国那座王宫,她真正恨的是王宫中的人。 她思前想后,除却归顺元溪,竟别无退路。 留在元溪身边也好,他日后若要害元溪,留在他身边,至少可以在关键时刻助朱衡一臂之力。 东照宫外,阳光灿烂,庭院内的团团红花绚烂如火焰,连绵着一路烧到宫墙边缘。 这是浣盈随郑襄王回郑国的第五个月,庭院内的红花是她五个月来悉心栽培。寒冬的时候,她将它们养在室内,天气转暖之时,她才同侍女落墨,一一将之搬到室外。 黑沉阴冷的宫殿内,浣盈将一包处理调制过的花粉交给落墨,另又交给她一副药方。 落墨将花粉与写有药方的白缎仔细收入袖中后,却迟迟不去太医署。 浣盈怪异,问她:“还有什么事情?” 落墨道:“我去太医署,若不幸遇到翁主的人,她们必要阻住我,盘问浣夫人您的近况,那时我该怎样回答?” 浣盈道:“随你怎么回答,我如今还有谁好怕?” 落墨答应着,怏怏而去。 落墨从太医署拿到药,再回东照宫将药煎出,花费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功夫。 浣盈闻着飘入殿内的药味,烦躁地翻看着案上一卷卷的医书。 越临近生产,她就越觉不安,仿佛颈上悬着一柄利刃。明晃晃的利刃随时可能坠下,令她身首异处。 几个月来,她已经试过无数次,她心中觉得这次可以,一定可以,如果再不可以,如果再不可以…… 想到前面无数次失败,她无奈且痛恨地将案上竹简一齐挥落在地。 如果再不可以,她就冲入千草谷中,将千草挫骨扬灰。 太子为馅1 她的确害过人,但她所害之人皆是害她之人。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以至于老天非得惩罚她,让她日日忍受痛楚折磨。 从前用药物压制住体内的毒素,疼痛是一月才会发作一次的隐痛,可是自从身怀有孕,平常所服食的药物渐渐失效,毒素在体内作祟,先前还是三五天才痛一次,这个月来变本加厉,竟有几次痛得彻夜难眠。 疼痛令她的心理变得脆弱,她莫名就会动怒,她想除了将千草挫骨扬灰,她还应当杀掉元溪。尽管她已数月不曾见到元溪,但是一旦让她找到机会,她还是要令朱衡手刃元溪。 想到元溪,她就无比烦躁,若不是他,自己一生的磨难早就可以结束,她不必活得像眼前这般痛苦。 就连落墨迟迟不将药端来,也能惹她生气。 等落墨将药端到她案前时,她就不可抑止地发作起来。 “什么药需要熬这么长时间?你盼着我死吗?” 浣盈时而安静时而暴戾的怪脾气,落墨习以为常。 她见浣盈端起木碗,只是劝道:“浣夫人,这药……听说服用过量会致瘾。” “你退下吧,别在这里烦我。” 落墨知道再劝不得,不得不暂且退下。 暗沉阴冷的大殿内,仅剩下浣盈一人。 血液里像蓄着冰碴,只要血液流动,身体里的痛楚就绝不停歇,如此令人绝望的毒,纵然是饮鸩止渴,浣盈也必须将药喝下。 她再次端起药碗。 淡色的轻质木碗里,盛着沉甸甸的汁液,药汁一点也不苦,一口一口,很快她就将药喝光。 剩下的事情就是在忐忑中等待结果。 药效来得极快,她跌跌撞撞躺回榻上。 白色的帐子绞在脸上,记忆中她仿佛从榻上跌下去过,但又仿佛没有。 眼前的一切浮现出双重的叠影,混沌之中,她蓄积在体内的疼痛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轻松的几乎想叹息一声,拥有健康身体的她,心境也异常开朗,仿佛在眨眼间回到未嫁之前的心境。 心境明媚的日子里,她是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知是宫内因哪一件喜事而放炮仗,还是根本就没有鞭炮声,一切只是她在昏沉中的幻听。 她听到鞭炮声阵阵,想着自己小时候最是爱玩爱闹,每逢过年的时候,也要在积雪的湖面上放许多大炮仗,炸的湖水雪花乱飞,吓跑一群看热闹的大人。 那时虽然没有父母在身边,但人人都很疼爱她,她过得是最快乐的日子。 那时的她心中清明一片,认为人世间的一切美好而圆满,连生病都是极少的事情,更不会想到人世间还有钻心的痛楚。 后来老天将仇恨与痛苦加倍的给自己,也许就是因为嫉妒她从前过得太幸福。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6节 她又在梦中梦到旋萝的声音,旋萝喊她推她,要她陪她一起溜出去看元宵节的鱼龙舞。 她懒洋洋地爬起来,眼前的旋萝身穿一袭碧绿裙衣裙,耳簪一对东海明珠,打扮的极其动人,她这才记起她们约定了到城中游玩。 她欢喜地让旋萝等她,自己则忙不迭地让人给她梳发、找那件最喜欢的衣裳。 她对镜梳妆,一面对一旁等着急的旋萝絮絮叨叨,说自己方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自己嫁给朱衡,梦到王兄命朱衡杀死自己,梦到朱氏三族被诛,梦到自己身中剧毒,梦到自己变成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梦到自己将匕首刺入王兄的胸膛…… 她向旋萝说着漫长的梦,却见铜镜里的旋萝捏一支花,笑嘻嘻地替她插在发间:“傻子,梦都是假的,怎能当真。” 对啊,梦都是假的,怎能当真。 她松下揪紧的一颗心,一笑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在瞬间泪如雨下,没有旋萝,没有替她梳妆的水晶,没有十三四岁的心境。 一切都是假的,唯有那个漫长的梦才是真的。 她孤身一人置身迷雾之中,看不清来路,看不清归途,不知所措。 她大喊几声旋萝,隐约之间,忽然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向她走来。 她定在原地,越看越觉得那人像元溪,可是元溪极少穿白衣。 待那人走近,她才认清那人是元溪的弟弟元澈。 元澈说:“我来找你,是让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为你保守这么多年的秘密,你也要助我一臂之力。” “你让我助你什么?”浣盈不解。 元澈面上凄苦,他没有再说话,待浣盈再问,他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浣盈猛然醒来,殿外太阳高照,这一觉居然睡至次日。 醒来之后,她的心境畅快平和,没有任何愤怒。 她有自信,此时此刻的自己,无论做任何事情,都绝对可以控制在理智之内。 看来她真的用对了药,她心中大喜,赶忙跑到桌案边,将案上的书卷快速地翻开查看。睡前扔在地上的书卷,此刻已被落墨整齐地摆回案上,她翻看起来倒真费了一点功夫。 好在还是很快找到,那短短的一行药理,就像是一个个救命符,给了久在绝境中的她莫大的安慰。 无论如何,至少孩子可以平安地降临人世。 她推测她是因为缺少那两样极其贵重的药材,今次才会昏睡过去,然而皇天不负苦心人,她在被剧毒折磨数年之后,都能够重见天日,找到救命的良方,就不怕不能将那两味药弄到手。 从前的她怀有多大的绝望,此刻的她就怀有多大的期望,经历了无数无数的病痛折磨后,她终于要重见天日。 她不会再仅有七八年的寿命,她也会如寻常人一般长命百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不单是句安慰人的话,或许是她孤陋寡闻,流传了千百年的话语,这其中不该没有一点道理。 她终于觉得饿,恰巧殿内有一盘肉饼,她拿起干冷的肉饼就吃。 肉饼的味道有些微怪异,大概与天气变热有关,但她饿久了,吃得津津有味。 她想如果她能长久的活下来,她将做什么? 她会变成一只青鸟,立刻飞奔到朱衡面前,她要告诉朱衡自己归顺郑襄王是无路可退,一切绝非自己的真心。 朱衡可能一时不会相信她,但那不是太大的问题,他从前那样喜欢她,只要她不再坏脾气,他还会像从前一样喜欢她,像从前一样对她偏袒成性。今生今世,他最喜欢的就是浣盈,她再清楚不过。 腹中的孩子动了一动,身体健康的时机,轻易动出她的母爱。 可惜她能远走高飞,却带不走腹中孩子。 这腹中的孩子,他的父亲若是个寻常人,以朱衡对浣盈的喜爱,他必定能够接受。 偏偏他是元溪的孩子,朱衡与元溪有着血海深仇,他不一剑将他杀死就已是万幸,更何况于接受他。 所有人之中,唯有这孩子是最无辜的。 她体内毒素未除,谁也不知孩子生下来后将是怎样,也许身有残疾,为世人厌弃,一生难立于世。 她越想越觉痛心,加之肉饼吃的太急,腹中承受不住,竟哇的一声全部吐出。 落墨听到声音,急忙进内服侍,浣盈吐过之后,道:“肉饼许是搁坏了,撤下去吧。” 谁知落墨听了,竟动也不动。 浣盈怪异地望着她,落墨受了她疑惑的目光,嗫嚅道:“这盘肉饼是大王前日派人送给浣夫人品尝的。” 浣盈心下更觉怪异,一来元溪居然送东西给自己,二来落墨说是前日送来。 “这肉饼昨日我还不曾见过,怎么会是前日送来?” 落墨道:“的确是前日送来,浣夫人已经昏睡了三日。” 原来如此,浣盈竟没想到那碗药药力如此之大。 她挥挥手:“我知道了,你仍旧撤下去,不给人知就是。” 落墨仍是为难。 “夏内侍说浣夫人品尝之后,他会亲自派人来收,不许我乱动。” 浣盈不禁冷笑:“什么肉饼还非得夏内侍来收,难不成是投毒了吗?” 太子为馅2 这一次落墨的声音变成蚊子的嗡嗡声。 “夏内侍说肉饼是以成周太子为肉馅,一份赐给浣夫人您,一份送给北国国王。” “以成周太子为肉馅?” 浣盈先时没听明白,待她反应过来,顿时脸色惨白,恶心地再度呕吐。 方才因为吐过,这次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 她指着那盘以成周太子为馅的肉饼,仿佛见到世上最可怖的事情,歇斯底里地喊道:“扔出去!扔出去!全部扔出去!” 落墨见到浣盈几乎发疯的模样,不敢不扔出去。 浣盈背靠着圆柱,浑身发抖。 世上竟然有元溪这般残忍的人,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算不上是人了。 战场之上将人杀死还不够,竟还要剁成肉馅,送给亲生父亲尝食。 浣盈扶着身后的圆柱,无力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给她也送了一盘肉饼,他是告诉她他迟早会请她吃一盘以朱衡为馅的肉饼。 可怕的念头令她心如冷灰,朱衡朱衡朱衡,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她发誓她再也不会为自己悲苦的境遇而怪怨老天,只要老天能令朱衡平安。 过了许久,她才从地上爬起,榻前的纱帐寂静如死地垂在地面,透过白帐,隐约露出两点星光。 她以为自己吐得眼花,待掀开白帐看时,才发现帐内悬挂着一对明珠。 明珠绿裙,记忆中皆是旋萝之物。 她将明珠托在手心里,疑惑不解。 昏睡中的梦是假的,旋萝从未出现过,旋萝既未出现过,她的殿内为何会有旋萝最喜爱的一对明珠? 她的疑问,过了几日才有人为她解开。 落墨去太医署取药的时候,她取了一条隐蔽小道,去了冷宫。 冷宫的墙壁不甚高,青绿的草从墙壁的缝隙中生出,显示着生命的顽强不息。 浣盈却知进入冷宫之人,再难获得生机。 比如前朝的纪王后,比如前朝诸多的妃嫔女官。 冷宫的门紧紧掩住,她决定不要敲门惊动人。 她在墙外转一会儿,最后选一处大裂缝,想借助裂缝爬过墙去。 无人问津的冷宫多年不曾修葺,她一爬上去就听见土块哗啦哗啦下落,她的注意力被石块吸引的同时,踏进墙内的右脚也落了实地。 墙壁内的土地为人开垦,种了各样蔬菜谷物。此刻墙脚下正立着一柄钉耙,浣盈右脚落地时,将那钉耙撞翻,被磨得锋刃的钉耙划破她的纱衣,刺入她的小腿,小腿一阵剧痛,立刻就有鲜血滚落。 这冷宫之中居住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废的王后旋萝。 旋萝方才正在井边提水,忽见有人逾墙而来,原本已是吃一惊;见逾墙之人是浣盈,更是惊愕非常。 当年浣盈初入郑王宫时,她就曾与浣盈斗得不可开交,浣盈装神弄鬼,伪装杜若,她则千方百计要戳穿浣盈的假面,就像前些时日她千方百计要戳穿杜若的假面。 活在枯井似得王宫里,除了争斗,她想不出任何存活下来的理由。 她的父亲将她捉回,送回王宫,不就是为了送她来争来斗么。他们既存了这个心,不惜逼她跳崖也要将她送回这牢狱之中,那么她斗输了,也就怪她不得。 想一想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什么浣盈,什么王后,斗得再激烈,也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棋子。为别人开山劈路也就罢了,最冤枉的是害的自己半死不活。 她发完呆,才将从提上来的井水放在地上。 她从井边拿起一只葫芦瓢,取了半瓢水送到浣盈面前。 浣盈见到粗布麻衣、一脸素容的旋萝,自然也是吃了一惊。 待旋萝一瘸一拐走到自己面前时,浣盈才确定外面传言不差,旋萝果然是为元澈摔瘸了腿。 曾经她不敢与元澈私奔,无奈嫁入王宫为后,元澈自此生了她的气,远离郑京,远离郑国。后来郑京被破,元溪流亡,她才逃出王宫,千里迢迢去寻元澈。 可惜纵然她这一次鼓足勇气,不负元澈,最后还是被她父亲寻到;纵然她为情一死,跳下悬崖,还是被人从鬼门关重新拉回这座精雕细琢的牢狱。 浣盈默默地接过清凉的井水,还不及开口说一个字,姜王后已转身回殿。 等浣盈用清水洗净伤口之后,她才从那几间破败的宫殿内折回。 她手中拿着干净的棉布与创伤药,径直走到浣盈面前,为她包扎伤口。 旋萝为她包扎的时候,才发现那伤口扎得极深,若非扎在肉厚之处,几乎要伤到骨头。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疼,浣盈也强忍着,除了紧锁双眉,绝不喊一声疼。 旋萝看着那外翻的血肉,都忍不住替她发疼。 “你不疼吗?” 浣盈咬着牙,阴沉的天气里,汗珠都顺着脸颊滑落。 “疼!” 旋萝道:“既然想哭为什么不哭出来?小时候我从树下摔下来,摔破了脑袋,每次换药,我都疼的哭个不停,那时候娘亲和朋友都守在我身边,想各样的办法哄我开心。那时我虽然哭着的,可是哭着哭着,就笑了……” 旋萝的话很多,她已经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浣盈打断旋萝的回忆。 “安慰我的人死的死,不在的不在,我哭也不会有人安慰我,也无法减轻一分疼痛。” “你不是有个弟弟么,听说他如今是威风凛凛的将军,有他在,在这王宫之中,总不会让你受委屈哭泣。” 提到夏茁,浣盈恶毒了语气。 “有他在不如没他在,他活着不如去死。” 旋萝不再多问,她在棉布上系上最后一个结,收起药瓶,扶浣盈起身。 “你若不嫌弃这冷宫荒凉,请你去里面坐坐。去年冬天我储下好些芋薯,我上午又劈好了木柴,你若不着急回去,一会儿正可以蒸芋薯请你吃。” “好啊。”浣盈道。 旋萝扶她起身,一同回到殿内。 旧殿的屋瓦破败,抬头可以看到天光从头顶洒下。 旋萝自去别室寻芋薯,浣盈则关紧殿门,等待旋萝归来。 旋萝捧着一箩芋薯归来的时候,浣盈看着她,无比认真道:“我不吃芋薯,我来见你是有要事。” 旋萝格外警惕:“你见我,有什么要事?” “受人所托。” 旋萝莫名其妙:“受谁人所托?” 王后离宫1 “元澈。” 芋薯散落一地,旋萝听了这两个字,登时呆若木鸡。 过了一会儿,她才顾得抓住浣盈,一连串地追问:“你怎会受他所托?你怎么会认得元澈?你入宫时他已不在北国数载!”她渐渐冷静下来,“你该不会是在骗我?我已然被杜若打败,她难道还想利用你再对我耍什么阴谋诡计?我不怕告诉你,那个杜若是假的,你屈服于她,迟早不会有好结果。” “你知道她是假的?” “她那点拙劣的演技,连你当初装神弄鬼时的千分之一都比不得,也就靠一张假面,谎称不记得从前的事情来骗一骗元溪那个疯子。若非杜若果真有个孪生姐妹,那便是假杜若在脸上下过功夫。” 她冷笑着,继续道:“我未出嫁前时常翻看上古医书,书上记载着八百年前曾有一位医圣,他的一双眼可以透视人的身体,一双手可以随意修改人的容貌体形。倘若书文中记载的并非传奇,那么过得三五年后,假杜若的容貌就将加速衰败,露出原型,到那时一切自见分晓。” “是么。”浣盈淡淡一笑,并不甚关心三五年后是否有分晓可见,“你将手张开。” 旋萝不明所以,但还是将一只手张开在她面前。 浣盈将两颗明珠安放在旋萝手心里。 旋萝再度变色,托着明珠的手不住发抖,她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它们。 “你……你真的识得他!真的是他!你没有骗我!” 浣盈将光华流动的明珠替她戴在双耳,压低声音道:“今夜子时,你到寒园的落日亭,等我来寻你。” “你要带我走吗?” “不是我要带你走,是他要带你走。还君明珠终有时,你的明珠,回来了。” 旋萝用力按住胸口,腔子里的一颗心狂跳,激动得几乎要一跃而出。 她没想到多年前赠他的明珠,他竟一直保留,他重新将明珠归还,不是隔根断蒂,从此天涯两地,而是终于肯原谅她当年的懦弱,千里迢迢归来,带她脱离苦海。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理我,我以为哪怕我死掉,他也不会再为我流一滴泪,他终于肯原谅我了。” 她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盈满眼眶。 浣盈心中酸涩,旋萝日夜牵挂的明珠终于来寻她,而她也甘愿抛下一切,随他浪迹天涯。而是自己日夜牵挂的明珠,她既无法陪他浪迹天涯,他也无法来寻自己。 因为激动,旋萝有些不理智。 “他在哪里?我立刻就要见到他。” 她说着话,人已有向外奔出的倾势,完全忘记自己既不知他身在何处,也无法迈出宫门半步。 浣盈将她拦下,一盆冷水泼下:“你要立刻见到他,你们就得立刻死。已经忍耐这么多年,难道就不能再忍一时半刻吗?有个人可是时时刻刻想抓你的把柄。” 旋萝不禁打个寒颤,她知道时时刻刻想抓她把柄者是何人,她从前孤身一人,想着了不起就是一死,哪怕一死也一定在死前将敌人拖入地狱,所以行事无惧无畏。 但是元澈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如今一切就变得与往不同,在她眼中那个假杜若的性命依旧一文不值,但是她自己的性命却因为元澈对她的牵挂而无比珍贵。 她一死不打紧,但她不能再让元澈为她伤心。 浣盈说得对,这么多年都等了,难道就差这一时半刻么? 她下定决心:“好,我不去,我都听你的。” 她想着想着,不禁又生出重重忧虑。 “落日亭尽管荒僻,可它并不通宫外水源,他要怎样才能将我从落日亭带离王宫?” 浣盈不愿多言。 “到时你自然清楚。” 这样关键的时刻,她生怕得罪浣盈,因此不敢细问,只得转换另一个问题。 “你怎会知道落日亭?” 寒园中的确有一座凉亭,但是因为时代久远,又地处荒凉,真正的名字早就被人遗忘。倒是年幼的时候,她和朋友们为寻孤鬼野狐而去此地探险,战战兢兢找寻半天,鬼狐虽不曾寻到,但临去之时,恰见一轮硕大的红日落入湖中,便为其取名落日亭。 这一次浣盈直接没有回答旋萝,不过旋萝转念一想,也就猜测是元澈告之于她。 落日亭位于湖心。 今晚的落日亭没有红日,只有一轮淡淡的半月。 乌云遮住半月,深夜里的凉风阴森地在颈后吹拂着,吹得旋萝毛骨悚然。 因为怕延迟时间,她提前一个时辰就到达此地。 她年幼时就听过许多关于寒园的传说,朝代久远的大家说不太清楚了,就记得王太后在世时,曾逼得一个背叛她的女官在此投湖。那女官投湖之后,冤魂不灭,化作水中鲛鱼,夜夜啼哭。 风声吹过寒园的竹林,湖面水波荡荡漾漾,她仿佛连哭声都能听得到。 她浑身的寒毛都一一竖起,她蜷缩着身子坐在落日亭的角落里,也不知眼下是几时几刻。 因为远离正宫,她连宫内报时辰的钟鼓声都听不清。 大概早就敲过子时的钟鼓了吧? 她感觉自己已经等了浣盈许久许久,但浣盈迟迟未到。 焦急的等待煎熬着她,她不禁思绪万千。 难道浣盈真的是欺骗她? 她和浣盈从前虽也斗得厉害,但彼此并未伤害彼此太深,一些小小的过节,她早就当作云烟,不会计较。但是浣盈若敢拿元澈的事情戏耍她,她一定不会饶过她。 她继而又想,按照常理浣盈应当是不会欺骗她的。 一来浣盈不是假杜若,她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二来也是最重要之处,她在上元节赠元澈明珠之事,天下间仅有元澈与杜若知晓,倘若不是元澈有托于她,难道还是杜若吗? 想到杜若,她心中一阵感伤,夫家三族被灭,元溪又毫无人性地欺负了她,她伤心欲绝,以她的个性,或许早就轻生了吧。 她死得真是可怜,比自己可怜百倍千倍,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她却一点也帮不到她,她甚至连劝她一劝的机会都没有。 她时常向苍天祷告,希望来世杜若能投生在一个平凡人家,再也不要遇到元溪,再也不要承受今世的苦楚。 此刻她又在心中祷告,除了期盼杜若能在来生寻到一个好归处,也希望她地下有灵,一定要保佑她见到元澈。 她身上携带了一柄淬过剧毒的匕首,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将孤注一掷。 王后离宫2 元澈回心转意,肯重新来找她,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最后的机会。 她正思绪万千,忽然听到脚下石板在当当作响,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还紧张地左右观望,朦胧的暗月之下,并不见一个人影鬼影。 响声继续传来,她强压住恐惧,俯下身子,侧耳在地面倾听,才终于肯相信声音是从坚硬的石板下方传来。 她的心脏一阵乱跳,用力拍两下石板,石板文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她退开一步,试着撑起双手去推石板,还不等她用力,地面上的石板便喀拉一声打开,露出一方黑洞。 黑洞洞的地下传来浣盈的声音。 “四周有没有人?” 她的声音极其轻微,比夏日里的蚊音还弱一分。 旋萝终于明白浣盈要如何带她离去,她谨慎而谨慎地再度观望四周之后才回答:“没有。” 浣盈这才道:“你慢慢下来,我扶着你。” 想到即将与元澈团聚,旋萝就生出一身的勇气。此时莫说黑洞,纵然是龙潭虎穴,她也闯得。 “好。” 她按照浣盈的指示,缓缓摸下密道。 密道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浣盈等旋萝的双足踏实密道的石地之后,才将机关重新关合。 厚石板关合的同时,密道中的油灯也顷刻亮起,一路向外,指出一条狭长的道路。 浣盈没有多言,她拉着旋萝的手往前走,一路上灵巧地避开许多凶险机关。 密道外荡漾的湖水冲刷着密封的石壁,旋萝听到湖水的声音,才意识到她们是在湖水中央行走。 旋萝一只手被浣盈紧紧牵住,一只手扶着身侧的石壁。 石壁上有一道缝隙,缝隙里长着厚厚的青苔,除了长有青苔的地方,竟再无一丝裂隙。难道湖中的密道,竟然是由一整块的巨石雕凿而成?然而一块直通宫外的巨石,又是如何被置于这湖底之中,还始终不为人知? 旋萝满心惊奇,她自小出入王宫,寒园之中有这样的密道,她竟半点不知。 莫说她不知,就连从小生活在王宫中的元澈也不知,她相信元澈所知道的事情,绝对不可能隐瞒于她。 她与元澈都不知的地方,浣盈居然轻易知晓,旋萝倒真不得不佩服南夷女的巫术。 密道之中,蜿蜒着走了许久后,终于是径直的上坡,旋萝登时意识到她们已经走到尽头。 她的心跳加速,越来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暗中捏自己的手臂,想确定这不是一场易碎的美梦。 手臂上的肉疼的她差点喊出声音,她拉住浣盈,竟然驻足不前。 “你怎么?”浣盈问。 幽幽的光照在旋萝脸上,她的心早就揪成了一团。 “他在外面吗?他真的在等我吗?” 浣盈道:“是的,她在等你,你拉住我,难道是不想见到他吗?” 旋萝攥紧她的双手,拼命摇头:“不,我想,我想……我就是不敢。”密道狭窄,她每摇一下头就会撞倒坚硬的石壁,但她一点也没察觉到。 浣盈笑着安抚她:“既然想,就得敢,你为他跳崖,为他不顾一切,他不会再记得从前的事情,他会张开双臂拥抱你,相信我。” 旋萝深吸一口潮湿而沉重的空气,但愿一切如浣盈所言。 密道的出口位于一片小树林中,元澈仍是多年前等她出游的那个坏脾气孩子,穿一身白衣,等着等着就等出不耐烦,见了面抱怨一句“怎么这会儿才来,下次我可不等你了”,过后照旧欣喜地拉着她的手,一起去郊外踏青,一起去林中狩猎,一起去看春天的那片桃树林…… 一别数年,旋萝听到久违的一声“怎么才来”,潸然泪下。 这一次她的回答不是踢他一脚或揪他的耳朵,而是沉重地对他说:“对不起,从前是我懦弱,请你原谅我。” 就像浣盈所言,久别重逢后的他拥抱了她。 “以前的事情就让它死在以前,我们都不要再提。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永远相守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明月别枝,静夜之中传来孤鹊寂寂的叫声,夜间的寒气罩在身上,浣盈缩了缩身子,觉得此情此景,自己实在是多余。 她默默转身,准备离开。 元澈见浣盈重返密道,忙喊她:”你等一等。” 浣盈驻足:“人已经给你带来,你不赶快出城,还有什么事情?” 元澈问:“你不同我们一道离开吗?” 旋萝听元澈要她一道离开,原本隐约在心中的怀疑,明显而清晰地浮出水面。 莫非浣盈一直是元澈的人,否则她怎会轻易受元澈调遣? 想到此处,旋萝心中一阵难过。 浣盈令自己与元澈重逢,对她而言就意味着重生,纵然浣盈是元澈之人,她也唯有认下。 到底她对自己有恩,而自己对元澈有愧。 她渴盼地望着浣盈,见浣盈拒绝元澈,才放下一颗不安的心。 林间鸦雀啼叫,浣盈苦笑着:“你认为我如今这副模样,能够离开王宫吗?你认为带上一个怀胎数月的女子,还能够顺利地离开郑国吗?” 元澈道:“只要你想就一定有办法。你不离开,难道想陪他至死吗?同我们远走高飞,至少你可以好好活着。” 浣盈道:“走或者不走,都得先生下孩子。” 元澈为她着急。 “你会后悔的。” 浣盈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事到如今,走与留于她而言都是错误的选择。 旋萝忍不住,委婉地问元澈。 “浣盈是你安插在王宫中的人吗?” “她不是我的人。” “那她究竟是什么人?” 浣盈原本已经走开几步,听到旋萝发问,突然急切地回头喊:“元澈,不要忘记你曾经以旋萝所起的誓言,如果你将我的秘密告知于人,旋萝就将万劫不复。” 元澈噤声。 “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浣盈得到元澈的承诺,再度离去,望着浣盈离去的背影,旋萝越觉古怪。 浣盈不随他们离去,她的确更加感激浣盈;但浣盈重回宫中,她又不免为她的前途担忧。 元澈对旋萝表示道歉。 “她的事情我迟早会告诉你,但是今日还不能告诉你。” “没有关系。”甜蜜从心田洋溢,今日得以重逢,她就已经无比地感激上苍,她怎么可能还像从前那般对些小事缠着他不放。 经年离别,她长大了许多,他也变得更加成熟,遗憾的是他们错失了彼此成长的光阴。她发誓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错过他的光阴。 元澈放下心结,与旋萝重聚,今生已算是圆满,然而浣盈深陷王宫,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他感慨道:“我原本想将她带到她的情人身边,如今看来并不能够了。” 旋萝听了这一句,很是松心。 “她的情人是谁?” 王后离宫3 “她的情人,你很快就会见到,也许等你见到他,你就能够猜到关于浣盈的一些事情。这一次我要带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一次我不想再问你愿不愿意。”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紧紧握着他。 “从今以后你想带我去哪里就带我去哪里,无论是冰川还是火山,我都随你而去,从今以后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旋萝失踪的事情很快被发现,放走旋萝的嫌疑,也很快被锁定在浣盈身上。 姜氏败落,元溪大权在握,在他心中,旋萝是生是死他都不在意,更何况是旋萝的去留。 郑王宫内,真正在意旋萝生死去留的人是杜若。 她还没有折磨够姜废后,姜废后就不翼而飞,余下的怨气自然得由浣盈来承受。 东照宫中仅有落墨一个侍女,根本抵挡不住杜若的来势汹汹。 浣盈面前,杜若直截了当地发问:“是你从寒园湖底放走的姜废后吗?” 浣盈没有不认。 郑王宫中人人见到杜若都唯唯诺诺,却唯有旋萝与浣盈不将她放在眼中,一双眸子里,仿佛永远蓄积着讥讽。 这一次杜若彻底被浣盈激怒,她抽下头上的发簪,锐利的尖飞快地向浣盈脸上划去。 浣盈因腿伤之故,躲避不及,白皙的脸上瞬间多出一道血色,人也摔倒在地。 旋萝犹然不解气,俯视着浣盈,恨声道:“你以为肚子里有块肉,就等于拿到免死符吗?你以为你长了一张妖媚脸,就能够引诱王兄吗?到底不还是在这不见人的地方,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落墨生怕有什么意外,挣开杜若的随从,惊惶地上前扶浣盈。 浣盈推开落墨,自己站起身。 她的目光犹然是雪山顶峰的冰冷。 “事情是我做的,你想怎样,不防言明。” 杜若更是气恼,揪住她的衣服道:“咱们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王兄既厌恶你,我也不犯着再为你浪费神思,可是你胆敢放走姜废后,你也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你就不怕我让你也像她一样到冷宫里待到死么?” 面对杜若的恫吓,浣盈也就淡淡一笑。 “姜废后似乎并没有在冷宫里待到死,我若猜得不错,她此刻该当是逍遥于五湖四海,快活无边了。再者我听说杜若翁主是端庄温婉的女子,她生前从未对任何人颐指气使过,似你这般的言谈举止也能骗得了你的王兄,我真该好好恭喜你。” 杜若神色一退,脸色也随之转变。 她松开浣盈的衣服,命人退下,落墨也一道被她的手下带走。 她眯了眯眼睛,问:“你方才说什么?” 浣盈道:“你明白我想说什么。” 杜若强自镇定。 “你果然是与姜废后一派的。” 浣盈已经从她的目光中读到阴险,这样的目光她阅过无数,一目了然。 “你想杀我灭口吗?” 杜若的右手攥了起来,像是凭空在攥一样凶器。 “未尝不可。” 浣盈道:“他一定对你说待我生下孩子就赐死于我。” “你又知道?” “我知道是因为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了解他。为了他的王位,他一路上将所有珍贵的东西舍弃。你以为他说会杀掉我就一定会杀掉我吗?那你就大错特错。” 她望着窗外,仿佛目光能够穿透一切,望向千里之外的远方。 “我的免死符不是孩子,而是朱衡,没有杀掉朱衡之前,他不会杀掉我。除了我,朱衡再没有任何亲人,在这世上,我是用来对付朱衡的最好筹码。如果我和你同时遇到危险,我甚至认为他将舍弃你而救我。他此刻不舍弃你,将你视作珍宝,只是因为还没有到该做出抉择的地步。当你的存在与他的王位发生冲突时,他必定毫不犹豫地用你鲜血染他的王位。” 杜若发抖的手狠狠地打了浣盈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又狠又重,打得浣盈的耳朵嗡嗡作响。 杜若取出手帕,将沾染在手上的血擦拭干净,再将手帕一掷在地。 “闭上你的嘴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不相信也好,不相信也是种无忧无虑。” 浣盈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仿佛在可怜她,又仿佛在嘲笑她。 她举手还要打她,却觉手心发痒,不得不将停在空中的手撤回。 殿外传来跪地叩拜的声音,浣盈知道映在纱窗上的那道人影是元溪。 元溪步入殿内,连杜若也跪拜下去,浣盈因为早就与他面目狰狞地见过,知道跪或者不跪,他都不会饶过自己,因此也就不再假惺惺地做戏。 元溪入内,杜若直接问元溪。 “王兄可曾记得你对我的承诺?” 自打回到郑王宫,这还是浣盈第一次见到元溪。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7节 元溪的脸上布着的柔和,万年不变,唯一变化的只是他面容略微有些疲惫。 天天攻城掠地,玩弄权谋,想来是十分耗费心神的事情。 元溪好似真的将承诺忘记。 “什么承诺?”他反问杜若。 杜若有些生气,当着浣盈的面直言不讳。 “王兄说待浣夫人诞下王嗣之后,便将她赐死。” 元溪想了想,道:“我的确这样说过。” 杜若总算得意。 “可浣夫人方才却说纵然她生下王嗣,王兄也不会赐死于她,因为王兄要用她的命来换朱衡的命。” 元溪微微皱眉,浣盈的确将他看的一清二楚。 浣盈笑看着元溪,似看戏一般等他闹笑话。 元溪回视浣盈。 “她说的也不错,等杀掉朱衡,再赐死她不迟。” 杜若登时发怒。 “王兄你骗我!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再骗我。” “我答应你迟早会杀死她。” 杜若流露出固执地凶狠。 “不,我今天就要杀死她。” 浣盈再度发笑。 “杜若翁主的确对朱衡情深意重,知道杀死我就可以保朱衡平安。对,你的确该让你的王兄杀死我。只要是为朱衡而死,无论你想将我腰斩还是五马分尸,我都甘之如饴。” 杜若莫名奇妙地看向浣盈。 “你胡说什么?朱衡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对他情深意重?” “难道我说错了?难道你没有对朱衡情深意重?哪怕没有情深意重,泥沼之中,总归是他救了你的性命。” 杜若一脸茫然,更加的糊涂。 “什么泥沼?我为什么要他救我性命?” “哦,是么,那便没有泥沼,什么都没有。” 杜若听她这番语气,心中顿觉不妙,后悔方才轻易接了浣盈的话。她放出目光偷看元溪,好在元溪并没有察觉。 元溪并不理会浣盈,柔声劝着杜若:“我送你回宫。” “不送。” 浣盈听见他们要走,转身入了内殿。 杜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心里仿佛失了火,第一次意识到浣盈比姜废后危险百倍。 元溪再唤她,她则失魂落魄地抓紧元溪的手臂,泫然欲泣。 “王兄你当真舍不得杀此妖女吗?她外表再美丽也终究是个心如蛇蝎的女子,王兄因为她被俘,在北国之时又差点因她丧命,你今日不舍得杀她,我怕我迟早也会死在她手里。” 暗夜遇刺1 “我的确差点死在她手中,但她未必是个心如蛇蝎之人。” 杜若万没想到元溪竟说出这样的话,她再想说什么,元溪则认真道:“好了,她的事情我自会处置,你以后不要再入东照宫中。” 杜若见元溪如此,不得不遂元溪走人,但她心中暗暗生恨,下定决心定要将浣盈除掉。 浣盈第二次见到元溪,是在次日的日落黄昏。 夕阳徐下,暮色苍茫之间,染着一道浓烈的霞红,仿佛天空受了伤,血色弥漫。 天空没有受伤,真正受伤的是浣盈的手,她将宫殿内的器具书简摔碎剪碎,满腔的绝望无法平息。 水晶又一次将熬好的药端来,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但每一次的小心翼翼都不起任何作用。 果然,浣夫人将药尝过一口之后,比前几次更为激动。 “不是这个药,错了!错了!” 碗被摔出去,因为是木质的器具,撞在地上完好无损。 她看到歪倒的木碗和流淌一地的药汁,仿佛是看到十分可怕的东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地发着抖。 那日分明有效的药物,今日为何不起一点效用? 她分明没有用错任何一味药,她分明将药量调整成最妥帖的数值。 脑袋如刀割一般疼痛,她用力地捶着,咚咚作响。 落墨上前捡起药碗,她大着胆量上前几步,正思虑要不要劝她一劝,却见浣盈猛然起身,抓住她问:“是不是你将我的药换掉?” 浣盈的眼睛像深夜里狼的眼睛一样发着光,似乎是无比期盼落墨回答一句是,然后再将她一口吃掉。 落墨吓得发抖。 “我没……没有,我次次都是按照夫人给我的药方到太医署取药,而且每一味药都是夫人亲自看过后我才拿去煎。” 浣盈恼怒地推开她。 “我不相信,你将药罐取来,我还要查看。” 浣盈将药罐都摔碎的时候,落墨终于吓得逃出殿外。 浣盈整个人虚弱地伏在那些无用的碎片上,绝望到不知该如何站起来,如何面对下一刻的人生。 是谁说滴水可以穿石? 是谁说经过烈焰就会化身成凤凰? 是谁说坚持就一定会成功? 是谁说了这么多害人的话,骗得她苦苦活在世上,以至今日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为什么明明有效的药物在一夜之间突失去效用? 疼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快,身体内似乎有无数的小虫子在钻来钻去,钻入她的血脉,钻入她的骨髓,啮噬着她的神经。 想到以后日日夜夜都要经受这样的折磨,她就绝望的几近窒息。 她一下一下捶打着气闷的胸口,她真想找出她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用它穿透自己的血肉。 死亡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只要那么轻轻一下,她就可以彻底解脱,从此远离痛苦。 可是她连起身去找匕首的力气没有了,她的手边正有一块碎片,她艰难地摸起那碎片,借着傍晚的最后一道光,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手中的碎片不甚锋利,没有一刀致命的威力,她割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有暖热的鲜血从手腕流出。 她不想再回忆从前的痛苦与欢乐,她只想快点结束眼前的痛楚。 血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内心已经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她清晰地预感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 可是就在即将成功的时刻,孩子动了一动。 她在极度平静的时刻,察觉出孩子自始至终与她一起发抖,与她一起忍受痛楚。 她这才觉得心如刀绞,脆弱到几乎要哇的一声哭出来。 内心的情绪几乎抵达崩溃的边缘,但她还是没哭,她仰天躺着,让眼眶中冰凉的液体流回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 她是大病一场的人,从迟钝中逐渐苏醒,等脚步声的主人走至眼前,她才听出脚步声并非来自落墨。 她静静地抬起头,借着从外殿透进内殿的宫灯,认出元溪的面庞。 元溪巨大的身影罩在她的上方,她渐渐觉得恐惧,她本能地将手中的碎片指向元溪,整个人彻底清醒。 “不准过来!不准靠近我!我会杀了你!” 元溪却是在看一个笑话。 “别急着杀我,杀了我你去哪里找你的药呢?” 浣盈的反应依旧迟钝。 “什么药?” “你用蝙蝠血栽培的霓逻花花粉,是我命人给你替换掉。” 她用力将手中碎片投向元溪,喘息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元溪轻巧地拂开碎片,微微笑着:“虽然东照宫位置偏僻,但你所作所为,我并非一无所知。”他取出一个药瓶,“这里的花粉只消一点,就可以解决你的痛苦。” 浣盈方才还觉得如同死人一般的无力,此刻见到药,竟一下子跳起来。 “快给我。” 她扑身去抢,元溪自是更快闪开。 “我可以给你,以后我还可以让人帮你培育调制,但你得先将杜若的解药给我。” “什么解药?” “我和你坦诚布公,也希望你不要再对我惺惺作态,否则对我没好处,对你更是灾祸。自杜若来过一趟东照宫,就全身奇痒,难道不是你暗中对她用过毒吗?” 浣盈直直地看着她:“我没对她用毒。” 元溪以为以浣盈的为人,大抵是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的,但事实上浣盈并没有认。 他心中虽气,面上却不露,点了点头,道:“好,你不说就没有,这些花粉也不必还你,我会替你将它投入湖中喂鱼。” 浣盈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药收回,没有再去抢,这一次她是真的使不出半点力气。 “我说我没有投毒就是没有投毒,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我还骗你做什么?” 她疲惫到极点的模样的确可怜,比她忍受艰辛千里追随自己时的模样更可怜——元溪再也不会相信她的可怜。 “好,那么先不提杜若,咱们先说朱衡。只要你肯告诉我朱衡的下落,花粉我依然给你。” “将药给我,我就告诉你。” “别同我使无用的虚招,你用得了一次,用得了两次吗?你今天需要药,明天就不需要吗?聪明些就快点告诉我。” 浣盈无力地坐回地上,分明早就知道结果,却还在绝境求生,真是可笑。 “你说的的确有道理,那么你走吧,我不再骗你了。” 元溪倏然冷笑。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你不与朱衡传递任何消息我就查不出他的下落吗?我所得的消息若不错,朱衡此时该当在宣海的某个孤岛之上吧?” 浣盈恍若被猛然飞来的利箭刺透胸膛。 “你怎会知道?” “你放心,我要做的是一网打尽,一时半刻我还不会对他动手。我提朱衡是想告诉你,你在我这里,已经算不得筹码,我随时可以要你生,要你死,要你像此刻一般生不如死。” “我终归是你孩子的母亲,你这样对我,可见我没看错你,你的确个没有心肠的人。你既然是个没有心肠的人,那么我所做的一切,有朝一日就绝对不会懊悔。” 她依然是淡淡地看着他,眼神之中没有任何一丝情绪。 元溪被她淡漠如水的目光看的怪异,这样的目光他似乎在梦中见过,但他又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一个与浣盈有关的梦。 他越看她的眼睛越觉得心乱,后来他竟然不敢再看她那双眼睛。 他避开她的目光,冷然道:“你若有心肠,你若还称得上是个母亲,你会暗中在汤剂中放剧毒之物吗?杜若没有说错,你果然毒如蛇蝎。” 浣盈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恨他,她仅仅是内心麻木,对他再也生不出一点感觉。 死沉沉的寂静中,他们也沉默了许久。 唰啦唰啦,雨滴打落在屋瓦上、窗扇上。 湿漉漉的雨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进殿内,用寒冷将她从沉默中唤醒。 她发现他还没有离开,想起他说要让自己生不如死,突然就笑了。 “我若死了,你的杜若也活不久了,我活的有多艰难,她就得活的有多艰难。我如今对付不了你,所有的怨气却都可以发作在她身上,你就尽管虐待我吧。” 元溪见她如此冥顽不灵,也不再多言。 “那好,咱们就慢慢来,看看最后到底是个怎样的结果。” 元溪离去,她的药也随之离去,不知被他投入哪条湖中,随着今夜的暴雨无声消逝。 她没有点灯也没有关窗,摸索着回到榻上。 冰凉的枕下就藏着她的匕首,她将寒刃拔出刀鞘,寒刃在转瞬即逝的闪电下发出凛冽的光。 可是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旁人越是盼着她死,她就越要拼命活下去。 她将匕首抱在怀中,匕首是朱衡赠她的礼物,病痛缠身的时候,想想朱衡就会减轻痛楚。 宣海的孤岛不知有没有骤降暴雨,不知他住的房屋是否与自己的房屋一般漏风漏雨? 好在他是懂得照顾自己的,这方面不用自己为他担太多的心。 暴雨与庭院中的山石相击,声如鬼哭狼嚎,这样的雨夜不禁使她想起泥沼地里的横风暴雨。 泥沼之中,是他救了她的性命。 那夜的雨下的比今夜还凶狠,她大半身子陷在泥沼之中,她让朱衡别再管自己,可他硬是不顾自己生死,救下她一命。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像朱衡那样待她了。 他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她,他在大雨滂沱夜背着她离开危险的泥泞,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令她绝望的夜晚,是朱衡救了她的性命。 今生不忘!来生不忘!永生不忘! 她唯一需要忘记的是元溪,如果可以,她希望将脑海中所有关于元溪的记忆连根拔出。 耳边再次回荡起朱衡的声音:“……我不走,你若陷下去,我就陪你一起葬身泥沼……” 尽管他爱的不是自己,可他说他会陪着她葬身泥沼。 原来她也曾拥有过这样深刻的快乐。 她将整个身子瑟缩进薄被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元溪得知朱衡的下落,朱衡再度陷入危险,自己该想的是如何救他于险境,而非懦弱地求个一死了之。 暗夜遇刺2 她唯一需要忘记的是元溪,如果可以,她希望将脑海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忆连根拔出。 耳边再次回荡起朱衡的声音:“……我不走,你若陷下去,我就陪你一起葬身泥沼……” 尽管他爱的不是自己,可他说他会陪着她葬身泥沼。 原来她也曾拥有过这样深刻地快乐。 她将整个身子瑟缩进薄被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元溪得知朱衡的下落,朱衡再度陷入危险,自己该想的是如何救搭救他于险境,而非懦弱地求个一死了之。 她在昏昏沉沉中无限牵挂着朱衡,若想让朱衡活下去,她就得先让自己活下去。 她一定要活下去。 天灰蒙蒙亮的时候,周身的疼痛再度发作,她如置身刀山火海一般得痛苦。 她从昏睡中痛醒,疼痛使得她全身痉挛,她真怕自己就此死去, 死亡是她最憎恨的一个词语,活着虽然要忍受痛苦,可是活着依然可以看到朝气蓬勃的太阳,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可以思念远方的人…… 死了就是一捧土,死了将什么也不再是,她不要再面对死亡,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从榻上跌下来,摸索着去寻她私藏的一些金银。 冷冰冰的金银在为难时刻体现出价值,她对金银报以希望,也对落墨抱有希望。 可她的希望是经不起□□的幻影,落墨私带金银离开东照宫不久,夏内侍的人就将落墨带回,当着浣盈的面,在庭院中重打二十仗。 她明明清楚只要她不屈服,元溪就不可能让她得到药,她不该让落墨去冒险。 落墨在偏殿内养伤,她在几天之内翻看了无数本医书。 左边的书卷高高地累在了右手边,她看完眼前的一卷,照旧卷起摆在右手边,用左手去摸未看的书简时,手下却空空如也。 举起灯柱,借着烛火微弱的光,她看到左边再也没有任何一本医书。 几天的时间,她翻遍医书,却没有找到一点头绪。 到底怎样才能找到新的药物? 霓逻花的花粉致瘾性太强,一直服用也并非长久之计,既然她在书中找不到新的药物代替,或许就该重回一趟千草谷。 万物相生相克,她在千草谷中的毒,或许能在千草谷解寻到解药也未可知? 到底是被逼入绝境,无论什么办法她都肯一试。 她庆幸当初没有一把火烧掉千草谷,否则今日连最后的希望也将丧失。 她想到了就立刻要做,双手撑着软席,缓缓地站起。 □□个月的身子越来越显笨重,又因为她恶疾缠身,竟连走路都艰难。 可是既然有了希望,纵然是爬她也要从郑王宫中爬出去。 烛火燃尽,窗外的月光映紧室内,她抚着肚子,满面慈爱。 “在这孤零零的世上,只有你陪着我了。” “因为你的父亲,我以为我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感情,可是你是无辜的,我还是没有办法不在乎你。” “你这么小,我的话你能听得懂吗?我猜你是听得懂的,那么我要告诉你,你不必害怕,因为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 “你的父亲可以打倒我一次又一次,可是我恨他,我与他之间设着坚硬的壁垒,他永远无法伤害到我。” 仅仅是一念闪过,她就做出决定,要离开郑王宫。 倘若他早知元溪已知晓朱衡的下落,她当初就会遂元澈而去,而非重返王宫。 除却朱衡的生死,郑王宫的一切在多年前就与她没有分毫关系。 她在决定送旋萝离宫之时,就猜测到寒园的密道将会被人发现,事实上也的确被元溪发现。 王宫之中有一条与宫外相通的密道,并且这条密道已被元澈知悉,这样的事情对元溪而言,无异于向他眼睛里扎几根针,与自己生死相关的事情,元溪绝对无法容忍。 如浣盈所料,旋萝离宫不久,寒园的密道即被元溪命人注毒封死。倘若有人还妄想从寒园混入王宫,只怕手中的铁锹还未挖掉几块土,人就被毒气毒死。 宫外的人混不进宫内,浣盈自然也无法从寒园混出王宫。 好在她很有先见之明,早在她第一次进郑王宫时,就盗取了出宫的令箭。 当初她装神弄鬼,获得元溪宠爱时居住的宫殿是长乐殿,而非今日处于偏僻之地的东照宫。 出宫的令箭藏在长乐殿内的梧桐树内,她想出宫,就必须先从树洞内取出令箭。 她换上一件黑色的斗篷,黑夜之中,浓郁的黑最不惹人注目。 但她并没有立刻去长乐殿,纵然心急如焚,她已然在等待,等待三更的钟鼓声。 她对郑王宫内的一切了如指掌,她清楚三更几刻是侍卫们换班的时候,更清楚选哪一条路、穿过哪一片花园石林能能够绕开他们。 三更的钟声敲过,她悄声悄息潜出东照宫。 尽管是黑夜,但她自信即便是闭上双眼,她也能够凭感觉找到王宫内的任何一处地方。 拿到令箭,下一步即是出宫。 想要靠近宫门,她就不得不穿过郑王宫的繁华腹地。 高树的枝桠隐着朦胧月,浣盈站在玲珑桥上,静静地凝望着西宫的灯火辉煌。 听闻西宫夜夜宴饮,今日一见,果然属实。 夜间的凉风吹到桥上,她回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从前的一切都显得遥远,遥远得像未喝下孟婆汤前的上辈子。 月有圆缺,人有离合,往事不堪回首,但西宫仍然是多年前的西宫。曲尺朵楼,朱栏彩槛,几百盏熠熠发光的彩灯悬挂在上,映出一片灿烂夺目的繁华热闹。 凄凉的风终于将落寞失神的人吹醒,她在幽幽的丝竹乐音声中踱下桥。 她今日既要走了。 这一去或许是生,或许是死,但无论生死与否,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入郑王宫半步。 纵然她没有死,郑王宫于她而言也已自今日死去。 虫儿在草丛中低鸣,丝竹之音渐渐远去,失去灯光的照映,才显出一地月光。 乌云散去,月光如水一般映照在宫墙内,曲道两侧栽种了新的花树,盛夏时节,花树上开满了雪白的花,幽幽暗香里,借着月光一眼望去,倒像是千树万树积了冷雪。 今夜是今生的永别,是以她心中生出恋恋之情,天未放亮之前,尽管在王宫内慢慢走着。 她走了许久,才蓦然发现地上一直有两个人影。 一个人怎会有两个影子? 她呆立在原地,毛骨悚然。 她在刹那之间想出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但是她小时候曾听老人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幻象,既是如此,那地上影子的主人就不该是找她寻仇的鬼魂。 她大着胆子回身,但见身后站着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黑衣男子。 她惊呼一声,退开数步才认清跟踪者是青岩。 青岩手中握着杀人的剑。 “我已经跟踪你许久,我是来杀你的。” 他的语气平淡而自然,就像一个不常见面的朋友,彼此在街上碰到,他对她说:“我已经想念你很久,我是来请你到我家做客的。” 浣盈心中立刻猜到他是因为看了那封锦帕,替杜若来报仇,上次雪山之上他就试图咬破她的喉咙。 浣盈见来者是青岩,就不似方才那般害怕。 她松开捂住自己嘴巴的一只手,没想到自己决定离开王宫的时刻,竟生出这样的意外。 她快速地在心里盘算一下,继而道:“你要杀我我也无法,但我不想死在郑王宫中,请你带我出去杀掉吧?” “我知道你见我来杀你,脑袋里生出许多阴谋诡计,但你一样也休想拿出来骗我。将军就是因为鬼迷心窍,才会上你的当,被你出卖,但我不是将军,你休想用任何谎言欺骗我。” 浣盈听罢,立时情急。 “将军身受重伤?为什么?” 青岩退开一步,但手中的剑依然在随时可取她性命的范围之内。 “你今日死期已到,所以不必继续装模作样。若非你泄露将军的行藏,将军怎会为人刺杀?” 浣盈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事情的缘由,她满腹冤屈,想要解释元溪知悉朱衡下落之事与自己无关,但是青岩盛怒之下,纵然自己解释地再清楚,恐怕他也未必肯相信。再者朱衡受伤,她最关心的是朱衡的伤势是否严重,而非自己的冤屈。 她才要开口,青岩便抢声堵回:“可惜不能遂你的心如你的愿,你要将军死,将军偏偏命大不死。” 浣盈心中的巨石落地,重重地松开一口气。 “那我便放心了。” 青岩道:“你不必再惺惺作态,你的一套在将军面前奏效,对我则毫无用处。”他终于拔剑出鞘,剑尖指向浣盈,“你是没有武功之人,除你之外我平生未杀过没有武功之人,今日我让你三十招,三十招内你若能想办法杀死我,你就可以保住性命,若不能,那么你在我眼中就与他人无异,我必须杀了你,永除后患。” 浣盈无力地摇头,她在绝境中苦苦求生那么久,没想到最终却要死在青岩手中——世上的事还真是够讽刺。 “你不必让我三十招,纵然你让我一百招也无用,请你将我带去朱家葬身的墓岗,让我死在那里吧。” 她的声音像深夜里的空气一样寒气沉沉,从四面八方将青岩包裹。 千里迢迢而来的青岩今夜是铁石心肠之人,纵然此刻的浣盈看来的确可怜,他也绝不打算收回拔出的剑。 “你始终没有得到太夫人与夫人的承认,你没有任何资格死在朱家的墓岗。而且你未必是想和朱家的人葬在一起,你仅是想趁我带你离开王宫的时候,惊动众人救你性命。” 暗夜遇刺3 浣盈心下凄然。 “你错了,不会有人救我,王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像你一般盼着我死。” 青岩不为所动。 “别再废话,动手吧,你不动手,就休怪我对你出手。” 浣盈面对青岩,如同正在面对一个可以随时杀人夺命的恶徒,而非面对一个认识已久之人。 认识已久之人眨眼变成凶残的恶徒,浣盈内心除了生出恐惧,更多的犹是悲哀。 “在你眼中我就真的那么该死?在你眼中我就真的十恶不赦?” 青岩冷冰冰地打断她:“我说过我不会相信你的一言一语,所以也不必指望我做出杀死你的决定后会突然心生怜悯。至于你腹中骨肉,怪只怪他投错胎。将军的养子冬儿虽非死于郑王之手,但也与郑王有莫大的关联。今日我杀死他未出世的孩儿,就算是用他的性命抵偿了冬儿的债。父债子还,纵然到了阎罗殿,他也无冤可诉。” 青岩虽未直言,但他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在他眼中,非但她自己十恶不赦,连带她的孩子也罪无可恕。 她不禁毛骨悚然,终于意识到一切不是玩笑,青岩手中的利剑今夜当真要划破她的喉咙。 她的双手本能地护在腹部,一退再退。 青岩一进再进,直至浣盈退无可退,负隅顽抗。 “你来杀我,将军知道吗?” 朱衡无疑是她最后的希望,她绝对不相信是朱衡派遣青岩来行刺自己。 青岩原本可以谎称是朱衡派遣,令她死心,但他回想起浣盈当初在牢中为将军自毁容貌的惨烈一幕,终究选择坦诚。 “将军对你并无杀心,而我对你尽是杀心。待杀你之后,我再向将军请罪,到时将军纵然怪罪于我,也无法令你死而复生。” 还好,还好不是朱衡要杀她。 只要不是朱衡,任何人想要杀她,她都能够承受了。 她心下不甘,盈盈地双眸注视着青岩,再次道:“你当真非杀我不可?除了你误会我的这件事情,你仔细回想一下,难道我还做过任何对不起将军的事情吗?” 青岩不必回想也一清二楚。 “非但没有,你还处处维护将军。” 浣盈从灰暗中看到一丝希望。 “我既从未害过将军,那么这一次也极有可能是旁人陷害我。你不等查明其中原委就来杀我,倘若是误杀,将军以后怎可能原谅你?” 青岩反问。 “你的亲弟弟都已经摇身一变成为郑国的上将军,我再误解你还能误解到哪里去?” “他是他,我是我,我与他一向不和。” 青岩对她的辩解置若罔闻。 “你不必再花言巧语,哪怕你从来没有对不起将军,可是翁主呢?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凭空消失?你既已有过害人之心,你敢对天发誓你从动手未害过她?” 浣盈怔怔地立在原地,许久一言不发。 青岩提及杜若,她仿佛受到重大的打击。 青岩的杀意坚不可攻,浣盈疲惫得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快碎掉,她背靠着冰冷的宫墙,再越过几道相同的宫墙,她就可以离开郑王宫,她就有生存的希望,她就可以偷偷去寻朱衡…… 她将一切想象的过于美好,可惜美好建立在理想状况下,纵然发生一丝一毫意外,将来也必定偏离轨道。 她的声音轻微,没有什么底气,虚弱地辩解:“不是,我没有杀死她,你难道不知道么,杜若此刻就在王宫。” “那不过是个冒牌货,旁人认不出,我却不会轻易上当。真正的翁主,化成灰我都认得。” “她若化成灰你怎可能还认得她?”她无奈地苦笑,“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 “杀不杀你都是错,但是我宁愿以今日的小错挽救来日的大错。” 沉重的剑抵住她的喉咙,森森发寒,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是死在元溪手中,不是死在朱衡手中,而是死在青岩手中。 而且青岩杀她,居然是为杜若而来。 她真的被逼到绝境,倘若继续保守秘密,这世上就当真再无杜若此人。 她不愿意死,不愿意长埋于地下。她做了无数无数的努力,不都是为了好好活下去么。 除元澈之外,她相信青岩也是值得相信之人。 她告诉青岩自己就是杜若,青岩一时之间或许难以接受如此诡异的事实,但是以她对青岩的了解,她至少可以在他犹疑的时刻保住性命。 月光淡淡,映照在浣盈脸上,而浣盈的目光比月光更为轻柔。 青岩立刻察觉她的目光似曾相识,然而他确信他从未与浣盈有过如此的目光相交。 朦胧月光下,浣盈倏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青岩,你还记得我吗?” 青岩恍若挨了一记惊雷,她方才说话的声音与之前判若两人,他甚至怀疑她在顷刻之间被鬼魂附身。 “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他绞尽脑汁回想,方才的声音他分明无比熟悉,熟悉地立刻就能辨出,可惜他就是不敢相信。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刻,四面八方火光冲天,无数的箭矢如暴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射来。 青岩顾不得多想,为了抵御突如其来的箭雨,将一把重剑挥舞的密不透风。 浣盈命人停止射箭,然而那新任命的禁卫长仿佛根本不识得她,轻易将她与青岩判为同党,命手下就地处置。 包围的圈子渐渐缩小,青岩虽入地无门,却上天有路。他找准时机,等一个射箭的侍卫走到近前时,接他身体登高,越出高墙。 青岩是跃出高墙,浣盈却是被他扔过高墙。 他此行的目的即是刺杀浣盈。 抛起、下落,一切就在刹那之间。 笨重的身体在坚硬的鹅卵石地上滚几滚后,浣盈终于感到腹部有一股奇异的剧痛。 宫墙另一侧的飞箭都变成风,她如一堆碎骨一般伏在地上,血如泉涌。 极痛之下意识并未彻底消失,她见有人影向她靠近,艰难地抬起手臂。 青岩提剑向她走来,原是察看她生死与否,及至靠近,见她将手摸向怀中,认定她要摸什么毒器,是以先一步将剑砍向她的手腕。 令箭脱手,与鹅卵石地相击,发出咣当一声清响。 浣盈所有的意识都陷入混沌,她不明白令箭为什么会脱手,她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精力用来思考,她将令箭从黏腻的血液中将摸起,用尽最后的力气扔向幻想中的青岩。 她自以为用尽了力气,可那令箭只是再次从她手中跌落。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8节 她的行为令青岩觉得奇怪,他隔着宽厚的衣袖将暗器兜起,这才发现那时一块出宫的令箭。 浣盈在昏迷中喃喃:“快走,快走……” 青岩再受震撼,尽管浣盈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可她的声音的确与杜若一模一样。 震惊之中他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定是他出现幻觉! 可是……可是他居然在一天之中出现两次幻觉! 穿越高墙的宫门被打开,火光再次由远处映照过来,他这才看清遍地鲜血不断地像周围蔓延,染红了白色的鹅卵石,然后了茂盛的青草地。 他今生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流这么多的血,他也是今生第一次对血产生恐惧。 “你醒……一醒……我有话问你……” 他没能将她喊醒,也许她根本已经死掉,他不可能再将她喊醒。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魂附体? 他从来不信鬼神,可她究竟是谁? 如果仅仅是装神弄鬼的把戏,他方才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她为什么还要在临死之前将令箭抛给他,让他快走。 以浣盈的为人,她不该盼着自己一命抵一命么? 可怕的想法像利箭一般钻入他的胸膛,然而世上怎可能有那般古怪的事情? 姨母离世1 她的确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一只碗,碗里盛着新鲜荷叶做成的碧玉羹。 碧玉羹是祈国有名的吃食,因为羹中饱含着故乡的味道,姨母和自己都很喜爱。 她回来的时候,发觉所有人都跪在殿内哀哭。 她觉得他们无端哭泣是发疯,她觉得她们的哭声很吵,会打扰姨母休息,就难得地斥责众人:“不许哭。” 众人将哭声化为哽咽,她捧着碧玉羹,一步步走到姨母面前。 姨母脸上布满慈爱,温和地冲她笑。像小时候她跌倒在地,她将她扶起来,抱在怀中逗哄时的甜软。 姨母的笑容暖得几乎能将世上最寒冷的冰融化。 她捧着碗,坐在病榻前,细心而认真地用汤匙调着碗中的羹。 殿内寂静无声,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 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世界外的一切全然不知。 滚烫的碧玉羹被吹温,她取了一匙送到姨母唇边。 姨母笑着看她,却不肯吃。 “今天的羹放药了吗?放了药我不吃,你可别向他们一样骗我。” 她道:“我去之前他们真预备放药,可惜被我抓个正着,后来我就一直在旁边盯着,我保证他们没机会放进一点难吃的东西。” 姨母含笑点头:“那就好,你将汤匙给我,我自己吃。” 她听了姨母的话,果然将汤匙递过去。 “还是有些烫,小心些。” 姨母伸手来接汤匙,第一次没有接住,她捡起汤匙,第二次递给姨母,第二次仍旧从姨母手中跌落。 姨母仍旧在笑,说:“给我呀。”她有些着急,将汤匙紧紧地握在姨母手中,可是她一松手,汤匙照旧跌下来,落在地面上。 汤匙跌成两半,她固执地捡起,固执地再试一次…… 一旁的水晶见她如此,再也忍不住,颤抖着身子上前抱住她:“翁主别这样,太后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她急怒攻心,反身推开水晶。 “不许胡说!不许胡说!” 水晶哭泣着,再次抓住慌乱无措的她,摇撼道:“翁主,你醒一醒吧,太后薨逝了,所有人都知道太后薨逝了,不信你自己去摸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她的身体也是冰冷的。” 水晶的话令她恐惧到极点。 薨逝是什么意思?不在是什么意思?冰冷是什么意思? 她可怜而急切地望着水晶,眼神中充满哀求。 “你为什么要骗我啊?姨母分明在和我说话,她在吃碧玉羹,你没有看到吗?你为什么会看不到?你问问其他人,他们都有看到。” 所有人都用与水晶相同的目光看着她,她更是将近崩溃。 “你们为什么会看不到?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们通通离开,不要再看我,不许再看我。”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她的话,她回身去握姨母的手臂,想要姨母为她作证,双手抓空,才猛然醒悟。 真正的姨母安详地躺在病榻上,她没有喝过任何一口碧玉羹,碧玉羹洒落在她身上,跌碎在地面上。 她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指尖碰触姨母的身体,冰冷而坚硬。 她颤抖着,顷刻间泪如雨下。 “姨母,你怎么了……怎么……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她慌乱地抱住姨母的身体,可是她知道自己再也抱不住,一股强大的力量无情地将她们隔在阴阳两界, “你睁开眼睛啊,你跟我说话啊,你让我这么伤心,你都不再来安慰我了吗?” 如果姨母能够醒过来,她情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姨母多看她一眼。可是任她怎样呼唤,今生今世,姨母都不可能再给她任何一个回应。 “你怎么能这样骗我!” 她悲痛欲绝,无法接受。 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她觉得姨母一定是在装睡,她只是生了她的气,一时不肯醒过来。 或者是她自己做了一场可怕的梦,等天亮后梦就会醒。等她一觉醒来,她还在朱家生朱衡的气,没有任何人告诉她任何宫中的消息。 不知等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她呆呆地抱住姨母,死命地抱住姨母,就是不肯松手。 后来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命人将她拉开,她犹然死抱住姨母不肯松手,再后来她就被那个声音的主人打晕。 姨母的丧事办了一个月,她也在宫中小住一月。 自打十三岁嫁出王宫,这还是她第一次回王宫久居,从前回宫探望姨母,因为担心惹王兄不快,连姨母留她在宫中过夜她都不肯。 从前的事情想一想就觉满心懊悔,她总以为她的亲人都会长命百岁,若早知姨母会骤得急病,她一定时时刻刻陪在姨母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她。 千斤重的懊悔也换不得与姨母的片刻相见,她抱着小耳,坐在灯下默默发呆。 失去了,不在了,没有了——心如刀割。 小耳发出几声轻微的喵叫,再不久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姨母薨逝,她一度怪怨王兄当初不肯探视姨母,所以身在王宫将近一月,也不曾主动拜见过王兄。 元溪走到她面前,她深低着头,轻抚着膝上的小耳。 “猫儿还是姨母在世时养的,今日姨母不在了,它却一天天长大。” “你也长大了。”元溪关心的不是猫儿,“他对你还好吗?” 一句话问到她的伤心处,她自然明白王兄所指的他是朱衡。 小耳从她的膝上滑落,在地上翻个身,跑得无影无踪。 她苦笑道:“原来你还会关心他待我好不好。” 元溪依旧问她:“你在朱家生活的快乐吗?” “我认为我快乐吗?” 她察觉自己略有些过激,便将衣带在指间缠绕着,以平缓情绪。 听闻王兄不日就将调朱衡回南,千山万水的距离,日后恐怕难再见面,她又何必在即将分别的时刻令彼此难堪。 她不再说话,元溪再问:“你以后预备如何?” “我的以后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朱衡肯对我好,我就好好活着;他依然对我不好,我也不会离开。尽管我不明白当初你为何非将我嫁给朱衡不可,但是朱衡既是你为我挑选的夫婿,我就不会违背你的意愿。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听,无论是小时候还是此刻。” 元溪听了她的话,心中一阵酸楚。 他的掌心落在她柔顺的发上。 她深吸一口气,道:“姨母临终前你没赶得上见她最后一面,她有话让我转告你。” 元溪问:“什么话?” “她说你夜间要记得早歇息,每日清晨的参汤莫要忘记。” 元溪沉声道:“我记得了。” “姨母还说要你小心提防太宰,要你送我回祈国,或者永远别再见我。” 太后临终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然而他可能送她回祈国或永不见她吗? 他的掌心抚着她柔嫩的脸颊,太后离世,偌大的人世间,他唯有她一个亲人。 人的感情若能为意志转移,他又何必经受多年折磨。 他心中无比清楚,王太后的意愿,他无法做到。 他的无动于衷将她心中的不忿酝酿激化,她一忍再忍后,终于忍无可忍,用力去推他。 “不要碰我!” 姨母离世2 她能感觉到元溪的手在她面上一顿,但并没有离开她。 她猛然转头,张口咬在他的手腕。 元溪好像也不觉得疼,他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 可是她仅咬了他一会儿,就紧抱着他的手臂伤心起来。 “为什么讨厌我?为什么恨我?为什么将我嫁到朱家,两年来不闻不问?我知道我有许多做的不对的地方,可是哪怕我犯过重错,你也该告诉我错在何处。只要能获得你的谅解,我一定改过,纵然无法改过,我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再惹你讨厌。可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冷置我,将我对你所有眷恋视作泥土,将我当作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甚至当作一个不存在的死人对待,换做你是我,你能接受吗?” 元溪心中不忍,但他的语气犹然是陌生人对待陌生人的语气。 “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你不必多问,也不必多想。” 他一如往昔的漠然更令她伤心。 “朱衡说登上王位的人,灵魂只剩一半属于人间,另一半藏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你冷漠地对待我,你也将你温暖的一半深藏了吗?” 他推开她的双臂,答案不言而喻。 她的手掌从他的指尖滑落,冰凉的触感令她清醒。 她在空荡荡的失落里沉默,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失态。 她在做什么? 她发疯了吗? 她是谁?他又是谁? 她仍旧将他视作王兄,可站在王兄的角度,他并不需要她这个唯一的亲人。 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拥有无数的亲人朋友,在他的漫长的人生中,她又算得什么。 分明是该平静告别的时刻,她不该将其弄得如此不堪。 她低头,不再抵抗他的碰触。 当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每闹脾气,他总会拍拍她的头,抱着她哄一会儿,或是逗得她发笑,或是哄她睡下…… 时光是一路前行的怪物,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好时光里。 元溪也知道他们再无法回到从前,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情愿从认识她那一刻起就与她保持十万八千里。 原来能够做一对不相识不相知的陌生人,也是一件及其幸运的事情。 可惜终究相识,终究是早早将一颗心沉沦,终究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你还因我将你嫁给朱衡而恨我?” 她苦笑:“我从未恨过你,我没有办法恨你。” 他惊愕,没有想到她的答案是否定。 他以为她会一直恨着自己,却没想到她从未恨过自己。 她为什么不恨? 他值得被她恨,在她的婚事上,他连自己都恨自己。 她的声音低弱,似乎是万分的疲倦。 “你走吧。” 元溪没有再说一个字。 云光殿内长久的寂静无声。 她想他是真的离开了。 离开就离开吧,平平静静的最后一面也好。 一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不在乎你就是不在乎你,难道你还能拿刀子逼他在乎你吗? 从前听人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这样的话细想下委实令人害怕。既然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那么不喜欢一个人是否也同样不需要理由? 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不知过多久,窗外传来几声寒蝉凄切,一阵深秋的凉风从南窗涌入殿内。 她感觉四周暗沉下去,便猜测冷风已将烛光扑灭。 她大致记得烛火的位置,于是摸索着起身。 朱衡明日将出征边塞,他答应自己今夜来宫中见她一面,所以她要为他留一盏来时的灯。 手指没有感触到火焰的灼热,烛火果然被风吹灭。 她摸过一旁的火折子,重新将灯点燃。 她的一切动作都小心翼翼,灯火最后竟真被她点燃。只是转身的时候不小心猜到自己裙摆,险些扑倒在地。 她没有扑倒在地,是因为有一双手臂及时将她托住。 那样有力的手臂,她还以为是日夜习武的朱衡。 “你来了?”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过于亲密的接触,令她颇有些不自在。 她赶紧借着他的力道站直身子,缓缓退开两步之遥。 元溪见她误会,解释一声:“是我。” 她听出是元溪的声音,再退数步,这才知道他一直都不曾离开。 元溪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她敷衍道:“不过是夜间视物不清罢了。” “朱家请不到好郎中吗?我召宫中太医来为你诊治。” “不必,纵然召来太医,我也不肯就诊。” 他不解。 “为什么不肯救治?” “你身处高位,拥有常人所不能拥有的一切,舍弃我这一个无用之人,身后还有无数人甘愿为你抛头颅洒热血,所以你自然不会了解我的处境。” 元溪偏就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处境。 “我不说我也知道,左不过是为了朱衡。” 她没想到他会知道,然而元溪既猜的到,她也不否认。 朱衡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没有什么好避讳,在任何人面前,她都可以理直气壮地。 “我的眼睛一日不愈,他就会分我一日关怀,我的眼睛一月不愈,他就会分我一月关怀,我的眼睛一年不愈,他或许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对我避之不及。如今我除了坑蒙拐骗,就唯有用怜悯来争取到他的一点关怀,所以我情愿眼睛看不到东西。” 元溪这才清楚妒火是味□□,而他早就身中剧毒,稍遇冷热就不慎发作,痛入骨髓。 他的手掌在发抖,就将远远避开的她抓到眼前。 “在他面前你就活的如此卑微吗?” 她也轻易激动。 “我就是活得卑微!我就乐意活得卑微!从今以后,我就靠着乞讨求生,我哀求乞讨的命运早在你决定将我嫁给朱衡时就该想到,不是吗?” 他几乎不受任何意识控制,抬手打她一下。 这一下打蒙了她,也令他自己怔住。 他方才做了什么? 他怎么可能打她? 从小到大,但凡有人伤她,他必定为她报仇,纵然一时不能报仇,也会记下这笔债,来日讨还。 旁人欠他的债,他总是接二连三地忘记,可是伤害她的债,他从来没有忘过一笔。 可是今天居然是他打了她。 他陷入莫大的懊悔之中,慌乱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今生今世头一遭挨他的打,她心中除了凄然仍是凄然。 欺负她的人,除了外人,如今还多了个王兄。 泪珠不争气地一串串滚落,她一下一下哽咽着:“你有没有想过,将那么小的我嫁入朱家,如果我被人欺侮,如果我受到委屈,如果我被人打,我一个人该怎么办?你对我一定是不理不睬的,可是你既然要对我不理不睬,从前又为何将我照顾的无微不至?你将我照顾得太好,好到让我变成一个废物,就连受到欺负,都不知该如何还击。” 她的眼泪几乎揉碎他的一颗心。 “你的意思是指你许多受过委屈吗?” “我不知道我受没受过委屈,我只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强颜欢笑,得不到夫君的欢心,整个人像是被束缚在重重厚茧中,前途无比迷茫,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堵回。 不知将来是怎样一番情形的岂止是杜若一人,元溪亦是如此。 夫君夫君,原来他最见不得的是从她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一个没有行礼的婚礼算婚礼吗?一个没有婚礼的夫君算夫君吗? 只要他说不算,就可以立刻不算,可是他却不能说。 她在他的桎梏下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代表什么。 他的初吻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恨,肆虐如狂风暴雨,他知她年纪小,对一切都糊涂,可是他被荒唐的现实逼得发了疯,早就不管不顾。 空气一点一点从体内抽离,她在晕厥的边缘本能挣扎,轻薄的帘幔被她从金钩上扯下,跌在跳跃的烛火上,细小的火苗一簇一簇,蜿蜒而上。 真假杜若1 东照宫中,元溪守在浣盈身边一夜。 大概药效已过,浣盈的眉头紧锁,似乎正忍受着钻心的痛楚。 她的身上除刀伤之外,还有两处箭伤。他派人查过,才知禁卫长昨夜曾示意手下暗中向浣盈射箭。 他不是不知禁卫长受何人指使,但他不能不装糊涂。 失去浣盈,对他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再也不能失去杜若,再也不能令杜若不快。 此刻躺在病榻上的浣盈遍体鳞伤,纵然她的生死于自己而言无关紧要,但她的确是个可怜人。 她的面容忧愁,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仿佛正拚命地想要拒绝什么东西,但又无法摆脱。 他看到她的嘴唇微动,过了许久,他才分辨出她在喊姨母。 一声一声,她用小若的声音与神态喊姨母,就像从前在他面前装装神弄鬼时的模样。 他静默着,没有拆穿她,生死攸关的时刻故技重施,无非是求生罢了。 每个人都有求生之心,为了生存而故技重施,并非十分的过错。 她的脸色苍白,医官说她恶毒缠身,经此生产又元气大伤,从前还有七八年寿命,如今最多能保得住三五年平安。 说到底浣盈不过是同小若同等年纪的女孩罢了,如若今日经受伤痛的人是小若,他一定会将伤她之人碎尸万段。 或许世上也有一个人像自己在意小若一般在意着浣盈,倘若那人知道浣盈此刻的处境,必然会忧心如焚。 毕竟是他孩子的生母,虽然有可恨之处,却又更可怜。 他从前对她的怀疑,并没有确凿证据,如今再想到才出世的婴儿,他就觉得自己并没有恨她入骨。 她虽然一心想杀死他,但她时至今日也没有真正杀死他,或许她当真对自己有过手下留情。 他以为浣盈已然清醒,起身道:“孩子已经生下,你愿意去寻朱衡就去寻朱衡吧,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这一次我不会从中干涉。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嫁入一个平常人家相夫教子,而非陷入尔虞我诈的争斗之中,经受凋零败落。我们毕竟也算同甘共苦过,只要以后……” 他突然不敢再想下去,顿了下,道,“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了。我知道你不可能喜欢那孩子,孩子我会抚养长大,我猜他难免有一些身体上的疾病,但是他既然坚强存活下来,我就没有理由再放弃。” 从长梦中醒来,浣盈感到身体轻浮舒适,非但没有任何疼痛,甚至还有服用花粉后的感觉。 她惯性地抚摸腹部,不同往常的鼓胀,今日的腹部平坦松弛,令她一下子摸了个空。 强大的失落感令她回忆起昨夜可怕的一幕,她心中一紧,急声呼唤落墨。 落墨赶来,站在她面前,她却突然不敢发问,生怕落墨口中吐出不好的词汇。 落墨知道她的心事,主动回道:“恭喜夫人,您昨夜诞下了一位健康的小公子。” 浣盈见落墨脸上并没有一分喜色,紧紧悬起的一颗心并没有落下。 “我为什么听不到哭声?孩子睡着了吗?他在什么地方?” 纵然再次服用了大量的霓逻花粉,但她的声音依然虚弱到极点。 她从病榻上撑起支离破碎的身体,一遍一遍地发问,落墨被她逼得不能不如实回答。 “小公子被大王带到别处,大王说小公子怕风,不宜走动,不许我将小公子抱来。” 她默然许久,最后落寞地说一句:“我知道了。” 过了片刻,她又问:“你见过孩子吗?” 落墨没有见过。 “大王抱了一会儿就命乳母们将小公子带出东照宫,我没来得及看清。” “那么是个健康的孩子吗?” “哭声洪亮有力,太医们说是个健康的孩子。” 浣盈听罢,又说一声知道。 落墨听她做母亲的人说了两声知道,心里实在觉得可怜,就道:“我改日再去抱小公子。” 浣盈道:“不必,他不许我见,我就永远不见了。” 落墨劝她:“夫人,来日方长,您是福厚之人。” 纵然有药物支撑,浣盈仍觉心如刀绞般的疼痛,疼痛爬上神经,钻入骨髓,浣盈不能再提关于孩子的任何一个字。 “昨夜的刺客抓到了吗?”她又问。 青岩的事情落墨并不清楚,但是落墨从身上取出一块令箭交给浣盈。 “大王说待夫人身体复原之后,随夫人想去何处,大王都不加干涉。” 浣盈将擦拭干净的令箭托在手中,猜不透元溪又想玩什么花样。 但是无论他玩什么花样,有令箭在手,她至少可以离开王宫。 未免元溪在她身上耍什么诡计,离开王宫之后,她一定不能去找朱衡,最起码一年多时间里,她要远赴极北之地寻找两味救命的药材。 大概因为她要离开的缘故,元溪对她的恨也淡漠几分,东照宫内出落墨之外,多出几个帮忙做事的小内侍。 落雨了,她命小内侍将花捧到廊下,自己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那妖冶的红。 再过几日,她就可以收集第二次的花粉,再过几日,她就永远也不再回郑王宫。 未免是元溪在她身上耍什么诡计,她一定不能够去找朱衡,最起码一年多时间里,她要到极北酷寒之地寻找那两位珍贵的药材 眨眼就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病体康复,但却没能离开王宫。 她是昨日入的囚室,今晨受的酷刑。 手腕脚腕被铁链缚在血迹斑斑的刑具上,周身数道鞭伤火辣辣作痛不止。 在众人眼中,一切显得突如其来,昨日她还是诞下王嗣,有望复宠的浣夫人,今日就逆转成为阶下囚,生死未卜。 在浣盈自己眼中,自假杜若重回郑王宫那一刻,今日的下场她就有所预见。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浣盈抬头,仅看了来者一眼,便再度将脑袋垂下。 元溪的问题永远是不变的一个,从昨天问到今天,他似乎已经问过无数遍。 “你肯讲出你对杜若用的是什么药,我就承诺饶你一命。” 此刻的他对她再没有任何怜悯,他单纯地想将她送入地狱,纵然一时不能送她入地狱,他也要将她置入人间地狱。 浣盈继续垂着头,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语言。 她受刑晕厥后几次被人用冷水泼醒,她原本就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此刻配之以病态楚楚,此时莫说世上的须眉男子,纵然女子都忍不住对她心生怜爱。 元溪偏偏对她铁石心肠,他因杜若的病情日夜心急如焚,除了寻找解药外,他最想做的就是将浣盈五马分尸。 他自然清楚,杜若身中的剧毒未解之前,他可以对浣盈用刑,可以想尽办法逼她开口,却唯独不能置她于死地。 他忍下对浣盈的痛恨,再度承诺:“杜若病愈之后,我即刻送你离宫。我对你的承诺,决不食言,否则令我雷轰电掣而死。” 浣盈强撑着抬头,她无故受冤,内心之中充满愤恨。 “我没有,你问我一万万遍我也没有!” 元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浣盈咬牙切齿:“你总归不肯相信我?” 元溪的目光如冰冻了千万年的寒冰。 “曾经你装神弄鬼,使我相信你是杜若,后来却发现你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曾经你千里迢迢陪我远赴郑国,后来又发现你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浣盈万般不服。 “如果因为曾经你就治我别的罪,那么这王宫之中没有一个人不该到这里受严刑拷打,而你则是第一个该被严刑拷打之人。你所犯的罪,细数起来不知已经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是我做的我会认,不是我做的,你凭什么让我认?” 元溪因为暗藏心病,受她攻击,竟也无可辩驳。 他转身问审讯浣盈的柳刑官:“她从头至尾都不肯招认吗?” 柳刑官回禀:“囚犯浣盈坚称食物并非由己派人送入云光殿,七星毒更非她所配制。” 元溪沉默不语,他转身望着浣盈,浣盈虽精神萎靡,但目光锋利,半分不退。 元溪被她激怒。 “她不肯招认,就对她上大刑。挖掉她的髌骨,在她脸上刺字,让她变成一个残废,变成一个像蛇蝎一样的怪物。” 柳刑官再度啰嗦。 “大王三思,没有经过正审即上髌刑,莫说王宫之内,哪怕郑国之内也未有过此等先例。再者囚犯乃一介女流,此刻人证物证尚未齐备,上髌刑恐有性命之忧。” 郑襄王挥手就将手中的鞭子抽打到刑官身上,让他闭嘴。 他另一只手则扭住浣盈的脖子,凶恶道:“你既不肯招认,杜若迟早要死,既然要死,我不管什么律法不律法,我都一定让你死。” 浣盈的脸色渐渐涨红,元溪一时之间不能杀她,最后也唯有松手。 “我劝你赶快招认,莫再浪费时间,对杜若没有好处,对你更没有好处。”他顿了一顿,又转换一种方法,“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人?或许他们此刻正在想念你,想知道你的情形,他们一定想不到现在的你深陷大狱,生死不明。” 浣盈听罢他合家团圆的描述,除了好笑,还是好笑。 “可惜我的父母亲人多年前就不在人世,你若要对他们下手,着实晚了一步。不过我可以替你指明安葬之处,倘若父母兄长的坟冢有幸未遭战火荼毒,你或可从黄土之中刨出几斤尸骨。” 想到云光殿中生死未卜的杜若,郑襄王由忧而急,由急而怒,由怒而恨。 “那么朱衡呢,你就忍心抛下他一人,让他在你死后为你伤心难过?不过你放心,他不会难过太久,倘若杜若不幸罹难,我定然也寻出他来,将他和你一同挫骨扬灰。” 真假杜若2 浣盈心中一跳,想到朱衡,整个人的神色都变得有所不同,阴沉憔悴的脸上散发出温暖的光。 他一定不知道她就快要死了。 他如果知道,大概会不顾一切来救她吧? 但她要他好好活着,不要他来救自己。 她柔和的目光停留在元溪身上,但她的眼睛的确不是在看元溪,而是透过元溪,透过一切阻碍她的俗物,看向久远的过往。 灿烂阳光下的海面蓝的令人心醉,她与朱衡相偎坐在沙滩上。 午后的时光安静恬淡,有青色的小蟹在沙滩上悠然爬行,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发梢痒痒地拂着她的脸颊。 她从袖中取出一柄冰凉的小梳,为他梳理凌乱的发。 她那时并不明白什么是情,也懒得明白,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和他在一起开心而快活,除了想永永远远陪在他身边,别无所求。 可惜她唯一所求的那一件,老天也吝啬地没有给她。 感情穿越时空,嘴角在回忆时流露出甜蜜,那些美丽的过往,她绝不允许元溪破坏。 无论任何人胆敢破坏,她都将他视为至仇。 所以她仇视着元溪,目光如刀。 “如果你敢伤害他半分,我必定以我的魂魄、以我的性命诅咒你,我会让你今生今世永远活在懊悔之中。” 元溪从她的仇视中捉住一丝希望,她如果没有担忧与惧怕,又何来愤怒? “倘若杜若不幸,纵然你永生永世诅咒我,我也定要将朱衡凌迟挫骨,以泄心头之恨。” 想到远在天边的朱衡,想到元溪再度要置朱衡于死地,浣盈就彻底撕破伪装,暴戾地痛骂元溪一场,任人喝止也无济于事。 柳刑官原本命人取麻布条过来,要将她的口勒住,岂知元溪并不许他动手。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9节 不知过了多久,浣盈终于骂得疲累,加之身上伤痛作祟,整个人大汗淋漓,喘息急促。 元溪等她回归平静,才缓缓道:“果然今日才是你这南夷女子的真面目,从前为了装神弄鬼鬼做出一副温婉作派,着实辛苦你。” 浣盈见自己那无数不堪的咒骂非但没有刺到他,最后反而被他一句话奉还回来,当下又气又恨,再不多想,当众去揭他的短处。 “我的确伪装,但也好过你当年欺侮杜若,今日又在此惺惺作态。杜若是将从前的事情忘记,才肯留在王宫之中,有朝一日如果她识破你的真面目,记起你当年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必定会拿起手中的短剑,刺向你的胸口。” 这一击果然令元溪神色大变。 浣盈见此言奏效,笑意盈面,甚是得意,纵然满身的伤痕,却也盛气昂扬,仿佛是击败敌寇,从战地凯旋的将军,任何人都难挫其锐气。 元溪见她如此,无可回辩,最终唯有命人继续拷问,自己则拂袖而去。 车声辚辚,元溪坐在车上,远远就望见云光殿外一排木槿花开的正盛。 木槿绽放,许是吉兆。 他在殿外下车,从前小若邀朋友们到宫中玩耍,总喜欢在殿外宽阔的高台上踢毽子,或者在春日迟迟的日子里乘风放纸鸢。 云光殿外左右两侧树立着两块木雕的长生柱,原是王太后在世之时,命匠人雕制。 据说远在祈国的村落里,长生柱常被人们树立在村口,用来抵御灾邪,保人平安。 王太后是祈国人,杜若亦是祈国人,王太后在世之时极爱她这个外甥女,因此偌大的郑王宫内,唯有云光殿外树立着长生柱,哪怕王太后自己宫外都不曾有过。 元溪站在沉重肃穆的长生柱前出神,当初揭穿浣盈装神弄鬼的伎俩之后,他便不再相信鬼神之说,可今时今日杜若身陷绝境,他又期盼世上的鬼神能够在冥冥之中解救她。 古来连圣人都不曾讲明鬼神之事,或许鬼神当真存在吧。 浓重的汤药味儿从殿内传出,遮掩住宫殿的椒香,这药味儿对元溪而言,多少是一点安慰。 元溪步入殿内,却不见太医们看诊、拟方、煎药,似昨日那般忙碌。 他立刻意识到不测,快步走入杜若的寝殿。 自昨日毒发,杜若就对他拒而不见,命宫人在榻前添加两道厚重的帘幔。 他虽不解其意,但她态度坚决,他亦无法再劝。 此刻众太医们站列在病榻前的帘幔之外,均神色异样。 元溪不待发问,直冲入帘幔之内。 病榻之上,杜若脸上半遮白纱,安静沉睡。 元溪用力定下心神,脸上笑了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原来是睡熟了”。 他坐在她身边去握她的手,触手冰凉。 冰凉的感觉从手指蔓延,一点一点侵占他温热的心,吞噬他的身体。 他仿佛连呼吸也不敢,只是在脑海里用力回忆一些往事。 杜若才到郑国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被王太后抱在怀里,一点也不怕人。 那时她五岁,他也不过十一岁,全凭王太后之功,父王去世之后,他轻易登上郑王的位置。王太后自嫁入郑国,区区几年就斗倒父王一位又一位宠妃,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王太后没有自己的孩子,一向将他与杜若视作亲生骨肉来疼爱教养。 王太后对杜若的疼爱,又与对自己的疼爱不同。杜若的父亲原是武成君心腹,夺位之战中随武成君战死,而她的母亲随之殉情,所以对于自小失去双亲的杜若而言,王太后可以称得上溺爱。 溺爱杜若的人,除了王太后,还有元溪自己。 双重的溺爱之下,她一日比一日顽皮。他时常被她闹得头疼,每每约束她,她黏着他,软软地喊他一声王兄,冲他撒一点娇,他好容易硬起的心肠又立刻化成弱水,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人人都说登上高位的人是孤家寡人,可他从来不是孤家寡人,有杜若在他身边,他就永远不是孤家寡人。 她渐渐长大,有时她会说长大后要嫁就嫁像王兄这样的人。 他不给她任何表示,但他心里早就想着等她及笄之后,立刻娶她为妻。 可惜不等她及笄,他就将她嫁入朱家。 朱衡是他年幼时的伴读之一,他的父兄皆放任在外,他一人在郑京,名曰伴读,实则是留质。 朱衡的父兄手握重兵,早有谋逆之心,他将杜若嫁予朱衡,一是为稳住朱家,赢取时间;二是在铲除朱家之时,杜若连坐,可以名正言顺杀掉她。 是的,他要杀掉她。 他日日饱受煎熬,若非及早将她嫁出王宫,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早已杀死杜若。 他疼爱了那么久的小若,令他毫无戒心、令他将所有感情尽数倾注的小若,到头来却成了巨大的讽刺。 太后去世不久,我即命朱衡杀死杜若。 他终是要当孤家寡人。 果然不出所料,朱衡暗中放她一马,自此以后她消失的无影无踪,直至朱家因巫蛊获罪之时,她才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为朱家求情。 她明知这一来不知是生是死,却甘愿为朱衡冒险。 她到底成了他的人,她用自己换了朱衡一命。 可是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原谅自己。 她又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以为找到她后,总归还有回转的机会,却没想到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有关她的一丝信息。 她就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人世间消失。 他几次梦到她轻生,继而被噩梦惊醒。 如果一开始他能够预料到她将一去不返,他一定不会对她犯下过错。 他一次次陷入懊悔的循环之中。 在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小若的时候,浣盈出现。 浣盈是南夷献入王宫的绝色女子,她除却拥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拥有一副机巧的心思。 她只消装神弄鬼一下,轻唤一声王兄,模仿杜若的几个习惯,自己就轻易落入她的圈套,相信杜若的灵魂借她肉体还生的鬼话。 他当时轻易受骗,并不全怪浣盈,实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愧疚、思念、悔恨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当时莫说是浣盈,哪怕□□他也可能毫不犹豫吞下。 再后来浣盈的谎言被戳穿,再再后来真的杜若回到王宫。 从前的事情杜若忘记许多,她变得古怪,不再似从前那般爱笑,对一切都变得谨慎。 她也许只是不愿意对他笑,不愿对他说话。 也或许她是真的忘记了一切。 忘记一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忘记朱衡,也忘记从前那个一错再错的自己。 就将过往埋在尘埃里,一切重新开始。 有侍女来替杜若换衣,又有人来劝他,可他自己浑然不知,只是握紧杜若的手喃喃:“我怕你再不理我,有许多歉意不敢对你提,你对我也有许多误解,等你醒后,就听我说一次,可以吗?” 众人的劝声他一概不闻不见,除了痴痴地凝视着永远沉睡的杜若。 “你怎么不说话?我的解释你一点也不愿听吗?” 他呆等半晌,仍然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他轻抚着她的额。 “你真的……真的死了吗?” 从前梦到杜若轻生,醒来之后满心悲痛难抑,生不如死,如今杜若切切实实死在他面前,他反而没有疼痛,没有酸楚,没有任何感觉。 杜若死了又能怎样呢? 人生在世谁能逃过一死? 她不是死,而是早早去另一个地方。 她去了,他就追随而她。 从她身中剧毒那一刻他就想过,如果她不能逃过此劫,他绝不再抛弃她第二次。 他的内心平静而祥和,放开杜若的手,站到一侧,不再妨碍侍女们为她换衣。 他在失神中忽而听到一声尖叫。 “鬼……鬼……” 他几乎还未动脑思考,人已闪电般扑到杜若面前。 真假杜若3 摘掉面纱的一张脸皮肉松弛,扭曲变形,从大致轮廓看来,任谁都认得出那不是杜若。 身上的衣饰皆是从前,唯独那张脸不是。 难道这仅仅是她同自己开得一个玩笑? 就像小时候陪她捉迷藏,自己哪里都找她不到,最后她突然从水底钻出,告诉自己她一直衔着空心细管,潜在水中。 有烫热的东西从脸颊滚落,原来是喜极而泣。 他顾不得隐藏,忙问众人小若此刻藏身何处。 虽然她拿生死之事戏耍他可恨可气,但是只要她还好好的活着,他心中的任何气恼都是化成感激。 众人面面相觑,又见他脸上似有泪痕,只当他悲伤过度,已然神志不清。 为首的一个逄太医上前跪禀。 “翁主已薨,大王还请节哀。” 听太医此言,元溪登时难以自控,直接俯身抓他上前:“混帐,混账,你自己看,这是翁主吗?” 元溪向来性情温和,极少动怒,似今日这般在众人面前大动肝火,数年来还是第一次。 逄太医自知他疑惑的是翁主的面容,因此回道:“榻上病人确是翁主无疑,翁主自中毒之后,虽始终以面纱遮面,但下臣等人轮番诊脉,不难诊出翁主面容逐渐有变。翁主的病情从头至尾记录在案,大王随时可以细查。” 元溪自然不肯相信,似乎只要他能够驳倒医官,希望就没有被扼死。 “人的面容会在一夜之间发生转变?你究竟是祝由还是太医?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吗?” 一众太医惶惶恐恐,逄太医又道:“下臣万万不敢,翁主面容有变,实有内情,还望大王容禀。” 元溪竭力平复无比混乱的心绪 “你说。” 逄太医禀道:“面容转变,于医家而言,并非不能达成之事,早在数百年前,医书上就有此类术法的详细记载。而在下臣年幼之时,吾师曾有一天资聪颖的弟子,擅长此术。因他施术之时,酷爱喜爱毒物,屡劝不止,遂被逐出师门。后听外人讲起,言说他离开师门之后,曾以切牛筋小刀与麻沸散改变人的面容,助人越狱逃生。然则面容改变之后,决不可受刀伤火烤,否则面容塌陷,极易显出从前轮廓。” 元溪听他一番话,感觉自己是置身梦中。 “翁主身中剧毒,何曾哪里受过刀伤火烤。” 逄太医道:“翁主的面容虽未受过刀伤,但却是身中热毒,体内热毒炽盛,炙烤面容,面容亦渐显原型。” 元溪终于不再反驳。 无论太医所言是否属实,无论世上是否有修改人面容的医术,病榻上的人不是杜若,他不是早就一清二楚吗? 的确早就一清二楚,从他见她的第一眼,他心里就明白她不是杜若。 她只是他的一个寄托,知识他自欺欺人的一个幻想。 无论是相信浣盈的装神弄鬼,还是承认假杜若的身份,他都是在自欺欺人。 在伪装的技巧方面,浣盈比眼前的杜若更像杜若百倍。眼前的杜若长着一张杜若的脸,性格却没有半分相像,尽管她竭力模仿,却也无法超越浣盈一分。浣盈伪装人的本领迄今为止令他佩服,他有时甚至觉得南夷人真有通灵的本领,否则怎可能模仿另一个人惟妙惟肖呢? 如果当年浣盈装神弄鬼时也有杜若的一张脸,他一定会彻底地糊涂沦陷。 如今浣盈不是杜若,假浣盈更不是杜若,那么真的杜若究竟在何处? 难道真如他所猜测,因为他对她做下错事,她选择轻生? 假杜若的离世,使得他又一次陷入巨大的失落之中。 他命人将假杜若好好安葬,负责埋葬的女官隐约认出假杜若肖似王后宫中失踪过的一个侍女,但这些都是风里流言,他无力再留心。 他将自己埋入繁忙的国事之中,除了含明宫,他不想去任何地方。 冷冷清清地含明宫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杜若变作一只青鸟,飞入白云之间。 他夜半醒来,便不再有任何睡意。 宫殿外雨声哗哗,她为朱衡回宫求情的那一日也是落着这样的暴雨。 那夜的雨下的比今夜更大,电闪雷鸣中,他将温软的她禁锢在臂弯之中。 一开始她没有哄她,也没有理会她的哭泣,他想他该让她自己想清楚。 他的确可以饶过朱衡一命,但是曾今以后她就是他的人,她再也不能与朱衡有任何牵扯。 可是她哭久了,他终归不忍。他吻她的耳垂,咬她的唇,说了许多哄她的话,他想不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下,她总归会认命。 她肯认命,他们之间就可以重回从前,从头至尾,他都为能够回到从前留下无数退路。 他却没想到她对朱衡生出那样深刻的感情。 殿外的灯火全部熄灭,她或许以为他已睡熟,于是试着挣开他的臂弯。 他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所以配合着松开。 明珠的淡光流转在殿内,她穿了衣服,从墙上取下一柄青铜短剑。 青铜短剑发着幽沉的寒光,她拔剑,回身。 他早她一步闭上眼睛,偌大的寝殿内,除了她与他,仿佛就只剩下这柄杀人夺命的剑。 剑尖立在他的胸膛上,分明没有划破他一点皮肉,却分明在顷刻间寒透他的心。 她居然要杀他! 居然是她要杀他! 难以置信的念头如万箭从远处射来,他不信她会杀他。 剑身回鞘,发出一声利器的低吟,她真的没有杀他。 只是她又一次哭泣,发出极力压抑后的哽咽。 细慢的沙漏无声下落,鼓楼上三更的钟声悠悠传来,他从回忆中清醒,清醒之后,无尽的长夜无休止地折磨着他。 榻边摆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已经摆了十年之久。 泥娃娃身上都显出细微的裂缝,他曾命匠人修整过,但是到底是年代久远的东西,很难恢复如前。 泥娃娃小若原本捏了一对,后来因为遗失,所以仅剩一个。 他捧着那名唤杜若的泥娃娃,又起心伤。 她不在郑国,不在心心念念的朱衡身边,又没有回到家乡祈国,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几次托梦给他,到底想对他说什么? 他擎着一柄伞,独自离开含明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在雨中走走停停,路过云光殿,在暴雨摧残下,云光殿外一地木槿花落。 一个闪电划破天际,两个长生柱肃穆安然地立在雨中,然而长生柱所要守护的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他转身,没有勇气走近殿内。 天快亮的时候,他去了天牢。 世上和他一样痛苦的人,大概唯有浣盈。 牢中的浣盈还在沉睡,用刑后的身体需要靠睡眠来修复。 他静静地俯视着她,纵然脸上遍布伤痕,却也难掩其容色。 可惜绝色的容颜对她并无多少用处,他在无比痛苦的情形下忽然异想天开,浣盈模仿杜若那般成功,倘若她也能够拥有一张杜若的脸,他一定不会轻易从幻想中醒来。 思念成毒,如果能够减轻些微痛苦,他情愿饮鸩止渴,受她几年的欺骗。 因为疼痛的缘故,浣盈从睡梦中醒来。 她缓缓醒来的时候,因为没有彻底从梦中清醒,所以看他的目光柔和而温婉。 元溪的心脏被无比熟悉的目光轻轻揉按一下,第一次生出“浣盈是杜若”的想法。 他简直是发了疯! 浣盈怎可能是杜若? 绝不可能! 他一定是发了疯! 浣盈认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元溪时,眼神立变。 她艰难地爬起身来,因为体力不支,这一次没有再骂他。 她仅仅声音微弱地问:“杜若死了吗?” 元溪直言:“她不是杜若。” 她抬起眼睛,眸中似乎透着讥讽。 “原来她不是杜若。” 真假杜若4 “她原是姜废后宫中一侍女,暗中转换了容貌。” 假杜若的身份,浣盈早猜出七八分,是以元溪解释时,她也并不惊讶,淡淡道:“原来天底下还有改变人容貌的事情。” 元溪鉴貌观色,见她反应平常,十分怪异。 “你不相信?你认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情?” 浣盈道:“我为什么不相信?她是假杜若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至少至少我的性命得以保住了。” 元溪心中的疑惑更盛。 “我若记得不错,你从前还以朱衡试探过她,也就是说你早怀疑她有假。” 浣盈一时哑然,假杜若因旋萝之故寻衅她时,她的态度的确给自己留下隐患。 元溪见她无言以对,心中更觉古怪。 他心中既起了这份怀疑,就继续向前推想,曾经他以为浣盈救姜废后离宫,是因朱衡之故。朱衡与元澈关系匪浅,以浣盈对朱衡之深情,的确可能为姜废后犯险。 但据今日情形来看,似乎未必如此。 心中隐隐的猜测令元溪生出几分难以压制的难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却又无法排解这份情绪。 他不禁道:“你为什么怀疑她有假?除却姜废后,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她,你为什么怀疑?若是因姜废后之故,你又并非肯轻易相信他人之人。” 浣盈无法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她凭什么要回答? 他欺负了她,她虽没有将那柄青铜短剑刺入他的胸膛,却的确用那柄剑斩断了她对他的所有眷恋。 浣盈的脸对她而言是最保险的防护,她永远不会拆除他与她之间的坚固壁垒,她永远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联。 她在他的穷追下转换话题。 “你来见我,是预备杀我还是预备放我?” 元溪语气干脆。 “如果的确是你杀害她,杀人偿命,无论她是真是假,你都得依法判处。” 到底是难逃一死,到底还是要死在元溪手中。 从前他要杀她,有朱衡在暗中救助,这一次朱衡既不知情,她也不能让朱衡知情。 浣盈若死,他定然会为浣盈伤心,以他对浣盈的情深,她怎忍心他日后伤心欲绝。 暴风雨从狭小的窗扇扑进来,扑得她发丝凌乱,脸色苍白。 牢中的灯火在过道里摇曳,她被他巨大的影子所笼罩。 她抬头,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的目光。 “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 元溪被她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惊心,今日浣盈的一切都令他觉得惊心。 “我为什么要后悔?” “杀了我,普天之下,你还能去哪里寻找模仿杜若之人?最多再找到一块木头,刻画上杜若的脸。可是她不会对你说杜若的话,不会伪装杜若对你的感情。你杀了我,你就再也不能接住幻觉欺骗你自己。” 元溪最痛恨浣盈的地方,无疑是一次次被她戳破心事。 他捏起她的下巴,语气分外不悦。 “你既然还打算欺骗我,就索性连你这张脸也变掉。既然世上有变脸的医术,那么假杜若能够变脸,你就也能够变脸。既然杜若下落不明,你就彻底变成杜若,让她重生。” 元溪的想法令浣盈无比激动。 “你凭什么变掉我的脸?你想让杜若重生,她就要重生吗?你今日既要让她重生,当初为何还要杀掉她?” 她反感于他的碰触,用力去推他控制住自己的那只手。推不开就反其道而行,双手抓住,恶狠狠地咬下去。 她在牢中咬他,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狠,风吹得过道里的灯明明暗暗,元溪失神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浣盈就这么一咬,咬出元溪深藏的无数心事。 她咬她的动作是深刻在他记忆里的痕,今生今世,除了小若之外,唯有浣盈咬过他。 手臂上的疼痛令他清醒到极点,为什么分明是不相关的两个人,她们咬他时的情绪动作却都一模一样。 难道浣盈在愤怒地情形下还不忘伪装? 为了求生,这的确有很大的可能。 明暗流转间,浣盈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倘若没有那张脸做阻,此刻的她与恼怒时的小若相比,只怕没有一分不同。 他意识到无论她是否伪装,他都将逃无可逃。 血腥的滋味涌入唇齿之间,浣盈终于肯松开口,将鲜血吐出。 元溪尽失平日的理智,他激动地抓住她,大胆地吐露自己的设想。 “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谁?你不敢变掉你的脸,是不是因为你的脸早就变过,不能再受任何刀伤,否则就将现出原来的形状?” 浣盈心中凄然,却又必须伪装出笑颜。 “刀伤?我这张脸挨的刀伤鞭伤想来也有些许了,我也一直奇怪它为什么还没有现出原形?或许我是山里的妖精所幻化吧,原形不仅仅是一张脸,没那么容易显露。” 元溪并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细察。 “或许有什么办法让脸不变化也未可知。” 浣盈心中震惊,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元溪立刻察觉到她的反应,对上她的目光问:“你为什么不反驳?” 浣盈强自镇定。 “你似乎怀疑我是杜若,那么这是一件对我有利的事情,我尽管随你去想,不必做任何辩解。” 除非是鬼魂附体,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够模仿另一个人到那种程度,纵然是与杜若朝夕相处过将近十年的自己也不可以,更何况于浣盈。 经受过一次次得而复失的打击之后,如今的他再也不相信鬼魂附体之说。 电闪雷鸣中,浣盈又一次挣脱他。 她不肯面对他,亦不肯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她究竟是不是杜若? 还是他思念成狂,不可理喻地发了疯,轻易地将任何相关的人想做是小若。 他真的是要发疯,他几乎不能分清世界的虚妄与真实。 风雨不动,冷冷的白雨团成团,凄然地鞭笞着世间万物。 他了解浣盈的刀枪不入,在刀枪不入的人面前,他的任何强硬都无济于事,他对她唯有哀求。 “我今日对你坦诚,我的所作所为,以及我的苦衷,我可以毫不保留地告诉你,但也请你对我坦诚,告诉我你到底是真是假。” 浣盈早就不需要他的解释与坦诚,她反问:“我若是杜若就可以逃过一死,我若不是杜若就将被你害死,如果你是我,你认为我的选择会与坦诚有半分相关吗?” “无论你是真是假,我都饶你一命。这是我的承诺,我拿杜若起誓,如若违背誓言,让我今生今世永不与她相见。” “倘若果真是我毒害假杜若,你许下承诺,放我一走了之,岂不是因杜若之故,罔顾郑国的律法?” 一个闪电雪白地从空中掠过,他的眼中布满血丝。 “如果能够找到她,我可以罔顾律法,可以罔顾一切。” 滚滚惊雷里,浣盈的心总算软下一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杜若若听到你的话,多少会感到一点欣慰。”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么你感到欣慰了吗?”他的声音轻微,似乎是怕惊动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 “你若肯放过我,我可以随时替她感到欣慰而已,要我伪装杜若的神情说一遍吗?”浣盈笑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我也十分想告诉你我就是杜若,可是你一时相信,未必长久相信,最好的办法是亦真亦假,让你捉摸不透,这样你才不能轻易对我下手,我也才有生存的机会。所以你既然要我承认,那么从今以后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浣盈的坦诚即是不承认不否认。 她的不承认不否认冷静到极点,她的极度冷静使得他清醒。 天色转亮,他再看浣盈,理智而冷静的她面容分外清晰。 他这才确定自己是发了疯。 仅仅因为几个熟悉的感觉,他居然就将浣盈认作杜若。 假杜若转换了容貌浣盈就一定也转换过容貌吗?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荒唐的事情。 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 纵使相逢1 离开牢狱,元溪依旧没有别的去处。 等他再次停住脚步时,他已经走到偏僻的东照宫。 因为缺少人照看,东照宫的花草在暴雨之中凋零散落,化入泥土之中。 户外落着暴雨的同时,东照宫内也在落着小雨。 潮湿冰冷的宫殿内安静地恍若安葬死人的地宫,树倒猢狲散,自浣盈入狱,从前在东照宫中侍候的小内侍纷纷消失。 落墨早就习惯一个人照料一切,他们是否失踪,她也并不在意。 殿外天色阴沉的吓人,听说这场雨要落个几天几夜,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雨天似乎是不适宜杀人的日子,如果浣盈的案件能够因为一场暴雨而耽搁,她又希望这场雨一直落下去,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她跪在席上,默默地收拾着一个小包裹,默默地等待着雨停的时候。 她自然清楚雨一定会停,天底下没有不曾停过的雨。 等雨停之后,等浣夫人行刑之后,她亦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发出一声幽长叹息,偌大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凄凉。 她的叹息声还没有结束,蓦地她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发问。 “你在做什么?” 她对这声音不甚熟悉,但东照宫中有男子的声音,无疑要令她大吃一惊。 她回头,及至认清来者是元溪,内心的惊愕就转变为惊恐。 她慌乱地行礼叩首,元溪再问她:“你的包裹里装着什么东西?” 落墨的手指发颤,赶紧打开。 浅绿色的包裹里包着一条麻绳,一大块蜂蜡,一块火石,还有一些干燥的草绒。 包裹里的东西轻易使元溪联想到纵火与劫狱,元溪再根据落墨惊惶的神色往下推究,更认定落墨心怀不轨。 然则以落墨一人之力纵火劫狱绝不可能成功,浣盈若想逃离王宫,王宫之内必然另有接应之人。 他早就该想到她在宫内有人接应,否则她怎能轻易放姜废后离宫? 那接应之人的来历想必也非比寻常,否则如何会知晓他与元澈都闻所未闻的密道? 浣盈一次次欺骗他,他一次次饶恕浣盈,然而她到底还是做了个背叛者。 他肃声质问落墨。 “这些东西是谁令你准备?” 落墨最怕元溪,颤声道:“是浣夫人嘱托我准备。” 元溪见她很识时务,继续问她:“她有没有另外叮嘱你,让你去寻什么人或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什么人?” 落墨一脸茫然地摇头,连他的问题都未听懂。 元溪冷然道:“浣夫人一死之后,正缺一个陪葬的侍女,你如此忠心护主,想来也很甘愿为她陪葬吧?” 落墨吓得连连磕头,委实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这些东西的确是浣夫人命我准备,大王面前,我不敢有一句谎言。”落墨忍不住坠下泪来,“我前日去探望浣夫人,浣夫人被用重刑,她清醒的时候告诉我她此次必死无疑,她说无论她将来是被炮烙还是被凌迟,都一定要我将她的尸骨焚化成灰,撒入永溪水中,这样她就可以永远离开郑国。” 落墨的话可以轻易令一个寻常人动容,但是要打消元溪的疑心,却并不容易。 “将一个人的尸首焚化成灰需要一根麻绳吗?” 落墨继续解释。 “梧桐是用来爬树的工具。” “爬什么树?” “浣夫人说寒园之中有棵百年梧桐,梧桐树上有个隐秘的树洞,树洞之中藏着一件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浣夫人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她只说取来了,让我好好替她保管。如果那夜的刺客再出现,就交给那个刺客,那个刺客会将东西带到它该去的地方。我问浣夫人哪里是该去的地方,浣夫人并不肯告诉我。我又问浣夫人如果那个刺客不出现该怎么办,浣夫人说那刺客大概真的不会再来,如果我始终没有等到刺客,就……” “就怎样?” “夫人说她死后三个月内等不到刺客就不必再等,东西由我暂时保存,倘若小公子日后遇到危险,可以将它交给大王;倘若小公子一生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就在小公子长大之后交给小公子。” 元溪以为她对孩子是完全的不理不睬,今日知她临终前还牵挂孩子,不免觉得她到底有颗做母亲的心。 “她让你交东西给小公子,那她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给小公子?” “我也问过浣夫人有没有什么话让我转告,可是浣夫人却说没有。她说她从来没能照顾过小公子一天,她不配让小公子知道世上曾有过她这样一个人。”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10节 做母亲的从来没能照顾过自己的孩子一天,这样悲惨的结局除了与她自己有关,也与他有关。 浣盈的慈爱之心令元溪察觉到自己过于残忍,至少在浣盈离世之前,他该让她见孩子一面。 他吩咐落墨道:“你暗她给你的指示去将树洞内的东西取回来。” 落墨遵命退出,空荡荡的殿内仅剩元溪一人。 雨水滴答,落在书案上,洇晕了竹简上的墨字。 书案上展开的一卷医书,还是浣盈入狱当日所展开。 书简上所书写的文字,除正式文章之外,文字与文字的缝隙之间,还另记录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元溪认真看下去,那些小字端秀简柔,想来是浣盈所做的注释。 可惜注释的最后一个字仅写一半,她就被闯入东照宫内的侍卫拿走——看着最后一个小字,他不难推想那日的混乱情形。 做注释的细毛笔自那日坠落在地,东照宫内一向潮湿,又因暴雨的缘故,时至今日毛笔的笔端湿润如故。 他捡起毛笔,惯性地将之往右侧放置,放至一半才发现浣盈的所用的笔砚皆摆在左侧。 与浣盈相识几年,元溪此刻才发现她一直以左手书写。 仔细回想起来,他的确从未见过她以左手书写,他甚至鲜少见过她书写。 自小生长在南夷的女子,区区数年就能够熟稔地书写郑国文字,不得不说她实在聪慧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落墨从寒园归来。 落墨回至殿内,从怀中取出一个泥块交给元溪。 泥块很轻,元溪拿在手中细看,才认出那不是个单纯的泥块,而是个小小的泥人。只因泥人有些年代,所以断肢残首,面容模糊。 他正纳闷浣盈为何将泥块视如宝物的时候,就在泥块背部发现几个字。 他艰难地去认那几个模糊的文字,写的似乎是:君远征,盼早归,立秋日。 震惊之中,元溪几乎无法站立。 那些小字居然无一不是杜若的笔迹。 泥人从他手中跌落,落墨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脆弱的泥人摔碎成干土。 干土之中露出一抹玉色,元溪抢身捡起,徒手擦掉上面的泥土,果真是他寻找的那半块玉玦。 半块玉玦的刃处锋利,元溪擦拭泥土时,轻易将他的皮肉划破。 元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在流血,他痴痴地凝视着那半块玉玦,想来她与朱衡分佩之后不久,她就将它封入泥人之中。 泥人出自杜若之手,对此他没有任何怀疑。 他所费解的是为何小若的东西会落在浣盈手中。 哪怕因为朱衡之故,小若与浣盈交作朋友,小若也不至于将父母的遗物交予浣盈。 旧的设想是咻咻的野兽,他分明已将它们驱逐远方,可它们认得自认了回家的路,寻得契机便要重返故土。 她真的是杜若吗? 她怎么可能杜若! 她怎么可以是杜若! 纵使相逢2 透过狭小的窗隙,外面依旧黑云沉沉。 被人宠着爱着的日子像晴天里的彩云,纵然美丽的令人心碎,却敌不过一场莫名的风雨欲来。 元溪的衣服被淋湿,他又一次闯入她的视线。 他一次次的出现令她感到反感。 “你又来做什么?” 牢房之中,元溪立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彻底走近。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抱膝坐在墙角,风冷雨冷,她抱的自己很紧。 “我一个坐井观天之人,如何能够回答你的问题。你若要问人的问题,该去寻你派出去的诸多细作;你若要问鬼神的问题,该去请教巫师祝由。” 元溪紧紧地凝视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点表情。 “我的问题已经问过你,我的问题除你之外,无人能够回答。” 他的固执令她感到不安,若非假杜若离世,他永远也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 她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我需要先问过你两个问题。你说过你会对我坦诚,如果我问的问题你没有坦诚回答我,你也永远别想知道你问题的答案。” 元溪难掩内心的激动。 “你问吧,无论任何问题我都不会欺骗你。而且只要你肯如实回答我,无论答案如何,我都保证饶恕你的性命。” 浣盈道:“朱衡杀杜若,是不是你下的令吗?” 元溪震动:“我不是真的要杀……” 浣盈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不是杜若,你不必向我解释,你只需要告诉我是或不是。” 在浣盈目光的逼迫之下,元溪亦是思索一会儿,然后回答一声是。 浣盈笑了,深吸一口潮湿空气。 “很好,其实这其中本就没有任何怀疑,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她的双臂将自己抱的更紧,沉默之中,元溪小心提醒她:“第二个问题,你不问我吗?”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情绪上的变化,浣盈的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原本是不必再问,你既然杀得了杜若,那么王太后被你暗害的传言,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 “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这一次元溪想也不想,直接作答。 浣盈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目光淡如空气,对他没有恨,没有愤怒,没有任何情绪,唯一有的是她仿佛疲惫到极点。 元溪孤注一掷地回答完两个难以作答的问题,观察着浣盈的神情,心中居然生出胆怯。 他急忙打消胆怯,问浣盈:“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你应该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杜若?” 浣盈抬起头,此时的她目光是冻住的水,是深及千尺的寒潭水,任谁被她看一眼,都会觉得冷气森森。 元溪的身子微微向后一退,浣盈多年的心病得到解惑,心神万般激荡,受刑与病痛发作时的疼痛欲死她都能一次次忍过,此时却重重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深刻的恨意证实元溪的猜想,她分明还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他却已失神地喊她一声“小若”。 他见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反射性地伸手扶她,浣盈落在他手上的目光嫌恶而痛恨,他的手掌凝滞在空中,不敢继续前行。 他收回来的手在发抖,也许浣盈真的是杜若,半块的玉玦握在他左手手心。 她因为他的答案口吐鲜血,浣盈是杜若,这已经不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想,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疯子,反而他因为怀疑自己的想法过于疯狂,才迟迟耽搁自己发现小若的存在,才让杜若的隐藏得以成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浣盈竭力平复了自己激荡的情绪,可惜今日爆发的情绪是多年积压,并不能够轻易化解。 “我的回答就是我不是杜若,这是我最后的回答,对你,我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回答。” 他命朱衡杀害自己,已是浣盈多年来的不能承受的事实。她在内心百般挣扎的时候,会替他寻找无数的理由辩解,安慰痛苦的自己,也劝自己放下对他的恨意。可是今日躲在浣盈的容貌之后,她亲耳听到了他口中的答案。原来他不止命朱衡杀害自己,连她早逝的姨母,也是他暗中谋害。 那样疼爱她和王兄的姨母,居然是被暗害。 她从前仅仅听过流言,她从前从不肯相信姨母之死与元溪有关,可是今日的元溪却亲口承认是他杀害。 挣扎痛苦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替他做任何辩解。 他将她所有的退路堵成绝路,她再也无法不恨他。 纵然她否认自己是杜若,可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否定她给元溪的答案。 他从身上取出一柄青铜短剑,交到浣盈面前。 “如果你恨我,就光明正大的恨我,如果你要杀我,也光明正大的杀我,只求你不要再躲在一张面具背后。” 浣盈看他手中的短剑一眼,仿佛从未见过它的模样。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不是杜若,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她淡然的反应又令他感觉她不是杜若,他再度陷入巨大的失落之中。 临走之前,他说:“你已经回答过我的问题,我会遵守承诺,送你离开郑国。” 离开牢狱的人生将是无望的绝路,她不需要再离开牢狱。 “不必了,的确是我毒害假杜若,杀人偿命,我会和刑官承认一切。” 元溪再度激动。 “你从前宁死都不肯承认,此刻分明有了生还的希望,为什么又要承认?” “是我做的我就承认,没有为什么。” 他失神地抓住她,仿佛身中剧毒的人在苦苦地讨求一味解药。 “你方才在骗我是不是?你再回答我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一次!” 浣盈直视着他的眼睛,疼痛之中没有再说一个字。 今生今世,他甚至不愿再与她多说一个字。 沉默的对峙之中,牢狱之外蓦地出现一个内侍,浣盈认得那内侍是在含明宫侍候之人。 如此关键的时刻,元溪对突如其来者甚为不满。 内侍感受到元溪的愤怒,慌乱地跪地回禀,言说小公子突发重病。 纵使相逢3 浣盈今日已受过元溪一激,此刻又听到亲生的骨肉突发重病,心神再也承受不住,倏然昏厥。 元溪赶去看望孩子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气息。 孩子裹在小小的被子里,尽管脸色发青,但神态自然安详,去时似乎并没有承受太多痛苦。 连绵的暴雨渐渐停歇,他将孩子抱在怀中,暴雨之后,烈日升起,慈母的光芒透窗而来,映照在他青红的脸蛋上。 时间是再奇妙不过的东西,才出世的时候他还是红彤彤的一团,一张脸皱皱巴巴,让人端详不清面目。然而仅仅数日未见,那小小的一团就面目清晰地长开,用生命给他明确的答案。 自己的孩子一定像自己,可他最像的不是自己。 浣盈的孩子应该像浣盈,可是他一点也不像浣盈。 元溪抱着怀中由柔软转为僵硬的小小身躯,好长时间不能动一下。 时间凝滞,而他是遭受天谴的人,整个人震动得无以复加。 他血脉相连的骨肉居然像极了杜若,小时候,他也曾将小若抱在怀中,哄她安睡。 如今抱在怀中的人不是小若,却像极了小若。 如今抱在怀中的人没有安睡,他是确确实实没有一丝气息。 浣盈生出的孩子怎会像杜若? 即便鬼魂附体,也不可能生出像杜若一般的孩子,更何况从前是他自欺欺人,他早就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鬼魂这一回事。 以死亡为代价的答案令他震惊,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就像假杜若换了一张脸变成杜若,杜若也换了一张脸变成浣盈。 也就是说他心心念念寻寻觅觅的那个人,一直以来都被他仇视虐待。 他曾将她的药尽数毁掉,让她承受病痛的折磨;他曾将毒辣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让她交出解药;他曾命人熬制催产药,险些命人喂她服下…… 曾经的过往在脑海中不断闪现,仿佛有无数把刀,密密地切割他的胸膛,心都被割碎,整个人都支离破碎,却因为疼痛达到极点,而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有泪珠从孩子的眼角滑落,仿佛是孩子在哭泣,但是死去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哭呢?那好似是他的泪。 这是怎样的惩罚?老天太残忍了。 他辛辛苦苦,寻寻觅觅的人,竟然就在眼前,而他一点也不知道。 难怪浣盈模仿杜若无比成功,难怪浣盈心心念念着朱衡。 他只讲将认作浣盈,却从来不敢设想她是杜若。 她恨他恨得一点也不想让他知道。 仿佛有人在耳边劝他,又伸出双手来接,想劝他将孩子放下。这柔软的身体,小小的一团,他怎么可能还放得下。 他知道他永远也放不下了。 原来真的是一步错步步错。 拥有一个杜若的孩子,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奢望,奢望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现实。 他与小若有了共同的骨肉,可恨在他知道真相这一刻,孩子已然抛下他的父母远去。原本该健康来到人世的孩子,却因为他的一错再错,丢掉一条性命。如果当初没有将年纪幼小的她远远推开,今日又怎会是这样一番情形。 宫灯一盏一盏灭下去,雨听了,天彻底亮了。 他还是抱着那孩子不肯松手,他将脸贴在孩子冰冷的额头,假装他只是睡过去而已。 他抱着他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心中的懊悔如波涛泛滥,他只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那可怜的孩子的命。 大概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想起,有人回禀浣夫人已醒。 这一声无异于是今日的第二个霹雳,一下子令他从极度的懊悔中清醒。 她醒了! 方才的来人继续回禀,言说浣夫人醒后求见小公子一面,他过了好久才迟钝地从音色上分辨出来者是服侍浣盈的落墨。 元溪听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烈火的煎熬中滋滋有声。 她醒了,他再也无法逃避。 他脸上的泪痕已干,但声音是沙哑的。 他背着身子,轻轻地将孩子安置在他生前的小榻上。 “回去告诉浣夫人,小公子不能见风,改日再抱去给她看,让她好好休息。” 落墨含泪隐忍,太医们更是面面相觑,小公子分明已经不在人世,他们不明白他为何说这样的话。 眼下的情形,众人认为定然是郑襄王有所不对。 立刻有太医劝他节哀,元溪却骤然斥责:“小公子分明只是昏睡而已,你们糊涂到连是否昏睡都分不清,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太医们纷纷跪倒,不敢再言一声,他们只当郑襄王痛失爱子,一时间神志不清。 一旁的夏内侍追随元溪数年,旁人不敢相劝,唯有他大着胆子上前安慰:“大王,人死不能复生,小公子他……” 元溪不等他说完就打断。 “派人去宫外寻一个满月的婴孩,交给落墨抱走。小公子夭折的消息不许透露一点,倘若消息走漏或那寻来的孩子被浣夫人看出端倪,你就永远不必再见我。” 夏内侍眼中的元溪,神态冷静而理智,绝对不像一个神志不清之人。 元溪既如此吩咐,他也不敢反驳,即刻秘密着人出宫找寻。 元溪守在浣盈的身边,却不敢让浣盈知道他守在她身边,未免引起她的怀疑,他甚至不敢将她牵出东照宫。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确切地知道杜若的下落,他曾经以为自己再见杜若,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拥抱住她,再也不与她有片刻分离。 真正相逢,却知道将她拥抱在怀中是件无比艰难的事情。他们之间隔着岁月,隔着仇恨,隔着一个死去的孩子。 他知道她清醒,知道她为孩子忧心如焚,也知道她因为见不到孩子而怨恨自己,可惜他却不能像从前一样,在她伤心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说安慰她的话,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恼他之后,任他随意一哄就气恼烟消云散。 醒来之后的她一直忍受痛楚折磨,纵然再度服用霓逻花的花粉,也折腾到半夜才稍稍安睡。 他直至她安睡,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 天色是三更的苍灰色,初秋的寒气在空中弥漫,清冷的月光下,他轻抚着她的发喃喃。 “还记得小时候我不爱说话,不爱与人交朋友,可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硬攥着我的手,无论我愿不愿意,无论我去任何地方,你都一定缠在我左右,遇到危险立刻躲到我身后。冬天的永溪结了冰,你因为独自溜出宫而遭重罚,可惜病榻上也玩性不减,硬逼着我答应你冰雪化开后带你出宫看赛龙舟才肯开心。” 他回忆往事,也不知是发出今夜的第几声叹息。 “可惜那年冬天寒冷漫长,永溪上的厚冰过了三月都不曾融化。”他的指尖轻触着她的肌肤,连心脏都在颤抖,“可是再漫长的冬天都会过去,我会耐心等待你心中冰雪消融的那一日。” 孩子被落墨抱给浣盈时,元溪还没有见过。 浣盈在沉睡中被孩子的哭声闹醒时,还以为自己日有所思而生出幻觉,及至分辨出那哭声并非幻境,而是现实时,整个人瞬间死而复生。 她来不及多想,循着声音找到孩子,却在即将碰触到孩子时却步。 落墨在烛光下轻哄哭闹的孩子,浣盈在远处呆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上前。 她问落墨:“孩子是你偷偷抱来的吗?” 落墨垂眸,不敢直视浣盈的眼睛。 “不是偷偷抱来,是大王命人抱来的。” 立刻有无数的念头闪过脑海,他为什么将孩子抱给她看?他又想做什么?是不是个阴谋?是不是个陷阱?她孤身一人,前途一片茫然,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她深思熟虑的时候,孩子哭得更凶。 到底是母子连心,孩子的哭声几乎揉碎了她的一颗心,她再也顾不得陷阱不陷阱,只想立刻将孩子抱入怀中。 无论元溪为她设想怎样的陷阱,只要她的孩子能平安无事就没什么可怕。 在自己最孤独最艰难的时刻,陪伴自己的不是朱衡,也不是元溪,而是她怀胎十月的孩子。 就算他们今生做不成母子,也该是患难与共的朋友,无论如何她都该见他一见,哄他一哄,抱他一抱。 “乖宝宝,不哭了,娘亲抱。” 她满心慈爱平和,将孩子抱在怀中,孩子原本哭声激烈,在她怀中竟然安静下来。 烛光下她看不太清孩子的面容,但是仅凭感觉就知道是个漂亮而熟悉的孩子。 为什么熟悉? 是因为像元溪所以熟悉吗? 难得幸福的时刻,她不愿多做它想。 乳母取来一碗乳汁,她一勺一勺喂孩子吃下,孩子吃饱后在她怀中睡得十分香甜。 孩子睡熟了,她也一直抱着,抱的自己的手臂没有任何感觉,也不肯松手。 原来怀抱血脉相连的孩子与怀抱过继的冬儿完全不同。冬儿被过继到她名下的时候,她和冬儿根本就是两个小孩子,与其说是照顾,倒不如说是在一起玩耍嬉闹。直至今日,她才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是一个母亲。 她将今生第一次见面的孩子紧抱时,心中五味杂陈。 可惜他也是元溪的孩子,如果不是他的孩子该有多好。 天不知不觉大亮,她在孩子的啼哭声中醒来,醒来的时候孩子犹然抱在她怀中,她这一夜居然是坐睡。 借着明亮的日光,她第一次看清孩子,她昨夜觉得孩子眼熟,今日才发现啼哭中的孩子不是像元溪,而是像浣盈。 她的双手在发抖,孩子险些从她手中跌落。 她的孩子怎么可能像浣盈。 这世上真的有鬼魂附体吗?否则她的孩子怎么可能像浣盈。 乳母和落墨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急忙上前去接孩子。 她仿佛是发了疯一般,突然将孩子推到乳母怀中:“不,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 疯癫痴狂1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报应,她用了浣盈的脸,浣盈就永远也不肯放过她。 殿中有一面铜镜,分明是绝色的容貌落在她眼中却分外恐怖。 她随便摸起什么东西,冲那青铜的镜子扔过去。 铜镜倒地,她冲了出去。 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明确的方向,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唯有她的世界一片空洞。 她该想什么? 她什么也不敢想。 她该做什么? 她什么也不能做。 胸疼欲裂,那感觉就像自己立刻就会死去。 死去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孩子,她在世上唯有血肉相连的人。 她哄了一晚上、抱了一晚上的孩子绝对不是她的孩子,她有强烈的预感,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 分明无法拥有健康的孩子却以健康的姿态降临人世,自他出世那日起,她就日日夜夜为他悬心。可是她没想到这么快,噩梦就变作现实,她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甚至还没有见过孩子一眼,他就彻底地理她远去。 她没有哭,只是喃喃地说着“不是、不是”,不肯承认现实的一切。 现实之中的人忽而挡住她的去路,她用力去反抗阻碍她之人,让他滚开,让他不许碰自己。 元溪既没有滚开,更不肯松手。察觉到真相的浣盈反应情绪激动,他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发生难以预测的事情。 他吩咐人去寻找一个健康的孩子,却没想到他们做事太过认真,非但在一两日间寻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甚至还是一个肖似浣盈的年纪相仿的孩子。 失去共同的孩子,元溪的痛苦或许比浣盈的痛苦更甚,他抱得她又紧又疼。 “你讨厌我,你恨我,你不想听我讲话,你不想见到我,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再放开你。” 浣盈从神志不明中惊醒,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对话,她分明早就预感过。 那么这一切竟然是真的,她的孩子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她的双手垂落下来,声音轻微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他死了吗?” 她的身体在颤抖,凝望着元溪的眼神,完全是一个母亲的无助,没有平常的一丝仇恨。 她清晰可见的悲痛欲绝令元溪说不出一句话。 自从孩子离世,他的选择就一直是谎言,可是她的眼神除了表示脆弱无助,也在立场坚定地告诉元溪,他绝不能欺骗她,否则她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他,她永远不可能再给他任何退路。 她望他望久了,他终是不能不坦诚,强压着心中悲痛,捧着她的脸说:“我们还会有许多孩子,会有儿子,会有女儿。” 她一动不动,过了许久还是一动不动,像个泥人,像个活死人。 她的反应令他忧心如焚,他晃着她道:“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倾诉?为什么不发泄?你说你恨我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仍然一动不动,像是痴了杀了呆了。 他的忧心被她的反应酝酿成恐惧,他已经后悔自己对她的坦诚。 他替她捂住耳朵,将她整个人埋入自己怀中。 “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能想。快点忘记,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话通通是在骗你的,我只是将孩子藏起来而已,等你一觉睡醒后就会见到他,我一定让你见到他。” 一切世上之事,走到极端,都是伤人的,伤人,更伤己。 她感觉自己被莫名其妙的人扶着躺下,哄着睡下。她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并没有睡,而是疲累到极点。 旁人无法打扰的空间里,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给他讲自己听过的故事。 可是怀中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她怎样逗哄都不给她一个回应。 为什么? 谁能告诉她一切是为什么?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真的。 她不要。 她不接受…… 她相信孩子一定还藏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只是元溪太过可恨,那孩子来挟制她,折磨她。 或者只是她做了一场可怕的梦,等天亮了梦就会醒。等她一觉醒来,她还在牢中受刑,没有人将她放出牢狱,也没有人将别人的孩子送到她面前。 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劝她,可她什么都听不见。心脏是从身体里割裂般的痛楚,她气息□□,再也无力面对残忍而真实的世界。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她还是个小女孩,独自在春天的田野里戏耍玩乐,后来因为追逐一个模糊的背影,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在即将追上的时候,一脚踩空,跌入未知的地方。 她醒来的时候,最先冲入眼帘的是个一脸欣喜的陌生人。 “醒了,醒了。” 她被陌生人小心扶着,从榻上缓缓坐起。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三天两夜,你若再不醒,只怕你醒来时我都已急死。” 她在布置精致的房间里左右观望,没有一望无尽的田野,没有啃青草的老牛,没有弯弯曲曲的小道,没有路边的野花……该有的都没有,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推开陌生人自己起身,可惜因为躺太久的缘故,周身酸麻,第一步方才踏出去,整个人就跌倒在地。 又是陌生人将她扶起来。 她坐在榻上,防备地上下打量陌生人,陌生人看了看自己,怪异地对着她问:“小若,你在找什么?” 奇怪,谁是小若? 她还是盯着陌生的元溪看,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元溪神色忽而焦灼起来:“小若,你说话啊。” 杜若盯着元溪的唇,模仿着元溪说话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小——若——你——说——话——啊——。” 杜若对自己也能够说话这件事情很是欣慰,看样子她和陌生人是属于同类的。 她遥对着远处昏黄的铜镜照一照,铜镜里面的她似乎还比他好看一些。 元溪听完她的话,映入镜中的面容还没有方才好看,他拉过杜若眼中的陌生人二号,看杜若像看鬼。 “逄太医,她为什么在胡言乱语?” 陌生人二号像抓羊一样抓过杜若,重新把脉诊治,然后摇头叹气:“回禀大王,浣夫人乃是邪陷心包之症。” 陌生人一号比陌生人二号更不正常,扑上来抓住杜若,脸上的着急像是被谁点了火。 “小若,你别吓我,你怎么了?你还认得我是谁吗?你好好看看我。” 真是哪个空间里都有怪人,她分明一直在看着他,他还打算要她怎么看。 杜若又问他:“谁是小若?” 她发现他居然对她的问题十分气恼:“小若就是你啊,我知道你一定不肯承认,但你也不能拿你自己来戏耍我。” 他的表现充分证明她的问题太过简单,也证明她不能再问这么低级的问题。 她是不低级,他又低级起来。 “你好好想想,我到底是谁。就算是浣盈,也该记得我是谁。” 他的问题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答案,哎呀,什么欢迎不欢迎,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她回答不对估计他又该长难看了。 不给一号鄙视的机会,她起身欲走,因为歇息了一会儿,已经可以扶着身边的器具缓慢移动。 他跟在后面主动将答案透露给她:“我是王兄,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杜若可以确定这厮脑袋有毛病,不仅一会儿叫大王,一会儿叫王兄,而且自己知道答案还问别人。 杜若不理他,元溪就在前面拦住她:“你要去哪里?” 杜若道:“我回家啊,我记得我出来很久了,我家里人一定都等着急了。” 他立刻抱住她。 “不行,你不能再离开,永远都不能再离开。” 别的事情杜若记不太清,可这方面她还是很懂规矩的。 她立刻伸手摸自己的衣服,可惜白色的衣服上既没有口袋,也没有荷包。 她有点不好意思,摊摊手:“我没有房钱。” 元溪又长得比刚才难看了,而且还着急。 她偷眼看他,一个人在心里惴惴,完蛋了,没有银子,她必定得给他扣下了,没准还得在眼睛上蒙一块黑布,给人当牛做驴地还债。 苍天啊,有没有哪路神仙来救救她啊? 杜若没想到一号说的却是:“你想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里是她的家?哪条律法规定的?她怎么不记得? 她用脑袋想一想,脑袋发疼,就懒得再想。 “那你是谁啊?” 他再次强调:“我是你的王兄!” 王兄是个什么词汇? 大概是个代号吧? 理它是个什么词汇,既然是她家,她就不必当牛做驴了,也挺不错。 她又问:“那我也姓王啊?” 元溪没回答我,一回身,又将逄太医捉过来。 “你有什么救治的办法赶快想来,她居然连人都认不得了。” 杜若暗中撇嘴,胡说八道九道,她明明认得一号二号,出门之后她还可以认得许多许多号,怎么就人都不认得了,他居然质疑她的学习能力。 二号又摇头晃脑,啰啰嗦嗦说一大堆,她假装拿个拨浪鼓在手里摇着玩,最后却听见二号说:“……普通药石恐怕难以奏效……” 这下她听明白了,他们是打算合伙对她下药。 原来是个犯罪团伙。 剑呢? 好像没带。 没剑也不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她表示抗议的法子是向一号二号扔拨浪鼓。 可惜一号不准她反抗,他将她两只手都控制住,耐心地和二号商量如何对付她。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11节 二号说:“心病治心,须得打开夫人的心结……” 什么?打开心结? 她挣扎出一只手捂着胸口,打开她的心结做什么?切成片爆炒着吃吗?他们一个个唇红齿白,很有要吃她的嫌疑。 疯癫痴狂2 她还没来得及大闹,又听吃人的二号继续说:“夫人因小公子离世大受刺激,现今若望痊愈,须得有亲近之人时时劝解宽慰,然后再以药石为辅。” 杜若听到“小公子”三字,惊叫一声,立刻就有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骤袭心房。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元溪,冲上去死死抓住大夫,激动无比。 “我的孩子在哪里,是不是你藏起来?你快将他还给我!你不还给我我就杀了你!我知道一定是你将他藏起来,你说过你要折磨我,你说过你要让我生不如死。” 她盯着逄太医,满腔的恨意从心底身处喷涌而出。元溪锥心而痛,屏退太医,强行将她禁锢在怀中,急切地哄劝着。 “孩子没有死,他很好,方才还还去看过,他会哭会闹会笑。是我不好,我会将他还给你,一会儿就还给你,只求你赶快清醒过来。” 杜若听到这样的话,情绪逐渐平稳。 “你说真的?你没有骗我?” 元溪的眼中含泪。 “我不骗你,一个字也不会骗你。” 她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可心痛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她打量着他,奇怪地问:“你的眼睛为什么红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元溪露出苦涩的笑容。 “没有,我很好。” 杜若又开始糊涂:“我很好?”她指着元溪,“‘我’是谁?” 她也弄不清这个问题有没有问过,反正元溪是回答了她。 “我是你的王兄,是要一生一世爱护你守护的亲人。” 她又指着自己问元溪。 “那我呢?” “你的名字叫杜若,是我的小妹。” 杜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掰着手指算了算,觉得自己白捡了一个王兄,一个杜若,一个小妹,很是划算。 杜若沾沾自喜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她除了王兄,并没有任何别的亲人,杜若与小妹,她至今也没分清楚她们到底是谁。 总是和王兄一起玩儿的容和有爹爹,她没有爹爹;每日陪着她的落墨和浮翠是姐妹,她没有姐姐或妹妹;连长乐殿内才出世的三只小猫都有大花猫叼来叼去,她却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也曾缠着王兄问自己的爹娘在何处,但王兄总是含糊其辞。 她问的次数实在多了,他就回答说她没有父母亲人。 她不信,怎么可能没有,别人有她就有,她一定有。哪怕没有父母,也有姨母,她直觉自己一定有个姨母。 至于她再问他自己有没有姨母,他连含糊其辞都免去,他压根就不回答她这个问题。 而落墨与浮翠,她们永远像两块木头,无论王兄在不在眼前,都不肯多说一句话。所以从落墨与浮翠口中,她也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王兄虽然不太回答她的问题,但的确对她很好。 有时他会几日几夜守在她身边都不嫌烦,有时又突然将她丢给落墨与浮翠,自己则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等她几乎忘记他的存在时,他又在某个三更半夜出现在她榻前。他出现的时候,即便她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他暖意融融的目光笼在她身上。 没过多久,他又要背着她和容和偷偷出去玩儿了,他们平日就爱藏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还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每次都有偷听。 她以前都假装没有偷听到,可这一次他们简直太太太过分了! 杜若用院子里的三只小猫计算时间,王兄走的时候小猫还是皱巴巴一团,喝奶都睁不开眼睛,可今天都能淘气的穿梭在花间扑蝴蝶,有时太过凶神恶煞,连笼子里的两只金丝鸟都被它们吓得扑棱扑棱乱飞一团。有一次她见那对金丝鸟吓得可怜,偷偷打开铁笼的小门,可能因为惊吓过度,它们甚至忘记该如何飞向天空。 简直是太可恶了! 扔下她一个人那么久简直是太可恶了! 杜若满腔怨气,哼,王兄不理她,她也不预备再理王兄,她做了个决定,要去找朱衡。 她不太记得朱衡与她有什么关系,但她确定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并且确定在最危难的时刻,他绝对不可能丢下她。 她对王兄都没有这样深刻的记忆,对素未谋面过的朱衡却有。 在她的记忆之中,朱衡虽然似一阵烟雾时隐时现,但她确信朱衡隐藏在自己身体的某一个地方,那些深刻的感情,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找回。 可是所有的人都坏透了,所有的人都不许她去找朱衡,好像朱衡是瘟疫的源头,她一旦靠近他就必死无疑。因为她一度闹着找朱衡,王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理会她。 她犯了倔强性子,越是不许她找朱衡她就越要找到他。 她抗议的办法是绝食,从前她每次不吃东西不吃药,王兄都会哄她,王兄每哄她一次,她就可以多一次不听话的机会。 所以为了见到心心念念的朱衡,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认真吃过东西。 可是大家为什么还是不许她去找朱衡呢? 朱衡约她在花灯节去看花船呢,天上的月亮从圆到缺,由缺转圆,他们再不让她去找朱衡,今年朱衡就又与浣盈去看花船了。 奇怪,浣盈是哪一个? 她感觉自己又犯了点糊涂,好在还记得花灯节的事情,并没有彻底糊涂。 难道绝食的办法在落墨和浮翠身上不起效用? 不对啊,明明用在王兄身上都起效。 不行,不能放弃,得坚持,王兄给她讲过那么多坚持即是胜利的故事,她信王兄。 可惜她的计谋还没来得及成功之前,王兄就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王兄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抱着小猫在膝上聊天儿,理都没理他。 丢下她两个圆月的时间不理不睬,她也得凶神恶煞他一回。 可是王兄仅瞧了她一眼,第二眼都没看就再次不理她。 他理的人是落墨与浮翠,落墨与浮翠跪在地上求饶,他好像在质问她们“翁主”为何消瘦一圈等等。 他才是真正的凶神恶煞,杜若也不晓“翁主”是哪一个,为什么惹得他大发雷霆,只是一并被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她无意识地松开手,小猫从她膝上跌下去,四脚朝天,见势不妙,打个滚儿,嗖一声钻到床底下避难。 她也很识时务,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双手按住胸口,蹑手蹑脚向衣柜走去。 在她眼里没有任何地方比衣柜更安全。 杜若成功藏进衣柜里,眼睛则凑在门缝处观察外面的敌情。 明明是“翁主”惹的祸,落墨与浮翠在王兄面前居然告起她的状,一个说她闹着去寻朱衡,一个冤枉她说怎么劝也不肯吃东西。 天理难容啊! “翁主”和她有半钱关系? 不论一个钱还是半个钱,反正她的劣迹斑斑,最终都被落墨和浮翠两个叛徒抖落的一干二净。 炸弹接二连三扔过来,她的心脏炸得就像他带她看过的烟花。 二号果然不骗她,心静自然凉,尽管今日天气闷热,尽管户外还不停地打闷雷,尽管她看不见王兄的脸色,可她已然全身冰凉。 反正完蛋了! 她记得王兄最讨厌听到“朱衡”二字,有一次他因为她喊他一句“朱衡”,故事讲到一半就坑掉,害得她到现在还问不出那故事的结局。 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走出衣柜一步,她就在里头生老病死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落墨和浮翠被两个穿黑衣的人带出去,她也被王兄从柜子里拎出来。 王兄倒没有对她凶神恶煞,他命人重新端上饭菜,很耐心地将瓷勺塞进她手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没胆量继续坚持,敷衍的吃两口,搁下碗就走人:“我去玩儿啦。” 元溪将她按回原位。 “吃完再出去玩。” 杜若不断向外眺望,窗外雷声阵阵,暮色渐浓。 她绞缠着手中的衣带,略略焦急:“吃完就赶不上了。” 这下子元溪连她的气都生,端起碗硬喂杜若吃。 杜若勉强再吃一点,认真道:“我以前在天上也不用吃饭的。” 王兄居然也像别人一样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嗯,好,吃完饭再谈天上的事情。” 杜若有些不高兴,硬生生地推开碗,起身道:“我不喜欢你了,我要回家。” 元溪怔了一怔,仿佛没听清楚,追上来抓住即将走出房门的杜若问:“你去哪里?” 杜若强调:“这里不是我家,我找我的姨母。” 元溪声音冰沉,近乎呵斥:“这里就是你家,你谁也不能找。” 他不许她提朱衡,不许她找姨母,他还骂我,杜若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鼓着嘴巴,越想越伤心:“我明明有姨母的,一定是你将我姨母藏起来了,我的姨母才不像你对我这么凶,她知道你欺负我,替我打你。” 不等姨母出手,她先握拳打在他胸膛上。 杜若没想到王兄居然比她还弱不禁风,挨了她一拳后,当即面色惨白,先是倒在门扇上,继而哐当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杜若大惊失色,她仅打他一下而已,她从前也打他啊。 倏然她发现手上黏黏腻腻,居然沾满鲜血。 怎么办?怎么办? 她吓得又哭又喊:“救命啊,快来人啊,王兄他死掉了。” 疯癫痴狂3 她以为元溪被她打死,既愧疚又害怕更伤心,挨在他身边哭哭啼啼好一会儿,直至太医替他处理好伤口,告诉她他并没有死,只是大睡一觉,她才不再哭闹。 大家通通离开后,空荡荡的房间内仅剩下他们二人。 天黑透了,元溪占了她的睡榻,她觉得落墨和浮翠一定在外面玩疯头,所以等很久也没有一个人肯回来陪她。 偌大的房间里,她孤单单的一个人等在榻前,茫然无措。 她等累了也不见他醒来走人,就伸出一根手指,轻戳着几下元溪:“王兄,我困了,你让一让,我没地儿睡觉。” 元溪继续贪睡,没有半分让一让的意思。 杜若一连打几个哈欠,没办法,只好另将梳妆台前的软垫挪到榻边,蜷缩在软垫上迷糊一会儿。 迷糊到半夜的时候,突然被窗外的闪电惊雷吓醒。 她再度胆怯,好在借着闪电的光发现元溪还在,她爬起来晃着元溪的胳膊。 “王兄,你醒醒啊,雷公打雷了。” 元溪沉睡着,照旧没有理她,暴雨如奔马一般,惊天动地而来。冰冷的白雨一团一团,击打的世间万物鬼哭狼嚎。 她的头微微发疼,似乎有不好的记忆,似凶猛的群兽向她袭来,如此深夜,她不敢多想,唯有一步一步、胆战心惊地向衣柜的方向挪过去。狂风裹挟着骤雨,从哐啷乱响的窗户涌进来,扑在她半侧身子上,打灭寝殿内的烛火。等她终于摸黑靠近衣柜时,她已经冷得瑟瑟发抖。 哎,她的命也挺苦,睡榻被王兄占掉,衣柜也被花猫抢占地盘。 花猫搂着三个猫娃娃,一家老小不知几时在衣柜里安下一个暖窝。它听见杜若弄出的动静,黑暗中放出一只盈盈发亮的眼睛藐视她一下,继续酣睡。 再次没办法,她只得从衣柜里抱一床软被,重回原地。 被子原本给元溪盖,她趴在睡榻旁边,一开始仅仅将一只手伸进去被子里取暖,可逐渐就是两只手,一双手臂,到最后整个人都挤在元溪身边。 鸡鸣的时候,窗外仍旧昏沉,虽不再是昨夜的凶猛之势,却照旧阴雨连绵。 杜若看着灰白的窗页,好一会儿转过头,才发现元溪一直在注视她,此时目光相交,彼此会心一笑。 这样的会心一笑沉醉了元溪的心,仿佛千百年前她们就是如此,而经历过千百年后的期盼,他们终于能够重回从前。 他不敢多说一言,生怕打破难得的静谧。 心境在沉醉之后就是沉痛,她的神志不清并不是令他最痛苦的事情,令他最痛苦的事情是原本健康活泼的她身中剧毒,如果找不到解药,恐怕就仅有三年五年的寿命。 杜若原本在笑,倏然发现他落泪,紧张至极。 “王兄,你怎么哭了?你的伤口很疼吗?” 元溪轻抚着她的脸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为什么哭。 杜若奇怪地眨巴眨巴又肿又涩的眼睛:“我怕你死了。” 元溪的脸抵着她的额,抢占杜若的地盘贪睡一夜,照旧脸色苍白:“我不会死,我答应过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我不食言,你也不能食言,你不能让你的一生一世那样短暂。” 杜若一点也听不明白他的话,听不明白也就不听,反正他的话她十有八九是不懂的。 就在她哼唱小调,丢下元溪自己和自己玩耍的时候,敲门声响,有人送药过来。 她出门接了,将药碗小心翼翼地端到元溪面前。 “王兄,喝药。” 元溪自己坐起身,摇头说不喝。 她感到莫名其妙,想了一想就有模有样地模仿元溪每次哄她喝药时的神态语气。 “喝了药病才会好,你乖乖听话,喝完药我带你出去玩。” 他还是摇头,还推开药碗:“不想喝。” 杜若不明白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她绞尽脑汁才终于想起来,每次他喂她吃药都是自己先尝过。 她照样学样,尝了一大口,药苦的她整张脸都拧起来。 可她还骗他。 “一点都不苦,你尝尝。” 他还是不肯喝。 一大把年纪还学矫情,杜若真急了,咕咚咕咚半碗药喝完,元溪都没拦住她。 “真的不苦。” 明明苦得要死! 喝过药的她话都不敢多说,简直苦的一张口就会吐掉。 元溪将剩下的半碗从她手中拿走,可仍旧不喝。 杜若急得又想打他,这一次拳头抬起来,却不知该落在何处,万一再将他打死一次可如何是好。 她耐心地向他普及常识。 “不喝药会死的。” “不吃东西也会死。”他反问杜若,“你真的希望我死吗?” 远在北国之时她明明一次次逼迫朱衡置他死地,可是她自己却始终不肯亲手杀她。 回想起来,如果她想手刃他,从头至尾她的确有无数的机会。 他信任她的时候,他可以在他沉睡时刺他一剑。 他在沙漠中迷路的时候,她连剑都不必用,只消等在他的身边,等他被饿死渴死,而非割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喂给他。她的血也是毒,受伤的人若沾染到她的血就会全身奇痒,可是他饮下她的血却能安然无恙,她又一次不肯杀他。 后来她定然还放过他许多次,他明白她并不是真心想杀他,她只是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不知该如何排解那些沉积的痛。 杜若听过他的反问,紧张地摇头,用力抓住元溪的手:“你不要死,你别丢下我。” 元溪胸中一阵酸涩泛起,柔声道:“你害怕我死,那我是不是同样害怕你死呢?” 这一次杜若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她偷偷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想提朱衡,你会不会生气?” 元溪目光柔和:“我不生气,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杜若放松紧绷的心弦,轻声道:“因为人人都不许我去找朱衡,所以我才不吃东西。”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以便他生气的时候自己可以回转。 他真的没有恼她,不过相当严肃地告诉她。 “无论你想做什么,拿自己威胁人都是最傻的事情,这个毛病不是一朝一夕,你一定得改。” 元溪平日连大声对她说话都不肯,这一次的态度严肃而认真,看样子她的问题的确相当严重, “那我吃东西,你喝药。” 元溪坚持:“你吃东西,但是为了让你记住,我今天还是不喝药,以后再有第二次,我就永远不喝药。” “可你疼啊。” “不疼。” 他说不疼,可明明嘴唇都发白,她知道他一定疼的很难过。 她不忍心不听他的话,从果盘里取一只李子,眼看就要咬下去。 他从她手中拿过李子,像小时候一般约束着她。 “待会儿正经吃饭。”又握着她的手认真问,“你真的十分想见他?” 他是谁?朱衡吗? 她怯声怯气地解释:“我约朱衡去看花船啊,我不去找他,他就和别人去了。” “我知道,那天我也有去,我望见你一个人站在熙攘的石桥上等他,你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后来花灯灭了,花船远去,游玩的人都散场,石桥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他回忆着往事,突然冲她笑了笑,“过几日我就带你去见他,你相信我,等我病愈之后我一定让你见到他。” 杜若听到好消息,激动不已。 “好啊好啊,那你的病一定要快点好。” 元溪见她这般欢喜雀跃,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却是一言不发。 相逢难再1 元溪信守承诺,猫儿又肥满一圈后他就带杜若出宫见朱衡。 他们坐了船,过了山,骑了马,赶了将近一天的路,才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抵达一处低矮僻静的山岗。 山岗上的蓝色野花成片成片盛开,远远望过去,好似蓝色的火焰。 杜若整日被关在雕梁画栋地方,此时到了山间水间,比飞出笼子的小鸟还快活,沿途哼唱着小调,不知不觉采满一大捧野花。 她将野花捧到王兄面前,笑嘻嘻问:“好看吗?” 元溪疼爱地替她擦拭着额上的汗珠。 “好看。” 她再问:“喜欢吗?” “喜欢,你采的花,你哼的歌,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她欢喜地将满捧的野花推到他怀中。 “你喜欢全送给你。” 元溪却没有接受:“你留着。” 杜若有些丧气,扯着被拒绝的蓝色花瓣,委屈道:“你分明说喜欢的。” 元溪道:“我的确喜欢,但是今天别送给我,送给别人吧。” 他一语提醒了杜若。 杜若想起此行的目的,格外欢喜,捶着脑袋道:“我的记性真坏,我们今天是来见朱衡的,当然不能空着手到别人家里做客。” 元溪握着她的手,阻止她捶打自己。 杜若开心地重新整理花束。 “那我不给你,我给朱衡。” 元溪一点也不反对。 “好,给朱衡。” 一路踩野花,一路继续上山。 山岗之上渐渐出现几座坟墓,杜若一开始并不太清楚那些土包是什么东西,待问明元溪,才知道是死人的家。 得到元溪的回复,分明是青天白日,她却觉得冷气森森。 她平生都不曾见过这么多坟墓,如今乍然见到,再不敢在路边乱晃,一手握紧手里的野花,一手紧紧地牵着元溪的手臂,希望赶紧见到朱衡。 再往上走时岗上的坟墓更多,杜若的整个身子都黏在元溪身上。 “怎么还没到?” “怎么还没到?” 她连连问了两次,两次元溪都说快到了。 她感觉颈后不断有冷风吹过,再走了几十步,就声音微弱地哀求元溪。 “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带我回去好不好?” 元溪拍拍她,不是要带她回去,而是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古松说:“朱衡就在那里,你不打算见他了吗?” 想到素未谋面的朱衡,杜若心中一阵悸动,也不知从哪一处生出勇气,居然不再后退。 “朱衡遇到危险,有人要杀他,我们快去救他吧。” 她在言谈中表露出的急切与关心,仿佛真有其事。 她丢下元溪,快步赶至树下,数下没有遇险的朱衡,却有一座新坟和几座旧坟。 杜若发呆的时候,元溪从后面赶来。 他走到那座新坟面前,用双手扒开墓前的黄土,又从她手中接过野花插在土中。 杜若虽然不知王兄为何跑到这个地方栽花,可还是卷起衣袖帮他的忙。 等将野花全部埋下,她又蓦然醒悟。 “糟糕,花是送给朱衡的,不是种在这里的。” 急切间她要将野花从黄土中挖出,却被元溪拦住。 元溪替她拍净手上的泥土,柔声细语道:“你已经送给朱衡了。” 杜若目下一点也不糊涂。 “没有啊,这里没有朱衡,你为什么骗我?” 元溪指着眼前的新坟:“你看。” “看到了。” 她不仅看到,她还知道。如果平常一起玩耍的人如果突然消失不见,那他一定就是藏进坟墓里,这还是王兄告诉过她的,她并没有忘记。 元溪让她跪在坟前拜一拜,杜若懵懂地照做。 拜毕起身,元溪问她:“拜一拜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杜若抱着他的手臂,凑到他耳边悄声:“我让里面的人千万别晚上来找我玩儿。” “你放心,我永远不可能让他找到你。”元溪再度提醒杜若,“你看墓碑上的文字。” 杜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新奇不已。 “为什么会在一块石头上刻着朱衡的名字?” 她看到朱衡两个大字,又在大字旁边的一堆小字里寻找,有朱衡的名字,不知道有没有王兄和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在不大的墓碑上乱找几遍,即没有找到元溪的名字,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没有找到是的原因是她经常忘记自己和王兄姓甚名谁,尽管王兄每隔一两日就会重复一次。 她找完了,又发出方才的疑问。 “为什么石头上有朱衡的名字却没有我们的名字?是在别的石头上刻着吗?” 元溪将欲去别处寻找的她拉回原地。 “因为这里是朱衡的所在之地,所以上面仅有他的名字。” 指尖碰触到冰凉的石碑,杜若蹙起双眉,他的解释她一时之间并非太懂。 元溪的颜色顿一顿,才将她的脸埋在自己怀中,缓缓道:“我说我会小心翼翼地照顾你、保护你,天上地下,我一定比任何一个人都珍惜你,珍惜得胜过我自己的生命。”他凝视着杜若的眼睛,流露的感情比她以往喝下的药汁更为苦涩,“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事情,伤你到极深的地步,令你离我越来越远。可是每一件伤害你的事情,都并非出自我的真心,我那个时候是我疯病得几乎丧失所有理智,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种种不幸,害你饱受苦楚,我宁死也绝不伤你分毫。” 他将她拥得更紧:“自从得知你的身份,我每日都陷在莫大的悔恨之中,但我却一直不敢求你饶恕我一点点。失去我们的骨肉,我一定比你更为痛苦,可是我终于找到你,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们以后还会有许多的孩子。虽然你病成了这个样子,可王兄绝对不会放弃,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治好你的病,纵然治不好,我也陪你共赴黄泉路。” 杜若挣扎着从他怀中钻出来,他明明知道她爱犯糊涂还尽说些糊里糊涂的话,她听得不耐烦,晃着他的手央求:“去找朱衡,快去找朱衡,我们再不去,朱衡就等着急了。” 杜若明显感觉他的情绪如潮水一般退沉一层。 “朱衡就在你的眼前,我既答应你,就不会食言。” “哪里?哪里?”她四处观望,心中隐隐不安,眼前除了王兄,哪里还有一个人。 元溪握起她的手放在墓碑之上。 “他就是朱衡,他已经被我杀死。” 元溪取出一柄熟悉的匕首,曾经他欺负她,她差点将这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这一次他主动将匕首交到满脸震惊的杜若手中。 “如果你想替朱衡报仇,就在他的墓前将我杀掉;如果你不能为他复仇,那么朱衡在我们之间就是一个已死之人,你不能再记得他。” 相逢难再2 “如果你想替朱衡报仇,就在他的墓前杀掉我;如果你不能为他复仇,那么朱衡在我们之间就是一个已死之人,你不能再记得他。” 杜若听元溪说匕首是用来杀王兄的,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道:“我不要杀王兄,我不要……” 元溪捡起落地的匕首,拔出锋刃,再次交到杜若面前。 杜若死死地将双手藏在后背,就是不肯接过。 自她醒来,王兄就是她整个世界的一切。她生病的时候,他整日整夜陪在自己身边;她不开心的时候,他想各种办法哄她开心。他为她做了无数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模糊的记忆,而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她无法想象鲜血从王兄的胸膛喷涌而出的场景,莫说她绝不可能伤害王兄,凡世上之人,倘若谁敢伤害王兄,她都会和他们拼命。 她不能将匕首刺入王兄的胸膛,就痛快地选择忘记朱衡。 “我已经不记得朱衡了,再也不记得了。” 元溪却执意拉过杜若的手,将匕首交给她。 “纵然你忘记朱衡,有朝一日你若记起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你仍然会想杀掉我。与其那时候再费尽心机,折磨你自己,倒不如趁着糊涂的时候动手,既不用承受痛楚,也可以减轻你对我的一点痛恨。” 事情发生的时候杜若全然怔住,她完全不记得方才在顷刻之间发生什么事情,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匕首已插入元溪的身体。 凶器握在她的手中,而他的手握在元溪手中。 为什么她会手握匕手?为什么她会一身鲜血?为什么匕首会在王兄的胸膛里? 鲜红的热血喷溅在她的脸颊、衣衫、双手…… 难道是她杀死了王兄! 她的目光由呆滞变为惊恐,颤抖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 由于急速的失血,元溪的脸色由正常转为惨败,由惨败转为纸白。 他的双眸中盈满深切的无奈,他艰难地抬起手,抚着她溅染了热血的面庞。 “唯有如此,等你醒来后,你才可能原谅我一点。你知道吗,除了这个办法,我已经走投无路。” 杜若颤抖着,万万想不到王兄会做出如此惨烈的举动。 记忆如破空而来的利箭,而她的心脏则是承受剧痛的众矢之地。 灵魂在体内割裂,过往的记忆一幕一幕杀入她的脑海。 郑王宫中,王兄下令将她嫁出王宫,她绝食反抗;泥沼之中,王兄命朱衡将她暗中处置,朱衡饶她一命;千草谷中,被迫转换容貌,几度死里逃生;北国千里,她逼朱衡取王兄性命;重回郑王宫,生下孩儿却从未见过一面…… 记忆如寒冰,从四面八方向她冻结而来,她的神经处于冰寒之中,脆弱不堪。 新旧记忆交织,一重冰一重火。 “王兄,元溪……” 她痴痴地喊着,却不敢碰触那满身鲜血的人,在几近崩溃的边缘,她终于认清现实。 她望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再度崩溃。 她杀了元溪! 她曾经心心念念的梦想,今日终于成真。 哈哈哈哈,她杀了元溪。 元溪扶着如疯如狂的杜若,替她擦着脸上的血,一如既往的温柔。 杜若却挥开身受重伤的他,恶狠狠的目光如千年寒冰。 “你这个魔鬼!你太可怕了!” 这个害她爱不欲生痛不欲生恨不欲生的凶手,今生今世除非她死去,否则她永远不可能原谅他。 元溪震惊地松开手,说话的声音在发抖。 “小若,你……你认得我了?” 她在上一刻记得,却又在下一刻糊涂。糊涂的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若,见到王兄一身鲜血,伏在元溪怀中哀哀恸哭,怕他就此死掉。 “王兄,王兄,是我害死了你。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有意的,你一定很疼,你杀了我吧,你要死我陪着你死。” 她在他怀中恸哭了很久,直至从悲痛地现实哭入梦境之中。 睡梦之中,她做了许久的恶梦。 梦中不断有人追杀她,她一开始逃避,后来也心狠手辣,用手中的利剑毁灭一个又一个生灵。 西江染血,尸骨累累,她如一个恶魔,满身鲜血,独立江畔。 醒来时分,但觉枕上一片冰冷,她没有梦中的铁石心肠,反而洒下无数伤心泪。 屋外传来三更的钟响,房间内一片漆黑,梦中的场景被清醒冲淡,然而情绪没有断,她仍旧无声落泪。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12节 “你醒了。” 她再没想到房间内另有一人。 听见陌生的声音,她一惊坐起。 “你是什么人?” 陌生人没有说话,他点亮桌上的一支烛,黑暗之中浮现出世间万物的景象,包括元溪的一张脸。 杜若惊慌地在榻上摸索,希望能够寻到一两样武器,如若他是坏人,我还可自救。 “你是什么人?”她想弄清他是敌是友。 “你不是已经记得我了么,怎么会……”他欲言又止,“王兄呢,那你还记不记得王兄?” 杜若见他满口胡言乱语,满心茫然地望着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皱了皱眉,片刻之后上前来安慰她。 她从短暂的宁静之中清醒,意识到危险的靠近,惊慌失措:“你不要靠近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明明她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这个陌生人的记忆,可他的靠近偏就令她莫名胆颤。 “小若,你难道一点也不记得我?” 杜若的内心无比排斥:“你走开啊!” 她将被子往身上一遮,整个人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那朱衡呢?你记不记得朱衡?” 她在被子里用力地摇头,不知为什么,她明明对这个名字无比熟悉,却不肯承认。 元溪情急,只觉得她比从前病得更严重。 “那王兄呢?你可还记得王兄?” 薄被缓缓从她头顶滑落,她没有拦阻。 她的目光正面对上了他,他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面色悲凉苦楚。 她一动不动地呆坐许久,王兄是什么人?为什么王兄两个字会令心痛无比? 似乎回想了天长地久,她才终于放声大哭,扑到元溪怀中:“对不起,是我杀了你。” 她的动作令他的伤口痛极,但元溪抱得她更紧。 她认出了他,他才安下心来,一下一下拍抚着她的背。 “你没有杀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她用力地摇头,伏在他胸口伤心欲绝:“你骗我,明明就是我杀了你,我的手里握着匕首……你相信我,我绝不是有意的,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愧疚难当,旋即推开他起身,在房间里四处寻找当初行凶的凶器,元溪追在她身后问她在找什么。 她没能找到匕首,仅仅翻出一支尖锐的簪。 元溪见她手握利簪,顿时脸色发白。 “你想做什么,快将簪子给我。” 她的确将簪子给他,然后双手握住他拿利簪的手,将簪子锋锐的尖对向自己的胸口。明亮的银簪在烛光下发出凛凛寒光,她宁可死在他手里也不愿意继续痛苦的活着。 “你动手将它刺入我的心脏,你也杀了我,我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元溪怎可能将簪子刺入她的心脏? 纵然是将簪子刺入自己的心脏,他也舍不得再伤她分毫。 元溪比任何人都明白懊悔是哪般滋味,此刻见杜若如此,他不免有些后悔当日的自残的举动。 然而他若不做一个激烈的选择,纵然是在病中,杜若也绝不可能断掉对朱衡的执念。 他挣开杜若,打开一扇窗页,使力将银簪掷入远处的一片湖水之中。 窗外宿鸟惊飞,窗页重新关阖,他回过身来,缓下神色安慰杜若。 “你并没有杀害我,你记错了,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 可杜若并不觉得那是一个梦,有什么样的梦可能令她感觉那般真切呢? 她将信将疑:“真的是梦吗?” “我有血有肉地站在你面前,你有什么不相信我的呢?” 她反复打量着元溪,眼前的元溪满是宠爱地冲她笑着,与从前相比并无任何不同,既不像一个重伤之人,更不像一个死人。 她一向最相信元溪,无论元溪是骗她还是哄她。 她喜极而泣,冲上去抱紧失而复得的元溪,因为太过激动,反而语塞。 元溪扶着她躺下,替她更换了枕头,又取来温热的帕子替她拭净脸上的泪痕。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吓着你。你相信我,我一定治好你的病,也一定会让不该存在的人彻底消失。” 杜若用力点头,睁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梦中心痛的感觉烟消云散,满心温暖洋溢。 他在杜若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怎么还不睡?” 她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 “我怕再做恶梦。” “这会儿又像个孩子。”他叹息一声,“你忘记了吗,我答应过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陪着我?”她的确不太记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着你,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他的目光不断向她逼近,直至无可逼近时,他的唇已落在她的唇上。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全然屏住呼吸。 他的吻淡而轻,恍若小石落入江海,浅尝辄止。 他吻了她柔嫩的手,将她的手按在他自己的胸口。 “只要你肯原谅我,我可以抛弃所有的一切。你生病的日子是我这些年来活的最快活的日子,虽然你时常糊里糊涂,可你会像小时候一般依赖着我,喜欢对着我傻笑,爱跟在我身后淘气,认为我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我以为我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所以我每日都陷在恐惧之中,有时夜间甚至不敢入眠,生怕一觉醒来一切变作一场泡影。” 他的语气落寞而哀伤,杜若虽不解他为何如此,但她握着他的手,斩钉截铁的告诉元溪。 “我不会离开你,我舍不得离开你。” 他眼中的杜若微微发抖,若非是杜若发抖,那便是他的目光在抖。 杜若凝视着他,他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小若,你的话我永远记住了,你不可以骗我。” 他再次吻她,吻落在她的唇上、颈上,他冰冷的手指摸索着解她的衣带。 她不明白他在对她做什么,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心里涌上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便是任何人都可能害我,唯独他是舍了自己的性命来护她周全。 桌案上烛花噼啪爆响,室内骤起一片明光,他却忽然起身,背过身去不肯面对她。 “你好好休息,我明早再来瞧你。” 相逢难再3 她的病情反反复复。 这句话是杜若从二号那里偷听来的。 王兄出门玩一圈回来,二号转眼就抢在王兄面前絮叨一通,可惜她的脑袋上扎着银光闪闪的细针,根本一动也不敢动。 落墨与浮翠头上戴着漂亮精致的首饰,她却戴着一根又一根银针,老天真是太不公道了。 元溪方才还温和着的一张脸顷刻被二号两三句话揉成苦巴巴的一团。 “出征之前她分明已记得些许故人旧事,一连几个月,病情不见好转也罢了,怎会又变回从前模样?” 二号战战兢兢地跪在王兄面前。 “下臣失职,请大王治罪。只是下臣连日来翻遍医书,寻遍古籍,又与太医署的同事们不断探讨,浣夫人此次病逝转恶,想来并非方药不效,也或是夫人此间又经受过什么刺激,致使神魂错乱,越陷越深?” 原来她了“杜若”“翁主”“小若”,她还有一个代号是浣夫人。 真是莫名其妙,人无缘无故要那么多代号做什么用,而且还不是自己取的。 二号将问题抛给元溪,杜若也好奇地将目光投在王兄脸上。 元溪没有回答他,只问他:“行针的时间到了吗?” 二号扫了眼架子上的滴漏,回道:“方满两刻钟。” 时间已到,二号起身取走杜若头上的针,杜若如蒙大赦,死而复生。 她奔到元溪身畔,一个劲儿推着他走人。 元溪不太明白杜若拉扯他的意图:“小若,你想做什么?” 杜若躲在元溪后头,怯声怯气:“我不想在他家里玩儿,你带我回家。” 元溪纠正杜若:“你又忘记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的家?”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像的确是她昨晚睡过的房间。 是她的家她就不怕了,直接指着正在收拾药箱的二号。 “那让他走。” 元溪不解:“为什么?” 她踮起脚尖,俯在元溪耳边悄声告密。 “我告诉你啊,他的箱子里藏着好多好细好长的银针,他非法携带危险武器,迟早得被官府抓起来。” 元溪见她糊涂至此,心中更是生出无数的忧心,默默地屏退了逄太医。 杜若见王兄听了她的话,想着王兄也认出二号是个恐怖分子,所以才会立刻令他走人。 她注视着二号离开内殿,过了廊桥,穿过假山,彻底离开长乐殿后,赶紧又道:“我们也收拾收拾猫儿鸟儿鱼儿,赶紧逃命吧。万一官府知道我们和他在一起过,也将我们抓进大牢就惨了。” 元溪不得不哄着病得越来越厉害的她。 “不怕,我们不会被抓起来。” 杜若疑惑:“你确定官府不抓我们?” 杜若眼中的王兄胸有成竹:“确定!” “为什么?” “因为这里就是官府,你已经在官府里了,所以官府没办法再将你抓走。” 杜若点点头,既然已经被抓进官府中,官府当然没法子再抓她一次。王兄讲的似乎蛮有道理,既如此她就放心了。 可是才放下的心,转眼又化作伤心。 “二号如果也被官府抓起来,那我不就又得见到他吗?” 想起每日挨长针扎刺的煎熬岁月,杜若就悲从中来。 她的命好苦啊! 元溪原本就忧心如焚,此刻更是被她哭乱了心,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到底因何悲痛。 可杜若是不管的,她骤然见到能替她做主的人,哭得起劲儿,哪里还顾得解释。 他将她拥在怀中,一个劲儿的追问她哭泣缘故,等杜若快将元溪的心哭碎了的时候,她才哀哀开口:“坏人每日都用针扎我,可我想扎回坏人就不可以。他扎的我又疼又难过,他还说是你专门派他来扎我,王兄,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元溪哭笑不得:“太医扎针是为替你治病,不是在害你。” 杜若的头埋在他怀中,摇得像拨浪鼓。 “我以后都不要扎针,我以后都不要吃药。” “你就这么不愿意?” 杜若又哭:“我以后睡下都不要再睁开眼睛了!” 这一次她彻底将元溪的心哭成碎渣。 他拍着她哄道:“好好好,以后都不扎针,不吃药,快别难过了。” 她得先确定一下,哽咽着问他:“你不逼我?” “我也舍不得逼你,如果可以,我情愿替你承受病痛。” 杜若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王兄对我最好。” 元溪感伤道:“我一直都是对你最好的那一个。” 杜若凝视着伤心的元溪,整个人都怔住,难道因为她哭所以王兄跟着她伤心? 她赶紧擦干残泪,再不哭了。 生病后的她到底是小孩子的心智,一时哭闹,一时又笑嘻嘻:“我养了几条鱼儿,你陪我去池边喂它们好不好?” 元溪当然点头说好,凡是杜若提出的要求,她鲜少拒绝。 他将杜若扶坐在铜镜前,替她净了面,又拿起玉梳梳理她凌乱的青丝。 温润的梳子从她的发间走过,元溪注视杜若映在镜中的美丽容貌,微微叹息一声。 杜若并不明白元溪为何叹息。 不等头发梳好,她就拉着元溪去池边。 薄暮的微风吹皱一池碧水。 夕阳的光芒映在水上,杜若站在池边的青苔上,出神静观水中鱼儿欢快游弋。 池边一同赏鱼的除了杜若与元溪,还有小三。 小三是家中第三代小猫,因它上有老猫娇宠,下有杜若的匡扶,平日在院子里简直无恶不作。 不过据杜若进一步的观察,小三一动不动站在池边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微风吹起淡湿的鱼腥味儿,杜若果然没有猜错,当水中的鱼儿稍有探头之势,小三动如脱兔,立即一个箭步扑下去。 杜若也半边身子扑下去,从水中打捞回贪吃不要命的小三,而打捞起杜若的则是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元溪。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赶紧松开小三,低头等训。 结果王兄非但没有训她,声音还比池边的春风更温暖:“我永远守在你身边,保护你,陪你做你喜欢的事情,好不好?” 她不挨训就开心的找不着北了。 “好啊好啊。” 金色的余晖洒满一池,池上倒映着一双影子,影子里鱼儿游来游去。 他又问杜若:“等你清醒之后,我娶你好不好?” 她仍旧很开心。 “好啊好啊,可是娶我是什么意思?” “娶你就是我们再也无法失去彼此,就像这一池的鱼水,如若它们想要分离,除非一方走到尽头。你迟早会想起从前之事,但是在那之前,我们时刻相守。” 番外1 傍晚的时候,朱衡从前堂归来。 前堂里丝竹之音依旧,今日是祖母的寿辰。 除却今日为祖母贺寿,杜若已许久不曾见过朱衡。 听闻那个南夷女子数日前曾因他与自己玩笑几句,而与他为难。 杜若心里恨着那个南夷女子,也同样佩服着那个南夷女子。 她千方百计都得不到朱衡的心,而那个南夷女子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朱衡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心挖给她。 杜若抱着才入睡的冬儿坐在窗下,院子里的杆杆翠竹被风吹过,沙沙作响,她从沙沙的响动声里辩出朱衡的行动声。 果然是朱衡来探望她。 水晶替她开心,不等朱衡走近门口就预先替他撩起珠帘。 风吹进室内,明亮的烛火在风中摇曳。 杜若派扶着冬儿,微笑着起身相迎。 她与朱衡谋面,总是略去从前的事情,先以冬儿为话题开口。 “冬儿今日又识了几个字,邹先生的学问很好,冬儿写错比划,他总是夸赞,然后再慢慢引导,而非拿打他手板。” 冬儿是朱衡一位庶出兄长的孩儿,那位兄长战死沙场之后,因祖母格外怜爱冬儿,未免他日后受人欺凌,便提议将冬儿过继到朱衡名下,由朱衡抚养。 今日的朱衡格外异常,轻拍着杜若怀中的冬儿,感叹一句:“可惜冬儿是个薄命的孩子。” 他难得回家一趟,杜若原本不想与他闹翻,可是听了他的言语,她越想越觉得刺心,便不冷不淡地说:“冬儿虽然自小丧失生父,可是你若肯对他多用一点心,他也称不上薄命。” 朱衡沉默不语。 杜若见水晶拼命向她递眼色,也噤口不言。数日不见,今日难得见他一面,不趁此牵住他的心,难道还要赶他走不成吗? 她没有那么糊涂。 她既然被王兄嫁给朱衡,就已经别无它路。 她在美貌之上比不得南夷女,朝堂之上又因王兄对她的厌恶而无功于朱衡,倘若性子上再不努力,来日岂不更无希望。 她想着就将冬儿交给水晶和乳母抱下去,主动牵起朱衡的手走到窗台。 被她牵手的朱衡显然惊诧,她从前很少主动牵他,纵然牵他也不过牵着他的衣袖。他们之间仅在数年前举行过订婚礼,并未举行过成婚礼,所以她一向不肯越礼。今日她主动牵他的手,倘若书记官在场,定要重重地记上一笔,转眼明日,估计她就得领受处罚。 杜若将朱衡领到窗前,却是给他看一盆墨绿的兰花。 墨绿的兰花生者一两片嫩绿的叶,杜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嫩叶片,很有成就感地说:“你看,这一盆兰花,我终于救活了。水晶和花匠都说没得救,可我一直没有放弃。今日我命水晶抱它出去给花匠们看,花匠们都说不可思议。” 朱衡抱起窗台上的那盆花,推窗,眨眼就要将整盆花从窗外扔出去。 杜若赶紧抢下,将兰花抱在怀中。 “你喝醉了吗?”她问。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 杜若又问:“你为什么要将它扔出去,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它救活。如果是浣盈救活的,你也将它扔出去吗?” 朱衡更加不悦。 “我的东西,我喜欢让它生就它就生,喜欢让它死就让它死。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救活它?就凭你是翁主之尊,就可以为所欲为?” 自她嫁入朱家,从未以翁主的身份压迫过任何人,今日朱衡骤然吐出这样的不快,杜若实在觉得冤枉。 然而她今日并没有得罪过他,无缘无故他为何说这样的话攻击她? 难道是因她之故在朝堂上受到排挤? 然而王兄今日待自己略有好转,这样的猜测似乎又不太成立。 倘若不是朝堂上受到排挤,那便是浣盈背后挑拨,朱衡无事寻事。 她暂且忍下气怒,挥手将兰花扔出窗外。 花盆摔碎在窗外的青石板上,瞬间粉身碎骨。 杜若关上窗,柔声道:“你说到是,从此你的事情你的东西,若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我绝不过问就是。” 朱衡想借此吵闹一番,然而杜若软语绵绵,又让他全无发作之处。 杜若拭了手,替朱衡斟了一杯茶。 “我见你在席间喝了一些酒,先喝杯温茶可好?” 杜若见他摇头,另又将一只装新鲜水果的果盘捧来。 果盘里摆着两只冰雪通透的雪瓜,朱衡因曾为见过这样的瓜果,因此多看了几眼。 杜若便将一只血瓜取来递给朱衡。 “这是王兄中午派人送来,听说是极北雪域冰山上的极品,六十年才结一果,乐将军攻克塔克城后,寻得两只,从塔克城千里迢迢运送至京。虽然路途遥远,庆幸没有放坏。” 朱衡再度沉默不语。 杜若握着如冰似雪的瓜果,再度感伤。 “自我嫁出王宫,王兄还是第一次派人送东西给我。从前住在宫中,无论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王兄都送到我这里来了,可惜后来不知为什么王兄就将我忘却了。” 朱衡道:“登上王位的人,六亲不认是迟早的事情。为了他的权势,纵然是骨肉亲人变成他的绊脚石,他也必将毫不犹豫地剪除。” 如果是从前的杜若,听了朱衡这番话必定与朱衡势不两立。然而今日的杜若,全然失去了势不两立的自信。 “你这番我从前绝不相信,王兄那样的为人,再怎样也不可能冷血冷肠,可王太后去世,他在臣子面前的所有哀痛都是伪装——我是他自小带到大,他的一言一行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他所有的伤心分明是虚假,是逢场做来,他其实可以做的再真挚些,连我也一并骗过去,可他似乎并不愿意。” 朱衡倒没想到杜若已经怀疑起元溪。 “那么此刻的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杜若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将一只雪瓜握的更紧,雪瓜的寒气顺着心脉蜿蜒上爬,她连心都被冷住。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一直猜测王太后的死因并非那么简单,为什么姨母一去,身边的苏嬷嬷就触柱身亡?苏嬷嬷虽是姨母多年的忠仆,但她有家有室,再忠心也不至于舍弃家人陪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朱衡道:“你自小在宫中长大,你果然很聪明。” 杜若顷刻脸色惨败。 “你此言何意?难道你也认同我的猜测?我的猜测不过是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根据可言。” 朱衡反问。 “你真的认为你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可言?” 雪瓜从她手中脱落,她慌乱地捡起,放回果盘之中,不想再听朱衡的一字一言。 “我累了,你退下吧。” 朱衡一动不懂,完全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你已经猜到七八分,为什么不敢继续猜想下去?” 杜若格外激动,她不能接受那样的现实,她必须立刻割真相的来路。 “你退下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说这些谋逆的话,对你没有好处。” 她宁可永远陷在猜测之中,也不愿知道任何真相。 王兄还是王兄,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她都不希望有任何改变。 她那样害怕真相的靠近,朱衡却还在步步紧逼。 “你害怕也无用,事实就是事实,一旦发生,再难改变。你该做的不是一味逃避,而是让自己赶快接受。” 杜若被逼得无路可退,反击他道:“什么事实,没有半点证据的事情也叫事实吗?倘若像你所揣度,是王兄害死的姨母,王兄又因为王太后之故对我不理不睬,那他为何不当我是个死人?为何还送东西给我?” 朱衡无情地打碎她的幻想。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果我没有杀死你,他还可以毒死你。” 她紧皱双眉。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朱衡道:“我原不愿告诉你,但是没有人愿意死的糊里糊涂。大王今日将我召进宫中,命我暗中处死你,然后再以急病骤殁的名义上报。” 若非抓住了朱衡的衣,杜若绝对已经摔倒在地。 王兄命朱衡暗中处死她? 怎么可能? 她绝不相信! 她怒视着朱衡,她更愿意相信是朱衡故意气她恼她。 “我不信,我要进宫去见王兄。” 她说到做到,立刻就走,朱衡硬是用身上的长剑拦住她。 “你进王宫去质问他,你以为还有性命活着回来吗?” 沧海的寒气直逼而来,啪嗒啪嗒,原来是有泪珠滚落。 烫热的泪珠溅落在冰凉的剑身之上,顷刻凉透,沿着边缘,缓缓流下。 杜若看着剑,再看持剑的朱衡,双眸中的朱衡更加模糊。 “原来真的是王兄要你杀我。” 杜若面前的朱衡是铁石心肠之人,他非但不理会杜若的伤心,更还告诉她另一个秘密。 “除了王太后的死与他摆脱不掉嫌疑,当年你嫁我,也是他命我求亲。他因王太后而迁怒你,不想再见到你。” 此刻的杜若却没有听到她的话,突如其来的打击令她失神地喃喃:“王兄要杀我……王兄要杀我……” 朱衡手中的剑 划破她颈上的皮肉。 “你错了,是我要杀你。” 疼痛令杜若清醒,她后退数步,那剑刃也后退数步,紧随而来。 这样的朱衡也令杜若伤心透顶。 “我没想到你对我这么无情无义。我真是傻,你喜欢了浣盈,我还期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回心转意,我以为王兄将我嫁给你,定然因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子,我也一直以为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可是通通错了,你根本是个小人,王兄他……他……他害我好苦。”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如她所言,朱衡的确没有半点回心转意。 “你骂的对,我就是一个小人,是你看错我。” 杜若更是哭的难以自抑。 剑刃寸步不离地抵住喉咙,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害怕,可是伤心掩住了害怕,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恐惧。 她正伤心着,突然水晶出现在室内,扑上来抱住朱衡。 水晶的骤然出现才令杜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她紧忙奔出,一路跑着,逃到前堂的祖母那里去。 番外2 今日原是太夫人的寿诞,冬儿因为要睡,杜若才早早将冬儿抱回来。 此时杜若跑到太夫人处,扑到太夫人怀里,哭的泣不成声:“祖母救我,少将军要杀我。” 朱衡提剑自后头赶过来。 太夫人还未发话,朱衡的母亲气得先发话,一面让人拦住他,一面发抖地指着朱衡骂:“混账东西,还不快快将他拿下,必又是为了外头那只狐狸精,回来搓磨人。你祖母做寿,一日不见你回来就罢了,回来竟还敢动刀动枪,你当这家里没有人能够治住你了么。” 太夫人也是生气,哄了杜若两声后也问着朱衡。 “按理说你们都是年轻性子,吵一吵闹一闹在所难免,我平日只当你淘气,不多理会,不想竟纵得你动起刀剑来。今日你若伤了她,岂不时我的的罪过?你到时说一说,她到底有哪里不好,你要拿剑来杀她。” 朱衡少有的蛮横着:“我们的事情奶奶管不来的。” 小妹看不过,跳出来抱不平。 “哥哥既然是这样的人,还是赶紧离了我们这里吧,除非父亲来京,否则一辈子都别见面,只管在外面同某某人天长地久就是。” 太夫人被他气的颤颤巍巍:“何必等他父亲回来,难道我年纪越大,越成个老废物,连孙子也管不成了么?你既认为我管不来,我还偏偏就要管一管。” 随即喝令外面的侍卫近来,将朱衡绑起,锁到暗室中,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来说话。 夫人虽心疼儿子,但也附和。 儿子在外私纳妾室,放在别人家里并不成个事情,但是朱家一连三代无妾室进门之事,在朱衡身上破例,反显得不好看。 她心里明白太夫人是为杜若出一口气,按理说朱衡也实在太过。 前些时日她也托人打听过外面的那个人,知道从南夷的舞坊里买来的女子,天香国色,多少男子为她葬了性命。而朱衡将她藏的极好,以至于至今难有人见她一面。 从前想着他不过鬼迷心窍,新奇一段日子也就过去了,再漂亮的女子,倘若性格不对,看久了也生出厌烦。谁知道热度几年不退,竟然一直在外如何。 这样出身的女子,迟早将自己的儿子带坏,夫人心想不若趁此机会,将事情闹大一些,让太夫人狠狠地管上一管。 杜若还是一味的哭,众人虽然都猜到是外面那个女人的缘故,但是杜若却不发一言。 杜若也不知该如何说,难道说是王兄命朱衡杀掉自己? 突然小妹咦了一声,她托起杜若的右臂,半截袖子已经红了,太夫人赶紧命人去请医官,夫人和小妹亲自送了杜若回去。 伤口包扎好,夫人和医官离开后,杜若从匣子里取出一柄匕首。 手中的匕首还是朱衡出征的战利品。 她头一次见到匕首,就知道是难得的宝物,在王宫中都鲜少见到。 她倒不是十分喜欢利器,但是想到那边的女子可能会巧笑倩兮地跟朱衡讨要,于是先下手为强,从他腰间夺了过来,说玩耍几天就还给他。后来他忘记问,她自然也不肯主动归还,所以就被她私占了。 她从前拿着匕首,是来玩耍,想不到今日却是用来防身。 绵绵的细雨,朱家的这一处山庄,建在山前,杜若最喜欢这一处的幽静,比王宫中还要幽静。 从前她喜欢听着雨声拍抚冬儿入眠,今日却要冒着雨夜离开,逃得一条性命。 她没有回去见冬儿,生怕自己不舍,也生怕自己打草惊蛇。 她终于还是失败了,不明白周围的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眼前的模样。 她一路逃,一路逃,逃到山中,山中沼泽遍布。 下雨的夜,竟然还挂着一轮淡淡的月,月在中天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身后一直有人跟踪他。 三更半夜,山林之间,骤然见到差点将她杀死的朱衡,杜若心中要多恐惧就有多恐惧。 她豁然抽出匕首,步步后退。 “将军,求你放过我吧。今日一走,我发誓再不回京,我真的不想死。自我嫁给你,虽然偶尔会同你争吵,但我从来没有什么坏事,否则祖母和母亲,也并容不下我。你就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饶过我一次。” 杜若后退的同时,朱衡也再向她靠近。 “大王的命令,我不得不遵从。” “你不要再过来了!”杜若恐惧道,“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我什么都不曾经历过,我还有许多许多愿望不曾实现。我还想将浣盈赶走,和你天长地久。我还想看着冬儿长大成人,我还想生个女儿,将爱也做祖母……这些难道你都没有想过么?” 朱衡沉声道:“别再说了。” 雨夜之中,杜若痛喊出声。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13节 “你当然没有想过,从头至尾,你都只是讨厌我而已。你会想和浣盈儿孙满堂、含饴弄孙、天长地久,绝不是我。” 她活着与死去,愿望都不可能达成,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怜。 朱衡突然道:“我不会和浣盈儿孙满堂,天长地久。” 杜若苦笑:“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骗我做什么?让我死的好受一点?” 朱衡心里一点不比她好受。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求你放过我一命,以后我也会将你忘记,再不打扰你和浣盈。王兄他只是一时糊涂,他会后悔的,他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如果他是真的要杀你呢?” 希望破灭,杜若转身逃跑。 朱衡转身拦到她面前。 “你不必再逃了。” 杜若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手中的匕首也不敢放下。 “你说真说假?” “今日提剑杀你,真正的目就的是为大闹一场,使你逃走。我以寻得一具与你身形相同的女尸,过得几日,女尸从沼泽中发现,就当是你死了吧。” “你……你……” 生死的逆转,使她激动得说不出话。 王兄要杀她,可朱衡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想方设法帮助她。 她扔掉匕首,激动地扑入朱衡怀中。 “谢谢你……谢谢你……” 朱衡轻拍她颤抖的肩膀。 “以后杜若就将不复存在,我会将你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够再找到你。” 番外3 杜若逃出王宫,来到浣盈的住处。 “将军是否在你这里?” 王兄既已答应饶过朱衡一命,他就绝对不可以食言。 杜若的突如其来,令浣盈有些措手不及。 “将军怎么会在我这里?” 杜若来之前已亲自到过砍头台,那里并没有朱衡的尸首,她以为王兄是遵守了承诺。 “他怎么可能不在这里?” 浣盈的藏身之处何其隐秘,朱衡不来此处,杜若想不出他还能到哪里。 浣盈由着她寻找,一面又对她说:“将军命我一个月内不许出门,不许打探外面的消息,所以外面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道。怎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杜若红着眼眶将事情复述一遍,但是泪已经落不下了。 浣盈表情惊讶,随即抽抽噎噎地哭着:“我一直以为朱家出了点小麻烦,不曾想到竟是砍头流放的重罪。” 她哭累了,用帕子拭着滚滚的泪珠,哑着嗓子道:“我虽没有将军的下落,但是翁主娘娘放心,没有下落就是好的下落,说明将军逃过一劫。将军一生从未做过恶事,老天绝不忍心将朱氏赶紧杀绝。” “你说的极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孤身一人,不便出面打探,劳驾你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 “那是自然,旁人不放心,保不住泄露消息,而且即便打探的出,将军也不肯出面相见,岂不白白错过。我派我弟弟前去,别瞧他年纪小,也曾与将军学过武艺,为人又最是聪明机变,一定不会坏事。” 浣盈虽如此说,杜若仍旧满心忧虑。 “那样最好。” 浣盈嘱咐了弟弟,亲自送她出门,又留杜若在自己的住处一同等待。 夏茁一走将近时日。 杜若在浣盈的住处煎熬不已,每日跟浣盈打听有无消息,浣盈始终摇头叹息。 突然有一天,浣盈主动来见她,开门见山地问:“翁主是从宫中逃出的吗?” 杜若见浣盈神色紧张,立即警惕。 “我的确是从宫中逃出,难道你想泄露我的消息?” 浣盈连忙堆笑。 “翁主切莫误会,我与翁主同舟共济,怎可能泄露翁主行踪。” 杜若问:“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浣盈道:“榜文上说有贼人掳走宫人,正以千金追拿,如此郑重其事,我就想到翁主你身上。” 杜若沉默片刻后,说:“此地不宜久留了,一旦得到消息,我们也立刻动身离开。” “翁主所言极是,我今日正是得了重要消息,才赶来见翁主。” 杜若的警惕之心瞬间被喜悦冲毁。 “什么消息,快快告诉我。” 浣盈却摇头。 “恕我还不能将将军的下落告知于你。” 杜若急道:“为什么?” “翁主莫要动气,你若是我,也会如此。毕竟翁主自小在王宫中长大,半颗心也留在王宫之中,倘若知道将军的下落之后……” 浣盈故意话留半句,其意不言而喻。 杜若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除非翁主保证,今生今世不再踏入王宫半步,否则世上所有至亲之人,通通死于非命。” “这有什么难,就算你不让我起誓,今生今世我也再不想踏入王宫半步了。” 王兄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情,她算是彻底恨透了王宫,恨透了王宫里面的那个人。 她当着浣盈的面指天气誓,倘若她泄漏半句将军的下落,让她死后落入十八层地狱。 浣盈作势拦了一下杜若:“翁主莫要怪我,朱氏经历如此凶险,而将军又是朱氏唯一的后人,人人都想害将军的性命,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你所作所为极是,日后我若遇到事情,也当以你为榜样。” 杜若突然觉得浣盈今日能如此谨慎,也算不枉将军往日待她之情。 浣盈拿出一块从飞鸽身上取下的细长绢布条,上面写着一个地方的名字。 浣盈指着字尾的菱角形,和杜若解释说那是她和将军从前通信时用的暗号,看来小卓已经找到他们。 杜若心中有些许疑惑。 “千草谷距离郑京不过百余里,将军既已逃出数日,怎会还在郑京之外?” 浣盈的脸色亦是茫然。 “我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布条上说我们过去,自然有人接引,无论如何,到千草谷就知道其中缘故了。” 杜若想了半日,突然灵光一闪。 “我往常听人提起,这千草谷遍谷毒花毒草,内还隐居着一个神医,想必是将军在逃亡的时候受了伤,到千草谷求医才会逗留。” “翁主说的是,定然是如此了,那我们快些动身吧,我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将军。” 杜若比浣盈还要急切。 但她尽管心急如焚,还是喊停浣盈。 “且等一等,等黄昏之时,我们再出门,免得引人注目。” 黄昏动身,两个人紧赶慢赶,好歹在次日清晨到达某个谷。 到了谷,就不能再骑马,两人将马儿拴在谷外,缓缓前行。 杜若一路行走,一路摸索,却见浣盈驾轻就熟。 “你怎么好像识路一般,这里绕来绕去,你却能将道路走的越来越宽阔,我自小学习乾坤之术,都须得慢慢看方位。” 浣盈脸上一红,忙收敛了,回头笑说:“我并不知道,是听着铃铛音前行的,姐姐没有听到风中有铃铛的声音吗?” 四处寂静无声,哪有什么铃铛。 杜若摇头。 浣盈道:“我的听力比常人灵敏一些,也不知铃铛传来的源头是否是神医的住处,但既然寻不到将军,自当下去看看。” 她既然如此说,杜若暂时跟着她走。越到谷底,花开鲜艳,瑰丽无比,竟好似在天间。 前方一道云雾似的屏障,杜若心中急切,不及多想就穿了过去。 她走出数步,才发现浣盈远远的站在身后。 “你怎么不走?” 浣盈笑着,面容比花更妍丽。 杜若还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周围花香扑鼻,身子一软,就晕倒了。 她醒来之后,躺在一件小木屋中,不能说话不能动,第一眼见到的仍旧是浣盈。 她死死地盯着浣盈,浣盈却看着一个中年男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那中年男子即是谷中主人断肠。 “待她药性吸收,早则今晚,迟则明朝……” 浣盈的语气不悦:“你既收了我的钱,三日之后事情做完,直接杀掉他就是,为什么还要在她身上试无根草?” “多年来以来我只在动物身上动手,却从没有机会在人身上如何。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是个处处适宜的体质,即便酬金一文不收,我也不会轻易将她浪费。” 浣盈急了:“你一日配制不出,她一日不死,你一生一世配制不出,难道她一生一世不死么?” “你太小瞧我,我不可能一生一世配制不出。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即便她活着,在这谷底也同死了一般。外面的瘴气,没有我的药,何人能够随便进出?” 断肠提起药筐,自取采药。 房中仅剩浣盈与躺在床上的活死人。 浣盈的红指甲在杜若颈下画一圈,那感觉仿佛是要将浣盈的整张脸挑下。 “你不必这样瞪着我,你根本没有吃过苦,才会放着眼前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受,情愿跟一个落魄之人浪迹天涯。” “你一定以为我是因为嫉妒而害你,事到如今,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对你并没有太大的嫉妒之心,我真正要的是你这张脸。” “你一定好奇我要你这张脸做什么?你还真是笨!你那王兄对朱氏一族斩草除根,却独肯留下你,又下那么大的功夫寻找你,自然对你是用尽心思。我原本想一生跟随将军,可惜天不遂人愿,朱家败落,我的将来也成问题,所以不得不借助你的脸,借助你的身份,重回王宫。你放心,你弃之不用的资源,我一定会好好利用,我会成为整个郑国最风光的女人。”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