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杂货商》 正文 第1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文案 第一章是简介。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七俭,沐海棠 ┃ 配角: ┃ 其它: 第壹回 惊堂木一拍,各位客官且听我把这故事道来! 话说这个故事的渊源要往上数到洪武年间。洪武是谁的年号大家都知道啊,欸,对,明□□朱元璋。就从他那时候的一个奇案说起,这件奇案也被后世和其他三件案并称为明朝四大奇案。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瓛告发凉国公蓝玉谋反,随即,洪武皇帝朱元璋将蓝玉处斩且三族全诛。此案血腥弥漫,最后受牵连被诛杀抄家灭族者达一万五千多余人。淮西勋贵,军中骁勇之将大多因此案折损。此后,朱元璋便把军权牢牢的控制在他自己手中。 此案有一族人牵涉其中让人觉得可叹,此一族便是沈万三的后人。弘治年间莫旦所修《吴江志》与嘉靖四十年徐师曾修《吴江县志》记载,因蓝案沈氏妻族招株连的人员名单里,第一名就是沈万三的儿子沈旺,第二名是沈万三的曾孙沈德全。后世传言,沈家人没被诛杀的都被流放到了云南境内。 对明史不用太了解大家也都清楚,明朝开国后,朱元璋把开国功臣几乎斩杀殆尽,像蓝玉那样立过赫赫奇功的功臣也毫不留情,就连朱棣的岳父徐达也传言最后是被他阴谋毒死。他杀了无数跟随他披荆斩棘打江山的功臣,但有一个人,他留下了。这个人就是,沐英。 大多人知道沐王府应该是从金庸先生的《鹿鼎记》里看来的,沐剑屏的哥哥沐天波是最后一任黔国公。沐王府从明开国到亡国,两百多年一直与明皇室肝胆相照,为其镇守滇黔之地。但也因为天高皇帝远,他们一族在滇黔地区可以说是“土皇帝”的级别,甚至有当地人只知黔国公是谁而不知皇帝是谁。 沐英是朱元璋的养子,其战功不比蓝玉少。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开始对云南用兵,沐英出征后就留在了云南,死后被封为黔宁王,后世子孙封黔国公,世代承袭。 据后世考古得知,沐家财富惊人,他们家在江南、甘肃、宁夏、陕西都有赐地,到万历年间时,田地总数据说达到了8000余顷。沐英之子沐晟镇守云南时期,沐府财富已经是珍宝、金币充牣库藏,说富可敌国他们也当得起。 沐家的财富从何而来?后世传言沐家的财富和沈万三有关。 据《张三丰文集·余氏父女传》云:沈万三其婿余十舍也受到株连,全家迁滇。至滇上时,西平侯沐春(沐英之子)前来抚慰,见其女“风致端闲,宛然仙格”,遂纳为侧室,成了沐春的贤内助。沐春镇云南七年,“大修屯政,其得力于余夫人多矣。” 学者认为:遭到灭门之灾的沈万三家族,极有可能与当时朝中最得信任的大将沐英,达成了某种默契:前者提供了其源源不断的财力或者至少是财富经营头脑,而后者提供了政治上的庇佑,以至于两族人最终进行了联姻。 【所有资料来源于网络,如有考据党有兴趣深入探讨,欢迎加入作者的读者群】 故事的背景就交代到这里。 沈氏后人被发配滇地后是否会东山再起,而他们的后人中又是谁一步一步艰难的走上复兴之路,最终带领族人重现先祖的财富传奇。沐王府郡主和沈家后人又是如何相遇的。请听下回分解! ========= 像不像天桥底下说书的?像吧,像就要打赏啊!哈哈! 嗯,把故事背景写出来,让大家看的时候有个大概的轮廓。故事的时间段应该会放在明惠帝朱允炆和明成祖朱棣时期。那时候的云南还很动荡,动不动部落酋长叛变,流放的犯人也会聚集在那里,还动不动地震,总之,和其他府州比起来,那确实算是个苦难之地。 但是正是那个苦难之地,产茶、产米、产盐、产瓷土。明朝时期的茶马贸易茶叶的主要供货地就有云南。在明朝,那里可以说是个商机无限的地方。 下一章才算是正文内容,虽然是一本正经的写,但不是写正史,肯定和正史有出入的,而且可以说是基本不太沾边,只是借用了这个背景。因为想也想得到,真的顺着正史写,那是男人的天下。这文当然还是写两姑娘,大家放心看吧。 第贰回 话说大明惠帝年间,云南省澂江府玉溪县有一茶商大户,走滇茶入川藏,在这玉溪县里开着大大的茶叶铺,收乡间茶农所种之茶叶,自家茶山也达数百亩。家中门面四间进去是大宅子,奴仆结队,骡马成群,算不得十分富贵,但在这玉溪县内也算是家境殷实之辈。 这家大户主家姓曹,早年捐了个员外的名头,现县内人皆称其曹员外。曹员外家中妻孥不丰,妻妾娶了四房,大房无所出,二房生有一女,四房也无所出,独独三房在他三十六那年给添了个儿子。这独子得宠甚重,养得骄纵,终日浪荡街里,棋赌牌道皆精通,十五年岁就在外眠花宿柳,对家中事务一概不闻不问,只知拿钱出去耍玩。 按说这样的人家搭生这样一个儿子,家境会只衰不进。曹员外却是一直持家有道,有盈无亏。他先是与此地各族族长关系甚好,收茶往往比别家少付些许本金,又得一极好账房先生替他里外打点,店铺、商队、自家茶农,都理得井井有条。 账房先生人称管事先生,曹家大小事宜他皆插的上手。却说这管事先生年有四十五,一直未曾婚娶。他二十五进曹家,从那时起曹员外几次三番找媒婆给其介绍各家小娘子,他却一直摇头不允。几次三番,也就作罢了。 众人皆以为他此生要靠曹家养老送终,却不想在他三十那年事情有了转折。听人说,那采茶最忙的清明谷雨时节,他早早的辞了主家去乡里督采茶之事。就在他生辰那日,他和茶工一起进山,一路巡视此季茶的长势如何,走了不多时,他在茶山地垄间发现了一个正嘤嘤作哭的婴孩。 带婴孩回住处,经人帮着擦洗一番,这才发现是名女婴。众人劝他三思后行,男人独自抚孩子本就极不易,养大还是别家的人,嫁得好女婿家能给风光大葬,嫁得不好就难说。再者,今后总是要娶亲的,又何愁没有亲生骨肉。听三姑六婆劝阻半天,他一言不发,等人帮忙喂好奶,抱着孩子就往县里赶。 这一带回去就养了十五年,小丫头如今已是及笄之年,模样出落得端正俊逸,唇红齿白,或是常年跟随管事先生打理各端事宜,一双眉目颇是有神,不似一般女儿家多少有矫揉造作之态,行是行,立是立,何处都是端端正正之姿。 管事先生捡她回来后发现她的包布里有块绸帕绣有沈字,恰好管事先生也姓沈,这倒似是天赐的缘分。取名之时,特地求教了县里颇有名望的私塾先生,先生思绪良久,写下七俭二字。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事样样皆俭才是女德,俭与捡同音,也算是让这孩子不忘身世更不忘养父的养育之恩。 曹家奴仆因着管事先生的份叫她一声小先生,这小先生倒也当得起这名号,记账算账一把好手。今年采茶季她心疼爹爹身体,得主家允后代父前往,账本清清楚楚,茶工无一人扯皮,这让管事先生好是欣慰。 这时日,十一月的天,早上纷纷扬扬下起瑞雪,只见屋前是瑞雪飘帘前,似片片琼花舞前檐,将江山染为银色相连,正是好一个银妆世界,玉润乾坤。 沈管事一大早乘暖轿去了铺面,嘱咐女儿下午去买好酒好菜回来,傍晚时分会有客到。 他这般安排只因最近心中藏着一件事,七俭年看年的长成标致之姿,如今这也已到能婚配之年,这就有人惦记上了。曹家那位浑名在外的花花公子几次三番在铺面背着他调戏七俭都被他撞破,此后曹员外便在一次家宴上主动提出了这事。 曹公子早前娶了县衙主薄乌先生的女儿为妻,后又娶城南米商钱大户的女儿为妾,如今竟想要娶七俭做第三房,沈管事是碍着二十年主仆情谊没有当场发作,但也言语推辞,说女儿早已相好人家,不日将出嫁。曹员外将信将疑,但也只能道贺,还说不能结成儿女亲家真是憾事一桩。 话已说出,只能尽快将七俭嫁出才能安心。晚间所宴之客便是这玉溪县内有名的媒婆张三姨婆,经她手成的好事那是数不胜数。 七俭上午在家盘账,快年底了,有些账能先总就总掉,为爹爹减轻负担。中午自个做了饭吃后便裹好冬衣出门了。穿上爹爹为她新做的穗黄锻面梅花纹小袄、斗篷罩衣,撑着油纸伞在街上走,此时街上行人稀少,多是些贩夫走卒还没收摊,在这大雪的天也吆喝得勤快。这会那些人的眼睛都往她身上瞄,看几眼又与旁人耳语几声,这让她很是不自在,只得快些往酒楼走去。 玉溪园酒楼是县里最好的酒楼,这会还是宾客满园,吃酒猜拳说荤话的声音不绝于耳。七俭收了伞也不往两边瞧,直接走到柜台前边,把在家里写好的单子递过去:“榆哥儿,这些傍晚前送到我家可好?”掌柜的榆哥接过单子一看,呵了一声:“小先生家里这是要宴客啊,傍晚前准时送过去你放心,送到你家准还热腾腾的。雪天路滑,回去时可看着道别滑了。” 七俭说了句多谢,避着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才走到门口,一个浑身酒气,红面虬髯的男人便拦住了她:“欸?这不是沈管事家的小娘子嘛,怎么,就装不认识了?前天在你主家才见过,你家公子还夸赞你水灵来着,今儿照着这瑞雪一看,果然水灵,水灵都能掐出水来了……”边说手边往七俭的脸上去,七俭羞红了脸躲避开,又要走,还是被拦住了。 “听说你家公子要娶你过门你都不肯,褚爷我倒要看看,你是哪里能傲成这样?”醉酒耍疯者在这玉溪园天天得见,这位褚长青是县里褚屠夫的儿子,生得跟他一样五大三粗,平日时跟着曹公子耍玩当跟班,想必今天是要报那酒饭“恩情”。榆哥儿一看不好,带了跑堂的伙计过来劝说:“褚爷,您看您醉了,我派人送您回家可好?” 褚长青此时是黄汤灌脑,谁也不认,一把挥开榆哥儿:“你在这讨什么嫌!再烦大爷,大爷把你这园子给拆了!”榆哥儿呵的一声,要拆这玉溪园?别说这位小屠夫,就是曹天德亲自来怕也是不敢撂这话。这园子谁开的?那是县太爷的亲兄弟开的!敢这么犯浑,看来是皮痒找打了。 和跑堂一左一右夹住人准备扔出去,奈何小屠夫臂力惊人,竟一甩把两人一齐甩出了门外,直直的摔进雪里。这一发浑就挡不住,转眼又钳住正要走的七俭:“不从你家公子?那就从了我褚大爷吧!来!先给大爷亲一口!” 他在这犯荤腥浑,园子里一楼坐着的都当看场好劝,甚至有人拍手叫好。七俭被吓得瑟瑟发抖,眼看就要被那猪唇亲到,一股酒浊臭气熏得她几欲作呕,泪豆瞬间成串往下掉。就在此时,楼上下来几人,其中有一名捕快,见此情形,抽刀上前架在褚大脖子上:“大胆狂徒!光天化日竟敢作恶!” 民不与官斗,是因为斗不过。□□皇帝颁发的《大诰》里清清楚楚写着,调戏良家妇女,当处七月刑罚,阻碍公差办事,轻是要处以两年牢刑,重则可处死刑。褚长青脑子清醒过来,松开七俭,赔笑着说与公差表明醉酒之事,信誓下不为例。 官差盯看他良外,哼的一声收回刀,倾刻又一脚踹向他将他踹出门外:“付与酒楼酒菜钱后滚吧!”褚长青诶诶的去摸钱袋子,过了会他觉得有哪不对,盯着官差的帽印看了一会,他又把钱放回去:“你哪里来的江洋大盗竟敢冒充捕快!速速与我去见官定你个死罪!”说完冲上前一把抓住官差的手臂往外扯。 官差被他一扯,险些摔倒。两人纠缠在雪地里,七俭也跟了出来,生怕褚长青真的将恩人带走。官差被这么一搡扯,也动怒了,再次出刀:“本想放过你这歹徒,看来你是真不知好歹!”“我倒要看看你这假捕快能奈我何!速速与我去见官!”褚长青毫不相让的又要去扯他,此时酒楼门口都被看热闹的人堵了,后面有人挤不出去,只得大喝一声:“住手!褚长青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回头一看,又几位身着捕快服的官差出现,其中一人他们都认识,县衙捕头何捕头。这下都让开路让他出去,他一路走到褚长青面前出刀相见:“这位乃云南府知府大人派下来公干的官差,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把他带回衙门关牢里去!” 褚长青被人押走后,何捕头向这位官差拱手一礼:“陈兄受惊了,我们一道回衙门见大人吧。”被称陈兄的官差却神色僵硬道:“见大人一事我自会安排,今日乏了,改日再与何兄相聚。”说完看向七俭,七俭被这目光一定,有些痴的站在雪里。面前男儿七尺之身,鹅蛋脸甚是俊秀,皮肤白皙,剑眉清目,一身官差服显得英姿勃发,和她以前所见男人皆不相同,那些阔面棱角,虎背熊腰之辈又或身带脂粉之气的浪荡子弟又岂能和眼前这如仙人般的人儿相比。 官差见这小娘子紧此着她瞧,一时也微红了脸:“小娘子家住何处?如若和驿站顺道,在下可送你一程,以免那恶徒爪牙为难你。”七俭听见他说话,这才醒神,羞赧的微低着头道了一个福:“奴家多谢官差大人相救之恩,奴家家与驿站方向相同,烦劳官差大人了。” 陈官差没多说什么,只是捡起她掉下的伞撑起,两人一道往前走去。何捕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莫名叹息一声。 沈管事晚间回来,早已听了白天玉溪园的事,边让七俭准备酒席边摇头叹息:“俭儿不怕,爹爹定托张三姨婆给你说个好人家早些嫁过去就好了。”听闻此言,七俭正在温酒的手一顿,诧异的望向爹爹道:“爹爹是说,今日宴请的是张三姨婆?”问完又失神的啊了一声:“爹爹……你怎不与女儿商议商议……女儿……”“你怎的了?”沈管事有些疑奇她此时的态度,莫非,是早有相中之人? 当下把话问了出来,却见女儿羞红着脸摇头,哦的一声:“有相中之人甚好,没有爹爹也会为你为相个好人家。”他这样说,七俭却在心中摇头,白天所见之人一直在脑中翻腾,真是个冤家,怎的才见一面这就忘不掉了。姻缘之事最怕错配,何为错配,怕也就是心不属他。可这才见一面,也不知对方怎个底细,他又身着官差服,听何捕头说他又是云南府来的,这可怎的是好。 思绪间,张三姨婆已到,再想其他无用。一顿好酒好菜吃完,张三姨婆把七俭从头到尾夸了一番,走时向沈管事打保票,说就这两三日的事,定说门好亲事上门。 第肆回 更鼓敲响三声,郡主院里的灯烛突亮,不一会,主母沐李氏乘轿而来,乖乖祖宗唤了一通,又吩咐下人备粥饭烧地龙。 替郡主更衣侍女中有早前听了风月传言的丫头,名唤翠竹,与轻竹一对,常侍左右。这会轻竹在后系腰带,她则面向郡主系前襟。这会郡主气息颇浓,似是病染疲乏未清,那气息扑在她脸侧,让她一阵耳赤,手上的功夫也打了结,似是吭吭哧哧烧得有些云里雾里。 花月郡主眼视前方,等了一阵,手劲猛的推开面前这位:“此时起,不用你了。”婢女惊而跪,房内众人皆停工颔首,等待训斥。沐李氏放下茶瞧了一阵,未言其他,挥手让小厮把人拖走了。众人又复而活动起来,轻竹虽不明所以,但还稳重,沐李氏对她也满意,向来伶俐能力,侍奉郡主身旁倒算得一好人选。 整好衣衫,厅里用过小半碗粥饭,轻竹从旁拿过裘皮罩衣给她穿上,脚上黑底金丝绣花靴里也是兔毛,不担心脚冷着。待她坐那白虎皮铺的椅子上,又把貂绒毯搭在她腿上,这才跪下等候示意。 沐李氏叹了一声道:“胡氏哭喊着要见你,你二叔念在她带了你十五年,发下话来,由你处置。这会人在外边,受过刑,心里撑着点别吓着。” 郡主额头上绑着银白的遮风布,孱弱模样让沐李氏不忍多说,见她撑着脑袋不言语,当下也明白过来:“婶娘就先走了,秋儿,凡事别为难你自个就是。” 沐李氏走后好一会,郡主才示意让人把胡氏带进来。小厮把人拖进来时,所有人都心惊一颤,那模样,衣衫是血,裸/露处皆见伤痕,脸颊带瘀,双目充血,似地底爬上来的女鬼一般。郡主对她瞧了一眼,挥手让所有人出去。 轻竹此时站起来答话:“郡主,丫头奴才们皆在门外候着,您有事唤一声即可。”“嗯。”她一出声,所有人都左右相望,竟然听见回声了?这可真稀奇。丫头小厮退了出去,两名带刀侍卫一左一右没动,郡主等了会,他们答话了:“我等奉命护主,以免这叼妇伤您!”她眼皮不抬的拿手上的玉如意一下一下的敲在桌上:“滚、出、去。” 刚答话的侍卫还要接话,另一位赶紧拦住使眼色,稍倾,两人拱手退出。 房门一关,胡氏啊的一声匍匐爬上前抱住郡主的金丝靴:“主子、郡主、我的小心肝,救我……救你奶娘啊……”言语落,得一脚蹬开,她哭着又爬上前抱住:“主子啊!” 花月郡主用手中的玉如意抵住她的额头,直视她那满脸伤痕,良久,声音冰冷发问:“世间男女,是否都会像你们一般做那龌龊作呕之事?” 胡氏愣住,转瞬又眼泪哒哒的哭诉起来,从丧子被休一直说到如何艰辛度日,从中穿插从小抚养郡主到大的酸甜苦辣,说到最后哭声隆隆,似是要哭昏死过去般。她如此这般,郡主丝毫不为所动,待她哭够,只淡然一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她这句话让胡氏猛的颤抖,随即又退开些伏在那里。她突然清醒,坐在她面前的不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而是她一手带大的冷血阎君,哭,在她面前不起丝毫用处。回思白日里的事,越想越喉间发紧,这人,或许一早就在房内瞧见了她和柴二的事,但一直不出声,因为她害怕出声后他们会慌不择路的对她不利,她等到了巡逻侍卫经过,用平生最大的嗓音吼出了那一声尖叫。 心思缜密,十分可怕,从来如此。想从这样的主子手里讨活路,只有给她想要的才有几分生机。 思即此,将哀相收起,伏在那沉稳出声:“主子,您要嫁去余家而不是王公诸侯家缘由您心中清楚,奴家在此赘述一遍您看可有误差。余丰年乃沈万三家婿余十里之孙,是您母亲沐余氏之侄,沐府上下一心要您嫁去余家,图的正是余十里与沈万三之间姻亲关系。沐家军如需扩军而不想朝廷清楚人数,就要沐府自己出钱养兵,如今的兵马要稳住,更需要大量的钱银养着,他们需要宠大的财富支撑,而沈万三的后人,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猜测沈家被抄家灭门时,沈万三能拥有惊世财富的秘密就在其后人身上藏着,那秘密能助沈家人日东山再起。” 言毕,抬头看去,椅子上的人依旧坐那一动不动,手中的玉如意轻敲在掌心,一下一下,仿佛在对眼前的棋局运筹千里。不必有回音,不驳,即是认同,不言,即是让她继续。胡氏接着说:“大爷去后,主子眼看生母避他人锋芒北上吃斋念佛度日,心中是何滋味,奶娘明白。那么主子,您何不彻底强大,强大到沐府上下不得不依仗您?” 她话音落,花月郡主眼里出现一抹亮色,随即又黯下去,还是不接话。她只得再继续说:“我有一本家同乡在军中是个小头目,监工朝廷流放下来的犯人挖银矿。奴家与他亲如兄妹,他时常过来看奴家,门房五叔可作证。奴家记得他十三年前来时曾给奴家说过一事,说当时有一孕妇有一日找到他,央他在其生产那日助她出矿山一趟。 因那妇人心中清楚,她若在矿山生下孩儿,孩儿便生来是奴籍,便冒了十分的险要将孩子送出。最终,我那兄弟得了妇人一两金子的好处,在她生产发作那日带她出矿山,据我兄弟说,那妇人一人半夜在茶山树林里嚎喊了几个时辰,自个生下孩儿,随后便把刚出生的孩儿留在茶山。 我那兄弟回去后一宿没睡,越想越后怕,心中怜悯那婴孩刚出世就可能被野物叼走,第二日请了假去茶山,却发现孩子早已不见踪迹,后听茶工说,是被人捡走了。 主子,我兄弟作证,那妇人,正是沈万三嫡孙沈德全的夫人。” 腊月二十几里,观音庙里每日香火鼎盛。张三姨婆给七俭说的是县里张蚕户家儿子张秀才,会读书,都说早晚能出人头地。张蚕户家得了这门亲事甚是喜欢,聘礼那是按娶大户人家小姐来置办的,沈管事也很是满意,两家人约定年后共同选定日子下聘娶人。这日子眼看着日赶日的就要到年后,沈管事这日让七俭买了香烛去观音庙里祈福,也替未来相公祈福,说张秀才要是来日上京赶考得中,那她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这日又是下雪,七俭揣了手在兔毛暖手里,装香烛的篮子后边的小丫头二喜提着。这是主家最近赏给他们家的丫头,说将来当陪嫁丫头去张家,也算是主家的一份恩情。小丫头比七俭小两岁,十三的年纪,扎着童髻,一脸天真的唤着小先生。 烧香磕头完毕,二喜说要在庙里逛逛,七俭随她,带着转了一会,在后山一处殿宇边瞧见了这几日在窗户边偷看的人。今日这人没着官差服,而是一身素净的布衣,身旁是同样没着官服的何捕头。两人听见有人唤,似是紧张的各自后退两步才应答。 “大人也来祈福,奴家给两位大人请安了。”七俭道了个福,二喜忙跟着学。何捕头神情闪烁的嗯哦两声便找借口离去。陈官差名季彦,县里的人都知道玉溪县里来了云南府的公差,听说是为抓二十年前的一江洋大盗,这陈季彦便是随队前来其中一名公差。 七俭找了个由头把二喜打发走,和陈官差走在雪中,后山空旷,兽鸟在这雪天也不出来,甚是安静。两人走到殿檐下,七俭用手捂住冻红的脸,见身旁的人一脸正气的看向前方,目不斜视,当下心醉,竟脱口相问:“大人可有家室?” 突遭发问,陈季彦好一会才侧转脖子看向身旁的人:“未曾婚配。”“可有定亲?”七俭越发脸红,但心一横,索性问到底。这话陈季彦似是未曾听到,七俭窘得就要告辞时,忽听对方坚决的说:“未曾定亲。在下家境贫寒,尚未有婚配之缘到来,让小先生见笑了。” 七俭莫名心喜,心头热得烧暖,当下取出随身佩戴香囊相赠:“大人定会有好姻缘,奴家在此先祝福大人。”女子相赠香囊是何用意,陈季彦心中当然清楚,沈家小娘子已有婚约在身这事他也清楚,但他愣怔良久,竟鬼使神差的接过了那香囊。 七俭一路头晕的回到家,此种感觉平生从未有过,似吃酒吃醉了般。 晚间,用过晚饭,七俭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藏话说了出来:“爹爹,我……我不想嫁与张秀才……”沈管事正在写字的笔停住,抬头看去,以为幻听。半晌,隐忍怒气发问:“为何突然间说不想嫁?若是不满,先前就该断然拒之。如今说不嫁,你让爹爹怎么去和人家说?这等让街坊邻里笑话的事我是做不出!你对人家有何不满倒是说来听听?” 被这怒气相向,七俭颔首退了几步,又坚定的站住:“爹爹,孩儿并无对张秀才不满,只是孩儿如今还不想嫁人。先前是孩儿的错,一时糊涂没想清楚,如今还可挽回,还望爹爹替孩儿做主,退了那婚事去。” 桌子猛的拍响,七俭吓得抖了一抖。害怕至极,但还是站那不肯退让。 “你如此倔强必是有缘由相撑,若你肯把其中缘由告知爹爹,爹爹听后觉得可取合理,便去退了那婚事。”沈管事此时目光深邃,仿佛要把面前的人看穿。七俭话到嘴边,最终却说:“只是一时还不想嫁,想多侍奉爹爹几年,望爹爹成全。” 沈管事听闻此言,眯眼冷哼一声:“不必拿我当由头。婚事就此定了,再折腾又能如何?俭儿,人处何位便谋何事,心别太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莫强求。” 仿若真把面前的人看穿了一般,把字句磨成冰锋利刃,决心要让面前的人认清事实。 第伍回 年下时节,布店生意兴隆异常。伙计眼尖,远远的瞧见七俭,赶紧上前招呼:“小先生,今儿是来看开春的布料?”七俭笑笑应话让他去忙,伙计走后,她自顾自的挑看起来。最终挑中的纹色让伙计疑惑的哦了一声,这布纹色,沈管事穿嫩了。过会一拍脑袋,明白过来,这不有张秀才嘛,挑得正好。 驿站平日人来人往,今儿三十,知县大人在酒楼摆了一桌让他们公差们吃好喝好,这会倒是空荡得很。曹家年夜晚上人也多,沈管事和七俭每年都搁他家过三十,沈管事在主桌上吃,七俭跟仆人们一块吃。这会女婢的席已须臾吃毕,剩小厮那桌还在吃酒嚷嚷。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欢声笑语,爆竹声声,辞岁旧年迎新年。真是年复一年,时光荏苒。走了十几年的道,今儿走起来心情特别,冷也不冷,心里暖,手上拿的冬袄子也暖和。 十来余天,两人默契相守,路上相遇,若是七俭手中有重物,陈季彦必是搭把手,你来我往,两人之间已脉脉含情。 敲门声声,屋内走来走去的人猛的走到门边拉开门,看清来人,愣半晌不能言语。让了门把人请进,陈季彦不明显叹了一叹:“小先生,今儿可三十。”“正是三十,特来看看大人。”七俭把手上的衣裳放桌上,又把食盒里的酒菜端出来:“我拿去后厨热热。” 青梅煮酒,酒菜飘香。陈季彦捏着酒杯叹而摇头:“没想到啊,来的竟是你。”七俭不明他所指,也不问,只是给他添着酒:“大人看来满腹心事。”“休再叫大人,我算哪门子的大人。如若不介意,叫陈大哥吧。”陈季彦把杯里的酒饮尽,醉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人,笑声无奈:“小先生,我们,是同类人。” 言语含糊,七俭没听清,站那替他添酒时倾身唤道:“陈大哥……你说什么?”被唤之人侧头相望,七俭闻到醇香酒味近在咫尺,瞬时直起身子离得远些。 “没有银两做盘缠……离开……此生……太苦……”陈季彦说到此处,突然哭泣起来。七俭犹豫再三,轻抚上他的脸颊:“大人若真有急需银两处,我有。” 陈季彦被这话一吓,酒醒不少,直愣愣的看着七俭。七俭点头:“我若说出一直以来的想法,众人皆会认为离经叛道不可取。可确实如此,我不甘此生与不中意的人度日,贫苦我不怕,但我怕一辈子太长。陈大哥,七俭愿赠予你盘缠让你去完成心中理想,七俭信你有一天会回来带我走。” 情真意切,陈季彦低头不语,可顷刻又抬起头:“此恩太重,我必此生谨记。” 年初一,城门口,七俭把一包银子递给马上的陈季彦:“这些年,我积攒不丰,只有这些。”陈季彦一身雪披看不清表情,迟疑了半响才接过银两:“日后陈某必报此恩!就此别过!”说过拉转马头,策马而去。 辰时送人走,午时县衙捕快闯入曹家铺面捕人。沈管事惊得一把拦在女儿面前:“何故胡乱捕人!我家俭儿所犯何事?”说完看向七俭,见她也一脸痴傻,更是气叹一声。捕快拿铁索一晃喝道:“赠与银两纵人私奔!知县老爷发话,敢拦者,一律当同犯论处!带走!” 陈季彦者,本名季安,有兄名季彦,为云南府捕快,兄妹一胎双胞,长相相似十有八九。其兄病疾在床,她名为替兄来此出公差,实则来会情人何琢石。两人青梅竹马,后何琢石父亡母改嫁来到玉溪,到县衙谋职,于第二年娶知县家丧夫守寡的大女儿,随后升为捕头。知县此女长相甚丑,性子暴躁,坊间都传她男人是被她克死。 两人婚后过得十分不如意,何琢石便与陈季安恢复了书信,直至在信中约好私奔。陈家家境堪忧,何捕头更是捉襟见肘,两人一直在想法筹盘缠。七俭赠银,两人都明白她出于什么心思,但都默认并未拒绝。 听旁人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沈管事使劲哀叹一声:“你呀!”说完让开,七俭一脸呆滞任官差铐走,快到县衙时才猛的醒神,哭笑几声,心凉如冰。原来,真的是命,才想逆命一回,下场就如此可悲可笑。 本以为事情不大,知县出了气再要些钱就会放人了,可案子迟迟不审,沈管事知道,这是有人在从中作梗。再去找乌主薄,哪知得到的价码让沈管事几欲昏倒。六百两,他上哪去筹啊!思索再三,决定求主家,主家沉吟半晌,答应借钱,但要一纸婚书,七俭出来后,便是他曹家人了。 沈管事踉踉跄跄从主家往回走,犬吠声让他思绪不安。都在落井下石,都是一路货色。他又能如何?不对!他能有办法救女儿。 半夜,县衙牢头带人来接班,突然间,一个黑影蹿到他们面前,正要拔刀,一阵□□沫向他们飘来,顿时,晕倒一片。 七俭听见响动,起身一看,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正在砍那牢门的锁。 一路被追杀声吼得心悸,抓紧前面人的衣襟,不禁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刚要说话,那黑衣人却一下拉停马跳了下去,往她怀里塞一包袱,声音决绝:“出城有人等你!”说完一拍马屁股,马儿便嘶鸣一声往前奔去。 一切太快,快到不明所以。 出城门见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跳下来的人让她一惊,竟是二喜!瞬间明白,那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好爹爹!当即拉转马头要回去,二喜拼死拽住缰绳:“小先生!快跟我走!先生他说了,你若留下,你们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先走,他会安全脱身!先生留的书信在此,小先生你快快下马跟我走!” 二喜不顾三七二一把人拉下马再说,扶着耳晕昏聩的人上了马车,吩咐德来赶紧走。这福德来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她信不了别人,只能信他,也因德来驾驭马车之术炉火纯青,要赶路,就得这样的车夫。 也不知过了多久,七俭昏昏沉沉的醒来找二喜要水喝,水喝毕,两汪眼泪刷的流下:“我爹爹的信,他的信……”“在此在此,小先生莫急。”二喜把信从怀里拿出来递过,七俭心沉如石的拆开一阅,越往下看泪水越凶猛。 她本该是那沈家的金孙银宝,只因祖上一步踏错,如今后世子孙便落得如此下场。信上沈管事把她生世详表,而后又嘱咐她拿那块沈家锦帕去昆明余家找余老十里先生,姻亲关系那般牢固,想必不会扔下她不管,必会认回这表孙。 白雪茫茫,覆盖了车辙印,德来又是挑着不常走的道赶车,三人一路心慌气短的赶了好一阵发现后面没追来人,这才慢慢放缓下来。 临车窗看着白雪,七丛的眼泪干涸在眼角、脸颊,风一过,冷一阵疼一阵。好一会,她声音静了下来:“爹爹让我去昆明找余老,说他是我姑爹爹,我便要听他的话。”说完又呆了一会笑道:“这命多爱看人笑话,才欲动,就被打得水翻桌倒,我想,我的确是只能这样一辈子的命。再折腾,只会搭进去更多人。” 二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替她抹了一把新流的眼泪:“小先生不哭,我们到了昆明求余老先生搭救管事先生,到时就好了。” 七俭目光空远,良久点头,似回话又似自言自语道:“或许我真正喜欢的,只是她扮出的模样和感觉,因我一直想成为那样的人,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改自己的命。她也明这个理,所以,她终是能骗了我。我以后,就要那样生活下去。”二喜还是不懂:“小先生,您在说什么?”“以后,便唤我公子罢。”七俭说完,二喜一脸懵愣,好久又缓过神来,想着小先生这是要躲追兵,于是嗯的一声点头:“公子!” 出玉溪境,三人找了家偏僻住处打尖,二喜听了七俭吩咐去买了两身男装回来。洗完澡,七俭把手里的白布递与她:“来吧。”二喜抿抿嘴,拿着白布一圈圈绕上七俭的胸,每一圈一紧,到后来见七俭额渗细汗,停下小心翼翼道:“想也知道这可是真疼小先生,还要……”“要。”七俭咬牙忍住,让她继续。 一身棉布男装冬衣裹身,发髻束起,咋一看,确实清秀小公子一名。出来时德来都没认出,被二喜点醒后啊哦几声,恭恭敬敬一礼:“福德来给小公子请安。”七俭脸微红了红,又正回神色:“你二人真愿跟随我浪迹天涯?” “我娘在世时就说过,小先……呃,小公子乃山中一凤凰,迟早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福德来说完又憨憨的笑笑,他不知七俭是否真有本事,他只是想跟着二喜。二喜则狠的点头:“小先生与管事先生对我极好,我这辈子就要跟着你们。” 既然如此,那就向昆明而去。世道把她逼上了这条路,那么能否借此东风实现心中愿,这一路且行且看。 第陆回 三人一路风餐风宿露,提防追兵且手中钱银不丰,到昆明时说饥寒交迫实不为过。二喜入昆明前就已肺热发咳,进昆明后人已烧得迷糊,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直拉着福德来的手问爹娘在哪。二喜父母早年因瘟疫双双早亡,听得福德来这么一说,七俭眼鼻酸疼,连叹几声:“明日我想法子去筹钱,这病得早治。” 福德来也点头,过会又回过神:“公子去哪筹钱?这会还天寒地冻,想什么法子一时都难以筹齐二喜看病所需钱银,不如咱们还是直接上余家吧。”福德来的话让七俭沉默,不知为何,她心中对那余家总有不安之感,思绪再三,还是摇头:“从昆明集结去普洱的茶马商队和其他商队这时月也要开动了,德来,你明日和我去集上揽活。医馆那边我去打商量抓药,二喜的病重要。” 福德来欸了一声没再言语其他,虽然不懂不去余家是何用意,但既然认了这小公子,那公子说的话就要听。 七俭十五的年纪,福德来也不过十七的年纪,两人都算得身体瘦弱之人,在各客栈酒楼转了一圈,找了三家商队,都嫌他们不是做力气活的料不要。眼看时日到要午时,两人早上只买了饼吃,这会肚子饿得咕咕叫,加上医馆那边再三保证是晚上交钱过去,这时光景真让两人为难死。 两人蹲在街脚吹了会冷风,福德来刚要说什么,七俭却又站了起来:“才三家,不多,这会昆明的商队少说有十几家,再去问,我就不信真揽不到活。”才站起来,肚子一阵咕噜,福德来也羞愧的捂住了肚子,真的饿了。想想在家睡着二喜,病弱着身体也该是没吃东西,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七俭拍拍福德来的肩,两人又要往前走,却听得一声留步,抬眼看去,街对门一户人家二楼有一女子站那冲他们招手。都不明所以,站那候着,不一会,从门口出来两女子,一看就是主仆关系。女婢给小姐撑着伞,手上还提着一盒东西。 乍一看这女子,福德来就手心发紧喉咙发涩,活了十七年,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女子。七俭见他攥紧手站那呃啊的说不出话,疑惑的对面前两人看了一眼,莫非认识?只得相问:“敢问姑娘可是和德来相识?” 小姐身后的丫头抿嘴笑笑,同是男子,见着她家小姐的模样可谓是天壤之别,一个譬如平日常见之态,一个懵懂无辜的模样,倒是可爱得紧。 “我家小姐见二位这天寒地冻没出年关的日子还四处寻觅,必是一时有难言之隐,萍水相逢,赠予些食物给你们裹腹御寒,还望你们早日度过这寒天之日。”丫头把食盒打开,包子配卤牛肉,香味让两人的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叫了一阵。 小姐见状,温和笑笑:“吃吧。你们这天还在外寻觅,不知是否在揽活计?”音如黄莺,好听得紧。她这一言语,让刚抓上包子往嘴里的送的七俭有些噎住,只得点点头来缓和这噎塞感,好一会后才答话:“家中有病人,急需银两来看病医治。找了几家商队,他们都嫌我们体弱不堪重负不肯收。” 也不知为何,或许是这一饭之恩,七俭对面前这位小姐颇有好感,不自觉便把话说了出来。说完又急急摇头,这可不是在讨钱,刚欲澄清,那位小姐却善解人意的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出此街往南走,福悦客栈有一商队,老板姓金,你们过去后说是花娘介绍即可。” 她此话一出,两人皆愣住,千恩万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小姐是个明白人,这可是个大恩。花娘拦住了他俩人的作揖:“快吃完过去吧。红儿,我们回了。” 丫头应了一声,两人便转身走了。 金老板的商队正是茶马商队,听说是花娘介绍来的,他嘴角闪过一丝怪笑,接下来倒也顺利,问清两人所长,听得七俭是账房出身,考了她一会,便招呼人道:“这人识字断数,你带他负责清各商家送来的茶砖数量。”说完又指向福德来:“你看着稍微壮些,去扛搬堆码货物吧。” 一下午,七俭跟着总账房跑进跑出,总管事验货时她就记数,看着总管事拆开茶砖后根据茶砖上金灿灿的发金花数量来断价,她也暗暗学在心里。这砖茶是湖南来的客商送的货,他们不愿长途跋涉艰险跑去那边地,每年往昆明送货,倒也清净。 晚间两人跟随商队胡乱吃了些东西,悄悄包了些干货便往回赶。七俭去医馆抓药付付药款,福德来先回去给二喜做吃的。 晚上冷风阵阵,七俭裹紧棉袄快步疾走,路过白日那赠饭恩家门前时微缓了脚步,抬头看去,看到窗户紧闭,里面有人影晃动,该是要歇息了。才要走,窗户突然响动一声,白日里那小姐又出现在窗口。 刚想的感激之言一时也不知怎么说不出口,站那对望了一会,七俭拱手作揖:“大恩不言谢,小姐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言语。”说完心中没底气的叹了一声,此时食不裹腹,人家可哪有用得着的地方哟。好在对方也没多言,只是轻轻一句小心慢走便关窗了。 人家手底下做工,不勤不行,七俭连做了三天,记账之余跟着总管事验货,也帮着打包装码,三天下来腰酸背疼,好在二喜的病总算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自个照顾好。还有几天商队就要齐货出发了,七俭今儿被留在客栈跟他们一起吃酒,于是买了些熟食让福德来带回去照顾二喜。 酒过三巡,天南海北闯的客商天始侃侃而谈,他们侃着侃着便侃到了本地富商余家。说那余家本就有和沐王府结亲在前的前例,表亲开亲如今倒也不意外。只是余家本只是富,虽有和沐王府的姻亲关系庇佑,但也因和沈家的关系一直不能入仕途,只能低调行商。 如今沐王府花月郡主要下嫁余家公子丰年的事情已是满城皆知的事实,沐王府如今在滇地是与皇权比肩的存在,他们家郡主是皇帝亲封的郡主,而不是因着老王爷给出的尊称。这一来,余家公子在娶了郡主后不用想那定是前程似锦,士农工商的老末一下跃到第一位,真可谓是一步登天。 说完余家,他们又往上数到余家的姻亲沈家。七俭听着他们说到沈家,心中紧了一紧。听到沈家被抄家这段,她没忍住红了眼圈,避了避的咳嗽一声:“余家可得沐王府庇佑,不知沈家族人如今又身在何处?”其中一人听她这一问,低了声调道:“你竟不知?沈家族人流放入滇都在矿山做苦力。沈老万三先生的嫡孙已故,并无后人,且不说那么些旁枝散叶现在被压动也难动,就是有朝一日朝廷特赦,估计也难成气候。” 七俭啊啊的点头附和他两句,心中却悲苦不已,果然如爹爹信上所说,她父亲早已身故,如今母亲也不知是否还在那苦难之地继续受苦,又想到爹爹如今也不知是何情况,一时心头涩苦难当,找了个由头去了后院,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哽咽良久方才缓过神来。 又是几日光景,金老板商队明日便要出发,今天总管事早早给七俭打过招呼,让其晚间迟些走,有好事。 到了晚些时候,金老板带着总管事和商队马头几人还有七俭一起来到了一家名为丽春馆的地方。虽先前确实不知此处是何地方,因白日里从未见其开门挂牌,但这会听得楼下楼上一片调笑浪语,便也明白过来,这地方正是妓馆。 一时迟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这里面的姑娘可都练得火眼金睛,万一给瞧出端倪,那又是祸事一桩。没容她细想,马头一身精蛮力道把她扯了进去。 金老板一看就是常客,进了间大厢房,老鸨上来直接问是不是照原样,他也只是嗯了一声。于是,酒桌上山珍海味不一会摆满,姑娘们陆陆续续进来,有人看中便留下,还有人没看中的就换人再来,人群鱼贯几次,七俭眼有点花,只得埋头吃药。 她想躲也躲不过,金老板亲自点她的名:“俭哥儿眼光真挑,还没看中的?你年纪也不小了,不会还是个雏儿?”这话一出,男男女女笑成一片,七俭红着脸不做声,但所有人都看好戏的盯着她,看她最后到底挑个啥样的。心想这不成,最后干脆一横心:“不瞒各位,我已有家室,家中娘子甚是凶悍,我怕她……” 笑声更甚,金老板更是哈哈大笑几声:“小子就是小子,你瞅瞅在坐的,问问哪位没有妻室。男人江湖闯荡不容易,养活娘们就是让她们凶的?你也忒没出息了。话说你小子在说瞎话吧,你认识花娘,怎可能没逛过妓馆?” 话音落,花娘抱着琵琶走了进来,七俭瞬间呆住。 “金爷就是爱说笑,花娘的同乡兄弟花娘当然得帮,他不容易,你们放过他别让他回去讨苦头吃了。”花娘坦坦荡荡的看着七俭笑笑,坐向椅子,又把目光投向了金爷:“爷今儿想听什么曲儿?” 金老板被这媚眼一抚就酥了魂,连连说好,走到花娘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耳语几句,随后又用手在花娘的腰间抚了一把,花娘也不恼,还是笑吟吟看着他应好。 来妓馆若只是吃花酒听小曲的那可能真是有些雅趣的雅士,但金老板这一群全是跑江湖的蛮汉子,吃完曲便各自搂着姑娘回房去快活了。到最后就金老板和七俭没走,七俭是还没回过神来,金老板见她不动,便喝的一声笑笑:“小子,你眼光果然不低,看中花娘了?” 七俭瞬间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不不,金老板,在下先告辞了,明日一早去客栈为弟兄们饯行。”金老板却欸了一声:“是便是,慌什么,我又不恼你。你这小子是个人材,我在普洱有货栈,昆明这边缺个常年驻守的人,你是否有兴趣?” 七俭一听到工作赚钱的事就脑子清醒,连连点头:“金老板栽培之恩……”“欸,少说那些客套话,事给爷办漂亮了都好说,要是让我知道你从中不轨,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今日你既看中花娘,你俩又早是相识,想必也是相思良久,你留下,我走。只嘱咐你一句,明儿别忘了早起就成。”金老板说完用手指挑了一下花娘的下巴:“我这小兄弟你可得伺候好啊,爷还指着他给爷驻守昆明。” 第柒回 房内只剩两人,七俭见花娘站起,连忙也站起退让:“那在下也先告辞了。”“知道我是青楼女子,便想急着脱身?”语带笑意,倒听不出责怪,但这却让七俭惶恐,一时急得语塞,咳了两声才好说话:“这……小姐这话真是让我惶恐……我……”“看你急的,我也就说笑说笑,从走入这扇门起,我便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在乎也没用对么。坐吧,金老板给了过夜的银子,你若这时候走,鸨妈妈不会轻饶我。”花娘又给她添了杯酒,让她只得又重新坐回去。 两人又互敬了几杯,花娘脸染红晕,眼角含笑的对七俭看了一会道:“世道作恶,女人生而不易,出身官宦便要攀附权贵,出身贫苦,要么苦寒度日,甚者就被逼入娼门。想必你也是苦极难言,否则也不会女儿身扮作男儿郎。” 一语点破,七俭口干舌燥的舔舔唇,不知说什么才好。站起来回走了几步:“我……”“不必慌张,我能看破不表示所有人都能,那些糙老爷们不都被你骗过去了么。也罢了,究竟如何我也不问,总之,你以后要在男人堆里打滚,就要万事小心。”花娘又给她递去一杯酒,眉角一挑,笑得甚是好看:“首要练的,便是这酒量。你喝得过他们,就不怕醉后被人发现秘密。” 夜过子时,楼里的欢声笑语落了下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若隐若现,七俭两颊通红,还捏着酒杯,一会走东一会走西,似是在寻那些声音哪里来的,最终贴在墙面上不动,静听了一会,一脸懵懂的看向花娘:“他们这是……”“男欢女爱。”花娘贴近她,温热的气息里全是酒香。七俭瞪她久看,似还是不解,最终哦的一声,顺墙歪倒。 宿醉一宿,清晨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摸向疼痛的脑子,忽听得一句:“醒了?”慌乱后退,脑子又一阵撞疼,跌跌撞撞,终看清眼前的人是花娘,舒下心来,紧接又想起早上该干嘛,急啊了一声:“要迟了!”花娘已起床,正穿衣,也拿了衣物递给七俭:“不急,时辰还早。”说完替她更起衣来,七俭要推辞,手却被握住,瞬时不敢乱动。花娘见她安分,这才继续。 红儿拿来醮盐漱口,温水洗脸,一切洗漱妥当,出门正见着金老板领着总管事和几个马头在那聚集,她一出现,全都盯着她和她后面的花娘看。七俭起先并不知他们在看什么,稍后恍悟自己现在是男子打扮,这才红了脸。 “你小子好大的面子,让我们这些人等你,不过也没白等。露水情缘也是缘,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以后驻守昆明,要对人家花娘好点啊小子。”金老板等她下来,用力的拍拍她肩,让她用力扛住才没咳嗽出声,听了这话回头对花娘看了一眼点头:“必然如此。” 众人见这小子挺重情谊,嘻嘻哈哈打趣说笑着便离开了。 金老板临走寄信去普洱,让那边先调两帮手过来帮七俭开荒打地基,福德来和二喜都被他纳为商号人员,让七俭给按时发放薪饷。从普洱来的是两三十左右壮汉,不识字,一把力气有的是,一个叫陈七,一个叫宋天福。五人一起在昆明西城盘了个院子,说干就干。 日子一天赶一天的过,春悄悄的来,地慢慢回暖。年近十六,七俭自取字为守信,商号的伙计跟随陈七他们叫小七爷。从玉溪来的商人偶然也有落脚到金氏货栈的,七俭从他们口中得知爹爹虽受重伤但始终是逃掉了,这也放下心来。但又不明,既然逃掉,为何不来找她。莫非去余家找过发现她不在又走了? 捏着手里的谷子闻了闻,七俭心事重重。金老板说以后要茶米兼做,货栈如今也收江南来的谷米卖往整个滇地。正想着爹爹的事,听得门口有伙计道了一声:“小七爷!花娘来了!”闻声转头向门口瞧去:花娘带着红儿拎着包东西走了进来,已是三月的初春,这街市上女子的装扮也如万物回春后的花红柳绿一般亮眼了起来。 这的伙计都知丽春馆的头牌花娘是小七爷的人,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该给的还是给。 七俭放下手中的谷子,吩咐福德来就按她刚说的标准继续抽看其他袋子,这是陈谷,收的时候要额外谨慎。拍掉手上的谷渣,迎向花娘:“今儿怎么这时来了?”花娘嗔责的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早叫你换掉这一身了,穿着像个怕冷的小老头。” 随着她的话把自个上下打量一番,七俭也不由得笑笑:“是是,这都开春了,是该换了。这阵忙,忙忘了。”“那二喜是干嘛的。”红儿由衷的觉得那二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忙我们这些人的吃一天都够忙,不怪她。来,屋里坐。”七俭替二喜挡了一道,把两人迎进屋里,刚要倒茶,红儿把茶壶接了过去:“怎好让小七爷动手,我来。” 红儿倒好茶就说去厨房帮二喜了,七俭看她脸带笑意的离开,也莫名的开心:“红儿和二喜倒挺好。”花娘看她一眼不应这话,把拿来的包裹打开递给七俭:“看看是否喜欢。”接过衣服,七俭瞬间想到了陈季安,只是一瞬,又回过神来,轻手在衣服上抚了两下,点头:“必然喜欢,只是花娘不必为我……”“你嫌弃?”一句话,断了她的推诿,当下收好:“这就换上!” 说做就做,当下进到房里把那身棉布袄换下,这身竹青色的衣服真如人也换了个季。花娘见她出来,目光一时挪不开的盯着看,七俭以为哪里没穿好,上下看了一遍,不明所以。花娘这才把目光挪开,招呼她过去坐。 路过的伙计都说小七爷这身衣裳真好看,七俭也不跟他们闹,只是让他们仔细着手上的活计,有板有眼的模样让花娘莫名笑出声来,她疑惑一声:“何事发笑?”“没事。听说金爷快回了,那你也能轻松点了。”花娘见她好看的指尖上有几道轻微划痕,刚想捏住瞧仔细,可路过的伙计一往这边瞧,她又明白过来不能这样。 “等金爷回来,我就去找我爹,先去余府问问。”自两人相知,七俭便把身世和盘托出,花娘自从知道她身世,也在尽心尽力从来往客人那里打听银矿的事,但也收效甚微。听她说余府,花娘嗯了一声:“要去尽早,花月郡主与余家公子的婚事就在这三月末尾,到时乱成一团,也难有人答你的话。” 七俭也认同这说话,一听这话,她忽的对那花月郡主有了兴趣,喝了口茶,想了一会才问:“那花月郡主是怎么样的人?”花娘不明她为何这么问,也思索了一会才答:“天潢贵胄,沐王府国公爷最大,她是第二。听闻脾性极古怪,颜姿国色。我所知仅此而,怎么,守信对她好奇?” “一时好奇。那余家公子又是怎样的人?”七俭睁着眼倒真一副好奇的模样。“余家公子常年不在滇地,听闻他家四处都有商号,他也常年在这些商号行走,不知人品怎样,更不知长相如何。”花娘答完,二喜也喊开饭了。七俭想也未想,起身执起花娘的手一起走。 她是未曾发觉,倒是花娘无意间回头,看到后边的伙计都在闷笑,那笑看不出恶意,但也让她好不自在了一会。她无所谓,只是怕人在背后说七俭的闲话,这人护她已太多,她无以为报。 伙计们吃完饭出去闲逛的闲逛,不闲逛的躲哪说说话,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晚间还是凉意,七俭把花娘拉进房里,烧旺炭火说话。两人聊了会日前两王相争的局势,都叹了一声,沉默良久,七俭起身来回走了两道:“看这势头,皇帝是斗不过燕王,当年先皇把战将斩杀殆尽,如今可让他孙儿吃尽苦果了。这仗一直打着,跑商的也得不到好日子,如若燕王坐位,也不知道这世道是会好还是会更坏,我就期着这沐王府镇着的滇中不乱才好啊。” 她边说花娘边给她宽衣,次数一多,默契已有,她便不再推辞了。两人洗漱完毕上床又说了会话,要睡时,花娘忽的从背后抱住七俭:“世道再乱,守信你与我别分开就好。”七俭僵了一会,郑重嗯一声:“不分开。” 等花娘睡着,七俭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对身旁的人看了又看,躺下复又撑起复又躺下,心中有股乱团的情绪,不知如何说好。对花娘,究竟是报恩兼掩饰身份才走得如此近,还是有别的缘由,如果有,那缘由是出自何处,一时真理不太清。 金爷回来带回两个重要的消息,一是皇帝的军队真的快撑不住了,二是华县地震,地裂泉涌、房塌地陷。流放犯人做工的银矿正好处于华县,听说皂隶死伤几十,犯人更是伤亡不少。 听完第二个消息,七俭整个人都懵了。当下抹了把汗来回走了几步:“金爷,容我告假几日,我有急事要去处理。”金老爷和她书信常通,此时也称她守信:“守信有急事可需要我帮忙?”这商号货栈被打理得如此好,他心里对七俭已是极为赏识,给的雇钱不多,也知七俭把这钱银都用到花娘身上,这会有些过意不去。 “金爷多准我几天假便是帮了大忙。”七俭边说边拱手,就要退去房里收拾。金老板也不再啰嗦,吩咐了身边的管事去准备银子,要办事,哪有不需要银子的。 如今银矿地震,想知晓里面的情况,只有有求于官家,一般官家不敢求,只能想着沐王府有人能出头。如今能和沐王府接上头的,就只有余家,现在,百般不愿,也得去求了。 花娘帮衬着她收拾好包袱,临走又抱住她,不知为何,就是心中不安。良久才松开些:“进了别人府里,万事小心。余府离这大半日的路程,你一天是赶不回,我只盼你早日办好事情早日归来。”七俭嗯了一声就要走,花娘又拉住她看了好久:“守信,记住我的话,万事小心。” 第捌回 来昆明时日不短,杂事繁多,大半个昆明走遍,偏偏从未路过余府。如今站在这余府大门前,不得不叹当年靠余家庇佑的姻亲如今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站门口等了好久才等到门房一不情愿二不情愿的出来答话,问清缘由,对方轻蔑的瞧了她一眼道:“找我家老爷?拜帖呢?”七俭吞咽一口口水,重复已重复许多遍的话:“这位大叔,只要你把这块锦帕递上,你家老爷自会见我,我……”“休得再胡言乱语,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府上最近有喜事不跟你这泼皮计较,快滚,否则我可真不客气了!”门房话落,已有家丁拿着棍棒冲了出来。 七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来回走几步,看这阵仗,只得退而求其次,去后门或侧门转转。 走到侧门时,正好有送干货的要往里面去,七俭看准机会拦住老板,只三两句,老板便答应带她进去。肯给钱,凡事都好商量。 扛着一小袋干货,七俭紧紧的跟在送货老板身边,听他小声说着这府里的各人是谁。在见着一头戴玄罗帽,身着乌青纱罗衣,嘴有络腮胡的男子后,那送货老板迅速道:“那是胡总管事,你找他准没错。小兄弟,我就带你到这了。”说完从七俭肩上取下货物自个往里走去了。 才走到胡总管面前,对方就像被什么突然吓一跳,待定睛一看,又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眉角含笑。七俭觉得这很不对头,心里警觉起来,但该问的事还是要问,如今只有这余府能帮她了解母亲目前的状况。是生是死……一时不敢再乱想,赶紧问道:“可是胡总管?在下沈守信,有事相求。” 对方态度热情,和先前的门房截然相反,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七俭走了五六日没得音讯,这着实太奇怪。没有她在,那些眼馋花娘的用银子说动老鸨,金爷看在七俭和他自个对花娘的情谊上,帮得一次两次,也帮不了三次四次,再者,他也不能时时在昆明守着。花娘只得被逼重新接客。说被逼,是她自个心中有这感觉,像是和七俭过了这一月有余,就已经认定一些东西,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以前。 又过了三四日,花娘受不了心理身体双重折磨,央求着金爷差人去余府问问,三日后就是花月郡主和余家公子的婚事,七俭去求之事也该在这时候有准信了。金爷也不忍失掉好帮手,七俭不在这十多日,他无暇两头兼顾,货栈有些杂乱无章。今日来昆明,得花娘这央求,一准就应了。 派出的伙计精明能干,天不亮出发,快半夜赶了回来,得到的准信是,小七爷从未去过余家。一听这消失,花娘就要站不稳,红儿赶紧扶住她坐下:“小姐?”“不碍事,去倒茶来。”花娘把红儿打发走,和金爷对视一眼,捂着胸口喘气:“金爷,这其中必有隐情。守信好歹跟你主仆一场,你得为她作主。” 金爷听得她这话,来回走了一阵,可惜了的叹一声:“你们还真生出孽情了,他才十五有余不足十六,前途不可限量,若取得富贾人家或官宦人家的小姐,那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当初看中他,就是看中他眼里对命运的不服。但他若此生跟你纠缠到底,那庸庸碌碌已可预见。花娘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事实如此。不管他此时如何,我寻得他回来,你可有想清楚日后的事?” 金爷的话让花娘一步跌回椅子里,良久回不了神。过会又释然的笑笑:“金爷所说花娘都懂,更懂日后该如何自处,只求金爷此时出手相助,我真怕她有事。”“那小子做事谨慎非常,如堕困境,也不会轻举妄动,放心,我会找他回来。”这话花娘也信,想得到,这世上有几个女子敢扮男装在男人堆里过活,七俭胆大心细这点,她十分认同,当下也安了几分心。 两日的时光转眼即逝。 沐王府内张灯结彩,连猫儿狗儿也都感知了这喜庆,欢快的四处跑着。郡主卧室更是装扮一新,四处透着新人新事物的喜气儿。 床沿边坐的人儿头戴翼善冠,身着郡主曳撒服,周身彰显皇家威严。未着凤冠霞帔,只是那胸前的喜花结让人明白她是个即将要大婚的新人。 跪在地上的人身着黑锦缎面护卫武士服,头戴瓦楞玄黑帽,腰间挂着一柄细长刀,刀尾略弯翘起,不是常见的刀样。 郡主身边只站了一名女婢,正是轻竹。此时,她正盯着跪着的人,目光冷清:“你所探情报有误,该当何罪?”地上的武士额头冷汗涔涔,用力的喘息两声,并未答话,而是刀鞘寒光一闪,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拇指掉在了地上。轻竹见状,赶紧放下衣袖遮住郡主的眼睛:“放肆!这污浊之血要是溅到主子你罪该当诛!” 武士明白轻竹这话其实是在救他的命,所以只忍着疼不出声。果然,不一会郡主便用手中的玉如意推开了轻竹的手臂,直直的盯着面前的武士:“唐刀,解释来听听,为何失误。” 头一回听这小主子直呼自己姓名,跪着的武士强忍疼痛,刚要开说,面前被扔来一瓶药,他赶紧拾起把药粉洒在伤口。 “回小主子,我等十天前所探得知,余家公子并未回府,缘由未知。于是我与唐剑兵分两路,一路探查余家公子下落,一路留在余府附近随时探听,直到昨日,余府上下突然宣布他家公子回府了。唐剑与我一直用信鸽通信,据他所知,余家公子虽行踪诡秘,但确实没回滇地,而我所带人马时时守在余府附近,也并未见他们出迎过余家公子,他是何时归家,我们……无从知晓……请主子降罪!” 他说完,郡主一直沉默,这沉默让他觉得煎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嗯的一声,抬头望去,见轻竹对他使眼色,于是赶紧禀道:“谢主子隆恩,属下告退!” 他走了没多久,乳母胡氏又进了郡主房里,装模作样的大声道:“小心肝呀,吉时快到了,余府前来迎亲的仪仗和王府送亲的仪仗都已备好,我的小心肝这就要成人了呀,我可真舍不得……”嚎完这几句,她赶紧走到郡主身旁低声道:“已确认沈七俭到了昆明,具体位置,小主子再容我几天。” 话音才落,门外的人就报国公爷和夫人前来了。花月郡主挥手让她们一左一右站好,轻竹拿起盖头往她的翼善冠上一盖,她便端坐那不动了。 在她看来不过一番虚与委蛇的说辞,听完便好。虽有当年追随父亲的几名死忠部下愿誓死护佑她左右,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像如今,她可以说不嫁吗?有人会听?朝廷正打得水深火热,皇帝与燕王不到你死我活誓不罢休,二叔三叔时不时出征,且都一心想让沐家军地位稳固到谁也不能动,此时谁会顾及她的感受。能为沐氏一族做贡献,该是她的荣耀不是?所以,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荒诞不经,不必正视。 郡主大婚下嫁,声势浩大,整个滇地无人不晓。来迎亲的人中没有余家公子,众人只知余府给出的说辞是余公子偶染怪疾,不宜吹风。虽不是余家公子来迎亲,但沐王府派出王府亲兵几百人当送亲队,府尹府派出所有捕快维持秩序,规格已超郡主大婚规格,在外人看来这不可谓不风光,都在议论余家上辈子是烧了什么高香才得皇天如此眷顾。 众人一路送着那八抬大轿缓缓往余府而去,一路上小袋的米粮钱银分发给两边的路人,众人得了喜物皆在说着吉祥话。 郡主坐在轿内,听着四周喧闹异常,嘴角淡然一笑。世人皆以为金玉良缘,谁又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倒是那即将要成为她夫君的男子颇有意思,滇地地界的人只闻他名不明他长相如何,更不明他脾性如何。明知要大婚,却一直不回府里。突然回府里,她的人却不知,而更奇怪的是今日竟托有怪疾不能吹风不来迎亲。 这一切所指,都归向两个可能,一是那余公子根本不想娶她而四处逃婚,二是那位余公子,因隐情暂时不能见人。至于究竟如何,应该很快就能知晓。 喜轿进门,官媒在喊新娘出轿。她由轻竹扶着出轿,感觉到轻竹在犹豫,于是明白面前站的人正是她的准夫君。轻捏了一下轻竹的手让她照做,于是轻竹便让开,让官媒把两人的喜花打成结联在一起。 她是郡主,即使下嫁也是郡主,敬公婆茶时是轻竹代敬。在坐都为余家人,虽诧异,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大婚的步骤一步不差的完成,她被带入新房,宾客都在前院相聚,如无特别,新郎得去陪客。 不过一会,有人敲门,轻竹开门后一会又返回房内禀道:“余家公子并未在前院宴客。郡主,接下来如何,请示下。”“总要来揭盖头,躲得掉?”郡主有些疲乏的回了一句,看了一眼扔在一旁的盖头,接过轻竹递来的茶抿了一口又递回去:“时辰尚早,我歇息片刻。” 子时才听得有人敲门示警,轻竹刚要叫醒用手撑在那闭目养神的人,却见她突然睁开眼睛,于是明白,这主子根本没睡。赶紧替她把盖头盖上,站那等着。 来人轻竹已经见过,正是和郡主拜堂的男子,此时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婢一名上年纪的婆子。这郡马爷看着总觉得哪里奇怪得紧,但又说不清道不明。长得那是和她家郡主很有一配,这早已听说,余家公子品相端正。哪里不对?真是真怪。 人已经送进来了,轻竹知道她该退了,于是道完安就要领着闲杂人一起走,但奇怪的是那三人就是不动。略想了一下,她只得开口道:“新人该歇息了,我们出去吧。”“我家公子怪疾缠身,恐暂不便与郡主同房,奴婢等奉命……”话至此,只听得郡主轻声一咳,都不敢出声了。这郡主脾性怪异,已不是秘密。 轻竹明白了郡主的意思,她奇怪的看向那郡马爷,这人竟然像木偶一样不出声?怎么像这家做主的是奴婢不是这主子?于是又说道:“既有疾在身,自然是不便同房,但今日大婚,两位新人自有话想说,不便我等下人在场。还不走?”三人面面相觑,最终那婆子站了出来,目光直视郡马:“公子,老爷的吩咐望您谨记在心,万事以郡主凤体为重。”说完又向郡主施礼:“郡主,我家公子喉疾未清,不便说话,还望……” “滚、出、去。”主子的面子都没给,奴才敢在她面前一口一句我家公子,要能听下去,她就非沐海棠是也。 屋内安静后,郡主听到面前的呼吸有些沉重,脚步一直在试探的挪动,最终,还是走到了她面前。一阵轻微的热气染上她的脸,再抬眼,对上的是一双璞玉般的眸子。 第玖回 郡主轻唤一声表哥,对视良久的两人终才各自回神。七俭心虚的点头示应,虽被告知这郡主与余家公子自小就没见过,但这终归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怎教她不心虚。 被这似乎颇带玩味的目光盯得无所适从,七俭略避开些用手比划,指指喉咙,又指指床。只想让她快些歇息自己好脱身。这十几日,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余家的人答应救她母亲,却提出这么个杀头的条件,恐她生变坏事,还用药封哑了她的嗓子,并威胁,如若郡主在他们家儿子回来之前知晓此事,那她母亲必然不得善终。 两人真的像吗?也只是余家人自说自话。而余家,真正见过那位公子的人,本就极少。先说这年纪,余丰年今年十八,她快十六,暂且说得过去,但样貌身高又岂能骗过朝夕相处的人?哦对,他们不会让她和郡主朝夕相对。 或许用不了几日,就会借口疾重加重,需往别处求医,到时说因病也好,说因故受伤变了样貌都好,过个一年半载回来,只要余家的人认定那是他们家公子,谁还敢说不是? 这郡主,竟摊上这桩姻缘,也可怜可叹。 比划完一番,转身要走,却又听得郡主唤她一声表哥,于是停步相望。等了稍许没等来回音,脸不自觉的红了,这样下去,迟早露马脚。 “表哥所患何疾,如此突然,竟不能言语了。”郡主端坐那,声音不紧不慢的透着冷清。那目光让七俭感觉十分受迫,略吞咽口水摇头,那余丰年余公子大约是真患重疾在身,余家人才不敢让他露面,但又不想失去沐王府的庇佑,所以才走了这悬在崖边的一手棋。但那余公子究竟所患何疾,她真的不知。 见她低头不语,郡主竟轻笑出声,只是那笑声在七俭听来无比可怕,瞬间背上出层冷汗。 “莫不是,因我而起?” 一句话,七俭惊得应声跪下。这话潜在两层意思,一是问他是否根本不愿此桩婚事才想此法逃避,第二层的意思就是问莫不是两人相克,她嫁过来才克得他如此。无论哪种意思,都是在问罪,作为郡主在问她的罪。 七俭只能摆手摇头,一动说话的欲念喉咙就针扎似的疼,再这样折磨下去,该如何应对才好。急得恍神,房门突然被敲响,七俭应声对郡主看去,果然得到抬手恩准她起来的手势。不论如何,她已嫁到余家,若有人见着新婚当晚新郎就妻奴似的跪那,她的名声又要添难听。 是轻竹带人端了洗漱用水过来,伺候着除冠脱外衣,漱口洗脸,忽然得到让她出去的示意,犹豫一瞬,她让人放好洗脚水便带着丫头们出去了。临走看了一这郡马一眼,还是那木头样,不由得轻摇头在心底叹了一声。 郡主在那泡着脚,七俭也不敢走,刚才那婆子和女婢都没能进来,说明是被郡主的人挡了,也就是说,她此时站这,除非得恩准,否则没人能救她出去。郡主已除了外衣,现着中衣坐那,她不敢直视,只能站那继续低头不语。身心被折磨了十多天,今天更是异常紧张,此时有些昏昏欲睡,几欲站不稳了。 又听得一声表哥,惊的站直身子,寻声望去,只见郡主端坐那等着。本是不懂,但略想了会懂了,这是让她过去伺候。心中有些无奈的笑笑,这郡主可是颇有意思,这会这意思是在向她表明,她是郡主,只应君臣之礼,不论夫纲之说。 想想这大明天下,就算天潢贵胄,怕是公主也没敢像她这样的。她本一女子,又受人所胁迫,母亲之事余府本也是仰仗沐王府才有能耐去管,就当为母亲,报答这沐王府的人了罢。 过去单膝跪下,拿一旁的手巾捧在手上,等着郡主踩上去。可是等了一会,没动静,抬头一看,正对上那双深邃得有些让人不敢直视的眸子,瞬间避开。心中重叹一声,伸手去碰那水里的玉足。这本是人家夫妻间才能做的事,这双脚本也是余公子才能碰的,这会,她就权当了回丫头吧。心无旁骛且十分无奈的把那双玉足擦干并给她穿上鞋子,然后等着后边的吩咐。 “表哥待我如此好,海棠一定谨记在心。”她所说的一切在七俭听来都话中有话,但这句话中却含了她的名字,原来花月郡主名海棠,于是笑着点头示意。 “那表哥今晚,是不能陪海棠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听者必疑其有轻佻之意,但这话花月郡主说出来,字字寒意,让人背后发冷。似乎若是胆敢说留下,就会立刻灰飞烟灭一般。七俭赔笑着摇头,又打了一番乱七八糟的手势让她早些歇息,转身一抹额头的虚汗,赶紧向门口走去。 新婚之夜,七俭前半夜受了郡主的精神折磨,后半夜又被关进阁楼看守,心中疲惫不堪,捂脸坐那良,周身发冷都没发觉。她不是傻子,虽然抱着余家能看在当年沈家的份上搭救她母亲,但也十分明白,此时她做的这事就是件杀头的事,难保余家不会在事后杀人灭口。而二喜德来找不着她万一慌了手脚乱找让玉溪那边的人知道什么,那一切都糟了。所以逃是必须的,可怎么逃,真是个问题。 三天后郡主会回门,据她对这郡主的现有了解,这郡主回门后短时内是不会再住回余家,所以余家可能不会让她陪着回沐王府,那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三天之内想办法多和郡主接触,让其到时想让她陪着回沐王府,这一路,才有逃生的机会。 清晨,轻竹见主子睡得极好的模样坐那嘴角带笑,于是梳头的手法都快速了些,心情也受了影响,当下把话问出来:“主子,昨晚和郡马爷聊得甚好?”见郡主笑意更甚,却不答话,轻竹也不敢再往下调侃,都不能说话,哪能相聊甚欢,不过,这主子一大早哪来的这好心情倒是个怪事。 她夫君敢不迎亲敢大婚就生怪疾,她就敢新婚第一天不早起拜见公婆敬茶一起用早膳,还是轻竹代敬了一杯早茶了事。轻竹是做她的陪嫁丫头嫁过来,字面上的意思也是余家的人,当然,要是昨夜那人真有胆子享这齐人之福,那她就敢双手奉上。 用早膳时,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怪异感,这感觉似是在期许什么?哼笑一声把这念头甩掉,见胡氏疾步走来,于是接过锦帕擦了擦手。 “主子,玉溪那边突然传出消息,说沈七俭父女身负重案,现已知沈七俭在昆明现身,正派捕快前来协助府尹缉捕犯人。”胡氏有些急的接过茶喝了一口,见这小主子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急的欸了一声:“主子,我们这边就是找不着人,玉溪那边又发了海捕文书,怎么办?要是被别人先知道她的存在……” “沈七俭的父亲?”她疑惑得像自言自语,一旁的唐刀赶紧答话:“回主子,我的人正在找,他从玉溪逃出后也来过昆明,但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来过昆明,必是有事。”——这就是示下,找出沈父来昆明的目的,就能明白沈七俭现在的大致方位。唐刀和胡氏都明白过来,两人双双行礼退下。 嫁人与不嫁人的区别,大概就是换了个环境,每日所做事情大概相当。以前被沐王府的规矩束缚不能随意出门,如今被已婚妇人的身份束缚同样不能随意出门,还是看书养花这些闲事来打发日子。 这会已近午时,天渐渐热了,一热心里就有些躁。早晨轻竹带回来的话,说郡马爷病情又重了些,只能静养,不便相扰,就不一起用早膳了,这话让她莫名觉得可笑,歪打正着行动竟齐步了。 昨日相见,疑惑更深。那人根本不像病重的模样,但也的确是身体不好,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那不是初为新人的羞怯,而是心虚。心虚什么,真是值得玩味。 躺那看了会书,却只字没看进,满脑子都在想别的。发现这个事实时,轻竹已经唤她好几声了,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把书放在一旁坐起。“主子,郡马爷派人送来花茶,说今日天燥,让您别热着了。”“那咱们也不能失礼,瞧瞧他去。”接话之快让轻竹一众伺候的丫头呆愣,以为刚才是幻觉,她们的主子,什么时候这么性急过? 本是起了逗弄之心,昨夜那人的表现让她莫名的想再多看看那面红耳赤的模样,可事不凑巧,胡氏这回是铁了心的要替她办好事,这才一个多时辰,又赶了回来,看模样,是有重大发现。 让轻竹禀退左右,胡氏走进来就说:“主子,知道了。全清楚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天助我们啊!”“捡重要的说。”郡主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不远处的池塘,神情肃穆。 “我与唐刀带人一路打听,基本没人听过沈七俭这个名字,但就在我们要回来的路上,竟遇着了沈七俭的家仆,他们一听我们在打听沈七俭,主动上前来与我们攀谈。小主子,你不得不服那沈家小娘子,与他们交谈后得知,沈七俭竟女扮男装来了昆明,而且已在此留了近两月有余,一直在金氏商号昆明货栈做管事。她在昆明地界用的是她的字,守信,沈守信,难怪没人知道沈七俭。” 胡氏说了这一堆,郡主还是未转过身来,只是在听完后相问一句:“人现在何处。”这是肯定胡氏与唐刀没找着人的语气,胡氏只得低下头答话:“说来极为蹊跷,据那两奴仆所说,沈七俭是前来余府求人去华县银矿救她母亲,华县地震,皂隶犯人死伤无数小主子是清楚的,但她出发后人就失踪了,现今一直没找着,他们也十万火急的在寻人。” “交谈?那两人还能动么?” 胡氏又是一阵恐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小祖宗,沈家那两家仆根本不打算说出沈七俭的事,当时只是一时情急才找上他们,在得知他们竟也是在寻人后就要逃,唐刀的人把他们折磨得不可谓不惨。 “回小主子,能医好。我们也留了银子送去医馆。”胡氏只能实话实说。郡主又站了一阵,而后挥手,胡氏还想再说什么,却也只能咽下话应势退下。 第拾回 阁楼之上,似牢笼也是牢笼,远眺他处春日光景,恍惚昨日才见腊梅点点红。七俭紧咬嘴唇坐那思绪糟乱,看这情势,余家人已是不打算再让她见郡主,这让她又何来回门时逃走一说。明日就是最后的机会,错过,大概也只能魂断这余府了。 从阁楼透树梢往东看,能瞧着郡主的院子,那可怜人儿估着也眼巴巴的在盼夫君早日好,可那余家公子到底是否会好又何时归府,天晓得。即使瞧不清人,但众人中衣着最华丽者,必是郡主,此时正坐秋千上让人推着玩乐,同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能明白那颗没经世事的心此时只想如孩童般的玩乐。 此时七俭所见之人并非郡主,而是轻竹。自打嫁进余府,府上的人便不敢随便进那院子,郡主自个带来的奴仆已是够用,余府的人也找不着好由头往里塞人。这时候的花月郡主早已一身男装由胡氏和唐刀陪同赶往金氏商号货栈。留下轻竹,是因她信轻竹能化解她不在时的突发状况。 朝庭的事就要见分晓,若想让沈家人死心踏地从此只忠于她沐海棠,这时候是最佳时机。在云南一地,沐家人说一不二,但她已冠余姓,如若让二叔他们知晓这沈七俭的存在,就没她什么事了。且商家要想成大事,必是要走四通八达之道,商人在大明地位之微,沈氏一族流放者的奴籍如若不是得朝廷赦免,出了这云南,必是人见人踩。 沈七俭虽是沈老万三的嫡重孙,但毕竟是女子,要成事,得把沈氏一族现存人口全拢过来,依靠族中男丁,才能共同延续那个沈氏一族富有的秘密。 思绪间,已到了金氏商号的门前,胡氏上前问话,问沈七俭众人皆摇头,问沈守信,伙计们皆恍然大悟曰:小七爷啊!你们认识小七爷? 见已确认,郡主这才上前,慢步走到石凳边,随行护卫赶紧用衣袖把石凳抹了一遍。 一见这架势,伙计们知道是贵客临门了,可此时没主事的在,金爷此时倒是在昆明,可和人去了酒楼,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这人些既然连沈守信就是沈七俭都不知道,必是问不出什么。郡主打开扇子遮住那谷物袋上传来的灰尘,轻声吩咐唐刀:“把老板找来。”唐刀点头:“我们来的路上,我已派人去请了,主子放心,立马就到。” 话音落,金爷黑着一张醉脸出现在门口。伙计们见他们老板被人架着回来,一时都惊人慌着要去抄家伙。金爷挣开身后两人的束缚,大手一挥:“都别慌!今日放假,工钱照给!”此话一出,不出一会,院里就清净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2节 “敢问公子哪方贵客?金某可有得罪冒犯之处?”跑商之人忌跟人结怨,他平日里自信四处与人为善,还不曾得罪这等人物。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郡主始终用扇面遮住半张脸,胡氏伺候她这些年,对她脾气秉性太过了解,知道这是不想答话的意思,于是接上话说:“金老板不必慌张,我家公子前来不为寻衅,而为寻人。” 一听寻人,金老板脸色又紧了紧。花娘已几次三番央他,若有人来问沈七俭,必要答不知。前两天已有一拨官差来过了,那时他才恍然大悟那他家的小七爷竟是女子!他是商人,最忌得罪官府,否则将永远翻身之日。先前是官,以他的眼力,能看出如今这小公子是贵不可言,万万不是他能得罪之辈。 “沈七俭,在哪?”胡氏见他脸色发紧,猜到必是玉溪官差比他们先来过了,只得开门见山的问。 果然,又是问那小祖宗。金老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摇头:“不曾听过此人。”“哦?你家伙计管沈守信叫小七爷,你却不知沈七俭是何人,真是怪哉。不知金老板此处伙计家世可都清白?有无江洋大盗隐匿其中?是否都为昆明人士?如若不是,通关路碟可有去官府登记造册?”胡氏轻言轻语相问,金老板牙关都在发抖,知道今日遇到的人他惹不起,于是狠叹一声:“罢了!” 听金老板说完,郡主摇头思索,这情况和他们已知情况一模一样,说明这位金老板没说假话,而且,他先前也不知那沈七俭是女扮男装,如今也是得玉溪官差相告才得知。又是断在余府,沈七俭没去余府找人,那会是去往何处?莫非是去找她爹相会再去华县劫人? 这念头一出,郡主又摇头。虽未曾相见,但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感觉那沈七俭不是愿终生过那躲躲藏藏日子的人。已逃了一回,再去劫流犯,只能是终生被缉捕。那她去哪了?一个敢女扮男装的女子在急需人救她母亲时会去哪呢…… 真的不知。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无奈起身。临到门口又停下,这回唐刀揣摩到了她的心思,回头对金老板看去:“若那人再回你这,你要好生相待。玉溪的官差若找你茬,你就把这信物给他们瞧。”说完甩去一块铜制腰牌。腰牌小巧,才掌心大小,金老板接过一看,牌上浮显一庄严肃杀的沐字。心中一惊,赶紧下跪相送。 郡主一行才踏出院门,花娘和红儿急匆匆的赶来,两人在门口对视一眼,又擦肩而过。 花娘步伐不稳,金老板良久回神才注意到,忙上前问道:“这是发生何事了?”“金爷!你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啊!妈妈说我家小姐近日魂不守舍,推三阻四不愿待客,且弹曲唱调错误频出遭客人奚落殴打,妈妈她要把我家小姐嫁给那赖大户做第五房妾啊!金爷!”红儿边喊边哭,花娘唉了一声:“你且退下,我与金爷有话说。” 红儿走后,花娘一下握住金老板的胳膊站了起来:“守信她……?”“冤孽!她是女子你现在已经知晓了吧?为何执迷不悟啊花娘!她走啦,去寻她该过的人生,你也该梦醒了。”不知为何,金爷有些愤恨。 “不……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子,她从未骗我什么,也从未向我许诺什么。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我好想她,金爷……你不会懂,我这样的人,求的是什么,守信她懂我。”花娘的衣袖顺着胳膊滑下,露出一块块清淤,金老板欸的一声把衣袖替她拉下:“我去哪里找她?官差在找找不着,今日又来了一贵胄公子也要寻她,也不知她都惹了些什么人什么事,我到现在都不信她是女子啊,哪有女子如此胆大妄为!” 说完这些,金爷又说:“罢了!我猜她一直都在余府,至于为何你先别发问。明日,明日花月郡主回沐王府,余府要派人护送,内院空虚,我派人趁机进去寻。这你可安心了?”花娘已感激得不能言语,只能跪拜行谢礼。 夜晚,郡主房内灯火通明,轻竹把白日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得知那夫君从始至终没露面,郡主轻哼了一声,把粥碗递给下人,软声说道:“明日,必定要他随行,否则,外人会传些什么,你我都猜不到。此时我一心心系沈守信,庞杂之事就别让其胡乱生长。”轻竹明白,这主子不是在在乎外人乱传什么,而是不想沐王府的人再过多的“关心”她的婚内之事。 礼花装点的礼箱足足十二箱,余府的家仆也都衣帽换新,站那候主。可是,主子出是出来了,却不出发,这真是稀奇事。 花月郡主端坐轿内,但轿子始终未有抬起来的迹象。她不发话,但众人心中都明白,这是在等郡马爷。看样子,今天郡马爷不出来陪着回门,这行是走不成了。胡管家来回的跑,最终,在他第七次出现在前院时,一个身着水湖衫的男子跟在他后面出面,众人还没瞧清什么模样,就已坐进早就备好的轿子里了。 轿子要起时,胡管家掀开轿帘小声道:“今日晚间必须当众人发病,你打的什么心思我们都清楚,可你要明白,我们已经找着你母亲并把她接出来了。”七俭始终不言语,她知道,今日不逃,来日只能以亡魂见母。至于余家人说找着她母亲接出来了,她不信,必须不信,不能信。 见仪仗队出来,金老板赶紧使眼色让人从后门混进去。他则带三人一路跟着依仗,商家耳目众多,余家在昆明又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他家公子在外行走,总会有人知道。据他所知,余家公子确实会经商,但他不常与人见面,往往是在后出谋划策,即使见面,也不用真名。 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虽不多,但总有昆明的商人见得多了认出他家管事来,便猜测到他是何人。据金老板一位从京里回来的友兄传,此人此时根本不在滇地,京师有人在神医许那见过他。金老板起先是不当回事,但现在越来越发觉那位友兄所言是真,如若余丰年没回滇地,那现在那位郡马…… 金老板想到此,又想到此时还在货栈等消息的花娘,重叹一声,他这回可算被拖下水了。 他想靠近郡马爷坐的那顶轿子,可两边的护卫让他近不了身,前边就是南市,此时人多,要下手,只有这一时了。 七俭在轿子上也急得握紧拳头,就算此时装发病叫停队伍,又能跑多远?正急得龇牙时,忽听得一阵叫嚷声并伴随着马匹的嘶鸣声,随后,轿子猛的落地,她被震得五脏一疼。哭喊声四处响起,她才看清面前混乱不堪的场面,就听得耳旁有人说:“快跟我走!”一回头,看见金老板,当下激动得眼泪湿了眼眶。 沐王府所有的护卫全守在郡子轿边,把轿子围得严实防人冲撞,所以郡主从始至终目睹了七俭被金老板救走的经过,在他们趁混乱远去时,她没发出任何声音,良久,看不到了那人了,她才轻声呢喃:“原来是你,沈守信。” 花娘听得门被砰的一声撞开,惊得赶紧站起来,等看清金老板身后的人,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跑过去一把拥住人:“守信……”“不是墨迹叙旧的时候!他妈的我被你们害惨了!赶紧换衣服拿着包袱跟马头走!他负责把你们带去成都!随后你们生死由命吧!”金老板强行把两人分开,然后把衣服扔给花娘和七俭:“赶紧换!来不及了!惹上沐王府和余家,你们从此别回昆明了!” 拾壹回 此次走商的带队马头姓康,生得精瘦,目光凶狠,脸侧有蜈蚣似的疤痕。七俭早前就听闻他是彝族人,因得罪土司亲戚连杀七八个人逃出后改头换面跟着金老板风来雨去艰险的跑商。 两人扮成商队马夫,七俭倒看不出什么大破绽,花娘却是一看就知是女子。这一路要经曲靖到乌蒙过叙州才能抵成都府,路上劫匪流寇是人祸,艰道险阻是天灾,哪个不小心就会把命丢在这不知埋葬了多少苦魂的盐茶古道上。 七俭看得出康头极不愿带她俩走,只是碍着金老板的面才勉强哼了一声算应了。在郊外古道前,七俭和花娘对金老板三鞠躬,如此大恩,她们也不知是否有命来还。她们走后,金老板得应付丽春馆的人告官,又得应付玉溪官府云南府和沐王府的来势汹汹,想想这恩情可真是大得没边了。 送走人,金老板说不怕是假,一个人关在房内喝烈酒,听见院内有脚步声都惶恐得手指打颤,但他在赌,赌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局,他赌自己这边的四两会赢。 午夜时分,院内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来者是练家子,且是一个人前来,金老板重重的放下酒杯,喝红的眼眶突然湿润。 “她去往哪里?”来人不知何时已进了房间,一身夜行锦衣显得冰冷肃杀。“成都府,我让马头无论如何带她们到成都,这一路马头必会保他们万全。”康老板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被一阵气势压坐在那,感觉背后很是阴冷。 “她们?还有谁一起。” “丽春馆头牌花娘,若她不能一起走,那小子……那人必不会走。” “此事办得不错,在滇地,你不会有麻烦。替我们主子办事,不会亏你。”来人说完把一包钱物扔往桌上,又停顿稍许说:“你怎知,郡马是假?”“据传,余丰年现在应天府。”金老板说完这句感觉身后那阵阴冷消失了,赶紧起身转身一看,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郡主回门被冲撞的事在云南府传得上下皆知,茶肆中有外乡客商听了又问:“那郡马所乘之轿都摔散了,不知人现在如何。”茶肆伙计就会回了:“各位这是问准人了,这事我还真晓得,那一惊一吓,郡马爷病疾加重,连夜赶往应天府去求神医了。”客商听得摇头晃脑,啧的一声,心中发奇:云南府离应天府长路漫漫,十万八千里的,本就重病的人还连夜赶这长路? 心中疑是疑,但也没再问,这些伙计嘴里跑出的话能信几分还不好说,就算真事,那也是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 唐剑比唐刀性子冷,不爱说话,郡主周围的人都传他与郡主性子相似,所以郡主很是器重他。此时他回来,才单膝跪地,郡主已是示意让他起来说话。 “沈七俭会落成都府,随行有一人,丽春馆头牌花娘。从滇到蜀,盐茶马道难行,主子示意,是否派人中途截回?”唐剑握紧手中的剑,耳听四方,回到沐王府,才更要防人偷听他们说话。 他说完,郡主左眉挑动,她本该注意唐剑后面的话,可听到丽春馆花娘时,莫名犯疑。一个逃亡的女子,逃亡路上还要带上一个妓馆头牌,这是为何?真是让人十分好奇。 “不必截回,派人跟着就行。这有书信一封,让人快马送往蜀王府世子熑手上,他若不在,郡主悦然代收也可。明日准备,后天启程回应天府,我母亲身体抱恙。再者,我也得去瞧瞧我那体弱多病的夫君不是。”说到最后,郡主的神情让唐剑都避了一避,他本想问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余家也敢做,为何不灭了余家。但转念又想到,此事荒诞不经,且无凭无据,沐王府上下岂会信?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他了解这小主子的性子,自小知隐忍,但更知谋定而后动。 康马头商队一行四月十三日到了乌蒙境内,两日内落瓢泼大雨不停,马道湿滑,商队被阻山中,必须翻过山才能驻扎,否则这山里下雨多瘴气和蚂蟥,停下就等于等死。 七俭扶着已耗尽力气的花娘,吸吸堵塞的鼻子,咬牙用力将花娘送上一截陡坡,手臂被岩石剐蹭出血也无痛觉,站那气喘吁吁,已再无力气自己攀登上去。马队一行已甩她们一截,似是不想再管她们死活,七俭抱紧单薄的衣服瑟瑟发抖,良久,靠在土坡上颤抖着摇头:“我怕是不行了花娘,你跟上马队,求康头一定带你走。” 花娘的泪水和着雨水滚落,伸手拉住七俭的手不放:“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守信,你信我,我们一定能平安到达成都府。到了那边,没人再认识我们,你若想以女子身份过活,我们便以姐妹相称,你若想以男子身份过活,只要你不嫌我,我便嫁你为妻,到时我去跟人学蜀锦织绣,你还给人当管事,我们收养一个乞儿。你说好不好守信……守信你看我,看着我,我拉你上来……” 七俭已病得烧热,迷糊间听见花娘的话,嘿的笑了一声:“真好……花娘,我……”说话间,整个人已经抖得不行,最后更是直直的倒了下去。花娘见状,惊叫着守信,顺着坡又滑了下来,抱紧一直在打摆子的人呜呜作哭:“守信!你醒醒!你醒醒,要是没有你,我逃出来又有什么意义……”见怀里的人脸色越来越白,花娘越发把她抱得紧,两人在雨中拥成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娘听见上面有人在说话,抬头看去,康头一脸恶狠的出现在坡上,于是赶紧爬过去求救:“康爷!康爷你救救守信,求你救她……只要你救她,让我做什么都成。”康头冷哼了一声,拿着绳子下来:“病成这样,即使到了前一站扎营地,她能不能活也不一定。真是累赘!”话虽如此说,但他已经把七俭用绳子绑好,让上面的人往上拉。 四月十五日,七俭从阎王殿回魂,头一个听见的声音就是花娘的哭声,第二个是康头啐了一声道:“这小子真命大!这也能捡回命来!”一旁的大夫听他说小子,疑惑的对床上的看了一眼,又摇头道:“好生养着罢,也算是命大。” 过了叙州府,一行人神色稍松了些,再赶五六日的脚程就能到成都了,这一种,也算有惊无险。 七俭的嗓子自从被药封哑过一回,再开口就已是低沉之音,再加上这一路病得瘦弱,旁人真难察觉她是女子。这会,商队驻扎郊外酒肆,她和花娘只低头吃饭喝茶,不往其他商队那边瞧。康头他们跑商的喜欢热闹,很快和其他商队的人打成一片,吃酒说笑,很是热闹。 “老康,那边那个娘子,是你们的人哦?你老小子会享受撒,跑商还带个女娘子。啥子价钱,你开价。”和康头说话的不是汉人,一身都掌蛮夷服,汉话半生不熟。都掌蛮族和大明向来不和,蜀王朱椿镇蜀后更是三番五次征讨。他们把持着各条商道,要经蜀地运盐茶往藏区,要是和他们关系不好,那跑商到成都也就是个笑谈。 康头目光看向花娘,七俭首先反应过来,站起来挡住花娘,三方对峙,一触即发。康头咬牙吐字:“还记得乌蒙山区时你的承诺吗花娘,你若不从,我们都走不出这里。”七俭摇头看着康头,见他主意已决,于是一横心趁所有人没注意,拉着花娘就往外跑。 追出来的是都掌蛮人,七俭只顾拉着花娘跑,但花娘本就跟不上她的脚程,此时慌不择路,被树枝一绊便摔倒在地。眼见后边的人就要到,花娘一把推开要过来扶她的人:“守信你快跑,我本烟花女子,皮肉生意算不得什么,只求你别在这!你别在这!” 七俭不管不顾的扶起她抱住,而后又冲后边的人喊道:“康头!一路患难与共!就得你拱手相让逼我们入绝境吗!我们本是同根生!你真的忍心看这帮蛮夷□□族人吗!”话音落,突听得一阵刷刷的风声从四面八风聚来,一阵刀光剑影,那帮都掌蛮人便应声倒地。 领头的人对七俭看了一眼冷笑:“你好天真。真怀疑主子看错人了。”说完听见后面赶来的脚步声,于是大声说道:“叛族聚众闹事,我等奉军令平叛!任务完成,撤!” 他们走,康头赶到,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是何人出手。看着一地的尸体,康头脸上头一回出现了惧意:“快走!快走,只要被人瞧见我们在这,以后我们都别想跑商了!” 一行人心惊胆战从叙州府日夜兼程,终于在五月到达成都府河码头仓库。一月半有余有行程,七俭和花娘都病瘦得不成模样,到了成都,康头不再管她们,因他要找老买主谈生意,也要进货回滇地,都很忙。再者,他答应金爷,成都是终地,他一路也身心疲惫,实在无心无力再去管闲杂事。 两个弱女子有些茫然的走在青石板路上,看着这座蜀地之城,一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吃穿住,当前首要的三件事,件件指向银两这一件事。七俭走累了,坐在码头石阶上看着运河上船来船往,码头边扛货工穿梭不停,一时哈哈笑了两声:“我喜欢这繁华热闹的景象,花娘,我们就在这安家,我来养活你。” 花娘丝毫没怀疑她说出的这句话的可行性,只是一直都很相信,她认识的守信,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有能让人信服安心的能力。这种能依靠的感觉,这辈子她从身旁边这瘦弱的还只能算是小孩的身上找到了。 衣衫褴褛又如何,饥肠辘辘又如何,老天让她们平安抵蜀了。这是天意让她们好好活下去,只要人在,总有办法活下去。 拾贰回 滇蜀多战事,城郊村落多有空屋,七俭和花娘寻得一处孙姓妇人门前,听闻她家男人是在她有孕时被征兵离家,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如今孩子都四岁了,也不知男人是死是活。公婆前年因病先后离世,现在院里空落。 妇人本也不指着这村落里能有人来租住,如今听得门口这两人一说,叹了一声:“都是可怜人家,看你们也不是凶恶之辈,住便住吧,也算给我这孤儿寡母的作伴。至于租钱,你说有钱再给便有钱再给。” 栖身之所终于安定,房内基本生活物品倒是有。七俭和花娘得了孙大娘一顿恩饭,期间七俭打听码头工人现在是否好揽活,花娘又打听了孙大娘以什么过活。单身妇人一人带着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必是有活计才能活下去。 孙大娘也是热心人,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心里没个苦,也不问七俭和花娘究竟是逃荒还是别的缘由来到蜀地,只是对她们所问之事一一作答。如今府城河边正是各地商贾云集的时日,只要去就有活计。她则是靠娘家所传的蜀锦织绣手艺度日,一幅蜀锦织绣一人完成需好些时日,她和村中几名妇人一起在罗娘子家共同织锦,卖出锦绣所得按出工日数核算。 七俭和花娘都是头一回听这么个方法,觉得新奇,细问之下,才觉这法子十分可行,因为公平。妇道人家,谁家没有个事,你一天不出工,就比别人少拿一天工钱,确实公平。她们中间也分生手熟手,这又是另一个算法。 花娘当下央求孙大娘明日带她一起,孙大娘只略想想也就应下:“你们小两口初来乍到必是不易,你若真有心想学,明日就随我一起吧,只是我先说明,学徒能做的事有限,拿的工钱也是有限。你若……”“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花娘握紧七俭的手,忽然红了脸,她先前安慰七俭所构画的日子,似乎要成真了呢。这人现在明显是选择了继续装男装生活,那…… 是夜,七俭借了孙大娘家一些柴禾,待花娘泡澡沐浴完毕后又烧了水自己去洗,一身的疲乏在澡盆里得到舒缓,终于有空闲可细细梳理这一路来的事。一幕一幕,真是恍如隔世。如今她身处蜀地,父亲在哪,母亲又在哪,不知此生,可还能再见一面…… 热气袅袅,熏得几欲想睡,感觉有冰凉之物贴上肩头,猛的清醒,回头看去,花娘穿着中衣披着外衣站她后边笑得温柔。 “看你乏得很,来给你捏捏。守信,你毕竟一介女子,码头上挑扛推拉都是重活,你还是……”她才说到此,七俭随手搭上她的手让她别再往下说了,停顿一会叹道:“那里是商家聚集之地,我去必是有我的用意。沈守信,不会一辈子做码头工,否则,又谈何养活你这一说。”她说得随意,手也搭得随意,花娘却被定住,半晌不得动弹。 天刚蒙蒙亮,七俭已梳洗完毕,两人刚刚找着落脚处,柴米油盐都没钱添置,幸得昨日孙大娘有将晚饭多出的两个馒头相赠。花娘看着她和着冷水艰难的吞咽着,心里疼得厉害,但虽红了眼眶,却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 “晚上我想法带些米和菜回来,你跟孙大娘她们学徒,也别太劳累了。”七俭说完便走了,花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泪水终于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世道的另一种艰难,如今深有体会,但心里却踏实得很。 虽瘦弱不堪,但这码头上的工人又有几人是身上有肉的,都精瘦得很。如孙大娘所说,揽活计很是容易,这里的码头工都被漕运使底下的人控制,要想揽活计,就得听他们安排,他们让你去搬什么你就得去,而且他们还从克扣佣金。虽不平,但又能如何,如今身无分文。 整整一上午,扛挑提拉,七俭感觉整个人都已经麻木,听到领头喊开饭,她有些茫然的看着跑向食棚的人群,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经过她身边的人见她这傻样,推了她一把:“愣什么!二傻子啊!再不去可被抢光了!” 管饭的发放粥饭,每日都是就着菜叶子吃,长年累月需要力气的人们哪受得了这个,也就新来的吃这些,稍微做久了的都是上到码头上面的食档去吃。伙食虽不怎样,都是内脏杂碎一窝炖,但好歹油水丰富。 七俭拿了碗粥和两个馒头走到一边,看着这来往的商船,又看看上面的食档,心中略有盘算。机会,需要一个机会,否则,翻不了身。 花娘回到家时天色已黑,家中本也不可能亮油灯,于是她唤了几声守信,怕她累极在床上睡了,结果却没听到回声。正着急,听见院门又被吱呀推开,一个人背着一捆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灶膛里烧亮了火光,花娘忍着哽咽煮饭作菜。七俭的手和脚都有伤,是去捡柴时看不清路被野草树枝划伤的伤口,虽都不重,却足以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七俭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嘿了一声:“是不是回来晚了你担心了,怪我早上没交代好。这菜是人家卖了不要的,我看着还行,凑合着吃吧。再过几日就好了。”花娘只是嗯一声,便低头专心作菜。川蜀多香料,如花椒,各家各户可种,有存储,孙大娘很是给了一些。花娘把这些花椒加入七俭带回的内脏弃料中去腥,渐渐竟能闻出很香的味来。 吃饱饭比什么都享受,今日工钱买了米,添了灯油,已然不剩。虽烧水洗澡费柴,但七俭不爱一身黏腻花娘很是清楚,这会烧好水等她泡进去,又拿了块东西过来,没等七俭发问,她先说了:“孙大娘家有存储的肥皂荚,我把它们加上罗大娘给的些干薄荷研磨成粉做成的皂角块,你用用,应该清爽。” 七俭拿过皂角块闻了又闻,这味道很是好闻,往手背上抹了些再用水一揉,果然不一样。在曹家时也见过他们用的皂角,这东西贵,可那时候见过的还不如花娘自己做的这块好,这感觉完全不同。可能他们用的是皂荚不是肥皂荚,果然,用这个做底料比较好? 花娘见她拿着块皂角入了神,好笑的伸手欲捏捏她的鼻子,却忽的被握住手。那感觉又让她红了脸,可这人还拿着块皂角在发呆。良久,七俭猛的从水里站起来:“你是说这肥皂荚是孙大娘家存储的?那就是说这里丰产这东西?” 久不得回音,七俭才这注意到自己光着身子站在水中,脸顿时烧起来,赶紧又坐了回去。 夜色朦胧,花娘辗转难眠,刚才那一幕在她脑子里翻腾。其实七俭还是个孩子,信期都未至,身子因为一路折腾也是个孩子般,可是不知为何,就是那身子,让她满脑子都在翻腾,浑身烧得厉害。 七俭经热水一浴,浑身的酸痛感回来,也睡不着,听着身边翻来覆去的声音,疑惑的问:“花娘也是累到酸痛睡不着?”花娘一听这话,为自己刚才的心思羞耻,吞咽了一声才说:“我给你按按,你躺好。”说完探身起来,对上的却是一双澄澈的眸子。 一时万语千言都化为虚无,只觉口干舌燥,不自觉的往那嘴唇边凑,似是那里是甘泉。 唇齿缠绵,不知所起,一吻而深。 花娘听到那略显粗重的吸呼时浑身都在颤抖,手脚直绷,仿若未经□□,仿若下一秒就会被融化为水。手指有些不敢却又十分想抓住身上的人,来回试探,最终攀附上那肩头。 临睡前,听到那人说:这感觉好安心。不知为何,莫名的想流泪。待那人睡去,手轻抚着她的背,也觉得这感觉,确实安心。 似是得了什么力量,七俭一上午都力气满满,休息时就坐那呆笑,模样惹得工友都来揶揄她昨晚上是得了什么好事了,问得她一阵阵脸红。 几人正在那小歇,突然听得一阵吵闹,寻声看去,前边围了一圈人,好像是出事了。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挑夫不小心把两担茶叶挑翻了,现在油纸摔破,茶砖摔散,买家和卖家都在揪着这挑夫问责。 七俭趁所有人都在看热闹时蹲下捡起一块茶砖看了看,果然是她先前见过的从湖南运出的茶砖,听闻现在这种茶砖很得川藏地区的人喜爱。可是她看着看着就看出不对劲了,这摔开的茶砖一摔即碎,而上面并无发金花,仔细一闻,还能闻到些许霉变的味道,只是这味道被用茶枝熏干遮掩过,若不是她在茶行呆了十几年,也很难一下闻出。 仔细观察了一下买家和卖家,七俭突然举起茶砖说:“摔得好。这些货若不是今天被这位兄弟摔了,怕是买主要亏大了。”她话音东,卖家已恶狠狠的欺上前来:“泼皮你胡说什么!”都是精明的生意人,买家一听这话就不对,过去拉开卖家:“你急什么?让这位小兄弟把话说完!” 七俭把前因后果讲名,然后一口笃定的说:“这茶若不是前期淋过雨霉变又经熏干加工过,那我可任这位卖主取我性命。想必他们让你看的货和这些必不是同一批,老板,收货要小心啊。”买家听完,立即让他的人每担取样来验,结果,七俭说中。 晚间,买家吴老板听了自家管事的把事详细说后,在酒楼设宴款谢七俭。这批货若真是收进来,他的损失可高达四百余两。后查出卖家的“茶引”(官府发放茶商经营证,无证者以贩卖私茶论处)也是仿造,当场就被官府带走了。 一阵畅聊,吴老板知道遇到行中里手了,细细打听知道七俭从小就在茶行,当即拍板,明日去他货栈当收货管事。七俭淡然道谢,颇有些荣辱不惊之意,这模样又让吴老板很是赞赏的点点头。其实他哪里知道,此时她心中所想并不在换份轻松的工作上,而是想着那块皂角的香气。 蜀王府内,一只鸽子落在窗台,有人取了鸽角信筒里的纸条走向一身着鹅黄春衫的女子。女子接过纸条看过后轻声笑道:“我这妹妹可真有意思,盯着一位码头工一刻不肯放过。罢了,把近日记录全数挡录让信鸽带走。”旁边的人应声退下,只见他手上拿的纸张上第一行便写着沈七俭三个字。 拾叁回 七俭近日在吴老板商号得了清闲活计,有空便手拿一本宋人周密的《武林旧事》翻看,卷六有篇《小经纪》,里面有讲宋朝的人是如何经营皂角团生意的。只是里面并无具体配方,说出的几样都是常见之物,具体比例如何配不得知,制造方法也不得知,这让她甚是苦恼。且那时和此时的皂角团都不能存储,即制即用,不符合买卖的经营模式。但这东西确实好,富人用得多,如若得其法,必是个能赚钱的好东西。 吴老板妻舅刘大夫是蜀王府医官,没事常来商号闲坐与人长谈,一来二去,七俭和他熟识。这日两人正谈论到前些日南阳府疫情,刘大夫抚须长叹一声:“据我同门传来手记,我隐约能断那疫情是由皮肤而起,只要日常清洁得当,此次南疫情实属不该发生啊。”七俭停了记账的笔哦了一声:“怎样才称清洁得当?” “譬如这皂角,若加入适当药材让人们形成习惯,则可免除许多不必要的病灾。”说完刘大夫拿起一旁的《武林旧林》又抚须叹了一声道:“可惜药皂也只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即煮即用,药材都是名贵药材。若是有一种能储藏又不贵的药皂让人们能时常使用,那可是造福我大明子明啊。” 七俭啊的一声站起来:“大夫所言极是!不知大夫可有此意和守信一起研制出此物?”刘大夫听闻此言一愣,对眼前这小子静看稍许,竟抚须点头:“有此志者,老夫当全力相撑。” 两人一拍即合,吴老板听闻此事,虽觉荒诞,但他向来敬仰妻舅,这几日更是觉得沈守信是个人才。思索再三,也点头同意出资研制,但所给资金有限,要是银两用完没有结果,那就作罢。他和七俭都是商人性子,当即拟了契约出来,如若成功,所得利润以五三二分,吴老板五,七俭三,刘大夫二。 刘大夫本一医痴,蜀王府的俸禄已是不少,对钱银又向来不是很看重,最终他退一给七俭。五四一的分账契约拟定,吴老板拿起按了手印的契约看了又看,对七俭一拍肩:“你小子是个做商的料,让我怎么说,这东西让我仿若真瞧见真金白银了似的。你果真是个人才啊。” 三人商定,研制场地就定在刘大夫乡下宅子里,那里人少屋大。收材料的事吴老板和刘大夫去做,七俭则去书市淘书,尽可能找出制皂的入门路数。做这买卖,她最先想到的不是和吴老板怎么分成,而是配方,配方才是最值钱的东西,那这东西便不能随便交与他人,于是当即写了书信让云南的马队带回昆明,是时候接二喜和福德来过来了。 这日日头正好,花娘和孙大娘她们昨天刚交了一批蜀绣,今日都在家休息,于是一大早两人就在院里搓洗起来。 孙大娘见花娘似是没做过这些活,动作有些笨拙,于是笑笑教了她一阵,又欸了一声:“你和你家相公在一起多久了?”花娘一愣,回想了一会才答:“有些时日了,大娘怎想起问这个?” 小虎子过来闹着要玩水,孙大娘把他打开又接着说:“有些时日了就好,看他心疼你的,我以为你们才在一起。男人嘛,得着媳妇儿和没得着媳妇儿两个样,看来我这守信兄弟是个重情义的人,还有本事。你看现在你们日子也好过些了,该准备要孩子了吧?” 花娘被问住,低头搓着被套不语,孙大娘见她这样,又语重心长的说道:“别嫌我管得宽啊花娘,该要个孩子了,你们这一路过来想必你是一直喝着汤药才没怀上,那玩意儿喝多了伤身,别再喝了。你家守信啊,识文断字又会做买卖,一看就是要成大事的人,他此时年纪尚轻,你赶紧生个孩子把他稳住才是正事啊妹妹。” 她话音落,七俭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平常的一句我回来了,却没得到回音,这才仔细去瞧花娘的脸色,是有些不对。于是把手上的东西放屋里后出来挽起袖子道:“我来洗吧,你去歇会。” 孙大娘此时已洗完,哎呦了一声:“守信兄弟,这活哪是男人做的,知道你心疼你家娘子,可这叫人瞧见了会笑话你不说还会在背后说花娘。”七俭不明所以的哦了一声,手却还是接过花娘手里的活洗了起来。 孙大娘又咳了一声,花娘这才回神,抢过七俭手里的衣物:“你怎这时回来了?”“啊,回来收拾几件衣物,要随主家去乡下一些时日。”花娘啊的一声,瞧见孙大娘还在,又把话吞了回去。孙大娘见他俩有私房话要说,嘿嘿笑了两声:“那我去溪边清衣服了,花娘你快洗了赶紧来啊。” 孙大娘一走,七俭赶紧的脱了鞋袜踩进洗衣盆里:“这样洗才快嘛。”花娘被她逗乐,也忘了刚才的心思,帮衬着在一旁搓洗些小件。 两人洗好衣物,七俭挑着往溪边走,花娘在一旁跟着。村里的人对这场面都不陌生,女人见了常常要数落自家男人不会心疼人,男人则会悄声啐一句没出息的才这样,可啐完又很郁闷,虽说商人地位低贱,但人家能过好日子是事实。唉。 七俭带回的菜都是酒馆的卤味,还有一坛宜宾产的杂粮酒,文人称为姚子雪曲。这酒浓香,花娘也早有耳闻。喊了孙大娘和小虎子一起来吃晚饭,小虎子闻着那酒香硬是要喝,七俭用筷子沾了小许逗他,他舔了一下连连吐出来,这下安静的吃饭了。大人们都逗得哈哈笑。 这时候,孙大娘对花娘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看得花娘只能避而转身七俭:“这次要去多久?是去收田租?”七俭唔了一声笑笑:“要些时日。孙大娘,我走后,花娘就劳烦你多照顾了。”花娘明白她这是顾忌孙大娘在,有些话不好说,于是也不再问。孙大娘已连喝了五六杯,这时欸的一声:“说什么劳烦,以后怕是我们娘俩要劳烦你们的时候多。” 孙大娘走后,两人沐浴完又对饮良久。 感觉醉意起,花娘窝在七俭怀里摸着她的手上的伤痕轻抚:“你一要走我这心里就慌,守信,我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你了。”“我已写信给金老板,让他送二喜和德来过来,也求了他赎红儿出来,就不知他能否再帮一次了。”七俭说着说着便气息重了起来,花娘起先是被二喜和红儿的事吸引没在意,这会听着耳边的心跳声快得异常,瞬时明白过来。 转身欺压往那人,看到那双眸子里是期待,没有犹豫的期待。 吻着那醇香的嘴唇,花娘心里莫名抖得有些想哭。那目光,是饱含爱意的在看爱人的目光,没有虚伪,没有纠结,仿佛她的过去在这目光里本就不存在一样。无以为报,只能以熟知的云雨之事来让喜欢的人享受鱼水欢愉。 唇舌以侍爱人,虔诚且极至欢愉。 觉身体浑身紧绷,继而酥/麻无力的软得气喘吁吁。七俭双目放空的盯着床帐,轻握着花娘的手道:“这是,□□?”“□□。守信喜欢吗?”花娘又轻吻了她的腿侧,这才往上蹭进她怀里。 “喜欢。换我来……”话未说完,被花娘掩唇阻断。“有些乏了,守信明日不是还要早起,歇息可好?”花娘埋头在她怀里,并未让她看到此时的神色。她是烟花柳巷出来的,身子已被糟蹋,又怎可让爱人亲吻,此时她好恨当初。 清晨,花娘醒来时七俭已在收拾,她赶紧披了件衣服起来帮忙,看到自己的衣物也被收进包袱,笑得无奈的捏了捏七俭的鼻子:“小迷糊是否还没睡醒,看清楚,你确定要穿这件?”七俭接过衣服又往包袱里放:“我不穿你穿。”花娘愣住,直直的看着面前的人,七俭还是手上忙活不停,又接着说:“你说离了我心慌,我离了你也难受。你随我一起吧,免了我日日想得紧。” 说完已把花娘抱进怀里,亲吻了一阵又松开,见怀里的人还一脸懵懂,只得伺候她梳洗。 七俭给描眉时,花娘轻握住她的手,递到唇边亲住:“守信,我上辈子大概善恶参半,可能善要多些,许是修了七桥七庙今生才能遇见你。老天始终待我不薄。”七俭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感情,不用再多说什么,花娘懂,她更懂。 应天府沐府内,郡主正与二叔之子沐斌对弈。虽是二叔之子,但沐斌却长他一岁,此次她来金陵,两军正打得酣,是沐斌一路将她接入应天。 两人下完棋,喝完茶,沐斌便告辞了。花月郡主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沉思。相传玉盈郡主与她这哥哥走得近,他这哥哥也从小居京里不回沐王府,如今燕王如日中天,很有明日就入主九五的气势,这颇有意思。 沐斌走,唐刀拿着密函过来:“蜀王府信鸽密函。”待郡主展开那纸条,他又说:“郡主不出手帮她,可是为了验证她是否怀有沈家得巨富的秘诀?”没得到回音,但也没见斥责他自作聪明的神色,于是继续往下说:“如若她真在蜀地发家,富贾一方,那主子还怎能让她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良久没得到回音,且郡主眉头微皱,唐刀正要改口,忽然听得郡主说道:“俯首称臣?我不是她夫人吗?她不回来我身边,还能去哪。” …… ……唐刀僵硬的站那口水也不敢吞,这话是何意?真的揣测不出。是在责斥他?不像。那这诡异的话到底何意?真让人背后冷汗涔涔。 胡氏救了他。胡氏进来,见唐刀在,本不想开口,但郡主没让唐刀退下,她只得说道:“已寻得沈白氏踪迹,她果然是被余家人重金从华县矿场救出。但余府不会轻易放人,他们指着这颗棋子引沈守信入瓮以绝后患。”“唐刀,知道怎么做了?”郡主说完这句竟嘴角起了笑意,唐刀赶紧拱手相避:“是!属下这就去接人!” 所有人退下后,沐余氏端着碗粥羹走过来:“秋儿,吃点东西,娘看你身子日渐单薄,心疼得紧。我那侄儿的病,也不知怎样了,娘只盼他早点好,你也好有个依靠啊。”郡主接过粥便吃,对母亲的话只应不答,她这让,让沐余氏以为她在责怪大婚她这个母亲不在的事,刚要说话,就听得她说:“娘,孩儿明白您的苦衷,一切不用多说。至于我夫君的病,总会好的,他人品端正,性子温良,娘到时见了必会喜欢。” 两人又说了会话,郡主似是随意说道:“过几日,有一妇人来府上居住,来给娘亲作伴。娘亲到时要好生相待。”沐余氏刚应下,又觉不对:“你又要走?”“女儿已嫁为人妇,此次来京,一是看望娘亲,二是听闻夫君在此医病,特来瞧瞧,但显然消息有误,他并不在应天,都已一月有余,他可能早已回了云南。我也该回去了,免得人说闲话。” 沐余氏见女儿如此懂事,也很欣慰,当下不再说什么。 天色渐晚,郡主一人在竹舍呆得久,待唐剑来,这才起身:“准备好了?”“好了。可是主子,蜀道难……”“再难,我也得走这一趟。”郡主说完便走了,唐剑只能对着她的背影鞠躬应是。 那喜欢称她妹妹的悦然姑姑告诉她,那人码头做工,本苦得惨不忍睹,却时来运转得人赏识,过得逍遥。又告诉她,那人一直与那叫花娘的女子同居一室,形同夫妻。她要再不去瞧瞧,有些事,怕是要不受控了。 拾肆回 朱悦然接了花月郡主进府,还是开口必称妹妹,沐海棠一时懒得再和她较这个劲,这一路遇山越岭、遇河涉水,长这么大没试过这种累。身子娇贵,中途病了一场,唐剑本欲抗意带她折回,她却执意前往。一路上胡氏都叹,这主子为那沈守信可吃了大苦。可这一路进蜀是做什么去她还是有点没想明白,要沈守信回,那不是一句话的事? 见这侄女神情憔悴却依然不失皇家贵气,朱悦然笑着递了切好的果子过去喂她吃:“姐姐可想你想得紧,一直书信盼你来,你却从不回信,如今为了一外人千里迢迢不辞辛苦的赶来,姐姐可吃味了。”沐海棠看了她一眼,虽疲乏得紧,但歇息了这会,有了些力气,于是淡然回道:“姑姑,您这一声姐姐,可在自降辈分。” “那又如何?虽我父王和你爷爷称兄道弟,但我姓朱,你姓沐,且我只长你两岁。”说这话时悦然郡主神情略顽皮,这让沐海棠无语,只得当没听到,刚要说去沐浴歇息,又听得对方问:“你从应天而来,可有见过玉盈?” 摇头否认。虽沐斌和玉盈走得近,可她不能如沐斌如今就表明心迹,她所有的恩宠都是□□所赐,当今皇上是□□所指的继承人。即使知道燕王如日中天,也只能静等一切尘埃落定。 见她否认,朱悦然疑惑的咦了一声:“她与我通信,十封九封提到你,心心念念全是你,你去应天,她会不找你?”“虽然她父王已快攻破应天,可她还在顺天,如何找我?莫非姑姑是知道她一直在应天和沐斌在一起?”厌恶这种试探,索性挑明。果然,朱悦然不再说其他,只是让她好生歇息,等身心舒畅,带她游蜀地。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七俭发现尽信书不如无书。刘大夫不能常伴她左右,她只能以人传书信,这才短短三四日,书信已达十来封。就是这一来一往的书信,让她慢慢完善着配方。看着手中已试过的几张废方,心中略惆怅的叹了一声。 夜色已深,她还在院里走来走去,烧造房的火光已经灭了下去,工人们也都休息了。花娘拿了外衣出来给她披上,又给她端来热茶,这才问道:“守信有心事?”“啊,进展不大,有些心躁。花娘不必陪我,去歇息吧,我再想想。”说完放下茶又陷入沉思。 琴声悠悠响声,脚步声顿住。一曲琵琶奏出春江花月夜,听此琴声,她不由得缓缓吟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吟声落,琴声落。七俭有些痴的看着月光下的美人,见她缓缓把琵琶放在石桌上,正欲站起。脑子忽的一热,过去把人拦腰抱起:“良辰美景,我实在太不解风情。成败得失,不如此时怀中有你。” 花娘被她蛮子般的行为惊到,又被她的话语羞到,此时心境,不能用言语形容,那是一种快飘漾上浮云的舒畅,只能埋首在她怀里痴痴的笑。 半夜云雨,起夜的伙计都被她们房中的声音羞红了脸。第二日两人都起来晚,起来才晓得刘大夫早已到了。如此失礼,还连累七俭在长辈面前噎辞,花娘很是自责。七俭倒不是很在意,且她隐隐有些高兴,刘大夫过来,肯定是带来好消息了。 果不其然,刘大夫这次带来的药草换了许多,把药单交与七俭时,他又说:“这些药草经熬煮应是能储藏,但油性不够,你要想法子。近日我都不能来此,王府来了贵客,身子有恙,需调养。”七俭看着药方嗯了一声随口问道:“蜀王府来了哪方贵客?”“是云南沐王府花月郡主到访,也不知这千里迢迢入蜀是要做什么。最近时局乱得厉害,各种传言满天飞,或许是和这有关。”刘大夫说完已负手往烧造房去了。 七俭仿若被雷击中,花月郡主沐海棠,她竟来蜀了!这绝不是巧合。 银子和时间都有限,七俭近日可谓是没日没夜的在烧造房巡看,配方的料大致是正确了,油的事她早已想到了动物油,现在就是试比例。 又过五六日,七俭昨夜熬到天明才睡,这会脚还没睡暖,就听得有人来敲门。花娘心疼的替她掖好被子,不许她动:“你睡着,我去瞧瞧。”门才打开,门外的伙计竟冲了进来:“小七爷!成了!咱们成了!” 七俭应声坐起,还有点云里雾里:“什么成了?” “你不是说烧造出的皂角块无杂质且放火炉边经一夜不溶就是成了么,你快去看啊小七爷!”伙计兴冲冲的说完又跑了出去,七俭猛的下床,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花娘责备的嗔了她一眼:“越乱越快不了,差不了这一时,好生站着,我来给你穿。” 七俭一路拽着花娘进了烧造房,看到炉子上那块用花瓣模子倒出的皂角块泛着些晶莹润泽的淡黄色,香气远远可闻。慢步走了过去,拿起那皂角块在手上握了握,环看所有期待的目光,然后点头:“成了。” 伙计们全都兴奋得哇哇大叫,七俭也发自肺腑的笑着点头。老天终究是没负她,吴老板给的银两差不多刚好用完,而时日也刚刚好,再用不了几天,二喜和德来他们应该就能过来了。 吴老板和刘大夫得了消息当即赶过来,吴老板一看就认可,刘大夫则把皂角块沾水洗手用过后才激动点头:“全对!就是要这个!守信真乃奇才!”七俭谦卑的笑笑:“若没有先生和吴老板鼎力相助,这东西也不会成型。”吴老板当即吩咐下人按七俭开出的单去购料,烧造工艺,配方和火候,这些他都不感兴趣,他只要能把东卖出去赚钱就成。 转眼又是几日,吴老板商号的药皂在成都打响了名号,经往此地的商家慢慢知晓了这号东西,开始小批量的往回带。七俭商铺烧造所两处跑,银子分到手就交给花娘,花娘拿着银子想着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人养胖些,但奈何,杂事烦多,无论喂她吃什么珍肴,身子还是不见肉。 这日傍晚,花娘和孙大娘商量搬去镇里后,在镇上盘铺面卖姐妹们的蜀绣事宜,七俭边小酌边逗小虎子,也不掺合那事,花娘想做,她就赞成。正问着小虎子要不要去上学,就听得院门被拍得响,孙大娘起身去开门,花娘则趁机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酒量见长,别喝太多,伤胃。”手没来及放下,就听得门口有人唤:“小姐!” 抬头看去,红儿两行清泪站那又是哭又是笑,身后跟着的二喜和福德来也好不到哪去,都是噙着两汪泪水。 几人叙一晚主仆情谊,都说得哽咽,不再细表。 人来了,房子就得正式搬,镇上的房子是吴老板帮忙租赁,因七俭和花娘户籍都是模糊,路碟造假,吴老板他们本也不细究,但始终不敢拿给官府看。一人玉溪沈家女子籍,一人教坊司妓籍,虽看着安定,实则时时担惊受怕。 福德来被带了几日,立即学会,熟背配方,七俭便不用再两头跑。二喜和红儿随花娘在蜀绣铺面,也是慢慢学了起来。日子好像已安定,七俭得空时来铺面喝茶,看着花娘向大姑娘小媳妇儿介绍蜀绣,觉心中暖意丛生。看此情景时常痴笑,而换来的往往就是带爱意的一嗔。 今日落雨,铺面清闲了些,几人在后院吃完饭坐铺面闲聊,不一会,有一马车停于店前,女婢撑伞,小厮铺地毯。屋里几人都愣住,前来交货的孙大娘更是讶声道:“这是哪方贵客?这……” 七俭捏着茶杯盖用劲,几乎能猜到是谁了。先前还心存侥幸,可现在细细想来,她就算是郡主,但也一女子,若不是深仇大恨,又岂会艰难险阻只身入蜀。 花娘瞧见了她的手在抖,于是覆手上去。无论何事,她要与她共同承担。 郡主一身白月锦袍男装走入店内,对七俭相看良久,然后走向新挂蜀绣那边,声音稳却冷清:“店家,这如何卖?”花娘要起身,七俭都握住她的手不让,堂堂郡主,需要什么都不用亲自出门,这不是来买东西,而是冲她来的,她确定。刚才对视时,那目光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平静如水,可她却看到了深处的波谲云诡。 花娘不起身,二喜赶紧过去答话,她刚要说,却被一旁的妇人拦住:“不用你答,让你主家答话。”花娘用力的握握七俭的手示意她安心,起身走过去答道:“此乃蜀锦织绣中之精品,客官您若去别家转过自然不用我多说。” 郡主认出了这女子,正是那日与她在金氏商号擦肩而过的人。而她要寻的人,此时正一本正经坐那,背挺得僵直,如临大敌。的确是该如临大敌,唐刀飞鸽传书,玉溪官府向云南府上书,说在成都发现海拔疑犯,正是说她沈守信。 混迹商人堆里,南来北往,也不知这人哪来的自信可泰然处之的端坐此处,不是该时时小心藏匿尽量低调才是?药皂卖得很是不错,沈七爷的名头,她可都如雷贯耳了。 拾伍回 屋外雨声越来越大,站在店门左右的护卫让本就稀少的行人更加不敢往这边张望。有人搬了张椅子清拂干净,花月郡主站了一会才坐过去。椅子正对七俭,让她无处可避。这情势太诡异,孙大娘首先坐不住,找了个雨大不放心小虎子一人在家的由头先走,随后是二喜和红儿被花娘打眼色使到后院。她和七俭都明白,郡主此时的意思是要和七俭单独说话,可她心里就是犯虚,好像这一退让,就有什么要慢慢失掉了一般。 最终不让也得让,郡主坐那拿着扇子慢慢悠悠,不急不躁,也不说话。七俭最终熬不过这气场,低叹一声凑到花娘耳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进去安抚那两小丫头,让她们别慌,派个伙计去南庄烧造房告知德来,今天早些回。” 花娘迟疑又迟疑,最终还是听了七俭的话,轻提罗衫,一步三回头的往后院走去。 人都走后,胡氏也撑伞出门往隔壁店里走去。她才出门,左右护卫就把店门给关上了。 七俭亲自泡了杯清茶奉上,然后低头单膝跪下:“草民沈七俭,见过郡主。”七俭不指望能立即听到让她起来的恩赐,而郡主也果然一直沉默,杯盖划响,似是在用心品这杯茶。 “人常言蜀地有灵气,一别数日,你果真比那时面色红润,精神也好许多。原来你能说话,声音低沉,也颇为不错。”郡主音色温婉,仿若真在关心自家久未谋面的夫君一般。七俭惶恐,更加俯低身子道:“沈守信先前所犯之罪,皆因余家人逼迫而不得已为之,那时嗓子被药封哑,不能言明,郡主明察。” 花月郡主听了这话并无太大动静,因她明白,这也是托辞。但她不怪,虽沈守信能书善写,但那时性命攸关,任谁也不敢轻易造次。嗯了一声又是沉默,七俭见她似是对这事不在意,一时疑惑难当,想抬头瞄一眼这人的神情,哪知才抬头,就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这笑竟不可怕,也不冰冷,反倒有些孩子气。 两人又莫名对看了一会,郡主突然倾身向七俭,让她来不及后退,只得受了这阵清香袭人。脸红的低下头,就听得郡主轻声道:“跟我回云南可好?” 七俭不知她为何有如此一问,想了稍久,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何,于是摇头:“九死一生入蜀,也从不抱侥幸能逃一辈子,如今把柄在您手,您要杀要刮,我无力抗争。我生来就知是孤身,死哪都一样,不用特地回云南了。” 屋内静得只听到雨落屋檐的声音,七俭本已颓弃撑着自己的力气,但想到花娘,又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身边的人,都与此事无关。人活在世本已不易,望郡主看在同为云南……”说到此,七俭突然感觉后颈被一阵温热覆盖。如没会错,这是,郡主在抚摸她,就像长辈在安抚受惊的晚辈一样那样轻轻抚摸。 “有些事,你经历了才会明白为何要那样。你是我身边的人,从我开始找你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这个命。命运会教你怎么走前面的路,我可以慢慢等你回到我身边来,沈守信。”郡主说完,手已滑到七俭的下巴,轻轻用力捏着抬起来:“沈守信,我们的命运,从大婚那天起,就绑在一起了。你信,是这条路,不信,也是这条路。” 郡主走时,雨势已歇,花娘第一个回到铺面,见七俭无力的坐在椅子边,赶紧去扶,这下才感觉七俭的身子好沉,是那种被抽去全部力道的沉,没预料这情况,也被扯带得坐下。 两人靠在那里良久,七俭才觉出腿有些麻,轻敲了几下,把身边的人揽进怀里:“天大之下,哪才是我们真正的容身之处啊。唉。跟着我,苦了你了花娘。成都,怕又是呆不长了。”花娘窝在她怀里摇头:“有你便不苦。那位郡主,想如何?她怎能如此轻易就找着我们了?奇就奇在她都已经知晓,官府为何没找上来?” 七俭摇头不语,郡主前来不为她在玉溪犯的事,而是余家的事。余家拿她骗婚的事对郡主来说也是奇耻大辱,若真要报仇,不会牵扯官府。但听郡主刚才的意思,似是没有要报这个仇的意思,而是在说别的。什么叫运命绑在一起了,奇怪的话语,而且惹人害怕,像是看透了她全部命运的仙人来给她说命了。 一时没法和花娘说清楚,只能抱紧她吻了吻她额头:“盘算手上银两,我们再往北走,总有他们寻不着的地方。”花娘也嗯了一声:“好,我们尽快收拾行装离开。” 晚饭时,都没心情吃东西,七俭见他们都低沉得很,先举杯喝了一杯:“我与花娘都算在逃,与其被抓回去,不如逃得更远。你们不用跟我们吃这么大苦,成都这块地儿,基地算是打下了,你们留在这,也有个安家立命之本。药皂的烧造工艺是最值钱的,德来,谁跟你要你也不能讲,否则,他们会随时踢开你。二喜和红儿,收蜀绣的铺面你们继续经营着,我们留下周转银子给你们。药皂属于我的分成,我不在,吴老板必不会再给四成,但一二成他总要给,这钱子,你们三人,平分。” 几人听了这话,一包泪水又要往下掉,七俭欸了一声:“哭哭啼啼没必要。我们这不是都好好的,只要人在,总有再聚的一天。” 二喜先哭了出来:“七爷,我不要离开你,你带我一起走。”她一哭,红儿也抱着花娘哭,福德来忍了又忍,还是被勾下泪水来:“七爷,没你在,我们都算个啥啊,要走一块走吧。就算要饭,大家一起也有个照应。”听了这话,七俭笑笑又喝了一杯:“你们的情义,我和花娘铭记,只是这一路人多眼杂,反而不便。你们先留在此静观其变,或许,风头一过我们又会回来。” 都知道这是句托辞,官府所到之地,都会公布七俭的真身画像与男装画像做说明,哪能还能回来,就算回来,又哪里还有人会和她做生意。 两人沐浴歇息,花娘贴着七俭听她心跳紊乱,时不时气息长叹,于是摸摸她的脸以额相抵:“应天府周围在打仗,应是无人盘查,花娘老家就是金陵,守信就当陪我回了趟娘家可好?”七俭这才收神问道:“花娘原是金陵人?”“□□下令沐王爷带汉人迁往滇地,第一批多数是金陵人,爹娘背井离乡时我还未出世,如今,想回去看看。”花娘边说边吻住了七俭的唇,这次,让她任性一回,那从未谋面的故乡,她带着爱人一起回去,多好。 夜雨又开始落,悦然郡主见婢女把食物原样从她那侄女房里端出,于是过去示意身边的人接过,她亲自送。还来脾气了,不吃东西。出去一趟,哪来的这么大脾气,她得去瞧瞧。 让婢女把食物放下,示意所有人退下,她这才绕到花月郡主身后轻轻替她揉着肩:“那莽夫惹着你了?姐姐我是真好奇,你与那人,什么关系?如今,可能说了?”花月郡主拂开她的手,对食物盯看了一会突然说道:“大婚那日,与我拜堂的人,是她。” 这话着实惊着了悦然郡主,她竟站那半晌没动静,好久,有失风度的跑到的花月郡主前:“你说那人是余家公子?这哪可能!他在码头上时……”“姑姑,今日我说与你听之事,别外传。”神情憔悴,让朱悦然好一阵心疼得失神,连忙点头:“今日之事,哪听哪了。” 不知为何,回来之后竟闷得头痛,好像真需要个诉说的机会。这会把事情从头至尾说给朱悦然听,说完稍停又说:“余家敢如此悖逆,一是赌我不会知晓此事,二是以钱银交好二叔三叔,不怕我真知晓什么后翻账。此事荒谬,二叔三叔定是不会信,即使疑惑,也会想清我嫁到余家的本质是为何,就是为让余家与沐王府更亲近,让余家纳更多贡以给二叔三叔犒赏常年征战又忠于沐家的沐家军。” 朱悦然听完,沉默良久,最终拍案而起:“欺人太甚!待我上京……”“无凭无据,都不会认。姑姑不要如此天真。”她刚说完,朱悦然猛的记起,她这侄女可不是好惹的,于是勉强安坐相问:“那你是想……” “我要一个人,一个能蚕食余家,富养所有沐家军的人。我以我手中的权利给她所需的庇佑,她用她赚钱的本领给我所需的庇佑,相互依存。我要掌控我的命运,辱我者,我会让其下十八层地狱,必不得好死。找到那个人,一步一步让她成为我的人,从此,以她的金钱帝国来做我的后盾,无人再敢欺我。” 简直……痴人说梦。朱悦然听完,被震得良久不能动弹,最终点头:“那你……慢慢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是在痴人说梦。对,我就是在痴人说梦,被人欺辱后不甘心的痴人说梦,姑姑不必在意。天色已晚,姑姑早些去歇息吧。”说到最后,她嘴角轻蔑的笑让朱悦然猛然清醒:“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沈守信!” 像发现什么惊天秘密一般,朱悦然来回走动,焦躁不安,过会似是自言自语:“沈万三者,元末明初江浙人氏,因太过富有,而有别号为巨富。他得聚宝盆的传说,如今三岁的小娃都知道!据传,沈氏一族因蓝玉案大半被诛杀小半被流放,流放者全数入滇。沈守信,是沈万三的后人!若沈家得巨富缘由真能相传,你想控制沐家军就不是妄谈,宜秋,你胆子太大……” 说到最后,她自顾自的收声,却见沐海棠端立窗边,似她刚才所说皆与她无关一般。 “一切都是姑姑猜测,我可什么也没说。”沐海棠端起茶喝了一口,转身进卧房了。胆子大吗?不,只是在这世间要一个绝对,谁也不能再欺凌她们母女的绝对。临睡前看了一眼窗外的黑夜雨水,轻叹一声。沈守信,出不了这蜀地,不是她不让,而是命运不让。 拾陆回 六月始,初一日,正值夏至。昨晚落了大半夜的雨,清晨却异常热。唐剑哑着嗓子让婢女去通传,说有要事。沐海棠本一夜未眠,这会只是让人上了杯茶。沈守信,是她一生赌过的最大赌局,筹码,是她自己。不知为何,明知冒险,却越来越有兴致,越来越不想放手。药皂一事已证明她的确天生是商人,至于能否做到她要的大商,沈家是否真有秘密相传,暂时并无证据能证明。但不知为何,从这一刻起,却坚信自己会赢,这自信哪里得来不知而知,有些无理由但又十分确凿。 唐剑得应天属下密报,燕王军队士气高涨,皇帝阵营节节败退,于是派庆成郡主与燕王谈判,表示愿意割地,但燕王说方孝儒那个奸臣是想姑缓他,郡主被说得无语而退。燕王这是铁了心的要攻入应天,现已集军在浦子口,随时准备渡江。 燕王如若即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必然。沐海棠已知二叔三叔早已附明心意向燕王,她虽已嫁到余家,但她若是想日后独当一面,是要看她在此时会如何。惠帝延续□□皇帝的圣意一直对她们母女恩宠有加,打了三年的仗,也没望了这恩宠,只因她是沐英的长孙女,只因当年她父王在世时和那时还只是皇长孙的皇帝君臣情谊颇重。 听了唐剑所说,她来回走了好几道,最终摇头:“即使荣登九五,他也无法抹煞篡的本质,锦上添花不差我这一朵。日月更替虽不是我能左右,但也没必要在月黯日盛时为其欢舞。沈家族人之事,再议。” 唐剑愣住,怎么就突然转了心意,先前不是铁了心不顾所有,只走自己的前程?如今,怎瞻前顾后了。此时若再不向燕王表明心迹,沈家族人脱奴籍的事好不好说其次,到时必会被小人进谗言。嫁到余家已是脱半离沐王府的庇佑,再不寻求新的力量支撑,可是在走崖边的意味。 莫非,是和郡主玉盈生嫌隙了? 才思即此,就得一记眸剑,赶紧低头:“云南府官差已抵蜀,接下来该如何,请主子示下。”“不用插手,随他们去。”她话音落,走进来的人咦了一声:“你竟不出手帮他?这倒有趣。”见来人,唐剑得了示意拱手告退。 “让我猜猜,你是让那人明白什么叫走投无路然后逼迫他不得不投靠你?”已是六月天,悦然郡主一身轻薄纱衣显得玲珑有致,沐海棠看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解暑汤闻闻又放下。她没有对朱悦然言明沈守信的女子身份,朱悦然只是模糊知晓沈守信在云南是犯了事才来蜀地,所以,此时她也不打算接话。 就像此时只能远观那叔侄俩斗一样,沈守信的事,此时她也还不能插手。 一大早,花娘带着红儿和二喜把衣物打包装上马车,一行人依依不舍,却还是要离别。吴老板和刘大夫是德来一大早去请的,他们对七俭突然要离去很是错愕,但最终明白这不走不行,于是几杯饯别酒,也算为这些时日的情谊作个交代。 从成都到应天,山水迢迢,这一别,真说不好此生能否再见。 她们才走半日,成都府就贴满了告示,让人措手不及的是,吴老板也被牵扯,商号被封,南庄烧造房被封,刘大夫因蜀王府医官身份暂时无人敢动他,福德来三人更不用说,全送上了公堂。他们给出的说辞是,药皂有害,要告他们谋人钱财害人性命。 所有消息,蜀王府内首先得知,沐海棠一听这情况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让唐剑找人问清楚,果不其然,从滇地而来的官差得了钱银吐出真情。这年月兵荒马乱,皇帝谁做都不一定,谁会真的不远千里来管这破事,是府尹老爷不知道得了哪家的钱银,这才派人入蜀,临走叮嘱领头差官,封店抓闲杂人等的事让蜀地官差做,而且一定要让他们做,目的是让南来北往的商人都明白,沈七俭这个人,是帮不得的。他们来此只有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找个罪名和机会,杀了沈七俭。 沐海棠听完,捏紧了左手,静站稍许,指向唐剑:“她们现在到哪了?”“她们是往重庆府方向而行,具体何处不得知,但才走大半天,以马车脚力来算,应是走得不远。”“没派人跟?”问完沐海棠自个明白过来,是她说过不跟,就是赌云南府的人不会让她们出成都就会抓回来。 还是太天真,真以为云南府是过来抓人的,哪知道,是来杀人的。 不用郡主再吩咐什么,唐剑当即召来属下去马厩牵马。 朱悦然见唐剑三人策马离开,疑惑的对沐海棠瞧了一眼,但她没再问什么,只是把一包东西递过去:“你要的两人户籍,你知道我找了多少人才找着同名同姓的还死爹没娘的……”好心好意换来冷漠的一眼,她不甘的把话吞回。好吧,没找,直接用流民册顶的,但她也出了不少力好么。伪造黄册户籍可是重罪,她不容易啊。 天色渐暗,虽有干粮,但路过酒家时七俭还是买了酒菜和饭装进食盒,如今是不敢进酒肆了,待有荒庙,就停下歇息。 到了郊外找了处荒庙,七俭先把马车藏好,又找了柴禾把火生了起来。这是处观音庙,这里明显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此时花子也不见一个,大概是嫌此处太过破败转移地方了。 七俭忙这些时,花娘把食盒摆开,待七俭过来,先喂了她一口卤牛肉。七俭用手遮住嘴咀嚼吞咽这才笑道:“你怎好像还挺开心,我们这可是在逃难,娘子。”一声娘了,让花娘愣住。两人对视良久,七俭忽然拉着花娘走到观音相前跪下:“未来不可预知,我也太过糊涂,一直欠着这个名分。此时此地,花娘可愿意?” 哪里会不愿意,花娘有些羞涩又紧张的握紧七俭的手,目光中都是期待。其实,从没奢望过这一刻,此时,真是有些不敢相信。 “今日借观音娘娘宝地,沈守信与花娘在此拜堂成亲,天为父地为母,观音娘娘见证。”花娘也随她说了一句观音娘娘见证,两人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又奉三杯酒,敬天地父母与观音。礼毕,七俭把赚了钱银后唯一购得的沈字玉佩递到花娘手里:“他日,我必东山再起,必给你一个风光婚娶。今日委屈你了。” 花娘噙着泪水抱住她:“不委屈,那些风光不重要。从今往后,不再有花娘,只有沈花氏。”七俭听了认真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唤道:“娘子。”“相公。”花娘含羞带怯的应了一声,贴在她怀里有些娇羞的不好意思抬头。 两人吃过晚饭,就着火堆入眠。荒郊野外,蚊虫鼠蚁尚且不说,这黑夜天总是让人心慌。七俭尽量撑着睡意,却感觉怀里的人也睡不着,于是问道:“娘子可是怕?不怕,我醒着不睡。”花娘往她怀里蹭了蹭:“不怕,守信在我身边呢。只是,确实难以处眠,守信陪我说说话?” 两人小声聊了一会前路的事,停顿一会花娘又轻叹一声:“这辈子唯一的憾事就是不能为你为沈家留后。”七俭笑笑道:“这确实憾事,到了金陵我们再□□。若娘子还是觉得有憾,那下辈子,我们生好多好多孩儿。” 花娘被她逗笑,捏了一下她的手背:“谁要与你生好多好多了。”“那生几个娘子说了算。”七俭顺着自己的话想着想着也乐了起来。花娘感概良久,越发的抱紧她:“下辈子,守信还愿遇我?”“那娘子可愿意?”“愿,生生世世……”花娘说得突然哽咽,七俭抚着她的背亲呢的安抚:“那就生生世世,你等我,我去寻你。” 不知时辰几时,火光突亮,七俭一惊而起,就听得庙前门厮杀叫喊声甚是厉害。一时惊的扶起花娘,正欲踉踉跄跄往侧门跑,眼前却突然闪出两拿剑的人直指她们。 双方厮杀得厉害,突然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我等乃官府办差捉拿要犯!何方贼人胆敢阻拦!”唐剑循声看去,心中惊的啊了一声,竟让他们把人给截了。当下心思一转,也亮出腰牌:“我等乃蜀王府护卫!你们不得在此放肆!捉拿要犯必有官府帖文,拿出来一看!” 对方还真的带了帖文,在听说他们是蜀王府护卫后也愣住。 双方僵持住,唐剑首先说道:“既是要犯,那就由我们一同押回府衙!”对方几人嘀咕几声,最终点头同意。他们明白,七俭被押回成都府衙,最终也是要押解回云南,一路上,他们有的是机会动手,不必在此得罪蜀王府的人。 天明回到成都府,唐剑在见人关押进府衙大牢后才回蜀王府回命。沐海棠听说人救回来了,且无伤势,这才疲惫的坐到椅子上,两夜未眠,此时真是累到极点。人到了成都府衙,那就好办,黄册户籍已有,到时让蜀王府的人亲自递去府衙即刻就会放人。 可是,她不能主动,只能等沈守信来求。和黄册户籍同时拟出的,还有一张卖身契。这是唯一的机会,此生此世,沈守信只能是她沐海棠的人。否则,她又为何要救。思即此,又不由得嘲弄的笑笑,这一路,从护送沈守信进蜀到去余家把她娘亲劫出,就算这次沈守信死也不愿卖身,两人之间真的能择得清清楚楚,然后从此两清不再相见?自己真的能狠心见死不救?好像,有些事不是那样能理得清清楚楚一是一二是二了。 拾柒回 唐剑是在当日过堂后再去见的七俭,只见木牢内那人鹑衣鹄面,一脸呆滞,似是还未缓过神来这是到了哪层炼狱。 云南府来的官差疏通成都府衙主薄,一众人各挨了十棍过堂棍,皆哀嚎不已。七俭来不及为自己疼,在外人看来她们是无媒苟合,女子因风化罪入牢狱被凌/辱、糟蹋是常事,常有崩溃者自绝而亡。花娘又本是妓籍,如今真不敢她想会遭什么罪。 听到有人唤她,七俭抬起呆滞的目光看了来人一眼,认出是昨晚自称蜀王府护卫的人,先前入成都前,都掌蛮人也是这人带人杀的。思索半晌,随即问道:“你是何人?三番两次相救,必有缘由,说吧。” 唐剑见她还算镇定,称赞的点头:“沐王府花月郡主护卫唐剑。沈先生,咱们可算是打过好几次交道了,我就有话直说。”说完把余家买通官差要在回云南路途中置她死地的事说出,见她震惊无语,笑哼一声又说:“你上路,吴老板和你那三个奴仆牢狱之灾是难免。在昆明,丽春馆老板已告官,那位丽春馆头牌花娘则会被发配置为军妓。” 七俭难以接受这一切,一直摇头,狠咳两声,点点淤血咳洒出来。老天,真的要绝人活路。两行清泪猝然滴落,音色绝望:“要我如何,直说。沈守信,已无路可走,来个痛快吧!” “这有黄册户籍两份,还有卖身契一份,你仔细瞧瞧再决定签与不签。我家主子有言,你看了就会懂,她并未欺你。”说完把东西递到七俭面前,让她细看。 七俭抖着手拿起东西翻看,黄册户籍应是很有权势之人所造,不能称之为伪,因为这就是真的。再拿起那份卖身契仔细逐读,那位郡主的心思在这上面依旧看不清,但有一点她看明白了,这卖身契是要她以这份黄册户籍的身份去签,也就是男子沈守信签。如若有一日,她甘愿放弃这户籍,那这契约,也就无效。 这就是所谓的不欺?好一个不欺。当即伸手:“笔墨拿来!”唐剑没想到她这么痛快,迟疑了稍许才让人奉上笔墨。 第二日午时,所有人放了出来,成都府尹还严辞斥责云南府官差,说他们浪费官费,不为朝廷分忧。这话说得重,云南府官差都讪讪不语,虽知有人从中作梗,但也无可奈何。他们得到手的钱银不值当在此冒险,于是打道回府禀明府尹再作打算。 花娘得了一顿皮肉之苦,又惊恐怕被发配充军,从牢里出来时已病得不轻。七俭衣带渐宽终不悔照顾三日,脸颊深陷,看着着实可怜。沐海棠用扇掩面来遮住浓郁的药味,走到床边看了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厅里去了。 七俭勉强收拾一下出来,昏昏沉沉行了礼,跪那像是站不起了。沐海棠看她半晌,示意旁人把她搀扶到椅子上,这才说:“此处事情已告一段落,你即刻收拾,明日清晨随我回昆明。”七俭这才惊醒,猛的看向郡主,瞬时又懂这是犯上,略别开眼说道:“内人病重……” 才一句,就听得郡主合拢扇子忽的敲向椅背,惊得她不明所以,但还是要说:“内人病重,沈守信走不开。” 唐剑头一回见自家主子脸色这么难看,瞅了一眼七俭,本想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但莫名吞了几口唾沫后,还是没敢说话。 “明日一早用完早膳就出发。”沐海棠说完就起身走了。七俭望着那背影好半晌没缓过神来,等红儿唤她回神,她这才明白,命已是人家的,再无她说话的余地。可要是坚决不走又会如何?花娘病成那样,怎可能走。 回到蜀王府,沐海棠一脚踢翻挡道的物件,唐剑跟在后边大气不敢出,刚才合着哐当声似乎听见了一句:哪门子内人!不敢确认听到的是否是这句,因为没理由啊,实在没理由。胡氏是听见哐当声赶来,一看郡主鞋子上沾的些许污物,赶紧吩咐人换鞋子。 把靴子换好,胡氏这才小心翼翼问道:“主子这是生哪门子气,余家公子回便回,难不成咱还怕他不成?我看咱就在这蜀王府呆个三年……”一记眸刀让她把余下的话吞回,老实的站那不敢乱说了。 今晨接到云南府轻竹飞鸽传书来,说余家公子确已回府,已到沐王府接人两道,但都被他挡回。如今二爷三爷在外出征,沐李氏好说话,但这样一直推辞下去不是办法,要如何断个彻底,还是要郡主回府才能决策。可能小主子就是烦这件事?也许。确实也该心烦。 沐海棠站在窗边生了会闷气,突然说道:“你想个法子让她明早跟我走。”胡氏这才明白,这主子原来是在烦沈七俭的事,问清缘由,沉默良久才回:“主子若许,就让奴婢在此照顾花娘,等花娘伤势好转,我们一起回昆明。那她总该放心了。” 沐海棠显然没料到胡氏会这样说,思索片刻又懂了。她对胡氏,早已不是先前的态度,这一路不说提心吊胆也是惶惶不安。留在蜀地,也算得片刻清闲。当即许了这事。 胡氏听见那声嗯,笑得有些慈爱的看向她。这笑虽看着慈爱,目光却颇是悲凉。沐海棠刚要说话,就见胡氏施礼退下了,这让她一句话憋住,好半晌没弄明白刚才这是什么错觉。 傍晚,花娘醒来,七俭赶紧把熬好的粥端过去喂。吃了两口,花娘不愿再吃,七俭轻声哄了两句见她实在不愿,也就搁到一旁了。 花娘不傻,知道这么容易出狱必是有人相助,而环看寰宇,能助她们又在蜀地有如此权势的,必是和蜀王府有关。不难猜,就是那位沐王府的花月郡主。她忽然明白,郡主那日去店铺,既不是找茬,那也不是无缘无故。 思即此,突然抱着七俭呜呜哭出声。七俭被这哭声勾得心痛,轻抚着她的背安慰:“不怕,没事了。”哪知这话刚出,花娘却抱她紧紧的哭得更是厉害,七俭觉得不对头,刚想细问,就听得二喜进来说有客到访。 没想到客是胡氏,七俭虽见她几面,但不知如何称呼。胡氏上前自报家门,然后说:“我来看看花娘,可否?”七俭本不想允,但转念一想,郡主总不会差人来寻花娘什么错,花娘又没签卖身契。这胡氏可能真是来瞧人的?于是说:“她虚弱得紧,胡大娘若真心来看,那也请长话短说。” 为照顾花娘,七俭已是两餐未进水米,这会她又要跟进去,二喜看不过,拉住她让她吃点东西。也确是饿得不行,于是跟着二喜进了偏厅。 夜晚,七俭听花娘说要沐浴,于是抱扶着伺候。沐浴完毕,花娘坐在窗边让七俭把窗子打开,看着满天繁星出神。七俭怕她凉着,给她披了披风这才自个去沐浴。再出来,已是闻到醇厚酒香,一时有些嗔责的咂了一声:“病未痊愈,怎可饮酒。不要胡闹了,快去床上歇……”“守信,我知道你以什么换我安生。此恩此情,花娘无以为报。花娘……”泪水决堤,让七俭心疼不已,过去抱住她轻叹一声:“说傻话。我就不要活?我也要活。我们都要活着,活着才能在一起不是么。” “花娘这些年,以顾影自怜来当高格,旁人见之,真以为看透红尘,能笑谈人间万事,其实心中所愿,不过一人一心相守白头。本以为老天不会眷顾,可上苍对花娘始终不薄,守信你出现了。一路相知相守,守信对花娘情深义重,花娘却一直在拖累守信……” 才说到此处,七俭掩住她的嘴不让她往下说,目光真挚的看了稍许,说道:“我们是夫妻,再说这些就生分了,见外了。娘子病未痊愈,去歇息吧。等你病好了,我们还要去金陵,听闻那边江河错杂,十分繁荣,想必是个经商的好去处。” 花娘被她的话逗笑,却始终笑得悲凉。拢住她抱紧,不舍又不舍的说:“守信,我只求能在你身边,什么我都接受,你,万万不要弃我。”“又说傻话。不去睡啊?不去那我抱你去。”七俭说到做到,用了全身力气把她抱起,花娘也顺势勾住她的颈脖,窝在她怀里轻声呢喃:“明日,跟她走吧。只是守信万万莫忘了我。” 原来,胡氏真把事情给说了,七俭咬牙切齿的气了一番,又不能说什么。把花娘放到床上时,略痞气的扑压过去:“你今儿老说傻话,要罚,一定要罚。”花娘羞了神情略微避开,又在她亲吻过来时抱紧她。缠绵,是诉说不舍,诉说难过,也是在诉说不离不弃。 七俭只收拾了套换洗的衣物,什么也没带,因她想好了,就算要搬家,也得是花娘好了后一起来搬回昆明。如今,就当是跑了一回商。 花娘体虚,却也在一大清早起来帮着七俭收拾包袱,两人昨夜缠绵一番,似是让花娘的病又重了。这会七俭本就又心疼又自责,本是不要她帮,但得了一眼娇啧,就乖乖让开了。此次回云南,福德来不跟着回,留下给红儿有个照应一起照顾花娘。福德来虽不愿与二喜分开,但主家吩咐,他自然应承,且承诺定照顾得好好的,到时七爷来接人,可以数头发丝。这话让大伙难得的笑了一笑。 上马车时,七俭看到郡主竟在里面,愣了一愣。一旁的唐剑也轻咳出声,他跟了这主子这些年,可头一回见她跟人同乘一辆马车。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时,听得郡主说:“怎么,要我让?”七俭赶紧进去放下帘子,一时局促,索性掀开窗帘,见花娘被红儿搀扶着站那望着,于是挥手:“娘子快回去歇息,我很快就回来接你们!” 来送沐海棠的朱悦然听了这话莫名一笑,很快?跟了她这冷面阎君的侄女,如若不是达到这人的期望,怕是一时难回这成都了。不过也没什么,沈守信不来,他这娘子可以自己回云南嘛。想到此,一身男装的她打马到马车旁,略躬身撩开窗帘看了一眼:“那咱这就出发?” 沐海棠都懒得对她看,本是让世子熑来送,这人临时顶了这差事,也不知有什么乐趣。 马车渐行渐远,花娘一路远眺,直至看不见人,就听得胡氏说:“人走了,回房吧。” 一行人初七出发,十五到泸州,唐剑从驿站得密报,十二那日,守金川门的朱橞和李景隆开门迎燕王,发动金川门之变,燕军得以顺利进入金陵。皇宫失火,马皇后葬于火海。自此,江山易主,有樵夫闻讯投江。这场仗,打完了。惠帝败,燕王胜。 沐海棠看着密报,忍了又忍,最终怆然落泪,撩袍面东南而伏跪,长泣一声:万岁爷啊! 拾捌回 相传刘基曾和□□对话著出预言作,《烧饼歌》,此歌分三首,开头句便是: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如今新皇登基,杀了齐泰、黄子澄,灭了方孝孺十族后江山一片血染,便有钦天监监正拿出这歌来解天意,说新皇年号为永乐,此乃天意不可违。 应天府血雨腥风,因是皇族争位,如今必有族氏随主沉浮。在所有被牵扯的家族里,有两族人却被称为帝肘,是摆明了会荣宠至极的家族。这两家一家是镇守西北凉州的西宁候宋家,一家正是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家。 宋晟之子宋琥与安成郡主向来交好,想必不用多久必会是附马都尉,而唯一不是徐皇后所出的常宁郡主则与沐海棠的四叔沐昕订有婚约。这事颇让沐海棠不解,按说常宁郡主朱玉盈是新皇唯一庶出的女儿,而在皇族心中沐家比宋家向来威望要高,这是如何配的,的确有意思。 她那四叔文武双全,很早就得燕王赏识,一直不在云南,如今,算是赌对了。他自个的前程和沐氏一族的未来,都赌对了。她算沾了是沐氏一族子孙的光,郡主封号依旧,俸禄略有增添。想来她的事不会是新登基的万岁爷能注意到的地方,必是有人向皇帝提了这事。这人是谁,她心中有数。 如今,九五之争已落定,祖父是当年的□□,可如今二叔三叔四叔皆附了新皇,新皇连建文年号都不承认,她所处的位置注定她只能是这场争夺战的旁观者,学不了方孝孺一行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虚伪的心向建文帝。只能心硬的告诉自己,谁坐位,都是朱家的人。回来七日,闭门不出,简衣素食,别人怎么看她不在乎,在她心里,就算为先帝守节了。 上京是必行,趁着这大杀大赦的时机,把沈家的事混在里面让人递上去再说。 没把沈七俭带入沐王府,而是让唐刀和轻竹在王府不远处的杏花巷买了宅子。七俭有二喜跟着,她也就没再另派仆人过去,人多嘴杂,反而不便。 余丰年回滇,她避是避不过,今晨才起,就听得有人传话说郡马爷前来拜见。听了这话,正被伺候穿衣的沐海棠懒散的哼笑一声,轻竹不明,于是停住等话。她摇摇头才说:“燕王登基,最盼我被踩下去的怕就是余家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3节 轻竹明白过来这主子的意思,余家人当然是会盼主子被踩下去,只要郡主这封号被褫夺,他余家可没影响,也不会影响余家和沐家的关系,唯一会变的,就是余家不用再把他当郡主来供奉。想想出了假郡马的事,余家人怕真是一直这样想,世道人心啊,这主子看得明白。 “沈守信这几日做了些什么?”沐海棠洗完脸,把洗脸的手巾递给轻竹问道。轻竹发现,这主子说到谁都是冷冰冰的,唯独说到这沈守信,眉角会微挑,似是开心。于是也抿嘴笑笑答:“沈公子这几日都在荒山野岭间走动,山路险峻,摔的伤七七八八,也不知她想做什么。” 听了这话,沐海棠拿起的食勺又搁下,微蹙眉头:“怎么回事?”“就是不知啊主子,她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带着那丫头专往岩石山里跑,问她也不说。听随着她的护卫传,她竟舔食那些石块,主子……”轻子越说越小声,在她看来,这就是中了邪嘛。 吃了小半碗粥,期间一直眉头微蹙,吃完漱口,这才说:“余丰年现在哪?”“翠湖榭候着。”轻竹说完拦着不让她往前走,沐海棠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此时她身着男装,这样去见夫君,确实不妥。 黛蓝牡丹团花郡主服,显得肃穆。轻竹明白这根就不是打算以妻见夫的势头去,必须得是郡主见郡马的势头。唐刀唐剑左右护卫,她带着仆从跟随。一路到了翠湖榭,远远瞧见亭子里坐了个人,一身霜色锦服,远看倒是风采翩翩。 走近,沐海棠心中冷笑,以为才见过一面又大半年不见就赌她不记得了?别说她一直和沈守信绑着,就是一直不见那也没什么,她从小没别的长处,就是有一点,见过的东西,很长的时间内都很难忘记。这人模样确实浓眉明眸,风流少年,一乍看神态和沈守信确有神似,但这可不是好事,要知道,沈守信可是女子。 两人对视,沐海棠强势直盯着对方,见那人心虚的挪开目光,这才收回目光坐下。 “一别大半年,委屈郡主了。丰年如今病已痊愈,特来接郡主回府。”声音中气不足,细听竟有忸怩之气,让人听了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快。沐海棠轻咳一声来抹掉心中那丝嫌恶,又对这人瞧了瞧,面色太白,显阴郁之气,和沈守信的男装扮相比,不能比。 “表哥病好了那就好,海棠没什么委屈一说,只是表哥是否还记得大婚当日在新房内我们所约之誓?”直接将一军,这让余丰年白皙的面容上开始渗细汗,愣了一晌才拱手道:“丰年这大年半多数时日病得昏昏沉沉,一时想不起,还望郡主恕罪。” “半年多未见,海棠瞧着表哥倒真有些陌生。不过不怪表哥,大病一场,必是有变化。这事全然不由人啊,那时知表哥受病灾,海棠向天誓愿在沐王府守清规两年为表哥祈福,看来上天必是受了海棠的心诚所感,如今表哥果然好了。这愿是要还的对吗,表哥?如今半年已过,还差一年半载,我们夫妻便可真正在一起了。”沐海棠说这话时目光真挚,隐约有泪花在眼中闪动,余丰年一时被噎住,良久才回:“郡主此恩此情丰年没齿难忘,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皇天后土不可负,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突然之间两人再无话好说,都沉默着。沐海棠达到所求,也复了那冷清的神情。余丰年踯躅良久,最终拱手说道:“那丰年先行告退,明日再来看望郡主。既是守清规,余府也可守,望郡主思量,是否选个日子搬回府去,也好绝了外人……” “外人说的闲话很重要?表哥竟这样想?枉我一心为表哥、为余家……”这回语气全然淡漠,惺惺作态也懒得。余丰年连声道好好好,又认错,截了她的话。临走,沐海棠没对他瞧,倒是轻竹把他那一眼阴戾瞧在眼里。 愤恨且委屈,先前的恨本已压制不少,如今见了余丰年,胸口那把怒火又烧得她暴躁。余丰年前脚出王府门,她后脚就去杏花巷,轻竹拦也拦不住。总觉得那余家公子不是好惹的,如今这样大摇大摆去见外人眼中的沈公子,怕真又有得闲话传了。 沐海棠的轿子到时,七俭正在让二喜给她腿上抹药,面对这门也不敲就闯入的匪人,惊得她是又羞怯又无语,赶紧放下裤腿,跪下迎主。轻竹也无语,虽说这沈公子的底细她们都清楚,但这也太不把对方当回事了。二喜就完全愣了,还没见过这样的。 “都出去。”她吩咐完,轻竹给那二愣喜打好久的眼色才把人给带出来。 “现在我要你一句实话,沈家的秘密,在你身上吗?”欺身相问,气息紊乱。七俭虽不懂她这是怎么了,但话要说实话,摇头说道:“你所说的东西,沈守信从未听说。如果你带我回云南是为了找出这东西,恐所要叫你失望了。”“失望?你敢教我失望!”越欺越近,她自己也未发觉这不妥,七俭略避开她的鼻息点头:“你想要的,我没有。” “你怎敢没有!你若不能赚得金银满仓,不能达成我心中所愿,我要你作何用!”盛怒之下,一把掐住了七俭的喉咙,七俭被她抵在椅背上,眼珠凸得疼,边咳边摇头。沈家的致富秘诀她确没有,放眼当今,难道真有谁能复制当年她祖先的财富?聚宝盆?相信这个不是太可笑?可是,不能就这样被这个疯郡主掐死,花娘还等着她回去。 猛的拽住郡主的手往外扯,好歹有了一丝空隙边咳边说:“你已经说得很清楚,带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赚钱,赚很多钱!既然如此,我赚就是!和沈家的秘密有何相干!你冷静一些,郡主!”吼声还是有用的,见到郡主的目光逐渐清明,为免再激怒这郡主,她也不再去拽那只手。 沐海棠回过神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看自己刚才掐住七俭的那只手掌,好一会才把手背到身后,又看向七俭:“你记住你能活命的缘由最好,时间有限,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你要是现在能说出一个让我继续信服你的理由,我会考虑给你相应的回报。” 七俭仔细品了一下她这话,猛然站了起来,面色欣喜,刚要发问,又明白问也白问,于是说:“矿盐。我正在找这东西,要是找着了,你向你二叔要那块地儿,我们自己来开矿贩盐,只看郡主可有这胆量?”沐海棠将信将疑的看向她,过了会才问:“我不用你激。只是,你确信能找着?” “书中有记载……”“你不用向我解释那么多,你只要记住,你不仅是在为我赚钱,更是为你自个。你沈家全族人的命运,会全在我手里握着,就看你想不想认这个祖归这宗救他们出苦海。明日我要启程上京面圣,你随我去,自然不会教你失望。”说完,沐海棠又对门外唤了一声。 轻竹进来等候示意,就听得郡主说派人去王府拿好药膏送过来。轻竹应承示意后对七俭瞧了一眼,这都什么事啊,刚才在门外她可听得清,一会要掐死一会又这般示好,一直也没见过这主子这么善变的时候,且这时目光有所避及不往沈公子的伤口看,似是在为先前的行为后悔?这主子遇着这位沈七爷,行为可真是奇了怪了。 拾玖回 夏日灼灼,在这时月远行,着实不是件惬意之事。七俭明白,这趟上京又是非走不可,她一人能力有限,而能死心踏地为花月郡主的人也不多,这样算来,真只有沈家族人全数从华县赦出她才有帮手。盐矿一旦确认,花月郡主靠沐家那是沐家得这利,靠余家那是余家得这利。总归要是不想个法子让矿归七俭所有,这事到头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开采矿盐一事,七俭也没十足把握,从开国至今,民众食盐皆由晒海盐和西北盐池产出,如今要开采地下矿盐,钻井技术是头号拦路虎。这次上京她也有她的打算,京中能工巧匠聚集,用心去打听,想必能取得想要的一二。 自和花娘一别,已一月有余,书信传去还未有回音,她心中不踏实。这又要上京,书信就更到不了她手中,她只得嘱咐二喜,一旦收到从成都府来的信,立即去沐王府找人往京里飞鸽传书。这事她先求得了花月郡主的允可,好歹是略松了口气。 宋人的《百味志》一书有提到矿盐的勘寻与开采,但不详尽。虽不详尽,但足以说明先人已有开采先例,她不是盲目而为。宋一朝,开朝便鼓励商人挖矿经商,开采盐茶,那时的矿税也极低,十分二八,朝廷取二。不似如今,矿要么由朝廷开采,要么朝廷收极重的税,一般人还真不敢动这心思。 临走找着了金老板,千恩万谢一番,又把勘寻矿盐这事交付与他,嘱咐他秘密进行,万万不可走漏风声。一旦确定位置,当即以其他事由买下那块山地。 金老板本名金得康,原也是金陵人氏,所以先前和花娘交好。如今他也明白,花月郡主和沐王府还有余家是两不靠,完全是想自个独大,也清楚七俭这个开采矿盐的事一旦成事,有花月郡主挡着,他们不用课重税是那是重利,重弊便是这事要是被人告知朝廷或沐王府,那担责的也只能是他们。犹豫再三,商人性子让他愿陪着赌这一场,应了七俭,让她放心北上。 清晨,郡主一身海棠红底团绣金丝凤凰加石榴红色披风,头戴雉羽翡翠冠出现在马车旁,贵气得旁人皆只能俯首回避。七俭一身鸦色圆领儒生服,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沐海棠找了她许久才找着。这一行只有唐剑唐刀带人护卫,因沐晟沐昂两兄弟在她回云南的途中就已上京去贺新君登基了。 七俭觉得这二十来号人上京有点悬,因天下刚换主,这主又是一路打到应天府去,算是天下初定,那些贼匪之辈便蠢蠢欲动起来。不过她心中也清楚,沐王府能给出的,就只有这二十几人的护卫,算来这还是沐海棠那郡主封号才得这二十来人。不论如何,沐海棠已嫁到余家,要上京,得是余家出面做这排场。想来余家的排场这郡主是必不会要的,可这些人,确实悬。 护卫一行皆锦衣武服,有五六人骑马而行,其余人皆随队小跑,对于混在队里的这位弱质少年,他们都觉奇怪,但也不敢问。一行人才赶一天路程,七俭已累得气喘吁吁,跨进驿站卧房便倒床不起。 唐家两兄弟带出的护卫都是上过战场身强体壮之辈,这一天的路程对他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一行人在驿站喝酒吃肉,好不欢快,没人注意七俭不在。他们在一楼喧闹,沐海棠在二楼对月小酌,一杯饮完,起身到廊口往下扫了一眼,随即看向轻竹:“沈守信在哪?”轻竹这才仔细对下面看去,他们的人里,确实没有那位沈公子在。 轻竹敲了好一阵门也没得到回音,只得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即是七俭趴睡在床上。连唤了几声沈公子才把人唤醒,七俭见着轻竹,惊而坐起:“怎、怎的,又要出发了?”见她这呆懵样,轻竹忍不住掩嘴而笑:“郡主见你没去用晚膳,叫我来请你呢。” 七俭啊的一声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似是忍痛的吸气摆摆手:“我不吃了,睡会。”也不知怎的,或是人不对?先前和花娘随马队一路入蜀,可比这苦难千百倍,可那时不生病时也不觉这么累人,如今可好,脚底生疼,真是疲乏得只想好好睡一场。 见她实在不愿动,轻竹也只好退出去,原话禀明郡主。沐海棠听了这话没特别情绪,又饮了一杯这才说:“她或是脚底磨破,轻竹去请大夫来瞧瞧,明日,你让她与丫头们同乘那辆马车。”轻竹应下话退出,带了一名护卫出门去请大夫。 轻竹出门后一会,沐海棠让其他丫头去传菜到七俭房里,又坐了一会,仿佛起想什么般,起身屏退左右,独自往七俭房间走去。站后面的丫头可不像轻竹,全都不敢出言相拦,可这的确不妥啊,这都什么时辰了,此时去往一男子房里,传出去可怎么好。 不敢拦郡主,只得去求助唐氏兄弟。唐氏兄弟对楼上看了一眼,再看向丫头们时皆目光凌厉,唐刀先说道:“主子的事,要是外人知晓了,也是奴才们传的!”丫头被吓得脸色煞白,当即哆嗦着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好生做好本分事,伺候好主子,别的不该听的不该看的学聪明点!”唐刀又唬了她们一道,让她们连连点头退下。 七俭迷糊中又听人推门进来,以为轻竹,于是趴被子里头也不抬的挥手:“真不吃,让人撤了吧,替我谢郡主好意……”“不吃,明日哪里来的力气赶路。怎么,脚磨破了?我以为你走过蜀路,天下再无路能难住你了。”沐海棠把酒放菜旁边,端坐在那等着。 一听声音七俭就吓醒了,连忙起来,脚一落地就钻心的疼。想来入蜀时是跟马队,马驮着货,路不好走,走不快,时不时歇息,她也就跟得上。如今,她可是追着马车跑,一路上不歇息。也不敢有怨言,踮脚走过去拿起酒斟了两杯,端起自个的敬郡主:“谢郡主关怀,沈守信先干为敬。” 郡主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闷头把酒喝了。两人本不是能坐一桌上的人,但见郡主坚持,七俭也就不再扭捏。酒菜都是上品,两人各喝各的,都不再说话。良久,七俭突然听得有声音道:“你是否觉得我是疯癫之人,好好的郡主不安分做,偏要逮了你来帮我赚钱。”听完对郡主看去,见这人面色绯红,已是醉态,于是当即起身施礼:“郡主,我唤人来扶您回房。” “站住!”一声娇喝,让七俭只得站住,被那目光逼着坐回原位,一时紧张不已。她此时可是男子身份,要是郡主醉倒在她房里,那她罪过可大了。 “小时候我身子不好,爹爹又常年出征,所以只有娘和胡氏陪伴我,算来我和我爹,其实相处不多。或许是不常见,爹爹很疼爱我。他是个好人,不仅我这样认为,他镇滇七年的功绩,民间至今都在传诵。我娘亲,一直想给爹爹生个儿子,对我虽也爱护有加,但我很小就明白她所期盼的,我这辈子都不能给她。那时候我娘亲就时常感概,日后,谁替爹爹把这名声延续下去啊,她一直都很忧愁这件事,反倒是我爹爹不在意,他常说的一句就是,日后替我招个好夫婿,让我和夫君琴瑟和鸣的过日子,他就满足了。他是武将啊,能有如此胸怀……” 说到此处,郡主已是眼含泪光,七俭觉得哪里忽然难受起来,只是此时她做什么都不合规矩,只能坐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可是,我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家,你也看到了。这且不论,只说我心中一直所想,便是承父遗志造福民众。虽我是女儿身,但我一直有此想法,让滇地民众,一代一代记住我父亲。我的自由,我的抱负,都承载在你身上啊沈守信。钱银俗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它能让我们活在世间时处事方便太多。你明白吗?” 郡主已起身,绕到七俭身后,手搭上了她的肩。七俭僵硬的受着这一拍,郑重点头:“孟子曾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沈守信虽为碌碌小民,但能明白郡主心中所愿,郡主虽为女儿身,但所处的位置本就可生出这等抱负。此愿志向远大,不输男儿,着实可敬。” 说完半晌没听到回音,正要问哪里说得不对,突然感觉背后袭来一温软重物,就那样抵着她的背要往下滑。赶紧起身反手接住已经快滑跌地上的人,一时别无他法,只能用力托抱住。正不知如何是好,门被敲响两声又推开,轻竹带着大夫站在门口,一时都呆愣住。 还是轻竹反应快,一把把门关了把大夫带去大堂,要了些药就让大夫回了。 七俭怀抱着温香软玉,左不是右不是,更不能往床上扶,脚下生疼,也不能一直这样扶着,刚要扶着郡主坐凳子上,就感觉怀里的人胡乱的抓着她颈间衣襟。这要再扒拉几下,就得是衣衫不整,再有人闯进来,她跳哪也洗不清了。只得握住那只手轻声哄道:“郡主,咱坐下好好说话好吗?” “沈守信啊,我问你,你和那个叫花娘的女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像夫妻……我不许……”她醉言醉语说得断断续续,七俭因脚下的疼又受着身上的重,根本没听明白在她在说些什么。急得有点抓耳捞腮,这轻竹姑娘一走不返,该不是误会什么了?那可糟了。 “你与我拜堂在先,又叫她娘子……你……”话说到此,彻底没了力气纠缠,整个人一软,软进了七俭怀里。七俭这才得力把她扶凳子上坐好,让她趴桌上后,赶紧出去找轻竹了。 贰拾回 第二日天阴了些,风中有水气,唐氏兄弟奏明郡主后吩咐下去加紧赶路,这是要下暴雨的征兆。临行时,轻竹带了七俭去丫头们坐的马车,仔细观看,见这人神色无异,一时心中嘀咕:这般坦然,莫非昨夜她瞧错了?再回郡主马车旁,扶着郡主上马车,坐稳后见郡主也是平常模样,连问一句沈公子是否上马车都没有。 她心绪翻滚,神色有异,沐海棠瞧了她一眼后许久才说:“有话要问便问,恕你无罪。”思绪再三,轻竹颔首摇头,只说:“本想问主子昨晚睡得如何,现见主子精神奕奕,是奴婢一时愚钝了。”沐海棠听了这话也不做声,又聚精会神盯着马车外的风景瞧去了。 轻竹一时颔首不敢抬头,这主子做任何事都必出有因,昨夜的事,本也不该她思量。她只需清楚,她这主子从小是药酒喂大的这事即可。 这一路七俭再没和郡主同桌用膳,两人也不再有私下交流。到了常德府,唐氏兄弟警惕起来,因此处匪寇出没频繁,上次唐剑带了六十人的人马过境还得了匪寇在山上叫嚣示威,虽最终没冲下来,但足见这群人匪性彪悍。如今才二十来人,更是要加倍小心。 常德府山清水秀,风景怡人,一行人在一湖泊边扎营歇息,一时都陶醉这山水之中,暂时忘了这灵山秀水间潜藏的危险。轻竹撑着伞陪郡主在湖边散了一会,便有人搬来凳子放于树荫下让郡主坐树下纳凉歇息。 “东晋五柳先生《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不知是否就是在说这常德府的武陵县?”郡主问出这话,身旁几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轻竹是唯一读过此文的人,但她也不敢随意接话,因她清楚,郡主这话不是在问他们,而是在问那位蹲在湖边浇湖水洗脸的人。 “是与不是都好,此处也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我们怡然自乐的享此美景,就不负这大好风光。冒昧应话,郡主勿怪。”七俭边说边把擦完脸上水珠的汗巾叠好收起,刚被湖水淋洗过的脸庞干净红润,很是好看。 “原来沈先生也读五柳先生,不知可有钟爱之句?”郡主轻摇纸扇,远目山河,此时颇有几分文人雅士论道江山的风采。七俭负手也看了一会远处的山水,这才应道:“吾辈当记五柳先生那句: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 郡主应声笑笑,收了纸扇站起,欲再说话,却听得远处唐剑突然呼道:“有匪寇向此处聚拢!所有人准备应战!”呼完已跑到郡主身边,握剑拱手:“郡主快上马车,匪寇人数众多,怕是有得一战。”郡主听了这话拿扇子摇摇:“车内甚是闷热,我就坐这瞧着。” 唐剑被噎住。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此处匪寇专截官家与富商,向来不怕朝廷。如今更是以为朝廷内乱,趁机肆掠,不可不防。他又详细劝说一遍,郡主还是动。他没撤了,望着轻竹求助。轻竹也表示她无能为力。 七俭从一开始错愕到现在突然悟懂,于是笑笑对唐剑说:“唐护卫不必惊慌,郡主说马车内闷热,那就在此再歇息一会。你们也别冲上去就和他们硬拼,先拖延一会,说不定,呆会会有天兵相助。”唐剑可不理这不好笑的笑话,但主子不动,他也不能硬拖,只能让人在百米外形成人墙阻住来袭匪寇。 对方来了百八十人,或许是商人都怕了这地儿绕着走,山门已是久不开张,这回见了貌似富贵人家的马队,于是倾巢出动。 唐刀和唐剑见了这些人倒也不是很慌张,他们在战场上时以一敌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怕万一有疏漏让人冲到后边伤了郡主,那他们可万死不辞了。 这厢才接上火开打,由东面山道上又传出一阵马蹄声加喊杀声,唐家兄弟一对眼,还有人?这可真糟了!可等从山道那边过来的人到了跟前,唐家兄弟有些傻眼了,这些人穿着冠服盔甲,腰配绣春刀,是朝廷的人啊。正面面相觑有些发懵,就听得一身着飞鱼服的人打马上前说道:“我等奉命前来迎花月郡主进京!”这人说完,又转身对后面的约五十几人说道:“尔等先随我先诛杀匪寇!一个不留!” 七俭看着不远处的厮杀,最终背过身去。沐海棠却始终盯着那杀戮的场面,最终嗤声冷笑说道:“于心不忍?可天下事往往如此,你不置别人于死地,别人就要置你于死地。学会适时的漠视生死不一定是坏事,时时心地慈悲,也不一定是好事。你如今可在心里想想被这些匪寇凌杀的冤魂,或许你会好受些。”七俭轻叹一声没回,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能做到冷眼看生死的,少。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郡主事事算得滴水不漏。以这人的心思,怎可能以身犯险以二十几人赌前路。京里那帮她的人,不是沐王府的人,而那人应是贵胄至极。飞鱼服的锦衣卫,她只在云南见过一次,当时云南府的府尹是卑躬屈膝相迎。如今能派锦衣卫出京一路到常德府的人,想也想得到,是如今住在应天府皇宫的人。 有锦衣卫护卫,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应天府。让七俭错愕的是,花月郡主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随锦衣卫进宫去了。望着那行人渐行渐远,她站在沐府门口长叹一声。云泥之别,不是一时模糊了界限就能抹煞的,即使被困局中,这人依然是皇亲国戚。 唐刀见她叹气,也跟着叹了一声:“两年没见,咱主子大婚常宁郡主……呃,现在应该称公主了,但又还没正式册封,呃,称殿下吧。咱主子大婚殿下不仅没派人道贺,贺礼都没送。如今,却又派了锦衣卫一路从应天府赶到常德府迎咱主子进宫,这事我是越看越不懂,老弟,你看得懂咱主子和殿下之间的事吗?” 唐剑根本不理他这茬,只是对七俭做了个礼让的手势:“沈先生先请,主子有吩咐,你想见的人就在西厢房,让你直接过去即可。” 七俭略杂乱的心思顿时收紧,是啊,她是来此面见生母的,如今……或许真有近乡情更怯一说,有娘亲在的地方,才是家,如今,她算是要正真的归家了。 沐海棠在春和殿见着了久违的故人,一身风尘未除,便被强行接来此处,她是该表现得受宠若惊还是如何?宫女帮她除了披风,她站了一会才向那背对着自个的人施礼下跪:“臣,沐海棠……”“不必跪了。宜秋,别来无恙。”湖蓝通绣金丝龙衫的女子回眸一笑,让人有如春风拂面。沐海棠把微弯的腿直起来,不喜不怒的看着面前的人,最终撇出一抹冷笑:“海棠现在是该称您殿下,还是婶娘。” 宫女都已退下,对于她这不敬言语,被质问的人始终笑得温柔,这会更是走上前轻抚她的脸颊:“宜秋还是小孩脾气。这一路累了吧,快去沐浴歇息,晚膳我们再细聊。”拒绝不了,本想继续扭着不依,但是,真的好久不见,也甚是思念。罢了,就留下吧。 七俭正真见着娘亲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本以为会生疏或尴尬,毕竟从未见过,但是当她娘亲一句我儿啊呼出口时,她就当即跪下伏在娘亲怀里呜咽哭泣。两母女抱头痛哭好一阵,精疲力竭才缓缓平息。七俭直愣愣的看着娘亲,她娘亲轻抚她的额角又欲落泪:“你此时模样和你爹年轻时,简直太像。我儿啊,可苦了你了……” 晚饭没吃,七俭一直和娘亲在房间里说话,也明白了郡主早打过招呼,恩威并施的让她娘亲认“儿子”不认女儿。沈刘氏一直想知道女儿这些年所受的苦,而七俭也想知道娘亲这些年所受的难,说完这些又说到父亲,由父亲又说到沈家族人。声音嘶哑时,时辰已是近子时。 伺候娘亲入睡,七俭出来时看到院里有护卫巡逻,于是顺口问道:“郡主可回府了?”那护卫愣了一愣才回:“沈先生说笑了,郡主进宫,没有三五天是回不来的。”七俭哦了一声,本还想接着问郡主和那常宁公主什么交情,可想想又不妥,别说这话她不该问,即使问了,这些护卫又能知晓多少呢。 子时护卫换班,她也跟着吃了点酒菜。唐剑此时也来了护卫院,见七俭在,于是过去坐下。有属下给他倒了杯酒,然后那桌人都挪到旁边桌上去了。 七俭明白唐剑不会无缘无故过来,也不发问,等着他说。果然,唐剑在连喝两杯后,举杯向七俭:“沈先生,有句话,唐某不知当讲不当讲。”“讲吧,唐护卫不是多话的人,想讲的事,必然值得一听。”七俭和他碰了一杯,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颇有些豪气。 唐剑见她如此,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郡主,看中你的才能,觉得你能成大事,她需要你能成这大事,一路对你是恩宠有加。从你娘亲到沈家族人的事,她无一不是亲力亲为,更别说一路对你的关怀了,我们兄弟们那是看得羡慕。可是沈先生,不论郡主如何对你好,你始终要看清一条底线别越了,那就是,她是主,你是仆,她是君,你是臣。郡主是真心对你好,可能有时会好到外人都会风言风语的地步,可你自个心中要守住那条线别糊里糊涂踩过了。依着这君臣主仆之谊的底线过日子的人,才是聪明人,你说呢沈先生。” 七俭瞬时明白他真正要讲的意思,哈哈笑了两声。这人的意思是说,郡主给出的情谊无论多暧昧,做奴才的可千万别太把自个当回事,她无论对你多好,都是因着你对她有用。要是你误会生出别的意思,那是玷污主上不说,更是在自寻死路。 笑过之后又默然。一路过来,陈季安算是折了她稚骨,让她不敢再轻易付出感情,于是愈加珍惜别人主动给出的感情,可是,不是是个人给出感情她就会要,一路和花娘相濡以沫,又怎还会对别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更何况,那晚就明白,这位唐护卫说的话是事实,那位郡主,无论对你怎样好,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你清楚明白你是她的人这一点,就像她手中的玩物一般,必须死心踏地为她。其他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七俭自认看人不错,若说那位花月郡主心性冷酷心思深沉,实不为过。 贰壹回 当年洪武朝的工部尚书薛祥薛大人因胡惟庸案被廷杖至死,为明朝也为历朝历代廷杖至死第一人。他去后,四子发配琼山。因他在位时为官清廉,为百姓办了不少实事,所以他死后,为他抱不平的人许多。 洪武十五年,有薛家本家好友从外地抱一男婴回金陵,取名薛释。坊间都传,这名男婴正是薛祥之孙,他全家为军籍所人,为免后代世代受这户籍连累,最终冒险将这孩子送出。 薛释从小能工善艺,喜欢构思各类精巧物件,建文二年,十八岁的他因设计出新式织布机,让绵农蚕农获益匪浅,更是一夜之间名振金陵城。七俭打听到这个人时,预感到这人应该就是她这行要找的人。 郡主已在皇宫三日,不知何时归家,七俭思量左右,最终决定只身前往薛家。如今薛释已为人父,自立家门,住城西钟鼓楼附近。这会刚和娘亲还有沐余氏用完早膳,七俭把要出门的意思说了一下,两位妇人都极关心的嘱咐她带伞穿雨披,说看这天色,必是有雨的。 七俭一一应下,对于娘亲和沐余氏,她都敬爱。娘亲自是不用说,亲娘当然得敬爱,天性使然。说到这沐余氏,虽说是郡主的娘亲,又曾是余家人,不知为何相处起来丝毫不生疏,七俭觉得,大约是沐余氏和娘亲一样慈蔼。这会她都改口了,叫姨娘。 一路步行,先到了秦淮河畔,十里秦淮果然是商贾云集,热闹非凡。两岸楼台鳞次栉比,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买卖人的韵调吆喝。过乌衣巷时,仿若能看见灯影初上时青楼女子的笙歌艳舞,停在河里的画舫,也仿若能听见浆击水声的动听。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七俭沉醉。繁华盛世,当如金陵之景。 到钟鼓楼桑梓巷,七俭一路打听,终于到了薛家门前。庭院略小,但显得温馨。院门虽是开着,但七俭还是捏起门环扣了扣:“有人在家吗?”话音落,一团锯末向她飞来,让她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就那样被洒成了一个木屑人。 “成天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做什么!让你给张员外家小娘子打嫁妆,你到今天还没动工!摊上你这个痴人,咱俩娘可怎么活哟!”一妇人搂着一个三岁大小男童坐门坎上哭,站门里发呆的是一青年男子。很显然,刚才泼锯末的正是那女人。 还好是泼锯末不是扔木棒,七俭无语的抹了抹脸上的锯末灰,上前施礼:“这位大娘,请问这可是薛释薛兄家?”妇人抬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个刚才闯祸了,啊呀一声起身拉着七俭:“这位兄弟,刚才,这……”“不碍事,不知……”“在下薛释,你是哪位?”门里的男子拱手行礼,看着七俭很是陌生。 家中来了客人,该怎样还是得怎样。妇人泡了茶让男人和七俭坐院里的石凳上说话,自个则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七俭也没拐弯抹角,直直说明来意。薛释一听她要开采矿盐,当即一拍腿:“沈公子可是说真话?”“千真万确。不知薛兄怎有此一问?”七俭觉着这人着实奇怪,怎一听她要开矿就如此兴奋。“我薛释可算等到伯乐了!公子且听我说,薛某这些年,一直觉得朝廷对开矿一事太过消极,除了金银矿开得多,其他实属遗憾。你看,铜、铁、铅,都是大有用处的。一般商人也觉得费事不敢下这手,沈公子真乃……” 七俭赶紧让他打住,这真是个痴人。不过,她知道自个是找对人了。两人一拍即合,薛释拿出这些年画的开矿设备图供七俭参详。 沐海棠在宫中住了三天,没兴致再耗下去。刑部尚书郑大人和永安公主的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家交好,而永安公主朱玉英对常宁公主朱玉盈向来宠爱有加,这事不用朱玉盈亲自出手,只需向家姐随意提提就好。 把所求之事讲明,沐海棠懒散的在朱玉盈怀里撑了撑懒腰,随后笑得无邪的说:“姑姑,永安公主对你这个妹妹有多宠爱,宫内无人不晓,这事实在不算事对么。和姑姑叙旧三日已是足够,海棠也就不再占着你的时候,待会就回家去。” 正要起身,却被朱玉盈拦腰抱回。正欲抗议,就见她这姑姑神色亲昵的凑近,语调柔而暖的说:“你缺什么找我要就是,不用如此辛苦。”沐海棠也就势躺在她怀里笑,手指颇有意味的舔上她脸颊:“你能给的,我自然不会客气。可姑姑别忘了,有些东西,你也所得有限。当年驸马都尉欧阳伦为何私贩茶叶,并不是他有了金山银山疯得没边好玩。钱银这个东西,皇家是有许多,可不全是姑姑你的。” “那你怎就赌定了那沈守信?天下能经商者许许多多,有你做撑,但凡不是稀泥都能赚得不少不是么。那沈守信,有什么过人之处,宜秋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常宁公主边说边剥了葡萄喂给她吃,沐海棠神色又冷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咀嚼着葡萄,而后说道:“不帮且直说,不用费心掏这些无中生有的话。”说完便撑着站了起来,直直向门口走去。 “你的事,我哪次说过个不字。宜秋,你要的,我都会尽力给你。”她刚说完,沐海棠就转身,嘴角微翘:“海棠谢殿下隆恩,殿下大婚,海棠必定备份重礼相贺。”这完全是在嘲弄对方在她大婚时当缩头鸟,朱玉盈也无奈摇头轻叹:“我怕我去了,会让他活不了。你的婚姻,我不承认。” 沐海棠嘴角的笑凝住,继而用力的点头:“姑姑,说笑了。海棠告退,静候姑姑佳音。” 出春和殿,见永安公主大队前往这边来,于是稍避。等人进了春和殿,这才用力的闭眼走出。其实早就明白,常宁公主为唯一庶出的女儿为何可嫁沐家,那是因为有这好姐姐全力在徐皇后面前美言。永安公主朱玉英对这妹妹的好,是好到极致,好到旁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回府途中落雨,瓢泼大雨。进府就找七俭,轻竹把七俭去薛家的事说后,她望着这黑天暴雨愣神,许久才说:“怎不派人跟着,刚到此处,人生地不熟。马上派人去接。”轻竹欸了一声赶紧去吩咐,刚走到廊口,迎而走来一人让她认为眼花,胡氏怎在此? 一盏茶的功夫,沐海棠口干舌燥的坐那动弹不得。花娘死了,胡氏说她死于余家人手中。如今,胡氏手上捧的那个檀木盒,就是花娘的骨灰。不敢想象,待会那人回来后听说此事,会怎样。 沉默良久,突然抬头盯着胡氏相问:“真如你所说?”胡氏迎着她的目光颔首:“的确如此。两名仆人不知逃散何处,我找了许久也没找着,我猜主子此时应是在应天府,就直接过来了。”在她说这话时,沐海棠一直盯着她,等她说完,又点头:“最好如你所说。” 该来的总要来,轻竹前来禀说沈先生回府时,沐海棠摸着茶盏端杯喝了口茶点头:“是否淋雨?”“没有。轿夫回来说,他们到薛家时,沈先生还在和薛释说话,要不是他们催,一时半会还不会回。”轻竹答完,疑惑的看着站一旁的胡氏,气氛诡异,让人很不自在。 胡氏刚转身要往外走,沐海棠忽的站起来:“我去。”说完走到胡氏跟前,站了一会才接过那檀木盒。廊坊内很凉快,风夹着雨让气候舒适,沐海棠却觉得长这么大从没如此煎熬过。那人和花娘,是否有男女之情暂且不论,只说一路相濡以沫的情分,就已经让人不敢往下想。 沐海棠到门口时,七俭正在给金老板写回信,金老板说矿盐位置大致确定,现在要不要去官府备案领盐引了。见沐海棠,她赶紧搁笔起身相迎:“郡主回府了,守信正回金老板的信,郡主请上坐。” 沐海棠进屋后,轻竹把门关了,然后悄悄调来护卫,吩咐万一听见里面有争吵,要及时冲进去。她总感觉不太好,主子的神色让她觉得害怕。 “沈守信,你与花娘,真的相爱吗?” 正倒茶的人听到这话,停住转身,目光凝重的看向沐海棠:“或许在你们眼里,我们是不守纲常,有违人道。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她心意相通。我们也没去伤害别人,只悄悄过日子。郡主既赐了新身份给我,总不至于是拿这事做文章?” “真心相爱。原来如此。”沐海棠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然后把檀木盒抬起:“节哀。” 也不知过了多久,站在门外的护卫竖起耳朵生怕漏过什么声音,但他们从一开始到现在听到的唯一声音便是开门声。他们的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沐海棠才到门口,就听得里面的人哑声说道:“这也是你的计谋之一?这一点也不好玩。郡主。”“你走之后,她相思成疾,倒床不起。余家人不知你随我回滇,以为你还在成都府。那夜,杀手潜入你们曾经的住处,她无力逃跑,当场身亡。”沐海棠面对着浩渺的烟雨,感觉眼里也有了湿气,于是又闭了闭眼。 “凭你一面之词,我不信。我立刻去成都府……”“沈守信!接受现实吧。”说完,沐海棠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举过肩:“这玉,你总认得。”玉被从她手上取手,她缓步走出门口,没再回头。 三天三夜,七俭没出过那扇门。叫门不应,放置门口的食物在仆人送下一餐时就换走上一餐。沈刘氏和沐余氏都在门口苦苦哀求她好歹吃一口东西,但是,没有回音。 见傍晚放置的食物还是原样在门口,沐海棠站在那驻足良久。轻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沈公子三天三夜不出门,她这主子也几乎三夜未眠,勉强撑着桌子睡去一会,又惊醒,醒来就问:她吃东西了吗? 以为主子还是和前两夜一样,驻足良久就会离去,但是突然听得一声嘶哑的吩咐:“撞门。”一时以为幻听,对主子看去,才知道真是主子吩咐,于是赶紧对不远处的护卫招手:“去把沈先生的门撞开。” 贰贰回 闷雷滚滚,闪电撕破黑夜,护卫把门撞开的瞬间,炸雷声隆隆,瓢泼大雨如暗器齐发般向大地俯冲。沐海棠站在院里,远远的瞧见躺在地上的人,蜷缩着,怀里抱着那檀木盒,看似睡着了,实则该是伤神过度加饿得体虚所以晕厥不醒。 雷鸣时,轻竹已让人拿来了雨披和伞,可这么大的雨,再站下去不用一会就会浑身湿透了。刚要劝,却见郡主已迈步向前,她赶紧撑伞跟上。 到了门口,沐海棠盯着地上的人看了良久,这才问道:“死了吗?”护卫被这冰冷的语气问得骇到,只回了一句还有呼吸就退到一旁,好似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惹到这主子而性命不保。旁人听着这问话语调冷漠,轻竹却听出了其中的隐忍愤然,没等沐海棠再吩咐什么,她示意府里的仆人把人抬了下去。 雨夜把神医许从家中接了来,在这之前轻竹得了吩咐,独自为七俭换上女装。她领着许大夫进七俭卧房时,沈刘氏眼含泪珠的坐那守着,一看大夫来了顿时有了主心骨似的期盼着。大夫示意她稍安勿躁,把了会脉,捋着胡子点头,又轻叹一声:“无大碍,老夫这就开药方,调养数日就好。只是心绪郁结不宜长久,家人需多多开解。” 沈刘氏连连应是,其实到现在,女儿是因何如此她都没弄明白。大夫开了药方,轻竹让丫头去府里药库配药,又安慰沈刘氏稍许,这才带着大夫出来。两人一路到了偏厅,许大夫不懂这是为何。病人病情不重,因伤心过度加不进米水体虚而晕,这主人家还把他带到这单独说话的地方是要做什么? “许郎中不必多疑,请您老到此,只是有一事相问。人多不便,还望许郎中见谅。”轻竹说完,一旁的唐刀拿着画卷走过来,走近把画卷展开,对许郎中看了一眼问:“此人,许郎中可有印象” 神医许对画像看了一看就摇头:“不知几位想问什么?医者有医德,只管悬壶济世,患者私事,老夫不便相告。”他话音落,唐刀的刀出鞘,直抵上他的胸膛,嘴角略笑得冷酷:“好一个医者有医德,那我就把你这颗有德的心挖出来瞧瞧,看看它究竟长什么样。” 说到做到,唐刀手上的刀尖略用力抵破了他的衣服,他意识一惊,赶紧后退道:“好汉不必如此,老夫说便是。”唐刀盯了他一会才点头,但刀还是指在那里没回鞘。许郎中叹了一声摇头道:“此人姓名老夫确实不知,只知他所患之疾乃是后/庭……”说到此处,许郎中又摇了摇头才一鼓作气说:“后/庭瘘穿出血不止,肌理收缩无力,臀眼约这么大……” 唐刀见他用手指圈出的大小,噎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胡说八道!哪有人……是不小心被木棒之类的穿刺了?”问完猛然看清对面的大夫面红耳赤,目光飘忽的扫过他胯/裆。虽然还是不懂,但不知为何,顿时就羞怒了,上前一把揪住大夫的衣襟,刀横在他脖子上:“你个老匹夫!瞎看什么!老不正经!” 大夫很无奈的摇头:“好汉息怒,断袖之癖在历朝历代都算不得新鲜事。经老夫这些年的经验确诊,画像上公子就是如此才那般……”唐刀越听越糟心,正要怒斥,忽然听得屏风里面一声轻咳,于是不情愿的松手,搡了许大夫一把:“拿着银子快滚!今天之事,要敢胡说……”“不敢不敢,万万不敢。小老儿今晚就没出过门。”大夫是个聪明人,轻竹听了这话,这才把银子递上带他出去。 七俭在第二日醒来,虚弱得不行,沈刘氏一直伴其左右,喂粥喂水。这会沈刘氏刚给她喂完粥,哄着她睡着了才走。迷迷糊糊间,七俭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脸,于是含糊的叫着花娘惊醒,等看清面前的人,愣那一时没反应,手还握着沐海棠的手也不自知。 半晌,回过神来,终于知道把手松开,撑坐起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郡主。沐海棠坐床边瞧着她,也不应话。她这样让七俭不敢与她对视,于是一直低头,许久,熬不过这气场,最终先发问:“为何,是骨灰?”“据说,杀手离开时为掩其罪行,放了把火。你也瞧见玉佩上穗絮被烧光,玉佩呈烧黑色。”沐海棠说得淡漠,完全事不关已的情绪,七俭却瞬间落下泪来,摇摇头用手遮住泣态,只等郡主离开后能放声哭一场。 “心痛得想死是么。”沐海棠没走,不仅没走,反而伸手拂开她的手臂捏起她的下巴,迫其与之对视良久,又冷哼一声说:“可惜,你的命都不是你自个的,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每说一字,两指间的力道就加一分,七俭本是满脸泪痕,却被这痛感慢慢把泪水收回,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人说道:“从小孤儿,好不易有一人相知相伴,十五有妻,却十六为鳏。老天待我沈守信如此刻薄,这贱命不要也罢。” 清脆的一耳光在屋内响得透彻。沐海棠负手而站,见床上的人不敢置信的用手捂着脸,她依然不为所动,仿佛刚才那巴掌不是她打的。 “你好意思称她为妻?她尸骨不全,你竟只想死。她大仇未报,你竟只想死!她跟了你,真是最大的悲哀。还有你娘亲,还有沈氏一族,只要你能视而不见当他们不存在,我就认了这赔本买卖。你去死!最好立马就去!也省了我见着你这怏怏的模样糟心。”沐海棠甩袖而去,七俭捂着脸愣在那脑子嗡嗡的响,刚才那些话,真是让她如遭棒喝,瞬时就清醒了。 一篇《祭亡妻金陵花璋君》的悼文让轻竹为首的丫头们是哭成泪人儿,唐家兄弟和一般护卫倒没落泪,眼眶却是都红了。唐家兄弟和轻竹三人是知道七俭身份,可正是因为知晓,反倒被此不一般的深情所动。人生在世,得此深情,夫复何求。 七俭在花娘曾说过的故里选了处风水地,把骨灰和玉佩一同下葬。唐家兄弟和轻竹帮着操办丧事,请来了和尚念经超度。七俭在灵前跪了三天,不论再怎么不肯接受这事实,最终也不得不送花娘上山。花月郡主府整个府里除了花月郡主本人,全府奴仆得命一路送行。送葬队伍出发时,沐海棠站在阁楼相望,最终轻叹一声转身。 花娘入土,人都走后,七俭独自给墓碑培土。墓碑上书:亡妻沈花氏之墓。夫,沈七俭立。 两手被泥土沾满,七俭跪在墓前额头轻抵墓碑,泪珠又忍不住下掉。握了一把土在手里,捏得紧,泣声呛然道:“是我对不起你花娘,自从遇见我,你就没能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说到此,又哭得不能自已,最终哭得疲乏,抱住那墓碑吞咽泣声,咬破手指任血滴在墓前,隐忍道:“守信今日在你墓前以血为誓:害你者,守信誓追其到天际也绝不放过,定会让其全都不得好死。” 花娘的丧事过,沐海棠便召集全府人训话,任七俭为郡主府总管事,没细说别的,只说,从此她府上的事,守信先生都有权决断。府里上下从此一致改口称七爷,而沐海棠也说到做到,把家当都交给七俭,任她处理。 七俭也不推辞,拿了银两捡手就开始布置,知道沈氏一族活着的人都已从华县到昆明后,她让唐剑带着银两还有她的信和薛释一家人快马加鞭的赶去昆明,且嘱咐让二喜安排好所有人的住处。薛释的娘子本是不同意他出远门,七俭三登其门诚心相求,也许了未来有大把的好处,并让她和孩子一同前往。这薛大娘最终明白这是个好差事,这才同意一起出远门。 七俭问了娘亲,得知她的同辈中,堂兄沈云松和沈云桐颇为可信,所以信中所写,就是让他们两兄弟自个选,一个守矿,一个跟着金老板领盐引跑商。两兄弟也不是亲兄弟,她那曾祖父娶妻甚多,族人也甚多。 布置完这些,七俭又开始思量途中可能会生出的变故。郡主不能出面,云南官府必会为难开矿许可和盐引一事,让谁去疏通是件头疼的事。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能帮到她,和官府打交道,此时她身边的人都不合适。 夜已深,她一身素衣在房里走来走去,听到轻竹叫门,有点意外。这时候郡主过来是要做什么?打开门,只见轻竹领着端夜宵的丫头走进来,还有酒。郡主则慢慢悠悠最后才进来。放下东西,轻竹让丫头撤了,她留下伺候。虽然郡主那眼神的意思是让她也走,但她坚决不走,郡主不怕府里的人会说闲话,可她得负这个责。 “郡主深夜到访,总不至是突然起了兴致来查账?”七俭说这话时沐海棠一直瞧着她,末了点点头:“精神头回来了,不错。来犒劳犒劳你,这些天你也辛苦了。”七俭施礼道谢,又接过轻竹递来的酒敬道:“千言万语,沈守信也不矫情了。谢郡主!” 两人喝了两杯,沐海棠突然问道:“其实我来,是有一惑不解。”“不解为何我不出金陵?”两人相识一笑,七俭又继续说道:“我祖籍算来是平江府,祖父和父亲又常居金陵,这里算是我的根基所在。暂且不走了,留这,在这把商号的根基打下。”沐海棠听后笑笑,嗯了一声道:“还有一因你没说,余家最大的商号,也在金陵。” 她说完,七俭沉默良久才点头:“是。仇,我一定要报。”“别的我都不想说,我只说一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你可千万别给我做。丢人。”“沈守信记住了。”七俭说完又突然明白,郡主这话其实是在关心她,她为报仇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万一因恨蒙蔽心智不管不顾,不仅容易着道让对手反击,更可能会丢性命。要知道,余家人可是一直都想杀她。 这一想明白,七俭感激的看向沐海棠,虽然这郡主一路都对她真不算好,脸颊可都还隐隐作痛,可不知怎么的,就是恨不起来。这些明里暗里的提点,也让她颇是感激。也不用想别的,当下暗暗下决心,一定用心办好差事。这就是对主子恩情最好的回报。 贰叁回 余家商号在秦淮河边,七俭这几日也在附近散,但好的铺面都已被占完,退一点的位置倒也不是不成,就是还没看中的。河面上船舫的灯影映出里边的暧昧,坐在河边石阶上,七俭张耳听着那不要银两的琴声,想象着如果花娘回到金陵的情形,一时想得眼角酸涩。 正摇扇沉思,身边突然一声咦吓她一跳,差点让脚和台阶错开掉水里。侧头看清旁人,原来一清秀书生,一身襕衫儒巾,确是个生员士子。见他也坐下,七俭欲站起,就听得他说:“公子喜欢我的画?”这人一开口七俭就愣了,再细仔一看,果然是女子,刚才天色暗没瞧清。 不解的嗯了一声才答:“你的画?”“正是。公子手上折扇扇面正是鸿笺所画。”她说完,又笑着要去拈七俭的扇子,七俭缩手快,没让她得逞。手中的折扇是郡主相送,扇面上就是这秦淮河景,但这出自谁家之手不得知。一女子,说这画是她所画。还真不怎么信。对方见七俭根本不信,于是又说:“我爹乃鸡笼山麓国子监祭酒,我舒鸿笺你从没听说过?” 见她一脸天真相问,七俭只得尴尬呃了一声:“大概是在下孤陋寡闻,不通文墨雅事。此扇是好友……”“不对!不对不对,你拿着我画的扇面,却不知我唐斋舒鸿笺的名号,有蹊跷,大有蹊跷。”她自说自话,边说还边握住了七俭的手不让她逃。 “以为你这么晚不回是在做什么,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来错了。”郡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七俭赶紧回头。夜色中,郡主一身黛紫锦袍显得洒脱玉立,如此玉树临风,要是初见,定以为英姿男儿。把人瞧清楚了才瞧见那一脸的不悦,也不知为何顿觉此时模样确实不妥,赶紧用力把手抽回。起身走到郡主身边,笑得憨厚。 沐海棠看她一眼,这才问道:“你与舒鸿笺相识?”“不认识,真不认识。她说这扇面是她所画,也正纠结为何我没听过她名号这回事。”七俭答完,将目光投往远处,沐海棠盯她良久,见她始终问心无愧的模样,也就不再做声。 “舒家女公子这么好兴致夜游秦淮河?”过了会,郡主边说边往下走。那舒鸿笺仔细瞧了瞧她,一脸疑惑的问:“你识得我?我怎不识得你,敢问阁下……”“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就是唐斋那位会四国语的舒家女公子。本朝官话自不用说,突厥语、扶桑语、高丽语。我可有说错?”沐海棠说完,舒鸿笺啊了一声,她的画卖得不错是事实,但有人这么了解她还是头一回。 原来是一才女。七俭当下心生敬意,见郡主和舒姑娘聊得兴起,不想打扰,于是沿河岸缓步而行。等走了一段,又举目远眺出神而不自知。不知何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暖意让她回神,回眸一看,是轻竹给她加了件斗篷。 见她回神,轻竹笑笑看往不远处说:“郡主说夜里稍凉,让你不要在此久站。沈先生此时可有意愿回府?”七俭见郡主一人站在石阶上,那位舒娘子已不见踪影,这才明白自个在此久站多时,让郡主等,确实心有愧意,于是点头应允:“我也瞧得差不多,回吧。” 马车上,郡主似是有点困乏,些许懒散的靠坐在那,不似平日端得整齐。七俭也敛首不语,车内一时只听得到外边的马蹄声和车轮声。 “世间女子,有才者不幸居多。譬如这舒鸿笺,你可有看出哪不对?”郡主突然说话,七俭昏昏欲睡间惊的抬起头,一脸懵懂的摇头,可转念又说:“她一官家小姐夜游秦淮似有不妥?这一带三教九流,按说她那样的人家是该唯恐避之不及的。” “你识人确实不错。如你所想,她的反常皆因她是疯癫之人。她十七岁那年嫁与江南才子洪孟介,半年后就被娘家接回金陵,缘由不得而知。舒府的下人传她回府后整日疯言疯语,时而笑时而哭,舒大人请了各方名医也医不好。倒是一年多前,她忽然好转,不仅好转,且在唐斋寄卖书画,书画作品都属上乘,士子小姐们争相收藏,让她一时名动金陵。 国子监有各小国遣学使在学习我大明文化,而让舒大人惊奇的是,他家女儿和那几名遣学使只打数月交道就能说一口地道的番邦话。自此,这舒鸿笺便在国子监和唐斋出没,大家都因她有才且知她情绪时而疯癫,对她做出什么都不惊奇。舒大人爱女心切,也就放任为之。传闻她夜间时常来秦淮河久坐,也不知是在看什么。今日一见,看来她疯癫不假,有才也不假。” 郡主说完,轻竹递了茶水让她润喉。七俭则久久回味这些话,最终重叹一声,却什么也没说。隐约能猜到,那舒鸿笺为何如此。正因猜到,这才沉默不语。 第二日七俭带人去看铺面,轻竹则在统筹这一次要做的新衣布料究竟需多少。如今府里的钱银都从七俭手里出,她心中颇有微词。譬如这做衣裳的事,郡主要做多少件也要列在单子里给她瞧?这不颠倒了么。 她闷闷不乐,郡主路过时停住问道:“谁惹着你了?”轻竹一听这话,微撅着嘴拿着单子递过去:“郡主,这些事非得全都从她手上过么?”沐海棠接过单子看了一遍,指着七俭的名字说:“给她多添几件衣裳,我的不用这么多可去减两件,其他的都依你所写。府里这些杂事不用打扰她,你去办就好。”这一说轻竹可彻底不依了:“这怎能行啊郡主,她……”“她整日在外和人打交道,总要体面些。”一句话堵了回去,轻竹哦了一声就退下了。 轻竹才走,唐剑就走过来禀事,两件事,一是云南府金老板那边确实遇到了刁难,开矿许可和盐引都拿不下来。二是,余家公子现就在府外。 沐海棠听完,看了唐剑一眼:“他在金陵和谁走得最近查清楚了?”唐剑略僵直了身子回道:“还未曾查到。”“继续查,他背后的人,才是我与沈守信真正的对手。”吩咐完,又做了个让他进的手势。既然来了,她若不让进,她娘亲知道了会责怪,索性让他进,也派人通传了娘亲。 七俭带着的下人都只能撑门面撑不了场面,她和房主在酒楼谈得酒过三巡,房主还是仗着秦淮河边商贾云集不愁这房子没人租而漫天要价。七俭被他呕得心里难受,但又不得不继续谈,此处的商号货栈是要做未来全部商号的周转中心,面积小不得,合适的不多。 正谈得纠结,忽然听得有人摇铃算命,且上了酒楼。酒楼伙计也不赶这些人,因为这些人大多嘴皮子溜的很,说得客人高兴了赏酒赏菜常有的事,他们没坏处,何乐而不为。而且要万一赶走这些人,他们站门口一顿胡说八道,信风水的还真就不来了。 房主姓孙,早些年捐了个员外。他这会可能也谈得没了兴致,随手招了那算命的前来:“来给爷算一卦,算得准,爷好好赏你。”七俭见那算命先生约二十五六的年纪,下巴上胡须浓密,眼眸精亮,一身道袍被他穿得颇显清风道骨。只见那算命先生上前对孙员外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而后退了一步惊呼:“这位相公恕我不能为你算这一卦,在下先走一步。”“欸你这破道士,什么意思?”孙员外说这话时,七俭见那算命生先直冲她眨眼,当即明白过来,也上前相劝。 不过两柱香的时辰,孙员外是对这道士感激涕零,又立即让七俭拟出契约,当即签了字。上面租金比七俭先前谈的还少了些。 孙员外一走,七俭当即让伙计换进了厢房,等和道士进了厢房,七俭当即施礼:“今日幸得道长相助……”“欸……公子说这话就客气了,我也不吃亏不是,看这赏银。”道士掂量一把手中的银两,又向七俭拱手:“在下金陵梁道远,对那孙员外,我本极熟,只是他不识得我。混迹江湖得口饭吃,以此养活三清观外那些乞儿。让公子见笑了。” 七俭摆手道:“行走江湖,事事以君子之仪来审视没有必要,且道长也是慈悲为怀,我倒是欣赏道长。在下昆明沈守信,在金陵经商,不知道长可有兴趣助我?”七俭隐约觉出这人就是能帮他去往昆明拿下开矿许可和盐引的人,于是一时谈兴大起。 两人正说到兴起,门外下人敲门而入,来者是唐刀,一脸阴沉的说让她赶紧回。七俭一看这架式就明白是郡主那边出事了,而能让郡主出事的,只有余家人。只略微思索便问梁道远是否愿意跟她一道走,梁道远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把银两递到唐刀手边:“那就麻烦这位壮士把这些银两带去三清观外给那些乞儿,且转告他们,说我梁道士近期会远游,让他们自个小心。” 回到府里,却并未见余家人,找着轻竹问清缘由,轻竹也一脸深沉,良久才回:“那余家公子来府上,见老夫人却不跪,而后又以他祖父病危为由让郡主同他回昆明。老夫人本是余家老爷子的女儿,一听这话,自然是当即要跟着回昆明。老夫人要走,郡主就不得不跟着走。若老夫人和郡主一同回余府,余家人自然会让老夫人说服郡主从此留在余家。那余丰年真是卑鄙。” 七俭听完,啊了一声:“那郡主现在何处?”“后院听雨阁上呆着,护卫守下边,谁也不让上去。”轻竹刚说完,七俭转身就走,一路小跑到听雨阁前,护卫果然不让。还好她这一路过来时拉来了唐剑,护卫们虽为难,但在唐剑的目光恐吓下,还是让开了路。 上了阁楼,见郡主负手而立,衣袂飘飘,仿若傲世独立看透世事变幻的一孤者。站那良久,最终轻步走了过去,轻唤一声郡主,却没成想面前的人应声转身,继而抱住了她。 贰肆回 梁道远去昆明一事遇郡主身旁几人一致反对,表面上看,郡主的事轮不着他们说话,可往深远看,郡主的前途亦是他们的前途。而郡主也一直明白身边的人为何跟着她,这事上,她不好明着表态。赌七俭时,他们都前路茫然,生死与共,最坏不过各自潦倒东西,可七俭赌对后,偏得步步小心起来。 七俭如今要用梁道远,去昆明疏通官府,定是重金在身。这事不旁落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而偏偏落在一不知哪里冒出的道士身上,都不服。 这会夜色渐重,七俭见郡主坐那神游,时不时问轻竹晚膳的准备情况,便知她无心表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话不能用在这事上,七俭心里也明白郡主不是在疑她,而是这事在外人看来着实悬了些。 唐家兄弟本意是让属下罗云清或宇文恒去,他们亦明白,在将来,七俭的金银帝国里若没有他们自个的人,那是绝对不行的。 这事僵住,七俭负手叹了一声摇头:“你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出门时抬头望了一眼天,有细雨在飘,一时心里堵塞,也懒得接仆人递来的伞,大步踏着往门外走去。出了门,雨势猛增,心中略显悲凉,果然不是自个的就不是自个的,都知她是负气出门,而郡主未发话,竟无一人追出送伞。 倒也罢了,世道向来如此,早该看透。 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听到嬉笑声入耳,才觉到了秦淮河畔。此时此地正是灯烛影动、丝竹声声的时刻。秋闱快到了,各地的考生此时齐聚金陵,而这秦淮河畔,向来不少文人学子的身影。今日这长春院宾客满堂,多少是得了这雨势的恩助。苏东坡一句“风花竞入长春院”倒被他们用得“恰到好处”。 几日前那一抱,有些乱了心思。自花娘去后,久不和人亲近,那一时确有些懵。事后郡主没说其他,她也自然不能提及。想来也好解释,她是女子,已是郡主心腹,是最不可能背叛郡主的人,郡主一时软弱不想被人瞧见,也就是那一抱的由来了。 站在雨里久久出神也不自知,忽然感觉雨停才抬头看去,一把雨伞撑在头顶,再转头看去,舒鸿笺正对她笑得温柔。 “此处我是进不了,公子若想喝酒,斜对门五香酒家倒是个好去处。”舒鸿笺是笃定她会去,说完便已转身,才抬步,身旁的人果然跟上。 这黑天雨夜,外人看来的孤男寡女在酒楼对饮着实是会招人闲话,这才落座,就有人掩笑指点。七俭觉得不妥,不论对方是否神智不清,她不能欺人。刚站起来要说话,就听得舒鸿笺说:“闲言碎语哪都有,随它们去。与公子第二次相见,着实有缘,今日一定要喝一杯。” 就喜欢女子生豪气,七俭当即就不再推辞。一身水湿,这会正缺烈酒暖身。七俭说喝最烈的,舒鸿笺二话不说同意。两人备好酒菜,开怀畅饮,谈古论今,一时好不痛快。七俭发觉这舒家女公子果然不同一般,她算是自小猎奇看遍各类野记志异,可她说这些时舒鸿笺全然能对上,还能有不同见解让她耳目一新。 聊到兴处,七俭拿筷子敲桌给唱了小段《琵琶记》,唱完喝彩声满堂,她才惊觉自个泪珠滚落得厉害。舒鸿笺递了锦帕过去轻柔道:“蔡伯喈与赵五娘的故事虽动人,但公子的泪却是落给心里那个人,不知鸿笺可有猜错?” 听她这么一说,七俭笑着长叹一声摇头:“我没那好命喽,我的娘子,再也不会来寻我了。她的琵琶声,我也只有梦里才能听得到了。唉……今夜这雨可真愁人,让小姐见笑了。”说话间,唇嫣耳赤,眉间更是一片通红,已是醉得不轻。舒鸿笺仿若也被触动了伤心事,蹙眉摇头,却不再搭话,只是又添酒水,频频与七俭对饮。 酒楼后边就是客房,舒鸿笺见七俭醉得不轻,已趴在桌上喃喃胡语,于是招来伙计要了间上房。伙计听完吩咐笑问:“只一间?”“多话。买卖不想做直说。”舒鸿笺冷眉冷眼一句,让伙计连连认错,赶紧唤来同伴扶人。 他们前脚从后边下楼,前厅紧接着就来了几位锦衣华服的贵客。跑堂还没招呼,就听得一女子问:“沈七爷在何处?”金陵这地界,七俭已跑熟,要说这酒肆档口没听过沈七爷名号的,可能越来越少。这伙计一听问沈七爷,又看这仗势,一时不想惹麻烦,于是摇头:“不曾见过啊……” 话音未落,手心就得了一锭碎银,耳旁有轻声道:“再问一次,想清楚再答。错了,没的可不仅是这银子。”一剑柄顶入他腰间,让他腿间一哆嗦,赶紧咽了口口水道:“你们刚进来时让一姑娘扶后边客房去了。天字一号房。” 沐海棠往客房去时,心中积郁颇重。这都哪里学来的坏毛病,不顺心就往烟花之地跑,虽说最终不是进了烟花柳巷,可这不还是又被女人给缠上了。还以为是在书房筹办法,要不是想起来让人送夜宵,还真不知有这一出。这脾性像极三岁孩童,负了气就赌气跑出家门胡乱逛。 门被推开时,舒鸿笺刚给躺床上浑然无知的七俭把外衣脱掉,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沐海棠是没想到女子会是舒鸿笺,舒鸿笺是没想到,都这时辰了,还能有人来寻人。 “舒姑娘如此,似有不妥?”沐海棠边说边走到床边,看了一下床上的人,又看看舒鸿笺手上的衣物,一时莫名烦躁。“何来不妥?”舒鸿笺愣了一瞬便镇定,直视沐海棠,似是真不懂这有何不妥。 “孤男寡女不说,姑娘似乎已然婚配。”“那又如何?”这是要杠到底的意思,沐海棠嫌恶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来回走几步又停住:“一而再再而三必不是巧合,缘由是什么?”“不懂你说什么。店家是如何做生意,竟让人闯入……”“你听清楚也看清楚,床上现在不醒人事的人叫沈守信,是我的人。打她的主意,得经过我同意,而我,不会同意任何人打她的主意。”说完观看舒鸿笺片刻,见她神色忽闪,于是心中了然这人遇七俭果然是有缘由。只一个眼色,唐刀便让人把舒鸿笺拉了出去,他们迟疑片刻,也退了出去并把门带上。 人都走后,沐海棠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七俭的中衣,感觉到水气,又摸摸她额头,不知是风寒还是酒烧,反正就是烫得很。轻叹一声用手指抹了抹七俭的美人尖:“是怪我不帮你吗,可你要明白,他们,也是必要的存在。”话音才落,就感觉掌心有湿润,微讶的欲拿开手掌,却被一只干燥发热的掌心覆盖住。这烧得糊涂的人正在胡言胡语,于是倾身去听,听到一声声悲戚的:娘子…… 一时愕然,却没把手掌抽回,任她捏紧,那力道似是难过得悲愤,让她心里莫名疼了一下。 七俭第二日是在郡主府醒来,恍恍惚惚记得昨夜似是和人对饮,但是和谁,却记不清。一大早,宇文恒已收拾包裹准备赴滇,只待七俭给他银两即可出发。七俭醒后听人说了这事,于是把下在洗脸的手巾扔在水盆里重叹了一声,这会又有人来说梁道士来见。 两人在后花园里用早膳,梁道远见七俭愁眉苦脸,于是拱手笑道:“七爷不必愁苦,道远既然应下七爷的差事,就必定做好。他们不信我这个算命道士理所当然,七爷大可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今日道远也出发,七爷给点盘缠即可。宇文恒若能成事,我就当云游了一回,七爷一旦接到他要求返逞的请求,即刻通传于我就可,其余的事,七爷敬候佳音。” 梁道远如此豁达,七俭是没想到,当即盟誓,如若他能成事,就是商号未来的大管事。 梁道远和宇文恒都走后已是午时,七俭拿了本书盖在脸上假寐,听到脚步声便知是郡主和轻竹,于是更不想出声。听到脚步声在跟前停了片刻,身上便多了件罩衣,又听得郡主轻声吩咐轻竹,说午膳要清淡,说宿醉过的人肝火旺,再吃油腻对身体不好。 等人远去后,她把书拿了下来,捏着罩衣看看又放到一旁。忽然想到,为何府里没有主家要远行的迹象,不是说余家老爷子病重?这次若不回余家,那也就等于告诉余家人,她沐海棠不认余丰年为夫。这是要宣敌的意思,可这牵扯到沐王府和余家的利益,郡主真就这么决定了?那可真是要在根基没扎实前就要开始斗了。这理郡主不会不懂,懂却还要如此,一时真想不太明白是为何。 左思右想,觉着这么猜来猜去不是个事,但要她主动去问,又觉别扭。一路走一路想,根本没看路,直直走到后山池塘边也没住脚的意思。身后一个轻抱让她猛然回神,等看清眼前的景象,惊的想折返,却带得后边的人整个趔趄不稳,只得更用力的抱住她吩咐:“别动,否则都得掉下去。” 七俭屏息感受着腰间的力道,良久平缓气息问道:“一路跟着?”“自然,你那假寐的小伎俩还蒙不了我。见你往后山来,这没人,就跟来了。”“那日……”“那日为何,你已然猜到,不必问了吧。”她这样说,七俭笑笑松懈的点头:“原来如此,那日,你娘亲就在听雨阁下吧。你如何说与她听我们这间……”“我说,我早已是你的人,也只想做你的人。我还说,这些年,我和她以沐王府配给算计着过日子的日子,快到头了,能让我们不再看人脸色的人,是你。沐王府和余府这些年对我们如何她心中有数,她从来都明白,自我父亲去后,她此生唯一的依靠,只是我。我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只是,若我不在昆明,我和她的日子会更难过。” 七俭听完这些听起来甚至有些淡漠的言语,怅然点头:“各有各的难处,算是真切明白这话了。难为你了。明日我们商号开张,我须出现在酒宴群宴金陵各商家,到时余家就会知道我的存在,该来的,早些来也好。明日,你去吗?那可是你的买卖。” “自然去,留间上好厢房给我。”沐海棠说这话时,已松开了手,七俭在她松开手的瞬间将手抬了起来,惊觉自己的意图时,手便僵停在那温润咫尺,几乎能感觉那暖暖的感觉抽离的瞬间,似乎也带了一丝迟疑的停滞。 贰伍回 七俭发觉,郡主身边围着的这群人可算是人精,窝里斗着要分权却并不影响共同抵御外敌。就是我找你要糖吃是正常,但如果有外人要来欺负你那是不行的。想清楚这点,七俭觉得颇为可乐。 一大早听唐剑肃穆上禀郡主,说今儿香满园楼上楼下都有他们的人,附近街市上也分三人一队巡逻。这么严阵以待,说白了防的只是余丰年一人。且先不说余丰年打小就在商人堆里打滚,精明自不用细表,只说他如今背后那人一直查不到踪迹,就足见势力之大,如此大势力的人,又怎么会不清楚七俭这辰宿予睦商号背后真正的主家是谁。 沐海棠听完唐剑的话,似有些心不在焉的让他退下。七俭今儿一身黛色锦服,通身无织金绣花,腰间是玄色刺绣貔貅腰带,因民间常以貔貅代称军队,如此一身,颇有几分肃杀之气。此时,选这一身的人似是很满意自个选的衣裳被穿出了想要的效果,盯着看不说,还一直面带笑意。 七俭此时心思可不在这上边,也就没发觉郡主的目光一直随着她。此时她在琢磨余丰年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个大婚都不亲自拜堂的人,是否会因知晓妻子不愿承认余家为夫家且在如今要开始自谋出路而羞怒。也不敢确定余丰年究竟只是颗任家人摆布的棋子还是深谋远虑欲厚积薄发为余家的将来铺路。 屋里散来散去,轻竹说了句话她听也没听清就摆手,示意暂时别扰。轻竹见她这样,只得求助于郡主,早膳备好了,再不吃可要凉。转眼一瞧,郡主还坐那不动声色,但眉间显然是有笑意,瞧了一会明白了,她不能再站这,郡主可一直就等着她明白过来自个先走呢。 “守信。”——屋里的一声轻唤让七俭本能的嗯了一声,转瞬明白自个这时是在哪,身旁的人又是谁,这才正经的欸了一声,站那听候吩咐,神情很是为刚才那一怠慢而愧意。不过心里又有些嘀咕,究竟是自个少听了一个字还是郡主真唤她守信,若是后者,真让人惶恐。 “守信。别怕。你的身份是蜀王府给的,蜀王得皇帝器重,悦然得皇后喜爱,谁想拿你的身份做文章,若不权衡这些,那就是自寻死路。除非,那人,并不惧蜀王府的人。”说到最后一句,沐海棠略低了头,这一丝无奈让七俭心酸,思索再三,最终将手放在郡主肩头轻碰一下道:“我不怕,你也别怕。” 话分两头。却说梁道远一路翻山越岭,虽没有宇文恒的好马好吃好住,但一路风餐露宿紧赶紧的赶路,最终在思南府时超了宇文恒。但这种赶路法让他严重透支体力,过江时在船上晕得七荤八素,吐得一塌糊涂。本以为无力回天,却在船上遇着一对好心年少夫妻将其照顾妥当,得知他们也是要赶去昆明,于是四人结伴而行。说四人,是因这对夫妻还带着一个三岁男婴。 梁道远见这一对小夫妻神情凄苦,似是有隐情不便告人,对于回昆明一事,是相公和妻子有分歧,似是妻子觉得回昆明会害了他们,而那位相公却笃定回昆明事情就有转机。 这天,四人在农家投宿,夜半梁道远起来跑茅厕,却见那小夫妻房内灯光弱亮,有人说话,似是在争吵,一时没多想靠近了去听。这一听却让他惊的推开门闯了进去:“你们说的沈七爷,可是名七俭,字守信那位?”屋内坐着的两人惊愕的看着闯进来的人,男子先回过神问道:“兄台识得此人?”“自然识得。刚听你们说要去昆明寻他,那你们可跑错方向了,七爷此时在金陵,住花月郡主府。”梁道远说完本欲问他们找沈七爷何事,可却瞧见两人神色不自然,似是被什么事惊着了。 “这位大哥说七爷现住花月郡主府,那花月郡主,是否也在金陵府中?”发问的是女子,梁道远隐隐觉着不对,刚才确是他冲动了,只想着这两人是自个恩人,却没想过万一这两人是七爷仇人可怎么办,于是静了静神色道:“两位与七爷是旧识?”女子见他避而不答,于是掩饰道:“大约是弄错了,我们所说的沈七爷与大哥说的不是同一人。” 他们既然不承认,梁道远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嗯啊两声作罢。 七俭的辰宿予睦商号挂的是茶商旗,也从官府拿了茶引,但今儿应邀前来的人都清楚这位沈七爷可不只是做茶的买卖,前些日子就见米铺的董大户与这位相谈甚欢,瓷器行的高员外更是在香满园被人撞见过几次与这沈七爷吃酒相谈。 今日拜码头,方方面面要顾及到,楼下几乎都是七俭宴请的客人,她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说过,大伙就开始热闹起来。高员外在金陵这块德高望重,他领着七俭一一敬酒,不几杯下来就已红光满面,越发的乐呵哥起来,颇有几分长辈欣慰晚辈有成就的意味。沐海棠在楼上隔门相听,也听得嘴角含笑。 敬到一位赵姓商人跟前时,这人痞笑着哼了一声道:“这不是成都府混过的沈七爷嘛,怎么,药皂坑了不少人不玩了,改来金陵玩茶了?”这明显的挑衅让正喝的酣畅的纷纷握住手中的杯盏停止相碰,慢慢的都将目光投向七俭。高员外对此时有人闹事很是不满,他也料想到今日会有宵小之辈闹出点动静,但没料到是这么直接来给难堪。刚要说话,七俭却示意他稍安勿躁。 七俭认出这人是在成都府吴老板商号进过药皂的人,于是气定神闲的把酒杯放桌上拱手一礼:“原来是赵大哥,久违了。赵大哥今日光临在下宴请想必是喝了不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守信可以理解。”“胡言乱语?沈守信,你不要仗着金陵与成都相隔甚远以为没人翻你的旧账,咱跑商的,消息可不闭塞。在成都府,你都因药皂害人性命而下狱了,这不是我空口白话吧?”这人得意起来,周遭的人大多没听过药皂,但一听说害人性命,都窃窃私语起来。 唐家兄弟的人已站在赵五身后,只待七俭一个眼色就把人拖出去。楼上的郡主也已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缝一直瞧着,唐刀注意七俭的神色,而唐剑就一直在对楼上看着,要是七俭不示意,只要郡主示意,他也会立即让人出手。可是奇怪,两人都没表示出什么,这让他们兄弟等得有些心焦。要是一开始就被人把信誉毁了,金陵这块也就不用立足,这么严重的事,这两人不急? 七俭一直对门口看着,直到看到罗云清从门口进来,这才笑笑道:“赵兄说到我在成都府下狱一事,真让守信感觉甚是后怕。只是赵兄怕是不知道那事后续如何,我来拿证据讲给赵兄听。罗云清,你上去,把你手上的东西挂下来。” 罗云清喘息的点头,又一路跑上二楼,把手上的那卷东西自二楼挂下,众人皆被吸引过去。有人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发觉都是一个一个人名。正不解时,七俭上前指着那布卷说道:“上面这些人的名字,各位应该都认得几个,他们是那时在成都府买过药皂的商人,我让人一一找他们核实,是否有民众因药皂而伤性命把他们闹过。没有,一例也没有,这是他们给守信签的保荐书。在场的人如有不信,可找相熟之人核实。最后,我手里这份,是成都府府尹出具给守信的澄清书,大家可互相传阅。” 一份百人签字的保荐书已让众人惊愕不已,下面有写,如守信再卖药皂,一定算他们一份货,并把各商号名称附上,而成都府府尹大印的澄清书让众人都惊住。能让府尹大人写出这信的,该是有多厚的背景。以前从没听过这沈七爷有什么官家背景,看来是藏而不露啊。 看着不多了,七俭又走到那赵姓商人面前,脸上的笑也冷了起来:“我在成都府时,药皂只我独一份,眼红的人确实不少,那时我算刚涉买卖行,心高气傲不懂防人之心,最终落得坐了一场冤狱。怎么,赵兄弟觉得这是可以奚落的事是么。”在坐的都是买卖人,都明白同行想忌而害人是最忌讳的事,一时都感同身受,纷纷站起来开始数落赵五,更有甚者开始叫着要把赵五送官府,说要查清那时害沈七爷的是不是也有他一份。 看到赵五腿开始抖,七俭靠近他用极小的声音道:“转告你家主子,用这么下作手段段数太低,别太低看了我沈守信,以后想斗,段数放高点再来。还不滚,等着官差来?”她话音落,赵五转身拔腿而跑,而那些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人等他跑远后才追出去纷纷呸啐。还是高员外把局面稳住,大伙又热闹起来,只是这回和七俭喝酒时都对她多了份敬重和佩服。 站在门边的沐海棠看到这,这才转身走向椅子。只是她转身时,轻竹看到她一直扳着门框的手指泛白,这会血色都没完全恢复。 而楼上另一间厢房里的人看完这一幕,捏着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丢,砸乱了一桌好酒菜。 宴席散后去商号时,七俭和郡主同乘一辆马车。两人在车上一时相对无语,但似是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于是相视一笑。 “你倒是准备充分,还好虚惊一场。只是,以后你的路,会更难走。直到,他倒,你立。”沐海棠说这话时用手指撩开窗帘对外边看着,七俭倒熟悉她这做法,发现这郡主是越不直视着你说的话就越是在忧虑和关心。想到这,七俭莫名嘿了一声,而后又觉不妥,收起笑意道:“今日唐家兄弟的人在楼上瞧着他来了,看来余家真正作主的就是他,不是别人。你今后也要多加注意。” 沐海棠也没说其他,只是不经意的点点头。要确认余丰年身后的人究竟是谁,要等一件事,等余家老爷子去逝,余家将她告到沐王府,到时看沐王府各人的反应,就能清楚七八分了。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再说话。马车到了一段颠簸路,沐海棠没留神,被颠得往七俭那边撞了一下,正欲伸手抓个什么稳一下,七俭本能的伸手去撑,两只手一下紧握住。等路稍平了,七俭平欲将手松开,却感觉郡主的手在略用力,于是也不再乱动,两人就这样一路握着彼此的手,直到下马车,都是七俭牵着郡主将她扶下车。下马车后,郡主却突然独自向前走去,不管七俭是否跟上。 七俭不知是否因自个刚才的冒犯才至此,也不敢上前问,只得一路跟着。倒是轻竹一路疾步跟着郡主,不经意一眼,竟从郡主脸上看到了霞绯。刚才随马车步行的她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停步对后面的七俭看去一眼,见后面的人神色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贰陆回 商号一挂旗,七俭就忙得分身无术,沐海棠想见她都难。或许是一直心念花娘,又或许是布匹买卖在金陵地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辰宿予睦的货栈里除茶之外见着的第二样货物就是布匹。七俭亲自带人跑乡下,选蚕丝,一圈跑下来黑瘦不少。 这会才进府门,下腹一阵怪痛,于是摆手让罗云清带人先去用膳,自个则捂着小腹往卧房走去。隐约预知是何事,花娘曾细心教过,可如今真要面对,却着实有些难堪。走过梳妆台时无法正式自个此时的模样——无论一身男装再怎么像男儿,却实实在在一女儿身生来注定。 这事花娘虽教过,但如今真要直面,却有些临了慌了阵脚不知如何才好。娘亲近日回杭州去省亲不在府里,找府里的丫头开口要那玩意是不行,唯有去找轻竹或自个准备。思来想去,一时拿不准主意,下腹却越来越痛,只得捂住顺靠着门蹲下,一时眼里涩出些泪水。 沐海棠进门时就见着这幅景象,这人像个无助的弃儿,委屈又迷茫的坐那抹眼泪。进门后不动,挡住了身后要跟进来的人,等缓过神来后挥手让后面的人都别进来,这才轻步走到七俭跟前蹲下,没拿锦帕,而是以掌拭泪轻声道:“不哭,我在这。” 七俭惊的用手抵开那手掌,把头扭到一旁想站起,但才动动就感觉疼得不行,又跌坐回去。她这样,沐海棠首要想到的是在外受人欺负了,可属下没来报,略一思索,又看看七俭,恍然大悟的站起,走到门旁对轻竹耳语几句,待轻竹掩笑离去后,她又走到七俭身旁,这回不是蹲着了,而是同样靠着门坐在了七俭旁边。 “你是长大了呢,不要怕。”沐海棠说得柔风细雨,七俭更觉难堪,只能不看人不搭话。沐海棠见她此时模样觉得真是像个闹气的孩童,好笑又无奈的叹了一声:“做个选择吧,是彻底做男子不背负担的行走世间,还是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原来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七俭呛笑一声摇头,有些疲惫的靠在门扇上眨眨眼道:“我生来是女子,又怎可能是男子。这种自欺还是不要欺一辈子的好,还清你的债,我总还要过自己的日子。不过是以后行事要加倍小心,郡主放心,沈守信时刻谨记身份,从来不敢肆意的活。” 这话里的负气任谁也听的懂,沐海棠忽的转头盯着七俭看,七俭以为她要说话,也迎上目光。一直以为,沐海棠是个自私冷酷以自己的利益为绝对唯一的人,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达到保障她利益这个目的。可这时候的这束目光,怎么有一丝看不懂。这目光让看的人难过,甚至心生怜惜。七俭赶紧把这念头甩掉,别开目光投向远处。 应是沐海棠吩咐过,轻竹拿了东西来,并未再嘱咐其他就走了。 天气渐秋凉,七俭发觉从昨夜起饮食都去了生冷,样样温热。只是从昨天说过话后到今夜就没见过郡主,也没人主动告知她郡主去了哪里,这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才回到书房,丫头上了茶后唐刀就来了,也没和她废话,一脸愤恨的说宇文恒那没出息的把事办砸了,没来回来。说完看七俭不说话,他有些熬不住了,只得接着说:“那蠢物就别回来了好!浪费钱银不说还耽误时机,简直该死!” 七俭没心思和他耍这以退为进的小心思,摸看着手上的布匹,不是很满意,这不是她想要的。于是放下布叹了一声,把茶壶里的茶倒了一杯递给唐刀:“同为郡主效力,你们的心思我懂,如今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全信。不多说别的了,你们想要的,沈守信会尽量给,今日在此去只要唐兄一句话,将来你们的翅膀硬后,别叛主。否则,我会拼命,不是拔羽毛,是会砍了你们的双翼。” 这话说得并不阴狠,却因七俭此时喉咙倦音颇重,倒让唐刀浑身抖了抖:“守信先生说笑了,我等忠心为主,苍天可鉴,不知先生何来此话?”“那就记住你今天的苍天可鉴。让宇文恒回来,这边急需用人,昆明那边,我来安排。这布的织造工艺不符我想要的,你再找找技师,这批布,是我们独树一帜的敲门砖。”七俭说完,唐刀赶紧应话要退下,七俭轻咳一声,他会意停步恭敬问道:“大管事还有事吩咐?” “郡主,这几日……”“啊,常宁公主召郡主入宫了,郡主临走前交代过,府里的事大管事全权做主。”唐刀说完,见七俭没事再吩咐,于是退下。唐刀走了不一会,府里的下人拿着驿站人送来的急件递与七俭,没拆信前七俭就猜到是梁道远来报喜的信。拆了信一看果不其然,信上说他已和昆明官府的人搭上线,事情已有眉目。 信件最后附了一事,七俭看后百思不得其解,梁道远信中所说路上遇着的那对夫妻她感觉极像福德来和红儿,可又说有三、四岁男婴,那又对不上,才分开不到几月,哪里来的三、四岁男婴。依梁道远所说仔细想想,也没有那样的仇人,究竟是何人,一时想不透。于是回信,让梁道远再探探对方的口风,若能知晓真实姓名最佳,再不成让人画像传来。 沐海棠在御花园见着她着玉盈姑姑与舒鸿笺相谈甚欢时,一时真不想上前。最终似是被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押着上前,施礼后笑得冷然的看着舒鸿笺道:“真巧啊。”说完又看向朱玉盈:“姑姑新交好友,所以特让海棠前来认识认识?” 朱玉盈上前握住沐海棠的手引她到椅子边,又亲手拈了一块果肉喂到她嘴里,看着她吃完才笑着自个坐下。这亲昵的宠爱让四周的内侍皆有些惊住,虽然常宁公主对花月郡主好早已不是秘闻,可今儿亲眼见着怎么个好法,真是让他们不得不叹。倒是一旁的舒鸿笺,似是没看着这一幕一般淡然坐那看着天边的云飘来又飘走。 “宜秋这些时日一门心思忙着,都不来瞧姑姑呢,姑姑想得紧,只好让人接你来了。听闻你买卖行的旗已在金陵竖起来了,特地为你引荐个人,能帮到你的人才。”朱玉盈说完,沐海棠对舒鸿笺看了一眼,轻声哼笑没答话。能和公主平肩而坐在这御花园的,总有些本事,可不是人才么。 朱玉盈特地强调舒鸿笺会四国番话,当重用。沐海棠不知道这些人都在打些什么算盘,这话她不驳,只因不能驳。这是公主的旨意,她不接受也得接受。只是她很是不懂,把这舒鸿笺放在她身边到底是何意,她只不过赚些钱银,又不扯权力争斗。而且更看不透这是常宁公主的意思还是另有人授意她如此,前者还好些,若是后者,真是又不知哪里藏了一潭寒冰等着她去踩。 舒鸿笺走后,朱玉盈带沐海棠回春和殿,到了内殿,待朱玉盈屏退左右,沐海棠开门见山问道:“姑姑这是何意?”本走在前面的人忽的转身,带着笑意步步逼近她:“以皇家关系论,你是我侄女,以沐王府关系来论,你还是我侄女。我理当为你啊,宜秋。”这话让沐海棠觉出一丝凉意,欲后退些再答话,却不料瞬时被揽住,动弹不得。 “宜秋,年底我就是你们沐家的人了,你有话想对姑姑说吗?”这姿势太过亲呢,沐海棠头一回觉出害怕,只得微避着答道:“海棠早已冠了余姓,姑姑想听我说什么?”“答非所问,你不是狡猾,而是心狠。”朱玉盈松开她,掩面轻咳,而后叹息一声。良久后似才缓过神说:“辰宿予睦这四个字是何意,你不会不懂。” “只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她随意取的名字,不知姑姑要作何解?”沐海棠端手而扣站在门口看着天色渐暗,好似明白了先前舒鸿笺的心思。好久才听到身后传来回音:“世间星辰都予沐,是你沐宜秋的沐。她要将她的所有都给你,宜秋,你对她究竟有多好才能让她生出这等心思。”朱玉盈说完,沐海棠动也不动的淡然回道:“她命都是我的,还有什么予不予,姑姑究竟想说什么不如直说,海棠愚钝。” “只是不想你的好给任何人,你的好只能给我。”靠近耳畔的声音让沐海棠心里抖了下,是害怕的抖。只是这话她不能接,再接下去,就过了界线。 沐海棠又是三天没回府,这三天七俭也没出门,也是出不了门。这会已是子时,忙完后沐浴换了身绸袍随意躺在躺椅上想事,想得眼皮渐重,正将睡去,却觉身上一暖,惊的抬眼,见郡主脸上隐怒的站那盯着自个,于是赶紧坐起。顿了一会正要说话,却听得郡主道:“谁准你这样穿?要是闯进来的是下人,你将如何自处?” 这不无理取闹么,这么晚了哪个下人敢不敲门闯进来,敢在这府里做土匪的也就眼前这人了吧。七俭不晓得这又是咋了,只得撩起散下的发丝,握紧毛毯不说话,尽量把露在绸袍外的腿给遮掩好。天气还热,这些天又是信期,沐浴后就懒得穿那么繁琐的衣衫,也是要就寝了,这也有错? 沐海棠盯看她一会,似是要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最终说道:“总之我不许有任何意外,以后睡觉也遮严实了睡。你在府里不养成习惯,要是外出就会疏忽。就是这样,你要谨记。谨记。我走了。”说完步子似有些慌的踏空了一步,趔趄不明显,七俭想扶,但又怕遭训,最终还是没动,只是看着莫名其妙闯进来又莫名其妙走掉的人发呆。 贰柒回 工部和内务府各有下辖的织染局,七俭自知如今开设织机房和染房都还不到时候,可自个一路选丝,送到别人手里织染,再回到手上,总不是自个想要的布,于是就想到了官家织染局。好的匠人都被官家收了去,民间想要再找出技艺相当的很是不易。今日总算能出门,约了工部陈匠官午时去酒楼聚聚。 进饭厅时跨了门槛才愣住,今儿稀奇事,郡主竟比她早,更稀奇的事,桌上不止郡主和老夫人,还有一名女子在一起用早膳。仔细一瞧,更愣了,这不是舒鸿笺么。 早膳都不吃了,憋了一腮帮子气站那听沐海棠把话说完。郡主的属下就忍了,现在莫名冒出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就说要一直跟在她身边,做买卖而已,真像是在做谋权的事,一堆人跟着盯着。不能忍受。 “她怎么跟着我?以什么身份跟着我?金陵还有谁不晓得舒家女公子的?”最终还是把怒气压了下去,就事论事。“是都晓得,也不用藏着掖着。她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你也见识过,且她祖上出了好几名瓷商,你想开拓的瓷器买卖,她能是好帮手。跟着你做女账房吧。就如你曾经在玉溪一样。”一句如你曾经七俭没再反驳,只是思索一会又说:“她爹是国子监大祭酒,嫁的又是江南才子。又不缺啥,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一问问到了沐海棠,她也不能说出个一二这是唱的哪一出,只能摇摇头微叹一声:“先这样吧。你今儿出去见工部的陈匠人,可打听打听砖瓦木材他们工部都怎么收。”这话让七俭不解,还没问,沐海棠又接着说:“要迁都了,从金陵迁往顺天府北京。从此天子守国门。” 七俭啊着微张着嘴怔住,这事可是大事啊。也明白了郡主刚才这话的意思,能为未来的皇宫运料,不仅仅是买卖那么简单。王府长大的就是王府长大的,看事总是高远一层。当即点头:“明白该怎么做了。” 见她被一哄就释然,沐海棠忍不住抿嘴莞尔。笑意过后握住她腰间的玉佩瞧着说:“若把你未来的买卖分三大份,茶占一份,布占一份,瓷器买卖就得占剩下的那份。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只先听着,别传。”说到这,沐海棠略凑近七俭低声道:“建文先帝极可能逃出去了,且逃得远。皇帝为寻他,欲派人下西洋以出使为名出海寻人。到时金银、丝绸、瓷器都会随船出海打赏各番邦王侯。这是朝廷的事。我们的事是,以此为契机,到时要让人随船,记住路线,让那航道为我们所用。而舒鸿笺所会的番邦话,到时会起大作用。现在,心里好受些了?” 这席话真是七俭服得五体投地。她不得不承认,她只是懂得世间买卖行的规则,能以本能和历练提前看准这行的潮涨潮落,但郡主却是天生能掌控大局的那类人,她能站在高处看清哪里有水源。宏大和细琐,倒是相得益彰。 心中一时感概万千,忘了面前的人几乎是近在咫尺,等回过神,才觉彼此气息相缠,暧昧得紧。正要退,又听得郡主说:“看你每日都忙得无暇分身,茶上了一盏就凉一盏,这并不是我本意。我想你身边多些人相助,你也能有更多空闲看清前路。今日午后我让人去接你,交秋了,我们去踏秋。” 七俭敛首嗯了一声,来不及退,轻竹已从本就开着门口踏进来,且显然被惊到又退了出去。本退一步就过的事,被轻竹这冒冒失失的一进一出给添了尴尬。七俭心中告诫自个此时生出的想法不该有,花娘的音容样貌仿若昨日还在身边,唐剑的话更是历历在耳。再默契又如何,不过一主一仆的默契罢了。 陈匠官是个喝酒了就满嘴闲话的人,扯着七俭一直唠嗑,别说迁都一事得证实了,连工部如今收哪里的木石实都给抖了出来。因他很不满,说同是工部的人,他这边的织染局油水可差多了,还得和内侍那边的抢生意。七俭被他灌得有些晕,看清身旁站的小厮是小连生,于是招招手让他过来,轻声嘱咐道:“待会郡主那边派人来,你就去回说这边走不开。” “我亲自来请可走得开?”迎着话走上楼的正是一身男装的郡主,摇着纸扇风度翩翩,引得四周食客纷纷往这看。七俭晕头晕脑的瞧着喝得满面红光的陈匠官,只得招手从小连生那接过一包钱银往陈匠官手里一塞:“陈大哥,今儿我商号有货到码头我得去接,咱改日再聊?”陈匠人得了钱银,当即喜笑颜开的点头:“沈公子先去忙,你所说之事,大哥我放心里了。你放心,三日之内,必把你想要的东西送到。” 这话说得小声,七俭也会意的点头。高员外家有经营织染房,只要陈匠官愿意把她想要的技法册子送来,她想要的成品布应是不成问题。 从昆明来的不仅有茶,还有从川藏两地来的药材,更有盐矿采出的第一批矿盐。是前期炸矿时手工做成的几块盐砖,先运来给七俭瞧瞧成色。但这已让她兴奋不已,下了这么大本钱,前前后后这一通忙活,终于是见着能卖钱的实物了。送这批货和盐砖来提沈云桐,他坚持要来金陵,上路时,全族人都让他见着七俭时多磕头,这可是大恩,不仅去了奴籍,还给了活路。 沐海棠先前说踏秋,七俭就意会是来秦淮码头,确有踏秋之意,当然更重要的是接货。要运回昆明的大米也已由罗云清押到了码头,这会见着郡主和七俭,他拱手施礼,一路跑了上来道:“两位公子和二统领来了,到那边茶棚一坐,货船马上就到。”唐刀先上了前去准备,七俭领着郡主走在后边,一路提防着小坑洼里的积水,时不时回头嘱咐郡主别踩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4节 虽此地多是卖力气活的人,但茶不缺好茶。每日在此验货的买卖行管事来了一批走一批,他们歇息时要喝的茶可挑得很。罗云清把上好的普洱泡了三杯,虽他也清楚郡主少喝普洱,但此时他预感郡主会想和七爷喝一样的茶。果然,他倒了茶郡主不但没说什么,而是难得的笑笑。 沐海棠笑完想起什么,拿着纸扇指向罗云清道:“弄些葛粉来冲给七爷喝,她才喝了不少酒,估计正晕乎。”唐刀听了这话要起身去找,罗云清却拦住:“统领不必忙,这地界喝酒的人多,葛粉不会少,我马上弄来。” 他走后,七俭摇头晃脑的站起来嘀咕:“我不晕乎,我去那边瞧瞧。”说完有些趔趄的迈着步子往自家粮食堆那走去。沐海棠也不拦她,只是一直带着笑意的用目光随着。唐刀见此情形,咧嘴回避,也起身拱手:“郡主,属下去跟着大管事,别给摔了。”沐海棠笑着点头,唐刀才转身,她忽然欸并一声,引得唐刀应声转身:“郡主,何事?” 沐海棠忽然站了起来指着前边道:“快去七爷那边,防着她身边那穿葛布服的人!”唐刀虽不懂怎么回事,但常年养成的默契让他立即听随命令往七俭那边跑去。还好来得及,那人一刀刺向七俭时被唐刀手中的刀柄档住,只一瞬,唐刀手上的刀就出鞘架在了他脖子上。 七俭果真是喝晕乎了,还直直的往前,都没回头看一眼身后发生了何事。走到尽头,往台阶上一坐,望着河面出神。沐海棠赶过来看了一眼前边的七俭,又看看唐刀给按跪下的人。唐刀会意的问道:“何人指使?可还有同伴?快说!”那人一脸愤恨的摇头,就是不开口。 唐刀见郡主往七俭那边走去,于是赶紧示意属下过来押住这人送去官府,自个则带人赶紧去护着郡主。罗云清端来了葛粉水,本想递给七俭,却被郡主接过,然后示意他退下。于是,所有护卫在唐刀的示意下背对着两人围成一圈戒备着周遭情形。 “守信是在看什么?”沐海棠知道这人此时是真有些醉了,酒劲和愁绪同时上来,最易醉人。舀了一勺葛根水递到七俭嘴边,见她避着不喝,只得追着喂。七俭摇头晃脑好一阵,似是突然发觉身边是谁在喂自个喝东西,于是接过碗一饮而尽,而后又小声嘀咕。沐海棠听了好久才听清她是在说: 秦淮生暮潮,陌上花已开,你可缓缓归来矣…… 原来,不是在望船,而是在望人。不,望魂。 沐海棠坐那看着波光粼粼,不再言语。久了,那水里的波光似是印进了她眸间,那秋水粼粼而动,欲语还休。 贰捌回 葛根水很有用,七俭酒醒了一大半时,终于从河面上看着了插着辰宿予睦商号旗的船。一时激动站起,转而笑着看向郡主道:“看!来了来了!”沐海棠还是坐着没动,只是抬头应了她一笑:“是啊,来了。” 这是商号挂旗后正式的也是最大的一批运货,船上岸上的都兴奋,其他商号的人瞧了也都咂舌,这金陵地界又要出一头强悍的地头蛇啊。还有好些早就订好货的买家,都不准备让货入沈七爷的商号他们就要直接拉走了。 四艘货船两两并着而行,七俭负手走来走去,见立在船头的男子正在向这边挥手,她眯眼瞧了一下,虽看不太清,但能猜到那就是她的堂兄沈云桐,于是也挥手致意。沐海棠见她如此高兴,也放下先前的情绪,站起来一齐看着远处。 就在此时,七俭的神色却慢慢僵掉,因她看到,有一艘船,竟然像触礁了一般船渐渐的沉了下去,接着就见其他三艘船也同样的开始东倒西歪。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都惊得不知所措,原本热闹得像煮粥的码头突然间无比安静。 在这异常得诡异的安静中,远处传来的呼救声是如此煎心,而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的一声“不”把所有人的魂都叫了回来,七俭跳进河里时,沐海棠捏紧了那只没能抓住人的手,都不用她示意,唐刀首先跳了下去救人。 人们看到,在水里,先跳下去的那位公子根本不会水,在水里扑腾得快没力气时被后来跳下去的人抱住了往回拖,但那公子似乎着了魔一般的还要往前挣扎,一时所有人都揪心的看着水里的两人,生怕他们一齐沉下去就再也不浮头了。 沐海棠见身边的人还站着,头一回生了十足的怒火:“会水的都跳下去!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应着她的命令,四五个人先后噗通跃进水里,游到唐刀身边齐力拖拽着七俭往岸边游。 落雨,从七俭被从河里救起的那个晚间就落雨,三天了。七俭烧得唇瓣脱皮,眸角灼痛,喉间疼得不能言语。大夫说这是急火攻心加上在水里泡了一遭,得有些时日才能好,重要的还得先宽心。沈刘氏也回来了,她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又想起上回,是又害怕又心疼。 七俭一倒,沐海棠不得不临时出来主持一下大局,但也没什么心思听事后的处理情况,茶叶药材那些往水里一泡,哪能还有用。这次亏损的,可不是小数,否则七俭的心也不会装不下这事。 唐剑回来时脸色阴沉,见胡氏正在喂郡主吃粥,本不想说,但似是真忍不住,隐忍了一下当即又说了:“郡主,查明了,是“水鬼”作祟。放鬼的人,正是余家。” 他话音落,沐海棠轻咳一声,胡氏赶紧拿了帕子替她把嘴角拭干净,本欲再说什么,但见郡主挥手让她退下,她也只得退下。这几日,她和轻竹轮流着来当值,安排府里事宜,还算井井有条。也是累得紧,特别是见郡主这模样,心里更是难受。 “他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想逼我入绝境,很好。把那帮毁我商船的‘水鬼’留下一个,剩下的全数杀掉。放出话去,以后金陵地界的三教九流,敢为余家做事的,就要有胆承担后果。留下的那个,拖去堂上告官,让应天府尹好好听听,就在这皇城根下,有人敢作恶至此!”唐剑也明白告官只是敲山震虎,余丰年敢这么做,就定是有人在背后撑他。本想等到余老爷子去世再弄清那人是谁,现在看来,不清楚敌人是谁,是会防不胜防。 沈云桐头一回来就遇上这么大的事,他不安至极,这几天都有人守在七俭床边他近不得身,这会向丫头打听到主家都在饭厅用晚膳,于是他央着丫头带他去瞧瞧七俭。丫头本是得了吩咐没事不要让人去扰七爷,但这时见这俊俏后生求得紧,也就一时心软给带了路。临走还吩咐他看完赶紧走,郡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了。 七俭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得有人唤七弟,于是勉强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的男子,确定自个不认得此人,但想想又明白过来哑声道:“是云桐哥哥吧,你看这初次见面……”“七弟不要说话,留着精神养病。七弟,哥哥对不住你,没能把货安全运……”沈云桐见七俭面色泛白,只几日就瘦了一圈,很是心疼。没见时本以为一结实男儿,见了才知真是要人护着的弟弟,他这个哥哥,可真是欠得多了。 “哪里是你的事,我惹了瘟神却没防范,确是个狠教训。哥哥从昆明而来,那些族人可都还好啊。”七俭一连说了这些话,口又渴得厉害,沈云桐见她想起身,赶紧给按住去把水端了来喂。七俭喝了些水,两人又小声说着话,说过去,说现在,说将来,说得哭哭笑笑。 沐海棠轻咳两声沈云桐才听到,当即转身跪着请安。他太清楚沐姓在云南是何意义,如今见着沐王府的郡主,怎教他不惶恐。沐海棠仔细瞧了他一阵才说:“你七弟身子本就弱,这一次估摸着一时半会不会好,我能理解你们兄弟相认的心情,往后等她好了,你们再好好叙。”这是让他不要再踏进这卧房的意思,沈云桐当即应是,又听得让他退下,这才敛首退下。 “喉咙不疼了?见着哥哥就肯说话。我在这守了三天,你可有理我一句?”这话颇似怨言,七俭不知这是真责备还是玩笑,呃了一声才说:“愧对得紧,不知说什么好。都要无颜见你了。” 沐海棠听她这样说,也不搭话。轻竹进来把一大捧秋菊□□了花瓶,又往房内洒了些桂花,雨后微风从微开的窗户漾进来,满室清香,让七俭感觉精神一振,于是披了件衫衣起来。走到窗边一看,雨后的小花园里花瓣残落混与泥泞一起,虽如此,却感觉没什么不好,因从小就明白,吹风落雨必会打落花瓣,雨后天晴,又会繁花怒放。 “世间的俗理,你懂的不比我少,我也不打算劝你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此事更加坚定了我要铲除孽障的决心。你只需记住,从我选择你帮我斗开始,你后面就有我,而我后面,自然也有人撑住。若不是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斤两不是一个浪头就能打翻,又岂会开局。”沐海棠站在七俭后面说这些话时,七俭已瞬时明白她所说的那人是谁,心中顿时起了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沐海棠说完良久,见她不应话,于是拉着她转过身来,强迫她看着自个:“沈守信,你现在该有的,不是难过,而是要想如何反击。你看,你要面对的,是恶人,十恶不赦之人。你若不变成一头狼,我们就只能一起一步步被他逼到绝境。”“若我不是他对手……”“我们会是他的对手。”沐海棠断了她的话,笃定的看着她,手掌不自觉的抚上她的脸颊又重复道:“我们。所以,沈守信,只要你别背叛我,我们就有赢的把握。” 微风一直在卷着花香到处跑,七俭不确定自个闻到了什么香味,似是从来都没闻到过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感觉又迷糊了起来,而面前这人的目光像带着蛊惑一般,让她不自觉的越凑越近,最终将有些凉意的唇印在了一处温暖的地方。而后汲取着这和某处久违的温暖相似的温度,有些欲罢不能。而那处温暖温柔的包容着她的汲取,彻彻底底安抚到了她内心。 微风转强风,把没撑住的窗户刮得砰的一声。两人应声分开,都双颊飞绯,气息紊乱。七俭记不起这是怎么开始的,自个又怎会如此,也不知现在该如何。一脸呆滞,笔直站那等着发落。等了良久,等来的却是郡主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而且走时神色已复正常,看不出喜怒,这才真叫人不安。 这太突如其来,七俭坐窗边很久才意识到刚才的事是真实的——自个刚才切切实实亲吻了郡主,而郡主没推开更没发怒。难道真的被唐剑说中了吗?可这着实荒谬,明明是想着花娘,且一直告诫自个主家始终是主家,凡事不可越界,且自个也没对郡主动心啊,怎就如此了……自个病得糊涂还说得过,那郡主为何不怒,难不成是可怜这模病躯,更懂自个是一时病糊涂才如此所以才不怒? 这事真是比沉船更大的事故,简直乱套了。七俭撑着额头想得头痛不已,唾弃自个羞耻的欲/望来得如此莫名其妙,更不安轻薄了郡主以后该如何相处。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想得痛苦,直到轻竹送来夜宵时说郡主有话让她带到,七俭这才活过来,一脸期盼的看着轻竹道:“郡主……”“郡主让奴婢转告七爷,先前的事七爷可不必放在心上,她明白病弱的人心往往更脆弱,她明更白你在思念什么。郡主还说,如若,如若七爷真有需要,可向奴婢示意,奴婢自会尽力去寻合适的人……” 轻竹把话说得半暗不明,七俭却被羞得脸上一片血红。果真被那么想了,所以,先前的不推不拒只是冷眼不想和一个被情/欲冲昏头脑的人计较?这滋味真是太不好,不好到,简直让人绝望。 贰玖回 沐海棠昨夜接到蜀王府飞鸽传书,她的悦然姑姑要上金陵来了。也不知为何,看了这消息,心头隐隐有些许不安。因船沉一事,七俭要回云南一趟亲督盐务以备后续买卖所需钱银。轻竹这几日忙着准备这事,府里的事大多由胡氏协着处理。悦然郡主来金陵,定是要住这,要备的物件必是不少,胡氏自得知这消息始就开始忙着置办物件,但沐海棠总觉着奶娘这几日心神不宁,手头上得的差事老出错还不自知。 秋桂已浓香满园,沐海棠对丫头端来的桂花糕闻闻点头示意撤下,她不爱吃这些,可朱悦然爱。对吃的挑剔,极挑剔,为伺候好这姑姑,不得不亲自把关,否则让她去常宁公主那告一状可得不偿失。 朱悦然自小称常宁为玉盈,如今也没改口,她们之关的关系,沐海棠自认不懂,也或许是不想懂。但有一点她却十分清楚,如若她和常宁公主同时遭遇难题,朱悦然会先帮常宁公主,但如若是她和朱悦然同时遭遇难题,常宁公主会先对谁伸援手,如今她还不好下定论。太过自信总不是件好事,凡事留点自退的余地为好。 一道玫瑰露腌螃蟹端上,有人先劫了去,沐昕和沐斌两叔侄前来打劫。沐海棠颇觉惊奇,这两人平日可不走一道,更不一块往她这来,今儿这风是往哪吹。 请了两人去厅里坐,让人把厨房今天试做的点心全数端上来,而后又让轻竹去注意七俭何时回来,要是回来先给她打声招呼说府上来人了。她约莫着这两人是冲买卖上的事前来,几日前那翻船一事可轰动金陵,茶馆酒肆都拿这事当书说,也都在猜在这沈七爷是否就此折戟沉沙再无翻身之日。 两叔侄都是玉树临风身姿,且不约而同穿了玄黑,一绣麒麟一绣白泽,王者之风颇显。府里的下人来来往往都在私下窃窃私语,轻竹不经意瞄了一眼胡氏,发觉她真是胆大妄为,眼里的神彩是个明白人都能看懂。 沐昕亲自剥了一只蟹,津津有味的品着,末了笑道:“咱的高阳郡王可最好这口,听闻皇上有意将他封地云南,我估摸着这爷是不会听话。对了秋儿,他和你家相公走得近,你可有见过他?” 沐海棠心里顿了一瞬才笑着摇头:“海棠连自家相公都见得少,他四处经商,我无趣才来金陵陪娘亲,更别说见高阳郡王。四叔与他可熟?”“四处?这可怪了,我前日才在街市上见过余丰年,他也在金陵,怎么,秋儿不和他住一起?”说这话的是沐斌,一脸纯真好奇的模样让沐海棠只能笑笑不语。还是沐昕给解了围说这螃蟹好吃让他多吃些。 待沐斌专心致志对付吃食后沐昕这才说:“他是常宁公主兄长,我自然不陌生。此人……”说到此处,沐昕顿住,思索一瞬又笑着摇头:“罢了,不说他。你家大管事可在,几日前秦淮河上那事传得沸沸扬扬,四叔来安慰安慰他。”沐海棠被她这话逗乐,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见轻竹领着七俭往这边来,一时竟站了起来,等回神才看清沐家叔侄诧异的目光,于是说道:“她这人……怕她怠慢你们,我去迎迎。” 这话让沐家两叔侄更不懂,但却没机会问,沐海棠说完就上前去迎七俭了。自那天莫名一吻,两人至如今也没说一句话,如今可不是僵着的好时机。轻竹见郡主来,她便停步,七俭独自上前,先问道:“他们来是?”“估摸是为秦淮河上的船来,我四叔和沐斌平日里不爱管闲事,和沐王府走得也不近,他们究竟是为沐王府还是为我暂不清楚。等会他们问始作俑者,你答比我答效果好。四叔与常宁公主婚期就这一两月的事,他是男子,有驸马都尉衔后和朝廷里的人打交道比公主出面好。话要如何讲,你明白了?” 七俭听话的点头,这可不是个好差事,比商号里的事复杂多了。临走想对郡主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果然只能说公事,私事还是回避比较妥当,否则又要僵住。想明白这点,干脆的踏步向前。 沐昕见七俭不卑不亢的走来,笑眼对沐斌点头道:“宜秋看人不错。”“那丫头从小厉害,她看人哪能有错。”“她也是没法子啊,早些年咱可都帮不上她。”沐昕回完这句,沐斌也无奈的点头,这时七俭已上前来行礼。几人互道名号后坐下闲谈,沐海棠让轻竹吩咐厨房可以备午膳了,这一聊,必是得午时过。 沐海棠料得不错,谈到秦淮河上翻船一事已是酒过三巡,沐昕听完过程和损失的银两,狠叹一声问:“你给个实话,究竟是何人所为。江湖传言余家为争地盘和你们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是真的?若是真,又为何,他和郡主可是夫妻。”七俭细细看了沐昕和沐斌的神色,斟酌再三才说:“是和我有仇,守信发妻,死于余丰年之手。” 沐昕正要喝的那杯酒顿住,放下对七俭上下打量,最终只是点点头道:“你娶妻甚早,不容易。事情原来如此,我心中有数了。先前听常宁公主说辰宿予睦商号是宜秋在幕后出资,这才寻思来问问。”一旁的沐海棠见沐昕表这个态,不由得无奈的对七俭看了一眼:明知这样说就只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只说余丰年和她有仇,丝毫不牵涉自个。这是等着看自个和余丰年和好如初还是为那个吻在负气至此,真是让人又气又好笑。 “个中恩怨,我也不细问,既是因你而让他们夫妻之利有冲突,那确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四叔今儿可是代常宁姑姑前来?”沐海棠截断他的话,收了笑意问。沐昕不点头也不摇头,意思让她继续说,沐海棠也就就继续说道:“四叔不必含混其词,事实明摆着,如若真是同一座庙,那为何还分夫妻?恩就没有,怨确有,我与他,守信与他,都有,且都不浅。” 听了这话,沐斌抢先道:“先前王府有人传话来,传与你拜堂的并非余丰年而是余家找人代之,他们本想蒙混过关,岂不知宜秋乃天生过目不忘。我爹与三叔却都因无确凿证据而罢手。如今看来,此事并非传言,而是事实?” 这糟心事本不想现在提,没想沐斌给说个彻底。沐海棠微敛其首不语,沐昕则了然的点头:“原来如此。我本不想多想,可现在看来,那时我见到的人,确是余丰年。”说完又拿扇子一挥:“此事暂且都别过问,牵扯甚广,言多必失。既然如此,那四叔知道该如何了,宜秋放心,此后在金陵,绝不会再有此类恶事出现在辰宿予睦。”说完见沐海棠还是不说话,于是对沐斌看了一眼说:“且不说沐斌不会将今日所听之言传回王府,即使传回,谁是沐家人,姓沐氏族人心中都有数。敢辱沐氏族人者,难不成沐氏族人还会助之?” 沐海棠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盈盈颇是可怜样,七俭刚要心疼,却又明白过来,这模样根本就是给她瞧的,而是给沐氏叔侄看的。一时有些无可奈何,这郡主,何时何地该做何事,从来都掐得分毫不差。这就更难让人看懂其真心究竟如何,譬如…… 沐氏叔侄都是酒中神仙,七俭和他两人喝,捞不着便宜,人一送走就醉得软榻上一躺睡了过去。府里下人都清楚,郡主只准轻竹伺候大管事,这让有些小丫头颇有怨言却也无人敢破此规矩。这会轻竹拿了热水给七俭擦脸,沐海棠在一旁瞧着,瞧了一会干脆冲轻竹招手:“你下去吧,让她安生睡会。” 如此轻手轻脚还被嫌弃,轻竹几欲欲哭无泪,背着郡主对睡着的人没好气的睨了一眼这才走。 沐昕临走时的欲言又止沐海棠瞧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这四叔是想说让她和七俭分清主仆情谊别混了。坐一旁看着因醉酒而脸庞红扑扑的人,再想想四叔的话,只能笑笑摇头。这人对唐刀说的话,唐刀全数转给她了。若遭身边的人背叛,会拼命相护么,那是为何呢,知遇之恩?谈不上,卖身契搁那摆着。 也不知赶轻竹快走是想如何,或许就只是想坐着看看这人,好些天没仔细瞧瞧了。远远的遇着了,这人折转身就走,似在赌气一般。 也不知坐了多久,听见睡着的人在轻声哼哼,手指勾扯着前襟在胡乱扯动,似是难受至极。一下回神,倾身小声唤着,终于把人唤醒,但也不是全醒,因睡着的人看了她一眼就说:“什么时辰了,今儿早上吃什么……”这太过家常的言语让沐海棠意识到七俭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半梦半醒的在说梦话。 一时起了逗弄之心,于是轻言应道:“你想吃什么?”“嗯?立夏了?清晨这么热……”七俭呢喃不清的说着话,手指用力的扯开了前襟,沐海棠这才看清她颈下肌肤上起了一层红点,且有四处蔓延趋势。刚要惊呼,却又听得七俭说:“娘子,热,把窗关了……”这思维颠倒的话让沐海棠忍笑不已,随声附和道:“关好了。” 话音才落,就听得七俭唔的嘟囔一声把本就没系腰带的衣衫给胡乱的扯开,不知怎么蹭着几下再一翻身,外衫和中衣就全数剥落,只留一个裹胸布的背影。沐海棠惊得好一会没回神,等回过神想拉衣裳给她盖上,却听得她又呼呼的哼了几声,裹胸布也掉落,再翻身,整个人平躺在那,似乎是舒服了,又睡了过去。 叁拾回 沐海棠将七俭褪掉的衣衫才拾起给她盖好,门外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伴随着轻竹宣告又有贵客到,七俭也被惊醒。两人四目相接,一时都没出声。轻竹得不到回应,只得继续拍门道:“郡主……”“慌什么。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还这么咋呼。”声音冷清得不正常,让门外的轻竹愣了一瞬才应声退下。 这几句话的时候,七俭全然感知了自个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脑子还是不太清醒,思索了一会才看着沐海棠问道:“郡主疑心守信不是女子?” 对方长久的沉默让七俭不安,莫非她说错什么了?怎么郡主眸子里的神彩有些看不懂,似是在隐忍什么一般,刚又要说,只听得郡主说话了:“守信是女子。等会我让人送药来,你自个把药抹在疹子上后把衣服穿好再睡,入秋了,天越来越凉。府里来客,我得去迎迎,你继续睡。” 七俭这才看清自个身上的红疹,觉出痒刚要抓,被沐海棠一把握住手:“别挠,会留痕。”稀里糊涂哦了一声觉着不对,临睡又来了一句:“那下回见着我长疹子你也别趁我睡着了脱我衣服,怪难为情的。”沐海棠眸子里那种隐忍又出现了,但最终还是应了一声嗯就走了。始终还是醉得不轻,不然早就羞得不肯说话了,哪会如此淡然。 秋月萧萧,辰宿予睦商号里灯火通明。当初设想的只做茶布瓷如今暂且搁置,货物五花八门,倒真真实实为一杂货栈,这时候了,还有不少周边客商来拉货。七俭要回云南,也要从金陵带一批货走商,这回她再三叮嘱罗云清和沈云桐,备货的事不得对外宣扬。悄悄的备,她择定日期走,这之前谁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天走。栽了那么大一跟头,虽有沐昕再三保证,可这些事都是防不胜防,不时时自我谨慎提防不行。 那时跟随商从从滇入蜀,一路上最大的体会就是吃不好。要是吃不好,体力就会跟不上。这些时日七俭吩咐府里厨子按她的想法来制干粮,想方设法要把面条和米能制成长途储存的粮食。这会她正忙着掌控大局,时不时还来帮舒鸿笺一把,旁边有人递来一块吃食,她想也没想接过嚼吧几下,忽的愣住,这吃食,可从没吃过。 转身一看,郡主带着府里一帮丫头站那正在让伙计们都停手休息,又泡茶还发吃的,这让帮血性少年都傻笑着不动。丫头们再水灵再好看,泡的茶再香,递来的吃食再诱人,七爷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动啊。 七俭见都傻兮兮的望着她,嗯了一声:“别粗手粗脚,院里有沾不得水的货物。”一帮汉子都高兴得吼了起来,纷纷去往中意的丫头那领吃的,但再莽撞,七爷的话还是记着,不敢太放肆。真把茶水打翻可心疼,这里边的东西可都自个肩扛手搬的,知道辛苦。 “守信觉得如何?”几人走到了清净处找石凳坐下,郡主这一问让七俭愣住,什么如何?“大管事真是忙得晕了,适才你吃的就是府里制出的干粮,让你们这一路带着的,好吃么?”轻竹这一解释,舒鸿笺拿起盘中的一小块试了试味,而后点头:“我虽没跑过商,但这吃食味道确实不差。” 看出七俭疑问,沐海棠先说:“试过十来天了,能储存。你们路上生火煮着吃也成。面食、米食、菜干都有。”七俭惊讶的看着桌上的食盘,半晌才道:“郡主这可是大恩。”确实大恩,她也只是和府里下人商量过,没成想,这事郡主竟上了心,还真给做出来了。 七俭一夸,竟把沐海棠夸得暂时没词了,竟没回,而是略带羞涩的微敛着头笑着。舒鸿笺先对轻竹使了个眼色,而后把两人周边的人全数带走。 等人都走完,七俭才意识到这有些不太对,可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对郡主笑笑:“都走了也好,我给你说说行程,就明晚。”沐海棠轻啊着隐去笑容,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过会才说:“一路上多多注意。我娘亲要回余府一趟,明日便与你同行吧。” 难怪一直不见沐余氏有意南下,原来是郡主有这一打算。沐余氏南下,派出的护卫定是不少,这是郡主又在保她一程。主家本可不操心这些事,这些原本就该是她来打算,考她本事的事,可郡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自个却还没做出点什么来报答。想透这点,七俭站起来鞠一大躬:“郡主大恩,守信铭记。” 沐海棠受了她这一拜,挥挥扇子让她坐,无奈笑道:“我不回余府,我娘亲心中总是有芥蒂。早已把你拖进来,就不再说客套话,这一路,还望守信多多忍让。”这话让七俭微红了脸,她明白郡主是指老夫人这一路会把她当成引诱郡主的罪魁祸首,可能还会把她真当女婿来说话。总之就是,尴尬必会发生。不说她本就是郡主之臣,就按老夫人的理解,她这“女婿”忍让岳母那是天经地义。该忍让,确实该忍让。 两人都想到了什么,一时都不再说话。良久,沐海棠忽的小声唤道:“守信……”话才到这,舒鸿笺走了过来对七俭说要开工了。七俭望着她没说话,明日启程这事除了刚才和郡主说过对谁也没讲过,但七俭猜想,这舒鸿笺可能是唯一看出她意图的人。明日是中秋,团圆盛节,世俗所定,大约都是不大愿意违背这一传统。 被人断了话茬,沐海棠只得起身,对七俭瞧了又瞧,也没再把那后话说出来。 郡主走了一会后,舒鸿笺递杯茶给七俭,两人走到角落歇息。舒鸿笺捏着茶杯对七俭看了良久冷笑道:“你的容貌确有本钱做面首,既已决心做裙下之臣,又何苦惺惺作态在此做出君子自强不息的模样。” 这挑衅来得毫无理由,七俭脸色发白的顿下茶杯:“舒鸿笺!我和郡主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出此言!”“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不甘心了?你与郡主究竟是否主仆之情毫无僭越你心中清楚。发妻离世不过几月,你可还记得她?沈守信,你本一追名逐利无情无义之辈,又何必做出虚伪情深,不如干脆点,别再扭扭捏捏一边装对亡妻一往情深一边又对郡主步步为营。” 听了这话,七俭忽的就不怒了,因她听出了舒鸿笺这话里不仅是不屑和嘲弄,更有愤怒。一时对这愤怒好奇,干脆坐下道:“不如把你的心事说来听听,看看我是哪里做得刺痛了你让你对我的事如此上心。” 这话让舒鸿笺一下像被抽了全部力气,颓然坐下摇头。她不说话,七俭也不急,果不其然,两三盏茶过,她还是说了。 “我与子妍同日而生,十几年间,形影不离。早起练女工,晚来学丹青。十五那年,她父亲因胡惟庸案的余波而下狱,家道中落,自此我父亲便不再让我同她来往。那时甚觉可笑,让我与子妍分开,是多不可能的事。可世事往往不由人。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去找子妍,却被告知他们举家外迁。我实在不相信,她竟避着我远走他乡却说也不说一声。” 舒鸿笺说到此处,七俭忽然明白过来。官家女子家道中落者,往往堕入风尘。那位子妍,大概也是如此。 见七俭哦的一声,舒鸿笺也点头:“你的悟性是我除了子妍之后见过最好的。再见她,却是在杭州府最有名的青楼院馆,那时我的心,真的碎成细沙,想捏握成团都勉强不了。我要赎她出来,她却只问了一句,然后……当时已嫁为妇人的我无言以对那句然后。她那时的凄笑如今亦清晰在心。再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猜到。她猝然去世,我用疯癫来欺骗自己那不是事实,直到如今。” “你把我代成你,把花娘代为她,所以,你不能容忍我不为花娘守节。我懂了。”七俭拍拍她的肩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明白,她总望你好过。”“所以,你对花娘的感情也终于一句人死不能复生?”愤怒的神情又显现,这是还要冲她来。七俭不愿在此时与她争论,只得避而不答。 “你以为,以你的身份,真能攀得郡主这高枝?别痴心妄想了。看在你今晚听我说了这么多话的份上,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一直在猜我为何在你身边,今天我可明确答复你。是常宁公主让我来看着你,如若你敢越矩,她知晓那一刻,则你命休于那一刻。沈守信,常宁公主与花月郡主的感情,不是你我能猜得一二。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舒鸿笺的离去让七俭久坐不语,最终想明白一件事。无论将来她和郡主谁主动先生出情愫,只要她敢往前一步,就得死。虽从不奢望郡主真能对她生情,可常宁公主这意思让她看得明白,她与郡主,离得越远越好。 忙完货栈的事,已是子时过。街市上竟还有家店亮着灯,细细一想,明白过来,明日,不,此时已是中秋,月饼作坊的生意可不得好得不得了。 上前和大娘打过招呼,买了几块兔子纹样的月饼包好。进府门之前都在自欺欺人这是买给府里天天等她回来才能歇息的丫头小厮吃的。可进了门,见着厅里烛火亮堂,郡主拿着书坐那秀气的打着哈欠时,就在心里承认,这几块月饼,确是想哄这人一笑的。 “明日中秋佳节,晚间宴席我不能陪伴你与母亲赏月,特地买来月饼提前过这个中秋。”把纸包打开的瞬间,七俭见着郡主嘴角孩童般惊喜的笑容,心房仿若瞬间被这笑填满,满满的满足感,不由得也被感染得憨笑在那而不自知。 叁壹回 当年□□洪武帝平西南凯旋时正值元宵佳节,应天府各工匠在灯会上各显所能讨得圣心。有应天府皮匠在灯会上制羊皮大靴灯,后被人告此乃影射马皇后。皇帝大怒,大批皮匠发配云南。这批皮匠后被木氏土司收在束河,因此束河的皮具实乃跑商之人最爱。做工好,经久耐用。 沐海棠把让人从别的商队收来的皮靴给七俭换上,虽朝廷严禁庶民穿靴,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查到会处极刑。但她花月郡主的人穿双靴子,她倒要瞧瞧谁敢来查。七俭拗不过她,也知道郡主是体恤她这一路路途遥远,如若还是布鞋,脚又会磨破溃烂。 穿着新靴走了两圈,七俭憨厚一笑道:“着实舒服,有这靴,这一路倒也不怕走路了。”说完对天看了看叹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向娘亲辞行。” 话说完了,人却没转身,像在等着郡主点头应允。沐海棠确像有话要说,只是在酝酿。天空滑过几只飞鸟,叽叽喳喳一阵,一阵风拂过院墙上的花藤,沙沙作响。她这才说道:“就此一别少则一两月。本想劝守信不走这一趟,但你执意要去,也就罢了。去向你娘亲辞行吧,好好和她说说话,你这一走,她可担心得紧。” “矿盐现在是我们的支撑,我总觉得账不对。究竟是刚起步这样还是确有人中饱私囊,我得去瞧瞧。在那的人,薛释只懂匠艺无权过问经营细则,金老板与我算是过命的交情,沈云松又受了这么大恩惠,面上看都不会与我们反着,但仔细想想,哪一个都不是我们自己人。这边有罗云清和舒鸿笺看着我放心,舒鸿笺那人虽看着不着调,但究竟如何我心中有数。所以说,用到个放心人真是能省许多事,这一趟,我非走不可。” 七俭一说上商号的事就滔滔不绝,这会说完又摇头晃脑一阵道:“郡主怎么看我那族兄沈云桐?” 沐海棠听她问这话,眼里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而后才摇头道:“相处时日不多,日后的事说不准。买卖事上你从来都懂防人之心不可无,其他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 七俭看出她这话有些言不由衷,又懂这郡主不想说的话你怎么套也套不出,于是干脆的拱手作礼转身离去。七俭才刚离开后院,沐海棠就瞥眼见着一直站在一旁的胡氏脚步忽忙向外走去。一时疑惑的招来远处的唐剑,吩咐一番。 七俭到了娘亲那,顺手关门时看到娘亲神色沉重,正对着桌上的一碗汤药发呆。沉叹一声,过去跪下仰头悲道:“娘,女儿不孝,可也别无他法。此去云南路途迢迢不说,日后走南闯北是少不了的事。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回不了头。女儿此生也不奢望真有一天能以女儿身示人嫁为人妇,此生,就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娘请宽恕女儿这逆天不孝吧!” 沈刘氏被她这话瞬间勾出眼泪来,连忙扶起道:“让你遭这等罪,娘将来真是无颜去见你爹啊俭儿!”七俭被拥着痛哭,心中也悲痛不已。将来的路,其实早已择好。如此选择,无关离不离开郡主,只为能活下去。所以,不用对郡主交代,但一定要对娘亲交代。从喝下这碗汤药开始,她沈七俭此生,就绝无可能再有嫁人这一说了。 神医许原本许诺不会有太大的痛苦,可七俭真饮了那药才觉出下腹有被人生撕皮肉一样的痛,但为免娘亲惊慌,只得咬着舍尖顶住。半晌,一脑门冷汗簌簌,不得不艰难道:“娘亲,还有两三个时辰就要出发了,要赶夜路,孩儿先去歇会。”沈刘氏虽觉出稍许不对,但也没深想,本也正难过,便抹泪让七俭快去歇息。 轻竹忙完老夫人和七俭的衣物装箱,却没见着人,一打听才知道正在歇息,本奇怪这时候不是晌午的怎么会睡觉,小丫头又说听见大管事临进房时说晚上要赶夜路先睡会,别让人来扰。这才哦的一声点头。 想着去找郡主复命,找了一圈,最终却在后山阁楼上找着人了。这可不是个好地方,郡主一般心里不好过的时候才独自上高楼。莫非因为七爷要走,因这事上愁绪了? 秋风有些肆掠,上去时拿了斗篷,给郡主披上斗篷时明显感觉她轻抖了一下,这才明白,是神游甚远。为尽忠仆之心,不得不问:“郡主这是忧心七爷这一路南下?”沐海棠回身对她瞧了一眼,不语。后边跟着的丫头上完茶走后,沐海棠这才道:“唐刀带人跟着,她安危会有保障。”“奴婢看郡主这模样还是在忧心不舍。奴婢大胆了,主子恕罪。”轻竹大胆了一回,换来沐海棠无奈的叹息摇头:“你是觉着,我着实不想让她走。是啊,我确有此心,至于为何,你看看这。” 轻竹接过郡主手上的信鸽纸,才看一眼就大惊失色:余家老爷子已在昨夜经去了!这,这就说明,郡主如若不在近期赶回云南奔丧,那这事很快就会被传向风言风语。若依郡主猜测余丰年背后的人真是那人,那余家告到礼部宗人府的可能性极大。当今皇帝因建文帝的事本就极避讳亲人、家人不睦之事,要是宫中再有人添油加醋说一番这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让她走,只是不想这事有可能会发生的祸被她惹上身。不想她走,也只不过想在不久的将来给自己找个支撑,即使这支撑并不能真的把事情回转,但只要那时她在,我也能感觉到有个伴,也是好的。”沐海棠这番话让轻竹一直摇头,因她从这话里听出了悲凉。何时,曾真的风光,外人眼里的鲜衣怒马不过是自个的忍辱负重。 正悲痛着,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常宁公主!……”“她多助我一分,我就多惶恐一分。越长大,这感觉越清晰。罢了,不过都是低头,只是看对象是谁而已。”正说到此处,有仆人慌慌张张跑上来一下跪下:“郡主恕罪!奴才有要事禀报,七爷,七爷他吐血了!” 精细的木雕花纹床上月白缎面的被子被染红,七俭正脸色惨白的趴在床染,嘴角还有血丝滴下。沐海棠拨开人群疾步过去抱住七俭,见她神智不清,于是环怒在场的所有人:“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沈刘氏已被吓得几近瘫软,想说话,但口齿一直在抖。一旁的丫头见状,只得哆哆嗦嗦上前答话道:“我陪沈老夫人今天去了一趟神医药庐抓了包花,沈老夫人说是给七爷补身子的。”听闻此言,沐海棠知道事有蹊跷,禀退所有人,让沈刘氏留下。 这会沐余氏又派人来问何时出发,沐海棠一咬牙挥飞了一旁的药碗:“走!都走!现在就走!传令唐刀,让他带着宇文恒沈云桐赶紧出发!”从没见过郡主这般,唐剑肃穆领命出去,且让人守着门没郡主发话不许任何人进。 胡氏随着人走出后疾步往府里西南院角走去,那有人正等着,见她来,赶紧问:“如何?”“我先问你,她的药你可有动手脚!”胡氏一怒,那人愣住:“什么药?谁的药?”见他确不像装糊涂,胡氏这才继续说:“七爷去不了云南,起码不能和商队一同去云南,这正你的大好时机。赶在七爷到云南前给我找到他们,否则要是让他们先找着七爷,你我都会不得好死!” 沈刘氏把实情相告,沐海棠瞬间如鲠在喉,半晌心哀的挥挥手:“夫人先出去,大夫马上就到,那时你可再进来。”沈刘氏也明白郡主这是有话要对七俭说的意思,看清此时郡主的神情,又不由得心中狠叹,孽缘啊。 那时这人月事初来那天,同样一碗汤药让她选,是做女子还是做男子。做女子,就是终有一天可以用女子的身份让卖身契失效,从而得以离开。做男子,就是选择跟她沐海棠一辈子。那时候给的答案,明明是做女子,明明是会离开。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手指上带了恨意,不由自主的捏紧了七俭的下巴,这力量让本来昏睡的人竟然痛醒。昏昏沉沉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嘴唇动了又动,发不出声音。沐海棠愤恨的盯着她,却不由自主低了身子去听,最终听到她在说:“当初不选,是不想你背负我一辈子。走上这条路,哪还能回得了头。” 听了这话,沐海棠狠狠的点头,边点头眼里的泪水却涌出来点点滴滴的往下掉。就心意相通这一点,这辈子哪还有人能替得掉。 七俭费力的抖着手替她抹掉眼泪,又说:“又是他要置我于死地?”沐海棠扭着脸点头,不想她看见眼泪还一直在掉。彼此都是买卖人,知道消息灵通是最大的筹码。他能猜到这边已掌握他的事,怎么掌握,打听到,再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神医许,这次必死无疑,否则她就不姓沐。 吃的喘了几声,七俭要水喝,沐海棠才把水喂到她嘴边,就见一抹嫣红倒灌,茶杯里都是血色。抖着手把茶杯放下,转身把七俭抱得更紧:“你不许有事啊沈守信,你还得替我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多到哪天我被褫夺封号俸禄后也不会害怕,不用向人乞怜。你听到了吗?” 七俭感觉自个周身越来越凉,但沐海棠的话她听到了也听懂了,于是用手指勾着沐海棠的手心,吃力的在上面划道:“好。” 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颤抖时,沐海棠害怕得茫然的松开些,看看七俭,又看看门口,复又看向七俭,最终泪水决堤的涌出,嘴唇紧紧的贴在七俭嘴角呢喃:“是我的不幸导致你的更加不幸,沈守信,重新来过一次好不好,再来一次,我们拜完堂就远走高飞。我不再执恋我的一切,只要你活着。你活着啊!沈守信……” 叁贰回 晚来秋虫闹夜,沐海棠负手站那看着大夫替七俭诊治,窗外虫鸣不绝,屋内泣声隐隐,这都让她烦躁,无比烦躁。从小到大,没今天这般心躁过。 大夫诊治完,在铜盆里洗去手上沾上的毒血,用手巾擦净,环看这屋内的人,最终对沐海棠说道:“郡主,恕老朽有心无力。要说这金陵城内若神医许还在,女公子定能得救。许兄或是准备云游,在老夫出门时传来噩耗,他被恶人斩杀于荒山野岭,尸体才运回府。” 听到此处,沐海棠对不远处的唐剑看处,得到确认后冷眼看着大夫:“你是说我的人没救了?”这目光虽极冷,但大夫还是无可奈何的摇头,正欲叹气,却又忽的把这口气呼回去道:“还有一人,若她肯下山,也是有救!”“谁?”“清凉山上三清观内有女道士名玄妙道长,她的医术乃是一绝。只是此人从不下山,无论谁人相求,她都只在观内医治。女公子中毒甚深,经不住来回颠簸,就看郡主是否能请得她下山了。” 大夫才说完,沐海棠已然转身向门外走去。从不奢望老天真能垂怜,事事都得靠自个才靠得住。比如此时,与其在此痛苦,不如最后一搏。 上山时细雨纷飞,让青山翠木都在雾雨中沾了仙气。唐剑骑着马在前边探路,时不时又回看看紧跟着的枣红色马匹。郡主会骑马是当然的,她沐氏一门武将,她从小就被抱着在马上玩耍,只是这些年,从没见过这主子的马上英姿,如今得见,却是这样的天时,这样的境地。心中郁得慌,一挥马鞭,马蹄溅起泥浆点点,树与花都在飞速后退,雨阵仿佛在下一刻就能被这极限的奔跑突破。 到了观前,沐海棠见唐剑拍开门,于是赶紧上前,但才走到跟前,就听得开门的女道士答唐剑说:“师父已于十日前去见三清祖师爷,两位请回吧。” 真是,天要亡她?沐海棠浑噩的站那任雨浇透,雨水顺着脸庞滑成水流。 在女道士要关门的瞬间,沐海棠一脚挡住,用力的推开门:“继任道长是谁!让她出来!”女道士见她往里闯,正追着要拦,却得马鞭一指,瞬时不敢再做声,只得畏畏缩缩的指指南边:“师姑已歇息,居士……” 走到那厢房前,沐海棠连着被雨水呛咳几声,嘶哑着声音道:“道长乃出家人,救人一命乃无上功德,求道长大发慈悲!”屋内的人听完她的话,沉稳的问道:“居士让我救的人可在观中?”“她中毒甚深,无法前来,还请道长随我下山一趟。”沐海棠说完这句,众人都等着音,屋内却再无声响传出。 唐剑不得不服郡主的心智,山门讲究传承,无论佛道,继任者一定得前任师父几分真传是必须,而这真传不仅包括道,还包括生存技能,否则又怎能坐镇山门。一大家子指着师父养活呢。他听说玄妙道长仙逝时都已绝望,而郡主却在那一瞬间就想到了继任者可用这一可能性。 “居士,掌门师姑自入山门就誓愿此生绝不出山门,您还是回去吧。”一旁的女道士看得着实不忍心出言相劝,沐海棠见屋内的人确不愿再出声,沉吟半晌道:“一命与一誓愿相较,原来道门中人更看中自个的誓愿吗?漠视生死,就是道长的道?” 还是不出声。沐海棠撩起袍子时,唐剑瞬时过去拦住:“使不得啊主子!”而后又转对屋里的人说道:“我家主上乃云南沐王府上花月郡主!还请道长出门相谈!”报出家门,原以为能震慑屋内的人,却收效甚微,只是把屋外的几名道士给震得瑟瑟发抖。当今的官家,还是不要惹的好。可屋内的人似是不明白这个理,就是不出声,更不出门相见。 “沐海棠,在此跪到道长愿意下山。”苍凉微抖的一句,推开唐剑,决然的跪了下去。 她这一跪,唐剑悲愤得想拿剑变罗刹杀光此地的人。而观内出来的道士更是抖得厉害,皇家的人,今日有求于你你不应,都跪了还不应,那明日,他就可血洗三清观,毫不留情。就算你此时应了,他日后也会血洗三清观,因事关皇亲国戚声誉。 每一秒对唐剑来说都是煎熬,他时时提剑欲闯进去,都被沐海棠的眸光压下。良久,屋内的人终于再说话:“病人,是居人什么人?”沐海棠愣了一瞬,沈守信是她什么人?仿佛被点化了一般,明白的点点头道:“她是当今世上除了我娘亲,唯一能让我此时此地跪在这里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沐海棠和唐剑同时望去,又同时被惊得全身僵住。唐剑正要上前,却被沐海棠一把拉住。意会主上的意思,唐剑只能停住步子僵在那。 “居士起来。贫道随你下山。” 一句话,真是把人从地狱的油锅里捞出来的功德。 出山门时,沐海棠得知这女道长的名号曰:淳和。 他们一行回到郡主府,七俭已气若游丝,只是有心在撑,所以在黄泉路口徘徊不肯真的离去。府里的下人见来人是个身穿玄黑绣白八卦图道袍的女道士,都在小声嘀咕,而轻竹见着人时,神情和先前的沐海棠如出一般,只是被唐剑过去阻止其说话,这才没把要脱口而出的两字喊出来。 屋内的人全数被清走,只留轻竹搭下手。看完七俭喝的那碗□□残渣,淳和道长边吩咐要煎煮的汤药边吩咐要把七俭的上衣全数脱掉,她要在背后施针。沐海棠犹豫片刻,还是亲自动手把七俭的上衣剥落,末了对道长看了一眼,瞧见道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心中那一路的不安这才稍许落下去。不是同一人,确认不是,这一瞬的情绪,是装不出的。 修道之人果真是修道之人,有沐海棠先前的那番话,如今见七俭是女子,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有条不紊的吩咐着相关事宜。都吩咐好了,这才上前仔细听脉。边听边摇头,欲说什么,对沐海棠瞧了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沐海棠懂她这一眼里的话是想说七俭喝那碗汤药的事,大约是误会自个逼七俭的喝的。也罢,这时候多说无益,先把人救回来才是正事。 把所有的准备齐全,房内就只留了道长和沐海棠。淳和道长给七俭背后扎针时,每下去一针沐海棠都要闭闭眼,明知这针扎下去不疼,且疼这人此时也觉不出疼,但是,她看不下去。 整整大半宿的救治,汤药喂了一碗又一碗,因全身是针,只能由沐海棠扶坐着。天破晓时,原本没生气的人忽的躁动,一旁端坐的淳和道长见此,赶紧拿了新痰盂到七俭面前,一口黑血吐出,溅上道长的道袍,把那白色八卦溅上了戾气。 “现在我要施针让残余毒血从她指尖流出,汤药方子要换。”道长声色倦惫,沐海棠是一直强打着精神,这会见七俭有了动静,更是忽的精神满满。 午时时分,守在七俭身边的沐海棠突然见七俭指尖那小口上冒出的血不再是黑色,才想叫道长,却见淳和道长已走上前来查看。听了会脉,又看看七俭,道长道:“人是救回来了,这些日子要好生养着,待会我开食疗方子。”说到此处,犹豫片刻对沐海棠看了一眼,轻叹一声,终没再说什么。 本是边说着话边给七俭手指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却忽然被那只手握得紧,道长低头时,沐海棠也低头看去,看到七俭的手莫名的握紧了道长的手,就是不松开。道长神色如初,沐海棠却微有些尴尬,正要说话且把七俭的手掰开,就听得微弱的一声:“花娘……你来接我了……” 瞬时,万籁俱寂,只有七俭粗重的呼吸在房内清晰。 “中毒甚深,余毒要慢慢清。她此时尚且神智不清。”道长说完,七俭果然又昏睡过去,只是那手仍然紧紧攥住道长的手不松,道长也不急不躁,又等了一会,七俭的手便自然松开了。得空,道长起身道:“贫道要告辞了。” 话音落,才转身,脚步就略趔趄了一下。沐海棠见状,赶紧唤人进来吩咐道:“带道长去歇息。”说完又看向道长:“道长大恩无以为报,请道长略作歇息,一起用完斋饭我再派人送道长回山门。”斋饭一饭算两清,道长也没推辞,点点头随丫头出去了。 都走后,沐海棠握着七俭的手这才略松开些,手指在她手心摩挲一阵,叹息一声。此时想说的万语千言,都在这一声叹息里。 给七俭又换了身中衣,见她睡得平和,沐海棠这才去沐浴。 与淳和道长吃斋饭论道时,沐海棠那疑惑的心才彻底放下。这位道长的道家功底如若不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修行绝达不到如此炉火纯青的程度。所以,这人不是花娘,只是与花娘容貌长得甚像的一个人。 想完又停了筷箸,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人始终执念不忘。而自个,又为何要在意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即使朦胧,也该打住。 “师父从不下山是因祖师父给她算过一卦,不宜下山。听师父说,我入山门时才是襁褓中的婴孩。也被算了一卦,生来和道门有缘,但红尘缘颇重,始终要被扯入其中。但只要此生安坐山门,便也可免了这些不必要。我从小在山门长大,对俗世中事兴趣寥寥,更不想被牵扯其中,所以誓愿不下山门。此次下山,只为观中老少得以平安,望郡主…… ” 既是一观主持,观里老小都指着她养活。而观里老小都录籍道录司,官家若要断其生路是易事。虽说当今皇帝对道教颇是敬重,但重的是一教,而不是她这一观。虽说人在道门,但哪能真不管红尘俗事,五谷杂粮养活的皮囊,就必要来这红尘中滚一遭。 沐海棠对此颇是无奈,她本真心相求,而真正救了七俭一命的,却始终是皇权威望。想想道:“道长若只是想说此事,那大可安心。来日她好了,我必带她上观里拜谢道长。”“不必如此,郡主有心,贫道便感激不尽。”说完起身道:“时辰不早,贫道告辞。” 临走也没再说去瞧七俭一眼,这是对自个医术十分自信,沐海棠发觉自个欣赏这自信,于是难得的笑笑点头:“道长慢走,来日有闲,上道观再与道长论道。”“贫道恭候。”说完便转身离去。拜谢不要,论道恭候,果真是十足的道门中人。 叁叁回 七俭真正清醒的日子已近八月末,梁道远传来加急书信一封,信中言辞模糊,但从这字里行间七俭大约知道他有多急着盼自个赶紧过去。掩嘴咳嗽几声,有点畏缩的把信递给沐海棠看。不畏缩不行,自从醒来,只要稍微有丁点想离开金陵的意思都会惹得郡主不高兴,几次三番下来,怎能不惧。 这次从鬼门关逃脱,府上的人都不说她是怎么被救回的,但看轻竹每回端茶递水时的模样就能猜得一二,这次能活着,又是全托郡主的福。这一明白,就更得看郡主神色行事,命本来就是人家的,又三番几次得其相救,这情到哪一世才还得清,更别说今生今世逆着郡主来了。 “不是不让你去,我也忧心那边的局势,可你的身子真经不住长途颠簸,再养几日再说。”沐海棠说完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停在窗边也不对七俭看。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驳回,七俭只能摇头低叹一声,也不再说些无用的话来争取。想想开始提笔回梁道远的信,信里所写,也只能是让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如今她是两眼一抹黑,那边的人是各说各话,连过去的罗云清和沈云桐传回的消息都各不一致。 回完信,交与下人送去镖局,七俭这才见着郡主依然心事重重站在窗边。眉头紧锁的模样让她心里不好受,于是轻步走近道:“不必过分忧心,他们中有人中饱私囊就必有人在替我们平衡局势,那只耗子也明白不能做得太过分,毕竟辰宿予睦的主人才是矿主。钱银是会损失,但趁这个机会把人识清楚,倒也不是很坏。” 听了这话,沐海棠应声回头。这眸光如水,温柔却也韧性,那一瞬本觉得有千言欲诉,转瞬却被躲开去。七俭正要问沐海棠是不是确有话要说,就听得她轻笑一声道:“看你是这府里呆久了真想出去转转,也罢,这天气候不错,我带你上山还愿。” 被一道士相救的事已听府里下人说过,这会忽然听郡主说要去还愿,迟顿了一瞬才明白过来,连连应下:“也好,确实想出门走走了。”说完转身去换衣裳,却没听得身后的人幽幽一句:“我想看看你的心,如今长什么样。” 秋凉的天气,沐海棠给七俭穿了件厚实的紫锦道袍,看上去着实就是一贵胄雅士。两人同乘马车,一路看花看蝶看云,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门前。这回唐剑先带人上了山,观里早做好迎接事宜,而淳和道长,就站在山门前的放生池那镌刻着“相忘于江湖”的大石边等候着。 下马车时已习惯七俭搀扶,下人们更清楚这点,这会都站在一旁颔首待命。七俭把郡主扶下马车,好奇的对道观四周看了一圈,又细细听了四处的鸟叫声,不由得点头:“道家中人往往能寻得洞天福地来修行,看来此话不假。”沐海棠也不应她这话,只是示意她往前走。七俭不明白这是何意,见郡主一直不上前来,也只得负手先转身往前走。 不过才跨入山门就看得清淳和道长带着一班弟子站在那,七俭原本轻快的脚步慢慢缓下来,最终停下。缓缓转身,果然看到郡主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于是又看看前边的淳和道长,反复两次,最终转身走向沐海棠:“轻竹这些天的不快与你这些天的眉头紧锁,只因道长与花娘长相相似,你们怕我难过或者做出什么不应当的事?” 语气神态都自然,且目光清明。这让沐海棠有些意料之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如此释然,是好还是不好。 “相处过,神情如何了然如心。是与不是,一眼便知。守信多谢郡主一直关怀,只是此次,您多虑了。此时是要上前与道长相谈还是折身回府,请郡主发话。”七俭此时的言语神情都极为柔和,柔和到一旁的轻竹除了把这理解为在宽慰郡主外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既然已到观里,自然是要与道长吃斋论道才是。你也要给三清道祖们上柱清香。”吩咐完,已先上前去遇前来相迎的淳和道长,七俭悠悠跟在她身后,步子又复了先前的轻快。一顿斋饭,吃得异常融洽。淳和道长喜爱和沐海棠论道,但也爱听七俭说些野史杂闻。 三人吃完斋饭,淳和道长带着两人游览这三清观。到了后山,她指着清凉山上另一处山峰说:“师父就是在那捡的我,我也算是生于此山,也终将老于此山。一顿斋饭,听沈居士说了做买卖的轶闻趣事,倒颇觉有趣。既然沈居士说要拜谢我,那我送居士一句我的同门所作诗句,望居士谨记。”她说完,七俭和沐海棠都望向她,倒真好奇会是什么诗句,道门中人擅长卜卦,莫非是和商号前路有关? 见她们都神情肃穆,淳和道长笑着点头道:“我虽不入世,但也明白真情可贵,就赠居士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竟然是鱼玄机的这句……两人都没料到,不仅没料到,且此时脸都有些微红。道长见此,更是笑得豁达道:“在我看来,世间唯有真情无价,就望居士这个买卖人不要忘了贫道今日之言。”七俭肃穆拱手答道:“世间情为本,不忘本乃为商之道,道长所言沈守信此生必铭记在心。” 下山时七俭有兴致骑马,沐海棠便教唐剑带护士往前离得远些。她俩在中间一路嬉戏蝶花枝影,优哉游哉。这引得唐剑频频回头,欲言又止。他明白,有些事,他已无力阻止。即使曾尽力阻止过,但现在事情还是往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在走。 从观里回来,七俭精神头好,沐海棠气色也不错,两位老夫人似是受了影响,也来了兴致,晚间要在院里举行家宴,让把商号里的人都叫来吃吃饭。这一吩咐下去,下人们赶紧忙活起来。 七俭让人搬了把躺椅躺那听舒鸿笺报日前的账目,一壶茶一把扇,优哉游哉。只是那嘴角的笑掩也掩不住,这让舒鸿笺来气了,一把扔了账本:“你有在听?你在神游!不伺候了!”她一走,唐剑怀抱长剑过来看假路过,却恰好停住,对七俭看了又看,最终冷哼一声道:“果然买卖人性子,趋利是本性。见了与发妻模样极相似的人,竟无动于衷,还能与人嬉戏一路,佩服,唐某佩服七爷啊!” 一个拱手欲走,七俭伸扇拦了一拦,停顿稍许才道:“那依你说,我此时当如何是好?你我位置,本不必剖心于你相见,可唐兄你细细想想,我这样真有做错?”说完已是眸眼泪光。唐剑顺着她的目光对郡主看去,看到一脸灿然之色,握里腰间的剑,瞬时似是懂了些。 长望七俭,他不由得摇头。确实,确实艰难。感情一事本就不能控制,如今彼此都明白对对方动了情,那七俭做得一脸释然过去的让郡主稍稍开些心,是否真的罪过大于天。此时,他也有些迷茫了。而七俭心中所受,非旁人所能明白,也确实如此。真心笑与不笑,从来看心不看面。 良久狠叹一声:“孽缘!好自为之!”叹罢转身就走。他这模样被抬头望来的目光瞧得清楚。沐海棠手持装蚕豆的钵盂缓步走到七俭身边,还未言语,七俭就伸手去摸钵盂里的蚕豆吃,被她一手拍开:“生的。”“生的才好吃,有豆子原本的清香味。”说罢剥开一粒就往嘴里送。沐海棠拿她没法,只得顺手把钵盂递了一旁的人,免得她犯浑还要吃。 等人走开,沐海棠划动手中的茶杯盖,轻言道:“唐剑对你有怨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七俭点点头又笑笑才道:“他有怨气说明他忠心护主。你我之间,虽无万水千山之隔,却也是一天一地的距离。”这算头一遭坦白心事,说完也不再避,目光盈盈的看着面前的人。沐海棠被她这目光看得脸红,略避了避才道:“天地间有人得灵,而人有心得情。守信觉得呢?” “一片赤诚付你,予取予求。即使将来被弃,也绝无怨言。”字字温吐,气息抵得越来越近。沐海棠感觉这人在失理智,于是后退些醉声道:“止于求字。后面的,你给我一字一字吞回去。”七俭见面前的人避得已是极为明显,这才醒神,环看四周,正好对上自家娘亲的目光,一时羞怯,轻咳一声来掩饰,这才继续道:“不,这是我的心,给你看。你是皇亲国戚,是天之骄子,但你也有你的不可为。海棠,当下,沈守信只求与你当下不离不弃,苍天有眼,便感激不尽。将来,你有难处时,别瞒我就是。” 轻轻一声海棠,真把沐海棠的魂唤走了。几欲醉在这眸光里,挣扎几许,最终起身断了这要着火的暧昧。她走,七俭的眸光就被牵着走,直至那窈窕身影没入绿林繁花中不见,这才一脸痴笑的回神。 磕磕绊绊纠结了这么久,临了还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心境清爽了。明白喜欢上了,就要好好对待这份喜欢,否则,哪天不能再见了,懊悔也博不来上天一怜。要背负的,都不推卸。周遭的人都觉得她在诠释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是,人活着,总得往下走。花娘大仇未报之际就已痴恋别人,确是她负了花娘,没能为那份感情守节到头。想来只能一叹,再无多话辩驳。 叁肆回 从云南到金陵的路两人来时如那稻田里的水与穗,虽相互依存,但始终你是你,我是我。如今再回相遇之地,已是醇香的酱酒一杯,米与水的融合,是醉人的味道。 依绵长的河岸而建的盐田从河中央望去会散出奇怪的光泽,那一片一片的,就是盐的颜色。上好的矿盐挖出就是结晶能直接入仓,而矿井中的盐大部分都得用水形成卤水再打上盐田来晒,是稀释再结晶的过程。盐田依河岸而建,打长木桩支撑起一片盐田,一片连一片,像宫殿建筑群一般。 挑水晒盐需要劳力,而这么大一片宏伟壮观的盐田需要的人自然不少。七俭站在船头负头远眺一会,便吩咐船夫把船往回划。随船的是唐刀,疑惑的盯着盐田看,继而问道:“七爷不过去?”七俭摇首不语,回到船仓喝了口茶这才道:“你看那些辛苦劳作的人,大多是我的族人,他们为了多挣一口吃的,正拼命活着。我过去,不仅耽搁他们手头上的事,还会让他们有种酸楚的感觉。” 唐刀嘴里转的一句妇人心思始终没有吐出来,他可真体会不到这些。酸楚?不应该是感激吗?正咬嘴斜望天的心里嘀咕,又听得七俭说道晚间要把薛释找来,赶忙哦了一声。心道,来这谁也不见,先见薛释那匠呆,看来是事情不明朗前谁也不打算真的信过。这样的心,是颗好买卖心。细微处谨慎,才驶得万年船。 七俭一走,沐海棠就复了往日的冷清,常宁公主今日派人来接,她原本借身子不爽欲推辞,但随即出现的声音让她心中一凛。朱悦然既亲自来了,那这趟,是躲不掉了。 换了身衣裳移步厅里,见朱悦然正品着美食笑而不语,这模样像猫,有点阴郁的贼气。略想了想上前道:“姑姑竟已到了金陵,想必有常宁公主派人迎接,我这才没得到消息。”“这话听着怎么话里有话,不过,我不介意。走吧,玉盈可一直等着我接你过去。刚听府里下人说你身子抱恙,看着还好,是哪里不舒服?”朱悦然边说边拢到沐海棠的身边,这让沐海棠瞧得仔细,这人脸上没半点长途奔袭的疲惫,看来来了至少五日左右。早不来晚不来,七俭走了才来,真是有意思。 不着痕迹的躲着朱悦然稍移两步,望着门外泛着金黄秋的天色微叹一声:“你从蜀地过来,可否有话要对我说?”“客在主后,宜秋可先有话对姑姑说?”从不自称姑姑的人这样说,就已说明此时心情之肃然,前所未有。 沐海棠端扣着手站在那狠闭了下眼,转身微笑着看向朱悦然:“自然。好多好多话要对姑姑说,既然常宁公主让我们聚聚,那便走吧,耽搁了不好。”才欲转身,却被朱悦然一把拉住胳膊。沐海棠此时对轻竹看了一眼,轻竹便把厅里的人全数带走了。 人一走,朱悦然的气息便乱得浓重起来,愈发把沐海棠的胳膊捏得紧,像是气极难顺,好久才说:“你明知她对你是什么心思,你怎还敢与一奴才交好!你是想她先杀你还是先杀那个人!”几乎是气急败坏,沐海棠抬头看了她一眼,一脸无辜:“姑姑在说什么,海棠听不懂。” “跟我你还这样你就是真想置沈守信于死地。玉盈从小身子不好,又是唯一不是皇后所出的公主,她是算看尽人间百态长大,求得不多,你在她心里什么位置,不用我来说明。她要的,不过是你。宜秋,莫要伤她,否则,后果你我都承受不起。我这么急的从蜀地赶来,只是因她给我的书信一封比一封焦躁。她怕失去你,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而我却清楚,她正在失去你。” 沐海棠刚要说话,朱悦然又抢道:“我明白你想说你的婚事她为何不阻止。秋儿,你的心岂是一个余丰年能收的?这点,我都懂,她怎会不懂。如今,莫要说你与沈守信只是心死红尘后的一晌贪欢。这点,我都不信,她岂会信!若她知道你已动心……” 话已说透,沐海棠明白已不必装糊涂,有些无力的找了椅子坐下,望向朱悦然时像个迷茫的孩童般。“不觉可笑么姑姑,她是否真心想过与我白首此生暂且不论,当初明知我不想嫁,也只能看着我嫁人而无动于衷,如今她亦即将下嫁我四叔,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又何苦要这样为难彼此。还有姑姑你,到了适婚年龄不嫁,如今要眼睁睁看着她大婚不算,明明知道她对我如何,却痴傻这些年任她予取予求。我们,都很可笑。最后,我很想知道,胡氏有何把柄在你手中竟能让她帮着你,和花娘有关?” 夜深山里凉,下人燃了炭火,又嘱咐七俭早些歇息,在看书的人随口应了一声,眼睛还是盯在书上。门外再次有响动时,她赶紧丢开书起身,到门口时门被推开,薛释大笑着抱住了她。这一抱来得突然,躲也躲不掉,七俭只得任他抱了一会才把他往屋里引。 “七爷可算来了!可把俺想坏了!想着您这要是再不来瞧瞧咱,咱可真要回金陵找你问问是不是忘了咱了!”薛释抹抹手心的热度,笑得一脸灿然。七俭欣慰的点点头,慢慢和他闲聊起来。 这边暖火温火聊得畅快,那边有小茅棚里的一对男女正在低声说话。男人似乎很焦躁的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女人被他得心烦,扯住他道:“你白天想犯傻我扯住你了,怎到了晚上还想继续犯傻。七爷是来了,你我都瞧见了,可她身边跟的谁也瞧见了。那都是郡主身边的人,甭说你我近不了身,就算近得了身,七爷信郡主还是信我们,赌的是她对夫人的情有多重。可如今,你敢赌么,一个是已逝旧人,一个人是权势新欢。我不敢赌,不到万无一失,我不敢赌啊德来。” 这两人正是福德来和红儿,他们一路从蜀地辗转回滇,听了七俭如今的境况,也不敢找去。明知二喜就在这滇地,竟也不敢找上前去,因明白她如今周围都是七俭的人,一旦现身,那就再也无处可躲。 和薛释畅聊一番,七俭心中略微有数,一觉睡得安稳,良人夜里入梦,梦境些许荒唐,这耽搁了精神头,二喜来催了好几遍才不情愿的起了。 住的地儿出门能见远处雪峰,清新宜人的爽朗感,人立在此,能觉自身渺小,一时心中竟能愿不求其他,只求某人此时能伴在身旁。一时无比想念。 “七爷这神情可是在心念金陵某?”梁道远捋着胡子,一脸道骨亦然的笑着。七俭收了这套强身拳法,某人再三嘱咐得天天练,不得不听啊。接过二喜递过的手巾边擦着细汗边对梁道远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椅。 这悠远空旷之地以山河为景吃河鲜时蔬,仿若真是灵气东来的仙人在此论道。两人食不语的吃完早膳,二喜上茶时,梁道远说道:“昨日在盐田附近见得一船只在河中央停留,一时不敢贸然船上人认是七爷,晚间听人说薛释被人接走,便晓得真是七爷到此了。今日贫道不请自来,不知可有扰到七爷雅兴?” 七俭默然了会才说:“金与沈云松为何能合谋,道长又为何从中浑水摸鱼。莫非,真都不瞧好我?”见七俭如此开门见山,梁道远哈哈爽笑几声点头:“此事说来话长,七爷可愿听我细细道来?” 梁道远这一席话确实说得长久,期间二喜几次上来换茶,原是想问七俭要不要上点点心填肚,但见那人一脸肃穆,竟一时不敢开口。这次再见,公子似乎已不再是当年的公子,但对她却依然好,这已足够。 听梁道远说完,七俭用手蹭了蹭眉心,摇头道:“你是说沈云松是个不错的人,金爷也是一时被人蒙蔽,那你倒是明说,下这盘棋的主是谁,也好让我见识见识。”“七爷还不明白么,谁最急着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谁便是那幕后想与你分食这盐矿的主。他抢先上金陵,一是让我等都忌惮你受他蒙蔽,二是担忧你真念族人之情与他兄弟情深,不敢与你明说事实。都不是傻子,买卖人的忠心,并不一定要如杀场兵士般抛头颅洒热血。七爷可认同我的话?” 七俭由着他的话想起了与沈云桐相处的那些时候,又想起了问郡主沈云桐如何时郡主的避忌,一时不由得呵了一声。 “你的族人虽感激于你,但对于你,他们并不了解,他们更加信任一直朝夕相处的沈云桐与松。而前者善攻人心,又不怀好意的蛊惑人心,且长袖善舞的在极短时间内搭上云南官府中人与各地私盐贩子,如今,他是你的对手。就不知七爷,是否会念族人同胞之情分这一半食予他?” 梁道远问这话时收了笑意,七俭听了这话也放下手里的茶杯,轻顿于桌上:“我手中所有盈利分毫皆是郡主所有,她与沈家,可没有族人同胞之情。”梁道远压着她的声音道:“好!等了这么久可算没白等,七爷这话就是镇尺。我等以后以尺为界,知道办事分寸如何。七爷就坐等大权收拢之日吧。” 七俭与他对视良久,点头道:“鼠目寸光之辈便只能瞧见这里的一时之利,我要的,又岂会是偏安一隅的此处。”这话让梁道远听得终于破了道士的淡然,一时动情的点头:“贫道果真没跟错人!” 晚间又是和一般人闲谈到深夜,沈云松与沈云桐都在,七俭来了这么久,也不避他们,每每找人来说话,他们要来,七俭也不拒。就是闲聊,闲聊中哪些话该听出什么意思,该懂的人自然会懂。这样的说话方式最费脑子,席间一散,七俭就揉着额头喝浓茶。 金老板是老狐狸,他早已听出了七俭来此的意图,可他如今也是身不由己,一旦断了那些贩私盐匪子的货源,那他的商队哪也不用跑了。这真是上了贼船下不来。罗云清一路随沈云桐来滇,路上不知得了什么好处,如今态度暧昧不表心迹。沈云松,从来都一脸沉默,偶尔与七俭对视,也是极快避开,看不出是想站在哪边。七俭也谅解他,因这些族人里,有位年纪颇大以族长自居的老爷子,是他与沈云桐的爷爷。这位老爷子可是从来把七俭当小辈,认为她给沈家洗冤赚银子都是族人应尽的本分,言语间拿沈刘氏来压七俭,那模样真不像苦难里熬了那些年的人。 门被推开,七俭也懒得抬头,只懒懒叹了一声:“不用管我了,你且去歇息。”来人并不出声,而是一直莲步轻移到她跟前。一阵清香袭来,七俭猛的醒神,抬头看去,果然,沐海棠正一脸怜爱的瞧着她。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抵在耳畔的一句,让沐海棠在这温暖的怀里瞬时软了身子。知不知?用唇间的温软来回答,不知可否安抚你的入骨相思亦解我这相思入骨。 叁伍回 郡主是大张旗鼓回云南,因此时她示弱不得。余家丝毫没看沐余氏的情面,一状将郡主告到沐王府与礼部,那日常宁公主派朱悦然接她去宫里,就是提前告知她此事,并问她,想如何。沐海棠明白,这事已不是她想如何就能如何,若只是余家势力,礼部不会有人理睬更会嘲讽并打击一番,但这事如今闹得朱玉盈都已知晓,说明余丰年背后那人这次非要看出好戏才肯罢休。不知为何,那一时竟会莫明想到余丰年跟那人委屈抱怨的情形,当下寒颤不止。 两人抱着君子之隔的躺在床上说了大半宿的话,醒来才发现离得近,近得都已是拥抱的姿态。七俭先回了神,笑笑退了些,这才用手小心翼翼抚过沐海棠的耳畔,轻问一声早安。昨夜都是七俭在说话,沐海棠在听,对于这边的情势,沐海棠算是了解七八,京里的情势,她却并不想说给七俭听让她忧心。沐王府这边四叔有休书过来,二叔三叔必不会全心帮着余家人。这里,是沐家的天下,还没人能敢更没人敢伤她。 面对近在咫尺的人,七俭屏气息谦谦恭敬不乱思更不乱动,这倒不是强迫自个做出来的,清醒的面对沐海棠时,她总是能由然的生出恭敬来,但一亲密,就全然不知身在何方了,就如昨晚那个绵长的亲吻。这会,温香软玉就在身旁,心中想就这样说说话就好,不能再恣意冒犯。 “结了这边的事,我想去景德镇瞧瞧,郡主觉得如何?”低哑的声音像在哄婴孩睡觉般,沐海棠听了,心中升起股温暖。记起小时候与爹娘同睡时,总能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爹爹低哑着声音和娘亲说家常,伴随着那让人安稳的声音,爹爹温暖干燥的大手掌轻拍着她,那种感觉如今忆起来,让人眼角酸涩。 一时动情,忍不住往七俭怀里凑去,不由自主的呢喃道:“抱一会。”七俭愣了一瞬,僵住的手臂停在那一会后又自然的轻拢住怀里的人轻问:“还想睡?那我哄你睡会。”沐海棠抵在她胸前低笑一声,慵懒且缓慢的说:“白居易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那我日后可会变成留守九江的琵琶女,日日一曲琵琶诉相思的盼你归?” 这明显的打趣逗得七俭也笑了,不知不觉轻抚沐海棠的手也停在她腰间,思索了一会又无奈轻叹一声:“自古都言商人是为利来利往,可哪一朝的买卖人纯粹是为享受这利益?大多是为生活不得已奔波。若真人人富足安稳,不忧明日,那何不与妻孥同乐,朝耕暮收,晚来一家人吃饭谈天,多快活。可是,人生在世,多的就是不得已啊。” 听了这话,沐海棠久不做声,七俭以为她又睡了,正欲起身,却又听得怀里的人幽幽道:“那日后并无子孙环绕只能日夜与我相对的日子,你可会厌烦?”这问得七俭心中莫名疼得一紧,无子孙环绕的并不只是她啊,只要两人在一起,郡主也要这样过一生。一时不再说其他,只是臂上用力,拢紧了怀里的人。 两人无言的拥着彼此,沐海棠似是真来了睡意,困顿连连,而七俭却因这久抱面色越来越红,鼻息也渐浓。正克制已欲要起,沐海棠却忽然抬头望着她,眸光里是似懂非懂的羞怯。七俭被她这目光盯得避无可避,只得笑笑:“要不,咱起吧。你回云南就跑来这偏地儿,沐王府的人该担心了。今日带你去看看盐田,就送你回去。”“守信……”一声呢喃的轻唤断了七俭脑子里的绷紧的弦,一时不再想其他,而是翻身压住还是一脸懵懂的人,用力的吻在她颈间。 可能那带了力道的吮吸像被蛰了一下,沐海棠本能的发出呼痛,这一声让七俭压制住澎湃汹涌的欲望,抵在她颈间重重的喘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听着这一声一声撞进耳畔的撩人压抑,沐海棠手指微颤的慢慢触摸上了七俭的背,正要说话,敲门声响声,轻竹有些急道:“郡主,沐王府和余家都来人了。” 两人洗漱梳洗完毕同时出门时,轻竹和唐剑对看一眼都面色沉重。 沐王府来的是沐海棠的三叔沐昂,这让沐海棠会心一笑。而余家,是余丰年亲自带人前来。见着沐海棠,余丰年眼里的愤恨一闪而过,但这终不是个说家长里短的地方,虽把人一状告到了沐王府和礼部,但正是存了想过下去的心思才想办法把这人劝规正途。身为人妇,不知羞耻的千里徒徙来这会人,这不是上了邪路是什么。 沐昂手里捏着两个比石头还硬的栗色核桃搓得咯咯的响,余丰年要说的话硬是被这咯咯声给压了回去。见这人消停了,沐昂这才笑着对沐海棠说:“秋儿寻了个好风光处,这湖山雪峰,确实宜人。就不知秋儿可是玩赏够了?今日和三叔回家可好,三叔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可得好好和你说说话。” 沐昂带来的王府护卫把七俭住的这片方圆十里扎口,这会生人勿近,七俭都被隔在十几米开外,根本近不了这里。余丰年不敢在此处说的家长里短,沐海棠可想说。 “三叔带了这些人来,约莫是来绑我的吧?我回京之前有人相告,礼部收到状书一封,书里详陈我不守妇道、不顺父母之恶事。这会,朝廷的公文应是已下到沐王府。三叔不如明着说给海棠听,皇帝,要将我如何?” “呔!竟有此事!何人如此心怀不轨竟对秋儿背后下手,要让我知道,我这手里的军刀必定把他切了七八段喂狗!”沐昂说着说着竟真的抽出了刀,寒刀出鞘,吓得余丰年当即跪下道:“三叔!丰年也是没得法子啊,海棠从嫁入我余家从没把余家当为夫家,一直游玩在外。这都不表,可我祖父病重,我亲自上金陵去接,也接不回来人。家中老小呜呼哀哉,亲朋好友争相窥听这到底如何,我余家已被逼得无法做人的位置。我上书朝廷,也只是想海棠知道,我与她是夫妻,她理应回家!” 沐昂彻底抽出了刀,眸光陡然的拖刀走到余丰年面前:“你口口声声说与秋儿是夫妻,可你做的事,猪狗不如!以为我一介武夫就好骗?余丰年,我沐王府这些年待你余家不薄,可你却真真是忘恩负义。你能将状书递上礼部就已很超我们意料,更没料到的是,有人为你从中兴风作浪,欲置秋儿于死地。你还敢说夫妻二字?你的心之狠毒,我与二哥都看错了。今日我沐昂在此以刀为誓,你听好了:胆敢再进犯沐家人,下场如此树!” 话音落,一旁的小树被切成两截。余丰年却慢慢站了起来,面色沉稳,瞧了一会那树才说:“莫要只说你沐王府对我余家的恩,想想我余家这些年对你沐王府的进贡。此事朝廷若知,不知是否会断你们沐氏一族一个心生异端?两家结盟本是皆大欢喜之事,只是这妇人太不知好歹,自古祸水是红颜,因她断了两家的交情,不知沐三爷可是真想清楚了?” 竟敢如此猖狂!沐昂被气得当下就要拿刀劈去,沐海棠示意唐剑过去劝阻住,缓缓转向余丰年说道:“不装缩头缩尾了?如此甚好。想必,你身后的人向你许了重诺,才让你如此有底气有胆气。那不如明刀明枪斗一场,不何休书可带来了?” “休书?你痴心妄想。花月郡主生是我余家人死是我余家鬼,这是沐余两家共同认定的事实。” 花月郡主,而不是沐海棠。他要的就是这个名分在皇亲国戚中游走,所以这次因状书花月郡主的俸禄仪仗被从此封罚,但封号却没褫夺。那个人,也要她安心呆在余家做一个傀儡。无钱无人,看你往何方走去。 “在云南劈了你,我就不信我的说辞朝廷会疑心!一个下贱的商人因战乱而死而已!”沐昂已不能忍,提刀上前一刀劈去,唐剑拿剑硬生生接了那力道大得震得他连连后退的一刀。沐昂还要上前,沐海棠赶紧走到他身旁耳语几句,他一脸震惊的不信,见沐海棠肯定的点头,这才重新看向吓得跌坐在地上的余丰年。 朝廷不会疑心,但朝廷中很有分量的那个人会因此暴怒,沐王府会因此遭横祸。不值当。还不到彻底你死我活的时候。 七俭从几人说话开始就已央求轻竹疏通守卫往这边走来,他们的对话,她听得清楚。这所有的一切让她激愤的握拳,忍得全身发抖。余丰年,竟如此对郡主。先前自己的拖沓不前,真是太该死,这样的人,就该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一无所有不得好死的死去。 待余丰年离去,一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忽的听到身后的响动,沐海棠回头看去,看到七俭额角因隐忍而凸起的青筋,于是赶紧走过去低声安慰:“守信可是吓着了,不怕。他对我对沐家,暂时也只敢言语猖狂……”“受了这么大罪,你也不说……”因一旁沐家人还在,七俭只得忍泣。被封罚此生俸禄,收了仪仗,那就等于告诉世人,这个郡主朝廷不要了,从此她是余家的人,生老病死靠余家。怎么可以忍?竟一句也不说。 见了七俭眼角的泪,沐海棠真觉出温暖来,笑叹一声:“朝廷里的利益本就是波谲云诡,我本是弃子,被人保了这些年,如今动了贵不可言的人的利益,就得从角落里找出来扔出棋盘。不过,有沐家,有你,我不惧如今加诸在我身上的这些。所以,守信别哭,你一哭我心里真难受。” 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始终不能抱在一起。七俭自个抹去眼角的泪,郑重其事的点头。以前不知郡主前路如此凶险,说变就变,如今真是亲眼得见,就知接下来该如何做事才是对的了。 叁陆回 立冬渐近,这是个大节,七俭也就准备着在那天结了这边的事。 无论是沈云桐暗中勾江湖中人把控的私盐贩运还是沈云松和金老板明着走的官家盐道,都不足为惧。大批量的盐众账本上消失,七俭估算了一下,这些门道加上自个现在的这份,还是缺了道大口子,这道大口子,才是沈云桐的命门。 自从晓得了余丰年的所作所为,七俭是寸步不离的在郡主身旁陪着。先前给她置办的院子成了两人临时的小巢,带来伺候的人也不多,就带了轻竹和红儿过来。她们只想着此时能彼此陪伴着就好,可这在外人眼里看来此举就是拆剥了余家的脸皮在无情的嘲弄。一时间,云南府把花月郡主的名声是传得难听至极,又把余家的懦弱可怜编成书了说。 沐海棠已料到自个不回沐王府而住在此地会引来什么后果,已是闭门不出不去听那些糟心的闲言闲语,可这样也避不掉七俭每日回来时的眉头紧锁。这会见到七俭从院门口进来,才把手里的书卷放一旁,就见那人赶紧换了神情冲她笑。这一笑笑得她酸,她是躲着不问世事了,可这人还在外边受着呢。 随着七俭进门的还有梁道远和一陌生男子,两人见沐海棠迎过来,都恭敬的叫了声夫人。七俭微愣了一下才释然,梁道远从不探听她与郡主的关系究竟如何,可如今外人在场,他丝毫不含糊自个的心是维护是她们的。这明白让她心头稍暖,上前低声对沐海棠道:“这人是安南国那边的盐商,我和梁兄找他聊聊。让后厨备好酒好菜,我们估摸着要说晚些,你早些歇息别累着了。” 沐海棠掸掸她衣袖上的灰尘,笑着说好。眼角余光再看了一眼梁道远身旁的人,心中也有数了。安南国那边的人里,有着沈云桐能靠着疯长的参天大树。 领着梁道远和陈尚儒往厅堂走去,跟在一旁的梁道远摸着胡子莫名笑了两声,见七俭望过来,他才呵呵说道:“七爷与夫人此时颇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气概啊,贫道佩服。”七俭笑笑负手缓了脚步道:“是她能闲看花开花落之事,颇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然。我?我可不这样想,恨不得此时就手刃那畜生。我可是一十足的俗人。” 她这话一说完,梁道远笑得更豁然了,只是不再说话,连连摆手表示打住此话,进屋聊正事要紧。 后厨有红儿看着,不一会便备了满满一桌丰盛菜肴。陈尚儒本不想喝酒,他憋了一腔话要说,但经不住七俭和梁道远劝,便也端了杯子。轻酌一口,连连点头:“酒以淡为上,苦洌次之,甘者最下。这乃好酒啊!”七俭也不搭他这话,只是让他慢慢喝。酒过三巡,梁道远先投石路了:“陈兄姓陈,不知与前朝王室可是同出一脉?”这一问不仅把陈尚儒问愣了,更是问哭了。 陈尚儒借着酒劲把该说的话都哭诉得差不多时,沐海棠领着轻竹来换茶,才走到七俭身旁,就被七俭把手握住,这责怪不言而喻,怪她这时候怎么还不歇息。安抚着用拇指蹭了她手背两下,面对着已泣不成声的陈孝儒说:“你本是陈朝后裔,如今瑟缩在胡家屋檐下过活,想必也是不易。只是你着不应该为虎作伥,明知我朝对盐茶关税收得紧,你怎还敢与一初出道的沈云桐一拍即合,你就不怕他把你拖入泥潭从此不得复生?” “夫人啊!若他只是你朝初出茅庐的小子敢找我谈盐事,那我岂会理他?别说我不会理,他又岂能见到我?”——他说的正是沐海棠想知道的,默默握紧七俭越来越烫的手心,分神片刻,又回神问道:“那幕后是谁,总不至于是胡汉苍。”对安南国君直呼其名,这让陈尚儒抬头看了她一会,而后摇头:“是其兄胡元澄之女相中了沈云桐,至于他们之间为何会相见,我不得而知。” 胡元澄?沐海棠想了想记起来了,听二叔三叔都说过,那位安南国很会造兵器的人。他的女儿,不是应该还小么。 陈尚儒被沐海棠亲自挑的酒给醉得一塌糊涂。事情也基本弄清楚了,让人把他弄到客房去后,七俭站起来与沐海棠并肩而靠,笑得有些朦胧:“我也醉了,想必道长也是差不离,不如今日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作商谈。”梁道远只略作思索便点头同意,哪还用得着商谈,这两人关上门枕上一席话,过几日就可见沐家军边关捉人了。 被推浴池里清醒了片刻,倒床上又迷糊了。想睡却又睡不着,抓着身边人的手臂哦了一声:“想明白了哪里不对,他才从矿里放出来,哪能自个有本事搭上安南那边的人,这背后有人给他铺路。”听着这含混但条理清楚的话,沐海棠暗自可乐,俯身看着这难受得在扭动的人,最终吻在她嘴角:“好好睡。” 哄好七俭睡着,沐海棠更衣裹着御寒斗篷回了沐王府。若说先前余丰年买通江湖人士对辰宿予睦下黑手那是商人间的手段,如今他敢动朝廷的利益,那只能说,要么是他已到了有这一步的权利,要么,就是在作死。若是前者,可怕,若是后者,也可怕。 沐晟不在府里,沐昂本也习惯晚睡,这会卫戍卫边两兄弟也在,见了沐海棠,一时久违的亲切,激动的叫了声郡主。沐海棠难得的对他们笑笑,而后拦住了他们要告辞的脚步,等都看着她时,她这才说:“三叔与两位卫叔叔都是常年在西南边境走动的人,海棠要说的事,你们可共同来拆分个真假。若是真,怕是沐王府真要出面管管这事了。” 沐海棠一席话,让沐昂和边家两兄弟都沉默了。若安南国王室真才是这事的幕后主导,想趁此事勾结心怀不轨之人扰乱边关,那是得防微杜渐。可安南一向安分,朝贡及时,且一直依附大明,这样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听闻胡氏一族好战,连连对占城动武,但安南国基薄弱,且近几年连年灾荒,后援必是短缺。他们此举若被证实,倒也不难解释。我大明物产丰饶,若有大商能援他,他岂不是求之不得?自古大商能左右朝政者并不少,吕不韦可算一个?从安南通占城,再从占城通四周国家,这不正是商人所求?” 一席话,沐昂为之点头赞赏。他从来都喜欢这侄女,又从来都为这侄女可惜。如今,更是可叹啊。环看如今沐家之后,若他这侄女身为男儿,沐家能在她手上再飞腾一阶。 回家已是寅时,意外看到七俭一脸深沉的坐那喝茶,一旁站的人正是沈云松。于是招来红儿,没等问,红儿便轻声道:“才被吵醒的,听说盐田那边出事了,晚些时候有人跌进河里,不是沈家人,工头便不准送医馆。这会人突然去了,矿上不是沈家人的雇工们就闹了起来,不知谁透露说七爷来了这边,这会那正闹着吵着要见七爷,要个说法。” 这事闹得,真是一刻不得安宁。梁道远也被吵醒,这会睡眼惺忪的连整衣衫边跑过来道:“七爷得去,人心不能失。特别是这时候。”一句话,七俭松了眉头。她本也是要去,只是在恨这事的起因,原本都是苦难地儿熬出来的,怎么到了这时候就能如此漠然。一条人命,说没就没,这让她怎么想好。 人都散了,该等的去门外等。沐海棠略带困意的解下自个身上的斗篷给七俭穿上:“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跟着,那你就快去快回。记住我一句话:凡事死者为大。”这般心有灵犀,七俭一时莫名起了燥热感,一把把人拥进怀里。抱了良久正欲低头吻过去,却被巧笑着躲过。这一来一往两人较上劲,七俭一时求之不得干脆耍赖抵在沐海棠颈间软哼了两声,意欲再明显不过,可沐海棠这时偏不想依她,真是怕她耽搁。于是伸手捏住她下巴笑道:“头一回见你耍赖,你以前也常常对她如此……” 真是困乏得头脑不清醒,最后一个字淡了下去,两人略僵的分开。这太过尴尬,七俭有些不知所措的用手指抹了抹额头,诶诶两声,转身离去。 她走后,沐海棠有些迟缓的用手拍了下额头,轻叹一声,望着门口好久回不了神。 唐刀带的人占了一船,先上岸后把欲冲上来的人群给拦住,圈出一块地让七俭和沈家人说话。七俭远远的瞧见沈云桐坐在族长旁边,一脸笑意。要是不知原委者,真以为这是兄弟在诚心相待。再怎么着长者是长者,七俭只得过去叫了声族长,然后才看向沈云桐:“我以为知者以善待人是常态,看来我错了,经过苦难的人,不一定全都明白苦难的意义,有的人也只会记住那苦难中的恶,从而成魔。沈云桐,你可曾想过,这里所有的人,都与你有过相同的曾经。你不善待他们,人性何在?” “七爷此话言重了。你可知道,一日那么多担盐是怎么出来的?你手里日渐丰盈的钱银怎么出来的?官府、同行、盗匪这所有的一切压着,注定我成不了善人。你可以做善人,冠冕堂皇的站在这里指责我为何不善待他们。可你问问他们,我可真有苛待他们?可有少他们一分一厘的工钱?死了个人你就如此大阵仗不顾一切的来向我兴师问罪,你问问你自个的良心,你这样对我可安心?如今当着族长的面,你把话说透也好。是否真的对我极为不满想将我逐出盐矿?若是如此也好,你让你的人上,我就在一旁看着,看他们怎么将你的矿盐买卖做得风声水起!” 把能干的人都给收买了,如今来这一招,可真是阴损。特别是当着族人的面,这叫屈也叫得太明显。沈家族人一听沈云桐要甩手不干,都对这才见面的七爷大呼不行。在他们心中,这是沈家的买卖,若沈家的人不用用外人,那岂不太可笑了?谁会像沈家人一样待他们这样好?他们还在大呼小叫,族长也说话了:“七娃,兄弟如手足啊。”族长一句话,后面的人纷纷点头称是。 七俭负手忍得辛苦,本就酒劲未褪,如今看着这虚伪透顶的人在这唱戏,真是越来越不能忍。正要怒斥沈云桐时,负在身后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侧目看去,一身穿斗篷戴面纱的人站在一旁,身上的幽香说明了她正是沐海棠。 “终是不放心你,看来我没来错。他是余家伸出的触手,你就此斩了,也只是伤对方分毫,不如让他再伸长些,到时一把扯断根须可好?”此时的温言软语太有用,七俭瞬间就冷静下来。良久,稳道:“毕竟人命,我岂能不来。只是来此安抚,你又何须多心。”说完又明白沈云桐从始至终不阻挠她来此的用意了:当着全族人的面得到首肯,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巩固地位的方法吗?从今以后,这地儿便是他沈云桐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这人,真是心机颇深,确实是个对手。 安抚好死难者家属,七俭觉得头痛不已,望了一眼这黑茫茫的地方,狠叹一声转身。一路走得有些踉跄,恍惚中似乎听见了德来在叫公子,不由得又是一阵摇头。这恍若梦里的感觉,大约是真醉得不轻。 她以为是幻听,可沐海棠却听得真切,确是有人叫公子,这人的声音,颇熟。回眸望去,人群安静的目送他们,并无异常,一时疑惑。但来不及细想,见前边的人负气的走得快,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5节 叁柒回 从盐田回来,沐海棠那心就担着,她预感七俭这回不会闷声不响吞下这口气,定是要找机会让沈云桐和余丰年都知道她不忍了。快年下了,朝廷那边要开新朝热闹非凡,这年一过,该正的名都会正,该剐的人也逃不了,挑这时候和余丰年彻底闹开,总有点不踏实。可也确实不想去拦七俭,有些事,步步退让,最后就只能坠落悬崖。 还有件事。开过年,四叔沐昕,就是常宁公主的驸马都尉了。 西南气候怪,热的地儿奇热,冷的地儿奇冷。这儿白天里倒还好,这会都三更天了,还不见七俭回,等得疲乏,唤了轻竹来伺候就寝。直到身边的丫头答话说轻竹姐姐不在,她这才想起,这一晚上可就没见着轻竹和红儿。 丫头端来热水,她泡了会手才问:“轻竹和二喜哪去了?”伺候的丫头是沐昂从沐王府调来的,从进府就听这郡主的各种奇闻,这也是头一回伺候郡主就寝,心中慌慌张张的,嘴上就结巴了:“轻竹姐姐她,她与二喜姐姐傍晚的时候说了好一会悄悄话,然后就急匆匆出府了……奴婢不知道她没有和郡主……” 让丫头打住,沐海棠一时实在想不起什么理由能让轻竹出府出得这般匆忙,连和她讲一声都没有就走了。 黑色的天空天始飘细雪,入睡前,沐海棠嘱咐丫头,见着七爷回时小心伺候着。话音没落,裹着一身寒意进来的人就站那冲她笑:“都三更天了还不睡,这可真是我罪过。”轻竹都不敢多说话的事,丫头们更是见着七俭进来就赶紧低头退了出去。 听出这人话里的高兴,沐海棠强撑着睡意问:“心里舒坦些了?”七俭捂热了手笑着摸向沐海棠的脸庞,掌心里尽是暖意的小心,与之对视了好一会,这才说:“得了一消息,若这消息确凿,盐矿这边我就不管了,过几日就收拾去昌南景德镇那边。那日我们拜谢道长,道长曾言,开矿乃是向阴间讨饭吃,阳气过重反倒不得昌盛,我这算歪打正着,不管了不管了。” 沐海棠见她是从心底里高兴,也不问究竟何事,只是贴着她的手心细细蹭着,眼里也尽是为她欢喜的笑意。这笑意暖进了七俭的心底,一时酥得全身发软,略羞赫的松开手,低头言语有些打结:“我、我先去洗漱。你早些、早些歇息。” 七俭开始接触昌南商人时,日里落下一场大雪来。在酒肆和昌南来的瓷商彭少三畅聊许久,两人话别时,七俭在窗边见着下边来回在雪里走动的沈云松,只略停顿,又对面前的彭公子笑道:“少三兄在滇地要多留些日子,也好让愚弟尽地主之宜。今日就此别过,明日我派人去驿栈接少三兄。” 彭少三是景德镇御器厂督陶官杜公公手底下的人,个人的瓷器烧造工艺颇为炉火纯青,近日来滇南,一是为探亲,二是来此办差,但办的什么差,就没人知晓了。这神仙般的人物被云南知府给好生供养着,七俭本是见不着,但这彭陶官来了滇地哪有不拜土地爷的,去了沐王府,便被沐海棠给截住了人。 送走彭少三,七俭略好笑的倚在窗边对沈云松招手,待他上来后更是漫不经心的瞧了他一眼,这才道:“有事找我?”那日在盐矿当着族长的面,沈云桐占尽得意,这人一声不吭,今天是想说什么这么焦急,她倒有点好奇了。 沈云松似是有难开口的话要讲,一直欲言又止,七俭也不急,让伙计上好茶,慢悠悠的等着。沈云松喝了口茶,一脸倔脸的扭看着窗外,良久狠叹了一声:“你这般好欺,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先前一直以为你是城府颇深之人,那天他那样当众欺你分你权,以为你好歹会威慑他一下,可如今只见你步步退让,连以往的查账都懒得查了,似是要放任他为所欲为一般,真叫人……” 后边的话沈云松讲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讲。他确实有些愤恨,救全族人脱苦海的人,竟真的这般软弱?先前任沈云桐乱来,也只是想看看这七爷的真本事,如今,可真教他失望。 “那你又为何呢,为何这般气愤?我的兄长?”七俭收了手里的扇子,目光变得凝重起来。盯着沈云松,她的气息越来越急重,最后眼泪竟从眼眶里慢慢渗出。这模样吓着了沈云松,讷讷的站起来呃了一声,还没等他说出话来,七俭已腾的站起来用发抖的声音咬牙道:“掠人钱财,在大明王朝该当何罪?我费心费力救一族出苦海,不表功不吆喝就成了你们拿捏的软柿子?我的哥哥呀!你们是我的哥哥!我拿你们当亲人你们拿我当什么!钱吞够了,现在要来表演关怀和亲情了!” 沐海棠老远听见了这低吼,本想上前,但迟疑又停住,站在回廊回静静的看着。 沈云松砰的一声跪下,不仅七俭,沐海棠也愣住。跪下的人使劲磕了一个头才说:“当年,在矿场,看着爹爹与娘亲每日受尽艰苦的过活,看着族人一个个累病了没人治的死去。终于,有一天爹爹也被皂隶打得昏迷,娘亲跪在雨里求人救他,最后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咽气,娘也因为那场雨和伤心过度病得不轻,当时我就发誓,要报仇,发誓只要有人救我们脱离这苦海,我就跟着他刀山火海,即使反天也绝不缩半步。可是……沈云桐说动了我,他嘴里的将来让从生来就开始受苦的命动摇了。苦了这些年,有机会过好日子,又为何要继续看着本也该和我们一样的人荣华富贵,我们依然卖苦力过活。我是一边在做着对不起你的事,一边又希望你能惩治我们,可是现在,沈云桐已经越来越无法无天,你却被逼得无力还手。他的野心我看透了,他想拿走你的一切。七爷!我错了!我娘昨晚上狠狠甩了一巴掌,说她快走的人了,让我把良心找回来!否则她会下地狱!现在我跪在你面前,任你处置!” 明儿就是年三十,七俭决定今儿去歇工的矿场看看大伙,毕竟这开过年她就要走,这一走要去把瓷器路走通,可就一年半载不会再回这了。 家仆备好了各类干果和米粮候着,唐刀有些不耐烦的走来走去,见唐剑还一脸淡定的擦拭着剑,喂了一声:“怎么还不出来?”唐剑对不远处的厢房看了一眼把剑回鞘,默了一会才低声说:“昨夜,雪极盛风不动,我忧心有贼人闯入,半夜巡走,贼人没遇着,遇着沈七爷披着雪氅往郡主院里去了。” “没看错?”唐刀真不敢信。半夜去郡主那,怎么听怎么像私会啊。这不像郡主会做出来的事。“千真万确。轻竹提灯笼领着路,想必是郡主召唤而去。”唐剑说完转身就走,不愿再看这话题。两人已互表心意,这一步,不是早晚的事么。何必大惊小怪。 而卧房内,两人确实同塌而眠。或许这也算天生不足——沐海棠到一严冬受了寒就会全身疼得骨头都疼,奇花异草吃了不少,可就不见效。但一入冬就得珍贵的药材做成药膳养着,否则会更严重。这病除了王府里的几位爷,也就奶娘知道。早前轻竹不懂王府里郡主和奶娘的传言从何处来,如今是得知了。郡主这病一犯,人温着能好受些许,奶娘在她打小就在寒冬的夜这么温着她,听着她的哼痛声看着她一岁岁长大。如今,郡主有了七俭,疼得迷糊时就喊守信……守信……轻竹可不就半夜去请人了么。 见怀里的人睡得熟了,七俭轻手轻脚的挪开些才坐起来。夜里病犯得很厉害,这白天了倒好些。久看舍不得,终是弯腰轻吻在嘴角:“好好睡,等我回来再给你暖被窝。”这一声可能又惊着了本就睡得不实的人,手被拉住,又听一阵轻声的哼吟。俯耳细听去,只听得那哼吟声里带着话:“守信别走……”听的人莞尔一笑,继而轻抚着被子哄:“不走不走,你好好睡……” 这一哄把沐海棠哄醒了,两人对视了一会,七俭忍不住凑过去又吻在嘴角:“天下若有良药可医好你,我愿拿所有去换。”“可能会医好我的药材可都费银子,估摸着你得赚好多好多银子才能有那一天。”沐海棠弱着语调说出这句调侃逗笑了七俭,七俭嗯了一声:“定不负郡主。定赚许多许多金银。那,郡主说,好多好多是多少?” 沐海棠又咬牙微抖了一阵,七俭抱住安抚了一阵,就听得怀里的人说:“好多好多就是,你一辈子就得呆我身边替我赚药材钱了。” 七俭出门好一会在半路遇着二喜了,赶紧招呼上马车。马车上问她去哪了也不作声,一脸的深沉,一看就是满腹心事。七俭想了一会,也就作罢不再追问了。 族人见了七俭都挺高兴,接过东西后都细声议论起来。起先七俭没在意,细细一听才知道他们在说沈云桐送的东西比她送的要丰厚要好。心头一阵强忍,见着沈云松来接她,这才压下怒气随他过去。初见族人时就对沈云松的母亲留了心,因七俭觉得她看自个的眼神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她的眼里真有亲人才有的关爱与慈祥。 和婶母说了会话,聊了会娘亲。七俭的娘亲本要来此,说是甚是想念族人,七俭没让来。这边族人聚居地人心叵测者有,暂不是来的时候。这会沈云松的母亲问起,她也只能以娘亲身体不适为由来解释。 要走时,七俭被二喜一把扯住,但又不说话。想了会,七俭明白了,让唐刀带人离远些,这才低声问道:“二喜,这是发生何事了?”只见二喜嘴唇颤动,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公子,我的公子啊,虽然你如今已是花月郡主的七爷,可你不能忘了夫人和红儿还有德来!”忽然提起这话,必是有因。七俭一时凝重神色,站那不动。只见得二喜又说:“公子你随我来!”说完扯着七俭就要走。唐刀他们想跟上,七俭忙挥手止住了他们。 一间小茅屋里,光线昏暗,但看得出来有人。七俭正欲问一旁抹泪的二喜,突然,屋内床板上的人蹭的跳了起来:“七爷!红儿可等到你了!”随后是震天恸地的哭声,上前一把抱住七俭就不撒手了。 主仆几人抱头痛哭一阵,而后不容七俭发问,红儿噗通个声跪在七俭面前:“我的爷啊!我和德来忍辱偷生的过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到您来给您说一句,您要给夫人报仇啊!是、是胡氏那□□杀害了夫人!” 简直晴天霹雳,七俭有些耳鸣的看着面前跪的人,良久才说:“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一旁的德来狠的点头:“七爷!是沐海棠身边那□□胡氏杀害了夫人啊!夫人是被她毒死的!” 倚在门边良久,七俭缓缓回过神来,靠二喜扶着站好,指着两人道:“起来,起来,跟我回去,我们回去找胡氏对峙。若此事为真,无论她是何人,我必手刃仇人!” 叁捌回 到午时太阳极好,一直在晒着太阳昏睡的沐海棠突然对身后不远处的轻竹说:“来来回回走了有近三十趟,果然有事这么急?说来听听。”身后的人陡然停住,而后缓步走近沐海棠身边,却还是徘徊不语。这让沐海棠好奇了,转头看了一眼道:“究竟何事。” 七俭浑身冒火的闯进院里时,沐海棠正拢着斗篷逗猫。倒是轻竹,被这模样吓得一抖,微微往沐海棠身后挪挪。唐剑则感知这杀气,不不着痕迹的站在沐海棠面前,对唐刀一个挑眼,便把唐刀引到两人中间隔着。 沐海棠看看七俭身后的红儿和福德来,点点头:“回来了。”红儿和德来是又惊恐又愤怒,眼睛一直在向里看,但就是没看到胡氏的身影。他们既希望能马上与胡氏对质,又怕此举连累七俭受郡主降罪。 “胡氏在哪?舒鸿笺,你带人找她出来!”才捧着账本进的舒鸿笺一脸不知道情况的看看左右,继而走向沐海棠,轻声道:“这又是撒哪门子疯?”沐海棠没回这话,只是让她往后去。和七俭对视了一会,这才说话:“早上你出门时我已让她逃命去了。” 一句话承认她已知内情,这让本就被仇恨烧得没了理智的人有些受不住,又想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一时血气堵住喉咙,好半晌才吼道:“为何啊!郡主你弄清楚事情究竟了吗,是她甘心做了余家的狗!背叛你在先!是她亲手毒杀了花娘!为何还护啊!” 背主的奴才,还要这么维护?为何啊。真的想不通。 “她是我奶娘。”——这就是全部的解释。七俭觉得自己彻头彻尾被愚弄了。默了一会猛的摇头:“我和她,你选她?” “她是我奶娘,而你是守信。守信,饶她一命可好……” “不好!沐海棠……”说到此,已是悲恸欲绝,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甩开一切想来扶的人,撑着门框许久缓过劲来,捂着胸口点头:“生死有时,凡事终有尽头。沈守信所赚金银满沐王府花月郡主闺房之时,就是我们主仆缘尽之时。德来、二喜,去老夫人房里收拾打包,我们即刻北上!” 仿佛才在耳畔的温言软语此刻却被拿来说诀别,沐海棠把怀时原猫搂紧,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寻思良久,只淡淡道:“此去昌南路途遥远,你又何忍老夫人抱病跟随。此处宅院地契上的名字是你沈守信,你不想与我有瓜葛而已,我搬回沐王府便是了。” 留也不留,如锋刀出鞘斩乱麻一般,干干净净、清清楚楚。从来不知道,又或许早就该知道,沐海棠,就是这样的啊。 年二十九晚上,七俭带着三仆住客栈。那小孩是花娘在七俭离开巴蜀后收养的一个弃儿,身世颇为可怜。原本为官宦子弟,父亲本是成都府衙辖属县衙的一县官,但因得罪贵人遭人排挤最终落得全家因罪获斩,独剩这孩子无人抚养,族人都避之不及,只能沦为乞儿。花娘觉得他与七俭身世颇为相似,不忍他受苦,便收为养子。 听了两人这一席话,七俭抹着眼泪直摇头。这三岁大的孩子被花娘取名沈不离,这会被七俭抱得紧也不挣扎,只是露出懵懂的目光仰头看着正泪雨连连的人。 夜里又落起大雪来,沐海棠也睡不着,坐那要开着窗看雪。轻竹没办法,只得把地龙烧得更旺,给她身上披上七俭前些天专门从北方商人手里收来的新狐裘。怀里那只狮子猫是沐王府以前就养着的,这郡主先前并不太喜欢它,如今,却莫名就喜欢上了。 坐了一会,沐海棠忽然哑声道:“也不知道她用晚膳了没。明儿一早,咱就回王府吧,总得让她走之前让她娘俩吃顿年夜饭。不用带什么东西,她这一走,我就回来,我娘亲和她娘亲总得有人陪着才好。” 她这一开口说话,把轻竹一直忍着的话勾了出来。跪在她前面,轻竹忍了又忍眼里的泪水珠,笑得有些凄然道:“郡主,您好难啊……” 一大早见着二喜急匆匆的要出门,就知道有事,赶紧拉住逼问出到底什么事。哪知道,事情竟然如此。 红儿最终下了决心让人传了消息给二喜,轻竹大早见二喜急着出门就是要去见他们,轻竹听说后赶紧跟上。去了后听了事情的原委,来不及感概什么,急匆匆的往回赶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了郡主听。红儿和德来并未亲眼见花娘死去,据他们猜测,花娘已觉出药不对,所以在那天赶紧打发他们出办事,待他们回来,火已经把布匹店烧成一片灰烬。本也以为是余家人追到此地动手,但他们前思后想花娘临让他们出门的话,越想越不对,终是从后院挖出了药渣送到医馆让人验证,果然是慢毒。前思后想,越想越惊恐,于是连夜逃出川地,一路辗转到云南,只待有机会就向七俭说明这一切。 沐海棠难得笑笑的看着轻竹摇头:“她是为我才酿此大祸。她跪在我面前说,早已把我当亲生的孩子,说她这一生过得放荡只因早看清情爱这回事,又说七俭在情爱这事上优柔寡断,她舍不得我将来去受那些情爱上的苦。我是信她的,从小到大,她待我如何我心中清楚,她为人虽遭人诟病,可她对我,是真心真意的好。此事确是因她早看透我对守信的心意,为防将来的事,才……” 说到此,沐海棠脸色发白,忍了一会才继续说:“跟着我的人都说我对下面的人无情,你看唐刀,手指就那么少了一根。可这次,也不知为何,我就是心软了。” “不是的郡主,您待奴婢还有别的下人都很好。七爷……七爷早晚会明白郡主的难处……” “她心里也是苦的。我信她那次在道观的心是真心,只是事情已然如此,只能我先退让。”沐海棠说完,轻竹正想接话,却感觉肩头一沉,赶紧搂抱住已晕厥过去的人,才一声惊呼,正在外值守的护卫冲门而入,也不用问什么情况,赶紧让人去沐王府报信了。 七俭带着沈不离回宅子,说清这孩子的身世,并明确说明从昌南回来就让孩子入籍。沈母很是高兴,这些日来的风寒也似好了不少。除开轻竹和几个本就是沐王府的人走了,府里后来买入的下人都还在。七俭喝了口热茶对面前的丫头勾勾手,凑近些问:“昨夜府里可太平?” 小丫头不清楚这是在问何事,犹犹豫豫一阵才说:“回老爷,昨夜奴婢半夜时分似是听见有人急匆匆入府了,但,但着实太冷,奴婢未曾起床……”七俭示意她不用害怕,想了一下也就让她下去了。 沈母逗小孩玩了一会才看见自家女儿正在发愣,于是唤了一声:“我儿可是觉得这大过年的太过冷清?可惜郡主必须得回王府过年,我也挺想她们娘俩的。不过这不添了个小孙子么,挺好挺好。等会去给你爹磕个头,咱也算一家团聚了。”沈母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何事,郡主走时也是说王府来话了,必须得回去。 七俭有些没精神的欸了一声,舒鸿笺却在此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还未开口,七俭抢先啊了一声一拍脑门:“我竟忘了让你回家去过年,真是罪过。”“这马后炮的话就别说了,今儿也不止我一人要来蹭年夜饭。薛释、老道,薛夫人都赶紧过来了!还有那谁,沈云松,把你母亲搀扶好了!” 院里陆陆续续走进来人,沈母乐呵呵的站起来去迎人,连连说这真是好,真好。七俭也有些愣的看着进来的人,一时很是感概,回过神后赶紧吩咐下人再出去买菜,这顿年夜饭,可真得吃好。 梁道远把薛释的孩子放下,两个岁数相当的男童立马就玩在了一起。 几人依着主仆关系正正经经给七俭和老夫人行了礼,这才各自落座开始闲谈。梁道远先是把薛释一顿好夸,而后又问:“七爷此去昌南,可还带着这个活鲁班?”话音刚落,正在妇人堆里逗小孩的薛家妇人接话了:“那可不成啊七爷,我和这衰人才过几天安宁日子。再者说了,制陶他也不懂啊。” “妇人插什么话!”薛释没底气的训了一句,被娘子一瞪眼又缩了回去。七俭瞧得哈哈笑了两声,划着茶杯盖想了想才慢悠悠的说:“薛家嫂子不想要更多银子回京里买宅子了?”薛夫人一听,也对,迟早要回京城,京城的房子现在的钱银哪够买,得赚,得继续赚。一昂头,允了。 几人又是被逗得好笑。七俭等大伙笑够了才说:“此去昌南,薛释与鸿笺随我走,道远兄还得辛苦一阵,留在这到明年中。”几人不解,要走一块走,怎么还留下个人呢。沈云松既然已表态,他留这不就好了? “可还记得陈尚儒?”——七俭一句话,几人都陷入深思。陈尚儒他们都见过,那个与安南前朝王室同出一脉的人。这时候提他,都清楚七俭绝非随口一说,而是另有深意。 “最迟明年年中,矿场的事就能了结。”七俭说完这句就不再说了,梁道远也了然的点头:“七爷重托,梁某必不负您所望。” 几人说话到傍晚,舒鸿笺早在半月前就已把各人的红利算出,七俭在出账目的第二天就把银两分了下去。在坐的都已真真明白,跟着沈七爷,前路不说金子铺成也绝是银子铺成的。 一屋人热热闹闹吃完年夜饭,又说了会话,薛释携家人告辞。沈云松的娘亲要留下,他便也留下。梁道远与舒鸿笺在此地都没家人,也留了下来。夜深后,院里的欢声笑语才歇了下去。德来回来七俭就让他做回总管事,这会他正领着小厮巡走,到七俭卧房不远处时见着还有光亮,他让小厮们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小厮奇怪的欸了一声:“老爷今晚喝了不少酒,怎还未歇息。”德来叹了一声没回话,昨夜,也是这样啊,半夜不睡,就那样站在窗前,也不知道在望什么。 叁玖回 京里来了口谕,常宁公主与驸马都尉沐昕的婚事定在元宵那天,到时正逢朝鲜、安南、苏门达腊等各属国使臣前来朝拜,让沐王府的人初五就动身进京共同见此昌盛国事。口谕里特别提到,花月郡主一家也要陪同进京。一家,也就是要和余丰年一起。 鸾带锦衣飞云服,绣春刀锋见血嚣。又是锦衣卫前来,表明了常宁公主一定要她进京的决意。夜晚的沐王府烛光灯火,一片明亮。黔国公沐晟最近忧心忡忡,从皇帝最近的排兵布阵来看,他怎么都觉得恢复被建文帝撤藩的藩王权利是一种缓兵之计。加上最近安南也有些诡异,他身处其位,不得不忧心。 商量好行程,他留下沐昂和沐海棠说话。如今世道上赚钱的买卖,以粮、盐、布、铁为首,沈七俭自得了盐矿的主权没人吩咐就在向沐王府纳贡,这些钱是用来养兵的,彼此心里都清楚。是否能用沈七俭换了余丰年,他们两兄弟还在犹豫。 这会三人说到了藩王一事,沐海棠略困顿的眨眨眼,想了想才慢悠悠道:“海棠也认为,皇旁此举不过是暂时安抚人心,待局势稳定,这几个藩王还是得交权。刚才三叔说‘朱家的王爷若还是得此下场,我们沐家可想而知’这话我倒略有不同想法。正因我们沐家是异姓握兵权的家族,皇帝有可能会放过我们。但这只是猜测,若要稳固这猜测,则要让皇帝明白,我沐家在滇黔一带是必不可少的,不能动摇的。要让皇帝有此想法,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打仗。打胜仗。让皇帝看到,沐家军在滇黔的绝对作用。而要打胜仗的绝对支撑则是兵强马壮,如何做到这点,两位叔叔比海棠明白。而要做到滴水不漏不让朝廷疑心,用人要准至关重要。谁的心向着谁,如今应该是能看清了。” 绕了一个圈在给沈七俭说话,沐昂忽然哈哈大笑:“二哥,我们这侄女真不愧是姓沐,是自己的,就一门心思护着!哈哈哈!”沐晟本是一本正经,但见三弟笑得如此开怀,不由得也被逗笑,点头道:“秋儿如此心思,若身为男儿,怕是沐家男儿无人能比。你的心思我们也都知晓,但如今还不可妄动余家。经上次一事,已可证他朝中有人,且那人势力惊人。此次进京,你能忍则忍,要记住那句‘小不忍则乱大谋’是至理名言。等你四叔在京里站稳脚,我们再谋定后动不迟。” 沐海棠听完这席话,嘴角的笑意有些隐不住的微现:“两位叔叔教诲,海棠铭记。” 七俭思虑再三,决定暂不回成都。太过伤心,倒不如不要去睹物思人的伤心伤神。明日出发,今日和母亲彼此依依不舍,各自嘱咐着珍重的话。时过午时,觉出娘亲的困意这才起身道别,才要出门,就听得门外有人报花月郡主回府了。七俭心中微颤,稳了稳才转身道:“这就过去。” 没等七俭想好要不要过去见人,沐海棠已打着给老人家拜年放旗号过来了。一身皇家威严的翎蓝郡主服贵气逼人,头上孔雀翎做装饰的貂裘帽更是让她显得若一只美丽的孔雀。这让七俭觉得才时隔两日不见的人仿佛已经很久没见过一般,心头别有滋味。沐海棠给老夫人一顿吉祥话说,又奉上珍珠玉石首饰若件做开年礼,哄得沈母是喜上眉梢,连连称受不起。——在那些年,哪曾想过今时今日,不由得又对女儿看去,恰看得女儿正盯着郡主看得发愣,这让她这个做娘亲的只能在心中一叹,无可奈何。 终于房里只剩两人,沐海棠笑得盈盈的看着七俭——眼前这人难得一身暗红锦袍,衬着新年的喜庆,越看越觉得女子原来真能用玉树临风来比。七俭被她瞧得心里有些发紧,只得略避开些,走到窗边来回踱了一阵才说:“明日我就启程,你真不打算将胡氏去处告知于我?” 良久没得回音,回头一看,正对上那双楚楚动人的眸子。喉间一热,想说的话又被紧锁在那说不出来。 沐海棠似是瞧够了,这才端正的走到椅子边坐下,想了一会才说:“守信,你我今日只谈你我,不说他人,可好?”见七俭不说话,她又说:“非我事事过问,不过我很知道,你此去昌南,留在此处的棋子是怎样个局?” “余丰年朝中有贵人相助,那出面灭他的就不能是你们沐家。既然如此,唯一能让他覆灭的,就只有他自己,他依仗的势力有两股,朝中那股咱弄不清也碰不着,但安南这股,就可以成为杀他的刀。” 终于是说话了。沐海棠隐住嘴角的笑意点头,果然还是了解她的,只有和她这样说,才能引得她说话。——“怎么说?我还是不懂。”说话间,沐海棠已站起来,慢慢身窗边走去。 “你说过,胡汉苍的父亲对朝廷上书说陈家一脉已然无后他才坐位,那如果陈家其实还有后,陈朝其实后续有人,他胡氏只是逆臣贼子篡位,且陈朝王室后裔又急于复位,那就要另当别论。” “即使陈朝还有后人,即使他想复位,那又如何斗得过如今的胡家王朝?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就如说建文帝若还在世,他又如何赢过当今皇帝?靠祖宗体制还是靠忠心大臣?不是一句笑话么?”沐海棠问完这句时,已然站在七俭身后。鼻息微微喷洒在七俭后颈,让站在窗边假装看风景的人浑身都轻颤了一颤。 慢慢转过身来,七俭不由自主的双手握住了沐海棠的又臂,不再回避这目光,直直的对视着,脑子糊了一阵又清醒,脸红得似醉酒后的模样,话语间仿佛也带了微醺的醉意:“所以……所以,要,要借刀杀人。借,当今世上最厉害的那把刀——明黄色的,出鞘就能血染万里河山的那把刀。” 这话里的杀意让沐海棠愣住,她觉得面前的人真的变了,开始变得心硬,或者说心狠。在说着如此血腥的话语时,眼神还能如此温柔,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不会实现的话。 正想避开这有些灼灼且咄咄逼人的目光,却发现手臂上的力道从握变成了钳。些许错愕的看着面前的人,还未说话,又听得她说:“即使我是女子,妻仇不报,同样耻于立世。如此简单的道理。竟和我作对,你将心比心细细想想,告诉我,我真的该放过胡氏?” 一句将心比心,是在说他日两人成了彼此的妻,若逢一遭不测,是否希望彼此为自己亲手报仇。 沐海棠一时无言以对,最后避开锋芒而回:“胳膊疼……” 七俭似如梦初醒般赶紧把人放开,一脸愧色的动了动嘴唇,歉意的话还是没说出口。两人对峙了一会,沐海棠眼角酸涩的执起她的手低头低语:“明日你启程去昌南,我也要应召启程回京,同路可好?” “高攀不起。”——一句话,已负手转身,留清癯背影给无可奈何的人。 “那要唐家兄弟谁与你同行?”——虽然已是心涩不已,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就是怕这人赌气到底,安危也不要。 “都不要。人多反倒引人注意,我们轻车简行就好。别让他们暗中跟着,我不需要。除非,你一定要行使主家权利,要知道我们一举一动,要派人监视就随你。”说完欲走,沐海棠赶紧拉住她,这一来一回的僵持,让沐海棠略觉心累,一时脱口而出:“沈七俭,你果真是女子,真真一小女子。” 话音落,换来一句冷笑,用力的拂手站得远些。目光里带着复杂且明显受伤的悲哀点点头道:“现在看清不晚!该是可喜可贺!”走了几步又回头:“你的常宁公主姑姑是天之骄女,天潢贵胄的公主!去!赶紧去找她!还用得着找人替你赚这些俗物?有她替你撑着这片天,待他日仿效个大唐武后,你就可做大明第一女皇!” 一巴掌毫不留情的打了过来,打完后沐海棠把手捏起,藏在衣袖里,神情却依旧稳得冷淡:“你该知道我为何打你。”七俭捂着脸泪珠一串串的往上掉,但语调终是冷静下来:“不知道。不过,打得好。主子教训奴才,就该是这样的气魄。不需要理由。”说完终于是转身离开。 其实哪有不懂,人忌祸从口出,要想成大事,就要做到无论有多愤怒,即使即将冤死,有些话,还是不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因为那会连累许多许多人跟着自己死去。而刚才那些话,若被第三个人听到,则会立马酿成一场血雨腥风。 不知为何,不单纯是郡主放走胡氏这件事在心中发酵了,还有些别的事,这些事掺杂在一起,在心中发酵,就要冲破胸口的感觉,难受至极。以至于一时失去理智。这会一个人走到后院角落,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一路跟来的沐海棠站在柱子后闭眼听了一会就再也听不下去,隐约能感觉到这人在委屈什么。最大的委屈,莫过于无能为力。譬如花娘的仇、胡氏的事,还有,余丰年,还有,常宁公主——是啊,这是一个聪慧且敏感至极的女子,怎么可能没感知到什么。 沐海棠依旧攥紧手心隐忍着,缓缓走出去,走到七俭身边,慢慢抱住她:“她带给你的恐惧是我先前没想到的。别害怕,我与她相识这些年,知道该如何与她周旋。守信,这些我都可以应付,可是你别哭啊,你一哭我真的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从小到大,这种感觉就父亲离世时有过。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你那么生气的对我说主仆,说缘尽……” 七俭突然回转身抱住了正在喃喃自语的人,两人抱得紧的拥在一起,不再说什么,只是抱紧彼此来释怀先前的一切不快。不希望对方感觉到害怕,磕磕绊绊着走,慢慢也就学会了扶持的释义。同为女子,彼此扶持,大约就是对爱这回事温柔的回应。 肆拾回 从西南往东南走,一路见着雪越落越大。七俭还是先行两日,就是不肯同行,沐海棠心头本还有些愠怒,但见这会的大雪,也庆幸那人先走,否则被雪阻住路程,又要躁了。因先前就听过她和彭少三先前就约好了初十左右昌南见,对于做买卖讲诚信,这人可分毫不打马虎眼。 驿站内,余丰年见郡主一直托腮噙笑的看雪,从始至终眼角也不对他瞄一下,这让他莫名愤怒。捏着酒杯,上前一手搭在了郡主肩上:“夫人晚间吃得甚少,可是身体不适?” 沐海棠不动神色的转头,看到厢房内的两桌都已经喝得醺醉,二叔三叔更是没往这边瞧。难怪这人壮了狗胆敢上前,这一路可都缩得跟耗子一样,刚吃饭还不敢一起,是黔国公为大局说了句‘上京之事兹事体大,沐家人个个光明磊落’他才敢落座吃饭。 随手拔下朱钗,倒拿着把那只手抵了下去,神色依然平静道:“这一路,你别惹我,我不惹你,相安无事抵京最好。若你甚是无事硬要撩拨起事来,我倒也奉陪。怎么,如今是想做什么不如明说。”这一席话让余丰年握紧拳头,脸上却不得还僵笑着:“怎会是撩拨惹事,不论如何,如今我还是你夫……”君字未落音,就听得那边桌上有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惊得他回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赶忙后退几步离沐海棠远些,随后悄然走到门边出去了。 沐昂见他出门,轻蔑的笑笑,端起酒碗道:“兄弟们喝好了!明日加急赶路!” 这次奉命前来的锦衣卫千户赵宗岩把这一幕看得清楚,喝了碗里的酒,也找了个由头先走了出去。 过了长沙府再往上走就是南昌,这几日赶路辛苦,队伍好不容易停下歇息,七俭本以为该是舒鸿笺叫苦最甚,哪想到竟是跟来的唐刀一路在埋怨这路赶得太急太急,急得像是在和他过不去一般。这会翘二郎腿,用手抹汗,望着黑掉的天直喘气,歇息了一阵一挥手:“不成了我去睡一觉,吃饭别叫我了。” 七俭也是明白他有气,因自己这一路都不怎么搭理他。虽是郡主让她来的,但无论怎么说,有他和他的人在,这一路走得安心,倒是自个心气重些了,波及到不相干的人了。想明白这些,七俭让舒鸿笺去吩咐跑堂的留些热食,等他起来想吃东西了就能去吃。这一路急赶路,没带女婢,本是想让舒鸿笺和薛家嫂子随后赶来,但舒鸿笺一口拒掉,说账房不在,只懂赚钱不懂管钱的主家可没法过日子。这话说得七俭气笑,都忘了么,她才是最正统的账房出身。 不论如何,在和彭少三约好的日子赶到了昌南。在客栈安顿好,七俭在房间给滇地的人写信,一旁炉子上烧的茶水生出袅袅热气。天气尚寒,在这生了炉子的房间里也得是棉袍皮帽。舒鸿笺进房时见窗户开着,呵了一声:“这么豪迈,病了可别向郡主诉可怜。” 七俭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捏着笔杆叹了一声摇头又继续写。封缄书信时,摇头叹道:“我与她,暂且搁置也好。” 这是舒鸿笺头一回听七俭谈与郡主间的事,先前无论什么情况都闷声不言语,好似没这回事一般。心里头都替郡主不值了好几回。如今头一回听这人正面面对这事,说出的话却是可暂且搁置,更是替郡主不值且狠狠在心里啐了七俭一口。面上也没闲着,讽笑着嗯了一声:“这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胡氏可能会叛主跟余家吗?她又不傻。她做那蠢事,只因是对郡主太过愚忠。或者那种感情不能称之为愚忠,是你我不能理解的。但是郡主理解,郡主能明明白白的感知到。换个位置想,你若是郡主,你能如何?你不好受,郡主能好受?” 七俭听了这话不仅没动容,反而回了一声冷笑:“倒是忘了是谁在秦淮河边数落我忘旧。话还在耳边回荡,你教我怎么听你如今这番话?”“你!”——舒鸿笺着实没想到七俭能拿这事来说,不由得羞愤的甩了袖袍:“你果真是不识好人心!一事归一事也能被你这样扯来一起说。那你就这么着吧,我这些话全当自作多情了!” 两人不欢而散。吃晚饭时唐刀问值守的下属七俭去哪了,得到回应是说出门了,发好大的怒不让人跟着。听了这话唐刀刚想说话,舒鸿笺就说:“不管她,随她去。还真有脾气了。大约是去找彭公子了,到时候了自然回。咱们吃吧。” 到了三更天还不见人回,唐刀脑门一紧,抹着额头吩咐人赶紧出去找,更是让舒鸿笺随他去衙门报官。舒鸿笺见他如此紧张,也不由得心紧了紧:“也是怪事,这个时辰了还不回。但也不用报官……”“我们来此一无故二无亲,彭少三究竟何人也不清楚。七爷的名声已然在外,我们这一路来昌南,怕是早被人盯上了!我真是罪该该死,她要真有事,我以死向郡主谢罪也弥补不了。如来观音保佑啊,保佑七爷和我过这一劫!” 天亮时,已在金陵的沐海棠收到八百里加急传书,信上只有一句:七爷被劫,生死未卜。 这是在求援。沐海棠拿着信纸站在漫天白雪里,看着远处成亲队伍越来越近,那红色刺眼,让她一时有些无措的看着这一切,不知该何去何从。身旁的轻竹撑着伞连叫了好几声郡主,唐剑则立马上前捡起已飘落的信纸,还未说话,就听得已缓神的人突然说道:“四叔今日大婚,只能沐斌去找朝中大臣向昌南施压。”否则,没人会重视一个买卖人的生死。而这也并非不可能,驻守昌南的督陶官都是朝廷大员,只要事关他们,朝廷必重视。 常宁公主大婚,指明要她这个侄女在场,她哪也不能去。坐在宴厅内,目光一直锁着沐斌,却没发现,隔一桌之远的地方,同样有双炙热的目光锁着她。今日参加喜宴的大臣不少,沐斌并未出宴厅,看来要找的人就在这其中。与她同一桌的朱悦然见她魂不守舍,不由得笑笑:“终究还是有点良心,也不枉她对你一直如此上心。” 这误解沐海棠懒得去辩解,更不愿在此时再与这人斗,只是略笑着微微点头:“姑姑尚能笑,那海棠也当说声恭喜。”朱悦然听了这话,果然顿时失了气势,捏着酒杯不语言,只是摇头又摇头。 终于,沐斌负手向这边走了过来,似是闲散的走动找人说话,恰巧看到了自家妹妹,于是上前倾身侧耳道:“南昌府布政司和督指挥使司都已派人通传,务必翻遍昌南找出沈七俭。妹妹可放心些了。” 话说七俭这头,确是遭了劫。那日与舒鸿笺置气且是小事,更气的是不知该如何解眼前这个局。一个人满腹心事在人生地不熟的街道上乱走,走出了城门也不自知。出了城门不远算是回过神,想回去找彭少三,却被突然蹿出的几个匪人给截住。 此时她正被绑在一间黑屋内,言语不得,动弹不得。如此境地,脑子里竟一片空明,想过花娘,想过郡主,想过娘亲和不离,可更多的是不甘,不甘命殒此地。这不甘里仇恨的比重却没有那颗抱负心大。小时候的茶香,后来的盐香,如今若隐若现的瓷香,都在唤着她,唤她清醒,唤她冷静。终于,脑子里一片空明,静静的等待。 门终于被打开了,但没人说话,而是又有一个重物被扔了进来,重重的撞在她身上。等门关上,眼睛再次适应黑暗,这才看清被扔进来的还是个人,同样被绑了手脚堵住口唇的人,而且,同样是个女子。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良久,女子开始唔唔的挪动。七俭一瞬间会意,这是让她帮忙解开嘴里的绑布。待女子俯身在她双手间时,她手心感觉到热气的喷洒,浑身的感观仿佛都被这热量唤醒,于是用被绑着手尽力去帮女子。 两人来来回回几次,还是没能成功,女子似是累了,把脸靠在七俭双手间歇息了会又用舌尖抵抵她手心示意她继续。这回,老天终于是开了眼。 被解开嘴里绑布的女子长舒一口气的抬起身来,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也亮晶晶的,直直的看着七俭:“你也是大夫?同是落难人,楚云舒先感谢恩人出手相助!” 颇为豪气的语气,不似一般女子的温婉羞涩,是女大夫,大约也是个常在江湖中走动的女子。七俭笑笑点头,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来,你转身,我先帮你把手上的绑绳咬开。” 黑暗中看不太清,而手上的绑绳的结又太过结实,女子好几次都连着七俭的皮肉一起咬住,七俭也一声不吭的任她继续。只要能解开绳子,才有逃走的希望。把所有绳子都解开时,两人已费尽全力,再加上过程中一直担心有人闯入,这会是身心俱疲,相互靠在一起直喘气。 等到两人恢复些许体力说话时,女子才知道七俭不是大夫,大惊而起:“你不是大夫他们抓你来做什么?此处瘟疫蔓延,他们只抓大夫啊。”一听此处有瘟疫,七俭更惊的坐起来:“既有瘟疫,他们绑你这个大夫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去帮他们治病吗?”楚云舒愣了一下才道:“他们抓我让我治,我看了说治不好,他们以为我不给治,就把我给绑这了。就你所知,有听过瘟疫被治好的么?” 七俭知道这是实话,自她懂事起,就没听过哪出了瘟疫能被治好的。 各自沉默了一会,楚云舒又问了七俭是做什么的,得知她是盐商,恍然大悟的点头:“听闻此处瘟疫就是少盐吃了腐烂肉食引起,不知谁造谣说多吃盐能抑制瘟疫,估摸着这才把你给抓来了。”七俭听了这话是又好笑又悲哀。她是盐商又如何,总不能随身携带大担的盐四处走动吧。又或者,这些人只是为了找人出气,最终找了个盐商。 两人又沉默下来,似乎入夜了,天气变得异常寒。楚云舒独自抱着忍了一会,终是打着颤音说道:“太冷了……”七俭也被冻得打冷颤,听了这话,想了想还是把穿着出来的棉袍脱了下来:“穿上吧。我身上还有件貂绒能御寒。”不说这假话估计楚云舒是不会穿,这会见楚云舒犹豫的接过衣服,七俭也颇感欣慰,就算要死,临死前做了件好事,救了个能悬壶济世的大夫也不错。 肆壹回 常宁公主大婚前已开府,但如今她还是居住宫中,驸马大婚之后则居公主府。这会春和殿内永安公主朱玉英和怀庆大长公主(朱元璋六女,建文帝时因向朱棣泄露朝中事务而下狱。附马王宁在朱棣坐位后封永春侯,两人皆喜欢朱棣次子汉王朱高煦,常向皇帝举荐立汉王为太子。)都在,朱悦然也在,同样可说是藩王家属,沐海棠与这群人不敢比,连朱悦然她都差得远,只能偏安一隅坐着,不想让这中间的任何人注意到。 春和殿也有猫,且不止一只。这会几人悄声拢在一起指着那两只猫说话,又忽的笑出声来,沐海棠就懂了,她们是在说昨夜春闺之事,因皇族女子的闺房之事都是宫正和姑姑们用猫来教的,这也是她从懂事起就厌恶猫的原因。 谁说官家儿女在这事上含羞带怯的?沐海棠不由得对那些诗词鄙夷了一番,心中也别有一番滋味。眼前这被众星捧月的人,再也不是她能依在怀里肆意的常宁姑姑,而是又多了一重身份:沐家长辈。那些或许曾存在过的明明暗暗,都只能当没有过,就这样,好似陌生人,离得这么远的看着,只能离得这么远的看着。 终于,这场女人间的戏要散了,但起身行礼时,沐海棠却收到了常宁公主的眼神,让她留下的眼神。一时进退为难,迟疑间,永安公主随意的一瞥让她心中一紧,赶紧俯身随其他女眷一同退下。 女眷一般从西华门出宫,沐海棠这会被朱悦然拽着走,越来越觉得方向不对,赶紧把人拉住:“姑姑这是往哪走?”“好不容易见着,你觉着我会错过她的任何?”——朱悦然笑着说这话,却让沐海棠觉得心酸无比,只得打岔:“你倒是不把我四叔放眼里。”朱悦然依然笑笑,只是没再说话,又拉着她往前走了一阵指着前面说:“前边就是奉天殿的范围了,大臣们刚下早朝,想不想去瞧瞧?今日宫中本就多女眷,被人撞见也可说走错,不会被上报遭训斥。难得机会,走吧。” 这人真是为了心里的人愿付出所有,为了托住她这是无所不用其极。沐海棠想明白这点,也就随她了。此处确不是女眷能来的地方,若不是昨日常宁公主大婚,朱悦然也没这么大胆子敢扯着她来此。 两人离奉天殿越来越近时,两名穿着孔雀官补的官员突然出现在拐角处,看到对方时,四人皆愣住。沐海棠先反应过来,微扯了一下朱悦然,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大人。两位朝官此时也看清了她们身着郡主服,于是赶紧行礼,行完礼四人还是愣住不知该往哪走。两位朝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奉天殿外怎会有郡主走动。还是沐海棠反应快些,牵着朱悦然,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走了一段,才猛然嗤笑出声:“原以为朝官都是一个比一个精明,怎么我们今天遇见的这两位似是呆子一般。” 待她们走远了,夏原吉才问身旁的蹇义:“刚才那两位是?”蹇义已是吏部左侍郎,此次进京参加常宁公主婚宴人选是他初筛,想了一会他答道:“昨日原吉兄也该见过她们,从坐席来看,这该是蜀王家的郡主与云南沐王府的花月郡主。”“走前面的是花月郡主?”——夏原吉刚问完,蹇义就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昨天我没看错,你真是在看她。可惜郡主早已婚配……” “胡言乱语!”夏原吉红着脸驳斥蹇义,这让蹇义笑得更甚。只是笑完又叹气:“只是那桩婚事并非美谈想必原吉兄也知晓。你们户部盐务衙门早前收到状纸状告辰宿予睦商号贩运私盐,并里通外敌损我大明利益,盐务衙门乃你所建这事你应该清楚。原吉兄,可别徇私情啊。”“义兄为何有如此一说?”“看来你还不知,花月郡主的郡马状告她的罪状中有些只是私下一说并未上书,其中有一条就是说花月郡主与人有私情,而那人,正是辰宿予睦的主家沈守信。” 望着远去的那个背影,夏原吉抚须摇头:“不知为何,虽只是初见,我却觉得她与一般女儿家不同,我更信她做人堂堂正正。” 被朱悦然带回春和殿时心思已然全回到了七俭身上,已过去一夜,这又去了大半天,还未有消息传回,这怎能教她安心。这会朱玉盈禀退左右,连朱悦然也未留下,她忽然警醒过来,站得远些:“公主,不知……” “完成了。父皇母后皇姐他们希望我做到的事,我都完成了。从今日起,我自由了。”见沐海棠还是离得远,朱玉盈只得退回到椅子上坐着继续说:“你定在为你四叔抱不平,可我不得不告诉你,这场婚姻的实质,是你四叔同意的。男人想要的,永远无法在一个女人身上完全满足,何况,他也姓沐,你们沐氏一族,无论男女,皆不甘平庸,我们各取所需罢了。且他说过,他真的爱我,愿意包容我的一切。” 沐海棠陡然感觉背后一股凉意。果然,常宁公主站起来一步步走近她,轻声道:“从今日起,按民间习俗来算,我可随你姓沐了。” 指挥使唐邕带着一般人把昌南翻了一夜后已累得下马就躺地上不能动了,督陶使杜公公范大人家接的他们,见着唐邕这样,不由得哈哈笑了两声:“这就不能动了?赶紧起,继续找。”唐邕不干了,为着个不相干的人,至于嘛。一旁的布政使范景英也亲自倒了杯酒递过去:“赶紧吃点东西继续去找,这人不找着,咱都得担责。” 唐邕接过酒一坐而起:“怎么说?干爹你都不给我说明白,这哪来的大人物就排场比您老人家还大啊?”“乱讲话。说了是我京里的朋友,怎么,干爹让你办点事不好使了?放心,办好这件事,有你的好处。”“范大人、干爹,真不是我邀功,我也想把这事办好,可这人我们都没见过也没画像怎么找。您又把话说得那么重,我可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唐邕也一本正经起来,吃了两口菜,沉默的放下筷子。这找人的命令是朝廷传下的,在坐的三人心头都有些沉,这找不找到一说,要万一找着了,却已不是能站着的人,该如何是好啊。 三人正沉默着,一身着军甲的小兵跑进来单膝下跪:“三位大人,有线索了……”话音未落,进一个人,啪的一声把一张纸条拍在桌子上,纸条上写着:“赎金如下……”如下的后面跟着一大堆药材名。进来的人正是唐刀,他沉着脸时,格外唬人。 七俭已被饿了两天,头晕眼花,此刻她已和楚云舒拥在一起取暖,都已抛弃所有顾忌,活命要紧。门外一直有人守着,逃也逃不掉,也不给吃的喝的,在这寒冷的天,再挨两天估计就是极限,不饿死冻死也得被瘟疫传染病死。如今瘟疫传得极慢也是托了这冷天的福,但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就会染上。 头眼晕花得坐也坐不起,想起身去叫门给口水喝,却突然听得怀里的人嘶哑的说道:“我们是不是快要死了……”刚要安慰,又听得楚云舒说:“我摸到了你的脉门,也感觉到了你的身体,知道你是个女子。想必,你身上是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沈公子,我还是叫你沈公子罢,你有爱过的人么,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或许是未曾情窦初开过,如今临死之际,却对情爱这件事有了兴趣。七俭想了一会,笑笑摇头:“哪能用言语表述,只要我们熬过这一关,你将来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了……” “从小我爹爹就教我胸怀天下,以治病救人,研制更多奇药为己任。他说,人这辈子要想不要白活,就要将目光放在天下苍生上,才是大情大爱。这场瘟疫,我解不了,心中很痛苦,那么多人命……这种苦,和情人相处时的苦相似吗?” 七俭一时无言以对,更是对怀里的女子多了钦佩。将她搂紧抱了抱:“撑住。别说话了,我去找他们要点吃的。”楚云舒却一把拉住她:“不能……不能去……他们不给吃的是为我们好,他们心存最后的善念。瘟疫,由食物引发,而后由口鼻吸入传染……” 楚云舒正说着,外面却突然传来一片哭喊声、嚎叫声,她回光返照般猛的坐起,痴痴的盯着门口,突然泪流满面。七俭被这模样吓住,替她抹了把眼泪:“这是怎么了?”“他们……他们屠村了!沈公子!他们屠村了!”声音之凄厉,让七俭骇住。任她抓着手腕,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会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反抓住她的手腕:“你说什么?屠村!”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被箭射中胸口的人倒在门口,口吐鲜血的说道:“快!快逃!衙门来屠村了……” 两人搀扶着走出去时,只看到一片杀戮。那些骑在马上的人,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举刀、落下,一个本就步履蹒跚的人倒下,她身旁的孩子眼里的恐惧还未聚拢,就已经不能再恐惧。七俭发出凄厉的一声叫喊,却没能拦住那把刀落下……有人在射燃烧的火箭,这个村,已是一片炼狱。 突然,有匹马跑到七俭身边,一把拉住了她,想把她拉上马。她挣扎了一下才听清马上面人的声音是唐刀,于是摇头,拽着楚云舒不松手。唐刀恨意的一招手,另一匹马跑来,马上的一把抱起已经完全呆愣的楚云舒打马而去,七俭这才任唐刀把她扯上马。 在呼啸的马上回眸看去,这片人间炼狱仿佛残酷得不真实一般。这世上,人命,原来从来就不值钱。 肆贰回 昨夜受邀去了彭少三家瓷窑封窑宴,天明才回,午时过了才起来用膳,这会都聚院里树边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主要是薛释在说,他认为舒鸿笺跟着第一批来对了,因舒鸿笺画功了得,正好派上用场,倒是他自个,来了也不知道能干啥,搭瓷窑造陶瓷这事,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摸准脉的。 七俭听着听着就犯困,嗯了几声,最后含混说道:“弄不成就不弄……”薛释惊着了,不弄?不弄他干嘛呀?吃闲饭可不是他要的思量一番,赶紧进书房去鼓捣了。他一走,一直坐那一脸肃穆似是在思量天大的事般的楚云舒忽然说话了:“沈公子,以你如今的身份,你这男装扮相一时半会是脱不掉,那万一要是哪家女子真错认你,看你如此俊逸一良人,非君不嫁,那可如何是好?” 一旁正喝着茶的舒鸿笺着实没忍住,呛着了。掩嘴咳了两声,也不喝这七爷亲手泡的上好春茶了,就等着听这答案。等了半天也只见七俭微闭着眼睛装睡,她只得来添把火:“是啊七爷,我也好奇要真有这天咋办呀?” 七俭一听舒鸿笺要跟她面前挑这事,不由得笑笑,干脆坐起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楚云舒:“楚大夫,你对咱家的舒总管看,她在金陵一带可是个传奇女子。她父亲,乃国子监祭酒;她丈夫,乃江南才子洪孟介;她自个,会四国语言,且在金陵最大的书画斋唐斋里边名号响当当。楚大夫你看她啊,那是标准的婀娜多姿,才貌并重的官家女子,可是你猜猜她为啥跟着我跑东跑西的?欸,我就直说了,她啊,心里藏着一个叫子妍的女子,情伤不愈,跟着我东奔西跑的来麻痹自个呢。听了她的故事,不知道楚大夫还想要我回答你先前的问话吗?” 舒鸿笺简直像闷了一口老血一样一时吞吐不得,见楚云舒一直盯着自个看得出神,莫名的脸一红,狠瞪了七俭一眼起身走了。 待舒鸿笺走后,楚云舒又看向七俭,眨了好一会眼才说:“那位子妍姑娘如今……”“本与舒鸿笺同是官家女儿,因家祸到教坊司为妓,如今,已不在人世。我刚才,确是不该戳她……唉。”七俭叹完气,摇头好一阵又说:“世间上,道不止一条,如今这世道,你也见着了,人命不值钱,朝廷衙门想要谁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在这世道之下,女子相爱又算得了什么。人生在世,不过是想找个窝心的人过日子,何必介怀那么多。我见你是性情中人才这样说开了,还望楚大夫别介怀才好。” 楚云舒愣了一会也点头:“沈公子一席话,让我心中阔开不少。这几日,我闭上眼就是杀戮,火光冲天里的叫喊声把我半夜惊醒,我恨,可我知道自个无能为力。或许这世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带着伤痛在活着,我这些闷在心里无能为力的执着,也只能暂且放下了。只望朝廷多出能人,也盼九五之尊上的那条龙耳清目明,或许就少些枉死了。” 七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那一场杀戮,带给她的远远不只是人命不值钱的震撼,还有更多杂七杂八如今还分不出是好是坏的念头。譬如,如果她不是沐海棠喜欢的人,那如今,她是否还有命坐在此处悠闲的喝一杯清茶。再譬如,若沐海棠真被沐家所弃,那将来遇到一些相似的事,又该是怎么个结果。明知道不该想这些,想这些有悖心中最初那份喜欢,可是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一直想,想得快要走火入魔。要写去京里的信提笔写了郡主二字就再也没能写下去。说感激不是,诉思念更不是。 宫里宫外都在传常宁公主与附马爷恩爱有加,因公主先前与与永安公主约定婚后第一年定是常住宫中,但这才不出半月,已是常住公主府了。都在传公主这是不忍心附马爷遭到宫中嬷嬷的刁难见不到公主,也受不了相思之苦,这就住公主府夫妻天天得见了。且公主对沐家人恩宠有加,自花月郡主来京里参加婚宴,这就一直得宠陪在公主身边。 沐海棠听了府里下人闲聊时的这些话,已经彻底无语了。虽已有唐剑收到信报报平安,可那人自个的信一直没来,她怎能安心。如今还出不了京,心里都已急成一团乱麻,只得去信再问安好。 “这天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暖了,秋儿,你说我们去踏青如何?”——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沐海棠一跳,强忍着心中不适转身笑笑:“公主说笑了,这天隔不久还会下雪呢。”“哦?我倒觉得挺暖和,特别是,你在身边就更暖和。”朱玉盈已是越说越近,在沐海棠起转身时更是握住了她的腰身,贴在她耳边继续说道:“你是沐王府的花月郡主,是天上的云,她是什么?说她是泥都抬举她了,是泥里的烂泥。你在她身上要找的,不过是一种长久的陪伴感、不会被背叛的安心感。说到两情相悦,那些贱民懂吗,配懂吗?贱民一个,能卑躬屈膝的活着就已是感恩戴德。只是秋儿你遇到的这个人,胆子比较大罢了。你就不怕到最后发现,她对你所有的殷勤,和喜欢和爱并无关系,只是在向你讨要一个长久的庇佑罢了。” 沐海棠本一直在挣扎,听到最后这句,也愣住了。朱玉盈见她如此,更是笑笑吻上了她的耳畔:“秋儿,你也在怕,说明你对她,真被我料中。我本可让她立即去死,可我现在愿意等你看清真相……”门外一声求见让朱玉盈放开了怀里的人,对门口走进来的朱悦然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走到椅子那坐下,端庄得好似刚才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两人在院里散步时,朱悦然仰天长叹一声:“你们的事,我搀和不好了。你让沐斌找人大张旗鼓翻遍昌南救她,就已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那地方可是宫里的人在督陶,更有锦衣卫驻守,公主现在对你的心思是一清二楚。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心,天天看你们这么缠着,我也受不了。明日我就启程回蜀地,到时会路过昌南,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给她的?” “带我一起走。姑姑。”沐海棠一时情急抓住了她的胳脯,这让朱悦然意识到情形不对,牵着她的手走到偏处小声问到:“你们之间到底如何?”“我走,公主便不会放过守信,但我不走便要受制于她。无论过去或现在我对她心思如何,我不愿受制于人就是最起码的,姑姑你应该懂我。你要想办法带我走而让她不要伤害守信。” 沐海棠确实情急,说出的话让朱悦然听出了端倪,放开她的手微冷道:“无论过去或现在你对她心思如何?秋儿,那你告诉我,你如今对公主,心思如何?果然,这种事情从来就不会是一个人一厢情愿,我又怎会相信你对一个出身微贱的沈守信真动了心思。原来,你一直在赌气,而这件事,你和公主心中都清楚……我们,都是你们用来随意摆布的傻子……很好。” 沐海棠愣住了,看着拂袖而去的朱悦然一时不该如何是好。猛然又想到朱悦然此次回蜀地会路过昌南,更是急得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这几日七俭把昌南的瓷窑都走了个遍,就只有御窑厂不得进,且里面的物件也不得见。要说工艺,那不用说肯定是皇家的东西是顶级的,但没个具体的对照,也就不好从猴子中再选个大王出来。 和彭少三喝着酒,仔细端详了一下酒馆的瓷具:“果然比别的地方精美,这等精美的物件,就该让世人都看到它的美。我烧不烧得出好瓷且不论,但这精美的物件,让我做它的搬动工我也是心甘情愿啊。”彭少三哈哈笑了两声:“七爷志向远大,少三佩服。其实昌南烧造陶瓷的瓷窑和匠人已不少,若不是准备一辈子搭在这上面,不必真自个建个窑起来烧,你提供花纹样式,我烧给你,你再拿去卖就是了。七爷在南京有货栈,在云南有盐旷,商队已是能跑遍大半个大明,正好帮着昌南的瓷商们销货啊。” 七俭见过的几个瓷窑主此时正在另一桌吃酒,这会跃跃欲试的要过来,七俭只得隔空敬了他们一杯,这才对彭少三继续说:“少三兄不是不懂我过来昌南是为何,我沈七俭要走瓷器,那就要走最好的瓷器。杜公公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想见他一面当面答谢,不知道少三兄可否帮在下这个忙?”“见杜公公的事好说,就是不知七爷所说的最好的瓷,若有人供货,你是否真敢走?”——彭少三这忽然的一将军让七俭收住心思,垂下眼睑一会,抬头笑笑:“少三兄可是准备将那边几个人里边最拔尖的给我拎出来了?我可是盼这一天盼好久了,少三兄的眼光就是这瓷器行里的标尺。” 两人哈哈大笑间,七俭捏紧了垂在下边的那只手,不远处的唐刀见她这样,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她这个动作就表示她十分紧张,两人相处这么久,这点他信自个不会看错,可这个地儿怎么会突然就紧张了?真是不懂。 回家的路上,七俭坐在轿子上一直在催快些,催得坐在马上的唐刀很是不解,干脆让轿夫停下,挑开轿窗布帘问:“可是有事?”七俭白了他一眼不语,刚才彭少三那看似无意的一句却让她现在还胆战心惊。那话的意思可是在问她敢不敢走御窑厂的货。御窑厂的货是走哪里的?当然只贡皇家!彭少三敢这么问,就表示有人私底下在在偷走御窑厂的货。她也不知自己刚才那一哈哈打得是否能蒙混过关,要是彭少三坚信她听懂了,这事可就真糟了。 肆叁回 七俭修书一封让人八百里加赶往南京赶,她预感御窑厂这边可能要出事,她那天的糊弄没法瞒过彭少三。可能是一路走来,她的言语让彭少三误以为她是敢剑走偏锋甚至可能认为她来昌南就是来走御窑厂的货,可那天那一番话,让一切都明朗。七俭不可能走御窑厂的货,她来,是真心实意想寻民间好瓷而不是想和他们同流合污,这足以让彭少三他们动杀机。 郡主终是随了朱悦然出京,朱悦然没有用七七八八弯绕的理由,很直面的对常宁公主说,在京里呆久了觉得心郁,想让沐海棠陪她出京逛逛,顺道送她一程。本以为会被驳回,却被沉思良久后的一个点头定了局。沐海棠回想,当时常宁公主应允的神色,多少带着点对朱悦然的愧色。 临走一夜,常宁公主留沐海棠在房中长谈,一直到天明。朱悦然也一夜未眠,看着那房里的烛火亮了一夜,她的心也惆怅了一夜。次日清晨,常宁公主摆驾回宫,附马都尉沐昕只是送到宫门就折身回公主府了。 一封密信紧追着七俭给郡主的书信到了京里,直接送进了朝房户部侍郎乐惠言手中。他拿着这封长达二十几页的密报看了又看,末了对正得闲品茶的夏大人看去,思量再三,拿着信向他走去。 七俭捏着一串前些日子从玉石斋淘来的玉石手链沉思不语,这石头颜似海棠,色泽极好,粉得极好看。毛石状如海棠花,真真就是海棠石,十分罕见。本来买来要送郡主,可这些天心中不安,摸着这石头不知为何心中静得许多,于是便一直握在手心里了。 这会落起了冻雨,舒鸿笺和薛释还有唐刀都在陪着静听这雨落青石板的清脆,屋内焚香木烧出淡香袅袅。静,似是已入化境的静。 “唐刀,备拜帖。”——忽然划破静的声音让唐刀有点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送哪?”舒鸿笺笑着代回:“杜公公府。” 这事是个四面肃杀的杀局,要想破局,只能是先杀进局的中心或许尚能寻得一线生机。如今有一件事是急需明朗,那就是杜公公和彭少三是否是一路。这事听着可笑,可细细想确是有必要证实。当初朝庭的人下令昌南府救七俭,杜公公是接令人之一,他不会不明白七俭朝中有人,若是他在主谋私卖皇家瓷器,那他就不会让彭少三贸贸然拉七俭入伙。这事有两种可能,一是杜公公不知情一直是彭少三在私买私卖,二是杜公公知情,但如今彭少三想独立门户,这才拉新人入伙。 七俭和唐刀出发后,楚云舒端着糕点和茶水进了书房,里边舒鸿笺正在作画。这一路来她都没这闲情逸致,这会心里想着事,越想越杂,于是作画来静心。如今倒春寒正浓,屋里炭火烧得旺,窗子微开,舒鸿笺竟一身单衣站在窗边,这让楚云舒微微蹙眉。 接过楚云舒递来的热手巾擦了下手,拈着块糕点细细品着,边吃边点头,眼里盛放着惊喜。这让楚云舒略有疑惑,她随手做的几样点心,真这样好吃?想了一会又明白过来,这人天生富贵,如今虽跟着沈公子东奔西跑,但也一直山珍海味养着那从来挑剔的胃口,偶尔吃吃这家常糕点,自然觉得新鲜。 舒鸿笺吃着,楚云舒起身去看她的画。虽不是文人雅士能鉴赏一番,但一眼就能看出这画功非一朝一夕能成。画的是一幅山水,亭里模糊有两人对饮,应是两个女子。寥寥几笔勾出的身形甚是灵动。舒鸿笺吃得半饱,走到她身旁陪着看了一会,嗯了一声:“这幅画名为‘忆’”。这便回答了楚云舒心中所想,这画上两人,确是女子,正是她和子妍。楚云舒一时心中起了些许奇怪的心思,侧目对她看去,近在咫尺正在沉思的人让她心中猛然跳得厉害,于是不着痕迹的走开些才说:“你这般情痴,她泉下有知必会……” “不。爱恨情仇都是活着的时候才有的事,她那时没有原谅我的怯懦,我也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舒鸿笺看似说得随意,但这云淡风清的姿态经过了多久的雕琢,也只有她自己懂。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舒鸿笺略哽咽的说:“所以我对七爷对待感情的模样真是瞧不来,她如今这般,既对不住花娘,更对不住郡主。趁活着的时候,干干脆脆的喜欢着,多好。”楚云舒要接话,她又挥手打断:“罢了,不说这些。今晚她稳不稳得住杜公公还另说,要稳不住啊,楚姑娘你就赶紧的走吧。” 这一说倒让楚云舒愣了好一会,回神缓缓说道:“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舒鸿笺看她神情迷茫,一时不由得心生怜惜,上前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若暂无去处,也不怕前路有险,就跟着我们罢。是人总会生病,你是大夫,我们辰宿予睦的主家就缺你这样的女大夫。” 十七日夜,七俭一行从从昌南出发往昆明走,雇的一行马队拉着货物,看似是满载而归。 二十一日傍晚,刚到贵州司境内落脚,天灰蒙蒙的,这天气把四周都衬得似是在叫嚣不安。唐刀给楚云舒续了杯茶,眼里竟带了安慰的笑意,安慰她稍安勿躁,安慰她不要害怕。这一幕落入七俭眼里,倒是让她一路沉重的心略微轻松了少许。 这条官道乃是奢香夫人当年开辟的驿道一段,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在这官道上走不怕蛮人匪类来劫。七俭听着周遭的人谈论奢香夫人,于是也端了杯酒过去听,模样是极像个跟着大人去听书的小孩,听得一脸沉醉。一行人酒足饭饱又要起程,客栈的掌柜看了看天劝他们:“客官呐,这天要下暴雨,倒不是我揽生意,是老天爷让你们今晚住这儿啊。”众人看着七俭,等她发话,她也看了会天,摇头:“天要留人,就谁都走不了。掌柜的,给我们开几间上房。” 雨落得漫山遍野都是水声,而从这水声中急踏而来的脚步声听起来很骇人。唐刀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对正在下棋的两人看去,想想没说,用手指推开窗户往下瞧了一眼,果然,被围了。常盘色里衫外罩着红色皮铁罩甲,头戴圆盔,手拿雁翎刀——这群人与当地府衙捕快的精气神全然不同,不用猜,这应该是贵州司都指挥使司的人马出动了,或许,他们的都督也来了。 七俭落定最后一手棋,站起来也走到窗边,对下面看了一会:“杜公公这招先发制人怕是会把他自个扯进浑水里。说来可笑,士农工商[1],我这最底层的小民这回倒真有可能让几位官老爷掉乌纱掉人头了。”她话音刚落,急促的拍门声响声,没等唐刀过去开门,门已经被撞开。 “我等奉命搜查私茶私盐,尔等休得妄动!这里做主的是谁?”——自附马欧阳伦被赐死,这查私茶私盐便成了震住皇亲国戚的一条金科律令,没人敢叫嚣什么。七俭听了这话心里略犯嘀咕,不过转瞬又明白过来,杜公公参与过救她,自然认为她朝中有人。伸手拦住了想上前答话的唐刀,示意他往被吓住的楚云舒去,这才上前:“各位官差大人,在下沈七俭,为辰宿予睦商号主家。在下不久前确实在川滇黔一带跑商,不过此次赶回昆明乃是家中有要事,并未携带任何货物,各位老爷要查,在下就陪你们下去查看一遍。” “沈七俭?查的就是你!”——一脸蛮肉的领队伸手欲将七俭的衣襟揪起,唐刀身法极快的横在两人中间:“大人,我主家有言在先,愿陪各位下去查明真相,为何不查反而直接拘人?”这人看出唐刀是练家子,有点忌讳的看了他两眼:“还轮不到你这贱民插嘴问本官!来人!给我全部拿下!”他话音刚落,就听得楼下一阵打斗声,听他吩咐的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有人冲进来:“大人!驻守普安的高大人突然率兵前来,不听属下等解释要硬闯……” 没等他说完,楼下又蹭蹭蹭上来一人,进门后七俭才看清来人一身战时盔甲,仿佛刚从战场归来。他目光如炬的扫了一面前所有人一圈,最后落在七俭身上,上前几步小声道:“附马爷吩咐,任何人不得伤你分毫。在下普安刺史高振义,原跟随黔国公平过普安之乱,后就留守普安。昨日接到附马爷八百里急传,于今日赶至此处,还好没有辜负附马爷一片苦心。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安然无恙到天明,杜公公的事已被人告发到天子耳边,至于天明后你命运如何,那不是高某能断。” 七俭感激的冲他一笑表示了解。这一切,除了郡主去向常宁公主的附马爷求助,又还有谁能这么及时赶来。还好舒鸿笺这次站在她这边,是真的把信带到郡主那边而没告诉公主,否则这时来的人可不是来保她的,而是来往她身上补刀的。只需要到天亮,等到锦衣卫前来,她就不再怕什么。抓贼抓脏,可她箱子里装的不是彭少三连夜给她装好的瓷器,那些瓷器,已经被她派人送往彭少三养的那个小妾家,并让人嘱咐那小妾,得藏好,谁问都不要说有这批东西。 杜公公终是被他自个给害了,他是从始至终没参与和彭少三私贩官家瓷器,可他一直收着彭少三的银两,而这些银两从何而来,他一直不问,但心中有个起码的数。如今风声一起他就被吓得腿软,他知道只要彭少三的事掀开,他乌纱不保不说,命留不留得住也是另说。这让他在一听七俭说那句“少三之事可有公公庇佑”后就起了杀心,让彭少三最后一次试探七俭,如果她愿意走同一条路,那就在路上置她于死地,如果她不愿意走同一条路,那就让她当时离不开杜府。 这种明摆的杀机七俭自然看得懂,当即应了彭少三,在他装瓷器时就吩咐人让舒鸿笺出昌南去掀开这件事。舒鸿笺有官家小姐的身份,且地位不低,一路畅通无阻,倒是办成了大事。 坐在窗边看着雨势一点没趋弱,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谁说这最下层的生活好讨,这不也是天天在刀口上走着讨生活么。就是在这时候,愈发人思念心有灵犀的人,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世上之事,哪有事事精算如此,或许哪次就阴差阳错不得再见,那真是……所以,此刻想得紧,恨不能马上见到,就只见见都好,能安心。 肆肆回 给夏原吉的密信正是出自七俭之手,她清楚,此事只有经夏原吉之手,她才有可能在这场风暴中保全她自己。一是夏原吉声名在外,二是她听舒鸿笺给她说过一件事,在常宁公主大婚婚宴上的事,所以她赌了这一把。想她小小商民,递密信到夏原吉手上本属不可能,但天下没有不爱财的人,夏大人身边,总会有能用重金买动送封薄信的人,一级够不着,就一级一级往上递。 沐海棠和朱悦然也返回京里,原本以为要走到很远,远到再也不见,可一转眼,又得服服帖帖的站在皇权面前面对这一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真不是生员士子写文章时的一句漂亮话,这是事实。皇权在手人握着你的命脉,你走到天涯海角,她收收手指,你就得回。 御窑厂的事闹得动静比七俭预想的还大,新帝刚即位,对皇权正统十分看重,而原本只供皇家的御窑厂瓷器竟被私贩到各处,皇帝气极,要求彻查此事,凡与此事牵连者,轻则重狱,重则杀头诛连。 七俭被下狱七天,过了她算好的日子,她隐约感到此事出了变故。按理说,不管此事由谁掀开,夏原吉收到她的密信,理当是在第一时间保她,因她是花月郡主幕僚,只凭这一点,她就敢在夏原吉手中要生机。可如今,她还盘坐在湿冷的大狱中冥想,没有一丝月光能透进的狱牢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时不时有耗子吱吱叫着跑过,或许,它们刚吃过死人肉,这地方,死了也不一定能及时出去,或许要等两日才会有人发现你死了。 “维喆(夏原吉字),此事你不要太执着。”此时的夏府书房内烛火明亮,蹇义对眉间愁色颇浓的夏原吉劝言,但他明白,此时这人听不进劝,两人相识这些年,他明白,这位老兄这回是真把自个搭进去了。“宜之(蹇义字),你的话我懂,沈公子下狱至今不得出,并非为兄举证不足,而是为兄用力过猛,让人起了妒心。只怪我在她大婚当日太过不自重,让她看了端倪。”——夏原吉这话惊吓蹇义,如此直白的说常宁公主对花月郡主的占有欲,实属胆大,蹇义站起来走到门边听了听,没有动响,这才走回原处:“我的兄长,你可不能再往这事里搀和,要想沈公子平安无事,该动的不是你,而是花月郡主。” 两人正说着话,管家来禀说有贵客临门,并将拜帖呈上。蹇义抢了先接过拜帖,一看就点头:“果不其然,她也慌了手脚,看来那位沈公子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维喆,如此你更不能见她,她乱你不能乱。管家,给贵客回话,说你家老爷染疾已歇息不便见客,改日登门拜访去当客。”蹇义说完管家不敢动,直到自家老爷点头,他这才领命去复。蹇义说的所有话里,最后一句才是给沐海棠听的,他是在说,让她明白此事究竟谁是主谁是客,而客,只能是协从,不能反客为主,否则将坏事。 沐海棠在夏府吃了闭门羹,此时一身男装裹着斗篷走回轿子,身影颇显萧瑟。她听懂了蹇义让管家转的话,可她不懂要怎么下手去救七俭,此事明显是常宁公主从中作梗要置七俭于死地,夏原吉救不了,那还有谁能救得了?而她此时只能装作不知,否则多说一句都是错,都是陷七剑于更险地的错。 深夜到了大狱,唐剑虽说已打点好狱卒,但进去后才发现离七俭牢房转弯处仍站着两狱卒,这是要监听。能见到人已是万幸,沐海棠克制着走到牢门口,看清那个盘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的人,轻声唤了一声守信,就见那人猛的睁开眼睛。没等她说话,沐海棠赶紧做了一个手势,只这一瞬间,七俭就明白有人在转角处听话,于是吞下那激动得颤抖的想念,咬着牙把字一个一个滤冷:“郡主未免太不重信用,当初在下愿为郡主效力,郡主也对在下许诺万事保在下周全,如今不过一件蒙冤小事,为何还不见郡主出力救在下出去?” 七俭说这些话时在沐海棠手心里写让她不用回话,沐海棠本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握紧七俭的手摇头,最终用极小的声音说:“你信我,我拼尽全力也会救你。”七俭却摇头,抵在她面前回:“你别犯傻,听我说的做,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动,不要用你的任何力量来救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出去。你也要信我,我会自救,我一定要出去也一定会出去。” 沐海棠方寸乱得厉害,这会竟只是摇头不语。七俭却猛的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我是烂泥里滚过的人,和这样的事打交道知道该怎么走。沐海棠你听好,如果你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我,那就把我当你喜欢的人来相信,不要乱动。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生离死别的悲戚更不是相濡以沫的同生共死,我们现在,只需各自把彼此最阴狠狡诈的一面拿出来和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去斗,就行了。活下来,才有情爱,才有将来。” 如果说没有被七俭在牢里的一席话震骇住那是骗人,沐海棠自大狱回家,独自在房间坐了半夜,最终明白,七俭说的是对的。一遍遍把那冷酷无情的话咀嚼,她从那些话里感觉到了先苦后甜的浓浓暖意。那些话,就是七俭说给她的山盟海誓。 随着御窑厂案的波及范围越来越大,处死的人越来越多,沐海棠心里也时常发憷,恨不能就此跪在常宁公主面前俯首称臣,予取予求。可是七俭的话一次一次让她收住脚步,咬牙站在那里。忍。 开春了,金陵气候温润,大地已是回暖之势。三月初七这天日头好,沐海棠陪着常宁公主在公主府闲聊,朱悦然在,附马沐昕在,沐斌在,舒鸿笺也在,一家从其乐融融的说着开春去踏春的事。说着闲话,常宁公主忽的说道:“御窑厂的案子可算消停了,如今还在狱里的,能出来的也该出来了,鸿笺,和你交好的那位沈七俭如今如何了?”舒鸿笺暗地一惊,如此直接问七俭,这是要走哪步棋了?略想了想答:“回公主,她犯了国法,理当受罚,臣妾当初也是识人不清才误交此人。至于她如今怎样,臣妾确实不知。” “宜秋与此人也相识,不想说几句?”——沐海棠似是料到她有此问,丝毫不在意的哦了一声:“公主不提,海棠已快忘了还有此人。御窑厂案已快结案,夏大人主审此案,相信有罪者皆已伏法,牵连无辜者自然会沉冤得雪。”这话忽的惹得常宁公主发笑,也不知是有倒春寒还是心中发冷,听着这笑声,沐海棠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宜秋这话是指沈七俭乃蒙冤入狱,且至今未沉冤得雪?那本宫要不要亲自走一趟为她昭雪来彰显我大明律法严明?”——此话把沐海棠惊得差点坐不住,还是一旁她四叔暗地里按住她,她这才沉住气,半晌略无谓的笑笑:“公主要真能替无辜者昭雪,自然是史书上一桩美谈。海棠今日颇感疲乏,大约是春困,还望姑姑许我早些回去歇息。” 沐昕送沐海棠到门口,临了负手站那对侄女笑:“怪四叔不为你?秋儿,好好照顾你自个,沈七俭的事,就快结束了,四叔向你许诺,保她安然无恙。”有了四叔这话,且先不管是真是假,沐海棠也算是得到了丝安慰。 七俭不在,辰宿予睦大小事宜都是她在做主,把梁道远召回,和舒鸿笺一起在她左右处理商号具体事宜。因先前七俭已把商号大体布局图勾勒出形,如今他们只需按此雏形去完善即可,倒是把买卖越做越大。 三月十五,月亮正圆的时候,七俭被拎出牢房被带到一处宅院,有人扔给她一包衣服,把她推进澡房:“洗干净!要是出来时身上还有气味,小心小命不保!”还好被关进牢房的时候是冬天,要是夏天这么长时间不洗澡她也得被气味逼疯。常宁公主关着她主要是看沐海棠的态度,所以并没有把她和别的犯人关一块,这倒省了她去担心如厕之类的事。不过这一遭下来,也足以让她心惊胆寒,皇权,多么可怕,能把一颗原本自由的心禁锢成奴隶,只要你还有生的意愿,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跪伏在常宁公主面前,她是真心感觉到恐惧,就是面前这个人,能将她的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个的生死只是她一个眼神的事情。 “沈七俭,你勾结彭少三等人私贩皇家瓷器罪名确凿,有位故人在你临走前送你一壶酒,算是为你们今生的情分给个交代。你若是有话要托,就在此时赶紧说,说完好上路!”说话的人中气十足,带着高高在上的习惯,七俭猜,应该是常宁公主来了,而问话的,要么是御前侍卫,要么是锦衣卫。 跪伏在那良久,叹了一声道:“对郡主,草民谢她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为她献计一策。”不等人发问又继续说:“郡主如今受制于余家,因余家公子似是有贵人相助,想动余家,若无正当且能一击就置其于死地的理由,那就不动为好。在下有一计,只是此计实施颇为繁复,若是他人执行我不放心,且计中关键人物与我熟识,我只愿能助郡主脱离余家,那时贱命再无牵挂,也可安心去也。” 对方良久不说话,最终,七俭听见一低沉女声从远处传来:“你且说说,如何信你。”“就当余家公子背后贵人为皇亲国戚,但若卷入勾结安南胡氏一族谋害陈氏王族的阴谋,您觉得陛下是会顾大局还是徇私情?”“你是说,陈氏一族还有后?”“有。且就在大明边境。”两人这些对话后就陷入了沉默。 从沐王府里得知的消息告诉七俭,当今皇帝对于大越国时不时侵扰大明边境十分烦忧,若能借陈氏后裔对付如今的胡氏一族,自然是名正方顺而又省兵省钱少时节力的上策。常宁公主一直得当今皇帝喜爱,自然有她的独到之处,在面对帝国利益与儿女私情时,她能明白哪点更重要。 “那你就先报完此恩,做得好,论功行赏,做得不好,照旧上路。”——得到这句答复,七俭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气力一样浑身无力,全身都被冷汗濡湿。只是她原本就趴着,此时看不出她的狼狈。终于,是从这位公主手中抢回了自个的命。 肆伍回 驸马都尉沐昕受命暗中督查从江南、山西乃至全国迁民至北平之事,他说要带着常宁公主回原北平燕王府的消息传到沐海棠耳中,沐海棠当即明白,她四叔在用一种中庸温和的方式来平衡对待她与常宁公主之间的差异。一边是他的爱妻,一边是他从小心疼的侄女,他希望双方都好。当然,能平衡这两人之间的暗涌,最得益的人也是他。 让沐海棠始料未及的是她才看完四叔的信,公主府就来人了,说请她收拾行装随公主北上。说没预料,其实也能猜得一二,费了那般力气要分开她和七俭,哪能如此轻易就放过。三月早晨的日头舒服得很,沐海棠却站在院里冷汗直流。 “这位大人,烦请回禀公主,我儿亡父祭日临近,不日她将陪同我前往江宁观音山拜祭她父亲,还望公主体恤。”沐李氏说的也是实情,沐海棠父亲的祭日确实就不在久之后,而这个时间不够陪公主北上南下的走一遭。因牵涉沐家第一任黔国公之事,就算顾着沐昕的面,公主也不会强行带人。等侍卫一走,沐海棠感激的冲母亲鞠躬,什么也没说,她相信母亲懂她此时想说什么。 二喜拿了小紫檀盒,从中摆出指甲刀、发剔、穵耳、镊子等物件,待那人躺好,又见楚云舒将那人洗好的头发顺着长长的竹垫摊开晒着,这才坐了过去伺候:“爷,奴婢手重了你可得说话。”七俭嗯了一声,也不再说其他话,似是没力道一般。这遭罪遭得可谓时间长,头上爬满了头虱,楚大夫用驱虫药给洗了好几遍才算干净,指甲也长得长,里边还都是污垢。这些其实不算什么,好歹是没动刑不是么,皮肉之苦免了,也算得一大幸。 二喜给她剪指甲时,楚云舒拿发剔给她把头发修整齐,听得二喜叹了一声,于是问:“心疼你家主子爷归心疼,可别老在她面前叹气,刚回来,该喜庆。”“楚大夫,我是忍不住心疼我家七爷,想当初我们一家人在成都府过着好好的日子,那花月郡主一来……”——话音刚到这,花月郡主来了。 七俭是真累,这会太阳一暖就睡得香,全然不知自个身边换了人,醒来只觉手指被人拿捏得舒服,轻哼了一声:“递杯茶给我。”说完才睁眼,看清是沐海棠,瞬间的反应竟是想把手抽出来,但没得逞。 或许真觉不妥,七俭坐得端正的坐起来,被阳光晒得差不多干的头发也剔得齐整,随手挽了发髻扎起,这才向沐海棠施礼:“郡主,多日不见。”沐海棠不知该怎么面对此时的七俭,只得放下指甲刀笑得摇头:“你是该怪我。” 仿佛被什么事给想得愣住,七俭目光空洞的对着沐海棠看了好一会才哦的一声回神:“说哪里话,你已尽力,我这不是完好如初的坐在你面前么。”刚才那一目空洞的目光让沐海棠心惊,七俭像是真一时想不起什么事一般陷入茫然,是想不起她们曾经一起经历过什么?那未免也太诡异。于是避了话题,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本以为从牢里出来会想吃些山珍海味打牙祭,却没成想她在这上面毫无要求,只说都好。 每日三餐准时,午饭后小憩,晚饭后去商号溜达一圈,晚间在书房看书算账写字,规律得很。但沐海棠知道这不对劲,七俭不和她交流,甚至是刻意避着她。原本以为这是在赌气,可越往后越发现不对劲,七俭是真心怕她。 月上柳梢头,沐海棠一人坐在院里散步,初春的夜还冷,她裹着裘衣,远远的看去似是山中精神来闹凡尘了。楚云舒也为这月下美人的颜资惊叹,好半晌才提着茶壶过去,把虎皮垫在石凳上,这才招呼心思深沉的人:“郡主,在下煮了壶七爷最近进的新品茶,来尝尝。” 见沐海棠喝茶还是不说话,楚云舒给她添了茶笑笑:“郡主忧心云舒能明白,但郡主千万别认为七爷是成心和您过不去成心跟您置气,真不是。这是我整个大明帝国亦或说从商周开始至今从未有大夫涉及的一个领域,这个领域的问题那么明明白白的摆在人们面前,但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绕过去,那就是,心疾。” 沐海棠听楚云舒谈论心疾,倒真是来了兴致,虽也有不少大夫在知道患者心有郁结后会宽慰其家人让其解开心结,但整体的如此有条理的来分析心疾,她还是头一回听到。 听到最后,她恍然大悟:“云舒的意思是公主关押她这些日子确实给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比一般的皮肉之苦更甚?”“怕就是如此。七爷心思细腻,所遭受的点点滴滴她都会记在心里,要是一般心大的人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可她不会,这点点滴滴日夜都在暗示她身处险境,她会越想越害怕,觉得自个前面每一步都有可能是万丈深渊。对于七爷,郡主要多加关心,如今她的心想亲近你,可她的本能会让她远离你,这样她也很难受。郡主,容我再揣测一句,公主本意就是要分开你们,如今如此轻易的放过,怕是真留有后招。” 沐海棠心里是明白要对七俭更好,可真让她做,她也就能做到每日嘘寒问暖,陪着一起散步,说说话,再要如何,她真不会了。七俭也觉也别扭来,这会用完晚膳,对宇文恒吩咐:“去找舒管事,让她去商号找我,我们几人在那碰碰头。听人说最近西北在闹旱灾,我们买卖人也有悲天悯人之心,运粮去西北也算得良心买卖。”说完回头见沐海棠依旧跟着,正从二喜手上接过斗篷,于是顺手把斗篷拿过自己穿上,末了牵起沐海棠的手:“这天真是回暖了,估摸着舒鸿笺赶来得要点时辰,我们去护城河边走走吧。” 傍晚在护城河边的树林里走动的人多,因不远处就是夜市,热闹得很,还有不少商贩把小摊摆到了这树林里,树上拴个灯笼,小玩意儿在那灯光下显得都是那么可人。 “刚开春就闹旱灾,那边地方官还不敢往朝廷报,这人命啊。”——沐海棠一听她这又是要想起许多,赶紧给岔开,走到一小摊面前拿起一竹编的蚂蚱:“守信你看这栩栩如生是不是?”“那就买了吧。”说完七俭去摸自个的钱袋,还好出门时二喜给她把钱袋拴腰上了,否则这会可真有点下不来台,因为那小贩眼光可贼亮的看着她,目光一直带着喜庆,明显就是在夸她娶了这么美貌的妻子。 沐海棠得了这小玩意儿倒真玩得高兴,时不时拿它往七俭面前凑吓唬她,全然没注意被七俭牵着离人群越来越远。 “你为我做的,我心里都清楚,且铭记于心。所以这几天我常常问自己,这么怯懦胆小哪能配得上你,可是我真怕啊海棠,我怕自己此生就此不见天日,怕耗子从我身上跑过,怕他们发现我是女儿身而对我……”——沐海棠掩住了她的嘴,握紧手中在轻颤的手,她明白七俭在怕什么,进了大狱,什么肮脏的事都可能遇到,她不是阳春白雪里长大的郡主,这些下九流的事,她都听过。 “不惧死的人任何人奈何不得,真到绝路,我也不惧死,可还有一线生机,我就想活着,所以我害怕。这些日子来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摆脱这种恐惧感,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劝自己,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想活着。海棠,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发现自己找出的想活着的理由里,一大半是因为你。” 这大概是到如今听过最美好的示爱,沐海棠把想说的一切都咽了回去,轻轻吻住那人,吮吸她的唇瓣,一点一点的纠缠,直到双唇炙热。她想说的就是这样,或许真的分离能让两人过上更好更轻松的生活,但是爱着啊,所以不分开。 舒鸿笺就很郁闷了,一直用眼神睨宇文恒,是不是在骗她?都这么久了还不见人。宇文恒百口莫辩,谁知道主家为何还不到啊,从家里走过来早该到了,莫不是半路出了什么岔子?可唐家兄弟跟着,能有什么岔子,真是奇了怪了。刚想说出去寻人,就见门口进来两人,手牵手的进来,让他们一时只顾避嫌别开头去,都忘了请安。 沐海棠是颇为歉意,因为她和七俭走上护城河道时,这人竟是往家的方向走,问她干嘛,她像是真把要见舒鸿笺的事忘得干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是出来干嘛。这让沐海棠心中总有一丝不安,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肆陆回 七俭和郡主这总算是好了,众人松了口气,只是替她们捋顺这结的楚大夫看她们的目光还似前一阵一样,些许担忧些许期盼。 和鸿舒笺继续筹划着往西运粮的事,前期物资准备已完成,现在只等人员齐备就可出发。西宁卫那一路极不好走,地势倒是其次,匪盗横行,好的时候尚且如此,如今起了灾荒,怕是更甚。可七俭就绝了心要这么做,谁也拦不住。你说积德行善,捐钱物也是积德行善,干嘛非得在商号还处在跟余家斗的风口浪尖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 “此次走商,唐剑带队。”七俭说完这话,见所有人都用疑虑的目光看着她,她就继续用略挑衅的语气对唐剑说:“觉得我不配指使你,那你也可选择不去。”昨日罗云清带队去了西南一带,宇文恒不成事,独自带队不可行,必须唐剑或唐刀带队。算得养尊处优的老爷,平日里跟着郡主南北来回只算是长见识,真让他们押货走商,他们未必肯吃这个苦。 果然,唐剑不语。沐海棠即将随母亲去江宁祭祖,昨天已说由唐刀随行,这本来就有异常,按平日里的常规,应是唐剑随行。 楚云舒也看出了这不对劲,刚想说话,却被一旁的舒鸿笺握住了手。或许是这只手心里的温度恰好温暖,让她猛然间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七俭这是在“驯服”唐剑,如果唐剑不能明白她的用心,她也不会强迫他前去,但若他能明白,他就会心甘情愿的前去。门面上说是沐王府侍卫,花月郡主随从,可真要论起官职,也就是个巡检(九品官)。倘若能助安南国陈氏王朝后裔夺回政权,让朝廷名正言顺的出兵扫荡边境之乱,那可是大功。 当初能选择跟着沐海棠的人,终究是心眼开窍这辈,沉默半晌当即明白七俭让他去西宁卫的真正意思。说实话,如果不是七俭证实,他绝想不到陈氏后裔能从西南跑到西北去,且先前有罗云清去西南,这是扰乱某些人的视线? 舒鸿笺也当即明白过来,握着楚云舒的手已习惯,这会也没松开,只问:“何以为真?”“陈尚儒,他最希望陈氏后裔回去掌政,他的话不用怀疑。而且,也是他一直在保护那位世子。那天我被放出来,问话的人不一定是公主的人,所以罗云清必走一趟西南。”七俭说完轻拍了下腿:“我也去山里住几日,沾沾山川灵气祛祛自己这些日子来的不顺。这儿就鸿笺你当家,多多和道远通信,嘱咐他,就这几日,要稳住。” “这天山里还会下雪,多带厚衣服。”——这是这么久以来,沐海棠和七俭从沐李氏那听到的头一句对七俭关心的话,所以本来在小声说话的两人都愣住,还是沐海棠拽了七俭衣袖她才反应过来:“哦,哦。是的夫人,我记住了要多带厚衣服。” 因为黔宁王葬于江宁观音山,这一块就成了沐家祖坟所在地,替沐家守灵的当年跟着黔宁王的一位千户后人,因为受了黔宁王大恩,所以誓愿为他守灵。 山里头果然冷。钱伯下山接到他们,因为要拉东西上山,钱伯和他儿子把这条路凿成能过马车的路。只是大马车得换成小马车,里面坐不了那么多人,七俭和唐刀骑马,和钱伯的儿子一起先行打马上山。山路湿滑,沐海棠撩起卷帘欸了一声,等都回头看着她,她却不说话。七俭看了一会明白过来:“好,我们慢行。”得了七俭这话,众人这才见她放下卷帘。 沐李氏极轻的叹了一声,转而又无奈的笑笑,拉过女儿的手轻拍了两下:“娘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让你受太多苦了秋儿。”沐海棠想了想明白母亲的意思:“秋儿能得母亲谅解,已是感激。守信不是善谈之人,但她心底和我一样对母亲有深深的愧意。母亲,秋儿一步步走到今天,唯一不悔的事就是和她相识,您放心,事情总会一件一件解决,最后,我们都能过得好。” “那孩子吃的苦必是不少,他对你好,你也更要善待他。自你父亲过世,我虽一直宅居京里,但已看透许多事情。你是娘唯一的女儿,你过得好,就一切都好。娘如今只盼着你和余家的婚事早些解除,你们能早些修成正果。秋儿,要知道,娘对你的歉意,无法弥补,一切能让你过得好的事情娘都会满心欢喜的喜欢。”——这些话颇有几分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沐海棠一时难挡羞怯之情,脸微微泛红。和自个娘亲面前说自己的感情,总是难为情的。 山里的生活很简朴,两个院子东西而建,中间隔着一条不宽的巷子。东边的院子是为沐家人来祭祖准备,一直打扫得当,随时能住人。沐李氏带的人不多,占用的房间少,她也不清楚沐家几兄弟会不会来拜祭他们的大哥,当然,四弟是不可能会来了。 七俭自个拿着包袱往房间走时听见轻竹叫她,说让她别动,可她没停脚步,手上还拿个雪梨在啃:“你去伺候郡主,我自个能行。咱们快些收拾好,能过去帮钱伯一把就帮一把,晚膳别太迟了,夫人睡得早。”轻竹一时愣住,她还真没考虑这么周全。回头一想,这一会还真没瞧见郡主,也不知道去哪了,大约是在钱伯家? 屋檐边的树梢上似乎还挂着冰挂,推开窗放走屋里久不住人的味道,可被这冷气一冲,赶紧关窗,回头还打着哆嗦。“真是傻样……”——背后拥过来的人让七俭感觉到暖和得一激灵,侧头想把郡主此时的模样看清楚,但是被抱得紧。 “你怎么躲我屋来了,这里没烧炭火,冷得……”这话里的略微不自在两人都听得明白,沐海棠停顿一瞬没做声,过会才笑得懒散的整个人依在七俭背上说:“看这天今天晚上就会落雪,明儿大雪封山不能去墓园,你打算做什么。”七俭还真仔细来想这个问题,因为都想着是要避常宁公主的耳目,这才提前来观音山,其实祭日还有几天,这几天怎么过,她是得费费心。 沐海棠腻着七俭直到轻竹来传晚膳这才一起出门,晚膳过后回房时,天上果然开始飘雪,她对七俭小声的喊冷。轻竹把那模样看得清楚,心中略略一惊,但转瞬又释然,其实也早该在一起了。 七俭一时可真没把郡主的意思听明白,她也觉着冷,所以把炭火烧得旺坐那看书。这乡间房屋不比城里的样式,总觉着漏风,想想钱伯一家人在此生活了这些年,真是不易。门被敲得响时,她被手中《搜神后记》中的故事影响,随口问道:“是哪位神仙前来和我秉烛夜谈了?”听到门外带着笑意的一声呸,她赶紧起身去开门:“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连连被人推进门,把门一拴,沐海棠笑得揶揄:“感情这么晚不睡是在等山中神仙姐姐来和你相会?”“这不是……等来了海棠仙子么。”七俭说这戏言也犹豫片刻,两人身份是一道坎横在她面前,她怎么也不自在。 “我想和你说会话,这山中太静,你在旁边,总忍不住想你。”沐海棠目光盈盈,瞬间就化了七俭的心。搂了人在怀里轻抚一阵:“天色不早了,这天冷,我们睡着说话,天亮前我叫你,你起得来吗?”沐海棠真有些困乏,此时抵在七俭怀里语调呢喃:“起不来你就去我那睡。” 七俭第一回对外人谈到了陈季彦,说到了她爹爹。本已困意十足的沐海棠听得越来越精神,听到七俭仍忧心她爹爹的安危,不由得抵在她颈间轻吻了一下安慰:“你走南闯北这么久,没听到他再入狱的消息,这就是好消息,或许他也同你一样,找了处没人认识的地儿隐居起来。”“这倒是好,可万一他受重伤逃走途中染病,又没银两看病……这世道无名之辈死犄角旮旯岂会有人传……说来说去,总归是我当初不认命所至。”——这实在是悲心太重,沐海棠怕她越想越难过,于是掩住她唇:“你若认命,又岂会是沈守信,又岂会是我喜欢的沈守信。这一路思来,倒也明白自个为何会和你走一道,只因为,我们俩都是这世间不认命的人。” 这话撩拨得七俭情绪颇为激动,略起身看着她,想说话时,被一只手按着后颈,直直的抵进香甜糯软的诱惑里。 七俭与沐海棠都不是贪睡之人,两人起得比所有人都早,沐海棠带着被子里的暖气儿熏得双颊粉红的回房,也没唤轻竹为她梳妆打扮,自个利索的收拾起来。七俭则收拾妥当就去了钱伯那边,她自小照顾父亲,也算习得一手好厨艺,此次来山里与往年不同,带的人太少,这会怕老夫人吃得不惯,她便亲自下厨。钱家人连连喊使不得,生怕老夫人怪罪,她刀法轻快的将冬笋切好,这才回话:“没事钱婶,我与老夫人和郡主住了些时日,晓得她们口味偏好,我做好就走,你们不说,就没人知道。” 沐海棠已做好不合口味的打算,可一尝,甚是意外。轻竹与钱家人一桌在下桌吃饭,也吃出了些许熟悉感,这么了解两位主子的饮食习性,应该不是钱家人所为。她没问,只是对钱婶看了一眼,顺着钱婶心虚的目光,她瞬间明白,原来沈公子竟肯这么花心思对老夫人和郡主,实属难得。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6节 肆柒回 沈不离被沈母带着在滇南一天天长大,偶尔会念爹爹,星目盼着问奶奶爹爹为何不在,沈母又心酸又安慰,她不想这孩子认七俭做爹爹,她虽明白七俭已断了身为女儿的路,但她为母的心还是盼着女儿能有一天着女装,和夫婿田间地头,粟米桑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过日子。如今跟着沐王府的郡主讨生活,她这心里总不太踏实,可又没得办法。 七俭从牢里出来,梁道远又远赴昆明,时时与七俭通信,将不离长大的点滴详细告之,又说薛释已回昆明,沈云松时常来找他们喝酒畅聊,关系与日俱增。道长信中只字不提昌南之事,更不提牢狱之灾,倒让七俭略为好笑,这道长,未免也太懂人□□故。她折好信纸,郡主恰好进来,又从她手上拿过信细细读一遍,微叹了一声又笑道:“守信可是想不离了?” 两人之间先前从不谈这个孩子,现今郡主提起,她也不好再避,只得点头:“倒是有些想,也是个挂念。”“只是这路途遥远,你回或他们来都是要费一番工夫,等孩子大些就好了。这天彻底开春了,似是能闻到初夏的花草香气,唐剑也该回了。”郡主用杯盖划开香茗的香气,阵阵清香惹得七俭也往前凑了凑,过了会才嗯了一声:“唐剑……唐剑……”她这呢喃让郡主欲饮的茶又放回桌上:“唐剑此次往西运赈灾粮是以沐王府的名义,倒也不怕朝廷里有人……” 七俭恍然大悟般点头:“对,对,他是该回了。”她这模样让郡主捏紧的手松开,这才上了丝笑意:“守信尝尝这新茶如何?” 晌午过后日头斜下去,郡主和楚云舒坐在后院锦鲤池旁喂鱼,轻竹拿披风来给两人穿上,说这下午起风还是冷。轻竹走后,楚云舒轻嚼着嘴里的酥饼摇头:“郡主的意思是七爷在牢内受暗刑以至颅脑受损,这才记事不清?”郡主也不是太肯定,点头又摇头,扔了些许鱼食进池子里,神色颇忧郁:“御窑厂一事对她对我都算大事,这一劫她怎么过的始终没和我讲,如今又时时记不起事来,叫我如何不担心。大夫可否在她睡着后为她诊脉,一探究竟。” 两人就此说好,晚间给七俭煮饮茶放安眠药草。七俭果然喝出不同,郡主坦言是放了药草,为让她睡得踏实,听了这解释她没再问,只看了会书和账本就上床歇息。楚云舒收轻竹信号前来,端坐床前,搭脉细细听着,越听越奇怪,似中毒又不似中毒,依郡主所说床上这位先前中过毒,身子骨本也算不得好,一时难以判断是余毒熬骨亦或是添了新疾,不好说。听完脉又细细看了七俭的皮肤,用手指探她皮下脏腑,最后用手翻开她的眼皮去看,这才惊的吸了口气:眼睑内里似有丝丝泛蓝,这确是中毒之相。 确是中毒,但为何毒,楚大夫说不出,这种怪相,她闻所未闻。听说是中毒,郡主心中明白七八分,先前大夫与她言说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会留后招她就听在心里,如今,果然如此。不知她那位姑姑喂了七俭什么毒/药,竟让她会慢慢忘事,最终,难不成会忘掉所有? 金陵这边阴云不散,唐剑那边日夜兼程往回赶,一路上吃住担着十二分小心,怕出岔子。他还记得今上封胡汉苍为王时诏书中有写:作善降祥,厥显有道,事大恤下,往馨乃诚。要是知道他乃谋逆之人,定不会轻饶,何况先皇在世时就对胡氏不满,此次把这人带往京城,掀起的浪不会小。陈氏子孙名为添平,从哀牢(老挝)一路逃进大明,受了不少苦,因惧怕胡氏在明也有亲信,遂不敢妄动。 近日雨落个不停,秦淮码头靠不了船,七俭也省了往商铺跑,在家与舒鸿笺聊目前形势,聊得兴致盎然雨还不停,这时日颇有些无趣,舒鸿笺便起身向一旁看书的郡主作揖:“郡主可否陪在下玩骨牌来打发时间?看这雨要落到天黑哟。”她知道郡主对这肯定不陌生,要是府里没牌,可让人去买来,哪知她才说完,轻竹就受命移步而出,不一会便端着一副象牙骨牌前来。郡主对此当然不陌生,她的常宁姑姑可是个中高手,她母亲也会玩,倒是七俭,从没听她提过。 这玩意儿七俭眼生得紧,拿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数数共三十二张,倒是那骰子她不陌生,货栈那条街上有赌馆,她路过时也曾驻足看过,但任凭伙计哄出花也从不沾手。这是要赌钱?郡主见她瞪圆双目甚是可爱,上前拈起张骨牌看看:“守信会玩吗?史书记载,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就爱玩这博戏,不过如今这玩法与他们那时又有不同。” 看来是无聊得紧了,七俭倒也兴趣颇浓,不止她,这局一摆开,唐刀也凑了过来,丫头们都围在旁边看。 雨停时,院门外马蹄声阵阵,随着声马儿嘶鸣,院门被打开,唐剑独自进来,一身雨披未解,单膝跪在郡主前:“郡主,七爷,属下幸不辱命,人已安然带回金陵。”后面并没人跟着进来,下人们不敢问,主子们却都没说话,待他们走后,七俭这才问:“赶紧起来。人安置好了?”唐剑点头,其他人都沉默着,心中都在盘算,谁带这位陈公子去面圣才显得合情合理呢?驸马都尉沐昕?是个好人选,但还得替他想个万全的理由,只能是沐斌闲来街市游玩,巧遇落难公子,细聊之下才知此惊人秘密,于是找上四叔商量,这才有面圣一说。 御殿朝堂的事七俭看不着,但今儿太阳特别好,一大早郡主给她换了身新衣裳,人也精神,这会在店里会客,聊得十分酣畅。说到龙江造船工事如火如荼,这位来自闽地长乐县的布庄掌柜很是有劲头,拍了拍桌子说:“足下可认同我的想法?圣上调浙闽湖广的工匠来造巨舶,必是有要事要在海上发生。”七俭也点头:“此事暂且不论,胡兄,在下此次交付与你的绸匹你可满意?”“欸,沈公子说这话见外了,货已验过,丝线光泽盈盈,色彩自然,是上好绸缎。与你往来这些时日,老兄我是十二分满意,改日你去长乐,兄备好酒与你长聊。”他说到这,感觉门外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愣住,转瞬又明白过来:“沈夫人好,在下胡之敬。”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叫夫人,郡主回礼后向七俭看去,七俭了然于心,向胡之敬拱手:“今日在下还有事要忙,实未能尽地主之谊,对不住胡兄,改日我们再畅饮一番。”胡之敬自然明白夫人上门这是有事,赶紧说哪里哪里,又闲扯了两句,这才离去。 “沐斌派人传来消息,圣上听闻陈氏所言甚为震怒,当即下令派御史李锜前往安南查清此事。已打草惊蛇,蛇必乱窜,道长那边,还得稳住。”郡主说完上前握住七俭的手,果然感觉她在微微发抖,于是拥住她又说:“云舒所言我本不尽信,如今看来,姑姑折损你精神之厉害甚毒。此事步步踏稳你布的点,守信,别怕。” 七俭不知道楚云舒给郡主说过什么,但是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害怕失败,太害怕失败了。这一夜她都窝在郡主怀里,午夜惊醒,又明白身在何处,这才安心。 十日后入夜,有沐王府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七俭本已宽衣,这会急的穿了斗篷开门,来人气喘吁吁,轻竹上前给了赏又领他去喝茶解渴。七俭打开书信,上书:桐已于十三日夜间逃离澂江府,盐权已全权收回。郡主跟在她后面看清了信,拉她回房,把门关上才说:“四天前逃走,他收消息如此之快简直不可思议。我倒怕……”她见七俭在咬屈起的手指,上前给拿过手握住,这才往下说:“我倒怕朝廷那边派出的人会有什么不对。不过,沈云松终是不敢再猖狂,如今局势一改他只得乖乖逃回主子身边藏着。” 郡主的担心在不久后得到印证,御史李锜回京,禀明圣上,他一路逃回,只因胡氏在他入安南就派人追杀之,圣上听后极为震怒。沐昕亲自过来说明此事,说完又猜测,怕是迟早要打仗,若是打,沐家军必是先锋。 四叔走后,沐海棠却笑了,七俭不明白她笑啥,这附马爷一来全府都紧张,这会有点饿,让红儿去备餐,她泡了壶好茶给郡主倒上:“打仗未必是好事?你二叔三叔手底下的人丁如今可不兴旺,再一打可又是损伤得厉害。”“这事我且不管。我是想,这事已然被撬动,但一时半会又不能干脆的一刀切,这对你对我们,真是天时之利。”经她这一点拨,七俭明白过来,确实如此,这事已经掀开,沈云松跑了,和他接头的人必然警惕,他们一动,常宁公主就能明白她确实在做事,但这事一时半会确实结不了。 这就,妥了?真妥了。两人拥在一起良久不分开,这才切身体会,能陪在身旁一起经历风风雨雨酿出的确是情谊。 唐家两兄弟也好久没聚,这会酒过三巡,唐刀问他哥西去一路上的事,唐剑说得简要,说完陈添平的事他又喝了一杯,想想嗯了一声:“这一路上还遇着件事,客栈有人聊七爷的商号,有人上前细细打听七爷叫啥,他还自报家门说姓……哦,也姓陈。当时我急着赶路没太细想,如今想来,那人可能是七爷故人,怪我疏忽了。”唐刀听了哈哈一笑,如今想和沈七爷攀交情的人可多了去了。 肆捌回 天一日暖和一日,七俭早间吃了早饭拿着份地契看,如今在金陵住的这院子怎说也姓沐,她置的房屋虽说也姓沐,好歹是和那王府没了干系。托了高员外寻来的房,想必是不差。郡主见她坐那似在打盹,不由好笑:“这天时未到晌午就困了?说来陪我去观音庙上香,想必又是句空话。精神头这般不济,下边的人瞧见了还想是我亏你。”七俭并不是打盹,只是想得入神闭了眼,这会笑笑把地契铺在桌面上:“郡主,云南那方置田地房屋或购金器珠宝您做主就好,如今这三进院子加后园,大小十六间房,算是守信头一回自作主张购了大件。您瞧可还满意?” 有个自个的家,自然是好,极好啊。 郡主兴致盎然要去看看这院子,说起来离商行甚近,隔条街拐个弯就到。几人到门前,有小厮早候着,打开前院大门鞠躬:“大爷夫人里边请,我家老爷吩咐,列位瞧哪不顺给小人讲,小人即刻让人来修缮。”七俭给福德来递个眼色,德来把人拉一旁:“这边没你事了,你且去吧。”房子买下来怎么重修是他们的事,这事外人就不用掺和,说来这事最终得郡主说是才是,说不是就得改。 这屋原址是前元朝时一汉官居所,□□改天换日后赏一有功武将将此处重修,此人颇为有名且并未受朝堂争斗所累,只是后人不肖,败光祖业以至房产不保,也是唏嘘。虽为武将旧居,院内倒颇为清雅,后院梅兰竹菊皆有,井边有棵大树,如今粉花吐蕊,甚是好看。房屋久不经人气有些破败,修葺之事难免,只是如今修,全看郡主。几人出门时郡主对七俭耳语,说要好好琢磨图纸,在此之前不许人善动。这是喜欢,喜欢就好。 从院里出来,福德来赶往商行货栈,这些天商行货栈忙,他说要添人,但他又不愿和舒鸿笺讲,总觉怪异,他跟随主家走蜀道过江陵的时候这位舒女公子可没见人影,如今凭甚要事事听她,不如道长回来倒好。虽认了七俭,但这世道总归男人说了算,心里还是没迈过这坎。 主仆几人回到家午饭正好,轻竹也往府里添了厨娘丫头小厮,七俭认不全也没花心思认,遇着人喊他大爷或七爷她也应一声就走,从没认请哪个是哪个,只知府里不知怎的就多出些人来。货栈那也有婆子做饭,红儿平日里也在那伺候着,她总觉得跟德来在一块比在府里舒服。舒鸿笺从不在那吃,每回都回府里来,那全是男人,吃饭又粗鲁,吃完寻地儿一躺就呼呼睡,她虽从未瞧不起卖力气活的,但总不能真日日混一起吃,这叫人瞧了去传出去不好听。 七俭吃完饭真有些午困,说下午陪着去观音庙,有集的时候郡主不爱往里凑,这日清闲,去上上香倒也好。郡主精神比她好,喝茶看书,又问轻竹搬家时院里花草如何是好,两主仆正说这个,唐刀拎着个婆子进来,婆子头也不太敢抬连连做大揖:“府上大爷可在?”轻竹用眼神怪唐刀,什么人就往里拎。唐刀也无可奈何,这婆子一直在府门外转悠,见门房不肯放她进来她就在那磨嘴皮子,说真真找七爷有要事,他怕扰了府里清宁,这才拎进来问问。 郡主翻着书页眼皮也不抬,好半晌懒散的问:“你找七爷何事?”婆子眼神滴碌的转,打定主义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这位女公子想必是七爷胞妹,果然神仙人儿,与七爷一般俊鸾。老婆子这会上门是受人之托,来给七爷说门亲事。”此话一出,站着的人都黑了脸,这金陵地界谁不知道沈七爷日日与一女子同进同出,虽说并无名份,但七爷对女子可谓宠极,往来客商都云,与沈七爷谈事,中途要是有女子进入,那这事就得搁置再谈,哪有什么妇人不得抛头露面之说,简直宠得不行。都传成这样还用得着明说?转念一想,大都明白过来,媒婆是干什么的,打听消息那是八面玲珑,她岂会不知?她是想着七爷与这女子一直无名分,怕是这名分根本给不了,既如此,自然上门说得媒,哪有男大不当婚的。 轻竹要赶人,郡主看了她一眼,又翻了页书才问:“哪家小姐?” 老婆子以为这是松了口,把那六品钱通判家的小姐说得天上有地下无。这位通判郡主倒不陌生,他掌粮运水利屯田江防,辰宿予睦免不了和他打交道,七俭宴请过他几回,看来这是真看上家里这位后生了。要说七俭真是位后生且无隐情,与这位钱家小姐倒是一配,只可惜…… “我已有婚约,还望回禀小姐,承蒙错爱。”七俭不知何时也拉着脸站在一旁,见郡主还笑,不由得被气笑。主家发话,唐刀一把拎着人往外搡,这算客气的,要不客气,直接给踹出去,收了银子就敢把豆腐说成花的媒婆,他可没好气。 这一通闹得七俭是哭笑不得,可她急也没法,余丰年还喘气,和郡主婚书祠堂里存着,她拿什么去跟人争,这名分可真是要命。这一想憋得满脸通红,还在来回走,郡主上前捧了她的脸庞轻轻一吻:“急不来的事就先别急,这媒婆上门倒让我想起件事。”“何事?”七俭略有惧怕,可别乱来。好在郡主从来不乱来,她说的事事关德来,年纪早该当爹了,不能因为跟着沈七爷就打光棍不是。这话说得七俭有愧,她确是没想到这事,想来德来该是要怨存她了。 去观音庙前绕去商行,女眷们在后园歇息,她在前厅与舒鸿笺说了会话才让红儿去隔壁货栈喊德来过来。两人齐了,她开门见山:“今儿下午我去拜观音娘娘,也给你们求求姻缘,德来,你年纪不小该成家了,你看我是找媒婆给你……”“小的当然要娶红儿为妻!”这小子铮铮铁骨一般昂着头掷地有声,这让七俭甚为感慨,有担当有情谊是真男儿。红儿羞得恨不得藏起来,略打结的说:“这……这不妥……德来哥与二喜是同甘共苦……奴婢又何德何能……” 红儿这推脱一是为二喜,二是为她自个的出身,妓馆里的丫头,虽然早早跟随花娘逃出,但始终是那污秽地界出来的,德来如今在商行已是有身份之人,岂能……她推脱,德来急了:“二喜跟我没啥,就从小一块玩得好,她如今可想嫁秀才将来要当官夫人的。我就娶你。”说完朝七俭一跪:“七爷俺求您,给俺俩证个媒,您本也是俺们的媒人,这婚事我想尽早办。” 这还急上了。七俭笑了两声让他起来:“好,好,尽早办。你自个的婚事你自个去忙不太好,就央轻竹去给你操持吧。红儿,今儿起你也别呆商行,这边伺候的丫头会派过来,你去新府挑几间房,等新府修葺完,你们就成亲。”本想给他们在外寻个小宅子,可一想,新宅那些房间谁住啊,她又不娶妻不纳妾的,德来他们住那也有个照应。 给红儿寻个好去处,也算是给花娘一点安慰。想来,她应是会高兴的。 上香时七俭一脸虔诚,她祈愿观音娘娘给花娘一个好的来生,丰衣足食,有青梅竹马相恋,晚年儿孙绕膝,福安长寿。 “七俭!你真是七俭!” 这平地一声惊雷把本在冥想的人都惊醒,七俭顺着声看过去,一落魄娘子一脸惊喜的看着她,正从人群里挤过来。今儿人不多但也不少,这一喊,让人都看过来。郡主一听这声就不对,示意唐家兄弟赶紧开道,走到七俭旁拉她衣袖:“这一路我也累了,咱回吧。”七俭哦的回神,被带到马车边要上车,那人一路追过来,见被拦住,大喊:“七俭我是陈季安啊!” 七俭还是茫然的回头,不认识。原本甚为紧张的郡主这会松口气,略好笑的看着远处的人,世事难料,她姑姑喂的毒,竟让七俭忘了前尘旧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陈季安竟然还敢来认人,这也出乎她的意料,事隔这几年,看来这位当年的“陈公子”过得很不如意。 唐刀收回刀蔑视这妇人:“我主家不认得你,别胡乱冲撞。”“不!七俭你看看我!我有事相求!求你……”剩下的话让唐刀以佛门清净地不得喧哗给闷了回去,把她拖到一边踹了一脚:“再胡乱冲撞,刀剑不长眼!” 马车里七俭左想摇头右想还是摇头:“那妇人似是认得我,还叫出我名来,可我竟一点也想不起她是谁。不行得回去问问。”郡主掐了一下她的手背:“回哪去?你如今在金陵的名声比你自个想的要响得多,泼皮无赖想趁机从你手里掏银子的可多。”她这一说七俭又觉得甚是如此,也就不再去想。这一会郡主也想清了一些事,那陈季安认得七俭,且已打听到金陵来,将来势必还要闹,这一想有些惊觉不妥,连忙打开窗布唤唐剑,也不用明说,唐家兄弟看她眼色行事之能已炉火纯青。 晚间等七俭歇息后郡主穿了斗篷出门,到客栈一路不停上楼,推开房门进去,一旁的唐刀赶紧把门关上说:“问清了,要银子。”她听后笑得略冷,也不坐,走到窗边背对着陈季安:“你要什么银子?”“奴家和夫君一路北逃时他染疾身亡,奴家才惊觉愧对七俭,本是想找着她认错,可没想她如今竟富贵至此……奴家已无家可归,想问她借些钱银度日……” 气息虽低,这理可壮得很,郡主冷笑一声摇头,良久又叹了一声:“真是可悲。”又想七俭若是记得,必是要羞愧难当,最初看上的人,竟如此如此不堪。招了唐剑过来,低语道:“她负罪在身,最忌此类人狗急跳墙,你寻个地儿打发她,让她生死困在那不能再翻腾。”要是搁云南,这妇人的魂早归西天,只是天子脚下,她又处处被常宁公主打压,一旦被捏七寸,那可要命。 唐剑领命办事向来没有差池,郡主没吩咐的他也领会,郡主一走他就拿出包药,干粉往妇人嘴里倒,捏着她的嘴又灌些茶水进去,这才拍拍手作罢。唐刀一脚跨在凳子上笑得冷:“要搁云南直接送府衙一刀砍了头,费得了这事。咱主人把脏事都替她做了,就望她啊,能对得起这份情!” 肆玖回 依郡主亲手构图而重修的宅院正式完工,七俭挑了个黄道吉日搬进去,四方商友都让她做酒席,她说罢了,这酒席即日就有,搬家一事散些善银施粥了罢。 薛释一家已回金陵,七俭本意让母亲和不离与他们一同过来,也好让她尽孝,但薛释只给她捎回家书一封,家书里母亲说让她照顾好自个,二喜和不离陪着日子好过,只盼她何时再回云南团圆。母亲倒底是把云南当了家,她也本该回去,只是这杂事缠身,真一日也抽离不得。 薛释回来却不见道长,憋了一天郡主到底是问了出来。七俭才沐浴完毕,这会还带着袅袅水气,躺被窝里抱住怀里的人,想了一阵才回:“我让他去常州苏州设商号分馆,宇文恒与罗云清即日已动身前去助他。如今商号货物品种繁杂且数量繁多,有许多江南产物可不必运回金陵,那边漕运比金陵更通达,在当地收货发货,可省不少钱银用度。” 七俭自出了御窑厂的事精神一直不济,这时节渐近盛夏,她被日头晒多了精神好起来些,这会说完话看着郡主,目光盈盈有泽,似水中晃动的灯影。郡主又想起这人中毒之事,一时心疼的抱得紧:“守信,你可要一直陪着我。”七俭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想想以为是那日媒婆前来的事让她心思难过,哈哈笑了两声:“说来你那公主姑姑对咱们不算顶坏,你想,要是她让官媒来说,我又如何推脱?且最近她并无为难,或许最终想通放过也不一定。” 这话让人后怕,郡主掩了她的唇,心里更难过,哪里算不得顶坏……如今这样可如何是好。已让楚云舒去寻天下奇书一定要找出此毒为何物,可一直没有音讯。这样越想越心痛,有些悲怆的吻住七俭,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同塌而眠时日也不短,七俭一直待她相敬如宾,此时想来,竟有些恼怒,这怒气起来,不禁咬了七俭的唇。 被咬的人一脸委屈,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唇,手却被拉住,郡主看着她,眼里有女儿的娇羞也有坦荡的不悔。七俭看着她,慢慢凑近,轻轻吻在她嘴角,又细吻到她耳畔:“总不能让你无名无分……”话没能说完,被人掐得生疼,就听到耳边有些气恼的声音说:“那今晚我来给你名分。” 嘴上说得咬牙誓狠,可真情到浓处,她哪里是七俭的对手,一路丢城失地,浑身无力。七俭衔住她胸前颗粒时,她突兀的叫出声,把在走廊巡夜的轻竹吓一跳,刚想去拍门问可是有事,可细细一听又不对,过会脸烧得热,赶紧碎步离开。 从不知,□□,如此……醉人…… 喘息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饱含爱意的吻住,良久慢慢松开,又对视半晌,她把人抱住,轻抚着抵在自己耳畔喘息的人,好像很轻的问了一声累不累,但不确定,实在过于羞涩,不能确认自己刚才是否说过话,真到听到抵在耳畔的人说不累,她才明白自己真的问了,瞬间肌肤又烧热起来。 其实……都很累。次日清晨舒鸿笺和楚云舒都已坐饭厅等候,德来也来问安,他和红儿婚事就在三日之后,这几天他才抽空和红儿一起商量要置办些家什。舒鸿笺等得有些不耐烦:“什么时辰了,两人不像话,主家也不给下人做个好样子。轻竹你再去催。”轻竹红着脸踟蹰不前,末了轻咳一声:“你们先用餐,奴婢再去请请……”话是这样说,但她就是不动,楚大夫觉出不对,对轻竹挑眉看了一阵:“昨夜,你可是听到什么动静了?” 舒鸿笺本是不耐烦要问什么动静,难不成才新住的宅子就进贼了?那唐家兄弟和手下的人干……忽然之间,恍然大悟,脸也红了:“楚大夫,那咱吃,吃完还有好些事要忙呢。”楚云舒倒是对郡主心生佩服,明知七爷中了忘前事的毒,还是义无反顾的在一起了,就真不怕找不到解药最终被忘?或许,怕,才更珍惜如今的时光。 想来想去目光撞上舒鸿笺的目光,两人略尴尬的错开,也不知为何尴尬。 轻竹带丫头收拾房间听到丫头呀的一声说夫人信期来了她这才醒神连忙过去:“你去七爷书房伺候着,这我来收拾。”丫头走后,她有点无奈的叹了一声,小祖宗连锦帕也未事先备好,看来是随性而起对此事并不看重,只是这随性里,怕是带了十二分的坚决。 福德来和红儿的婚事在黄道吉日举行,四方宾朋满座,他知道这都是七爷的面子,但他着实高兴,成家立业,他福德来也算是不比谁差。新人敬了七俭和郡主酒,新娘子被送入洞房,新郎则在院里陪宾客吃酒畅聊。薛释的小子被薛大娘带着,这会见了七俭直要抱抱,又说不离弟弟多可爱,好想他。 七俭陪着德来宴宾客,郡主则早早回了房,来的客人里有官有商,她露面诸多不妥。这会正听轻竹为她抱不平呢,就听唐剑敲门,进来后说:“外面围了二三十个花子,赏酒不吃,赏菜不吃,赏银不拿,坐那不走。”郡主哼笑一声:“余丰年的手段可真是越来越下作,这是来恶心谁呢。”“太不像话,如若报官,官也管不了,不仅管不了,这挂着沈府牌匾的宅子才做新酒就闹官,惹人闲话。主子,您看如何是好。”唐剑也被这下作手段给弄懵了,简直无耻这是。 这事院里的宾客都在议论,福德来喝多了,要冲出去找他们拼,七俭让人拉住他,沉着脸往门口去,唐刀在一旁劝她千万稳住,这事闹得不好影响可大。她才走到门口,就见一人拄着布袋在那口若悬河,随后又对门里喊道:“七爷让人打盆清水来。”清水一来,那群花子的头收起先前放在门口的船,对其他花子挥挥手,全站了起来向七俭作揖:“只因误信他人之言,给沈七爷添麻烦了!” 他们要走,门外那人又拦住:“今日沈府大喜,来者是客。酒菜管饱!”来人正是奔回来喝喜酒的梁道远,他走街串巷算命时就和小花子玩得熟,常接济他们,也清楚他们规矩,今天正好解了此围。他让人把酒菜送到城隍庙旁花子聚集地,真管他们吃了个饱。 夜间宾客散尽,主仆几人把酒谈心。郡主坐在七俭身旁,敬了梁道远一杯:“今日之事全得先生。”“谢郡主,道远不敢领功,只是凑巧解围。在下一来就见门口坐了一地花子,知道事情不妙,恰好其中两个小花子是我先前旧识,他们一说我就明白他们是受人蛊惑才前来,据说是有人给了他们钱银,然后说七爷……”他说到这突然不说了,七俭急:“说我什么?”他还是不说,郡主已猜到一二,于是安抚七俭稍安勿躁:“先生不敢说,我来替你说。那人说七爷强占他人之妻,持强道德沦丧,因有钱和官府交好,他无处申冤是么。” 这……这全猜中了。梁道远不由得十分佩服这位郡主起来。 七俭气得捶了一下桌子:“他要明刀明枪我倒要和他拼了,尽使这些下作手段……”越想心中越堵,余丰年说她强占他的妻,虽并不是强占,但在法理上郡主如今确还是他的妻,情分全无又如何……进了公堂她也是输家。郡主又敬了梁道远一杯:“先生一路辛苦,且先去歇息,明日再聊。” 两人回房时郡主说:“今日德来红儿大喜,你身为主家,可不能这脸色。”七俭苦笑,拍拍她手表示都懂,可要怎么才能笑得出来。原本指着安南的事迅速把余丰年拖入万劫不复,但沐晟向圣上谏言说打,被圣上驳回,如今似是根本不想用力去查胡氏谋逆篡陈氏之位的事,在胡氏一番据理力争之后竟安抚起来。这样一来,余丰年勾结沈云桐为胡家卖命就成不了罪,人家为商,商走四方吃百家饭,安南的饭怎就吃不得了?只有胡氏一族成为谋逆,余丰年才能被迅速拉下水。这路也成了远路,和另一条把他挤得没饭吃成为弃子的路一样远。 “海棠,我想和你成亲,就如德来和红儿一样,宴请宾客,让世人认可,你不用再背负……”“我从来都不认的事,就没有背负一说。”郡主虽说得笃定,但世俗依然存在,她们都可不在乎,可又哪能做到真的不在乎。 两人才有鱼水之欢几日,虽烦事堆上头,却也忍不住,情绪略不对头,在这鱼水之欢时竟有了别样滋味。七俭见郡主一直对她看着,略往她颈间藏了藏问:“弄疼你了?”郡主没回她,只是摇头抱她紧些。只是抱着两人肌肤都烧热得难受,七俭把她颈下蹭红一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舒鸿笺这几日就数落他们不懂事不懂事不懂事,楚云舒听烦了就在一旁略搭腔:“少年夫妻情谊重……你如此愤愤为哪般?”问得舒鸿笺红了脸拍下筷子:“我才没有愤愤,我是……德来这两天也不上工,你知道我多忙?货栈一帮男人,我……商行里来来去去那些人都问七爷七爷七爷,我倒是想告诉他们七爷在床上起不来呢。她身为一家之主,就不懂得凡事要节制吗!”看来真是气着了,这两天也是忙坏了,梁道远又赶回常杭两地,还从这边抽走几个人,她可不得气么。“今儿我去帮你。”楚大夫捡起她的筷子递给她又说:“饭还是要好好吃。” 伍零回 七俭也不知郡主近日让她结交工部官员是何用意,她不想掺和北京建都之事,那里面的弯绕太多,坑也多,一不小心没踩稳跌下去摔个半死有可能。刚刚喝完酒的这位从六品大人竟然找她要胡椒八角桂皮这些香料,数量颇多她一时难以应下来,对方拂袖而去。自个家中香料只能维持日常用度,这东西贵不说,有银子还难买。被堵了口气,提着广源斋的点心回家,给笑得像个小包子的人吃。上前捏了一下那抿嘴笑出的小包子:“好笑吗?你夫君在外边受气,你就在家里偷笑,可真是恩爱有加。” 郡主亲了她一口没争辩,又听七俭说那大人胃口颇大喂不起,嗯了一声:“喂不起咱不喂了。道远那边如何了?我们何时去看看。”说到苏杭一带,七俭也颇为向往,认真想想也点头:“寻个好时候咱就过去看看。”郡主吃着点心略嘟嘴:“借口,什么叫好时候,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的买卖不肯走。”还成她的买卖了,得。上前给她嘴角的沫拈走,笑得温柔:“好时候就是你信期过了,路上颠簸不用难受。” 和七俭谈事的那位吕大人前脚出辰宿予睦后脚就被人接去了另一家商号。 晚膳舒鸿笺回来,楚大夫和她前后脚进门,七俭记得有事要和她们说,话到嘴边怎么也想不起。舒鸿笺哼了一声:“也不知这成天脑子里记了什么,想不起别说了,吃饭吧。”楚云舒给七俭添了茶,对她看着:“七爷不着急,慢慢想。此事可是和郡主有关?”说到这,郡主来了,似是刚睡醒一般,这又让舒鸿笺很愤愤。 “啊,记起来了,我和郡主要去道长那看看,唐家兄弟随行,你们留在家。此去来回约十来天,商号事宜鸿笺和德来商量着处理,遇急事可让镖局加急送信。不过区区十日,想来也不会有急事。”七俭说完,上前扶郡主落座,舒鸿笺用气声对楚大夫说:“受不了了……”楚大夫差点笑出声,忙掩嘴遮笑:“七爷和郡主何时动身?”七俭手指放在桌下掐算一阵才回:“五日后动身,近日把重要客商先见几个,其他容我回来再谈。” 郡主体寒,葵水之期往往痛得冷汗涔涔,七俭从两人在一起知道这事后就寻民间偏方,但一直不见效果,大夫说,体寒之症乃先天不足,后天难有药医。她又好强,再疼也是咬牙忍着,忍得汗滴下来轻竹才知道她疼。这会楚云舒给她把脉,又开了药方让轻竹去抓药:“此方治不了本驱一时疼痛还是可以做到。”七俭这会在商号忙,楚云舒正好和郡主闲聊:“七爷的毒,在下这些时日阅几十本古籍还是难觅踪迹,此事最终还需郡主去向公主讨个解方。” 郡主笑得无奈:“她若会给,一开始就不会下手。我已托悦然姑姑探其口风,得到的回应是,她得不到的,就谁也别想得到。她不会毁我,只会毁我身边的人。四叔从来就左右不了她也没想过要左右她,这是个死局啊大夫。她一生所求为何……”郡主疼得说不下去,但楚云舒听懂了,这位郡主,是那位公主的心魔。 晚间七俭回来时在房里陪着郡主,传了膳食进房,她喂给郡主吃,给她说白天的事,说到一半想起来:“你让我在南宁府订的那批木材卖家不肯卖了,加多少钱也不卖,我让云松从昆明赶去和他谈也没结果,海棠,你且说说要那批木材所为何事,我再想想其他法子。”郡主脸色略苍白,笑着摸摸她的脸:“不卖咱就不要了。你光喂我你不吃啊,去厅里吃饭吧,累了一天了。” 薛释过来了,两人吃着酒说事,薛释说他被征往北京督营造之事,明日动身,此去北京约是一时半会难回,特来辞行。听说他要去北京,七俭又高兴又有些感概,当年薛大人被廷仗至死实在太过惨烈,伴君如伴虎就是如此,如今他又要去北京吃官家饭,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薛释才华留在民间确实委屈,只望此行能让他尽展心中抱负。 两人都喝得颇多,七俭洗漱回房已是半夜,也没让点灯,摸着黑钻进被窝,听到郡主问是不是喝多了难受,她把人搂住摇头:“薛释去北京,我也为他高兴。吵醒你了?睡吧。” 启程之日舒鸿笺和楚云舒一直送到码头,看人上了船才走。这人一走怪冷清的,舒鸿笺说要去德园楼买醉鸭,楚大夫陪着一起,两人走半道上,一顶轿子停她们身边,一员外模样的人出来看着她们,好半晌,舒鸿笺叫了声爹。 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拉着女儿在辰宿予睦后院声泪俱下,楚大夫看得于心不忍,正欲悄悄离去,却听得这位大人欸的一声:“孟介休书已送至府中,你得偿所愿了!听说那孩子在你走后日日以泪洗面,你何忍……”忽的又指向楚大夫:“你要和谁,哪个女人……是她吗?和她共度一生?”楚大夫怔了一下,悄悄挪步偏移出舒大人所指的范围,又听得舒大人说,“子妍之事爹也十分难过,但你怎可以此为借口放任自己!看看你如今所作所为,简直是世人一大笑谈!” 舒鸿笺在她爹声泪俱下的控诉时始终事不关已的看着她爹,也不说话,她这态度气着了舒大人,转而向楚大夫:“姑娘啊!你们这是有违伦理纲常,只有那些恬不知耻之辈才能做出此等事来,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嫁哪个后生不好,跟她厮混,岂不是让你父母无颜见人!”楚大夫本不想答,但想想还是要表明一下一个事实:“我……父母早逝,由师父养大,师父只教悬壶济世之策,并未说过两个女人一起生活是有违纲常恬不知耻。”“你师父那是忘记说了!再者说他也不能想着你能和个女人一起,他要是知道……要气疯,要气疯的姑娘……”舒大人又开始掉眼泪了。 “娘身体还好吗?”舒鸿笺终于说话,舒大人激动得胡子乱抖:“你娘……你娘她想你都快想病了……算爹求你了,别胡闹了,回家吧孩子。”舒大人只独此一女,从小溺爱,别人家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他嫁了女儿三天两头把女儿接回家住,生怕在婆家受委屈,如此为父,整个大明也找不出几个,如他如今后悔呀,若不是这一步一步纵容,怎会到今天这般地步? 见女儿又不说话了,舒大人叹了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摸摸身上,最终掏出片金叶子来:“当初让你通读史书习字作画,怕是真害了你,也罢了。你如今连唐斋的门也不跨,想必手中拮据,不论如何,爹娘始终为你爹娘,哪天想回家了,就回家。”本一直绷着脸的舒鸿笺被这片金叶子给激得眼泪掉出来,连连给退回去:“爹,辰宿予睦供我吃住且给我月钱,我手中积蓄颇丰不愁钱银之事,只是女儿实在不孝,爹爹你要保重身体,也要照顾好娘。” 舒大人见她这么说,倒也安下些心来,女儿家最怕在外无亲无故又无钱银。又狠叹了一声回头对楚云舒看着:“你们两个孽障,要是遇到难事千万别把爹当外人。这位姑娘贵姓?”“大人,小女子姓楚,名云舒,习岐黄术,也在辰宿予睦主家下做事。”本不想说太多,这一回,也不知怎么就把这些全说了出来。舒大人点点头,上前说:“楚姑娘,你多担待我这逆女,她虽不孝且行事乖张,但终究心性良善。”楚云舒张张嘴要回话,想想轻叹一声,只是点头,没再说什么。 七俭和郡主到了杭州,梁道远在码头迎了人接到客栈,当晚几人在客栈畅聊,第二日去商号看了看,七俭很是满意,下午几人又在西湖边饮茶畅聊,她问梁道远:“将来你是想居杭州或金陵?”这是要为他置宅,梁道远摇摇扇子:“七爷,在下暂且无想法,若七爷不嫌弃,将来七爷在哪我在哪,如今我倒想跑遍这山川大地,做买卖同时又看了大好河山美景,实在人生一大幸事。罗云清与宇文恒一人留杭州一人去常州,七爷和郡主意下如何?”这话听得唐家兄弟很是高兴,郡主自然没意见,七俭也没意见,这两人独撑门面尚显弱,但眼下无人可用,只能边用边磨。 几人又聊到江南的丝绸大米之物,七俭想起前日里那官大人要的香料,不由得好笑,说予大家听,大家也都笑,梁道远笑完又感叹:“海外多产香料,若是帝国能将海上贸易做起来,这些东西自然也就不会物以稀为贵。”说完想起件事:“七爷,我与云松常互通有无,他向我讲了你买木材的事,巧的是我前几日听一个木材商说,不卖你木材的南宁木材商把木材卖别人了,你猜是谁。” 郡主似是听烦了这些买卖事,起身去看还未全谢的荷花,七俭的目光随着她,免不了走神,这会被梁道远叫了几声才回神,又听了一遍问题问:“谁?”“余丰年的商号。七爷,余丰年被我们蚕食得不甘心,已经转向官家要去赚官家钱,这木材就是运往北京,他胃口着实不小啊。”梁道远这么一说七俭惊了,难不成郡主先前买木材就是为了往北京皇城里挤?后来又为何轻易放弃了?只是自个说了不想往里挤? 喝了口茶连连摇头:“他在工部有人?”“我听那木材商说,余丰年压根没在工部走动就拿了木材供货商的资格,七爷,这可是个大消息……”梁道远说得小声了些,七俭听得明白,他是在说余丰年有比工部更硬的人,可建皇城督工是太子,他因身体不便一直在北京燕王府未随圣上来南京,莫非余丰年的背后的人就是他?难怪,难怪……这事可棘手了,太子的人,又有谁能动? 伍壹回 这客栈近西湖,晚来推窗上有繁星银河下有幽幽荷香,七俭从背后拥住郡主,喂她吃一颗樱桃:“甜吗?”问完又说:“我今儿晓得余丰年背后那人是谁了,是……太子……”最后两字儿呵在她颈间痒痒的,本想忍住,但着实忍不住,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收不住,转过身窝在七俭怀里使劲乐,七俭被她也逗得笑:“不是太子?”郡主搂着她的脖子亲她:“亏得你和官场打交道时日颇长,怎就没听过那位太子爷什么都好,就是颇好女色……你说他和余丰年……要是被他听到,定会气得……” 什么和余丰年?七俭本不懂,但把这话串起来一想,有些惊道:“你是说余丰年是别人的男……男宠?”郡主收了笑,还是搂着她的脖子:“有些乏了……”七俭抱起她往床边走去,待两人睡好,她也不再发问,这也不是个值得说道的事,只是余丰年堂堂七尺男儿,竟靠出卖男色来换取荣华富贵,着实叫人不耻,要是嫁过去的不是郡主而是别的女儿家,怕这好好一生就毁了。两人搂着睡,七俭本已快睡着,忽听得轻轻一声朱高煦,她这才彻底明白,原来是那位汉王在撑着余丰年,听闻汉王多次救今上于危难,皇帝甚宠,能和他作对的人,不多。只是不知,他有多喜欢余公子呢。 七俭睡着后,沐海棠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月光从窗子洒进来,借着月光,能把面前的人看得清楚,这是她的爱人啊,相濡以沫的爱人。 安南一事拖延本以为确已无路可走只能靠等,可她连连在辰宿予睦周围见着装模作样走动的人,忽然明白,余丰年已开始忌惮辰宿予睦,他做买卖的天赋,远比不七俭十分之一,这大概是他为何要派人在辰宿予睦周围走动的缘由,七俭做什么,他就抢什么。只是七俭商号里的几大主货的供货源都是她一手建起的关系网,他想撬非常之困难,只能仿着七俭走什么货他跟着去别家拿相似的货。 明白这点让她心生一计,要让余丰年快些去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罪犯滔天,让他背后的人也不会去护他,因为他不值这个价。这个天价,只能是皇城才给得起。古书记载中的一段文字让她这计谋渐成形,托人寻得确切消息,她这才让七俭去找木材,见工部小官,余丰年这些年都没去掺和官家的生意是因为他也不傻,官家的钱好赚,可也要有命去花,只是皇城的诱惑太大太大,何况,七俭敢做的,他凭什么不敢做。 薛释去北京督营造是她央四叔办成的事,为的是让最关键的那个人不能被收买,只有薛释能做到不被余丰年收买。他懂木式营造,被编在营造三房指导工匠雕刻工事,木头里面有虫,被雕开,就会发现,那种虫长在木材里能在将来毁掉整座宫殿,薛释绝不会容忍这种事被隐瞒。到时只要一根被发现,那一批刻上供货商编号的木材都会被烧掉,供货商会被问罪,工部收货官员会被问罪,到时只要有人在皇帝面前略添油加醋说些心怀不轨、大明基业之类的词,那些人都必死无疑,一是为彰显皇威,二是为杀一儆百。 她的悦然姑姑为她找那独一无二的木材找得多辛苦,因她向她悦然姑姑说了七俭中毒之事,又说,在七俭还记得她之前,她要嫁给她。她知道朱悦然是喜欢她这样决绝的。 她来杭州,并不是只呆十来天就回,说来杭州,只是为不让余丰年起疑心,她要一路回云南,抵云南时,大约就是拿回婚书重回自由身之时。 七俭听闻她想回云南,说想家了,本有些犹豫,但经不住她再三央求,而自个也想回去看看娘亲和不离,于是只得点头,捏着她下巴摇头:“越来越孩子气,想一出是一出。待我休书给鸿笺……”郡主拿了她的笔搁好不让她写,见她皱眉,于是亲了一下才说:“到云南再说,要是你此时写信给她,她又在那呼天喊地的说不行,倒不如到了云南再写信,随她喊去。你呀,除了买卖的事也得长长其他眼色,德来和红儿的事你不管,她和楚大夫略不对劲你瞧出来了么?”七俭还真没瞧出来,而且她觉得这就是郡主找的借口,为把话题扯开。 一路往云南走,郡主忽然变得沉默,也不爱讲话,只是让马车慢些走,说走得急了她头晕。早先来金陵的路已废弃,现在有官道,唐家兄弟带十来个人随行,白天赶路晚上投店,一路无碍,世事变化得快。这官道还多亏各地商人,为避盗匪,他们为州府捐钱银,这官道才修得这么快。 七俭以为郡主受不住这热天,走走停停生怕她中暑热,进入云南境内里郡主精神才好些,马车一路往先前她为七俭置办的宅子而去,她要先把七俭送回去,然后回沐王府等消息。也不知是不是同情她,在此事上朱悦然无比配合她,甚至宽慰她七俭的毒会解,也许诺,只要北京那边的事一有消息,她会在第一时间传信给云南沐王府。 听郡主说不下车要去沐王府,七俭一愣,但转念想想又明白,这好久不回,回来是该去看看叔叔们,很不舍的拉着她的手:“那我们何时相见?”“日日可相见。替我向你娘亲问好,说我改日来赔罪。”郡主亲了一下她这才让她下车。 两母女相见,免不得流些眼泪,见不离长得她有些陌生,好一会才抱起,红儿在一旁也红着眼叫公子。沈云松正巧在昆明办事,本是来看沈母,这一看看到主家弟弟,咧嘴笑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七俭放下不离对他招手:“哥哥既然来了就往两日,我这刚到,连日赶路有些累,待我养养精神再陪哥哥吃酒畅聊。”沈云松当然说好,他一直想上金陵,但这这盐务繁忙,确实抽不开身。 回来四五日,郡主天天让轻竹送食盒给七俭府里的人,但她自己就是没见过来。七俭问轻竹郡主是否有恙在身,轻竹信誓旦旦说没有,只是郡主久不回云南,府里两位叔叔对她念得紧,这几日都在陪着说话。七俭这才稍放下心来,轻竹走后,她又去看不离的功课,她教的字不离都会背了,这会要练写。“这里,这个字重写……”七俭刚说完,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红儿端着茶出来,问小厮:“哪里在吵闹,没见小公子在学写字么,赶紧去看看。” 小厮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大群人涌了进来,哭天喊地的叫着七俭的名字。七俭细细一看吃一惊,这不是余丰年的家人么,怎么跑这里来闹?沈母也受惊出来:“这是发生何事了?”七俭收了扇子看向红儿:“抱小公子进去。娘你也进去。”待沈母和红儿把不离抱进去后她才问:“都别哭了,发生何事了来我府上哭哭啼啼!” 余丰年老爷上前跪倒:“沈公子!先前是我府上对不住你,我们祖上姻亲关系牢固,如今望你不计前嫌救我儿一命!”余家人只知余丰年入牢前吐血悲言说沈七俭害他,却也不知原委,只是凭着这句话来求七俭。七俭听完所说,整个人都呆了,余丰年被打入死牢,等案件结审就秋后处斩?余家一家老小跪在那哭得呜呼哀哉,她则还是没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又怎么可能。 正愣着,门外又冲进来一批人,身穿衙门捕快服,手拿铁索铐。为首的官差向七俭作揖:“沈公子受惊了,朝廷公文下来,知府发令拘拿余犯族人。全部带走!”一群人又呜呼哀哉哭得更凶,余丰年的娘亲甚至冲到七俭腿边要去拉她,官差眼疾手快给她拦住,七俭吓得后退两步,看着这满院的人,脑子疼得厉害。就在这时,唐刀和唐剑护着郡主走进来,官差们全给郡主行了礼,要把犯人带走,郡主看着七俭,笑得温柔,在路过余父身旁时停下脚步,从唐剑手里接过一封书信递给余老爷:“老爷子要是看不清字,我可代为转述。你儿子,余丰年,四日前,在天牢畏罪自尽。” 余丰年的娘当场叫得凄厉,忽又笑得狠戾看向郡主:“若我们全家被问罪,你也是罪妇!”郡主点头:“若我是寻常百姓家,确实如此,可惜,余丰年入狱之时我四叔就向圣上请旨免我无罪,待他死,我得自由。到今时今日你们还想着算计我,算老天长眼,他死他的,我活我的。你,你们,都去为奴为婢!” 待人都走后,郡主一人站在那里泪流不止,她不想哭,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何,眼泪止也止不住,曾经的种种在她脑子里不停的转,从嫁入余家开始的噩梦,到今天终于结束。今天立秋,她字宜秋,是个好日子。她听到守信在唤她,且是唤她宜秋,一抬眼,被拥入怀里,有些颤抖的把人抱住,嘴唇抖得厉害,好一会才发出声音:“守信,我们……赢了。” 长久以来让她们担惊受怕的人不存在了,事情突然得有些虚幻,不真实。已是午夜,两人都没睡着,七俭问:“他真的死了吗?”郡主嗯了一声没说其他的,她清楚,余丰年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汉王灭口,他绝对不会让余丰年有机会说出他们的关系,一来养男宠实不可宣于人口,二来若余丰年扯上他,那他就要给余丰年担责,是他把余丰年硬塞给工部官员,只是办此事的人是他亲信,他大可推脱不知,他的亲信也愿为他承受这件事。 将来的模样,好像一下安静得清晰可见。 伍贰回 郡主写信给母亲,让其回云南,她的宗牒又返还沐氏家族,她要再嫁,依然需征得族中掌权者同意。可她二叔不同意,也非一口回绝,只是说余氏一族才遭难,如今她如此仓促再嫁,恐外人会传闲言闲语,让她迟些再嫁。迟些又要迟到什么时候,她只能趁余家出事常宁姑姑还没反应过来把事情做死,否则又是变数无穷。 她母亲回信也来得快,说是身体不适难以赶回云南,但同时到的有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郡主二叔国公爷。国公爷看完信当即派人召七俭入王府,当夜王府灯火通明,侍卫仆从一路迎了七俭尊称她沈七爷,到厅里,又见好酒好菜一桌,沐晟沐昂两兄弟皆在。 两人和七俭对饮几杯,沐晟才说:“本公这侄女交给你你有可话要对本公说?”七俭当即站起来撩袍跪下:“此生尊她爱她,此生忠于沐王府,沈守信若有违誓,随国公爷处置。”郡主虽不忍她跪着,但也明白这一跪是必然。沐昂见哥哥还不发话,有些急了,对沐海棠看一眼:“秋儿快扶他起来,这秋凉夜冷的……”说完又对七俭说:“我二哥非要为难你,只是身为朝廷中人,总不能事事任性而为,余氏一案牵扯到谁你们心中有数,他性子暴戾,凡是不顺他心者,皆会被他报复。秋儿,你以为余丰年一死你们就万事大吉了?非也非也……” 沐晟打断他的话责怪的啧了一声:“当前不必说此丧气话,日后兵来将挡就是。守信,如今你也不是籍籍无名小辈,秋儿真要过门也得风风光光名正言顺,你现在住的宅子小且不说还是秋儿所置。今夜我就许诺,城西赐你一块地,你把宅院建好之日,就是你们成亲之日。秋儿,二叔这不算为难吧?”郡主知道如此算是最大的恩情,虽不能立即成亲,但有了这许诺就不是遥遥无期,她自然说好。 第二日两人携手到城西看地,原本是处道馆,后来破败不堪连花子也不来,背后不远就是山,景色倒是确实不错。郡主四周看了一阵,停在山边往下看,握着七俭的手略用力:“守信,我们就在此安家,将来无论你去哪里,回到这里就是家。我父亲曾守护过这片土地,如今,我想在此落地生根,真正的去融入这里。”七俭看着山下秋收的景象,也欣慰的点头:“无论我祖籍何方,我生于斯确不假,这是我们共同的家乡。” 两人心境都稳了下来,连夜构画房屋图,想想又在山角下添了处学堂,并把房屋至城里的路修筑一新,全铺上石板,遇水建桥,桥下种莲养鱼。七俭虽是生于云南,但只对澂江府熟,对昆明不熟,全仗着唐家两兄弟忙前忙后,每日不仅她们来看,她娘亲也带不离来看,不离知道郡主不久后就是他母亲,虽略害羞,但也主动亲近。房屋完全建成了山庄模样,工程颇大,耗时也略久,这事赶不得。这期间七俭一直在昆明处理四地事务,梁道远前些日子写信给她,说雇镖局跑加急信件太费钱银,可试试养信鸽。 秋去冬来,临近年下,又是一岁要过了。山庄主体房屋已搭建完成,布局是两人共同费心思来搭建,花花草草,奇石景观一样不能少。这天落起雪来,七俭把在蜀地吃到的一锅炖和涮羊肉结合起来让厨子花心思去调味,在冬日里吃起来甚是美妙。一家人正在吃这涮锅,门外有仆人来禀说有客到。挑饭点来这客也是不懂规矩,七俭用热毛巾擦擦手叹一声:“这饭也吃不安宁,来者何人呐……” 仆人答不出,只说是贵客,院里站了一队官兵。七俭一听略惊,赶到厅里才知道来的竟是朱悦然。她还没说话,朱悦然嗅了嗅:“你们在吃什么,好香。”七俭略无语,在她要求之下,只得带她去吃饭。郡主对朱悦然来毫不惊讶,她一直都清楚,她的常宁姑姑怎可能如此轻易放过她,即使七俭已中毒,她也不会轻易放过。几人沉默的吃完晚饭,沈母带不离去歇息,不离还闹起来,说要爹爹讲故事,七俭劝慰好一会他才听话回房。 在偏厅让人上了茶,七俭也拱手告退,她明白这两姑侄要说什么,但这话她现在听不得。 “你常宁姑姑让我转告诉你,沈七俭的命还捏在她手里。”朱悦然说完见她没动静,只得叹了一声继续说:“余丰年的死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也明白你是铁了心要跟这个人过,即使知道她中毒将来会跟痴儿没两样。宜秋,为什么,事情要到这般地步,我觉得好难过。” 听她说难过,郡主笑得凄然:“年岁小的时候知道父亲没了府里的下人都会欺负你,所以对谁都冷着脸但对叔叔们从来都是笑脸相迎。那年在宫里遇着她,知道她父亲是王爷,权力大得没边的王爷,于是成天跟在她身边,她不顺心我哄,她开心我跟着开心,她对我忽冷忽热我不敢有丝毫不悦,就是这样把她的心捂热了?她又何尝不懂,我是因权势而依附她,只是她也甚为可怜,能说话的人少,贴心的人几乎没有。我得知自己要嫁与余丰年时曾连书数封信上京,她无动于衷,连一句无能为力的信也不回。姑姑,我这一生,只是想要过安稳日子罢了。七俭恰巧在那时候闯进我的人生,她善良又温柔,这一生待我温柔的人好少,母亲、奶娘……好像再没有其他人了。我记得你曾问过我爱她什么,我也不懂什么是爱,我只是,想过安稳日子罢了。可是,大约命该如此……从来,都得不到……” 郡主说到最后泪流满面,握紧了手里的玉扳指,手背上骨筋凸显。“你也帮我转告她,说我沐海棠这辈子啊,真是受够她的隆恩。她想要谁死,那就死好了。七俭什么都不记得的那天,我会亲手杀了她,然后随她而去。” 朱悦然闭了眼来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睁开眼时眼眶红红的:“你们都是一群心理扭曲之人,我也……受够了。” 七俭一家在新屋过年,年前她就去沐王府下了聘礼,浩浩荡荡几大车,让昆明城里的百姓驻足观看良久,皆叹,这沈七爷真是富贵无边,又叹花月郡主天生好命,余家抄家没影响到她分毫,转身就嫁给这名满金陵的沈七爷。 初八迎亲,天还冷,七俭穿着新人喜袍坐在马上等王府里的喜轿出来。随着喜乐响起,喜轿出来,迎亲的队伍开始向路两边的围观百姓派喜钱和喜饼喜糖,能伸手接到的就有份。金陵故人皆数来了昆明吃喜酒,这会舒鸿笺和楚大夫提着两篮子喜物给队伍后打闹的孩子分发,梁道远则带人提了好些喜物分给缩在人群后的花子群,薛释则对那些读书人打扮的斯文后生连连派着。散出去这些钱,不是为了让人念好或是道句她富贵心善,只是为了做到承诺过的风风光光,她娶郡主,岂能不风光。 沈七爷和花月郡主的婚事让昆明城内的百姓说道了好些天,出了正月十五还有人津津乐道。七俭也过了七八天神仙日子,出了十五她也生活规律起来,梁道远说养信鸽一事已初见成效,如今三地信息最快两天内能到。 没成亲前七俭总有丝放不开,这会成亲了真是黏得紧,郡主去城里请教书先生半晌不回她就丢下手头的事满城找。两人这会正在看开春的花,二喜端了茶上来,见自家公子一刻舍不得夫人的模样不由得嗔了一眼,她这一眼让七俭记起来这人还没婚配,连忙松开郡主的手欸了一声:“二喜,你看德来也娶了红儿,你准备何时嫁人?”“老爷这是要赶我走?”二喜眼看就要红眼圈,郡主拦住七俭让她这笨人住嘴,她来说。“你家公子怎舍得赶你走,你和她可是患难之交,她当你是妹妹,她也只是随口一问你可有嫁人意愿。” 郡主这一说,二喜脸红了,拿着盘子扭捏的一扭腰走了。七俭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嫁还是不想嫁?”“你呀,成天钻在买卖里都无暇顾及这些,还记得我从城里请来的教书先生吗?”“哦,彭先生,他祖籍吉安府,说是家里困难来这边找亲戚借钱银去赶考,亲戚不愿接济他。他怎么了?”“果然越来越笨。他不愿来府里吃饭,二喜天天提着食盒送饭,如今这些事哪用她做。还不懂?” 七俭懂了,二喜看上教书先生了。 因着七俭在这建了山庄,沈家慢慢挣出头的年轻人也在她周围买地建房,这学堂算是修对了,除了沈家子孙在里面上学,周遭也有穷人家的孩子送过来,七俭让他们定期给学堂一点柴禾各家不时给先生送些吃食就算学费。郡主请来的也不是名师,但学问确是满腹经纶,且为人正直,那是她去城里彭先生正在帮一妇人和店家理论,自己一时落魄,但时时不忘正义,正是看中这点才把这彭先生请来。 七俭先是让二喜认她母亲为干娘,这才把彭先生请府里吃酒,也没藏头藏尾,直接说想给他说媒,就是她干妹妹二喜,若是他还一心想着将来考中再娶当朝官家小姐,那当这话没说,若是想成个家过日子,那就看他喜不喜欢。彭先生已有秀才之名,但他也没想过在科举上一条路走到黑,如今沈七爷亲自给他说媒,他又意外又感动,要说二喜,他确实喜欢,只是先前一直没敢动心思,他也听说这二喜虽说在沈府只是丫头名分,实则是小姐待遇。 大丈夫喜欢当说喜欢,当下举杯敬谢七爷,躲在一旁听的二喜这才抹着眼泪放下心来。 伍叁回 七俭陪郡主回了金陵,舒鸿笺代写家书,告知她们沐余氏病重。一路郡主心急如焚,赶路赶得急,七俭也不敢劝,这等事情,确实心急。待她们到金陵,沐余氏已卧床不起,说话也说不清。沐斌在府里照料着,这会见她俩风尘仆仆,本想叫她们去稍事休息,但郡主下了马车就往娘亲房里去,谁也拦不住。 沐余氏见她们来了,对她们招招手让们走近些,这才说:“秋儿,你成亲娘也不在身边,怨恨娘吗?”郡主掉着眼泪摇头,让她先不要说话了,可她要说,又把七俭叫近些:“我这女儿,你要善待她啊。”七俭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用力握住她的手,点头:“娘放心,海棠以后有守信照顾。” 浑浊的泪从沐余氏眼里滚落,还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女儿说,她这辈子,从丈夫走后算是苟活于世,对不住女儿也对不住丈夫,可她无能为力,她一介妇弱,除了来为丈夫守灵换得一丝清净,也再无他法。王府内看似一团和气,谁又真正明白私底下的暗涌,她没了丈夫,叔叔们又岂会真的为她出头。女儿嫁与余家之前曾写信给她,说不想嫁,可她又能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不想嫁的人。如今,如今是真好……真好,她也走得很安心。 七俭操持办了岳母后事,将她与前黔国公葬在一起,沐余氏一生为郡主生父守贞没有再嫁,沐氏一族全来金陵给她送行。 送走母亲,郡主精神颓丧得很,整日在府里也不出去,说母亲自父亲走后这些年过得太苦,明明已到颐养之年日后日子很好过,怎就突然……夜里扯了七俭的衣袖抹泪,说命这个字,真是无情到极点。七俭抱着她哄,直到哄入睡为止,心里疼也没办法,这种丧母之痛,别人都无法感同身受。 来金陵后一个多月后,红儿生了个大胖小子,福德来高兴得大醉一场。七俭送了他一个大礼,升他为辰宿予睦金陵商号的总掌柜,把舒鸿笺撤了。夜里摆了酒菜和舒鸿笺畅聊,舒鸿笺先敬了她一杯:“多谢七爷照顾至今,其他的场面话我就不多说了,有些事情,我们心里有数就好。”七俭也点头:“你这是想去哪?如今世道说太平也太平说不太平也不太平,你一介女流独自乱跑可不行。”舒鸿笺哈哈笑了两声又敬她一杯:“非也非也,我哪也不去,只是不想再整日困在这铜臭里,听闻七爷在云南修桥铺路,开荒垦田,造馆开学,鸿笺是想随你回去,也为你的德善之举尽份心力。” 七俭颇为惊讶,但也没再问为何,只是爽快应允:“海棠山庄多的就是房间,随时欢迎你去。”舒鸿笺又摇头:“你竟将山庄取名海棠,真是……”七俭被她逗乐,喝了杯酒点头:“无论我赚金山银山,都是她的。我好像……曾经给她立过誓,也不知道是否立过,记不清了,但我心甘情愿如此。” 这厢两人在喝酒,那边两人在说七俭的情况,楚云舒给郡主把完脉说:“郡主不可太过悲伤,否则伤心伤神也非老夫人所愿见。七爷那边也还得仗着您呢。”“我就是由母亲之事想到了她,觉得人这辈子真是……不过我已缓过来,终究这样也无助于她,还得尽力去想办法。”郡主把轻竹送来的药喝了问她:“七爷可还未回?”“郡主,七爷在园里和舒姑娘喝酒,听舒姑娘的意思,她要跟咱们回云南。”轻竹说完就退了出去,郡主似是无意的扫了一眼楚云舒,见她垂下眼睑,于是伸手拍拍她手背:“七爷缺你,算我求你跟我们去云南。”楚云舒略迟疑的应了好。 七俭喝得颇多,郡主又带孝四十九天,两人长时间没亲近,手上没轻没重,郡主实在不能忍,只能翻身压住她。一夜一过,七俭感觉累得不行,全身都酸,想睁开眼也睁不开,很想睡。轻竹来问何时用膳,郡主说早膳省了,轻竹就明白的走了。 唐家两兄弟商量,此次回云南只一个人回去,另一个人留在金陵,协助三地商号事宜,郡主也同意,喝了口茶看了看轻竹,这才问:“你们决定谁回云南?”两兄弟并没想过谁留下,这事只能是郡主决定,于是齐声回答由郡主定夺。七俭不管这事,看着外头日头好,她干脆拿起扇子负手走了出去,舒鸿笺今天去向家里辞行,她找谁下棋好呢?嗯,楚大夫不错。 郡主放下茶杯:“你们且去,走时我会告诉你们谁留下。”两人走后,郡主笑看着轻竹:“你说吧,谁回去?”轻竹脸红得跟桃子一般,扭捏一阵还是轻声说了两个字:“唐刀。”郡主颇为意外,她以为,轻竹一直属意唐剑,因唐剑办事沉稳且一直有表露心迹。也不问为何是唐刀了,感情这回事,还是当事人最清楚为何,旁人瞧见的,都是表象。 下棋的两人根本不是对手,楚大夫深得她师父真传,七俭完全是看书懂入门,棋招全野路,楚云舒趁着这会,不着痕迹的问七俭一些以前的事,她从郡主那听来的以前的事,她发现七俭记不得的事越来越多,突然,她想起一个人,正准备下这剂猛药,却听得门口有人闯进来,说常宁公主请花月郡主过府。七俭一时紧张的扔了棋子,这时郡主也走了出来,走到她身旁安抚她:“该来的始终会来,我去去就回。”七俭拽着她不放,她好像忘了一些事情,但那事情很可怕,好像和现在的事有关,是什么来着……头很疼,一时想不起…… 郡主抱住她吻她的额头:“不要乱想,等我回来。” 入了府行了礼郡主也不坐,只说:“我夫君在等我回云南,公主有话请说。”多日不见,常宁公主异常憔悴,这会说话似是也没力气,把郡主召近些让她坐下才说:“若我死了,你会记得多久?”沐海棠一惊,又听她说:“若沈七俭死了,你又会记得她多久?”她问完,沐海棠也不接话,这姑姑的心思越来越难猜,倒不如不猜。常宁公主见她不说话,轻叹一声看向门外:“这里和宫里没有区别,只是换了个地方等死。我多羡慕你和悦然,来去自由,如鸿雁般,没有鸟笼能束缚你们。” “姑姑若想出去走走并不是难事,相信四叔会陪着你。”沐海棠不知这话怎么就惹笑了她,见她一直笑,只得站起来说:“姑姑,有话直说吧。”常宁公主这才打住笑,让人拿了幅画过来,问她:“认得吗?”沐海棠感觉差点窒息,那画像上的女人,正是她见过的,陈季安。 “你设计让余丰年死,你以为他甘心?他不在乎余丰年,只在乎你竟然能动他身边的人。他翻遍你身边的人,终于替你们找了一个可以去死的理由。父皇若是知道沈七俭以女子之身娶皇亲国戚,定斩不饶,此事还会波及沐王府。你呢?哦,她死了,你会随她而去,你说过。”一字一句都让沐海棠感觉彻骨的寒意,一时再也站不稳,直直的跪下:“姑姑……海棠……”已经说不出求字,其实,又有何区别,眼前这个人不是也喂了七俭□□让她不久就会如痴儿么,她的哥哥,只是提前结束七俭的命罢了。 原来,命,真的不可违抗,余丰年死了又如何,她们成亲了又如何,还是如昙花一现,终究一切是空。 常宁公主缓缓抱住她,良久,在她耳畔说:“秋儿,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好不好。从余丰年死,我就明白皇兄怀恨在心,只能派人潜在他身边听令。皇兄的人昨夜才找到人还未来得及禀明他,你来之时,我派去取她性命之人复命,事情已办妥,连押送她的人一并送走。昨夜还发生了一件事,父皇与皇兄深夜长谈,据悉,是与皇位传承有关,太子皇兄,才是他一直想斗的人,从今天起,他会尽全力去斗,去抢那或许是属于他的皇位,此后,他不会再有心思记着沈七俭这个人,甚至余丰年,他也会忘得干净。沈七俭养父逃出大牢不久就因病死在破庙旁,官府不发文是想引她回去寻人。澂江府私奔逃犯何琢石染疾而亡,陈季安死于皇城天牢,当年纵他们私奔且已死于蜀道之上的沈七俭,罪名已清,可入轮回。从今以后,没有人再能动她的身世,她是从云南去成都的流民,后来,她遇上了你……” 沐海棠感觉自己的肩头已经湿透,但她不敢动也动不了。常宁公主抱她更紧,似乎用了很大力道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她的毒,没有解药。” 郡主从宫里回来已是第二天,她留在宫中一夜,是想知道常宁公主是否说中,汉王是否真的被皇位吸引不再去想无名小卒之事,果然,一夜无事。出宫里遇到夏大人,本只想点头就走,但夏大人主动走过来给她行礼:“臣见过郡主。”“夏大人免礼,这是下早朝了?”“是。对了,维喆恭贺郡主大喜,此次郡主回京想必是沈公子陪同,不知会在京里呆多久?”郡主想起来了,她和七俭成亲时收到一幅字,就是这夏大人送的,真是礼轻情义重,她是得道谢,当下行礼:“我与夫君婚事得夏大人赠字还未来得及道谢,在此谢过夏大人。” 夏原吉真诚的点点头:“臣衷心祝郡主与沈公子白头偕老,臣先告退。”等郡主走后,蹇义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你老兄真是一往情深,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余丰年案发后,结案词中有‘辰宿予睦商号曾与南宁木材商主商谈买卖’一句被你划掉重写一份,你也算……”蹇义不说了,总之就是,夏原吉做了他能为花月郡主做的一切。 伍肆回 郡主一回府就被七俭抱住,也不顾仆人在旁窃笑,两人抱了良久才松开。看着七俭的眼圈熬红,郡主明白她昨晚没睡,于是让她赶紧去睡,哄了好一阵才把人哄睡着,唤楚大夫来听了会脉,见对方摇头,她也笑得苦:“昨夜,姑姑告诉我,她的毒,无解。”楚云舒一惊,不过又能理解,那位常宁公主,大概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七俭好活,原本是指着废了七俭能让郡主回心转意,但如今见郡主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才实话相告。 两人转出院里继续聊,一旁的唐刀不知在吃什么果子,吃完接话道:“郡主,您还记得清凉山上三清观内的女道士吗?”问到这又降低声音说:“那个像……像七爷……”“像七爷的亡妻。”舒鸿笺不知何时来了,接了这话头。她没见过淳和道长,但她知道这事前前后后。郡主也没怪她,花娘本就是七俭亡妻,这她也认,只是突然提起淳和道长,倒是真让她惊喜,怎把这人忘了,当年七俭中那么凶险的毒都被她救回,如今只是慢毒,应是有救! 趁七俭还在睡,她饭也不吃连赶着去清凉山。重走山路,当年种种上心头,又酸又甜的感觉,时光,真是过得快。到了道门前有人认出她来,连忙往里跑去请师父。郡主只带了唐剑和楚云舒上山,这会侍卫在道门外守着,他们三人坐在殿里喝茶。淳和出来时,唐剑又惊了一遭,真是太像太像了,吓人。几人打过招呼,道长坐下后问清来由,又听楚云舒说了具体症状,不由得摇头:“这种毒贫道倒是听过但从未见过,据说此毒甚凶,不杀人却比杀人更狠,前元时就已被官府清缴,如今怎又流传出来了。”郡主一看真找对人了,几乎要上前一拜,道长又示意她不要激动,想了一会才回:“要解此毒贫道没有十分把握,只能慢慢去试,时日真说不好。” 郡主见她还在犹豫,于是说:“道长若不愿下山,我愿在山间筑房而居,等她治好。”道长又摇头:“最初见面误会的缘由郡主已说给贫道听,贫道如此像她亡妻,她又记不清前事,要是误认为贫道为她亡妻,郡主准备如何?”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问愣了,郡主更是答不出来,要是七俭真忘了,要说给她听她曾经经历过些什么痛苦吗。 “况且,天长日久相对,你不怕贫道和她日久生情?”道长突然又加了这么一句,唐剑脸都黑了,楚云舒也觉得这道长不像清修之人,怎能问出这等问题? “若道长真有心她也有意,只要她能活着,我……”郡主说得痛苦至极,楚云舒看不下去要站起来拉她走,忽然听得道长哈哈一笑,众人看向她,不知她在笑什么。她站起来所了一下拂尘:“有郡主的心,她的毒不是绝路。”众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知道郡主究竟愿出多大的决心去解七俭的毒,而郡主给出的答案,真是让人心痛,为了七俭能活着,她甚至于愿意离开她。 “上次下山贫道受师父托梦责罚,时时不安,此生绝不再下山,沈公子的毒,贫道与这位楚大夫联手来解,她书信告知贫道沈公子情况,贫道回信给她新的药方。如此,郡主可还满意?”道长已要送客,郡主起身深鞠一躬:“大恩不言谢,此后道长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定当赴汤蹈火。” 梁道远把常苏两分号建起来后就去了昆仑一带,待七俭收到信鸽他已出发,后来就再无音讯,七俭一直想着他不要出事才好,昆仑那地方人迹罕至且,中原人鲜少去往那地方。这会刚把商号的事处理完,又有客人来拜访,是皮货商,央着七俭的商号给走些货往北方去,上门就送了件虎大皮。和人谈完事,七俭走到郡主平日里休息的厅里,在外边就听见里面有男人在讲话,进门看到是梁道远,给高兴得差点抱一起。 自从这道远兄一来,郡主就让人去捉蛇,甚至让人去湖南铜仁府那边收蛇,七俭也不知她要干啥,反正只要她高兴就好。直到个把月后一天晚上,郡主端着杯酒喂她喝,她闻出来酒味道不对,不肯喝,问是什么,郡主喂得不耐烦了抿嘴瞪着她:“我会害你吗?”七俭摇头,但还是要辩解:“这是……何物?为何闻起来有股……药味……”“是药材泡的酒自然有药味,楚大夫说你身体最近不太好,来,喝了。”“与平日里的药酒也不一样。”“是梁先生从昆仑一带带回的药材所泡,这不刚好泡了一个月才让你喝。” 七俭捏着鼻子把那杯药酒喝了,第二天梁道远兴冲冲的问:“七爷,你觉得我从昆仑带回的药材和铜仁府的蛇泡出的酒好喝吗?”七俭吐得稀里哗啦的,直到看到那坛子里真的有药材还有条蛇,差点晕过去。一整天不想吃东西,晚些时候对前来给她诊脉的楚大夫说:“大夫,我要真有恶疾且直说。”楚云舒看了郡主一眼才回她:“七爷言重了,就是你最近体虚,药蛇酒有强身健体之功效,还望七爷每天一杯,连续七天不要断。” 这是要命,七俭坚决不干,楚云舒笑了笑:“七天之后我为七爷施针,这个冬天你就好过多了。”她走后,七俭向郡主讨饶:“夫人,且饶我一命,那玩意儿哪是能喝的。”郡主摸摸她的脸点头:“那就不喝。”待她睡了,郡主又去厅里找楚云舒,见梁道远和舒鸿笺都在,三人正在对一些红红的干干的东西研究,她就发现这道长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特别有兴致。 “她不啃喝,云舒,淳和道长也建议用此方辅助治疗吗?”想起七俭一天饭也没吃,郡主颇为心疼。楚大夫点头:“和道长确认过了,她说此方甚妙,七爷身子会被毒性蚀弱,此方可让她固本培元。梁道长带回的药草中有一味极为珍贵,还望郡主吩咐商号里的人,各处收集这味药。”舒鸿笺拈起桌上那东西到鼻前闻闻,被呛到,拿远些才说:“得骗她喝,但那药酒味道太浓,骗也骗不了,要我说,郡主不如趁她睡着给她一杯灌进去。”说完她竟咬了一口那物,当时就叫起来:“啊!这是……水……水……” 楚云舒没好气的给她一杯水:“叫你乱吃东西。”她连喝了几杯水才好些,指指自己嘴里又指指那红色的问梁道远:“道长,这是何物啊?为何味道如此怪异……像是……像是嘴里受伤了一样……”“这是我从泉州府商人那里所收之物,据他说叫什么番椒,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你要这个干嘛呀,道长你真是无聊得紧了。”舒鸿笺感觉舌头还是怪怪的,只得向楚云舒讨药:“大夫那有药吗?”“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怎么给你药?”“那你吃一口这番椒。” 楚云舒觉得,舒鸿笺这个人,纯粹的讨打。 一众人以为七俭这药酒是喝不下去了,没成想第二天吃完饭她主动要喝那药酒,郡主问为何,她说喝完感觉不错,挺好喝,只要不去想那蛇就好。哄得一群人跃跃欲试,但最终都没那胆量。连喝了七天,楚云舒当晚给她施针,一夜睡得踏实。楚云舒将她身体新情况详细写了送出去,这会和郡主散到学堂外听娃娃们的读书声,略心醉:“难怪郡主和七爷将家安在此处,此处确实一片安宁地,仿若世外桃源。”“那大夫可想在此安家?”郡主适时的调戏让楚云舒红了脸,她想想叹了一声:“本是江湖中人四处闯荡,原本打算跑不动了就回师父那教其他人医术,年前我听到师父那的消息,说是那一片遭水灾,房屋田地全淹了,人也淹死许多,我已无处可去,幸得郡主和七爷收留,我本也拿这里当家。” 这话圆得漂亮,郡主见探不出她口风,只好作罢。给孩子们送了吃的,回来路上郡主又问:“那药酒的药性确定没问题吗大夫,我觉得七爷最近……不太对劲。”楚云舒问哪不对劲,郡主又不肯讲了。 这几天梁道远带着舒鸿笺在想新鲜玩意玩,他们要造一套管道设施将山上的山泉水引到海棠山庄。山庄两口井足够所有人的用水,也不知他们此举意义何在,七俭一向不管他们,商号的事处理好了其他的事就随他们折腾。傍晚梁道长又捧着他那瓦罐盆在那嘀咕,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七俭负手走到他身后看了一会:“道长这是念的生长咒?”竟然蒙对了,七俭略伤感。她感觉自从在这海棠山庄安顿下来,这道长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完全跟三岁小孩一样净想些稀奇古怪的事。 把这想法说给道长听,道长也不恼,只是笑呵呵看着她:“七爷还记得当年的药皂吗?七爷当年也是敢于人先去想去做,只是如今基业已打下,您身体也…… ”他说到这,七俭打断他:“什么药皂?是什么?我做的吗?”梁道远很心痛,缓缓站起来:“七爷……您……”“守信,天色晚了,回房吧。道长,这天色一黑就冷,你也早点去休息。”郡主过来牵了七俭回房,七俭洗漱完毕没有睡意,盘腿坐床上想了一会还是摇头:“郡主,我好像不记得一些事了。” 郡主也坐起来,跪在她面前看着她,笑笑凑过去吻她:“不记得就不记得,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记得。”“可道长说我曾经做过药……”话没说完,已被郡主推倒。这几天又是七天药酒期,她觉得喝了那药酒自个变得有点放荡,只要郡主靠近她她就忍不住,这会郡主主动,她更是把刚才的事全然抛到脑后。 伍伍回 梁道长种的番椒已发芽,一屋人都好奇长出来什么样。再有六月三宝太监已率领帝国船队从长乐下海出发,顺风南下,此去必然带回海上各国稀奇之物,道长先前已亲自选郑宗显前往浙江六横岛双屿港驻守,以此为基地,下至福建泉州一带港口,串为一条线,让人来往各个港口,为的就是让辰宿予睦吃着一直不敢去尝的“海鲜”。此事他与七俭商量几次,七俭忧心忡忡,最终还是放手让他选人,只是叮嘱海港不比陆地,凡事牵涉海外之事,切不可与海盗匪寇有任何瓜葛。 就因七俭如此吩咐,束了那边人手脚,他们几次三番写信给道长,说先帝开国有禁海令曰“片板不得下海”,海港存在的意义只为朝贡所用,而朝贡这种官家买卖哪能让民间商号分杯羹?近海的买卖若不得官家认为的“海匪”往来,又何苦投入如此人力物力,不如收回钱财去内陆买米买布。后边的话接近愤怒甚至讥讽,道长没把信给七俭看,而是把其中意思说与她听,又把郑宗显亲手所绘海港图给她看,让她定夺。 夜已深,七俭披着外衣,在房内散来散去,时不时用拳头敲敲脑袋,又叹气。郡主过去拉她坐下:“我来给你按按。”被郡主这一按,舒服些了,这才说:“我看鸿笺与道长志趣相投,道长所建引水管道她一直倾力相助,两人谈到海上之事更是引为知己,倒是我,似乎……”郡主知道她要说什么,把前些天商号商队带回的阿胶喂给她吃:“他们能想的让他们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对道长,可还有不放心?”七俭认真想着,而后摇头:“梁道远,志不在钱财。”这点郡主也认同,以梁先生的本事,真想发达,不是难事。 海港一事暂且搁置不谈,这天已入深秋,七俭吃完早饭要出门,郡主给她穿了厚斗篷,随她出门。两人携手到山边,见沈家些青壮男力也在帮道长,这会运陶管的人经过,连忙给他们行礼:“见过七爷、夫人,你们也来看道长弄这引水管?”七俭啊了一声:“他这是想做什么呀?”“七爷不知道啊,道长说,要把山泉水引入各家各院,男人出门干活女人不方便从井里取水,有这管道送水就方便许多。且道长说要蒸花露,需大量的水,怕井水不够用。” 这事梁道远给七俭说过,郡主也记得,见此时七俭似乎记不起来,于是笑笑:“他倒是说给我听过,晚间守信再与他详谈吧。” 楚大夫也穿了一身做活的衣服跟在舒鸿笺后面,半山腰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七俭正要转身,只听得一声小心,转眼看去,楚大夫护着舒鸿笺倒在一起,似是受伤了。她叹了一声急:“快上去人把人扶下来,她们这是胡闹啊胡闹。” 楚大夫手肘被石头擦破,这会上了药坐那歇息。梁道远确是有愧疚:“七爷,是我不该许诺让她们跟着胡闹。”七俭叹了一声:“夫人,这午膳还让厨子多费心,看他们都忙累了。道远,你跟我来书房。” 两主仆好久没推心置腹说话,七俭让人上茶手关上房门,转回桌前拿起本线装本:“我这记性一天不如一天,要每天写篇记事,事后翻看起来有些事才记得住。道远兄,我或许是病了,郡主常常喂我些稀奇古怪的药,开始我还问是什么,后来也懒得问,她比我先晓得我这病,是在盼我好。买卖人脑子不清楚跟废人没啥两样,今日我与你长谈,你有话尽管说。一直以来我都没问过你,志向何在,不知兄长今日可否告知?” “七爷以心换心,在下愿将心中所想坦然想告。一直以来,道远之志向都是能让更多的人吃饱饭穿暖衣过安稳日子。” “兄此等志向,实在该去朝廷为官。” “非也,朝廷之上,又有几人真心系民间,为权为谋斗得且欢,一朝不慎万劫不复,光自家宗耀自家祖即为一般朝中人志向。道远不屑与其为伍。” “那在辰宿予睦,先生又何以能实现此志向,不过一商号,不过整日在钱财里打滚,所得钱财皆为沐王府与我沈府,终究不能全然施舍于世人。” “非也,将辰宿予睦比喻朝廷,您为王,我则为一人之下统管,我所能做的,远不止赚得钱财一事。如今七爷在云南置田地,那些租田地者好比七爷子民,我们不仅可以租与他们田地,还能教他们如何将粮食高产,如何将桑麻种得更好,这是为利双方之事。七爷可认同?” “道家有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兄这番话说得极好。” “再说商号,我们辰宿予睦走四方,知民间疾苦,我们遇此情况,不牟暴戾即为施仁,七爷也常常如此做。这样说来,我在辰宿予睦已然实现此生志向,全拜七爷成全,道远此生无以为报,只能将一腔热血献予七爷和辰宿予睦。” “此为郡主所愿亦为我所愿。先生,守信明白你了,今后,你可做你想做之事,不用事事向我禀明。” 说到此,两人都红了眼圈,七俭起身执起他手:“此生能遇先生,真乃守信大福。”梁道远也回:“今天与七爷一番畅谈,道远心中所压之石已然放下,今后我所做之事依然事事要向您禀明,因您是主家,道远绝对不能越权。”要出门时,七俭又说:“海港之事,待我精神好些再与你细细商议。倒是那花露,你要如何做,午膳过后再详谈。” 云南多奇花异草,梁道远由七俭当年做药皂启发,又翻看古籍,最终决定在山边建一花露作坊,以精美瓷瓶包装,运往各地销给官富之家。七俭听后当即说好,一下午两人都在谈花露制作的事,后又谈到山泉水清甜,可酿酒,于是在花露作坊不远处又添了一处酒坊。他们谈得兴起,舒鸿笺在看梁道远带回的几本番文书,作注解后给七俭看。楚大夫伤着手肘,吃饭也不方便,这会坐院里叹着气。 “舒鸿笺此人,颇没良心,楚大夫是否认同?”郡主坐下后,丫头上了茶和点心,楚云舒本想顺口说是,但又忍住摇头:“她只是不善表达关心之意,没良心倒不至于。”这是护着,郡主心里有数了,又说:“我看她与道长整日谈经论道,两人志趣相投得很,大夫认为,他们是否有心结为夫妇?”楚大夫一惊,看着郡主有点没主意的啊了一声:“她有此想法?”“此事还不确定,大夫不妨问问她。听闻她还想随道长去海港,唉……”郡主叹了一声不说了。 楚云舒有些坐立不安,过会起身向郡主道歉,说身体不适先行回房歇息,郡主也说好,随手招来轻竹吩咐:“去去找丫头跟着,听听她和舒鸿笺说什么。”轻竹颇为无奈,郡主自从和七爷成亲,心性一点一点在变,先前的城府颇深凡事不漏心迹到如今的颇有几分顽皮性子,这种事也要探听。没办法,她只得悄声吩咐了个小丫头让她跟着别被发现了。 楚大夫走两步停一步,很迟疑的走到舒鸿笺书房门前敲门,被打扰的人略不耐烦:“不要扰我,我在译书。”“是我,有话想和你说。”楚云舒被噎了一声,欲走还回,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舒鸿笺哦了一声:“你受伤了好好休息,我在给七爷译书,等会去看你。”她话说完,楚云舒推开门,在她一脸惊讶中又把门关上。 “有要事?”舒鸿笺喝了口冷茶看着她,笔都没放下。楚大夫行走江湖本也没什么弯绕心思,只是有些话她着实不好开口,这会叹了一声:“你与梁先生,是否真的……情投意合……”舒鸿笺一脸听不懂的放下笔,走到她跟前:“我跟谁情投意合?梁道远?谁在造这个谣!我们已义结金兰!”想想啊了一声:“是不是七爷见我们走得近想多了?不行我得给她说道说道,我已誓愿此生为子妍独身,情情爱爱是你辈中人的事,我早看开了。” 丫头把门外偷听的话说给郡主听,郡主哎呀一声:“舒鸿笺,果然没良心。” 临年底轻竹和唐刀的婚事要办,两人说到这事,郡主给她盖好被子随口问道:“守信可有听道长说起属意之人?”七俭双手扣脑后想想嗯了一声:“倒是从没听过,他那个人啊,满心思在正事上,情爱之事倒真从没听他提过。”“情爱之事不是正事?”郡主嗔她一句,贴在她胸前又叹:“舒鸿笺那人的心性好比一竹筒,直倒是直脆倒是脆,就是空心的。”七俭被她摸得舒服,这会起了心思,根本没用心听她说的到底是何意。 亲了一阵就是不得紧要,郡主不让,她这才清醒些问:“夫人可是身体不适?”郡主揪她耳朵:“原来色迷心窍真不是一句空话,我刚才说的你可听明白了?”真不明白,只得讨饶:“夫人明说罢,我这脑子一天不如一天,糊涂紧哟,夫人要多担待。”她这一说郡主就心疼,搂怀里叹了一声:“我是说,楚大夫对舒鸿笺动了心思,舒鸿笺真真是比愣子还愣,指望她从子妍那回神,花儿都要谢了。”七俭被这话逗得乐:“不至于,可如果楚大夫喜欢,舒鸿笺没那意思可怎么好?” 难就难在这,她有成人之美的心思是次要,重要的是两人是不是你情我愿,要不是,这山庄迟早只能留下一个。两人说话到半夜,又恩爱两回才睡去。 伍陆回 天上飘起雪来,秋收冬藏,这会田间地头早已没了人走动,城里街市上平日摆小摊的落雪也都在家没出来。在这银装素裹的时候,海棠海庄第一批新酒出炉,而花露已出货好几批,从金陵运回的精美瓷瓶装着,木塞上缠的布条上会标明不同的香味,各地反响都不错,沐浴时可滴在浴盆,平时里也可抹在肌肤上有润滑之功效,且留香持久,香味清新脱俗。 这么冷的天,七俭破天荒的要去钓鱼,郡主拦也拦不住,只得让唐刀陪着,这会见两人从院里走进来,赶忙迎过去:“冻着了吗?外边北风呼呼的,你说你犯什么傻。”七俭脱了斗篷给一旁的丫头,哈哈笑着:“是不是犯傻夫人待会就知道了,让人把这鲜鱼去厨房做了,做汤,剩下的用水缸养着。”说完上前牵住郡主的手:“你看我手都不冷,这天越冷多动动就好。这些天老要么是山里野味要么是海里干货,我看你是吃得越来越少,今儿有鲜味,你可得多吃点。” 郡主捂着她的手嗔她:“要为我这一口,谁去不成你非得自个跑出去。”七俭也不再跟她辩,拉了她坐在火炉旁烤手:“安南终于还是打起来了,也不知怎么了,我这心里憋得慌,就出去走走也好。你二叔出征,听说战事并不顺利,沐斌在京里应该也着急,你要与他多通书信。”郡主只应了声好,没再说其他的。这人心太善,她是真把沐家人当自家人,可沐家人永远也不会真心拿她当自家人。 轻竹和唐刀的婚事办了,这才一个多月,轻竹已是有了反应,郡主本不让她跟着,可她要跟,说不做重活就好,郡主也就随她,这些年了,谁又能替得了她。这周围沈家族人虽说敬怕他们两人,但私下免不了说些子嗣的事,心倒是为郡主好,只说不离是七爷亡妻之子,郡主要是没个一男半女,将来七爷走得比她迟倒没什么,要是比她走得早,哪又能料到不离以后是什么心思。这些话轻竹听了心里烦得很,郡主也听了些,她不烦,只是略难过,她和七俭,终是不能有个孩子。 不止做了鱼汤,还红烧了一条鱼,红烧的鱼里有红红的一段一段的……“是番椒段。”梁道远嘿嘿的笑着,他终是把番椒种活了,又说:“今儿新酒出炉,也都试试这番椒味,七爷、郡主,你们先请。” 郡主吃了后不做表情,也看着七俭不让她做表情,这惹得舒鸿俭十分好奇,但她又记得最初咬的那一口滋味,迟疑半晌才下箸,吃了竟也不做表情,楚大夫嗔她一眼,只好自己去尝。大夫是个实在人,眼睛亮了一下:“放在鱼里竟别有一番滋味,啊,这味道让人还想吃。”道长自己吃了后大呼满意:“果然用油过了的番椒就不会太辣,这味道在这雪天吃来真是享受。” 七俭服他,又问:“种了多少?”“就一棵活了,它开白花结红果,我想等它再结果时留些种子到明年再试。”道长说完,站一旁的丫头脸色微变,这让楚大夫看在眼里,迟疑的问:“你不会……是把整棵扯起来了摘的?”道长一听嗷呜一声冲出去,不一会就听见他在院里鬼哭狼嚎为他番椒哭命苦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番椒,郡主晚饭比平日多吃了些,这让七俭很是高兴。再过几日就是年,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此做准备,这是府里有夫人的第一个年,七俭已让人连续在南街施粥一个月,一直要施到年三十,三十还会施肉。因着打仗,边境流民往里逃的多,昆明城不收流民,但悄悄混进来的也不少,全窝在城南几处破房子里,义庄都住满了人。 楚大夫和舒鸿笺下棋,手伤以后一直有些不便,竟把左手给练得和右手一样,这让舒鸿笺佩服得不行。这会两人下了几局,舒鸿笺有些困意:“去睡吧,这天冷。”楚大夫略迟疑的问:“你……不回去看你爹娘吗?”“常有通书信,两位都好,我爹学生满天下,每到年下都是宾朋满座,不愁不热闹,我回去倒伤他们的心。罢了。”“子妍,既已不在,你真的从没考虑过……再接纳别人?”问出这话颇费勇气,大夫垂了目光一时不敢直视面前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个心里有数,脾气急躁又不懂体贴人,孟介是除我爹娘外这世上最迁就我的人,我决定离开他,就是决定一个人一辈子。再者,若不是真心相爱,如七爷和郡主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女子又哪有琴瑟和鸣一说,你看我这样的除了子妍在世,又哪有女子肯迁就我,我要的是真心相爱,不是一定要找个女子。总之,罢了,有七爷和郡主相陪,这一生倒不孤寂。倒是你,虽然你爹娘早逝师父如今也不在,你还是要成个家啊。”舒鸿笺说得十分真诚,但这话一下把楚大夫惹掉眼泪了,直到楚大夫跑出门,她还是没明白自个是哪说错就惹着人了。 晚间两人在房里说话,郡主拿了个锦帕给七俭,七俭接过看了不明所以,与府里用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且这绣娘绣工还不到家,上面的荷花月亮总缺点什么……脑子再不好使也还是能想事的,忽然就明白过来,略激动的抓紧锦帕:“夫人绣的?”郡主凑近她笑着:“这日子闲起来是真闲,除了看书也不知道做什么,看府里丫头闲来无事绣,我也跟着学了些,是不是不太好看?”“夫人心意千金不换。花好月圆……花好月圆呐。夫人,不能绣,扎着手了我心疼。你要实在闲得紧,让鸿笺带你作画,这耗时快。”七俭说着拿起她的手看,还好没见针眼,还是亲了一下才放下。 郡主看着她,目光深邃,问得轻:“守信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两人对视着,七俭原本也笑着,慢慢收了笑低下头:“夫人,我是不是,病得越来越重了?”郡主抱住她摇头:“不,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守信。”七俭蹭在她颈窝,本不想流泪,但一想到以后连她也会忘,就忍不住红眼眶,可命这回事,谁又能逆得了。或许她本该是在澂江府做小账房平淡度日的命,如今竟和花月郡主结为夫妻,且钱财滚滚往手里来,该是现今这命太重,她受不住罢。想了会抱紧郡主:“我会教导不离尊你敬你一辈子,不论我将来如何,你都是辰宿予睦的主人,从来没有这财富是沈氏一族一说。” 原来,这人也听了那些话。郡主笑得心酸的抱住她,也不再说什么了,如果真的走到那一天,她富贵天下又如何。 两人携手去厅里吃早饭时只见沈母和不离还有道长和舒鸿笺,楚大夫不在,正要派人去找,有丫头过来说楚大夫和唐二爷轻竹他们一起在用早膳,让过来禀明一声。这是闹的哪一出?众人竟心思默契的全看向舒鸿笺,正在埋头喝粥的人一抬头吓一跳:“看我干嘛,我又没惹……不对,是她太奇怪了,昨儿我们在下棋……”把昨晚的事一说,她继续喊冤:“七爷郡主你们说,我哪就惹着她了?”七俭这时候想起郡主评这人的词儿:直是直脆是脆,就是空心。真是妙极了。 吃完早饭郡主让舒鸿笺教她作画,七俭听道长给她报一年到头的总账,只捡各类货物总的进出盈利说。舒鸿笺是个好画师,教得也细心,郡主学了一阵说:“西市那二虎你认识不。” 舒鸿笺说认识,屠夫卖猪肉的,长得可丑了跟个老虎似的,问怎么了。 郡主又说:“你说他一直说不上媳妇儿是不是因为他长得不好看?” 这还用问?那丑得惊动昆明城啊简直。 郡主接着说:“那你说他自己心里有没有数不会有人喜欢他?” 舒鸿笺又说不一定,好歹一屠夫,跟着有肉吃啊。 “那要真有人说喜欢他,且那姑娘还不错,你觉得姑娘是喜欢他的人还是喜欢吃他的肉?” 这还真不好说,舒鸿笺犹豫的想了一阵说:“就他长那样,哪有家世还不错的姑娘主动看上他?要真是有,那也是很喜欢吃肉,不对,就算是很喜欢吃肉,也得有一丝真喜欢,否则真是……真是看着都要做恶梦,为了吃肉也太划不来了。” “嗯,我也这样认为,听说成衣铺的秀儿小姐喜欢他,你信么?” “不可能!不可能,这哪可能!假的,绝对谣传,三姑六婆没事干了编的。” “二虎也觉得不可能,他想着秀儿又不缺肉吃,总觉得不踏实,秀儿来找他他给回绝了。” “天呐!这简直是初一的月亮要圆早晨的太阳西升,见鬼了!他还回绝?这世道简直是……让人看不明白了……” 郡主真是被她逗得乐不可支,搁了笔认真的看着她:“如此说来,如果楚大夫说喜欢你,你该不会像二虎一样傻喽?”见她全然愣住,郡主走过去拍拍她:“你好不好在别人眼里是一回事在你自己眼里是一回事,但是在喜欢你的人眼里,又是另一回事。如今,就看你,喜欢不喜欢。喜欢,一切好说,不喜欢,好好跟人家谈清楚,以后还是朋友。你这心是空的,指着你自己转过弯太费劲,我就仗着我是你们主家夫人来挑破这事,剩下的,我可真不再管了。” 郡主要走,舒鸿笺一把拽住她,牙齿竟在打磕:“真……真的?我……我怎么……怎么觉得那么假,楚云舒会喜欢我?她从来也没表现出来过啊。”跟这空心竹子说不清,郡主扯开衣袖要走,见她还要追来,于是对门口经过的人一招手:“云舒你过来,我把话给这竹子点破了,剩下的话你们两谈,我要去看七爷了。” 她一声把两人都炸懵了,她走了好久,两人还是一个门外一个门里站着,像是被粘住了一样挪不动脚。 伍柒回 淳和道长寄来新的药方,附了封信,信中言不日有人上山找到她,称是她族亲,且说当年她父母遭难发配之时本想把她和她孪生姐姐一齐送走,阴差阳错,只接出来一个,那个婴孩就是她,送她上山的人半路也遭了不幸,留她掉落山间被她师父捡到。如今她知晓身世,悲恸不已,只愿能找到姐姐,此生姊妹再见一面。辰宿予睦商队通达四方,她将这心愿请求附来,又说了十分感激的话,让郡主颇为动容,本就该谢人家这么久不辞辛苦的为七俭配药方,如今办好此事正好报答一二。 三十这天府里上下都在忙着晚上的团圆宴,七俭吃了午饭说要出门,郡主看天色还好,也没太拦着,只是嘱咐她转转就回来。等她走了,轻竹挺着肚子不解的问:“郡主,七爷这时候出去做什么,各家各户都在家过年,她这去串门也不合适啊。”郡主对门口看了一会收回目光笑:“别看她是女儿身,她心中有乾坤,比一般男儿志向不知高远多少,梁道远与她如此合得来,只因两人都是心怀慈悲会悲悯天地间生灵的人。” 七俭和梁道远两人上了城里的钟鼓楼,登高望远,看到城郭内片一片银妆,又看到城南那块人头攒动,梁道远捋着胡子摇头:“这昆明城里倒是家家炊烟户户有酒,就是这远去再远去我们看不到的方又是何景色,七爷心中也有数。先皇派沐王爷征滇时三十多万大军多数留在了这里,郡主父亲前沐国公春前前后后也带来了五十多万人,他们沐家对云南的功绩至伟无可争辩,就是这些迁徙而来的外民如今成了云南民众的主力,他们在这片又多灾多难的土地扎根,休养生息,开垦田地。但是,老天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就让这里的灾难减少,夏时东里司的地动让大批乡民流离失所,秋季鹤庆府又起虫灾,和安南的战事更是打得吃紧。年年冬天都这么冷,路有冻死骨也不为稀罕事。只是,如此又如何啊。” “今儿三十,先生起的话头重了些。”七俭把手揣在暖手里叹了一声,看天好像又飘起雪花来,伸手去接了一片:“这万里江山姓朱,可百姓却有百家姓,世上一心想救世人于水火的圣人少,至少我没见过活的,皇帝从来都不在这圣人之列。今日之肉粥和我善心不善心无关,我只是记着,好像曾经有人这样施善于我,就想着也这样做罢,或许就能救个将来能对更多人施粥的人,只是我完全想不起是何人何事,脑子越来越不记事了。出来也只是想看看,咱回吧。”她的难过梁道远听得明白,他曾听德来说过他们在成都府的事,大概明白她说的那人是谁,只是,他不能提,何况提了也没用,这人还是会忘的。 他们回时,舒鸿笺已穿了雪披要出门寻他们,这会见他们回来,呵了一声:“外边冷吧,赶紧去烤火,晚上团圆宴都准备得差不多,七爷族兄云松一家已到了。”七俭想着沈云松一直为她尽心竭力,今日团圆宴请他一家来,也算给族中人一个信号,她信这个人。在厅里见着大家,郡主本在和他们说话,这会起身迎她,两人在主座落座,其他人这才坐下。 沈云松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这会跟不离玩闹得开心,沈云松本在轻声叱呵自家孩子让他们不要闹,七俭挥挥手笑笑:“难得热闹,让他们玩罢,我们说我们的。”说完看着梁道远:“先生你来给他们介绍介绍,也可把商号如今的形势说给云松听听。”她把盘子丢给梁道远,梁道远接起就侃侃而谈,郡主剥已烤热的橘子给她吃,悄声说:“你看鸿笺。”七俭顺着她说的看去,只见那人手略笨拙的剥着橘子,剥好了就一瓣一瓣递给楚云舒吃,又凑近问了些什么,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七俭不由得笑得摇头。 两人现在调了个个,舒鸿笺是竹筒嘛,有什么就全给竖出来了,楚大夫害羞得紧,似是颇受不了她的粗放之风,近日倒是有些避她。 正笑着,一个小孩扑她面前,七俭定睛看看,伸手向她:“我抱抱你?”小女孩笑得天真可爱的抱住她,又指指桌案上的盐花生说吃,七俭就剥给她吃,她又指着苹果说吃,七俭就拿给她让她自己吃。沈云松坐不住了:“七爷,这不妥。欣儿,快下来。”小女孩见爹爹不高兴了,连连要从七俭怀里下去,七俭只得放下她,笑着却也不免叹气。欣儿母亲把她这叹气看在眼里,忙说:“七爷这般喜欢孩子,七爷与夫人日后必定多子多福。” 唐刀和轻竹在,二喜和彭先生也在,听了这话他们三脸色一变,郡主看着他们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笑笑点头:“那就承蒙嫂嫂吉言。”“哎哟夫人这声嫂嫂真是折煞奴家。”二喜不想再让她扯,于是扯了话题问梁道远金陵商号的事,她和德来亲如兄妹,问问自然合适。 晚间团圆宴开宴前山庄派出去施肉施粥的仆人回来,好些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唐刀将这事禀了七俭,七俭让人来回话,一小厮眼泪巴巴的回:“老爷,那些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他们一个一个来没有人听,全蜂拥而上,我们护也不是不护也不是,肉让他们抢完还得把粥给他们分完。”梁道远一听这话,心痛得使劲叹了一声。七俭让小厮下去,又发话让庄里仆人的团圆宴上多加几个菜,郡主看出她也难受,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抚:“今年三十,就不计较这些了。”七俭捂着胸口无奈的苦笑:“管仲曾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们是不能计较太多。” 新年时每天都有人上门拜年,小孩子来得多,七俭和郡主包了压岁钱一份份给,小孩一来就属不离最高兴,他现在被七俭管得严,难得这时候没人管。两人也给府里的人各备了压岁钱,这年一天天过,梁道远已准备出门开始新一年的征程,首要代七俭去金陵杭州常州察看一番,后续的路程他再和七俭在信中商议。 这会舒鸿笺和道长聊着,问他还要不要去找番椒种子,他一拍腿:“你不提我差点把这事忘了,要去要去,一定要去,到时去了杭州去海港,定是要寻找一番。”郡主进来后两人赶紧起身行礼,郡主对舒鸿笺看看:“我和道长说几句,云舒给七爷诊完脉了,你过去吧。”一听楚大夫有空了,舒鸿笺赶紧称先行告退。 道长知道郡主这是有话说,于是端坐听着。“这封信给你,你帮着寻寻人。看她说孪生姊妹,我这心里就大概有数了,你就按信上说的摸索过去,看我猜得是否对。”道长看完信点头:“郡主是猜淳和道长的姊妹是七爷亡妻,这要是确认了可怎么给人回好?”郡主也想着这事,叹了一声:“实话回罢,这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只是就免了说给七爷听罢,她这一听,又要闹起一番事来,都已经不记得不离是怎么来的人了,她如今一直以为不离是她母亲在云南捡的。” 一说到不离,道长反而忧心起来,德来当初给他说成都府的事,自然是隐去七俭的真实身世再说,他一直认为不离是七俭亡妻所生,如今他是担心人家既然已寻亲至此,迟早会来相认,到时孩子长大,自然还是亲他们。他不懂七俭与郡主成亲一年为何还没动静,这可急人,要是真有问题那麻烦可大,他想七俭已中了毒,郡主若没个一男半女以后日子必定没现在好过,指着不离指不牢靠,指着沐王府的人更指不牢靠,这事可不是急么。 这想来想去越想越不踏实,又找了楚大夫拉到一边说话,把自己心中所想一说,问:“楚大夫你说实话,七爷是不是因中毒身体……身体不能……”楚云舒明白他的意思了,赶紧点头:“确实如此。”说完又装模作样摇头叹两声。道长一听急了:“那可怎么好!不行不行,你得赶紧治,至少得让郡主有个孩子。”楚大夫在心里长叹一声,这就是华佗再世也办不到啊。 梁道远是个实在人,他已决心为一生尊七俭为家主,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这事,于是一咬牙跑到七俭面前把话说了个透。七俭让他说得脸微红:“这事不劳道长操心了。”“七爷,这事您得想办法寻名医,不能搁置。”“子孙缘是天定,且我本也没有庇佑后世子孙之心,我娘说我祖上是沈万三,想他赚得金山银山,最终也一朝烟消云散,凡事不用勉强。至于郡主,我自会时时对不离教导,只要他还认我这个爹,将来总不会太过忤逆。” 郡主又说现在不能给七爷说淳和道长寻姊妹的事,梁道长真是心急却又无可奈何。 道长说的这个事七俭还是记在心里,晚间和郡主相拥而眠,她睡不着,把这话提出来:“幸得我有病这事如今都心里有数,没有子嗣也不会往你身上推,只是夫人可有遗憾?”郡主一只手撑着头看她,眨巴眼,看得七俭快心虚了,她抱过去亲:“来,勤奋劳作,或许就有了……”七俭被戏得瞠目结舌面红耳赤,被郡主伺候一回总算回神,总归是逃不了这勤劳半夜的本分。 伍捌回 时已初夏,七俭让人城里务色一间酒楼,北来南上的客商在此歇脚茶水免费,才开起来两个多月,凡经昆明客商几乎都以此为中转,在此收信回信,歇息谈天。郡主一个人在山庄闲得紧,又怕七俭在外被人欺负,当然这个理由是她硬说给楚大夫听的,楚大夫也只是掩笑点头,现在是两人一起出门一起回山庄,不想在酒楼里呆着就在城里转转或去田间地头看看春耕。 如今这时候正采新茶,今儿早晨七俭就说不去酒楼去茶山看看,一群人都穿了方便行走的衣服,又给女眷们戴上纱帽这才出门。一路上有说有笑,轻竹因身子不方便没跟出来,跟来的小丫头倒被调教得很称手。 自打七俭不记得前事来,郡主的一大爱好就是给她讲她以前的事,今儿一说过些日子又是另一说,她怎么说七俭怎么听,每回都信得真真的。唐刀他们一开始觉得郡主挺不厚道,后来又觉得看七爷平日里做买卖精明得一个样,听郡主说她们的事又是糊涂天真得一个样,也颇为有趣,甚至在郡主编故事时也帮着添几句。 茶山上采茶女忙碌得很,七俭也不想上前去扰她们,只在一旁走走看看今年的茶叶,看到新茶成色确实不错,这才坐到一旁亭子里喝茶。郡主已听过沈母说当年在茶山生下七俭的事,这会又开始给她讲故事,才说到一半,七俭给她添茶:“夫人,这一说三个月前就有了,换个说法。”听了这话一众人笑,却慢慢觉出味来,这出来可没带平日里的记事薄,竟记得三个月前的闲话? 自茶山起,郡主时时观察七俭言行,见她与半年不见的客商道好,唐刀根本来不及提示,心中大概明白,这毒算是清了,从此以后不会忘事,可前事,就像被洗掉的砚墨,或许经人提醒能记得一二,但要完整的记起那一幅幅长卷,是不可能了。 盛夏时梁道远归来,说浙西旱灾饥荒,饿殍满地,夏原吉夏大人奉旨前往赈灾,浙西府一时拿不出那些粮食,而江浙一带的粮商又屯粮积高欲发这国难财,江浙一带的文人墨客写了大批文章抨击这些富商,而余大富的商队运粮从浙西过被抢,他们一致叫抢得好。他此次回来一是为总半年账,二是为这事回来请示,是否帮夏大人一把,但这一掺和从此可就和官场脱不了干系。 两人半年多没见,要聊的太多,这都快半夜了还兴致颇浓。山庄里夏虫都安静,临山的流水声都听得清,两人已喝掉半坛浆果酒,郡主这时上前坐七俭身边听他们说话,听到夏原吉,心里不免多了丝在意,她听明白七俭的担忧,不想和官家有什么干系,这次赈灾要是出手帮夏大人,以后就免不了要打交道。丫头给梁道远添了些酒,要给七俭添酒时郡主拦住了:“你先下去。”等丫头走了,她给七俭添些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守信,夏大人原为建文帝旧臣,因其才华卓越被今上重用,他是个好官,心系百姓,能帮他的且帮吧。” 赈灾的粮食七俭让人去想办法尽快筹措,能筹多少算多少,但她这几日醋意颇浓,她记不得以前的事,所以想这位能被她夫人记着的夏大人是否曾是她夫人旧相识,且情谊非一般人能比。她要这样想谁也拦不住,郡主颇为无奈,看她那心里还憋屈的模样又哭笑不得。白日里在酒楼和四方商客说四方事,一刻不得清闲,这会回到山庄吃完饭就在书房看书,翻看以前写的记事薄,也不搭理谁,连不离来请教她学问她也说明日课堂问彭先生,像是全然忘了彭先生已受她资助上京赶考。 郡主让丫头把炖品放下离开,这才依偎在她身旁:“或许别的事我会存了戏你的心思,但这件事没有,你好好想想,你能记得我们的事是从哪里开始?”七俭本不想搭话,但受不住郡主的目光太过温柔,只得想了一阵回:“能记得那日从王府接喜轿,其他的事,真想不起。”郡主不想说太多以前,但把她怎么认得夏大人的事说了一遍,又感概:“淳和道长终是把你治好了,以前的事不记得也罢。交秋之后,守信与我回金陵去拜谢她可好?” 交秋之前,轻竹生了个女儿,唐刀实打实的高兴,恨不能当场把两母女捧在掌心。楚大夫接完生也颇为疲乏,这会勉强吃了点粥食,见舒鸿笺一直对她看,笑得宠溺的捏捏她下巴:“瞧什么呢?”“你说……郡主这辈子会不会后悔不能当母亲?”这虽然是在指郡主,实则在问她,楚云舒笑着摇头:“郡主悔不悔我不晓得,但我想她是不悔的,若是我,我也不悔。喜欢孩子去收养几个便好,如今这世道,到处都是如我当年一般没了父母的孩子。”舒鸿笺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说了:“赶紧吃,吃完去歇息,这几日要休息好,过几日我们随七爷一起回金陵看看。” 二喜陪着彭先生赶考也住在金陵沈府,如今也怀上了,红儿整日陪着她,两人像亲姐妹一般同进同出。七俭在金陵把精力养好,陪着郡主去祭祖,又给花娘的衣冠冢重修一番,而后又在城里转悠几天,商号里有客商见她回来,都招呼着她去吃酒,她推也不好不推也不好,有些人实在记不住谁是谁,幸得有德来和唐家兄弟在,她勉强能应付。 这日上清凉山,七俭又怕礼数不周全,让郡主好好把事情给她说了几遍。临进道门,有道童说师父身体不适不宜见客,但想和沈公子单独说几句话。郡主大概明白淳和道长是想问七俭有关花娘的事,可是这人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思至此,上前握了七俭的手:“道长问你什么,你实话答就行,记不得的事就说记不得,不用为难去想。”七俭也点头说好:“那劳烦夫人在此稍候。” 道童带七俭进了一间厢房,看摆设应是道长平日做功课的地方,正四周看着,听得轻轻一咳,她赶紧面向那背影施礼:“沈守信见过淳和道长,不知道长身体抱恙,今日实在来得不是时候。”站在窗边一身道袍打扮的人并没看她,只掩嘴咳了两声:“我身有咳疾,就不与公子对谈了,只寥寥几句,说完便罢。”“道长请说。” “公子可还记得你的亡妻?” “实话说,不记得,郡主告知我她名为花璋,此次来金陵已去看过她。道长也知我先前中毒之事,前事已忘,还望道长海涵。” “你对她的印象,全是依郡主所说?那郡主是如何说与你听的?” “我与花娘想识于微时,从澂江府一路到成都府谋生,只怪我那时太过好胜一心想着如何发达,没能关心她身体,让她不幸染疾,最终病逝于成都府。这话也不是郡主一人所说,德来二喜红儿皆如此说,难道有错?” “你们,相爱吗?”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第7节 “必然相爱。” “若她还活着,你将如何?” “道长此言差矣,若花娘还在世,我又岂能和她分开?若她在世,如今我必然是与她举案齐眉恩爱不离,也就没有与郡主姻缘一说。” 站在窗边的人沉默良久,又问:“对她印象全无,你遗憾吗?” “曾经爱过,憾字又从何说起。” “好……好。我想问的都已问了,你走吧。” 七俭迟疑的拱手:“虽不知道长问这些是何意,但沈守信句句真心,对于亡妻,我虽已全无印象,但我始终相信,能与我相爱的女子,必是值得我付出所有与其厮守一生,曾经花娘如此,如今郡主亦如此。” 她走后,站在窗边的人转身看着她,一直看着她消失在门口。 下山时郡主也没问七俭道长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只是说,这清凉山再来的机会怕是少了。七俭也这样认为,在昆明安了家,就像扎了根,出一趟远门心里想的都是快些回家,如今商号人才济济,梁道远和唐家兄弟还有德来替她打理得很好,以后出远门的机会怕是真的少了。 ===============时光荏苒================= 永乐六年,春,常宁公主病逝,皇帝悲恸,驸马都尉沐昕更是在灵堂痛哭。消息传到云南,花月郡主不禁潸然泪下,向京里对月三拜,让山庄上下为其守孝四十九天。 永乐六年,夏,圣上下旨将安南更名为交趾布政使司,对安南进行直接统治。 永乐九年,秋,澂江府知府到任,姓彭,名宣威,听闻其妻为昆明沈七爷之妹。 永乐十九年,帝国京城由南京迁往北京。 永乐十九年,冬,夏原吉力阻圣上亲征,被关内官监,抄家,家产全部没收。七俭携郡主上京助其家人度过难关。第二年,圣上病危,对左右说:夏原吉爱护我。太子亲自去监牢接出夏原吉重返朝堂。 永乐二十二年,秋,中秋前三天,圣上驾崩。 七俭不蓄胡须之事由楚大夫说明,说她身体受损,少了男子阳刚之气,胡须难以生长出来。众人一致相信这说辞,因七俭和郡主这都二十多年了也没孩子,虽遗憾,但也无可奈何。沈道长在永乐十年也娶妻生子,如今居杭州,年年来云南两趟,年中和年尾,和七俭结算商号盈利,每每来他都要感叹,别人是一年看似一年老,怎么七爷和郡主像是驻颜有术,自二十来岁后就不见老,如今看来也最多就三十出头的模样。 听他这话,七俭也懒得和他扯,她什么样她不清楚,毕竟都是旁人眼里的模样,但她夫人她清楚得很,这些年来她看着就跟最初见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昆明城再年轻漂亮的姑娘小姐也比不上她夫人分毫。 不离已成年且已成家,娶了唐刀家的女儿为妻,又纳了两房妾,孩子如今已有四个,只是七俭早早的把他赶去金陵,不让他在山庄里。这会他和道长一同前来给七俭说商号的事,孩子们也都来了,儿媳妇们请安后,孩子们全围上来叫郡主奶奶,郡主平日时被七俭宠得跟个小孩一般,如今见这些孩子,也不摆祖母威仪,和他们玩得兴致勃勃。几位儿媳妇虽觉婆婆童心未泯,但从不敢表露出笑意来,她们清楚,她们的公公可护犊子,要是知道婆婆有什么不悦,当场把他们赶回金陵都有可能。 “道长,以后商号的事啊,你和不离去议,不用再往我这跑了。有事让鸽子飞来就好。不离,你也不用时不时跑回来,一年到头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爹娘就成。”七俭盖上账本,把它丢给不离,是真不想再管了,没有那么多精力了。不离不依,有点委屈的说:“别人家的爹娘都恨不得日日与儿孙在一块,怎爹爹就如此嫌儿在身旁呢。爹,儿还是要时时回来看您和娘的。”七俭笑笑没再说,只说累了,想休息去。 晚间吃酒颇多,七俭洗漱好睡上床时忍不住叹了一声,郡主就数落她:“一把年纪了还当自个年轻,和儿子喝那些酒,也不怕醉倒在桌上。”“就他们想喝倒我?下辈子。”七俭转身拥了郡主,嘴上虽然逞强,年纪倒底不饶人,这会喘了两声才说:“从明儿起商号的事我不管了,自打迁都,我们还没去过北京城,等他们走,我们就去北京逛逛。这一路往上走走停停,也累不着,咱不赶时间。”郡主替她顺着背好笑:“年轻的时候不想跑,这把年纪了怎不安分了?”“年轻的时候有事做,一天到晚都忙,也觉不出个烦闷来,如今空闲下来,总得找点事做,我本性是商人,骨子里一直都是想走四方的,就不知,夫人愿意不愿意。” 郡主想了想,大明已经过了两朝,算上建文那朝,都算过了三朝,如今治安算得安稳,到处走走也无妨。一听郡主允了,七俭原本抵在她颈间的唇便不安分起来,手上更是趁着酒劲利索得很,郡主拿她没办法,拍了她一下:“真是一日也停不了这事,一把年纪了你羞不……”后边的话让七俭给吃吞下肚,有什么好羞的,夫妻间本就该如此啊。 她们说要出去走走,舒鸿笺和楚云舒也说想跟着去看看这山川河流,四人要出行,商号各地分号都做了万全的接应准备。一路从云南到昌南又到杭州常州金陵,上了北京,回来时七俭说不走原路了,从蜀地回。郡主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起蜀地,正好她也好去看看悦然姑姑,她悦然姑姑有世子熑也就是如今的蜀王庇佑,嫁了个病弱书生一年不到就成寡,她在常宁公主仙逝后一年就找了个姑娘过得逍遥自在。前任蜀王去年仙逝,她如今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接了四人进府,朱悦然见郡主一直对她家夫人看着,哦了一声:“还未引见,这是我夫人宁玉,夫人,这是我侄女沐海棠,也就是云南沐王府的花月郡主,这是她夫君沈守信,这位是舒鸿笺,她旁边是她夫人楚大夫云舒。”几人认识后相谈甚欢,聊得晚才去睡。 第二日朱悦然带着逛成都府,七俭见她们在家首饰店移不动脚,便说先四处去看看,郡主说好,让两个随从跟着,又让她别跑太远了。七俭拿着扇子负手走在这成都府,看着这繁华的街道,有种似曾相识感,虽说郡主让她别跑太远,但走着走着就远了,一直走到街尽头,天色晚下来,青色的天空下那码头依然繁忙,来来往往的挑夫,漕运上的船只……一时看入神,直到随从叫了她几声她才回神:“怎的了?”“七爷,夫人让您不要走远,咱还是往回走吧。” 七俭愣了一会,也说好。天色起了风,街市上一家卖蜀锦的店铺正准备收门,小厮收门口的一块时一阵强风刮来,那块蜀锦直飘到了七俭手中,小厮赶来连连赔不是,七俭对手上的蜀锦看了一会:“我买了罢。”夜灯起,那远处脂粉青楼地有女子唱: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恍惚中觉得楼上的窗户被谁推开,抬头看去,却是窗门紧闭,抬眼看着,衣袖被晚风吹得招展,眼被风沙迷出泪来。随从正在给钱,远处郡主寻来,近些了唤她:“守信,回家吧。”七俭抱着叠好的蜀锦,上前执起她手,一齐向来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7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