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沙洲》 正文 第1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夜照沙洲》作者:不想吃药qq 文案: 段阡陌问:知道阡陌和紫陌的区别吗?司马夜答:紫陌是帝都的康庄大道,阡陌是载满牛粪的田埂子。段阡陌笑了:所以他生来就是皇帝的命,是我那死老爹决定的。司马夜说:那你做我的路,司马夜的路。段阡陌感动了:你喜欢什么路?司马夜答:这片沙洲,希望能永远走不完。段阡陌看看地看看天,又看司马夜:夜照沙洲……《紫陌纤尘》系列文,结局he,微虐,清水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恩怨情仇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阡陌,司马夜 ┃ 配角:司马晴,塞漠 ┃ 其它:虐恋,淡漠受,王爷攻 ================== ☆、楔子 ※※※ 苍茫的漠西古道上,有一队人马缓缓的前行。 一行数十个人,只有一名当地向导,要不是主顾给的银子多,在这种鬼天气里才不会去接生意。 队伍里只有一人坐在骆驼上,围着斗篷面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四周望不尽的黄沙在他眼里却是独特的风景,时不时来两句听不懂的诗词,向导阿力虽然听不懂那些诗,但喜欢听这人讲话的声音,特别是念诗词时,话音未端带点儿挑高的尾音,很是动听。 那人是主子,却没有主子的架子,随从们可以随意的开玩笑,阿力看到过他揭开面罩的模样,当时就感叹:“您是天山下凡的仙人吗,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月氏王比你更好看。” 那人哈哈大笑,赏给了阿力一片金叶子,问了很多月氏王的事,当听到月氏王能驯狼时,很惊奇,说想亲眼目睹一次,没想到却真的应验了。 春季是沙暴多发季节,秋季虽说不常见,却也有倒霉鬼遇到过,在沙漠里遭遇沙暴等同于一脚踏进鬼门关。 沙暴袭来时,黄沙滚滚,昏天蔽日,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瞬就是满天黄雾。 阿力大叫:“快停下,沙暴要来了!” 整个队伍的人全都变了色,虽不是在沙漠腹地,但这古道四周每个遮挡躲藏的地方,也是很危险的,再则若是天黑前找不到客栈,那夜里气温骤降也是会冻死人的。 风势越来越大,呼喊声被吞噬在狂风怒吼中,队伍中的人开始绝望,那主人早已经下了骆驼,阿力牵着骆驼让那畜生坐下,所有人靠在骆驼身侧挤在一起,乞求能避过这次突如其来的沙暴。 “啊,狼群!” 有人惊惶的叫了一声,所有人眯起眼睛眺望,只见风沙幕帘外,数百头野狼像突袭的军队,正朝这边冲过来。 “完了完了……” 有人绝望的低泣。 阿力擦擦双眼,目光带着希冀远眺狼群,虽不抱太大希望,也知道那神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突然出现,但濒死前抱着幻想,是人之常情。 天神保佑! 阿力的眼里突然闪出泪光,大叫:“是月氏王!是他,是他……我们有救了!” 队伍的主人倒是冷静,面对死亡和逃离死亡都是那样温吞的态度,露在面罩外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缝,狼群中的那个人,他比阿力发现的早。 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却让人肯定,那是个像野兽一样的少年,用野兽形容也许太过笼统,不如说是一只华丽的猎豹。 少年不紧不慢踱步的姿势,每一脚都是节拍均匀的节奏,在别人眼里,会觉得他姿态太高,好像带着狼群不是来救人,而是玩一场游戏,等人露出死前的丑态,到最后一刻再伸出他高贵的援手。 但他却不这么认为,那少年是天性使然,与身俱来的从容和冷漠。 带他走近,狼群很有规矩的退到他身后。 骆驼后面挤成一堆的人,包括那主人,目光有些直愣愣,即使风沙灌眼,也想睁大眼睛将人看清楚。 栗色长发被高高束起成马尾,在风中张扬的飞舞,深棕色的半长窄袖胡服,脚蹬翘金马靴,肩搭一整条褐色水貂毛皮,水貂的眼睛是璀璨的石榴石,少年的下巴隐在貂毛后,一张粉菱红唇紧抿成一条线,让人忍不住想象那漂亮的唇若是顺着唇线往上弯会是什么样的美态,不过单看他那双褐中泛着酒红色的眼睛深如凝渊,就会让人冷抽口气,这少年只怕是永远不会知道,笑也是一种表情。 主人觉得有些可惜,他喜欢爱笑的美人,喜欢眼睛灵动的美人,当然最好是女人,不过男人也行,最起码要满足上面两点要求。 真是白瞎了一张漂亮到令人发指的脸,主人叹了口气。 少年的手轻轻的作了个姿势,狼群循序渐进的靠近队伍,纵然是知道这些狼是被驯服的,但让一头头腥臊恶臭獠牙闪亮的野兽靠近,还是挺慎人的。 狼群围成一个圈,其余的跳上同伴的背,没多时形成一个堡垒,将瑟瑟发抖的人群严密的保护起来。 “主子?”侍卫发现主子不对劲,脸色突然涨红,关切的询问。 男人憋住一口气,瓮声瓮气的喘:“本王会被熏死……记得替我收尸……” 主子养尊处优,连上茅厕时鼻孔里都要塞干枣,几时吃过这种苦,想到主子会被狼臭死,侍卫潸然泪下,闷声点头坚定的表示:“主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收尸。 男子不再说话,紧捂着面罩。 头顶上突然一亮,有人自狼群的缝隙间跳进来,接着面罩被人揭开,再接着被人搂进怀中。 是那个少年,身上有淡淡的树木香味,很特别,虽然很淡,却霸道的充斥鼻腔,什么恶臭什么腥臊全都被挥散。 他的胸膛很薄,却有弹性,可以感觉到有种只能意会难以言说的爆发力。 男人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瘦削的少年,给了他一种很安心很满足的感觉。 这感觉很微妙,也许是因为沙暴中突然而至的援救,也许是因为他毫不犹豫的拥抱,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树木香,还有那双不算有力却坚定的臂膀。 风沙持续了一整晚,太阳退出地平线的时候,群狼的体温让大伙逃过了抵御夜寒的凄惨,当第二轮太阳转出东边的天空时,前一天可怕的沙暴似乎就像一场恶梦,从未真正来过。 男人安心的睡了一整晚,恍惚间感觉到少年拔下了他发冠上的玉簪。 男人在半梦半醒中一哂:“唔,送给你了……就当信物吧。” 少年没说话,男人感觉到他将玉簪很小心的放进了贴身的内衣里,又轻轻的扶他倚在侍卫们身上,轻轻的挥开狼群,轻轻的,走了。 少年的背影有种和他生生相惜的孤寂感,却不是孤凉,像大漠里一缕孤烟,有风便是湮灭,无风或许会扶摇直上。 男人眯着惺忪的眸子,一笑森凉! 月氏王,你想怎么玩这场游戏呢? ☆、第一章 焰帝五年,以西始嘉峪关东至金城为界,划地立藩,封亲弟容瑞王爷段阡陌为西藩王。 西藩王府建在肃州,离嘉峪关不远,一天路程。 有人曾试图劝阻,关外几个部族闹得正欢,那些野蛮子无法无天,嘉峪关虽有重兵把守,但若真的攻进来,不到一天时间即可抵达西藩王府,这太危险了。 段阡陌在深秋寒凉的天气里,依然轻摇着他的折扇,不以为然的笑弯了一双桃花眼,“那些人狗咬狗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来管本王,呵呵,快去招几个顺眼的仆役,本王的新府邸就差美人儿来点缀了。” 西藩王府的管家筛选奴仆,这是要选在王府侍候王驾的,哪怕进不了内院,只在外院侍候,也要千挑万选。 不看家世清白,不看身份文书,不看保人荐书,只看样貌身个体态肤色。 有疤? 不行!主子看了恶心。 太黑? 不行!夜里吓着主子。 太高? 不行!主子会有压迫感。 太瘦? 不行!王府不收难民。 要求如此奇怪,简直是刁难,去应选的人却是接踵而至,一大早就排了一长条。 王府给的条件是很诱人的,签五年长契的每月月银十两,一年短契的每月月银六两,一个月六两足可养活一家八口人,像肃州这种边城,一年战乱十年难恢复的地方,能找到这种差事,哪个不想来试试。 “鱼龙混杂啊……” 管家看着无限长的队伍,摇摇头。 门政笑着纠正:“是歪瓜裂枣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爷也忒难为人了些。” “谁说不是呢,三十个人,恐怕将全肃州的人挑完也凑不满。” “诶,别说,那边那个。”管家眼珠子一亮,还没等门政顺着指头看清楚,就唤道:“那个,穿蓝衣服的,没错就是说你……过来我看看,赶紧的!” 看上去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走近一看模样还算清秀,只是秀气太过,细眉挑眼小鼻小唇,虽然跟南边的少年没法比,但这孩子身姿挺拔,看上去还是挺顺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不像其他人畏畏缩缩不敢拿正眼看人。 “嗯,不错。”管家很满意,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你是哪里人?姓氏籍贯一一报来。” 少年微微颔首,态度谦卑又不显下作,“我是肃州人,母亲是汉人,父亲是月氏人,双亲早已去世。” 管家和门政对视一眼,少年五官虽不出众,但眼睛的颜色不似汉人的黑眼球,看来他并未说谎。 “这么说你的祖籍是月氏,王府不招部族人,你回吧。”管家手抵着下巴,意味深长的望了门政一眼。 少年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微微躬身一礼,掉头就走。 少年走了有几丈远,门政唤道:“那孩子等等,过来!” 待少年回来,门政问道:“你说你父母早逝,你家可还有亲人?” 少年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乌夕。” 门政点点头,“以后就叫阿夕,签五年长契愿意吗?” 少年看了二人一眼,点了点头。 ※※※ 阿夕和同一天选入王府的八个人是最早的一批家丁,其余人都是汉人,听说他是月氏人,所以一般不和他亲近。 在汉人的眼中,部族人都是白眼狼,吃着汉人的白米饭还眼馋人家白花花的银子和疆土。 以前焰帝还未统一南北两国时,南国就曾养着这群塞外部族人,每年米粮和药材的供给不说,南国后主他姑姑还被和亲嫁给了月氏老王,如今的焰帝可没南国后主那么窝囊,这不,趁机划地立藩,将他兄弟派到了这里盯着。 阿夕少言寡语,每日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扫庭院,伺候花草,有时忙不过来还会去忙着砍柴,他身个虽不大,但手臂很有力气,砍出的柴禾粗细均匀,厨房里的大厨就喜欢添他砍的柴禾。 阿夕有一只埙,闲下来时常用布小心的擦,却从未吹过,在王府里做下人哪里能像大漠里的苍鹰那样自由,除了吃饭睡觉和上茅厕,是不允许做私事的。 西藩王是个风雅又温柔的人,从他的庭院中每晚传来的乐曲和调笑声就能看出来。 他很少惩罚下人,府中的管事们也很有气度,没有大户人家惯有的强权压死人,所以便没有强拳打死人这种事。 但是犯了事的下人也没有好果子吃,比如说那个被分到书房打扫的小万,经不住诱惑偷藏了一块毛笔的翡翠挂头被抓住,听说被送到了后院喂狗,不是被喂狗,而是成了那只狗的监护人。 有人求情,说:“那孩子没见过世面,打一顿算了。” 王爷说:“没见过世面就这样,见了世面还得了,该罚!” “他没拿笔管,不算贪心。” “那是他傻,更该罚!” “府中下人不够分派……” “让那个出卖小万的顶。” “这……这种人不能放内院。” “无妨,本王喜欢聪明人,呵呵!” 于是阿夕被派到书房当差,对府中各异的眼神视若无睹,他很努力的干好自己的差事。 每日鸡鸣时分起身,先扫书房的院子,再浇花除草,然后去膳房吃早点,再开始整理书房,王爷不知道何时会到书房,所以整理书房需要快速又细致,干了几日阿夕发现根本不用这么赶,那位王爷对书房远没有对卧床的兴趣大。 阿夕的食量越来越小,不是他吃不下,而是大家伙宁愿将饭食给小万喂狗也不愿留给他。 管事们不会管这些,虽然他也算是护主立功,但这种事,讨好不了人,太那啥……勾心斗角了。 无所谓,别人看不起他至少能落个清静。 阿夕不会和人交往,不懂得相处之道,他只知道做自己该做的事……早日离开王府。 书房被阿夕整理的很整洁,每面墙壁上的字画,多宝阁的每个角落,甚至是桌子脚都是一尘不染。 只是干了半个月,王爷也没来过书房一次。 这日后院的仆役管事将所有人叫到院子里,三十个仆役已经招满,阿夕最后一个出来,脚步有些虚乏,是饿的。 刚要进队伍里,埋着头撞上一个背,那人哎呦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阿夕往旁边移,又是一面背将他拦住,左右晃了半晌,队伍里发出恶意的嗤笑声。 “都站好了,王爷马上来!”管事从廊外走过来,下人们立即挺胸站好,阿夕被挡在最后,一个人站着。 廊外拐进一个身材高颀的年轻男子,穿着紫檀色丝缎长袍,黑发用发带松松的系着,额头上抹着镶了宝石的抹额,大冷天还拿着一把沉香木折扇,在手心里轻轻的敲。 他的态度闲适,面容俊美,五官不算立体却很生动,像雨雾涤洗后的明楼,清晰而又清新,一瞬便温柔了所有豆蔻楼头的春闺梦。 阿夕从数个脑袋的空隙中定定看着他,那人在笑,他的眼睛很少见,微弯的眸子黑如漆夜的幕布,却又带着璀璨的光,让人想到桃花眼,但他的眼尾却不上挑,而是瞳仁占据了眼睛太大的部分,特别吸引人的注意。 王爷柔软的视线透过缝隙扫到阿夕专注看着他的眼睛,阿夕没有闪躲。 管事附耳听他说了几句话,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又看了他一眼,像是要确认,见他不再言语主意已定,才站直身大声道:“王爷缺一个贴身小厮,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差事。” 众人一听两眼放光,个个都挺起腰板想吸引注意。 却听那管事又道:“王爷已经选好了,站最后那一个,出来。” 阿夕毫不犹豫,垂手从后面走出来。 下人的目光扫在他背上,有痛恨的,有不屑的,有嘲讽的,还有不少人冷冷的哼出声。 阿夕毫无所觉,抬头看王爷时,扑捉到他的笑似乎带着一丝看笑话的感觉。 “阿夕,你是个本分的好孩子,贴身伺候王爷最要紧的是忠心。”管事语重心长的加了一句:“可得替王爷看紧门户,王爷院子里的一砖一木都比那些个什么笔挂要贵重数十倍不止。” 阿夕淡定的点头,余光看到下人队伍里的数个眼风更刺人了些。 跟着管事领了新衣服和铺盖被褥,被带到王爷的主院拢园,在王爷的寝居隔壁的小屋安顿了,管事说确切来说这屋子不是给他住的,而是落脚的,他每晚必须睡在寝居的隔间里,随时伺候端茶送水和起夜。 第一晚阿夕便被差遣了一整晚。 纵使阿夕是个淡漠又淡定的人也会止不住想,王爷难道就没什么正事可干,每晚滚床单他吃得消么? 隔间外的□□和娇喘从晚饭完到子时三刻了都没消停过,阿夕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等着差遣,好不容易完事了,女人的声音传来:“去端壶酒来。” 阿夕立即起身去领酒,心想怎么不是沐浴,难道还有下半场? 果然,娇笑调笑声过后,又是发泄声。 下半夜阿夕忙出忙进打过洗澡水,端过茶,甚至是打过扇子,直到天亮才缩回小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章 阿夕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没人来叫他起床,王爷和那女人已经不在,丫鬟们正在收拾房间,几个丫头们正有说有笑。 “龙井,你说王爷会招昨晚那名妓几回?” “依我说那女人配不上王爷,顶多两次就会被咱们家王爷给甩了。” “呵呵,龙井在吃醋!” “呸!咱们跟了王爷也有八年了吧,这等话你也说的出口,我看是你毛尖偷想王爷动了春心吧。” “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急了!” “别闹了……咦,你是阿夕吧?” 四个丫鬟看过来,阿夕往前走了几步,弯腰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几人打量他片刻,一个圆脸盘的丫头温和道:“我们是王爷的侍女,她们是毛尖,龙井,瓜片,我叫云雾。” 几个怪名字,换了别人老早忍不住笑了,阿夕只是向几位点头问好,云雾倒觉得这少年和其他人不同,谁不是刚开始听到她们的名字都憋不住笑的,为这事在以前没少和王爷闹,不过现在对这名字也习惯了。 “想必你昨晚也没休息好,趁着王爷今日白天没差遣,你可以做自己的事,这房间的整理就交给我们几个了,去吧。” 阿夕依言退出寝居,在院子里伺候花草一只晃到晚上也没见王爷的人,晚膳时间快到时,他想着去晚了又没饭吃,便先去领了饭准备回屋,才出膳房转过一道垂花门,身后有人冷冷唤道:“站住!” 是小万! “你这个红毛鬼,部族蛮子,为了顶替我进内院竟然敢背地里害人!” 小万气势汹汹的冲上前,挥出一掌就欲打掉阿夕手里的碗,被阿夕轻巧避过。 “你没偷那笔挂?” 被阿夕问住,小万有些窘迫,随之火气上来,骂道:“这王府里有的是钱,一个笔挂算什么?就是你这种奸佞小人害我被送去喂狗!” “我没害你!”阿夕别过脸,静静的看墙角的翠竹。 “哼!你敢说不是你告密?” “我劝过你把赃物还原,是你不听劝告!” “嘿!你还敢说,你不翻我的东西会找到那笔挂?” “是你蠢没藏好,我不说他们也会发现,那缺了笔挂的毛笔就是最好的证明,有贼心没贼胆,直接拿走一整支笔也不会这么快被人发现,至少有销赃的机会,钱落了自己口袋再被抓也有个想头,我这是在拯救你的愚蠢……” 在小万渐渐苍白的脸色中,阿夕像变了个人似的,还在接着说:“我是在教你,男子汉没钱可以,不能没骨气,没骨气也行,太蠢太孬就会连一只狗都不如,部族人确实野蛮,那又怎么样?部族人居无定所茹毛饮血,也不会像你这般脑子没有黄豆大胆子没有芝麻大,你瞧你那样,被我说几句就没了魂,若是这样呢?”说着伸出一个拳头在小万眼前划过,吓得他连连后退好几步。 小万没见过这样的阿夕,只当他是个不多话背地里告小状的小人,怔忪了片刻回过神,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阿夕回到自己屋里吃完了饭,外面响起了脚步声,知道是王爷回来了,忙放下碗出了屋。 进了隔壁寝居,发现毛尖正伺候着换便服,见他来了,毛尖把手上换下的衣袍交给他,嘱咐道:“夜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回了。” 阿夕应了一声,到衣架前吧外袍挂好,又端了茶捧上去。 段阡陌正坐在琴架前,双手流过琴弦却不弹,接过阿夕递上的茶,视线停在他脸上,揭开茶杯心不在焉的撇着浮沫,眼睛却没从阿夕脸上移开半分。 阿夕不怕人看,面对段阡陌的目光却有些莫名的情绪,像心头上的琴弦被漫不经心的巧手一拨,数个音节流水般倾泻。 段阡陌看人的眼光很准,他看到了阿夕面无表情的表象下有轻微的情绪波动。 “会弹琴么?” 阿夕摇头。 “通音律么?” 阿夕点头。 “那你会什么乐器?” 阿夕掏出挂在腰带上的埙。 段阡陌不禁笑出了声,“能读懂乐谱?” 阿夕摇头。 段阡陌笑了片刻,收起了玩笑,温言道:“读的懂乐谱识得各种乐器和音符才是通音律,往后可别乱点头。” 阿夕觉得有些窘迫,低下头点了点,点了两下又摇头,段阡陌看在眼里,笑意更甚,却绝不是嘲笑。 “好了,吹一曲我听听。” 阿夕拿起埙抵唇,正要吹想起什么,老实说道:“我只会一曲。” 段阡陌点头示意他吹,身子往座椅里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阿夕认真的吹完,段阡陌闭眼沉思了半晌,睁开眼,“塞外的曲风,有些悲凉,似乎还带些梵音的意味。” 阿夕答道:“是师父教的,他是密宗还俗弟子,不过一直持戒。” 段阡陌一笑,换了话题,“你身上有树木香,是什么树的味道?” 阿夕闻闻衣袖,心想就算是以前有现在也该消失了,很久没爬树了。 “我的鼻子很灵的。”段阡陌目光微闪,又道:“算了,也不是什么香料的味,别放在心上,明日随我出行,今晚早点歇吧。” 阿夕行了礼转身退下。 段阡陌双手枕着椅背仰面靠下,对着横梁问道:“他有武功么?” 梁上有人说话:“属下察觉他没有内力,照说密宗是练纯阳内力,用眼睛看就能看得出。” 段阡陌沉吟半晌,又问:“今天一整天,有些什么事?” 梁上的人讲小万和阿夕在膳房外院子里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段阡陌听完一笑,“是个有趣的人,还真沉得住气,不过可以逼一逼,让他显出原形。” “怎么逼?属下不懂。” “没听说过狗急跳墙么?” “……属下还是不明白。” 段阡陌往上看了一眼,安慰道:“无妨,等你脑子长到核桃大就明白了。” “哎……” “怎么?” “今晚月色不甚明亮,让属下有些惆怅。” 段紫陌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 “属下在想到底是毛尖经泡好还是龙井清淡好……哎呦!” 段阡陌收回刚弹出一枚棋子的手,笑骂:“滚吧你!去关外查有没有还俗的持戒弟子,目标是隐居的人,会驯野兽。” “是!” 梁上黑影一闪,瞬间消失。 抽出袖囊里的一本卷宗,慢慢的翻阅…… 月氏王司马晴,月氏老王的次子,母亲是南国谦和公主,庚辰年出生,今年十七岁,五年前老王和妾室所生的长子同一天去世,三日后司马晴登上王座,塞外各族传言司马晴能驱使狼群,是天神指派给月氏的王者。 段紫陌合上卷宗,点漆黑眸闪过一丝冷冽。 一个月前漠西古道上救了他的人确实是司马晴,这个向导阿力可以确定,他拿走了白玉簪,又派这个阿夕潜入王府,有什么用意? 还有,阿夕不是个简单的少年,总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和司马晴真的很像,像到让他以为就是同一个人,除了相貌不一样以外,就连他身上的味道都那么像。 其实很简单就能证明,一个是找出他所说的师父,一个是带他去见司马晴。 次日清早,阿夕便随着段阡陌出了府,数十个随从骑马跟在后面,在晌午过后到了离嘉峪关不到半日路程的猎场。 阿夕换了一身短打,穿的黑色布鞋,比平日穿仆役长褂精神不少,段阡陌的余光有几次瞟向他露出的一截脚踝,肌肤细腻骨骼圆润精致,浅口的黑色布鞋露出的脚背瘦削素净,能看到诱人的脚趾缝。 阿夕也算是个混血,带着月氏人的血统,肤色不算白,是淡淡的奶茶色,因为带着汉人的一半血统,所以肌肤又很细腻光滑。 若是脱了衣服,那身体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段阡陌边走边开了个小差,等神游九霄回来时已经走进了猎场。 这片猎场没有圈养的猎物,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四面看台,中间是圆形的草场,据说以前是贵族门阀行商的商旅们来消遣的场所,当时的即兴娱乐就是奴隶们互斗角逐,还有斗兽,不过那是百年前的事了,猎场后改成了草场,骑马射箭的地方。 随着段阡陌登上看台,阿夕一言不发,听段阡陌凑进跟前轻声道:“喜欢动物么?” 阿夕怔了怔,很快点头道:“喜欢,只喜欢犬。” “为什么?” “忠诚,凶猛,不懦弱!” “呵呵!”段阡陌笑道:“很好,我也喜欢犬,比起人来,犬类更值得信任,就像你们月氏王,他不是也有一群犬类朋友么?” 阿夕睁大眼睛,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月氏王。 段阡陌视线飘到围场外,阿夕顺着目光看过去,几个外族人正簇拥着一个少年步入围场。 “后面有道小门,下去帮小万的忙!” 段阡陌视线一直停在那少年身上,淡淡吩咐身旁的阿夕。 待阿夕依言进了小门,段阡陌带着两个随从走下看台的楼梯,迎上那群外族人。 被人簇拥的少年蜜色的肌肤,俊美的五官,不算浓密的剑眉很秀气,眼睛是深深的红褐色,紧抿着菱角形的粉色双唇,拉出一条冷冽的唇线,若是笑起来只怕是让风云变色英雄折腰。 暗黄色的窄袖胡服,脚踏羊羔皮长毛靴,两条腿绷的直直的,健美又修长。 最奇特的是他的步态,每一步很慢却有力量,如扣住了节拍,不曾快一步也不曾慢一步,像一只优雅从容的猎豹。 和眼睛同色的长发被高高束起,簪着一支白玉簪。 他比那日更出色,更清贵,更漂亮! 游戏花丛阅美无数的段阡陌有片刻的失神,回过神时视线却不曾移开半分。 ☆、第三章 段阡陌的目光落到那支白玉簪上,对方先行了部族的礼,段阡陌客气的虚扶一把,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树木香。 是他! 段阡陌现在可以确定,是那日漠西古道上驾驭狼群救他一命的司马晴。 “收到了王爷的请柬,我们昨夜便动身出发,不知王爷相邀所为何事?”司马晴表情淡淡的,声音有些少年人的沙哑,却很动听。 段阡陌嘴角噙一抹笑,桃花眼勾着对方荡了两下,一个华丽丽的段氏媚眼丢过去,对方却不为所动,很认真的看着他,等他放屁。 “哦,本王尊圣上旨意赴肃州就藩,这不才来一个多月,为促进各族友谊,所以请月氏王来肃州坐客,还望不嫌薄待。” 司马晴颌首,淡淡道:“多谢王爷盛情,叫我司马晴即可。” “哪有连名带姓唤的,不礼貌,本王今后就叫你晴吧!” 段紫陌恬不知耻的拉关系,自己的随从是见惯了没所谓,司马晴的随从却是一个个呲牙瞟白眼——还今后?还‘晴’?这家伙是花痴吧! “随王爷喜欢。”司马晴兴致缺缺的瞟向草场,问道:“不知王爷准备了什么节目?” 段阡陌狡黠的一笑,靠近司马晴,殷勤的低声道:“那日多亏晴救下本王一命,今日准备了大礼答谢你的救命之恩,随我走!”说罢去拉他的手,被对方避开。 段阡陌看了面色终于有些恼怒的司马晴一眼,笑道:“不知有没有荣幸见你一笑。” 司马晴修眉微蹙,目光如电扫向段阡陌,他也不尴尬,犹自笑道:“本王认为有那个荣幸,晴觉得呢?” 眼看着司马晴已经真恼了,段紫陌哈哈大笑,不动声色的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头,正色道:“别恼,本王字字真心,为了你的族人至少也要把本王当朋友吧?” 司马晴斜眼看他半晌,渐渐平复了怒火,正要说话,却听看台下的栅栏处传出一声尖叫。 “啊——狗跑啦——” 尖叫声里还伴着无数的狗叫声,再看,已经有数条恶犬奔出来,前面的几只跳过了栅栏直冲草场,后面的一涌而出数十只,恶犬身躯高大,前仆后继的撞翻了栅栏,像脱缰受惊的野马,个个伸长着舌头,朝人群撞过来。 段阡陌眉毛一扬,伸手就去拉司马晴,“上看台,这些都是没经过训练的猎犬!” 司马晴来不及挣脱段阡陌就被他抓住手托起腰跃上看台,其余的人被惊散,好在都有武功,跟着跳上了看台。 “谁干的?”段阡陌难得发了脾气。 身后小门跑出一个随从,回道:“小万说是阿夕,那关犬的铁笼子锁被撬了,两人正要将笼子推出来让月氏王挑选良犬,哪晓得才到栅栏处笼子铁门开了。狗都冲了出来!” “哼!谁犯的错让谁收拾,叫阿夕将狗全部捉回笼子里,一只都不能少!”段阡陌的眼神凛冽,面上的笑容却有浮现了出来。 司马晴放眼望向草场,那些是恶犬不如说是疯狗,段阡陌绝不是一个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和的人。 一个身穿深蓝色粗布短打的少年冲进草场,也许是没见识过恶犬的疯狂,他冲上去的姿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悍然无畏,待那些恶犬看到有人冲过来,纷纷撩开犬牙狂叫着扑了上去。 少年一个灵巧的翻身避过一条狗,可后面扑上来的却没能避过去,两手抵住一只狗的下颌,其余的狗倒没有再扑上去,围在一旁狂叫,少年躺在地上,用力撑着脑袋,两手死死抵住恶犬的喉咙,从看台上能看到少年濒临气竭,两条手臂颤抖的幅度越来越明显。 若斗不过这只犬,那么在他失去力气放下手时,所有的恶犬都会一扑而上,生生将他咬死。 看台上有人不忍心再看,收回目光。 段阡陌倒是兴趣很大,视线一直在围场里。 司马晴看了半晌,冷哼一声,道:“原来王爷所说的友谊或是邦交原来就是让我看自己的族人被贵国的恶犬咬死。” “可不怪得本王,那奴仆做错了事,试图放狗咬伤本王,这些狗可是条条价值不菲,他此刻就算是斗赢了狗逃得了性命,被他所伤的狗本王也会要他赔,没钱就拿命抵。” 段阡陌云淡风轻的论人生死,收回目光,看向司马晴。 “晴不是会驭狼么?你可以去救他!” “这是狗,不是狼!”司马晴狠狠看向段阡陌。 “哦,原来有区别的,那可怎么办?”段阡陌笑吟吟道:“我不想看到晴伤心的模样。” 一声细微“咔”响起,阿夕身上那只狗终于被拗断的吼骨,一命呜呼。 其余的狗立即后退两步,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如临大敌,残忍收敛,换上了谨慎,在阿夕周围徘徊,犹豫着不敢进攻。 阿夕趁势小心翼翼的慢慢起身,站立在中间连头都不敢转动,只拿眼睛戒备的扫着数十条张着嘴哈气的狗。 有一只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少年侧身避过,这是铁栅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数十条狗不再犹豫,全朝少年扑过去。 犬本以为这人凶悍,空手就能勒死同伴,所以才分外小心。 此时一只先发起攻势,又听有人吹响狗笛,于是残忍毕露。一只攻向少年的腿,阿夕后退几步,裤脚被狗咬住,另外一只借机跳起,跃过同伴身子,直扑向阿夕的脖子,裤腿还在恶犬口中,为了避开咽喉的进攻,只能身子向后倒去。 这时司马晴突然跳下看台,他的几个随从大惊失色,跟着往下跳。 司马晴奔跑的途中从怀中掏出一只短小的竖笛,抵在唇边一吹,并没有声音,那些狗却停止了攻势乖乖的后退了数步,但扑在阿夕身上的三只狗见了血腥已经发了狂,死死咬着他的腿向后拖。 司马晴冲上去跃起一腿踹向旁边埋头舔鲜血的那只狗,狗被踹飞,呜叫了几声昏了过去,旁边一只和另一只松开了嘴,眼中冒着嗜血的红光,想也不想就朝司马晴扑上来。 司马晴一拳没有击中,往后一退身形一闪避开了其中一只,正巧后面的随从已经跟上来,拔刀就砍。 司马晴趁机跑上前看阿夕的伤势,一片血红落入眼底,沉着的月氏王目中闪过一丝心疼,正要抱起阿夕,只听耳边重拳一响,原是段阡陌眼疾手快帮他挡下了一只恶犬,驯狼的笛子和狗笛还是有区别,那些狗已经清醒不少,纷纷发起了攻势。 场中此时就是人和狗的战场,段阡陌武功不俗,纵横起跃之间已经打昏了数条恶犬。 司马晴看着阿夕半身躺在血泊中动弹不得,再看向段阡陌的背影时,眼中的恨意似要将他吞没。 抱起阿夕往场外走,手中狼笛抵在唇下用力一吹,右手做了一个姿势,那下恶犬像入了魔一般,不管是攻击其他人的还是一边趁势袭击的全部对准了段阡陌攻上去。 西藩王的随从眼见不妙,纷纷疾跃上去帮忙,砍死了几只恶犬,此时有两只狡猾的趁乱绕到背后空门,段阡陌有所察觉,手上刚一拳打死一只,再转身招式已老,眼见着恶犬迎面上来,张开的口快咬上喉咙,却听一声尖叫。 “别去!”是司马晴。 是阿夕抽出了司马晴别在腰间的短剑挣脱了他,扑了上去!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2节 段阡陌慌乱中打飞了一只恶犬,听到尖叫再回头却见阿夕满面血光手持短剑扑过来,惊然发现他眼里的寒芒一闪而过,想也不想一拳打过来,正中阿夕的胸口,而少年中拳的那一刹那,手中的剑已经甩出,擦过段阡陌的鬓角,直直钉入离他喉咙还差一寸远的恶犬颈部。 阿夕像断翅的蝶,轻轻飘向半空缓缓落下。 草场中一片寂静,满目狼藉。 司马晴呆住了,竟忘记了上前抱起那少年,眼眸中的光彩随着阿夕落地的身体碎去。 段阡陌呆住了,突然觉得心口似乎被撞击了一下,闷闷的疼。 满场的随从屏住呼吸,直至司马晴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才惊醒过来。 司马晴跌跌撞撞的跑到阿夕身边,见他已经晕过去,想抱起他有不敢碰,若是胸口肋骨被打断,那么移动他只会让他速死。 段阡陌看着司马晴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心疼,见了他两面还没见过他这种模样。 “肋骨没断,你放心。” 司马晴霍然抬起头,狠狠刺了他一眼,咬牙道:“在王爷眼里,我们这些部族人只怕连狗都不如,何必假惺惺谈什么友谊,这个仆役我带走了,若不死还好,若死了,我定会向你讨一命!” 说罢就要抱起阿夕,段阡陌急道:“等等,他肋骨没断不代表可以移动,何况还要敢一天的路回王宫,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他。” “不必了,他没那么好的命!” “本王说他不能走,他是王府的长工,签的五年契约!” “你!” 司马晴站起身,燃目直视段阡陌淡淡带着微笑的脸。 “何况,他可是你我的之间的红线,怎么可能放他走?”不怕死的凑近司马晴的脸,轻声道:“你既然放人在本王身边,本王怎么可以不承你的情呢?为了和你再见面,本王也会用尽灵药将他救活,放心吧!” 说罢转向身后随从:“把人抬上马车,回府!” 眼睁睁的看着一行人走远,司马晴深吸了一口气,身后随从问道:“他已经发现了乌夕是王上派去的,要不要把人解决了?” “你敢!”司马晴怒目圆睁,“你若不尊王令动了乌夕,我便丢你去喂狗!” “王上,您就这样相信他?可别忘了他方才可是拼死保护那个西藩王的。” “我当然相信他,除了阿夕,这世上没人再让我如此相信了。”司马晴缓缓往马场外走去。 阿夕,阿夕……我又害了你么? 明知道段阡陌是在试探……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手无寸铁的被狗咬,我做不到啊! 将狼笛放入内衣里贴身保管着,泄愤似的拔下头上的白玉簪,想一把掷到地上摔烂,却又生生给忍住了。 跨上随从牵来的马,再望一眼阿夕被带着离开的方向,扬鞭策马而去。 ☆、第四章 云雾将上了药的伤口包扎好,探完脉息,将阿夕的手放进被子里,细心掖好被角,回转身对上段阡陌的的眼睛。 “王爷回程时也该探过阿夕的脉,是受了不小的内创,尤其的肺部,不调养好往后便干不了重活,那些咬伤倒还好,可以慢慢恢复不留痕迹。” “他可是晴的宝贝儿,月氏王会舍得让他干重活?”语气阴阳怪气,云雾笑道:“不管怎么说也是王爷下手太重,既然知道他是月氏王的宝贝,也该好好将人治好还给人家才是。” 段阡陌如何听不懂这话里的揶揄,揪了揪云雾的脸颊,笑吟吟道:“你说的是极,真是懂得为主子着想的好丫头!” 云雾拨开段阡陌的手,捂着脸嗔道:“ 奴婢可没那闲心思和王爷同流合污,就看这少年救了王爷的命,也该好好治。” 段阡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去将那治内伤的灵石仙乳给他服吧。” 云雾瞪大眼睛,那可是疗伤圣药,只有一丸,看来王爷为了那个月氏王还真是下了血本。 用密封保存的天山雪水化开捏碎的药丸,乳白的汤药氤氲着淡蓝色的雾气,云雾一滴不敢浪费的喂了阿夕喝完,药效发挥很快,才躺下残青的脸色就恢复了些血色。 阿夕睁开了细长的眼睛,看清是云雾,想开口道谢,肺部的重创不容许他说话,扯不出一丝力气。 看着少年纯澈的褐色眼珠,云雾母爱泛滥,没来由的心疼这个平日连话都很少说上两句的少年。 “好好休养,灵石仙乳在夜里最是发挥药效,你的伤到了明日就会好很多。” 阿夕目光一闪,在看到云雾身后的段阡陌时,表情已经很平静,这一转瞬而逝的惊讶表情没跳过段阡陌的眼睛。 “云雾你先下去吧,今日夜里就交给本王照顾。” 云雾想质疑你正确定真是照顾人而不是想灭口? 段阡陌斜睇云雾质疑的眼光,揩揩鼻尖,言简意赅:“不然我睡哪?” “哦!”云雾收拾好碗,悄声出去带上了门,关门前还不放心的往里瞧了瞧。 段阡陌脱去外袍上床,睡到床里侧,懒懒的以手支颐,细细看着阿夕的脸,在对方终于忍受不了他肆意打量的目光试图别开脸时,轻捏住他的下颌,“好好睡,你阿夕现在可是本王的宝贝。” 阿夕愕然,宝贝? 有人会把‘宝贝’当成沙袋一拳给抡得支离破碎? “无需怀疑,你看,本王的榻从来只睡美人,今日你也可以好好享受这重金打造的鸳鸯和合榻。” 阿夕想甩他一脸浓痰——啊呸! “……嗯……,既然你不愿意睡,那么我们来玩点什么有助于睡眠的游戏。嗯……比如说和合榻上戏鸳鸯?” 男人的气息温热,伴着清贵的薄荷香,扫在阿夕脸上忽冷忽热,耳尖子麻痒难忍,下颌被他箍住,只得紧紧闭上眼睛,装聋子。 阿夕的睫毛不密但很长,睫毛尾端微微翘起,在眼睑紧张的收缩中可怜兮兮的颤抖。 段阡陌鬼使神差的凑上唇,软软的睫毛扫在唇瓣上,微痒。 阿夕蓦的睁开眼,睫毛擦过段阡陌的双唇,本是想抗拒的动作,却好像让对方得了邀请,温柔的近乎不要脸的吻缓缓向下,湿漉的点过鼻梁,鼻尖,脸颊,一连串动作,最后毫不犹豫的印上双唇。 “唔……”阿夕扯着肺部的疼痛,只能发出这个单音节表示抗议。 “叫的真好听宝贝儿……”段阡陌邪邪的笑,光滑的手突然游移到大腿根部,指尖隔着布料,打着圈,“不知道这里被人碰过没,不过你的反应倒像个稚子,你们的王将你保护的很好不是么?” 说罢又吻上去,柔软碰上柔软。 段阡陌从不吻别人的唇,这一次应该来说也算是他的初吻,是鬼使神差的,一旦沾上就欲罢不能的吻。 少年抗拒的动作生涩,对于品尝的人来说,就像一杯极品铁观音,滑过舌尖的涩,回味却是甘甜。 舌头刷过他柔软的双唇,抵入,扫过银牙,温柔又凶猛的撬开齿关,追逐那条惊慌躲避的小舌,嬉戏缱绻,啜吸芳香的甘源,涤荡从未开发过的瑰丽海域。 阿夕眼前一波波眩晕,头脑里一片可怕的空白,忘了其实自己的脚还是可以动的,若是拼着伤痛仍是可以将压在身上可恶的男人一脚踹飞。 可此时别说踹人,就连呼吸都迷失了方向。 段阡陌欲罢不能的逮着香甜的小舌猛吮一口,结束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吻下去的吻。 瞧着阿夕大口大口喘息的凄迷模样,趁机压下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哪怕是那一丝丝的慌乱,扬眉一笑,“怎么样?加快药效,本王的法子很不错吧?” 狗屁! 淡漠的阿夕忍不住从心底里痛骂一声,瞪着段阡陌笑意盈盈的脸。 “别用这副勾人犯罪的表情看着本王。”段阡陌笑着,手一扬熄灭了榻边不远处的三只蜡烛。 黑暗沉沉压下时,阿夕听到他起身下榻,披了件袍子出了屋。 门外的守夜侍卫上前,问:“王爷还不休息,是要去哪?” 段阡陌一脸深沉的看着月亮:“榴花楼!”泻火! 侍卫忍住笑,瞟了眼刚关上的寝居房门,“得嘞!”匆匆先行一步去备马。 ……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进梦里,阿夕睁开眼,立时就听到一声惊喜的轻呼:“云雾,他醒了!” 闭上眼再睁开,短暂的时间让他快速整理了混乱的头脑,迎上云雾关切的脸。 手被她从被子里轻轻拿出,略略探了下脉,云雾笑道:“好多了,再休养三日就能下床。”端上一碗清粥,“先吃点清淡的再服药。” 毛尖将他抬起身,在背后垫上了软枕,声音清脆的笑道:“托你的福,敢走了王爷,咱们姐妹几个不用换被褥抬浴桶,可省了不少事。” 云雾瞪了她一眼,啐道:“小蹄子,王爷也是你能调侃的?” “他又不在,就算是在也不怕人说。”毛尖撅起嘴。 “那是王爷豁达!”云雾喂着阿夕喝粥。 是不要脸吧! 阿夕在心里愤愤的纠正。 粥熬得很烂,滑腻腻的滚进空空的胃里,一碗吃完,整个人充实了不少。 喝了云雾端来的药,阿夕又被伺候着躺下。 “多谢云雾姐姐!”闭上眼之前,阿夕轻声道谢。 云雾站在床边,看着少年不带任何表情的脸,这一声道谢淡淡的,却能感觉到是真诚的。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似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府中下人那些中伤人的话云雾相信他都听到了,对待此事他却是让人意外的漠视,充耳不闻也是需要勇气的,可阿夕给人的感觉是不在乎,有时看到他的背影,会生出奇怪的感觉,明明身处白昼,他的周身却被黑夜笼罩,像午夜里一匹孤寂的狼,默然行走于大漠深处。 对于他的默然云雾已经习惯,但他一句真诚的道谢,却让人受宠若惊。 床上人的呼吸声均匀,显然已经入睡。 云雾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带上了门。 阿夕再次醒来时,感觉出奇的好,段阡陌给他服用的确实的疗伤圣药,全身的外伤已经不疼了,伤口处有皮肉滋生的麻痒感,试着吸了一口气,空气虽不能达到肺底,但已经比前一日好多了。 其实睡在段阡陌的床上,看不到床的主人还是最让人心情愉快的。 又过了两天,阿夕已经可以下床走动,搬回了自己的小屋里,睡到半夜听到隔壁有响动,他没来由的想骂人,那人怎么不直接死在那个什么榴花楼的姑娘们床上? 一大早才起身,隔壁的墙面上就传来磕磕的声音,阿夕深吸了一口气,出门打水,端着铜盆推开了王爷的房门。 段阡陌在衣架边穿长褂,看到阿夕“咦”了一声,手在和盘扣较劲,心不在焉的问道:“怎么是你打水来,伤处好些了么,过来我探探脉。” 阿夕放好铜盆,淡淡道:“不是王爷敲墙让我来伺候的么?” 段阡陌的手还在不停动作,听到他这话,有气无力的瞥了一眼,“本王若说是穿裤子没站稳不小心磕了墙,你信么?该死的扣子,扣眼这么小……” “王爷,水凉了。”阿夕标准的站立姿势,礼貌的提醒。 “没看扣子还没扣好么?”段阡陌挑眉看向阿夕,“还不来帮忙?” 阿夕走上前,不由分说的褪下了他套在身上的长褂,又去解中衣,解到一半,感觉气氛有些诡异,逐抬头瞄段阡陌,果然这不要脸的正一脸荡漾,双手摊开的姿势活脱脱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修道人——肚子里那只舍身填腹的兔子。 “王爷,还是让云雾姐来伺候您穿衣吧。”阿夕垂下头,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窘迫,“您的衣物从里到外都系错了带子,还有……裤子也穿反了……”声音越来越小。 “本王把床让给你睡了四天,帮忙穿个衣服怎么你了?”段阡陌扑捉到阿夕难得的另一种表情,心情大好,“云雾以为本王还没回,再说她是女的,怎么伺候我穿裤子?本王养你是白养的么……呃!” 裤子被快手扯下,阿夕发了狠的脱下了他穿错的所有衣物,等他全身只剩一条犊鼻裤时,才拿起亵衣慢条斯理的伺候他穿。 不就是给男人换个衣物么?自己也是男的,怕什么? 阿夕快速回复了漠然的状态,看对方光溜溜的身体就想象是一头褪了毛的猪。 段阡陌悠然的张着双臂,晨曦透过窗棂洒入室内,他昂首静立的姿势就像一座不容亵渎的雕像,散乱的发丝垂在玉色的肩,修长的颈脖连着一线精美锁骨,保养极好的肤质细腻白皙,肌肉不算厚实却有看得见的劲道,宽肩窄腰,腰线笔直延伸到窄胯,犊鼻裤下两腿修长肤质紧致,褪下的丝质衣物如云朵堆积在脚下,让人情不自禁浮想联翩。 ☆、第五章 好不容易穿好衣物,阿夕暗自松了口气,不等段阡陌吩咐,端起水已经凉透的铜盆重去换了热水,再返回时云雾和几个丫头已经在收拾房间,伺候段阡陌漱口。 带他洗漱完毕喝了茶,云雾带着丫头们退下,阿夕正要跟着一起出去,被他唤住。 拿起桌上一封烫金请柬递给阿夕。 “西羌王?”阿夕看完还回请柬,不明白段阡陌为何突然对他信任至此,西羌是塞外和月氏齐平的大族,短短十年间占领了塞外以南的大片疆土,近几年更有入侵北边取代月氏的趋势。 西羌王下请柬给西藩王定是想趁势拉拢这位藩王,有了藩王的肯定,西羌即可没有后顾之忧的向北侵蚀。 “西羌王赛漠你见过么?”段阡陌问。 “我只是月氏平民,哪里能见到过西羌王。” “是么?”段阡陌偏过头看他,眼睛亮的惊人,“本王同你交心,你却将本王的真心弃如敝履。”说着手捂住胸口,嗔道:“没良心!” 阿夕摆着一副木然的脸,问道:“王爷当真是想帮助月氏?” “谁说本王是帮月氏,那些打打杀杀抢地盘的破事最不好玩了。”凑进一张宜喜宜嗔的脸,眯着眼笑,“本王是帮阿夕,你可是本王的宝贝。” 阿夕表面淡定的看向窗外:“……” 良久,干干的问道:“怎么帮?” …… 塞外的居民入关是需要通关文牒的,部落族长可带随从五名,各族首领可带随从十名,且不能携带武器。 在肃州城中最繁华的街市有一座酒楼,名叫‘满月楼’,西藩百姓信奉月神,认为月亮是圣洁和美的化身,每月初一都会祭香乞求高高在上的月亮快些圆满,也好让人们感受瑶华赐予的福泽。 酒楼里最有名的菜是手抓肉,最嫩的羊羔子现杀现烤,取腿部的活肉撕成一片片的,撒上芝麻葱花香菜,上桌后食客们直接用手抓了吃,配上二十年的极品女儿红,肉香酒醇,那滋味才是真真地道。 段阡陌右执着筷子翘着小尾指,夹了一片肉细嚼慢咽,左手还不忘轻摇折扇,衣袖下露出一截精致的手腕,这副模样在满月楼中显眼的很,西北人习惯了大马金刀的大口吃肉,这南方小兔子让西北大老爷们想用眼睛狠狠的鄙视完了再——咽下一口暧昧的唾沫。 “慢些,没人和你抢!”段阡陌瞥了眼旁边埋头苦干的阿夕,这孩子在王府是不是从来就没吃过饱饭? 阿夕舔去嘴角的芝麻,粉色的小舌头溜溜滑过嫣红的唇瓣,布满油光的嘴唇就像含着露珠的海棠,段阡陌也舔舔唇,无耻的想象舌头滑过的地方是那片娇艳的海棠。 阿夕添完唇,随之又舔沾着油和芝麻的手指,段阡陌心里一悸,匆忙阻止他试图勾引自己想入非非。 拿过温热的湿布巾,仔细的擦干净阿夕的每个手指头,包括手指缝。 “舔手指不卫生,你们月氏人都这样么?”段阡陌边擦边柔声问。 阿夕心里本有些说不出的牵动,听到段阡陌这话,忙抽出手,冷冷道:“月氏人吃肉从来都是用手,可不像有些人用筷子还要翘起小拇指,大冷天还要摇扇子,在我们族里,管这种人叫‘南方的兔儿爷’。” 段阡陌不气反笑,噗呲笑出了声,“什么你们族里人说?是你自己起的名儿吧?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叫‘南方的兔儿爷’?” “就是比西北的兔儿爷还要兔的兔儿爷!”阿夕胡乱扯完,拿起酒碗灌了一口,眼睛不免一亮,“好酒!” “二十年的女儿红,当然是好酒。”看向阿夕,道:“你还是半大的孩子,酒要少沾。” 阿夕喝下一碗酒,将碗放上桌面,淡淡应道:“我有分寸。” “吃饱了没?” 阿夕见段阡陌问完就掏银子准备结账,忙问:“不是约好了塞漠么?” “那种酒席哪能安心吃饭,本王是怕你饿着。”说着还丢了个媚眼。 阿夕别开脸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来满月楼时,段阡陌选择的是大堂的位置,靠近门边,不管进来什么人,这个位子都能清楚看到,而段阡陌今日穿的甚是惹眼,梨花白的丝缎长袍,金线绣着大团的兰花,衬得肤色白里透着粉,黑发松松挽了个髻,及腰的长发流泉般披散在肩后,慵懒而又妩媚,不说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西藩王,不怪阿夕说他像兔儿爷。 厚帘子被大力撩开,随之进来一行人,领头的一个年轻男子浓眉大眼眼窝深凹,鹰钩鼻下薄唇显得刻薄寡恩,穿着黑色狐毛大氅,身个极高,却不是虎背熊腰的那种,身材很修长,那双迈着步子的腿显得有劲又结实。 他身后一排十个人个个脚步轻盈,一看就是练家子。 男人目光如鹰,才进门就瞥见了旁桌的段阡陌和阿夕,本是有着堂馆儿领上楼去雅间的,在看到段阡陌时返回两步来到桌前。 “这位爷,这会子正是饭点,大堂已经没了空位,您订下的雅间小的给你留着呢,请随小的上楼吧。”堂馆儿心道这人怎么在这桌停了下来,那长得像花似的公子只怕是入了这人的眼,赶快把他领上去,不然只怕要闹事,堂馆儿跑了堂子不下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男人瞥了眼堂馆儿,他的手下立即会意,将人给拎到了一边。 “能拼个桌么?”男人的汉语不算流利,眼睛死死盯着段阡陌。 “不能!”段阡陌言简意赅到出乎阿夕的意料。 男人没发怒,长臂扯过旁桌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挑衅的望着对面的段阡陌。 段阡陌的沉默又超出了阿夕的预料,谁都看得出这男人是企图调戏的前兆,就算是他故意而为之,难道真将自己的脸给别人摸一下? 男人眯眼打量着对桌的段阡陌,深瞳里闪现着暗色的精光,像看到猎物的鹰。 段阡陌视若无睹,满上一杯酒,翘着兰花指拿起酒杯,玉白的手被男人的大掌覆上。 “有缘同桌,难道不请我喝一杯吗?”男人的手滑过段阡陌的手背,从他手里拿过那只酒杯,仰头饮尽,视线却一直停在他脸上。 阿夕不知从哪里冒出了邪火,背脊一直就要起身,被段阡陌按住膝盖,示意他莫动。 “你这人还真无赖,我没请你坐你倒是一屁股坐下来,还抢我手里的酒吃,如此欺横霸市,真当肃州这块地没王法了么?”段阡陌不像是恼怒斥人,声音温吞吞的倒像是打情骂俏。 男人被他软绵绵的媚眼勾得来了兴头,“哈哈哈,没你这样的美人招摇过市哪来的欺行霸市?我看上了你,做我的帐下美人怎么样?” “啪!” 阿夕重重搁下碗,包着满口的酒液一鼓作气噗了男人满脸。 身后的手下立即上前,一只大掌已经拎住了他的衣襟,男人抹去脸上的酒,缓缓拦住手下,打量一脸漠然的阿夕。 “嘿,这小子性子够烈,看来不是汉人嘛。”凑过一张大脸看阿夕的眼睛,哈哈一笑,“原来是月氏人,月氏那种野蛮族群也能生出你这模样的孩子,想不到啊,我喜欢,跟爷一起走怎么样?” 说罢大手抚上阿夕的脸,被他一脸厌恶的躲开了。 男人的声音很大,大堂内的食客均被这桌吸引,有看热闹的,有低头窃窃私语的,还有胆小的赶紧结了帐贴着墙面挪出店堂的。 男人的话挑起了阿夕的火,骂他打他都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骂月氏人野蛮。 霍然立起,挥开拳头就招呼上男人的脸,对方闪躲不急,生生吃了他一拳头,火辣辣的疼也让男人真起了怒火,一巴掌打向阿夕的脸,那一掌用了十足的力气,阿夕整个人被打飞出去,撞倒了几张桌子才落地。 段阡陌眼看时机到了,将手中杯子一摔,清脆的响声过后,门外涌进了数十名统一着装的王府侍卫。 男人有些懵,蹙眉看向段阡陌。 “本王管辖内的肃州容不得你等狂妄之人!” “你你你,就是西藩王?”男人又气又悔,不可置信的看着段阡陌。 “本王正是!”段阡陌绕过桌子,喝道:“将他们押去肃州府,本王会亲自问案!” 那些人一听此话,均摆出全神戒备的姿势,待侍卫们快靠近时,最外面一人陡然掀翻了一张桌子。 “快走!” 十人身形矫健,护着那男子冲过侍卫的重围,闪出了满月楼,侍卫们嘴里喊着:“抓住他们!”动作却是不紧不慢的,追出了数步,那些人早已经骑着马绝尘而去。 阿夕抹去嘴角的血迹,扶着桌子站起来,看着段阡陌摇着折扇的身影,感觉心里有些难受,好像堵堵的不顺畅。 这是段阡陌想的办法,西羌王好男色,由他来引诱对方,挑起口角后只要对方动了手,他再亮出王爷身份,这样一来既不会得罪了西羌王,又能让他不敢表明身份落荒而逃,段阡陌没有告诉阿夕他的计划,当然更加没有让他去挨那一巴掌,但阿夕心里清楚,他一个王爷怎么可能自己将脸给人扇,这桌上除了他就是他,带他来的原因难道不就是这么? 至于他没事先向阿夕说明的原因,只是看他聪明不聪明,而且这事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是对月氏有利,作为一个月氏人,将自己的脸给人扇一巴掌也是无可厚非,想到这阿夕心里平静了不少。 “发什么呆?”段阡陌的手指轻轻擦过阿夕的唇角,低头俯身朝伤处吹了一口气,“还疼么?” 别过了脸,避开他的温柔,淡淡道:“多谢王爷。” ☆、第六章 “喜欢养鸟么?” “鸟不该关在笼子里被人亵玩。” “那……买只乌龟养?” “……” “想吃红豆团子么?” “我讨厌甜食!” “那去吃手抓肉?” “不饿!” “去看戏?” “看不懂!” “喂,出来逛大街就该高高兴兴的,麻烦您能换一张向上弯的脸么?” “阿夕只有这张一脸,或许王爷能换个人。” 段阡陌停下脚步,一把扇子摇的呼呼作响。 阿夕也停下,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一步外。 转身想训人,又找不到理由训人家,段阡陌头一次对讨好一个人手段用尽黔驴技穷。 那日在满月楼赶跑了塞漠,不经意将阿夕受伤的神情收进眼底,那一刻他的感觉就和草场那次一拳击中阿夕的胸口时一样,心头有些微微的扯痛,不明原因的想补偿,虽然他并不需要去理会一个下人的感受,可这几日自己的行动完全就是不由心操控。 “你汉语学的那样好,知道‘适可而止’的意思么?” 段阡陌低头俯视阿夕的脸,果真看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悲伤,随即平静如水,“阿夕只是一个下人,陪王爷出行只是尽自己本分,王爷大可不必顾及一个下人的心情,您可以选择无视我。” “你这么大一个人让我怎么无视你?”段阡陌真的被他漠然的语气给搞毛了,声调不由得拔高,“摆着一张僵尸脸给谁看呢?你影响我的心情就是失了下人的本分,不!称!职!!!” 气大了,连自称也忘了,段阡陌发现自己吼完了这小子居然还是那副死相。 阿夕静静的垂手立着,半晌道:“不如我先回去找个人来陪您,王爷也可去茶楼坐会。” 段阡陌咬牙挥手:“滚吧你!” 两人二话不说齐刷刷转身,阿夕大步往回走,段阡陌气呼呼的摇着扇子解燥,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念叨:能把本王不放在眼里的你是第一人,对了,还有你们的月氏王,可人家高傲有高傲的资本,你阿夕和他比简直就是喇叭花挑战牡丹花,哼!不是为了晴,我理你!?我理你!?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除了用眼睛刺穿你! ……咦,本王都回头了你居然敢不回头??? 段阡陌站在路中间,端着下巴看着那小子直挺挺的往前走,眯了眯眼,决定往回走去找茶楼,旁边这间茶楼估计也没什么好茶。 阿夕的背影很瘦削,一件蓝色的短上衣腰间被腰带绑得只怕两手就能绕一圈,同色的长裤空荡荡的,段阡陌在想他吃的那么些肉都去哪了。 前面的人走的一直都是王府方向的路,渐渐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在犹豫什么,段阡陌离他大概五丈外看着他,也放慢了速度,突然见他拐了个弯,往城郊荒地走去。 走了半刻钟的时间,荒地已然在目,此处有座荒宅子,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了,说是荒地全是因这座荒宅子得来的叫法,风景还是很好的。 此时初冬,大片的草地已经枯萎泛黄,有条小河横在草地土丘中央,两旁长着齐腰深的蒿草,几棵西北常见的胡杨树张牙舞爪的长势甚好,不远处有半大不小的娃娃正放着纸鸢,景色虽是满目枯黄,但苍凉也有苍凉的美。 段阡陌没有跨过小河,停在了蒿草后面,阿夕径直走到一棵最高的胡杨树下,利索的攀上去,找一根最粗的枝桠,树干支背,闲适的靠了上去,找准了舒服的姿势,就再也不动了。 段阡陌远远眺望他,阿夕也在远远眺望,望着远处的夕阳。 少年的侧面像一座沙雕,眼神悠远,淡金色的余晖洒在他半侧身上,有种古老而又神秘的美。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首萧索的词正在眼前被演绎,一副泛黄流金的画面直直撞进人心灵的最深处,说不出的一种感觉,不是一定能让人记住,而是一辈子不会忘。 记住的只是画面,忘不掉的却是感觉。 一阵埙曲幽悄响起,声调从小到大,惊散了数只歇脚的黑鸦,扑腾着翅膀撞上昏黄的天空。 曲调不时流转,不时呜咽,不时明晰,不时激昂,宛如大漠的风卷起黄沙,生生不息的缱绻缠绵。 风过而静止,下一次风与沙的相遇,它卷起的又会是那一片黄沙? 曾经的那一片多情跟随着风的沙,是否已经被新的流沙覆盖,望极沙海,原先的早已经入不了眼…… 夕阳最终退至山峦背后,天地霎时间黑了下来,一阵凉意袭体,段阡陌恍然回神,方知曲已终了,放纸鸢的娃娃们早没了踪影,而树上那个人还是原先的姿势,屈膝仰头,静静看着远方。 阿夕眼见天黑了,将埙挂在腰带上,正要跳下树,耳旁风声一扫,某人已经稳稳坐在了他身旁,肩并着肩,腿靠着腿,清贵的薄荷香清晰窜入鼻腔。 “你跟踪我?”阿夕微微蹙眉,语气不善。 “是啊,那又怎么样?”段阡陌大咧咧承认,递上手里的纸袋子,“吃吧,凉透了,若是刚出锅的更好吃。” 阿夕不是的记仇的人,却讨厌什么都不记得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段阡陌显然就是这种,还是倒过来的那种,前一刻黑脸后一刻嬉皮笑脸。 “诺,尝一个。”段阡陌将拨好的栗子塞进阿夕的嘴里,一双点漆黑眸顾盼神辉,“好吃么?” 凉透的栗子依然很甜,吃完一个打开了胃口,才觉得肚子好饿,眼睛瞟向段阡陌手里的袋子。 “吃啊,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段阡陌一张鸟嘴竟说瞎话,卖乖的献上袋子,“要我帮你剥好壳么?” 阿夕快手拿过袋子,自动免疫他说的废话。 栗子壳很硬,阿夕拿在手里无从下嘴,壳子面上有一层糖霜,伸出舌头舔了舔,灵巧的舌尖卷起一层蜜糖,觉得不带劲,整个丢进嘴里吮去面上的蜜糖,抵到板牙上一咬,“咯噔”栗子被整个咬碎。 “呸!” 带着壳子的栗子味道实在不怎么好,吐去嘴里的渣子,对这袋栗子也失去的兴趣。 段阡陌一直看着他笑,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剥开,取出栗子肉喂进他嘴里。 “你没吃过?” 阿夕吞下一个,点头。 “这么说你并不是不喜欢甜食,而是压根没吃过?”段阡陌有些吃惊。 “我不喜欢吃!”阿夕避重就轻的回答,神情有些因为自卑而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倔强。 段阡陌不再追问,低头剥栗子,两人一个剥一个吃,一袋很快消灭完了。 嘴里还有栗子的甜香,阿夕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侧头看段阡陌,他两手撑着树枝,修长的腿悠闲的晃动着,这个男人是王爷,却没有王爷的气势,他的眼神是柔软的,声音也是柔软的,脾气也是柔软的,就连发火训人时都是温温火火的。 想起在长街上他发火的样子,嘴角微弯,一抹笑容轻漾在唇角。 段阡陌回头正好看到,少年冷峻严肃惯了,不经意看到他的笑,就像看到午夜里幽然绽放的白昙,正因为意外所以惊艳。 他的五官勉强算得上是清秀,离俊美太远,可笑起来的阿夕,用俊美都不足以形容,宛如冲破云层的光,一霎极致绚烂,又如蒙尘的蚌珠,尘埃落尽方散发出蕴藏了万年的光华。 感觉到段阡陌的眼光,阿夕收起笑意,干干道:“谢谢你!” “啊?”段阡陌呆滞。 “这个。”指了指空袋子,又指了指段阡陌剥壳后黑漆漆的大拇指。 段阡陌会过意,立时顺杆爬,凑进阿夕的脸,“嘴上道谢顶什么用,来香一个作报答……” 阿夕大力推开段阡陌,吼道:“我可是男人!” “怎么不是?那日检查过,货真价实的‘男人’。”尾音拖长,眼线拉长,眯眼笑道:“ 我早知道了,何必强调!来嘛……” “哼!”跟这种脑子长毛的人实在无法交流,正要跳下树,被他一手扯住。 “好了好了,真不经逗。”段阡陌收起玩笑,拉着阿夕并肩坐好,“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没上过树,如今才知靠着树看天空感觉还真不错。 阿夕下意识摸到腰上的埙,很少有情绪的眼眸,浮现淡淡怀念,“胡杨树无惧风沙和烈日,我熟悉它的气味。” 段阡陌微微蹙眉——他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大漠里生长着胡杨树,而他是在大漠里长大? “说说你的故事。” “我能有什么故事?” “嗯……幼年,你师父,你母亲父亲,我想听。” 阿夕低头想了想,语调淡淡的道:“我阿妈是汉人,所以不受宠,那个男人欺负她,不给她吃,想饿死她,我和阿妈住在小房子里,后来那个男人不来了,他有他的儿子和女人,再后来阿妈病死了,那个男人欺负我,被我宰了,我逃出了那个房子,往大漠跑,快要死的时候是师父救了我,他教我本事,教我吹埙,这个埙就是师父的遗物,五年后他去世,就这样。” 段阡陌沉默着,阿夕的讲诉很简单,没有斟词酌句,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一连两个“欺负”后,尤其是第二个用在阿夕自己身上的“欺负”,一种暗沉的可怕的猜想让他陷入沉思。 阿夕究竟经历过什么?他恨自己父亲,就连一声阿爹都不愿叫,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他杀了那个男人?有种可怕的猜想被段阡陌狠狠压下,不敢去想,但心似乎被指尖掐了一下,隐隐作痛。 “宰得好!” 良久,段阡陌挤出这三个字,让自己心里舒服也安慰了阿夕的三个字。 不过显然两人的思想不同步,在段阡陌长时间的沉默中,阿夕早神游九天想别的事去了,这三个字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好了,不说这些了,除了吹埙你师父还教了你什么本事?” 阿夕转过头看段阡陌,犹豫了许久,缓缓道:“能不说么?”我不想骗你…… “好,不说!” ☆、第七章 段阡陌没有穷追猛打的坏习惯,既然阿夕不愿意说,那么他也不在问,只是心里还是不痛快。 皇家子弟受尽追捧和奉承,虽说谈不上是众星捧月,高人一等的观念已经是一种习惯,正是这种生长环境造就了他的优越感,所以极其不习惯有人视他如无物,对他给予的恩惠淡然处之。 他理所当然的将方才对阿夕的那种心疼理解为是怜悯,而他的怜悯被对方拒绝,所以那一丝丝怜悯马上烟消云散。 两人不再说话,奇怪的是也没人提出回府,各有心事的静静坐着,不知不觉竟坐了一晚上。 天际那头是否是苍穹的边缘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曙光即将来临。 滟滟彩光铺满东面的那片天空。 仿佛只是一瞬而已,朝阳已经冒了尖,云层被鎏上绚烂的红边,不断翻滚,像迎着朝露绽放的牡丹,千姿万种层层叠叠交替变幻。 那抹光源是将实现的希望,敲破一切黑暗和阴霾,毫不吝啬的将温暖的光源赐予世间万物,不分尊卑,不分贵贱。 随着朝阳的上升,那面青空似被天神之手泼上了一层金色的颜料,由浅至深过渡均匀,云层也跟着上升,隆隆滚滚像天庭的千军万马踏出的烟尘,壮观无比。 阿夕的脸被镀上一层金色,观过日出的段阡陌再侧脸看阿夕,便觉得心情突然就开阔了。 “我好饿。”段阡陌没有说假话,那袋栗子全喂了阿夕的肚子,自己腹中早是饥肠辘辘叫苦不迭,有气无力的靠上阿夕的肩,耍赖! 意外的是阿夕并没有立即躲开,虽说有躲开的反应,段阡陌的脑袋抵上他的肩膀时,就放弃了。 僵硬的承接着段阡陌的重量,一动不敢动,背脊直直挺着,有些僵硬过久后微微的痉挛感。 一抹红霞扫至耳廓,还未褪去细小绒毛的耳垂像一粒粉色蚌珠,小巧圆润透明柔软。 段紫陌看呆了,喃喃道:“好美……” 阿夕正无措,忙看向朝阳,干干的接口:“是啊。” 段阡陌知他会错了意也不取笑,在心里猛笑了几声,死赖死赖的用鼻子蹭了他肩窝几下,正要抱着他下树,却听树枝干裂作响,心道不好动作太大了,都是色心惹的祸,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段阡陌对自己的行为做了一个虔诚的忏悔,决定摒弃害死人的色心——先自救再说! 阿夕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动机,那双原本紧紧箍在他腰上的手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一起放开,既然这倒霉王爷想先逃,那么就助他一把又何妨! “咔嚓!” 一声脆响,树枝断裂! 这树太高,不用轻功只会摔个狗□□,段阡陌已经提前跃起,随之屁股后面被人踹了一脚,提起的气一岔,控制不了身体落下的姿势——仰面咻了出去! 眼睛四周景物快速倒退,看到了天空白云朵朵,甚至看到空中有只路过的小鸟看了会热闹…… “吧唧!” ——五体投地! 段阡陌顾不得形象的在地上一个翻身揪起来就要骂娘,却见攀在树干上的阿夕轻巧滑落地,随之“咔咔”两声,断开的粗大树枝重重落在地上,扬起尘土,正是他方才准备落地的地方。 段阡陌颇有些狼狈的垂手站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阿夕每次好心都被自己误会,也许是他那张脸生的不好,嗯,就是这个原因! 王爷想通了,气顺了,纤手拨了拨鬓角的乱发,勾唇一笑:“走,本王请你吃奶皮子和肉夹馍。” 来到集市找了家早点摊,阿夕埋头吃了两个肉夹馍,一碗奶皮子,外加一碗豆腐花,段阡陌看他大口吃东西就高兴,位尊亲王,什么好东西没尝过,再美味的食物也都只是浅尝即止,就连王府里的下人们吃惯了好的对待食物也有了一套鉴别好坏的标准,比如今日的红烧肉太甜,白菜太老。 而阿夕对待食物却是真诚的,他吃东西并不快,绝对谈不上是狼吞虎咽,但他吃东西时咀嚼很认真,摆在他面前的吃食他会一视同仁的对待,就像方才喝豆腐花,他似乎并不喜欢那种豆腥味,但还是一勺一勺的喝干净。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3节 那日在满月楼吃手抓肉,他曾无意间取笑阿夕舔手指不卫生,现在想来阿夕珍惜的是手指上残留的肉汁,不善言辞的他因为自己为他拨了一袋栗子而道谢…… 段阡陌越来越觉得这个少年其实很单纯,想不明白晴为什么会派他进王府探听消息。 段阡陌正开着小差,看到派出关外去查阿夕师父的亲卫五福从街道那头过来,正四处张望着。 手中的扇子摇了摇,五福眼睛一亮,奔了过来。 “您失踪一整晚,属下找了一整晚,要不是知道您不是个会吃亏的善角,只怕现在府里都闹翻了天,我说您就不能省些事……呃!” 段阡陌用自己手里的肉夹馍成功堵住了五福一大早影响心情的聒噪,“什么事?” 五福眼睛瞟向阿夕,欲言又止。 “坐下说!” 主子都发话了,五福只得坐下,压着声音斟字酌句的禀报:“王爷不是让属下出关外查那什么什么吗,那什么什么属下没查到,却查到月氏真丹部的族长联合王庭长老多晏欲废黜月氏王,现正拉拢其余各部族长,只要这八部有一半谈妥了,月氏王必被拉下台。” 段阡陌并未有很大的反应,漫不经心的挑眉看向阿夕,他总觉得阿夕和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至少胜过普通亲信和主上的关系。 阿夕听到消息也并未失态,坦然对视段阡陌的目光。 “阿夕怎么想?你的主上有可能被废黜,不担心吗?”段阡陌语气淡淡问道。 “我相信他,既然稳坐了五年王位,他必有对付叛徒的方法。” 阿夕的对自己的王似乎很有信心,语气肯定,但眼神却没有语气那么坚定,这一点逃不过段阡陌的狐狸眼。 “那好,既然你这么说,这个消息本王只当不知道,也可看看你的主上如何应付这些白眼狼。”段阡陌起身,“回去吧,好好补个觉。” 月氏王司马晴十三岁继位,王庭五位长老可都是跟了老皇十几年的大佬,能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不说收服,也算是拥护了这些年,所以月氏王的地位不是说废黜就能轻易撼动的,在阿夕心里,晴是让他佩服的,甚至是他唯一骄傲的资本。 回到王府后,果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段阡陌继续做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王爷,阿夕继续谨守他的本分,端茶送水伺候着。 只到第三天,马厩里的马不见了一匹,一起消失的是阿夕。 随之,五福点了三十名武艺精湛的侍卫,随着段阡陌向嘉峪关行去,理由是追捕逃跑的长工。 对于西藩王来说,部族内乱是他乐于所见的,关外的蛮子们越乱越好,对镇守边塞的藩镇来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对于段阡陌来说,司马晴救他一次,这个情不得不还,可他又不想直接搅进这淌子浑水,借追逃奴这个龌蹉的法子,也只有他段阡陌才想的出来。 等阿夕终于坐不住偷偷出逃的这三天,段阡陌一直在想阿夕和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晴为了阿夕怒发冲冠不惜得罪他这个王爷,而阿夕一个不会武功手无寸铁的少年为了主上连夜赶去月氏王庭,这该抱有何等不怕死的勇气呢? 在段阡陌带着一行人紧赶慢赶时,逃跑的长工已经一连三日快马疾驰八百里,趁夜进了敦煌城。 阿夕没有直接进王庭,径直去了城郊废弃的土庙,庙外不远处的野林子边有一处土地龛,泥龛背后有一块可以卸下来的砖石,敲开砖石,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包袱挎在肩上,撇下了已经累得吐白沫的马,往王庭奔去。 五年没有回过王庭,一是厌恶这个地方,二是不想给晴惹来麻烦,可如今的情形,他已经等不急晴来联系他,发生这样大的事,按以往的约定,晴早就派人通知了他,可这次等了三天却没有他的消息。 攀过围墙进入王庭后院,这处地形他比较熟悉,晴的寝居在商议政事的神殿西侧,他虽没去过,但听晴描述过一次路径,在大漠中待了几年的阿夕记路和认路是最有经验的,避过几对夜巡的哨兵,翻进了西侧的院子。 院子内没有照明的灯火,有间屋子的圆形拱窗透着灯火,这座院子安静的有些诡异,竟然一个岗哨都没有。 阿夕不免有些担心,来到亮着灯的那间主屋,里面隐约传出人声,好像不止一个人,有外人在他不能明目张胆的推门进去,从墙角攀上屋顶,悄声跨过几道屋脊,掀开了一块瓦片,从洞口传出的声音清晰了些。 这声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能乱想,又揭开一片瓦,俯身往里看。 ☆、第八章 幼时成长环境的原因,阿夕并不懂什么叫大悲大喜,也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机会尝试到这种如同堕入地狱的感觉。 阿妈死的很不甘,怨气极重,他至今都记得阿妈咽气后睁的大大的眼睛,被化不开的怨气笼罩的女人,死去后的那张脸早已经找不出曾经出众的美貌,阿妈一生的命运被两个无情的男人支配,作为她的儿子,只记住了阿妈的嘱托,却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 从某种原因来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被阿妈的怨气加注的阿夕,对于亲生母亲的死,并没有伤怀难过,只觉得是个真正的解脱,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阿妈。 屋顶下那个被压在众人身下的少年,才是他倾注了所有希冀的亲人,曾是他的骄傲,是他要保护一辈子的人。 那个高高在上的尊贵的月氏王,正用造物者的厚待所创造的毫无瑕疵的身体,取悦几个已经从外到内腐朽至灵魂的王庭长老。 阿夕痛苦的张大嘴,箍住脖子,想吐想哭,却哭不出一滴眼泪。 这样的事绝不是第一次,阿夕不敢想这五年中,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靠年轻尊贵的身体去取悦那些能助他坐稳王位的长老,若是这样,当年自己宰了月氏老王割去他的神器让他不得全尸,以此要挟那些忠诚的长老助晴登上王位,到头来是害了晴么? 这世上没有绝对忠诚的人,老王有没有全尸下葬对这些长老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们要的是一个能操控的月氏王,怎么这一点到现在才领悟? 在这个时候他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静静的走。 晴已经要到了这一次的保障,而他也该为他留一丝颜面。 可他做不到! “轰——” 一声巨响,惊动了下面□□正酣的众人。 阿夕从打碎的屋顶跳进来,落在那群人面前。 场面定格了一瞬,首先是晴一声惊惶的呼叫,用力推开了身上两个人,抓起外袍缩进了墙角,满面痛苦的看了阿夕一眼,咬着惨白的唇别开了脸。 “乌夕?”满脸油光的俄松皱着眉,一身肥厚的赘肉随着呼吸抖动。 “你小子回来做什么?坏老子好事!”一旁的□□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粗壮的手臂扬起,就照阿夕的脸挥过来。 “啪!”手臂被阿夕提起拳头挥开,□□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被阿夕一拳敲中手腕的麻筋,哪里肯依,光着身子就扑了过来。 其余几人看笑话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有人试图拎起司马晴继续,被他一脚踹开,“别碰我!” “呀嘿,都被老子的神器□□了,你他妈还装什么清高?” 说罢一巴掌招呼上去,清脆的一声响,司马晴被打倒在地,其余几人大笑,肮脏的手落到司马晴细腻的肌肤上,几人狼似的扑上去,□□不休。 这边阿夕身姿灵敏,□□的攻势均被他巧妙的躲过,对方毕竟是五十多岁的男人,灵敏和身法哪里比的过阿夕,全凭一身蛮力想将阿夕解决掉,几十招下来,两人的动作快慢对比更明显,阿夕轻巧的跳到□□身后,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寒芒闪耀的半弯薄刃,眼中嗜血的光芒毫不掩饰,一刀准确的刺入□□的左边肩胛骨下三寸处,弯刀急锋利,刀刃轻薄,一刀刺入并未立即飙出鲜血,其余几人也没注意到这边。 那一刀极快,□□只觉得背部一凉,还未有痛觉,阿夕紧握刀柄往外一抽,鲜血霎时四溅开来,一波血溅了阿夕满脸。 □□如庞然大物重重跌下地,抽搐了几下断了气。 那边几人已经停下了动作,呆滞的看着阿夕满脸血污,像暗夜修罗,手中一柄弯刀滴着血,缓缓的走过来。 不知道谁的冷汗从鼻尖滴落。 司马晴捂着红肿的面颊,定定看着阿夕。 “不,你快走!”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司马晴突然跃起,想抢过阿夕手中的弯刀让他快逃,杀了□□就代表和长老反目,他们手上的月氏兵权不是摆着玩儿的,要杀一个阿夕还不简单。 阿夕狠狠盯了司马晴一眼,道:“我拼死护你不是让你糟蹋自己!” 这句指责就是司马晴五年以来的噩梦,如一道惊雷劈得他几乎昏厥。 “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其余三人缓缓站起,戒备的盯着的阿夕。 因为这是见不得光的事,为了维护自己长老的声誉,院中没有守卫,他们带来的随从全部在外院守着,因为没有武器,三人一起上都不见得能制服这个小子,若一个个上更加不是他的对手。 连最勇猛的□□都没他精准的一刀子刺中心脏,更何况是三个被酒色腐朽了多年的老家伙。 三人慢慢后退,试图趁机逃跑。 阿夕刀子一晃,三人吓得屁滚尿流,也不知道是谁,一阵热乎乎的尿骚味钻入鼻腔。 “别别别……你杀了我们也跑不出王庭,多晏已经叛变,八部族长已经有三个被他收买……你要杀了我们,主上就就,就真的没有人支持了。”俄松脸上的油光被冷汗取代,哆嗦着跟阿夕阐述利弊。 “是啊是啊!” 其余两人连声附和。 见阿夕不为所动举起了刀子,俄松吞了口涎,抬手护住头,忙说道:“他们明天行动,我们三个可以助你得到□□手里的兵权,加上我们的支持,各部族长也会有所忌惮,不会临阵倒戈,主上的地位就会保住。” “好啊!” 三人一愣,没想到阿夕会轻易答应。 “放了你们不是难事,不过总要在你们身上留下些什么,刚才是谁说自己的那肮脏东西是神器?”阿夕一字一句说的很慢,正因为慢所以听起来很渗人。 三人不敢说话,手下意识护住了下面。 “你们都是有威望的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是吗?否则不会把随从留在外院,若是在那个部位刻上我阿夕的标志,也许能让我相信你们放过你们一命,怎么样?是保神器还是保命?” 阿夕蹲下身,直视三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人。 “别考验我的耐心,你们都知道五年前我是怎么杀掉老王的,他那所谓的神器我还保存着呢。” “当当当……当真只是划一个口子?” “如果你想学老王爷可以,他那处也只是一个口子。” “不伤阳根?” “不敢保证,要看你那货的大小。” “能,能轻点吗……” 阿夕转头,正对上呆呆站立司马晴的眼睛,“交给你来下刀!” “不要!”司马晴厌恶又抵触的别开脸,眼底伤痛涌现。 “必须是你!”阿夕霍然站起,扯住司马晴凌乱的衣襟,“在这个位子,就不能懦弱,否则你……”说到这,咽下了冲口而出伤人的话,低声道:“否则阿妈死不瞑目!” 司马晴奔溃的一般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脸,痛苦的呜咽。 他很累,阿妈临终前一句嘶喊般的嘱咐,成了阿夕和自己的魔咒,他不想当这个王,从来都不想,若可以选择,他宁愿死,也不要当这个月氏王! 可阿夕为他付出了太多,从出生就是他在付出,为了保住这个位子同时也是保住阿夕的希望,他张开腿取悦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一只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肩,像幼时一样,被犯病的阿妈吓到时,总有一个不算宽厚的怀抱可以相互依偎。 司马晴在阿夕的轻拍着肩膀的安抚下止住了哭泣。 接过那把刀,走近那三个人。 “啊啊啊!” 司马晴会武功,甚至比阿夕要强很多,三刀很迅速,不算深的伤口却保证能留下恢复不了的痕迹。 “滚!” 司马晴怒喝一声,三个人扯起衣服忍着疼痛,仓皇的夺门而逃。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方才□□不堪的大圆桌上,还留有刺眼的污迹,司马晴紧咬着下唇,难堪的垂着头。 阿夕站了会,问道:“哪处洗澡?” 司马晴一时没会过意,愣了会才低声道:“隔壁有浴室,有热水。”说完解释道,“是流动水,很干净的。” 阿夕心里一疼,知道晴是怕他嫌脏,也不说什么,拉了他的手,两人来到浴室。 水磨石打造的浴盆,底下有热水的循环进出口,阿夕脱掉衣服跨进水池,朝站在外面满面尴尬的司马晴说道:“进来,一起洗!” “不用了……” “进来!” 司马晴脱去刚才慌乱裹上的一件外袍,遍布的咬痕的肌肤摊开在阿夕面前。 两人相对坐在浴池里,阿夕拿过澡巾,帮司马晴擦澡,手势很轻柔,渐渐的越来越重,皮肤被搓的通红,那些痕迹终于不再那么明显。 司马晴咬牙忍着火辣辣的疼,直到阿夕甩开澡巾,司马晴拿起另一条干净的,帮阿夕洗脸。 轻柔又爱惜的用食指顶着澡巾,擦过阿夕的眉眼,鬓角,鼻子,嘴唇…… 少年的脸慢慢发生变化,太过上挑的眼尾慢慢收回,眼睛变大,过细的眉毛比原先粗了一些,逐现剑眉的样子,嘴唇颜色有浅变红,下拉的唇角微微上翘,下唇比原先圆润,鼻子下面人中也变短,上唇恢复微微翘起的弧度。 “夜……” 司马晴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在心里将他当成另一个自己,干净、勇敢、无畏、朝气的自己。 还记得五年前,阿夕走的那一天…… “夜,我好怕,你说母妃会保佑我们么?” 十三岁的司马晴偎进哥哥的怀里,满面的灰尘也掩不住那张漂亮的脸。 “信阿妈还不如指望自己,教你多少次了,世上没有神鬼,母妃已经死了。” 两个孩子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很容易分辨,但看那眼神就能轻易分辨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父王好可怕,他看我的眼神好像要吃人,你说我们能逃得掉吗?” “谁说要逃?”夜眯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沙漠里寻到猎物的狼,“有我司马夜在,你就是月氏王。” 小男孩定定看着哥哥的侧脸,突然听到门轴拉动的声音,刺目的光线照亮身处的暗室。 “司马晴,跟我出来。” 司马夜按住弟弟颤抖的身子,站起身,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和最后一句话,走出了暗室。 ——司马夜从来没也存在过,乌夕会来找你的,记住! 司马晴没有想到,哥哥代替他那一走,就是五年。 当天月氏王和他的长子被刺死,据说是一个叫乌夕的少年干的。 三日后司马晴被推上了月氏王的宝座,他看到了父王的尸身,狰狞的面孔,下身一片狼藉。 族中长老说司马夜割走了老王的神器,月氏族尸身不全的人得不到神的护佑,不能上天,为了让老王的灵魂登上极乐世界,只能遵照乌夕的要求,让司马晴登上王位。 老王的长子已经死了,登上王位的人,也只能是司马晴。 ☆、第九章 “夜,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行吗?”司马晴偎进阿夕的怀中,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攥着他的手臂。 “我不属于这里。”阿夕淡淡道:“若他们知道阿妈当年生下的是我们两个,你的王位就保不住了,或许连命都会丢。” “可……” 阿夕打断他的话,“你不是不知道对月氏双生子的诅咒,阿妈为了让我们两个都活下来,从不去争宠甚至是故意激怒那老东西,就是为了独居远离那些人的注目。”轻轻推开司马晴,扶着他的双肩,“你是月氏王,这是一出生就注定的,是阿妈决定的也是我所期盼的,原来只是遵照阿妈的遗命来帮助你。” “后来出去那五年,和师父在大漠周边游历,去了好多地方,才知道我们月氏并非你我所看到的那么强大,很多人没有房子没有家园,冻死的渴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漠西古道的沙漠里死去的月氏人不计其数,马贼们抢行商的商旅,关塞每年都有士兵装成土匪打杀靠近边关的族民,西羌现在虎视眈眈,青海一带已经被他们占领,跨过一步就是我们月氏的土地。” “如今肃州又被立为藩镇,前后左右都是狼,我们若不强势,那么迟早会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我们月氏的百姓就会失去生存的土地,到那时只有任人鱼肉,做别人的奴隶。” 司马晴蹙眉道:“朝廷在十年前不是已经取消奴隶的制了吗?” “那是说的好听,为了遏制各部族强大,就要控制人口,不然也不会有士兵扮成土匪打杀族民,西藩离中原距离远,他们抢了俘虏当做奴隶买卖中原皇帝就算知道也不会阻止,只要事情不闹大。” “你在段阡陌身边岂不是很危险?” 提到段阡陌,阿夕的目光微微闪动,敛了眸子,道:“目前看来他不是一个凶残的人,也许能仰仗他也说不定。” 司马晴对段阡陌印象及其不好,但阿夕的话他是深信不疑,心里虽不乐意阿夕继续跟着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从浴池出来擦干了身子,寝间已经有下人整理好了,两兄弟五年来第一次同榻而眠,司马晴带着点期待小小心翼翼的钻进哥哥怀里,见他并未推开自己,逐放下心来,虽说有睡意,却珍惜难得的温存,强撑着不入眠,默想以前的时光,有噩梦也有幸福。 阿夕本想推开司马晴,他觉得作为一个王,这样依赖别人的怀抱已经是不合格,但毕竟分开了五年,他也很需要这样的亲情,想起方才从屋顶跳下来司马晴那绝望的表情,他心里就疼,当时自己在气头上还说了伤人的话,现在想来心中更觉疼痛欲裂,他一心一意呵护的弟弟过的却是这样的日子,这五年来两千多个日夜,他一个人在王庭面对那些豺狼虎豹,是怎么挣扎着活过来的,每次短暂的见面,他总说自己过的很好,却从没将心酸委屈的泪水在自己面前流过哪怕一滴。 兄弟两就这样和衣躺在榻上,各有各的心事,心里想的也是彼此。 过了这一夜,即将迎来的将是一场争夺王权的博弈。 …… 段阡陌一路走一路逛,在头一日带着侍卫们投宿了一宿,看似没有目的性,其实目标很明显。 抵达敦煌城的时候,已经是比阿夕来的时候正好晚上一整天。 王庭宽敞的铁栅大门前,聚集了数千人,段阡陌清楚,这还只是后备军,那些族长带进王庭的人只怕也不少。 “你谁,月氏王庭也是你随便乱逛的?快滚!” 守门的士兵膀大腰圆,一把长刀斜搁在肩膀上,抖动着一脸横肉,像个侩子手,更像个杀猪的。 段阡陌讨厌跟这种人说话,用客气的他听不懂,用吼的掉了身份,五福站出来,虽没那人高,但仰着头用鼻孔看人的姿态还是有几分恶护院的气势的,“我家王爷来抓逃奴,怎么,你要包屁!?”最后一字故意噗了口口水,咬错了字。 那士兵呆滞了半晌,眨着眼睛结巴着:“王王王……爷?” 旁边各部族长带来的人凑过来看热闹,门前围的水泄不通。 五福哽着脖子掏出鎏金腰牌,在众人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了没?西藩王驾临,还不赶紧叫你们王出来迎接!” “大殿正在商议大事,主上现在走不开,在下可以进去先禀告!”那士兵看清了腰牌,说话客气多了。 “等你禀告不就是通风报信吗?”五福不依,“那逃奴和你的主上关系棒的很,我们自己进去,让开!” 不等他士兵反应,五福带着十人掀开了一道,段阡陌大摇大摆的进了王庭,留下外面数千人面面相觑,这闹的哪出? 大殿很好找,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喧嚣。 段阡陌牵挂着司马晴,加快步伐跨进了大殿,他的到来并未引起多数人的注意,殿中央两顶两人高的铁笼连在一起中间有道上了锁的铁门,其中一个铁笼子里面卧着一只豹子,全身金色油亮的皮毛,星星点点的泛着黑色的斑点,懒洋洋的半伏在笼子中,看来该是哪个族长带来的宠物。 司马晴和往常一样,一身胡服,栗色的头发高高束起,一张阴柔的脸俊美得可怕,数十个人中,他最显眼,虽站在铁笼后面,段阡陌却一眼就看见了他。 不见面只是偶尔想起,再次见到了他,段阡陌才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思念他,说起来可笑,才见过几面,但跨入大殿一眼看到那人,心底的悸动来的有些莫名其妙,也是骗不了人的。 “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坐在右侧的一个男人懒懒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面带不屑的看着司马晴,“月氏族人都是神的子女,神赋予我们大无畏的勇敢,而你——月氏王,想服众就要拿出你的实力,否则我们八部族长就会推举更加适合的人来取代你的位子!” “这是可是猎豹,会吃人的。”长老狡猾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是想让司马晴胆寒还是在帮他,他裤裆里的把柄在捏在司马晴手里,不管他接不接受挑战,司马晴今天是死定了,等他下了台再教训那个阿夕是轻而易举的事。 众人嗤笑不已,段阡陌算是了解了情况,往前踏出两步,五福的男高音已经响起:“西藩王到——月氏王速速前来接驾!” 这一叫满殿哗然,先前大殿内最安静的就是司马晴,从段阡陌踏进殿内他就看见了,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他难得开了半晌小差,见到他一路追过来,平静的心不免泛起的涟漪,气都有些不顺。 两人见了礼,段阡陌敏感的发现,今日的司马晴和上次有些不一样,对他的态度虽说恪守着礼仪,看似疏离,看着他的眼神却没有上次的浓浓恨意,这个发现让段阡陌欣慰,更加决定了司马晴这个难关他帮定了。 听说是西藩王这尊大佛,已经有好几个人站起了身,腆着脸试图寒暄,段阡陌礼貌又疏离的见过礼,道明了来意,那些人听说是抓逃奴这点小事,当然不信,但人家明摆着是找的借口,傻子才去点破。 让了上座给他,几个长老负责招呼这位尊客,最精明的俄松则小声回答段阡陌的疑问。 这边谈着,那边族长们已经开始不赖烦,纷纷催促司马晴快些下决定。 段阡陌站了起来,道:“本王今日来的也真是赶巧,碰上月氏推举新王,也不知各位族长和长老推举的新王是哪一位?” 众人哑了,要说新王还真没人选,在座有大部分人是赶鸭子上架跟着大队伍走,其余人经过长老多晏和真丹部族长的挑拨也觉得换王也许可以趁机捞些好处,重新划划地盘。 俄松干笑道:“也谈不上是推举新王,而是对我们月氏王的考验而已。” “哦?”段阡陌笑,“这算是考验?难道本王看错了,笼子里是只没爪的猫,不是十个人都难制服的猎豹?” 见众人满脸不高兴又忍着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就一副骂他多管闲事的样,段阡陌又道:“月氏即是臣服我皇,那么换立新王这件大事,我□□皇帝是否有权力了解详情呢?每年对月氏的粮食和药品供给可是从未断过,抵西域商道的各关口,你们收的银税可不比我□□少,作为依附我朝最近的月氏族群,是否大事小事都该上本报备,而不是凭你们私下任意为之呢?” 没人说话,不过众人的脸色青青红红好不精彩。 直到此时大家心里的疑团也解开了,这西藩王的借口是追逃奴,实际上就是来帮司马晴的。 一直不说话的司马晴突然开口:“王爷所言极是,是小王大意了,不过我月氏崇尚坚毅勇猛无畏是真,作为月氏王接受挑战让众人信服也是我的责任,推拒不掉我也无心推拒。” 段阡陌头不转,眼睛却直直看着司马晴,若不是大庭广众下,他一定逮了这家伙狠狠敲一顿屁股板子,煞费苦心他竟不领情!? 司马晴如何不知他冒着小火苗的眼睛里说的是什么,说实话,他不善言辞不善在风云诡异明枪暗箭中游刃,面对这些人再厌恶也要挺着胸膛装着城府去面对,告诫自己他们狠他必须更狠。 可段阡陌突如其来的没有一丝预兆的来了,在这个大殿,给了他一个自作主张的支持,一个眸中只有他的眼神,他披星戴月的赶回来,段阡陌又何尝不是? 眼中的小火苗,明明是好心当成路肝肺的怒火,却很温暖,像一顶小小的光源,在他以为前路后路都是一片黑暗时,给他指路的明亮,让他第一次预见,也许前路并非顺畅,却能看清楚自己的脚尖。 ☆、第十章 “打开铁笼吧!” 司马晴收回视线,往前两步走到了铁笼门前。 他要做的是将猎豹赶进另一间铁笼里,不能用刀具,只有一条长鞭,不过是人都晓得,对付猎豹这样的大型猛兽,用长鞭只会更加激怒它发起攻击。 铁门打开,司马晴从空笼子进入,中间的铁门只用一个钩子带着,只要放下了那铁钩子,就代表着司马晴的性命咬在了豹子的獠牙中。 段阡陌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司马晴进笼子面对猎豹,没有悍然的表情,也没有英勇就义的激昂,跨进铁笼就像跨过门槛那样自然,照理说他应该有对策,但段阡陌还是禁不住握紧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眨眼睛,随着那铁钩子被司马晴轻松敲开,铁门洞开,全场一阵惊呼,段阡陌的心随着那钩子轻微的响动抖了抖,又随着猎豹警觉的站起来时缩了缩。 猎豹甩了下全身的毛,打了个哈欠,前爪在地上扒拉了两下,一扇门两间铁笼,一人一兽静静对持。 司马晴手里的长鞭交叠握着,此时他全身绷紧着,这时候是最关键的,不能有一丝差错。 数百双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笼子,有些人已经后悔了,眼瞧着鲜活的人被猛兽咬碎撕烂,这种冲击力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何况他还是月氏的王,那么年轻有漂亮的男子。 “哗——” 全场数百人紧吊着的心在司马晴突如其来一连贯流利敏捷的动作中扯出了嗓子眼。 只见他手中长鞭一甩,刷向铁笼,一声尖锐的响声,猎豹受惊,越过铁门猛扑过来,同一时间司马晴迅速跃起两手抓住铁笼上端的铁栅,两腿往上一勾,险险和猎豹的背脊擦肩,随之身体轻盈的像一片羽毛,两腿往前一甩,整个身体已经飘到了另一间铁笼,没有停顿长腿一劈,中间铁门已经被带拢,猎豹此时已经发现上当,返身扑上铁栅门,司马晴此时若是用手去扣铁钩已经晚了,他想也没想手中的鞭子省着力甩出,长了眼睛似的卷住了钩子,“咔擦!”一声,完美收场! 整个过程只是眨眼功夫,却让众人经历了一趟生与死的轮回,所有人的心还没归到原位,呆滞的说不出一个字,猎豹在嘶吼,长爪拍着铁门,血盆大口留着腥臭的涎液。 司马晴就那么站在笼子里,隔着黑色的铁栅,和殿内唯一一个因为牵挂紧张亦或是为他而心情激越站立起来的人,静静对视。 有人说一个眼神一首诗,也有人说记住对方的眼睛,就算转世也能找到前世的爱人。 段阡陌不清楚此时‘只想’专注看着他的目的,就是‘只想’而已,这个少年让他有移不开视线的理由,他像抓不住看不透的海市蜃楼,就算明知是虚幻的却丝毫不阻碍他一头扎进去的决心,而他又这么真实的伫立在他面前,他的眼神是有温度的,那个温度不算太高,却能温开他这钵陈年的酒,热度和醇香的交融,愈久弥香…… 司马晴的唇形很好看,若不坚持紧抿,就像此时这样,放松,漾开,溢出一抹关不住的笑,这一霎的惊艳,像弯弓满月羽箭离弦,“咻”一声长虹贯日芒穿长空,震动了苍穹的脉搏,十万里云天为之倾泻。 直至流年一晃数个年头以后,段阡陌仍记得这个笑容,是他亲手打下的烙印。 …… 把酒邀斟西楼,明月如钩。顾盼瑶光月影,坦荡言欢,赤子情怀。 夜光杯中酒色如玛瑙,举杯对照清辉,掬一盏明月饮入肺腑,畅快抒怀。 段阡陌对此西域葡萄酒,更多的是欣赏,细啜慢饮,而司马晴却是如牛饮,几杯下肚毫无形象的打了个酒香满溢的嗝,挺翘的鼻翼两侧均匀抹开淡淡胭红,酒深了,眼睛却是清亮的,如杯中酒的颜色,看一眼就知醇香背后深藏不露的后劲,让人昏乎沉醉。 如此良辰,两人不可自拔的做了件蠢事,两片唇碰上去,有人动情的轻呼:“晴……” 触电般的终止了这个吻,司马晴别开脸时,唇擦着段阡陌的脸颊滑过,对方沉迷在一碰而止的吻中,司马晴却清醒了不少。 段阡陌以为他害羞或是一时接受不了这种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的感情,趁机表白:“晴,我发现喜欢上你了。”瞳仁中月光照着司马晴的侧脸,牙关紧咬下颌微微缩动着。 良久,司马晴扯动嘴角,干干道:“王爷喝醉了。” “我没喝酒。”段阡陌执杯一照,杯中酒丝毫未浅。 “王爷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司马晴静静看着段阡陌的眼睛,认真的等待他的回答。 “当然是为了你啊。”理所当然的回答,“我在八天前就收到消息,一直在为出行月氏王庭作准备,虽然没有帮到你,但你不能否认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们并不熟,况且还算不上是可以相交的盟友。” “你愿意就是,可我更愿意是朋友或是……”段阡陌勾唇一笑,眼眸盈聚的是不灭的星河流转,“上次在草场时我就暗示过,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这对你和你的王权都是一个保障,当然,这样说绝不是威胁你,而是我先于你表示我的真诚,你可以不接受或是放宽自己考虑的时间,只要不是逃避就成。” “上次……”司马晴的声音自胸臆间挤出。 他意料到了过程却没意料到结果,一个“上次”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他逃避,段阡陌要的回答他不能给,也没有权利去给,可他还想确定。 “听说王爷是为了抓逃奴而来?” 不提他都忘了阿夕那小子,段阡陌微笑:“对啊,那小子逃了,我一路追过来,这个借口很好吧?”他腆笑着,没发现对方敛下眼眸时,眼底最后一丝光彩的黯淡。 “阿夕是你我的红线,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他,上次那伤可用了本王一颗灵石仙乳才恢复的这么好,对了,明日启程回肃州,你让他收拾收拾,别误了行程……” “红线?”司马晴紧紧的抓住这两个字,就像开辟了他满世界混沌的一把利斧,就在他以为能看到五彩斑斓时陡然就迎头撞上锋利的刃,劈得他的世界痛苦的崩毁,就连能返身逃离的混沌世界也不复存在,无处可逃。 面对呆滞的司马晴,段阡陌吃吃笑了,亲昵的拍拍他的头,“怎么了?一整晚魂不守舍,莫急,我不逼你。”说罢扯开话题,问道:“在铁笼里避开猎豹的那一招,看你身法有些像密宗瑜伽,是我看错了吗?” 段阡陌突然转变了话题,让司马晴有些应接不暇,对方的眼神是睿智的,紧绞着他的眼睛,容不得他思索。 “是和阿夕学过。”司马晴知道只有这样回答,才能消除他的怀疑,“你也知道,阿夕的师父是密宗弟子,他教了我基本的身法,我自己时常练习。” 话毕,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他究竟说了什么傻话,阿夕和段阡陌的对话司马晴不应该知道的。 所幸段阡陌好像并未意识到这个破绽,只是点头一笑。 …… 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手上端着热茶和糕点,轻轻掩好门,挡去了门外透进的光,在黑暗中也无需摸索,径直来到床边,揭开床板,伸手去扶起里面五花大绑的司马晴。 “来,吃点东西。”边说着边解开那人嘴上的布条。 “拉娜,外面怎么样?夜呢?”司马晴沉声道,”你可以解开我了,现在我也不可能出去。” 拉娜想了想,帮他解绳子,道:“小夜已经接手了□□的军权,考验也过了,你听话好好等他来,先吃点东西。” 绳子解开,拉娜揉搓着司马晴被绑了一天僵硬的手臂,喂了他一块糕点。 “床板下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司马晴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情绪有些低落。 “那是你个子长高了,当然待不习惯。”拉娜知道司马晴的意思,“小夜那时才多大,你别放在心上,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再吃一块。” “你别安慰我,你也看到了,夜为了我什么都做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和他一起走得远远的,谁要当什么王!” 拉娜叹了一口气,感概道:“若不是大妃受了那么多苦,也不会带着怨念走,我何尝不想带着你们俩孩子逃离这里去中原生活,可是夜……” “夜跟我说过,原先他也是为了母妃的遗愿做这些事,但现在不同,月氏的平民太可怜,月氏族民需要强大的体制来统治,才能获得更好的生活。” 拉娜摸摸司马晴的头,抵着司马晴的额头,她最疼爱的相依为命十七年的孩子,纵然不是亲生却甚于亲生,他继承了大妃的样貌,也是大妃多活了那些年的之撑。 还有夜…… 十七年前的那一夜就像一场梦,是两个孩子劫数的开始…… ☆、第十一章 大妃嫁给月氏王时,王庭内的下人们忍不住去偷偷看过那位汉人王妃,在拉娜眼里,大妃是个娇小美丽的女子,若没有眉宇间淡淡的哀愁,她会用美丽的黄莺来形容这个仙人一般的女主人。 大妃很受宠,拉娜能看到她眉间笼罩的愁渐渐变淡,也许她已经爱上主上,虽然那个男人暴虐,阴鸷又刻薄。 主上已经有了几房妻妾,大妃没嫁过来之前,谁都知道他最宠爱的是女仆出身的阿诺,自从有了阿诺,以前的妻妾都莫名其妙的失踪,病死,在王庭待了几年的拉娜知道,阿诺是个惹不起的女人。 过了没多久,阿诺突然生病,拉娜送诊完病的医官出去时,听到病床边的主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把那个下毒的贱人带过来!” 拉娜不知道主上是怎么处罚大妃的,只知道那日以后,大妃再也不出门,能听到她院子里传出的琴声,拉娜虽然听不懂,但每次听完后会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的家人。 有一天,打砸声从大妃院子里传出来,拉娜不敢进去,站在院子外偷听,主上怒骂的声音无需凝神就能听到。 “什么破公主,成天一副倒霉样,不想嫁就滚回你的江宁去,伺候本王很委屈你?你是不是在南朝就有人了?哦……怪不得你皇兄巴巴的把你给塞过来,原来是个破鞋!” 里面没有哭泣的声音,拉娜有些可怜这个较弱又坚忍的大妃,在主上打骂累了离开后趁夜去看她。 黑漆漆的房间里,隐约传出断断续续的喃喃声:“……皇兄不要我……你骂我破鞋,冤枉我下毒……哈哈……你连我们的孩子都不顾……还是双生子呢……” 拉娜大骇,再也忍不住跑进屋内捂住了大妃的嘴,得知主上并不知道此事,她松了一口气。 月氏有个传说,很久以前皇室中有一对双生子,长大后哥哥登上王位,弟弟心里不服,以哥哥之名做了很多坏事,后来弟弟被处死,哥哥百年后有人发现这并不是他们的王,而是那个做就该死去的弟弟。 兄弟相残惑乱王室,从那以后,王室最大的忌讳就是双生子,久而久之,就连平民也认为双生子不吉利。 于是拉娜那一晚,做了个来不及后悔又可怕的决定,瞒着所有人,帮大妃生下孩子。 拉娜是个不起眼的下人,很容易就被派到大妃身边伺候,她的丈夫孩子都在疫病中去世,她有生育的经验,大妃又懂医理,大妃要做的就是彻底失宠,让主上再不愿踏入这里一步。 一切都很顺利,王妃很瘦削,在五个月才显肚子,五个月后她便不再出门,只到生产时,王庭内的人才知道。 第一个孩子出生很顺利,而第二个却几乎要了大妃的命,那孩子一出来就不会哭,身体比哥哥小一圈,是个随时都会夭折的可怜孩子。 主上不算太刻薄,派人送来了补品和孩子的名字——司马晴。 大妃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吃,于是一个喂米汤一个吃奶水,病弱的弟弟养到三岁时才健康了些。 拉娜和王妃一样,把爱都给了那个后出生抢回一条命的弟弟,就连主上赐的名字也给了他。 哥哥三岁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司马夜,大妃依照司马晴的名字随意起的,拉娜那时候想,也许大妃还是喜欢主上的。 没吃过奶水的司马夜和大妃不亲,也许那孩子本来就是这样一张面孔,暗淡得就像永夜,和活泼的司马晴截然相反,拉娜想,也许是因为小夜在床板底下待多了。 那是他经常一个人待着地方,还在襁褓里时,有时掩人耳目,将司马夜放进床板下,拉娜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放进去时他是睡着的,等拉开床板准备抱他出来时,小小的孩子正睁着眼睛,静静的不吵也不闹,那双眼睛让人心寒。 随着两个孩子长大,司马夜在床板下待的时间越来越多,大妃劝过他几次,说没人的时候可以在房间里玩,他乖巧的点头,还是愿意待在里面,天热的时候,长一身疹子也不愿意出来,时间长了,大妃也习惯了,渐渐的和这个儿子越来越疏远。 主上见到了漂亮的司马晴,十分喜爱,正因为喜爱,他来这边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妃还是淡淡的,有时还会激怒他,有一次主上动了大火,拎着大妃去了他的寝居,那一次,大妃是带着伤被人送回来的。 “我恨他!” “他是禽兽,是畜生,让我和男人一起伺候他,啊——” 大妃时常被招去回来就发疯,渐渐的不去也会疯,开始自伤甚至是抓起剪刀剜司马晴肩上的红色胎记。 “你不是他的儿子,他是禽兽,你是我的,乖乖的,一下就好……” 司马晴大声哭叫,拉娜方明白原来司马晴肩上的胎记和主上一样,她将对那个男人的爱全给了司马晴,现在绝望了,要剜下那个胎记,就像断去对他的情一样。 小小的司马晴挣扎不开,拉娜扯不开,一剪刀下去却被另一只手攥住,尖头扎入小小的手心,七岁的司马夜用他凝渊般的眸子狠狠盯着大妃:“阿妈,你该清醒了!” 他是个没有身份的孩子,从不叫母妃,拉娜只听他叫过一次阿妈,就是这一次。 司马晴扑进哥哥怀里,就像抱住了一棵救命的水草,从那以后,大妃再不发疯,也不说话,痴痴呆呆的不容人靠近。 司马晴依赖司马夜,想和他一起睡床板下,司马夜一掌将他推开:“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司马晴愣了下,坚持往里爬:“我要夜!” “滚!”一巴掌把司马晴拔倒。 “我要!”司马晴爬起来,锲而不舍的往床板下跨。 司马夜发了狠的作势要推,拉娜上前抓住他的手,“他是你弟弟,你不可以这样对他!”因为心疼司马晴,她的语气有些重。 司马夜的背撑的直直的,七岁的孩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让人汗颜的:“我是在帮他,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迟早要走,所以他不能依赖我。” 拉娜忘了是怎么松开他的手,第一次意识到了司马夜眼里的暗淡和冷漠是从何而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他并不是不需要爱,而是习惯了没有人在意的独自存活。 司马晴还是爬进了床板里,固执的抱着司马夜的腰,这次没有被推开,小脸蛋上全是满足,“晴喜欢夜,夜在哪里晴就在哪里,永远不分开。” 司马夜的面无表情,嘴角却在微微的跳动。 没有人知道,那日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痴痴傻傻的大妃眼里。 大妃是在冬天大雪过后死的,死前叫了一整晚的“恨”,她恨昏庸的皇兄将她送到这种蛮荒之地,恨再也看不到江南的月灵秀的水,就连思念故土都不被允许,恨月氏王的薄情寡恩,恨自己空投一腔真心换来无止境的羞辱,恨命运不济产下双生子在这见不得人的暗处窝缩。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紧紧握住司马夜的手,失去聚焦的眸子没有眼泪,惨白的唇吐出的嘱托就是司马夜背负一生的重担。 “阿妈对不起你,没有好好疼过你,但阿妈也是爱你的,和晴同样的爱,阿妈这一辈子都很可悲,你要帮阿妈照顾好晴,你比他勇敢,阿妈相信你……被人一辈子踩在脚下,这种日子很难熬,只有得到王位你们才能生存,记住,帮晴得到王位,否则阿妈死不瞑目!” 大妃没有瞑目,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司马夜。 眼角滑下了最后一滴泪,眼眶瞬间干涸。 良久,拉娜听到司马夜似有似无的声音,问着那个再不会给他答案的人:“……你,真的也……爱……我……?” 也许大妃并没有痴傻,兄弟二人各自的希冀她都清楚,司马夜想离开,司马晴要跟着司马夜,她让司马夜永远也走不了,成为司马晴的依靠,满足了她司马晴的期望,满足了自己欲望,独独舍弃了司马夜的奢望。 拉娜记得大妃曾说过,司马晴就像在江南时的她,温润如和煦的春风,看着他至少能回忆起以前的自己。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4节 而司马夜太冷漠,他封闭了自己,就像这月氏的王庭内院,永远都是一个困死人的围城,压得人透不过气。 拉娜想说,小夜是先来到这个世上的一个,也是先被放弃的一个。 门外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拉娜忙去开门,丫开门缝看了看,轻声唤道:“小夜。” 司马夜闪进屋内,眼睛马上适应了黑暗,对爬出箱子的司马晴道:“我给你易容,你装扮成阿夕去肃州!” 拉娜和司马晴同时问:“为什么?” “这边很多事要处理,等我都解决了再接你回来!” “夜,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司马晴蹙眉道:“绑着我到现在,又代替我去面对那些人,我也是个男人,这样很没担当的,我不能永远躲在你身后,危险你去承担安乐我来享受。” “这次不同!”司马夜语气有些急躁。 “什么不同?”司马晴狐疑他轻微的失态,“王庭的那些老家伙我能应付!” 司马夜微微别开脸,躲开司马晴审视的目光,“军权交接很关键,还有俄松那几个不是好应付的,等我找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收拾了再接你回来。” “不要!”司马晴当即否决,“俄松他们目前不敢造次,要换掉几个长老也不是现在就能完成的事,这些我都清楚,你只是怕我懦弱受欺辱,是不是?” 见司马夜不说话,司马晴气红了脸,语调拔高了几度,“你就是看不起我,是不是?你一回来就把事情解决的干干净净,而我就是最没用的,只会张开腿……” “闭嘴!” 司马夜捏住弟弟的下颌,又心痛又生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呵呵……”司马晴捋下他的手,摸摸被捏疼的下巴,笑着讨好:“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放心吧,这边我会解决,保证让你满意,至于阿夕还是你扮吧,段阡陌是个老狐狸,换个人去总会有破绽。” 这正是司马夜所担心的,纵使是不想再面对段阡陌,但司马晴和他双生子的身份决不能被人知晓。 “有什么大事一定要派人送信,不能逞强。” “知道啦,今晚一起睡!” 不由分说,拉了司马夜就上床。 拉娜问道:“今晚就在这里歇吗?” “不可以吗?”司马晴道:“我和夜分开五年,就没在母妃的旧居睡过觉了,就一晚,拉娜去放哨!”说完嘻嘻一笑。 拉娜无法,叹了口气出了屋。 ☆、第十二章 只有一丝微光的屋子里,两人并肩躺在小床上,暗室很静,细细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司马晴闭目数着司马夜的呼吸,那细微的声音让他安心,唇角弯出一个满足的弧度。 夜睡着了! 他轻轻侧身,小心翼翼的提起司马夜的右手放在自己肩后,悄悄钻进他怀中。 小动作得逞后,将得意的笑绽放在心里,借着微弱的光,得寸进尺的用手指描绘他的轮廓……光洁的额头,秀挺的鼻梁,柔软的唇,微翘的下巴……明明一样的五官,看他和看自己怎么感觉就是不一样呢? “……真好看!”司马晴轻声感叹。 司马夜微微蹙眉,他根本就没睡着,司马晴的小动作他都知道,本想推开他犹豫了片刻就被他紧紧贴了上来,手指在他脸上划来划去,痒痒的,想着干脆装睡不理他,不想他竟发出这样的感概。 拍开他的手,司马晴“啊”的叫了一声,“你没睡着?”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睡着了?” “那那……你不推开我?”想到自己的小动作他都知道,司马晴略觉赧然,因为他没推开自己,心里又有些甜滋滋,“哦……你装睡?” “没有!”司马夜沉声否定。 他刚睁开的眼睛亮的惊人,没有什么目的性的看着帐顶,司马晴大这胆子再往他怀里挪了挪,司马夜微微让开,司马晴又挪,司马夜又让,移到了床边,司马晴翻身俯卧,两手支着下巴静静看着他。 “睡吧。”司马夜闭上眼睛。 “说会话。” “嗯,说吧!”司马夜虽没睁眼,态度却很纵容。 “长老们提了很多次,想让我立妃。” “嗯?哪家姑娘?”司马夜立即睁开眼。 “我想说的是,我不想娶妻。” 司马夜想了想,“既然你不想,那么没人会逼你娶,放心吧。” “不是这个意思!”司马晴疾声道:“我想说的是,咱们都不要娶,一辈子只有你和我!” 司马夜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在司马晴紧紧绞着他的目光,一时间理不清他话中的含义,对他来说,今后要娶妻是肯定的,而自己谈这些似乎太早,怎么可能轻易下一辈子的定论。 “晴,你该清楚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该死的,不就是双生子的忌讳么?”司马晴咬牙道:“你难道一辈子都不要一个真实的身份?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还没想过。”司马夜轻描淡写,“就算没有双生子的忌讳,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也不可能有什么一辈子。”说罢又道:“你是你,我是我,明白吗?” 司马晴霍的坐起来,声音带了哭腔:“你说话太伤人了!混蛋!” 他的脾气说来就来,去的也快,司马夜早习惯了,背过身闭眼睡觉。 司马夜的漠然,司马晴也习惯了,自己喘了几下粗气压下了火气,放缓语气,轻身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么?” 喜欢的人? 换在过去,司马夜会立即否认,可今晚这个问题……却让他从来就清爽的大脑有了些困扰。 不过困扰的是大脑,丝毫不影响他说:“没有!” “没有?为什么会停顿后才回答?这不像你!”没有光线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在黑暗里,其他感官特别敏感。 面对司马晴近乎无理取闹的逼问,司马夜突然翻了个身,这个动作让司马晴立即用手挡住了头,以为终于惹火了他,没想到拳头没招呼过来,却听他淡淡的语气问了句惊人的问题:“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司马晴很有兴致的抱膝而坐,神思进入他保藏多年的瑰丽境地,声线也因此变得缱绻如烟:“想时时看到他,和他在一起一辈子,想尽我所能保护他,想给他最需要的,想将他给予我的十倍回报给他,想他立于旷世巅峰受万人敬仰,不想看他沉郁委屈,不想他离我远去,不想他喜欢别人,不想他……” “行了。”司马夜打断,“我没有喜欢的人。” 不想他喜欢别人…… 用这最后一句话,他自欺欺人的确定没有喜欢任何人。 司马晴怏怏闭上嘴,司马夜的背影在这一刻似乎写满了拒绝,他不敢再造次死皮赖脸的偎上去,虽然他很珍惜相处的短暂时光,虽然他很想狠狠的抱他…… …… 那人身居马背立在城头的身影,像超然于外的谪仙,轻袍缓带雪白轻裘,发如墨肤如雪,眉梢飞扬唇角微勾,黑的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精准的撇开众人,视线像融化的奶酪,软哒哒的烫在司马晴的脸上。 “真讨厌!”司马晴眉头紧蹙,下意识捞住司马夜的手,“你能受的了他?换我多待一刻钟就会忍不住把他给捏死!” 易容后的司马夜谨守下人的本分,没有挥开司马晴的手,由着他牵着,走向等在城头的段阡陌。 感觉有些不一样,今天的司马晴让段阡陌想狠狠的戳两下,变脸也太快了些吧,睡一宿就发了癔病么?皱眉头是嘛意思? 还有,那手爪子牵的是什么? 当着他的面牵别人的手,难道在他眼里,自己还不如一只阿猫阿狗? 或者是故意让他生气,玩欲情故纵的小把戏? 哼哼!太小看人了,大名鼎鼎的风流王爷段阡陌,游戏花丛的华丽战术可不是嘴上说着玩的! 怎么可能被他的小伎俩就惹得大动肝火?不生气不生气怎么可能生气……不气是鬼变的!!! “把人绑起来!” “啊?”傻愣愣的五福还没感觉到气氛的变化,“绑绑绑哪个?” “蠢货,当然是绑逃奴!” “你敢!”本就看他不爽的司马晴,立时间就炸了毛。 “你是在问我敢不敢?”段阡陌居高临下的睨着司马晴,语气和缓,笑容却越来越冷,“现在就让你看我敢不敢。”下巴一抬,“绑上!” 五福抓头:“没绳子!” 段阡陌道:“没绳子也要绑!” “用啥绑?” “扯根藤条,带刺的!” 敦煌的城楼年代久远,城墙不远处是片野林子,各种藤蔓爬满了砖石墙壁,要扯根藤条来还真不是难事。 一队人马出行怎么可能不带绳子,五福纯粹是好心想扯架,没想到王爷今儿个气性还真大,看来无辜的阿夕是注定被战火波及了。 司马夜垂手站在司马晴身后,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目光穿过司马晴的肩膀,绕过高居马背的段阡陌……不知道在看哪里。 昨晚司马晴的话,一直在脑中回荡,甩也甩不开,让他尝到了失眠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已经习惯了将自己封闭,黑暗和混沌的世界能带给他不需大力喘息的自在感,他很享受在沙漠中独自行走,满目满世界都是一成不变的黄沙,天空和地平线的交接流利而又简洁,无需费力认识各种不同的道路,无需反复面对各种不同的人,他曾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一辈子。 可是预想及不上变化,他不曾想,跨过大漠就是绿洲。 是沙漠闯进了绿洲还是绿洲闯进了沙漠? 巧手剥开的栗子很甜,像绿洲里的甘源,润泽了饥渴的躯壳,却不想水源会有漩涡,并非甘心被卷入,却没有逃的余地。 司马晴的怒火像即将爆发的小火山,随时都会灼伤人的气场很强大,这让段阡陌非常满意,无耻的得意着,得意自己强大的操控力,此时司马晴的眼里全然没有别人只有他。 得意的同时还有些莫名的挫败感,那那那谁……在瞧哪呢? 明明视线是放在自己身上,可怎么感觉像是穿过了他的身体,神游九霄了? 这种感觉不好,非常不好! 比司马晴对他皱眉毛更让人呕愤,被人忽视的感觉就像脉络里被灌进一瓶镇江老醋,酸的心尖子都在跟着打颤。 司马夜是被打斗声惊醒的。 五福捧着一堆枯藤条歪着头观战,其实这打情骂俏的招式不瞅也罢,关键是他主子一厢情愿的吹拉弹唱,这架要打到几时方休啊啊啊?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主子这回是热脸贴人冷屁股,压根没戏!人眼里不但没他,装的满满的都是那个阿夕,哪还有你钻的旮旯,咋不接受现实咧? 司马晴的招式两个字形容——强悍! 他从小练的就是臂力,能拉白石弓而不喘气,重矛能掷出百丈远,手刀赫赫生风,谁若不幸被劈,绝对是脑浆四溅。 段阡陌的身手灵活,躲、挡、跃、转、对方每一个招式都能轻巧避开,还能趁着空余时间调戏一二。 几百招下来,司马晴眼见力有不逮,而段阡陌抱着玩的心理道此刻还是神情轻松,没见一丝气促。 一个掌风扫来,只有段阡陌知道,招式犹在,只是气力已竭,反手一捞,攥住对方的手,一拉一带,另一只手稳稳箍住了他的腰。 姿势暧昧也很优美,段阡陌半俯身,微笑看着怀中喘气的人,好美! “怎的不用密宗瑜伽?” “干你屁事!放开我!” “嘘……你气力已竭,挣扎也是白搭,咱们可以趁此机会谈谈。” “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你迟迟不答复我,是因为喜欢他?”段阡陌目光瞟向司马夜,发现五福不知何时已经用藤条绑好了他,下意识皱了皱眉,收回视线,认真看着怀中人。 司马晴微愕,他是怎么知道的? “没猜错的话,你是一厢情愿,而且并不欲让他知道。”段阡陌扬眉微笑,“以我对阿夕的了解,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你错投的情意,很可能让他躲到爪哇。” “你想说什么?”司马晴全神戒备,有种一脚踏入套子的悸悚感。 “我可以顺着你的意思,不过你也得顺着我的心情,别皱眉,你可以当成一个游戏而不是交易,情绪就会好很多。” “继续说!”对这种绵里针,司马晴深觉无力。 “我一直很照顾自己的心情,对我喜欢的你,也许要求会很高,爱之切,你懂的……每月在肃州见到晴一次,我相信心情会很好。”扶起司马晴,在耳边吹气,“我们两人的游戏,就从今天开始,行了,让我目送你回去,乖乖的。” “我不会去!”司马晴紧握着拳头,他不能让人操控,尤其是这个人。 “你会的。”段阡陌笑得漫不经心,“我不会控制你和他见面的机会。” 司马晴眼睛一亮,却没说话,冷冷一哼,转身就走。 ☆、第十三章 目送他被护卫簇拥着登上马车,段阡陌心中突升一种困顿感,这种感觉在他身上出现,是很可怕的。 就像明明拿着苹果,咬到第二口却是桃子味,吐出来的还是苹果。 他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拿着苹果思慕桃子,他是个追求新鲜但绝不是个朝三暮四的人,正如手里抱着阿花心里绝不会想着阿红,不知道是味觉坏了还是苹果坏了,总之不会是脑子坏了。 突然好想吃桃子! 段阡陌砸砸嘴,发现阿夕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马车,五福正若有所思的歪着脑袋看着自己。 “王爷,你似乎在惆怅?” “也许吧,偶尔惆怅有助陶冶情操,诗人就这这样惆怅出来的。” “哦,这么说,属下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富有情操的文人?” 段阡陌:“……”本王不想打击你的……情操! “王爷,那藤条上好多刺,属下手掌都刺破了。” “该!” “……” “启程!” “是!” “等等,藤条是你绑的?” “是啊,不过是阿夕要求的?” “确实该!” 段阡陌扬鞭策马,领着数十名侍卫当先前行,将马车远远的丢在了后面。 回去的行程没有来时赶,在日暮时分边找了家客栈投宿,这里靠近戈壁,除了这间客栈孤零零的坐落,没有其他建筑和房屋。 客栈是三层土质结构,灌了米浆加固,防风沙和盐质的腐蚀,里面很宽敞,正是晚饭时间,几十张木桌都坐满了人,多数是行商走货去西域的商人,大门为了方便做生意没掩上,厚厚的油毡布大帘子被风吹的抖动不休。 才进门,堂倌还没迎上来,满场的哄闹立止,没持续一瞬便恢复喧嚣,段阡陌觉得有些诡异,却没有多想。 这种地方,青菜是吃不上的,手抓肉的分量和味道完全没法和满月楼的比,段阡陌味同嚼蜡的咽了几口,想起阿夕那种不会挑剔食物的人,吃到这样的手抓肉会是什么表情,还会馋猫似的舔嘴巴舔手指么? 没事想他做甚! 这大堂子里乌烟瘴气的,他实在是坐不下去了,让五福领了八间房的钥匙上了楼。 客栈的房间很简陋,这间上房唯一奢侈的地方就是窗子居然是玻璃的,虽说是几块小的拼接起来的,但在中原最高档的客栈也没有几家装得气这种西洋琉璃制品,只是夜里风大,卷着黄沙敲在窗子上着实吵人。 段阡陌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爬起来看窗外,他们骑马先行虽然快很多,也不至于把后面马车丢这么远。 这会子还没到? 那车上就一个车夫,阿夕又没有武功,万一遇到马贼就糟糕了。 阿夕有什么事,他怎么向司马晴交待? 起身穿好鞋子,走到门口正要开门,突然觉得不对劲,门缝间透进的亮光暗了暗。 门外有人! “轰!”一声,门被踹开的瞬间,段阡陌往后一仰,一团红雾在敞开的门前迸开,瞬间扩散。 段阡陌下意识闭气,却还是吸入少许,呛的喉咙刺疼,忙脚下一蹬,向室内滑入。 外面嘈杂不休,人声中有仓惶惊叫:“马贼!” 为了避免风沙,房间的窗子很高,也很小,段阡陌跃上窗台,一拳打破玻璃,身后红色烟雾已经蔓延整个房间,玻璃碎后,卷着黄沙的风灌入房间里,吹散了些许烟雾。 然而这样也不是办法,窗子太小出不去,大门也不能走,除了五福在隔壁房,其余侍卫全安排在一楼,等他们来救是不可能的,只怕现在整个客栈全布满了烟雾。 身后突有重击破空的声音,段阡陌立时警觉,身体向前一俯,右腿以俯倒的姿势顺势一扫,一人重重跌落在地,段阡陌发现那呛人的烟雾是有浮力的,地面有一尺的距离能看到事物,偷袭的人手上握着狼牙棒,正要爬起,段阡陌长腿一劈,脚跟正劈中那人咽喉,细微的一声骨裂,两腿蹬了两下,断了气。 窗子里的风正往室内灌,哪处没有烟雾的笼罩,段阡陌捡起狼牙棒,才要起身,目光一凝,手中狼牙棒一抡,一连敲倒两个偷袭的马贼,也不惯那两人是否丧命,脚下一蹬跃上窗台就要那棒子敲窗栊。 “当心!” 一声短促的提醒来自窗外,“咻咻”两声,屋里又是两声惨叫。 窗口出现一个倒着的人脸,段阡陌一面应付越来越多突袭的人,一面喜悦的轻呼:“晴!” 窗外两腿倒勾着屋檐的人像一条蛇,头部先从窗口进来,紧接着肩膀慢慢顺利滑进,最宽的部分进来了,两手抠住窗台的边缘,一个撑里,整个人顺利挤进窗口,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地。 段阡陌百忙之中又见识了一次司马晴的密宗瑜伽,对心上人更加倾慕,轻声笑道:“嘴硬心软的家伙,我好感动。” 司马晴慢条斯理的拍拍身上的灰尘,屋里的人已经被段阡陌解决的差不多。 “客栈外有埋伏!”语气寡淡的提醒段阡陌,窗外是不能走的。 “你是怎么避开他们的?” “明知你进了黑店,难道我也跟你一同进来送死?” 此时在段阡陌眼里,不管他是为了救阿夕一路跟过来还是别的原因,现在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方才还为救了自己一命,那么,这人嘴上再硬,心里还是在意他的,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他呢。 司马晴还是那副冻掉牙的模样,没将视线放在段阡陌痴痴看他的脸上,不过还是解释了一句:“我跟过来后,一直在屋顶上。” 段阡陌一笑,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先出去再说吧,你的那些侍卫们在一楼,大抵可以抵抗一阵子。”边说边捂住口鼻,往前两步拿起桌上水壶,“咕噜咕噜”全浇在段阡陌的衣袍下摆上,水壶一丢,撕开下摆衣料,分成两张遮面的步,递给段阡陌一张。 两人用湿布料掩好口鼻,探着身子全神戒备的往外走。 虽避免了鼻腔吸入烟气,但露在外面的眼睛还是被烟雾熏得干涩疼痛,外面的烟雾稍稍淡一些,能见度大概在两尺以内。 段阡陌将司马晴护在身后,脚尖探着前路,满满移到了楼梯口,楼下的刀剑碰撞声已经很清晰。 司马晴有些不习惯被人护着,试图抄到他前面,步子才迈开,右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握住,烟雾里看不清他回过头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却能想象到他看过来的眼神,是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手一缩,被他加紧力度握着,不容抗拒般的,像一个交托彼此生死与共的誓言,开始于紧紧相握的掌心,那一抹让人沉沦的温度。 “这不是单纯的杀人越货!” 听到司马晴从布巾后传出让人震惊的定论,段阡陌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黑店杀留宿的商旅,绝不会是来一个杀一个,否则还有谁会送上门来?”司马晴沉声道:“被杀被害的也只会是那么一两个,且都是秘密进行的,绝不会让人发现,今日这样放烟雾大肆杀戮,很明显是针对某一人。” “你是指我?” “恐怕是,凡事见过你的人,全部灭口,让西藩王消失的没有一丝痕迹,那些人的目的早已经不是杀人越货那么简单了。” 段阡陌想起进客栈的情景,意识到司马晴的猜测一点都没错,只是要将自己灭口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说起来想他死的人还真是一大排,人人都有理由除去这个碍眼的西藩王,包括塞漠,包括司马晴! 若是司马晴,那么他就不会在此时提醒自己,转念一想,以他的骄傲,在灭口之前提醒他,也只是让他死的明白而已,因为司马晴的出现确实很意外。 一种寒气笼罩在周身,司马晴也似乎意识到了气氛陡然下降了几个度数,想抽出手,却觉迎面冷风逼人,竟似有无数锋芒朝面部扑来,身前是段阡陌! 司马晴惊然闭眼,紧握的手也在此时被放开,耳畔风声流动,只那一霎,身体突然被人压倒,在楼梯上控制不住的往下滚,听的见“咚咚咚咚”人体磕着楼梯的闷响,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头和手被人紧紧护在胸前,鼻端阵阵清爽干净的薄荷香。 利刃在耳畔呼扫,“夺夺”的定在了楼梯扶手和大柱上。 滚下楼梯后刹不住的往前又滚了几丈,司马晴被段阡陌拽起来,两人反应很快,段阡陌攻前面,司马晴抽出短剑掩护他身后,背靠背的并肩战斗,默契的就像战场上熟悉彼此的同袍,很快杀至二楼楼梯口。 “起!”段阡陌提起司马晴跨上扶手,两人一起下滑。 一楼的烟雾淡了很多,侍卫们和马贼厮杀混乱,大致扫一眼,就知道人数悬殊,大门被紧紧闭着,对方此次是誓要赶尽杀绝。 “尽力冲出去,到了外面我有办法脱身!”司马晴靠近段阡陌快速嘱咐一声,接着人一闪,冲进大堂中央。 大堂里刀剑混乱不堪,侍卫们一个对战四五个人,没有武功的司马晴进去无疑是送死,段阡陌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自己也对战着几个人。 司马晴掏出腰侧挂着的一圈前段是爪子的银丝线,手握顶端,挥了几圈,那爪子带着银丝“咻”一声飞出,钉入大门上的栓子,反手一带,活动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大木栓,有人发现他要开门,叫道:“灭了那小子!” 司马晴聪耳不闻,右手用力往后拉,一道寒芒已经扫到他的后颈! 有道疾旋的气流朝那道寒芒射过去,在司马晴脖子边,一声兵器断裂的刺耳响声,“砰!”,那大刀几乎是贴着司马晴的脖子断开,断裂的刀口随着偷袭人挥出的弧形擦过司马晴的喉咙……而过,只差那么一点点! 段阡陌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后的冷汗透湿了衣衫,司马晴那不要命的节奏……真要命! 多亏了那把象牙折扇! 木头碎裂,门栓落下,一侧大门应声而开。 ☆、第十四章 又是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被人大力踹开,五福出现在门外,从人群越过,拎起司马晴在段阡陌身边落下。 “属下来善后,外面的马匹已经抢回来了!” 段阡陌点头,司马晴道:“你们随后出来,将人都引出客栈!” 段阡陌拽紧司马晴跃出客栈,方落地,司马晴拿出狼笛抵在唇边一吹,不远处的数座砂砾后立时绿光隐隐。 暗夜中,狼群像一支黑色军团,迈着剽悍的步伐,黑漆漆一片朝着客栈进军。 此时王府的侍卫已经将马贼引出客栈外,狼群欺近至十丈外时,听到有人惊秫的发颤的尖叫:“有狼群!” 司马晴在段阡陌眼前一闪而过,几个跳跃间已经迎向他的狼群军团。 与其说那是一场狼和人的厮杀,不如说是一场华丽军团的检阅演绎,好多年以后,在段阡陌的记忆最深处的,一个是司马晴在猎豹铁笼中旷世一笑,一个就是此次驭狼迎敌。 行在狼群前面的司马晴,他脚下所踏的不是黄沙土石,而是华贵的丹犀,一步步走向属于他的王座,他驾驭狼群的姿势,前进、攻击、左右抄袭,每一个动作都是铿然而优美的。 那一刻,他的轮廓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凛冽的眸光,高挺的鼻梁,紧抿双唇,紧绷的线条坚毅中又有种嚣张和内敛巧妙结合的野性美,像沙漠的精灵,暗夜的王者。 段阡陌舍不得眨眼间的错失而眯起了双眼,紧攥了拳头,心在为一个人咚咚的跳动无法抑制,一次一次的承受他所带来的惊艳,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的了的。 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好渺小,却又心甘情愿的在那人面前缩成尘埃,他肯定自己已经被他操控,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心洒脱的投掷,爱他——司马晴! 此生此世,再没人能入他的眼! 狼群损失了不少,但大漠中最不缺的就是野狼,增援的马贼前仆后继的加入凶残的战争,渐渐的胜负已经显现,一地残骸和血肉死尸中,逃脱狼口的所剩无几。 司马晴留下了几个活□□给段阡陌。 “你可以拷问是谁想灭口!”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段阡陌垂眼看看几个跪在地上吓得发抖的马贼,再看司马晴时,眼里多了些说不出口的歉意和无奈。 在客栈时对他的戒备,伤了他的心吧? “别别别杀我们啊……” 段阡陌还在沉吟,回过神时发现司马晴的短剑正抵在那马贼的喉结上,无奈的摇摇头苦笑,炸了毛的猫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抚。 扯开话题道:“拷问倒是不急这一时,阿夕还没回……” “我会去找他!”司马晴冷冷打断他的话,视线缓缓落到段阡陌脸上,声音有些艰涩的问道:“王爷还会记挂阿夕的安危?” “当然记挂啊。”段阡陌不禁莞尔,“撇开他是我的家奴不谈,他还是你我的红线呢,没有他在……”自嘲的一笑,“也许你也不会一路跟过来。” 司马晴别开脸,明知得到的答案必定会是对方无意所给的伤,可还是会像病的浑浑噩噩的人,对着苦涩的药汁自欺欺人的想象成是一碗糖水,入口方知本可以承受的苦,在自我欺骗后变得苦不堪言。 就如五岁那年的他,被遗忘在床板下,阿妈搂着弟弟睡觉,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软糯的江南小曲,他可以想象包裹住自己身体的黑暗,是阿妈的手,床板缝隙中飘进来的小曲是阿妈为他唱的摇篮曲,可一旦跨出那个床板,看到的是阿妈关爱的眼神,殷切的嘱咐,温柔的爱抚……根本就不属于他,在黑暗中营造的梦境一般的想象,在到了明亮的房间,全都变成支离破碎的残片。 段阡陌负手看着司马晴渐渐走远,在狼群的簇拥下,背影比冷月清辉还孤寂,想留住他,却没有一个让他留下的理由。 越来越远……彼此的距离。 …… 阿夕回王府比段阡陌晚一天,潜进王府的原因本是窥探西藩王的动向,如今已经确定为了司马晴段阡陌也不会对月氏不利,他找不出半个应该回来的理由,却还是回来了。 也许是师父远走,他没有地方可去,这应该算是半个理由吧。 段阡陌没有唤他去伺候,小屋的墙壁那头也没有任何动静,若没有桌子上那一瓶不知谁放的伤药,他真会以为这些天就像一场梦。 其实身上并没有多少伤,五福用藤条绑他时并没有用力,只是胸口和手臂难免有些刺伤,根本不算什么。 在下人用的浴室洗了澡回到屋里,府外隐约传来三更的更鼓声,在手臂和胸口涂了些伤药,正要睡觉,墙壁响了几声。 他不想理会,许是去洗澡时段阡陌回来了,想必过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墙壁响个不停,阿夕用被子蒙住头,半晌没声音了,不一会门被敲响了。 响了七八声,他在也不能装听不到,起身开门,段阡陌一身中衣站在门口,脸色极不好,“过来!”说罢就走。 阿夕披了件衣服跟到他房间,被勒令脱光上衣,三更半夜脱衣服,阿夕当然不愿意,退后两步戒备的瞪着他,就差抓紧衣襟喊救命了。 段阡陌道貌岸然的扬眉,标准的柳下惠姿态,任谁都看不出他究竟好的是哪口,“你别想歪了。” 阿夕:“……” 能不想歪么? 段阡陌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上前拎住了欲转身逃走的阿夕,不得不说这人扒别人衣服的动作敏捷迅速的超乎想象,挣扎中的阿夕像只待宰的小鸡,被强制趴在了他大腿上,背后一阵透心凉,药香散发,窜入鼻腔。 “放开我!” 回答他的是响在屁股上的一声:“啪!” “不用你帮忙!” “啪!” “你!!!” “啪!” “……” “自请绑藤条?嗯?!”段阡陌的声音带着凉透的笑意,“呈什么能呢?” 阿夕悲愤的憋红了脸:“……” “私自逃出王府,拿脖子去撞刀刃?” “不用你管!” 屁股又是一响:“顶嘴!?” 阿夕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愤怒又羞耻,鼻腔一酸,有什么东西似乎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脆弱,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蛮劲挣脱了段阡陌的钳制,埋头就往外面冲。 身后有起身跟过来的声音,阿夕没回头,大声道:“别过来!” 段阡陌才不理会他,往前跨了一小步就拉住了他,阿夕大力挣扎,段阡陌不放手,反而将人往回拉。 他很好奇这孩子在别扭些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这做主子的脾气都还没发完了,真是翻了天了!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阿夕不歇气的挣扎,就是不回头,嘴里大声叫囔,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变成抽泣…… 段阡陌怔忡了,他他他没听错吧,阿夕在哭??? 愣了片刻,段阡陌下意识用力,把人给圈在了怀中,阿夕背对着他,手忙脚乱的扯衣袖揩眼泪。 “怎么哭了?”段阡陌扳过他的身子面对自己,语气不知不觉就柔了下来。 阿夕偏着头,眨巴着潮湿的眼睛,大声否认:“我没哭!” “还说没哭?”段阡陌手指从他眼眶下撇过,晾在他眼底:“这是什么?马尿?” “你才马尿!”阿夕悲愤的顶嘴。 段阡陌哈哈大笑,责怪中也多了些宠溺的意味,“小东西,没上没下,敢骂你主子我,屁股上的巴掌还没挨够么?” 阿夕低下头,试图挣开段阡陌的控制。 “别动。”段阡陌不松手,俯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别动……别动,就这样待一会。” 段阡陌揽着他的肩,下巴搁在他鬓边,轻轻吹耳边散开的短发,双臂搭在他后腰,只是这样轻轻的搭着。 阿夕僵直着身体,他想推开段阡陌,这莫名其妙的温存突如其来,他知道段阡陌这份温柔不是给予自己,可就是下不了狠心把他给推开,是自己也贪念吧,明明是彼此相对,却闭眼描绘另一个身影的自欺欺人。 “阿夕,喜欢司马晴吗?”段阡陌突然问。 阿夕后退,双手抵住段阡陌的肩,有些愕然的瞪眼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司马晴。” 阿夕定定看着段阡陌深黑色的瞳仁,明亮的眼球上,是自己影子,可他看进眼里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我不喜欢任何人。” 段阡陌嘴角一扬,百炼金刚的招牌笑容,笑的阿夕心里阵阵发虚,“不,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他慢悠悠的拖长语调卖关子,“是我!” 犹如晴天霹雳,阿夕本能的想遁逃! 他的慌张在段阡陌眼里无所遁形,这一刻,段阡陌洞悉一切猜想。 身为王爷,又是浸淫风月对月高歌的风流人物,无数春闺抛掷芳心的梦里人,段阡陌早已经习惯别人的倾慕,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喜欢,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值一顾的事。 然而…… 眼前这少年压抑在心的爱慕,竟让他心升雀跃,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第十五章 “阿夕,奉茶!” “阿夕,捶背!” “阿夕,碾磨!” “阿夕,换茶!” “阿夕,茶烫口,给本王呼呼!” 忙得屁股占不到板凳的阿夕,这会子不动了,段阡陌不用看都知道,杵在旁边这人脸上的表情。 抬起头,阿夕阴测测的站在他旁边,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段阡陌看着他笑,眼神示意他赶快来伺候主子,却见他端起桌上刚抿了一口的茶,揭开盖子一口气给抽了,抽完茶盏一墩,飞快的用袖子抹了把嘴,咬牙道:“七成温!”意思是不烫口。 段阡陌还想逗逗他,看他那表情就要结冰了,心想还是算了,抬抬下巴,示意他看看桌上那摞书。 “《六韬》?”阿夕拿起其中一卷。 段阡陌懒懒的靠在太师椅里,双手枕头看着阿夕,此书是几百年前的黄老道家典籍,涉及战略论和战术论,是皇家典藏,且不谈对华夏文化虎视眈眈异族,就是汉人百姓,对此书也是可望而不可求。 明明心下欢喜,脸上却要装作懵懂,看来阿夕也变坏了。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5节 “拿去读吧,若遇词意关隘或是生僻汉字,随时可来询我。” 阿夕要笑不笑的将手上一卷揣进衣襟里,迟疑的看了看桌上的几卷,段阡陌挥挥手,他一脸喜色的抱着六卷书退下了。 小桌上摊开的书卷,油墨淡香隐隐,整齐规正的方正黑色小篆,每一个都是包罗万象的求知之匙。 塞外各族之间为争肥沃的土地为安身立命之所,多少年来都只善讨伐不兴文教,知识譾陋民风桀骜勇猛好斗,长此已久,必然更落后于中原汉人。 塞外游民是汉人口中的野蛮子,化外之民。 族人却不以为然,认为那些千古流传的治国之道和奇门兵书实是纸上谈兵,阿夕却不这么想,汉人虽不事征伐,却圆滑世故,若能将塞外人的骁勇结合中原人的头脑,必是天下一统,无可比拟。 若真是天下一统,是否能长治久安,再无争端和偏见,人人都能吃饱肚子? 阿夕自嘲的摇摇头,权当是痴人说梦,长治久安是不可能的,人人平等更是不可能,若能得一方檐瓦偏居一隅,便是族人造化。 已经入冬,西北之地的冬季苦寒,看得见的北风在窗纸外席卷,年年严冬就如鬼门关,不知今年又要冻死饿死多少散居族人。 阿夕扣拢窗叶,这一个月段阡陌都没找他麻烦,他也能落得个静心读书,这会子是月尾衔月头,眼看着大年快到了,府里的下人们张灯结彩,他再不出去帮帮忙,就说不过去了。 “阿夕,来帮我看看两个灯笼是不是一般高!” 段阡陌的主居大廊檐下,毛尖站在大木梯子上,两手搓着冻得红的脸,大声招呼他过去瞧。 月氏的大节也在冬季,阿夕在王庭就没过过月氏的大节,倒是在汉人的大年时吃过几回阿妈做的汤团,甜甜糯糯的,后来和师父在大漠,年节什么的都省了,哪里见过王府年前准备的这种热闹场景。 府里人忙出忙进,单轮板车一辆辆的往厨房里推,车上都是叫不出名儿的青菜,在西北都是大户人家用来过节的精贵食物。 “快来啊!”毛尖扯着嗓子催促,一不留神踩滑了脚,在梯子上来回晃悠,“啊啊啊啊……” 眼看着梯子脚耸了几下,毛尖惨叫一声直线下坠,院子里的人呆滞的看着这边,阿夕来不及多想,大步前跨,俯身冲了过去。 毛尖妥妥的跌在阿夕背上,嘴里哼哼唧唧的叫唤不停,“哎呦……” 活动了几下,她爬了起来,阿夕乖乖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噗呲一笑,调侃道:“真是个小涩果,明明可以用手接,偏得劳烦你的背……”伸手点点阿夕小巧的耳垂,立马红了,毛尖哈哈大笑,被阿夕冷冷的一瞪,再不敢笑,将他拉起来,瞧着他红透的耳垂,就像两粒水晶石榴,越看越喜欢。 阿夕被她瞧着不自在,越过她,两三步爬上梯子,“你在下面看着,我来挂!” 毛尖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仰头看着阿夕,红霞在耳廓即止,脸颊却不见半点红晕,不仔细瞧还真不会注意到。 “左手的再往上一些。”毛尖伸手指挥,又道:“这过大年了,除开皇上赏的御酿,宫里还送来了各个亲王的分例,我们家王爷分例额外多了一些,王爷不嗜酒,那些西北蛮荒难寻的佳酿,就都赏给了我们下人……” 阿夕低头,看着她。 “今儿个大家伙都累着了,不如开小灶,围一桌?” 阿夕犹豫着,这个提议听上去好像不错。 毛尖笑道:“我这就去准备,叫上云雾她们几个,摆在后院花厅!” 说罢慌忙火急的跑了。 花厅里没有火墙,燃了四个火盆,前后大门都上挂了厚实的棉布门帘,倒是不觉寒冷,暖意融融的。 矮几摆在中间,几个小竹榻里揣着保温的暖炉,竹榻上铺了绣花锦垫,坐在上面寒气顿消。 王爷房里的几个姑娘说说笑笑,阿夕也不多话,他的目的就是想尝尝皇城送来的佳酿,细品浅尝几杯下肚愈发觉得不过瘾,这中原的酒虽入口醇香却绵软无力,相比下来,他更喜欢烧刀子,一口下去直冲肺腑的十足劲道,才是大老爷们的下菜酒。 毛尖持壶为他斟酒,几个姑娘们看似娇俏,却也有好酒量,酒过三巡话更多,云雾给阿夕添了一碟八宝鸭真,“趁热吃,空腹饮酒伤身。” 毛尖立即瞪了她一眼,云雾不以为然,问阿夕:“你今年多大?” 阿夕道:“来年三月满十七。” 云雾的眼神很温婉,即便是一直停在阿夕脸上,也不惹人反感,她笑道:“在我们中原大户人家,十七岁还只是个娃娃,爹娘手心的宝。”说到这,眼神变得渺远,眼底的笑也显牵强,“不过也只是大户人家,有多少孩子幼年就不得不承担家事,赚钱补贴家用。” 几个姑娘也安静下来,抿酒不语。 阿夕问:“那你呢,也是为了补贴家用才来王府做丫鬟?” 云雾扯住一个笑,轻声道:“就算是想有个家等着补贴,也只能是痴想。” 阿夕知道问错了话,低头吃菜,不再多言。 云雾突然问:“阿夕,你的家人呢?” 毛尖和她的目光又那么一刻交汇,阿夕低着头,未曾察觉,他淡淡道:“我阿妈死了,其他的人,不想谈。” 云雾笑笑,也不气恼,给他满了一杯酒,“现下大寒天,多饮几杯温酒,可驱寒。” 阿夕拿起杯子就抽,现在才觉出这酒里有淡淡的梅花香,虽极淡极薄,但唇齿间已留下了淡淡花香,和着酒香似有一醉经年的滋味。 这酒居然上头! 眼前景物似在虚与实之间飘忽,花厅里的光线逐现绚烂,圈出圈圈陆离的光晕,矮几边几人面目虚幻眉眼闪动,更显诡异。 他方意识到这酒中有鬼,已然来不及,在倒下前,恍惚觉得耳畔有凉意扫过。 “王爷刚派人回府,叫阿夕去满月楼伺候。”前院门政一把掀开帘子,急吼吼的朝里传话,“马车在府外候着,我派人在府里兜了几圈都没找着人,原来是在这里偷着吃酒。” 毛尖“啧”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就你一张狗嘴吐不出象牙,咱们几个这是围护煮酒论风雅,偷着吃酒也只有你们这些被婆娘栓裤腰上管的男人才干得出。” 门政嘿嘿一笑,又道:“赶紧的,别让王爷久等……咦,阿夕这是醉了?” “对,贪杯醉了。”毛尖道:“你让传话的原路回去禀告,就说阿夕醉了,去不了。” 门政哭丧着脸连连道:“那哪成啊,王爷那边不可久候,据说命人回来时脸色相当不好。” 毛尖还要说什么,云雾拦住了她,道:“那你找两人过来,将他抬上马车吧。” 门政伸头看了看醉死的人,也只得去叫人过来。 毛尖趁着空当,检查阿夕的脸,看了半晌眉头蹙起,“下颌和耳根前未见薄膜。” 云雾道:“也未见得是易容,等王爷回府再从长计议,外面北风刀子似得,给他怀里塞两个暖炉送他上马车吧,记得加一件大氅。” 段阡陌今日早早的来到满月楼买下的雅间,等待的光景里,食不知味,酒不对口,竟觉得自己像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 他特意甩开阿夕来赴约,就是为了同司马晴好好品味这难得偷出来的彼此独处。 若司马晴未见阿夕勃然大怒还好应付,却不想他竟搬出儒家“仁”、“礼”、“义”来含沙射影指责他堂堂一个藩镇王爷,圣上亲弟,抛却廉耻言而无信,看来司马晴是料到他会这样做,来前就做足了准备想好了对策。 段阡陌本就气闷,以至于阿夕不紧不慢的掀帘进来时,看到他蔫眉耷眼的样子,更觉衰的不忍直视。 “王府离满月楼来回不过三刻钟,你竟让本王堂堂一个王爷,等你快半个时辰,怎么当奴才的!?” 阿夕是在车上转醒的,睁眼就觉头脑混沌,检查脸上完好的易容后稍稍放下了心,路上一直在回想毛尖和云雾给他下药的动机,她们既然这样做,就是有所怀疑,王府看来是不能在久留了。 离开王府,说来简单,只是一脚踏出而已,饶是他段阡陌如何只手遮天也绝寻不到隐藏大漠深处的他。 可段阡陌又怎会花心思来寻他呢? 为他这一根牵系两端的红线?亦或是身背契约的逃奴? 第二个理由更牵强。 想想还真找不出能羁绊彼此的缘由。 于他来说,自己只是红线和长工,薄如蝉翼的关系,一点即破。 他站定在门帘处,相隔席上的段阡陌大约十步,还未完全清醒的头脑连带着视物也不甚清明,但段阡陌眼里的厌恶,却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想忽略都不能。 ☆、第十六章 阿夕立于帘前,眸里凝定如渊,看不出面上悲喜,瞧不清心底哀乐。又让人心里陡生凄然,如苦寒大地深雪午夜,鸣蝉透明的翅膀,载不动黑暗的沉凉。 段阡陌紧拧的眉结微不可见的跳动,司马晴因段阡陌的态度生怒,又因见到司马夜而欢喜,不知为何,看见那人掀帘进来,只是片刻的事,却恍若静立了一个亘古久远。 不过一瞬,阿夕轻巧的往前两步,躬身谢罪,“王爷息怒,是小的贪酒,多饮了几杯,误了时辰,请王爷责罚。” 没想到不善言语的阿夕,谢气罪来倒是言语恭敬态度谦卑,段阡陌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滋味,搞不懂为何每每在司马晴和阿夕均在一起时,这种异样的感觉时常不经意掠过,让人不甚其扰。 “算了,你过来侍候。” 阿夕走过来,端起酒壶为席上两人添酒,司马晴的目光一直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借着添酒的空当,他问阿夕:“看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 “没,只是饮多了酒。”他低头回答,只稍稍扫了司马晴一眼。 “以后我每月都会过来。”司马晴看了一眼段阡陌,“王爷承诺过每次都带上你,有没有想要我带来的物事,大节那日俄松送了一张水貂皮毛,我瞧着你适合,等缝成了坎肩,下次给你带来。” 段阡陌抿唇一笑,笑意是凉的,“难道我西藩王府会缺衣少食亏待底下人?倒要劳烦月氏王记挂本王府的奴才。” 司马晴横眉冷对,沉声道:“王爷不必气恼,司马晴也并非认为王府会亏待长工,我送他东西,只是我的心意。” “心意?”段阡陌讥诮的笑道:“那倒要看看月氏王的一腔心意,他能不能领受。” “你什么意思?”司马晴眼底染上怒意。 段阡陌扬眉一笑,缓声道:“莫忘了他的身份,他阿夕可是你送入王府签下契约的长工,你要让他身着千金不换的水貂皮毛伺候主子吗?” 司马晴正要反驳,阿夕眼神示意他误躁,司马晴压下怒火,别开了脸。 一顿饭在沉闷的气氛下用完,段阡陌本是八面玲珑善于调停的人,今日却没有丝毫心情,几人下楼出了大堂,外面一直歇气的雪好像更大了些。 “大雪路滑,不如今日就暂在王府歇一宿,明日我拨一队护卫送你出嘉峪关。” 司马晴有些犹豫,去王府就能和司马夜多待一晚,可碍着藩王和旁族之主的身份又有些不妥,正在考虑,见阿夕给他眼色,只好婉拒:“多谢王爷盛情,只是族中事务繁多,一日离不得人,就此别过。” 段阡陌也无心挽留,负手看他登上马车,看着月氏王庭的护卫簇拥的马车消失在雪幕中,才由阿夕扶着钻进候在酒楼外的马车。 阿夕跟着跳上车儿板子,坐在车夫旁边,来前他将云雾给他的大氅脱在了车厢里,这回寒气从脚底往上冒,两片脸颊被北风吹得生疼。 驶了几十丈,风帽面罩全武装的车夫看了他一眼,顶风大声问:“你就穿夹袄出来的吗?”想起什么又道:“我记得上车前,你身上有件大氅,北风太大,穿少了会受不住的。” 阿夕直了直含着的胸背,回道:“我不冷!” 暖融融的车厢内,九转琉璃灯华光潋滟,懒洋洋歪着看书的段阡陌,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回王府后,宅内灯火熄了大半,只留下了几个夜里值守的下人,云雾手里挂着狐毛斗篷正等在府门外,车还没停稳,一眼看到嘴唇冻得乌紫的阿夕,王爷平日对阿夕虽然忽冷忽热,但从不曾苛待,心中疑虑也不好问,只待段阡陌掀开帘子,云雾看他神色虽然于平常无异,不过跟了他多年,从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猜了个大概。 “王爷房里有我和龙井侍候着,你先下去吧。”刚进内院,云雾便让阿夕下去。 段阡陌不快的瞟了她一眼,意思是主子都没发话,哪里轮到丫头做主,云雾指尖抵唇,歉然一笑,段阡陌面色稍霁,径直进了寝居。 阿夕站在廊檐下,看着寝居窗纸的光线微闪,想必是添了烛火,又站了会,走到廊檐外,抬首看那满天雪片落下的轨迹,就像是成片翻滚的流星脱离轨道从沉幕往下砸来,落到脸上,半晌竟融化不了。 冷至冰点便不觉得冷了,他拂去脸上的雪花,缓缓进了屋。 将厚厚一摞《六韬》展平放在榻案,收拾了来时穿的一套单衣,身上这一套夹袄,想必堂堂一个王爷也不会在乎。 在床边枯坐了一个时辰,然后拉开门,返身轻轻合上,府中夜里只点了几盏灯笼,在风中孤寂摇曳,暗淡的光将影子模糊虚化,他踏着雪地里的影子,穿过后院假山□□,从后门院墙翻了出去。 多亏大年将近,王府的岗哨不严,得以不惊动任何人悄然出府。 他回头看了眼那颗高出院墙的大榕树,转身消失在雪夜里。 “王爷……” 后巷阴暗处的马车里,云雾欲言又止。 段阡陌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做事稳重,本王不会疑你,即便是关于阿夕的那些事是毛尖先你一步禀告本王。” 云雾如何听不明白他这是在警告,阿夕纵使有疑,却不见得是针对王爷,她不说,也只是想予人机会,从长计议。 段阡陌放下帘子,车厢内顿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云雾听他捏着指节,一下一下的极慢,骨节脆响在幽暗的车厢内格外清晰,好一会才自言自语的淡淡道:“你们不说,难道本王便毫无察觉……” 云雾眉心一跳,却见他掀开了车帘,跳下了马车。 “随本王跟上去看看!” 段阡陌语气果断沉凉,旋即车外铁蹄碾深雪,蹄声杂沓,段阡陌带着三个侍卫渐行渐远。 天将蒙亮,至嘉峪关还剩六个时辰路程,积雪覆盖的官道上有一骑突破雪幕,疾驰而来。 “王爷,接应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是汉人。”侍卫没下马,在马上抱拳禀告。 段阡陌露在面罩外的两只眼睛微微眯起,远眺无垠的皑皑官道,从来顾盼多情的美眸,此时却凝聚千里冰封的森凉。 五福跟了他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容瑞王风流满帝都,一无野心二无建树,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决断阴刻,皇家子弟纵使天性纯良,最后哪个不是愿与身违,身处风云诡谲的帝王家,‘纯良’便是自戕的刀子。 他能为红颜含笑掷千金,也能让红颜转瞬化枯骨。 五福沉声道:“接着说!” 侍卫垂首道:“据那男子腰上佩剑来推断,应该是江湖人。” 五福犹豫了下,低声问道:“王爷,难道真是同七王一伙的?” 段阡陌冷笑一声,道:“你觉得呢?” “属下不知。” 从戈壁客栈押回来的两名刺客口中探知,那伙要置段阡陌为死地的人,是江南的杀手,而后五福暗访江宁,将江宁探得的消息带回肃州,段阡陌根据种种线索仔细推敲梳理,眉目渐渐清晰。 七王叔假借休养名义辞掉官务,举家迁居春江水暖的江宁府,而那些杀手身份隐蔽,并未查到隶属组织,而江湖上那些杀手组织不会接刺杀皇亲的生意,纵使是也不会大规模出动,既然是要置段阡陌为死地,那么,只有可能是七王叔。 段阡陌不相信那个执掌工户两部的七老王爷会甘心称病辞凤阙迁居别府,总不过是段紫陌执政□□,唐家拥兵自重,七王心下不甘剑走偏锋,下江南另辟宏图。 若要拿下江南,七王必然是先平了西北这后顾之忧,再一心发动叛乱拿下江南这块沃土。 那日在戈壁,他竟疑心前来相救的司马晴,却未料到,一心为主上壮大月氏的阿夕,才是那个串通七王欲取他性命的人。 那一日,阿夕乘坐的马车消失的蹊跷,又是次日才回府,他本不敢确定,如今却不由得他不信,这个奴才的叛逃,就是对他王权的讽刺,是对他赋予信任的嘲笑。 谁敢触他逆鳞,就休怪他不留情面。 连绵大雪逐渐转小,只是北风呼啸并未停止,浸骨冰凉的雪沫被狂风卷出数十个旋转的巨龙,在广袤雪野中狰狞的狂啸,极目之处天地一色,阴霾沉沉。 阿夕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热,顶着风疾行了一整天,本是直接回月氏王庭,因后面跟踪的一队人,让他不得不改变行程,预备回师父当年的旧居,一路往西过玉门关,可以借助地势复杂的戈壁鬼城甩掉后面的人。 “来,喝口水。”中年男子递上水囊,停下马来才能多看他几眼,只觉得面色看上去不容乐观,他道:“还是歇在这里吧,我筑个冰窟挡挡风,咱们明日再走。” 阿夕撑着背脊直直坐在马背上,面罩挡在鼻子外,呼出的气息憋在里面,好似关在火窑里炙烤一般,他扯了扯面罩抿了一口水,道:“还是赶路吧,我想早些甩掉后面那队人。” 男子知他固执,于是也没多劝,两人再次上路,向玉门关行去。 连降两天的大雪,将本就路径难辨的苍茫戈壁覆盖的面目全非,段阡陌一行沿着痕迹跟了一天一夜,终于寻到了踪迹,而此时才发现,这里似乎已经是玉门关的关外。 “前面就是鬼城了。”男子放缓马速,等阿夕跟上来。 “嗯。”阿夕强自撑着一口气,“进去吧!” 里面巨石岩山嶙峋,艳阳高照的天气都难辨途径,何况是这样的鬼天气,阿夕虽然在这里长大,但是男子还是有些担心,而且他身体抱恙,恐会出意外。 正要开口规劝,身后的风中卷来一阵杂沓的铁蹄声,两人回头,却见一路追踪的人终于沉不住气,跟了上来。 ☆、第十七章 阿夕回头,早已料到尾随了一天一夜的人是他,可不知是风乱了视野还是寒奇袭遍体,模糊了那人面容,只现满天灰暗里一线寒芒载在他眉梢眼角,清晰森然。 一行四人三犬,驻步十丈外。 “这便是你的筹谋?”段阡陌语气轻浅,笑意薄凉,即是质问也是肯定,也没听他解释的打算,接着道:“勾结江湖杀手预取本王性命,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的月氏王会紧随其后乱了你的计划,若不是云雾识破你的伪装,你也不会撑着病体夜逃出关吧?” 阿夕凝眉遥遥对视,原来段阡陌除了怀疑他的身份,还断定月前客栈那次刺杀是他勾结杀手。 面罩后的唇勾出一抹凄然笑意,原来如此…… “六个时辰前你便发现本王尾随其后,不急不缓将本王引至此地……”眺望前方森森石城,视线再次移至阿夕脸上,“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将本王灭口么?” 说罢看向中年男子,“阁下是江湖人?” 男子重重哼了一声,正待说话,阿夕怕他口误道出客栈那日的真相,将他真正的身份曝露,又急于想脱身,忙抢先道:“王爷既然敢尾随而来,难道现在害怕了不成?” 段阡陌收起了笑容,凛冽的眼风似要将他就地凌迟,扬起下巴冷然道:“本王就要看看你的本事!” 五福忙道:“王爷不可!” 阿夕已经掉转马头,响鞭敲碎半空雪花,和那男子直冲鬼城而去。 “追!” 段阡陌一人一马如脱弦箭矢追了上去。 五福最先赶了过去,进入鬼城,入眼都是昏黄的白芒,鬼气森森的透着隐隐蓝雾,在岩壁间回旋的风尖锐刺耳,高亢处如巨浪海啸,低徊时如恶鬼低鸣。 “王爷,此处雾气弥漫,跟下去怕是会跟丢。”五福顶风提醒,“他们只两个人,显然是自知强拼不过才引我们进这种鬼地方试图甩脱。” 段阡陌盯着前面影影绰绰的两骑,神色肃杀:“追上去,直接歼灭!” 剑气破空,自背后奇袭,男子喊了一声:“你快跑,他起了杀心!”喊声未落,纵身跃起,一脚登向阿夕的马臀,借力旋转返身,横剑抵御五福的攻势,铁器碰撞擦出耀眼的火花。 阿夕的马吃了一脚,一声长嘶精壮前蹄猛然跃起,电光一般拔足前冲,阿夕烧的绵软的身体被突然加速的马匹掼的向后一仰,还未直起身体,耳畔龙吟嗡鸣,寒芒自眼前扫过,他暗凛,若不是这一惯性,只怕此时就被他斩于剑下。 来不及悲凉,又是一剑刺向他背心,侧身避过后,风声中衣袂猎猎逼近,段阡陌弃马纵跃,眼见半空一剑刺向他颈脖,阿夕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砰!” 又是一声铁器碰撞,随即男子吼道:“想动他,先过我这一关!” 段阡陌目光一凝,挽出数个剑花,旋即和男子交战在一起。 阿夕在马背上频频回头,段阡陌不是他师叔的对手,若加上五福,只怕反过来又是师叔吃亏。 拔出短刃,收紧缰绳,他返身冲了过来。 五福这时已经加入战局,段阡陌得以喘息,却见阿夕策马,如浓雾中原本就存在的一束光,顶风射来! 他避过对方一剑,正要提气跃起,却听五福一声短促的痛呼,被打出了几丈外落地,他惊然回眸欲格挡男子攻势,转头间恍惚见到阿夕手上一柄短刃,目中杀意闪动,这时腹背受敌,而他却不知道怎么的,不顾男子的攻势,回头看向了冲过来的阿夕。 他宁愿命丧陌生人之手,断不能在他刃下毙命! 男子致命的一剑已送至他颈脖,开封饮血之剑铁腥刺鼻,段阡陌直直看着阿夕的眼睛,已然想不起要退避。 马上,马下! 双目,凝视! 彼此之隔在逐渐逼近中如经年流逝,渐离渐远,段阡陌在五福凄惶的长啸声中淡然闭上了眼睛…… 说来很长,其实只在须臾间! 阿夕右手一捞,段阡陌身上狐毛斗篷空中铺展如大旗,众人仓皇回首,只见一骑两人已经绝尘远去,满目尽是马蹄溅起的雪沫。 段阡陌趴在马背上本能的挣扎,却见阿夕举起短刃,随即后颈一阵巨疼,不甘心的闭上了眼睛。 全身如堕冰窟,阵阵寒凉自后心涌入遍布全身,似顺着流淌的血液一路冻结每一条脉络,眼皮沉沉的压着,重逾千斤,想撑着掀开眼帘,却扯动后颈隐痛,放射至太阳穴,疼痛下头脑倏然清醒,段阡陌睁开了眼睛。 即刻便有冰凉的雪花落入眼球,他眨眨眼睛,再次睁开,入目的是沉幕下一片月色清辉,雪片无声的下坠,此时熄了风,黑了夜,万籁俱静,刚才的短兵相接似乎已经是旧年的一段模糊记忆。 只是睁开眼一时惺忪,目光随即清明,他坐起来,看到三丈外瘫在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是马,只剩一丝活气,马嘴里吐出的白沫和连着碎肉的血水融化了一片积雪,马鼻喷出的白气稀薄,已经不行了。 马身不远处,阿夕平躺着一动不动。 段阡陌缓缓走了过去,直直站在一旁,俯视。 若不是身下一片高热体温融化的雪水,单从他的脸色来看,只会以为不过是累极酣睡而已。 他的脸永远是冷淡默然的表情,一尘不变的……肤色! 段阡陌目光微闪,现在人已经落到他手里,是否就该揭开他的伪装,在王府潜伏近半年,他知他是司马晴的人,而他也知他了然,彼按兵,此不动,心照不宣却不及相安无事。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他姑置勿问权且放过时,却被反咬一口,真真应验了‘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这句警世良言。 他慢慢蹲下身,扣腕把脉,脉象沉弱,确是风寒侵体,加之两宿未曾歇息,已经转至重症伤寒,指下皮肤热度灼手,不消他动手,只任其躺上一晚,便是苍茫雪地里一具僵硬冻尸。 他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叛逃的人! 手指在脉上微微一颤,若推进内力至心脉,即刻亲手送他归西…… 指尖真气内蕴,他不再犹豫,缓缓推入。 记得那日初次见他,眉目清秀身形单薄,在众人最后越过高低不一的肩膀,静静的看着他,曾听过这少年行事可疑,可那双细长眼睛却澄明如一泓满载夕阳的秋水,无绝代容颜却动半城心魂。 草场里的蓝衣少年,沉着内敛,一人对峙群犬,不退不避血染衣袂,在他绝杀一掌下仍掼出刀刃救他于獠牙之下。 满月楼回眸那一眼的黯然,意外触动他的心外坚盔,如纤指拨动心弦,颤颤悠悠撩过心湖余脉。 适才策马将他掳来,马匹累至口吐白沫,他体力不支倒地不起,是来不及取事先他性命还是留下活口当作自保的肉票? 无论这般还是那样,他的背叛是不争的事实! 本想帮扶与他,却耐不住他自寻死路! 明明亲手解决这条捂不热呼的毒蛇应该高兴的。 然而眉宇间总有霾云层层,散不开。 阿夕觉得全身似有一股沉浑温暖的气流盘桓小腹丹田,缓缓像各处筋脉流动,僵硬的身体瞬间解冻,就像春芽破土,旭日东升。 他睁开了眼睛,对上段阡陌一双看不清神色的眼。 腕间手指一颤,随即紧紧扣住,段阡陌凝目看着阿夕,眼底意味明显,暗示他,此时他的命就握在他手中。 阿夕动了动嘴唇,哑声道:“谢王爷渡真气救我性命。” 段阡陌淡淡道:“救你性命只是因你命贱如蝼蚁,本王想取随时都可以。” 阿夕看着他,不做声。 “现下本王就想看看你的真面目!”说罢手指落到阿夕耳畔。 “你若敢动手,你就别想活着走出鬼城!”阿夕疾声道。 段阡陌换一脸微凉的笑意,幽幽道:“是么,本王没活够,还真不想死,不过,你现在这样,若没本王的内力护体,真能撑到走出鬼城?” “王爷无需操心我的身体。”阿夕强撑着坐了起来,“放心吧,跟着我走,我会带你出去。” 他站了起来,身形有点晃动,不过闭眼睁眼间,就稳住了两腿。 段阡陌冷眼旁观,跟在他后面,阿夕走到马匹跟前,马已经断了气,他拔出短刃,一刀捅进马臀。 看他强撑病体,费力切割马臀上的皮肉,段阡陌没有帮忙的打算,这鬼城虽大,走上十几个时辰也能出去,说不定还能在半途遇到五福他们,就算是三天三夜不进食,打坐入定也能减少体力的消耗。 “别弄多了,准备你一个人的足矣!” 阿夕没理会他,割下了一大块肉,撕下一圈衣摆,将马肉绑好挂在腰上,血淋淋的一大块,染得夹袄上都是血渍。 段阡陌皱皱眉,道:“走吧!” 阿夕走在前面,背脊挺得直直的,迈出的脚步也是僵硬的,每走一步膝盖都不会弯,就像是全身关节生了锈,看上去很怪异。 他虚着眼睛,好让视野清明,而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绵绵的,每跨一步,关节就会刺痛一下,所以他只能保持直杵杵的姿势前进。 段阡陌走在后面,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藏蓝色夹袄背后被雪水染成了深重的沉蓝色,在这阴气森森的鬼城雪夜里,想起来都觉得刺骨的冷,段阡陌强迫自己不去看,可视野中只有这个倔强的背影。 两人不歇气的走了一整晚,在天蒙蒙亮时,入眼的还是起伏的岩层,看不到边界。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段阡陌只觉得胸腔里烧灼的难受,这种鬼天气里疾行一整夜,饶是当地人也受不了,何况是他这种养尊处优的王爷。 阿夕在岩壁上抓了一捧雪胡乱的塞进嘴里,用口腔融化了后慢慢咽了下去,舌根至喉咙处已经因为高热长满了血泡,冰凉的雪水刺激喉咙一阵猛烈的收缩,几乎都喘不过气了。 天又开始飘雪。 他按着胸口平息了一下,一整晚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不堪:“天亮了风就起来了,看天色还有大雪,去那里歇歇吧,外面有对穿风。” 段阡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钻进了他指的那个岩洞。 岩洞很小,刚好容两个人躲避,段阡陌先进去靠在了岩壁上,也就他屁股下一块是没有积雪的。 阿夕在洞外解下腰上的马肉,剥去表皮,用积雪擦干净,垫在地上就坐,背靠岩洞的边缘,和段阡陌保持了一人宽的距离,所以他的半边身体便在外面,不可避免的接触寒风的侵扰。 段阡陌见他精神萎靡,想闭眼又强撑着,想来是怕昏睡过去自己看了他的真容,心里越是觉得不忿,也懒得管他,开始打坐调息。 ☆、第十八章 一旦入定就如同已臻化境,身外无物,两耳不闻窗外事,段阡陌睁开眼时,全身由内而外如焕然一新,只是觉得肚子饿,其实本来不会饿,如果没闻到一阵肉香的话。 阿夕用短刃穿着肉块,不知道从哪里找的胡杨木点了火在洞口,浓烟和肉香均往岩洞里飘。 段阡陌咳咳了几声,闻了闻衣袍上,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他不满的说道:“火堆拨远点,本王受不了这种味!” 阿夕好像才发现他出定了,扭头看了过来,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有些呆滞,唇上也布满了干裂的血口。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沉无力,“不在洞口点火,你会被冻死!” 段阡陌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本王死了不正好?这不是你盼望的么?” 阿夕别开了头,专注的盯着手里翻烤的马肉。 段阡陌一腔郁愤无处发,心想着先按捺住,等出了鬼城再教训他。 两人都不再说话,外面风声穿过层层迂回的岩壁,如鬼泣,马肉外面已经焦黄,油脂“滋滋”往外冒,落到火堆里,火星迸绽,肉香更甚。 段阡陌算了算时辰,他入定向来是三个时辰,这会子应该已经是晌午时分,如若不在次日天亮前走出去,受的罪更多,他才不想一连几天粒米不进滴水不沾。 阿夕用袍子下摆兜住烤好的马肉,抽出短刃割肉,段阡陌嫌恶的看着那冒油的熟肉裹在衣袍里,食物和衣袍都被弄脏了,简直是惨不忍睹,化外之民果然是粗俗野蛮不堪造就。 看着那块被刀刃穿着直接递到他面前的肉,段阡陌下意识咽了口津液,蹙眉道:“本王不吃这种腌臜的东西!” 阿夕二话不说收了回去,直接就啃,烤肉难以下咽,他毫无胃口,为了填饱肚子保持体力,也只得强行往下咽,实在吞不下,就抓一捧雪润润喉。 段阡陌干脆闭上眼睛假寐,却又时不时睁开眼瞟他,看他哽着脖子往下咽,心想难道真的这么难吃?还好自己忍住了没往嘴里塞,这种食物就是侮辱他的舌头。 阿夕味同嚼蜡的吃了一小块就再也吃不下,将另一半没动的肉包在撕下的布料里,放在了快要熄灭的火堆边。 “线休息片刻,等风停了就走。”他找了个比较舒适姿势靠在洞口,刚闭上眼又睁开,“劳烦王爷等会叫醒我。” 段阡陌看着他,往里挪了点,叫自己亲自开口让他进来休息,他做不到,就看他机不机灵了。 阿夕也侧着头看着他,却没有挪进去的意思,他的确是部族人,也是为了生存不拘小节的人,自己不认为粗俗野蛮有错,但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用自己腌臜的身体靠近他这个矜贵的王爷。 两人对视了一会,阿夕道:“王爷调息入定对体力固然有用,但若有食物果腹又何必介意干不干净,塞外的有些游民为了填饱肚子,连腐肉都吃,只要能活下去,谁也不会在意吃的是什么。” 段阡陌愠怒道:“你将本王比作那些游民!?” “都是人,在生死存亡面前,有什么高低尊卑可分?” 段阡陌还要说什么,阿夕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他愤愤的看着阿夕,生了会闷气,等气消了眼睛就落到了那包烤肉上面,暗自纠结了片刻,只是为了保存体力,绝对不是受他激将,大丈夫能屈能伸而已。 他手一招,烤肉到手,揭开布包,烤肉还呼呼冒着热气,一股肉香钻入鼻腔,口腔里立即津液泛滥。 虽然一天一夜没进食了,他仍然保持着进餐的优雅,不急不躁的撕下一小块肉含入嘴里,顿时口齿生香,没有加佐料的烤肉,原汁原味,外焦里嫩,在平日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在这寒风刺骨的艰苦条件下,能吃上一口肉食,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小心的包裹起来放在熄灭的焦炭里,肚子饱了,精神也不错,也没什么可消遣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阿夕身上。 他靠在洞口,一条腿展平一条腿曲起,右手搭在膝盖上,左手无力的垂在地上,洞外回旋风吹乱额前的乱发,发髻也乱了,疲力的歪在头顶,眼睛紧紧闭着,眉睫凝着融化的雪珠,像骄阳下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的蒸发了去,不现面具下的脸色,观此颓败之态,也让人心惊。 段阡陌突然扑了过去,至跟前时又止住了动作,心中有些难以言诉的惶恐,他扑过来的动静不小,面前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莫不是…… 抬手的短短一瞬间,就像是走过了数个轮回,整个人乃至整颗心,眼里,脑中,几乎全是各种活生生的阿夕。 草场上,不顾生死拼力救他一命的部族人。 胡杨树上,安静如沙雕眺望大漠残阳的清秀少年。 满月楼里,专注品味手抓肉的小家伙。 寝居里,无声流泪的倔强阿夕。 他没发现抵在阿夕鼻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直至微弱的气息在指尖浮动,段阡陌颓下了紧耸的双肩,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面对面的呆坐了一会,他将阿夕揽进了怀里,两人挤进狭窄的岩洞,怀里的身体烫的骇人,一抽一抽的呼吸困难。 怎么样照顾病人段阡陌也没有经验,只得让他靠在肩头,先还一直没动静的阿夕,突然四肢开始抽动,紧接着突然睁开眼睛,段阡陌吓了一跳,见他眼神空洞毫无活气,没有任何焦距的看着虚无的半空。 段阡陌有些紧张,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夕!” 对于这个呼唤,他的反应就是全身抽搐,不受控制的痉挛,神志不清,在段阡陌的摇晃中开始呼吸暂停,嘴唇青紫。 段阡陌是真的吓坏了,突然想起幼时在宫里,最小的九皇子发热三天后就是这样抽死的,当时太医断言是烧坏了脑子,而且拖久了。 倘若那夜让他穿了大氅或是进马车躲避风雪,便不会这样了。 段阡陌有些懊恼,还不如在昨日见面就一刀结果了他,不至于到现在让他死在伤寒里,自己的气也没有出。 他没有医病的本事,想着道家心法即能强身健体,也该有控制病情的效果,只得先扣住手腕三阴经推了点真气,待走了一个小周天,他也耗尽了真力。 怀中的人安静了下来,似乎哼哼了一声,段阡陌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一摸一手的汗,原是内力在身体内流动打通了积郁的关窍,把汗给逼了出来。 发了汗后他开始冷,昏迷中的人没有意识,却也保持着寡言少语的天性,不喊冷,只是一个劲的往暖和的地方钻。 段阡陌打开双臂,无措的瞅着他把脸埋进了自己两腿间,两手抱住他的腰,还觉不够,颤抖着用鼻子拱他的宝地,因为这个部位温度最高。 在平日里段阡陌对于这种投怀送抱的一向是来者不拒,当然还是要看长相合不合心意,阿夕虽然长得不好,但是身板纤细,又是花样年华,正是承欢的好年纪。 而此时,段阡陌就像是倒退了十年的愣头青,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下面已经被撩起了反应,火热的几乎烧穿了裤裆。 想一把掀开他,又犹豫了。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将人给扶了起来,用手臂紧紧箍住,拥在怀里。 阿夕还在哆嗦,开始喊冷,隔着厚厚的冬衣,仍能感觉到汗湿重衣由内透到外的潮湿,不冷才怪。 段阡陌自暴自弃的将人抱了起来,墩在自己腿上再环在怀中,这样背和前胸都能被护住,再冷他也没有办法了,只看这小子的造化,能不能挨过这一夜。 怀中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段阡陌想,自己真的是以德报怨,这年头像他这样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不然哪里会有朝中各派内斗,后宫勾心斗角,边关祸乱不宁,江湖刀光剑影。 海清河晏四海归宁,都是些毫无实际的奢望罢了。 “阿妈……” 段阡陌低下头细听,阿夕唤的很含糊,他还是听清楚了,一声声“阿妈。”,就像是巴巴等糖吃的孩子。 “阿妈……夜不想睡床底……” “你真的也……爱我……阿妈……” 睡床底? 段阡陌怔愣了半晌,也许这便是他冷漠淡泊的原因所在吧。 ……原来他的名字叫,夜。 再怎么暴虐残忍的人,总有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片柔软,在岁月企及不到的地方,淡然而永恒的存在着。 段阡陌想起自己的母妃,是个温柔的女人,和后宫的每一个女人一样,为了争得九重宫阙中那唯一个男人的眷顾,持着母凭子贵这个信念,手段用尽,无所不用其极,可最后仍是香消玉殒伊人长逝,能带走的也只有一声叹息而已。 自古帝王皆薄幸,不缺女人不缺儿子,被万众之上的荣耀湮灭了原本的知足常乐,儿女情怀天伦之乐于皇权来比,就是江山图和疆土的区别,一个再美也只是虚拟的幻像,哪里比的上脚下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 阿夕他的阿妈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呢,让他这样一个木然又冷漠的人,只有在病的没有意识的时候才会一声声的唤着“阿妈”,唤的那么殷切,又悲恸。 ☆、第十九章 至夜里,风熄雪歇,万籁俱静。 月色瑶华铺满深雪,反射出莹莹细小的光泽,洞内很暗,余一线雪光反照,勾勒出段阡陌沉静熟睡的轮廓。 阿夕睁开眼,望进一张酣然的脸,银白的雪光反射下,这张脸如蚌珠矜华内蕴,肤白唇红,眉目如画,浓黑的睫毛安静的搭下,在优美的眼角弧线下投射出淡淡黑影,如此鲜明的黑与白,白与红,夺去了其余的关注,只看到他此刻如一朵云般的恬静美好,让人情不自禁忽略,他是个王爷,还是个杀伐决断陈府极深的西藩王。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6节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段阡陌额前的碎发在彼此的鼻息间懒懒摇曳,忽而勾着阿夕的发丝纠缠,忽而撩动他的鼻尖。 阿夕有些迟钝的凝视了他半晌,实在是头疼欲裂,索性再次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至气息绵长,段阡陌嘴角微微勾出一个弧度,由深至浅,渐渐敛去,就如恍惚一梦,从未有过这会心的一缕笑。 天将明未明时,阿夕强撑着从梦中醒了过来,掀开沉重的眼皮子,带动太阳穴一阵钝痛,胸口立即赶到气息不顺,灼热干燥的一团气上不来下不去,压抑的咳嗽了几声,前面背对他坐在洞口的段阡陌没回头,拨了拨火堆,问道:“好些了吗?” “嗯。”他抻着岩壁坐了起来,“多谢王爷扶我进洞休息,现在好多了。” 他忘了昨晚被段阡陌抱着睡了一晚上,而段阡陌也不屑邀功,淡淡道:“好了就走吧。” “嗯。”阿夕弓着腰爬到洞口,见段阡陌没有起身的意思,提醒道:“王爷,走吧!” 段阡陌扭头别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依旧是阿夕在前,段阡陌随后,两人不声不响的走了两个时辰,段阡陌终于开口问道:“还要走多久?” 阿夕顿住了脚步,道:“这鬼城外人进来难免会迷路,我们必须找到他们。” “他们?”段阡陌讥诮的笑道:“找到你那位一人抵五个的江湖朋友,好将本王反制?” 阿夕看了他一眼,抬步就走,段阡陌忙跟了上去,走了一会,阿夕淡淡道:“王爷若疑心我,大可以自己寻路走。” “你!”段阡陌一把揪住他背后的衣襟,末后又凉凉笑道:“你以为用激将法就能甩脱本王?” 阿夕看着他,伤寒折磨的眼窝有些身陷,眼神绵软,眼底平静的表象下却是暗流汹涌,葡萄酒一般剔透的眸子闪着潋滟的光泽,看得段阡陌的心也跟着莫名悸动不休,就像是一个准备拆开福袋的孩童,忐忑不安,不知福袋里是盼望许久的镶金弓箭还是一把敲打掌心的戒尺。 说来很久,其实也只是一瞬而已,阿夕看着他,语气还是那么淡,“我没害过王爷,王爷信吗?” 段阡陌几乎立即想说“信!”,话却哽在喉间。 从客栈回来到现在,他没有一句解释,从前晚到现在,才就这么一句反问。 信还是不信,岂能由他来操控? 就连一个真面貌都不现于人前,这种人,叫他怎么相信? 他松开了手,阿夕转头的瞬间,有一瞬而逝的失望。 两人默默的走了一会,寻到一个大岩洞,从外面看洞口黑漆漆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段阡陌觉得这洞很怪异,因为洞口的地面和外面的砂岩表壁没有积雪的覆盖,而砂岩不是惯常的枯黄色,而是沉黑沉黑的,闪着细砂璀璨的光泽,有些像是黑曜石水晶矿脉。 段阡陌稀奇的“咦”了一声,前面的阿夕道:“不要碰岩壁,这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有可能有……” 他回头,却见段阡陌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左掌心,白皙的掌心中间,黑气蔓延。 他掏出腰刀大步折返,段阡陌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阿夕猛力扣住他的左腕,指甲几乎扣进肉里。 “别动!”阿夕低吼,阻止段阡陌挣扎,刀尖抵在掌心,划开十字形的血口。 段阡陌哪里受到过这种苦,疼的歪眉搭眼的“嘶嘶”抽着凉气,眯着眼别着头,都不敢看掌心狰狞的伤口。 阿夕将黑色的血挤了出来,用衣襟上的步缠好伤口,问道:“手臂有知觉吗?” 边问着边抬头,迎上段阡陌的目光。 他看他,关切不假,恍若还是那个远观斜阳心外无物的少年。 他看他,黑瞳沉沉,却不知如今似敌非友是相忘于江湖或是对阵于沙场。 两人均有些仓惶的移开了视线。 段阡陌活动了下手腕,觉得有些微微的麻痹,阿夕问道:“怎么样?” 他看向砂砾岩壁,蹙眉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可能是附近的族人安葬先人的地方。”阿夕看着黑洞洞的洞口,道:“大漠里起风沙时一天一个样,尸体埋在里面,有可能会曝尸荒野,被狼群和秃鹫果腹,所以这里就成了安置遗体的地方。” “呵呵。”段阡陌冷笑两声,道:“你们不是信奉长生天吗?天葬可以离你们的神更近,还会怕被狼群啃了?” 阿夕面色一沉,冷冷道:“我们信奉中原皇帝能谨守协议维护邦交,他做到了吗?” 段阡陌也知边塞族民有很多命丧守军之手,他也不赞成这种言行相悖的方式,但阿夕却不能对他质问,那可是皇宫丹犀上的那位皇帝干的,干他什么事。 “若你们安分守己,皇宫的那位天子也不会未雨绸缪针对你们。”段阡陌森凉一笑,“看不出,阿夕还是个忧国忧民心有丘壑的人,不知道你对月氏王的宝座有没有什么看法?” 对此质疑,阿夕失去了说话了兴趣,他看了眼段阡陌的手,道:“你若能调息一下,或许对毒有控制的效果。” “本王当然知道。”段阡陌道:“我调息,谁来给我护法?” 这话明显就是不信任他,阿夕也懒得想昨日他为何能安然坐下调息,今日却处处防备,他们俩已经有解不开的死结,这也不是他能轻易化解的。 段阡陌其实就是死要面子,说白了就是嘴贱,不刺他两句不浑身不自在。 然而阿夕也没有再劝,只道:“走吧。” 才跨出一步,段阡陌心下暗叫不妙,左手心蔓延至左边肩膀都是麻木的,那毒也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放了血还是余了少许在血脉里作祟。 两人绕过岩壁,紧接着是一条宽路,宽路尽头便是两侧高耸的岩壁,呈瓶颈形,路况险峻,若用在两军交战,这种地形就是最利于埋伏围剿敌军的。 两人屏息,一步一步的走过宽道,在距狭道几丈处驻步。 风穿过两侧岩壁,在尽头打着旋,狭道里九曲十八弯看不到头,弥漫着隐隐妖雾,诡异至极。 “有恶臭!”段阡陌的声音带着回声,他扯了把前面的阿夕,想另辟别路。 “别说话!”阿夕全身僵立,一动不动,戒备的盯着狭道。 段阡陌心中一紧,却见狭道的沉雾中,隐现惨绿的鬼火在飘荡,渐渐的越来越多,越逼越近。 是野狼! 他的手搭上剑柄,下意识想挡在阿夕前面,誓死一搏。 然而阿夕却先他一步跨了出去,头也不回的嘱咐:“我熟悉地形,引开狼群后,你再进去,记住,只有这一条路走到底再往右拐通向出口。” 段阡陌冷哼了一声,阿夕寒声道:“如果不是你手贱四处乱摸中了毒,也不会落到现在让我舍生引开狼群!” 段阡陌一口气呛进肺里,正要说什么,阿夕断喝道:“助我跃过去!” 这样一吼,狭道里收敛脚步缓缓压近的狼群像是被鞭策一般,加快了步伐汹涌的往外面涌,段阡陌不敢再耽搁,运气于掌心,阿夕纵身跃起,踩在段阡陌的掌上,被一股内力给弹了出去。 黑色的身影拉出一条弧线的轨迹,隐没在狭道的浓雾中,一声尖锐的口哨传来,段阡陌眼睁睁看着冲过来的狼群全部掉头,往狭道里狂追过去。 “阿夕——” 段阡陌听到自己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唤,他睁大眼睛,眼眶都似乎被撕裂,然而狭道入口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抽出长剑追了进去。 他一路往前走,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狭道里浓雾弥漫,必须睁大眼睛才能扫视四周,仔细的寻找狭道内可能遗留的血迹或是人体残肢,地面,岩壁两边,看不到尽头的路他揪着心向前走,一直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悠长的吐了一口气,吐气的同时,两条腿几乎站不稳,背心上冷汗浸湿的衣裳,此刻觉得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冷。 半边身体已经麻痹,持剑的手因为紧张所以颤抖,他靠在岩壁上,回首过来的路,方知这条路竟是他迄今为止走过的,最撕心的路。 用剑支撑身体,他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荒寂的鬼城,似乎只剩他一个活物在穿行,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敲击着砂砾的地面,一阵阵空寂的回音环绕在耳边。 段阡陌像是意识被抽离身体的躯骸,脑中一片空白,只遵循着那个人消失前告诉他的方向,向右,向右…… 当看到五福顶着张惊喜的脸朝他奔过来时,他知道自己走出来了,但阿夕呢? 倒下前,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第二十章 七月的日头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将整个西北大地笼罩在一顶闷罐子里,天热的连狗都不愿叫,晌午的王府大院里,静悄悄的。 荫凉的寝居内,阳光穿过廊檐再透过竹帘,只余淡淡的疏影温柔如水泄,铺展在黄杨木地板上,光线随着竹帘微微晃动如一池被风吹皱的湖水。 竹榻上,段阡陌侧卧,以手支颐,眼睛半阖,听着五福在轻声禀告皇城的事宜。 “……刑部立案调查云阳候被刺一事一直没有进展,被刺那晚是初一,月色暗淡,目击的百姓看不清刺客面相,仵作验尸查明伤口时一剑穿心,立时毙命,加上天气渐渐炎热尸体不宜久放,在七天法事做完后就下葬了,五军都督府那边查无实证,萧将军官复原职,这事就这样压了下来。” 段阡陌淡淡一笑,问:“唐欢那边,是什么态度?” 五福道:“唐欢在云阳候下葬后生了一场大病,卧床整整一月,皇上数次出宫探病,唐欢表示理解皇上难处,在病愈后入京畿护卫各衙门协调,算是将京畿军恢复到了原先正常的岗位。” 说到这,五福顿了下,迟疑道:“唐欢明摆着是抓住皇上软肋持宠而娇,就算是将云阳候原先掌管的京畿护卫安抚了,他手上还有江南二十万军权,江宁府是七王的地盘,现在义军蓄势待发,倘若真闹起来了,唐欢岂不是更加骄纵,王爷,要不要将义军的事先禀告圣上?” 段阡陌瞥了五福一眼,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冷笑道:“唐欢是他的床伴,我算什么?本王才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去管他那些破事,随他怎么闹,只要不闹到西藩来就好。” 五福不自在的低下了头。 段阡陌沉吟了片刻,道:“就算是现在给信,也已经晚了。” 五福不解,问道:“为何?” “义军起势总会有和名目,天灾人祸的就是最好的噱头,现下大暑,借干旱蝗灾这些名目起势,是最直接的,你我就不要操那些心了。” 段阡陌说罢,抬头看着五福,问道:“月氏那边有什么消息?” 五福心想还能有什么消息,半年了,被司马晴任命为月氏大司马的阿夕在敦煌除了练兵还是练兵,每每禀告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自己舌头都长茧了,王爷也不嫌耳朵听的累。 段阡陌横了他一眼,五福忙回禀:“四更起身五更到校场,练到晌午休息一个时辰,然后接着练,其中铁骑一万,练二石弓骑射,步兵一万,练长矛长刀,时不时还会演练阵法。” 段阡陌点点头,挥手让五福退下了。 半年前那一日从鬼城出来昏倒,等养好伤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五福说那日阿夕将他掳走后,中年男子也随后消失,五福救到他之前,根本就没看到过阿夕和狼群的影子。 后在月氏探知,阿夕已经平安回到王庭,且接手了努尔的五万军权。 狭道内的狼群足有三十只之多,且都是大漠的凶猛野狼,凭阿夕的脚力,怎么可能甩脱狼群,除非是…… 段阡陌心中的猜测,需要将所有的线索贯通来证明,所以他会让五福不停的去打探月氏的消息。 会不会是司马晴教过阿夕驭狼?可阿夕为何隐藏面容?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害自己,能信吗?可那个从江宁过来的江湖人又怎么解释?而在客栈那一次,若不是司马晴救了他,自己岂不是已经丧生,那一夜的时间差,阿夕究竟去哪里了? 这半年的每一日,司马晴都像是回到了六年前一样,虽然碍于身份不能时时刻刻和夜在一起,但只要他在敦煌,在月氏,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他经常会撇下随从,一个人到校场远远的看司马夜操练,瘦削的少年紧抿着唇,一脸肃然,一个手势就能让校场上的士兵如初生的牛犊,铁骑肃穆,长矛铿锵,悍然之气掀起校场滚滚黄沙。 司马晴的目光遥望校场中那个挺拔的身姿,那是他的夜,他眼中睥睨风云的王。 每当沙洲上烈日西沉,结束一日操练的司马夜就会去背靠校场的山岗,那里有几棵长势极好的胡杨树,张狂的伸着粗壮的树枝,他会选一颗最高的,利落的攀到顶端,有时会吹上一曲低徊婉转的埙曲,时而旷远时而呜鸣,而他的目光永远都朝着一个地方,直至夜幕沉沉压下来,明月当空照亮他的侧脸,都不曾移开视线。 司马晴能看到他眼中的眷念,那是他很熟悉的眼神,正如他每每思念司马夜扮成的阿夕时,也是这样,寻个高岗,对着那个方向,一站一整晚。 司马晴今日招了司马夜进王庭,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特意点了淡香氤氲缓解疲劳的西域紫烛,最近是大暑,他成日顶着烈日操练,身上的皮肤脱了几层,一块块嫩红的新皮还没长好又接着被晒裂,惨不忍睹。 司马夜按照入王庭的规矩,等候传唤后才踏入司马晴的寝宫,行了大礼后起身,司马晴屏退了侍女,携司马夜入座。 在井里澎了一整晚的蜜瓜,被切成了小块,司马晴用银钎穿了一块,递给司马夜,“先吃一块消暑开胃,我再给你盛一碗清炖羊肺汤。” 司马夜看了司马晴一眼,用餐碟接过蜜瓜,道:“请王上不要在宣属下进王庭,以免落人口舌。” 司马晴修眉一横,冷然道:“谁敢多话,我拔了他的舌头!” 见司马夜埋头吃蜜瓜,晒得黝黑的手背上一块嫩红的新皮,他心中一堵,放缓了语气道:“你为月氏操练王军,我请你进王庭用膳作为褒奖,这是情理之内的,又有谁会多言?” 司马夜搅着清亮的百合羊肺汤,道:“月氏中枢并不是铁板一块,俄松他们几个长老也不是善茬,我只是怕,总有一天被他们觉察你我的关系,就不妙了。” 司马晴眯眼一笑,“我就知道夜你不是不想见我,是怕被发现,给我惹麻烦。” “被发现了,就不会是惹麻烦这点小事。”司马夜沉声道:“而是杀身之锅,月氏族人的劫数。” 司马晴心中一揪,他和司马夜的关系,只怕是永远也不能让人知道,一想到他将带着这个易容一辈子,便为他憋屈,可让他远离西北这片土地,又是一万个不舍不愿,他不想为往后才面临的事现下找困扰,于是扯开了话题。 “半年前你带病回来,你师叔不是说去江南找他的朋友求驱寒治肺疾的方子吗,怎么一去三个月还没回来,眼看都入秋了,天一冷,你的宿疾便要犯了。” 司马夜道:“江南一带现在不太平,七王暗中集结义军,其中也有些江湖人参与,师叔的那位朋友是武林泰斗的徒弟,又是武林盟推选的盟主,想必是为此事脱不开身,师叔若去了,也必然会全力相助。” 司马晴听他说过江南义军的事,戈壁那次的刺杀也从他口中知悉了事情原委,司马夜扮作他的样子救了段阡陌一命,反倒被他误会,被逼进鬼城三日,最后被冻得一身伤痛回来,躺了三个月才恢复一些,而肺部隐患基本是无药可医。 那日听他师叔古寒诊脉后曾说:“旧伤加新寒,肺部疾患若不好生调养,便是沉疴痼疾,再难痊愈了。” 旧伤,新寒,哪一样不是段阡陌给的? 司马晴别无他求,只希望夜能毫发无伤,纵然是让他代为承受那些苦楚都可,却决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伤害。 所以,他必会将段阡陌加注在夜身上的伤害,一笔笔的还给那个人! “传说那个中原皇帝段紫陌,是个手段果决的帝君,看来也只是人云亦云传得神乎其神了些。”司马晴不屑的笑道:“江南这边闹成这样,连千里之外的西藩王都探得了消息,那个皇帝却还蒙在鼓里,只怕是江宁府被占了,整个南边均被攻陷了,中原皇帝才知道。” 看着司马晴意味不明的笑容,司马夜心念一动,却扑捉不到其中玄机,他目带审视的看着司马晴,道:“段紫陌登基五年便统一中原,稳坐皇位,必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堪。” “也是。”司马晴执杯抵唇,眼中寒芒一瞬而逝。 司马夜心下一惊,脱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今晚就在这里歇吧。”司马晴避开质问,笑道:“我让人备了药浴,对你的晒伤有好处。” 司马夜心知现在问不出来什么,只得答应留在王庭暂歇一晚。 用完晚膳便有侍女带司马夜去客院沐浴,浴池的水槽被软塞堵住了,池水中浸着药包和金银花,药香弥漫。 司马夜屏退了侍女,脱衣入浴池,温水药浴比不得他每日泡的天然幽泉,才下水就觉得全身皮肤被浸的火辣辣的疼。 倚在池边靠了会,适宜了水温后,方觉得全身骨头渐渐松快,皮肤表层也不那么疼痛了,司马晴嘱咐要泡够半个时辰,本想随意洗浴一下就起来,现下竟有些舍不得这一池温水了。 鼻端暗香阵阵,放松的身体恍若化身浮萍一片飘荡于幽游湖心,倦意就这么悄然袭来,眼皮重逾千斤掀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淋漓舒畅,一个梦都不曾有,直到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才睁开眼。 ☆、第二十一章 这是司马晴的寝居后殿! 司马夜霍然坐起,立即有两名侍女撩开幔帐。 “大司马可是要起身?”其中一侍女恭敬询问,另一名颔首站在一边,飞快的偷看了一眼帐内的司马夜,嘴角一撇,神色鄙夷。 司马夜冷淡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 “回大司马,从昨夜睡到现在,此时是戌时三刻。” 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他昨晚是在客院的浴池,现在却在司马晴的寝居内殿醒来! 从侍女鄙夷的神色来看,必是同司马晴同榻一整晚,而方才听到外殿传来的隐隐谈笑…… 他起身穿上靴子,快步走出殿门,侍女也不拦他,跟在身后低声禀告:“王上宴请西藩王,屏退了所有侍女。” 司马夜走到内外殿相隔的门廊,止住了脚步。 透过垂帘大门,同席的两人相谈甚欢,大殿内灯火旖旎,没有下人,只有葡萄美酒,低声笑语。 司马晴亲自执壶斟酒,段阡陌下巴懒懒搁于交叠的双手,视线绵绵落在司马晴的脸上,单手接过夜光杯,抵于唇边细啜慢饮。 从席上残羹来看,两人必是酒过三巡了,司马夜倒不担心司马晴会在酒席中动手脚害段阡陌性命,西藩王受邀月氏王庭坐客,必然是大张旗鼓的来,若是有什么闪失,月氏承担不起。 司马夜想此时在这里窥视,似乎不算君子所为,但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般,生生给钉在了原地。 “……半年未见,王爷还是风采依旧,司马晴哪里及得上王爷半分神采……” 段阡陌含笑温柔道:“都道月氏王姿容如天神,在漠西古道那日,晴如神祗下凡率群狼相救,只那惊鸿一瞥,便让本王念念不忘至今日。” “王爷喜欢晴么?” 段阡陌凝视着司马晴,但笑不语。 宫灯下,司马晴酒红色的眼珠荡漾着滟滟粼光,一抹红霞飞扫入鬓,含笑看着段阡陌,让他的心神也跟着眸中的潋滟晃荡不休。 身后烛台上的一盏烛火已枯,灯芯噼里啪啦的跳动了几下熄灭,段阡陌揽过司马晴的腰,印上了一个吻…… 门廊远处几名被屏退的侍女,不敢透过竹帘窥视,却能听到里面交谈声渐低,暧昧的喘息渐起。 侍女们红了脸,眼观鼻鼻观心的掩嘴低笑,旁若无人的低声议论。 “西藩王真的很俊,你们说,若是能联姻,咱们月氏就有西藩这个靠山了,西羌哪里还敢滋事。” “我们王上也不差,他可是大漠天神,连狼群都听他的,西藩王能得他青睐,也是造化。” “就是,所以说前殿里的两个才是天作之合,一般留在后殿的……嘿嘿,不过是暖榻的男宠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几人挤眉弄眼的低声讥笑,偷偷的往这边看,司马夜循声看过去,冷冷的目光让几个侍女不寒而栗。 前殿灯火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喘息声并不大,却像刀子一般声声穿进耳膜,揪动胸腔中的心脏紧缩。 转身,他面无表情的快步穿过门廊。 几名侍女抬头,门廊下早以没了大司马的身影。 仰面躺在段阡陌怀中的司马晴衣衫半褪,蜜色冰肌如内蕴皎月矜华,段阡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啄他的唇瓣,手上占足了便宜。 思慕已久的人今宵投怀,不管司马晴出于何种目的,他大可顺水推舟一品芳泽,然而,在听到门廊外脚步渐远后,却失了心情。 两人及有默契的戛然而止。 司马晴背过身整理衣衫,侧头笑道:“王爷好像没有心情。” 段阡陌回敬:“彼此彼此!”目光落在他左肩的一块胎记上,心下惊叹。 那红色的胎记就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在他精致的蝴蝶骨上如又生命力般,一霎惊艳眼球。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司马晴的背影,漠西古道上惊鸿一瞥,那个冷漠孤寂的月氏王深入人心,第二面在草场相见,虽同第一面没有多大区别,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而最让人费解的就是月氏王从新推选那一次,铁笼里冷静果敢的月氏王,屋顶上眼中聚满千言万语却压抑在心底的月氏王,眼底为他闪动的光彩却在次日敦煌城楼前湮灭无踪。 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每次见到的并非一个人。 会易容的阿夕,会不会就是另一个司马晴? 他有月氏王的漠然,没有司马晴的冷峭,有月氏王的孤胆,没有司马晴的锋芒,有月氏王的坚韧,没有司马晴的妖冶。 推敲是否正确,他还不能确定,但肯定的是,现在这个司马晴,眼里,心里,没有他段阡陌的半分位子。 司马夜刚出王庭大门,却见几骑快马朝这边过来,至近了些,从服饰来看,才知道是西藩王府的侍卫,其中还有一个是普通胡服打扮的族人,一脸木然的被几个侍卫拎下了马,直接拨开王庭大门的岗哨守卫,大步往里走去。 岗哨们面面相觑,西藩王的随从已经被安置在王庭里,这会子急吼吼赶过来的侍卫看面色就像是有要是禀告,他们也不敢拦,只能放那几个人进去,心里正在惶恐,司马夜过来了。 “王府侍卫手里押的人,你们认得吗?” 其中一守卫道:“好像是王上内卫营的千夫长,今早看他急冲冲出的王庭,走的是出城的方向。” 司马夜心下暗凛,几乎证实了他的猜测,忙朝司马晴的寝居赶去。 前殿内侍女方点亮灯烛,就听一声高亢的传报,差点吓掉手中火折子。 传报者是西藩王府的侍卫,就这么闯进了月氏王庭,竟没人阻拦! 司马晴眉心微蹙,有些不快的看向似笑非笑的段阡陌。 “侍卫必有急事禀告才未经通传进入王庭,晴莫怪。”段阡陌嘴上道歉面上却没有丝毫歉然之色,“进来吧!” 大门被推开,四名王府侍卫推着一人跨进大殿,司马晴神色一变,脸唰的白的。 “禀王爷,这个人持月氏族行商专属文牒入关,入关后被肃州府衙截下!” “哦?”段阡陌问下面人,看的却是司马晴,“肃州府衙何故将他截下?” “肃州城防营的官兵盘查过路商旅,他支支吾吾神色可疑,所以官兵要搜身,这人当即动手,打伤了两名守城士兵,被闻讯赶来的城防营参将给拿下,从身上搜出密信一封,和月氏使臣文书一封!” “那又怎么样?”段阡陌慢条斯理的整整袖子,“月氏臣服我朝,出使大兴皇城,有什么稀奇的?”他又看了眼脸色惨白的司马晴,提高声调道:“哦,不怪你们,本王忽略了你说的密信,既然有密信,这就不是简单的出使了。” 他看向司马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现下边界不宁,圣上派本王镇守嘉峪关和玉门关,就是为了平息干戈,有些别有心机的人用尽手段挑起事端破坏邦交,所以,连朝贡团都是要严查的,何况是单独出使的,那些煽动人心的信笺,都是带不出肃州以外的。” 司马晴紧咬牙关,恨恨盯着段阡陌。 他若不是洞察先机有了部署,根本就不会这么巧截获他派出的信使,现在确是铩羽而归,还被他人赃俱获,连狡赖都不行。 “将密信给本王看看。” 侍卫呈上密信,上面盖了蜡封,却是空白印鉴盖上的,段阡陌嘲讽的一笑,拆开了信笺,大致扫了几眼,边看边笑。 “说本王明知江南有人图谋不轨,却拒不上报天听,恳请皇上早作打算,派兵平乱,将无视天威的西藩王严惩不贷……呵呵。”他收好信笺,饶有兴致的递向司马晴,“真真好笑,江南有人图谋不轨,本王却是一点都不知情,这等大事,却被离江宁千里之外的月氏得悉,还这么肯定本王知晓,这些人可是打的一把好算盘,这封信到了皇上手上,就算是假,也足够引起圣上对本王的猜忌,是我这个藩爷玩忽懈怠有负圣眷……”他放慢语调,微微欠身凑进司马晴,“还是月氏族有人试图陷害本王被圣上定罪,撤掉西藩,从而欺近嘉峪玉门两关,抢占肃州?” 这话却是一记惊雷,让司马晴的脸色,由惨白变残青,一瞬间就像是被击懵了。 他的原意很简单,就是借中原之手除掉段阡陌,却为不想被他借题发挥反将一军,扣这么大的帽子,一旦撕破脸,被对方以清剿外寇之名拨大军出关,灭族的罪名他就算是五马分尸也承担不起。 外殿一片死寂,段阡陌再次打破沉默,道:“本王的话说重了些,现下到底是何人所为还未可知,不过,只要这人没死,就能查出源头。” 侍卫立即道:“禀王爷,他牙齿里藏毒已经被搜出来了,想死也死不了”! 段阡陌对那卖乖的侍卫赞赏的一笑,“做的好!”他起身,拱手道:“本是想享受下敦煌的温泉,现在只怕是不行了,烦请月氏王将管理官籍卷宗的主事和内外各营的将领招来问话吧。” 司马晴握紧拳头,正在想法子解围,却见司马夜跨进了大殿。 “王爷不必查了,是在下所为!” 第二十二章 看着阿夕大步跨进外殿,段阡陌此时的心情是难以言诉的。 他有太多的猜测都没能验证,比起究竟是谁背后使坏指使信使前往皇城,他更急于知道阿夕的真实身份,还有月氏王的其中一个,是否也是阿夕的另一个易容。 这件事被他抓在手里,就是一个控制司马晴的最好机会,整个月氏掌握手中自是不在话下,就连阿夕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也能从司马晴嘴里一点点的敲出来。 可那少年跨进了大殿,一句“王爷不必查了,是在下所为!”让他的计划功亏一篑! 段阡陌现在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阿夕!” 这一声是司马晴叫的。 阿夕径直走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王上,是阿夕头脑发热不计后果,犯下这种蠢事,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王爷定罪!” 司马晴和段阡陌均被他堵住了嘴,两人神色各异,死死盯着底下跪着的人。 阿夕跪的很坚决,膝盖磕碰在大理石地板上,一声脆响,司马晴紧咬着牙关,论理也只有顺水推舟让阿夕认罪,因为作为月氏王,他身上背负不止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月氏族民,月氏王权,而论情,他怎么可能让阿夕代他受过,段阡陌对他可能还会因情而生顾念,从轻发落,可阿夕却不一样,落在段阡陌手中,他焉能全身而退? 视线移向段阡陌,如他所想一样,平日绵绵如秋水的目光此时就像两把剜骨的刀,恨不得将阿夕一片片凌迟,让司马晴心惊胆跳。 他转过身面对段阡陌,沉声道:“王爷,此事……” 话音未落。 他突然觉得眼前烁光一闪。 那一寒芒银白森然,像是一道飞电倏然乍起,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在段阡陌的眼皮子底下,血光飞溅! 不过须臾间,那个信使在血泊中抽搐,空洞的眼睛半睁,不知是解脱了还是惊诧,总之他的使命完成了。 殿内一片死寂,还没回过神的众人怔愣着,眼睁睁看着行凶者丢开短刃,重新跪好。 杀人灭口!? 段阡陌此时才找回了神智,眼球艰难的转动,就像是整个胸腔被戾气填满了般,全身机括都活动不了,太阳穴一阵阵抽搐,等他平息了些,第一个动作就是一脚踹向阿夕。 “阿夕——” 司马晴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想扶起被踹飞的阿夕,被侍卫挡开。 王府的侍卫也被段阡陌的样子吓住了,王爷从来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像是要吃人一样。 段阡陌几步上前,拨开了司马晴,一脚踩住阿夕的胸口,怒光狰狞的俯视一脸淡漠的司马夜,他最恨的就是这个表情,“你以为在鬼城,本王没动你,就代表本王舍不得杀你?” 阿夕被踩得胸闷气短,咳咳了两声,撑起脑袋,道:“阿夕从来不会认为王爷舍不得杀我。” 段阡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道:“带回王府!” 此时王庭的侍卫已经司马晴的近卫营聚集了数千人聚在殿外,只等月氏王一声令下,便是双方交锋。 司马晴紧握拳头,阿夕被王府侍卫拎了起来,转身时给了他一个眼神,将司马晴破釜沉舟的念头给掐断。 阿夕被带出王庭,外面是闻讯赶来的月氏王军,铁甲森然黑压压一片,段阡陌看都不看一眼,先上了马。 阿夕被押上马车,五万王军跃跃欲试,却不敢动作,眼睁睁看着月氏大司马被押上马车,跟随者出来的月氏王一脸惨白。 “等等!”司马晴拦住马车,掀开车帘,“阿夕!” 车外气氛紧张,而马车里的人却像是事不关己,他看向车窗外的司马晴,道:“五万军权你一定要握在手中,骑兵由万莫统领,步兵由阿尔统领,操练不可废。”他凑近司马晴,沉声道:“还有,切莫再生事,段阡陌你惹不起!你若不听劝阻偏要来救我,那就抬着我的尸体回月氏吧!” 说罢他靠近车壁,不再理司马晴。 “阿夕,你在怨我?”司马晴颤声问。 阿夕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司马晴全身发抖,夜在怨他,是啊,干下这种蠢事,在他面前和段阡陌暧昧,让他认清事实,最后还害他背上黑锅,换成是谁,都不会再想见他。 这一去,不知凶险几何,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夜……”司马晴压低声音,叫他的名字,他拼力将右手伸进车厢,想碰碰他的脸,却总差那么一寸距离。 马车开始启行,司马晴跟着跑,一声声压抑的呼唤夜的名字,马车越来越快,他渐渐跟不上,脚下开始踉跄,死死攥住车窗,看着马车里的人。 阿夕低着头,他是真的怨司马晴,弄不懂他明明不喜欢段阡陌,为何还要先设宴后温存,却是要将段阡陌置于死地。 他以司马晴的名义救段阡陌于漠西古道,就是为了交好这位新晋藩王,为月氏找到一个强而有力的靠山,不受西羌的侵扰,可偏偏事与愿违,现下这种局面,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月氏今后会怎么样,段阡陌会怎么惩治他,会怎么对付月氏,他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去考虑了。 司马晴的脸在车窗边忽闪,一时被甩在后面,一时又加快脚步赶了上来,一直试图用手碰到他的脸。 阿夕终于抬起头,迎上司马晴关切的眼睛,“回去吧。” “夜……”他喘着气,艰涩的低唤。 阿夕伸出手,和他的指尖碰了碰,再次道:“回去,我会没事的。” 司马晴像是松了一口气,最后跑了几步,被马车甩在了后面。 定定的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心脏也像是被连根拔起,空洞洞的疼痛。 良久,一声终于压抑不住,放肆的呐喊被送至风中。 ——夜,司马晴喜欢你! …… 阿夕又回到了西藩王府,在阔别了半年之后,不过这一次,他是以部族要犯的身份,被关在了王府的地牢里。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7节 段阡陌没有将他交给肃州府,没有落实罪名归入卷档,这一点,他还是很感激的,不过真要公事公办落实罪名后被流放或是速死,无论哪一种刑法,都比现在好受一些。 “啪!啪!啪!” 沾了盐水的皮鞭,一鞭一鞭极有节奏的落在身体上。 各王公贵族府邸都设有地牢,明面上是用来关押不听话的家奴,实则是各党各派之间心照不宣的私刑牢狱,虽说是朝廷法律禁止的,但朝廷却没有设稽查处来管制这些朝中大佬府邸的私刑之地,何况是远离天子皇城的藩地王府。 地牢中的牢头和守卫都是西藩首府重狱中调过来的刑名老手,知道怎么样用刑不留内伤却让人疼痛难忍,而这个要犯,是王爷亲自交待过,无需逼他开口,只需先让他吃足苦头即可。 不需审讯,这可就简单了,几个有经验的守卫和牢头不需要私下商议刑审方案,只需按照一日三餐的流程即可。 皮鞭是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一般是在新送来的犯人身上用,先让他遍体鳞伤失去反抗的气力,然后解绑,休息一天缓口气,接着换别的刑具。 阿夕这是第三天,绑在木架上呈大字型,相比其他铁血的汉子受刑时痛极了呻吟两声,他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并不是他不怕疼,而是动刑的人看他的那种眼神,对部族人的歧视,让他拼死也不愿意叫出一声,他要让他们见识见识部族的男儿,可不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的。 “奶奶的!” 守卫丢掉鞭子,愤愤的骂了一声。 这小子身上已经没处落鞭了,再打下去也只有麻木,到死都觉不出疼痛,王爷吩咐过让他吃足苦头,却没有说要人的命,而且王爷未给个期限,要是关个一年,任谁都吃不消每日这样大刑伺候。 “你说,他到底是谁?”一个人靠在四方椅里搓花生往嘴里丢。 “总不是在关外生事的野蛮子。”另一个灌了一口水,将土碗往桌子上一丢,细看绑在刑架上低垂着头的人犯,衣衫褴褛不覆躯体,两只袖子被鞭子绞碎,耷拉在肩下,露出布满鞭痕的胸膛,分开绑住的两条腿是全身鞭痕最少的地方,裤脚在大腿根部被抽断,堆积在脚踝处,两条腿纤细修长又结实,特别是脚踝,踝骨修洁精致,不盈一握。 看了一会,他舌头捞了下两腮,啧道:“还真别说,这小子的身体却是比那些江南倌儿的还要纤细几分,野蛮子也能生出这种模样销魂的小家伙,真想不到。” 这话一出,其余几人均看向阿夕,那一道道猥琐的目光,纵使是不抬头他也能感觉的到。 几人说着下流的话,挤眉弄眼的交头接耳,淫心就这么勾了起来,虽然不敢来真的,但是过过手瘾还是可以的。 四个人围了上来,阿夕抬起了头,狠狠瞪着他们。 “啪!”一人扇了他一耳光,骂道:“看什么看,野蛮子!” 另一个将手搭在他肩上抚摸,在拂过一道新伤口时用力一按,没有准备的阿夕疼得抽了口凉气,几人哈哈大笑。 有一人解开了他的一条腿,抱着小腿,手指在脚踝上来回抚摸,爱不释手。 “滚!” 阿夕借着被松开的腿,用力一踹,那人料到他会反水,将腿往上一带,贴至他的胸前,其余几人看到这种两腿大张屈辱的姿势,更是心潮澎湃,相视大笑。 几人贴了上来,用手指强行插进嘴里,他想咬,下颌却被大手钳制住,那只肮脏的手在他口腔内翻搅,两只夹住他的舌头用力掐,还有一只手将衣裳退至胸前,捻住乳尖恶意的挤,一滴嫣红从乳尖飚了出来,随即被舌头舔去,他全力反抗,摇晃木架,手腕上的镣铐被带动的发出冰冷的铁器碰撞声。 他就像是一条砧板上濒死的鱼,明知反抗会勾起那些人征伐的欲望,却不能不挣扎,他可以忍受皮鞭抽破血肉不吭一声,却不能容忍被人羞辱,在这一刻,从未想过屈服的阿夕,奋力吼叫,苟延喘息,绝望求饶…… “让我死,让我死……杀了我……” ☆、第二十三章 云雾小心翼翼的伺候了段阡陌三天,这期间她不敢让毛尖她们几个话多的过来帮忙伺候,王爷现在俨然就是一个碰不得的老虎,整个王府后院都是压抑的,人人大气不敢出,走路都是踮着脚。 在方才,段阡陌应了大西北商会的赴宴邀请,才带着五福出了府。 云雾松了口气,第一件事就是去王府地牢。 她在王府中虽然不是总管事,却是王爷身边的大丫鬟,地牢的守卫不敢拦她,点着油灯跨进铁门,下了两节楼梯就听见那凄惨的求饶声,若不是熟悉阿夕的声音,她绝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冷漠倔强的少年发出的声音,那种绝望凄厉,瞬间撞进心脉,揪心的疼。 云雾感肯定,若是王爷听到,一定会饶了阿夕。 “杀了我……唔唔……杀……唔……求你……” 她循着声音提着裙裾奔了过去,落入眼帘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几个男人像是条条蛆虫攀在阿夕身上,少年的嘴被掰开,大手在嘴里恶意的翻搅,他只能发出含糊的叫喊,一条腿骑在一人肩上,下半身已经被人隔着裤子亵玩。 云雾看不下去了,手中的烛台想也不想,朝其中一人的后脑勺砸下,灯油遇到头发被瞬间点燃,那人滚翻在地上,头颅被火焰吞噬,嗷嗷的惨叫打滚。 其余三人抽出兵器,作势欲砍。 云雾拿出腰牌往前一亮,“我是王爷派来的!” 几人噤声,不敢动弹。 云雾擅自将人带背出了地牢,王爷要罚要打她认了,她从不认为阿夕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了他也比羞辱要好过千倍万倍。 她将阿夕背到了低等仆役的杂院,闻讯赶来的总管事忙拦住她,劝道:“王爷疼你不假,但你不该失了作为下人的体统,听我一句劝,把人给送回地牢,我帮你瞒着这事。” “您不用劝了,凡事我来承担,这事您就当没看见!”云雾将人轻轻放上榻,在木柜子里找出一床泛着霉味的被褥给他盖好,回头道:“多谢了。” 管事见她不听劝,叹了口气,在看榻上的少年体无完肤确实是惨,又是他选进王府待了半年的,心下也不忍,于是道:“我让人送点热水来,至于说伤药,还是免了吧,你也别擅自做主给他上药,凡事等王爷回了再计较。” 云雾点了点头,管事这话不假,能把人给带出来就不错了,等王爷回来了先认罪再求情,至于王爷怎么说,就看阿夕的造化了。 用送来的热水给阿夕擦了身,手中的布巾都没有下手的地方,只能将脸和脖子擦洗了下,下半身她一个女儿家也不好碰,只用热布巾包住他的两脚,缓解几日绑在刑架上的足患。 看着阿夕紧闭的双眼,她想着昏了也好,醒着就会回想方才的种种不堪,身为一个男儿,被几个男人狎玩,这样一个不屈的少年,最后哭喊着求饶求死,这该是怎么样的绝望啊。 王爷虽然无情,却自有他的优越和高傲,就算是对仇人也不会用这种侮辱人的手段,这么对阿夕,难道是痛恨之极才失了分寸吗? 她坐在榻边守着阿夕,日月交替暮霭涌上,她也懒得掌灯,就这么坐着,看着。 近亥时,门被敲响,随即被推开,毛尖探头探脑的往里看,适应了黑暗后,看到榻边的云雾,才悄声进来。 “前院传话,王爷快回了。管事不让我来,这会子才得了空偷偷过来。”她边说边点亮烛火,接着光看了看阿夕,又毛手毛脚的掀开薄被,闻到一股霉味,皱眉道:“你瞧这天热,这一身的伤怕是要化脓,哎呦,这被子一股霉味,还不如不盖。”说罢正要掀开,云雾拦住了她。 “这伤不能捂!”毛尖提醒。 云雾含糊道:“他衣衫都破了。” 毛尖也不是傻子,一点就明,叹道:“听有人议论说你从地牢把阿夕给背出来的样子,起先我还不信,”有些不解的问道:“王爷以前对阿夕不错的,怎么现在这样……太过分了,还不如让人早死早超生。”想到那些不耻的手段,毛尖都觉得寒毛直竖。 “谁过分了?” 伴着这身寒凉的质问,门应声而开。 毛尖和云雾立即跪了下来,不敢抬头,只能看到段阡陌的衣袂带着风晃过,再没有了动静。 云雾起先忐忑不安,现在却冷静了,反正已经违逆了王爷,无所谓怕还是不怕了。 屋里只有如豆灯火跳动,云雾从地上晃动的影子看到段阡陌直直杵在榻边,良久未动。 末后那个影子终于动了,只是看不真切,好像是伸出了一只手,却又停在半空,云雾心中一惊,莫非是想杀了阿夕? 她想最后求上一求,看看能不能救下少年一命,却听王爷冷哼一声,越过她和毛尖走出屋子,头也不回的说道:“请大夫来治伤,云雾既然这么心疼他,就留在这里陪他吧!” 毛尖吐吐舌头,一脸同情的看着云雾。 两人起身,透过重重树影,见段阡陌带着五福向地牢而去。 王爷房里的大丫头被降职分派到杂役院子里,这在内院里成了大伙茶余饭后的闲话,看笑话的多了去,从鸡鸣就开始有人来回的探头张望,云雾索性推开大门,让他们看的够。 大夫来看了诊,开了方子给了药膏,方子云雾留下了,疗外伤祛疤痕的上好药膏她那多的去了,只要王爷准用就成。 阿夕在云雾回去拿了药膏折返回来时,就睁开了眼,眼神空洞洞的,叫云雾看了心里泛堵。 她绞了布巾,给他擦身,阿夕一动不动,上药膏时碰到伤口他也好像是没反应,鞭伤都在前胸和腹部,纵横交错的伤口几乎用掉了大半盒药膏,最后,云雾的目光有些闪烁,少年左边□□一片红肿,□□外凸,比右边完好的肿大了一倍,伤成这样,不上药是不行的。 云雾咬咬牙,心想就拿他当自己亲弟吧,长姐给弟弟上个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手指沾了药膏,覆了上去…… 阿夕突然全身一抖,云雾心中发怵,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什么也顾不上,甩手就是一巴掌,然后翘开了他的嘴巴。 舌头血淋淋的,还好没咬断。 她松了口气,厉声道:“咬舌都没力气,还想轻生,你们部族人都是这样吗?受点羞辱就寻死觅活!?” 阿夕狠狠瞪着云雾。 “我们中原人虽然看上去柔弱,却不会轻易寻死,因为中原人信佛,众生在轮回中皆受宿生的业力支配,不能自主,轻生是为自私自利,犯最重的杀戒,恩未报,债未还,你逃避解脱,将痛苦留给亲人,死后堕叁恶道,受尽蚀骨焚身之苦!”云雾放缓语气,继续上药,“我看你也是个明白孩子,如果我幼弟还活着,就同你一般年纪,他是想活不得,若是活到现在像你这般寻死,我死去的父母在天之灵该有多伤心。” 阿夕垂下眼睛,除了司马晴,恐怕再没有牵挂他生死的人了,就算阿妈在天有灵,也不会关心他的死活。 云雾端来一碗凉水,将阿夕扶了起来,“来漱口。” 阿夕乖乖的漱干净嘴里的血,被云雾扶着重新躺下。 “你再睡会,我去给你熬点粥。”云雾说完就出了屋。 她也不担心阿夕会再次寻死,给点时间让他自己想通也好,昨日救他出来时,他的狼狈正巧被她看到,适才上药又触碰了他的自尊,所以一时想不开而已。 在厨房里听几个厨娘小声嘀咕,好像是说昨夜地牢里抬出了几具尸体,血淋淋的染了一路的血,连夜就有十几个下人抬水冲洗地面,洗了一整晚才干净。 云雾心念一动,心中猜想八九不离十,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喜的是阿夕大概是能逃得一命,忧的是,这两人看上去脾性互补,实际上却是一样的倔强,只怕是缘分难续啊。 再去端厨娘熬好的药,却不是大夫开的方子的药味,云雾仔细的辨别,里面起码多了三味千金难求的补药,她心下无奈苦笑,将药端了回去。 夜里熄灯就寝前,云雾瞥到院外一个颀长身影,留了个心,在里屋默默躺了半个时辰,就听见门被轻轻推开,她虚虚的睁开眼,看到那人悄然走了进来,在阿夕的床边静立,她等了会,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也不知夜里偷偷来探病的人,究竟是几时走的。 那药的确是好,阿夕昨日服了一剂精神就见好,次日伤口就结了痂。 阿夕的伤养了七天,伤疤已经脱落,那人还是每日夜里来,阿夕服药睡的沉,每日的夜访者,也只有云雾心下了然。 她安心的和阿夕在杂役院子里帮佣,干些清扫的粗活,段阡陌虽然没吩咐,但她和阿夕都不是不懂分寸的人,既然是住下等杂役的院子,那么就干杂役的活,否则他俩就只有面对面坐着干瞪眼了。 八月初的秋阳似火,晒得人头脑发晕,云雾花了好多年养的如羊脂的肌肤,被两个日头轻巧的毁了。 晚上吃饭时,阿夕道:“你去求王爷,回去吧。” 云雾扒着碗里的饭,好多年没这么端着碗扒饭了,她咽下一大口,含糊道:“我不求,这府里多的是人看笑话,我去求了,不正中他们下怀。” 阿夕放下碗筷,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就像是被烟雨消了色的水墨图,“是我害了你,我去求他吧。” “傻子。”云雾用筷子敲敲他的脑袋,道:“你以为你比我说话还管用?只怕你去求,我就得到外院去干喂猪的活了。” 阿夕一愣,想想也是。 “别想了,既来之则安之,无论走到哪一步,都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阿夕回味着云雾的这番话,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他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的身份和真面容时时威胁着月氏王的地位,只要他活着一天,司马晴便不能安枕无忧。 段阡陌对他误会已深,是永远也解不开的结,他不能坦然面对更不能道出真相,因为他不能拿司马晴和整个月氏来赌。 而关心他的司马晴,他的眼神让他害怕,打心底里害怕,那种感觉意会不了更说不出来,就是让他情不自禁想逃避,逃开那双眼睛。 现在支撑他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恐怕只有阿妈临终的托付了。 这个理由想起来真真讽刺。 ☆、第二十四章 杂院外是一排马厩,连着马厩的是一排屋舍,里面养着几只猎犬,王府的猎犬也是轮班制,和岗哨一起值戍,不当值的猎犬就养在屋舍里,由杂役每日送新鲜的肉食,这活没人愿意干,自然而然落在了阿夕身上。 训犬的是个大叔,以前是跑江湖的,一年前才跟着王府买的那批猎犬一同进的府,阿夕每次送完肉食,都会留下来陪大叔坐一会,那些恶犬也像是通人性似得,见他来了几回,也不再对着他吠了,阿夕还壮着胆子摸了摸猎犬的毛,大叔笑言指不定阿夕还能接他的班,训犬好歹是个手艺活,总比当杂役好。 一来二去的,阿夕和几只猎犬也混熟了,大叔训犬的那些招式,他还能学个有模有样。 不知不觉就快到中秋了,这个节日在月氏称为月夕,瑶华广寒,嫦娥奔月,就不知几千年流逝,广寒宫里的嫦娥是否也如往昔,依然记挂当年那个在昆仑山手持神弓的英勇少年。 毛尖几个丫头弄了不少好菜好酒,天还没暗,就在杂院里摆了一桌,跟着段阡陌快十年,每个团圆节,几个姐妹必是要一起热闹的。 半年前那次被下药,阿夕现在见到毛尖就心有余悸,吃顾吃菜,滴酒不沾。 毛尖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满满的斟了一杯酒推到阿夕面前,嗔道:“还真怕了姐姐我么,放心吧,今日只管痛饮,咱不来虚的。” 阿夕还在迟疑,云雾笑道:“喝吧,毛尖特意留的一壶桂花酿,说白了,就是在给你赔罪。” “贱蹄子,撕烂你的嘴!”毛尖作势欲扑,被龙井给拽开。 几个姑娘推推搡搡闹成一团,阿夕端起酒杯,浅抿了口桂花酒,甜丝丝的,他喜欢这个味道。 院子里大红的灯笼映出柔和光晕,几个姑娘叽叽喳喳的笑闹,张张笑脸被光衬得鲜明烂漫,舌尖上桂花酒的甜香浸入舌根,滑到肺腑,竟觉得窝心的暖。 吃喝没一会,膳房的厨娘送来了一筐蒸好的大闸蟹,一端上桌一人拿了一只,开始拆壳掰腿。 阿夕没见过这东西,只觉得像只怪物,不像是吃食,龙井递给他一只大的,“这只是母的,五两一只呢,前日从江淮送来的,在这大西北有钱都买不到。” “这是什么?”阿夕拿着螃蟹,无从下手。 云雾笑着接了过去,灵巧的手指将蟹壳轻轻一剥,往壳子里添上香醋,递给他,“这便是‘巨实黄金重,蟹肥白玉香。’所指的大闸蟹,尝尝蟹黄。” 阿夕接过蟹壳,用筷子夹起蟹黄放入口中,顿觉味道滑腻浓郁,口齿生香,他从没吃过这样的美味,即便是生性淡泊,也抵抗不住口舌之欲,难怪那么多文人雅士宁做山中隐士对酒当歌也不愿建功立业博旷世功名。 自己当日若是咬舌自尽了,岂不是尝不到这人间美味,世间真味万万种,等待他尝便,恐怕是一辈子时间都不够。 云雾低头用蟹八件剥蟹壳,细白的手指像白玉兰一般翻来转去,金色的剪子,橙黄的壳子,白嫩的蟹肉,阿夕看着看着,不禁出神。 他想起胡杨树上并肩而坐的段阡陌,他的手也很白,手指修洁如玉,为他剥开栗子壳,那么漂亮的手指,被栗子染的黑漆漆的。 软糯的栗子肉,是他人生中尝到的第一个美味。 “好了。”云雾将剥好的蟹肉放在小碟子里,推给阿夕,笑容温柔,“你的肺部有宿疾,这种东西凉性大,不可多食。” 云雾微笑的脸就像是他在漆黑的床底那些年在无数个梦中描绘的容颜,他臆想的阿妈的笑脸。 阿夕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忙低下头猛吃,悄然眨去了眼角的潮湿。 云雾心里一堵,脸上的笑容也有些酸涩。 “云雾姐,说不准下个月你就可以回内院了。”龙井道。 “怎么了?” 毛尖抢先道:“还不是咱们王爷终于定性了,要纳妃了。” 阿夕拿筷子的手顿了下,努力咽下口中失了味的蟹肉。 云雾看了阿夕一眼,问毛尖:“哪家小姐?怎么这么急,先前都没听说过。” “西北商会会长家的大小姐。” “纳妃可是要回宫请旨的,还要经礼部置办纳妃大典,光是纳彩纳吉这些都要花去一个月,怎么能说纳就纳了?” 毛尖饮了一口酒,不屑的说道:“哪里就是纳正妃了?不过是收个侧妃而已,都不用拜堂的,直接派个信使回宫禀告一声就完了,圣上才不会管王爷娶侧室,只要正妃经他旨意就行。” “西北商会会长是这边的商户大贾,沿漠西古道至西域这条道上的生意,一大半是他家的,富可敌国!”龙井压低声音说。 云雾若有所思的点头道:“王爷若能控制西北各路贸易,对西藩也是一大好处,再说子承父爵,王爷这也是为后辈造福。” 几人都静了下来,默默饮酒。 跟了王爷这么多年,突然要进一位女主人,也不知道将来府中会变成何种光景,若添了小世子,王爷这一生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本该是高兴事,却欢喜不起来。 酒席散了,人也各自散了,云雾和阿夕一同收拾场子,阿夕在井里打了一桶水,倒进木盆里蹲在院子角落里洗碗,云雾收好桌子,端了小马扎,坐在一边,捧着腮出了回神,突然问道:“阿夕,你们月氏成亲是怎么样的?” 阿夕抬起头,手中的盘子差点脱手,淡淡道:“我从小在大漠深处跟师父长大,没见过成亲是什么样。”说罢埋头洗碗,过了会低声道:“想必也是挺热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一日的热闹,恐怕就是一辈子的记忆。” 他难得这么感性,本是该好好取笑他几句,云雾却笑不出来,王爷纵使是对阿夕有意,这情意却永远大不过繁衍子嗣,番邦王权。 “生不如宫门,你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于王孙侯门,只是奢望。” 阿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云雾叹了口气,继续道:“侯门子弟承袭父爵,代代经营家族声望,故而传宗接代就是他们的使命,生一个还不够,要从众多儿子里面选嫡传长子,长子若无作为,就选最聪慧出众的,所以,在这样的家族里,从来不会嫌儿子多,王爷今次纳侧妃,往后还会有正妃,小妾,阿夕,这便是他们皇室子弟的身不由己。” 阿夕低着头不知所措,心中又是堵又是慌,云雾这话很明白,就是在提醒他莫要妄想,难道是他表现的太明显? “听说皇上也有个两小无猜的意中人,是个少年。” 阿夕有些惊讶的看着云雾。 “那个少年是南朝后主,八岁时被南朝送入原先帝都幽州为质子,皇上那是还是太子,那位质子就住在太子府,十三岁回了江宁,两年后继位,登基不到一个月,就被皇上率二十万铁骑越长江天堑,直取玉照宫,将那位亡国之君带回大兴送进男娼馆赐贱籍……” 阿夕听的出了神,阿妈就是南朝公主,这样说来,那位被送进男娼馆的亡国君,就是他的表兄,原来竟有这种事,照说他俩相处五年应该是有情了,为何最后中原皇帝段紫陌这样心狠,将一个清清白白的少年送进娼馆? “不知道为何,三年后皇上将他接到了宫里,前些日子听说已经入主中宫,只是没个名分。”云雾缓了缓,道:“所以说,就算是有情,皇上也不能将他的名分昭告天下,这便是身不由已的悲哀。” 云雾说完便进了屋,留阿夕一人慢条斯理的洗着碗。 他曾以为自己无人疼爱没有身份算的上是孤寂无依的了,没料到,身世苦楚的比起他来,大有人在,那位表兄从被父皇抛弃的质子,变成九五至尊的帝王,龙椅还没坐热一夕之间沦落为亡国之君,被爱人送进娼馆沉浮三年,若不是一口气撑着,这种奇耻大辱谁能受得了,谁又能有脸苟活于世? 他想的出神,一条颀长的影子被月色瑶华映在木盆的水中竟毫无察觉。 待人走近,蹲下身时,他才恍然回神。 段阡陌一身月白宽袖长袍,手里的折扇换成了玉笛,正背光面对着他,阿夕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目光有些紧,绞在脸上像是缚住了一层蚕丝。 半月未见,最后一面是月氏王庭大殿中的愤然对峙。 而今满月下,段阡陌又像是换了一个人,突然出现,让阿夕措手不及。 段阡陌在中秋筵席上被一群道贺者灌了些酒,回府后就觉得有些酒深,今日中秋月圆,不想辜负了这满庭瑶光,于是拿了玉笛信步闲游,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杂院。 那日将他带回来确实是气疯了,想也不想便丢进了地牢,他心里清楚牢头那些人的手段,私心里想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三日后在放他出来关着养,没想到却被云雾给抢先救了出来,也多亏是云雾及时救了他,可还是晚了。 他不敢看阿夕身上被侮辱的痕迹,也不敢面对他醒来后怨恨的目光,所以他做了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躲! 他躲了半个月,就像是一个少不更事做错事的孩子。 然而这半个月,他也确定了一件事。 他要阿夕,要将他留在身边,谁都别想抢走! 司马晴,月氏王,都已经不再重要。 司马晴是大漠里一轮满月,轻易俘获了他的目光。 月氏王是无迹可寻的影子,是虚幻的蓬莱仙境,只可隔海遥望。 而他更愿意抓住触手可及的身边人,这个用纯澈的甘泉,一点一滴浸润他心扉的少年。 ☆、第二十五章 少年的怔愣的样子就像是一颗饱满乍裂的石榴,是不经意间落入眼底的一片水晶般烁烁晶莹,可口,养眼! 段阡陌往前凑了下,眯起眼睛鼻端轻嗅,含笑道:“一股子蟹黄味,胆子倒是不小,背着本王开小灶,本王都还没尝到今年的肥蟹。” 阿夕在他凑近时已经醒神,往后一退,道:“王爷酒深了,请回去休息。” “不想休息,你起来!”段阡陌不顾他一手油腻,将他扯了起来就往院子外走,“陪我吹一曲!” 阿夕甩不脱,只的讷讷的被他拽着到了后院的假山亭子。 两人登上亭子,段阡陌倚栏而坐,阿夕立在一边,抬头望进一轮轻纱半掩的淡黄明月。 一曲悠扬的笛声响起,竟是阿夕唯一会的那一首没有名字的曲子,段阡陌挑眉看着他,眼底笑意盈盈。 阿夕不知懂不懂他的眼中的示意,反正是垂手站立,无动于衷。 段阡陌吹完一曲,袖子擦过玉笛,对于他合奏的示意,少年没有附应,他也不恼,伸手要拉他,被他迅速避过。 别扭的小东西,段阡陌自从想通了,对阿夕是越看越喜欢,他也不计较那些什么背叛了,少年心性,对于是非还没有明确的认识,心想着只要把人绑在身边调教些时日,时间长了,还不得巴心巴肝的跟定了他。 他看着阿夕,对方看着明月,一时无语。 过了会,段阡陌站了起来,两手扳住他的肩,将他转向自己,轻声道:“就留在王府,留在我身边,我许你一世平安喜乐,安枕无忧,可好?” 这样的温柔,此时让阿夕只觉得可笑,他看着段阡陌,清晰肯定的道:“阿夕不需要,也要不起!” “你是在生我的气?”段阡陌轻飘的问,眼底还带着笑意。 “阿夕不敢。”他低下头,随后又抬起,目不斜视的看着段阡陌,“只是身份使然,我和王爷不是同路人,王爷心怀西藩数万百姓,而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一人一马足矣。” “你的行为却不是你说的这样,一人一马,在大漠偏居一隅。”段阡陌一针见血,他本不想这样针锋相对,但阿夕总有办法让他失去冷静。 阿夕默然片刻,低声道:“这也只是我的向往而已,若真要选……”说到这,他顿了下,看着段阡陌,缓缓道:“也不可能留在这里。” 这话他没说完,段阡陌却知道,若不用选,他便一个人在大漠过他想过的日子,若偏要选,他也只会选择留在月氏王庭,留在司马晴身边效力。 原来阿夕于他,并不是他说了算,想留就留在身边一辈子。 可他段阡陌是什么人,他想留的,就没有放手的道理。 这只是他的打算,没必要说于阿夕听,反正这王府内外铜墙铁壁,他是跑不掉的。 段阡陌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阿夕觉得有必要将误会解释清楚,除了他的身份。 “那日和我一同的男子叫聂钦,是师父在密宗的师弟,是个俗家弟子。” 段阡陌知他是要解释,眼神也温柔了起来。 “他练外功是为了强身健体,三年后就回了中原,只是偶尔会来大漠看看师父,江南义军的事,就是他寻到了苗头,知道有人会对你不利,所以赶在之前通知了我,那日在客栈,是我让王上想法子前来相助的。” 他也不问段阡陌信不信,干巴巴的说完就说完了。 段阡陌沉吟了片刻,笑道:“你说的,我信!” 阿夕看着他,本是陈述事实,没想着要他一定相信,可他那句:我信,让他沉寂的心还是止不住雀跃了下,不过只那么一下,随即又沉了下来。 段阡陌的相信,又能维持多久呢? 一个不甚,就会分崩离析,一个转身,就会消磨殆尽。 “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段阡陌几乎是小心翼翼的询问。 阿夕转开身,沉声道:“我的脸,是个诅咒!” 段阡陌怔怔的看着他的侧脸,末后蹙起了眉头。 他希望阿夕能坦诚相对,却被他这一刻黯然下去的眼神给生生断却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其实看不看真容,也不那么重要,当然,他总有一天会看到。 这一晚满月佳节,段阡陌静静的陪着阿夕赏月,阿夕不问段阡陌的婚期,而段阡陌也未提此事,在他看来,收个偏房根本就不算个事,只是阿夕绝口不问,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痛快的。 段阡陌想让阿夕搬回内院,阿夕没吭声,这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段阡陌不想逼他,心中因为阿夕不愿意回内院可能的原因是吃醋,这让他又心生窃喜。 转眼入秋,西北的秋天只现萧索,仿佛一夜秋风便枯萎了满堂夏绿。 段阡陌一般在日暮时分过来,每当他来,云雾就自觉的消失。 两人独处,阿夕也不见不自在,该干嘛干嘛,段阡陌便手里拿着书卷,眼睛跟着他转,看他扫院子的落叶,看他大口吃饭,看他收碗洗碗,看他坐在对面读书,说来乏味,段阡陌却觉得滋味无穷。 只是时间长了,他便觉出了些不对味,他在乐此不彼,而彼却视而不见。 他在将自己的心梳理清晰后,在自认为的朝夕相处中随着时间增加对阿夕的眷念,而阿夕的心却在微不可见的痕迹中渐渐冷却,少年的眼眸里再看不到为他而悸动的起伏。 这让段阡陌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 原来他所谓的优越感,那些流连风花雪月的手段,那些万般瞩目的奉承和讨好,只是他身份的光芒而聚敛的目光。 对于阿夕的漠视,他却束手无策。 在阿夕的澄明如镜的眼睛里,倒映的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叫段阡陌的普通男人,可能连屁都算不上一个! 油灯晃了下,段阡陌回神,见阿夕出了屋,没一会端回一盆温水放在矮凳上。 见他解开发带才知他是要洗头,一头酒红流瀑在昏黄的油灯下,呈现暗红的色泽,卷卷曲曲的垂落腰间,就像是一匹展开的华丽锦卷。 “我帮你洗。” 段阡陌殷勤的捞起他的头发,阿夕迟疑了下,默许。 放开阿夕的头发,飞快的跑出去,没一会就进来了,几个下人搬来了闲置的竹榻,铺上软垫,又搬来了一大桶热水。 “躺下!”他拉着阿夕躺了下来,细心的在他脖子下垫了一条布巾。 阿夕的宿疾受不得凉,为此段阡陌曾让名医会诊,也寻不出个最好的法子根治,入秋后天气寒凉,沐浴时洗头容易受寒,若不是今日看他单独洗头,段阡陌还真没想到这上面去。 阿夕落下的病根,说起来还都是由他经手的,以前是被气昏了头,现在想来心里针扎了似的疼。 他用指腹将阿夕的头发从额前向后捋,柔滑发丝在指缝中一缕缕泻开,灯光下,每一根都闪着烁目的光泽,掬起,放开,略带冰凉的质感,就像是月光下的酒泉,氤氲了锐利的眼,温柔了英雄的梦,而他正将这一团梦,珍重的捧在掌心呵护。 捧一抔温水小心浇下,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滚,段阡陌不厌其烦的重复浇水的动作,直至温水将整头头发浸透,温暖了头皮,热意直入心扉,阿夕吸了口气,本能的睁开了眼睛。 水汽氤氲,虚化了轮廓,眉眼却在雾气中愈现清晰,睫毛上凝着碎钻般的蒸气,在眼睑上扑闪。 段阡陌的目光温柔的掐的出水,一个仰视一个俯视,目光安静的交汇,只有彼此清楚自己的心跳已经超出负荷。 对视片刻,两人均躲开了目光,段阡陌眼底漾开一层层颤动的涟漪,如此静好,是否便是岁月的流金? 茉莉香的皂角膏在掌心氤开,轻轻抹在湿润的头发上揉搓,随即在指尖澎出细细的泡沫,雪白的泡沫在发际线上慢慢厚积,就像是带着一顶帽子,配上阿夕无辜的表情,让段阡陌暗自乐呵不已。 “闭上眼睛,我给你按按头上的穴位。” 阿夕依言闭上眼睛,段阡陌的手指很灵巧,不重不轻的按捏头部的穴位,全身的骨节都好像松动了,酥酥麻麻的,舒服的不想睁眼。 他好像看到大漠上方的碧蓝天空,又好像看到阿妈梦里的江南雨巷,恍惚听到驼铃叮当声声悦耳,又有春雨敲击廊檐琳琅…… 段阡陌用布巾轻轻吸干了发上的水迹,抱起熟睡的少年放至榻上,掖好被子,在他额头印上一个吻。 捧着他的脸,拇指拂过眉梢眼角,即使不是真容又如何,他也是阿夕。 感激他,能在有他的地方安然入睡。 ☆、第二十六章 段阡陌走出小屋,侯在外面的云雾欠身跟了上来,留着两人宽的距离,慢慢走在石板小路上。 走了一会,段阡陌停步,回头看了云雾半晌,问:“他每日除了干些杂役,还做些什么?” 云雾想了下,摇头,“奴婢每天都跟阿夕在一块,没觉着什么可疑的。” 段阡陌问的含蓄,云雾答的直白。 “嗯,帮我看好他。” 云雾抬头,沉吟了半晌,道:“奴婢只能看好人,看不住心,若是阿夕心不在这,王爷莫要怪奴婢懈怠失职。” 段阡陌不重不轻的瞪了她一眼,凉凉道:“本王的人,你若看住了他的心,岂不是可笑!” 云雾微微一笑,回嘴道:“奴婢是看不住他的心,王爷也不见得能看住!” 这话正中段阡陌的心塞处,他勾勾唇,无奈的笑问:“你八面玲珑,可看的出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便是应验了病急乱投医这句话,不过旁观者清,云雾看的透彻,她整理了下思路,用尽量不触怒段阡陌的方式说道:“奴婢看阿夕是个简单人,想法自然也简单,别人对他好,他表面上不说,却记在心里,便是奴婢说个大话,若是哪天奴婢遇到危险,阿夕自会不顾生死相救。” 她说到这,观察了下段阡陌的表情,见他目光悠远,却是认真在听,在想。 “阿夕从不谈他的家人,奴婢猜想他的身世必定凄苦,别人的丁点关爱对他便如涌泉,故而王爷对他的好,他必是记在心里的,哪怕是王爷将他打成内伤,冻出伤寒落下病根,丢去地牢被人……” 她的声音在段阡陌的眼刀下越来越低,忙转开了话题。 “即便是王爷这样对他,他心里也不会记恨王爷。” 段阡陌听到这话,心里舒服了些,他当然知道阿夕不会记恨他,但是却在疏离他,他宁愿阿夕记恨些,也总比对他完全漠视来的好。 “阿夕曾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段阡陌倏然转头,看着云雾,若有所思的细嚼这几个字:“一生一世一双人……” 云雾点头,她知道这便是两人之间的鸿沟。 就是这一条无形的沟壑,看的穿的,不过是暮年回首旧年花事笑叹当年痴傻。看不穿的,相忘江湖天各一方碧落黄泉老死不相往来。妥协的,豆蔻楼头的春闺梦醒来便是佳偶成怨偶。放弃的,也许就如阿夕那样,一人一马远走天涯,昔日诗酒年华不过大漠上一缕孤烟,随风消散。 段阡陌负手徐徐的走,停步时苦笑一声,“他既说过这话,想必当时你便是言语如棒,而他也是受益良多吧。” 云雾笑道:“奴婢只是直言告知,阿夕是个明白人,王爷也是,且不谈王爷的身份和肩上的背负,就算是普通人家,要娶男妻,也是要莫大的勇气的,何况是作为妻妾的那一方承受的世人眼光。” 段阡陌眼中的光亮逐渐黯然,“即便是取消婚约,也逃不过下一次,藩镇远离集权中央,天子不便控制,最好的手段便是赐婚联姻,嫁一名在朝的文官之女,让藩王顾及姻亲不便动作。” 这种赐婚,便是圣旨,也是试探,不得不顺应天子。 不过那也是今后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段阡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既然是想要阿夕,那么在他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会给他一个诚意。 虽然只是纳侧妃,却是西北藩镇的一件盛事,一边是藩镇统治者,一个是西北商户大贾,一边是许一个皇族新妇的身份换得西北商路顺通,一边是攀上皇族贵戚高枝今后为西藩壮大倾尽全力,两好合一好。 王府这些天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喜事,纳妃吉典在五日后,这会子一车车的菜和酒都在往里送,账房和采买的管事拿着册子清点货物,忙得满头大汗。 还没过门的侧妃是个活泼性子,正是十七岁的花样年纪,这边靠近边塞,民风开放,也不管什么中原礼数,没经通报便来了。 那姑娘一身骑装娇红似火,手里拿着镶金马鞭,身后跟了一溜王府的下人,管事们也不敢拦,这可是今后女主人,只得小跑着跟在后面。 阿夕被分派到前院绑红绸,听到远远的传来动静,循声一看,那抹火红的娇俏身影就像是一团龙卷风,呼呼啦啦的带着一个丫鬟就穿过了抄手游廊,突然止步在石拱桥上,后面一排的人急急刹住脚步,管事在后面大喘气,陪笑道:“方小姐,这院子里现在准备喜事,乱的很,请移步花厅用茶,小的也好派人去通知王爷回府……” “什么方小姐!”那姑娘不高兴的修眉一挑,甫又一笑,横了眼管事,嗔道:“该改口叫王妃了!” 管事愣了下,抹了把汗,忙谄笑着附和:“那是那是,恕小的口拙。”那声王妃,他还叫不出口。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8节 “喂!你在绑什么?” 远远的,阿夕听到一声高呼,他从梯子上转头看向石桥上的女子,不知该不该回话。 “问你呢,哑巴了?” 管事一看她问的是阿夕,忙回道:“他是府里杂役,不怎么会说话,王,王妃见谅。” 方小姐却是理解成了那清秀少年是个半聋的哑巴,有些厌恶的皱起眉头,啧道:“王府里怎么会用哑巴当奴才,我方家的奴仆可都是层层筛选的,你说,万一我要他传个话,他不是会办砸差事?” 管事偷偷白了她一眼,道:“阿夕不是哑巴,只是不爱说话。” 方小姐对这种小事本来是不放在眼里,但前日母亲教过她,新妇进门要先立威,王府还没有正妃,若她能先一步收服下人们,往后正妃进了门也要惧她三分,所以她现在就抓着这事不放。 “不爱说话?难道连主子的话也不回?”她指了指阿夕,“让他过来回话!” 管事左右为难,急的满头大汗,阿夕虽然是个下人,可他家王爷都给这个下人做下人了,又是洗头又是守夜,王府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捡最轻松的活给他干,这一边是将来的侧妃,一边是王爷心尖子上的人,都不能开罪,这可是怎么办才好…… 所幸阿夕会看脸色,从梯子上跳了下来,走过来后欠身行礼,只是他不知道该唤什么,就没开口。 方小姐打量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少年,一张巴掌脸,两弯柳叶眉,一双丹凤眼,竟是比女人还女人,活像是那些大老爷们下流的嘴里津津乐道的兔儿爷。 她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天不怕地不怕,又没读过四书五经,妇道人家的三从四德在她来看就是个屁,所以她什么话都敢讲,一句话问的管事差点口吐白沫。 “瞧你白皮细肉一脸妖相,不会是王府里养的下等娈童吧!” 阿夕抬起头,眼底里已经染上怒意。 方小姐哪里容的一个小人这样看她,怒道:“看什么看,你这张腿卖笑的下作坯子,还敢拿眼睛看本王妃!” 阿夕看了她半晌,回道:“你这张比阴沟还脏的嘴,也敢自称王妃!” 方小姐俏脸气的通红,她本来只是准备动动嘴巴先震慑这些下人,没想到反而被骂,头脑一热,一鞭子就挥了出去。 “啪!”一声,鞭子被阿夕举起的手攥住,掌心的血留到腕间,滑进衣袖里。 管事一看坏了,忙上去扯劝,方小姐拽了几下,鞭子纹丝不动,气的一掌推开管事,一脚就踹向阿夕,正中腹部。 阿夕被踹的连连后退,踉跄倒地。 这时云雾也闻讯赶了过来,正看到那方家小姐不依不饶的还要加上两脚,别人或许不知道段阡陌的打算,她却清楚,忙冲了上去,挡开了方家小姐。 “这个王府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是王爷的,方小姐就算是嫁进来,想教训下人,也得经王爷授予当家主母的身份才行,现在这样闹,岂不是踩王爷头上去了,给方家老爷难堪?” 方小姐气呼呼的盯着云雾,正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本王半日不在府里,就鸡飞狗跳了?” 这话里多少带着讽刺意味,阿夕听的心脏一缩,方小姐却听不出来,回头见是段阡陌,顿时欣喜又委屈,矛盾的很,撅起小嘴迎了上去。 段阡陌像是才发现她在这,“咦”了一声,笑容也放大了,由着方小姐挽起他的手臂,还亲昵的拍拍她的头,“怎么了这是?” 边问着,边看了一眼被云雾搀起来的阿夕,视线并未停留,又笑眯眯看向方小姐。 “他是谁?”方小姐嘟着嘴质问。 “哪个他?”段阡陌挑眉不解,顺着指向瞥了眼正抬起头看着他的阿夕,那眼中似有隐隐期待,段阡陌心里一暖,别开目光,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是府里一个下人,走吧,带你去看看喜宴的菜单。” “嗯。”方小姐重重的看了阿夕一眼,想整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往后便拿他杀鸡儆猴了。 两人相携离去,渐远的成双背影淡化了阿夕眼底的最后一丝代表希冀的光。 他在心中自嘲,一早就该料到这个结果,为何还要自欺欺人的对他有所期待。 想要他怎么样对未过门的王妃介绍他的身份? 他没说错啊,不过是府里一个下人而已。 ☆、第二十七章 云雾端着冒着热气的蒸笼飞奔进来,将蒸笼往桌子上一丢,跳着脚捏耳朵,“好烫好烫……” 阿夕摆好了碗筷,明日西藩王纳妃,今日晚饭府中下人们都加了菜,他揭开蒸笼盖子,竟是三只香味浓郁炖的烂熟的酱猪蹄。 他舔了舔唇,赶忙坐了下来。 云雾夹给他一只大的,“快吃吧,就这一笼酱猪蹄,其余的是东坡肉和肘子,太肥,我想着你肯定喜欢这个,就抢来了。” 其实哪里是抢来的,膳房特意留的。 阿夕今天心情似乎很好,胃口也不错,直接用手拿起猪蹄就啃,云雾取笑他:“月氏族民信奉腾格里长生天,你啃的可是神的脚。” 阿夕难得一笑,道:“你说错了,信奉伊斯兰的回族才不吃猪肉,月氏现在也有很多回民,边塞种族太杂,也不尽然全是一样的宗教。” 云雾有些呆滞的看着他的笑容,怎么会有一种微笑,如同穿破霾云的极光,一霎澄明天地,让人不由心生仰慕,屏住呼吸是担心人间浊气亵渎了他的圣洁。 她眨眨眼睛回过神,问道:“大漠美吗?我没去过。” 阿夕放下手中的猪蹄,仔细回想,淡淡的描述:“大漠人也许会觉得那里很美,但中原人也许一天都待不下去,大漠没有风沙时,天空是蓝色的,就像是挂在天上的月牙泉。” 云雾哈哈笑道:“哪有你这样形容的,应该说月牙泉是落在大漠的一片天才对。” 阿夕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不会形容,你有机会看了就知道了。” 云雾心里有些酸涩,低声道:“如果有机会,我定会去看看大漠。” 阿夕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云雾抹抹眼睛,大声道:“来来来,喝酒,为美丽的戈壁,美丽的大漠饮一杯!” 这一晚,云雾喝醉了,阿夕扶她上榻睡觉,她含糊的说着什么,阿夕听不清楚,只隐约一句重复很多遍,在他开门出去时才听明白:纳不纳妃都不重要,王爷你还没看透……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是对段阡陌说的,阿夕不懂里面的含义,也不想去懂。 鸡鸣时分,天还未亮,一骑快马载着三羽令箭,直冲西藩王府。 江南义军起势,唐欢叛变,朝廷千里加急文书,命西藩王整肃藩镇边军,随时待命增援江南平叛。 段阡陌当日便启程前往肃州城外边军大营,纳妃吉典无限期延后。 他早已经料到会在这几日收到朝廷快马文书,但却没想到,唐欢竟然叛变,他可是段紫陌两小无猜的好友,还是天子枕边人,一门将相荣极一时,竟然会叛变。 不过这都不干他的事,千里增援还不至于,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借着这个由头将婚事延后,然后不了了之,方家即便是心有不服也不敢有异议。 去边军大营快马一天,慢马两天,他必须带着阿夕一同前往。 前去传话的管事回来时两腿打颤,身后跟的不是阿夕,而是低头沉默不语的云雾。 段阡陌当下便了然,心中翻滚不休,紧握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云雾助阿夕暗度陈仓,在他大婚这一日消失无踪,诚然在云雾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主子,十年主仆情分犹在,他不想失了气度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不看她一眼,就是避免忍不住掐死了她。 作夜值戍的内院外院岗哨全部被传了过来,此时黑压压一片,人人噤若寒蝉的垂头站着,等待问话。 段阡陌越过云雾,大步走出前厅,一等侍卫单膝跪地回话:“五更时分,曾有一群野狗聚集在西边院门外,因为王爷今日大婚,未免影响王爷休息,所以调了三队巡逻岗哨去驱散野狗,属下适才在北边犬舍后墙发现攀爬痕迹,猜想阿夕就是在五更时分趁乱逃走的。” 段阡陌挥挥手,所有人退下,云雾小步子走了过来,掀开裙裾跪了下来。 “王爷,可否先听奴婢一言?” 段阡陌神色看上去很平静,他站了会才垂下眼睛,瞥了她一眼,示意她说话。 “阿夕是大漠里的鹰,不该被关在笼子里豢养,他还是个有思想的人,试问有谁会愿意被囚禁?” 段阡陌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你莫忘了,他还是一个签了契的长工!” 云雾立即道:“可王爷想得到这个长工的心!” 段阡陌给了她一个‘你好样’的眼神,却没有反驳这句话,她没说错。 “王爷有大智慧,事事权衡处处为营,就连喜不喜欢一个人也是深思熟虑后在定下一个战术,王爷您利用眼下为江南平叛备战取消婚约,即封了方家的口,又维护了您的诚信,既不得罪方家,还能让方家对藩镇更加上心,您这样的手段固然是上上策,您是为阿夕下的这步棋,却忽略了阿夕他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如何会懂您的用心!” 云雾字字珠玑,让段阡陌毫无反驳之力。 他便是这样筹谋,任谁来看,都不会认为这样做有什么问题,云雾不说,他一辈子都看不到自己的弊端。 事事先于前审慎,判断,权衡,克制,一步步冷静的走,少了真情流露,少了情不自禁,少了率真坦诚,没有这些,怎么会有阿夕无悔留下的理由? 就如同吃那盘手抓肉,即使是爱极,也按捺着口舌之欲,一片片的细嚼慢咽,嚼到最后,再鲜美的食物,冷却后也味同嚼蜡,失了风味。 阿夕身上吸引他的,恰是他缺少的——淳朴,简单。 他还记得那一日面对方家小姐的质问,阿夕眼里不加掩饰的期待,可他却轻而易举的给了他一个否定。 如若当时甩开方家小姐的手,大方承认他喜欢的是阿夕,也许……也许还能得他一丝眷念,在昨夜临别时给他回眸一眼,不至于走的那么决绝。 这一次同样是背着他走,段阡陌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他在想,由他天高水长展翅翱翔,将来的事,谁又说的准了,他总在关外那片大漠,而他自己,总是会留在原地等的。 十月的大荒漠最要命的就是风沙,沙尘暴突起时,只消一宿就能将荒漠变个样,今年秋的第一场沙暴已经持续了两天还未见歇。 前些年,这里住了个形容枯槁的持戒弟子,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却会驯兽驭狼,人也随和,所以有些散居的游民便在这里落了户,渐渐的住户也有几十家了,因为有这位老人在,马贼也忌惮三分,小镇子也算是安宁。 阿夕这次回来,镇子已经荒败,有些住户家的房子未经翻修,已经被风沙吹倒,整个镇子早就失了原先的人烟。 他在一户人家里翻出了一小袋米粮,若是煮粥,都他一人吃五天,打算等沙暴过了,再去临近的镇子里购些粮食回来。 从肃州出来,他径直回了这里,敦煌那边的消息他可以在临镇打听到,司马晴古怪的目光让他有些呼吸困难,目前他还不想回王庭。 第三日夜里,他被一声响哨惊醒,还没起身,木板门就被踹开,本以为是马贼,却见那个踹开门的黑衣男人,返身从马匹上抱下一个用披风裹的密密实实的人大步进来。 “你是谁?”阿夕蹙眉问。 黑衣男人很高大,比塞漠还高,剑眉星目一脸肃杀,看了他一眼,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和起伏,“聂钦是我的手下败将,这里,是他让我来的!”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走到床边,将抱着的人轻轻的放上床,斗篷被揭开,露出一张白净好看的脸,竟是个病弱的男子。 这黑衣男人一脸煞气,阿夕担心师叔,寒声问道:“你把我师叔怎么了?” 黑衣男人解水囊,没理他,倒是榻上的年轻男子很有礼貌,歉然道:“这位小哥,我们是聂大侠的朋友,经他指点到塞外暂住……” “喝水!”黑衣男人硬呛呛打断他的话,将水囊抵在了男子嘴上。 男子尴尬的看了阿夕一眼,苦笑着接过水囊,解开斗篷,露出一张小娃娃的脸。 原来里面还有一个! “小三儿,喝水。” 小娃娃大概三岁的样子,小脸圆嘟嘟的,睁着一双大眼睛,先看了看阿夕,又移到黑衣男人身上,吓得一缩,忙垂下头乖乖喝水。 “有吃的吗?”黑衣男人不苟言笑,就连有求于人都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阿夕指了指土灶上的锅,男人径直走过去,揭开锅盖就将锅里的粥舀了个干净。 阿夕看到他喉结蠕动了下,却将粥递给了床上的男子。 “既然是我师叔让你们来的,总要报上姓名吧。”阿夕面无表情的看着小娃娃吃粥,看的出这孩子饿坏了,吃相却不急不躁,很有教养,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在下敝姓江,单名一个宁字,这是犬子,江三儿,这位是秦少川秦大侠,是我和三儿的救命恩人。” 江宁一脸病容,两颊潮红,一看就是受了风寒的样子,握拳抵唇干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说道:“打扰小哥了,我们只求暂歇一宿,明日便另寻他处。” “你只管住,少说废话!”秦少川低吼,语气不善,眼神却关切的看着江宁。 江宁顺了顺气,想坐起来些,秦少川两步跨过去,将小三儿一把拎了起来,往床里头一塞,命令一大一小两人:“不许动,快睡,你吃粥,少讲话!” 小三儿扁扁嘴,眨巴了两下眼睛,认命的翻身朝里面一躺,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动都不敢动一下。 江宁拍了拍小三儿的屁股安抚,在秦少川的眼刀中,颇有些无奈的拿起碗,喝了几口粥便放下了,“我吃不下了。”还剩半碗,他仰头巴巴的看着秦大侠。 男人一脸寒气,就像是马上要拔刀子砍人的样子。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视,一个绵里针,一个滚刀肉,最终男人妥协,端起碗一口就喝光了粥,问阿夕:“哪里有大夫?” “天晚了,明日可以去临镇找大夫,你们就歇在这里吧,我去别家住。” ☆、28 阿夕在隔壁一户整理了一间卧房,勉强歇了一宿,天刚蒙蒙亮就被敲门声吵醒。 姓秦的牵着马站在门口,一见到他就毫不客气的说道:“走吧,去请大夫!” 男人的脸色很不好,阿夕心想只怕是江宁的病重了,快速穿好外衣,蒙了面罩,才出门就被秦少川一把拎上了马。 “往哪走?” 顺着阿夕指的方向,骑马半个时辰就到了临镇,带秦少川去了镇子上唯一的小药铺,里面的坐堂大夫说什么也不愿意出诊,秦少川差点就出拳头了,那大夫脖子一梗,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囔道:“方圆数十里,就我一个大夫,不是死人的病绝不出诊!” 最后拿了一把药丸,秦少川不放心,大夫又开了方子在药铺里煎药,等药熬好的工夫,阿夕和秦少川来到酒肆,选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 大漠里的酒肆就是一个媒介,即是路过走商贩子交换货物的地点,又是获取最新消息的地方。 酒肆的老板肩上搭着条布巾,忙了一早上过了饭点才歇下来,在邻座同几个熟客唠嗑,一个黑脸汉子嗓门忒大,一开口整个酒肆的目光全投了过去。 “三年前我就见过,哎呦妈哎,那皮肤嫩的跟奶皮子似的,眉眼一勾一勾的,跳起舞来小腰愣像是柳枝条……” “嘿嘿嘿,瞧你那张嘴,落下的口水都能抗旱了,一个男人而已,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看?” “滚你妈的,不相信老子眼力就别凑过来听,自己去大兴城看!” “看屁啊看,人都已经死透了!” 阿夕抿了口酒,没心思听那些粗汉子的恶心废话,准备着等下把老板叫过来问问江南的情况,回头却见秦少川拧着眉,脸色凝重。 那边还在议论,酒肆老板道:“也是可怜人,又是亡国又是为娼,好不容易进了宫,却被朝臣们参,落得个这种下场,所以说男生女相命运多舛啊……” 他们说的是那位表兄!? 阿夕心下一凛,正要去问个究竟,秦少川已经先一步过去,问道:“你们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啊,不就是后宫男宠,南朝后主莫纤尘么。”老板大声道:“死了,连玉照宫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 秦少川脸色一沉,虽然这个变化在他冰坨子似的表情里微不可见,但阿夕还是看到了。 这个秦少川和表兄会是什么关系,听到他的死讯竟这般激动。 “前几日有走商的带来消息,说是江南那边已经乱了,哎,真要打起仗来,苦的就是老百姓!”老板摇摇头,进了柜台。 阿夕和秦少川买了些米粮和肉食,再回药铺拿了煎好的药回程,两人都没说话,阿夕一直在想,虽然没见过那位表兄,但总归是自己的亲人。 将酒肆里买的一壶酒在疾行的马背上一路洒落,算是送了他一程吧。 在进屋前,秦少川拦住了阿夕,沉声道:“等会他要问什么消息,你少多话!” 说罢就推门进去了。 阿夕懒得跟他们打交道,正准备走,里面转出小三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忙推门跟了进去,秦少川正紧紧抱着昏迷的江宁,小三儿大概是被吓着了,抓着江宁的衣袖不停的摇晃,边哭边说:“爹爹死了……呜呜……我要爹爹……” 秦少川一点都不客气的推开小三儿,小东西在床板上滚了一圈,自己揪了起来,狠狠盯着秦少川,小狼崽子似的在鼻孔里扑了几口气,看样子是准备再扑上去。 “滚开!要不是你,他不会病!” 秦少川冷冷吼了一声,小三儿一听,豆大了眼泪珠子又冒了出来,张开嘴正要嚎,阿夕过去将他抱了起来,捂住他的嘴,威胁道:“闭嘴!你爹爹还没死,再哭丢你出去喂狼!” 小三儿脖子一缩,立马噤声。 秦少川回头看了他一眼,阿夕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一眼里,竟然带着褒奖的意味。 江宁满脸通红,眼睛牙关紧闭,汤药喂不进去,秦少川不急不缓的放下勺子,自己喝了一口药,也不避嫌,直接对着嘴渡,阿夕倒抽了口气,忙抱着小三儿出了屋。 小三儿趴在阿夕肩上打着抽,可能也是被吓到了,以为江宁死了,一直等到秦少川回来才哭了出来,这会子又被阿夕用送他去喂狼给吓傻了,紧紧闭着小嘴,两只手在他脖子后面攥着死死的,生怕把他给送去喂了狼。 这孩子抱在手上又软又热乎,肉呼呼的下巴搁在他肩窝里,阿夕偏头就能闻到小孩儿脖子里甜腻的奶味儿,纵是铁打的心肠也被这奶味儿熏软了。 阿夕嘴角扬起一个捉狭的笑,难得勾起了少年心性,逗着小三儿道:“带你去狼窝,好不好?” 小三儿直起身子,鼻管下面勾着两条鼻涕,呆滞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扁扁嘴开嚎:“啊啊啊……坏人!放开我,不要喂狼……” 小孩儿的凄惨的哭声消失在荒寂的大漠里。 天快黑了,黄沙尽头才出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缓缓走回来。 小三儿跨坐于阿夕的肩膀上,一脸满足的打着嗝,自从离开了奶娘一路向西逃亡,他就没喝过奶了,狼□□虽然没有奶娘的□□白,但能喝上一口新鲜的奶也算是开了荤。 阿夕手里还提着一个瓦罐,走到屋前,他没立即去推门,怕又撞见什么不该看的。 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运气好,木板门没什么隔音效果,里面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了出来。 江宁好像在抽泣,声音沙哑,“秦大侠,你若隐瞒实情,我明日便自己去临镇打听……求你了……” 秦少川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起伏,但却没平常说话那么硬邦邦的,“你先顾好自己吧,莫管那些闲事……” “他是我九弟,不是外人!”江宁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声音突然低了去,传出捂着嘴痛哭的声音。 “别伤心了,他这种结果,你也早该猜到了不是?”秦少川的声音变得低缓,嘴唇好像是贴着江宁,低声安抚,“别哭了,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我小叔不是去了大兴么,他那么机敏,或许已经把你九弟救出来了也说不定,我们安心的等着,等风头过了我便去武林盟打听……” “嗯……多谢秦大侠……若不是秦大侠相助,我和小三儿一辈子都逃不出万隆山行宫,您的大恩,江宁铭感五内!” 秦少川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冷的腔调,“你要谢就谢我小叔云萧,记住他就成!” 江宁顿了一下,轻声道:“那是自然,江宁做牛做马也会报云先生相助之恩。” 秦少川冷冷的哼了一声,扬声道:“外面偷听的,不怕耳朵生疮吗?” 阿夕推开门进去,将小三儿放了下来,把手里的瓦罐放上桌,道:“趁热的,给他补补身体吧。” 江宁依靠在榻边,眼眶还是红的,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多谢小哥,还未请教小哥大名。” “我叫阿夕!” 小三儿扑到榻边,仰着头兴奋的说道:“爹爹,阿夕哥哥很厉害,狼都听他的。” 江宁怔了下,看向阿夕,问道:“阿夕兄弟奇才异能,在下佩服之极。” “不过是存于这蛮荒之地的生存之道而已。”阿夕淡淡的看着江宁,直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刚才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秦少川端着倒进碗里的狼奶走了过来,斜眼看着阿夕,凉凉道:“你太多事,知不知道多事的人往往活不长!” 阿夕漠然的和他对视,丝毫没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道:“在这片大漠上,我有足够的能力,让你也活不长!” 秦少川不但没恼,反而笑了,并不是轻蔑的笑,笑得还挺快意的,他将狼奶递给江宁,又转过身看着阿夕,道:“不愧是聂钦的师侄,有点胆色!” 江宁抿了口狼奶,皱起了眉头,被秦少川回头一瞪,忙端起碗喝药似的闭着眼一口抽尽,呼了口气,对阿夕笑道:“不瞒阿夕兄弟,我本是被囚禁在万隆山行宫的前朝五皇子,小三儿是我三皇兄的独子,这次趁乱逃出行宫,一路上多亏了你和秦大侠这样侠肝义胆的英雄相助,故江宁不敢隐瞒身份,这是对恩人最起码的坦诚。” 原来也是他的表兄,同那位被处死的表兄境遇不同,却是一样的,成为国祚终结的陪葬品,从受世人艳羡的顶端跌落于万人唾弃的尘埃,用力挣扎也只能保存一条命,隐姓埋名心惊胆战的活着。 比起那些被困在行宫苟活于世的其他前朝王亲,江宁这种纵使文弱却不向命运屈服的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小三儿吃饱了奶,自己爬上了床呼呼大睡,江宁也略见疲态,阿夕没等秦少川赶人,自己告辞出了屋,在隔壁胡乱啃了几口馕饼便睡了。 秦少川三人一点都不客气的占了阿夕的房子,在这荒镇安定了下来。 小三儿每日一大早就被秦少川给拎出来,甩到屋外,小家伙估计习惯了秦大侠的粗暴,也不哭,屁颠的耸着小屁股来缠着阿夕,他没啥求的,只好每日那一口热乎奶水。 小三儿忒机灵,会看脸色,他知道阿夕生性淡漠不喜吵闹,便也不聒噪,跨在他肩膀上在大漠里游荡,甩甩短腿自得其乐。 相处久了,阿夕也习惯了小三儿的依恋,一大一小同吃同睡,倒省了江宁不少事,病也养的快,十来天下来便里外好通透了。 日落时分带着小三儿回镇子时,阿夕常常会看到江宁倚在那颗胡杨树下欣赏长河日落,他身材颀长面容清俊,五官其实生的很好看,却不打眼,想是刻意隐藏的原因,他抬头眺望的侧面,安静,恬淡,就像一块上好的暖玉原石,不张扬却又不减价值的淡然存在着。 ☆、29 西北蛮荒之地的消息蔽塞,当阿夕他们得知江宁府义军突然起势,被天子段紫陌利用隐蔽的淮河水道成功围堵,兵不血刃将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从临镇将消息带回来后,江宁久久沉默,阿夕坐在小马扎上烤火,火光噼啪,映得江宁表情沉重的脸有些虚幻。 小三儿乖乖的倚在江宁怀里,好像是知道爹爹伤心,一声不吭的抿着嘴。 “淮水水道图,是我亲手交给九弟的,他为了段紫陌背负祸国的骂名,谁又会知道,将这场战事平息的最大功臣,不是当今天子,也不是十万大军,而是朝臣口中的亡国之君,魅惑天子的妖孽。” 眼泪掉落,打在火堆里瞬间蒸发。 秦少川环着双臂靠在门框边看着这边,深邃的眼睛里,有难以察觉的关切。 “狗皇帝!” 一声稚嫩的童音打破沉默。 秦少川的视线移向小三儿,难得的带着笑意。 江宁拍拍他的小脑袋,哭笑不得,“莫要乱说话。” “是父王教我的,他说那个是狗皇帝!” 阿夕听江宁说过,小三儿的父王是原先的三皇子,得脏病死在行宫里的。 “教过你的,再别提什么父王!”江宁有些愠怒,不轻不重的敲了下小三儿的脑袋,“再不听话,我送你回万隆山!” 小三儿委屈的扁嘴,却不敢哭。 阿夕觉得,这小家伙日后一定天不怕地不怕,吓大的孩子,胆儿早就千锤百炼金刚不坏了。 一直看着这边的秦少川,突然面色一沉,站直了身子。 阿夕也突然站了起来,快速提起桌上的水壶,一把浇熄了火堆。 这时候江宁也觉出不对劲,抱着小三儿站了起来,秦少川沉声道::“可能是马贼,找地方躲起来!” “跟我来!” 阿夕用脚踢散熄灭的木炭,将米缸揭开,让江宁抱着小三儿躲了进去,自己钻进了灶台里,秦少川看了这边一眼,纵身一跃,像只蝙蝠贴上了屋顶的大梁。 风卷起沙子敲在窗棂上簌簌作响,没一会就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大概有数十人之多,那些人粗中有细,见是荒镇也并未放下戒备,每家每户都踹开门看了看,接着有人踹开阿夕他们藏身的这一家。 “这家挺干净的,看来是有过路的人住过!” 一个汉子当先进来,四处看了看,回头躬身招呼后面的人,“赞普,这一户可以容身!” 随即进来一个高大男人,手里还抱着一个人。 大梁上的秦少川皱眉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在想用什么办法将他控制住,那男人手里抱着人围着风帽,露出个一只眼睛正好看到大梁上的秦少川。 他心下暗凛,手里聚了内力,那只眼睛眨了一下,秦少川未出手,戒备的盯着下面,先进来的那个人称呼这男人为‘赞普’,难道是西羌的首领? 阿夕从灶台里看到进来的人,也是一惊,怎么会是塞漠,再看他放下抱着的人,帮那人解开风帽,更是惊诧,这该死的塞漠竟然将司马晴给掳了! 司马晴被喂了药,全身动弹不得,只有眼睛能活动,他瞪大眼睛盯着塞漠,眼里充满了愤怒,恨不得将他刺死一万遍。 塞漠呵呵一笑,用生硬的中原话调笑道:“小美人,你技不如人落到我手里,就乖乖的跟着我吧,要是伺候的好,我可以考虑娶了你当大老婆,咱们两族联姻称霸大西北,就连西藩王都要忌惮三分,你说好不好?” 司马晴用眼神骂他狗贼休想,塞漠只当看不懂,命人点了火,屋子里暖和了,他便脱了大氅,又去脱司马晴的靴子。 司马晴说不了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喉咙里发出“嗯嗯”抗拒的声音,塞漠才不管那些,脱去了他的靴子和袜子,邪笑的捧在手里,在脚心挠了两下,换得司马晴数声气极的愤哼。 阿夕心想塞漠本就是个好色的下流胚子,什么事干不出来,再不出去,只怕司马晴便要被他吃干抹尽了。 “瞧你的小脚,都冻僵了!”塞漠暧昧的呵呵笑,在脚心狠狠的亲了一下,随后将脚捧在大掌中来回搓,“先让你尝尝我的体贴,给你搓脚是我爱护你的诚意,青海湖的婆娘们个个都恨不得给我暖脚,你还是第一个倒过来被我伺候还瞪眼睛的,小坏蛋!”最后三个字,从他粗噶的嗓子里冒出来,真的是违和感十足。 秦少川打了个寒颤。 将搓热的那只脚塞进自己的衣襟里踹好,又去搓另一只,他边搓边打商量:“反正你的脚我也碰了,你也被我伺候舒服了,正好我也很喜欢你,考虑一下嫁到我西羌来当青海湖的大妃吧,考虑好了没?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哈哈,司马晴我的小心肝,你这么害羞,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要不我把青海送给你做聘礼吧,我这么喜欢你,亲我一下给个奖励好不好?” 司马晴恨不得踹翻他,塞漠自己凑上脸在他的唇上摁了一下,随即大笑道:“真是我的好婆娘,青海送给你爷不亏!” 司马晴眯眼鄙视他:你就是青海的粗皮大倭瓜,从里糙到外! 搓完了脚,塞漠打了个哈欠,搂着司马晴和衣躺着,看上去很累,又强撑着不睡,在司马晴耳边小声讲着话,从青海的高原讲到青海的天,讲到激动处就照着他的脸亲上一口,没玩没了的。 阿夕和秦少川耐着性子等,司马晴看了看房梁,心念一动,闭上了眼睛。 塞漠看他睡着了,在唇上轻轻的啃了半天,留下一串湿哒哒的水印子,才满足的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就打起了鼾。 司马晴睁开眼,秦少川消无声息的跳了下来,先揭开米缸,看江宁已经抱着小三儿睡着了,才松了口气,点了塞漠的睡穴。 司马晴盯着秦少川,用眼神求他解开穴道,秦少川懒的睬他,对从灶台里爬出来的阿夕低声道:“要不要杀了这个西羌王?” 阿夕道:“外面有几十个西羌高手,我们逃不掉。” 司马晴听到阿夕的声音,眼睛发亮,却转不头,只能躺在榻上干着急。 秦少川耸耸肩,“本来想杀了他帮你一次两不相欠,这可是你自己不要我还你人情的!” 阿夕想了想,道:“帮我把他带走,送回敦煌,就算是帮了我吧!” 秦少川指指榻上的司马晴,眼神询问。 阿夕点头,“你们躲一晚上,明天再走!” 秦少川问:“抢的婆娘不见了,这家伙会甘心走?” 阿夕不语,将司马晴抱了起来,脱去他的外袍,和自己的交换,穿好衣袍,他才正眼看了看眼睛一直绞着他的司马晴,淡淡道:“这位秦大侠会送你回去,要听他的话!” 司马晴睁大眼睛盯着朝思暮想的人,眼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吐不出来,急的满脸通红。 他曾发誓要尽所能保护好阿夕,可每一次都事与愿违,反过头来都是阿夕没有任何怨犹的保护他,承担他的过错。 他眼睁睁看着阿夕穿着他外袍,洗去脸上的易容,既是恢复本来的容貌,也是又一次扮成他的样子。 秦少川看着阿夕变了张脸,有些惊奇,更多的是好奇,“我曾见过薄如蝉翼的面皮易容,已经是出神入化,却不及你这绝活,不用面具,只是稍稍将五官往上提了些便是另一张脸,啧啧啧,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能从秦少川的嘴里听到夸奖也算是难得了,阿夕揖手一礼,道:“望秦大侠保守这个秘密,多谢!” 秦少川当即明白他的意思,这两人一样的相貌,有一个却是月氏王,大概又是个王权政治中的身世秘辛,不过这也不干他的事,只帮阿夕把人给送回去,也算是还了他一个人情。 塞漠醒来时感觉后颈有点疼,还道是折床引起的落枕,也没在意,反正小心肝正躺在他身边,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 突然觉得这些天被瞪习惯了,一天不被他瞪全身都不爽快,这一大早的被他一瞪,比大冬天里喝上一碗羊肉汤还畅快。 嘎嘣脆的啵儿了一口,赛漠神经叨叨的将人抱了起来,搓他的肩膀,“药效该过了吧,今天就不给你下药了,可得乖乖的,否则我便就地要了你!” 阿夕动了动肩膀,直挺挺的躺了一夜,全身血液都被冻僵了,被赛漠搓了几下,找回了点知觉。 吃了下属送上来的肉汤,赛漠便下令动身。 和他同骑一匹马,在镇子快消失不见时,阿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小三儿,江宁,司马晴,秦少川…… 一连赶了五天的路,视野里一片昏黄,逐渐出现一座沉默蹲伏于苍茫天地间的绵延大山,看上去很近,其实还需要赶三天的路,越过那座山,就入了青海境内。 阿夕开始有些担心,塞漠将他看得太紧,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根本就没机会召唤狼群,等到了陇山,野狼的踪迹渐渐稀散,想逃也逃不掉了。 篝火旁,数十人围坐在一起,喝的红光满面,粗矿的高原汉子说着荤话来叫人不忍直听,阿夕沉默的垂着头,火光下通红的耳垂还是暴露了他掩饰不住的羞愤。 几人看他这样,越发的来劲,那些不堪的言语就像是寻到蜜糖的蚂蚁,一个劲的往耳道里钻。 塞漠也叽里呱啦的特带劲儿,阿夕搞不明白,他们这些人为什么宁愿憋着生硬的中原话也不用藏语交谈。 塞漠突然示意噤声,其余的人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的瞧着向阿夕贴过去的塞漠,交头接耳的低声交谈,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暧昧的哄笑。 阿夕本能地让开了些,塞漠也不强求,端着一碗酒递了过来,“来点,天太冷,小心冻坏了,又得我来给你搓脚。” 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棕色的眼睛在火光下出奇的璀璨。 阿夕接过碗,饮了一口,烧酒虽然味有些冲,但他还能接受。小口抿着酒,冷不防被赛漠一语惊了个透心凉。 “你跟司马晴还真他奶奶的像!” ☆、30 面对塞漠一张看不出任何用意的笑脸,阿夕先是头脑发麻,随之开始暗自忖量,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被他发现。 不,塞漠不一定能确定,也许只是在诈他,所以,要冷静…… “听说月氏有个双生子的传说,但凡双生子都会受到诅咒,我很好奇,要是月氏的百姓知道他们的王还有个孪生兄弟,会怎么样?” 阿夕心中一震,原来塞漠什么都知道! 塞漠看他的脸色,也无需再试探了,他是个敞快人,不喜欢旁敲侧击来那些个虚的,不痛快。 挥退了属下,他斜斜靠在草垛上看着阿夕,表情是在笑,眼神却毫无笑意,“别以为老子豪爽就是傻,大智若愚你听说过吗?” 阿夕缓缓坐直了身体,慢条斯理的整整袖子,看向塞漠:“怎么发现的?” “我的婆娘瞪人的眼睛里有温度,那眼神里的小火苗扑哧扑哧的能把我瞪得全身发烫,你学不来他!”琥珀般的眸子里,不知道是篝火在跳动还是他毫不掩饰的情意涌动。 阿夕竟然有些动容,静静的听他说。 “他不会害羞,不会脸红,像一只火狐,狡猾中带着一股子狠劲,我就是喜欢司马晴的泼辣不做作,哪里像你这样,外面看是个冰坨子,里面还不知道包的些什么玩意儿!” 塞漠对司马晴的心意到底有多真,阿夕不能确定,但比那个人强太多,至少他能清楚的区分,真假之间的细微差别。 而自己跟在段阡陌身边那么长时间,真真假假那么多次,他都没有一点察觉。 “我要是连喜欢的人都不能分辨,就是平白侮辱了‘喜欢’两个字,在西羌,喜欢一个人,可是最圣洁的事。” “我现在告诉你,我喜欢的不是你,你跟着我也没有用……” “那我现在就走!” 塞漠的话被打断,有些气愤,他坐直了身子,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盯着阿夕,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可以走,让我婆娘来换!” “不可能!”当即拒绝。 “怎么就不可能了。”塞漠有些不忿的凑近了些,拧着眉毛嫌弃的说道:“我喜欢的又不是你!” 阿夕有些啼笑皆非的看着他,这人的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是月氏王,不可能跟你回青海,况且他也不喜欢你。” 塞漠不乐意了,“感情都是干出来的,我这么喜欢他,跟了我再培养培养感情,他自然就会巴心巴肝的喜欢我,谁说现在不喜欢以后就不喜欢了?你脑子有问题吧!”说罢还不屑的“切”了一声。 阿夕难得心平气和的强调:“重点是,他是月氏王,是个男人,不可能跟你回青海下嫁给你!” “不嫁也可以啊,咱们来个联姻,夫夫平等!” 阿夕语塞…… 塞漠不耐的挥挥手,道:“行了,先培养感情,联姻的事,从长计议!” 话毕,他盯着阿夕,嘴角一抹冷笑,“在他依了我的情况下,有些事可以对他妥协,但若不依我,你和他的这个秘密,足够让我用最快的方式得到他,这是不耻的手段,不要逼我用。” 阿夕不置可否的一笑,别开了头。 来时的古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脚下的土地却有沉浑的震动,渐渐越来越清晰。 塞漠站了起来,其余五十多人全部围了过来。 从马蹄传来的震动,阿夕判断来人不会超过三十人,马蹄下装了铁蹄,不是敦煌和肃州常用的软铁,而是适合青海高原的黑铁。 他心下暗道不妙,人已经站了起来,缓缓后退。 全神戒备的塞漠却一把抓住了他,桀桀笑道:“想跑?难道不想看看来的是谁吗?有可能是来救你的哦。” 人声已近,为首的男子高踞马上,纵然是一身招摇的银白衣袍,却恍若同黑暗融在了一起,一头黑发垂落至马腹,似暗夜中的巫神,看不清面容,却有一双聚满精粹的眼眸,光滑流转间,顾盼生辉。 他下马,从暗中踱步而来,载着沉沉寒凉,拨开夜雾,缓缓走来。 “英喆!” 塞漠迎了上去,两手搭上他的肩膀,姿态亲昵。 男子很美,美的过于阴柔,他有一副微微上挑的眉,眉梢用笔勾勒过,在他浑然天成的五官上,就如同国手锦上添花的挥毫,使得他的容颜愈加柔美,却失了男子特有的线条。 他淡淡的笑,视线从塞漠脸上移到后面的阿夕身上,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寒气袭体。 而他看向塞漠的目光中,却带着纵容和讨好。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9节 “不想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吗?” 塞漠一怔,向后看去,大斗篷裹着一个人,被两个男人抬了上来。 在塞漠的惊喜呼声中,阿夕脸色突变。 司马晴木然的站着,眼神空洞,两手垂立,像一只寒风中濒死的蝶。 “你对他做了什么?”阿夕愤然,将司马晴搂在怀里检查伤势。 塞漠也有些紧张,英喆的手段阴狠,他有些保不准英喆会对司马晴做些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面对塞漠的质问,英喆眼中闪过一丝痛心,随即消失,他笑道:“塞漠喜欢的人,英喆必然是好好对待,直到你玩腻了为止,他只是被下了药,很温和的,天亮了药性就散了。” 塞漠放下了心,从阿夕手里抢过司马晴抱在怀里,想到英喆刚才那句‘玩腻了为止’的话,像是对阿夕承诺一样,说道:“司马晴是我塞漠真心喜欢的唯一一个人。” 从阿夕的角度,清楚看到英喆眼中阴鸷的怨恨。 “你怎么会在这边,又怎么会找到司马晴的?”塞漠问。 英喆慢条斯理的掸掸华丽的衣袍,道:“你去敦煌太久我不放心,所以将宫里的政务交待好后,就带着人出来找你,还没到敦煌便打听到你已经回返的消息,在路上遇到他一个人,他说他要跟我来找你,便带着他来了。” 如果可以的话,阿夕会敲开司马晴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塞的都是些什么! 司马晴已经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的坏他的事了,现在两个人都落在塞漠的手里,如果塞漠手段卑鄙一些,现在就杀了他,掳走司马晴,那么月氏必将大乱,西羌趁虚而入拿下敦煌,便是手到擒来的事了。 “你可以回去了!”塞漠对阿夕道:“我不干涉你回去做什么,也不会将你的秘密告诉别人。” 英喆勾着唇,将视线在司马晴和阿夕脸上来回移动,阿夕戒备的盯着英喆,这个人不可信,他必须除掉他! 英喆也回视阿夕,眼神告诉他:你想的同我一样! “还是让我送他一程吧。”英喆对塞漠道:“毕竟人是我们弄来的,万一这个月氏王替身有个什么闪失,你的心肝宝贝可就无心待在你身边了,你说是么塞漠?” 塞漠心想这话在理,万一司马晴的亲兄弟在路上被马贼杀了或是被狼吃了,司马晴不止会伤心,还必须回月氏王庭,这样就不能待在他身边了。 “也好,那就麻烦你走一趟了!”塞漠感激的拍拍英喆的肩,这个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兄弟,身心都交给了他,却不求回报,有时候让他这个粗矿的汉子都有些愧疚的无颜去面对。 “走吧,我尊贵的朋友!” 英喆欠身做了请的姿势,阿夕在他意味不明的目光下,沉着的蹬上了马。 他勒紧缰绳回眸,“塞漠,司马晴若是少根汗毛,我便是倾尽所有,也要踏平你青海,不死不休!” 马匹绝尘而去,塞漠怔怔的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在回味阿夕的话,怀中的司马晴空洞的眼睛,微微的闪烁了一下。 天刚蒙亮,一阵凉风卷起了雪花,一行三十人疾驰的队伍,在英喆的一个手势中缓了下来。 阿夕偏头看了旁边的英喆一眼,淡淡道:“还有五天就能到月氏的领土。” 英喆笑了下,缓缓吐了口气,看着那口白气迅速湮灭,他唇角的笑容也跟着消失,“是啊,还有五天。”他看向阿夕,很认真的看他的五官,最后皱起了眉头,“你确实很俊美,却不精致,塞漠从来都喜欢男生女相的少年……”纤指拂过精心勾勒过的眉梢,那一抹风情就像是冰寒陡峭中顶风绽开的红莲,虽惊艳天地却也孤寂于天地。 他从阿夕的脸试图找寻塞漠钟情于司马晴的原因,他钟情于塞漠,一心跟随塞漠,将心和身体完全交付,得到的是愧疚的眼神和没有温度的器重,他的视线永远跟随那一人,而那个人的视线从不在某一处逗留。 正因为塞漠的滥情,英喆虽幽怨却不担心,直到塞漠的视线终于在某一处停驻,他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英喆抬起执马鞭的手,指向前方,“我让你十丈,能避过我的箭,就算是你赢,我便放你回去,怎么样?” 这根本就是蛮夷用来取乐的残酷游戏,看着奴隶在不可能逃脱的情况下仓皇逃窜,用别人的痛苦来取悦自己。 阿夕拒绝不了,英喆的目的就是现在杀了他,然后把尸体送回月氏,那些队王位虎视眈眈的族长的长老一旦升起内乱,月氏就会大乱。 就算是他能逃得一命,双生子的秘密却握在英喆手中,所以,现在不是他死,便是英喆死! 阿夕狠狠的看了英喆一眼,夹紧马腹,突然就电射出去。 英喆还真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快,在阿夕策马奔出五丈时,他拿出了袖子里小巧的弓弩,不紧不慢的瞄准。 七丈、八丈、九丈、十丈! 英喆扣动机簧,弩箭破空射出! 同一时间,前方马上的人突然坠落! “追!” 一声令下,三十个护卫全部策马出动,想雪原中亡命奔逃的人奔去。 阿夕瞅准时间从马上翻落,还是被□□伤到了腰,□□是贴着皮肉擦过去的,几层衣物全都破了,一条长口子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他拔足奔逃,眼见后面蹄声已近,心内绝望,手中紧握着匕首的掌心,已经浸出一层冷汗。 绝望的不是面对死亡,而是将要成为这苍茫雪原中一具无名的死尸,无人认领的遗骸。 什么阿夕,司马夜,都将成为他带入轮回的记忆。 抬起匕首,目光一凝,眼前浮现的是段阡陌的脸,自嘲的一笑,随即升起一种恶意的想法。 段阡陌,既然活着时你认不出我,那么,就送你一张永远认不出来的的脸吧! ☆、31 “锵!” 虎口在重击下开裂,手中匕首被打落! 英喆收回弓弩,已至阿夕几步以外,阴鸷的俯视他,“打得好算盘,在我眼皮子底下想自己破相瞒天过海,你真是太幼稚了!” 他也不想拖时间玩游戏了,下巴一扬,示意手下动手快速解决。 阿夕在围捕中突然仰天长啸,声音凄厉无比,在空寂的雪原中,如一头落单的野狼,垂死前最后一次快意高吼。 这一声诡异无比,劲风中卷着回音在耳边来回飘荡,一片寂静中听起来瘆人,所有人竟不由得提高戒备,放缓了动作。 英喆长眉微蹙,细长的眼睛眯起,如狐一般残忍收敛杀意,伺机动作。 阿夕在谨慎的倒退,已经退出五六丈,英喆等了会,发现除了风声以外并无可疑,一直竖在下巴边的手,往下一压! 阿夕掉头就跑,没跑几步,身后响起兵器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往下一扑,逃过一击,还没起身,一阵狂风骤起,头顶一声悦耳的龙吟,伴着“呼呼”几声剑气猛刷过来,抬头却见一人如展翅的鲲鹏,手中剑招凌厉,将英喆的护卫全部挡至剑气之外。 “秦大侠!” 阿夕心下一喜,赶紧爬了起来。 秦少川一人对付三十几个人,只是匆忙别了他一眼,眼底有些恼怒,真是攀上个麻烦生意,若不是江宁求情,他才懒得追上来。 英喆在一旁观战,秦少川确实是高手,起先他也一惊,以为会无功而返,看了会发现这人已经是疲惫不堪,一看就是一连几天赶路未曾歇息,招式再凌厉,也抵不过三十几个高手的围攻。 他跳下马,目标是被那人护在身后的阿夕! 还没靠拢,又是一声长啸,本以为又是阿夕,却不料有人叫了声:“狼群!” 霎时间,四面八方涌出数百条野狼,张着满是白牙的嘴,直直奔向人群。 饶是秦少川知道这些狼是阿夕召唤出来的,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狼群扑上来就咬,秦少川躲过一只,低吼道:“你让它咬自己人?” 阿夕回头,“这些是野狼,没训练过,我只能召唤它们出来咬人,你脸上又没注明咬不得!” 秦少川气急,一把拎起阿夕,几个起落冲出人堆,阿夕在他手里叫:“不能走,我要杀了英喆!” “闭嘴,我弄丢了你的兄弟,现在只管把你带回去然后两不相欠!”就为了来不来救这小子,他和江宁大吵了一架,让他一人对付三十个,还诸多要求,真是要命! “那我现在就死!” 他不能放英喆活着回去,否则永远不得安宁! “是你自己要送死的!”秦少川将阿夕抛了出去,“滚吧!” 英喆见阿夕被丢了出来,赶紧追了上来,单脚往前一滑,大掌向他的脑袋劈下! 血光一闪! 英喆的手掌被利刃刺破,阿夕已经拔出匕首,向后连滚几圈,英喆双目一凝,眼中燃起暴虐的光,紧追几步,抬腿就是一脚,落下时直觉脚踝剧痛,却是被返身过来的秦少川一剑挑断脚筋。 他疼的在地上打滚,和狼□□战的护卫中有人发现主子一身鲜血,大叫道:“主子!” 甩开狼群冲过来已经晚了,秦少川手中的剑如闪电,刺进了英喆的胸膛,随之拔出! 阿夕已经跃上马,手一伸,将秦少川带上马背,一骑绝尘。 花了五天的时间返回荒镇,江宁听到了动静,早就牵着小三儿迎了出来。 阿夕先跳下马,向前走了两步,本是跟江宁打个招呼,这气氛却让人开不了口。 江宁眼里哪还有旁人,一双眼睛带着欲言又止,惴惴不安,抬首看着马上冷冰冰的秦少川,当日秦少川去追阿夕时,两人是不欢而散,他苦等了十几天,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他这一走,就是相见无期。现在把人平安盼回来了,一肚子话却不知从哪开口。 小三儿甩掉江宁的手扑到阿夕身上,江宁回过了神,朝阿夕一笑,歉然道:“真对不住,我们没能帮你把兄弟送回敦煌。” 阿夕还没说话,秦少川凉凉道:“你这是含沙射影在怪我没看好人吗,现在我把他给带回来了,你也该闭上你的嘴了吧!” 江宁的脸色蓦的一白,强笑道:“江宁本就是秦大侠的累赘,怎会对秦大侠心生不满。” 听到‘累赘’两字,秦少川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 江宁见秦少川脸色极度难看,忙道:“我熬好了汤,进屋去暖暖身子吧。” 说罢扯扯阿夕的衣袖,两人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却听秦少川道:“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便功成身退了!” 江宁整个人一僵,直板板的转过了头。 秦少川淡淡道:“小叔命我救你出江宁府,既然送到了,也给你安顿好了,那么这桩事便了了,我也好回去跟小叔复命。”他抱拳一礼:“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说罢拨转马身,扬鞭策马。 江宁定定的看着那一人一马奔远,全身开始发颤,突然甩开阿夕的袖子,拔足奔了出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你既是领云先生之命护我一路,那江宁便只记云先生大恩,就此目送秦大侠山高水长绿水迢迢,恩情就此两清——” 最后一声如撕裂了心肺,前面的人已经打马行远,只剩一个豆大的黑影。 江宁踉跄几步,停了下来,耸动肩膀喘着大气。 阿夕和小三儿默默的站在原地,好像被江宁背影中透出的无限伤恸而感染。 这个沉静恬淡的男子,也会为了压抑不住的情感而爆发,若是秦少川有心,又怎会看不到江宁眼中时时为他涌动的情绪。 只怕又是个‘心悦君兮君不知’,空奏一阕凤求凰罢了。 江宁转过身来时,已经平静,带着一惯的微笑,挺着背脊走过来。 三人围着炉子喝羊肉汤,里面加了香叶和陈皮,炖的很香,羊肉也很烂,看得出火候,该是炖了一天。 小三儿也怏怏的,虽然秦少川很坏,可毕竟在一起有几个月了,和爹爹从行宫逃出来,第一个认识的就是冷冰冰的秦大侠,最起码有这个大侠在,可以不被别人欺负。 江宁等小三儿吃饱了肚子就让他去睡了,他舀了一碗汤,慢慢的喝,汤碗冒着热气,虚化了眼底的水雾。 “这锅汤炖多了……”他盯着汤锅自言自语,末后一笑,“他喜欢吃羊肉又不爱膻味,我还特意加了陈皮,算了,就当他没有这个口福,多下来的明日还能将就一餐。” 强颜欢笑就是这个样子吧,阿夕心想。 “你母妃是南朝公主么?”江宁突然问。 阿夕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逐点了点头。 江宁神色一喜,笑道:“原来你和司马晴是我的表弟,没想到千里之外还有亲人,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夜。” “姑姑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阿夕道:“七年前。” 江宁眼里闪过淡淡伤悲,叹了口气,低头喝汤。 “和我去王庭吧。”阿夕提议。 江宁想了想,他带着小三儿无亲无故,而且还没等到九弟的消息,不如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一方面能和亲人聚聚,一方面也能让带消息的人容易找到他。 江宁同意去王庭,阿夕也很高兴,两人收拾了一下,便挤在一张榻上歇下了。 次日一早就动身启程,走走歇歇的三日后抵达敦煌,回到王庭少不得应付了那些假意担心实则观望的长老族长,将江宁和小三儿安置在司马晴的寝殿里,才迫不及待的召见各部武将。 当说到是要举兵讨伐西羌,无一例外遭到各路将领反对,理由很简单,现在在西羌和月氏之间,多了西藩这样一个非敌非友的势力存在,所以月氏和西羌不能明目张胆的交恶。 西藩虽说是实行自治的藩镇,但他又代表着朝廷,他可以在不上报天听的情况下出兵征伐塞外滋事的各部落,也可以以平息争端这个理由援手任何一方。 这些道理阿夕都明白,月氏目前政权未稳定,一旦出兵攻打西羌,内乱一生整个月氏就完了,用营救大司马这个理由要求出兵,确实是说不过去。 但司马晴他不能不救! 三日后,阿夕带着一百人的队伍,自敦煌出发,前往肃州,在关城递上了文书,等了五日,终于接到入关的邀请。 两日后抵达西藩首府肃州,短短四个月,他再一次见到了段阡陌,不过却是以月氏王的身份。 想来真的是很悲哀,他同段阡陌,竟没有一次是以真正的身份坦诚相对,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段阡陌的西藩王署在肃州城正中央,飞檐走壁的五进大院,加上王署四周的空地广场,占地面积不输一座行宫规模。 公事公办的等待召见,一等便是半个时辰,阿夕带着两个随从,进了王署会客厅。 “月氏王有心了,小王在此先谢过了。”段阡陌扬扬手里的礼单,笑容满面的邀请入坐。 段阡陌坐上首,偌大的会客厅中,两人之间隔了七八步。 段阡陌一身四爪金龙王袍,长发高高束起,头带鎏金两珠金冠,乍看金堂玉马光彩照人,黑嗔嗔的眼眸下,一弯眼睫的密影却衬得肤色白的过分,清雅中生出几分孱弱的病态,神色和姿态也有些慵懒。 阿夕避免直视他,目光投在对面墙壁上那一副密密麻麻的小篆上,自落座后,段阡陌也免了那些假意客套,端坐在位子上,细细品茶。 大厅内安静的让人窒息,直到身后两个随从不自在的干咳了一声,阿夕恍若回过了神,对上一揖,道:“小王今日前来叨扰,是有一事同王爷商议,想请王爷给个法子。” 段阡陌放下茶盏,笑道:“但说无妨!月氏王信赖小王之愚识,必是知无不言。” “数日前,月氏大司马乌夕遭西羌王塞漠暗算,被掳回青海,小王未免徒生事端,所以特意前来请王爷给个法子,既能避免战事又能讨回我月氏大司马。” 他边说边下意识观察段阡陌的神色,私心里有些期盼,期待能看到段阡陌听闻阿夕被掳后,神色的□□。 “竟有这等事?”段阡陌很配合的做了个可惜的表情,“那小王能帮到什么,只要你说,在能力范围内,必定倾力相助。” 阿夕自嘲的一笑,道:“西羌领土北衔西藩,又是□□属国,我月氏既然也是对□□臣服,若对西羌开战,哪有不报备的道理。”他看向段阡陌,缓缓道:“王爷是藩镇之主,若相邻藩镇的两属国交恶,中原皇帝陛下先于王爷得知此事,王爷也不好交代,所以,今日小王是来告知王爷,西羌若不交回大司马,我月氏必倾尽所有踏平青海!”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话音落了还在空荡的大厅回荡。 段阡陌含笑看着阿夕半晌,然后站起来,踱步至阿夕跟前,躬下腰凑进阿夕的脸,冷冷问道:“你是在威胁本王?” ☆、32 ——你是在威胁本王! 短短八个字,就如利剑将痴想斩断,让他的世界顷刻崩毁。 不怨段阡陌的冷刻薄幸,只怪自己将阿夕看得太高,想的太重要。 段阡陌凭什么出手相助月氏营救大司马?又凭什么挂念那个趁夜逃出王府的长工? 阿夕不免暗自嘲笑自己,最后变成泣血的惨笑。 段阡陌的脸面对着阿夕,两双对视的眼睛,瞳仁里倒映的是对方的脸,阿夕仓皇移开了目光。 多说无益,想站起来告辞,段阡陌却挡在身前,这才发现两人姿势太过古怪,他低下头沉声道:“小王不敢威胁王爷,只是大司马在塞漠手中,我不得不救!” “你今日前来,就只是为了来告知我这件事?”段阡陌移开了些,直起身体的姿势有些困难似的,单手撑着阿夕座下的四方椅的扶手,像是在借力稳住身体。 阿夕侧身避过段阡陌,慢慢站了起来,退后两步躬身一礼,“今日打扰王爷了,告辞!” 说罢就走,两名随从行礼后赶紧跟上了他,三人跨出门槛,没走两步风声一扫,阿夕被一股力道拖了回去,随从回首时,大门已经轰然关闭,传出段阡陌的声音:“在门外稍待!” 大厅静谧,冬日里灰色的光经过雕花木门的过滤,斜斜落进大厅,已经是一片晦暗的浅光。 阿夕被段阡陌压制在门槛上,对方抱着太紧,仿佛是用全身的力气使在两条手臂上,他挣脱不开,怕门外随从听到动静,索性不再挣扎,任他环抱。 温热的气息带着薄荷清香自身后逼来,段阡陌将他揽在怀中,耳鬓厮磨,鼻息拂在耳畔,绵长而湿润,在小巧的耳廓上染上一层潮湿,从段阡陌的角度,能看到耳廓的绒毛上,一层细密晶莹的雾气,透明的耳朵已经如珊瑚般嫣红。 听到身后之人的一声轻笑,阿夕怒从中来,他可知怀中抱的是谁?而他心中想的又是谁? 手指一勾,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无声落入掌中。 这是他特意揣在袖子里用来防身的,在进王署时,未被侍卫搜出来。 掌心般大小的匕首在手,缓缓滑下,在指尖露出一线寒芒,倏然向后一扫,谁知手腕一麻,匕首“哐当”落地! 段阡陌捏着他的手腕,故意使坏时不时触碰麻筋,阿夕咬着牙,额头浸出细密汗珠。 身后之人又是一声轻笑,另只手缓缓爬了上来,执起他的手指细细把玩,两只肤色不同却同样纤长的手,根根灵动纠缠环绕,如一朵兰花开放的过程。 阿夕屏住呼吸,闭上眼任由他亵玩自己的手指,心里却在痛苦翻滚。 ‘阿夕’身陷危机,他却不闻不问,怀中抱着‘司马晴’不放手,他段阡陌的‘喜欢’,究竟是廉价还是长情? 段阡陌的就贴在他的颊边,两只手已经是十指紧扣,两人的呼吸也交缠在一起,连鬓角的发丝也无声的纠缠出了数个解不开的结,潮湿的汗液透着蚀骨的香,段阡陌睁眼就能看到阿夕玉柱高挺的鼻尖下,微微翘起的唇瓣温润闪着盈光,若是偏偏头,就能尝到…… 想到便做,他果真偏过头,吻上了那张唇。 阿夕的味道一如一年前那样甘美,像大漠中载满月色的月牙泉,即纯澈又魅惑,用最温柔的吻亲厚他,轻轻的吮吸,就像是捧着一尊瑰宝那样压抑着悸动,小心翼翼的用缱绻的吻来珍爱。 用舌尖数着他美好的贝齿,每一颗都如世上最珍贵的珍珠,这是他的阿夕,是那个倔强得让人恼怒的阿夕。 还记得他的真名,叫‘夜’,‘夕’和‘夜’,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在段阡陌这样虔诚的吻中,阿夕不但抵抗不了,还生了喘息,唇舌纠缠间,不知的心跳过快还是心塞,他不能自抑的渴求更多,同时又在厌恶自己,唾弃自己。 “阿夕……” 一声动情的低唤,阿夕猛然睁开了眼睛。 段阡陌用鼻尖摩擦他的,唇角拉开一抹得意的笑,“夜!” 阿夕的眼睛睁的更大,这两声呼唤让他不知是惊诧还是欢喜,抑或是躲避。 他仓惶别开脸,目光闪烁,哼笑道:“阿夕?阿夕在青海,当塞漠的座上宾!”也许该称为‘帐中宾’,想到司马晴,他便心中生堵,方才的旖旎之情顿消。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段阡陌收起了笑容,面上有郁郁之色,捧起阿夕的脸,仔细看,吃味的说道:“想来,我还没看过你的真容,为何会喜欢一个永远以假面貌待我的人?真是芳心错投!” 阿夕心中千回百转,定定看着段阡陌,原来他竟以为这张脸也是假的,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和他之间,总有一道道藩篱,越过这一道,迎面而来的又是那一道。 “塞漠掳去的是司马晴吧?”段阡陌自说自话,“你不得以便扮作司马晴的样子回到王庭主持大局,若不是我一直关注着那边的情况,只怕真要被你俩这真真假假的给弄糊涂。” 阿夕蹙眉,一直关注? 他竟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行踪? 段阡陌见他颊边潮红未褪,睁着晶晶亮的酒红眸子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半张着嘴,两片厮磨过的唇瓣如坠下枝头的海棠,便觉得心神激荡,还想再狠狠的亲上一亲。 阿夕在他凑上来之前,避开了脸。 段阡陌讪讪的一笑,贴着他的颈窝深深的嗅了口,才堪堪满足了一些,低声道:“江南叛乱方平,若边塞生乱必定引起圣上的关注,现在是草木皆兵,一点点风吹草动便会无限放大,所以你不可轻举妄动。” 阿夕只当他是为了麻烦推脱,狠狠盯着他,寒声道:“你们当然巴不得月氏王死在西羌,而后两部族拼个你死我活,你西藩便安定了不是?” 段阡陌见好说他不听,被他一番抢白一口气呛进肺里上不来,突然别开脸,捂住嘴猛咳,咳嗽声中带动肺里一阵啰音,阿夕自己就有肺部的宿疾,听的出这样的咳嗽必是伤了肺才有这种声音。 他想也不想,伸手拍段阡陌的后背,拍了一下咳嗽止住了些,问道:“你受了风寒?” 段阡陌抬头迎上阿夕关切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片暖意融融,握住他的手,在掌心中轻轻摩挲,心想经过了这些,还能得他关心已经是很满足了,至于说为了他顶着大雪和五福两人一连策马十日,得到他安全获救的消息后风寒侵体昏厥这件事,自己知道也就行了。 “就凭你今日大张旗鼓的来肃州,塞漠知道消息后也不会对司马晴怎么样。”段阡陌道:“所以先忍耐些时日,我会下帖给塞漠,亲自跟他要人。” 段阡陌既然应承了这事,便是最妥帖的办法了,不生战事就能要回司马晴,等司马晴回来了再向西羌讨个说法,他还能趁现在的时间做好准备,只要司马晴回来了,若谈判不合,便开战! 已经谈好便无需在逗留了,段阡陌却抱着他不放手,眼看着天色已暗,外面还等着两个随从,阿夕心里焦急,却掰不开段阡陌的手,挣扎急了又换来他数声闷闷的咳嗽,他也不敢再动,只得低声道:“放开我,天色不早了。” “不放,让我再抱一会。”段阡陌把脸埋在他颈窝中,闷声耍赖。 他不想放手,这一放便又是数月不能相见,在确定对阿夕的感情之前,那么多年,他何曾体会过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好不容易盼到他来,填满了空虚的臂弯,怎么能说放开便放开。 可是,既有相聚就有离别,他和他的身份使然,各有自己的使命和重担,况且他曾暗自发誓,助他高飞,不会再困住他。 在放手前,又摁住阿夕狠狠的亲了一遍,亲的两人喘不过气才放开,又在眉眼上流连,弯弯的眉,深邃的眼,虽不是真容又如何,总是他的夜,他的阿夕。 两人整好衣衫开门,门外两个随从的表情颇有些不自然,旁边段阡陌却笑得像只怀春的狐狸的似的,阿夕的脸蓦的一红,忙垂下了头,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落在段阡陌眼里,是多么的诱人,也没看到段阡陌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段阡陌坚持送他们出肃州,到城外已经是月上重楼,两边的护卫被勒令驻步城门口,段阡陌同阿夕一人一骑,放马徐行,眼前官道看不到尽头,正是他俩之间的距离,也是相见的银桥。 “以后便叫你夜,行吗?”段阡陌在月光下谢谢瞥过来的眼睛,亮的惊人。 阿夕不置可否,偏头看他,好像是看不够一般。 虽然还不曾坦诚相对,但至少他终于在段阡陌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张属于他的脸。 “你也复姓司马?” 阿夕顿了下,道:“我自小便和司马晴一同长大,十五岁那年,他赐我同他一样的姓氏。” 段阡陌笑了笑,也不拆穿,只是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决定自己去求证。 现在能确定的是,阿夕的脸上没有易容,脸颊上的那抹潮红,美得好像是天边的红日,那么美的表情,属于一个叫司马夜的少年。 漠西古道上的是司马夜,勇斗猎豹的是司马夜,戈壁客栈的也是司马夜,原来让他惊艳的人,一直都是司马夜。 ☆、33 返回王府已经是三更时分,毛尖捧着大氅在府门外候着,段阡陌还没下马她便跑了过来。 “要不是我叫人去藩王署打听了您去城外了,还不得从酉时站到现在生生站成望夫崖!” 真是倒霉催的,偏偏今天该她当值就等到三更才接到人,这大寒天的,也不坐马车,要是冻病了,还不得她们这些下人遭罪。 段阡陌跃下马,由毛尖拢上大氅,戏谑的笑道:“望夫崖?你还真不害臊!” 毛尖才会到说错了话,不过她脸皮厚,反正也是她占了王爷的便宜,一点都不亏。 她吐吐舌头,道:“您救回来的那个人,今日大夫又来看过了,说是没大碍了,将养几日就能下床了。” 那人胸口中了致命的一剑,所幸是心长歪了,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一个大男人美得跟万花楼的头牌似的,要死了还真可惜了那张似颦似笑的脸。 段阡陌点点头,示意毛尖退下,自己往客院走去。 榻上的人靠在床架上,正闭眼假寐,一头青丝迤逦委地,称着一张俏白的脸,不仔细看还真像是一位病弱西子。 听到脚步声,榻上男子睁开眼睛,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宛若噙着一泓幽泉,泉中碎光粼粼,颤颤巍巍的睇过来。 段阡陌抢前几步扶住他的肩,免了礼,关切的说道:“你有伤在身,往后就别见礼了,今日感觉怎么样?” 男子垂下眼睛,睫毛微微发颤,看似还未好全,身上发虚,轻声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日后英喆必当回报。” “行了,能在荒原上救了你,也是缘分,无需言谢,你只要好好休养,待些时日本王可将完好健康的西羌辅政王还给塞漠,也算是功德一件。” 段阡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细看英喆的脸色,两人沉默了一会,英喆苦笑不已,叹道:“只怕我的命在赞普眼中,就如同那日倒在雪原中垂死的野狼一般。” 段阡陌顿了下,问道:“前日你曾说,那些狼攻击你们的队伍,你为了护住塞漠和他的男宠,所以才受伤,可你的心口说中的是剑伤,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可对本王说?” 英喆眼底涌上黯然,紧紧的闭上了眼,复又睁开,低声道:“不敢瞒骗王爷,那一剑是男宠所刺。” 段阡陌讶异,忙追问道:“这是何故?” 英喆摇摇头,道:“王爷不知,赞普所掳的男宠,是月氏王司马晴。” 段阡陌突的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英喆继续道:“未免两部落起争端,我不赞同赞普强掳司马晴回青海,为这事我们起了争执,那司马晴又不知为何从中挑拨,最后……” “啪!” 桌面一声脆响,段阡陌拧眉道:“塞漠胆子太大了!” 英喆眼中闪过泪光,看向帐顶转了转眼珠,哽咽道:“想我跟了他十五年,将他视作亲兄长,事事想于他先,处处小心翼翼,没想到却不如一个认识不到一月的司马晴,只能怪我命数不济吧,事到如今,我一身残躯已别无他求,只是担心赞普的狂妄自傲,会颠覆了我西羌。” “你便好好养着吧,这些事,以后再说,本王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段阡陌拍拍他的肩,又安抚了两句便告辞了。 又过了七八日,英喆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段阡陌设宴于暖阁,请他一同饮酒。 各自心有丘壑,各自也有各自的算盘,段阡陌晾了英喆几天,一来是等他自己开口,看看他酝酿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再则想将计就计,里应外合将司马晴给救出来,其余的龌蹉,就让塞漠和英喆自己去解决。 其实最终的目的,是想趁乱分一杯羹。 果然不出所料,酒过三巡,英喆也放开了言语,承诺只要西藩不参与西羌内斗且暗中相助,倘若他继位,便让出北边相邻西藩的两个州,同时献出司马晴。 …… 阿夕回到王庭,径直往司马晴的寝居赶,虽然交待了侍女们要好好照顾江宁和小三儿,但还是不放心,毕竟那些侍女刻薄的嘴皮子他是领教过的。 在院外就听到小三儿的声音,还夹杂着抽泣,进了院子,才看到有几个人围着江宁和小三儿,侍女们都站的远远的看好戏。 “发生了什么事?” 阿夕进来未引起那些人的注意,直到他问话,才纷纷转过了头行礼。 人群簇拥的是月氏的一位大贤者,为种植和科教出了不少力,族人对他很是敬重,时间久了,难免有些眼高于顶的孤傲。 “王上,长老们说您带回了一位中原学士,鄙老不才,想来请教一二,叨扰了江先生的清静,还请王上宥恕则个。” 说是叨扰,面上却没有一丝歉意,反而挑衅的瞥了眼江宁。 阿夕淡淡道:“既然是请教,便一同入厅内详谈吧。” 众人都跟着往里走,小三儿扑上来牵住阿夕的手,仰着小脑袋,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样子,“王上哥哥,他们欺负爹爹。”小家伙被江宁事先教过,不能再唤阿夕哥哥,现在改口改的倒是很顺溜。 阿夕同江宁相视一笑,江宁一派洒然,根本就没将这些人的挑衅当一回事。 其实就是长老们挑事,见王上带了一名清俊男子进王庭入住寝居,便搬出大贤者想给个下马威,让月氏王难堪。 一入座,大贤者便迫不及待的开始长篇大论,以儒家思想的三纲五常为中心,含沙射影抨击断袖之交有违伦常,其间江宁只是插上一两句,点到为止却是反驳有理,大贤者渐渐应对无力,话题便又扯到了农业和科教他擅长的领域,阿夕在一旁仔细的听,其实大贤者除了自傲,还是很有才华的。 “既然大人礼贤下士,在下也就献丑了,一己拙见,望大人莫要见笑。”江宁一礼,道:“在下认为,西北荒漠化演变加剧,湖泊缩小,沙生植被衰败,沙尘暴频发,风沙危害加重,民勤绿洲已岌岌可危,是因为未有治理加上畜牧农业居住混乱造成的。” 大贤者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江先生莫要信口开河,西北干旱土质沙化,是气候的原因,可不要推到族民的身上。” “所以才要全民一心治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 大贤者斜眼看着江宁,“愿听详解!” “畜牧和农耕分开,增加植被,建林护林,集中散居游民,仅此而已。” 大贤者敛目沉思了半晌,突然冷笑道:“建林护林,你说的道简单,别忘了这里是西北,不是中原,随便插根柳条就是一片林荫。” 江宁笑道:“正因为如此,才要下决心植树造林,是功在当代立在千秋。月氏是以畜牧发展经济,而畜牧的喂养又和植被分不开,若没有一个规划,长此已久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植被越来越少,沙化越来越严重,故而,在下才提出这样的建议,将畜牧于农耕分开,集中散居游民,分配土地,鼓励开荒,增加固定草场,雇请长工,这样一来,游民有了生活来源,生活稳定了人口便会增长,利于征兵,稳定月氏在大西北的……” 大贤者双眼已经开始放亮,先前的鄙夷之色全然不见,几乎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口若悬河的江宁。 送走了木木然沉浸在壮大月氏的大贤者,江宁长长的吁了口气。 “给你一个建议。”江宁对阿夕道:“月氏政权需要改革,而且是势在必行。” 阿夕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司马晴现在还在塞漠手里,就算是改革,也需要等司马晴回来才能实施。 江宁知道他的顾虑,道:“要救司马晴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但月氏改革却是当下之急,这几日我就觉得有很多不妥,我问你,若你要兴兵攻打西羌,除了你自己的五万王军,能保证有多少兵马在你的掌握下,即刻就能集结?” 阿夕默然不语。 “所以你要改革政权,取消领主及部落酋长的军权,建立了一套严密的军事制度,这样一来,等司马晴回来了,你交给他的就是一个全新的月氏,你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江宁说罢,拍拍阿夕的肩,他很明白这个表弟身上的背负,但阿夕太单纯,说不好听就是有勇无谋,这和他的成长脱不开关系,没有受过教育,没有读过兵书,不懂谋略,他能帮他也只有这些了。 他的一番话也确实说动了阿夕,于是从当日开始,阿夕和小三儿就成了江宁的学生,他心心念念想交给司马晴一个全新的月氏,所以在学习上很刻苦,却不知每日都有一双怨愤的目光,久久盯着原本是司马晴的寝居。 半年后 秋夏交接的八月天,反倒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将近酉时了,毒日头还明晃晃的当头挂着。 塞漠的别苑在青海湖附近,每年暑天,都是在这边的别苑渡过。 大步走到寝殿外,就看到几个守在外面的丫头,正在廊檐的栏杆下逗小猫,见他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人呢?” “主子午睡还没醒。” 塞漠一听就怒了,低吼道:“从午时睡到现在,都大半天了,你们也不去叫醒他,怎么伺候主子的!?” 侍女们委屈的不得了,那人就是一只暴躁的猫,他要吃要睡,谁敢去拦? 塞漠已经掀开帘子进去了。 进了寝殿,塞漠便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嘴里是这样教训下人,放在他身上,也不敢随意吵闹司马晴好眠。 缓步走近榻边,榻上人正睡得香甜,呼吸细细的,发带散开于一边,栗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边脸,想是睡得有些热,寝衣的领口大敞,露出一片光洁肌肤,沁着细细的汗,原本蜜色的肌肤也如同抹上了一层洇红。 他也只有睡着了才这般乖巧,塞漠喉头一紧,忍着不去打扰,轻轻的坐到脚踏上,拿起扇子给他扇风。 自从同房后,司马晴就不让侍女伺候他睡觉,再热的天也不叫人打扇子,塞漠也只敢在心里嘲笑他所谓的自尊心。 脸颊边的头发在微风下拂动,有一缕钻进了唇瓣中,嫣红的唇,栗色的发,抖动的睫毛,微微翕动的鼻翼…… 塞漠的喉头来回滚动,手上的扇子也越摇越大力,榻上人皱了下眉头,翻了个身,眼还没睁开便扭动腰肢伸了个懒腰,胸前的衣襟因为扭动而滑下肩头,浑然不觉床边的虎视眈眈,鼻腔里发出一声满足的猫哼。 塞漠吞了口涎,咕噜一声好响,司马晴惊觉,睁开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压在了身下,惊呼还没出口就被塞漠的唇给堵住。 纱帐被塞漠挥手放下,影影倬倬映出一双人影纠缠在一起,甘美的喘息声渐起,一条修长的小腿伸出帐外,优美的脚尖绷得直直的,脚趾头根根蜷起又张开,床榻开始有节奏的摇晃,帐中坐立的那人,好像受不住的似的,颈脖向后拗,那一声声毫不压抑的惊喘,就是从纤细优美的颈脖中流泻而出,酒色流泉摇曳似波浪起伏,纱帐跟着飘荡,一室蚀骨暗香幽然浮动。 待平息了些,帐内传出一阵调笑声,粗噶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心肝,别推我,就放在里面,省的等下还要插进去麻烦……” “滚!” “不要不要,来嘛……” “嘭!” 一物被踹下了床,光着腚正要爬上榻,外面有人道:“赞普,英喆大人在殿外求见。” 塞漠顿觉没趣,随意披上了外袍,走出内室,“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英喆便到了,看见塞漠的外袍随意罩在身上,胸前还有抓伤的暧昧痕迹,眼神一暗,躬身行礼。 塞漠也不避嫌,将衣袍随意掖了下,两人就坐。 “我派出的人传回消息,月氏的大改革,已经有了些成效,只是有些部落族长不满军权被控制,所以想联盟抗议,赞普有什么想法?” 塞漠倒了两杯奶茶,漫不经心的说道:“要改革总是会有些使绊子的人,没想到乌夕那小子还是个有魄力的人。” 英喆见塞漠不以为然,只得直接道:“我认为现在是动手的好时机,拉拢那些族长,给月氏致命一击!” “英喆大人真是好计策啊!”司马晴从内室走了出来,俏丽的面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潮,讥诮的瞥了眼英喆,凉凉道:“难道大人将我司马晴当聋子不成?” 英喆挑眉一笑,“你已经是我西羌大王的人,英喆不避嫌说这些话,便是将您当作自己人看待。” 这话让塞漠深感认同,英喆就是最懂他心意的人,当然有什么针对月氏的决策,他还是会避开司马晴的。 英喆见司马晴语塞,接着道:“英喆也只是给个建议,再说赞普为了你,也不会为难月氏,只是李代桃僵,您这个真正的月氏王却被自己兄弟给取代了,英喆为你不值。” 塞漠脸色一变,斥道:“英喆,说什么瞎话呢?” “不是么?”英喆知道塞漠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接着道:“那乌夕若是真把司马晴放在眼里,早就来要人了,现在不但没来,反而大刀阔斧的重修新制,整饬政吏,我看他当这个月氏王是当得不亦乐乎了。” 司马晴心下难受,虽然不希望阿夕为了他和西羌对战,但是私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期望他能向塞漠要人,可是半年过去了,那边毫无动静,英喆这番话却是一把刀子,戳进了他心里。 见他郁郁的垂着头,塞漠有些心疼,瞪了英喆一眼,道:“你先退下吧!” 英喆压下心中愤慨,起身告退,一瘸一拐的背影隐没在一片萧索中,只是再也引不起塞漠的关注。 塞漠将司马晴揽进怀里,他只当是司马晴被自己掳来,从高高在上的月氏王变成暖床的宠妾,心里难免不痛快,于是拿出百般柔情哄弄怀中人,他本就是个粗矿的汉子,细声细气的说话加上一脸谄媚的笑容,那滑稽样,让司马晴忍俊不禁,想笑又笑不出来。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10节 这半年来,塞漠将他捧在手心里疼,以前的那些小妾和男宠全都给了钱放回了家,独独宠他一个人,他面上虽然冷冷的,心意却下悄然改变,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适应了塞漠的呵护。 其实若没有母妃的遗命,他想过的日子就是和阿夕朝夕相处,放牧游居,过简单的日子,只是事与愿违,他和阿夕之间总有一个人要肩负月氏的兴衰,而且他对阿夕的爱,是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缄言。 ☆、34 “呦呦,又有好吃的了啰!” 小三儿对着满屋的礼盒欢呼不已,迫不及待的拉着阿夕拆盒子。 江宁喝斥了一声,小三儿立即蔫下了脑袋,垂手站在一边,巴巴的看着那些包装漂亮的盒子。 段阡陌每月都会派人送来一些东西,有江淮那边的绸缎,还有些西北难见的水果,这回送来了两筐荔枝,至于盒子里的东西,阿夕只享受拆开时的喜悦,挑几样小玩意存起来,吃食就都是小三儿的了。 他先拿出信,还没拆开,唇角便漾开了一抹笑,段阡陌写的信,肉麻的简直不忍拜读,不过他还是会细细的读完每一个字,再存在小盒子里,已经存了七封了。 “拆盒子吧!” 小三儿得到许可,欢呼一声,扑进了那堆礼盒里。 阿夕退到一边,打开信慢慢的看。 一边的江宁偏头看着他,眼底有羡慕,有欣慰,最后化成无尽黯然。 端起茶盏撇开浮沫,清亮的茶水中,恍恍惚惚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坚毅的轮廓,紧抿的唇,星目沉沉眉如剔羽,目光冰冷却又深邃…… “一个月后,去接司马晴!” 阿夕轻快的声音拉回了江宁的思绪,“一个月后?西藩王已经和西羌谈妥?” 阿夕站了起来,面上难掩喜色:“对!” 一个月后,到了出发的那天,拉娜背着包袱跟了出来,要求一同去接司马晴,阿夕想着她为司马晴担心里这么长时间,都削瘦了不少,未免她一个人待在王庭里食不知味,不如就带着她一起去,于是便同意了。 一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十日后,在陇山和段阡陌的队伍回合,此次是以参加塞漠的长子周岁庆典为借口,大西北各个部落的首领均带着贺礼前往,陇山附近已经聚满了各个部落的队伍。 远远的,段阡陌便看到了一条长龙出现在视野里,他立即从阳棚里出来,随手牵了一匹马跳了上去,打马前行。 马蹄扬起尘土,在看到大旗下的那个人开始,他的心就像是这烟尘,浮荡在半空落不下去,整整七个月未见,他的夜还是那么耀眼,耀眼的如同天上那顶骄阳。 阿夕在看到那人策马奔驰而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想念他,那扬起的灰尘太碍眼,虚化了他的轮廓,怎么瞧都瞧不清楚那人的眉目。 段阡陌在十步外停驻,月氏的队伍还在缓缓前进,阿夕任由这马儿得儿得儿的往前走,目光只锁紧了对面那个含笑静立的人。 “一别久矣,月氏王风采卓然,更甚当初啊!”段阡陌暗自平息了狂喜,姿态从容,含笑见礼。 骄阳也似乎在这一刻柔了下来,温柔的扑在他的周身,目光绵绵,笑意绵绵,恍若一位临水而伫的画中仙。 阿夕定定看着他,认真的凝视半晌,笑了。 段阡陌的目光绞着他的脸,气色很好,蜜色的肌肤被阳光镀上一层烁色,俊美的炫目,特别是那不加掩饰的欢心一笑,竟让天地失去颜色,那唇角一抹难遇□□,令三万里大好河山瞬间黯然,只余黑白水墨间一缕娇红无声扶摇。 两人下马结伴而行,段阡陌目测阿夕的身高,大半年不见,已见拔高,竟比他矮不了多少了。 一身及膝窄袖胡服,驼色麂皮短靴,月白色的生丝长裤坠感极好,走起路来隐现结实修长的腿部线条,优雅又健硕,观他姿态,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些红尘淬炼出的自信和朝气,隐现王者风范。 段阡陌情不自禁的靠近了些,借着宽袖的掩饰,捉住了他的手。 阿夕愕然看向他,怕别人看到,忙要收回手,段阡陌死死的拽住,面色无常的瞅着他笑。 拗不过他的力气,也不敢动作太大,只得放弃手下动作,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段阡陌满足的牵着他的手,拇指在掌心划着圈儿,指腹临摹他掌心的薄茧和纹理,整个胸臆间都被涨的满满的。 阿夕垂着头,感受他指尖在掌心的爱抚,舒服的眯起了眼睛,那模样落入段阡陌眼里,就像是一只乖巧的猫。 “西羌的礼官会在两个时辰后仪仗前来迎接,这一次各部落的首领来了不少,据说还有些属于月氏的部落族长。” 阿夕听此话,也只是笑笑,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些族长对这次改革心有不忿,往日里同西羌并无来往,现在一个个像是急于找到下家一样,暗自倒戈。 “我认为,你该利用这一次大宴,给他们来个下马威。”段阡陌提议,在阿夕看向他时,又加了句:“本王给你撑腰!” 在塞漠长子的周岁大宴上,给那些倒戈的族长一个下马威,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既然段阡陌都承若了,他也就顺势领受却之不恭了。 阿夕抱拳行谢礼,“那便多谢王爷了!” 段阡陌宠溺的拍了下他的头,戏谑道:“半年不见,脸皮见厚,以前你可是不受任何人恩惠的。” 阿夕狡黠的一笑,美眸灵动如水,“你不给就是,我也不强求!” 段阡陌哈哈大笑,暗自唏嘘,这样的阿夕才是已经全然对他敞开了心扉,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瑰宝。 队伍抵达陇山驿站时,月氏的各部落族长出来行了礼,个个脸色不冷不热的,碍于段阡陌在此,也没人敢出言不逊。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西羌的迎接大使领着仪仗姗姗来迟,阿夕放眼望去,心下一惊。 原来英喆还活着! 段阡陌注意到阿夕脸色的□□,想要询问,只听三响礼炮震耳欲聋,礼炮结束,英喆的迎接仪仗已经至跟前。 阿夕一言不发的看着英喆下马,随着礼官唱礼的高呼,一瘸一拐的上前一躬,“见过王爷,下官代表西羌和赞普,恭迎王爷大驾,有失远迎,敬请王爷及各位见谅!” 照理说他一个辅政王应该给月氏王同样的大礼,却故意一笔带过,表明西羌未将月氏放在眼里,旁边的各部落族长和酋长见这副情景,也纷纷露出嘲讽的神情。 “无妨无妨。”段阡陌虚扶英喆一把,含笑牵过阿夕的手,道:“怪本王早来了,不过本王早来一些,是为了等着月氏王,数月未见,甚是想念,也好借此一聚畅谈一番。” 他一语将阿夕捧上了天,英喆表情未见变化,只是淡淡的看了阿夕一眼,旁边的几个族长霎时噤声,神色各异的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个人。 “既然王爷兴致高昂,又怎么能少的了好酒助兴呢。”英喆一笑,“驿站已经备好了酒席,今晚定要一醉方休,也好将歇一宿,明日启程。” 晚上的酒宴很丰盛,驿站内外张灯结彩,红毯铺满整个大堂,里外摆满了三十余桌,几个地位高一些的族长和英喆段阡陌阿夕围了一桌。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高亢,英喆不愧是西羌的得力外交,调节气氛是长袖善舞,酒过三巡,段阡陌已经是坐不住了,推脱不甚酒力便散了席。 陇山驿站依山背水而建,是那一个朝代建造的已不可考究,建筑风格古朴大气,一排排的院落起落有致,白墙青瓦竹林簇簇,身在其中有种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悠远意味。 驿站还有个特色,就是开辟了一处天然山泉,大大小小的温泉水池全用竹栅栏隔开,阿夕拒绝了一同泡汤的邀请,径直回了院子。 段阡陌由英喆陪同,也显得兴致缺缺,草草泡了一下,便推说乏困,也回了自己的院子,本是一心想和阿夕单独相处,不想头脑越来越沉,实在是犯困,便就歇了。 阿夕估摸着时间,待到夜深人静时,悄然出了院子,潜进竹林,往英喆的院子而去,竹林中月色暗淡,借着一身深色胡服的掩护,穿梭于竹林,却见一条白色的人影晃过,他警觉的定住脚步,眯起了眼睛,看清那人影是英喆,往段阡陌的院子而去。 他想了想,跟了过去。 五福带着侍卫在院外,见是英喆过来,客气的说道:“王爷酒深了,已经歇下了。” 英喆扬扬手里的瓦罐,微笑道:“这是解酒汤,王爷饮多了酒,方才泡汤时脸色就不好,就这么歇了明日必定头疼,再则我还想起有些事要跟王爷交待,烦劳进去通禀一声。” 他在王府养伤一个多月,五福他们都认得他,段阡陌和他之间又有私下的协议,五福想了想,于是便进去请示,段阡陌还未睡,罩了一件丝棉的外袍正在调息,还未入定,听五福通报,于是系好衣袍下了榻。 “你们远些守着,不得让人靠近院子!” 五福领命,请进了英喆。 一身月白衣袍的英喆款款进来,眉眼如孤标傲雪的妖娆红梅,他身段颀长骨架纤细,本是一个万里挑一的无暇美男子,却废了一条腿,段阡陌不禁为他可惜。 英喆将瓦罐放至桌案上,就手拨亮了灯芯,边倒解酒汤边说:“王庭内外我已经安排妥帖,王爷的人只需要在东门外等着接应司马晴就行。” 段阡陌接过他递上的解救汤,含笑睇他一眼,道:“本王却是不担心,只是好奇你将如何处置塞漠。” 英喆抿唇一笑,弯腰凑近段阡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美眸流光婉转,轻声叹道:“王爷认为呢?我本是一心为他,想着一辈子交给他也不过如此,若不是为了防止西羌毁在他手里,我何必做这种受人唾骂的事。”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寒风中的蝶翼,凄然颤抖,一滴晶莹的泪珠滚下,我见犹怜。 段阡陌竟有些不忍,安抚的拍拍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温声道:“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想了。” 英喆纤指勾去眼角的泪,强笑道:“王爷说的是,为表谢意,那两州英喆必定拱手献上。” 窗纸上一对人影久久依偎,添了这静悄月夜一片旖旎,也冷却了少年火热的心。 要说这半年来在江宁的言传身教下,阿夕学到了什么,大抵就是‘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吧。 在以前他也能将面不改色运用的很好,其实确切来说,那是幼时压抑下养成的漠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他能将漠然升华成漠视,纵使是不愿面对段阡陌那种假意的关切,他也能含笑应付自如,让人察觉不了。 ☆、35 从驿站出发,浩浩荡荡的几十支队伍在五日后抵达西羌首府。 城内百姓夹道欢迎,十几里大道徐徐行了两个时辰才到王庭,塞漠亲自迎接。 是夜,王庭设宴洗尘,整个王庭张灯结彩,设红毯十里,两旁篝火蜿蜒。 阿夕和段阡陌分居两侧首席,对对方的眉目含情,阿夕但笑不语。 映照满天的通红火光下,一张张脸在段阡陌的视野中渐渐模糊,清晰的只是对面的少年,青春洋溢的俊美脸庞,举手投足自信从容,笑容得体,情绪内敛。 敏感的扑捉到他笑容中的疏离,却又在一瞬间难寻踪迹,段阡陌有些不安,又说不上哪里不安。 次日就是周岁盛典,按西羌的风俗,由活佛主持大典,午时祭拜腾格里长生天,高耸的云台上,活佛盘膝而坐,偌大的广场上,宾客坐于地毡观礼。 阿夕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广场的布局,他现在已经不能信任段阡陌会帮他将司马晴要回来,只能靠自己营救司马晴。 广场上只有少数西羌王军在岗哨上,活佛代表族民拜祭长生天是圣神的仪式,在场观礼的宾客不得喧哗。 一阵古怪的经文过后,云台上的活佛两手高举于顶,广场尽头,一喇嘛抱着塞漠的长子缓缓行来。 阿夕给了身旁的娜拉一个眼神,后者点了点头,悄然离开。 全场的焦点全在塞漠的长子身上,没人发现娜拉的离开,阿夕盘膝坐在地毡上,巍然不动,余光看到段阡陌和英喆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驿站的那一夜已经确定,英喆和段阡陌必定是有交易,所以他和娜拉的计划是,由娜拉趁机进入内庭找到司马晴,等待英喆的动作,趁乱放一把火,在塞漠分身无暇时带走司马晴。 娜拉换好事先准备的内庭侍女的衣物,转了几个院落,找到了一处清幽的院子,外面有几个侍女,她躲在院墙角,试着叫了几声只有她和晴熟悉的鸟鸣,等了一会,果然看到司马晴走出了寝居。 她最疼爱的晴,被掳整整七个月,小脸都好像瘦了一圈,娜拉眼眶发热,忙抹去了眼角的潮湿,又叫了一声。 司马晴正在寻找声音来处,这一声他确定了是娜拉,心下一喜,对侍女道:“我要沐浴,去打水!” 广场上,小喇嘛抱着塞漠的长子登上云台,在接近活佛时,端坐的活佛突然动了。 广场里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云台之上,活佛的动作不大,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见他突然发抖,看怪物似的一脸恐惧的看着那孩子。 塞漠收起了笑容,霍然站了起来! 活佛干瘪的嘴唇里,不住喃喃着一句话,声音虽小,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清楚:“……被诅咒的恶魔所玷污……不被天神承认……他是腾格里厌恶的魔鬼,是阴暗中成长的蛆虫……是整个西北的劫数……” 饶是信奉长生天和活佛,塞漠也受不了他送给自己儿子的这一番话,从王座上弹了下来,几步冲到云台下,怒吼道:“闭嘴!你说的些什么!?” 场内的西羌贵族哗然不已,活佛就是他们的神,即便是西羌王也不能对活佛不敬,马上有人站了起来,阻止塞漠,“赞普,活佛是持戒弟子,他不会妄言,你不能对活佛不敬!” 其余人纷纷应和。 英喆站了出来,劝道:“赞普稍安勿躁,且听活佛这话是何意在计较。” 云台上的小喇嘛高声传话:“活佛问,前晚是否有外族人接触过小殿下。” 塞漠心下暗凛,外族人除了司马晴就没有别人了,昨晚确曾抱着儿子和司马晴一起逗弄过,他还抱着亲了几下。 正在迟疑,英喆问道:“是晴主子吗?” 这一问正好被活佛听见,段阡陌也正竖耳聆听,脸色一变,眼刀射向英喆,对方却视而不见。 “那是生来带着诅咒的魔鬼,是颠覆和平的地狱使者……”活佛激动的站了起来,高声唱道:“尊敬的天神腾格里,是弟子的罪过,让恶魔玷污了我神圣的青海大地,请天神惩罚!” 话毕匍匐在地忏悔,痛哭不已。 西羌观礼的贵族也纷纷跪地,拜了三拜以后,有人叫道:“请赞普交出那个人!” 塞漠额角冒着青筋,拳头捏的嘎嘎作响,这不是他一人能抗衡的,若是引起群情愤概,后果将不可收拾。 英喆高声道:“稍安勿躁,赞普为了西羌的安宁,必定会交出那个人。” 塞漠恨恨看向英喆,却见他面上浮现一抹讥诮的笑容,挑衅的看着他。 “我不欲为难赞普,只要交出那个人,你还是我英喆所追崇的西羌王。” “我要不交呢?” 英喆淡然一笑。“那便要问腾格里了。” 底下人已经开始喊起口号,“请赞普交出人来,交出人来……” 活佛突然面朝西北高声喝道:“月氏已经为你即将覆灭,你这个被诅咒的双生子,快快滚出西羌,还我纯净青海!” 又是一片哗然! 前来观礼的各部落族长全部站了起来,高声问道:“活佛所说的双生子是谁,请活佛明示!” “与西北大地的恶狼相伴,双生诅咒,千年不灭!” 段阡陌并不知道月氏关于双生子的诅咒,却也觉出了不妙,在向阿夕的方向望去时,地毡上已经空无一人。 塞漠第一次面对这样两难的境地,他是草原上驰骋的鹰,在广袤的天地间没有忧愁的长大,他可以用拳头和热血征服西羌万民,在阴谋面前,却只能凄惶、愤怒,无助、抑或是认输! 各部族长也开始辱骂,愤慨的高呼,要塞漠交出那个试图覆灭大西北的双生子,整个广场在沸腾,塞漠快要被逼疯了。 那些人的脸孔杂乱的交相闪现,嘴里骂着最恶毒的语言,一波波如潮水,将广场中间的塞漠吞噬,他开始动摇,为了维护西羌政权,他的地位而动摇。 只是交出司马晴而已,只是交出他而已…… 交出了他,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他会被那些人处死,也许是被烧死,也许是被凌迟,他漂亮的眼眸会被烈火舔舐,皮肤一寸寸蜷缩,最后变成一具焦尸…… “不,不……” 他缓缓后退,不能让司马晴死,就算是忤逆活佛和天神,也在所不惜! 一直满怀期盼的等着塞漠的英喆颓然闭上眼睛,他想给塞漠机会,却又一次被他弃如敝履。 他突然睁开眼,抬起头,仰首登上云台。 同一时间,黑色王军如潮水自王庭各个大门涌入,片刻便排成数个方阵,手中长矛长刀捶打地面,数万军一同发出沉浑的低吼。 英喆举手示意肃静,声音立止。 “赞普是天神选入凡间的使者,他肩负着拯救天神子民的重任,却被恶魔的诅咒蒙蔽了明亮的眼和良善的心,身为西羌的子民,赞普的兄弟,我深感痛心。”他往下看了一眼,却迎上塞漠狠戾的目光,心下失望又一阵抽疼,定定心神接着道:“为了西羌,我们必须申讨赞普的过失,焚灭那个恶魔!” 话音未落,塞漠突然发狂,掀翻了身边的数人,冲出了重围,向□□狂奔而去。 司马晴制住了几个侍女,和娜拉躲进了帷帐后,没一会,却听到一阵喧哗。 “四处搜,一定要把人给搜出来!” “里面没人,这几个侍女是被打昏的!” 娜拉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那些人里外搜了一圈没见人,脚步声渐远,司马晴松了口气,随之有人道:“出来吧,我带你们走!” 娜拉面上一喜,拉着云里雾里的司马晴钻出了帷帐。 那个侍卫大步走了过来,低声问道:“事办好了没?” 娜拉道:“放心,药我已经下了。” 侍卫点点头,眼睛闪烁了一下,道:“走吧!” 走了几步,娜拉问道:“英喆答应我会瞒住我们王上的身份,不会食言吧。” 那侍卫含糊的点了下头,加快了脚步。 司马晴询问的看向娜拉,“什么意思?下什么药?” 娜拉慈爱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被司马晴催促急了,才道:“你被掳到这里后,夜趁机控制了月氏所有军权,他的目的是置你于死地,所以我联合英喆大人,暗地里救你回月氏,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是小夜已经变了,他再不是原先的小夜!” 司马晴突然顿住了脚步,扯着娜拉,急切的问道:“你对夜做了什么?啊!!!” “你!”司马晴怒目圆睁的样子,让娜拉有些发怵,“我只是为你清理叛徒,你为什么这么瞪着我?” “你究竟做了什么!?”司马晴恨不得掐死娜拉。 “我下了药。”娜拉惶惶不安的说,“是英喆大人给我的药,下在月氏护卫队饮用的水里面,晴,你放心……” “滚!”司马晴一把推开娜拉,连连后退,“你竟然害他,他要出了什么事,我拿你陪葬!” 说罢就要跑,那侍卫突然变脸,抽出了大刀想控制住司马晴,两人交战在一起。 “别伤害他,你们答应过的!”娜拉急往前扑,想扯开两人,侍卫一脚踹向她的小腹,冷笑道:“愚蠢的妇人!” 娜拉在地上滚了两圈,疼的揪着身体起不来,浑浑噩噩之间,也悟出了,她被骗了。 ☆、36 西门的角落里,阿夕矫健的翻出了外墙,这个王庭里,在所有人面前露面的,只能有一个人,司马晴在王庭□□,难以神不住鬼不觉的逃脱,若他能逃出王庭,那么活佛的预言便不成立。 他只要易容后隐藏在月氏的队伍里等着娜拉将司马晴带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逃回月氏,他相信塞漠不会为难他们。 刚落地,却见黑压压的一片四方阵,领头的一人,倨傲的仰着脸,冷笑的睥睨着他。 “找你的月氏王军吗?”那人桀桀的笑道:“他们都被娜拉照顾的很好,哈哈哈!” …… 那侍卫见和司马晴和他的武功不相上下,对招中吹了声口哨,没一会便赶来七八人,二话不说便加入战局。 司马晴一人难敌众手,渐渐不支,胸口中了一拳,踉跄倒地时死死抱住了大殿边的大柱。 那些人得英喆授意,要尽快将人带到广场,所以有些心急,伸手扯他起来,却不想司马晴用了蛮力,死死不撒手。 七八个人,三个人掰他的手,四五个人拖他的腿,司马晴死死咬住牙关,就算是死,他也不松手。 他知道出去了就是置司马夜于死地,他也活不了,所以死也不能放手! 那些人见拖不动,有人狠狠骂了一句,抬起一脚就重重的踹了下去,背后一声闷响,血光一闪,司马晴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声不吭,偏头在肩膀上擦去血迹,手上加大了力道。 “轰!” 又是一脚! 娜拉凄惶的尖叫,扑了上来,被人一脚踹开,她又扑,又被踹开。 “晴……是我害了你……啊啊啊……” 司马晴睁开眼睛看向痛哭的娜拉,咬牙道:“你走吧,如果知道错了,就别再叫我的名字,你发誓,到死都不要再叫!” 娜拉一愣,她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慌,却见司马晴朝广场的方向看过去,那些落到身上的拳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中带着向往和不舍,还有一丝让娜拉心惊的笑意。 血从嘴里不住往外涌,司马晴的眼神渐渐失了神采,娜拉看到他垂下了头,将脸贴在大柱底端的粗劣石墩上,用力的磨。 “不好,他要毁了自己的脸!” “快快,拉开他!” 两手像是树根,生生的扎根在立柱之上,任由那些人怎么拉扯都拽不开,有人试图掰他的头,他便用力往柱子上撞,然后换一边脸继续摩擦,一下一下,就像不知道疼一样。 娜拉整个人已经呆滞了,看着司马晴的眼珠子失去了活气,她最疼爱的孩子,因为她的愚蠢而毁了,大漠最耀眼的月氏王,在她的注视下,毁去了那张世人惊叹的脸,变成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具。 她怔怔的爬了过去,拳脚落到身上也不觉得疼,颤抖的手停在司马晴血迹斑斑的脸庞。 司马晴的嘴动了下,娜拉抹去眼泪,贴着耳朵听。 “娜……我,我不要……他们,看到我……” “放心,娜拉不会让他们看到你,他们都不配!”娜拉决然道。 最后一次抚摸晴的发顶,她慢慢的爬离了司马晴,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火折子。 …… 阿夕被带回王庭,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道强光照来,他抬头,看到广场上的人山人海。 西羌王军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广场各个要道,那种水泄不通的程度,恐怕连只长翅膀的蚂蚁也别想飞过去。 见他被押过来,所有人枪尖一挺,铿然一声巨响。 广场中央,被护卫簇拥的段阡陌,投来一个目光,阿夕循着那千回百转的目光看过去,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经年累积的鸿沟,将彼此越拉越远。 段阡陌静立…… 那么远,那么远,阿夕的脸被日光的匹练刻画的明晰,清楚的照出带着刀刃般力度的眼神,而后渐渐化成让他心寒的漠然。 他知道,这一次将永远的失去了他。 英喆挑眉眺望阿夕,唇角带着尘埃落定的笑容,侧头问下属:“司马晴怎么还没带上来。” 旁边等着看好戏的各族族长也有些心急,目光纷纷投向连着□□的广场西门。 不知是谁惊然叫了一声:“有焦味!” 所有人耸耸鼻子,果觉四周弥漫着一股烧灼的焦味儿,那是燃烧松木的味道,西羌王庭的建筑全是采用松木,这种木头烧起来很快。 浓浓黑烟自西边腾起,如张牙舞爪的冲天恶灵,瞬间笼罩了偌大的广场上空。 人群开始不安的涌动。 阿夕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趁着身后人不查,拔足就奔。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随即,广场各处的西羌王军,包括族长护卫全部向那个以豹的速度在广场上穿梭的阿夕涌去。 林立的长矛寒芒闪烁,他如一条游刃的鱼,在其间穿梭不休,人影一闪,直冲向广场前方的刀阵,看那一往无前的模样,就像是想撞上去自杀,王军们都一愣,阿夕瞬间已到近前,还有三寸距离时突然抬脚一踢,一脚踢断最前面一柄长刀,长刀滴溜溜飞出去,阳光下反射光线千条,迎面而来的卫士都被眩得眯起眼睛。 远处的英喆眉心紧锁,森然喝道:“无论死活,拿下他!” 耳畔是如雷的喧嚣和怒吼,他浑然不觉,埋头狂奔,一柄铁器带着森凉的劲风突袭背后空门,想避开已经来不及! “锵!” 预料中的穿心之痛并未发生,一片混沌中他听到段阡陌带着内力的一声低喝:“伤他者,死!” 轰—— 段阡陌的王府护卫领命,几百个人像是四溅的光束,刹那间射进王军的队伍里。 最前方的西羌万军还未回过神,随即觉得眼前一花手上一轻,自己的兵刃不知何时已经飞出手,刹那间刀撞着剑,剑弹出枪,枪击在脸上,被打的金星四射,一头撞散同伴,哎哟喂呀丁玲当啷声里,人影穿梭如分波裂浪,阿夕已经越过人围,穿过了西门。 …… 寝居已经被烈火包围,还没到近前迎面一股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一队王军追赶着前面一个几乎发了疯的人,数百个训练有素的王军护卫队,竟被他一人冲出重围。 那一波波的浓烟中穿出妖红的火舌,狂妄的喷薄,狰狞的飞舞。 火红的光倒映在塞漠的扭曲的脸上,他跌跌撞撞的冲到寝居大门前时,魂魄仿佛被抽离,垂手茫然立在原地,看着那些奇怪的妖红,呼啸而过他的身侧。 他感觉自己在倒退,前方妖红中映出颀长身影,明目璀璨流转,亮过最高原上不灭的太阳。 那人后退,转身,回眸一笑,照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他转头,毫无留念,背影隐没在万丈红光中,随即湮灭。 ……晴,晴,司马晴…… 你就是这样怨我,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好好好,我就跟着你,缠着你。 你是那一轮骄阳,我便是用生命逐日的夸父…… “塞漠……” 阿夕定定的忘了呼吸,赶过来的第一眼,就看到塞漠平静的,跨进了烈火中。 王军们呆滞的看着赞普就那么走近了熊熊烈火的寝居,还没回过神,又是一道身影闪电般射了进去。 随即被后来的几声狂吼惊醒。 段阡陌被护卫死死拽住,四肢百骸的力气,都空荡荡的不知哪里去了,心深处如炸开千万霹雳,震撼得几欲失声,只余一声粗噶的嘶喊:“阿夕……” “噗通”一声,英喆瘫倒在地,喃喃念叨塞漠的名字,好一会才全身一抖,歇斯底里的叫:“快救火!” 阿夕冲进了寝居,一进来就感觉热浪袭体,飞扬起来的发丝瞬间被烘没了影。 满目的晃动火光,满耳的毕剥声响,里面的火势并没有完全蔓延到每一个角落,他无头苍蝇一般在火海中乱闯,突然看到前面大柱边,塞漠一晃而过的身影。 他向那个地方冲了过去。 细微的呜咽声响起,他跟随声音寻到了近前。 落入眼帘的一切,让他心跳如擂鼓,汗出似浓浆,震撼之下,顿时一步也动弹不得了。 大柱底下,被烈火熏得面目全非的人两手高举头顶,死死拽着柱子。 塞漠的背影写满了悲戚,他的手在颤抖,仿佛失去了主张,不知是想先探司马晴的鼻息还是先抱起他,犹豫了片刻,最后竟整个人扑了上去。 司马晴半阖着眼眸,眼底一片死气,塞漠试图掰开他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开,只有他知道,那双手已经失去了活人温度和弹性,在大柱上生了根。 “晴……晴……乖乖的,放手,放手……”塞漠开始疯狂的撕拽司马晴的袖子,“放手!放手!司马晴!!!啊啊啊……” 如悲如泣的惨烈嘶叫,在火海中回荡飘散。 阿夕浑身一冷,缓缓上前。 塞漠仿佛用生命在泣血,好像要用一声声嘶吼撕裂自己,撕成千万条碎片,好让他和司马晴一起遁入轮回。 可是司马晴已经听不到他的乞求,他不愿意放手,不愿意放手…… 阿夕蹲下地,脱去身上的窄袖胡服,轻轻搭在了司马晴身上,塞漠抬起头,木然的看着他,看着他覆上司马晴的手,一根一根指头掰开,司马晴僵硬的身体,随着松开的手,沉沉落进塞漠的怀里。 那双眼睛,自动合拢,眼角落下一滴泪光,滴在阿夕的掌心,滚烫滚烫的。 司马晴的身体跌入塞漠的怀里,男人像是失去了魂魄的木偶,被司马晴的重量压得一个趔趄,直挺挺的一起滚到了地上,怔忡了半晌,才以一个痉挛的姿势,埋进了司马晴的颈窝里。 阿夕站起身,觑见顶头大梁在火光中从中断裂,他一把拎起塞漠,被手下的人用力推开。 “你欠他的,由我来讨!” 塞漠抬起头,火光中,阿夕横眉冷竖,如载满黑夜沉凉的五方鬼帝,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周遭的火焰也似乎瞬间跌入冰点。 “起!” 他手腕一振,轻声一喝,将塞漠和司马晴带离了原地。 轰然一声巨响,半截横梁,挟着火焰直直坠下,砸在娜拉的尸身上,火星子如妖蛾飞溅。 阿夕回头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痛心,随即拉着塞漠狂奔。 迎头撞上一个人,那人大叫一声:“小心!”衣袖一挥,阿夕被大力推开,在地上连滚几圈,撞上墙壁,衣袂被灼的“哧啦”一响,整片左臂瞬间被灼伤。 浑天黑地中,他蓦然听见轰然一声撞击,接着是一声闷哼,随即被人带了起来,勃然的烈火在耳边呼啸,眼前陡然一亮,身子一沉,跟着那人一同栽倒,骨碌碌滚了几滚停了下来。 身体上覆盖的重量消失,他睁开眼睛,覆在他身上的段阡陌正被人扶了起来,关切的问他:“你怎么样?” 有人来扶他,正好碰到左臂的灼伤,一阵刺疼,他抽了口气,别开目光时,瞥到段阡陌满满心疼的目光。 他的一条左臂,衣袖被烧光,皮肉外翻,焦黑中血红一片。 从塞漠手里接过司马晴僵硬的尸身,他缓缓的站了起来,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那一副副众生相,一张张丑恶的脸,何曾就不是活佛口中的恶魔? 各位族长,你们坦然享受子民的爱戴,沐浴酒池肉林,褪尽了原本的良知,膨胀了满脑肥肠,肮脏了西北的一方碧空。而我,将会一个个的讨伐! 塞漠,我承认你对司马晴的爱,感谢你在晴生命的最后一刻,让他被你那般全力的爱着,可你的爱里面,充满了扭曲和占有,就是那么一份自私的爱,在鲜活的生命面前,苍白无力的毫无意义。 英喆,说来可笑,一剑穿心竟还能让你苟存于世,想来你或许是无心,无心之人还谈什么情爱人性?若我真是受到诅咒的恶魔,当将我的诅咒予你共享,诅咒你生生世世孤独永寂! 段阡陌…… 为何还要用这种真挚热烈的眼神看我? 你看的是谁?阿夕吗? 呵呵,阿夕已经死了…… 阿夕活着的时候,也只是你高贵丰满的人生中,一个短暂的风景,你自以为是的真挚,诚然只是一个取乐于己的小小施舍。 一分真情里九分利益来掺! 现在阿夕已经死了,他不再需要你的眷顾,你和他之间,就跟着这场大火化成飞灰吧。 段阡陌怔怔的看着阿夕,他面上那抹冷笑,如冰川的风透进他的全身的肌理,须臾间滑过无数条脉络,生生将他冻僵。 他无力的依靠在五福身上,阿夕的目光,将他一生里的从容和优越的表象,击的支离破碎,剥离出内里的丑陋不堪,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阿夕抱着司马晴,面目表情的擦身而过。 段阡陌伸出手:“阿……” 阿夕回头,意有所指的道:“我司马晴,定会为月氏大司马讨回公道!” 所有人怔怔的看着他。 他的视线环顾四周,又回到段阡陌脸上,似陈述似警告:“阿夕已经死了!” 一语如重锤擂心。 喉头一阵腥甜涌上,他委顿了下去,被五福用力搀了起来,抬头再望那个背影,已经迷惘了。 那写满决绝的背影,被烧焦的左边衣袖,左肩上那块火焰胎记,触目惊心! 他真的不是阿夕? 是司马晴…… 五福用尽全力架住不住往下撅的段阡陌,惊然发现他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焦黑的肩胛处一块骨刺穿破血肉,森然醒目! 重重宫阙,九曲回廊。 那个写满决然的背影被日光的匹练拉得长长的,拖过飞龙舞凤的雕栏玉墀,在日头的光影里转入那幽黯的廊头深处。 消失在眼帘的那一刻,段阡陌绝望的仰倒在五福怀里。 ☆、37 乌云遮盖着太阳,日头阴霾,惨白的阳光无力的照在北风呼啸的战场。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初冬的风带着西北特有的寒气,横扫过苍茫的原野。从凌晨到正午,鲜血流满了整片枯黄土地,数不清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此剂如同断了根的麦子,大片大片的躺在冰冷的土地上。 一片死气的战壕中,光着膀子的士兵手提麻袋,四处搜罗,刀光一闪,一只耳朵利落的收入囊中。 “喂,你那边的收获多少?” “呵呵,一大袋了,老子的刀子都杀钝了!” “嘿,这次少说能换一大缸烧刀子,刀子钝了可惜个啥!” “就是,哈哈哈……” 粗犷的月氏王军在片地尸骸中扬声高笑。 残阳下,一处不高的土坡上,黑盔红巾的少年直直的站在一株胡杨树下,王军的鹰旗在他的头顶迎风招展,猎猎生风,带着霜白的干草在他的脚下飞舞着,不时的打着旋。 他的眼底空茫一片,似乎是正在看着什么,可是那眼神却好似越过战场,越过血光,越过了天边的浮云。 一队精锐王军拎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大胡子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还押着一大群老老少少往这边过来。 少年听到了动静,却不想理睬,反而厌恶的闭上了眼睛。 “王上,您猜我们是在哪里找到这老家伙的?”右翼千夫长大咧咧的高呼,见王上一副漠然的样子,讪讪一笑,自说自话道:“我们去抓他的时候,这家伙还在毡包里搂着婆娘睡大觉,哈哈哈……”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11节 “呸!”大胡子男人耸了耸冻得鼻涕直流的鼻子,咬牙道:“要杀就杀,司马晴,你也会不得好死,月氏八部你能赶尽杀绝?你等着,我兄弟一定会给我报仇!” 千夫长哈哈一笑,狠狠的拧了下他的耳朵,大声道:“你兄弟?老子用他的耳朵换了一坛二十年陈酿,妈的,也就值这个价!”又对司马晴道:“王上,一个族长的耳朵好歹也给高点的价码嘛!” 司马夜淡淡道:“行,这次给你两坛!” 大胡子怒目圆睁,他何曾受到这种轻视,脱口大骂:“司马晴,我日你……啊——” 血光飞溅,右耳已经落入千夫长手中。 他身后,女人孩子立即哭成一片,汉子连连叫骂。 大胡子疼的遍地打滚,两腿乱蹬,凄厉的哀嚎声马上戛然而止。 那些哭喊叫骂声也滞了下来,只剩凉凉的抽气声。 千夫长收回刀,将血淋淋的尸体踹远了些,请示:“王上,残余的还是按原来的规矩吗?” 司马夜仰起头,看着昏黄天际变幻莫测的乌云,轻描淡写的道: “都杀了。” “嚓!” 王军们俱都无声拔刀,数十柄雪亮的刀尖在呼啸的北方中划出灿亮的白色弧线,再激着鲜红的血泉在半空中腾起。 部族人有仇必报,恣意恩仇,这是大漠荒原中狼群的生存方式,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留一丝余地。 司马夜还记得半年前血洗的那个部落,那日是盛夏,血腥味在炙热的日头下,如同被烤熟了般一缕缕清晰的钻入鼻腔。 他一连吐了五日,在噩梦中浮沉,一张张索命的脸在眼前晃动,随后又变成司马晴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那一滴落进掌心的眼泪,就像是烙印,掌心那一处,到现在还是刺疼的。 后来他麻木了,即使是面对杀戮,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脸,他也能全然漠视,人命只是大漠上的蝼蚁而已。 王权和尊严,就是用鲜血来捍卫! 这是亘古不变的生存定律! 还剩四个部落,杀鸡儆猴这一招,希望能让他们能有所觉悟,否则,杀之! 当夜,王军大营篝火映天,烤肉飘香,月氏汉子们大碗饮酒,大口吃肉,兴致来了,在中央场地圈出了一块空地,切磋武技,阵阵欢呼响彻云天。 司马夜被几个属下敬了几碗酒,又帮江宁挡了几碗,推说不甚酒力,便和江宁两人退了席,信步在大营后方的土坡上,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打算几时走?”司马夜问江宁。 一个月前收到江宁府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有莫纤尘的下落了,江宁欣喜万分,又放心不下司马夜,所以没有立即答复。 那份信还在怀里揣着,每一字叙述是他等待了两年的消息,只是这一年多来,司马夜的改变让他放不下心,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过段时间再说吧,现在天冷不好赶路。”江宁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头,仰望满天星子。 司马夜也顺势躺了下来,掐了根草尖在嘴里嚼。 江宁偏头打量他,解下战甲漫不经心嚼着枯草的少年,其实还是原先那个阿夕,在他面前,他可以揭下伪装和背负的重担以及仇恨,江宁打心底里心疼司马夜,这个自己将自己束缚起来的少年。 “你是不放心我,我知道。”司马夜突然道。 江宁看着他,不禁莞尔,“我还没那么多闲工夫去操心你,你需要我操心吗?” 司马夜吐掉草尖,瞥了他一眼,呛声道:“那你走啊!” 江宁拍了他一下,啐道:“我只两张嘴巴,又吃不穷你,现在就开始赶人了?” 司马夜笑了笑,笑容淡去后,认真的说道:“你有你的生活,我不想羁绊了你,带小三儿回江南吧,那边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江宁沉默了下来,良久,问:“那你呢?” “我?”司马夜挑高眉毛,想了想,“我就这样啊,当月氏的王,代司马晴完成阿妈的心愿。” 司马晴,想到这个名字心就会无法抑制的疼。 司马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是刺上了火焰纹身,穿司马晴的衣袍,做他的王座,学他的神态表情,也永远变不成真正的司马晴。 天上的阿妈一定会怨恨他,抢走了司马晴的一切。 阿妈不会理解,他为什么要做司马晴,不是为了取代他,而是替他活下去,存在下去。 因为除了这个理由,司马夜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所以,他选择将这个人抹杀,这个原本就是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人。 次日,大营就迎来了一位远客。 当司马夜和江宁一起奔到辕门外时,司马夜就知道,江宁非走不可了。 秦少川风尘仆仆的跨在马上,一如两年前那一别,只是这一次,他要把江宁一同带走。 马上马下的两个人,目光绞的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司马夜悄然退下,送他们一方静谧的天地。 晚上秦少川求见,进帐就问:“我睡哪里?” 司马夜就稀奇了,“江宁的大帐不是有空地吗?难道还要给你另辟一处?” 秦少川咳咳了几下,含糊道:“小三儿很吵!” “哦。”他佯装不懂,继续翻书。 秦少川一屁股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就饮,滚烫的开水呛的他剧烈咳嗽,桌子一拍,怒道:“你怎么待客的?” 司马夜放下书本,看了脸红脖子粗的秦少川半晌,才道:“我怎么待客?我有请你来么?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来了就要带走我的人,你有将我放在眼里?” “你的人?”秦少川危险的眯起了眼睛,“你对江宁做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司马夜哼了一声,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秦少川突然站了起来,像是受了打击一样,来帐内来回踱步,眼风唰唰往司马夜身上招呼,走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又一屁股坐了下来,道:“你骗我,你们可是表亲,再说江宁倔得很,怎么也不会看上你!” “秦大侠,烦请您收起您的自以为是,江宁看不上我,不代表就看得上你,即使是看上了你,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你没听说过世事无常吗?两年时间,什么都能改变,何况是感情,两年前,是你对他不屑一顾丢下了他!” 秦少川语塞,半晌才道:“我一直在关注这边,这次来就是因为你在西北闹得太大了,所以江宁在这边已经不安全。” 司马夜道:“你带走他可以,但要保证绝不会再抛下他!” “这还要你说,我知道!” “我会让人把小三儿接过来,你自己把握好机会。” 秦少川窘迫的干咳了两声,走到帐门前又回头道:“你收敛点,皇帝已经注意这边的动静,他不会放任月氏在西北独大。” 司马夜点点头,“我知道。” 三天后,秦少川带走了江宁和小三儿,送别时并没有什么离别的愁绪,司马夜在官道上,看着一行三人消失在尽头,直至和大漠长天融为一色,才返身回行。 江宁说,有些事看开了就好了,两年前,他纠结秦少川心系他的小叔云萧,这两年来,他常常想到这些事,心中就隐隐作痛,两年后再见秦少川,才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曾经那些在意的,早就随着时间淡化了。 司马夜在想,时间真的能淡化一切么?包括对一个人的爱和怨? ☆、38 “他每一次带着王军撤离时,都会将野狼唤来啃食那些尸体,大漠上常常有秃鹫和狼群争食,几十里外都能听到这种让人胆寒的鸣叫,月氏王的残暴,已经让大西北的各个散居部落闻风丧胆,其余四部已经投诚,宣布誓死效忠月氏王。” 五福低眉敛目,据实禀报。 贵妃榻上,段阡陌赤裸着上身,由大夫在做中药艾灸,氤氲的烟气在室内弥漫,这一年多来,下人们都闻习惯了。 段阡陌下巴搁在交叠的手上,半阖着眼睛,鼻头浸出细密汗珠,背部的烧灼实在是有些烫人,那块皮肤都已经熏出一个陈年旧疤了。 “嗯,接着说。” 五福继续道:“秦少川十日前带走了江宁,带去了云萧先生配的方子,可能有几味药西北难寻,所以未见他按方子吃药,不过年前发的病已经大好了,最近没有再咳嗽了。”又道:“已经按照方子安排了人扮成走货的行商在敦煌城附近做买卖,还有您交待的让钦天监列出的关于双生子的观星吉兆,公函今早已经送到,整个大西北所有双生子享有每月一份月银的优待事宜,告示榜上贴下了公告。” 段阡陌“嗯”了一声,五福不明白这一声是什么意思,有些踌躇的杵在原地。 过了会,他小心翼翼的说道:“秦少川是因为收到了大兴的消息,才不放心江宁留在月氏,所以过来接人。”他顿了下,“王爷,西北的事您一直给兜着,现在传到皇上耳朵里了,要是皇上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段阡陌由大夫伺候穿好了亵衣,接过五福递上的茶轻抿了一口,修眉紧蹙,沉吟不语。 五福知道主子虽然面上平静,其实心里也在打鼓,看来西藩也将平静不了了。 大夫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有医嘱又不敢开口。 好一会,段阡陌抬头,像是才发现大夫还在,挥挥手:“退下吧。” 大夫支支吾吾的说道:“王爷,您肩胛上的旧伤要好好将养才行,接骨处在阴雨天疼痛,一定要记得熏艾,不能硬抗着。” “好了,下去吧。” 大夫怏怏的退下了。 段阡陌放下茶盏,突然问五福:“你说皇上会用什么手段来钳制本王?” 五福想也不想,道:“赐婚。” 段阡陌支肘榻案,在一怀落寞里淡淡的想着前事,放任黛色流泉缓缓垂落,遮住半张面容。 狭小空间里无处搁浅的寂寥,让五福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散了段阡陌眼底虚幻的影子。 良久,段阡陌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退至屏风旁他回身,段阡陌还是那个姿势,沧桑得如同一副墨香褪尽,纸卷泛黄的隐士图。 …… 司马夜将手中读完的密报就上烛火点燃,不一会就烧成了一簌灰烬。 西羌在两年前分裂,塞漠和英喆割据青海,以青海湖为界各据一半江山,而段阡陌的两州也在其中,正好搭界两方疆土。 青海三足鼎立,除了段阡陌那边平静不相争,英喆和塞漠这两年却是势均力敌,大小战乱不断。 今日,塞漠差人送来一份大礼。 因为钦天监的占星卜算的公函和活佛的预言相悖,他又从中制造了些罪状,终于找借口将活佛分尸,尸体用来祭天,只将一颗狰狞的头颅送来了敦煌。 这张信笺上只寥寥数字:不日将双手奉上英喆的人头,届时任凭处置,只求与晴同衾! 司马晴冷笑一声,英喆的人头,他要亲自取,至于说塞漠,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他该得到的惩罚就是怀着内疚和伤痛,悲哀的活着,直到老死。 五月的天,骄阳似火,被炙烤了一整天的黄土地,在夜里褪去了灼热,一弯新月娇羞爬上天空,沉蓝色的夜幕星子抖擞,月牙泉在月色清辉中温婉幽静,碎银粼粼。 司马夜驱马至此处,司马晴就长眠在此,他没将司马晴葬在月氏陵寝,而是选了这片干净的沃土。 那颗恶心的头颅,已经交给了狼群去处理,他只消来告知司马晴,这世上容不得他们的人,又少了一个。 拜祭完,倚在墓边说了会话,已经是三更时分,他起身告辞,却没径直回王庭,而是绕路到了月牙泉。 栓好马,他踱步至泉边,静静的站了会,开始脱衣物。 天上泉中,两轮弯弯月牙,将少年身体优美的线条,勾勒如天神的剪影。 他唇角笑意似有若无,漫不经心的解去身上的束缚,衣袂如云朵无声飘落,如玉如琢的精炼身形渐渐显露,被月光的匹练覆上了一层莹莹矜华。 许是受不得泉水沁凉,右腿微微往前抬了一小步,脚尖绷得笔直,扯出弓形脚背优美的弧度,一双生的极美的脚,精致的脚踝是最惊艳的部位,脚尖轻触泉水,平静的水面被氤开层层涟漪。 姿态极其优美的,往前踏了一步,浅水将脚背覆盖,他徐徐往前,反手将披于后背的头发捞至胸前,肩上那团火焰仿佛在跳动,要将暗处窥视的那双眼睛给灼伤。 “王爷披星戴月前来,一路上风尘仆仆,何不下水来,一同接受瑶华的洗礼,洗去一身罪孽。” 婆娑树影下,一条人影缓缓步了出来,水中那人已经将身体没入,掬着胸前长发,回眸一笑,沉入了泉中。 段阡陌施施然走到岸边,寻了个干净石头掀袍坐下。 水中人化身月下的精灵,穿梭在泉水中,绞碎水中月,散开点点碎银。 “王爷当真不下来?”他游到岸边,下巴抵着手肘。 段阡陌在岸边微微一笑,两手抱膝的姿势安静而又不失清贵,接到赐婚的圣旨,他便来了,也不知为什么而来,可就是来了。 人说月朗的夜能让人忘却白日的喧嚣繁杂,能望进十丈软红尘世一梦,原来此言非虚。 纵使他眉目含笑言语带刀,在这样一片静谧的夜里,尖锐也能当它化轻软浮云。 “无怪王爷不下水,罪孽又怎能轻易被洗去呢?是我太天真了。”他抬起手,水顺着手腕下落,就像是粘腻的血,洗不干净的。 段阡陌浅笑,拿出玉笛抵于唇边,笛声悠扬安和,如绵绵秋水载扁舟一叶,搁岸盛满兰芷的汀洲,静待向晚一帘疏雨。 他亲手将那个单纯的少年推至血染黄土的战壕,将他向往的安宁所在一寸寸倾毁,将阿夕那个名字湮灭在历史长河,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面目全非的他。 各自都有说不清的旧账新仇,也说不清这一切是对是错,若回到两年前,还会不会和英喆搭成协议,造成后来那样的局面。 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对他解释,西藩贫瘠,作为藩王要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而紧靠西藩的那两个州,矿脉和物产丰富,这对整个西藩来说,就是一个希望。在当时的他,如何能不动摇? 即使是错已经铸成,他深谙早已经失去了阿夕的信赖和依恋,所以他用了两年时间窝缩在肃州,不让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然而,今日他还是来了。 阿夕,无论你是司马夜或是司马晴,我永远都是为你倾心的段阡陌。 一曲终了,收笛入怀。 司马夜静静的靠在池边,似乎沉浸于曲调中,笛声停了一会,才恍然回神,唇角一勾,含笑睇过来,“王爷难道还要我再三邀请才肯下水吗?你看,我都准备好了。”说罢摊开双臂,露出了上半身。 段阡陌但笑不语,单手支着下巴,过了会才道:“上来吧,水里凉。” 司马夜狐疑的看着他,眼神里明白的问着:真的不需要? 段阡陌缓缓道:“就算你是司马晴,也不需用身体来回报我,瞒着圣上西北的情况,只是为了西藩而已,再说我没有那么利欲熏心一定要求回报。” 司马夜显然是质疑他最后一句,不禁嗤笑出声,转了个身背对着段阡陌,望着一池月光,淡淡兴味,浅浅无聊。 “是王爷教会司马晴,什么叫做利益交换,既然王爷不要,那么就别怪司马晴不还这个人情了。”他说罢就站直身体,往岸上走。 没走两步,段阡陌已经合衣下了水,挡在了他面前。 司马夜嘲讽的一笑,伸手解他的衣扣,段阡陌握住了衣领上的两只手,低下头,将唇印上冰凉的手。 他的姿态如此虔诚,温软的唇在手指间游移,浸了水的黑眸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让司马夜有种被珍爱的错觉,随即他回过神,挑眉问道:“王爷究竟是做还是不做?” 扑捉到他目中的恼意,段阡陌心头瞬间绽开了花一般,对他,阿夕终于有了另外一种表情。 他很想吻下去,以解两年来刻骨的相思苦,可他不敢,一旦吻上了,就真的成了一个利益的交换。 “真要报答,就让我抱一会。”几乎是请求,又怕他拒绝,话未落就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肩上那个火焰纹身,在眼底跳动,他的手覆上司马夜的左臂,触感坑洼不平,他就这么来回抚摸,在司马夜有些不耐时,忙轻声道:“赐婚圣旨下来,下月,我就要成婚了。” 下月就要成婚了? 这简直就是西北一大盛事,也是早就料到的不是么?为什么还会隐隐心疼,疼的喘不过气…… 司马夜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推开,笑道:“恭喜王爷,届时,司马晴必定前往恭贺王爷大婚。” 段阡陌紧紧绞着他的目光,良久方道:“本王……翘首期盼。” ☆、39 七月里,本不适宜婚嫁,但天子金口一开,便是阴月阴时诸事不利,也得谨遵圣意,照娶不误。 整个肃州城仿佛就是一夜蜕变,新一轮朝阳升起时,已经是十里红毡满城炫目,各家商铺门前的彩幡换成了红绸,大红的灯笼一顺排开,长街两头整肃一新,当空那顶太阳都比平日里更耀眼。 藩王府前门庭若市,各个管事和门政顶着大日头忙得大汗淋漓,马车和软轿挤满了府前空地,来贺的宾客络绎不绝的被引进王府。 司马夜是掐着时辰来的,骑着彪悍的漠北名驹,马儿红似火,他也是一身绛红胡服,身后仅跟着两名随从,马蹄得儿得儿的晃了过来。 此时大门外已经没多少人,只有长街上看热闹沾喜气的百姓,众人的目光像是被钩子挂住了似的,定定的投向了那火红的身影。 有那么一刻的寂静,门政陡然回神,忙小步子迎了出来,牵住司马夜的缰绳,有往后看了下,居然没有仪仗。 谄笑的躬身道:“月氏王大驾,小的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众人一听这名字,均抽了口凉气,门前的宾客转身就往里钻,长街上的百姓发出一声低叹,不一会就散了个干净。 门政尴尬的讪笑,司马夜跳下马,马鞭往门政手里一塞,径直跨进了府前大门。 他心下好笑,现在月氏王的名讳只怕可止小儿夜哭了,段阡陌他纵使想兜也兜不住,这样也好,暴虐安外,也可给觊觎月氏的畜生们一个威慑。 喜堂在前院大厅,喜堂外围满了人,里面传出礼官尖细的声音,已经唱到夫妻对拜了。 身后的家丁询问是否观礼,司马夜摇摇头,直接叫他领着去了前堂筵席上。 里面的下人恭敬的将他安排至首席,他安然坐着,任下人们端茶送水的忙活了半天,那边礼毕,此时才有宾客们三三两两的相携步入前堂,众人的笑意在看到安然坐于首席的司马夜时,生生僵在了脸上。 “哼!” 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按着名牌落座后,开始低声议论,说是低声,却字字清晰传进司马夜的耳朵里。 左不过是塞外的野蛮子一身血腥一身羊膻云云,旁边管事也不好劝止,只得战战兢兢的候在司马夜旁边,奉上茶水,“月氏王,您请用茶。” 司马夜接过茶杯,身后的随从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这一声让那些人立即噤了声,偷偷向这边瞟过来。 有胆子肥的,啧了一声,对旁边一人道:“听说驯兽的首先要跟野兽同吃同睡,要把野兽当亲人,你说,会不会被兽同化,变成不人不兽连野兽都不如的东西?” 旁边一人立即接口,“你这说法新鲜,我觉得很有可能,要不然怎么会自相残杀呢,据说那些蛮子杀了自己人,还割下耳朵分食,尸体就留给他的野狼兄弟来果腹,啧啧啧,真是令人发指。” “可不是,他们喜欢生食人肉,王爷喜宴上都是人吃的食物,我觉得应该在犬舍另辟一角,让他和自己同类同桌。” “锵!”的一声。 尖叫顿起,那两人的桌面上已经多了一把摇晃的弯刀。 司马夜闲闲走了过去,伸出手…… 那两人贴在一起,畏畏缩缩的像风中残烛般颤抖。 再伸手,他拔出弯刀,微微一笑让人眼前一亮,随即浅浅伸出舌尖舔过刀刃,那些人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抱歉两位,我只是一时没忍住,差点切下了两位的耳朵来下酒,哈哈哈……” 他猖狂的大笑,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笑容已经消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起茶盏眯眼细品。 整个前堂一片死寂,都不敢再出声,堂后帘子外站了许久的云雾,紧锁眉头。 一身喜服的段阡陌踏进前堂时,一眼就寻到那不下新人一身火红的身影。 方才已经有人禀报这边的情况,他立即赶了过来。 满席宾客见他来了,均松了口气,有义愤填膺的低声告状,段阡陌脸色一沉,看向安之若素坐于首席的司马夜。 那些人心想敢再王爷喜宴上撒泼,王爷定是恼了,于是都坐直了身体,眼观鼻鼻观心的等着看他出糗。 段阡陌走到首席,亲自斟满两杯酒,举杯敬司马夜,“方才拜堂,未曾远迎月氏王大驾,是小王的失礼,薄酒一杯敬月氏王,万望海涵。” 说罢饮下了杯中酒,执杯一照。 下面人傻了。 这是给予了何等的面子?藩镇之王礼数周全,一杯水酒敬一个边塞蛮子!? 司马夜淡笑饮下那杯酒,起身一礼,“今日王爷大婚盛典,司马晴在此恭贺王爷伉俪情深,百年好合,小王身有要事,告辞!” 说罢就走,段阡陌跟上两步,“月氏王留步!” 司马夜回头看他。 段阡陌张张嘴,此时告辞是两相得宜最好不过,但祝贺他的那八个字就像是刺一样,疼痛中失了分寸,循着本能就想留下他,至于说留下他做什么,此时也想不出了理由。 良久,他声音干哑的说道:“茶淡席薄,留下饮杯水酒吧。” 司马夜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笑脸再也撑不住,平静道:“王庭还有要事,天晚不好赶路,王爷今日大喜,该同宾客痛饮几杯才是,留步!” 段阡陌定在原地,那个背影在大堂门前一晃而过,堂外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在瞳仁里氤出无数个陆离的光圈。 司马夜径直出了王府,脚下生风,像逃离什么一样。 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变成眼里没有段阡陌的司马晴了,可就在喜堂里那声夫妻对拜后,高筑的心墙突然就痛苦崩毁,倾轧的遍地疮痍。 跨下骏马吃痛长嘶,飙风了般奔了出去,后面赶过来的两名随从忙跃上了马,追了上去。 司马夜骑的是漠北良驹,两人的亡命策马也已经赶不上了,没一会,前方的一团火红已经消失不见。 满月楼现在不是饭点,亮堂堂的大厅里,几个堂倌正围在柜台边说话,门口的竹帘被一把掀开,一个衣着华丽的异域俊美青年大步走了进来。 堂倌们还没开口,就听他边走边道:“两斤女儿红,两斤手抓肉!” 大热天里,他周身却冒着寒意,让人不敢靠近,一个胆子大点的伶俐堂倌忙客气道:“好嘞!客官稍待!” 忙不失迭的准备好了两坛女儿红和炸花生送了上去,细声道:“手抓肉是现烤,厨房里已经在准备了,先上酒,您慢用。” 司马夜懒得理他,倒酒就饮,几个堂倌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是特意来买醉的。 这种人不需要殷勤招呼,只要保证能要酒上酒,留下安静的一角给他就行了。 其实忽略那股冰冽的气势,光看容貌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几个堂倌偷偷的拿眼瞄他,这青年轮廓深邃,带着异域风情,五官俊美无俦,有一丝不符年龄的沧桑和落拓,却又和气质浑然天成,真是矛盾。 手抓肉还没上,一坛女儿红就见了底,堂倌们摇摇头,看来这位客官今儿个要留店了。 热腾腾的手抓肉上了桌,司马夜用手捻起一块,定定的看了半晌,突然塞进嘴里,还是那个味儿,外皮焦香内肉松软,咬下去肉汁满口留香。 只是时过境迁,不知是胃口养叼了还是味觉迟钝了,他最念念不忘的手抓肉,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跑个腿,去买一包糖炒栗子!” 有堂倌“唉”了一声,忙跑出了大堂,没一会气喘吁吁的买回一包刚出锅的栗子。 司马夜掏出一颗,在嘴里吮了糖沫,抵在板牙上用力一咬,栗子碎开了,满嘴的栗子壳。 “客官,不是这样吃的。”小堂倌好心的提醒,拿出一颗剥了,递上栗子肉。 司马夜看着他,小堂倌被看的两腿打颤,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不想司马夜却接过那颗栗子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感激的一笑,“多谢!” 小堂倌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一笑。 “坐下,帮我剥。” 堂倌“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两人年纪差不多,堂倌跑堂见到的形形□□的客人很多,也算是一种阅历,聊着聊着还打开了话匣子,天南地北的说的口沫横飞,司马夜便边喝酒边吃栗子,偶尔应上两句。 “就在未立藩以前,这片地儿跟关外没两样,马贼隔三差五的来,不但抢银钱,还抢粮食人口,中原那边是募兵,咱这边是征兵,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兵不够了,直接拉人……哎,都是一朝人,咱这大西北的人命就贱些……” 司马夜淡淡道:“你说的是以前,现在呢?” 小堂倌眼睛一亮,眉飞色舞的说道:“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咱们王爷体恤百姓,禁绝了一切私矿私窑私作坊,现在的火器兵器矿脉火窑全是官府辖治,从不苛扣工钱,田地皆是摊丁入亩,优待老百姓,那些乡绅大户们谁都逃不得赋税,两年前并入了青海两州,那两州的收入全拿来置办了校舍和民居,咱们藩镇的百姓才确确实实享受到了天朝的恩泽。” “说来你别不信,王爷每月都会来满月楼几次,诺!”他指向大堂里的一个席位,“每次都是坐那个位置,点上一壶女儿红,一盘手抓肉,一坐就是半天。”他捂着嘴笑道:“没想到王爷那么矜贵的人,也会入乡随俗,吃手抓肉还真是用手抓。” 司马夜呆呆看着那个空席位,眼前有些重影,好像看到一身梨花白袍的俊逸男子,手执布巾,帮少年仔细擦着满手油腻。 “嘭!”一声巨响。 司马夜睁开迷离的眼,此时已经是满堂食客,小堂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忙活开了。 有人叫道:“快看,王府今日喜宴,放烟火了!” 司马夜直起身子,向外望去,只见七彩火龙直冲云霄,霎时火树银花不夜天。 ……如墨的夜。 无限包容着为喜庆盛事而绽放的璀璨光芒,一点一点的光束聚集而后散去,散去的花魂还似乎在眼中,不容人回味,接踵而至的魅影便此起彼伏竞相斗艳。 满月楼外聚满了观看烟火盛景的百姓,张张笑脸在璀璨光芒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拥戴藩王的人们自发开始欢呼喝彩。 王爷王妃夫妻和美,早生贵子…… 满城锦绣,十里妆红,望极银桥,不夜长天! 盛况空前,没人会注意落寞一角酒尽菜凉,那俊美青年以手撑额,满天的璀璨照不亮眼底空茫,只是唇角那一抹笑,却似陡峭春寒里不合时宜怒放的艳桃,倔强的倾尽生命也要……开至荼蘼。 ☆、40 一年时间不过转瞬即逝。 月氏并吞了八大部落,聚集了散居游民,鼓励农耕,开荒扩土,领土已经囊括塞外整个版图,直至陇山为止。 三年前的杀伐和硝烟似乎已经淡去了,不管在外人眼中月氏王是如何暴虐,但在月氏族民心中,月氏王永远都是大漠的神祗。 江宁时有信来,他九弟莫纤尘竟然真的没有死,隐姓埋名住在江畔渔排,他带着小三儿安居在庐州府,在一家歌舞坊作琴师,闲暇时也会为舞姬们画些画像赚点银子,虽然清贫,但却乐得自在。 司马夜也会回信聊些近况,只是没问江宁和秦少川之间的事,因为他从特殊渠道得知,秦少川好事将近,这些再去深究已经毫无意义,两个男人之间,原本就是有悖伦常,且不谈被亲朋祝福,就算是接受恐怕也是不可能的,秦少川选择娶妻生子并非怯懦,而是顺应天意。 桌案上信笺散乱,烛台上烛火将尽,灯芯噼啪豆火跳动,司马夜感觉头有些疼,也未叫人添烛,懒懒靠近四方椅里,闭眼假寐。 烛火终于燃尽,“咻”一下熄灭,蓝烟袅袅而上,黑暗沉沉的压了下来。 一双柔软的手抵上太阳穴,不轻不重的按压。 司马夜舒服的叹了口气,也不睁眼,自言自语道:“突然想吃南瓜粥了。”说罢还砸吧了下嘴。 身后人噗呲一笑,也只有在她面前,司马夜才会褪去锋芒表象,露出些孩子气。 想起王爷大婚那日,她辞别王爷一路跟到满月楼,一眼看到灯火通明的一角,身披永夜黯淡的他,当时就模糊了双眼。 王爷说,自从江宁走了后,阿夕身边没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更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他给不了寒凉夜里一盏热茶,给不了向晚风中一袭寒衣,给不了寂寞归途诗酒年华,给不了塞外长歌两骑悠然。 ……云雾,你就帮我照顾他吧,让他在冰冷的四方王庭里,能感受到些许暖意,他想要的并不多,只是一个陪伴而已。 一身喜服的王爷,垂手立于红绸锦簇的王府大门前,目送她登上马车,她回首,那融在满目热烈绛红中的身影,枯槁的就像是满庭葳蕤下无奈盘踞的老树根,命运使然,无从挣脱。 司马夜快睡着了,云雾拍拍他的肩,“去榻上睡吧。” 这一拍,却让他清醒了不少,睁开眼,懒懒抱怨:“那些人叫我立妃,吵得头疼。” 云雾笑道:“你不想立妃么?月氏王今年二十三,风华正茂,正是成家的好年纪。” 司马夜霍然站了起来,有些不高兴的盯了云雾一眼,“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聒噪的女人!” 云雾掩嘴偷笑,黑暗中司马夜的眸子熠熠闪光,她忙止住笑,“你若不想,他们也没办法,总不会将人卷了送你寝宫来吧。” 司马夜道:“他们当然不敢,只是都觊觎大妃这个位子,叫人心烦。”话音未落,他弯腰探近云雾,一语惊人,“云雾姐,要不你嫁给我吧。” “呸!” 云雾涨红了脸,狠狠瞪了司马夜一眼,突然就想起王爷,现下才意识到,虽然是玩笑,但司马夜总有一天也是要娶妻的,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婚姻就是王权路上的祭品。 “我去睡了。”司马夜打了个哈欠,往床榻走去,身后云雾突然道:“我嫁给你吧!” 司马夜顿住了脚步,不可思议的转过身,黑暗中看不清云雾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大妃的位置若一直空缺,就会引起各个派系的纷争,一旦内乱,政局不稳,百姓就会受苦。”云雾悲哀的一笑,“我本就没有什么以后,一个大妃的位置,至少能保证我下半辈子安稳无忧。” 司马夜平静的说道:“即使你不是大妃,有我在的一日,也能保证你衣食无忧,我方才只是玩笑,你莫要往心里去。” “你嫌弃我?”云雾狡黠的笑。 “我怎么会嫌弃你。”司马夜表情认真,“我是怕耽误了你,这不是玩笑,一旦你嫁给我,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以后若是遇到中意的人,后悔都来不及。” “不嫌弃就行。”云雾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能帮到你,我无所谓的。” 司马夜还要说什么,云雾推了推他,“去睡吧,明日再谈。” …… 日不染沉秋,漏夜一场雨,润了一夏干涸黄土,凉了枯秋一片萧索。 一大早,一骑穿越肃州城门,马蹄卷起猎猎秋风,直奔肃州藩王署,来人骑术精绝,一身窄袖胡服,袖子上插月氏鹰羽徽记,马鞭赫赫生风,吆喝声响彻肃州长街,一脸喜色。 王署前厅正例行公事,开每三日一次的早会,前厅坐满了首府各处官员,段阡陌端坐首席,正听下面人汇报帝都的消息。 “皇上龙体抱恙,现朝中政务均是二王爷辅佐太子处理,太子已然亲政。” 段阡陌点点头,问:“太医院请脉的脉案是怎么说?” “据说是肝郁气结,风寒浸体,四年前唐欢叛逆,圣上那时一连几日未曾休息染上的病,最近加重了些,偶有呕血。” 段阡陌眉心一跳,心里泛起一阵寒凉,虽说兄弟间并不亲厚,但毕竟还是兄弟,现天子龙体抱恙,若是有个好歹,朝中又要乱成一气。 正沉吟着,从半掩的门缝见一人由五福带着,远远的从正门穿了过来,那人一身胡服,两手端着一本红色文书。 他不禁皱起眉,站了起来。 “王爷,月氏来使求见!” “进来!” 那人跨了进来,行礼时,段阡陌就盯着他手中的红色烫金请柬,心中突突的跳个不停。 “……大婚定在本月十五,月氏上下届时必恭迎王爷大驾……”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耳中一阵阵的嗡鸣,一口气提不上来,随即两眼一黑就栽了下去。 在梦中他痛骂自己,只许他立妃生子传承子嗣,为何听到阿夕大婚,就会气急攻心这般难受,若将心比心来想,自己大婚那一日,阿夕该有多伤心。 “王爷,王爷……” 榻边有人小声抽泣,段阡陌心中郁闷,却不得不睁开眼。 “王爷,你醒了?” 西藩王妃哭得梨花带雨,见他醒来又破涕为笑,“大夫说王爷的旧伤又犯了,敷了药,现在可还疼痛?” 王妃是内阁大学士的独生女,知书达理温婉可人,段紫陌为他选亲看来还是用了心的,并非随意指户人家。 她这样一问,肩胛处确实是隐隐作痛,段阡陌扯了个寡淡的笑,温言道:“还好,你照顾了几个时辰,去歇着吧。” 王妃不放心,拍拍他的手,微笑问道:“王爷要用点粥么?” 段阡陌没有一点胃口,未免她操心动了胎气,就点了点头,“让下人来侍候吧。” 王妃乖巧的一笑,起身去换下人,没一会毛尖托着紫檀木盘进来伺候段阡陌用粥,王妃便倚在榻边坐了下来。 她笑看着段阡陌一口口吃粥,两手习惯性的抚上圆滚滚的肚子,缓缓道:“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这小家伙这几日闹腾的很,搅得人夜里都睡不好。” 段阡陌看向她,有些歉然,大婚后一直拖着未圆房,她娘家人一直来信询问,才在两个月后例行公事的圆了房,未想就那一次便怀上了,他便借口分了房,这女子若是刁钻任性,他还能理直气壮的生疏她,可偏偏她却是个知趣的贤惠女子,有时候乖巧的让人心疼。 “让龙井在暖阁里摆张小榻,夜里就让她照看着吧,大夫今日把过脉没?”段阡陌问。 “请过脉了,说是孩子很好,王爷放心。” 段阡陌见她一脸喜色,心中郁闷便消了些,心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求的呢,阿夕娶了云雾,来年只怕也会喜得贵子,他所愿也就是阿夕能幸福,云雾也确实是个好女子。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阿夕就是他这一生里的信仰,能远远遥望他安好足矣。 十月初五,青海快马来报,铜矿塌方,当地官府将大山戒严,初查是□□引起的矿脉崩毁,佃户雇工死伤无数,因为雇工大多数是当地土著,一石激起千层浪,死者家眷和宗祠子弟近千人大闹府衙,已经发展成□□,十万火急! 段阡陌连夜启程赶往青海,另派五福将五车贺礼送往敦煌,兵分两路同时出发。 十月十三,月氏王庭一骑绝尘,以电射的速度向陇山飙风般驰驱,塞漠发来急信,暗卫探得途径青海的陇山要道,被英喆布下了埋伏,段阡陌一行必遭伏击! 塞漠的消息错不了,段阡陌从肃州出发已经八天,按时间来推断,他就在今日进入陇山,穿古道入青海。 英喆和塞漠目前的争斗如火如荼,英喆若夺回两州,他统治青海的胜算就会大一层,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这个危机!? 段阡陌一行是赶赴出事矿点处理善后事宜,只会带上数百护卫,若是中了英喆的埋伏,焉能逃生? 司马夜卯足了劲扬鞭策马,身体低俯马背,只望插上一双翅膀,即刻就飞到陇山。 段阡陌,你不能死!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12节 ☆、41 古道西风,黄沙绵延。 黄天之中,茶寮之间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往西便进入陇山地界,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家茶寮,生意极好。 最大的一张桌子,被六个汉子给占了,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子严丝合缝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 一个汉子要了一碗白水,又问老板要了两个老面馒头,送到马车里。 那汉子也不近前,只撩开了帘子递上吃食,所有人均看到一只白净的手接过了食物和水。 在这种地方出现马车本就稀奇,而且还是装着女人的马车。 茶寮里休息的商旅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碍于那六个大汉凶神恶煞的,也不敢大声说,都是压低声音咬耳朵。 陇山附近马贼猖獗,这六个汉子带着个女人赶路,便很有可能是贼匪们从哪里抢来的良家女子,商旅们对马贼深恶痛绝却敢怒不敢言。 靠土灶旁边的一桌烟熏火燎的没人愿意坐,单独坐了一个人,背对外面,一口一口的喝着茶,聆听着其他人的小声议论。 那些汉子几口填饱了肚子,便拿起大刀起了身。 待马车起行后,最里桌的那个食客也悄然消失无踪。 那六个汉子穿着西北常见样式普通的皮坎肩,脚下穿的却是厚底靴,做工精良经久耐磨,是侍卫和军营常穿的一种行军靴。 马车驶的并不快,一个时辰后才进入陇山古道。 车内的女子大腹便便却衣着华丽,两手捧着异常大的肚子,秀眉轻蹙。 古道上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小腹开始隐隐坠痛,十几日前王爷动身去青海,她便带着侍女去寺庙求平安,却不想遇到劫匪,那些人将她掳到这荒郊野岭,一路照顾却还妥当,不知是些什么人,若是讲她掳来为难王爷,她即便是死也不会让那些人得逞,只是腹中孩子又怎么办才好? 马车底座本有条缝隙,在她眼皮子里下越来越大,突然裂开,她吓得一跳,将自己送进车厢最里面,捂住了嘴。 车底下钻进来一个男人,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捂着嘴,乖乖点头。 那男子就像是一片羽毛,身体柔韧纤细,从底座飘进来,没有一点声响。 他也在观察她,微微蹙着眉,俊美无俦的五官表情却很冷漠,一眼看到她的肚子,眉毛蹙的更紧。 男子突然凑近,纵使对他的样子并不陌生,这一年,曾见过王爷手绘画像何止百副,早已铭记于心,见到真人却还是有些抵触,她往里缩了下,有些害怕。 “你是谁?”男子低声问。 她慎了慎,暗自忖量能不能说真话,他会不会因为她真正的身份而对她和孩子不利。 她松开嘴上的手,小心谨慎的低声问:“你是月氏王?” 男子没说话,一双酒红色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芒,那一刻,她感觉他眼中流泻的微光如一曲葬花祭,落英缤纷转瞬化净土。 她突然抓住男子的手,低声哀求:“救我!” …… “王爷,要进山吗?” 护卫一脸疲惫,低声问段阡陌。 后面的护卫们也是满脸疲态,出行的两百个人,现在所剩无几,放眼望去,人数一目了然。 前面是大山,后面的刚穿过的山,地势不熟,就算是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在进入陇山时遭到伏击,一连八天,在山中打游击,对方熟悉地势,在护卫们一个个倒下后,那伙人也不再发动攻击,只是赶着他们绕大山,现在想来,青海矿点被炸,土著肇事和山中伏击,就是一个陷阱,他们没有退路,只有顺着对方的目的进山,才能找到始作俑者。 “进山吧。” 一队人陆续进山,没走一会,便听到马蹄的声音,山岚中一个人影影影倬倬的越来越近,护卫们拔刀戒备,将段阡陌围了起来。 “是五福!” 一人眼尖,惊喜的叫了一声。 段阡陌放眼望去,确是五福策马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五福押送贺礼去敦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王爷,十三日前王妃被掳了,属下得到的消息,劫持王妃的马车所走的方向是陇山。”他顿了下,低声道:“五日前月氏王一人一马出了敦煌,出发的方向也是陇山,属下带人一路追踪,刚收到先到一步的探子消息,三个时辰前,古道茶寮有一辆马车及其可疑,同一外貌极像月氏王的男子在此地汇合,一起进了陇山古道。” 五福话音一落,就是一片沉寂,护卫们小心的偷瞄段阡陌,只见他双唇紧抿,目若凝渊,沉吟不语。 月氏同西藩一直亦敌亦友关系复杂,若要追溯起来,三年前月氏大司马之死,王爷脱不开干系,这个月氏王绝对有掳走王妃在陇山设下埋伏引王爷前去相救的理由。 看来这件事的背后操纵者,就是这位月氏王了。 护卫们握紧了拳头,两百个兄弟,现在只剩下三十多个人,那些命,必要找罪魁祸首讨回! 段阡陌突然抬起头,环顾一张张悲愤的脸,只淡淡道:“不会是月氏王,本王相信他。” …… 司马夜撩开车帘,打探外面情况,马车后面跟了五个人,还余一人驾车,他没有把握能一举放倒六个人,只能碰碰运气,先将驾车的制住。 打定主意便动手! 刀光如电,人未到刃先出,透过车帘直插车夫背心! “唰——”一声,车帘被骤然掀开,一道劲风扑面,司马夜侧身避开,心中暗凛,那些人已经早有准备,看来是故意露出马脚让他追上来的。 打斗中,手中刀子脱手,又是一个颠簸,王妃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司马夜一惊,往后看时,背后中了一掌,整个人向下一蹶,正好趴到王妃脚边,触到一手温热滑腻。 “我我……肚子疼……”女子惨白了一张脸,鬓发被汗液贴在了脸上,“救救我……” 司马夜心道不好,返身飞快的扑了出去,车夫扬起马鞭点射过来,司马夜不退不避,迎面挨了一鞭,霎时眼冒金星,右手在大腿上一抹,匕首到手,拼力就是一刀直插车夫肩胛骨! “啊——”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司马夜跳起一脚踹飞那车夫,车夫落地间白光一闪,鲜血飞溅,马儿臀部中了一剑,吃痛后受惊长嘶,飙风般射了出去。 车顶“砰砰”作响,后面的有一人纵身跃了上来,掀开了车顶,提刀就刺,却在半途生生卡住,司马夜手握刀刃,向上一顶,那人脱力被甩出了马车。 阿夕跃上马背,企图控制住受惊的疯马,两手手心的伤口在缰绳的摩擦中越绽越大,粗劣的缰绳勒进伤口,曳血不绝,身后如飘开彩带一缕。但此时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脸和全身都是麻木的,他回头看了眼车厢,里面□□不断。 后面的人策马直追,没有很快追上,也没有落下去,就在车后不远吊着,他坐下的疯马受制不住,车辘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他从没想过会落到这种境地,会为了段阡陌的王妃和孩子拼力一搏,这是他该负的责任么,段阡陌的女人和孩子该由他来保护么? 这种问题本该是可笑至极,可他就是揽下了这种可笑的担子,大抵是上辈子就欠他的,今世来还,三日前得知段阡陌的消息,他不也是想都没来得及想便策马来寻,左不过就是一个解不开斩不断说不清道不明的前世债。 …… 崖边,黑压压两路军队沉肃对峙。 一身黑甲的塞漠的黑眸中聚满了蓬勃怒火,对面一人轻袍缓带负手立在风中,他身后千军仪表端肃,跟他的清疏随性决然不同,若没有这满野铁甲重兵,单独他一人立于这崖顶,倒是有些世外隐士的风流韵致。 塞漠恨不得将眼前人挫骨扬灰,若不是他,司马晴就不会惨死,若不是他,西羌也不会分裂! 英喆,我按兵不动等待机会将你手刃,不想却被你先于一步动作,用司马晴的遗骸相要挟将我骗来此处,今日我塞漠便是自戕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我本以为你至少该谨慎赴约,等待时机再给我迎头痛击,不想你却真的来了。”英喆轻笑,缓缓轻声问道:“看你的眼神,好像要吃人,难道就这么想我死?” 塞漠冷哼一声:“塞漠残生只余一念,便是取你英喆项上人头!” 英喆大笑,笑得讥诮,他半转过身,将眼底掩不住的一线悲哀仰天散灭于风中。 “废话少说,出手吧!”塞漠身后王军齐齐并阵,兵器锵然一响! 英喆心头一震,却不是为对面王军的气势所震慑,而是他还不死心,还想将这三年来问了无数次的问题再问一遍,“塞漠,你当真为了司马晴,要同我决裂?” “废话少说!”塞漠也是第无数次的回答他,“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英喆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但凡你有一丝悔意,西羌不会分裂,但凡你对我低一次头,我便会双手奉上青海半土,但凡你眼里有我,我们之间不会这样,我英喆必是拼尽心里,也会辅佐你一辈子。”他缓了缓,见塞漠默然不语,心中升起些许希冀,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绞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塞漠,若你能迷途知返,英喆帮你夺回青海两州,并吞月氏,一统大西北,立国称帝,可好?” 最后一个字方落,眼前白光一闪,身后的大军发出一阵低沉的惊呼,他飞快的仰面避过那一刀,虽然有所戒备,却还是因为方才情不自禁上前了一小步而见了血,惨然一笑,他直起身,示意身后大军噤声。 “你若执迷不悟,我也无话可说了。”负手于身后,努力将背脊挺直,冷然道:“我便送你一件大礼,想知道是什么吗?” 塞漠眉心一跳,心中闪过不好的预兆。 英喆小子勾去鼻梁上一抹鲜血,道:“你心心念念司马晴三年,为了他,练得一手妙笔丹青,那些画像栩栩如生……”他嘲讽的一笑,“一个西羌王,一个西藩王,都为了这张脸食不知味,殊不知这张脸却让我看了想吐,就连噩梦里都是这张可恶的脸来回闪现。” “你想怎么样?”塞漠寒声问。 “我想怎么样?这问题问的好。”英喆勾唇一笑,笑容散去后神色变得狰狞,突然吼道:“既然你们都这么喜欢这张脸,那么就一起去死吧!” 震动由远而近,有人发出低呼。 塞漠循声望去,只见几十丈外一辆马车朝悬崖边直冲而去! “你带信给月氏王告知段阡陌遇袭的消息,我掳了西藩王妃一路到陇山,他们俩无论谁死,段阡陌都不会放过你我,而我要的就是成全你说的……”他突然停了下来,定定的看着塞漠渐渐变色的脸,缓缓吐出四个字:“不死不休……” 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后同穴吧! 西羌百姓背地里唾弃他狼子野心,分裂西羌,又有谁能体会爱而不得的锥心之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权利地位在他眼里根本就比不上塞漠一个眷顾的回眸。 他做的还不多吗? 就连赴死也要拉着段阡陌和司马夜,只为了西羌不落到他们任何一个手里,至于以后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一生情怀满腔错付,他认了。 只盼同他遁入轮回后,下一辈子再无牵扯。 “杀——” 塞漠高呼一声,立时厮杀震天,两片方阵如飓风卷麦田般,绞在了一起。 五福听到交战的嘈杂声,喧嚣声此起彼伏,正要回头请示,却见眼前一花,段阡陌如离弦的箭一般,顶风射了出去。 他转头,脸色大变,“快,去帮忙!” 身后有人追,前面一线断层已经落入眼帘,跨下疯马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司马夜双目一凝,挥刀就砍,右边扯得紧紧的马绳“砰”一声断开,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惯性下右边车轮被弹飞了出去,车厢里的女人被颠得一声惨叫,半边身体被甩出了车厢。 司马夜丢开缰绳,半身横卧下来用身体拦住女子,挥手又是一刀,却听后面一声惊呼,“阿夕,不要——” 是段阡陌! 他心里撕扯般的一疼,这个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砍断马绳,疯马跨出了悬崖,直直坠落,车厢陡然侧翻,轰隆隆轧过碎石地面,离悬崖只余五丈! 他翻身护住女人,向车厢后面滚,试图用将重量拖住车厢的瞬移,只余三丈了! 对面苍翠一色,半空山岚迭起,葬身此处,也不失为一处净土。 车厢滑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只是已经滑到了悬崖边。 风驰电擎猛追不放的段阡陌,突然纵身跃起,扑了上去,两手抓住了车辕,随着车厢的跌落,一同坠了下去! 五福目疵欲裂,大步一跨,几乎撕破了裆,堪堪拖住段阡陌的左腿,后面的护卫紧接着前仆后继,一人坠一人,结草绳一般结了起来。 段阡陌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他整个人倒吊在崖边,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车厢滑落的地方,崖壁下横生一棵幼松,将车厢托住了。 “阿夕……”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看到马车冲向悬崖,那一刻心中的惨痛,就像是整个人被撕裂了一般,只余一个念头——不要先走,等我一起! 车厢晃动了一下,段阡陌往下一坠,一石激起千层浪,整条人绳也跟着往下滑。 一颗松树保持不了车厢平衡,若不是人绳攥着,定会侧翻坠落下去。 车厢里,司马夜一手紧紧抱着王妃,一手攥着车窗,女人两腿间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现下已经见红。 “王爷……王爷……” 她的脸已经失去血色,两唇轻轻蠕动,不断念着这两个字。 段阡陌心中一揪,唤了声女人的小名,司马夜怀中的女人睁开了眼睛,似乎找回了意识,向上看去,透过侧面的缝隙,看到段阡陌半张脸,她惊喜唤道:“王爷!” 段阡陌回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良久,艰涩的轻声说道:“你松开手,抓紧车窗,我才能拉你上来。” 司马夜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段阡陌的半张脸,那只眼睛也正看着他,给他暗示。 且不说她一个羊水破裂即将临盆的女人,就算是健康的人,自己攥住车窗也不会获救,段阡陌已经没有手来拉她。 女人一旦松开了他,以他的身手攀出车厢跃上悬崖很容易,但势必会引起车厢震动,这样一来,里面的人就必死无疑。 段阡陌的选择,是保他的性命!? ☆、42 女人突然笑了,笑容温婉幸福,却热泪盈眶,她轻声问道:“王爷能为我画一幅画么?” 段阡陌微怔,面色闪过一丝疼痛,低哑的应了一声。 “就画我穿着那件鹅黄色宫纱裙,王爷曾说我穿那件最好看。” “嗯。” “王爷,我不后悔嫁给你,就算是……”她闭上眼睛,满脸泪痕,“下一世,王爷定要先遇见我,好么?” 段阡陌的眼泪敲打着车厢,透过车窗滴在她的脸上,女人满足的一笑,放开了攥着司马夜的一只手,抚上脸颊:“王爷为我哭了……” 她转过头,仰面看着司马夜,表情里没有不甘没有委屈,只是很单纯的想看看段阡陌心底里最珍贵的这个人。 五福痛哭出声,他终于忍不住,哑声道:“王爷,王妃肚子里,有小世子!” 段阡陌逃避般的闭上了眼睛,他又何尝舍得,何尝不痛心? 女人对司马夜淡淡一笑,缓缓松开了手…… “阿夕,放手!”段阡陌咬牙低吼。 怀中的女人徐徐下滑,司马夜突然加重了手中力道,低喝:“抓紧!” 女人不解的抬头看向他,在一片惊呼声中,司马夜两腿向上一顶,车厢猛力一晃,车辕在段阡陌手中脱开,与此同时,司马夜如一条游鱼从车门处滑了出来,一脚勾上树干,车厢擦着身体直直坠了下去,底下轰然一声巨响,一缕烟尘笔直上冲。 段阡陌仓惶大叫:“阿夕——” 烟尘散开,现出松干上单脚倒钩的司马夜,两手攥着王妃,在空中晃动,松枝簌簌,发出惊心的嘎吱声音。 “快,往下放!” 段阡陌身后的人立即匍匐往前蠕动,还差寸许就能抓住司马夜的脚! 突然一声高喝:“英喆!” 人影带着风声扫过,段阡陌惊然抬头,英喆当空掠下,温热的鲜血扑了段阡陌满脸,英喆的白色身影擦过他倒吊的身体,往下坠落。 后面紧随过来的是塞漠,他一刀砍中英喆的左肩,鲜红的血溅了他一身,看着那个白袍开满朵朵艳梅的身体直直飞出悬崖,他下意识脱口唤出了他的名字。 英喆突然出脚,正中司马夜的腿,三人在一片惊呼声中直线下坠。 段阡陌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吼,塞漠定住了脚步,满脸呆滞,不敢往下看。 方才还在激战的士兵戛然而止,崖顶上一片死寂。 山岚层层叠叠往上涌,视野里一片模糊,段阡陌只觉得天地一片黯然,脑中一片嗡鸣,悲恸超过承受力,就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他脸色充血,额头绽出青筋,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夕……阿夕……你本来能活的…… 崖山的空气似乎静止了一般,良久…… 五福手里段阡陌的腿缓缓滑动,靴子还在手里,脚却已经快脱手。 “王爷!”他颤声叫,回头大喊,“向后拉,快!” 正要动作,悬崖底下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是世间最纯净的声音,拂过满目疮痍,拂过人间百态,拂过战火硝烟,拂过悲痛伤怀,拂过此地数万张神色各异的脸…… 段阡陌的紧锁眉目悄然松开,惊喜占满了眼眸,塞漠冲到崖边,掰着崖壁探头向下看,满野士兵褪去了肃杀之气,人人屏息。 下面有一处绝壁,被山岚掩盖,绝壁本只余一人容身,现在却挤下了三个人。 王妃背靠山壁,两腿大张,鲜血淋漓,神智已经不清,刚才拼着最后的气力产下孩子,已经是油尽灯枯。 司马夜用外袍包住孩子,抱给女人看,“是个儿子。” 王妃努力睁开眼,英喆哼笑一声,道:“生下来也是活不长的命,何苦来哉,不如不来这世上走一遭。”他视线所及之处,是绝壁上一条缝隙,因为陡然承重,绝壁不堪重负,缝隙两边的碎石已经纷纷下坠。 “就算是死……”她气若游丝,低声道:“……也算是看了眼这人间,不亏。” 话音方落,便闷哼一声,开始扭动身体,司马夜大惊,王妃断断续续道:“肚子疼,像……像是……还有一个……” 挂在崖壁边的英喆,蹙眉睇了过来,突然仰天长笑道:“双生子,哈哈哈,段阡陌,你一念之间放弃的可是三条生命,莫说我罪孽深重,你也不输于我,为了一个男人抛却妻儿性命,哈哈哈……“ 他这样一笑,碎石下坠愈加猛,司马夜感觉到脚下开始在晃动,他朝上面叫了一声:“放条绳子下来。” “怎么,你打算逃命了?”英喆斜斜睨他。 这么长的绳子就算是有,一时半会也只能找来一根,三个人里面,也只有受伤最轻的司马夜能有气力爬上去。 上面传来段阡陌的声音:“绳子放下来了,你们还好吗?” “你们?”英喆嘲讽的一高声调回道:“听到亲儿子的声音,你心动了么?只可惜已经晚了,绝壁要塌了,你的女人儿子和情人全都要葬身崖底,哈哈哈……要怪就怪你们爱错了人,只认这张贻害众生的脸。” 司马夜将婴儿系在胸前,抓住了绳子,低头看了一眼,王妃疼痛难忍,抽着凉气,努力抬起头,眼神是复杂的。 她感激司马夜舍命相救,庆幸能保住先出生的这个孩子,遗憾的是,肚子里这一个,将同她一起葬身崖底,她多么希望能死在王爷怀里…… “多谢你!”她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英喆冷笑道:“真是蠢货,他可是要带着你的儿子和你的男人逍遥去了,还感谢他?” 司马夜懒得理他,将绳子在腰上缠了一圈,灵活的攀了上去。 “我们就等死吧。”英喆缓缓滑坐下来,手捂着肩上可见白骨的伤口,就算是这绝壁不坍塌,血流尽了,也是一个死。 王妃捂着肚子,下坠的痛感已经麻木了,她知道这是孩子的生命在流逝,睁开眼只看到头顶缭绕的雾气,却寻不见崖边那张关切的脸。 “就算是他和王爷在一起……又怎么样……” 女人突然一句话,让英喆皱起了眉头。 她艰难的转动头颅,掀开眼皮子看了看英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不恨王爷不爱我,只怕他得不到爱,孤寂一生。” 英喆有些愕然的看着女人,听她缓缓道:“强求不来何必执着,我只愿在百年后,他心中的我是个值得记住的好女人就行。” 值得记住? 英喆不禁仔细咀嚼这四个字。 什么人值得记住?一生里只有某一个人不谈值得与否,直接便在心里打下了烙印,塞漠的心上的烙印,绝不可能是他。 而他在塞漠心中,只怕已经是一个值得记恨一辈子的人,他错过了塞漠那一朵花开的时间,还一步步将自己变成一个求而不得,偏执可恶的人。 他所做那么多,本源就是得到塞漠,可如今得不到他的人,就连心都伤透了,换来的就是塞漠一辈子的记恨。 司马夜攀到崖顶,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抬头,迎上段阡陌关切的脸,那黑瞳瞳的眼中压抑着满满的狂喜,就连那只手,都在颤抖。 司马夜递上自己的手,即刻被紧紧握住,一个力道将他整个人提了上去,撞进一个怀抱,被一双颤抖的手,紧紧的箍住。 他的下巴搁在段阡陌的肩上,被勒的喘不过气,这一刻他能深刻的感觉到段阡陌的凄惶无助和失而复得的欣喜。 一声小猫般的叫声,段阡陌整个人一抖,松开了司马夜,低头看向那个轻微蠕动的小小包袱,嘴角抽搐,竟有些不知所措。 “是个儿子。”司马夜将孩子解下来,交给段阡陌。 这人都不知道怎么抱孩子,缩手缩脚的。 司马夜扯过他的右手,将孩子送了进去,掰过左手环住包袱,迟疑了下,低声道:“王妃可能……我尽量救她上来。”说罢便攀下悬崖。 段阡陌上前两步,欲言又止。 只有身怀密宗瑜伽的司马夜才能有机会将王妃救上来,冒险是肯定的,但他有什么理由去能阻止? 身陷两难的境地,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焦心的无力感,几乎将人生生撕碎。 头顶有声响,英喆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司马夜。 王妃已经半昏迷,偶尔无意识的抽搐,司马夜小心的落地,跪在了她张开的两腿间。 不知是谁在呼唤,声音没有起伏却很坚定,他在说:“为了孩子,你要撑住,我会帮你,睁开眼睛来……” 她依言睁开眼睛,司马夜跪在她身前,两手掰着她的膝盖,“你可以吗?” 她咬咬牙,点头,“嗯!” 司马夜好像松了口气,右手抚上了她的肚子,“跟着我的手用力!” 小腹下一阵剧痛穿便四肢百骸,她疼的猛抽气,听到司马夜叫:“用力!” 崖顶上的所有人听到这一声吼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帮着用力。 段阡陌看着崖边的拽着紧紧的绳子,回头道:“去砍藤蔓,搓绳子!” 话音一落,不待王府护卫动作,那些士兵已经很有次序的分工合作。 王妃顺着司马夜在腹部的推动往下用力,那种剧痛不是她现在的状态能承受的,撕破了喉咙般的嘶叫,让崖顶上的所有的汉子都觉得惨痛的不敢想象,就连英喆都别开了脸,不忍直视。 女人想放弃,想说一刀子给我个痛快算了,面对司马夜沉静却隐隐夹杂着关切的眸光,她觉得求死好像很自私。 一根绳索吊了下来,段阡陌两腿抵着崖壁,朝目光涣散的女人轻唤了一声,女人马上睁开了眼睛。 司马夜望向段阡陌,轻微了摇了下头,段阡陌了然,满目的血红让他心痛的无以复加。 女人此时的直觉突然灵敏了,她道:“刨开肚子,救我孩儿!” 她的声音很微弱,却让旁边几个男人猛的一震,包括英喆在内,惊诧的看向了她。 段阡陌还未说话,司马夜突然叫了一声,脚下的绝壁开始晃动,段阡陌手朝他一捞,捞了个空,对方已经第一时间俯下身捞起了王妃,一个重心不稳,随着崖壁的倾斜向后仰去。 段阡陌大惊,正要放开拽住绳索的手,对面英喆突然跃起,一手抓住了司马夜腰上的绳索,一脚抵住崖壁,膝盖拖住了王妃。 “还等什么,快动手!”英喆咬着牙关提醒,“别让她死不瞑目!” 段阡陌抬起一脚,抵住英喆的膝盖,承担了一部分重量。 司马夜抽出短刃,掀开了女人的衣裙,双目一凝,在段阡陌不忍目睹还没来得及闭眼之前,划开了小腹。 “啊——”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就是她在这世上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撕碎了在场数万汉子的心,即使是手染鲜血沙发暴虐心肠再硬的人,也不禁为之动容,这种惨烈和悲壮,支撑她承受的动力,只是因为爱。 所有人好像耳边出现了幻听,有铜铃声阵阵,又像是梵音靡靡。 司马夜捧出鲜血淋淋的婴儿时,段阡陌和英喆大大的吁了口气,脚下的绝壁在此时轰然崩塌,四个人吊在半空中被崖壁落地冲击上来的巨大气流震的头脑发晕,司马夜手里抱着婴儿,顾及不到王妃的尸体,段阡陌被司马夜隔开,也只有目疵欲裂的盯着女人的尸体坠落,却不想英喆一手拽着司马夜的绳索,一手奋力捞住了尸体,半边身体已经被鲜血染红,惨不忍睹。 司马夜眉心一跳,孩子没有气息! 上面的人已经开始拉绳索,绳子发出吱吱的恐怖声音。 那小小的一团,血污中看不清脸色,却还是温热的,段阡陌看着呆呆抱着孩子的司马夜,看着他旁若无人的将孩子裹进衣襟里,看着他用下巴轻轻抵着孩子的头,小心翼翼的用印上嘴唇…… “啪!” 一声细微的声音,在距离崖顶的不到两丈时,绳索断裂! 浑浑噩噩里,司马夜已经失去了自救的本能,这个本来活生生的孩子,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带着所有人的希冀却挽回不了他的生命,这是他对司马晴的怀念倾注在这一对双生子身上的所有希望,这个孩子的死,就如同司马晴又一次死在他面前,叫他如何能承受? ☆、43 司马夜在这一瞬间乍逢绝大悲恸,心神浮动,已经失去躲避危机自救的本能。 他只觉得整个人往下一沉,崩断的绳索落到了他脸上,随即背脊上中了一掌,他撞进一个人怀中,被紧紧抱住,同一时间,听到一声短促却又沉恸的呼唤——英喆! 只是这短短一霎。 司马夜在一片衣袂翻卷声中回首。 白色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山岚之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只是这短短一霎。 仰面落下的人影,消失在云蒸霞蔚的云海中,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眼,是爱而不得的怅然,在这一生里的最后一个选择,是看破和放手。 塞漠空洞的视线还停在那人消失的方向,脸庞似乎还残留他衣袖丝丝缕缕的触感,眉心一点鲜红余温。 他还记得英喆看到他牵着绳子下来的那一刻的眼神,是洞悉世情勘破死生的洒然,他将司马夜推进了段阡陌的怀中,将王妃的尸体送进了他的手中,而他自己,仰面坠落,没有任何留念。 持刀砍进他左肩的手掌虎口,留下了一条撕裂的伤口,可想而知那一刀,是何等的深。 抬手拈去眉心的血迹,食指上的一点朱砂红在眼底渐渐开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片鲜红扶桑花海中,如玉雕琢的小小孩童,以一个安抚的姿势抱他入怀,“不哭不哭,我也没有母亲,以后我陪你。” 他回想自己当时的回应,想了好久方忆起,好像是:“一辈子都陪着我么?” 他答:“一辈子!” 终于被拉上崖顶,所有的护卫围了上来,段阡陌脸色苍白,被五福扶着坐了起来,刚才在捞住司马夜时,抵着崖壁的脚尖失去了平衡,绳索将两人甩开,在撞上崖壁时,他用身体帮司马夜挡开了猛力一撞,别开了脸吐掉一口鲜血。 司马夜第一时间揭开衣襟,怀中的婴孩紧紧闭着眼睛,没有一丝气息。 士兵们见此情形,不由得发出一阵低沉的叹息。 司马夜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一手抓住孩子的脚踝倒拎,省着力击打孩子的背部。 那响亮的一声声肉击,让汉子们听的全身发怵,虽然孩子或许已经觉不到疼痛,但是这么小的婴孩被击打,也会让人心下不忍。 有人叫道:“别打孩子了,好好收殓吧!” 司马夜置若罔闻,继续抽打。 段阡陌撑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司马夜击打他的孩儿,别人或许不明白他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他却明白。 司马夜将对司马晴的愧疚和寄望,全部都倾注在了这个后出生的孩子身上,那是他在永黯的迷途中找到的一丝光源,如果这个孩子救不活,他会崩溃,会再一次惩罚自己,在失去和追悔中沉沦到底。 司马夜放下孩子平躺在他膝盖上,俯下了身。 “呼!” 一阵惊呼。 他掰开了孩子的满是血污的嘴,堵上自己的唇,用力吸。 段阡陌睁大了眼睛,想去阻止,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就让他尽力一次吧。 司马夜吸出了一口浓痰,他心下一喜,吐掉口中秽物,再一次倒拎起孩子,拍打脚心。 所有人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里的小东西,有眼尖的看到孩子的嘴好像蠕动了一下。 方才隐隐回荡的铜铃声似乎已经越来越近,低徊的梵音穿插在铃声中,如佛光拨散阴霾,光芒万丈间慈航耀眼。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纷纷抬头观望,空中金光呈扇形铺开,山岚渐渐消弭,整片长空如洗,澄明豁亮。 当头那顶太阳掀开金芒匹练,灿烁的光拂过每个人的脸。 所有人无限洋溢的仰望那轮佛光,却听一声清亮的啼哭,随即梵唱冥冥环绕耳畔,经久不歇。 有人叫了一声:“那孩子活了!”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惊喜的呼叫,“那孩子活了!” 整个山巅沸腾了,数万人一同欢呼,声浪如奔雷滚动,震动苍穹的脉搏,整座大山的每一颗树木每一簇草丛都在跟着起舞欢腾。 声浪中,司马夜环抱啼哭的婴孩,缓缓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通道,那一头,一队身穿黄色法衣的喇嘛,簇拥着一座莲花座床,缓缓行来。 声浪即止,所有人虔诚的躬身,俯首面向圣洁的莲花宝座。 首席大喇嘛高宣佛号,对着司马夜的方向无声的伏了下去,众喇嘛放下莲花坐台,高举两手匍匐着地。 信奉活佛的汉子们跟着伏地,参拜新一代活佛。 段阡陌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看向那一大一小沐浴佛光下的人,庄严肃穆,圣洁的不忍用目光亵渎。 …… 大兴皇城,圣上寝宫,灏钧轩。 段紫陌的贴身内侍德全躬身退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掩上殿门,转过身来,将围在殿门外试图看热闹的内侍们赶出了灏钧轩的宫门。 年前西藩来报,西藩王的双生次子经金瓶掣签认定,为第十二代传世灵童,即十二代活佛。 这是个震惊全国的消息,对于一国安定来说,利弊参半。 汉人被认定为转世活佛,将消退各宗教之间的隔阂,也可平息干戈,安抚西北各族,但是这活佛的爹不该是圣上的兄弟,更不该是封疆的藩王,千不该万不该是镇守西北两关的藩王。 藩王本就容易引起天子猜度,所以九五至尊坐不住了,下圣旨召西藩王回宫。 历朝历代藩王奉召归凤阙,君臣之间的较量,最后的结局,太多的例子数不胜数,没有哪个一个藩王同段阡陌一样,毫无推脱,干干脆脆的就这样回来的。 宫内宫外内外大臣各宫主子朝中各派文官武将,均拭目以待,圣上的手段和西藩的下场。 香炉内青烟一缕无声袅绕,君臣兄弟摆战四方棋盘。 一别五年,段阡陌惊叹天子的沧桑,人未老头先白,两鬓染满霜雪,俊朗的五官虽还是如刀削未变,可眼神却褪去了昔日神采。 “五年了,想不到你还是一手臭棋。”段紫陌端起香茗,揶揄的笑道:“看来你是公务缠身,不静心不得闲啊。” 这话中含沙射影,段阡陌当然听的出来,逐当即摊开来意,剖明心意,“臣弟不才,五年来在肃州毫无建树,想趁此时奉召回宫,向皇兄请辞,望皇兄恩准撤藩。” 段紫陌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半晌,道:“朕既然将西藩交给你了,万没有收回的道理,再说,你的爵位是世袭,难道不想为你的儿子留下一世恩荫?” 段阡陌躬身道:“内子无福早逝,愚子无生母教导,臣弟想亲自教导两个孩儿,好让他们不至像臣弟一般。” “一般怎样?”段紫陌追问。 “一般的父子亲情凉薄!” “砰!”茶盏重重一墩,茶水四溅! 段紫陌眯起眼,斥道:“你就是这么言辞犯上不尊先帝,信不信朕现在就治你的罪!” 段阡陌噗通一声蹲了下来磕了个头,仰起脸直视段紫陌的眼睛,反问道:“难道皇兄认为臣弟所言有虚?” 他的目光清亮,眼底闪过一丝丝伤怀,幼时的一幕幕在段紫陌眼前闪过,其实不用回想,哪一个生于帝王家的孩子,能充分享受到父亲关爱,就连多年前身为太子的他也一样,一样渴望过父皇的怀抱。 “你起来!”他沉声道:“身为人父了,别动不动就跪!” 段阡陌抿抿唇,看似还有话说,既然他不起来,必定是接下来的请求一样有可能会触怒天子。 段紫陌居高临下的盯着他,蹙眉道:“说!” “臣弟想在敦煌定居,望皇兄成全!” “敦煌?”段紫陌狐疑的看着他,问道:“为何想去塞外?那里可是月氏的地盘。”话音未落,他恍然道:“难道传言属实,你和月氏王……” 说到这,天子顿住了。 先想他请求撤藩是为了避过风口浪尖得安稳天年,现下却提出定居敦煌,虽是孑然一身不带官职,但他的声望犹在,定居敦煌和月氏王在一起,一样让人忌惮。 亏他敢提! 这种事他绝不容许,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还未及冠,少年登基便要攘外安内,他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他交给太子的必需是个海清河晏的太平天下。 可是,若要他心甘情愿的奉上西藩,就必须安抚他,不能立即否决,这事要从长计议。 段紫陌扶起段阡陌,拍拍他的肩,道:“答应你不是不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皇兄请说。”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夜照沙洲 作者:不想吃药qq不想吃药 第13节 “先撤藩,等朕百年后太子登基,还你自由之身!” …… 两年后 焰帝南巡时驾崩于江宁南山,因四月天气回暖,遗体不易保存,在运回帝都后已经腐坏,谁也不曾得见遗容。 国不可一日无君,焰帝梓宫奉皇宫正和大殿停灵二十日后,奉移至殡殿,又过了十日,整整一个月后,太子登基。 一朝新君八方来贺,各属国使节队伍先后抵达大兴城,驿馆和接待外吏的鸿胪寺和礼部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一个来使团是月氏,长长的车队仪仗中,有一辆绿呢宝顶马车,马车帘子被掀开,挤着两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好奇的看着长街上的络绎不绝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店铺。 这就是大兴城,云姨说这里是爹爹的故乡,原来爹爹的故乡这么热闹,比敦煌热闹多了,但是这里没有大漠,没有大漠上的蓝天,没有动听的驼铃,还是敦煌好。 “快看,双生子!好漂亮的一对娃娃!” 长街两旁看热闹的人发现了车窗上的两张脸,发出一阵惊呼,视线全部吸引了过来。 车厢里探过来一双手,一手拎一个,将俩小东西给拎了进去,放下了车帘。 “坐好,否则今晚没有饭吃!” 云雾虎着脸的威胁很管用,两个小东西立即垂下了头,乖乖坐好,眼珠子转向一边看书的司马夜,想求助。 “别看我,我也得听她的。”他目不斜视,只嘴角带着一点揶揄的笑。 “义父抱抱!” 两小子一起伸出了手,扁着嘴讨安慰。 司马夜看了一眼云雾,还没动作,“啪啪啪啪”几声,四只小手便被云雾抽了个遍。 “你不能惯着他们!”云雾严肃的说道。 司马夜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小遥和小念还小。” 云雾道:“就是因为还小,所以要好好教养。”她看了眼两个巴巴望着她的小东西,叹道:“这是王爷的血脉,我不求他们能扬名立万,只要他们健康快乐安全的活下去,也不知道这次带他们来大兴,是不是对的。” 段阡陌奉召回宫后音讯全无,就连跟他一同回来的五福也不知下落,月氏的暗探探访了两年都没有消息,有些猜测不需证实,已经几乎可以肯定。 但司马夜却始终坚信段阡陌还活着,他告诉小遥和小念,他们的爹爹在千里以外的大兴城,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大漠,会像义父一样疼爱他们。 这次来是隐藏身份过来的,整个使节团里,就正使官知道他们的身份,云雾知道,对于段阡陌生死,经过了这两年,司马夜也在慢慢绝望,只是仍存着一个念想和牵挂,促使他那颗心还能跳动。 至驿馆已经是晚上,司马夜抱着两个小家伙随着使节团进了客房,三人在房间吃了晚餐,见天色还早,司马夜便带着两个孩子去逛大兴城。 肩上扛一个,手里抱一个,一路走一路吃,小念坐在他肩上,黏糊糊的糖渣子往下掉,怀中小遥手上的糖稀就往他脸上抹,他便笑笑,也不斥责。 司马夜极宠溺这两个小家伙,他没享受过天伦之乐,也没给过司马晴兄弟亲情,便想着将自己和司马晴没经历过的一并经历了,这两孩子就是他的心头肉,也是思念段阡陌的寄托所在。 “义父,灯!” 小念的两条短腿在他肩上兴奋的敲动,催促他快些走。 因大行皇帝百日大丧还未过,城中一色缟素,并不热闹,店铺也早早的打了烊,小念看到的灯,是石拱桥下一条小河里,百姓自发为大行皇帝祈福所放的莲花宝灯。 “义父,我要!” 小遥跳了下来,想下河捞灯,司马夜将他拎了回来,轻声道:“这是祈福的灯,要在河水里顺着往下漂,才能为逝者祈福。” 小遥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些讷讷的看着一盏盏小灯越漂越远。 小念奶声奶气的问道:“我的坐床也能祈福吗?” 司马夜抬头看着他笑,“当然能,你是活佛,可以造福四海。” 小念晃动小脑袋,念了句佛经,说道:“给爹爹祈福。” 司马夜的笑容淡去,心中抽搐般的疼。 是否该死心了?两年了,段阡陌临走前,曾说:等我。 他没回应,只因为那一口纠结的气还未散去,若是知道段阡陌将有去无回,又怎么会忍心让他就那么走了,他该陪着他才是,勿论生死,共饮今朝一杯邀月酒。 下起了小雨,氤开了河中一轮明月,粼粼闪闪如渴望不而求的白花碎银。 司马夜抱起小念,沿着长街两旁的杏花树下边走边躲雨,雨水打落了粉白的花瓣,花瓣雨又染上了衣角,两个小家伙兴奋的大叫。 “要花,要花!” 司马夜抬头,“要哪一支?” 小念在上面看的清楚,胖乎乎的手指指向杏树上的一条繁枝。 司马夜伸手,还差一寸,踮起脚尖又怕重心不稳摔着了孩子。 “义父先放你们下来,好去摘花。” 他俯下身放下两个小东西,一阵风来,有什么东西,如一片云般拂过了脸颊,像一个烟雨涤洗的梦。 满目花瓣簌簌飞舞,他在杏花雨中抬起头,四面晕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真切那张午夜梦回里灼灼其华的笑脸。 此去经年,思念沉淀,于今日江南烟雨中,一切恍如一梦。 陆离的光晕中,那人手执一枝开的最盛的杏花递于面前,一笑卓然…… “带一支江南春色回大漠,可好?”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