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潮水》 正文 第1节 申江潮水 作者:云吞吞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申江潮水》作者:云吞吞/云吞凉凉 风格:原创男男近代&039;未设置&039;正剧腹黑攻h有 简介: 一个上海滩的故事。 来自微博推文: 霸道攻x温润受。同父异母真兄弟年下文。受从乡下来投靠父亲然后就被攻看上了。民国风,人物性格棒。这篇真的气氛我太爱,作者把攻意 淫受描写的暧昧又情色,把旧上海红灯酒绿醉生梦死的感觉描摹的很棒,最后写到他们因为战争举家逃亡的情节有点小虐,总体不错看四星推荐。 第一章 杨振泽向来不自诩“先进”人士,这一点年轻的同龄少爷们都颇为惊异,因为先进人士是摩登而洋气的。杨振泽留过洋,又子承父业做了几家厂子的“康白度”,竟然没有一些跻身时代潮流之列诸如此类的意识,每每到了晚间,不去百乐门跳舞,也不聚会打牌,更加不喝洋酒,而要回家陪父母吃饭,这是不“先进”的,也非常不“摩登”。好在他的网球还是照打,应酬也要吃吃黑咖啡,哈德门宝珠牌是偶尔吸一吸,倒掩盖了与众不同的异类行为。 而长辈眼里他是近乎完美的,再添个夫人就能把“近乎”去掉。但也不急,现在时兴自由恋爱,想来杨振泽总能在小姐们之中求得一位佳人。于是每一天漫长而不忙碌的下午时光,就经常能牵扯到杨振泽的恋情上——本该是英吉利人喝茶的时候,大家各有糕饼在口,不应说三道四嚼闲话。 可惜太太们不喝茶,自有自的事情做,很快聚成一台小方桌,胳膊伸出去就是一场小型珠宝展演会。太阳是不要晒的,开一盏明晃晃的灯来搓麻将才是正理,于是灯下宝石和钻戒也明晃晃的照着,雪花膏和香水的暖香蒸发后和薄荷味的女士烟混在一起。白团扇,水仙花纹的黄底子台布,映着嘴上红艳艳的胭脂膏子。玛瑙和珊瑚石到底不时兴了,没有好翡翠压阵脚的人不会空着胳膊,也渐渐换成厚重的金银手镯。钞票都不禁得住用,只有金子才是真真的捏在手里。 阿菊端着冰淇淋和汽水在旁边伺候,佣人没有资格坐在一旁。少爷的奶妈子,太太带来的刘妈尚且不敢摆这个谱。到了冬天,就要改拿热咖啡。现在还是初秋,下午还是很热,一滴冷凝的水,就从她的盘子上直直的落下去,悄无声息融进褐色的地毯。鲜艳的牡丹已磨得没有了颜色,安分守己地躺在太太们脚下,烟灰落下去,正巧烧在蕊黄的一处嫩芯里。马太太斜了一眼杨太太,没有看过来,正挑眉摸出一张——“啪嗒”一声敲在桌面,好在是个六万。于是摸了摸换了一边跷二郎腿,用脚尖掩住一踩,蕊黄立时就成了灰白。 鸽子钟咕咕地叫了四下,杨振泽回家来。而杨先生在外应酬,不到十点是不会回来的。开门刘妈接了包,他笑着进来,问三位太太和他的母亲安,用听不出恭维的语气,夸她们各有各的好看,生生成了一副美人图。于是太太们都笑起来,她们正处在顾影自怜和感怀韶华之间,那是眼睁睁看着细腰生出赘肉,眼角落下浅纹的年岁,有个俊俏年轻人这样会说话,到底听着是开心的。 “今天没有跟着他去?不是说谈生意嘛,倒放你回来了。”杨太太,也就是杨振泽的母亲,数年前的秦三小姐。她斜倚在凳子里,一颗漂亮的泪痣,在挑起的眼角下映衬着饱满的灰珍珠耳坠。“多认识些人也好。”她说话有海派的流利,就算不说话,从眉间流到眼角,都是深谙在心的交际道理。 “洋人刚下船,都劳累着。吃顿便饭就罢了,父亲忙完要去旁的地方。”杨振泽从阿菊手上的盘子里拿了一个带着青花的玻璃盏,橘子汽水还是凉的。“外头热的厉害。” “秋老虎,秋老虎,到冷前还是要热一热的。哎哟,下次不来了,这几天你姆妈手气太好,开门有天胡,钞票都要被伊拿光了。”马太太笑着收拾台子上的零钱,她这几年丰满开来,手上的玉镯子就显得细。杨少爷回来,她们的牌局也差不多要结束。而她一开头的手风已然消退,再打下去就没了意思。 “不来不行的,三缺一伤阴骘,再说也没有其他牌搭子。”李太太是里面年纪最轻的一个,她的手袋是粉绸上一双蝴蝶。钞票一卷一挤,袋子就充盈起来,蝴蝶也飘飘欲飞。 “那末……沈六姨可以叫的来一道玩玩,不过她麻将玩的不好。”刘太太想了想,转着手上的钻戒。“玳月的女儿莎莎订婚,最近忙的前脚跟后脚,算了算了。”她突然无限惆怅地吐出一口青烟,扬手在腿边比划,指尖从绛色的旗袍边上略过:“原来才这么大的,一眨眼嫁人了。……老啦。” 四个人似乎都陷入回忆里,烟头上的红星渐渐烧出惨淡而昏黄的颜色,伴着一句不知道是谁的轻微的喟叹声。 杨振泽笑着切了蛋糕来,“吃了再走,虽然不是‘玫瑰赠佳人’,奶油蛋糕也可以的。”太太们一边说他破费,一边小银叉举到嘴边,整个厅堂里都是快活的空气 。 因而门再开的时候,她们都有些错愕了。短短的一刻里,两个知道底细的人都敛了神色,只挑出一条高吊着的眉,摆出旁观的镇静来。秦三小姐早年有自己的风光,近日又有儿子可得意,大半辈子就没有受过不快活的事,说是不去说,但早就有些让人不快,人怎么能占尽了好事?如今半路杀出个新少爷,简直热闹地能唱一出大戏,想到此处,又不免让人有些幸灾乐祸。大抵是这样的,坏的时候知道有人一道坏,好的时候旁人好不过自己,终于,成了最佳的世界。剩下一个不知道底细的李太太,大抵听到了风声,下意识就立在秦三小姐一头,对着来人透出些决然的不屑和孤高来。 来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秦三小姐面前,很轻地唤了一声:“秦姨。”然后没有抬头,直着身子退了三步才转身。秦三小姐没有一丝笑容,斜着身子倚在红木椅子里,白皙的脖颈抱在黑旗袍领子中,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肃杀。她“嗯”了一声,头却向着椅背仰过去,仰过去,最终没有看他一眼。银叉子往樱桃上一戳,奶油都成了粉红。 “大哥,来,吃蛋糕。”杨振泽立在门口,对着他笑。 杨璧成冷汗汵汵而出,又很轻很慢的应了一声,圆而软弱的杏眼偷偷瞄了他一下,又直着身子走过去。他捏紧西服的袖管,抠着纽扣。杨振泽笑着给他拿了一块奶油蛋糕,看着他在目光之下如坐针毡,就像一头无处可逃的鹿。他满意极了,也比谁都清楚,这一个终日沉默的,清冷坚硬的瓷瓶,永远都是杨公馆里的小东西,只要在这里,终有一日,他会是自己的所有物。这冷硬的外表下,心肝肚腹里装着怎样一汪春水,他总有一日要喝干饮尽的。 第二章 杨璧成小口小口地把蛋糕吃完,趁着秦三小姐和杨振泽说话,一溜烟躲进了房里。 杨振泽攥着他落下的小银叉子,顺着尖尖儿往下搓揉,想着他两瓣唇间也是一样滑腻鲜甜,不免有些心动神驰。口里却道:“到底以后也是我的人,总留个面子,他心气软,听了伤心。” 秦三小姐冷笑道:“缺他吃少他穿了么?你想他伤心,怎不想想我也不快活呢?” 杨振泽笑了:“母亲宽容大量,他如今已靠上来了,难道还赶他下去么?再说逼的紧了,父亲也晓得,他本意也不是这样的。” 秦三小姐“哼”了一声,道:“尽管拿他来压我,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当我不晓得你那些心思。” 杨振泽笑了笑,不答话。他原本是没这些心思的,得亏他父亲。 倒说杨老爷年轻时享了一场不成腔调的齐人之福,或许站在这一立场的人,还可替他开脱两句。苏州乡下娶的第一位夫人,难道是他自己想娶的吗?那是老姑太太寻死觅活要替他娶的,不然不至于寻常人口中万不得已不下堂的“发妻”,连带这段异常艰涩的少年婚姻——之所以不说姻缘,到底不像姻缘像作孽,一道变成了杨老爷受控于父母之命的象征,从此如同奇耻大辱,恨不得日日洗刷。何况“发妻”还有一张柔顺到无趣的板正方脸,和制他令他的父母立在一道,简直罪无可恕,令人毛骨悚然了。 于是杨老爷就在未成大业之前的年节往来中,心安理得地有了一个并不喜欢的长子。既然不喜欢,也没有起名的必要,就肆意丢给了八股文做的很好的旧日举人父亲。渐渐的遗忘了,甚至没有和当时交好的“黛西秦”,秦三小姐,如今的杨夫人提过。乃至杨夫人生下杨振泽,他也心安理得省略了第一个儿子。将手中这一个,当做接班人来养,供他读书上学,出国留洋。 就在车水马龙的灯红酒绿里,一份电报从苏州来,彻底打乱了杨家的平静生活。 那个他连闺名也记不住的发妻病逝,大儿子从东洋中断学业,回老家奔丧。那么从礼来讲,妻子死了,确实是要给这位极少谋面的父亲,提上那么一提。 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杨老爷陡然从过去那个狠辣无情的年轻心境里消失,变得深怀忧情起来。似乎这个柔顺到无趣的方脸女人,也没有那么令人嫌恶,自小很少见过的杨璧成更没有什么错。再一想,到底是个儿子,肥水更不好流去外人田,那索性捉来上海,趁他年纪还不算大,且没有主意的时候,填作杨振泽的羽翼。于是越想越觉得有理,像寻常家里,兄弟两个互相帮扶,有错么?再说皇帝坐龙庭的时候,王爷兄弟也帮着出生入死,有错么? 这么一想,立时有了很好的主意。当夜,杨璧成别过了母亲的坟墓,被已然记不得面容的父亲接来,连夜走得水路。因还带着孝,又不好冲了新家的太太和弟弟——他到底喊不出口。只能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月白色马褂,肩上别着一块黑布,一朵白绢花。 秦三小姐和杨振泽坐在屋里,一个冰冷着脸,一个微微笑着,等着迎正统大太太家的长子。到底是不用怕的,既然未曾给过热脸,那就连式微二字都谈不上,杨璧成只是个流着杨老爷血脉的帮工而已。秦三小姐必须气一气,也必须冷一冷,不然怕是压不住新来的这个儿子。 杨璧成踏进杨家之前,已然在路上想好了称呼。他虽然性子绵软,也咬着牙不欲任人拿捏。太太二字,是决计不会喊的,这是留给自己母亲用的称呼。那末喊一声秦姨已算很客气的了,他甚至不想喊的。至于弟弟,怕和自己一样,也是觉得尴尬,且看着办罢。 他就这样进了门,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窈窕而美丽,一个高大的青年——温和而俊美,立在正厅里。杨璧成被她的目光一刺,别说喊人的勇气了,整颗心都噗噗地漏了气,像个破了的皮球。他立时就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并且轮不到自己决定喊些什么,因为秦三小姐根本就不在意,也根本不想听他说话。他有些颓唐了,就像预备好了要同归于尽,哇呀呀呀已然冲到阵前,连一个浩然在胸的死法都想好了,忽然发现没人理会,这是尴尬和灰心的事。杨璧只能成立在原地,拿出一副清冷疏离的态度,不至于太难受。 就在这时,一旁的青年温柔而和善的笑着对他说:“你就是杨璧成,我的大哥。” 杨璧成被他的目光欺骗了,立时相信他是个温仁善良的好弟弟。青年对他伸出手来,一只热烫而宽阔的手掌将他苍白的指节攥紧,杨璧成忽然就出了汗。 杨振泽捏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辗揉,突然说:“大哥刚来,一定热了吧。家里有汽水,走,我带你去拿。” 他看着杨璧成闪躲的眼睛,汗水顺着他精致的下巴尖儿滑到喉结上,又洇湿了月白色的衣衫领子。不中不洋的狗屁倒灶看得太多,突然来了个杏眼圆润的羞怯大哥,水糯糯的江南烟雨撒进申江,杨振泽被洋人们、假洋人们糊得腻味的胃口一下子刁钻成了精。 他猛地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前几日同几个生意朋友去打球,恰说起新青年之择偶观。倒有人讲,必要“诗人或诗人崇拜者”,再不济也要“新时期的诗艺家”,他忍着笑,狗屁倒灶什么东西。 杨振泽看着杨璧成,心里想了一阵新青年之择偶观,绕来绕去只想掀开他的嫩皮,尝一尝是什么滋味。 第三章 杨振泽是言出必行的人,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拿捏住杨璧成也只是轻轻巧巧一两日的事。他晓得不能拿对待摩登女郎的热切态势对付杨璧成,烤化了是好事,万一把人烫跑了,着实得不偿失。毕竟杨璧成还有似模似样的一层壳子罩着,是很清冷自持的样子,不可唐突。于是先领他去了咖啡馆,静谧的藤萝隔开雅座,杨振泽与他坐在一边,掩映之中仿佛缠绵温存到极处的一对爱侣。杨振泽忍下了心思,表现得毫无冒犯之意,温存而和善有礼地对待他,仿佛诚意地认下了这个哥哥。 杨璧成先头如坐针毡,但到底还是学生气性,抵不过杨振泽生意场里带来的力道,三两句话被套了个精光。他的人生,是苏州白杏河边二十多年的孤僻清冷,在梦里放歌四海、奔腾大荒不成,这不是文人的太平世道,又没有预备“生平不幸,辞赋大幸”的大觉大悟,最终只能抱着一颗温吞仁心,往东洋学医去了。杨璧成自小被祖父母抚养长大,父亲和兄弟这个概念是没有的,或者再加上一个母亲,也俨然不过是佛堂里终日念经的女人,仿佛除了他自己,她与红尘没有关联,已成了一尊不受烟火的神像。杨璧成终日受到她的洗礼,也差不多成了同个样子,将怯懦的柔软都藏在内里,不让旁人看到。 一场温言软语之后,杨振泽驱车送他回家,替他把咖啡店买的小西点放到桌上,随即出门谈生意。秦三小姐坐在米色的垫子里,被不同的艳丽布头拱卫着,高高在上地听裁缝殷勤介绍时下流行的款式。因为提到了莎莎订婚,必须要拿出点精神头来,无必要在杨璧成之事上多纠结下去。有青年人的喜事,预示着太太们也要订新旗袍和首饰,从没听说谁穿着旁人见过的花样往里头走的。 “这个样子倒还可以,太太皮肤白,灵光的。”裁缝指着图册上的样子,小心伺候着他的生意。 “不行。婉桢有个裙子,花纹差不大多,人家要一眼看出来的。”秦三小姐说着,随意一仰头,就瞥见了杨璧成,于是视若无物地晃了晃耳坠子,手往发卷上一抚,平静地埋了回去,“那个蓝色的,照样子,叉子开低点……欸,等等。”她又换了主意,“算了,也未免太花俏,深一点的色,有伐?” 秦三小姐这样无非是摆杨太太的谱,表明自己很忙。上午裁缝要来,没有时间搭理杨璧成。下午珠宝行要自己搭黄包车去的,那就更加没空与他说三扯四了,何况不论现买还是定制都很费时间。再说寻常人家的当家太太,也没有与这种不是己出的“儿子”过多攀扯的道理。所以秦三小姐极快地想通了,喊来阿菊,在耳旁交代一句。“中午往客房里送一份饭。”显然是不愿意与他同桌的。 杨璧成立了一会,不动声色咬了咬唇,拎着水果馅饼,大大方方唤了一声“秦姨”,随即回到屋子里去。彼此都心知肚明不会有回答。 到夜里杨振泽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外头飘着一股冷而甜腻的金桂香,就种在杨家后院里,还是苏州引来的种,只活了几株,现在扑扑洒洒,连味道也生出了漫天盖地的意味。他折了一支饱满的桂,捏在手里。一进门,刘妈迎上来,指指昏暗的里屋,小声说:“太太下午逛的街,已歇下了。”杨振泽点点头,刘妈又说:“内个……少爷,在沐浴。”不好喊大少爷,也不好直接喊少爷,想来想去门口加两个支支吾吾的字,可说全了杨璧成尴里不尴尬的身份。 “没事,你也歇吧。”杨振泽心里一动,对这个大哥他还是很上心的。尤其在未尝到之前,更加想得忍得,抓心挠肝。刘妈不知道少爷的算计,收拾了桌上的冰品碗,轻声走了。 杨振泽拎了一瓶果子露酒,桂花夹在指尖,走到楼上,心安理得在沙发上坐下。远处的夜幕是苍蓝的颜色,再往近就被灯火染成霓虹,汇在车水马龙之中,看不清了。黄包车歇在灯柱边,和狗蹲在一起,有些月下孤影的寂寥,桂的气味就在屋子里喧宾夺主。 他轻轻推开浴室的门,就像风这样做的,而不归责于杨振泽本人。水滴细密地喷洒,杨璧成苍白细长的指节握着方巾,顺着颈子往背上擦。一股似橄榄又不似橄榄的皂香从里头溢出来,和桂混在一起。热气蒸腾间,杨振泽打开樱桃色的果子露,隔着水雾透过一片冶艳入骨的洋红,舔了舔嘴角。 他想不到大哥竟有这样的好身段。 平日里包在肥厚的裤子和马褂里,只显得苍白而纤瘦,如今一看,却是别有风韵的妖气了,就像他自己知道这样能撩动人心。他想着聊斋里那些花妖狐媚,道士真是欺世盗名,他们晓得妖有多可爱,也晓得他们一个两个都是销魂的滋味,所以日日喊着捉妖,其实都背了世人拎回床上去自己受用。想到这里,杨振泽忽然生出了金屋藏娇的荒唐念头,自然只是想锁这一刻的春景。 他顺着杨璧成的窄腰瘦臀,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终于成了一个荤腥情色的念头,这样瘦不好看,等……之后,他要让他窄瘦的地方渐渐像条盘绕的蛇,凹凸有致。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变成这样。杨振泽罪无可恕地盯着自己大哥腿根处的嫩肉,在热水泡红的身子上逡巡。他一定自己搓了身子,所以会有一道爪痕留在腰窝里。 终于,杨振泽很真诚的,仿佛不带一点欺瞒之意:“大哥,我回来了。在洗漱吗?” “啊……嗯。”杨璧成抬头看着门口,周正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十足的好心人杨振泽正替他合上门。“晚上风大,这门一直合不拢的,大哥当心着凉。” 杨璧成在门内不知实情,道了一声谢。 第四章 杨震泽盯着门缝里透出的暖光,想起大哥杨璧成蒸得水汽淋漓的身子,两条长腿延伸下去,是一对骨肉匀亭的白足,青色的经脉透出来,竟也很漂亮。看到门口矮凳上摆着的亵裤和里衣,他又不自觉皱起眉头来。杨璧成还在穿亵裤和里衣,带来的包裹里全是长袍马褂。明明是兄弟,却有一个活在遗老遗少的年头,他可以打赌杨璧成是没见过新式内衣的。 然而他的眉又舒展开了,这很好,秦姨不疼父亲不爱的大哥,只能落在他手上。他的腿那么长,万万不可埋没在肥短的扎角裤里,这是暴殄天物。想到这里,杨振泽拎起话筒,接的是城东头最有名的一家裁缝铺。 先要一套打球用的蓝色薄衫,上身中袖到腕子上,下身宽宽大大的短裤,臀上收紧一点,是为了勒出杨璧成的腰形。再订一套西装,要普蓝色,时兴的款,繁复便繁复些,好看就行。最后要选苏州来的丝绸料,还是月黄色带一点点暗花,按洋人睡袍的样子裁一套又长又贴体的衣衫,日后……夜里用。 “晓得了。那末……杨少爷,我们明天来替…另一个少爷量量尺寸可以伐?” “不必,明日家中忙,量好告诉你们。” “好的好的,那还烦请……多辛苦一趟。” 实在是不辛苦的,因为明天家里不忙。杨振泽从柜子里取了皮尺,绕着手指转了转。眼前似有一个披着月黄色桂枝碎纹缎子的杨璧成,湿淋淋地从浴室出来,圆而大的杏眼朦朦胧胧盯着他看。他知道,只要腰间系带一抽,他大哥可怜的、轻软的屏障就被扯落下来,到时候要逃去什么地方?自然是床上。杨璧成不敢逃出去的,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苏州那些人不要他了,父亲从来就没有怎样高看过他,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杨振泽对他好。他甚至已经在想,杨璧成会哭罢,会怎样的哭,会哭成怎样……都定然是个勾人的样子。他是不怕的,也有十足的本事让杨璧成在床上哭,但是哭得快活。 杨璧成出来的时候,看见杨振泽坐在灯下看书。细细一看是小词典,心里有些敬佩了。他的西装挂在衣架上,铅灰色的一道影,被灯光映得很淡。杨振泽身上只有雪白的衬衫,解了两个扣子,少了平日的生意味儿,是有些申城公子的潇洒意气。 “……嗯…洗好了……”杨璧成很难启齿,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唤过杨振泽的名字。他们间的对话往往都是杨振泽以大哥开始,万般照顾他已然破碎的自尊心。他们都清楚的很,杨璧成没有资格当他一声“大哥”。 他立在一旁,声音很轻,怕打扰他。杨振泽随即生出一种红袖添香的朦胧感。当然杨璧成不用走来走去替他磨墨挑灯,这太辛苦,他舍不得。他觉得杨璧成应当是个艳丽的妖孽,看他那节窄腰,还有一瞧就知道未曾开了荤的瘦臀。罢了,不让挑灯磨墨,就坐在读书人身上,让人搂着,抱着,甚至在案台上作一些秽乱纲常的事,身上哪处都不能闲着。 杨振泽平静地立起身,凑到他颈边嗅了一嗅。杨璧成感觉些微的暖风洒在耳后,他轻轻颤抖起来。 “大哥头发上和身上两种香味呢。” “呃……是的,一种是普通的皂,另一种似乎是洋人的香水皂。” 杨振泽笑道:“都好闻。诶,先前给大哥订了些衣服,只是裁缝铺子到了忙的时候,要登门量未免多排几日。我与他们说好了,替大哥量好,告诉他们便可以。” 杨璧成忙道:“这……不必破费的。我衣服都够穿,是可以……” “总要有平日穿的西服,还要弄些旁的,碰着场合可以换着来。或说……莫非大哥很讨厌我,连几件衣衫都不肯收下?” “当然不!振……振泽你待我再好不过了,只是觉得平日也……” “大哥既然知道我待你好,就万万不要辜负我一片心意了。何况日后大哥总要跟我出门的,咱们去咖啡馆,去听戏,去百乐门跳舞……这些不提,家里也有生意要大哥忙,如若见着洋人,总备一套他们的衣衫,是不是?” “唔……”杨璧成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想来似是太受杨振泽关爱之故。他心内想着,就连知晓家中内情的旁人也见他不喜,除却杨振泽外,倒无一人待以真心了,穿不穿洋服又能让他们多几分刮目相看之意?但别不过杨振泽再三坚持,他只得又道了谢。 杨振泽掏出软尺,挽住杨璧成的腰,不等他有些许反应,无限温柔地贴在耳畔说:“大哥,我来替你量一量。” 第五章 夜风从新式花窗里吹来金桂甜腻的气息。 杨璧成赤着脚立在瓷砖上,洋房的露台很开阔。他往远处看了一眼,天幕沉沉地垂下,是旖旎而糜烂的灰粉色。也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暮霭沉沉后,是没有楚天之阔的,这就难免让人伤心。他虽自认不是走老学究那般路子的人,也很有些怕起当今霓虹艳丽的天地来。赶紧往下瞧了瞧,隔着两条街不这么富贵的巷子楼里,开始有人推着平板车子卖小馄饨。吃食摊子已经很成气候,渐渐占据了路灯的四角,呈现出包围的态势。 巡警也很悠闲的走着,卖报纸的小孩回家了,三三两两的人在路上,各有各的日子。 绵长的呼吸就在耳边,杨璧成闻到了一股很浅的烟味,他听杨振泽说平日除了应酬,并不抽这些。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发梢凝着一滴水。看着杨振泽靠近,杨璧成心里生出一种本能的躲避。他想躲进外面街头的摊子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行人。还想顺着这条长路,往粉色的天际走,一直走到黑色的水边,是码头,是航船,是回苏州乡下的水道。汽船鸣笛,悠悠慢慢地驶向青绿色的河,河很长,渐渐的就不是海派风景,变成了平江的小沟渠。窄细的乌篷下,落着青黑羽毛的水鸟,一朵带着露的白兰花,和茉莉睡在一起,静谧地卧在船头。 于是那滴水轻轻动摇了,一道暗影从杨璧成的面容上掠过,他张了张口,没有吐出半个字来。杨振泽立在他的身前,覆住了逃亡的窗。水滴是微弱无力的,终究没有落下。但它仿佛放了心,有了这轻轻的一颤,也是抵抗过的,于是可以一面欺瞒自己,一面告知皇天后土。哪怕从此旁人看见他在攻势之下溃然大败,也是不会怪他的了。 杨璧成合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中午的饭量不多,点心是西洋来的,本来就没有几块,正统老爷少爷还没有吃,自然轮不到他。他终于吃了杨振泽的水果馅饼,香甜柔腻的气息还留在唇间。 杨振泽笑了笑,不知道面前的人方才心中愁肠百转,已经从申城的大洋房逃回了家。他只是想,如果不是方才已经夸过大哥很香,那是一定要说他甜的,两者必取其一。他甚至想现在就叼住杨璧成的舌头。他看见一滴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进了颈子里,他就想变成这滴水。水也太可恶,竟然肆无忌惮的滑了下去。 他竟然嫉妒一滴水。 杨振泽把他的亵衣剥开,一边脱,一边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来安抚他。他想杨璧成也许是知道什么的,但是他没有说,或许是不想多说,或许是知道说也没用,又或许是受了先头印象的欺瞒,认为杨振泽不是那样的人。 “西服是一定要贴着身子量的,睡袍也是,做大了做小了都不舒服。”说着,杨振泽用软尺圈住了他的腰,实在是很细,虽然没有到不盈一握的地步,但看起来纤长可爱,美中不足是有一些僵。杨振泽记下数字,心里想着这样的腰,僵也不要紧的,多捏一捏,折一折,总有一日会有个快活态度。于是下一刻,皮尺已然扣在了杨璧成的臀上。臀包在亵裤里,是很低调的掩没在肥厚的裤腰带下。 臀也很窄,杨振泽细细贴着蹭了一阵,又握住他的手腕。从小臂膀摸到肩头,再从肩头滑到背部。背又回到了臀,又从臀延伸下去,腿根绕到脚跟。他成了逡巡的帝王,而杨璧成就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块土地。 而杨振泽并没有收手,他让杨璧成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来。他握住杨璧成的足,一点一点的量。衣服裤子做好了,再来一双鞋,那就皆大欢喜事情完结。 杨振泽捏着他被热水暖成浅红的脚趾,似有意似无意地玩了一阵,终于放下。杨璧成的脸也红了,他低着头,说:“振泽,莫要这样。”是很柔软,近乎哀求的苏白腔调。可惜,他是不该这样说的,杨振泽用有些孩子气的笑看他,仿佛只是兄弟间的胡乱闹腾。他知道杨璧成的意思,可自打他软软糯糯喊了第一声“振泽”,他就把他当作了杨少奶奶,连姓都不必换,可以床上说话的那种。 第六章 客房里是暧昧缠绵的气氛,浴室里的水晶拉灯散出浅黄的光。杨璧成感觉背上有些酥麻发痒,他回头看着落地镜,借着黄光和一丝月色,很暗的映出褐红色的窗帘。窗帘上有一人多高的写意花朵,不是水墨,是洋画一般的艳色。这是完整的布,时下也很难弄到,更不必提五年前。杨振泽袖管上一粒珍珠色的纽子开了,尖而柔软的袖口在他的背上刮过,轻得像一个情人的吻。 在那些隐隐展露着艳丽的花朵中,杨璧成赤着上身,裸了双足,像放错了地方的画中人。留洋的时候,有人去看洋鬼子的画展,回来就隐晦地说,画得尽是光身子的人。这颇有些沾染颜色的意思,他也好奇那些洋人竟认真将光裸的身子肆意描绘。直到杨璧成裸着身子,他忽然能懂了。于是杨振泽无限爱怜的看着他,觉得他该披发长歌立在苍苍蒹葭里,哪怕在洋画里,也不该卷到这个城市来。这里有钱,有洋房,还有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这里有乞丐,也有流氓,还有不知道哪一日就会死的大老板,嘭的一声就不再是某哥某爷。它好,也坏。 这一瞬间,他是带着异常温柔的心来看杨璧成,就像看着挣扎流亡中无所适从的孩童,他是无辜的。杨振泽甚至产生了短暂的错觉,以为自己在谈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他可以带他去欧罗巴,英吉利,不。法兰西,可以。意大利,罗马,也好。柏拉图的爱情,是没有任何邪念和旁物的。当然这却也只有一瞬间,他想是因为月色太美,或是他错把灯火当成了月色。 他们沉默了片刻,楼下传来一些声音。“啊呀,这人……”“是的,那么……”其中有一个,还是带着苏州腔调。司机替杨德生拎了皮包,他在后头进来,很有些派头十足的老板气。 “父亲回来了。”杨振泽说。 “……是,回来了。”杨璧成重复了他的话。 杨振泽替他披好衣服,说:“我去见见父亲。你若想……算了,还是好好休息罢。”他笑了笑,“明天和我出去。” 杨璧成点点头,没有出门。他是不想见杨德生的,因为生疏。如果当时来接他的是个旁人,而又有人假说那就是杨德生,他一定会信,因为不认识。父亲之于他,还不如杨振泽,这倒不是杨振泽柔情缱绻的关怀有多动人,而是杨德生于他而言,虽有血脉,却不如一个陌生人。以至于杨璧成忽然就置起了气,乃至有随波逐流,任凭旁人怎样,谁待他好就是谁,不管真心假意,他能分出心力讨好,合该是三生有幸,要感恩戴德了。 杨振泽下楼去,杨璧成忽然生出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他想了很久,直到躺回床上,才发现那是孤独。一种深于孤独的恐惧陡然存在于他的胸腔,他竟然会觉得孤独。而杨振泽也达到了他的目的之一,这是很奇妙的,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杨璧成不过两日,就被他撩动了心绪。现在好了,他从孤立无援到多出一根救命稻草,或许本来可以毫无挣扎地赴死,如今,却也学会欲求二字。 他确实想杨振泽多呆一刻的。 杨振泽也深谙道理,没有多呆一刻。 杨德生立在书房抽雪茄烟。他的屋子仍是中式的,红木的家具和摆设,加上文房四宝,一卷青竹帘晒黄了,所以又蒙着一层灰布。原来并没有什么,可和家中雪白螺旋的花纹映在一起,是有些不中不洋的尴尬了。 杨振泽也立着,目光尊敬地停泊在领口。看出他与杨璧成有一丝相像,在嘴上,唇属丰厚的那一种。可见旁人说唇主情也是笑谈,杨德生并没有多么怀念故人,而杨璧成还没捂热,兴许日后能归于应验的一类。杨德生吐出一口烟,没有因为杨璧成不来见他生气。因为听杨振泽说他白日收拾东西累坏了,已然休息,竟然很有慈父的语气:“啊啊……那末,就让他休息罢。等明日,带他街上玩玩。呵……也让他见识见识。” 杨振泽一听,知道那慈父劲是对自己来,杨璧成依然是个需要“见识见识”的客人。他是在显摆大上海了,虽然上海并不是他的。杨璧成依旧是他老宅那头的象征,是需要被摩登气息冲一冲,吓一吓的。更多的是赞叹于杨德生如今的功业,须知锦衣夜行是多么无趣啊。杨振泽懂他的心思,于是没有多言,不动声色应了下来。 “这个……孩子,我见的少,也生疏了,但毕竟与你是兄弟。我听说你与他处的不错,好,很好,正是这样。以后,你有的是臂膀要收拢,待他……等熟了,可以再近些。兄弟终归是放心的。”杨德生对他是很满意的,尤其听闻他主动招揽了杨璧成,更颇有虎父无犬子之傲。他看好的继承人,是让他放心,通他心意的。不像秦三小姐,越是巴住杨璧成的事儿一发不肯放松,便越让人忧心。于是又多交代一句:“也劝劝你母亲。” “是了,母亲原也不是不大度的人。” “哈哈哈,好,好。” 他们关了灯,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杨振泽洗漱去了,睡前喝了一杯热牛奶,冷气柜里装的西点有些硬了。他听着手表的声音,忽然由手表想起镯子,由镯子想到钻戒……沈少爷订婚似乎就买钻戒的。火油钻不说,已然有价无市,十几两金子一克拉。普通的钻,切工看的上眼的,也不便宜。杏子红色的软呢子里包好了,要拿金条去付钱……当时怎样讲的话?是要把人一辈子套牢的。 啊,钻戒未免太小。红蓝宝石,坠子玉镯他又带不了,杨振泽喟叹一声。睡意已经有些泛滥,电光火石间的一点胡思乱想未曾出现就隐没在翻身中,大抵是,金子何必拿去换这丁点大的东西,敲成手拷,把杨璧成扣在屋子里,就很好了。 第七章 杨璧成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远处晦暗中有一两点星火。他合了眼再睁开,青色就从海港处蔓延而来,一点一点地把人间撑亮。 “咄”的一声,黄竹竿将窗景拍成上下两份,天还是鸭蛋灰,海里却透出女孩子一样的红晕,太阳要从那里跳出来了。 阿菊提着桶来晒衣服,黑大氅和厚呢子一经铺开,就占据了半壁江山,这是要吹吹暖风的。亮蓝色的高叉旗袍挂在一边,盖了绸套子晒,于是更显得金贵。还有一条碧绿的纱裤,一件白香云纹的内衫,一方浅丁香色的丝巾,一副羊皮手套,寂静的挂着,其中一两个滴下水来。 杨璧成起来洗脸,阿菊听到动静,低声在外头说:“少爷早。”她和刘妈不同,没有夫人带来的身份,乃是真的奴仆。好在上海人有眼界的多,不因为她逃难而来的身份觉得晦气,反倒给她活干,她无限感激,甚至生出一种匍匐在地的恳切。对杨璧成指手画脚,五眉三道,她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会的。 “你早。他们……父亲一般什么时候起身?”杨璧成洗了漱,衣衫已经穿好,是一套烟灰色的马褂,纽子用的小青玉扣。 “一会钟要响的,再过一阵老爷夫人就要用早饭了。”阿菊说话时,眼盯着地,不敢看他。她提着水桶往下走,杨璧成立在窗台,看见一个瘦矮的身影在晨风里摇摇晃晃,袖管翻飞露出又黑又细的胳膊来。 到了七点,他听见钟声,迟疑着如何名正言顺的下楼而不显出不妥。杨振泽晓得这是关键时候,万万不会由他一人,蹬上楼梯大大方方喊了“大哥”,叫他来吃早饭。 杨璧成给他一个感激的神色,极快的下了楼,喊了“父亲”、“秦姨”。杨德生与秦三小姐先后应了,一个看晨报,一个看手上的戒指。桌上东西很多,大青花碗里有煨熟的小米粥,一碟酱瓜一碟腐乳,烤面包像骨牌那样斜躺着,小瓷碗里装着煎鸡蛋,一旁还有小罐装的橘子酱,透出欣喜的金黄色,牛奶按人分好,已经放在桌上。 杨德生坐在上首,秦三小姐与杨振泽原本是一左一右,看不出什么。如今多了一个坐在杨振泽下头的人,顿时有些分清尊卑的意思。但这种尊卑又是禁不得细细推敲的,若要摆谱,很快就会自打耳光。所以索性没有人提,摆出一副不必追究的宽宏大量来。四人闷头吃饭,杨璧成不好立起,只得取近前的吃,杨振泽顺手替他挪近了些。秦三小姐见了,不动声色地挑着眉。 直至一顿饭平安无事地吃完,整个饭厅都没人说话。便在这时刘妈来了,带着些许微妙的神色,脸上的皱褶看着也凶煞不已。 “老爷,太太,外面来了两个人。”她捏了捏袖套,低声说,“苏州那边的。”她这话说得很冷硬,令人纵使不明事情,也能辨出她的态度。 “哦?”秦三小姐没有答话,盯着自己腕子上的玉镯,仿佛能看出花来。杨德生却问了,“来做什么?” “来送东西。” “哦,让他们拿进来罢。” 两个人便抬了东西进来,杨璧成看见筐子里悉悉索索爬着很多螃蟹,另一个篓子里装着板栗和枣子,还有一个篓子里是白果。可谁都没有说话,因为上面都贴着红色撒金碎的长条,条上有清清楚楚几行字。 “杨家杨永男东山庄子特诚拜大老爷大少爷安福禄无疆时岁安康”。 杨璧成的心,很沉的落了下去。他不敢看杨振泽的神色,脸很有些灰白了。盯着碗里一颗细小的面包屑,他恨不得滚到瓷砖缝里做一只蚂蚁。不,蚂蚁太大了,做微生物兴许不必这样生不如死的。 短暂的死寂后,杨德生说:“拿下去罢。”收拾东西,出了门。 杨德生出门之后,刘妈便一叠声的唤起阿菊。以她多年海式调的流利,向来是人世无敌的,指桑骂槐能把槐骂出个疤拉。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脸上开始有了嘲笑了。 “阿菊,侬是傻的么?往哪里抬不好,非要往我们家的厨房抬!那东西人家说啦,给大少爷的,大少爷是哪个,我们这里没听说有。可不要得罪了什么厉害角色。呀!侬还不放下啦,拎得倒是起劲,这是可以乱抬的么?人没几两重,谱子倒摆起来了,有意思伐?侬当心太太生起气来打出去,哭出乌拉也没人管的!” 杨璧成听了如芒刺在背,只能转过身当没有听见。老太爷还把自己当作无上的圣旨,故意送东西来触秦三小姐的眉头,正大光明告诉杨德生与秦三小姐,我是认儿子,但不认你们那个孙子。杨家的大老爷是杨德生没错,可少爷,必须是杨德生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所出,那才叫大少爷。庄子里的仆人,也只认这一个大少爷。他是想替杨璧成立立威,告诉他们,大少爷是有靠山的。却不曾想到,如今这一筐螃蟹一筐枣,和苏州乡下的老乡绅杨家,包括杨璧成,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小玩意,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如此一来,仿佛黔驴技穷前的一蹄子,旁人看到了简直要笑破肚皮。 杨璧成缓缓地往屋子里走,刘妈见他要逃,声音又提了提。 “侬还敢跑,跑的掉伐?还当自己是大户出来的啦,就是个吃白饭的,没有老爷太太安排活计,还活什么啦。现在外头这么多人没米吃,恩将仇报白眼狼,真是…哎呀,这世道。” “刘妈,下去吧。屋子里吵吵嚷嚷的不好。”杨振泽拉着杨璧成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 “走,我们上街瞧瞧去,总闷着多没劲。”他突然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很真诚的夸道:“大哥,你穿着这身很精神,好看极了。” 杨璧成笑了笑,道:“你在拿我说笑呢。” 他已然跨进了杨振泽的车里,转眼那些尴尬的东西和女人的谩骂都抛在脑后。宽敞的街道,秋天翻飞的黄叶,租界里平静的人群,还有柔软的垫子和一点皮革味。杨璧成在车后座渐渐陷入一种困倦的状态,很快,他睡着了。 第八章 杨振泽停下车,门前是两个印度人——上海人唤他们作“西崽”,不是很友善的态度,正如洋人看蜡黄皮肤的亚洲人,也不是很友善的态度。自从老佛爷逃去了热河,天朝上国的姿态就摆不出来。没有这样的谱,连自家人都看不起,到处都是太平军,草民们都不服管,更不必说番邦蛮夷还有坚船利炮。终于有一天,失了龙庭了,没有皇帝了,天下大乱了。 两个西崽认出了车,匆匆过来要开门,杨振泽请他们离开,回头看一看杨璧成的睡脸。眉长而浅,微微蹙着,有种不可言说的哀愁藏在其中。他忽然下了车,又极轻快的从后面上去,坐在了杨璧成身边,侧过脸去吻了吻他的唇。冷而柔软,有抿起的浅浅弧度。 他想这一定是杨璧成的第一个吻。原本等也是可以的,只是未免是要等一阵,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有机会就不必放过。然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大抵是想这样有纪念意味的行为,应当要小心珍藏的,不该在车后座就轻而易举的解决掉,想了一会终于释然,因为杨璧成不回应的便不算相爱的吻,只能是他单方面的求爱,正如金发爱神的箭要命中两个才能弄出一番死去活来,因此下一回才是要记一辈子的。 杨璧成在半刻钟后被唤醒。他抹了抹衣衫后片,下车和杨振泽一道往商铺走,有些羞赧于让他等候,轻声道:“你早些喊我就好,不必等的。”杨振泽笑道:“今早就看大哥没什么精神,初来乍到没睡好罢?没事,若一会还想睡,去我铺子,里头有睡觉的地方。”这说的是他手下的厂子,且也很谦虚。义升绢纱决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很有名的洋布大户了,每年要交很多税钱,且开业时副市长都来剪彩。极低的一声响,冲眼的白光最后留下一张头版上的照片,半个上海都晓得有了很大的绢纱厂子。但杨璧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 “半年这里还叫‘新天地百货’,之后老板没了,父亲寻了几个朋友盘下来,如今改名‘大世界’洋商行。” 杨璧成便看到一座很高的建筑,仿欧式,敞亮而大气,“大世界洋商行”的标牌在三楼的顶上竖着,穿着摩登的人群就在其中。最近有许多外头人往上海来的,都带着大把的钞票和金条。因为外面靠不住了,连东西都买不齐全,每日里提心吊胆就怕没有活路。那么一旦到了上海,看见歌舞升平,终于放了心,可以从衣食住行里解脱出来,自然好买买东西吃吃咖啡,恢复到暗无天日之前的花花派头。 杨璧成听了杨振泽的话,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父亲的?” “不。是一道盘下的,似乎有四五家人出资。” “哦,原来是这样。”杨璧成因为早上的事,还不想多提。于是沉默下去,任凭杨振泽将他领进去。 于是杨振泽自然尽心尽力,掏出十二分的温存来融化他。先买了一对镶蓝宝石的银袖扣,来配他还未成型的正装。一块牛皮带子的钻表,看上去就十成十的贵。领带买了一打,可以不间断的换整整两周,都是不同的花色,内敛又优雅,是时兴的款。而这时杨璧成已经掏出钞票不让他独断专横下去,“振泽……太多了,够了。” 可是哪里够,杨振泽几乎是要给他从头到脚换上新东西,把先前带来的马褂背心长裤都扒个精光。他是恶劣的,并且也是真照着送他衣衫是为了亲手褪掉的想法。或者不必褪光,上身正装,袖扣夹好,领带顺直。下身棉内裤脱到脚腕,坐在怀里挨肏。 到了午饭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新东西扔进了车后座,杨璧成坐到了副驾,面有难色地看着自己瘪下去的钱包。 “振泽,这回一买就够了,我要用十几年都用不完。” “说哪里的话,明明要替大哥添置些日用,倒让大哥自己来付账。”杨璧成虽然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少爷,但是不会估到上海洋行里一条领带多少钞票。他唯晓得袋袋里的票子在苏州能买好多米粮,便咬咬牙豪放点奢侈了一把。好在杨振泽拿了执意要给的一叠票子,说是够了,自然补了多少不会去提。 “那末,大哥赏光同我去吃西餐罢。” “呃……好。”杨璧成本想说不必破费,想想家里还有一个秦姨,一个刘妈,脖颈里先出了汗,他是怕了。 拐了一条大路,杨振泽带他下车,两人上楼,原来一早订好座位的。杨璧成不禁又有些受宠若惊了,虽然他自来到上海,便一直处在这种暧昧不清又难以自拔的受宠之中,现在不过两日,已经惊也不惊,反倒自觉受用。他大抵知道杨振泽对他的温存是意有所图,可他生来就不讨父亲喜欢,图来图去没甚用,总之哪怕老头子有一日驾鹤——因为生疏,也不觉得忌讳,都不会给他几分家产。思及此处,杨璧成看了看杨振泽俊朗的侧颜,小心翼翼吐了一口气,得过且过,有快活日子那便多笑几天罢了。浑然不觉杨振泽这一步一步,已经把他扣在了网里,捉牢了就要生吞活剥的。 菜很快的来了,还有冰淇淋装在玻璃碗里。杨振泽柔情款款地替他切,就差叉好了喂进嘴里。杨璧成闷了头吃,总觉得一片西装革履之中,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啊……你是,杨壁成!”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很惊喜地说,杨振泽正将挖了冰淇淋的勺递到杨璧成的手中,闻言顿了一下。来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容貌颇为秀美,甚至有一两分压不住的艳气,这是风月场里混惯的高手,红罗帐中常遇的英才。可还远远不止这些,杨振泽看着他,是有几分面熟,想来前些年见到过,但没了清晰印象。 “啊啊,李师兄。”杨璧成很喜悦地说:“真是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如今来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这…其实也还没有来几天,前日到的,要去工厂做事。” “极好极好。”这位李师兄似乎还有事,客套了两句留了号码与地址,走开了。 杨振泽看了看,地址在河南,心猛地一荡。 “大哥,你这位师兄姓李?” “对。留学时认识的,姓李,叫鸣柳。怎么?” “啊啊,无事,想到个人,应当不是同一个。”杨璧成没有追究下去,杨振泽也已经把和善的笑挂起来。他清楚的很,李鸣柳,各种意义上军阀李宋宪的人,而李宋宪又是惹不起的河南土皇帝。他十八岁的年初四,和父亲在市长的欢迎酒席上给他敬过酒,李鸣柳就在边上,一副不情不愿油盐不进的样子,李宋宪却很纵容他。 如今只希望杨璧成真的只是偶遇这位师兄,而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第九章 距当日两人回去已有一周,确不曾生出什么是非来,杨振泽终于放了心。 杨璧成在兴利面粉厂做满七天,虽没有做出什么大事迹,倒也兢兢业业,让一双双瞪好的眼睛看了个分明。杨振泽与杨德生略施了几分压,意思很明白,别管人是什么苏州少爷或上海少爷,终归姓杨,都是杨家的少爷。而你们,是吃杨家的米粮,吃饱了就不必关心东家的事。而于杨璧成他自己来说,毕竟是寄人篱下,又有秦三小姐明里不喜,佣人刘妈暗里挤兑,就更忍气吞声起来,一步也不愿踏错。他还颇自我安慰了一番,好男不和女斗,何况一个算得长辈,另一个……也姑且算是长辈,吃下一两口憋闷又不至于气煞。何况气也没用,只能先好好地做,不至于让人从里到外地看不起——原本已经看不起了,表面功夫还不让人做足么?面粉厂本来就不必做出什么大事迹的,兢兢业业也就罢了。这里到底不是苏州乡下杨家老宅,杨璧成说话是没有几两重的。 杨德生听手下人说,杨少爷还是勤恳向上的性子,虽然平时谨小慎微一些,可这样的性子正适合做个中层人。加之又有杨振泽兜拢,杨德生自觉对这个大儿子还算满意,还有一些因为发妻去世造成的,少之又少的愧疚感没有蒸发完全。于是认真忖度了一阵,预备借着生辰,在家里设个宴会。介时杨璧成稍微漏个脸,权当全了这份提携,也让他能名正言顺地跑跑商路。 自然,宴会轮不到杨德生亲自来做,家中上下是秦三小姐打点。也许是想通了,又或许是折腾的狠了未免折了杨德生面子,终于,秦三小姐平静下去,从视若无物转而成了顺其自然的态度。而刘妈嚼了两三次舌头之后,也被杨振泽温和地噎了一句,“大哥纵有千万个不是,也该父亲提点,不容咱们置喙”。事情就异常顺利,连带西装睡袍和网球衫一并到的异常顺利。 杨振泽径自拆了盒子,先来看睡袍。果真是月黄色的,带着细碎的木樨纹,从襟子上翻滚过去,真如风吹金桂了。他觉得自己想还不够,要亲眼所见,轻笑着唤杨璧成来试。 如今杨璧成也用西洋人的内裤,夜里穿棉睡衣,只是还不曾用睡袍。杨振泽唤他,他就穿着棕色棉衫子去了,两个脚踝露在拖鞋外头,是粉中带了肉红,洗浴之后的颜色。杨璧成对这个弟弟有种死心塌地的信任,那是即便知道可能掺杂虚情假意,也甘之如饴。他将其归于一种腹背受敌中的救赎,不让他太过狼狈,因而对这样的雪中送炭无比感激。又如渴时急雨,哪怕饮下去成了鸩毒,也不得不喝。何况他实在不是个强硬顽抗的性子, 所以被杨振泽拿捏住,真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若是很有主意,也不会依从一个少有谋面的所谓父亲。 “还是挺合身的。”杨振泽的手搭在他大哥腰上,肆无忌惮的万般温柔抚弄。杨璧成整了整,对他的亲密已经生出惯常,不再闪躲。他望着镜子,对包裹在袍里的人影摇了摇头:“有些不方便动,像是……筒子一样,箍着腿了。” 杨振泽看着他一杆细腰在里头转,手上不知不觉就使了劲,掐住不让动。他狠狠地想杨璧成一定是故意的,是坏心眼的,他明明知道自己包在里面有多动人,还要这样引诱他。而杨璧成是真的没有觉得这样的睡袍好看,他转了转身子,甚至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发轴,心里觉得着实不如棉布舒适。可出于对杨振泽的感谢,还是认真说了一句:“谢谢,振泽,我很喜欢。” 他浑然不觉,杨振泽根本不是打算这样用这件衣服。他是要让杨璧成松了系带,轻解罗衫,光了腿埋在被褥里。这袍子天生是用来脱的,按在怀里隔着绸子磨蹭,有一种旖旎到极致的渴求。他先前很奇怪杨璧成竟然属虎,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属虎,又怎么能属虎,自然不是出于他看不起,或者胡乱嘲笑的意味。后来自己胡乱猜测出了缘由,他想杨璧成是个敏而羞怯的大猫,一旦挠腾的舒爽,摸清了脾气,日后他乖乖钻在怀里,那就有的快活。只是现在家里人多眼杂,不能放开了动手。 杨振泽是跟杨德生学过的,虽说风险大了回报也高,可没有大把握谁敢动手。他清楚自己仍然倚靠父亲过活,母亲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小姐——她也替秦老爷,他的外公,打点过家中事情。又是大太太精心养在身边,读过书的女学生中的一个,洋话会说,洋人认识,很有些七歪八绕想都想不到的势力。所以,如今为贪一时之乐,失了准头,弄不好他们将杨璧成丢去什么地方,这得不偿失。还是细细地经营,杨璧成这里也慢慢的,他将生意场的一套理论框在情场上,目前非常实用,眼见着套住人。父母那头也慢慢的,一点点做着,总不出几年,他就能做得了主。 杨振泽看着杨璧成试衣服,好像一个真心喜爱大哥的弟弟。在他离开前,杨振泽允许自己做了一件称得上越界,但可以说服杨璧成的事。他吻了杨璧成的额头,平心静气地对着他微微惊愕的脸,十分认真地索要一个回吻。 “大哥,晚安。” 杨璧成只是有些羞涩地拍了拍他的肩。但杨振泽的吻额成了习惯。 于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温存之中,杨德生的四十五岁生辰宴会到了。杨振泽皱着眉,不动声色将杨璧成藏在身后,他下意识觉得有问题。李鸣柳穿着一身白西装,身旁是个丰腴南国美人,眉眼却已显出一些陈年旧事的痕迹。 第十章 李鸣柳带来的秦洁妮,也是众人许久不见,算和他一阵的人物,如今也是过了时了。这上海滩几年前风生水起的交际花,曾经和李二少爷“自由恋爱”过。因此想来,李鸣柳也是个痴情种子,跟自己大哥去了河南之后,竟也不能忘却伊人,来一趟上海也邀她作陪。其实在场的公子大少们,大抵也能懂得这样的心情,比起纯中式小姐们瘦弱身板裹在素色旗袍里的清高,她的高鼻深目,深色肌肤,饱满胸臀,都是肉欲十足。就连洋人,也独爱这样丰乳肥臀的东方美人,辛辣鲜美的印度咖喱,比起上海本帮小菜,到底要多些滋味的。 “杨老先生好。”李鸣柳一手挽着她,一手拿着驼色的女士外套,十成十的殷勤模样。秦洁妮柔情款款,几乎是带着悲伤地看着他,这样的温存她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尝到了。这回李鸣柳往上海,竟第一个来找她,她很讶异,也很快乐,是重温旧梦的欢愉,在泡影中看见一点残存的岁月影子。 “啊啊,李公子。客气了,客气了。蓬荜生辉……如今是……啊,在哪里发财?” “还是跟着家兄,随意看看。” “那是……那是,令兄是,很有本事的。” 李鸣柳来,杨德生颇有些吃惊,因为李宋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话题里。前几年他于上海捞够了军饷,买了许多枪,回头就屯兵冀豫,成了虎踞一方惹不得的土皇帝。传言里他的势力很大,那是挥竿而起可以做冀中王的,有两方大人物都想招揽他。而他平日里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从上海带到河南,贴身不离,足见李鸣柳在他心中的位置。想到这里,杨德生忽然觉得李宋宪与李鸣柳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秦三小姐不懂他的苦心,人家也是异母兄弟,如今也一道做大事,何况亲自教出来的杨振泽。不过李鸣柳忽然前来,也让杨德生有几分紧张,他摸不清底细,不晓得是不是李宋宪有什么目的。在脸上有光的同时,又预备婉然相拒。 他是担不起这些人物的风险,年纪大了,怕的紧。 好在李鸣柳什么都没有说。 “啊,璧成师弟。”他很温和的笑着,扬了扬手,是一脸欢欣地与杨璧成打招呼。“如何,最近好吗?” 杨璧成点了点头,轻轻喊了一声“鸣柳师兄”。杨德生的眼睛立时瞪圆,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竟然认识这样的人物,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呃…李公子和犬子认识?” “认识的,先前留学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听说他回国随家里经商去了,原来是杨老先生的爱子。想来果真虎父无犬子嘛。” “哪里哪里。” 杨璧成在杨振泽身后,只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恩,都好”,随即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因为不熟悉,并没有人来与他攀谈,除却李鸣柳离开前,带着秦洁妮去与他说了两句道别的话。杨振泽捏着酒杯,游刃有余往来于人群之中,觥筹交错里是一片欢腾热闹的喜庆。 于是这样一桩事情又成了谈资,买办杨德生四十五岁生日宴席上,明里带出一个和军阀李宋宪的弟弟关系融洽的儿子。七歪八绕传言纷纷,杨家的风是不是要变了,这没人知道,但秦三小姐确实有些怪模怪样,连着两日不曾喊人到家中抹骨牌。太太们总不会因为杨家不开牌局就不出门,于是换在马太太家里,言辞之中有三分幸灾乐祸,七分同情怜悯,似乎杨璧成已经挤掉了杨振泽的位置。但到底只是留言,月末,秦三小姐的牌桌又开了,太太们还是依旧的来。 杨振泽很确定李鸣柳一定有所图谋,不然他也不必来看杨德生。他想了想,杨璧成必须看紧,以免出了纰漏。于是他越加严防死守起来,就连杨璧成的司机,都排成了他自己的人。而面上,他对杨璧成愈发温柔体贴,步步紧逼往他的小天地里钻。 周一晚上要吃咖啡,周二他开会,所以杨璧成便早些回家。周三有电影就看一场电影,没有就往馆子里打球去。周四西点厅要去看一眼,顺带不回家吃饭,去舞厅里绕一圈。周五杨德生要早回家,所以两个也一同早回家,听了黑胶唱片看书。他不曾想到,杨璧成这些日子心里确实有事,所以对他这样蚀骨销魂的体贴温存生出更多愧疚之心来,在杨振泽唤他四处游乐时,从不拒绝。 杨振泽仍旧日日来吻他,这是两人背着整个杨家的秘密。杨璧成知道,杨振泽不会无端这样对待旁人,他是将自己当作不一样的来看的。这种暧昧的气氛让他在自己帮李鸣柳做事的毛骨悚然之中,又倍感受宠的快慰。杨振泽不出意料是想娇惯他的,一开始秦三小姐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要捧杀杨璧成。毕竟十里洋场,酒、棋牌、大烟、女人,都是晃乱人眼的东西。可她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儿子分明不是在算计杨璧成,倒是像真的在宠溺了。知子莫若母,杨振泽对杨璧成的一点心思,也许杨德生看不出来,可秦三小姐已经咬牙切齿,百般忖度中砸裂了玉镯。 好啊,她的好儿子。清清楚楚自己的母亲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他把杨璧成看得死死的,从早上出门到夜里回家,临睡还要去他房间里钻一钻——自然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安排引杨璧成往赌场烟馆去的人,也被杨振泽赶到了旁的厂里。她不知道杨璧成到底哪一点得了自己儿子青眼,两人暗里交了几回锋,秦三小姐终于得出了法子。堵不如疏,不论杨振泽是一时之兴还是真生了情,她是万万不能让杨璧成来了结她几十年的如意的。 第十一章 下午两点,杨璧成整整领子,提前离开面粉厂,说是与杨振泽约好了出去。厂子经理出门,工人是管不着的,因此他只交代了管帐的一声。 “那末,我就早走一阵,多谢。” “没事情,侬走早点不要紧的。” 算盘噼噼啪啪间,一阵悉索作响的整理声。杨璧成帽子带好,西装中午去附近的裁缝店烫了,刮直笔挺。配上银子镶蓝宝石袖扣,领带打双环结,那是很有精英人士的模样。他很快地出门去,拎着杨振泽买的小牛皮公文包上了电车,消失在下午两点的光亮世界里。 杨振泽立时得到了消息,茶杯重重往台子上一搁,热水和茶叶泼了半桌,把他的副手吓一大跳。小心翼翼看看杨振泽,眉已经挑起来了,那是火上来了。他单手拧开一支金星牌钢笔,用尖头去扎眼前一片泡软的茶叶,问电话那头:“他说同我一道出门了?” 管账会计姓张,是杨振泽安排进面粉厂的,和杨璧成一间屋子。一来年纪大,手脚利落,人情世故精通些,可帮扶杨璧成。二来杨璧成对这样的“热心好人”不易设防,有些心事也会偶然提一提。张会计好从他口中探问一些想法,譬如对杨振泽怎么看,又对杨家其他人怎么看,得了消息,清清楚楚告诉杨振泽。她是杨振泽手下得用的人,不仅有本事,还极会察言观色的。听出他满腹不快,张会计连忙道:“说是先出去了,搞不好是提前回公馆也说不一定。” “去哪个方向了?” “跟电车过去的,往玫瑰大舞台那个方向。” 杨振泽冷着脸,钢笔扔到一边,对手下人说:“开车,跟过去。一道出门的,就要一道回去。” 到晚上五点,杨振泽满是怒火地看着杨璧成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百乐门舞厅的灯亮了,和玫瑰大舞台的交相辉映。电灯明晃晃地照着门口两张大幅相片,头牌一对,乔露西和蓝玉,针锋相对的,你美我也美,一红一白都是礼服配长卷发。捧场的大花篮已经堆起来,小花束也数不清了,今夜是乔露西登台唱歌。 灯那样亮,把月华都盖过去,盖过去。幽幽的就有萨克斯和钢琴的声音从茶色玻璃的门缝里钻出来,一片灯红酒绿中的新天地。黄包车前的铃叮当作响,驴肉火烧和芝麻肘子的气味,还有同样热闹的叫卖声,女人的香水,男人的香烟,混杂。 杨振泽看见杨璧成从咖啡厅里出来,心想他真不是个东西。他带他去吃咖啡,吃冰淇淋,那是温存着要融一融他的心。可杨璧成偏偏装傻,总那样羞怯,羞怯的他都觉得不好意思来莽撞,要给他万般的温柔,来编制一个缠绵的情梦。他都想好了,干杨璧成的时候也要一千个温柔一万个小心,而怀里的杨璧成还是他从苏州乡下过来时候的样子,乖的,而且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去碰。最后慌乱地投进自己怀里,也是乖的,不懂,不去碰,不知道情欲。可杨璧成又是怎样回报他的?他手臂膀里蜷着一个女人了。杨振泽看了看,肤色很深,身材丰满,是李鸣柳曾经的女人,红颜知己,秦洁妮。 妈的,杨振泽想,他真不是个东西。李鸣柳前脚刚离开,不要这个妓女陪了。杨璧成后脚就去捡他抛下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塞嘴里。她以为没人知道她的底细,没人查过她,所以李鸣柳之外还敢来招惹杨璧成。好大的胆子,她也想做杨家少奶奶。什么交际花,呸,码头水路赌场三个干爹轮流来。 秦洁妮饱含异域风情的容颜被霓虹灯照亮,随着光斑的颤动,红色蓝色像潮水那样流过去,冲刷过她的脸。杨璧成很亲昵地靠近她说着话,亮闪闪的耳坠在风里颤抖,水滴形的红宝石。圆形的蓝宝石袖扣和她的红宝石耳坠都闪着,闪着,杨振泽怒到极致反而笑了。 杨璧成和他出门从来不会打双环节,不会带袖扣,不会罩礼帽。看上去有些穷酸有些害羞,一副和洋场格格不入的样子。好啊,好啊。杨璧成和秦洁妮在一起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一掷千金的大少爷,他的钱除了买领带,还来给这个女人,请她吃咖啡,吃冰淇淋,跳舞。他一开始就不该温柔以待,做这些水磨功夫,他应该把杨璧成捆起来,关到外头置办的宅子里,就像养一个外室。每天夜里去,干到早晨去上班。而杨璧成一定听话了,他不敢再出去寻花问柳,不敢再去碰什么秦洁妮王洁妮。他不是不喜欢杨璧成,只是他现在太不听话,有朝一日杨璧成与他在一起,还是他的大夫人,可他的大夫人是他一个人的。谁让他这样不懂事,这样不听话,活该,杨璧成是活该要吃点苦头。 他打开车门,依旧温柔地立起来,唤了一声:“大哥。” 杨璧成浑身一颤,极为缓慢地扭过头来。嗫嚅着说:“……啊,振…振泽……”又是很害怕很紧张的样子。秦洁妮款款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带着黑色网格丝套的手。 “密斯特杨,你好。” “你好,秦小姐。” “像璧成那样,叫我洁妮就好。”秦洁妮说着,语调温柔,十分淑女。谁也想不到她是曾经不堪到差点寻死的。 “洁妮,抱歉。我要带大哥回去了,今天家里约好了晚宴谈生意。” “啊呀,是这样。该是我说抱歉,我不晓得璧成晚上还有事,竟约了他跳舞的。那末,赶紧回去罢。” 杨璧成脸上的表情已经黯淡下去,他低着头,很小心地取下了袖扣,领带也抠松了许多。 “大哥,走罢?” 杨振泽冷了声音,微微笑着看他。见杨璧成没有动,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按在怀中。他的力道很大,杨璧成整个后颈猛地一热,像血液倒灌,又忽而退了下去,变得极冷。夜风吹来了秦洁妮腕子上的香水味,杨璧成发现自己冷汗淋漓,是害怕到腿软了。 “大哥,该回家了。今天,只能冷落秦小姐啦。” “啊……啊,好。洁…秦小姐,再见。” “再见,璧成。” 第十二章 车子飞速行驶,昏黄的路灯把地面映照成橘色。一段隔一段的路灯橘色和没有光源的黯淡小巷,像虎的背脊,跟着车子往前头去。 杨璧成不敢看杨振泽的脸色,他非常心虚,不仅是因为掺合了不该做的事,还因为被杨振泽抓到他和秦洁妮在一起。如果说人褪去高级的外皮后还算一种动物,此时杨振泽定然就是他的天敌,让他避之不及的。可他已经被活捉,那是抓到现行,捉贼拿脏,捉奸……啊啊,哪怕没有这回事,也百口莫辩,毫无办法的了。杨璧成慌乱着,背心介于冷热之间溢出汗水,而思索许久之后,突然生出一种豁达来。仿佛世上本来就没有秘密的,杨振泽不晓得李鸣柳的事,就要知道秦洁妮的事。比起李鸣柳的事,秦洁妮与他的暧昧仿佛只是一个小小插曲,被知道了,反而可以明目张胆下去。 当然这只是想想,杨璧成超脱的灵魂已经游走去了远处,完全忘却要紧张、害怕和怯懦。他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华灯熠熠,是亚尔培路和伯爵路的交叉口。他认认真真欺骗自己暂时忘却了即将迎来的一切,开始专注无比地看着黄包车夫收工,立在酒楼最下等的档子里吃馒头。一排俄国人高大的影子,勾肩搭背的从车旁过去了,他们穿着金红色的薄风衣,欣喜于上海的秋季并不寒冷。 影子很快消失,车轮滚滚仍往杨公馆去。杨璧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杨振泽挑着眉看他,没有说话。 公馆很静谧。杨德生是一如既往不在的,而女主人秦三小姐坐在桌边,忖度着给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夫人生辰送什么礼。 门前响动一阵,刘妈匆忙去开门,杨振泽和杨璧成一前一后进了屋,一个喊了“母亲”,一个喊了“秦姨”。于是秦三小姐先应了一声,随即唤杨振泽过来。 “振泽,来看看,哪个好。”她想来想去,送珠宝人家还要比成色,不识货的要吃力不讨好。但不送珠宝,又没有其他东西可送,于是一下午圈圈点点,订了几样东西,要让杨振泽拿主意的。 杨璧成看见杨振泽高大的身形往秦三小姐那里去了,终于松懈一些,夹着公文包缓缓往屋里走,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大哥,去我屋里,一会有事同你说。”杨振泽的口气并不好,眼里也没有笑意。他几乎是在命令杨璧成这样做,并且也明白他是一定没有反抗的意志。果不其然,杨璧成无声地嗫嚅了一下,随即几不可闻的应下,颤颤巍巍往楼梯上走。 秦三小姐归了一归卷好的头发,对刘妈说:“等会给少爷送一杯牛奶去。”刘妈应了,拿着托盘去取。 杨璧成不是没来过杨振泽的屋子,只是不曾这样长久的待过。他没有坐,立在窗台边,远远的,江水在月光和霓虹的映照下,滚滚流向远方。外白渡桥也不再是青灰的铁色,它发着光亮,静静地支撑在那里。他想,租界里总是这样安宁和平,有吃不完的大餐,喝不光的咖啡,跳不完的交谊舞。可外面呢,外面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想起留学东洋时,受的那些冷眼,东洋人和西洋人原来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的。而后呢?既然文不成了,武也不就,选一份温慈仁厚的事罢,他要做个好人,能帮到旁人的。可没有读两年,又回来了,并且到了上海来。上海很热闹,可热闹是他们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是个热闹,让人看的。 门开了。 杨振泽的西装搭在手上,很随意地丢到床头。他看着他,是一种很炙热的眼神。屋子里的窗帘是金棕色,让杨璧成蓦然生出一种发烫的感觉。 “同我说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抓牢你什么尾巴的,赌场还是女人?才认识几天,她是李鸣柳的老相好,你会随便碰?” 杨璧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觉得秦洁妮捉住了他的把柄,拿自己当凯子吊了。 “不,洁……秦小姐没有做那些事情,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我是自愿跟她出去的。” 杨振泽一步一步踱过来,很慢,把杨璧成逼迫到了角落里。 “哦?那你很喜欢她?” “不是……是,我们……”杨璧成想要解释,但话到嘴边,是不能说实情的,他也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杨振泽满意。 “你和她上过床吗?”杨振泽看着他的耳朵一点一点烧红了,脖颈也红了。 “怎么……可能……我和她是没有这些有的没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辩驳着,但是很无力。杨振泽听了笑了一笑,说:“你想和她上床吗?” “不!她有她的无奈!振泽,我恳求你不要将她想的如此不堪。”杨璧成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实际上秦洁妮在他面前编织了一个浪漫的故事,印度王室的血统诸如此类。她是忧愁而丰美的,韵味十足,杨璧成真的相信了这样愚蠢的话。 杨振泽的指尖落在他的唇角,很柔缓地问:“你吻过她没有?” “没有。” “你想吻她吗?” “振泽,我……我和秦小姐没有这样的关系!” “她该庆幸的。”杨振泽很亲昵地从后头搂住他的腰,在杨璧成耳旁一字一句的说:“你晓得她是什么人?秦洁妮,大烟馆里钻来钻去,为了一点膏子钱挣个半死的妓女。你觉得她是温柔淑女,想与她玩罗曼蒂克谈恋爱?” 杨璧成有些吃惊,想不到秦洁妮的不堪近乎于此。他沉默了一阵,很认真地说:“振泽,我与你说实话。秦小姐与我只是普通朋友,没有情感上的纠葛,你也无需担忧她做了什么。只是,只是……她也可怜,你莫要把她从前的事漏出去。” “你觉得我担忧她做了什么?” “…与我谈朋友。” “你真的不想和她……”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申江潮水 作者:云吞吞 第2节 “没有,振泽,没有。” “可是我想。” 杨璧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可杨振泽已经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唇。他感觉到杨璧成的舌尖微微发着颤,凉的,是毫无抵抗的样子。他的身体也僵着,没有抵抗更没有拒绝,这是逆来顺受的杨璧成。杨振泽的手顺着他的腰线攀进了衬衫里,撩开西服后片,肆意抚弄。他的舌尖轻轻搅动着,不太温柔地,火热地吮吸着杨璧成的唇舌。而杨璧成对情欲向来索求不多,他甚至不知道亲吻是这样可怕而让人沉沦的。在思绪混沌之中,他渐渐服从于欢愉,湿热粘腻的触感和那些不可提于人前的隐晦,忽然在他面前打开。他向来是不坚定的,是易于打动的。杨振泽繁复窥探着他的唇舌和腰腹,他渐渐酥软下去,几乎不能思考的脑子里,与同父异母弟弟的亲昵所产生的恐惧和快感,铺天盖地覆盖了一切。 杨振泽的怒火被他缠绵的舌尖和颤抖的双唇扑灭了,他搂着发软的杨璧成,没错,他是在回应了,杨璧成的反应一如他所设想。 忽然,楼梯间缓缓而来脚步声。杨振泽轻轻松了口,舌尖从杨璧成绵软的口腔里抽出来,牵出一根银丝。而杨璧成似乎还不曾回神,他双颊绯红,软在杨振泽怀里,任由他带去椅子上背对门口坐好。 “少爷,太太叫我来。” 杨振泽回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开门让刘妈进来。杨璧成才如梦初醒般,看着杨振泽愣神。 “好了,你先下去罢。”刘妈留下牛奶,端着盘子走了。 “振泽……”杨璧成很轻地说:“好像,这样是不对的。” “没有办法。”杨振泽靠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你不想吻她,不想和她睡觉,很好。我想吻你,想和你睡觉,我可以抱你一晚上,让你很舒服,死去活来的舒服。” 杨璧成开始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杨振泽看着他,温柔缠绵的劲头又回来了,他从脸颊吻到耳垂,又吻到唇。听见杨璧成低低地说:“不行的……要被听见的。” 老房子隔音确实太差了,顶楼掉一粒麻将骰子,一楼听的清清爽爽。杨振泽连着在他嘴上轻咬了几下,决意明天要把看中的露西园路上一座小宅院买下来。 第十三章 秦洁妮一身青莲色的旗袍,立在冷风里,肩上搭着假的灰狐毛披肩。不过不要紧的,夜里看不出真假,正因如此能替她顾全面子,仿佛还是当年的秦洁妮,所以她许久不曾在白日里出去。她有些冷了,抱着臂膀,突然抬头来望天上的月亮。她一直行色匆匆急着要钱,没有时间来分心看月亮。这蓦地一看,居然心惊起来。从前的月亮有这么大、这么圆么?她不记得了,只是匆匆地往楼上走。 矮旧的房屋在阴暗的小巷里沉睡。她踏上台阶,忽然高跟下头一别,踩到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半声尖叫埋在喉咙里。像被闪电击中似的,秦洁妮颤抖着跳开,生怕自己又踩到死老鼠。好在不是,只有一排竹篓盘里晒着腌笋,等风吹干。于是在没有踩到死老鼠的庆幸中,她又猛然生出火气,高高的鞋跟踩了几下,准备趾高气昂地逃走。 不过确实被人发现了,那骂声是有海派的流利。流利到好,骂完算数,并不打人,只是骂。在一阵册那与阿缺西,戆卵和浮尸中,她成了过街老鼠,蹿上阁楼拉紧了门。 灯泡烧黑了,屋里本也不亮。秦洁妮将手袋扔到床上,那里凌乱地堆积着许多衣衫。在一片紫红金绿的无袖旗袍,窄脚裙裤与一字襟中,秦洁妮仿佛看见自己被这些远远脱离时兴调子的东西掩埋了,死了,在它们构建的坟墓里成了森森白骨。于是她害怕起来,褪去了仿佛要吃了臂膀的网格手套,摸了摸自己的皮肤,还是光洁的。啊啊,她无限悲哀的想道,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她坐最高档的洋车,又黑又亮;还有最时兴的衣服,箍出漂亮的身段;收不完的鲜花,跳不完的曲子,每一天都有金主供她花销。手上也是戴过十几克拉的钻戒,直到最后也没有当,而是卖给了眼红它许久的一位太太。三层的小洋楼里,秦洁妮的午夜有一个梦,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幻想爱情,丝毫不必顾及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她忽然就落泪了,为什么哭,大抵是万万没想到秦洁妮会变成这样不堪的样子。她是娼妓的时候,常常觉得笑贫不笑娼的洋场是立在她那一边的。而等她也成了贫穷的娼妓,终于要沦为笑柄啦。 不,不行。秦洁妮突然“哐”地一声带上门,匆匆忙忙冲出去,找电话。声音很响,又惊起谩骂,这回终于有了新鲜的词。 “喂,喂?喂……!濮先生,濮先生……别挂电话,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喂……好,好好……我…我不过去……不,恩……”她是很急的了,仿佛一口气要在心慌之前吐完,不然就没有这样因为悲哀和欲望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挂的电话,拖着鞋跟,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的走。怎样呢,到时候只要推脱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来的,和她没关系。 她自以为咬紧了牙关就没事了。 周四开始落雨,这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时节。杨振泽坐在屋子里,锉子磨着指甲尖,听手下说杨璧成和秦洁妮的事。 “然后。” “和那个女的去了码头边上,找孙敬之去了。两个人与他讲了五分钟的话,少爷不晓得孙敬之和她上过床的。” “哦?倒是有意思。” 杨振泽知道孙敬之,他和杨家这些倚仗着洋人活计的正统买办不同,是专做内转生意。尤其现在世道乱了,租界里或许还不必要他,可租界外的人想通些稀罕货,是要从他那里过,并且付出些钞票的。 看来是杨璧成忍不住,要倒东西了。杨振泽并不恼怒,也不诧异,因为杨璧成在面粉厂每月工资不多,糊口可以,但并不能过起上流生活。他想着杨璧成竟也学会做投机生意,找寻欢场里的女子引见手眼通天的厉害人物,这没什么不好,是很好的,他学会了,也正该学会这样。可总是有些问题,一是李鸣柳,他来的太巧,事情反常是要出妖孽的。二来,秦洁妮可不可信,这还是个未知数。于是他立起身,说:“继续盯着,手脚麻利一点。要是风声不对,立时与我说。” 手下的人应了,匆匆退出去。 杨璧成见他屋子里的人走了,端着糕团来给他吃,铁锈红的绸裤上罩着云灰的宽袖里衣。秦三小姐和旁的太太出门买东西,商铺里进了新的西洋款衣服,料子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刘妈出门买菜,阿菊在后院整理花盆。因为没有其他人在,难免肆无忌惮一些。 杨振泽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的战利品,下巴尖架在他的肩窝里,很轻地说:“现在不躲了,知道来讨好我了?”他握着杨璧成的手指,仔细端详了一下,舌舔去上头沾染到的粉白糖沫。 “倒真没想到你这样坏。”杨璧成说的是实话,那夜之前,他一直欺瞒着自己,仿佛杨振泽真的就是个单纯的异母兄弟。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他又将因为欺瞒封住的记忆倒出来,用欢腾的情爱冲掉恐惧和愧疚。杨璧成时而会想,做成自己这样的人,真是假到没了意思。他对杨振泽的感情极度复杂,可反反复复来去只敢做个承受者,倒还不如杨振泽一句“想和你上床。” 杨振泽放下他的手,两人接了个吻。第一回尚还羞赧,如今已经泰然自诺。杨璧成到底也是留过洋的,那时就有一起上学的人往学校附近的红房子去,一回两回,渐渐都知道是做那事。那时听到这样也无所谓如何,如今不过碰碰嘴,倒折腾起来了。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似的,杨璧成忽然问:“那边好了没有?” 杨振泽知道他在问那处房子了,突然笑起来。 “大哥,你很急?” “没有,就……随口问一问。” “快了,等味道散一散,东西添进去。”杨振泽含着他的耳垂,“你想个借口,这得两个人同时不在家过夜。” 第十四章 到了晚上,阿菊打水烧饭,刘妈帮厨,秦三小姐在落地大玻璃镜前看自己买的新衣服。 “振泽!振泽!” 她在前头转了一转,露出很好的腰身。衣服是有半圆形花边的铁灰色大衣,里头搭着米白色针织衫,下面是薄的卡其色长裤。她对着屋子里出来的杨振泽说:“侬看看,今天伊拉都说配的,也买了。怎么回家瞧瞧倒一般般了啦。”有点不快。 杨振泽从来是夸好不说坏的,往镜子那头走。他笑着看着杨璧成蹑手蹑脚偷偷溜下去,简直像个风吹草动就吓昏的大兔子。而偏偏大兔子还一脸无辜可怜,指指他又指指秦三小姐,那是认了怂确实要逃了。 杨振泽立时生出一种错乱的戏谑感,“凯歌却奏凤仪亭”嘛,谁不知道吕布就是败在貂蝉指指戳戳的娇柔样下头的。而他身边一个可怜兮兮的貂蝉,每日里诱着人。那是前脚刚问偷情的屋子好了没,后脚就要乖乖做他的可怜少爷,可恨啊可恨。 于是杨振泽这不孝子,一面看着杨貂蝉匆匆逃走,一面也颇做了一回吕布叛亲——他倒是亲生的,并不是三姓家奴,也没有很胖的姓董的父亲,不过一样不是东西。总而言之是帮着杨璧成逃跑,一回身按住秦三小姐的肩,左右看了一阵,仿佛认真思忖。秦三小姐哪里想的到这些,只是很紧张的由儿子看,仿佛下一句话就要判了这套衣裳死刑,连大洋和钞票一起送去午门了。而后好在杨振泽是这样说:“样子好看的,修长得体。就是老翡翠和金玉镯子不搭。要么……姆妈换套西洋首饰,现在外头许多太太带的。家里有钻和珍珠链子就好配了。” 秦三小姐摸摸他的耳侧,噔噔噔地几个大迈步走开,往屋子里的珠宝盒去。不搭好,她这一桩心思不能了结,也是不要吃饭的。 杨振泽立时往他大哥那里去了。靠在门口,看里屋杨璧成正拿了书在手里,不知道真看还是假看。于是笑着说:“大哥倒是有心向学。”走过去,拎起来,一本法文书,床上还有一本法文字典。 “啊,不要取笑我。”杨璧成来夺他手上的书,夺了就往枕下一藏。“你纵是会说,也不许管着旁人来学。” 杨振泽是厉害人,先前读的教会学校,是法兰西的传教士老头开的,总有一些基础。而后留洋去的英吉利,先进又文明,除却东西难吃天气太冷人也很坏之外,几近没有缺点。欧罗巴一片讲的话都是叽里咕噜,何况学校里什么教授都有,因而西班牙文和义大利文也能跟着念一两句。再后回国,杨德生的大生意签下来,跟的是法兰西人。他天命之年,英文是吃饭的本事,还时常要讲,但早就不能很好地说法文了。于是儿子理所当然地跟上,苦读一阵,跟着父亲陪着某爵,某公侯,也不知真的假的拿钱买的,四处看建厂的点。法兰西贵族看了场址,又吃了大菜,和亚洲黄皮肤的美人们跳了舞。很满意,夸赞杨德生的儿子有出息。洋大人的话就是圣旨,别人说有出息不算,洋人一说,连秦三小姐都面容有光。出去的时候,非常有派头。 “旁人是谁?” “旁人就是我。” 于是杨振泽扑上去,假意恶狠狠地说:“你怎么算旁人?分明是鄙人的少奶奶。” 杨璧成被他逗笑出来,而后又有些怅然了。“哈哈……你放心,总要有杨少奶奶的,会是很好的……”他没有说下去,杨振泽也明白,大抵之后不论好坏,都只会是淑女与悍妇的区别,与杨璧成没有关系。而这一点,是连杨振泽也无法开解的,因为他自己也在其中。他们都知道,杨少奶奶不该是个男人。更不该是杨振泽的异母兄弟。 两人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终于,杨振泽说:“有一日算一日,便会对你好个全的。”杨璧成笑了笑,大概是想到这有一日算一日完结之后,是没有好下场。弥子瑕虽遭厌弃,但怎么去的不知道,可董贤是实实在在被太皇太后的诏书骂过再死的了。家里的太皇太后不想多睬他,比起汉哀帝的母亲,倒是情分。 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一件事说:“方才我突然想着,要是日后回了苏州……啊,不是大宅子里。想来是普通的,没人认识的远镇子。到时候买一套平房,后院种菜,‘草盛豆苗稀’也不要紧。天井里要种瓜果,前头干干净净的,养只棕黄的狗。河里船来来去去,如果实在种不出东西,可以买上头的菜蔬和鱼。”他忽然又苦笑了,“可我不会煎鱼。要不然请一位阿姨来,只要每日一顿午饭就饱了。” 杨振泽摇摇头。不会有那样一日的,也不会有远镇子上的小平房。乡下的小平房算的了什么,露西园路上的小洋房都快能住人的了。看样子是得好好修整,因为弄不好要留他一辈子。 此时的杨振泽还是想着,能靠留来留他一辈子。 到了七点,楼下的钟救命一样响起,打破屋内沉寂的气氛。杨璧成似乎急于逃离这样的场景,先往饭厅去了。 他平日总是磨磨蹭蹭的,等秦三小姐差不多半碗米吃掉才去。 杨振泽还想说什么,他的脚步声和影子已经在拐角消失了。他起身要走,忽然发现地上一块白的东西。原以为是潮气重了,褪下的墙皮,而后一看,边缘有些泛黄。 是烧过的纸。 杨璧成在屋子里烧纸做什么? 他脑子里过了几件事,不动声色地把它收进口袋里,迈步出了门。 第十五章 下午四时,是已然出现秋暮夜色的天。一道暗红的夕照,仿佛铁灰色的阴云扯出破碎的血,赫然抹在巨幅穹顶。 秦洁妮的肉色羊皮手套里捏着四个银闪闪的新大洋,一并给了黄包车夫。杠上铃一咯噔,车停,她的长腿落在地上,稳了一稳,猛地起身。新式孔雀绿的洋装拖到小腿,冷风里飘飞着。咖啡馆里立时就有一两句窃窃私语了,目光也很艳羡,还有些嫉妒。孔雀绿,那是爱美又有钱的小姐们也不敢买的颜色。谁都晓得这套洋装只有米白和珠灰是配年轻小姑娘的,孔雀绿和宝石蓝又只有后者能搭上黄种人的皮肤。神秘兮兮又高不可攀的幽绿,似乎天生与上海本地女人们犯冲,小的穿了显老,老了穿的显黑,买的人实在很少。终于,落在高鼻头深眼窝的秦洁妮身上,找对了人,能安心托付了。 秦洁妮,似也不愿辜负这样的机会,深栗色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比从前更像洋人。须知洋人在上海总是更受追捧一些,于是她又得到了风光无限的几年之后又一次非凡的待遇。这样的衣衫,配新式软边帽,珍珠手袋,一双长腿踏在深墨绿色的高跟鞋里。 秦洁妮焕然一新,端咖啡的侍者自然未看出她下等娼妓的身份,小心而有礼地躬身来问。 “小姐,请问几位?” “……两个人。” “好的,请来这边坐。” 香浓的咖啡斟上来了,秦洁妮忽然生出一种刻骨的寒冷,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或许是要沾染人命的了。于是仿佛为了掩盖这种恐惧,她急切地喊侍者来,颤抖着翻开菜单,点了两块蛋糕,一壶果茶,一盘奶油饼干。 楼下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街头,秦洁妮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指甲掐进肉里。 不多时,杨璧成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 “洁妮,你还好吗?”他是看出她的脸色很不好了。 “……恩。我只是有些怕。”她握着瓷白的杯柄,眼睛定定地望着咖啡。 “其实……我也有些怕。”杨璧成笑了笑,“但是,船走了就没事了。我想,应该是很快的吧。” “啊啊,是很快的吧。”秦洁妮把头低了下去,她的愧疚感终于姗姗来迟,可已经来的太迟了。不过再回去一次,秦洁妮怕还是这样做的,不然哪里有钱来穿这身孔雀绿的大衣呢? “多谢你,洁妮。”杨璧成很认真地感谢她了,“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一定没法做成这件事。” “不,不必谢我。你……要是真的想……那就,那就找李鸣柳罢。”她几乎要逃走了,然而终于找到一条路,李鸣柳。秦洁妮看着杨璧成的脸,突然心绪坚定起来。愧疚感在那里淌来淌去,泛滥成灾,终究抵不过发狠之后心如磐石了。啊啊,李鸣柳……都是李鸣柳让他这样做的,杨璧成若是有什么事,去寻那厉害的有本事的师兄罢!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话,无非是写真真假假的故事,又说了几句桌上的西点。然而就在秦洁妮准备提醒他去码头的时候,杨璧成突然说:“……其实,这里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来的地方。从前我很少喝咖啡的,总觉得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习惯。” 秦洁妮笑了笑:“你这话应当对和你一起喝咖啡的人说。”可惜太迟了。 杨璧成与她握了握手,付了帐离开,很快消失在街头。 秦洁妮在咖啡厅里坐到四点四十五分,看了时间,预备离开。孙敬之的车应当五点整到的,来接她往另一个船口走。忽然侍者匆匆来了,殷切地说:“是秦小姐吧?有位先生找您。”后头跟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脸色阴冷,眯着的眼里很有些凶意了。 “秦小姐。” “……你,你是……” “幸会,我是杨振泽。” 秦洁妮转身欲跑,包也来不及拿,四周投来探究和关切的目光。杨振泽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秦洁妮要叫,忽然就没了声响。 “秦小姐,你是聪明人。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秦洁妮点点头,她的腰里顶着一支义大利产的伯莱格手枪。 他们像一对爱侣那样平静地坐在温馨安宁的双人雅座里,杨振泽始终按着,秦洁妮不敢挣扎,枪的威慑力着实足够压制她了。 “杨璧成现在在哪里。” “他去码头了。” “他替谁做事?” “我……不知道。” “喀嚓”一声,枪上了膛。秦洁妮冷汗淋漓,嗫嚅道:“李……李鸣柳,不是我啊,不是。是李鸣柳托他的。但是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替他介绍了孙老板。” “船什么时候开?” “五点零五。” “你还把消息告诉了谁?” “没有!没有人……” 杨璧成冷笑着捏住她的脖颈,枪口陷入她的小腹:“秦洁妮,想想好。” “你还把消息卖给了谁,说,一个不许漏。” 秦洁妮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低声道:“知道事情的只有李鸣柳,杨璧成和孙老板,我……我告诉了我干爹佘五爷和他的助手濮兴华。” “你一会准时滚出去,懂吗,不要找死。” 杨振泽将抢揣回大衣内袋,转身离开了咖啡馆。秦洁妮浑身颤抖,半晌才抹掉眼泪,往门口走去。 五点到了,车子没来。秦洁妮在冷风中,突然生出一种灭顶的恐惧感。 “怎么……会没来呢?”濮先生答应放她走的,她租了孙老板的车子来接,明天就好到南京了。 五点到了,杨璧成立在码头入口,等待货物查验完毕放行。按打点好的情况,李鸣柳请他中转的一批盘尼西林已经装在面粉箱子里头,马上要往下游走。 “怎么……他会来呢?”杨振泽的车直接加速冲进了码头片区,往杨璧成那里去。杨璧成立在货仓前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啪”。 血喷涌而出。 第十六章 血从肩头涌出来,极快在蓝色西装上洇出暗的印子。杨璧成下意识捂住伤口,腥粘血液将指尖染成刺目的殷红色。 心脏很沉地落下去,怒火席卷了杨振泽的胸腔。到底低估了母亲,慢了。杨振泽想,也怪自己防备的不够,原先秦三小姐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哪里敢替父亲管账,管帮派的帐。寻常把戏于她来说,是孙猴子在如来掌心里翻跟斗,到底逃不出去。秦三小姐哪里是喊着奶妈子一道言语里挤兑异己的寻常妇人,她是上海滩里的上层淑女,不是徒有美貌与小聪明的交际花。她异常清楚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往来于仕途工商之间。而最为亲厚的,就是她原先的家庭,丈夫往往只是勾连出力的盟友,娘家却是一辈子的保障。秦三小姐早晚要对杨璧成下手,杨振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他母亲的所思所想。秦三小姐不是容不得一个杨德生无所谓的儿子,而是容不得一个男人让杨振泽分外上心。如果是门当户对的小姐,她也许会考虑替杨振泽说了亲事。如果只是寻常的兔儿爷戏子,她至多只会等杨振泽玩腻抽身。可杨璧成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他儿子的异母兄长。这是大逆不道的,并且一旦走歪,便会让她倾尽心血培养的接班人,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于是她去求了父亲秦慎达。 秦慎达年过七旬,没有儿子,最宝贝的就是女儿。也因为是个女儿,秦慎达在帮派里成了纯臣类的中坚派,无人打他的主意,反倒无论哪个上了台,都要好生捧着他。老爷子很厉害,一把年纪,还能上午与杨振泽去打枪,下午在马场里跑两个来回。所有人清清楚楚,秦慎达虽然已经不拿主意,但一声秦爷还是当得起的。杨振泽知道是母亲在里头推波助澜,不然哪怕是几波人存了意动手,也不会在码头一带把杨家的少爷当活靶子。 自然杨璧成没有死,不然杨振泽绝不只是发怒和后怕。子弹从他大哥的脖颈斜擦过肩,在颈肉上挖去一条嫩肉。杨璧成立时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他竟然很能吃痛,忍着没有倒下去,捂着伤处找货箱后头躲。 这一声枪响掀开码头枪战的序幕,事后巡警盘问起来,依旧无人承认是谁开的第一响。因为的确不是来抢药的佘五爷或是孙老板自己的人动的手,谁能猜到秦老爷子与秦三小姐——说难听些,会咬的狗不叫,一碰就是两条。 杨振泽俯下身子,开车挤进人群。纷乱的码头原本黑压压的一片,愣是多出纺锤形的空隙。他一把推开副驾的门,伸出手将杨璧成拖进来。 “趴下!往里头躲!” 杨璧成顺从地钻进车里,一枚子弹击碎了后窗玻璃。车子随即加速后退,飞驰着离开清浦湾,往露西园路去。 秦洁妮等到五点一刻,还不见孙老板的车来,知道出了事。她匆匆拦下黄包车,往车站去,匆匆忙忙掏出许多白亮的大洋。 “快!快一些!我赶车!” “好嘞!”黄包车夫飞快地跑起来了,秦洁妮感到一阵异常的摇晃,她想张口喊车夫跑稳一些,她都要摔下去了。然而过了一分钟,她终于发现在颤抖的是自己。 她慌张地往车站跑,险些连深宝石绿的鞋子都踹飞出去。啊啊,她边跑边觉得后悔,为什么,为什么要卖消息给佘五爷。要是不卖这消息,她如今就不会这样狼狈啦。不过冥冥之中,她似乎想起那个孤注一掷的夜,硕大的明月在天顶上,她在地上,就知道自己总有那么一日。这样的行为,与投机倒把没有区别,不过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再者,就这样逃出去,不是很好吗。她可以逃去南京,从南京有个新开始。或者去旁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也做个普通的女人…… 珍珠手袋像嘲笑一样,“哗——”地散开,珠子和钱在地上滚。她蹲下身,匆匆地捡,几乎是气急败坏。很愤怒,想骂人。孙老板是这样靠不住的,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好好贩烟土不行吗,非要来夺这一点点药。她还想到杨璧成,傻子,李鸣柳,都怨他。 一双皮鞋落在她要拾起的钱上,她抬头一看,立时跌坐下去。 “……呼……呼……”泪水不停地从她眼里迸出来,秦洁妮害怕极了,根本听不见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她的耳朵嗡嗡直响,一个劲地尖叫:“别杀我!别!不要杀我……求你!啊啊……求求你!我不知道……” “把她嘴赌上,丟车里。”李宋宪把烟头踩熄,皱着眉看了看上海粉腻洋红的夜空,叹了口气。他很久没回上海,如果不是李鸣柳要做生意替他养部队,他是不愿意李鸣柳也来上海的。 但是没办法,他需要钱,做上海司令还是冀中司令,都需要钱。李鸣柳白日替他赚钱,晚上做他的司令夫人。 何况日本人越来越猖獗了,前个月在司令部里干到一半,突然就有了空袭。李宋宪光着上身从屋子里走出来,拉了两门山炮就要开打。李鸣柳窝在尘土四溢的屋子里,劝他再购置一批好些的装备,韬光养晦。 “他总是这样,什么脏的臭的都要捡起来尝一尝。”他扫了秦洁妮一眼,扭头问便装同行的副官,“小东西说哪里?” “司令,鸣柳少爷在佘五爷那里做客。” “谁给他的胆子叫五爷。”李宋宪坐上车,“老东西动我的人。妈了个巴子的,以为我在河南,就天高皇帝远,很把自己当一回事。” 秦洁妮趴伏在车后,捆得一动不动。车轮滚滚,冀中王并不在意这一点点的盘尼西林,只是他的司令夫人没回去睡觉,他很不满意。秦洁妮作为造成此次延误的缘由之一,自然不会放过。 秦洁妮在黑暗中,只看见半明半灭的烟头在晃动,朦胧中,泪水直直顺着鼻梁淌下去。在她不长的余生里,如若还有回忆,今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杨璧成。 也是杨璧成最后一次见到她。 第十七章 露西园路是法租界里洋人的聚居区。一片圈好的别墅,造成欧式模样,褐色尖顶下是雪白石柱。喷泉安好了,再散养些鸽子。规划是交流部的人,原本执意想在上海弄出法兰西情调,让洋人宾至如归。可惜中国的鸽子不争气,老早被码头做工的人吓坏了,怎么哄也不亲近。于是匆匆忙忙买了几只绿孔雀与白孔雀,丢在绿地里。 却不想秋日初起了一阵寒风,三三两两全冻死过去。一时不晓得还能补些什么,便空置在那里,渐渐成了洋人傍晚遛黑皮小猎犬的地方。洋狗是无所谓,可食槽里的玉米和谷子,是真的便宜中国麻雀了。 从古至今,中华能人之心到底是连通的,一言以蔽之,尽己之物力,结洋人欢心。 周边没有大商铺,也没有越晚越热闹的宵夜摊子,更没有卖报纸、鲜花、洋火的——太吵,吵着洋人休息,巡捕房一早就把这些小本生意人赶将出去,以免触到了霉头。大多洋人不与中国人一般见识的,但也有喜欢找茬的败类。他们觉得,是入乡随俗了,橘生淮北嘛,洋人总是文明的。 文明的洋人们,每到夜里八点,家家户户就要熄灯。洋人是习惯早睡的,不早睡的不住在露西园路,要么出去过夜,总之没有过了十点还亮着灯的人家。 但这夜忽然有了例外,九点多一些,月华正好的时候,柔暗的路灯映出一辆驶来的车。好在洋人们没有窥探的爱好,不然杨振泽这辆车不免吓人——车窗碎了两扇,前头也瘪进去。划痕零零散散散落在门边,几道刮破了铁皮的,或许是之前匆然划去的流弹。 杨振泽扶着他胆大包天的大哥进了小洋房。 杨璧成在杨振泽眼中,与父亲一直没有相似之处。他温和怯懦,没有杨德生收放自如的从商手腕,更没有冲着对家的心狠手辣,所以杨振泽总将他当作软柿子一般拿捏。他是怎样也不会想到,柿子里头有这样硬的核。他眼见着杨璧成受伤之后,先寻码头的货柜躲起来。将他拽进车里之后,杨璧成手段娴熟,扯碎衬衫取下领带,止血包扎,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杨振泽大为吃惊,不知道杨璧成还有这样凌厉果断的一面。 “不能去医院,我看到巡捕往那边去了。”杨璧成轻轻地拉住他的袖管。 “你在流血。”杨振泽一脚油门,径自往医院开。 “没事……振泽,振泽……很快就止住了。是擦伤,但如果去医院,他们会知道是枪伤的。”杨璧成哀求地望着杨振泽:“求你了,振泽,不能让他们知道。万一他们告诉巡捕,巡捕又去了家里……你,你信我,只要给我弄到注射器和药,我会告诉你的……” “你也知道可能会这样!你知道会这样还去帮李鸣柳做事?他给你什么好处?”杨振泽被他的哀求弄的没有法子,他也确实不能让父母知道大哥在码头中了枪击,这样无法解释。哪怕他知道是秦三小姐做的,也不能回杨公馆,回去意味着坐实杨璧成买卖私货的事。 “你和我说实话,李鸣柳到底让你做什么。你最好信守诺言,我认识人,可以给你弄药。但如果不讲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去。” “好。” 杨璧成替自己清创包扎注射完,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蜷在座椅里睡了,没有问杨振泽要去哪里。他们心里都知道,背着整个杨家,还有一处露西园路。 九点半,杨璧成被他唤醒,半抱半扶着上了楼。血已经凝了,残破的衬衫上染着发黑的红。杨振泽一路把他抱上了床,杨璧成挣扎着说:“我身上很脏。” “不要紧,反正床原本就是躺人的。”杨振泽小心替他解了西服外套,躲开肩上的伤口。杨璧成苍白的肌肤上染着喷溅一般斑驳的痕迹,他猜这是血水干涸后的印子。 衬衫因为破了,所以理所当然拿剪子绞开。杨振泽更是顺理成章地替他打水擦身。他的手握住热巾子,一点点顺着杨璧成另一侧脖颈往下擦。不算难受的烫,熨开杨璧成的感官,留下温热后回凉的舒爽。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有些大灾大难之后到了新栖息地的安心,一经松懈,就开始犯困。 “我没有帮李鸣柳做事,只是替他中转。”杨璧成在他的引导下,成了一个侧卧的姿势,就倚枕在杨振泽腿上。他慢吞吞地说,很不好意思:“……你知道救国会吗?”他看了一眼杨振泽,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安慰自己:“他们已经举了民兵反抗了。” “……”杨振泽千想万想,是想不到他会这样的。上周闹学生的时候,也没有听说他怎么样激动。而“救国会”“抗争联合会”一类,在杨振泽脑中更是毫无意义的挣扎,莽夫而已。他不禁皱着眉问道:“所以如何呢?” “也许多一点药,就能保住性命,能活。”杨璧成的眼睛在玉兰花模样的壁灯下熠熠生辉。“那里是很缺药的。”他又叹了口气,“从前我读书时,有一位同学就参加了救国会。匹夫有责,他说。” 杨振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李鸣柳卖西药给救国会这等反抗团体,不好过上海,用杨璧成的面粉私货做幌子。他压着心头怒火在没有斥责杨璧成,愚蠢!李鸣柳给他面粉生意的钱,却自己连着其他的线,更可怕的是杨璧成因为这一点点宽厚仁慈,所谓“匹夫有责”的家国心思,也不要命一般和他们掺合! 这回秦三小姐知道,就抓着机会能要他的命,他还是敢拍胸脯说自己母亲不知道药品的事,不然秦三小姐就不仅仅是杀人,而是必须将杨家从他这样的大逆不道里摘出去了。 而杨璧成竟然又问:“可……你说那药怎么样了?” 杨振泽的怒火在发与不发之间兜转了几回,终于被这句话点燃了。他看着杨璧成失去血色的唇,苍白的肌肤,虽然惊艳于杨璧成眼中的光彩,可更希望他不会丢了性命。于是在杨璧成多问之前,他俯下身,咬着他柔软的耳垂,一字一句含糊地问。 “你他妈有个哥哥叫李宋宪吗?你以为谁都不敢动你?你以为今天自己不会死,是不是?” “大哥,你吓着我了。” “我他妈以为那枪把你打死了,我吓坏了。那个时候我特别后悔,想了很多,我觉得自己错了。” “我不该对你好,你很清楚。你知道我要怀柔就不会强迫你,所以你开开心心做着大哥。” “你跟我来就是错的。你不要想再出去了,这里没有什么大哥的。” 杨振泽在他耳后很轻地吻了一吻。 “以后我们之间也不算什么兄弟了。” 第十八章 杨璧成苍白的唇微微一颤,想说些什么。他的面冲着被褥,是西式的花样,宝石蓝的缎面上坠了一圈椭圆的花边。针口密密的,线脚压的很好,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裁缝铺子里的土布。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花边绕成的圆圈里,有石榴红的玫瑰图样,像一只嘴张在那里。 杨璧成躺在杨振泽的腿上,是垫高的,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他没有看杨振泽,头却很重的低了下去。他的不形于色在杨振泽面前终于土崩瓦解,好像几小时之前的恐惧姗姗来迟。他的胸口抵在杨振泽的腿侧,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丝丝颤抖涟漪般震荡开来。 “璧成,你也知道的,是不是?”杨振泽的唇从他的耳扣吻到颈侧,一点一点吮咬着擦拭后温热的皮肤,呼吸声渐渐急促,他十分小心地避开伤口。杨璧成的上衣已经褪去,换成洁净的低领睡袍,沾染血迹的西服与衬衫已经被收整包拢,预备明日一早处理干净。 杨璧成趴伏着,没有动。除了两人紧贴的身子还能察觉到震颤和恐惧,杨振泽看不到他脸上有除却顺从之外的其他表情。他好像是认命了,知道早晚总有这样的一天。 “抱歉。……”杨璧成突然按住了他在身上逡巡的手,很嘶哑地说:“振泽,给我支烟。” 杨振泽不知道他还会抽烟。 他从精铁烟盒里掏出一只英国烟,倒着抿进嘴里,喂到杨璧成嘴边。看着没有血色的棱唇,柔软地含住了它。 “啪哒”一声,金红的火焰在手掌的护卫下燃烧。杨璧成只咳了一声,显然是会抽烟的。浅灰色的雾像一条蛇,夹杂烟草的气息,从他肉粉色的舌面上滑出。 “哪里学的?” “在东京。”杨璧成倚在他怀里,脖颈向上一抬,猩红的火点送上前去,让杨振泽的烟也引燃。“我学了,可是不想抽,就又戒了。”杨璧成的眼里像有泪,他叹了口气:“来上海前,我抽了半只。” 他商量一般地问杨振泽:“要是今后没有别的事,我还是想回苏州去。” 杨振泽知道他的“今后”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的唇,烟味在他冰冷的舌尖是苦涩的。他一点一点卷住杨璧成的舌,手将好卡在他细窄的腰上。烟头在玻璃钢里灭掉,内裤褪下去,很漂亮的两块髋骨,撑出诱人的弧度。 甘油倒在杨振泽的手上,再抹进杨璧成的臀缝里。他一手抚弄着杨璧成的阴茎,剥开顶端的嫩皮,按着肉红色的顶。杨璧成脱力般地软下去,很刺激的,但同时又给他沉沦和放纵。一阵呻吟从鼻腔里出来,很甜腻和满足的。而杨振泽的另一手指节很轻缓地送进他的后穴,甘油滑的,但也只能塞两根指头。杨璧成的身子紧绷,唇咬了咬,猛地吸了一口烟。 杨振泽笑起来,在他唇角吻了一口。“怕什么,倒像在打架似的。”又说:“下次不这样了,折腾。我去弄点欢场里的东西。” “罢了,”杨璧成够着他的手腕子,“这些都是药配的,吃了也没什么好处。就是没到地方,你再往里头上面试试。”他笑了笑,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杨振泽一面套弄他前头,一面听他的话,好好探下去。这次对了地方,杨璧成叫了半声,身子一绷随即发软,阴茎前端淌出一大滴清露。杨振泽于是一下一下地挤按刮蹭,看杨璧成的腿越分越开,脸也染了红。于是慢慢揉按一阵,小声哄着,又塞了一根指节进去。 杨璧成咬着下唇,说:“算啦。你弄吧,应当差不多了。” 杨振泽扶着他的腰,缓缓顶了进去。前头是指头探过揉开的,还算好入。到了后头,一寸寸热烫包绞,舒服是舒服,挤得他也一道发了涨。可杨璧成皱着眉,身子又紧。杨振泽小心翼翼把他臀部托一托,寻着方才舒服的地方,抽了阴茎,从外往里又划了一回。 约莫试了几次,杨璧成得了快活,顶对了地方,喉咙里叫出声来。与吃痛强忍的时候不同,似刮在了筋上。一动,杨璧成臀就是一夹,前面又湿又挺,往他掌心蹭的。他就一把攥住杨璧成的阴茎,两个指节给他圈好了不让他随意的快活。之后解了领带,往上头一系,露出一截粉嫩发红的顶。 “我快一些。”杨振泽按着他腰,觉得里头湿软的够了,腰越摆越快,一下一下往里头干。杨璧成起初还忍着叫喊,之后有一次抵在上头磨,磨了十几下,来来回回,忍不住了。口里便有些呻吟,后头是求饶了。杨振泽还哄着他来说些淫话,一面插一面欺负他,问他还要不要回苏州,说一次回要插二十下,抱着腰往下按。杨璧成于是只能求饶,不仅没法回去,还只能留在他身边做杨少奶奶。他蹙着眉,舒服的泪盈于目,但依旧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所以趁机流下真真假假的泪。 杨振泽搂着他,十分温存热情地含着他的舌尖与耳扣,指腹从前胸勃起的乳头揉下去,柔情缱绻地在他的小腹上勾出一串不可辨别的花体字。 烟早在床边落下去了,成了白与灰。杨璧成最后是在挣扎着差点碰到伤口的疯狂求饶中,终于满足了杨振泽,所以水乳交融的一刻,他与杨振泽都从未有过的尽兴。但激情之后,一阵寒冷在杨振泽的独占、呵护与照顾下,依然席卷了他。他无法回答为什么对于“在杨振泽身边”的诺言是那样的逃避,说不出口,不像露水姻缘那样随意。或许是因为想告诉杨振泽,少奶奶不会是他的,他也没法陪杨振泽一辈子。 第十九章 也是晚上九点多,刘妈接了电话。 汪公馆的大少爷汪鸿建,说今天在街头偶遇杨振泽,邀了俩兄弟住城外小别墅,约好第二天去跑马。汪家是老伐头里的书香门第,祖上几辈都做文官的,如今乡下大宅里不懂时事的汪老太太,仍道汪小少爷在翰林院,是很好的。汪鸿建出清廉而不染,白日跟着科里局里乱混,夜里跟着大少们吃喝嫖赌养养不落,是难得的摩登人物。 杨振泽时常陪来做生意的老板往汪家城外马场去,可骑可赌。日子一久,与汪鸿建熟了,此回半夜电话一去,请他说谎。汪鸿建笑道:“可以,可以。”受杨振泽一顿饭,替他圆了这桩事。 自然是假的,但秦小姐也不会真“笃笃笃”跑到杨德生眼门前,告诉他两个儿子没回来,因为一个被她爸爸派去的人打伤了。另一个自己生的,两个人半辈子也没教好,脚跟脚前地给他大哥送殷勤。 她知道这次有些打草惊蛇的意思。其实蛇早已惊了,只是没想到她如此狠辣的好手段。杨振泽倒还顾及她颜面的,且也不想闹僵,闹僵没有好处。倒时候秦三小姐往他经济来源上一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杨璧成跟着他一道落难,那就无趣至极。项王四面楚歌的时候,须知虞姬还先抹了脖子呢。 他哪里舍得杨璧成千里迢迢跑来申城吃苦。苦是可以吃的,床上吃,不要床下吃。 杨振泽不动声色地差使手下人,压着杨德生归家的点儿进了大门,说少爷喊他来取杨璧成那套骑马装。那杨德生自然要问情况,有问就有答,刘妈方才自己接的汪少爷电话,结果是随他们青年人自己玩乐快意的。 杨德生乐于弟友兄恭的错乱场景,温和地夸了一句秦三小姐,自然也夸了夸自己。“我们的振泽……呵,那是很会做人的。”确实很会做人的,秦三小姐暗暗地想。她倒也不是没有生过给杨振泽配一位夫人的心思,可门当户对的小姐,个个都是大夫人调教出来的厉害角色,进门是要管家的,她还不肯放权,婆婆的名声就未免不好听了。若为了挤压杨璧成,弄一个懂风月的来做小,又嫌辱没了上等人的身份,杨振泽也不一定入套。再说真入套了,走了虎又来狼,狼还能生白眼狼,那是彻底要败家的,不行,不行。 秦三小姐思前想后,一时没有最合适的两全之法。但仍然微微笑着对刘妈说:“天气冷了,他们又都是小伙子,毛手毛脚衣服整的不利落。去,给少爷拿背心和大衣,记得,拿两份。”另一份是暗红的羊绒长外衫,仿洋人款做的,杨振泽肤色要深一些,从前穿了嫌不清爽,就束之高阁。如今拿去给杨璧成,秦三小姐是不心疼的。 “这么好的东西,不穿也别可惜了。” “夫人说的是。” 杨振泽深夜开门取衣物,杨璧成还在睡。之前杨璧成被搂着,很小心地支起伤到的一半肩,脸贴在他臂弯里压出圆形的、粉色的印子,睡的很熟。杨振泽俯身在他另一半肩头吮着,一排紫红而圆润的记号,像整齐排列的密码,落在杨璧成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他把衣衫整了整,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掀开被褥的时候带进一阵冷风,杨璧成紧锁着眉,忽然睁开了眼。 “啊……”他很轻地喟叹了一声,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杨振泽伸手探了一下,背心里有些潮热。 “做梦了?” “嗯。” 自然做的是噩梦。因着他在码头一蹲一躲,留了性命,秦三小姐此回不免高看杨璧成一眼,觉得他临危不乱,别有深沉。却不想杨璧成做了一叠慌乱奔逃的梦,梦中把一切都抛掉了。 “梦见什么了?” “救国会,振兴会……死了人,还有码头,枪,血。”杨璧成说完喘了一口气,憋了许久,他是觉得这一回,将一生的勇气和冒险都挥霍殆尽。 睡不着了,于是索性点一只烟,与杨振泽说开事情。 杨璧成在东京留学的时候,学的是医。他渡轮过去,带着一些换好的日元。下了船,因为天气不好,下雨天到的晚,匆匆忙忙办了入学。同乡会的中国人来接他,接风洗尘,里头青年人又多,十之七八酒醉后要壮怀激烈的。又是异国,平日吃多了东洋人的不堪,又不像从前还是天朝上国,渐渐每年只有在新生来时才能如此。 杨璧成在家中做久了沉默寡言的木头少爷,一开始还热血沸腾,自觉身旁青年如此,所说兴中有望。原本在国内不觉得,在外,孤寂是双份的,自然要拿出更多青年志气来抵抗。后来渐渐知晓酒醉出志气,酒醒还要夹着尾巴去上病理学和解剖课的,学的好学不好,都被东洋人冷嘲热讽。不过好在倒还真有人一直坚持,每月自费做手抄报,翻译西洋革命与国内反抗。杨璧成看着,一面随大流,一面还是有敬佩。杨德生要他回国的时候,他索性也不换日元,全部买了米面送过去,做了一回新青年。 所以后来李鸣柳寻他,要他帮忙运一批盘尼西林出去,他先是不肯。 “鸣柳师兄,我帮不上忙。……不行的,我是真的做不得,也不能做。” “哎。”李鸣柳很沉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先前拉了人做事了。” “然后呢?” “然后?占了一个小县城,可伤员多,没有药。我说,反正我来上海试试。他们先前剿了复辟老吏的地方,里头有的是钱。他们想拿钱买,可那里没有西药。” “……” “你不用做什么,只替我中转一下就好。我在上海走动,到底有些不方便。” “可……” “啊啊,璧成。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李鸣柳笑了笑,“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你就答应了?” 杨璧成吐出一口烟,“……那时还没答应。后来他通过秦洁妮与我递信,说了不少我走后的事情。于李鸣柳而言,我过得不算如意,他也身不由己,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想法。于先前药的事情,却像是眼见着旧人能做成大事了,比我们都强的多,好像有些说不清楚。再说我先前想,本身就是无所谓的,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死了也不缺我一口棺材。现在是知道痛,怕了。之前,还总有些残存心气在里头。” 第二十章 杨璧成吞下一口缠绵苦涩的热烟,唇角浮起笑容,笑自己从前到如今还是这样。不敢狠心做了十成的坏人,又偏偏没有胆子当全然的好人,真是没有意思。 话本里的恶人,那就是十恶不赦,善人,那就是菩萨在世,倒很鲜活,比他活得有劲。他甚至不知道杨振泽怎么会有心思来逗弄自己,明明上下不成的一个二流人,自己看自己尚且不觉很讨喜。若他如李鸣柳那样,头是头,脸是脸,眉眼含笑,周身风流,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本事,倒也算个厉害角色,能入杨振泽法眼的。畏首畏尾的杨少爷,杨璧成,平板无趣的性子,实在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可世上情情爱爱,哪里是一句话说的清楚,杨振泽原先看着鹅肝酱就嫌腻,偏偏满眼洋人大菜,正怄得难受。忽然出来一根鸡肋,立时眼巴巴地望着,好容易骗到手嚼出汁来。且正在兴头上,起劲得厉害,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飘飘然的快意从脑仁里蔓延,杨璧成陷入一种短暂而自得的无力中。他抵着床头软垫,脖颈微微向后一仰。细碎的前发零零散散落到眼前,遮得不算严实。还能看见杨振泽扯松腰带,裸身钻进被褥里,温温存存地贴上来。杨璧成缩了缩,替他让出位置。而杨振泽也全然不觉这是背离伦常的事,俯身去吻他的肩侧。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如今的上海,不,不好怪上海。如今的世道,是很乱的,洋人来了之后,忽然,五千年下来的“君君臣臣”没了。须知“君君臣臣”是横在“父父子子”前,前都没了,何以谈后?父子伦常不清不楚,那是常事,就连要提旧黄历的遗老遗少家中——小姨太太和大少爷搅不清,大少爷又和太太房里丫鬟搞不明……所以杨振泽看上他的异母哥哥,比起前些日子诸如大夫人与庶子间二三事,倒也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不会闹出一个辈分成迷的小小少爷来。 不然杨德生弄不好就这样气疯了,去了,皆大欢喜,也未可知。 杨璧成向里挪了一寸,算又替他让让位置。谁是这里的主人,他是清楚的,并且有寄人篱下的乖巧。于是杨振泽大大方方地覆上来,在他后腰的小肉窝里唆了一口。他想了想,异常后悔没有带酒。杨璧成瘦是瘦,不过这些日子牛扒没有少吃,冰淇淋汽水也经常下肚,屁股和腰壮起来了,一弯两个小肉窝。杨振泽把玩揉按一阵,笑着去捏捏玩玩。但杨璧成却未曾想这么多,他小心翼翼呼了口气,有些怕杨振泽再来一回。喉咙有些哑,身子也没有力气,想来是低烧的原因。不过也不厉害,所以没有说。 杨璧成看着身侧的人,身子算不得洋鬼子那样人高马大、壮得可怖,可长还是长的,很挤得慌。杨璧成又缩了缩,好在杨振泽没有多纠缠,就从被子里钻出来。笑着吻了吻杨璧成带着烟气的唇角,而杨璧成仍仰着头,靠在垫子上休息。杨振泽便见他雪腻颈子里,横贯咽喉的大片吻痕,青紫交错,情欲织缠像一条绳索,勒地无声无息,又触目惊心。他忽然心惊起来了,如果杨璧成死了呢?想到这里,杨振泽生出一种恐慌来。 假如杨璧成已经死了呢?又是不是他害死了杨璧成? 杨璧成不知他的想法,任由他的吻落在身上,轻柔又温和。扬指欲掸烟灰,不巧牵动了伤口,他倒抽一口气。 星火点子顺着他的小半根烟落下去,在崭新的蓝缎面上烧出一个枯黄的点。 杨振泽一把攥住他的手,低声问,“不就是烧个洞,乱挣什么?”他看了一眼包扎好的伤口,没有渗出血迹来,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杨璧成喉咙里低低笑了一声,便问:“有什么这样好笑,说来听听。” “放才你弄的时候,不嫌乱挣。我收整一下,你倒连动也不让我动。”杨璧成笑起来,终于是有些快乐的样子,不再是郁郁无言的。 “这怎么一样。”杨振泽伸手探了一探他额角,“有点烫。你发烧了?”他下床去烧水,“我出门抓些药。” “不必了,睡一觉就好的。” “西药好还是中药好?”他已经穿起衣服来,要出门去。“你是学过医的,如今他们都爱用西药,好的快。可又有说伤身子的……还是中药罢!炖锅可以煮中药么?” “不必了振泽,睡一会就没事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忽然床头电话叮叮叮咚咚咚地乱响起来。 杨振泽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的电话机没装几日,谁都不曾告诉。他知道这不可能是打错了地方,那既然不是错了地方,就更不可能找他。要找的定然只有杨璧成。 电话又响了两声。 杨振泽坐到床沿,话筒放到耳边。 “杨先生,好久不见。我是李鸣柳。” 杨振泽皱着眉。 “李先生这么晚,有事么。”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我快回河南去了,想再见一见璧成。顺带之前有些误会,还想请杨先生赏光一道来,我请你们兄弟吃顿便饭。” “这几日,外头似乎不太平。我大哥受了惊吓,怕要休息几日。” “也是,我也听说不太平。璧成现在好些了吧?” “李先生手眼通天,应当清楚嘛。” “不敢,不敢。三日后我兄长与我请客,就在家里,替璧成压压惊。”李鸣柳笑着,知道杨振泽决计不会拒绝。 他也果真没有拒绝。李鸣柳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站着李宋宪。他仗着身后有军队,又勾着三方捧好了他,安安心心坐在远处做土皇帝。杨振泽初入商界时,他已经是市长卑躬屈膝的大人物了,而杨振泽还要客客气气敬他的酒。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与家兄送些礼物来,不成敬意。” 门外车灯一亮,轻尘扬起来,直飞进暗蓝的夜空里去了。风烈烈地吹,这里离江边很远,但似乎能听见潮水声。 杨振泽打开门,是个扎好的礼盒,里头有十根大黄鱼,根根很有分量,握在手里冰冰冷。杨璧成没说话,可他却有些愧对杨璧成。大抵是因为不该猜的通透而应下了之后的饭局,但杨璧成是懂的,也没有生气,他是不会生气的,也没有委屈,只有木然的脸,和一点点不知是不是伤口的隐隐作痛。 这些是不成敬意的,那成敬意的,必然要在饭桌上说了,中国人在饭桌上总是好办事的多。 第二十一章 李鸣柳拿着李宋宪褪下的灰色西装,往椅背上一披。李宋宪立到窗前,拉下纱罩,露出巴掌宽的空隙。他点了烟,焰苗从金属打火机里钻出来,红而明亮,让人眼前一跳。 李鸣柳眉眼里笑盈盈的,像含着半汪春水。坐着,融进李宋宪烟雾的迷离中,飘摇着也不很惋惜。他是个美人,不过美人往往是祸水。李宋宪已被他祸害惯了,如今习惯的紧。 “啊呀……遗憾极了。”李鸣柳听杨振泽说,杨璧成没有来。一面撑着下巴点菜,一面口中上海话说着,面上也很惋惜,可眼中却没有多少感慨的意思。 “璧成还在休息?侬看,这样不巧。” 说罢摇摇头,似乎有许多心伤,“今后也忙,到处这么乱,怕见不到了。” “哪里的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嘛。”杨振泽刚刚落座,也很客气。杨璧成没有来,一是伤口还没好,二是低烧很不舒服,三是“不太想见李鸣柳”。 于是接到电话后,杨振泽独自过来。杨璧成与他本身都清楚的很,是赴李宋宪的宴。所以他来不来见李鸣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宋宪十根金条,明明白白提醒杨振泽,还有好处,并且很多,他要放聪明点就能赚更多。 杨璧成清楚,杨振泽不会因为自己去倒卖西药,就在李家兄弟面前暴跳如雷。相反,他虽然年轻,可也是名利场里打滚的机灵鬼,知道如何好好捧着,悉心听着李鸣柳身后的主子说话。李鸣柳自然知道他是明眼人,所以也乐呵呵地,只叙旧情,仿佛全然没有交代过杨璧成做的事。 一室和乐。 杨振泽暼了一眼窗台边抽烟的李宋宪,白色衬衫外头是暗蓝色羊毛背心,透出些青灰,与李鸣柳身上一模一样的。腰侧分明挂着枪,露出一个棕色套壳的边。身形很大,有些不露声色的强硬在里头。大抵上位者都有些令人心惊的气势,杨振泽一面提防,一面也不免敬仰。 他才二十出头,李宋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在想等自己到了李宋宪这个岁数,是不是也能成这样的人。他有这个野心,却还没有这样的实力,起码撇开父母,自己没有。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杨振泽比起一般的激进青年,倒多了两份清醒,少了一丝傲气。 他顿了一顿,已经拿出生意场的平静,“这次仓促。下回李军座与李先生再来,吾做东。”他心里想,李鸣柳真不是个东西,前头拉着杨璧成挡枪卖命,后头一下坐在李宋宪身上,直接让他擦屁股,如今还有脸面说话。 “客气,客气。”李鸣柳笑着,挪到李宋宪座旁去了。 李宋宪慢慢跺回来,双臂撑在桌前,打量着杨振泽。不急不缓地说:“杨先生年轻稳重,如今这样的人太少了。” “李军座谬赞,不敢当。” “很久没有来上海,也弄不懂现在怎么这样乱。吾这个弟弟……”他揽过李鸣柳,像顺着一只乖巧的家养猫,指尖在他的耳后搔弄,“……过来。左一趟,右一趟,电报来来回回的催,就是玩野了心。” “唔。怪吾么?”李鸣柳似乎很不快,眼角却弯弯的,透出一点粉,在假生气。“伊那边扣了我,要钞票而已,又掏不出来。” “那侬身边一日日缠着乱七八糟的人。再犟,杨先生都要笑话你。”杨振泽忽然发现李宋宪上海话说的也流利,溺爱意思不轻。 “侬说正事。”李鸣柳又勾了一份虾籽大乌参,笑着低下头去。 “杨先生。”李宋宪说,“如今我在上海缺一个能盯事的人。侬放心,不在我手下,只是替我过过生意。” “李军座的意思是……” “孙敬之,鸣柳替我做掉了。佘俊山那头,我也打好了招呼,老骨头一把了伊不敢说什么。那末,只缺一个人,来顶他的位置。”李宋宪又点了烟,一缕青色膨开来,迅速在午间的风里散去了。他一挑,眉锋处浓郁的黑有些凶意,但也勾出些疑问的意思。“杨先生,侬怎样想,要不要自己做做生意?”他顿了一顿,仿佛替他留时间考虑似的,“虽然没有侬家里厢那样稳,不过钱来的快,路子也多。” “这,倒要谢过李军座提携。”杨振泽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李鸣柳此回,碰到了难事。孙敬之与佘五爷,或许还有旁的帮派,仗着天高皇帝远,或索性就忘却了还有皇帝,要太岁头上动土。到底李宋宪怎样看重这个弟弟,亦或是做做样子,都也罢了。如今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实实在在感着上海无人可用,急着抛出一个肥缺,招杨振泽来做事。“只是……我往日未曾做过这样活,不若……再容我考虑一日。”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申江潮水 作者:云吞吞 第3节 杨振泽心中立时便定了要将码头私货的活计拿下。有李宋宪保底,他日后是定然能成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只是事情太大,码头也乱,何况李家军又不是他的部队。许多事还要想想周全,便没有贸然定下。李宋宪点了点头,似乎挺满意他这样折中的回答,并没有多催。三人一道吃了便饭,喝了一些酒,随意说了话,也就散了。 只是到杨振泽回露西园路,见手下停了车在路边等,脸上很急。 “少爷,不好!” “大哥呢?” “巡捕房的人来,将他带走了。说有事要询问他。” “询问,还是讯问?” “不……不知道……” “人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大约半个小时。” “还愣了干嘛,开车去!去巡捕房!” 杨振泽猛地拉开车门,人坐上,又狠狠关上。“快!” 第二十二章 法租界巡捕房,同别处是不同的。麦兰、小东门、霞飞路的地界,法国人除却吃饭跳舞,隔三差五也要坐镇大局。帽子很黑,银挑子也亮亮地挂着,更显出洋大人的身份。一个两个里头的中国巡捕,自觉颜面有光,和洋人吸得是同一屋子气——洋气,所以鼻子翘得比天高,屁股撅得比海深。 可福煦路事情不一样。周边帮派太多,洋人巡长也不常来,一回两回熟悉了,晓得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渐渐就在麦兰和小东门,霞飞路上生了根。长手一挥,法捕房刑事科下头多了政治组,政治组里再添一队流氓阿飞,没有编制,专替捕房四处乱抓。抓对了,大家出去吃酒,切二两烧肉拌菜;抓错了,也可以随时滚蛋,过些日子再回来。 政治组长程尔理前两年便从十六铺里认识了大佬黄金荣,黄鱼交情、酒水为媒,年初先把大女儿嫁给他家做二少奶奶,以示友好。至于为什么是二少奶奶,当然是因为还有大少奶奶,就算没有大少奶奶,也不好一去就冲人家大儿子下手,吃相太难看。 如此一来,程尔理和黄金荣成了亲家,青帮“悟”字辈就此齐全。两相勾缠之下,政治组下一队人也添了青帮势力,吃起法国皇粮,日本人也不怕了,可说皆大欢喜。 杨振泽进福煦路巡捕房时,刚过饭点。一排巡捕和非巡捕半困不困,眼皮打架。盖帽压牢,寸金条和芝麻渣子落了一地。当然也有醒着的,先张嘴喝了一句:“侬做撒体?”又仔细瞧了瞧,衣服挺富贵,自己先怂了半拉。 “侬有啥事体?” 杨振泽不慌不忙,张口先问:“程阿叔在伐……哦,就是程组长。” 那是认识的,巡捕松了口气,还好前头没算得罪人,匆匆去找程尔理。 程尔理很客气地出来了,其实说来有些好笑,他在巡捕房却穿长衫的,两个藏青色袖子管放下来,随随便便一走像算账先生。 他清清楚楚杨家的事,程太太是认识秦三小姐的,也知道杨家现在有两个儿子。于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迎出来,开口道:“啊呀啊呀,杨少爷很久不见,很久不见。”手举起来一拱,“我正要向令尊令堂去个电话,表表歉意。今天,我手下两个小兄弟,哈哈,误会了,是误会了,请了另一位少爷……过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杨振泽也不动声色,很有礼貌:“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家兄前几日去码头替我查货,不想突然闹哄哄打起来了,自己还受了伤。我中午有约,方才知道巡捕房带家兄来做些调查……如今,可好了么?” 程尔理听他这话有些回护意思,立刻顺杆子爬,道:“自然,自然。我晓得杨公子受委屈了,让他们好生照顾着,坐也坐在会客室里呢!”他很快地走到里面去,声门老老高:“阿四!大毛!快点把杨公子请出来!”又笑着对杨振泽说:“杨少爷见笑了,这段时间人手不多。” 于是里头铁门“哐啷”一声。杨振泽动作很缓,眼神是真的急切,就往那里看。 杨璧成穿着骑马装的米色上衣,脖颈里扣得严严实实。外头一件黑色短羊绒外套,是他的衣衫,想来早上走得急,来不及翻包裹里暗红色的一件。下头是受伤那天的蓝色西服裤。白洋袜露出细细一小节肉色脚脖子,踩进皮鞋里。 面色还好,眼睛盯过来还眨巴两下。头发昨天窝在怀里睡的,翘出一小截。就是嘴有些干,也不是很精神,蔫蔫的。 杨振泽松了口气,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脸上有些笑模样:“程阿叔,我大哥还要走点手续伐?” 自然是没有。原本捉杨璧成来就不是程尔理的意思。如今正主的事情问完了,他正愁怎么送杨璧成回去,当然,如果秦三小姐这时来做码头的事就简单了。程尔理卖她一个面子,杨璧成弄不好要无声无息改名换姓死在巡捕房里。好在杨振泽来的早,秦三小姐也在新搬来的一家山东太太那里搓麻将。 两个手下人能跟在程尔理下头做事,原本就很有眼风,如今听出话里意思,就差把杨璧成抬出来。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请他和杨振泽出门。 杨振泽扶着他上了车,背着后头几个人,先咬了杨璧成耳朵一口。杨璧成脸烧起来,往內座缩了缩。杨振泽冲他挑了挑眉,又回头对程尔理笑笑,说:“程阿叔稍稍等一下。”从后座拿了一包烟,“这是李先生从河南带来的,味道和上海烟不一样,阿叔随便尝尝。” 程尔理目光一紧,接过来心里已经有数,更客气几分:“哈哈,杨少爷现在路子很宽,要发财呀。以后,有什么路子,多带带阿叔。” “哪里的话。阿叔是官,我们是商,要相互关照的。”杨振泽与他寒暄几句,坐到后座,喊手下开车回露西园路。 程尔理身旁的两个,见车子远了,问:“组长,这姓杨的什么来路,没听过啊!只知道杨家一个少爷,啥时候来的第二个?”程尔理捏了捏香烟壳子里整整齐齐四根金条,轻声笑骂道:“管伊什么来路,大爷二爷都是爷,晓得伐?你们赶紧,滚蛋,滚蛋。”说完又匆匆回去打电话。 一面打,一面想,李宋宪真是个人物。妈妈的,人在河南,手呼啦一下捣进上海来了。光捣进来不说,偏偏找了杨家,杨家还真接了他的生意做,如今不能一掀掀掉杨德生罢。到那时,杨德生不跳,秦慎达也要先跳,那就是青帮窝里乱,自家人打自家人,没意思的。 “喂。大哥,事体清清楚楚了,搭我们一开始想的一样呀。” 第二十三章 车子先前修过。靠杨璧成一边的玻璃是旧的,有些暗,另一边是新的。两道光落进来,青绿边上挨着茶色的灰,有些微妙的差异。杨璧成的手撑在后座,他的指尖映出一团渐变的混沌。杨振泽盯着看了一会,伸出手去攥着他的指节,珍珠色,泛着鲜嫩的红。他顺着杨璧成的掌心摸到手腕,像把玩一件珍品。 微微摇下半寸那样长的车窗,打火机里冒出火苗,灰色的烟从杨振泽口中吐出,飘到街上去了。 “饿不饿?”他问杨璧成,手从他的腰后绕过去,从下沿伸进外套里,捏着一点点肉。没有等他回答,对手下人说:“一会酒楼里弄点菜送过来。” 杨璧成摇摇头,赶忙道:“不必了,我不饿。” 杨振泽笑笑,没有执意要让人去买,于是就这样算了。 回到小别墅,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先来说最想谈论的事情。脱了外套,暖炉烧好,冲一把浴,换了肩头的药。青天白日的午后两点半,石英钟在卧房里嘀嗒作响,指针划来划去做无用功,须知休息的时间向来不算时间。柚子用小刀划了八个缝,扒出来的丢在桌上,清苦味道在房间里散开。杨振泽窝在床上剥柚子,怀里倚着他不可言明的兄弟情人,肆无忌惮仰头来咬他手上的果肉。 杨璧成实在太让他欢喜,他想看他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如今杨璧成又让他感到新的刺激,杨振泽不免生出一种理所应当的快意来,如若不是不信神鬼宿命,他倒愿意相信姻缘天定这样的说法。不然,为什么没有碰见过第二个杨璧成呢? 在这样的满足里,他抱着杨璧成,埋在他另一侧脖颈里问消息。 “青帮那边问你了?” “问了。一径蛮客气的,先开头问,我去码头做什么。我说送点东西。他们就追问我送了什么。” “你怎样答的?”他侧过头来咬杨璧成的耳朵,软的,而且有些发红了。抿了一会,松开的时候很明显一块桃色的斑。 “我想,全说了真话他们也不会信,索性就说他们想听的。我说也不晓得是啥个名堂。其中有一个就急了,程尔理倒还是笑眯眯的,拦了一拦。” “红脸白脸而已。你把李鸣柳丢出去了?” “最后说。我先说替朋友转东西,也没有细问,因为他给了些费用的。最后,我索性就说预备留学时认识的,也不大熟,突然来求帮忙。钱给的多,就帮了。程尔理信的。” “还说什么没有?” “他们拿不准我底细。我后头又提了一句,他们应当是信得准了。”杨璧成顿了顿,忽然问:“孙敬之死了没有?” “死了。”杨振泽搂着他,“佘五爷和孙敬之那天打起来,除了想夺那一船药,边上还有两满船烟土。他们老早不对付,斗的乌眼鸡一样。李宋宪在路上抓了秦洁妮,又知道她两头卖了消息,李鸣柳被扣了一扣。他……呵,孙敬之糊涂啊,李鸣柳是能随便扣的么?后来就死了,扔在码头,没人敢收李宋宪手下做掉的人。李鸣柳也厉害,自己杀的,听说李宋宪打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凉了。” “啊……”杨璧成叹了口气,又问:“李鸣柳同他大哥回去了?” “应当是回去了。”杨振泽笑笑,“怎么?想他了,还是记挂他好?” “没有。”杨璧成摇摇头,“李鸣柳已经不是先前的李鸣柳,何况哪怕先前的李鸣柳,如今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真的觉得,和李鸣柳不是一路人,也无法维持最后一丝交集了。是李鸣柳变了,还是他变了,还是所有人都在变化?杨璧成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 时光荏苒,留学年华随着渡轮断绝在岁月一头,从踏过临江码头,立上欧式露台,看着亲生父亲陌生苍白的脸……滚滚车流里,旗袍和长衫、西装与洋服,终于让他生出迟来的眩晕。杨璧成从今日起,再也不会与过去生出瓜葛来了。 “他们要回去的,上海没有冀中安全。”杨振泽挽着他的腰。“李宋宪对他是真上心,这回也算因祸得福罢。”他说的是码头的事。青帮从杨璧成口中得了消息,杨振泽又亲自去确认过。青帮说到底也是赚钱,不愿意打起来,李宋宪的薄面自然还要给几分。一个小小码头,谁管不是管?秦慎达的外孙,拐弯抹角也算半个自己人。 “他们是亲兄弟么?所以李宋宪待他这样好。” “哈……”杨振泽笑了,“你想说什么?”他吻吻杨璧成的脸,“羡慕么。你觉得我待你好还是不好?” 杨振泽的下唇抵着他的耳,眼里笑眯眯地说:“他们也是异母兄弟。我敢九成与你说,李鸣柳不管是不是那头的军师,首先,都肯定是同他上过床。” 杨璧成不信,“他与你说过么,胡言乱语,倒也敢说?” “你见识的少,瞧不出来。”杨振泽俯身与他接了个吻,顺着腰摸了一阵,道:“他这里一道是弯的,注意过没?”杨璧成便摇头,听他继续道:“你也多开开荤,开了荤,腰就软了,软了就有一道沟,弯出来的。” 杨璧成笑了笑,道:“你也就糊弄我罢了。”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振泽说:“……大哥,你穿骑马装真好看,一会披上罢。……只穿上头就好。”他无限旖旎缠绵地咬着杨璧成的颈子,又咬到了胸口和腹部,一串浅而发红的牙印斑斑点点蔓延下去。 杨璧成的唇只微微抵抗似的,张合了一下,就陷入他的纠缠之中。反正原先也是不必去想这些的,无所谓有,自然无所谓无。杨璧成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二十四章 孙敬之横尸码头所引发的混乱极快结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掺合其中的佘五爷竟也像翘了辫子,沉寂着久久没有动作。 申江里日日夜夜,潮水从不停息,南来北往的货轮在泥灰般混沌的水域小心穿梭。可码头的几艘船却耗了多时——孙敬之先前买来的烟土,还没有给钱。船老大也有自己那头的掌柜,先前老规矩,给一半定金,见货给全。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不敢空着手回去。只能骂一句孙敬之这瘪三不能改日再死,恨恨地,终日拿着一杆水烟在船上吸,吞云吐雾,立在甲板上头,留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背米袋的力气人和船头下货的伙计,虽未同他们的雇主一般,陷入有租无处交的迷茫窃喜,却也不免在吃米粮时交换言语,神神秘秘地猜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其中传言尤乱,不过最多最广的还是青帮丁三爷要来管摊子,因为这里离他的地盘最近。 一盘青灰色的天塌下去了,但没有关系,总有新的补上。 两日后,杨家的车停到码头。副驾下来杨振泽,恭恭敬敬绕到后头,开门扶一位老人起身。他气色极好,两鬓霜白,面色依旧红润,手上转着两颗绛色的狮首核桃。 “您慢些来。”杨振泽笑着说,“到时回去,母亲又要怪我,本是要去钓鱼的。” “不必怕!我外孙的地方,瞧一瞧又怎样?你妈妈……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不管她,不管她。泽儿如今也出息了,外公高兴,哪个敢怪你?!” 回家之前,杨振泽先去见了外公秦慎达,事情说个清楚,日后码头他来做。 秦慎达很欢喜。这个外孙向来很合他心意,又孝顺乖巧,还是最得意的女儿生的,如今又替他在一帮老兄弟面前大长了脸面。他得意洋洋,旁人恭维他外孙年少有为的时候,面上很不屑,仿佛看透了青年人的小打小闹,“让伊去!小小年纪的,在码头跌冲一跤才叫好!”可背里谁不清楚,跌跤归跌跤,可谁要真傻了去动手推杨振泽,秦慎达可会不要命的。他这一波人,也到了耳顺之年,不是拼杀挥砍的年纪,更懂得惜命,于是跟着说说好话,也就罢了。 杨振泽扶秦慎达往码头里去,走了一阵,秦慎达的人来说,丁三爷到了。 秦慎达皱着眉,核桃在掌心里攥得吱吱响。来?来做什么?秦慎达想总不过一来贺喜,二来触霉头,可丁三哪里是会客客气气贺喜的人。他也想好了,吐出一句触霉头的话,他就敢与他打,不吵相骂,直接打。丁三做的生意不干净,自己牵扯不说,连累得下头兄弟也染了大烟膏子,他老早看不过眼了。如今敢来他外孙的地盘闹事,好,一拍两散,倒时倒要看看他那个靠山黄金荣敢不敢帮! 他已是在想如何冷着面来看黄金荣,眼前刻画出假想敌来,用枪——嗙地一声,都不是好东西! 老不读三国,他是很不以为意的,却不想一朝也有了死脑筋。而老人一般最好不要有死脑筋,老糊涂才比较好。秦慎达想着,要清清楚楚做人,一辈子。 杨振泽看他面色不好,扶着坐下,先恭敬地沏了茶。茶是红茶,养胃。秦慎达点点头,终于有了笑意:“有心啦,泽儿。”还没笑完,唇角又落下去,脸皱起来,像蛛网。杨振泽回头看,果真有个穿着土黄色绸布长衫的人,戴着一顶羊绒翘角帽来。身材很宽大,个头倒不高的,脸也很圆很油,偏黄,像脖颈里厢顶一个甜烧饼——没有芝麻。见了秦慎达,拱拱手,搓了搓青绿色的扳指:“秦爷,恭喜侬,发财呀。”话不是触霉头,却听得人很不舒服,尾音翘到霞飞路,好像秦慎达发不起这财似的。 “当不得三爷说恭喜。阿拉这里么,小本生意……”秦慎达盯着手里的核桃,咯吱咯吱。他的话没有说完,丁沅就冷笑着打断了,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但秦慎达也不和他计较,听他嘴唇里翻出不阴不阳的句子:“啊呀,秦爷面上说小本生意,这么一块肥肉,要真当小本生意,我也想要。”他的眼睛里有狐狸一样的狡黠,“嘿嘿,开个玩笑。秦爷和阿拉小辈,不要一般见识,平白失了风度。” “哼!”秦慎达鼻腔里喷出一声,一手揽过杨振泽。“丁三,这是吾外孙,以后搭侬就算是相邻了……你可不要看伊年纪轻,就敢欺瞒伊。” “这哪里敢。”丁沅笑道:“向来只有秦爷发话的份。” “下回,带伊认认人。这回,不请侬了,侬不要发脾气。”秦慎达道:“这里附近只有开洋小馄饨,传出去当我欺负侬啦。” 丁沅眉间皱皱,道:“秦爷,侬要拉家里人到帮里做事么?” “不来,如今的青帮……吾一个老头子,说不像了。”秦慎达摇摇头:“只认认,呵,造化还看伊自己的。如今,不就是伊自己寻的路子么?” 丁沅面上笑意一冷,寒暄几句,走了。他是不信的,秦慎达这老东西,原先便用自己女儿算帮里的帐,现在杜老板还很信他。现在一口肥肉,又被他外孙吞了去。日日说自己不愿管帮里的事,家里好处一分不少捞! 杨振泽不言不语,立在一旁,听秦慎达唠叨。丁沅这个外人走后,秦慎达终于不必给他面子,骂得很厉害。杨振泽倒无所谓此人,这一回之后,连送礼拜山门都不必了,丁沅终归与他相看两有厌。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霞光将码头的脏水也染出万丈金光。贩运烟土的大船,还在上头晃悠,人倒是终究不敢摆出派头抽烟。水鸟落在甲板上,嘴角还有一颗晶莹发亮的鱼鳞。船老大有些愁,先前本以为是丁沅来接货,他要烟土的,好说。可方才都传是老秦爷来接货,那是和杜老板差不多时候的人,且性子很硬,不做这些生意,那就弄不好了。他想找个机会求见一见杨振泽,他打听了,这小少爷是河南李军座的人,在这里接了码头生意。李军座倒是什么都做,就看姓杨的少爷跟哪头多。 秦慎达坐车先回去了,秦三小姐今天回娘家吃饭。 杨少爷倒没想要不要两船烟土,他正问手下人话。 “大哥呢?” “本来在这里等的,听说秦爷来,避开了。刚刚看见在吃开洋小馄饨,还叫了一碗糖芋艿。” 第二十五章 杨振泽去寻杨璧成。码头消息像乍暖还寒时的感冒,不多久已经传遍了。人来人往,是很敬畏的神色,低着头从杨振泽身边过去。胆子大的,也只敢小心翼翼在后头看个背影。 天色不是很亮,暗沉沉的柿子红,看着热闹,却不给人带来暖意。杨振泽扫一眼腕子里的石英表,四点三刻。低沉的风声没有起来,小叶黄杨就折了枝,野蔷薇也匆匆死去,落了一地绛紫色的湿叶。但江边的冷仍不止如此,夹着腥气和机油味的风是从水面上来,正因为看不见才更可怕一些,吹得衣角都在簌簌地乱动。 杨璧成还在慢吞吞地吃馄饨。远远地,余光瞄着杨振泽从码头下来了,脚步很快,踏过一方铺在凹坑上的木板。他就停下箸,等到杨振泽夹着一阵冷风坐到身边,舀一勺芋头举到他嘴角。 “我没吃过。”杨璧成用手垫在勺子下面,一滴米白色的甜汤落在掌心里。“干净的。” 杨振泽的眉皱起来了。干净的?杨璧成浑身上下他哪里没碰过,当时好端端的,一到外面又缩成兔子,立时变回陌生人。他看着杨璧成,目光透出些不满,但却不是责怪的意思。伸手拖过瓷碗,里头有他吃了一半的馄饨。又夺过一旁的筷子,夹着最后两个很快地吞下去。杨璧成低下头,安安静静吃糖芋艿。吃到一半,碗又被拖开,依旧两块芋头也被他吃掉。 杨家兄弟正式回公馆住。杨璧成一路伏在车窗沿上往外头瞧,天顶又是无限浪漫的洋红和暗紫。忽然车猛然一个大转,米色的建筑在路灯下有些泛出灰黄的陈旧。 杨振泽突然问:“你吃朱古力么?” 杨璧成看着他从包里掏出银锡纸包的黑褐色长条,掰下拇指大小,送到嘴边。他顺从地张开薄唇,让甘苦交杂的味道在口里融化。 车子刹进阴暗里的时候,杨振泽猛地吻住他,舌也进他口中缠绵。手从鸡心领马甲里钻进去,没有贴肉,隔着内衫,轻轻地刮过乳头。杨璧成沉溺于此,肉体欣然迎合。他松下身子,肆意享受着踏入公馆前的最后一丝欢愉。但出乎意料的,杨振泽在他耳边小声说:“姆妈不在,去碧屋夫人皮货店了。父亲今天要谈生意,也不会早早回来。”他的手已经很有情欲意味地探下去了,放在杨璧成大腿内侧,从膝盖上头一点点,滑到根部去。 杨璧成听见模模糊糊的声音:“……好不好……大哥……求你了……”话语融在啄吻和舔舐之中,一阵颤栗从脑后爬上去,浑身发了麻。 他忽然有了打算,回过头与杨振泽接了个吻——是很急切的。他攥紧了拳头,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更沉湎于肉欲。这时杨璧成反而冷静下来,正如那时在码头一样,舍弃无谓的紧张之后,他眼中只有一个目的,无谓且无惧。没有了秦三小姐和父亲的杨公馆,和露西园路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换了地方的欢好。下了车,跟在杨振泽后面进门。 杨璧成一面往杨振泽住的楼上走,一面小外套的扣子就纽开了,背心也褪掉,等走进屋里关上门,只剩一件贴身的内衫。两个乳头很明显地突起,知道杨振泽在看,更意兴十足地预备脱。腰细,双手拽着衣摆往上翻,露出一截白嫩的肉。 杨振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不必怕。” “……什么?”杨璧成其实明白,只是假装糊涂。 “你不必怕……”他叹了口气,搂着杨璧成的身子,凉意顺着他的身子浸进来。他其实是懂得杨璧成心里想的事,只是没有办法。甚至到了如今,他们也只能在暗地里偷情,躲在车子里接吻,藏在外头置办的小屋子里。他喜欢杨璧成,却不问杨璧成一句如何看他。 他自认暂时没有李宋宪那样大方的态度,可以清清楚楚当着外人的面,与李鸣柳像真夫妻。可他不行,杨璧成也不行。他有些害怕,害怕撇去杨璧成对他的一丝依赖之后,发现并非良人,对他的感情迟早有一日要散去。 “我并不怕什么……”杨璧成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呀。只是你,如今很辛苦了,我不想出什么岔子。”他索性不去揭穿杨振泽那点因为一碗汤起来的小心思,“我们终归不是正经兄弟,让旁人瞧见了,腻在一处,不好。”他低下头去,“这回我也做错了,就不该让你吃同一碗。” 杨振泽抱着他滚上床,很不悦地说:“我什么时候嫌你脏过?” “我知道……”杨璧成笑了,“只是不想让旁人看出端倪来。秦姨有些心思,是不是?” “不必怕。”杨振泽更不快了,抵着他脖颈,指尖在嫣红乳首上揉捏。唇也蹭着杨璧成腮帮,一连吮了一串红印。“由得刘妈去听壁角罢,你尽管喊,尽管叫。”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从前两日带回来的皮箱里,翻出骑马装,唤杨璧成换上。 衣衫笔挺,是米白的。腰线收得极紧,多一分要松,少一份要勒人了。两条黑亮的牛皮背带,从肩头顺下,夹在马裤上。下身深普蓝马裤,大腿管很肥大,到了小腿猛地收紧,贴着肉。还有一顶黑灰色羊绒八角帽,格子纹,衬得杨璧成一对杏眼异常明亮。 裤子褪到大腿,杨振泽用勃起的阴茎蹭着杨璧成,双手环住他的腰,令他骑在自己腰腹间。 “大哥,来。骑马,自己握好。” 杨璧成上身衣衫笔挺,下身已然被他插了指节进去,两条腿都是膝头泛红,很有情色的意味。甘油抹开,粘糊糊地一片,连带屋子里一阵发甜的气味。杨璧成果真如骑马一般,双手握着杨振泽身下阳物,搓揉抚慰。 第二十六章 杨振泽半倚在床头软垫上,看着杨璧成一抹红晕从颊边染下去,露出情欲缠绵的神色来。 他抬腰,两个腰窝下一弯臀沟。外头起了风,晦暗里刮得惊天动地。 一声清脆的响,杨璧成眨眨眼,手从他挺直的阳物上滑下来,撑在腿面。他微微扫了一眼窗外,可帘子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杨璧成的肉是粉腻光滑,不见天日的白,白中有两点紫斑,自然是他禽兽不如的兄弟唆出来的,像两个铜钱,落在身上,但杨璧成看不见。还有看得见的,在腿根,红而且有半寸粗,断断续续一直蔓延到膝弯里去,如两条环蛇在身上游走,逡巡地盘,肆无忌惮。那是杨璧成很害怕的,仿佛真的蛇,由他们的毒牙吸着咬着便中了毒发着抖。精水从阴茎里溅在指尖,快慰无比,魂魄飘出来,渐渐飞去了。杨璧成失了力气,于是眼睁睁瞧见自己在情欲中服了软。他知道那些抽膏子的大烟鬼,也是一沾就完了,匆匆将自己弄死。像傀儡似的被人摆弄着,又像珍宝那样被人爱抚着,最终一点情欲成了孤夜里的飞蛾扑火。 杨振泽点了烟,看他细长的指节一点点撑开臀缝,露出后穴。他握住杨振泽的阳物,身子很习惯地沉下,咬着唇往里头送,一根泛红的硬物缓缓吞进去。紧湿柔软,绞得人有些忍不住要往死里弄他。于是杨振泽百般温柔地哄着他,从腰摸到臀,又从臀摸回腰,下面狠狠顶上来,一面顶,一面按着他寻快活的地方。 他问杨璧成,也柔情款款,不像是在床上,倒像约了他吃咖啡。 “大哥,舒服么?” 杨璧成就轻轻点着头,杨振泽再贴着耳垂问他,“……哪里舒服?” “……后……后面。”杨璧成攥着他的臂弯,腿间一颤一颤,忍不住了。 “后面……是哪里?”杨振泽缓缓将阳物抽至还剩顶端,诱哄道:“大哥,我找不到地方。”言罢手指也掰开臀沟,顺着会阴划下去。杨璧成身子一抖,按着他的手,留在臀上。 “这里……” “不知道。”杨振泽故意道:“大哥……捅哪里?”他掐着杨璧成的乳尖,已经肿得很厉害。杨璧成低吟起来,手指探下去抚慰自己的阴茎,被杨振泽紧紧攥住。 杨璧成无法,自己挺直了腰,抵着阳物吞进去,一阵酸麻从头贯到脚,浑身酥作一瘫。口中也耐不住了,叫得杨振泽心里乱跳,卡着腰就抽送不止。 如此插了百余下,杨璧成开始颤颤巍巍地东摇西晃,前头湿淋淋冒出水来,眼神也有些放了空。杨振泽仍旧弄着他的阴茎,下身愈发不管不顾,晓得此时杨璧成随意怎样弄都是快活的,抱在怀里,动着腰来撞他。 杨璧成的腿由跪变瘫,最终身子倒下来,趴伏在他怀中。杨振泽收敛一些,渐渐缓下去,搂着磨蹭。他对杨璧成说情话,并没有什么真假,就是深情厚欲使然。 杨璧成是泄过身了,原本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趴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听了缠绵话语,忽然愣了一愣,陡然发现自己是无话可说的。 杨振泽浑然不觉,替他擦了身子就休息去。 第二天清晨,听刘妈说,院子里的金桂被吹断了一棵。这是很蹊跷的,因为前些年刚种下的时候,要小的多了,也没有死,可如今确实拦腰折断了。 早上的事说完,就无所谓金桂,反正也过了花期。于是就这样算了。 杨振泽接码头可说顺风顺水,纱厂自然暂时不去,因为白日要忙其他事。但杨振泽面上很忙,实际日日开了车接杨璧成,很有温存的样子。杨璧成不知是投桃报李,还是生了真心,默许着他的所为。大动作不敢有,埋在不动声色之中,却仍可以私下作出暗渡陈仓的狎昵。码头事后,杨璧成在面粉厂有了独间办公室,隔断做着立好一道屏风,西洋油画搬的图样映在上头。卷发美人露出皓腕,如霜如雪。一抹青色的纱巾,在图中飘然欲飞。 杨振泽去接人,西装笔挺的进了书房,立刻就是衣冠禽兽,抬手先搂着杨璧成上了桌。桌也是新置的,恰好到人腰间那般高,铺平了两条腿往肩上一扛,就能成其好事,非常便利。当然杨璧成还要小心些,会自己捂了嘴来挡。有时欲至深处不得解脱,就要开始咬袖管了,鼻腔里哼哼唧唧有哭音,可怜至极。杨振泽弄了两次,一面笑他,一面又来替他想法子,不然沾着动着,杨璧成又要堵着喉咙喊,第二天就哑。先头这般动作不好吻他,添了小床,换从后头来插,好些了。并且可以手指含好,乖乖地吸。自此顺顺利利地往来,唯一一次差错,要怪杨璧成动得厉害,腿绷紧了直接将电话机踹下去,话筒下头砸了个粉碎,还将旁人引来——怕兄弟阋墙,在里头打架,要出人命的,于是匆匆敲门。还好那日杨璧成穿得青色长衫米白厚袄,套个灰狐皮背心就看不出了,裤子也长,铅灰色细线纹。只是裤筒下头淌出来两滴,杨璧成赶紧挪了半步,自己踩住了。脸上还是很平静,说自己不小心牵住了线,摔坏一台电话机。杨振泽立在一边,臂膀上耷拉下半截西服外套,盖住勃然阳物,含笑看着来人。 而秦三小姐与杨德生自然也极快知道了杨振泽与李宋宪的交际,其中少不了李鸣柳与杨璧成的关系。杨德生把他们叫来,语气慎重地说了一番话,大意不过是相扶相持,兄弟正当如此。而秦三小姐的杀心略略去了一些,是着实不知道杨璧成有没有在李宋宪那里挂上名号,以免手动快了,反倒不好。于是在较长的一段日子里,今后回想起来,竟是数十年来最幸福的一段光阴,每日面上欢声笑语,不必计较什么旁的事情。 第二十七章 这一年的小寒落了雪。早上阿菊匆忙在冻的刺骨的水里搓衣服,手疮青紫一片,脚后跟肿得像馒头。刘妈在楼上喊,叫她赶紧晾在过道里。 杨璧成坐在屋中,怀里揣着汤婆子,低头看法文书。杨振泽前些时候将旧日笔记收拾整理给他,语法时态很全。不想字里行间竟有三两涂鸦,拼拼还是骂混账洋人老师的玩笑话,依稀能看出读书时的浮躁心性。 “aujourd’hui, je vais à grande uraille……” 时针划过三,杨璧成已然有些心不在焉。蜷着身子,脸靠进臂膀里。他看着窗帘缝里,阿菊十指通红的,在外头晾衣裳。脸是没有活气的紫,透出一些冷意。他忽然不想看下去,就转了个身。书朝下扣的时候,杨振泽推门,一股冷气也跟着进了屋。 皮手套丢在桌上,星星点点还有六角形的雪粒子。上海向来是湿冷,雪掉下来不是纷纷扬扬的碎末,而要直接成冰的。他将帽子挂上衣架,伸手捂冻得泛红的耳朵。杨璧成给他递茶杯,盖子掀开,山楂酸气并着茶叶清苦一道冲出来。 “你冲点枸杞,山楂太酸了,哪里喝的下去。”杨振泽大衣纽子开了两粒,坐到床上。水没喝,杯子捧在手里,歇了口气说话。“太冷,再这样码头都要结冰的。” “我有咖啡豆,你要不要吃咖啡?”杨璧成问他,从包里掏出一袋东西。 “哪里来的咖啡豆?” “同事给的。” 杨振泽看了看,还是进口货。“算了,还要磨了煮,多么费事。”他俯身埋进杨璧成的肩窝里,重重吸了一口气,好闻的香水皂味。于是狠狠磨蹭了一阵,还把手伸进他的衫子里,但又全然不带情欲的意味,只是触碰着。“妈的。丁沅这老东西,总有一天……”他声气不好,但想来不是受了气。 李宋宪的船已经去了两回,吃水很深。箱子夜里有专人运进来,到白日就开船走了。现在申城没有哪个不清楚杨少爷得了青眼,又有自己外公在帮派里看顾着,也见过了杜老板。本就是风头上的人物,更不要提他父亲还在从各个行当赚钞票。 “丁沅怎么了?” “本也没什么,只是他最近与张……走的近,我有些担心。” 杨璧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他如若真跟了张啸林,杜老板能饶他么?何况做这些事忠义二字若是都没了,怕也没有什么名堂。谁还敢用反水的人?” 杨振泽笑笑:“回家便不提外头的事。”说完就斜着身子去吻他的唇,缠来缠去,极尽欢畅。“你也不许想,横竖有我在。你安安心心地……” “好。” 到了五点半,杨德生竟很早地归家来了,面上有些说不出喜气与否的表情。 他蹙着眉,让刘妈喊杨璧成出来说话。杨振泽与杨璧成这一对逆子,在屋子里胡混了两个小时,正餍足之余耳鬓厮磨,听他唤人,只得起身收拾。杨振泽衣衫姑且还是端正,只有胸前领带没了。那宝石蓝的领带,方才扯下绑杨璧成的口,染湿了丢在床边。一颗夹在上头的小钻,在上头熠熠生辉。而杨璧成却不得不替了软绸棉衫,香兰竹的暗纹落在墨绿色裤腿上,里头空空荡荡,内裤都没有,湿淋淋粘糊糊的一片。 他一动,就咬一咬唇,皱一皱眉。腿有些软,硬撑着挪,倒不是痛,是太疲累了。 “父亲。” “爸。” “振泽也在啊。” 杨德生对他满意的继承人笑了笑,开口,却是说出一桩喜事来。 他上午去陪副市长钓鱼,两个中年人一道说话,无非就提起儿女亲事。忽然想着杨璧成再过些日子,就出了孝。这一出孝,也要到谈婚论嫁的岁数。恰好,副市长正房太太的侄女,也到了年岁,想在青年人里寻一寻。一寻,寻到了杨德生头上。 副市长齐广义确是奔着杨振泽来的,可杨德生不肯。一来,齐某人正房太太的侄女,是个厉害的留洋女学生,很有“见地”。这是杨德生所不喜的,他要的是乖巧柔顺的淑女,不是这样活泼好动的女孩。说来奇怪,杨德生青年时最恨父母之命,尤怨他第一位夫人,竟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甚至连亲子也很陌生的。如今自己到了年岁,竟不偏不倚往老路上走,端得是好传承。思来想去,杨振泽还有大前途的,这一个副市长的侄女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杨璧成来说,却不失为一个选择。更有缘的是,这位侄女儿原也住苏州,上学才入的申城,如今也回老家去了——这样一说,硬生生有些天作之合的味道。 杨德生看着十分陌生的大儿子,平静地笑笑:“我觉得她与你,倒也不错。” “璧成,你过些日子,且去拜访拜访。” 杨振泽在一旁沉了脸色。 “那大哥厂里的事……” “无妨,让旁人去做罢。我打听过了,她也是留过洋的学生,思维很新派,你们定是有话说的。” “……”杨璧成沉默一阵,缓缓道:“是不是太急了。” “不急。哪里急?我正是让你过些日子去,还早,何况你身上还带着孝。不要失了礼节,冲撞人家。”杨德生想了想,道:“振泽,那……先前似与你一个学校的。” 杨振泽想了想,模模糊糊有个轮廓。果真是一个学校,只不过副市长的侄女祝红蔓比他小一届,记得是个外向的女子。 “知道了,父亲。” 杨德生心满意足地走了。杨振泽点了烟,坐在椅子上。透过炽热中颤抖的空气,看着杨璧成木然的脸。 “大哥。”鬼使神差的,杨振泽越了界,一步步逼近过去。“你还能要女人?” 杨璧成抬起头来看他,声音很沉。“你说什么?” “你做我的妻子罢。我不想再喊你大哥了。” 杨璧成突然笑了一笑,他立起来,仍需仰着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姆妈生我的时候,所有爷叔婶娘都讲……好了好了,这下我姆妈熬到头,杨家有后了,她要过好日子的。” “可父亲从没把我当做杨家的后,但如今一来……杨家真的要绝后了。” 第二十八章 杨振泽嗤笑道:“……绝后?”像是听见拙劣的的玩笑话,“有些,是绝了也罢的。留着也是造孽,原本自己过,也就过了。偏偏要找一房姨太,生两个娃娃,闹的不得安宁。”他眼睛在杨璧成腹上扫了又扫,“好在你不能生,不然算算时间,怎么也要有一个了。过年的时候来更热闹。” 杨璧成被他的话逗笑了,捻着墨绿裤管上一道褶子:“倒是不知先吓死谁。” “吓倒是吓不死的。只是生出来,喊我爹爹,还是叔叔,这说不清。爷爷奶奶倒是现成的了。” 这话说的诛心,尤在杨德生言语之后。杨振泽与杨璧成相对笑着,眼里各有各的无奈与不堪,于是索性将这并不有趣的玩笑话咽下。杨振泽摸出烟来,反夹着送进他大哥嘴里,这是要一并沉默着,假意休憩,实则无言的逃避。他跟杨璧成在一处,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这些。杨振泽又俯身侧头,用口里半根燃着的引了未燃的一根。 烟蒸腾上去,在客厅水晶顶灯映射下,宛若画中青云,预备赐予人间无限福祉。 烟抽到一半,杨璧成忽然说:“我想着,去仍是去,不过与她说清。” “说清?” “明明不愿意的事,还害人家做什么呢。祝小姐原本一个人,也很好的,年纪很轻,是最快乐的年华。着实是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与我来浪费光阴。”他望着落地镜里自己的脸,上头是方正的,眼睛很像自己从未笑过的母亲。他曾想,如若母亲高兴起来,眼睛应当和自己欢欣时差不离许多。可短短一辈子,她都沉默着,将所有话留给香堂里的西天神佛,爱恨就在满屋烟烛里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有时会想,这女人与旁人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他的生母罢了。可生母既然没有对孩子的感情,倒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可能是母子连心罢。杨璧成总梦见她的死,她死的时候,长舒一口气,眼里原本的死泛出活意来。杨璧成在恐惧中忽然读懂了他的生母,原来死于她来说,才是活。活,倒原本才是死!这倒错的人生,她走到头了,兴致盎然地投奔阴曹地府,抛下一切不必管。所以她得病时也不肯吃方子,她是求死的,亡故是西方极乐世界诸佛菩萨赐予的厚礼。 而杨璧成,就是她在人间受的苦,受完便罢了,异常简单。杨德生不喜欢她,她也从不喜欢杨德生,这样的婚姻,是绝没有任何好结果的。杨璧成,于任何一方而言,自然也不是好结果。 “我想,她是有自由关爱我,也有自由不关爱我的。没有人一定要她爱自己的孩子。”杨璧成说,“何况我过得也很好。”确实很好,杨老太爷毕竟是老乡绅,从前还是清廷的文官。在乡下村落里,已然没落的皇朝依然有无限的威严,年长的人仍认为外头只是新帝继位、改朝换代,过年总要太太平平的。而年轻的人,已经埋头在地里耕种,辛辛苦苦负责全年的口粮。杨老太爷同清廷一样,有十足的权威,仍固执地留着辫子,一道穗儿从上头挂下来。他盯着杨璧成长大,以根深蒂固的思想护卫着他,安安稳稳做本家大少爷。谁也别想越过他去,哪怕秦三小姐是如何背景的上海女人,在杨老太爷面前抵不过宗法二字。 “我会与祝小姐说清。我不能与她在一起。” 杨璧成的固执,总是来得有些莫名。他有的时候,是很无谓的,自己也不将自己当做一回事。有的时候,却又万分坚持,比如这一回,就千万般的不肯与副市长夫人的侄女儿生出什么然后来。 但杨振泽却第一回深思,如何与杨璧成谈及以后。他到底是年轻的,还没有败落成得过且过的样子,还有一份为情所热在里头。他笑过大哥的怯懦,甚至利用过他这份无所适从的恐慌,一步一步将他引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在他心里,杨璧成原本就应当是他的。羞怯和内敛的诱惑,让杨振泽自以为懂了他,看清了他。可之后杨璧成的所作所为,又着实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不是他的玩物。他喜欢的杨璧成,从一开始那个软弱而清秀的青年,渐渐成了复杂的个体。 “我知道了。” 他掐灭了烟,披了大衣匆匆往外走。 杨璧成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没必要问,也不会去问。上海这样大,他去何方都是去,所以就回去梳洗。梳洗完,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大朵的西洋花落在窗帘上,扭出冶艳的弧度。天沉下来了,黑得很透彻,也许是因为落雪的原因,原本霓虹的洋粉色也淹没在夜里。一串昏黄的灯火,像落难斯拉夫贵族脖子里的钻石,零零碎碎地挂着,虽有亮度,也不过权当随意点缀。 杨振泽一面开车,一面蹙着眉。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权大过钱。可今日他是第一次想着,自己除去掌钱之外,还要掌权。一个码头哪里够,他要一片的地方,甚至更多。这样才有足够的筹码,他得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摸不着把柄,包括他的父亲母亲。 他去找程尔理,这人已然眼红很久。发财只有大家发财,没有独自做事的道理。于是他径自往巡捕房去,在路上轧出一条湿亮的痕迹。 第二十九章 日子过得很快,小年时阖家不言不语的吃了一回菜肉馄饨,还没用完面皮,转眼又快到了大年前夕。 刘妈伸手翻去一张黄历,踱着步立回原处。面容板得厉害,俨然是有些愤懑的了。双手插腰堵在门口,新制的蓝底棉袄上皱出两条“人”形印记。棉花塞的很满,将瘦小的身形衬得肥胖起来,有了年节该有的喜庆样子。 不巧且令她不快的是,眼帘长了麦粒肿,只能掀开一条小缝瞪着帮厨的人,没有什么力道。 自小年始,申城已然进入繁忙的年节准备之中。年货买好了,堆了很多,各类菜蔬靠墙放着,足有半人多高。 远在苏州乡下的杨老太爷也不忘唤人来上海,一挥手拨了船,舱里是数条手臂膀长的大花鲢,从苏州活着运来,如今在后院池塘里乱跳。一面跳,一面啃断了枯荷的烂茎,被刘妈用竹扫帚狠狠地对着头敲。大抵苏州来的鱼,也和人一样,不算什么受欢迎的东西。 帮厨的女人,是几家夫人近年都请过的一个有些秃的老妇,叫作陈六姑,很是抢手。说做出的大菜,很能上台面,比馆子里做的食盒要好。太太们搓着麻将,谈及她的来路,似乎很不一般,大抵是在洋馆里帮过厨,所以特别有身份。传言那鼻子老大的英国使馆官员,还赏过她一块洋怀表。而那老妇,也很得洋人的高高在上之意,得了几块大洋,不卑不亢地立在后厨做蛋饺和春卷。热炉灶,挞点猪油,转一只肚腹圆溜溜的铁勺,加肉糜再翻一回。动作很娴熟,手脚也麻利,可刘妈昨夜偷偷地告诉秦三小姐,她看着这姓陈的偷偷包了家里一块肉出门。秦三小姐没有当做一回事,她却很生气地立在一旁盯牢了看。 杨璧成和杨振泽并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些,两人驱车在外,要去“大世界”配一副平光镜。 车窗外天气不算差,也不算好。阴里透出一两丝阳光来,还是暖和的。中心公园里,松柏郁郁葱葱,深沉里夹着浅绿,浅绿里又有灰蓝色的籽粒。夏日池塘的鸭子已经无影无踪,水鸟在很远的地方立着,一条癞皮黑狗被拴在附近,趴伏在光斑下沉睡。 杨璧成盯着车窗外看,忽然发现申城除却电车的铁皮绿与建筑灰白之外,竟有这样的生机,还是在冬日,眼神就有些欣喜,望着外头回不来了。杨振泽渐渐靠近,指尖隔着他铁锈红的围巾摸了摸,一根细细的链子系在颈子里。于是心满意足,笑着看他,手又搭回他肩膀上。 杨璧成脖颈里的链子是寻银铺打的老款式,顶头是勾在一处的如意扣。链子很长,一直牵进胸前,中间垂着了一枚钻戒。杨振泽最后还是买了火油钻,十几克拉,从印度人的店里买来的,不是市场上正派来的货色。但确实贵重,他也觉得独有这样才配得上杨璧成,这一场欢喜简直铺天盖地,一点星火蔓延开来,有了燎原的势头。 杨振泽心中一点点惶然,此刻还没有显形。杨璧成与他,谁多在意谁一些,似乎很难回答,又很容易回答。如今他是有些沉迷其中,而杨璧成怎么想,今后会怎样,依旧不知道。杨璧成要与祝红蔓说清楚,是真不想与她多纠缠,还是因着有几分是迫于在杨振泽身旁?杨振泽自己也没有去想,不是怕,只是觉得非常没有必要。他不愿意去猜测没有发生的事,徒添烦恼,从这点来说,杨振泽是明智的。他只是坐着,靠在杨璧成身旁,想来他胸前的钻戒,如果放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很亮。 车子一路开进里面去,停下,杨家兄弟走出来。都穿着大衣,一件是驼棕,一件浅灰,样式很新派,是前些日子刚刚兴起的加长款,一直落到膝盖下面去。杨璧成的薪水全花在了上头,但因为穿着显精神,也挺满意。杨振泽就更加满意。前几日他买了钻戒回去,藏在口袋里,与杨璧成缠绵床笫的时候,偷偷掏出来套在他手上。 一场求婚,异常的莫名其妙,洒脱得令人费解。杨璧成是真吓了一跳,好在戒指圈紧,才没甩飞出去。于是盯着指头愣了一阵,最终还是收下来。因为才来数月,没有多少薪水,之前李鸣柳的事,也吃了不少亏四处打点……如今要买贵重东西确实难了,不过好在回一份礼,所以订了大衣,一式两件。 钻戒明晃晃地照着,未免太扎眼,杨璧成不敢带在指头上,要小心收起来。可既然有了又哪里有不带的道理,于是杨振泽又去订了一条银链子,圈在他大哥、他妻子的颈子里。他很贪心,是想要圈他一辈子的。 他们往大世界走。一面走,就听见清脆的铃响。那是巡捕骑了脚踏车在巡街,车铃铛挂在笼头上,有小儿拳头那般大,巷子口响到街区尾。他们如今都是熟很识杨振泽的,知道他与程尔理一道,在这里极为厉害。而他们自己手中油水,也大多承蒙他所赐。于是脸不生的,客客气气喊一声“杨少爷”,脸生的,要乖乖喊一句“杨老板”。他们原先都是街头混出来的人,清清楚楚租界巴掌大的地方,也是卧虎藏龙的。尤其这位杨少爷,后台很硬,身上关系多,并且乱。比起街头发迹的普通人,竖起许多无可挑剔的身份在那里,就更显出派头来。 第三十章 杨振泽与杨璧成一道去“大世界”里配了眼镜,金框收住玻璃片,夹在鼻梁上压住了小开味道,头发梳的半丝不乱,一看就是申城走出来的人。 结了帐,向外走。出门是龙凤金店,里头挤的满满当当,所有人都围在柜子前低了头看,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钞票。这囤金的风气,不知何时而起,却随着外头的消息越发凶猛。 杨璧成与杨振泽不免驻足,看着人潮熙熙攘攘。无意中瞧见还有熟悉面孔,是汪鸿建。 汪鸿建生的俊朗,又很高大,一身旁人压不住的青色背心配高领衫,穿得极有精神。身旁还有一位佳人,大朵白热带兰花图样的雪青底厚旗袍裹住袅娜身材,宛如画中之人。脖子里一串相近颜色的紫水晶,衬得肤色粉腻如雪。两人挨在一处,钻在柜台前头,低头拿着两只成色很足的镯子在腕上比对。 还未上前招呼,汪鸿建余光看见他们,匆匆从人群里挤出来。到了跟前,杨璧成才见他额上一串细密汗珠,背心也已经褪了,搭在胳膊上。 “杨老板许久没见,发财呀。”他笑着,无比真诚,伸出一只手来与杨家兄弟握了。先握的杨璧成,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人中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杨振泽笑了笑,多看一眼汪鸿建。那是真的申城小开,虽没有自己独立打理的一爿生意,也没有赖以做活的产业,却可恃着父族母家财势,一样过得鲜亮风光。也因为这样,他们天生有动物般的敏感,知道在人堆里怎样打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透出小事上不知轻重,同辈里不分尊卑,那也是刻意的,招摇过市让高的放心,低的相和。又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跳舞、桥牌、麻将、网球、马票,都知道一点,到哪里都很吃的开。 杨璧成却有些愣,不是因为汪鸿建。刚刚从金店里出来,立在他身旁的女人,看着非常眼熟,不知哪里见到过,于是多看了两眼。袅娜佳人感到他的目光,手挽回汪鸿建臂弯里,大大方方对杨璧成笑。纤手将松松发卷里落出的乌丝归到耳后,指节上闪了光,有很饱满的灰珍珠戒。 “鸿建,你不来一道看,我没法选。”她声音很娇甜。面容上的笑,是上海女人才有的那种嗲,不刻意间带着一点点傲气,又有甜蜜的颐使气指,可爱的像小女孩。汪鸿建抱了双臂,果真哄道:“你喜欢便买罢?反正一个两个都好看的,这里都是上海最新的款,旁的花样还要从这里学。”她便笑了,从汪鸿建口袋里抽出皮包,摇曳生姿一溜小跑。鞋跟在地板上清脆地响,很快挤进人堆里。 “怎么,喜欢她?”杨振泽立在他身后压低声说,“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么?”又对汪鸿建笑:“蓝玉,很久不见了。她比乔露西要讨你喜欢么?从前只知道你为乔露西买了花的,许多玫瑰。”汪鸿建也笑:“杨振泽!你这样挖苦我?……哈哈,一开始是喜欢乔露西多些的,偏生她人好看了外,脾气也大。我那时马场有事要忙,爽了她一回约,气得砸了我的车盖,一个瘪裆裆。”两人都笑得很开怀。 杨璧成便想起来,这女人是蓝玉,歌女、交际花。原先秦洁妮也是在那里唱过歌的,还与他见过面,那夜里她穿怎样的衣服已然忘了,只记得月亮很大一轮。杨振泽那天也在,很不快地……吃着醋。不过许久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愣完神,发现杨振泽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眼神兴味到令人发毛,当即泛了一身薄汗,心里咯噔一下。但忍住了慌乱,很主动地说:“振泽……我们请汪先生和蓝玉小姐吃咖啡好伐?边上红宝石小方……我去买。”于是温和笑着要走出去买西点。杨振泽避开旁人目光,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记。 到了午后三点,下午茶的时间。杨家兄弟与汪鸿建、歌女蓝玉坐在咖啡厅的卡座里,一人一杯咖啡,还有奶油曲奇饼。 “如今金价涨的像飞一样!”蓝玉抹了抹旗袍前片,心里恨那些挤来挤去的人潮,将她的旗袍上轧出褶子来。雪青又不是黑,哪里看不出来?涂红了指甲的手,就反复在桌下摩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涨个不停。并且人人都买,就连……”她想说风流场里的酒保头子,话到嘴边又觉辱没了身份,于是顿了一下,“就连……来做饭洗衣的阿姨,也向我探听如今是什么行情。” “可不是么,买涨不买跌。现在入去,只有赚钱的道理。”汪鸿建附和道,握着她的手,看着腕上的金镯。 “外头有些乱,买金子,总比买其他保得住。再说,真到了……时候,古董字画带得动么?这里的钞票,处处都认么?”杨振泽不无忧虑,伸手提杨璧成加方糖,“总是金子,没错的。” 蓝玉娇艳的面色有些苍白,她知道杨振泽说的话有道理的,可如今她与旁人一样,自觉得是在租界,租界呵,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法国人不行,还有英国人,总有人来顶那塌下来的天的。 “那么……杨老板,这金子…是买的有道理么。这里也终归是安全的罢……毕竟是法国人的地方啊!”她握着圆杯,很小心地探问。 “没事的。”杨璧成安慰道:“涨了许久了,哪里是说乱就乱,无非以讹传讹罢了。振泽,你也不要吓人呀。” “可不是么?先前那几个法国官,还来赌马的。如何,年间再来我家玩,我给你们券,随意圈了玩。不过六号的那匹,一直可以。”汪鸿建说。 话便这样岔开了。 下午晚些时候,杨家兄弟回了公馆。刘妈抵在门前,告诉杨振泽,秦慎达来了,要见他。 第三十一章 许多年后杨璧成想到,他与杨振泽,前半生与后半生的划分,杨家的分崩离析,帮派的大势已去,似乎就是从那一年的除夕开始。 他立在花园的长青树前,看书房吊灯在杜鹃花色的窗帘上映出两个影子,然后——成了三个。他知道那是秦慎达、杨德生和杨振泽,却不知道他们面上其实已然有了无比忧心的神情。隔在门外的秦三小姐也不知道,可她从本能里感知一种可怖的战栗。没有像往日一样出门,和太太们一道抹骨牌、看戏,也没有再去烫一回头发。而是随意找事情做一般,立在铜色莲花熏炉前,把上好的香片埋在里面,用云母片点了熏,手是发抖的。 钟鸣六声,她很快地上楼去了,动作优雅而急促。推开门,看见象牙鼻烟壶和翡翠摆件,一串儿鲜亮如血的玛瑙安然圈在橱窗架子上,忽然想起当时买的时候,已预备在杨振泽结婚的时候戴。心里有些慌乱,转头去看,青斑竹屏风衬在唐三彩骆驼像后头,穗子已经干黄松卷,碧珠也黯淡下去。 她咬了咬唇。 柜子打开,从里面搬出一个小皮箱。因为新买的尖头鞋,跟是高的,搬动的时候不当心,又或者是很慌乱,所以险些崴了脚。颤颤巍巍地开了锁,里头是金条,有粗有细。白缎子荷包,上头绣的是丁香,里面原先有茉莉屑。如今装了金链子和耳坠、戒指,沉甸甸地,贴身放起来。 在相同的时间里,刘妈在后厨,盯着陈六姑,仍叉腰站着。 阿菊在院里收衣服,小心翼翼将套子从绸衫上取下来,抱进屋里去。 杨璧成觉得有些沉闷,便没有急着回房,立在花园里看书房中透出的影子。过了许久,仍是三个,没有什么旁的动静。自己也怔了,不知是天生就在那里的暗红印子,还是人的投影。又立了一会,实在无聊,晚饭也不想吃,因为下午吃过西点和咖啡,肚子还是饱的。于是踱着步子,往花园的后门走。后门是锁住的,唯有先前布置时送花木的人从这里来,待园子布置完毕,也就用链子圈好栓住了。如今已经有斑驳的锈迹,撒在白色的门面上。 忽然远远地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他想那装扮好像是一个印度人,很高大的个子,简直有些滑稽地不像女人了,为此还笑了笑。她奔跑着,裤子是鸡油黄的,没有收紧裤脚,披纱不知暗粉还是玫瑰红,染着一块明显的斑。 他往前走了一步,隔着花园的栏杆,想看她在这样的寒夜里,匆匆忙忙要跑去哪里。 “呯——” 很清脆的一声,响得半条街都听得见。 油腻的猩红从地上淌出来了。杨璧成浑身一震,看着披纱缓缓地飘着,飘着,落到地上短发的尸体上。啊,确是个男人了,不是什么印度女人,他装成女人的样子,跑着,然后中的枪。他想着,然后浑浑噩噩地往公馆里走。 三个影子都很快地消失在屋子里,窗前又是明亮的一块杜鹃红,又有些像血了。 杨振泽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怎么了?!哪里的枪声?”他把杨璧成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冷得很厉害。“大哥……大哥?”他抱着杨璧成进了屋。 杨璧成喝了一碗甜姜汤,睡下去了。再醒来是第二天傍晚,杨振泽端了白菜蛋饺汤来喂他。 “日本人要进来。”他轻快又急促地说,“丁沅跟了张啸林,做汉奸了。李宋宪那么远,可能保不住码头。” 杨璧成味同嚼蜡地吞下一口肉,很惊讶地:“杜老板就由他去?!丁沅这样一走,日本人拿的地方太多了。” “他们要街面做什么?到底还是要码头。外公问了消息,很快就来,我们得走,走得远远的。” “李宋宪那边怎么说?” “货已经在加紧运出去,趁着还不能进来。”杨振泽说到此处,火气压不住了。狠狠擂了一拳床垫,“我还得去看看外公,杜老板不能明里使劲,让他有些憋屈。昨夜到今夜都没有合眼,很是生气。我怕他身子吃不消……何况,何况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那是……”杨璧成知道秦慎达的性子,刚极易折的一个人,而且年纪大了,很顽固。多问了一句:“码头……就这样由他们拿去么?” “总不能白拿。”杨振泽眼里满是血丝,“他们来,无非是一道用,或自己用。一道用我就成了汉奸,不能做这样的事。给他们又是白给,捞不到一分钱。”忽而冷了声狠道:“李宋宪与我想的一样,索性也不必留了。先送你们出去……” 杨璧成的心悬起来:“……什么叫不必留?怎么就不必留了?” “且还只是想想。”杨振泽的话,让杨璧成胆战心惊。李宋宪发来电报,是叫杨振泽弃了码头。可同时,他与杨振泽都不愿码头落入日本人手里,便生了旁的心思。“能不能成,还真不一定。”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先将你们送出去再说,如今时间很紧,你也赶紧收拾。” 杨璧成这才注意到,院内已然叠起箱子和大件的包裹。阿菊坐在井边,青着脸,棉袄竟换了一件,肩上扎着一个布包,手里有一叠钱。大户人家退佣人的时候,如若不是佣人自己的不是,就要喜送,赠些财物的。而刘妈,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看着一地狼藉的东西。 “快去吧。” 杨振泽走出门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杨璧成立起身,头还很晕。扭头从屋内看得见窗外的青色,翻滚着的暗云飘过来了。 第三十二章 那天夜里,杨振泽喊来黄包车,先载着秦三小姐和杨德生往另一处宅子去。有些事情瞒好了,杨德生夫妇不知道。行礼东西前脚运去了,船票也放得好好的,金条分了几份,各人都有,这回连杨璧成也有。他们预备天一亮就走,搭最早的船先回苏州去。到了苏州,再来置办房子。 谈到这里,还各有争执。到底买市中心的洋房,还是乡下镇子上建别墅。而后便不言不语了,都沉默着归整东西。 杨璧成与杨振泽进屋里谈,执意要留下。道:“我与你一道罢。” 杨振泽劝道:“你先和父亲走,我一会就来。”又道:“日本人应当是要见本人的,丁沅肯定已经说了。再说,不带他们,怎样肯进去?” 杨璧成道:“你不必瞒我,我知道的。如若真有什么万一,我去哪里都没有用。”言罢笑道:“总与你一道,心里好受些。” 杨振泽心里一跳,搂着他,额角吻了一吻。道:“好了,如今怎样都愿意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申江潮水 作者:云吞吞 第4节 杨璧成攥了胸前一颗钻戒,放在心口,老早捂热了,都有点发烫。于是匆匆解下来,戴在右手无名指上。杨振泽攥着,谁都不说话。 两人坐了一阵,秦慎达风尘仆仆地回来,他又去寻了一回杜老板。可是没有用,路上还碰到了丁沅,倒霉极了。仍是黄而油的圆脸,眯了眼说话——靠上了日本人!得意洋洋地四处走。见了秦慎达,很是嘲笑,笑他不知变通,不懂时务,日本人马上是要进来的了,还敢拿乔。冷笑道:“秦爷侬的财,也是很没有福气发得了。早前又认这个,又见那个,作地很起劲……哈哈,可位子还没坐热,就得下车换人了呀。要说岗村先生也着实是个明白人,知道侬一家门人不少的,要吃要穿。不仅先前的不算,日后还想着与你们合作哩。我也劝秦爷一句,别总气性那么大,人家也想寻个懂行的人。上海嘛……赚钱地方,大家开心就好的呀。” 秦慎达铁青着面容,啐了他一口。丁沅并不恼,很兴味地对着他看,嘻嘻笑。秦慎达气得手都在抖,仿若一身傲骨般地走回来。可一到杨宅,崩不住了,面上是很失望的神色,灰败下去。这种苦涩神情,决不是遇着不快,或吃点小亏。是愤恨,是哀其不幸,更是怒其不争。秦慎达活了六十多年,有老人独有的固执。这种固执常常表现在不接受某些事物上,譬如很尖的女鞋、杨德生的另一个儿子、闹学生游行等等。然而现在他唯一固执的,就是无法忍耐日本人堂而皇之地来了,还带着一群鹰犬走狗。 他也很疑惑,昨天没有睡,他反复地想,怎地日本人说来就来,在青天白日下作威作福?租界有如虚设,巡捕有如虚设,帮派也有如虚设。说要码头,就有码头,还有人赶趟上去做汉奸,替他们做事?他的老兄弟一个个闷下头去,安安心心做着惜命的人。秦慎达不肯,他已经刚正了一辈子,掰不动,敲不断,只能是这样的人。 杨振泽劝了一阵,杨璧成煮一碗粥给秦慎达。到晚些时候,本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忽然想开似的,一口气吃下去了,又张口要酒喝。公馆里基本被搬挪一空,但还有洋酒,因为不方便所以没有带。于是开了一瓶,给秦慎达斟上。秦慎达喝了,用的是茶杯,招呼杨家兄弟坐下。 “你们也喝。” 杨璧成看看外头,是的,夜很沉了。黑幕之下,远处星星点点是舞场永久不熄的灯火。窗台上还有阿菊留下的一块水蓝色抹布,垂下一根白色线头,成了唯一的亮色。钟还在,指着罗马字十点。吊灯孤零零地照着,原本忙碌的杨公馆今天无比清冷。太太们搓麻将的小台子还在,地毯上的大朵花蕊不知什么时候烧了洞,到走也没发觉。花园还不知道日后不一定会再有打理的人,锁链依旧随着夜风敲击后门。 杨振泽与杨璧成拿了两只白瓷碗,斟满了,一口气喝干。 “如今外头老乱了,一塌糊涂,出去,无论做什么,一定要当心。”他又说:“吾的钱,侬姆妈看得很好。伊自己是性子硬的人,让伊凡事不要看太重。” “知道了。”杨振泽要扶他休息。秦慎达原本似乎要说“不必”,终于还是允了。 随后杨家兄弟,立在一处,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又很默契地放下被褥,相贴着入眠。 第二日早上,秦慎达与杨家兄弟去码头。 丁沅带着日本人来了,都留着一式一样的小胡子,夹着公文包。一个看似翻译,先与丁沅攀谈几句,又到码头前看了看,点点头,是满意的样子。 秦慎达见了,面无表情,两个狮首核桃在手里转得吱吱作响。 “怎么,秦爷亲自来?” “年轻人不懂事,平日也是我掌一掌。如今,要换人了,唯有我说的清楚些。” “那秦爷是应下了?” “怎地不应。丁三爷说的是,上海,赚钱地方,大家开心才好。” 丁沅笑了笑,与身后的日本翻译说道:“这是码头的管事,他愿意与各位合作。”翻译听了极为满意,转身唤其他几个一道进去看,又令秦慎达带路。 杨振泽心里乱跳,一个猜测在脑中爆开。他忽然挽住秦慎达的胳膊,急道:“外公……弗要呀!”丁沅却不知何意,笑道:“小杨老板怎么回事,难道是不想合作么?” 秦慎达无比沉稳,道:“小孩子,脾性重。来,阿四、阿毛,带小少爷下去。” 杨振泽双目圆睁,惊道:“不……不要!外公……”秦慎达按住他的肩,沉声说:“不是说好了么?侬姆妈,还在等着你一道去呢。好好撑着。” 阿四与阿毛,带几个兄弟将杨振泽、杨璧成牢牢制住,丁沅很满意,与秦慎达一道,引日本人进去了。 年初三,没有报童,也没有申报。 码头剧烈的爆炸声,让申城从年节的沉醉中惊醒。 秦老爷子,终于成了需杯酒相祭的英雄。 第三十三章 刺耳的警笛响起来了,天是惨然的青,青中一片破了,漏出浓黑的烟和金红交错的火焰。刺鼻的味道、血腥气和惊叫,却都被甩在脑后。阿四、阿毛沉着面色,谁也不说话,将车子开得飞快,绕小路去了一爿酒楼后园。 另一辆黑车里已有人在等,探出半个头来,是租赁公司派的。因为时间还好,给的钱又多,便很客气地喊:“高桥先生两个人么?可以上车了。”他是前几日接到电话,说此回两个日本人租车,就在福兴酒楼见。然后再去城门口接一个人,送到城外跑马场去玩。 杨振泽心力交瘁,目睹外公死于火光之中,尸骨无存,没有力气接话。他扣着杨璧成的手,觉得是他在颤,后来发现不是,是自己在颤。但手都是冷的,冰冷。倒说杨璧成,忽然清醒似的,挽着杨振泽下车,开口已是一句日语。笑模笑样先送他进了车后座,自己立在车前,回头对阿四、阿毛鞠了一躬。 “谢谢。” 头也不回,转身坐了副驾。 “先前定好了……是城的……怎么说?……我说的不好。”杨璧成笑笑,张口是语调生涩的中文,面上有些羞赧的样子。他已经是高桥先生了,不是杨璧成。高桥先生是日本来的人,说不好中国话是应该的。 “哈哈,不妨事,不妨事。讲好了,先去门口接人,再把您几位送跑马场去。” 杨璧成点点头,笑着说:“请……快一些。应当在等着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谁在等着他。是李鸣柳吗,还是其他人呢?他想着,却装出了然的样子来。杨振泽已经尽到了所有的保护和关爱,如今能做些什么的,只有他自己了。 “好嘞。” 车轮滚滚地往前,路上到处是巡捕,很乱。但还没有扩散到挡住他们的去路。直至开到门前,很显然是有黄绿军服的士兵在检查了,并且看旗子是日本人。 杨璧成咬咬牙,他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请,过去一点。”车子便往门前靠,很清楚能看见一排缠绕铁丝的路障,像虎牙交错。 巡查的日本兵看见了他们,提着枪靠近,说:“出城,不允许。要全城检查。” 杨璧成下了车,很礼貌地用日语,流畅的仿佛他就是这个高桥先生。轻松地说:“你好。我们来接人的。发生了什么事?” “啊,你也是日本人?”士兵的态度缓和了,手中的枪也松松地挎上肩头。接过杨璧成的烟,他抽了一只。“谢谢。” “是啊。我是横滨人,之后去东京学医的。弟弟经商,于是我们一道来中国……” “……父亲!父亲!”一个着粉色樱花图样和服的女童,三两下冲过来,抱住杨璧成的腿。“父亲很久没有抱过美津子啦,今天是我生日,就罚父亲带美津子去看马儿,吃大餐!” 她很可爱,也很活泼,像个小动物一样让人心怜。于是两人都被逗笑了,士兵问道:“这是你的女儿?” “是啊,高桥美津子,很可爱吧?” “当然很可爱!”美津子拽着樱粉色和服的袖管,学着马儿的声音。“父亲,父亲!我们说好的呀,马,去看马!” “好啦!美津子!不要总缠着你父亲。”一旁的店铺里走出盛装的妇人,“实在抱歉。”她低着头,来挽活泼的美津子。“乖一些,去吃糕点吧。” 又对杨璧成说:“一郎,我原本打了电话,想叫你不要来了,我们自己回去。这里不是很方便,不要影响他们工作了吧。可就是美津子……你难得空出时间来。” “……只能说不凑巧啦。”杨璧成抱起美津子,“美津子……爸爸很抱歉,因为今天……” “不要!”美津子猛地挣脱下来,躲到士兵身后,“不,美津子不回去。” “每次父亲都要工作,要救人。可美津子是你的女儿呀,女儿的生日也可以欺骗吗?”她大声地说,士兵听了这样的话,又看她泪水都要落下来,终于心软了。 “你们从后面去吧。”他感慨地说,“我都没看到自己女儿出生,真想看看我的美幸啊……” “是啊,错过孩子的成长太可惜了。我也有很多亏欠她的地方。” 日本妇人和美津子上了车,别过看守士兵,车子往汪家的跑马场开去。 在沉默中,美津子忽然喜悦地问道:“妈妈,我做的好吗?” “很好……很好。”她抱着女儿,头埋在她颈子里,颈子很美,像花朵的颜色。 “叔叔,做的好的话,可以带我去见父亲了吧?”她坐在自己母亲身上,晃着脚,木屐打在座位边沿上,清脆地响着。 “……你们……”妇人终于崩溃了,但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帕子捂着脸,抽泣着,“可以了吧,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可以让我见光夫了吧!” “妈妈,为什么哭呢?那个哥哥不会骗我们的呀。他和美津子拉过勾了。” 杨璧成用沉默面对。 唯有司机,还以为日本夫妇因为什么琐事吵架。幸灾乐祸地听了一会,开口劝道:“高桥先生,床头打架床尾和,伤了感情多不好呀。” “唔,唔。” 天色黯淡。在林道里,层层叠叠的枯叶是棕褐色的,杨振泽想那很像是血了。透过日本女人斯拉夫那里买来的琥珀耳坠,一片干涸的血色铺展开来,在眼前盘旋。他环顾了一圈,很不舒服。 终于看到了杨璧成挺直的脊背。他用右手托着脸,很大的一颗钻,在手指上熠熠生辉。 第三十四章 船开之前,秦三小姐从风言风语里,知道了码头的消息。她一个趔趄,被杨德生与刘妈扶住了。再看,已经昏过去,眉头蹙的很紧。 渡轮到苏州的时候,有一阵浪头弄得船很晃。又因为年初四是接财神的日子,苏州清河湾码头很热闹,大片的鞭炮爆竹屑儿飘飘洒洒。一股硫磺气,就在窄小的船舱里头弥散。 秦三小姐忽然清醒了似的,立起身来问:“几点了?” 刘妈扶着她,要喂水,被她拦住。杨德生看一看腕子上的表,“两点半。” “好。”她说,匆匆收拾行李,箱子一并码齐,一个两个堆得清清爽爽。“刘妈,去喊黄包车。” 车子拉了东西,去内城河岸。分了杨德生一褡裢的新大洋,让他回乡下杨老太爷处安置。秦三小姐攥着丝帕,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恍恍惚惚仿佛在梦里。握着黄包车的边,稍微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说的话都是苏白,很软很温和。高楼大厦没有了,变成一溜苏式精工细做的宅子,粉墙黛瓦几进几回。 车子一面晃,秦三小姐被冷风吹一吹,就愈发清醒。 爹爹没有啦。儿子也可能要没有啦。 发丝怕是要吹乱了,掏出小镜子整了一整。口红抹好,又匀了一些到颊上。衣衫一紧,肩上的皮草圈好,“去观前街中华银行,快一点!” “啊呀,上海来的夫人!”黄包车飞快的跑起来了,“吾给侬抄近路,绝不误事的!” 打着铃,果真一路从码头钻小路过去,十几分钟就到。秦三小姐抛下大洋,“谢谢侬。” 这一下午,仿佛又回到上海爱多亚路,苏州分行同总部的装饰也很像的。都是当堂一个花台,周边六个窗盘,金碧辉煌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窗户边上铸了一个铜蟾蜍,嘴里衔着青色的铜钱,恐怕是石头不是玉。但也很讨人喜欢,因为蟾蜍是招财的,所以被人摸的发亮。 秦三小姐安安静静地进了贵宾室,先喝了一口热茶,倒是今年的碧螺春了。笑了笑,先把钱取了干净,又开了一个新账户。她做事是很仔细的,一点一点理清,做的旁人绝查不出来什么端倪。 “好唻。喏,太太,给侬票据。”一个秃顶的矮男人,和善地笑了,做事手脚也快的。 “多谢。” 秦三小姐没有急着回去。先去观前街上转了一转,买了两条丝巾,一串珍珠项链。又进金店绕了一圈,没有喜欢的样子,所以不买。立在夕阳下头,晒了一会,有些累了,叫黄包车回去。 杨德生在码头等她,船一来,就扶她上去。 也许是先前说过了,杨老太爷虽没有见她,也并没有给她什么难堪。还拨了两个使女,替她收拾屋子。刘妈不放心,自己又重新整了一遍。因为如今也是寄人篱下了,所以没有抽水马桶一类的不惯,也不好说什么。 “有没有消息?”她咬着牙问。 “还没有。”杨德生也很着急,“已经喊人去打听了,只是不要让老太爷知道。他……他是很喜欢璧成的。” “嗯。” “我让那边替我盘掉了一个铺子,今后就在这里购个宅子住。”他说:“这两天就先看起来。如果……如果,人总是要活的。”他攥着秦三小姐的手,“应当还是有活路的……” 不知是安慰秦三小姐,还是欺瞒自己了。这两个人,已经是相敬如宾的地步,原先是各忙各的,现今居然有了患难夫妻的感觉。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到第四日,终于有了消息,杨振泽与杨璧成遮遮掩掩地,从南京辗转回杨家祖宅。 一回去,杨璧成立时被杨老太爷叫走,杨振泽与自己父母相对,各人百感交集。 “……回来就好。”秦三小姐紧紧攥着他的臂膀,仿佛不相信似的,“回来就好……”她到底是知道了,去了三个,回来两个,已经很不容易。可秦慎达终究没了,她的父亲已经全了心愿,轰轰烈烈死在码头里。这人是很讨厌的,老顽固,一世都要做硬骨头,连女儿都不顾了。她想着想着,忽然身子微微一震,吐出血来。 杨振泽抱着她瘫软下去的身子,急急地叫人,“妈妈!……姆妈!姆妈!” 秦三小姐泪水不停,从上海一路撑到现在,已经很吃力。她咬着指尖,嗫嚅着喊父亲。杨德生出去喊大夫,匆匆来了,看了一回,说郁结于心,要静静地养。 于是杨德生与杨振泽出外寻了几日屋子,有一家尤其合适,且主人是抽大烟膏子的,急着出手。虽要价有一点多,但周边很方便。何况对杨德生和秦三小姐而言,如今只是急着搬出去。 如此过了半月,宅子的事也敲定,上一辈人的事算就此了结。 杨振泽与杨璧成商议着出国,因为如今实在是很乱了,在国内想赚钱,处处受制。还不如往外头去闯一闯,反正语言也会讲一些,大不了从头做起。杨老太爷虽然反对去洋鬼子那里吃苦,但也见了当下光景,又有杨德生回来在身边,想想也就抛开小辈,由他们去。 到月末,杨振泽与杨璧成,承李宋宪的关系,从南京登机,先去法国,再转去瑞士。 秦三小姐不愿同他们一道走,只是打点了钱财,又替他们收拾了东西。 “吾也要四十好几了,什么都看过,没有必要出去。”她立在车站,今天是一声青色的旗袍,白色狐毛披肩,粉珍珠耳坠。口红抹好了,香粉也扑的很均匀。可以说光彩照人。 “走罢。两个人一道走,走得远远的。”又对杨璧成说,“他性子急,你多替他圆一圆。” “知道了,秦姨保重。叫父亲也好好的。”杨璧成提了箱子,远处已经在催人了。 “姆妈,我们走了。”杨振泽上前拥了她一下,与杨璧成一道走向去南京的车。 车轮飞驰,秦三小姐青色的影子越来越小,很快消失不见。 “睡一会吧,到了我喊你。”杨璧成说,伸手去剥一个橘子。车厢里很热,他已经解了围巾。 “没有关系。”杨振泽也探出手来。杨璧成以为他要拿橘子,就展平了手掌。却见他的手扣上来,与自己十指交握。 (完) (づ ̄3 ̄)づhi,我是云吞~ 感谢你~一直阅读着上海滩稀里哗啦……不【。 这篇本来是个投稿用短文,但是因为内容有不合适嘛【。】,所以就拿回来了。起初是想写一个有关“情欲”的短篇,结果后来越来越长【cry。不过写了这么久,也终于是到了告别的时候~让我们挥挥爪儿,送别哥哥和弟弟飞往欧洲的灰机吧!~因为是民国背景,不可避免的写了一些不得不写的内容。在吞吞心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所以也是按照当初设想的一些性格特点,完成了一波人物结局的走向啦。 那么,再次感谢~ 最后祝你生活愉快哦!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