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正文 第1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文案 九年前,时白露被母亲送去异国为质,九年后,她回来了,带着多年的伤痛和恨意。她要想尽一切的办法去报复她的母亲,时宴。 尔虞我诈,战场厮杀,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在亲人离自己而去的时候,在真相一步步逼近眼前的时候,她和她,该何去何从。 一个误会多多,母女互虐的故事。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天之骄子 虐恋情深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白露 ┃ 配角:时宴,舒瑜,时白兮 ┃ 其它:百合,夺位 ☆、第 1 章 已近黄昏,楚京一入秋天便黑得早。陈和刚搭上梯子把门前的灯笼点明,就听见身后“嗒嗒”的马蹄声。 扭头一看,一锦衣白靴的女子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一旁的小厮。陈和忙下了梯子,走近几步借着烛火瞧清了模样,却不识得是哪位世家小姐。但这身打扮绝不可怠慢,正要躬身询问,女子浅笑:“听闻舒瑜大人自并州回到楚京,累感风寒,特来探望。” 陈和作揖笑道:“敢问是哪位世家小姐,容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女子身旁的小厮一听,挺直了腰杆,昂头说道:“时家的二小姐。” 陈和一听,忙跪倒在地,磕头行礼不止。这楚国,姓时的就只有一家。 小荷端着常服进门,却不防冷风灌入屋内,袭了只着单薄里衫的舒瑜一阵恶寒,捂着嘴咳了半晌。 小荷霎时急红了眼,放下常服,赶紧拿了氅衣给她披上:“我的小祖宗,不是叫您在床上先躺着,我拿了衣服就过来吗?” 舒瑜紧了紧衣领,喝了口热茶:“她来了吗?”小荷拿了梳子在给她梳头,闷闷不乐地:“在和老爷喝茶聊天,过会儿就来吧。” “……她……”舒瑜愣神了一会儿,方才续话,“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了。” 小荷嗤笑一声,手上的动作越发快了:“不就和普通人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吗,能长成什么模样。哦,最多黑得夜里寻不见人似的。” “小荷。”舒瑜有些不悦,厉声说道。 小荷嘟囔着嘴:“宋国人不就又黑又壮吗?她在宋国待这么久,我就是猜猜不行吗?” 舒瑜皱眉,还未及说话,只听房门“吱呀”一响,那人一身白衣,清冷的月光映衬得她肤白如雪。 高了,瘦了,只有眼下那颗泪痣如初。 舒瑜看得呆了,一时忘了行礼,那人也看得呆了,一时忘了关门入内。小荷气得直跺脚,抢上前把那人拉进屋内,把房门关了,还不忘低声说道:“还真是没变,还是个呆子。” 她声音不小,房内又静,两人都听进了耳内。那人轻咳了一声,转身背对着主仆二人:“还不快给你家小姐换衣服。”舒瑜瞧见她耳根已然泛红,低头窃笑。 小荷给舒瑜换好衣服后,又去拿了手炉给她取暖,这才候在门外。 屋内一时寂静无话,那人吃了块盘里的核桃酥:“果然还是你这里的好吃。”舒瑜笑说:“你还喜欢就好。”说着也要吃上一块,却被那人拿住了手:“你病着,莫要吃油腻的东西。”舒瑜瞧着她情深意切,再不是当年的小孩模样,一时心里难过,眼里落寞凭生。 那人抽回被舒瑜冻住的手,不自觉地夺了舒瑜的手炉,将将捂暖几分。 “你可是冷了?我让小荷再拿一个手炉。” “手炉不够暖吗?” 两人同时开口,竟全在关心对方,彼此对视忍不住一笑,似乎化解了少许多年未见的尴尬。舒瑜摇头:“我的身体你知道的,入了秋就这样,多暖的手炉也无用。” “所以,你是有多不想见我?”舒瑜一惊,心内苦笑,时白露,你还是如以前一般,洞察人心,不留余地。 “公主说笑了,恭迎殿下那日凑巧并州有差事。” 时白露冷哼一声,话里俨然带着怒气:“只一个从四品官员可办的差事,你一个正三品也要拖着病弱的身子一路奔波到并州办理?” 舒瑜淡笑,敛眉:“既食俸禄享荣华,自当为国效力,无关乎事大或小。” 时白露冷冷盯着舒瑜,见她面不改色,“腾”地一声站起来,硬声说道:“舒大人言之有理,倒是我心胸狭隘见识浅薄了。还望舒大人早日康复,为楚国劳心烦神,以尽为臣之道。” 舒瑜起身行礼:“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时白露听着她自称微臣,心下更是烦乱,拂袖径直出了房门。舒瑜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中,一如九年前那般,顿时怅然若失。 楚王宫勤政殿,楚王时晏揉了揉眉心,听着阶下的人汇报。“她就带了一个随从?禁卫军还未拨人手去公主府?”“拨了,殿下来的第一日公主府人手就已按规格配备好了。” 时晏点点头:“还有别的事吗?”“殿下从尚书府出来时,似带着怒气,一路快马疾驰,京中护卫还不识得殿下,险些起了冲突。” 时晏皱眉,并不言语。 ☆、第 2 章 太子府。时白禹喝了口茶,看向侧下坐着的舒铮:“听闻前几日小露去了你府上?”舒铮正正脊背,作揖:“回殿下,确有此事。” “小露是我妹妹,因着无端缘由,与她分别数载,为人兄长,甚是挂念于她。因近日公务繁重,除去第一日匆匆瞧了她一眼,竟未得以一聚。只不知,我这自小调皮捣蛋的妹妹此番回国可有何变化?” 舒铮笑说:“那日只席间寒暄了一番,未得久聊。但臣认为,公主殿下虽长大了不少,但孩子心性犹存。想必昨日薛直先生一事您已知晓。” 时白禹闻言大笑:“这是自然,薛先生乃三朝太子之师,竟被她赶出府邸。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话毕,又看了看手上的扳指,轻声,“真是胡闹。” 勤政殿。已到用午膳的时间,时晏放下笔墨:“传膳。”太监跪下呈上净手盆具,时晏擦洗之后,淡淡看了阶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的人一眼。太监机灵,忙又换了盆水给时白露净手。 时晏喜欢午膳丰盛晚膳精细,因此现下摆在案几上的饭食极是诱人。王芍是自小服侍时晏饮食起居的宫女,给时晏布好饭菜后站在了一侧。 时晏刚动筷,就听见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循声一望,跪在不远处的时白露捂着肚子面露懊恼之色,殿内宫女太监涨红着脸憋笑。 “饿了?”时白露点头。 时晏放下筷子:“倒忘了给你传膳。”时白露刚要谢恩,却听时晏不紧不慢地吩咐,“来人,传杖。” 时白露就着磕头的姿势改谢恩为求饶:“母亲,儿臣知错,饶了儿臣吧。”她声音细软,这会儿不知是吓的还是惊的,竟带了哭腔,听得众人也不由心疼。 时晏不语,只用着膳。王芍在旁看着也不由担心起来,楚国一向讲究尊师重道,薛直更是时晏视为国师的先生,这老师被弟子赶出府邸怕是头一遭,听闻薛直已被气出了病。王芍见传杖的太监进了殿内,松了一口气,幸好传杖的人机灵,特意换了轻巧的竹板子。 午膳用到一半,时晏住筷,擦拭了嘴,看向那跪了许久衣衫湿了大半的孩子:“你倒说说你错在何处。” “……”时白露跪得久了,身子发抖,抬头轻看了时晏一眼,被一记眼刀吓得看回地面,眉毛弯成一团,别扭地答道,“儿臣知错,儿臣不知。”这下殿内笑作一片,从没见过有人这么答话的,这到底是知错还是不知错。 时晏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却又匆忙掩住。不再说话,继续用膳。用完膳之后,时晏走出帘内,看了看阶下站着的几个执杖太监,挑眉微怒:“怎么还不给公主殿下‘用膳’?” 太监们面面相觑,方斗胆问道:“启禀陛下,奴才不知该给殿下传多少膳。” 时晏踱步思忖:“辱师欺君,乱棍打死。”殿内一时气氛凝重,连王芍也没办法辨明时晏此话有几分是真。 时白露跪着行到时晏跟前,哭得双眼肿胀:“母亲,儿臣知错了。”时晏本不想看她,听她哭得伤心,不由低头看了几眼,只见她一头虚汗,发丝也被浸湿,原本肤色就白,这会儿被吓得没了血色,看着看着就和九年前那个被她狠心送入宋国的孩童重了影,心下顿觉一阵揪疼。 再说话时就软了不少:“错在何处?” “不该欺骗您说自己知错了。” 时晏点头:“你畏惧责罚,我能理解却不能原谅。还有呢?” 时白露为难地看了时晏几眼,双手揪着衣衫,欲言又止。 时晏摇头,传令:“先打二十。” 宫女给时白露脱下外衣,只着里衫。两名太监把她按倒在地,握着板子轻轻落下:“一、二、三、……” 时晏摔了茶盏:“混帐东西,可是午饭没吃好?重打!” 太监擦了擦手心的汗,忙握紧板子,挟了六分的力打下。“唔……”时晏闻声看去,时白露咬着右手虎口忍痛,额头上细汗不止。这个习惯……也没有变啊。 板子下得又快又重,每下都夹着风声,直听得王芍揪心。 二十杖毕,太监握杖站在一旁。时晏:“是否知错?”时白露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还是不说话。时晏也不多言语:“三十。” 太监得令,刚要砸下板子,却听时白露轻声:“儿臣……不喜舞文弄墨。”正拿着笔批阅奏折的时晏笔下一顿,在纸上沁出了一团黑点。不喜……舞文弄墨。 半晌,时晏轻咳了一声:“其一,文武兼备才是时家的好子孙。其二,即便你不喜诗书文章,差人禀我一声便是,千金之子,岂有把师父赶出府邸的道理?” 时白露趴在地上抹了抹眼泪,低声:“儿臣知道了。”时晏摇头,还是这般孩子脾气吗? 刚要命人收了板子,那孩子却可怜巴巴地仰头嗫嚅,双眼含泪:“不打了可以吗?孩儿疼。” 王芍在时晏身后窃笑,这孩子,当真是不清楚时晏脾性。 时晏果然皱眉:“还能喊疼看来打得轻了。再打四十,狠狠地打。”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时白露这会儿急得涨红了脸,身后原本麻木了的地方又被重重落下的板子砸醒了。每一下都打得她冷汗直冒,恨不得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咬着虎口听着太监报数,只觉眼前世界忽明忽暗,神智已不太清楚,更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自两股间流下。 “啪嗒—”其中一块板子在唱数到三十的时候应声折断,时晏只抬头看了一眼,并无他话。待太监取了板子回来,王芍忙使了眼色,余下的十板打得轻了许多,时晏知道,却不挑明。 “陛下,殿下晕过去了。” 时晏这才走下台阶,瞧见衣服已沁有斑斑血迹,右手虎口也是被咬得血肉模糊。 “传太医。” ☆、第 3 章 漫天黄沙,她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行在这片无垠的沙漠中,天上日头暴晒,脚下踩着滚烫的沙子,也起了不少水泡,却是半刻不敢歇息,熬着生疼的脚底寻找绿洲,直把水泡硬生生地走成了血泡子,染红了皮靴内的白袜。 也不知行了几日,她靠在一处戈壁上休息,把水壶里最后一滴水饮净,望着如火的烈日,再看看了无人烟的广阔沙漠,顿时没了生的念头,从皮靴内取了匕首,正要往手腕处狠心割去,却听闻驼铃声响—— “殿下还未醒,先生若有急事,可否在客房稍待片刻?” “哦,沈某并无甚急事。殿下身体抱恙,在下也不便打扰,改日再来不迟。”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个儒雅的中年人。 沈修?时白露从梦中惊醒,慌忙起身间牵动了身后的伤口,顿时叫唤了几声,眉毛皱成一团。在屋内侍奉的婢女小铃闻声赶来,忙扶着她重新躺下,嘴里不住抱怨:“不就是赶走了个糟老头子吗,陛下犯得着下这么重的板子,人都烧了两天两夜了不见好,也不见来探望。” 时白露转头欲责骂她言语不恭,却见她两眼血丝密布,肿的可怕,想来是一直在照顾自己,怕是还哭过,心下歉疚,便不再多说,只指了指屋外:“你去瞧瞧可是沈修,若是,你让他在书房候我,我换身衣服便来。” 小铃抿唇瞧了她半晌,一双杏眼似要把她瞪出钱来,时白露才哄着:“小铃你乖,快去。我不碍事,就是刚刚起急了才疼。” 时白露把玩着花盆里的君子兰:“先生都打听好了?” 沈修在她身后挥挥折扇,笑说:“自然,殿下心性坚韧又聪慧机敏,沈某为您谋事怎可拖了您的后腿。六部尚书除却礼部周琛儒工部戴经以外,其余四部皆早早站了阵营。” “大的那个?” “正是,其中尤以吏部舒铮的心思表露得最为通透。”时白露点点头,那日她与舒铮谈话,虽不过只言片语,但也能感觉出一二。 “沈某自坊间寻出这些端倪自是不难,只不知这赌局最大的决断人是将筹码压在了何处。”时白露摇摇头:“她心思太难揣度,这几日功夫还看不透。我回楚国第一日,大典竟以太子规格筹办,之后又把薛直派给我为师,薛直何等身份满朝文武皆知。前几日府上门客络绎不绝先生您是没瞧见,各个官员送来的礼物都堆满了仓库,”她忽而转身如孩童般轻笑,“只不过,前日一顿板子把赶来送礼的人都打回了府上。” 沈修瞧她身量尚小,却也知她杀伐决断,这会儿难得瞧见她笑得孩子气,不由摇头,您的心思与那位相比,怕是同样不好揣度。 时白露接着又在府上休养了数日,时宴却也未让她闲着,薛直是没再派来,倒是派了个文武全才的学士教她。这日才下学,刚要去武场练剑,宫里却来了太监请她去宫里家宴。时白露上了马车之后一直在琢磨,这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平白无故地弄什么家宴。等行至宫门下马车时,还未落地,就被一个拥抱扑地险些跌倒:“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马车旁随侍的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三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时白露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容,这才渐渐对上号来,只是也许时间久了,这鹅蛋脸颊的姣好面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昔日那个干瘦的脸盘重合。也是,都九年了,九年啊…… 时白露抬起手来,停顿了片刻,方才揽过她的肩膀,笑说:“我道是谁,小兮都长这么大了啊,还认得姐姐?”时白兮顺势靠在时白露身旁,嘟嘴:“当然认得,每年宋国都会有画师送来你的画像。我都央着母亲着画师每张都临摹一份给我,在我府上挂着呢。” 画像?时白露心下疑惑,面上却不声张,只边走边埋怨:“小兮这么想念我,怎么今天才来见我呢?莫是气我没从宋国给你寻个铮铮铁骨的九尺如意妹夫?”时白露这话刚说出来,就瞧见时白兮眼眶霎时红了,眼泪珠子说滴就滴下来,双肩也哭得颤抖起来。时白露慌了,怎么了这是?这玩笑话不是小时候她自己说的吗? 刚要抬手给她抹泪,时白兮却一把将其推开,胡乱擦了擦眼泪,撒腿就跑走了。时白露看着那抹黄色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脾气还是这么怪啊。 到了宫内,行至殿前,换上宫女递来的木屐,时白露方入殿行礼。久久不见有回应,抬头一看,时宴盘坐在案几前,剥了荔枝喂给偎依在她腿上的时白兮,时白兮咬着荔枝果肉,哀怨地看向时白露,又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时宴。时白禹坐在离她不远处的案几前,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悠然自得的吃着糕点。 时宴继续剥着荔枝,也不看她:“伤可好些了?”饶是殿内除了贴身侍奉的宫女太监外再无外人,被时宴这么问,时白露也不由面露羞赧之色,低头:“多谢母亲关心,已大好。”时宴点点头,又说:“你妹妹身子不好,之前一直在山庄调理身子,听说你回来了,连着三日不加休息赶来楚京,你怎么有本事一见面就把她气哭了?” 时白露一听,虽然确是不知道哪句话惹得时白兮生气了,但时白兮身子不好她倒是知道,为了赶来见她这般舟车劳顿确实令她感动,又瞥眼瞧见了时白禹使的眼色,于是恭敬跪答:“不过一些玩笑话,儿臣只顾一时图乐,忽略了妹妹感受,还辜负了妹妹一片赤诚之心。儿臣知错。” 时宴点头:“既然知错,该如何罚?禹儿你说说。” 时白禹起身跪立,浅笑:“楚律里并无此项说明。既然小露惹得小兮不开心了,那全凭小兮做主为好。” 时宴看向时白兮,后者只低头吃着荔枝,面上气恼之色消了不少。于是轻轻嗓子:“小兮不说话,那就我来罚。押去宗人府,责二十板子。”王芍在身侧,瞧见时白兮终于抬头看了时白露一眼,却又匆匆低头,对时宴进言献策:“三公主看来并不满意这个责罚,想来是嫌罚得轻了。” “我……”时白兮张张嘴,说了个我字后又焉了下去,只是一直悄悄盯着跪着的那人看。 “既然如此,押去宗人府,责一百板子。” “不准!”时白兮一听,当真着急了,“腾”地一声站起来吼道,殿内哄笑一片。羞得她重又躲进时宴怀里。时宴好笑地抚着她的脊背,眼睛笑得眯成了月亮:“那你说该怎么罚?还是嫌一百板子轻了?”时白兮在她耳畔嘀咕:“母亲您故意逗我,一百板子合该把人打死了。那是姐姐,您怎么会舍得。”时宴闻言,看向堂下跪得端正的时白露,脸色还是稍显苍白,想起前几日那顿板子,打得她皮肉绽裂,时宴嘴上不说,也没去探望,却是好几日睡不安稳,这骨肉确是连心啊。 “妹妹还生气吗?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我这就去宗人府领板子还不成吗?”时白露说着就起身来,往殿门行了几步,忽又转过身来,瞅见原本盯着她看的时白兮猛地把头转了过去,于是一脸颓唐地说,“只是,怕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了。宗人府板子重,打残了也说不准,到时候都抱不动你了。” 时白禹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朝她扔了个枣核:“就你话多!临刑前还唱戏呢?惹着我们楚国的小公主殿下,就该以死谢罪了。” 待时白兮再转过头看时,殿内已不见时白露人影,心下难掩慌乱,看向一脸安然的时宴:“姐姐呢?”时宴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去宗人府领罚了。”时白兮愣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向时白禹,见他无奈地耸耸肩,忙跪下来摇着时宴的衣袍:“母亲,我不生气了,您快去叫人撤了责罚,姐姐刚养好身体,您是要打死她吗?” 时宴面上快憋不住笑了,朝躲在帘后的人使了使眼色,方一本正经地清嗓:“君无戏言,宗人府可不是戏台,说撤就能撤。”时白兮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抱膝木然:“我以为你们是开玩笑的……”说着眼泪又哗啦啦流了下来,直把衣衫都浸湿了,“你不撤命令我就去拆了宗人府!现在就去!”站起身来刚要往外跑,却被一人拉住了手,转头一看,时白露完好如初地就在她眼前,抬起手来一颗颗抹掉她的泪花,声音轻柔:“乖,我在,不哭了。” ☆、第 4 章 那日家宴后,时宴怜惜时白兮奔波劳累,恐她公主府久未住人空气潮湿阴冷,遂让她暂住时宴寝宫中,待得天气寒了,少不得也得重回山庄将养至春暖。时白露因着时白兮的缘故也被要求同住了几日,只是和每日睡到日晒三竿放起床用膳游手好闲的时白兮相比,她的境遇倒是惨了不少。白日里照旧由学士教课,到了夜里还要帮时宴批阅一些琐碎的奏折。 是夜,时宴朱砂笔刚批好一份奏折,顺手从旁边捞起另一份,翻开一看,却是已经批阅过的,字迹甚是潦草敷衍,她借着烛光细细琢磨了一番,才好歹认出是个“阅”字的模样,一甩手径直扔在一旁时白露的衣袍上:“你看看你写的什么字!”时白露肩膀被奏折的一角砸的生疼,瞌睡也醒了大半,懵懵懂懂地翻开奏折,瞧了好半天才小声答道:“阅字……” 时宴脸色发青:“你自己瞅了半天才认出,奏折分发到下面的人又该如何认?这是一般的书稿由得你胡来?”时白露低头咕哝:“这只是礼部的封赏上书,左右不过一个‘阅’字了事,有什么认不出的……” “你……”时宴抬手欲打,王芍在旁劝说:“陛下,殿下这几日想是累得紧了,伤也初愈,精神不大好,年纪尚小,心性不稳,您还是莫要过于苛责了。”时宴冷哼一声,瞪了时白露半晌:“滚过来。”时白露低眉垂目地跪行至时宴身旁,看着一副可怜样。 时宴从案几上抽了一叠纸:“批奏折批累了便胡来?谁惯的你这脾气,给我写‘阅’字,每个字大小形状若差的大了,我定不饶你。”时白露悻悻然应了声,顺从地拿了笔墨摹写。这会儿倒是写的像模像样了,时宴就在她身边,她可不敢再胡来。 “陛下,吏部侍郎舒瑜求见。”烛火已经换了一盏,夜已深了,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什么事这么急等不到明日上朝。时白露虽然疑惑,但是却不动声色,只是抬眼看了看时宴,似是在询问什么。 时宴已宣舒瑜进殿,放下笔墨:“你不必退下,就在这儿听着。继续写字,谁许你停了?” 舒瑜行礼之后得了应允方站起身来,刚要向时宴禀告,却瞧见熟悉的身影在时宴身旁的灯下执笔着墨,一副乖顺模样,一时竟看得呆了。时白露虽在写字,但双耳都集中在舒瑜身上,这会儿听不见任何动静,抬头时恰与舒瑜四目相撞。舒瑜惊乍中慌忙移了视线,平缓了下语气,方开口禀报:“青州总督刘浩然涉嫌与燕国勾结谋事,于数月前已被斩首示众。家眷也都发配充关,不想其子刘骏偶然得脱,一路躲藏乞讨入京,意图为其父平反。” 时宴闻言,眉目上泛了倦容,刘浩然这事当时闹的动静不小,前后牵连的人也不少,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实在无心过问,于是摆摆手:“这种事移交刑部彻查便可,你何必深夜来此。” 舒瑜淡淡一笑,早就料到了时宴的反应,于是了然答道:“听刘骏说此事牵涉了六部重要官员,微臣才斗胆亲禀陛下。微臣一人怕是说不清事由,刘骏就在殿外,陛下可差人将其带进殿内询问。” 六部?时宴皱眉,命人将刘骏带了进来。 饶是时宴这种亲历宫廷纷争,自手下处死过不少人,也曾去刑部大牢待过一阵的人看见被太监抬进来的刘骏也是不由心惊肉颤。十指血肉模糊,依稀还有些皮屑混在血肉里,双腿也似受过刑罚,以一种极度弯曲的形状搁在地上,身上许是被舒瑜着人换了衣裳,瞧不见裂痕,但自颈间仍有清晰鞭痕,血红的肉都绽裂开来。 刘骏用腕部撑着想要勉强起身行礼,却屡屡倒地不起。时白露自他进了殿后,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挪开过,这会儿见他如此,轻咬了唇齿,看向时宴,低声哀求:“母亲……” 时宴看了她一眼,不言语,只用食指扣了扣桌面,用眼神示意她继续摹写。之后转头说:“不必行礼了,有何隐情速速禀来。” 谁知刘骏折腾许久还是硬撑着半跪了起来,低头:“草民不能承此龙恩。家父在世时最重君臣之道,草民不敢违矩。” 时宴点头,感他孝道使然,转而让人给搬了座椅。刘浩然的为人她是知道的,所以当时说他勾结叛国她并不相信,可后来刑部递呈各种证据,还有刘浩然的亲自画押都让她不得不信。 刘骏于是将事情缘由一一禀明,原来当时与青州相邻的河州发了洪涝,暴雨冲垮了大桥,淹死了不少百姓,还把河州的仓库给淹了,囤积的粮食泡水了便也落了空。可河州的大桥才刚重建加固,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刘浩然于是奉了皇命到河州以赈灾的名义暗中调查此事,刘浩然在河州一待就是半个月,期间曾派人带着家书回去说差事快办好了,回京禀明就可回家。家里老小都欢呼雀跃,哪知还没开心多久,就听闻刘浩然入了狱,接着抄家、发配,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可是世人不知道的是,刘浩然当初仿佛知道自己入了一场漩涡中,早早就写了密信给刘骏,让他一旦出事就开封阅信,阅后即烧。 “草民虽读了密信,可当时整个刘府已被官兵包围,插翅难逃。草民只能将希望放在充军途中能趁机逃脱,上京平反。为了让我逃脱,我弟弟被沿途押送的几个龙阳之癖的官兵给……给破了处,还灭了口”刘骏艰难地抬起衣袖,抹了眼泪,带着哭腔接着说,“付了这么大的代价,草民带着一家老小的希望带着父亲的嘱托千辛万苦入了京,当即上报刑部,岂知刑部亦是沆瀣一气,二话不说,就给草民上刑,逼着草民答应不再平反。” “呵……”时宴还未予以置评,时白露在旁冷笑几声,发现自己失言后,低头瞧了瞧时宴神色,见她只静静地喝茶,方放下心来。 “那你是如何遇上舒大人的?” “草民在刑部得贵人相助,逃了出来,那人给我指了明路,说楚京只有吏部侍郎舒瑜可救草民,还草民公道。于是我央那位贵人把我带到了舒府。” 劫狱?窝藏朝廷钦犯?时宴闻言,看向舒瑜。 舒瑜适时跪下作揖:“事出紧急,当时刘骏已命在旦夕,微臣不及思虑,暗中请了郎中给他做了处理,让他在微臣府上客房住了几日。家父并不知情,窝藏钦犯是真,微臣一人承担罪责。” 时宴吹了吹杯盏里的热气,瞧不清情绪:“劫狱的人呢?” “微臣不知,夜里太黑,那人半夜三更把刘骏装进麻袋扔在了微臣门前,还是第二天侍女开门时发现的。” 时宴蹙眉,思忖了半晌:“你说刘浩然把证据藏在了河州?此去河州快马加鞭也要数日,朕若派人前去扑了个空,岂不是被你戏耍了?” 刘骏惨然一笑,脸上泪痕未干,在烛火下清晰可见从眉骨横贯至下颚的一道鞭痕:“陛下莫非认为草民倾全家之力远赴楚京就是为了戏耍朝廷的吗?自然,家父所说证据是否真的藏在河州草民无从得知,也没办法保证隔了数月,这所谓的证据还能残存至今,但只要有一点希望草民都会拼命为父亲平反,还他老人家一个清白之身。”刘骏望着地面自嘲似的笑笑,忽而看向时宴,眼神坚定无畏,“若陛下派人前去扑了空,草民愿受车裂之刑以弥补朝廷的损失。” 刘骏这番话虽出自肺腑,但是说得太过刚烈,不乏逾矩行径。时白露正要偷瞧时宴脸色,却见时宴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摹写的字,脸凑得太近,以至于她甚至能嗅到时宴方才饮下的普洱茶香,心下一慌,笔下一用力就让快要写好的一张纸沾了一大团黑点。 时宴摇头:“毛毛躁躁。” 时白露点头称是。 “在楚京也待了好些时日了,该去外面走走了吧。本国地大物博,你兄长常外出办事,倒是游了个遍,你怕是没出过楚京。朕听闻河州这个时节的蜜柑最为甜美,你去河州摘几个带回宫给朕尝尝鲜。” 在场之人除了舒瑜以外,无不向时宴投来惊诧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临时搬文的补偿…… ☆、第 5 章 翌日,时白禹下了早朝回到府上,小厮来报说舒铮已在议事厅等候多时。虽不知是为何事,但是舒铮一向细心稳重,一般的小事想是不会如此着急。于是朝服也没换,径直去了议事厅。 舒铮行礼之后,把事情来由一一说明。只见时白禹原本微皱的眉毛舒缓了不少,邀他相坐饮茶,笑说:“我道是什么大事,不过一桩陈年旧案罢了。他一个罪臣之子,充军途中逃离便已是死罪,现在单凭一己之力想要为他父亲翻案谈何容易。” 舒铮摸了摸胡须:“微臣也是如此告诉张大人的,可张大人说前些日子有人来劫狱,把刘骏带走了,他心惊胆颤地过了这几日,虽不见有何风声,但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于是买通宫里的太监打听了一下,说昨夜确是有人被带进了宫里,见了陛下。” 时白禹捻了捻糕点盘里的碎屑:“何人带进去的?” 舒铮叹了口气:“是微臣的好女儿。”舒铮看了眼时白禹的脸色,见并无异样方继续说道,“偏巧我一回府就听下人说她奉旨去河州办事了,您看这……” “河州?”他今天去向时宴请安时,原是想看看时白露,却被告知她去河州远游了,又是河州,这么巧…… 青州通往河州的一条官道上。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慢悠悠地走着,赶车的是个面目俊朗,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两条腿架在马背上,无趣地挥着马鞭,这都第四天了,原本三天就能到的路程,奈何这小主子…… 车厢里两边各有宽敞的坐榻,上铺了金丝软垫。中间摆放着瓜果糕点,茶水一应俱全。舒瑜身穿浅绿色锦衣坐在一侧,撩开窗帘,看了看车外的天色,面露焦虑之色,再转身看向对面一边啃着苹果,一手握着书卷,侧躺在榻上好不舒服的时白露,欲言又止。 时白露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放下书卷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打扮,朝舒瑜笑说:“怎么?舒大人莫是对这身男装艳羡了?我让叶一也去给你置办一套?”舒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殿下有易装癖,微臣可没有。” “眼看着快入河州了,舒大人可莫要再叫我殿下,暴露身份了可不好摘蜜柑给我母亲了。”时白露扔了书卷,把吃到一半的苹果借着风顺势扔到了车外。 舒瑜点点头,半晌再开口时语气竟自软了不少,也再无君臣间的生硬味道:“……小露……” “噗——咳咳咳咳咳……”嘴馋又吃了半块糕点的时白露猝不及防被舒瑜这声“小露”惊得噎住了,捶着胸口咳嗽不止,脸也涨的通红。舒瑜忙倒了茶水递给她,又给她抚背,车厢外赶车的叶一闻声把马停住了,掀帘探望,却被时白露杀了记眼刀,慌忙又掩上帘子。 “可好些了?”舒瑜担忧地看向她,又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拭脸上的碎屑。 时白露许是久未曾与舒瑜这般亲近,此刻既是贪恋她如小时候那般呵护自己的温存,又是懊恼自己竟有些对这种难得的肌肤相亲不太适应。慌忙夺了舒瑜的手绢自己胡乱擦拭了一番,尴尬笑说:“好些了。”舒瑜见此情景,无奈于岁月这条长河在她俩之间奔流不息,硬生生将她们弄得生分了,难过涌上心头,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时白露从侧面瞅见她眼圈通红,以为自己惹着她生气了,坐近了几分,踌躇启齿:“你,怎么了?”时白露不问还好,这一问,舒瑜的泪就止不住地掉,抽泣不止。时白露着了慌,一下子扳过舒瑜的肩,见她竟已哭得两眼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拿起衣袖就给她拭泪。舒瑜这样的人,怎么能哭,怎么会哭? 见着眼泪越擦越多,时白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着急倒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个遍:“小瑜,你别哭了好吗?你是不是生我气?气我明知事态紧急还故意在途中耽搁,气我穿男装,还是气我别的什么?你说出来,我改,你别再哭了好吗?” 舒瑜低头看她,见她一脸真切地说出这些不合身份的话,倒是和小时候那个呆子没什么区别,听着她重又喊自己小瑜,方才的难过也已重回心底渐渐平息,却是想逗逗她:“我没有气你在途中耽搁,你前些日子被陛下罚了板子,想必骑马赶路也是太难熬。” 时白露一时郁结,耳根霎时红得透明,瞧舒瑜虽泪痕未干,但是眼底笑意满满,知道自己被她戏耍了,没好气地就要坐回原位,打定主意不再理她。舒瑜却拽住她衣袖,将她半拉到自己身旁,看着与往昔差别不小的面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她眼底的那颗泪痣,轻轻叹气:“我只是气,我没有能力阻止陛下送你去宋国。” 河州巧凤楼。 老鸨把这三个出手阔绰的人领到顶楼的房间前,摇着蒲扇轻轻拍了拍那身材高大的男子,赔笑:“水云这几日身体不适,本来是不接客的。我是看你们诚意十足,才让你们来的,下手可别太重了啊,几位爷。” 站在一旁的白衫男子打开折扇把老鸨推到了一边,一脚踹开了房门,紧接着绿衫男子才匆匆入门,只是面有恼色。老鸨刚要再嘱咐几句,房门就被高大男子“啪”地一声关上了,老鸨翻了记白眼,朝龟奴吩咐了几句,下楼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却不知屋内的女子正在沐浴,屋子里热雾缭绕,地上散落着少许玫瑰花瓣。只见一具曼妙的胴体自浴桶中走出,竟不带丝毫掩饰,径直走近三人。“叶一。”时白露低声喊道,满脸通红的叶一慌忙背过身去。女子走到时白露面前的屏风,不紧不慢地拿起挂在上面的里衫,傲人的身体曲线一览无遗,舒瑜早已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时白露轻笑:“水云姑娘带病之身,若是想展示身材,不如穿好衣衫到了床上再说。夜里风凉,别又染上风寒才好。” 水云先前自热雾中观望,见她锦衣玉冠,以为又是河州哪个纨绔子弟。这会儿走近了细瞧,面白肤嫩,再看脖颈间并无喉结,于是嗤笑一声,理了理衣领,却是未系衣扣,露了半截肚兜:“小妹妹是河州哪户人家的小姐,这么大的胆子敢和姐姐就带着一个护卫来青楼,不怕被家人知晓回去挨板子?”她自屏风处取了外衫,遂走至厢房,时白露和舒瑜也跟在其后,“而且还一掷千金买了我的一夜,姐姐我怕是没办法满足你的需求啊。” 时白露坐下自个倒茶喝,似乎对这么快被水云识破女子身份没有半分惊讶。眼角余光间瞥见一旁的舒瑜在对她使眼色,想是久居深闺和朝堂,对应付青楼女子毫无对策。于是挥扇一笑:“姐姐,正事可不归我管。我就是奉母亲的命令来河州摘采几个蜜柑罢了,还是你来说吧。” 正梳头画眉的水云略一挑眉,这口音,像是楚京的人啊。 舒瑜狠狠剜了那玩世不恭的人一眼,看向水云轻咳了一声:“姑娘可还记得四月初十船舫上的撑伞人?” 水云手上的梳子应声掉落在地,眼里也闪过一丝慌乱,拾起梳子,顺势躲过舒瑜探究的眼神,干涩地笑笑:“什么撑伞人,水云一介青楼女子,一年接待的客人不计其数,记不得什么撑伞人了。” 舒瑜捕捉到她眼里的委屈和留恋,接着说道:“姑娘若无意外,下个月初十原本应要嫁作人妇了吧?” ☆、第 6 章 时宴握着书卷侧卧在榻上看书,待翻页时,一张书笺从中掉落。她拿起书笺看了半晌,墨水尚新,却没能认出是谁的字迹,疑惑中以为自己拿错了书,看了书封,确是《山河志》无误。于是把负责掌管御书房的太监叫来问:“最近有何人出入御书房吗?”御书房是时宴藏书的地方,除了王室之人和得了特许的人,无人能进。 “二公主殿下那几日在宫中时常出入。” 时白露?时宴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书笺,且不说这内容如何,字体瘦长,清逸秀雅,在收笔处却不敛锋芒,和那日时白露在她眼皮底下书写的字差了岂止是一点半点。 呵,果真如此?时宴命太监退下,并特意嘱咐他不准把这件事告知于人。把书笺重新放回书中,却是半点看书的兴致也没有了。 王芍端了夜宵清茶进来,见时宴躺在榻上轻寐,忙拿了毯子给她盖上,时宴却缓缓睁开眼,略显疲倦地说:“白露她们去了几日了?”王芍愣了愣,以为时宴是想念时白露了,于是笑笑:“不过五六日,陛下您若想殿下,不妨诏她回京。想来那案子舒大人一人即可查清,您又何必让殿下千金之躯去犯险,再说了,就只带一个护卫……” 王芍话还没说完,就被时宴摆手制止了:“她有什么值得我想的?到底是生分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养在身边的孩子也都起了异心,况乎她。叶一武功高强,足够护她周全,她若没半点应付大事的能耐,我要她作甚?” 王芍语塞,虽不知时宴何以突然说这番话,却也晓她心里之苦。只得低低叹了声气,在旁候着。 河州承宣布政使府。 刘宣腆着大肚大笑着走进大厅,时白露和舒瑜纷纷站起来作揖行礼。 刘宣摆摆手:“不必拘礼不必拘礼,来人啊,给二位看茶。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又有何事相求?”刘宣虽说是问两个人,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时白露,这面容,要说他不是兔爷儿也有少许动心啊。 时白露嘴角微微一勾,只品茶赞了一声:“这是上好的龙井,大人有品位。” 刘宣还未来得及说话,舒瑜却道明了来意:“刘大人,草民姓舒,单名一个玉字,这是草民的表弟,白鹿。事情是这样的,家父之前一直在汴州为商,奈何家母身体日渐差了,汴州气候不好,因此想往河州迁户。但听闻河州对外来人口管制甚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刘宣一听,摸着胡子大笑:“这个还不简单,这个……” “咳咳咳咳咳咳!”站在一旁的参政突然不住地咳嗽,朝刘宣挤眉弄眼。 刘宣脸色尴尬地住了嘴,忽而故作正经,不耐烦地摆手:“行什么方便,本官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你们不要妄图打什么歪主意,赶紧走!” 出了布政使府拐进小巷后,舒瑜摇摇头,面露难色:“想是对方有了风声,提前叮嘱了刘宣。如此一来,就难以知道他的宝库具体位置了,时间拖长了,怕是更难应付。” 时白露打了个大呵欠:“反正现在也问不出什么,咱们去消遣消遣吧。” 舒瑜无奈地敲了敲她额头:“就知道玩,真当那位是派你出来游山玩水的?好吧,我听说映月湖畔再来楼的醋鱼乃一绝,我们去吃吃吧。”醋鱼是时白露小时候最爱,舒瑜以为时白露必定要流着哈喇子央她快带着去了,哪知时白露摆摆手:“小瑜你自己去吧,我要去赌馆玩玩。” 赌……赌馆?舒瑜一时半会儿没醒过神来,这去巧凤楼是为了找水云,避无可避,带着她入了那种风月场所舒瑜自己还不知道回京如何向时宴请罪,她可倒好,哪里不能去偏偏往哪里。再扭过头来时,时白露已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大大大大大大大!”赌馆里空气混浊,满是男人的汗味和腋下的臭味,人流密集,光线昏暗,嘈杂不堪。舒瑜自入了赌馆后,就一直强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时白露。 好容易在一处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瞅见了她的背影,待走近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见她半截身子都搁在赌桌上,旁边的男子按压在她身上也不知道,毫无姿态可言。舒瑜气结,皱眉捂嘴迈了几个大步,使出浑身力气把那几个男的推开,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抬起手就往时白露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那人吃痛,涣散的神志方从赌局中清醒过来,眉毛皱成一团,转头欲骂,在看到是舒瑜后,立马弯成了笑眼:“小瑜。” 舒瑜脸色发白,再不愿看她这死乞白赖的样子,转身说:“走,出去。”臂弯却被那人死死拽住,时白露一脸讨好地腆着笑:“小瑜,再让我玩一会儿嘛,其实从这赌局中还能感悟些许周易之术呢。你要不要试试?” 舒瑜脸色一阵青似一阵,支支吾吾地:“你……休要胡闹,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快跟我走。”舒瑜此话一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正急着不知如何脱身时,只听几步之外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时白露孩子心性,越是这种情况越是想看热闹,见着众人都凑了过去,连忙拉着舒瑜也挤了进去,舒瑜力气不比她大,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只见赌桌上赫然一截断指,一个中年男子被几个壮士押在桌上动弹不得,右手被人按着,少了的那根指头还在往外溅着血珠子,男子满头冷汗,嘴唇发白,全身抽搐,似是还未缓过痛来。他面前端坐着的赌馆老板向手下使了使眼色,眼见着刀又要砍下来,众人纷纷转过头去不敢看这种血腥场面。 舒瑜见时白露还盯着看,以为她被吓傻了,分出一只手,也捂住了她的眼睛。时白露眼前忽然黑了,微微一顿,然后笑着拿开了舒瑜的手:“无碍。”不过,是这种场面罢了,于她而言,又有何惧。 “杜五爷!求您了,再宽限小的几日,小的肯定还钱,好歹留小的几根手指头啊,这都要变成废人一个了。”在刀落下之前,男子突然嚎啕大叫求饶。杜五爷冷笑着放下手里的铁球,一手拉住男子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往桌上砸:“还?你他妈拿什么还?都宽限你十天了,屁都拿不出来!” 男子痛的涕泗横流,哎哟哎哟地乱叫:“还,还,还,小的过几日肯定还。小的去借贷,还望您指条明路。”杜五爷嗤笑一声,一把放下他的头,任其重重地砸在桌上:“哼,算你识相。明日午时西郊树林,只准一个人来,若还有别人,我扒了你的皮!” “借贷?这楚律不是严禁民间私下借贷吗?河州竟有人敢干这等买卖?”一个外地口音的围观群众惊诧道。 一旁的人摆摆手说:“楚京距这儿多远?这儿啊,楚律算什么,刘宣才是老大。算了,你个外地人,我跟你说这么多干甚。走走走,再去玩几把。” 围观的人渐渐散开,舒瑜和时白露对视一眼,离开了赌馆。 ☆、第 7 章 “那宝库位置十分隐秘,小的跟踪他们从西郊树林出发,途径一个小镇,又拐了两个山道,从一处园林地道通过,才总算到的。” 舒瑜点头,轻咳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看守的人多吗?”时白露坐在她边上神色有些不悦,只闷闷地喝着白粥。叶一看了看时白露又看了看舒瑜,虽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但还是先禀明了正事:“想是他们自信地方偏僻无人寻来,因此并未派多少人手看护。而且小的注意到那宝库也许只有园林地下通道一条,因为昨日瞧见有人来回着把宝库里的宝箱运出去,地下通道狭窄,只能容一人进进出出,抬着宝箱更是不便,但是他们却都从地下通道走。” “他们果然已经收到风声了。”舒瑜站起身来,踱步数次,之后取了架子上的氅衣,披好后冲叶一吩咐说,“我现在赶去河州调兵,若无意外,他们今晚定会为水云来此。你务必护好殿下和水云姑娘,此去河州不远,我现在快马加鞭前去,最迟戌时可带兵赶回。” “咳咳咳咳咳……”舒瑜刚把房门打开,就被灌入的冷风袭得猛咳不止。许是连日来奔波劳累,再加上昨日在赌馆受了邪气,她昨夜回来就病倒了,偏巧今日河州刮风下雨,温度也骤降不少。 叶一见此情景,担忧地看向时白露:“殿下……” 舒瑜撑着房门将将平缓了些许气息,重新拢了拢衣领,脚步虚扶着跨过门槛,还没走出几步,眼前昏沉一片,扶住门框才险险站稳,忽而腰际被一只手扶住——时白露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一言不发地默默把手伸进舒瑜怀里,掏出令牌扔给了叶一。 舒瑜扯住她的衣襟,呼吸短促而沉重:“小露,别胡闹……他们今晚要来了,叶一不在,谁保护你……”时白露把她的手掰开,放回被子里,语气冰冷地转身对兀自发愣的叶一吼道:“还不去?等着我派人护送吗?”时白露这几日全然一副笑面菩萨的孩子模样,何时发过火,这会儿把叶一吓得不轻,瑟缩着揣好令牌立马从房内消失了。 “你……你有脾气冲我发便是……何苦迁怒到别人身上?”舒瑜虽然自小长在尚书府,却因为身体的缘故每年会寻些时日去道馆静修祈福,是以耳濡目染了一些万物灵长的道理,最不喜见到官宦人家子弟欺凌下人。 时白露冷笑一声:“迁怒?你也知道我有怒气?”舒瑜闻言,黯然将头扭转过去,眉头深锁。“我只当你是身体全好了,才会向母亲请命与我一同前来。哪里知道……”时白露猛地站起身来,胸脯上下起伏,情绪十分激动,“你当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吗?大夫说你积劳过度,郁结于心,应当好生修养,不宜如此舟车劳顿,一个乡野大夫能看出来的病,我不信尚书府的大夫会没有跟你说!” …… 屋内一时静默无言,只有舒瑜的呼吸声和着时白露渐渐平缓下来的喘息声。半晌,时白露偏过身子悄悄瞧了瞧舒瑜,见她虽闭着眼,但是眼球微动,显然一直在听。于是跺了跺脚,面露懊恼之色,她一个病人,怎么可以对她发火,你真是猪脑子! 时白露踟蹰了一会儿,凑上前来,耷拉着脑袋:“小瑜……我……” “微臣想休息了,殿下有事可以稍后再议吗?”舒瑜面对着墙,指甲生生掐着手掌心的肉,方能逼着自己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来。看着墙上投映的那道人影渐渐缩小,脚步声在中间停顿了片刻之后又渐渐远去,伴随着关门声消失,舒瑜鼻子一酸,藏在眼底的泪水如放闸般洪泄而出,顷刻间就把枕头的一片染湿了。 承宣布政使府。 刘宣摸了摸胡子:“刑部怎么说的?” 参政戴权有些为难地说:“张大人派人来说……来查案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吏部侍郎舒瑜,那舒瑜油盐不进您是知道的。” “那个公主呢?诶,不对,我当年自楚京来河州上任前有幸得见过公主一次,容貌虽记不太清了,那时她年纪也还小,但是眼底分明没有一颗痣呀。” “您有所不知,来的这位是前些日子刚从宋国回来的,听说陛下甚宠,派了薛直为师,又留她寝食于宫中,还让她批阅奏折。” “宋国?”刘宣一听,哈哈大笑,“甚宠?我看未必,陛下膝下一子二女,当年既然舍得送她入宋国为质,又怎会甚宠于她?如今只怕是一时歉疚补偿罢了。”刘宣抓了一把桌上玉盒中的金元宝,眼里贪欲四溢,“这个张松涛,这么好的东西居然不收,还叫我把那宝库里的东西给毁了,说的轻巧。既然他不肯再帮,那我只好走此下策了。” 河州缘来居。 舒瑜先前哭得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迷蒙中曾感觉有人喂自己喝药,等再醒来时天色已黑。她强撑着站起身来掌灯,刚拿起火折子,时白露提着食盒正好进来了。 “你起来做什么,河州还未到时节,客栈没有备置炭火,屋子里冷得很。”时白露放下食盒,抢上前去帮她把烛火点了,又想要帮她暖手,刚一触及才发觉自己的手温还要比她冷上几分,于是尴尬地松开了手。 舒瑜反倒立马抓住她的手,呵了几口热气,来回揉搓:“你去了哪儿?怎么手冷成这样?” 时白露笑着扶她到桌旁坐下,在舒瑜疑惑的目光中打开食盒,端出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醋鱼? 时白露一边摆放菜肴,一边:“你不是说想试试再来楼的醋鱼吗?我想着这案子左右这一两日就结了,明日就要回京,没有时间再和你去尝尝了。所以去了一趟再来楼,另外还点了些清淡的小菜。”她夹了块鱼肉,剔了刺放入舒瑜碗里,“我还邀了水云姑娘,她一会儿便来。你先趁热尝尝吧?” 舒瑜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瞧见她额头上一层薄汗,饭菜还有热气,这里离再来楼却分明不近。于是拿起手绢给她擦汗,喃喃道:“你是呆子吗?不会花些钱叫客栈的小二帮你买来?” “我怕小二笨手笨脚地办不好事。” 舒瑜还要再说些什么时,门外却有人敲门。时白露知是水云,忙把她自门外拉进来一同坐下吃饭。舒瑜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再生生咽了下去。 许是有了水云这种不拘礼数的人同在,一顿饭吃下来席间笑声不断,舒瑜胃口也比平时好了不少,尤其那盘醋鱼,到最后吃得只剩下了鱼骨,连提鲜用的佐料都一并吃了。 “水云姑娘你此案了结后可有打算?”前几日舒瑜和时白露在巧凤楼已为她赎了身。 水云饮下一杯清酒,两颊红晕,看了二人一眼之后双膝跪地磕头:“许是命数如此,之前我与浩然一见钟情,他不顾我身份卑贱,愿意在河州洪涝案了结后回来娶我。虽然之后事端频起,变数横生,却又碰上二位恩人救我离开烟柳之地还我清白之身,我还能作为人证为浩然翻案,实在感激涕零。本该下半辈子为二位做牛做马在所不辞,但是得知浩然在世上唯一的遗孤被贪官所害以致身体残疾,我只想为他照顾他的子嗣……” 时白露把她扶了起来,只点点头,舒瑜却皱眉:“你年纪尚轻,又何苦把下半辈子给……” 水云凄然一笑:“年纪尚轻又如何,我处女之身早已不在,谁会稀罕呢?怕除了刘浩然那个傻瓜……再无他人了……” 舒瑜还欲再劝,时白露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摇摇头。 忽而房顶瓦片声响大作,屋外脚步声接踵而至,几个黑衣人破门而入,直接朝水云飞去。 时白露一下冲上前去抬脚踹飞了离水云最近的人,之后一记反手擒拿抢过一人手中的刀,和屋内的黑衣人周旋起来。舒瑜虽然只是幼时练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术,但是此时看见时白露一人与几人恶斗,渐渐落了下风,衣领更是堪堪被划破一刀,咬咬牙捡了地上的刀,也冲进阵势里。 舒瑜的加入只是稍缓了局势,不多久两人就被逼到了角落中。眼见着这边基本被牵制住了,黑衣人互相使了使眼色,其中一个黑衣人转而朝水云走去,水云手里颤抖着拿着刀,见黑衣人走来闭着眼胡乱挥舞着,黑衣人轻松地就把她手里的刀踢飞了,将刀刺向水云。 “不要!”舒瑜见状大力劈开黑衣人的夹击,倾身护住水云。眼见黑衣人的刀就要伤到舒瑜,时白露匆忙从靴筒内抽出匕首射向那黑衣人,却不料这片刻间被人自腹部刺了一刀,她咬牙踹开那人,捂住腹部朝舒瑜跑去,跪坐在地:“你没事吧?”舒瑜自惊愕间转身见是她,狠狠地摇头,抱住她:“我没事。” 为首的黑衣人见她受了伤,挥了挥手,正要一起围攻三人的时候,叶一自窗口处飞进,与几人恶斗起来,窗外火光四起。“河州总督李启新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时白露见一身甲胄的李启新领着一队精兵,黑衣人已被叶一制服,再无危险,转头看着舒瑜笑了笑:“你没事就好。”她话音刚落,就晕了过去。 舒瑜这才看见她一直捂着的腹部受了刀伤,流血不止,染红了腰际的白衫。眼里含泪:“你当真是个呆子吗……” ☆、第 8 章 楚王宫勤政殿。殿内熏香怡人,因为时宴刚午休醒来,是以王芍命人端来了炭火盆以免她遇寒着凉。 时宴细细看了看奏折,而后把手伸到炭火旁取暖:“永兴侯他不是一向崇尚节俭,怎么这次想着要在楚京办三天三夜的宴席了?”这在楚京办宴席按理虽然不必上报至礼部,只需在府尹处做个登记,但是为了避免有些官员借宴席谋取私利,过大的宴席需要上报礼部审批,这三天三夜不间断的宴席可真不算小。 礼部尚书周琛儒笑说:“陛下忙于处理政务,永兴侯又一向不问国事不来上朝。您有所不知,这是侯爷要给自己天上掉下来的儿子办接风宴席。” 时宴眉毛微挑,语气上扬了些许:“哦?这儿子还有自天上掉下来的?你且说来听听。” 周琛儒知道时宴虽然已经登基多年,但是少年时期常游历山川,最喜听这些奇闻异事,是以清了清嗓子,把这事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永兴侯早年风流成性,先侯爷宠爱,不甚管教于他,偏生永兴侯就只爱风月之地的女子,说什么风月之地汇集了天地灵气,极易孕育出才貌俱佳,淳良聪慧的女子,是以常年留宿于烟花柳地。即使是与夫人成亲之后也不加收敛,夫人在待产期间更是为了一名艺妓不顾妻儿跑出了楚京。后来夫人在积怨中产下一名男婴,而后自缢身亡,那孩子不久后也夭折了。先侯爷为此勃然大怒,命人将永兴侯绑回了京城,说也奇怪,这侯爷回来以后竟浪子回头了,再不近女色,却也不再娶妻生儿育女,是以一直没有后嗣。” 时宴听到此处方点了点头:“嗯,这事儿朕有些印象,后来呢?那儿子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一个青衫褴褛的少年打扬州来,深更半夜地敲响了侯府的门,说来找他爹。下人以为是疯子,正想把他赶走,正巧管家过来看了,一眼就瞧出那少年手上攥着的半块玉佩是永兴侯的。于是赶忙把这人带到侯爷跟前,仔细盘问,一一对照了信息之后,原来这少年是永兴侯当年在扬州青楼云雨的结果,那个时候没多久永兴侯就被抓回了京城。那被宠幸的女子得知侯爷夫人的死因后咬破了手指,写了一封决绝书托人上京给了侯爷,之后一人将孩子含辛茹苦的拉扯大。前几个月那女子生病去世了,希望将那少年托付给侯爷照顾。侯爷甚是高兴,是以申请了这盛大的宴席。” 老来得子是以如此高兴吗?十几年来互不相识的父与子凭借血缘的维系真的可以做到父慈子孝?时宴不由想到自己和时白露,原本舒缓的眉头也渐渐紧缩。 周琛儒见时宴久久未有反应,试探性地喊着:“陛下,这事您看……” 时宴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准了。另外再传朕旨意,赏黄金百两,绫罗绸缎百匹,当做贺礼。”周琛儒跪下谢恩。 “王上,不好了,王上!”传令太监忽而慌张入殿,跑的两颊通红,鞋子的系带掉了也不及整理,到了门槛处还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到了时宴面前。周琛儒皱眉斥说:“大殿之上你怎胡言乱语?毫无礼数可言,谁教的规矩!” 时宴摆手制止了周琛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太监抹了抹额上的细汗,颤抖着说:“二公主回京了。” 时宴嘴角竟不自知的挂了笑意:“你这奴才,她回京了是好事啊,说明事办好了。” 太监支吾半晌,方继续说道:“……殿下……殿下在河州遇刺,受了伤……” 遇刺,受伤……时宴脸色大变,她只派叶一一人前去护卫一是想试探时白露深浅究竟如何,是否表里如一,二是觉得她的女儿,楚国的公主,谁敢对她下手,可偏偏,偏偏就有这样的人! 时宴抬起一脚踢开了那传令太监,呵斥:“可有你这样传令的奴才?混账东西!”她一激动之下,身上披着的氅衣应声而落。王芍忙捡了起来给她披上,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时宴盛怒之时,敢靠近她的现在就只有王芍了。 时宴拢了拢衣领,王芍不小心触碰到她冰冷而颤抖的手,不禁大骇:竟气到这般程度…… “备马,去公主府。”王芍本想劝她外面风大,还是坐马车前去为好,可是马车速度慢,而她此时心急火燎,于是只好命人多带了些许衣物,跟着走了。 火,火盆。还有栅栏外身形顶她两倍的宋国人,身下是被污血浸湿的干草,她动了动手指,想去抓那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脏馒头。唔,痛……她不过想凑近一些,身上便如分崩离析的裂墙一般,疼痛四散开来。可是她太饿了,她好饿,这是第四天了,来到宋国的第四天,也是饿肚子的第四天……她强忍着疼痛,用手肘摩擦着地面凑上前去,眼见着快拿到馒头了,她激动地手脚并用,却使得脚镣的铃铛声响大作,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开来。 “嗖啪——”狱卒毫不留情地一记鞭子抽向她的手,顺便也打飞了那近在咫尺的馒头。她疼得大叫,而后为了即将饿肚子的第五天哭得撕心裂肺。那狱卒听得心烦,往她身上又狠狠补了几鞭,一边打一边操着她听不懂的宋国口音骂骂咧咧。很快,她便不敢再喊,也没有力气哭闹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睁着大眼睛用没有挨打的右手捡了块砂砾在墙上一笔一划地算着:36504=3646,算好之后,她顿了顿,用掌心划掉,又重新算了一遍,如此十来遍,她眼泪又默默地掉了下来,却不敢哭出声,只好捂着嘴呜咽,娘……日子太长太长了……你明天就来接我好吗…… “娘……娘……” 刚叫小铃打来热水,想给时白露擦汗的时宴闻声赶来,见她只是梦中呓语,还没有苏醒。叹了声气,将毛巾折好,轻柔地用一角给她擦汗:“你就只有在梦中才会这么喊我吗?回来多久了,从未听你叫过我一声娘。你哥哥妹妹私底下从不叫我母亲,你可是知道的啊。难道还要我逼着你这样叫我吗?”时宴说了半天,才摇摇头,自嘲地笑笑,“你昏睡着,我跟你说这些作甚,真是糊涂了。” 时宴自时白露回来,算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和她独处,许是情之所至,令她看着眼前这张面容竟倾诉出了自己这几日来隐秘在心里的情愫,她食指轻轻触碰了时白露眼底的泪痣:“你这次身陷险境……并非我愿,若有一天,你能坐到我这个位置,必该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可信之人是什么意思,什么滋味了。”时宴说罢起身,出去吩咐小铃再换一盆热水。 在床上躺着的时白露缓缓睁开了双眼,眸子黑如深潭,望着时宴的背影呢喃:“娘亲……”我不怨你算计于我,因为我,也在算计你…… ☆、第 9 章 屋内银屑炭在兽纹鎏金炭炉内噼啪作响,松枝香气四溢。陈和瞅瞅屋外,依旧细雨纷纷徒增寒意,眉间焦虑只增不减,几次看向舒铮,见他只拿着书卷在手,好一会儿了,没见翻页。终究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唤了声:“老爷……”舒铮于沉思中一惊,手中的书卷险些跌进炭炉内,没好气地白了陈和一眼:“怎么了?” 陈和低头哈腰地上前几步给他捏肩捶腿:“小姐身子尚未调理好,今晨回府时还咳着嗽。天气冷得很,祠堂又没添置炭火,也罚了两个时辰了,您就饶了她这次吧。”舒铮铁着面一下子把他献殷勤的手拿开:“有何可饶?她现在是越来越恣意妄为了,把朝廷钦犯藏在家里几天还将我瞒天过海,都是你们这些下人惯得她。”陈和不禁腹诽,您的女儿哪里轮得到小的们来惯着。果见舒铮起身往祠堂去了,偷笑着跟上前去。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2节 舒瑜跪在明黄色的蒲团上,伏笔于身前的一方矮凳上,按舒铮所罚,默写楚律。虽然受天气寒冷所累,手指冻得冰凉,只得写一会儿呵几口热气舒缓,但是字迹依然工整娟秀。舒铮特意让下人不声张,放轻步子进了祠堂,慢慢走近舒瑜,却不知烛火的投影早将他行迹败露。 舒瑜放下纸笔笑了笑:“爹你这次竟是撑不过三个时辰吗?”舒铮背着手强掩尴尬从她身后走出,轻咳一声:“还没到三个时辰?陈和那小子,怎地跟我说到了时辰,真是混账。”拔腿佯装要走,舒瑜却轻轻抓住他衣服下摆,低着头声音虚弱:“爹爹,瑜儿撑不住了……”舒铮一瞧,她睫毛上凝着薄薄的水雾,面色惨白,嘴唇也冻得发紫,跪在地上摇摇欲坠之势,忙蹲下身来摸了她额头,手被烫得立马弹开了。 “陈和!快叫医官来!快!” 太子府。 时白禹掀帘入门,见刑部尚书张松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冷哼一声解了团龙纹氅衣,扔给一旁的小厮,大步流星地坐到主位:“你干的好事!”张松涛跪近了几步,满脸羞恼:“微臣不知那刘宣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雇佣江湖杀手去行刺公主。” “此事难道只怪刘宣?若不是你当初贪图刘宣贿赂于你之物,今日怎会生出这些事端。你一个正二品官员,月俸百石,逢节庆日赏赐不断,竟然会受刘宣那几百两黄金珍珠翡翠的蛊惑!”张松涛与时白禹接触时日不短,察言观色之下知道他这次确实着恼,只得不断磕头认错。 时白禹接过小厮递来的清茶,喝了几口平缓了气息:“幸好你机灵,打点了李启新让他带兵围剿刘宣时故意将他杀害,死无对证。如今只需一口咬定河州洪涝案和刘浩然遭诬陷入狱统统是他所为即可。” 张松涛点头称是:“是殿下英明,教微臣如此这般方可脱困。” “呵,你不如多谢刘宣。若不是他雇人伤了白露,我母亲既是恼怒又牵挂她伤势,无暇思虑此案个中细节瑕疵,你怎会如此轻易脱身。” 张松涛瞧他面色阴翳,以为他也挂念于时白露,开口问道:“公主殿下伤得重了?” 时白禹冷冷看了他一眼,直看得张松涛胆寒:“不过被刀刺入了腹部几寸,女孩子身体就是弱,刘宣雇佣的也不过五六个二流刺客,实在无用。” 几日后。 沈修站在屋外等候了半晌,小铃才端出一盆水朝他躬身:“殿下换好药了,先生进去吧。”沈修看了看盆中物事,一截纱布在热水中浸泡着,只有淡淡血丝流出。“殿下伤好些了?”小铃点点头:“方才换药时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所以又开始闹腾起来,不好好休息。”小铃噘着嘴瞅了瞅屋内,从窗纱纸中依稀可见一个清瘦的人影长身直立。 沈修进了里屋,时白露已然换好家常服侍,发髻未扎,只是用了一段紫色流苏缎带挽了起来,见到沈修后忙邀他相坐:“先生可用了午饭?这是宫中送来的几碟小菜和粥膳,我一个人是断然吃不完的。”沈修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杏仁豆腐,虾籽冬笋,滑溜鸭脯,一品血燕,还有一大盅稀珍黑米粥,不禁大笑:“这也忒多了,别说殿下一人,就是再加上沈某,也吃不完啊。” 时白露用银筷夹了一片冬笋:“可不是吗,这几日早晚不断,吃的都是从宫中送来的膳食。所以我跟小铃说我今日必得下床走动,要不然还不待伤愈,都要变成大胖子了。”沈修也夹了块鸭脯,入口只觉清香可口:“能得陛下让御膳房日日负责膳食送到府上的怕是只有殿下一人,真是羡煞旁人了。” 时白露闻言笑说:“我这是负伤在家,母亲她忙于国家政务无暇顾及于我,才令御膳房和医药房多多照看我,不过是一时恩宠罢了。加之此次河州一行,她也知我无心朝政,能力不足,必不会对我委以重任,也不知朝中几人能看懂这局势。原以为此举必能将张松涛拉下马,却不防我哥哥也是个无情之人,倒显得我愚钝笨拙自以为是了。” 沈修停下筷子,抬眼瞧她病容犹在,两颊也消瘦了不少,眉眼间颇有些娇弱之态。虽然知道这刀伤于她而言无甚碍处,但是思前想后仍有心悸,不得不摇摇头:“殿下,你这招棋下得险了,也狠了。” 时白露只顾着吃菜,头也不抬,嘴角微微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先生何出此言?” “消除陛下疑虑的方法岂止这一种,你何苦以身犯险。争权夺势最忌讳视死如归不计后路,若这刀子刺得有少许偏差,您……” 沈修话未说完就被时白露打断了:“先生以为我是那般不计后果之人吗?最珍惜我这条命的还有第二个人?我有太多心愿未了,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死地。那黑衣人武功招数如何,刀子几寸长短,我与他们斗了几招便可推之一二,腹部受刺的伤口也是精细盘算下故意被他弄的。” 她声音轻柔,还带着几丝病弱,只是竟然令沈修听得脊背发寒,再看向她时脑子里浮现出几年前与她初识的画面,不由苦笑,是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啊,怎么能因为她此刻被楚京诗书之乡的馥郁气息掩盖,生出一副西施扶柳的模样而受蒙骗。 “三公主殿下,殿下在和先生议事,您不可以现在进去……诶,殿下!殿下!”屋外小铃声音渐近,沈修和时白露不由朝门口望去,只见时白兮一脚踹开房门,快步朝时白露走来,怒目瞪视,却不说话。 沈修素闻时白兮自小被时宴宠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搁在手心怕飞了,因此性子乖戾飞扬跋扈。生怕与她生出事端,连忙行了个礼,告辞了。 时白露有些苦恼,她虽然聪颖,但是从小就捉摸不透这个妹妹在想些什么,那日家宴惹得时白兮哭了直到今日都没想明白是为何。不过,时白兮从本性上,依然不失为一个很单纯的孩子。她拉着时白兮坐下,瞧她发丝淋了几滴雨,手心也凉的很,忙叫小铃去备置炭火,时白兮身子不好,可受不得冻。 时白兮一直气鼓鼓地看着时白露,时白露脸上挂着笑,用自己温热的手把她的小手捂热乎了:“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吗?”时白兮把脸别过一边,嘟嘴:“你!”时白露一脸冤枉:“我自河州回来可一直卧床安养,哪里有机会惹你生气啊?”又瞧她生气的模样甚是可爱,从桌上拿了块红枣糕在她眼前晃了又晃,见她果然张大了嘴一口咬掉,还恶狠狠地啃了时白露手指。时白露收回手指,不见恼色,放进嘴里吮吸了片刻,眯眼笑说:“你还是喜欢吃红枣糕,喜欢茉莉香味的唇脂啊。” 时白兮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了,她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喜好,心下浪潮翻涌,所食红枣糕也变得五味杂陈,朝时白露微微偏过头去:“你……好些了吗?可还疼吗?”时白露摇摇头:“有你记挂着,自然好得快,早就不疼了。” “谁……谁记挂你了……我闲的无事才过来的。”时白露看她一副心虚的样子觉得好笑,扬眉故作疑惑:“是吗?那昨日你府上怎会有人送来雪肌膏。”时白兮耳根泛红,跺脚:“那是之前我用剩下的,觉得不好用才打发给你的。”那雪肌膏分明是新的,尚未开封过,时白露掩面偷笑,却不再拆穿她,只点头称是地哄她。 半晌,时白兮捏着衣角,抿唇挤出细小如蚊的声音:“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时白露思忖了片刻也想不出时白兮何出此言:“什么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此刻一身白衫,修饰简单,肤色自白皙中又有几分病态之美,在眼底那颗泪痣的点缀下应尽显娇媚之色才对,只是看着时白兮的瞳孔中除了满满的疑惑,再无杂质,童真异常,反而更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了。 时白兮背过身去掩饰神色中的慌乱:“没有什么为什么,我给你道歉你收着便是,不要多言。”时白露愣了半晌,不禁失笑,还是这么霸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有不少人好奇我以前还写过哪些文,在这里统一说明一下,那些文章时间隔得久了,当初的剧情构想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应该不会再花时间去填坑,所以也不忍心你们跳进坑里,如果你们自己发现的话那是缘分,但是我就不主动说出来了,希望大家理解。至于这篇会不会坑,我只能说我尽量写完,大纲是差不多写好了 ☆、第 10 章 一连下了七天雨的楚京在刘浩然案得以平反,刘宣一家按律发配充军,刘浩然得赐谥号以国礼重葬之后终于放了晴。时宴想留刘骏于京中诏楚国名医治疗腿伤并赐予他一个散官职位,却被刘骏婉言谢绝,声称来楚京的目的已经达成,他承蒙国恩可以为父亲沉冤得雪已然知足,男子汉大丈夫没了双腿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时宴被他一身正气所感,专门派了一队卫兵带了一车名贵药草、珍藏典籍护送他回河州与释放出来的家属团聚,还另外赐了黄金百两。 至于水云…… 此刻楚京城门处。 一身缟素的水云跪下来对着马上的时白露行了三次大礼,时白露下马来扶她起身:“水云你不必如此,若没有你,这桩案子也没有这么容易了结。”水云欠了欠身:“我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浩然他既然把那么重要的账本放在我这里,就是信任我,我这么做不过是不违背自己良心罢了。倒是殿下你,因为救我受了伤,你千金之躯,我何德何能……” 一旁的小荷嗤之以鼻:“她是技不如人,从小不好好练武才受的伤,姑娘你就不用对她感到抱歉了。”水云见小荷如此说话时白露居然不怒反笑,转而想到舒瑜和时白露的关系于是心下了然,也对小荷欠了身:“水云为了追上那车队必得今日出发,来不及上府上向你家小姐登门拜谢,却还得她赠了这许多银子珠宝。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若有机会水云必当结草衔环。” 小荷也欠身还礼。 时白露看了看天色:“姑娘这就出发吧,护送刘骏的车队走了这半日大抵是到了和汴州的交界处,应当会休息一晚,你若此时快马加鞭,想必能赶上。只是……”时白露思量了一番,还是照实说了出来,“刘骏虽然重孝道,但是自小没了母亲,又只知苦读诗书,不懂得如何与女子打交道,虽然知道你是他父亲未过门的妾室,只怕短时间内也没办法接受。你想在他身边照料他,并非易事。” 水云对时白露的话没有感到丝毫意外,释然地笑笑:“殿下的话我早就考虑过了,只是你大概不知道,青楼女子身贫命贱但若当真有了倾心之人,却会横生傲骨,不撞南墙誓不回头。他父亲不在人世了,我身为他父亲未过门的妾室,自当照顾他,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权利,旁人无法剥夺。”水云说完,转身上了马车,最后拜了一拜,“水云就此别过,惟愿殿下和舒大人此生平安喜乐,有缘再会。” 车夫扬鞭一挥,马儿吃痛,伴着“嗒嗒”的马蹄声,水云渐渐消失在二人的视线。 时白露看着那辆孑然而行的马车,心内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无情的人都是一般无情,有情人却个个不同。 “小荷,你家小姐呢?”她转身叫住正要离开的小荷,小荷嘴张了张,又似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地说:“因为私自藏了刘公子,陛下虽说功过相抵不予处罚奖赏,但是被老爷罚了半个月的闭门思过。” 半个月?这么久…… 时白露还要再问,却见自远处传来传令官的声音—— “陛下命您进宫。”时白露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听雨轩。 时宴站在环廊上抬头看着雨后初晴的天空,感受着阳光透过云层泻下来的丝丝暖意。王芍命人拿了披风给她披上:“虽然天晴了,但是还是冷的,毕竟年关将至,陛下还是得小心着些。” 年关将至……时宴轻轻拍了拍手:“对了,年关要到了,边境战事也放缓了。该下道旨意把江儿他们诏回楚京过年了。”王芍知她对边家一直心存愧疚,也宽慰她说:“燕国自与我国签了协定以来,一直安分守己。而且境内内乱不断,一时无暇分/身,想来把边将军诏到京里过年并无不妥。”时宴点点头,她就是这般想的。 “儿臣参见母亲,不知母亲急诏儿臣进宫所为何事?”时宴转身,瞧见时白露一身常服跪在环廊的木地板上,想必是来得急了,没有换衣服。“没事就不能唤你进宫了吗?”时白露微愣,时宴今天怎么了,平白无故诏她进宫,语气还如此奇怪,左右一时半会儿猜不透,只得顺着她装疯卖傻,嬉笑着摇头:“哪里哪里,母亲随时随地可叫唤儿臣。” 时宴招手让她起来,自己转身朝湖心亭走去。只见那里早早摆放好了桌子和矮凳,桌子上还摆着茶具和几碟精致的糕点。时白露咽了咽口水,这怎么有种……鸿门宴的味道……时宴倒了杯茶,又用筷子夹了粒酸梅放进茶里递给她:“宫中送去的膳食不合胃口吗?怎么不见你胖一些。”时白露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茶杯:“没有,很好吃。是儿臣胃口不是很好,吃不下许多。” “这是熟普洱,最是养胃。酸梅生津止渴,你尝尝。”时宴也是胃口不好,是以最喜欢这款茶。她喝了一口之后,瞧见时白露被梅子酸的龇牙咧嘴,失声一笑,“我忘了你自小不爱酸食,这梅子极酸。我该命人榨成梅汁,往茶里滴上几滴就给你喝的。” 时白露摇摇头:“不必了,母亲。这样就很好喝了,榨成汁后恐怕反而会破坏它的鲜美。”时宴见她虽如此说,却是立时从旁拿了块核桃酥吃了化解口中酸味。“我听医官上报,你已拆了纱布,伤口渐渐愈合了?” “是的,多谢母亲关心。” 时宴点头:“如此甚好。”说罢招招手,唤来了一名宫女,“你去朕的书房,把藤条拿来。”“咳咳咳咳咳咳咳……”时白露闻言一口气没缓上来,嘴里的食物残渣梗在喉管中,猛烈地咳了起来。时宴皱眉伸手替她抚背:“这核桃酥有这么好吃?吃得这么急,看把自己噎着了吧。” 时白露有些不习惯时宴的触碰,虽然脸上强作掩饰,但是向旁边挪了挪位子,避过了时宴的手。时宴看在眼里,默默收回了手,两人相坐无言,气氛一时间尴尬异常。在一旁看着的王芍摇摇头,时白露自小不喜欢别人触碰,倒确不是分离了这九年才生疏的,时宴也许有些操之过急了。 “陛下,藤条拿来了。”时白露略略看了一眼,有些畏惧地扭转了头。这玩意,简直是她童年在楚京的噩梦。时宴接过藤条,拿在手上掂量了几下重量,又朝空中挥舞了几下,与空气接触后发出了“嗖嗖”的声响。 时白露咽了咽口水,手指不由自主地抠着地板。 “母……母亲……你这是……” “啪——”时宴用藤条末梢拍打了一下桌沿,抬眼看向正在一点点往后挪的时白露:“妓院和赌馆可还好玩?” ☆、第 11 章 时白露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时宴诏她进宫真的是一场鸿门宴。也是,时宴一国之君,在哪里没有布着她的眼线,叶一既是她派来的护卫回京后自得将查案时的一切事项禀给她听。若换做平时,时白露肯定抱着时宴衣角讨饶认错只求少挨些责罚了,可现在看着那手柄上挂着锦缎流苏的藤条身后就一阵发紧,脑袋也转得慢了许多,只想着蒙骗过去躲了这顿打。 时白露僵硬地笑了笑:“母亲,妓院可是为了找那账本才去的……” 时宴若有所思,拖长着音调“哦”了一声,食指扳起藤条的一角,弯到一个弧度后迅速放开,看见藤条在空中来回抖动了数次才缓缓停下,极有韧性。“那赌馆呢?”时白露语塞,紧张地看着那离自己几步之遥的藤条,越看越觉得那家伙像一条正对着自己吐着蛇信子蠢蠢欲动的毒舌,时宴忽然用藤条往地上狠狠一拍,吓得时白露手脚并用地一直退到再无可退之处的廊亭柱旁。“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妓院和赌馆是你能去的地方?要账本非得你去要吗?舒瑜要不得,叶一要不得?赌馆这地方去得更是毫无道理可言,你还想狡辩什么?非得挨了打才哭着认错是吗?怎么就没有一点长进。” 没有一点长进……时隔多年又再次听到这句孩提时代常被时宴挂在嘴边的话,往昔事件好似历历在目。时白露咬了咬下唇,强忍住内心的不适,只死死盯着地板,沉默着与时宴对抗。王芍见状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时宴的脸色,见她果然自嘴角泛起一丝讥笑,自小时宴就最是讨厌时白露犯错时候一声不吭的样子。 “滚过来跪着。” 时白露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时宴,这听雨轩虽说是时宴清静休闲之地只安排了少数宫女太监随侍,但是怎么说也是四面透风的户外场所,周围常有人走动,她竟然要在这里打她?这和羞辱有何差别。 “听不懂朕的话是吗?还是需要人帮你?”时宴说这话时特意改了自称,显然气得紧了。 时白露好笑地摇摇头,是了,她认识的时宴就该是这样才对。这些日子以来的母慈女孝合该是一出演给彼此和朝臣的好戏,然而此时此地没有观众,是该落下一段帷幕了。她膝行着跪到时宴跟前,不发一言。 时宴蹙眉,前些日子都是假象不成?原以为她自宋国回来后变得愿意与人亲近了,虽然还是孩子气,但是至少不该又回到小时候那般讨人厌的样子啊。再说了,做错事了认错便好,摆出这副模样是给谁看的?真是改不掉的烂毛病。 时白露捏着衣角有些惴惴不安,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后悔。时宴要打让她打了便是,自己现在是在逞什么能,犟什么气,明明好不容易消除了时宴的疑虑,这下又要白费力气了?肩上忽然被藤条拍了拍,一边的身子顿时僵硬了大半,额上冷汗不止。 “衣服。” “陛下……现下起风了,湖中心凉的很,再说这地方……”王芍在旁忍不住劝说着。 时宴自然知道这里若脱了衣服挨打会冷,也知道宫女太监们都在,人多嘴杂,又会损了她的自尊心。时宴不过是想逼逼她,试试她现在到底心性如何。如果是小时候那个时白露,此时此刻怕是立马躲到王芍背后呜咽了,而现在—— 时宴盯了时白露半晌,见她两三次咬牙缓缓抬了手,却又急急放下,一直不敢抬头看时宴。“看来我还是得叫人帮你去衣。”时宴刚要招手叫人,时白露闭着眼解了衣袍的第一条带子,还待再解第二条时,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制止了。 时宴把她拉起来,又亲手帮她把衣带系好,把藤条扔给王芍,淡淡看了时白露一眼:“跟我来。” 怪,今天的时宴实在太奇怪了。时白露跟在时宴身后,两手互搓着思考着今日进宫后的种种细节。突然诏她进宫,让她吃酸梅,责问她去妓院赌馆的事,拿了藤条要打她,命她去衣却又最终制止了她,现在又要带着她去往别的地方……呵,是在试她吗?哪怕自己的女儿被刺伤了也还是没办法消除你的疑虑吗,果然是时宴啊…… 时宴带着她一路走进书房,拿了王芍手中的藤条之后命令所有人不得擅入,关上了房门。 时白露撩了衣袍跪地:“儿臣谢母亲开恩,留儿臣颜面。” 时宴走到书桌前,捡了一本书扔到时白露面前:“打开看看,里面的书笺可认得是谁的字迹?” 《山河志》?这不是自己离开河州前去御书房看的最后一本书吗,时白露疑惑着翻到夹着书笺的那一页,冷汗霎时激了出来。她太疏忽了,当时去御书房在角落里瞅见这本书,自以为这种游历河山的散记时宴不会看,她写书笺时一时大意忘了藏拙。 “怎么?认不出么?” 时白露于片刻间想出一个借口,把书笺重新夹回书中笑说:“自然识得,这是儿臣的字迹啊。儿臣在御书房看了这本书,甚是喜欢,还未来得及阅完,就去了河州。心里一直惦念着呢,多谢母亲把它翻找出来。” 时宴见她一本正经,瞧不出丝毫破绽,又打开书桌上放着的几卷画纸:“我前几日去御书房捡了这本《山河志》翻看,从中看见你的书笺,见你行书清逸灵秀,大为欣喜。于是叫人去你府上拿了你平日里习课的作业,只不知这字迹相差怎会这么大?”你到底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藏拙。 时白露闻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母亲,平日里先生课业繁多,我便写得急了,又有些敷衍,才会写成这个样子的。若是儿臣好好写,都会是书笺那般模样的字体,您要是喜欢,儿臣以后都好好写。” “哦?”时宴挑眉反问,“确实如此?” 时白露点头:“是啊,就是这样。儿臣喜欢偷懒,母亲您不是知道吗?还是说……”时白露顿了顿,再抬眼看时宴时,脸上现了几丝委屈的神色,“隔了这么些年,儿臣没在您身边尽孝,您就不相信儿臣了吗?”说着眼圈竟然还泛红了。 时宴见她真情流露,也被她戳中心事——她确实不信时白露。轻咳了一声,走下来蹲在时白露面前,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满意地看到她这次只是有些扭捏:“我之前确实不信你,你毕竟离开我身边那么多年,我不可能说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但是你是我女儿,我不想你我在这种缺乏信任的情形下生活下去。所以我今日种种都是在试探你,既然你说你只是写字敷衍才会这样,我就信你,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时白露有些没想到时宴竟会如此自白,如此轻易地就相信她没有过多加工的谎言,一时愣在了原地。辜负吗?到底是谁先辜负的谁呢…… 时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我也很开心,你能认清自己的错误。知道自己写字敷衍,课业繁多却也不是你粗心怠慢的借口,以后都给我好好写字。听清了吗?” 时白露应声答是。暗自舒了一口气,也好,故意把字写得很丑也是件难事。 “这里暖和,四下也无人,把衣袍褪了,我们算算账吧。”时宴这话说得语气极为平淡,就和“这里暖和,四下也无人,我们就在这里用膳吧”毫无差别,而时白露此刻却只想拔腿就跑。 ☆、第 12 章 “母……母亲……今日黄历写明了诸事不宜……”时白露往后退了几步。 时宴逼近几步:“哦?哪本黄历写的,竟和钦天监的不一致,烧了。”时白露又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说:“母亲……我伤势刚好……”时宴停下脚步,思忖了一会儿,一脸严肃:“伤好了是好事,回头母亲会好好赏医官的。”时白露退到门边,双手已经扶上了门框,哭丧着脸:“母亲……您不如传杖吧……” “我为何要传杖?我不过是执行家法,何必要动宫里的板子?”时宴见她手指已经悄悄扣住门上的把手,摇摇头,大步上前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按到书桌上趴着,往兀自乱动着的臀腿处狠狠打了一藤条:“还不老实?” 时白露疼的险些叫出声来,立时咬住了嘴唇才生生忍下痛。她怕,她最怕挨藤条的打了,不像板子沉闷,也不像鞭子那样划破皮肉的刺痛,每一下都可以从肌肤疼到骨头。 “衣服褪了。”时白露被按在桌子上,想要往后瞅瞅时宴的神色,看是否还有得商量,冷不防时宴又是一藤抽到臀峰上,疼得她低低地“唔”了一声。好不容易缓过疼,要起来解了衣带,时宴见了以为她又乱动,狠狠地一藤条覆盖在臀峰上。 “唔……”时白露重重倒在书桌上,嘴唇被咬破了皮,半晌才磨出几个字,“母亲……您容我站起来……解了衣带再打……不成吗……”时宴这会儿才醒过神来,她衣带在腰际,被按在桌案上是没办法解开的,于是放开了按住她腰间的手。时白露撑着桌案站了起来,用乏力的双手解了衣带,脱下外袍,犹豫了片刻,抿抿唇重新撑在了桌案上。 时宴用藤条末梢点了点她的亵裤,触到方才打的伤痕上,疼得时白露往前缩了缩。她朝时宴投来求饶的眼神:“母亲……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嗖啪——”回应她的是时宴毫不留情的一记藤条:“我现在行的是家法,是在教训我只顾贪玩失了身份的女儿。你不管成年与否,身上有哪里是不能给母亲看的?” 时白露还要再回旋几句,身后又被打了三四下,疼得她冷汗直冒,只得缓缓把手摸向腰际,捏住亵裤的两角,闭着眼胡乱褪了下去。时宴这才看见不过堪堪五六藤条之下的臀峰已经肿了一指高,她将藤条抵在臀峰右边一点的地方:“知错了吗?” “母亲既是在行家法,又何必多此一举问这个呢?为人子女自当遵从父母的耳提面命,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您此刻说儿臣错了儿臣便是错了。”时白露话刚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根,自己说的什么混话,是被打傻了吗。不过一句知错怎么这么难说出口,还能不能好好演戏了…… 赌气?时宴挑眉,举起藤条抡圆了还是径直往臀峰处覆盖了四五下,只见那一指多高的伤痕又突突地往上鼓了些许。时白露死死地咬住了右手的虎口,身后的温差未免太大了……臀峰处火辣辣的痛,左右两边没了衣物的遮盖却是冻得很。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当我不知你是在拿话激我?当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就知道拿话气人!”时宴说到此处,又往臀腿处打了一记。“唔……”时白露松开咬住虎口的嘴,喘了几口粗气,“儿臣不是在拿话激您……儿臣不敢……” 时宴见她虽然话语真切,但是眉目里分明愤愤不平。“那好,你若不是拿话激我,那便真是我说什么是什么了。我让你现在掌嘴。”时白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当真是一句话错十句话错,掌嘴这种事情,她怎么做得到,时宴摆明在难为她。 候了半晌,不见时白露有何举动,时宴一连十下藤条抽在左边的肉上,毫无章法地印下十道红肿的伤痕:“还说不是拿话激我?你自小心思玲珑,最容易猜测出别人想法。挨打时若有平日里一半聪明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 时宴这十藤力道不轻,时白露咬得虎口破皮流血了才忍住到了嘴边的呼痛声,方才坚守的倔强也早被这前前后后的二十来下藤条打散了,声音虚弱的说:“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拿话激您……” “若再有下次,掌嘴就不再是戏言。” 时宴瞧见时白露微微点头称是,心下的火也就消了几分。“下次可还敢去妓院和赌馆?” 许是身后喧嚣的疼痛在这会儿没再添新伤,让时白露忘了疼,也或是,时白露今日当真傻了,竟脱口而出:“母亲少年时不也去过吗,儿臣不过想走走母亲走过的路便也是错吗?”时宴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好一会儿。时白露见身后久久未有反应,手撑着桌案想转头看看,哪知一顿藤条劈头盖脸的朝她身后打去,她没来得及找东西咬,呼了几声痛,喊声在空荡的殿内回响,像一记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一般。她忙继续咬着右手虎口,直忍得额上青筋暴露。 时宴听见她喊痛,手上便停了下来,再看向她臀部,已是一片狼藉,最惨烈的地方已经破皮了,轻的也是一片青紫。时宴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时白露,你当真是我的克星。我三个孩子中,只有你有本事能把我气得如此。” “儿臣……不敢……儿臣知错……”时白露再松开贝齿时,好几滴汗从睫毛上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总说你不敢,你知错。你哪次不敢过,知错过?从小时候就是如此,长大了也丝毫未变。”时宴往她臀腿间又补了一藤,臀腿间肉极嫩,霎时疼得时白露力气一松,险些跪倒在地。“那赌馆妓院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你一个人就带着一个护卫,怎么可以放心出入?万一出了事,你要多少人为这事负责,搭上性命?我年少时是去过,但是和你一般付出了该付的代价,你奶奶把我打得三天下不来床,你是非要我把这些事告与你听才会听话吗?” 时白露心中一惊,有些没想到时宴竟会把这有些丢脸的事说出来,一时觉得心中有愧,脑中空白,片刻间还是只憋出了一句:“儿臣知错……” 时宴也不再多言:“既然知错了就好好受着,最后二十下。” 还不待时白露做好准备,藤条就如长了眼睛般破风而落,只盯着她身后最凄惨的地方打下。右手虎口已被咬得鲜血淋漓,入口满是血腥味,却半点也冲击不掉身后叫嚣的疼痛,她再也受不了,低低地喊着疼。 时宴拿着藤条的手顿了一顿,终究减了些许力道拣着伤势较轻的地方胡乱把剩下的藤条打完了。 “呃……”时白露体力不支,在最后一下落在臀腿间后跌落在地,伤处接触到地面疼得她忙一手撑着地面,隔开了伤处。她觉得额头有些发烫,大抵是发烧了。 时宴见她脸色潮红,不太对劲,蹲下身来想要摸摸她额头,却被她生硬地躲开了。放在半空中的手显得尴尬异常,时宴再次强自抚触她额头,不禁皱眉,语气轻柔地说:“你发烧了,我抱你回寝宫叫太医来瞧。” 时白露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神智也有些不太清明了,竟一手推开了时宴:“不用……” 时宴却不恼怒,觉得她小孩子脾气,加上打得重了些自己有些愧疚,再次凑上前去难得讨好地说:“你生我气了?” “没有,儿臣不敢……”时宴摇头,帮她穿上衣袍后见她眼睛已经半闭半睁,额上冷汗直冒,连忙抱她起来朝房外走去。时白露在她怀里不知是梦话,胡话还是真话,埋怨地低语:“您一直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 时宴脚步一顿,看向她怀里烧的满面通红不省人事的时白露,心里的苦水泛起涟漪。傻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不少人好奇时宴为什么要这么试探自己女儿,觉得这种试探是没有意义没有理由的,还是一句话,且看下文发展(o)/ ☆、第 13 章 万蝠纹轻罗纱帐下的软塌上,趴着昨日刚挨了打的时白露。小小的一张脸枕在软枕上,被金色的锦缎衬得肌肤雪白,浓密的睫毛软嗒嗒的贴着眼睑,微微颤动着。未上眉笔着色的眉毛颜色比平时稍浅,倒更添了些许娇弱,只是紧锁着,分明睡不安慰。 王芍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轻轻地拿开盖在时白露身上的细软褥子,不由连连摇头。她刚刚本该随侍时晏上早朝的,却被她叮嘱去照料还未苏醒过来的时白露。现在看来,时晏的考虑不无道理,这伤得着实不轻…… 两瓣臀肉都是青紫一片,好几处浸着血点子,臀峰处自不必说,紫黑肿胀,边缘处还破皮流血了。 王芍端起太医连夜调制的药膏,用细滑的木棒蘸了少许,尽量轻柔地涂抹在了伤痕上,饶是如此,时白露却还是在梦中咿呀喊疼,臀腿肌肉止不住地颤动。王芍只得又放轻了力度,可这药膏要均匀抹在伤患处无论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不接触到肌肤,王芍是个心软的人,一边上药一边听着她轻声叫唤,心里难受得紧,细汗也布满了额头。 好在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药膏抹得差不多了,也没再听到时白露的呻/吟声,王芍以为那孩子约莫是睡得沉了,感觉不到痛,因此手下的功夫就快了许多。 等抹好药膏起身要去拿蒲扇的时候才发现时白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牙齿还兀自抵在右手虎口的纱布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王芍瞧见她虎口处的纱布又有些许被染红了,忙帮她重新上药换纱布,有些埋怨又不乏关心地说:“我的好殿下,您醒了怎么不说话?疼得紧了找我给您一根棍子咬着也比咬自己手好吗不是?” “芍姨,我只有咬自己才会感觉不到疼。可能这也是代价吧……减缓疼痛的代价……”王芍听不懂她这些疯言疯语,只细细包着纱布说:“我不懂什么代价不代价,只知道您下次可真不该惹陛下生气了,吃亏的是您自己不错,可陛下心里也不好受,昨夜一宿没合眼就在照顾您,今天顶着两眼的血丝去上朝,可损身子了。” 时白露不说话,半晌才缓缓将左手包住的东西露出了半截:“芍姨,这个……”王芍找来蒲扇帮她稍微扇扇臀上抹的药膏,发散药性,听她问道,粗略看了一眼,笑着说道:“殿下不认识了?这是您七岁那年送给陛下的寿礼,是您托医药馆按您的要求制的香囊,有安神醒脑的效果,您还在上面绣了一个皱皱巴巴的‘露’字呢,您忘了?” 时白露在那已经脱了线,半边轮廓已无的字样上摩挲着,喃喃自语:“她竟还留着吗……” 王芍怕久了时白露着凉,又帮她轻轻盖上褥子:“自然留着,陛下想您时还时常拿出来佩戴。”她说罢,又似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墙上,“喏,您看那墙上的画像,陛下还特意让宋国的画师至少一年画一副您的画像并且托人带回来,挂在自己寝宫中。” 时白露闻言才转头看向四周的墙壁,果见除了几张名家字画以外挂的全部是自己的画像,在看书的自己、在骑马的自己、在弹琴的自己……还有——时白露瞳孔死死盯着其中一张画像,画上的自己和宋国官员坐在角斗场,观看人兽决斗,一副兴致昂然的模样。 “芍姨,能把那幅画取下来给我看看吗?”王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由笑了出来:“殿下也是最喜欢这幅画吗?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这幅了。”王芍将画拿给时白露,看着时辰差不多到了就说去殿外叫人传膳,让她在榻上好好休息。 时白露盯着那画看了好一会儿,指甲好几次划过那画上的野狼,眼里泛着寒光,几次都颤抖着手差点要戳破画上扑到了半空中张牙舞爪的野狼,最后终究作罢,只是看了看那画,又看了看已经破旧不堪的香囊,嘴边勾起一抹不知意味的苦笑:“太晚了……太晚了……” 数日后。 时白露侧卧在榻上好笑地看着倚靠在床柱上的时白兮:“你也不必每天都来探望我吧?你这日日来,弄得整个王宫的人都知道我挨了打。”时白兮叉着腰“哼”了一声:“你不要说得好似我不来就没人知道你挨打似的,那夜娘抱着你从书房一路走到寝宫,一路上多少宫女太监,你当他们是瞎的聋的?” 王芍端着一盅参鸡汤放到桌上,瞧见时白露面有尴尬之色不由打趣了时白兮几句:“小主子,您那嘴怎么跟那坏了的匣子似的,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您就不能给殿下留些面子?好歹是您姐姐啊。” 时白兮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了,却碍不下面子道歉,看见王芍要喂时白露喝鸡汤,忙抢过碗来:“我来我来!” 时白露看着时白兮舀了满满一勺鸡汤,也没吹凉,就要往她嘴边送来,只好连忙向王芍投去求助的目光。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诶,这么烫的鸡汤待会儿可别烫伤了您的手又烫伤殿下的嘴。还是我来吧,这鸡汤是陛下特意让御膳房用长白山雪参熬的,让您也喝一些,您吹凉了再喝,可莫要烫着了。还是我再叫个宫女进来服侍?” 时白兮一听,当即拍案而起,眉毛飞扬,似带着些怒气:“不准!这几日谁都不许进来,尤其是我娘。有芍姨你在就够了。” 刚喝下一口鸡汤的时白露闻言算是明白了为何这几日还留在宫中寝食,为何时白兮日日来探望,为何除了王芍再无人得进这寝宫中。当下招了招手,唤她过来,见她乖巧地蹲在自己面前,笑着刮了刮她鼻子:“小兮乖了,做得好。” 时白兮原以为她要责怪自己胡闹,不重孝道,都做好了被敲脑袋的准备,这会儿呆得半天才回过神来,拿手摸了摸她额头,嘀咕着:“姐,你莫不是还烧着吧?”时白露笑着轻轻打开她的手:“我好着呢。” 王芍见她俩在自己面前嬉笑耍闹玩得如儿时一般开心,心下也是十分宽慰,却也对她们这些混账话深感无奈。 “眼见着快入冬了,你什么时候回山庄?楚京冬天冻得很,你身子好不容易调理好些,不能受寒。”时白露看着眼前哪怕身处备置了炭火的室内仍披着氅衣的时白兮,眼里流露出些心疼和关怀。 时白兮刚喝完鸡汤,睫毛被汤里的热气熏得有些湿润,她眨了眨眼睛,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不回山庄了,我今年要在楚京过年。” 时白露脸色渐渐差了,她大抵知道定是时白兮去央求了时晏留她在京中过年,而时晏最是宠她,软磨硬泡之下也就答应了。或许容她自作对情地以为是因为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姐姐终于回家了,所以时白兮想留京过年,但无论如何,她的身体要熬过楚京的冬天摆明了不是件易事。 “不准,再过几日就回山庄。” 时白露很少用“不准”、“不许”之类的词语和她说话,一旦用了要么就是真的生气了要么就是情境很严肃,显然此刻二者都有。 时白兮可怜巴巴地摇着时白露的胳膊说:“娘都答应了。” 时白露轻轻推开她的手,只字不发,不为所动。 “娘给我配了随身服侍的医官,我左右也不会出去游玩,在宫中兽金炭供给不断,手炉不离身,想必也不会出事啊……”声音已带了哭腔。 时白露皱了皱眉。 时白兮用手抹了抹眼泪:“……我就是想和你们过年……我都好多年没跟你们过年了……呜呜呜……就这样小的要求也不成吗……” 时白露叹了声气,时白兮自小汤药不断,确实经常不在楚京过年,山庄内虽然锦衣玉食不比宫中差,但料想是寂寞得很。于是伸手抹掉她的眼泪:“那你要乖,要听话,听医官的话,知道了吗?” 时白兮狠狠地点着头,破涕为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是be是he,其实本人是悲剧爱好者……只是我觉得一个故事不能简单地用be或者he来定论,有些角色以他的性格在故事里的时代背景生活下去,哪怕最后不得善终,却也是他正常的人生路线,如果一味追求好的结局而扭曲了角色性格也不见得是好事。 ☆、第 14 章 时白露自伤好后便被时晏勒令开始每日上朝参与政务,虽然偶尔受时晏眼神所摄,硬着头皮也曾进言过几个好点子,但大多时候都显出了一副疲于朝堂之事的模样。 冬至将近,楚京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整个王都皆披上了一层银装。若是无人扫雪,地上的积雪怕是都要淹没掉人的膝盖了。这日好不容易放了晴,舒瑜应时白兮的邀请进宫赏梅。 被人引至幼时常来的梅园,舒瑜不由止步细细看了一番这旧物旧景。许是宫中太监宫女打理得当,这梅园竟和九年前差别无几。一草一木,一桌一凳,看着看着便觉往昔情境又浮现在了眼前。 房檐上一团积雪受了暖阳的照耀,渐渐化了,“啪嗒”一声滑落在地慢慢变成一滩雪水。 这声响动将舒瑜从回忆中拉扯了回来,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迈开步子踏进了园门,觉得古人所说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才刚刚穿过环廊走进园内,便瞧见时白兮站在梅树下冲她招手,她穿着桃红色的棉袄,外面还披着大红色的氅衣,帽子边缘的绒毛随风吹着,衬得她圆滚滚的,叫人看了也安心暖和了几分。 她忙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把时白兮从梅树下拉走,一边拍着散落在她身上的花瓣一边说道:“殿下怎么不在亭内烤火等着?外面风寒,梅树上积雪溶了若从衣服缝隙里掉进去你会着凉的。” 时白兮挽过她的臂弯,急忙把她拉着走了:“今天可说好了是玩耍来着,你再一口一个殿下我可是要生气了。我可在这儿等了你好久,我哥我姐他俩守着一个冰窟窿比钓鱼,这半天了鱼鳞都没见着,我一个人在旁边呆着快无聊死了!” 舒瑜闻言一笑:“我以为就你一个人呢,原来你还邀了小露和禹哥吗?他俩自小喜欢比这个比那个,一次不争个你输我赢是不会罢休的,你总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扑腾——”一声,时白露将鱼竿上勾着的还兀自摆尾跳跃的一条鲈鱼取下来扔进鱼篓里吩咐小铃:“你拿去御膳房,让御厨把这鱼处理一下,稍微腌制下,再拿回来。记得拿些冰块冻着,别搁臭了。”说罢拍拍手冲还坐在矮凳上静待的时白禹作揖笑说,“今天承哥哥谦让了。” 时白禹放下鱼竿,拿过身旁小厮递来的毛巾擦拭着手:“知道是哥哥让着你便好,罢了,不钓了。纵有这冬日暖阳在也是冷得很,回亭子里吃些东西暖暖身子吧。” 亭内地上放着炭炉,炭炉上架着四四方方的铁丝网。舒瑜和时白兮坐在垫着软垫的座椅上,只待两个随侍的烧烤师傅将烤好的食物盛上来享用即可,是以离着烧烤架远远的。 时白露和时白禹先后脚进了亭子,时白露见状不由连声啧道:“你们两个这般吃法真是半点意思都没。”一边说着一边要了矮凳坐在烤炉旁边,拿了师傅的刷子往兔肉上抹酱料,“即是野炊食野味,怎么也和在家里一般待人服侍呢。” 时白禹本来就是男子,外出办事留宿野外时也时常这样填肚子。所以当下也围坐在烤炉旁,从菜盘里选了串菌菇,自己动手烤了起来。 舒瑜和时白兮见他二人此间欢笑声不断,烤炉的炭香、烤架上肉香、蔬菜香味四溢,终究按捺不住,也参与进去了。 时白露用刀切了一块鹿肉,用竹签叉着递给了舒瑜:“这是前几日我随母亲东狩时射到的,母亲把鹿腿赏给我了。你尝尝。” 一旁的时白兮嘴里嚼着的食物还未吞咽下去,口齿含糊地咕哝:“我也要!姐你不准偏心。” 时白露好笑地摇摇头,切了一薄片鹿肉吹凉了喂给她:“我看你嘴里就没休息过,怕你吃急了伤食。”见她二人都吃得开心,向时白禹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哥哥要尝一些吗?” 时白禹翻弄眼前烤串的动作顿了一会儿,瞥了那鹿肉一眼,淡淡笑了笑:“不用了,我不爱吃鹿肉。”这鹿腿……若在往年,定是赏给自己的。 这时小铃也端着食盒回来了,那鲈鱼已被处理干净,腌制切片了,用冰块冻着,还十分新鲜。“殿下,鱼送来了。” 时白露点点头,招手吩咐道:“烫壶酒来。” “今日却是为何名头聚在此处?”自从时白露去了宋国,她们再未在梅园如此玩耍过,实在触景伤情睹物思人。然而所幸现在时白露回来,就算隔了这些许年头,他四人还能如儿时一般,未见生分疏远。 时白露闻言也看向时白兮:“对啊,为何?” “还能为何,无事也不能聚聚吗?等到了年关,你们一个个都忙得跟,哪里还有时间陪我玩。今日天气好,前几日冬狩娘她赏了些野味,就顺便邀了你们。”时白兮见时白露递了一杯热酒,看了看哥哥眼色,时白禹帮她接过来:“今天开心,天气也冷,你喝少许助兴,暖暖身子无妨。” 舒瑜也饮下一杯热酒,顿觉身子暖和了许多,说道:“小兮你这话可差了,接下来的日子是你哥哥姐姐忙,我可不忙。我爹都把吏部的活自己揽了,死活不让我沾手。我可闲得很,随时可以进宫陪你玩。” “哎,我除去要接边家的哥哥妹妹来京过年可没别的紧要事。倒是小露要协助礼部办好冬至庆典,担子确实重。”时白禹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杯饮酒,借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嘴边的一抹冷笑。 “边家?”时白露面露疑惑,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是哪个边家,竟值得时白禹亲自去接。 “哦,就是边崇言将军一家。你幼时楚国动荡,边境战乱频生,边老将军带着自己膝下三个儿子南征北战,才护得国境民生安定,外贼不敢轻易入侵。是以你也未见过边家的几个哥哥姐姐。”时白禹向她解释道。 时白露点点头,又问道:“那带兵去宋国国都接我回来的那位将军是何人。”如若不是他,只怕自己还要在宋国待上一两年吧,那样的地方,怕是一天也难熬。只可惜,他来得匆忙,把她接出都城后就转交给了护卫统领,回边境驻防了。 “哦,那位是边崇言老将军的孙子边江。如今一人统领边境三万精兵,深得娘信任和宠幸。我过些日子就是要接他和他妹妹边薇来京过年。” 楚燕交接处。 军帐内坐在主帅座椅上的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打开刚刚信鸽从楚京送到的信纸。他身旁站着一个年纪约莫二十的女子,身穿黑色的武靴,面容俊逸中又带着些灵秀。 “收拾行装,明日就启程去楚京。”男子看完信纸,淡淡吩咐了一句。 女子皱眉,半晌之后似是鼓了极大的勇气单膝跪地:“卑职请命回家乡扫墓守岁。” 男子看也没看她,背手迈步向帐外走去:“这是军令。我不想临近年关还赏你一顿军棍。” 帐中之人就这样看着他走出自己视线,身体僵硬着滑落下来,抱膝坐地,眼神黯然,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回不了家的年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到舒瑜挨打,真的觉得自己蛮后妈的,觉得白露那种类型的虐起来还不如虐舒瑜这种病娇顺手233333不过舒瑜这样的写完了也就虐个两三次,否则身体吃不消。大家的评论我都有在看,但是不会一一回复,总之感谢大家 ☆、第 15 章 “松纹金漆盘三箱,共一百八十件。景泰蓝花瓮十箱,共九十件。白玉珠钗九十九支,镂空飞凤金步摇三十九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九支……祭祀用品,羊牲三头,牛牲三头,豕三头,另附鲜鱼、野鸡、野兔各三筐用于祭水神,皆用玉帛以束……年菜为膳汤罐煨山鸡丝燕窝、烧烤烤鸭、烤山鸡、小菜猴头蘑扒鱼翅、 滑熘鸭脯、 素炒鳝丝、 腰果鹿丁、 扒鱼肚卷……”周琛儒足足花了一刻钟念冬至祭典的礼单,待他念得口干舌燥一抬头却见时白露手撑着桌案睡着了,当下只得朝着礼部大堂的顶梁翻了个大白眼。这位殿下虽说是按着旨意来协助他办理冬至祭典的,可什么正事也没干,成日里游手好闲,来了礼部就随意走动,翻翻各地各官员的礼单,翻累了就回府休息。 “嘭——”“嘭——”“嘭——”连续三声震天彻响算是把睡梦中的时白露给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什么声音?”周琛儒躬身答说:“礼炮的声音。三声为将,大抵是边将军到了京城吧。” 边江吗?这么快就到了,她还以为要冬至那日才赶得来呢,看来是军旅之人,习惯了马上颠簸,一路上休息得少,节约了路程。她站起身来,捶了捶腰,闲庭信步地自座椅上走下:“眼看着快到祭典了,周大人您一定要万分小心,千万别让有心之人有可趁之机。礼单虽繁多,但还是派人多清算几次,以免有所疏漏。去郊外祭典时随从人员的身份必得查得清清楚楚。” 她说到“清清楚楚”四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调,听得周琛儒疑惑万分,不明白她这是何用意。不过他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因此按照她的吩咐复查了礼单和祭典核定的随从人员,并把名单交给了她。 “臣边江见过王上。” “臣边薇见过王上。” 时宴亲自一一扶起二人,仰头看着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边江,不禁连连拍着他宽厚的肩膀叹说:“都长这么大了,上一次见你,还和我一般高呢。”边江躬身作揖:“多亏了陛下勤政爱民,福泽楚境。臣才得以在盛世中安然成长,学习兵法为国效力。”时宴摆摆手笑说:“此言差矣,我得你边家世代良将,守卫我楚境安康,抵御外敌,”她说着看了一眼边江右脸的一道刀疤,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是我欠了你们边家太多……” 边江闻言连忙跪地:“陛下言重了。边家既为楚国子民,又得陛下委以重任,自当心怀感激,竭尽全力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解难。”一旁兀自站着的边薇被他一记眼刀剜过,也跪了下来,不带情绪地作揖:“谢陛下赏识。” 时宴叫二人起来,又看向边薇,瞧她也是一身武将打扮,于是问道:“我记得你周岁时抓周,可是抓了一支笔,你父亲以前每月来信时说你喜爱诗书文章,戏称家里世代为将,怕是这次要出一位女学士了。怎么现在又弃笔从戎了呢?” 弃笔从戎……她只是没得选择罢了。感觉到边江一直用余光瞥她,边薇才缓缓答说:“身为边家子弟,自当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她抬起头来,看着时宴的眼睛,继续说道,“至死方休。” 时宴闻言脸色微变,却不作声。只是略带深意地看了眼边江,之后回到龙椅上坐下,邀他们兄妹二人入席:“过几日便是冬至了,今天就吃得清淡些。禹儿久未归家,去府里换身衣服便来,小兮我刚叫人接她过来。今日就我们几个人,权当是家宴了,礼数规矩不用多管,吃得开心玩得尽兴即可。” 时白禹、时白兮……时白露呢?边江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去宋国接她的情景,彼时宋国国力衰微,楚国日渐兴盛,时白露是宋国国君手上唯一的筹码,自是不肯轻易交出来。所以名为接实际是抢,凶险万分。他一个人带着不过一百人的一队精兵就进王都要人,宋国国君拿刀抵在时白露脖子上跟他交涉条件,说到激动时刀子或有意或无意地向她脖颈的皮肉刺入了几分,鲜血溢出,她却仿若旁观者一般,只淡淡地盯着自己看,不过是一个刚满十七的女孩子罢了,倒真令他刮目相看。 “二公主殿下不来赴宴吗?” 时宴这才想起来当初是边江接时白露回国的,必当要多挂念几分,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她最近忙着协助礼部准备冬至祭典和宴席,实在无暇□□,我怜她连日来劳累勤恳,就没有让她来赴宴。到冬至日那天你便可见到她了。”时宴这般说着,却暗自好笑自己说谎不打草稿的功力已然炉火纯青。这几日上朝她可是瞧见了周琛儒两颊深陷,眼袋大得快抵上眼睛了,比以前无人协助时看上去还要憔悴几分,每次她问起时白露表现如何时,都欲言又止,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何来的劳累勤恳。罢了,年关将至,她不想再为难那孩子了。 翌日,边薇在楚京的将军府里坐不安生,央着边江许她带几个护卫去街上逛逛,感受感受天子脚下的风光。不过逛了几条主街,却已深深体会到了何谓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南北奇货琳琅满目,她在边境待得久了,即便以前年关时也去临近的小镇上置办年货,可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物事。 因为一时挑花了眼,临近黄昏才要满载而归。却见转角处一个衣衫破烂,头发污垢的女孩伸手拦住了一个过路的白衫少年乞食,边薇见那少年布料华贵,腰际还挂着一枚质地通透的玉佩,想来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弟,料想必定不会对这小女孩施善。果见那少年面若冰霜的抬腿要走,那女孩却还用她那脏兮兮的手扯住少年的衣角,在白衣上印上了好几个黑手指印。 边薇还待再看看事态发展,忽而一辆马车驶过,挡住了她的视线,待她再看到时,女孩却捂着胸口卧地蜷缩着,那少年却连看也不看一眼转身便走。边薇一下子跑到那少年面前伸手拦住他:“她一个小姑娘大冬天的讨口饭吃多不容易,我看你的模样也不像缺钱之人,给她买几个馒头会死吗?” 少年模样很是清秀,眼底还有一颗泪痣,他只抬手用折扇推开了边薇:“她有手有脚,我为何施舍于她?我这次施舍了,下次呢,下下次呢?肚子是她自己的,要填饱为何不靠自己劳动?”边薇闻言不由一愣,觉得他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但是看见那女孩还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的低低呻/吟着,还是继续挡住了他的去路,扬眉怒言:“即便如此,你不施舍她便是,何必打她?”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女孩,见她一会儿捂着胸口一会儿捂着腹部,呻/吟声也是忽大忽小,眼睛露出几丝狡黠之光。再看向边薇还是一副不肯放过他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我并未打她。”便要转身从反方向离开。 边薇见他想跑,连忙使了几招擒拿手,却都被他几个闪身漂亮的躲过。心里暗道,原来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看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于是便不再有所顾虑,加大了力道。 不过几个回合,她就把那少年逼到了墙角,她飞身一记漂亮的回旋踢踢在少年肩上,见他吃痛蹙眉捂肩连连退了几步。她随边江从军久了,不自觉沾染了些军人的血性,此刻斗得酣了,一时忘了见好就收,还要再补上几记拳头时,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住手!” ☆、第 16 章 将军府。 边江背着手看了一眼边薇双手呈上来的树枝,大抵是枝梢,粗细不过和他小指差不多。他接过来毫不留起的折断了,不带情绪地说:“再去。”边薇站起来瘪了瘪嘴,第三次去院内折树枝了。 边江看了一眼地上被他兄妹二人折腾了片刻的树枝,摇摇头坐回椅子上喝茶。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时白露,本来以为冬至那天才能见到的人,今天竟然碰巧被他撞见了。原来他见边薇到了黄昏时分还未归家,担心她在楚京初来乍到,个性耿直不懂变通,怕她误惹是非,就出来寻人,果然被他撞见她在街上与人大打出手,这对方不是别人,正是时白露。 说来奇怪,他与时白露不过宋国时见过一次,而今天看见一身男装打扮的她却能一眼认出来,那泪痣倒是其次,只是面对边薇招式的步步紧逼时,那种淡漠疏远除了宋国时的时白露以外边江再未见过其他人拥有这种气质。 令他有些惊喜的是,时白露似乎还对他有印象,见他解了围之后,还作揖道谢,眼神分外真切。 “哥……”边薇跪着呈上了第四根树枝。 边江嘴角有些抽搐,这树枝快有他胳膊粗了,院内的树木可是新栽的,断然不可能有这般粗细,她从哪里捡来的,难怪去了这么久。这孩子是实诚还是实诚还是实诚啊……对上她那黑曜石般的瞳孔,竟一时不忍再责备。 最后边江还是退而求其次,自己动手去院内摘了一截大拇指粗细的树枝,走回去的路上扳了手指数了数,离冬至日还有三天,够她养好伤了。 边江站在她身后,打量了下距离,沉声发问:“那人是二公主时白露你可知道?”边薇闷闷地说了声:“现在知道了。” “我们边家……” “自祖上起匡扶楚国皇帝,开辟疆土,世代忠臣。”边江还未说完,边薇就叹了声人气,接过他的话茬说道。回应她这种行为的是边江以七分力道朝她脊背打了五下:“你知道还敢在街上与她斗殴,弄伤她?” 边薇觉得大概是这树枝比不得军营里的军棍,是以这五下对她来说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痛,听见边江这么问她只得在心里腹诽一番:我打她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公主啊……哪个公主会没事穿男装在街上闲逛啊…… “啪——”边江见她不说话,加了力道往她肩背上狠狠抽打了一下,边薇这下才微微蹙眉。“回话!” 边薇掐了掐掌心的肉,定下心神语气坚毅地答说:“为何不敢,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她还不是天子,不过宗室子弟便可以欺凌穷苦百姓了吗?” 边江冷笑一声:“即便她有错,何时轮得到你来强出头?” 边薇不甘示弱地转头与边江对视:“呵,难道我们边家满园的白骨尸骸竟连一个公主犯错了都教训不得?我若知道我们边家人从小习武,排兵布阵,上阵杀敌,视死如归竟是为了保护这种仗着身份高贵视别人为尘土的人,当初你打死我我也不从军。” “混账!”边江知道她对自己逼她从军一直心有怨怼,只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第一次从边薇嘴里说出来,在这楚京的地盘里再想起昨日时宴看他的眼神,他不由心悸,是以树枝打下去又快又猛,一连数十下直把树枝打断了,“啪”地一声分成两半,掉落在地。 边薇刚想借机虚扶着地面休息会儿,身后却一道重棍打得她冷汗直冒,差点叫出了声。边江手里拿着的却是刚刚被舍弃的手臂粗细的树枝,他将树枝抵在边薇脊背上,满意地看见她身体颤抖了一下,接着训斥:“无论你心里有什么不满,大可以朝我发泄,逼你从军的人是我,不是楚王更不是二公主。边家的家训我希望你一辈子记在心里,无论做什么事都以忠义为先。不管是哪个公主王子犯了错,自有楚律约束,与你何干?楚国现在日渐安定,边家隐有功高盖主之势,陛下面上虽未显露,但不可能不对我们有防心,你这个关头上竟还敢去冒犯公主,”边江说到这里,眼神黯淡了几分,声音低沉,“你不要忘了,边家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 边薇这时才将将醒悟过来,她不是愚笨之人,只是在军营里待得久了,所以心思也养粗了些,而且对权谋之事不感兴趣,现在边江一说,才知道自己打着声张正义的旗号干了件多么傻的事。 “薇儿……知错了……” 边江瞧她确实一副知错了的模样,点点头,旋即又往她脊背上添了几棍,只是力道比起先前的稍稍轻了些,饶是如此仍然把边薇打得咬住了牙关才勉强只发出些许□□:“再者,你就那么确信二公主她打了人?不过一个小乞丐,她若想教训,大可随便托些理由交给下人办了,何需她亲自动手?” 边薇这时,便有些气急了,着急着想起身争辩,却被边江又打了两下,只好跪在有些委屈地回说:“我当然确信了,我一直在看着的,中间就只有那么一会儿被马车挡住了没看到,等马车走了,那女孩就捂着胸口在地上蜷缩着了,她身旁可只有那个时……二公主啊……” 边江摇摇头,走到她身侧:“你摸摸看你钱袋还在吗?” 边薇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有些疑惑地伸进怀里摸了摸,却发现果然不在了。边江见她还到处在找钱袋,便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原来他自时白露与边薇起冲突时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那地上的小女孩,见她神色诡异,佯装在地上喊痛,在边薇和时白露争得激烈的时候,蹲行着悄悄从边薇旁边经过顺走了钱袋。边江虽然痛恨这种行为,但当时急着拦下边薇,又念在她不过一个小孩的份上,就不派人捉拿她了。 边薇懊恼地拍了拍头:“我当真错怪她了,只是这楚京乃天子脚下,竟然这么小的孩子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忽然一个宽厚的手掌伸过来摸了摸她头发,她对向边江。 “既然知道错怪她了,明天上她府上负荆请罪。” 看见边薇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边江嘴角不由挂了一抹欣慰的笑容,边家人就该如此,知错就改,毫不扭捏。 屋内烛火通明,时白露接过沈修递来的纸看了一眼,随即点火烧掉,笑说:“张松涛可当真是我哥哥最忠诚的一条臂膀,这种差之毫厘便可惹火烧身万劫不复的事竟然敢做。” 沈修点点头:“张松涛任刑部尚书以来无甚令人刮目相看的政绩,他本人也是平庸无奇,当初仰仗着太子才一路平步青云,是以格外依赖太子,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却不知这兔死狗烹的道理,实在可笑。” “兔死狗烹……”时白露看向沈修,眸子里沁着些许调皮,“先生现在为我鞠躬尽瘁,难道不怕有朝一日在先生身上也印证这至理名言?” 沈修抚须煞有介事地点头:“怕是自然怕,只是沈某并非轻易择主之人,自然信得过自己的眼光。”他说完此话,见她皱眉摸了摸肩膀,“那边家小姐腿上功夫竟似不弱啊。” 时白露苦笑:“可不是,我瞧着她是个女人,就算会功夫也不至于力气大到哪儿去,真是一时疏忽,抹了药酒现在还疼着呢。这伤可真是冤枉了,我可是半根手指头没碰着那女孩,不过她钱袋也被偷了,算两清了吧。” “那冬至祭典时……”沈修突然压低了声音。 时白露眼里泛出一丝讥讽:“我哥哥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花这么多人力心思给我下了套,我当然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只是他也得付出些代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晚了点 ☆、第 17 章 转眼间,冬至便到了。天刚蒙蒙亮,时宴一身衮冕穿戴整齐,面目庄重而严肃,率领着在京的从三品以上大臣驱车驾马前往位于西郊的祭坛。一路只有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地的声音,声势浩大却又井然有序。 边薇随边江骑马行在时白禹和时白露身后,因此即便她不想,也不得不多看了时白露几眼。只见她今天穿了祭天的服饰,一身玄黑色,与一贯的素白不同,反倒衬得她稳重了不少。骑着青海骢紧紧跟随在兄长身后,和只顾着赶路的时白禹不同,时白露比起祭天,更像是郊游,四处张望,偶尔还停下来抬头看天边的鱼肚白,真真是一点肃穆模样都没有。 想到前天对这样一个不正经的人负荆请罪,边薇就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虽然时白露不但没责怪她,还猜出她被责罚了,派人送了药膏。她两腿夹着马肚子不由多前行了几步,一旁的边江从旁拉上她的缰绳,使马缓行,见她面色不郁,探头过来问道:“怎么了?” 边薇摇摇头:“没事。” 待她抬头时,恰与时白露向她投来的眼神相撞,碍着礼数只得硬着头皮做了个揖,却见时白露笑着也还了礼,转而还向边江看了一眼,略带笑意。 今日虽然没有降下雨雪,风却不小,待再行了一刻钟的时间后,已经驶出了京城,到了郊外,风变得更大了。时白露纵使在严寒酷暑的宋国待久了,比寻常人耐冷些,当下也忍不住放下一直勒着的缰绳,呵了几口热气。 时宴在车辇内瞧见炭炉里的炭火烧得快,一会儿功夫就需要续火,料想外面必定冷得很,掀了厚重的毛皮帘子的一角往外看,果见两个孩子都在搓手取暖,时白禹毕竟是男孩,纵马行了这许多路程又兼大风摧残,精神头看着还好,倒是时白露被冻得十指通红,嘴唇失了血色,眉目间已有倦意。 “我去叫太子和殿下进来烤火?”王芍看时宴的模样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时宴点点头:“给禹儿送个手炉,让白露进来。女孩子不能受冻。” 不一会儿功夫,王芍便领着时白露上了马车。 “母亲。”时白露在车辇内行了个礼,时宴让她起身,招手唤她坐在自己身旁,帮她解了氅衣:“这儿有炭炉,便穿少些,否则待会儿再出去可要受风寒了。”时宴一边说着,却皱了皱眉,之前时白露刚进来她就闻到了一股药酒味道,这会儿人坐得近了,更闻得真切了。“可是哪里伤着了,怎么抹了药酒?” 时白露闻言笑说:“无碍,不过前日里磕着了。多谢母亲关心。” “你近日里就只在礼部和自己府上走动,竟能磕着?”时宴低头看了一眼她腰际佩戴的香囊,即便时白露一直用的是香味略淡的花草填制的香囊,但是完全盖不过药酒的味道。“车内暖和,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瞧瞧磕成什么模样了。” 时白露闻言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时宴,时宴却显得有些焦急,见她久未有动作就要上前为她褪下衣袍。时白露这才醒过神来,往后挪了一步躲过时宴的手,低头说:“母亲,我自己来。”哪怕明知时宴在自己受伤卧榻时好几次为自己抹药擦身,若要她真的在神智十分清楚时坦然接受时宴对自己肌肤的触碰,她做不到,所以她宁愿拒绝,也不要尴尬地面对。 时宴收回手,放在膝盖上缓缓蜷成拳状,声音干涩地说:“也好。” 只见右肩赫然一团青紫色,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映在一片雪白的肌肤中就让人看了都要多揪心几分。 “怎么磕的,能磕到肩上?抹的什么药酒,起效了吗?”时宴禁不住伸出手来轻轻触了触伤,时白露垂眉见她一片担忧之色似乎真的在关心自己,手指揪着衣角别扭地不再躲开,轻声笑说:“那日在马市里牵了一匹野马,驯服的时候不小心被它发脾气甩飞了,跌落时就磕着了。已经好很多了,母亲无须挂怀。” 时宴帮她重又穿好衣袍,注意到她这次虽然有些不自然但是至少没再躲开,心里添了几分欣喜,说话时的语气也轻松了不少:“好好骑你的青海骢不行吗,临近过年了弄得一身伤,明年都要成人了,还这么让人不放心。” “青海骢再好也是别人驯的马,总觉得骑着心里不踏实,没有成就感。母亲难道不该夸夸我勇气可嘉,不安于现状懂的迎难而上吗?” 时宴见她笑得眼睛弯成了道缝,又变回了那股机灵调皮的模样,连日来的担心也渐渐被母女谈话间的欢声笑语给抹去了。年终琐事繁多,她自那日重责时白露以来没有怎么跟她私下谈过话,一直忧虑是否会给原本就不甚平和的母女关系再添阻碍。 “你不乐于坐享其成,喜欢挑战些难的事物,我自然高兴。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因此而受伤,我却是宁愿你好好骑着那青海骢。”时宴说着,许是自己语气严肃,见那孩子竟变得有些紧张以为又要被训斥了,连忙从果盘里拿了瓣剥好的橘子凑到她嘴边笑说,“不过功大于过,先赏你一瓣橘子如何?” 时白露毫不犹疑地吃掉那瓣橘子,笑得有些孩子气:“谢谢母亲。” 时宴看了看两指间被时白露故意留下的口水印子,好笑地刮了刮她鼻子:“你这孩子,就知道跟你妹妹学坏。”她虽然说的是责怪的话语,但是内心里却是高兴无比,刚刚那瓣橘子她是真怕时白露以各种理由推脱掉不吃。毕竟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哄孩子的极限了,在这方面,她并不在行。 楚王宫南门。 礼部郎中孙诚负责今夜宫中冬至宴席的清查工作,此刻正在一一核查进宫的人员。起初孙诚还记着周琛儒下达的吩咐,每一个人都观其面貌问其户籍,祖孙三代以内都要盘问清楚,但凡和名单上有所出入的都不得入内,移交户部处置。待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看见宫门外排着的长龙之后,孙诚渐渐失了耐心,问了名姓之后看脸上有无刀疤就放行了。 他翻了翻厚厚的名册,眉头锁得更紧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3节 “小人林一鸣,是随广兴楼戏馆来给陛下表演的。”一个低沉而不带感情的中年男声。 广兴楼是王宫节庆御用的戏台班子,往年也是经常进宫表演,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进去吧。”孙诚头略略抬头看了一眼说道。 “我常随父亲去广兴楼听曲看戏,宴席时也有幸陪着陛下看过几次。广兴楼的戏班子进宫的都是熟面孔,怎么从未见过你?”舒瑜自孙诚身后走出,顿时把孙诚的瞌睡虫给吓得一只没剩,他素闻这舒瑜是如何如何的刚正不阿,当下连忙躬身作揖:“舒大人怎么得空来此,南门风大,大人莫要久留。” 舒瑜虚扶他起来,走到一只脚已经踏入宫门的林一鸣面前上下打量,一边说道:“我身体不好,得陛下特许不用随行祭天,但是在家闲不住,想着这冬至庆典可是大事,不能有丝毫疏漏,便过来到处瞧瞧。希望不要给大人造成困扰才是。” 孙诚见她虽然品阶高出自己两品,但言语间对自己不失礼数,确实如传言那般恭谦得当,心里便生出了几分好感,于是也打气精神再细瞧了林一鸣一番,当下不由对舒瑜心生感激,这林一鸣他任职这两年间确实从未在广兴楼来宫表演的队伍里见过,连忙招了在林一鸣身后排着的广兴楼班主询问。 那班主朝他二人行了礼,指着林一鸣说:“按照惯例,冬至宴席时最后会表演一套剑舞,戏班子里那个武生前几日不知怎么竟然摔断了腿,其他几个小的武生还上不来台面,能表演是能表演,只怕入不了陛下的眼。我担心误了表演,只好托人去各个州县寻访有经验的武生。几番测试下来就剩下他了。大人若是不放心,小的就不让他进去了,”班主搓了搓手掌,有些为难地说,“只是这剑舞陛下素来喜欢……” 舒瑜点点头,朝孙诚说道:“何班主说的没错,陛下确实喜欢剑舞。每年都要额外赏赐武生。只不知,这个人身家是否清白,何班主可调查过了?” “回大人话,调查过了,就是青州当地的一个戏班子里的武生,祖孙三代都是唱戏曲的。” 孙诚于是看向林一鸣:“青州人?” “小的是青州人,小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唱小曲儿的。”孙诚这时才注意听他口音,确有青州方言。看向舒瑜时,见她也点点头,才挥手放行。 舒瑜见那林一鸣进了宫门之后卸下担子在一旁等戏班子的队伍接受盘查,与孙诚寒暄了一番之后就告辞了。 待她走过去之后刚好戏班子的队伍整合完毕,由何班主带着一起往前行。林一鸣身材在戏班子里略显高大,是以舒瑜单凭背影就瞧出了他。只见他穿着黑靴的脚步轻浮,不似其他同行之人沉甸甸的,尤其他还担着两个笨重的木箱子。虽说是武生,可也不至于差别如此之大,舒瑜觉得奇怪,不由快步朝前走了几步。 只见那林一鸣听见身后的动静,往后看了一眼,见是舒瑜之后不由神色微变,摸着担子的手不自然地向内偏了偏。 只是林一鸣不知道的是,舒瑜眼尖,不过这么一瞬的功夫,就瞧见了林一鸣手上不少的厚茧子。这个人,绝对不是普通的武生。 ☆、第 18 章 舒瑜在一处偏僻又避风的宫苑角落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见到一个太监在院门前四处张望了下,随后向她走来。那太监在她耳畔私语了一番,舒瑜虽然早早在心里作了一番猜测,只是事实确实如此的时候还是不由心惊。 到底是谁,敢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安排行刺。 她摸着下颚思忖了片刻,附耳于太监又吩咐了几件事。 那太监听完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却说时白露在祭天典礼完成后,便先行回宫监管督查今晚宴席的诸项事宜了。行至南门时听起孙诚说了林一鸣的事,表面上叮嘱了他一番诸如“冬至庆典并非小事,万不可大意”之类的话。继而到处询问宫内走动的太监,可见着舒瑜去了哪儿,问了好几个太监才知道她果然往宫里供给节庆时宫外人员进宫歇脚的地方去了。心下暗道不好,这件事情一是也许有危险她不愿舒瑜沾上,二是舒瑜若沾上了,她必定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预定的计划中,这般想着脚下走的也愈发快了。 而另一边的舒瑜正一路往回走,这边的事情她已经初步的打算,最后如何还得看今晚的情形。虽说现在就可以把林一鸣抓了,只是怕抓了他就算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主谋者,更难以得知其目的何在。因为林一鸣摆明了是个死士,无论他武功有多高强,这么重大的场合必定有重兵把守,更何况到时候还有边家两兄妹,他却只身一人行刺。加之他身上还带着一包□□,显然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这样的人,就算酷刑加身想必也是无用。 至于陛下的安危,刚才她已经差使太监去负责王宫护卫队的萧铎统领处通风报信,让他加强今晚宴席的护卫人手了。只是这件事,到底该不该告诉小露……若是告诉了,她作为这次协助礼部主办冬至祭天和庆典的人,按道理应直接告与周琛儒,而周琛儒是个行事小心稳重的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应该会直接把林一鸣抓起来,这样是绝对问不出主谋者的。可若是不告诉,宴席上出了行刺事件的话,她却逃不了关系。 舒瑜一直低头走路心中思量着这件事,走着走着却瞧见眼前赫然出现一双绣着金色纹祥的白靴,待她往上看清来人,心中欣喜,还未及说话时便被那人抱的紧紧地:“你不在家里好好待着,等着傍晚马车来接你赴宴,跑到宫里来奔波些什么?”舒瑜愣了一会儿,听见她在自己耳畔短促的呼吸声觉得莫名地心安,轻轻把手放在她腰际:“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也是无事,便想着到宫里看看礼部的人办事如何,你是个不爱管事的人,可这毕竟是陛下吩咐下来的差事,马虎不得。怎么,你是觉得我不过一介三品侍郎,品阶不够不说,还插手管礼部的事,实在自以为是吗?” “我没有!”时白露听了急道,“我是不想让你劳累,你身体不好。” 舒瑜听见她语气激动间带了些许软糯委屈的声音,很让人喜欢。偷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瞅了瞅周围的宫女太监,还是脱离了她的怀抱,这毕竟是宫内,不能逾矩。“只是来宫里四处查看一番罢了,我虽然是个病秧子,可也还没弱到这种地步。” “你啊!就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时白露咬牙切齿地用手戳了戳她脑门,“小时候就老这样,不是自己操心的事总去操心。我还记得你当初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入朝为官,怎么现在反悔了呢,当了官一个人得当两个人使,你还怎么把身体养好?” 舒瑜吃痛,揉着脑门有些气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算重却又不轻:“我可不是操心自己不该操心的事,不是你的事你以为我会管吗?”她见时白露捂着肩膀一副很是痛苦的模样,不由笑说,“你别装了啊,我那一下能有多疼,你可是从小习武,舞刀弄枪的。” 时白露这会儿却真不是装的,舒瑜刚刚拍到的不偏不倚正好是伤患处,她见舒瑜既然这样认为了,未免她知道了担心和追着自己询问,于是便顺着她的意,放下一直揉着肩膀的手,挽过她的臂弯:“那你查看到了什么?可有礼部哪个官员玩忽职守了吗,你且放心说来,我告与周大人处置。” 舒瑜迟疑了片刻,才笑着说:“没有,一切都正常,不过这可不是你的功劳,周大人办事一向让人放心。你没有给他添乱就算不错了。”不能告诉她,如果局面失去控制了,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一人承担即可。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这几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怎会半点功劳没有?”时白露看见舒瑜的神色并无异常,心里便放心了许多。 “咚——咚——咚——”暮钟沉郁厚重的声音在静谧庄严而又暗藏诡谲的王宫中传荡开来,时白露看向天边还在山头残喘的一角夕阳,浅浅一笑。夜幕降临,好戏也该登场了,哥哥,希望这第一场博弈的结果会让你满意。 宴席在酉时末戌时初的时候开始,时宴此时换了一身明黄色的礼服,坐在龙椅上邀群臣入座。殿内横梁上挂着数十个琉璃灯,烛火明亮更衬得四周流光溢彩。地上铺着平顺的万蝠毯,群臣入座的桌案上也都按官品摆放着合适的菜肴果品膳汤,宫女太监们也都穿着崭新的宫服在旁伺候着。 时宴点点头,显然对此甚为满意,命人给周琛儒赐酒,对饮一杯之后嘉奖了几句。之后朝台下和时白禹相对而坐的时白露招了招手:“白露过来。”时白露忙离座撩了衣袍恭恭敬敬地跪在时宴两米之外的高台下,只见王芍双手端着紫檀木盘到时宴眼前,时宴朝她点点头,王芍才将木盘呈给时白露并且揭开了红布:一把刀鞘镶着七颗异色宝石的匕首赫然在目。 边江坐在时白禹身旁,离得近所以瞧得清楚,当下不由惊诧,这莫非是七珠双刃匕?而舒瑜坐在时白兮旁边,见到紫檀木托盘上的物事之后刚刚被茶水浸润的喉咙竟自发干,这匕首她是认得的,因为时白禹求过,当时陛下拒绝了,时白禹可是太子,只怕时白露得了陛下赏这匕首之后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按理来说这年礼,朕该先赏给你哥哥。只是这是你经年之后再回到楚国过的第一个年头,过去的年岁里,是你为楚宋两国之间的和平安定做出了贡献。这次冬至祭天和宴席都办的不错,朕作为国君亦是你母亲既是高兴又是自豪。你喜好武功兵器,这把匕首是朕第一次带兵与南蛮国交战时从南蛮王手里获得的战利品,外表华丽且削铁如泥,今天,就赐给你了。” “儿臣谢过母亲。”时白露托着木盘跪谢,果然自眼角的余光中瞥见时白禹神色不悦,耳边确是众臣哗然道喜的声音。当下脊背活生生被逼出一层冷汗,时宴,你到底,想干什么。 边江在她侧后方坐着,见她跪下来的时候轻轻咬了咬唇,于是抬眼瞧了瞧时宴神色,笑颜依旧。不禁也轻轻摇了摇头,时宴此举是何用意,这七珠双刃匕他若没记错的话,他爷爷边崇言曾经向她求过,却被时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要知道时宴对他边家可是从不吝惜金钱财物上的赏赐。如今却舍得送给时白露,莫非,时宴当真很是宠爱这个女儿?可时白露摆明了受到这礼物之后如芒刺在背,再看一旁的时白禹闷闷不乐一味饮酒。 见着时白露拿了匕首回到座位上,一旁的时白兮吵闹着要她打开来用用这匕首,看是否真的削铁如泥。闹的动静大了,时宴也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笑着说道:“白露你打开来给你旁边那个缠人的鬼头看看吧,否则定要不得安生了。” “母亲,今天的场合不宜见刀光。”时白露躬身答道,然后顺了顺快要炸毛的时白兮,“你乖,明天姐姐带给你看。”时白兮在她的哄说下才静静平静下来,却抢过时白露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时白露疼得皱眉,却不加躲闪,看着妹妹的眼光中自然流露出爱护之情。 边江和舒瑜听闻此言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舒瑜一向了解时白露,所以还不意外。边江却自心里对时白露平添几分欣赏,得此重赏不大肆宣扬,形色不露于表面,一番话语不但轻松婉拒还更显她长姐风范。 时宴见此情景,点点头面带微笑地拿起旁边的食著夹菜:“今天是过节,大家不必拘礼,用膳吧。” 等宴席过了一半,时白禹停下筷子,朝时宴:“母亲,如此喝酒吃菜,实在无趣,儿臣想听些戏曲助助兴了。” 时宴此时已经饮下不少酒,脸颊有些绯红,显然甚是开心,听时白禹如此说道之后不禁大笑:“不错不错,是该听些丝竹之音热闹热闹了。”她刚要招手唤人,时白禹却忽然说道:“母亲,以往都是先看文戏,刚刚儿臣瞧见妹妹的匕首,心下彭拜不已,想先看舞剑,还望母亲应允。” “正合我意,来人,诏舞剑的人上来。” 时白露抬眸看了时白禹一眼,见他摩拳擦掌目中几丝得意之色。低下头来,嘴角微微上挑。哥哥,你便这么着急吗? ☆、第 19 章 伴着乐官弹奏的流畅悠扬的绕梁之音,从殿门飞进一个穿着黑色布衣手持软剑的男子,身段柔软,随着音乐起舞,一把软剑或挑或刺忽快忽慢,脚下步伐不停,叫人看了目不暇接。舒瑜在眼花缭乱的招式中,好不容易将他的脸瞧仔细,确是林一鸣无误,虽然措施已安排妥当,但是难免会不会有意外发生,是以她现在心里很是紧张。 时白禹看了看正沉浸在其中的时宴一眼,又看向对面还安然吃着酒食的时白露,之后装作欣赏音律的模样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曲起食指在桌上扣了三下。 林一鸣手中之剑越舞越快,他脚下生风,眼见就要携剑行至时宴台下,忽然自身后又飞来一个衣服与他一样的男子,拿着铁剑和他周旋起来。林一鸣大骇间一面拆解招式一面看向时白禹,却见他也是满脸惊愕。 时宴见他二人身形相仿,一人拿着软剑,一人拿着铁剑,一人贴身持剑,一人便足尖点地随着对方绕圈旋转,谁也近不了对方的身,看着比方才一个人舞剑时多了些许刺激的味道,虽是真刀真枪,却未见杀气。只当是广兴楼今年新增的把戏,看到兴头上甚至还拍手叫好。 边家兄妹俩也是看的津津乐道,时白兮是个半大孩子,瞧不懂这些门道,也兴致盎然的看着。舒瑜却越看越糊涂,那太监来跟她汇报情况时分明说了林一鸣是只身一人,没有同党,而且这个黑衣人也并不是广兴楼的,这是什么情况? 却说时白禹额头上冒着细汗看他二人拆解了数招,见那个黑衣人并没有其他异样的举止,心下稍微平稳了,猜想会不会是张松涛临时安排进来的人,伸长了脑袋往群臣方向看了看,虽然看见了张松涛的人,却瞧不清他的眼神,不得不翻了记白眼,这个周琛儒,安排的什么位置。 眼见着音乐声已经慢慢自□□的跌宕起伏转自终尾的悲怆余音,时白禹等不住了,朝林一鸣使了个眼色。林一鸣点点头,突然发起了攻势,全力之下三招之间就将那黑衣人逼退了数步,随后施展轻功剑势凌厉竟然径直朝时宴飞去。 “护驾!”时白露最先反应过来,拍案喊道。这时另一个黑衣人竟然也持着铁剑朝高台上飞去,一路上只是剑气波动便把挡在前面的护卫打翻在地,内力和剑招可见一斑。时白露把时白兮推给舒瑜,叫了几个护卫将她们护送出殿外,这里无论如何太危险了,她们二人又是身子极弱的人,受不得半点伤害。她若只叫舒瑜走,舒瑜必定不肯,但是把白兮推给她,她就不会不管白兮的安危。 边江拔了身后站着的护卫的剑也三两步冲上前去护在时宴身前与他们二人周旋起来,只是他虽然武功高强,但是都是硬功夫,没有丝毫内力,加上并不擅长贴身搏斗,而林一鸣和黑衣人俱是江湖中人,实战经验丰富,不过五十几招林一鸣便寻到了空隙,从边江的剑阵中闪身而出。 边江心里暗道不好,却见边薇也前来助阵,他二人联手才好不容易又把林一鸣和那黑衣人困在范围内。而萧铎在殿外听到动静了,按照舒瑜的吩咐带了不少精兵护卫把宫殿包围了起来,定不会让刺客逃脱。 时宴见边家兄妹渐渐显得吃力了,想要拔了护卫的剑也参与进去,却被时白禹拦住了:“母亲,你身体尊贵,怎么可以犯险。”他见萧铎正朝这边赶来,忙唤道:“萧统领,快把我母亲护送到殿外。”他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时宴走向殿外,而后趁着此刻殿内大乱,朝林一鸣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管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是敌是友,何种身份,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时白露,你注定不是我的对手,从小到大,从来都不过是我让着你,只是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了。 边江边薇两兄妹见时宴快被护送出殿了,心里放心不少,出招比之前平稳了不少,只等着他二人内力耗尽的时候配合萧铎的精兵将他们一举拿下。岂料林一鸣忽然反手持剑,狠狠将剑尖刺向自己心口!两人大骇间还未及反应,那黑衣人趁他们分神之际冲出重围,以内力注入剑势之中,势如破竹直指时宴。 他轻功了得,眨眼间的功夫就冲到正要逃出殿外的三人面前,萧铎拔刀上前护驾,却轻松被他空出一掌打翻到了数米之远。时宴见状,一把推开已然被吓傻得愣在原地的时白禹,正咬牙要拔剑应对,这时从旁飞来一道白影,张开了双手将时宴护得死死地。 眼见那黑衣人剑尖就要刺向自己,时白露只瞧准了位置,不动声色地向右移了半步,并且冲那黑衣人轻轻点了点头,随即闭上眼睛等待早已预料好的刺痛感,哪知等了片刻,不见有任何反应,待再睁开眼睛时,却见时宴竟然护在自己身前。 “陛下!” “母亲!”时白露见时宴在自己怀里慢慢倒下,眼睛也紧闭着,胸前一团殷红色混在明黄色的衣服上格外刺眼。见众人还愣在原地,时白露抱着时宴吼道:“还不快传御医,你们傻站着干什么!” 时白禹这时才在护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他刚刚已经被吓得浑身乏力,这场机密的计划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这一系列□□已经令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看见时白露把时宴放在地上,在撕自己衣服的布块似要给时宴包扎,不紧不慢地说道:“小露,你不要乱动,你不懂医术,还是等御医赶过来再……” “等御医赶过来她就要失血过多而亡了。”时白露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随后跪在地上用撕下来的布块揉成一团,死死地按住伤口,看着鲜血不过片刻间便将布团染红,她不禁双手发凉,颤抖着将已经被鲜血浸湿的布团扔到一边,随后咬咬牙,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从腰际掏出一个褐色的小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在伤口上。 “这东西……殿下为何随身携带?”边薇在一旁看着,她是耿直之人,当下不经思考地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别说她是公主,就算她边薇一个上阵杀敌的人,来了楚京之后就没有再带着这类紧急药品,更何况今天是冬至庆典。 时白露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撕了几块布块,又揉成了布团,按压住那剑窟窿,还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伤口处附近四处摸了摸,随后按压住最后选定的地方。这次鲜血染红布团的速度就慢了许多,直等到御医赶来时已经几乎止住了血。边江心下疑惑更甚,这手法……绝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能够习得的。 时白露看着时宴在御医的照顾和萧铎的护卫之下渐渐离自己远去,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突生。她跪坐在地,抬起沾了血的手擦了擦额上的一片冷汗,眼神复杂地看着手中的那瓶伤药。时宴,我不想你死只是因为我不想欠你任何东西也还没有让你尝到后悔的滋味还没有真正报复你,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而那黑衣人在刺出那剑之后就已经被□□手射中了手腕,边家兄妹二人反应过来后赶过来顺势将他踢到在地制服了他,却不免对视了一眼,即便受了伤,怎么也不该弱成这样,轻易就被他们捉住了。 眼见局势已经基本被控制下来,时宴也再无生命危险,时白禹轻咳了一声:“今夜宴席上竟自广兴楼舞剑武生中出了刺客,事关重大,负责今日宴席筹办管理宫外人员进出的一干人等全部移交刑部听候处置。”他说到此处,弯下腰来对时白露悄声,“妹妹,对不住了,为了公正,哥哥要委屈你了。”时白露抬眼看他,微微笑说:“这是自然,此事本就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怪哥哥。” “二公主身为协助礼部办理此事的人责无傍贷,移交宗人府。” 两名护卫走向时白露,却不敢碰她。时白露站起身来镇静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了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一眼,随后向殿门走去。她微微闭着眼,脑海里却全是时宴胸前的一滩血,她百密一疏,什么都算到了,却唯独没有算到时宴竟然会为她挡剑,时宴从来都是将她推向危险之处的人啊不是吗…… ☆、第 20 章 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刚刚哄着时白兮入睡,给躺在床上的小人儿掖好被子后,她瞧见时白兮刚刚因为惧怕雷鸣闪电而嚎啕大哭还残存在眼角的泪痕,抬手去轻轻给她擦拭。 “娘。”她转头,看见才半人高的时白露浑身都被浸湿了,手上拿着一把刀,双目呆滞。 她蹙眉:“你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照顾你的嬷嬷呢?怎么让你淋了雨,你手上拿着刀作什么,放下来。”她说着,起身便要去夺刀。 时白露却忽然把刀对准自己心口,一边往后退一边低低呢喃:“他们在逼你杀我对吗,”她指了指右眼底下的痣,“因为这个东西是吗?” 屋内不知为何突然窗户大开,狂风一下子就把明火吹灭,一片漆黑,时宴行到一半的脚顿了一下,只能双手摸索着一边走一边焦急说道:“小露,你放下刀,娘没有要杀你,你乖……” 她话刚说完,天空中轰隆一声巨响接着一道闪电劈过,她才借着惨白的光色瞧见时白露就在自己前方一步之遥的地方,“娘,我死了就不会再有人逼你了。”时白露的刀尖在说话间就默默地刺进了皮肉中。 时宴大喊着:“不要!”她扑身上前,却见时白露在以一步十米的速度离自己远去,在地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时宴一边哭喊一边追跑,却始终追不上她,终于在穿过一个山头一片草地之后,时宴看见时白露停了下来,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的血泊中溅出血花,她用手在尚还血流不止的心口处抹了一巴掌血水,凑到嘴边嗅了嗅,眼中放光,伸出舌头来把手掌上的血水舔得干干净净。 时宴双手颤抖地抱住她,声音干涩地说:“小露,小露,我的小露,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娘,我不是小露,我是禹儿。”时宴闻言一看,只见自己抱着的确实是时白禹,她再看向四周,哪里还有时白露的影子,只是地上的血泊依旧。血泊……血……她看着地上的血泊越来越大,周围寂静,只有血滴落在地上的“滴答——滴答——”声音,仿若上古催命秘书的法铃。唔……渐渐感觉到痛意的时宴这才发现时白禹将匕首插在了她的心口上,十几岁的孩童手里握着刀柄,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娘,你不想把王位传给我,那我杀了你我就可以为王了。” “不要……不要……不要……”躺在床榻上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时宴突然发出声声低吟,守在一旁的王芍见状忙在她耳畔唤道:“陛下,陛下?”时宴额头上的汗越冒越多,眉头紧锁,却不见清醒。王芍担忧,于是去叫守候在外的御医进来看看。待他二人急急回来以后,时宴却苏醒了。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不知是病得还是在梦靥中被吓得,格外惨白。 御医为时宴把脉问诊,回报说:“陛下乃天之骄子,自有福灵护佑,烧渐渐退了,已无大碍。不过还是要多多卧床休养,等伤口收合了再下床走动。” 时宴似乎很是疲倦,点点头就让太监带御医去领赏,退下了。 王芍拿来热毛巾给时宴擦汗,又喂时宴喝了些盐水,瞧她脸色缓和过来之后,才略略舒心。 “刺客可抓住了?” “抓住了,说来好笑,原本是刑部受理的,结果昨夜连夜拷打逼问之下,那刺客今天早上才奄奄一息地招了供,说是刑部尚书张松涛指使的,刑部要避嫌,于是现在又移交给了大理寺审问。” “张松涛?”时宴有些吃惊,一口气没缓上来捂嘴连连咳嗽,王芍面带忧色地要上来给她顺顺,她却摆摆手阻止了,接着说道,“此事本来就是大案,现在又涉及了朝廷二品官员,你叫人转告大理寺卿务必严加审理,绝对不可再发生刘浩然那样的冤案。” 她转念又想到了一事,看向王芍:“周琛儒呢?如此盛大隆重的场合,我交他办理,足足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他竟然有本事让刺客混进来?到底是他疏忽还是他也是一丘之貉!”她说话间语气激动,不经意间牵扯到了伤口,不禁低声呼痛。 王芍忙上前抚慰她重新躺好:“伤口还没愈合,陛下可千万不能动怒。陛下放心,太子殿下昨夜便已吩咐将礼部筹办盛典的人都收押在刑部待审。”王芍想了想,觉得还是把时白露的事也一并说了,“二公主……也被关在了宗人府。” 时白露……时宴阖上眼眸脑海中那夜时白露挡在她面前的片段和刚刚噩梦里的片段两两交织,搅得她心烦意乱。“她既是奉命协助办理的人,自然也是涉案人员,关在宗人府无甚不妥。”她话刚说完,睁开眼看见床幔上的点点祥纹,心里不停地回想着梦中时白露拿着刀指着脸上泪痣的画面,低低叹了声气,接着说道:“天气严寒,去跟宗人府的人说给她备置些厚的被褥,炭火即便不是上等品质的,也别捡着些烧了烟熏火燎的劣质炭给她。刑部既已涉案,想来查案有诸多不便,单靠大理寺难以在短时间内断案,如此便将两批人分开审理,大理寺审理行刺一案,礼部这边……” 王芍见她低眉沉思了半晌,也没想到好的人选,于是从怀中拿出一份奏折呈给她:“舒瑜大人今晨便请命审理此案。” 舒瑜?时宴接过奏折看完之后,扔给王芍,脸上笑着,眉眼却有些许怒意:“她打的什么主意当我看不明白吗?小算盘也敢打到我的头上,她既然想查,那便让她查,下旨让她配合大理寺卿于三日之内查清此案,否则叫她来宫里领板子。礼部和白露那边……”她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却又被她一一排除,直到灵光一现,“叫边江审理。”边江平时在外驻边练兵在朝中无甚党羽交情,因着边家世代军功,声望却不低,而且和时白露也并不熟识,是最适合的人选。 宗人府。 时白露躺在冰冷坚硬的石床上,两只手臂垫着脑袋,睁着大眼睛盯着屋顶看。屋内呛人的煤烟味道好了很多,不知为何,刚刚有人进来给她换了被褥和炭炉。可她还是睡不着,翻过来又翻过去,后来就索性睁着眼睛发呆。她脑子里面在想着太多事情,时宴救她倒还是其次,她现在很是苦恼的是,她竟然在担心时宴伤势,真是见了鬼了,她甚至不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因为她的复仇计划中时宴是最重要的一环。 忽然门锁响动,时白露隐约猜到应该是负责审理她的人到了。 边江进到屋内关门之后感觉到温度尚可,微微点头,朝时白露作揖:“殿下。” 时白露靠在墙壁上,手臂依然垫着脑袋,屋内温度不低,她又刚从被褥里钻出,没有穿外袍,这样的姿态便把两截白皙的玉臂露了出来,让边江有些难为情地看向了一旁。“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边将军不必对我行礼。不知边将军来此何事?”她有些讶异,怎么会是他。 “微臣奉圣上旨意调查您和礼部在典礼过程中是否有所疏漏,或是……参与了刺杀陛下一案。” 是时宴钦定的?那她定是醒了,还能头脑清楚地从三司六部中一一排除人选,选到了边江,想来已无大碍。时白露心里轻松了不少,挑眉看向边江:“参与?边将军认为我会吗,那可是我母亲。” 边江沉声说道:“微臣只信证据,所以还请殿下配合调查。”他自然认为时白露不会这么做,单凭时宴被刺时她那么紧张地处理伤口就能看出来。 “这是自然,我最听我母亲的话了。母亲既然派了你过来,那便是信任你,母亲信任的人,我当然也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时白露点头耸肩,露出些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还请殿下将宴席筹备的诸项事宜一一说明。” “这个……”时白露挠挠头,“你还是问周大人吧,我可是不管这些的。” 边江脸色开始有些发黑:“殿下……您是协助周大人筹办宴席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时白露双手一摊作无奈状:“对啊,协助啊,那几日我常到他府上看他办事。不过我最烦这些事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诶,这事儿你可别跟我母亲说,否则我定要挨骂了。” 边江脸色已经黑如玄铁:“殿下……不要让微臣为难。宗人府冬日阴寒,又无下人伺候,您想必也待不舒坦,何不配合微臣办案,早日洗清冤屈呢。” “为难?”时白露凑上前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我竟让将军为难了吗,既然如此,将军为何不对我用刑逼我招供?” 边江咬得腮帮子发酸才终于忍住没有发火,要是面前这人不是时白露而是边薇的话他已经一巴掌打过去了,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刑不上大夫,殿下乃是公主,微臣不敢。” “只是……臣有一事不明,殿下何以随身携带药品?还是在宴席这样的场合上。”时白露脸色微变,不过很快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边将军知道的,宋国好战,哪怕走在街上一言不合也会打斗起来,竖着出去散心经常是横着回家,是以宋国人大多随身带着药品,我在宋国待了那许多年,沾染些许习惯也无可厚非吧?” ☆、第 21 章 “啪——”舒铮拍案而起,震得桌子上的茶盏里都溅出了水花。“殿下你当真糊涂!”时白禹身体微微一颤,难为情地说:“舒卿你不知道,本来计划得好好地,林一鸣就是去捣乱一下,没有要真的行刺,而且他会自杀,死无对证的。可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另一个黑衣人,一下子就全乱了套。” 舒铮横了他一眼,背着手走来走去:“我只问殿下平白无故弄这么一出是想作甚?让陛下和朝臣看见公主确实能力不足,一个庆典都出了纰漏,查无对证不了了之之后让陛下对公主心生疑心,再不敢委以重任,还是二者皆有?我只问殿下,您的目的可有达到?”他脸色涨红,说着说着还由红转青,脖颈间青筋暴露,显然气得紧了。 时白禹抬头看他,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来没底气地说:“自然……自然达到了一些。” 舒铮闻言脸色煞白,抬起手来指了他半晌,最后甩袖作罢:“既然如此,殿下还来向我这把老骨头求什么谋划什么策?您当日与张松涛密谋此事之时既然没有让我参与,如今您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有又何必再来找微臣?殿下还是请回吧。” “舒卿,舒卿!”时白禹忙站起来拉着舒铮重新坐到椅子上,一脸讨好沏茶倒水捏肩捶腿,“白露现在在宗人府里关着,我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啊。只是张松涛也……” “公主不过是奉旨协助周琛儒,并非主办,出了什么紧要的大事,承担主要责任的是礼部并非她!加之那夜行刺时虽说陛下受了伤,可却也亏公主处理及时才没酿成大祸,待陛下细细问来,只怕不但不罚她不对她心生嫌隙,还要嘉奖她处事不惊应变及时。而殿下您,活生生把一个六部尚书给搭进去了,可谓赔本折兵,半点没讨到好处。” 时白禹听他这么一说,面露懊恼之色,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当真愚笨!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没想到。” “殿下不是愚笨,殿下是心急了。”见时白禹有些似懂非懂地看向自己,舒铮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自公主回国以来,陛下确实十分宠爱于她,无论是让她留宿宫中学习批阅奏折,还是受伤之后的百般照料,亦或是祭天路上的车辇随行和所赐的七珠双刃匕。殿下艳羡之余心生忌惮也是情有可原,只是现在局势不稳陛下君心难测,谁也猜不透陛下这些举止到底是心怀愧疚之下的补偿还是另有深意。既然看不透,比起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还不如做一只伺机反扑的黄雀。” 时白禹恭恭敬敬作揖:“舒卿高见,我确实心急了,恰逢张松涛因着刘宣的案子想将功折过,就给我出了这么个馊点子。只不知,舒卿可有补救的法子想与?” “补救?为何补救。”舒铮挑眉反问,捋了捋胡须,“张松涛是殿下您一手提拔上位的,其实不过庸才,既然已经身陷囹圄又何必劳心费力救他出来,折了一个刑部尚书,殿下再找人填上空缺便是,这有何难?” 时白禹点点头,忽又问说:“可若是张松涛把我也抖露出来……” 舒铮摇摇头:“殿下切勿自乱阵脚,还请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张松涛一向效忠于您不说,若是他供你出来他自己还是死罪难逃,若是他不供你出来他虽也是死罪你却可答应他保其妻儿老小不受株连。如此一来,他有什么道理把你供出来呢?” 刑部。 今天已经是时宴下旨让舒瑜三日内查清张松涛与行刺一案的第三日,舒瑜这三日来急得焦头烂额,一方面是刺客虽说供出了主谋是张松涛,但是什么证据都拿不出,只说来往的密信看了都焚毁了,而张松涛那边嘴巴闭得严实,什么也不说,看着似乎是在等转机发生,大理寺卿郑钧昊几次三番要对张松涛用刑,都被她劝下来了。她虽然急着查案,但是却不主张严刑拷打这种低端的手段。而另一件此时此刻更让她焦虑的事情是时白露,她只知道时宴将这件事交给了边江,而边江这个人她完全不熟识,加上这几天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找边江询问,她担心宗人府潮湿阴冷,时白露会不会生病,她也担心边江会不会不识好歹地用些强硬的手段问供。 所幸的是这几天也不算一点收获都没有,行刺的事情问不到,倒是无意间得知了一些张松涛收受贿赂的事,于是便来刑部取卷宗查阅。 她命人把卷宗装箱带去大理寺,刚刚踏出刑部的大门,便瞧见穿着绯色袍子的郑钧昊翻身下马,面带喜色:“张松涛招供了,说证据都被他藏匿在府邸书房内的暗格中。我已经派人去取了。” 舒瑜忙接过他手中的供词查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郑钧昊见状不由问道:“怎么了,舒大人?供词可是有何不妥?”舒瑜摇头:“不,供词严密工整,无甚不妥。我只是在想,张松涛这一日内的转变也太大了些。昨天面对你我二人的或是循循善诱或是威严恐吓都只字不发,何以今天突然把什么都招了?大人您不觉得奇怪吗?” 郑钧昊愣住了,他这几日眼睛都没空合上,明明是冬至假期,偏偏过得比平时还苦一些。昨天要对张松涛用刑还被舒瑜制止了,心里有些怨言,好不容易今天张松涛认罪了,他一高兴就跑来告诉舒瑜,确实没细想。这么一看,着实有些奇怪。 舒瑜命人牵来了马,踩着小厮的脊背才跨腿坐上,她身体羸弱,若是出行一般都乘轿,很少骑马,只是坐轿虽然舒服脚程却慢上许多。她牵着缰绳调转马头,对也翻身上马的郑钧昊:“我觉得还是得看了证据之后再细问张松涛一番,大人与我再跑大理寺一趟吧。” 郑钧昊往马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行到舒瑜身旁,看了看日头:“现在只有半天的时日了,陛下的三日之限……” 舒瑜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毛被冬日暖阳在脸上晕出了一道清秀颀长的阴影,她忽又看向郑钧昊:“比起挨板子的切肤之痛,我觉得还是敷衍断案的良心不安更为难受。”她话刚说完就狠狠抽了马屁股一鞭,踏着街道上的青石板扬长而去,郑钧昊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满是欣赏,他素日里便闻舒瑜为官是如何的公正严明,严于律己,苦于平日里事务繁多无暇与她相识,这几日相处下来真真让他懂得何谓名不虚传。 楚王宫。 “边江有负陛下重托,还请陛下责罚。”边江单膝跪地,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花纹,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时宴休息了几日,气色好了许多,精神也慢慢恢复了。她放下枕边堆积的其中一本奏折,看向边江:“怎么了?”边江这才抬起头来回禀说:“礼部那边倒是查清了,是主事收受了贿赂,称林一鸣是自家亲戚想为陛下舞剑讨些赏赐便塞进了广兴楼的戏班子里,加上郎中孙诚宴席时审核疏漏,所以才让刺客混进了宫,不过主事坚持说他只安排了林一鸣,不知道那另一名刺客是从何而来。想来只得待大理寺那边查清了,再一并梳理案情。” 时宴点头,捂嘴轻咳了一声,坐在床边的时白兮忙给她抚背,时宴面露欣慰之色拍了拍时白兮的手,示意自己无事,才又说道:“这不是查出来了吗,怎么不跟我讨赏还请罚来了?” 边江又低下头来,有些颓唐又有些不甘地说道:“殿下那边……微臣什么也没问出来,请陛下责罚。”他觉得比起给时白露问供,他宁愿上战场砍几个人头,天知道他这几天什么招数都用了,给她买糖葫芦,给她捏肩捶腿,甚至她想听故事,从小听兵书长大的边江都去叫人从书摊上买来几本连环画声情并茂地读给她听。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看见边江这种模样,时宴忍不住“扑哧”一笑,这眼前跪着请罚,风发意气全无的人可还是令对手闻风丧胆的楚国大将军边江吗。她命时白兮扶他起来,才缓缓说道:“她定是说她什么也不知情,她虽然领命协助,却只是贪玩了事,对吗?”边江点头。 “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想来大理寺那边应该今明两日内就可给出供词,到时再两两对照,查清是非曲直。白露那儿,再让她自己多待几日,你就不必再去了。” “……是”虽然心有疑惑,但是边江不敢表明,只得应声答道。 一旁的时白兮却坐不住了,摇着时宴的手臂撒娇:“娘,这都关了四天了,姐姐身体虽然比我好,可是从小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汤匙,哪里禁得住宗人府那种地方啊,再说了多亏姐姐帮您止血及时……”她还要再说时却被时宴狠狠敲了敲脑袋,时宴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再求情也去那里待着。” 时白兮还待再说,却来了太监通报:“吏部侍郎舒瑜求见。” 真是不出自己所料,时宴淡淡说了声:“叫她进来。” ☆、第 22 章 时宴瞥了跪在地上的舒瑜一眼,也没叫她起来,让王芍把她手上的证物和供词都拿到了自己面前。时宴看着供词,又一边翻证物一边听舒瑜禀报:“张松涛承认自己是行刺一案的主谋,供词里说他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一路爬到朝廷二品大员的位置就是为了行刺陛下,他觉得陛下昏庸无能,区区女流之辈干不成一统中原的大事。”舒瑜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看见时宴神色正常,才接着说道,“张松涛说是他买通了礼部主事,陛下手上的那张单子便是张松涛行贿与礼部主事的收据,收据上面盖着礼部主事的印戳,一看便知真假。至于刺客……是他在江湖里雇佣的死士,一直靠书信联络,书信都被烧掉了。不过他供出来的联络信号与刺客供出来的一致。” “他雇了两个死士?”边江在一旁听着,想到礼部主事的供词,不禁脱口问道。 舒瑜摇头:“不,他只说他雇了林一鸣。而现在关在牢里的刺客则说他是林一鸣的帮手。现在林一鸣死了,已经查无对证。” 呵,蹊跷,当真蹊跷,张松涛这样的人竟也有胆子做这种事吗。时宴比对了下刺客和张松涛分别画出来的联络信号,平静地问道:“朕听说张松涛前几日一直不肯招供,昨天却突然什么都承认了,这是为何?” 舒瑜蹙眉,这也是她怀疑供词真实性的一点,转变太过突兀,所以她才会不急着上报,又带着物证审了张松涛一日,却没有发现丝毫疏漏。“张松涛说他只是想拖延时间想看看……”后面的话舒瑜不太敢说,是以停了下来,看着时宴。 “但说无妨。” “是,他是想拖延时间看看陛下是否被刺身亡。连着三日没传出消息,他便绝望了,不想受刑所以就什么都招了出来。” 舒瑜这话刚说出来,在场的人无不看向时宴,时白兮更是直接抢上前去要给她顺背:“娘,你别生气,你伤还未好……”时宴摆摆手让她别过来,微微一笑:“你乖,我没事,我不生气。我时宴是什么人,岂是这等庸碌无为之人能气到的?既然都查清了,那便按律处置吧,涉案一干人等也不可轻饶,以儆效尤。” 边江和舒瑜都应声答是。 “天色不早了,朕和舒大人还有要事要谈,宫内这几日不太平静,江儿你送小兮回她的寝宫。” 要事?边江这才想起时宴给舒瑜的三日限期,恐怕——并不是有要事相谈吧。他有些担忧地看向舒瑜,却见她脸上风轻云淡并无怯色。虽然并不熟知,可是她名头在楚京不小,既是吏部尚书唯一的女儿,也是朝廷三品大臣,听说为官甚得民心,不过只有一个不好,便是天生体弱。 “江哥哥,你在想什么?”时白兮见边江在发愣,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哦,没,没什么。”自那日返京时宴弄了家宴招待他,在宴席上与时白兮见面之后,两人就熟络了不少,他虽然不敢逾越,只是时白兮常以哥哥唤他,所以久而久之,他便也认同了这个称呼。 待他二人走远了。时宴才看向尚还跪在地上的舒瑜,语气严肃了几分:“舒大人可还记得朕给的是几日期限?” “三日。”舒瑜身体跪得笔直,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可还记得超过限期该当如何?” “微臣记得,请陛下责罚。” 良久的沉默。时宴一直在盯着舒瑜看,舒铮的这个女儿,她算是看着长大的,因为舒夫人难产,生下舒瑜自己便西去了。舒铮和夫人很是恩爱,舒瑜自小身体不好,时宴体谅舒铮爱女心切劳苦功高,便让他常带舒瑜来宫里让给时白兮调理身体的名医也顺带看看。久而久之,舒瑜便和她膝下三个孩子玩得近了,尤其和时白露私交甚好。幼时时白露到宋国为质,舒瑜哭得很伤心,病了很久,急得舒铮小半个月没来上朝,在家里照看女儿。 “王芍,请御医来,再端碗参汤过来。” 舒瑜闻言,行了大礼:“谢陛□□恤。” 时宴摇头,舒瑜太聪明,身为臣子太聪明了有时候却不见得是件好事。“你先别急着谢恩,我只问你,萧铎说宴席那日得了你的消息,所以加强了护卫,还早早地就带着精兵守在殿外,可有此事?” 舒瑜点头,眼神清明:“确有此事。” “哼,所以你早就知道林一鸣混进了宫,你却瞒而不报是吗?” “是。微臣当时只大概知道林一鸣是刺客,也看出他是死士,却不知道主谋者是谁,担心如果告知礼部揪林一鸣出来会打草惊蛇,此事公主并不知道,一切罪责微臣承担。” “呵,你承担?”时宴冷笑一声,随后狠狠拍了床沿,“朕现在砍你脑袋的心都有!置朕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凭着自己脑袋里的小聪明做事是吗?你是聪明,小算盘都敢打到朕的头上,你上书请命彻查礼部没有自己的私心?笃定了朕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选你是吗?” 舒瑜闻言至此,方露出一丝苦笑,谁说她聪明了,自古以来再聪明的权臣还不是被自己的君王玩弄于股掌之间。行刺这么重大,牵涉人员众多的案子居然让她三日内查清,她起初以为是时宴太过气恼了才会如此,现在看来不敢断言时宴是否气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时宴受伤身子虚弱也不要妄想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可以瞒天过海。 “陛下洞察秋毫,臣无话可辩。是臣自以为是,疏忽大意才导致陛下受刺,又妄自揣度圣意,惹得龙颜大怒。还请陛下降罪责罚。”舒瑜说完,把头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 时宴眯着眼睛细瞧了她半晌,许是刚刚帽檐遮住了,时宴现在才看见她额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来人,传杖。”舒瑜,若不是怜你身子弱,兼之白露对你感情颇深,我打死你的心都有。 两名太监抬来红木板子正要把舒瑜拖到殿外打,时宴开口:“就在这儿打,先打二十。”按理说,朝臣受杖难免哭嚎,血珠飞溅,实在不该在她面前执行,只是她心里着实对舒瑜恼怒得很,惜她有才舍不得杀她,那就只有看她挨打才能稍微解解气了,再加上,她若不看着,也不知道太监下手有无轻重,舒瑜又能撑到几时。 太监也是雷厉风行,时宴话音刚落,见舒瑜脱了外袍,便将她按压在地。抡起厚重的红木板子就往她身后砸去,一边报数。 呃……舒瑜只觉身后一阵紧似一阵的钝痛,起初还能咬紧牙关不发声,到了后来每次都是手抠着地面,忍得脖颈青筋暴露才勉强只是自嘴边发出“嗯……呃……”的□□声。她都能用手指数出来这是她出生以来第几次挨打,舒铮疼她,哪怕她自小调皮,常常与他作对,做得过了也不过跪一两个时辰的祠堂,也就识字学课的时候被他打过几次手板,挨板子,这还真是头一遭。 红木板子宽大,一板子下去就能覆盖住她整个臀部,这一板接一板的打下去,早早地就是新伤盖着旧伤,层层叠加了。太监瞧见衣服上已经沁出了血点子,下的板子又快了许多,舒瑜感觉到身后大抵已经破皮了,板子打下来的时候在钝痛中又多了几分撕裂之感,她忍不住了,开始呼痛。一旁的太监见状,要拿布团给她塞进嘴里,时宴却摆摆手。舒瑜这样的人,痛倒是其次,比起痛,只怕羞辱还更让她难堪,更容易让她长记性。只是舒瑜的表现到底还是让时宴有些刮目相看了,能在这么重的红木板子底下忍到二十下才发出声音的,别说她一个女人,男的都少有。 二十下打完,太监把舒瑜扶了起来,拄杖立在一旁。 “呃……”举止间牵动了身后的伤,舒瑜不由低低喊了一声。手撑着地面勉强保持住跪姿,向时宴低头,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把话说了出来,“臣……失仪了……望……陛下海涵……” 她此刻脸上都是汗,几缕发丝贴在鬓角和额头上,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撑着地面的手也是颤抖不已。时宴见她被打到这种地步,竟然还如此守礼,不像别的大臣,挨了板子便仪态全无,心里的怒气也就淡了几分,唤来王芍,把参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下。 因着舒瑜小时候常来宫中和时白禹、时白露、时白兮三人玩耍,王芍也得她唤过几次芍姨,知她身体薄弱,刚刚站在一旁看她受杖,好几次都要忍不住跪下求时宴开恩。现在得了旨意,赶忙端着参汤跪在她身旁,吹凉了给她喝。 眼见着半碗参汤喝下去了,分明就不再烫了,王芍还每一次都吹好一会儿才递到舒瑜嘴边。舒瑜心知这是王芍在给她多争取些时间休息,也是妄想着着这点时间内时宴会否气消了,就放过她,舒瑜瞥见时宴看向这边的眼神有些许不悦了,担心王芍会因为自己受牵连,连忙一手端过碗来,朝王芍微微一笑:“芍姨,我自己来便好。”一股脑就把小半碗参汤喝了下去。 时宴见她喝了参汤之后,气色渐渐好了,心里却还不甚放心,又叫御医给她把脉,得了御医的答复后才点点头:“再打二十。” 舒瑜闻言,认命般阖上眼眸,安静地趴在地上。身后的疼痛如期而至,刚刚休息之后麻木了的臀部此刻又如已经破皮的血肉再被盐水浇湿般刺骨锥心的痛。每一板,舒瑜都被打得面目狰狞,仰天呼痛,礼仪礼数全被抛在脑后。 打到最后十板,舒瑜已经气若游丝,只是自鼻息间发出闷哼。 王芍见状忙膝行着到时宴跟前求情:“陛下,饶了舒大人吧……陛下,打到这般田地,舒大人必定知错了……” “啪——十三——”应声飞溅出的一滴血珠子染到了灯盏外的纸上。时宴看了一眼那粒触目惊心的红点,又看向舒瑜身后:白色的亵裤已经红了一片,还不断地往外浸染出来,一板子下去就溅出一串血花。 “啪——十五——”太监硬声报数。 “停。”时宴抬手示意,“把舒大人扶到朕跟前。” 时宴看着趴在她面前的舒瑜几次想要撑着地面跪起来,却又几次重重倒地,这过程中扯到了身后的伤,疼得她眉毛皱成一团,低低□□。 唉……时宴自问不是心硬的人。“不用跪着了,好生趴着。”她坐起身来,又让王芍拧了块热毛巾递给自己,见舒瑜满脸的汗,正要帮她擦拭,舒瑜却往后躲了躲,果不其然又碰到了伤口,拧着眉毛:“呃……”她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臣……惶恐……”时宴看了一眼舒瑜身后的太监,太监愣了一会儿,看着她手上的毛巾才醒过神来,轻轻按住舒瑜。 时宴帮她把湿软的发丝拨弄到一旁,然后帮她擦汗,末了,问道:“舒瑜,你现在可记住了?” 舒瑜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但是神智还算清醒,她轻轻点头:“臣,记住了。谢陛下赏臣板子。”时宴这顿打要她记住什么,无非切勿自以为是妄断君意,君为臣纲,身为臣子只需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别的再超过一点就是僭越。可时宴并不是她心里的纲,她的纲是本心。这顿板子至多不过是从天而落的一块巨石,可以暂时拦住她的路,却不是长久之计。 “你说你记住了,朕却从你眼神中看不出丝毫悔意。”时宴说到这里顿了顿,看见舒瑜脸上流露出些许胆怯,又见她即使太监按着,也是难以再支撑姿态,便把心里再打二十的话给憋了回去,只是叹气摇头,有些可惜地说,“舒瑜,你是良马名驹,可如果不能为我所用,我宁愿砍断你的双腿,剥夺你为他人驰骋草原的权利,你懂我的意思吗?” “……”舒瑜闻言一震,抬头与时宴直视。她十五岁凭自己的努力考取状元,入朝为官,不愿受舒铮官位的荫庇,也不愿意受官场黑流所污,她只是一直在等,等一个人回来,她不愿再做回小时候无能为力的自己,她也有想要护佑一生的人。这三年为官以来,她不参与党争,也不参与官场派系,做事不懂得留三分余地给几分情面,得罪了不少人,即便有舒铮在,上书参她的人却也不少,她却还能一路做到三品大员,她怎么会不知道时宴的用意。她父亲年事已高,一旦退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吏部尚书的位置。 “舒大人?”时宴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却只字不语,声音便提高了几分。 “臣……”舒瑜轻轻推开太监的手,咬着唇齿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撑地磕头,“懂陛下的意思……” 时宴等了半晌,也没等到舒瑜接着把话说完,不由冷笑,懂?我怎会不知道你懂,懂了之后又该如何呢,舒瑜啊舒瑜,你当真是块石头。罢了,这次的教训也够你牢记于心,再打下去你可真吃不消了,好在无论禹儿还是白露,都与你深交。 “御医,你挑几个手脚伶俐的人服侍舒大人乘马车回尚书府,缺什么药材统统来宫里拿,多名贵的都可以。好生照料着,有什么闪失朕唯你是问。” 作者有话要说:  虐病娇真的下笔如有神,大家看字数就懂了 ☆、第 23 章 四面铁壁的房间里只有一扇长方形的铁窗,牛皮纸都没舍得糊上,前几日出了太阳还好,今天倒好,不但邪风肆虐,到了下午还不时夹着风滚进来大片雪花。幸好屋内炭火暖足,不待雪花歇脚半刻,便化作了水珠。 时白露从躺了好几天的石床上下来,站在窗前伸出手来,适时一阵风刮过,吹散了她的发丝。她轻轻啜了一口躺在她掌心上的一片雪,入口是久违的冰凉,可在嘴里立时便被混热了,再吞下去便也寻不得那雪水的丝毫影子,她面露遗憾地摇摇头,却又好笑自己竟然会在此情此景怀念起在宋国时日里不得不熟悉的饮品。 哗啦一声锁响,她转头一看,却是宗人府的下人按她的吩咐每日去公主府取来字画。 下人放下字画刚想走,她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直把人吓得不挣脱不是,挣脱也不是,只差没跪地讨饶了:“殿……殿……殿下……还有何……吩咐……”时白露眨巴着眼睛:“今天是我待在这儿的第十日了是吧?”下人点头。她又说:“我母亲好些了吗,能下床走动了吗?”下人想了想今天听宗人令说到的,忙又点点头:“陛下昨日便开始上朝了。” 时白露于是把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塞给他:“交给你们宗人令,让他立即进宫呈给我母亲。”待从铁门中的小窗口中瞧见他走远了,时白露才捡了那堆字画,从中翻找了片刻,找到一角有些褶皱的画卷,解了用来裹缠的丝带,双手持着两角,置于烛火上灸烤,不多时便见着几串黑字渐渐呈现出来。 呵,果然不出所料么。张松涛若是知道他为时白禹苦干这么多年,落得这么个下场,当初想必宁愿做个散官闲人。说好保住的妻儿老小还是发配充军了,他也是个愚忠之人,也不想想这个关头时白禹怎么会为了他求情惹得一身腥。只是他得了承诺便信以为真,在死牢中消息闭塞,待得开春问斩了,到了黄泉路上也还是个糊涂人。礼部主事也被处以死刑,孙诚有渎职之过,连降三品,周琛儒不升不降,只是罚了俸禄。 却说时宴今天下朝回来用了午膳小憩片刻,再醒来之后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行刺的案件也基本审清了,就剩时白露还待在宗人府里不知该如何处置。于是叫王芍捡了几件衣服驱车前往宗人府,路上正好撞见拿了信件准备进宫呈给她的宗人令,时宴读了信之后面上虽不表露,却叫马夫动作再快些,可不巧下着雪,即便扫了雪,马蹄子也是打滑的,直在路上磨了小半日才到了宗人府。 时白露耳力好,听闻到正有一队人走向她的房间,虽然不知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人,但还是把水泼到了画卷上,弄花了字迹。门锁响动——她一转头,便看见时宴急急朝自己走来,还未及按预想的下跪哭诉,却被她有些冰凉的手触上额头,眼里竟是满满的关切:“你生病了?” 时白露喉间微动,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却逃避去细想是何种缘由生了这些情愫。她跪下来抱住时宴的腿:“母亲没事便好。儿臣有罪,不能为母亲承担苦痛,不能为母亲侍奉汤药,不能为母亲解忧排难。” 感觉到一双大手轻轻抚摸了自己脑袋,时宴的声音自她上方传出:“你没生病为何在信纸上说发烧了?”她闻言用脸贴着时宴衣袍蹭了蹭,委屈地说:“儿臣是前几日发的烧……那信纸是前几日写的,现在烧退了。” “那怎么今天才把信纸呈上来?宗人府的人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只是在这儿省过,身份可一点儿没变,生病发烧都没人来宫中传报!”侍立在门边的宗人令闻言瑟缩着跪了下来,生怕她有所降罪。 时白露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眼泪说来就来,霎时就把时宴的衣袍哭湿了:“母亲别怪他们,我让他们不说的,您还在床上休养,儿臣纵有多大的病,也不敢叫人传到您耳边让您心忧啊。” 哭了?时宴听见她话语里的鼻音,忙蹲下来双手捧起她的脸,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确实如此,竟然觉得她瘦了不少,也是,宗人府的伙食怎么会好。时宴轻轻抹掉她的眼泪,避无可避地看见她眼底的痣,不禁又想到那个诡谲的梦,心里有些刺痛。“那怎么今天又想着叫人呈信纸给我,病可好全了?” “宗人府里有大夫,给瞧了。吃了几贴药便好了,想来是儿臣身子娇弱,不习惯这里。儿臣虽然不敢让您劳心,可是心里牵挂您的伤势,在这里茶不思饭不想,便斗胆让人呈信纸给您,宁愿挨了板子抵过也想在您身边侍奉您。” 她眼泪虽然停了,但是鼻音还在,夹着原本细软甜糯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似乎都好了一些。不过她方才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时宴,时宴看向门外站着的一干人等:“关上门,候在外面。” “抵过?那看来你是想到了自己的过错了,既然对边江含糊其辞,那就在我面前一一道来。”时宴握着手炉,坐在了石床边沿。依以往的经验来看,又是个持久战。 “母亲——”时白露拖着尾音喊着,一路膝行到时宴跟前,轻轻摇着她的衣角撒娇。时宴刚想佯装横眉怒斥,冷风窜了进来,正好时白露跪在风口处,刚刚嫌热又脱掉了外袍,这会儿袭了凉,几朵雪花逮着衣缝钻了进去,激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通红,挂了几行清涕,见她抬手就要用衣袍擦鼻涕,时宴忙一手拉她起来,避了风口,掏出手绢给她一边擦一边训斥:“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似的。也是这里没有外人,否则该叫人笑话了。” 时白露揉了揉还有些发痒的鼻子,然后依偎在时宴怀里:“不是那日母亲说了无论我多大,在您眼里都是个孩子吗?” “哦?哪日?我怎么没有印象了。”时宴找来外袍给她披上了,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虽然是疑问句,可是脸上都是笑意。 “就是那日啊!”时白露激动地抬头看向时宴,见她在笑便知道自己上了套,只得撇撇嘴,悄声细语地说,“挨打那日啊……” 时宴曲起食指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还能记着这个就行,我以为你当真只是记吃不记打。” 那孩子揉了揉脑袋,忽而眼睛忽闪地看向自己:“母亲,你不生气为何还要把我关在这里这么多天?这里又冷又黑,床也很硬,饭菜都是冷的,我过得可不好了……”不生气吗?时宴闻言细细想了一会儿,是了,自己确实没怎么生气。一开始醒来的时候对所有涉案的人都带着怒意,自然也包括了时白露,只是后来得知自己被刺的时候流了很多血,要不是她急中生智还有随身带着伤药,只怕自己撑不到御医赶到。 而之所以把她关在宗人府里这么多天,一来是就算这件事和她无关,她还有救驾的功劳,可是毕竟是涉案的人,什么都不处置说不过去,二来时宴还是对她敷衍自己给的差事有些许介怀,思来想去,还是关她几天比较合适。 “站起来。”听着时宴语气严肃了些,时白露也不敢再耽搁,马上在她面前站得笔直,只是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死死挡在身后。 时宴瞧在眼里差点憋不住笑了出来,轻咳了一声才说道:“让你协助周大人,你当真尽心尽力去做了吗?偷懒敷衍还当我不知道是吧,关你几天都是轻的,若不是快过年了,合该再打你一顿板子长长记性。” 时白露闻言悄悄往后挪了几步,低头嘀咕:“儿臣不喜欢办这些差事……” “再退。”时宴最不喜欢在训话的时候看见孩子退缩,只是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时白露又有些被吓着了,以为时宴在喊她往后退,当真呆呆地往后退了几步。时宴脸色发青的一把拽过她,搁在自己腿上,撩了外袍,结结实实往屁股打了一巴掌怒声说道:“谁让你退后的?你见过你哥哥与我说话时哪次敢有这般举动?” 这巴掌力气虽然大,但是即便撩了外袍,冬天里穿的衣服还是多,是以时白露并没有觉得多疼,只是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发出了回响,羞得她把头埋在了时宴腿下,怯怯地说:“不是您让我退的吗……” “……噗——”时宴回想了一番自己刚才说的话,立时被逗乐了,好笑地揉了揉她身后,“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话的时候听话,也该你从小就挨打最多。不喜欢的事也得干,莫非这世上千万人干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吗?就是我,也有很多不得已而为之之事,知道了吗?” 时白露点点头:“儿臣知道了。” “乖。”时宴浅笑着放下她的外袍,扶着她起来,“去门外叫你芍姨进来给你换身干净衣服,回宫和你哥哥妹妹吃顿饭,小兮这几天一直缠着我放你出来,可是把我耳朵都念出茧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甜了吧?虽然时白露本意还是在时宴面前装讨好,只是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句话是真心的哪句话是假意,时宴替她挡了一剑,让她内心已经有些矛盾和动摇了,当然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她心里的恨和委屈真的太深太多了。应该很多人好奇时白露在宋国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等全文完结的时候再根据大家的需求写几篇番外吧 ☆、第 24 章 冬至假期已过,夜市也暂时禁了。一更天将过,主街上别说了人影了,连老鼠都懒得在这大冬日里出没。巡夜的衙役抱着腰刀靠着栅栏门正在酣眠,忽而耳边滚过一阵马蹄声,鼻子嘴巴里都吃进了尘土,他忙警觉地握上刀柄睁开眼睛,果见一女子身穿狐裘大袄骑在金鞍银饰的青海骢上慢慢停在了他眼前。 “开门。”女子似有急事,拉着缰绳控制着一路疾驰鼻子间呼出粗气的马儿原地踏了几步。 衙役绕着马儿打量了她几圈:“宵禁已过,这位姑娘你可是有疾病死丧之紧要事?”他见这女子打扮非同寻常百姓家的人,便又补了句,“或是哪位大人有公务必行?” “没有。”女子双腿夹着马肚子又朝前行了几步,直贴着栅栏门,似是恨不得纵马跨过。虽在回答衙役的话,可是眼睛却牢牢盯着前方的路。 衙役平时达官贵人也见得不少,常有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子弟趁了宵禁悄悄溜去逛窑子,见着他们这些巡夜的人也少不得讨好些给些打赏。只是这到了年关宵禁也要比往日严上许多,并不好从中包庇,而且他此刻见着这女子虽然长得好看,但是神情冰冷,言语间也全无奉承之意,所以心里铁定了心不卖她情面。 “呵,没有?那可对不住了,暮鼓已敲,宵禁时间无特殊原因,纵是皇亲国戚也不能通行,违者笞三十。姑娘还请下马,待了天一亮随我上衙门领笞杖吧。”衙役说着就要给她戴上锁拷,还不待他近身,那女子便往他手上狠狠抽了一马鞭,见那衙役挨了鞭子后恼羞成怒地拔了腰刀,她又一鞭子将他手上的刀卷走:“你开是不开!” “你——你——竟敢在楚京犯了宵禁之后还打巡夜的人!你简直……”那衙役捂着手上的鞭伤一路骂骂咧咧地连滚带爬地去捡了地上的刀,话还未说完脊背上又被连抽好几鞭,即便冬天官服厚些,可是打得多了也是疼得紧,他哎哟哎哟地连连呼痛,却见那女子举了鞭子还要再打。他忙爬起来再不敢耽搁,哆嗦着找了腰间的钥匙,打开了栅栏门。 门一大开,女子便在马屁股上连抽了好几鞭,青海骢吃痛,霎时就跑离了衙役的视线。那衙役暗骂自己倒霉,这阵子以来别说打巡夜的人了,就连闯宵禁的人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人是谁,胆子竟这般大。他把栅栏门锁了,拍拍身上的灰便朝前面几道宵禁关卡走去,他可不能白挨打,虽不知道名姓,但是也亏得那女子长得好认,眼底一颗痣可是被他瞧得分明,定要把她揪出来按楚律处置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已迷蒙间睡下的舒瑜忽然听闻外边喧嚣,睁开眼却见窗户纸外灯火通明人影窜动。“小荷。”在外间守夜的小荷听见舒瑜喊她,忙赶了过来:“小姐,怎么了?伤口又疼了吗?”舒瑜见她两眼布满血丝,显然这几日只顾着照顾自己,没有好好休息,心生几分愧疚,于是说道:“没事,早已好多了。我听外面吵闹,你去瞧瞧是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我以后就去找小梅换着值夜。” 小荷才应了是,一转身便瞧见自烛火下窜出个黑影,却是舒瑜这几日常挂在嘴边,睡梦里也在念叨着的时白露。小荷还待调侃她几句堂堂公主殿下竟然夜闯官宅,那人却直冲冲地撞了过来,跪在床边将舒瑜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最后视线定格在她脸上,咬着唇齿半晌,生生咬得沁出了血才把鼻间的酸意忍了回去,颤声说道:“还疼吗?” 舒瑜还没自吃惊中回过神来,兀自呢喃:“你怎么来了?”她每天都派小荷去打听宗人府那边的情况,今天小荷还说还在关着呢,她还担忧今天雨雪,宗人府不知道被褥备置得如何,时白露会不会冷。转眼间,那日思夜想的人就出现在了面前,倒真让她不敢相信。 “母亲今天下午接我回了宫,在席上吃饭时我才听起小兮埋怨母亲下手太重,这才知道你竟然……”时白露说到这里顿了顿,她实在不想说出挨板子这几个字,在她心里,舒瑜无论如何都该是赌书泼茶对酒吟诗的闲情雅致之人,怎么可以受捶楚之辱。“我听了心里着急得很,你身子一向弱,怎么受得了刑罚,所以就过来看你了。” 舒瑜听了心里很是感动,但随即想到了什么,有些激动地想要起身,却一时忘了身后的伤,被衣物间摩挲到了伤口,差点疼得叫出了声。“你岂不是顶着宵禁来的,可是求得了陛下公文书?” 时白露忙扶着她重新好好躺下,置气地说:“求什么?我便是犯了宵禁如何,大不了她也叫人打我一顿宫杖啊,她这般行径,和暴君有什么区别?”别说求文书了,她在席上还和时宴大吵了一架,之后就不顾劝阻地出了宫门。 “你又瞎说话了,我是奉了旨意办事。办得不好是该罚,怨不得陛下。倒是你,明日赶早来瞧我不得吗?何苦大半夜地过来,犯律不说,也惹得陛下不高兴,你总不会还想和小时候那般与陛下相处吧?” 话一说完,刚刚还握着她手的时白露猛地甩开了,站起身来两眼泛红地说:“好,好,我担心你倒还是我做错了,你也不问我在宗人府过得怎么样,一见面就跟些腐旧的老学究般说这里做的不好那里干的差了。你不喜欢我来看,我走便是!” “诶……”舒瑜见她抬腿要走,忙伸手拉她,只是她个高步子也迈得大,舒瑜一心急,上半身搁到了床沿,重心一个不稳,便摔下了床。“啊……”“小姐!” 时白露闻声一看,忙调转回去将她抱在怀里,而后轻轻放在床上,向一旁的小荷剜了记眼刀怒斥道:“你会不会照顾人,这么大个人看着快摔下来了还跟块木头似的站着吗?” 小荷见此情形,知道她确实生气了,别说如往日一般戏谑她几句,连回话的勇气都不敢,只得束手立在一旁低头听训。 “可摔着哪里了吗?我叫御医过来瞧瞧。”说着便要小荷出去喊人,舒瑜却轻轻揪住她衣摆,笑说:“没事,伤口都结痂了,就是看着还骇人些,摔不坏的。”时白露抿了抿唇,自鼻息间发出一个“嗯”字,两人就僵在了原地,想来是刚刚时白露一时气恼说要走,现在气消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啊,那个,小姐,殿下,我去叫小梅来值夜。”小荷机灵,随便推脱了个借口也没等她二人反应便赶忙走了。 于是屋内便只剩下二人,此时已是二更末,四下寂静,一时竟只听见二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我……”时白露捏着衣角想道歉,却半晌发不出一个字。舒瑜知道她好面子,性子又执拗,便先开口说:“小露,刚刚是我说话不注意,你不开心是应该的。只是你一心急倒真成了呆子,你刚刚都说了是陛下亲自来接你回宫的,既然如此陛下想必只是把这个当成了小小的惩戒,这几日心里肯定对你有所牵挂,想来也叫宗人府的人宽待于你了。你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担心什么?” 见她面露羞惭之色,舒瑜又接着说道:“小露,我不是想搬些你最不喜欢的大道理压你,只是……”她顿了顿,垂下眼眸,再开口时不觉间多了些凄怆的味道,“我挨了这顿打,虽然于身体上来说很是痛苦。但是却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小露,我小时候跟你说我不会入朝为官,是因为看见了我爹在朝堂之上是如何的苦痛挣扎奢望保持自己的本性。可是后来,你去了宋国,我才发觉面对这种事的时候自己如同废人一般,口不能言手不得举,偌大的楚国,竟然一时之间再没有能让我倾吐心事的人。所以,我才要做官,我要做到很高很高的位置,做到能够护佑你再不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小瑜……”时白露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得解,却没有丝毫的高兴。九年以来在宋国的生活让她不善于去接受别人对自己过多的关照,如舒瑜这样的托心付情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无论我官做得多大,在楚国,翻多大的浪花,刮多大的风,还是得听陛下的。所以小露,我只是想你和陛下关系至少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疏远,我不想你再成为政治筹码。现在时局动荡,我不想你再离开我了……” 时局动荡……舒瑜说的没错,楚京虽然一派祥和的气象,可是边境战争不断,燕国签了协定之后才稍微平息一些,宋国也是一匹近在眼前的野狼,不得不防。这样的情境之下,时宴若有什么政治筹码要和他们交换,难保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己。 “……好。我会的。” ☆、第 25 章 楚京一旦逢了节庆日或者年关,有一名景不得不瞧,便是那高升汇门口自五更晨钟方响便开始排的长龙。这高升汇乍听是个人名,倒还真是个人名,是先帝时一个名叫高升汇的行脚货商游历四方八国尝遍天下糕点之后在楚京落脚,开了个糕点坊,汇集了各地特色糕点,起初是他自己亲手做的每一块糕点,后来便收了几个徒弟,历经三代,传承至今。 “诶,沈先生,又来光顾了,想买什么尽管选,都是刚刚出炉的糕点。来,您这边请。”清秀的伙计掀了门帘见排到此处的是沈修,忙殷勤招待。 只见在寒冬里哆嗦了半日的沈修进得店来却是一派欣喜之相,各式点心都要了一些,还特意要了张胡饼。 “诶,赵爷,您这脚怎么跛了?”正在旁等候点心打包的沈修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衙役。 那衙役被伙计一问,脸色一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昨日夜里撞鬼了被吓的!”说着就推开伙计欲上前搀扶的手,嘴里仍自说些泄愤的话,“妈的,老子过了这个年关就不干了还不成。守个宵禁被打,去告了府尹还被打!” “啧,奇了,最近巡夜这么严,还有人敢打守宵禁的官儿?”这衙役不过是个下等差事,算不得官阶,只这伙计嘴巧,哄得他高兴罢了。 “哼,说来你都不信。在这天子底下犯律的却是咱楚国的二公主……”那衙役说了这话后警觉地扫了下四周,而后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不说了不说了,算我倒霉!” “来,沈先生,您的点心。”沈修接过点心之后转身便往回走,岂料一个人影自背后而来,险些将他撞翻,他虽然修养甚好,也不得想叫住那人说教几番,待站稳脚步之后,却瞧见了那人腰间的玉牌:太子府。 勤政殿。 龙涎香的味道自三足龙首炉中淡淡溢出。殿内静谧,时宴忽而听闻一阵极其细微的鼾声,第一次听见时还摇了摇头只当自己太困了出现了幻听,等再次听见时,她不由搁下笔来看向台下,只见时白露手里拿着笔撑着下巴如小鸡啄米般贪眠。 坐在时白露对面的时白禹见时宴款步走下来,忙大声咳嗽了几下。时白露于睡梦中惊醒,一睁开眼便看见时宴那张淡施脂粉的脸赫然出现在距离自己一拳头不到的前方:“可睡醒了?舒服吗?” “母……母亲……”她一着忙,手轻轻一抖,那狼毫笔便在时宴脸上划了一撇。时宴的脸就自这一刻渐渐石化,时白露忙扔了笔,抬起衣袖胡乱地给时宴擦拭,“我……我不是故意的啊……母亲……你突然出现真的很吓人啊……”那狼毫笔本来墨色就并不湿润了,划在脸上也只是轻轻的一笔,可是她这么一擦,那一条小黑道子就一点点变成了一团黑渍,周围的宫女太监见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眼见着这小兔崽子用的力气越来越大直把她的脸擦得生疼还兀自说着气人的话,时宴面无表情地两指揪着她的耳朵一提溜,将她从座位上带到台阶下:“坐着舒服就容易入睡是吧?那就给我跪着。”她说罢接过王芍适时递来的毛巾把脸擦了干净。 时白露双膝跪地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嘴里小声嘀咕着:“房间里热当然容易产生睡意啊……”她见时宴低头写字不在看她,膝下就悄悄向后挪了几步,避开了地毯与地板间的交接凹凸不平之处,才刚刚心生窃喜,却在抬头时被时宴一记眼刀射中:“跪着还不老实,”时宴自笔筒里选了几支粗细不一的笔扔了下去,硬声说道,“跪在笔上。” 碍于台上之人冷冰冰的眼神,时白露心里纵有千般不愿都只得自认倒霉在左右两边的膝下各放了三支毛笔,才跪下去远山眉便皱成了川字。时白禹见状不由为她求情,却被时宴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若是想让她在鹅卵石上罚跪自省便尽管求情。今日上朝时便迟到,在我眼皮底下看书练字还敢睡觉懈怠,她也是能耐了。” “是,母亲……”时白禹言语里透出些无奈和作为兄长的心疼。 “陛下,京兆府尹严尤求见。” “宣。”严尤来干嘛?京兆尹府的事大多直接上六部,很少经过她手中,若有要事大可在早朝时上报,何以等到现在。时宴心中疑惑却并未看见台下子女的异样,时白露身形微微一颤,脸色也白了几分,而时白禹却自几步之外瞅着妹妹的身影,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之色。 “臣严尤叩见陛下,陛下龙体金安。” “嗯,严大人有何要事来禀吗?” 严尤自袖中取出奏折双手递呈:“昨夜一更末时,有人闯了宵禁,还打伤了巡夜的衙役。”王芍将奏折接过递给了时宴,时宴却不打开,只看向严尤:“犯宵禁是常有之事,巡夜的衙役被打伤了显然那人极是蔑视法度,只是这种事情你交给刑部贴榜抓人处置即可,怎么还到朕这里来了?” 严尤低头轻轻看了一眼时白禹,见他点了点头,才向时宴回话:“陛下有所不知,虽说刑部最近折了不少官员,运转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是臣相信这种小事于刑部而言不过餐间茶水。只是……这犯禁的人怕不是刑部能处置得了的……”他说着还不忘将视线定格在正跪得浑身发颤的时白露身上。 时宴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怒气,冷哼一声:“呵,刑部处置不了的人,你且大胆说来,是何人。”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4节 “是……是二公主殿下……”严尤惶恐答道。 还不待时宴反应,时白禹在一旁拍案斥说:“严尤,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犯宵禁和殴打巡夜之人虽不是大过,可也不是你随便一句话就能安插给公主的,你可有何证据?” “太子殿下说的是,臣今天早上便得那衙役告状,说昨夜一更末时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骑着一匹鞍饰华然的青海骢鞭打于他逼他开栅栏门,还说那女子眼底有颗痣。臣心想这青海骢可不是寻常人等能在楚京驾驭的,还凑巧也有颗痣,一下子便想到了公主殿下。可是这事关重大,臣既怕那衙役到处嚼舌根,又怕若在上朝时提及此事会群臣哗然,只好向陛下禀报并待与公主求证。” 感觉到众人的眼光都看向自己,时白露抿抿唇,颤声答道:“严大人,昨夜事出紧急,是我鲁莽了。” “事出紧急?我道你昨夜与我争吵之后愤然离场是去冷静一下,原来你竟为己开心去寻人晦气了,身为楚国的公主还知法犯法。”时宴说到气处随手拿了旁边的茶盏向她砸去,惊得严尤不由往一旁躲了躲,时白露却不敢躲,只闭着眼睛生生受着,等了半天却只觉得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身上,侧目一看时宴也不知是气得还是不忍她受伤,砸的歪了些,在地上落了满地的碎片,茶叶茶水污了一地。 一时殿内四下寂静,严尤抬眼瞅见时宴搁在案桌上的双手握成了拳,指节泛白,怒意显然,只是不管怎么说时白露是她女儿,纵要处罚责骂也断然要留她些面子,刚才砸她茶杯已然是怒不可遏。于是便先行告退了。 “母亲,小露她……”时白禹满脸焦急之色,想要为时白露说些好话,却被时宴抬手打断:“别说了,你也下去。” ☆、第 26 章 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地毯都被润湿了一大块,时白露只觉得后背也是黏糊糊的,分外难受,她也不敢抬手擦拭。在时白禹和严尤离开之后,时宴就只字不发地把她晾在那几只笔之上跪着,这还真不如直截了当打她一顿痛快。 膝盖也是酸疼不已,她见时宴不在看她,就心存侥幸地微微弯腰,妄图取出一两支毛笔,可哪知腿已经跪麻了,好似粘在了那笔上,她不得不一边看着时宴一边暗自加大力气,好不容易自膝盖底下拔了出来,可膝盖已经习惯了下方的毛笔,她这么一拨弄,右边的膝盖便如硬木般重重砸在地毯上,疼得她惊呼了一声就忙捂嘴消声,可时宴早已察觉她这些小动作,瞥了她一眼:“这就跪不住了?王芍,却外面拾些石子儿回来。” “陛下……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王芍不禁劝说,又朝时白露使了使眼色。 时白露面露惶恐之色,又顶着满头的汗把毛笔塞进膝盖底下,颤巍巍说道:“母亲,不要……儿臣好好跪着……” “哼。”时宴狠狠砸了手中的书,厉声说道,“你好好跪着?你当我在上面坐着看不见你下面那些小动作?若是诚心悔过,你还会这样敷衍于我吗。从小学的楚律也不知是被你抛在脑后了还是怎样,堂堂一个公主,闯宵禁不说,还打伤衙役,事出紧急,你当我是不知道为了何事吗?她区区一个舒瑜,值得你这样?” 值得吗……时白露当然知道此时应该如何回话才会讨得时宴欢心,消消她的怒气,只是舒瑜对她情深意重,即便只是话语上亏待于她,自问也做不到。“……自然值得。” “好一句值得!就为了一个儿时玩伴,昨夜席间不顾场合与我大声争执,继而纵马出宫深夜探访,你莫不是还觉得这顿打我打她舒瑜打冤了,莫不是还在心里腹诽我滥用刑罚,屈打成招?”时宴背着手一面训斥一面走下台阶与时白露相对。 “儿臣不敢……”时宴见她虽说不敢,但是眉宇间分明带着些许不服气,于是冷笑:“不敢并不是不想,我活了大半辈子,一句话即便是相差一两个字,这个间差异我还是辨得了的。你不服我,没关系,我即位以来不服我的人多了去了,可他们也和你一样不敢。”她蹲下来,和时白露平视,“我从不奢求能得到人人从心里的臣服,只是若在面子上也做不到,我难堪,你也难堪。这道理我自小就教与你的,只是你竟然到今天都学不会。” 自小……往昔那原本以为已经深深埋在心底,不徒手挖得手指断裂表皮磨破是断然不可见得一丝一毫的画面不料竟这样轻易被时宴一句话、一个词给揪了出来,在勤政殿罚跪的日日夜夜、被藤条撕裂的一寸寸肌肤、趴在床上渴望得到母亲抚慰的痴心妄想……这些东西像利爪抓挠得她坚如玄铁的内心起了一道道火花。 “我以前学不会,我现在学不会,我将来也学不会,母亲可满意这样的答案?” 那瞳孔里,掩藏不住的是时宴意想不到的恨意。时宴惊了半晌,回过神来之后,狠狠地抬手打了时白露一个巴掌,怒斥:“混账东西!” “陛下息怒!”殿内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连王芍也被那清脆的一声耳光吓了一跳,时宴虽然对时白露从小严苛,只是从没有做出这样有损孩子颜面的事。 这记耳光打得不轻,时白露又没有防备,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响,她便被时宴扇倒在地,左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幸而这巴掌也把一时头脑昏胀的她打醒了,时机未到,她怎么能对时宴说出这种话。时白露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重新跪得笔直,抿唇不语。时宴气急了,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转变太快反而容易惹得她生疑。 “传杖!给我打死这个畜生!”时宴在殿内踱步半晌,久久不能平复心中之气,于是挥袖下令。 等太监抬了毛竹板子上来之后,时宴横眉怒道:“谁让你们用这种板子?抬最重的来!给我狠狠打死她!”王芍想要相劝,却见她胸脯尚自上下起伏着,还在气恼,于是摇摇头,担忧地看向了时白露,却见那孩子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 不待太监动手,时白露便自己褪了衣袍,趴在了地上,唇齿抵在右手虎口上。 “啪——” “一!” 只一下便把时白露打得浑身一颤,死死地咬住了手才不至于喊出声来,这红木板子比不得上次的竹板子,竹板子韧劲好,打着疼却都是皮肉伤,这红木板子极重,一板子下来只觉得臀腿的骨头都被震得发麻。身后的执杖太监今日也似迎合着时宴的怒气,板子下得又快又重,只不过才十几板子,她就把虎口咬破了,入口便是一阵血腥味,臀上的疼痛却是分毫未减,随着下落的每一板子搅得她心神难安。 “唔……”那该死的太监手下一歪,打到臀腿之处,那里肌肤敏感又细嫩,时白露不由小声呜呼了一下。时宴转过头来一看,见她半边脸还自肿着,五个清晰的指印横亘在脸上,在红木板子之下瑟瑟发抖,强自忍痛,虎口又是被她咬得鲜血淋漓,于是急急说道:“拿布团堵住她的嘴!” 这话一出,时宴原本是好意,不想她再咬伤自己,听在被这红木板子打得几欲昏厥的时白露耳里却成了另一层含义,她只当时宴今天真是被自己气得恼了,下了杀意,又觉得身后的板子越下越重,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于是暗暗自嘲,她把时宴想得太好了,之前的种种不过皆是假象,时宴还是当年那个不喜欢自己的时宴,丝毫未变。她思及此处,又兼身后的臀肉已经被打得撕裂开来,沁出了星星血点,覆上不断下落的板子,疼得她咬着布团不断咿呀呜呼,竟不知不觉掉了几滴眼泪,她抬起手来心有不甘地擦拭,却不防被一直在偷偷看她的时宴瞧了进去。 太监眼见着板下的白衫已被染红了一小片,再看时白露此时挣扎得越加剧烈了,布团也是抵挡不住她的呼痛声音,于是停下板子看向时宴:“陛下……” 时宴慢步走向她,而后蹲了下来,将堵在她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低声说:“可是知错了?”那孩子此刻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不知是委屈还是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倒是把时宴给一时弄懵了,僵硬地伸出手去想给她擦眼泪,却不觉碰上了她的左脸,那孩子吃痛,毫不留情地蹙眉扭转到了一边,之前哭得无声,此刻更是放心大胆地嚎哭起来。 “还哭,真想让我把你打死吗?”时宴最受不住哭声,只听上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耳鸣,若换做平日她肯定又叫人把时白露的嘴堵起来了,只是时白露从小就不是爱哭的性子,虽然偶尔撒娇打诨,但是大多数时候都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时宴见她此刻哭得伤心,又看见她身后的衣衫已是血迹斑斑,料想打得必不轻,于是心肠软了下来,此刻只想听她一句服软的话。 “您不就是下了令要将我活活打死吗?”时白露一边哭着一边说出这话,时宴顿时气着了,站起身来夺了太监手中的板子便狠狠打了下去:“你便是句好话都不会说吗?” ☆、第 27 章 “啊……”时宴这一板子打得极重,时白露又毫无防备,仰天痛呼了一声,直听得殿内跪着的众人心里不是滋味,相互看了一眼,又面露惧色的低下头去。 “咳咳咳咳咳……”时白露一口气没喘上来,趴在地上皱着眉毛一直咳嗽,眼泪却也不停,咳嗽声刚止住,呜咽声便又上来了,她说一句话便要歇一会儿,直拖了半晌才回了时宴:“儿臣要说什么话才算好话……下令要打死我的人是您,此刻要我服软的人也是您……儿臣愚笨……” 气话,还在说气话!时宴本来见她哭得难受,咳得自己心里也搅得慌,就想教训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也不奢求她还能说出些什么好话给自己听。只是到了这个关头还在说气话气自己,当着这一屋子的太监宫女拿话激自己,着实令人生气。于是握紧了板子又重重的砸下五六下,眼见板下那白衫又添了几点血斑,那孩子犯倔似的放着布团不咬,又拣着右手还在流血的的伤口狠狠咬着,不时发出几声闷哼,泪声不止。时宴抬在半空中的板子顿了一顿,咬牙问道:“真想我打死你?” 时白露闻言,抵在虎口处的唇齿稍稍离开了会儿,深深喘了几口气,脑海里却不觉回想起了昨夜与舒瑜的秉烛夜谈,于是心里暗暗叹了声气,嘴上轻言细语讨好般地说:“儿臣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说不清楚我只当你在拿话搪塞我,还要再打!”时宴虽然话语严厉,但此时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的雷霆之色了,见她把板子扔给了一旁的太监,盯着时白露的身后看了半晌,流露出些许心疼,王芍忙走上前来搀扶时白露起来,一边却觑着时宴脸色,冷不防时白露刚刚被她小心扶着半跪着起来,时宴突然说道:“谁准你起来了?趴着!说不好我照样打。” “是……儿臣知错……”时白露被时宴吓得一激灵,身子都颤抖起来,她瑟缩着轻轻推开王芍的搀扶,面露痛苦之色手撑着地面慢慢作跪趴状,想要顺势跪下去,可原本这平时做起来无比简单的动作在身后已经负伤累累的此时实在是费了好大的劲。时宴在一旁瞧着她左腿稍稍往后挪了几分,额上便是一片虚汗,双手撑着地面断然是咬不到虎口了,遭殃的便成了已经失了血色的嘴唇——时白露咬紧下唇才勉强只是发出轻哼。 时宴恻隐之心已动,叹了声气:“行了,就这样跪着吧。你只好好把错误认清,我便不打你了,知道了吗?” “儿臣知道了……谢母亲体恤……”时白露心下高兴,忙把左腿收了回来,却扯动了身后的伤势,这一下疼痛来得突然,只窜进心口般,她低低叫了一声,硬生生又逼出一层冷汗,却也不敢擦拭,只低着头看着汗液顺着睫毛、鼻翼一颗颗滴落在她眼前,声音细软地说:“一错,不该犯宵禁。二错,不该打衙役。三错,不该惹母亲生气……” “你倒也都知道,可还是敢犯,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前几次打你打轻了。”时宴话说的轻描淡写,时白露却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叫打轻了……哪一次打得轻……若是她接下来答得令她不满意,难道还要打? 时宴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问道:“楚律怎么说的?你小时候背的,现在可忘记了?” “记得记得,儿臣记得。”时白露哪里敢说不记得,连半分迟疑都不敢有,也亏得她确实记忆力好,确实不曾忘记,于是恭敬答道,“一更到五更宵禁时间,违者笞三十,殴打巡夜人再加笞二十,对父母不孝者听凭父母发落。”这最后一句是楚律没有的,不过讨好求饶之言,时白露当着时宴的面说了出来,引得时宴嘴角边勾起些许笑意。这孩子,若时时刻刻都如此该多好。 “方才杖了多少?”时宴看向两名太监。 那太监极是机灵,见此刻气氛缓和了,便顺着时宴的意思说道:“回陛下,杖了五十好几了。” 时宴点点头,却也不急着让他二人收杖,她踱步自时白露跟前,蹲下来故作严肃:“前两个错便当是罚了,只后一个错,你说说该打多少?”她说这话是故意给时白露挖了个坑,不说罚什么,直接说打多少,若她跳进这个坑里了,少不得又得伤上加伤,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时宴此话一出,可是不好再收回。 冰冷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缠上时宴的手,她的心不由软了半分,再抬眼看向那孩子,哭了好一会儿的眼睛还是水灵灵的,好似能挤出水滴来,只是再看向左脸,还不能消去半分的指印,时宴有些心疼。 “不打了,儿臣说不打了……”时白露轻轻摇了摇时宴的手,眼里都是哀求,哽咽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挨了板子,您定是心里难受不是吗?若还再打,岂不是让您痛上加痛吗?”她说着说着就一滴眼泪顺着眼睑流了下来,偏生还在泪痣那里停了一会儿,时宴瞧着那颗痣,不自觉地就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抹掉那滴挂在下颚的泪,摩挲着泪痕,喃喃说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 公主府。 小铃扶着柱子瞧了半晌,只见沈修拎着点心还在风雪中伫立等候,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手指也是冻得僵硬,木然地弯曲着勾着点心包裹的红线。她不由撑起了伞,跑到他身旁劝道:“先生,殿下她上了早朝还要去陛下那里学习,指不定还要被留下来用晚膳,您在这里得等到什么时候?方才还未起风降雪,现在您还是进里屋烤着火炉慢慢等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拉着沈修往屋子里走,岂料沈修瞧着不壮实,双脚却似有千斤重一般,半寸都没有挪出来。小铃见沈修已经嘴唇发紫脸色苍白了,心里默念说这是特殊情况,怪不得她动武了。闭眼就要合起手刀往沈修脖颈拍下,却忽闻小厮过来传报:“殿下回来了!” 话音才落,却见一抹紫色便从自己眼前闪过。小铃脚下生风,跑得飞快,等到了门前却见到时白露被两个宫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和那次撵了薛直在宫里挨板子之后一模一样。她三两步冲上前去,把宫女推开,气鼓鼓地一个人扶起了面色虚弱的时白露。那人却兀自吩咐着小厮给宫女和马夫一些打赏,待走进府门瞅着小铃神色,便咿呀地装样喊疼。 小铃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啐道:“疼死你活该!你说你就不能好好待上一两天吗?才从宗人府里回来,又挨打,你说你回楚国干嘛!”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可是眼圈越说越红,瞧得时白露也有些内疚了,只乖顺地听着她埋怨自己。每次她挨打,回到府上了,通宵彻夜照顾自己的都是小铃,若说在宋国待的那许多年,有何事最值得感谢于那段痛苦不堪的回忆,那便是能和小铃相识。 “沈先生?”待绕了几道回廊,行至内院,时白露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风雪之中,皑皑白雪已经淹没他的脚踝。小铃见她心急,便加快了步伐,扶着她走到沈修身旁。 她顾不得身后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近沈修,携了狐裘一角为沈修遮蔽风雪,一面焦急问道:“沈先生既然来了,为何不在房间里等着?” 沈修整个身子已被冻僵,只微微低头舌头打卷地说:“沈某为殿下谋事,却不能做到诸事皆汇报于您,是为不忠,特来请罪。” 沈修这话一出,时白露就明白了。她在宗人府那段时日,都是沈修负责把外面发生的一切事宜通过送字画的手段告知她,可沈修偏偏漏掉了舒瑜受杖的事没说,是以她昨天家宴时听时白兮说起。 时白露轻轻叹了声气:“先生,我不怪您。您是顾着全局,自当不能让我为了一时儿女私情坏了大事。若您告诉我了,我必定会想方设法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从宗人府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篇存稿,希望以后还能保持日更 ☆、第 28 章 三人进得屋内,时白露只急着让小铃给沈修准备暖手的炉子和暖身的大袄,知道她心里记挂自己忙说道:“来时已经上过药了,御医瞧过了,不妨事。”小铃闻言脸色又黑了几分:“得,不妨事,那殿下您就自个儿随便捡块地方坐下谈事吧。” 时白露语塞,见她面无表情的取了大袄和手炉递给沈修之后便砸门而出,无奈地摇摇头,小铃生气了一向这样,来气快消得也快。 沈修双手紧紧握着手炉,在风雪中候了半日而冰冷僵硬的身体待进了屋子里之后,一直在打冷颤。幸好时白露爱饮酒,到得冬日府里火炉上都热着一壶酒,方才小铃还细心地把热好的酒壶搁在了桌上。时白露为沈修斟了半杯酒:“先生还请暖暖身。” 待得热酒下肚,适应了屋内的温度之后,沈修也渐渐缓和了下来,肤色嘴唇虽依旧惨白,但是至少不像之前那样说话微笑都似敷了层模具似的极为不自然。他见着时白露相对他而站,两手虚扶着桌沿,白玉似的脸颊上沁着层薄汗,便知道今天这顿打怕是不轻,于是也不再寒暄,直切入正题,将早上高升汇所见所闻都告知于她。 时白禹也是小肚鸡肠得很,诡计虽然没有全如他的愿,可时白露自己却真是老老实实在宗人府那地方住了数日,他却还不解气,逮着个由头就想让她吃苦头。“先生纵是没撞见那太子府的人,我也能猜出□□分来。严尤那个人虽说只是个京兆尹,但是极为懂的趋炎附势,他本来就是我哥哥那一派的人,只是若没有得到指令,他犯不着为了一个衙役就要进宫告我的状。”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剪子剪了红线,拆开点心,眸子里半点别的物事都瞧不见了,笑着说道,“我只听闻负荆请罪,却不知道还有负点心请罪的事例,先生倒真是奇人。” 沈修见她站着的身子虚晃,忙帮她一起拆点心说道:“这却无甚稀奇,这投其所好的道理无论请罪还是趋附自古都行得通。殿下你这馋嘴的性子沈某还是摸得透的,就是不知这高升汇的糕点你可还吃得惯吗?我在楚京倒是常吃的。” “想来肯定吃得惯,便是在……”她本来在用手挑选着几个点心包里的各式点心,这个樱桃酪舔一口那个山茶饼咬一口,嘴里的甜腻化开来变成一罐蜜融在了心里,眉眼里都是笑意,只是在翻到最后一包点心的时候,她的手指便僵在了尝鲜的路上,月牙眼也没了踪影。 “殿下不喜欢吗?那就怨我粗心了,应该先来问问小铃。我虽然在宋国待过一段日子,但是我素来不讲究吃食。《六国志》里对宋国民风记载又甚少,是以我就只记得胡饼,因此进得店里便买了几块。”沈修说着轻轻掰了一小块尝了一下,点点头称赞说,“虽然清淡了些,但是细细嚼着倒是还别有一番滋味,也许配上一盏清茶会好些。” “酥油茶。”时白露淡淡说了一声,只捡了油纸包上落下的几点面皮送入口中,“宋国人常以酥油茶与之配食,确是一般清茶无可匹配的。”眼前那白色的面饼看着看着就好似和记忆里宋国王都背靠的那座一到秋末便被大雪覆盖,到得来年春天才会渐渐融化的高山重合了一般,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胡饼味道也仿若那时她常用来充饥的雪块一样。 从来怪不得别人勾起她在宋国生活的一点一滴,因为那些画面早已经和着宋国的胡饼、雪山分毫不差地嵌进她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不用等到梅雨时节或是阴寒湿冷的天气,便可以在任何和那段记忆有些许关联的场合折磨得她心神不宁。人啊,总是比自己想象得更脆弱,却也更坚强。 “先生,张松涛既已除掉,不知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吗?” 沈修闻言有些讶异,眉毛都上挑了几分:“怎么,今天上早朝有人问了?哪有抢着年关派任新官的道理,这不是不合法度吗?” “可不是吗。只是我哥哥他着急,早朝时就让舒铮提了这事,说什么张松涛贪污一案牵连刑部官员众多,现在已经有些调济不来了。六部中属吏部刑部户部最为吃重,这四部原本都在他手中握着,现在折了刑部,那他手上就只剩三个。我母亲近来又有些过于倚重我,周琛儒是个极稳重的人,从来只会顺着时宴的意思,难免他不会在心中倾偏于我,工部戴经是周琛儒门生,向来尊重老师。在此之上如果刑部又被我抢走了,他恐怕夜里要睡不踏实了。”时白露说着说着眼前忽然一黑,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幸而她反应极快拉住了桌案的一角。 沈修见她此刻脸上现了几分潮红之色,料想可能是板疮发炎了,忙上前想要搀扶她找块地方坐下再去叫小铃召医官来。可四下一看,这书房里能坐的都是硬木座位,连块软垫他都没见着。 时白露缓了这半会儿,才回复些体力,她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先生只管接着讲,我离开楚国已有数载,朝中局势也是仰仗先生才得知一二,对有何人才可用可选却是一概不知。”这宫中的红木板子果然比不得上次的毛竹板子,余威竟然如此了得,现在身后这一阵阵针戳般的刺痛许是药效发作了,那御医只说效果好,怎么就没说会如二次受刑一般。 “大理寺卿郑钧昊。” 冬暖宫。 腊梅开得妍艳,冷风袭来,偶有几朵残花或是落在雪道上,或是降在宫女太监的肩头上。王芍掌着灯,借着烛火给时宴引路,穿过假山便是一道长廊,每隔数米就有掌灯的宫女站着,纵是这深夜里也是亮如白昼。下了台阶绕过画扇屏风后才到了主宫,王芍把鎏金龙首兽纹灯盏交给守在门前的宫女后,便为时宴掸了掸衣衫上的雪水和花瓣,撩起被屋内炭火烘烤得暖融融的毛皮帘子,二人这才进去。 为了不将寒意带进内屋,时宴握着手炉在外屋坐着烤了一会儿火才携王芍进去。才到转角处,便听见杯盏摔地和一众人等下跪求情的声音,几名太监慌慌张张地端着木盘出来,见了时宴忙刹住脚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请安:“陛下。”时宴看了木盘里的破碎碗碟一眼,脸色沉了几分,快步朝前走去。 “我说了我不吃!”时宴前脚刚踏进内屋,便见着时白兮朝自己脚下扔来一个菜碟,里面盛着的香油溅了她大半的衣摆。原本沸腾喧闹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一会儿瞅瞅时白兮,一会儿又瞅瞅脸色难看快步走来的时宴。 时白兮只瞥了时宴一眼便把头扭向一边,还不忘顺势踢了脚边的几个碗碟一脚。时宴低头看了看被撒在地上和汤汁混在一起还冒着热气的菜肴,抬脚跨过这一摊污秽之物,走到时白兮跟前细细看了看桌案上还□□残存着的几道菜品,轻声询问:“怎么了,可是吃腻了?若是吃腻了叫人去御膳房说一声,叫厨子换些花样便行,浪费了这些饭菜事小,平白无故地气着自己可不是好事。” 王芍随着时宴一直紧绷的脸此刻才渐渐放松,唤了身旁几个人收拾收拾地上的残渣。方才时宴用完晚膳才要小憩一会儿,冬暖宫便有人传话来说时白兮闹脾气不吃饭,传了几次膳便被砸了几次碗筷,时宴心里着急,只匆忙披了件袍子便赶了过来。一路上脸色沉郁,才重罚了时白露,王芍担心时宴余气未消,时白兮又是个自小被宠坏了的主,万一三两句不合心也遭了秧可不得了。现在一看,王芍的担心实在多余,时宴对待时白兮从来都如另一个人一般。 一勺奶汁炖鸡才凑至时白兮眼前,便被她一抬手打翻,幸而时宴刚刚也是把它吹凉了才送到她嘴边,否则手也要被烫着了。时白兮看见时宴的衣袍都被弄脏了,手背也是沾了汤渍,喉间微微一动,却还是把话给憋了回去。 时宴用手巾擦了擦污渍,脸上也没有丝毫恼怒之色,只是把碗放回桌案上,随意地坐到时白兮身侧,爱怜地抚了抚她脑袋:“看来不是这饭菜不合心,是谁惹着你了,跟娘说来。” “真的?无论那个人是谁都可以说吗?”时白兮言语里有些许疑虑,见着时宴点头了才抿抿唇接着说道,“娘,你不要老是打人好不好。舒瑜姐姐身体不好,那天被你打了板子,我虽然不能出宫探望,但是也托医官回来告与我一些消息,说舒瑜姐姐断断续续发了三天三夜的烧,喂的药都吐了出来,后来还是靠着针灸才慢慢熬过来。” 时宴嘴角有些许苦笑溢出,她是没猜错,时白兮是对自己连日来这些“暴行”不满了,只是这种话由被她从小宠着护着长大的女儿嘴里说出来,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 “她不只是你舒瑜姐姐,她更多的是娘的臣子,犯事了如何打不得?我还是看在你们几个的面子上轻饶了她。” 时白兮又急道:“那姐姐呢?大冬天的你把她一个人关在宗人府,回来了还没多久又打她板子,打了板子也不哄哄她,连个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就遣人送她回府……”没待她说完,脑袋上就被时宴狠狠敲了一下。 “你耳目倒是不少,我派人送她回府还没到两个时辰吧,你倒全知道了。我当你不吃饭闹得是什么脾气,嫌我打疼你姐姐了?莫不是还想央我许你出宫看她?”时宴见她捂着脑袋一直在揉,泪花都被激了出来,忙揽过她脑袋,轻柔地帮她揉着。时白兮自小被她宠惯了,别说挨打,挨骂都是少有,就这样被敲一记脑袋瓜子怕是也疼得难受。 “什么叫我姐姐……”时白兮嘟着小嘴咕哝,“难道娘你打姐姐就不心疼吗?姐姐她刚回来没多久,您就关了她一次,打了她三四次。您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行吗,像今天这种小事何必动板子呢,您倒觉得是对姐姐好,只是也许在姐姐眼里看来倒成了自己不受您待见不被您喜欢,她在外漂泊那许久,您也从来不问她过得好不好……” “你姐姐跟你说的这些话?”时宴听得心里又是纳闷又是怅惘,不由打断了她,这种话时白兮一个人怎么会说,虽然她说的都是实话…… 时白兮摇摇头:“不是,姐姐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只是我前几天读了本书,里面凑巧写了几个质子的轶事,加之这几天宫里闲言碎语甚多……”她说到此处见站在时宴身后的王芍对自己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虽然不知是何用意,但也停了下来。 “什么闲言碎语?”时宴淡淡看了王芍一眼,王芍心虚地低下了头,只得心里暗暗叫苦,怪她提醒得慢了,时白兮单纯,从来不知道该把话说到哪个地上合适,这些闲言碎语不过是宫里下人之间的谈资,一般传不到时宴耳边,只是现在如果被时宴知道了,少不得要大动肝火。 “……我也是前几天无意间听见几个宫女闲聊才知道的。她们说姐姐不得宠,从前便被您送到宋国当人质,现在回来了,娘您表面上对她诸多赏赐,但是私底下常常棍棒加身。”时白兮只顾自己说,却是没注意到时宴的脸色渐渐阴郁下来。“儿臣听到的就只有这些了,她们见着我来了就闭了嘴。” “还记着那些宫女的模样吗?” 时白兮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过应是了水榭当值的人。” “王芍,传令给内廷司,把了水榭当值宫女的舌头全部拔了。”时宴与其说是说给王芍听倒不如是说给屋内的一众内侍听,她语气刚硬,不怒自威。扫了一眼一直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宫女太监,她继续说道,“与其留着舌头搬弄是非不如拔了干脆。” 感觉到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时宴低眉看向还不及自己个头的时白兮。“娘……儿臣当时骂过她们了……都快过年了,多晦气啊。”时宴素知自己这个小女儿虽然骄纵了些,但是心地却极是纯善,她抬起手来捏了捏时白兮娇嫩的脸蛋,宠溺笑道:“傻丫头,若是骂骂就管用,还用得着刑罚来约束人吗。都快过年了,她们也不让你娘舒心,你看看是帮谁?” “那自然是帮娘亲啊,好吧……娘您说了算,儿臣不为她们求情了。”时白兮微眯着眼享受着时宴的揉搓,而后又环抱住时宴被玉带裹束的腰:“那儿臣明天可以去探望姐姐吗?” 时宴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边摇头:“不行。先不说你身子弱,先前便答应过我虽在楚京过年但是不到开春还暖时日不会出宫受寒。再者,白露她这次犯的是楚律,谁都不能给她开脱,京兆尹都到我这里参了一本,我也不能在朝臣面前纵容她。你只当我狠心,打了她不抚慰也不留她在宫中休养,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怎能徇私。还是说你也认为我待她不好,我不喜欢她?” “当然不是了!”时白兮闻言,一下子从时宴怀里弹出,急急辩道,“那什么七珠双刃匕哥哥跟你求了好几次你都不给,姐姐才回来你就赏给姐姐了,我当时在殿里看见哥哥都有点醋意了。后来你还不顾自己安危给姐姐挡剑,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姐姐呢。” 那七珠双刃匕时宴赏给时白露其实不只是为此,只是时宴不想时白兮再知道得深些反而染了她原本澄澈如水的心性。 “乖,你知道这些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憋出一章,这几天身体不好,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了,如果不能保持也会尽量两日一更 ☆、第 29 章 正月初十。 孙山着一身青色棉袄在字画摊上吆喝叫卖,家里的那一间土木屋子早已破败不堪,他要努力攒钱修缮房屋,年假以来除了除夕那天,一直都没有休息过。今天女儿孙梅体恤他操持家业辛劳,也出来帮他。 “这东西怎么卖?”蹩脚的楚国口音。孙山抬头,见是一个长满了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披头散发只在额头束了条绑带,豹皮腰带上挎了一把腰刀,胡服皮靴。身后还跟着差不多打扮的四名仆从。 “对联四钱,贴画七钱,爷您随意挑,嘿嘿。”孙山一边赔笑着一边把孙梅推到了自己身后,那男人眼神却愈加放肆地打量着孙梅胸前的两团浑圆之物,眼睛随着孙梅的躲藏而移动,半刻都不肯挪开。 “这幅美人图不错,我要了。”男人色眯眯的笑着,粗鲁的推开瘦弱的孙山,径直朝孙梅扑去,他力气颇大,任孙梅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他一把撕开孙梅单薄的衣服,如饿狼一般栽进□□的沟壑山谷中,亲吻吮吸啃咬。孙梅双手被他束缚着,动弹不得,周围的人群早就作鸟兽散,生怕自己被卷进这无辜事端中。 孙山初时有些惊呆了,此刻看见女儿脸上满溢的泪水才清醒过来,他正颤抖着手要从字画摊上拿砚台从男人脑后砸去,一直在旁边叉手笑看的仆从立马轻而易举将他擒获,还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生生看着自己女儿被□□。 “咚——”孙梅咬紧唇肉狠狠撞上男人的脑袋,额头上立马青肿一片,她想趁着男人吃疼不备之时起身逃跑,岂料那男人皮糙肉厚,气恼胜过疼痛,他一把抓过孙梅,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大耳刮子,直将她打得半晕了过去,再无力反抗。他嘴里咒骂着,大步上前解了自己腰带、裤子,又大力撕开孙梅的裙裤,随后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进去。 孙山双臂被缚,他死命挣扎逃脱,被捏住的下巴几欲碎掉。所幸,大抵是刚刚四散的百姓有人去通报了官差,孙山看见有一队官差赶来,忙大声呼救:“大人大人!救救我女儿吧!”他声音颤抖,两眼充满希冀地朝他们望去。 只见带头的官差原本拔了刀,待走近时,看见那几个人的衣着服饰后就微微蹙眉把刀收回刀鞘。一直捏着孙山下巴的仆人见男人云雨得正在兴头,于是朝那官差走去,耳语了一番,孙山的心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小的就不打扰吐火大人兴致了,只是毕竟天子脚下,还望大人下手轻些。”官差说完这话后转头就走了,再没有看孙山父女俩一眼。 孙山眉目渐转悲凉,耳边充斥着男人的粗大的喘息声和女儿带着血泪之声的□□。他一阵恸哭嚎叫后忽而冲天喊道:“四十载偶得平安喜乐,无一晌曾梦青天白日。来世宁为蝼蚁度余生,不作苟且偷安南楚人。” “砰——” “爹!不要!” 孙山奋力挣脱仆从的抓缚,一头撞上了砖墙,鲜血横流。 与此人间地狱相对而立的明月楼二层。 “畜生!”一直观望着的蓝衫少年拍桌而起,一脸愤懑之色,撩了衣袍便要掀帘下楼。身旁两个小厮忙拉住他劝道:“少爷,您可别胡闹。那男人是北燕第一大将军吐火勃,前几日奉燕国君王之命前来送年礼,陛下特邀他在楚京客居,赏了一处大宅院,四马并架的车辇可于楚京随行,风光无限。” “这又如何?别说他只是燕地将军便是燕王也可以在我楚京地界欺压民女,草菅人命吗!”少年甚是激动,手指着对街说道。 “哎哟我的爷,您平时不是可机灵的吗?怎么现在犯起糊涂了。北燕境内虽然内乱迭生,但是国力雄厚兵马强悍,就是边崇言老将军在世时都常在燕军底下吃亏。好不容易签了协议,我南楚才得以在这几年安定下来经营民生。别说他一个大将军了,就是随便一个燕国使臣在楚京干这种事都没人敢抓啊。” “小二,结账。”他们吵得正不可开交之时,与蓝衫少年同桌而坐的清秀少年淡淡说道。 蓝衫少年之前上得明月楼便见已无空余座位,只得与这人合坐一桌,见他衣饰华贵,肤如凝脂,唇瓣淡粉,身形瘦弱,眼底还有一颗夺人眼球的细小黑痣。蓝衫少年是好美色之人,几欲与他攀谈,但他少言寡语鲜有兴趣,只得收了心思。后来对街吐火勃闹得喧嚣,他一面着急遥看,一面又在旁边觑着这白衣少年的神色,对方毫不关心的淡漠模样将他耽于皮肉之色的好感冲刷得一干二净,此时他正是满腔怒火没处可发,于是趁机讥讽: “林达,我南楚百余年来不是没有能臣骁将,只是有太多纨绔子弟安于躲在祖辈的功名簿上及时享乐,漠于政事不思进取,才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少爷……”林达怕那白衣少年是哪家官宦人家子弟,又兼他家少爷这话有些许不敬朝廷之意,忐忑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襟劝说着。 “拼桌钱。”白衣少年甚是淡然,任他言语轻蔑,出人意料地伸手向他索取明月楼不成文规矩的几钱拼桌费。 只见那蓝衫少年脸已被气得成猪肝色,见林达正掏出几钱银子,一手拦住他,从怀里抓出几张票据,当白纸般扔给白衣少年:“败絮其中的家伙!自个儿去钱庄取,多余的只当是给你点香火钱,没心没肺与死了有何两样。”愤然离去。 白衣少年捡起其中一张票据,寻到右下角的红色印戳:永兴候府。 吐火勃早已离去,孙梅木然地捡了几块碎布勉强遮蔽住已流满污血的□□,不顾周围人或是好奇探究或是同情怜悯的目光,她膝行到孙山冰冷的身体前,为他合上了双目。 “给。”陌生人的声音,孙梅默默抬头,一个白衣少年蹲在她身前,手里是几张票据。 “呵。”孙梅自嘲似的一笑,无视了少年。当时无人肯救,为何事后假惺惺的人如此之多。 “你父亲的棺材钱,收敛入葬的费用,请人做法事,你此后一家子的开支用度,你……”还未等他说完,手里轻轻拿着的票据便已被孙梅夺走,她唇齿轻启,那个谢字在尝尽世间冷暖人生百态的半日之后再不能轻易说出。 “不必谢我,钱是之前被你赶走的蓝衣公子给你的。”少年站起身来,盯着墙砖上的暗黑血迹瞧了半晌。 他要进宫,他有些想念时宴了。 延福宫。 时宴这几日很是疲倦,勤政殿都去的少了,只常在延福宫卧榻休息。 “你今天怎么想着来我这里请安了?”时宴朝正站着由宫女服侍着褪下狐裘的时白露拍了拍床榻,“过来坐。” “母亲您这是责怪儿臣未能日日过来向您请安吗?”时白露说笑间坐到时宴身侧,握拳轻轻为她捶背。“我听小兮说您这几日身体不好,所以来瞧瞧。” “可不敢责怪你,守岁那日不过训斥你几句莫要贪吃,饺子吃多了伤食。你妹妹几天没给我好脸色看。”虽是埋怨的话,时宴的口吻却是分外轻松,还带着些许醋意。 “小兮她是性情使然,看见什么便说什么了。母亲您该欣喜我们姐妹和睦,感情深厚才是啊。” “看见什么便说什么,你是拐着弯儿说我待你不好了?”时宴轻轻朝时白露看了一眼,看似寻常神色,只是个中深意只有二人心中明白。时白露此话当真是无心说出,只是听在时宴耳里让她不由想到那了水榭的闲言碎语,她自问没有苛待时白露,只是不知为何问出这话的此时此刻,心里竟有些许疑虑不安。 时白露心中一惊,停下手来,低头垂目说道:“儿臣不敢胡乱度测,好与不好界限于人心中千百种。在儿臣眼里,母亲对儿臣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在为儿臣着想。” 屋内一时静了半晌。时宴再开口时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叫王芍拿来八角青釉云纹攒盒:“前几日吐火勃带来的些许燕地果饼肉干,你尝尝喜欢什么。回头我命人送些到你那里。” 时白露随意捡了一块糕点,吃了几口面露不喜之色,便要扔掉。时宴见了,轻轻抓过她的手腕,令她将那半块糕点送到时宴嘴里。这糕点,却是时宴在这八角攒盒中最喜欢的。她们母女俩,即使是如此细小的生活习性差别也如此大。 轻轻舔了舔两指间的碎屑,那上面还有时宴喜爱的玫瑰唇脂香味。 “母亲,吐火勃还要在楚京待多久?” “他说想一睹春蒐再走。他一行人自有你哥哥招待,你只趁着年假好好休息即可,待开朝了有的你忙了。” “是。” 时宴见她在攒盒中挑挑拣拣,这个吃一块那个吃一点,直把原来模样工整的拼盘弄得乱糟糟的。 “和小时候一样,还是喜欢尝新鲜。” “……是,儿臣知错。”时宴见她被自己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吓得小手一抖,就要凑到嘴边的牛肉干掉在地上,神色中懊恼遗恨,于是心下了然。 “知什么错,该你知错的时候不悔改,不该你知错的时候拼命认。”时宴低声训斥,见她放下攒盒再无兴致,心下也有些许后悔不该说这些话来搅了她母女二人难得的独处气氛,只怪自己近日来被朝事和外交所扰,心情差了些。 “刑部尚书的人选你可有推荐?” “……大理寺卿郑钧昊如何?”时白露故作沉思,考虑了半晌才说道。 “嗯。”时宴只说了声嗯,还深深看了她一眼,令时白露心里有些摸不着底。沈修只让她推荐郑钧昊,不让她谈及郑钧昊如何如何适合这个位置,还说时宴必不会问,纵然她想不通这是为何,不过还是照着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排版格式,觉得这样好看些。新人物出场,还记得是谁吗? ☆、第 30 章 上元节。 明月高悬,星河万里。 护城河边上的一个只支了五六张桌子的小铺外排了几十个人,足见生意兴隆。 “来叻,两位公子,你们的汤圆,小心烫啊。”老板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高瘦女人,生着一双丹凤眼,时时带着笑意,令人瞧了心情都开朗许多。 “诶,李婶儿,怎么你们铺子这许多年了还不去街上租个四五间店面啊?”说话的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在他旁边坐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舀了颗晶莹剔透冒着热气的汤圆吹凉。 李婶一听,忙打量起说话的人一面说道:“听公子这口气还是老顾客了?我这小铺子来来往往的客虽不少,只是但凡来了三四次的人我总能记住模样。怎地对公子没什么印象?”少年忽然微微侧身,方才挡在阴影中的半边脸颊才显了出来,李婶瞧了半晌,眼睛忽然睁得如铜铃般大,不住点头指着他说,“好几年前有个小兔崽子,吃了好几次汤圆都不给钱,我老伴儿心肠好不计较,他倒是不客气,次次都挑最贵的吃。也是节庆日来的,这里也有颗和你一样的痣,是不是就是你这家伙,嗯?” 少年不住摇头摆手,一脸无辜:“自然不是了,我家教严谨,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李婶你可不能胡乱冤枉人啊。”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呀,那小孩儿指不定是天上下来人间嬉戏的神,身上怎会带钱,唯有护佑你们铺子了,你瞧是不是越办越好了?” 李婶知他富贵人家子弟向来比他市井小民读的书多些,是以有些信以为真了,还要再攀谈些许供奉神灵之事,她老伴儿忙不过来喊她快些回去帮忙,只得走了。 “你这尊食神的嘴巴可是从不消停。”舒瑜将吹凉了的汤圆凑近她嘴边,见她张嘴一口咬破了酥糯的面皮,浓稠的黑芝麻馅儿和着热气而出,还不待流满汤匙,便把她一大口都吃进了嘴里。 表皮没了热气,可里面的馅儿还是较烫的汤汁,时白露却是个十足只顾着吃的主,顾不得烫,只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大口嚼着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的美味,额头都沁出几滴汗来。 “你慢一点儿吃,今天又无宵禁,十里夜市够你逛好久了,你别烫着嘴。”舒瑜又舀了一颗圆溜溜的汤圆一边吹着一边说道,“好好的上元节,你不在家里陪你家人,出来做什么,告与你娘了吗?”因着人群混杂,她特意换了称呼。 “告诉了,她准我来的。啊,对了,前几日她派人送了好多燕地的牛肉干给我,我虽然喜欢吃,但是也吃不了这许多,回头我送些给你。”舒瑜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眼里更是不自觉流露出几丝孩童般的欣喜,心底里也替她开心起来。 “你不吃么?”时白露看见舒瑜又把自己碗里的汤圆凑到自己嘴边,不禁疑惑问道,她可记得小时候舒瑜也和她一样最喜欢这家的汤圆了,雪白甜糯,汤汁入口还带着香味。 舒瑜不由苦笑,向她埋怨:“这可得怪你了,我都和我爹用完晚膳了,你才约我出来,我胃口向来小,吃多了反而要难受几天。” “那就吃半颗吧?好不容易出来了,不吃多可惜。” “半颗?”舒瑜一时犯了傻,看着碗里的汤圆楠楠道,“要是放在碗里戳烂了,汤汁都洒出来了,可就不好吃了。” “谁让你放在碗里戳烂了,笨蛋。”时白露将汤圆咬掉一半,喂到舒瑜嘴边,却还是有些担心地比了比汤圆的个头:“是不是多了点儿,你会吃撑吗?还是太少了,尝不够味?” 在她自语的这半会儿,舒瑜已经轻轻将那半颗带着她齿印的汤圆吃进了嘴里,芝麻香味混着糯米面皮在嘴里四散开来,令她不禁回味地又拉着时白露握着汤匙的手,舔光了漏在勺沿的馅料。 “你还想吃吗?只不知这平日里铺子开在何处,是不是还在九年前那地方,等过些日子我再来陪你寻它。”时白露说完,见她嘴角处挂着一点污渍,人影窜动,蜡烛噼啪作响,被风晃得厉害,瞧不清黑点是什么。时白露伸长脖子一看,却是黏在舒瑜脸上的一粒芝麻,她此刻凑得近了,懒得用手帮她取掉,只平静地伸出舌头轻轻一点,将那带着些许肌肤余温的芝麻滑进了嘴里。 舒瑜一时愣在了原地,嘴角处还有湿热之感,令她不自觉地耳根便泛起了红。其实这不过是她俩小时候常做的事,只是不知道是隔了太久不曾做过,还是长大了被礼数禁锢了,她既觉得不自在,却又有些莫名地留恋于这种有悖礼法之事。 “怎么了?”舒瑜摇头,时白露才放下心来。 “趁现在人多,咱们走吧。”时白露看准了一条缝隙,牵起舒瑜的手猫腰前行。 舒瑜惊道:“你不给钱?” 时白露“嘘”了一声,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李婶都尊我为神了,还给什么钱。”她话音刚落,便见李婶从人群中探头一看,逮到她们二人的鬼祟之相,当下了然,大声呵斥:“果然就是你这小兔崽子,又吃白食!看老娘不把你们扭送官府!” 眼见着李婶拨开人群,就要扑将过来,时白露怕舒瑜脚力不行,一把将她抱起来拔腿就跑。 “哎呀,老婆子,算啦,就为了几个银子。” “你滚!谁是老婆子,你个糟老头子,就会做汤圆卖汤圆吃汤圆,以为别人都是冲你的汤圆来的吗?就你滥好人,总给人白吃,能攒够钱换店铺就有鬼了!” “嘿,大过年的,你想吵架不成!” “吵架?我不吵,等明天我就回娘家!” “回回回!说了几十年了没见你哪次回过。” …… 等跑了有几百米远,进得闹市之后。时白露便把舒瑜放了下来,抬手擦了擦满头的汗,轻声喘气。 “小时候都是偷跑出来的,没有钱还说的过去。怎么你今天还是不给李婶钱啊?”舒瑜这话有些埋怨,李婶虽然计较了些,但是王伯却是实在的大好人一个。 时白露挽过她臂弯,一边漫步一边解释:“我们今天既然是出来回味的,自然要回味周全,吃白食这种长大了再没干过的事怎可错过?你放心,等下次再去吃,我必定会补偿王伯他们的。” 舒瑜扑哧一笑,轻轻拍了拍她屁股:“你怎地长大了还是这么顽皮?那今天可玩得开心尽兴了?” “非常开心,非常尽兴。”时白露停下步子,和舒瑜四目相对。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什么都不用装,便是不言不语也是舒心的。 有人拽了拽她衣摆,时白露低头一看,却是个衣衫破烂、头发蓬乱、面容污垢的小乞儿,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被冻得发紫颤抖的脏手,声音干涩地说:“我饿了。” 我饿了?怎么有这种讨饭的语气。若是平日,时白露大概就要冷漠离开了,只是她今天心情很好,而且……她看着这女孩不知怎么心生了几分怜悯甚至罪过之意。 一旁的舒瑜早到旁边的铺子里买了几个肉饼,刚递到女孩嘴里,便被她三两下大口吃完了,显然饿得狠了。于是又买了碗肉汤,却特意嘱咐了老板要碗搁凉了的,女孩端了比她脸盘还大上许多的汤碗也是大口喝掉,直吃得脸上头发上都是汤汁。 时白露饶有兴趣地叉手看着。女孩喝完汤之后,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嘴边的油渍,又看向舒瑜:“你知道广兴楼在哪里吗?” 广兴楼?两人心中都是一惊,对视一眼之后忙拽着女孩拐进小巷的黑暗中。 “那天我偷偷溜出去玩儿了,回来的时候看见有很多拿着刀的男人站在家门口,他们抓走了爹爹、娘亲、哥哥姐姐还有戏班里的叔叔婶婶们。我以为是爹爹他们在排新戏,我怕爹爹见到我偷懒不练戏会打我,就跑远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门被锁住了,门口站着两个陌生的叔叔,他们把我送到一个有很多很多小孩儿的房子里。我想家,想爹爹娘亲就偷跑出来了,可是我找不到广兴楼在哪里。我问街上的人,他们听见我说起这三个字就跑得远远的了。”女孩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舒瑜蹲下来,拿手绢给她擦拭眼泪,犹豫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如果我跟你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爹爹他们了,再也回不了家了呢?” 行刺一案,是她主审的,刺客出自广兴楼,任何班主百口莫辩都落得个同党的下场,只待开春问斩。广兴楼也被查封,其他人等都发配充军了,眼前这个女孩应是不幸中的万幸。 “……为什么?”女孩的眼神中,有太多东西,惶恐不安、吃惊、伤痛……像一根根尖针,□□舒瑜心里,戳得千疮百孔。自古以来,这种事,最无辜受伤害的永远是孩子。 “因为他快死了。”时白露平淡无奇的声音,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那般轻松。 “小露!”感觉到女孩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舒瑜不禁朝时白露喝道。 “你是坏人!我爹爹才不会死!才不会!”女孩冲过来捶打着时白露的腿。 时白露微微阖上眼眸,脑海里全是那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她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会顾及下等人的生死存亡。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她低头看向女孩:“对,我是坏人。” “哎!”舒瑜一把接住晕厥过去往后倒的女孩,随后看向时白露,有些担忧:“怎么办?” “送回慈幼局。”不带任何犹豫的答案。 舒瑜低头看着女孩身上的破烂衣衫,上面印着慈幼局的标志,摸摸厚度,怕是棉絮都没有塞进去,只是空空的夹衣,而且都不合她个子大小,生生地露出了一截脚踝,那里早已被冻得紫黑。 “不,不送去慈幼局。”舒瑜坚定地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推动情节发展的角色又出场啦 ☆、第 31 章 上元节一过,立春便很快赶至。不过人道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本来仗着自己正值青年,身强体健的时白露昨天入朝贺岁时穿得稍少了些,在殿上炭火充足还不觉得冷,待下朝赴宴时候刚出了殿门便被冷风侵入袭了几股邪气。虽然后来王芍给她送来了厚实的白狐裘袍,她席间仍然觉得头脑昏沉四肢乏力,时宴便留她在宫里歇息了一晚,还给她空了一天的假,让她趁机休息一番。 是以今天在楚王宫里睡了一早上,服了药觉得好了许多,才搭了马车回府。 待她才穿过几道环廊,在抬头不经意的一瞬间便看见了令她吃惊的一幕——前几日才被舒瑜送过来的广兴楼那小女孩此刻正站在才堪堪长过园墙的松树枝桠上,被她踩在脚下的树枝已呈摇摇欲坠之势,而她还浑然不知,只是双手抓着一根根往前伸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前走着。 “何小小!”时白露跑过去一瞧,不禁怒喝,“你在干什么,给我下来!”一旁跟着赶来的小铃见状也是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去叫在周围巡守的侍卫过来帮忙。 原来何小小此刻站着的地方已经是这棵栽种时日不长,并不丰茂粗大的松树枝干前端,而且下方正是一方池水,周围傍有假山奇石,若她摔下来进了池水倒还好,若是直接磕在那坚硬陡峭的山石上,实在令人不敢设想。 何小小被时白露的呵斥声吓了一跳,她本来比起舒瑜就更要怕时白露几分。“姐姐……我……我捡了那个毽子就下来……”何小小眼里虽然满是惊慌错乱,她也感觉到脚下的树枝晃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她的手指就快要碰触到那毽子羽毛的一角了。 “咔擦——”一声清脆的响声顿时听得在场的人无不汗毛直立,何小小左手抓握的树枝从中断裂,幸而她的衣角被挂在了松树的另一根树梢上,才使得她并没有失了支撑掉落下去,她反应极快的抓住了别的地方,横着身体脚步朝前更近了一步,和那夹在树枝之间的毽子只差一指之遥。 忽然树身的巨大晃动,使得何小小紧紧抓着的那根树枝也渐渐开了裂口。 “下去!”时白露朝正争先恐后攀上松树急着立功的侍卫们吼了一声。这棵松树本来承受力就不大,何小小年纪小,身量轻,才能在那么细小的枝干上撑了这许久,这些侍卫这样上去,树枝不断也得断了。 “小小,你别捡那个毽子了。你听我的话,不要心慌着急,抓着树干,一点点退后,退到枝干比较粗的地方,然后我就能把你拉回来了。”时白露说完这话之后,看见何小小看看她,又看看那毽子,一副陷入两难的模样,而就在她犹豫不决的这短短时间内,唯一还能被她抓握的那根树枝裂口又深了几分,听见那枝桠摇晃的声音令时白露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她走上前几步,尽量温柔可亲地哄着说,“那个毽子等你下来了我会叫人把它挑下来,挑不下来我会给你再买,要多少个都可以。” 何小小见她一脸真挚,便点点头,然后不舍地看了那毽子几眼,按照时白露所说,抓紧枝桠一点点往后退,眼见着越来越接近安全的位置,众人渐渐放下心来,岂料昨天一夜的春雨,枝干上积了雨水,何小小脚上一打滑,倾斜滑倒的刹那扯断了手上的那根枝桠,周身再无可凭借之物,径直坠落,也幸得她这一滑,规避了身下的瑰丽山石,直接噗通一声落进了池水里。 小铃捂嘴低呼了一声,还不待她回过神,便瞧见一道白色身影自她身旁划过,毫不拖沓的投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殿下!”小铃不会游泳,要不然她肯定现在也跟着下去了。周围的侍卫见状也一个个地如下饺子般滑了进去。然而还没等他们冒出头来,时白露便搂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何小小游到了岸边。 于是风寒未去的时白露进了那早春寒冷彻骨的池水之后大病了一场。而何小小执着于那毽子,只是因为那是她爹爹给她买的最后一件东西,她偷跑那日带了出来,今天玩耍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树上。 时白露没去上早朝的第三天。刚给出了一晚上虚汗的时白露擦拭身体,重新换了烘干里衣的小铃端了一盆热水走出房门,便见到一个身着浅紫八爪龙纹常服,脚踏明黄色云纹靴的中年女人,时宴。 “陛下。”她跪下请安,时宴从她身侧跨过,并不言语。小铃闻到了她一身的玫瑰香氛,这就是时白露的母亲,那个狠心将自己女儿送到异国他乡不管不问却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心里唯一聊以寄托的人,虽然这种孤注一掷的寄托在无边的苦苦等候中最终熬成了恨、怨,但是小铃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时白露时候,她自干涸皲裂的嘴唇里无意识地吐出的那个字,娘。 时宴玉手轻轻推开雕花木门,脚步略显着急地走过屋廊,掀了轻纱帘子,待绕过画布屏风后,她渐渐止了步。 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梳着双平髻,左右两边均用轻逸飘扬的缎带束着,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藕色襦裙,坐在一张比她个子高出许多的八角楠木圆凳上,双臂撑着书桌,握了书卷摇头晃脑地看着。因着屋内暖和,她穿着单薄也不觉得冷,如此姿势倒是漏出了半截略显干瘦的手臂。 时宴起初瞧得入神,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孩提时代时常被自己逼迫着看书习字的时白露身影来。还没细细回味,便被小女孩左手腕上戴着的一个翡翠玉镯子吸引住了视线。只见那玉镯颜色浓和正绿,质地细腻均匀,正是昨日立春礼部呈送上来的礼品之一,虽是上好的镯子,但是尺寸小,便是给时白兮也不合适,岂知时白露一眼就相中了,求了赏赐,原来竟是给了这个女孩。 “你是谁家的孩子?”时宴走近几步,轻声询问。 那女孩闻声一惊,转过来头半晌,将时宴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清澈黝黑的眸子里甚至能清楚地映出时宴的模样。见她此举放肆了些,跟在时宴身后的王芍不禁喝了一声:“见了楚王还不下跪。” 王芍不说还好,话音刚落,便见女孩慌张地跳下凳子,直朝里跑了进去。 裹着棉被的时白露躺在暖炕上正迷糊睡着,忽闻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靠近,还没等她睁开眸子,何小小便跑着蹬掉绣鞋一下子钻到床上躲在了她背后。“怎么了?”时白露低头问道,何小小连连摇头,眼神怯怯。 而后时宴和王芍便赶至了,时宴闻着满屋子的药味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为何不开窗透气?”时白露揉了揉眼睛,才确定自己真的没看错,她正要询问时宴为何来此,见王芍用木棱支开了窗户的一角。“芍姨……冷……” 王芍闻言不由一愣,时白露声音本来细软,此刻不知是倦意还是病着,透着些沙哑和虚弱,听起来如撒娇一般。时宴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凑上前去,伸手探了探那孩子的额头,有些许烫热,但想来是刚才在被子里捂得。“你卧榻好几日,不开窗通风,寒湿邪气混浊,如何好得快。那日不是好些了才回来的么?怎么回来反而病得更重了,可有好好吃药?”时宴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重新躺了回去,掖好被角,而后看见了透出鼻子出来换气的何小小。“这孩子是谁?” 时白露显得有些慌乱,她将身子侧了侧,掩住兀自发颤的何小小,勉强笑道:“只是小瑜行善在街上拾的一个孤苦孩子,在尚书府住了一阵子,嫌闷了,我见她讨人喜欢,就带她到府里玩耍。” 时宴见她额上出了汗,便掏出手绢帮她擦拭,一边说道:“本来你身份尊贵,府里不能胡乱住人。只是你若喜欢,一个小孩子想来也无碍,身家清白就行,可往户部查访了?” “她当时已是慈幼局收留的孩子,想来已是无家可归,人海茫茫,寻不得什么线索。近日相处下来,我只觉她有些许调皮倔强,性子倒是如普通孩子般单纯朴实,应该没有什么紧要。”时白露暗地里揪着毛毯说出这番谎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何小白了至多不过是广兴楼班主的女儿,时宴从未见过。 “如此就好。”时宴点点头,随后朝何小小招招手,难得温和地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捂在被子里作甚,她是病人自是不热,你鼻尖都冒汗了,快出来,别捂出病了。”何小小看看时宴,又看看时白露,随后小脑袋摆的跟拨浪鼓似的,低声说:“我叫小小,我不热,我不要出来。” 见时宴眉目有些许不开心了,时白露忙牵了时宴的指头,左右摇晃,一双桃花眼因着病困没了往日的神采,此刻反倒显得楚楚可怜了,“母亲,我饿了……”时宴捂嘴轻笑,叫王芍拿了食盒,端出里面的薏米红豆粥,舀出一小碗,交到了时宴手上。 “你个小馋嘴,病是病着,食欲可一点儿没受影响。喝了好几天药,怕是嘴里苦的很,我也没叫御膳房弄些什么精致玩意儿了,这粥是我亲手熬的,你小时候最是喜欢,来,尝尝看,可还喜欢着么?”熬粥这种事,时宴怕是好多年没有做了,今天都吓着王芍了,后来知道是为了时白露熬的,王芍倒是心宽了些许,想来时白兮那日对时宴说的话,时宴多少有些触动了。 时白露愣了一会儿,待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凑到嘴前,才醒过神来。几勺米粥喂下去,刺激的不只是苦涩的味蕾,更勾起了往昔的回忆。彼时,她是令时宴最为头疼的孩子,聪明机灵,却天生反骨,喜欢干些离经叛道的事情,罚跪挨打已是家常便饭,时宴许是要磨她心志,纵是打了罚了也不是次次来哄,只是打得重了的几次常常携了这甜糯的米粥来看她。 才一小会儿,一碗粥就被喝了干净。时宴把碗放回桌上,回头见时白露还有些许留恋,于是笑着帮她擦拭嘴角:“少喝些,待会儿不是还要喝药么?说来也怪,你小时候身体好,生病发烧都不常有,怎么自从回家了伤病不断的,成了半个药罐子了?” “可没有这么严重,只是我前几日托大了,穿得少了,天气骤变身体一下子受不住。况且……”时白露顿了顿,垂下眉目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宋国气候和家里差得大了,总也需要时间调适。”气候的原因不过只占了事实的三分之一未到,其余的……她不想说,也不想让时宴知道,她这九年来究竟在宋国受了什么苦难,把身体都拖累了。 屋内气候一时尴尬,王芍束手而立,瞧了瞧时宴的神色,面目沉郁却掩不住眼底的落寞,于是心里默默哀叹一声,若是可以,时宴何尝不想把时白露留在身边,不送去宋国,太多人不懂时宴的心,当时形势所迫,纵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得狠心割下一块来,等到了今天,即便人回来了,谁又不知道裂痕已有,难以复原呢。 “陛……陛下……”传令太监的急呼一下子打破了沉寂。 “什么事?”时宴抬眉问道,心底有几分惴惴不安,这几日来,对吐火勃在京中暴行的参本已经堆积如山。 “方才京兆尹加急奏报,说边副将军在安民桥处和吐火将军起了争执,各率了府中亲兵数十人,打起来了。” “什么?”时宴一怒而起,径直甩袖而出,王芍也随侍离开了。 “吐火勃……”时白露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如寒潭的眸中沁出些许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温情戏,一次让你们甜个够~(≧▽≦)/~欲抑先扬神马的,你们懂的 ☆、第 32 章 安民桥本来不过楚京七大桥中最小的一座,此刻因着上百人的恶斗而聚集了一众好事者围观,沿河两岸的茶馆酒肆都围满了人,上下张望左右交谈大多面带痛快之色,原来这个吐火勃连日来恶迹斑斑已是传遍楚京各个角落,以前燕国使臣虽然无礼,可到底还未做出在天子脚下逼死良民的事来。而现下,这个威风凛凛无人敢得罪的吐火勃正被一个女子赤手相逼,节节败退,如何不叫人解气。 “好!打得好!”站得近的围观者瞧见吐火勃被连踢了几脚拍手称快,站得远了的听见前面鼓掌便也欢呼雀跃起来,喝彩声差点掀了店铺的屋顶。 “诶,边将军来了!边将军来了!又有好戏瞧了!”站在酒楼二层的看客自高处望见边江一人一骑疾奔而来,以为定是来助阵的。 “给我住手!”边江冲进斗得不可开交的人群中,往将军府的几个府兵身上甩了几鞭子,硬挺的眉毛气得高耸,“谁准你们在京中私会斗殴的,谁给你们的胆子!”他声音高朗,又自带威慑力,原本满面凶狠的边家府兵们各个停了手,垂首直立,面面相觑。 本来占得几分先机的边薇此刻哪里肯停,她听见边江的声音之后本来动作顿了一顿,便被面红耳赤的吐火勃寻了空隙,一记拳头猛烈砸来,她体形轻巧,趁着吐火勃的肩下穿过,揪住吐火勃的腰带咬牙奋力一提,径直甩向河内,只听“扑通——”一声,人应声而入,两岸百姓大喝一声“好!”鼓掌声如浪潮般涌了起来。 边江黑着脸向已经看呆了的府兵吩咐:“还不把人捞起来。”随后他翻身下马,疾步走向始作俑者。 “哥,我……”边薇着急辩解,边江当着众人的面一记耳光甩了过去,只听见一声“啪——”的脆响,边薇被边江这一巴掌打得竟连退了三四步不停,嘴角渗出鲜血。“边副将军可威风了?亲率府兵在楚京的地界殴打陛下重礼相待的使臣。”边江冷着脸走近几步,边薇连鲜血都未及擦拭,又开口说:“哥,我没有要率领他们殴打……”话未说完,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边江看着左脸颊肿了大片,嘴角鲜血已经顺过脖子染红衣领的边薇,低声怒吼:“你没有什么?我不在府上,他们不听从你调遣还能听从谁的!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要编派些什么谎言!” “边将军,我们……”一旁的兵士见状不禁插嘴,他们确实不是边薇领来的,不过是风闻边薇在安民桥这边撞见了吐火勃,二者在沙场上见过几次,已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再加吐火勃在楚京的所作所为惹怒了向来耿直的边薇,二者起了争执。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边家的府兵们便都赶了过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打了场架。 “闭嘴!”边江边薇同时喝道。 边薇看了远处被打捞起来的吐火勃一眼,又看了看周围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的府兵,抿唇下跪:“是我一个人的错,将军要罚便罚我一个人。”她虽然说得坦然,只是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这事要怎么罚,她原本只是想言语上讥讽讥讽吐火勃,哪知后来吐火勃竟然在她眼皮底下随便拉来几个过路民女行猥亵之事,她气不过便和他打了起来,后来府兵赶至,吐火勃的亲信见状便也去唤了自家府兵,一下子二人置气变成了数百人斗殴。虽说不是她本愿,只是确实因她而起。她要一人领了罪责还好,就怕边江怪罪于这些府兵,上上下下近百人若都因为她挨了罚,她怕是良心难安。 边江冷笑:“罚你?”他背过身去,吩咐随行而来的校尉饶沙,指着地上跪着的边薇。“拿镣铐锁上,随你马后跟我入宫见陛下。” 饶沙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尚未离散的群众,低声求情:“将军,算了吧。这么多人看着,就不要锁着了……副将军她……” “让你锁你就锁,怎么,离了营地连军命都可以不从了?” “是……”饶沙颓然地去取了最轻的镣铐,不情不愿地给边薇锁上了,随后他翻身上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边薇的镣铐,看着并排而行的边江,欲言又止。 镣铐不重,大抵比不上边薇刚参军从小兵做起时每日训练四肢缠着的沙袋,但是此刻她却被压得脚步沉重,呼吸缓滞。沿街人的指指点点,异样的目光都像一块块玄铁吸附在这镣铐上,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边江瞧在眼里,抬手就是几鞭子甩到她背上:“抬头,有胆子做这种事就不要怕出丑。” 绯色的衣袍顿时裂开几个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隐隐透出些血丝,边薇不禁皱眉苦笑,哥,你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何必整这些弯弯道道呢,我从军以来被你羞辱得还少了吗。 边薇默默挺直了腰杆,面色漠然的看着前方,只可在眼角余光处瞥见周围的青衫平民,可是耳朵却是不受控制的—— “诶,那不是边家的小将军吗?以前随边老将军入京时我曾瞧过几眼的,高壮了不少啊,只是怎地脸上多了一道疤。还有那戴着镣铐的女人是谁?生得好生秀气,眉目间竟还有些像边小将军。” “啧啧啧,你这闭目塞听的,什么小将军,人家现在是咱楚国第一大将军啦,那女人岂止是像边将军,那可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妹妹!” “什么?亲妹妹?唉,张老三,你别拿话诓我啊,哪家哥哥会拿镣铐锁自己妹妹?瞧刚刚那鞭子甩得生风,刮得我脸都疼了,怎么可能是亲妹妹,你谎话也得过过脑子啊。” “他奶奶的,你爱信不信,将门无情这句话你莫是没听过?边家一门虎将到了这代就剩下他们兄妹俩了,当哥哥的自然要对妹妹严苛些,毕竟乱世,沙场上刀剑无眼。你这蠢货怕是领悟不了这么高深的道理,罢了罢了!” 边薇有些疲累的闭上了双眼,木然地被饶沙牵着走。她何尝,何尝没有过那种时日,被爹爹呵护娘亲安抚哥哥宠爱,彼时的边江别说打她,便是她偶尔调皮犯事了都要护在她前面挡住爹爹的责骂,只是,战争,必须以命相搏的战争改变了太多东西。以前在边境远离民生都还好,在楚京待了这许久,她有些迷茫,不知道边家人用命换来的是什么,是市井流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看人脸色连护佑子民都做不到的所谓富庶南楚。 “静心,不要理会。”边江压低着声音平淡说道,只不知这话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边薇说。 勤政殿。 “安民桥滋事之人臣已带到,请陛下从重发落。”边江将边薇押到时宴跟前,单膝下跪恭然回禀。 边薇双手被镣铐锁着,面颊红肿,发髻散乱,精致布料的衣袍被撕开了几条裂口,清晰可见道道鞭痕,她笔直跪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墨黑的瞳孔里愤懑难平。 时宴端详了她片刻,忽而大笑一声:“江儿,你这个妹妹了不得。吐火勃那人力大凶猛,下盘扎实,她却能将人抛进河里去,自己明面上却分毫未伤,只有一点不好,”她顿了顿,引得在场众人无不伸长了脖子等着后话,“要想教训他,何不等着月黑风高之时拖去城郊神不知鬼不觉呢,大白天在安民桥那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岂不是故意留人话柄?” “他不过力气上讨些好处,其实笨拙滞重,用些巧劲便可取胜……”边薇不曾想过时宴一开口竟是夸赞于她,于是一时窃喜,也忘了自己戴罪之身,竟站起身来比划了一番。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5节 “放肆!”边江一声低吼,边薇悻然跪下。 时宴浅笑着走下来,把边薇扶了起来,瞅了瞅她面颊上的指印,宽大厚重,看向边江:“薇儿怎么说也是女孩,你打哪儿不好,怎么盯着脸打。再说了,这不过是件小事,吐火勃自入京以来过分举止颇多,朝中非议不停,可他到底是使臣,我如何处置都不妥,薇儿今天倒是替我出了气。我南楚虽然是与燕国主动求和,兵力不足难以与之相抗,但到底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他若逼得急了,不过就是个鱼死网破北燕也讨不得好处。他吐火勃若真是个不长脑子的粗人把这种事视为慢待告与燕王,我也不信燕王能为他一人撕毁合约。” “是。”边江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这件事其实可大可小,重点在于时宴心里是怎么想的,如今看来,时宴不是瞧不见吐火勃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直在隐忍罢了,只是这忍,也终有它的限度。 “不过,他毕竟还要在楚京待上一个多月。薇儿这事本来该赏不该罚,可今日闹得大了,楚京街头巷尾怕都争相传颂,若是不小惩大诫,北燕使团该以为我故意纵容了。”时宴说罢,伸手拍了拍边薇肩膀,语气带了些许愧疚,“只是,要委屈薇儿了。” “陛下言重了,边薇她私率府兵于城中集会斗殴本已是大罪,臣必定加以重罚,严加管教。”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帮助了解背景巴拉巴拉的 ☆、第 33 章 街旁酒肆林立,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吆喝叫卖的声音随着行脚货商的走路起伏而高低变换着,和着踏春图兴的文人墨客挥扇吟诗,持家妇人尖细的讲价说辞,反倒谱了一支早春闹市曲,连着角落柳树下遛鸟人群的叽喳不绝之声也听得愉快起来。 橘红色的夕阳余晖将光影拉得冗长柔和,卖完蔬菜的大伯也不似往常那样急着回家,而是挑着上下摇晃的竹担在沿街小摊上挑选些精细玩意儿,黝黑的脸上憨厚笑着,挤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 时白露坐在一个搭着大伞的街边店肆里,支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两家挨在一起的香料店铺幌子前,小二们使出浑身解数在各自招揽客人,偶有一两个不过路过张望几眼,便被如大爷般捏肩捶背服侍着“请”了进去。 “这几日吐火勃安分许多,倒还了楚京一个热闹喧嚣的开春。”舒瑜往二人茶杯里各倒了温热清茶,清雅秀丽的面容也带着恬淡的笑意,“也是亏得边薇安民桥那一闹,上书参本吐火勃的人争相涌现,而且大篇幅诉说民愤四起难以平复,陛下于是亲诏吐火勃,恩威并施之下才令他答应安生等待春蒐的到来。” “这种事情向来是堆积到顶点,擦碰出三两火花便可引爆。只是可怜我边薇姐姐了,明明做了件好事,却被那可恶的边江下狠手罚了一百军棍,现下还在府里养伤呢……” “噗——”舒瑜闻言不由将嘴里的茶水惊得喷了出来,她本来举止文雅,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只诧异问道:“边薇姐姐?”她是知道时宴倚重边家,常邀二人在宫里用膳,一来二去必是和时宴的三个子女混熟了,时白兮也常边江哥哥边江哥哥的呼来唤去,只是时白露不是那样熟络的性子,怎么这么快姐姐都喊上了。 时白露掏出手绢帮她细细擦拭脸上的茶水污渍,好笑地说道:“对啊,边薇姐姐啊,你何以这么激动。她比我年长几岁,不叫姐姐莫非叫妹妹么?我昨日还去府上看她了,虽然对我说不妨事,在军中也时常受罚挨打,只是她神色颓唐,提不起什么精神,想来是魂牵梦萦的楚京风采在她心里渐渐破碎了罢。” 舒瑜闻言忙左顾右盼,见都在各自闲聊之后,转过头来皱眉低声:“这些什么破碎言语你不要在外胡说,万一被人听见了传到你母亲那儿当心又是一顿责罚。” “这有什么可怕,这些话莫非不是事实?她治下的国都什么模样她会不知道吗,她若当真不知道我自可在书摊上随意捡一本新写的诗集散文呈给她看……”一只温香软玉般的手掌适时轻轻捂住了时白露的嘴巴,舒瑜唇色泛白,摇摇头。 时白露眸色里闪过几丝失落,这些话她已经憋了好一阵子,便是对沈修也未曾说过。她生来心善,只是在宋国那种人情淡薄的地方待得久了,学会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现在回楚国已有数月,在府里学士教导如何经世治国,在朝中耳濡目染官场厚黑之学,都不及吐火勃一行来京之后她的所见所闻来得醍醐灌顶。王位,她要夺,可这让她又爱又恨的故土、山水、百姓却绝不是外人可以羞辱践踏的。 “小瑜,你不开心,那我便不说。” 舒瑜失笑,转而拍了拍她脑袋:“傻瓜,我没有不开心。你不在你母亲身边良久,可能论熟悉她性情脾性,我还比你强上一些,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只是她到底身居高位,考虑的东西要比常人多上许多,时机未到,她还在忍。” “时机未到?”时白露疑惑,秀眉浅皱。 这时,小二端上了一盆酱香肘子,和一壶竹叶青:“客官慢用。” 舒瑜拿上竹箸往那油色金黄的肘子上轻轻一戳,酥嫩的表皮破出一道裂口,上面裹着的酱汁顺势流洒在冒着热气的肘肉上,她夹了一小块,吹凉了才送到时白露嘴边:“你以为你母亲是那种任人欺负绝不会还手之人吗?她如果是那样的人当初派人与燕国求和时就不会因为一条协议没有谈拢而又激战了一天一夜,一个王国如果长期处在战火之中,谈何发展。” 吃过肘肉,饮下清甜醇美的竹叶青,那透明青碧的液体顺过喉间带来一股浓厚的芳香回味,时白露用指侧抹掉嘴角的酒痕,眉眼里透着满足,方才谈话的不悦也烟消云散,她也为舒瑜斟了一杯酒,平淡说道:“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要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送我去宋国。” “小露……”时白露不知道,她说起这件事情越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越会让舒瑜觉得难过。舒瑜不顾周围人群繁杂,挪近了几步,张开双臂轻轻环抱住眼前这个还未成年便经受了许多磨难的人,时白露的手也默默缠上舒瑜腰际,她二人虽未说话,但此刻已胜过千言万语,在过去九年的岁月里,她们二人是身处异地各自心系彼此的交心挚友,时间不曾改变什么。 “……二小姐,舒大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温润清逸的声音,新上任刑部尚书的郑钧昊身穿着锦鸡补子绯袍打马回府,途径此处便瞧见了她们二人。虽说闺中密友搂搂抱抱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也无伤大雅,只是她二人这一抱就是好一会儿,两具曲线优美的身体紧紧贴着,置在这三五粗人聚集的地方瞧着着实奇怪。郑钧昊清亮的眸子里异色难掩。 “哦,郑大人,真是好巧,我和……二小姐听闻这里的酱香肘子最是出名,今天天气好,就相约出来试试。”舒瑜反应极快,顿时撒手,站起来给郑钧昊引座,“既然有缘,郑大人不妨也坐下与我二人畅饮酒食。还未及祝贺你升官迁府,我先罚酒一杯。”郑钧昊撩袍入座,见她举杯欲饮,忙伸手拦下:“舒大人你向来不胜酒力,还是算了吧。方才你和二小姐估计喝了不少吧,脸色都红了几分。” “啪——”一支竹箸狠狠往郑钧昊手背敲了一记,疼得他霎时收回手来细细揉搓。 “郑大人,男女授受不亲。”时白露面色冷淡地横了郑钧昊一眼,随后只自己闷闷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竹叶青。 “得罪,得罪。”郑钧昊哪里敢惹这个二公主,尴尬地朝舒瑜和时白露各自作揖,额头不自觉地沁了几滴汗,坐的地方也悄悄挪得离时白露远了些,只是这样一来,便离舒瑜近了。感觉到时白露缓缓抬起头来盯着自己,郑钧昊欲哭无泪地硬着头皮又挪着屁股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只是迫于那低气压,半边身体都僵硬了。 舒瑜看见此情此景,不由捂嘴轻笑,给时白露的碗里又夹了块肘肉,轻言细语说道:“你不要只喝酒,容易醉。”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给郑钧昊夹菜了,否则时白露又不知道要怎么刁难他,也是乐事,她和郑钧昊置什么气。 后来席间谈天说事,郑钧昊也渐渐放松了,终于将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他视线移至舒瑜发髻上戴着的一串珠花,探问:“行刺一案亏得舒大人协助审理,才能在短时间内上交汇报。我不知道舒大人平日喜好,便托了自家小妹买了这串珠花聊表心意,你可还喜欢?” 舒瑜唇齿轻启,还未说话,便听时白露将酒壶狠狠一砸,桃花眸子里似快要喷出火来,大声呼喝:“小二,再来一壶!” 舒瑜见她眼神迷离,双颊绯红,怕她喝醉了生出什么事来,只得拦住小二端上来的酒壶,一把抓过她的手:“不准再喝了。” “好,不喝!”时白露站起身来,顺着舒瑜握着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看向一脸错愕的郑钧昊,朗声说道,“时辰不早了,吃饱喝足,我和小瑜就不打扰郑大人你的雅兴了,还请自便。”她说完这话,便强自拉着舒瑜快步离去了,连道别的时间都没给郑钧昊。 就这样一直行了两条街,舒瑜的手腕都被她抓得有些生疼了,不由轻轻呼了一声疼。时白露这才停下脚步,轻轻放下舒瑜的手,抿了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刚才确实有些醉了,觉得是酒意使然才促得她对郑钧昊冷言以待,大发脾气。 舒瑜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抬手戳了戳时白露的眉心,无奈笑道:“你呀,真的是个小孩脾气,力气却大得很。”她将那串珠花取了下来,发髻没了妆饰显得有些单调,“郑大人一片好心,我本来不爱这种坠饰繁琐的珠花。你不喜欢,我不戴就是了,何必生气,一壶竹叶青下肚,肘肉没吃多少,别回去又闹肚子了。” “什么好心,他一个大男人,对你当街动手动脚的,眼神也不干净,瞧着就讨厌。”时白露轻轻牵过舒瑜的手,径直朝不远处的首饰铺走去,挑了一支雕饰精巧的青玉簪子插在舒瑜的发髻上,而后扣着下颚退后几步端详了一番,眉眼绽然一笑,“这样才好看。” “你便是发脾气也不挑个好时候,我还想问问他何班主何日开斩,可否许人前去探望。” “小瑜,你……是想让小小去牢里见见她爹?”时白露也有这样的想法,何小小在她那里住了不短的时日,她对她爹爹极是想念,她爹爹送给她的毽子她甚至夜里都抱着入睡,时白露纵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在眼里也受了触动。只是刑部天牢里外三层,最里面羁押死囚的那层向来是不让任何外人进去的,亲属探望也不外乎。 “对。她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孤苦无依地过一辈子了,我想让她和何班主见最后一面。”舒瑜点头,只是神色疑虑不平,这事不好办她不是不知道。 时白露踱步思忖了一会儿,忽而眸中神采奕奕,她拍手大笑,朝舒瑜调皮地说道:“这事你不可以去求那郑钧昊,我可不要欠他人情。小小既然是你想留在身边抚养的,自然和我妹妹无异,我会帮小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神马的…… ☆、第 34 章 推开三人高的青铜大门,狱卒长牛孝低头哈腰做了手势:“殿下请。” 时白露点点头,身后站着的一个随行之人也跨过门槛进去了。牛孝既不敢阻拦也不敢向时白露询问这人身份,只得斜瞄着不停打量,他个子矮壮,那人却比自己生的高些,头上戴着的黑色兜帽已经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偏生脖颈处还裹着灰色绒巾。大门一关,只靠甬道两旁的火盆那点烛光,任他踮着脚也瞧是辨不清雌雄,分不明善恶。 “牛孝,那物事呢?”时白露携着那人走了数十步,下得阶梯来,感觉到湿气渐重,于是止步询问。 牛孝这才恍然大悟般连连拍头:“瞧我这脑袋,殿下的身子怎可受了这污浊湿气的侵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的细颈瓶,递给了时白露,还未及说出服几粒,时白露便伸手夺了去,熟练地拔了塞子,往手心里倒了三粒,交到身后那人的手上,平淡说道:“吃了。” 牛孝接过时白露抛回来的药瓶,看看那黑衣兜帽又看看时白露,呆愣地又把药瓶递给时白露:“殿下您还没吃呢。” 四目交汇,她看着她,是担忧而疑惑,手心里的三粒药丸在高架火盆的光焰摇晃下泛出暗红色,像滴血凝就的鹤顶红。她看着她,眸子似一水忘川般无波无澜,眼底那颗黑痣因着背对光影而掩藏在黑暗中,渐渐模糊了。 见她默然服下药丸,时白露才转身继续前行。剩得一脸茫然的牛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重新把药瓶塞进怀里,握着腰刀快步跟上,腰带系挂着的好几串钥匙跑动的过程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孤魂野鬼般从墙壁这头传到墙壁那头,引得关在最外层的轻刑犯人抓着粗木栅栏狠命拍打着哭号,换来的是巡逻狱卒打着呵欠甩下来的牛皮长鞭呵斥。 穿过几条布着平矮监房的甬道,向南直行,时白露在一间挂着各式刑具焰火虚暗的刑房门前停下了。石壁布满青苔,正中摆着一个十字刑架,一个头发散乱的男人□□着上身被铁链束缚其上,鞭痕密布,胸膛前全部鞭子棍子打得皮肉翻卷,暗黑色的血顺着肌肤纹理流到地上积了一小滩的血淌,审讯官用铁钳从火盆里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往已经趋近昏迷的男人腰腹处狠狠按下,还使劲左右碾压。 “啊——!”那男人声音喑哑干涩,双手手指死死抠住刑架,发出令人不忍耳闻的惨叫,“嗞拉——”一声,皮肉烧焦的味道随之散开。闻到扑入鼻间那股夹着烧烫的血腥之味,时白露不由得握拳死死在掌心掐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子,右臂靠近肩的地方适时涌出一阵暗痛,将她带回那炼狱噩梦般的记忆之中。 刚即位不久的宋王赫连阔端坐于垫着软垫的座椅上,骨细长软的手里转着三个铁球,他眉毛略带褐色,狭长上挑,生着一双鹰眼,尖锐狠厉。他斜着眼看向虚弱无力趴在地上的女孩:“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女孩被押着的狱卒揪着头发逼迫着抬起头来,她眼神游离而空洞,她微微扭头,转向看不见赫连阔的一面,轻声说:“……您的……奴……”这是赫连阔迫她说出这些字眼的第三次,每次隔了十天,她不会忘记前两次她说她是楚王时宴的女儿,是楚国的二公主之后是怎样被虐打、罚饿的。 “大声点,我听不清。”赫连阔矮下身来,把耳朵凑到她面前。 七岁的时白露大抵真的生来不知道怕为何物,她鬼使神差般贴至他耳边,干渴了两三天的嘴在张大时产生了疼痛的撕裂感,但是这点痛,和她连日来受的苦又如何比得了。她狠狠咬住赫连阔的耳朵,任他在自己耳边发出杀猪般快要震伤耳朵的声音。 只可恨,可恨,她力气本来比不上成人,更何况现在体力也不及平时,赫连阔的耳朵只是被她咬破了皮肉,连豁口都未见。狱卒都被吓傻了,反应过来才把她双手钳住,往后拖打,她护着脸任由那些粗壮高大的狱卒往她身上各个地方招呼鞭子,只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才发出闷哼。 赫连阔摸了摸有湿热触感的耳朵,借着火光看见手上的殷红血迹,鹰眼怒睁,火焰喷发。他左右四看,随后从火盆里夹了块嵌着字样的烙铁,一把踹开按压着她的狱卒,正要将烙铁烙在她巴掌大小不到的脸上,身旁一直站着的丞相太叔典不禁劝道:“陛下……面部肌肤太过细嫩,烫伤以后难以复原,怕是有济世宫的移花接木之术都难以应付日后南楚派来的使臣。还请三思。” 紫红烙铁隔着时白露的脸颊不到一拳之隔,借着太叔典这话的空隙,又因着入宋国为质前,时宴逼她习了宋文,她能清楚地认出这是块刻了“奴”字的烙铁。她咬咬牙,忍住浑身散架般的疼痛,用手肘支撑着不住往后退,才感觉到热气离得远了。 赫连阔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他耳边的血早已凝固,只是耷拉着流到脖颈处,像结了一个个细小的血瘤子。“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他哈哈大笑着冲到时白露身旁,一把擒过她的右臂,烙铁发出触及皮肉的“嗞拉——”声音…… “殿下……殿下?”牛孝见时白露停在此地甚久,以为是刑讯将她吓着了,喊她许久不见反应,正欲转身叫里面的审讯官先停下来,时白露却先醒了神,声音有些疲惫,扭过头来看着地上的石板:“没事,走吧。”冰凉的手指在黑暗里悄悄缠上时白露的柔荑,那人仿若触电一般,僵硬了一会儿才紧紧握上去,回头朝她浅浅一笑,只是面色惨白。 在走了半盏茶的时间,三人终于到得关押死囚的地方。这里与前两处不同,牢房平整,还配着一桌一椅,石床上铺着厚度适中的稻草,只是这里的人如行尸走肉般,只呆呆地坐靠石墙,有的连放在牢门处的饭菜都懒得碰,见到外人也只是一瞥而过,因为死已是定局,生有何意义。 牛孝停了下来,指了指这条过道上的倒数第二间囚房:“何元白就关在那里,小的不打扰殿下问话了。” 时白露点点头,和黑衣兜帽径直过去了。 牛孝本来左右走动着等的,后来见时白露聊得久了,加之四下寂静,不自觉竟抱着手靠墙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白露才走到他面前,低低喊了声:“牛孝。” 于是三人又照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可能世间就是有如此凑巧之事,在快出甬道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脸春风得意的时白禹,他昂首阔步行到时白露面前,笑说:“小露你何时这么勤勉了?休沐之日还来刑部天牢探视犯人,还是死囚,令哥哥我好生惭愧。” “哥哥你说笑了,我不愿干这些差事你是知道的,可是母亲不许我游手好闲,最近立春开朝,琐事繁多,我见母亲疲累,便想替她分担些,只是我愚笨手拙,大的事却办不好。只好捡了些粗略的小事打发时间罢了。” 时白禹见她说话间神色平常,笑意使然,心里起了几分疑惑。转而探究地看向她身旁形貌诡秘的人,问道:“小露,这天牢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你去看死囚可以,只是为何带着个不可让人窥见相貌的人,实在令人平生疑惑。”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拉下那人的兜帽…… “诶,哥哥。我想拜托你件事,可以吗?”时白露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行动,时白禹眼里有些许不耐,只是强自忍着,还轻轻笑了:“你我兄妹间何须如此见外,你想让哥哥我帮你什么直接说就是了,我能帮的肯定会帮,只是这作奸犯科之事你仗着娘疼你敢做,我却是不敢的。” “什么作奸犯科,哥哥你胡说些什么。母亲哪里宠着我胡作非为了,疼倒是疼着呢。”时白露低头手指相对着咕哝,时白禹被她这句一语双关的“疼倒是疼着呢”给乐呵了半天,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好好好,你先说来听听什么事。” “就是我府上的那个小女孩,叫何小小的,母亲前些日子到我府上,嘱咐我为免意外,往户部查访下她的身份,只是户部近日也甚是繁忙,我也不好叨扰安大人,你与安大人不是素日交好吗?可否代我问问。” “一个小女孩?这有何惧,娘她怕是遇着行刺的事受了惊吓,难免杯弓蛇影,你难道也怕?”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本来也这么想的,可是刚刚去探望何班主,听他说起自己有个女儿,叫小小。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时白露说完这话,瞧见时白禹陷入沉思,忙又补上一句,“若那女孩真是何班主的女儿,我岂不是成了窝藏犯人之女的人,所以你快去帮我查查嘛。”她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时白禹的手臂,直把他晃得都快站不稳了。 时白禹整了整衣襟,轻咳一声:“那我这就去帮你查查何小小的来历。”他虽然强装淡定,只是窃喜之色难掩。“可是,你好端端地为何去探视何元白?” “白禹哥哥,是我想要探望何班主。我之前甚是喜爱广兴楼的戏曲,和何班主有些许交情,想在开斩前来尽些情谊。只是这刑部天牢也不是我随意能进出的,只好央着小露带我来。因着感染了风寒,才这般打扮。”黑衣人摘了兜帽,扯下绒巾,舒瑜苍白的病容呈现出来。 时白露看见时白禹的脸霎时变成了猪肝色,实在忍不住了,只好低头轻笑。 车辇上。 “小露……”舒瑜上车以后还不等坐热车座,就急着开口,她有太多疑问。 温热的手指触及她的唇瓣,时白露:“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问我,我不会瞒你。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听我说,后日何元白就要人头落地了,休沐只有两日,我哥哥刚刚得知小小的身份有异,必会按我所说去找户部安思源,这位大人你也知道,每逢假日必定往郊外攀山游玩,如此一来,最快也要明天晚上,他们才会查出小小的身份急着进宫禀给我母亲,我们要趁着这段时间,把明天乔装好的小铃和何班主换出来,和小小见面,但是也一定要赶在酉时之前把人换回去。”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没有番外给你们,正文插叙,你们自己展开无尽的想象白露在宋国的生活吧 ☆、第 35 章 楚王宫勤政殿。 四脚雕饰着龙首的红檀香木桌案上摆放着盛器精美华然的菜肴、粥膳,时宴每样都是尝几口便撤了换新菜。传膳太监端来河州窑制青花花卉纹双耳四足汤盆,掀开来汤汁仍自从中翻滚着,龙眼肉、杞子、党参、当归、红枣的药膳味道和着被炖煮透的乳鸽味道四散满溢。 王芍舀了一小盅,端到时宴面前,时宴却又让她再舀一盅。王芍看向帘外跪着的时白露,心下了然,淡淡笑了。 “你过来。” 细玉缀珠帘外的孩子呆了半刻,看了看四周,确定叫的确实是自己,才放下手里端正举着的藤条,也不敢揉酸胀发麻的手臂,撑着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有内侍想上前搀扶,都被时宴一个眼神逼回去了。 掀了珠帘,人至桌前。时宴这才看见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正一串串地流淌进了脖颈处,纤长浓密的睫毛也是挂着汗滴,每眨一下都顺着弧度滴到了地上,再看看膝弯,即便只是站着,也一直在发颤。也是,这一跪,就从未时跪到酉时。 “母亲……”声音犹疑未决,尾音发颤。时白露循着时宴的眼神看向案桌前的软垫,秀美的鹅蛋脸上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闭着眼睛弯下已经麻木无力的膝盖,重重砸在了软垫上。 时宴有些看呆了,她嘴角僵硬,食箸上夹着的鸽子肉也应着那声“砰——”掉进了碗里,在青瓷碗里发出一声“叮——”的脆响。她现在有点想敲开她这个二女儿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王芍忍不住笑着说了出来,她指着时白露膝下的软垫,又指指时白露身旁空着什么都没放的木地板:“殿下,陛下是让你坐下来。” 伺候在食案周围的内侍窃笑私语不止。 见时白露挠了挠头,跪坐下来要做盘坐姿势,时宴轻咳一声:“喜欢跪就跪着。” 时白露坐下来揉着膝盖,冷不防被时宴剜了一眼,她声音怯怯却眼神真挚地说:“儿臣喜欢坐着……” 一本名册户籍被扔到她身侧,时宴拿过她的碗来亲手为她布菜,夹菜时偶尔带着迟疑,但是递到她面前时,碗里装着的却都是她喜欢吃的菜,甚至藕夹肉这种东西是她回楚国以后才喜欢上的,时宴原来平时竟一直记着。时白露敛眉道了声谢,鼻尖不自觉有些发酸。 “户部刚刚呈上来的折子,安思源人还在丽景峰上,携家带眷不好赶路,是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本来那何小小也不是多紧要的事,你知道安思源为什么这么着急吗?” “因为小小的身份……”时白露放下食箸,端坐着看向时宴,“可是母亲,若不是小小告诉我她的身份我也不会这么快知道,她只是个半大孩子,她不会……不会做出那种犯险狂妄的事情。” 时宴摇头,描了一抹淡红色妆容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声音成熟而冷静:“安思源和上次行刺一案的张松涛都是你哥哥派系的人,你可知道?本来行刺那么大的案子我不曾往你哥哥头上想过,只是自从你回来以后,你哥哥行为举止多有变化,我日久生疑。今天安思源原本好好地在丽景峰上踏春游玩,怎么突然呈了这折子和名册户籍,他人不在楚京,与谁通风合流自是一目了然。” “母亲的意思是……哥哥是为我着想,怕我被小小利用伤害吗?”见时宴又摇头,时白露皱眉苦思,不得其解,又问,“那是为什么?哥哥总不能是故意针对我吧,这有什么值得做的?” 时宴从她的眸子里瞧不见半点杂念,那瞳孔里映着的只有自己的倒影,可她看不见的是时白露藏在案桌底下掐得发疼的手心。“小露,你与你哥哥小时候虽然没有同小兮一般玩得畅快,也没有同舒瑜一般合缘,但是小兮她们闯祸时,大多是你和他帮着担的罪责,他温顺听话,我打他比不得打你,他见你受不住了也不求饶经常为你受杖……” “母亲……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吧。”说得再多,也不过是陈年旧事,于她而言,如翻烂了的野史书册,留的个压箱底便是最好的下场。激荡不了她心里的半点涟漪,都如一个个巨石般沉入湖底,闷响都来不及发出,受了水力便轻悄悄地落在那湖底的淤泥上,只待水浪冲刷腐蚀,水草繁茂掩盖。多年之后,谁会识得。 “他坐惯了太子的位置,你来了,他并不习惯,且自心慌。你懂吗?” 时白露的手指凉了半截,她勉强扯出一个还不算难看的笑容,却不知这笑容合带着她的话如春寒时日落在时宴身上的纷纷细雨。“儿臣从九年前踏出楚京城门那刻就懂了。”时宴一直循循善诱,她怎么会不懂。从自己被挑选出来送到宋国那日起,时宴的心里就做了抉择,即便时白禹能力不足心胸狭隘又如何,怎么都要比自己这个天生不合眼缘还命数不好的女儿强上很多吧。 天色渐渐暗了,宫女进来掌灯,传膳太监见她二人僵持许久,桌案上的菜肴都已经放凉了,时白露手里还拿着食箸,可也不见夹菜,于是不知是不是该撤,只得站在一旁静候。 好不容易见着她夹了藕夹肉,传膳太监忙抢上前说:“殿下,菜已凉了,奴才叫人再换新的来。” 时白露放下食箸,淡淡说了声:“不必了,我没胃口。”又看向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时宴,“母亲若是也吃好了,就撤了食案吧。” “撤了吧。再叫御膳房端一碗清淡些的粥来,你就算没胃口也不能什么都不吃,跟我怄气也得有力气了再折腾。” 见她掸掸锦袍,起身欲走。时白露忙急急唤道:“母亲……小小她……” 时宴闻声止步,低头看她,不知是明弱不定的烛火的缘故还是为何,时白露觉得时宴眼睛有些湿润了。“你若当真喜欢那个小女孩,我再下令拿她,你岂不是更恨我怨我。罢了,你觉得安全就留在身边吧,我不过问。” “母亲……”时宴看着她膝行到自己脚下,轻轻抱住自己的双腿,将小脸贴在衣袍上,自鼻息间发出一句几不可闻的话来,“谢谢……娘亲……”时宴感觉到心里如针扎般刺痛,方才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涌了出来,她扭头到一侧,仰头深深呼吸了一番,又压制下了。 “既然谢我,那今晚就留在宫里陪我可好。”虽是问句,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儿臣可以说不好吗?”时白露的内心是拒绝的,因为她现在心绪难平,她听时宴说知道自己恨她、怨她的时候心里除了酸楚以外竟还有些释怀,但是这还远远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她不能,不能再任由自己沉醉于时宴三言两语的好意中。 时宴点头:“自是可以,不过……”她指着地上之前被时白露搁置了的藤条,嘴角轻挑,“你若是今晚上不陪我,我心里不痛快,可是要发泄一番的。” 威胁,□□裸的威胁,还什么心里不痛快,一国之君,三个孩子的母亲,哪里有这么孩子气的。时白露看着那藤条就皮肉发紧,不情愿却也没出息地认栽了。当然,如果她知道时宴今天的意思是要和她共睡一榻的话,她宁愿挨一顿藤条。 延福宫。 时宴端着药碗,轻柔地往时白露青紫的膝盖上抹消肿化瘀的药膏,眼角眉梢温柔得不像话,若不是膝盖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时白露大抵会觉得这是幻象,是梦境。 膝盖没有肿多少,只是两边于一片青紫中各自有一小团暗黑,瞧着有些瘆人,问了御医说是跪得太久,又突然受到压迫所致。 “罚跪也和挨打似的,平时转得飞快的脑子搁这种时候都跟锈钝了似的。”时宴作势要敲打她,见她缩肩捂头,笑着将她揽到怀里,揉着她脑袋,“我可不打头,越打怕是要越发笨了。夜深了,睡下吧。” “是,儿臣告退。”时白露以为自己和往常一样要去隔壁的寝宫住一宿,只是来这儿陪时宴说说话的,从时宴温香的怀里带着些许留恋地挣脱开来。 “退?退去哪儿,衣服褪了,到榻上来。”时宴说着,屏退了内侍,自己褪了外袍,一边脱去靴袜一边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挨墙睡,现在还喜欢吗?”时宴与时白露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母女同睡一榻,她都是挨着墙。 “母……母亲……我……我还是回去睡吧……”时白露说着就站起身来。 “嗯?”时宴摘了发簪,一头黑发披散开来,和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褪去了些许平日里的不近人情和王者不怒自威的风范,只是她这句反问的语气,听来就不怎么友好了。 “母亲……您平日操劳,我还是不打扰您……啊——”时白露觉得,下次她一定,一定要少说话,先跑路,才不会每次都被时宴轻而易举地拉到腿上趴着,实在羞耻。 时宴撩开她的衣袍,一连十下巴掌打在臀峰处,整个屋子里只听见清脆的巴掌声在回响,时白露默默把头埋着,低地不能更低。 “操劳政事都不如捯饬你辛苦,若不是懒得让人再去取藤条。我这会儿可是怒气未消,你自己心里打量打量。”话虽然说得强硬,但是她手上却一直轻柔揉着,即使不过一点温热。 左右,左右今晚是出不去了。时白露闷闷地应了声:“儿臣不闹了,儿臣和母亲一起睡。” “啪——”时宴一记十分力道的手板又敲在臀肉上,这下来得突然,时白露不禁低低喊了声,还要伸手去摸,却被时宴打了下来。“什么语气,和我一起睡还是惩罚了?以为谁都能和我一起同榻入睡吗?” “还想挨打吗?”时白露摇头。 时宴扶着她站起来,自己睡到了床榻的外沿。时白露揉了揉身后,而后脱了外袍和鞋袜,吹灭最后一盏搁在床边的蜡烛。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床榻内侧,睡了下去。本来她有些许不自然,一直看着帐顶,迟迟不能入睡。后来时宴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她惴惴不安地凑到时宴脸前,顿了半晌,又伸出手在时宴脸前晃了几下,见时宴确实睡稳了。她才鼓起勇气蜻蜓点水般在时宴脸颊上留了一个吻,而后快速钻进被子里做鸵鸟状,耳垂带了点浅粉色。她以为时宴睡着了不会知道,可惜她忘了擦掉自己的唇脂。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我不是亲妈,下次直接上钉板︿( ̄︶ ̄)︿ ☆、第 36 章 楚京三月,草长莺飞。岸芷汀兰,桃花流水。 京郊一处平坦辽阔的平原,一望无际的是没过马蹄长势旺盛的马草,风吹浮动晨露,新鲜湿润之感扑面而来。 “姐姐,快来快来!”远处一个上下窜动的淡粉色圆点,声音兴奋而着急,天上那只宽大的五彩纸鸢没了风力,摇摇晃晃地蔫了下来。 盘坐在地上的舒瑜正往地上铺着的油纸布四角放置防风的石块,见时白露看着叠桌上的攒盒迟迟不肯挪步,摇头无奈笑着打开了其中一层,拿了一叠糟鹅胗掌和银鱼鲊出来,而后夹了一块银鱼鲊塞进她嘴里:“你快去,小兮她们该等急了。” 银鱼鲊咸度适中,还带着香脆口感,时白露一边点头一边连吃了四五只。马蹄声徐徐而来,她才拍拍手上碎屑,接过侍卫手里的缰绳,轻巧的翻身上马,白靴上沾了些许泥土。“我可不是贪吃,我是在等马牵过来,你身体不适就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已命人来烧炭火了。” 其实不过数百米的距离。清风吹过,舒瑜拢了拢衣领,淡淡笑道:“莫要狡辩,贪吃犯懒,区别尔尔。” 时白露语塞,偏偏时白兮的声音又传过来了,她不由得扬鞭一挥,纵马而去。 身形瘦弱的何小小蹲在时白兮身旁,她穿着鹅黄色的曲裾,背着和煦的光影呆呆看着自己手上细小、制式简单,颜色泛黄的纸鸢,她想起去年踏春时候爹爹和娘亲特意停了广兴楼的业务,带她和哥哥姐姐们去了并州,那里是纸鸢的故乡。爹爹带着她,一起做了这只纸鸢,而今年踏春,纸鸢还在,爹爹却没了…… 一颗颗小豆豆从眼眶里冒出,晕花了纸鸢上的墨迹。 “姐,过来啊,你看我的纸鸢为什么飞不高呀?”何小小闻声忙低头擦干了眼泪,吸了吸鼻子,还没等她站起来,身后的人一把把她抱到怀里,腾出手来捏了捏她脸蛋,声音轻柔而温暖:“草堆里都是露水,衣角都浸湿了,今天不在这儿过夜,我和你舒瑜姐姐可没给你备置换洗衣服,当心着凉。” 时白兮见状,扔掉手里的风筝线,抢到时白露面前,叉腰跺脚:“我吃醋了!”她嘟着嘴生气,额前刘海被自己吹得向上翻动,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时白兮本来瘦弱,比时白露小了两岁,矮了半个脑袋,又兼着她涉世甚浅,言行举止但凭心意,若在平日里时白露必定当成孩子宠着。只是当下,她怀里正抱着个真正的孩子。 “姐姐……我……”何小小怕她为难,小手推了推,想要跳下来。 时白露将她抱得更紧了,声音故意提高:“没事,你小兮姐姐经常吃醋,无醋不欢。”何小小扑哧一笑,露出了好看的笑容。时白露心里稍稍安心了,自从那日和她爹爹相聚以后,何小小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饭也吃得少了,何元白伏法当天更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只能隔着木门听见啜泣声。今天适逢久居深宫的时白兮求了恩准,可以出宫游玩,时白露便带着何小小一起来了,散散心也是好的。 “姐……”时白兮眉头都快皱成川字了,她一脸哀怨的模样倒真不像装的了。 将何小小放了下来,时白露拍拍小孩的脑袋,而后走到时白兮身前,故作正经地指着地上的风筝线说:“小时候我不是教会你了吗?怎么大了又给忘了,实在该打。”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毫无遮蔽物的四周传荡开来,时白兮脸霎时由白变青,又由青转红,她用手挡住屁股,横眉怒对时白露:“你……” “你什么你,叫姐姐。”时白露偷笑着拿开她的手,又轻轻拍了一下,出奇地时白兮竟然不躲,也不反抗,时白露觉得不对了,低头一看,那孩子竟然泛了泪花。 “……怎么了?打疼了?”时白露觉得自己五分力都没用到,可也只好揽着她到怀里,伸手过去细细揉着,“打疼了你不会说吗,好好地哭什么,平时不是霸道得很吗?” 肩头传来一阵细微持久的疼痛,何小小就要跑过来拦阻,时白露冲她摇摇头,默默忍着。时白兮就是这样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他们三人的父亲也就是时宴的夫君死了。她自小是个药罐子,被时宴宠着护着,没吃过苦,不懂人情世故,很多时候除了对时宴以外,都不知道怎么比较合适的去表达爱和厌恶甚至别的一些情感。 感觉到时白兮捏着自己手臂的力度渐渐轻了,也不再咬着自己肩膀了。时白露轻柔地抬起时白兮的头,用指侧帮她擦拭了眼泪,苦笑着:“可是解气了?” 时白兮哼了一声不说话,水灵灵的眼睛悄悄瞧着那被自己啃咬过的肩头,白衫沁出些许血迹,印在水墨山峦上,像独开一支的腊梅。 “教我。”时白露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风筝线,矮身对着一直紧紧拿着小纸鸢的何小小,调皮神色突显:“我和你小兮姐姐放那只大的,你放小的。看谁飞得高,飞得远。输了的话待会儿回小瑜姐姐那里去不能吃好吃的小食。” 自远处天边升起两只一大一小的纸鸢,白色的风筝线融进淡蓝色的苍穹中,渐高了,愈远了,像背起那橘色的日轮,不知去向何方。站在数百米外远眺着玩耍着的三人,舒瑜不知道为何,心中生出这种凄凉之感。 太子府。 议事厅内只相对而坐着两个人,一个人是时白禹,而另一个人却是吐火勃。 “将军只需在春蒐时激我妹妹出来比试即可。” 吐火勃是个直性子,当即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们南楚都是些文弱书生,别说我燕国,就是我吐火勃一个人,亲率十万铁骑就可以踏平你们的帝都!”自从上次和边薇在安民桥激斗以至被她扔到河里丢尽了脸面以来,吐火勃心里一直不舒坦,虽说后来边薇挨了军棍还到他府上赔罪,但是他怒气不减反增,若不是得了命令必须看完春蒐再走,他现在恐怕已经拍屁股走人了,回去就得说服二王子攻打南楚。论起原因嘛,其一,在他北燕,像边薇这样的人至少该打得半死吊在城墙上示众几天,南楚重礼是南楚的事,他吐火勃可不吃这套。其二,虽说边薇受罚,但是他又好到哪里去,被时宴召见说了几句威胁的话,随后就被眼前这所谓的太子殿下劝说着安安静静困在府里,真是快把他憋死了。 时白禹闻言脸色微变,但还是忍了下来,他给吐火勃倒了杯酒,笑容堆满脸颊:“瞧将军这话说的,帮我不也是帮你们二王子吗?当初约好的,将军总不能这么快就抛诸脑后了吧?将军放心,若我将来得了宝座,必定把边薇给你,随你处置。” 吐火勃哪里习惯这么小的酒杯,推开他递来的酒杯,拿过酒壶对着嘴就是一阵猛灌,直喝得壶底见空了才往桌上一砸,声音浑厚硬朗:“好!那臭婆娘,三番两次让我难堪,等我逮到她,一定往死里弄!”说罢,他看向时白禹,嘲讽的笑了一声,“才快一年没见,你的态度怎么变得如此之快。我是个大粗人,但是记性不赖,我可是记得当初你和我家王子谈判约定时犹犹豫豫,跟个姑娘似的,怎么现在这么决绝了?” 他对时白禹向来不尊敬,喊一声太子就算心情好了,只是此刻话语里有些字眼着实刺耳得很。时白禹有事求于他,只得忍着,勃颈处甚至有些青筋暴露,只是嘴上仍然语气不变:“时势有变,我不得已而为之。你家二王子不也如此吗,此刻燕国为了争这大汗位置斗得已经水深火热了吧。” “哼!”吐火勃拍桌而起,“我家王子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曾以数千骑兵周旋于两万大军之间而不败,岂是那个自小养尊处优的破败儿可比的!这大汗位置只会是我家王子的!”他说着朝时白禹斜睨了一眼,“就算我北燕内乱,对付你们南楚还是绰绰有余的,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做我们的内应。” 他见时白禹颇为乖顺地点头,才重新坐下来,脑子里细细想了想他刚才说的话,又忆起在京城游走时听到的些许流言,于是哈哈大笑:“你莫不是怕那个女娃子夺了你的位置?就是我到京城那天站在你旁边那个看起来连刀斧都拿不动的豆芽菜儿?你也是太过胆小了,本来王位传给女人就有许多不合适的道理,更何况是这自小不被时宴待见的女儿。” “将军不知,自她回楚国以来,我娘态度有变,对她越发好了,连视若珍宝的匕首都赐给她,刑部尚书的人选也不再听我意见,反而择了我妹妹推荐的人,我实在……”说到此处,忽闻屋外传来通报声:“吏部尚书舒铮到访。” 时白禹有些慌乱的掸了掸衣袍,整整冠帽,低声说了句:“总之,春蒐日还望将军多多帮忙。不过互惠互利之事,各取所需。” 却说舒铮进得府内,径直朝议事厅走去,哪知竟在门口被小厮拦着了,说时白禹在与人商谈要事,不可打扰。正自纳闷间,吐火勃推门而出,看也不看舒铮一眼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舒铮褐色的眼眸里闪过几丝异色。 ☆、第 37 章 京郊猎场。 时白露拿着匕首往表皮金黄,油水滴进火里发出刺啦刺啦声音的羊肉上刀了一小片,递给边薇:“姐姐试试,加了燕地的香料。” 边薇从军许久,也不拘礼,直接拿手捏了羊肉的一角便吃进了嘴里,虽然营地简陋,比不得宫里工序繁杂的烧烤流程,但是这直接架在柴火上烤就的羊肉却别有一番风味。 纤指翻弄间,刀鞘露出些许,边薇不禁惊道:“你竟然拿这么好的匕首片羊肉?” 时白露不以为然地看了手里的七珠双刃匕一眼:“再好不也是个匕首吗,不能物尽其用岂不是亏待?”这话是说得没错,只是却不是边薇能够理解的。要知道这匕首时宴是多宝贝,许多人想求都求不到,可到了眼前这小祖宗手里,却如一般的刀剑无甚区别。 “姐姐的伤可是大好了?边江哥哥之后还有为难你吗?”她借着匕首锋利,拿过身旁太监手上端着的玉盘,不一会儿便片了满满的一碟,摆放整齐自然。 大千世界,路人过客,点头之交,萍水相逢,青梅竹马,交心挚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各有不同。而时白露和边薇大抵是传说中不打不相识的那类,因争执打闹而相识,因缘际会而深交,相处下来却觉得趣味相投,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遗憾。 “不过一百军棍罢了,我只是太久没挨军棍那日才晕了过去,哥哥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那日之后常常在我房门前踱步,欲言又止的模样真是想起来就好笑。”边薇说着“叮——”地一声拔出腰际佩刀,“第一次见面那天,你见我是个女人便粗心大意了,今天再来比试一场如何?”边江曾与她说过,时白露掩藏了自己实力,若是别人说的边薇可能不信,可是边江习武多年,阅人无数,不可能会错。边薇本来不是好斗的人,只是与时白露交好以后,便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一直想真正与她切磋一番。 身后窸窣声音踏来,时白露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好”字收了回去,只拿过毛巾将匕首擦干净,收回刀鞘,插在腰带上。 “边副将军。”来人是身着蓝色锦缎衫衣的清瘦少年,边薇和时白露都在此处,他先朝边薇作揖已是失礼,之后更是轻摇折扇走到时白露面前,冷笑一声:“啧啧啧啧,原来我那日竟还看走眼了。也是,生的这般相貌的人怎么会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少爷,真是浪费了一副好皮相。” “林以安,休得无礼。”边薇不知他二人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只是现在身边候着一堆侍卫和太监,若是被哪个有心之人听了去…… “这般相貌?什么相貌。”时白露说着朝林以安走近几步,直凑到他跟前,微微抬头浅笑,声音勾人,“我素闻永兴候家的小少爷爱美色,不过只爱娈童,莫非那日有心于我,现在看见我是个女人,就恶语相向了?” “哼!世间美好事物我一概喜欢,男女又有何区别。倒是那日明月楼殿下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大失所望,皇室宗亲尚且如此,还能指望何人振兴南楚。” “哦?那敢问不是皇室宗亲的你,难道做了什么忠君报国为民除害的事吗,不过言语上趁些能,装得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其实不过彼此彼此。” “我……”林以安愤然开口,却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憋的脸颊通红。他从小虽然生长在风花雪月之地,但是母亲却一直以官宦人家子弟的要求教养于他,教他要怀一颗正直良善的心,不要学他父亲碌碌无为只顾自己享乐。可他自从来了楚京,父亲只一味拿金钱补偿于他,说什么爵位世袭,他不需要那样拼命念书为朝廷排忧解难也能享一世富贵荣华。 擂鼓声响,号角连营。 时白露不再看他,朝边薇说道:“演练要开始了,姐姐我们走吧。” 随着一声轰天巨炮,手持红蓝黄三色旌旗的三列数千骑兵呈奔腾之势朝刚刚解了束缚自由地在草原上、苍穹中雀跃翱翔的飞禽走兽扑将而去,他们不仅要善骑射,更要与别人争抢为数不多的鸟兽,即便射杀了,没有亲自将鸟兽带到演练场就不算赢。而且因着是春蒐,万物繁衍之日,被放出来等待捕杀的鸟兽数量并不多。 时宴坐在高台上看着一个又一个将士手里提着奄奄一息的鸟兽下马领赏,而与她一齐在台上观看的人却是神情各异。 “薇儿若是想去,就去吧。”时宴瞧见那孩子穿着一身盔甲,倒是衬得人壮实不少。许是怕了,乖乖站在边江身边,不住地探头眺望,摩拳擦掌,几次都看向边江,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看我做什么,陛下让你去你就去。”边江语气生硬地说着,却在她拿了弓箭准备跳下高台时拉住她,轻咳一声说,“射了麋鹿回来陛下会赏一窖好酒,去射麋鹿。” 边薇朗声大笑,难得大胆地拍了边江肩膀一下:“好啦,我知道你是酒鬼,我会帮你赢来的,不用谢。”边江脸色顿时黑成一块煤炭。 一炷香时间已过,三列大军按时回来整装完毕。骑着一匹高大黑马的边薇朝边江高兴地炫耀着手里提着的一头麋鹿,阳光明媚,衬得她纵使身穿铠甲也暖洋洋的,让人挪不开眼,边江曲起左手大拇指,朝她默默比了一个。 “禀报陛下,此次围猎共猎杀得各类飞禽走兽三百四十三头,有六百五十七头在围猎中逃出。除去已经毙命的两百余头以外,其余都交由兽医处理,放回山林。” 吐火勃闻言嗤笑一声,戴着皮套的手指着底下的一众将士:“楚王陛下,你手下这群莫不是废物?一千头动物就猎回了三百头,这种架势若在我燕国可是要立地斩杀那些空手而归的人,粮食有限,可不是用来养白食的。” 时宴脸色自然,瞧不见一丝愠怒之色,她点点头:“将军所言甚是,来人,把空手而归的人一律拉下去杖责一百。” “陛下……”边薇下马单膝跪地想要求情,却被时白露和边江用眼神制止了。 时宴掀开茶水盖子,轻轻吹开漂浮在上面的几片暗绿茶叶,泛起层层涟漪的水面上倒映着,是她如海底深渊般不可揣测的眸子。“吐火将军可还喜欢这样的演练?” 吐火勃摆手,轻蔑一笑:“一群小喽啰实在稀松平常,没什么可看的。”他看向时白露,“我听说二公主曾在宋国待了九年,那里也是个马上耍刀弄枪论生死的地方,不知道二公主是否在宋国得了些许浸染,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时宴握着茶盏的骨节泛白,站在末尾的林以安也不由朝时白露看去。吐火勃这句话当真是放肆得很,大放厥词轻视楚国兵力还是其次,可还当众提及了时白露曾经的质子身份,无论如何,时白露是楚王时宴的女儿,就等于是楚国的颜面,担着质子的身份怎么说都不是件光彩的事。 时白露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她捏了捏手腕,朝吐火勃走去,背手问道:“宋人好武与我何干,只是吐火将军盛情难却,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也只好陪你玩一玩了。”她转身单膝跪地,作揖恭敬,“还请母亲准许。” “陛下,二公主并不善骑射,不如由我代为比试,以尽将军之兴吧。”一身银甲的边江忙出列说道。 “呵,不善骑射,那还做什么公主!我北燕就算是个半个孩子也能弯弓射雕,怎么你们楚国人就这么金贵,什么都做不了,难道还要我迁就于她一个女流之辈比绣花缝布吗!” “砰——”边薇脚踏马背平稳地落在高台之上,与吐火勃对峙,英挺的眉毛微微皱着。“吐火勃,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要想比试我来与你比试,一定打得你落花流水!” “行了,不要吵了。”时宴平淡如水的声音此刻却像一记重锤一般敲在高台上的众人心里,一直暗暗看好戏的时白禹有些期待的看向自己的母亲,只见她走下来,一身明黄色耀得人睁不开眼,长身玉立,气度华然。 “不过是一场小比试,有什么值得推脱的。”她倾下身子,把跪在地上的时白露扶了起来,“你以前不是说你不喜欢舞文弄墨吗,那今天倒是让我瞧瞧这舞刀弄枪的功夫如何 。” 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含着太多情愫,一点点爱怜,一点点担忧,一点点内疚……还有期盼? “若是赢了可有奖赏?”鬼使神差般,时白露脱口而出。 时宴点头微笑:“有。” “……若是输了呢?”时宴蹙眉,想了一会儿,凑到她耳边,吐气如兰,弄得她痒痒的。“赏一顿板子。”时白露闻言腹诽,这也算赏? 两人两骑站在围猎的□□之上,青海骢显得有些焦躁,在原地来回走动嘶鸣。身穿白衣的时白露弯下腰来拍了拍青海骢的脑袋,在它耳边轻轻说着:“乖,我知道你饿了,等解决旁边这个胖子,我回来就喂你吃饭。” 吐火勃看着眼前正在被刀割断脖颈束缚绳索的麋鹿,冷哼一声:“小女娃子,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待会儿我就让你跪下喊爷爷!” 站在高台上的时宴看着时白露的背影,不禁生出时光流逝,白驹过隙之感,眼前好像忽然变成了楚京城门,她将那个自小爱洁、好穿白衣的半大孩子亲自抱上马,小小的鹿皮短靴只能勉强勾住马镫,薄扇般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着,她记得临行前,小露一直缠着她。 她说,娘,我怕黑,夜里你会来接我对吗? 她说,娘,我看书上说宋国多风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一定要来接我呀。 她说,娘,我要是想你了,就会喊你的,人家说千里传音,你要是听见了一定要回答我啊。 时宴记得,她还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她的。 “好,再过不久娘一定来接你。” “不久是多久?”墨黑瞳孔里有不解,有不安。 “……三千六百五十日,天一黑一亮就是一日,很快的,小露不怕。” “砰——!”一声炮响,两匹马不分先后地冲了出去。 ☆、第 38 章 青海骢脚力上乘,时白露却故意行在吐火勃身后。茫茫草原,不过一会儿工夫,那已被圈困多日不得见光的麋鹿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宋国少有麋鹿这种东西,是以她并不熟悉它的习性。 草丛窜动发出声响,时白露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射了出去,听得一声吱呀惨叫,她欣喜过望快马直奔,到了地方却见到只是一只野兔,她提着兔子耳朵唉声叹气了一番,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之后,果然再瞧不见吐火勃身影。 她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谁说吐火勃只是个好用武力的大老粗了,之前知道自己在跟着他寻麋鹿踪迹,所以到处乱跑,这下逮着个机会,把她甩走了,必定直奔目标去了。 从怀里取出一个细小的药瓶,打开瓶塞,一股怡人清香袭入鼻内,嗅觉顿时敏锐了不少。她轻轻挥了一记马鞭,来到之前与他分散的地方,他身上的羊膻味道愈渐明朗,再循着被马蹄碾过的马草痕迹,何愁找不到他。 鹿鸣呦呦,带着慌乱无措。吐火勃纵马追着,眯着眼睛弯弓瞄准那只做了标记的麋鹿,“咻——”地一声,箭矢夹着风声朝麋鹿飞去,却在离麋鹿只差半米的距离被一只横空出现的箭矢射中了,断裂成两截,如没了羽翼的小鸟一般跌落在地。 只在吐火勃望着来人惊诧的片刻间,时白露又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矢,一边纵马驰骋一边瞄准麋鹿,在离麋鹿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突然转身,朝正快马扬鞭追逐的吐火勃射了一箭,那箭矢来势凛冽凶猛,快地惊人,不过转瞬时间就飞到吐火勃眼前,他忙拉着马头侧身躲过,脊背上不禁冷汗涔涔。 “小女娃子,倒是爷爷我小瞧你了。”吐火勃咬牙从箭筒的夹层里取出两支箭矢,一支稍短,一支略长,他将弓弦弯到极致,顺着风势射将出去,只见两支箭竟然在途中分了方向,短的那支朝麋鹿飞去,而长的那支竟然直指时白露—— 箭在弦上的时白露感觉到风声席卷而来,她看着还兀自在逃命的麋鹿,和那已经趋近麋鹿皮毛的短箭,毫不迟疑,她射出了那支将短箭截断在距离胜利一步之遥的路上,并且穿透了麋鹿皮肉的箭矢,麋鹿惨叫了一声,哀怨地倒在了地上,猎场四周候着的侍卫兴奋地跑了过来,将麋鹿用绳索套上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与此同时的是手腕袭来的疼痛,她没有穿盔甲,手腕自然也是空空如也没有防具,吐火勃那支长箭差点就洞穿了她的腕骨,血流如注。忍着剧痛将箭矢拔出,箭头却还深深嵌在里面。时白露单手牵着缰绳驱马走向脸色极差的吐火勃前面,将断矢往地上一扔,她说:“知道我为什么拼着受伤也要在你之前射中麋鹿吗?”她此刻唇色发白,脸也渐渐没了血色,大颗大颗的汗珠还不待沁满额头就直往下掉,腕骨处的血也是不见停止,把下方一块草坪都染红了。 吐火勃冷哼一声:“因为你想赢。”他失算了,他总算知道时白禹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眼前这个女人,真的不可大意。 时白露摇头,她似乎疼得厉害,倒吸了几口凉气,眉毛紧锁,声音也虚弱下来:“属于我南楚的东西,即便是区区麋鹿,你碰了我都嫌脏。” 吐火勃哈哈大笑,他看向正被侍卫拖着走的麋鹿扬鞭一挥,冷声说道:“嫌脏?别说麋鹿,便是你南楚,迟早也是我北燕的囊中之物!更何况,你以为你现在就算赢了吗!”他冲到侍卫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挥刀砍断侍卫手中的绳索,下马轻轻点地便将麋鹿拉到马背上。 看着如此卑劣行径的吐火勃,时白露也不是没有做过设想和防备,只是她现在有些力不从心,伤着的是右手,她并不是左撇子。腕骨处的伤口渐渐止了血,疼痛已然麻木,只是她明显感觉得到的是体力的流逝,必须速战速决! 耳后马蹄声忽至,吐火勃侧目一看,怒骂了一声:“疯子!”他拿出弓箭,一连射了五六支箭矢,都被她轻巧地躲过,人眨眼间就到了跟前。她眼底有颗痣,刚刚抹汗的时候沾了血迹,此刻像一滴朱砂,穿着一身白衣似雪,像来索命的白无常。 “到此为止了。”她右手拔出腰间的七珠双刃匕,太阳光芒射在白亮的刀身上,一时晃得吐火勃眼睛睁不开。“啊——!”一声惨叫,吐火勃的左腿被锋利的匕首扎在了马背上,座下的马儿一声嘶鸣,双足高高抬起,更加扯裂了吐火勃与马背深深相连的伤势,不过马后的麋鹿倒是被颠落下来。 时白露想下马去将它拉到青海骢的后头驮着,一只脚刚刚点地,差点就跌了下去,她单手撑着地面休息了一会儿,见吐火勃正在拔出匕首,只好摇摇沉重的脑袋,使出全身力气将麋鹿拖到了青海骢上面。 一炷香时间早就过了,没有任何人回来。 高台之上,时宴手心里都是汗。她越想越觉得心神难安,吐火勃那样的人,求胜心太过强烈,做事又不把她放在眼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边江边薇两兄妹刚刚已经得了她的命令出去寻人了。 林以安也是站起身来不住地来回踱步,翘首以盼。虽然时白露和他有过几次冲突,但是怎么说她也是楚国的公主,看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赢了是侥幸,若是输了,伤着哪儿了——他看向已经坐不住,下得高台的时宴,若是因着这个名头,两国交战,只怕生灵涂炭在所难免。 “备马!”时宴快步走下高台,挥袖喝道。 一阵缓慢的马蹄声徐来——半条手臂沾满血迹的时白露骑着青海骢出乎意料的先行到了,她看见时宴了,时宴就在百米之外等她,如多少次梦境里的一般,穿着龙袍踏着长靴,丹凤眼大多数时候都如寒潭般又冰冷清澈又黑不可测,只是梦里的时宴,眉眼里都含着笑,温柔和煦,像冬日里的一抹阳光,对,就像现在十米开外的时宴一样,一模一样。 时宴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孩子滚下马来,她忙跑上前去抱住她。时白露眼神涣散,很艰难地支撑着,像孩子一样笑着,她抱住时宴,轻轻说着:“娘,你来接我了,真好,真好……” “御医御医!”时宴摸到了她的身体,冰凉的,看到了她还嵌着箭头的手腕,感觉到了她流淌下来的泪水。时宴慌了,抱着时白露大声呼喝着,全然没有平日里沉着冷静的气质。 时白禹一眼便瞧见了青海骢驮着的麋鹿,他冷哼一声,眸子里都是杀意。他原本以为,凭借吐火勃的身手赢时白露是轻而易举,那么他就可以在他二人比试结束之后佯装略胜吐火勃,谁曾想……而林以安此刻倒是有些对时白露刮目相看了,他真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赢,还是拼着受伤而赢的。 龙帐内。 御医拿着匕首和药箱为难地看向了时宴。 “拔。” “疼……”时白露煞白小脸上的一双桃花眼可怜巴巴地朝时宴眨着,时宴挪近几步,轻轻抱上她,言语轻柔地哄着:“疼也要拔,不拔你难道要带着箭头过一辈子吗?” “可是都嵌进骨头里了……”时宴大手将她脑袋扳过来,继续哄着:“不看着就少疼一些,小露乖。”怀里的小孩默默点头,时宴朝御医使了个眼色。 御医是常随军打仗的,处理这种箭伤本来很是得心应手,只是这次换成了时白露他就有些心慌了,额头上细汗密布,将匕首凑到烛火上烧烫了而后淋上烈酒,颤抖着手将腕骨箭头周边的腐肉一一剜掉。 时白露当真疼得厉害,她虽然能忍,但是也有个极限。若不是时宴抱着她,她现在一定又在咬虎口了,于是只能磨碎了牙忍着,在低头的一瞬间,她看到了时宴腰际系着的香囊,她顿时忘了痛,难怪凑这么近也嗅不到时宴身上的香味,芍姨当真没骗她,时宴真的会把这个破烂不堪没了效用的香囊戴在身上。 “轻些,她痛了。”时宴听到时白露磨牙的声音越发大了,揪着她衣角的力气也变大了,于是朝御医淡淡看了一眼。 腐肉剜掉之后,匕首径直朝箭头直去,御医这下不敢耽搁了,剜出些许缝隙之后,他便左右旋转着将箭头磨了出来,这个过程即便他再小心,也会撕裂摩擦到周围的皮肉。“呃……”时白露真的恨不得立时晕厥在此处,她不敢掐时宴,唇瓣都被咬得裂开了几条血缝,好不容易,那箭头终于在她快被疼死的时候被拔了出来。 撒上上好的上药,缠了纱布绷带,御医正要带着医药箱退下去熬药。时宴将他叫住了:“以后可会影响到她习武射箭?” “修养好了必定不会。” 时宴点头,摆摆手令他退下了。 巴掌大小的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时宴叫王芍拿来湿毛巾,帮她细细擦拭,格外地温柔细心。 “母亲,您不赏我吗?” 时宴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比试之前她答应了时白露若她赢了就会赏她。 “想要什么?”她站起身来,将毛巾扔给王芍,脸上浅浅沁着笑意。 时白露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个物事,时宴看了她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她坐回榻上,轻轻敲了敲时白露的脑门:“还想要赏,那日我留你在宫中夜寐,你顺走了我的什么?” “……什么?”眼睛如泉水般透明,时白露是真的想不起来。 “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趁我睡熟了偷偷亲我,嗯?”时宴佯装生气,挑眉问说,“你说说,该怎么办?” 时白露的脸颊霎时像熟透了的苹果一般,红扑扑的,和着浸了血痕的嘴唇,看起来格外讨人喜爱,她放低声音,如小鹿般:“儿臣不知道……”该死,时宴为什么会知道?她非常确定时宴当时睡着了。时白露若是知道时宴第二天起床梳妆时候看见自己脸上有个粉色唇印时心里乐开了花,她必定会恨不得敲碎自己的榆木脑袋。 “自然是偷了什么拿什么还。”时宴说完,不等时白露有所反应就欺身过去,在她微烫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时白露顿时僵在了原地。自她回来后,也常瞧见时白兮和时宴做这种亲昵的举动,只是她们两个本来母女关系就好得不能再好,所以现在轮到了自己,她觉得实在怪异,时宴上次吻她,还是在她要离开楚国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非常正经的吻!强调!一直想要母女cp的筒子们你们别想歪!想歪也可以千万别说出来!上卷至此结束 ☆、第 39 章 “滴答” “滴答”“滴答”—— 水流顺着斑驳墙壁汨汨而下,落在积水凼里发出空灵的脆响,溅起的水珠颗颗飞到躺在地上昏沉睡着的时白露脸上,冰凉的触感渐渐惊醒了她,眼睛慢慢睁开—— 一片黑暗,没有火光,没有日光。四肢发软得厉害,她勉强抬起手腕试探着上下左右摸着,压低了声音轻声唤道:“小瑜?小兮?小小?”死一般的寂静,还萦绕在周身淡淡的迷迭香味道将她拉回到了最近的记忆里。 时宴照例的六月南巡,一路行至青州。城中来了个会变蝴蝶的戏人,每月只表演一次,而她们正好错过了当月的那次表演,小小和小兮好奇得厉害,时白露和舒瑜便去亲自寻了这位戏人,她戴着半边银色面具,声音魅惑而清逸,说要看也可以,三日之后冷蝶山亥时,过时不候。本来这个要求颇有些怪异,时白露和舒瑜心中有疑虑,可是小小和小兮闹得厉害,于是只好瞒着时宴带着她们二人上了冷蝶山,戏人袖中蝴蝶翩翩飞起的刹那,她们相继倒地昏迷。 “轰隆——”一阵沉闷的震地声响,黑暗中倏然裂出一道光道,时白露不由抬手遮住这对她在黑暗里待久了的眼睛而言有些强烈的刺激,缓和之后再睁开眼睛时,眼前便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起先背着光,后来见他似乎是拿了火折子将周围的烛火点亮,“擦拉”一声,她银色的面具在灯火通明的刹那撞进了时白露眼里,这个女人正是青州城里那个会变蝴蝶的戏人,时白露没有表现出吃惊,她默默看着这个女人缓步向她走来。 “到底有些底子,四个人中,给你下的迷药最多,你倒先醒了过来。”女人蹲下来,捏起了时白露的下巴,视线停留在她眼底的泪痣上,“小露,因着这颗痣,时宴没少为难你吧?她那样的人,暴虐成性,想想也不会让你好过……” “你是谁?”没等她说完话,时白露轻喘着气用力推开了她的手,用力咬着下唇,迷迭香残余的药效还是如此剧烈,她必须借着疼痛才能保持足够的清醒。 “哈哈哈——”女人放肆地大笑,笑得面具里镂空而漏出的两只柳叶般的细长眼睛都润起了水露,“我是谁?”她突然发狠又重新捏住时白露的下巴,力气大得仿若要将它捏碎一般,“等时宴死的那天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谁。” 时白露疼得牙齿上下打颤,本来她浑身无力,可是听到这句话之后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抓过女人的手出其不意地反擒住,掐着她的手骨直往后扳,只这一点点动作就把她满头的汗给逼了出来,她冷冷看着女人,声音却不自觉地发抖:“时宴不会死!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腕骨断裂的声音,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时白露惨叫出声,她这点力气不过强弩之末。 女人轻蔑一笑,轻轻放开时白露的手腕,任它如一根断木一般砸在地上,看着时白露左手握着已经被她捏断的右手腕骨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发丝被汗水浸湿,散落着贴在她白玉一般的脸上,朱唇冷气倒吸不止,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女人连连啧叹几声:“真是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好模样,你何苦说这种惹我生气的话找罪受呢。时宴为什么不会死,她自恃治下安定,出行时就带了边江两兄妹和一百个禁军护卫,本来呢,这点人手也足以护她周全,只是……” 她话语一顿,时白露强打起精神抬眼看她,柳叶眼睛中都是诡计得趁的笑意。时白露冲上前左手揪住她的衣领,桃花眼里灼灼燃烧着的是不灭的怒火:“你把我妹妹怎么了!”舒瑜和小小,甚至她自己都是其次,在她四人中,不,在全天下人中,能牵动时宴神思的只有她精心呵护着的时白兮。 “瞧瞧,瞧瞧,就算是你,都舍不得我动那个病怏怏的小妹妹呢,更何况时宴呢,哈哈哈哈哈——!”女人发狂般笑着,而后一脚踹开了时白露,她捋了捋被时白露揪得皱成一团的衣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捂着腹部一脸痛苦的时白露,“小你其实很疼爱那个妹妹,看来果真不假呢。” 小小……小小…… 时白露趴在地上咳出了好几口鲜血,也不及擦拭,她抬起头来瞪着女人,声音虽然虚弱却不服软:“你对小小用刑?”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6节 “用刑?”女人似乎有些不解她的这句话,反问了一遍。微微偏头,像是在对谁说话,嘴角在暗黄色的火焰光影中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小小,我有对你用刑吗?” 从女人身后缓缓走出一个孩子的身影,轮廓模样在黑暗中渐渐隐出,愈渐清晰了,她半边脸颊藏在黑暗中,半边脸颊衬着幽幽烛光,沉寂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说:“姐姐,我爹爹死了……被你娘……杀的……” 平日里清脆欢愉如银铃般的童声此刻却陌生得不像话,间歇停顿,称呼语句,呼吸声……都像另一个人一样。时白露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只有嘴角残留的血痕还有在发抖肿胀的右手腕骨在昭示着她还活着,她轻轻抬眼看着何小小,看着这个被自己的善意滋养得白净可爱的丫头,看着这个借助他人不设防的好心而潜伏了数月之久不被发现的丫头,她笑了,她不停地轻声笑着,笑声在密闭的石室里沉闷回荡着。 何小小看着时白露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咳血,那笑声与以往她曾听过的时白露的笑声全然不同,嘲讽、哀怨、悲伤、绝望……这些她七岁年纪能够想得到的词都不足以概论,她觉得自己很难受,小小的密室好像连这点声音都容纳不了,四面墙壁和头顶的石板都在挤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逃,她小脚刚往后退便被女人揪住了衣领,那个女人把她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提到时白露面前,女人说:“你和时宴一样,低估了仇恨的持久性和力量,在仇恨面前,爱算什么?” “我妹妹呢,舒瑜呢?”时白露再抬起头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眼睛越过被提在女人面前的何小小,仿若她不存在一般,直直看着女人。 何小小默默低下了头,其实女人力气很大,抓得她很疼,她揪着衣角,把衣角都弄皱了,她莫名地想起放纸鸢的时候她蹲在润满晨露的草丛中,衣角被浸湿了,时白露把她抱起来说这样会着凉的。她记得那样温柔好听的语气和着三月的轻风和春日,是被迫颠沛流离与父母隔绝之后听过最好听的话。 “我就算告诉你了,你又能如何?中了迷迭香,能在短短两日内苏醒恢复神智已经很不错了,你现在浑身乏力,腕骨又断掉了,就靠一只手你能自己逃出去就算厉害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女人似乎觉得手累了,她把何小小放了下来,轻轻拍了拍手,轻松笑着,“时白兮在这儿,时宴会派人来救她的,顺便也会把你搭救出去。” “你其实心里也是盼着时宴死的是吗?你不用这样看我,这样故作姿态的眼神掩盖不了你藏了那么多年快喷薄而发的恨意,反而显得更心虚。你和小小之间的差别其实只是隔了条血缘系脉,在时宴眼里,这条相连的血脉给她带来的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 “你闭嘴……!”时白露猛地冲上前用肩膀将女人推倒,左手死死地掐住女人的脖子,单薄白皙的手暴露着青筋,在噼啪的火盆下呈现出诡异的透明色。“我没有盼她死!从来都没有!她不会死,不会!” “咳咳咳咳咳咳……”女人被她压在地上,脖子被桎梏着动弹不得,她咳了半晌,而后像地鬼修罗般苍白笑着,指了指时白露颤抖不已的唇,“你在怕,你当然不会盼她死。人世间,比死更难熬更可怕的事情多着呢,不是吗?啧啧啧啧,小露,我本来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并不想太过苛待你,只是你着实不可小觑……” “嗯……啊……”女人抓过时白露的左手臂毫不犹疑地反转角度向下弯折,只听见一声脆响,手臂应声折断。时白露痛苦地闷哼一声,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额头落下,眼前起了一片黏稠的水雾。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连小小都怕了呢……”时白露闻言微微扭头看向一直站在旁边观望的何小小,紧紧贴着墙角唇色发白。不过只是一瞬,她冷漠地转过头来,左手臂明朗钻心的疼痛和右手腕骨旧伤未愈又添新痛的苦楚搅得她难以静心思考,体力流逝得越来越快了。 “我会让时宴的死给她女儿上一节终生难忘的课,要做坏人就做到底,不要做个可笑至极的伪善之人。斩草不除根,殃及后代又能怪谁?哈哈哈哈哈哈——”女人仰天长笑,鼻翼上架着的银色面具轻轻颤动着。 她拽着何小小出了石室,机关轮轴声音响动,又还了此地一片寂静。 所幸这个密闭的石室虽然看起来并无通风口,但是既有暗道水流,火盆又还在淡淡燃烧着,况且既然外有机关控制开启关闭,内部不可能没有蹊跷。时白露在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就被疼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里开始有一些江湖的元素,不过不是主旋律,还是以王室为主,另外,你们口中的小萝莉正式黑化了 ☆、第 40 章 手指微动,牵扯了腕骨和手臂的疼痛,石壁缝隙里透出来点点凉风,时白露有些费劲地睁开了厚重的眼皮,石板上浸着的血迹未干,只是由鲜红色变成了暗红色,其上还泛着森森的火光,她用手肘撑着站了起来,迷迭香的后效依然令她不能长久站立,只能靠在墙上,一步一挪地接近火盆,还好,炭火还足,看来离那个疯女人离开没有多久时间。 只是,她不能等,一点一滴的时间在不确定时白兮和舒瑜……还有时宴的安危情况下都是极为宝贵的。那个疯女人前言不搭后语,只能揣测她是想要以时白兮为饵引诱时宴入瓮,只是时白露不确定这个女人是要把时宴引到这里,还是她要时宴派兵出来找时白兮,趁身边没有足够人手方便的时候下手,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气,重新回想之前与疯女人的对话,那个时候因着事态突变她太激动,加上疼痛,没办法仔细思考,就算是疯言疯语,也会漏出蛛丝马迹的。 那个女人叫自己小露……还说时宴暴虐成性,知道时宴最宠爱最在乎的人是时白兮……她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止毫无疑问的都是冲着时宴去的,那么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她很恨时宴,而这种恨意是不会平白无故产生的,她一定对时宴很了解、熟识。她还说时宴自恃治下清明,没有带很多兵卒随行,时白兮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事,最好下手,那么…… 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时白露在揣测笃定了心中猜想之后,开始对石室进行摸索,只是她现在体力虚乏,每每手肘扶墙走上几步之后就要休息。机关无非阴刻阳刻之分,就算再精细巧妙凭触感必定能找到。石室高度不高,但是以她现在的残断胳膊是没办法触及顶端的石板的,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设计石室的人没有把机关暗藏在那么不方便的地方。在细细试探过每一块石板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后,时白露只好将视线挪到石室顶部。 她没办法举高双手一一摸探,只能垫着脚借着越到角落越是昏暗的火光细细察看,眼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顶部就要被瞧了个遍的时候,心里不免起了颓丧之感,这个石室莫非真是能进不能出? 心神恍惚之间,脚下踩到湿滑之处,又无可中介支身之物,她只得咬紧牙关任由自己重重摔倒在地,屁股也不知被摔成了几瓣,真是和平时挨板子没什么两样,偏偏今天还因着嘴欠,啊,不对,因着自己遭了迷迭香体力全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女人扭断了手,连揉一揉抚慰一下屁股都做不到。 正腹诽间,听着耳畔的叮咚滴水声音,心境好像也沉静下来,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忙手肘和腿脚并用地爬去了火盆处,不禁欣喜过望,原来那火盆并不是和普通火盆一样放在地上支着的三角木架之上,它的盆耳弯曲下沿和石室墙壁是隐隐相连着的,先前她站着看不见,现在她在火盆下面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那盆耳处有个细小的凸起。 她站起来慢慢凑近火盆,而后贴着墙壁半蹲下来,扭头看着,用肩膀靠近凸起,这个姿势太过难受,不一会儿便弄得她汗流浃背,而且火盆边缘并不十分光滑,在接近那个凸起的时候,她穿着的轻薄纱衣在被渐渐磨破,忍着皮肉擦裂的痛楚,她把力气都转移到右肩,终于在不懈的努力之下,凸起被按了上去。 声响剧烈,晃动不止,心跳得很厉害,她不敢想,如果从里面开机关会不会触发外面的暗器,如果石室打开了,外面有人守着怎么办,她现在可是谁都打不过。 还好,什么都没有……不,有一个人,一个人影,细小的一个人影,背着光,瞧不仔细。 时白露吞咽了好几下口水,既是害怕又是雨润下干涸的嗓子。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她觉得那个人影有些熟悉,只是她不确定是不是,如果是,她难道是守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如果不是,那她还要干什么…… “姐……”那个人影似乎是见到时白露迟迟不出来,便走了进去,果真是何小小,她走到时白露面前,流露出几分欣喜,很是自然地喊出平日里的称呼,只是时白露没有看她,一眼都没有看她,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从石室走出来,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甬道两边都是大小形态相同的石室,在甬道的尽头处有一个石阶,石阶处又有一处铁门,除此以外并无什么特殊的东西,对,连守卫都没有。 她更加坚信自己心里的猜测,从而也判定疯女人不会大费周章把她们三人分别禁锢,只是……看着这几个火盆和紧闭着的石门,到底她们二人关在哪两间,时白露刚刚被磨破了的肩膀又疼了起来,还能怎么办,接着按机关,她总不能在外面大声呼喝吧,里面的人听不听得见是一回事,要是她猜错了这四周还潜伏着守卫,那才是自找苦吃。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何小小从刚刚的石室里跑了出来,她看了时白露一眼,然后跑到甬道最里面的一件石室,见时白露还呆呆站着,何小小便朝着她招招小手,轻声说:“小兮姐姐和小瑜姐姐在这里面。” 时白露半信半疑地扶墙走到石室前,她看着将小手伸到火盆底下触碰机关的何小小,声音冰冷地质问说:“你想杀我,里面有机关对吗?”何小小的手停下了动作,她僵硬地扭过头来看向时白露,喃喃说:“你……不相信我了吗……” “不相信。”她已经很少再将信任托付给谁,因为这种东西就像淬毒的冷箭,多一支便多一分毙命的危险,在回楚国之后,对于陌生人身份的何小小,她给了这支冷箭,换回了她应有的下场,倘若侥幸不死,她也再难相信。 “我只是……要报仇,时宴斩了我爹爹,我娘亲哥哥姐姐们都流落四处再也找不到了……我没有,没有要害你们……”何小小拼命地摇头,并没有换来时白露一点半点态度的转变,她的目光像广兴楼被查封那夜,刮到何小小脸上的寒风那样冰冷,再也不是,再也不是那个几日前还疼爱自己走太多山路脚底磨出水泡进而抱着自己的白露姐姐了,再也不是了…… 轰隆一声——石室应声打开,冷风袭面而来,却并没有自己设想的暗枪机关,时白露抿了抿唇,终究没有低头再去看那个背对自己蹲在火盆底下的女孩。 感情这种东西,论亲密也许几分眼缘再加些许时日便可如蜂蜜一样粘稠甜蜜,只是一旦有了裂痕,就不是能轻易还原的了,如果再加上几分猜忌,那真是无回头路可走。 “小兮,小兮,你醒醒!”时白露冲进石室,伏在时白兮身旁唤着,见她没有丝毫反应,便要凑上前去耳闻呼吸声是否匀畅。 “小兮姐姐没事,白清阿姨还吩咐了人每天来送饭喂她,说她身体不好,要……”刚刚跟她进来的何小小话还没说完就被时白露打断了:“送饭?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可知道,刚刚有人过来送饭吗?” “这里没有漏刻,我不清楚时辰,只是凭感觉的话,再过一会儿就该有人来送饭了。” “咳咳咳咳咳……”一阵咳嗽声将原本只一心牵挂时白兮的时白露惊醒了,原来是被搁置在时白兮不远处的舒瑜醒了,她忙扑到舒瑜身边,声音颤抖地说:“小瑜,你没事吗?有没有哪里疼?” 舒瑜脸色很差,但是神智确是十分清楚,也没有看见外伤,时白露稍稍放下心来。“来送饭的人……饭里加了东西……我模模糊糊醒过一次,闻到了药草味道,虽然不能知道是否有毒性,但是……小兮一直没醒过来……”她还很想再继续说下去,可是似乎残存在她体内的迷迭香药效还在发作,她摇摇头,勉强撑着眼皮,只是困意又席卷上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万一这个时候撞上来送饭的人怎么办,按舒瑜所说,那个疯女人必定对时白兮暗中作了手脚。时白露看了看舒瑜,又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时白兮,她咬咬牙,对舒瑜说:“你信我吗?” 深信不疑的点头,还有鼓起勇气的一个轻吻。时白露呆滞了半晌,才从嘴角绽放出一个有些醉意的笑容,“小瑜,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她低头看舒瑜,才发现她又沉沉睡去了。 时白兮其实不重,若换在平时,时白露有十足的把握就算拼着断手也能把她背出去,只是体力还没有恢复……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看向何小小,却是说不出那句话来。 何小小却十分懂事的立刻跑了过来,她有些紧张又有些疑虑地探问:“姐……嗯……不是,你,你要我帮忙吗?” 时白露轻轻地点了点头。 何小小在她的指挥下把衣服的布撕了下来,然后将时白兮拖到了她身后背着,用布条和时白露的腹腰和手臂都捆在了一起。随后何小小将她领到石阶处的铁门,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钥匙,轻易就把铁门开了。 时白露踏出铁门,走了几步之后,她发现后面的人再没有跟着,她扭过头去,看见何小小站在阶梯上,小手抠着铁门的门框,月光下,她的眼睛泛着异样的光彩,像波光粼粼的湖泊。 “……你不走吗?”如果小小不走,那个疯女人回来看见时白兮和自己都走了,会不会迁怒于她…… 何小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时白露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会牵挂自己,她想了想,抠着门框的手越发用力,摇摇头。 “……那你……自己小心……”时白露说完这话之后就背着时白兮拼尽全力往前飞奔,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其实多么慌乱,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带着何小小一起走,那样一来,她负担更重,逃脱的几率更小,总有取舍。 “姐姐……再见……”等到视线里再无那个人影之后,何小小才对着荒野的一片夜色轻轻道别,原本踏出铁门的半只脚也默默缩了回去。 时白露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时白兮很多很多的钱,不,也许钱还不够,是欠了很多很多情,所以轮到这辈子才会小时候替她挨打,长大了手断了还要背着她在黑夜里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进了一处丛林,时白露才敢稍微依靠着树干稍事休息,忽而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她忙侧身躲过,一抹白衣携着熟悉而久违的冷香而至—— 时白露平日里都几近平静毫无波澜的眸子里此刻都是欣喜,受了这许多苦痛又带着这虚弱无力的身体跑了许多山路的辛劳都在开口的刹那化作哽咽了的嗓音:“阿染……”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黑化后洗白中……新人物出场 ☆、第 41 章 那个被唤作阿染的是个高挑纤瘦的女人,如瀑的长发散落披着,额间束着一条正中缀着弯月的银饰,也是一袭白衣渺渺,她坐在树干上微微偏头看向树下一身污垢,面目全被汗水浸湿的时白露,埋怨地轻笑开口,却是夹瑕的宋国口音:“我在后面追了你许久,多日不见,你轻功倒是越发好了,不枉当初你在这上面最费功夫。” “呜呜呜……阿染……我疼……”那自己记挂了许久的孩子,如何忍得她这般呜咽低语,阿染闻言衣衫飘拂间便下得地面,才看了一会儿便眉目怒色上染地问道:“谁敢伤你。难怪我追着你时瞧着你脚步趔趄,并不平稳。”她抬起手指寻着时白露的穴位便点了下去,继而抓过时白露的左手手臂,五指顺着臂弯寻骨按位,只听得一声闷响,时白露原本渐渐被夜风吹干了的额角立时激起一层薄汗,手骨却是接好了。 阿染又抬起她已经肿胀不堪只能垂下如横木摇晃般的右手腕骨,触及皮肤,摸到那凸起横亘的蜿蜒伤疤,阿染忙撩开她的衣袖,那疤痕尚新,长着一圈小粉肉,不禁心堵。 “……没,没事,阿染……”时白露见她食指来回摩挲着,嘴里喃喃说着:“我当初,就不该,不该准你回来……”“不是的,阿染,只是意外,意外……呃啊……”一声隐忍的闷哼,又是一声脆响,惊起了栖息在林间枝梢的乌鸦鸟雀,扑腾着双翅飞离了墨色之中。 阿染将已经接好的手狠狠甩下,愤然转身,额间新月微微晃荡,发出悦耳的轻响。那余痛引得时白露不禁倒吸了几口冷气,她揉了揉腕骨,讨好似的走向阿染,低头瞧月色之下,那人淡粉的唇瓣轻颤,气得不轻,她抱住阿染,说着许久不曾说过的宋国话:“阿染,看到你来我真的好生欣喜。” “就为了让我来见你,所以竟用了一片金羽吗?”阿染从她怀里轻轻挣出,拿出一片长短不过小指,但是叶片脉络雕的精细的金叶子,“济世宫宫主一生只收一个弟子,弟子若要出山,便是做好再不回来的准备,做师傅的唯有馈赠三枚金叶在今后的日子里聊尽师徒情谊,一片金叶便应弟子一个要求,用了即毁,当不存世。你托信鸽衔着这金叶不远万里就是为了让我来见你,你便也不觉浪费吗?” “为何浪费?阿染,你知道我是什么性子的人,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从来没有人拦得住,世间本来桎梏繁杂,我若还平白无故给自己做茧而缚,岂不苦恼。你救我性命,复我肌肤,教我武艺,授我经史子集,你于我的意义又何止于师傅呢,临别前赠我金叶,自是为了再续情缘,如此这般,我用一片金叶换你前来相见,可是十分值得之事。” 金叶在指间轻轻一捏,便化作一团飞灰,阿染笑了,皓齿明净,她捏着时白露惨白的脸蛋,眉眼如画:“既是师傅,为何‘阿染’‘阿染’地叫着,金叶未尽,师徒名分尚在,唤我师傅。” “师傅,师傅,师傅,师傅……”连连唤了不知道多少声,久别重逢的情愫又染上心头,晕出一串串泪花,时白露没出息地一直抹泪却一直哭,最后索性不管,用沾满了泥土泪水汗渍的手再次环抱住阿染,在她暖香的怀里轻声呜咽哭诉。她本来,本来就是一个多么渴望温暖呵护的孩子,不知上辈子修了几分福分才得以拜她为师,得她倾囊相授,当珍珠玉器般呵护温养着,只可恨,自己虽愿做那逍遥避世之人,又怎么可能逃开情、仇二字。 “迷迭香……”本来被时白露情绪感染,也有几分感伤的阿染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无声哄慰着,稍稍分神之际,便嗅出了一直萦绕在她身边的淡淡香味,于是从怀里取出一支白玉瓶子,倒出一粒喂进时白露的嘴里,笑说:“我道是谁能伤得了你,原来不过这种下三滥的功夫,只是你为何会如此轻易入局,回家了便连这点警戒性都没有了么?” 太熟悉又很久没有听过的语气,时白露讪笑着作揖认错:“师傅,我哪里敢……”身后背着的时白兮轻轻咳了几声,她才拍拍自己脑袋,一副懊恼神色,随即又从怀里取出一片金叶,“师傅,我再央你一件事,去此处不远,有个石室,里面关着我常跟你提起的舒瑜,还有……还有一个小女孩,你把她们救出来可好?”她现在已经很肯定那个疯女人必定是倾巢而出去了时宴的地方趁她调动护卫出去寻访女儿之际,趁机刺杀,时宴即便对时白兮再如何不同,她终究是时宴,那个更看重大局,又疑心重重的时宴,她不会只身犯险。 阿染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中的金叶,又一指摧灰散灭,沉寂了半晌,她才低低说道:“你当真胡闹得很,这金叶一旦用尽,你我二人不可再见……” 时白露闻言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师傅,规矩是人定的,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为何要守着死规矩固执一方故土不离不弃,心里惦记之人也推开不见,这岂不是笑话吗?” “……不可胡说,这规矩是你师祖定的,门下弟子只管遵从,不可违抗。”阿染虽是如此说,但眸中异色忽闪不定,她走向时白露身后,纤纤玉手搭过时白兮的脉络,墨眉微微皱起,片刻后才舒展开来,“这便是你那个妹妹?生就体弱,无可扶就,幸得皇室不乏名贵药草将养。中了迷迭香,那人还喂了她腐心散,本来剂量尚少服几贴药便可,只是她体质薄弱,必得尽快医治,否则会有性命之虞。这等小事你莫还要用金叶求我么?” 生气了,生气了……时白露看着阿染的神色默默在心里有了定数,忙摇头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搞定,事情紧急,我这就去了。”阿染见她话音才落,脚底便如抹油般跑得没了踪影,方才已经摊开的手掌无奈地收了回去,也罢,下次再收拾你。 青州行宫。 王芍见宫女又端来一盅热粥,忙接了过来,摆手叫她下去。 “陛下,再如何烦扰,也得吃了东西才能费心神去思考事情啊。”坐在椅子上扶额阖目的时宴闻言,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那平日里自带一抹风采的丹凤眼里血丝密布,青黛眉色也是一幅困倦之意。她摆摆手,避开了王芍手上端着的热粥,才站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双目晕眩之际险险抓住桌角才堪堪站稳。 “陛下!”王芍忙放下粥碗过来搀扶,看向时宴的眼睛里不乏担忧之色。距离时白露和时白兮失踪已经三日了,边江边薇已经率着大半的禁军护卫前往周边寻访了,而时宴,已经三日未曾进食入眠。 时宴推开王芍的手,颤巍巍漫步踱着,她看向屋外那一方乌青穹宇,声音带着些许悲凉之意:“我昨日抄写佛经,轮到那句‘招果为因,克获为果’,忽而风声大作,吹灭灯烛,耳闻戚戚凄凄之声,二十年前青州那场祸乱厮杀便入得脑内,当年,他被我逼到青州身首异处,如今,又是在青州……莫真是那因果报应吗……” 王芍听闻她提起二十年前青州之事,不禁大惊,却也只得上前抚慰说:“陛下,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当年之事又怎么会是您的错,这些年来,您每次南巡必会来访青州不就是为了寻那个孩子吗,上苍有眼,得见您如此虔诚真挚,必会福佑两位殿下的。”是非对错每个人心里皆有定论,她自小服侍时宴左右,必定是站在她这边的。 “陛下!殿下回来了!”时宴闻声,也不知原本虚怠的身体哪里来的力气,惶惶然便朝外跑去。 时白露早已脱力,被宫女搀扶着,只能勉强保持住最后的神智清醒,她不能睡,不能倒,腐心散好解,却不是这些素日里待在深宫看医书的医官可以立马就解得了的,她大可以昏厥倒地完事,可是时白兮的身体哪里能等到她苏醒过来,更何况,她还要告诉时宴,让她把禁军都调回来防备刺客。 “小兮,小兮……” 半睁着的眼眸里瞧见时宴朝自己跑过来,听不甚仔细她在喊些什么,但是,兴许,应该,应该也在挂念自己的吧…… 时白露这么想着,便虚弱无力地推开宫女的搀扶,向时宴趔趔趄趄地走去,脸上嵌着浅浅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地,不受控制地重新跌入了时宴温暖的怀抱里不能自拔,或许是从时宴为她挡剑那一刻起,或许是时宴喂她喝药吃粥时候的温柔隽永眉目,或许是她从未,从未肯放下的自幼小孩提时代便种在内心深处的对母亲爱护的期盼苛求。 “砰——”王芍惊呼一声,忙跑上前扶住那个被时宴擦肩撞倒的孩子:“殿下?” 时白露如没听见一般,只死死盯着抱住时白兮的时宴背影,良久,良久,她才眼角含泪的笑说:“芍姨,我没事……” 命人将时白兮送到房内,并请御医前来医治的时宴才恍然大悟般僵硬地转过身体,走到时白露面前,面露尴尬之色:“……我……我刚刚见小兮昏迷着,你还站着……我……” 时白露凄惶地笑笑,强自顺着王芍的搀扶站了起来:“我没事,我确实没事,如你所见。” 时宴啊时宴,我果然,果然无论何种境地,都不会是你第一个想到的孩子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时宴陛下又要被骂了qaq新角色大家喜欢吗?新角色估计只会出现在中卷,大家喜欢的就好好珍惜吧 ☆、第 42 章 时白露于全身酸痛之感中惊醒,见得屋内灯影绰绰便惊出一身冷汗,连外衫都不及穿,捞起短靴胡乱穿上,急急冲了出去,屋外候着的小铃见她起来,吓得好久才合住嘴来,还不待与她说话,就见人倏尔间只剩了背影,忙提脚跟了去,却不住腹诽,又是何等紧要之事需得她都不顾内侍是否会看见,就用了轻功。 “废物!一群废物!”时宴一脚踹开正跪着翻看医书的御医,手指着正躺在床上脸颊红得发紫,虚汗不止,剧烈颤抖着的时白兮,“已经高烧不退三个时辰了,气息越来越弱,你还要翻书!朕平日养着你的时候怎么不看!废物,废物!”时宴一边骂着一边犹不解气,从旁边桌案上拣着什么都往御医身上砸,瞧她盛怒之际,即便是王芍都不敢劝。 “殿下,殿下,陛下还未及传召……”太监一路跌撞着进得屋内大声呼喝着,时宴一看,时白露不知几时醒来的,衣衫不整地半跪在时白兮榻前。 “你起来作甚,御医说你体力消耗过大,必得好好休息几日,否则要累下疾患……”时宴本来心忧烦虑,想苛责她几句不好好修养,走得近了却见她将两指搭入时白兮的脉搏之上,又观其舌苔,眼瞳,听其心跳,一副十分熟练的看诊模样,心下疑惑顿起,“你在干什么?” “笔墨。”时白露恐怕还是回楚国以来头一次无视了时宴的问话,只是现在事态紧急,她真是一点半点都不能再耽误了。腐心散的毒素正在扩散到时白兮的心脉肺腑里,再不以药物控制逼压,不驱毒素以针灸,后果不堪设想,只是……算了,时宴反正疑心已起,再瞒不住了。 时白露接过王芍递来的笔墨纸砚,字迹潦草的在纸上写了一副药方,要交给御医的时候,却被时宴夺了去,时白露咬了咬唇瓣,又大着胆子将那药方从时宴手里抢了回来,递给御医:“按这副药方去抓药,小火煎药,要快。” 那御医之前被时宴吓得七魂没了六魄,此刻看见眼前那方被时宴和时白露争来抢去的白纸黑字,当真是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看了看时白露,又看了看时宴。 “……按她说的做。”时宴将时白露上上下下瞧了个遍,忍下怒意,冷冷吩咐着。 “刘御医,烦请把医药箱里的银针囊留下。”时宴这次直接冷眉斜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妹妹的身体现在开不了玩笑,连御医都觉得棘手的病症你插什么手?” 还不待时白露解释,刘御医在看了药方之后显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对,就是这般,殿下是何处寻得医方?这腐心散的解法我记得之前在太医院看过一次,但是年纪大了记不分明,又不敢凭着几分记忆和两三猜测开药方,所以刚刚才在翻看医书。” 时宴闻言,反而没有惊喜之色,眸里更添几分寒光,直直刺在时白露眼里,她朝御医吩咐:“把银针给她,你下去熬药。” 时白露拿过银针囊后,看了看满屋子的内侍,又说道:“母亲……施针需得脱掉所有衣服。”时宴蹙眉,屏退了所有下人,就连王芍都支走了。如此这般,时白露才给时白兮脱掉衣服,手捻银针按摩穴位,手法或可与宫里数一数二专攻针灸之术的御医相媲美,站在身旁看着的时宴怒气愈加深了,到底还有多少事在瞒着她! 王芍在屋外直等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御医都熬好药端过来了,屋内却动静全无,又想到刚刚时白露在屋内的古怪举动,王芍又是担心时宴生气又是担心时白兮身体还担心刚刚对时宴有些许不敬的时白露,急得满头大汗。 “吱呀——”房门大开,时宴将御医叫了进去,诊脉。再过片刻,却见时宴黑着脸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衣衫单薄鼻翼沁满汗珠的时白露,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王芍忙上前询问:“小公主她……” “无碍了,再按着药方服几天药就可以把毒素逼清,你去弄些清粥过来喂喂她,不必过来伺候我了。”时宴嘱咐完王芍之后,朝身后那人看了一眼,“你跟我过来。” 时宴房内。 “砰——”时宴朝她膝盖一记猛踹,刚刚才费尽心神给时白兮施完针的时白露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便膝盖一弯,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顿时疼得两眼直冒金星,但还是十分机灵地在时宴朝另一只膝盖踢踹之前先跪了下来。 “写药方,施银针!你哪里学的这些东西!连御医都得翻医书才找得的腐心散药方你都可随笔写就,银针使的那般纯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统统说来!我倒还想知道你在宋国那个不毛之地如何习得这些玩意!” “……只是因着从小妹妹身体不好,所以去了宋国才找宫里的御医初略学了一些……”这其实不全然是谎话,她确实是为了时白兮跟阿染学的医,只是回楚国以后发现除了用好药膳食供养着以外,别无它法。还未说完,便被时宴一脚踹在肩上,跌倒在地,亏得时宴也是好几日不曾进食并无多少力气,时白露身上的疼远远不及心头的难过。她不眠不休,背着时白兮回来见时宴,见疯女人还未得逞心里不知多高兴,即便体力不支也冒着底细暴露被责骂打罚的风险去救时白兮,可是时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隐瞒和欺骗。 “还在说谎!当年与你一同入宋的侍从回来之后为何只字未提!”时宴捡起桌案上的茶壶想要砸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同入宋的侍从……呵,那些见钱眼开便将自己抛在脑后任宋王虐待的侍从?时白露笑了,她说:“母亲,你信侍从,不信我,你信你自己心里的疑虑,不信我,是吗?你之前说再不会怀疑我,都是骗人的,是吗?” 两行清泪从眼角溢出,流过眼底泪痣,幢幢灯影,泪光闪闪,时宴却不为所动,她并未回答这话,只是在四周翻找着,而后又径直冲到屋外大喝一声:“拿鞭子来!” 时宴回来之后,便用马鞭指着时白露说:“我再问你一遍,这些是从哪里学来的,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统统说来!” 要她说什么,其实若在平时,这种还算正统的学术她尚可与时宴好好交代一番,只是她现在头脑昏沉,十分委屈,本来就是个性子执拗之人,于是闭口不言,起身跪好,冷冷答道:“母亲既然信侍从,那还来问我作甚,我说什么也是错的,说什么您也不会信不是吗?” 好!很好! 时宴握紧鞭子就狠狠朝她脊背打去,夹着风声剧烈,晃动得烛火明弱不定,甩在雪白里衣上顿起道道血痕,足见力道之猛。 疼……太疼……时白露满脑子就只想得到这个字,钻心刺骨的痛,根本等不到她略微消化上一鞭子,下一鞭子便如恶犬啃咬过来,单薄的里衣已被打烂,再无任何遮蔽之物,于是更前赴后继的覆上鞭痕累累的脊背,才堪堪不过二十几鞭,血珠飞溅。 “呃……”太久,太久没有被这样毫无章法不带停歇地狠打过,时白露有些撑不住了,嘴里才迸出一句□□,便被时宴飞起一鞭打到脖颈处,她冷哼一声:“若硬气便给我硬气到底!不准吭声!” 不吭声便不吭声,时白露重新跪得笔直,刚刚脖颈处的那一道鞭痕沾了汗水,如浸入盐水一般肌肤跳动着,疼得厉害,还不及忍下这种伤痛,后背的鞭子又来势凶猛地扑了过来,打得她好几次都不禁身体前倾,唇瓣已被咬得裂开几道血痕,额上的汗珠滴落下来,偶有几滴正好和到血痕上,激得她眉心跳动不已。 时宴好似入魔了一般,全然无视时白露已经皮肉翻卷的脊背和地上还在不断扩散的一小方血泊,继续漠然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她觉得害怕,这种害怕并不是无来由的,三月春蒐时,时白露能在吐火勃手下夺得胜利赢了麋鹿回来她原本平静下去的疑虑又泛起了涟漪,她知道宋国善骑射,但是吐火勃也不是等闲之辈,连边江边薇两兄妹事后都说时白露的骑射功夫恐怕和她二人已经不相上下,于是后来她又把当初随侍时白露入宋国的侍从召进宫来细细询问,问她到底在宋国过得如何,学了什么。侍从所答无非诗书礼乐骑射,宋国国君以礼相待,并无不妥之处。 可是今日看来,时白露身上分明疑点重重,若是按她所说,学习医术是为了时白兮,那有何说不得,为何之前从未与自己提起过,问了以后还吞吞吐吐面色犹豫。她身为帝王,最怕的就是最亲密之人欺骗自己,因为一旦他们叛变那就是防不胜防。 “……呃……母亲……想今日……鞭死……我……吗……”时白露微弱的说话声和喘息声差点就被一连串的鞭声覆盖,时宴方才分神鞭子落得晚了才得以听见。 “……小……小露……”刺入眼帘的是时白露已经被鞭笞得没有一块好地方的脊背,里衣统统撕裂开来,变成几块破布,而那孩子,单手撑着地面,手指已经死死地抠住地板,地上积了一摊血。 时宴扔下鞭子,慌忙要冲上前去看望,她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失去理智的时刻都干了些什么。 “你也配碰我的徒儿。”一个白影横空出现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与此同时的是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一顿打,但是,木有训诫的意味,时宴发飙了,目测又要被众读者嫌弃加诅咒了。另外,最近比较忙,可能不能及时并且一一的回复大家的留言,但是每条我都有好好的看,谢谢大家 ☆、第 43 章 “你是何人?”眼前这个女人穿着打扮怪异,从面相体形观之必已成年,然而楚礼来说既已成年自当束发以冠,大庭广众之下披头散发实在有违礼节,更何况听她口音并不是十分周正的楚话,还在自己面前妄言肆语。时宴虽然好奇问下这话,但还是想要跨过她去看看时白露,可那女人不知什么步法,拦得实在严实。 那女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受时白露一枚金叶之托前去搭救舒瑜和何小小的阿染,这种事情于她而言不过如吃饭喝茶般简单,舒瑜昏睡着何小小起初不肯走,后来被阿染击昏了,她便一手携着一人踏着轻功飞来了,途中偶遇正带着一大批人马潜伏在行宫四周的一个戴面具的女人,阿染见那女人行迹鬼祟不似什么好人,且身上迷迭香的味道实在浓厚得让她不得不把时白露被扭断手臂的事情与之联系起来,但是又怕抓错人,只好顺手捆了想带进行宫问问时白露,于是就发生了刚刚的那幕。 阿染没有理会时宴,而是指着地上被捆绑的女人对时白露说:“小露,可是这女人给你下的迷迭香,可是这女人伤了你的手?”那脊背上鲜血淋漓的伤痕阿染不是没有看见,只是这点伤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时白露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她的小露儿是天底下最坚强的人。济世宫的人可能学的东西杂了些,没有什么东西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可论护犊子倒是无人敢比,时宴是时白露母亲,阿染知道时白露对她这个母亲感情复杂,是以就算得见时宴如此虐打她,也不能如常人那样对待时宴,这下便把一腔怒火发到了那疯女人身上。 迷迭香?伤了……手?时宴见阿染站在自己面前仍然不肯让步,只能偏过头从缝隙中看见那孩子这么长时间了,还撑在地上大口喘气,只是瘫坐了下来,后背上裂开的鞭伤随着她的喘息声在微微起伏着,还有血珠在点点沁出,她皱了皱眉心,因着脖颈处的鞭伤显得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来,看了看那疯女人,点点头:“是……” 说时迟那时快,阿染一下窜到疯女人身旁,只听得两声划破寂静的脆响,两只手骨应声折断,就连时宴都不由得汗毛直立。 “你竟然不呼痛,还挺能忍的。” 时白露闻言也不由看向那疯女人,只见她那半张脸上脸色煞白,张大了嘴看口型似乎在骂些什么,但是一个声儿都发不出,摇摇头:“师傅……你点了她的哑穴,她如何呼痛。” 阿染拍了拍脑袋,月牙额饰轻轻摇动,发出叮叮声响,才在那疯女人身上点了穴道,一面抱怨:“你知道你师傅我最讨厌嘈杂之声了,这女人被我绑了之后嘴里污言秽语说个不停,什么时宴的走狗……” “时宴你个弑兄夺位的贱人!”阿染话未说完,那女人双手已断,却仍自用双脚跳了起来,朝时宴撞去,两只通红的眼睛中泛着寒光,是不屈,是愤怒,是悲烈,她知道她现在这种姿态不过以卵击石,可是那个自己二十年来醒着睡着都在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就在面前,教她如何肯坐以待毙。 “砰——”果然,她一脚便被时宴踹在了地上,时宴走上前,用脚踩着她的胸,即便如此她还在顽强反抗着,嘴里辱骂之言不断。“你是何人!”弑兄夺位,这个时宴以无数尸体才堵住史官和众臣悠悠之口的罪名此刻却被这个女人轻易提及,她如何不好奇,又如何能忍。 “哈哈哈哈哈——!”疯女人狂笑着,忽而朝时宴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却流出几滴泪来,划过面具落在桃色唇瓣上。“我是谁?我是你因着一念仁慈放生逃脱的先太子女儿,怎么,姑姑当了这许多年君王,竟忘了二十年前青州的遍野横尸和一场大火吗!” 时宴僵住了,她颤抖着手,将女人的面具轻轻摘下,鼻翼以下的肌肤白净光滑,唇形精致小巧,原本该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才是,可是……那银色面具遮盖住的部位是经年之久已经横亘结痂的伤疤,凹凸不平,焦黄淡粉的褶子四处错落,如脱落的蛇皮一般覆在鼻翼以上的半张脸,令人望而生畏,不敢再看第二眼。 一旁的时白露和阿染也有些惊住了,时白露看向时宴。先太子确是有这么一个人,楚史上有记载,可时宴几乎从未向她提及过。二十年前青州怎么会遍野横尸,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白清……白清……”时宴只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她低喃着,将脚从时白清的身上放下,木然地向后慢慢退着,此情此景当如噩梦一般,她真想醒过来,醒过来…… “景和三十四年,楚王时冉崩,太子时宣为扶灵守孝赴京,会二公主时宴于青州泰安山,以道士命师之言惑天下,假旨挟之,宣不从,以抗旨罪论处,宣愤而抗之,宴应。两兵交接,一夜哭号声不止,血染泰安山。翌日鸡鸣,宴于马前斩杀太子宣,称祸端已除,楚必兴也。是时,青州太子行宫鬼火纵起,连烧三天三夜不息,府内之人无一生还。” 时白清声音平淡,好似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她转头看向正盯着时宴看一脸茫然的时白露,那眼底的一颗泪痣格外夺人眼目,时白清轻蔑笑说:“时也命也。姑姑还记得那道士命师在我父王面前是如何说的吗,泪痣祸国,不可不除,只是不知道在姑姑得了宝座之后将这荒谬的言论轮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是何种反应,上苍是如此的公平呵。” “什么道士命师,什么泪痣祸国!”时白露猛地站起身来,却摇摇欲坠,阿染想要扶她,却被推开了,见她径直走向已经瘫坐在地一副悲痛之色的时宴,跪坐下来,冲到时宴脸前吼道,“你说啊!” 原来时宴自小对她的冷待严苛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偶尔的温情暖意也许不过是时宴的良心有愧之后推己及人的宽待。自己到底,这些年来在奢望些什么…… 时宴愣了愣,泪痣祸国,泪痣祸国……往事如历历在目般又一桩桩撞击得她头痛欲裂,迸出几滴泪来。她颤手抚上时白露眼底那颗扰了她十七年之久,如一根拔不尽又横亘在她母女二人本就短浅的情分之间的刺一般的黑痣:“小露,你……你莫要误会,你与你舅舅不一样……” 一声轻响,时白露打掉时宴的手,她站起身来,摇头苦笑:“不一样?何处不同,”她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眼底的痣,又看向时白清,“母亲为了夺位,以道士命师一家之言杀了长了泪痣的舅舅,我又算得什么?倘若日后何处挖得天石一块上书泪痣祸国之言,母亲是不是要为了平定舆论安定民心杀我以祭天?” “小露,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时宴大抵从没有如此狼狈过,王冠绦带已经斜斜欲落,好几日没有休息过的面容本来虚弱惨白,此刻浃着大惊大悲之后的汗水和眼泪看着更是憔悴,她爬地起来几次都因乏力而重重跌倒。 时白清见状躺在地上放声大笑,笑声含泪,也不知到底是喜还是悲。 “小露!”阿染一声惊呼,扶住了向后倒去的时白露,不得已触及她伤势不轻的脊背,可是她却毫无反应,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阿染摇头,小露儿太累了,太累了…… 时宴见阿染抱起人来就要从窗外飞走忙起身去拦,她抓住阿染的白衣一角,第一次带着乞求的语气哽咽:“不要,不要带走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现在不拦,以后怕难再见。 阿染额间弯月微动,她有些厌嫌地看向时宴:“你不疼她爱她自有人替你,若不是她其实心里留有期盼温情,我必不会留你活着,做她母亲,你不配。” 人去屋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芍端了晚膳进得屋内,触目便是一个面相可怖被绳索束缚着的女人,她不禁惊呼,木盘掉落砸了一地碎片。 “陛下!”她冲到蜷缩在窗边的时宴面前,“怎么回事?殿下呢?” 时宴漠然地看了王芍一眼,而后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走到时白清面前,时宴无力地吩咐:“把她绳索解了。” 王芍才蹲下来,时白清就轻佻一笑:“芍姨不识得我了吗?青州那场大火得你相救,我还未寻得机会与你道谢呢。” “你……你……”王芍吓得跌坐在地,捂嘴低呼,不由看向时宴,“陛下……” “……白清,若我说当年我是被奸人所骗才……才杀了你父亲,行宫那场大火也是那奸人所纵,你会信吗?” 时白清笑了:“姑姑信吗?” 时宴蹲下来为她亲自解了束缚,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意味的笑:“是了,连我都不信。”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如何再与别人乃至后世说,这弑兄夺位的名头本来不假,是否她本愿又有何意义。 “你不怕我再杀你吗?”没了绳索绑着的时白清仍然躺在地上,只是忽然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七窍流血不止,她笑着,嘴里的血喷薄出来,绽开一朵异常绚烂的曼陀罗,时宴见状忙急急唤道:“王芍!叫御医!” 时白清嘴里含着血,可能王芍听不清她的话,然而时宴却听得清清楚楚,二十几年前,刚刚牙牙学语的时白清时常追在她身后口齿不清的说些异想天开童言无忌的话,只是时过境迁的今日,便成了以命相换的诅咒: “时宴,我以我命愿你此后众叛亲离,至死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有点点小难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评价时宴,在我心里她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她确实不曾是个好的母亲,然后,炮灰表姐领便当了qaq。顺便!!!!号外!!!求什么番外的可以从现在开始提了,因为我存稿已经接近结尾了,番外我会好好写的,因为新文不会近期开,新文是个大工程。但是!不要跟我求什么母女船戏之类不靠谱的番外qaq ☆、第 44 章 细雨簌簌,竹影摇曳,一弯浅溪淙淙而流。一垛简易草屋,屋前一栈木桥,其上一方矮桌棋盘,相对而坐两个白衣女子,两只纤纤素手织就一局迷棋,暖风徐来,裹在栈桥上的缱绻衣角微微晃动。一阵轻咳打破了清晨林雾中的寂静。 阿染拈着黑棋的手顿了顿,一弯墨眉不禁蹙起了好看的弧度:“不让我去城中买药,又不愿随我回去,伤病如何能好?” 时白露拾起桌边竹杯饮了几口新鲜花草随意泡制的温茶,清痒的喉间才稍稍好了些,她卷起衣袖一角,趁阿染分心之际以一只白棋吃掉其一方江山:“我哪里敢央着你帮我买药,金叶可就剩一片了,师傅又是珍视宫规的人,万一金叶一尽,就断了师徒情分背我而去,我可是哭都没处可寻。” “你就会拿这些话打趣我,照顾你本是你不说我自个儿也乐意的事,断用不着那金叶。”阿染说着伸手去她额头上探了探,方放下心来,“也不亏我那几年有什么贵重药草都当不要钱的野果似的喂给你,烧退下了便好了,我也不担心了,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不爱去待在这儿她们也寻不得你。”这地方不过是她得了鸽子传信追时白露到青州后,为了僻静粗制的一处陋室,虽然小且家俱不全,但是往西不远处就有一处野果林,这阵子来还偶尔猎的两三野味,溪涧中鱼类肥美,便是久居也未尝不可。 “什么野果,苦涩味道可比之不及。”时白露摊手抱怨,见阿染作势欲打,眨巴着大眼睛抓过她的手腕轻轻晃着,忙转移了话题,“听师傅的话,不日便要走么?”济世宫的宫主在外不可久留,最多一个月就要回去,这之间自然也包括了两地往返时日,阿染此行若她没估错,只怕已经花了二十日,仅是陪她在此处疗治身心两处的伤便花了十日的功夫。 “不日便走,只是我还想听听你的答案,”阿染觉得自己伪装得很是到位了,可她到底不是常与人打交道可以诡变巧言隐瞒真情实感的人,略微发颤的尾音已经出卖了她,“你,要和师傅一起回去吗?” “师傅猜猜我会怎样选择呢?”只要金叶尚在,她就还是济世宫的人,还是阿染的徒弟,回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阿染气结,白了她一眼:“你心里自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她的徒儿,从来都是最执拗最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越过万里沙漠爬过高大雪山,带着半条命跪在济世宫面前一天一夜,只为求她复原肌肤。 “……师傅,我也曾起过念头,再不管其间繁杂琐事,索性与你回去待在那避世居所里平淡安谧的了此余生。可是后来我觉得我如果就此罢手,那我这许多年来作出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我口口声声要寻她报仇,可报的是什么仇连我自己都想不通,养而不教?教而不爱?其实就跟你说的一样,我到底是还怀着些许希冀盼她能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对我,她自小不敢正视我,就如不敢正视这颗痣一般,扰的从来不是旁物,而是她自己的心魔。”平静的说出这一席话对于病中的她本是耗费心神的事,咳了半晌她才在阿染有些感伤和心疼的目光中继续说道, “我不信因果报应,上一辈的事情与我何干,便是遭了报应该是谁受的便是谁受的,落在我身上便是那罪孽的不是了。她因着一颗泪痣如此可笑地将我拒之于外十数年,我现在便走是遂了谁的愿呢?” 阿染悄无声息地低叹一声,抚上她噙着几缕闲愁的眉目:“你,长大了。可我但愿你还是从前那个依偎在我怀里讨要糖果吃的半大孩子,你便是想的太少,也是想的太多了,我即便不知是对是错,也不会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 时白露微微眯着眼睛,显得很是享受阿染的这番触摸,声音甜糯地摇摇头,嘴角嵌着笑意:“师傅错了,我想的不多。她不愿见我,不愿见这颗痣,医书上说以毒攻毒,她不愿什么我便让她见什么,见到她倦了烦了麻木了为止,到时心魔还能左右她如何呢,自然,她心心念念不让我触碰的王位我也不会拱手于人。” “啪——!”一声闷响,时白露捂住被狠狠敲了一记的脑袋,委屈地小脸都皱成一团,看向阿染,颤声撒娇:“师傅……” “还知道叫我师傅!竟敢说我错了,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也罢,我狠不下心整治你,你愿在时宴底下受她责罚虐待我还当如何呢。你要走便赶紧走吧,我前几日去备置干粮的时候听闻时宴一行今日便要还京了……” 话未说完,那人轻飘飘地就施了轻功要跑,阿染气极,衔一枚棋子便打在她的腿弯,随即飞到她身边接过她来,落在栈桥上,指了指自己脸颊阖目说:“送师傅一个饯行礼。” 时白露不禁扶额,阿染当真,当真即便长她近十岁不仅容颜年轻,连心智也是幼稚得很。她踮起脚尖,在阿染脸上轻轻点了一下,随后紧紧抱住阿染,力度大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竹声飒飒,洒下一林新绿翠叶,点缀在她二人的胜雪白衣和如瀑黑发之中,若有人见了,当疑以为误入画中仙境。 阿染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她,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就要将她打晕强盗行径般地拐回宫里,一直站在栈桥之上,直等到怀中已空无一物,耳畔间却还回荡着时白露临走前说的话:“最后一片金叶我会一直留着,阿染。” 青州行宫外。 边江边薇率着禁军护卫带着两座车辇缓缓踏过石板北上。边薇随行在边江马侧却是不住回头看向那辆外饰最为华美的车辇,终是忍不住朝边江抱怨:“歹人已除,小露失踪好几天了,陛下不派人去找也就罢了,怎么这就要回京了?” 边江横了她一眼:“怎么越来越多话了,还有,谁许你这么称呼殿下的?” 边薇撇撇嘴,只好不言。 车辇上。 路途难免颠簸,时宴不时就在为熟睡中的时白兮掖好被角,她的体质确实太差,经此遭遇之后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是又得花时间好好休养了,这几日常常困倦,醒着的时候却都在缠着自己问,姐姐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呵,我也想知道呢,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那孩子,还愿意回来吗。 走着走着,时宴忽觉路途平稳了许多,掀得车帘来看,何止是平稳,车马俱都停了下来,她再探头一望,却惊在了原地。 “好啦,姐姐,我只是去和旧友闲聚了几天,你不必着慌。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人拐了去不成?你莫再抱着我了,边江哥哥脸已经拉得比马还长了。” 边薇闻言侧过身去看,果见边江又臭又黑的脸,只好悻悻放了被她拥入怀里的时白露,却还不太放心:“当真没事?我和哥哥那日赶回来你就不见了,芍姨和陛下脸色都很差,后来陛下还莫名其妙地遣人将一个女人葬在了泰安山,除去请高僧做了几天几夜的法事之外,更是一个人在泰安山上待了四五日。舒大人也是,才醒没多久,听闻你不见了,顶着那残弱的身子就骑着马四处去寻,亏得我不放心跟在后面,才把晕在街上的她带了回来,现下还躺在车辇里不省人事呢。” 时白露听了此言哪里还按捺得住,与边薇说了几句之后便翻身上马朝车辇处行去,待行近了时,她才瞧见时宴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车辇之外,她二人就这样相对而立。 瘦了太多,两只原本神采熠熠的眼睛深陷进去,脸上骨肉也不再匀称了,时宴思忖了半晌,终究踏上前轻声询问:“伤……可大好了?”她本想说,我怕你再不会回来,不愿见我了。可是人都到了眼前,她再问这话岂不多余,当然,她后来问出的话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时白露轻轻下得马来,朝时宴微微躬身行礼,微微笑说:“好了。” 时宴似乎有些想不到她态度会如此风轻云淡,因此一时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假装如没事人一般,掀了车帘:“进来?” 询问的语气,若是以往的时宴,怕是直接命令了。时白露心里偷笑,却径直朝前走了,回绝:“我要和小瑜同车,母亲与妹妹在一起便好。” 时宴捏着门帘的手不禁凉了几分,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上得车内。 舒瑜静静在榻上睡着,病容显著。小荷和小铃都在,小铃见着她激动地差点哭了出来,而小荷却是冷哼一声扭转过头。 时白露侧坐在一旁,抚了抚舒瑜的脸颊,脸上都是专心关爱的神色,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问说:“……小小呢?” “……走了,被阿染带回来之后醒了便走了,什么都没说,大半夜时候偷偷溜走的。” 时白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原本以为该是如一缕轻风拂过般的惬意自在,可是反而觉得难过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阿染戏份告一段落,她领工资下班惹。师徒番外已批准,宋国番外……你们等看完全文再想想要不要看白露被虐的样子……船戏统统不准o(︶︿︶)o实在不会写,而且写了容易被锁。小时候番外容我思考下 ☆、第 45 章 “退朝——” 王芍一路尾随时宴回到勤政殿,端详其脸色便知着实生气了,也是,时白露自从青州回来后一直假病不上朝,连请安都不来,如此情况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亏得时宴还能忍到现在没有发作。 才端了一盅莲子粥回来,便见到时宴召了传令的太监,不消时,那太监便抖抖索索地回来禀报了:“殿下不在府里。” “不在便去找,楚京虽大却不是个无底洞,翻个底朝天朕还不信你们寻不得她。一日找不回来便累十板子,何时找回来了何时了结。”太监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双手离了地面才准备离开,殿外便有人通报说二公主前来请安了。 时宴于是摆手让太监退下,又宣她进来,轻咳了几声,胡乱喝了几勺冰镇莲子粥,消暑还是其次,先敛了怒气才是真的。上次青州行宫那次丧失理智的虐打真是令她心有余悸。 “儿臣给母亲请安。”近一个月不曾得见,或说是不敢相见的女儿此刻近在眼前,时宴倒是真的想她了,但自问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只一声淡淡的:“起来,入座吧。” 王芍又给时白露舀了一盅莲子粥,慈祥地笑说:“殿下养病倒是养得白净圆润了些。”时宴闻言也不由略有所同地轻轻点头,从青州刚回来的时候听得去公主府的医官回宫汇报时常说心中郁结,外伤感染,未得良药及时医治,是以才久咳不止,那阵子她是既忧心又不敢去看,犹新的回忆中时白露还是青州回来时骨形消瘦的模样。 时白露才喝下去几勺便不禁连连啧叹:“芍姨的手艺比多年前更好些了呢,外面酷热难耐,即便只是一袭纱衣都捂出一身汗来,这莲子粥清热解暑,又加了冰块镇着,喝下去真是解渴又痛快。” 王芍被她半是真心夸赞半是讨好的话喜得捂嘴笑了片刻,鬓上几点新白随着笑声在光影间颤动着映出盈盈光彩:“殿下喜欢便好。” “咳咳。”时宴见她二人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兀自欢声笑语,故作地咳了两声,缀着耳饰的耳垂竟染上了几朵粉红。 “母亲染了风寒吗?”时白露说着便放下勺子凑到时宴面前摸了摸额头,她刚刚才贪凉端了粥碗,此刻掌心一片寒凉蓦地触及那原本温热的地方,激得时宴向后退了退,抬眼见那孩子桃花眼里灼灼然地都是诡计得逞的窃喜便一记眼刀射了过去,可什么重话都说不出了。 “谁与你说我染的风寒?不过,却是有些不舒服,你既在这儿,就与我把上一脉。”末了,又补上一句,“把那冰凌凌的手捂热了再搭上来,我可不似你那般畏热。” “噗——咳咳咳咳咳……”不舒服?要她把脉?时白露被惊吓得把嘴里的莲子粥都不雅地喷了出来,还被口水呛着了,猛咳不止。她这个母亲闹得哪一出,自青州回来以后不再如以前那般强自约束于她也就罢了,她故意气时宴一个月不进宫,时宴竟然这个月内都没有派人来拿她,现在还让她把脉,是在为行宫因写医方施银针那事找个台阶下? “比小时候还不如,怎么喝点粥也能被噎着?”时宴虽然嘴上不停抱怨,但是拿了王芍手里的毛巾,扳过时白露的小脑袋就是一阵轻柔的擦拭,细看可还有哪处污渍没有顾及。本来该是温情脉脉的场景,可是,也得抱怨这距离离得太近了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一大堆脂粉味儿,去了哪儿?”平淡地,毫无波澜的声音,然而,并不是个好的预见。 时白露往自己身上替衣挟领地作势嗅了嗅,也是平淡地正视了时宴回答:“妓院酒馆。” “……为何去?”时宴告诉自己,不能轻易对她动怒,要忍。 “儿臣自小喜欢脂粉味道,母亲自是知道的。”时白露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屈服在时宴的淫威之下,她就想知道,时宴经了青州一事之后现在对她容忍程度到了何种地步。 一阵沉默,时宴突然唤了王芍:“命人把负责给宫里调制脂粉的制香师请来。” ……什么意思?不打她,不骂她,不罚她,请制香师来作甚?时白露觉得自己之前低估了时宴,以至于现在都有些不了解时宴的想法了,不过在制香师被请了过来之后,她很快便懂了。 时宴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一众制香师,看着时白露下了道令:“身为制香师却不能调制出能令二公主满意的脂粉,全部拖下去杖责五十。” 时白露闻言笑了,她是猜不准时宴,可时宴也不了解她,她并不是那样推己及人会心软的性子。殿外哀嚎痛哭求饶声不绝于耳,她已经吃完了一碗莲子粥,看向身侧站着不时朝外探望的王芍:“芍姨,我还要一碗。” 王芍哎哎的应着,借着舀粥的间隙瞅了瞅时宴的脸色,终是忍不住劝说:“陛下……这些制香师大多文弱书生,受不得这么重的板子,且天热了,疮伤容易感染化脓,处理不好便是一条命啊……” 时宴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时白露,对着王芍有些面色不善地说道:“你且问那小祖宗以后可还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时白露也不示弱,眉眼笑着冲王芍回说:“你且回禀我母亲,那种地方我以后定不辱使命还会再去的。” 王芍一会儿看看时宴,一会儿看看时白露,左右相顾间有些哭笑不得地恼了,这母女俩置气为何把她当个作摆设的传话人似的。 “都下去。”时白露挑眉,这便是极限了吗。 不过片刻,勤政殿内里里外外的内侍宫女俱都退了下去,连王芍也不除外,当然王芍还得了旨意去赦免还在挨打的制香师。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舍得打你?”时宴站起身来去案桌上取了一把镇尺,在她面前狠狠一拍,喝道,“你倒当真是个宠不得的性子,上次那顿打才不过半年就都抛在脑后了吗,跪下。” “母亲自然舍得,脊背上的疤痕还未消去,我如何忘得了疼。”时白露虽然此刻嘴硬,但是其实不过是觑着那镇尺实在厚得可怕,故意以话激时宴罢了。 良久,不见镇尺落下。时白露才偷偷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赌赢了,却听时宴走到她身侧,语气无奈地说:“把手抬起来。” 打手板?这种少时习课先生才会用的招式时宴竟然要对已经快要成年的她用……才举起手来,便感觉到一袭风席卷而来,只听得“啪——”地一声,一股直痛到骨子里的沉闷感觉才后知后觉涌来,两只手的掌心就红了一片,不待她消化这股痛,时宴第二下便直直打下。 接连五六下,掌心就肿了一指来高,每一板子落下时,时宴都要或是语言或是眼神地示意她不要曲折手指,若是打到手骨就不是小事了,时宴是要罚她,但不是要不计后果地虐打她。 第十一下,时宴的镇尺落了空,她也不怒,只等着时白露将两只都已经红肿得没办法握拳的手掌又如托起千斤重物般缓缓抬起来,再观其脸色,耳际嫣红,小脸却忍痛忍得煞白,才又打下两三下之后,那双眼里便含了泪花,时宴笑了:“若知道你怕这镇尺比怕藤条更甚,我之前还更省事些。” “不是怕,手掌就这么大小,骨多肉少,如何耐打……”她垂首嗫嚅着,说的确是实话。 时宴又举起镇尺,才要落下,她又把手缩了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扶额苦恼说:“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听话?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妓院这种地方我万不能许你常去。”一来,她是自己的女儿,关乎王室的颜面,去的那种地方难免有辱风声,二来,那种地方,即便寻常女儿家都不应该前去,更何况她什么身份。 时白露眼睛一亮,这才不过十几下镇尺,时宴就心软了,这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容易啊。 “要做什么都可以?” 时宴毫不犹豫点头:“对。”才答完这话,时宴却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这丫头,总不能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吧,当然时白露比她想的还要过分一些。 却说另一边,时白禹下朝之后便和兵部尚书史瑞一路同行坐上车辇。 那史瑞不同于其他几个尚书,既是两朝元老,又自恃清高,做事偏激激进,与时白禹一向最为敬重的舒铮政见最为不同。此刻听得时白禹怨言不止,忙抚须笑说:“殿下无须挂碍,无论如何,陛下必不会将王位传于二公主。” “必不会?史大人何以如此断定。” 史瑞顿了半晌,才面露狡黠地笑说:“不可说,不可说,舒铮那臭石头都不肯与你道明的事,我也不敢说来。殿下若是好奇,听闻汴州入春来久旱不雨,来了一位道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真真解了汴州的旱灾,只是修仙寻道之人大多云游四海,难以寻访,殿下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汴州附近找找。他知道的东西兴许可以解了殿下的心结。” 作者有话要说:  抹一把泪,总算有黄v认证了,谢谢给我投地雷的筒子们,谢谢一直给我评论的筒子们(o)/~ ☆、第 46 章 尚书府。 舒铮才满面春风地送走来说媒的媒人,转身便见舒瑜踏着细碎的脚步朝他走来,伸手便拿过他手上的红封媒书,眼睛胡乱扫过一眼便还到他手里,抿了抿唇,眼神闪烁不定:“爹爹厌烦瑜儿了吗?” 舒铮见她来得如此之快,便伸腿作势踹了踹一跳身便躲在舒瑜身后的小荷:“你这丫鬟,旁的事做不好,倒消息倒是倒得快!”捋了捋胡须才说道,“莫要胡说,爹爹怎么会厌烦你,你毕竟大了,与我一同入朝为官的几位大人都快能抱孙子了。” “爹爹莫非觉得这世上有哪个男人配得上瑜儿吗?还是说您也不免就俗地要随便将一手拉扯大的女儿挑户八字相和的人家嫁了吗?” 舒铮素来最为珍宠这个独生女儿,当下连连哎哟了几声,搂过舒瑜的脑袋抚慰着:“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我的宝贝女儿嫁了去?”他轻轻一甩,把那媒书抖落开来,用嘴努了努说道,“这倒不是一般的媒书,是郑家那个呆头书生自个儿不好意思上门求亲,托了媒婆过来。即便是他,我也觉得配不上你,只是左右只能将就将就,谁让你母亲把你生得这般优秀?” 郑钧昊?舒瑜这才看见刚刚被自己忽略掉了的落脚名字,难怪近日总以各种理由邀她出去游玩,可她一向只把他当同僚,更何况…… “爹爹,这门亲事您还是回绝了吧。” “……这是为何?我瞧你跟他常常结伴相游,以为你们必定情义契合啊。” 舒铮见舒瑜一直沉默不语面露难色,,灰褐色的眼瞳忽然精光一闪,他大笑几声,手指着舒瑜摇头晃脑地说:“我知道了,我的小瑜儿有心上人了?” 舒瑜闻言好似做贼被抓似的,捏着衣角唇齿颤动着,片刻间才咬牙做了决定,就着衣衫和偶有沙粒碎石的地板双膝下跪:“是,我有心上人了。” 小荷见状忙去拉她起来,一面觑着舒铮的脸色一面扯起没打草稿的谎话来:“小姐昨夜梦见画卷仙境中一个貌赛潘安的公子,醒来就说非他不嫁,老爷您瞧,竟是到此刻都没醒过来呢!”天可怜见儿的,她家老爷是什么眼神,和郑大人一同出去游玩几次就情投意合了,那她家小姐还自小往王宫里和时白露同寝同食呢,便是长大了也不见得收敛几分,莫非还是童养媳了?她一个粗鄙下人都看明白了,她家老爷一个读书人当朝尚书怎么就看不明白。 “你别打岔!”舒铮瞪了小荷一眼,随即看向地上跪着的舒瑜,“那人是谁?”他自认算是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若是普通人她是不会有这种反应的。“……乖女儿,你尽管说来,只要不是绿林强盗优伶艺人,爹爹都答应你。” 不是绿林强盗不是优伶艺人?舒瑜喜了,然而毕竟心细,还是再问了一遍:“当真?” 舒铮嘴角抽了一抽,眼皮微微跳动着,看他女儿这个样子他怎么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忍了忍才点头:“当真。” 小荷闭上眼睛叹了叹气,她家小姐虽说是弱质女流,但是胆子大起来也是吓死人,只听见她家小姐决绝地说了声:“瑜儿,喜欢的是一个女人,姓时,名白露。不奢望爹爹接受成全,只要不让瑜儿成亲嫁人,可以与她平常相守即可。” 勤政殿。 时宴坐在龙椅上,下面站着时白露、时白禹还有兵部尚书史瑞,正剑拨驽张地激烈争论着,不为别的,单只刚刚飞鸽传报,烽火为媒,宋王赫连阔亲率二十万大军逼进楚宋两国边境了,他来势汹汹,已经连夺两座边陲小城,边家两兄妹已经先行回去调兵防御了。 “呵,求和?史大人当真在楚京这种安逸地方待久了,割地赔款金银玉器整箱整箱地送出,这种话说起来竟比漱口剔牙听起来还要简单一些。” 史瑞是何人,时宴都得给他几分面子,几时受过这种冷嘲热讽,当下气得浑身颤抖对时白露说道:“殿下莫要自诩清高拿这种话挖苦微臣,微臣虽然年事已高经久不上前线杀敌,但是怎么也比殿下虚长几十岁,有过沙场经验……” 他话还未说完,时白露便冷笑一声,斜眼睨他:“哦?经验?史大人所说的沙场经验不知可否与求和经验相比,多年前上柬奏请我母亲选子入宋国为质的也是您吧?” “……殿下这莫非是在以楚国上上下下数百万子民的性命作为你为报私仇耍脾性的牺牲品?”史瑞不愧为两朝老臣,虽然恼怒,但是仍能保持冷静从自古君王最为关心在意的天下民生出发言说。 时白禹见史瑞朝他使了眼色,忙上前一步对时宴说道:“母亲,儿臣觉得史大人所言极是,宋王好战杀戮,虽然近年只顾征外疏于内政,但是其军队凶猛无比,并非我军可轻易相抵的。况且他夺得一城便屠杀一城,为了天下无辜百姓还是以和为贵吧。” “以和为贵?哥哥,南楚虽然此刻富庶,但是经年累月如此频繁进贡赔款便只能落得坐山吃空的下场,到那时再想反击就是痴人说梦了。你身为太子如此目光短浅胆小怕事和尸位素餐有何差别!”时白露才说完这话便知道自己过激了,不等时宴发作便撩袍跪下,目光郁郁地说:“儿臣失言了。” “母亲!妹妹她……”时白禹脸色发青地指着时白露,红着脖子呆了半晌才愤愤说道,“妹妹这番话太过狂妄无礼了。”他是着实生气,被时白露当着时宴的面指责他如坐井观天一般叫他如何忍得,可偏偏她这话说得不错,他竟找不到缝隙攻破。 时宴一直在看着时白露,从刚刚进殿她就表现得很是激动,情绪不稳,言语间激愤难掩,即便她曾经入宋国为质,怎么也不该如此。 “你们先下去吧,此事我心中已有定论。”时白禹和史瑞从时宴脸上瞧不出到底她下了何种决定,又不好拂逆,只好相视一眼双双告退了。时白露刚要起身告退,便被时宴叫住了。 时宴走到刚刚才站起来的时白露面前,淡淡说了句:“你既然不主和,那必是心中已有想法了?说来听听。” 时白露低头应了声是,领着时宴走到羊皮卷地图前:“赫连阔率军直逼边境,他常年外出征战其实军需已经成了一个极大的隐患,这次挑南楚动手也是为了或者抢掠粮草或者直接占领南楚。他来得紧急,先锋部队必定只带了少部分粮草,大批粮草还在后面等待押运。他以为楚宋两国只有风烟河可以相通,长驱直入必然打得我们节节败退。其实汴州往北有一处地方可以与宋国相通,”白皙骨瘦的食指在地图上指了指,“就是这里。我们可以兵分两路,边家哥哥姐姐率兵假装求和将他耗在泉山五六日,我再带人从后出其不意断了他的粮草,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时宴看着地图思忖了半晌,疑惑地问道:“你如何知道汴州那处通往宋国的小道?”实在奇怪,别说他赫连阔不知道,就算时宴自己也从未听说过汴州有那么一处地方可以通到宋国。 “……不过是我师傅告与我的。”时白露觉得幸好已经将和阿染从师学艺的事情大半告诉了时宴,现下撒谎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哦?那你师傅可真是奇人,知道得不少。”时宴自是半信半疑,转而还是继续说了正事,“你要带多少人?” “母亲……您同意了?您不主和?”这一点儿也不像时宴啊。 时宴翻了个大白眼:“我主和还留你在这儿作甚?”赫连阔这个人,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之前那么长时间不过是因为和北燕也在焦灼对战中,一拳难以敌四手,现在他既然主动攻上门来,北燕又还在为了汗位内战,她为何不打。 时白露挠头哦哦了几声才答道:“五百人,要耐得长途跋涉,懂得随机应变之人,作商旅打扮,路途上一片广垠沙漠,无人识破。”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7节 “何时出发?” “最好今日便出发。” 时宴点点头,一双丹凤眼在地图上瞧了半晌才平静说道:“你随意去驻扎在楚京的各个军队挑选人手吧。” “是,儿臣告退。”竟是毫不迟疑地转身退步,时宴看在眼里心里有些颤痛,即便远行不是也该嘱咐些母亲保重之类的话吗,这孩子,当真对她感情不深? “诶……”时宴蓦地拉住她的臂弯,对上她纳闷的眼神却一时又愣在原地,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如鲠在喉地说道:“可会有危险?” 时白露闻言自嘴角绽放出一个洋溢到了眼底的调皮笑容,她抱住时宴在她耳畔轻声说:“会,危及生命的危险。母亲若是不舍得,不如此刻考虑一下答应我那日所说的话?” “啪——!”久违的疼痛感一阵酥麻直冲到她脑间,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化作一片淡粉色的羞意。 “我那日对你说了,你要想取便证明你可以做到,我不会从中阻拦你们二人任何一方,只是不能伤及彼此。”时宴作势还要再打,时白露却轻轻一跳便到了几米远的地方,朝时宴挥挥手笑着:“母亲,你若想打,待我回来再任你处置好了。” 阳光正暖,透过纱窗斜斜射在时白露的半张脸上,薄薄的淡金色将她笼罩着,连那颗黑痣都生动起来。时宴抬起手来,忍住将她拉回来的冲动,也笑着与她挥手,两人不经意间就入了淡薄诗意的画卷中。 待时白露走远了,时宴才转过身来唤了王芍,声音冷淡:“把九年前随小露一同入宋国的人全都找来,无论侍从宫女,全部。” 如果疑惑渐深,即便只有一点点好奇,也会促使着人想方设法探寻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童养媳什么的……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第 47 章 万里无云,半空中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红日,光芒强烈令人难以直视,如高悬的火炉一般不断向四周散发光热,橙黄色的砂砾上好似有一层热浪的光晕在阻挡人们前行,行列队伍中偶有人饮水饮得急了,水滴顺着嘴角滴落,烫在骆驼脚下的砂砾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刺啦”,转瞬便融进了空气中。 骑在队伍最前头骆驼之上的时白露低头看了看轻轻用双臂护着的舒瑜,她面色很不好,双颊晕着烈日晒就的两抹桃红,睫毛轻颤,像乖顺的小猫一般依偎在自己怀里,有些没精神。 “喝一点儿水。”半梦半醒昏沉睡着的舒瑜听见耳边人熟悉软糯的声音才睁开眼来,抬手有些乏力地推掉时白露递来的水壶,自干涩的喉咙间说出含糊不清的话:“你自己都没喝多少,不要给我了。” “我没事,我比你们耐力好些。左右今夜就可以抵达绿洲了,这个时候没什么好省着的,来,我喂你。”时白露说着就自顾着打开了水壶,将壶沿凑到舒瑜嘴边,喂她喝下了好几口水。而后又取笑地刮了刮她鼻子,“你堂堂一个三品吏部侍郎,什么招呼都不打就追到我这里来,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昨日她整点行装之后就先去尚书府寻舒瑜,想要告别温存一番,岂知才到了府门小荷就告知自己舒瑜生病了,这几日都出不得房门,只是她言语之间支支吾吾似有蹊跷,但是自己当时急着赶往汴州只得先行走了,岂知才出得城门便见舒瑜骑马赶了过来。 “……爹爹要将我嫁给郑钧昊。”这一路上舒瑜心里都悬着这事不得安生,那日爹爹盛怒之际打下的那记巴掌声犹在耳畔,她知道自己对于时白露的这种爱恋又岂止是违反伦理纲常这么简单呢,不说她二人都是女人,时白露为楚国的二公主,若是可能也许日后还会是楚王,而她舒瑜是楚国的朝臣,是时白露的臣子。可是情之所至,叫她如何自处?她本来也没有奢求可以和时白露以那种身份相处度日,只想平静地陪伴在她身边。 “……你答应了?”时白露强自装作镇定地将水壶重新系回腰际,双眼却灼灼地盯着舒瑜看,生怕她说出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来。 舒瑜侧过头来看她,捕捉到她眼里的慌乱无措,窃笑着摇摇头:“不,我与我爹爹说了,郑大人虽然敦实厚道,但是并不与我相配。”感觉到身后那人才舒缓一口气,舒瑜又接着说道,“所以我与我爹爹说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谁?”几乎是与舒瑜话音刚落同一时间发出的疑问,时白露有些羞赧地左右四顾着低声说:“……我……我就是比较好奇,才这么激动……你,你不要误会……” 呆子,舒瑜瞧见她那副模样,在心里暗暗骂了声。“我若说是你,你当如何?”即便,即便已经思忖良久,而且心中自有几分猜测,当此情此境真的说出这话来,她也不由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什……什么?”时白露惊呼了一声,停下骆驼来,惹得身后跟着的队伍也都停了下来,不住朝前探望是出了何事。“咳咳……继续赶路。”时白露低下头来面带绯色的在舒瑜耳畔轻声询问:“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你当真喜欢我?”只言片语间是难以掩就的惊诧和欣喜,如一个一直隐瞒过错后被突然赦免的孩子一般,眉角都微微上挑起来。 舒瑜无奈地长叹了声气:“这种事莫非还能开玩笑吗?你不必此刻就回答于我,就连我自己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才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般简单。” 时白露嘴唇才刚刚轻启,便被舒瑜一只食指挨在了唇瓣上止住了,她眼里闪烁着不明的意味,虽然面容瞧着憔悴,但是言语却十分坚毅:“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我。我知道,这种事情并不是很容易就能担着的,我也不希望你是因为怜惜我才开口答应,我只想听你内心的话。我忤逆我爹爹赶到你身边来虽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深知很难再有回头路,但是即便你回绝与我我也不会如何伤心难过,喜欢和爱恋与否从来只是一个人的事,我喜欢你爱你,并不奢望你也对我怀着一样的感觉。” 食指被那人捏着轻轻拿掉,时白露低下头来在她神思恍惚间吻上她干涸皲裂的唇瓣,她拉扯住那人头上戴着的白色兜帽一角,勉强遮住避免他人探视,因为日晒风吹而裂开了几道口子的嘴唇此刻被时白露亲吻雨润着,酥麻中带着些许的疼痛更加使她专心沉浸其中。不用言语,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风沙骤起,前路难辨。连天地都乐于给她们织成一片天然屏障掩护。 一路不停歇,直到月色迷蒙清冷铺满大地,方才上前探路的叶一黝黑的脸上都写满了高兴,手指着前方:“殿下,前方当真有一个十五六支帐篷构就的小村落,围在绿洲旁边,篝火炊烟,好不热闹!” 是的,叶一也在。除去军队里的人手,时白露还在护卫队里挑选了三十个武艺高强的人,叶一自然在其中。 “沙漠里夜间寒冷,难以前行,我们过去补给休息一夜,明日就可抄近路到边陲小镇换上马匹追上赫连阔押运粮草的队伍。”时白露才下达命令,便见舒瑜转过头来面有犹疑,于是拍拍她的脑袋,笑说,“无碍,那是我认识的人,他们很和蔼,不会有事。” 一方湖泊映着弯弯白月,四周围着大大小小的牛皮帐篷,每两三支帐篷前都架着篝火,穿着异族服侍的人们手牵着手围着熊熊火焰欢声笑语地唱歌跳舞,圈内还有胆子大的小伙子在表演翻跟斗,坐在里面的小姑娘们拍手声不断,弄得小伙子绽开了笑容,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好一幅淳朴的民风画卷。 “谢谢古丽奶奶。”时白露笑着接过青稞酒一饮而尽,那股久违的浓烈夹生的香味霎时顺过喉间直达腹中,顿时暖了不少。舒瑜也小心地接过青稞酒,学着她唤了那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奶奶一声:“谢谢古丽奶奶。” 古丽奶奶看起来很是开心,不断询问她二人是否吃饱了,还要再唤人多端几盘果饼来,总是爱怜地看向时白露,干枯沧桑的手抓着她的手背轻轻摩挲着。舒瑜在旁听着,她二人所聊之事皆是这阵子以来过得如何,可还顺心,是否遂愿,此次会待多久,何时还会再来等等老友叙旧般的言语,一时心中疑惑再起,那次在刑部天牢时白露曾经告诉她会再择时机解她疑惑,偏生后来事端频生再寻不得机会。 “小铃在我那里过得很好,奶奶不必挂念,我下次必定带她来看您。”时白露再与古丽奶奶聊了几句之后便轻轻拍了拍手上碎屑,站起身来道了晚安,携着舒瑜一同去了刚刚才搭好的一方小帐篷里。 “这里条件简陋些,并不方便洗沐,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擦擦身子吧。”时白露说着就去角落里用木瓢舀了冷水掺进刚刚端进来的盛放着热水的木盆里。 脱……衣服?擦擦……身子? 时白露脱了防风的外袍,把里衣的袖子挽到臂弯处,扭干毛巾转过身来看见还穿得严严实实站在原地的舒瑜,不禁蹙眉:“怎么了?”说完这话看见油灯之下舒瑜脸色微变不太自然之后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霎时也转过身去脸红地说,“你……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给你擦擦……白日里出了那许多汗,想来必定黏糊糊的……或者,或者我去让古丽奶奶找一个姐姐妹妹给你擦拭可好?” “自然不好。”舒瑜不知几时到了她的身后,缠住她的腰际,只隔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舒瑜能摸到时白露微微起伏着的小腹,还能听到她不自在的呼吸声,“你既然在,为何要让别人为我擦拭,看见我的身体?” 听见窸窸窣窣脱掉衣物的声音,时白露还兀自僵立着,舒瑜却低低斥了声:“呆子,想冻死我吗?” 时白露这才连连哦了几声,重新将毛巾浸透在温热的水盆里,扭干。待她转身,眼前便是一具背着昏暗烛光在微微颤动着的胴体,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帐篷内一时寂静,只偶尔听见洗揉毛巾时的细碎水声。其实气氛旖旎暧昧,时白露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不能动了邪心误事,才颤颤巍巍又有些不舍地结束了这次洗沐。 不过,所谓风水轮流转,待舒瑜重新换上干净衣物之后,就又打了一盆热水唤她褪下衣物,如此又是一番欲望与信念的挣扎。 终于躺在铺着毛皮的软垫上,舒瑜才要开口询问,时白露却指了指帐篷外,眼神飘忽疏远,又嵌着浓浓的笑意:“此处向北不远处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其上有一座遗世的济世宫。十二岁那年,我不堪忍受赫连阔的百般羞辱虐待,冒着生命危险一路向南妄图逃回楚国,在此处遇上了魔鬼风,周转数日也走不出,当时连匕首都掏出来了,只待往腕上一割,便可了结。就在那时,驼铃声响,古丽奶奶领养的孙女,也就是小铃救了我。古丽奶奶听闻我的遭遇,便与我说了那济世宫宫主可以修复我被烙铁烫伤的肌肤,还能传授我轻功武艺,也许能助我脱离困境。后来,我便得以作了济世宫宫主的徒弟,在那里苦学了三年之后,我深知如果我长此隐居下去,宋国必定会将我谎称是不耐酷暑严寒,不幸病逝,所以我又回到了宋国,想要卧薪尝胆有朝一日可以将这些年受的苦痛一一报复。” “什么烫伤,在哪里?”舒瑜按捺着好不容易等她说完话便急急的抢过来想要扒开她的衣服看,她是隐约猜到了时白露在宋国的质子生活过得并不舒坦,只是她没有料到赫连阔竟然如此大胆,她的小露,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受了这么多苦。 时白露轻轻拿住她的手,轻声哄慰:“无碍,我师傅已经帮我复原了肌肤,那处地方已经光滑如常。已经都过去了,你莫要为此伤心,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就是不想你伤心难过,只是看着瞒不过你,就只好与你说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期待的船戏来了,两个一起睡神马的,发生了神马其实我也不太懂。白露在舒瑜面前偶尔就是很呆啦,害羞起来呆得没边,活生生要被反扑的份。揭露神马的,轻声透露,在下一章 ☆、第 48 章 勤政殿。 “草民沈修见过吾王陛下。” 时宴抬手虚扶,微微笑着说道:“先生是白露府上的座上卿,本不必如此拘礼。来人,看座。” 沈修也不与她客气,掸掸衣袍便坐了下来,吃着糕点呷着闲茶,好似面前这人并不是楚国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只是一介普通人而已。 “听闻先生喜爱周游列国,宋国也曾游玩过?”时宴见他衣饰平常,然而在她面前仍不怯场,自有几分气度,是以称呼上就尊重了些。 那中年男子抚了抚下颚的几点胡须,摇头笑道:“周游算不得,不过仗着有几分家产物业,好奇心使然喜欢到处闲逛罢了。宋国倒是去过,只是为了运送些货物,在那里待过一阵子。” 时宴点点头,又问道:“先生既然去过宋国,不知那里可是与《六国志》里记载的一般相同?” 沈修闻言笑了,反问:“二公主殿下不是在宋国待过九年之久?陛下若是好奇宋国真实民风为何不去询问殿下,倒是绕了个大弯找了沈某。” 时宴面露尴尬地轻咳了几声,忽而转了话风:“朕着人去户部寻访了先生的家世,令尊是先朝状元出身,何以先生不走仕途入朝为官?”这话说得隐晦,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藏着,沈修倒是听了明白: “陛下是想问沈某为何不入朝为官施展拳脚抱负而是屈身在殿下府里出谋划策?”因是夏日,外面蝉鸣不止,沈修面露浮躁之色虚掩了耳朵,“良禽择木而栖,自然不能和拣着根朽木也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知了相比。” 候在时宴身旁的王芍也不免蹙起眉来,这话她即便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人都听了明白,沈修摆明了在说他不愿为时宴做事,反而愿为时白露做事。 时宴脸色有些许不悦,但还是强自忍住了,眼角上挑着好奇问道:“哦?只不知这良木如何择选?” 沈修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喝下一口碧螺春之后才看向时宴:“宋人嗜杀好斗成性,战争不能每日都打,可是观斗倒成了富人贵族间的消遣享受之用。在宋国各地都设有观斗场,只要有宋国国度文牒和钱就可以进去观看甚至押赌,国都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国都那处观斗场是宋王赫连阔亲设的,每月一次表演,场内座位有限,价高者得,自然每次表演都是赫连阔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凶猛禽兽,厮杀啃咬在所难免,残肢断臂血流如注,真是闻着心颤观者肉跳。”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玩味而沉重,“沈某去宋国那次仗着假的国度文牒和几点小钱得以入场观看,现在回想仍是不可置信,陛下可有兴趣听听?” 本来时宴就是对这些奇闻异事最感兴趣的人,可是现在居然有些犹豫了,不知是今日气候太闷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竟流了一头的汗,王芍见状才命人多端两盆冰到屋里来,又拿了毛巾替她擦拭。 “先生请说。” “观斗场不过一个五六米高的圆形土坑,土坑外设着高大栅栏,栅栏外呈阶梯状有三排座位。平日里三排座位都是可以用钱购买的,那日格外不同,第一排坐满了宋国达官贵人,当然我后来才知道的是赫连阔也乔装便服坐在其中。我观此情景不禁拍拍膝盖暗道声好,不枉花了那么多钱买的第二排座位,看来今日必有一场绝佳的表演。乃至后来一头健硕的青毛野狼被放入场内仰天嗷叫时,我还觉得宋人可真是少见多怪,野狼虽然凶猛,可是不聚集成群其实不过尔尔。” 野狼……观斗场……自己寝宫墙上挂着的画……时宴想要抬头擦汗却不禁碰倒了桌沿上的杯盏,一声清脆响动将她惊醒过来,才对上沈修声音发颤地说:“先生……还请继续。” 沈修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喝了一口茶润喉才接着说道:“和我一般想法的人不少,场内唏嘘一片。不过片刻间唏嘘声转为哗然大喝,一个满身鞭伤披头散发的白衣少年被推进了观斗场,待他抬起头来朝看台上淡漠地看着,我却心中一惊,这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个瘦弱的少女。”时宴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掌颤得厉害,唇色发白。 “沈某虽然自认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是也不忍观看人兽相斗的血腥场面,更何况还是一个负了伤的弱质女流,如此表演不看也罢,才想抬脚离去,便听得周围人惊呼一片,人嘛,好奇心使然,就又驻足观望,原来啊,是那野狼已经饿了好几天,此刻闻着那少女身上的血腥味道发了兽性,流着哈喇子不等驯兽师发话便蹬了沙地腾地一声飞到半空中扑向少女,岂知那少女有几分能耐,刹那间的功夫便闪身到了一旁,任那野狼张开凶牙利齿扑了空。如此一扑一闪好几个来回,我听闻旁边看客都唉声叹气似乎看不过瘾,不过很快,因着那少女负了伤,手上脚上又都锁着镣铐,行动颇为不便,撑在地上休息的功夫就被野狼扑上前来利爪一挥,在她脊背上划开几条极深的血痕。” 时宴见他停了,忙问道:“先生怎么不说了?” 沈修将视线停留在时宴已经抓握得发白的手指骨节,淡淡一笑:“看来沈某还有几分说书先生的潜质,陛下还是喝些茶水压压惊,以免待会儿受惊过度。” 时宴勉强一笑,抓过茶盏胡乱饮下几口,却是食之无味,心里慌得厉害。 “我当时也是以为这下当是完了,结果事态陡转急下,那野狼踌躇满志之际,张牙舞爪地靠近那躺在地上的少女,那少女却突然转过身来狠狠踹了野狼一脚,扑上前去用两手间的镣铐卡住它的獠牙大嘴,那野狼如何忍得,在地上呼啸嗷呜不止,发了狠爪牙也不停朝少女身上招呼,不经意间就是好几道大口子,少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它的头死死地扳在地上,张嘴便往野狼脖颈咬去,她下嘴极狠极准,只听得一声惨叫,血流喷射,溅了那少女一身,观斗场内一时沉寂,不多时,那野狼便没了声息。后来观斗结束,我仍自呆坐在原地久久不能自拔,我只是在想,如果是我,铁定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如何还能像她一般沉着应对,死里逃生,正思忖着不知这少女是何等人物,竟得赫连阔如此对待,王宫里便来了人押我进宫,原来是那假的度牒文书被人识破了,赫连阔竟然为这种小事派人捉我入宫,我心下疑惑更甚。” 沈修站了起来,慢慢踱至时宴身前:“进得王宫又受了一惊,那跪在赫连阔脚底下换了一身锦衣玉袍的人不是方才观斗场少女还是何人,她脸上脖颈处血痕犹在,却无人医治,脸色惨白地看见了我,便说她方才已经与赫连阔谈好了,只要我回去不提及这场观斗的事,赫连阔便会放我走,我可不是傻子,自然连忙点头答应绝不提及,赫连阔冷哼一声便走了。那少女一路送我出宫,在宫门前我问她为何救我,她说她在进观斗场的那刻就一直在看看台上的人,她观我容貌知道我不是宋国人,后来听我说话更是楚国口音,就下定决心要救我,只因她需要一个可以与她传递楚国国境消息的人。如此人物又岂会是寻常人家,我自然当场询问她的身份,陛下可知她是如何回答的吗?” 时宴此刻已经面如死灰,抬头看着沈修,眼睛里还残存着几分希冀,声音沙哑地说:“是谁?” “楚王时宴的弃女。” 心口处一阵摧楚之痛,浑身如遭雷击一般,时宴一下子滑坐到了地上,不住地摇头低喃,王芍也是几行清泪流下想要去搀扶她,却被推开。时宴脚步不稳地爬了起来,大声怒吼:“那些个侍从呢!给我带上来!” 当初跟着时白露一起入宋的侍从们都战战兢兢的跪在殿外候旨,片刻间就都被带到了时宴面前。时宴一把抓住当时品阶最高的侍从长官陈照青筋暴露的喝道:“观斗场上与野狼相斗,浑身鞭伤,无人医治,这就是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告诉我的赫连阔以礼相待百般伺候?我派你们这些人过去难道是为了看她受这般对待的吗!” 陈照闻言再瞥眼看见沈修站立在一旁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知道事情已经暴露,忙不住磕头为难地说:“陛下,奴才们也是逼不得已,那赫连阔整治人的方法太多了,当初眼看着殿下才进得宋国王宫便被关进牢狱里就有几个弟兄想要派人往驻宋国的使臣送信,结果被人拦截投入蛇窟死无全尸啊……” 时宴狠狠往他心口上踹了一脚,还不解气捡了茶盏就往他头上砸去:“所以你们就让她在那种地方度日如年地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吗!这九年来,使臣常往宋国探望,为何你们无人道来!” “此言差矣。”沈修摇摇头,走向时宴,“让殿下在那种地方待了这许多年的怎么会是这些奴才,明明是她的母亲,陛下您。” 时宴身子顿时僵硬了大半,是了,是了,是她自己,亲手将时白露送到宋国的,是她自己啊…… “你方才说赫连阔整治人的方法甚多,你且说与陛下听听,殿下是如何被对待的?”沈修好似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那陈照闻言瑟瑟缩缩的,不知是否该说,却见时宴脸色惨白地低吼了句:“说!” “言语羞辱已是常事,为了应付来探望的使臣琴棋书画诗书礼仪自然还是请先生来教授的,只是殿下稍有小错就罚跪挨打,鞭子板子常常上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是常有的事,很少为殿下派请御医大夫,都是殿下自个儿熬过来的,平时住的是一间小屋,夏日没有冰盆,冬日没有炉火,倘若遇上赫连阔不开心的时日,便被锁到猪圈里住着……”陈照说着说着发现四下寂静,心下慌了,抬头一看时宴竟然已经满面泪水,便适时住了嘴。 字字诛心,字字诛心……时宴向后退了几步,险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幸而有王芍搀扶,她像孩子一般痛哭着,抓过王芍的手臂就哽咽着说:“我是她母亲啊,我是她母亲啊!我竟然,竟然留她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过了九年,她是伤心难过到了什么境地,才会说自己是弃女?”她捶胸顿足痛楚之色溢于言表,懊悔不已地哭号道,“她怎么不跟我说,怎么不跟我说啊!” 王芍第一次见她如此形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静静抚着她的脊背。 “赫连阔,赫连阔!”时宴挣脱王芍的搀扶,颤巍巍地来回踱着,咬牙切齿地嚷着,“来人,飞鸽传书到前线,务必将赫连阔的活人带回楚京!他如何待我女儿我就如何还报!” 话音刚落,却听殿外快步进来一个传令太监,呈上奏折,一面欣喜之色:“禀陛下,宋军已经大败。赫连阔的首级在战前被殿下斩下。” 死了……死了……她连最后的报复补偿都做不到……胸内一阵翻腾浪涌,张嘴便吐出一滩鲜血,殿内顿时慌作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大白……那几个说要看白露在宋国被虐待的番外的孩子……你们现在还想要吗……你们就不能心疼心疼白露( ╯▽╰) ☆、第 49 章 延福宫。 才听到太监的传报声,王芍便匆忙跑到门口接了时白露,叹了好几口气终究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为何今日才来,陛下已经病了好一阵子,汤药针灸统统不起作用,御医来看也说是心结困扰。我也知道陛下这心结是因何而起,可偏生她知道你回京了也不传召,你知道她病了也不来探望,你们母女二人这是在和谁作对?” 行至内屋门前,嗅得浓郁的汤药味道,时白露拍了拍王芍的手,苦笑道:“芍姨,有心结的莫非只她一人吗?我这瞒了许久的秘密就这么突然被她知道了,我还不知道找谁诉苦呢。” “咳咳咳咳咳……”床榻上的人咳得厉害,声音喑哑。 时白兮坐在床榻上轻轻为时宴抚背,鹅蛋脸上写满了忧愁二字,在过去的年岁里几乎都是她躺着,时宴喂药照顾着,可最近一年来,时宴却常常病卧在榻,这次尤其病得蹊跷厉害,虽然常说病来如山倒,但是总得有些征兆啊,而且听说不知为何当初随着姐姐一起去宋国的那些侍从前些日子全被斩杀了,那侍从长官好像是叫陈照的更是被处以凌迟的极刑,再想到姐姐自回京以来竟然不来探望,她隐隐觉得这三者之间有些隐情联系…… “儿臣参见母亲。”时白露看见床榻上的那个背影听到她的到来以后微微僵了,她心里其实也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按理说看见时宴因为这件事情而愧疚难过形销骨立她该开心才是,可是心口偶尔的揪痛还是告诉了她何谓母女连心。 “姐姐!姐姐!你终于来了!”时白兮也是好多日子未曾见她,立时高兴得飞奔过来,直扑进她怀里,也没有发现她压住了时白露缠着绷带的手臂。 一声闷哼发出,时白露鼻尖沁出几颗汗珠,正要想方设法推开时白兮这个有些太过热情的怀抱,不远处榻上之人却忽然半撑起了身子,气若游丝地说了声:“小兮……你先下去,我与你姐姐有话要说。” 时白兮有些恋恋不舍地告退了。时宴于是又把殿内的内侍宫女都叫下去了,连王芍也不外乎。 “你过来。”时宴半坐着,捂嘴轻咳了几声,长发披散,满面病容困倦。时白露应了声是,缓缓走到她身前,抬头看她,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宴的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睑一片青黛色,眼睛里也都是血丝,她看了面前这孩子半晌,而后将视线停在时白露缠着绷带的左手臂,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面咳着一面流着泪水。 时白露见状也是慌了,她几时见过时宴如此病况,心底里的犹豫不定也抛在脑后,连忙用还能动弹自如的右手为时宴抚背顺气,端过旁边的杯盏喂水。 “我不曾想过,不曾想过你会受这些苦……”时宴扯住时白露的衣角,拂过她的脸庞,哽咽道,“大抵真如你才出生时我请的道士看的命相所言,你我母女二人天生相克,你被我累得伤痕累累……” 道士命师!道士命师,又是道士命师!时白露一听此言便着恼了,一步后退躲过时宴的抚摸柔情,遏制不住的质问说:“我只不知母亲何以如此相信所谓命相天数!二十年前因为道士命师的妖言惑语而当了那千古罪人,二十年后又因为这该死的命相相克之说难道还想断了和我的母女情分吗?” 时宴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看起来可笑至极。她无力地放下手臂,看着地面低喃:“是啊,我为何相信……为何相信……”当年那妖道以汴州地震和青州蝗灾和哥哥的生辰撞了日子为由,逼迫她相信泪痣确实祸国,所以她才在母亲驾崩以后率兵赶去青州假传圣旨,其实目的只是为了逼他从太子之位下来,因为当时的楚国已经经受不住任何摧残了,她虽然不认为自己具有这治国之才,可是哥哥那种命数在身,又舍她其谁。可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哥哥宁死不屈,而太子行宫也不知是哪个歹人在深夜纵了一把大火,任她百辩难清。 看着时宴如此模样,时白露心里也不是一点波动都没有,很久很久,她才踏前一步,半跪下来握住时宴的手说道:“母亲知道,在宋国那些时日,是什么东西支撑我熬到第九年边江哥哥来接我回去的吗?” 时宴涣散不清的眼眸慢慢挪到时白露脸上,摇摇头苦笑:“我不知,我连你受了那些苦都不曾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个。” 她看着面前半跪着的孩子朱唇微动,说出那句令她痛心不已的话来:“是恨,对赫连阔的恨,还有,对你的恨。”她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似的,沉闷得很,竟喘不过气来,时白露小时候在自己耳边奶声奶气地唤着娘亲娘亲的情景忽而浮现在脑海里,耳畔间却又是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对自己说她恨自己,她觉得造化弄人这个词大抵如此。 “那日在战场上得见赫连阔,我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沉静几分,长剑一挥就那样轻易夺走了他的性命,也未曾想过要真如年幼时候想的那般将他大卸八块拿去喂狼。回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报仇是我心心念念的事,还没等到我想明白这个问题,沈先生一封飞鸽传书来至,你终究还是知道了。”时白露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未免有些落寞,“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我为何没有以前那样恨得彻骨了,我本来打算何时想明白何时过来看你,因为赫连阔解决了,可是你呢,总还需要我做个决定吧。后来小瑜过来跟我说,你多日不上朝,朝中上下都乱成一团了,我心里还有些自嘲,原来我在你心里也有如此重要的时候呵。” 时白露这番话颇长,可是时宴却从话的开头哭到了话的结尾,她双眼红肿地不停摇头,想要抬手触摸时白露,却自己在半途停下了,好似觉得自己不配做出如此动作似的。 听闻时宴又开始咳嗽起来,时白露忙站起身为她抚背,却不经意间看见时宴头上白发竟然比自己离开之前多了许多,她不自觉地伸手去顺过其中一缕白发,喃喃自语:“再过几个月,原来竟是第十年了,时间其实过得真快。” “噗——”时宴忽然自心口涌出一滩鲜血出来,染红了黄色的锦被,见那孩子伸手过来就要为自己搭脉,时宴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摇头。时宴自己手指颤动着拿过毛巾擦拭嘴边血迹,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看向时白露,轻声地恳求道:“我才四十几的年头竟然病中咳血了,人常说如此这般必是短命之人,你此刻权且把我当做将死之人,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莫要再瞒我了。”她说到“莫要再瞒我”时声音颤动,隐隐带着哭声,如何叫人不动容。 时白露似乎有些不忍见到她这种样子,将头扭转到一旁点点头。 “为何……为何回来以后从未与我提过……那些事?”这是时宴病了这许多日一直耿耿介怀的东西,究竟为何不告诉她,莫是在心里觉得自己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了? “母亲……真想知道?” 如此听来,又是一番会令她痛彻心扉的答案,时宴无奈地点头。 时白露咬了咬唇瓣,似是做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那个埋在心底里有些幼稚可笑的理由:“……我想知道,若是您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会一样疼我宠我,否则会令我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掺杂了怜悯同情心怀愧疚之后的结果。”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怨自己,怨自己当初多少听进去了那所谓母女相克和泪痣祸国的言语,从她小时候起就对她有疏远的心思,不曾真真好好待她过,才会令她长到这般年岁还对自己起了这些放在寻常人家分外可笑的疑心。 “……受了那许多伤痛,为何身上没有疤痕?听你说来,你师傅倒是个世外高人,她……帮你诊过身体吗,可有何隐患?”若是因为赫连阔的虐待令自己女儿身体留下隐疾,令她如何安生。 “济世宫有肌肤复原的秘术,阿染给我用过。我在济世宫待的那些时日,阿染对我很好,百般照料,什么好药材都拿来喂给我,我离开的时候还赠予我许多珍贵的丹药。” 肌肤复原之术……听来如此玄妙,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徒劳而获的事情,必定是付出了很难忍受的代价吧。时宴这样想着,于是怀着忐忑难安的心又问道:“肌肤复原?如何……施展?” 只见时白露惨然一笑:“阿染说会留疤都是因为受伤的时候没有好好处理伤口,没有用好药敷抹,所以……刮掉伤疤烂肉,再每日敷上特制的草药,施以针灸舒经活络,如此持续一个月。”其实不只如此,那烙铁的疤痕经年之久如何好消除,只有刮了一遍修养好只剩大致轮廓之后再刮一遍,如此进行了共三次,才彻底还了她原本雪白晶莹的身体肌肤。 生生刮掉长在身上的肉……痛,疼,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语形容此刻的感受。时宴死死地揪住胸前的里衣布料,闷得厉害,眼泪好似已经哭干了,再留不出半滴。时白露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抚慰,若要抚慰她又能说些什么。 “……那么,你此刻可是想好了如何待我吗?”时宴若说没有怀着一点点希望是假的,她知道自己还奢望时白露原谅她,母女和好如初是多么的厚颜无耻,只是又叫她如何真正放得下。 “……或许能理解,但……或许不能原谅。”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白露这个傻孩子,就这样选择了瞒着时宴,她们两个一直在互相折磨,从未停歇…… ☆、第 50 章 “把你芍姨叫进来。”时宴靠在床榻上凝思了半晌才向时白露说道。 这是……要做什么?时白露心里存疑,但还是依言去唤了在外候着的王芍。 “笔墨,布帛,玉玺。”时宴咳喘得厉害,只得话语简洁。王芍忙一一伺候过来,见她手抖着在黄色布帛上才写了几行笔锋收尾处带着虚弱乏力的字迹,王芍不由看向时白露面露惊愕之色。 时白露才要去瞧,却被时宴抬眼盯着,如芒刺在背般僵在了原地。 玉玺印戳降落,旨意即成,时白禹却忽然闯入屋内跪下作揖,眼尖瞧见了时宴拿在手里的玉玺忙省去原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简言意赅道:“母亲,汴州前些日子大旱灾情得退,工部派遣前去修缮水渠挖凿水井的队伍竟挖得一块天然雕琢的奇石,石质纹路通透更是隐隐写就几个赤色大字,只是……”时白禹说着就朝时白露看了一眼,“内容不甚……不甚清明,儿臣想请母亲观望一番。” “哦?”时宴倦怠地看着时白禹,捋袖又将玉玺放回盘内,“抬来。” 那奇石还颇有几分重量,得两个粗壮臂膀的侍卫拿着木架子才将将抬了进来,放到地板上又是一声闷响。 时白露看了一会儿,而后嘴角勾起几抹嘲讽之意,她这个哥哥着实有些蠢,再看看时宴,此刻已经脸色微变了:“禹儿,何意?” 时白禹以为时宴病重头脑昏沉瞧不分明,忙大步上前用手指了指石面上阴刻下去的几行朱砂篆字,却赫然是一首藏头小诗,每行句首连起来就是“泪痣祸国”的判言。 时白露浅笑着走了过去,用指腹在那笔划间细细摩擦一番,便有几点红漆脱落,时白禹见状脸色便白了几分,忙讪笑着摸摸头:“哈哈,原来,原来并不是天然落成,儿臣眼拙了。”背上激出几滴冷汗,她眼睛未免也太灼人了,若不是他第一计划失败,也不会贸然将这半成品拿到时宴面前,可此刻又该如何是好。 “小露不知道是哥哥眼拙还是故意为之,平白无故弄这么一块石头出来是想作甚?将我视作异端拔除吗?还是说我凯旋而归路上你下的埋伏刺杀没有成功所以又另寻他法以固己位!” 时宴闻言愣了一会儿,那绑在时白露左臂上的绷带明晃晃的刺眼得很,她才想起来之前战事告捷的时候并无汇报说白露受伤了,可是这回来已经十几天了,竟还缠着绷带,分明伤势不轻,不是在战场上受的伤,那么…… “……什么,什么埋伏刺杀!你,你莫要在娘面前胡说八道!”时白禹面红脖子粗的,已是话都说不完整,忙跪将下来诚诚恳恳地对着时宴说道,“母亲,这块奇石本来儿臣瞧它所言之事太过蹊跷笃然,又牵涉了小露,并不想将它汇报于您,只是最近国内颇不太平,旱灾才解宋国又大军来犯,您又无故病倒,儿臣便请了一位之前在汴州搭了求雨台最终截了旱情的道长来看,连那位道长也是呜呼唏嘘不已,儿臣为了您的身体安危和江山社稷着想才下定决心呈的此石,若依小露看来这石头不过人造做不得真那便罢了,可作何无端将这种刺杀亲妹之言栽赃到儿臣身上,儿臣觉得冤枉!” “胡说八道?边薇姐姐押后处理胜利品和处置俘虏,边江哥哥率领大半军队陈胜追击进军宋国国都,我听闻母亲病重轻装便行连夜赶路,行至并州官道遭遇伏击,拼死才杀出一条血路,那群黑衣人便是知道黑纱遮面却是忘了更换箭矢!”时白露冷哼一声从怀里抓出染血的肩头扔到地上,那金属掷地的一声脆响在时白禹耳内嗡嗡作响,如火药弹般轰炸开来。 “……母亲,母亲,这箭头标志虽是太子府没错,可是一样可以按制样仿做,如何做得了证据!”时白禹慌乱无措地说着,更是做贼心虚般拾起箭头往窗外远远抛去。 “咳咳咳咳咳咳……”时宴咳得更急喘了些,险些都抓不过王芍递来的丝帕,呕出了一滩鲜血。 “陛下!” “母亲……”时白露如梦呓般低语了一声,不知不觉间就将手握上前去,几滴咸苦的液体滑入嘴内,她不知道,时宴什么时候病弱成了这个样子。 时宴深深缓了几口气,宽慰地拍了拍时白露的手,转而向面如死灰的时白禹说道:“禹儿,我此刻不想与你深究这奇石来历还有箭头源流。你妹妹多日之前曾与我求过一个东西你可知道?” “……儿臣不知。”时白禹虽然说是不知,但私下想来值得时白露与时宴求的物事又岂会普通,于是心怀恨意的看了那始作俑者一眼,自从她来以后,自己的太子之位摇摇欲顷,就连这次打败宋军之后朝中对她多有夸赞之言,叫他如何再坐得住! “她与我要你的太子之位。”时宴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记重锤般砸在时白禹心里,他大惊之下怒喝一声:“什么?如此胆大妄为之言!时白露,你……!” “咳咳……”时宴秀美蹙紧,轻咳了一番才虚弱无力地说道:“你不必如此惊慌,我并未答应与她,我只说这太子之位关乎社稷根本不可大意,能者居之方是正道。” 岂知时白禹像入魔了般,不断摇头说道:“不,我不信,我不信!你看你连旨意都拟好只等着印戳了!你定是要废掉我了!”他忽然双眼怒睁,看向时白露,双脚踱着,一面用手指着咬牙切齿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如果你不回来,这王位一定只会是我的!什么能者居之!你才回来就拿了那七珠双刃匕,处处压我锋芒,我……我杀了你!” “来人!护驾!”时白露大喝一声,抬脚就将从怀里抓了把刀芒泛着寒光的匕首扑了过来的时白禹踹飞过去。 他还不作罢,双眼通红似一头脱了桎梏的野兽般狂啸一声举着匕首要碾杀过来,却被赶来的禁军护卫擒拿在地动弹不得。 “孽障孽障!”时宴想要将那黄色布帛扔到他脸上,可是气力不足,只抬起手来将布帛打翻在地,气得面色惨白:“睁开你的眼睛瞧瞧这圣旨写的是何内容!” 时白禹被禁军护卫钳着膝行近了那布帛,而时白露此时也得以偏头去瞧,原来是时宴要将她提携至太女的身份,和太子一起监国,并没有废黜之言。 只听见时白禹“哇”的一声痛哭出声,睁开束缚,一路滚爬到时宴榻前,栽进她的怀里哭诉:“娘亲……娘亲……儿臣错了……” 时宴摇摇头,有些痛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言语:“是谁与你出的这些主意?娘亲知道,你即使被利欲熏心,也还不至于对自己亲妹妹起这种邪恶心思。告诉娘。” “是一个道人!一个妖道!那妖道说娘亲你格外相信这些命格邪术,奇石也是他叫我准备的,娘亲,不是我的本意啊娘亲……”时白禹见时宴语气变了,忙顺着台阶一路急下,把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而自己的责任则推得一干二净。 “道人,呵,可是个黑发白眉的道人?”时白禹闻言拼命点头,却见时宴眸色冷凝了几分,旋即吩咐说:“去太子府抓人,要活口。”他还敢来!还要用同样的招数!不过…… “谁与你举荐的那位道人?”若是没人说,好端端地时白禹怎么会想到去汴州寻这妖道。 时白禹脸上有些为难,犹豫了很久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抬头见时宴却是被剜了一眼,虽她在病中,可是这眼刀仍旧刮得人生疼,于是连忙交代了说是兵部尚书史瑞告诉的。 史瑞?时宴眼睛里都是阴郁之色,时白露不由好奇起来,这道人何等身份,听时宴的话她也是曾经见过,时白禹这么说来,史瑞也见过? 不多时,史瑞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急诏进宫。他是个久经官场老谋深算的狐狸,才进得屋内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在心内暗骂时白禹果真是个不争气又没出息的主子,撩了官袍哭着跪了下去:“老臣有罪,老臣有罪。在朝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在私不能阻止太子殿下铤而走险,请陛下降罪啊!” 这话说得精明,审时度势地先认了罪,不等时宴发难,而且还把责任又跟踢皮球似的踢到时白禹身上了。时白露在旁观看着,笑了出来。 “娘……亲,娘亲!不是儿臣……”时白禹才想辩解,却被时宴的眼神给冻在了原地。 “你是有罪,呵,我道是何人敢向我儿子举荐那个妖道,当年那批联名上书与我要将白露杀掉的大臣你知道我为何还留着你一个活着吗!” 杀掉……我?时白露听得有些愣了,这是闹得哪一出?若有这么一回事,还应当是在自己少有记忆力的婴儿时期了吧,她何德何能劳驾了大臣联名上书夺她性命,怎么听起来这么玄乎? 不等史瑞回话,时宴便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过是因为当时离青州政变不过三载,朝中格局有变,人才凋零,无人可用,而兵部是最缺人手的,且我看你最是机灵,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呵,可笑可笑!我让你苟延残喘了十几年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没人治得了你了是吗!我的家事你也敢管,敢教唆我儿子女儿手足相残!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史瑞本来就年事已高,重杖之下堪堪二十板子就被打没了气息,待太监将他的尸体拖到殿内检验时,时白禹霎时脸就吓得绿了,慌乱地看向时宴,而时宴又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于是爱怜地拿过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细语地说道:“莫怕,你是我的孩子,再如何我也不会夺你性命,只是,你为何如此不理解我的心意。自你妹妹回来以后,我故意在你面前对她好,你以为是为了什么?白露是比你有能力有担当,我怕我百年之后你忌惮她,对她不利,才如此百般试探于你。” 竟然是为了这个……时白露心里也有些惊讶,她和沈修商讨过很多次时宴的想法,却始终没有猜到这一点,果然君心深不可测。 “母亲……我……”时白禹懊悔之意溢于言表,一会儿看看时宴一会儿又看看时白露,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听见时宴深深叹了口气,说: “禹儿,去滇州吧,路途远了些,然而还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都在揭露谜底啊,大家是不是有一种快要结局的感觉了 ☆、第 51 章 夕阳余晖三三点点聚集成群,为那浮雕窗棂镀上了一层淡薄的金色,屋外青翠欲滴的枝叶伴着风声轻轻晃动,为那抹平静勾勒起阵阵涟漪,时白禹的哭喊声犹在耳畔,时白露的半边身子已经凉了,她没有想过,短短时日竟生出这么大的变动,一个兵部尚书被杖毙,当了十几年太子的她哥哥三言两语间便被废黜贬到滇州,她自心底里生出些许悲凉之意,却又生生将这种情愫打断在半途中,这不过是她一直在求的东西,她作何猫哭耗子的怜悯感伤? “……陛下……那这监国的事宜……”王芍见时宴按下废黜太子的布帛印戳就命她收了玉玺,心下疑虑便不由一问,方才那书写着共同监国的布帛现下还躺在几米远的地上,却是没有朱泥之印做不得数的,而时宴的身体近来必是不能好好打理国事的。 许是近夜了,有些凉意,时宴想将衾被往上提一提,可是手指跟不听使唤似的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三两下都弄不好,正自恼怒间,却见一只白玉晶莹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将被角掖到了她颈下。 时宴抬头看她,方才哭了许久的眼睛肿的厉害,此刻却渗着些夹杂凄楚的笑意,声音喑哑地说:“我不要求你原谅我,可是思来想去,我这么半只脚都入了土的人什么都补偿不了你,唯有江山可以与你,你收下它,可好?” “砰——!”王芍手里端着的汤药立时撒了一地,她忙面色慌乱地蹲下来拾捡碎片,有点点水珠滴落,她以为是汗,抬手去擦拭,哪知都是自眼角流出的眼泪珠子,还越来越多不见收敛。时宴方才的话统统都撞进她脑内,像下了一场冷夜瓢泼的大雨,浇得她心凉。什么半只脚都入了土,这是什么胡话! 入了土……江山……这两个词和着王芍掉在地上的碗盏呯呯之声激得时白露太阳穴突突而起,她喉间动了动,未有言语,却先闻一阵笑声,自以为是释怀的然而在时宴听来却心疼得想将她一把抱在怀里的笑声:“自然极好,只母亲不要后悔才好。我这样命数祸国克母的人,又养得人情淡薄的性子,可能做不了母亲想要的仁君。” 时宴直摇头,招招手令她在自己面前蹲下,抬起那有些冰凉的细长手掌动作极为轻柔的为她抚了抚长发,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怎会,我的小露是最善良的孩子,小时候常常替妹妹挨打受罚,长大了又因着心里的仁慈本性轻易放过了赫连阔,我只愿你,打定主意不原谅我就真的不会原谅,这样,我也能在接下来的时日里,狠下心来将你雕琢成玉,方不负我给你的这赔礼。”多么违心的话呵,怎么可能不盼着她原谅自己,只可惜,世间并无后悔药可吃,逝者如斯夫不可追也。 不消时,禁军统领萧铎进来回禀那白眉道人已经被抓进刑部大牢并请旨如何处置,时宴无甚表情的说道:“梳洗。”萧铎闻言饶是胆子壮大也是吓得面色惨白,只不知那白眉道人做了什么事值得这般对待,忙不迭地应了声是赶紧走了,生怕一不小心又触了时宴霉头。 这梳洗并不是所谓寻常女子日常作息的梳洗打扮,而是将人绑着,用铁刷子将皮肉一层层地涮下来,直至那人咽气为止。其实是极为残酷的刑罚,时白露心下疑惑更甚,索性问了出来:“那白眉道人是何人?” 时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长声喟叹,阖上双目,极为疲惫的模样:“起初是你舅舅府里的一位不起眼的谋士,擅长阴阳诡秘术法,颇为儒道正统夫子瞧不起,你舅舅也不甚看重他,只是觉得府里不过多个吃闲饭的人。后来他便转投到我那里,与我说了些命格邪说,恰逢当时楚国境内西北部闹了旱灾,说来也巧,他去那些地方作法,没几天就下得雨来,我便有些相信了他,再然后,就是青州那场事端变故……起因也无非是你奶奶病重,汴州地震和青州蝗灾和你舅舅生辰撞上了,那道人便说你舅舅生着泪痣是个祸国之人,怎么可以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劝我趁他尚未回京,将他伏击擒住逼他退位让贤,如今想来我大抵也是被利欲熏心了,不曾多想,真的就率兵去青州拦他,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如此说来……杀害先太子并不是时宴的本意,可是这又有何意义?先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回。时白露接着问道:“……那什么联名上书又是何事?” 她才问出这话,便看见时宴的丹凤眼眸里染上了一层浓墨,深深得瞧不透彻。“青州政变之后,我取代你舅舅坐上了王位,可是夜寐入梦时常常梦见……梦见哥哥,他在梦里向我哭诉,说从未想过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有朝一日会应征在他和我之间。久而久之,我对那道人生了嫌隙之心,并不再重用于他,只是在朝内给了他一个散官闲职,如此三年后,我生下了你,若说我不在意你眼底那颗和你舅舅一模一样的痣是假的,我当时吓得整个人都懵了,很长时间不敢抱你,常常觉得是不是哥哥在阴曹地府对我下的咒,心下难安之际又请了那道人来给你看相,那道人除了一样的泪痣祸国之言以外,还另外添了一句母女相克不得久安。我想相信,却又不敢相信,只得在日后的时日里故意疏远你。后来,你的周岁日,宋国和燕国竟然同时发难,分别从西北东北两面进犯,还是边家人拼死护得的暂时安定,不过却已经失去了三个州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汴州绿林匪盗猖獗,河州又发洪涝,全都挤在你的周岁日那天。不出十日,许是那道人私下散步的谣言,竟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朝臣联名上书,要我将你……”时宴说到这儿,就止了,眸子里原本的浓重眸色此时更添得几分苦痛难过,她怎么可能杀掉自己的孩子,于是只得谁上书言此事就杀谁,首当其冲的便是那联名上书的几十个朝臣,那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大开杀戒,即便此时想起来,也是心颤不已。 时白露听完沉默了许久,手轻轻覆上眼底那颗痣,低低自语嘲笑着:“如此听来,我倒真是那祸国之人了。”当真……该死么…… “咳咳咳咳咳……”时宴听她此言,忙着出声劝慰,结果一口气喘不上来,咳了好一会儿,王芍忙赶过来为她顺背,并不禁劝慰:“陛下,今日劳心劳神太久,御医说了,心病不得如此伤神,还是改日再说吧。” 时宴不由轻笑,捂嘴又咳了一会儿:“我如今都轮到被你用御医的话强压的日子了?”又看向时白露,“你可还有疑问吗?若是无事便去勤政殿料理那些积压的折子去,若有不懂的便去尚书府询问舒铮,只是想来,他那等顽固之人,不日便要递辞呈了吧,如此的话……去把舒瑜给我叫来。”舒铮一向力图辅佐时白禹登位,此刻时白禹沦为如此下场,他舒铮必定是悲愤无力,甘愿告老还乡的,小瑜……听母亲的话,是要提拔她作吏部尚书?时白露这般想着,心里便窃喜起来,差点忘了询问最后一个问题,直走到门槛处才想了起来,急切问道:“那道人作何生出这些事端?” “……十几年前我没有要他的命,只是将他赶出了王城,命他今后不可再踏进楚京一步,如若有违,必定酷刑待之。临行前我也曾问他这类似的问题,他摆摆拂尘哈哈大笑而去,声音便从天边传来,‘世间碌碌平庸之人有,破衫乞食之人有,经世治国之人有,独独缺己一个,郁郁不得志而有翻云覆雨之能’,如此想来,不过是当年在太子府得了冷待,伺机报复,以展平生之志,后来看你命相又散播谣言许也是看我不再重用于他,便要动动唇舌让我瞧瞧他的厉害罢了。” 夜已阑珊。 王芍屏退侍从,将支着窗户的木条撤了,正要将蜡烛一一吹灭去外屋侍夜,时宴却唤她到榻边坐下,王芍看着烛光烨烨之下躺在枕头上的那人脸颊变得分外柔和,浑然不似平日里的强硬朗朗,心里不由难过起来,今日种种之事,废太子、杖毙对时白露来说阻力最大的史瑞、又着舒瑜去勤政殿帮时白露料理政事,她竟像在为自己料理后事似的,怎地不叫人难过。 “叫你去做的事可做好了?” 王芍含着几滴泪点点头:“给宗人府明说了,去滇州路上定会好好服侍,只是那滇南路途遥远颠簸,气候潮湿得很,太子……不是,殿下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时宴“唉”了一声,说道:“受不住也只能如此……他若受不住,到得阴曹地府也不消等上多久就能与我相会了……” “陛下……” 时宴瞧见王芍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反倒“扑哧”一笑:“不过是玩笑话,做不得真。你看看我做这个母亲是不是失败得很,以前为了稳固社稷,送小露去宋国,现在,为了一己私心,又把禹儿送去滇南,真是彻头彻尾的恶人都由我做了……” “这如何能算的一己私心?陛下莫要拿这种话打趣自己,也许……也许确是公主殿下要适合得多。” 这倒不是也许,是确实如此,她就三个儿子女儿,如何能够看不清楚,只是……到底不是在自己手里长大的孩子,江山社稷也不是拿来开玩笑的东西,她不能大意。 “你且每日去勤政殿,将她批阅的奏折捎来给我瞧瞧。”终究,她在是一个母亲之前,还是一个帝王,便是自己女儿,也不会放十分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都解释完了……花了三章…… ☆、第 52 章 勤政殿。 原本积案如山的奏折在经过时白露三四天几乎不眠不休的批阅总算少了大半,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舒瑜这个贤内助的帮忙,不过她可舍不得看见舒瑜如此辛劳,今天一大早就逼她回府休息了。 “殿下,方才延福宫送来的糕点和冰镇酸梅汁。”小铃领着食盒进得殿内,因着出了殿门晒了会儿太阳,正午的太阳又烈得很,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时白露点点头,知晓是芍姨做了送过来的,原本因着暑热没什么胃口,此刻听着酸梅两个字立时开了胃,忙放下毫笔,接了酸梅汁就咕噜咕噜灌了下去,嘴里酸涩回味无穷,拿了一块糕点放在手里却也不急着吃,半晌才问道:“……延福宫如何?”她忙着批阅奏折,没有时间去看望,但是心底总有些挂念。 小铃知道勤政殿比不得公主府,规矩繁多,即便屋里四角都放了冰盆仍然燥热得很,时白露还在穿着里里外外三层衣饰繁复的常服,以便随时召见朝臣。可时白露又是个畏热的性子,小铃忙扭了一块冰毛巾给那沁满汗珠的额头擦拭,听她问了这话却一副没好气的模样:“什么如何?她把这些个烂摊子交给你,自己倒好生每日往御花园散步赏花,好不休闲。” 能散步赏花了?那病该是无碍了吧。“莫要胡言,这里什么地方?”虽是朝小铃瞪了一眼,然而桃花眼里浅浅噙着笑意。 “殿下,户部尚书安思源殿外求见。” 哦?称病了这几日,今天倒肯来了。时白露宣他进来,小铃乖顺地暂时收了食盒退到一旁。 “臣安思源见过殿下。”时白露随手拿过一本奏折也不看他,更没有叫他入座,安思源这个人,当了户部尚书当久了,在朝在野求他办事的人从来不少,因此趾高气扬得很,此番一直力挺的太子下位,自然也有岌岌可危的感想,然而到底是自恃才干,想给自己这个未得圣旨印戳先行处理国事的代理监国一些颜色瞧瞧,让自己知道他这个户部尚书也不是轻易动的了的。 “安大人病可大好了?我还寻思着若今日还叫唤不来安大人,定是要上府里瞧瞧了。”瞧瞧你是真病,还是装样。 “呵呵,殿下说笑了,臣虽然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但是也不是年老体衰走不得几步就要喘上几口气的人。”安思源其实长相俊朗正直,才娶妻生子不过十数年,正是仕途一路顺畅之人,恐怕此番押错储君位置是他官场最为失意之事。 “即便如此,大病初愈也该在府里好好休息,不知大人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来此有何事?” 安思源冷笑几声,好一个公主殿下,有没有才干不知道,装傻充愣的功夫倒是一流。“臣不解殿下下发的赋税调整文书,赋税地亩向来关乎国之经济根基,如此大幅度调整可是得了陛下的首肯了?” 时白露放下奏折,斜睨了安思源一眼,嘴下毫不留情:“如何算得大幅度调整?我不过调低了先属于宋国的十个州府郡县的土地赋税,依安大人的意思,我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得主?” “那十个州府郡县不过俘虏流民聚集之地,不学他赫连阔屠城便算不错……” “屠城?安大人莫不是还想上书请愿将十州上百万民众杀掉?安大人给我一个屠城的理由,即便是宋人又如何?宋人不是人?上百万民众不乏青壮劳动力,不用反杀,安大人是病未大好吗?” 安思源没想到她思维缜密,言语流畅,一时没了反击之话,本来就是冲动之人,当下气急了便怒道:“我只不知殿下此举是爱民如子的一番仁心还是因着长在那宋国九年之久,反倒把宋国人当成了自己的百姓。怎么不曾见殿下对楚国境内的赋税作何整顿?” “哼,整顿?好,那我便整顿给你看。”时白露此刻真是怒极,本来三四天没怎么休息,肝火旺盛,被他用这种言语刺激,若是以前自己必定会忍下,可是监国以来反倒没以前能忍得这些了。 安思源冷眼横眉,侧过身子斜视着她,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连小铃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又因着场合不好说话,只能跺脚泄气。 “啪——”地一声,时白露将一卷黄色布帛扔到他脚下,冷语道:“安大人要的整顿,可还满意?”安思源弯腰捡了那布帛一看,却是要减少他俸禄开支的旨意,于是怒极反笑:“殿下可是在取笑臣下?这没有印戳的布帛就是烂布一张……” “母亲的意思是我代理监国,这是前几日上早朝时王芍代为传递的口谕,安大人可有疑问?”安思源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也曾怀疑是不是时白露趁陛下病重暗中掌控了大权,是以即便那日王芍特来传口谕,他也不甚相信,偏偏又称陛下要安养休息,不召见朝臣,只得特地花了些银子和延福宫的内侍打听了下,发现并无异样才作罢。只是没有印戳和明旨就代理监国,这么大的事宜叫他如何能信。 “既然没有疑问,我代理监国如何我下的旨意就做不得数?安大人领旨回家将养吧,我觉得你的病还未大好。” 御花园。 “娘亲,快来快来,你看我种的花都开了。”时白兮跑到一处为她特意开辟的花圃前招手跳跃着,穿着淡粉色轻纱的身体已经初具少女曼妙的曲线姿态,再过阵子,就是她十六岁生辰了。 时宴看着那个淡粉色的身影,心里宽慰舒畅许多,对白露白禹都是诸多要求束缚着,难免和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有些隔阂,只有白兮这个自己从小宠着长大的孩子,和她在一起最是轻松自在。 “你看看你,跑这么快作甚?欺负娘亲现在跑不动了,瞧瞧这头上的汗。”时宴虽然病好了大半,但是身体依旧虚乏,短短的路程也是走了好一会儿,时白兮见了忙过来搀扶,疑惑道:“芍姨呢?” “我叫她去送些糕点和冰镇酸梅汁给你姐姐了,听得勤政殿的人说她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吃得也少,想来暑热,她没什么胃口。” 时白兮一听酸梅汁,还是王芍亲手做的,两眼放了精光:“娘亲偏心,这些好吃的玩意儿从来只记得姐姐,我也要。” 时宴开怀一笑,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我怎么生了你们两个这么只记得吃的小东西?你姐姐最是嘴馋,又畏热,酸梅汁开胃解渴,但是寒凉得很,你却吃不得。” “那给哥哥送了吗?”时宴闻言两只眸子就黯淡下去了,她不想时白兮对这些事情了解得太过透彻,因此只与她说是白禹自己想去滇州散散心的,其实不过废黜贬谪,这酸梅汁即便她想遣人送去,这千里迢迢的,到得他手里只怕已经不能喝了。 “……送了,都送了,你哥哥很喜欢。小兮乖。今年的生辰想如何过?”时宴怕她起疑心,勉强笑着应答了,却连忙转了话题。 “只要是和娘亲还有哥哥姐姐一起过,怎么我都开心的。”时白兮说着就弯腰采了几朵开得浓香白丽的茉莉,转身对时宴笑说,“娘亲,你看看我自己种下的茉莉,开得好看吧,这几朵你带回延福宫找个花盆栽种着,一定比熏香好用多了。” 淡粉色纱衣丝带缥缈,她手里掬着几朵花瓣摇曳的白花,身后是一片洁净淡雅的素白花海,日头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撒下几点金色透亮,鹅蛋脸上是病困缠身久不得见的红晕光泽,臻首娥眉,如墨画卷。 时宴竟一时看愣了,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自小病痛缠身又格外惹人怜爱的小女儿长得这般大了。 “陛下。”王芍从身后急急赶来,行色匆匆。 “怎么了?”时宴接过时白兮手里的茉莉花,腾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蛋,一面问道。 王芍从袖里掏出一本奏折,犹豫着呈给了时宴,颤声说:“往勤政殿送完糕点之后,我便赶来御花园,路上得遇一脸怒色要赶去延福宫的户部安大人,他见了我便二话不说塞了这奏折,甩袖走人了。” “哦?安思源么?谁惹着这户部财神爷了。”时宴淡笑着,以为是安思源的弹劾奏本,抖抖冗长的衣袖拿过奏折一览,越看到后面脸色越发难看,惹得时白兮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几眼,却只看见了是个辞呈,旁的还没等她看到,时宴便合上奏折面无表情地说道:“去勤政殿着白露在延福宫候着。” 时白兮一见到时宴这个模样就知道肯定又是姐姐惹她生气了,正要劝说,时宴却转而对她说道:“这是正事,你不许管,回自己寝宫去,听话。”虽然还是没有表情,但是语气到底和软了些,然而对于时白兮来说,这已经是时宴给自己下的最后通牒,要是自己再要求情惹她生气,怕遭殃的还是姐姐,于是只好作罢,朝王芍做了个眼色,王芍自然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可是心里也多少没底,她们母女俩哪次互相置气她的劝说起了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说不想结局,还蛮开心的,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会有人珍惜、喜欢,这种感觉是以前当读者没有的,谢谢大家 ☆、第 53 章 延福宫。 “儿臣参见母亲。”其实不过三四日的功夫没见到这孩子,时宴却觉得恍如隔世,她其实有时候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时白露,只能说习惯这种东西最是执拗不过,你以为能轻易摆脱,背地里它却深入骨髓。她想补偿,想对时白露好一些,可是只要一面对这个孩子,她就不知不觉地端出了说教的架势,很难如对时白兮那般亲近。 “起来,到我榻上来。”虽然语气强硬别扭,可至少时宴也在尽力改变,若是以往,可能劈头盖脸地就骂过去了。 一抹白色身影渐渐走近,却忽然脚步一沉倒了下去,时宴忙扑身过去抱住她,见她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面色异常地红润,没有什么精神,对王芍说道:“叫御医来。” 王芍刚欠身要去,蜷缩在时宴怀里的时白露微微晃了晃昏沉的头脑,下意识地轻轻推了贴紧自己肌肤的那双温凉的手臂,声音轻飘飘地:“无碍,只是中了暑热。” 时宴这才想起来,叫什么御医,她怀里的这人自己便是个精通医术的人。于是讪笑一声,将她抱到榻上安安稳稳地枕在凉榻上,左右有宫女拿着蒲扇在送凉,又叫人把窗户都开了。 王芍端来一碗冰凉的冰雪冷元子,一边走近一边笑道:“殿下来得正好,这冷元子啊……”话语被时宴食指凑在唇瓣上作势的一声“嘘”给打断,她才噤声了蹑手蹑脚地走到榻前,却见时白露竟在她去取冷饮的短短时间内入眠了,只得摇摇头将碗盏放回桌案上,有些可惜地看了看里面夹着冰渣子浮在汤汁上的细小甜糯圆子一眼,怕是等这小祖宗醒来,得重新端一碗了。 转身之际,却见得时宴一手撑在榻沿上,一手拿着团扇在给正睡得深沉的时白露轻轻扇风。此情此景,映在王芍的瞳孔里,异常的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但是又不愿被这种事情如抓痒般挠得她浑身不自在,才要放弃遐想往前踏得一步,多年前的一幕便入得脑内。 也是某一年的炎炎夏日,也是在这延福宫,也是在眼前的这方凉榻上,是时年未满四岁的时白露还有好不容易哄得两岁的时白兮肯乖乖入睡的时宴。 王芍才抱了时白兮轻手轻脚地放在安置在隔壁内屋的小榻上,命人搬走屋里的冰盆,虚掩房门只留一屋清凉自个儿渐渐消退。回去伺候时宴时,却看见时白露不知几时来的,因为好动贪凉,也不知是哪个嬷嬷照顾的,竟任由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纱衣。 那凉榻其实不高,只是时宴支着一只手侧卧着,看模样似是熟睡了,王芍好笑地看着那垂髫小儿踢走脚上胡乱汲着的绣鞋,小手缠上床榻边沿的镂空雕木,用力一拉,而后将后半截身子送到榻上,却被那凉榻的寒凉激得跳了起来,脚下被时宴微微蜷着的脚尖一绊,就摔到贴着墙的另外半张榻上。王芍一惊,忙上前去看看有没有摔出什么好歹,却见她童声童语地哎哟轻轻唤了一声,噙着眼泪的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恨恨地看着床榻,还不泄气地往榻上拍打了几下,这一拍凉榻是否知错了不知道,倒是把浅睡着的时宴吵醒了。 “作何不去午憩?”时宴坐了起来,一把将她抱在腿上,即便困倦中也瞧见了她脸上的点点泪痕,微蹙着眉,“怎地哭了?和哥哥打架又输了?”对,又,三四岁的女孩如何打得过已经七岁入了学的男孩,可她偏生不是乖顺的性子,打不过偏要打,天天闹得时宴不安生。 “呜呜呜……没有……没打架……”时白露肉乎乎的小手往眼睛上揉搓,却是不断挤出泪水,还不忘在那水雾中打量娘亲的神色,前天才因为和哥哥打架摔了膝盖被娘亲打了巴掌,可疼着呢。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孩童那样清脆,此刻夹了鼻音听着更是软糯糯的,她呜咽着,话语断断续续,又不甚明了,“爬……呜呜呜……爬上来……疼……” 爬上来?疼?时宴见她用小手指了指榻沿又揉揉膝盖,于是撩开她的裤腿,只见前天因为打架摔倒的淤青周围泛着红印,便猜到她是刚刚爬上来的时候为了不压着自己,没有踩床榻中间的踏板,上到榻上的时候不慎摔倒了,正好磕到了旧伤。 “该,不好好午睡。”时宴嗔怪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一只手搁在她的脖颈处虚托住她的小脑袋,一只手轻轻地打圈揉着她膝盖上的红印,小心地避开了那一团淤青。 “我不困嘛,娘亲,嬷嬷追着我要我睡觉,我就跑过来了,可是跑过来你们也在睡觉。”她小嘴嘟哝着,粉色的唇瓣轻启,身上带着小孩特有的奶香。 红印渐渐消了,时宴放下她的裤腿,抬眼轻轻瞪了她,佯装怒意:“午间不休憩,早上睡到日晒三竿不起来,命你好好看的书可是看了?”她认字认得快,也聪明得很,即便还没到入学的年龄,时宴也在叫她看些简单的经典了。 那孩子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瑟瑟缩缩地支吾着:“这……这就去看……”才要爬起来就被时宴又一把抱到怀里,一双大手轻柔的抚着她的后脑勺,轻笑着:“作甚么怕成这样?前日被打怕了?”前日因着她和白禹双双负伤,哄了这个哄那个,政事也是累了一大堆,时宴心情分外烦躁,询问了分别照顾她兄妹俩的嬷嬷,得知又是时白露往正苦学的时白禹房内扔石子,二人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于是二话不说,屏退了众人就把那个一脸无措的孩子拖到腿弯上扒了裤子挥起巴掌教训着,直打得她哭声呜咽才止住。 时白露在她肩头上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缓缓点头,小手挪到身后作势揉了揉,声音轻软:“……疼……” 时宴顿了顿,细想了一会儿才确信这孩子方才的点头确实是在回答自己问她是不是怕的问题,心下有些揪疼,即使早知那点伤今日肯定好了,还是伸手过去轻轻揉着,半晌才开口说:“你乖一些,乖一些娘亲不会打你。” 那孩子如获至宝般眼睛闪亮着,一下子跳开她的怀里,双膝软软地贴在榻上,整个人被轻薄的纱衣衬得好似天上来的小童子,清透可爱,只是……那颗小黑痣太过惹眼…… “那我给娘亲扇风可好?娘亲以后不许打我了。” 时宴被她逗得扑哧一笑,这会儿也觉得困意袭来,打了个呵欠,点点头,一直在旁看着的王芍适时递来一把小团扇,便被那小家伙抢了去,两只手紧紧握着扇柄,不甚熟练地忽大忽小地扇着风,眉目一片真挚虔诚。 殿内一时静谧,片刻后,时宴才要恍惚睡着,却听得一声闷响,扭头一看,那孩子扇风扇着扇着把自己扇困了,倒在榻上睡着了。时宴好笑地摇摇头,王芍见状忙过来要将时白露抱出去,她却抬手拦了,小心翼翼地掀开纱被一角,将小孩儿抱了进去,小脑袋平平稳稳地枕在软和的枕头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像薄扇一样微微颤动着,时宴支着手臂端详了她半晌,在她脸颊轻轻留了一个吻,也在旁边睡下了。 冰雪冷元子的冰渣子渐渐融了,时宴一直坐在榻上一侧用团扇给她轻轻扇风,见得她脸色慢慢好了,心下才安生下来,刚把团扇放下,舒缓了下酸疼的胳膊,时白露却醒了过来,瞧见背光的时宴坐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床榻上,一时有些印象模糊,低低唤了声:“母亲?” 时宴闻声一愣,低头一看才笑道:“怎地不多睡会儿?可好些了?” 三四日不见,时宴如此温柔,时白露一时都看呆了,见得时宴正要将手伸过来要探自己额头才匆忙轻轻推开,起身穿了短靴,也不敢回头看时宴此时是何表情,声音有些疲倦:“好些了,奏折还有好些没批完,儿臣不敢贪睡。” “赶巧,殿下醒了,这冷元子放得久了不甚冰了,我去再拿一碗。”却被时宴叫住了,她对王芍说道:“她才散了暑热,不要给她吃太过寒凉的,就这碗正好,……端给她吧。”她其实,想说端给自己,她来喂,中了暑热才醒来想必没什么力气,可是刚刚那轻轻一推,她如何不懂。 时白露盘坐在桌案上静静吃着那沁着蜂蜜香味的甜糯圆子,时宴也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嘴角噙着安宁的笑意,真是个贪吃的孩子,这都是第二碗了。 接过宫女递来的丝帕擦拭嘴角,才抬头看向时宴:“母亲唤我来是什么事?” 时宴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递给她,问道:“今日在勤政殿威风了?说减俸就减俸,安思源他一个官宦世家的子弟,一路坐到这掌管财政的二品大臣之位,何时受过这种气?” “啪——”地一声,时白露将那奏折扔到桌案上,冷哼一声,又看着时宴,语气傲然:“是母亲您叫我监国的,我连这种事都做不得主吗?他没受过这种气,难道我受过吗?”转念想到些什么,她又语气弱了些,“是了,我受过不少。” 勤政殿里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宴召她过来的同时也着王芍去找当值的内侍打听了下,所以也是了然安思源的那番不甚尊重甚至有些犯上的话语,只是这些大臣难免有一两个恃才傲物的,若是遇着一个就置气减俸,她日后做了君王岂不是要气死自己或是逼走很多大臣? “为何要善待宋国十州流民俘虏,减少赋税?”时宴静下心来,没有先责怪她,而是问了这个矛头的起源。 “其一,十州上百万人,青壮劳动力不少,只要有饭吃有地种,普通百姓不会介意是谁当政是哪个国家统治,为何不善待笼络?其二,楚地耕地辽阔,雨水丰润,一般都可大丰收,而宋国土地大多贫瘠,又干旱少雨,如何能用楚地的赋税标准强加在那十个州府郡县上?到时赋税沉重,流民俘虏不禁会思及前宋国,起义造反又得花费军饷粮草去平反,岂不是适得其反吗?” 时宴点点头,而后问道:“理由充分可取,为何当时不好好与安思源道明?他长居楚京,又是官宦世家子弟,如何深谙宋国情况,有疑问自是必然的,作何与他动肝火?”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有没有不太习惯这样的时宴,是不是以为她又要抬手就打了…… ☆、第 54 章 延福宫。 “陛下,户部安大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时宴点点头:“宣他进来吧。”低头看向跪在脚边的时白露,虽然没跪多久,但是额头上已经沁满了一层薄汗,白衣濡湿,如此形状该是够了。“你也起来,一旁站着,好好看。” 时白露向时宴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而后才起了身,把手里端着的藤条拿给了身旁的宫女,几缕鬓发沾了汗渍凌乱地贴着脸颊,才要接了王芍递来的毛巾擦拭梳理,却被时宴挑眉看了一眼,声音提高几分:“让你起来站着,让你胡乱动了吗?” 两弯墨眉不禁皱成了川字,桃花眼里好似点了一把小火,还不待烧旺就急切地回瞪了一眼时宴,她这又是闹得哪出?怎么三四天没见,心思跟九曲回肠似的更难揣度了,还不如跟以前似的直接打自己一顿呢。不耐地应了声是,只好垂首站着。 不消时太监便领了安思源进来,只见他恭然撩袍跪下朝时宴行礼请安,对着时白露却是冷冰冰地一句“见过二公主殿下。”那声二公主还喊的格外响亮,听在时白露心里自是刺耳得很,她明白安思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在暗示自己他不服软不会听凭自己差遣,他还是时白禹的旧臣。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8节 时宴却暗自在心里叹了叹气,这安思源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从小娇养惯了,脾性也比草根出生的大臣硬的多,又仗着几分学识有些恃才傲物,难怪会和时白露起了冲突。 “我听小露说安大人染了点病,现下可安好了?”时白露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时宴,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事了,她这几日都好好地待在勤政殿,但是转念一想,芍姨每日都来随意挑几本批阅好的奏折给时宴看,想来时宴虽说病卧床榻几日但是对朝中大大小小的事还是颇为关心的,并未真正将大权全部交到自己手上。 “多谢陛下挂怀,”安思源顿了顿,又道:“也多谢殿下挂怀,并无大碍。”他心下已经开始有几分忐忑,他自是不相信时白露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还特意告知时宴,只是时宴这番话含意颇深。 “无碍便好,近日因着大破宋军,占领宋国十州土地,六部事情繁多,户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安大人乃国之栋梁,加之我这不争气的女儿年轻毛躁,还需要安大人多多扶持辅佐,但凡她有哪处做得不对了,你不敢置喙尽管来延福宫找我告状。”时宴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对安思源的看重又透露了储君位置所属的心意。 安思源自然混迹官场多年,也不是不识声色的人,时宴话里叫他只管找她告状,他若真的敢去告状他就不会有能耐做到这个位置上,不过体面话让他下个台阶罢了,于是忙顺着时宴的心意笑说道:“哪里哪里,陛下谬赞了。为陛下为楚国社稷劳心出力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再者公主殿下只是脾性大了些,然而瑕不掩瑜,反倒显得可爱直率。” 时宴摇摇头,长声喟叹:“你莫要为她开辩,本来那几个减轻赋税的主意她与我提过,我觉得可行就让她这么办了,哪知她竟忘了与你商讨支会一声,不过被你追问几句还发些小孩子脾气。”说着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旁低头束手乖巧站着的时白露一眼,“我方才已经小惩大诫了一番,若不是我病困乏力,合该好好拾掇。” 安思源听了这话才看见站在时白露旁边的宫女手上端着一根藤条,而时白露则是满脸汗渍,面容苍白的凄凄然模样,再看看时宴虽是笑着,但是眸子里泛着几丝寒冷彻骨的光刃。暗道一声不妙,急忙颤颤巍巍地跪下,声音急促切切:“陛下切勿因为这种小事罚责了殿下,殿下年纪尚小只是性情流露罢了,千金之躯万不可受此摧楚。其实不过是些许政见不和,也是怨怪微臣心眼狭窄,难免起了些冲突,却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摧楚?时白露这才算是明白时宴为何要她举着藤条端端正正地罚跪了这么一个时辰,也不准自己擦汗整理仪容,原来是要做给安思源看。 时宴走下来将安思源虚扶起来,笑说:“什么千金之躯,便是我幼时做错了事她奶奶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的,况乎她?随意拿二品大员置气,打她几下藤条还是轻的,也是安大人心胸宽广,以后还是多多辅佐协助她。” 安思源抬袖擦了擦滑到太阳穴上的汗,勉强笑着应是。时宴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储君的位置非时白露不可了,像他这样的还是把继续为时白禹出谋划策意图东山再起的心思收一收,好好听时白露的差遣做事。 时宴略有深意地拍了拍安思源的肩膀,又走到时白露面前将袖子里的那本辞呈递给她,说道:“安大人这文章骈体写得真是极为精彩,你也拿去拜读一番。” 安思源这下真是恨不得当场痛哭了,先前还是暗示他好好辅佐时白露,这下好,把这辞呈给了时白露,等得她即位以后,这辞呈不是变成了自己曾经言语犯上还威胁已为楚王的时白露的证据?全然变成了威胁。 时白露拿了那辞呈举高几分炫耀似的在安思源眼前晃了晃,齿如瓠犀地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安思源走后。时宴就收了眼角的笑意,看向孩子气还兀自偷笑着的时白露,说道:“可瞧见了?不过几句话可收服笼络的事,作何要与他置气?日后若你即位了,朝中不乏如安思源这样有才干又不怎么服软的大臣,到时你还这么干吗?” 那孩子忙敛了笑容,摇摇头:“儿臣知错了。”她之前被人传唤到延福宫便猜到是为了安思源的事情,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万万没料到时宴竟然如此柔和地给她上了这么一课,而且还正是她急缺的驾驭朝臣的良方。 “知错了……”时宴若有所地点点头,踱步到她身前,瞥了旁边的藤条一眼,冷声道:“二十,褪了衣衫。”抖抖衣袖拿起了那根久不见光的藤条,屏退了所有外人。 时白露不自觉地往后一退,撞了灯架一个踉跄,眼眸里都是怯意:“母亲……不是罚过了吗……”为什么又是藤条,真的不能换个别的物事吗?这玩意她看了就腿软,是本能反应。 耳后传来吱呀一声关门的声响,时宴才踏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蹙眉疑惑:“我何时罚过了?” 大抵时宴天生有一股气势,时白露被她揪着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只得小声答道:“……不是罚跪了吗……”时宴笑了,不饰妆容的脸上被窗外偷偷进来的几缕阳光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连平日里微微上挑不怒自威的丹凤眼里都噙着温柔,手下一松,就将那孩子放在地上,再开口时候和软了不少:“少给我打马虎眼,那只是做给安思源看的,算不得罚,乖乖褪了衣衫。” 时白露瘫软在地上思量了片刻,瞅着时宴此刻心情不错,还是乖乖认打为好,否则如青州行宫那般惹得她龙颜大怒,受苦的还是自己。 于是褪了外衫,只着雪白的里衣,双肩不自觉地颤动着,显然在怕。不过时宴也没有让她将这股畏惧深层蔓延至心底,手上一挥,藤条就甩了出去,打在脊背上噼啪作响,时宴才要下第二鞭,见她抬手就往嘴里塞,厉声喝止:“说了多少遍,不准咬手,那虎口都被你咬得生出了疤。” 时白露愣了一会儿,而后听话地放下了右手,只咬着唇瓣忍痛,一边心里默数。打到第十五下的时候,许是打到了伤痕重合处,那股抽动的疼痛感一时激得她闷哼了一声,也是这声闷哼,令得身后的时宴将举在半空中的藤条默默收了回来,在原地等了片刻,才减轻了不少力道胡乱打完了最后五下。 时白露才要起来穿衣,却被时宴抱着到了榻上,有些愕然:“母亲……”时宴将她小心翼翼地避着伤口放到榻上,瞥了她一眼:“才挨了打,药也不上吗?” “……以前……以前不是打完了就完了吗……” 时宴听出了她话语里夹杂着埋怨的意味,笑了笑帮她自肩上褪下衣衫:“怎么,给你上药还不习惯了?”五六条横亘在羊脂软玉般肌肤上的青紫伤痕,触在时宴眼里竟有些刺痛感,许是自青州回来没有再打过这孩子了,这么点伤瞧着也是揪心的很。 “没……没有不习惯……嘶——”时宴听见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往伤痕上抹早就备好的墨绿色药膏的动作就慌得停住了,低下头来细细吹着气,呵在暗痛的伤痕上,反倒有些痒痒的。将脑袋枕在玉枕上的时白露阖了眼眸,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其实没有多疼,只是……时宴的这般温柔让她很想恶作剧般地拨弄一下,多久没有这样,沐浴在她母亲的关怀之下了。 殿门忽然被急急推开,王芍见是在去衣上药,忙叫周琛儒在外候着,又关了房门,几大步走到榻前,呼吸紊乱地说:“陛下,北燕的求亲使团已经入了城门。” “什么?”时宴眼睛霎时睁得如铜铃般大,手上的药盏应声打落,墨绿色的膏状体沿着碗边缓慢流泻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天气冷,大家注意多穿衣服 ☆、第 55 章 了水榭。 月色华然,湖面波光粼粼。两三精致木船停泊其上,穿着一色桃红水袖的妙龄乐女或站或坐,玉指拨弄朱唇微启,宫角之音伴着她们身上淡雅的脂粉香气飘然而去,直听得席上众人心神向往,思绪缥缈。 曲终,乐女才要换一首乐章,只见一个粗壮大汉抬手制止了,朝高台上坐着的时宴行了个礼,朗声道:“楚王陛下,这声音听久了实在聒噪得很,弄得我心情烦闷吃不下东西,还是不要听了为好。” 坐在这个汉子对面的时白露见他抓耳挠腮地,一张粗犷的脸盘上竟然有些羞恼之意,手上抓着块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块,愤恨地朝船上无辜的乐女瞪了一眼,果真一副被这乐声烦扰地吃不下饭的模样,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汉子听见笑声转过头来,正要发作却被坐在时宴微微侧下着华贵异族服侍的少年制止了,那少年朗眉星目,皮肤也不似北燕人一贯的粗糙,分外白净细腻。“车雷,不要无礼。”不是很熟练的楚国口音,然而他一个北燕的王子……不,应该说是北燕新上任的大汗,竟是学了楚国话,也显得知礼许多。 时宴轻声一笑,摆手示意令乐女退下,转而命人上来舞剑。“大汗莫要责怪车雷将军,是我招待不周了,因着你们来得突然,宫里只养着些吟唱弹奏清秀隽永之曲的乐官。只不知,怎地大汗才即位就远来至此?” 时宴这番话说得繁杂文雅许多,那少年显然听不甚明白,坐在时白露旁边的舒瑜才略略做了些口头上的译文。少年听完之后才手搭在胸前朝时宴做了个礼,再开口时却是晦涩难懂的北燕话,幸得有舒瑜在,众人才听了明白:“陛下叫我尉迟北就好,您太客气了,是我们来之前没有打个招呼。事情是这样的,我阿母得了重病,恐怕不久后就要离世,所以希望在临死之前能见到我娶的妻子。” “那大汗可以在北燕娶妻生子不是快得多?何必千里迢迢来南楚。”不待时宴开口,时白露就心直口快地说出了这个疑问。这话尉迟北倒是听了明白,忙哂笑着:“不瞒陛下和公主,我阿母极信神佛,做梦的时候梦见了佛祖要她给她儿子娶个南楚的妻子,如此才能百岁安康。我拗不过她,只好应着她的梦来此求亲,还望陛下割爱。” 时白露冷哼一声,端起一杯玉液就猛喝下去。其实尉迟北长得不错,看此次席间话语举止也并不像之前那个吐火勃一般讨人厌得很,可这非常时期,他来楚国求亲,时宴就只有自己和时白兮两个女儿,她有舒瑜了,自是打死也不嫁的,而小兮……北燕异国气候大相径庭,她身子这么差,如果真的去了那种干燥的地方出了什么好歹怎么办? 这声冷哼不用舒瑜作译,尉迟北和车雷也听了明白,尉迟北还好,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可车雷是个血性汉子,这下可忍不得了,把鸡腿往桌案上一砸,喝声如雷:“公主殿下你什么意思?你不乐意嫁我家大汗也得看我家大汗乐不乐意娶你啊,作甚么摆这些脸色给我们看?那之前来送年礼的吐火勃瘸着腿回来,我家大汗还撤了他的军职,你莫非连我这种老大粗都不如,这点小仇还记在心上?” 尉迟北浓黑的直眉微皱,厉声说了一句北燕话,那车雷才泄气地坐了下来,用筷子狠狠往鸡腿上一戳,目光忿恨难平。 时宴轻飘飘朝时白露给了记眼刀,以示警告。转而拍拍手命人又上了一道烤全羊,拍拍尉迟北的肩膀言简意赅地说道:“即便事情紧急,今日还是不谈正事好好吃饭喝酒,休息一番。” 宴席散后,尉迟北一行由周琛儒接引,入住了王宫的一处宫殿。因着延福宫和勤政殿顺路,时宴、王芍和时白露、舒瑜就一同提灯走了一段。 “……母亲,当真要应了他的要求?” 借着微弱的灯盏,时宴瞧见时白露的脸色郁郁,也是叹了一声:“作何不应,你只看他现在表面上谦和知礼,尉迟北虽然温柔和善得多,然而毕竟有着北燕人的血脉,兼之才平复内乱军队有待休整,否则就不是这么柔声细语的了。” “史书上常有挑选朝臣之女假以公主身份远嫁他邦异国的例子,不知可否一试?”舒瑜晓得这个中厉害,因此也是一路心思沉重得很,思来想去也不得什么好法子。 时宴闻言一笑,脚步一顿,说道:“怎么?莫非舒大人想替国分忧,嫁了那尉迟北吗?” “母亲!”时白露的声音慌乱得很,更是一手护在了舒瑜面前,对上时宴有几分试探疑惑的眼眸才轻咳了几声,支支吾吾地说,“小……小瑜是朝中重臣,怎可……怎可嫁到北燕。” 舒瑜虽然不知道时宴这句话是无心插柳还是刻意问的,只是时白露的反应着实过激了,难免令人起疑,而现在时宴显然有让时白露即位的想法,怎么可能容许她们二人有那种关系。她笑了笑,如平常那般捏了捏时白露的脸蛋埋怨道:“呆子,陛下都任我为吏部尚书了,况且方才宴席间尉迟北已经见到我模样,再如何假扮?你莫不是怕我借着这个当口离你远去,不能再陪你玩耍了?” 时白露这才醒悟过来,忙顺着舒瑜的意思点点头,时宴眸中的疑惑少了几分,却摇摇头:“若是尉迟北一行先前打个招呼,路上游山玩水着过来,容我们做些防备,此法不是不可行。只是他这次来得急,要如何在他面前找个愿意远嫁的大臣女儿假作公主?行不通,行不通……” 穿过御花园,两队人就分离开来,时白露和舒瑜一路战战兢兢地行到勤政殿,屏退了殿内的所有侍从宫女,关了房门,双双舒了一口气。 “……你怕吗?”二人异口同声发问,幽幽烛光下是彼此泛白的面容,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液微微闪着光。 舒瑜摇头,她怕什么,她已经破釜沉舟,舒铮那里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拿她没办法,左右不过一条命,若事情败露,时宴要她的命她就给。 时白露却点点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曾几何时,自己竟然悄悄地变了,她怎么可能不怕,如果时宴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要了舒瑜的命,再为她立刻择一个夫婿断了她的痴心妄想,她相信的,这种事情,时宴做得来。 舒瑜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凑到她的耳边,呵出来的气痒痒的,却舒服得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腰上束带纽扣被舒瑜轻轻一按,只听啪塔几声,自己却浑身都舒酥软了,怯怯地望了窗外来回窜动的人影,冰凉的手指拉住舒瑜还搭在她腰间和束带纠缠着的手,作势喊了一句:“夜深了,我和舒大人睡下了,莫要进来伺候了。” 舒瑜柳叶眉微微一挑,睡下了?她只是见她穿着里里外外三层常服热得很,要为她更衣啊。 那呆子拉着她一路进了内屋,红着脸立在原地,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我怕动静太大……” 舒瑜扑哧一笑,摇摇头:“你原是想到这上面了,我只是要为你换一件纱衣,瞧你头上那些汗。你便是想做那事,我却是体力虚乏,撑不得了。” 正低头蹙眉埋怨着这束带怎地如此难解,那人冰凉的指尖却捏了她的衣领缓缓脱下露出一抹香肩,小声说道:“……没事……我来。” 轻纱软榻上。 时白露才将舒瑜的外衫脱下,就双手支在榻上犯了难,半晌才羞赧着挤出一句话:“……我……我不会……”这怪不得她,连日来虽说她和舒瑜好几个晚上都是在勤政殿将寝的,可是都是分榻而睡,是以,她们其实……还未做过那种事。况且,她无论是在宋国还是在济世宫,赫连阔不会派夫子教她这种事,阿染也不会…… 舒瑜躺在榻上看着她的脸颊,绯红地,像樱桃一样好似能滴出水来,偏生又做出一副抿唇为难的模样,腰间束带解了一半,斜斜地搭在她的股骨上,叫她如何不心动。 解了她的束带,两只手搭在她的腰际,舒瑜才在她脖子上吻了几记,那人却跟鱼儿一样霎时软了下来,趁势将她压在榻上,她的桃花眸子里此刻在烛火中只映着自己,行云流水般流畅一路缱绻到唇边,舒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你可是醉了?酒气大得很。” “……因着生气,多喝了几杯,却是未曾醉……”未说完的话语被舒瑜突然如疾风骤雨般的吻给打断了,只能发出“唔”“嗯”的声音,暧昧至极。 舒瑜舔了舔嘴唇,那上面有着时白露的唇脂香味,她笑说:“你自是未醉,你若醉了,这种事便是不会也做得了。” 她说着话,手下动作却不断,三两下就解开时白露的外衫和里衣,那人却忽然拉住自己的手腕,轻喘着气:“……那你……” 舒瑜愣了愣,低下头来借着阴影掩下一片羞涩:“……我什么书都喜欢看几眼……春宫图……自然也是……” 时白露闻言笑了,见她压在自己身上却没了动静,又问道:“……怎么了?” 舒瑜无奈地摊摊手:“没力气了,待我休息会儿。” 见那人露出些许窃喜和蠢蠢欲动的模样,舒瑜又低声说了句:“躺着,莫动。” 不多时,身下一阵疼痛夹着令人酥软痴迷袭来,时白露低声闷哼几句,舒瑜手下动作忙舒缓下来,自己身下也是一片湿热之感,再耐不住。 却说王芍随时宴回到延福宫之后,才服侍了时宴睡下,又想起刚刚路上拾了舒瑜腰间一直系着的家传玉佩,见她们三人说得热闹不好插嘴。于是忙踏着月色行到勤政殿,见到一片漆黑还自疑惑怎么今夜她们二人睡的这般早,只得轻手轻脚地进了殿内,将玉佩放到桌案上,才想悄然离开,耳边却闻得云雨萎靡之声,循着声源而去,掩在屏风后面瞧得清清楚楚,差点就叫出声来,捂着嘴一路小跑,到了御花园处才停下来喘气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我船戏废……卡顿了很久才写出来的…… ☆、第 56 章 尉迟北接过周琛儒递来的白纸黑字,却是一个字也瞧不明白,只得交与旁边的车雷,操着生涩的南楚话蹙眉问道:“周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没有公主可以嫁了?” 车雷眼睛扫了一遍,又翻过来翻过去,只看见是他家大汗的生辰八字还有那名为时白兮的小公主的生辰八字,并无他物。于是勃然怒道:“姓周的,你什么意思?这眼皮底下不就有两个公主,让一个给我家大汗还能亏了你们南楚不成?” 周琛儒哎哟哎哟地赔罪了几声,走到车雷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又指着纸上的黑字说道:“大汗和将军有所不知,咱们楚国颇信这些风水玄学,别说是公主了,即便只是普通百姓也要求得一个八字相合才能结为连理亲家,可是马虎不得。这不,昨日赶紧着让人测了八字,却是有些相悖,若强行婚嫁,恐怕对大汗和公主都不好啊。” 车雷白了他一眼,将这话作北燕话说与尉迟北听了。只见尉迟北面露难色,想了想又道:“我是听说过楚国讲礼,却不知道连这种事也有这许多讲究,我阿母也是个颇信鬼神之学的人,怕她也不乐意。只是……陛下不是还有一个公主吗?” 车雷闻言跺脚喝道:“可不是嘛!那公主我瞧着也到了婚嫁年龄了,怎地你们不拿她测个什么八字?” 周琛儒抚须长笑,作了个揖解释道:“二公主可嫁不得,陛下有意将王位传给二公主,虽未明说,可近来国中一切大小事宜俱交给了二公主。” 尉迟北和车雷互相看了一眼,倒是心里有了底也不曾惊讶,颇有些遗憾为何时白禹未能按计划即位,如是一来无人里应外合,这二公主无论是吐火勃回来以后咬牙切齿的谈论还是这一两日所见,倒确实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听说前阵子收了宋国十州还是她出的主意领的奇袭。 又一番寒暄之后,周琛儒命人抬进来几个厚重的楠木箱子,说道:“非是陛下不忍割爱,实在是没有公主可嫁,还望大汗海涵。这里是些许赔礼,聊表歉意。”说是些许,然而打开一看金银玉器、珍珠翡翠、黄金白银各装了两大箱,这份赔礼倒是做得足了。 勤政殿。 时白露、舒瑜和时白兮围桌而坐,时白露在捧着一本书卷,停在一页纸上已有许久,墨眉微蹙,显然在想事情。舒瑜和时白兮则在对弈,时白兮眼看着自己的黑棋快被吃得一干二净了,小嘴一撇,扔了棋子晃了晃时白露的胳膊,撒娇道:“姐姐,你看看,好不容易你们有时间陪我玩儿,舒瑜姐姐也不让我。” 舒瑜一面拣着被白棋围着的黑棋,一面笑道:“如何不让着你了?都让了你四五只棋子了,丫头。” 时白露放下书卷,揉了揉时白兮的脑袋,才静下心思来揣摩了一会儿棋局,随即抓了只黑棋和舒瑜周旋了几回合,才算把时白兮的死棋给救活了。 “太好了!”时白兮抓过时白露的脸颊就一阵猛亲,末了,她看见被自己搂着的脖颈处竟然有一处暗红色的印记,当下又将时白露的衣领往下扯了扯,惊道,“姐姐,勤政殿的蚊子都这般大吗?咬了这么大的口子啊,这些奴才怎么当差的?” 舒瑜一把将时白兮的手拿开,帮着脸上已经染了几分粉色的时白露整好衣领,遮住那团印记。时白露也作势整了整衣襟,才有些尴尬地道:“是了,这里的蚊子都大得很,咬得人心口痒痒的。” 这一个两个的竟然把她和蚊子相提并论,时白兮不知情也就算了,时白露跟着凑什么热闹。舒瑜有些羞恼,拿了被时白露放在一旁的书卷佯装看了起来,朝时白露使了个眼神:“何止是心口痒痒的,怕全身都软酥酥的吧。” “咳咳咳咳……”舒瑜这话故意在“心口”二字加重了话音,听得时白露觉得喉间如被人添了把干柴似的烈烈烧着,干燥难耐,抓了茶盏喝了一大口,那滚进去的茶水非但没有为她消了火,反倒呛了她一口,撑着桌案剧烈地咳嗽起来。 时白兮忙为她抚背,却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舒瑜,疑惑道:“我怎么听不懂你们说的话了,蚊子还能咬到心口上?这莫不是成精了?” 时白露直在心里喊阿弥陀佛,这妹妹怎么问起东西来没完没了的,还不待舒瑜将这荒诞的话题开展下去,小铃却来回说礼部的周琛儒大人到了。 周琛儒进来后给两个公主行了礼又和舒瑜互相作揖了一番,才将事情一一道明。 时白兮才知道原来前日在了水榭设宴是为了款待来求亲的北燕大汗尉迟北,拍拍衣衫站了起来,背着手踱到看见自己就战战兢兢的周琛儒面前,出其不意的夺了他手里的一张纸,展开一瞧脸上的笑意却被惊诧掩盖了:“我生辰明明是这个月月底啊,为何这上面的是错的?” 周琛儒面对时白兮的质问有些无奈地看向了时白露,时白露则默默地走了过来,从时白兮的手里拿过那张纸,而后扳过她的肩膀,低头瞧她,轻声说道:“这是假的,假的生辰八字,宗人府那边我也叫人暂时去改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的性子怕你知道得多,事情抖露得快。” 时白兮抬眉,目之所及是时白露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怜惜,喃喃道:“……这是为何?”为何前日了水榭宴席就不准她去,现在又改了她的生辰八字。 时白露失笑:“莫非你想嫁到燕国去吗?” “……不是姐姐嫁吗?”理所当然的发问,惊了在场的三人。周琛儒看见时白露面露难色忙鼓起勇气上前解围:“小公主,殿下……是要做君王的人,嫁不得。” “……君王?”时白兮眼眸里忽然多了几分冷意,她看向时白露,虽然个子矮些,可是此刻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势竟压得时白露向后退了几步,“那哥哥呢?” 却说另一边,车雷带着几个侍卫陪着尉迟北在王宫里四处闲逛,先前周琛儒既赔了礼,又着会北燕话的人就着他二人的生辰八卦演算了一番,确是不能轻易就此嫁娶,只得真正作罢。 在红漆长廊上走着,见迎面而来一位端着崭新衣袍的中年男子,看模样却不似王宫中人,待他走近了,尉迟北好奇地朝那衣袍打量了一番,却是件做工精致绣样讨巧的百褶裙。 “诶,这裙子模样极好,不知是送给哪个的?”尉迟北拦下那人问着,其实是想给自家姐姐妹妹也弄一两件回去,论这女子喜爱的衣饰妆容倒还是南楚这里好些。 那中年男子见他虽然穿着异族服侍,然而布料华贵,腰间所配腰刀看着刀鞘也不会是凡品,就势夸耀了起来:“还能是送给哪个的?这楚王宫无论陛下还是公主,逢节庆寿日都是我这个百年老店做的礼服送进宫来的。” 车雷给尉迟北翻译了一番,尉迟北点点头,又问道:“不知最近是什么节庆了?我才来楚地几日,有许多事情不知道的,也想凑点热闹。” 男子摆手笑道:“倒不是什么节庆,是公主殿下的寿辰。陛下向来十分看重,早几个月就让小店准备了。” 尉迟北闻言又看了他手上托着的衣服一眼,却摇头道:“这衣服大红大粉的,怕是公主不会喜欢。” 男子愣了,红着脖子道:“怎地不喜欢?小公主平日里最喜欢这些个颜色了,你莫不要胡说。” “小公主?可是那位唤作时白兮的?她的生辰不是早就过了吗?” 男子这才明白原来尉迟北是弄错了,挤眉弄眼的哎哎了几声:“可不就是小公主吗!二公主喜好穿浅色衣服,小公主就只喜欢穿粉色、红色,我可不会弄错的呀。说来奇怪,我这赶了好些日子做出来的衣服,送到尚衣局却说最近用不着了,这月底不就是寿礼了?怎地就突然用不着了,岂不是白费我许多力气?” “月底?你说时白兮的生日是在月底,这个月?” 那男子不知道他为何会发出这种疑问,怔了好一会儿,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才呆呆地点头:“是啊,这个月月底啊。” 饶是车雷这个粗人也是听了明白,当下撸了衣袖狠狠道:“娘的,敢情是在诓我们!不舍得嫁公主,就拿假的生辰八字谎称是什么八字不合!”他怒火中烧之际,一掌拍翻了那盛在木盘里的衣服,揪了慌乱无措的男子就拖着一路走,喝道:“你把这些话到你们楚王陛下眼前说说!我倒是让你们楚国给我家大汗一个交代!好一个知礼讲礼的南楚,我算是见识了!” 尉迟北却皱眉呵斥着车雷,沉声指着那个男子说道:“又不是他做的事,你这么凶对他做什么,放开他。” 又踏着长到膝盖的牛皮靴子走到那个被车雷粗鲁地推到地上瘫坐着一脸恐惧的男子面前,弯腰下来伸手扶他:“不好意思,他性子急,吓到你了没有?随我们去见见楚王,将这件事情说给她听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尉迟北还是不错的是吧,所以…… ☆、第 57 章 延福宫。 时白露、舒瑜和周琛儒还在勤政殿与时白兮周旋说道之际就被紧急传召到延福宫,一路上虽是各怀心思,然而预感俱都不太好,这厢周琛儒才斗胆照着时白露的吩咐着宗人令改了生辰,又去找了太卜太常演算命理八字,那厢就被时宴传召,叫他们三人如何不忐忑。 果不其然,才踏进门槛,便见到尉迟北和车雷坐在一侧脸色都差得很,车雷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而地上则跪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还有不停往额头上抹汗的宗人令。 “哼!还是三个人一起来的,是不是又自满肚子的坏水里又想出了什么卑劣主意?”车雷不时在往门外瞟,自然第一个发现他们三人的身影,说起话来也是不客气得很。 宗人令闻言忙转过身来抱住周琛儒的大腿颤声道:“……大,大人……这事儿可是您叫我办的啊,不是说得了旨意吗?这又闹得哪一出……”他说到后面还隐隐带着哭声,听得周琛儒更是心下烦闷,把他甩到一边,拣了块空地随着时白露和舒瑜二人下跪行礼。 “旨意……朕倒想知道,是哪个的旨意?”时宴犀利的眼刀一一扫射他们三人,令得他们都不由脊背一凉。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啪——”时宴将青瓷茶盏狠狠砸到地上,滚烫的茶水偶有几滴溅到那宗人令身上,他也只得咬牙忍住了。“说啊!哑巴了?” 时白露阖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是我的意思。” “不是,是我出的主意。”舒瑜向前跪近了几步,伏地磕头道:“臣与小公主殿下自□□好,不舍得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苦思冥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教唆了殿下令她以监国之便行此诡计,请陛下降罪。” 时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意味,直直盯着舒瑜,令一旁的周琛儒都看得发毛了,冷不防时宴又突然将话风转向自己:“周大人,你说,是谁?” 周琛儒心里是叫苦不迭,他只管按旨意办事,这主意到底是谁出的他也想知道啊,他原来见时白露吩咐他这事的时候神情无甚怪异之处还以为是时宴暗中吩咐的,可是刚刚一路上她们二人表情凝重,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啪嗒——”一声,周琛儒鼻翼的汗珠滴落到地板上,浸出了一团暗黑色的阴影,他抬头看向时宴,颤道:“……大……大抵是舒大人出的……” “大抵?我召你过来莫非是想听你这模糊不清的答案?来人,打他二十板子。” 屋外哀嚎声只持续了片刻,周琛儒即被两个太监搀扶着进来回话了,落在地上哎哟哎哟的低声喊着。这次再被发问便半刻不敢犹豫,答说是舒瑜出的主意。 “母亲,不是小瑜,是我出的主意。”时白露急切说道。这主意其实是她二人一起想的,只是若是她一人担了罪责,依时宴近来对她的恩宠想来不会拿她怎样,可若换成舒瑜……她想到刚刚时宴看舒瑜的表情,她觉得瘆得慌。 岂知时宴竟然怒喝一声:“许你说话了吗?哪里学来的规矩?” 时白露抿抿唇,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看着舒瑜的背影,捏着衣角的手骨节泛白。 “舒瑜,你说说,这主意是如何施展的?”时宴淡淡瞥了一眼时白露,便向舒瑜问道。 舒瑜于是照着她二人商量得来的方法一一说明,神色明朗并无遗漏可疑之处。其实她们这个方法若不是倒霉被尉迟北撞上了这缝制衣服的男子,倒是确实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以假弄真,一来时宴已经几乎把权利都下放给了时白露,无论宗人令还是周琛儒都可以随意差遣调动,二来尉迟北的母亲病重,在楚京待不得多久,短短时日察觉不了。 “哟呵,楚王陛下,你们这是在干嘛?扯了这许多破事啰七八嗦的,倒是给我燕国一个答复啊!这公主是嫁还是不嫁,这出鬼主意的人又当如何处置?”一直在斜眼观望的车雷见自舒瑜将事情说出来以后,时宴一直沉默不语,于是出言逼迫道。 尉迟北抬手示意车雷安静,随即手搭在肩上对时宴做了个礼,严肃地说了一番话,指了指时白露和舒瑜。这番话颇长,自然也是时宴难以明了的北燕话,车雷虽然能用楚话说个大概,然而他冷哼一声叉手看向别处,显然不愿搭理时宴,一副你听得懂听不懂关老子啥事的模样。 “大汗说的意思大概是他也知道陛下只有两个女儿,都当做宝贝宠着难以割爱,但是他也是出于一片孝心,素闻南楚重视孝道礼仪,希望陛下能够成全他的一片赤子之心。还有……”舒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时宴,却见她神色泰然,方才的寒意也淡了几分,才敢继续说道,“……大汗说他也有弟弟妹妹,还有不少拜把子的兄弟,能够理解殿下和我出于对小公主的不舍做出的……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希望陛下不要过于苛责。现下,也只希望陛下给个准确的答复,是否可以将公主许配给他。” 听完这番话,时宴并没有表露出有稍许的放松,尉迟北既然能够在北燕和哥哥夺位的过程中取胜,自然不会一如表面这般谦谦君子的模样,这亲事,无论如何也是推脱不了了。尉迟北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母亲打探下来倒确实病了,可是是否得了那样的托梦却不得而知。此番远来求亲不过是因着他在北燕才争得王位,可是北燕内部形势复杂,他年纪尚轻不好服众,需要精力和时间培养势力亲信,而且军队和国家都需要休养生息,除了早些年订下来的协议只怕还是从她手里牵个人回去放在自己身边才可放心。 “宗人令,现在依你来看,这亲事可还做得了?” 时宴突然的发问吓得那宗人令又浑身发颤起来,小声答道:“……可……可……可以,小公主的生……生辰八字昨日就托……托给太卜太常算过了……” “如此的话,大汗可放心了吗?” “……不嫁!”时白露咬了咬唇瓣,恶狠狠的朝尉迟北和车雷剜了一眼,愤愤道,“妹妹身体不好,北燕那种气候,如何能让她去?” “就你们南楚的公主金贵?我们燕国那么多女人,在草原上活了这许多年,生儿育女的怎地就不是个可以活人的地方了?”车雷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脖子涨的通红与时白露对峙着。 “闭嘴!她不嫁难道你嫁吗!”时宴拍桌而起,双肩不住在发颤。她如何不知道北燕气候不好,时白兮去了那里暂且不论能不能过得好,这自小长在自己身边的娇弱孩子莫非别人都当她很舍得吗! “……我……”时白露还待再辩驳些什么,却被舒瑜悄悄递来的眼神止住了,眼眸里透出些不甘和怨恨,低头看着地上,不再言语。 尉迟北也适时站了起来,将车雷拉到位子上坐着。而后用生涩的楚话说道:“殿下和陛下不必担忧,国都所在地是个风光秀丽水草丰美的地方,气候虽然比不得楚国养人,但是也不似你们设想的那般。我也听说小公主身体不好,您可以派几个医官入住,我也会为公主安排妥当的。” “哈哈哈,瞧你说的哪里话。我既然把女儿嫁给你了,肯定是放心的,这丫头就是脑筋太直,一心只顾着她妹妹。”时宴走下来拍了拍尉迟北的肩膀,指着地上跪着的时白露说道。 “哼,就会说这些客套话,我算是见识到你们楚国人的这张嘴了!说了这半天,圣旨都没见一个。”车雷叉手将整个身子缩在椅子上,坐姿极为不雅,鼻子朝天地讥讽着。 “将军是个实在人,看我这想到日后要与大汗结为亲家就高兴得忘了正事。来人,笔墨伺候。” 王芍在一旁看着,只见时宴在笔架上挑了又挑,明明平日里最喜欢用的狼毫笔就搁置在砚台上,她却颤着手找了半天。王芍实在瞧不过去,才红着眼睛将那支笔递到了她手里握着,为她铺开黄色布帛,她颤颤巍巍地写下那几排黑字,好似用尽了平生的力气一般,在按下玉玺印戳的那刻,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王芍别过头去好不容易才忍下涌上来的泪水。 这段时日是怎么了,太子……不,时白禹才被流放到滇南没多久,时宴的心境尚未平复,如今……如今又横空要夺走她最爱的一个女儿,自此天南地北,如何再得轻易相见。也是思虑及此,她才没有将那日勤政殿的见闻告与时宴,怕她经受不住打击,只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时宴写完谕旨之后就交与单手撑在地上出了一头冷汗的周琛儒,声音却有些虚弱:“送亲事宜好好办,将功折罪。”又叫人用藤架将他抬到太医院诊治了。 尉迟北和车雷这才告退。 时宴揉了揉眉心,扭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个人,摇摇头,先是走到舒瑜面前说:“我让你好好辅佐她,你便是这么辅佐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很多人对时白兮的印象开始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我写得有些突兀,我其实想表达的是,就像之前提过的那样,时白兮从小就在王宫里,涉世不深,从小又被母亲和哥哥姐姐保护得很好,所以轮到这种需要牺牲之类的事情她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不是自己,她是习惯了被爱的那一类人,说自私也算是有一些吧,因为她一直在做的就是索取,肯定就不懂怎么付出,但是本性并不差的 ☆、第 58 章 “殿下,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啊,陛下还在议事!”高昂尖细的太监声音由远及近,三人俱都望向门外,却见一身粉色轻纱的时白兮面色沉郁的向内屋冲了进来,虽有太监作势拦着,可哪里拦得住。 “小兮,你怎么来了,我和你姐姐……”时宴笑着一路走过去想要如往常一般揽过时白兮,手却被时白兮抬手挡住了,未说完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哥哥去散心了?几时归?”时白兮突然的发问让时宴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轻咳了一声垂眉敛目低声道:“他想几时归就几时归,只是大抵……大抵不会是最近。” 时白兮摇头,向来只晓得捉蝶戏乐的人儿面容上竟现出几分忧愁,她看了看时白露和舒瑜,又看了看时宴,长叹一声说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地,只会把我当做小孩子,做什么事都瞒着我。娘亲,我听周大人说了,哥哥对姐姐做出那样的事情,是他的不对,可是这事情莫非一点回环的余地都没有了吗?我不懂,为何在寻常百姓家里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轮到自己身上就变得如此困难。就连最起码的合家团聚,以前的年岁里因着少了姐姐,以后的年岁里又会少了哥哥……”时白兮说到这儿,忽又苦笑一声,“不,是少了我和哥哥。我还以为我今年的生日能和娘亲、哥哥姐姐一起过了,还因此十分开心,哪知不过如梦一场,还未酣眠就被惊醒了。” “……你……你俱都知道了?”不只是时白禹流放滇州的事,连着要将她远嫁到燕国的事都知道了吗……时宴心里有些慌乱,她还未曾对时白兮做好心理的铺设准备,怎么……怎么就能让她知道了。 “是啊,知道了。”时白兮好似解脱般长舒了一口气,释然一笑,而后走到时白露面前,跪坐下来抱住她,说道:“姐姐,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总像小时候那般躲在你身后,这世上许多事情,因果有报自有轮回,以前都是你疼我护我,到了今日还在为我斗胆做出这种事情,我却还怀着好事都是留给我的,坏事自有你顶上的心思。我长大了,虽然自小身子不好,不能像你和哥哥一样为母亲分忧解难,但是好歹到了今天,也有我能为你们做的事了。你别哭,我不难过的,你忘了吗,我自小就对你说,我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早就厌烦了这红漆宫墙,白玉栏杆,听说北燕的国都在一片大草原上,羊马成群,天高地阔,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不过了。” 时白露被时白兮抱着,环上她的腰际,触到的都是一片嶙峋瘦骨,耳边时白兮带着苦涩味道的话语充盈在她脑际,两两交织,令得她的眼泪如开闸泄洪般流泻着,濡湿了时白兮的衣衫。 在屋内候着的内侍们也不由抬起衣袖,抹掉了眼角的眼泪。 “我只最后央你答应我一件事。”时白露的脑袋抵在她肩膀上,闻言不住点头,下颚磕得时白兮生疼。她不由笑道:“你别急着答应。我是想你……日后莫要对哥哥心怀怨恨,若哪日气消了,将哥哥接回来住可好?我这走了,可不知道还想不想回来呢,到时候轮到每年守岁,就你和母亲两个人干瞪着眼互相看着,可不是无趣得很吗。” “我答应,我都答应,我会把哥哥接回来的,一定会的,你也不准不回来探望,知道了吗?” 如闹剧般,这场和亲就以这样的结局落下帷幕。舒瑜的罪责也在时白兮的求情下被赦免了,和时白露一道失魂落魄般行到勤政殿,才踏进门槛,时白露却忽然调转回头,呼喝道:“备马!” 舒瑜问她何事,为何突然寻人备马,她俱都抿唇不语,舒瑜见她神色有异,摸她的手也是凉的厉害,生怕会出什么事,也忙叫人备了一匹马。 哪知时白露骑上青海骢就狠狠挥了马鞭扬长而去,待太监给舒瑜牵来马匹的时候,四目所及已经寻不得她的身影,只得一路边走边问。 地处楚京郊外的王陵。 即便已经深夜,月色高悬之下守卫陵墓的军队也丝毫不敢怠慢,手握□□身披盔甲,立得端正,只是偶尔会有人耐不住打了呵欠。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来,兵士们俱都将□□握紧,看向远方管道上渐渐清晰明了的身影,原来是一匹青海骢,那青海骢上坐着一个面白如纸的白衣女子,拉紧缰绳喝了一声,跳下马来的脚步虚扶得很,观她衣容也是沾了不少泥土污渍,像是长途跋涉了许久。 “站住!何人。”才刚刚升任队长的一个粗眉小伙自然不敢轻易放人进去,抬手拦住了白衣女子,只见那女子双唇翕动,微喘着气说道:“时白露。” 那队长这才瞧见她眼底的那颗黑痣,当下战战兢兢地给她让了道,却心里纳闷着,今日又不是什么紧要日子,何以她会突然来王陵,不是在代理监国,忙得很吗。 青石阶梯上,她颀长的身姿被月光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看着孤寥清冷得很。她行到一处墓碑前,骤然跪下声音哽咽着:“爹爹……对不起……” “吁——!”又是一阵马儿嘶鸣的声音,队长看向来人,不禁头大,今儿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连打个盹儿都那么多人来瞧,忙上前行礼:“卑职见过舒大人。” 舒瑜形状比方才他所见到的时白露还差上不少,走起路来两腿还是打着颤的,也不由得扶上了队长的胳膊一步一挪地走着。王陵距离楚王宫说不远也不远,可也近不到哪里去,她担心时白露出事,得知她往王陵去了以后,便不再耽误,夹紧了马肚子就一路疾驰,因着她深思紧张,又不经常骑马,肌肉绷得紧了,方才下马时候就察觉到两股间的皮肉大抵是被磨破了皮。 “可是见到了二公主?” 队长点点头,扶着她走到王陵入口,胡乱擦了擦台阶,有些尴尬道:“王陵平日里除了王室之人,其余人等不得随意进出。大人若有事找公主殿下,不妨先在这儿坐下,卑职这就去找人给您搬张椅子来。” 才抬腿要走,却被舒瑜拉住了,她摇摇头说道:“无碍,这是王陵,怎么可以在此处落座,我站着等她便好。该到换班轮值的时辰了吧,你去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队长只好挠着脑袋,点点头走了。 夏日的夜风其实不甚凉,只是舒瑜身上浸着汗,被风一吹,就带来了几分冷意,她站在王陵的入口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着青石阶梯的远处。不多时,忽然噼里啪啦的下起瓢泼大雨,她竟也似感觉不到一般,只是觉得比起方才又冷了不少,往手里呵了几口热气,直等到手里掬出一捧清泉之后才恍然大悟。 才弄完换班轮值的队长忙赶来给舒瑜打了油纸伞,憨厚笑道:“此处的天气就是有些怪异,说下雨就下雨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怪我没想到这点,大人可千万不要被雨淋得着凉了。” “下雨了……你给她送伞了吗?”舒瑜接过他递来的油纸伞,问完之后见他愣怔了一会儿才拍拍脑袋:“瞧我这粗人!我这就去,这就去。” 哪知他一回头,却见时白露如木偶人一般呆怔地自青石阶梯上下来,墨发皆被雨水打湿,湿透了的白衣熨帖在身上,衬得她身姿体形越发有致剔透,白靴丝毫不避讳的踩着一路上的细小水凼,泥水将靴子和衣摆都溅得一片污渍。 队长不敢轻易亵渎于她,只得抬手遮了眉目几大步踏到她身侧,用宽大的披风为她暂时遮蔽了一路风雨,念叨着:“殿下,怨小的笨拙,忘了给您准备周全。舒大人可等了你好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有何要事,我瞧她面色差得很……” 舒瑜……舒瑜…… 时白露原本涣散的目光终于露出些许神采,她猛地抬头,见那人果真立在她眼前的一片天地之间,油纸伞为她隔绝了雨幕,穿着绯色的纱袍,眉目清丽。 莫名地,自眼角滑出几滴泪珠,和落在脸上的雨水混在了一块儿,时白露喃喃自语着,朝舒瑜一路奔去,哪知她神思恍恍惚惚地,快走到入口处时,脚下一滑就摔落下去。 舒瑜一声惊呼,忙扔了纸伞,扑上前去抱住了她,慌张地问道:“没事吧?摔着哪儿了没有?” 时白露连连摇头,却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愿摔死我了好。”舒瑜被她这话惊得一愣,埋怨道:“你说的什么傻话?” “小瑜,你知不知道我好难过,我母亲是那样可以为了换取国度和平割舍孩子的人,而时到今日,我又和她有何分别?我为了求得与你共度后半生的平安喜乐,理所当然地将自己排除在了和亲的范围之外,”时白露恸哭着,胸脯起伏得厉害,“……我变成了当初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舒瑜闻言,鼻尖一酸,也哭了出来。她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倒计时 ☆、第 59 章 送亲的日子原本定在时白兮生辰过后,难料这中途又生变故,北燕信使快马加鞭来报,说尉迟北的母亲病重得很了,再不能耽搁,于是只得将日子提前,竟是连这十六岁的生辰都过不得了。时白露无论如何要将时白兮亲自护送到北燕,顺便看看北燕到底环境如何。时宴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令收编宋军先行归来的边薇陪同。 天边滚过几朵厚重的乌云,压得低低地,却迟迟不见落雨,给不时抬头观望天气的人们心里染上一层浓浓的沉郁,又覆上几分着急,久不得散。 花树枝桠也垂下头来,伴着风声轻声呜咽着,偶遇几片残花跌落下来,被卷到九曲环廊内,因着沿路栽种花树繁杂,花瓣点缀的地毯也就在环廊内一路延伸下去,望不到头。 隔着一畔碧叶红莲,掩在草丛花圃中的“梅园”二字便撞进眼中。时宴脚步一顿,朝身旁的舒瑜淡淡道:“去里面逛逛吧。”舒瑜应了声是,随在她身后抬脚踏上一弯拱桥,恰有太监在给河里的鲤鱼喂食,水声忽而一片叮咚激灵,竟令得她不禁手心生了汗。 今日下朝她便被时宴邀着陪她宫内逛逛,聊天。在旁人看来可能是恩宠至极的体现,然而,这一路走来时宴虽然神色和平常无异,可是周身笼罩着一股摄人的气息,连着往日里和蔼可亲的芍姨看着都格外陌生,叫她如何不惶恐不安。 梅园内的梅树大多结了颜色浓正模样齐整的黄绿色果子,御膳房的几个太监正在攀上扶梯一一采摘,不多时便盛了满满一篮的梅子。见得时宴到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事,下跪行礼。“嗯,这梅子如往年的一般好吃。”时宴弯下身子抓了几颗果篮里的梅子,递给了舒瑜,“你也尝尝,可还和你们小时候叠罗汉千辛万苦摘下来的一般好吃?” 入口酸酸甜甜,还带着梅园所栽种梅树结下梅子的一贯沙沙的味道,舒瑜看了看被自己咬了一口的梅子,笑道:“梅树长不着腿,在一个地方待了这许多年,早就沾染了土壤的气息,自然还是一样的。” “是啊……花草树木百年千年都一个模样,哪像人,一天就能变得一个样子。”时宴深深地看了一眼舒瑜,一贯上挑的眼角越发将人衬得深沉多疑。 舒瑜这会儿是真的确定自己约莫是犯了什么事惹着时宴了,只是她这般旁敲侧击是为何?直接和以往一样兴师问罪,板责上身不行吗?思索考虑着,手里握着的几只梅子到得最后也食之无味了。 行到一处嶙峋奇石,时宴指了指角落里横空突兀好似断了一截的怪石,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言语也变得轻柔起来:“你可还记得那里?原本是这座天雕地琢的弥勒佛石像的脚趾头,因着幼时你们四个人在此处玩捉迷藏,小兮和你被‘脚趾头’刮伤了腿,流了好多血,后来小露一怒之下就命人把这‘脚趾头’给砍断了,生生破坏了一道观景,后来被我又打又罚还拒不认错。” “自然是记得的,小露从小就这般随心意做事,见不得自己看重的人受一点伤害。”人常言不好的事情总是比好的事情记得牢靠,因为好的事情太多了,记也记不住那么许多。可是于舒瑜而言,她幼时的美好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其实只和同一个人有关罢了。 时宴点点头,眼底闪过几丝悲凉,匆忙最后一瞥那残缺怪石,继而继续沿着鹅卵石小道走着。轰隆——轰隆——几道沉闷的雷声自滚滚乌云中炸裂开来,王芍见状忙去往梅园当值的地方寻几把纸伞以备不时之需。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生辰该是在下个月月中,年龄……该是十八了吧。” 舒瑜点头,浅笑:“劳陛下记挂。” 时宴摇摇头,仰头看了看天色,意味不明的说道:“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都有夫君了。你爹爹就你一个女儿,你还不打算为他嫁个如意郎君,生个大胖小子吗?” “……臣……臣并不着急……爹爹……随我心意便好。”舒瑜勉强镇静住心神,不将时宴的问话朝最坏的方向设想,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装作无事人一般答道。 “我不过是问你些家事,怕些什么?满脑门的汗,快擦擦吧。”舒瑜僵硬的笑了笑,应着是,才抬手擦了汗珠,哪知时宴忽然转身,眸色冷得惊人,喝道:“你自是不着急,你诱着我女儿和你做出……做出那种事来,你还着急什么!” 一声惊雷伴着时宴的呵斥声在舒瑜头顶和眼前一齐轰炸开来,她腿脚发软,蓦地就跪下地来,抿紧了唇,沉默。 王芍拿了两把纸伞回来,瞧见此情此景便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看向舒瑜单薄的背影,暗暗摇头叹气,若是旁的事情,她大可以为舒瑜瞒着,只是时白露眼看着就要做君王的人,怎么可以…… 时宴冷哼一声,抬脚便往舒瑜肩膀上踢了踢:“说啊,你着急什么?下跪作甚么,还没到你下跪的时候!” 那一脚其实不重,虽带着泄气的力度,然而到底收敛了些。舒瑜身形歪了歪,重又跪好。应景一般,噼里啪啦的开始落下雨点,砸在她的头上、脊背上,将绯色的纱袍濡湿了一大片的阴影。 王芍忙打开纸伞给时宴撑着,却是无暇再顾着舒瑜。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择了吉日嫁给郑钧昊。”时宴俯视着舒瑜,却丝毫没有感到因为居高临下而带来的凌人气势。她面前跪着的这个瘦弱的女人,随时可能因为她的盛怒而掉了脑袋的女人,竟然缓缓抬起头来,在一片雨幕中硬声答道:“我不嫁。” “呵,呵……”时宴闻言冷笑,在雨中左右踱了几步,夺了王芍手中的纸伞就往舒瑜身上砸去,怒道:“好一个你不嫁!我也是看在你不是旁人,要是别人,你以为我还会给一条活路吗!” 纸伞伞骨砸得舒瑜左肩一阵疼痛,她却只是微微蹙了眉,跪得端正地对着时宴狠狠扣了一个响头,那声音清脆得吓了王芍心里咯噔一跳,再低头瞧瞧地面,只见丝丝血迹渗出混杂在雨水里,沿着石板纹路浸到时宴的靴底。 “承蒙陛下隆恩浩荡,舒瑜福浅,消受不得。让您失望了。”额头上磕破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窟窿,殷红的血顺着眉骨、颧骨,几乎给半张脸都染上了迷蒙血渍,雨水沾染在伤口上激得一阵紧似一阵的抽跳痛楚。 “福浅?消受不得?那你以前所受的恩惠都是虚假的么!可是忘了那经年累月积攒在我案头弹劾你的参本!”时宴似是有些不忍见到她此刻的面容,顿了一会儿,眉头紧锁沉声说道:“掌嘴。” 话音刚落,便听得巴掌声不绝于耳,起初的声音都还清脆爽朗些,到得后面便变得有些沉闷了。时宴这才转身过去看,却见她果真手下不对自己留一分情面,两颊俱都被自己掌掴地充血肿胀了,嘴角渗出一串血痕。 “陛下……”王芍不忍心,便开口劝道,“舒大人身子不好,还是……算了吧。” 时宴瞥了她一眼,指着舒瑜说道:“难道是我乐意这般做的?旁人都怜她身子不好,她自个儿放着活路不选,怨得着谁?”饶是嘴上硬朗得很,其实心里早就软和了,轻咳一声命舒瑜住了手,问道:“可是知道如何回话了?” 舒瑜放下也是一片红肿的手掌,想要苦笑,然而此刻莫说是笑,就是简简单单回一句话都显得难受得紧,缓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臣……不知道如何才算是……好好回话……臣,不会嫁给除了小露以外的第二个人。” “我以前只当你是心志坚定,聪慧过人,却没料的你还有如此情比金坚的时候,若换了别的对象,我说不定还会嘉奖你一番。然而,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时宴嗤笑几声,复又严肃问道。 “臣知道。”舒瑜说着,阖上眼眸,咬紧唇瓣往地上又磕了一记响头,“臣有罪,第一罪,身为臣子不能安心辅佐君王。第二罪,与小露同为人子女,不能繁衍后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第三罪,罔顾楚律纲常,妄图欺瞒。” 她每说一句,都往地上磕一次头,到了最后整张脸都被血水覆盖着,跪着的身形也摇摇欲坠,然而最后说出的话语却掷地有声:“大抵,唯一没有错的是花了九年等到我爱的人回来。” 时宴哈哈大笑,斜眼看她,反问道:“你可是想好了?第一条是活路,你即便不能陪在她身边,吏部尚书我还让你当着,你还可以常和她见面。如此这般,你也不要吗?” 头脑昏沉得厉害,舒瑜手撑着地面略略休息了一番,猛烈地摇了摇头,抬眼说道:“若嫁作人妇,难免要与他人行床笫之欢,生儿育女。那不是我乐意做的事,也不是她乐意见我做的事,何苦苟且偷生。” 时宴嘴角勾起一抹瞧不分明的浅笑,不只是瞧不分明,舒瑜此刻眼前一片血雾,雨又下得瓢泼,时宴到底笑没笑,她也不敢肯定。唯一确定的是,她也许,今日就要交待在这儿了,可恨,可惜,竟连一句道别都来不及与她道明,异志里曾言人死前如果执念太深,入不得轮回道,如此也好,即便做一缕幽魂,她也要陪在小露身边,伴她走过这一生,再一同游忘川、过奈何、喝孟婆。 舒瑜觉得身体凉得厉害,神智不清。迷迷糊糊间只听见时宴说了句:“你既然不肯选第一条活路,那就服下这颗药,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舒瑜这个人。” 而后就是不知道何人掰开她的嘴,喂下了那颗丹药。 作者有话要说:  婆媳关系自古以来就…… ☆、第 60 章 早春寒峭的时节,永春山庄内依然流水淙淙,树影婆娑。细碎阳光透过翠绿青葱洒落在一方石桌上,为碗盏内的暗褐色药汁镀上了一层薄金。脚步踏在干枯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响将坐卧在石桌旁藤竹软榻上的女人吵醒了,抬手略略遮住有些刺目的阳光,才看清来人一片欣喜之色正紧紧攥着一封书信朝她匆匆走来。 “陛下,北燕那边来了书信。我方才忍不住拆了看,却是一桩喜事,小公主又怀了身孕!” 这两人,正是时宴和王芍主仆二人。 时宴忙撑起身子,接过王芍递来的书信,染了些许岁月风霜的秀眉渐渐蹙起了一个凝着忧心的弧度。王芍见状不由又凑上前去瞅着信纸,问道:“怎么了,陛下?我虽然有少许字不识得,但是大体还是读得懂的,可不曾读到什么令人担忧烦恼的话啊。” 时宴收起信纸,双目望着远方,喃喃道:“小兮才生下我那小外孙没多久,身子也不知道可曾养好了?”时隔五年,她久病缠身之下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眉心间也是时常缠着一股消散不得的忧郁,王芍知道,自从五年前从王位下来,来到这永春山庄之后时宴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将朝臣甚至儿女玩弄在股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精于算计的时宴了,她已经日渐蜕变成此刻这般只盼着儿女一生健康喜乐的寻常母亲。 “陛下暂且放宽心吧。小公主信上不是都说了尉迟北待她极好,他们夫妻相爱,尉迟北也将她的身体料理得极为妥帖。上次怀了小王子的时候,尉迟北竟然将料理国事的地方都搬到了她的寝宫中,半刻都不敢走开。想来这次也不会有什么差池,您就等着来年北燕派人护送小公主和您的小胖孙到您手里吧!”王芍一面宽慰着,一面拾捡落在时宴头上和肩上的花瓣,待得转身时,便瞧见那桌子上的药盏里竟然也落了一朵淡粉色的残花,当下就要再去换一盅药汁,却被时宴拦下了: “无碍,只是沾了朵花,递给我。你年纪也大了,合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了。也是我离不得你,才将你圈在身边这么多年,令你享不得天伦之乐。”时宴拿过药盏,一口将那温热的药汁灌了下去,却也不觉得多苦,只是缓了会儿才又说道,“……你也知道,我这身体,能熬过这个冬天就算不错了,等我……去了以后,你且自行离开,你的奴籍我早已叫人撤了。” 王芍愣怔着,连时宴手里的空药盏都忘了接过去,却跪将下来,双眼霎时通红道:“陛下……您说的什么话,御医说了,只要好好休息,莫要郁结于心,都会慢慢好的啊……我,我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我已经待在您身边这许多年……” “砰——”地一声将二人都惊了一下,原是时宴要将那药盏放回石桌上,岂知途中手腕虚乏,那药盏就滑落下来。旋即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王芍忙起身去为她抚背,眼泪却跟掉落的珠串儿似的一颗颗滴落下来,为免时宴知晓,她一只手轻轻拍着时宴的脊背,一只手则在默默地擦拭眼泪。 “好好好,你愿意待着就待着,我只是与你说说,又不曾赶你,作何又跪又哭的?”时宴拿了丝巾抹掉嘴角的药痕,忽而才叹了声气,问道:“楚京那边……可有何消息传来吗?”她已经……五年,五年未曾踏入楚京,想想也真是应了时白清临死前给自己下的诅咒,众叛亲离……儿子被自己撵去滇州待着,小女儿因着和亲远赴北燕未曾回来过,二女儿……只怕,到死那日都不得再见一面吧…… 王芍哼了一声,将脸别过一边去,愤然道:“还能有何消息,她只管好好做她的君王,又不会为侍奉母亲的事情烦恼担忧,也不知她心肠是随了谁,如此之硬……”她说到此处,觉得有些不妥,于是住了嘴,偷偷打量着时宴的神色。 时宴轻轻一笑,说道:“你倒是冤枉她了,真是心肠硬的人当日合该将我斩杀在宫闱之中了。”微微阖上眼眸,五年前那孩子近在咫尺的剑尖生生被停在了距她心口一衣之隔的地方,而后……那孩子割发断情,说从今日起母女情分已尽,话说得决断,可两年前自己病重,却从帝京来了一波接一波的御医,押送着各种奇珍药物,不消说也知道是谁的意思了。 “……陛下……为何,为何不告诉殿下……”王芍自是不敢将那个秘密说出来,只得点到为止。却见时宴摇摇头,忽而问道:“今年春闱……她可是去了?” 王芍点点头:“去了,自是又拔得头筹。” “如此,便好。” 勤政殿。 “宣新科状元觐见——!” 在龙椅上坐着的时白露将案桌上的字迹清逸俊朗,神采翩飞的策论铺展开来,频频点头称道。耳边闻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便见太监将那着一身崭新绯色官袍,脚踏黑色皂靴的清瘦青年领进殿来,即便这青年因着礼节一直不敢抬头,观不得容貌,但是他身姿清朗,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傲然风骨,就是……矮了些。 “你便是那连中三元的舒豫?”舒豫……和小瑜的名字真像。 “回陛下,就是微臣。”声音也如其人,三分英气,七分凌然轻逸,只是……怎么听起来有些作势的生涩? 时白露看向那舒豫,见他还兀自跪着低头,又说道:“抬起头来。”这人作甚么一直低着头,地面有金子不成?还是不敢看她,她有什么可怕的。 舒豫顿了顿,头非但不抬,还往地上更低了几分,怯懦道:“微臣长相平庸无奇,还生着几点斑点,恐惊了陛下。”他头压得低,是以时白露未能瞧见他嘴角的一抹窃笑。 长相平庸无奇?时白露对他的话语抱着十分的怀疑,他籍贯上写着来自汴州舒家,那却是个大家族,舒铮和小瑜俱都是汴州人,想来舒家的人不会长得差到哪里。再者看他风姿气度,怎么也不该是会把她也吓到的长相。 “让你抬起头来,想抗旨不成?” 舒豫只好应了声是,双肩微颤地敛住笑意,缓缓将头抬了起来,那刻骨眉目,秀气挺拔的鼻子,温柔如水的眸子,还有……镌刻着久病消瘦的苍白肌肤,俱都和时白露这五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舒瑜重合得干净透彻,不差一丝一毫。 时白露呆怔地站起身来,径直盯着舒豫看,连下台阶都不敢挪开眸子,生怕这只是一道幻影,只要她一分神,就化作一缕烟飘散而去了。“你……你是……是谁?”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对这作一身男子打扮的舒豫满腹疑惑。 舒豫浅笑,作揖答道:“微臣……是您的金科状元郎。” 时白露看见他喉间颤动的喉结,才染上眉梢的一丝喜悦皆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半晌,才喃喃自语,苦笑着:“是啊,你是舒豫,我怎么这么糊涂,还在痴心妄想着什么……” 她低头苦恼间,遗漏掉了舒豫见她此番形状后眼眸里流露出来的心疼和怜惜。良久,舒豫才问道:“陛下……可是想起了什么故人?” 时白露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她在心里默默地答道,不,她不只是故人,她是我的妻子,我还没等到她凤冠霞帔,与我洞房花烛的日子,就从我手里溜走的妻子,并且……再也不会盼得她归来。 “舒瑜大人在世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在民间颇为人称颂赞扬。舒某不才,得以和舒大人享了几乎一样的眉目,常常有人将我认错,是以方才才说怕惊扰了陛下。不过……舒大人曾有一件物事交与舒某,托我转交给陛下。” 时白露这会儿心里的波澜还未平息,又被他的这番话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深思镇定之下才问道:“你与……舒大人是何关系,她为何将那物事托与你?” “微臣……是舒大人的,远房弟弟。”舒豫说这句话时候声音拔高了几分,似是不只为了回答给时白露听,见得殿内几个内侍开始窃窃私语,他才轻咳了几声,将方才因着音调拔高而有些许变得尖细的嗓音润了润。 远房弟弟?这……是积了多大的渊源,才会和远房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还和姐姐当年一般连中三元?若不是因着他长着喉结,分明是个男子,时白露当真要将她当做舒瑜了。 “既然如此,她托了你什么物事?拿出来吧。” “舒大人说了,只能私下给您。” 时白露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摆手将殿内的侍卫和内侍俱都唤了下去。 “现在可以拿出来了吗?” “自然可以。”舒豫点头,倏尔站了起来,对着一脸疑惑的时白露,用手将喉间和肌肤紧密地几乎毫无缝隙可寻的皮质物体取了下来,将已经呆若木鸡的时白露拥入怀里,声音一如五年前那般轻柔温和:“她托了我将一个人交与陛下,说虽然晚了五年,但是只当也让您尝尝等待的滋味了。你可愿意收下这个人吗?她唤作舒瑜。” 作者有话要说:  倒二 ☆、第 61 章(终) “……你……”时白露忽而眼圈泛红的颤着手摸了摸她面前这人的胸前,却是坚硬平软,正自犹疑着,那人却解了衣带,将内里和束胸一起裹着的铁片取了出来,抓过她的手腕直往里探去,那里温热软和。 “傻瓜,是我。你还不敢认了么?”舒瑜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冷不防却被她抬起手来狠狠拍打着,一面红着眼睛低低骂道:“你混蛋,混蛋,混蛋!”她其实憋了好多话想说,但是此时此刻却只骂得出这句话来,眼泪更是掉得无声无息,瞧在舒瑜眼里,真是把疼痛都给忘了,忙紧紧环住时白露,轻声宽慰:“是,我混蛋,我混蛋。你莫要打了,你别哭,我看着难受极了。” 她的抚慰好像一剂良药,才嗅到药味病就好了大半。时白露的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她抱着的是舒瑜,却又不是舒瑜,她有满腹疑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暗自掐了好几次大腿,又被面前这人抚背安慰,她终于相信,时隔五年,当日那个被她按国礼亲手下葬的人真的“死而复生”了。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她刚从北燕回来,就被告知舒瑜病逝了,她大惊大怒间去舒府吊唁,棺木未合,她通晓医理,自古医毒不分家,自然一眼看出舒瑜这哪里是平白无故地病逝,分明是被人下了毒!再打听询问,变故就发生在她从北燕回来的前几日,时宴邀舒瑜同游,舒瑜回来以后就躺在床上渐渐没了生息。 她哪里忍得,当下提了剑就去延福宫找时宴逼问,原是时宴已经知道她和舒瑜是那样的关系,为了她的王位能坐的安稳不被世人和朝臣诟病,为了时家的江山不至于后继无人,才出此下策。她那会儿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人掏空了一块地方,流着血,流了一地,堵也堵不上,可无论如何也对时宴下不了杀手,于是只得从此母女异地相隔,再不相见,才能勉强安稳的过好下半生。 好在舒瑜也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抱着她,在她耳边吐气如兰地将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当日陛下确实喂了我一颗药,然而却是托着太医院的御医们加紧时间秘密研制出来的假死药。她大张旗鼓,将我假装做病逝的模样,连我爹爹也瞒着,令世人全当我真的死了。而后她派人将我送到汴州边境,给我留了书信,让我去寻你那个上天入地好似无所不能的师傅,并令我数年内不得步入楚京以免令人生疑,前功尽弃。这个数年内到底是多少年她也没明说,只说要看我的本事了,什么时候能将自己切切实实地扮作男子,不叫人轻易辨识出来,便什么时候可以重回朝堂,甚至……正大光明地,娶了你。”舒瑜笑了笑,感觉到怀里的人双肩颤得厉害,她抬眉瞅了瞅,见时白露已然哭成了个花猫模样,摇摇头好笑地说,“都当了君王的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怨我不好,没什么本事,一点易容改音之术都学了那么久。”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9节 舒瑜说得轻巧,然而时白露知道,阿染这些本事是不会外传的,旁人要学也不是不成,需得经受重重考验,在济世宫祖师牌位下烧香抄经一年,为济世宫做杂役三年,方能得到济世宫主人的传授。 抓过舒瑜的双手来看,果然生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时白露看得心里难受,觉得心里闷极了,才止住的泪水又一颗颗滚烫的滴在舒瑜掌心。 她喃喃道:“你们……一个个地,当真可恶得很……为什么要瞒着我……”往事好像被生生撕开一条裂缝,渐渐清晰明朗起来。为什么当年时宴被她用剑抵着脖子质问时候神色自然,既没有对她和舒瑜做出这种违背伦理纲常的事感到勃然大怒,也没有因为她此刻妄图为了一己私爱弑母的大逆不道行为而恼怒责备。更匪夷所思的是,当时自己虽然明面上掌着大权,然而兵符和玉玺都在时宴手上,她完全不用真的遵照自己的意思就此离京入驻永春山庄。原来……原来,时宴早就做好了打量,暗地里为她铺就了一条顺利安稳兼得鱼掌的道路。 “傻瓜,这种事情,自然瞒得一个是一个,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更何况,你还是置身局内的人。若当时告诉你了,你还能表现得那般具有欺骗性吗?”舒瑜抬手一一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太监跌跌撞撞地闯入殿内,舒瑜忙背过身去,将铁片塞回衣内,匆匆掩盖。时白露也侧了身,避免被人瞧见她的哭相。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不经通报就闯进殿来?”舒瑜听她虽然气势稍足,然而声音还是当年那般轻柔软糯,一时心念旧事掩面轻笑起来,笑意却在听到太监颤着声音回禀的话后戛然僵住了:“……永……永春山庄……来信儿……说……说,说……约莫就这两三日了……陛下可要……去看?” 那太监打小就在宫中为奴,是以知晓些她们母女之间的恩怨纠葛,说话才磕磕巴巴的。 “你说什么?”时白露将那太监从地上提了起来,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好似不敢相信。太监才颤颤巍巍地又原话说了一遍,倏尔就被放回了地上,抬眼去瞧只看见时白露早就没了踪影,揉了揉眼睛再看,整个大殿还是只有几步之外的状元郎还有自己…… 永春山庄。 “咳咳咳咳咳咳咳……”软榻上的女人面容枯槁,咳出来的都是血丝。方才御医们都被赶了出去,这生命里的最后一遭,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完。 回想这一生,她生来就是不愁吃穿的王室公主,年少时恣睢放肆,长大后却渐渐被利益所迷惑,因为一己私心受他人诱导,将哥哥害死,莫名其妙地就当上了君王。若要让她评说,虽然获得王位的手法不正当,然而她在位时候一向勤勉政事,励精图治,却是不曾怠慢。而这后半生……她思及此,微微阖上双目,她真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母亲,真真应验了时白清的诅咒,眼下行将就木之际,儿女皆不在身边,众叛亲离……众叛亲离啊…… 只愿……只愿她最后为那个和她自小母女缘分短浅的孩子做的事情,能遂了她的心愿,让舒瑜陪着,开心幸福的活下去,有一个真正毫无保留,疼她爱她,甚至为她去死也不曾惜命的人,应该是极好极好的吧。 时宴觉得,眼皮好重,好重,好像有几百斤石头压着,教她再也睁不开了…… “殿下……!”殿下?是王芍的声音么,谁来了,是白禹吗,不会,滇州那么远,得了消息也不能这么快赶到,那也不会是小兮了……难道…… “扑通”一声的闷响,便有一个人扑进她的怀里,摇着晃着,哭声凄然:“……娘亲……” 娘亲……娘亲?这分明是……是小露的声音,她竟然……肯叫自己作娘亲了?时宴这惊乍之下,好不容易才将眼睛睁出一条缝来,光线丝丝缕缕地涌了进来,才看见时白露跪在床前的踏板上,抱着自己的腿哭得难受。 “呜呜呜……娘亲……”时白露哭得厉害,一时也没发现时宴正盯着自己。 王芍在一旁看着,抹了抹眼泪,默默退下,关上了房门,将这最后的时间留给了她们母女二人。 “哭什么,怎么发髻散乱成这般模样?”时宴轻若羽毛的声音轻飘飘传入时白露耳内,她忙抓过时宴的手就要搭脉,却被时宴拦住了,时宴摇摇头,嘴角一抹浅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昨夜我梦见你爹爹了,他还是如年轻时候那般英俊。傻孩子,不要哭,你能过来瞧我一眼,我已然很开心了,你瞒了我那许多事,我就只最后瞒你一件,如今你也该知道了吧?以后……好好地,和舒瑜过着日子。没有子嗣不要紧,这几年内,还是不要把你哥哥接过来,朝中党羽未清,再留几年,等你哥哥回来以后,领个他的孩子养着,也权当是令他圆了梦,可好?” 时白露统统都点头答应,她握着时宴的手,感觉到它在渐渐变凉…… “咚——!” “咚——!” “咚——!” ……一连九声钟响,一直在状元府邸自己屋内跪天乞佛的舒瑜闻声惊醒,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再闭上眼睛时,就是两行清泪淌过。她起身,照着永春山庄的方向,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额头抵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来。 数年后。 汴州一处茶馆,近来时兴的说书此刻正应着众人渴求的目光演着。 那说书先生将木板一拍,抚须说道:“上回说到,咱汴州舒家出了好多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不消说那得陛下以国礼厚葬的舒瑜大人,两年前入赘王宫服侍于陛下的舒豫也是了不得,不但和舒瑜大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就是才学也是不在其下。不仅在朝中将诸事理得通畅顺朗,而且治家有道,品性极好,常有不懂事的同僚暗地里邀他去花天酒地,都被一一推脱。” 众位看客一听,啧啧道:“什么品性极好!分明是个惧内的家伙嘛!” 角落木桌旁坐着的一个白衣女子闻言轻笑,眸子里透着暖意。额间弯月额饰分外引人注目。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鱼唇的作者……不知道为什么电脑时间发生错误,导致存稿箱没有及时发出来。撒花,就这样完结了。答应你们的he,在我眼里这已经算he了,毕竟时宴早晚有一天也是要死的,死之前能和白露敞开心扉了却以往的怨恨纠缠就算he了。舒瑜这边也不用说,光明正大地入赘王宫里了啊,公开场合打情骂俏谁也不敢质疑啊,女装什么的,没事可以在寝宫瞎折腾嘛,就说白露喜欢他穿女装嘛~小兮那边呢,尉迟北也算是个好人,也很相爱,一切都很圆满有木有!其实写到结局已经和我的大纲偏离很远了,因为你们想要he,而我预定的是个大悲剧,小兮会在王位的争夺过程中死去,白露会被时宴流放,时白禹会联合北燕逼时宴让位等等等等be的桥段。我说过我是个坑王,这个账号之前已经挖过很多坑了,但是就是不填,这篇文也是歪打正着成为了我第一篇完结的,写文是件很寂寞的事,如果没有你们的留评陪伴,坚持下去蛮难的,谢谢一直以来守着这篇文的小伙伴,谢谢每一个留评的人,谢谢破费砸雷给我的人。我会挑几个留评最多的人还有帮我捉过虫的人发小红包聊表谢意,记得查询jj的站短领取哦(有几个留评很多的人没有给你们送红包的按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会陆续更新番外和修文,不会每天更(说给那个每天定闹铃看更新的筒子听)等到哪天文章状态变成已完结就表示没有番外了。这篇拙作不会v,当做给大家的礼物。至于新文,目前为止已经写了十章存稿,因为是个大工程写得比较谨慎进度会慢,而且过年比较忙怕没时间更新,想多存稿,预计1月中旬左右发出来,感兴趣的筒子可以点进专栏收藏。总之,谢谢大家。 ☆、阿染番外 我是阿染,楚宋两国边境一座坐落在茫茫雪山里济世宫的主人。 从很小很小的年纪,我就被我的师傅从沙漠里捡回来,带到济世宫当做自己的孩子养着。师傅教了我很多东西,我很聪明,一学就会。到我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夜,师傅来到我房间与我说了很多平日里她不会对我说的话,她说得太多,话语也温柔得很,全然不似一贯的严厉作风,我听着听着就昏沉睡下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整座济世宫当真只剩我一个人了,她竟连半个字都没有留给我。 我知道的,人世间不愿意被束缚被桎梏的人从来只多不少。我一向随性寡淡,在以后的日子里也从不会深思到底当初她捡我回来是当真喜欢我,还是在为日后终要离开济世宫找一个新的主人。 师傅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掌管了济世宫。常常有人不惜越过万里无垠的沙漠爬上终年不化的雪山,只为来济世宫求我满足他们的愿望。这些琐事以前向来是师傅处理,直到这担子落到了我肩上,我才掀了那幕不食人间烟火的门帘,人间寻常的喜怒哀乐怨憎恨,生老病死求不得像一片片鹅毛大雪一般刮过我的眼前。 我从不知原来一个人会有如此之多的烦恼,大到父母长辈病重,小到最心爱的一件配饰丢失在了沙漠中,统统都会被从他们身上丢到我这里,成为我必须解决的负担。我有时候会很苦恼,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为何从来都把事情成败的希望寄托在了别人的身上,当然,这点苦恼很快就得到了解决,因为我在之后有一次打扫祠堂的时候,发现了一条让我恨不得寻我师傅将她打个半死的宫规:济世宫一月只接受一个请求。 阿——嚏!好好好,我不骂你我不骂你行了吧,怪我自己当初没好好背宫规。容我擦擦我师傅的牌位再继续说来,她老人家最爱洁了,你问我她死没死?我怎么知道,只是左右琢磨着,她大抵再不会回来了,到底是生是死,谁能知晓,如是一来,还是给她立个牌位比较稳妥,反正终归要死的嘛,嘿嘿。 说到哪儿了?哦,对,在得知济世宫原来一个月只需要接受一个请求之后我感到分外轻松。每月月初处理了一件事以后就闭上宫门回到房内呼呼大睡,不知时辰无论日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我有时候面对着毫无生气的家俱陈设会觉得心里发闷得慌,开始有些羡慕那些有朋友有家人有爱人的世人,因为他们能体会到与我浑然不同的感情。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些情愫都是因为一个叫做寂寞的词在作祟。 直到一个茫茫大雪的寻常日子,那个孩子的到来打破了我原本沉寂如水的生活。 大抵是月中?到了山下一个小部落里的古丽奶奶给济世宫送补给的日子,那日我饿得慌了很早就打开宫门揉着惺忪的睡眼盼望着古丽奶奶能与我心有灵犀,今日早些派人过来。 一个雪人横生出现在我眼前,矮矮的,只差不多到我膝上的位置。我心里疑惑什么时候来求我的人如此有童趣了,还晓得堆个雪人讨我欢喜。走近一瞧,却吓得不轻,那哪里是个雪人,分明就是个被雪覆盖了满满一身的小人。哦,好吧,也算雪人。 我将雪人身上的雪都拍散下来,也不知这人在这儿待了多久,身子都冻得僵了,膝盖粘在雪地里很难将它挪开。我运了内力将雪化开,才好容易将她抱在怀里,也是被冻得不停打颤。 那是个嘴唇发紫、长长的睫毛粘着雪粒子,看着格外招人心疼的孩子。她在我怀里渐渐缓过神来,用还不甚灵活的手指揪着我的衣领像梦呓一样重复着:“教我,教我。”她那个时候说话发颤,声音轻得很,我一路走着一路纳闷,叫你叫你?你叫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受了怎样的对待,在用内力为她驱寒,弄了满满一盆热水投了许多舒筋活络的药材,脱下她的衣服却吓了一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没有疤痕的,有些才将将长出粉嫩的新肉,还有右臂,被人烙上了一个奴字。 我没有来由地想到自己起初被师傅从沙漠里捡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师傅那时是否和我一样心疼得紧。 那个孩子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我竭尽所能地照顾着。来送补给的人送来一封古丽奶奶的书信,我才大致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想褪掉这满身的疤痕?不是不可以……只是,她当真受得了? 在睡梦中,她常常流泪,无声地哭泣,有时候会轻声地喊什么娘亲娘亲?大致是这样,我对楚话不甚了解。 等她高烧退了,身子调理好了以后,我与她简要地说明了消退疤痕的原理,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承受这刮皮削肉之苦,因为事实上……只要穿上衣服,她是个长得极其漂亮的孩子,眼底还生着一颗细细小小的黑痣,声音也软软糯糯的,和我说着楚宋夹杂的话语,分外讨人喜欢。 哦,对了,忘了说了,她叫时白露,我常唤她小露儿,只因叫她白露、小露的人太多,我要做个与众不同的。 毫不意外的,她一定要我帮她将疤痕全数祛除,尤其是右臂上那个奴字。祛除疤痕的日子是漫长而难熬的,细细数来约莫有大半年的时间。在这段时日里,我将她收作徒儿,她对我愈渐放下了心里的警惕,常会在熬疼不过的时候可怜巴巴地央我晚饭做好吃一些让她补补体力好好休息,或者索性让她去做。 我是个很懒的人,她还没来的日子里常常一日三餐都吃汤面。后来因着她身子被败坏得太差,很需要药膳滋补,我便开始为她精心下厨,她才知晓我原来是这般厨艺精湛的人。她不知道的事其实太多,不,应该说她来不及知道的事其实太多。 在疤痕祛除以后,我开始着手教授她轻功武艺和药理阵法这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因着她心里怀有恩怨报复,加之她也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她学得竟然比当初的我还快,短短三年就几乎学会了我所能教授给她的东西。 在某段日子里,她常常黏着我,半刻都不肯离开。我下厨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也不帮忙,说是她手艺不精怕玷污了我的菜肴,真是个小坏蛋。我看书的时候,她会支着下巴默默地看着我,偶尔会良心发现地奉茶与我。我睡觉的时候,她会抱着衾被跑到我房里眨巴着大眼睛说她怕黑,怕黑个鬼,在济世宫门口跪一天一夜的时候怎么不怕黑! 这些情景分外熟悉,和师傅当年一模一样。我知道,分别的时候快要到了。 那日,我赠了她三片金叶,望她好好收着,需要我帮忙的事莫要不好意思。这些不过是师徒之间的客套话,她对我哪里会不好意思。临别时,她一如往昔那般,在我脸颊轻轻留了一个吻,抱着我默默哭了半晌。我有些怨怪济世宫的师祖,为何就造了三片金叶,我多想,多想,她可以随时随地来寻我给她办事。 她走了,和师傅不一样,至少给我留个一个吻还有背影,足够我下半生好好回味,何谓离别苦。 之后我的日子又回到一贯的无聊状态。度日如年。 幸好,幸好,她也是个任性至极的孩子。托了信鸽衔金叶到济世宫寻我,只为我能去楚国见她一面。我不禁暗骂,这混丫头,想我了还要我去看,什么道理!真是平日里打骂少了。 幸好,幸好,我去了青州寻她。否则,我真不敢想,她会否真的被她那个娘亲打死。怎地会有这样的娘亲?唔……好吧,我没有娘亲,我没有置喙的权利。 她并不开心,我能看出来。其实她骨子里和我师傅,甚至和我是相似的,并不想被太多琐事桎梏,陷入囹圄。只是我能感觉得到的是,她有些变了,以前她的心里只装着两件事情,杀了赫连阔和……报复她娘亲,而青州所见的她,心里装的事情比以前更多更杂,我知道,她大抵会成为被困在那红墙黄瓦王宫的一只囚鸟,她甘愿成为那么一只囚鸟。 而其实,我也是那只鸟罢了。 小露儿不愿随我回来,你问我是否失落?他奶奶的,岂止是失落,我难过得一个人哭了许久,有一种要孤独终老的感觉。 老天不知是不是故意逗我玩儿,总在我习惯一个人生活的时候给我安排一个人来打扰我。 这次是舒瑜。 说实话,我对她并不是很熟悉,只是小露儿时常提起,青州时候又受她所托救了舒瑜罢了。所以那日,见到倒在济世宫门前奄奄一息的舒瑜,我是打心底里有些拒绝的。这一个二个的,出现在我眼前也就罢了,要不要每一个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都怨我祖师平白无故将济世宫修在雪山上作甚。 舒瑜的状况比起小露儿当初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好像是服了什么会令身体症状发生异变的药丸,有些影响到了她体内气息脉络的运转,而且也是个体弱之人,这一路寻到济世宫不知是受了多少磨难。 好在济世宫别的不多,就药材多。我也闲的发慌,就顺手搭救将她治活了。 舒瑜醒来以后,令我有些意外的,直奔主题,问我可有将她扮作男子不叫人能轻易发现的法子。我纳闷得很,她这么一个长得纤弱温柔的女人,作甚么要扮作男子,问了以后才知道,原来,她和我的小露儿竟是那样的关系。 细细想来,其实不该感到疑惑,因为小露儿在我身边的日子里,除了她娘亲以外,提及最多的便是舒瑜。 你问我没有感到奇怪吗,两个女人竟是那样的关系?这有何奇怪的,爱了便是爱了,又不是因着那人是男的或是女的。唔,这话是有一次寻我救他重病的爱人的男人说的,对,他的爱人也是个男人。 我很轻易地答应了舒瑜的请求,因着我从心底里希望我的小露儿可以一生平安喜乐。只是这济世宫的破规矩太多,我无从违反。舒瑜只得为我做了三年的劳役,这三年让我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当真是个配得上我小露儿的女人。 雪山上寒凉得很,将纤纤玉手伸进冰凉刺骨的水桶中,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劈柴烧火这些杂事她从不会做到做得比我还好,只花了三天的功夫。为我浣洗衣衫时候还会照着她刚学来的香薰方法,添上一抹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只是,她身子太差,常常生病,一病就是一整个月,弄得我好似才是那个杂役一般。还有,和我那小露儿一样,欠揍得很。与我对弈的时候从不谦让,常常狡黠的下些换人轮值洗碗擦地的赌注,叫我输得心痛手抖,若不是怜惜她身子不好,我当真要拎着她到桌子上趴着狠狠揍一顿才能解气! 第四个年头,我开始教授她如何易容改音。因着她年纪并不小了,发育成熟,束胸的时候会很疼,而且一束就是半年,连就寝我都未曾让她摘下。若是常理,倒不用如此强逼,只是我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想念小露儿的情愫只怕比我只深不浅。她生病昏睡的日子她并不知晓她说的那些梦话全叫我听了去,流下的那些眼泪也全叫我抹掉了。 半年以后,束胸的事宜可以暂且放在一旁,我着手教她如何改变音调。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看个人的领悟力如何了,而显然舒瑜这个论起智力几乎和我旗鼓相当的丫头,栽在了这上面。 她学不会,怎么也学不会,练得嗓子哑了都学不会,不曾有一点进步。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摔跟头和愈加浓烈的思念情愫双重折磨之下,她开始有很多负面情绪,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有过大半夜妄图打开由我设下机关锁好的济世宫宫门,远奔楚京的念头。 我了解的,这叫瓶颈,我也曾经有过,只要不放弃,跨过去就好。 我宽慰她,也打骂她。唔……莫要将我打她的事情告与小露儿。若让她知道她爱人在我这儿被打得下不来床她定要生我的气了。 终于,又一个半年,她至少初窥改音之道,能变调作一个温柔清俊的男声。她与我拜别,三步一回头的走下了雪山,一如小露儿当初的模样。这岁月啊,当真时时刻刻如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的重演着。 我叹了声气,放下被我擦得锃亮的我师傅的牌位。 忽而宫铃大作。应是古丽奶奶的收养的孩子上山送补给来了,对,在这漫长而又无情的岁月里,我已经到了第三十一个年头,而古丽奶奶已然作古了。 我打开宫门,漫天大雪朝我飘来,我看见地上跪着一个和当初的小露儿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她抬起头来说道:“收我作弟子吧。” 我有识人过目不忘的本领,我认得她,她叫何小小。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码好,新鲜出炉的……番外,第一次写第一人称居然觉得无比顺手啊……码字时速都要破纪录了…… ☆、番外(时宴x时白露) 夜已深了,四下静谧,殿内熏香怡人。 我手上捧着一本书卷侧卧在榻上不知几时就昏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被人披了条毯子之类的物事,裹得身体愈渐暖和温热,睡意更沉。 实然我作为君王警惕心不可能不重,虽然睡下了耳力依然分明。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软榻尾侧便沉下去几分。不一会儿又是一阵摩擦声响,我只感觉毯子被人拉开了一侧,接着一个有些冰凉的小人缠进了我怀里。 “哎哟,我的小殿下。您刚从外面进来更深露重的,身上带着寒意怎么也让我给您捂暖了再去榻上睡下啊,当心把陛下冻醒了!”是自幼服侍我长大的贴身婢女王芍的声音。 右耳边被凑得太近的呼吸吐纳声音烘得痒痒的,我已然睡不下了,却也一时懒得睁开眼。只感觉到身旁小人紧紧搂着我的腰身,声音发颤得厉害:“呜呜呜,芍姨,我怕嘛……” 白露么?大晚上的不在自个儿寝宫待着跑这儿来作甚,又在怕些什么?我只静静地任她在我身上举止放肆,若换做往常我大抵要开口骂她了,只是……这样相处的日子怕过不长了。 “怕?怕什么?莫不是殿下您又借了书阁里的鬼怪故事偷偷地看?哎哟,那些都是假的,做不得真。来,芍姨抱你回去睡下,莫要吵着你娘亲歇息了。” 白露贴在我亵衣上的四肢都冷得厉害,还兀自在发抖。我心下不忍,又有些好笑她既然怕鬼故事为什么还三番四次地借书来看?每次看了都会跑到我寝宫里央着我陪她哄她,夜里更是睡不踏实。 “是鬼怪可怕还是娘亲可怕?”我用眼神示意王芍莫要近前,也不侧身看着白露,佯装出有些粗而沉闷的陌生声音。 身后的小人儿好似有些被吓愣了,好半天才喃喃答说:“那还是娘亲可怕些……” 她的声音呆滞而带着些甜糯,还透出一股为难的味道。我看见王芍正掩嘴偷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心里显然对白露的答案不甚满意,遂继续扮作鬼神逗她:“娘亲可怕你大晚上的还跑到她旁边作甚?” “我……我听说娘亲过阵子要把我送去什么宋国,会待很久很久。我……见不到娘亲……会更可怕的……” 这番有些语无伦次而又委屈的话语如鼓点一般将我的心脏敲得嗡嗡作响,我是着实气恼了。宫里面这些个多嘴多舌的奴才婢子们,我都还未下旨明说的事情,全叫他们一股脑地作烽火炊烟般传了出去。 挥挥手屏退了王芍,我在榻上微微侧身,映入眼帘的便是白露有些泛红的眸子。她先是呆怔了一下,继而乖觉地把原本搭在我腰上和腿上的小胳膊小腿全都收了回去,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怯怯地端正跪着唤了声:“娘亲……” 黑发散乱,带着些许雨丝。我望了望窗外,才看到蒙蒙细雨滴漏屋檐。 手心触及她方才躺下的褥子,皆是一片冰寒湿润。我挑眉微怒:“今天当值服侍你的内侍呢?有这么照顾主子的?”我从衣架上取了件衣衫披着,到了殿外唤王芍端盆热水过来给她擦干身子。 当我走回去的时候,看见白露还兀自跪在榻上不敢起身,眼神慌乱地盯着我的双手。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时半会儿闷得很。竟是在怕我会为这种小事取藤条打她吗…… “娘亲……”她手上绞着一侧的毯子,直把毯子上的花纹都弄皱了还不罢休。 我叹了声气,侧坐在榻上把她抱了起来,举在眼前站着,哄着她:“你怕什么?我当真比鬼神还可怕?” 白露的小脸蛋霎时红透了,恍然大悟般脱口而出:“方才是你……” 我狠狠敲了她的脑袋瓜子,训斥说:“不是我,莫不是真有鬼神?傻孩子,怕的话以后莫要看了。”握着她的小手往嘴边呵了呵热气,搁在双手掌心间搓了搓,一面说教着,“初秋了,天气凉。你畏热也不许每日里穿那么少的衣服,知道了吗?还有,娘亲知道你不喜欢老有人跟在你后面,但是总得有人服侍不是?像你方才这样,铁定又是绕开嬷嬷宫女径直跑来的吧?淋了一身雨,病了又得喝药了。药也苦得很,你闹脾气不吃,我又得打你罚你,回头你又要记恨我了。” 说完这话,白露愣了,我也愣了。 这并不是我平素里的作风,唠叨、话多。我只是……担心她以后没有我叮嘱教导,会否过得好。 “娘亲……你……你要把我送走吗?”被白露澄澈墨黑的眸子盯着,我莫名有些心虚,我识人无数,自是读出了她藏在心底的无助和恐慌。 幸而,王芍及时赶来,将我从尴尬的泥沼中解救出来。 “哎哟,这身上可真凉得厉害,莫要着凉了才是。”王芍把白露的衣服脱了,轻手轻脚地抱进了浴盆里。热气氤氲之下,我只在一旁瞧见白露沉默地卧在浴盆里,任王芍为她擦身沐浴时候如何逗笑取乐都不应答,浑然不似往日。 因着白露自五岁以后几乎不在我这里歇息,亵衣自然没有合身的。大半夜的,我也不让王芍去她寝宫里取了,只拿了小兮的给她穿着。生生漏出了一截脚踝和手腕。 不知是不是被水雾熏得,她的眼角泛着水花,脸颊红彤彤的煞是可爱。我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几下。王芍则应我的要求,去着人弄姜丝红糖水过来。 “……对不起……是我不够好……”她被我放在床榻的被褥里裹着,露出一个小脑袋,嗫嚅着。 我心里有些揪疼,抚着她的额头轻笑:“莫不是现在就烧着了?说什么胡话呢?” 白露揉了揉眼角,一边揉一边说,我能清楚地借着通明的烛火瞧见一串串泪花从她揉眼睛的小手边滑落,将被褥濡湿了一小滩阴影:“没……没说胡话。我……我知道是我不好……老惹您生气……以前您还乐着打我骂我……现在……现在都被气得要将我送走了……呜呜呜……” 是谁说的小孩子忘性大?无稽之谈。白露这孩子……也不知怎地,我对她的好她记得清楚,且总投桃报李地数十倍报恩给我,讨我欢心。我对她的不好,她嘴上不说,却一直介怀得很。其实也谈不上不好,我就是待她严厉了些…… “不是因着生气要送你走,傻丫头。”我轻柔地拿开她的手,取了丝帕帮她擦拭眼泪,摇头哄道,“只是为了解决战乱祸事,才必得选一个娘亲的孩子去宋国待几年。” 她愣了会儿,眼泪也止住了,半晌才低语:“选……一个?所以……选了我吗?” 我不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神情落寞得很。我不知道如何宽慰她,这种无奈之举并不是我想做的。我只有三个孩子,禹儿是男孩,我有意传位于他必不会择他作质子。小兮身体差得很,哪里受得住路途颠簸和宋国的恶劣环境,送她过去岂不是送她去死? 摩挲了白露眼底的那颗黑痣,我只得心里暗叹一声,这一切大抵都是孽债因果吧。 “娘亲相信你,才选的你。你若是不喜欢,那我选别人好了?”我违心的拿话语激她,着实卑劣得很。 白露果然想了一会儿,狠狠地摇头,双手环住我的脖颈,凑到我脸上亲了一下,轻言细语地说:“我……我喜欢的,娘亲要我做的事我会做好的,定不叫你失望。” 闲聊间,王芍端了姜汤过来,见我母女二人深夜谈心便不好叨扰,告了退。 素日里白露是不爱姜味的,有几次感了风寒我逼她喝下都把眉毛皱得紧实。可今日却着实乖顺得很,我喂一勺她便喝下一勺,也不喊苦嚷辣,待得把姜汤喝完,漏刻都滴到了丑时。 将蜡烛一一吹灭,上到榻上才将将躺下,她便凑近过来轻轻黏着我,身子温热了许多。我放下心来,帮她把被角掖好,让她安稳地倚在我的臂弯上,我如待她儿时那般轻抚她的脊背,阖目入睡。 但愿,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完结。谢谢大家的陪伴,寒假见。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