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正文 第 1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1 章 小说[]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内容简介: 先生如乱石岗中一块玉,而他这块年轻热烈的顽石从十六岁就有了夺玉之心。 正文 先生摘了眼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哪里都是模糊的,和蒙在窗上的纸一样,透光也无济于事。先生摘了眼镜,闭了眼。 先生这辈子没妥协过几次,窗外透出点不自然的光来,映在年轻人的脸上,他看不清,索性不看了。梁易文却不知道程敬桥是消极抵抗,还是纯粹妥协,或者是在等他的吻——万不可能是在等他的吻,鼓动的心脏扯紧了他的呼吸,像为了一口饱饭的骡子推着绝望的磨——他早都不期待那真心了,他一颗心捧出来,烫的手都拿不住,对方却连他正眼都少得瞧。他这颗心早被自己磨碎了,碎在年少孤独的梦里,碎在被抛弃和拒绝的黑夜中。 梁易文一直比同龄人聪明些,早年也是意气风发。后来参加他父亲举办的酒会,无意发现了程教授。也不能说是无意,人群里的程敬桥像一块清癯俊秀的美玉,如同冷色调的青琼嵌在冰凉的浅溪里,说不上来是敬而远之,还是勾魂摄魄。梁易文十五岁,一颗心都冲着一个方向去了,一根筋,死心眼儿。 梁易文便想着,想和程先生有交集,至少得先进程敬桥的学校。不然平日里全然要靠撞大运才能见到先生了。 所以,这孩子去消磨程先生的意志时,夸海口说定能让他刮目相看。程先生彼时三十五岁,察觉到了孩子的些许念头,却全然未放在心上。梁家易文易武两位小公子,年纪都和他女儿差不多。他怎么可能放在心上?他在北大教书十余载,学生们多多少少地崇拜过他,这样的年轻人最是糊涂,以为那点崇拜的心思就是爱了。 可当下的程敬桥却想错了,梁家的小少爷是真喜爱他。而且是完完全全的,年轻人式的爱。热乎乎的,精神的,满是笑意的。时而冒着傻气出现在他宿舍门口,又时而装模作样地想照顾他。程敬桥只觉得好笑。十年前他和静婉离了婚,便对一切情爱之事敬谢不敏。更别提一个傻孩子的蠢蠢欲动。 年轻人的爱是充电式的,激情上来了,便好似炸了锅,可一旦没劲儿了,就又仿佛死去了一般。程敬桥可不想受这种罪,在他看来,一个没谱儿的未成年的喜欢,就像过家家的婴孩十有的追求当做儿戏。 可小梁却是这才知道程先生是把他当儿戏的。怕是从未正视过他的请求。 气是气的,差点气死了。也赌气不再去跟程敬桥联系,却在楼梯口无意再瞥见那块美玉,就又是一阵没出息的、穿心的喜爱。 易文少爷意识到一件事,管他自己多聪明,学业多成就,又管他父亲在哪里做生意,家财多万贯。他若得不来程敬桥那点怜爱,他自己似乎一点价值也没有了。年轻人太极端,几次都有了这玉夺不来,干脆砸了算了的恶念。却又在每每瞅见先生清冷的眉眼时,爱得心口都发软,连惹他皱眉都舍不得了。小辈的学生变更了法子,开始认认真真追程教授,从教授三十有七,追到四十有一,临近毕业。 先生不给他碰手,也不愿看他卖乖,梁易文千方百计地要自己成长,分分秒秒地体贴着程教授。先生是否领情,他也不在乎,因为先生是温柔豁达的,而他又是乐观明朗的,梁易文觉得,三年四年,无论怎样都会有情,哪怕先生不说,又千万阻拦他的进一步接触,可先生已经越来越亲昵他了。虽然不像情侣,却像个家人。在一些迷惘的夜里,程敬桥也愿意出声安慰他,或特赦他一个拥抱。梁易文把先生拥进怀里,清瘦的像捧着一把秋末的倦意。日复一日,梁易文胆子越来越大,先生的底线倒是越设越低。 然而肌肤之亲仍旧不可有。程敬桥能从梁易文的眼睛里看出那股欲念,年轻人的欲念——纯粹又野蛮,还带着天真烂漫。此时他依旧清晰的认知着二十四岁的年龄差,这比性别的障碍还让人不可逾越。世俗的伦理尤是他心里的一堵高墙,把孩子在他身上摸索的手抓住,把急促的呼吸堵住,把赤诚又热烈的双眼捂住。 胡闹,胡来。程教授总把梁易文推开,你才几岁?你跟柔姝差不多大,我做你父亲都有余。 可岁月不把乱石岗中的那块玉碾碎,甚至连光芒都酿得愈发醉人。清落的先生白天是沁在他心底的白月光,夜里又是他宣泄在手中的红玫瑰了。 后来,梁易文大四那年,先生的论文被冠名盗用了。纯粹是愚昧又急功近利的学生被家世和考试逼急了,盗了老先生的研究成果,还逼程敬桥不可告发他。程教授从不受人威胁,当即就报了案,那钻了牛角尖又冷血无情的学生眼看着自己的大好前途一下折到程敬桥手里,那点仅剩的理性神经,秒间绷断。这疯子冲进程敬桥的办公室,高呼着要从楼上一跳就死,还要拉着程敬桥垫背,“要死一起死!”。 梁易文从楼下教师奔上来,当然不能给这种疯子半点机会接近程敬桥,扑上去就和对方扭打在一起,两人虽然脸上都挂了彩,可梁易文却是占了上风的,追着那疯子一路揍到门外,却被一把钢刀生生划开了臂膀。在扭打和拉扯间,这疯子竟然掏出了匕首,且用锋利的刀抵了梁易文的喉口,叫嚣胁着把梁易文挟持到了顶楼。 梁易文当时其实是不怕的,虽然这个疯子叫嚣着谁靠近就要捅死他,可他却觉得自己不会轻易就被一个神经病撂倒。那疯子喊叫着要程敬桥好看,大骂教育的不公,骂程敬桥偏心,骂程敬桥甚至不在讨论组里附带他的名字,却把这个梁易文任命为组长,并委与最重要的课题。 “你不是很看重这梁易文吗?我便杀了你最爱的学生,和你他同归于尽!”那疯子大声嚎叫着、威胁着程敬桥。 而梁易文已被尖刀戳出了血,而程先生那双平日里清冷地甚至有点冷漠的双眼,终于有了焦躁的色彩,望着他的模样,焦虑的像个孩子。 可程敬桥说出来的话确是另一句。 “他才不是什么我最爱的学生,你杀了他有什么用?你和他一起死,于我而言就是死了两个无关的人罢了,我每年教那么多学生,死不死关我何事?” 程敬桥在这几秒间才意识到了梁易文对他的重要性。他不知道那疯子会怎么样个疯法,却知道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更可能已经就在楼下。能拖延着神经病一秒,就拖延他一秒,他也生怕那个疯子真得疯得要弄死梁易文,刀锋卡在梁的脖颈上,刀尖儿却似乎已经戳穿了他自己的心脏。可不能让那个疯子伤了他——这个他最爱的学生,从十五岁就傻乎乎地说爱他,十年来就像一株在他身边纠缠的藤,缠着他,闹他,捆着他,拼命地爱他。那疯子不就是看穿了他的弱点,才去抓着梁易文不放的?他得让那疯子知道梁对他不重要,他得把梁易文从这危险的境况里撇开去。 程教授是沉着冷静的,他知道无数年轻人单线又愚蠢的思维方式,那疯子不过才二十四五岁,根本不会是他这样历经过诸多事宜的人的对手,心理战,这些毛孩子根本不可能赢得过他的。 那疯子果然信了,先很是慌张地喊了句,“你骗谁!”紧着没有得到程敬桥的回应,便哽着音怒骂,“……你这自私自利的东西!”正这样说着,门口忽的闯进来一队警察,举着枪和劲爆,高喊要嫌犯放下武器。左右的警察已经包围了僵持的凶犯,程敬桥也在想要尽快结束这些,把梁易文赶紧从这危险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可他确实忘了,梁易文也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单线又愚蠢的年轻人。 他在危急关头说得那段激将凶犯的话,梁易文也信了。 年轻人,还是太不自信了。毕竟先生如美玉,从他15岁就占据着他的心,而后整整拒绝了他十年。亏他日日劝慰自己程先生应是对他没有爱也有情的,否则他每一日每一秒都要放弃,都得落逃。时至今日先生也从未说过星点喜爱他,倒是一味拒绝他,就剩他自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凭着年轻人的厚脸皮,赖在程先生身边自我催眠。 可他又不傻,他知道这都是自己单方面的强迫,一根筋的单相思。 他就怕程先生把话说死了,连他单方面的爱意都给他剿灭。 现在就给剿灭了。 一字一句说出来,和他心底告诉自己的一模一样。他就是年纪小,哪怕每年多长两岁也赶不上那位先生,他就是不成熟,毛孩一个,学问也远不如先生。他想自己是配不上先生的,自己还对先生抱满了龌蹉肮脏的想法。 他想着,说到底,他的肝脑涂地,在程先生看来,应当就是一个可悲,可耻,又可笑的一厢情愿。 程敬桥只看到梁易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得只是看着他,略有委屈的神色,而下一秒却让程敬桥一惊,心里大叫不好,只见那孩子突然蹬着地往后一撞,便撞得那疯子和他一齐双双翻过围栏,跌下楼去。 程敬桥一瞬间血液倒流,惊得喉头梗塞呼叫不能,连心脏迸出的血都似乎结了冰。 他几乎手脚僵硬地奔向房沿边,睁着惊恐的眼向下看,才看到楼下一片吵杂间,在地面展开的缓冲垫上,一堆警务人员已经摁住了那疯子。 而梁易文坐在垫子上抬头看他,程敬桥也向下看,天空高亮,年轻人的眼被高光刺的眯起来,程敬桥这才一口气喘上来,嘴唇隐隐还在颤抖,忽得手脚都没了力气,一下瘫坐在地上。 “先生不爱我。”梁易文笑着看他,“我接了康奈尔大学的录取信,就要走。” 程敬桥看着他,多年儒子的羞怯和骨气让他无法跟这个小他二十四岁的孩子剖析他的真心。 ——那日我说的话,都是骗那疯子的,我以为你能明白,你是我最爱的学生。 梁易文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他勉强地笑,年轻人经这一遭,竟就此脱了年轻的皮囊,再也不对着他有无限热情用不尽了,甚至看着疲惫,无奈,懂得了所有苦衷。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2 章 程先生什么都没应,梁易文自己倒是又说了: “我知道,我明白。” 你明白个什么!程敬桥心里想着,却难以说出口。 这孩子似分别在即,独自神伤着,跟他说话的口气也不那样恃宠而骄了,唯唯诺诺的,似乎生怕惹恼他。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我就想……”梁易文不敢说了,眼神落在地上,肢体紧张又懦弱,“……我就想抱抱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程敬桥想让他留下来,却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若说我也喜欢你?却又似乎还不是。他不觉得自己的爱和这孩子给他的爱一样,可是又不是不爱。 可又不是爱。 “先生不爱我……”梁易文试探着,慢慢抱住了他,“……也没关系。” 程敬桥一句话哽在喉头。 “我可以……”梁易文在跟他诀别,似乎所有的愿望都想在今天实现,“……我可不可以,我是说……” “……想做什么便做吧。”程敬桥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眼镜。 妥协似得,和面前这个孩子不再抵抗。 他看不清了,索性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不能承认自己有所期待,也不能承认自己想让他留下。 抱他也罢,或者要吻他。 这块儿玉落进了这个孩子手里。 那孩子先是抱住了他,身体都在抖。程敬桥的心软地不像话,闭着眼也不睁开,而后突然意识到梁易文在抱着他哭。这孩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身形早已高出他一头去,抱着他就像什么大型犬。 “先生不爱我,我也是爱先生的。”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我想亲你,害怕你讨厌我……”说着鼻尖却往程敬桥的脖颈那儿挤了,嘴唇贴在耳垂处,手掌圈着程敬桥的腰身,“你要是非要讨厌我……我走了之后再讨厌……可以吗…?” 程敬桥压抑着自己那四十年来塑造的儒子观念,逼着自己任那孩子的手在他身上揉捏,鼻息湿润在他的肩头,衬衫被从裤子里抽出来,那手跟着梁易文黏黏糊糊的鼻音和哭腔,就摸进了他的衣服里。 “想……想吻你……”梁易文揉弄着他,说话却吞吞吐吐,红着眼圈亲他嘴角,“……先生就算不爱我……” 程敬桥这下可真恼了,他睁开了眼,模模糊糊地看向梁易文,“……都这样了你还说我不爱你?!” 梁家的小少爷睁圆了眼睛,似乎才秃噜一下意识到自己把这不可亵玩焉的先生把玩到门户大开。 “那我……那我……不走了行不行呜呜呜……”他摸程先生的手还在抖,哭得也比刚才更厉害了。 第二章 —————————————— ———————— 和程敬桥先生“搭线”之后,梁易文一直在想,该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或许永远不交代,程先生还在教书,他不想因为自己砸了程先生好端端的饭碗。 自那次之后,程先生再也没多接近过他,但也并未疏远,发生过的事就像梁易文自个儿做了个旖旎的梦似得。他倒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更好意思起来,既然程先生不来找他,那他就频频去找程先生,找得程先生不得不跟他说话。 埋怨他也好。 “你也不要总往我家里来,你自己没有课吗?”程敬桥坐在阳台边儿的摇椅上,微微侧着身子,消瘦的肩膀靠着竹藤椅背,像续在椅子上的一缕烟气儿似得。梁易文站在一边,笑着看他的先生。 “有课啊,可我来得都是晚饭点儿,蹭饭总可以吧。”说着讨好地蹲下身,把自己放在程敬桥的手边儿,这孩子的确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时常卖些让人无可奈何的娇。这娇要是撒给外面随便哪个姑娘,梁易文收了程敬桥一个点头后便会收敛了动作,重新投入到先前的聊天或行进中去,四周围的姑娘就又突然从老树草丛里扭回来,又偷摸盯着梁易文,耳边还带着粉。 程敬桥不免觉得有些可惜,他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人,是了解“仰望”的滋味,家里又有一个年纪和这些姑娘相仿的女儿,程敬桥不禁生出些怜香惜玉的情愫来,只觉得怕这些花儿似的少女,一腔真情是付与东流了。而末又想起自己那一腔真情——……可他早已无甚真情可以付与。他年纪大了,随着衰老一步步徒增了无聊和年迈,且直至今日,他依旧是不相信年轻人的爱的——哪怕那年轻人再怎样在此时此刻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也知道,这爱敌不过几时几分的。 尤其是那样的年轻人,梁易文那样的年轻人。 梁易文的爷爷是中国第一批做矿产生意的人,他们家甚至没有经历任何一场国难,早在日本人打进来之前,梁家就举国移民到了美国,他爷爷甚至娶了个美国老婆。可是打起仗之后,梁家的大伯不肯忘怀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拿着家里的大笔钱财投奔回国。而后抗战胜利,又到了内战,再到了文革,梁家的大伯继承了家父的余威,不仅有文人的意气,竟还有着商人的狡猾,保命到了新中国不说,还立足了根基。那时候梁易文的爷爷老来得子,生下梁易文的爹之后便撒手人寰。老太太是第3房太太,年纪还没有梁家伯父大,也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女人,一个人守了大笔的财产和房子不知如何是好,便要梁家大伯回美国。大伯倒是恨透了资本主义的嘴脸,要把他们都接回中国来。 后来梁家的余户们都迁回了中国,倒是美国的房产都没有卖出,早年老爷子买下的花园洋房,一个个都由专人打理着,为了不让国家瞎吞了钱财,又留了大笔纯金的买卖存在欧洲的银行。 若梁家说自己不是大户,那大户这个词都羞于出现在词典里了。 梁易文的父亲也算是程敬桥的学生。梁父天生是个浪漫不守规矩的公子哥儿,去欧洲念了两年初中,又去美国念了两年高中,没念完就带着自己的心上人全世界的玩儿,最后被梁大伯——他的亲大哥提着领子揪了回去。那阵子程敬桥刚去香港大学进修,学校给了他个助教的职位,好让他补贴些家用。他就是这个时候认识梁易文他爸的,小公子哥继承了自己亲爹的各种不守礼教的风范,抄作业翘课加泡妞,无一不欢。 所以也能明白为什么梁家有梁易武,梁易文,梁心怡和梁坤棋四个孩子,除了易武易文两兄弟是一个妈生的,剩下俩各有各的妈,且现在的小妈,竟然谁的妈都不是。 程敬桥那时候是梁父所在专业的助教老师,由于中间耽误了几年,梁父的年岁比程敬桥还大了几岁,尤其是程敬桥长得十分显嫩,二十多岁像十很小的时候见过这孩子一次,那年梁易文大抵才一两岁,梁易武倒是五岁多了,两个孩子的面庞上,都带着几丝不同血种混在一起的异国情怀来——这两位的妈,是梁父十几岁便热恋而来的一个浪漫的法国女人。但是那之后没多久,梁父就移情别恋了。所以程敬桥就只在梁易文两岁的时候见了他一眼,而后这孩子便被母亲带去了美国,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十四岁了。 从血统上看,梁易武已经继承了他爹的花心基因。 没理由梁易文倒是做起了痴情种来。 梁易文学中文没有很费力,不像梁易武,对中文几乎没什么兴趣。梁易文的兴趣点不一样,他的兴趣点在程教授身上。程教授彼时四十有余,由于幼年家道清贫和现在教书职业的缘故,活得很是单调。平日的爱好不过就是养鱼钓鱼,读书看报,闲着的时候自己在家泡茶喝,若一定要指出什么恶习来,就只剩抽烟了。按道理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大多会在外面应酬和消遣,可程敬桥却还是宁愿守在自己家里—— 他无意接触那些酒囊饭袋,也疲于奔波应付。程敬桥父母早丧,随着大姐嫁进一户人家,他就跟嫁妆似得被带进了姐夫家。他又妄自比别人聪慧敏感一些,年纪小小便明了寄人篱下的滋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既没有闲钱去消遣,也没有资本去浪荡,只得一门心思读书,甚至生得有点孤僻,不愿和太多人来聊天——一聊就要忆起往昔,可他的往昔,实在是无聊可怜的紧。 他本人也是无聊的。 静琬便是这样说他,学问大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那样的不体贴,不浪漫。他年轻时淡泊得和现在不无两样,难怪静琬会怪罪他“无上进心”又怪他“不会赚钱”。 现在他有钱了,也许他再有钱静琬都不会留下的。好在他还有个女儿,好在人间岁月没有那么短,但也不至于长到让他难耐。 因此梁易文这样的年轻人,十五六岁便缠上他,他喝茶,他也喝茶,他读什么书,他便也读什么书,比别人聪明,还比别人漂亮…… ……程敬桥权当这孩子是耍他玩罢了。 他四十多岁了,对于年轻人而言,他差不多算要“年过半百”,算一个名符其实的“糟老头子”了。他凭什么要梁易文喜欢呢?那孩子生的高大挺拔,模样又是不可方物的俊俏,从他进校起女孩子们眼里就只有他,五年快过去了,女孩子们眼里依旧只有他。他凭什么会喜欢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呢?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3 章 程敬桥便想着,不可爱他罢,决不可多爱他半点。全由他去胡闹,由他去疯,哪日他玩得无聊了,突然间对自己没了兴趣甚至生了厌烦,自己也不可表现的太过难堪。就任梁易文纠缠罢,和小孩子一样,哪日他玩够了,觉得无趣了,便会把这玩具丢掉的。 程敬桥想至此不免得垂了眼眸,年轻人的心到底该怎么揣摩呢?满校园如花似玉的少女,他却偏偏要这棵昏黄枯瘪的树。花是好摘的,树你要如何呢?拔了它的根吗? 折了花,来年花还会开。可刨了树的根,它下一秒便死了。 梁易文倒是听说,经济院的老院长,企图把自己的妹妹撮合给程教授,还是程柔姝告诉他的。程柔姝年纪比他大一岁,女孩子心思缜密又神奇,她在上一次梁易文带着歹徒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就问过梁易文,“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爸?” 当然不是,我是……我是敬重他。 这姑娘没再多说他什么,不以为然又满怀心思,在某些点上实在有些像程敬桥。而当下他却给梁易文报告起了她爸爸最近的异常。 说是和一个阿姨频频出去吃饭,看起来是要给她找一个新妈了。 梁易文一开始是不怎么相信的,偶尔旁敲侧击地问了问程敬桥,先生都没做什么正面回答。后来梁易文再去找教授的时候,程敬桥便时常不在家了。 过了没多久程柔姝给梁易文说,他爸爸问她,同不同意爸爸再婚。 梁易文听了便气血上涌,忍不住要去办公室里堵程教授,拔腿就往对面的四楼跑,边跑还边往脑子里过自己的委屈——要自己专注于学业,可他自个儿倒是莺莺燕燕起来了,不是说不会再对谁动心吗,不就是反复用这个理由拒绝他的吗?可是那个阿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怎样都不好,而一个阿姨就怎么样都好?! 想到这儿的时候梁易文突然顿住了,他已经站在程敬桥的办公室门口,两手攥成拳头,那扇门就在他眼前,里面定然坐着他的先生,可能在看书,或者在批作业,煎过的茶叶滚在茶杯里,袅袅的烟腾开先生的眉眼。 这玉不给他,他便心心念念地想着,这玉不动心,却牢牢压在他的心上,也不动。于他而言的无动于衷,于己而言的不动明王,都是不动,却抑着梁易文的贪念成了痛苦,真想把那人毁了去,把他的无动于衷撕破,让颤抖又鲜热的内里被翻搅出来,不得不在他手上跳动和挣扎。 程敬桥对他怎样都不动心,对一个普通的阿姨却可以动心了。那一秒梁易文意识到,程教授也许是不能接受他的性别,或者不能接受他的年龄。再或者,既不接受性别,又不接受年龄。 他颓然地立在那里,直到门先打开了。 程敬桥显然是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那孩子却是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就要走。 程敬桥被这一眼剜的莫名且心慌,张口又去叫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梁易文转过身来,正要说什么,突然另一边走过来一个学生,程敬桥赶忙招招手,“过来,进来说。” 这一招又把孩子那点儿勇气给招碎了,很明了的,程敬桥是半点不想让旁人直到他们的关系的,最好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狗能知道他对程敬桥的这般畸形病态的忘年恋,无所谓多少女生拜倒在程教授的讲堂下,无所谓多少人偏爱他儒雅温润的风骨,爱慕他淡泊简约的言谈,自己却似乎决不能在人前有分毫爱慕流出的! 这简直就是荒唐,自己再怎么去讨好,去纠缠,哪怕愿意为了他交付了自己的性命,这清高又毫无人情味的先生,也星点热意不会给他,哪怕那日他已经抱过他了的?! 梁易文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抖,他几步凑过去,贴近了程敬桥,程意图让位与他进来,可他一把抓住了程敬桥的手腕,程敬桥慌乱地看了一眼走过去的学生,那学生没发觉什么异样只是走过去了,而眼前的梁易文却似乎忍得青筋都要暴起,眉头也悲怆地皱着。 “我问你……”梁易文压低了音,悄悄话似得,却又满含着悲愤,“那日你同我做了,现在又是怎么想的?我若现在就要要你,你同意吗?” “你……!”程敬桥一下倍感侮辱,被攥在别人手里的手也握成了拳头,那日他顺了这孩子,难道就可以由他如此质问吗?“我可是你的老师……!” “所以呢?”梁易文把他往办公室里推了,门却没有掩上,程敬桥怕人看见,只得拼命要挣脱自己的手腕,而梁易文今日偏就见不得他要挣脱。他从来没有强迫老师做过任何事,可老师也从未接受过他,他知道,他小,又是男孩子,在程教授看来,必然是“毫无吸引力”了。 “程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大胸细腰的熟女,还是肤白貌美的骚货?” 梁易文这辈子第一次说出“骚货”这个词,大概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说了。 “你根本不明白!”程敬桥急了,他鲜少这样得急躁,为了眼前这男孩子恶狼似得眼神,似乎要恨他了,似乎怎样都不对,“……你总是要喜欢和你相配的人的,你何必要浪费自己的大好时光,与我纠缠呢?” “你怎么就知道你不是那个人?!”梁易文抓住程敬桥的衬衫,鲁莽地咬了老师的嘴唇。 程敬桥使了毕生力气去给他那一巴掌。 程敬桥婚没结成,他的宝贝女儿不肯要这个后妈,甚至突然把十几岁时的叛逆都翻出来了。也不知道孩子们都发了什么疯,最近一个比一个吞枪吃弹,话都不肯好好说。 梁易文也不来找他了。 这是必然的,这个结果,程敬桥很多年前就考虑过了,这是唯一的,必然的结果——梁易文总有一天会把这怪异的爱放下,重新回归到他自己应当属于的世界里去,回到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怀里,回到一个年少有为又英俊潇洒的少爷世家里去。 程敬桥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了几分自毁的想法,他终归还是适应了那孩子的纠缠。梁易文在表达爱的方式上,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喜欢的,大抵一个漂亮又妥帖的年轻人,簇拥着你前前后后,敬畏又稳重,三年五年,十年。 程敬桥愣着没动,那孩子却是走进了,看着他,带着一点羞怯,还有不自在,他搓着手心,足有185公分的身形已经长得匀称挺拔,一眼看去便是一股青春气息。可程敬桥眼下却满心都是哀怨。 “我要出趟远门,运气好的话可能也得大半年之后再回来,所以我……”梁易文还是笑眯眯的,眼睛发亮,又温柔。 程敬桥却皱着眉头,“为什么要去?”这声问得极小,还要梁易文辨别了一下才听清。 程先生看起来憔悴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先生像暗淡了的烛火,摇曳着些许愤然的气息,却又全然无力再与他对抗似得。梁易文不知道先生在因为什么烦恼,却也忍不住明白自己在最开始的确是带着报复的想法的。 既然美玉他舍不得砸碎了,那砸碎他自己这块愚石总可以了吧。 他是想走的,想走的远远的,最好是什么也不用想,最好是死了。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若是没死,在战火里走一遭,大抵也能让他放下些许执念了。红尘难磨,当和尚是阻止不了他的。若是要他当和尚,掀起僧袍来他还是会为眼前这位清冷的先生炽热得一塌糊涂。 他是块卑鄙的俗物,他是那不动明王身下一处色胆包天的疮。 便离先生远些吧,把这股热撒到地狱里去,总比在这里一日一日折磨他自己,又一日一日惹先生讨厌的好。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4 章 “都还好,”梁易文笑起来依旧如朝阳如微风,“有机会去锻炼,多好啊,我想做外派记者,之前不是都说,战地记者是真正的无冕之王吗?您也知道,有这样的外派机会……” “可那边在打仗!”程敬桥伸手抓了梁易文的胳膊,“子弹不长眼睛,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不该去的,太危险了……!” “我不该去,那谁该去?”梁易文感受到程敬桥的手指紧紧得攥着他的胳膊,那力度如同攥着救命稻草,“地狱总得有人下的,程教授。” “那也轮不到你!”程敬桥甩了手,生气了。他不理解,他甚至不能体谅,万一受伤了,万一死了!怎么办?难道又要像上次一样?又要那样随便的一蹬地,就从楼上栽下去? 程敬桥想起上次了,他不明白这样的感受他为何要经受两次。这孩子折磨他,儿戏似得用自己的生死去挑战他的神经,年轻人,说爱就爱了,说不爱就不爱,说要留下就留下,说要走,就往那一去不复返的战场上去! 混蛋,王八蛋,混世祖。 程敬桥垂着头,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着,天已经暗了,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光模糊不堪,投射在这清瘦的教授身上,徒生大片悲凉。 梁易文明白,教授觉得他是去送死的。他的确是,可他还能怎么办呢?留下来看他结婚,看他家庭美满,和谐安康? 他会诅咒他的,他是自私又卑鄙的,他见不得先生爱别人。 所以他还是走了吧,他的这股肮脏和纠结,完全可以不竭余力地把他的无畏和疯狂统统发挥出来,他的勇气和疯癫,没有一处可以更好地承接—— 战地是最好的,简直不能更好。 可即便梁易文这样刻意的、故意的把自己往一个恶人的角色上编排,他看着程敬桥,心里还是软了的,他还是心疼,程教授不应当挽回他的,这样的话,仿佛又给了他希望似得。 “……你真是…自私…”程敬桥头依旧垂着,手指却悄悄地攀上了梁易文的手腕,那手指冰凉的,缠上他的手,让梁易文心底泛惊,“……你要来,你自己就来了……你要走,自己就又走了……你可真是自私…你可真是…”他说着向前倾了,梁易文的躯体比自己的脑子还先有意识,立刻也倾过去一下接住了程教授的前额,那先生就靠着他的肩膀,眼泪开始刷刷地掉了。 梁易文好半天才意识到程敬桥哭了,惊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又心疼得呼吸都不顺畅,赶忙伸开胳膊满满地把人抱住,又觉得这样还是不够真诚,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抱人的力度简直要把人揉进自己怀里,下巴抵在程敬桥的额头上,手指揪着程敬桥的衣服,嗓子眼儿却堵住了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能不能不走?”程敬桥悄声问他,“留下来罢,留下来。” 梁易文听得这句,心里竟然没有想象的那样激动万分,反而忽得生出了一股子巨大的保护欲,仿佛一夜之间虚妄的幼稚和糊里糊涂的爱都有了目标,仿佛自己本来只是一支没有根的芦苇,这一秒似苍天古木般的扎根了。 “你知道这是国家的事,我不可能留下来的……”梁易文更紧地拥住他,仿佛程敬桥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程敬桥的这一问的确是无理取闹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现下又忍不住了。反复跟自己讲,绝对不可以爱梁易文半点,否则就要面对现在这种局面。 看,他现在是多么的难看。功亏一篑。 “可是我答应你,”梁易文低头看窝在他怀里的这个怀着缱倦烟草味的男人,嗅着他身上那点清冷的气息,魂魄都似要跟着他消散了。可是他现在又是坚定的,是做了决定要成长,所以无论如何不能退缩,为了爱的人也不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一年时间很短,大半年兴许更短。如果你肯爱我,我就有毅力回来。” 程敬桥回手搂住了他,这是程教授第一次搂他。 梁易文静静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和味道,轻轻闭上了眼,而程敬桥忽然悄悄地说,“……那你要回来。” 梁易文一下睁开了眼。 教授的意思是爱他。 他心里涌出感激,却又不知如何释放。怀里藏着软玉,胸口的心跳个不停。 “那让我今晚……先留下来如何?” 第三章 ———————————————————————— 那孩子走了一段时间了。 先生家里难得冷清,可也冷清得彻底。教了课回来,只剩下阳台那几株茉莉算是活物,程敬桥没有事做,便一心一意地照顾这几株小东西,连它们败落一片都见不得。像是这花败了,什么隐喻的意象就也跟着不吉利了起来。 梁易文不给他只言片语的消息,他只能从报纸和电视上寻。上个月他有意和梁父通了电话,听说梁易文每周都给家里打三个电话报平安。程敬桥听了,心里酸涩,那孩子一个字都没传给他过,他也不好问,他也不敢问。他要梁易武把梁易文播报战事的时间表发给他,梁易武专门来了一趟,对着他欲言又止,却还是给了他。那只是一张规规矩矩的时间表,梁易武特意来了,看着他,像他是什么罪人。 “他对您太上心了,从前也没有过这种不要命的性子,可现在却连战地都跑去了,”梁易武立在那里,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他的命也不知是押在谁身上,没出息的小子,就算死在外面了,到头来都不知是在为谁死。” 程敬桥突如其来觉得自己在被一个小辈教训,喉咙口滚动,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您有再婚的打算吗?”梁易武继续说了,“您是家父的朋友,对我和小文而言也算半个“父亲”,您若能早早再成家,若是之后有人照顾您,小文就也不用再对你这么'操心'了,是吧?” 程敬桥轻轻捏着那张纸,闭了闭眼,他身后的茉莉还开着,像这辈子都不会凋零。 “……是。”程敬桥说。 程敬桥没有要梁易文的电话,只要了那张单子。时间表孤单地排列着,打开电视后的画面没什么人情味,一个固定的时间里,新闻背景里电流分割了噪音,画面不断转换,室内的播报员面无表情地让把画面切到战地,下一个画面就会切到梁易文。 电视不大,甚至小。画面是泛着灰尘的粗糙色泽,梁易文的头发长了些,肤色也深了,他的背后什么都有,有烟,或是高楼,或是沙尘横飞的天空,梁易文总没什么表情,偶尔皱着眉头,画面因接触不良而摇晃闪裂。他的声音也毫无感情,语速沉稳思维敏捷,偶尔他的位置实在太显眼了,流弹擦着他飞过,摄像机哐当倒地。 程敬桥总一秒窒息在那里,直到梁易文再次出现。 新闻一日一日,梁易文在每一个5分钟里尽职地转播着战地的状况,像平行世界里的一个疯子,战火烧到他手边,而他大声地在喧嚣的世界里对着镜头说话,他的身后是暴乱的士兵,烟火纷飞,他的手臂有伤,远处的爆炸声越来越近。 这些都让程敬桥感到那根神经就要崩断。 每当镜头重新转回室内,程敬桥的一颗心就立刻提到了喉口。 他悬着一颗心去上课,悬着一颗心修剪花草,他坐不下来,甚至难以安静看进去两行字,他恐惧。 那恐惧在夜里像生了手脚似的缠裹住他,像黑夜里的海浪拍打在他的床沿,一次次要将他淹死。 这都是自己的错。他不该给那孩子星点机会的,更不该让那孩子有机可乘。被娇惯了性格的年轻人,稍有不如意便能这样报复,他从一开始就该让梁易文对他彻底放弃,而不是狠不下心来断绝,甚至顺着那孩子的心意用身体去接纳了他。 这都不该的。 程敬书垂下手,茉莉花要败了,天气开始转冷。他的头在疼,眼睛干涩,家里安静得如同隔世,他的眼发烫,想起昨日屏幕里的梁易文躲在一片被扫射的墙后,说大部分人都在参与大爆炸后的救援,他的手上有血迹,眼睛里压抑着光……程敬桥不让自己想了,他举起手,握着剪刀想剪掉一片叶子,忽得又想起柔淑说梁易文给他跟随的导师打过了几次电话报平安,还谈了谈当下的局势,又记起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给自己留,早前梁易武来找他,说这一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如果时间太久便需要把梁易文强行调回来,但梁易文不同意,坚持要守到最后,只是向梁易武要了些东西让寄过去,还要了家人的照片…… 等程敬桥回过神来,忽得发觉剪刀已经错剪,堪堪把茉莉花剪掉了。程敬桥眼里的光一瞬抖动,尔后便熄灭了。 十一个月,战争没有结束,梁易文在战地伤了膝盖,辗转去美国做了处理,修养之后才回国。程敬桥听说他受伤,慌得电话都拿不住,却听梁父说并不碍事,人也转移去了美国,程敬桥挂了电话,身后的茉莉花早早都铲了,阳台上也没了生气。卧房只有床头暗暗一盏灯,程敬桥听得梁易文被转移去了美国,悬了一年的心突然断了线似的砸下来,砸得他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那根被梁易文扯紧了的神经终是崩断,一口气这才进了肺腔,忍不住手覆住眼,一声不吭地哭了起来。 那一瞬,先生已为他跌入红尘。 梁父那边得消息,不久梁易文就能随着第一波战士转移回来。此时梁易文做了战地记者又有功而返,也正值着年轻有为的年纪,程敬桥即便不去打听,也知道不少名媛佳伶为这位二少爷踏破了梁家的门槛。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5 章 “老大太过风流,都快30岁了也不肯结婚,还好我们家有易文,心怡和坤琪还小,只有易文最适龄婚事,再好不过了。”梁父和程敬桥喝茶,三言两语告知着近来的情况,来说媒的对象不乏大家闺秀,也有故交千金。最得梁父心意的是才从上海调来的那位外交官的女儿,刚从英国留学回来,“没有小家碧玉的娇气,反而很有新青年们身上那股子动人的风采,听说还在英国就和易文通过书信,他们俩十几岁的时候见过一次面,看来姑娘芳心未改啊。”梁父的赞叹由心而发,眉眼间止不住得欢喜,“她家也是官宦世家,若是结了亲,定若胶漆相投。还好易文就快回来了,不然再让别的哪个男孩子捷足先登了,可是要后悔的,”一边说着一边拿了那女孩子的照片来给程敬桥看,程敬桥接了,看到端正大方的一个漂亮女孩子,穿着缀花边的裙子,模样是十足的‘少女’。 “敬桥觉得怎么样?”梁父问他。程敬桥抬起头,有那么一两秒心里是空的,可是紧接着却又觉得松了一口气,也好,还好,再好不过了。那人一年来与自己毫无联系,倘若自己不去四处打听,那必然就成是“杳无音讯”,走之前拉住自己山盟海誓,说着好听的话索取他,可这一年来,足有300天,那人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更别说寄来只言片语了。更让人灰心的莫过于他和自家人的电话从未间断,若说他们是一家人自己不好去攀那待遇,可是他们新闻院的教授都接过梁易文保平安的电话。 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他不想知道梁易文是否变了心,只安慰自己那边战事紧,情况危急,偶尔忘了自己也是正常。或者一直忘了自己也是正常,他必然有他自己的苦衷。就这么忘了他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梁易文自己是能回到“正常”的轨道里去了。只是程敬桥不明白,什么样的苦衷连一个字都不能跟他联系。即便他让自己不要想,更不要猜,可思绪却常不由自主地像个被抛弃的糟糠旧爱,忍不住觉得梁易文早前的举动要么就是骗他,要么就是得手了——尝过就可以扔了。 程敬桥也后悔那一晚自己冲动说了心里的想法,想要梁易文“留下来”,满心都念着这孩子此经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只有愧疚又心疼,一门心思地随那孩子高兴,任着梁易文用自己的胸膛采撷他背后的汗水,任着那孩子紧紧把他困在怀里,一下一下都捣到了最里面去。 “挺好,很合适。”程敬桥微微笑着,抿着嘴角,轻手把照片还了回来,“门当户对,又是郎才女貌,哪有不般配的道理。” 程敬桥想了许久要不要去接他,梁易文要跟着大部队一起返回,听说是飞机先到了上海,再坐火车回来。梁心怡来缠他,要他“一定去接二哥”,程敬桥被小姑娘拖着衣袖,心里苦笑,我去接他做什么呢?他若思念我一点半点,怎么会一年来分毫话语也未寄托给我,我再和他的家人朋友一起去接他,岂不尴尬。 甚是尴尬。 又该问他些什么呢?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联系我?为什么别人都联系的了,却偏偏不联系我?程敬桥心里苦涩,一年来他已经逐渐放下了这些心事,烦扰的质问如同心上的疤痕,每多念一次,就多生出一条口子。 学校的总务给程敬桥打来了电话,说明日校方也要派人去迎梁易文,程敬桥是梁本科的教授,交情颇深,便也邀请程教授去接。其余还有梁易文本科跨学位授课的物理学教授,再加上他研究生院的导师和几个管政教的老师,加起来竟然有六个人去,还不算那些自发要一睹梁学长风采的学弟学妹们。程敬桥的尴尬总算消除了大半,越临近见他的日子,自己的尊严忽然也顾不及了,这样随着校方去,就大可以当做是公事,不用硬排在他的家人之间,装什么熟络了。一年说是不长,可若提心吊胆地思念着一个人,那度日都如同度年。犹在念想里的梁易文,似乎并不念着他?程敬桥几次半夜忽发恶梦,梦到梁易文在战场上被炮弹轰得身首异处,淌着冷汗惊醒,漆黑的夜里全是他惊慌错乱的呼吸。 见着面的时候,自己似乎还未陷得这样深,不见的时候,却被思念和抛弃徒增了爱恋和困苦。程敬桥不满自己是这样一个爱胡思乱想的性子,平白无故地幻念着那人在战地里受的苦,又平白无故地多心疼人家几分。先前还怪罪自己,觉得梁易文这任性的出逃的接风席!我让外交官家那女儿也来,他俩今晚就能见一面了,真是好啊!” 程敬桥听得这句,愣了那么几秒,想到方才梁易文抱着他弟弟的画面,瞬间感到恍惚——他终有一日也要有自己的孩子。梁易文得结婚,得成家,得有几个聪明的孩子。那外交官家的千金哪哪儿都好,年龄恰好,模样恰好,身世也那样的恰好。 这些为梁易文铺张了新生活和新未来的“恰好”,恰被他这不堪的“不恰好”拦住了。 “我便不去了罢,”程敬桥微微颔首,语气低柔,“你也晓得我,宴会这一流,我是要出丑的。”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6 章 “你又不愿和我们这群凡夫俗子交往了!”梁父开起玩笑来,程敬桥连忙摆手,“莫笑话我啊。” 梁父终是体谅他,二十多年了,他懂程敬桥就也不为难他,派了辆小车把程敬桥送回去了。 […… 今日已经是第三十四天了,遗书太短,我都誊抄到了本子里。这样怎样的废话就都想讲给你了,虽然怕你不爱看,又忍不住要写。 现在要写,想你了,就立即要奔回来,摸摸这本子。白天一个美国的记者不小心踩了地雷,站在那里许久不敢动,我要去救他,他不敢大声说话,却用口型说着“step bck”。我知道他怕连累我,人之将死,竟不是求生而是顾忌他人的生命,这实在是人类与其他种类最大的不同。可是有的人却能滥杀无辜,有这样的美国记者,却也有那样的叛军分子,作为同一种生物,我很疑惑。我不是专家,只能去叫人救他。可雷炸的时候我还没跑远,听到嗵地一声,回头看人已经没了。我救不了他,又忽然想起你。我当时在想,我能不能这么干脆地死,在那之前我总觉得我能,而当下我又觉得我不能了。 我还想陪你老去。 说来实在惭愧,我偷了你的手帕,你不要怨我。那只是小玩意儿,我回去买上几百条赔你。这帕子贴着我胸口的内袋,带着你家里的桃木味,我不敢打电话给你,才三十来天而已,我已经撑不住了。只是想着你,我便要从这里逃跑了。 逃跑的战地记者算逃兵吗?为你跑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夜里偶尔梦见你,醒来却在战火中央,我真想死了,才三十四天而已。] 程敬桥回了家,只有他一个人住,还是那么冷清。他没开客厅的灯,直接缓步穿到了卧室,开了床头灯,慢慢坐在床边。 这些错终归是要被纠正的。 他垂着头,昏暗的台灯在地上拉出他的影子,窗外的风轻轻摇晃着窗帘,星星已经爬上了天。这是个为梁易文庆祝的日子,他回来了,这是个好日子。这一年多,四百一十二天,再愚的物件,都该想明白了。他曾经爱着方小芙,可那爱已经太遥远,他只记得自己爱她,却不记得怎么个爱法了,只是依旧能在想起那一方孤坟的时候,心底蔓延上一片细密的紧,像细细的针扎在心口。可那爱也不及现在了,他和静琬从结婚到离婚,似乎都没有好好明白爱的含义,却在当下、在一个毛头小子那里,颤抖着喉头,憋着气息,如鲠在喉。 可最终也只敢静静坐在这里。像躲进一个小小的避难所。 他不是落逃,他是不愿做那块绊脚的、丑陋的石。 该怎么给梁父解释呢?就算悄悄全然放在地下,时间久了也总会有人起疑的。梁易武。虽然是新认识的兄弟,却拥有着二百来天最真实、最深厚的友谊,他这个傻小子,竟然在自家战壕里枪走了火,打穿了他自己的大腿。我们把他从战壕里拖出来的时候,他一直在哭,说不想死。 我现在平静下来,给你写这一段—— 人的一生是多么的荒唐啊,愚昧、可笑、令人不知所措,可却又那样得让人难以面对。一个坚强的士兵,没有死在敌人的子弹下,却死于自己的枪支走火。生命到头来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活着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为了体面的大道理约束自己,最终也可能因为一个可笑至极的理由就死了。 所以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这一生无论怎样活着,最终都不会留下什么的。别人如何看我、如何讲我,这一生是对是错,都只是些没用的身外物,我怎么想怎么做,最终都不过是迎接一个荒唐的死亡罢了。还有什么能更糟呢?再没有更坏的结局了。这时候想到你,我这荒唐愚昧的一生,偷偷选择了你藏在心里,我又有什么好求的呢。 这一生,这一世,唯对你的情深义重为我荒芜的人生添佐了颜色。] 程敬桥睡过去了,没有关灯。头有点痛,年纪大了睡着也是虚晃的,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窗户在响,他清醒了一点,又听得一声脆响砸在窗上。他连忙戴上眼镜,靠近窗户去看,就见到一个人影在地上,看到他立刻抬起了手招呼,程敬桥看不清,却听得楼下那人一声“程先生!”便立刻意识到这是梁易文,心下一惊,身体却比脑子快,迅速后退了一步,把台灯都关了。 他怎么来了! 借着月光程敬桥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表,夜里九点多,宴会结束了?不会吧,这种夜里的集会,往往到了九点才是真正坐下来谈事的时间,可这宴会的主人怎么会在他家楼下,像个小孩子似的用石子砸他的玻璃呢?程敬桥这么一想,就又悄悄探过去一点看,却看到楼下没了人影。这一下更诡异了,难不成刚才出了幻觉?……难不成…是想他想得发了梦…?程敬桥打开了窗,又往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听到身后客厅的外门那边敲起来了。 “程先生!”门外的那孩子在喊他了,“程——程敬桥!” 不是幻觉。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7 章 程敬桥听得门口一声声唤他,急忙往门口去,可走出几步,又定住了。 想好了不能再和他纠缠,这个时间他本应该在宴会上,和那外交官的女儿谈情说爱,他来这里又要做什么呢!从他的接风宴上跑了的吗? 门口的人愈发急躁了,敲门更用力且频率更快,“程敬桥!” 倒是连尊称都没有,直接叫他程敬桥了! “梁先生?”门口忽然有了另一个声音,应当是隔壁的夏教授听到这持续不断的扰民音,不得不出门来看了。 “哦,夏老师……实在抱歉,我来找……” 程敬桥不得不靠近了,听到门口两个人说起话来了。 “程先生在家的,可能睡着了吧,几个小时前还在楼底下打过招呼,听说他今天去接你了啊?” “是的呢,只是程教授接了我就走了,家父想接程先生一起去吃夜宵……” 胡说不懂他又做错了什么,手帕还揣在兜里,叠成他深不见底的心窝,那封遗书紧紧贴着这心窝,滚烫的,颤着气息的。 “……什么意思?”声线被极力稳住,末尾带着哀怨的音,楼道里暖色的橘灯映在他们脚边,投下一双隔阂的影子。梁易文的脑中飞速地猜测着这一年半可能发生的事,哪一件、哪一桩,能让程先生这样冷漠地对上他。 “宴会结束了吗?”程敬桥抬起了头,金丝边绞成的眼镜后藏着看不清的眼神。 “没有…”梁易文回。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程敬桥的声线是强硬的。 突然之间他们又成了不肯破壁的师长和总需管教的学生,隔着层层辈辈,隔着称讳、等级、声望和诸多条条框框。 把梁易文一路赶来的满腔热血和情意冷水浇头般浇透了。 “我来找你……!”他压抑着自己的冲动,伸手狠狠抓住了程敬桥的胳膊,房间没开灯,只有门外的楼道灯打亮他一半的阴影。程敬桥看见了这孩子的眼神,一瞬间像眼底含了在黑夜中奔腾的河,翻涌着黑色的、爆发前的浪,梁易文只靠近了半步就把程敬桥生生逼地抵在了门上,“……我来找你,把我的命给你,你要还是不要?!”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程敬桥声音很小,语气却很用力。他迎着那眼神,呼吸急促,男孩子狠狠地攥着他的左臂,像要捏碎他。程敬桥慌乱地想推开他,却丝毫推开不得,只能抵着一只手在二人之间,却看到梁易文倾斜着头,略有压迫地抵在他身上,距离太近,看向他的眼神太凛,“为什么不敢看我……?” 梁易文变了,他更高,更强壮。他捉住程敬桥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而程敬桥根本不敢看他,他做了一个太伤人的决定,可是这一年,这一年怎样都好!这人回来了。他不再需要那样提心吊胆,不再为这人在夜里于噩梦中汗额惊坐,他只求他回来,就像这样,像现在这样。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就已经是好的,是令他满足的了。 程敬桥多薄一份无足轻重的爱意,早不敢沉甸甸地给他,只想他回来,无痛无灾,平安顺遂。 先生现在掏了自己的心,想碾碎了,为梁易文铺平脚底的路。 “我没什么不敢看你的,”程敬桥皱着眉头抬起了眼,鼓足了勇气对上那双眼,“……你妄自来我这里,我可没义务招待你!” 梁易文显然被他这句话惊到了,一个刹那间呆愣地看他,下一秒就陷入了什么巨大的混乱之中,“我当然会来,你说过你会等我……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拼命地回来!” “是你自己要去的,你自己去的,何必要拼命回来?”程敬桥打断了他,并总算把梁易文推开了,他声音不敢太大,又不知道如何应对梁易文的眼神,伸手一指门外,“走!”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8 章 程先生下了命令。 指尖都在抖。 梁易文这次是真得不敢相信了,这是他的程先生!他写了整整一本的战地日记给他,写了长长的信,在炮火里把星点的爱慕寄托于这位先生。他的一整颗心,一整颗心,像是着了魔,迎着破败和颠沛流离,迎着让人头脑发昏的痴情,从废墟中流离转徙——都只是为了再回到他身边罢了!他现在却把这都怪在是他擅自要走上了?! 他走的时候,这人可不是这样的。他还能记得床笫间交换的吻,还记得先生修长的手指如何缠绕着情欲,记得先生眼底盛满虚幻爱意的模样。 在思念成疾的时候他只能把那些汹涌的爱一个字一个字写给他,三封信,一封遗书,一本厚厚的日记。除了遗书他还放在胸口,其余的都系着一根丝绒的带子,被千叮咛万嘱咐地寄了出去。 先生一个字都没回过他。 他也不在乎! 梁易文像是又回到了十六岁,第一次和先生表白,被推拒着送了出去。他不能因为这种破事哭泣,中那一弹他都一滴眼泪也没掉。他断然不会为这一遭哭泣!可泪水却还是忍不住在往眼眶里聚。 太苦了,这一年,这十年,与你这件事。落得这样结果,他区区一个凡胎肉身,怎么承受的来!要是没有期望,也许就也罢了!可他偏偏已经知道了那金风玉露的滋味,知道那令人辗转反侧的双眸如何失神,和清冷的先生怎样吐露温热的爱语。 他偏偏要他期待,现在把他捧到云霄去! 再重重地摔下。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梁易文喃喃地说,觉得可笑,太可笑了,强忍着不去捉住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假意把心托与他,又在他上刀山下火海后拒不认账的程敬桥,梁易文大有要讨个公道的架势,“……我走的时候,我们可是做…!”程敬桥赶忙扑上来捂住他的嘴,连带着先生温软的气息一起突然扑了个满怀,梁易文惊地睁大眼,却对上程敬桥焦虑的眼神,“嘘——!”那人怕他讲出来—— 门还开着呢! 门。 ……会被世人知晓的门! 程敬桥急忙回身去把门关上,而下一秒梁易文就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程敬桥一惊,挣着小声抵抗他,“……松手!你不回宴会上去,就这样……!” “怎样?!”梁易文再开口,哭腔都在了,可力气却大的要命,“走之前你说会等我,说如果我回来,就会爱我!程老师!为人事表,竟这样出尔反尔!”这孩子忽的像个兵痞似得了,手掌揉捏怀里的人,埋在程敬桥的颈边用力地吸气,“……您闻起来和手帕一模一样……” 什么? 程敬桥听不懂,也分不出心思去琢磨了。这男孩子燃着手掌心摸他,唇舌抵在侧脸,泪水蹭在发梢。 “放开我!”程敬桥被抵在门上,惊喘着推拒,心底却又为那渴望和泪水宛如刀割。 “我不放!”本应该是回来给他看自己这一年的成长的,却无可奈何地又翻出了陈旧无知又幼稚的模样,差太多了,和想象的差太多了,“……我走的时候你说什么?你说只要我回来,你就‘爱’我!我现在回来了,你却不认账了!程敬桥,程敬桥!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在挣扎里去捉程敬桥的唇,咬住了沁着汁儿的舌尖,便像夺标的戾将似得,要把头等的他人不可夺统统夺在手。 他太想他了,日日夜夜,越是炙热的心,越难掌握。 梁易文喘着粗气,手指粗鲁盲目地抻开程敬桥的对襟衫,他胡乱咬着怀里人的肩颈,像饿了许久的狼,拥着程敬桥用力抵在怀中,不知该如何是好似得磨蹭,程敬桥撑不住自己,喉头哽咽几乎难以成句,满心的哀怨失控,和愧疚悔恨。 可是他太清醒了,这小房子藏得住什么呢,隔壁的夏小山听得见吗?他们最会猜测了。宴会上的那个姑娘!外交官家,门当户对、甜美可人的千金,还等着和这位出身富硕的梁家二公子并蒂接莲。 他只不过是个四十五岁的、衰败的灵魂罢了,被抵在这里摆弄,颤栗,承接这无疾而终的情事,又有什么意义?!全然没有意义! 不可以,不对,不能,不行。 不能把梁易文葬在自己这冢孤坟里。 “你只是头脑发热罢了!”程敬桥狠狠抵住梁易文,不许手指再进他分毫,“你只是任性、无聊、不计后果!你不过头脑发热便要……” 这无端的指责! “……十年于你而言,不过是我头脑发热?”梁易文眼睛发红,在渴望、悲切、狠戾、痛苦和癫狂之间发狠,忽的什么都不想顾忌了,“……那就趁我头脑发热,不顾一切算了!” 他撞上来撕吻,把眼泪蹭在先生的青衫上,渴望一点点的心灵相通能让他不那么难受。 “可你何必要折磨我?”程敬桥倒吸着气,声音颤抖的一塌糊涂,“我不喜欢你,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你这一年,爱到哪里去到哪里去,我根本不在意!你自顾自发疯,凭什么要搭上我的名誉?”程敬桥抖地收不住,腰身在梁易文的手心里惊颤,吐露出黑暗、欺骗的话语,“……你走这一年是我过得最好的一年,你一回来,就又来折磨我,我该怎么避开你?!我凭什么、又何必要喜欢一个小了我将近二十岁的男孩子?!我就算是喜欢一个四十岁的阿姨,也必然不会喜欢你的,梁易文!” [渴望你刚好经过我最美好的年纪,不躲闪我炙热的目光,允许我轻轻地爱你。] [你是这全天下最善意的物种,你断然不会如此,不会如此无情。] 黑暗和沉默,在这一瞬间扼住了梁易文的咽喉,令人窒息。 十年斗转星移,被捧在心尖的人当他十年不知悔改。温热的肉体还贴在怀里,掌心却冰的似要死。 这一秒是濒死的。 胸口那封叠着的遗书,连着心脏一同被狠狠剜去。 ———————————————————————————— 程敬桥递了辞呈。校长亲自来挽留他,都被程敬桥三番五次地推拒。他只把手底下的博士生们叫来,交待了自己的课题,又独自缩在家里,收拾家当。 他要走了。天未彻底转冷,早点走,老家的房子还好打扫,到了冬天可就提不起收拾的劲了。 而梁易文没了消息。 他还记得那日那孩子的眼神,对峙里轰然坍塌了一般,昏暗的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黑暗有触感似得,让人发寒,颤抖。在冰冷空气里喘息的声响,像深夜畏惧神灵的鬼,攀附在不能躲避的质问之中,像心虚又作恶多端的小人,他连承接梁易文一个眼神的胆量都没有。而沉默了一阵子后梁易文却笑了,哼气中压低了音,笑出声来,笑里带泪,笑得呛到自己,程敬桥看他,那孩子就摇头,掌心抹去泪,笑声却断断续续,凌乱癫狂。程敬桥心里发惊,他的心虚推着他的良心,齿间打颤。 “笑什么!”程敬桥颤着气问了。 梁易文一瞬收了这笑, 侧窗的月光分割他的脸,一只眼在月色下反射出泪光,另一只眼却陷入了黑暗,像被裁了翅的鹰,像被挖了眼的兽。 “我笑你无情。” 二十六,未致而立,也不足给一个值得信任的承诺。二十六岁,连看一眼那人背影的欲求,都得不来施舍。梁易文倒是懂了那只叫荆棘的鸟,活的不够长,却艳羡着一根能杀死自己的刺,那些敢为自己信仰高歌的雀儿,比他都要高贵的多。 他连曲终命竭的机会都没有。 平津的日报几日都有了新素材,听说外交部新上任的郑先生和梁老爷攀上了亲家,郑先生家最受宠的小女儿已经挽上了梁家二少胳膊,一同出席各样场合。办公室里的夏小山撑着这份报,头版便是两位佳人挽手的照片,程敬桥在一旁整理最后那点儿书,夏小山摊开报来,故意把头版压在了对桌程敬桥的桌上。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9 章 程敬桥一抬头,看他,“做什么?” 夏小山笑,“你看这才子佳人,是不是比明末清初那些话本小说里的鸳鸯们还要登对?” 程敬桥推开了报纸,把书放上来,没做半点评价。 夏小山低头瞅他,嘴角的笑却一点也不含糊,“敬桥也不知是怎么了,看着沧桑了许多。” “若都能和夏教授一样只一心好吃,这世上也没什么好愁的了。”程敬桥低头给每本书做标签,口上无甚感情地回应着夏小山。 “诶,也不完全如此的,好吃之人,也是多情的。”夏小山拿起报纸,“不多情,哪来的酸甜苦辣可尝,只是我全然不晓得敬桥在愁些什么,竟然愁到辞职了。女学生们怕是要气的上街游行咯。” “那您也可以试试,试试看您辞职了,女学生游行不游行。”程敬桥手上不停,夏小山就坐在对面,今日太阳暖,映进来照亮了大半个办公室。 “敬桥什么都好,就是口上太无情了,”夏小山倚在那儿,似笑非笑的,这话说得程敬桥心里一惊,手里的笔都停了。 他怕是听到了。 他就住在隔壁,他怕是听到了……! 程敬桥心里一瞬叮咣作响,被撕开秘密的羞愧感竟先涌了上来,心咚咚咚地跳,只希冀着夏小山只是在随口胡说。可是夏小山太聪明了,他几乎是这学校里最聪明的一个了。程敬桥未敢抬头,却听得一缕水声——夏小山在那边悠悠然倒起了茶。 “我却想为敬桥正名,先前有女学生赢了竞赛头奖,要你的传家宝,你竟给人家一本典藏的《围炉夜话》,那学生找我控诉,说‘,只是毫无人情味罢了’”夏小山笑起来,程敬桥这才抬头看他,“可我若要给她看程教授现在的模样,看她还敢不敢说敬桥无情。” 程敬桥无话可接,只见夏小山递他一杯茶,放在桌面上。阳光分散了茶气,袅袅一道闪烁的薄雾。 “您可别愁了吧……前些时日还风华正茂的满楼人都想要您的传家宝,今日却憔悴的眼都无光了,”夏小山又拿起了报纸,翻弄着,左看右看,哗哗作响,“‘天若有情天亦老’……职都辞了,就别再上心了。” 程敬桥打点好了家里,柔姝工作在北京,不便与他回去,却也是几番希望他留下来。他只觉得慌乱,想尽早避开,学校里最是不能呆,梁易文挂了助教的位置,听说他来讲课的时候教室被挤得水泄不通,学生们毫不避讳对梁易文的憧憬,连台阶上都坐了人。 程敬桥却丝毫不想知道这些,他已经不是那不动明王了。 关及梁易文,他已难以无动于衷。 也不是没再见过,在校园里见过一面的。梁易文目不斜视,在几个叽叽喳喳的新生簇拥中走来。程敬桥看见他了,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忙低了头,匆匆从大道上折进草地通往小花园的石子路,急忙避开。 他也不知道梁易文看见他了没,他只觉得不能见,就报纸头版的那张神仙眷侣照,就让程敬桥知道不能见。 程敬桥辞了职,不少人觉得可惜。《晨评》的记者专门来采访了他,新撰的稿子里提及了他好几篇旧作,也并没有占多大版面,八分之一的面积,点数了程敬桥过往的功绩,又在结尾处可惜一番,四十多岁,正是做学问的大好年纪,却辞职返乡了。 这文章本来也没人看,隔了三日却有人评了这篇访谈,时评常有人写,有好有坏也无甚让人在意,可常在《京津日报》头版露脸的人物突然写了时评可就不一样了——梁家二少竟专门写了那么百八十字,评了访程敬桥的那一篇。 言语间不无轻蔑,谈及了程教授学术上的浅薄,还有半做课题人便落跑的可耻,“七十岁还在研究的学者大有人在,四十岁便告老回乡的可寥寥无几,某些人怕是觉得自己已经在此业此行行至泰斗,四十五岁自认‘功成名就’,没必要再研究了。当然也可能是程教授江郎才尽,当代才人济济,前浪扑死在了沙滩上,回乡的确是最为体面的结局。” 那一篇评,尖酸刻薄,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程敬桥看了这篇,知道孩子恨他了,心下五味陈杂,却终是露出了一点不察觉的笑来。 梁家二少过了二十七岁的生日,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送了礼。梁父邀请程敬桥来参加梁易文的生日聚会,程敬桥婉拒,早前他在家没有事做,自己洗了一块玉,夜里点着灯,琢刻一两笔上去。茉莉花败光之后,程敬桥漫无目的地为梁易文刻了一副章,从未触过红泥,规规矩矩放在红布衬底的盒子里。 本来以为这辈子都送不出去了。 两个章子,一副方印姓名,另一副是圆印闲章。 那闲印上刻着——[禅心俱寂]。 程敬桥托来邀他的人把这份礼物带回,便紧着又找人来,把行李们往预定的车上装。只可惜了他那好几箱书,着实难带走,程敬桥和院里签了协议,把他的十多箱藏书一股脑都捐给了校图书馆,只留了几本随手能查的带在了身上。 第二日一清早,日头未出,只有夏小山一个人,披着外套,站在楼下,与他挥手作别。 梁易武知道程敬桥走了,却一时间无法定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知道梁易文知不知道这事,也不知道梁易文还在不在意。可是说在意,那人当真满脸不在乎,且再没有提过程敬桥半句了,可若说是不在意,这梁易文——变化也实在太大。 倘若说在最开始,梁易文回来失魂落魄了几日,不知为何事(他全然可以装作他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喝得酩酊大醉,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落魄潦倒,而后一早清晨醒来,他就见着梁易文剃了胡须,洗了热澡,从楼上体体面面地下来,坐到桌边同父亲和小姨娘一起吃早饭了。梁易武当时便觉得——那点无聊且背伦的小事,定然是伤不到他弟弟分毫的!你看,这不过就是一两日的光景,梁易文妥善强硬地振作了他的神采,甚至比先前更为锋芒毕露。梁父虽然闹不懂前几天梁易文为何喝了一日闷酒,又呼朋唤友地醉了好几天,但梁父本来就娇纵儿女,他只看到梁易文过了这疯癫的几夜便爬起来吃早餐,甚至吃了从小都不肯入口的酸瓜,几口吞下去,一声都没埋怨。 梁父就觉得他儿子从战场走过一趟之后,就是不一样了。他欣喜地差人来给梁易文做了好几身新西装,连自己的司机都推给梁易文用。梁易武也有这样的想法,他弟弟振作起来了不说,更是比先前还要派头,小时候为了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总是不肯放纵自己,好像他只要做了一丁点儿普遍意义上不够优秀的事,就会惹恼了哪位,或得不来哪位的喜欢了似得。 现下可好了,梁易文一夜之间终于和“梁家人”通了共性,他喝的了酒,也跳的起舞了,梁易武为他弟的这种转变大为惊喜,开始与他的胞弟——这实打实的公子哥儿,一同勾肩搭背出入各样烟花巷陌的洋名儿馆,抽烟时姑娘打亮了火,梁易文只是抬个眼神,便能无师自通地凑上去点了。 梁家人啊——这为所欲为,本性狂妄的梁家人,在这个节点,达到了统一。 可当下,梁易武却逐步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了头。 他弟弟一经开了这扇门,怎么便似箭离了弦,出落得快连他都跟不上了。他心里开始莫名地紧张,觉得梁易文一日比一日脱离控制,要说他自己风流成性也就罢了,他从小就这个样子,那梁易文却不像是风流成性,而是全然谁也不在乎了似的。再说了,他不比他弟弟,他只是个阔气的大少,少不了红酒配雪茄,无聊消遣罢了。而梁易文是党政机要撒了一碗壮士血回来的英豪,又是名校高材,名流界的红人,现在这样形象颠倒不管不顾的,梁易武都开始为他弟弟捏把汗了。 前日在百乐斯喝酒到半夜,随手就把他爸前些时日给他的那块西洋名表送给了不知道哪位。昨日醉醺醺地睡在车里,从车上下来,衬衫领子上都是口红印。这可好了吧,今早的头版就是他,照片里寻欢作乐的二少爷,捧着一杯酒仰了头往尽里喝,一边儿的法国姑娘还在给他叫好,连烟都是二人渡口在抽。 梁父看了报,脸色很是难看。可小姨娘却给梁易文找借口了,说,“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样子,只是那时候报纸不登你罢了。” “就是会登他,他才不能这样儿!要是不登他,谁管他作什么妖呢!”餐桌上的气氛不好,梁易武坐在一边儿,知道梁易文是凌晨四点多才回来的,定是不会下来吃早饭了。 “把那小子给我叫下来!”梁父命令道。 梁易武赶忙站起身,往楼上二弟的房间去。开了门便一股酒气,床上的人鞋都没脱,趴在那儿,把被子揉成一团。梁易武靠近了,闻到这人浑身散着混杂的香水味,梁易文眼底乌青,埋在枕头里,睡得并不安稳。 他弟弟看起来脆弱又委屈,攥着什么东西,像只濒死的鸟。 他抬眼去看,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小巧的红衬底木盒,盒子开着,里面是一副印,另一副却不在了。 梁易武又看了眼睡着的人,总算知道他手里攥着的,是什么了。 ———————————————————————— 天要冷了,京津出了两件大事,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一件是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废事,废是废在,名流们的私生活向来不会干干净净,每每号外着这位和那位吹了,那位又和这位好了,全然只让普通人看了笑话罢了。当下这位却是有点不一样的。毕竟梁二少,和郑小姐,是上一周才定了婚的。 一周前订婚,梁二少前一日就喝多了。后来再发生梁二少在别的妇人家醒来的丑闻,报刊上就风言风语道,“早在订婚前,梁二少就不想娶那郑小姐,订婚前夜酩酊大醉,在家中砸箱倒柜。” 一周前订的婚,那也算京津近两年来少有的大排场,从东城到西城,轿车马车堵得水泄不通,提礼来的从金条到古董,数不尽数。而梁二少却倚在沙发里,也不招呼客人,也不和谁多讲。朗姆带冰块,一杯一杯面无表情。郑小姐略有些尴尬,只好都仰仗着梁易武照顾,大哥前前后后地带着弟妹去见人,怪让人说不过去的。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10 章 这也倒罢了,也就隔了一周的功夫,梁易文一觉醒来时,竟是在百乐思那位当红的歌女家,丝绸的睡衣,法国的香水,“梁二少一醒来,心里大叫不好,昨天晚上和前几个晚上一样,在百乐思散了好些钞票,竟没有回自己家。床上玉体横陈,梁二少爷没想明白这是不是她的娇妻。倒是大清早一眼就瞅见了床边的大波浪长卷发,才想起来自家娇妻是娇俏的短发了。” 《京津晨报》写的就跟自己亲眼看见似得,记者如果不是梁少爷肚子里的蛔虫,根本难以让人明白,何以一篇娱报里,全是梁二少的心里活动,此处“心叫不好”,那处“暗暗懊悔”,再而“三心二意,自认生得俊俏,也不怕讨不来老婆”了。 一篇新闻写成这样,记者倒没有被拖出去打板子,反而一下在老百姓里炸开了花。年初的归国英豪,一步堕落到纨绔子弟中间半个磕绊都没有打,神奇的是虽有一小撮女孩子大呼上当受骗,痛斥梁易文形象崩塌,和燕园里在讲台上才高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堕落到这一地步,私下里传出“二少爷被人下了蛊”的话来。说是少年成才过早,英年太过于风调雨顺,遭人妒忌,而被暗算。又说梁二少七魂六魄在战场上的时候就散了,阎王本来那时候就要取他性命,但却被他逃了一时,现在从鬼门关逃回来,便遭了逃魂魄断命的恶灵要他断送前程折断阳寿,更有说他在冤魂无数的战场上呆了四百多天,早被无数小鬼吞噬心智,现在不知道是哪个酗酒嗜赌的恶鬼附了梁二少的身,若不尽快去除,总有一日殃及他的性命。 有鼻子有眼的,说的本来就六神无主全然摸不着头脑的梁父和郑外交官都快要相信了。那聘礼往回一送,报纸上说,“郑先生,怕依附于梁二少的恶鬼伤及郑小姐,两家就此断缘。” 先前梁家里还吵架的,梁父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骂人。后来梁二少一股脑倒下去,发了高烧,烫的小姨娘都在旁边捧着湿毛巾掉眼泪。 事态至此,梁易武立在他亲弟弟的房间里,万分糟心。窗帘合着,大夫给他弟弟扎了好几针,扎的手背上一团青一团紫,看的人很不忍。他与梁易文,是他们家唯一一对同父同母的兄弟,他的父亲娶了第二任老婆时,他弟弟才一岁多,是他每日牵着梁易文,和他们母亲在异国他乡讨生活,其中艰辛不表可知。再后来回了国,家里又添了弟弟妹妹,小姨娘再嫁进来的时候,他一度对自己父亲失望透顶,可梁易文却劝他,说,人各活各的,父亲也是人,你不该插手他的事。 梁易文病在这儿,订了婚的新娘没了,名声更是一塌糊涂。他都恍惚要记不得,这满不在乎、无法无天,把自己糟蹋的全然不是东西的梁易文,就在去年还是个妥帖的傻小子,每日欢欣鼓舞地期待着去上学,读书的时候认真的连饭都顾不得吃,连来花园浇花的那个还未成年的小花农都受他的影响,浇完花便在后院等他,梁二少就拿一本书去,教那十六岁的孩子认字。 他弟弟从不是这样的,从没有这样,失了心,没了梦,把早前的憧憬和热爱都葬送在了酒里。 梁易武想起来,自己一直没舍得扔的那沓书信。 丝绒的带子扎了个漂亮的结,书信上工工整整写着,[程先生亲启]。他第一次在邮局拿到这些,还只是邮局人图方便,把梁易文漂洋过海来的东西,全部包在了一个盒子里。打开之后,有的信写给他,有的信写给朋友,有的又是为其他人带话的。他把给别人的都送出去了,只有这一沓给程敬桥的,梁易武翻了那本日记,问惊不惊讶,他的确惊讶,可他惊得却不是梁易文有这心思——而是这心思太真了。梁易文知道他弟弟向来喜欢程敬桥,也些许知道点那喜欢——和普通的喜欢——似乎不太一样。可他却不知道,能喜欢到这个地步。梁易武深知其中的错,他狠了狠心,把那一沓信,和一本磨破了边角、写得满满当当的日记本,一同都压在自己抽屉的最底部。 第二件事,还是关于梁易文。 梁家二少折了名声,从一个难得的英才,堕落成花天酒地的浪荡子,倒也罢了。可没过多久,梁二少又赢回了自己的名号——可赢得很是不要命。 秋末的天已经凉了大半,半个脚踏进冬天的京津,湖面被寒风吹起涟漪。梁易文的腿伤折磨着他,入了冬后寒冷带着湿气,钻进他钉着钢钉的骨头里,冬入得越深,他的腿就越疼,可他又不愿让自己跛着走的,所以使得力更大,走得更多——能疼着就疼着,腿疼了,胸腔里就好过些了。注意力最好是能都被转走,让脑子里的神经都往腿那儿去,就不必想些其他的。 秋风萧瑟,梁易文立在公园里,湖边三三两两的行人,玩闹的儿童,坐在椅子上说悄悄话的小情侣,梁易文什么都看不进去,点了根烟,立在那儿发呆。眼角却瞅到一个估摸不到四五岁的小孩,在湖边抽了一个柳条,又用柳条装作鱼竿,往湖中心甩。梁易文只看了那孩子两眼,就听嗵的一声,孩子掉进去了。 梁易文想都没想,丢了烟就扎进湖里去了。 秋末冬初的湖还是冷,水不算深,却是软泥底的荷花池,他脱了呢子大衣跳进湖里,腿也顾不得疼,水也顾不得冷了,等他在水底终于抓到那孩子,他自己却踩进了湖底的泥里,怎么都挣脱不开。他只好把孩子托举起来,一旁立刻有其他汉子下了水,一把捞住孩子。 而梁易文下一秒就松了手,陷进泥里,沉下去了。 再救上来的时候,医生说梁易文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梁父急忙忙回来,就看到梁易文挂着吊瓶,额头滚烫,又隔了两天梁易文醒过来,腿上肿起了一片,子弹打穿的地方发了炎,他自己的肺也发了炎,咳得像要把内脏吐出来。 要入冬了,梁家人愁眉不展。报纸上这一次又开始写梁易文的好话了,可这次夸的再好听,梁家人都没心情看了。郑小姐也来看望了梁易文一次,听说他又要做手术,带了好些水果和点心来,梁易文躺在阳台的竹藤椅上,看到郑小姐来了,只是笑。郑小姐来了便坐在旁边,过一会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梁易文去擦她的眼泪,说,“你也太心软,都是我不好。” 医生给梁易文安排手术,而梁父张罗着在西南方买房子,说云南冬天气候好些,易文手术做完,就去云南养着。赌要戒,酒更要戒,烟也不能再抽了,咳得简直让人心疼。梁易文生了病,忽然间温顺了许多,稍微又有点先前的影子了,他听着父亲的话,也只在椅子里摆手,说,哪有那么多规矩,活着高兴不就行了。 梁父听了就数落他,“活着高兴就行,那你倒是活着高兴啊?你看看你,苦大仇深的,跟我们欠了你什么似的,可问你要什么,你又说不出!” 梁易文急忙投降,“爸~您可让我清净点儿吧。” 梁易武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抽烟,天黑了,很多事情他都闹不明白。小姨娘看见他,招呼他快进屋里来,“快进来罢,外面多冷啊。” 梁易武赶紧掐了手里的烟,应了一声便进去了。小姨娘三十六岁,只比梁易武大了四岁,当年嫁给他父亲的时候,才二十二,模样漂亮,也温婉可人。小姨娘从旁边过去,手里端着才煲的汤,跟他说厨房里有汤,要喝了去盛。说完便端着这碗汤进了梁父的书房。 他想起来梁坤琪的娘和别人跑了,梁心怡的娘又死的早,这小姨娘二十二岁的时候嫁到他们家来,他爹又是风流成性,年纪也比小姨娘大了许多。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愿意嫁来。必然是图他家有钱,必然是图他家有势。可这女人来了,一日日煲汤做饭,和厨娘学着做这做那,又为他们量每个季节的新衣裳,去挑料子,挑纽扣。 小姨娘来的时候,他跟梁易文说,这女人来了,她要是敢对爸不好,我也不会让她好过的!可梁易文却说他,哥,你傻啦,那又不是你老婆,你着什么急啊?爸有自己的生活,你可不该搀和。 正这么想着,小姨娘从书房出来了,看到他还站着,便走过来,“怎么了呀,老大?”那女人和蔼地看着他,“……别担心啦,都会没事的。”那女人根本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却用一颗家人的心映着他,拍了拍他的手。 “下楼来吧,汤还热着。” 梁易文做了手术,手术挺成功。在病房休息了一天,夜里他爸来了。这父亲握着儿子的手,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所以他家最乖的老二才成了这样。手术做得好了,恢复的好了,往后走路能更利索些,也不会那么疼了。梁父握着梁易文的手,半饷也不知该说什么。 “再休息一阵子,我就派人送你去云南,那里气候好,冬天不冷,你养着,想怎么样怎么样,只是这酒,不能再那样喝了。” 梁易文点点头,却看梁父踌躇了一下,有什么话想问,却又没问出来,最后终是叹了口气。 “唉……”梁父垂下眼,“你要是早告诉我,你不想娶郑小姐,爸爸也不会那样逼你的。你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我要是早知道,你想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他说着,把梁易文的手合掌握在两只手的手心里,“你是我儿子,从战场上能回来,就是我赚了的,我怎么会要你去迎合那些没用的利益和名声呢?” 梁易文抬眼看他父亲,却看这父亲伸手过来,蹭了蹭他的脸庞,“你从小就不在我身边,可回来之后,又一直都是最乖的。我老了,可能不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逼你讲,只是儿啊,人这一辈子就那么长,乐着活是那么长,苦着活,也是那么长。爸不想看你受苦,你想做什么,你就去做,你不想做什么,你就拼死拒绝。你啊,你得知道……”梁父攥着儿子的手,自己却红了眼眶,“不管你胖了瘦了,一条腿两条腿,你永远是爸爸的骄傲。” 梁易文啪嗒就掉了滴眼泪下来。 梁易武备了车,应着梁父的要求,买了去云南的火车票。又把随行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在梁父和小姨娘的千叮咛万嘱咐里上了路。往火车站的路不算远,梁易文睡着了,他哥哥就坐在旁边,看着窗外。 算了吧,人这一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梁易文学会了既来之则安之,也不愿再去怨恨和自嘲。可梁易武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梁易文睡了一觉醒来,看到天都快亮了,惊觉自己在车上睡了很久,忙问几点了。梁易武说,凌晨5点了。 可他们昨夜8点就上了路,火车站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怎么能凌晨5点了还在路上呢! “什么?”梁易文很懵,疑惑地看一眼窗外,“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梁易武低下头,他弟弟看着他,他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梁易武说,“你喜欢程先生吧?” 梁易文愣住了,这句话进了耳朵,却完全无法做出反应。 “我知道的,”梁易武说着抬起头来了,却是看着前方,“我们在去承德的路上…反正你都要走了,我带你去问问他,他要是留你你就留下,他不留你我们再去云南……” “哥!”梁易文坐起来了,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一把抓住梁易武的衣领,“你疯了吗哥!你在想些什么啊你……” 梁易武任他弟弟拽着他,低手把脚边的牛皮文件包拉开了,他从里面抽出三封信,啪地拍在梁易文怀里,又拿出一个本子,一起撂给了梁易文。 “你所有东西都是先寄到家里,再四下发出去的,”梁易武极力想让自己听起来毫不愧疚,却连看梁易文的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些……我没给他。” 梁易文低下头,本在惊愕中一瞬成了惊慌,他慌乱地拿起那几封信,只见信上是他的字迹——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11 章 【程先生 亲启】 和正文关系不大的教书先生们的日常小事 关于前文提及的“一个女学生竞赛赢了头奖,要程敬桥的传家宝”的事,一开始程敬桥也不知道那女学生到底要啥—— —————————————————————— 先前为了鼓励孩子们好好做这一份论文,便说谁得了头等奖,就任由学生挑奖赏。后来得了奖的那位女学生,既不要程老师请客吃饭,也不要程老师提书写字。让人三三两两传话去给程敬桥,说,要程老师的传家宝。 程敬桥无奈地言道,“我哪有什么传家宝。” 夏小山听了,笑得直不起腰,“……这女学生莫不是要敬桥家祖传的美貌…?” “你可高兴地不像个正人君子了,小山!” “诶,”夏小山摆摆手,“…人家话已至此,你装糊涂可没用,且给人家一条祖传的染色体罢,往后再多个宝贝,祖传的姓也给出去。不负‘传家宝’三字的含义。” “夏小山!” 夏小山还在笑,靠在椅背上摇着扇,“……学生们上你的课,脑子都不知道转在哪儿呢。”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程敬桥也槽起了夏小山,“我可记得你就去金陵女高代过一次课,来年那校的报考人数可增了三个点。” “瞧你说的,我还记得当年梁家二少在院门口堵着你要入学的奖励呢。那小梁当年要的什么呀?也是敬桥家祖传的玩意儿吗?” “夏小山!” —————————————————————— 后来我们都知道程敬桥给了女学生一本《围炉夜话》(……) 学生还去跟夏小山告状了hhhh 冬天来了,天不肯亮。 窗外的行道树落缠绕着枝桠,落叶被疾行的车卷起,打着转推向了道路的两侧。梁易文握着这些信,手在抖。 这一瞬间炮火声似在耳边响起,硝烟呛得人不能呼吸,似乎夜里在冰冷的床铺上听到远处闷雷的巨响,抬眼便见窗外四处奔走的火把燃尽了每一个举着火把的人。他想起他写这些信的日子,凭着一块手帕活命的日子。 可他已经随风丢了那手帕,也撕碎了遗书。 他从没有怪过程敬桥一个字都没有回给他,却也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腔热血也从未递得出去。心里悔,却又不完全是悔意,他还能记得程敬桥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程敬桥,全然、彻底、完全没有必要去喜欢一个小了他将近二十岁的男性,他程敬桥,一生洁身自好,凭什么要被他这样一个小辈坏了声誉,他程敬桥…… 他程敬桥永远也不会爱我。 大概是那手颤得太厉害了,梁易文垂着头,屏着息,像自顾自陷入了巨大悲怆的漩涡,梁易武万分自责却根本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想去扶弟弟的肩膀,却被其中不停歇的颤抖阻地难以出手,他看着梁易文攥着信,许久一个字都没说,梁易武只能慌乱地摁住那只手,“是我的错!易文,我们去找他……这些、那些!统统都交给他!” 梁易文没回话,却好半天的,突然瘫软在座位里。他侧着靠下去,垂着眼睑,像被人折断了脊椎,像丢了魂魄的鬼知道自己今生都不会死,要孤独、厌倦、受人唾弃地永生清醒于冰天雪地。他抬头了,眼里是干的——没有泪,亦没有神采,他看着梁易武,手里的信反复提醒着他的可笑,又反复鞭笞着他得到的无情。 “……幸亏你…”梁易文说着,坐了起来,他单手摇下了车窗,一瞬间大风鼓进车厢,掀得梁易文眯起了眼,风吹乱他的发,吹红他的鼻尖。他苍白晦涩的像这个冰冷、残忍、毫无生命力的季节。 “……幸亏你没给他。”说完便张手一扬,梁易武大呼一声“诶!”去捉他,却没能阻止梁易文把那一沓东西,都毫不留情地摔出了车。 信像断线的风筝似得,呼啦一下就扬进了风。 “你……!”梁易武都来不及发脾气,赶忙对着司机大喊“停车!” 幸亏你没给他。 幸亏你把我这颗愚蠢、狂热、痴傻的真心藏进暗处。 我便还能从这盲目、尴尬、讨嫌、无疾而终的自作多情里,保有最后那点尊严。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路边,梁易武立刻打开车门跳了下去,那日记本本身就遭过战火洗礼,硬壳边破破烂烂,凭着几根被染成灰色、磨得散了脚的线缝在一起,这一摔便实实在在地砸在地上摔断了线,擦着地飞出去,洒出来无数内页,那信也被山林间呼啸的风吹卷起,吹散了一地。梁易武一页页地追着跑,漫地捡着这些绝望的见证,那司机遇到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也跑下来,帮忙也去和风做恼人的争抢。 梁易武从旁边的树上跳着捉下第三封信,散了架的日记本里夹着厚厚一踏毫无逻辑的纸,沾着土灰,有几页甚至还沾着他不得不去踩住才能让它们停下的鞋印。他累得在晨冬里甚至出了汗,再一转头,却看到梁易文也下车了。他就站在那儿,站在车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梁易武捏着这沓东西,气喘吁吁地往回走,每走近一步就能感觉到梁易文的一分抵抗。最终他靠近了,梁易文看着他,似乎觉得他可笑。 “为什么要捡,”梁易文站在那儿,看他,“这些都没有用了。” 梁易武伸出手,“你该去……”‘交给他’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梁易文忽的伸手,一把飞速地抽出梁易武手上的那沓纸——哗啦又摔进了风里,一瞬间才集起来不到来两分钟的东西再一次、又一次、惩戒似得散了一地。 “梁易文!”梁易武惊了几秒,下一秒便发了怒,“你什么意思?!” “说了去云南,就去云南,”梁易文抬着下巴,他哥哥也就是这几个月才发现,梁易文的那股子纨绔劲儿和那些流窜在豪绅血统里傲慢无礼的阎罗王们不相上下,“梁易武……”他弟弟竟然叫了他的全名。 “……你总是要插手别人的事。” 梁易武听得明白。他父亲要娶小妈,他不肯,把小姨娘的行李从家门口扔出去,大有让他爹在儿子和老婆之间做一选择的意思。那时梁易文就总说他,人各有命,不要干涉父亲的生活。 现在总算是管到他头上了。 司机在二人脚边手忙脚乱地捡那些纸,两位少爷忽得在路中央对峙了起来,凌晨5点的山路,若不是黎明施舍点阴郁的光,这寒风呼啸的山林间,此情此景怕是谁都难以放下任何心结。 “所以我是要帮你!我先前犯了错,我道歉!”梁易武压着他的情绪,他自己也明白,“你要喜欢谁、要做什么,随你去!我压下信,是怕你往后因为这事——这世人难以理解的情事,平白无故受人责难!可时至今日,我做你哥哥,还管什么世人怎想! ” “大可不必!”梁易文高声压下他,仰着头,他本就做完手术没多久,山间萧蔌寒冷,他只在风里站了这么一会儿,嗓子便哑了,“这事本就是错,便都扔了!我们这就返回火车站,”他打开车门,低着头便要进车,“去火车站,尽早去了云南……” 而梁易武一把拉住了他,他哥哥很是不喜欢他这逃避的模样,“就你这样,去云南休养有用?”梁易武把他扯近了,逼着梁易文看他的眼睛,“你醉生梦死,睁着这双瞎了的眼睛——看我的时候连焦都不聚,你要这样活吗?要这样活一辈子?”梁易武大声数落着他,“你肯去战场上,却连这点与他对峙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没有!”梁易文想挣脱他,终在这一刻有了点活人的模样,可他看着梁易武,却是眼也不眨地敲自己心口,“我敢上战场,我敢不要这条命!我今日死还是明日死……我都不在乎!可我十多年自作多情,枉我多在乎他他也半点情谊不曾给我……” 梁易武却打断了他,“你连自己都不在乎,还凭什么说你在乎他?男子汉为了这点私情,全然自我放弃,到现在连重新面对、振作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如一滩烂泥、自我作践!” “你什么都不知道!”梁易文拼力挣开梁易武的手,摇着头,红着眼眶,却狠戾着眼神,“……你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旁人,哪有资格这样说我!” “那就让那局内人说!”他拽住梁易文往车里赛,“司机,往承德去!就去问那程敬桥,让他看看你怎么糟蹋自己,让他看着你溺死在酒精里!”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12 章 “他根本不喜欢我,又怎么会在意我糟不糟践自己?!” 梁易文被塞进了车,却反手一把抓住了梁易武,他哥哥这才看到他脸上已经湿了,梁易武震惊地看着他,而梁易文略带颤抖地抓着梁易武的衣服,“……我已经放下了,我已经放下了……!…哥…就让这一切也都放过我吧……!” 一本肮脏、破损、断了线的日记本,散落的纸张毫无顺序地夹在本子里。三封信,与它叠在一起。原本捆扎他们的绳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梁易文铺了一条围巾,把书信包了进去。 天已经亮了。 “你真不进去见他?”梁易武站在旁边,面前的小院子刷着青灰色的墙壁,院门轻轻掩着,主人应该在家。 梁易文站在那儿,呢子大衣稍稍抵御了些许冷清的寒意,阳光裹着寒气照在他的身上,“不了。” 梁易武没再多说什么,看着梁易文向前了一步,弯腰把那用围巾包裹的书信放在了程敬桥家门口的台阶上。 “奇怪,”梁易文直起身来,竟嗤的一声笑出来,“我知道他就在这门后面,可却全然不想见他,”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地上的东西,“我刚才把这些书信弯腰放下的时候,竟然有种给我自己上坟的错觉。” 梁易武一听,也给这句话逗笑了,梁易文两手插在呢子风衣的兜里,觉得自己可笑,摇着头,叹气,吞咽着苦笑,再抬头看这小院。 “上了坟,那先前那个梁易文是不是就算死了?”梁易武在背后问他。 梁易文没有回答,只叹了口气,便转过身往回走,经过梁易武时顺手拍了拍梁易武的背,“走吧。” 走吧。 万千事宜,总要放下。他终是长大了,知晓人间世事无常,知晓想得的不可得,你也无法奈人生何。 梁易文时年二十七岁,立在那儿有了根,肩上也伸了冠,连那缕毛躁的头发都压了下去。这男人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境地,理解了那位的苦衷,也明白既然这份爱到了这一步,便是应到这一步了。他该为了那人去忍让和克制,这是他的忠诚,也是他的责任。 他用了几年想让自己成熟,都没能成功。 现如今他长大了,也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 程敬桥前些日受了邀请,说是一组学术的考察队要去北京开会,路过承德的时候听说程敬桥在这里,就非要和程教授见一面。他起来临了帖,又把院子里的树都浇了水,才收拾好了衣帽,准备出门。 一出门就见到门口放着一个包裹。程敬桥很是疑惑,拎起来发觉不重,四下看了看,也谁也没有见到,却在打开围巾的时候被一阵风掀了围巾的边,几张纸倏地就乘着风蹿了出去,程敬桥连忙一把捉住了,又把怀里那一沓匆匆都摁进怀里压好,才借着晌午的太阳去瞧。 只见那纸上的头几个字甚是眼熟。 [程先生亲启] 见字如晤。 他心里一瞬间就落了半拍。 梁易武从云南回来的时候,听家父说程敬桥前些时日来过一次北京,那人好似才听说了易文的事。“敬桥心软,听得易文婚约作废又生了病,想来家里看望,不过易文已经走了有大半个月了,也没有见上,”梁父感叹着说,“我要他留在北京罢,他倒是一个人又回去了,也不晓得承德有没有人照顾他。” 梁易武知道自己不好再多管闲事,却也知道自己的弟弟仿佛褪了一层皮似得,魂魄都比原先小了半个。可这是梁易文的生活,他当真不该再插手,却还是在自己房间里踱步了半天,觉得好些话要说清楚了才好。他好歹要让那程先生知道,他弟弟寄了这些东西给他却没到他手里,不是他弟弟的错。 冬天已经彻底地来了,程敬桥原先只在承德避过暑,这是第一次在承德过冬。这里着实冷。夏小山写信给他,说, [承德雪窖冰天,你独院独栋,也不如学校宿舍房间挨挨错错,左邻右里好互相取暖。《博论》的主编又来跟我与沈伯邟要你,我们哪拿得出来。伯邟还好,班里没有博论的小编,我可就惨了,一个教室里三十个人,竟有两个《博论》的在职人员,日日纠缠我邀你回来。 我说程教授可回不来,承德那样冷,程教授也是个冷血胚子,他是回了自己老家了,舒服着呢。] 可程敬桥早就染了风寒,早上醒来不得不熬一只梨,混着枸杞红枣,全然自我催眠,可以捱过这一冬。 那一沓信和日记本,裹在沾染梁易文气味的围巾里。几日后梁家的司机来过一次,说是梁易武托送了一句话来,说, “擅自拿了您的东西,万分抱歉。” 他便知道了。 他知道那孩子那一年是记得他的。 这么想的时候,日记本已经散的全然没了模样,三三两两摊在桌上,只见得有一页写着: [……你是全天下最善意的物种…] 程敬桥在深夜里一颗心稀碎,点着长长的夜灯,坐在那里整理着这些混乱的纸页。门外猎猎冬风摇晃树枝,在清冷的晚夜里呼啸呐喊。程敬桥倚着夜灯,影子孤独又摇摆地映在墙面上,冰凉的夜,粘不起来了。 一页页没了顺序,一字一句尽是无情。 [……冬天是万分难熬的,仗打了一年,一年都没停歇这怒火。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仇恨更持久呢,我想来想去,应只有战壕里硝烟弥漫,而我却突兀念及今夜月色甚好,不知你是否安康。想来也就“爱恨”二字,有力摧毁世人。] 程敬桥念着这些,极力不让自己去多想,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颤着手,极力一页页翻着,顺着逻辑和思索,凭着猜测把应是两页一起的,小心翼翼地粘起来。断的绳扯破了好些页边,程敬桥便把这绳剪下来,也仔细存好。 他不做别事,像个修补文物的工匠,如虔诚的教徒,倚着夜灯,守着清晨,日日夜夜把这本日记贴在一起。翻找的时候却看都不敢多看两眼,竭力地要把那些字句,从心底避开去。 [……我倒是记得在你课上学得那首诗,‘十年浪迹八千里,一日思君十二时……生平无愧也无悔,唯恨当年一步迟’……我啊,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他根本不敢看。 程敬桥盯着一页,见那上面写着,[……我便把这遗书誊在这里]。 他这才意识到,那孩子是把他放在了什么地位的。他本来就泪眼模糊,这下低着头,那些泪就涌出来,一下溅在纸上晕湿了字句。他惊了一跳,赶忙用袖子把纸上那滴泪沾去,也顾不得自己何样狼狈,只借着灯继续去看。 他知道自己负了人,想起那梁易文追随他时明亮的眼来,这一刻就全然无法再抵抗,可他早已没了机会! 他是无情的,那些人都说的对,他冷血又麻木,静琬说得对,夏小山说得也对。 梁易文说得最是毫无偏差。 “我笑你无情。” 他想起那孩子来了,夜太深,冬太凉,你且笑我讽我责难于我,我便确实是这样自私自利自讨苦吃。他独自一人,心里的自责、悲怨也无人可说。 他怪自己。程敬桥倚在夜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梁易武听说程敬桥染了风寒,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托自己司机带了几幅中药来,合着一封信。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 作者:码字员七十三 第 13 章 [承德太冷,腊月将至,唯恐先生病重。希望先生要么回北京来,城南的空房位置朝阳,适宜调养。要么去暖和的地方,风寒虽是小病,可也不好在冰窖里一拖再拖。] 随着信来的,竟是一张火车票。 一张去云南的火车票。 程敬桥捏了这张票,心下一阵悸动。他知道梁易武什么意思,这票塞到他手里,就是要他放了繁杂尘世,要他豁了这张脸,去见那位梁易文! 见梁易文。 这几乎是他此生经历,最难的一件事了。 在方小芙坟前掉泪,转身便回了大陆。和静琬离了婚,十余年只见过几面。旁人看他,怕是觉得他无情木讷、无趣乏味。可他自己却知道,他是触不得。他不能想,不能忆,想起就心里怎么样也盛不下了,他是这样没用又畏惧,白瞎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毫无长进。 然而,方小芙也好,陈静琬也罢,那些事凭个茫茫几年间,也能就此放下,可这件事…… ……他连想想的勇气都要失了。 他说了太多绝情的话,又怎么能有脸面再去见他呢!梁易文若是恨他了,若是真得恨他了……! 他受不了。宁愿不见。 夏小山又来信了。 [前两天在梁公馆赴了晚宴,才晓得梁家有那样好的厨子,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在北京这些年竟第一次尝梁公馆的菜,实在负了我的好时光! 梁大公子与我问起你去未去云南避寒,我说你去甚云南,你这样硬的一副心肠,人心怨恨皆不避,还避什么寒? 可梁大少不依我,要我劝你,说云南暖和,人心也软。 我便应他,劝劝你—— 你且去呗。 你且去吧。] 程敬桥摇摆不定,实在不知道就他算去了、见到了那孩子,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踌躇着,不能决定。那张火车票就夹在那本耗费了他大半个月才粘好的日记本里,裁了碎边,贴好了角,用胶仔细粘齐了,又用一根细线重新整整齐齐地缝住,才再包裹了油皮纸。 他守着这本日记和那几封信,没脸去。只求着、盼着,想让时间把这些都抹平。 过了几日,他的一个故友竟然路过承德,知道他在,便来看他了。他们好多年没见,上一次见面,还是战前这人要转移自己的一批书,前来求他帮忙。这人是夏小山的师弟,二人同庚同学师承梅庵,和程敬桥也算半个师兄弟,进了屋二人便叙起了旧。程敬桥见了旧友,近些时日的阴霾总算能稍稍有点解脱。 “你和小山还有联系吗?”程敬桥问,他是知道早年二人因着一点矛盾闹翻了去,时任道还递了辞呈,那往后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讲过,近些年才稍有缓和。 “我这一趟去北京,也会去见他的。再见了他可得好好收拾他了,前些日他来信给我,说我们师姐带了块金华火腿来,要分给我们师兄弟二人,他与信我,‘白日里吃了一口,夜里又吃了一口,清早起来就没了,这火腿不行,太不经吃’。合着又吃了我那份!” 程敬桥听了笑起来,时任道也笑,数落起自己师兄来,“那性情真是捉摸不透,学术上那么清高,吃上如此厚脸皮!” “我也不明白,小山是与众不同啊,”程敬桥回应,“早年你们二人闹矛盾,可心焦了我,明明他的关系更好帮你转移那批书,你非来找了我,我还不是得找他?又不敢让你知道,可累坏我了。” “他当年为校章的事怪我,写了绝交信给我。做到这个地步,我还如何跟他交好?他后来问我,怎么不直接找他去转移这些书,我说你说得轻巧,都绝交了,绝交信都写了!你猜他回我什么?” 程敬桥立刻问,“回什么?” “那个混蛋哟,说,‘绝交信怎么了,我再给你写封复交信不就好了嘛!’看这,看这厚脸皮!” 程敬桥一听,二人双双又忍不住笑开了去。 “您可得学学他,潇洒自在,”时任道笑够了,感叹起来,“我不行,我心里万分想与他重归于好,却无论如何拉不下颜面,我从小家境、学历各方面都不如小山,在这一层面上,妄自比他自卑许多。他就不是这样,自在之意实为难得,小山与我等之不同,怕也就是这里了。” 程敬桥一听,忽的觉得这些话令他莫名——“莫名“心中大动。他猛然想起自己日记里的那张火车票来了。 腊月将至,他畏缩在这里,在这寒冷的承德,心不是硬的,而是濒死的。 要是问他愿不愿意随性而活,他当然愿意,这事要是小山遇到,就定然不会是这样一个可怜、可恨的结果了。若是小山,他必然就会去了。他必然会在那儿说着,要去就去,怎能辜负了好时光! 时光且不能辜负,更何况人心。 这么想着,程敬桥的心在颤动,他对云南,对在云南的那人,都满怀着思念和渴求。这些渴求源源不断地翻滚出来,每每遏制在心口才会觉得此情此感难以忍受。可放任自流时,那些感情便推挤着他,让他渴望。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想念,这是爱意。 时任道走了,他把那票拿出来,看着,看着。 ‘便写封……写封‘复交信’吧。’程敬桥怯懦地想着。他的心在颤抖,腊月降至,但他相信,云南是暖的。 小说[]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13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