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危楼高百尺》 正文 第1节 [剑三]危楼高百尺 作者:墨微砚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剑三]危楼高百尺 作者:墨微砚 章节:共 28 章,最新章节:结何解 第一次名剑大会上,代师父前来的谢云流听说了一个叫陆危楼的人,并对此人颇无好感。 至情至性的谢云流在名剑大会后,流连于俗世,偶遇陆危楼,却觉得此人十分有趣…… 陆危楼x谢云流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恩怨 阴差阳错 原著向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危楼,谢云流 ┃ 配角:很多 ┃ 其它:剑三 ================== ☆、楔子 少年穿着齐整的道袍,身后背着一柄古朴的长剑,看年岁未及弱冠,舒朗的眉眼弯弯的,唇边抿着一抹清爽的笑容,目光越过台上丰神俊逸的藏剑山庄庄主,直勾勾地定在了叶孟秋身后的那柄御神宝剑上。 二月的西子湖畔还冷飕飕的,围聚在台下的武林人士皆不觉得寒冷,他们早听清楚了叶孟秋所说的品剑规矩,等不及要跃上台比试一番,然而待诸人瞧见被叶孟秋邀上台的几人,众人纷纷打消了此念头。 谢云流咂吧了下嘴,用手抹了抹冻红的鼻头,他收回了定在御神上的目光,将叶孟秋邀上台的几个人逐一打量了一番:那个扛着一柄纯黑重剑的年轻人看上去力气很大,听说就是刚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头的拓跋思南;拓跋思南的左手边站着一位容颜俏丽的粉衣女子,只是她眉间隐隐有一股凌冽之气,手中的双剑还未出鞘就让谢云流觉得直冒寒气了,应该就是江湖中传闻的公孙大娘;女子旁边的那位是个一脸正气的中年人,看上去彬彬有礼,此人应该就是上任唐门门主唐怀仁;最后那位是个一直口宣佛号却未剃度的少林俗家弟子李君延,谢云流觉得他不日就会彻底地“皈依我佛”了。 待众人将台上四人打量了一番,台下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不是说有六位参加品剑么,纯阳真人怎没来?那位明教教主陆危楼怎也没来?” 叶孟秋笑微微地朝台下拱了拱手,朗声道:“诸位侠士莫急,纯阳真人闭关修炼,真人派其大弟子谢云流前来品剑,还请谢真人上台。”言罢,叶孟秋目光稍垂,不偏不倚,落在了站在人群中的谢云流身上。 站在谢云流前后左右的人纷纷侧头看着谢云流,他们先是一怔,随后都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原来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这少年能替纯阳真人出手么?众人皆在心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谢云流将众人的目光看在眼中,倒也不甚在意,年纪小又如何,台上的拓跋思南和李君延也只比自己长了几岁而已,再看台下围观的人群里,年过不惑者甚众,却没得上台比试的机会,他谢云流有此机会,就让这些瞧不起他的人开开眼界!谢云流一个翻身跃上了面前的品剑台,落地时洒脱飘逸,用的正是纯阳绝学梯云纵。 “好轻功!”台上拓跋思南不由得赞叹。 谢云流听得这声赞叹,冲拓跋思南挤了挤眼,接着转过身向台下诸位抱拳一礼:“在下纯阳真人大弟子谢云流!”少年清朗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他不卑不亢,颇有大家风采。 叶孟秋不由得侧头打量起这位纯阳真人的首徒,眼里露出一抹欣羡之色。没等叶孟秋邀谢云流走向台中央,谢云流大步流星地向品剑台中央走去,路过拓跋思南身边,谢云流咧嘴笑着向拓跋思南道了声谢,拓跋思南点头回应,对这位小自己几岁的年轻道长颇有好感。 “还有明教的陆危楼教主呢?难不成也随便派了个人?”台下不乏挑事之人,藏剑山庄新建不过四年,就召开名剑大会,时间正巧与霸刀山庄的“扬刀大会”相撞,显然藏剑山庄举办名剑大会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些看不惯的武林人士此刻便有了由头。纯阳真人乃江湖中德高望重之人,但他的大弟子诸人听都未听过,好事者趁此机会挑唆,欲意借谢云流之名替霸刀山庄出出恶气。 谢云流虽是年轻,心思倒是明了,他年少意气,不愿被人借了名头,更不想师父无端被人指摘,刚要上前一步,喝止那人,却听得一个醇厚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唐怀仁上前一步,拱手向台下诸人一礼,道:“唐某月前以八千两黄金从明教教主陆危楼手中购得剑帖一封,唐某此处共有两封剑帖。”说着,唐怀仁从怀中掏出两封剑帖,手指一错,两封剑帖一前一后,在阳光下,诸人看得分外清楚明白。 不论是台下诸人,还是台上几位拥有剑帖的绝世高手,甚至是立下了“名剑剑帖只认帖不认人规矩”的叶孟秋,听到唐怀仁的话皆怔愣住了。直到唐怀仁将两封剑帖收入怀中,再次向台下诸人拱手为礼时,在场的众人脸色皆难以言说。 “这……外邦人也太不识抬举了!” “是啊是啊,这分明看不起我们中原武林!” “哼!如今这明教还未在中原立足根基就先摆起了架子,也太不把我们中原武林放在眼里!” …… 一时间台下响起了一阵议论声,叶孟秋舒展开的眉头也渐渐拢在了一起,他未想到,陆危楼将剑帖卖掉!他原是想着礼敬外邦门派,以借此向江湖展示藏剑山庄包容各派的决心,不曾想这陆危楼却是直接煽了他的脸,饶是叶孟秋淡然,也觉得面上无光。 唐怀仁见台下议论声越来越大,抬起双手,双掌向下按了按示意诸人稍安勿躁:“诸位侠士,陆教主初来中原,明教又才刚建教不久,陆教主分身乏术,是以才将剑帖高价出让于唐某。陆教主所出价格,足证陆教主对中原武林并未轻视,在下愿以两张剑帖作保,陆教主并无此心。” 唐怀仁乃唐门上任门主,又曾是武林盟主,所说的话分量极重。他虽未言明陆危楼为何会将剑帖卖与他,但在场诸人皆心照不宣,陆危楼这封剑帖并非随意卖出,而是盯准了人才高价卖掉。人人皆叹唐怀仁磊落光明,纵然手上已有了一封剑帖,亦接下了陆危楼高价出售的剑帖,并保住了名剑大会的声名。 众人想通了此理,皆道唐怀仁果然是一代大侠,深明事理,不由得更加敬佩唐怀仁。叶孟秋见大家转了心神,稍稍松了口气,眼角余光却瞥见谢云流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也就会欺负老实人,这陆危楼还真不是个善茬!” 叶孟秋感觉嘴角边刚挤出的一抹笑容瞬间定住了,纯阳宫的这位大弟子还真是——至情至性! ☆、在下,陆危楼。 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热闹了近一个月的名剑大会落下帷幕,名剑御神最终花落公孙大娘手中,任谁也想不到,最后竟是一位女子力压群雄,夺得宝剑御神。除此之外,江湖上关于这一届名剑大会的话题越来越多,藏剑山庄借此机会真正地在武林中扎稳了根基,叶孟秋甚至放出话来,每隔十年,藏剑山庄皆会铸造一柄绝世神兵,遍邀江湖才俊,一品神兵。诸人也将目光聚集在了受叶孟秋邀约而来参与品剑的几人身上,公孙大娘之名传遍江湖,唐怀仁成名已久,其余三位应邀前来的年轻人更是成为了一代传奇,有人将拓跋思南、谢云流及李君延评为“武林三秀”,江湖上处处皆有人称赞着他们在名剑大会上的卓绝武艺。 此时,喧闹的长安城里,一座酒楼内,正有一名粗豪大汉,一脚踏在长凳上,一手持着酒碗,他的身前或坐或站,围了数十名兴致勃勃听他说故事的人。那大汉仰头将酒碗里的烈酒饮尽,啪地一声,一掌拍在桌上,继续刚才高/潮之处:“那谢云流年纪轻轻,内力却极为醇厚,一招‘人剑合一’竟让李君延愣在当场,毫无还手之力,再看谢云流,手中长剑在晴空之下挽出片片剑花,李君延分不明哪一招是实招,哪一招又是虚招,李君延此时额间冷汗涔涔,忽然间,李君延闭上双眼,听声辩位,李君延双掌直击谢云流面门,就在李君延掌力将要逼近谢云流之时,台上诸人只觉眼前华光一闪而过,再睁眼,李君延双掌击向的方向空无一人,他的背后站着一个挺拔的人影,长剑点在李君延后背只差一厘,谢云流所使的正是纯阳宫绝学——三环套月!李君延惜败谢云流。” 大汉刚说完,围观的人群中骤然乍出一阵叫好声,早有人替大汉碗中斟满了酒,大汉意犹未尽,端起碗以酒水解渴,之后继续说道:“第二场,谢云流对战拓跋思南,且说这拓跋思南一柄沉黑巨剑使得是虎虎生风,他比李君延与谢云流早成名于江湖,武学自然强过初出茅庐的谢云流,然而谢云流所使的纯阳武学灵巧多变,贴身游走于拓跋思南周围,每一剑不落虚空。拓跋思南毕竟武学融会贯通,谢云流使出一招,他便抵住一招,一百七十多招后,谢云流颓势渐显,于是谢云流决定速战速决,一招八荒归元使出,天地骤然变色,拓跋思南手持黑龙斩铁,蓄力而攻,巨大的剑风扫过,震开谢云流数步,胜负已定,拓跋思南险胜谢云流,进入第三轮较量。” “谢云流虽败,然其武学造诣不可估量,名剑大会后,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及唐门门主唐怀仁皆道这位纯阳宫的后生剑术卓绝,日后定会成为一代宗师。”那大汉显然是站在谢云流那一方,话语中显出一派敬佩之情。听他说故事的人也受其感染,纷纷对那位叫“谢云流”的年轻人表示赞许。 有人更加好奇,开口询问那位说书人:“既然他是纯阳真人的弟子,为何江湖上从不曾听过此人?” 那大汉睨了一眼开口询问的人,丢下喝空的酒碗,抹了下嘴边的酒渍,大笑一声道:“非是这位年轻的谢真人声名不彰,而是江湖豪杰辈出,又因他脾性乖张,这位谢真人却是差了些天时地利,还有人和。”大汉重新顺了口气,接着道,“若诸位经过扬州,或许能听说过这位谢真人。” “此话如何说?”有人连忙问道。 大汉笑道:“当年纯阳真人带谢云流于扬州稍作停歇,年少气盛的谢真人至真至性,与扬州一些恶少年称兄道弟,日日与他们斗鸡走犬,看恶少年们搭讪码头来玩的小娘子,纯阳真人看在眼中,正欲训斥谢云流,却发生了一事,让纯阳真人未训斥谢云流,诸位可知为何?” 这位大汉早已是长安城内的名人,来听他说故事的不乏熟人,诸人见他故意收住话头,连忙顺着他的脾气,忙不迭地问道:“为何?快说快说!”一时间,酒馆内喧闹声四起,就算没有围在大汉身边听故事的人,也纷纷好奇了起来。 酒楼中的诸人不知,大汉故事中的主角正坐在大汉那桌不远处,一根食箸捏在手中,谢云流优哉游哉地给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里斟满了今春新酿的梅酒,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听热闹的人群,慢悠悠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美酒。“好喝啊。”谢云流赞叹,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喧闹的人群里,传来一个低沉醇厚的男音。 “因为他借用这些恶少年,打跑了扬州码头边流窜的水寇,一时间谢云流被扬州百姓称颂不已。” 谢云流挑了下眼皮,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越过热闹的人群,就见在被人群隔开的酒桌前,一个身着立领长衫,一头白发的男子,锐利的鹰眸拂开人群,直接落在了谢云流身上,他稀薄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拿起桌上的酒杯,抬手遥敬对面的谢云流。 谢云流怔了一下,举起酒杯,隔空与那人敬了一杯。那人对着谢云流微一点头,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他将酒杯倒悬,示意美酒全部饮光。谢云流有些无奈,他并非嗜酒之人,一口饮尽有些为难他,然而对面人的眸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谢云流只得硬着头皮将美酒饮尽。 谢云流刚喝完杯中美酒,就听得大汉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他踩着长凳的腿上,谢云流暗自咋舌,这一掌还真够用力的。 “没错!纯阳真人见谢云流是非分明,遂顺其自然,不再多加约束。谢云流也在扬州一带闯出了些许名声,只是谢云流年纪轻轻,那时的武学造诣还未醇厚,所以江湖上知道谢云流之人并不多。” “听你这么一说,这谢云流日后定然不同凡响咯?” “叶庄主和唐门主不都说了么,谢真人日后定会成为一代宗师,不信等着瞧吧!”大汉说得口干舌燥,一坛酒全被他当做解渴的白水,全部喝光。此时大汉面上泛红,目光游离,脚步虚浮,众人一见,就知这大汉八成是喝多了,有几位与大汉相熟之人连忙架起大汉,将大汉带出了酒楼,听故事的人渐渐散去,酒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状。 围拢了一群人的酒桌边已没了人,谢云流与那白发人少了人群的遮挡,可以大大方方地隔空敬酒。谢云流好奇,这人对他之事好似非常了解,谢云流索性抱起桌上的酒坛,三两步走到白发人的桌边,径自坐了下来。 “这位兄台认识我?”谢云流把酒坛哐当一声放下,开门见山地问。 白发人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他道:“我听过谢云流这个名字,倒从未与其一见。” 谢云流指着自己对那人道:“今日你见过了,在下谢云流。” “在下,陆危楼。” 作者有话要说:  哇哦,上周见到活的郭萌萌!好激动,这货居然逆生长了,忒不科学! ☆、欲擒故纵 “原来你就是那位以八千两黄金卖掉剑帖的明教教主!”谢云流哈哈一笑,给陆危楼杯中斟了一杯酒。 此时酒楼内热闹散去,谢云流故意压低了声,除了陆危楼外,无人听见谢云流刚才的话。陆危楼目光落在面前年轻恣肆的道长身上,拱手抱拳,镇定地一笑道:“正是陆某。” 谢云流在名剑大会上原是对明教教主高价卖掉剑帖一事颇有微词,纵然唐怀仁在名剑大会上替陆危楼说了不少好话,谢云流在遇见陆危楼之前,对这位不领人情的明教教主可没什么好印象。此时陆危楼坦然以对,谢云流心中鄙夷少了一些,倒是对陆危楼有些好奇起来。 “恕谢某冒昧,陆教主卖掉剑帖真的如唐门门主说的那般?”谢云流拿起桌上的一根食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边的盘子,挑眉看向陆危楼。 陆危楼直视谢云楼的目光,不躲不避:“得唐门主厚爱,陆某感激,然而实情并非如唐门主所说。” “哦?”谢云流眉头挑得更高,他对陆危楼的直言不讳更加感兴趣,“不吝赐教。” 谢云流未及弱冠之年,意气风发,此刻却端起一副老成之相,陆危楼心中笑得欢快,面上还是一派正紧模样,他道:“陆某初来中原创教,根基未稳,幸得叶庄主亲眼,得此剑帖,然则明教初创,银钱不足,无法南下参会,又见江湖诸人竞相争夺此帖,遂才想高价让帖,以充教资。多亏唐门门主仁义,以八千两黄金购入,得解我教危机。” 陆危楼说得一片诚恳,谢云流却是忍俊不禁。原来陆危楼卖掉剑帖是为教中筹钱,眼前这位陆教主看上去气宇轩昂,谁曾想到他卖掉剑帖确是因教资不足。谢云流努力压住嘴边笑容,端起桌上的酒碗朝陆危楼举了举道:“原是如此。”说罢,浅酌一口,以掩盖快要溢出的笑容。 陆危楼将谢云流表情看在眼中,也不揭穿,举起酒碗与谢云流碰了下,一饮而尽。 “叶庄主放出话来,十年后藏剑山庄再铸神兵一柄,邀武林豪杰参与品剑,到时陆教主可别再不去了。”谢云流放下酒碗,正色道。 陆危楼却有些犹豫:“陆某在这酒馆中听了不少此次名剑大会之事,听闻唐门主以八千两黄金从陆某手中购得剑帖后,江湖上已有人以九千两黄金叫价十年后的剑帖,十年后这剑帖的价码应该又会涨上不少。” “噗”谢云流刚喝的一口酒没憋住,全数喷了出来,陆危楼连忙侧身,险险地躲过了那片酒雾。谢云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对面同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人,脸色变幻,不知该笑还是该替叶孟秋叫苦。 “你还要卖一次?”谢云流想确定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陆危楼点头:“如若陆某有机会得到剑帖,以一万五千两黄金卖掉如何?” 如何?叶孟秋要是知道陆危楼已经在打起十年后那张剑帖的主意,恐怕现在就会派出全部的藏剑弟子追击陆危楼,以防他得到剑帖再把剑帖卖掉! “谢某没陆教主想的那么长久,而且……”谢云流顿了下,用衣袖擦干了嘴边的酒渍,想了下道,“日后的事谁又知道。” “嗯。”陆危楼看出谢云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没有多说,他拿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的碗里斟满酒,又给谢云流的酒碗里添了一些,隔了会儿,转了话题道,“谢真人这是要回山?” 谢云流谢过陆危楼,摇头道:“难得师父同意我出山,不多在外走动几日,回去又要对着经书‘道可道,非常道’了。” 陆危楼了然笑了笑,纯阳宫创教虽不久,但与嵩山少林齐名,一者参道,一者悟禅,道理不同,却都是苦修心志,乏味得紧。面前这位挑箸饮酒的道长怎会甘于在山中参悟,更何况谢云流任侠恣意,纯阳宫是困不住他的。 “谢真人倒是与寻常人不同。”陆危楼赞赏地看了一眼谢云流,说道。 谢云流呵呵一笑,摆手道:“同与不同全看个人如何活法,就如同这是非黑白,逆大流者为黑,顺大流者为白,实则黑白善恶,又怎能简单说得清楚?” 陆危楼眼中划过一道亮光,谢云流修习纯阳道学已久,作风却不如悟道修仙者,谢云流天性跳脱,每每提及师门隐隐有不甘之色,陆危楼看出谢云流眼中神色,眼前这个年轻人敬仰自己的师门,却又不甘于师门一心修道弃世,欲要发扬光大师门,这正与陆危楼心中想法不谋而合。陆危楼笑道:“谢真人不仅修道,还在红尘之中修心,陆某佩服。” 谢云流不善酒力,已有些微醉,听得陆危楼恭维,他一手撑在下颚上,满意地打了个酒嗝,这才道:“陆教主恭维谢某了,不知陆教主此番前来长安,又有何事?” 陆危楼面上一凝,他虽欣赏谢云流,但与谢云流只是初见,谢云流潇洒随意,与人相交只凭喜好,他刚对陆危楼直接言道不愿回山,算是把陆危楼当作朋友,然而陆危楼却未把谢云流当作至交。 谢云流见陆危楼笑意微收,明白了陆危楼有所顾忌,遂摆摆手道:“陆教主不愿说便罢了,谢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说罢,谢云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丢了一锭碎银在桌上,大呼一声“小二”,在门口迎来送往的小二连忙堆笑跑到谢云流身边,低头哈腰地等着谢云流吩咐,谢云流抬手随意扫了陆危楼一桌酒菜,又指了指自己先前坐的位置道,“这两桌酒菜的钱我出了,这些银子可够?”谢云流点着桌上的碎银问小二。 “谢真人,我俩萍水相逢,各付各的罢。”未等小二回话,陆危楼开口道。 谢云流扫了一眼陆危楼,哼了一声,声音低沉了几分:“萍水相逢便是缘分,谢某是真心想与陆先生相交,陆先生有无此意,谢某不管,谢某有此意,便替陆先生付下酒钱,望陆先生勿再推阻。” “那便多谢真人。”陆危楼真心实意地向谢云流道谢,谢云流不仅替他付了酒钱,那番话中又顾忌着陆危楼的身份,没有直接以“陆教主”相称,而是换成了“陆先生”,陆危楼再次对谢云流刮目相看,这位纯阳宫的谢真人做人坦荡真诚,确实值得相交。 小二见陆危楼点头,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对谢云流点头:“够够够!多谢客官!”然后收了碎银,欢天喜地地跑到掌柜面前,将谢云流的酒钱全数给了掌柜。 谢云流看了一眼坐在桌边的陆危楼,对他一抱拳,转身就走出酒楼。陆危楼神情肃然,他端起桌上添满酒的酒碗,放在嘴边,略微迟疑,又放下了酒碗,直到谢云流走远,陆危楼才站起身来,沿着谢云流的方向走去。 陆危楼在长安徘徊的这段时日,他从长安贵胄中打听到,纯阳真人的大弟子与温王李重茂交情不浅,若想明教立足于中原武林,必须要借助更大的力量。谢云流刚要与陆危楼结交,陆危楼并未直接答应,他担心直接答应会让谢云流起疑,这个任侠跳脱的谢真人心思通透,陆危楼索性/欲擒故纵,让谢云流对他彻底打消防备,接近温王李重茂,进而接近大唐最有权力之人。 ☆、临淄王李隆基 谢云流手里握着马球杆,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身穿绛袍,一个身穿青袍,两个尊贵男人身上,嘴边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身穿绛袍的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生得雄伟俊丽,见谢云流看向自己,绛袍男人朝谢云流略一颔首,举手投足间尽是恰到好处的从容端方,这个男人谢云流曾经随师父纯阳真人入宫面见女帝时见过,他是女帝极为喜爱的孙子,父亲是相王李旦,谢云流记得他是临淄王李隆基,一年前又被中宗李显封为潞州别驾,近日回长安探望父亲。李隆基身边身穿青色锦衣的男子年岁比李隆基小些,浓眉大眼,面相与那位李唐皇室声望颇高的太平公主相似,谢云流猜这青袍男子应该就是太平公主之子,李隆基的表弟郢国公薛崇简。 “谢兄,又麻烦你替我出面了。”谢云流身边,十五岁的温王李重茂紧张地拿眼直瞟着李隆基与薛崇简,他一手握在谢云流手腕上,谢云流感觉得到好友的手上的颤抖,伸手拍了拍李重茂的肩膀。 “放心,交给我吧。”得到谢云流的回答,李重茂稍微松了一口气,谢云流瞧见好友眼底还藏着一抹担忧,把马球杆利索地换到自己的左手上,转了个漂亮的圈,握紧了,对李重茂道:“比吟诗作画,赏花品茶我不行,马球倒是考教到了我。” 不过话虽如此说,这马球不是一人游戏,李隆基与薛崇简那方早已选出了几位皇室出色的球手,至于李重茂这边,倒也选了几个看上去矫健的球手,可就算再加上谢云流,想赢下这场马球,仍旧有些困难。长安百姓谁人不知,临淄王李隆基是位出色的马球手,他的表弟薛崇简不遑多让,二人联手至今未尝一败,也不知这两人是谁想起了要与李重茂比较马球,居然联起手来要与一位十五岁的孩子讨教马球,当真是欺负人。 李重茂抬眼见好友握着球杆的手指节泛白,忙道:“有什么不妥?” 谢云流想说“没有”,可话到嘴边还是将这两字咽了回去,他面对着李重茂,让李隆基与薛崇简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谢云流压低声问道:“殿下,您选的这些球手可有把握牵制住临淄王或者郢国公任何一人?” “这……”李重茂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几名球手,他们的实力与水平李重茂清楚得很,这还是他从姐姐安乐公主那里借来的出色球手,但若说想牵制住李隆基与薛崇简任何一人,李重茂一点把握也没有。 见李重茂犹豫,谢云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抱拳对李重茂身后的球手道:“既然如此,就麻烦诸位替我缠住临淄王或郢国公一人即可。” 好大的口气!这些球手虽说比不上临淄王与郢国公,但却全部派出去缠住李隆基和薛崇简中的一人,也实在太过浪费。就算是对马球不太精通的李重茂,听得好友此言,诧异地道:“谢兄打算一人截球射门?” 谢云流知道自己说出那句话会引起球手们的不忿,然而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他自信一人能够对付李隆基或薛崇简任何一人,但二人联手,谢云流还没那么大的能耐。 “没错。”谢云流点头,翻身骑上亲自挑选好的骏马,拉起缰绳就要往球场中间走去。 李重茂心知谢云流义气,却还是担忧地道:“真的可行?” “真……” “殿下,府门外有一位名叫卢延鹤的人求见。”谢云流刚说出一个字,球场外,温王府的一位侍从正双膝跪地,向李重茂禀报有人到访。 李重茂面上一喜,也顾不得自己身份,连忙往场边跑去,边跑边招手道:“快快快,让卢先生进来,他也是位马球好手。” 马球杆在手中转了几圈,谢云流骑在马上没有跳下来的意思,直到李重茂带着满脸笑容的卢延鹤走进场中,谢云流才饶有兴致地高高挑起眉头,笑容快要溢出嘴边,卢延鹤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一头白发的伟岸男人,正是几日前谢云流在酒楼见过的明教教主陆危楼!有意思了,谢云流好整以暇地骑在马背上,目光追着陆危楼,陆危楼早已看见这个骑在马背上的纯阳宫弟子,抬起头对着谢云流飒然一笑,谢云流被这笑容一惊,险些没握稳手中的马球杆。 卢延鹤是乃是长安富贾,与长安城中几位王爷颇有交情,临淄王李隆基也认识卢延鹤,卢延鹤先是对李重茂行礼,又转身向不远处的李隆基和薛崇简抱拳作揖,李隆基与薛崇简二人含笑点头,算是与卢延鹤见过。卢延鹤一圈礼数行毕,脸上堆起商人精明的笑容,对李重茂道:“在下来的不巧,没打扰到贵人们的雅兴吧?” 李重茂毕竟年纪较轻,脸上笑容掩不住,忙摆手道:“卢先生太见外了,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殿下折煞在下了。”卢延鹤走进场中的时候就将马球场上的情形看在眼中,临淄王与郢国公为一队与温王打起马球,这胜负早已定了下来。卢延鹤暗自替李重茂直叹息,这一场马球赛应是出自那位李唐最尊贵的公主之手吧,韦后最近的动作已经触怒了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借临淄王与郢国公之手教训温王,其实是给韦后提个醒。这李唐皇室暗潮汹涌,想在这里面博出一片天来,卢延鹤必须要小心翼翼应对才行。 谢云流不喜欢与商人打交道,但卢延鹤又与李重茂交好,谢云流只得把目光瞥向别处,正好转到了陆危楼身上。陆危楼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卢延鹤讨好李重茂,神色没多大变化。谢云流好奇地打量起陆危楼,这位明教教主见到李唐皇子礼数周全,毫不生怯,比他谢云流还要镇定,倒是有几分一教之主的威严。陆危楼感受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见是谢云流,勾起一个淡笑,又微垂眼眸,静静地站着。 “我听说卢先生也是马球好手,我这里正需一人与谢兄配合,不知卢先生能否帮我这个忙?” 卢延鹤心里清楚,李重茂见到他时沉郁的脸色一扫而空,卢延鹤就知道李重茂已打定了主意。不过对面两人一个是太平公主的侄子,一个是太平公主的亲儿子,如今太平公主要教训韦后,卢延鹤可不想参与到李唐皇室的争斗之中去。卢延鹤眼睛转了一圈,而后拱手对李重茂道:“殿下,在下这里正巧有一位马球好手可以推荐给殿下。”卢延鹤边说边侧开身来,谢云流嘴边笑意更浓,这位明教教主居然被卢延鹤推出来当打手了。 陆危楼面上仍是一派淡定从容,他拱手向李重茂行礼:“在下陆危楼,愿替殿下分忧。” “陆危楼?”李重茂沉吟,目光在陆危楼身上仔细扫过,见陆危楼身形矫健,李重茂略略放下心来,问卢延鹤,“既然是你推荐的人,那就一试吧。” 卢延鹤笑着点头:“能为殿下分忧是我们的荣幸。不过殿下,临淄王和郢国公都是马球好手,听说未尝一败,我等也不敢保证能从二位贵人手中赢下局面。”卢延鹤不愧为生意人,不仅为自己想好了退路,还不至于把太平公主也一并得罪。 李重茂想了下,李隆基与薛崇简的实力他也清楚,他虽想着赢得他们二人便能扬眉吐气,却知道这比登天还难,他也只得对卢延鹤与陆危楼道:“尽力便可,不要输得太过难看就好。” “遵殿下令。”陆危楼接过温王扈从递来的球杆,跨上骏马与谢云流并肩而立,其余球手也纷纷上马。谢云流待陆危楼走到身边,轻笑一声道:“陆教主是要做得筹之人,还是辅佐之人?” 陆危楼侧头看着年轻气盛的谢云流,笑道:“击技角逐,非一人游戏,今日我便做谢真人的辅佐之人,助谢真人得筹!” “好!”谢云流一掌按在陆危楼肩上,满意地大笑,陆危楼识人知趣,这一次合作当无甚阻碍。 为区分两队,临淄王李隆基队伍的球手全部换上了绛色外袍,温王李重茂的队伍换上了青色外袍,两队每队十人,各自立在端线两旁,都教练将球放于场地中央,温王李重茂立于场边,一声令下,马球场中扬起一片尘雾。 谢云流与陆危楼商议好计策,谢云流主攻,陆危楼负责牵制住李隆基或薛崇简,一开局谢云流带马先奔,球杆一勾将球控制在自己的球杆之下。陆危楼驾马追赶李隆基,他看得出,李隆基的球艺比薛崇简灵活不少。从容的李唐皇子见尘埃中有一骑追来,他勒住马缰,面对着陆危楼,随和笑道:“陆先生不怕选错人么?” 陆危楼听出李隆基话中之意,一手勒住马缰,一手将球杆高举在半空中,做出进攻的姿势,他道:“陆某要一试才知,殿下,得罪了!”唐人击鞠从来都是兵将训练之法,多为训练骑兵砍杀之术,陆危楼的姿势正是劈砍之技,是最为直接也最有攻击性的一种进攻。 李隆基见陆危楼将球杆高举,欣赏地向陆危楼点头道:“好魄力!”马缰一带,同样高举球杆,纵马直冲对面的陆危楼。 而在球场的另一方,谢云流带马避开对方球手,身后响起一阵凌冽风声,谢云流俯身贴向马背,躲过了薛崇简的一击,他手中不停,球杆停球,趁机扬起,一杆击在球上,马球入网,温王队率先得筹! “好!”在场边观赛的温王李重茂高兴地连连拍掌。 球场上,李隆基与陆危楼的较量已经结束,李隆基握紧球杆的虎口微微发麻,他赞许地看了一眼驾马与自己错身而过,重回端线的陆危楼,也驾马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之中。 “那两个人不简单啊。”薛崇简喘了口气,对李隆基道。 李隆基点头:“温王倒认识了不少奇人,韦氏倒是疼他。” 薛崇简眼底浮起一抹鄙夷:“江湖中人能有何作为?” “江湖中人作为可不小啊。”李隆基意味深长地一叹,在东都洛阳,可有一个太宗一手创立的江湖门派,在武周之乱中,替李唐立下了汗马功劳。 薛崇简了然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临淄王,眨了眨眼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太宗那条路或许可以一试。” 李隆基目光徘徊在对面的陆危楼身上,沉吟道:“效忠李唐一个天策府就够了,我要的是一个只效忠于我一人的江湖门派。” “先赢了这场球再说罢。”薛崇简刚想要应声,就见李重茂高抬的手瞬间落下,第二局马球开始,他们现在将心神全部都放在了球场输赢之上。 毕竟李隆基与薛崇简技高一筹,五场马球比下来,李隆基与薛崇礼赢了三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李隆基走出球场,来到温王李重茂面前,与弟弟相互道贺。李重茂心中虽然抑郁,但只输一场,面上倒也过得去,亦带着笑容恭喜哥哥。二位王爷致意片刻,各自带人离开球场,待李重茂一行人走远,李隆基忽然转过身,温润的目光瞬间凝住,直直落在谢云流身上。 薛崇简站在李隆基身边,声音也冷了几分:“那位纯阳宫的大弟子有些棘手。” “你也看出来了?” “他虽年纪轻轻,却率性而为,难以掌控;倒是那个陆危楼,看似淡然,其实世故得很。”薛崇简目光在陆危楼身上一扫,看着沉下脸的李隆基道。 “确实难办。”李隆基负在背后的手渐渐地握紧。 ☆、命也,造化也 重幔飘渺,笑声阵阵,身着轻纱襦裙的宫装女子将一叠叠精致菜肴放在几上,她们粉黛妍媸,身姿婀娜,柔弱无骨地贴在每一位客人身边,频频为温王贵客添酒置菜。 谢云流正襟危坐,自己拿起食箸夹起一块春笋放入口中,服侍他的宫女则双手交叠按在并拢的双膝上,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卢延鹤一手攀在宫女柔嫩的细腰上,一口饮下宫女喂来的酒水,咂了下嘴,目光徘徊在对面身着蓝白相间道袍的谢云流身上,又看了眼跪在谢云流身边的宫女,哈哈大笑:“谢真人饮得了酒,却品不得美人么?” 谢云流挑了下眼皮,用食箸点着面前盛满美酒的银壶,笑着回道:“谢某粗鄙之人,只识得酒中滋味,美人予谢某当真是糟蹋了。” 跪在谢云流身边的宫女此刻眼角已溢出了泪水,卢延鹤还想打趣一番,却被陆危楼截住了话:“谢真人乃修仙之人,卢先生还是放过谢真人罢。”他身边的宫女给他酒杯中添满了酒,而后恭敬地退在一旁,尽职尽责地做好宫女的本分。陆危楼捧起刚斟满的酒杯,高举向李重茂,又依次向卢延鹤与谢云流敬酒,四人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酒香萦绕于口齿间,让人忍不住再斟一杯。 李重茂倒没了再饮的兴致,他悻悻地放下了酒杯,生长在帝王之家的少年白嫩的肌肤上显出一抹微红,好似是醉酒,但在场的三位温王座上宾却看得出来,李重茂是怒火压抑于心,积郁不散,才蔓延至了脸上。 今日的这场马球赛来得突然,李重茂不擅马球,却被临淄王李隆基与郢国公薛崇简一齐拉到球场一决高下,就算是被韦后一直保护在羽翼下的李重茂,也看出了临淄王与郢国公来者不善。 “母后说得没错,他们在觊觎着父皇的皇位!”李重茂攥紧了手中的酒杯,闷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喷涌而出的怒意。 谢云流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道:“皇位传继从来都是父传于子,难道临淄王想弑君夺位不成?” 李重茂咬牙道:“母后说,自从武周乱政,李唐的天下就没了秩序,男人想做皇帝,女人想做皇帝,不管是姓李的,还是姓武的,就连旁支血脉都天天想着大明宫里的皇位!” 醉卧在软玉温香里的卢延鹤此时正直了身子,眼珠转了几圈,过了许久才道:“圣人可想出了什么法子?” 卢延鹤话音刚落,坐在末席的陆危楼眼眸突然亮了起来,他手指摩挲在酒杯边缘,沉默地等着温王李重茂的回答。 温王李重茂摇了摇头:“父皇说大家都是叔伯兄弟,一定是误会。” 陆危楼亮起的目光暗了下去,他把酒杯拿到桌边,跪在一旁服侍的宫女立刻给空杯里斟满了酒水。这已是陆危楼喝下的第三壶酒,似乎这宫中的美酒颇对这位西域教主的口味。 “圣人真这么说?”卢延鹤声音也降了几分,话语里略带了些失望。 “父皇是这么说的,但母后却一直反对父皇的意思,母后说太平……姑母有皇祖母的脾性,而且堂兄他又颇受皇祖母和姑母的疼爱,父皇虽是坐上了皇位,但随时都可能会被姑母和堂兄从皇位上拉下来。” “哼!大逆不道!”谢云流忿忿地一掌拍在桌上,替好友打抱不平。 温王李重茂好像有了底气,扬起声道:“对,母后也是如此说的!” 谢云流从胡椅上腾身站起,大步走向李重茂身边,伸手用力按在李重茂肩头,一字一顿,向好友许诺道:“温王放心,我定护你周全!” “多谢好友。”李重茂重重地舒出一口闷气,感激地看着谢云流。 陆危楼又将杯中美酒饮尽,酒水润口,不觉倒是喝多了,他抬眼看着正前方的温王与谢云流,低低地叹了口气:温王这棵树,是靠不上了。 一席酒喝到了月上柳梢,卢延鹤因家中有事先走了一步,剩下陆危楼与谢云流喝得微醺的两人,走过曲折的回廊,晚风一吹,倒把两人的酒意吹散了大半。走到温王府门口,告谢了温王派来的侍从,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并肩走出了温王府。 谢云流醉得比陆危楼深些,踩在青石板上的步子一轻一重,陆危楼实在看不下去,索性架起了谢云流一条胳膊,搀着这酒量一般却还要拼命喝酒的年轻道士,往前走去。 一口酒嗝卡在喉咙处,谢云流努力了半天才把这酒嗝打出,浓烈的酒酸味扑鼻而来,陆危楼屏住呼吸,等酒酸味散掉,他才无奈地看了一眼谢云流,勾起唇角笑道:“谢真人的酒量还要再练上一练。” 谢云流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师父从前爱喝酒,自从悟道后就不怎么喝了。我那个师弟,一板一眼的,天天说喝酒妨碍修心悟道,把我辛苦从山下打来的酒全藏了起来,如今好不容易摆脱了我那师弟,在温王那喝得尽兴,怎么倒是被你这个同样喝醉了的人嫌弃了?” 一口接一口的酒酸味扑面而来,陆危楼有些后悔让谢云流开口了。陆危楼默默地摇头笑了笑,这位谢真人可真是率性随意,一丁点也不像个出家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有出家人与皇室子嗣称兄道弟的?谢云流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温王李重茂怯懦胆小,一直被韦后控制在手中,犹如提线傀儡,难堪重任。刚在酒席上,李重茂一口一个“母后”尽道其唯韦后马首是瞻,若说太平公主想做女皇,这位韦后亦是当仁不让。陆危楼权衡利弊,决定先暂时远离这权力中心。他颇为欣赏谢云流的率直,却知谢云流有这样脾性,自然劝说不了谢云流远离温王李重茂……陆危楼感觉到扶住谢云流的手臂渐渐得越来越沉,陆危楼下意识地想把谢云流丢下,但看这少年嘴边还带着一抹恣意笑容,心又软了下去。 “哎……命也,造化也。”陆危楼鲜少会这么长叹,自从做下东来的决定,他就知道前路艰险,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因这个一面之缘的年轻道士,紧闭的心房破开了一条缝隙,原本冰冷的心脏好像突然洒上了一丝暖阳。或许,这也是他东来之路要面对的一部分。 ☆、贪图名禄,终为所累 一夜宿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谢云流拍了拍有些发胀的脑袋,起身披上道袍,用冷水抹了遍脸,待清醒了些,走出了租住的客房。昨夜他虽喝得不少,倒也记得是谁将自己送了回来。 谢云流打了个哈气,走下楼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楼下临窗的桌前,望着窗外簌簌而落的大雨。 甘霖初降,扫去了长安城最后一缕寒意。谢云流抹了抹鼻子,径直走向陆危楼,陆危楼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轻快又熟悉的脚步声,转头看了眼向自己走来的年轻道士,抬起手做了个请势,邀谢云流入座。谢云流也不客气,撩起衣袍坐在了陆危楼对面。陆危楼似乎也刚起,桌上的蒸笼里,包子正热,小二刚巧端来两碗粥,一叠配粥喝的咸菜,食指粗细的碧绿笋段先在水中煮上一浇,抹上盐巴、辣椒等调味,谢云流拿起桌上的食箸,拣了一根笋段咬了一口,入口爽脆,咸味适中,搭配这碗稠糯的粳米粥,别有一番滋味。 昨夜谢云流只顾着喝酒,没吃什么抵饱的菜肴,今日又睡到此时才起,谢云流肚子早已饿得直叫唤,一碗米粥片刻喝光,谢云流仍觉不够,又要了一碗。待谢云流两碗米粥喝光,陆危楼这才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捧起面前变温了的米粥,浅浅地喝了一口。 陆危楼喝得斯文,谢云流见他这模样,忽然笑出了声。“陆教主真是个奇人。”谢云流喝完粥,抓起蒸笼里的包子,咬了一口说。 陆危楼放下才喝了一口的粥,抬起头,微微笑着说:“谢真人这话如何说起?” “你看你,会打马球,会做生意,喝粥也这么斯斯文文,昨夜听卢先生说你还精通诗词,琴瑟箫鼓同样拿手,说你是江湖人,我看倒像是个……”谢云流想了想,不知道陆危楼像什么人了。 陆危楼好奇追问:“像个什么?” 谢云流思忖半晌,搜肠刮肚,却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这个人。“奇人吧……”谢云流觉得,还是“奇人”这个词能够概括陆危楼。 陆危楼抚掌大笑,谢云流说他是个奇人,可谢云流不知,在他陆危楼眼里,谢云流也算是个奇人了。 “难道我说错了?”谢云流以为陆危楼是笑自己形容得不妥贴,嘟囔着把剩下的包子全部塞进了嘴里。 陆危楼摆手道:“承蒙谢真人夸奖,陆某感激不尽。” 谢云流舒朗的剑眉敛在了一起,看陆危楼憋笑模样,哪里是真心感谢自己的夸奖。谢云流干干地扯了下嘴角,暗道自己果然该向师弟李忘生学学,多看几本书。 见谢云流无话,陆危楼继续对付面前的清粥小菜,未几,一碗粥下肚,陆危楼吃了个半饱,蒸笼里的包子被谢云流不作声地吃了差不多,陆危楼勾唇笑了笑,拿起剩下的最后一个包子,刚咬一口,就见对面正大快朵颐的人面色沉了下来,目光定在客栈门那方,含在口里的包子也不记得吞下去了。 陆危楼顺着谢云流的目光看去,一个眉目清秀,身穿青衫布袍的男子正迎着陆危楼这方走了过来,见陆危楼看向自己,青衫男子露出温煦的笑容,远远朝着陆危楼颔首点头。陆危楼心道奇怪,他并不认识此人,看此人表情,好似认识自己。 “他怎么会来这里?”谢云流吞下口中的包子,低声道。 “谢真人认识他?”陆危楼听谢云流这么说,转头问对面的人。 谢云流眉梢高挑,似乎不愿多看那青袍男人一般:“他是临淄王的随侍。” 临淄王?陆危楼心底讶异,面上仍是无波无谰,待临淄王的随侍走到陆危楼身边,他恭敬地向陆危楼及谢云流行了个礼,而后对陆危楼道:“这位可是明教陆危楼教主?” 陆危楼回礼:“正是陆某,敢问阁下是?” 青袍男子余光瞟了一眼面色沉暗的谢云流,又转向了陆危楼,温煦的笑容一直留在他脸上,他再次长揖道:“某乃临淄王随侍,临淄王邀陆教主过府一叙。” “临淄王可提为何要见陆某?”陆危楼昨日在马球场上与临淄王李隆基是第一次见,虽说赛后临淄王颇为欣赏自己的球技,但陆危楼不知为何过了一日,临淄王就会派人来邀他去府上做客。 青袍男人笑着摇了摇头:“王爷没说是何事,只让某前来请陆教主前往府上。” 见男人不愿多说,陆危楼识趣,遂站起身,拱手抱拳向青袍男人说了句“多谢”,转身想与谢云流打声招呼,却见谢云流早已将目光丢向窗外。陆危楼心知谢云流不喜与临淄王往来,只得任由谢云流随意,自己则跟着临淄王的随侍而去。待陆危楼走远,谢云流这才转过头,他看着对面被陆危楼吃了一口丢在瓷碟中的包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开口唤道:“小二!再来一笼包子!”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陆危楼才从临淄王府邸回来。天幕渐沉,客栈里坐满了喝酒请客的食客,陆危楼四下看了几眼,未见谢云流的身影,遂走上楼,敲了敲谢云流的房门,却未有人应声。 “客官是寻那位真人么?”客栈小二刚从隔壁房里退了出来,看见陆危楼站在久久无人应声的门边,小二想起了什么,忙道,“真人晌午前就已退了客房,真人托我转告您一句,贪图名禄,终为所累。” 陆危楼听得谢云流已离开长安,心中有些怅然,又听到最后一句,只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多谢。”陆危楼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给那小二,小二连谢三声,这才离开。 贪图名禄,终为所累。纯阳宫立派于中原,纯阳真人又得太宗及女帝亲睐,身在纯阳宫的谢云流又怎会懂得,一个东来的波斯教派,若想在武林里立足,在中原立足是如何艰难。 陆危楼按了按怀中的那块令牌,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屋内。 枫华谷内,一骑轻尘,马上骑士潇洒俊逸,一身道袍衬得谢云流更是出尘若谪仙。春日的枫华谷内,入眼是层层叠叠的翠绿。越过大道,谢云流索性下了马,沐在这一色烟水之中,沿小径漫步而上,时走时停,欣赏从不曾见的春日枫华谷的风景。 一路翻山,一路越岭,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谢云流准备找处地方落脚,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传来。谢云流循声而去,在一处溪水边见到一个满面污垢的女子。 谢云流心中大惊,忙上前去查看,那女子身穿道袍,发髻虽已松散,一根道簪还插在发间,她浑身上下全是血窟窿,汩汩鲜血流入溪水之中,将清澈的溪水染成一片血红,看上去胆战心惊。这女子道袍一色纯白,不是纯阳宫之人,却因着她同是道家方外人,谢云流见此情景。他随即封住女子周身几处要穴,扶起女子,自己亦盘腿而坐,双掌抵在女子瘦弱的后背,源源内力不停注入女子体内。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传来,谢云流松了口气,撤掌扶住女子。那女子刚刚转醒,未分辨面前人是谁,抬掌就要击向谢云流,口中大喝道:“妖人!纳命来!” 好在女子内力全无,谢云流只轻轻一扣,便制住了女子。“仙姑,我非歹人!”谢云流忙道。 女道姑瞧清谢云流面目,见对方亦是修道之人,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只是一瞬,女道姑脸色急变,一掌推开谢云流:“快走,那群妖人要来了,道长莫被我牵连!” 谢云流听这女道士一口一个“妖人”,剑眉敛起,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朗然笑道:“敢欺负修道之人,我倒是要看看,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谢云流话音刚落,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谢云流听得出来,来人众多,那女道姑亦听出了有一群人逼近,脸色更加煞白,不停喃喃地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他们是何人?”谢云流剑已出鞘,护在女道姑身前。 “是红衣教!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妖人!” ☆、红衣教 红衣教?谢云流从未听过此门此派,江湖上大小门派众多,随时都会有人创派建教,但这如此恶毒的教派,谢云流当真见所未见。 须臾间,那一阵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谢云流眼中。从苍翠密林中走出数十名身着红衣的女子,她们以兜帽将头发及面容遮住,只留一双眼睛注视着谢云流。从服饰看上,她们不似中原教派,倒与长安城中波斯商人的装扮颇为相似。她们有些人手中拿着短剑,有些人则手持月轮,为首的女子手中并无任何兵器,一双明眸之中露出森冷寒芒,好似这一双眼眸就能将人冰封。 “原来你还有个相好的。”为首的女子身姿妖娆,她的目光在谢云流身上打量了一番,嗤笑了声,“你们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妙,锅配锅,瓢配瓢,仙姑配道长,好姻缘。” “哼,果然是蛮夷,即使在中原创教,也不过是粗鄙愚昧之人。”谢云流冷笑,握在手中的长剑锋刃闪过一道凛冽寒光。 似乎谢云流这句话戳中了红衣女子的痛处,那女子脸色急变,冷眸深剜谢云流,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出无数个血窟窿来,才能消得这心头之恨!“好好好,我倒是要看看,你们中原武学是如何博大精深!” 话音落下,围绕在谢云流与女道姑身边的数十红衣女子遽然而动,谢云流眼角余光四下瞟了几眼,手中长剑竖在眼前,一股湃然剑气从他周身发散而出,逼得围在他身边的红衣女子们纷纷后退几步。 “给我上!”领头的红衣女子声音突然拔高,她当先一掌攻向谢云流,随后数十名红衣女子欺身再攻。只见谢云流手中长剑在一片红色海洋之中挽出道道华光,不过片刻,围住谢云流的数十名红衣女子已被击退了大半,只剩不到十名红衣女子惊愕地立在谢云流三步之外,前进不得。 领头的红衣女子一手捂住左肩,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浸湿了她红色衣袖,细长的黛眉高高挑起,一滴冷汗自她额间滑落。没想到,自己竟是遇见了高手!余下的红衣女子见领头的女子没有下令,皆不敢再上前与谢云流力拼,她们也都看了出来,眼前这个男子绝非泛泛之辈!他剑意飘渺空灵,寻常人若使出这样的剑法,早已身形转换许多,而谢云流的脚步却一步未动,只有扬起的袍角,证明谢云流的确在执剑还击。 “你是何人?”红衣女子咬牙问道,看对方的武功,远胜于自己,就算再多派一倍人手,也不会让谢云流动上一步。 谢云流厉芒在诸人脸上扫过一圈,朗声道:“谢云流!” “‘武林三秀’?”红衣女子倒吸一口凉气,未想到在枫华谷这偏山寂岭会遇见不久前扬名名剑大会的谢云流。 谢云流听见女子的脱口惊呼,抬眼又瞧了一番红衣女子,舒朗的眉头微微敛了起来:看来,这个所谓的红衣教野心不小。藏剑名剑大会结束不过刚过半月,“武林三秀”之名只怕才刚在几个大派之中传开,这听都没听过的红衣教却已知晓,若说此教所图非小,怕是不可能。 “正是谢某。”雪白剑穗迎风而动,谢云流一手扶住只剩一口气的女道士,锐利的眼芒定在领头的红衣女子身上,长剑剑锋指向红衣女子。谢云流勾起一抹邪邪的笑容,对那红衣女子道:“这位仙姑与你们有何仇怨?” 领头的红衣女子哼了一声,道:“我们与她无仇无怨,只是让她加入我教,她非但不愿,还出言诅咒教主。既然谢真人在此,就请谢真人依中原武林的规矩评评理,辱骂他派教主,是否该罚?” “呸!阿萨辛强占栖霞宫,杀掉宫内弟子百人,又屠灭紫霞宫,此丧尽天良之人,天理难容!你等还需评理,当真是笑话!”那女道姑此时只剩一口气,犹自强撑精神,拼尽全身力气骂道。 谢云流早知红衣女子不安好心,故意挑拨,听得女道士之言,谢云流眼中厉芒更盛,他咬牙恨声道:“畜生!”手中长剑再挽华光,一剑取了红衣女子性命。鲜血如柱喷洒而出,淋在谢云流蓝白相间的道袍上,落在谢云流俊朗的脸上,此刻的谢云流犹如从地底走出的修罗。“你们,都该偿命!”剑锋在红衣女子身上点过,惊得红衣女子纷纷往后直退。此时此刻,看见领头红衣女子被人一剑夺去性命,看见谢云流浑身沐血,阴厉可怖的模样,杀人如麻的她们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恐惧。 “谢真人……”女道士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刚谢云流那一剑,解了女道士心中之恨。她知自己性命将尽,却见原本清朗的道长因为自己而变成取人性命的修罗,女道士心中终是不忍,虚弱的手握住谢云流的长剑,她道:“多谢真人为栖霞宫姐妹及紫霞宫诸人报仇,然此等教派杀多少他们还会再蛊惑多少人,当需连根拔起,永绝后患为好!” 此时的谢云流心中怒意翻涌,听见女道士所言,谢云流未放下手中长剑,他明白女道士之意,此时不该逞一时之勇,然而谢云流却是个有仇必报之人!纵然是女子,他也不会饶过这些为一己私欲而杀死数百人的恶魔! “永绝后患?”谢云流长剑送出,一剑刺穿了前后两个女子的心脏,“那我就先绝了这些后患!” 女道士气息渐弱,见谢云流杀招越来越利,心头苦涩,却未再劝一言。眼前黑影越来越重,耳边凄厉的嘶喊声越来越弱,女道士最后一口气用尽,颓然倒在了谢云流怀中。 “你们,该死!”一剑送出,不再留余地。 数十名红衣女子尸首躺在地上,谢云流擦干了剑上的血迹,扶起死去的女道士,斜飞入鬓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耳边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谢云流警觉地抬起头,却未来得及回头,就被冰凉的手扼住了脖子。 “纯阳宫的谢真人,杀起人来倒是利落。”眼前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高鼻深目,碧蓝色的眼里却带着令人窒息的魅惑。如果仔细看,这个人的面容,英挺之中透着一股女子的妩媚。谢云流感觉一道寒意袭遍全身,他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红衣,头戴兜帽的人,嫌恶地撇开了头。 “教主,荻花宫派出去的二十名弟子无一活口。”俊美的红衣男人身后,一个穿着白色波斯长袍的女子恭敬地单膝跪地,向男人禀报。 男人似乎对自己教中的死伤毫不关心,他勾唇示出一个冷笑,扼住谢云流脖子的手加重了些力道,他看着谢云流,淡淡地道:“谢真人伤我教中二十人,这笔账必须要和谢真人讨一讨了。”说罢,他封住谢云流周身几处大穴,而后将谢云流推到了他带来的两名红衣女子那方,“把他带回荻花宫。沙利亚,把那个女道士的尸体也一并带回荻花宫。” “是,教主!”单膝跪地的白衣女子站起身来,按照男人的吩咐,让红衣教众把女道士的尸首一并带走。 枫林萧索,雨水冲刷着地面,二十具红衣女子的尸体渐渐被滚落的泥土掩埋,红色的血融入泥土中,染红了这一片枫华谷。 ☆、霍桑·阿萨辛 大雨瓢泼,山路泥泞。谢云流双手被铁链锁住,双眼被黑布所蒙,只得依靠身边红衣女子脚步声辨明位置。雨水早已将他一身染血道袍打湿,袍角蹭上不少泥土,然而谢云流一直挺直了身子,昂然向前,纵然白色绒靴上已是泥点斑驳,他脚步仍落得沉稳坚定。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泥泞的山路转为平坦的石板路,谢云流感觉到周遭气息也随之一变,他眉梢紧蹙,一股股阴寒袭遍全身,进而渗入骨髓。 突然,膝上被人猝不及防地踢了一脚,谢云流双膝向前一屈,快要触地时,以内力定住了身子,未让自己双膝跪在地上。 “跪下!”谢云流刚站直,又一阵脚风袭来,谢云流怎会再中次招,双脚分开,袭来的脚风收势不及,谢云流突然并拢双腿,夹住身后人袭来的脚,用力向左一翻,竟把身后人摔翻在地。谢云流得意一笑,稳稳落在地上。 “好大的胆子!”周遭的红衣女子见谢云流将执法的红衣女子掀翻在地,大喝一声,纷纷亮出兵器,对准谢云流。 一齐兵器出鞘的声音响起,谢云流得意的笑容不曾收敛,被黑布蒙着的双眼四下一扫,红衣女子们被他这样一扫,感觉黑布遮挡后的眸子里好似射出了千万支利箭,所望之处,无一幸免。 “都住手。”走在前方的红衣妖娆的男子背对着谢云流及一众红衣女子,微微抬起手,止住了这场风暴,“替谢真人揭开黑布。” 立即有人上前替谢云流摘下蒙眼黑布,眼前墨黑散去,谢云流半眯了眯眼,片刻后才看清自己所在之处。 这应该是枫华谷最深处,此时正值春日,然而此处遍植的枫树早已红叶飘飘,谢云流正置身于被红叶包围的一座红色宫殿之内,宫殿不大,有圆顶与尖塔,风格奇诡,与中原建筑风格迥异。谢云流终于知晓自己为何会觉得此处阴寒,枫叶早红,谷外还是春暖花开,谷内却早寒袭人,也难怪这教派未被中原人发现。 妖娆又不失英挺的红衣男子正侧身躺在一张鎏金榻上,宝蓝色的眼眸里无喜无怒,他盯着谢云流看了看,过了许久,他伸手指着被沙利亚拖着的女道士的尸体,淡淡地道:“谢真人觉得如何处置这女道长妥当?” 谢云流桀骜地瞪着红衣男子,傲然回道:“死者为大,当然是入土为安!” 红衣男子缓缓放下手,轻笑着摇头:“此人亵渎我教,若将她入土为安,我教威信何在?” “我中原武林一向敬重以德报怨之人,你教若想在中原立足,当不计前嫌,让仙姑安逝。”谢云流声音高扬几分,不卑不亢地还击。 “我教有我教的信仰,中原武林的规矩于我教何干?”红衣男人目光一凝,向沙利亚扬了扬下巴。沙利亚随即将女道士的尸体拖走,丢在谢云流一旁耸立神像的池中,只听一阵“嘶嘶”声响,被丢在池中的女道士尸首上冒出一缕缕红色烟幕,片刻后,女道士尸体化为一片血水,清澈的池水被染红,眨眼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红衣泽被,众生无苦。”红色的大殿内,红衣女子双膝跪地,俯身向已从榻上站起的红衣男子跪拜,她们的脸上一派虔诚,若非亲眼目睹女道士尸体被化为一滩血水,谢云流恐怕真会被这些红衣女子以及站在高阶上的红衣男子打动。 红衣男子双手展开,嘴角带着仁慈的笑容,他微微低下头,宝蓝色的眼眸里褪去了冰冷,他悲悯地看着台阶下站直了身子,不屑一顾的谢云流,温和地问谢云流:“你为何不跪?” “跪?”谢云流嗤笑,“跪天跪地跪君跪父跪母跪师,为何要跪你这个妖人?!” 红衣男子眼神瞬间收紧:“因为我乃这天地间唯一的救世主,只有我才能拯救世人。” “荒天下之大谬!”谢云流觉得这个红衣男人不仅心狠手辣,还疯得无可救药。 红衣男人没有理会谢云流,他缓缓走下台阶,走近谢云流,放下平举的双手,他贴向谢云流,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又邪恶笑容:“你杀了我二十名教众,这笔账你必须还。”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褐色药丸,置于谢云流眼前让谢云流看了一眼,随后抛向沙利亚,“沙利亚,就由你代替阿里曼神向谢真人讨这一笔血仇!” 沙利亚恭敬地接过药丸:“属下谨遵教主之命!”沙利亚走到谢云流跟前,右手拇指与食指扣在谢云流下颚,稍一用力,错开了谢云流的嘴。谢云流看着沙利亚欲将手中的褐色药丸缓缓放入自己口中,此时双脚想再用力,却觉得膝盖上一寒,红衣男子垂下的手掌微抬,正对着他的双膝。这个男人的武功深不可测,谢云流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褐色药丸将要送入口中,双腿又被红衣男子以掌力制住,就在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之时,一股霸道的掌风贴面扫过,只听沙利亚低哼一声,褐色药丸从手中脱出。 “是谁?!”红衣男子的眼角漏了一丝慌乱。 这股掌力谢云流虽未见过,然而谢云流却知道是由何人发出,只有陆危楼这样自负的人,才会在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打出这道掌风,也只有陆危楼这样的高手,才能在这环伺红衣教徒的地方打出如此凌厉的一掌。 在红衣男子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一道玄色身影倏忽飘落在谢云流身边。天地间落的雨并未停,陆危楼全身上下却未沾一丝雨水,白发笼在黑色的兜帽内,俊朗的面容上,褐色的眼眸只在红衣男子身上徘徊了一瞬,就转向了谢云流。 “是你……”红衣男子眼角边漏出的慌乱渐渐崩碎了他沉静的神色,他认出了眼前人,在陆危楼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他沉寂许久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然而这强烈的颤动仅持续了一弹指的时间,下一瞬,随着陆危楼转向谢云流的目光,而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是我。”陆危楼左手按在绑住谢云流的铁链上,沉臂一压,铁索哗啦一声,碎裂成片,砸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许久不见了,霍桑·阿萨辛。”陆危楼道。 作者有话要说:  那句口号我自己编的=。=翻遍设定集都木有,游戏又删掉了,爬不上去看了……所以……随意~随意哈哈哈哈 ☆、穆萨 “穆萨,或者该叫你陆危楼。”阿萨辛声音平平,没有起伏,他收起眼底压住的慌乱,恢复了平常神色。 谢云流见两人相互道出各自姓名,知晓两人许是早已认识,然而再看两人表情皆是一副淡漠神色,谢云流猜陆危楼与这位名叫阿萨辛的红衣妖人关系不睦。 “你认识他?”谢云流揉了揉被铁索捆住有些发胀的手腕,问陆危楼。 陆危楼点头,语调依旧:“是,我与他一同来到中原。” 谢云流抬眼,目光在对面阿萨辛妖异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又在陆危楼刚毅俊朗的面容上转了一圈,勾唇笑道:“你们不会是同门吧?”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剑三]危楼高百尺 作者:墨微砚 第2节 “算是。”陆危楼语气没变,果断回谢云流。 谢云流听到陆危楼的答案,愣了一下,他只是随意揶揄一番,未想误打误撞真正猜到了。 “不像么?”开口的是阿萨辛,他冷眸含刺,钉在谢云流身上。 谢云流本就不忌惮阿萨辛,见他神色冷峻,谢云流亦没什么好脸色,尤其这妖人以残虐手段杀害无辜,毁尸销骨,谢云流更不会因为此人与陆危楼有同门之谊而放过他! 谢云流冷笑道:“陆先生是非分明,定早与你这妖人分道扬镳,像是不像,早有论断!” 阿萨辛眼中寒光陡升,背在身后的双手忽然五指张开伸向谢云流,一股凌冽刺骨的寒风径直袭来,谢云流此时身无兵器,只得变掌为拳,携自身内力聚于右拳之上,迎击阿萨辛。一阴一刚两股内力眼见就要触击在一起,站在一旁的陆危楼忽然沉声一喝,左手抵住阿萨辛的掌风,右手去接谢云流的内力,硬是将两股不相容的内力化去。 “不要以为我会谢你。”阿萨辛拂袖,将双手再次背在身后,阴冷的眼眸里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 谢云流哼了一声,踏前一步,与陆危楼肩并肩道:“陆教主这是何意?” 陆危楼锐利的鹰眸暗了暗,他对阿萨辛道:“霍桑,你之教义过于极端,无法长久在中原立足,中原诸派不会容于你教。” “当年你我质疑袄教教义一同东来中原,你我同出一源,你又有何资格指斥我教?”阿萨辛侧头看向陆危楼,许久不见,陆危楼更加意气风发,更加俊朗清雅,反观自己则只隐遁在这小小的枫华谷一隅。陆危楼创立明教不过两年,就收到藏剑山庄剑帖,并得唐门门主唐怀仁高赞,同时陆危楼游走于皇庭贵胄之间,明教声势愈加壮大。阿萨辛心中怒意难遏,不过短短几年,陆危楼的明教已发展教众数千,而他阿萨辛,阿里曼之神却还只能蛰伏于这山壑深林之中,教众也不过区区数百。同是出生于袄教,同样对袄教二元论产生怀疑,为何两人之间却越走越远? “虽是同出一源,也有各自不同。”阿萨辛话音刚落,谢云流立即接口道,“你红衣教逢质疑教义者或用残酷手腕让其惧惮,或以丹药控制人之思维,以雷霆手腕控制教众,又有多少人会真心信服?” “而他,”谢云流抬手指向陆危楼,“行光明之义,包容并蓄,得以将明教发扬至此,你与陆教主虽同出一源,却差之千里。” “差之千里?这世间阴阳本是相互依存之理,就如这黑白善恶,无恶又怎有善,无黑又何来白?”阿萨辛不屑一顾地睨了一眼谢云流,他的目光落在谢云流蓝白相间的腰带上,黑白相扣的太极八卦腰扣在大殿中泛着冷光。阿萨辛忽然笑了起来,他手指谢云流身上的那太极八卦腰扣,声音提高几分:“何为太极?” 谢云流顺着阿萨辛手指方向看了一眼自己腰间沾了血污的太极腰扣,眉梢高挑,回道:“变化之源谓之太极。” “何为变化之源?”阿萨辛再问。 “天道、地道、人道,万事万物之道皆有两面,此两面不断变化,谓之变化之源。”谢云流正色以对。 “若去一半黑色,是否为太极?若去一半白色,是否为太极?”阿萨辛眼中闪过一道亮芒,继续追问,语气也愈发铿锵。 谢云流一怔,却是没有继续回答下去。他虽出身于纯阳宫,在道学上却不甚用心,师父纯阳真人也曾说他“灵巧有余,而稳重不足”,看似是说剑法,实则是说他于道学上的修习。黑白之变,善恶之变,他可以分得清楚明白,但谢云流也知道,自己心中对善恶与黑白,并没有清楚的界线。 “怎么,谢真人说不出了?”见谢云流良久不言,阿萨辛冷笑一声,目光转向陆危楼,“陆教主如何看?” 陆危楼缓缓抬起手,按在谢云流的肩膀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与波澜,他道:“诸事从心,不逾界线,善恶黑白,心中即定。” 听得陆危楼此言,怔愣中的谢云流脑中倏然清明了不少,原来是这样。陆危楼手掌上的力道传入谢云流肩头,谢云流感觉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汇入渐渐散开混沌雾气的心脏。他感激地看向陆危楼,只见陆危楼嘴角微微翘起,这个平素气宇轩昂的男人笑起来,更是丰神俊朗。 阿萨辛双眉紧锁,他握紧了手中的拳头,看向对面两人。陆危楼那句话虽是对谢云流说的,但也是说与他听的。诸事从心,不逾界线么,从来陆危楼都是有分寸之人,他懂得隐忍,懂得抓住最好的时机,懂得在与自己理念相悖之时弃他而去。 “穆萨,你是想带他走?”阿萨辛目光变换,眸中冷芒再闪,周身聚起澎湃气流,逼得陆危楼与谢云流一齐后退一步。 待定稳脚步,陆危楼点头道:“正是。” “那你该知道如何做。”阿萨辛没有给陆危楼太多反应时间,他抬掌便攻,陆危楼隐在玄色长衫中的双刀立时上手,迎击阿萨辛。 纵然春雨下了一天一夜,依然压不住吹来的暖风。 谢云流用溪水抹了一把脸,又用溪水洗了洗沾满了泥水与血污的道袍角,奈何血污难去,从长安出来时穿着一身干净道袍的谢云流,此时只能穿着污渍斑驳的道袍,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 陆危楼身上的玄色长衫干净如新,好像刚才与阿萨辛对招的人是谢云流,而非陆危楼。兜帽下,一袭银白长发如瀑散在肩头,陆危楼脸色略显疲惫,却依然挺直了身子,端坐在另一匹马上。 “陆教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两人静默地走了许久,谢云流觉得太过无趣,索性将心头疑问问出。 陆危楼手握马缰,意兴阑珊地看着身边路过的风景,笑道:“谢真人不辞而别,陆某心中疑惑,这才追着谢真人脚步而来。” 谢云流眉头微蹙,陆危楼说的不是实话。谢云流从长安至枫华谷这段路走得偏僻,遇见红衣教众人也是误打误撞,他陆危楼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立时发现自己被红衣教所擒,除非陆危楼早早发现他之行踪,远远缀在身后。 “陆教主如今可还想知道?”谢云流顺着陆危楼的话回道,语气中多少夹杂了一些不满。 陆危楼听出谢云流话中之意,叹了口气道:“谢真人是怪我没有及时出手救那道姑?” “若你肯出手,却能保住道姑一命。”谢云流直言不讳。 陆危楼尴尬地笑了笑:“是陆某错了。” 是陆危楼错了么?谢云流垂下头,看着马蹄下泥泞的道路,亦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陆危楼错了,是他谢云流得寸进尺。 “谢真人接下来要去哪里?”陆危楼见谢云流半晌未说话,便问道。 两人已经走上枫华谷的大路,沿着大路往前一直走是洛阳,往回走是去长安和华山纯阳宫的路。谢云流原是为了不回纯阳宫才往枫华谷去,如今他勒马停步,对陆危楼拱手笑道:“谢某出来已久,该回纯阳向师父复命。”他没有邀陆危楼前去,他心中其实是忌惮陆危楼的。 陆危楼了然点头,拱手还礼:“陆某送谢真人一程。” “不必劳烦陆教主,红衣教妖人还不敢在华山脚下放肆。” 陆危楼一怔,露出一抹无奈笑容,既然谢云流不愿他相陪,他陆危楼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两人又行了半柱香时间,枫华谷的大路前出现两条岔道,一条往长安去,一条往华山去。谢云流与陆危楼相互致礼,各自驾马而去。 瓢泼大雨,终于在谢云流踏上去往华山的路上时停了下来。 ☆、逍遥 两座山峰之间,一座栈桥凌空勾连。栈桥上,一眉目清朗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剑,斜倚在廊柱上,双腿悬在栏杆外,正看着廊桥上的道童将十式太虚剑意演练一遍。 一剑为三式,三式合为一剑,道童的剑法还未臻于化境,倒已显出几分稳重。谢云流舒朗的眉梢轻抬,伸手虚空而握,倏忽间落在廊外的飘雪好似被他抓在了掌中,谢云流手掌竖起,手中未融雪片瞬间飞向廊桥内练剑的道童。正在专心练剑的道童感觉到一股剑意扑面而来,手中木剑剑势突转,想以一寸剑刃抵挡巴掌大小的雪幕,然而终究是慢了一些,雪幕被木剑剑刃分为上下,越过道童的剑刃贴在道童红润的脸上。冬雪冰冷,道童蓦地打了个哆嗦,手中太虚剑意的剑势也停了下来。 “弟子学艺不精。”道童收起木剑,未抹掉脸上的雪渍,屈膝跪地,向倚在廊柱上漫不经心的谢云流行礼。 谢云流没有让道童起身,他从栏杆上翻下,雪白绒靴不染纤尘,若从远处的太极广场望去,廊桥上这身着蓝白相间道袍,淡然如水的年轻道士仿若从天而降的谪世仙人。谢云流走到道童身边,俯身将道童扶起:“你的剑意里有几分紫霞功的厚重,我虽不反对你修习紫霞功,但太虚剑意讲究灵巧变化,你练剑之时若不摒弃修习紫霞功的习惯,太虚剑意至极也只得修到第七重。” 道童年岁不大,神色十分恭谦,听得谢云流教诲,道童双手抱拳欲再向谢云流行礼,却见谢云流眉梢挑得更高,连忙收起了手,对谢云流抿唇笑了笑。 谢云流看着自己收的大弟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洛风,你是不是跟你师叔呆久了,礼数倒是越来越齐全了。” 洛风挠挠头,小声嘟囔:“谁让师父你总下山。” “嗯?”谢云流听见徒弟这句不满,故意板起了脸,还未开口再对弟子言传身教,就听得一阵缓慢却轻灵的脚步声传来。谢云流立刻松下眉头,好似是怕眉头仍皱在一起,还用手指把眉头撑了撑平。谢云流这动作落在洛风眼中,洛风小脸上笑意盎然,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辛苦憋住。 李忘生走入栈桥内,看见的就是谢云流身边的小道童忍俊不禁的模样,以及道童的师尊那略平整的眉梢。 “师兄。”李忘生是谢云流的师弟,纵然他知道这个师兄平素在纯阳里就没有个正经脸,然而他还是向谢云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道礼。 作为自己的二师弟,谢云流还是很喜欢与这个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李忘生聊聊天,此刻见李忘生向他致礼,谢云流长长地叹了口气,明明师父还在闭关,他这番礼又何苦行得如此周全呢? “都说了不用见我就拜,师兄弟之间哪里来得那么多礼数,再被你这么一天三拜,你师兄我都可以跟纯阳宫里的真武大帝换个位置了。”谢云流轻轻拍了拍身边道童的小脑袋,低头看着洛风,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眉目端正的师弟,“不得不说,洛风还真有点越养越像你,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把洛风交给师弟你教了。” 李忘生心知谢云流是在打趣,他神色舒朗,笑了笑:“大师兄少下些山,洛风自然跟在师兄身边。” “啧!就连话都说得无二,师弟和徒弟都来教训我,不让我下山了?” “师弟非此意。” “弟子不敢。” 李忘生与洛风一齐开口,话音一落,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皆笑了起来。谢云流“唉”了一声,看来不论是师弟还是自己的亲传弟子皆对自己连番下山有些不满。 “师弟这次来,是否红衣教一事有进展了?”谢云流敛起神色,自从半年前他从枫华谷回来,立即将红衣教一事报予师尊吕洞宾,吕洞宾彼时正在闭关,写就几分书信让李忘生派弟子传于少林、藏剑、唐门、天策、五毒等诸派掌门,诸派掌门收到信后,遂联手派弟子查询红衣教踪迹,并前往枫华谷探寻荻花宫下落,然而不知是这红衣教太过神秘,还是枫华谷地形复杂,诸派弟子半年查访,竟未寻到荻花宫所在。谢云流亦曾去枫华谷当日遇见女道姑之处,却由于当日被蒙眼带上荻花宫,亦苦寻无果,只得回到纯阳。半年过去,红衣教鲜少再出现于中原,诸派掌门只留少数弟子继续查访红衣教余众。 李忘生点头:“近日有五毒弟子于西南无量山中寻得红衣教人踪迹,看似红衣教已向西南转移。” “荻花宫呢?”相较于在西南发展的红衣教,眼下中原武林最大的威胁是隐藏在枫华谷中查不到踪迹的荻花宫。 “半月前有弟子发现一处隐藏的山洞,奈何山洞被巨石封住,但山洞外有楼阶石像,应是师兄说的那荻花宫。” 谢云流眉头紧蹙:“如此说来,他们已经撤走?” “嗯,应该在师兄回到纯阳宫后,红衣教就开始撤走。”李忘生看了一眼脸色有些沉郁的谢云流,心头盘算是否该将打听到的另一个消息告知谢云流。 谢云流抬眼间,目光正巧与李忘生对上,然而一向正直的李忘生在与谢云流目光交接的一瞬忽然垂下了眼,谢云流心中一凝,直觉师弟有事瞒着自己。 “你是不是还查到了什么?”谢云流上前一步,问道。 李忘生心中暗自叹息,自己这藏话的本领在自家师兄面前是修炼不成了。李忘生抬起头,并未犹豫地对谢云流说:“师兄之前说过,荻花宫原是紫霞宫与栖霞宫两座道观组成,两宫内道士道姑皆被红衣教主阿萨辛杀害。” “对,这是我救下的那道姑说的。”谢云流点头。 李忘生眼中眸光微微闪动,端正的脸上显出一抹怅然之色:“这紫霞宫与栖霞宫的两位掌教原是一对许有婚约的官宦儿女,紫霞宫主一心悟道,于新婚之夜在紫霞宫出世悟道,那栖霞宫主是将军之女,性情倔强,在紫霞宫对面建起栖霞宫,自此每日寻紫霞宫主麻烦,二人至死不休。后第二任紫霞宫与栖霞宫主掌教,两宫仍旧视对方如寇仇,谁知这一代紫霞宫与栖霞宫的两个弟子竟然互生情愫,却被栖霞宫掌教发现,栖霞宫掌教一怒之下要小道姑将道士杀死,小道姑不愿,两宫更加势如水火,为息事宁人小道姑与道士从山崖上跳下殉情。那阿萨辛途经此处,恰见小道姑与道士跳崖前一番诉说,又见栖霞宫掌教目中无人,一怒之下将两观上下一百来人全数杀死,又将两观合二为一,建成现在的荻花宫。” 谢云流听见李忘生说到相爱的道姑与道士被逼殉情之时,心中怒火陡升,待听得阿萨辛将两观上下一百来人杀害,终于冷哼一声,一拳砸在栈桥廊柱之上,厉声道:“修道之人妄造杀孽,可恨!阿萨辛因己私愤,杀害两观一百来人,更是该死!” 李忘生见谢云流脸上戾气愈发浓烈,后悔刚才应该胡乱搪塞过去,然而李忘生并非圆滑之人,只得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全数说与谢云流听。“师兄,师父说过天下诸恶皆有其因,因果昭彰,天理循环,世间自有其道,阿萨辛终有报应之时。” “报应?!”谢云流声音冷了一分,“若真有报应,为何他能逃脱?!若真有报应,他半年前就该死在陆危楼手下!” 李忘生听见“陆危楼”三字,问道:“师兄说的可是那位明教教主?” “有何不妥?”谢云流声音依旧冰冷,但脸上戾气减弱了几分。 李忘生见谢云流沉郁消散,心头松了口气,摇头道:“听说这位陆教主将藏剑剑帖以八千两黄金卖掉,师弟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 为何要如此做?谢云流看着面前锁眉沉思的师弟,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若是告诉李忘生,这位陆大教主初来中原创教,教资不足,才将剑帖卖掉,不知自己这位端重的师弟脸上的表情会不会十分精彩。然而,谢云流终不是以他人之无奈搏自己开怀的人。 “师父不是说过,每个人做事都有其道理,陆教主卖掉剑帖的原因,也只有问陆教主了。”谢云流打了个太极,把这话题给糊弄过去了。 李忘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又将话题回到了刚才:“师父说元月后会写信与唐门门主,让其留意红衣教在西南的动向,师兄可放心了。” “元月?”谢云流转头望着栈桥外的飞雪,华山终年积雪,现在还未至腊月,早已是大雪纷飞,雪幕重重叠叠,远处绝岩环雾,如梦如幻,纯阳宫仿佛是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天外之城,飘渺难觅。 李忘生疑惑地看了一眼谢云流,谢云流好似未抓住他话中重点,而是只注意到了元月。“师兄元月可是有事?” 谢云流收回落在廊外的目光,轻轻揉了揉洛风的小脑袋,笑得高深莫测:“洛风可想要师父给你带些什么新年礼物?” “啊?师父你又要下山啊,师祖还有三个月就出关了啊!”洛风一把抓住谢云流的右手,说什么他可不能再放谢云流下山了。 李忘生也劝道:“师兄何不留在纯阳过年?” “留在纯阳过年?”谢云流想了下,立刻否决了李忘生的提议,“是陪仙鹤过?还是陪非鱼池的玄甲龟过?” “师父您留下来陪师叔过,还有陪弟子过呗。”洛风继续苦劝。 “你们?”谢云流看着面前两个一大一小连神色都一模一样的道士,更加不愿意了,“我都陪你们过了八年了,还不够啊?” “可是……” “要我陪你们过也可以,你们跟我一起下山过如何?”谢云流以退为进。 “不可!”李忘生断然拒绝。洛风小脑袋也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既然这样,那你俩好好在山上过,等我给你俩带礼物!”谢云流趁机脱开洛风的手,未等李忘生上前追来,他人便已跃出栈桥之外。在空中,谢云流一脚踏在另一脚脚面上,借力往前又跃出一段,继而在空中翻转了身子,调转头的时候不忘对栈桥上两个唉声叹气的人笑了一笑,待身子翻过,他解下腰间酒壶,拔掉酒塞灌了一口美酒,脚尖恰巧落在了崖间一棵松树枝上,再一借力,又腾空跃过重重华山绝壁,往山下而去。 李忘生叹了口气,全纯阳宫的人都知道,要拦下谢云流除非能追得上他。 “师叔……”洛风怔怔地转过头,委屈地看着李忘生。 “你若想去,那便随你师父去吧。”李忘生心疼地拍了拍洛风的后背。 洛风抿了下唇,半晌后,摇摇头道:“我还是替师父守着静虚一脉吧。” 李忘生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洛风可比他师父稳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tt没写出想要的那种赶脚,记忆力不够,只不过是喝了杯冰红茶的时间就把腹稿忘得一点都不剩了,哭瞎…… ☆、灯火阑珊处 上元这一日,谢云流未及月升便从温王府邸里出来。从高墙府邸里走出,年轻道士终于可以舒展眉头,吐出一口浊气。 李重茂原是邀约谢云流住在温王府上,谢云流想起温王府内来回出入的高官贵胄,婉拒了李重茂的好意,在离李重茂府邸较近的崇仁坊内租了一间客房。此时,暮色将合,崇仁坊内的邸店、商铺上都悬上红罩灯笼,崇仁坊内犹如白昼。然而,上元三日,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皇城外,就是长安城东西两市。平日里长安城里坊日落宵禁,只有上元三日才有晚市。谢云流租住的崇仁坊离东市较近,只需踮脚远望,东市繁华一隅便收眼底。 谢云流走至崇仁坊坊门前,略一犹豫,转而沿着黄土压实的道路转向东市。东市两边,各种商铺依次排开,飞檐重楼,屋下灯火璀璨,头顶皓月高悬,紫蓝天幕上,一带星光交相辉印,街市上人来人往,两边商铺小贩极尽所能向来往人流招揽生意,原本宽阔的道路上,竟有些寸步难行。谢云流倒不着急,他一路走走停停,琳琅满目的物什看花了眼,谢云流惦记着自己下山前许诺要给洛风带些礼物,见前方悬着一片灯笼的桥下,正好有一家西域店铺,专卖从西域贩来的各色物件,谢云流不由得加快脚步,穿过人群,片刻便来到桥上。这桥原本是用来勾连两岸街市之用,此刻桥上左右前后各有一根竹竿支撑,竹竿顶端系起丝线,相互交结于游人头顶,在半空中形成一片密网,丝线上挨个悬挂多盏灯笼,每盏灯笼尾部用一根细线将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面书写了各种各样的谜语,有人高呼地摘下一张纸条,朝桥头一个摊位跑去,边跑边喊:“我猜到了!我猜到了!”谢云流立时明白这是长安人最爱的猜灯谜。 要去对面的西域商铺,就得走过这座挂满了灯谜的桥。谢云流看了一眼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想了想还是走上了桥。纵然谢云流纯阳太虚剑意练至臻化,然而要通过这座人流涌动的桥,却是举步维艰。再看那些扯下谜题,快步奔向桥头摊位领取奖励的人,谢云流暗叹自己一直被师父诟病的好胜心若与这些人相比,怕是要差上许多。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谢云流才走至桥中央,肩头拂过许多灯谜,谢云流看都未看一眼,目光只在桥下。此时不过元月,长安城寒风刺骨,但桥上游人热情四溢,谢云流走在人群里,满头大汗。他舒了口气,抬手抹去额上汗珠,再定神准备接着往桥下走时,忽然觉得灯火中,有一瀑熟悉的银色发丝从眼前晃过,待再看时,又不见了踪影。“陆危楼?”谢云流再望,原本消失的熟悉身影好似鬼魅一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轻巧地穿了过来,一息工夫就到了谢云流眼前。 陆危楼伸手揭下落在谢云流肩上的一张灯谜,锐利的眼眸轻轻扫了一眼纸上字迹,念道:“御驾亲征,三国人名。”念完,陆危楼抬头看了一眼犹自惊讶的谢云流,并指捏住纸条,在谢云流眼前晃了晃,“谢兄,可猜得出?” 谢云流回过神,一手捏住纸条,仔细看了眼上面的字,思忖半晌,眉头越蹙越紧,只怕再有一刻,眉头就要在额上打成死结。陆危楼轻声笑笑,将纸条从谢云流手中收回,然后又站在原地四下看了几眼,伸手把围绕在谢云流和他头顶上的纸条全部摘了下来。桥上游人见陆危楼扯下数张谜题,忙好奇地跟在陆危楼与谢云流身后,跟着他们往桥头兑换奖励的摊位处走去。 设置灯谜的老板正笑呵呵地将一位答错的游人送走,转头见陆危楼手中握着数张灯谜,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凝,瞬间又恢复原来神色,热情地邀陆危楼往前走了一步。 “看来这位先生是个高人啊。”老板先将陆危楼恭维了一番,猜灯谜靠得是学识与思维,两样缺一不可,老板起先见陆危楼手中攥了一把灯谜,心头惶惑,等陆危楼走近,见他面容虽与中原人无差,但一身西域装束,猜测陆危楼多半是丝路上的商旅,他们见多识广,但中原这考教典籍经义的游戏,西域商旅未必能知一二。 陆危楼观相识人,见老板笑得殷勤,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屑,他拱手向那老板做礼,问老板:“多谢老板谬赞,在下想问一句,老板灯谜可设最多奖励?” 老板一愣,明白陆危楼话中之意,脸上仍端着笑回道:“那得看有无人能超越先生了。” “哦?”陆危楼负手笑而,转头对身边正在看热闹的谢云流道,“麻烦谢真人把所有灯谜取来。” “啊?”正好整以暇看好戏的谢云流一怔,见陆危楼对他笑得一脸自信,谢云流又看了一眼灯谜老板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吃惊的模样,摇手道,“这不好吧。” “那就取下一半。”陆危楼见谢云流犹豫,减了一半。 谢云流望着桥上随风微微飘荡的灯谜,心里明白陆危楼的打算,留一半也好,他手上还有一小半,纵然有人能全答对那一半灯谜,也超不过陆危楼。 谢云流点了下头:“你先答,我一会就回。”说完,谢云流再次挤上桥,片刻功夫就取下一半灯谜,待他再回到桥头,就见原本满脸笑容的老板脸色发白,而围在陆危楼身边看热闹的人,都对陆危楼投以或敬佩或赞赏的目光,还有一些少女,眼中全是深情。谢云流不用想都知道在他去取灯谜的时候,陆危楼做了些什么,将取下的一半灯谜交到陆危楼手中,谢云流神色轻松,对陆危楼笑道:“请,陆兄。” 陆危楼道了声“多谢”,迅速扫了一眼手中的灯谜,拿起一张灯谜就说出了谜底,接着第二张、第三张……人群中的叫好声愈来愈烈,直至陆危楼答完所有的灯谜,谢云流耳畔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掌声。谢云流不禁翻了个白眼,猜灯谜而已,也能引得这些人欢呼? 灯谜摊主好似不会说话了,他呆呆地怔了半晌,直到陆危楼向他讨要奖品,那老板才回过神来,不情不愿地将摊位上一白玉雕成的通透龙凤合欢佩放在了陆危楼手里。 陆危楼看着这对琳珑剔透的龙凤合欢佩,嘴角微微扬起,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摊主面前,拱手笑道:“多谢。”言罢,向谢云流打了个眼色,带着谢云流走下桥。 摊主怔怔地看着陆危楼放下的那枚沉甸甸的金子,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连连向已走入人群中的陆危楼拱手拜谢。 “陆教主你这可是亏本了。”谢云流一边走,一边指着陆危楼在手中把玩的龙凤合欢佩说。 陆危楼手中的龙凤合欢佩玉质纯粹,但雕工一般,与陆危楼留给摊主的那锭金子比起来,价值要差上一半。陆危楼不在意地笑了笑,捏着合欢佩的手指一错,原本合在一起的玉佩一分为二,一半龙形,一半凤形。 “居然是这样的乾坤。”谢云流惊了一下。 “虽不及那锭金子,但心意却比金子重。”陆危楼说着,将手中一半凤形玉佩递给谢云流。 谢云流不知陆危楼这是何意,停下脚步,望着陆危楼:“这是?” “送你的,一人一半。”陆危楼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好像随手将东西分了一半给谢云流,“刚才猜谜也有谢真人一半功劳,当是陆某酬谢。” 谢云流看着半块凤形玉佩,嘴角抽搐了下,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下了玉佩收入怀中。既然陆危楼送他,那他拒绝就显得太过生分。 陆危楼看谢云流把那半块玉佩随意塞在怀里,眼神暗了一暗,瞬间恢复原来的清明,他道:“谢真人不喜欢?” 谢云流当然不喜欢,要送也该送龙形佩,送他凤形佩这是何理?心里如此想,谢云流还是摆手道:“也不是,谢某对这些小巧物件没什么兴趣,陆兄要谢我,不如请我喝酒一杯如何?” 陆危楼抬头看了看夜色,笑道:“谢真人这是在温王处没喝尽兴?” 谢云流脸色忽沉,冷笑道:“陆教主在临淄王处不也一样?” 见谢云流脸色突变,陆危楼道:“是陆某失言。” 谢云流摆摆手,又恢复了往日神色。他与温王相交,陆危楼未曾过问,陆危楼与临淄王相交,他又有何资格过问?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能于一处共饮一杯酒水,也算是缘分一场。 “喝酒之前,陆教主可有闲暇?”谢云流问陆危楼。 陆危楼道:“今晚陆某皆有闲暇。” 谢云流一手拍在陆危楼肩膀上,朗然笑道:“陆教主见多识广,帮我挑些礼物可好?” “求之不得。”陆危楼亦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日子,来发个糖! ☆、人屠之谜(1) 上元三日长安城虽未有宵禁,亦不会太晚关闭坊门。谢云流与陆危楼二更鼓敲响前回到崇仁坊内。陆危楼一直住在临淄王府内,此时已无法赶回,只得在谢云流租住的客栈内租了谢云流旁边的一间屋子,两个醉意微醺的人相互道了声安便先后推门走入自己的客房中。 谢云流将手中拎的几样什物丢在床上,待洗漱完毕,他才拿起床上买的物件仔细端详。一把错金小刀,刀鞘上镶嵌一颗翠绿宝石,在灯火下泛出幽幽绿光,这是陆危楼帮谢云流挑选送予谢云流亲传弟子洛风的。谢云流小心翼翼地把错金小刀收好,又拿起另一个打磨的光滑圆润巴掌大小的玉葫芦,来回把玩。只给自己小徒弟带礼物,不给自己师弟带礼物,说不过去,谢云流索性让陆危楼帮自己给李忘生也选了一个,然而谢云流总觉得陆危楼给李忘生挑选礼物时有些随意,他又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床头的那柄错金小刀,怎么看都觉得这葫芦虽小巧,但与自己那一板一眼的师弟有些不搭。谢云流叹息地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他的师弟从来都只爱讨教道学与纯阳剑法,送他任何物件,还不如与他品评道学,切磋剑法。谢云流把玉葫芦与错金小刀放在包裹中收好,弹灭桌上灯火,这才睡去。 晨醒鼓声响起,天边露出鱼肚白。 谢云流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在长安,要想睡个懒觉,除非像上次一样醉得深些,除非堵住耳朵听不见那一阵接一阵的鼓声。谢云流在纯阳宫早起惯了,如今下山,虽不想起得太早,但鼓声阵阵,他还是套上雪白绒履,翻身下床。 蓝白相间道袍披上身,又整了整头顶道冠,谢云流看了一眼窗外熹微晨光,推开门准备下楼唤小二送些洗脸的热水来,目光一转,落在客栈门外一身着圆领布衣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的面目谢云流识得,正是半年前邀陆危楼前往临淄王府邸一叙的临淄王长随。谢云流眉梢深敛,临淄王难道派自己的长随从昨夜开始就一路跟着陆危楼与自己?谢云流转念再思,又觉不对,以陆危楼与他之身手,绝无可能被没有武功的人跟上不被察觉。 就在谢云流凭栏望着楼下临淄王长随敛眉思索之时,隔壁传来一声开门声,陆危楼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房,见谢云流立在二楼栏杆边紧紧盯着楼下,顺着谢云流的目光一瞥,正好与临淄王长随视线相对。临淄王长随看见陆危楼,连忙拱手长揖。 谢云流此时已转过头,目光在陆危楼身上停留一瞬,瞬间明白了临淄王长随为何会一早就寻到这里:陆危楼身负绝学,想送封信倒也不难。 感受到谢云流投来的冰冷目光,陆危楼心里猜到了七八分,淡然笑道:“临淄王正在查一桩案子。” 谢云流收回目光,点了点头,看着楼下已直起身的临淄王长随,问陆危楼:“看来这案子不牵扯皇室?” 陆危楼勾唇笑了笑,伸手拽住谢云流衣袖:“此事还需谢真人帮忙。”言罢,拉着谢云流一起走下了楼。 临淄王的长随看了眼陆危楼身旁一脸桀骜的年轻道士,横了谢云流一眼,转头向陆危楼说出了此次来意。谢云流原本不屑与临淄王长随相见,待听得临淄王长随说道“长安城郊多名居民失踪,失踪之人多半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已闹得人心惶惶。昨夜上元又有三名居民失踪,现在那些居民的亲人已闹至长安府衙,未免长安城人心慌乱,临淄王让陆危楼速速找出凶手”之时,谢云流脸色愈加严肃。 待临淄王长随走后,谢云流问陆危楼:“这事不该朝廷管么,为何交由你查访?” 陆危楼笑道:“此事虽涉及长安百姓,但经我查探,那凶手能避人耳目,三番四次得手,武功应是了得,官府未有人手能应付此人,临淄王这才交由我处理。” 谢云流点头,想到那失踪的长安百姓,谢云流脸色沉了下来,咬牙恨声道:“想不到我中原武林,竟出现如此多的歪门邪派!”谢云流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向陆危楼,“难不成又是红衣教?” 陆危楼见谢云流眼中闪过一道锋芒,摇头道:“非也,红衣教以收女子入教为目的,据我打探,长安城郊居民失踪者多为男子,女子未走失一人,不似红衣教所为。” “陆教主当真是了解。”谢云流闷声道。 陆危楼苦笑:“谢真人还在怪我那日放走阿萨辛?” 谢云流道:“此事已是定局,怪与不怪又有何用?陆教主还是速速查询那凶手下落,以安定临淄王之心。” 听出谢云流话中酸意,陆危楼却是一笑:“谢真人对中原熟悉,不如与我一同查访,以安定温王之心如何?”未等谢云流答应,他再次拽住谢云流衣袖,招呼小二点了些吃食,邀谢云流一同用了早饭。 谢云流闷闷不乐地吃完早饭,陆危楼便向客栈老板租了两匹骏马,与谢云流一人牵着一匹,出崇仁坊,一路向南往长安城外走去。过长安城门,两人翻身上马,一路纵马疾驰,片刻后,便到了临淄王长随说得那片村落。 两人跃下马来,沿着村头小径边走边瞧,这处村落依长安城外南山而建,户与户间相隔较远,一条蜿蜒山路自山脚而上直至山腰,山脚处有一条溪水横贯良田。田埂上往来几个扛锄荷担的村民,见到谢云流与陆危楼却都警惕地看着两人,快步从两人身边走过。 “我们长得很难看?”谢云流见村名逃也似地躲开自己,上下看了看,自己一身道袍怎么看都不像坏人。倒是他身边的陆危楼,鹰眸锐利,兜帽黑袍,气势凌人,看起来真有几分渗人。 陆危楼见谢云流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几圈,玩味笑容浮在脸上,轻轻笑道:“陆某原该换身衣服来此。” 谢云流道:“已然晚了。”说罢,当先牵着马匹往村内走去。陆危楼抬脚跟上,走至一半,他见前头的年轻道士忽然矮下身来,手指点在地上,不知在看些什么。陆危楼走到谢云流身边,侧头一瞥,就见谢云流食指触及的泥土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长长地拖痕,拖痕两边各有四条食指粗的整齐划痕。 “这是……” “这道拖痕很有可能就是失踪的村民,而这四道划痕,好似是长着八只脚的东西。”谢云流敛起眉,指着地上的拖痕道。 “八只脚的东西?”陆危楼立刻想到是什么,“蜘蛛?” 谢云流点头,站起身来,拖痕只有这浅浅一道,若不仔细看,寻常人发现不了。这诡异的痕迹只留在此,看方向往左往右皆可,谢云流思忖半晌,对陆危楼道:“今夜我们在此处住上一晚。” 作者有话要说:  醉蛛老人翻牌子了! ☆、人屠之谜(2) 此处虽是村落,客栈酒坊倒也齐全。两人约莫走了半里,出田埂,放眼外就是一座客栈。客栈不大,看得出此间客栈平日里来往路过之人不少,客栈旁的马厩规制快要赶上长安城内的一些客栈,只是此时萧瑟风中,马厩只有几匹瘦马打着响鼻,谢云流与陆危楼相互看了一眼,因为长安城南郊屡屡发生壮丁走失之事,波及到了沿路一些酒馆生意,此时在这间客栈歇息的旅人不多,陆危楼与谢云流商量一番,两人先在这间简陋的客栈里租了两间房。 将一切安顿好,谢云流大喇喇地敲响了陆危楼的房门,三声响后,陆危楼打开了房门,就见门外谢云流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的手中还捧着一个包裹。陆危楼瞥了一眼谢云流手中的包裹,眼中有一抹疑惑,不待陆危楼开口询问,谢云流当先迈入了陆危楼房内,反手将门“嘎吱”一声合上。 “这是何物?”见谢云流将包裹丢在几上,陆危楼走到近前,一边拆包裹一边问道。 谢云流盘腿而坐,与陆危楼一齐将包裹打开,里面一堆瓶瓶罐罐露出真容,陆危楼捻起一个白色瓷瓶,拔开瓶塞,凑在鼻边闻了一闻,却没有什么味道。 “没有味道的,”谢云流也捡起一个瓷瓶,拔开了瓶塞,递到陆危楼眼前,“这些是用来易容的药水,若有味道,那还不被见多识广的人看出破绽。”说着,谢云流将放在陆危楼眼前的瓷瓶收了回去,将瓶底朝上,倒出一些粘稠的液体,手指沾了些抹开,短短的瞬间,一块跟人皮差不多颜色的胶着物就出现了。谢云流捏着这块胶着物,又递到陆危楼眼前,对陆危楼再次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来。 陆危楼拿起了谢云流手中的胶着物,触感粘稠又有弹性,他又听谢云流说此物是用来易容的,自然知晓其中该如何用。“这是粘哪一块的?”陆危楼问。 谢云流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这里,把这块胶粘在眼皮下,往下拉一拉,一个下拉眼就成了。”谢云流边说边将陆危楼手中的胶着物给拿了过来,粘在了陆危楼的左眼角。陆危楼原本看上去锐利的鹰眸变得柔和了不少,谢云流又倒了些药水,捻成另一块眼角皮替陆危楼粘上,如此几下,陆危楼的眼角、鼻梁、嘴角、下巴都被谢云流重新改造了一番,待一切妥当,原本盛气凌人的陆大教主瞬间变成了本分朴实的汉子。谢云流来回看了几眼易容过的陆危楼,颇为满意自己的一番手艺。 “看看,成不成。”谢云流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面铜镜,把打磨的光亮的一面对着陆危楼,让陆危楼欣赏自己的手艺。 陆危楼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被谢云流重新打造的面容,颇为满意地点头笑道:“想不到谢真人还有如此手艺。” 谢云流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行走江湖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这易容药水必不可少。” “原来如此。”陆危楼点头。 谢云流听出了陆危楼这句话的意思,面前这位陆大教主跟谢云流比起来,看上去更缺少一身正气,偏偏陆危楼觉得谢云流比他更不拘一格。“行了,你完事了,现在该我了。”谢云流没把陆危楼刚才那句揶揄放在心上,他把铜镜转了个面,再次拿起桌上的瓷瓶,倒了一些药水出来,轻轻揉捏,一块“人皮”成型,粘在眼角边,接着是鼻梁、嘴角、下巴一一装扮,片刻后,一个看上去敦厚的青年便出现在了陆危楼眼前。 “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行?”谢云流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他问陆危楼,其实是想让陆危楼夸夸自己。 然而陆危楼只是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谢云流,片刻后,陆危楼抬手指着谢云流的眉毛说:“眉头太过锋利,不像寻常百姓。” 谢云流一听,低头看了一眼镜子,果然如陆危楼说得那样,谢云流的剑眉横飞,纵然是他面容敦厚,这两道斜飞的剑眉也将他一身正气给露了一半。 “啧,谁会注意这两道眉毛?”谢云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头,好似想把斜飞的眉梢给压压平。 陆危楼勾唇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泠泠冷光绕在刃面,闪得谢云流侧开了双目。陆危楼手执匕首突然一横,刀刃对准了谢云流:“不如修整一下如何?” 未等谢云流应声,匕首已贴在谢云流眉梢,谢云流只觉得眉间好似轻风拂过,正陶醉间,那阵轻风忽然消失,谢云流一睁眼,正对上铜镜,铜镜里的谢云流敛去了一身锋芒,真正地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农家青年。 “好手法!”谢云流不由得赞叹一声,陆危楼用刀之法已是出神入化。 陆危楼收起匕首,看了一眼穿着蓝白相间道袍的谢云流道:“谢真人,面容倒是画好了,可没有一身妥帖的衣物,也是无用。” 谢云流得意地挑了一眼陆危楼,伸手指着窗户外道:“想要衣服还不简单。”言罢,谢云流跃出窗外,只是须臾,两件朴素粗布衣衫就出现在了陆危楼眼前。 陆危楼哑然一笑,随后道:“谢真人当真是食得人间烟火。” 谢云流拇指与中指交扣,向陆危楼行了个道揖:“陆教主过奖。” 陆危楼与谢云流目光相接,两人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日暮之时,谢云流与陆危楼翻窗出了客栈。 两人沿着山路一路往上,一路走走停停,四下观望。若说这是村庄倒也不尽然,从山脚下看,只能看清山路边的屋舍,山路外还有一些屋舍隐在树干之中,谢云流估量了一番,此处村落将近有三十多户,近百口人。 “的确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谢云流道。 陆危楼与谢云流并肩往山路上走,正是归农之时,路上却未遇见太多人。也是,此处已发生多起命案,纵然是村中熟人,也是人心惶惶。 “你还打听到了什么?”谢云流见此处想遇见一个村民都难,只得问事先打探过一番的陆危楼。 陆危楼道:“都是些官府知道的,那些壮年男子都是在夜晚失踪,也有一些往来长安的商贾。” “除此以外呢?”谢云流知道陆危楼打探到的并不止这一些。 陆危楼淡淡笑了笑,不急不忙地接着说:“若还有一桩奇怪的,那便是他们皆去过一家酒坊买过酒。” “那酒坊在何处?” “这里。”陆危楼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个刚亮起灯笼的酒坊。 ☆、人屠之谜(3) 谢云流斜了一眼陆危楼,他已经将此地调查地清清楚楚,却自个儿不动手,这又是何理? 陆危楼瞧见了谢云流眼神,解释道:“这家酒坊的老板与老板娘皆是从小生长在此的村民,我曾暗中查探过,他们并无不妥。” “也许有人易容成他们的模样?”谢云流轻笑一声,指了指已经“面目全非”的陆危楼道,“与你我一样。” 陆危楼立刻否定了谢云流:“非也,他们并未被人装扮。” “为何如此肯定?”谢云流被陆危楼修得齐整的眉头蹙在一起,他问陆危楼。 陆危楼没有答话,侧头看着刚亮起了灯笼的酒坊,一弯月色将酒坊罩住,恍然觉得这家酒坊处在这半山腰处有些诡异。 两人前后脚走进了酒坊,酒坊不大,只在大堂中放置了两张木桌,大堂四周垒起了两人高的酒坛,一走进酒坊,酒香扑鼻而来,藏在谢云流肚中的酒虫立刻醒了过来,谢云流双眼徘徊在四周的酒坛上,不愿挪开。 正在忙碌的男人听见脚步声,见两个朴实的汉子走进了自己的酒坊里,憨厚的脸上忙露出了殷勤的笑容,他丢下手中的酒坛,朝屋后喊了一句:“大娘,有客到。” “哎,来咯。”随着一声女子的应答声,男人身后的门帘里走出了一村妇打扮的女人。 谢云流目光在男人和女人身上扫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陆危楼如此肯定这两人非是他人装扮。再厉害的易容者,虽能将人的外貌形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他们皆不能做到模仿一个人的眼神。谢云流只瞧了一眼,就看出这男人与女人眼神太过普通,的确是在此间村落里生活了多年的村民。 此时黄昏刚过,月也才刚刚悬起,长安城内有许多商贩会趁着宵禁前赶到城外的酒坊入些时兴的农家酿制的酒水,待晨鼓锤响前抵达城门下,大门一开便引车入城,待至下午,商铺开张,这一车车的酒水也早早盛在了客人们的杯中或酒壶中。 女人压了压耳边垂落的发丝,露出温柔的笑容,问道:“二位可是买酒?” 谢云流将目光又转向了四周垒起的酒坛,点点头:“听说你们家的绿蚁不错,家主让我俩来买几坛,今日可酿出了什么上乘的?”谢云流这拿腔作势的模样倒是像足了替家主出来办事的仆从。 “绿蚁?”女子咧嘴笑了笑,伸手指着左手边的几坛酒道,“两位看上去不像是斯文人,这酒名念出来倒是斯文得很呢。” 谢云流听得女人如此说,这才意识到自己拽文拽错了时候,寻常的乡野村民怎会知道也酒名。陆危楼在女人话音刚落下的时候,替谢云流掩盖住了破绽:“我家主人别的不好,就好喝两盅酒,阅两卷书,文人气重,说话也文绉绉的,每次让我们买酒,不是‘绿蚁’就是‘郎官清’、‘西市腔’的,我们听长了,也就都这么叫,其实不都是酒,叫那么好听干啥。” 正在搬酒坛的男人听陆危楼这么说,搁下酒坛,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最后那句就不对了,‘绿蚁’和‘郎官清’、‘西市腔’可不一样,‘绿蚁’是浊酒,自家就能酿,‘郎官清’和‘西市腔’是清酒,寻常的作坊是酿不出来的。长安城里的大作坊虽然能酿出来,但取的水是曲江的水,不如我们南山上的溪水,口感也是一般。” “这么说,你这里有这两种酒了?”谢云流偷偷跟陆危楼交换了个眼色,问道。 男人笑了笑:“有是有,但不卖。” “为啥?这里难道不是酒坊么?”谢云流奇怪地问道。 女人盈盈一笑,挽起袖子,从身边的酒坛里拿酒勺舀了一酒勺的浊酒,走到谢云流与陆危楼跟前,把酒勺递给了谢云流:“两位尝尝看口感可好。” 谢云流接过酒勺,喝了一口,浊酒的沉淀与发酵不如清酒,虽有酒味,但口感却是一般,他平日里所喝的皆是清酒,从未品过浊酒,若让他说这口感,谢云流倒是难办。好在他身边还有个陆危楼,陆危楼接过谢云流递来的酒勺,也抿了一口,随后道:“比长安城内的浊酒口感要清爽些,甜味也浓稠,却不腻人,的确是好酒。” 女人笑着说:“两位郎君要几坛?” 谢云流与陆危楼相互看了一眼,而后谢云流道:“家主的意思是让我俩先来买一坛,若他喝得好,日后就与在你家订货。” “果然是读书人。”女人点了点头,走回酒坛边,从酒坛后提了一小坛酒给谢云流和陆危楼。 谢云流接过酒水付了账,与陆危楼交错了个眼神,陆危楼对男人和女人道:“两位,那两种酒当真不卖么?” 女人正要走回里屋,听见陆危楼声音,女人停下步子,转身道:“我们一年所出的清酒极少,我家男人又爱小酌几口,这酒自己都不够喝,更别说卖了。” 见女人拒绝,谢云流垂头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不卖,我俩便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要走。 “如若两位当真想要倒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在陆危楼与谢云流将要踏出门时叫住了两人,“酿这清酒需要南山顶上的溪水,一壶清酒要一桶清水,一坛要十桶,两位若能在南山上打十桶溪水,我们夫妇俩倒可以帮两位酿上一坛,但这时间怕要久了些。” “那无妨,家主人倒是能等上一等,我俩这便去南山提水去!”谢云流转身前对陆危楼挤了挤眼,陆危楼也对谢云流眨了下眼,一切都在他们俩人的掌握之中。 女人脸上的笑容没有敛起,她摆摆手对陆危楼与谢云流道:“最好的溪水要等到子时,两位不妨在此等上一等吧。” 谢云流与陆危楼点点头,走到一桌边盘腿而坐。男人与女人在酒坊内重新忙碌起来,不再管谢云流与陆危楼。 “你觉得如何?”谢云流压低了声问陆危楼。 陆危楼耷拉的眼皮下的双眼里掩藏住的锐利锋芒一闪而过,陆危楼道:“虽是酿酒作坊,对郎官清与西市腔的酿法却明白于心,有些蹊跷。” 谢云流偷偷扯了下嘴角,嘴边得意的笑容瞬间越过:“刚我进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浊酒香气不能长存,清酒倒不同,这里的酒香起码存在了多日,若像他二人所说,清酒产量不多,为何这里的酒香如此浓郁?”谢云流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稍稍抬了起来,指着从里屋进进出出的男人,他接着道,“那男人刚说起清酒与浊酒之时眸中目光好似失去了一般,你注意到他的神情没有,如同被人控制住。” “的确,这酒坊原是只提供浊酒与村民,每日所产不过几坛,自村民走失后,这酒坊所产酒却多了起来。”陆危楼思忖一番,继续道。 “有人故意用这家酒坊从四处招徕壮丁,而且与这清酒脱不开关系。”谢云流笃定地说。 “你是否还有发现?”陆危楼见谢云流唇边又溢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前他怎未发现这位谢真人说话是个大喘气的? 谢云流点头:“你听过五毒教的‘迷心蛊’么?” 陆危楼道:“你是说,这两人中了五毒教的蛊毒?” “极有可能。” ☆、人屠之谜(4) “五毒教远在苗疆,居然会来到长安。”陆危楼垂头看着黄泥地面,若有所思地道。 谢云流嗤笑一声:“陆教主和阿萨辛不也从遥远的波斯来到中土创教,甚至……”谢云流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忙碌的男女,又将目光在陆危楼身上转了一圈,终究没说说下去。陆危楼已是临淄王李隆基的入幕之宾,江湖中人与皇室贵胄结交并不少见,就说纯阳宫,不也是与李唐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嵩山少林的方丈出生更是贵不可言,更何况由太宗一手创立的天策府,就算是新崛起的藏剑山庄,金银玉石的买卖难道不要先与朝廷通声气?只因为陆危楼是与临淄王走得近而已,他便对陆危楼另眼而看。见陆危楼抬头对自己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谢云流知道自己想得有些多余。 “每个教派都有一些不遵循教义之人,就算是中原正道,不也有欺师灭祖、背信弃义之人?”陆危楼盯着谢云流,淡淡地道。 谢云流被他这目光一逼,心头突凝,总觉得陆危楼话中有话。就在谢云流欲要追问之时,还在忙碌的男人用扁担两头各担起一起水桶,朝谢云流与谢云流两人走了过来。谢云流收起肃然神色,脸上露出纯粹的笑容:“可以出发了?” 男人点点头,歉然地道:“我这里只有两个水桶,麻烦二位辛苦几趟。”男人边说边走到门边,指着蜿蜒至山顶上的一条小径道,“二位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就是溪水。” 谢云流与陆危楼交换了个眼神,谢云流当先担起扁担,向陆危楼扬了扬下巴,陆危楼跟着谢云流一齐走出了屋门。 待离酒坊有半里远,陆危楼笑道:“谢真人这一招‘自投罗网’用得倒是绝妙啊。” 谢云流睨了一眼陆危楼,放下手中扁担,对陆危楼笑道:“陆教主过奖。” 陆危楼呵呵一笑,停下步子,夜晚的山林里夜莺啼叫声凄厉刺耳,月色被林中交叠的枝条遮挡,只从缝隙中投下,陆危楼负手长身而立,刻意收敛的傲然气度突然在夜色中散出,他朝四周看了一眼,贴在谢云流身边道:“两个人。” 谢云流此时也撤下了伪装,藏在腰间的长剑跃然上手,一声轻不可闻的出鞘声后,栖息在树丫上的乌鸦扑腾翅膀嘎嘎直叫。“一男一女。”谢云流补充道。 话音刚落,陆危楼迅速向树林的西南方奔去,另一边,谢云流朝着陆危楼的相反方向而去。 暗夜中忽然响起兵刃交击声,间或夹杂窸窣声响。谢云流长剑已触及藏在林中的人,只差一厘就可取此人性命。谢云流当即握紧长剑,体内真气蔓延至剑锋,对面人亦感觉到危险,拼尽全力往后退了一步。 “妄想!”谢云流沉喝一声,长剑追着那人而去,眼见剑锋要划破对方的脖颈,突然,谢云流感觉剑锋上被一股大力攀附,迎面有一道长刃破风而来,谢云流连忙松开手中长剑,往后急退,那长刃紧追不舍,谢云流刚避过左边一道长刃,右边又一道冷风划过,谢云流心中一凛,他才知正在与自己交战的到底是何物。 一直往后退不是办法,谢云流一手攀住树干,腾身借力,跃上树干,就见漆黑的林中窸窣声再次追来,谢云流此刻手中已无长剑,唯有以空手抓住蜘蛛的前脚,用力一折,只听“咔嚓”一声,蜘蛛前脚被谢云流折断,那蜘蛛吃痛,另一只前脚再次袭来,被谢云流立刻捉住,攀住树枝的手继续用力往上一提,谢云流带着那蜘蛛一下跃上了树顶。缺了一角的月盘悬在头顶,借着月光,谢云流才看清被自己拉上树顶的蜘蛛足有一人长,这庞然大物一只前脚已折,还有一只前脚被谢云流握在手中,剩下的六只脚对谢云流毫无威胁。谢云流正要折断这巨蛛的另一只前脚,忽然见那巨蛛张开大口,一股带着浓烈酒香的紫色雾气扑面而来,谢云流连忙屏住呼吸,心头大怒,这畜生居然还有后招,只怕仅仅折断四肢还是不够。谢云流抓住巨蛛前脚的手在空中抡起,将那蜘蛛高高抛出,须臾后,树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声,谢云流料想那巨蛛应该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拿起被他折断的巨蛛前足从树上跳将下来。还未落地,一阵掌风自背后袭来,谢云流冷笑一声,此人已没了护身物,要拿下此人易如反掌! 长剑已失,谢云流手中只有以那锋利的蜘蛛前足为武器,对面人身段纤细,乃是女子,出手招招阴毒,谢云流本欲捉住这女子便罢,谁知这女子出手愈加狠厉,谢云流怒火中烧,招式也不再留情,不知斗过多少招,一招横刺,谢云流感觉到手中的武器好像刺中了对方人,还未来得及将武器抽出,就听得在西南方的密林中,忽然响起一阵男子的哀嚎:“娘子!” 谢云流只觉得那哀嚎声惊天动地,他一慌神,连忙往后急走,直至退到蜿蜒山路中,月光下,赤黑色的蜘蛛前足直直地刺入一个身缠银饰,苗疆装扮的女子,女子口中溢出血沫,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谢云流。 “我的丈夫会我为报仇……你不得好死!”女子已然快没了力气,她每说几个字就吐出一口血沫,待最后一字说完,谢云流感觉到握着蜘蛛前足的手上一沉,那女子彻底没了气息。 “报仇?”谢云流松开蜘蛛前足,冷笑道,“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谢云流折下一根树枝,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女子的尸体,往西南方追去。 片刻后,谢云流停下脚步,月光下,一个熟悉的人跌坐在树边,陆危楼脸色发青,显然是中了毒。 “陆危楼!”谢云流心下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至陆危楼身边,封住了陆危楼周身几处大穴。 陆危楼撑开眼,见是谢云流,松了口气,抬手指着南山顶道:“他往……这里……跑了……” 谢云流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凶手,陆危楼脸色愈加难看,谢云流丢下树枝,将陆危楼架起,转身往山下走。 “谢真人……再不追……可就来不及……” “再不救你那才是来不及!”谢云流瞪了一眼陆危楼,这个男人此时还逞什么强? 陆危楼见谢云流脸色不霁,识相地闭上了嘴。不过片刻,陆危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谢云流:“谢真人……这毒你会解?” “不会!”谢云流没什么好脾气,陆危楼还真是江湖经验不足,一只小小的蜘蛛也能让他中了毒。 陆危楼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我已用内力……压住毒性,刚那蜘蛛……喷出的毒气里……有一股浓烈的酒味,与那酒坊里……的酒气差不多,想解毒……” “去酒坊?” “嗯。”陆危楼点点头。 谢云流踢开酒坊大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合着酒气扑面而来。两张酒桌间,男人与女人的尸/块散落,场面看了让人作呕。 陆危楼与谢云流皆是一怔,谢云流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可恶!” “可恶……我没救了。”陆危楼也说了一句,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人屠之谜(5) 天光乍亮,陆危楼在床板上翻了个身,床板晃动,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陆危楼挑了下眼皮,只看了一眼结满蛛网的屋顶,又重新合上了眼。然而,一息后陆危楼又立刻睁开眼,他能感觉到体内尚有一缕毒气,比之昨晚却要弱了许多。陆危楼一手压在床板上撑起身子,简陋的床板立刻又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来,陆危楼将身处的周遭情状看了一遍,屋内只有简单的家什,有些已然破陋,除了屋顶外,屋内阴暗的角落各处都结满了蛛网。陆危楼已经明白自己身处何处,这里应该是那家酒坊,酒坊内两夫妻一直受御蛛人控制,这家酒坊是御蛛人隐藏之所。 “陆教主醒了?”屋门没关,谢云流手里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逆光走了进来。他已经卸下了一身的装扮,重新换上了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眼角扬起,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又带了一股子不染烟尘的气息。谢云流走到陆危楼床边,低头仔细看了几眼陆危楼,之后才把药碗端给陆危楼:“陆教主内力深厚,中了剧毒只躺了一夜就醒来,谢某佩服。” 陆危楼抬眼看着笑得一脸得意的谢云流,谢云流哪里是在恭维他的武艺,陆危楼接过谢云流端来的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药碗还给谢云流,陆危楼道:“谢真人妙手回春,陆某多谢谢真人。” 陆危楼这一句谢轻轻飘飘的,显然这不是谢云流想要的谢礼,谢云流捏着碗索性坐在了陆危楼身边,扯起嘴角干笑道:“听闻陆教主祖上原是中原大族,陆教主前来中原已尽三年,这一年又时常出入临淄王府邸,对救命恩人就是如此态度?”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剑三]危楼高百尺 作者:墨微砚 第3节 “救命恩人?”陆危楼也笑了起来,“谢真人刚不是说,全靠陆某一身纯厚内力,才保住了命么?” “你!”谢云流捏紧了手中的药碗,陆危楼“不识时务”已不是一天两天,他现在后悔救了陆危楼。 说到底谢云流还是介意陆危楼与临淄王交往甚密。陆危楼肃了肃神,正色道:“谢真人既然不愿与陆某为伍,为何又要答应陆某一同查询凶手?”陆危楼的眸光在谢云流身上徘徊了一瞬就收了回去,一向沉稳的心底突然打了一圈涟漪。 谢云流道:“那两人滥杀无辜,有良知者皆会将他们绳之于法,我帮你,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长安百姓!” “好一句长安百姓!”陆危楼忽然抚掌赞叹,巴掌声回荡在屋内,显得十分突兀。 谢云流皱眉,手中的药碗已被他捏出了条裂纹,他紧紧盯着面前抚掌的人,眼光越来越冷。 陆危楼停下了拍掌,他体内的毒素只剩一丁点余毒,脸色不似往常,仔细看脸颊两侧还有一些青色。“谢真人,你至情至性,为朋友甘愿赴汤蹈火,然而你可曾想过,你的朋友,会不会愿意让你这么做?还有,人至情而失理,终为你之弱点。”陆危楼说完,重新又躺在了床板上,该说的,陆危楼全都说了,至于谢云流能否明白他的意有所指,那就看接下来谢云流能否醒悟。 “咔嚓”一声,谢云流手中的药碗应声碎为两半,谢云流的目光落在两片药碗上,过了许久才逐渐离开。人至情而失理,他的师父也曾如此说过,至情至性是好,不听劝诫,进而伤害至亲之人,那这一份至情至性,就会害了谢云流。 “那人应该还未走远,我们继续追。”谢云流道。 陆危楼双眼紧闭,点头道:“谢真人可有把握能追到他?” “有,他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苗疆了。”谢云流站起了身,他没有看躺在床板上的陆危楼,所以他也没有注意到,陆危楼睁开了眼睛,看着谢云流修长的背影,失望地摇了摇头。 谢云流从酒坊的地窖里寻了两壶清酒,给陆危楼一壶,又留了谢云流一壶。陆危楼卸去了伪装,身披黑色立领长衫,银发如瀑,他剑眉星目,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而他身边年轻的谢云流神色则随意淡然,好像并非是要追捕凶犯,而是去饱览山河风光。 “说定了,找到那人,我动手。”谢云流拍了下系在腰间的长剑,对身边骑在马背上的陆危楼说。 陆危楼勾唇笑了笑:“好,我就封住他的去路。”言罢,陆危楼马缰一扬,带马往山下疾驰而去。谢云流连忙跟上,南山初春的景色渐渐消失在两人身后。 巍峨的长安城内,朝廷的新年休沐结束,大明宫内群臣拜谒中宗,中宗御座的垂幔后,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她的指盖上涂满了赤红的丹蔻,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凭几上,目光透过垂幔,落在朝臣中一个龙章凤姿的青年身上,女子秀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点在凭几上的手指蓦地收紧,临淄王李隆基,是韦氏心中一个刺,她要快点拔掉他! 立在丹墀下的青年注意到帝王垂幔后那一抹冰冷的目光,神色不变,依然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韦氏目光一侧,同样将目光落在了自己丈夫的身上,若非中宗阻拦,她早就将临淄王置于死地,也不用拖到今日。李氏,真是可恶,她为什么就不可以向武氏那样坐在垂幔前的那张椅子上,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接受群臣的叩拜。她,不要做皇后! 自长安远去苗疆少说也要两个来月,谢云流与陆危楼一路打探,皆未得到御蛛人的下落。暮春之时,两人来到了成都。 作为西南重镇,成都虽不及长安繁华,却自有一番热闹。西域带来的大象当街可见,当真走往的有苗人也有中原人士。 谢云流与陆危楼租了一处客栈落脚,两人又在成都城周围四下寻访,未有结果。在成都停留了半月,两人加紧赶路,又过半月,两人终于抵达了五毒教中。 ☆、人屠之谜(6) 前来迎接谢云流与陆危楼的是五毒教右长老艾黎。 陆危楼与谢云流二人向艾黎互道姓名,艾黎引二人入五毒教大厅,分宾主而坐。待三人坐定,陆危楼道:“恕在下冒昧,教内是否有事发生?” 艾黎问道:“陆教主何出此言?” 坐在陆危楼身旁的谢云流也觉得一路行来,五毒教内处处透着诡异,每一位五毒弟子好似在防范什么,谢云流想若非他与陆危楼二人由艾黎迎入五毒教,怕是要费一番周折才能进来。 陆危楼略微瞧了一眼四下,整个五毒教的大厅内,除了安置的几名侍奉弟子,还有一些装束与在大厅外所见的守护弟子一样的五毒教众,他们每人手持虫笛,神色凝重。将大厅内一切收入眼底,陆危楼直视艾黎道:“教内护卫森严,每位五毒弟子皆严阵以待,是以陆某才会如此推断。” 艾黎叹了一口气,脸色又沉了几分,他拱手向谢云流与陆危楼道:“二位既追查到此,想必也是知道那贼人乃是出自五毒教中。” 陆危楼点头:“谢真人与那女贼人交过手,那女贼人可以藏起五毒招数,但所用的迷心蛊却只有五毒教中人才懂。只是此女子虽已伏诛,但还有另一名男子侥幸脱逃,我与谢真人皆认为,寻其源才能寻至其人,所以这才叨扰长老。” 听得陆危楼如此说,艾黎看了一眼一直正襟危坐却不发一言的谢云流,谢云流见艾黎将目光对向自己,略向艾黎颔首点头,简单地行了个礼。 艾黎亦向谢云流点头回礼,而后看向陆危楼道:“陆教主说得不错,此二人的确为我五毒教中人,在教中两人所用名号为醉蛛。三年前,本教风蜈使发现醉蛛夫妇二人为练邪功将人灌醉喂予所豢养的蜘蛛吃,风蜈使曾处罚过他们二人,谁知他们二人记恨在心,在比武中杀掉了风蜈使,被教主关押在牢中,半年前竟然从牢中脱逃。直到一个月前听说陆教主与谢真人查到此二人,手刃女子,醉蛛却逃脱了,那醉蛛生性狡诈,睚眦必报,他自小生长于苗疆五毒教中,最好的掩护地点便是五毒教。再者,艾某怀疑当初有人私下助其逃脱,教主又不在教中,我只得加强守卫,以防他与贼人趁机发难。” “右长老可有怀疑之人?”谢云流问道。 艾黎一怔,面有难色,摇首笑道:“醉蛛若有动静,我会派人通知二位。” 艾黎言下之意就是已经知道醉蛛身在何处,既然他能追踪到醉蛛,那暗中助醉蛛逃脱之人艾黎也应该知晓是何人。只是此乃五毒教中之时,谢云流乃纯阳真人大弟子,陆危楼又是明教教主,艾黎忌惮防范他们二人实乃常情。谢云流还想再问,陆危楼伸手按住了谢云流的肩头,示意谢云流稍安勿躁。“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右长老了。”陆危楼稳住了谢云流,拱手向艾黎道谢。 艾黎拱手还礼,命一位五毒弟子带两人前往客房。两人走进客房,谢云流愤懑地曲腿而坐,望着长身而立,站在门边,眼望五毒教祭坛的陆危楼道:“陆教主是否已经猜到那位暗中相助醉蛛的五毒教叛徒是何人?” 陆危楼没有转身,目光依然落在门外,他淡淡地道:“陆某初来中原不过三年,哪里能分清楚这武林教派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与明争暗斗呢。”陆危楼并非谦虚,而是实话,明教的势力仍旧仅仅徘徊于长安城内,伸不到中原,触不到江南,更不要说这遥远的苗疆。 谢云流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听见谢云流的冷哼声,陆危楼突然来了兴致,他负手转身,将门口的阳光遮去了大半,鹰眸里透出一缕亮色来,他向着谢云流走了几步,也盘腿而坐:“谢真人是不是知道是何人所为了?” 谢云流得意地勾唇一笑,他道:“五毒教除五毒教主外,其次最受五毒教弟子敬仰的是左右长老,再次是五位圣使,能让右长老艾黎这么严阵以待,又不肯轻易透露的背叛者,还不是昭然若揭?” “左长老?”陆危楼立刻明白了谢云流所指为何人,听说五毒教左长老乌蒙贵为人狡诈,也只有在五毒教中位高权重之人才可能在戒备森严的大牢里放走醉蛛夫妇。 谢云流点点头,没想到这远在西南的教派之中也不安稳。谢云流想,幸好他的师弟李忘生秉性纯良正直,其他几位师弟也都是一心悟道修仙之人,纯阳宫一直以来都香火鼎盛。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神色自若的陆危楼,想起他与阿萨辛之间的过往,谢云流有些同情陆危楼,陆危楼也是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吧,但看陆危楼如今这副神情,倒也不是很难受。被人背叛,背叛人的滋味,到底是如何的呢? “但观右长老的语气与神情,似乎希望乌蒙贵能自己醒悟,毕竟一位位高权重的长老叛乱,对五毒教是莫大的危机。”陆危楼声音低了几分,眼神也暗了一些。 “那我们就等着右长老的消息吧。”谢云流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夕阳余晖犹自徘徊于天边,贪恋这最后的山川美景。暖风肆无忌惮地从门外吹来,五毒教祭坛周围围绕了许多色彩各异的蝴蝶,有五毒教年幼的女弟子引笛招蝶,将放飞了一日的蝴蝶全部收入笼中,待明日再放飞出来。 五毒教的正殿前,五毒教的男弟子们来回巡视,与祭坛边那一派欢乐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云流出神地看着这两幅景象,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追慕红尘,流连俗世,到头来却发现,还是身在纯阳要自在逍遥。 “谢真人因何叹息?”陆危楼走到谢云流身侧,眼里同样收入了两幅画面。 谢云流笑道:“我已出山多日,等这桩事情了结,得回纯阳向师父他老人家请安了。” 陆危楼眉头一挑,眼中划过一抹冰冷的杀意。 长安城内的风云不知变幻到了何种地步。 ☆、入局(1) 太极广场上,李忘生持剑直刺,一招四象轮回使出,剑气湃然纯厚。须发皆白的道者捋着长髯满意地点了点头,纯阳子吕洞宾出关已逾一月,正在太极广场考教二弟子李忘生的武功。 “道法自然,顺势而应,这些年你参悟的不错。”吕洞宾话音刚落,远立在石阶上的道者身形倏然隐没。 李忘生凝神以待,手中刚垂地的剑逢再次横起,电光火石间剑锋从右往左而至,李忘生右足为轴,剑锋扫过半弧,不偏不倚挡住了吕洞宾的突然一剑。 “为师问你,何为道?”两剑相抵,沛然剑气在太极广场上炸开,逼得围聚在周围的纯阳弟子们纷纷后退。 “万法自然,是为道。” “何为纯?” “心无杂念是为纯。” “何为阳?” “心中敞亮是为阳。” “何为执?” “徒儿不知……” 一充一盈两股剑气陡然收起,吕洞宾收剑而退,衣袂未动分毫,似乎刚才那一剑是以意念而出,他本身却一步未动。手掌上被内力激起的颤抖尚未消退,往日平静的李忘生眉头紧敛,他屈膝跪地,不敢抬头看向自己的师尊。 吕洞宾微微合上了眼,他的手中已无剑,周身剑意消散。他的神色不似刚才那般慈和,有细心的弟子发现,吕洞宾的眉间隐隐有一抹担忧之色。“为何不知?”吕洞宾语调平缓地问跪在面前的李忘生。 “徒儿心中没有执念。”李忘生回道。 吕洞宾睁开眼,看着垂首的李忘生,跪在他面前的是他最满意的弟子,虽不似谢云流那般恣意洒脱,但李忘生是最适合接任纯阳宫掌门之位的人。吕洞宾轻轻喟叹,李忘生说他心中没有执念,那是李忘生并未察觉,李忘生对自己的大师兄谢云流总是有近乎执拗的信任。这就是李忘生的执念。 “你师兄什么时候下的山?”吕洞宾临风而立,蓝白相间的道袍被山风吹动,偶尔飘荡在李忘生眼前。 李忘生依旧垂首回道:“将近半年。” 吕洞宾眉头拧得更深,谢云流下山已有半年,山下却未传来有关谢云流的任何消息,这绝无可能。 “他可与你联络过?”吕洞宾再问。 李忘生想了下回道:“四个月前,师兄写信回报要去苗疆追查长安‘人屠之谜’一案,后再无消息传来。” 苗疆与长安相去甚远,若论长安消息传至至少还需一个来月。吕洞宾略感不安,他此次出关即为长安城中之事,虽说纯阳身处江湖不涉朝堂,但也是皇家拜祭之所,李忘生更与皇室脱不了关系。吕洞宾低头看着李忘生,在他诸多弟子中,李忘生是真正出身于李唐皇室,但与谢云流相比,李忘生与李唐皇室的联系除了李忘生身上流有李唐血脉外,再无其他。相反,谢云流与李唐皇室的关系要密切深刻许多。 “温王如何?”吕洞宾让李忘生站起身来,如今韦氏被诛,所有中宗与韦氏皇子性命皆有威胁,吕洞宾曾经见过李唐皇室夺嫡之争,加之太平公主觊觎皇位之心甚是猛烈,难说会对中宗子嗣留有余地。如若温王有失,以谢云流之脾性,必然不顾后果为其报仇。吕洞宾不怕纯阳被牵连,但怕从今往后少了一位至情至性的江湖正道。 “温王被陛下囚禁于宫内。”这一个月内,长安风云变幻,远处江湖的纯阳宫及各大门派皆收到了消息,除了天策府外,其余江湖大派并未参与进朝局争斗之中,但也有一些与李唐皇室有私交之江湖中人,舍命前往长安,要么依附于太平公主与临淄王帮其追杀韦氏余党,要么为义气保全韦氏一族。这场政变虽未血染长安,但到底还是带着一丝散不开去的血腥味。 “是临淄王的意思?” 李忘生摇头:“徒儿不知。” 吕洞宾刚松开的眉头又重新敛起,如若不是临淄王的意思,那温王的命就难保了。他眼锋一转,看见一个小道童抿唇盯着自己看,吕洞宾认出了那是谢云流在山下捡到的一个孤儿,谢云流给他取名叫洛风,当初襁褓中的婴儿一转眼已经八岁。吕洞宾向洛风招了招手,洛风遥对吕洞宾行了个道礼,这才快步跑到吕洞宾身边,屈膝跪地,向吕洞宾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师礼。 “洛风拜见师祖。”道童的声音还是稚声稚气,话语里却带着一丝不同于年龄的成熟。 吕洞宾闭关时,洛风才六岁,还是孩子。再次出关后,谢云流收的这个得意门生举手投足间与自己的二弟子李忘生倒有七八分相似。吕洞宾略一思忖便知是为何,以谢云流的心性,又怎会一直在纯阳宫中修炼,多半这孩子是李忘生在照顾。 吕洞宾点点头,让洛风起身:“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吕洞宾从孩子的眼里看出了他是挣扎了许久,才鼓足了勇气走向自己的。 洛风犹疑了一下,而后坚定地点点头:“师祖,洛风想替师父求情。” 吕洞宾先是看了一眼李忘生,而后才看向洛风。他以为洛风这些年会与李忘生亲近些,现在看来,洛风一直受李忘生照顾,但对其师父亦是重情重义,这一点颇像谢云流。 “哦?”吕洞宾好奇地问,“你师父犯了何错,要你替他求情?” “师父并未犯错。”洛风抬头直视着吕洞宾,不躲不避。 吕洞宾饶有兴致地与道童对视,洛风的眼神清澈明净,即便是在追求纯粹本心的纯阳宫里,也再找不出一双如洛风一样干净的眼睛。吕洞宾问洛风:“那你为何替他求情?” 洛风再次恭敬地向吕洞宾行了个道礼,回道:“洛风担心师父。” 吕洞宾了然,心头又觉得无奈,谢云流此次下山迟迟未归,就连洛风也起了疑心。这一趟长安之行,恐怕是免不了的。 “师祖答应你。”吕洞宾轻轻抚了抚洛风的脑袋,恍惚间,洛风的脸与八岁谢云流的脸重合在了一起。吕洞宾悟道多年,修为深厚,但与谢云流这份师徒之情是他的执念,他私心希望还在苗疆的谢云流能够被设局的人多拖些时日,不然就连刚登上皇位的睿宗也保不下他来。 ☆、入局(2) 残阳余晖未尽,将大殿染成一片血红。 谢云流负手立于正中,眉头紧敛。傍晚时分,艾黎派人传话,说有要事要与谢云流及陆危楼详说。二人来到五毒大殿,却见艾黎愁眉以对,谢云流当即就知出了事情。 “右长老可是寻到了醉蛛?”陆危楼当先而问。 艾黎连连摇头叹息,竟连话也无法说出口来。谢云流见艾黎如斯模样,更觉异样,能让五毒教右长老连番叹息之事,定然十分棘手。 “他逃了是不是?”谢云流稳住了声,他怕自己一时没忍住会在这五毒大殿之上出手。 艾黎一怔,良久后才点头:“谢真人所说不错,我教中人遍寻整个苗疆无果,怕是左长老早早遣人将他送走。” 谢云流冷哼一声,自家门派自然会护着自家门派中人,这早已不是秘密。只恨他与陆危楼未早些来到五毒,给以醉蛛逃脱之机。“那右长老可还有什么线索?”谢云流并不放弃,既然已追踪至此,总不能再断了线索。 然而艾黎却是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道:“醉蛛虽是我五毒中人,然其本性作风诡异,与我教中人往来甚少,关于他之一二,只有与左长老知之。然而乌蒙贵前日动身前往长安,这一时怕是难以回来。” “长安?”谢云流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这一路行来,他倒是见过不少前往长安的江湖中人,当时他一心追拿醉蛛,并未将此些事情放在心上,如今再听来,谢云流觉得十分疑惑。 艾黎点头,又看向陆危楼道:“二位若此时起程,怕能追得上左长老。” 陆危楼转头看着身旁陷入沉思的谢云流,只见谢云流神色渐沉,对艾黎的话却未听入心中。陆危楼拱手对艾黎道:“多谢右长老。”说完,他拽了拽谢云流的衣袖,将走神的人唤了回来。 谢云流瞥了一眼艾黎,心中苦笑,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居然就被白白浪费掉了,而且还要再花一个月的时间去往长安。谢云流总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故意牵着他走一般,而这些时日里,谢云流只与陆危楼一人相处。谢云流脑中划过一道白光,他一手搭在剑柄之上,直视着陆危楼,他不想怀疑陆危楼,然而此时最可疑的还是陆危楼。但陆危楼如此做又是为何?谢云流眼前突然闪过长安二字,细细想来,这些时日自己竟然未得到长安一些消息,是有人刻意隐瞒,还是长安城内波涛云涌,无人敢涉身进去? 陆危楼见谢云流脸色愈发不对,也感觉到谢云流恐怕知道了什么。他匆匆向艾黎拱手道谢,欲要带着谢云流重回长安。 待两人走出五毒教,谢云流翻身上马,长剑跃至手上,竟是横对向陆危楼,谢云流似笑非笑,眼神愈发冰冷:“醉蛛是否是你故意放走?” 陆危楼瞟了一眼谢云流手中长剑,谢云流的这柄剑并不出众,比起任何一柄长剑来,这柄剑的光华也是一般。然而就因为这柄剑的主人是谢云流,纵然光华不盛,它也是天下名剑中的一柄。被这柄天下名剑指着,陆危楼也有些不安。 见陆危楼不答,谢云流手中长剑逼近一分:“以陆教主之身手,怎会折在区区醉蛛手上?”谢云流眸光更加锐利,他已然想明白了其中关键,“让醉蛛脱逃,才能诱我远离长安,而让我远离长安,你的目的只有一个。”他的声音低了一个音,手中的长剑已然指在了陆危楼的眉心,只要再一寸,就会要了陆危楼的命。 陆危楼岿然不动,他心中佩服谢云流,他谋划了许久才以醉蛛之名将谢云流诓骗至此,谢云流终究发现了端倪。然而事已至此,长安城中的风云即将落下,相王李旦应该已经登基,韦氏一族怕也被连根拔起,中宗与韦氏的血脉虽是李唐子嗣,怕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更别提曾被韦氏立为皇帝的温王李重茂。 见陆危楼不说话,谢云流继续道:“有人要你拖住我,对付温王是不是?” 陆危楼眼神不变,谢云流说得不错。半个月前的惊天巨变早在半年前就谋划好,当初临淄王在温王府邸一见陆危楼就将陆危楼招揽麾下,并许以陆危楼立明教为国教的好处,陆危楼随即答应李隆基助其一臂之力。李隆基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陆危楼以江湖人身份结交谢云流,并于他发动政变之时牵制住温王的至交好友谢云流,不让其出现在长安城内就好。正当陆危楼找寻契机之时,醉蛛在长安郊外的一系列行动正好给了陆危楼一个合适的借口,他以捉拿凶手之名请谢云流相助,尚未察觉到皇都风雨的谢云流欣然应允,这一层层一桩桩的安排,陆危楼行得巧妙。李隆基暗中又派人与他联系,这半年来长安城内有所明争暗斗陆危楼知道的一清二楚,就连温王被韦氏立为皇帝,韦氏被诛后,李重茂被太平公主囚禁于皇城之中,性命危在旦夕,这些事情陆危楼也是清楚。然而谢云流并不知,他的好友温王李重茂曾被韦氏推上皇座,如今已是太平公主眼中刺,立要拔除而后快!只因睿宗同情李重茂乃皇室血脉,不忍对其下手,而睿宗之子,临淄王李隆基却与自己的父亲站在对面,他在试图说服睿宗对李重茂下手,毕竟韦氏余孽并未全部拔除,李隆基不会去冒这个险。 “谢兄,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放弃为好。”陆危楼聚起周身内力,一股湃然真气自他体内散出,将逼在眉间的长剑撞了开去,趁此机会,陆危楼脚尖点地,连退数步,直到彻底远离谢云流剑锋范围,他才停下了脚步。陆危楼昂首而立,眼中波澜不惊,似乎对这一场对决早已料在心中。 谢云流愤恨,从马上跃下,长剑直刺陆危楼,却被陆危楼轻轻松松格挡住。陆危楼两指捏住谢云流的剑柄,轻飘飘地笑了起来,如水中之月,清冷而不可追,他道:“谢兄乃真性情之人,早已有人在长安设好圈套等谢兄去跳,陆某只不过将谢真人带出圈套之外,难道谢真人还要跳回去不成?”陆危楼手指一屈,谢云流的长剑断为两截。 谢云流原以为陆危楼的武功不过比他高出半分,不曾想陆危楼一直隐藏实力,此人的功力怕是快赶得上方乾! “难道谢某还要感谢陆教主救命之恩不成?”谢云流气极,断剑横挥向陆危楼的脖颈,这一招用得毫无章法可循。 陆危楼叹息地摇了摇头,再次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愿与谢云流为敌,他希望能借此说服谢云流,勿再投入长安朝堂之局里去。“感谢不用,只要谢兄隐忍半年,待事情全部结束,陆某可保谢兄无虞。” “笑话!”谢云流弃剑于地,盯着陆危楼,眼中欲要喷出火焰,“你这场局从我们相遇之时就已布好,陆教主让谢某相信你,陆教主的面皮也不薄。”谢云流一刻也不愿再理睬陆危楼,他折身而回,重新跨上马,扬缰绝尘而去,只留长长叹息的陆危楼。 这一场惊天之变,谢云流终是躲不开了。 ☆、入局(3) 皇城风云变幻,谢云流离开长安之时,中宗在位,新年刚过。如今再回长安,长安街坊依旧,但坐在大明宫皇座上的人已不再是中宗,也不是曾经的温王李重茂。 长安城景象依然,谢云流执缰带马,在黄土压实的街道上茫然地走着。皇室政变丝毫未影响到长安百姓,似乎那一场惊天巨变不过是史书中轻飘飘记下的一笔,一带而过,只留只字片言。 片刻后,谢云流勒马停步,他抬头望着眼前深宅大院,昔日门庭若市的温王府如今寥落萧索,风中已有秋意,身姿矫健的谢云流也不禁缩了缩肩膀。温王府大门外,两个面生的护卫挺直腰杆,持枪而立,见一个落魄道士立在门前不挪步子,两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左边的一名护卫走下台阶,对谢云流挥手道:“闲杂人等莫要停留,速速离开!” 谢云流抬眼轻轻地扫了一眼那护卫,那护卫被谢云流眼神一慑,只觉得全身遍布寒意。另一个护卫见同伴不动,谢云流也未退一步,也走到谢云流身边,刚要呵斥谢云流,就见谢云流扯动马缰,转身而去。直到谢云流的身影消失不见,怔愣住的护卫才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对同伴道:“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发生何事?”另一个护卫忙问。 那护卫好似不愿多说,只是不停地摇头,许久后待心情舒缓,拉起同伴的衣袖将他带到了温王府的门边,低声道:“我总觉得事情还没结束。” 另一个护卫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紧闭大门的温王府:“难不成温王还能有什么能耐不成?” 护卫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谢云流消失的方向,茫然无措。 吕洞宾端坐在次席,手捻道揖,双眸中无波无谰,站在他身后的李忘生面色不如自己的师父沉稳,自陆危楼进入临淄王府门,他的目光就未从陆危楼身上挪开过。 陆危楼风尘仆仆,一进入大厅便屈膝跪地,向临淄王李隆基行礼。李隆基走下坐席,扶起跪在地上的陆危楼,邀陆危楼坐于吕洞宾对面。 “这一路辛苦陆教主了。”李隆基拱手行礼,一派诚恳。 刚坐下的陆危楼旋即起身向李隆基还礼:“为王爷办事,是陆危楼之荣幸。” 李隆基点点头,示意陆危楼坐下,他转头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吕洞宾,对吕洞宾恭谦地道:“吕祖,这位便是本王刚提及的明教教主陆危楼。” 李隆基话音刚落,陆危楼拱手向吕洞宾抱拳作礼,吕洞宾右手拇指与中指交扣,向陆危楼还了一礼。 “久闻陆教主风雅,确如传闻所言,贫道有幸。”吕洞宾声音平平,似乎真是一位久居仙界的仙人,神色波澜不惊。 陆危楼道:“吕祖谬赞,陆某当之不起。” 吕洞宾微微抬眼看了下陆危楼,对面的人一双鹰眸中闪出一抹得意神采,似乎对吕洞宾刚才的夸赞颇为受用。吕洞宾又缓缓垂下眼,秋光中,他手中的拂尘被一阵微风吹动。吕洞宾又道:“听闻陆教主是与小徒谢云流一同追寻‘人屠’之案,不知小徒身在何处?” 陆危楼一进厅内就知道自己必然要面对吕洞宾的质问,这位仙风道骨的纯阳宫道长难得下山,除非有极为重要之事。帝都的风云终究卷动了远在华山的纯阳宫,吕洞宾此番下山所为何来,李隆基清楚,陆危楼也清楚。 陆危楼回道:“谢真人先于陆某离开五毒,陆某也在找寻谢真人。” 吕洞宾轻轻点了下头,抬起头对李隆基道:“既然陆教主也不知小徒下落,是贫道叨扰殿下。殿下与陆教主定还有话说,贫道便不打扰了。”吕洞宾说完,站起身向李隆基行了个道揖。一直恭敬站在吕洞宾身后的李忘生亦跟着吕洞宾向李隆基行礼,而后与师父一齐走出了临淄王府邸。 陆危楼目送吕洞宾与李忘生离去,良久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吕洞宾不愧为纯阳开山之祖,武学修为登峰造极。陆危楼张开攥紧的双手,两手掌心皆沁出了汗。吕洞宾这样不动声色地施展武学,实则是在警告陆危楼,莫要妄动纯阳宫弟子。待一口气得舒,陆危楼才缓过神来,他自然不会去动谢云流,只怕如今的谢云流已无人敢动。 “吕祖看似是来寻人,其实是来向我讨还人情的。”李隆基抬手示意陆危楼坐下,之后他才缓缓地坐了回去。 陆危楼神色一凝,问道:“可是吕祖察觉到了什么?” 李隆基手指点在凭几上,摇了摇头:“帝王家的事他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事关他的爱徒,他的心思就通透了些许,若非我算计了谢云流,这位纯阳宫的掌门只怕还在闭关修炼。” 陆危楼听出李隆基话中之意,他是有些后悔连同谢云流一同算计。然而事已至此,温王不可留,这个理作为当今陛下的儿子的临淄王,不会不知。“圣人那边的意思是要留下温王,这样也可以牵制姑母,不过……”李隆基手指重重地点在凭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目光灼灼,坚定不可移,“本王能拔掉韦后,又何尝拔不掉一个太平公主!” 陆危楼一怔,垂首以待,他知道李隆基最后的命令将要下达。 “温王李重茂不可留,陆教主此事交给你来办。”李隆基拂袖而起,背影挺直,决然离去,空荡的大殿里只留下陆危楼一人。跪在地上的陆危楼深深吸了口气,离明教立主中原的时日近了。 “师父,临淄王是答应了?”李忘生跟在吕洞宾身边,神色颇为担忧,在陆危楼进入临淄王府之前,吕洞宾已与临淄王李隆基约定好,若寻到谢云流立即将其带回纯阳宫,不涉皇权争斗。李隆基也应允,若谢云流不涉温王之事,他定然不会追究谢云流从前与温王李重茂的过往。 吕洞宾点头:“此次政变虽是临淄王一手促成,但其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其手腕雷霆,用人精准,日后只怕会登上至极之位。只是……”吕洞宾一顿,波澜不惊的眼中浮现一丝怅然,“这也非我等能管得了的,先找你师兄为好。” “可陆危楼不说,他也不知师兄的下落?”李忘生问道。 吕洞宾轻轻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徒弟,微微笑了起来:“你心性稳重,却不通人情世故,以后便不要下山罢。” “啊?”李忘生讷讷地看着吕洞宾,他好像记得自己的师父未悟道前也曾入世为官,后来看清世间百态,遂悟道修心。吕洞宾从未看错任何人,李忘生颔首以应:“徒儿谨遵师命。” “若云流能有你一般心性,或许也是好事。”吕洞宾看着自己的二徒弟,不由得感慨。 ☆、纯阳宫 大明宫前灯火通明,谢云流站在宫墙下,仰头望着“大明宫”三字匾额,不由得捏紧了马缰。凭他的轻功,想要跃上大明宫城墙并非难事,然而他并不确定温王李重茂就被关押在大明宫内。 他来之前已经探过大理寺与刑部,并无李重茂身影。巍峨宫墙将谢云流隔绝在外,谢云流眉头越收越紧。李唐自开国至今,从未将重犯关押在大明宫皇城之内。谢云流避过了城墙戍卫,将身形隐在暗处,他已决定,不论李重茂身在何处,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好友救出。 谢云流解下马鞍上的长剑系在腰侧,他一掌拍在马肚之上,骏马扬起四蹄朝另一方向狂奔而去,有值守的护卫见马匹冲撞,连忙招呼几人追赶,城墙下滴水不漏的守卫漏出了一个破绽。谢云流沉声提气,一跃而上,脚踏在城墙之上,再蓄一口气,又往上跃了几步。眼见就要到达城垛,忽然一股真气兜头罩下,谢云流大吃一惊,想要折转方向,那道真气却好似活了一般,追着谢云流而去,谢云流脚踏在城墙之上转了几个方向,那道真气如影随形。 “是谁?出来!”谢云流见摆脱不了那道真气,出声低喝。他揣测来人是有意要阻止自己前去大明宫,既然知道他的目的,那来人也该认识他谢云流。 久久无声,那道真气却越来越盛,迫得谢云流只得重返地面,当他刚站稳,那道追逐的真气忽然消散。谢云流暗道奇怪,又要再次施力跃上城墙,就感觉手腕被人紧紧抓住,谢云流大惊,他未料到有人能在他尚未察觉之下就欺近身侧,甚至还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谢云流不敢托大,腰间长剑出鞘,寒光在暗夜中一分为三,使得正是纯阳宫剑宗绝学——三环套月。一招三化而出,又是贴身近战,在十重太虚剑意驱使之下,三环套月威力大增,谢云流自信能轻易卸断对方手腕。然而,谢云流只觉刚才那道散去的真气轻轻拂面而过,竟然挡住了他的那一招。 “云流,收敛心神,莫再动手。”一声苍厚浑劲的声音传入耳中,谢云流蓦地一怔,旋即将周身戾气收起。 一直躲在云层中的月色偷偷漏出了一角,月光朦朦胧胧地照下,谢云流立时认出了钳制住自己的人是谁。 吕洞宾白髯飘飘,眉头紧紧敛在一起,他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大徒弟,直到谢云流敛神做礼,吕洞宾才稍稍松了口气。 “师父,弟子冒失,望师父勿怪。”谢云流将长剑归入鞘中,双手捧在头顶,屈膝跪地,向吕洞宾认错。 吕洞宾长叹一声:“罢了,此事也怨不得你。”吕洞宾扶起跪在地上的谢云流,“如今我已寻至你,跟我回山罢。” “师父,徒儿还有事,能否容徒儿再羁留半月。”谢云流还未站起,听见吕洞宾后半句话,又一次跪在地上,恳求吕洞宾。 “师兄,你快跟师父回山吧,再不回去……”李忘生一直跟在吕洞宾身后,见谢云流不愿回山,忙帮着吕洞宾劝道。然而他话刚说一半,就见谢云流眼神中闪过的阴鸷,不敢再言。 “师父出现在此,定然已知温王之事。云流不敢拂逆师父,也不会波及纯阳宫,此事云流一人承担,只愿师父莫再阻扰。”谢云流俯身跪拜,他把头埋在地上,恳求吕洞宾。 吕洞宾做了谢云流近二十年的师父,知晓谢云流心性高傲,此刻跪在地上向他恳求,是下定了决心。吕洞宾温声对自己的大徒弟道:“温王之事乃有皇室定夺,更何况此乃天家家事,你若出手,岂不是又给温王扣上更大罪名?” 谢云流听出吕洞宾话中之意,直起身望着吕洞宾:“师父是说温王之事已有定案?” 吕洞宾点头:“我已见过临淄王,临淄王作保会保全温王性命,爵位怕不会再有,不过做个庶民,远离皇室纷争,倒也是温王的好去处。” 谢云流心中一喜,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当真?” 吕洞宾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呼出了一口绵长的气来。谢云流感觉到师父将怒意压回,再次叩首道:“云流莽撞,云流并非不信师父,只是临淄王此人心性难测,他用陆危楼支开云流,可见其手腕诡谲,若他反悔,温王性命怕是难保。” “当今天子乃是临淄王之父,临淄王作为皇子,自有皇子气度,不是朝令夕改之人。”吕洞宾直接对上谢云流的双眼,朗朗道。他的这个大徒弟虽是至情至性,但脾性倔强,从不轻易改变想法,若非他是谢云流的师父,怕也难以劝说谢云流回心转意。 谢云流果然有些犹豫,他仍不肯从地上站起,只是垂头看着被自己搁在一旁的长剑,双手紧捏。他知道师命不可违,也知道自己若一意孤行恐怕真的会害了李重茂,纵然他现在有心想要去救李重茂,有吕洞宾在,他是有心无力。 “师兄,快跟我们回山吧。”李忘生再劝,见谢云流还是无动于衷,只得搬出他另一个死穴,“洛风一直在等你回去呢。” 谢云流抬起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他这个师弟,看上去老实稳重,其实拿捏他的死穴却是非常精准。 “好,我回纯阳。”谢云流捡起随身长剑,站起身来,对吕洞宾与李忘生点了点头。 洛风焦急地在太极广场上来回走着。师祖和师叔已经离开纯阳宫十日了,山下却未有消息传来。上官博玉挺着浑圆的肚子,等洛风在自己身边走了第三十九个来回时,一把拉住了面前消停不下来的师侄。“快了快了,你这么走,走再多他们要不回来,还是不回来。”上官博玉语重心长地说。 洛风直勾勾地盯着山下,扁嘴回道:“长安城都翻天了,上官师叔您还这么沉得住气。” “沉不得怎样,沉得又怎样?”上官博玉撒开手,笑呵呵地对洛风道,“你一向稳重,现在看来与大师兄的脾性还有些像。” 洛风也不知上官博玉是在夸他还是贬他,这位一直乐呵呵笑着的胖师叔除了炼丹制药对外事外物都不会留心。不过这几日这位守着丹炉的胖师叔却跟他从早到晚地站在太极广场沐着冷风等着师祖回来,看来这位上官师叔也不是不闻窗外事的人。 “回来了!还有大师兄!”上官博玉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大,他几乎要跳将起来,惊得洛风差点摔倒。 洛风定了定神,望向山下,三个人影出现在眼中,洛风一眼就瞧见了他的师父。 “师父!”洛风挣开上官博玉牵着他的手,疾步飞奔而去。 胖乎乎的上官博玉跟在洛风身后,连声唤着洛风:“师侄你慢点!慢点!当心脚下,别摔了!” ☆、暗涌 洛风一头扎进谢云流怀中,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师父,大半年未见,谢云流眉宇间的疏狂之意被洗去了许多,人也瘦了些。洛风看着自己的师父如斯模样,泪就这么落了出来。他把头埋在谢云流的怀里,不停喊着:“师父你回来了!师父别再下山了!”谢云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洛风的小脑袋。李忘生就站在谢云流一旁,他看着洛风的模样,心疼得很。洛风虽不是李忘生的徒弟,但自小就跟在谢云流与他身边,谢云流不在纯阳宫的时候,是李忘生指点洛风武功。上官博玉曾拉着李忘生对他说:“二师兄你看你看,这洛风的脾气都快和你一样了。”李忘生也只是笑笑说:“他还是大师兄的徒弟。” 上官博玉气喘吁吁地追着洛风来到宫门前,对吕洞宾行了个道揖。吕洞宾微微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入纯阳宫内。上官博玉缩了缩脖子,他看出来师尊心绪不似往常,这番先走定是回纯阳宫打坐静心去了。他转头看着对面站在纯阳宫门口的大师兄、二师兄和小师侄,半悬的心渐渐地回到了原位。还好都回来了,上官博玉欣慰地喃喃自语。 “二位师兄别站在这了,都先回屋歇息吧。”上官博玉笑呵呵地迎了过来,向谢云流与李忘生作揖行礼,而后蹲在洛风身边,替洛风抹掉了满脸的眼泪,“洛风你也等了几天了,也先回去歇着,等晚课过后再来见你师父好不好?” 洛风抬头看了一眼谢云流,见谢云流对自己点了点头,洛风也闷闷地对上官博玉点头应允。上官博玉又向谢云流与李忘生道了声别,先牵着洛风往山里走,洛风三步一回头,直到走进太虚殿,看不见谢云流人影了才回过头。 李忘生跟在谢云流身后,一脚踩着石阶,两人一前一后,向太极广场走去。大半年未回纯阳宫,纯阳宫的景色仍是谢云流离开时的模样。谢云流手掌贴在腰间悬着的长剑上,又往石阶上迈了一步,身边景色未变,但走在这条石阶上的人心境早已变了。李忘生望着谢云流笔直的背影,总感觉谢云流周身弥漫着一股沉厚的戾气,纵然是纯阳宫里纯粹绵邈的道音也化不掉他这一身杀伐之气。 “师尊明日便要闭关参悟,师兄若有什么事想询问师父,今晚可以前去三清殿。”李忘生斟酌着对谢云流说道,他猜测谢云流心中一定还有疑问。 然而谢云流只是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太极广场前矗立的那道门,轻轻摇了摇头:“师父为我连日奔波,若再叨扰师父,那便是我的不是了。”按在腰间佩剑的手松了开来,谢云流又道,“师弟,人人皆说我至情至性,可我偏偏因为这性情被人利用,是不是可笑至极?” 李忘生走上了一步石阶,与谢云流比肩而立,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那般老实,李忘生仙风道骨,诸事不绕于心,道法也是参悟得最通透的,远甚于大师兄谢云流。“师兄,万事万物皆有其法,师兄追求本真,有何可笑?”李忘生宽慰道。 “是么?”谢云流轻笑,似是自嘲,他继续顺着石阶往前走,不再言语。 李忘生当即跟上。华山上终年积雪,如今已是初秋,寒意一丝一缕地往骨子里钻。希望山下的寒风不要吹到纯阳宫里来,李忘生想。 李重茂瑟缩地跪在地上,他不敢抬头,从小他就不敢与自己的姑母对视,那位高高在上的姑母漆黑的双眸似乎一眼就能看透所有人的内心。 “姑母是带了圣人手谕来的?”临淄王李隆基捧起矮几前的白瓷茶盏,抿了一口新贡的蒙顶石花,茶香入口浓郁,李隆基不禁又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茶盏,抬头看着逆光站着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睨了一眼李隆基,凤眸中渐渐浮起一抹怒意,她双手端平放于胸前,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临淄王呢?” 李隆基右手小指压在茶盏边缘,垂下眼,微微笑道:“姑母走这么远的路,外面秋意也重了,先喝口热茶暖暖可好?” 太平公主将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温王,又抬起眼,施施然走到李隆基对面的毡席上坐下。李隆基示意身旁长随给太平公主斟一杯茶,太平公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而后悠然地放下,似乎她今日来就是为了与自己的皇侄品一杯茶,赏一赏秋光。 “圣人刚刚登基,想要恩赦天下。何况这些年,皇族凋敝,圣人不愿再见手足相残,亲族相害。”李隆基亲自给太平公主空了的茶盏里斟满茶,把茶盏递给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涂满丹蔻的手指接过李隆基递来的茶水,她又弯了弯嘴角:“有些人可以网开一面,有些人……”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们跪着的李重茂,缓缓地放下茶盏,嘴角弯起一个锋利的弧度,眼中冷意满布,“必须死。”太平公主把最后一个字重重地说了出来。 跪在地上的李重茂身子抖得更厉害,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李隆基悠悠地捧起茶盏,点点头,面上却有为难之色:“可是圣人有手谕,要保他一命。”李隆基只说了一半,他等太平公主说下一半。 太平公主抬了抬眼皮,眼眸中的杀意倏然不见,她意兴阑珊地捻着纤细修长的手指,笑了笑:“皇侄聪颖绝伦,难道还要姑母我出主意么?” 李隆基抿唇而笑:“比之姑母,侄儿还是差远了。” “既然我俩心思一致,这事我自然不会说。”太平公主站起身,她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已然失神的人,秀眉紧敛,脸上一片不屑之色,“韦氏也是被逼急了吧,居然选了这么个废物做皇帝!”说完,太平公主拂袖而去。 李隆基搁下尚未喝完的茶盏,摇头道:“温王殿下,姑母看错你了。” 李重茂闻言一怔,而后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重茂不敢。” ☆、惊涛(1) 洛风恭敬地将茶盏放在谢云流面前,盘腿而坐,从怀里拿出一本《南华经》翻开昨日看的那一页继续看了下去。 自谢云流从长安归来,已过了近一个月。江湖上风平浪静,长安城内也无多少波澜。好像这个中原都静了下来,只有西南发生了些许不安,上官博玉说那是红衣教惹得篓子,唐门门主和五毒教艾黎长老已派弟子前去探查。 谢云流凝神闭目,耳畔只有洛风的翻书声,再无其他声响。然而,谢云流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并未平静下来,相反,有一缕不安时时刻刻地徘徊在他的心中。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冥想的人睁开了眼,与他面对面而坐的小徒弟正埋首在经书之中。洛风眉头舒朗,目光炯炯,已然完全沉静在道学之中。谢云流微微敛眉,他收的这个徒弟外表看来沉稳安静,然则内心坚定执拗。谢云流欣慰地摸了摸洛风的小脑袋,梳着一个道髻的小道童抬起头来,眼神明亮。洛风咧嘴对谢云流笑了起来,手中书未丢下,空出的手给谢云流倒了一壶热茶,恭敬地递了上来。 “师父,请用茶。”洛风道。 谢云流笑微微地点头接过,轻啜了一口茶后,谢云流轻轻搁下茶盏。此时正值秋日,若在长安城,乐游原上枫红尽染,游人或两两结伴,或三五成群,踏秋赏枫,最是惬意。而纯阳宫内终年积雪,唯有徒步走上两三时辰,才能在山脚下欣赏到一隅秋光。若是往日,谢云流恐怕要到腊月才归,今年不似往常,谢云流望着窗外雪景,轻轻叹了口气。 洛风见谢云流叹气,以为自己茶泡得不好,忙拿过谢云流的茶杯,要替谢云流重新泡一杯。谢云流按住洛风的手,摇了摇头。 “师父?”洛风不解,望着谢云流唤了一声。 “茶很好,我只是想起故人而已。”谢云流觉得不必在洛风面前掩饰,看洛风担忧的眼神,他也知道自己收的这个小徒弟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被自己的徒弟担心,谢云流觉得自己之前也许真的太过随性。 “师父是想温王殿下了么?”洛风知道谢云流的至交好友是李重茂,所以他才会如此问。 谢云流一怔,随后摇了摇头,唇边有一抹苦笑:“比起至交好友,一位曾经出卖过挚友的人才更较为师挂念。”谢云流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洛风被谢云流的眼神惊了一下,他咬了咬下唇,而后仰起头对谢云流道:“出卖朋友的人,就要忘记。” 谢云流感觉刚升起的怒意忽然淡了下去,他看着洛风关切的眼神,自嘲地笑了一声。洛风说得没错,陆危楼利用他,他为何还要执着?如若再见,他谢云流与陆危楼一定是刀剑相向! 谢云流缓了缓脸色,恢复平日里疏狂模样来,他觉得自己能有洛风这个徒弟,实在幸运。 “难怪师弟也那么喜欢你啊。”谢云流慈爱地拍了拍洛风的小脑袋。八岁的孩子已经开始长个,谢云流记得他刚捡到洛风的时候还是个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如今一转眼就这么大了。再过个两三年,洛风就是纯阳宫第三代弟子中的大师兄了,谢云流想,比起他这个不靠谱的纯阳宫第二代大师兄,他的徒弟应该能成为纯阳宫最优秀的弟子。 洛风被谢云流这么一夸有些窘迫,他抓起放在膝前的书,头都快要埋在书中。谢云流看着自家徒弟的乖巧模样,心里甚是欣慰。 “对了,最近怎么没看见你师叔?”屋外想起了一阵洪厚的钟声,那是来纯阳宫祈福的居士们撞钟发出的声响。纯阳宫地处华山,临长安,纯阳子吕洞宾先受武后照拂,后又得临淄王亲眼,并于五年前在朝廷支持下在华山开宗立派,由此纯阳宫成为李唐皇室祈福问仙之所在。 谢云流听得那一阵钟声,恍惚了一下,他记得当年温王李重茂随中宗李显谒拜纯阳宫,他与李重茂一见如故,遂结成知交莫逆。不过五年光景,物是人非,不知今日这撞钟之人祈求的是何等愿望。 听见钟声,洛风想了起来,他回谢云流道:“太平公主今日前来祈福,师祖和师叔都在玉清宫相陪。” 谢云流眼底闪过一抹寒光。韦氏被诛,温王被囚之事与李重茂的姑母太平公主脱不了干系。谢云流腾身站起,长剑跃入手中,他抬脚就要往玉清宫方向去,却被洛风拉住了衣角。 “师父,师祖和师叔说您不能去。”洛风年纪虽小,却从吕洞宾与李忘生的话语中隐约推测出温王李重茂如今身陷囹圄,而发动政变的其中一人正是太平公主。 谢云流低头看着拉住自己衣袖的小徒弟,洛风满脸都是惶急,谢云流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再次抬脚,迎面撞上了一张笑呵呵的脸。 上官博玉背着个大葫芦,拂尘一扫,好像是要将谢云流满脸的戾气都扫光。“大师兄这是要上哪去啊?”上官博玉目光一转,瞥见了松了口气的洛风,弯腰揉了揉洛风的小脑袋,“正巧正巧,小师侄和大师兄一块,也免得我再去叫小师侄了。” “你来做什么?”谢云流剑眉一敛,上官博玉出现得如此巧合,谢云流猜想一定是他随时留心自己的动向。 上官博玉笑眯眯地说:“吃饭啊。” “嗯!师父我们去吃饭吧!”洛风见到上官博玉跟他眨了下眼,立刻接口道。 谢云流人虽疏狂不羁,但在纯阳宫内,作为纯阳宫的大弟子,谢云流对纯阳宫的弟子们十分关照。上官博玉有心要拦他,谢云流也不好推拒,只得将长剑丢在案几之上,无奈地被洛风领着,去膳厅用饭。 玉清殿上的钟鼓声已响过一百零八响,待钟声完毕,谢云流又被洛风牵着往紫霄宫而去,说是许久未去瞧一瞧非鱼池的玄甲龟,要喂些碧玉茯苓给它吃。谢云流见上官博玉和洛风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最终拗不过师弟和徒弟,拿了一包碧玉茯苓,带着两人去了非鱼池。 这一来一回约莫又花了两个时辰,三人回到纯阳宫内,又该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洛风一阵欢呼,跟在谢云流身边一齐去膳厅。上官博玉走在他们身后,趁谢云流不注意,俯身揉了下有些酸胀的脚,低声喃喃自语:“这位公主总算是走了。” ☆、惊涛(2) 道音绵邈,与暮鼓声交织一片,将烦愁乱绪涤净。纯阳宫内,一缕香烟弥散,吕洞宾望着纯阳宫门前的簌簌飘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忘生恭敬地站在吕洞宾身后,他手里捏着一封临淄王刚派人送来的信,信笺已拆口,信纸却还未拿出。就在李忘生要将信纸抽出递给吕洞宾的时候,吕洞宾止住了李忘生。 “师父不看么?”李忘生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信封,问道。 吕洞宾摇了摇头:“前日太平公主来祈福之时与我谈及云流,我便已知了大概。这封信不过是临淄王给予我的婉拒而已。皇室的人,就算九五之尊又何曾真正做到金口玉言呢。” 再过一月,便至新年。纯阳宫的雪景从不曾变过,倒是纯阳弟子里多了不少新面孔。温王之事一日不尘埃落定,纯阳宫只怕免不得再收一些新弟子。 “把这封信烧了,不要让云流看见。”吕洞宾拂袖一扬,道袍在雪中飞起,人影飘然远去。 李忘生捏紧了那封无人阅读的信,从袖中取出火折,刚要点燃,就见烛火中一个小小的人影投映在自己的脚边。李忘生瞟了一眼凑在门边的洛风,咳嗽了一声,让洛风出来。 洛风先是慢慢地露出了个小脑袋,雪亮的眼睛仔细打量了一遍李忘生脸上的表情,见李忘生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脸上并无怒意,洛风这才敢把整个身子都露出来。“师叔。”洛风怯怯地叫了一声李忘生,向李忘生行了个道揖。 李忘生轻轻点了下头,而后忽然板起脸来,目光直落向刚才洛风躲藏的门后,哼了一声道:“师弟你还不出来?!” 李忘生话音刚落,门边又探出了一个顶着道冠的圆脑袋,上官博玉一张乐呵呵的脸露了出来,他探了个身子,结结巴巴地道:“师兄我路过……” “这个时辰你路过纯阳宫?”李忘生对上官博玉实在没辙,但还是努力板起脸,做足了师兄的模样,替师父好好教诲上官博玉。 上官博玉用眼神点了点洛风,嘿嘿笑道:“路过,路过带洛风回去。”说着,他从门边蹿了出来,站在了洛风身边,牵起洛风的手就要走。 李忘生往前迈了一步,将手中的拂尘横在了上官博玉面前,拦住了欲要溜之大吉的人。 “师兄,再不回去,大师兄就起疑了。”上官博玉一脸的着急,他不停地拿眼神点着洛风,告诉李忘生快让他带洛风回去。 李忘生没有理睬上官博玉,他看见洛风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手中那封拆了口的信笺上。李忘生暗道一声糟糕,洛风年纪虽小,却是十分聪慧,也不知刚才师父走时那番话,洛风听去了多少。 “你们俩什么时候来的?”李忘生问上官博玉。 “呃……刚刚,就刚刚。”上官博玉犹疑了一下才答道。 “纯阳子弟,怎可胡言相骗,而且还是诓骗自己的师兄!”李忘生正色道。 上官博玉一愣,李忘生平日看上去温和沉稳,此时这番变脸,定是气极。上官博玉也知自己所言不妥,忙收敛起笑容,回道:“师兄莫怪,我们半柱香前到的,师父与师兄的话我们全数听见了。” 李忘生心中一跳,暗道果然如此。他对上官博玉点了下头,蹲下身来,看着一言不发的洛风,孩子雪亮的眼睛里藏着泪光,但他仍旧努力忍着。李忘生想,洛风是怕谢云流担心。 “洛风……” “师叔,洛风知道该怎么做。上官师叔是为了追我才偶然听见师祖与您的对话,此事全是洛风一人之过,请师叔不要责怪上官师叔。”洛风说罢便跪在了李忘生面前。 上官博玉要拉洛风起来,却被洛风摇头拒绝。上官博玉无奈,只得向李忘生求助。 李忘生亦是心疼洛风,他温声道:“你也是担心你师父,此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你先与你上官师叔回去,只有一点,今日所听之言万不可对你师父说。”李忘生边说边要扶洛风起来。 然而洛风却还是摇头,他盯着李忘生道:“师叔不是说身为纯阳弟子,不可行诓骗之事么?” 上官博玉“噗嗤”笑出声来,他就是喜欢洛风这老实的机灵。 李忘生叹了口气,他算是明白了谢云流为何会觉得他这个师弟老实。 “你师父不问,你就不说,你不说又不是骗他。”上官博玉见李忘生语塞,连忙替李忘生打圆场。 李忘生见洛风还是未下定决心,于是对洛风重重地点了下头。洛风见李忘生点头,这才渐渐地放下心来。然而转瞬后,洛风又抬起眼,对李忘生和上官博玉说:“那要是师父问起呢?” 李忘生与上官博玉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上官博玉忍不住了,拉起洛风的手,带着这个实诚的小师侄走入雪幕之中,他一边走一边对洛风说:“你不说他就不会问,你说了他就会问,小师侄你明白了么?” “哦。”洛风犹疑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想这好像还是在骗他师父吧。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火光照在李重茂颓败的脸上,明明灭灭,李重茂看上去就像是已入地狱的鬼魂。 头戴兜帽的男人一双阴鸷的眼眸黑得看不见底,他手里拿着一根火把,就着火光看着一年多前曾经见过的李唐子嗣,想起了那日与他一齐在马球场上挥杆的年轻道士。 “委屈温王殿下。”三天前,温王李重茂被下旨关押在此,昔日的皇室贵胄一朝跌落尘泥,任何人都会看不开。李重茂来此三天三夜,没说过一句话,双目空洞无神。陆危楼想,临淄王对李重茂的担心有些多余。 李重茂慢慢地抬起头,待他看清楚来人是谁,李重茂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不再是从前在温王府中那般爽朗,变得喑哑低沉:“原来是陆教主,是来替云流看我的么?” 陆危楼阴鸷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临淄王说李重茂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懦弱,实则李重茂的心思难测,这也是太平公主不愿放过李重茂的原因。在李重茂开口之前,陆危楼觉得临淄王思虑有些过,如今看来,身处权力中心的人比他要看得清楚明白的多。 “陆某是替临淄王来看殿下的。”陆危楼将火把贴在牢笼前,想更清楚地打量李重茂。 李重茂直勾勾地盯着陆危楼,刚陆危楼一闪而过的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李重茂又萎顿下腰身,重新缩在一团,只是嘴角还挂着那一抹嘲讽的笑容:“谢云流会替我报仇。”李重茂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他顿了一下,又道,“他会杀了你。” 陆危楼眉峰忽敛,一股肃杀的寒意直逼向李重茂,陆危楼道:“他杀不了我。” “是么?”李重茂把头埋在环抱的双臂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剑三]危楼高百尺 作者:墨微砚 第4节 ☆、惊涛(3) 一招两仪化形蓄力使出,近至谢云流身前,却被他轻松化解。李忘生气息不稳,已至极限,若再勉力撑下去,怕是会被谢云流察觉他身上有伤。 上官博玉盘腿静坐在一边,偷偷睁开一只眼观察着太极广场上的情状,簌簌风雪中,上官博玉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他又不敢用袖子去抹,只得紧紧地抿住惨白的双唇,暗中祈祷大师兄试招到此为止。他现在十分后悔前一天拒绝了卓凤鸣与他一同去练剑峰悟剑去的邀请。 洛风偷偷地拽了拽上官博玉的衣角,上官博玉又睁开一只眼,对着洛风直挤眼,示意洛风稍安勿躁。洛风只得把目光放在太极广场对招的两个人身上,暗自为李忘生师叔捏把汗。 “再来!”谢云流显然看出了端倪,纵然李忘生剑法不如他,但这才试了不到百招,李忘生剑中气劲好似全然不在。 李忘生生怕露出破绽,此刻他手臂已无力气,仍旧咬牙要将手中长剑抬起,可试了几次,长剑未过腰便重重地垂落在地,李忘生知道自己不可再战。 “糟了糟了糟了,二师兄太勉强了,这可怎么办?”上官博玉两只眼全睁开了,看见李忘生的情状,上官博玉心里慌作了一团。 “上官师叔,你不是去让人去请师祖了么?”洛风低声问上官博玉,他比上官博玉沉得住气,但眼前情况也不容洛风再淡然处之,他打定注意,如果吕洞宾再不出现,他就要从地上爬起来亲自去请吕洞宾前来制止自己的师父。 “师父虽逼退了陆危楼,但与陆危楼交击一掌也受了些轻伤。哼,虽然陆危楼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师父仍要闭关,能不能请出师父来……其实我也无甚把握啊。”上官博玉压低声道。好在太极广场上的谢云流正全神贯注地与李忘生试招,并未在意太极广场边一大一小两人低语。 “那个陆危楼着实可恶!”洛风恨声道。 “对!可恶!”上官博玉学着洛风的口气恨声道,然而许是太真情实意了,一口气牵动了内息,搅得他胸口一痛,上官博玉疼得直龇牙咧嘴。 李忘生再次抬手欲蓄气使力,却还是徒劳。谢云流往李忘生那方迈了三步,敛眉沉声问道:“你为何受伤?” 李忘生忽然抬头看向谢云流,立刻又避开了谢云流逼问的目光。师父叮嘱绝不可以对谢云流吐露半字,李忘生深吸一口气,刚要回谢云流,却觉得一股湃然暖意源源不断地自背后传来,李忘生一喜:“师父!” “收敛心神,莫再开口。”吕洞宾一掌推在李忘生背后,深邃目光望向的却是谢云流那方。 谢云流见吕洞宾忽然出现,忙向吕洞宾行了个道揖:“师父。” 吕洞宾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收回,他手掌微微一沉,带着李忘生盘膝而坐,又抬头看向谢云流:“云流,且助我一臂之力。” 谢云流心中疑窦更深,却不敢追问吕洞宾,他应声与李忘生面对面盘膝而坐,双掌推向李忘生胸口,内力源源不断送入李忘生体内。 “唉……总算赶上了。”上官博玉终于松了口气,偷偷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洛风凝神望着太极广场中调息的三人,却并未有上官博玉那般轻松。 “怎么了?”上官博玉见洛风神色凝重,觉得这个八岁的小师侄已经有未老先衰之照,快跟他的二师兄李忘生差不多了。 洛风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对上官博玉摇了摇头。上官博玉猜不透洛风的心思,只得挠了挠脑袋,又轻轻地揉了揉洛风的脑袋。 约莫过了半刻钟,太极广场上的三人纷纷睁开了眼。吕洞宾站起身来,将李忘生也带了起来,谢云流跟着站了起来。 “多谢师父、大师兄。”李忘生分别向吕洞宾与谢云流道谢,而后却沉默地与吕洞宾站在了一排。 谢云流神色微沉,他刚欲开口想问吕洞宾到底发生何事,吕洞宾拂尘一扫,先替谢云流解了答:“为师近日与忘生演练星野剑阵,一时不察,忘生险些走火入魔,我也受创。忘生怕诸人担忧,这才未言明,只告知了上官博玉和洛风两人。” 听得吕洞宾如此解释,谢云流心中虽有疑问,也知若再追问,就是怀疑师尊。谢云流又见李忘生眼中并无闪烁神色,转头看向盘膝坐在太极广场边的上官博玉与洛风,意在询问他二人。 上官博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他最怕谢云流的眼神,此刻谢云流的目光直接落在了他身上,他又不能躲开,他只得硬着头皮点头,笑容僵在圆脸上,别提有多滑稽。谢云流见上官博玉点头,又看向洛风,洛风虽然定得住神,可对上谢云流的眼神,他还是冷不丁地怔了一下,而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徒儿鲁莽。”谢云流收回了目光,屈膝跪在吕洞宾面前,向吕洞宾认错。 吕洞宾俯身将谢云立扶了起来,温声道:“修心非一蹴而就,何况你的心性如此。并非为师强求,只是心不静,道难成。云流,莫负此道。” 谢云流心中一凛,他总觉得吕洞宾这句话有规劝之意,然而他抬头对上吕洞宾的眼神时,吕洞宾眼中有欣慰之色,谢云流料想也许是自己想岔了。 吕洞宾带着李忘生回了纯阳宫,上官博玉见试招已毕,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落了的一层雪,握着洛风冰冷的小手,脸上重新堆起乐呵呵的笑容,走到谢云流身边,刚要对谢云流说一齐回去,却被谢云流冰冷的目光慑得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笑容好似又被谢云流的眼神给冻住了。 “大、大、大师兄……你这是又怎么了?”上官博玉勉强镇定心神,才能结结巴巴地吐出这一句话来。 谢云流逼近上官博玉,锐利的眼神在上官博玉僵硬的脸上扫了一圈,落在了洛风身上,他眼神转向洛风的那一刻,收起了眼中的戾气。谢云流问洛风:“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徒儿……”洛风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肚子里的一堆话给吞了回去,“没有。” “洛风,到底谁是你师父?”谢云流皱眉,他感觉到近日洛风变得有些古怪。平日的洛风总是想方设法地让谢云流一心归道,可最近几日洛风鲜少出现在谢云流的眼前,每次出现,洛风的眼神都不敢落在谢云流身上。 “师父在上,洛风今生只认您为我的师父!”洛风跪在谢云流脚边,头磕在地上。 上官博玉看着洛风着实心疼,一个八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却背负了如此沉重的包袱。上官博玉心里堵得慌,他已经憋了太久了,不论是吕洞宾,还是李忘生,甚至连小小的洛风都要装作无事发生,只求谢云流能修成道心,忘却俗世纷扰,可如今看来,有人不愿让谢云流彻底忘记过去,甚至不惜毁掉谢云流的人生。 “大师兄,你就别逼洛风了。”上官博玉直接把洛风从地上拉起来抱在怀里,他让洛风把头埋在自己肥厚的肩膀上,不想再让这个孩子受一丝为难,即便是洛风最敬重的师父也不行。 谢云流挑眉,他想伸手摸一摸洛风的头,却发现自己或许对洛风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师父。 “我不逼他,也不会逼你。”谢云流看着瘦小的洛风,终究是一叹,“我去问师父。” 上官博玉一怔,等他反应过来后,身边的人早已几个起落消失在雪幕之中。上官博玉一跺脚,直接骂了一句:“我真是个糊涂蛋!” “上官师叔……”洛风又委屈又哀怨地喊了一声上官博玉。 上官博玉心中更是愧疚,他把怀中的孩子抱紧,抬脚就往纯阳宫方向追谢云流,他边跑边咬牙对洛风道:“小师侄放心,我拼了这条命也得把你师父给拦下来!” “那你把我放下来,这样快些。”洛风挣扎着要从上官博玉的怀里下来。 ☆、惊涛(4) 吕洞宾后退一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拦下欲拔剑上前追击的二弟子,绵长掌风再起,逼向快要跃出纯阳宫外栈桥的大弟子。 谢云流感觉到身后掌力逼近,微一侧身,手中长剑骤然变出多重剑华,堪堪避过那道浑厚却未带杀意的掌风。 雪满天而下,落在纯阳宫前的广场上,两人来高的灰色丹炉顶上压了一层厚雪。谢云流单脚立于丹炉顶上,剑锋下垂,正好落在炉身上刻的“汝”字之上。那枚“汝”字,其下还有三枚遒劲飞扬的字迹,谢云流一眼便认出是何人所留——汝道何辜。胸中一口闷气乍然而起,谢云流握剑的右手聚力,整个人从丹炉上跃下,剑锋贴着“汝道何辜”四字,划下了一道凌厉的剑势,誓要将那四字竖分为二。 剑锋贴在丹炉壁上划出的声音刺耳难听,吕洞宾眉峰深敛,长袖微拂,又一道湃然掌风自吕洞宾手中再起。吕洞宾看着面色深沉的大弟子,知道此刻无论他再说什么,谢云流也听不进去。眼角余光落在了丹炉上被割裂的四个字上,汝道何辜?陆危楼那日在雪幕之中一边抵挡纯阳宫众人的剑势,一边在丹炉上留下了这四个诛心之字,为的就是今日。聚起的内力渐渐消散,吕洞宾收起了掌风,看着重重雪幕中已经握紧长剑的大弟子,终究是叹了口气。 “师父?”李忘生见吕洞宾收起周身内力,忙唤道。 就在吕洞宾内息消散的一瞬,谢云流腾身急退至石梯之前,只要再一步,谢云流就能翻出纯阳宫远遁而去。可这一步,不论是谢云流,还是吕洞宾亦或李忘生,皆觉得重逾千斤。 谢云流直视着远处的师父与师弟,吕洞宾眼中满是惋惜,李忘生一脸惶急地想要向他追来,却被吕洞宾止住了步子。谢云流有些犹豫,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丹炉上陆危楼留下的四字时,心中愤恨骤然升起。汝道何辜?刻在纯阳宫前丹炉上的四个字,字字诛心。他的道、他的义、他的情,何辜?一切皆由他自己招来,他已牵连了纯阳,如今再要让师父和师弟们替他承担一切,他枉称为纯阳宫大弟子!师父说要将他送出去,他又怎能怨怼师父。这一切,是他谢云流自己的罪!是他与陆危楼之间的恩怨,与纯阳宫,与任何人皆无关! 手中的长剑归入鞘中,谢云流撩起衣角,屈膝跪在地上。雪幕中,高傲的纯阳宫大弟子对着师父遥遥三拜,敬谢吕洞宾教养之恩。吕洞宾望着跪在天梯前向自己叩首的大弟子,被衣袖笼住的双手缓缓地捏成了拳。至此之后,纯阳宫再无大弟子谢云流。 “师父——”风雪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着谢云流追去。那是洛风,泪水在他脸上结成了冰花,他不管不顾,只是朝着谢云流那方跑去,上官博玉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想伸手捞住洛风,却总是慢了一步。 三拜已毕,谢云流站起身来,他的目光只在洛风身上落了一瞬,旋即离开,他怕再多看洛风一眼,会将这个纯粹的孩子也带入万劫不复之地。那是他留在纯阳宫里唯一的骄傲了,谢云流不忍毁去。 脚步虽沉,但心却坚定。就在洛风快要追上谢云流之时,谢云流沉喝一声,一掌用力砸向青石砖铺就的地上,他借力腾身,在空中运起轻功折转,几番起落,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幕之中。 洛风的哭声一阵阵地从风中传来,谢云流闭眼,不愿再听再想。从今以后,谢云流再非纯阳弟子,一切恩怨他一人了结! “师父——”洛风趴在天梯边,望着空茫的天空哭喊。上官博玉死命地拽住了洛风的胳膊,他生怕这个小师侄一冲动会跟着他的师父一起冲出天梯之外。洛风的哭喊一声一声地撞在上官博玉心头,上官博玉鼻尖酸涩,却必须忍住。到底发生何事,为何师父会受了伤,大师兄突然决绝离开纯阳宫? 道音再响,和着沉重的暮鼓声,一声一叹。吕洞宾盘腿而坐,源源内力围绕在其周身,他受伤并不重,只是谢云流击向他的那一掌落在了纯阳宫前众人眼中,谢云流弑师叛教,怕要自此在江湖传开。 上官博玉替洛风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洛风一动不动地坐在纯阳宫的门槛上,痴痴地望着天梯那番出神。 李忘生怕惊扰吕洞宾调息,他站在上官博玉身边,看着小小的洛风,眼中满是痛惜。 “为何会至如此地步?”上官博玉不解,他压低了声问道。纯阳宫的事情只有吕洞宾与李忘生清楚,他不好去问师父,只得问李忘生。至于李忘生愿不愿说,上官博玉其实并不在意。但上官博玉知道,有洛风在,李忘生一定会说。 果然,李忘生俯下身来,与洛风一样坐在纯阳宫的门槛上,目光落在正前方立着的丹炉上,看着陆危楼留下的被谢云流一剑所破的四个遒劲飞扬的字迹,喃喃道:“我与师父正商量要让大师兄离山去避一避,结果被大师兄听见,大师兄误以为我们要将他交给李唐皇室,怒极之下骤然出手,师父不愿伤及大师兄,勉力接了大师兄一掌,才会受伤。” 上官博玉一怔,而后忙道:“为何不与大师兄解释?” 李忘生抬手指着丹炉上的四个字:“若你是大师兄,看见那四字,还会听人解释么?” 上官博玉顺着李忘生所指的方向看去,丹炉上四个字清晰在目,回想起那一日陆危楼杀上纯阳宫,将李忘生、卓凤鸣和他逼得退无可退,又在纯阳剑阵下刻下这四个字,上官博玉没来由得一阵哆嗦。汝道何辜……如果他是谢云流,或许真的不会再听任何人的解释吧。 李忘生瞧了一眼上官博玉,又看了一眼同样望着丹炉上四个字的洛风,小道童的眼里满是不解,这四个字对洛风来说,太难理解。 “何辜……”上官博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是想对大师兄说,这一切都该大师兄自己来背负么?” 李忘生点点头:“大师兄的脾性你我清楚,他一心想要纯阳成为武林泰山北斗,成为中原江湖砥柱,可如今因为温王之事,朝廷将他列为韦氏同党。纯阳宫若不交出大师兄,纯阳宫的声名定然一落千丈。这些时日你也说了,大师兄虽在悟道练剑,可他的心并不静。其实最了解大师兄的,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师父,而是刻下那四个字的人。” “陆危楼?”上官博玉张了张口,闷声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睥睨天下的男人么?上官博玉不可否认,陆危楼那双锐利的眼眸只是轻轻一瞥,就能让人胆战心惊。 “师父不会回来了是不是?”忽然,一直沉默的洛风抬头望着李忘生,泪水已被擦干,他的眼中好似多了一份坚定。 “他会回来。”李忘生回道,“洛风在纯阳宫等着就好。” ☆、汝道何辜 雨水冲刷着剑锋上的鲜血,谢云流一剑劈开靠近身前的人,鲜血四溅,落在他的道袍上,染上刺目的鲜红。 谢云流横剑于胸前,护着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李重茂,赤红的双眼狠厉地盯着靠近身前的两名江湖人士。 “滚!”低哑的吼声从谢云流喉中响起,犹如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震慑敌人的怒吼。 然而,贴近谢云流身前的两个人并没有被谢云流阴狠的眼神吓退,他们知道谢云流快要支撑不住。三天三夜的追逐中,谢云流的剑下多了数不清的亡魂,但连日的追捕,让谢云流快要耗尽一身气力。再往前,是悬崖峭壁,谢云流无处可退! “谢云流!你弑师叛教,劫持法场,维护叛逆,枉称‘武林三秀’!人人得而诛之,若你放弃缠斗,我等看在纯阳真人面上,自可饶你一命!”贴近谢云流身前的一人知道谢云流气力将尽,多了份底气,又往前凑近了一步,剑锋对准了谢云流的眉心。 谢云流飞扬的眉头忽然挑起,他稀薄的唇边勾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谢云流抬起头,手腕一转,簌簌雨声中,只听得“叮”的一声,随后一道血瀑溅起,血水落在谢云流脸上,还有一些溅到了另一个江湖人身上。那开口的江湖人瞪大了双眼,脖颈上留下一道细长的潜痕,对准谢云流眉间的剑锋微微垂下了些。谢云流往那人身前迈了一步,脚刚落地,那人立时身首分离! 另一江湖人忽见此景,又感觉到谢云流满身戾气逼向自己,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些许。谢云流轻抬手中长剑,只在空中一扫,凄厉的喊声在雨幕中传来,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渗入所有人心中,让围追谢云流的人不由得空出了一圈,他们无人敢再贴近谢云流一步! “弑师叛教?”谢云流退回到李重茂身边,雨点砸在他身上,和着他低沉的声音,犹如从地狱中传来的戾笑,“这是我的罪名么?”他扫视了一圈周围胆战心惊的江湖人,放声大笑起来。弑师叛教,未曾料到他谢云流一生最重视的人与事到头来会是如斯结局。他谢云流为朋友,何错之有? 汝道何辜?谢云流脑中忽然浮现出刻在纯阳宫丹炉上的四个字,他的道不过是随心恣意,难道这也有错? “哈哈哈哈哈哈……”剑锋逐个点过包围着自己的每个人,束发的道冠早已散落,发丝被雨水打湿,原本潇洒俊逸的人宛若厉鬼,他仰天大笑,“既然你们说我弑师叛教,又何必看在纯阳真人面子之上饶我一命?我谢云流从叛出纯阳的那一刻就不再是纯阳弟子!休得搬出纯阳真人!休得牵扯纯阳宫!”一剑自天空劈下,砸向谢云流正前方几人。又是一阵哀嚎声响起,纯阳宫的太虚剑意内力驱动下使出的“万剑归宗”绝学留下几条亡魂。 围追谢云流的人再次被谢云流卓绝冷酷的剑意吓得瑟瑟发抖,谢云流脸上疲惫的神色早已显露,可他们却未曾估料到谢云流还能使出这惊天剑势来!他们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几步。谢云流持剑而立,睥睨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围追者,嘴边冷酷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天空上电蛇游走,照亮了谢云流的面容,还有他手中那一柄古拙的长剑。剑锋犹亮,雨水冲刷掉沾染的血污,谢云流提剑蓄气,他已找到了突破口,这一剑,他不用再留省多余的气力。 凌冽剑意在谢云流周身聚起,围追谢云流的江湖人士感觉谢云流汇聚的剑意一缕缕地冲破雨幕渗入他们的四肢百骸之中,他们被谢云流剑意所慑,手中虽有武器,却不敢贸然使出,他们不是怕死,他们怕自己求死不得!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一道湃然内力直击向谢云流,聚气而攻的谢云流感受到这股突然而来的杀意,剑锋一顿,抬掌迎击。幽暗的夜晚,闷雷压着簌簌雨声,天地混沌一片,两道掌风相击,轰然一声,震彻整个山峰! 一掌交击后,谢云流的剑锋立时接上,迎着刚才掌力所袭之处刺去。谢云流剑招毫不留情,众人只觉这一招若是他们接下,必定会死于谢云流剑下,但是接下这一剑的人是——陆危楼! 两道亮光贴着谢云流胸前划过,劈开了谢云流的前襟,谢云流手中的长剑被两柄弯刀制住,手持弯刀的黑袍男子雪白的发丝在雨中散落,如鹰隼般的眼眸里好似跳动着炙热的烈火,陆危楼沉臂一击,将谢云流手中长剑卸下,掉转弯刀刀柄,猛力击在谢云流胸口,谢云流后退一步,一口鲜血自唇边溢出,落在他雪白衣襟上,染红了胸前一片。 “”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落在了地上。谢云流下意识地摸向胸口,发现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枚凤形佩被陆危楼弯刀挑落。陆危楼微垂眼眸,看见了躺在泥水中的凤形佩,横飞的眉梢不经意地敛起,眸中神色暗了一暗,旋即恢复冷酷的杀意。 谢云流捂住胸口,陆危楼那一道划在了他的胸口,鲜血自指尖溢出,顺着谢云流的胳膊灌入了他的衣袖中。 “我早该想到,是你布的局。”谢云流抹掉嘴角血迹,看着雨幕中手握双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陆危楼。 陆危楼抬起右手,刀锋贴着谢云流的面颊,渐渐往下,架在了谢云流脖颈之上。“我也提醒过你,人至情而失理,这是你的弱点。”陆危楼直视谢云流,眼中有一丝怜悯。他的确痛惜谢云流会走至如此境地,他布的局,不过是想让借谢云流之力将纯阳宫在皇室中的信任打消一些,然而他错估了谢云流的脾性,错估了自己那一日留下的四个字会把谢云流逼到弑师叛教的地步。可陆危楼却不会后悔。 谢云流冷笑:“陆教主难不成要谢某向你道谢?” 刀锋轻轻擦了一下谢云流的脖颈,陆危楼贴近谢云流一步,眼光落处却是他身后畏畏缩缩的温王李重茂。陆危楼目光一凝,到此时,李重茂还在装作孱弱的皇室子弟。若说他陆危楼利用了谢云流,那李重茂岂不是无时无刻不再利用谢云流?这位韦氏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哪里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懦弱?两年前,他陆危楼也被李重茂给欺骗过,转而投向了临淄王李隆基。只是,任李重茂心机再深,终究还是败在了深谙权谋的太平公主和临淄王姑侄联手算计之下。这是李重茂的命,但不是他谢云流的命! “交出温王,我可以保你无虞。”陆危楼贴在谢云流耳边,压低声道。 谢云流瞟了一眼陆危楼,掌风再起,以掌为刃,劈向贴在近前的男人。纯阳太虚剑意与紫霞宫不同,太虚剑意以近克敌,敌人贴得越近,就越为有利。贴在谢云流脖颈上的刀锋竖起,陆危楼以肘为盾,硬生生接下了谢云流的掌刃! 相贴的两人立时分开,鲜血再次从谢云流口中溢出,他的脖颈上也留下一道一指来长的伤口。蓝白道袍满是血污,谢云流桀骜地狂笑起来,他一手护住李重茂,一手以掌对向陆危楼,他道:“你还想再骗我?” 陆危楼弯刀指地,手掌不经意间触碰到腰间悬着的一枚龙形佩。陆危楼又看了一眼落在泥水中的凤形佩,握紧了刀柄,将弯刀对准了谢云流:“你已无退路,只得信我。” “是吗?”谢云流轻轻一笑,仿若当初在长安城与陆危楼初见时一样洒脱快意,只是他的眼中,不再有风轻云淡,而是狂风骤雨! 陆危楼丢下手中卷钝的弯刀,剩下的一柄弯刀指在李重茂的胸口,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跌坐在泥水中一脸惊慌的人,抬起弯刀,手微一沉,刀刃拍在李重茂脑壳上,将人打晕。 “带走。”陆危楼把剩下的一柄弯刀丢在泥水中,不再管这位废帝。他往后走了几步,俯身捡起地上那枚凤形佩,端详了片刻,松开手,凤形佩又一次跌落在尘泥之中,渐渐地被泥土掩盖。 陆危楼缓缓地站起身来,腰间那枚龙形佩随着陆危楼的步伐晃动,围绕在山崖边的人已追着谢云流跌落的山崖寻找谢云流,不论生死,他们一定要找到谢云流! 陆危楼来到山崖边往下望了一眼,崖下望不见底,幽暗漆黑的雨夜里只能听见雨水砸落在叶片上的声响。 “千万别死啊。”陆危楼低声道。 ☆、结何解 纯阳宫终年覆雪。洛风手持长剑,笔直地站在太极广场上,待李忘生点头,长剑如游龙出渊,在虚空中划出三道剑光。 李忘生淡笑颔首,洛风的太虚剑意使得越来越炉火纯青,虽无他的师父谢云流使出的那般灵巧多变,却多了一份稳重与纯粹。 “今日便到这里吧。”李忘生并指接下洛风一剑,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洛风手腕。洛风手中长剑脱手,落入了李忘生手中。 李忘生把长剑递给洛风,洛风恭敬接过,归剑入鞘。上官博玉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刚要开口,却卓凤鸣被大步流星地挡在了面前。卓凤鸣神色不郁,他的道袍上沾着风雪,显然是刚从山下而回。 “师兄,出事了!”卓凤鸣焦急地道。 李忘生拂尘一扬,拂开了眼前的雪幕,淡淡地道:“如今江湖,何从安稳过,说罢,发生何事?” 自从谢云流一事后,整个纯阳宫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整天乐呵呵的上官博玉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虽然还是那个随和的灵虚子,但纯阳宫的弟子们发现上官博玉偶尔会对着大师伯谢云流的居所方向长长叹息,有时还会在太极广场上一脸悲悯地看洛风带着静虚一脉的弟子练剑。而李忘生虽不想上官博玉那般,但是他每每见到洛风,眼中也会流露出一丝不舍。对于江湖上发生的事情,李忘生也开始留心关注,有纯阳宫弟子说,二师伯是在打听大师伯的消息。至于是不是,也只有李忘生自己知晓。 卓凤鸣看了一眼站在李忘生身边的洛风,而后道:“明教四大法王要联手闯山,如今至山脚!” “什么?!”上官博玉一怔。自从陆危楼擒得温王李重茂,明教在江湖之中名望日益高涨。明教教主陆危楼一心要让明教屹立于中原武林,甚至放出话来,要与纯阳宫、少林寺及天策府比肩,十年过去,明教隐隐有凌驾于中原诸派之势,四处挑战中原门派,几年前那一次陆危楼独闯纯阳宫,虽未全身而退,但在纯阳诸子围攻之下还能逼进纯阳真人顿悟之地纯阳宫,并在纯阳宫前的丹炉上刻下四字,已名传武林。“明教也欺人太甚!”上官博玉恨声道。 李忘生看着身边年近弱冠的师侄,见他神色紧绷,知洛风这些年来对陆危楼的记恨并未消散。他长叹一声,对上官博玉、卓凤鸣与洛风道:“他们此番来,无非是想挑战几年前陆危楼并未破解的星野剑阵。如今剑阵即成,就让他们来闯一闯罢。” 开元五年,明教四大法王以龙王为首联手攻上纯阳,闯出纯阳号称不破的星野剑阵,明教声势更盛。 开元十一年,明教教主陆危楼独闯嵩山少林,挑战少林方丈渡如,千招之内击败渡如,明教锋芒无人可敌。 洛风站在纯阳宫前的丹炉下,仰头望着丹炉上的四个字,攥紧了手中的长剑。那一日纯阳星野剑阵护阵诸子拼尽全力,不惜战至内息耗损,也无法敌过明教四大法王。作为最为年轻的护阵之人,洛风被明教龙王选作了攻破之口,就算师叔们全力护救,洛风也在百招之内败下阵来。阵眼被破其一,星野剑阵不再稳固,其后护阵的纯阳诸子一一被击败,洛风驻剑跪地,满心不甘。如果守阵之人换成了谢云流,明教四大法王又怎会如此轻易破解星野剑阵?洛风伸手触摸丹炉上谢云流诀别纯阳真人时划下的那道剑痕,他好似能感受到当日谢云流刻下剑痕时的怨愤与不忍。洛风想起那一日他终于寻到了师父的踪迹,却在追逐到东海之滨时,看见师父转过头来,赤红的眼眸慑人心魄。洛风被谢云流的眼神唬住,他怔怔地站在岸边,看着那一尾小舟飘然远去,从此中原再无纯阳静虚子谢云流,只剩下——剑魔谢云流。 开元二十三年,纯阳宫吕洞宾二弟子李忘生接任纯阳掌门。 同一年,丐帮与唐门为扼制明教坐大,联手于枫华谷埋下伏击欲偷袭明教,谁知却被内奸出卖,两派反被明教重创。枫华谷内尸横累累,每一寸泥土都被鲜血染红,枫华谷内的每一片树叶都沾染了两派弟子的鲜血。从此,明教在中原如日中天。 陆危楼望着跪倒在阶前的一众明教子弟,锐利的眼眸里没有太多喜悦。他撩衣而起,跪在阶前的明教弟子立刻分出一条道来,陆危楼一脚刚落于阶下,血眼龙王萧沙立刻站起身来,与陆危楼面对面而立。 “龙王还有事?”陆危楼负手而立,看着面前须发皆张的血眼龙王。 萧沙嘿嘿地低笑一声:“教主与唐皇交情匪浅,前日我等提议,不知教主意下如何?” 陆危楼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萧沙身边跪着的几位明教法王,见他们皆抬头望着自己,陆危楼越过萧沙身侧,直至走到大殿门口,才对萧沙道:“不妥。” 两个字回荡在空旷的殿内,萧沙的眼角划过一抹阴狠,他缓缓地转过身,望着逐渐出大殿,步入阳光下的黑衣男人,随后向跪在地上的几位法王使了个眼色。 开元二十七年,天策府探知明教欲进宫逼谏玄宗立明教为国教,玄宗震怒,下令天策府歼灭明教。三月二十五日夜,天策府联合少林等门派,于大光明寺出击在明教聚会的教主及法王,仅明教教主陆危楼及血眼龙王萧沙脱困,后血眼龙王萧沙被少林高僧擒获。此事之后,陆危楼心知无法再在中原武林立足,遂率教众大举西迁,临行前,陆危楼再上纯阳宫。 洛风站在长长的石阶尽头,看着风雪中的黑衣男人,一步一步地迈上石阶,昂首向着他走来。 洛风手中的剑藏在剑鞘中发出沉鸣。待陆危楼走至最后一级石阶,洛风手中长剑铿然出鞘,剑锋指在了陆危楼胸口。 “陆教主智计无双,可曾会算到今日?”洛风已将至而立之年,他的双眼里早已褪去了生涩与稚嫩。 陆危楼对上洛风漆黑的瞳仁,觉得这个面前这个青年道士的眼里藏着巨大的波澜。陆危楼嘴角压了一抹浅笑,他曲起一根手指,在洛风的剑刃上轻轻一弹,长剑落在了陆危楼手中,陆危楼将剑送入了洛风手中握着的剑鞘中。 “陆某并未算什么,陆某只是顺势而为罢了。”陆危楼跨上最后一级石阶,他比洛风高半个头,他挺直了身,眼角下拉看了一眼洛风,笑微微地道,“谢兄有你这样一位弟子,是他的福气。” “师父曾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不幸。”洛风对着雪幕中渐渐隐去的背影道。 开元二十七年,离开中原近三十年的剑魔谢云流重回中原,并在第四次名剑大会上力压群雄,夺得宝剑“残雪”。 洛风捡起地上的木剑,揉了揉小弟子的脑袋。小弟子拼命忍着眼泪,接过洛风递来的木剑,一头扑进了洛风怀里,小声地抽泣。洛风心被小弟子的哭声搅得一阵一阵地疼。他一边哄着小弟子,一边看着走下石阶的五师叔祁进,长长地叹了口气。 上官博玉黑着一张脸瞪着从石阶上走下来的祁进,这位小师弟入门最晚,却对大师兄谢云流抱有很深的恨意。一个连面都未见过的人,能让祁进恨成这样,上官博玉心中无解。反观四师妹于睿,同样没有见过大师兄谢云流,于睿却对大师兄谢云流充满了期待。 东瀛剑魔谢云流于名剑大会上夺得宝剑“残雪”的消息很快便传至了纯阳宫,洛风跟李忘生说要下山去找师父回来,李忘生见洛风心意坚决,遂允了洛风请求。 就在洛风下山后的第三日黄昏,守在山门前的祁进持剑怒气冲冲地奔至纯阳宫前,剑锋指向一位眉目锐利,须发皆白的剑者。祁进没有见过弑师叛教的谢云流,却见过谢云流手中的那柄剑——残雪。 残雪剑上光华流动,谢云流振衣而动,卷起满天飞雪直击向持剑而来的祁进。祁进挽出的剑华被谢云流一招打散,追逐祁进而来的纯阳三子一把拦下祁进,他们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谢云流伸手在丹炉上“汝道何辜”四字上轻轻一划,卸去了落在丹炉上近三十年的字迹。 “大师兄……”于睿隔着雪幕喃喃地唤了一声。 背对着诸人的谢云流听见了于睿的声音,缓缓转过了身,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只是眉角还如年轻时那般飞扬,但他的眼神不再有任何的感情,他的目光冰冷地在对面的师弟妹们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拂袖转身,与迎面而来的李忘生隔空对击一掌后,两人无话,错身而过。 与当年离开时一样,谢云流折身踏出纯阳宫旁的云梯,沐雪远去,不留一句与纯阳众人的话。 开元二十八年,谢云流成立刀宗。 那一年,谢云流去了一趟西域明教。 映月湖中落了一轮皓月,谢云流掬水洗剑,湖水冰凉彻骨,谢云流浑然不觉。他在月光下静静地洗着剑,他洗的不是残雪剑,而是一柄古拙的断剑。就算过了三十年,谢云流依然能闻出剑身上残留的血腥味。 谢云流洗着剑,等着一个人来。 皓月升至中天的时候,一身黑衣的陆危楼负月而来。他的腰间那枚龙形佩在月光照耀下显出淡淡的光芒,谢云流看了一眼那枚龙形佩,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凤形佩。 陆危楼蹙眉,这枚凤形佩他记得三十年前在围杀谢云流的那一刻就落入了泥水中。 “一年前我在山崖上挖出来的。”谢云流摩挲着那枚凤形佩,一手拿着断剑,将剑对向了陆危楼。 陆危楼与谢云流隔了几步远,他看着月光下须发皆白的剑客,点了点头:“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谢云流将凤形佩抛给陆危楼,“我回来复仇。”他说得淡淡地,但是陆危楼却听出谢云流的话里带着惊涛骇浪。 武林从来不曾平静过,陆危楼觉得时机已到。 “嗯。”陆危楼取下腰间的龙形佩,将凤形佩与龙形佩合二为一,然后扔到了映月湖里。 与此同时,谢云流手中断剑击向陆危楼,陆危楼抬掌而攻。明教映月湖边,两大高手之战开始。 天宝四年,陆危楼决议徐图明教重返中原之事。 天宝五年,谢云流欲与李忘生于宫中神武遗迹约谈当年之事,却被奸人挑拨,祁进误伤洛风,谢云流痛惜弟子殒命,谢云流与纯阳误会更深,怀恨离开宫中神武遗迹。 洛风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胸口被祁进刺的那一剑还隐隐作痛。一个身着墨衣,乌发披散的万花谷弟子端了一碗药进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洛风,把药碗递到了洛风眼前。 “喝药吧。”万花谷弟子说。 洛风记得那日在宫中神武遗迹这个万花谷弟子也在,好像是叫裴元,听说江湖上送他一个“活人不医”的称号。洛风一口一口地喝着药,一边想自己可能死过一次了。 等他能下床走动的时候,洛风问裴元知不知道自己师父的消息,裴元一边捡药材,一边对洛风说:“你师父把你放我这里就是让你少操心,他的事情自有他自己解决,你安心养病。” 洛风觉得裴元说得有道理,于是就住在了万花谷跟着裴元一起挖草药,捡草药,磨草药。 后又几年,南诏王以“屠龙大会”之名,诱少林、纯阳、天策、万花、七秀五大掌门前往巴蜀,将五大掌门困于黑龙沼烛龙殿内。谢云流一剑毙命醉蛛老人,昔年未解恩仇终于结束。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中原战火所掠,江湖再掀波澜。 谢云流于太原再见昔年挚友李重茂,李重茂终于向谢云流示出本来面目,邀谢云流助其复位,谢云流拒绝。谢云流此时才知昔年之事不可全怪陆危楼,他忽然明白“汝道何辜”这四个字自己一直会错了意。 陆危楼所指并非是说谢云流为韦氏同党,而是指谢云流至情而致失理,识人不清之错。 谢云流怅然长叹,不知此生能否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明教教主。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