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洲]天下白衣》 正文 第1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祖洲]天下白衣》作者:承君诺 文案: 祖洲乱世,世乐国主欲再次一统祖洲,将至亲之子云鸾送予北漠为质。 沧落城中,御将军顾茗澜重重布局,落下天下一统的第一子。 净水两岸,世乐天羽军与炎崆墨骑隔水相望,天下一统之战在两大强国间正式拉开序幕。 沉沧,一个覆灭国度最后的希望,在乱世之中,成为终结乱世一把利刃。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恩怨情仇 前世今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茗澜,墨敬之,云鸾,沙扬刃 ┃ 配角:青沂,巫玄,泽白月,墨敛之 ┃ 其它: ======== 第1章 楔子 破落的酒馆正中,辟了块说书的台子,坐在台上的老者,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捋着沾满酒渍的胡须,侃侃说着久远前的故事。 “元始帝承天袭云而来,是祖洲的第一人,他用了十年平定世乐内乱,十年一统祖洲,四海称臣,天下归心,那时的祖洲,海晏河清,天下靖平……” “锋叔,您说元始帝真的受地母庇佑么?”离说书台最远一张不起眼的酒桌边,一个罩着一身黑衣的孩童抬起眼,问身边同样罩着黑衣,将面目隐藏在兜帽下的人。酒馆昏暗的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孩童的脸上,兜帽下,是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孩童眼眸灿若星辰,这双眼带着期望,灼灼地盯着身边一声不吭的人。 “对内,元始帝撤销司命院所有政权,只留神权于司命院,封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将军为异姓王,四王拱卫京畿沧落,其余皇族分封祖洲各地,历代世袭;对外,元始帝改三国王都为重镇,除青龙王长子外,其他三位异姓王长子为三座重镇郡守长,以镇南浔、炎崆、白泽降民。” 台上,说书的老者抿了一口酒,继续说着。孩童的眼里闪耀的亮光渐渐暗了下去,被他唤作锋叔的人只是一手按在腰侧,一手端着酒坛,仰头灌酒。孩童失望地坐回了破旧的木凳上,白皙的小手撑着下巴,悬空的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 “锋叔不说云鸾也知道,元始帝一统祖洲根本就没传说那么神奇。”云鸾撇撇嘴,见锋叔还是没有打算回自己的意思,云鸾自言自语道,“我翻过司命院的天书,上面记载元始帝一统祖洲之时正是地母、水神、火神、风神四神之灵最为衰弱的时候,地母自封于天壤之中,水神与风神不知其踪,火神本就不可追寻,彼时只有冥皇和漠神还能与祖洲之上的天侍们交谈。若说元始帝‘承天袭云’而来,这也是后人加上的吧。” “哐当”一声,锋叔拿在手中的酒坛跌落在布满油渍的桌上,这一声被听客们一阵叫好声正好盖了过去。孩童连忙闭紧了嘴,他知道若再说下去,锋叔可就会拿他腰侧那柄弯刀背打他手心了。 锋叔黝黑的脸紧绷,身子往云鸾那方靠了些,低沉喑哑的声音传来,让云鸾不禁打了个寒颤。 “世子,你偷偷跑去司命院了?”云鸾注意到,锋叔的指节结满茧的右手已经贴在了腰侧的刀柄上。 云鸾连连摇头,坐在长凳上,一点一点地往后靠,脸色煞白。世乐最为凶悍的云锋将军,就算他是国主的儿子,也不敢惹怒他。“没没没,是巫宁拿给我看的!” 云锋眼神瞬间犀利,看云鸾慌乱的模样,他肯定不会相信这个狡猾的世子。沧落城里谁不知道,这位云鸾世子的母亲最擅长的就是收买人心,然而就算再长袖善舞,只要一旦没了命,再也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莘夫人一死,无依无靠的云鸾从云端坠入凡尘,云鸾的几位大哥第一次同心,上禀国主云轩,进言国主将这个弟弟送去北漠做质子。 云锋收起猎豹般锐利的眼神,袖子抹掉桌上的酒渍,贴在腰侧弯刀上的右手懒洋洋地搭在了酒坛上,云锋嗤笑一声,左手食指点在云鸾胸口:“胜者才有质疑历史的权力,世子想不想做这个胜者?” 云鸾睁大眼看着如山一般逼在自己身前的将军,茫然地点点头,倏忽又不停地摇头。 云锋斜飞的眉毛蹙在一起,云鸾终究还小,莘夫人还来不及教太多给他。莘夫人……云锋直起了身子,后背往后挪了挪,想起那个年轻的少妇,云锋不向其他人一般对她有那么多微词,至少这位莘夫人是真心地想要扶助国主,奈何在世乐的臣子眼中,莘夫人就是红颜祸水。 “胜者么?如果母亲还在,或许我还有机会。”云鸾小声嘟囔了一句,话中的不甘被云锋全数听了进去,“何况现在要去北漠做质子,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呢。”云鸾捏紧了拳头,嘴角边泛起一丝苦笑。 与其他的孩童不一样,云鸾早慧,又有世乐最聪明的女人做母亲,自五岁起就跟随母亲在案前替云轩处理政事,一年将世乐内政悉数厘清,三年知晓祖洲大小十余国政事,若再长大些,莘夫人再活得长些,自祖洲分崩后的国主天翊开始渴求一统祖洲的愿望,能在这个孩子身上实现。可是,地母好似不愿再庇佑她的世乐子民,莘夫人早亡,云鸾被送往北漠做质子,让云锋心中燃起的念头扑灭了。 “只要有命,就有机会。”云锋两手按在了云鸾的肩头,用力往下压了压,沾满酒渍的衣袖将酒气染在了云鸾的身上。云鸾不喜欢酒味,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在面前扇了扇。 “锋叔你喝多了。”云鸾嫌弃地瞪了一眼云锋,纵然他被送往北漠做世子,只要他还在世乐的土地上,他就永远是云锋少主子。 云锋学着云鸾撇了下嘴,收回压在云鸾肩膀上的手,两掌摊开:“世子没这个想法,就别随便怀疑一个统一了祖洲大陆的帝王!”“帝王”两字,云锋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云锋这辈子只尊敬两个人,一个是国主云轩,一个就是元始帝天瑉。现任世乐国主云轩,从小体弱多病却不忘祖辈一统祖洲的夙愿,大胆与北漠结盟,以万两金铢换北漠千机弩,装备世乐军队;元始帝天瑉平定世乐内乱,一统祖洲,成为第一个一统祖洲之人。云锋很想在有生之年能够看见战火纷飞的祖洲大陆重回元始帝时海晏河清,天下靖平的年代,他在云轩身上看见了希望,却因莘夫人的去世而消失殆尽。 云鸾怔怔地看着重新拿起酒坛喝酒的男人,他脸上那一抹失望的表情,被云鸾记在了心中,直到云鸾十年后从北漠回来,登临沧落城皇座之时。 乱世雪色 第2章 质子·一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云鸾坐在青色马车里,小手里拿着一枚通透的碧色玉石。玉石与他的掌心一样大,云鸾几乎握不住这枚触手冰凉的玉石。 “锋叔,为什么停下来了?”云鸾把玉石放回袖中,伸手挑起车帘,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乍然泛起一丝白光。 天幕被一道闪电劈裂开来,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把兜帽掀开,刀刻斧凿般黝黑的面容突然显现在闪亮的白光中,雨水落在他头顶束起的发髻上,贴着脸颊滑落在泥泞的土地里。世乐银白色的铠甲泛着冷光,与云锋看着云鸾的模样一样的冷。 不到十岁的孩童缩了缩脖子,并未被云锋冷厉的眼神吓退。作为世乐的世子,即将前往北漠为质的他,什么都不怕了。 “是接我的人来了么?”云鸾把头伸出马车窗外,瓢泼的大雨落在孩子束冠的发丝上,砸在白皙稚嫩的脸颊上,不一会儿就把孩子的淋了个湿透。 对于世子任性的行为,云锋沉脸不语。他转回了头,凝神细听着对面沉闷的马蹄声,有一队近五百人的军队逐渐靠近,与祖洲任何一国的军队不同,这个军队的马蹄声雄浑有力,只有北漠的高骑才能发出如此整齐震撼的马蹄声。北漠啊,真想亲眼看一看那片被漠神守护的土地。云锋不由得握紧了执着马缰的手。 又一道闪电劈过,借着照耀整个大地的白光,云鸾终于看清了对面的情状。五百骑高骑整齐地列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世乐皇族这一小队的兵马。一股压力陡然从心底升起,涌入全身血脉,云鸾屏息凝神,如鞭暴雨砸在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这一股闷窒感迅速传遍了护送世乐世子的小队,队伍里的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就连世乐首将云锋的坐骑紫云沙也不例外。这匹多次驮着主人冲杀在战场上的骏马,在此时不停地踏着前蹄,焦躁感更加浓烈。 “帮世子把雨水擦干。”云锋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马车里一直陪在云鸾身边的少女猛地一抖身子,轻轻地拉了下云鸾的胳膊:“世子,青凝给您换件衣服。” 云鸾讪讪地收回头,马车里只点了一盏油灯,轻纱蒙上的灯罩罩在油灯上,聚起微弱的光线。云鸾如墨的头发湿透,白皙的脸颊上沾满了水渍,就连雪白的衣领上也被雨水打湿,水渍一直漫延至胸口,贴在云鸾瘦削的身子上,云鸾看上去就像一只头扎入水中的小白兔。 “噗嗤”一声,青凝毕竟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瞧见这样的小主人,一时没绷住笑。 云鸾伸手把束发的头冠扯了下来,随意丢在了车厢里。乌黑的发丝散开来,衬着云鸾稚嫩雪白的脸,青凝一时看得出了神。拥有天姓皇族血统的孩童,其容颜宛若神赐。青凝记得几年前在皇宫里,巫宁从司命院拿来的几幅画卷里,有一个女子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子杏目圆脸,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散发出一抹灵动的笑意,墨色发丝搭在她肩头,她身披白色萝蔓,赤脚俯卧在溪水边,葱葱玉指搅动着清澈的溪水,巧笑倩兮。画卷的最下方用极其娟秀的小楷写着“地母霰云之像”。 青凝眼前的披散了头发的孩童,犹如从画中走出的地母,只是他的眼眸里没有地母灵动的笑意,漆黑的瞳仁里有狡黠、有狠厉、有迷茫、有懵懂,唯独没有那震撼人心的笑容。 “到了北漠,这些锦衣玉服一点都用不上。”云鸾嘟囔了一句,又把湿了一半的外袍给脱了下来。 青凝从马车的衣箱里拿了一件新的白色锦袍要给云鸾换上。云鸾伸手按住了青凝的手腕,摇了摇头:“换件北漠式的短衣吧。” “诶?”青凝眨了眨眼,水灵的眼中带着一抹疑惑。世乐城里,北漠短衣皮裤是时新的装束,然而居住在沧落城中的皇族们对北漠装饰一直嗤之以鼻,曾经一统祖洲的世乐天姓皇族从元始帝开始就一直着白色宽袍长衫,腰间系以素色丝线织就压以金色滚边的腰带,腰带上系着玉珏,据说这是元始帝的司礼顾渊为了纠正朝臣们入朝面帝时不合宜的举止而特意提出的。云鸾的腰带已经被他自己给解了下来丢在一边,腰带上的玉珏被云鸾放在车厢内的矮桌上,那枚被他藏在袖中的碧色玉石又被云鸾握在了掌中。马车外,雷声轰鸣,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青凝翻了好一会儿才从衣箱底下翻出了云鸾说的那件北漠短衫。衣领上粘着白狐毛,衣袖和衣面都以白狐皮制成,胸前的衣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鹏鸟,那是世乐的守护圣兽——极乐鸟。这件被压在箱子底下已经有褶皱的北漠短衫是云鸾的母亲莘夫人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莘夫人出身北漠,据说少女时候的莘夫人是北漠草原上的一团炙热的烈火,整个草原上的男子都为莘夫人而疯狂,就是这样一个如火般的北漠少女,接受了漠神的指引来到世乐,要为风雨飘摇地世乐重铸千年前的辉煌。但是……青凝抬眼看着将腰带系在短衫外的世子,这个拥有世乐神祗地母一样面容的孩童,似乎并未继承他母亲的理想。也或许,地母早就舍弃了世乐。 “世子,出来见见你的舅舅。”马车外,忽然响起一个雄浑的声音,在这氤氲的夜晚里听来犹如黑暗中走出的猛兽的低吼声。 云鸾听见声音小小的身子怔了一下,坐在马车中的孩子闭上双眼,勉力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呼出,睁开眼时,黑色的瞳仁瞬间变成了雪白,比眼白还要纯白。与云鸾面对面坐着的青凝就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云鸾异样的眼眸。“啊——”青凝想要喊出声,却觉得有一双纤细的带着青草芬芳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把她的惊呼声压在了喉咙里。 “阿凝安静些,我只想跟地母告个别。”云鸾右手食指竖着贴在嘴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地母?青凝昏厥前只记得云鸾说出的这两个字,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中去了。 【传说 一】 天地混沌之初,有火神、风神、水神、漠神、冥皇、地母六位神祗,地母年幼,受众神宠爱。地母于浩海之中寻到一洲,这就是“祖洲”。地母创造万物生灵,并在祖洲上建立国度,要立人族二位勇士为人皇,漠神担忧二人为皇日久必会生嫌隙,欲劝说地母。地母不听其劝,立二位人皇。漠神为免祖洲重创,退居漠北,庇护子民。 掀起的马车帘后,探出了一个披散着发丝的小脑袋。雨已经停了,夜仍然浓得化不开,疾风嘶吼,想要将这个大陆上所有生灵都撕碎。云锋头盔上的白缨被风吹得扬了起来,□□的紫云沙原本整齐地鬃毛凌乱地随着风摇摆,有些已被吹断。 云鸾探出脑袋的一瞬间,未束起的发丝就被风带着吹开了,圆圆的脸蛋上有两个鲜明的酒窝,漆黑的瞳仁里藏着胆怯与懵懂,这就是云鸾给瀚海王齐格翰的印象。“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齐格翰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的妹妹可是北漠上火红的太阳,可她的儿子,只继承了内陆人的软弱与怯懦。 “云鸾拜见瀚海王。”云鸾跳下了马车,也不顾着地上泥泞,伏膝跪在了泥水中。雪白的小手压在泥土里,云鸾认认真真地磕头,再直起身子,再低下头,如此三次,云鸾直起身,火把照耀下,云鸾原本白皙的额头上早已泥水斑驳。 瀚海王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执火把,驾马往前走了几步。马蹄踏在云鸾膝前的泥水中,溅起的泥点砸在云鸾素白的短衫上,衣面上以金线勾勒的雪白的极乐鸟好似跌落在泥土中。云鸾抬起眼,黑色的眼眸里泛起一片恐惧,火光中骑在马上的少年面容刚毅,海蓝色的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屑与鄙夷,他的腰间悬着一柄沉黑的弯刀,弯刀用黑色的布捆着,却掩藏不住这把弯刀给人带来的寒意。 “世乐的皇族不是姓天么?”少年挺身立在马背上,犹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弦,他将火把靠近云鸾,声音如鹰唳,在沉闷的夜晚中听来,如破开混沌的利刃过耳声。 炙热的温度贴着面颊,鼻边弥漫着脂肪被燃烧的膳腥味,北漠人习惯用羊油作为燃料,在火把上涂上一层羊油,能够使火把完全燃烧。少年的火把贴在云鸾脸边一指距离,云鸾不悦地轻蹙眉头,脸不由得往后撇了撇。 “自沧落城被攻陷,哀帝求诸侯勤王,割地以慰众侯后,哀帝去封号,改天姓为云,从此后世乐皇族就以云为姓。”齐格翰身后,一个身罩白衣长衫,手执长杖的老者佝偻着背,将面容隐在兜帽之中,只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双眼,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世乐世子。 “原来这就是地母庇佑的子民。”轻蔑的笑声从马背上传来,少年将贴在云鸾脸颊边的火把收回,矫健地跃下马背。刚一落地,皮靴踏在泥水中,云鸾素白的短衫又被泥水染污。 云锋一直骑坐在马背上,看着从瀚海王身后走出的少年一点一点地折辱世乐的世子、他的少主人,未发一言。 “沙扬刃,不得对世子无礼,他毕竟是你的表弟。”瀚海王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语气不带怜悯。 “大王说得对,世子身上还是流有一半北漠人的血。”云锋右手顺着紫云沙的马鬃轻轻抚摸,锐利的目光徘徊在与他面对面骑在高骑上的瀚海王,轻描淡写地回道。 世乐的首将军,传闻中与祖洲诸国对战都未尝一败,世乐国主赐姓为云。据说这位首将军领兵作战与众不同,他所带的军队,比别的军队行动迟缓,但每次发动起攻击总能让敌人防不胜防,好像是渐渐渗入心脏的□□,一点一点蚕食着敌人的心脏。 北漠的草原之主终于亲自领教到了世乐首将军的防不胜防。齐格翰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胸中的窒气给一齐排出。 云锋的声音传到沙扬刃耳中,居高临下望着云鸾的北漠少年咧嘴“嘿嘿”地笑了一声,拿马鞭尾勾起云鸾瘦削的下巴,背对着云锋道:“首将军见过我的姨母么?” 云锋一怔:“末将见过。” “我姨母是草原上最夺目的太阳。”沙扬刃顿了下,蹲下身来,北漠的少年与内陆的少年比起来要健壮高大许多,沙扬刃比云鸾大了四岁,足足高出了半个身子。 “莘夫人也是照耀世乐的太阳。”云锋停下抚摸马鬃的手,目视远方漆黑的山脉,这样阴沉的夜晚,是尚白的世乐人所不喜欢的。 “是么?”沙扬刃打量着面前瘦小的孩子露出一抹讥笑,“在你们世乐人眼中,我的姨母不过是一个低贱的蛮族女子罢了!” “这是七王子说的。”云锋淡淡地说。 下巴被人用坚硬的皮鞭尾抵住,少年刚毅的面庞贴在眼前,浓烈的鼻息扑在脸上,云鸾又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被一柄乌黑的弯刀抵住。 停歇了好一会儿的滚滚闷雷声由天边传来,压迫着人的耳膜。云鸾只觉得贴着后背的弯刀上传来一股寒凉,如骨附蛆,钻进他的血脉中,顺着血液游走全身。很多年后,素照帝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之时,已是天下之主的他,仍能感觉到血液里彻骨寒意遍布全身。 “世乐世子,你叫什么名字?”云鸾感觉到身后的弯刀上加重了力道,人不自觉地直起了背,昂头与沙扬刃对视。 “云……”云鸾望着对方湛蓝色的眼眸,宛若母亲曾经提及过的那个如蓝宝石一般的北漠神圣之地——月牙泉,“天鸾。”这两个字,云鸾清清楚楚地大声说了出来,传入了云锋、瀚海王及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天鸾。四百多年后,在祖洲大陆上又一次听见了这个高贵的姓氏。地母霰云庇佑的子民,再一次昂起了高傲的头颅,向北漠及祖洲的众民们,铿锵有力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云锋眼中划过一抹诧然的亮光,他弯起了嘴角,严峻的将军忽然放声大笑,他仿若看见千年前,那个从乱世中走出的白衣少年,他的肩上趴着一只羽毛快要落光,只有额头还有几片雪白翎羽的鸟儿,少年黑曜石般的眼中带着一抹执着的光彩,他逗弄着肩上的鸟儿,脚步坚定,笑盈盈地走入了沧落城的大门。那个少年,名叫天缗,后世称他为——元始帝。 【传说 十七】 关于元始帝的出身,不论是官方记录,还是野史传说,都未记载。元始帝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沧落城,他的肩头落着一只羽毛雪白的鸟儿。在元始帝去世三十多年后,一个名叫顾敛的人在《志异录》里略提了一笔:“元始帝承天袭云而来……”从此以后,不论世乐皇族,还是平民百姓谈及元始帝的出身皆以“承天袭云”四字概括。 第3章 质子·二 云鸾被北漠人带走了。青凝没有跟去,她被云锋抱在怀里,望着远去的少主人,纤细的小手握紧了马缰。她是世乐青龙王的小女儿,终有一天要嫁给未来的国主,她会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云鸾么?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青凝痴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念起了这句据说传自祖洲外的诗来。 【传说 十】 从元始帝开始,世乐皇后只能从青龙王一脉的王女中选出。元始帝的皇后名为青芷,谥号为“贤”,然而这并不是元始帝娶的第一位皇后。元始帝的第一位皇后从未在正史上记载,顾敛所著《元始帝逸志》中曾提及这位皇后。《逸志》中提及这位皇后是贤后的姐姐,青龙王青葚的妹妹,殁于元始帝一统祖洲之前。顾敛翻阅《祖洲志 一统 四王》中可寻到青龙王一脉中,贤后青芷名旁有记录:“姊萝”,顾敛推测,这位元始帝的第一位皇后名为青萝。至于为何会隐而不彰,顾敛也不知。世间传闻,元始帝对这位女子极为喜爱,当这位皇后去世时,元始帝握着女子的手,反复念着一句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顾敛在《逸志》对这首诗做了解读,他说这是一首来自祖洲之外的诗作,诗中之意是指男子与女子从小就两情相悦,这就说明,元始帝与这个女子的相遇于年少之时。 沧落城离北漠隔着萱芷郡,云锋沿着萱芷郡外的鹘翎草原一路北上,来到荒莽原隔壁,将世乐世子送到了瀚海王的手中。 天边露出鱼肚白,云鸾的车辇已经看不见了,云锋带着一小队轻骑,驾马西行,绕过萱芷郡,从扶风郡搭船沿净水河岸顺流而下,三天后,云锋带着青凝回到了沧落城。 重华宫里的冥凝花开得正旺,四瓣幽兰花朵向阳怒放,穿过幽深□□的青衣少女弯下腰,伸手拖住了翠绿的花萼,仰头望着跟她一起停下了脚步的银铠将军。“首将军,世子回不来了吧。” “是,郡主。”云锋直挺着身子,武将黝黑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犹豫。世乐与北漠的大门,就此合上,世乐的驻兵此刻已从鹘翎草原沿至了荒莽原,云锋回来的时候特意去扶风郡布置战船,也是为了防范北漠的骑兵。从元始帝统一祖洲四国开始,北漠一直被所有的统治者故意遗忘。几百年后,当世乐统御的祖洲分崩离析,偏安一隅的世乐国主此刻却想起了北漠这头饿狼来。因为世乐,再也不能丢一块土地,一个百姓了。 青凝紧紧地咬着下唇,不想让眼泪就这么流出来。云鸾回不来了,他知不知道? 荒莽原如其名,所过一片荒芜,枯草掩映,每一片土地都裂出一条食指粗的口子,蜿蜒扭曲着向前,如衰死的黑蛇,无力地贴在土黄的地面上。 车辙压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夹在耳畔整齐有力的马蹄声中,显得格外突兀。青布马车里的孩童昏昏欲睡,他手中握着一个碧色的玉石,只能靠着这一丝冰凉缓解浑身的酷热。 “世子要喝点奶茶么?”取代青凝照顾云鸾的是一个北漠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的脑后编着一条大辫子,额前系着银箍,银箍的正中央镶嵌了一颗鹅蛋大小的绯红宝石,她的肤色不如内陆女子雪白俏丽,是久在高原下晒出的黄,两边的颧骨上各有一块绯红,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的马步裙,很好的将腰身显露出来。 云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呼出,如此反复,仍觉得心口徘徊着一片燥闷。手中的玉石已被云鸾握了好一会儿,炙热的感觉仍没消下去多少,他已懒得说话。 “哈玛尔给您倒一点奶茶吧。”哈玛尔见云鸾有气无力地靠在马车最阴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只得自己做主,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一团火红的身影从马车上消失,云鸾觉得酷暑稍稍缓解了一些。是了,世乐尚白,这样鲜艳明丽的色彩在云鸾眼里太过耀眼。云鸾勉强支起了身子,让自己的背靠在车厢上,手中的玉石被云鸾放在了一旁,云鸾将压在胸口的屡屡燥气大口大口地呼出。 白光一闪,云鸾大张着嘴,怔怔地盯着突然跳入马车的人。 沙扬刃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奶白色的液体,瓷碗的表面渗出了水珠,顺着瓷碗汇集在沙扬刃厚实的手掌上,而后滴落在车厢内。 “凉水么?!”云鸾回过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子往前倾,扑向沙扬刃手中的白瓷碗。 沙扬刃眉头一挑,扬手将白瓷往后拿开了些,扑上来的人没掌握好力度,一下跌趴在地上,手中握着的玉石滚落在沙扬刃的脚边。 沙扬刃眉头挑得更高,空出的左手拾起了脚边的玉石,一丝冰凉的寒意瞬间袭上了沙扬刃的心脏。沙扬刃把白瓷碗放在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云鸾眼前,蹲下身,来回掂了掂手中玉石,而后用玉石敲着白瓷碗边,清脆的声音响在云鸾耳边,将有些昏沉的人唤清醒。“二选一,世子选哪个?”沙扬刃嘴角边划过一抹邪恶的笑容,像是一只逗弄老鼠的猫,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前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人孩子。 云鸾眼睛紧紧地盯着被沙扬刃拿在手中的玉石,咬牙抬起手,指着那块通体碧绿的玉石道:“这个。”云鸾几乎是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多年后,素照帝轻轻摩挲着这块玉石,对身侧的司录官说:“若换成一年后的我,我应该会选那碗奶茶吧。”司录官将素照帝这句感慨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沙扬刃悻悻地端着那个白瓷碗走下了马车。站在马车边的红裙少女连忙迎上端着瓷碗走下车的主人。 “这……”哈玛尔望着原封不动的奶茶,疑惑了。 沙扬刃讪讪地咧嘴笑了笑,将白瓷碗放到了哈玛尔的手中:“再冰一会,一会拿给他。” “七王子还要亲自送去么?”哈玛尔往前追了一步,问已经走离马车几步远的人。 “你送进去吧。”沙扬刃跃上马背,轻轻甩了下缰绳,往前走,融入了领头的马队里去了。 哈玛尔叹了口气,转身往车队后走了几步,爬上一架马车,将白瓷碗小心地放入了马车上驮着的冰块中。“这可是七王子才能获得的殊荣呢。”哈玛尔闷闷地自言自语。 【传说 二十七】 北漠最北端,有一处终年积雪的大山,名为华渊。华渊山中有修仙之派,不知其名。华渊山下有一寒潭,潭岸为冰雪所覆,冰雪经年久久不散。有北漠人取其献与北漠之王,从此,北漠皇族派人在此取冰。因为获得量少,只有几位极尊的王子或立有卓越功勋的将军们才能得一块。顾敛作《志异录 七宝鉴 琉璃尊篇》有记载:“北漠之北有山名华渊,山顶终年积雪久久不散。传言山中有修仙之派,御剑而行,飘渺不可寻。又有传言,华渊之下有寒潭,贯连冥境之岸。冥境之岸,人鬼交界,转生所在,尊者冥皇,执人间生死。冥皇有一宝,名曰琉璃尊,蕴冥皇神力,然无人知其形,亦无人知其貌。” 眉目清秀的青衣少年拾足小心翼翼地穿过□□,随手折了一株盛放的桃花枝。他把桃花枝放在鼻下嗅了嗅,淡淡的清香传来,青衣少年满足地闭上眼,将桃花枝插在了脖子后的衣领里,粉色的桃花瓣在他脑勺后绽放。 走了几步,青衣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宽衣广袖玄袍,眉目冷峻的少年,少年肤色白皙,显然很少直接在阳光下走动。 “这里不是世子可以随便来的地方。”玄袍少年眼眸沉若幽井,一眼望不到底,他的声音却如清泉,清亮悦耳,沁人心脾。 青衣少年用手中的折扇柄挠了挠头,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巫玄你也是的,云鸾都离开半个月了,你都不肯从司命院出来见见我啊。” 巫玄睨了一眼青衣少年,往后退了一步,挺直身子,两掌相贴合在胸前,微微弯下腰:“司命院规矩,不得与四王一脉接触,望世子见谅。” “你装什么啊!”青衣少年很讨厌巫玄的刻意回避,他、云鸾与巫玄,是认识了多年的至交好友。可是,从巫玄被大司命选入司命院后,这位与他们一样活泼的少年,愈发少言寡语。 “巫玄说得是实话。”巫玄眉目低垂,淡淡地说。 “实话!大实话!”青衣少年跺了下脚,衣领后桃花枝上的桃花瓣在他肩上落了一地,“云鸾被送走的时候,你一言不发,你当他是朋友么?!” 巫玄赫然抬起头,眼光如刀,不躲不避,直视着青衣少年,似乎要把对方眼中跃起的火焰系数收到自己的眼中。“司命院不可参政,这是元始帝定下的规矩。”巫玄咬牙,努力压抑的情绪微微泛起了一丝波澜。 “巫玄……”青衣少年似乎被对面少年眼中的神色惊了一下,他从不知道沉静的巫玄会有如此摄人心魄的眼神。 巫玄走到青衣少年身边,抬手悬在青衣少年落了几片桃花瓣的肩上,想替青衣少年捡落那些花瓣,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不一样了,三岁的云鸾、七岁的青沂与他,他们曾经牵着手穿梭在大簇大簇的冥凝花丛,像三个普通的孩童一样笑闹,可是这才过了几年,云鸾离开了沧落;他进入了司命院奉守神祗;听人说,朝臣们对青沂的称呼从世子改为了“小王爷”。他们的身份都变了,看上去高高在上,三个人脚边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现在这样,巫玄站在青沂一步外,抬手就可以搭在他的肩头,却永远不能再落下了。 “你什么时候承爵?到时候我送你根极乐鸟的羽毛吧。”巫玄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手心早已汗湿。 青沂嘴角往下拉成了个八字:“那可是神鸟,羽毛就算落了,也得供在司命院的雪葵盒中,怎能送给四王的子嗣呢?” “你还生气啊?”巫玄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不生气!”青沂把插在衣领后的那株桃花拿到了巫玄的眼前,笑盈盈地说,“最近沧落城里不论男女都喜欢簪花,我知道你不喜欢冥凝花,所以摘了这朵桃花给你,可惜花瓣都快掉光了。” 巫玄伸手接过青沂递给他的那株只剩三朵桃花的桃花枝,向青沂道了声谢。 两个少年突然都沉默了。巫玄垂眼,青沂腰间那一块碧色玉珏在阳光下折出灿然的光华,玉珏上刻着一条腾云而上的青龙,这是世乐青龙王的家徽,只有青龙王和继任者才配戴上这样的玉珏。 “青龙王是准备颐养天年了么?” “你觉得我爹会么?”青沂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头子天天想着去碧落海求仙,最近还从司兵院的少掌那借了元始帝南征时候造的百舸图谱,闹着要造船出海。” 巫玄笑了笑:“国主怎么说?” “国主还能怎么说,随他去呗。” “青龙王爷还是老样子。”巫玄想起当年第一次被青沂带到青龙王府时,撞见青龙王时候的样子。那时的青龙王已近不惑之年,却如同二十来岁的青年,眼眸里闪耀着灼灼目光,他伸手轻轻捏了下巫玄的脸蛋,然后故意绷紧脸对巫玄说:“小子根骨不错,可千万别被司命院那个老头给选去关在司命院看鸟啊!”谁知,青龙王一语言中,几年后,巫玄被大司命选进了司命院。 巫玄与青沂相视一笑,两人之间又是片刻沉默。不知从何时开始,昔年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之间逐渐没有了话说。如果云鸾还在,他们两个也许还能聊得久一些。 “我先回去了。”巫玄两手再次相贴横于胸前,向青沂作了个礼。 青沂斜飞的眉头跳了跳,在巫玄转身的刹那拉住了巫玄的手。青沂紧紧扣住巫玄,不让他走一步,质问道:“巫玄,不对,墨玄,当初你为什么不按莘夫人的遗愿求大司命把云鸾带入司命院?!”最后一个字,青沂拔高了声调,好似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巫玄背对着青沂,没有转身:“他若一辈子呆在沧落,就永远都出不去了。” 青沂松开了巫玄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巫玄黑袍消失在花木葱茏中。司命院的司命们每日都要静悟,有些人通过静悟能够上达神谕,巫玄这个被大司命认定的下一任大司命,就是鲜有能够聆听神谕的人。 “去请世子下车。”骑在马背上的北漠之王昂首望着漫漫黄沙,马鞭紧握在手中,他抬手指着前方荒漠,对身边的少年道,“沙扬刃,你起了多余的怜悯之心。” 快与瀚海王一样高的少年露出一排森然的白牙,像是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豹子,静静地等着猎物走入自己的圈套。“父亲,那是我养的猎物,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云鸾没有去扶哈玛尔的手,自己挪下了马车。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沙漠,酷热在头顶蒸腾,云鸾嘴唇干裂,唇边翘起了一层白色的皮,舌头舔了舔嘴唇,一股血腥味从舌尖传到了口中,嘴唇上一阵刺痛,云鸾猜,他的嘴唇裂开了口子。 “哈玛尔马上给您拿一碗水!”血几乎是一瞬间就从裂开的口子里涌出来的,哈玛尔慌忙地往马车后跑去。 “用羊脂膏!”策马而来的人弯腰把怔怔的云鸾拦腰捞起,让云鸾坐在马背上,双手圈住了他。 “是,七王子!”哈玛尔连跑带爬地上了后面的马车,不多时从马车内翻出了一个白瓷瓶子,取出了如玉般的羊脂膏。 “把它给我!”羊脂膏刚拿到手中,哈玛尔的身后响起了沙扬刃的声音。 哈玛尔小心翼翼地将指盖大小的羊脂膏奉了上去,恭敬地问北漠的七王子:“奴女替世子抹吧。” 沙扬刃锐利的目光扫在哈玛尔脸上,哈玛尔吓得连忙低下头,躬身下拜。耳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好一会儿,哈玛尔才敢抬头。远处,七王子正笨拙地用羊脂膏给云鸾擦着唇,被他圈在怀中的世子两眼空洞地望着圈住他的少年不发一言。 世乐素照帝与北漠桓武公的恩怨就此开始了。 【逸闻 三百七十一】 有正史记载,在世乐革鼎帝七年开始,帝都沧落城内不论男女都会簪花,人们戴的最多的还是世乐人喜欢的冥凝花。那时候从皇城内传来了一则逸闻,有宫女曾经路过司命院,见当时还是少司命的巫玄头上也簪了一朵花,但不是蓝色的冥凝,而是普通的桃花。 【传说 十五】 元始帝平定世乐内乱后,用一年的时间修订了世乐内政法典。曾经集神、皇、政权于一体的司命院,撤皇权与政权,巫相临朝的黑暗时代终于结束。元始帝封四王分掌军、政、财三权,三权最终集于元始帝之手,皇权掌控于天姓,并立法典,四王血脉不得与司命院司命接触,违者褫夺爵位,贬黜为庶人。直到一千多年后,素照帝再次一统祖洲,这条法规才被废去。 第4章 质子·三 云鸾睁眼望着赤色如伞盖一般的屋顶,离屋顶最上方半尺的距离开了一个天窗,蓝紫色的苍穹被收在这一扇天窗里,星光闪耀。云鸾眨了下眼睛,深黑的瞳仁里泛起一丝白光,渐渐地,白光从中央扩大至整个瞳仁,眼白的眼色也比不上瞳仁的一色纯白。 “天鸾……”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呼唤他,一声又一声。云鸾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循着声音一直一直地往前走。 “未来的人皇……”这个声音很熟悉,云鸾觉得在哪里听过。地母么?不是,这绝对不是地母的声音,这个声音比地母的要威严,云鸾听过地母的声音,那是一个妙龄少女才有的声音,灵动、悦耳,甚至美妙。 “霰云的孩子……”霰云?云鸾倏然想睁大双眼,然而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漆黑。 “你是谁?这是哪里?”云鸾开口大喊,声音如落叶入水,发不出一丁点声响。 “她的力量已经衰弱到这般地步了么?”那个威严的女声又一次出声,云鸾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悲痛。 云鸾不知追着女人的声音走了多久,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他已经开始喘气了,然而这个地方好似没有尽头。脚下一个趔趄,云鸾不支地跌在了地上,那个声音突然从云鸾的头顶传来,云鸾抬起头,就见一张绝艳的女人脸贴在了他的眼前。 “啊——”云鸾吓得大叫,他伸手想要推开那张逼近面前得女子的脸,却被人反手扣住了。 “云鸾!”耳畔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女声,换成了一个有些低沉又带着稚气的男音,这个声音云鸾听过。 周围的黑暗在这一声呼喊中全数退去,云鸾觉得有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而后一张少年的面庞出现在他眼中。这张脸云鸾见过。“救救我……”云鸾没有想起少年的名字,他纤细的双臂紧紧环在少年的脖子上,将脑袋埋在了少年的肩膀上,“救救我……有鬼……有鬼……” 沙扬刃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本是进来看看云鸾醒了没有,走进床边的时候,他见云鸾紧闭双眼,额头不断冒着冷汗,像是梦魇了。沙扬刃凑在云鸾耳边,试图叫醒他,云鸾一睁眼差点让这个八岁就射狼逐虎的少年吓出一身的冷汗。云鸾的眼睛好像失去了瞳仁,但是那一圈纯白的眼瞳因为太白而与周围的眼白分了鲜明的界线,沙扬刃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云鸾伸手扣住了脖子,这个孩子在他怀里抖抖索索地,还未从梦魇中醒来。 沙扬刃看不见云鸾的双眼,稍稍松了口气,右手贴在云鸾的后背,沙扬刃轻轻地来回抚摸孩子瘦削的背部,温声道:“没事了,没有人敢靠近地母的孩子。” 躲在沙扬刃怀中的云鸾突然从沙扬刃的怀中钻了出来,他抬起头,瞳仁恢复成一色纯黑,比沙扬刃第一次见这个孩子时候的眼眸还要更黑一些。沙扬刃手贴在云鸾的后背,他感觉云鸾那双眼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好像要将他吸进去,沙扬刃连忙推开了云鸾,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异瞳?!”沙扬刃拔出了腰侧悬着的那柄黑色古刀。 胳膊肘磕在床沿,云鸾眉梢锁在了一起。“异瞳?”云鸾茫然地望着离他三步外,双手持刀的北漠少年。 “你自己不知道么?”沙扬刃比云鸾大了四五岁,在北漠上,这个年纪的少年已经不算孩子了,北漠的孩子年满十四就算成人,在月牙泉沐浴过的少年配上父亲亲自打制的匕首,就算是行过了北漠的成人礼。沙扬刃在两年前接过了父亲瀚海王赠予的古刀,这柄刀据说是千年前北漠天狼王迎战元始帝天缗时所佩的古刀,驱神劈邪,不论神祗还是妖魔,都躲不过这柄刀。 云鸾从沙扬刃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忌惮与戒备。云鸾轻轻摇了下头,不由自主地想去摸怀里的玉石,却被沙扬刃喝住了。 “别动!”沙扬刃往前跨了一步,即使他忌惮云鸾,但他仍旧是瀚海王骄傲的儿子。 云鸾惧怕沙扬刃,听他的喝声,云鸾真的不敢再动,手悬在胸中,他无辜地望着对面举起古刀的少年,随后垂下了眼眸。“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怕我?”云鸾嗫嚅,小声地抽泣,眼泪溢出眼眶,粉雕玉琢的孩子秀气得像个女孩儿,他一哭,就像有一柄匕首,轻轻地在沙扬刃的心上划下了一道细痕。 “你不知道?”沙扬刃放轻了声,手里的刀也垂下了一点。 云鸾摇了摇头,肩膀一抽一抽地。他在尽量的控制着自己决堤的情绪,可控制得并不好。 沙扬刃怜悯心又起,他放下了手中的古刀,将它重新系回了腰间。沙扬刃站在床边,看着垂着脑袋的内陆世子,一字一字地解释道:“你们世乐的传说,如果有人的眼眸会变换成黑与白两种极端的颜色,那这个人会毁灭所有的一切,他会失去所爱的人,至亲会枉死,只要是他爱过的任何人,都不会有善终。”沙扬刃绷紧了脸,这也只是传说,他从未见过有异瞳的人,对这个传说也将信将疑。 “失去所爱的人……至亲枉死……爱过的人都不会有善终……”蜷缩在床上的少年喃喃重复着沙扬刃的话,声音越来越小,至最后几不可闻。他每重复一句,就抖动一下肩膀,好似十分害怕。 “我是异瞳?”忽然,云鸾猛地抬起头,与沙扬刃对望。 他的眼里满是哀伤,漆黑的眼仁看不见底,却让人看着心痛。沙扬刃想上前抱住这个瘦小的孩子,但一见他的眼眸,沙扬刃就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不经意地动作落在了云鸾的眼中,十岁的孩子苦笑,他看明白沙扬刃怕他。原来,祖洲最悍猛的勇士们,也会惧怕身而妖异的自己。 今夜的帝都沧落无月。 素衣宽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屋内一豆灯火,在灯火前,跪着一个身着玄袍的人。玄袍男子长发披散在肩上,只用一根滚边压着金线的一指来宽的白缯简单地在脑后束了一簇头发。玄袍男子眉目俊朗,不过二十来岁,他跪坐在一个刻着葵花的素白色木盒前,闭着眼冥想。 素衣宽袍的男人一步一步地走向玄袍男人,如睥睨天下的帝王,每一步都迈得坚实,迈得自信。 “国主深夜造访,巫远有失远迎。”跪坐在地上的玄袍男人淡淡开口,却没有起身见礼的意思。 云轩走至巫远面前,跪坐在他的身旁,目光徘徊处,是巫远面前的雪葵盒。“你今日占卜过了?”云轩微微俯下身,拿起地上的雪葵盒,就像是信手拿起了随便一样什物,将雪葵盒拿在手中来回地看了看,云轩刚要打开盒盖,雪葵盒就被巫远夺了回去。 “啧,不过就是看一下而已。”云轩咂了下嘴,身子往腿上压了压,他不太习惯这样的跪坐,虽然这是从元始帝开始就要求所有天姓贵族的坐姿,可云轩就是不喜欢。 巫远瞪了一眼云轩,将雪葵盒重新放回了面前的地板上。从元始帝革新司命院开始,每逢极乐鸟羽脱落,司命院的大司命就要用脱落的极乐鸟羽占卜。上一次,大司命巫远用极乐鸟羽占卜出了世子云鸾的不祥,唯送极北之漠,才可化解世乐皇族的血灾。这一次,巫远还未占卜,云轩就先登门造访了。 “我说过那并非一劳永逸的方法。”巫远右手修长的食指按在雪葵盒盖上,冷冷地说。 “那你总不能让朕杀了自己的孩子吧。”云轩挑了下眉梢。 “你心软了?”巫远哼了一声,“弑父夺位的您也会心软么?” “大司命!”一直沉静的人压低了声喝斥道,“注意你的身份,你只是司命院的大司命,不可干政不可涉及皇权!” 巫远眼中划过一道光,好似坠落在大地的星辰所发出的光芒,他怅然般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边与他容貌相似的王者:“不可涉及皇权?”巫远鄙夷地反问,“元始帝何曾说过天姓皇族可以掌管司命院了?” “元始帝!元始帝!他都死了一千多年了,还是被他的庶出女儿杀死的,他的后半生被囚禁在重华宫为何从来没人提及,他的失败为何你们都要避过!”云轩振袖起身,背着手,焦躁地在巫远身后来回踱步,像个暴怒的狮子,“够了!如果他所定的规矩都是完美的,为什么五百年前祖洲会分崩成十几个国家,世乐现在连最弱的南浔都打不过!元始帝的那一套,朕不需要!” “啪”地一声,昏暗的屋内传来一声巴掌声。云轩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玄袍的男人,嘴角抽了下,却终究没有再开口说一句。 “清醒点吧,二弟。”巫远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同情地望着面前不甘、悔恨又脆弱的王者。云轩一直在拒绝着元始帝的一切,却又在不停地继承着元始帝的一切。在巫远的眼里,云轩就像是元始帝的影子,云轩自己也知道,但他不愿意当元始帝的影子,他想走到光亮之中,承接地母的庇佑。可是云轩太着急,也太心软,当巫远让他亲手杀了云鸾的时候,巫远就看出来,云轩终只是元始帝的影子。一个伟大的帝王的影子。 “你不是想知道这次占卜的结果么?来看看。”巫远转过身,他一直都不太会劝云轩,只得靠这个方法让云轩冷静下来。 这个方法很奏效。云轩安静地跪坐在原来的地方,屏息凝神,看着巫远恭敬地从雪葵盒中取出那一根雪白的鸟羽,将鸟羽放于两掌之中,口中念诵着上古的偈文:“迩来碧落,杳杳神踪,祈兮皓日,请以云谕。”而后巫远松开了双掌,鸟羽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尾羽指向了西南方。 “测出来了么?”云轩见巫远睁开眼,忙问。 巫远点点头,恭敬地拾起地上雪白的鸟羽,放回了雪葵盒中,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幽白的光焰绕在指尖,巫远在雪葵盒上轻轻一点,幽白的光焰瞬间在盒盖上扩散开来,之后消散。这是大司命的封印之术。“崩天毁地,天地初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巫远盯着云轩,一字一句地道。 巫远的声音落下,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云轩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哥哥,手心沁出了冷汗。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过了多久,云轩回过神,脱口就问。 巫远皱了下眉,这个意思云轩肯定知道。“元始帝要回来了。”巫远转过身,闭上眼,继续他今日的功课。 “天缗……”云轩低声唤出了这个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名字。 【传说二十七】 与元始帝辉煌的前半生相比,元始帝的后半生显得十分暗淡。一统了祖洲的帝王,后半生只在正史里留下了寥寥数笔,史官们给元始帝做赞的时候只得对他的前半生结赞。顾敛在《志异录芙蓉雪》中曾经隐晦地提到了元始帝生前最后一个月的情状。后世的史学家们苦心孤诣,从《芙蓉雪》篇中捉到了一丝痕迹,于是有史学家大胆地在著论中称元始帝的后半生被他的庶出之女,后来的监国长公主天芙囚禁在重华宫内,最后死于天芙长公主之手。这篇著论一出,天下哗然,当时的世乐国主派人通缉这位史学家,却因这位史学家并非世乐之人只能不了了之。但随后,有人发现这位史学家精神有异,世乐国主借此宣称著论是那个史学家的谬想。然而,关于元始帝的后半生之谜,从那时起就被越来越多的史学家们关注了起来。 第5章 质子·四 “七弟快来,轮到你出战了,那个世乐来的小子你可一定要给我赢到手啊,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传来,屋帘被掀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他的面容与沙扬刃有几分相似,但比沙扬刃要粗犷许多,再过几年,他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北漠男人。 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他背对着那个男人,这个狠厉的眼神只有云鸾能够看见。蜷缩在床角的云鸾慢慢地把头埋在膝盖上,避开了沙扬刃的眼神。 “我这就来。”沙扬刃收起眼里的冷酷杀意,转过身,咧嘴对那个迎着自己走来的男人说道。 男人走到沙扬刃身边,右手搭在了沙扬刃肩膀上,把沙扬刃往身边带了一下,左手四指握拳,大拇指指向身后的孩子,问道:“这就是那个世乐世子?” 沙扬刃点头,同样伸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大喇喇地拉着男人往帐篷外走:“大哥我们先去把这仗赢下来去!” “走!”大掌拍在沙扬刃肩头,跟着弟弟一起走出了帐篷外,出了帐篷,男人如刀般的眉头紧锁在一起,男人说,“七弟,那个小子也太弱了吧,我们要来他能做啥?” 门外左右两边各支了个火盆,烧得通红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中,沙扬刃眼神暗了暗,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是漠神和地母一齐选中的人,我们抢到不亏。”低哑的声音夹在嘶吼的风中,压迫着人的耳膜,如果说战场上的沙扬刃是只露出利齿的小豹子,那夜晚里的沙扬刃则是藏在黑暗中的狼。 “但愿如此吧。”男人吸了吸鼻子,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北漠之王的皇宫就是一顶由羊皮毡搭成的规制较大的赤红色毡帐,毡帐顶如同撑开的巨伞,毡帐的四周挂着鲜红色的玛瑙,这些都是从荒莽原戈壁采集而来,是北漠著名矿产之一。因为悬挂着这些红色的玛瑙,北漠之王的毡帐又称为赤宫。 赤宫前劈了一块三丈长、三丈宽的空地,空地四周每边支起三个火盆,照耀着赤宫前这一片北漠勇者们决斗之地。场中,一个赤/裸上身的少年,挥动着肌肉虬结的胳膊,跟着场边站着的一众少年一起欢呼。瀚海王坐在赤宫前,捧着纯银打制的酒碗,半眯着眼,意兴阑珊地看着少年们欢呼雀跃。在瀚海王眼中,今晚这一场搏斗不过是几个小孩子嬉闹,为争夺一个世乐世子为同幕,还不如去争夺一匹烈马。北漠的骑兵是祖洲上最为彪悍的军队,不仅战士们勇武,一匹好的坐骑也利于在战斗中冲锋。那个文文弱弱的世乐世子,要来做个玩伴就好,只要有人开口,瀚海王随便赏给谁都行。偏偏他的大儿子却在迎回世子之时说要用北漠人的方式决斗出该由谁来照顾这位瘦弱的少年,一呼百应,这一场在瀚海王眼中看似荒唐的决斗就匆匆忙忙地举行了。 “漠仆,您若是累了,先回自己的帐篷里休息吧,明日我会派人告知您结果。”瀚海王给坐在身旁的白衣老者的银碗里倒了一碗乳白色的马奶,劝道。 白衣老者将兜帽摘了下来,赤褐色的眼眸里仿佛将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光都聚拢在了一起,枯瘦的右手捧起面前的银碗,浅浅地啜了一口。马奶中带着一股膻腥味,老者一饮而尽。“我的兴趣可比大王要高啊。”白衣老者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盯着前方空地的目光忽然转向了右手边的两个人,“看,最后的胜者要来了。” 沙扬刃腾身跃过了架在场边半人高的火盆,犹如扑向猎物的狼,月光下,沙扬刃那一跃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度,落在场地中时,场地中那个正在欢呼的少年忽然停下了动作,随后整个喧闹的空地前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烧裂后的“噼啪”声。 瀚海王半眯着的眼睛睁大,瞬间有了兴趣。沙扬刃是他最为宠爱的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刚出生,他就斩获了一只雪豹。雪豹在北漠人眼中是祥瑞的征兆,瀚海王亲自拔下一枚豹牙,穿上金线系在沙扬刃脖子中,希望这个小儿子能从此给北漠带来祥瑞。瀚海王甚至为了沙扬刃,不再生育子嗣。十六年过去,这个北漠的小豹子已经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他随瀚海王征战北漠,已然成为了另一个让北漠人敬仰与尊敬的人。只可惜……瀚海王眼神暗了暗,只可惜沙扬刃是他的小儿子,没有办法继承他的王位。“幸好他是大王子的胞弟。”瀚海王只得以此安慰自己。 “大哥!七弟!”围坐在另一边的一个北漠少年见到沙扬刃跃入场中,连忙从地上跳了起来,“打败沙扬葛,打败他!” 这一场比试的初衷早已被少年们抛在了脑后,北漠的孩子们都以胜利为最大的战利品,至于那个窝在毛毡里瑟瑟发抖的少年到底会属于谁,除了沙扬刃没有一个人关心。 沙扬刃脱掉了上身的短衣,把随身佩戴的黑色古刀恭敬地放在脚边。他往前跨了一步,绷紧了身子,一手握拳比值地伸向沙扬葛的下巴下,一手则背在了身后。 “你别看不起人!”沙扬葛眉头高高挑起,愤怒地说。 “二王子不妙啊。”白衣老者给自己面前空了的银碗里倒了一碗马奶,咂咂嘴说道。 瀚海王目光紧锁在沙扬刃身上,点点头:“沙扬刃很自信。” “自信过头就是自负。”老者敛眉,望着手中乳白色的马奶酒说道,“原来我是想让世子做七王子的同幕,现在看来没可能了。” “哦?”瀚海王疑惑了一声。 “大王不信我?”老者干笑一声,又一口喝尽了碗中的马奶酒。而后他把空碗小心地放在了身前的矮桌上,缓缓地站起,将兜帽戴回了头上,拄着长杖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瀚海王出神地望着老者远去的背影,直到一声叫好声响起,才回过了神。空地中央,沙扬葛躺在地上,死死地扣住了沙扬刃的右腿,沙扬刃右拳挥出,砸向沙扬葛的面部,沙扬葛脑袋往胸口一缩,避开了沙扬刃致命的一击,沙扬刃的手砸在了地上,发出一阵闷声。沙扬葛趁机双手用力,试图将沙扬刃掀翻,沙扬刃就地一滚,起身挣脱了沙扬葛的桎梏,沙扬葛还未站起身来,沙扬刃的右拳就已经追了过来。 “二哥小心!”围坐在周围的一个少年突然跳起,焦急地提醒沙扬葛。 在沙扬刃右拳逼近之时,沙扬葛突然矮下身,双手扣在了沙扬刃的脚踝,用力一掀,把沙扬刃掀翻在地。沙扬葛立刻反身用手肘压在沙扬刃的胸口。沙扬葛毕竟是个二十岁健硕青年,力气大过沙扬刃,在马背上,沙扬刃灵活矫健,若比摔角,沙扬刃最大的劣势就是他并不如哥哥们强壮。 “好啊!好啊!”围坐在另一边的少年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刚才出声提醒的少年显然是这一群少年人中领头的,他第一个跑进了场中,举起了沙扬葛的手:“二王子胜!二王子胜!” “二王子胜!二王子胜!”刚才那一群少年又发出一阵呼喊。坐在另一边的一群少年则捏紧了拳头闷声不语。 与沙扬刃一同前来的大王子怔愣地站在一旁,这是沙扬刃第一次输阵。 “恭喜你,二哥。”沙扬刃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下手中的泥土,并未垂头丧气,而是伸出右手,对向沙扬葛。 沙扬葛愣了下,从小他就与沙扬刃不置气,今日赢了沙扬刃他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未曾想输了的人倒不计较,反而伸出手,向自己表示祝贺。虽然看不惯沙扬刃,沙扬葛也没小气到别人伸出手来恭喜自己而不理睬,沙扬葛伸手握住了沙扬刃的手,笑着说:“多谢七弟承让。” 沙扬刃跟着笑了起来:“二哥客气。” 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战,结果已出,瀚海王悻悻地将酒碗扣在了矮桌上,让随侍宣布了下结果,走回赤宫里去,这个无聊的比武终于在月将升至中天时分结束了,明日将是那位世乐世子在北漠的第一天。 “七弟,是不是沙扬葛使诈才赢了你?!”大王子愤愤地追上了自己的弟弟,问道。 沙扬刃往云鸾的毡帐方向走,伸出左手道:“二哥说我让了他。” “他那是客套话,你也……”“信”字还未说出口,大王子瞬间明白了沙扬刃的意思,“你未尽全力?你故意输给他,为什么?你不是说他是漠神和地母认定的人么,为什么你要把他送给沙扬葛?” “大哥你还记得漠仆那日占卜后说的话么?” “崩天毁地,天地初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大王子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出来,神色变得极为凝重。 “还有,他是异瞳。”沙扬刃侧头看着一脸惊诧的大哥,伸手拍了拍大王子的肩膀,“过不了多久,二哥就会自己将他送回来,我们何必因为一个异瞳,与二哥这么早撕破脸呢?” 世乐帝都沧落。 沧落城建于何时已不可考,典籍记载,沧落城最繁华之时,是在元始帝统一祖洲后的十年间。沧落城分为东西两城,每城划分为十二个坊市,最有名的坊市是离皇城三里的幽兰里。这里酒肆、舞馆林立,饶是祖洲分崩的现在,丝竹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幽兰里有一家名叫蜃楼的乐坊,据说里面的歌姬和舞女才艺出众,面容绝美,一直颇受沧落城内的贵族子弟们青睐。 青沂倚在二楼的栏杆旁,打了个哈气。还有半个月,他就要接任青龙王王位,这位未来的青龙王藏身在勾栏瓦肆内,却对楼下轻歌曼舞的妖娆女子一丁点兴趣也没有。 “一舞倾城,沧落城里许久都未有过这样的舞姿了,却未入小王爷的贵眼。”青沂的耳边,响起一个魅惑的女音。 青沂眨了下眼,右手里的折扇点在了贴近身前俏丽女子的肩上,让她与自己隔开了距离。 被人如此对待,女子却掩唇轻笑,蔚蓝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笑意。“小王爷,青龙一脉可是流着白泽王族的血脉,您真的这么不近人情?” 青沂挑了下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在这张俊逸的脸上,更加引人:“那也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女子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与青沂保持了几步距离。笑靥如花的脸上浮起一丝冰霜来,原本美艳的女子一瞬间变成了一位女罗刹,明眸里只有森森寒意:“那小王爷就没有必要再拥有‘沉沧’的玉珏了!”女子抬手伸向青沂腰间那枚通透的白色玉珏,她的动作快得让人捕捉不到,眼见就要抓住青沂的那枚玉珏,却被一柄折扇挡住了。 “这是水神留给泽牧若的信鉴,你怎可说拿就拿呢,泽白月姑娘。”青沂眼角弯起,笑得一脸诚然。 泽白月盯着面前笑意融融的青沂,蓦地愣住了。这个少年,跟那张画像上的男人笑起来一模一样。 “泽牧若……”泽白月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 【传说·十九】 元始帝一统祖洲之时,除泽国外,南浔、炎崆两国的国主都被分封在原两国国都。据说泽国国主原是想向元始帝称臣,但性情最为柔和的泽国人却选择了力战护国。元始帝接受谋士顾允执的建议,离间泽国国主与摄政王泽牧若,泽牧若被国主赶出白泽国都,白泽国主向元始帝称臣。然而,白泽国主未想到,与泽国周旋许久的青龙王青葚因为将士死伤惨重,怒斩白泽国主祭奠世乐阵亡将士之魂。天性柔和的泽国人被激怒,泽牧若带着小皇子杀出重围,并于白水岸建立杀手组织“沉沧”,元始帝殁后,“沉沧”一直是世乐最大的隐患。“沉沧”最有名的一次暗杀,是刺杀了元闵帝时的青龙王,直接导致了世乐皇权散失,而后一直战乱不断,直至九百年后素照帝再次一统祖洲。 【逸闻·七十一】 第一任青龙王的王妃来历颇为奇妙,在正史中,关于这位王妃的记载只有四个字:“王妃,泽氏。”后世顾敛考证,泽姓乃白泽皇室才有之姓,这位青龙王的王妃应是白泽皇女。未久,顾敛的这个结论就得到了身在帝都沧落的上一任老司史言纪的证实。二十年前第一任青龙王还在世时,曾要求年轻的司史言纪在《四国志·一统·青龙王本纪》中将“王妃,泽氏”后再录几个字——“白泽柔迦公主。”顾敛翻阅白泽史料,确定青龙王王妃乃是被青龙王亲手斩杀的白泽国主最宠爱的小女儿,泽葭。至于为何青龙王会选择柔迦公主为妻,一直是个谜。 第6章 质子·五 白衣白发的老者佝偻着背,广袤的草原上,老者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 披着赤褐色大氅的瀚海王古铜色的脸上留下了刀刻斧凿的皱纹,深褐色的眼睛里聚满了锐利的目光。湛蓝的天空上苍鹰展翅凌空,一声尖厉的鹰唳划破长空,振翅翱翔的苍鹰在阳光下折转,转瞬落在了齐格翰的右肩上。 “昨日是沙扬葛赢了。”瀚海王从腰间的羊皮囊中掏出一块割好的羊肉,塞到苍鹰嘴边,苍鹰尖喙立刻叼住肉,整块吞下。 年老的漠仆缓缓往前迈了一步,再走一步,他就会步入荒漠戈壁之中。在北漠人的眼中,沙漠是极其神圣之地,比之漠神洗浴的月牙泉,沙漠则是漠神护养北漠子民之地。“大王,为什么你要接受世乐世子来北漠?”老人拄着高出自己身子的拐杖,转过头,紧紧地盯着身边高大英武的北漠之主,被漠神烟砂庇佑的北漠的最勇猛的武士。瀚海王已过不惑之年,两鬓风霜渐染,他直挺着背,目视前方,巍然如山岳。他肩头的苍鹰好似受到了主人的感染,双爪紧紧攀住齐格翰的肩头,笔直地站着。 “他是雅兰朵的儿子,北漠太阳之子。”英武的中年人右手按在胸前,虔诚地俯下身子,向着东方拜下。 “太阳之子?”静肃的老者露出轻蔑的笑容,佝偻的身子直了起来,他其实与齐格翰一样高,只不过他一直矮着身子,用兜帽遮住面容,就显得矮小了许多。现在他直起身子,好似一座大山,不可僭越。“你疯了么!他是地母的儿子!不是漠神的!”拐杖被老者重重地掼在地上,沉敛的面容转瞬爬上一抹暴怒,在下巴下编成一个结的胡须随着老者的怒气而颤抖,“那一日的占卜你没看见么!崩天毁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你懂这个意思!你懂吧!”老者瘦削的肩膀因为暴怒颤抖不已,漠神的仆人第一次对着漠神庇佑的勇士发出嘶吼,因为他知道这片被漠神庇佑了几千年的平静之地,要掀起一场颠覆的惊涛骇浪。 “我已经把他接来了。”齐格翰有些无奈。 “那就把他丢掉!”老者说。 “阿提萨,你知道这不可能。”齐格翰苦笑,他叫出了漠仆真正的名字,他的漠仆有时候随心所欲起来,让齐格翰都没有办法。 阿提萨叹了口气,又矮下了身,收起了全部的利刺。“北漠未来不会安静了。”老者仰望苍穹,天空蓝得如水洗一般。 “如果这是漠神的指引,那我们也唯有接受。”齐格翰捋了下苍鹰的翎羽,笑笑道,“你看,你虽然不接受雅兰朵的儿子来北漠,但还不是按照漠神的旨意把他接来了?”拍了下老者的肩膀,齐格翰劝慰道。 “是是是,因为漠神告诉我,地母要在北漠苏醒,而不是在那个满是铜臭酒腥醉生梦死的沧落城里醒来!”老者斜睨了一眼身旁的北漠之王,讪讪地道。 “听好了,你是二哥从沙扬刃手里赢回来的,以后你就是二哥的仆从了,懂么?!”沙扬烈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在面前一言不发的世乐世子,有点不高兴。今天一早他就从沙扬刃的毡帐里把这个还在睡觉的世乐孩子给拉了起来,这个瘦弱的小孩子好像被他吓得不轻,然而等云鸾彻底站在了沙扬葛和沙扬烈的眼前,这个世乐孩子又恢复了一张死人脸,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你到底听见了没有!”沙扬烈可没沙扬葛那样的好脾气,不是说内陆人都很懂礼貌么,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到现在都没向沙扬葛行过礼? 云鸾垂着小脑袋,看着脚下沙黄的土地。从昨天开始他要么是骑在马背上,要么被沙扬刃抱在怀里,最后被丢在铺满了羊毛毡的毯子上,一直没有亲脚踩着这片离家千里外的土地。直到现在,他真正地踩在这片土地上,云鸾才确信,自己真的来到了北漠。“原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啊。”云鸾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沙扬烈早被云鸾磨光了耐心,他是瀚海王的三王子,就是昨夜给沙扬葛打气的那个领头的少年。自小沙扬烈就在马背上驰骋,性子也如烈马一般,他讨厌像沙扬刃那样说话带弯的人,也讨厌像漠仆那样神神秘秘的人,他更讨厌云鸾这样一言不发的人! “世子是怕生吧。”站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沙扬烈训斥云鸾的沙扬葛终于出声,这个世乐来的孩子垂眉低眼,看上去很怕。然而刚才云鸾的自言自语,沙扬葛全部听进了耳中。云鸾是很怕这个陌生的世界,但当他适应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后,他能很快熟悉起来。沙扬葛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嗯。”云鸾嗫嚅了声,轻轻点了下头。 “怕生?”沙扬烈收起了凶神恶煞的表情,尴尬地摸了下鼻子。他不喜欢内陆人柔柔弱弱的样子,倒也不会欺负一个胆小的孩子。 “三弟,先把世子带到我的毡帐里去吧。”沙扬葛笑了笑,吩咐自己的胞弟。 “哦,好。”沙扬烈一直以沙扬葛马首是瞻,他伸手想拉云鸾,云鸾缩回了手,沙扬烈只得悻悻地走在前面,要带着云鸾往沙扬葛的毡帐方走。 沙扬烈已经走了有十步,云鸾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沙扬烈没有听见身后有跟来的脚步声,转回头,见云鸾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沙扬烈刚压住的火气蹭地又冒了上来。沙扬烈快步走回云鸾身边,怒气冲天,刚要开口训斥这个不懂规矩的世乐孩子,就被一声更为讨厌的声音打断了。 “三弟不愧被称为北漠的撩如火,烈性随着年岁越来越大了。”大王子沙扬旭从沙扬烈的背后走来,他的身边还跟着让沙扬葛和沙扬烈胆寒的七王子沙扬刃。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2节 沙扬旭是未来的瀚海王,饶是二王子沙扬葛,也得对沙扬旭恭敬地行礼。沙扬烈右手按在胸前,向沙扬旭随便地行了个礼,抬起头,蔑笑道:“大哥这是喝了隔了三个月的马奶么,怎么口气这么酸?”沙扬烈边说边往云鸾身前靠近,整个人挡住了身后瘦小的内陆世子。 沙扬刃斜飞的剑眉微挑,他很不喜欢沙扬烈这种将云鸾占为己有的感觉。 “呵呵,”沙扬旭轻轻笑了一声,并未理睬沙扬烈的挑衅,他往左边迈了一步,正好能看见站在沙扬烈阴影后的小孩子,“世子,昨夜多有冒犯,今日我和七弟是来给您赔礼的。”未来的瀚海王一展他的威仪,他右手握拳按在心脏处,行了一个标准的北漠礼仪。 云鸾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笑容温和的青年,昨夜,这个青年大喇喇地掀开了毡帘,看见缩在床角的云鸾,眼里露出的鄙夷全部都落在了云鸾的眼里。今天,这个大王子一改昨日的表情,云鸾有些受宠若惊。 “不……不用……不是,多谢……大王子。”云鸾紧张地回道。 沙扬旭笑了笑,伸出右手,向云鸾做了个请势,好像要邀请云鸾去哪里。 沙扬烈往左边也迈了一步,再次挡住了云鸾的视线:“世子已经是二哥的同幕了,大哥难道不该认赌服输?!” “放肆!”沙扬葛大喝一声,止住了沙扬烈,“大哥是未来的北漠之主,怎会出尔反尔?三弟你太过顽劣,还不快退下!” “无妨,三弟向来是这个脾气,二弟还不知道么?”沙扬旭扫了一眼沙扬葛,这一眼,好似看透了沙扬葛的内心,惊得沙扬葛不由得避开了沙扬旭的双眼。两方暗里争斗都未得到好处,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沙扬刃早已习惯了双方的明争暗斗,他对此毫无兴趣。不过,被沙扬烈挡在身后的那个内陆世子,沙扬刃的目光一直徘徊在他看似怯懦,实则深邃的眼眸。 “大哥只是想送世子一件礼物,如果二哥和三哥不放心,不如一齐去?”沙扬刃往前迈了一步,十四岁的少年湛蓝色的眼眸里闪着耀眼的光芒,他的个头没有三个哥哥高,但他往前一站,像个领头的狼王,昂起高傲的头颅,睥睨面前众人。 沙扬葛和沙扬烈心中皆是一阵寒意,沙扬刃如此说,两人还怎好再阻拦。如若跟去,传到瀚海王耳中会落下个嫉妒的声名,北漠人虽不像内陆人那般守礼重义,但也会在意宽和仁爱。沙扬葛冲沙扬刃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与沙扬旭和沙扬刃纠缠。 “七弟哪里的话,世子就先去你们那边住几日。等世子尽兴,再回来不迟。”沙扬葛牵着云鸾的手,带云鸾走到沙扬旭的面前,而后自己走了回去。 沙扬烈悻悻地看着站在沙扬旭面前的云鸾,恨声道:“记得回来!”而后就跟着沙扬葛一起回去了。 从头到尾,云鸾都像是四个北漠王子间的一个玩具一般,被他们推来拿去,云鸾没有任何开口说不的机会,就算有,他又能真正随自己的心意而活么? “世子,请。”沙扬旭再次伸出手,邀请云鸾。 没有了沙扬烈的遮挡,云鸾孤零零地站在沙扬旭和沙扬刃的面前,很怀念刚才沙扬烈的阴影。 沙扬刃眉梢一挑,上前一步,抓紧了云鸾的手,连拖带拽地拉着云鸾往前走。 “七弟!”沙扬旭不知沙扬刃哪里来的火气,弱小的孩子被沙扬刃拉着跌跌爬爬地往前走,有几次跌在了地上,再被沙扬刃从地上拽起,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既然想要云鸾做同幕,为什么昨晚又放弃了?沙扬旭看着胞弟不豫的脸色,唯有叹气。 沙扬旭送给云鸾的礼物是那个一路照顾云鸾的北漠少女哈玛尔。云鸾学着北漠人的礼仪,右手握拳按在心脏处,单膝跪地,向沙扬旭和沙扬刃道谢。 沙扬旭还未让云鸾起身,沙扬刃就走到云鸾身边,拉起跪在地上的孩子,鄙夷地瞪了一眼云鸾。内陆世子被沙扬刃这个如刀般的眼神震慑,又愣愣地垂下了眼。 “我送你去二哥那里。”沙扬刃没有跟沙扬旭道别,拽着云鸾走出了毡帐。沙扬旭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沉下了脸。 走出毡帐外,沙扬刃松开了云鸾的手,吩咐哈玛尔带着他的信鉴去找二王子的姆妈,哈玛尔不敢怠慢,向沙扬刃欠了个身,连忙向着沙扬葛的毡帐跑去。 等哈玛尔的身影消失,沙扬刃看了一眼垂着头的云鸾,压低声道:“跟我走。”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围绕在赤宫周围大大小小的毡帐,眼前忽然开阔了许多,没及膝盖的青草随风摆动,成群的羊羔在草原上随意地走动,不远处骏马嘶鸣,云鸾望着这个景色出了神。 “别装了!”沙扬刃右手拇指与食指扣住了云鸾瘦削的下巴。世乐世子来到北漠不过三日,云鸾越来越瘦了。沙扬刃皱眉,他不喜欢太过瘦削的人,在北漠里,瘦削弱小的人很快就会死,不是被狼叼走,就是忍受不住北漠极端酷寒的冬日。还有三个月,北漠就要入冬了。 云鸾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沙扬刃,比他大四岁的少年湛蓝的眸子里藏着燃烧的怒火,被他扣住的下巴越来越疼,云鸾几乎要龇开嘴。“云鸾不懂七王子的话。”云鸾努力从被沙扬刃捏得生疼的嘴里说出一句话,几乎快用掉了所有的力气。 “哼!”沙扬刃松开扣住云鸾下巴地手,冷笑道,“你敢在瀚海王面前自称姓天,到了赤宫又装作一副柔弱之样,你当真以为北漠人只懂驾马征战,而不懂得如何看人心么?” 一丝鄙夷的笑容浮在了云鸾的脸上,畏缩的十岁孩子漆黑的眼眸里突然亮起了异样的光彩,从瞳仁正中开始,白色渐渐扩散开来,最后漫延至整个瞳仁。“你说我是异瞳?”一个沉闷又锐利的声音从云鸾口中说出,沙扬刃能感觉到周身的温度陡然降低了许多。 云鸾嗤笑,忽然直起了身子,昂首回瞪沙扬刃:“你想借我挑起沙扬旭和沙扬葛之争,我帮你,你给我何等条件?” 这才是真正的云鸾。沙扬刃并不惧怕拥有异瞳的云鸾,他要利用云鸾,一直到他目的达成。 “你尽管开口。”沙扬刃右手弹在腰侧的黑色古刀上,等着云鸾说出条件。 “助我登上世乐王位。”云鸾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在耀眼的日光下,这个笑容看上去可怖渗人,就像一个瓷娃娃被人摔在了地上,从嘴角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言为定!”沙扬刃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鸾那个笑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地母霰云,你到底是善是恶? 【传说 三】 在洪荒历最后的几百年里,地母霰云自封于天壤之中。推翻了人皇曜舜统治的紫篁成为世乐新的帝王。相传紫篁砍下曜舜头颅的时候,一道耀眼的白光从曜舜的头颅中射出,司命院里同时响起了一阵女子的哀鸣。有人说那是地母在为曜舜哭泣,但是也有人否定,他们说在另一位人皇伏眷被曜舜杀死之时,司命院内并未听见女子的哭泣声。地母仁慈悲悯,伏眷在位时天下和顺,曜舜杀死伏眷后,笼罩祖洲近三百年的阴影开始蔓延,直至紫篁杀死曜舜登基为帝。祖洲一统二十多年后,顾敛在《神说》中多加考异,做出了大胆的猜测——人皇曜舜杀死人皇伏眷是由地母恶念引发,后地母为阻恶念,携伏眷之灵自封于天壤之中。恶念阻绝于天壤之外,控制人皇曜舜,在人皇曜舜被紫篁斩杀之时,藏于曜舜心中的恶念悲鸣,这才会有祭奠地母的司命院内响起女子的哀鸣声。被紫篁驱赶的地母恶念辗转徘徊至天壤旁,妄图进入天壤,又过了几百年,恶念终于潜入天壤,地母善念与恶念相斗,伏眷之灵飘散而出,恶念所携曜舜之灵追逐而去,却被地母善念打散。二十年后,元始帝承天袭云而来,一统祖洲,元始帝应是伏眷之灵转世。 第7章 出鞘·一 白水之岸,故人与谁? 草木衰零,不见君归。 三问船夫,归人可回? 蜃楼中央架起了个朱红高台,高台四周各挂两匹艳红的轻纱垂下,红色的舞台中央,一个身着红衣的妖娆女子娉婷而舞,婉转低回的幽幽歌声从樱口中飘出,莲足和着台下横笛吹奏的乐者的节拍,水袖飘飞,惊艳满场。 台下时不时乍起一阵掌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坐在二层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的青沂给自己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酒,两只修长的手指拈住酒杯边缘,他将酒杯置于嘴边,并未啜一口。 与青沂面对面坐着的俏丽女子轻掩朱唇,抿下了自己杯中的美酒。“这是古越国的桃花酿吧,取早春第一缕桃花瓣腌制,秋天再取出,冬日酿酒,埋在三丈深的地下,到第二年秋天取出,桃花香气四溢,现在喝一盅可要十两金吧。”泽白月施施然放下白瓷酒杯,右手支颐,慵懒地望着楼下翩翩起舞的女子。 青沂眼神暗了下,笑着道:“都成古越国了,这才过了不到五百年。”悠悠一声长叹,年近二十岁的青年浅浅地啜了一口桃花酿,他的眼里有着与他年纪不一样的深沉。 一转眼,已过了六年。 这六年,天下战火纷飞,祖洲上十几个国家打来打去,曾经的霸主世乐安守一隅,像是上了年纪衰老困倦的狮子,收起了利爪,蜷缩在越来越小的领地里。一直被祖洲王者们忽略的北漠仍旧藏着它的利爪,只有世乐帝都司命院内的一个少司命和现任的青龙王一直留心着被北漠握在手中的一个白衣少年。 “她唱的是青龙王妃的故事吧。”泽白月目光徘徊在对面的青龙王身上,嘴角含着一抹浅笑。 青沂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栏杆旁,忽然转头对着泽白月笑了笑:“她爱我的先祖么?” 一抹诧异浮现在泽白月的脸上,泽白月手指摩挲着白瓷杯身,静默许久才道:“王爷觉得柔迦公主应该爱谁?” “顾允执。”青沂淡淡地道。 【逸闻 一百三十四】 顾敛的《择其谭》记录了许许多多的奇闻异事,大半都是他走遍祖洲听来的。据说有一日,他路过白水岸,听到一位老船夫用喑哑的调子唱着一首歌谣“白水之岸,故人与谁?草木衰零,不见君归。三问船夫,归人可回?”顾敛上前询问这首歌谣的来由,老船夫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白泽破城的那一日,一个华贵雍容的女子独自立在白水岸,望着波涛飘渺的白水,悲唱这首断肠歌谣。末了,老船夫低声对顾敛说,那是泽国的柔迦公主,据说她是唱给世乐谋士顾允执听的。 距离蜃楼七十里外,沧落帝都最南边一座破落的大宅里,一个男人正在练剑。他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的剑,抬手往下斜劈,月色中划过一道夺目的白光。光影转瞬即逝,长剑回鞘,仿佛不甘困在剑鞘之中,回鞘的刹那发出一声沉闷的长吟。 “悲霜之剑……”站在不远处树下的玄袍青年将面目隐在树影之中,低沉的声音压在月色中,夏夜的暑热瞬间化为凌冽寒风。 持剑的男人脚步坚定,一步一步走向阴影中的青年。“少司命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我?”他睨了一眼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儒雅青年,黑袍罩身的青年将双手笼在袖中,清秀的眉目间带着冷酷的坚毅。不同于司命院内的任何一个人,这个玄袍青年给持剑男人的感觉是——一往无前! 一往无前?持剑男人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似乎是在笑面前这个玄袍的少司命在这个乱世之中还要保持着这颗此志不渝的心。 巫玄眨了下眼,再次睁眼时,眼眸里仿佛聚起了星辰:“因为柔迦公主想要守护她的子嗣,拥有衍息神灵的真正的泽国皇嗣。” 持剑人眼中乍然掀起一股杀意,守在剑鞘中的长剑感受到主人的心思,又一次发出沉吟之声。树影下再次亮起了一道寒芒,长剑出鞘,剑刃离巫玄的脖颈只有半寸! 耳边清楚地传来长剑的长吟,巫玄毫不在意,他轻轻抬起头,瞥了一眼面前沉着脸的男人,笑了笑:“将军不动手么?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 “不,是你和我。”持剑的男人眼神微暝,而后他收起了剑,并未入鞘,“国主和首将军怎么说?” 巫玄恭敬地道:“国主说御将军静悟多年,以将军的才华,应已参透了自己的道;首将军很期待与您再次并肩作战。” “哦。”持剑的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勉强,“青龙王离开沧落了?” “快六年了。”巫玄道。 “六年……”持剑的男人随手整理了一下刚出剑时带起的衣襟,喃喃道,“他寄种在我这里的霜棠怎么办?” “那您只能请现任的青龙王来取了。”巫玄讪讪一笑。 泽白月将耳边滑落的鬓发压在了耳朵上,跟着青沂一起望着下方舞台中央的妖娆舞女。看了一会儿,泽白月便失去了兴致。青沂倚在栏杆上,一手执着白瓷酒杯,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任谁也想不到,这位会是现任的青龙王,掌管着世乐的政权。 “妙歌这名字取得不好。”青沂意兴阑珊地说。 泽白月贴到青沂身边,一股清淡的海棠香气传来,魅惑的声音传入了青沂的耳中:“请王爷赐名,奴家一会就替她换了这个名字。” “叫曼歌吧。”青沂认真地想了一下,“轻歌曼舞,这才好。” 泽白月纤纤玉指勾住青沂披在肩头的一缕黑发:“好,多谢王爷赐名。” 青沂任由泽白月躺在他的怀里,若是六年前,青沂会用折扇推开这个妩媚的女子,现在,身为青龙王的青沂,已经习惯这个女子的暧昧。鼻边萦绕的海棠香愈发浓郁,也渐渐的愈发清冷,这是产自白泽的霜棠才有的香气,沧落帝都内,只有一个人会种霜棠。 “顾茗澜让你来找我的?”青沂左手勾住了桌上的酒壶,给自己空了的酒杯里斟满了美酒。 桃花的清香掺着霜棠凌冽又浓烈的香气,蜃楼二层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香气四溢。 泽白月嗤笑一声,玉葱般的食指压在了青沂的唇上:“御将军托奴家转告王爷,老王爷寄养在他那里的霜棠今年终于开花了,请您去将军府上亲自取回去。” 青沂闭上了眼,了然地点点头:“听说御将军最近喜欢上了南浔的古曲,我要不要送他一柄笛子?” “王爷送任何东西,御将军都会喜欢。”泽白月俏丽的面容灿若桃花。 “不见得啊,”青沂捏了下泽白月的脸蛋,眼中划过一抹亮光,“我要是送他先祖的那柄剑,他会用他的那柄悲霜杀了我吧。” “那是王爷您自己找死。”泽白月娇嗔道。 顾茗澜跪坐在席毡上,身前放着一张矮桌。顾茗澜正在修剪矮桌上放着的一盆盛开的繁簇雪白花朵的花枝,缕缕凌冽的清香渐渐在屋中溢出,坐在顾茗澜对面的年轻王爷目不转睛地看着握剑的手执着剪刀,灵活地穿梭在花枝间,剪掉逸出的多余花枝。 “这边还有一个!”青沂用折扇柄点着一个花枝,“御将军这里!这里!”他好像一个发现了新奇玩意的孩子,忍不住内心的欢呼,嚷嚷着让对面的将军赶紧剪掉这枝在他眼里看得分外突兀的花枝。 “那株不是。”顾茗澜摇摇头,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什么?”青沂以为自己听差了,问道。 “这一枝看似是长出了,其实从远处看,正是这一枝斜逸而出,才显得这株霜棠的独特。”顾茗澜深深地望着对面收起笑容的青年王爷,一字一句地道,好似在传道授惑的老先生,“纵览大局,才不至于忽略根本。” 青沂恭敬地点了下头,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矮桌上的那盆霜棠团团簇簇绽放,雪白的花瓣犹如冬日的皑皑积雪,清香袭来,吹散了屋内的燥热。顾茗澜松开手里托着的花枝,在团簇的花朵中,那一枝斜逸出来,却不显得单调与突兀,这盆霜棠更显得优雅、灵动。 “青沂受教。”青沂走回席前,双手合在胸前,向顾茗澜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 “这株霜棠是令尊寄养在我这里的,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顾茗澜转头唤了一声,“来人。” 话音落后,有个家仆躬身走进屋内,跪在地上向顾茗澜行了个礼。 “把这盆霜棠送到青龙王的府上。”顾茗澜指着那盆霜棠说。 “是。”家仆小心翼翼地抱着霜棠领令而去。 屋内又只剩下了顾茗澜和青沂两人。冷冽四溢的花香渐渐散去,霜棠的花香不会太过持久,倒是强烈,就像话本里那些艳丽刚烈的女子,不带丝毫娇媚,据说泽国末年的柔迦公主就是一位刚烈的女子。 一时寂静,对坐的两人沉默良久。直到顾茗澜将佩剑放在了桌上。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剑,剑鞘是用腾光的青铁打制的。顾茗澜右手按住剑柄,剑柄上刻着一朵六瓣的霜棠花。霜棠花,是泽国人最喜爱的花。 “这把剑快十年没上战场了。”顾茗澜把剑身抽出一点,“司命院的占卜一直很灵,是不是?” 青沂正襟危坐,在悲霜剑前,他不敢过于松懒。“应该说巫玄的占卜一直很灵。”青沂纠正了下顾茗澜。 “是么?”顾茗澜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霜棠花花纹,十分虔诚。 “悲霜剑的锋芒是藏不住的!”青沂绷紧了脸,正色道,“就像当年顾允执想要封埋住悲霜,可是南浔国向元始帝称臣后,悲霜又再一次出现在了战场上一样!” “所以它砍下了白泽国主的脑袋。”顾茗澜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戚。他是世乐的御将军,与首将军云锋并称“绝世双将”,但两人的性格迥然不同。首将军如□□,丝丝渗人,御将军如春风,和煦温暖,就是这样两个人,护卫着沧落帝都和世乐仅剩的萱芷、扶风两郡。青沂想,如果没有他们两位将军,世乐怕是早已不存在了吧。 “您是南浔人。”青沂低声道,他说这句话,并无多大的底气。毕竟,顾茗澜的先祖曾经爱上了柔迦公主。 顾茗澜倒不在意,他点点头:“是啊,你的身上流着白泽皇室的血脉。” 青沂讪讪而笑,顾茗澜总能恰到好处地还击他。“老师,您在乎么?” 铿然一声长吟,矮桌上的长剑出鞘,顾茗澜横握长剑,将长剑置于青沂的身前:“拿着它。” 青沂没有拒绝,他接过悲霜剑,这柄剑就如它的外表一样普通,毫不起眼,只有在适合的人手中才能挽出绝世光华来。 “如何?”顾茗澜轻声问青沂。 “普普通通。”青沂如实回答。 “呵呵……”顾茗澜缓缓从席间起身,走向窗边,望着满园的冥凝花道,“我当初拿起它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 第8章 出鞘·二 墨敬之沉着脸,右手食指轻轻点在腰侧那柄不到一尺的短剑上,斜飞的眉头拧在一起。他的身后一字排开十几个身着墨色铠甲的亲卫,他们笔直地站着,犹如一面城墙,将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与火光冲天的作坊给隔开了。 炎崆国最大的琉璃制坊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这个传承了近千年的古老作坊付之一炬。作坊坊主赵琛是个地道的生意人,这场无名之火将他的所有家产都烧没了,他抱着好不容易从大火中抢来的一卷书册,原本白净的脸上满是灰痕,头发也被烧了一大半,他顾不得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墨敬之面前,扑通跪在墨敬之面前,像个痛失了孩子的妇人一般哭嚎:“将军一定要给我做主啊,肯定是那个从白泽来的狗崽子干的!”赵琛咬牙啐了一声,“我呸!他们一个连国都没有的狗崽子居然敢觊觎炎崆的琉璃坊,活该他们一千多年都复不了国!” “赵坊主,这话过了。”沉默的将军低下头,看着匍匐在脚边喋喋不休谩骂的人,眉头拧得更紧。 赵琛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微微抬头偷看了一眼墨敬之的表情,才一触及墨敬之那一双深黑的眼睛,赵琛心中一惊,再次垂下头,紧咬住了嘴唇。他怎么就忘记了,这位炎崆国的大将军身上流有一半白泽人的血。“小的被气糊涂了,小的失言!”赵琛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墨敬之俯身拍了下赵琛瑟瑟发抖的肩膀:“琉璃坊不仅是赵家的心血,也是我炎崆财脉之一,赵坊主要追查,国主更要追究,还望赵坊主放宽心。” “多谢国主!多谢将军!”赵琛松了一口气,将死死抱在怀中的那册书卷捧到头顶,“将军,这是《千机图谱》,想必这场大火是那个白泽狗……臭小子故意放的,想趁乱偷盗这图谱,好在小的平日将图谱收得严实,总不算辜负了国主。” 墨敬之睨了一眼埋头跪在地上的人,嘴角勾了个冷笑,他拿起了那卷图谱,泛黄的纸张上用炎崆文字写着“千机图谱”四个字,卷成一卷,用一根金线系着,最外层的纸张边角已经翘了起来,这是一卷有些年头的图谱。“赵坊主舍命保住图谱,敬之会替坊主在国主面前美言几句。” “多谢将军!”赵琛埋头再拜,声音洪亮。 把《千机图谱》拿给身后一名亲卫,墨敬之不管还跪在地上的琉璃坊主,目光锁在被大火包围的琉璃坊,紧锁的眉头渐渐松了开来。“赵坊主可还记得那个白泽人的容貌?” “记得!记得!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日上三竿,庭中花影扶疏,火红的赤榴花向阳怒放,赤榴花下,身穿墨衣宽袍的男人躺在一张竹篾编成的凉椅上,半眯着眼,望着头顶那一朵迎向阳光的赤榴花出神。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半眯着眼睛的人睁开了眼,斜飞的剑眉微微挑起,深黑色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墨敬之弯了下嘴角,才不过三个时辰,就有好消息传来了。 “将军!”来的是墨敬之的亲卫长,也是墨敬之最得力的下属,袁晋。 “捉到了?”墨敬之语气淡淡的。 “没有。”袁晋跟随墨敬之多年,熟悉墨敬之的脾气,墨敬之喜欢属下与他说话直来直去,不藏心思,所以袁晋将消息如实禀报。 “啧!”墨敬之咂嘴,显然这个消息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好消息,而不是坏消息。“我不是说了,捉到人再来向我禀报,你这么急匆匆地来,又是为了什么?”墨敬之虽然不悦,但他知道,跪在面前跟了自己多年的亲卫并不是一个会拂逆他的人,他的出现,定是有了其他刻不容缓的事情。 袁晋面不改色地回道:“赵琛死了。” “什么?!”墨敬之倏然睁大了双眼,从凉椅上站了起来,起身时宽袍的衣袖带翻了一旁放着的茶水,茶水翻落在地,溅湿了墨敬之的衣角。 “刚得到的消息,赵琛死在了琉璃坊内。”袁晋道。 “琉璃坊内?”墨敬之疑惑,“昨夜他不是住在齐渊侯的府上?” “是,而且末将也按照将军的要求,派了一队亲兵保护赵琛,但是……”袁晋说话难得停顿,片刻后,袁晋抬起头,目光直视墨敬之,“末将无能,请将军治罪!” 袁晋是墨敬之的爱将,墨敬之伸手将跪在地上的人拉起来,叹了口气:“这事太过蹊跷,待我去看看再说。”墨敬之绝口不提治罪之事。袁晋拱手抱拳向墨敬之行了个军礼,这是墨敬之的士兵们向将领表达忠心的一种方式。 墨敬之对袁晋点点头,沾了茶渍的墨衣也不换,带着袁晋沿着三个时辰前走过的路又去了一趟琉璃坊。 琉璃坊的大火昨夜已经扑灭,原本巍峨的大门只剩下被大火熏黑的牌匾半挂在门上,朱红的围墙烧得漆黑,这座炎崆最为有名的琉璃制坊在这场大火后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琉璃坊烧毁的大门前,一队身穿墨色铠甲的炎崆士兵笔直而立,每个人的眼里布满血丝,可没有一个人露出疲态。见到墨敬之到来,为首的将士出列,向墨敬之行了个军礼:“将军,我们已经按照袁校尉的命令封锁了琉璃坊所有出口,琉璃坊内所有工匠、技师都已被请回。” “做得很好。”墨敬之斜着嘴角笑了下,这些亲卫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军纪严明,行事效率,被誉为祖洲上堪比北漠高骑的雄师。 得到墨敬之的夸赞,将士面上无多少喜色,他继续向自己的将军禀报:“齐渊侯半个时辰前也赶来,正在大厅内等着将军。” 墨敬之沉黑色的眼眸眨了下,嘴边笑意更深:“哦?我可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着急。”齐渊侯墨隽在炎崆的名声并不好,这位附庸风雅的侯爷封爵前就没少受非议,封爵后,这位侯爷更是饱受大臣们弹劾,甚至有一次左相李绅一天连上十道奏折弹劾这位齐渊侯,原因仅仅是这位侯爷在北扬郡发生旱灾之时没有捐出更多的银两赈灾。炎崆国主墨衣深看着案桌上堆了有一寸高的奏折,对着墨敬之连连叹息,一个以武治国的国度,出了个附庸风雅又懒散的侯爷,也难怪人人都看不惯。 走入琉璃坊内,刺鼻的烟火味还未消散,琉璃坊为四进八间屋子的作坊,走过影壁就是正厅。原本恢弘的正厅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厅内站着十多位蓬头垢面的人,他们就是炎崆或者说整个祖洲最为有名的技师与工匠。 他们之中有几位认识墨敬之。琉璃坊对外宣称是私人作坊,但这些技师们清楚得知道,他们私下里是听命于炎崆国主的,墨敬之也时常会暗中来琉璃坊交予这些技师制作军队武器的任务,亲自与一些技师研究武器图谱,与其中几位技师相熟。 墨敬之走进来的时候,一位面色惨白的老技师连忙迎了上来,他看上去年过五十,鬓边白发渐染,凹陷的眼眶里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场大火只给他带来了短暂的惊惧,大火熄灭后,醉心于武器制造的他们,仍然保持着心底的渴望。“大将军,琉璃坊几时能够重建?”老技师向墨敬之行了个礼,灼热的目光直视墨敬之。 炎崆以冶铁闻名于祖洲,十个炎崆人中就有一个是工匠或技师,人人以此为荣,能进入琉璃坊的技师们,是炎崆数一数二的人才。历代炎崆国主及朝臣都对这些技师十分礼待,就算是墨敬之这位屡立军功的大将军也不得怠慢这些技师们。 墨敬之微微俯身,向那位老技师恭敬地回礼:“国主已启动国库,三个月内必重建琉璃坊,诸位师傅稍待。” “三个月啊……”又一位技师走出人群,他年纪稍小,刚过不惑之年,人显得十分精神,“这三个月若没战事倒好说,就怕这战事一起,武器补给怕会跟不上吧。”他略微担忧地道。 墨敬之点点头:“何师傅说得有理,我们也只能祈祷这三个月炎崆与诸国能够相安无事。” “未必。”年纪稍大些的老技师捋着花白胡须,摇头道,“世乐国主在萱芷和扶风两郡增驻兵力,又于净河岸以百舸水舰驻守,云轩的野心可不小。” 老技师说完,在场其他技师纷纷点头应和,炎崆尚武轻文,每个人血脉里都流着战斗的热血,就算是这些整日浸淫在冶铁之术中的技师们,也都有一颗上阵杀敌之心。在这样的乱世里,这种心思更加强烈。墨敬之双手抱拳,恭敬地向各位技师做了个长揖,而后他挺直身,正色道:“墨敬之不才,受国主恩惠,腆为炎崆主帅,然我国有难,敬之首当护卫炎崆,拼却性命也不让他国铁骑踏入炎崆境内半步!墨敬之再次向诸位立誓,若他国军队只要有一人踏上炎崆国土,墨敬之定将其驱逐出炎崆国土,后向国主领罪!” 墨敬之言罢,抽出腰侧佩剑,割向左手掌心,鲜血滴落在地,向众人表明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诸位技师们不再议论,墨敬之能被封为大将军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老技师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抹欣赏之色。 “墨将军可比里面那位有担当的多了。”老技师苦笑,转过身,望着正厅左边的一扇门,抬手指着,“齐渊侯正在里屋等着将军,两位大人定有话要说,我等不便打扰。” “多谢诸位。”墨敬之拱手而礼,带着袁晋走入那扇门内。 齐渊侯墨隽正在屋内不安地踱着步,手里的折扇开了合,合了开,一会也不得消停。他身着一件织锦灰色长袍,头上戴着玉制的头冠,儒雅俊逸的脸上却是一副踌躇模样,他不停地用手绢擦着额头的汗珠,直到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墨隽脸色转为煞白,用手绢在额前抹了一把,塞进衣袖中,恭恭敬敬地朝来人行礼。 “见过侯爷。”墨敬之一只脚还未迈进屋内,墨隽当先行了礼。 墨敬之愣了下,他与墨隽都为侯爵,但墨隽乃炎崆国主墨衣深的堂叔,墨隽原本可以封王,但前任国主在朝臣接二连三的参奏下,没有封墨隽为亲王,只给了个侯爵。墨敬之的父亲只因先祖有功才得以世袭爵位,两人若要比,墨隽这个齐渊侯倒是比墨敬之的靖烈侯要有分量的多,但墨隽知道,在诸人眼中,自己这个齐渊侯一点也没墨敬之的靖烈侯受人敬仰。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就又会降为伯爵。 “侯爷客气了,敬之当不起。”墨敬之平平地笑了一下,向墨隽回礼。墨隽所在的屋子是技师们平日商讨之地,只有几张桌椅,平日也是封着的,昨日一场大火倒没烧着这里,比之烟熏火燎过的正厅,这里整洁干净不少,难怪墨隽会选这一处呆着。 墨敬之四下看了眼,墨隽一个人呆在这个屋子里,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对墨敬之说。墨敬之挥手让跟他前来的袁晋退下,挑起衣摆,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来。“侯爷有什么要私下对敬之说的?”墨敬之双手平放在双膝上,目光正对墨隽。 墨隽心头压力陡升,他平日里喜欢附庸风雅,鲜少与军人为伍,墨敬之端坐对面,墨隽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墨敬之见墨隽半晌未说话,当先开口:“侯爷是想请罪?” “算是吧……“墨隽嗫嚅一声,额头又渗出了汗珠。 “赵琛的尸体在哪里?”墨敬之从进琉璃坊至今,还未见过赵琛的尸体,墨敬之知道,墨隽应该把赵琛的尸体保护得很好。 果然,墨隽抖抖霍霍地抬起手,指了指墨敬之身后:“在侯爷身后的那处暗阁里。” “暗阁?”墨敬之转过身,就见墙壁上突然陷出一扇门,嘎吱一声,门应声而开,洞黑的门后看不清里面,只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请侯爷随我来。”墨隽走到暗门边,向墨敬之点点头。 这个暗阁并不大,只有一丈长宽,进去一个人都嫌拥挤。现在这件暗阁里有三个活人,再加一具尸体,显得非常拥挤。 刚那阵细碎的脚步声是由仵作发出,在墨敬之他们进来的时候,仵作刚好验完尸。仵作见墨敬之和墨隽走进来,刚要行礼,被墨敬之抬手打住了:“直说,人怎么的死的。” “赵坊主脑后有一个食指粗的血窟窿,应是被暗器所伤。”仵作如实禀报。 “暗器取出来了?”墨敬之问。 “这……”仵作犹豫道,“下官并未在赵坊主脑中发现暗器。” 墨敬之眼神暗了下来,没有暗器,就查不到凶手,也就是说,这有可能会成为一桩悬案。 “尸体是何时发现的?”墨敬之走到赵琛尸体旁,翻看了下赵琛脑后的血窟窿。 “大约寅时三刻。”墨隽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道。 “赵琛何时死的?” “寅时二刻。”仵作道。 “前后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得到消息袁晋就封了城,那就是说,这凶手应该还在城内。”墨敬之将目光转向低着头擦汗的墨隽,嘴边浮起一丝冷笑,“侯爷,为何赵坊主会在寅时走出侯爷府邸?” 墨隽身子一颤,双腿哆嗦,差点就跪在地上。他就怕墨敬之这么问他,人本是住在他府邸里的,但是三更半夜死在了琉璃坊,墨隽就算没嫌疑,也必然会被追问,墨隽知道自己的名声在炎崆不好,但他十分不想与命案扯上关系。 “我……我真的不知道。”墨隽手心满是冷汗。 墨敬之睨了一眼面前畏缩的人,嗤笑一声,拂袖走出了暗阁,一步未停离开了这间侧屋。 袁晋在墨敬之走出屋子的时候迎了上来,恭敬地跟在墨敬之身后。墨敬之向正厅内的十几位技师一一告别,而后走出了琉璃坊。 刚走出琉璃坊,墨敬之立即下令:“派人暗中盯着齐渊侯府每个门,有人进出都要及时汇报。还有,城门严加封锁,每个人都要严加盘查!” “是!”袁晋领令。 第9章 出鞘·三 炎崆靠近炎崆山脉,炎崆山脉终年酷热,波及至整个炎崆,至与世乐扶风郡交界的北扬郡被净水阻隔,才稍有缓解。一至伏月,炎崆境内酷热席地,男子坦胸,女子轻纱披身,富贵一点的人家则会独辟一间屋子,存储冬日制好的冰砖,每至伏月皆会取出一些,放在屋内镂空铜质鼎盘上,鼎盘上镶连三块巴掌大的铜质扇形风叶,使者转动鼎盘上的摇手,徐徐凉风吹来,解了这一身的燥热。 墨敬之从琉璃坊回来,已是午时。宽袍背后被汗水浸湿,一簇散落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墨敬之用衣袖在脸边扇了扇,并没多少转好。 “芙玉呐,酸梅汤要冰的!”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扶疏花木后,是一间幽静的阁子,上头悬挂的匾额上写着“听风斋”三个字,在花木掩映中看去,颇为雅致惬意,墨敬之就站在这间雅致的屋门外,喊道。 屋内,一个挽着宫髻的女子盈盈一笑,素手捻起几块指盖大小的冰块轻轻放入雪白的瓷碗中,做好这一切,眉目如画的女子转过身,迎向走进屋内的靖烈侯,莞尔道:“芙玉刚把酸梅汤晾凉,侯爷这就来了。”芙玉把放了冰块的酸梅汤递给墨敬之。 墨敬之接过酸梅汤,啜了一口,酸甜适中,冰凉透心,正好解了墨敬之这一身暑意。 “我家芙玉做的酸梅汤算得上祖洲一绝了!”墨敬之又喝了一口,他就像是在品茶,一碗酸梅汤一口一口地啜饮,全然不像别人那般把酸梅汤当做解暑的凉饮。 芙玉掩唇轻轻笑了起来,她是个年近三十的女子,幽蓝色的眼眸里闪着撩人的光彩,她一笑,如同向阳怒放的世乐冥凝花,灿烂又悠远。一碗酸梅汤墨敬之喝了好一会儿才喝完,芙玉替墨敬之又添了一碗,这一次,芙玉还递给墨敬之一碟剔透的点心。 “侯爷,芙玉按着您说的方子试着做了一次,您看看是不是这个味。”芙玉眼里蕴满了笑意。 墨敬之打量着桌上的点心,一股淡淡的凌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是霜棠的香味。“凉糕?”墨敬之两指捻起一块点心,笑着问。 芙玉点点头:“是,芙玉第一次做,也不知做的好不好。” 透明的点心触手冰凉,剔透玲珑,很是精致,墨敬之放在手心中,仔细地打量,有些不忍吃了。 “侯爷觉得如何?”芙玉期待地问。 “不错啊。”墨敬之也笑了起来,咬了一口凉糕,霜棠的花香渐渐在口中四散开来,又不如真正霜棠花香那么转瞬即逝,口齿间徘徊中浓烈的花香,完全吞入口中后,花香渐渐溢出鼻子,萦绕在鼻边。“美味!”墨敬之喜欢极了,一口将剩下的凉糕全部塞进了口中。 “侯爷您慢点吃。”芙玉见墨敬之狼吞虎咽地把白瓷盘上剩下得几个凉糕都吃了,忙劝道。 墨敬之鼓着腮帮子,回道:“好吃的东西就该这么吃,这叫美味!” “是是是,您喝口酸梅汤,别噎着。”芙玉哭笑不得。 酸梅汤入喉,暑意消散,墨敬之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露出了慵懒的神态。芙玉撤下了盘子,忙完一切,在镂空铜盘上放了些冰块,摇着铜柄,给墨敬之扇凉。 “侯爷今天心情不好。”芙玉目光落在墨敬之的脸上。 墨敬之半眯着眼,深黑色的眼珠被眼皮遮住,他把手枕在脑后,翻了个身,面对着芙玉:“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墨敬之笑。 “侯爷您拧着眉呢。”芙玉的笑容未曾从她艳丽的面颊上退去,“芙玉跟在侯爷身边许多年,早就摸清了侯爷您的喜好。” “是啊,我的芙玉就是我肚子里的小人,什么都瞒不过你。”墨敬之睁开眼,对上了芙玉幽蓝的眸子。 芙玉不避开墨敬之的眼神,转着铜扇的动作轻柔又缓慢:“可侯爷一直都不了解芙玉呢。”芙玉故作娇嗔,她已然不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但一娉一笑间仍是顾盼生姿,宛若迎风绽放的菡萏,亭亭玉立又不失绰约。 “芙玉,我不想太了解一个人。”墨敬之缓缓闭上了眼,深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语气却淡了许多。 芙玉嘴角边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她只有对着墨敬之黑色眼眸的时候才会笑靥如花,如果墨敬之不看她,她会吝啬地收起笑容,甚至不对着镜子笑给自己看。“侯爷,那凉糕芙玉做得并不好吧。”芙玉喃喃道。 “为何这么说?”墨敬之依然闭着眼睛。 “因为侯爷吃得太快了。”芙玉垂下眼,望着铜盘里盛着的冒着寒气的冰块,有一丝寒意顺着芙玉的手,窜进了她的心里,“如果芙玉真的还原了侯爷所说的凉糕,侯爷会舍不得吃的吧。” “也许。”墨敬之并未否认。 芙玉眼神暗了下来,幽蓝色的眼眸里没了笑意。她是白泽人,十多年前辗转来到了炎崆,偶然遇见了墨敬之。那时候还未袭爵的墨敬之还是炎崆军中年轻的校尉,任侠、恣肆,墨敬之拥有一半白泽人的血统,他的肤色比炎崆人要白皙,又比芙玉要黑一些,他没有继承白泽人幽蓝色的眼眸,这并不影响他的容貌,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墨敬之在炎崆女子的心中,仍是最为神往的人物。芙玉也不例外。只是这个炎崆的靖烈侯,似乎对此并不上心。芙玉想起前几日盈公主派人传来的口谕,无奈地摇了摇头,连养在深宫中的天之骄女都倾心于墨敬之,甚至说出“非君不嫁”,痴痴等了墨敬之一年又一年,如今盈公主已将而立,早过了女子最好的年华,她就这么在深宫里等着墨敬之回头,一日墨敬之不娶,一日盈公主就不死心。有人说,墨敬之无情,只有芙玉知道,墨敬之不是无情,他对一个人用尽了情,却未留住那个人。 “那个人做的凉糕是怎样的呢?”芙玉幽幽地问。 躺在凉塌上的人嘴角勾了下,墨敬之依然没有睁开眼,他在回忆,回忆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一张有点讨厌的面孔。 “他做的凉糕其实没你做的那么剔透,霜棠的香味也徘徊不了那么久,有时候一口吃进去了,香味也就散了。” “侯爷不是说他是位厨艺高手么?” “高手啊……”墨敬之想了下,“他做什么都是高手,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么?” “做什么?”芙玉问。 “种花。”墨敬之嘴角边的笑容更深了,“他说他要在酷热的炎崆种霜棠,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个想当然的疯子。” “他种出来了?” 墨敬之点头:“嗯,种出来了,不过也就一株。”墨敬之睁开了眼,抬手指着门外花圃里的一株怒放的赤榴花,“喏,就在那里,他走了后,我试着养了养,不到半月就枯死了。” 芙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烈阳下,赤榴花鲜红的花瓣宛如熊熊烈火,似要与炙阳比高。“种在这种地方,也能活么?”芙玉小声惊叹。 “只有他能。”墨敬之淡淡地道。 “后来呢?”芙玉追问。 “后来我跟他在街上闲逛,钻进一家糕点铺,我们买了两块糕点,吃下去感觉太甜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么?”芙玉是一个很好的听客,墨敬之问她,她都能立刻接上来。她的心,全放在了墨敬之身上。 “说什么呢?”芙玉浅笑问。 “芙玉,你就不能猜猜么?”这一次,墨敬之却没立刻回答芙玉,他像个孩子一样嘟囔抱怨了下,仿佛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候他是靖烈侯府的小侯爷,而那个人是跟在他身后的小护卫。 “芙玉能猜到侯爷会说什么,但猜不到那人的。”芙玉如实道。 “也对,你又没见过他。”墨敬之歉然地躺回了凉塌上,“他说,他要开一间全祖洲最好吃的糕点铺子,让我天天都想到他的糕点铺子里吃上好吃的糕点。” 噗嗤一声,芙玉没忍住笑,她看着墨敬之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欣喜,似乎感受到那时候墨敬之满心的欢喜,与满脸的鄙夷。 “他真做到了啊。”墨敬之知道芙玉在笑那个少年荒唐的豪言壮志,那时候,对那个少年来说并不是真正的愿望吧,墨敬之一直这么想。“他只花了三个月就做出了带着霜棠花香味的凉糕,在酷热的炎崆,能吃到这样透心冰凉的美味,十分幸福啊。”墨敬之闭上眼,层层回忆漫上心头,“不过可苦了那一株霜棠花,三个月后,那株霜棠花朵都被他给摘光了。” “真绝情啊。”芙玉道。 “绝情?”墨敬之倏然睁开了眼,深黑色的眼眸里划过一抹森冷的寒光,“是啊,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墨敬之苦笑,从年少时起,那个少年就是个能够割舍一切的人,甚至多年后与他拔剑相向。 “他还很薄情。”墨敬之转头看着芙玉,自嘲地笑了笑,“他做什么都很厉害,可我从未想过,他最厉害的,是行军打仗。半年后他离开炎崆,去了世乐,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一步地成为了今天的世乐御将军,不过十几年的时间,顾茗澜的名字已经响彻了整个祖洲。” “可我呢,这十几年里,一直在追赶他,终究不如他。”墨敬之长叹一声,闭上了眼,“芙玉,你也下去歇会吧。” “是,侯爷。”芙玉向墨敬之行了个礼,躬身后退走出了听风斋。 不知不觉,芙玉听墨敬之说话已过了半个时辰,午时烈日更甚,扶疏的花木像是失去了生机,垂下花枝,花瓣蔫在了一起,只有那一株赤榴花还迎着阳光怒放,仿佛将花圃里所有的花木精神都吸到了自己的身上。芙玉走到赤榴花前,蹲下身,素指触及花根,指尖传来炙热,这片土地的确不适合种植喜寒的霜棠。 顾茗澜,出身南浔顾氏,论身份,他不比墨敬之卑微。 第10章 出鞘·四 碧空如洗,烈日当头,在太阳下站一会就汗流浃背。青沂打开折扇,置于头顶,今日艳阳高照,年轻金贵的青龙王有点受不住,这才站在校场上没半个时辰,他就想回去了。他的身旁,首将军云锋昂首挺立,目视前方挥舞长戈的方阵,士兵们头顶烈日,跟着军令稳健地操练,他们目光炙热,仿佛眼前真的有千万兵马与他们作战。 换了一身布衣,将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眉目清冷的年轻人直勾勾地盯着长戈方阵对面的顾茗澜,他的眼神仿佛一把刀,穿过重重人影,劈向了姗姗来迟的御将军。 顾茗澜仿佛感受到了巫玄的目光,同样隔着操练的方阵向巫玄点了下头。从元始帝开始,神权、政权分立,司命院只司神权,不得涉政,随着祖洲分崩为十七国,旧有的制度成为桎梏,现任世乐国主云轩重封三权,司命院大司命由其哥哥云远执掌,皇权与神权重合于世乐皇族手中,然而对于政权,云轩依然固守元始帝时期铁律,司命院不得干政,司命院内诸人不许与四王私下见面。所以巫玄每次出现在司命院外皆是一身素衣布衫,垂散的发丝用一根木簪束起,看上去就像一名书童。 青沂被烈日晒得昏昏欲睡,手中的折扇一会儿放在头顶遮挡烈日,一会儿在脸边扇风,又一会儿放在后背扇扇汗湿的后背。“不是说好了来看千机弩的么,怎么变成看操练了?”青沂嘟囔了句,跟在他身后的侍婢不停地替青沂抹着汗,这位年轻的青龙王爷怕热,王府里的人都知道。 云锋比青沂早到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他就这么站在晴空之下,等着该来的人来。顾茗澜是最后一个,这位世乐的御将军住所离校场最远,来得也最迟,等顾茗澜走入校场,方阵内的士兵正在进行第三次军阵演练。 “抱歉,在下有事耽搁了。”顾茗澜向在场的几人抱拳施礼。 青沂本是最娇贵的人儿,在顾茗澜来之前,他抱怨了足足半个时辰。可等顾茗澜来了,第一个向顾茗澜回礼的却是他。青沂收起了一直把玩的折扇,肃神拱手向顾茗澜回礼:“御将军!”之后,云锋与巫玄也拱手回礼。 待几人相互致礼完毕,青沂让跟在他身后的侍婢退了开去。将世乐世子送予北漠为质,用于交换北漠的千机弩图谱,世乐国主虽未打算隐瞒,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瞧一瞧这千机弩的。 云锋、青沂、巫玄三人在酷热之下站了许久,等得就是有司兵院制器坊大门钥匙的顾茗澜。 三人跟着顾茗澜走入阴暗的制器坊内,瞬间一股寒意袭来,阴暗的制器坊内传来此起彼伏的金属敲击声,以及喧杂的人声,偶尔还有劈砍木头的声音传来。青沂是第一次进入世乐这个武器制造作坊,这间作坊的规模只比普通私人作坊大一点儿,但这里的技师们的手艺却不比炎崆琉璃坊的匠人差多少。 青沂第一次来制器坊,走一步打量一眼,刀剑一类寻常的作战武器他能分出,但是还有一些小巧精密的武器,青沂就看不懂了。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走至尽头的楼梯前,顾茗澜挥手止住了众人,转过身,绷紧了面容对面前的三人道:“我要保证你们一会看见的所有东西都不会传出去。” “如何保证?”清冷的巫玄直视顾茗澜,问道。 顾茗澜嘴角浮现一抹残酷的笑容,他伸出手心,三枚碧绿色的药丸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 “优昙丹?”青沂低声惊呼。 一直冷静的巫玄也微微变了脸色,优昙丹为世乐禁药,未曾想身为世乐御将军的顾茗澜会拥有这枚丹药。 顾茗澜脸色不变,他将对面三人表情一一扫过,最后目光落在沉默不言的首将军云锋身上。这位与他其名的首将军褐色的眸中没有任何表情,他伸手拿起一粒优昙丹吞下,对顾茗澜道:“顾将军既然能答应,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我等不会将此图谱告诉第五个人。” “多有得罪。”顾茗澜向云锋颔首致歉。 巫玄把剩下的两粒优昙丹从顾茗澜手中拿走,分了一粒给一脸惊恐的青沂,随后吞下。青沂有点抗拒,他看了眼手中捏着的碧色药丸,这枚丹药曾经让上一任国主死在这一任国主手中,只因为消失了一个时辰的记忆,上一任国主就被云轩巧妙得废去了皇位。这是宫中的秘辛,当时身为青龙王少子的青沂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秘密的时候,差点被吓哭。也是因为这件事,优昙丹的制法被云轩毁去。青沂揉捏着手中的丹药,无奈地叹了口气。优昙丹的制法是云轩下令毁去的,而制出优昙丹的人是现任的世乐国主,这优昙丹到底有没有毁去,答案已昭然若揭。青沂闭上眼,将最后一枚优昙丹放入口中。 顾茗澜负手转身,当先迈步踏上了楼梯。他的身后,跟着三个神色各异的世乐贵胄。 楼梯尽头,是一间很普通的木屋子。顾茗澜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者,老者枯槁的手里握着一截木头,他身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纯黑皮甲,那块皮甲与校场上操练的士兵护腕上的黑甲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老人面前的皮甲上扣了三根一指来长的沉黑箭簇。老者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里的那截木头,说是木头也不尽然,仔细看能看出是一个弩模,上面已经钻好了箭孔,手柄处横置了一块手腕粗细的木头,木头两端各凿了个眼孔,用来固定机括,这是一柄尚未成型的千机弩。 “寻老,打扰了。”世乐御将军顾茗澜恭敬地对着那位老者做了个长揖,而后直起身来,像一个聆听训诫的弟子,安静地等着老者发话。 老者依然在摆弄着手中的那柄千机弩,头也不抬,根本就没注意到有四个人走了进来。 “不对不对,这根丝线不足承受太大的气劲,回头得让顾小子去找更韧的丝线来。”寻老把攀在弩模上的纤细透明的丝线随手丢在了一旁,自言自语道。 “鲛丝不够韧么?”顾茗澜问。 “不够韧!当然不够韧!鲛人的丝线虽然适合制作百舸的纤绳,可也是百根拧成一股,十股拧成一条手腕粗细的纤绳而已,鲛丝以多为韧,单根鲛丝的力量不足以牵引使用千机弩人的力量,一扯就断,战场还没上呢。”寻老转头,瞪着顾茗澜,满是不悦。 顾茗澜歉然地笑了笑,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牵引丝,可是并不行。 寻老一怔,这才发现顾茗澜身后还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寻老认识,老者掸了掸身上的木头屑,苍老的双手扶着案几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太老了,站直了身子也只刚巧与四人中最矮的巫玄一样高,巫玄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矮的。岁月在老者脸上留下了刀刻斧凿的痕迹,然而并没有侵蚀他的那双黑褐色的眼眸,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十分俊朗。 “睽违多年,寻公别来无恙。”云锋敛衣长拜,与顾茗澜一样恭谦。 青沂向巫玄使了个眼色,两个年轻的小辈学着云锋和顾茗澜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向老者致礼,一个喊“寻老”,一个叫“寻公”。老者捋须大笑一声,压抑的小屋因为老者一声爽朗笑声,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寻老姓狐,是扶风狐氏一脉。扶风狐氏的家主当年替元始帝天羽军制造兵甲,打造天羽长弓,大胜炎崆黑骑弓兵,功勋卓著,至元始帝一统祖洲,狐氏家主受封扶风。百代繁华过眼云烟,到如今,扶风狐氏人才凋零,云轩曾让司户院统计过,狐氏至今只剩不到五十人,狐寻便是如今狐氏的族长。 狐寻向两个小辈一一点头,看向巫玄的时候,狐寻眼里划过一道灼热的光芒,转瞬即逝。狐寻又慢悠悠地坐下,手里拿着那个弩模,毫不客气地伸到顾茗澜眼前:“我交给你办的事情,你给老夫办好了没?” 狐寻的脾气古怪,对外人,他可以是慈祥的长辈,对内,他是狐氏的族长,每一个狐氏族人都惧怕与这位族长说话,甚至是对视。顾茗澜也怕狐寻,因为他曾是狐寻收的唯一一位秘传弟子。 “半个时辰前刚接到的消息,炎崆琉璃坊已付之一炬,只是……”顾茗澜顿了下。 “哼!”狐寻把弩模丢在案几上,“我就知道你从没一刻能会让我安心,只是《千机图谱》你仍未寻到是也不是?” “正是。”顾茗澜点头,脸上浮现一抹愧疚之色。 “我千叮万嘱要你取得《千机图谱》,如果没有那张图,想打败炎崆,做梦!”狐寻将目光转向了云锋,当年他曾在战场上与云锋有一面之缘,这位在战场上总是出其不意的将军,是唯一一个拒绝狐氏装甲他的风骑军的人。七年前对战东浔国的时候,云锋指挥着风骑军绕过险峻大山,从敌人背后突袭,取得了一场大捷,那是一场十分残酷的战斗,狐寻带着制造好的兵甲披星戴月赶至战场,却被云锋拒之门外。狐寻还记得云锋慑人的眼神,以及这位将军绝对自信的模样,云锋冷冷地对狐寻说:“风骑军作战,凭的是一身肝胆!区区兵甲,弱者所需。”以兵甲机关为耀的狐氏,从此以后再不与云锋来往,转而投向另一位世乐将军——顾茗澜。云锋还是尊敬狐氏一族,他们虽不会战场御敌,但以自己的赤胆忠心,护守着世乐每一寸土地。 云锋见狐寻看着自己,微微躬身,神色恭敬。他行军打仗靠得是智谋与胆略,武器装备只是次要,如无必要,云锋绝不会要求狐氏配给兵甲。他此次来,是代表世乐国主云轩前来询问千机弩的进度,毕竟云锋是真正的世乐人。顾茗澜的忠心,即使过了快二十年,即使当年是顾茗澜替云轩砍下了前国主高贵的头颅,云轩依然不信顾茗澜,就像元始帝并未真正相信过顾允执一样。 “有劳首将军亲自前来,千机弩的制造还算顺利,不过老夫需要一种丝线,还望云将军能替老夫呈句话予国主。”狐寻的年纪不允许他常时间地站立,他坐在椅子上,并未起身。 云锋尊敬狐寻,云轩也尊敬这位为世乐皇族鞠躬尽瘁的老人,默许了他入朝赐坐。云锋点头,再行一礼:“在下一定带到!” 有了云锋的许肯,狐寻眉头稍松,他再次将灼灼目光对准了顾茗澜,问道:“《千机图谱》在何人手上,你有查明么?” “我本以为是在赵琛手上,当日暗探也亲眼所见赵琛携图谱逃出火场,将假的《千机图谱》交给了墨敬之,然而赵琛死时,从他手中抢下的图谱只是一本空白书册,我怀疑真正的图谱在墨敬之手上。”顾茗澜道。 狐寻枯瘦的手指按在千机弩的弩模上,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不,图谱应该在墨隽的手上。” 顾茗澜心中一惊,脱口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他话音一落,除狐寻外,在场三人脸色皆变。从未听闻顾茗澜有授业恩师,他刚唤狐寻为“老师”,这位年过期颐的狐氏族长,竟然收了一位将军为弟子。云锋很快收起了脸上的诧然神色,顾茗澜的天临军每战必配长弓、箭弩,这恰恰说明,顾茗澜也是一个卓越的兵甲技师。云锋一直不屑于与顾茗澜齐名,他心中觉得,顾茗澜是靠着诡计才获得如今的地位,不论是当年身为一名普通的天临军替云轩砍掉了前国主的脑袋,还是后来封王拜将后顾茗澜的天临军每战都用机关诡计击败敌人,顾茗澜从未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战场之上。顾茗澜就如同他腰间佩戴的那把古拙沉黑的长剑,永远都藏身于漆黑的剑鞘之内。 狐寻睨了一眼顾茗澜,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通透的玉珏,玉珏上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狐寻把玉珏丢给了顾茗澜,冷笑道:“墨隽也不是一只甘于平庸的老虎,如果他想脱出牢笼,爪子上的利刃会立刻张开。” 顾茗澜握着那枚玉珏,脸上渐渐浮起一丝鄙夷的笑容:“他出卖了炎崆。” “并不算全部。”老者拿起案几上纯黑的皮甲道,“他只卖给了我短弩的制法,至于其他的,他还在待价而沽。” “短弩?”青沂瞪大了眼睛,他的目光一直都徘徊在老者身前的案几上,娇生惯养的青龙王对行军打仗并不感兴趣,但对新奇的事物,青沂从不吝啬于多看几眼。 “是,短弩。”狐寻毕竟是兵甲大家,见人对自己制造的兵甲感兴趣,狐寻也来了兴致,“要不要看看,年轻的王爷?”狐寻把纯黑的皮甲递到青沂眼前,问道。 青沂怔了一下,他未向狐寻报上自己的名字,这位眸光锐利的老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青沂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皮甲,这才注意到自己拇指上套着一枚刻着腾云青龙图纹的玉扳指。青沂脸上一惊一怔的表情全部落在了狐寻眼中,狐寻摇头笑了笑,右手食指按在青沂手中的黑皮护甲上道:“这里可以配备几支短□□,就算骑手们被打下马,用短弩近距离射击敌人,也可以造成极大的伤害。国主要建立一支骑弩军队,又要与炎崆的墨骑抗衡,仅仅靠一样的□□是胜不了对方的。”狐寻抬头看了眼云锋,接着道,“战场上不仅要靠主帅出其不意的智谋,还要靠武器的出其不意,如果制成这样一种千机弩,不仅骑兵,步兵们也可以使用。” “哦,这里又多了个凹槽,是放短弩的吧?”青沂指着弩模上一个稍短一点的凹槽问道。 狐寻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年轻的青龙王也不像传说中那样一无是处,或许他比顾茗澜更适合兵甲制造之技。 第11章 出鞘·五 暴雨如注,细密的雨丝如鞭一般扫在脸上,潜伏在暗夜中的人,紧紧贴着距离城墙最近的屋顶上,蛇一般的双眼钉在城墙下巡逻的护城卫,手一直贴在腰侧冰冷的佩刀之上。从入夜到现在已过了一个时辰,夜晚是守卫最薄弱的时候,然而此时的睢阳郡的守备,如一张毫无缺口的密网,罩住了整个睢阳郡。隐藏在暗中的人均匀地呼吸着,警觉观望城下的情况,今夜,他必须出城! 墨敬之左右摇了下脖子,他中午睡得太久,现在脖子有点僵。芙玉替他在屋内掌了灯,人已经退下去歇息了。屋子里空无一人,屋外雨声大作,墨敬之百无聊奈地提着风灯,站在廊内,就着被风吹动的灯火,仔细打量着在风雨中摇曳的赤榴花。饶是耐热怒放的赤榴花也抵不住风雨的侵蚀,午时绽开的大片花朵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落了花瓣,满株的赤榴花仅剩下几朵还未开放的花骨朵。 “今夜不安生啊。”风灯明灭的火光照在墨敬之脸上,舒朗的眉头又蹙在了一起,墨敬之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打成结的眉毛,自嘲一声,“再这样下去,我就老了。” 风灯被墨敬之随手挂在了赤榴树上,没一会灯火就被雨水浇灭。靖烈侯府的听风斋重归于一片幽暗之中,唯有簌簌雨声在院中回响。 墨敬之走回自己的屋子,广袖宽袍换成了漆黑贴身的劲装,唯一没有被墨敬之换下的,是那柄一直系在他腰间的短剑。换完衣服,墨敬之推开了窗,夜沉得化不开,今夜这场雨是停不下来了。 翻身跃出窗,墨敬之矫健地爬上屋顶,他站在屋顶上往正前方巍峨的城墙上望去,高耸的城墙如巨大的牢笼,将璃城围拢。手握紧了腰间的短剑,墨敬之嘴角勾起一个锋利的笑容,席卷祖洲的风雨如期而至。 与此同时,璃城西南角一处宅邸,有个高髻宫装的女子提着风灯,跟着引路的仆人往隐蔽在深处的一间屋子走去。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3节 引路的仆人弓着身,伸出右手,领在女子前半步距离,时不时出声提醒女子小心台阶,女子莞尔轻笑,仆人从未见过这样不染凡尘的笑意,一个趔趄,差点被脚下的石阶绊倒。“行了,我自己去吧。”女子嘴角又弯起浅笑,把手中的风灯交给仆人,也不管身后仆人低声呼喊,沿着曲曲折折的走廊往前方一星灯火处走去。 片刻后,女子推开了那扇隐蔽的门。昏暗的灯火中,一个俊朗的男子正逗弄着怀中一只白色长毛兔子,兔子乖乖地窝在男子的怀中,听见有陌生人的声音,耷拉的耳朵忽然竖起,赤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美丽的女子。 “侯爷又养兔子了?”女子走进屋内,合上门问。 墨隽咧嘴笑笑:“我哪有你们家侯爷那么手巧,会莳花弄草还会上阵杀敌,这些活物也是别人养好了送我玩的。”墨隽摸了摸又窝回他怀里的兔子,轻轻叹了口气。 “侯爷若是真的想养花,没准养得比靖烈侯还好。”女子挽了下耳边被夜风吹落的一缕乌黑的发丝,幽蓝色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墨隽撇了下嘴,十足像个孩子一般,眼神却冷如刀刃:“芙玉你这是取笑我啊。炎崆就我和敬之两个侯爷,人人都敬仰他,我和他是云泥之别。” 芙玉素手捻灭了风灯内的灯芯,笑盈盈地走到墨隽身边的凳子上坐下,她抱起窝在墨隽怀中取暖的长毛兔子,伸手揉着兔子的下颚:“那是别人不懂侯爷。” “你懂我么,芙玉?”墨隽期待地问。 芙玉仍旧在逗弄那只长毛兔,摇摇头:“我只能懂一个人,懂太多了,就累得慌。” “哦。”墨隽收回了眼中的期冀,垂着头,像个失落的孩子般应了声。 芙玉把兔子抱在自己怀里,莞尔道:“主人让芙玉来,是让芙玉带句话给侯爷。” 墨隽点点头:“是要《千机图谱》吧。” 芙玉收起了笑容,太长时间的假笑让她脸颊有点酸。她是个吝啬自己笑容的女人,只有真心实意地对着墨敬之笑的时候,芙玉才不觉得累。墨敬之曾说芙玉就像只猫儿,慵懒又迷人,芙玉也真把自己当做一只猫了。可芙玉又觉得墨敬之比自己更慵懒,墨敬之不像猫,像打瞌睡的狮子。如果这头狮子换下了惺忪的睡眼,在世乐的那只鹰会不会也会畏惧? “你走神了。”墨隽不满地提醒芙玉。 芙玉歉然地点点头,低声说了句抱歉。墨隽有些窘迫,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还未说几句就会走神。墨隽已经习惯了。 “芙玉,《千机图谱》对炎崆很重要。”墨隽给芙玉倒了一杯热茶,今夜的雨好像要把笼罩在璃城的暑意全部吹散,给这座城带来一丝料峭的寒意。 “我们都知道。”芙玉点点头。 “那个位置,我坐着真的没问题么?”墨隽把茶杯端到芙玉面前,问道。 即使假笑很累人,芙玉仍然对着墨隽嫣然一笑,这个笑容如绽放在墨隽心头的赤榴花,明艳炙热。“侯爷,您听过紫篁的故事么?” “听过,”墨隽说,“他杀了曜舜,成了世乐新的主人。”墨隽只在史书上瞥过一眼这段历史,与读书相比,他更爱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芙玉把怀里的长毛兔放回了墨隽手中,喃喃道:“紫篁起初也和侯爷这样不得志,他也以为自己一生只能居于曜舜之下,可当他下定决心后,他才发现,只要自己愿意,没什么做不了的。”芙玉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浮现狡黠的笑意,“侯爷,您只要相信您自己就可以了。” “相信我自己?” “是啊,只要相信就可以,”芙玉重复道,“相信您,相信我们,相信那位远在北漠的诸神之子。” 茶杯上的温度缓缓传到了手心上,芙玉嘴角咧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真心地笑了出来,可这笑里带着苦涩。 雨还在下着,天空好像是在璃城的上方漏了一块,整夜得冲刷着这座近千年的古城。街道上水淹过了膝盖,戍城的士兵们笔直地站着,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正前方,仿佛一座座矗立水中的石像,巍然挺立。 隐藏在屋顶上的人呼吸的速度渐渐加快,他已经等了太久,如果到天亮他还未出城,那他就走不了了。 漆黑的天幕上,闪电蜿蜒如蛇,耳边雷鸣声不断,一阵低不可闻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匍匐在屋顶的人呼吸一紧,漆黑的夜中同时亮起两道锋利的亮光,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夹在哗啦哗啦的雨声中,突兀地传到城墙下守卫的耳中。雕像一般的守卫忽然动了,雨夜里又响起一阵齐刷刷地拔剑声,有眼尖的侍卫发现了屋顶上两个漆黑的人影,他连忙抬手指着屋顶上的人影,大声高呼:“在东侧的屋顶上!快!上去!” 向匍匐在屋顶上的人发出这一击的人,是炎崆的靖烈侯墨敬之。短剑在雨夜中划出一道道优美有力的弧度,对面的黑影以匕首迎战,他已经接了墨敬之十七招,均匀的呼吸被打乱,又一招袭来,携裹巨大的力量,黑影脚步还未站稳,只得以左手肘格挡,铿然一声金属交接声传来,手腕上的护甲裂成了两半,掉落在地,黑影借力往后与墨敬之退开一丈,脚尖立在屋头的琉璃瓦尖上。他人很瘦削,笔直地站立着,如一柄钢枪,手中的匕首就是取人性命的枪头。 “不差嘛,能接我十八招气都不喘一下,你是沉沧‘暗’字部的?”墨敬之将手中的短剑转了个方向,剑柄对准了对面的黑影。 黑影没有出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他是没有剧烈的喘气,因为他来不及。墨敬之的招式如今夜的疾风骤雨,连招不停地砸向他,最后一招,他拼着手骨断裂的危险,直接迎击墨敬之愈发狠辣的剑招。左手上缠着铁制的护甲被震裂,腕上传来隐隐的疼痛感,黑影觉得自己的手骨已经裂了。 墨敬之身后,已有一队士兵登上了屋顶,他们被雨淋了一夜,却毫不松懈,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抓住这个黑影,他们就能回去休息了。 “将军?”袁晋是墨敬之的亲卫,一眼就认出了拿着短剑人的背影。 墨敬之背对着身后的士兵,短剑剑端对准了他们,墨敬之喝道:“都退下去!” 除袁晋外,其余的士兵都是一怔,随后又一齐退了下去。袁晋最后一个退走,退下前,墨敬之命令道:“把城门打开,如果他从我手下跑了,你们也不许追。” “是!”袁晋眼底露出一丝茫然,依然领令而去。 刚才墨敬之斥退护卫是黑影逃走的绝佳机会,他却没有挪动一步。他的主人告诉他,遇上墨敬之,就绝对不要想着逃走,除非他愿意放你走。所以黑影没动,直到袁晋退下屋顶,黑影发动了对墨敬之的第一次攻击。 黑影腾身而起,犹如鬼魅,白刃发出炫目的光华,他双手握紧匕首,用尽全力下劈向墨敬之。凌冽刺骨的寒意扑面砸下,墨敬之手腕翻转,短剑剑刃横挡杀招,筋肉虬结的手腕青筋爆胀,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后,天地间只留下哗啦啦的雨声。 殷红的雨水顺着瓦缝流下,屋顶上,断为两半的匕首落在墨敬之脚边,黑影捂着脖子,鲜血不停地从伤口处涌出,蛇一般的双眼渐渐浮现一片死灰色,不可置信地瞪着居高临下的黑衣劲装男子。狮子睁开了他慵懒的眼睛,雨夜里,墨敬之褐色的眼眸里亮起异样的光芒,犹如嗅到血腥的饿狮,狠狠地盯着捕住的猎物,看着猎物做垂死挣扎。 “我已拔出剑出鞘,他的剑呢?”黑影临死前,听见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低哑、阴沉,来自地狱。 雨停了。 芙玉捡起挂在赤榴树上被雨水打湿的风灯,笑盈盈地往听风斋走。走到一半,芙玉停下了脚步,墨敬之一头黑发披散在脑后,慵懒地依靠在廊柱上,手里拿了一包枣子,他把一颗青枣往上抛,仰头张嘴,枣子到了嘴里。 “芙玉呐,你这一晚上都上哪去了?”墨敬之嚼着枣子,故意板起脸问。 芙玉把手里的风灯提到墨敬之眼前,睁圆了眼,反问道:“侯爷您从哪里买来的青枣啊?” 墨敬之掂了掂手里油纸包的已经吃了小半包的枣子说:“清早从城东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刚进城里的小贩自个儿种的枣子,又甜又脆,芙玉要不要尝尝?”墨敬之把枣子递到芙玉面前。 芙玉挑了一颗青枣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和墨敬之说的一样,又脆又甜,芙玉忍不住还想拿一个吃,墨敬之就收回了青枣,活像一只护食的豹子。“不给了不给了,芙玉还没说去哪里了,说了就给芙玉吃。” 墨敬之年过三旬,遇见吃的,却跟孩童差不多。芙玉狡黠地笑了笑道:“那我不吃了,芙玉自个儿去做栗子酥吃。” “栗子酥?!”墨敬之一把将手里的青枣放在芙玉手中,讨好地道,“这一包青枣都给芙玉了,栗子酥多做一点。” “侯爷不逗芙玉了?”芙玉笑。 “不逗不逗,芙玉喜欢吃什么,我都给芙玉买!” “我出去给侯爷买栗子了。”芙玉从身后的织锦布包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有几十颗栗子,打开给墨敬之看。 墨敬之扫了一眼芙玉手中的油纸包,拿起一颗栗子,剥掉壳,也不管是生是熟,直接丢进了嘴里。“好吃,新鲜!”墨敬之对芙玉伸出了大拇指。 “芙玉可以去做栗子糕了?” “可以可以!我先去睡一会,栗子糕做好了芙玉记得喊我。”墨敬之打了个打哈气,转过身走进听风斋里去了。 芙玉望着墨敬之挺拔的背影,嘴角边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这头慵懒的狮子醒了,醒得彻彻底底! 第12章 六年·一 草没马膝,一匹枣红色骏马迈开四蹄,风一般在草原上疾驰。骑在马背上的青年丢开手中的马缰,双腿不停地踢在马肚上,催促骏马加快速度。距离马匹一丈开外,一只雪白的狐狸慌乱地左奔右逃。青年搭开弓,从马鞍旁挂着的箭囊里抽出一只赤红色的羽箭,湛蓝色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前方乱窜的狐狸,箭离弦,雪白的狐狸瞬间失去了力气,卧倒在草丛中。 沙扬刃收起青木弓,轻踢马肚,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拎起卧倒在草丛中的雪狐狸,继续往草原深处追踪。 “七王子猎到雪狐狸一只!” 远在数十丈外的营地里,瀚海王正端着纯银海碗,喝着北漠最烈的酒。听到侍从来报,年老的北漠王者放声大笑:“好好好,今年又是沙扬刃旗开得胜啊!”围坐在下席的北漠贵族公卿们纷纷跟着齐格翰笑了起来,私下里不停地交换眼神。 坐在次席面目清秀的少年端起面前掺了点烈酒的马奶,浅浅地啄了一口。云鸾来到北漠六年,还是喝不惯北漠呛人的烈酒。与他一起长大的北漠王子们都策马狩猎去了,他身子弱,经不住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只能与这些北漠垂垂老矣的贵族们坐在一起,喝着掺了烈酒的马奶。 齐格翰将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转头扫了一眼坐在次席世乐尊贵的世子。云鸾来到北漠六年了,初来时,这个内陆矜贵的小孩子并未引起齐格翰太多的关注。倒是一开始排斥云鸾的阿提萨,越来越过在意这位沉默的内陆世子。北漠尊贵的漠神神谕聆听者现在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蹒跚地朝云鸾走去。齐格翰突然意识到,阿提萨老了,他的头发更加花白,眼窝耷拉,目光不再如六年前那样神采奕奕。齐格翰收回了定在阿提萨身上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逐渐枯槁的手,他也老了,北漠的瀚海王如今已不能策马驰骋在草原上,他只能坐在毡帐下,等着他的儿子们带来满满当当的猎物。只有神才不会老,漠神用她垂悯的眼光望着北漠子民,然而却不会挽留他们的年龄。耳边笑声仍在,齐格翰悻悻地放下手中纯银酒碗,平视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似乎想寻找到儿子们的身影。 “世子,我们草原人一个月就断奶啦。”阿提萨颤颤巍巍地盘腿坐在了云鸾的身边,把手杖随意地丢在地上,看了眼云鸾面前盛满了马奶的银碗,笑着说。 云鸾羞涩地笑了笑:“我一直不太会喝酒。” 虽然第一次见到这位老者时云鸾惧怕他的双眼,六年来,云鸾却与这位老者最能聊得来。他偶尔会去阿提萨的帐篷里听阿提萨讲漠神的传说,偶尔会和阿提萨说一说世乐的事情,他们就像世乐人说的“忘年交”,感情越来越好。 阿提萨点点头:“你们内陆的人就是喜欢喝那些水果酿的酒,虽然甘甜,但是不烈,就像你们的军队,看上去跟北漠的高骑一样勇猛,可打起仗来却差了很多。” “阿提萨,你又在我面前贬损世乐啦。”云鸾仍是笑着说,六年来他已习惯这位老者的直言不讳,何况这位老者说得句句属实,云鸾也不反驳,他会揶揄地笑一笑。 阿提萨毫不客气地端起了云鸾的那碗马奶,嗅了嗅味道,花白的眉毛轻轻蹙起:“真是浪费北漠的好酒啊,哪有你这样喝的!” 云鸾偷偷睨了一眼身边穿着艳红马步裙的少女,哈马尔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少女,她对着云鸾莞尔一笑,如同草原上盛开的鲜红的忘忧花,它们炙热、灿烂,迎着草原的风温柔地摆动,应拍起舞。 “说了我不会喝酒啊。”云鸾嘟囔,眼里藏着孩子般的狡黠。 “沙扬烈没灌过你酒?”阿提萨将信将疑。 云鸾双手一摊,摇头:“自从被他灌了一口醉了一天一夜,他就再也不敢灌我了。” “……”阿提萨泄气了,没想到这六年里,这位内陆世子依然没学会喝草原上的烈酒。“罢了罢了,以后我让哥尔犁去扶风买吧。” 云鸾眼里划过一道炙热的亮光,转瞬即逝。阿提萨捕捉到了云鸾期冀的目光,只是垂下了脑袋,继续跟云鸾谈天说地。才六年,云鸾还没成长为众神期待的那位终结乱世的王者。 一声尖厉的风声带着森冷的气息从耳边穿过,沙扬烈立刻勒紧马缰,搭弓对准了身后箭来的地方。 枣红色的烈马鬃毛被风吹起,马上端坐着一个青年,正搭弓对准了沙扬烈,他的马背上挂着一只新猎到的雪狐狸。 “沙扬刃!你想杀了我么!”沙扬烈绷紧了弓弦,厉声喝问与自己相距不到三十步的七弟。 沙扬刃没有回答,他嘴角弯起,一抹锋利的笑容浮现在脸上,湛蓝色的眼里蕴满了鄙夷,就在沙扬烈话音落下的一瞬,赤羽箭离弦!沙扬烈大惊,慌忙射出手中的羽箭,两只箭贴着擦过,向对面的两人飞去。沙扬刃的箭如他的人一般冷酷,箭从离弦那一刻起,沙扬烈就知道他躲不过! 沙扬刃直挺地端坐在马背上,稍一偏头,避开了沙扬烈的箭,沙扬烈的箭没入了深草之中。 在沙扬刃的箭离沙扬烈还有五步的时候,沙扬烈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箭没有给沙扬刃带来任何威胁。要死在这里了!沙扬烈脑中窜上这个念头,他想向沙扬刃那样侧头躲闪,却发现只要一侧头,沙扬刃的箭就会钉穿他的头颅。不要动!又一个念头瞬间窜上脑中,沙扬烈捏紧马缰,冷汗顺着额头流下,与此同时,箭风过耳,沙扬烈的身后传来闷的中箭声,还有一声低不可闻的野兽低嚎。沙扬烈立即转头,草丛中,一匹灰色的幼狼前爪中箭委顿在地,还未等沙扬烈有所反映,沙扬刃驾马来到跟前,跃下马,将那头幼狼拎了起来。 “三哥的箭射偏了。”沙扬刃单手把小狼抱在怀中,掉转马头,离开时冷冷地丢了一句话。 沙扬烈心头一紧,望着已走远的沙扬刃,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阿提萨问哈马尔要了个银碗,倒了一碗烈酒在碗里,小口小口的饮着。他已经太老了,老得不能像北漠的武士们那样一口喝干碗里的烈酒。他只能像面前的世乐世子那样,浅浅地抿一口,皱皱眉,然后再喝下一口。云鸾双手捧着银碗,目光对向茫茫的草原。远远地,他看见草原深处,有个枣红色的影子正迎着风向这里疾驰。云鸾缓缓地放下手中捧着的银碗,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沙扬刃回来了?”阿提萨老了,耳朵依然敏锐,他能听出来沙扬刃赤旅飞的声音。他要随时聆听漠神的喻示,他可以眼盲,可以腿瘸,但耳朵绝对不能聋。 沙扬刃的坐骑赤旅飞是草原上最有名的的烈马,沙扬刃花了三个月才驯服它,从此它只驮沙扬刃,其他人靠近它一步,它都会扬起劲韧的前蹄,威慑着试图驾驭它的人。 “七王子得筹!七王子得筹!”一个北漠武士挥动绣着赤红麒麟图纹大纛用尽力气大声高呼。 齐格翰从毛毡上站起,笑意融融。他等得不算久,来的是他的小儿子,是他要等的儿子。 阳光照在沙扬刃脖子上磨得光滑的豹牙,白色的豹牙发出泠泠寒光,与沙扬刃的眸光一样锐利。 沙扬刃跃下马,将马鞭丢给侍从,怀里抱了一头受伤的狼崽,昂首阔步往正前方齐格翰的主座处走去。侍从们上前将沙扬刃马背上的猎物悉数取下,跟着他们的主子一同拜见北漠的瀚海王。 “父亲!儿子回来了!”沙扬刃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按在心脏上,向北漠之王行了个尊贵的礼仪。 瀚海王抚掌大笑,他的小儿子不愧为北漠上的赤狼。“我的好儿子!”瀚海王跨步上前,苍老的手掌依旧厚实,用力在沙扬刃的肩膀上拍了拍。 “感谢漠神和父亲赐予儿子勇气!”沙扬刃站起身,朗声道。 齐格翰骄傲地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沙扬刃怀里的狼崽,伸手轻轻抚摸了下窝在沙扬刃怀里瑟瑟发抖的幼狼。“狼是漠神赐予北漠的礼物,放了它吧。”齐格翰说。 沙扬刃却摇了摇头:“这是漠神赐予北漠的礼物,就应该属于得到它的人。” “沙扬刃,别胡闹。”齐格翰收起宠溺的眼神,严厉地瞪着让他骄傲的儿子。漠神是守护北漠的神祗,没有人可以拂逆她,就算是齐格翰最宠爱的儿子也不行。 次席上的贵胄们耳语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从没有人能够违逆神旨,沙扬刃是第一个人。 “沙扬刃!”瀚海王努力克制怒火,低声喊了下自己儿子的名字,提醒他别再拂逆神的旨意。 沙扬刃再次单膝跪地,昂头直视齐格翰,并不退让:“这也是漠神的旨意,她将狼崽赠与了我,就是我的东西。” “阿提萨,那边吵起来了。”云鸾低声对对面的老者说。 “听到啦听到啦!我的耳朵还没聋!真是只烦人的狼崽子!”阿提萨嘟嘟囔囔着捡起丢在一边的拐杖,云鸾起身要扶他,被阿提萨止住了。 第13章 六年·二 阿提萨拍了拍白色长袍上沾染的泥土,慢悠悠地朝齐格翰和沙扬刃走过去。 “七王子说得对,既然是漠神赠与七王子的礼物,那就留下来吧。”阿提萨笑笑说,凹陷的眼窝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齐格翰。这六年阿提萨越来越喜欢咧开只剩门牙的嘴笑,齐格翰猜测这个老漠仆也感觉到自己太老了。 “阿提萨,这可不合规矩。”齐格翰眼神暗了下来,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阿提萨长杖拄在地上,他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齐格翰,北漠之王的两鬓早已花白,眼神也没了当年驰骋草原时的锐利,齐格翰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人,算是高寿了。不论是上一任瀚海王还是更久远前的天狼王,他们都没活过七十岁。 “规矩么?”阿提萨收起了笑容,沉吟,“属于漠神的圣兽可是麒麟啊,狼太平凡了。” “阿提萨!”北漠之王低声对尊贵的神谕聆听者斥道,“这是从天狼王时代留下的规矩,千年不变!” “千年不变?这也太久了,换掉这不合时宜的破规矩。”阿提萨边说,炯炯目光扫过坐在次席的北漠老贵族。阿提萨的话说得足够大声,老贵族们就算再聋也能听得清楚。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有的震惊,有的愠怒,然而每个人都只能坐在羊皮毡子上,在矮桌前偷偷捏紧拳头,不敢站起来与北漠的天侍直接争辩。所有人都老了,包括这些承袭嘉荫不曾上过战场的老贵族们。 风吹来,草原上的风永远比内陆要硬,要韧。云鸾双手捧脸,盯着窝在沙扬刃怀里的小狼崽子看。那是只不足云鸾半个胳膊长的狼崽子,应该还未足月,蓝色的眼珠里满是恐惧。云鸾收起了嘴角边的笑,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他突然想到了六年前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他瑟缩地看着骑在高骑上的沙扬刃,无处可躲。云鸾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接着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被压皱的衣摆,一步一步往压抑的场中走去。 哈马尔脸色也变了,伸手拉住了云鸾的衣角,往前走的人停下了步子。“哈马尔,快放开手。”云鸾轻声说。 哈马尔使劲摇头,如星辰般的眸子闪亮亮地直视云鸾深黑的瞳孔:“世子,这是北漠的事情,您不能插手。” “我知道。”云鸾蹲下身,轻轻掰开了哈马尔的手指,对哈马尔点点头,“那头小狼是无辜的。” “世子……”哈马尔松开了手,怔怔地望着那个一身白衣的内陆孩子挺直身子走入了场中的三个人中。 【正史 御统录三】 素照帝之子承和帝在位时,顾敛的后世子孙顾清商受召入鸿胪馆编修素照帝朝历史,然而在素照帝去北漠为质的那段史实,鲜为人知。顾清商亲自去北漠赤宫寻找素照帝为质时与其接触过的人,然而大多数人已经死去。顾清商黯然,准备收拾行囊回沧落城的时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颤巍巍地站在顾清商的帐门前,她说她叫哈马尔,曾经照顾过素照帝。顾清商喜出望外,直接邀老人进屋。顾清商在《御统录三》后附跋道:“每每言及帝事,妇眸光炯然,神采奕奕,似豆蔻少女,间或莞尔一笑,犹慕往昔岁月。” 云鸾的座位离场中只有十步距离,云鸾却觉得好像走了很久。等他站定在场中,云鸾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头了。 一位住在北漠的内陆世子身份看上去显得十分尊贵,然而在场的人都知道,云鸾是世乐送来的人质。如果世乐对北漠有异样的心思,云鸾的脑袋就不会再留在他的头上。 瀚海王蹙眉,这位内陆世子一直以来都恭谦温顺,从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甚至连骑马拉弓这种寻常的事情也做不来,更别说一个人突兀地站在北漠尊贵的三个人中间。 阿提萨拉了一把云鸾,想把这个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的内陆世子给带离飓风的中心。“世子,快回去!”阿提萨眼眸闪着不安的光芒。他已经惹怒了北漠的瀚海王,他不想这位内陆的世子再火上浇油。 云鸾躲过了阿提萨伸来的手,又走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握拳按在心脏处,向齐格翰行了个北漠最尊贵的礼仪。“大王,如果您放心,由我来照顾它吧。” “世子!”阿提萨顾不得保持天侍的姿态,长杖重重掼在地上,“这是北漠人的事情,请世子您注意身份!” “你们北漠人不许养狼,我不是北漠人,养它不是正好么?”云鸾也不退缩,阿提萨双眼通红,这位老漠仆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那就让你养吧。”齐格翰轻飘飘地开口,怒容消退下去,他甚至勾起嘴角笑了一声,伸手揉了下小狼瑟缩的脑袋。 “父亲,这是我的狼。”沙扬刃眼神如刀,死死地盯着站在他身边的北漠质子。 “父亲都同意让云鸾养了,七弟是要违逆父亲的旨意不成?”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沙扬烈跃下马,大步走到沙扬刃身边,横了一眼沙扬刃,右手握拳按在心脏处,弯腰向齐格翰行礼。 齐格翰挥手免了沙扬烈的礼,他眼角余光定在穿着白色长袍的老漠仆身上。阿提萨不悦地撇了下嘴,悻悻地转身就走了,齐格翰听见了阿提萨的嘟囔:“都是些难管的狼崽子!”齐格翰嘴角弯起笑了笑。齐格翰扫视了一圈坐着的老贵族们,老贵族慑于齐格翰豹子般的眼神,纷纷垂头不语。没有人敢与北漠之王对视,即使这头豹子已经老了。 “就这样吧。”齐格翰把目光转向了沙扬刃,亲手把沙扬刃怀中的狼崽抱起,放在云鸾怀里。云鸾向齐格翰躬身行礼道谢,兴高采烈地接过那头狼崽。 “多谢父亲!”沙扬烈得意地横了一眼沙扬刃,觉得心中的窒气得舒。刚才那一箭之仇得报,沙扬烈心情极好,勾住云鸾的肩膀,带着云鸾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给云鸾斟了一杯酒。 齐格翰的目光徘徊在沙扬烈的身上,眉头上挑。沙扬刃嘴角划过一丝残忍的笑意,等齐格翰把目光放到他身上的时候,沙扬刃收起了眼底的冷酷,恭敬地向父亲行礼,将猎来的猎物呈给齐格翰。齐格翰慈爱地摸了下沙扬刃的头,随后扶起了这个让他骄傲的儿子,牵着沙扬刃的手,坐在了自己身旁。 阿提萨独自一人啜饮着碗中的烈酒,一口气没舒平,剧烈地咳喘起来。哈马尔连忙替他顺气,她听见了年老的漠仆低声地念叨:“齐格翰是属狐狸的!不是豹子!”花白的胡须随着阿提萨喷出的呼吸起伏,哈马尔觉得有趣,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闷在心里。后来她跟云鸾说到这事的时候,仍是笑得合不拢嘴。 北漠王族们一年一度的猎筹会结束了。 喝得醉醺醺的齐格翰,无法捏紧马缰,侍从们只得扶着瀚海王登上马车,将年老的北漠之王送回了赤宫。 老贵族们在瀚海王走后也纷纷离开,偌大的观猎场上,还未走的只剩下沙扬烈、沙扬刃、云鸾、坐在羊毛毡子上打着酒嗝的漠仆以及照顾漠仆的哈马尔。 云鸾静静地抚摸着窝在怀里睡着的狼崽,夕阳照在他脸上,如女孩般的容颜显得更加和煦。沙扬刃盯着云鸾出神,这六年来,他与云鸾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几次,从未像现在这样能够仔细地打量他。沙扬刃已经二十了,漠仆说在世乐,这才是男孩成人的年纪。云鸾不过刚满十六,还有四年才能成人,可云鸾在北漠生活了六年,十四岁那年阿提萨用砺金河里提炼的银铁替云鸾打制了一把精致的匕首,并带云鸾去月牙泉沐浴,云鸾按照北漠孩子的礼仪行了成年礼。按照北漠的习俗,云鸾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现在的云鸾咧嘴笑着,低头抚摸怀里睡着的狼崽,就像个孩子一般沉浸在喜悦之中。沙扬刃挑眉,六年里,私下见云鸾的时候,这个少年总会冷静且睿智地替他分析眼前的时局,每次在谈话结束后,总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提醒沙扬刃别忘了与他的约定。 “云鸾,回去了。”沙扬烈翻身上马,伸出手要搭云鸾一程。 云鸾仰头对沙扬烈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又顺了下怀里狼崽的毛,伸手搭在沙扬烈的手上。沙扬烈用力一提,把云鸾和狼崽一同拉上了马背。 “七弟,我们先回去了。”沙扬烈对沙扬刃露出一个挑衅地笑容,双脚轻踢马肚,骏马撒开四蹄,不用主人牵引朝着熟悉的道路奔驰起来。 沙扬刃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湛蓝色的眼里亮起了骇人的亮光。 阿提萨酒差不多醒了,他站起身来,佝偻着背,走到沙扬刃身边,抬起手遮在额前,追着沙扬烈跑过的方向望,广袤的草原上只剩下一个黑影。突然,阿提萨嘿嘿地笑了一声,问身边沉下脸的七王子:“齐格翰那天说要去炎崆替你求娶凝公主,你没答应?” 沙扬刃诧然地看了一眼老得快成精的阿提萨,点头:“我不娶内陆的女人。” “这样啊……”阿提萨笑笑,“那些老贵族怕很失望吧。” “他们?”沙扬刃鄙夷地勾了下嘴角,“他们脑子里炎崆的金子,还有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 “可惜世乐的国主没生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全是儿子。”阿提萨细长的双眼里露出狐狸一般的眼神来,“看世子的容貌就知道云氏子弟多美人了,如果世子是女人,现在已经是三王子帐下的王妃了吧。” 沙扬刃横了一眼面前的老者,冷笑:“就怕他不敢要!” “呵呵……”阿提萨仰头看了一眼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青年,朝远处的哈马尔招招手,“哈马尔,我送你回你主子那去。” 哈马尔点点头,恭敬地扶着阿提萨走了。 赤旅飞长嘶一声跃到沙扬刃身边,沙扬刃飞身上马,猛打马缰,从阿提萨和哈马尔身边闪身而过,马蹄扬起的灰尘纷纷扬扬地扑向白袍老人和红裙少女,哈马尔连忙替阿提萨扇掉面前的灰尘,阿提萨摇摇头,得罪谁也别得罪年轻气盛的草原赤狼。 第14章 六年·三 云鸾坐在雪白的羊毛毡子上,手撑在下颚上,望着与自己一桌之隔的沙扬刃怀里的小狼崽子,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沙扬刃蹙眉,于中盘下子,阻挡了云鸾的左右呼应之势。“你不专心。”沙扬刃有点儿不高兴,他轻柔地抚摸了下小狼崽的脑袋,低声责备。 云鸾撇撇嘴,捻起棋盒里一枚触手冰凉的黑棋,快速地落下一子。这一子落,沙扬刃变了脸色,云鸾刚落的那一子把看似被沙扬刃割裂的呼应之势又连了起来。 “七王子输了,小狼可以还我了吧。”云鸾往沙扬刃那边探过身子,伸手要去夺被沙扬刃抱在怀里许久的狼崽。 沙扬刃连忙往后退,云鸾扑了个空。“七王子这是想耍赖不成?”云鸾抬头瞪着已经站起来的人,活像一只竖起毛的公猫。 “三局两胜,你才赢了一局。”沙扬刃果然耍赖了。 云鸾垂下眼,一只手握住桌角,一阵凌乱又清脆的响声传来,棋子哗啦啦地落在了地上,矮桌也被云鸾掀翻在一旁,云鸾再次抬起头,半趴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沙扬刃,并不说话。 云鸾也耍赖了,比沙扬刃更加无赖。沙扬刃额头的青筋突突地直跳,在外人眼里,云鸾是个懦弱、胆小的世乐子弟,只有沙扬刃知道,这个在北漠生活了六年的世乐世子性格极其恶劣。 地上黑棋和白棋混在一起,玉制的棋盘倒扣,压在一些棋子上。沙扬刃有点心疼,这是他今年猎筹会得到的奖赏,他知道云鸾喜欢下棋,所以问齐格翰特意讨来的玉制棋子。北漠的砺金河只出产碎金和玛瑙,玉多从内陆购买,这一套棋具,还是齐格翰的父亲,沙扬刃的祖父留下来的。 “七王子可以把狼还给我了么?”云鸾在羊毛毡子上直起身子,盘腿而坐,直视沙扬刃,右手食指轻轻摩挲棋盘,腰间的匕首在灯火中闪闪发光。 沙扬刃眉头一紧,弯腰把怀里睡着的狼崽放到了云鸾的怀里。“你真是只挠人的狼崽子。” 云鸾咧嘴一笑,回道:“七王子不也是?” 沙扬刃吐了口闷气,也盘腿坐了下来。他把云鸾掀翻的矮桌扶正,捡起棋盘放回矮桌上,又一粒一粒地捡起混在一起的黑白棋子。云鸾正对着沙扬刃,灯光照着沙扬刃棱角分明的脸,飞扬的眉头如利刃,湛蓝的眼眸深邃如月牙泉的湖水,鼻梁高挺,嘴唇略薄,沙扬刃已经完全成年了,草原上的狼崽子长成了捕猎的赤狼。云鸾低头看了一眼窝在怀中的狼崽,不经意地笑了起来,自己已经十六了,可在沙扬刃眼里,自己还是要躲在人怀里的狼崽。 “我不是来跟你抢狼崽的。”最后一粒棋子入盒,沙扬刃一手捧着一盒棋子,把黑棋盒放在自己面前,白棋盒放在云鸾面前,抓起一粒黑棋放在棋盘上。 新局再起,不是为了争狼崽分胜负,那就是沙扬刃有事要谈。云鸾直了直身子,从棋盒里摸出一枚白子,玉石打磨的棋子触手微凉,与云鸾贴身带着的那枚玉石一样。云鸾在左下路开了自己的局势,懒散的目光逐渐升了温度,他紧紧盯着棋盘,道:“七王子重开一局,是看不清现在的局势了么?” “啪”地一声,第二枚黑子落下,落在了棋盘中央。沙扬刃点头:“那些老贵族看似分为两派,一派以鄂扎为首支持着大哥,一派以伦古为首支持着二哥,他们其实私下里早做好了决定,不管大哥和二哥最后谁继承了王位,他们都会在新王面前保住对方,这些老狐狸,精明得很!” 云鸾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沙扬刃,在沙扬刃落在棋盘中路的黑子前放了一颗白子:“老贵族为什么这么齐心,七王子知道么?” “因为他们不想改变北漠的规矩,他们想保持着他们的世袭功勋。”沙扬刃咬牙。 云鸾点头:“是,他们害怕改变,他们已经习惯自天狼王时代留下的传统,纵然古老的传统不合时宜了,他们还是泥古不化地想要维持下去。”第三粒白子没有追着棋盘中央的黑子去,回到了第一枚白子落处,云鸾感觉到怀里的狼崽快要醒了,左手轻轻抚摸狼崽的背,狼崽耳朵动了动,又老实地趴在云鸾怀中补眠去了。“他们不管押对了谁,只要大王子和二王子继承王位,他们就有权利以辅佐之臣劝说新君维持现状,并不断地稳固他们的权利。他们联手扼制新君,使新君的权力不得僭越过他们,他们这盘棋下得确实精彩。” 沙扬刃的黑子没有继续落在棋盘中央,黑子追着左下路云鸾开辟的局面落下。 “可他们还是下错子了。”云鸾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沙扬刃,弯起嘴角,“他们没想到,两位王子外还有一位觊觎着瀚海王这个位置。” 沙扬刃眉头挑了挑,他不喜欢云鸾用“觊觎”这个词,这显得他要这个位置名不正言不顺。“觊觎么?”沙扬刃重复了这个他不喜欢的词,“这个位置有能者居之,我亲爱的大哥,以及我那个愚蠢的二哥,有什么能力?” “从天狼王开始,北漠新君的王位只能由长子继承。”白色的棋子毫不犹豫地封堵了沙扬刃的黑子,云鸾幽幽长叹,“因为这个破规矩啊。” 漆黑的眼眸里划过一抹异样的白光,云鸾再拿起一枚棋子,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这六年里,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控制心绪,眸色不会再轻易改变。唯有发怒的时候,才会出现一丝白光。沙扬刃捕捉到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白光,云鸾生气了。 “因为这些陈旧的规矩,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又埋葬了多少有抱负的人?!”云鸾把手里的白子丢回棋盒,忿忿地说着,“我的母亲曾经是父亲的骄傲,是你们草原上最炙热的太阳,可最后她得到了什么?一个危如累卵的国家,却因为女子不得干政,被那些老家伙们认为是红颜祸水,把一个本可救他们于水火中的女人逼死,就因为那些陈旧的破规矩!元始帝已经死了一千年了,为什么还要维持这样的规矩?!”清秀的少年因为愤怒而脸色通红,他眼眸的黑色越来越浅,渐渐地,纯白色覆盖住瞳仁,异瞳再次出现。 “云鸾,你冷静点。” 云鸾渐渐转白的眼眸一瞬间恢复了原有的深黑色,云鸾眨了眨眼,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人。 “我的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云鸾拾起棋盒里的棋子,垂下眼,喃喃地道,仿佛是在回忆,“我记得的,他们很相爱,春天的时候他们会一起扮成平民溜出宫踏青,夏天父亲会在重华宫的若耶池里造一艘小船和母亲一同赏荷,秋天他们携手去宫外看红枫,冬天又在母亲的宫里看雪,听母亲说北漠的事情。他们很少带我去,但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玩的东西。” 沙扬刃看着云鸾,现在的云鸾就像平日里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候的模样,像个乖巧的孩子。因为太乖巧了,阿提萨每次见到云鸾总会错以为这个孩子还未长大。 “我很少见到母亲笑,但是母亲每次见到父亲都会开心地笑出声来。” “为什么你母亲不对你笑?”沙扬刃问。 云鸾睁大了眼,想了想:“也许是母亲觉得对我太宠溺了,将来若她和父亲都不在,我一个人会不坚强。” “我倒是觉得你母亲是想把你培养成个君王。”沙扬刃捏着棋子低声自语。 “什么?”云鸾愣了下,问道。 沙扬刃却没再说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姨母是个多么聪慧的女人。她以柔情感染自己的丈夫,却不借着儿子平步青云,她不争,却帮自己的丈夫出谋划策,她不让儿子才华耀眼,她要他的儿子以后可以一统天下!莘夫人令人畏惧并非没有道理,可就如同云鸾说得那样,莘夫人终究被那些流传了千年的破规矩害死了。沙扬刃捏紧了手中的棋子:“那帮老贵族该拿他们怎么办?” 云鸾静了下来,他重新坐直了身子,恢复了刚才冷峻的神色。只有在思索的时候,云鸾才会像个大人。他轻轻地落了一字,淡淡道:“他们很快就会有动作,毕竟大王已经老了。” “他们会怎么做?”沙扬刃手中的棋子仍未落下。 “等。”云鸾望着棋盘上分峙两端的棋面道。 “等?” “等他们催促大王子和二王子动手,大王虽然老了,可他的心还没老。”云鸾右手食指点在棋盘白子旁,让沙扬刃落子。 沙扬刃看着棋盘,中央围捕之势已成,黑子围困无路可处,但云鸾食指所指处,如若下个黑子,如死地后生之局。沙扬刃欣然一笑,将攥在手中许久的子落在云鸾所指的那处。 云鸾温声笑了笑,不再落子。 【历史·御统录三】 顾清商在《御统录》里记录了一则轶闻,据那位叫哈马尔的老妇人说,在素照帝陈兵砺金城下之时,与素照帝隔城相望的桓武公曾自语道:“孤一生皆在其掌握之中,犹如当年对弈之时,他所指一步,孤落一子,亦步亦趋,全然不知已落他算计之手。” 第15章 秋风·一 九月末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青门最后一点儿暑意吹没了。东浔国的皇城里,国主顾眷之披着一身青色宽袍,手执紫毫,立在凌波池上搭建的六檐水榭内,于秋雨中挥毫泼墨。 只有此时,顾眷之才会忘却早朝的乏闷。他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年轻人眉眼俊俏,浅蓝色的眼眸如凌波池的湖水,纯粹、清澈。 “叶卿觉得朕这幅烟雨碧波图如何?”顾眷之搁下笔,捧起宫人递来的热茶,用茶盖滤掉茶末,青门最新鲜的秋日醉,每年只产一百斤,一半都送入了锦华宫里。 青衣男子走进顾眷之那方,细细斟酌桌上东浔国国主今日新的画作。宣纸上,蒙蒙烟雨笼罩着雕栏画栋,凌波池还未枯谢的晚荷沐这一色烟雨,眼中所见风景好似全部落在了这一张画纸上。东浔国国主顾眷之是位丹青妙手,比之其在国政上的作为,不知要高出多少。青衣男子拱手行礼道:“国主的书画造诣无人可及,拂衣眼拙,不敢妄评。” 顾眷之啜了口茶,他早已听惯了别人的恭维,若是寻常人这么说,顾眷之早就翻脸,唯独叶拂衣这么说,顾眷之总会温和地笑笑了。顾眷之做了三年的东浔国国主,乏味得紧,每日端坐于朝堂之上,头上戴着几斤沉的冠冕活活要了他的命,再听着朝堂上那些老臣子们几个时辰争得面红耳赤却争不出个所以然来,顾眷之只能百无聊奈地望着大殿顶上镶嵌的金缕花的纹路发呆。顾眷之身在帝王之家,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继承东浔国的王位,然而事事就是如此的无奈与凑巧,他的几个哥哥为了争王位惹怒了老国主,老国主一气之下在遗诏上写下了平日里对朝政没有兴趣,只喜爱吟风弄月的顾眷之,老国主临终时瞪着双眼,忿忿道:“就算把东浔国的位置传给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画家,也不会传给那些逆子!”顾眷之就这么披上了龙袍。顾眷之本可以缩在自己的宫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王爷,现在却要面对尔虞我诈,顾眷之讨厌那些阿谀奉承的人,讨厌朝堂上那些臣子,只有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青衣男子在身边,顾眷之才会稍稍安心。 “朕也知道朕的画艺高绝,叶卿说两三遍就好了,这些年朕每画一幅,叶卿就这么说,在叶卿眼里,朕可就没其他长处了?”顾眷之故意睨了一眼叶拂衣,把茶杯放在案桌上,带着叶拂衣走到水榭围栏边,望着烟波浩渺的凌波池。这一场秋雨下了整整一日,雨声淅淅沥沥,从天而降的雨珠落在池塘中的碧绿荷叶上,汇成了一小块清澈的水洼。东浔国地处祖洲南面,四季变换,不像炎崆只有冬夏两季,夏日的暑意渐渐散去,秋风的凉意缓缓吹入锦华宫,钻入人的里衣,直逼入心房。 叶拂衣莞尔:“拂衣实在不懂画,陛下问,拂衣也只能这么回。” “罢了罢了,朕知道拂衣你最会讨朕欢心了,”顾眷之也笑了笑,“今天早朝的时候听那些臣子们说炎崆的琉璃坊被大火烧了,朕本还想着派人去炎崆替你我打制一枚凤凰同心佩,可惜了。”顾眷之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 叶拂衣微微欠身向顾眷之行礼:“多谢陛下抬爱,陛下赏赐给拂衣的已经够多了。” “你啊……”顾眷之摇摇头,眼里满是宠溺。叶拂衣对人对事总是冷冷清清的,顾眷之在翰林阁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起初并没有让他多注意。后来有一次,一位画工随手将一幅普通的丹青图丢在地上,叶拂衣上前捡起,轻轻掸了掸图上沾染的灰,小心翼翼地把图放到一旁的案几上,这一幕恰巧让爱画的顾眷之瞧见,顾眷之问叶拂衣,那幅画只不过是一幅寻常的画作,为何如此珍视?叶拂衣恭敬地回道:“画虽平常,却是作画人的心意,作画讲究笔法技艺,可更讲究心意。我虽不懂画,却从那幅画中看出作者的心意,故而捡起它。”顾眷之抚掌颔首,东浔国是由原南浔国分立而出,由暗鹘郡和青门郡组成的小国,在祖洲十几国国力孱弱,随时都可能被邻国吞并,然而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国能在祖洲之上存在了近百年,全是在依靠处于暗鹘郡的巫城祭祀们以玄异法术在国郡边设下结界,阻挡一切妄图进攻东浔国的军队。在东浔国人们崇尚巫术,对吟风弄月嗤之以鼻,若非现任国主喜好丹青妙笔,翰林阁内除了巫书,怕也不会存下这些画作。 顾眷之笑笑:“最近祖洲有点不安生啊,巫城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在净河边发现了他国斥候的影子,自六年前世乐陈兵于扶风郡,又在鹘翎草原设置关隘,叶卿你说,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叶拂衣藏在刘海中的眉梢不经意地挑了下,顾眷之没有看见。叶拂衣双手拢在袖中,淡淡地道:“陛下担心么?” 顾眷之沉吟:“担心啊,朕不是个做帝王的料,但是也不能把先辈们一手打下来的江山给拱手送人了。我们顾氏因为出了个背叛南浔的顾允执在南浔一直抬不起头,先祖不满于顾氏一辈子低声下气,这才起兵。先祖为了让顾氏抬起头又一次背叛了南浔,他与顾允执的做法不同,却是殊途同归。南浔国再也不会认顾氏,除非……” 叶拂衣明白顾眷之要说什么。他伸手握住了顾眷之的冰凉的右手,顾眷之如今才二十一岁,在祖洲这些国主中算得上较为年轻的,其次就是炎崆国现任国主墨衣深,顾眷之不如墨衣深雄才伟略,顾眷之偏安在青门的锦华宫里,挥毫泼墨,想要忘记宫外纷扰的战火。 “元国主必是做好了觉悟,顾氏不会再回南浔去了。”叶拂衣想起他离开沧落的时候,在一座破落的古宅大院里,一个与顾眷之有三分相似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柄长剑,月色下,长剑泛出森冷寒光。他直视叶拂衣,一字一顿,声音沉厚有力:“不要因为他们姓顾你就要顾忌什么,自从顾允执开始,南浔国就与顾氏没了任何关系。”那个男人也姓顾,如果要追溯,他在南浔比顾眷之的身份更为尊贵。在千年前,南浔顾氏的家主与南浔皇族风氏的帝王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与兄弟。几十年后,顾允执亲手斩断了顾氏与风氏之间紧紧缠绕在一起羁绊,并将南浔国送入了世乐一统的版图,顾允执被封为云渊郡守,替元始帝天缗镇守南浔,看管风氏一族,直至乱世到来,风氏杀死顾氏家主,重新夺回了南浔的控制权。又过了几百年,顾氏家主顾骟于青门郡起兵,控制南浔巫城,与南浔国划玄水而立。 “先祖的魄力,后人不能及矣。”顾眷之幽幽长叹,年轻的脸上并没有期待。 簌簌秋雨随着风变大,寒意一阵一阵地钻入骨髓里。叶拂衣替顾眷之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贴在顾眷之耳畔轻声道:“国主,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把那幅画带着。”顾眷之点点头,转身离开水榭。 叶拂衣收起了案几上的画卷,跟上,走出水榭时,叶拂衣抬头望见铅色重云上划过一道白色的影子,一只雪白的信鸽在雨中扑棱双翅往北边急飞。叶拂衣嘴角微微弯起一道弧线,走入一色烟水之中。 炎崆,璃城。 墨敬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翻了个身,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芙玉端着芙蓉酥走进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 芙玉轻轻地把芙蓉酥放在桌上,走过去弯腰想要把毯子给捡起来,她刚走到墨敬之身边,墨敬之就醒了。 “馋猫鼻子尖。”芙玉笑,把落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叠好。 墨敬之侧身躺在榻上,褐色的眸子亮得刺人,芙玉被这眸光惊了一下,不由得想要往后退。 “芙玉?”墨敬之拉住了芙玉的手,眼里的厉光退了下去,墨敬之一副懒撒模样,慢吞吞地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你跑什么呀?我又不会全部吃完。” 芙玉定神,笑了笑,嗔道:“侯爷您就别装了,哪次您不都吃完了才记得芙玉来?” “有么?”墨敬之反问。 芙玉只笑不答,从衣挂上取下墨敬之的玄色宽袍替墨敬之穿上,仔细地系好墨色腰带,挂上腰饰,替墨敬之把衣服拉直,站起身,把手边的芙蓉酥端到墨敬之面前。 墨敬之拿了一块,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边吃边赞芙玉手艺好。芙玉莞尔,狡黠地问:“侯爷就不怕芙玉给您下毒么?” 墨敬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芙玉你要下毒早就下了,何必给我这个馋猫做了十多年吃的了才下毒?” 芙玉笑得更开心。炎崆靖烈侯墨敬之永远只相信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芙玉。“最近天气转凉,侯爷也要注意身子,别太贪凉了。”芙玉叮嘱,炎崆虽处祖洲北部,因为炎崆山终年炙热,即便是秋日,炎崆也比南方的国家要热一些。然而秋季到来,东边东离海凉风席卷,璃城的气温也渐渐变凉了。 “还是我的芙玉最贴心了。”墨敬之吞下最后一口芙蓉酥,抿嘴笑得开怀。 屋外赤榴花谢了大半,听风斋的花园里,一片枫红长得正旺盛。墨敬之走到廊院里,伸手摘下一片红枫,插在了芙玉乌黑的发丝间。“芙玉呐,这两天多做点栗子糕吧。” “侯爷不够吃么?”芙玉想前日才刚做了一盘,墨敬之就又想着了。 墨敬之却摇头:“我要去一趟炎京,得给我的那些狐朋狗友带点璃城特产,琉璃坊被烧了,今年的琉璃制品一时半会也做不出来,只得靠芙玉你的手艺呐。” 芙玉眼神一变:“国主是为了琉璃坊么?” 墨敬之长叹:“是啊,三个月琉璃坊都没重建起来,这不就是我靖烈侯的事么。炎京里那些老家伙恐怕已经吵了国主三个月了吧,国主顶不住了啊。” 芙玉愣愣地站在廊院下,望着一片火红的枫叶出神,十年了,自从她跟着墨敬之的那一刻起,墨敬之就从未去过炎京。墨敬之曾说,他要去炎京,除非炎崆受到了外敌侵扰。 “我多做一些吧。”芙玉道,“王爷您会回来的吧。” “也许。”墨敬之没有给芙玉肯定的答复,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第16章 秋风·二 世乐,沧落城。 城北的一座破落的古宅大院里,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树下有个人在磨着长剑,尖厉刺耳的磨刀声穿透耳膜,犹如困在牢中的猛兽,发出愤怒的嘶吼。 巫玄今日又是一身便装,站在锦衣玉服的青沂身后,垂眉顺目,就像是贵胄公子哥儿带着小书童。 青沂捂住双耳,眉头高高地挑起。他受不了顾茗澜的磨剑声,兹拉兹拉的,还没外头的吆喝声好听。 “巫城的消息传来了,国主的意思是尽快出兵。”青沂是替云轩来传话的。昨夜青龙王府放出的信鸽回来了,青沂百般不愿地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冒着雨从那羽翼湿透的信鸽腿上解下了食指来粗的竹管。 刺耳的磨刀声停下,顾茗澜掬了一瓢水,淋在剑刃上,磨剑声再次传来,比之前更加刺耳。 青沂在磨剑声停下来的时候以为这位沉默的御将军终于要把目光转向自己了,没想到顾茗澜又在磨剑。青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心头躁动的怒火。巫玄耳畔除了磨剑声外,多了一阵关节咯咯作响声。巫玄轻轻拍了下青沂的肩膀,年轻的青龙王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宝剑锋从磨砺出,将军现在磨剑,是准备出兵了?”青沂故意问道。 “还不是时候。”沉默的御将军终于说出了今日第一句话。他已经磨了两个时辰的剑了。青沂和巫玄来之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磨剑声,引他们进院子的顾家家仆说将军一个时辰前就在磨剑,现在他们站在这里看顾茗澜磨了一个多时辰的剑,青沂觉得那把剑刃越来越薄,再磨下去恐怕会磨成叶片一样的厚度。 青沂冷笑:“琉璃坊再过一个月就能重建好,到时候祖洲第一武库又会为祖洲诸国提供兵器,墨衣深应该已经猜到是谁烧掉了琉璃坊,世乐怕是再难从炎崆买到兵器,顾将军为何说还要等,顾将军许久未曾上战场,难道是怕了不成?” “还有北漠。”顾茗澜终于抬起头,他的剑磨好了。顾茗澜手腕用力,铿然一声,长剑没入青沂脚边的青石板中一寸,惊得青沂往后退了三大步。 “将军,”巫玄见顾茗澜起身,走到顾茗澜面前长揖及地,世乐神权与政权分立,司命院的少司命只对国主行礼,不必与他人行礼,巫玄对顾茗澜长揖,做足了礼数,“从元始帝起,北漠与祖洲划鹘翎草原及净河相处,千年无事,将军难道想连北漠也一并收入世乐版图么?” 顾茗澜抬眼,问道:“有何不可?” 巫玄与青沂皆是一愣,反观顾茗澜神色淡然,好像把北漠并入世乐版图理所当然。 “这……”巫玄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千年前元始帝一统祖洲,曾领十万天羽军与北漠天狼王于荒莽原一战,那一战双方伤亡惨重,胜负未分。元始帝与天狼王最终以鹘翎草原及净河为界,划分祖洲世乐与北漠。这一战消损了世乐的元气,在元始帝后期,元始帝曾感叹,当年若非他急进,如今的世乐恐怕会更加繁庶。后世史学家也认为,这一场战争给世乐一统五百年后再度分崩埋下了祸根,如果元始帝不贸然与天狼王一战而是休养生息,或许世乐五百年后不会分崩离析。 插入石板中的长剑在阳光照耀下发出森冷的寒光,顾茗澜右手掌心按在剑柄上,望着面前两个青年人。年轻的青龙王紧抿着唇,戒备地看着被顾茗澜压在手心下的长剑,一身布衣的司命院少司命眉目淡淡的,清冷的脸上浮现一抹不可察觉的诧然。阴沉着脸的男人突然咧嘴笑了起来,长剑从石板中被拔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回到剑鞘中。 “听起来不可思议。”顾茗澜把佩剑在腰间系好,淡淡地道,“当年元始帝在祖洲一统后两年征募十万大军北伐北漠,连元始帝自己都说不可思议,可若没元始帝的北伐,又如何能震慑北漠,五百年祖洲乱世,北漠高骑从未踏入内陆,那一战,的确如那些史学家们所言给祖洲分崩埋下了祸根,但是对北漠的消耗是近千年的。” 青沂松散的神色微凝,巫玄笔直地望着顾茗澜,关于千年前元始帝北伐,听得最多的是元始帝不该在祖洲刚刚一统时就征兵北伐,令祖洲元气大伤。他们从不知那一场北伐对北漠的影响如此剧烈。 良久,巫玄点点头道:“如若当初元始帝一统祖洲后并未北伐北漠,或许祖洲之上很快会遍布北漠高骑。” “呵呵……”顾茗澜笑了一声,对巫玄露出赞许神色。他抬手指着不远处一个石桌,示意巫玄与青沂跟着他过去。 青沂早已站不住,碍于是在顾茗澜的院子里才没说话。此时见顾茗澜邀他与巫玄去石桌前落座,青沂顾不得是在顾茗澜家中,当先朝石桌那方走了过去。顾茗澜与巫玄随后,三人在石桌前坐定,家仆给三人一人沏了一杯新炒制的白菊茶,躬身退下。 每年秋天,扶风郡守都会向沧落进贡新鲜炒制的白菊茶,据说当年元始帝初到扶风,见白菊开得旺盛,十分喜爱,一月后,白菊衰败,扶风街头到处都是枯萎的花枝,元始帝心疼白菊凋零,捡起地上掉落的花瓣,命宫人收藏,宫人入宫前曾是位制茶的师傅,便向元始帝道白菊晾晒后可入茶,元始帝便在扶风建立素茶苑,命那宫人在此制白菊茶,从此扶风郡白菊茶名冠祖洲。 青沂抿了一口白菊茶,咂了下嘴,今年这茶比去年要差一些,不太合青沂胃口。巫玄对茶水不挑剔,滤去浮沫,啜了一口又一口。顾茗澜捧着茶盏,等巫玄把茶杯放下,顾茗澜说:“两位如此回国主即可。” “御将军不给国主一个理由么?”虽然觉得顾茗澜的话在理,但是青沂还是认为现在时间紧迫,应该先把北漠的事情放在一边。 巫玄点头,眼里有淡淡的光:“御将军说得我们都明白,不过……”巫玄抬眼直视顾茗澜,“世子传回来的消息,北漠那些老贵族的联盟坚不可破,想要挑动北漠只得等瀚海王行将朽木之时,如今来看,瀚海王还可以驰骋草原。” 顾茗澜摇头:“未必,所有的联盟都是以利益为驱动,老贵族的联盟当真坚不可破么?” “他们没有理由翻脸吧。”青沂一掌拍在石桌上,忿忿地说。 “有,”顾茗澜再次否定,“只要世子支持的那个人继承瀚海王的宝座,老贵族们的联盟随之瓦解。” 啪啦一声茶杯跌落声传来,冷静的布衣青年不可思议地瞪着顾茗澜,他想从对方的眼里寻找到什么,顾茗澜只是啜饮了一口茶,神色如往常。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巫玄不顾茶水流在身上,他感觉到自己平稳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在期待,也很着急,他迫切地想知道身在北漠六年的好友能否成为大司命所说的继元始帝后第二位“承天袭云”的乱世之王。 “很快。”顾茗澜弹了下刀鞘,笑着说。 墨敬之手里捧着一盒糕点,三层食盒里装满了各色各样的点心,芙玉还给这些点心取了个挺别致又挺喜庆的名字——五谷丰登。墨敬之捻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紫色糯米糕,入口香甜,引得人食指大动。一块糯米糕被墨敬之三口就吃完了,墨敬之觉得不过瘾,又要再拿一块白色的。突然一阵晃动,墨敬之没拿稳糕点,那枚白色的糯米糕就被丢在了马车厢里。 “侯爷,您没事吧。”驾马的车夫掀起帘子,探进半个脑袋,紧张地问。 墨敬之撇了下嘴,痛惜地捡起芙玉做的糯米糕,然后对车夫摆摆手:“没事,继续走吧。” 车夫松了口气,刚要退回去,被墨敬之拦了下来:“还有多久到炎京?” “已经能瞧见炎京郡的城墙了,再走片刻就到。”车夫道。炎崆靖烈侯上炎京只带了一个驾车的车夫和自己一同前行,临走的时候芙玉实在嫌弃墨敬之的懒散,替墨敬之在车厢里塞了好几件衣服,墨敬之全都拿下来丢回给芙玉,穿着平日在府邸里的玄色宽袍就这么去炎京了。这一路上,墨敬之好似是在郊游,见到美景就要跳下车来欣赏一番,有时候甚至钻进一家酒馆里一坐就是整整一天,车夫暗自嘟囔,不知道自家这位侯爷是去国都见国主的,还是出来游玩散心的。 “这么快?”墨敬之挑了下眉头,似乎嫌车夫走得有点快。 车夫心里大叫冤枉,从璃城到炎京的路驾车最慢三天也就到了,墨敬之是上个月二十离开璃城,现在都到初五了,足足走了半个月才刚能见到炎京郡的城门,离皇城至少还要再行半日,结果这位侯爷却觉得走得仍然太快。车夫只得苦着脸道:“侯爷,走得已经很慢了。” “我知道,三天路程我们走了十五天,不过还是快了。”墨敬之把怀里的食盒放到一边,伸了伸胳膊,挑开帘子跳下车来。 车夫不解墨敬之要做什么,跟着跳下车,当他跳下车的时候,墨敬之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先去炎京,我再耽搁一会。”墨敬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车夫还未分辨出声音来处,墨敬之的声音就消散于天地之中。 车夫无奈地坐回马车,扬鞭一抽马背,栗色的骏马迈开步子,迅速地朝炎京郡跑去。 墨敬之轻轻弹了下腰侧的短剑,动作与远在沧落的顾茗澜如出一辙:“不要吵,那个人跟得上我们的。”墨敬之轻轻一笑,深褐色的眼眸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城墙。 第17章 秋风·三 墨敬之爬上一株榆树,坐在树枝上,背后贴着树干打盹。秋日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树影斑驳,耳边偶尔传来一阵鸟鸣,墨敬之微微睁开眼,手掌遮在额头上,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很多年前,这是这样一个秋日,他在去炎京的路上遇见了顾茗澜。 墨敬之第一次见顾茗澜的时候,以为顾茗澜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叫花子,蓬头垢面,只有那双褐色的眼珠透露出这个十几岁少年的桀骜不驯。桀骜么?墨敬之摸了摸鼻子,努力回想他人口中沉默的御将军,这二十多年来,墨敬之听过许多关于顾茗澜的评价,唯独没有“桀骜不驯”这四个字,最接近的形容也只是“沉默寡言”或者“冷峻狠厉”吧。墨敬之觉得,这三个词都与他见过并且深深埋在心底的那个人不搭。二十年前,墨敬之跟父亲一起去炎京见国主,就是在郡外的这条偏窄小道上,坐在马车头兴致勃勃地墨敬之扬着马鞭,跟着车夫学驾车,第一鞭还未甩到马身上,骏马扬起前蹄高声嘶鸣,墨敬之吓了一跳,下意识跳下车,刚落到地上,一把长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长剑泛着冷光,一个蓬头垢面不到十四岁的少年稚气的脸上露着可怜的杀气,他褐色的眼睛亮得吓人,比他脸上的杀气还要吓人,墨敬之先愣了一下,等他看清楚对方面上的表情,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顾茗澜瞪着眼睛,装出凶狠的模样来,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太小,不足以威胁任何人,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将长剑往墨敬之脖子边贴了过去。 剑刃在墨敬之白皙的脖子处擦了一道伤口,隐隐可以见到血丝,墨敬之感觉到脖子边剑刃冰凉,却没有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他完全被面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打劫者稚气又凶狠的面容吸引了。 墨敬之立刻噤声,眼珠转了一圈,学着家仆与他讲遇见山贼时候的模样,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跪在顾茗澜身边,连连念叨:“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好汉留我一命!” “啧!”也不知是墨敬之演得太过了,还是顾茗澜压根就不在乎墨敬之的求饶。顾茗澜不屑地啐了一声,蹲下身来,对墨敬之说:“我不要钱。” “难道你要命?!”墨敬之忍住笑,右手悄悄地摸上了藏在腰间的匕首。 顾茗澜翻了个白眼:“这辆马车给我!” “啊?”墨敬之抬头,匕首在顾茗澜面前划过一道夺目的白光,落空了。执着长剑的少年在瞬间退开了一丈,墨敬之完全不知对方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躲过了自己的攻击。 “我现在不仅要这马车,连你的命也会一并拿去!”少年被激怒,褐色的眼眸倏然亮得惊人,他就如同饿久了被放出笼子的鹰,紧紧盯着被锁定的猎物。 墨敬之吸了口凉气,刚才那一击是他最得意的攻击手法,如果这一击没有制住敌人,那墨敬之就再没机会了。从遇见这个少年开始,墨敬之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惧怕眼前这个脏兮兮的打劫者。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4节 顾茗澜的长剑宛若蛟龙,攻势大开大合又灵巧多变,墨敬之以一柄匕首迎战,相形见绌,第三招始,墨敬之就完全不敌顾茗澜,好几次顾茗澜的长剑剑锋刺向致命之处,墨敬之皆是侥幸躲过,墨敬之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次侥幸,他的背后已经汗湿,握着匕首的手心中冷汗涔涔。 “喂喂喂!我认输了,马车给你就是了!”墨敬之试图讨饶,他是靖烈侯的独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还是第一次处于如此危险的环境。 顾茗澜锐利的双眼并未收起狠辣,他出招越来越快,快到墨敬之已经接不住这连环攻势,只得踉踉跄跄地左躲右闪,狼狈不堪。墨敬之玄色的锦衣上沾满了泥土,束冠的玉簪掉落,发丝贴在脸上,比顾茗澜还要蓬头垢面。 “我……你……”墨敬之最后一口气用光,仰躺在地上,想抬手指着顾茗澜大骂,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居高临下的人长剑剑锋对准了墨敬之的心脏,顾茗澜眼里渐渐聚起一层戾气,浓得让人心惊胆颤。墨敬之感受到了长剑上传来的寒意,一瞬间,全身被寒意笼罩,墨敬之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眼前这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年轻人好像从地狱里一步一步爬出来的修罗,只想嗜血不会有多余的感情。长剑离开了墨敬之心口一寸,墨敬之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无助地闭上眼,等待着顾茗澜长剑贯穿自己的胸口。 然而剧烈的疼痛并未传来,耳畔响过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墨敬之迅速睁开眼,对准自己胸口的长剑掉落在地,顾茗澜愕然地望着马车那边,车帘随秋风微微摆动,车厢内并无声响。 墨敬之趁着顾茗澜怔愣地瞬间连滚带爬地跑到马车边,紧紧靠着马车窗户,嚎啕大哭:“爹啊!救命啊!”声音响彻云霄,直灌在场众人耳中,甚至惊得驾车的马匹嘶鸣一声,前蹄高扬,好像要立刻离开墨敬之身边。 一只雪白的鸟儿落在了墨敬之的肩头,它好像把墨敬之当做了一棵树,就这么站在墨敬之肩膀上用喙打理自己的羽毛。墨敬之刚抬起手想要抚摸下鸟儿的羽毛,鸟儿惊觉,扑棱棱翅膀飞走了。墨敬之手悬在半空,无奈地笑了笑。二十多年前,他有一瞬间也像这只鸟儿一样惧怕顾茗澜。 顾茗澜劫持马车是为了送一位受伤的同伴治伤,然而他那位同伴受伤太重,在去找大夫的路上死去了。顾茗澜呆呆地坐在马车里,拄着长剑,望着同伴伤痕累累的尸体,握紧了手中长剑。墨敬之想伸手去拍拍顾茗澜的肩膀,又惧怕顾茗澜的长剑,只得悻悻地手回了手。 老靖烈侯敬重顾茗澜的重情重义,不计前嫌,让顾茗澜留在靖烈侯府,保护墨敬之,从此以后,两个年岁相仿的少年一同习武练剑。墨敬之懒散惯了,在武学上一直追赶不上顾茗澜,墨敬之也不在意。顾茗澜刚开始不怎么说话,与靖烈侯府上下相处久了,顾茗澜渐渐放了开,尤其在墨敬之的带领下,在璃城名声大噪,璃城十二少中,赫然有顾茗澜和墨敬之的名字。 墨敬之发现,除了习武外,顾茗澜对很多难于做成的事情都很有兴趣,在酷热的璃城种植喜阴的霜棠花,制作从未有人吃过的糕点,有时候顾茗澜兴致来了,还会邀墨敬之往净水登船游览。墨敬之想起那唯一一次乘船游览,虽然他从船离港口开始就吐得昏天黑地,但他身边时刻有一个替他抚背端茶,陪他窝在船舱里不出去独赏风景的人,墨敬之那时候想,过几个月再与顾茗澜一起来净水看两岸风景,赔给顾茗澜这日的损失。然而,墨敬之未曾想到这第一次的净水之游也是两人最后一次乘船游览净水。 半年后,当他一人驾马穿过璃城大门,追到净水岸的时候,顾茗澜临风立在船头,手里握着那一柄长剑,锐利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愧疚与后悔。就像芙玉说的,顾茗澜是个绝情的人,他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即便他曾经对那个人说想一辈子都跟得上他的脚步。 阳光渐渐变换了角度,墨敬之侧头下望,偏窄的小道上,只有荷担的三两农夫。小道上安安静静的,好似走在这条路上,人就会自然的安静下来。坐在树上的墨敬之伸手按了按腰侧的短剑,轻轻笑了起来。顾茗澜说想一辈子跟上他的脚步,但顾茗澜不知道,在墨敬之的眼里,他也想一辈子跟上他的脚步。两个相互追赶的人终是在两条平行永远不会相遇的道路上,一辈子都只能隔看对方,却不会再有交集。 耳畔的风声响了起来,墨敬之仰起头,一道冰冷的光从他的头顶袭来,墨敬之短剑出鞘,架住了逼近的冷光。 “沉沧。”墨敬之倏然睁开眼,如豹般锐利的眼里带着冰冷的死寂,还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来的人,是他等的人。 墨隽惴惴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自从墨敬之离开炎京,他就被关在了自己的王府里不得走出去半步。他试图暗中联络芙玉,可得不到任何消息。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再过几日,便是与狐寻约定的日子,如果他再不出现,这一场交易就会泡汤。 在屋内来回走了许久,墨隽终于忍耐不住,推开屋门,眼前一片黑压压的墨甲武士像一堵黑色的高墙,将齐渊侯府围得水泄不通。跟在墨隽身边的家仆连忙上前,想劝一劝自家主人:“侯爷,您还是先回屋吧。” 墨隽被困在屋内半个月,本就气闷,不曾想自家的仆人不仅不帮他,还要阻止他出去,墨隽一把推开家仆,沉了口气,对着立在府门前的袁晋斥道:“你们还想围困本侯几日?本侯乃皇室血亲,你们侯爷仅为偏家偏门,他有何权力可围困本侯?!” 袁晋扫了一眼墨隽,这冷酷的眼神吓得墨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墨隽不甘心,又往前迈了一步,他这次是拼足了勇气才敢出来,怎能被一个小小副将折煞?墨隽再次挺直胸,刚要开口,就被袁晋亮出的墨色腰牌给慑住了。 袁晋拿出的是一块墨色玉制上刻一只红色长耳大鼠令牌,这是炎崆国主的火御令,代表炎崆绝对的权威。 “侯爷,这是国主的命令。”袁晋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齐渊侯,把那枚令牌小心翼翼地放回怀里。 墨隽等袁晋走远了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家仆赶紧迎上去扶起齐渊侯,墨隽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问:“芙玉姑娘那边可有消息?” 家仆一愣,然后回道:“芙玉姑娘早已不在璃城了。” “什么?!”墨隽紧紧攥住家仆的手,甚是惊愕。芙玉不在璃城,那她会去哪里?如果没有芙玉,那要如何与世乐联络?墨隽胸口突然涌起一丝不安,他被困在侯府,怕不是简简单单的追查赵琛死因才被禁足,墨隽额头冷汗涔涔,他有种预感,芙玉的身份藏不住了。 第18章 秋风·四 藏在秋光中的刀锋一闪而过,墨敬之从树干上翻身跃下,手中短剑横在胸前,墨敬之往后退了几步,隐在暗处的人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来人是个身材婀娜的女子,黑色的劲装紧贴在身上,将暗杀者从头到脚包裹,只露出一双幽蓝色的眼眸,如蛇一般紧紧地盯着墨敬之。 “沉沧,暗部蛇首,你的位阶不低啊。”墨敬之转动手腕,短剑虚空挽出一片森冷寒光。墨敬之嘴角微微咧开,好似在与熟人交流。 女子不说话,右脚尖点在地上,身体向前紧绷,她手里只握着一柄匕首,如此简单与普通的武器,要取炎崆第一将军的命,总让人觉得这次沉沧并未对这场暗杀投注太多的心思。 墨敬之见女子不说话,长叹一声,短剑不再虚空划出剑花,一剑直刺,墨敬之取敌人眉心,这是墨敬之最拿手的“挽星”,以最直接的方法取敌人性命。 女子手中的匕首立刻迎击,女子似乎早看穿了墨敬之的招数,却未做避让,而是直接用匕首锋尖相对。这是拼着勇气的打法,女子幽蓝色的眼眸里闪着冷光,比她手中的匕首还要蛰人。 一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擦着耳骨传来,墨敬之眉梢轻挑,他的“挽星”之击被对方破解,手腕上一道血痕清晰刺目,鲜血汩汩流出,墨敬之收势及时,若再慢一步,对方的匕首就会刺入他手腕的动脉之中。对方要置他于死地!墨敬之右手用力握紧了短剑,他大意了,他以为对方只是想让阻一阻他的步子。 血一滴滴地滴落在泥土里,在墨敬之脚边汇成一滩血水,手腕上的刺痛永远比不上剜心之痛,墨敬之松懒的面容凝在一起,眼里露出许久未曾显现的怒意。短剑再次对准三步外的杀手,他不再有任何的怜惜,也不会再顾忌对方是那个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巧笑倩兮的女人。芙玉,墨敬之默念这个名字,纵身跃起一丈高,双手紧握短剑剑柄,短剑携带巨大的力量下劈向暗杀者,不带任何迷惘与犹豫。致命之招席卷而来,暗杀者幽蓝色的眼眸里划过一道差异的光芒,暗杀者匕首在硬接由上自下劈来的短剑显得脆弱不堪,暗杀者知道手里的匕首接不下这一招,她想往后跳躲开,但她的身体全然动不了,就像有一条无形的铁链将她困住,牵着锁链的人就是一剑劈下的墨敬之! “无形之气?”暗杀者发出低声的惊叹,她知道自己躲不掉了,她闭上幽蓝色的双眼,细长的睫毛上有晶莹的光彩,握着匕首的右手颓然落下,她等着属于墨敬之给她的判决。 一剑斩落,乌黑的发丝被秋风吹散,令人窒息的剑气忽然消失不见,暗杀者睁开眼,熟悉的短剑架在她的肩膀上,只差一厘就要割下她的头颅。墨敬之褐色的眼里露出狮子般的愤怒,透过他的瞳仁,暗杀者看到自己面容倒映在对方的眼里,乌黑的发丝披散,遮面的黑巾被割裂,绝艳的面容上带着三分了然与七分惊讶。手中的匕首落地,暗杀者对着墨敬之粲然一笑,如听风斋的向阳怒放的赤榴花,明艳、炙热。 “侯爷……”芙玉喃喃低唤,她这么叫了墨敬之十多年,每一次都柔情蜜意,只有这一次,她的声音冷如冰,芙玉不想让墨敬之看出她的不舍与犹豫。 在芙玉面前慵懒惯了的人露出一缕苦笑,短剑的剑刃贴在芙玉的脖子边,握剑人的怒意透过剑刃传来,芙玉能感觉到墨敬之真的生气了。“芙玉呐,我们不玩了,你回璃城府里等我回去好不好?”墨敬之想用平常的温言对芙玉说,可刚说出口,墨敬之就发现自己的声音低哑,还带着嘶吼。 芙玉淡淡地摇了摇头,拒绝墨敬之:“侯爷,芙玉不是惹您生气,芙玉是想杀了侯爷。” 墨敬之抬眼,快要消散的怒意瞬间聚满了墨敬之褐色的眸子。“你要杀我?!”短剑剑刃割破了芙玉白皙的脖子,他突然拔高了声音,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厉声喝问,“你要杀我直接下毒不就好了!你们沉沧也太小瞧我墨敬之的武功了!炎崆历任靖烈侯哪一个是能够被杀手们暗杀的?!” 芙玉知道墨敬之是真的生气了,这位平日里儒雅温润时而又懒散的侯爷生气起来就跟个孩子一样。有一次墨敬之被璃城的城守给惹恼,墨敬之从床榻上跳起来,赤着脚撞开了璃城城守府邸大门,对着一脸愕然的城守直冲冲地大骂,当时在场的人各个被墨敬之惊得目瞪口呆。 “侯爷……”芙玉幽幽地叹了口气,脖子上传来轻微的痛感,若是别人看见墨敬之此时的表情一定也会跟当年璃城城守的家仆们一样目瞪口呆,可是芙玉心很痛,痛到想捂着耳朵把头埋在膝盖里。她知道墨敬之从很久前就知道她的身份,墨敬之在等,等芙玉有朝一日能离开沉沧,墨敬之等到的却是在秋日的炎京郡偏窄的小道上,芙玉为了阻止他去炎京而行刺他。芙玉藏在眼眶中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她想开口问墨敬之,她的背叛与顾茗澜的背叛,到底谁让墨敬之更心痛。这个残忍的问题,芙玉终究是问不出口。 “芙玉你为什么要哭?”墨敬之抬手要替芙玉擦掉滑落的泪水,却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渗出冷汗。墨敬之也害怕,他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他还是替芙玉抹掉了眼角的泪水:“你见过他?”墨敬之说的那个“他”,芙玉知道是指谁。 芙玉点点头:“一面之缘。御将军不常出现在沉沧总部。” “他……还好么?”墨敬之觉得心脏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 芙玉轻轻抬头,望着对面有些期待,又有些痛苦的炎崆靖烈侯,茫然地苦笑,芙玉反问:“侯爷你不是知道么?” 墨敬之一愣,而后抽动了下嘴角,笑了笑:“是,我知道。他在那座破落的古宅大院里种满了霜棠花,会在树下磨两个时辰的剑,偶尔去城里的小酒馆喝杯酒……”墨敬之手贴在芙玉雪白的面容上,淡淡地说,“我跟他的交集,唯有这样了。” “你回去吧。”墨敬之收起短剑,抬手指着西边,那里有一条三尺宽的小河,河面泊着几艘小船,“顺着那条河往下走,一天后就能到达赤陇,过了赤陇你再换马,最快三日就能抵达北扬郡,到达了北扬郡你就换船,从净水……” “侯爷,芙玉知道怎么回去。”芙玉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的鬓角已爬上了一层白霜。十年前第一次见墨敬之的时候,芙玉就感觉到墨敬之心底藏着很深的哀愁,墨敬之慵懒的眼里偶尔会流露出一缕苦闷,芙玉一直在猜到底是谁让这个人恨得如此深刻又爱得如此痛苦,芙玉没想到,墨敬之心底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派她来墨敬之身边的顾茗澜。 “哦,你知道啊。”墨敬之像孩子一般挠了挠头发,有些失望。 芙玉看着这个男人,很想跟墨敬之说她不想回到沧落去,但是她没有留下来的立场。芙玉跪在地上向墨敬之拜别,转过身,她下定决心不再看这个男人第二眼,却被墨敬之叫住了。 “芙玉,告诉他,我会在炎京等着他来。”墨敬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芙玉背对着墨敬之用力点点头,离开了这个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 “琉璃坊是建不成了吧。”墨敬之抬头,天空碧蓝如洗,一只苍鹰展开双翅,在空中划过一道锋利的直线。 墨敬之将腰间的剑系好,轻轻弹了下剑鞘,嘴角弯起一个随意的弧度。 “这个时代要变了。”墨敬之笑。 世乐,沧落城。 顾茗澜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空荡荡的小巷往前走。这是沧落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一夜,几乎把沧落城内残留的暑意给吹散了。 又走了几步,顾茗澜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左边漆黑的小巷。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顾茗澜锐利的双眼紧紧盯着小巷内,雨越来越大,顾茗澜丢下擎着的雨伞,长剑铿鸣,横扫一击,将雨幕剪成两片。 剑锋点在杀手眉心处,顾茗澜冷峻的面容上落下一丝淡笑:“回去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去见他。” 杀手瞪大了双眼,好似未听清顾茗澜的话。然而顾茗澜已经走远,夜晚的雨幕中,独留下被顾茗澜丢在地上孤零零的油纸伞。杀手捡起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黑巾,默默地退回了漆黑的小巷里。 三日后。 青沂从重华宫里退出来的时候,额上早已溢满冷汗。重华宫内的内侍连忙迎了上来,向青沂行了个礼,谄媚地笑着:“这雨下了太久闷人,老奴替王爷撑伞,送王爷一程可好?” 青沂用绢丝手绢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向内侍点点头。内侍替青沂撑开伞,跟在青沂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青沂认得这个内侍,他曾经是云鸾的内侍,自云鸾被送往北漠后,这个内侍就一直在重华宫里侍奉。 走了有一会,待离重华宫远了,青沂停下脚步,笑了笑:“公公有话要说吧。” 内侍躬身点头:“主子让老奴传句话给王爷,主子说王爷与少主子是打小儿的玩伴,少主子离开六年,有些久,希望王爷下次与少主子联络的时候多提提主子。” 青沂转头看了一眼恭敬的内侍:“这话你可别对少司命说。” “老奴绝对不说!”内侍将伞交到青沂手中,跪在阴湿的石板上,把头贴在地面道。 “公公多保重。”青沂似笑非笑地道,擎着雨伞抬脚走出了楼阁连云的重华宫里。 待青沂走远了,内侍颤巍巍地站起身,用手抹了一把脸,内侍幽幽地舒了一口气,望着西面层层叠叠的楼阁,摇了下头。在那层层叠叠的楼阁后,有个人一直对莘夫人耿耿于怀。 第19章 秋风·五 墨敬之把吃了一小口的糕点放在镶金边的玉盘上,侧头微微撇了撇嘴。墨敬之现在很后悔放芙玉离开,这些天里在炎京,墨敬之就没吃过一顿合口的饭菜,即便他现在吃的是宫内的糕点。 端坐在书案前的年轻帝王抿嘴笑了笑,挥手让身边的内侍去撤掉靖烈侯身边放着的琳琅满目的糕点。 “不合世叔胃口?”墨衣深英挺的面容上带着一缕笑意。墨敬之嘴刁,身在炎京的年轻国主早已听闻。 墨敬之转过头,站起身行了个礼,歉疚地说:“让国主见笑了。” 墨衣深摆摆手:“朕这里没有世叔那么体己的人儿,衣食照料得妥妥当当。” “国主折煞微臣了。”墨敬之再次行礼,他来这座宫里已经快一个时辰,除了与墨衣深说了几句寒暄客套的话,就吃了一口不合口味的糕点,再然后就一直沉默地坐在到了现在。他穿的还是那一身从璃城出来的宽袍博带,只把披散的头发用一根玉簪子束起,显得精神了些。墨敬之心里憋得慌,在璃城做惯了懒散的侯爷,能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国主面前,已是难得。 墨衣深依旧笑笑,他站起身来,走到墨敬之身边坐下,端起茶壶给墨敬之沏了杯茶。“这里也没外人,世叔就跟平常在听风斋一样吧。”墨衣深把沏好茶的茶杯递给了墨敬之,邀墨敬之坐下来说话。 墨敬之愣了下,接过墨衣深递来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茶杯里飘着一朵指盖大小的白菊,被水泡开,清香扑鼻。墨敬之嗅了下,茶香萦绕鼻久久不散。“素菊茶?”墨敬之啜了一口,问道。 墨衣深点头:“比世乐的素菊茶可差远了。炎崆种不出扶风那种大花瓣的白菊,一株上只能得这么大小的几朵,甚是珍贵。” 世乐尚白,一切白色事物都以白字命名,炎崆以赤色为尊,白菊在炎崆被唤为素菊。墨敬之右手食指来回拨拉了下茶杯里漂浮的白菊,忽然笑了起来:“敬之又让国主费心了。” 墨衣深眉梢一挑,故意板起脸:“朕都说了,世叔就当这里是听风斋,没有国主,没有靖烈侯,只有叔侄。我是小辈,为世叔准备这些应该的。” 墨敬之把茶杯放回案几上,抬眼打量墨衣深,他与墨衣深并非亲叔侄,墨衣深说靖烈侯一脉对炎崆有恩,便以叔侄相称。墨衣深即位不过七年,励精图治,依靠武器机关制造之术,国力渐强,俨然成为祖洲内陆第一强国。墨衣深今年不过二十七岁,眼角已经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墨敬之借着茶水照了照自己的眼角,除了多了两撇胡子外,与墨衣深相比他这个三十多岁的世叔要年轻些。墨敬之摸了下下巴上有点扎手的胡须,无言地咧嘴笑了笑。 “世叔笑什么?”墨敬之来到宫里近一个时辰,总会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墨衣深好奇。 “国主长大了,敬之高兴。”墨敬之直视墨衣深说。 “世叔不怪朕擅自做决定?”墨衣深问,顿了下,墨衣深转头看着正前方的窗外,天边被夕阳染了一层金色,就像终年赤红的炎崆山顶。 墨敬之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年轻的国主,笑了笑:“国主是说芙玉?” 墨衣深给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斟了杯茶,捧在手上,未饮一口。良久,墨衣深道:“芙玉毕竟跟了世叔十多年,又深得世叔喜欢,但是她是沉沧的人,朕不得不防。” 墨敬之点头,与墨衣深一样望着雕花窗棂后渐渐隐去的夕阳,余晖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却添了一份淡漠。“国主,微臣有个请求。”墨敬之捧起了已经凉了大半的茶杯说。 “世叔是想问朕借兵吧。”墨衣深抬起头,直视墨敬之,年轻的国主睿智的双眸里溢出一道亮光,墨衣深抿嘴笑着,笑容越来越深刻。 墨敬之微微蹙眉,墨衣深的笑容十分诡异。他敛神起身,双手交叠横放在胸前,朝着墨衣深长揖一礼,正色道:“世乐毁我武库,派密探隐藏侯府,唆使皇族子嗣背叛我国,臣请陛下出兵赤陇,驻守净水,以防世乐。” “谁领兵?”墨衣深仍旧笑着问。 “臣愿往!”收起慵懒模样的墨敬之就像一头雄狮,他的眼里闪着灼灼目光。 墨衣深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长长地叹了口气:“世叔,世乐的御将军已将兵十万于净水河边,世叔觉得能胜过顾茗澜么?” 墨敬之一怔,心里升起一股寒意。墨衣深看他的眼神不再如刚才那样平和,墨衣深的眼神如一把刀,刺入墨敬之胸口,想要把墨敬之的心剖出来看看。墨敬之感觉到自己手里沁出了冷汗,他许久没有被恐怖笼罩过,年轻的墨衣深的眼神,让他跌入到了深深的枯井之中。 “世叔?”墨衣深唤了一声,墨敬之瞬间回过神。 墨敬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跟他打过,我怎么知道。” “不一定要在战场上才能知道对手如何。”墨衣深站起身。日已沉,月已升,殿中点起了灯,一排排宫灯照得整个大殿光亮如昼。然而,这一刻好似所有的光芒都笼罩在墨衣深的身上,墨敬之觉得眼睛快要睁不开,只得微微侧开了头。 “世叔,你与御将军认识十多年,每日都能收到顾茗澜的消息,朕猜测,世乐御将军如何,你心知肚明吧。”墨衣深眼光越来越锋利,他手按在腰间一柄赤红色的宝剑上,直视墨敬之。 脸上的笑容僵住,墨敬之想要吸一口气,可却觉得周围的空气一瞬间被抽干。他怎么就忘了呢,虽然他们都姓墨,可一千年前他们可是有血海深仇的!炎崆的靖烈侯,就算偏居于离炎京几十里的睢阳郡,也躲不掉皇室的猜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少年还是储君时候亲口对他说的话,十多年后少年彻底忘记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墨衣深就从未相信过墨敬之。 墨敬之缓缓跪在了地上,炎崆的靖烈侯曾因救驾有功而被赐予一切殊荣,包括后人在国主面前不用屈膝下跪。墨敬之此时不得不跪,这份殊荣随着墨衣深渐冷的目光消失了,墨敬之是臣,墨衣深是君,君臣之间,怎可不跪? “微臣失言,国主英明。”墨敬之双手交叠放在地上,脑袋埋在手背上,恭恭敬敬地回道。 墨衣深十分满意墨敬之行这个大礼,他嘴角得意地翘起,像头高傲的狮子,看着匍匐在地向他臣服的另一头雄狮,低下高贵的头颅。“世叔为炎崆废寝忘食,朕就许你三万墨骑驻守净水。”墨衣深往墨敬之身边走了一步,扶起跪在地上的人,命令道,“世乐天羽军一日不退,三万墨骑一日不还!” “臣领令!”墨敬之再拜,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东浔国,锦华宫。 下了半个月的雨停了,阳光像是一柄利刃,剖开了浓重的沉云。叶拂衣捧着一杯沏好的热茶,立在锦华宫外,等着里头的人传唤。 秋风渐凉,黄叶在风中打了个卷儿飘落在叶拂衣脚边,连忙有服侍的宫人将枯叶捡走。叶拂衣注意到那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清秀,幽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缕孩童般的稚气以及一丝不屑,这个少年是位血统纯正的白泽人,如今祖洲之上,纯正血统的白泽人仅仅不到千人,其中有九成都效命于沉沧。叶拂衣从那个少年眼里看出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叶拂衣无言地笑了笑,他虽是东浔国翰墨阁的馆臣,自从被顾眷之选中,就未曾再踏入翰墨阁一步,锦华宫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顾眷之的男宠,像女子一般以魅惑之色侍人。但真如这样么?叶拂衣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弯起嘴角。没人知道这个来自普通东浔国的叶拂衣其实也是白泽人,只不过他并没有纯粹的白泽人血统。 紧闭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鱼贯走出了几位老臣子,老臣子们经过叶拂衣身边皆投来鄙夷目光,如果这些目光是刀,叶拂衣怕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这些目光不是刀,这些老臣子也没有杀死叶拂衣的能力,叶拂衣挺直了身体,微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向每一个走过自己身边的老臣子们回礼。 “孽障!”左相白冠奇经过叶拂衣身边愤怒地甩了下衣袖,怒叱叶拂衣。他本是支持原太子的老臣,在东浔国王储之争中,太子是最为名正言顺的继任者,然而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个六王子,夺取了本来属于太子的皇位。这位老臣支持名正言顺的太子,见老国主遗诏上写着顾眷之的名字,自然支持老国主的遗愿,鼎力支持他并不喜欢的六王子成为新国君。白冠奇本就对整日沉醉在丹青书墨中的顾眷之痛心疾首,如今又多了一个魅惑国主的叶拂衣,白冠奇积聚的怒火全部都投向了面前这个清秀淡漠的年轻人。 叶拂衣对白冠奇的谩骂充耳不闻,他微微躬身,沉默地向白冠奇行礼,直到白冠奇走远,他才直起有些酸疼的腰。有机灵的内侍早早躲在宫门后,等那些老臣走远了,内侍小步跑到叶拂衣身边,邀叶拂衣进去:“叶大人,陛下等您许久了。” 叶拂衣点点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内侍,转过头径直迈进了锦华宫内。这个孩子是来监督他行动的,叶拂衣嘴角浮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沉沧的主人不信他,叶拂衣心里清楚得很。当初是那个男人教他用这种方法取得对方的信任,那个男人也说过,用这种方法有弊端,会让他不信任叶拂衣。叶拂衣记得,顾茗澜跟他说的那一刻,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落寞。当时他不知道顾茗澜为何会有那样的神情,现在叶拂衣知道了,顾茗澜用过这个方法对另一个人。 第20章 秋风·六 引叶拂衣进入殿内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在前头领路,叶拂衣从内侍的神色中看出东浔国的这些老臣子们又惹得顾眷之不快。待走至第二进门前,叶拂衣让胆战心惊的内侍退下,内侍如蒙大赦,向叶拂衣称谢,轻声轻脚地退出殿外待命去了。 叶拂衣刚一跨入内门,一本奏折迎面砸来,叶拂衣微微侧身避过,奏章落在地上摊开,叶拂衣看了一眼,是白冠奇的字迹,雪白宣纸上用端正的字体写着“速立后”一类的奏请。叶拂衣俯身要把那奏折捡起来,顾眷之怒气冲冲地喝止:“不许捡!” 叶拂衣只得将左相的奏章轻轻放回地上,叶拂衣站起身,对顾眷之笑了笑:“国主的确该立后了。” “叶卿!”顾眷之咬牙,从早朝起,白冠奇带着一堆老臣子跪在殿上请求顾眷之早早立后,顾眷之被逼只得躲回锦华宫,可年轻的国主哪里是这些老臣子的对手?白冠奇和老臣子们又纷纷追到了锦华宫门口,内侍们见是左相,身后还跟着一群老臣子,各个都不敢太过阻扰,更何况白冠奇乃三朝老臣,又有先帝御赐玉牌,内侍们只阻了白冠奇和众位老臣半刻,便纷纷被白冠奇的玉牌吓退下了。顾眷之一口压惊茶还未喝完,就被白冠奇领着的老臣子们吓得将口中还未入喉的茶吐了出来。整整一个早晨,顾眷之的书房里跪了一地苦苦哀求的老臣子,奏章一本接一本地呈上来,一定要等顾眷之看完批完才退下,顾眷之无法,只得耗到现在。不曾想他最信任的人与这些磨人的老臣子一样,也在劝他立后。 叶拂衣往顾眷之的案几前走了几步,顾眷之的案几上,凌乱地摊开几本奏折,有两三本奏折上赫然写着叶拂衣的名字,叶拂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上面会是何内容。白冠奇不愧为三朝老臣,对付叶拂衣这个刚入仕途的晚辈游刃有余,联合诸多老臣子参奏他,连顾眷之不会舍弃叶拂衣都算到,遂想了这样釜底抽薪的一招,当真厉害。叶拂衣把端着茶杯放在顾眷之颤抖的手中,替顾眷之合起了那些奏折。“陛下早日立后,那些老臣子也不会再咄咄相逼。陛下何必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得罪左相和一干老臣子呢?”叶拂衣说得是自己心里的实话。顾茗澜提醒他不要因为感情而破坏了他的计划,叶拂衣来东浔国的时候做好了觉悟,偏偏他遇见的是纯白如纸的顾眷之。 “谁说你是微不足道的人?!”顾眷之变了脸色,把茶杯丢在案几上,瞪着叶拂衣。 叶拂衣笑,他在顾眷之身边两年多,顾眷之一丝一点的变化也没有。叶拂衣不知是该庆幸这位帝王终究没沉沦于尔虞我诈中,还是该叹息东浔国已经不堪一击。叶拂衣来锦华宫之前,沉沧暗中联系他的人告诉他,世乐的司命院派出近百名高阶司命,于世乐净水河岸登船,潜入巫城。祖洲之上两大神谕使者对决终于开始了,可对东浔国来说,这个国家唯一的屏障只剩下巫城那些鬼行者。与此同时,御将军顾茗澜将十万天羽军于扶风郡净水河岸,与从炎崆炎京郡带着三万墨骑赶来的靖烈侯墨敬之隔河相对。祖洲上两大国的战争一触即发,东浔国不过是世乐国主一统祖洲计划中的一枚小小棋子,云轩只派了百名司命与巫城鬼行者一战,怕也未将心思完全放于此处。叶拂衣轻轻叹了口气,东浔国注定会灭亡,他想救顾眷之。 “国主,尽早立后,尽早为东浔国留下子嗣,在这个乱世中,存续一些血脉吧。”叶拂衣直视顾眷之道。 顾眷之蹙眉:“叶卿,你今日神色不对,是不是那些老臣子逼你了?”说罢,顾眷之拿起案桌上的一本奏折抛了出去。 叶拂衣摇头,捡起被顾眷之丢在地上的奏章,恭敬地放在案几上,接着后退一步,双膝跪在地上,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微臣恳请陛下立后!” “叶拂衣!”顾眷之拿起被顾眷之捡回的奏章直接砸向了跪在地上的男人,而后把案几上垒成山的奏折全部推倒在地。“来人!叶拂衣犯上逆君,押入警刑司!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放他出来!”顾眷之声音刚落,就有一队侍卫领令而入。 叶拂衣跪在地上,笑着叩谢顾眷之皇恩:“微臣多谢陛下。”他能为顾眷之做的只有这些,潜伏在顾眷之身边两年,将无数东浔国的消息传入世乐,如今世乐已开始针对东浔国有所行动,他再留在顾眷之身边没有任何意义。当叶拂衣爱上顾眷之的那一刻起,叶拂衣就想过自己一生都无法面对顾眷之家破人亡时的眼神,那是他一手造成的,趁着顾眷之还没彻底恨上他,就让他永远消失在顾眷之眼里吧。 “滚!”顾眷之的咆哮声在锦华宫重门合上时彻底断绝了。叶拂衣被侍卫们押着踉踉跄跄地往警刑司走,一抹苦笑浮在嘴边。今日难得的晴天,他只能看那么一眼。 “我不希望我的手下因情坏事。”顾茗澜的声音徘徊在耳畔,犹如一根深扎在他心里取不出来的刺,时刻折磨着叶拂衣不要去爱上东浔国的国主。顾茗澜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那一抹转瞬即逝的落寞恰巧落在了叶拂衣眼中。 “将军,你能做到,叶拂衣做不到。”叶拂衣喃喃自语。 十万银铠天羽军整齐地站在净水河岸,与净水波涛成一色。净水河边,泊着近百艘百舸战船,顾茗澜一步一步走上甲板,走到船头。今日天气晴朗,目力所及能望到净水河岸的赤陇郡的城防。据扶风郡守说,赤陇郡的城防只在净水河边三十里,一共建起了五座城墙防御,每座城墙高及十丈,易守难攻。顾茗澜从左往右数了数,赤陇郡的五座净水岸城墙如五个巨人般立在对岸,护守着炎崆的国门。 “王爷、将军,属下已准备好饭菜,还望将军赏光。”扶风郡守胖乎乎的脸上堆起谄笑,他本就生得眼小,这一笑脸上的赘肉挤在一块,硬是把他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青沂折扇一展,放在胸前扇风,以此阻隔扶风郡守贴近的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脸。巫玄双手拢在袖中,他还是一副书童打扮,所以扶风郡守只当这位面容清冷的年轻人是青龙王身边的仆从,并未邀请巫玄一起用膳。扶风郡守见青沂与顾茗澜皆不做声,只得求助于被他一直冷落的巫玄。 “这位小兄弟,差不多该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您帮着劝劝王爷和将军回城吃饭吧,啊?”扶风郡守转而贴向了巫玄。 巫玄倒不在意扶风郡守的长相,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扶风郡守,又转回了目光。扶风郡守差点被巫玄冰冷得眼神慑住,刚才巫玄看他那一眼稀松平常,但扶风郡守却觉得如坠冰窟。 扶风郡守好不容易回过了神,闷声地退到了一旁,心里不住腹诽不远处的三个人。一个青龙王总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一个御将军沉默寡言,还有那个年轻的仆从,目光冰冷如刀,好似看谁都不顺眼。扶风郡守唉声叹气,早知如此,他也不厚着脸皮来拍这些人的马屁,直接让家仆通知这些人回去吃饭就好。就在扶风郡守暗自抱怨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抱怨,扶风郡守连忙抬头,银白铠甲的武士手里攥着一封火漆盖住的书信,快步跑至顾茗澜身边,将手中的信封呈给顾茗澜。 “炎崆的信?”扶风郡守眉头一跳,那信封口的火漆上嵌有一只长耳火鼠,这是炎崆御用的火漆。扶风郡守凝神望去,顾茗澜挥手让那名武士退下,撕开了信。 “墨敬之信里写什么?”青沂合起折扇,他听武士禀报这封信是墨敬之派人送来的。 顾茗澜将信展开,飘逸的字迹如同墨敬之的人,信的内容看似是一个老友向故交邀约一叙:“明日,酉时,古道亭煮酒以待旧友。敬之。” “约你喝茶啊?”青沂绕到顾茗澜身边,看了一眼信纸,撇嘴道。 巫玄也抬眼看了下那封信,淡淡地道:“人人皆说炎崆靖烈侯是头睡不醒的狮子,这头狮子一旦睡醒了,可就无人可挡了。”巫玄从顾茗澜手中拿过那封信,往船边走了几步,将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丢入了净水河里。 青沂手里转着扇子,跟着巫玄走到船边,信纸落在水面,随水飘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线之中。 “将军去还是不去?”巫玄望着对面竖起的城墙,问道。 顾茗澜面无表情,手指轻轻在腰间的剑鞘上弹了弹,半晌后道:“去。” “我也去!”青沂转过身,兴奋地举起手中折扇。 “在下也跟着去。”巫玄道。 对面三个人的话全部落入了站在一旁的扶风郡守耳中。扶风郡守长满肥肉的脸上浮现一抹怒意,他费尽心思在扶风郡最好的酒楼里订了几百金的好酒好菜,顾茗澜三人无动无衷。而敌国炎崆的靖烈侯一封简简单单的信,就邀得世乐御将军点头赴约,连未被邀约的另外两人也要嚷着要去,扶风郡守别提多郁闷。扶风郡守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抬头再去看向对面三人,刚才那个一身布衣的年轻男子居然夺下了顾茗澜手中的信,丢在了净水之中,而顾茗澜和青沂都未训斥年轻男子僭越,扶风郡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再一次滞闷,他在扶风太久了,眼力大不如前。 第21章 秋风·七 扶风郡守正等着吃早饭,昨晚好不容安顿下了三位从帝都远道而来的贵客,终于睡了个好觉。扶风郡守容光焕发地喝了一杯白菊茶,润好了口,等着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开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扶风郡守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唤,还不见有家仆端上早饭。一壶白菊茶已喝干见底,扶风郡守终于忍不住,唤了家仆过来询问。“去厨房看看,都一个时辰了,怎还不上早饭?” 家仆领令而去,片刻后,家仆白着一张脸走进了屋内,支支吾吾地道:“老爷,厨子被顾将军赶出来了,顾将军一个人在厨房里。” “什么?”扶风郡守瞪大了眼睛,肥硕的身子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扶风郡守不可思议地问,“他在里面做什么?!” 内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小人偷偷去看了一眼,将军他……” “但说无妨。” 内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好像还未从惊惧中回过神:“将军好像在做糕点。” “……”扶风郡守愣住了。 青沂悄悄地从食盒里摸了一块茶糕迅速地塞入口中,口中甜香四溢,青沂忍不住还要在摸一块偷吃,被巫玄拦下了。 “巫玄你也吃!”青沂见巫玄冷眼阻止他,避过巫玄,从食盒里又摸了一块,递到巫玄嘴边,“吃吃吃,真的很好吃!” 巫玄看了一眼青绿色的方形茶糕,色泽形状看上去精致可口,难怪青沂吃了一块不够还要吃第二块。“真的很好吃?”巫玄问。 青沂已经趁着巫玄不备偷吃第三块了,食盒里放了八块茶糕,如今只剩下四块。青沂吃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连连点头:“好吃好吃,世乐御将军领兵作战无人能敌,没想到做糕点的手艺也是一绝。” 巫玄接过青沂手中的糕点,咬了一口,果然如青沂所说,清甜可口,让人忍不住想多吃几个。 “怎么样?”青沂终是忍住再去食盒里摸一块糕点,凑到巫玄身边期待地问,“不错吧。” 巫玄点点头:“祖洲一绝。” “嗯嗯!”青沂连连点头,能被巫玄称赞的人极其少,尤其是不在意吃食的巫玄,能有此四字评价,当真难得。 巫玄还准备再咬一口手中的茶糕,面色突然一变,把手中的茶糕塞在了袖中,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来人行礼。 顾茗澜手里端着一盘剔透的新制糕点,青沂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盘精致的糕点,连咽口水。 “这又是什么?”青沂指着顾茗澜那一盘糕点问道。 顾茗澜走到摆放食盒的桌边,掀开了食盒盖子,八块围着食盒码了一个圈的茶糕只剩下四块,顾茗澜默不作声地把那一盘糕点拿了四块出来,一块一块地填补被两个小鬼偷吃掉的茶糕。顾茗澜盖上食盒盖子,把剩下的糕点递给青沂和巫玄。 青沂欢喜地拿起糕点塞进口中,还未吞到肚子里,顾茗澜道:“你不怕我下毒么?” 青沂神情轻松地摇摇手:“将军怎么会对我们下毒。” “你知道我这是做给谁吃的?” “给谁的?” “墨敬之?”巫玄问道。 “什么?!”青沂大惊,立即弯下腰,把手伸入口中要把吃到肚子中的糕点全部抠出来。 顾茗澜提起食盒,转过身走了,对青沂的大吼大叫充耳不闻。 “解药!顾茗澜快给我解药!”青沂见顾茗澜转身就走,急得要追上前去,巫玄横在他面前拦下了顾茗澜的去路。 青沂抬头,瞪着这位至交好友,着急地吼道:“你拦着我做什么,快跟我一起去要解药!” 巫玄一把扣住了青沂的手,将人拉住:“他骗你的。” “什么?” 巫玄抿唇,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来:“将军还不至于会用这种手段对付墨敬之。”巫玄抬头望了一眼快升至头顶的太阳,沉吟道,“顾将军要的是绝对的胜利。” 青沂又拿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翻了个白眼:“我们的御将军不会对炎崆的靖烈侯下毒,可保不准炎崆的靖烈侯会对我们的御将军下毒。” 巫玄也拿了一块顾茗澜做好的糕点,摇头:“靖烈侯也不会。” “这么肯定?”青沂贴在巫玄面前问道。 巫玄清冷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淡笑,他肯定地点点头。青沂倒是没什么兴趣,把插在腰间的折扇拿到手里展开,对巫玄挤了挤眼。巫玄把还剩下一点的糕点吞入口中,跟着青沂走出了扶风郡府。 酉时,古道亭。 古道亭位于炎崆赤陇郡最西边,世乐扶风郡最东,是两国交界之地,以古道亭为界,炎崆与世乐分属东西。 古道亭说是个亭子,其实是供旅客休息的驿站。如今天下兵荒马乱,世乐与炎崆陈兵此处,鲜少再有商旅来到此地。不过几日光景,古道亭就成了人迹罕至之地。 古道亭驿站旁,有人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茶棚,墨衣宽袍的男人跨腿坐在一个长条板凳上,袖子挽到胳膊肘处,正从木桌上端起温好的酒,给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里倒满了酒水。 秋日的古道亭层林尽染,红枫层层叠叠,一条小径从古道亭延伸而出,这片寂寥的小径上,有人一身白衣一匹白马,轻尘而来。 煮酒的人微微勾起了嘴角,饮下杯中佳酿,从长凳上潇洒地站起了身。白衣白马的人勒紧马缰,翻身跃下了马。比潇洒俊逸,白衣人略胜一筹。 墨敬之从茶棚伸出头,望了望渐渐西沉的太阳,笑着道:“挺准时啊。” 顾茗澜也跟着笑了笑:“你定的时间,我怎么能不准时呢?” “呵呵。”墨敬之干笑一声,伸手请顾茗澜进茶棚一叙。顾茗澜从马鞍上取下食盒,走进了茶棚。 将食盒放在木桌上,顾茗澜也不急着坐下,拿起温着的酒壶,给墨敬之面前空了的酒杯里斟满了酒,随后又给自己的酒杯里斟满。“劳侯爷久候,这一杯酒顾茗澜赔罪。” 墨敬之端起酒杯,与顾茗澜的酒杯轻轻碰了下。顾茗澜一口喝尽杯中酒水,这才撩起衣摆,坐了下来。墨敬之抿了一小口酒,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掀开了食盒,食盒里摆放着四块茶糕,四块剔透的小点心,墨敬之笑笑,把食盒盖子重新合了起来,打量着对面俊朗的男子。 “我这样的男人都有人会非君不嫁,像顾将军这样的男人,沧落,不不不,应该说世乐有很多女子倾心不已吧。”墨敬之说。 墨敬之这个人很自恋,一边打趣顾茗澜顺便把自己也夸了一夸。 顾茗澜笑了声:“世乐没人知道。” “不会吧。”墨敬之一脸的不相信,“你都比我出名了,就算不知道你会做饭,从路上来的时候,你白衣白马轻尘而来,我要是女子,早倾慕于你。” “是么?”顾茗澜收起笑,低声问。 墨敬之愣了下,随后干笑一声,摇头说:“就算不是女子,也会被你折服啊。”他又给自己面前空了的酒杯里斟满了酒,要再给顾茗澜斟一杯,顾茗澜手掌轻轻盖住了酒杯口,摇了摇头。 “空腹喝酒不好,吃点东西。”顾茗澜打开了食盒盖子,从里面拿了一块茶糕递给墨敬之。 “多谢。”墨敬之道了声谢,看也不看就塞入口中。 顾茗澜轻轻笑了声说:“你就不怕我下毒?” 墨敬之轻松地摆摆手:“下毒?世乐御将军会用亲手做的糕点毒死炎崆的靖烈侯,若被后世那些硬脖子的史官知道了,还不大书特书,能给你编个出一本万字传奇来。” “也是。”顾茗澜认真地点了点头,赞同墨敬之的说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芙玉的手艺虽然称得上好,与你比起来还是差一点。” 顾茗澜也捻了一块糕点,放在手里打量:“芙玉的手本来就不是做这些的。”顾茗澜横了一眼墨敬之,“你还真舍得。” “是你先狠心把她派到我这里来当家仆的,若说我狠心,我就不会这十年里只让她做我的贴身侍女,而不是打扫粗活的下人。”墨敬之回击道,论嘴上功夫,顾茗澜从来未从他那里讨到便宜。 顾茗澜果然被墨敬之说得愣住了,也仅仅只是一会,顾茗澜把食盒推到狼吞虎咽的人面前说:“多谢你。” “所以你打算拿这几块糕点打发我?”墨敬之瞪了一眼顾茗澜,拿起食盒里最后一块茶糕一口吃了下去。 顾茗澜笑了笑:“那我让天羽军撤退五十里如何?” “真的?”墨敬之厚着脸皮问。 “假的。”顾茗澜饮下一口酒说。 墨敬之撇撇嘴,把食盒推回给顾茗澜:“也是,一个沉沧蛇首在你心里的分量也就那么一丁点。”墨敬之站了起来,望着古道亭血红的枫叶,“你的心真是太冷了,与你在一起,我都得多裹几件衣服。” “你今天穿得不多。”顾茗澜走到墨敬之身边说。 墨敬之点点头,忽然转身,一手勾在顾茗澜肩头,将顾茗澜往自己身边带了一步,不等顾茗澜挣扎,墨敬之的唇压在了顾茗澜有些微翘的嘴角上,旋即分开。 “真的挺冷的。”墨敬之松开了一脸震惊的人,漫不经心地说。 顾茗澜眼眸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冷光。他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领口,正色道:“如果刚才我要杀你,你已经死了。” 墨敬之无所谓地摸了摸鼻子,呵呵笑道:“你舍不得。”他伸手点在顾茗澜胸口,“因为你爱我,爱到你不得不落荒而逃。” 第22章 秋风·八 残阳如血,好像要将这日最后的光辉洒满大地,东边一角,皓月银辉渐渐取代了金色的光芒,晚风转凉,站在净水边的贵胄公子不由得拢起了肩膀。 布衣的青年高高仰起头,紫蓝色的天幕上星辰璀璨,他不禁伸出手,虚空一握,想要把漫天的繁星都摘到手里来。 青沂愣愣地看着巫玄做这个令他费解的动作,他眨了眨眼,学着巫玄那样,伸出手,在虚空中握住,只感觉到冷风吹过手面的寒冷。青沂缩回手,重新抱起双臂,望着星光投映的净水面。隔水相望的赤陇郡五座城防上点起了灯笼,犹如五个沉默的巨人睁开了双眼,戒备着来自对岸的威胁。 “玄极之风,星汉不彰。”巫玄收回伸向虚空的手,自言自语道。 与巫玄在一起久了,青沂对巫玄的神神叨叨早见怪不怪。巫玄双手放在胸前,拇指相对,其余手指交叉而握,虚空中,亮起一道六芒星阵,巫玄居于阵中,双眼闭合,双手不停变换,仅仅一瞬结出十来个手势。随着巫玄的手势,六芒星阵光华越来越盛,巫玄最后一个手势捏完,六芒星光将方圆半里照亮如白昼。在极暗之中,巫玄所结的六芒星阵摄人心魄。对面五座沉默的巨人与巫玄结出的六芒星阵相比,要暗淡许多。 “收!”随着巫玄一声低唤,六芒星阵光华瞬间消失不见,天地间又恢复刚才的死寂与幽暗,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巫玄,你没事吧!”六芒星阵消失的一瞬,青沂借着阵法最后一点光芒看见巫玄脸色惨白。世乐司命院司命们以阵法秘术为修习之道,需要修习者凝聚精神,取摘天地灵气,巫玄刚结的是司命院最高等级的术法,不仅要吸收天地灵气,还需耗费结阵者自身术法修为,巫玄年纪尚轻,只能凝聚短短片刻。 巫玄靠在青沂肩头,虚弱地喘了口气,问道:“将军回来了没?” “我走的时候吩咐了唐旭,将军回来就立刻以冷焰为讯,现在还未……”青沂话未说完,几里外的扶风郡城墙上一道亮光笔直划过。青沂激动地一拍巫玄的肩膀,指着那道亮光:“将军回来了!” “你骑马来了么?” “疾月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青沂撮嘴吹了个口哨,月色中,一匹银白骏马疾驰而来,到青沂面前停下了步子。 青沂翻身上马,把巫玄拉到身前环住,双手一抖马缰,带着虚弱的司命院少司命往扶风郡内飞奔。 扶风郡守肥硕的身子堵在门边,把一干闲杂人等都隔在了屋外。顾茗澜环顾了一圈屋内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扶风郡守身上,他皱了下眉,对扶风郡守道:“郡守大人若无事,先去休息如何?” 扶风郡守知道顾茗澜是在赶他走,今日他已打定主意,一定要知道顾茗澜与炎崆靖烈侯到底谈了些什么,才会善罢甘休。如今两国陈兵于净水两岸,一旦开战,扶风郡首当其冲,作为一个世代在此繁衍的家族,扶风郡守觉得自己再不能在一旁看着这群从帝都突然而来的贵胄们拿他的祖宗基业搏功名。扶风郡守假笑一声,声音里夹着一丝阴冷:“顾将军撇下青龙王只身与敌国将领见面,下官官职低贱,可这事发生在我扶风郡上,作为一郡之守,下官必须要问清楚将军与墨敬之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也好向国主交代。” “混账!”坐在扶风郡守对面的一位将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抽出佩剑,怒气腾腾地瞪着对面一脸惊惧却仍抬着头的扶风郡守。 扶风郡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试图缓解心里的恐惧,他打定主意今日问不出顾茗澜与墨敬之下午谈话的内容,就坚决不离开这里,就算面对有刀剑架在脖子上也不退让一步。扶风郡守握住椅柄的手心直冒冷汗,今晚他将这一生积攒的勇气全部都拿了出来。 “唐旭,退下!”顾茗澜睨了一眼勉强支撑的扶风郡守,挥手让那名武将坐了回去。 唐旭不甘心,却碍于顾茗澜,只得坐回椅上,怒目而对扶风郡守。 扶风郡守被唐旭瞪得心里直发慌,他转过头不与唐旭目光相对,只得望着坐在首座神色淡漠的顾茗澜。 “那就劳烦郡守再等会了。”顾茗澜手指轻轻叩在身旁的案几上,向扶风郡守颔首道。 扶风郡守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连连点头:“是是是,下官恭候。” 墨敬之牵着一匹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瘦马,披着月光,慢悠悠地走在古道亭的小径上,他和顾茗澜分开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顾茗澜早已回到扶风郡内,他还在这条小径上来回徘徊。“哎……”墨敬之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的月亮,今夜月色皎洁,星光璀璨,是一个适合沐风夜游的好日子。只可惜,顾茗澜拒绝了墨敬之的提议,跨上马,就这么走了。 “好久没临风吹曲了。”墨敬之抽出了系在马鞍上的笛子,横在嘴边试了个音,笛音清脆,与此时此景分外相配。墨敬之翻身骑在了马背上,横笛在嘴边,手指按在笛孔之上,闭起双眼,清亮的笛音从他的指尖飞出,一时间,寂寥的古道亭里因这笛声变得怡人心旷。 小径两侧红枫交叠掩映,月光在地面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有些落在吹笛人的身上,寂寞的吹笛人俊朗的面容隐隐约约,古道瘦马,笛音缭绕,有一人吹笛而归,只可惜了没有人与他相合一曲。 一曲终了,小径走到了尽头。赤陇郡五座城垛连接的城防出现在墨敬之眼前,墨敬之轻轻抚摸着笛身,嘴角弯起,双手用力,笛身断为两半。墨敬之随手把断裂的笛子往后抛去,打马走入了赤陇郡内。这是最后一个可以睡个安稳觉的夜晚,骑在瘦马上的人摸了下自己的唇,冰凉的寒意好像还徘徊在唇边,传过他的手指,直游走入心脏。 “真的很冷啊。”墨敬之瑟瑟打了个寒颤,对迎上来的下属说。 袁晋愣了下,接过墨敬之的马缰,笑笑道:“侯爷,袁晋是个粗人,但是这天越来越凉了,您下次出门换件衣服吧。” 墨敬之点头,展开双手,看了看自己的宽袍博带,确实有些单薄了,穿在秋日的夜晚里,压不住一缕缕钻进骨髓中的寒风。 “跟将士们说,晚来风凉,夜晚睡觉的时候多盖点被子。”墨敬之正色道。 袁晋又愣了一下,而后点头:“多谢侯爷体恤将士,出发前将士们就知道这一仗怕要打到来年,都备了冬衣。” “哦?”墨敬之饶有兴致地眨眨眼,随后笑着道,“看来也只有我这么懒散了。” 袁晋笑:“侯爷说笑了。您心里连这场仗要打到何时都算到了吧。” “这我可算不到,”墨敬之摇头,“不过,我差不多能猜到,他想做什么。” “啊?”袁晋不解。 “没事,走,进屋吃点热乎的东西,冻死我了!”墨敬之搓着双手,当先走入了郡守府内。 炎崆赤陇郡为炎崆的军事重镇,不设郡守,只设司防将军,战时直接听命于国主委派而来的大将军。 墨敬之刚一回来,赤陇司防将军立即将下午得到的战报呈给了墨敬之。“侯爷,这是斥候刚送来的消息。” 墨敬之赞许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将军,拿过那封用火漆封好的战报,拆了开来。匆匆扫了一眼,墨敬之将战报至于火烛上烧掉,对面前的年轻的下属道:“劳烦大人替我写一封信呈予国主,请国主迅速派三万军队驻扎睢阳与巫城边境。” “末将遵命!”赤陇司防将军领令而去。 墨敬之望着年轻将军挺直的后背,对袁晋道:“是个难得的将才。” 袁晋点头:“是,听说入伍前是个普通人家的儿子,三年前赤陇军队与北漠一队高骑相遇,他携一张弓于乱军中直取北漠将领,救了原司防将军,以三百人马胜了对方近千人高骑,勇武果敢,原司防将军告老后,向国主举荐此人,三年来赤陇在他的管辖下,北漠高骑不敢越境掠夺。今日若非是世乐的御将军亲自领兵,国主也会放心把赤陇交个他守卫。” 墨敬之点点头,随后又轻笑一声,摆手道:“他还是有能力与顾茗澜一战的,只因他的兵不多。” “世乐陈兵十万于净水边,国主派我三万墨骑,赤陇原有三万城防军力,十万对六万,将军这场仗不好打啊。”袁晋担忧地道。 墨敬之没有怪罪袁晋的未战先失士气,如果这次领兵的人不是顾茗澜,墨敬之有八成把握能守住赤陇,遇见世乐御将军,炎崆靖烈侯只有一成把握。 “兵来将挡吧。”墨敬之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只能祈求东浔国的那位国主还不至于荒唐到连守卫他国家的人也不去救。” 袁晋猛地抬眼,他忽然明白了墨敬之所指,震惊地问:“世乐难道想挑起全祖洲的战争?” “虽然他们改姓了云,毕竟流着元始帝的血。” 第23章 秋风·九 一百七十四声、一百七十五声、一百七十六声……幽暗的牢房内,叶拂衣百无聊奈地数着从墙顶上滴漏的水声。他被铁栏围住,只得靠着两人高的天窗透出的昼与暗来分辨自己被困在这里多少天了。叶拂衣被关在这里近一个月,不论牢内牢外,除了偶尔提审犯人的声音外,再没有多余的声音。今夜暴雨如注,雨声砸在地上,刺痛耳膜。叶拂衣数累了,从发霉的草垫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如果他没有猜错,世乐对炎崆的那场战争早在一个月前就开战了,身为沉沧蛇部的一员,他与身在炎崆的芙玉一样,是能够定期从沉沧暗中潜伏的联络者那里接到相关指示的。叶拂衣稍一推敲,就能猜出顾茗澜的计策,而顾茗澜显然也不曾隐瞒他们,所走的每一步棋,顾茗澜从不遮掩。纵然顾茗澜担心蛇部这个极度容易叛变的部门会将他的计划外泄,甚至会让计划功亏于溃,但顾茗澜很自信,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弥补,还能立刻解决掉背叛沉沧的人。叶拂衣握住拦在面前冰冷的铁栅栏,寒意透过指尖传来,叶拂衣深深吸了口气,已到了深秋,再过半个月就会迎来初冬。东浔国位于祖洲南端,鲜少能见到雪,叶拂衣却感觉得到,今年的东浔国会飘落大雪。 “国主,要下雪了。”叶拂衣转过头,望着天窗外电闪雷鸣的夜,喃喃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一个个都没办法了么?!”顾眷之面前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臣子,他来回踱着步,白皙的脸因为极怒而泛起红色。 “当初微臣建议陛下派兵驻扎巫城,陛下因微臣劝陛下立后,对微臣的建议充耳不闻。如今大势已去,陛下还是速速与世乐国主和谈。恐怕我国会损失很多,但能保住一方之地,还有东山再起之日。”白冠奇跪坐在众臣子之首,仰头望着居高临下瞪着自己的年轻国主,眼中有失望,有无奈,更多的是冷淡。 顾眷之捏紧藏在衣袖中的双手,东浔国巫城上前鬼行者结阵护防,却抵挡不住百来世乐司命院的高阶司命,纵然世乐司命院从人皇时代传承至今近两千年,但东浔国的鬼行者们亦是传承了千年,以术法护卫南浔和东浔国至今。当初白冠奇要求顾眷之出兵巫城,顾眷之因为白冠奇逼其立后之事并未应允,又因巫城城主与东浔国历代国主有约,不得派兵入驻巫城,顾眷之一味相信鬼行者们的力量,不曾料到世乐司命院司命们的灵力如此之强。 “白相是要将东浔国拱手让给世乐么?”平日沉醉在水墨丹青里的帝王终于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抬起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臣子,冷冷地问道,“诸位东浔国的好臣子么,也都是这么想的么?” “老臣并非要将东浔国拱手想让予世乐,”白冠奇猛地站起身,直视顾眷之,“当年白泽人拒降,惹怒世乐青龙王青葚,就算白泽国主最后抵挡不住出城投降,青葚仍旧砍下了白泽国主的头颅。白泽人战死三十万,只剩老弱妇孺,至今祖洲之上都无白泽人身影。” “可他们不是还有沉沧!还有那个摄政王泽牧若?!”顾眷之心里直发慌,关于白泽国,即使过了千年,还被镌刻在史书之中。顾眷之虽对政事不萦于心,也曾听过授课的老师屡屡提及。 白冠奇不屑地挑了下嘴角:“沉沧?泽牧若?或许有泽牧若在的沉沧还能在暗中捅一捅元始帝的痛脚,可自从祖洲再次分崩为诸国,乱世到来,沉沧的力量已无用处。国主若想效仿泽牧若,已经迟了。” “迟了?”顾眷之苦笑一声,“白相是一定要我出城投降了?” 白冠奇屈膝跪在地上,以头抵地,朗声道:“望国主速速决断。” “望国主速速决断。”跪在地上的一众臣子们跟着白冠奇一齐拜下,偌大的锦华宫里充斥着臣子们振聋发聩的声音。 “你们!好!”顾眷之伸手指着白冠奇,浑身瑟瑟发抖,最终只得怒拂衣袖,转身就走。 白冠奇听着顾眷之匆匆离去的声音,头埋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东浔已亡。 寂静的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站在门栏边的人缓缓抬起了眼,对面昏暗的小道里,一个身穿宫服的男子带着几个侍从匆匆走来。 叶拂衣眼皮一跳,轻轻整理了下略显凌乱的衣衫,挺直身,等着迎着自己走来的那群人。 “叶公子。”来的人是锦华宫里顾眷之的贴身内侍,叫意和。 “意公公。”叶拂衣向意和点了下头。昏暗的火光中,意和神色有些着急,他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国主命我前来接公子出去。”说罢,意和挥手让跟在他身后的一名牢头开锁。 叶拂衣微笑,向意和道了声谢。他从意和的神情里看出了自己担心的事情终是发生了,意和来接他走,说明顾眷之已经料到东浔国守不住,要退往别处。 叶拂衣从牢内走了出来,不禁转头回望,这个困了他近一个月的牢笼其实不算太差,两人高的天窗透出一点亮光,叶拂衣微微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如果想走,还是能走出去的。身为沉沧的人,他必须得习武保护自己,或者在被抓前逃脱。 “叶公子,走吧。”意和催促着,顾眷之的给他下的命令是连夜带着叶拂衣从警刑司里离开,不要被白冠奇的人发现。 叶拂衣回过神,跟着意和走出了警刑司。从警刑司出来,顾眷之发现事情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虽是雨夜,青门郡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冒雨疾行的路人,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一致——惊恐,甚至不安。 警刑司在锦华宫的最西边,顺着前方一条笔直的石板路往前走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出青门。警刑司外,一驾青布马车停在一旁,意和替叶拂衣撑开伞,引叶拂衣上车。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叶拂衣伸手握住了伞柄,自己撑着伞。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5节 意和犹豫,不知该如何向叶拂衣说。“这个……”意和面露难色,出宫前,顾眷之再三叮嘱意和不要和叶拂衣提起东浔的现状。 “世乐是不是出兵了?”叶拂衣握紧了伞柄,追问。 意和猛地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地说:“叶公子您知道?” 叶拂衣怅然一笑,把伞还到意和手中,轻轻退出了伞外。雨落在他身上,瞬间把清秀的公子淋湿,意和连忙要把伞撑到叶拂衣头顶,却被叶拂衣躲开了。 “把马车停在郡门外藏好,如果明日寅时未见我与国主出城,你们就自行离开吧。”叶拂衣说完,转身没入雨中,朝锦华宫的方向飞奔。 意和没来得及拦住叶拂衣,只得冲着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清秀的背影拼命地呼喊:“叶公子!不要去啊!叶公子!” 一个转瞬,叶拂衣的身影消失不见。意和大口喘着气,怔愣地望着漆黑的道路尽头,意和忽然觉得,这个外表看似柔弱的贵公子身手突然变得矫健起来,短短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然而,再怎样,叶拂衣也是赶不及了。 “叶公子,晚了。”意和闭上眼,他看见了,锦华宫燃起了熊熊大火。 簌簌秋风从河岸对面席卷而来,青沂已经裹了一层冬衣,站在新筑起的城垛上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巫玄换回了司命院少司命的宽衣广袖玄袍,头发披散在身后,俨然一副尘外之姿。顾茗澜倚在城垛边,望着对面五个沉默的石巨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将军因何事而叹息?”巫玄双手拢在袖中,黑色发丝被风吹起。 顾茗澜手点在佩剑的剑鞘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昨夜斥候送来消息,东浔国国主自焚于锦华宫内。” “看不出来,那个一向唯诺的国主居然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了解自己啊。”青沂“哗啦”一声展开折扇,在这秋风萧瑟的深秋,也不忘摆摆样子。 巫玄清冷的面容上表情并无多大变换,他垂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石板,石板新砌,还未落有太多灰尘。“漏算了一步,还以为他会退缩,与我国签订盟约。” 顾茗澜点头:“还好不算太棘手,毕竟是个偏安的小国,一时半会也不会像泽牧若那样集结太多的人手组成一个暗杀组织。” 巫玄亦点头:“不过要分散一些兵力驻防在巫城边境,巫城一旦有变,或许会成为我们对战炎崆的掣肘。”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吧。”青沂撇嘴,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顾茗澜,问道,“你安插在顾眷之身边的那枚棋子呢?” “死了,锦华宫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一具是顾眷之的,一具是他的,据说两具尸体紧紧拥在一起,分不开。”顾茗澜淡淡地回,就像死的人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青沂舒了一口气:“还好死了,要是活着,以他对顾眷之的感情,还不知道会不会转而把利刃对准我们。” 顾茗澜看了一眼青沂,道:“他是你的人。” 青沂回击:“也不知谁是沉沧真正主事。” “总之,第一步算是走完了,虽然走得有些坎坷,不过能对赤陇形成合围之势,切断他与南浔国和东浔国的勾连,将军这步棋走得尚可。”巫玄道。 顾茗澜转身走下了城垛的楼梯,司命院未来的大司命对他的一言一行时刻留心,国主云轩对他也并非彻头彻尾的信任。顾茗澜轻轻掸下衣袖上落的一片枯叶,城垛旁的一株榆树只剩下光秃的树枝,冬日就要来了。 第24章 秋风·十 一直晴朗的扶风郡也开始落雨了。青沂今日又多裹了件冬衣,把床榻上的棉衾盖在身上,蜷腿坐在他命侍从们支起的暖榻上,左手握着合起的折扇抵着下巴,右手从棋盒里摸出一颗玲珑剔透的白玉棋子,放在棋盘上。 “不下啦不下啦,王爷总不让白月。”泽白月悻悻地把捏了半天的黑棋丢回棋盒,扁着嘴,做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她本生得娇俏可人,这一姿态做来,更让人想要怜惜。 坐在泽白月对面的青沂意兴阑珊地把棋子丢在棋盘上,稍微抬起下巴,用扇柄搔了搔后脑勺。“本王一直都将经纬间的对决当做战场厮杀,白月若只当闲时打发时间的游戏,那就找他下去。”青沂手指着刚走进屋的清冷青年,冲巫玄抬了抬嘴角。 泽白月见巫玄进屋,从暖榻上起身,朝巫玄盈盈一拜。巫玄淡淡地向泽白月点了下头,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脱下,丢给立在屋内随身伺候青沂的侍女。巫玄是司命院的少司命,是大司命巫远的独传弟子,未来的大司命,谁也不敢去得罪这位身份显贵的年轻人。 青沂一手撑住下巴,眼皮耷拉,他昨夜被雷雨声吵得难以入眠,又十分怕冷,后半夜睁着双眼,望着床幔脑袋清明一直到天亮。现在他起来了,抵住困意,陪泽白月在这里下棋。暖榻的效果很好,没一会儿青沂就困得昏昏欲睡,可他现下又不能睡,巫玄让他今日留在扶风郡守替他们安排的暖阁里,等他消息。青沂见巫玄终于来了,收起强打的精神,准备开始去会周公。巫玄说让青沂等他回来,青沂立刻做到,等巫玄回来,他去补眠。 “先别睡!”巫玄冰冷的手握着青沂的手腕,摇了摇。 青沂怕冷,立刻被巫玄冰凉的手给惊醒,困意瞬间飞散。“冷冷冷!”青沂拍掉巫玄的手,连连叫唤,“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青沂怨怒地瞪了一眼好友,抱怨道。 巫玄没心思与他谈这些:“青门的斥候消息来了。” “哦?”青沂收起了脸上的烦厌之色,正色道,“顾眷之没死是不是?” 巫玄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边垂眉低眼的绝色女子,而后转回头,对青沂点点头说:“我需要你派沉沧的人去追。” 青沂笑着抬了下眼皮:“对沉沧的杀手最了解的也只有沉沧的人了。”青沂把目光转向泽白月,温声道,“我把她留在这里,就是等你吩咐。白月,有什么好的人选?” 泽白月敛襟向青沂和巫玄行礼,声音如风拂秋水,冷冽又轻柔:“叶拂衣是蛇部副首,进入沉沧以来一直与蛇首一同训练,若论了解,白月建议派芙玉去。” 青沂扇柄在棋盘上轻轻点了下,转头问巫玄:“你觉得呢?” “最好的人选。”巫玄点头,接着又问,“是将军的意思?” 青沂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来,他从暖榻上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走到泽白月身边,牵起泽白月的玉手,走出了暖阁。巫玄冷笑一声,亦走出了屋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空好像漏了一块,雨不住地从天上往下漏。厚重铅云盘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闷雷声滚滚而来,天地几乎成为一色。一匹墨色的骏马在雨中狂奔,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黑色劲装,双手紧握马鞭,他的身前环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男人面容清秀,紧紧闭着双眼,一身裹在青色长袍之中,长袍的领口依稀可辨用细密金线压了一条长尾狸纹。那是风狸,是南浔国的皇室族徽,后东浔国从南浔国分出,皇室依然沿用风狸族徽。 叶拂衣已经驾马不眠不休地疾驰了三天三夜。他咬牙猛踢马肚,希望能够再快一些。当他冲进大火冲天的锦华宫时,看到的是被白冠奇等一众臣子派兵重重围住的顾眷之,年轻的东浔国国主努力稳住心神,顾眷之站在锦华宫外的丹墀上,睥睨地望着抵在他面前的刀剑,朗然而笑。他的身后,是已被火箭矢点燃的锦华宫,六重镂空锦门火舌怒张,如若不是早先被泼了火油,凭那些箭矢是无论如何也点不燃锦华宫的门。 “国主为保顾氏血脉,守东浔威仪,殒身自焚于锦华宫内,其心昭昭,其情切切,微臣痛兮、哀兮、怜兮……”白冠奇猛地跪在地上,哀嚎大哭起来。其余臣子学着白冠奇的模样,纷纷跪在地上朝顾眷之叩首,每一个人都痛哭流涕。 被大火和刀剑围住的顾眷之觉得白冠奇不愧为三朝老臣,朝堂上下皆演得像模像样。痛兮?哀兮?怜兮?顾眷之嗤笑,恐怕白冠奇现在是快哉,爽哉,乐哉吧。他们要逼死他,因为他们早就对世乐俯首称臣,在世乐对巫城发起第一次进攻之时,白冠奇就将消息封锁,同时上表请求顾眷之立后将顾眷之注意全部转移到白冠奇身上,白冠奇这一招铤而走险用得绝妙 。顾眷之完全未留心到巫城出事,他甚至将叶拂衣关进警刑司里,如果叶拂衣在他身边,他也不会被白冠奇逼得走投无路。 叶拂衣?冷雨砸在顾眷之的脸上,顾眷之打了个寒颤。在白冠奇逼宫的那一刻,他让身边贴身的内侍去警刑司将叶拂衣悄悄带离青门。顾眷之缓缓仰起头,任雨落在脸上,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白冠奇只顾着逼死他,哪里还会留心警刑司里的那个人?顾眷之深深吸了口气,拂袖转身,一步一步迎着锦华宫的烈火,挺直背走进白冠奇给他准备好的棺材。 热浪扑面,顾眷之青色锦衣的衣角落了火,顾眷之湿透的衣衫渐渐被热气蒸干,灼热刺痛肌肤,渐渐地越来越痛,再抬一步他就要迈入锦华宫中。顾眷之突然莞尔一笑,继位几年来他的政绩平平,连叶拂衣都说,他若分出一丁点用在丹青上的心思,东浔国虽不至于成为祖洲大国,却能打消他国觊觎之心。顾眷之想起叶拂衣说话时的担忧神色,他是真的在替自己和东浔国担心。最后半步,顾眷之跨得决绝! “杀了他!”一声尖厉可怖的声音突然响起,顾眷之的耳畔响起一阵激烈的兵戈交击声。难道还有人想要救他么?不可能,在重重禁卫军的包围下,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的。顾眷之捏紧拳,转过身想让那个救他的人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顾眷之感觉心底那个名字从心脏跳了出来,卡在喉咙处,他想喊那个人,却觉得对方十分的陌生。 叶拂衣只身一人,携一柄长剑,自暗夜的雨中而来。清俊的脸被雨水打湿,一直束起的头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贴在脸颊边,他的身边倒下了十来具尸体,其中有两具东浔国臣子的尸体,其余是手持刀枪的禁卫军尸体。长剑剑锋抵在白冠奇的下巴处,叶拂衣右脚踩在白冠奇的肩上,东浔国白相浑身瑟瑟发抖,眼里带着怨毒,更多的是恐惧。 “让他们给我退开!”叶拂衣剑尖微抬,在白冠奇下颚上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叶拂衣的剑刃滴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刷。叶拂衣就像暗夜中钻出的修罗,不再是昔日温润尔雅的文士。 “你……”白冠奇还在犹豫,他看清楚叶拂衣只有一个人,他在赌,叶拂衣就算带着顾眷之两人也杀不出这重重包围。 叶拂衣抽了下嘴角,冷笑道:“白相爷,你知道出身沉沧的杀手一人可抵多少人马么?” “你是沉沧的人?!”白冠奇惊惧,身子抖得更加厉害,而后他连连摇头,似乎不信:“不不不,沉沧现任主事是世乐的青龙王,你若是沉沧的人,怎么会阻止我杀顾眷之?!” 白冠奇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锦华宫前不知所措的年轻国主。白冠奇突然失了神,他想起十二年前,自己从锦华宫被前任国主轰出来的时候,裹在锦衣中的年幼皇子肉嘟嘟的小手捏了他已经显得枯槁的手,奶声奶气地对他说:“相爷您别生气,眷之去让父皇给相爷道歉去。”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如今他长大了,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不对!白冠奇又忽然猛地摇头,跟着这个孩子他什么都得不到,什么抱负都施展不了,他已经蹉跎了大半生,不想人生最后一点希望葬送在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手里。 “白冠奇!”叶拂衣踩在白冠奇肩膀的脚加重了力道。 “你知道背叛沉沧的下场么?”白冠奇阴测测地笑了一声,抬头直视叶拂衣,并不在意此刻他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中。 “你知道背叛沉沧的下场么?”白冠奇临死前的话语和神情深深刻在叶拂衣的脑海里。叶拂衣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背叛的下场?叶拂衣是沉沧的人,自然知道会是何种下场。 死。 “吁——”骏马嘶鸣,前蹄高扬,骑在马背上的人连忙扯紧马缰,没让自己和身前的人从马背上摔落。 未等叶拂衣稳住身形,一道寒光仿佛劈开了天地间浓重的铅云,架在了叶拂衣的颈边,接着第二道寒光指向了叶拂衣身前的人。 瓢泼大雨中,女子幽蓝色的眼眸里只有凌冽寒光,如她手中的剑,不给人任何犹豫的机会。 “下马!”女子命令道。 叶拂衣只得按照女子的要求从马背上跳下,剑尖一直抵在他的下颚没有离开分毫。叶拂衣跳下马背后,伸手把马背上的另一个人带了下来。顾眷之疲惫地看了一眼用剑对着他的杀手。 “多谢。”顾眷之对叶拂衣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沉沧暗部蛇首芙玉,自刺杀炎崆靖烈侯顾眷之失败后,她一直都未出现在沉沧,甚至在沉沧内部传着芙玉已被顾茗澜处死的消息。 叶拂衣不曾想,芙玉非但没死,还被指派了任务。 “暌违许久,别来无恙。”叶拂衣凄然笑道。 芙玉冰冷的眼里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诧然,她没有开口,而是直直地盯着叶拂衣的身后,眼中渐渐浮起肃然之色。 叶拂衣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由远及近地传来,待那人走进,叶拂衣已猜到来人是谁。 “将军。”叶拂衣不得转身,只能背对着顾茗澜行礼。 顾茗澜一身黑色长袍,长袍上连着的兜帽将顾茗澜的容颜遮住上半,顾茗澜修长的手指弹在腰侧的剑鞘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就像扣在人的心脏上。 “叶拂衣,我曾跟你说过,不要因情误事。”顾茗澜伸手掀掉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俊朗的面容,他将目光锁在顾眷之身上,而后微微躬身向面色惨白的人行礼,“世乐御将军顾茗澜,见过东浔国主。” 顾眷之一夜亡国,逃亡多日,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又被顾茗澜气势所慑,只敢向顾茗澜微微颔首。 “其实我与国主也算是同族中人,”顾茗澜往顾眷之那里走了几步,与顾眷之面对面道,“国主怕是不知道吧。” 顾眷之低着头,嗫嚅道:“将军与顾允执为一脉,是主家之人。东浔顾氏不过一脉分支,不及将军尊贵。” 顾茗澜摇头:“世过千年,哪还有主家支脉一说。元国主登高一呼自称为帝,我不过阴袭祖德,得了世乐将军一职,论尊贵,国主乃君,顾茗澜乃臣,顾茗澜终究不及国主。” 顾眷之不善言辞,顾茗澜这么一说,他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口。虽说是他们皆姓顾,但终究除了同姓外,再无任何瓜葛。东浔国灭,其中定有顾茗澜推波助澜,再攀扯这些久远到遥不可及的同族同姓,无非是自掘其短罢了。 顾茗澜见顾眷之低头不语,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着冷雨中,一直紧张望向这边的叶拂衣。 叶拂衣猛地一颤,顾茗澜的眼光锐利如剑,剜得他想避开,却又担心顾眷之而不得不与顾茗澜对视。 “想必你在东浔国做的事,国主应该都知道了。”顾茗澜淡淡地说,他感觉到身边的人抖了一下。 叶拂衣咬牙,从他杀死白冠奇那一刻开始,顾眷之就知道他到底是何人。沉沧,一个受命于世乐青龙王的暗杀组织,为世乐皇权离间诸国君臣,从诸国内部分化瓦解政权,窃取诸国情报。叶拂衣是沉沧的人,他来东浔国,来自己的身边,无非是因为他要分化东浔国君臣,为世乐出兵东浔国铺平道路,叶拂衣做到了,甚至成功的做到,而顾眷之至那一晚被白冠奇逼宫之时都未曾怀疑东浔国灭也有叶拂衣一份。 “将军,拂衣愧对王爷,愧对将军,愧对……”叶拂衣跪在地上,捏紧了拳头,昂首直视顾茗澜,“愧对对我真心之人,念将军看在拂衣促成东浔国……国灭,叶拂衣愿以一命换顾眷之一命。” “朕不需要你救!”顾眷之猛地大吼,任剑锋擦破他的脖颈,他淋着冷雨,在雨中咆哮,“朕不需要你这个叛徒救!” “叛徒?”顾茗澜眉梢微抬,伸手拍了下顾眷之颤抖瘦弱的肩膀,“他背叛了沉沧,对你来说也算叛徒么?” “他背叛了你,出卖了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顾眷之拼尽力气大吼大叫,挥动着手臂,像个无助的孩子,泪眼朦胧,让人看得揪心。 叶拂衣清冷的面容崩了一半,他对着顾眷之绝望地摇头,却无法辩驳一个字。彻头彻尾的叛徒,顾眷之没有说错。 顾茗澜忽然对着拿剑抵着叶拂衣下颚的芙玉说:“芙玉,你背叛的还不算彻底。” 芙玉浑身一颤,垂头对顾茗澜行礼:“芙玉知错。” “如果你不想变成彻头彻尾的叛徒,你知道该怎么做?”冰冷的雨中,顾茗澜露出一丝笑容来,他打了个响指,一匹白马从远处奔来。顾茗澜翻身上马,将雨中的几人一一打量,最后目光落在芙玉身上,顾茗澜淡淡地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马缰轻轻一抖,白色骏马迈开四蹄飞奔而去,骑在马上的世乐御将军把掀开的兜帽重新遮在头上,挡住他的容貌。 芙玉望着顾茗澜远去的背影,剑锋一转,刺入自己的手腕。一剑入骨,断筋割脉,鲜血淋漓,这只手再也不能握剑。 “蛇首!”叶拂衣大惊。 芙玉对叶拂衣淡淡地笑了笑,完好的左手向着另一个沉沧杀手挥了下,那杀手得令,架在顾眷之脖颈处的剑锋收起,退到了一边。 “带着他快点走,不要再牵扯进这个乱世。” 芙玉把剑一点一点拔出,目光转向面露惧色的顾眷之道,“东浔国就算没有叶拂衣也会亡,乱世总不能一直乱下去。国主觉得,黎民百姓真的甘愿躲在一个危如累卵的国家里惶恐不安的度日么?” 顾眷之摇头,他不懂,但觉得不该。 “是的,这个乱世要到头了。”芙玉轻轻笑道,“乱世的终结总要有些人付出,总要有些人狠心地踩着累累白骨为天下一统。当年元始帝一统祖洲死了多少人,他最终却为天下人传颂千年。不论是东浔国,还是南浔国、炎崆国,他们终将成为祖洲一统道路上的牺牲者。这些牺牲不是不值得的,祖洲的战火燃烧了五百多年,是时候熄灭了。” 顾眷之还是不懂,芙玉说的他一点也不懂。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叶拂衣,希望他能解释给他听。叶拂衣与顾眷之目光相接,而后咧嘴笑了起来,叶拂衣知道芙玉的这些大道理顾眷之听不懂,顾眷之还是下意识地相信叶拂衣。叶拂衣从泥水里站起,将顾眷之揽在怀中,芙玉说的,他都懂,他可以慢慢告诉顾眷之,纵然怀中的人现在还推拒他的温柔。 “走吧,”芙玉让另一个杀手把她自己的马牵过来,“知道碧落岛么?” 叶拂衣点头。碧落海,传闻中的方外仙岛,上面隐居着诸多求仙问道之人。 “去那里。”芙玉笑,“我曾经很想与一个人一同去那里,可惜现在去不了了。你去看看,如果那里真是传说中的人间仙境,你就写封信过来给我说说。” “好。”叶拂衣把顾眷之扶上马背,对芙玉点头,“请替我多谢将军。” 芙玉轻轻一笑,点头应允。 第25章 雪色·一 扶风郡守嘴角抽搐着抿了一口茶,这已经是第四次起了个大早却没早饭吃。自从顾茗澜来到扶风,每隔十天就会在清晨走进扶风郡守的厨房,把厨子全部赶出去,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两个时辰,至午时才从厨房里出来。午时后,顾茗澜会从马厩里把他的雪白的骏马牵出,拎着食盒,一人一骑驾马轻尘离去,至酉末才披星而回。 “太不像话了!真是太不像话了!”扶风郡守鼻子里哼出一声闷气,把凉透的茶杯重重地掼在小几之上。顾茗澜是去见墨敬之,扶风郡守是从青沂那里听来的,顾茗澜显然也不打算隐瞒任何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扶风郡高耸的城门,跨过竖立在净水边刚建好的城垛,沿着河岸驾马去往古道亭。 “老爷息怒,小的已经吩咐人去街上买早饭来了,您再等等可好?”今日朔风呼啸,扶风郡守裹了三层冬衣才抵住严寒,坐在桌前等着吃热乎乎的早饭。扶风郡守自打走进饭厅就知道今日自家厨子又被顾茗澜赶了出来,饭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家仆偷偷抹掉额头的冷汗,腹诽那位不远庖厨的御将军,哪有一位显贵会像他那样,每隔几日就进厨房做些糕点,而且进厨房的时间刚好与扶风郡守起床的时间相差无几,就像几日前扶风郡守睡懒觉刚起,等着热乎乎的早饭上桌,结果那边厨子一脸无奈又一脸慌张地跑到郡守面前,跪在地上,一手指着厨房的方向,支支吾吾地说:“将军他……他……刚去了厨房。”扶风郡守整张脸都扭曲了,正好青龙王青沂带着泽白月路过,折扇一展遮住自己的笑容,冲花容月貌的女子挤挤眼,说:“瞧瞧,我们的御将军今日又断了人的食路。”泽白月嫣然一笑,落在扶风郡守眼里,分外的刺目。 “混账!”扶风郡守猛地一拍面前小几,从椅子上站起,脸颊两边的肥肉被气得抖了一抖,“我一定要上奏国主,顾茗澜与敌国靖烈侯私会多次,恐有作乱之心!” “大人三思啊!”扶风郡守的家仆本就心慌,一听自家主子要上奏国主告发顾茗澜,吓得双膝一软,连忙跪在扶风郡守脚边直磕头。 扶风郡守踹了一脚跪在腿边的家仆:“三思?我都八思了!他顾茗澜第一次会面墨敬之后回来说的是什么?于净河岸筑垒城垛以卫扶风,可如今呢?城垛建好了,他顾茗澜非但不对炎崆用兵,每隔十天半月就与墨敬之私下会面,若说无异心,那他所为有为何?” “小的不知将军在想何事,但小的觉得郡守不该如此……”家仆瑟瑟发抖,被扶风郡守踹得肩膀发痛,他也只得咬牙。 “不该如此?”扶风郡守瞪着家仆。 家仆小心地点了下头,声音渐小:“大人您想想,御将军是国主亲自委命于扶风镇守,您怀疑御将军,不就是怀疑国主。就算国主相信大人您的话,大人挑衅国主天威,大人您认为国主会对您如何?” 扶风郡守不是傻子,他在扶风郡多年,虽是山高皇帝远,但作为一郡之守,诡谲朝堂还是能摸索出一二。经家仆如此一说,扶风郡守背后不由得冒出一阵冷汗。这一代的世乐国主为政严苛,极重皇家威严,扶风郡守也有耳闻。扶风郡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倒坐回椅子上,像个漏气的皮球,完全没了刚才的脾气。 一阵稀疏的巴掌声由远及近传来,还未缓过神的扶风郡守惊觉地抬眼,门外,一个年轻的青衣人逆光而站,嘴角带着一抹戏谑笑意,一把折扇插在领后,正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进屋内。 扶风郡守收敛心神,努力挤出谄媚的笑容,微躬着身,从凳子上站起,迎着那人走了过去。“王爷您怎么来我这里了?”扶风郡守伸手邀青沂进屋,请青沂坐在小几另一旁。刚跪在地上的家仆从地上爬起,恭恭敬敬地给青沂奉了一杯泡着白菊的热茶。 青沂含笑接过茶杯,特意看了一眼那个家仆,小啜了口茶,转头对扶风郡守道:“大人眼光不差,选了这么个心思玲珑的人伺候。” 扶风郡守顺着青沂的目光看了过去,咧嘴笑:“我这里都是粗使的下人,他也是胡乱一说,王爷可千万别当真。” “怎么会呢。”青沂把插在衣领后的扇子拿到手上,转了一圈,笑道,“他的话说得对,郡守若真上奏国主,国主怕也不会相信。”青沂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错愕的扶风郡守,扇柄点在小几上接着说,“御将军是与我及少司命一同来的,如果御将军有问题,我和少司命又能脱得了干系?世乐的青龙王,未来的国舅会叛变世乐,怕祖洲沉入海中,也不会出此一例吧。”青沂捧起茶杯,嘴角挂着淡笑,又抿了一口白菊茶。 扶风郡守怔愣一下,感觉刚从身上发散掉的寒气又重新裹遍了全身,他今日穿了三层冬衣,仍觉得寒意彻骨。 “下官、下官知错。”扶风郡守年过四十,比青沂大了一轮,如今却像个聆听教诲的孩童,垂头低目,分外听话。 青沂笑笑站起身,抬手指着躬身站在一旁的扶风郡守家仆,对扶风郡守道:“这人不错,扶风郡守愿割爱么?” “全听王爷做主。”扶风郡守跟着站起身,弯腰向青沂行礼,一滴冷汗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转眼草木凋零,一个月前,古道亭红枫簇簇,一个月后,红枫飘零。偏窄的小径上,落满了红叶,昨夜一场骤雨,将枝头的枫叶吹落。顾茗澜一身白衣,骑在雪白的骏马上,缓步走在小径上,片刻后,低徊的笛声响起,似乎是在引着小径上的一人一马往前头行去。 古道亭不再是墨敬之搭起的简陋茶棚,一个月前,墨敬之亲手垒了一个石桌,两个石凳,只差一个遮挡的亭盖,就是真正的古道亭了。 顾茗澜把马系在小径旁的一棵枫树上,那棵枫树被马缰磨出了痕迹,白马安静地在枫树旁站着,似乎已经习惯了与这枫树相陪。 吹笛的人见等的人来了,没有收起笛子,反倒吹得更给劲。顾茗澜把食盒放在石桌上,看了一眼跟前得石凳。昨夜骤雨,石凳上应该有积水,顾茗澜面前的石凳干干净净,顾茗澜嘴角一挑,径直坐在了石凳上。 墨敬之手指按在笛孔上,闭目吹笛,笛音清冽,如初春溪水,寒凉却不刺骨。墨敬之表情轻松,这些日子来,他就会在古道亭吹笛等候顾茗澜带着糕点前来,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他本以为昨夜那场雨到今日都不会停,未想清晨起身,雨水渐止,冬日暖阳升起,遂连午饭也未吃,披衣出门,携一管竹笛,牵一匹瘦马,从净水河畔吹笛缓步而行,早早来到此处。 一曲终了,吹笛的人抬眼,褐色的眼眸里满是得意。顾茗澜知道墨敬之的意思,这人还是一样的孩童脾气,多年未改。顾茗澜抚掌轻笑:“好曲,好曲!” “如何好?”竹笛在墨敬之手中转了个圈,竹笛端挑起食盒的盖子,一股清淡的香气自食盒中弥散开来。 “笛音初似赤足蹚水,间或有林间鸟鸣,还有呦呦鹿鸣,后半如遨游于天,如临风仰望苍穹,高广远旷,实乃好曲。”顾茗澜说。 墨敬之抽回竹笛,抬眼看着对面说话时面无表情的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御将军的恭维我都听出茧子来啦。” “侯爷问在下的。”顾茗澜回击。 墨敬之撇嘴,顾茗澜永远都是这么不甘心,总不愿顺着墨敬之的脾气。若说墨敬之是贵胄子弟,那顾茗澜比起他,这二十多年里,在世乐学得倒是一丝不落。 “这次的糕点不是你做的吧。”竹笛点在食盒盖上,墨敬之问道。 顾茗澜的眼里划过一丝诧异,转瞬间,他恢复了神色,点头:“什么都瞒不过靖烈侯。” 墨敬之不屑地轻哼一声道:“芙玉毕竟在我身边十多年,这些糕点的做法都是我教的,我会闻不出来?” “我记得靖烈侯的属相不是狗。”顾茗澜用手扫开了墨敬之按在食盒上的竹笛,掀开食盒盖,从食盒里捻了一块糕点,递到墨敬之嘴边,“你自己不吃,我喂你如何?” 墨敬之凑到近前,连顾茗澜的手指都含在口中,舌尖顺着顾茗澜的手指轻轻舔过,而后把糕点咽下,末了吮了一下顾茗澜的手指。顾茗澜蹙眉,却并未用力收回手指。这几次见面,墨敬之总是想方设法的吃他豆腐,顾茗澜已见怪不怪。刚才墨敬之的挑逗让顾茗澜差点失了心神,顾茗澜轻轻摇头,面前这个男人对他的感情太过赤/裸,纵然他对墨敬之也有那么一丝感情,却不喜墨敬之的无聊。 “可惜啊,”墨敬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你做的,这口糕点就更美味了。”墨敬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戏谑地看着顾茗澜。 顾茗澜跟着笑:“是啊,我刚就该在手指上涂满毒/药的。” “你又想毒死我啊。”墨敬之嗤之以鼻。 第26章 雪色·二 暮色将沉,浓云渐渐在天边铺成一片,合着夜色,将最后一点白昼染成了墨色。 一片雪花飘落在石桌上,接着第二片落下,第三片……纷纷扬扬的大雪悄无声息地从天空飘落,瞬间把大地融为一片雪白。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雪入地而不化,过一夜怕也积起来了。 墨敬之在雪快要在石桌上覆盖一层的时候把食盒里最后一块糕点塞入了口中。他边吃边说:“冷雨接大雪,今年的冬日这兆头可不好。” “是么?”顾茗澜拿眼睨他,淡淡地问。 “哦,我忘了你不信这些。”墨敬之摊手,从石凳上站起,雪瞬间落满了石凳,墨敬之想坐也坐不下来了。拍了拍身上落的一层雪,墨敬之又替顾茗澜把肩头的积雪给掸掉,眼眸里的锐利尽去,只留下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褐色。 顾茗澜撇开头,也从石凳上站起,顺手把食盒提在手里。他笑了笑,手指弹了下悬在腰间的佩剑上,眼中骤然聚起一抹寒光:“侯爷,我们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是时候有个了结了吧。” 墨敬之翻了个白眼,嘿嘿笑道:“这一场雪如期而至,你应该很欣慰吧。” 顾茗澜点头:“幸甚。” 顾茗澜话音刚落,一道冷剑风席卷而来。隐在鞘中的长剑迎击刀风,铿然琤鸣声后,一墨一白两道人影已错开了身位。 墨敬之的短剑与顾茗澜的长剑剑锋相互对准对面的人。握着短剑的人嘴角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墨敬之说:“北漠怎么会出兵救炎崆呢?御将军这步棋下的有些多余。” “多余?”顾茗澜眉梢一抬,手中食盒化为粉碎,如他与对面人之间的羁绊,终会被这场白雪覆盖,进而冰封,永远不会再被翻出。“炎崆靖烈侯一向自负,怎会借助异族兵力?何况北漠人的心,大得很。”最后三个字,顾茗澜加重了力道。 墨敬之眼里亮起一抹光,飞扬的白雪中,一身宽袍墨衣的男人收起脸上惫懒的神色,脸色渐渐转为阴沉,墨敬之摇头,似笑非笑:“怎么会呢?我在东浔国那里走的那步棋不是被你截住了么,我怎么会不想借助外力呢?” 他紧紧盯着顾茗澜,顾茗澜的眼角有一丝诧异神色,墨敬之又道:“乱世有乱世的规则,我的自负与这乱世又怎能相合?就算御将军,你一向心思敏锐,该取舍什么你心知肚明,但是这一次,这步棋你真走对了么?” 顾茗澜望见墨敬之的笑容,心瞬间冷了下去。他算错了!墨敬之从一开始就未对东浔国寄予太大的希望,就像谁都不会相信,懦弱的顾眷之会答应邻国炎崆借兵。谁会把卧在榻边的猛虎当成朋友?! “炎崆无兵可借,世乐亦无兵可借。这一场在冬日里的战斗,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墨敬之的短剑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森冷寒光,瞬间隐没在他的腰侧。“御将军,放手一搏吧。敬之恭候!”墨敬之微微弯下腰,向沉默立在雪中的人丢下一句战书,而后他转过头,把系在树上的马缰解开,翻身上马,走入雪幕之中。悠扬的笛声传来,起初是轻轻的徘徊,随后突然拔高,清越激昂,似一把利剑刺入人跳动的心脏。 一场放手一搏的战斗么?顾茗澜冷笑,他筹谋一个多月,全然无用。墨敬之早在他下第一步棋的时候就对他整盘棋要落子的走向了然于胸。墨敬之,这个惫懒的炎崆靖烈侯,心里通透如镜。顾茗澜握紧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砸向那张石桌,轰然一声,石桌应声碎为两半。他收剑回鞘,跃上白马,朝相反的方向驾马而回。 握着马缰的手不停地颤抖,顾茗澜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地呼出,他没有一丝把握胜得过墨敬之。在雪落的时候,他觉得未来的一切都在自己的盘算之中,可当墨敬之将剑锋对准他的时候,顾茗澜知道在这一场波涛暗涌,没有硝烟的两人战场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但这又如何?顾茗澜镇定心神,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世乐必将一统祖洲! 泽白月给青沂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丸子,又给双手拢在袖中,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沉默不语的巫玄也盛了一碗搁在面前。 青沂把泽白月刚端给巫玄的那一碗酒酿丸子拿到泽白月面前放下,对着泽白月挤了挤眼,又用扇柄虚空点着巫玄道:“他那么冷,再热的东西也暖不了他,不如你自己吃。” 泽白月莞尔一笑,如雪后暖阳:“少司命喜欢吃什么,我让小二去做一些来。” “不麻烦姑娘。”巫玄望着窗外落下的飘雪,看也不看泽白月。 泽白月悻悻地看了一眼青沂,巫玄这样也不是第一次,司命院的司命们一个个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泽白月也就不再讨好这位未来的大司命。青沂舀了一颗丸子递到泽白月嘴边,凑近泽白月,眼角余光落在看着窗外雪花飘落的巫玄身上,温声道:“白月,下次你点什么就只点我和你的那一份,少司命对点心、甜食一丁点也不感兴趣。” 泽白月咬了一口酒酿丸子,酒味清甜又不呛人,丸子软糯可口,皮薄馅实,咬破的雪白面皮内,流出浓郁的黑芝麻,口齿留香。泽白月冲青沂甜甜一笑,接过青沂手中的汤匙,自己吃了起来。吃完后,泽白月舀了一颗自己碗里的丸子递到青沂面前。 青沂一怔,而后笑着接过了泽白月递来的汤匙,一口吃下了甜糯的丸子。巫玄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暮色已沉,扶风郡内挨家挨户点上了灯,绵延数十里,犹如一条盘卧的巨龙。 扶风郡过夜郡门便会落锁,青沂他们选的这家店离郡门不远,哗啦哗啦的落锁声能清楚传到耳中。巫玄所望的方向,正对扶风郡门。青沂跟着巫玄看向郡门那方,而后转头对正在一口一口吃着酒酿丸子的泽白月说:“白月,你可要记住了,少司命爱吃清淡的,御将军爱吃甜的。” 泽白月点头:“白月知道御将军爱吃甜食,将军还会做糕点呢,做糕点的手艺可是祖洲一绝。” “这你也知道?”青沂睁大眼。 泽白月得意地抿了下唇,笑道:“可惜白月没尝过,王爷您尝过么?” “尝过!”青沂点头,抬手指着沉默无语的巫玄说,“他也吃过。” “少司命不是不爱吃甜食么?”泽白月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讶异。 “吃过之后就再也不吃别人做的甜食啦。”青沂扇柄在手掌中一敲,笑嘻嘻地道。 泽白月扁了下嘴,不愿再理青沂,继续埋头吃酒酿丸子。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传来,一匹白马上,御者轻轻弯下腰,贴着下落的城门冲进了扶风郡内。因为马速太快,守城的士兵们怔愣片刻,立即从城门前追了过去,城墙上的弓箭手们已经拉弓准备射箭,对准了飞驰入城的马上人。 “不许射箭!不许射箭!”不知是谁大声一呼,止住了即将离弦的弓箭。 沉默的人眼角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巫玄轻轻眨了下眼,波澜不惊地道:“御将军败了。” “什么?”青沂不明白巫玄的意思。 巫玄转过身,看了一眼面前凉透的酒酿丸子,把双手从袖中拿出来,捏起汤勺,舀了一颗酒酿丸子,咬了一口。青沂目不转睛地看着巫玄皱着眉把丸子吃下去,一直吃掉碗里所有的丸子,巫玄放下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吧,回郡守府。” 巫玄头也不回地走下酒楼,青沂与泽白月两人大眼瞪小眼,转瞬跟了上去,泽白月跟在青沂身边,压低声音道:“王爷不是说少司命不喜欢吃甜食的么,这一口口吃得还真快。” 青沂干笑一声,望着雪幕中越走越远的人,摇头道:“出事了,他吃什么都一样。” 泽白月不解地撇撇嘴,据说世乐司命院的司命们每一个都极其神秘,泽白月起初见到巫玄的时候觉得此言过虚,如今看来,传说非假。 顾茗澜连夜召集天羽军将领,布置城防。青沂与巫玄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泽白月一个人百无聊奈地坐在扶风郡守的花园里看夜雪。风灯在夜风里摇摇晃晃,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她出尘的容颜上,如误落凡尘的仙子,淡雅而缥缈。一身宫装的女子左手提着风灯,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泽白月面前。 泽白月抬头,女子妖娆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与清冷,她的右手腕上缠着纱布,左手的风灯被她随手挂在了枯落的耘浮枝上。泽白月对她嫣然一笑:“玉姐姐找我有事?” 芙玉坐在泽白月的身边,纤细的后背靠在回廊内的美人靠上,轻柔地笑了笑:“他们要谈许久,殿下要一直等着么?” 听到“殿下”二字,泽白月柳眉微微蹙了一下,瞬间舒展开来,她脸上还带着笑,如春日绽放的梨花,泽白月挽起耳边垂下的乌黑发丝,说:“白泽早就没了,要是被人听见,我可没好日子过。” 芙玉叹了口气:“殿下,纵然白泽在五百年前就从祖洲上消失了,您也是白泽最尊贵的公主。” “你想说什么?”泽白月收起嫣然笑意,眼里有泠泠寒光。 芙玉手肘撑在美人靠的扶栏上,一手托着下巴,轻笑:“这是乱世,公主不觉得是个好机会?” “让我利用沉沧的力量去复国么?”泽白月冷笑问,“泽牧若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泽白月又能做到么?”她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手上,渐渐化为刺骨的雪水。 “泽牧若不该爱上那个女人,”芙玉淡淡地道,她看着园中的飘雪,千年前的乱世仿若透过雪幕重重叠叠地浮现在眼前,“明明知道她只可能是天缗的女人,泽牧若还要去爱她。明明可以挟持那个女人逼元始帝放弃白泽,可他却没有,错失了大好机会。” 泽白月轻轻看了一眼芙玉,眼神中有惋惜,更多的是不屑一顾。“磐峻说,你那日放过顾眷之时说,这个乱世将有人来终结,现在你如此劝我,你到底哪一句是真?” 芙玉转头直视泽白月,目光坚定:“芙玉只要白泽国。” “不可能!”泽白月站起身,如一朵开得火烈的赤榴花,“乱世即将终结,我要成为终结乱世的一柄利刃,这是水神的指引。” “水神?!”芙玉冷笑,也站起身,她双手按在泽白月肩头,嘶吼道,“水神如果真的存在,为何在白泽覆灭之时她不来救白泽?!” “因为她对泽国人十分失望!”泽白月咬牙,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芙玉,眼里有冷酷,也有轻蔑。 芙玉松开了手,不解地看着泽白月,一步一步往后退。 泽白月舒了口气,淡淡地说:“玉姐姐,沉沧已对你仁至义尽,你……保重。” “殿下……” “我说了,我叫泽白月!”泽白月恨恨地瞪着她,目光又转瞬变得柔和,“把你的密银徽交出来,然后永远的离开我眼前。还有,不要妄图投靠墨敬之,赤陇郡边全是世乐的天羽军。” 【传说·二十九】 顾敛在搜集隐后历史时听闻这么一则传说——在白泽覆灭前一年,元始帝与青龙王还有一位少女一同微服来到当时白泽都城所在沆湘郡,三人曾与当时赋闲在家的泽牧若一见如故。泽牧若对那位少女更是青睐有加。一年后,白泽国灭,泽牧若暗中潜入天羽军中,偶遇那名少女,少女见泽牧若一身装扮便知泽牧若为何而来。少女毫无惧色,凛然以对,泽牧若最终从天羽军中退走,并未以少女威胁元始帝及青龙王。顾敛几经搜寻,细加考证,那少女即为元始帝第一位皇后,青龙王青葚的妹妹——青萝。 第27章 雪色·三 云鸾盘腿坐在毡垫上,他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马奶,哈马尔给他的马奶里添了一丁点浓郁的北漠烈酒,一碗喝下去,能驱散体内的寒气。 刚从雪地里驾马而回的内陆世子一口一口抿着香冽的马奶酒,他深黑的眼睛望着掀开的帘子外的皑皑白雪。他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厚的雪,就像给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实的羊毛毯子。穿着鲜红马步裙的少女坐在一旁,正在穿针引线,给云鸾织补新的过冬夹袄。少年长得太快了,哈马尔一年前给云鸾做的袄子今年已经不合身了。拇指压在线头上,绕了几圈,哈马尔贝齿咬住细线,捏针的手轻轻一扯,线就断了。把针插在一团线球上,哈马尔拿起手中刚做好的冬袄,抖了一抖。冬袄上,在胸前绣了一只展翅的雪白极乐鸟,它踩着金丝勾勒的祥云,直飞冲天。这是按照云鸾刚来北漠时,那件溅了泥点的白色短衫上的图案绘制的,云鸾夸赞哈马尔绣得惟妙惟肖。 “世子,来试试您的新袄子,看合不合身?”哈马尔比云鸾大两岁,少女发育比少年要快,如今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云鸾转过头,望着笑逐颜开的哈马尔,有一瞬间,云鸾觉得自己离开世乐真的很久了,久到这个女孩都长成了女人,再过几年哈马尔就要嫁人了吧。 哈马尔见云鸾盯着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疑惑问:“我脸上有东西么?” 云鸾摇头:“哈马尔,你什么时候嫁人?” “世子……”哈马尔的脸一瞬间就红了,像北漠秋日天空上的太阳,耀眼却不炙热。“您说什么呢,哈马尔会一直陪着您的。”哈马尔羞答答地小声说。 云鸾咧嘴笑:“女孩子总要嫁人的,你总不可能嫁给我。” “为什么不可能?”哈马尔忽然抬头,她的眼睛不像内陆少女那般莹润,却像北漠的忘忧花,迎风而动,分外喜人。 云鸾依然盘坐在毛毡上,借着双腿的力量往哈马尔那边挪了几步,放下手中的濯银碗,指着自己道:“我是世乐人啊,你嫁给我,难道要跟我回世乐么?” 冷风从掀起的帘子里吹进屋内,如一柄寒刀,将帐篷内暖和的温度给劈成了左右两半。哈马尔怔愣地看着一脸严肃的云鸾,紧紧抿着唇,最终摇了摇头:“哈马尔不想离开北漠。” “那就对了,”云鸾双手按在膝盖上,郑重地说,“哈马尔,千万不要嫁给皇族的子弟。” “哈马尔知道了。”哈马尔点头,羽睫上有晶莹的泪光,忽然她扬起脸,把手里的袄子递给云鸾,笑着说,“世子,试试衣服吧,您身上那件已经不合身了。” “是么?”云鸾看了看今天穿的那件夹袄,夹袄的确显得有些短,他以为是自己没穿好,用手拉了拉衣角,仍然不够。哈马尔噗嗤笑出声来,云鸾拙手笨脚的模样着实好笑,她站起身来,也让云鸾也一起站起来,仔细替他解开短衫上的纽结,把那件嫌小的夹袄给脱了下来,换上了新做的那一件。 “哈马尔你是怎么量出来我身长的啊?”云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自己身上的夹袄,长度适中,暖和合身,尤其是选用的雪色皮料,云鸾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哈马尔两侧脸颊各飞起一道绯霞,她笑着说:“哈马尔都照顾世子六年了……” “六年了……”云鸾点头,深黑的眼瞳里有落寞的神色,“不知道世乐怎么样了。”他低叹,将最后一抹担忧藏回了心里。 “世乐与炎崆对战于净水畔,前日刚发起第一场冲击,世乐天羽军三万出战,炎崆墨骑一万迎击,两方都只为试探敌情,只战了两个时辰,纷纷退兵,这一战两方损失轻微,算不得一场战斗。”沙扬刃沐着风雪,走进了云鸾的帐篷里。 哈马尔见是沙扬刃,连忙向沙扬刃行礼,躬身退在了一旁。云鸾怔怔地看着迎着自己走来的北漠七王子,脑中全是沙扬刃刚才说的话。世乐与炎崆,祖洲乱世十七国中实力最强的两国,终于兵戎相见。第一场战役,并未给诸多人留下印象,两方领军者不过以此相互致礼。 沙扬刃走过云鸾的身边,盘腿坐在羊毛毡上,抬头望着还怔愣的人,又转头看了眼哈马尔,示意哈马尔先退下。哈马尔向帐篷内的两人各行了一礼,退出了帐篷,顺手将云鸾为了看雪掀起来的门帘盖了回去,挡住了帐篷外肆虐的风雪。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云鸾也盘腿坐在了羊毛毡上,他穿着哈马尔新缝制的雪白短袄,胸口金线勾勒的极乐鸟双翅似乎展得更开,衬着云鸾白皙的脸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好像从云端而来。 不再是刚才雪团般的人儿,云鸾冷下了脸,只有与沙扬刃独处时,这个少年的眼里才会流露出大人般的睿智。 “东浔国已经彻底从祖洲上消失了?”云鸾捧起哈马尔刚热好的银壶,给沙扬刃拿了个濯银的碗,倒了一碗热腾腾掺着酒的马奶给沙扬刃。 沙扬刃点了下头,接过云鸾递来的碗。他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下巴上有淡淡的胡渣,给他英俊的脸上增加了一点男子气概。他今日穿着褐色的皮袄,腰间那把古黑弯刀被他背在了身后,皮靴上全是泥水。 云鸾站起身,走到帐篷门边,想掀起刚放下的帘子。 “你喜欢雪?”沙扬刃一手拎着暖壶,一手端着濯银的碗,从毛毡上站起来,走到云鸾身边,望着层层叠叠铺满大地的皑皑白雪,给碗里倒满了马奶酒。 纯白的马奶酒溢出浓郁的酒香,帘外冷风习习,云鸾捧着暖和的银碗,收起了眼里的戾气。 “沧落从来看不到雪,雪落地即化,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母亲牵着我在花园里,跟我说等今夜雪堆起来,明晨带我去堆个雪人,我一夜都望着窗外,可是雪只落了前半夜,后半夜我悄悄从出门看的时候,雪都化了。”云鸾眼里显出了孩童般的喜悦,说到最后又笼上了淡淡的失望。 沙扬刃目光一直徘徊在云鸾身上,等云鸾说完,沙扬刃说:“你知道雪人是什么样?” 云鸾摇头,蹲下身,抓起门边积起的雪:“母亲说过一次,但……我记得不太清了。” 胳膊上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将云鸾拉了起来,沙扬刃把银壶随手丢在地上,拉着云鸾走出帐篷。 “你做什么?”云鸾挣不开沙扬刃的手,被沙扬刃拖着,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地被沙扬刃带着不知去哪里。 沙扬刃不说话,皮靴上踩了一脚的雪,云鸾跟在他在雪上踩出的脚印跟着,雪白色的皮靴上只沾了一点点泥水。云鸾想起第一次见沙扬刃的时候,他踏马来到自己的身前,马蹄踩在泥水中,溅了他一身的泥点。六年过去,沙扬刃对他依然不冷不热,每次来找他都是商量争权之事,沙扬刃的野心只展露给了云鸾看,而云鸾的野心呢?他被云轩送离重华宫的时候,云轩对他说得话他清楚的记得,云轩说:“我一定会接你回来,那时候你不叫云鸾,而应该叫天鸾。”对上云轩决然而又坚毅的目光时,他突然想原谅这个赐死了他母亲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永远都无法弥补云鸾失去母亲的痛苦,当朝廷众臣让云轩将他送去北漠的时候,云鸾觉得松了一口气。 “世子,相信你父亲的话吧,”在他乘坐的车辇将要驶离沧落城门的那一刻,他的老师,世乐御将军在他的车窗边低声说,“也请相信我,会让您登上那至极之位。” 至极之位?那时候云鸾不知道顾茗澜所说为何,当他来到北漠,阿提萨第一眼见到他时候的惶惑以及从他口中流传出来的那句偈言之后,云鸾觉得,只有一味的相信,才能登上那个至极之位。 承天袭云……云鸾脚步踉跄却走得坚定,祖洲会再出一个元始帝么?如果他真的能成为第二位天缗,他的帝号不如就叫——素照。 跟着沙扬刃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离开了赤宫主营,这里是赤宫较为偏僻的侧营,再往前走几里就是猎筹的草原,深冬草木凋零,枯黄的草被雪压着,与四方融为雪白一片。 落雪的日子云鸾鲜少离开赤宫主营,一则他身子单薄,瀚海王不愿让他走太远;二则他是北漠的质子,未有瀚海王或其他王子之令不得离开赤宫主营半步。自从六年前他成为二王子沙扬葛的幕僚,他也未从沙扬葛那里得到特赦,沙扬葛从沙扬刃手里把他夺走,无非就是想灭一灭大王子和沙扬刃的气焰,六年来他只是偶尔去沙扬葛的帐篷里拜见,其余时候都跟哈马尔一起待在自己的帐篷里。不过最近沙扬烈来他帐篷倒是多了些,云鸾看出沙扬烈的目的,他无非是想见一见哈马尔,可惜哈马尔并不想见这个脾气暴烈的三王子。 “这里是?”雪已经停了,他和沙扬刃站在雪中,望着素白一片,问身边的人。 沙扬刃挑了下嘴角,弯下腰,就着地上的雪,未及滚了一个大雪球,接着他又依样滚了一个更大的,他抱起那个小一些的雪球放在大雪球上,从雪里捡了两颗黑色的石子,嵌在小一点的雪球上,细细看,就像一个人的两只眼睛。 “雪人?”云鸾脸上露出了惊喜,他往两个雪球堆那方跑了几步,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跑得有些快了。 沙扬刃继续给那个雪人加上五官,鼻子,嘴巴,然后他又撇了两个枯枝一左一右插在雪人身上。云鸾以为沙扬刃做完了,却见沙扬刃把背后背着的天狼刃摘下,插在了雪人身边,正好与雪人树枝做的右手在一条竖线上,好像那雪人握住了一柄长刀。 沙扬刃得意地挑了下眉毛:“像不像?” “啊?”云鸾不知他问的是像雪人还是像其他人。 “像不像雪人?” “像!”云鸾露出了孩子般灿烂的笑容,然后指着沙扬刃说,“也像你。” 沙扬刃呵呵一笑,也不恼,对云鸾说:“你不是想堆么?去试试。” 云鸾点头,学着沙扬刃的样子,兴奋地滚起了雪球。云鸾学东西很快,一个雪人堆起来不过片刻功夫,雪入手冰冷,他丝毫不顾,完全沉浸在堆雪人的乐趣之中。 他毕竟不比沙扬刃,堆出来的雪人比沙扬刃堆的要小一些,就如同他和沙扬刃。他笑着,稀薄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云鸾说:“多谢你。” 沙扬刃背着手,看着面前的两个雪人,温和地笑了笑:“你是我的入幕之宾,何必言谢呢?” 云鸾一颤,心底浮起的暖意瞬间凝固,渐渐沉了下去。 “哎哟,你们怎么在这里!”身后,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传来,云鸾连忙转身,年老的漠仆拄着跟随了他很久的拐杖,一手提着袍子边,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 云鸾连忙迎上去扶住了阿提萨,手刚碰到阿提萨,阿提萨整个人一哆嗦,差点丢到了他的手杖。 阿提萨抓着云鸾冻得通红的手,连连摇头:“世子你身子弱,怎么跑这么远来了?”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了沙扬刃身后的两个雪人上,又摇了摇头,向沙扬刃行了个礼,示意沙扬刃跟上,苍老的手握紧了云鸾冰冷的手,带着这个世乐世子往回走。 “阿提萨,你找我么?”云鸾跟着阿提萨往回走,一边问。 阿提萨点头,他是个什么都藏不住的神谕聆听者。“那群可恶的老贵族,准备把你赶出北漠!” “什么?”沙扬刃与云鸾异口同声地问。 第28章 雪色·四 齐格翰盘腿坐在赤色的羊毛毡上,双目微瞑,手里捧着濯银碗,一言不发地望着碗里清冽的烈酒,勾了勾嘴角。 坐在齐格翰左手次席的沙扬旭,两只手指捏着濯银酒杯,他喝酒喜欢用濯银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不像北漠人那样用碗喝。一些老贵族看不惯沙扬旭这种内陆人的作风,对大王子沙扬旭嗤之以鼻。坐在沙扬刃对面左下方的一位老贵族正瞪着沙扬旭哼哼,在他眼里,沙扬旭全身上下都与北漠格格不入。 沙扬葛在羊毛毡上坐得笔直,他闭着眼,嘴边含着一抹不着痕迹的浅笑。沙扬烈则没他的二哥那么隐忍,他左看右看,时不时与身边几个支持他的老贵族们交换眼神。 赤宫内点了七八个火盆,暖意融融,每个人表情各不相同。他们在等着那个单薄的世乐世子到来,这六年来,这位世子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得愈发惬意,本来他们可以视而不见,但是现在他们不可以再对他视而不见。 雪又下大了些,赤宫门外,被贵族们踩出的雪径又覆了一层白。沙扬刃走在前面,阿提萨拄着他的长杖,牵着跟在后面的云鸾一步一步地踩在雪里,向赤宫那边走去。 “世子,一会什么也别说,知道么?”快到赤宫门前的时候,阿提萨突然行下步子,转头对云鸾说。 云鸾微微低下头,望着比自己矮了一些的漠仆,随后点了点头。 沙扬刃背对着他们,站在重重雪幕中,他感觉到攥在手中的天狼刃不停地跳动,隐隐不安。 “漠仆,我一直不明白。”沙扬刃转过身突然说,已经长成青年的北漠七王子背弯宽阔,挡住了阿提萨和云鸾的视线,逼得他们不得不与沙扬刃直接对视。沙扬刃湛蓝色的眼里深若海底,只有他绷紧的嘴角才能让人捕捉到一丝不悦的痕迹。 阿萨提松开牵着云鸾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长袍,正色道:“七王子是想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世子吧。” 沙扬刃点头,漠仆是看他从小长大的人,是齐格翰外最了解自己的人。 漠仆拍了下云鸾的肩膀,让云鸾往前走了几步,在他和沙扬刃中间站定。漠仆四下望了望,赤宫的周围守卫森严,但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离赤宫还有一丈远。待确定身边没有其余人,阿提萨右手在虚空中凝了个结,微弱暗淡的白色光芒在一片雪色中并不显眼,离阿提萨只有一两步的云鸾和沙扬刃都看见阿提萨手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白光,白光一闪而过,他们看清楚了白光中的预示。云鸾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浓郁的黑色,越来越黑,黑色在他瞳仁中聚起,却不溢出到旁边的眼白,他现在的眼睛是真正的黑白分明,分明得让人恐惧。 “世子!”阿提萨注意到云鸾的神色,大喝一声,将渐渐迷失的云鸾唤回。 天狼刃及时拍在了云鸾的单薄的肩头,轻微的痛感及耳边的爆喝让走神的人瞬间回过了神来。云鸾剧烈地喘息着,他大睁着双眼,似乎不敢相信刚才看见的。那微弱的白光中浮现一个浅浅淡淡的人影,那是一个宛如天神一般的男子,他挺翘的嘴角弯起一抹洒脱的笑意,抬起头,望着虚无的天空,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溢满了欣然神采。 “元始帝?”沙扬刃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不……”云鸾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是人皇伏眷。” 阿萨提点头:“是,地母最终保存的伏眷最后一缕魂魄。”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云鸾不解。天地初创之时,六神各司其职,各领其土,地母护守世乐,漠神照拂北漠,其余四神除冥皇外,分管炎崆、白泽、南浔祖洲三国,从洪荒到如今三千多年,祖洲风云变幻,王朝更迭,北漠除了天狼王曾为抵御元始帝而与祖洲作战,再无与祖洲诸国对阵的大型战役。然而,两千年后,昔日人皇伏眷的一抹灵识竟然出现在了北漠聆听漠神神谕的漠仆手中。 阿提萨长长地叹了口气,替云鸾掸掉了落在肩头的一层雪:“因为他追着另一缕魂魄而来。”他看着云鸾,良久才继续说,“世子,您身上有伏眷的另一缕魂魄。” “伏眷的……另一缕魂魄?”云鸾低声重复阿提萨的话,茫然无解。他被送离沧落的时候,司命院占卜出的结果说他是被地母未被封印的曜舜恶念转世,而阿提萨说他身上有着伏眷的另一缕魂魄,他到底是什么? 阿提萨见他不信,枯槁的双手用力按在云鸾肩头,让云鸾看着他:“世子,您不仅仅拥有元始帝的血脉,您身上还有那位远古仁慈的帝王的守护,您……比元始帝还要高贵!” 云鸾怔愣,呆呆地望着阿提萨,有一刻,他差点就相信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心里藏着一个隐隐约约模糊的影子,他有时候会对他温和一笑,犹如谪仙,有时候他又会露出狰狞地面孔,手中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剑。云鸾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好像那两个只会在他梦中出现的影子突然显在了他的眼前,一个洒然如仙,一个冷酷如魔。 “我……”云鸾想向阿提萨说他身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的灵魂,但是他说不出口。在司命院占卜的出结果的那一刻,他站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身穿黑衣披散着如墨发丝,与自己父亲相似面孔的人手里握着一柄剑柄上镌有极乐鸟徽纹的长剑,向他一步一步地走来,他顿时觉得天地间一片肃杀,他感觉到那个阴沉的大司命要杀死他,他拔腿就要跑,却快不过神谕者,背后冷风贴近,擦着他的脖子,他吓得不敢回头,只有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他怕有一刻犹疑,就会立即丧命!前面有一片莹莹光芒,云鸾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没命地往前跑,身后的寒芒跗骨而至,只差一寸就要刺入他的脖子。云鸾突然停下了步子,绝望地望着面前莹莹一片,那是司命院的净聆湖,云鸾无处可逃!他闭上眼,不再挣扎,既然上天让他就此死去,他唯有认命!可他不甘!他才十岁!他的母亲才刚刚死去! “云鸾?!”身后忽然有人唤他,云鸾猛地睁开了眼,沙扬刃俊朗的脸近在咫尺,刚才那声呼唤就来自面前这个人。 云鸾微微蹙眉,而后从胸口吐出一口闷气,他抬头对上沙扬刃湛蓝如海的眼眸,随即松开了眉头。“我没事。”他对着沙扬刃微微勾了下嘴角,然后看了一眼沙扬刃身后站得笔直的老漠仆,笑了笑,“阿萨提,我懂啦,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阿萨提点头,他看见了从赤宫里走出来的人,沙扬烈得意洋洋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腰间挂着的小银刀在雪中熠熠生辉。 “漠仆也来了么?正好,这件事可能还要靠漠仆呢。”沙扬烈的目光先是徘徊在沙扬刃身上,随后转向了低着头的云鸾。 阿萨提佝偻着背,像把整个人都包裹在素白的长袍里。他轻轻点头,弯下腰抬手在云鸾的肩膀上按了按:“世子,记住我说的话。” “漠仆不进去么?”云鸾问。 阿萨提直起身,朝沙扬烈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里面的味道太难闻了。”说完,苍老的神谕聆听者转过身,一步一步地顺着赤宫主道,往自己的帐篷走。 对于漠仆的无理,沙扬烈只是撇了下嘴。在北漠,漠仆是仅次于瀚海王的人,虽不会参与北漠内政,但北漠的命运掌握在这些天侍者们的手中。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6节 “是漠神告诉他,这个世乐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用了么?”沙扬烈挑衅地看了一眼沙扬刃,说道。 沙扬刃湛蓝色的双眼瞪着沙扬烈,如同北漠上蜷伏在草丛中盯紧猎物的狼,看得沙扬烈心头一阵胆瑟,连忙转过身,背对着身后两个人说:“父亲让你们快点进去,老贵族们已经等不及了。” 拿老贵族来打压他们么?沙扬刃冷笑,越过沙扬烈自己掀开了赤宫的门帘,走了进去,之后沙扬烈和云鸾一齐进入了赤宫中。 温暖如春的赤宫内,沉默而压抑,身边暖意绕身,心头却更加滞闷。沙扬刃与沙扬烈向齐格翰行了礼各自退到了左右两边自己的坐席上,云鸾右手握拳贴在胸口,躬身向瀚海王行了个北漠尊贵的礼仪。“云鸾拜见瀚海王。” 瀚海王睁开微瞑的双眼,向云鸾点了下头。这个孩子已经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在北漠算是成人了。当初世乐国主云轩用这个孩子与他换取北漠的秘制武器,北漠与世乐,六年来都遵守着约定。齐格翰放下手中的濯银碗,向云鸾招招手,让云鸾走近一些。云鸾又向瀚海王行了个礼,往前走了几步站定。 如玉雕一般的翩翩少年,垂目低首也掩藏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齐格翰忽然想起阿萨提说过的那句偈言——崩天毁地,天地初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承天袭云,一统祖洲?齐格翰沉下了脸,千年前北漠因为那位元始帝的一统大业而元气大损,在天狼王没有遇见元始帝的时候,天狼王曾想要借着乱世而陈兵祖洲。然而,天狼王没有料到,元始帝先他一步,将二十万天羽军北伐,虽然在砾金河北漠的高骑最终抵挡住了天羽军,但是北漠那一战最终损失了所有的战力,天狼王后,未有北漠之王敢再觊觎祖洲,可是祖洲的王者呢?是否会与元始帝一样,对北漠虎视眈眈? 第29章 雪色·五 阿提萨掀开帐篷的门帘,掸掉落满了一身的风雪,长杖靠在一旁。帐篷内没有生火,他许久没有在自家帐篷了,帐篷里也从不留人,只有他一个孤寡的老头。阿提萨搓着手,走到火盆边,拿起火折子点燃了帐篷里唯一的火盆。幽暗的帐篷里亮了起来,火光照在阿提萨刀刻斧凿的面容上,这个老人目光炯炯,褪下了一身的颓败与枯槁,焕然新生。 “曜舜啊,”阿提萨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嘶哑,却又带着极度压抑的兴奋,“你可知道,沙扬刃就是紫篁?” 天色微沉,一抹浅蓝色还残留在天边。半月前那一场大雪后,净水两岸就再也没见过雪落。 青沂今日在裹了三层的外衣上又套了一件青色的大氅,他快与站在身旁的扶风郡守一样的胖。 巫玄一身单薄玄色长袍,双手拢在袖中,望着垛堞外波涛汹涌的净水,被掩藏了多日的百舸展开风帆,迎风逆水而上,一艘艘白色战船排成一列,犹如腾浪巨龙,踊跃排浪往净水上游而去。 泽白月静静地站在城垛边,今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绸衫,墨色长发只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发尾用一朵幽蓝色的冥凝花玉钿压住,垂落的珠钿被风吹动,在风中发出悦耳灵动的响声。 加上扶风郡守,今日的城垛上只有青沂、巫玄与泽白月四人,世乐天羽军御将军顾茗澜则在领头的百舸之上。 “御将军真的不回来了?”扶风郡守伸头望着快要消失在净水之上的百舸,结结巴巴地问身边的冻得瑟瑟发抖的青龙王。 青沂打了个冷颤,手中的折扇却片刻不离手。“怎么,有本王在,你害怕了?”青沂瞪了一眼扶风郡守,看着对方肥胖的脸,青沂又立刻转开了头。 巫玄清清淡淡地瞥了一眼泽白月,走到青沂身边,带着青沂往一旁走了几步,确定扶风郡守与泽白月不会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巫玄道:“御将军没有说要动用沉沧的力量?” 青沂撇撇嘴,似乎对顾茗澜的决定有所臧否:“老师说要一场公平的决战,沉沧毕竟只是隐在暗处的暗杀者,在战场上,再会隐藏的暗杀者又能杀掉多少人呢?” 巫玄点头:“嗯,沉沧还是不要显在明处,毕竟这支力量在很久以前是世乐最大的敌人,也是划开乱世的一把利剑。”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城垛上的士兵们升起了灯笼,照亮了这座修葺不久的城防。扶风郡守肥胖的脸被冻得通红,他抱着膀子,不停地跺着脚,试图让自己暖和些。泽白月鬓边的步摇在风中摇曳作响,她的目光落在青沂与巫玄那方,樱唇抿成一条淡淡的线,她抬手压了压钗钿,缓缓地把目光转向对面同样升起了灯笼的五个如沉默巨兽一般的城垛。 忽然,暗夜里,一个墨色身影从那沉默的巨兽空中疾驰而出,如射向夜空中离弦的箭,沿着净水岸边一路而上,看方向是追逐着百舸而去。 “墨敬之?!”泽白月低呼,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一人一马如风般飞驰。 青沂与巫玄也注意到从赤陇城防中奔出的身影,青沂快步走到城垛边,目光追着那墨敬之的身影而去。巫玄也跟着走到的城边,他清冷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诧然神色。 “怎么会呢?”青沂摇头,低声道,“他一个人?” “不对!”巫玄突然明白了,“快,派人通知御将军!炎崆真正的防御在北扬郡!” 青沂瞬间反应过来,他立刻转向泽白月刚才站着的地方,佳人身影早已没入暗夜之中,只留下隐隐约约的轻灵声。“白月……”青沂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头剧烈的跳动缓和了一些。 凌冽的风刮过面上,墨敬之一人一马,腰间短剑被他握在手中,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突兀又恐怖。 百舸,世乐最引以为傲的军队,从元始帝创造出这一支军队开始,它就成了水战里所向披靡的海上城垛。没有一支军队能胜过世乐的百舸舰队,他们不仅会在水上作战,陆战更是与天羽军和天临军齐名,堪称“世乐三盾”。然而,在五百年前,世乐国凋敝之时,一位懦弱的国主为了与炎崆求和,征调上千百姓,让他们把近百艘船给拖上了岸,搁浅在净水岸边,任风雨凋蚀。这支曾经一战全灭泽国战舰的军队最终被风霜雨水埋没在乱世之中。 墨敬之握紧了手中的马缰,嘴角的笑意渐渐上扬,近乎残酷。世乐这一任的国主并非外间传闻的那样目光短浅,相反,云轩十分有决断,甚至果敢,他竟然想起了这一支被尘封的舰队。在五百多年后,这个寒风刺骨的夜晚。 “顾茗澜,一决胜负吧!”墨敬之加快速度,眼里有疯狂的火焰,他如今不需要任何伪装。 百舸逆水而上,数百船员拉动桅杆,竖起风帆,暗夜中,几百艘百舸如同跃入水中的猛龙,在怒浪中搏击,向着北扬郡行去。 今夜无星无月,不见一丝亮光。顾茗澜白衣罩身,站在船头,目视幽暗的前方,缓缓闭上了眼。耳畔,是呼啸的风声与船行水面拍击的涛声,剩下的就是风帆被风吹紧,发出压抑刺耳的声响,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 有多久,他没有如此平静?与那个人最终战,他抛弃了赤陇,选择了北扬,不用最为直接的对战方式,而是用他擅长的迂回战术。顾茗澜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最了解他的人是不是看穿了他的计谋?顾茗澜不希望墨敬之看穿,这样他就没有胜算了。然而,心底,总有一丝期待,期待墨敬之能看穿他,就如同当年的墨敬之看穿了他不过是故意来到墨敬之的身边,只为凭借靖烈侯家臣的身份谋求一个好前途一样,看穿他。 顾茗澜睁开了眼,缓缓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道:“你还会再错一次么?靖烈侯?” 齐格翰摆手免了云鸾的礼数,指着沙扬葛身旁的毡席,让云鸾坐在沙扬葛身边去。 云鸾再次行礼,走到沙扬葛身边。走进赤宫的时候,他已经将赤宫内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打量了一番,原先沙扬葛见他进来,嘴角翘起得弧度十分明显,现在他按照齐格翰的要求坐在沙扬葛身边,沙扬葛突然收起了笑容,往旁边挪了下身子,似乎很惧怕与云鸾坐在一起。云鸾当做没看见,径直坐在了齐格翰指着的毡席上,坐在他身边的沙扬烈虽没有哥哥反应那么大,仍旧不屑地瞪了一眼云鸾,用只有云鸾听见的声音说:“哼,好好珍惜这最后一次坐在赤宫的机会吧。” 待云鸾坐定,齐格翰瞥了一眼合上的帐帘,问沙扬刃:“漠仆呢?” “漠仆说不喜欢赤宫里的味道,先回去了。”沙扬烈抢先回答了齐格翰的话,他沾沾自喜,以为这一番话能让自己的父亲对那位年老的漠仆的态度能有所改变,至少不再永远信任他。 齐格翰淡淡地看了一眼沙扬烈,目光深邃而冷酷,洋洋得意的人对上齐格翰的目光,怵然一惊,连忙收起了脸上的神色,微微垂下了头。 围坐在齐格翰下席的老贵族们则不管齐格翰的反应,当先有人哼了一声,指着坐在沙扬葛身边的云鸾骂道:“北漠的规矩,担任漠仆之人最多不过六十年,阿提萨到今年已经做了快七十年的漠仆,他还能聆听神谕么?他处处护着这个内陆的质子,其心为何,大王不觉得蹊跷么?” “努吉葛,你是在怀疑北漠最尊贵的天侍么?”齐格翰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怒气,但仍让努吉葛惊了一下。 努吉葛看了一眼沙扬葛与沙扬烈,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心神:“不,我只是希望大王不要再放纵一些人。” 齐格翰点点头:“阿提萨跟我提过这事,来年春天他就会卸任漠仆一职,毕竟他替北漠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我想留着他,却也不能不顾及他的意思。”齐格翰话里的意思再明了不过,是他一意要留下阿提萨,并非阿提萨不愿让出漠仆之位。 努吉葛悻悻地看了一眼沙扬葛,不再言语。沙扬烈趁机道:“那下一任漠仆,阿提萨有说是谁么?” 齐格翰笑笑:“阿提萨说北漠已经不需要天侍,所以他说,这是最后一代漠仆。” “什么?!”赤宫内除了齐格翰,所有人皆是一惊。从祖洲初创开始,北漠可以没有主人,但不能没有神谕聆听者。 “阿提萨是老糊涂么!”沙扬烈从毡席上站起身来,他攥紧的手青筋突突直跳。他一声质问,引起了在坐所有老贵族的反对声。 齐格翰四下瞥了一眼在坐的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起初我也是反对他的提议,但阿提萨对我说了一句话。”他将目光落在了云鸾的身上,那个如天神一般的少年仍旧垂着头,对赤宫内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众人皆是一怔,沙扬旭问道:“漠仆他说了什么?” “他说,明年开春后,不仅北漠上将没有天侍,祖洲之上,也不会再有神谕聆听者。” “……” 赤宫内只能听得清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垂着头的少年忽然抬起头,睁大了双眼,直视着齐格翰。云鸾低弱的声音在赤宫内显得突兀,他愣了一下,低声说:“世乐是不是也会没有大司命?” “是。”齐格翰点头。 第30章 雪色·六 月牙冷冷地悬在头顶,牙尖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凄然地照在净水两畔。青沂绷紧了面色,刺骨夜风从水面吹来,他不由得攥紧了双手。 “要开始了?”青沂问身边的人。 巫玄缓缓地抬头,看向天空中冷冽而漠然的月色:“终结这场乱世的战争,开始了。” 一匹黑马撒开四蹄在密林中狂奔,月色被凌乱的枝桠割裂,散落在玄袍人身上。墨敬之策马疾驰,他必须要比顾茗澜的百舸快!顾茗澜太过狡诈,他与墨敬之一个月相约古道亭多次见面,在交谈之中轻轻巧巧地将墨敬之的注意力拨弄到其他地方,甚至让墨敬之以为他要与自己做最直接的对决。墨敬之虽未完全相信,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一个月,顾茗澜将藏在扶风暗处训练的百舸给拉回到净水岸边,等待着今夜的最终围城之势。 百舸逆水而上,今夜又是刮南风,从北边吹来的寒风吹了一个月,在今日突然掉转了风向,往北方刮去。墨敬之接到斥候的消息时,立刻让人牵了赤陇郡内最快的马,临走时将所有事务交予赤陇司防将军抉择,连夜从赤陇城门离开,借一缕夜色往北扬郡而去。从一开始,顾茗澜就没打算与墨敬之在固若金汤的赤陇郡对战,切断东浔国与赤陇郡的合围之势,不过是障眼法,墨敬之很清楚,不论东浔国会不会出兵赤陇,东浔国最终的结局还是会被乱世淹没。拿下东浔国,仅仅是世乐一统的第一步而已,这一步可快可慢。 马蹄砸在雪后泥泞的土地上,飞溅一片泥浆。墨敬之估计着到北扬郡的时间,手中马鞭雨点般落在马身上,这是赤陇司防将军的坐骑,三年前这匹烈马曾驮着那个年轻勇武的少年直闯入上千北漠高骑之中,救下了老司防将军。风穿过密林,传来一阵刺耳的呼啸声。墨敬之猛地勒紧马缰,骏马长嘶一声,响彻云霄,不远处,被交叠枝桠遮挡住的幽暗之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姿袅娜,看身段应该是个女子。她的右手按在腰间,身子微微弓起,蓄势待发。 墨敬之松开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腰侧的短剑被他按住。他轻轻抬了下眼皮,随后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嘴边弯起了一抹笑:“芙玉呐,不过一个多月没见而已,怎么对我态度就变了这么多?” 暗处的女子闻言,往月光下走了几步。一月没见,芙玉瘦削了不少,原来红润的脸色有些苍白,水蓝色的眼里也多了不少颓败的气息,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月光下,收起攻势,突然对墨敬之温柔地笑着,一如十年前她被墨敬之带入靖烈侯府时的那样打从心底里发出的笑,纯粹、温婉。时光恍若隔世,墨敬之有一刻的晃神,这个女人陪在他身边十多年,他遇见芙玉的时候,他还不是那个慵懒洒脱又狡猾如狐的靖烈侯,他是个终日郁郁,每日买醉的墨敬之。那一日,璃城的赤榴花全都开了,红彤彤的一片,炫目得灼人双眼,他抱着一个花盆,拎了一壶喝了大半的酒,摇摇晃晃地在璃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走着,突然一阵低呼声传入了他的耳中,有个衣衫褴褛却掩不住俏丽面容的豆蔻少女纤弱的双手用力拉住了一匹疾驰的骏马的马缰,手勒得通红也不撒手,那匹马高扬前蹄,猛地砸在地上,墨敬之感觉地面都震了一下。马蹄前方不到三尺,一个满脸惊惶的老妇跌坐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有一滴血从那双纤弱的手上滑下,落在地面上,接着一滴又一滴地落了下来,如同那满城簇簇的赤榴花,灼得墨敬之心头一颤。他就把这个女人带进了靖烈侯府,把她带在自己身边,跟她说女人的双手是最温柔的,不要轻易让这双手受伤。芙玉总笑着回他,男人的心是最坚韧的,小侯爷的心却好像琉璃坊脆弱的琉璃瓶,一触即碎。墨敬之一口酒含在喉中,品味良久,慢吞吞地咽了下去,那一口酒与平日喝的没什么两样,但他却品出了其中的涩然。 芙玉恭恭敬敬地向墨敬之行了个礼,她抬右手,手腕上缠着的纱布还在,她一层一层地揭开了包裹伤口的纱布,将狰狞的伤口置于墨敬之眼前,而后说道:“侯爷,芙玉已经背叛了沉沧,也背叛了您。” 墨敬之眼皮轻轻往下拉了一些:“你想回到我的身边?” 芙玉轻轻一笑,如风中摇曳的赤榴花,却又那么脆弱:“不,芙玉不想回去。”她把受伤的右手收回去,垂在身边,贝齿咬紧下唇,想再说些什么,迟疑了一阵,终究没有开口。 月渐渐要升到中天,墨敬之心头估算着顾茗澜百舸行驶的速度,牵住马缰的手收紧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墨敬之深深地叹了口气,往芙玉那里走了几步,向芙玉伸出手来,“来吧,我带你去看看我最后的部署。” “侯爷?”芙玉愕然地抬头,朦胧冰冷的月光下,墨敬之弯起嘴角,露出惯常温和的笑意来,芙玉一直觉得,如果墨敬之不穿一身玄色衣裳,换成一件素白的绸衫,墨敬之会更加丰神如玉。 墨敬之已经跃上了马,他牵起芙玉的手,稍一用力就把瘦弱的女子拉上了马背。他把芙玉环在胸前,马缰轻抖,骏马一声长鸣,密林中再次传来马蹄声。芙玉紧紧贴在墨敬之的胸前,她照顾了墨敬之十年,第一次与他贴得这么近。 停歇了半个月的雪又落了,先是触手即化的小雪,渐渐地,变成了纷扬的大雪。 青沂换上了银白铠甲,收起了平日的慵懒与不羁,腰侧的长剑硌着腿肚子,青沂沿着城垛下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上来,感觉腿都要被剑硌得生疼。青沂趁人不注意,龇牙咧嘴着揉了揉被硌疼的小腿肚子,唉声叹气道:“这盔甲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路也不好走,这还怎么打仗啊?” “你平日里鲜少去军营训练,自然穿不惯。”巫玄今日也换了一件银白铠甲,看似单薄的世乐少司命换上盔甲,把一身的柔弱全部藏在了盔甲之内。他没有带头盔,只用一条白色的布把平日披散的头发扎了起来,人显得更加精神,也更加清冷。扶风郡守没有跟来,他躲在自己的宅邸里,抱着暖衾瑟瑟发抖。斥候来的消息,炎崆三万墨骑整戈待旦,要对扶风发起冲击。炎崆的领兵者是赤陇司防将军舒忝白,与靖烈侯墨敬之相比,舒忝白的名气要小许多,但是扶风与赤陇毗邻,三年前舒忝白领三百赤陇军冲入北漠高骑之中直取敌首迫得北漠高骑不敢再犯赤陇,炎崆这次的领兵之将比之世乐连铠甲都不会穿的青龙王,要厉害许多。扶风郡守肥胖的脸上满是惊恐,他裹在衾被里不住的祈求地母能够庇佑扶风,然而他知道这是徒劳,地母若还在,一统的祖洲又怎会分崩离析。 扶风城垛上,上千弓箭手借垛堞隐藏身形,弓箭架在垛堞之上,每一双眼睛都专注地凝视着净水对岸。 世乐国主云轩此次调拨十万天羽军陈兵净水,顾茗澜留下七万天羽军予青沂,只带三万天羽军及一万天羽长弓驾百舸逆水而上北扬。七万天羽军对阵三万炎崆墨骑,多出一倍的人数,扶风郡守却一丁点把握也没有,只因为顾茗澜将领兵之权交予了那位从未上过战场的青龙王。 “你有把握能一击即灭么?”青沂贴在垛堞边,望着月色下泛起泠泠波光的净水,对面五个城防灯火全亮,灯火中,黑色的人影从五个城门中整齐地走出,就像从五个巨兽空中放出的黑潮,带着夺命的戾气。 巫玄拧着眉,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世乐司命院的少司命目视前方,呼吸有些急促:“没有,一分把握也没有。” “老师走的时候没跟你说什么么?”青沂压低声,着急地问道。 巫玄摇头:“没有。” “……”青沂握紧了拳头,用力砸在垛堞上,“该死,对面领兵的可是舒忝白啊!” 巫玄没有什么反应,他终日在司命院内,战事上的事情,他懒得知道。 青沂见巫玄没动静,咬牙道:“难道我们要死守着这里,等老师从北扬郡杀回来么?”他抬头看了一眼刚升至头顶的月亮,接着说,“那要多久?得等多久?” 巫玄眸中浮起一丝亮色,清冷的人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你能撑半个月么?” “应该不是问题。”青沂眼珠子转了圈,说。 “那就撑半个月吧。”巫玄抬手指着对面五个巨大的城垛,说道,“尽量减少损失,炎崆的主力还在我们这里。” 黑色的骏马穿过密林,沿着净水畔狂奔。身后,一艘艘白色战船逆水而上,似乎是在追着那匹马。 眼前,高耸的城墙已近在眼前,那是北扬郡的城墙。墨敬之加快了行马的速度,马鞭抽得更急了,马步变得有些迟缓,被主人催促着快些走,它也不得不加快速度。 “侯爷,北扬真的能救下来么?”芙玉担心地问。 墨敬之束起的头发在追赶中披散开来,芙玉能感受到墨敬之胸口剧烈地喘息,这个平日里惫懒的贵胄子弟一去平日闲适的模样,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城墙,绷紧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试一试吧。”墨敬之嘴角弯了下,是一个苦涩的弧度。 “侯爷……”芙玉不由得握紧了墨敬之的手,安排在炎京郡的沉沧探子曾经向芙玉说过,墨衣深对靖烈侯并不相信,甚至这一次面对世乐的大军来犯,墨衣深只给了墨敬之区区三万墨骑。 “芙玉呐,我只有亲兵可用了。”墨敬之笑笑,好似并不在意。 “墨衣深不派兵给你么?!”芙玉吃惊地问。 转瞬间两人到了北扬郡门前,墨敬之从腰间抽出靖烈侯令,高举过头顶,让城守开门。 城守识得靖烈侯令,连忙打开城门将墨敬之迎了进去。墨敬之跃下马,转身望着缓缓合上的北扬郡门,低声对芙玉说:“他还要墨骑护守炎京。” 芙玉不解:“可是北扬和赤陇若失了,只剩一个炎京还有什么意义?” “不会失的。”墨敬之轻笑,“墨衣深不会拿炎崆两郡换我的命。” “难道……” “芙玉,你一定要活下去,明年这时候别忘了给我坟头带一壶酒。”墨敬之拍了拍马背,黑色的骏马在北扬郡门合上的最后一刻蹿了出去,去寻找它真正的主人。 第31章 雪色·七 郡门合上的一刻,墨敬之登上了北扬高耸的城墙。城墙上只有几个刚刚被他入城吵醒的城守,除此之外,就只剩一个身穿墨色铠甲的年轻士兵挺直如枪地临风站在城垛上,目不斜视地望着城垛下浩浩汤汤的净水。 “程慕阳?”墨敬之走上城垛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青年。 青年闻声,微微转过头,借着城垛上火盆里点起的火光,看清楚了正朝他走来的人。墨敬之披散的头发在他走上城垛的时候重新束好,却仍旧掩盖不住墨敬之脸上的疲惫。一夜疾驰四十里,快马加鞭,墨敬之还能登上城垛探查战局,对于一个传言中慵懒的靖烈侯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侯爷,您终于来了!”程慕阳单膝跪地,上半身依然挺直,犹如沐雪青松,刚强挺拔。 墨敬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士兵,转头望着漆黑的净水,眉头拧在了一起。按照他的估算,这个时候世乐的百舸应该也抵达了北扬郡城下。夜袭北扬从一开始就必须要快,墨敬之以为自己抵达北扬的那一刻,百舸会同时抵达北扬,并即刻发起攻击,不给墨敬之任何防御的时机。现下,顾茗澜不仅没即刻发动攻击,就连浩浩荡荡近百艘的百舸也同时消失。 净水上波涛起伏,浪花拍打岸边,此起彼伏的涛声传来,一声声都敲击在墨敬之的心头,震得人胆颤。 “我没来之前,净水上你可发现什么异样?”墨敬之手叩击在墙砖上,想以此平缓自己的心惊。 程慕阳摇头:“并无异样。” “奇怪……”墨敬之又一次盯紧了城垛下的净水,清冷的月光照着水面,波光粼粼,现在是冬日,水里的鱼都游回了南方,如果在夏日的夜晚,借着通透的月光,还可以看见跃出水面的游鱼。那时候捕鱼人会驾一艘扁舟,持着鱼叉,在月光下挥动,鱼叉的亮光与月光照在鱼鳞上的亮光在夜空下划出两道绚烂的光芒,与头顶盘旋的月亮交相辉映。 水面上静悄悄的,静得让人骨子里发寒。芙玉不由得抱紧了双臂,炎崆北扬郡与世乐萱芷郡是祖洲最北的两个郡,北扬临接炎崆山脉,借炎崆山脉的热度,冬日尚不觉得太过寒冷。然而,在璃城住了十多年的芙玉畏惧北扬郡的冷风。墨敬之余光瞧见正在抱臂发抖的芙玉,解下肩头的披风,替芙玉系上。 “多谢……侯爷。”若是一个多月前,芙玉会欣然接受,如今她的身份被揭穿,芙玉感受到墨敬之给她的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愧疚不甘。 墨敬之微微点头,转过身对程慕阳说:“郡内有多少我们的人?” “不足三千。”程慕阳如实以告。 墨敬之又问:“北扬城的驻守兵马一共多少?” “五千。” “多少平民百姓?” “三万。” 墨敬之沉吟片刻,抬手拍了下程慕阳肩膀道:“让五千北扬驻军带平民退往炎京,不要从赤陇过,尽量沿着炎崆山脉走。” 程慕阳是墨敬之一手训练出来的亲兵,对于墨敬之的命令,他从不质疑。程慕阳点头,立刻走下城垛,他的背影直至消失都一直挺拔如松。 芙玉裹着墨敬之给她的披风,收回徘徊在程慕阳身上的目光,问道:“侯爷只留下自己的亲兵么?城内有百姓三万,男丁少说也该有一万人,如若分发武器抵挡天羽军,还是可以一战的。侯爷为什么连那五千驻军都要撤走?” 从净水而来的南风也不比从北漠吹来的北风要热多少,相反,刺骨的寒意一阵一阵地钻入心里。墨敬之收回放在城垛上被南风吹凉的手掌,缓缓闭上眼,长叹一声:“炎崆的兵不多了,能省一些是一些,何必陪着我一起送死呢。” “侯爷……”芙玉上前一步,握紧了墨敬之的手。以前,这双手会捻起她做的糕点,还会递给自己吃一块,她无意中也会碰到这双手,这双手温热又能使人安心。如今,这双手却没了当初的温度。“御将军对您做了什么?”芙玉泫然欲泣,纵使知道墨敬之永远不会爱上她,芙玉也不愿有人会伤害他。 墨敬之不动声色地从芙玉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他抬手抹掉了芙玉脸上滑落的泪珠,轻轻笑了起来:“因为我真的太爱他了。” 这是墨敬之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如此直接提起自己深藏在心里的感情,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芙玉隐隐猜到过墨敬之爱的那个人是个男人,墨敬之也告诉过她,二十多年前,靖烈侯府里曾经有一个莳花弄草又会做糕点的少侯爷贴身侍卫,她也曾在墨敬之醉酒后听到他无意识地低声说出那个名字,而后惊惶失措地丢下手中替他抹汗的手巾,逃也似地跑出屋外哭泣。 “侯爷您为什么就不会怜取眼前人呢?”芙玉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不由得笑出了声。 墨敬之想再替芙玉抹掉眼泪,悬在她面前的手终究停在了半空。他摇摇头,似无可奈何,又似了然于心。“芙玉,我不会是你的依靠,也不可能帮白泽复国。”墨敬之手落在了芙玉的肩头,他的双眼灿烂如星,芙玉猛地抬头,对上墨敬之的那一双眼,怵然一惊,连忙低下头,咬紧了唇。传闻炎崆的靖烈侯慵懒散漫又狡猾如狐,芙玉怎么就忘了呢。 “我并没有想借侯爷的力量。”芙玉嗫嚅,怯怯地往后退了一些,让自己能够离墨敬之远一些,不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惶恐。 墨敬之负手,仰望天穹,喃喃道:“这个乱世也太久了些啊。” 芙玉听得他的感叹声,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墨敬之的意思她清楚,白泽复国希望渺茫。芙玉何曾觉得白泽复国会有希望?她只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时机罢了。 “芙玉知道了。”芙玉站在墨敬之三步外的地方,嘴边有一抹淡然舒朗的笑意。 墨敬之转过身,迎着芙玉走了过来,走过芙玉身边的时候,芙玉突然开口问墨敬之:“侯爷,您为了终结乱世,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么?” 墨敬之停下步子,没有看芙玉,散漫地说:“墨衣深和顾茗澜都想要我的命,你说,我会把这条命给谁?” “顾茗澜。”芙玉想也没想,看着正前方城垛上悬起的灯笼,如此说道。 顾茗澜让百舸离北扬郡还有三十里外停了下来。百舸适合水战而不习惯陆战,他没有时间训练一支有素的水军,炎崆也没有一支可在水上作战的军队,唯有陆战,才是最绝对也最快速的作战方式。 三万天羽军从百舸上走下,按照指令整齐列队,如银色海浪。顾茗澜抬手,银色海浪迅速分为三列,中间一队手持雪色长弓的银白铠甲将士纵为一列,队伍连绵不断。 顾茗澜放下手,那一队持弓的将士当先走到月光之下,他们百人为一组,分为百组没入北扬郡城门下成片的密林之中。仅仅一刻间,万人的弓箭队就消失在净水边。 北扬郡高耸的城墙上,灯笼在风中摆荡,明明灭灭,照不清城墙上的情状。顾茗澜身后两万天羽军立在净水畔,任寒风吹过岿然不动。一千年前,元始帝平定祖洲内乱,随后建立起这支军队,从起初零星的几百人逐渐整编成为一支近十万人的军队横扫祖洲,当祖洲一统,元始帝命青龙王将天羽军重新整编,并采取“战功抵消奴籍”之策,再招募近十万天羽军,并北征北漠。虽然北征天羽军损失惨重,却让北漠千年来不再敢觊觎祖洲。经过千年,现在乱世,天羽军的声威仍在。 “所有人听令!”顾茗澜举剑高呼,“绳梯准备!进攻!” 一声令下,两万天羽军一齐而动,整齐的踏步声响彻净水畔,直抵北扬郡城头,吵醒了酣睡中的北扬守军。 “程慕阳!命令所有北扬守军护送郡内百姓出城!快!”墨敬之望着城垛下逐渐聚集的天羽军,月光照在天羽军银白色的铠甲上,泛出冷冷寒光。 程慕阳将召集到的五千北扬守军分为五十组,百人为一组,护送三万北扬郡百姓撤离。 北扬的百姓们在睡梦中被人叫醒,连夜逃命,除了孩子的啼哭外,没有任何人有惊慌失措的表情。这就是乱世,乱世五百年,活在战火下的人早已麻木。 北扬百姓陆续撤退,北扬郡下,天羽军已开始攻城,一千名弓箭手借着城垛堞隐藏身体,箭离弦而去,喊杀声震耳欲聋。 乱世——能否终结? 箭呼啸而过,准确地射中了城垛下一个黑衣士兵的眉心,正在登城的士兵一声惨叫,跌下七丈高的城墙下。青沂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能够摆放二十枚箭簇的箭囊只剩下最后一支箭,城墙下,三万墨骑正在攻城。攻城锤一声一声地砸在扶风郡城门上,站在城垛上的人,明显感觉到了脚下的颤动。 “白月回来了没有?!”青沂将最后一支箭对准了近在咫尺的敌人,大声问身边的巫玄。 巫玄手按在城垛冰冷的砖面上,呼吸急促,他在凝神试图找出舒忝白所处的地方,擒贼先擒王,一直隐匿在司命院的少司命正用自己的方式拖延这场看似毫无胜算的战争。 青沂射出了最后一箭,一声惨叫传来,青沂的手中已没有再多的箭可用。他只能拔出腰侧的长剑,一剑刺入快要登上城垛的敌人,把尸体从墙上推了下去。血腥味越来越浓,青沂怔愣地看着自己满手鲜血,胸口滞闷,却又不得不再次挥出长剑,砍下另一个敌人的脑袋。 “巫玄!”眼见登城的敌军越来越多,城垛上的天羽军渐显颓势,青沂不得不再次呼喊巫玄,虽然他知道即使如此,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在中阵!”电光火石间,巫玄突然睁开眼,一道灼眼的白光自他指尖发出,月色下,身穿银白铠甲的年轻人腾身而跃,直往城下中间的军阵而去。与此同时,有两道迅捷的黑影冲破了重重的敌军,从城垛脚下一直杀向巫玄所指的中阵,他们的速度比巫玄要快,犹如两把利刃,经过的地方尸横遍野。 “白月么?”正在挥砍的青龙王停下动作,望着城墙下的迅疾黑衣,嘴唇颤抖。 骑在马上的年轻将军感觉到三股由远及近而来的杀意,舒忝白紧握住手中的长剑,凝神屏息。一道巨大的玄异力量从城墙上袭来,另外两道杀意是从城墙下一路杀破重围冲来,舒忝白瞬间决定了要迎击哪一道力量。 在白光抵达的一瞬,舒忝白腾身往上跃出一丈高,原本握在右手的长剑被双手紧紧攥住,他将所有的力量汇集在那一剑上,白光在他的身下,他已看清楚了白光中的少年。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决然,纯粹的眼中没有杀意,只有疯狂的喜悦,舒忝白心头微颤,在这修罗场上,这个如神的少年居然会带着宛如鬼魅般的狂喜,他是人?还是鬼? 危急关头已容不得舒忝白胡思乱想,一剑劈下,带着凌厉的剑式,准确地对准了少年的脖颈处。剑刃离巫玄的脖颈还有一寸,巫玄借着白光看清楚了舒忝白凝滞的目光,以及不可思议的表情,剑刃上的刀式突然顿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巫玄偏过身子,一掌击在地面,白光自他手中发散而出,一股湃然之力将围聚在舒忝白身边的士兵们震出了数十步。两道黑影在白光消失的一瞬围靠过来,一男一女手腕上的短弩对准了刚刚落地的舒忝白。 “命令撤军!”幽蓝色眼眸的女子腕上的短弩对向舒忝白,命令道。 舒忝白眉头微蹙,手腕上的麻痛感还未消散,他只扫了一眼对面的三个人,而后转头看向城垛之上。 灯笼在风中明明灭灭地照着城垛上的一切,明暗的火光中,身穿银白色铠甲的青年手持长弓,站在垛堞上,他的另一只手上却没有箭。青沂喘着粗气,他的长剑被丢在一边,原本腰间悬着的剑鞘不见踪影,刻着青龙徽纹的玉珏在月色中发出青色的光芒。 舒忝白低头看着脚边的剑鞘,抬起脚尖,踩住了从城墙上射来的暗器。 “撤兵!”舒忝白毫不犹豫地命令围拢在城垛下的墨骑回退。这一场战,他错失了最好的时机,就算拼了自己的命让士兵们攻城,但没有了主帅的三万墨骑又如何能抵挡住拥有青龙王血及水神之灵守护的人? 舒忝白的命令一下,围聚在城垛下的墨骑立刻撤退。舒忝白跃上马,转头看了一眼一脸疲惫的银铠少年,低声道:“世乐为了一统祖洲,真的在所不惜?” “是!”巫玄拼力咬牙,从齿缝中挤出了一个字。 第32章 雪色·八 阿提萨拄着长杖走进沙扬刃帐篷的时候,帐篷里已经挤满了人,那些人阿提萨认识,都是那些看他不顺眼的老贵族。阿提萨不得不靠着他的那根长杖,艰难地从人群最后,一点点挪到最前面。 “怎么会晕倒了?”好不容易挤到人群前面的漠仆气喘吁吁地问站在榻边,脸色不郁的北漠之王。 齐格翰微微转头看了一眼精神矍铄的老人,想起不久前在赤宫里他向所有的贵族宣布了阿提萨前一晚跟他说的那个骇人听闻的话。阿提萨的精神依然很好,眼中永远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齐格翰觉得,就算是自己死了,这个老人也还会健康的继续活下去。 “到底怎么了?”见齐格翰不回答自己,阿提萨不得不再次询问。 “大夫说是惊悸之症,歇息几日就好。”齐格翰松了松绷紧的肩膀,对阿提萨说。 阿提萨连忙在榻边坐下,榻上的少年眉头紧锁,额上冷汗涔涔,他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云鸾紧闭着双眼,细长浓密的眉毛不停地颤抖,他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苍老的手轻轻覆在了云鸾滚烫的额头,阿提萨不由得“咦”了一声。 “他是装的吧!”围在云鸾榻前的老贵族们终于忍耐不住,在赤宫中,这个少年并没有异常,为什么会在齐格翰说出那个惊人之语时,这个少年突然大吼一声晕倒在地,老贵族们面面相觑,然而多年暗中相交,让他们彼此片刻就达成了共识。这个内陆的世子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命运如何,所以才会借此时机,装作晕倒。 阿提萨转头瞪了一眼那个骤然出声的老贵族,那个老贵族本不怕阿提萨,被他瞪了这一眼,连忙缩了缩脖子,瑟瑟地躲在了人群中。阿提萨缓缓转回头,他抬眼看了下齐格翰,齐格翰看明白了阿提萨的意思。这些老贵族愈发得胆大包天,竟然敢在齐格翰的面前放肆大吼。北漠的规矩,已经快要钳制不住这些老家伙了。 “世子没事吧。”齐格翰收起了眼中的戾气,背对着那些老贵族,问阿提萨。 阿提萨哼了一声,替云鸾把被角压好。拿起被他丢在榻边的长杖,颤巍巍地直起了身子:“世子的身子本来就弱,今年冬天又比往年冷,刚在来赤宫前和七王子在雪地里打闹了一番,自然会晕倒。”阿提萨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不远的沙扬刃,眼里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 “沙扬刃!你带世子出去了?”齐格翰适时地接了阿提萨的话,问沙扬刃。 沙扬刃点头,单膝跪下,向齐格翰认错:“儿子鲁莽,忘了世子身子弱,不该带他出去放马。” 老贵族中,有一半是支持沙扬旭与沙扬刃,所以见沙扬刃认错,看似分为两派的老贵族又一次心照不宣地对劝齐格翰不要责怪沙扬刃,孩子们间的嬉闹而已,不必太追究。 齐格翰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的老贵族们,把目光放在了沙扬刃身上,齐格翰说:“既然是你惹出来的事,你这几日就照顾好世子,直到他转醒为止。” 沙扬刃跪在地上向齐格翰行礼。齐格翰点头,带着神色各异的老贵族们走出了帐篷。沙扬烈悻悻地看了一眼从地上站起来的沙扬刃,哼了一声。沙扬刃削了一眼沙扬烈,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等所有人都退走,帐篷内只剩下了阿提萨、沙扬刃以及躺在榻上,还陷在梦魇中的云鸾三人。 沙扬刃站在榻前,低头看着床榻上的如玉少年,飞扬的眉头不觉间打成了结。“漠仆,父亲说,北漠以后不会再有天侍了,是么?” 阿提萨点头,他猜到齐格翰今天在赤宫里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不仅北漠不会有,整个祖洲都不会再有我们这些神谕的窥视者了。” 沙扬刃一怔,继续问:“阿提萨,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这次轮到阿提萨怔愣住了,面前年轻的北漠王子湛蓝色的眼里闪耀着灼灼光芒,有一瞬,阿提萨以为自己看见了千年前的那个人。紫篁……那个跟随在人皇曜舜身边平凡的普通人,也拥有这样一双湛蓝色幽深的双眼。谁曾想,会是这样毫不起眼的人最终砍下了曜舜的头颅,结束了世乐几百年的惶惶不安,也是因为他的一纸诏书,将祖洲分裂成为乱世。紫篁,在元始帝一统祖洲重修《洪荒志》之时,世乐史官们对他的评价只有八个字:祖洲纷乱,由此始之。 “阿提萨……”阿提萨怔愣中,忽闻一声低弱的呼唤声传入耳中,走神的老者瞬间恢复了神智,他低头看着躺在榻上,面色仍旧苍白的少年,紧紧握住了云鸾冰冷的手。“我在这里,世子。” 云鸾的瞳色黑得吓人,阿提萨用手轻轻按在云鸾的额间,云鸾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暖意流入,深黑的瞳仁渐渐恢复了昔日眼色。待云鸾脸色和缓,阿提萨将云鸾扶起身。云鸾轻声向阿提萨道谢,虽然已从梦魇中苏醒过来,但是气色仍旧不佳。 “我看见了……”云鸾抬眼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沙扬刃,嘴唇轻微地颤抖,好像梦魇还徘徊脑中。 “你看见了什么?”阿提萨感觉到握着的手颤抖了起来。 云鸾直视着沙扬刃,眼睛睁得极大,他声音轻微,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直接撞击到阿提萨与沙扬刃的心脏,不曾落空:“紫篁……杀了……曜舜。” 阿提萨感觉脑中有什么炸开了,把他多年来的理智全部都炸毁。他紧紧握住云鸾的手,连云鸾低呼喊痛都未听见。 “阿提萨,松……松手……” “漠仆!”沙扬刃最先反应过来,手指在阿提萨枯瘦的手腕上轻轻弹了两下,阿提萨犹如枯枝般的手立刻松开了。 “我……”阿提萨怔怔地望着被自己捏红的云鸾的双手,一脸歉然。 云鸾轻轻摇了摇头,感激地看了一眼沙扬刃,又看向阿提萨,继续说:“还有……我看见……好多死人,好多好多,他们穿着银白色的铠甲,还有墨色的铠甲,我知道的,那是世乐的天羽军,还有炎崆的……” “墨骑!”沙扬刃截住了云鸾后面要说的话。 云鸾点头,炎崆的墨骑是仅次于北漠高骑的骑兵,声名响彻祖洲,沙扬刃自然知晓。 “半月前,炎崆与世乐在净水畔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对战,”被沙扬刃握在手中的天狼刃在烛火中发出刺目的冷光,沙扬刃继续说,“就在刚才,又有消息传了过来。”他与云鸾对视,试图打量这个世乐世子的神色。 云鸾看出了沙扬刃的目的,深吸一口气,道:“我看见了,原本被墨衣弓箭手守护的城墙上一瞬间站满了银白铠甲将士们,他们的领兵者拿着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剑,剑上鲜血淋漓,他的另一个手上提着颗人头……”云鸾又缓缓低下了头,问道,“炎崆战败了么?” “不知道。”沙扬刃飞扬的眉头快拧成一个结,北漠的消息传得不如祖洲上快,他刚接到的消息也只是三日前隐藏在北扬郡里斥候传回的消息——炎崆靖烈侯的五千亲兵抵达北扬郡。沙扬刃推测,炎崆与世乐真正的战场应该在北扬,并非赤陇。 不出意料,北扬郡失守。墨敬之墨色的宽袍上,血水顺着衣袖滴落在地上,他一人长剑抵地,望着洞开的城门,他的身后,是五千靖烈侯亲卫的尸首,程慕阳挺直的身体上落满了一层薄雪,他睁着眼,目光早已涣散,站在墨敬之身边,与他的主将一同望着洞开的城门。 “芙玉,替我把他好好安葬。”低哑的声音传来,隐在暗中的女子轻轻点头,迅速来到墨敬之身边,架起比她高出一个头早已冰冷的程慕阳,芙玉望着那个慵懒笑着的男人,心头好似被揪紧了一般:“侯爷,一起走吧。” “我得为你们拖延时间。”墨敬之深褐的眼眸里流出温柔的目光,如同十多年前,那个赤榴花开满了整个璃城的夏日,他也是这么看着芙玉,眼里满是柔情,不掺杂一丝的爱意。 芙玉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得到这个男人的心,即便在他快死的时候。 “侯爷……保重。”芙玉扶起程慕阳的尸体,向墨敬之道别。他们两人之间,自此不再相欠。不论是十年前她故意出现在他面前博得了他的另眼,还是十年后她在明知对方知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放过她,还是现在她不知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偿还自己欠他的按照他的意思带着程慕阳的尸体离开,他们之间终因为这一个转身而不再有瓜葛。 “芙玉呐,要忘记我啊。”墨敬之听着背后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如此说道。 今夜的雪纷纷扬扬而落,只瞬间就将修罗场掩盖。白色的城墙下,一队银白色的军队簇拥着一身穿素衣的男人整齐地走入北扬城门。 顾茗澜远远地望见了雪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玄色宽袍上落满了雪,散乱的发披在肩头,他手中握着的不是随身配带的那一柄短剑,换了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冷光不再,如同头顶被重云遮挡的月光,消散于这冰冷的雪夜。 “靖烈侯,久见了。”顾茗澜走到墨敬之的身边,伸手替墨敬之掸掉了肩头积了一层的落雪。 墨敬之咧开嘴,热气从口中呼出,他笑着回顾茗澜:“也不算太久吧。” 顾茗澜摇头:“那个领兵作战的靖烈侯,在下真的许久没见过了。” 墨敬之愣了一下,嘴角边笑意依旧:“哦,原来是他。”然后,他闭上了双眼,颓然跪坐在雪中,长剑脱手,倒在积雪中,只发出一阵低微的闷声。 顾茗澜就这么居高临下望着这个散去了一身防备的人,从单薄的衣袖中伸出了手,伸向低着头,看不见面容的男人。 “走吧。”顾茗澜对墨敬之说。 第33章 雪色·九 净水畔,寒风肆虐。不过两个时辰,北扬郡失守。墨敬之跟在顾茗澜身后走着,顾茗澜没有给他上任何的枷锁,也没有让任何人看着这位炎崆的靖烈侯。墨敬之一派闲散地负着手,偶尔会回头眺望一眼已换成世乐天羽军驻守的北扬城垛。 墨敬之转回头,忽然笑了起来。他声音不高,却能让走在前面离他几步远的顾茗澜听清楚。 “笑什么呢?”就像是与至交老友交谈一般,顾茗澜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没什么,”风撩起墨敬之的一缕披散的发丝,他揉了下冻得有些发木的鼻子说,“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顾茗澜的眉头不自觉地挑了一下,他背对着墨敬之,墨敬之没有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一丝怅惘。 “二十多年前你不是说总有一天你会和我比肩而立么,结果……”墨敬之摊了摊手,“我却没法和你比肩而立了。” “嗯。”良久,顾茗澜才点了下头。是他一手毁掉了与墨敬之比肩的机会。 顾茗澜脚步停下来了,墨敬之追了上去,站在他身边。他微微侧头看一眼有些茫然的人,抬手在顾茗澜肩上轻轻拍了下,让走神的人回了神。 顾茗澜与墨敬之目光交接,只触到了对方的一霎又转了过去。顾茗澜往前走了一步,他总不愿与这人站在一起,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比肩而立。墨敬之悻悻地耸了下肩膀,顾茗澜不解风情,墨敬之心知肚明。 百舸泊在净水畔,顾茗澜当先走上领头的白色七桅大船,墨敬之踏上甲板的一瞬,顺着这艘船的船尾望去,隐在雪夜中的几百艘扬帆的百舸如同倾泻而下的汹涌波涛,好似要将巍峨高耸的北扬城墙给淹没。 “敌不过啊。”墨敬之低声自语,不过二十年,顾茗澜已经成为祖洲第一名将,炎崆靖烈侯墨敬之从今夜起,只是顾茗澜名声鹊起的一块垫脚石。 由北扬行船,沿净水而下是顺流,数百百舸扬帆而下,船行如电,高耸嶙峋的峭壁迅速掠过。墨敬之被安排在顾茗澜旁边的一间房内,屋内陈设简单,却很妥当。 墨敬之在寒风中被吹了一夜,浑身是血,顾茗澜命人给墨敬之打了桶温热的洗澡水,让墨敬之把一身污垢洗干净。 待墨敬之洗漱完毕,换上顾茗澜派来的侍从给他换上的素白衣衫,丰神俊朗的靖烈侯恍若重生。墨敬之对着镜子照了照,拿起放在矮几上的一根素白绳布,拢起披散在肩上的头发,简单地扎了起来。 月沉日升,一缕亮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墨敬之望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笑了声,对顾茗澜派来照顾他也是监视他的侍从说:“百舸速度可真快,须臾之间就从北扬回到了扶风,御将军雷霆之击名不虚传。” 那侍从自豪又崇敬地说:“世人皆以为御将军是凭借顾家的声望才得以与首将军分庭抗礼,其实御将军用兵如神。” 墨敬之点头:“累世声名在他眼中不足一哂,他要的任何人都给不了。” 侍从闻言,诧异低问:“难道国主也给不了么?” 墨敬之抬头看了一眼那侍从,并不答,抿唇轻笑。窗外天光渐亮,扶风新建的城垛隐隐约约能瞧出形状。墨敬之感觉有些困顿,让那侍从退下,自己在床榻上歇息去了。雄狮入笼,却不愿困兽犹斗,这也许是墨敬之最好的结局。 顾茗澜走出屋内的时候,正看见照料墨敬之的侍从退了出来。侍从见是顾茗澜,刚要行礼,被顾茗澜止住。 “在做什么?”顾茗澜问。 侍从见顾茗澜看着自己身后刚合上的屋门,恭敬地回道:“墨侯爷刚歇下。” 顾茗澜点头:“等他醒了送点早饭去。”说完,顾茗澜径自走过那间刚合上的屋子,走出船舱。 朔月的寒风从净水上吹来,如刀割一般,顾茗澜用银冠束起的头发,漏了一缕在肩头,被风吹起,他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远远望去,犹如谪仙一般。顾茗澜手放在船沿上,望着净水两岸往后急退的耸立峭壁,横飞的剑眉微微一蹙,心头一阵慌乱。 他终于与这个曾经名冠祖洲的人一决高下,终于登上了比墨敬之更高的地方,可是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却越来越大。顾茗澜感觉到心口的那一阵空虚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今天,将墨敬之押上船的时候,这种恐惧感完全覆盖了他整个人。 “我要做天下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顾茗澜已经有了自己的雄心壮志。 正坐在他身边津津有味吃着他做的凉糕的墨敬之,打了个大大的哈气,眼皮耷拉着,慵懒地翻了个白眼:“天下人连皇帝都做过了,连祖洲都一统了,除非你成仙,不过祖洲六神应该不会看上你这么个没有仙缘的人。” 顾茗澜挥手,不服气地说:“成仙是虚妄,偏安一隅的皇帝不如大国将军,我就想一统祖洲!” 墨敬之耷拉的眼皮撩了起来,深褐色的眼里亮起一抹光,他嘴角翘翘:“嘁,祖洲都乱了五百年了,你光说说就能统一啊?还是乖乖做我靖烈侯的侍卫比较有前途!”说着,墨敬之把手上的一块凉糕塞进了顾茗澜的口中。 “我……”顾茗澜的话被凉糕堵了下去,他只能瞪大眼,看着“罪魁祸首”墨敬之对自己吐舌头。这个慵懒的少年对他的远大抱负嗤之以鼻,顾茗澜对墨敬之说,如果他们俩人身份互换一下,他绝对会做得比墨敬之更好。 二十年后,顾茗澜成了世乐的御将军,与首将军云锋齐名。而炎崆的靖烈侯呢,只不过是祖洲众多将领中的一人而已。顾茗澜的确做的比墨敬之要好。 出神片刻,不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人声。顾茗澜转过头,顺着人声传来之处望去,已经能够看见扶风郡的码头。略显狼藉的码头上,扶风郡守裹着厚重的大氅,双手拢在绒棉宽口的袖子里,一张肥硕的脸冻得通红。扶风郡守老远就见到那展帆而来的数百百舸,冻得直哆嗦的脸上终于咧开了一个谄媚的笑容。顾茗澜厌恶地撇开脸,负手走入船舱中,命令舵手准备下锚。 他刚命令完舵手,刚小憩醒来的墨敬之推开屋门,懒洋洋地靠在屋门边,嘴角挂着一丝惬意的笑容,看着与他相隔咫尺的人侧开了刚不经意间相触的目光。 “到岸了?”墨敬之的侍从去替他端早饭去了,顾茗澜刚把身边的人遣走,此刻宽阔的船舱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墨敬之丝毫不在意自己现在已是世乐的俘虏,向顾茗澜打招呼。 顾茗澜“嗯”了一声,转身要走,他身后的墨敬之又说:“到岸了你还不给我上手铐脚镣么?我好像是犯人。” 顾茗澜背对着墨敬之,点头:“委屈靖烈侯。” “该然。”墨敬之望着顾茗澜快步走出的背影,忽然大声笑了起来,明明他才是战败的俘虏,明明应该他去避开顾茗澜,现在却变成了顾茗澜逃也似的离开他。 “你真那么怕我啊……”墨敬之长叹一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又退回了自己的屋内。 来扶风码头接顾茗澜的只有扶风郡守,昨夜炎崆墨骑来犯,青沂与巫玄在连夜抵抗,终凭借世乐少司命扭转乾坤的一击逼退了舒忝白。然而,那一击让巫玄灵力损耗极大,青沂又一夜未睡,此刻城守稳固,两人这才从城垛上退下,在扶风郡守府内暂歇。 顾茗澜踏上岸,扶风郡守堆着一脸令人作呕的谄笑迎了上来,他向顾茗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向顾茗澜道喜。顾茗澜随意地应和了一声,命天羽军列队入城,扶风郡守不敢恼怒顾茗澜的随意,脸上仍是挤出谄媚的笑容,领头引着凯旋而归的天羽军们进城。顾茗澜等所有天羽军走入扶风郡内,才向身后的几名亲卫点头,一身素衣的炎崆靖烈侯双眼被一块黑布所遮,左右两边各有一人架着他的胳膊,跟在顾茗澜身后,拐入了码头近处的一片偏仄小道。小道上,停了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顾茗澜示意亲卫将墨敬之先送上马车,自己随后跃了上去。 被蒙住眼睛的墨敬之一派闲散模样,他侧靠在马车上,身体随马车颠簸而晃动,他的嘴角边一直都含着一抹淡笑,顾茗澜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个俊雅的男人脸上的笑容,觉得那一抹从容的笑意好似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抵在他的心口。 “你笑什么?”顾茗澜忍不住问道。 墨敬之双手摊开,做出一副莫名之状:“御将军要把我这个敌人送哪里去?” “大牢。”顾茗澜觉得即使蒙上了墨敬之的双眼,对面的人仍旧能看得清他现在的有些惧怕的表情。 “哦,大牢。”墨敬之装作恍然点头,嘴边的浅笑渐渐加深,最后变成一抹得意的笑:“毕竟世乐律法是不许动用私刑的,御将军做得对。” 顾茗澜被墨敬之堵得一口气闷在胸中,他冷冷地瞪了一眼墨敬之,伸手揭下了墨敬之遮眼的黑布。“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顾茗澜压低声,咬牙问。 “知道?”墨敬之笑意盎然地反问,“知道墨衣深要置我于死地,所以借了你的手。知道炎崆暂时不会亡,因为只要我死就行。知道你舍不得,因为……” “住嘴!”顾茗澜已经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他一手扼住了墨敬之的喉咙,让这个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的人能有觉悟。 墨敬之懒懒地翻了个白眼,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被锁住的双手忽然抵在了顾茗澜的胸前,顾茗澜没有意识到墨敬之的动作,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墨敬之整个人压在了身上。顾茗澜的手仍旧紧紧扼住墨敬之的喉咙,墨敬之却不管喉咙被制,越来越靠近顾茗澜,懒散的眼神瞬间换成了带着愠怒与得意,他渐渐逼近顾茗澜,脖子被掐住的痛完全被抛在脑后,他爱了顾茗澜二十多年,压抑的欲望如喷涌而出的热浪,喉咙处的痛感越来越烈,墨敬之仍旧不顾,双肘用力抵在顾茗澜的腰间,顾茗澜一时不察,双手一滞,松了力气。墨敬之趁势压低了头,咬住了顾茗澜冰凉的唇。 炙热的吻落在顾茗澜稀薄冰凉的唇上,顾茗澜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看着压在他身上亲吻的男人。他清醒的脑子渐渐混沌,扼住墨敬之的手松了开来,他只怔愣了片刻,既而回应了墨敬之不顾一切的吻。他爱墨敬之,比墨敬之爱他还要彻底,还要……痛苦。 第34章 雪色·十 偏仄的小径旁,枯枝轻轻颤动,雪落无声,枝桠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指痕,马车车辙压在雪里,发出吱呀的声响,马车两人交缠的身影被雪幕遮挡。 青沂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衫,坐在巫玄床头,陪刚刚醒来,面色苍白的世乐少司命看雪。 刚扶风郡守派人传来消息,天羽军已抵达扶风,顾茗澜带着亲卫回到扶风郡内的别院稍作休整。 “要不要先吃点早饭?”青沂从送早饭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碗热乎乎的米粥,用勺子舀了一勺米粥,送到巫玄嘴边。 巫玄就着一口一口地吃着,才吃了半碗,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巫玄轻轻碰了下青沂捏着勺子的手,摇了摇头。青沂把喂了半碗的米粥放在榻旁的小几上,往床外沿挪了些,等那轻盈的脚步声踏入屋内,青沂眼角弯成一条线,笑着说:“白月都不休息一下?” 泽白月换了一身雪白的狐裘,莹润白皙的脸被毛茸茸的裘领遮住了下颚,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泽白月也咧嘴笑了笑,露出整齐的贝齿,走到巫玄的床榻边,向巫玄行了个礼,又对青沂做了个礼,娇嗔道:“王爷没让白月休息,白月怎么敢去休息?” “你这可真是冤枉我啦,”青沂伸手在泽白月娇嫩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哎哟,你这是去了哪里?” 泽白月盈盈一笑,往后退了一步,又瞧了瞧半躺在榻上,正闭目养神的巫玄:“王爷昨晚不是说了么,要白月等御将军回来,请御将军前来一叙的,白月在码头迎风等了许久,终于见到御将军了……” “但是他却没直接进扶风郡,去了扶风别院是不是?”青沂狡黠地打量泽白月,她的狐裘上落了一层雪,洁白的裙边也沾染了一些泥土。扶风码头至扶风郡守府这一路全是青石铺地,有泥土的地方一般都是鲜少有车辇行驶的偏仄小路。 泽白月点头,她见巫玄睁开了眼,收起了与青沂调笑的神色:“白月见到御将军将一个素衣男人蒙住眼睛送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也跳上去了。我跟了一路,见马车行的方向是应该是御将军的扶风别院,所以跟到半路就回来了。” “你没请他过来?”听了有一会的巫玄忽然问道。 泽白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巫玄,这个清冷的世乐少司命虽然是青沂的至交好友,但总让人觉得难以亲近。泽白月点了下头,随后又低下头,有些羞涩地说:“我本来是想请将军过来的,但是我在树枝上等将军的时候,透过车帘看见将军他……” 青沂见泽白月红着脸,眼珠转了圈,问道:“那个素衣的男人是不是总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高深莫测倒没看出来,他总笑就对了。”泽白月抬头说。 “是墨敬之。”巫玄望着窗外的飘飞的大雪,说道。 “难怪啦!”泽白月忽然明白了什么,话刚出口,又怯怯地用手掩住了唇。 “难怪什么?你看见什么了?”青沂问。 “我……我……”泽白月结结巴巴地,今日的她与往常待在青沂身边玲珑心思的泽白月相差太多。 青沂没有催促,眼里有狡黠的笑意,他转头看着半躺在榻上的巫玄,见巫玄眉头紧蹙,嘴角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 “我看见御将军被墨敬之压在身下,他们两个人在车厢里……”泽白月终究是个女子,纵然在蜃楼时她见惯了各种风月,但平日里那个寡言少语的御将军忽然变得热烈动情,让泽白月吃惊不小。 巫玄抬手止住了泽白月的话,清冷的脸上渐渐显出一抹沉郁之色,他的声音寒冷如冰:“杀了他。” “谁?”青沂脱口就问,话音刚落他立刻反应过来巫玄说的是谁。青沂的折扇在手掌上轻轻地敲着,他思索着,半晌后,折扇端被另一只手攥住,青沂说:“囚禁不行么?” “必须杀了他!”巫玄声音更加冷酷,“墨敬之一日不死,对世乐一日就是威胁。” “可是御将军是我的老师,也是沉沧真正的主人。”青沂还是不赞同巫玄杀墨敬之,扇尾指着泽白月,青沂试图说服巫玄,“白月,你说是不是?” “白月知道御将军不会背叛世乐,但是墨敬之此人,白月实不敢作保。因为蛇首一事,白月不得不对墨敬之有戒心。”泽白月直视着青沂,如实道。 “白月,你……”青沂愤懑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泽白月说得不无道理。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7节 巫玄冰冷的眼神落在青沂身上,青沂讪讪转开了头。手中的折扇开了合,合了开,他是顾茗澜收的第一个学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顾茗澜的事情,更何况他也对一个人爱得压抑与深刻。 “舒忝白接到消息暂时会按兵不动,你让我再考虑几日。”青沂缓缓地合起折扇,凝视着躺在榻上面容冰冷的男人,而后转开头道。 “尽快。”巫玄重新合上眼,他看见青沂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藏着的炙热,瞬间明白青沂为何要阻止他杀墨敬之。 顾茗澜穿上被墨敬之脱下的外衣,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他看了一眼背靠在车厢上,紧紧盯着自己的人,轻叹一声,伸手替墨敬之整理起凌乱的衣衫。 倏然情动,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喷涌而出,终于淹没了两人间所有的理智。顾茗澜将墨敬之外衣穿好,不觉间被墨敬之扣住了手腕,墨敬之用力,将顾茗澜抵在车厢上,贴近顾茗澜,眼神里聚起的亮光,让顾茗澜觉得自己要再一次被墨敬之拆骨入腹,嚼得骨头都不剩。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墨敬之舌尖暧昧地触碰在顾茗澜唇上,低声问。 “等国主圣谕,再行处……置。”顾茗澜张口,墨敬之的舌头滑进了他的口中,后半句话消失在缠绵的吻中。 墨敬之贪婪地亲吻着顾茗澜,舌尖在顾茗澜口中不停地挑逗,舔过顾茗澜的牙齿,吸允他的唇瓣,顾茗澜任墨敬之予取予求,从他抓到墨敬之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懵了,一向冷静自持的世乐御将军,被敌人抱在怀中激吻,顾茗澜渐渐沉溺其中。 然而,终究是要醒来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内交缠的两人适时分开,在墨敬之松开顾茗澜的时候,顾茗澜怔愣了片刻。冷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吹醒了靠在车厢上发愣的人。顾茗澜的眼眸渐渐暗了下来,他逐渐恢复的锐利目光,落在了一脸散漫的墨敬之身上。 顾茗澜按了下脑袋,将衣襟整齐,待确定自己衣着如常后,顾茗澜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侧靠在车厢内的人看见跳下车的世乐御将军身影有些不稳,脚步不似往日稳健,墨敬之挑起嘴角,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来。 雪后初晴,扶风郡守府中的梅花如云绽放,层层叠叠,如雾如幻。扶风郡守最近的心情很好,他抿着一口热茶,就着茶水吃着糕点。自从前次舒忝白被巫玄在阵中逼退,约莫有大半月再没有战情传来。扶风郡守一开始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青龙王和那位少司命似乎也没再来找他,至于那位御将军,从北扬回来后就住进了扶风别院,扶风郡守恍然觉得是不是过完新年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就此烟消云散,世乐与炎崆还是如此相互对峙,默契地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然而,扶风郡守的好日子终究没有太长。早茶刚喝完,一封以火漆密封的战报就递送了过来。扶风郡守好几日才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嘴唇颤抖,肥厚的食指指着那封战报,碰也不敢碰一下:“送、送、送去给御将军!”扶风郡守还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位经北扬一战而成为祖洲第一名将的顾茗澜,侍者刚转过身准备去扶风别院送战报,身后又传来了扶风郡守迫切地呼喊:“不对!送给青龙王!”侍从不得不转过身,绕过扶风郡守所在的厅堂,穿过曲桥回廊,往郡守府后院的小楼走去。扶风郡守颤悠悠地扶着小几坐了下来,额间冷汗越来越密,他抹掉额间的细密汗珠,叹了口气,还好他还没因为太过紧张而忘记了少司命的吩咐。 青沂拆开了那封战报,安插在赤陇郡的探子传来消息,赤陇墨骑又有所动作,舒忝白不日将发起再一次的突袭。 巫玄站在青沂身侧,双手拢在袖中,淡淡扫了一眼两指宽的布条上传来的消息。 “将军那里知道么?”巫玄问还没退下的侍从。 侍从摇头:“郡守让小人先送来给两位大人。” 巫玄得到了侍从的回答,满意地点点头:“让他不要将消息告诉顾将军,由我们去。” “是。”侍从领令躬身退下。 待侍从走后,巫玄抽出青沂手中的布条,把它丢到了屋内温酒的小火炉里。青沂看着被火逐渐烧掉的布条,问道:“你准备动手了?” 巫玄淡淡地挑了一眼青沂,在放置小火炉的桌边坐下,拿了两个青瓷杯,给自己和青沂各倒了一杯温好的酒。青沂跟着坐在了桌边,接过巫玄倒的酒,并不饮,直视巫玄,等他给自己答案。 “时间到了,”巫玄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酒,“是你去,还是我去?” 话音落,青沂捧着酒的手颤了下,有一滴酒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青沂看着巫玄冰冷的眼眸,良久后,他饮掉了杯中的酒,对巫玄说:“我去吧。” “嗯。”巫玄又给自己和青沂面前的空酒杯斟满了酒,点头说。 扶风别院建在扶风郡后的雪岚山的半山腰上,一条小径由大门蜿蜿蜒蜒而下,与山下的另一条通往扶风码头的小道相接,别院门外有一颗挺拔的雪松,如今被积雪所覆,与天色合一。别院是一栋普通的三进宅院,绕过影壁就是大厅,再往前走就是卧房。 墨敬之今日起得早,正站在院外的那颗雪松边欣赏雪后风景。炎崆因靠着炙热的炎崆山脉,鲜少能见到雪。墨敬之曾经只身去北漠看了一场雪,北漠的雪比扶风的雪要大也要密更加硬,墨敬之不喜欢北漠的雪。扶风的雪要柔软许多,脚踩在积雪上,能留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印子,不像北漠的雪,一脚踩下去就没过了脚踝。 不远处,一个青色的影子正沿着小径缓缓向别院靠近,墨敬之睁大了眼,才瞧清来人别扭的装束。说别扭也不尽然,毕竟他裹着三层厚实的冬衣,脚上穿着厚实的棉靴,让人看了着实暖和,只是他手上却拿着一把折扇。墨敬之不由得咋舌,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居然在冬天还不忘附庸风雅。 青沂仰头看见了立在松树下的玄色影子,墨敬之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宽袍,目光正好对上了他。他向对方点了下头,对方也点了一下以示回礼。半盏茶后,青沂走到了墨敬之的面前。这位炎崆的靖烈侯双手抱在胸前,左半边身子慵懒地靠在松树上,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见过青龙王。”墨敬之向青沂再次点头。 青沂干干地扯了下嘴角,他一眼望见了墨敬之脖间的一抹赤红印记,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说:“侯爷认识我?” 墨敬之见他神色尴尬,想到了昨晚被顾茗澜一口咬在脖子处,忽然笑了起来。他点着青沂腰间的那块通透的青龙纹玉珏说:“祖洲上这块玉珏只有一块。” “哦,这我倒忘了。”青沂用折扇点着身上的玉珏,笑笑说,“老师呢?” 墨敬之听顾茗澜说过他曾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已经送往北漠为质的世子,一个是眼前的青龙王。 “还未起。”墨敬之抹了下鼻子,最近这几日顾茗澜有些不知节制,让墨敬之都有点头痛,“王爷来找顾将军?” “不是,我来找你。”青沂就站在雪松下,脚步不动。 墨敬之见青沂没有进别院的意思,抬手指着隐在山腰处的一个亭子,对青沂说:“雪后初霁,我陪王爷赏一赏此处风景如何?” “也好,我来扶风近两月,还未曾饱览这处风景。”青沂转身,当下沿着小道往下走。 一青一黑两道身影自雪白的山道上缓缓走下,青沂当先,墨敬之随后。墨敬之明白青沂的意思,对方并无敌意。 “王爷早早赶来,是急事?”墨敬之问。 青沂点头:“斥候来报,赤陇三万墨骑又有动作,我估计一场大仗不远了。” “何时的消息?” “不到一个时辰前。“ “别院没人告知。” “是,巫玄拦下来了。”青沂忽然转过身,俊逸的青年脸上有一抹阴翳,“若估计不错,明夜这场仗就会打响,所以明日午时,我会派人来通知将军。” 墨敬之温和地笑了笑说:“王爷果然开门见山。王爷的意思,墨敬之懂,恕敬之冒昧,世乐律法不许动用私刑,王爷何以自保?” 青沂哂笑:“这就是我今日来找墨侯爷的目的。”青沂从腰间拿出一个白瓷瓶,递到墨敬之眼前,“本王得罪了。” 墨敬之接过白瓷瓶,笑得随意:“王爷客气。” 青沂不再说什么,转过身,自己沿着山间小道原路回去。雪后的山道太难走,青沂不由得放慢步伐,一步一步地走下山。 墨敬之临风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青色背影,把瓷瓶收入袖中,也转过身,原路回到扶风别院。 第35章 笛声·一 傍晚的时候,停了的雪又落了下来。 墨敬之懒洋洋地坐在桌前,捻了块米糕塞在嘴里嚼着。坐在他身旁的人放下筷子,盯着墨敬之一直看。墨敬之吞下米糕,摸了摸下巴,疑惑地问顾茗澜:“怎么了?” 顾茗澜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把装了米糕的青瓷碟推倒了墨敬之的面前。墨敬之毫不客气地又拿了一块米糕,咬下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递到顾茗澜面前。顾茗澜接过墨敬之递来的米糕,咬了一口,眉头仍旧蹙得让人心疼。 墨敬之伸手抚上了顾茗澜的眉头,似乎想要把顾茗澜的眉毛抹平。 “太甜了。”顾茗澜把咬了一口的米糕放回青瓷碟中,过了一会说。 “我觉得正好。”墨敬之拿起被顾茗澜丢回去的米糕,一口吃了下去,而后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顾茗澜拨开墨敬之的手,站起来准备离开。墨敬之一把抓住了顾茗澜的手腕,将人留了下来。“时辰还早。”墨敬之低声说,“要不要温一壶酒,去院内赏雪?” “夜晚赏雪?”顾茗澜笑了笑,“冻死人了。” “我抱住你就是了。”墨敬之笑得无赖。 墨敬之从宽袖中拿出一支白玉笛,笛身玉质纯白,是一块天然的好玉。顾茗澜终究没有坐在墨敬之的怀中,他命人在院外的那棵雪松下置了个桌子和两张凳子,桌子上架了个红泥火炉,火炉上温着一壶酒。墨敬之将笛子放在嘴边试了个音,清越的笛音划开静谧的夜,笛音渺渺,听笛赏雪的人给吹笛人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壶酒,一饮而尽。 雪落无声,顾茗澜捧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想起当年在璃城的时候,有一年除夕,也是这样寒冷的雪夜,墨敬之带他翻出了靖烈侯府的高墙,两个人爬上了璃城高耸的城墙,墨敬之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竹笛,坐在墙头上,晃荡着双脚,吹笛子给他听。顾茗澜嘴边划过一抹笑意,墨敬之看见了。忽然笛声断了,墨敬之从凳子上站起,俯下身在顾茗澜微弯的唇边亲了一下,随后离开,坐回凳子上,继续吹后面的曲子。顾茗澜愣住了一会,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墨敬之的曲子吹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顾茗澜酒饮得有点快,四五杯下肚后,墨敬之的曲子才吹完。墨敬之把面前早已凉透的酒一饮而尽,抬眼问顾茗澜:“还想听什么?” 顾茗澜想了会,说:“你还记得当年在璃城城墙上吹的那首曲子么?” “那首啊,”墨敬之有些为难,“自你走后就不吹了,现在不知道吹不吹得来。” “吹吧,我想听。” 墨敬之点头,第一个音响起来的时候,顾茗澜就闭上了眼睛。回忆如潮涌,他对墨敬之动情,应该就是在那个除夕雪夜。沧海桑田,二十多年后,他成了祖洲第一名将,却是踩在那个吹笛子给他听的人的背上。 “我……”顾茗澜想对墨敬之说什么,却被墨敬之打断了。 “听曲子。”墨敬之对顾茗澜温和地笑了笑,又将白玉笛放在唇边,继续吹起有些生涩的调子。 这一晚,墨敬之吹了好几首曲子,顾茗澜的酒喝了一壶又一壶。至月上中天,墨敬之扶着醉醺醺的顾茗澜回到了屋里。墨敬之将顾茗澜放在榻上,自己脱了靴子也爬了上去,把人揽在怀中,抱着顾茗澜,一起睡了过去。 青沂早饭吃了一半,就听见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慌忙地跪在青沂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墨侯爷……墨侯爷……” “来了。”青沂丢下手中吃了一半的三鲜包子,替侍从说了没说出来的话。 墨敬之今日还是一身玄衣宽袍,逆光站着,看不清神情,不过青沂看清楚了他手中捏着的白色瓷瓶。青沂挥手让来人退下,将口中的包子咽下,青沂抬手邀墨敬之入座。 “侯爷这么早,应该还没用早饭吧。”青沂给墨敬之盛了一碗粥,粥刚盛好,墨敬之就坐了下来。 青沂看清楚墨敬之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下。 墨敬之看见他的表情,笑得更开怀:“王爷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早来?” “为什么?”青沂无奈地问。 “因为我后悔了。”墨敬之说得十分坦然,他把手中的白瓷瓶放在青沂面前,狡黠地看着青沂。 青沂眉头锁在一起,脸色渐渐阴沉:“侯爷,虽然我想放过你,但你应该清楚,落在了世乐的手里,怕是跑不掉了。” 墨敬之点点头:“是。” “侯爷还是不要逼我动手。”青沂把白瓷瓶放回墨敬之面前。就在他把白瓷瓶推到墨敬之面前的一瞬,忽然一抹寒光在眼前闪过,青沂大骇,不离右手的折扇连忙迎击那一抹寒光,硬是抵住了对方致命的一击。 然而,墨敬之的攻势并未因此迟缓,空出的左手扣住青沂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青沂带出了屋内。 “墨敬之!”青沂勃然变色,左手被制,空出的右手砸向墨敬之,却是慢了一步。 墨敬之的短剑贴在青沂的脖子上,剑刃泛着冷光,青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护守在屋外的侍卫见青沂被墨敬之制住,纷纷拔出兵器,对准了墨敬之,他们不敢上前,怕墨敬之被逼急,杀了青沂。 “把巫玄叫来。”墨敬之随意地扫了一眼围住自己的侍卫,挑了个人,让他去通知巫玄。 那个侍卫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往身后的小楼跑去,没一会,清冷的玄衣青年出现在墨敬之的眼前。墨敬之得意地冲巫玄笑了笑,对还未走进院内的巫玄说:“麻烦少司命让这些人都退了。” 巫玄冷冷地看了一眼墨敬之,说:“墨侯爷孤身闯入扶风郡府,觉得制住青龙王就可以全身而退了么?” “要不要试试?”墨敬之没理会巫玄,贴在青沂颈边的短剑在青沂颈边划了一道血痕。 “墨敬之,你找死!”青沂低声骂了一句,却无法挣脱墨敬之。 墨敬之也不恼,淡淡地撇了一眼青沂,又对着巫玄说:“少司命觉得如何?” 巫玄眼中聚起怒意,他没有再次拒绝,抬手示意围住墨敬之的护卫全部退出去。 待护卫们全部退出去,墨敬之把贴在青沂颈边的短剑往外挪了一厘。“多谢了。”墨敬之真的是在道谢。 “你想做什么?!”青沂觉得被制住的左手上力量稍微松了一些,他心头有些许疑惑,只得厉声质问墨敬之。 墨敬之笑得轻松:“换种死法。” “什么?”青沂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后制住他的人从口中发出一阵闷哼声,接着有什么滴落在他的身上,湿漉漉的,他觉得自己后背被染湿了,他还没回过神,就见脚边的雪地上落下一滴触目惊心的红色,一滴又一滴,渐渐地成了一条血线,落在地上的血汇成了一个血洼,青沂眼睛越瞪越大,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只一用力就挣脱了被墨敬之钳制的手,转过身,看见了墨敬之嘴角边那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巫玄站在墨敬之的身后,他的手里握着墨敬之的短剑,短剑的一头从墨敬之的胸口穿出,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尖划过,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巫……玄?”青沂错愕地跌倒在地,他其实是想扑上去捂住墨敬之的胸口,但是他却抬不起手,也动不了脚。好像有一股力量拉住了他,让他坐在地上,只能张大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墨敬之嘴边越来越得意的笑容。 “多谢……”墨敬之颓然跪坐在地上,一剑穿心,他必死无疑。 青沂不敢相信,明明这个人刚还制住了自己,还用自己威胁巫玄,为什么一瞬间会变成这样?青沂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他想试着让自己清醒些,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却怎么也想不通。他只得呆呆地看着墨敬之,看着这个人慵懒的眼神渐渐涣散。 “俘虏墨敬之,欲劫持青龙王奔逃出扶风,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发现,当场手刃。断其首,悬于扶风郡门之上,以儆效尤!”巫玄慢慢地将短剑从墨敬之的身体里抽出,一字一顿,声若洪钟,传遍整个扶风郡守府。 青沂被巫玄的声音唤回了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他看见当巫玄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墨敬之眼中有一抹释然之色划过,随后墨敬之闭上了双眼,天地间归于一片平静。 为什么?青沂想问墨敬之,为什么要让巫玄满手鲜血,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死去?他手脚并用爬到墨敬之身边,紧紧捏住墨敬之无力的肩头,想把面前合上眼睛,死得一脸安然的人推醒,终究是徒劳。 “别推了,”巫玄蹲下身,把手中的短剑放在墨敬之手中,把一脸雪水的青沂从地上拉了起来,“墨敬之就该这么死。” “为……什么?”青沂脸色惨白,他不明白。 “因为他是墨敬之,”巫玄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得不对青沂解释,“因为他是炎崆的靖烈侯,就像你是世乐的青龙王一样!” “一样?”青沂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他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 巫玄松开了扶着青沂的手,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直至走到院门,巫玄似即若离的冷淡声音才传入了青沂的耳中:“他的死法只能是战死。” 战死……青沂恍然明白了过来。如果不是因为顾茗澜,墨敬之早在北扬就死了。 青沂低头望着嘴边带着一抹释然笑意的人,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世人皆认为炎崆的靖烈侯活得潇洒自在,谁曾想,他一直将自己禁锢在一个叫“顾茗澜”的心牢里,固执地不肯出来。明明,这个心牢没有锁,却偏偏将他囚禁了永生永世。 青沂拾起被巫玄放在墨敬之手中的短剑,握着剑的手抬了起来,悬在半空上,一阵寒光划过,寂静的院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青沂垂下手,颓然地抬头望着天,他不想杀人。 顾茗澜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快要炸开。他发现身侧的人又不在,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把衣服穿好。屋外雪还在下,顾茗澜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走到大厅的时候,一个银铠士兵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影壁前,他的身上落了一层雪。 顾茗澜认识这个士兵,他是青沂的护卫。“发生何事?”顾茗澜按着快裂开的脑袋,问了句。 银铠士兵向前走了几步,跪在雪地上,将手中的一封信举过头顶:“王爷让属下通知将军,昨日斥候来报,赤陇郡内的墨骑有异动,王爷估计今夜舒忝白会再次发起突袭。” 顾茗澜停下动作,眉头收紧,他没有接过那封信,而是命令侍从替自己准备一匹马。临走时,顾茗澜嘱咐别院的老仆等墨敬之回来,别告诉自己去了哪里,然后跨上马朝扶风郡疾驰而去。 年老的仆人等主人走远了,才幽幽地呼出一口气:“墨侯爷也别让我告诉老爷自己去哪里,今天都是怎么了?” 第36章 笛声·二 马蹄踏雪,溅起一片雪泥。顾茗澜一人一马,直接奔向扶风郡城垛。整肃的天羽军枕戈待旦,戍守着扶风城门。 顾茗澜跃下马背,快步走上城垛,青沂与巫玄已在城墙上等着他。顾茗澜四下看了一眼,烈烈北风吹过,城墙上绣有极乐鸟纹的旌旗招招,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青沂脸色微白,见顾茗澜走过来,不由得侧过了身,把自己藏在了巫玄身后,避开顾茗澜的目光。巫玄还是那一片清冷,向顾茗澜轻轻颔首,并未打算开口对顾茗澜说什么。 一时间,城垛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顾茗澜察觉两人今日面色不同以往,只当是大战即将到来,两人紧张。他在城垛上巡视了一圈,确定每一个关口都有防守,再次走回青沂与巫玄那方站定,目色冰冷地望着一水之隔的赤陇郡五个城垛:“舒忝白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把作战时间公之于众,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一直不动声色地巫玄眸光一滞,转瞬恢复,如往日一般说道:“将军不是安排了沉沧的人在墨骑之中?” 巫玄刚那异样的神采虽然只有一瞬,却全部落入了顾茗澜眼中。顾茗澜手指轻轻点在冰冷的城垛上,眸光逐渐锐利,让一贯冷静自持的人有了一丝慌乱。顾茗澜没有逼问巫玄,这位出身世乐司命院的少司命就算性命受到威胁,不愿说的永远也没人能撬开他的嘴。 “青沂,你说。”顾茗澜的目光越过巫玄,定在了青沂身上。 青沂本就心慌,见顾茗澜望向自己,唇角微微颤抖,握着折扇的手不由得捏紧了扇柄。他垂下眼,避开顾茗澜的目光,心里却清楚对方早已将自己的慌乱看在了眼中。“我……我让白月安排的。”青沂良久才想到这样的借口。 顾茗澜冷哼一声,目光又转回闭着眼的巫玄,徘徊一阵,之后转头看着对面五个巨大城垛,嘴角勾起一抹锋利的冷笑:“舒忝白虽算不得祖洲名将,却十分懂得把握时机。三年前那一场杀敌深入之战,正是他抓准了时机,埋伏在赤陇城墙边的枯草堆中,借着雪幕冲入敌阵,一击即中。这样冷静机敏又懂得把握绝佳作战之击的人,又如何会将最关键的一战时机泄露于外?”顾茗澜说着,走到巫玄身边,伸手搭在巫玄瘦削的肩膀上,目光笔直地对上巫玄冰冷的双眼,继续说,“你们与他做了什么交换?” 由北方吹来的寒风越来越强,世乐素白的极乐鸟纹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躲避着顾茗澜目光的青沂觉得身后冷汗涔涔,他偷偷瞧了一眼一向镇定自若的巫玄,巫玄的脸色渐渐转白,笼住双手的袖子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可以看出盖着衣袖的双手也与青沂一样,紧紧捏成了拳,只是没有颤抖而已。 巫玄眨了下眼,镇定心神,他往后退开一小步,躲开了顾茗澜搭在肩头的手,他冰冷的唇角忽然扯出了一丝讪笑。青沂看着笑起来的巫玄,觉得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 “巫玄……”青沂喃喃低语,却不知该说什么。 “将军违约半月,又有何资格质疑我们?”巫玄直视顾茗澜,不躲不避。 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是向着顾茗澜他们这边走来。片刻后,脚步声在顾茗澜身后停了下来,青沂脸色陡变,连呼吸都不敢太过大声,巫玄选了一个绝妙的时机,将在这里点燃顾茗澜所有的怒意。 巫玄嘴角的冰冷笑容咧得更加深,一向冷静的人竟然笑出了声,他张开嘴,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不久前在扶风郡守府内的话:“俘虏墨敬之,欲劫持青龙王奔逃出扶风,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发现,当场手刃。断其首,悬于扶风郡门之上,以……” 后面的话音全数被顾茗澜咆哮的怒吼声淹没,顾茗澜双手紧紧捏住巫玄的肩膀,他双眼赤红,如果眼神能够变成利刃,巫玄早就死了。“你再说一遍?”顾茗澜咬牙切齿。 青沂想要劝解顾茗澜,还未开口,就听得巫玄冷若寒冰的声音传入耳中,在割面的北风中,如一柄匕首,直刺入对方的心脏。“俘虏墨敬之,欲劫持青龙王奔逃出扶风,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发现,当场手刃。断其首,悬于扶风郡门之上,以儆效尤!” “你再说一遍!”顾茗澜再次咆哮,犹如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擒住瘦弱的猎物,就差拧断猎物的脖子。 巫玄再次大声地重复:“俘虏墨敬之,欲劫持青龙王奔逃出扶风,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发现,当场手刃。断其首,悬于扶风郡门之上,以儆效尤!” “再说一遍!” “俘虏墨敬之,欲劫持青龙王奔逃出扶风,重回炎崆,被少司命巫玄发现,当场手刃。断其首,悬于扶风郡门之上,以儆效尤!” 纵然说多少次,这都不是顾茗澜要的答案。被顾茗澜攥紧的肩头渐渐麻木,巫玄一直看着接近疯狂的世乐御将军,看着他渐渐颓然的目光,忽然觉得心头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忧容满面望着他的青沂,目光相触的一刹那,巫玄迅速转过了头,闭上了双眼。不该……他不该有这样的感情。 顾茗澜松开了巫玄,他呼吸变得极其缓慢又极其粗重,他往后退了几步,却撞上了一样东西。顾茗澜像触电一般地又往前跨了一大步,终究还是转过了身,望着木盘上那个熟悉的人头,伸出手,仔细地整理起墨敬之凌乱的发。他的手指触碰到墨敬之的唇边,那一抹熟悉的笑容还在,所有的一切在心底翻涌,又渐渐地再次埋葬,他收起了眼中所有的厉色,恢复了往日的面容。“要怎么做?”顾茗澜背对着巫玄与青沂,捧起墨敬之的头颅,问身后的两个青年人。 “悬其首于城墙上,震慑炎崆。”巫玄说。 “然后呢?”顾茗澜从衣角扯下一块布,扎在墨敬之的束起的头发上,继续问。 “待过子时,舒忝白退兵,其首自可还予将军。”巫玄冷静地说。 “希望你说到做到。” “巫玄以少司命之职担保。”巫玄笼在手中的双手渐渐松开,心头的滞气终于舒了出来。 青沂借着火光,看着城垛下的满目苍凉的战场。悬在城墙上的人头在风中左摇右晃,他碰了下身边站着的清冷的人,低声说:“子时过了,舒忝白也退兵了,墨侯爷的头颅可以拿下来了吧。” 巫玄轻轻点头,他的眉间缠着一丝疲惫,这一场对峙看似结束了,然而下一场的筹谋又将开始。 青沂命人将顾茗澜亲手系在城墙上的人头取了下来,放到楠木制成的盒子里,让侍从将盒子送回扶风别院。顾茗澜在系好墨敬之首级后就驾马离开,来时轻尘的人,走时马蹄声沉重,马蹄砸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震得青沂心头发慌。 “大司命是不放心老师么?”青沂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从巫玄跟着顾茗澜来到扶风的那一刻,青沂就猜到了司命院对顾茗澜的戒心。 巫玄仰头望着城墙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他清冷的脸上,覆上了一层朦胧。“在这个棋盘上一子都不可落错,这步棋看似多余,却不得不下。” “是啊,两个月的对峙换来一个北扬郡与炎崆靖烈侯的命,墨衣深不是顾眷之,虽然炎崆只剩下炎京和赤陇两郡,但是也得了喘息的机会,恐怕下一次会轮到墨衣深先落子。”青沂往城垛边了几步,水浪拍岸,涛声不绝,在夜晚里听来十分突兀。 “先走一步,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墨敬之的声望在炎崆仅次于国主墨衣深,靖烈侯一脉又屡得炎崆历代国主亲睐,隐隐有坐大之势,炎崆朝中又多向着靖烈侯府,纵然墨敬之偏居璃城,靖烈侯还是墨衣深心头的一根刺。墨衣深怕动摇臣心,不敢自己动手翦灭墨敬之,不惜用北扬一郡换得墨敬之的性命,手腕之果断,令人心中生寒。”巫玄舒眉一蹙,抬手指着对面的五个幽黑城垛,对青沂说,“何况墨衣深找到了个忠心的大将军,你让泽白月留在赤陇和炎京的眼线多加注意舒忝白。” “我知道。”青沂点头。 涂月之后,是隅月。按照祖洲历法,隅月初一是新年。 世乐沧落城内一处偏僻的宅院里,在新年鞭炮声中,一阵此起彼伏的磨剑声在院中回荡。 来传旨的小太监捧着圣旨,焦急地在院门外踱着步子,任他怎么喊,守门的老仆从就是不让他进去。 “哎哟,老人家,这可是国主的旨意,御将军不接也得接啊!”小太监试图绕过老仆从,窜进院门,无奈老者身手矫健,一下就把小太监拦了下来。 “多谢国主厚恩,老爷病了,真的无法进重华宫与各位大人过年节。” 小太监被老仆人拦得没性子了,索性一跺脚,指着老仆从的鼻子,尖声细嗓地喝斥道:“这院中磨剑声此起彼伏,若御将军病了,这大冷天的还会冒着冷风在院中磨剑么?!快告诉你家老爷,若再不出来接旨,就是欺君之罪!” “这不是喜公公么?”小太监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男音。 喜公公连忙一个激灵,收起了满脸的怒容,转瞬堆上了谄笑,好似变了张脸,转过身对坐在马车上,挑起了车帘,一手撑着下巴,看热闹的人行礼:“哎哟,王爷今夜怎么从这走了?” 青沂抬头看了看在头顶炸开的焰火,笑笑道:“都说城北的焰火漂亮,我这不趁着进宫前的一点时间,先来看看么。” “王爷雅兴。”喜公公拍了下青沂的马屁。 青沂也笑:“御将军这几日身体确实不适,本王昨日还来御将军府上看过,喜公公您就别为难御将军了。” “可这是国主的旨意……”喜公公嗫嚅,苦着脸看向青沂。 青沂呵呵笑了一声,用扇尖点在自己的胸口说:“喜公公要信得过本王,本王替喜公公在国主面前说说。” “那真是太感谢王爷了。”喜公公再次向青沂行礼。 青沂挥手免了喜公公的礼,抬眼望着老仆人身后敞开了一些的大门,霜棠枯谢的院中,借着明明灭灭的焰火,隐约能看见一个男人正埋头磨剑。令人牙酸的磨剑声传入耳中,青沂眉头微蹙,放下车帘,催促车夫驾马往沧落城中的重华宫而去。 烟火迷离,总有人会被这一世烟火所惑,走不出,也不愿走出。 初五,休朝日满,新年的第一个早朝上,世乐国主云轩接到了一封辞呈。世乐双将之一的御将军顾茗澜辞去所有职务,遣散家仆,只留一位老仆从,偏居帝都沧落一处偏僻宅院。从此,祖洲第一名将声名不再。 同一日,炎崆国主墨衣深新封了一位靖平侯——舒忝白。 新年就这么过去了,没过多久,一缕春风破开了冰冷的寒意。云鸾曲膝坐在帐篷的门帘边,端着一碗添了烈酒的马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这是他来到北漠的第七年,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回世乐去了。 “世乐啊……”云鸾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挑唇笑了起来,“沙扬刃你可得努力了。” 铁马冰河 第37章 料峭·一 浅草没马蹄,一骑栗色的骏马踩碎了薄薄的冰雪。浅绿色的嫩草芽迎着夹杂一丝寒意的春风摇摆,忘忧花从嫩绿的草丛中探出头来,赤红色的花朵迎着阳光,舞出曼妙的身姿。 穿着褐色葛衣的阿提萨骑在一匹瘦马上,叼着烟嘴儿,慢悠悠地走着。他的目光追在远处一片白色的影子上,悠然地吐出一口烟圈。 “哈马尔,你不追上去么?”阿提萨吸了口烟,问跟在身边,穿着红色马步裙的明艳少女。 哈马尔倏然抬头,抿唇不语,良久,她才低声怯怯地说:“哈马尔现在是待嫁的人,不能再与世子这么亲近了。” 阿提萨愣了下,看着走在身边的少女,了然地点点头。一转眼,云鸾来到北漠已经十年了,三年前世乐与炎崆对峙净水两岸,炎崆丢失北扬郡,靖烈侯墨敬之战死,首级悬于世乐扶风郡城墙上,一代名将淹没于乱世之中。然而这一战后,世乐御将军顾茗澜辞官归隐,有传言,顾茗澜与墨敬之相识于微时,乃多年至交,北扬一战,墨敬之身死,世乐天羽军统帅顾茗澜乃杀死墨敬之的罪魁祸首。顾茗澜在墨敬之身死后,黯然辞官,不再涉政。三年中,世乐按兵不动,被世乐打败的炎崆失去了靖烈侯墨敬之,却得到了另一个名将——舒忝白。在北扬被世乐攻陷的第二年,炎崆迅速重整兵马,发动突袭,一夜夺下北扬郡,就如同当年舒忝白的成名之战一样,让人猝不及防。阿提萨望着渐渐消失的云鸾背影,有些失神,他在想,如若放云鸾回归世乐,这表面平衡的时局,还能保持多久? “你终究照顾了世子十年,别人会明白的。”阿提萨在马背上呆累了,踏着马镫颤悠悠地下了马。哈马尔连忙扶住快要站不稳的老人,阿提萨却摆摆手让哈马尔不要扶着自己。“我已经不再是北漠的漠仆了,只是一个快要死去的老人,不用再费心力照顾我啦。” “就算您卸任了神圣的职责,您仍旧是北漠值得尊敬的人。”哈马尔恭敬地说,神色坦然。 阿提萨很喜欢哈马尔,这个出生并不高贵的北漠少女犹如草原上迎风摆动的忘忧花,只要她在身边,就能忘掉所有的烦恼。阿提萨拄着长杖,伸手拍了拍瘦马背上的马鞍:“也只有你们三个人才会这么说了,呵呵。” “真心尊敬您的人,绝对不会改变心意的。”哈马尔仰起头,草原上的风吹过,哈马尔发髻上的红色丝带随风飞舞。 “我该感谢你,哈马尔。”阿提萨把瘦马牵到哈马尔面前,指着这匹瘦马说,“草原上的女孩儿第一次骑马都要祖父牵着,虽然这不是你第一次骑马,但我一直想要一个乖巧的孙女,你愿意么?” 哈马尔欣喜地点头,几乎不敢相信:“哈马尔一直把您当成自己的祖父,哈马尔永远把您当成自己的祖父!”她说着说着,流了泪。哈马尔并不是孤儿,她有自己的家人,但是唯独没有祖父。祖母说,他的祖父死于一场意外,永远埋葬在了华渊山的皑皑冰雪下。每当哈马尔看着其他女孩骑在祖父牵着的马背上欢笑着让祖父走快些,她就非常羡慕。 阿提萨被哈马尔激动的泪水给弄懵了,随后他也笑了起来,看着即将成为人妇的少女兴高采烈地跨上马背,捏住马缰。阿提萨拄着长杖,他很老了,步子走得非常慢。哈马尔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泪水簌簌而下。就在前一晚,她路过阿提萨帐篷的时候,听见了阿提萨的自言自语。“真是的,这把老骨头居然撑不过今年夏天了。”阿提萨已经快八十岁了,在北漠上,算是非常高寿。据说在温暖的内陆,那些擅长保养的帝王鲜少有人能活到阿提萨这个岁数。 “婚期定在何时?”阿提萨叼着烟嘴儿,顺着青年们踏马走过的痕迹,慢悠悠地走着。 “两个月后的初五,阿妈说那是个好日子。”哈马尔说。 “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在内陆,正是灼灼桃花盛开的日子。”阿提萨转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少女,少女对着他咧嘴笑了出来。 “我也听世子说过。”哈马尔温柔地笑着,十多年的回忆仿若浮现在眼前。第一眼见到云鸾的时候,这个内陆来的孩子瘦弱的让人心疼,她以为云鸾在北漠会活不下去,渐渐地,哈马尔发现这个孩子毅力是如此的坚强,十年过去,云鸾活得就像个北漠的孩子,纵马驰骋、弯弓射箭,只是云鸾的酒量仍旧像是内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贵胄子弟。 阿提萨呵呵笑了一声,不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纵马疾驰,阿提萨纵然老了,仍旧能看清楚骑在马上欢呼奔驰的青年是谁。 云鸾已经二十岁了,他身上穿着的是北漠的皮制短袄,脚上踏着皮靴,扎着内陆人的发髻。他的五官逐渐长开,不再是粉雕玉琢的孩子脸,云鸾眉目俊朗,虽不如北漠青年壮硕强健,却俊秀得让女子倾心不已。更何况,这个一身白色短袄的青年身手并不比瀚海王的几个儿子差。云鸾单手捏着马缰,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他驾马来到阿提萨和哈马尔面前,跃下马,向阿提萨恭敬地行了个礼,之后得意洋洋地把兔子放在哈马尔的双手里,露出整齐的牙齿,对哈马尔笑着说:“喏,我不会食言的。” 哈马尔开心地抱着柔软的兔子,从马背上跳下来,刚要向云鸾行礼,就被云鸾抬手止住了:“不用谢啊,这不是我们说好的么。” “嗯。”哈马尔羞红着脸,一手轻轻的抚摸着兔子的绒毛,一边小声应了声。 阿提萨看了看哈马尔,又看了看云鸾,轻轻叹了口气。哈马尔对云鸾的心思他看得出来,但是哈马尔不能嫁给云鸾。哈马尔与云鸾不再说话,气氛有点儿尴尬,阿提萨假装咳嗽一声,想要打破寂静,却觉得脚边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蹭着,阿提萨低头一看,一匹半人长的灰狼摇着尾巴,在阿提萨的脚边走来走去,阿提萨冷不丁地打了个机灵。这匹灰狼是三年前云鸾向沙扬刃抱来养的那头小狼崽子,这三年里,云鸾一直悉心照顾它,这狼倒也通人性,寸步不离云鸾身边,若是有陌生人靠近,这匹狼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在别人脚边转圈,待别人放下戒心,猛地扑上来,锋利的狼爪片刻就能刺入别人的大腿或者脖子。 “灰刃,别烦漠仆!”云鸾见阿提萨颤巍巍地往后退,连忙唤住了灰狼。灰狼听见主人的声音,嗷呜一声,跑到云鸾身边,乖乖地趴在云鸾脚边。 阿提萨松了一口气,虽说他经常出入云鸾的帐篷,但是这匹狼总用防备的眼神瞪着他,时不时会跑到阿提萨的脚边转圈,有时候还撩撩利爪吓唬阿提萨,阿提萨觉得自己这些年老得这么快,有一半的原因要归功于云鸾养的这匹灰狼。 “阿提萨还没和灰刃相处好啊。”沙扬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他已经是北漠中数一数二的英雄,他还带着年少时的倔强,只是这份倔强在如今渐渐有了转变,果敢勇武的北漠七王子,与云鸾一样,是北漠少女们恋慕的对象。 阿提萨嘟囔:“毕竟我没抱过它。” 骑在赤旅飞上的沙扬刃听见了阿提萨的嘟囔声,笑得更开怀,他用马鞭尾指着蜷缩在云鸾脚边的灰狼说:“它可闻不出谁抱过它,谁没抱过。” 阿提萨不理会沙扬刃的打趣,自从三年前云鸾梦魇后,阿提萨对沙扬刃就有了一丝担忧。在世乐与炎崆维持着表面平衡之时,北漠的赤宫里,渐渐开始有了血腥气味。 两年前,沙扬烈被查出与几家老贵族相互勾结,欲意于猎筹会刺杀大王子沙扬旭被发现,齐格翰将沙扬烈放逐至华渊山脚下,终年为赤宫开采寒冰,与沙扬烈勾结的老贵族被贬为贱民,其家族迅速衰落。半年后,大王子沙扬旭帐篷内发现一张符咒,熟知内陆人风俗的录笔从符咒上的字符看出上面写着的是齐格翰的生辰,沙扬旭意图以此巫术咒杀齐格翰。年老的齐格翰近年越来越担心寿命终结,沙扬旭此举让齐格翰怒火中烧,齐格翰当即下令诛杀沙扬旭亲近侍从数百人,彻查到底,诛杀相关者近千人,其中暗中支持沙扬旭的老贵族们被拔除,沙扬旭连呼冤枉,拒不认罪,又一个月,沙扬旭自裁于囚牢内,至死不承认自己所犯罪行。如今,齐格翰四个出众的儿子只剩下二王子沙扬葛以及七王子沙扬刃,但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谁才是最后的储位继承者。 “我老了,可抱不动了。何况,我又如何知道,它会不会反咬一口。”阿提萨说话的时候,挑了一眼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年轻人。 沙扬刃嘴角边的笑意仍在,只是渐渐冰冷,不再温暖。沙扬刃说:“漠仆真的老了。” “齐格翰都老了,我能不老么?”阿提萨悻悻地跨上瘦马,引着瘦马沿来时路回去了。 哈马尔想开口留阿提萨,被云鸾以眼神止住了。 草长莺飞的时节,寒风依然往骨子里直钻,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第38章 料峭·二 炎崆,睢阳郡,璃城。 初春的璃城,已有阵阵热浪袭来。 繁华的琉璃街上,熙熙攘攘都是前来挑选琉璃制品的人。 “让开点,让开点!”人群中,有个面容朴实的少年双手高高举着一尊琉璃麒麟,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发丝贴在额头上,他也顾不得抹掉。 “小心啦!”眼瞧着就要走到琉璃街尽头,他的前面,有两个人正不急不慢地在街上走着,好像完全不在意周围你推我攘的人。 捧着琉璃麒麟的少年见两人不让,想从左边那人的身边穿过去,可又被迎面走来的一人撞了下肩膀,少年瞪着眼,紧紧捧着琉璃麒麟,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忽然后背又被一股力量撞到,少年身子一歪,径直连人带麒麟一齐砸向了前面两个优哉游哉走着的人。 “公子,小心!”走在右侧的人忽然转身,左手护在左边那人身边,顺势转身稳稳地接住了少年脱手的琉璃麒麟,没让这尊价值连城的麒麟摔碎在地。 满头大汗的少年见麒麟脱手,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他放弃挣扎准备跌个嘴啃泥的时候,忽觉得身子一轻,悬在半空,没有跌落在地。少年愕然抬头,面前一个英俊的男人手里握着一尊琉璃麒麟,少年猜到是这个男人拉住了他,才没让他和麒麟一同跌在地上。 男人见少年站稳了,松开手,把麒麟递给少年,温和地说:“小心点。” “多、多谢!”少年连忙向男人道谢,抱紧了琉璃麒麟。 男人点点头,看向另一个男子。少年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那个男人气度高华,以白玉制发冠束髻,眉目清朗,嘴角边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他身穿一件宽袍绸缎玄衣,衣襟以白色云纹丝线压边,腰间系以一块通透玉珏,脚踏玄色布靴,靴子上以白色云纹勾勒。他就这么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仿若天地间所有的喧嚣都被这一身玄衣的男子给遮挡住了。 玄衣男人瞥了一眼少年,随后示意身边的男子继续走。男人会意,与玄衣男人继续向琉璃街尽头走。 少年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自己要将这尊琉璃麒麟送去店铺里,这才慌忙跑起来,越过了那两个男人,钻进了自家的店铺。 琉璃街的尽头,是三年前被大火付之一炬的琉璃坊。如今琉璃坊修缮一新,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千机图谱》查得怎么样了?”玄衣男子在琉璃坊门前停下了步子,他抬头望着“琉璃坊”三个鎏金大字,问身边与他一同前来的男人。 男人恭敬地回道:“齐渊侯被诛后,属下已命所有人严加搜索,仍旧一无所获。” “忝白,你虽进入朝廷不久,但应该清楚,《千机图谱》对炎崆有多重要。”玄衣男子负手而立,双目微瞑,眼角有一丝狠厉之色。 舒忝白垂首站在玄衣男人的身边,正色道:“国主的意思,属下明白。” 墨衣深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查,把整个璃城翻遍了都要查出来!” “属下听说靖烈侯在世时,曾有一贴身侍婢名唤芙玉,此女子身份神秘,墨隽曾倾心此女子,是否会在这女子身上?” “那个女人?”墨衣深轻蔑地挑了挑嘴角,“墨隽还没傻到要相信一个暗桩。” 舒忝白眼神暗了下,没有说什么。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千机图谱》可能真的在这女人身上。”墨衣深松开手,往琉璃坊大门走去。 “她从墨隽手中偷走了图谱?”舒忝白问。 墨衣深点头:“不无可能。去查查这个女人三年前在何处出现过。” 舒忝白点头,跟着墨衣深走进新建的琉璃坊。 琉璃坊的匠人已经开始忙碌,琉璃坊一夕被毁,让上至炎崆朝廷,下至琉璃坊匠人都措手不及。再加上墨隽暗中阻挠,靖烈侯墨敬之战死,琉璃坊直至半年前才得以全部修缮完毕。三年前世乐突然陈兵净水畔,暗中供给炎崆墨骑兵器的琉璃坊被毁,炎崆墨骑因配给不全只出兵三万前往赤陇,直接导致了北扬郡防御不够,被世乐天羽军占领。世乐与炎崆的平衡终将会打破,炎崆琉璃坊加紧重建,半年过去,炎崆琉璃坊制造的兵器已够七万墨骑配给。然而,琉璃坊虽得重建,至关重要的《千机图谱》仍旧未找到。远在炎京的墨衣深不得不亲自前往璃城,让睢阳郡守加紧调查。 新任的琉璃坊坊主阳滋是墨衣深亲自挑选的人,年轻干练的琉璃坊坊主辟了一个安静的内室请墨衣深及舒忝白歇息。 阳滋给墨衣深和舒忝白奉上茶水,而后向墨衣深道:“属下已经联络到近二十位老匠人,下个月就可以开始重新编订《千机图谱》。” 墨衣深喜欢阳滋的简洁与直接,他搁下手中的茶盏,抬手让阳滋起身落座。阳滋连忙行礼道谢,坐在了舒忝白对面。 “倒也辛苦你,不到半月就搜寻到了这么多老匠人。”墨衣深说。 阳滋道:“属下不敢领功,琉璃坊一夕被毁,老匠人们心痛不已,自愿前往修缮琉璃坊,更何况国主雄威,百姓诚服,又得火神庇佑。” 墨衣深笑笑:“行了行了,你再说下去,要把炎崆开国以来所有人都谢一遍了。” 阳滋讪讪一笑,捧起茶杯,抿了口茶,以掩尴尬。 “我这次来,不是催着你加紧重编《千机图谱》,”墨衣深手指点在案几上,“三年前,世乐以百舸奇袭北扬郡,当年的百舸还没有水上作战的能力。可如今三年过去了,世乐应该已经训练出了一支可在水陆同时作战的军队,而我国却因物产稀缺,没有适合制造船舰的木材,但如果不通水战,又该如何抵挡世乐水上进犯?琉璃坊既已重建,匠人们可否建造一艘战舰,以抗世乐?” 阳滋放下喝了一半的茶,蹙眉道:“木材倒是不难,如今祖洲诸国虽暗中角力,但经商往来倒是繁荣,只要能出足够金银,倒是好办。唯一难的是炎崆虽以机关制造之术为傲,却鲜少有匠人会制造战舰。战舰与一般的船只不同,不仅要用于航行,还要用于作战,所以……”阳滋后面的话被墨衣深抬手止住了。 “所以现在缺的是人?”墨衣深问。 “是。”阳滋点头,欲言又止。 舒忝白看出了阳滋有话要说,又有所顾虑,于是开口道:“阳坊主心里难道有人选了?” 阳滋一愣,而后苦笑道:“请国主恕罪,阳滋心中并未有人选,只是知道一个人对战舰制造有所了解。” “哦,是何人?”墨衣深问。 “靖烈侯墨敬之。”阳滋道。 墨衣深摇了摇头,轻轻笑了起来:“斯人已逝,也不怪阳坊主为难了。” 阳滋起身对墨衣深做了个长揖,任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平日里一脸懒散的靖烈侯会制造战舰,就像没人知道,墨敬之喜爱莳花弄草,是炎崆一等一的花匠。 “属下一定会尽力替国主寻找。” 墨衣深点头,抿了一口茶,让阳滋直起身。 墨衣深没有留在琉璃坊,阳滋命人准备马车,被墨衣深谢绝了。墨衣深走出琉璃坊,琉璃街上仍旧如他们来时那般热闹。 墨衣深问阳滋:“靖烈侯府现在还有些什么人?” 阳滋道:“还剩几个老人,在侯府照顾,等到了新主人,怕就走了。” “我们去靖烈侯府看看。”墨衣深对舒忝白说。 靖烈侯府坐落于璃城北端的武王街,与靖烈侯府毗邻的是齐渊侯府,如今两座璃城恢弘的宅邸一片苍凉,巍峨的大门上漆色剥落,门匾被绿荫遮挡,却抵不住萧索败落。 “那是墨隽的宅子?”墨衣深转头望着不远处的一栋宅子问。 “是。”舒忝白点头。 “这宅子改成璃城学堂吧。”墨衣深说着,顺着武王街铺就的青石板路,走入了面前的宅邸。 靖烈侯府已经空了三年,然而一进入大门,扶疏花木映入眼帘,过影壁后,是一片植满赤榴花的院子,院子中央用青石板铺了条一人宽的小路,延伸至一进屋子,绕过第一进屋子,眼前又出现一片院子,幽蓝色的花瓣还打着朵儿,被阳光照着,却是恹恹无力,与前院开的炽烈的赤榴花相比,这一片花圃倒失了些生气。 “冥凝花?”墨衣深识得这是世乐人喜爱的花朵,不由得挑起了眉头。 舒忝白俯身采了一朵冥凝花,忽然听得一声喝斥传来:“把花放下!”舒忝白见不远处的曲廊里,一个老人怒气冲冲地向着他走来,见他还未将花放下,老者又命令了一声:“把侯爷种的花放下!” “侯爷?”墨衣深喃喃回味老者说出的两个字,眉头挑得更高。 舒忝白不是无礼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把花朵放在花圃内,向已走到面前的老者作揖道歉:“在下鲁莽。” 老者没理会舒忝白,把被舒忝白丢在花圃里的冥凝花拾起,像捧着珍宝一样,把花轻轻拿在手中,瞪着面前两个不请自入的人问道:“你们是何人?” “这位是……” “我是你们侯爷的故交,墨炎。这位是舒白。”墨衣深打断了舒忝白的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舒忝白道。 “你姓墨?”老者问。 “是,在下是齐武侯的堂弟。” 老者仔细地打量着墨衣深,见他气度高华,料想出身并不一般。老者说:“侯爷去世已三年,先生为何今日前来?” 墨衣深听出老者话里责备,他自称是墨敬之的故交,却在墨敬之死后三年才来到璃城,老者心生怨怼也情有可原。 墨衣深道:“在下一直在北扬,后北扬收复,又被派往赤陇郡与舒忝白将军一同镇守,如今赤陇安然,这才有机会与舒忝白将军的弟弟舒白一同前来祭奠侯爷。” 老者又将目光转向舒忝白,见他身姿挺拔,面容刚毅,像是位常年领兵作战的将军。老者听得墨衣深解释,心下释然,却掩不住心头苦涩,苍老的脸上泪水模糊,他向墨衣深及舒忝白作揖,道:“老奴怠慢二位贵客,老奴该死,请二位贵客随老奴前往听风斋。” 墨衣深点头,他与舒忝白跟着老者穿过冥凝花园,走过曲廊,来到了听风斋。 听风斋正前方,摆放着一座灵位,上刻“炎崆靖烈侯墨敬之之灵位”,灵位前的香鼎里,点燃了三炷香,香烟缕缕,只留一片寂静。 “灵位怎设得如此简陋?”墨衣深看着墨敬之的灵位,想起那个人慵懒的模样,叹了口气。 老奴抹了一把眼泪道:“侯爷虽是战死,但最终没保住北扬郡,据说朝廷对侯爷战败一直都颇有微词,国主也未对侯爷之死有何旨意,所以家奴们认为侯爷未能保全北扬郡,是作战不力,除了几个跟随在侯爷身边十多年的家奴,其他家奴不愿再留在侯府,全都走了。”老者还未说完,眼泪又流了出来,他用袖子擦着泪,声音嘶哑,“老奴是看着侯爷长大的,侯爷怎么会输掉这场战呢?侯爷看上去是懒散了些,但老奴每晚都能看见侯爷挑灯布置边防,从十岁起就开始研究起祖洲各国的战役,甚至还与一些老将军们讨教,老将军们都夸侯爷是一代将才,侯爷怎么可能会输呢?” “可他的确输了,连他的命一起。”墨衣深点燃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幽幽地说。 “不是的!”老奴走到墨衣深面前,紧紧攥住他的袖子嘶吼着,“当初侯爷已经猜到了世乐会对赤陇与北扬同时进攻,但赤陇是炎崆的大门,一旦赤陇被攻陷,帝都炎京岌岌可危,所以侯爷将所有兵力集中在赤陇,调集五千亲兵驻守北扬,侯爷已经算准了若世乐进攻北扬,北扬必失。他连夜让北扬驻军带着百姓们撤退至炎京,是因为侯爷根本就没有守住北扬的希望,可他还是为了北扬百姓的撤退,拖住了世乐的步伐。不然,北扬又怎能如此轻易地被收复?” 舒忝白望着激动不已的老者,不敢对上老者赤红的双眼。那一晚,墨敬之一人一骑从赤陇离开的时候,舒忝白就猜到,墨敬之早已算好了一切,连日后北扬必会重归炎崆也算到了。墨敬之,用自己的命,自己的一切,耍了一次世乐。 第39章 料峭·三 青沂无奈地撇了下嘴,这是他这个月内第七次来到顾茗澜的宅邸门前,第七次被年老又忠心的仆人给拦下来了。 “王爷,老爷早已辞官,不涉朝政,王爷您还是请回吧。”老仆人对青沂十分尊敬,三年前的新年,这位偶然路过的青龙王替顾茗澜和他解了围,老仆人一直铭记于心。如今顾茗澜辞官归隐,青沂再次登门造访,请求顾茗澜重新入朝,老仆人感念青沂三年前的援手之恩,替青沂通报给顾茗澜,然而顾茗澜已无再入仕之心,回绝了青沂。青沂并不放弃,一月来接连多次登门,老仆人着实为难。 老仆人挡在门前,青沂不忍为难这位忠心的仆人,只得悻悻地坐上马车,沿着来时路回去了。 马车轧在石板路上,发出“吱呀”声响,青沂挑起车帘,看着街上鳞次栉比的建筑,长长地叹了口气。自顾茗澜辞官,世乐除了首将军云锋外再无可用之将,国主云轩半年前忽然咳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还能稳住朝政,但暗中争权的诸皇子蠢蠢欲动。云轩迫不得已,私下将朝政托付于大司命巫远,同时让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王平衡朝政,以遏制皇子争权。 “还是要尽快啊。”青沂用扇柄敲了敲额头,他舒朗的眉头都快打成结,青沂觉得这三年里,自己的皱纹生了不少。 青沂懒洋洋地贴在窗边,目光飘飘落落,从这个人身上,飘到那个人身上。忽然,青沂的目光定住了,落在不远处一个美丽女子的身上,那女子年近三十,风姿绰约,一娉一笑如春风拂柳,摇曳生姿。 青沂瞪大了眼睛,他看见那个女子的目光穿过人群,望向了自己这边,青沂弯起嘴角,用折扇向女子挥了挥手。 女子笑靥如花,微微向着青沂那方欠身,等她抬起头的时候,青沂的马车已经驶向了繁闹的街道。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8节 芙玉向老者递上了一枚刻有蛇纹的玉牌,老者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几眼,然后说:“劳烦姑娘稍待。” 芙玉含笑点头,请老者先去。顾茗澜的宅邸比之墨敬之的靖烈侯府要简陋许多,院门是块普通榆木制成的单扇门,住所又很偏僻,与寻常的百姓家差不了多少。芙玉若非从前听泽白月说过,一时半会怕也找不到。 片刻后,老者从门内走出来,邀芙玉进去。芙玉欠身道谢,跟着老者走进了顾茗澜现在蛰居的宅邸。 与墨敬之的靖烈侯府相比,顾茗澜的宅院要小许多,但甫一走入院内,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浮出。过影壁后,同样是一园盛放炽烈的赤榴花,芙玉眼前一阵恍惚,仿佛自己还在靖烈侯府,还是守在墨敬之身边那个乖巧的侍女。 “姑娘,老爷在后院。”老仆人见芙玉停下了步子,提醒道。 芙玉回过神,向老仆人歉然一笑:“有劳了。”芙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将军是喜欢种霜棠花的,怎么换成了赤榴花?” 老仆人叹了口气,边走边说:“三年前老爷辞官后,就把满院枯谢的霜棠花换成了赤榴花。” 芙玉心头一颤,嘴角边浮现一抹残酷的笑容。老者走在芙玉前面,没有看见芙玉那一抹笑。老者继续领着芙玉往前走,走过前院,又是一片花园,园内植满了刚打朵儿的幽蓝冥凝花,与靖烈侯府中的恹恹无力的冥凝花不同,这一园的冥凝花迎着阳光蓬勃生长。芙玉俯下身来,轻轻碰了下含着露水的花骨朵。 “姑娘,老爷就在前面的那棵树下。”老仆人指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榆树,对芙玉说。 芙玉顺着老者指的方向看去,苍翠的榆树下,站着一个玄衣宽袍的人,他头发没有束起,而是披散下来。芙玉一怔,脱口惊呼:“侯爷?” 然而,芙玉很快就回过神来。这个人的打扮装束虽与墨敬之一模一样,气质却大相近庭。墨敬之慵懒恣意,而这个人,后背挺直,明明是个自律严谨的人。 “多谢老人家。”芙玉定了定神,向老者道谢。老者回礼,退出了院子。 阳春三月,满园的冥凝花迎风摆动,冷冷清香在院中飘散,芙玉沐着冥凝花的香气,向着树下的男人走去。 “芙玉见过将军。”在离顾茗澜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芙玉跪在地上,向顾茗澜行礼。 玄衣宽袍的男人没有转身,微风吹动他的衣袖,风里有男人冷漠的声音:“他放过你,让你别再卷入这乱世之中,你为何还要回来?” “那你呢?”芙玉轻笑一声,“将军不是一直以‘天下一统’为目标么?如今为何又辞官蛰居此处,就算青龙王三番两次的请求你,你也不为所动?” 顾茗澜眼神一暗,冷笑道:“天下一统?这是墨敬之和你说的?” “将军不了解侯爷么?”芙玉反问。 “芙玉,你今日还有何筹码能跟我谈墨敬之?”顾茗澜悠然地转过身。 “你……”芙玉望着面对着她的男人,倒吸一口凉气,除了面容不一样外,顾茗澜眼中的神采,眉宇间的慵懒气息,甚至是嘴角翘起的弧线,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顾茗澜见芙玉吃惊地望着自己,饶有兴味地问道:“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 芙玉被顾茗澜这一问唤回了神,今日她见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议。三年里,顾茗澜封步于此,昔日叱咤祖洲的第一名将瞬间陨落。如今重见这位昔时的世乐御将军,沉沧真正的主人,芙玉心头酸涩,她好像明白了为何墨敬之会爱这个人爱到痛彻心扉。 芙玉咬紧嘴角,良久后说:“何必呢,你比我懂侯爷,侯爷不会希望见到这样的将军。” “芙玉,”顾茗澜走到芙玉身边,低声说,“我刚说了,你又何筹码可以跟我谈墨敬之?” 芙玉愕然,她侧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感觉到一阵冰冷的寒风从耳畔刮过,侵蚀骨髓。芙玉打了个寒颤,苦笑道:“请将军恕芙玉得罪了!”芙玉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到顾茗澜眼前。 顾茗澜眼神倏变,他紧紧盯着那书册上的四个浓墨写就的字,不可置信地接了过来。“《千机图谱》?”顾茗澜捧着《千机图谱》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 “是,这是侯爷要芙玉交给将军的。”芙玉冷笑。 “是墨敬之?”顾茗澜错愕。 芙玉点头:“现在,芙玉可有筹码与将军谈谈侯爷了?” “他是要我放你一命么?”顾茗澜将《千机图谱》拿在手中,似笑非笑,“一个背叛了沉沧的叛徒,一个背叛了墨敬之的叛徒,实在不能留在这世上。然而,他终究还是要我把你的命留下来。”顾茗澜收起了慵懒神色,咬牙道。 芙玉凛然望着渐渐显出戾气的男人,坦然道:“侯爷要保全的人并不是我。在北扬郡,侯爷被俘的那一晚,侯爷对芙玉说,这个乱世该终结了。”芙玉说完,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男人。 这个乱世该终结了。所以墨敬之算到了顾茗澜会对突袭北扬,但他仍旧放弃了北扬郡,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墨衣深与云轩早已做好的约定。终结乱世,他也有此抱负,只是他既未站在炎崆那边,也未站在世乐这边。 “他让你将《千机图谱》交给我,而不是墨衣深。” “是的,因为少司命告诉侯爷,真正能一统祖洲的,是远在北漠的世乐世子,并不是墨衣深。”芙玉幽幽地说。 “墨敬之信了?”顾茗澜不相信那个狡猾的男人会轻易相信敌国一个少司命的话。 芙玉摇头:“侯爷怎么会信呢?侯爷只是觉得,墨衣深即便一统了祖洲,也终致百姓生灵涂炭,与其如此,不如相信他一直爱着的人。”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顾茗澜揣摩着墨敬之最后的部署,三年前两人相见的一个月,顾茗澜隐隐觉得墨敬之心里有个很深的执念。现在想来,墨敬之心里的那个执念,让人觉得太过可笑。 顾茗澜忽然放声大笑:“他想要一个大同的天下么,他难道不清楚千年前,元始帝一统祖洲是踩踏了多少白骨?祖洲四国之一的白泽灭国,至今都未复国,他真以为可以兵不血刃的一统天下么?!”说到最后,顾茗澜几近咆哮,他刻意装出与墨敬之一样的神色,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裂。 “将军觉得侯爷痴人说梦?”芙玉看着这样的顾茗澜,有一丝心疼。 “是!他是痴人!他还很愚蠢!”顾茗澜将《千机图谱》扔在地上,一脚踩在《千机图谱》上,“满手鲜血,薄情寡义的沉沧之主,怎么可能会替他完成这愚不可及的梦想!” 他望着天,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然而却有瑟瑟寒风吹过。满园的冥凝花随风摆动,如幽蓝色的海浪。 院子里静了下来,芙玉弯腰捡起被顾茗澜丢在地上的《千机图谱》,仔细擦拭着书册上沾染的泥土。这是墨敬之最后给她的东西,曾经她为了这本图册背叛墨敬之,如今也是因为这本图册,她遵照墨敬之的嘱托,将《千机图谱》送到她背叛过的主人手中。然而,顾茗澜并不接受墨敬之的好意。 “将军,不,主人,侯爷他至始至终都相信着您可以完成他的遗愿。”良久,芙玉站起身,再次把擦拭干净的《千机图谱》递给顾茗澜,“因为,他此生只爱过您一个人,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顾茗澜再次接过那本《千机图谱》,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第40章 料峭·四 重重素纱遮掩的重华宫内,寂静无声。云轩屏退了所有侍从,坐在案几前,朱笔停悬在摊开的奏折上,眉头微蹙,似难下决断。 坐在云轩身旁的黑衣大司命手捧一杯香茗,用茶盖浮去茶末,浅浅地啜了一口,悠然自得地望着窗外旖旎春光。 “立或者废,不过是一笔之间的事,我以为你想清楚了。”过了许久,静默的大司命搁下茶杯,看向还在犹豫不决的帝王。 云轩叹了口气,最终搁下朱笔,合上了打开许久的奏折,哂笑道:“他们这么早就逼我立储君了,是觉得我快不行了么?” 巫远站起身,走到案几前,把云轩合上的奏折拿在手中打开,看了一眼:“早立储君是好事,只不过云鸢终究不是个好人选。” 云轩点头:“不论是承天命还是因为我的偏爱,都该立云鸾。” “那就得想想该怎么把他接回来了。”巫远把奏折丢在一堆被驳回的奏章里,手用力按在奏折上,替云轩做了决定,“让谁去接他?” “云锋的风骑军不能动,天羽军在青沂的手中,青沂也不能走,天临军在东浔国,我的手上没人可用了。”云轩抬头,求助般地看着巫远。 巫远盘算了下,良久道:“顾茗澜还在沧落?” 云轩苦笑:“青沂早已去请他回朝,被他拒绝了七次。” “真是固执啊。”巫远叹息,“论身份,论名望,由他去接世子回来再适合不过。” “是。”云轩点头,“是我走错一步棋。” 巫远呵呵笑了一声,走到雕花窗棂前,伸手折下越过窗棂的一株冥凝花:“御将军也是位用情至深之人,要说动这样的人,只有用情来唤醒他。” “莫非你有办法?”云轩问。 巫远似笑非笑地说:“有人已经去了。” 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磨着刚制成的磨具,苍老的手拿起锉刀,灵活地剜掉一块木屑,将一枚一指粗的铁钉插入挖出的凹槽中。简单的几个动作后,一架轻巧的弩机制作完成。老人将刚做完的弩机放在一旁,拿起锉刀,继续制作下一架弩机。 顾茗澜已经在一旁看了了许久,他估计自己再看一两个时辰就能自个儿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出来。 “看看看看看!就知道看!不知道搭把手?”狐寻停下手中的活计,瞪了一眼在身边看了许久的徒弟,斥道,“给我递个锉刀也行啊!” 狐寻说完,一把锉刀就递到了眼前。狐寻气得花白胡子快要竖起来,三年前顾茗澜辞官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当初他看中顾茗澜心思机敏,为人谨慎,如今自己收的这唯一一个徒弟变得懒懒散散,想起来的时候来看他一眼,想不起来的时候,能隔着大半年不来。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狐寻烦躁地挥了挥手,对于顾茗澜,他已然不指望了。 顾茗澜知道狐寻烦的是什么,千机弩的制造早已完成,为这武器训练出的军队也已组建,但是这队军队的将领却辞了官。狐寻见自己的努力覆水东流,自然满心烦厌,怒气全数发在了罪魁祸首顾茗澜身上。 “老师,我这次来……” “你这次来是在家呆得烦了,所以才来看看我这个老头死了没有。”狐寻闷闷地哼了一声,锉刀在磨具上用力挖了一个口子,许是用力过大,槽口挖得有些大,铁钉一穿进去就漏了。狐寻愤懑地将锉刀丢在桌上,拍掉身上掉落的木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收得不争气的徒弟。多年前见到顾茗澜的时候,狐寻就知道,眼前的少年是一个特别聪颖的人,果不其然,只是教了顾茗澜没两天,顾茗澜就制出了一模一样的□□,狐寻大喜,追着顾茗澜收下了这个徒弟,并倾囊相授,然而这三年里,顾茗澜的转变,让狐寻恨不得不认这个徒弟。他的屋子里放着顾茗澜拜师时做的第一柄□□,狐寻时不时会拿起来看看,一边看一边叹息,即使他在顾茗澜耳边呵斥,但顾茗澜自己走不出心牢,任谁劝也是徒劳。 “老师误会学生了。”顾茗澜正色,三年里第一次显出了认真的模样。 “误会?!”狐寻花白的眉梢高高挑起,“难不成,卸甲三年的御将军决定重新披甲上阵?呵,你当我真的老糊涂了?!”狐寻指着顾茗澜,气得手指直颤,他自然是希望顾茗澜能够再次入仕,但三年里,他对这个徒弟的期待已经被磨灭。就看看眼前这个慵懒的顾茗澜,让他去领兵作战,无疑死路一条。 顾茗澜点头,眸光亮了起来:“还是老师了解学生。” 听得顾茗澜之言,狐寻颤抖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神色淡然的学生,良久后,扯起嘴问道:“你说真的?” 顾茗澜再次点头:“是,学生知道老师您不信,所以还带了个样东西来。”顾茗澜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他将藏在袖中许久的书册放在桌上。 屋内火光明亮,那本书册刚被顾茗澜放在桌上,狐寻就看清楚了书册上四个抹黑大字——千机图谱! “《千机图谱》?!”狐寻连忙把书册拿在手中,仔细掂量,来回细细琢磨,苍老的手指虔诚地抚摸过书册封面,小心翼翼地翻开书封,每一页都有不同形制的武器制法及图谱,事无巨细地记录在这薄薄的书页之中。 “真的是《千机图谱》!”狐寻欣喜若狂,深陷的眼凹里枯朽的目光瞬间变得璀璨,他将《千机图谱》塞进怀中,紧紧抓住顾茗澜的手说,“从哪里弄来的?墨隽不是被抓了么?不是在炎崆么?”狐寻已经激动的语无伦次,不停地追问。 “墨敬之从墨隽手上拿到的,交给了我的人。”顾茗澜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狐寻。 狐寻一愣,而后又笑了起来,他眼里只有这本《千机图谱》,至于顾茗澜如何得到了这个东西,他不在乎。 “老师,这次能相信我了么?”顾茗澜笑着问。 “你小子!”狐寻笑骂,后又觉得不对,又问,“你不会是拿我寻开心吧,把东西交到我手里,然后又不管了?” 顾茗澜无奈地摇头:“老师,我明日就去面见国主,您还不信我?” “哦?”狐寻将信将疑。 顾茗澜在狐寻那里没有待太久的时间,他起身向狐寻告辞,狐寻没有送他,埋头研究《千机图谱》去了。 待顾茗澜走了一会儿,狐寻才抬起头,合上了《千机图谱》,看着合上的门,心里升起一丝疑窦。顾茗澜虽与他说会重新披甲,但狐寻觉得,顾茗澜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顾茗澜,他的身上好像多了一股洒然,不似从前那般步步为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狐寻拿不准。 青沂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顾茗澜宅邸里,满园的赤榴花开得灼人,青沂让老仆人不用顾及自己,在植满赤榴花的院中来来回回地走过来又走过去,他偶尔会伸手压低花枝,数着枝上的赤榴花,然后又数起来赤榴花的花瓣数。等他快将院里的赤榴花差不多数完了,才听得门前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传来。 青沂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过身,未等顾茗澜走至门前,对着迈进门前的人长揖及地:“御将军。” 顾茗澜点点头,将青沂扶起来,随意地笑了笑:“消息这么快就传回来了?” 青沂直起身子时微微一怔,他总觉得顾茗澜的口气不似往常,好像换了个人,青沂觉得这种异样的感觉有些熟稔,等他抬起头,对上顾茗澜幽远的眼神时,青沂瞬间想到了一个人——墨敬之。 “是,国主命我在此等候将军,请将军去重华宫一叙。”青沂压住心头的异样感,笑着说。 顾茗澜转过身,面对着大门,伸手拂过挡在额前的赤榴花枝,说道:“走吧。” “老师就这么去?”青沂愕然,此时的顾茗澜着一身玄色宽袍,发也未束,如此进入重华宫内,实在不妥当。 顾茗澜好似没有听出青沂的诧异,背对着青沂说:“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非常地不妥!青沂心里直哀嚎,只不过三年未见,顾茗澜怎会变得如此随性。当年顾茗澜修剪霜棠花时对他说的话青沂还清晰在耳畔。那个谨慎的顾茗澜,纵览大局的顾茗澜,何时会变得如此随性洒脱? “老师不换身衣服?”青沂不得不提醒顾茗澜。 顾茗澜抬手看了下自己的衣袖,随即放下,淡淡地摇头:“就这样去吧。” “这……”青沂顿了下,苦着脸道,“重华宫里可不止国主,还有其他朝臣,老师您还是换件衣服去吧。” 顾茗澜转过身,笑着说:“三年而已,宫里规矩又多了么?” 青沂抿唇不语,哪里是宫里规矩又多了,明明年初国主才下旨削减了一些,只是顾茗澜多年未曾进宫。 第41章 料峭·五 沙扬葛望着帐篷顶出神。虽说春日已经到了,他仍旧觉得寒意一阵一阵地从地底冒上来,钻进腿里。 沙扬葛坐在帐篷正前方,在他下方左右的毡席上分别坐着两个苍老的贵族。一个是努吉葛,他比三年前看上去颓废了许多,他瘫坐在毡席上,就像一具将死的枯骨。另一个是沙扬葛的舅舅——扎夯,他看上去比努吉葛要精神许多,但满头的银发以及爬满了整张脸的皱纹让他看上去也不过是强打着精神而已。 “沙扬葛,不要再犹豫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沙扬刃两个人,论长幼,瀚海王的宝座是你的,但论阴狠,瀚海王的宝座可未必是你的。”扎夯目光灼灼地盯着坐在上席的沙扬葛,声音低沉而沙哑。 在扎夯说完,努吉葛也跟着劝道:“看见大王子和三王子的失败,您还准备心慈手软么?沙扬刃的狼子野心早就露出来了,就连他的同胞大哥都能出手,对您,他还会手软么?” “可我们并没有证据。”沙扬葛垂下眼,手指摩挲着毡席边缘,无奈地说。沙扬烈被驱逐的时候,沙扬葛怀疑过是沙扬旭和沙扬烈合谋,然而安插在沙扬旭身边的探子说并非是沙扬旭的主意,那便是沙扬刃。当沙扬葛怀疑沙扬刃的时候,沙扬旭因蛊咒之事被齐格翰贬黜,沙扬葛疑惑了,他绝对不会相信沙扬烈和沙扬旭会自掘坟墓,但沙扬刃与沙扬旭一母同胞的手足,陷害沙扬旭,沙扬刃又会有何好处?这半年的时间里,沙扬葛一直在思考沙扬旭与沙扬烈到底是被谁给陷害,虽然他第一个怀疑的是沙扬刃,却没有证据。 “哼,证据我们会有的。”扎夯手按在几上的佩刀上,冷笑道。 “舅舅打算怎么做?”沙扬葛目光亮了起来。 “内陆人喜欢下棋,棋局之中有一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王子有没有这个勇气了。”扎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沙扬葛,眸光如刀,看得沙扬葛心头一阵胆瑟。 “老哥哥有多大的把握?”精明的努吉葛立刻明白了扎夯的意思,他眼光飘在赤宫方向,嘴角划过一抹锋利的冷笑。 扎夯伸出三根手指:“这么多,但只要做得好,就是这样。”说着,扎夯收回三根手指,左右两手食指在半空中摆出了个十字。 “这不可以!”沙扬葛也明白了扎夯的意思,惊得从毡席上站了起来。扎夯是要夺宫,不论胜败,沙扬葛都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沙扬葛!你快醒醒吧!”扎夯毕竟是沙扬葛的长辈,猛地一拍案几,怒喝道,“还不明白么!如果没有齐格翰的暗中默许,你觉得大王子沙扬旭会被废黜么!” 沙扬葛瞪大双眼,惊得说不出话来。努吉葛早不如三年前那样咄咄逼人,他以目示意扎夯稍安勿躁,替扎夯开口说:“齐格翰并不是不喜欢沙扬旭,而是沙扬旭的所作所为触痛到了齐格翰最忌惮的地方,北漠的老贵族在这些年里势力越来越大,瀚海王虽还是北漠的主人,但处处都受到老贵族们的掣肘。齐格翰当初登临瀚海王的宝座靠得也是老贵族,他深知老贵族对王权的威胁,所以处处防备着我们,可沙扬旭却不以为然,作为储君的他与老贵族结盟,沙扬烈也是如此,即便是沙扬葛,你不也一样么?”努吉葛看着渐渐平复下来的沙扬葛,继续慢悠悠地说着,“你们都没有沙扬刃聪明,他虽然看上去与沙扬旭同气连枝,可真正的呢,他从不与老贵族们深交,在沙扬旭的帐篷里,也只是与支持沙扬旭的老贵族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沙扬旭遭贬黜,沙扬刃却毫发无损,就是这个原因。” 沙扬葛重新坐回了毡席上,喃喃道:“如果按您的说法,我不是该与你们划清界限?” “是,如果是在三年前,二王子与我们划清界限是最明智的做法。”努吉葛苦笑一声,“但如今,大王子与三王子被废,老贵族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仅剩下我和您的舅舅,大王还会放过我们么?不会,大王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父亲不会杀我的。”沙扬葛听明白了,他也明白齐格翰是想对付老贵族们,齐格翰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扎夯冷哼一声:“别傻了,齐格翰不会杀你,沙扬刃可会!” “只要父亲不杀我,他怎么能杀得了我!”沙扬葛咆哮了起来,他太害怕了,他知道自己在齐格翰的心中的地位与七王子沙扬刃相比,差了太多太多。 然而,扎夯还是抓住了沙扬葛最恐惧的地方,发出了最后一击:“你觉得齐格翰会选你做储君,还是沙扬刃?” 沙扬葛低头不语,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扎夯送给他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也是他最不愿承认的。沙扬刃,从出生就被齐格翰捧在手心里的儿子,即便沙扬刃的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即便沙扬刃没有母家的支持,沙扬刃依然是齐格瀚最喜爱的儿子。反观自己呢?沙扬葛无奈地笑了笑,自己的母家虽然势力雄厚,但也因为这雄厚的势力,终于成了沙扬葛不得齐格翰喜爱的原因。没有一个王者希望自己的宝座旁群狼环饲! “我该怎么做?”沙扬葛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扎夯与努吉葛相视一笑,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真是个糟糕透了的计划。”沙扬刃蹲下身,鄙夷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把匕首插在了沙扬葛的面前。 沙扬葛被惊得更不敢抬头看沙扬刃,他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会这么轻巧地被沙扬刃给阻止了,甚至扎夯和努吉葛都来不及呼叫他们的亲兵就双双人头落地。沙扬刃是何时发现了他们的计划? “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么?”沙扬刃像是个骄傲的猎人,逗弄着笼子里不敢挣扎的猎物。 沙扬葛颤抖着摇了摇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他的眼光只能徘徊在面前插在地上的匕首,匕首冷光刺得他更加惊恐。 赤宫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身穿白色短袄的俊秀男子低头望着滚落在脚边的一颗头颅,弯下身捡了起来。这个头颅的主人他认识,三年前,就是这个人在赤宫里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是不祥之人,要将云鸾驱逐出北漠。也是他,指着自己说自己将来会成为北漠最大的威胁,云鸾记得他恶毒的眼神,努吉葛当时非常想杀了他。 努吉葛,云鸾得意地扬起嘴角,想杀了我么?真是愚蠢啊。云鸾把努吉葛的人头拿到沙扬葛面前,放在地上,蹲下身,声音温和如春风:“这些老贵族的思维真是百年不变,内陆早就用惯了这种卑劣的手法,要是我啊,会用更稳妥的办法,例如栽赃陷害。” 沙扬葛猛然抬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云鸾,嘴角颤抖却说不清话来。栽赃陷害,这一切都是这个内陆来的质子做的么? “为什么?”沙扬葛很想知道云鸾的目的。 沙扬刃不屑地撇了下嘴说:“他当然是为了回世乐。” “回世乐?”沙扬葛鄙夷地看着云鸾,“你回世乐能活得下去么?” “这个就不劳二王子费心了。”回答沙扬葛的不是云鸾,而是沙扬刃。 沙扬葛愕然地看着沙扬刃,忽然一切都明白了。云鸾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沙扬刃,而非他自己。当初他从沙扬刃手中将云鸾抢了过来却弃之不用,反而成全了沙扬刃。 “沙扬刃,沙扬旭是你的亲兄弟,你也能下的了手?” 听到沙扬葛的质问,沙扬刃毫不在意地挑唇笑了笑:“我是要坐上瀚海王位的人,何况我本打算放过他一命,谁让他想不开。” “你!狼子野心!”沙扬葛忍不住骂出了声。 沙扬刃无所谓地站起身,对沙扬葛说:“二哥,我不想杀你。” 一条一人长的灰狼跑进了赤宫中,云鸾伸手揉了揉灰刃有些凌乱的毛,听着耳畔沙扬葛痛苦的嘶吼,从地上捡起了一块鲜血淋漓的人肉,喂给灰刃。灰刃乖乖地趴在地上吃着云鸾递过来的肉,偶尔会看一眼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哀嚎的人。 云鸾淡淡地望着赤宫外的碧蓝天空出神,他想起半年前,同样是这样碧蓝的天,他走入囚禁沙扬旭的牢房,看着蜷缩在墙角的人,对那人说出了真相,沙扬旭那狰狞的眼神一直印在了他的脑海中。被至亲的人背叛,是何等的绝望。沙扬旭终究做不了一代王者。 “今天真冷啊。”云鸾抚摸着灰刃的背,对擦着天狼刃上血迹的人说。 沙扬刃转头看着赤宫外的碧蓝天空,轻轻笑道:“北漠就是这么冷,你已经住不习惯了么?” 云鸾眼神暗了暗,忽然笑了起来:“我与你的约定,完成了。” 沙扬刃斜飞的剑眉忽然紧蹙,他握紧了手中的天狼刃,将刀尖缓缓地转向了温柔笑着的人,他目光凛冽,紧紧定在云鸾的身上。 第42章 料峭·六 扶风郡守战战兢兢地领着一队亲兵站在扶风城门下,忍不住唉声叹气。自从三年前顾茗澜等人离开扶风郡,扶风郡守终于松了口气,可谁知,仅仅三年,当初让他连早饭都吃不好的贵胄们又从帝都沧落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次国主的旨意是不拿下炎崆就不会让天羽军回朝,我的太平日子哟!”扶风郡守直跺脚,恨不得把地踩出一个天坑来,将扶风郡彻底隔绝起来。 跟随在扶风郡守身后的亲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去劝自己的主人,毕竟这是国主的意思,纵然扶风郡守再不情愿,也得接受。 浩浩荡荡的银铠军队从天边驰来,与天融为一色。扶风郡守用肥厚的右手挡在头顶,遮住阳光,眯起眼,想看清楚领头的几个人。待天羽军离自己不到百步,扶风郡守才看清楚了来人是谁。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身穿玄色宽袍,神色惫懒的男人,他的腰间系了一柄短剑,右手食指勾着一个酒囊,左手随意握着马缰,骑一段路,就着酒囊喝一口酒,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显然是离开沧落前才打理过,十来日过去,胡渣重新长出,这人却没再打理。扶风郡守皱眉,他从不记得世乐有这位邋遢的将军,就在他走神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叹声:“那是御将军么?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御将军?顾茗澜?!扶风郡守吃惊地张大嘴,他不得不揉揉眼,再看,果然,那人就是三年前一身银色铠甲,不苟言笑的顾茗澜!扶风郡守缓缓合上张大的嘴巴,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三年前,顾茗澜带着十万天羽军来到扶风的时候,顾茗澜如鹰隼般的眼神只要往扶风郡守身上一扫,扶风郡守吓得浑身发颤,如今顾茗澜这副模样,原本锋利的唇角边压着一抹不羁的笑意,这哪里是三年前的顾茗澜! 待离扶风郡城门还有不到半里的路程,骑在马上喝着酒的男人看见了站在城墙下的一小队扶风郡亲卫。顾茗澜塞好酒囊的塞子,左手勒住马缰,让马停下步子。他拿着马鞭,随意地点了点站在城墙下的扶风郡守,对身边的青龙王说:“这三年他过得还不错,又胖了点。” 青沂已经渐渐习惯了顾茗澜现在的脾性,他点头:“毕竟又回到了从前的局势,北扬郡重归炎崆,炎崆三郡,世乐三郡,这微妙的平衡又回来了,扶风郡守自然开心。” “开心?”顾茗澜呵呵笑了声,收回点着扶风郡守身上的马鞭,“若人人都像他这样,也不错。” “听说将军最近在读《大同篇》?”走在顾茗澜左手边的巫玄直视前方巍峨高耸的扶风郡城墙,冷冰冰地问。 顾茗澜转头看了一眼身边清冷的少司命,从怀里掏出一本有些褶皱的书册,递到巫玄身边:“少司命也感兴趣?这是我出征前从御览阁借的,刚看完,少司命若喜欢,可以借给少司命一览。” “多谢御将军。”巫玄目不斜视,拒绝了顾茗澜的好意。 顾茗澜撇撇嘴,把书收了回去,一边收,一边喃喃道:“这可是本好书呢。” “虚妄之言,就如同镜中花,水中月,除非人人摒弃邪念,才能抵达如斯境界。将军为何执拗而为?”巫玄收回目光,侧头看着身边漫不经心的人,冷峻的人喟叹道。 “好了好了,能别顶着烈日停在这里谈什么大同啊,虚妄啊,我们身后还有十万天羽军呢,你们不累,也要体恤将士们啊。”青沂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把折扇放在头顶上,虽说刚过仲春,扶风与赤陇隔着净水,但炎崆山脉的热浪的威力还是能够吹到扶风郡来。青沂最怕酷热,从沧落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外罩青色绸衫,如今到了扶风,仍抵不住这滚滚热浪。 巫玄点头,不再言语。顾茗澜也懒得与巫玄争辩,打马继续往前走。站在扶风城墙下的扶风郡守刚见顾茗澜、青沂和巫玄三人停了下来,不知发生何时,头顶烈日,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真热的慌,他一边稳住瑟瑟发抖的身子,一边赶紧用袖子把汗珠抹掉。然而还未等他稳住心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落在了扶风郡守的耳中。 “多年不见,郡守别来无恙啊。”顾茗澜跳下马,手里还拎着酒囊,他嘴里满是酒气,一开口就熏得扶风郡守差点捂住鼻子。 扶风郡守等酒气过去,抬起头,还是那张肥硕的脸,还是那熟悉的谄媚笑容,他拱手向面前的从沧落来的三位贵胄行礼,躬着身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三位大人恕罪。” “怎么又是这句?”顾茗澜眉梢一挑,嫌弃地看了一眼头快要触到地的扶风郡守,他伸手在扶风郡守的肩头拍了拍,打了个酒嗝,而后说,“太没新意了!” 扶风郡守心头一颤,身子又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接到从沧落送来的旨意的时候,心里虽是紧张,但想想还是三年前的那几位,倒也不会担心自己太过失礼。可如今,顾茗澜换了副模样,就连性情都变了,扶风郡守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知该如何去应对顾茗澜。 扶风郡守抖抖霍霍着身子,青沂有些不忍,不论是扶风郡守,还是他们这些与顾茗澜相交多年的人,三年后重见顾茗澜都有些震惊。青沂把顾茗澜放在扶风郡守肩上的手拿了下来,扶起快要跪坐在地上的扶风郡守,笑着说:“郡守辛苦,还是按照从前那样就好,勿须多虑。”青沂三年前就知道,这位看似肥硕的扶风郡守的心脏比寻常人要小得多。 扶风郡守抹掉一头的冷汗,颤巍巍地直起身,看见青沂的笑脸,终于缓过了神。可他刚要道谢,眼角余光撇见了另一个绷紧脸,面容冰冷,正望着自己的人,心脏一时又吓得停下了半拍。 “见、见过……少司命。”扶风郡守又一次弯下肥胖的身子。 巫玄点了下头,目光追着已经自顾自走入扶风郡城门的人,拢在胸前的双手突然分开,他不悦地哼了一声,跟着顾茗澜走进了扶风郡内。 “哎哟,都是些随便的人!”青沂不得不再次把快跪在地上的扶风郡守扶起来,示意扶风郡守的亲卫照顾好他们的主子,把扇子举在头顶,追着前面两个人跑进了扶风郡门里。 “这、这、这……”扶风郡守看着三个人一个追着一个走进扶风郡里,结结巴巴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随他们去吧。”忽然扶风郡守耳边传来一个轻灵悦耳的女子声音,然而这个声音听在扶风郡守耳中,别提多刺耳。泽白月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绸衫,乌黑的发丝盘在头顶,用一根玉步摇压在耳边,与前面三个人相比,泽白月穿着是最素净的人。 扶风郡守又一次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他记得,三年前,世乐与炎崆最后一战里,这个看上去温婉可人的女子仅凭一柄匕首,就杀了数百人。泽白月见扶风郡守呆呆地望着自己,觉得好玩儿,对扶风郡守吐了个舌头,又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走进了扶风郡内。 扶风郡守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瘫在亲卫身上,口中喃喃道:“扶、扶我……回府。” 顾茗澜没有住在扶风郡守府内。他一人一马,沿着城后偏仄小径,拎着一壶刚从城内打的酒,悠然自得地走上了雪岚山。仲春时节,蜿蜒的山道旁满目苍翠,隐隐有烟雾缭绕于山腰,让人仍不住停下步子多看几眼。 拔开酒塞,顾茗澜仰头灌了一口酒,扶风郡的酒水比沧落的要烈许多,一口酒下去,顾茗澜没留意,被呛了一口。剧烈的咳喘声回荡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这条通往扶风别院的路萧瑟又寂寥。顾茗澜毫不在意,一人一马,颠着手中的酒囊,就这么慢悠悠地往山上走,似乎这里所有的寂寞才能掩盖住他心底的失落。三年前,在这条路上,他被墨敬之抱在怀里,他以为能就此把墨敬之彻底留下,最后还是低估了墨敬之的决绝。比起心狠,他不及墨敬之的万分之一。 顾茗澜手伸入怀中,把那本泛黄的书册拿在手里。“《大同篇》,虚妄之言,如镜中花,水中月,不可得,不可念。墨敬之,你还真是傻啊。”他把那册书随意地抛了出去,就像抛掉所有的不甘与怨恨一样。墨敬之的理想,他为什么要接着帮他完成? 一路走走停停,顾茗澜花了半个时辰才看见隐藏在山中的扶风别院。别院门前,站着一个身穿青色绸衫,斜倚靠在门前雪松上的人。不是青沂,还会有谁? 叹了口气,顾茗澜只得继续往山腰走。走到青沂面前,顾茗澜抬头瞄了一眼沉下脸的学生,又继续往前走。就在顾茗澜要推开院门的时候,青沂忽然说:“老师,不要忘了,你这次来扶风的真正目的。” “知道了知道了,什么时候学生要来提醒老师不要忘这忘那了。”顾茗澜不耐烦地背对着青沂挥了挥手,“先接世子归国,再拿下炎崆,我记着呢。”说完,顾茗澜就要合上院门,把青沂关在门外。 青沂快了一步,追上顾茗澜,一手抵在院门上,没让顾茗澜合上院门,青沂再次提醒:“这关系到世子能否成为储君,老师可否给学生一个保证?” “保证?”顾茗澜翻了个白眼,“不到最后,我没法保证。我只能对你说,我尽力。” “老师……”青沂还要说些什么,却抵不住顾茗澜的力气,院门终究被合上了。他讪讪地收回手,叹了口气,转头对慢了一步赶来的人说:“怎么办?” “现在也唯有信他了。”巫玄仰头望着头顶上的匾额说。 第43章 料峭·七 乌金西垂,昏暗的帐篷里,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磨刀声。阿提萨跪坐在毡席上,把一柄长刀的刀刃贴在磨刀石上,来回磨着刀。刀刃已经磨得发亮,然而阿提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帐篷的门帘被人挑起,一缕金色的阳光射入帐篷内,照在阿提萨爬满皱纹的脸上,磨刀的人才把早已磨好的刀给放在一旁。 阿提萨抬起头,逆光看着走进帐篷内的人,来的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老人拿起放在腿边的长杖,借着长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死气沉沉的眼里忽然划过一抹亮色。他挺直了身,对来人温和地笑了起来,声音苍老无力:“我真的老了,居然以为你会和沙扬刃一起来。” 云鸾落下门帘,迎着阿提萨走过去,扶住勉强站直身子的老人,微笑道:“他在忙继任大典,我闲人一个。” 阿提萨目光落在云鸾扶着自己的手上,从云鸾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往旁边走了半步,有意要与云鸾隔开些距离。 “漠仆真要这么见外?”云鸾尴尬地收回了手,淡淡地看了一眼面色沉郁的老者,又看了看被老者丢在毡席边刚磨好的弯刀,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侧的佩刀上,“阿提萨,我一直当您是亲人。” “阿提萨不敢当。”屋内只点了一个火盆,阿提萨隐在阴影里,声音里没什么感情。 “你曾经和齐格翰说过,我是崩天毁地,承天袭云,一统祖洲的人。你曾经那么想把我赶走,可你终究没有赶我走。甚至,护了我十多年。”云鸾捡起毡席上的刚打磨好的长刀,左手食指沿着刀口划下,鲜血瞬间顺着刀口滑落,滴在白色的毡席上,鲜艳夺目,“我还记得三年前,在那场风雪中,你对我说我有人皇伏眷与耀瞬双灵,你明明知道我注定会是一统祖洲的人,可你还留我到现在,为什么?” 阿提萨望着火光中手持长刀,长身玉立的青年。他已经从一个茫然无知的孩子,长成了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如果放他回归世乐,回归祖洲,这乱世会不会随之终结,北漠与祖洲保持了一千多年的平衡会不会因为他的一个念头,就再次被世乐银色的海浪给吞没? “我不能逆天改命。”阿提萨苦笑一声,走出了阴影之中。他不想再去躲任何人,他既然不再是天侍者,漠神既然已经替北漠定下了命运,他就不再需要继续去守护这个北漠。但是,阿提萨不甘心! 云鸾眉头微蹙,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手腕一扬,将刀锋对准了站在昏暗火光中,苍老却倔强的老人。云鸾露出狰狞的笑容,黑曜石般的瞳孔忽然变成一色纯白,他睁大了眼睛,狂笑道:“你可真是只老狐狸!逆天改命?你早就占卜出了结果,就算沙扬刃是那个谋逆者的转世又如何?一千多年前他只是侥幸才砍下了我的头颅,一千多年后,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阿提萨一怔,脸上镇定的神色在眉梢崩了一角。云鸾果真知道了沙扬刃的身份,从阿提萨占卜出云鸾拥有伏眷与耀瞬之灵时,阿提萨就从千年前的混沌之雾中看见了紫篁的转生。 “就算杀了我又如何?”阿提萨恢复了镇定,往云鸾那方走了过去,丝毫不惧怕此刻的云鸾,“六神的天侍们都在混度之雾中看出了你们两人的命运,世乐的大司命,南浔国的鬼行者,亦或是炎崆天门的那群修道者,甚至是白泽那些流浪的天侍,在我启动混沌之雾的时候,他们就都看清楚了未来的一切。所以我才会说,从此以后不会再有天侍者,因为你们——”阿提萨抬手指向云鸾,笑得猖狂而得意,“不过是祖洲六神排下的棋子而已。从洪荒之时到现在,祖洲六神们早已约定好了,只有年纪最小的地母霰云的国度才能是祖洲的圣朝!他们包容这位年纪最小的妹妹,甚至因为地母任性选出两位人皇而与退居北漠的漠神都以自己的退让去保护她。不论是伏眷、耀瞬,还是紫篁,亦或元始帝,他们都是世乐的子民,何曾是南浔、白泽、炎崆人?” 忽然,阿提萨张开苍老的手指,一把抓住了云鸾对着他的长刀,鲜血布满了阿提萨的手掌,他却毫无知觉。他愤恨地狂笑,笑声如林中的夜枭,刺耳、恐怖。“祖洲一统?祖洲上的那些国家可真是傻啊,明明这是神明们早已定好输赢的游戏,他们还在争得头破血流!未来的祖洲之皇,您的路已经铺好,您还有什么不满么?”阿提萨抬起头,直视着怔愣的云鸾,把长刀夺了下来。 长刀掷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兀自出神的人猛然回过神,纯白色的瞳仁渐渐恢复成一色纯黑。云鸾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虚弱地往后连连退步,险些被磨刀石绊倒,好在有人及时扶住了他。 沙扬刃把云鸾揽在怀里,不悦地蹙起眉头,对阿提萨说:“漠仆,您吓着他了。” 阿提萨不以为意:“大王在外全都听见了,还不动手么?” 沙扬刃幽蓝色的眼眸里浮现一抹寒意,他松开云鸾,手指摩挲天狼刃的边缘,摇头说:“这么做太卑鄙了。” “卑鄙么?”阿提萨嘴角抽搐了下,随后转过身,失望地叹了口气,“紫篁如果当年顾忌着这么做会不会太卑鄙,恐怕是不会登上那个位置的。更何况……”阿提萨顿了下,低头看着手掌心中那一道深深的伤疤,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沙扬刃,“你从齐格翰手中夺下王位,就不卑鄙了?” “阿提萨!”沙扬刃怒气陡升,自从三年前算计沙扬烈开始,这位心思剔透的老者就渐渐地防备起了他和云鸾来。沙扬刃与云鸾的联手,他们一直保密得很好,七年里,阿提萨并没有发现什么,然而,一旦他们开始出手,阿提萨这只老狐狸立刻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你现在是北漠之主,生杀予夺都在你手中,你想杀我这个老头子,很容易。”阿提萨不惧沙扬刃,他盘腿坐在了火盆边,给火盆里加了点碳。 沙扬刃知道自己不能杀阿提萨,他还未正式地继任瀚海王的王位,现在杀任何一个北漠人对他没好处。沙扬刃只得把溢出胸口的怒气压回去,他冷哼一声,道:“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还有那些神明们看着,我不会是任他们摆布的棋子,他们的游戏,结束了!” “好,我就看看你能不能逆天而行!”阿提萨长杖掼地,背对着沙扬刃与云鸾说。 云鸾跟着沙扬刃走出了阿提萨的帐篷,他脚才刚迈出帐篷,就被沙扬刃扣住了手腕。云鸾想挣开沙扬刃的手,奈何对方力气比他大上许多,只能被沙扬刃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走。 一路上,沙扬刃没有说一句话,云鸾听见沙扬刃沉重的喘息声,知道沙扬刃现在早已怒火中烧。阿提萨成功地让沙扬刃站到了祖洲六神的对立面,成功地点燃了沙扬刃心中的不甘与桀骜。如果沙扬刃现在就杀了他,云鸾一丁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沙扬刃没有杀他。 云鸾被他重重地丢在了床榻上,还未等云鸾从错愕中回过神,沙扬刃就如大山一般压了下来。 唇被沙扬刃狠狠地嗜咬,双手被他交扣按在头顶,云鸾只得依靠双腿,想抬腿把这个人从身上踹下去,终究抵不过沙扬刃的力气。 暮色渐沉,偏帐内没有燃起火盆,黑暗里,云鸾看不清沙扬刃的神色,他只感觉到沙扬刃如野兽一般在他身上攻城略地,好像要把他彻底地拆骨入腹。 “神明么?我就让你们看一看,你们选定的这个男人,这个未来的祖洲之皇,是怎样臣服我在我身下的!”沙扬刃抬起云鸾的双腿,低沉地冷笑一声,将身下的人占为己有。 剧痛袭来,云鸾一口咬在沙扬刃制住自己肩头的右手腕上,将所有的呼喊声都咽在了口中。沙扬刃用最野蛮的方式挑衅了祖洲的神明们,云鸾无力的双手握着一块碧色玉石,这是他的母亲送给他的礼物,这块玉石让他在无边折磨中保持最后一丁点清醒。 祖洲诸神们的游戏,他和沙扬刃皆是这棋盘上的棋子,如果这也是祖洲诸神们布下的一步棋,是不是落子的时候走错了? “云鸾,你别走。”黑暗中,一声低不可闻的恳求声传来,让失神的人忽然回过了神。 纵然不知道正在□□自己的人是否真的动了情,云鸾还是伸出了手,凭着直觉,勾住了沙扬刃的脖子,用力把沙扬刃的头颅往下带,直到让他的唇,触碰到自己的唇,再也不分开。 “这一次,我不会再被你有机可乘。”云鸾在沙扬刃耳边低声说。 “我不会杀你。”沙扬刃回以承诺。 第44章 料峭·八 扶风别院的后面,有个池塘。顾茗澜手里抓了一点鱼饵,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随意地往池塘里撒点儿鱼饵。 仲春将过,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昨夜一场小雨,润透了整个扶风郡。池中的鱼儿围在顾茗澜的面前,摆着尾,鱼嘴浮出水面,争相吃着新鲜的饵料。鱼儿只有七弹指的记忆,他们吃下三四口饵料后,就会忘记现在喂它们的人是谁,所以它们也不会记得三年前,是另一个慵懒的男人会在后院喂他们饵料。 泽白月从山林间轻轻飘飘地走来,她纤纤素指叩在门上,敲门声回荡在寂静的山林内,许久都没有人回应。泽白月郁闷地用脚尖摩挲着地上的石子,悻悻地收回手,嘟囔道:“又不在啊,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么?” 她又探头四下看了看,这座别院依山而建,左边是山壁,右边是一片密林,密林处隐隐约约有一条小径,泽白月眨了眨眼睛,顺着密林处的小径慢慢走,没走多久,她就看见不远处,身穿玄袍的男人正坐在池塘的石头上,时不时往池塘里撒些饵料。泽白月嘴角不悦地抿成了一条线,纵然青沂跟她说过现在的御将军与炎崆那位已经去世的靖烈侯脾性一模一样,泽白月还是看不惯自己的主子这番自在逍遥。 正在喂鱼的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是谁。晨光下,泽白月一身白色绸衫,衬得她面容更加白皙莹润,乌色的发丝盘在头上,白玉制成的步摇压住发尾,垂在耳畔,风拂过,步摇发出轻灵的撞击声,宛若耳边有潺潺清泉流过。 “是白月啊。”顾茗澜把手里最后一点饵料撒在池塘里,双手拍了拍从石头上站起来,打了个哈气,有些意兴阑珊。 泽白月唇抿得更紧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顾茗澜向着她走过来,看着对方没有锐利光芒的双眼,嘟起嘴:“主子您不觉得装得有些过头了么。”她声音低低地,却能让还没走到面前的人听见。 顾茗澜无所谓地轻笑一声,替泽白月把头上有些松的步摇压压紧:“如果是三年前,或许我会命令你跪下。” 顾茗澜话音刚落,泽白月就跪在了地上,低头看着地面说:“如果是三年前,主子说什么,白月就做什么。”忽然,泽白月抬起头,咧嘴一笑,从地上站了起来,对上顾茗澜懒散的目光,“如今,你还是那个决胜千里的御将军么?还是那个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的沉沧之主么?” “我不是了?”顾茗澜嘴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反问。 “早不是了。”泽白月生气地跺了下脚。 顾茗澜淡淡地笑了起来,他负手而立,望着苍翠掩映的青山,山下扶风城内飞檐廊角清晰在目,廊桥街坊,人来人往。繁华喧闹的街市上,偶尔三三两两的垂髫稚子追逐嬉戏,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白月,你看山下的扶风城。”顾茗澜抬手指着山下的扶风城。 泽白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解地问:“和平日里一样,今日难道有什么不同?” “你记得三年前,东浔国被攻陷的那一晚,与现在的扶风城有何不同?” 泽白月想了想,说:“大火焚城,百姓一夜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她忽然明白了顾茗澜这么问的意思,泽白月低笑一声,鄙夷地道,“主子是心疼了么?当年亲手灭掉东浔国的人,如今后悔了?” “后悔?”顾茗澜摇头,“顾茗澜从不会后悔,就算是亲手杀了墨敬之他也不会后悔。” 泽白月总觉得顾茗澜的神情和语气都怪怪的,等她看清了顾茗澜嘴边那一抹惫懒的笑容,泽白月才意识到,顾茗澜在学着墨敬之的语气说话。泽白月头都大了,她一早就在心里把青沂从头到脚骂了一遍,如果知道是这种情形,泽白月才不会答应青沂独自一人去见现在的顾茗澜。 “既然将军无心征战天下,又为何要领下国主旨意呢?”泽白月沉下脸,望着远处热闹的扶风城,问道。 “我不来,总有人要来。我来,总好过其他人来。”顾茗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脚往前走。 泽白月连忙跟上,她觉得顾茗澜最近的话比巫玄还要难懂。 “你来,不过是要问我去北漠接世子回来,要不要暗中安排人保护,是不是?” “是,世子是未来的储君,不容有任何差错。”泽白月点头。 “一向都是青沂跑得勤快,今日他怎么会派你来?”顾茗澜清楚泽白月来是青沂派来传话的,意思是要提醒他接世子回世乐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慎重。 泽白月愣了下,而后悻悻地说:“少司命要去净水畔观察情势,王爷担心少司命,跟着去了。” 泽白月责备的眼神全部落在了顾茗澜眼中,顾茗澜没太在意:“你回去告诉两个小子,去北漠接世子之事我一人带影月军去,他们留在扶风随时接应。” “主子您只带五百影月军去?”泽白月讶然,影月军是为了狐寻特质的千机弩而训练出的一支新的军队,云轩任用顾茗澜为影月军统领,这支军队还未上过战场,此次迎接云鸾归国责任重大,让这支只有五百人的影月军去,泽白月不由得担忧起来。 顾茗澜摇头,过了一会说道:“不用那么多人跟着去,一百影月军就好,剩下的就留在这里。” “主子……”泽白月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顾茗澜止住了。 顾茗澜给泽白月手里塞了个刚从树上摘的青果,对泽白月说:“青沂问我要的不就是这句话么,你回去告诉他,顾茗澜虽不是曾经的顾茗澜,但也不会是墨敬之。” 泽白月低头看着手里的青果,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这果子给丢了。当她做好决定的时候,顾茗澜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看顾茗澜的样子,是要下山去。 下山?泽白月一怔,直接把果子塞入袖中,追着顾茗澜一起下山。 青沂接过仆人递来的凉茶,仰头一口就喝光了。巫玄则端坐在一旁,一口一口地啜饮。 扶风郡守肥胖的脸上堆满了谄笑,他一笑,肥肉在脸上折了好几道褶子。青沂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满面肥肉的扶风郡守,又默默把头转向了巫玄那边。 “御将军什么都没说就带了一百人的影月军出城了?”巫玄冷峻的目光徘徊在扶风郡守身上。 扶风郡守本就惧怕巫玄,将自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青沂身上,突然听得巫玄开口问话,扶风郡守身子一颤,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下官刚吃完早饭,白月姑娘命人传话,说御将军领一百影月军出城了。”扶风郡守抹了一把冷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说得已是十分委婉,回想起早些时候那一幕,扶风郡守只能感叹,三年后他的早饭又没法安安心心地吃了。 “你没派人拦着?”青沂嫌恶地摊开折扇,扇了两下,这个扶风郡守形同虚设,有人出城还是别人通报给他,眼睁睁地看着顾茗澜领着一百人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而不拦住。 扶风郡守委屈地说:“下官接到消息就命人去追了,可他……”扶风郡守顿了下,看了一眼巫玄的表情,待确定巫玄没怎么生气后,扶风郡守才接着道,“可他毕竟是御将军,想去哪里,下官也拦不住。” 哗啦一声,青沂合起了折扇,从凳子上站起来,他愤懑地看着一脸委屈的人,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 “他说得并非没有道理,现在不是三年前。”巫玄放下茶杯,冷笑一声道。 青沂气闷,重重地坐回了凳子上,折扇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左手心里。屋内忽然静了下来,扶风郡守哆嗦着身子坐在一旁,巫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嘴边挂着一抹冷酷笑意。许久后,还是青沂耐不住,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青沂摊开折扇,说道:“他是信得过那一百影月军的威力,还是自负得过头了?” “不论如何,既然御将军已经出发,我们就不能再这么悠闲了。”巫玄站起身,对瑟瑟发抖的扶风郡守说,“从今日开始,命令城内所有护军进入备战状态,战马喂饱,武器必须随身佩戴,违者斩立决!” “下官明白!”扶风郡守被巫玄盯着,身子抖得更厉害,青沂觉得如果他再抖下去,恐怕肉都会抖掉在地上。 扶风郡守连滚带爬地走出了屋子,直到远离了那层小楼许久,才稍稍和缓了些。他用袖子胡乱地抹掉了头上的冷汗,低声骂道:“都是些不省心的人,三年前就吃了一次亏,还妄想重新再来,真是痴人说梦!” 巫玄站在三层小楼上,看着楼下那个肥硕的扶风郡守,手轻轻叩击在栏杆上,扶风郡守低声的自语清晰地传入了巫玄的耳中。青沂捧着新沏的茶,走到巫玄身边,刚那一声咒骂声也传入了他的耳中。 青沂似笑非笑:“这个世上,再多他一些痴人,可就难办了。” “难办?”巫玄垂下手,仰头望着天上的太阳,狞笑道,“所有阻挡在我们面前的人都会付出代价,希望你的老师,我们的御将军不会像墨敬之那样成为牺牲者。” 青沂吃惊地看着身旁狞笑的人,他忽然觉得,这三年里,不仅顾茗澜变了,就连巫玄也好像变得更加阴沉了。 第45章 料峭·九 沙扬刃端坐在瀚海王的王座上,面色阴沉,手里捏着一封刚收到的急报。赤宫内灯火通明,云鸾漫不经心地站在王座下方,盯着沙扬刃手里的急报沉默不语。那封急报前端露出一点白色绸缎,以金色丝线压边,与云鸾身上穿的那件素白短袄制式相同。云鸾一眼就看出了那封急报内的文书来自世乐,他静默地看着坐在王座上脸色愈发阴沉的人。 沙扬刃幽蓝色的眼眸里锐利的目光徘徊在云鸾身上,他忽然抬起手,用手中的急报指着王座下的人,嗤笑道:“世乐人算得可真好,这封奏表上写得模棱两可,可你们真当我看不出来么?”沙扬刃从王座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云鸾,他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静谧的赤宫内,沙扬刃就像一头暴躁的猛虎,正对着面前一只狡黠的狐狸扬起利爪。他拆开那封急报,将里面那白绸为底的奏表抽出来,扔在云鸾脚边,如鹰隼般的目光,灼灼徘徊在云鸾身上。 云鸾不畏地回视了一眼沙扬刃,弯腰捡起地上的奏表,不急不忙地打开,看了一眼,随后翘起嘴角,淡然一笑:“奏表里说得都是实情。” 沙扬刃剑眉高扬,满脸怒气,他指着云鸾拿在手中的奏表,冷笑反问:“实情?父王何时许与世乐十年之约?你们不过是觊觎父王退位,我刚继任,以与父王之约为借口,随意加了十年罢了,如若我两年前继任,这十年不就变成了八年?” “云鸾身处北漠,自由全凭大王一句话,大王说几年便是几年,但老瀚海王亲自允诺十年,大王不承认,云鸾也只得遵从大王之意了。”云鸾合起手上的奏表,跪在地上,向沙扬刃恭敬地拜了一拜,而后仰起头,不甘地看向沙扬刃,纯黑的眼中有一丝傲然神采。 沙扬刃看着这样的云鸾,心里憋闷得紧。十年而已,纵使这个出尘如谪仙的男人已经属于了他,但终归是要回到属于他的天下。云鸾不甘心留在北漠蹉跎,沙扬刃何曾甘心让云鸾如此轻易地离开北漠,龙归大海,翻云覆雨? “我只问你一句,”沙扬刃俯视着跪在地上,却毫不畏惧的男人,问道,“老王真的允诺过留你十年?” 云鸾点头,眼中划过狡黠之色:“大王为何不去问老王?” 沙扬刃一愣,随之仰天大笑。他怎么就忘了呢,是谁一步步在帮他落下每一步的棋子,是谁将自己隐藏在刀光血影的夺位之争外,就算他登上了瀚海王的宝座,云鸾依旧能把他从宝座上拉下来。 “你想挑拨我们的父子之情么?”沙扬刃收住笑声,手按在云鸾瘦削的肩膀上,似笑非笑地问。 云鸾感受着沙扬刃手中的力道,沙扬刃不动声色地威胁他,让他慎重考虑接下来该说什么,不要忘记他仍在沙扬刃的掌控中。何等乏味的威胁,北漠的人,总是朴实得让云鸾觉得心疼。所以他的母亲,出生北漠的那个让所有人嫉妒的女人,纵然天资卓绝,却还是死在了周遭的算计之下。云鸾摇头:“您与老王的父子之情,何需我再挑拨呢?” “你!”沙扬刃宛若心口被刺了一剑,他抬脚踹倒了跪在地上的男人,俯下身紧紧扣住了云鸾的喉咙,他贴在云鸾耳边,压低声音威胁道,“不要忘了,你还在北漠,还是跪在我脚下的人。我想让你死,你必须死。” 喉咙被卡得发疼,云鸾拼尽力气张了张口,艰难地回道:“你说过的,不会杀我。” 沙扬刃手中的力气小了一些,仍旧没有松手。他看着被自己逼着仰躺在地上的人,想起第一次占有云鸾动情时候说的那句话,沙扬刃忽然意识到,自己完全成为了云鸾的棋子。每一步,就连他对云鸾的感情,云鸾都算到了。沙扬刃答应过云鸾不会杀他,那云鸾答应的是——这一次不会再被他有机可乘。松开的手又一次扣紧了云鸾的脖子,被压在地上的人渐渐涨红了脸,云鸾没有挣扎,他闭上了双眼,似乎对这一切都心甘情愿。沙扬刃更加气闷,他明知道这个人留不得,但他就是下不了手。 放了他,让他重回世乐,将来必行与他兵戎相见;不放他,让他一辈子都禁锢北漠,云鸾会恨一辈子。沙扬刃以为得到瀚海王的宝座就能得到所有,偏偏他最想得到的却不论怎样都得不到手中。 沙扬刃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不停咳嗽的人,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把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今日无事,陪我出去走走如何?”沙扬刃从云鸾手中抽出了那封奏表,温声说。 云鸾手轻轻地揉了下脖子,待疼痛感稍退,云鸾张了张口,发现还是有些疼,最后只能点头应了。 一红一白两匹骏马扬蹄疾驰在广袤的草原上,两匹骏马的前面有一头一人长的灰狼,时不时会停下步子,往回头望一望后面的主人有没有跟来。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9节 “怎么把它给带来了?”骑在栗红色骏马上的北漠王者不悦地蹙眉,虽然这头灰狼是他抱回来的,但灰刃鲜少与他亲近,每次见到沙扬刃的时候,灰刃都是背过身用尾巴对着他。 “它也许久没有出来遛遛,大王邀约,我便带它来了。”云鸾伸手抚摸了下马背,笑着说。 “又不是打猎。”沙扬刃轻踢马肚,驾马往前奔了几步,嘟囔道。 云鸾跟在沙扬刃身后,望着在草原上左奔右突的灰狼,微微笑了起来。恰在此时,沙扬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骑在白色骏马上的人在阳光照耀下身上如同披了一层淡淡的光芒,纯黑的瞳仁里蕴满了欣然的笑意,仿若千年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那位承天袭云的王者。这位王者在一统祖洲后,率领二十万天羽军兵临北漠,虽然在砾金河畔,天狼王最终击退了这位王者,可天狼王也身负重伤,不久后就去世了。一股念头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沙扬刃握紧了马缰,左手悄然贴上了腰间悬着的天狼刃。 云鸾没有察觉到沙扬刃的杀意,他打马朝着沙扬刃走过去,灰刃在草原上玩够了,已经来到了云鸾的身边。云鸾从马鞍上悬挂的皮囊里翻出一块新鲜的羊肉,丢在灰刃身边,灰刃闻到肉味,追了过去,低头啃食地上的饕餮美食。云鸾嘴角咧得更开,他静静地看着灰刃享受美味,随着马匹慢慢靠近沙扬刃。沙扬刃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云鸾身上,眼中的戾气渐渐变淡,他移开了贴在腰间天狼刃的手,向走到面前的人伸出了手。 云鸾目光还一直停留在灰刃身上,等走到沙扬刃面前,云鸾才意识到沙扬刃向他伸出了手。 云鸾一怔,随后灿然笑了笑,伸手握住了沙扬刃的手。沙扬刃的手与云鸾的手不一样,他的手遍布厚茧,云鸾的手,细腻如女子。沙扬刃摩挲着云鸾修长的手指,忽然手腕用力,将云鸾拉到了赤旅飞的背上,双手环住坐在自己前面的人,下巴抵在云鸾的肩膀上,得意地说:“你终究逃不掉。” 云鸾稳住心神,轻轻一笑,并不说话。他坐在赤旅飞的背上,任沙扬刃驾马带他随意走去何处。跟在云鸾白马后的灰刃注意到主人换了匹马,绕过了马背上空无一人的白马,贴在赤旅飞身侧,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自己的主人。赤旅飞脾性暴烈,鲜少有马匹能靠近其左右,灰刃贴在它的身边,赤旅飞嫌恶地打了个响鼻。云鸾伸手在赤旅飞的马背上轻轻拍了拍,示意赤旅飞稍安勿躁,赤旅飞挪开了瞪着灰刃的目光,继续驮着背上的两人往前走。 “说也奇怪,当年我驯养赤旅飞之时,可是花了足足三个月。而你,只不过轻轻拍了拍它的背,它就听了你的话。”沙扬刃抬起下巴,贴在云鸾耳边,说道。 炙热的鼻息贴在耳边,云鸾微微偏头想要躲过,沙扬刃却贴着追了过来,云鸾无奈,只得任沙扬刃轻薄无礼,他仍是那般云淡风轻地笑着:“我若说,这或许是伏眷之灵亦或是承天袭云的荣耀,你是不是更不会放我走了?” 话音一落,云鸾就觉得环住自己腰间的力量倏然收紧,他刚要回头,就被沙扬刃封住了唇。云鸾不悦地蹙起眉头,他想推开搂着自己的人,无奈手却被沙扬刃紧紧地扣住,不得动弹。然而,沙扬刃霸道地吻落在他的唇上,云鸾渐渐舒展开了眉头,回应起这个他也爱着的人。 赤旅飞驾着两人朝草原深处走去,灰刃一直紧跟在赤旅飞的身侧,白马由于没了主人,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夕阳渐落,将云层镶了一道金边。骑在赤旅飞上的两人脸色泛红,不知是夕阳的余晖染得,还是两人真正动了情。 第46章 料峭·十 北漠的月光不似内陆那般旖旎,薄凉中带着一丝冷硬。月牙湖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湖畔,一人单衣罩身,躺靠在湖畔的石头边,手中碧绿色的玉石泛着幽幽绿光。湖水中有一人□□着上身,他迎着湖畔的人走过去,待走至那人身边,他伸出手,撬开了那人的嘴,附身就吻了下去。 绵远而又悠长的吻,落在云鸾的唇上,云鸾收紧了手中的碧色玉石,回应着沙扬刃。情丝旖旎,沙扬刃见云鸾再次动情,双手稍一用力,将人带入怀中,抱着云鸾重新走入湖水中,沉入洒满月光的月牙泉。被云鸾握在手中的碧色玉石入水后光芒更盛,漆黑的水下被碧色的光芒照亮,水中缠绵的两人丝毫未觉。 与此同时,砺金河畔,荒凉的月色照在萧索的戈壁上,夜风乍起,让行走在这里的人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顾茗澜仰头望着苍穹中悬着的孤零零地月亮,摸了下鼻子说:“以为到了暮春,北漠也不会太冷,没想到到了夜晚,要多冷,还是有多冷。” 驾马跟在他身边的泽白月嘻嘻笑了笑,指着自己穿着的厚厚的皮袄说:“早就和主子您说了,别决定的那么匆忙,您就是不听。” “匆忙?”顾茗澜低下头,看着沟壑纵深的地面,摇了摇头,“冷归冷,好歹没冻得人受不了。” “那您还是忍着吧。”泽白月对着顾茗澜吐了吐舌头,虽然顾茗澜脾性变了,倒比以前好相处了。 顾茗澜眉头一敛,不乐意了:“我可是你的主子。” “我叫您主子了啊。”泽白月装无辜。 顾茗澜懒得再与泽白月说什么,他觉得这个丫头的嘴巴越来越厉害,自己怕是怎么也说不过他了。顾茗澜现在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拉着青沂跟他一起来,有青沂在,还帮他转移下泽白月的注意力。现在,自从泽白月跟着他一路向北漠走,他就没少被泽白月挑剔。 见顾茗澜不说话,泽白月悻悻地嘟着嘴,转头望着身后一百影月军。所有的影月军黑甲披身,与身穿银铠的天羽军与天临军不同,这支新组建的军队以“影月”为号,意为暗中之月,在作战中隐藏在主军之中,伺机出动给敌人致命一击。再加上他们手腕上佩戴有狐寻亲自研制的千机弩,近战远攻皆可,虽只有区区五百人,威力抵过万人。十万天羽军,十万天临军,再加上这三年为百舸而组建的三万天御军,再加上这五百影月军,世乐的战力空前强大。 泽白月看着顾茗澜的背影,有些淡淡的失望。如果三年前的顾茗澜在,泽白月对世乐一统定然胸有成竹,只可惜,杀了一个炎崆的靖烈侯墨敬之,同时也毁掉了世乐的御将军顾茗澜,这笔交易是世乐亏本了。 “哎……”泽白月长叹一声,回荡在寂静的戈壁滩上。 走在泽白月前头地人勒住了马缰,回头看着走在身后不远处的女子,见她柳眉微微下拉,嘴角有一抹苦笑,顾茗澜差不多猜到泽白月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转过头,笑了起来,纵然是墨敬之那样又有何不好?何况顾茗澜说过,他不会是墨敬之,这个世上只要一个墨敬之就够了,再多一个,乏味无趣得紧。 沿着砾金河畔继续前行,便是北漠与砾金绿洲齐名的沙海绿洲。传闻当年祖洲初创,地母与漠神一同来到北漠,见两片绿洲,地母将其中一片绿洲命名为沙海绿洲,漠神将另一片绿洲命名为曜日绿洲,千年之后,有北漠旅人发现曜日绿洲中盛产黄金,于是曜日绿洲便渐渐被唤作砾金绿洲,千百年来,曜日绿洲之名仅仅在北漠贵族中偶有提及,外人鲜少知晓。 沙海绿洲是北漠最大的绿洲,第一代北漠之主发现沙海绿洲后在此建立自己的城邦,后世的君主们沿着沙海绿洲逐渐向东开垦,直至砾金绿洲,建立副城。当年元始帝北征北漠,于砺金河畔被天狼王依靠砾金副城阻住征伐之路,从此矗立在砾金河畔的砾金副城成为了北漠阻挡祖洲铁骑的第一道人工屏障。 沙扬刃手中收到的那封奏表就是顾茗澜一行进入北漠砾金副城时向城守出示的入关请表,城守第一时间派人传书予沙扬刃,近黄昏之时,沙扬刃等人获得通关批准,接过砾金副城城守递送的入城文牒,披星戴月前往沙海绿洲。 当顾茗澜一行人来到沙海绿洲之时,已是入夜时分。主城城门紧闭,守夜的士兵们虽看见了顾茗澜一行人,也派人去查看了顾茗澜手中的入城文牒,还是没让顾茗澜一行人进城。 泽白月从马背上翻下,她除了身上那件厚厚的皮袄,脚上还穿着绒棉为衬,狐皮为底的红色皮靴,看上去着实暖和。顾茗澜把泽白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暗叹这个女子不愧是沉沧的领首,就算来北漠这么匆忙,她也不会忘了把自己收拾好。再看自己,一身单薄衣衫,唯有脚上鞋子暖和些,可也只能抵挡片刻,现在顾茗澜只感觉脚底发凉,脚趾都快没了知觉。 “今夜难道要以天为盖地为庐不成?”顾茗澜搓着手,坐在马背上,仰头望着沙海主城上点起的火盆。 泽白月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指着东北方说道:“传闻沙海绿洲东北方的月牙泉畔终年温暖如春,去那里歇着呗。” “那里?”顾茗澜眉头一蹙,随后摇头道,“那里可是漠神的地盘,我们能去?” 泽白月嫣然一笑:“将军什么时候也忌惮这些了?” 顾茗澜被泽白月噎了一句,讪讪地搓着手,不言语。月牙泉是漠神烟砂的隐世之地,除了漠神子民,外人不得靠近。有传闻言,当年有一队祖洲商队偶入月牙泉,瞬间消失不见,数月后,有北漠子民前来月牙泉畔洗沐,发现数具枯骨,每具枯骨身着祖洲服饰,确是那队消失在月牙泉畔的祖洲商队。 泽白月见顾茗澜不言语,独自牵着马往刚才指的方向走去。顾茗澜听见马蹄声渐远,只得叹息一声,牵马跟上。 天空中月盘如银,灰刃站在月牙泉畔一块一人高的巨石上,高昂起头,发出一声尖厉的狼啸。不远处,云鸾坐在河畔将刚吹干的墨色发丝束起。沙扬刃坐在云鸾的身旁,他的掌心上,一块碧色玉石在月光照耀下发出莹莹碧色光芒。 “没想到,月之眼会在你手上。”手指骤然合拢,碧色光芒瞬间消失在天地之间。 云鸾随意地扫了一眼被沙扬刃收入手中的碧色玉石,问道:“月之眼是何物?” “当年地母与漠神因是否需要二位人皇御世而起争执,漠神避居北漠多年后,人皇伏眷被曜舜斩杀,漠神知天下之乱将抵,却无法挽救,落泪于月牙泉中,泪珠化为玉石,被北漠人称为月之眼。” 把发簪插入发束中,待确定发髻牢固,云鸾才幽幽地说道:“不过是传说之言,这月之眼是母亲给我的。” 月之眼触手冰凉,沙扬刃仅握了半刻便觉得心头一阵舒畅。他将月之眼放入云鸾手中,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月之眼里寄托了漠神对祖洲的感念,若说你不是承天袭云之人,还有谁是?”沙扬刃嘴边浮现一抹苦笑,“就连漠神都选了你,看来我必须得放你走了。” 沙扬刃从地上站起来,向云鸾伸出了手。幽蓝的眼眸里映着湖光,云鸾好像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云鸾抿唇一笑,伸手握住了沙扬刃的手,借着对方的力量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呼声传来,云鸾像触电般从沙扬刃的手里收回了自己的手。沙扬刃也听见了那低呼,他淡淡地看了过去,灰刃站着的那块石头旁,有个穿着红色皮袄,脚踩红色皮靴的花信年华的女子嘴巴圆张,正瞪大了水灵灵的杏目看向他与云鸾。 沙扬刃锋眉一挑,腰侧的天狼刃上手,忽然绽出一片华光。红衣女子赶紧合上嘴,她的兵器挂在马鞍之上,却没有机会取下。她只得往后急退,希望那个意兴阑珊追着自己前来的人能够及时赶到。 刀风紧追不舍,女子心底骇然,她从未见过有人的刀式能够直击人面的同时还能一分为二,另一股刀风倏然分开,会擦向她的脸颊。泽白月吓得花容失色,她不敢放松警惕,如若稍一松神,那她的左半边脸就会皮开肉绽。 突然,泽白月身后一道幽暗光芒亮起,泽白月感觉到左半边脸贴上了一块寒凉的铁片,她“啊”地叫了一声,就听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女人容貌不可伤啊,瀚海王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这句说完,泽白月还听见了一阵“啧啧”声,可惜墨敬之死了,所以这人只得是顾茗澜。 泽白月趁机躲过了沙扬刃另一股刀风,闪身到一旁,她刚站定,余光就瞥见一个出尘男人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深邃冷峻,犹如睥睨天下的王者,淡淡地看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 这就是他们要接回去的世乐世子?未来的储君?泽白月定了下神,嘴角浮现一抹欣然笑意。 第47章 惊蛰·一 月光下,沙扬刃微弯起身,手中的天狼刃笔直对准对面不到一丈的人,他就如同一柄张开的弓,天狼刃就是取人性命的箭! 顾茗澜向后轻跃一步,短剑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同样指向对方。他勾了下嘴角,漫不经心地说:“瀚海王还要再比下去?” 沙扬刃幽蓝色眼眸亮了起来,他道:“将军现在可是在北漠,而不是世乐。” “然也,”顾茗澜点头,忽然笑了起来,“所以这是北漠规矩?” “是本王的规矩!”沙扬刃目光倏然变得锐利,手中长刀直刺向顾茗澜面门,速度之快,让一旁观战的泽白月不由得低呼提醒自家主人。 同样简单的刀式,却不是刚才对付泽白月那般随意。然而,接招的人嘴角边仍挂着一抹云淡轻风的笑意,好像对沙扬刃的威胁毫不在意。顾茗澜剑锋一侧,剑刃抵挡住了沙扬刃的杀招,顾茗澜虎口微痛,眼中划过愕然之色。沙扬刃的力气比顾茗澜想的要大一些,顾茗澜松开右手,左手瞬间握住短剑,空出的右手一掌击向沙扬刃面门。沙扬刃没料到顾茗澜会在此时突然撤剑换掌,心头亦是一惧,连忙借力错开了他与顾茗澜的身形。 “好身手!”顾茗澜停步赞叹,手中剑势不减,短剑犹如蛇影追逐沙扬刃背影而去。 沙扬刃不回身格挡,而是快步往前直踏入沙地之中,待引得顾茗澜进入沙地,沙扬刃突然转身,垂地的刀尖朝上一扬,幽幽冷光再次迎上了顾茗澜的短剑。一长一短两道银光在月光下闪耀,泽白月本要追上顾茗澜与沙扬刃两人,却被一直静默观战的人拦住了步子。 出尘般的人物,一身白色,身后的月牙泉泛着泠泠波光,云鸾仿若从月牙泉中走出的湖中之神,泽白月好像感觉到贴身传来一股冷冷的寒意。 “世子,不追过去看看么?”泽白月怯怯地询问,这是她第一次见云鸾,不知这位远离世乐十多年的世子是何样的脾性。 云鸾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穿着红衣的女子,她耳边的步摇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北漠的女人从来不戴步摇,只以头绳挽发,时隔多年,再听见这熟悉的步摇声,云鸾恍若回到了童年时代,由母亲牵着手,在偌大的重华宫内嬉戏玩耍,母亲追在他小小的身子后,头上的金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只有他与母亲的记忆,许多年都不曾出现在云鸾脑海中。 泽白月见云鸾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不由得低下了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随着泽白月低头的动作,步摇声再次传来,云鸾回过了神,面无表情地道:“他们谁都杀不了谁,有什么可看?” “啊?”泽白月顿觉寒意遍布全身,她偷偷抬起头,瞧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男人,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秀眉轻蹙。纵然顾茗澜与沙扬刃为敌,也不会以命相搏,何况泽白月从顾茗澜和沙扬刃的眼中能看出来,两人不过是比武争胜而已。 泽白月心头飘起一丝疑虑,她想起青沂曾经说过,多年前,大司命巫远在一次占卜后突然暴怒而起,手持长剑,追上随云轩祭祀祈福的云鸾挥剑欲砍,若非当时御将军顾茗澜突然冲出,一剑阻住巫远的剑锋,云鸾怕早已身首异处。泽白月再看云鸾冷淡模样,想起当年画面,有些理解大司命为何会挥剑斩杀云鸾。 “你若想看,自己去看便是。”云鸾掸了下衣袖上落下的沙尘,打了个响指。声落后,就见一直站在巨石上的灰狼一跃而下,矫健地落在月牙泉湖畔。灰刃蹿到云鸾身边,高高昂起头,凑到泽白月身边,嗅了嗅女子身上的味道。 泽白月有些惧怕灰刃,挪了挪脚,瑟瑟地点头,绕过云鸾与灰刃,往沙地里争斗的修罗场边走了过去。 “你想不想去看?”云鸾弯腰伸手抚摸了下灰刃,灰刃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甩了下尾巴,转过身奔跑起来,没几步跃入了波光粼粼的月牙泉中。云鸾摇头轻笑一声,也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回去,倚在巨石边,看着澄净的湖水中,灰狼来回扑腾水花,合上眼补眠去了。 泽白月追到沙地之时,金属交击声越发频繁,响彻天地。长刀由上至下猛力劈下,立在长刀正下方的人短剑剑柄轻巧地点在沙扬刃手腕上,隔开了天狼刃的杀招。沙扬刃眉头紧蹙,收回刀式,往后退了一步。 “你无心念战,何必再斗下去。”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光芒,瞬间隐入黑暗之中。 短剑在顾茗澜手中随意地转了个向,回到了顾茗澜腰间的剑鞘中。刀光剑影戛然而止,泽白月讪讪地嘟起嘴,这一场巅峰对决最终却是如此轻易地结束了。 顾茗澜看见泽白月站在不远处,向她招了招手:“白月啊,你不去替我看着影月军,站在这里吹冷风?” 泽白月一怔,随后扬起脸,向顾茗澜吐了吐舌头:“也不知道是谁跟着谁来的。” 顾茗澜摇头叹息,一旁的沙扬刃向他伸手做了个请势,说道:“将军千里而来,为何会来至此处?” 顾茗澜一脸的无奈,从怀里掏出一张入城文牒道:“这文牒也只能白天用,入夜我等也只能寻个露宿之地歇上一歇。” “是我招待不周。”沙扬刃微微垂眼。 “是我等唐突,不知规矩。”顾茗澜将文牒递给沙扬刃,笑得坦然。 沙扬刃一怔,随后大笑,顾茗澜也跟着笑出了声。站在一旁的泽白月看不懂现下的情状,只得绞起手指,百无聊奈地仰头看着天上的皓月。 今夜月色皎洁,北漠的风虽然凌冽,但不似那般割人。锋利的月镰悬在天上,泽白月眯了眯眼,总觉得今夜的月勾有些慑人。她不知为何转过头去看了眼月牙泉边闭目养神的云鸾,贝齿咬紧了下唇,姣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担忧之色。 顾茗澜向沙扬刃道了声歉,迎着泽白月走了过去。他见泽白月脸色不霁,低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泽白月眼珠转了一圈,而后摇了摇头:“没事,就觉得今夜的月亮有些渗人。”说完,她又一次望着头顶露出月镰的弯月,眉头蹙得更深。 顾茗澜跟着仰头看了看悬在天边的月亮,低低地“咦”了一声。今夜是十三,距离满月十五还有两日,按说今日月盘将圆未圆,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镰勾尖利,是一弯月亮。 泽白月知道顾茗澜也看出了异样,刚欲开口询问,就见沙扬刃已向着自己这方走来。泽白月将疑问埋入肚内,向沙扬刃欠身行礼,而后退到了一旁。 “顾将军事情可交代清楚了?”刚顾茗澜跟沙扬刃道了声抱歉是来找泽白月安排月影军事宜,沙扬刃以为二人安排妥当,遂才走上前来,欲邀顾茗澜一同回城。 顾茗澜拱手为礼,突然想起云鸾也在此处,问道:“夜色渐沉,为何大王与世子二人会出现在此?” 沙扬刃目光越过顾茗澜,落在湖畔浅眠的白衣男人身上,想起两人之前的云雨,扬了扬嘴角,笑道:“北漠风俗,当要远离故土,需前往月牙泉沐浴,祈求漠神庇佑。” “世子并非北漠人。”顾茗澜提醒道。 沙扬刃瞟了一眼顾茗澜,对顾茗澜不动声色地威胁略不以为然,他道:“世子拥有一半北漠血统,将军如此说,岂非强词夺理?” 眼见刚平息的战争又要一触即发,退在一边的泽白月有些头疼。这三年里,沉沧潜伏在北漠赤宫中的探子将北漠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泽白月看着一份份情报,暗叹新任的北漠之王心思之深沉,手腕之强烈,如今一见沙扬刃,泽白月隐隐觉得这位新任的瀚海王将来会是祖洲一统的最大威胁。 顾茗澜剑眉轻敛,似笑非笑地回道:“大王既然以世子称呼,心里就认定世子是世乐的世子,若说顾某强词夺理,大王可是冤枉顾茗澜了。” 顾茗澜一招借力打力,还击得十分漂亮,泽白月氤氲的眼中划过一抹亮光。 沙扬刃呵呵笑了声,锐利的目光徘徊在顾茗澜身上。他虽从未踏足过祖洲,但也曾听过与北漠做交易的祖洲商人们提起过祖洲上的一些名将:炎崆看似慵懒却狡猾的靖烈侯墨敬之;世乐步步为营的御将军顾茗澜;还有那位他曾经见过得不苟言笑用兵如神的首将军云锋,每一个都是当世豪杰。然而,沙扬刃觉得自己从那些人耳中听来的却并不准确,若说狡黠如狐,他面前这位嘴边挂着浅笑的御将军顾茗澜只差一条毛绒绒的尾巴,眼中狡狯与狐狸又有几分不一样? “人人皆说祖洲之人工于心计,本王今日是领教到了。”沙扬刃不恼,反倒笑了起来。他往顾茗澜身前走了一步,与顾茗澜站在一排,抬手指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月牙泉说,“他想见一见他母亲说过的这片神圣之地。” “莘夫人么?”顾茗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位已经死去十年的女人,并未随着她的香消玉殒而从祖洲上消失,相反,十多年后,她的儿子,会将她的故事,她的过往,全部镌刻祖洲的史书之中,让人永远都记得这位聪慧却命薄的女人。 第48章 惊蜇·二 阿提萨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蹒跚着向赤宫后的一顶白色帐篷走去,老瀚海王齐格翰自从退位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守在帐篷外的仆从们远远见到年老的漠仆一个人向帐篷走来,连忙有两个腿脚利索地迎了上去,恭敬地扶着阿提萨,将他引入了帐篷里。 齐格翰比之前更老了,阿提萨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随即又舒展开来,要是他被自己至亲的人拿着亲手赠予的佩刀架在脖子上,恐怕他也会受不了这份打击的吧。 “坐啊。”齐格翰抬头看了看比他还老的熟人,指着身边雪白色毛绒毡席说道。 阿提萨艰难地盘腿坐在毡席上,随身不离的长杖就放在腿上。他已经不是北漠的天侍者了,如今他只是庶民——阿提萨,可他没有向齐格翰行礼。因为他们是从来不是君与臣,而是朋友。 “这里可比赤宫小多了。”阿提萨假装抬眼把四周打量了一下,说道。 齐格翰知道这个老人早在进屋前就把四周全部看过一遍,他也不揭穿阿提萨,只是淡然地笑笑,声音苍老低哑,仿若濒死的野兽,发出低低的吼声:“倒是比赤宫安静许多。”齐格翰屏退了帐篷里所有的仆从,只留他与阿提萨两人。他拿起矮几上的银壶,给阿提萨倒了一碗新鲜的马奶,如今他已不能像几年前那样喝着烈酒,马背扬刀,他老了,所以他没有察觉到沙扬刃的野心。 “沙扬葛……”齐格翰低头望着银碗中热腾腾的马奶,手指摩挲银碗边缘,“如何了?” 阿提萨知道齐格翰心里的担忧,沙扬刃是齐格翰的儿子,是齐格翰最宠爱小儿子,可现在面前这个曾经宠溺着沙扬刃的老人渐渐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小儿子。阿提萨端起矮几上的马奶,抿了一口,良久后才道:“死了。” 齐格翰摩挲着银碗边缘的手指一顿,银碗里没口的马奶溢出了一些,他怔怔地看着矮几上滴落的白色马奶,右手紧紧捏在了一起,而后又颓然地松开:“我是不是很愚蠢?” 阿提萨叹了口气,摇头说:“谁都不会知道沙扬刃隐藏得这么好,隐匿十多年的锋芒一亮,招招毙敌,就算想躲也只能躲得了一时罢了。” “可他,我那么宠爱他,虽然他不能继承王位,但我给他留下的那些土地与人口,是任何一个王子都得不到的。”齐格翰不甘心。 “是,您给他的父爱是任何人都得不到的,但是你忘了么,他是一头狼,一头不敢居于任何之下的狼,就算遇见了猛虎、熊也会毫不犹豫地露出獠牙扑上去啃咬,争夺自己的王座。”阿提萨放下喝了一半的马奶,直视着齐格翰,声音铿锵,“何况,他的身边还有另一头更加狡猾的狼!” 齐格翰眼睛倏然收紧,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凝滞了,然而他很快又垂下了头,犹如斗败的狮子,泄气地弯下了腰。“我早该听你的话,把他丢回去。” “现在后悔晚了。”阿提萨道,苍老的声音里也有懊悔,“我当初以为他的身体里只藏有天缗之灵,没想到,他的身体里装的是伏眷和曜舜两个人的灵识,而且伏眷的灵识留存在天地中本不多,曜舜的灵识会渐渐侵蚀掉伏眷的灵识,到时候……” 阿提萨没有继续说下去,作为曾经的北漠之主,齐格翰自然听过曜舜斩杀伏眷之事。 “曜舜啊,”齐格翰低语,“最终也是死于紫篁之手,你不是说沙扬刃他有紫篁的灵识么?” “是,他有,但是这一世的紫篁,是否还能对曜舜拔剑相向呢?”阿提萨在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哈马尔怯生生地站在帐篷外,望着一身白色绸衫的内陆女子,笑得有些勉强。出嫁后的她已经是人妇了,鲜少会再来这显贵之地,她今日是奉了婆婆的意思来给赤宫里的太妃送玛瑙来的,在赤宫外围,坐在马车上的她就见到了一队百来人的身着墨色衣衫的内陆人的军队,他们的衣领上用银色丝线绣着一只翩然展翅的白鸟,哈马尔想起来自己曾经给一个人多次绣过这样的图纹。等她下了车,进入赤宫内围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正扁着嘴,闷闷地踩着地上的石子。女子转头看见了正在望着自己的哈马尔,忽然扬起笑脸,向哈马尔招了招手。哈马尔诧异地看着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有些胆怯。 泽白月见那个身穿红衣的北漠女子捧着个鎏金的盒子,愣愣地站在不远处,在脸上挤出了个很勉强的笑容。她悻悻地转回了头,嘟囔了句:“北漠真无聊啊。”昨晚顾茗澜与她跟着沙扬刃来到了赤宫,今日她早早起了来,去顾茗澜的帐篷找人,被仆从告之顾茗澜一早就已经去了赤宫见沙扬刃去了,泽白月又问了云鸾的住所,等她赶到的时候,只有灰刃窝在帐篷边惬意地啃着一块羊腿,泽白月撇了下嘴,决定直接去赤宫里找人,结果还未走近赤宫,就被人拦下来了。泽白月只得悻悻地站在外面仰头看着头顶与内陆并没什么区别的太阳,她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些巡逻的守卫,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泽白月觉得无趣,又不想回去,就继续这么把赤宫四周的环境打量了一遍,正好快要看完的时候,她瞧见了从一驾马车上走下了一个身穿红色马步裙的北漠女人,于是她想对方应该也是来赤宫里见什么人的,看赤宫这情状,这女子多半也会向她一样被挡在门外等上片刻,所以她才扬起脸朝那个女人笑了笑,结果对方却好似很怕生。 哈马尔不知道泽白月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小心翼翼地向泽白月点了个头,然后对守门的侍卫说:“请禀告太妃,哈马尔带了今年新打制的玛瑙来供太妃挑选。” 守门的侍卫早已认识这个曾经在云鸾帐篷里伺候的女人,也不看哈马尔手中的鎏金盒子里的东西,让哈马尔进入了赤宫内围。哈马尔走过泽白月身边的时候,抬眼细细打量了这个内陆女子,这个女子面容俏丽,宛若她曾经在云鸾那里见过的内陆书画中的女子。 泽白月抿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哈马尔从身边走过,她突然注意到哈马尔手中的鎏金小盒,秀眉轻敛,嫣然一笑对着哈马尔道:“姑娘请留步。” 哈马尔停下步子,疑惑地看着泽白月,不知这个内陆的女子有什么事。 泽白月压了压发髻上插着的玉步摇,来到哈马尔面前,扬起笑脸说:“你是不是那位一直伺候世子的哈马尔姑娘?” 哈马尔木然地点点头,她已经听说了,不久将有世乐的人来接他们的世子回去,只是哈马尔没想到会这么快。 泽白月手里拿出了一块打磨成圆形的火红玛瑙石,石上刻着一只长耳火鼠,她把玛瑙石放在哈马尔面前,低声问道:“这枚玛瑙,你可认得?” 哈马尔仔细地打量起那块玛瑙石,玛瑙打磨银润,比起她手中鎏金盒里的那一块工艺还要出彩。哈马尔不知泽白月怎会有这么好的玛瑙石,过了许久,哈马尔开口道:“这玛瑙产自北漠砺金河,但这打磨的工艺,却不是北漠的。” “是炎崆的嘛?”泽白月追问。 哈马尔摇了摇头,迟疑道:“若是北漠之外的制造工艺,却不是我能看出来的了,您不妨去问问沙海城中的老师傅们,他们或许会知道些。” “这样啊。”泽白月失望地把那枚玛瑙石收回,向哈马尔一礼,又兀自发呆去了。 哈马尔也向泽白月回礼,而后捧着鎏金盒向着太妃的帐篷走去。 哈马尔走入太妃帐篷有了会儿时间,泽白月见赤宫里还未有人出来,便向跟在身后的一个影月军留了句话,自个儿走出了赤宫。 沙海城的集市离赤宫有段距离,泽白月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集市入口,甫一入眼,街市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热闹喧天。北漠以盛产玛瑙出名,一千多年前,炎崆有位出身北漠的摄政王差点谋取了炎崆墨氏王位,据说这人姓顾。泽白月慢慢走在集市上,手里摩挲着那枚火红色玛瑙石,嘴角边渐渐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顾风睫,那位一千年前的炎崆摄政王,在被亲手扶植的幼帝诛杀后,他的后人逃离炎崆前往北漠,隐姓埋名,一千年后,这个顾氏家族里一位女子被选作了齐格翰的王妃,生下了两个北漠王子,一个名叫沙扬旭,一个名叫沙扬刃。炎崆妄想与北漠结盟,现在他们的算盘即将被泽白月打碎,泽白月想到这里,嘴角翘得更高。 “老师傅,您能帮我看看这枚玛瑙石是何人打制的?”泽白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她嘴甜,人又俏丽,老师傅一见,心里舒坦,接过了泽白月手里的红色玛瑙,端详了一阵,许久后道,“这……如果我没认错,该是墨师傅的手艺。” “墨?”泽白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奇道,“你们这里没有姓顾的手艺师傅?” “姓顾的?”老师傅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 “哪里没有啊,”突然,铺子里一个头发花白叼着烟杆的老人开口说,他手指向对面街上的一间四角飞檐仿内陆店屋建造的店铺道,“那家不就是。” 老师傅勾着头往屋门外看了眼,摇头笑道:“那不就是几百年前从炎崆搬过来的墨家铺子么。” “您听差了吧,这丫头说的是顾,不是墨。”老师傅回过头争辩。 老人放下手中的烟杆,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门边说道:“没错,这一家的第一代家主姓顾,好像因为得罪了炎崆的人,将姓氏改为了墨。我小时候听一个老人说,墨氏家主刚来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凭借在炎崆制琉璃的手艺在这里开了个铺子,因为他打磨制品的手艺特别好,客人越来越多,后来还娶了媳妇。后来这家越来越大,有一部分人知道自己是炎崆人,不甘心在北漠又迁回去了,我记得三年前战死在炎崆赤陇郡的什么侯爷,好像就是这一支。” 泽白月听完老者诉说,嘴角笑意更深。她向老者和老师傅道谢,收起火红玛瑙石,走到街对面的那家铺子看了一眼,转而又折回了来时路,走出了热闹的集市。 靖烈侯墨敬之,原本姓顾啊。论起来,众神初创祖洲之时,顾茗澜和墨敬之的先祖恐怕还是一家人。 第49章 惊蛰·三 泽白月回到赤宫的时候,顾茗澜与云鸾正好从赤宫出来。顾茗澜一脸轻松地笑着,云鸾嘴角边也有淡淡的笑意。泽白月收起手中的玛瑙石,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两人身边。泽白月向云鸾与顾茗澜欠身行礼:“泽白月见过世子。” 云鸾从顾茗澜口中知道这个女子乃沉沧的领事,他摆了摆手,示意泽白月免礼。 顾茗澜注意到泽白月素色绸衫上落了些沙尘泥土,笑道:“白月是守不住寂寞的人,一早就去过集市了?” 泽白月心中一颤,抬头对上顾茗澜幽深的眼眸,忽然又低下了头。她怎么就天真的以为曾经在靖烈侯府呆了三年的沉沧之主会不知道靖烈侯一脉的来源。泽白月紧抿着唇,思索了一会,扬起脸笑道:“听闻北漠集市有各种手工制品,白月去看一看。” “可有买到什么玩意儿么?”顾茗澜摸了下鼻子,促狭地问。 泽白月偷偷对顾茗澜翻了个白眼,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奈何顾茗澜就是故意要捉她的把柄。 泽白月嘟囔道:“白月又没银子,只能看,不能买。” 顾茗澜呵呵笑了一声,不再言语,他转身向站在身旁的云鸾微微点了下头,云鸾的目光在泽白月身上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抬脚走过泽白月身边,待走过泽白月身边几步,云鸾忽然说:“集市上的那间墨家铺子里的玛瑙手钏颇受北漠女子的青睐,我帐篷里倒是有几串,白月姑娘若喜欢,可前来挑选一二。” 泽白月刚松的一口气又再次在胸口凝滞,她樱唇微张,想转头询问什么,思量了一番,又合上了嘴。顾茗澜此时正好与她比肩而立,目光落在泽白月煞白的面容上,将泽白月此时情状全部看在了眼里。泽白月见顾茗澜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立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那番作为其实是画蛇添足。 “白月知错了。”泽白月缓缓转过身,向背对着她的人欠身行礼。 顾茗澜敛起笑容,扶起了半弯着腰的人,什么话也没说,然而向着云鸾走去。 待云鸾与顾茗澜走进了帐篷内,泽白月才直起身子,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讪讪地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沙扬刃站在赤宫的门前,湛蓝色的瞳孔突然收紧,犹如隐藏在草丛中,发现了猎物的狼。直到赤宫前那三个人的身影全部消失在了视线中,沙扬刃走回王座旁,骨节分明的右手压在黄金打造的王座手柄上,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炎崆,墨衣深么,这笔账该好好算一算了。” 顾茗澜跪坐在毡席上,捧起面前的银碗,向坐在对面的人举了举。如今云鸾已经能喝北漠的烈酒,但也只是一碗而已,他也捧起了银碗,啜了一下口,随后放下了银碗,纯黑的瞳仁里看不出喜怒哀乐。 “大司命还是防备着我啊。”云鸾低叹一声,直视着对面曾经在大司命剑下救过自己的人。 顾茗澜肃了肃神,收起了眼中的惫懒,目光暗了些:“司命院以侍奉地母为己任,如此防备世子也是怕世子体内的曜舜之灵。” “可我不是还有伏眷之灵么?”云鸾笑道。 顾茗澜感受到了云鸾玩味的目光,他点头:“是,可世子自己能感觉得到,伏眷之灵终是虚弱了些,若世子控制不好,只怕……”顾茗澜低下头,银碗中的酒水清冽,能照出他自己冷静的面容。 云鸾手按在了腰间的银制匕首上,一股凉意袭上心头,云鸾似笑非笑地说:“我毕竟不是伏眷与曜舜,我就是我。承天袭云?不过是是古人为了给元始帝一个名正言顺的夺位理由加上去的而已,伏眷与曜舜也不过是兄弟争位的结果,他们都将自己的野心装饰成传说,可真正的呢?”云鸾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手指轻轻弹了下匕首刃,又把匕首横过来把刃口对准了顾茗澜的脖子,“要一统这个天下,必须踩着无数的尸骨,即便不是在乱世,也有许多的迫不得已。而我,已经杀了很多人,我是不是让老师失望了?” 顾茗澜愣了下,明白云鸾说的失望是指什么。三年里云鸾为助沙扬刃登上瀚海王位,替沙扬刃出谋划策,将沙扬烈、沙扬旭以及沙扬葛三人及背后支持的老贵族们全部打压,若论手中的鲜血,云鸾并不必沙扬刃少。然而,有些事情的确迫不得已,云鸾为了重回世乐,与沙扬刃定下约定,助沙扬刃登上瀚海王位。顾茗澜伸手握住云鸾的匕首,鲜血瞬间顺着匕首刃流了下来:“元始帝也是踩着累累白骨才成为了王者,他为何一直被人铭记与称颂,你可知道?” 云鸾想了下道:“因为北征后,元始帝开始采取休养生息之策,祖洲无兵甲战火近三百年,这三百年是祖洲最安稳的时刻,海清河晏,天下靖平。” “是,所以就算元始帝祖洲一统后以二十万兵马北征北漠而被诟病,但后二十年里,元始帝休养生息,并叮嘱后世子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用兵,逐渐恢复了祖洲元气,所以后世之人提到元始帝,皆敬佩不已。”顾茗澜左手食指在云鸾握着匕首的手腕上轻轻点了下,云鸾手中的匕首脱手,顾茗澜接住了匕首,把它插入了云鸾腰侧的匕首鞘里,“做君王,尤其是做一统天下的君王,必须要有绝不后悔的决心,世子有吗?” 云鸾怔愣片刻,而后躬身向顾茗澜行了个大礼,朗声道:“多谢老师指点!” 泽白月又去了一趟沙海城的市集,走到墨家铺子门口,她犹豫了片刻,抬脚走了进去。 这算是沙海城里比较体面的铺子,来这里的人要么是北漠的贵族,要么就是从内陆来置办货物的商贾,鲜少有平民百姓能走进这间铺子。 门口迎客的小伙计见泽白月一身内陆式样的白色绸衫,头上戴了一根玉制步摇,就算在祖洲,普通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戴得起玉制步摇。小伙计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迎泽白月进店,一边堆着笑脸问:“姑娘是从内陆来的吧,姑娘可真有眼光,我家铺子里的玛瑙都是顶好的!”说着,小二还伸出拇指比了比。 泽白月见这小伙计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面上神情却是有模有样,比起几十年的老伙计还有些老成,“噗嗤”笑出声来。“你们掌柜可在,我有件物件要请掌柜瞧上一瞧。” 小伙计一听,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斜眼打量了下泽白月,虽然这个女子俏丽出尘,但没有钱赚,再美的人儿他也没兴趣多说一句。小伙计撇嘴回道:“我家掌柜可不是寻常人能见着的。” “寻常人?”泽白月嘴边压着一抹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火红的玉石,上面刻着一个“墨”字,“我算寻常人么?” 小伙计一见那玉石,立刻呆了片刻,而后又恢复了满脸的笑容道:“姑娘说笑了,掌柜就在二楼,小的这就带您去。” 小伙计二话不说,立刻带着泽白月穿过挑选玛瑙的人群,走至铺子后的一个拐角,请泽白月上楼。走上楼梯左拐几步就到了一间屋子,小二让泽白月稍等片刻,轻轻敲了敲屋门。 “有事?”屋内传来了一个醇厚的男声,听声音,男人年纪应在在三十岁左右。 “爷,有位姑娘说有一物件想请您过过眼。”小伙计说。 “请她进来。”屋内的男人没有推拒,而是一口应下了。 泽白月心头诧异,见小伙计冲自己点了下头,又指了指屋门,意思是让泽白月自己进去,泽白月向小伙计道了声谢,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屋内陈设也很简单随意,屋子正中放了个方形桌子,桌子四方各放了一张木凳,桌子的左边不远处有一个案几,案几旁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柄精致的矬子,埋头修刻案几上的赤血玛瑙石,看模样是要雕一尊地母像。 “墨当家是么?”泽白月往案几那方走了几步,询问道。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放下矬子,拿起案几上的方巾随意地擦了下手,而后抬起头,对泽白月点了下头:“我是,姑娘有什么物件需要我瞧瞧?” 男人抬头的瞬间,泽白月感觉到自己呼吸和心跳都突然没有了,她杏目瞪圆,俏丽的面容微微扭曲,泽白月张了张口,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墨敬之?!” 男人剑眉一蹙,有些惊讶:“你见过靖烈侯?” 听得男人这么说,泽白月回过了神。面前这个男人与墨敬之的确一模一样,虽然这个男人看上去也是懒洋洋的,但他的眼里没有墨敬之那样的狡黠,这个人眼里多了一丝市侩与阴郁。泽白月歉然一笑:“曾得见一面,侯爷人中豪杰,让人过目不忘。” “人中豪杰?”墨当家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他的确当得上豪杰,只有豪杰才死得早。” 泽白月抿了下嘴,不置可否。看样子,这位墨当家似乎对墨敬之有些抵牾。 墨当家见泽白月不说话,转了话头道:“你要我看的东西呢?” 泽白月犹豫了下,还是把那枚火鼠玛瑙石拿了出来,递给了墨当家。墨当家甫一见那枚火鼠玛瑙石脸色变了下,随即恢复了正常。他接过了那枚玛瑙石,随意地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泽白月。墨当家冷笑道:“姑娘想拿这枚玛瑙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 泽白月把玛瑙石放好,笑得天真无邪:“白月不敢。” “不敢?”墨当家睨了一眼泽白月,走回案几边,拿起锉刀,继续埋头打磨那枚赤血玛瑙,一边说,“姑娘出身不凡,与那位质留在此地的世乐世子应有些关系,姑娘此番前来,真的只是鉴定一下这枚火鼠玛瑙石?” “既然墨当家知道白月的来意,那白月也不与墨当家拐弯抹角了。”泽白月敛神道,“世乐欲与炎崆一战,墨当家帮是不帮?” “我一商人,为何要参合进两国之争?”墨当家反问。 “如果许墨氏为炎崆领主,墨当家觉得如何?” 墨当家抬起头,眉梢高高扬起,嘴边渐渐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他丢下手中的锉刀,抚掌大笑:“在商言商,姑娘倒是看得精明。我墨氏需要的可不是炎崆领主这个虚职,而是要……” “墨衣深的脑袋!”墨当家咬牙道。 “自是可以。”泽白月微扬嘴角,笑道,“敢问墨当家之名。” “墨敛之。” 第50章 惊蛰·四 墨敛之送走了泽白月,走回案几前,把刻了一半的血色玛瑙石拿了起来。玛瑙石上部已经显出了雕刻的模样,藤蔓绕身的玲珑长发少女,杏目里蕴藏着一抹灵动与狡黠的神采,她侧卧在石边,一只手伸展开,宛若搅动池水。墨敛之端详了一阵,拿起锉刀准备继续雕琢,然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这块玛瑙和锉刀一齐放在了案几上。 “阿纪,上来一下。”墨敛之推开门,喊了一声。 刚才将泽白月送上楼的小伙计应了一声,连忙跑上二楼,气喘吁吁地问:“爷有什么吩咐?” 墨敛之转头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玛瑙,思索了一刻,说道:“你去打听打听,世乐御将军顾茗澜的来历。” “啊?”阿纪愣了下,嘟囔道,“爷,那么大名鼎鼎的人物还要打听啊?哎哟!” 阿纪捂着脑袋,连忙退了出去,墨敛之刚那一下暴栗打得他一阵后怕。墨敛之看着飞也似地跑走的小伙计,走回屋子里去了。 天将布幕的时候,阿纪回来了。阿纪还没抬手敲门,就听见屋子的主人说了句“进来”,阿纪忙推开门走进去,把自己打听到的全部说给了墨敛之听。阿纪一口气说完,墨敛之给阿纪端了一碗茶水,阿纪正说得口干舌燥,忙向墨敛之道谢,喝完后就又走下楼继续忙活去了。 “墨当家最好不要遇见世乐御将军顾茗澜。”泽白月临走时笑意融融地对墨敛之说,眼里却有一抹意味深长的亮色。 “顾茗澜……”墨敛之喝了口茶,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从墨敬之的护卫再到世乐的御将军,这个人恐怕就是墨敬之信里提到的那个人,只是不知道,这关系于他墨敛之来说,是好是坏。 云鸾与顾茗澜说沙海城的晚市别有一番趣味,顾茗澜正闲着无事,轻装独行,漫步走在灯火通明的沙海晚市上。 北漠以玛瑙和黄金盛名,又与炎崆毗邻,有不少炎崆手艺人在沙海市集上开店揽客,一些北漠人也耳濡目染跟着这些炎崆来的手艺人学起了玛瑙和首饰制法,又融入了漠地苍凉凌冽的风格,北漠市集上贩卖的手工艺品与炎崆璃城的风格迥然不同。 顾茗澜把临街的铺子都逛了一遍,最后脚步停在了一间四角飞檐的店铺前,那店铺比街上的任何一家店面都要大,店门前点着两盏鎏金宫灯,看上去颇有一种内陆风格。顾茗澜仰头看了眼写着“墨”字的两盏灯笼,抬脚踏进了店铺之中。 正是晚市最为热闹的时候,墨家铺子里聚集了许多人,门口迎客的伙计们已经分不出身来,一直在二楼屋内雕琢玛瑙的墨家铺子的主人这会儿也在楼下招呼客人。顾茗澜进铺子的时候,有伙计迎了上来,请顾茗澜先在店内看上一看,若有喜欢的叫他便是,转头又去招呼先前的客人去了。顾茗澜并无购置玛瑙的打算,他向那伙计说了声“随意”就绕过人群,捡了一个人稍微少一些的柜面前,端详起柜面上的玛瑙制品。 他面前的柜面上一共放了七尊玛瑙制品,每一尊品相都十分出众,比之人头攒动的柜台上的玛瑙制品,这里的反倒显得更加精致。顾茗澜低笑一声,他暗道自己面前这七尊玛瑙制品当是天价,不然也不会没人围着这些精致的制品打转了,也正是如此,才让他得了个空子。 这七尊玛瑙制品中有六尊各刻了祖洲一位神祗,那枚血红玛瑙上刻着一位玲珑曼妙身缠藤蔓的翩跹少女,正是世乐守护神祗——地母霰云。然而世乐尚白,此尊玛瑙制品却以血红为底,顾茗澜脸色微沉,摇头叹息。 “这尊玛瑙好似不入先生慧眼。”顾茗澜耳畔传来一个醇厚的男音,语气里略带一些询问。 顾茗澜侧过头,想向那人解释,待看清楚声音主人的容貌,顾茗澜脸上神色倏然变换,他怔愣在原地,望着与自己面对面的人,身边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他的视线里除了面前这个人,再无其他。 “墨敬之?”顾茗澜声音低不可闻,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遇见这个人,没想到辗转在北漠又遇见了他。 那人褐色的眼睛眨了下,而后摆手笑道:“那位炎崆的靖烈侯么?今日已不止一人说我像他了。在下墨敛之。” “墨……敛之?”顾茗澜回过了神,面前这个人虽然容貌与墨敬之一模一样,但他的眼里没有墨敬之的那抹狡黠的亮色,相反,这个人眼神沉郁,好像背负了太多的不甘。纵然他此刻如此洒脱地笑着,却掩盖不住他眼里的隐忍。 “是,墨敛之。”墨敛之点头,重复了一遍。 顾茗澜对墨敛之抱拳:“顾……” “顾茗澜?”墨敛之压低了声音,笑了笑说道。 顾茗澜诧异地望着面前的人,不知他怎么猜到了自己的姓名。墨敛之好似看穿了顾茗澜,继续压低了声道:“御将军连夜入城,虽未惊动任何人,但所携带百人军队,想掩人耳目也非易事。” 墨敛之话音刚落,顾茗澜眼里就显出了一片戒备之色。墨敛之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七尊玛瑙制品,轻笑道:“今日早些时候,有位名叫泽白月的姑娘带了一枚先祖的火鼠玛瑙石请我瞧瞧,我以为她是御将军的人。” “她的确是我的人,但不是我让她来的。” “那就奇了,白月姑娘可与我做了许诺,我以为将军知晓。”墨敛之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顾茗澜。面前的人穿着随意,却掩不住一身的俊逸,只是眼底藏着的那一抹苦涩让这个人显得更为沧桑。 顾茗澜知道墨敛之在打量自己,侧开了头:“她与你做了何许诺?” 墨敛之收回了徘徊在顾茗澜身上的目光,抬手指着二楼的屋子说:“此处人多,御将军若不嫌弃,不如去楼上一谈?” 顾茗澜点头并未拒绝,跟着墨敛之走上了泽白月早些时候来过的小楼。 楼下嘈杂声被门隔了开来,墨敛之给顾茗澜面前的琉璃杯里倒满了乳白色的马奶酒。放下酒壶,墨敛之抬眼看向顾茗澜,促狭道:“我虽身处北漠,却也曾听闻过靖烈侯的过往。” 墨敛之的目光直接丢了过来,顾茗澜已然明白墨敛之想说些什么。泽白月之前来见过墨敛之,就算没有提及自己与墨敬之的事情,这位北漠首屈一指的商人想要打听什么,并非难事。 顾茗澜淡淡地笑了笑:“时移世易而已,若是换成墨当家,恐怕也会有我这样的决定。” “哦?”墨敛之眉梢一挑,“御将军果然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御将军知道‘时移世易’的道理,为何还要为已经死去的人放弃原本的自己?” “你……”顾茗澜握着琉璃杯的手不由得握紧,他不曾想到,墨敛之能打听到这一步。 墨敛之抿了一口酒,叹道:“御将军是聪明人,此番前来也不过是为了世乐进攻炎崆一事,既然御将军已做了此决定,并非是为了故人吧。” “墨当家只在北漠经营当真是可惜了。”顾茗澜也饮了一口马奶酒,酒香合着奶香,香醇又清冽,喝下去别有一番滋味。 墨敛之呵呵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我总差了那么一点。” “现在天时将至,地利已成,至于人和……”顾茗澜放下酒杯,直视墨敛之,挑唇笑道,“不知墨当家可信我?” 墨敛之愣了下,随后笑道:“我是商人,商人重利,信这个字,可不适合我。” 顾茗澜点头:“墨当家有何要求不妨说与顾某听。” “御将军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能得北漠第一富商的支援,任何要求,顾茗澜都出得起。”顾茗澜目光灼灼,正色道。 “好!之前那位泽白月姑娘允诺炎崆一旦国灭,就让墨氏,不,顾氏成为炎崆新任领主,还有炎崆当今国主的头颅。”墨敛之顿了下,继而笑道,“御将军说那姑娘是你的手下,那御将军应该出得起更多。” “是,这些我都可以承诺于你。”顾茗澜点头,等着墨敛之开出更多的条件。 “不过御将军毕竟不是商人,御将军与我言利,我就与御将军谈信。我要御将军的不多,只有一样。”墨敛之伸出右手食指在顾茗澜眼前比了比,而后指向顾茗澜,“你。” 顾茗澜倏然变了脸色,他曾想过墨敛之会要更多的土地及人口,却没料到墨敛之要的是他自己。顾茗澜剑眉紧蹙,俊朗的面容上带着怒意,他冷笑道:“墨当家还是另选一样为好。” “怎么,我开得条件不好?”墨敛之丝毫不惧顾茗澜的眼刀,依旧笑着说道。 “差极了。”顾茗澜直言不讳。 “啧,那可就难办了。”墨敛之忽然站起了身,绕过桌边,走到顾茗澜身旁,弯下身附在顾茗澜耳边低声道,“墨敬之可以要你,我就不行?” 面对墨敛之的威胁,顾茗澜忽然平静了下来。他转过头,将目光对准了墨敛之说道:“除非你试着让我爱上你。” “一言为定。”墨敛之贴在顾茗澜脸颊边亲了下,旋即松开了面色阴沉的人。 第51章 惊蛰·五 赤宫上悬挂的赤色玛瑙石被夜风吹地叮当作响,夜色深沉,赤宫内仍是一片灯火辉煌。 沙扬刃坐在瀚海王的黄金王座上,次席左右分别坐着云鸾与顾茗澜。云鸾把玩着手里的赤色玛瑙石,嘴边勾着一抹疏离的笑。一直云淡风轻的顾茗澜此刻垂着眼,不像平日那般随意。沙扬刃把两人打量了一番,看着顾茗澜,忽然笑了起来:“听闻御将军去了晚市,难道没寻到入眼的玛瑙?” 顾茗澜抬起头,向沙扬刃行了个礼,然后说:“倒是寻到了一块上好的地母像,奈何顾某囊中羞涩,只得望石兴叹了。” “哦能让御将军出不起价的铺子,难道是墨家的店?”沙扬刃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云鸾手中把玩的那颗赤色玛瑙石,那枚玛瑙石材质一般,显然不是出自墨家铺子,倒像是寻常玩意儿。 “正是。”顾茗澜点头,嘴角边笑容更淡,“墨家之名传遍祖洲,玛瑙制品几可与炎崆琉璃坊的制品相媲美。” “若将军喜欢,孤替将军买来可好?”沙扬刃话是向顾茗澜说的,目光落处却是云鸾那方。 云鸾感觉到来自前方的灼灼目光,抬起眼,揶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墨家铺子里的东西,大王还需要买么?” “顾某记得,大王的母亲出身墨家?”顾茗澜适时开口询问。 沙扬刃眼中露出一抹锐利,他抚掌大笑:“世子与御将军一唱一和,当真默契。” 云鸾与顾茗澜相视一眼,而后皆不沉默不语。沙扬刃见两人无话,继续道:“世子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这天下有两个王、三个王或者诸多王,那这普天不是要分成多份了?” “大王说笑,至少这北漠还是属于大王的。”云鸾毫不避忌沙扬刃话中的锋芒,对上沙扬刃如狼般的眼神,镇定地说道。 “至少北漠?”沙扬刃重复一句,忽然从王座上站起身,踱步走到云鸾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毛毡上的世乐世子,“这个‘至少’可让孤心惊胆战啊。” 云鸾跪直身体,双手伸展置于地面,然后整个人都贴在地上,向沙扬刃行了个礼:“祖洲乱世,任何一国皆朝不保夕,北漠偏离乱世战火得保千年,至少不会像祖洲任何一国一般。” “祖洲任何一国,包括世乐?”沙扬刃俯视着云鸾问道。 “世乐建国三千年,自然是包括世乐。”回沙扬刃话的不是云鸾,而是端坐在另一边,正给自己银碗里倒美酒的顾茗澜。 沙扬刃转头看着对面漫不经心的人,问道:“御将军如此肯定?” 顾茗澜放下手中的酒壶,疑惑地看了眼沙扬刃:“大王觉得顾某说的有错?” 沙扬刃缓缓转过头,他仍是睥睨地看着埋首在他脚边的人,赤宫里只剩下顾茗澜酣饮时发出的声响,余下再无任何声音。 良久后,沙扬刃嗤笑一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王座,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握住了王座的扶手,沙扬刃道:“孤真的不敢放你走。” 伏在地上的云鸾直起身子,整理了下有些褶皱的衣衫,对着沙扬刃淡淡笑了笑:“为君者一言九鼎,大王必不愿失信于天下吧。” 沙扬刃眉头高高挑起,手指点在王座扶手上,似笑非笑地道:“孤会如你所愿。” “多谢大王。”云鸾俯身再拜。 坐在对面的顾茗澜捧起又倒满美酒的银碗,浅浅地啜了一口,他含着碗沿的嘴边划过一抹如愿以偿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沙扬刃派仆从来唤云鸾与顾茗澜,说是要邀两人一同猎筹。既然是沙扬刃邀约,云鸾与顾茗澜无法推脱,两人从赤宫后的牧马场里挑了两匹北漠骏马,随沙扬刃来到了草原。 北漠皇族的猎筹会一般都在秋日,现在初夏刚过,猎物早早躲了起来,沙扬刃所说的猎筹,不过是借了个由头而已。云鸾与顾茗澜心照不宣,手握马鞭,驾着马跟在沙扬刃的赤旅飞身后,漫步在草原上。 走了约莫半刻,沙扬刃勒住马缰,握着马鞭的手指向远处的山丘说道:“日头也烈,那山丘背阴,倒是凉爽,不如去那歇息一下如何?” 云鸾好奇地望了一眼那山丘,沙扬刃今日带的这条路与往日猎筹时走的不同,云鸾从未走过,再加上沙扬刃今日行马速度并不快,云鸾当即明白了沙扬刃的意思。山丘后必然有些什么。 顾茗澜好似也早就看出了沙扬刃的安排,点头道:“也好。” 沙扬刃向身边跟着的侍卫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由他一人带着云鸾与顾茗澜两人向山丘走去。 片刻后,三人驾马来至山丘前,长过马膝的草丛里,有个身穿玄色短衫,把头发高高扎起的人正背着身,好像是在眺望山丘上的风景。顾茗澜见那人的背影,蓦地一怔,那人的身影太过熟悉,他知道,那个人并非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那人好像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转过身来,他右手握拳贴于心脏处,俯身向沙扬刃行了个北漠的礼仪,然而他的面容俊朗,却是内陆之人。 “墨敛之拜见大王。”墨敛之道。 沙扬刃走近墨敛之身前,手虚空往上一抬,让墨敛之起身:“这里不是赤宫,这些繁缛的礼节能免则免。” “多谢大王。”墨敛之直起身子,目光落处却是站在沙扬刃身后的顾茗澜。 沙扬刃顺着墨敛之的目光瞧了一眼,指着云鸾道:“这位是世乐世子,云鸾。而这位……”沙扬刃转手指向顾茗澜,脸上显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想必墨当家应已见过,世乐御将军顾茗澜。” 墨敛之向云鸾点头颔首算是行了见礼,而后将目光定在了顾茗澜身上,挑起唇角,暧昧地笑道:“大王慧眼,御将军丰神俊秀,一见难忘。” “哦?”沙扬刃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顾茗澜,就见原本散漫的人忽然绷紧了脸,不由得笑道:“看御将军的脸色,该不是在墨当家那里吃了什么亏不成?” 墨敛之忙摆手:“大王说笑了,墨家做生意向来明买明卖,公平合理,绝无暗箱。”他故意将“公平合理”四字加重了音调,就见对面的人脸色更加不快。 沙扬刃故意板起脸揶揄道:“墨当家会错孤的意思了。” “敛之惶恐,还请大王指教。”墨敛之亦收起说笑神色,诚惶诚恐地向沙扬刃行礼。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10节 沙扬刃却只笑了一笑,把墨敛之扶起:“孤也只是随意那么一猜,听闻御将军看中了敛之铺子中的一方地母像,敛之开个价,孤替御将军买下,也算是孤赠与御将军的礼物,敛之可愿割爱?” 墨敛之再拜:“原来是尊地母像,敛之铺子里的东西,只要御将军喜欢,随意拿走便是。”墨敛之冲顾茗澜笑了笑,接着道,“敛之冒昧,不知御将军看中的是哪一尊,可否请御将军与敛之同去铺中取来?” 顾茗澜见沙扬刃与墨敛之说话时的神情便看出一二,沙扬刃与墨敛之许是关系甚笃,若非如此墨敛之言谈间又为何不避及沙扬刃的瀚海王身份。两人今日这番作为怕是故意示给自己和云鸾看的,北漠墨氏与北漠皇室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若日后世乐打起北漠主意,墨氏绝对会站在北漠这方。顾茗澜哑然轻笑,昨日与墨敛之谈的那些条件是反悔不得了,再加上墨敛之最后的那个附加条件,顾茗澜只觉得这墨敛之的手段卑鄙许多。 “御将军有所顾忌?”见顾茗澜没有应声,墨敛之提高声音追问道。 顾茗澜回过神道:“墨当家邀约,顾某自不会推脱。只是顾某是臣,世子是君,君不允,臣无法擅自决定。” “墨当家一番好意,云鸾若要拦阻,就是不通情理了。”一直静默站在一旁的云鸾也早将墨敛之与沙扬刃两人的意图看得清楚,扬起嘴角笑道,“御将军这几日随意便好。”沙扬刃自不会如此轻易地让自己离开北漠,云鸾摸透沙扬刃脾性,故意以退为进。 “微臣多谢世子。”顾茗澜垂首行礼,抬起头时,就见对面望着自己的人阴翳的眼眸里晃着一抹得逞似的笑意。 云鸾与沙扬刃继续在山丘上休息,顾茗澜跟着墨敛之驾马沿着一条小路而行。一路上两人无话,只有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不知过了多久,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勒住了马缰,调转马头靠近了顾茗澜。顾茗澜剑眉微敛,就算这人外貌与墨敬之一模一样,心思却要阴沉许多,顾茗澜不由得加强了戒心。 顾茗澜脸上的神色立刻被墨敛之瞧清楚了,他邪邪地勾了下嘴角,右脚用力蹬住马镫,纵身跨上了顾茗澜骑着的马背上。顾茗澜眉头敛得更深,刚要抬手将人挥下,却被墨敛之扣牢了双手。 “御将军不拿出点诚意?”墨敛之附在顾茗澜耳边轻笑。 顾茗澜冷笑一声:“不曾想墨当家武艺出众,不入仕为将倒是可惜了。” “心散贪闲的人,没那么大志向。” “敢问墨当家志向为何?”顾茗澜见挣脱不掉墨敛之,也懒得再挣扎,由着墨敛之在自己耳边呼气。 墨敛之笑道:“做点生意,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辔,就像现在这样。” “顾某何德何能。”顾茗澜这是真话,他与墨敛之不过只是昨日匆匆见过一面,墨敛之释出的热情让顾茗澜觉得莫名其妙。 “何德何能?”墨敛之玩味地重复了一句,又说道,“你又何德何能被墨敬之爱得连命都不要?” 顾茗澜猛然一怔,侧头瞪着墨敛之,对上墨敛之审视又玩味的目光,顾茗澜忽然明白了墨敛之为何会招惹上自己。“你是来为他打抱不平的?”顾茗澜嗤笑。 “嗯,毕竟他是我墨氏一支,”墨敛之点头,又道,“我也想弄清楚,堂堂炎崆的靖烈侯,狡猾如狐狸一般的人,会为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墨氏最优秀的人为你去死?” 听到“死”字,顾茗澜收紧了面上神色,双手不由得攥紧。他一直在避开一些事情,不愿去正视一些事情,但他爱过的人,不是想抹去就抹去的。 “靖烈侯是战死在北扬郡的。”顾茗澜低声道,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呵……”墨敛之的一声哂笑,如同一柄扎在顾茗澜心脏的刺。 “爱上你的人都是傻子。”墨敛之松开了顾茗澜,跃向自己的马匹,驾着马匹往前走了几步,与顾茗澜拉开了些距离。 顾茗澜望着不远处人挺直的后背,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坐在璃城高耸的墙头上,墨敬之对他说:“如若你我征战天下,我会驾马走在你前头,替你开辟一条平坦大道。”那个说要替他开路的人死在三年前,如今是另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 第52章 惊蛰·六 初夏刚至,扶风郡暑气蒸腾,青沂一直随身带着的扇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今日他只穿了一件薄衫,两只袖子挽在胳膊处,仍是耐不住热。巫玄玄袍长衫,静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与青沂站在净水边,对面五个城垛在烈日的照耀下好像无精打采匍匐在地的猛兽。自顾茗澜带领一百影月军北上迎接云鸾回世乐,已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炎崆与世乐仍如从前一般相安无事,两国间的商人渡过净水,向对方出售自己的商品。由于是夏日,扶风郡内的人头更多,大多是前来扶风避暑的炎崆富贾,虽然青沂一直抱怨扶风比帝都沧落要热上许多,但炎崆的人却觉得与炎崆一水相隔的扶风郡要凉爽许多。 “炎崆真有这么热?”一个时辰内,扶风郡码头畔,已经停泊了七八艘从炎崆驶来的船只,几乎每个下船的女人发髻上、耳朵上都以琉璃饰品装饰,男人则在腰间系以一块琉璃打磨的通透钰牌,拇指上戴的也是琉璃打制的扳指。青沂看着不断停泊在岸口的华丽船只,连连咋舌。 “炎崆山脉终年酷热,若非当年水神勾画祖洲水脉之时,为免祖洲全境受炎崆山脉热气所侵,遂按照火神圣焱的要求,用净水将炎崆的暑气与其他三国隔断。然而扶风终究离着炎崆较近,有些暑气还是能吹过净水到达扶风。”巫玄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此刻也伸了出来,近年扶风越来越热,巫玄刚至扶风就沿净水查看一番,发现水神布下的结界随着诸神的隐没而渐渐消散,再过几十年,净水结界即破,暑气便会侵蚀祖洲大地,若世乐一统祖洲,净水结界一事世乐司命院少不得要将此扛至肩头。巫玄沉静的面容上显出一抹少有的无奈,解决之法他已有,但……巫玄转头看向身边不停摇着扇子喊热的人,目光逐渐下移至青沂腰侧那枚通透玉珏上,暗自叹了口气,青沂虽拥有水神之灵,却不会使用,不然就算青沂身在炎崆,凭借自身拥有的水神之灵,克制身上燥热十分容易。 青沂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起腰侧悬挂着的玲珑玉珏,挑眉问道:“你说,我这块玉拥有水神之灵,可为什么它一点反应也没有?” 巫玄的目光一直落在青沂手中的玉珏上,见那玉珏在青沂手中泛出淡淡绿光,不由得伸手覆在了那玉珏上,可他手刚触及,绿色光芒瞬间消失,好似惧怕生人一般。巫玄“咦”了一声,奇道:“三年前扶风郡城墙上,它是不是有过反应?”巫玄记起三年前舒忝白趁顾茗澜领军而上北扬,扶风郡无将可守之时发动迅速的一击,意图一举攻陷扶风郡,却被他、青沂及泽白月联手打破。当巫玄逼近舒忝白发出致命之招时,离舒忝白中军几里外,临风立在城头上的青沂手持长弓,以腰间长剑剑鞘为箭,居然阻住了舒忝白的杀招,若非有青沂惊世骇俗的一箭,巫玄并无把握能从舒忝白刀下全身而退。 青沂知道巫玄指的是何事,他笑得尴尬:“那日是白月先在我这玉珏上施了术法,我只是找准了时机,发动而已。”说完,青沂突然“哎哟”了一声,想到了什么,“我说怎么会觉得这么热,少了白月在身边,这玉珏自然是没用了!” “泽白月?”巫玄收起目光,冷哼一声,他倒是忘记了,有一个水神守护的白泽皇室血脉就在青沂的身边。 青沂看巫玄的面容有些冷,他知道巫玄向来不喜欢泽白月,对顾茗澜任命泽白月为沉沧领事也颇为不满,总是在防备着这个女人,但青沂倒觉得泽白月心思剔透,虽然看不出她目的为何,起码从认识她至今这十多年里,泽白月一直都在认真的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知道你不喜欢白月,但三年前那一役,若非白月思虑周全,恐怕不止你我,扶风郡也保不住。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青沂停下手中的扇子,思量了一番,对巫玄道。 巫玄点头,他心知青沂是在替泽白月说情,他已提醒过青沂,再多的话他无法再多说什么,而且刚听青沂那番话,巫玄的脑中渐渐升起了一个念头。白泽皇室之人,能够施法召唤水神之灵,要阻挡炎崆暑气,倒有了更为合适的人选。 “泽白月在北漠那方有消息传回没?”巫玄换了个话头,问青沂。 青沂见巫玄转了话锋,手中折扇又摇了起来,他道:“昨日刚传回一封信,看样子白月受了很大委屈啊。” “如何说?” 青沂白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人,在司命院多年,巫玄变得越发冷漠,就连面对他这个小时玩伴,巫玄都没什么笑脸。青沂心头涩然,若等巫玄成为大司命,他与巫玄怕真的无法再见了。 青沂挥去了脑海中的想入非非,笑了笑:“老师知道了白月私下去见过墨氏家主,而且……”青沂顿了下,想起泽白月信里提及的那位多年未见的世子,收起了笑容,“世子嫌白月多事。” 巫玄眼神暗了暗:“世子另有打算?” “至少目前看来,我们的这位世子是不希望我们多插手北漠之事。”青沂想了下说道。 “御将军那边又是如何说的?” 青沂愣了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巫玄看着青沂欲言又止的模样,追问了句:“发生何事?” 青沂沉默了许久,还是将心中顾虑说了出来:“白月说,那位墨氏家主的模样与墨敬之一模一样。” 巫玄了然地点点头,冷笑道:“能杀得了墨敬之,还怕杀不了那个墨氏家主?” 青沂听得巫玄的话,瞬间明白了巫玄的意思:“你难不成要杀了他?” “他本来就是个用完可弃的棋子。”巫玄望着又一艘停泊在净水岸边的船只,眼神更加阴沉。 青沂看着这样的巫玄,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暮色四合,沙海城的临街的铺子都挂上了灯笼,晚市将开,墨家铺子里也一片张罗。然而,就在众人热火朝天准备晚市迎客的时候,一楼店铺里,两个男人先后走出了墨家的店铺。 顾茗澜已经跟着墨敛之将沙海城全数逛了一遍,如今已然能记得每条街里都有哪些铺子。他本欲今晚早些回赤宫歇息,却被墨敛之留下,说要带顾茗澜再好好逛一逛沙海城的晚市。顾茗澜刚要拒绝,就被墨敛之拉住,直接带出了店门。 还未到开市的时候,街上人头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刚从沙海城外入城的旅人,每个人都风霜满面,却掩不住眼角的喜悦。自从三年前炎崆璃城的琉璃坊被大火付之一炬,炎崆输往祖洲各国的琉璃制品愈发难求,而一直在祖洲遇冷的玛瑙制品取代了琉璃制品,逐渐走俏,越来越多的祖洲商人开始长途跋涉至沙海城内,以廉价购买玛瑙制品,以高价贩卖至祖洲各国,赚取暴利。墨氏玛瑙铺这些年也接待了许许多多的祖洲人,墨敛之的财力足可以媲美祖洲一些小国的君王,顾茗澜算过,再过些年头,墨敛之的财力足以抵得过世乐国库。此次来北漠,一则是为了接回云鸾;二则为了与北漠联手攻打炎崆;三则是为了收买这位北漠第一的商贾,有他的雄厚财力支援,世乐攻打炎崆助力更大。 略显萧条的街市上没什么可看的,顾茗澜一路上沉默不语,只跟着墨敛之七拐八绕,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从主道走岔,沙海城城墙赫然在目。 “城门已然落锁,墨当家这是要硬闯不成?”顾茗澜停步,皱眉道。 墨敛之呵呵笑了一声,抬手指着城墙道:“北漠最值得一观的人人都道是月色下的月牙泉,但要我说,这北漠最值得一看的,一是终年积雪的华渊山;二则是沙海城头的月色。”墨敛之话音刚落,就见他翻身上了城墙前的一个帐篷顶,借着月色,几个起落跃上了沙海城高耸的城墙。 顾茗澜啧了一声,若非知晓墨敛之的身份,还以为这人是个游荡天下随意落脚的游侠。但看墨敛之已躲过了城墙上的守卫,腾身跃至了城墙上的角楼,紫蓝的夜色中星海璀璨,皓月如盘,似乎所有的光亮都集于墨敛之一身,却又不那么显眼灼热。 墨敛之背对着顾茗澜坐在角楼上,顾茗澜有些恍然。存在脑中不曾翻开的记忆又一次袭来,顾茗澜想转身就逃,脚上却好似绑了千斤重的铅石,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二十多年前的辞新之夜,墨敬之与他一齐翻上了璃城的墙头,年少的两人坐在璃城的角楼上,看着在头顶炸开的绚烂烟花,说着未来的雄心壮志,二十年后,走在他前面的人死去了,而自己,刻意学着他,想要帮他完成那愚不可及的心愿。 顾茗澜恢复了神色,他学着墨敛之那样轻轻跃上了帐篷顶,几个起落翻上了角楼,坐在了墨敛之身旁。 “月色正好。”墨敛之望着头顶上的皓月,笑着说。 顾茗澜也抬起了头,他看向的是西北方的那一带星光,北漠暑气不比炎崆弱多少,星空比之炎崆却沉澈许多。 “你会不会吹笛子?”顾茗澜问。 “会。”墨敛之点头,“不过在此处我可没法吹给你听。” “那就改日。” “行。” 第53章 惊蛰·七 顾茗澜皱着眉头把墨敛之吹的曲子听完了。若说北漠荒凉,笛音凄寒,但也不是墨敛之吹的那样的……寻不到调儿。 好容易等墨敛之吹完了曲子,顾茗澜见夜色深沉,起身要向墨敛之告辞。墨敛之似乎意犹未尽,擦了下手中的鹰骨笛,问刚放下银杯站起身的顾茗澜:“御将军可愿再听一首?” 再听一首?顾茗澜一颤,下意识地摇头:“不晚了,顾某就不叨扰墨当家。” 墨敛之好似没听出顾茗澜的意思,他用鹰骨笛拦下了顾茗澜的去路,并不放弃:“御将军客气了,左右明日无事,御将军晚些起也无人会责怪。” 顾茗澜心想墨敛之这是不把自己留下来再听一首那不着调儿的笛曲是不会放自己离开,索性又坐回了凳上,给自己面前的银质酒杯里斟满了清冽的酒水。 墨敛之看顾茗澜又重新坐定,收回了鹰骨笛,试了个音,一首让顾茗澜眉头紧敛的曲子从墨敛之的指尖溢出,顾茗澜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想以口中醇厚的酒香掩盖掉刺耳的笛音。 又一曲吹完,墨敛之的兴味好似更浓厚了,他给顾茗澜空了的酒杯里又斟了一杯,说道:“御将军觉得这一首如何?” 如何?顾茗澜想真是不怎么样,但这话他不能说。顾茗澜向墨敛之道了声谢,捧起酒杯敬向墨敛之:“墨当家的笛音不同凡响。” 墨敛之哈哈一笑,把鹰骨笛放在了身边的石桌上道:“原来御将军也会迎奉阿谀,也难怪,御将军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一跃至现在的地位,自是有将军的手段不是?” 顾茗澜一怔,随后将端着的酒杯放在石桌上,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墨敛之并非不会吹笛,他故意将曲调吹得不着调,为的是好在此时给他一击。顾茗澜忽然摇头哂笑,他大意了,墨敛之是个阴沉狡猾的商人,他一直在留心注意着这个人,却因为他长得太像墨敬之而松了戒备。“宦海浮沉没点心思与手腕,终会翻覆,墨当家既然懂这份理,又何需惊讶?”顾茗澜恢复了懒散的神色,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嘴角挂着疏离淡漠的笑意,直视着对面微微变了脸色的人。墨敛之终究只是墨敛之,他怎么就糊涂了呢。 这次换成墨敛之收紧了神色,他哑然半晌,也忽然笑了起来,眼神甚是锐利:“我真有点怕……爱上你。” “墨当家无需担忧,”顾茗澜嗤笑一声,“顾某一定不会让你爱上顾某。” 庭院内,除了渐渐飘远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墨敛之手抚上已经被夜风吹得冰凉的鹰骨笛,收起了徘徊在顾茗澜身上的目光。他怎么会爱上顾茗澜,这个男人的心里只装了一个墨敬之,就算墨敬之已经死了,也不会再让任何人走进去。想到这里,墨敛之渐渐握紧了鹰骨笛,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自那夜后,墨敛之一直不曾见过顾茗澜。直到两个月后,秋风突如其来地席卷了北漠,在北漠为质十多年的世乐世子终于要离开北漠,回往世乐,墨敛之才在临街的酒楼上,望着骑在马上,带着淡漠疏离笑容的男人,饮下了一杯涩口的酒水。 沙扬刃亲自送云鸾至砾金绿洲,待世乐百人影月军走出砾金城,沙扬刃即刻调转马头,领兵回赤宫,他的悬在脖子上的狼牙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有眼尖的仆从注意到,沙扬刃的腰间,多了一块剔透的碧色玉石,形状好似一弯月牙。 过砾金绿洲向南而行,经过北漠最大的戈壁——荒莽原。据说在千年前,荒莽原还有人烟,诸多北漠之王在此建立城邦,荒莽原是勾连北漠与祖洲的要道,如今只入目粗砂砾石,大地龟裂的沟壑有的宽如人臂,有的广如长河,灰褐色的骆驼刺间或生长在纵横蜿蜒的沟壑边。荒莽原让旅人觉得苍凉,还因为随处可见的风化遗迹,石壁斑驳,有些早已坍塌。 云鸾驾马走在顾茗澜身侧,因为质子身份,这十年里他只能行至砾金绿洲,十年前他在马车中昏昏沉沉地随意看了一眼荒莽原,早已不记得荒莽原到底是何种模样,只有这一片黄沙盖眼。 “荒莽原地处北漠最南,原先还有些植被覆盖,但近年来漠神为阻炎崆山脉热气而设下的结界逐渐减弱,荒莽原的植被就更加稀少。”顾茗澜见云鸾面露诧异,解释道。 云鸾点头,继续驾马跟在顾茗澜身边。不远处,一根高耸的石柱孤零零地立在路中央,旁边还有一些风化没落的古迹,显得荒莽原更加苍凉。顾茗澜忽然勒住了马,抬手示意身后的百人军队停下脚步。 “怎么了?”泽白月不喜欢这苍凉的荒莽原,巴不得早些走出这里,见顾茗澜突然停下步子,秀眉高挑,却不好开口催促。 顾茗澜四下仔细地看了一圈,低声道:“情况不对,让大家注意些。” “是什么人?”虽已入秋,荒莽原依旧暑气蒸腾,云鸾顺着顾茗澜的目光望去,就见蒸腾的暑气中,那片荒凉的古迹变得有些模糊。 静默的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茗澜眉梢紧蹙,对泽白月命令道:“让影月军将短箭装好,一会突围后你带着世子向西去,找个偏僻的地方让世子换上影月军服!” “不是沙盗?”泽白月疑惑地问,传说荒莽原沙盗横行,刚听顾茗澜说要让云鸾换下世子外袍,难道是针对云鸾而来? 顾茗澜面色冷峻:“他们步伐整齐,绝对不是普通的沙盗。” 泽白月不再言语,驾马往云鸾身边贴近了些,低声道:“请世子跟紧白月。” “嗯。”云鸾没有拒绝,作为一个未来的王者,他需要的不是做孤独的英雄,而应该时刻把自己的命攥紧在手中,只有离开北漠,回到世乐,他才能离那个王位更近一步,离天下一统更近一些。 顾茗澜见云鸾与泽白月那方妥当,将手背在身后,拇指伸出,四指握拳,向身后影月军下了命令。百名影月军立刻将右手皮套上扣住的短剑放入左手腕上绑着的千机弩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顾茗澜确定所有人都装备妥当,收回背在身后的右手,马缰一抖,当先一人驰向古城遗迹。 随后影月军们紧跟而上,泽白月把云鸾护在身侧,估摸有一半影月军冲了出去后,泽白月带着云鸾突然没入了影月军中,跟着军队一齐冲锋。 马蹄扬尘,百人影月军团犹如一柄离弦之箭,瞬间冲入荒凉的遗迹。在顾茗澜马蹄跃入古迹的一刻,寒光自上而下贴着顾茗澜的面劈来,顾茗澜侧头闪避,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之外,手中短剑出鞘,准确地刺入了握着弯刀的手腕,剑刃翻转,一条胳膊带着血花摔在黄沙之上,接着一声嚎叫入耳,只一瞬又淹没在突然乍起的喊杀声中。 静默的荒莽原突然变成了人间炼狱,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黑衫杀手以黑巾蒙面,他们就像游弋在荒漠中的毒蛇,手中的弯刀就是他们的毒牙。百人影月军按照顾茗澜的命令,如利刃般剁下这些杀手的头颅,然而围攻的杀手人数远远超过了影月军,纵然突围缺口一次又一次被打开,却一次又一次被黑衣杀手们堵住,顾茗澜的短剑上满是鲜血,他看着又一次被重重黑衣围住的缺口,眉头敛得更深,他的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他已分不清楚是影月军还是那些黑衣杀手。 “主人,人太多了。”泽白月一剑刺向了扑上来的杀手,焦急地朝顾茗澜喊道。她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杀手,一批又一批不要命地冲上来,纵然是沉沧的杀手们,也不如这些人果敢,不!这些人并非真正的杀手!泽白月忽然明白了过来,她的心中恐惧陡升,她把身边的云鸾护得更紧,再次对顾茗澜喊道,“是墨骑军!” 不错,是墨骑军。只有他们才能不用任何人指挥就能快速地判断出敌人的致命之处。 “墨骑军?”云鸾抬眼看了下四周围上来的蒙面杀手,忽然挑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原来炎崆的那位国主怕他,怕到已经迫不及待要取了他的命。云鸾勒住马缰,让冲锋的马匹停下了步子,护在他身边的女子猛然回头,她不明白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云鸾为何要突然停下来。 “世子你做什么?!”泽白月想要伸手去扯云鸾的马缰,却被一道寒芒阻住,硬是将她与云鸾隔了开来。 在前方突围的顾茗澜听得泽白月一声惊吼,连忙转头,就见被墨色包围的人群中倏然炸开一片刺目白光,勒住马缰的人右手悬于半空,手掌之上浮起一团白色光芒,原本纯黑的瞳仁变得一片纯白,随着光芒的炽烈而愈发纯粹。“异瞳?”顾茗澜虽知云鸾拥有异瞳,但他第一见异瞳的威力,不由得也是一怔。 围聚在云鸾周身的墨骑被刺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云鸾手中光芒瞬间化作数道利刃,袭向将他围住的人。刚停下的哀嚎声又一次响起,见惯了战场厮杀的顾茗澜神色凝肃,所有被白光砸中的人瞬间化为一滩血水,血腥味弥漫在古老的遗迹里,让人作呕。 “走!”云鸾的身边瞬间破开了一个突围口,他毫不犹疑地扯动马缰,对身后人喊了一句,当先驾马冲出。 泽白月看了一眼顾茗澜,得到顾茗澜的同意后,调转马头跟上云鸾。“你们护住世子!”顾茗澜打量了一番周围,让剩余的影月军全部跟上云鸾,他自己则一人置于最后,待所有影月军全数撤走,他才打马跟上。 第54章 惊蛰·八 一队人马不知疾驰了多久,在确定摆脱了那批炎崆墨骑,众人才得以稍作喘息。云鸾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纯黑,那一瞬散发而出的戾气也已不再。他停住马,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百名影月军折损过半,就算是顾茗澜身上划上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泽白月白色绸衫被血色染红大半,她怔怔地看着离自己不远的云鸾,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离祖洲越近就越危险,请世子换上影月军服。”顾茗澜让人将影月军服拿给了云鸾,说道。 云鸾看了一眼被人捧到身边的墨色影月军服,点了点头,将军服套在素白短袄外,又将束发的玛瑙冠解下,只用一根白色布绳把头发挽起,乍看上去与一般军士无二。 “你带世子和余下的影月军往西行,去萱芷郡净水岸乘船南下。”顾茗澜命令泽白月道。 泽白月先是一怔,而后问道:“主人你呢?” 顾茗澜把短剑归入鞘中,递给云鸾,又从马鞍上取出了一柄黑鞘长剑,那柄长剑泽白月认识,正是三年前一直被顾茗澜随身携带上刻霜棠纹章的悲霜剑。“他们的主力军队应该就在不远处,由我引开他们,你们抓紧时间速去萱芷郡。”顾茗澜说着,脱下身上的玄色宽袍,银色铠甲在阳光下炫目耀眼,逼得人不由得避开了眼。 云鸾皱眉,伸手拦下了正驾马欲走的人:“我知道御将军智谋无双,但若要将军一人对抗墨骑,不如我们一齐与墨骑一战!” 顾茗澜摇头,笑道:“世子无需担忧,末将有必胜的把握。” 云鸾见顾茗澜眼神中有坚决的神色,嘴边还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一下就明白了顾茗澜的意思。炎崆墨骑从不曾踏上北漠,这些异国人一旦踏上北漠,炎崆与北漠就再无和平之日!云鸾收回手,向顾茗澜点了下头,带着泽白月和剩下的影月军向西方疾驰而去。 马蹄声震,黄沙飞扬,顾茗澜望着渐渐远离的墨色影子,直至看不见才转回头,挥鞭驾马沿着来时路返回。就在刚才遗迹的不远处,数千墨骑军遮天蔽日而来,顾茗澜银铠驾马慨然驰向对面的军阵,脸上带着一抹决然的之色。 墨色军阵最前方,一个面带玄铁面具的男子,幽深的眼眸里亮起锐利的光芒。他忽然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墨骑弓箭手们收住弓箭,腰侧长剑飒然出鞘,他双腿猛地一踢马腹,骏马扬开四蹄,带着马背上的人俯冲而下,迎战对面单骑独来的祖洲第一名将。 冷芒乍然而起,将蒸腾的暑气逼退,尖利刺耳的金属交击声瞬间淹没,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错而过,带着玄铁面具的男人眼里戾光暴起,他急转马头,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由上至下劈向背对着他的顾茗澜。 就在剑锋落下的刹那,骑在马背上的人忽然消失不见,跃在半空上的人大惊,直劈而下的剑锋落空,他连忙要侧过长剑躲避,却被对方猜中了意图,悲霜剑从马腹下突刺,正中对方握剑的手腕,躲在马腹下的银铠将军面色沉冷,剑锋长拉,剑尖勾住对方手中的长剑,硬生生地将长剑从对方手中卸下! 鲜血淋漓,滴落在黄沙之中,面具下的双眼终于多了些许慌乱,带着面具的人驾马往后急退,他太过高估自己,对面是祖洲第一名将,连靖烈侯墨敬之都败在他手中,自己太过托大! 取下对方兵器的人见对方欲走,猛踢马肚,调转马头急追而上,擒贼先擒王,这个带着玄色面具的人显然就是墨骑的头领。顾茗澜长剑在北漠的烈日下泛着森冷的寒光,他越来越逼近对方,在离对方还有三尺外,顾茗澜将长剑挥在胸前,剑锋对准了前方人,只要再逼近一尺,他的悲霜剑就可以架在对方的脖颈上! 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一声尖锐的呼啸声自背后追来,顾茗澜辨清声音追来的方向,将身子往右边一侧,一枚白羽箭斜斜地没入黄沙之中,顾茗澜瞥了一眼那箭,不管身后是何人,紧追前方人不放。然而,就在他快接近对方之时,身后又传来两声破风之声,顾茗澜听出两支箭分别袭向左右,连忙俯下身欲躲避两箭追击,哪知黄沙之中,突然闪过一道冷然寒光,顾茗澜呼吸一滞,再也无法躲过那贴地的杀招,右肩被利刃刺入,顿时鲜血如柱。 “舒忝白!”能两箭齐发并瞬间追上自己的人,祖洲之上除了那个一箭取下了北漠高骑首领头颅的舒忝白再无他人。顾茗澜一手握住对方的长剑,刚被追击的人忽然转过了身子,剑锋追来,快速没入顾茗澜右肩,顾茗澜吃痛,握紧舒忝白长剑的手脱离,悲霜剑落地,发出一声闷声,犹如呜咽长鸣之音。 “御将军,久违了。”追马而来的人,骑在马上,拱手向手腕鲜血淋漓的人抱拳,年轻人的脸上,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呵呵……”顾茗澜干笑一声,抬眼看着被舒忝白护在身后,手腕同样鲜血淋漓的人,垂下眼眸。他的计谋失败了,骄傲如墨衣深这样的王者,终究还是选择了被人庇护在身后。 带着玄色面具的人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摘下了面具,眼眸里满是阴翳,他勾起稀薄的唇,显现出一个锋利冷酷的笑容来:“你这么想死,是为了向那个人赎罪么?” 顾茗澜抬起眼,瞟了一眼对面冷峻的炎崆国主,笑着摇头:“顾某很像个会找死的人么?” 墨衣深眉头紧蹙,对面人刚才的笑容熟悉地让他讨厌,三年前他终于摆脱了那个人,如今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了这漫不经心的笑容,墨衣深撇过了头,冷冷地下令:“给我杀了他!” 墨衣深的话音落下,顾茗澜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舒忝白手中的长剑已经对准了顾茗澜,忽然见到顾茗澜脸上不羁的笑意,没来由得松了下手,长剑迟迟没有刺在顾茗澜的心脏上。 “舒将军犹豫了?”顾茗澜驾马往前走了几步,让自己的胸口贴在舒忝白的剑锋上,“还是舒将军心中有愧?” “我为何愧疚?”剑锋没入了顾茗澜心口一寸,鲜血顺着剑刃流了下来,舒忝白绷紧了神色,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不忍。顾茗澜说得没错,舒忝白确实愧疚,但不是对顾茗澜,而是对墨敬之。三年前,他按照墨衣深的计划与世乐国主下了一局棋,将墨敬之困锁在了北扬郡,若说顾茗澜带领的天羽军杀死了墨敬之,真正杀死墨敬之的,是墨敬之一直忠心以待的炎崆。舒忝白看见顾茗澜的笑容犹豫了,剑锋一直没有再没入顾茗澜胸口一寸。 顾茗澜轻叹一声,舒忝白的愧疚早已入了他的眼,墨衣深撇过头下命的时候,这位炎崆国主也有了一丝懊悔。墨衣深一心要对付与炎崆墨氏有威胁的人,却忘了这世上能与世乐御将军和首将军相抗的人,只有墨敬之。 舒忝白还在犹豫,顾茗澜却打马往舒忝白那一方迈进一步,剑锋又没入了他胸口一寸,顾茗澜想,再往前走一步,他就彻底会死去,于是他握紧了马缰,准备再一次催动马蹄。忽然一声清脆的响声贴着耳边传来,顾茗澜感觉到没入胸口的剑锋顿了一顿,接着长剑的主人突然拔出了没入顾茗澜胸口的剑锋,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惧起来。顾茗澜没有顺着舒忝白的目光去看来人,他看着落在黄沙中的一支鹰骨笛,缓缓闭上了双眼。他等的人来了。 墨敛之轻轻踢了下马肚,朝着顾茗澜那方走去,他的身后是数千北漠高骑,他们拉开了长弓,箭已上弦,对准了不远处的炎崆墨骑。 墨衣深早已转过了头,他怔愣地看着朝自己这方走来的人,眉梢高高挑起,眼中满是惊诧。舒忝白比墨衣深要冷静些,但眼角的那一抹惊惧没有从顾茗澜的眼中溜走。 “你就这么想死么?”墨敛之不悦地看着顾茗澜,直到走近顾茗澜身边,他跃上了顾茗澜的马背上,将满身是伤的银铠将军圈在了怀里。 “那就得问问炎崆国主和舒将军了。”顾茗澜舒了一口气,将身体后靠在墨敛之身上,他收起了刚才散漫的笑容,又变成了那个淡漠疏离的顾茗澜。 墨敛之将对面两人的神情一一扫过,他冷笑道:“炎崆国主?我们真是冤家路窄。” 墨衣深感觉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墨敬之,但与墨敬之脱不了干系,再看他身后那数千北漠高骑,墨衣深突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墨……不,你该姓……” “在下墨敛之,见过炎崆国主。”墨敛之没让墨衣深说出那个隐藏了千年的姓氏。他压住了墨衣深的话,挺直了身子,向墨衣深点头示礼,这算是他对这位炎崆国主最高的礼节。 墨敛之,墨敬之,一字之差而已。墨衣深淡笑一声,镇定心神,抬手指向北漠高骑道:“炎崆与北漠数年来相敬有加,墨先生这又是什么意思?” “墨敛之为保护盟友而来。”墨敛之笑了笑,眼中锐色不减,“国主亲临北漠,墨敛之代瀚海王恭迎,只是两国相交,国主何至于带如此多兵马前来,伤我盟友?还望国主解释。” 墨衣深扫了一眼仰躺在墨敛之怀中的顾茗澜,神色暗了暗:“我此番前来是为靖烈侯墨敬之讨回公道,还望墨先生体谅。” “公道?”墨敛之嗤笑,脸色忽然沉了下来,“那墨某也想与国主讨一讨这公道了。” 安静躺在怀中的人忽然直起了身子,没有受伤的左手紧紧握住了墨敛之的衣袖,顾茗澜抬眼望着墨敛之,感觉心头有什么在突突地跳动。圈着他的人只是目光平视着对面的炎崆国主,嘴角冷笑渐渐加深。 第55章 惊蛰·九 墨衣深心中一凛,炎崆皇室与墨敛之先祖之间的恩怨,他心中清楚,他甚至为彻底拔除墨敬之一族在炎崆的痕迹,与世乐国主联手布了一局。墨衣深目光扫在顾茗澜身上,面上带着一抹不屑的笑意:“靖烈侯抵抗世乐,为国捐躯,我国以国礼厚葬靖烈侯,墨先生要为靖烈侯讨公道,难道不该向你面前这位世乐的御将军讨么?”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墨敛之,眼中有鄙夷之色,“墨先生切莫是非不分。” 墨敛之收起笑容,目光冷峻:“是非不分?国主好一招欲盖弥彰,当真墨某身处北漠而不知真相么?”他淡漠地扫了一眼护在墨衣深身旁的舒忝白,眼神变换,“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平侯?” 舒忝白见墨敛之将目光转向了自己,拱手为礼,眼中戒备之色不减:“正是。” “听说国主将靖烈侯宅邸赏赐给了你,”墨敛之又笑了起来,嘴角渐渐浮起冷厉的笑意,“国主对靖平侯与靖烈侯一样看中啊。” 墨敛之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舒忝白蓦地绷紧了脸色,墨敛之欲要离间他与墨衣深,他坚信墨衣深与自己坚决不会受墨敛之挑拨,但是墨敛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言,那数千墨骑军听在耳中,定会有非议。 “靖烈侯为国尽忠,末将虽不及靖烈侯,也望与靖烈侯一般为国尽忠,在所不辞。”舒忝白声音拔高,让身后数千墨骑军听在耳中。 “舒将军高义,墨某希望将军愿望得成。”墨敛之声音平平,但嘴角边那一抹阴冷笑意看得舒忝白不由得心头突跳。 顾茗澜沉默地看着墨敛之与炎崆君臣打嘴仗,却是兴味盎然,听见墨敛之说对舒忝白说出“愿望得成”时,顾茗澜没压住笑,“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墨敛之见怀中人抖着身子,笑声竟是越来越大,以为顾茗澜是在笑自己,压低声在顾茗澜耳畔问道。 顾茗澜连忙摆手,指着对面紧绷着脸的君臣,笑得不能自已:“一个国主和一个将军被一个商人刁难,这不是千年难见?太精彩了!”说完,顾茗澜抚掌大笑,完全不管不顾对面千军压境。 墨敛之无奈地按了下太阳穴,将顾茗澜往怀中带了一带,打马往后退了几步,没入了数千驾马张弓的褐色北漠高骑军中。 舒忝白见墨敛之后退的同时,亦护着墨衣深退入了身后的墨骑军中。战争一触即发,顾茗澜眼神亮了起来。 “墨先生这是何意?”退到墨骑中的舒忝白忽然大声询问,这不是他料想的结果。 墨敛之“啧”了一声,回道:“炎崆墨骑犯我北漠,舒将军难道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墨衣深听见墨敛之的回答,瞬间变了脸色。北漠驻兵沿沙海绿洲向外不过百里,至荒莽原一代鲜少会有北漠高骑,千年前元始帝北征过荒莽原与天狼王高骑军相遇,也是在离沙海城百里之外,墨衣深以为这一次在荒莽原与祖洲交界边境阻住世乐一行人不会遇见北漠高骑,不曾想突然出现数千北漠高骑。荒莽原虽是北漠与祖洲交界之地,仍是北漠管辖,墨敛之说炎崆墨骑犯境,并非危言耸听。 舒忝白与墨衣深交换了眼神,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墨骑平安退回炎崆境内,那么唯有与北漠高骑一战。可是北漠高骑,是连元始帝二十万天羽军都能抵挡住的军队,炎崆墨骑虽在祖洲之上凛凛威风,但比起北漠高骑,舒忝白不仅没有必胜的把握,连能否保护墨衣深平安退回炎崆都无信心。 见对面人久久不回话,墨敛之又道:“临行前,大王吩咐过墨某,炎崆与北漠虽非盟友,却是邻国,为不伤和气,北漠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对邻国出兵。若国主与靖平侯答应墨某,不再纵入北漠土地,伤我盟友,北漠亦不会立即出兵。” 隐在炎崆墨骑中的墨衣深冷笑,墨敛之比墨敬之还要难缠百倍,说不出兵又向他们直言不讳地道明与世乐为盟友,让炎崆心存感激又万分憋闷,墨衣深看了下眼下情形,向舒忝白点头,示意他退兵。 舒忝白拱手向墨敛之谢礼:“有墨先生此言,舒某代国主谢瀚海王成全!”言罢,舒忝白挥手示意撤军,数千如黑云般的墨骑军纷纷收起手中兵器,向着南方炎崆边境前进。 与此同时,墨敛之让身后的高骑军收起武器,待墨衣深与舒忝白经过时,向对面两人含笑点头。顾茗澜则意兴阑珊地靠在墨敛之胸前,看不出什么表情。等炎崆墨骑走远,墨敛之侧头看了一眼怀中人,却见这人银铠上血迹斑斑,唇色发白,顾茗澜早已合上了眼,呼吸也变得微弱。墨敛之瞬间变了脸色,他立即下令所有高骑军快速退回沙海城内,他驾马带着昏睡的银铠将军,沉郁的脸色崩了一丝镇定。 泽白月从马背上跃下,待真真实实地踏上了世乐的土地,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云鸾骑在马背上并未走下马来,他远眺着远处的城墙,冰冷的眼眸渐渐变得温和,他问道:“这是萱芷郡么?” “是,过了萱芷郡往北是扶风,往南则是……” “沧落。”云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风里带着一抹熟悉的味道。 泽白月合上唇,莞尔一笑:“世子是往西走,还是往南走?” 云鸾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机灵的女子,沉下眼眸,嘴边却带着一抹笑容:“先去扶风。” “白月领命!”泽白月笑得更加灿烂。 初秋的风中,夹着一声悲凉的笛音。顾茗澜披好放在床头的外衣,推开门,就见月色下,一个墨衣黑发的男子背对着他,一柄碧色笛子在月下泛起淡淡的光芒。顾茗澜感觉胸口消失的痛感又一次传来,徘徊在心头久久散不开。纵然他知道这个月下吹笛的人不是墨敬之,他也想让自己有那么一刻的恍惚。然而墨敬之的笛音终究与现在听来的不同,墨敬之的笛音清越,墨敛之的笛音悲凉,顾茗澜敛了敛神,在苍凉的笛音声中,一步一步走近墨敛之。 待顾茗澜走近墨敛之身边,墨敛之忽然停下笛音,伸手握住了顾茗澜冰冷的手,他眉头一锁,冷声问道:“还没好全,就不要出来吹风。” 汩汩暖流传入手心,顾茗澜却没有餍足贪恋这温柔。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坐在顾茗澜对面,淡淡地道:“忽然听到墨先生的笛音,有点怀念故人。” “故人?”墨敛之神色暗了暗,手抚笛身,摇头笑道,“我以为你会说爱人。” 顾茗澜仰头看着天上的皓月,伸出手来,张开五指,透过指缝望向头顶的月盘:“我与靖烈侯只是知己而已。” “人生难得一知己,能当得上顾将军的知己,我倒是有些羡慕靖烈侯。” “顾某当不起先生这一声‘羡慕’。”顾茗澜苦笑。 墨敛之抬眼看着顾茗澜:“这又从何说起?” “顾某可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知己,靖烈侯若知顾某早就下定决心要杀他,怕不会再当顾某的知己了吧。”顾茗澜避开了墨敛之的眼神,心虚地道。 “顾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呢,靖烈侯到底死在谁的手上,你当真以为在下不知道?”墨敛之眼眸里闪过一抹戾色,他捏紧了手中的碧色笛子,冷笑道,“你以为激怒舒忝白和墨衣深,死在他们剑下,就能彻底地割裂了世乐与炎崆三年前的那一笔交易,让两国反目?御将军,你也太愚不可及了吧。” 顾茗澜没有说话,他垂眼看着被墨敛之攥紧在手中的碧色笛子,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墨敛之看着顾茗澜,没来由得心中滞闷,他曾经听说这位世乐的御将军曾经意气风发地一夜之间夺取炎崆北扬郡,斩杀炎崆靖烈侯墨敬之,将其首级悬于世乐扶风城门之上。墨敛之知道这不过是墨衣深与世乐国主联手下的一局棋,置墨敬之于死地的一局棋。有墨敬之在,顾茗澜就永远不可能对炎崆的靖烈侯下狠手,而炎崆也时刻恐惧着这位昔日摄政王顾风睫的后人。 “你不配为他而死。”墨敛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茗澜,“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报仇?因为你是他的知己?如果是知己,你就该知道他不会让你报仇!”墨敛之逼近了顾茗澜,伸手捏紧了顾茗澜的下颚,将顾茗澜的脑袋掰了过来,让对方的目光对向自己。 顾茗澜的眼里刹那间多了一丝慌乱,他又忽然抿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不配为他而死?墨敛之想错了,他自然不会为墨敬之去死,他的这条命怎么能用在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身上,他早就算好了自己死不了,他在等一个人来救他,他也等到了,并且挑起了这个人的怒意,让北漠与炎崆彻底的对立。事实证明,他算对了,墨敛之带着瀚海王的高骑来了,他把沙扬刃对云鸾的感情也一并算了进去,是谁说战场只有金戈铁马而不可以有爱恨情仇的算计?只要能达到目的,他顾茗澜不吝惜算计所有人,包括他的爱人,或者是知己。 “多谢墨先生指点,顾某明白了。”顾茗澜靠近墨敛之,将唇贴在了墨敛之的唇上。快了,云鸾已经回了世乐,所有的计划都将开始启动,在这乱世里,人人都是一枚棋子,胜出者才是最后的博弈者,没有人能跑得出这场棋局。 第56章 惊蛰·十 夜来凉风起。墨敛之没睡多久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睁开眼,透过半开的窗户瞧了瞧对面漆黑的屋子,翻身下了床。 “怎么了?”墨敛之披上外衣,打开门,门外是沙海城的巡城卫。 巡城卫许是一路跑过来的,模样着急,喘着粗气:“顾、顾将军连夜出城,属下们拦不住。” 墨敛之眉头高挑,目光变冷:“你们一队人拦不住一个受伤的人?” “顾将军他没有直接从城门走。”巡城卫对上墨敛之眼中的厉色,目光缩了一缩。 墨敛之沉默不语,他望着对面漆黑的屋子,后悔自己怎么没就应了顾茗澜刚才的邀约,直接睡在顾茗澜屋子看着这个人。 巡城卫见墨敛之面色更沉,更加心慌,结结巴巴地道:“顾将军直接、直接翻上了城墙跃过、跃过角楼,属下们还未来得及追赶顾将军,他、他人就不见了。”说到最后,巡城卫的声音愈发小了,头也垂得更低。 墨敛之冷哼一声,纵然顾茗澜光明正大地独闯沙海城门,巡城卫没也怕拦不住他半步。墨敛之挥手让巡城卫退下,转身走回自己屋里,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天穹微紫,还有一个时辰就是鸡鸣,灯火下,墨敛之阴翳的眼里跳动着灼灼光芒,他伸手贴在自己唇角,那里还有些刺痛感,昨夜顾茗澜那毫不留情的一口直接让他恼怒地推开了顾茗澜。他是个将喜怒哀乐隐藏得极深的人,但这一次,他却冲动地推开了贴上自己的人,墨敛之第一次后悔了。 净水拍岸,水声翻滚,马蹄踏在岸边的石头上,间或被水浪溅湿,有些浪起得高,拍岸而来时,竟溅起两尺高,打湿了骑在马上人的衣角。云鸾驾马走在最前面,他毫不在意被浪花打湿的衣角,双目平视对面越来越近的巍峨城墙,一抹舒然笑意浮现在脸上。 泽白月已换了一身碧色的绸衫,也换了一支碧色菡萏镶珠步摇,步摇声清脆飘荡在耳边,她跟在云鸾身边,看见云鸾脸上那一抹笑意,悬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再有不到半里,他们就能抵达扶风郡,城墙上白底金鸟旗迎风招展,泽白月灿然笑道:“世子,就要到扶风了。” 云鸾点头,眼里也有藏不住的喜悦,就在泽白月话音刚落的一刻,紧闭的扶风郡城门忽然洞开,从里面奔出数名银铠军士,领头的是一身着青色宽袍的年轻男人,他一手执辔,一手摇着柄折扇,不是青沂还能有谁。而在扶风郡城墙上,另一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双手拢在袖中,临风而立,望着不远处的那一队兵马。 “王爷和少司命都来了。”虽然知道云鸾与对面的两个年轻男人是小时玩伴,泽白月还是向云鸾介绍了下对面两人。 云鸾点了下头:“我们走吧。” 同时,青沂带着的那队天羽军也迎向了对面的影月军。待与云鸾还有一丈之遥,青沂勒住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对面骑在马上的人行了个世乐的大礼:“青龙王青沂,参见世子殿下。” 云鸾驾马往青沂那里走了几步,从马上跃下,将青沂扶了起来:“你我何需见外。” 青沂看着面前这个俊朗出尘的男人,将脑中幼时云鸾粉雕玉琢的那一张脸与现在云鸾的脸重合起来,伸手握住了云鸾扶着自己的手,难抑心中激动:“世子,您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云鸾笑容坚定决然,在北漠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回来时会有怎样的心情,是抱怨父亲的不公,还是怨怼上天对自己的戏耍,亦或者是在自怨自艾中蹉跎一辈子,可真正的踏上世乐土地的这一刻,他却是平静的,甚至就像从未离开过世乐一般。 “请世子随属下入城。”青沂道。 云鸾松开了青沂的胳膊,笑着点头,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又是世乐的世子,他的王者之路从这里开始。云鸾骑上了青沂牵来的白色骏马,马鞍镶金,马头的护具上还镶嵌着白色琉璃石,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泽白月早已从马上跃下,欠身扶着云鸾上马,云鸾矫健地跃上马背,马缰轻扬,带着天羽军与影月军往扶风城而去。 巫玄从城墙上走下,立在城门边,看着银黑两色军队在一个白衣高华的年轻人的带领下,往扶风城走来。 “司命院少司命巫玄,恭迎世子归国。”巫玄拢在袖中的双手在胸前交叠,那是世乐司命院特有的礼仪,只对身份高贵的人行礼。 云鸾骑在马上,伸出右掌虚空向上一抬,示意巫玄起身。云鸾打量了一眼立在马前年轻的清冷男人,勾了勾嘴角:“多年不见,少司命一样不苟言笑。” 巫玄淡淡地回道:“司命院唯奉神祗,不需多余感情。” “这样啊。”云鸾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抬眼看了下四周,忽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问道:“扶风郡守没来?” 巫玄道:“扶风郡守身体不愈,无法前来迎接世子。” 云鸾道了声“知道了”,驾马走入扶风城中。云鸾早已料到自己回到世乐会激起世乐朝堂波澜,扶风郡守称病不出,云鸾心知那位扶风郡守打得是什么主意。扶风郡与炎崆只隔了一条净水,这些年内两国之间一直相安无事,自己一个小小世子一来便要对炎崆发起战争,贪图安逸的扶风郡守自然心中郁卒。云鸾面上笑容依旧,不动声色地驾马走在扶风郡城内。元始帝时开始实行的郡守制原是为了防备四国降民,镇守四方,在如今乱世却不适合。 一刻后,云鸾等人走入了扶风郡守府,等候在门外的仆从立刻迎了上来,先是向云鸾告罪扶风郡守身体欠佳才未出城迎接,又引云鸾来到扶风郡府后的小楼,张罗侍女好生招待云鸾。云鸾等扶风郡内人张罗完,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下青沂、巫玄两人。 青沂与巫玄分左右落座,青沂走了一路,口渴难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素菊茶,又觉不够,给自己茶杯里再添了一杯。云鸾许久不曾喝过素菊茶,刚入口,茶味带着清淡的花香在口齿中萦绕,良久后,云鸾放下手中杯盏,抬眼望着门外花圃中开得一簇簇的幽蓝色冥凝花,说道:“看惯了十年的北漠风沙,突然满眼都是繁花高墙,还喝着清香的素菊茶,我竟有些不习惯了。” “世子是承天命之人,北漠困不住世子。”巫玄浅浅啜了一口茶道。 青沂也点头:“北漠与炎崆不过隔了一个荒莽原,待得祖洲一统,北漠亦是世乐囊中之物。” 云鸾笑了笑:“青龙王与少司命觉得,世乐与炎崆一战,有几成把握?” 青沂一怔,转头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巫玄,就见巫玄放下手中茶杯道:“世子心中有几成把握,这一战就有几成把握。” “不过是十年未见而已,巫玄你说话怎么越来越玄乎了?”云鸾笑。 巫玄正色道:“领兵之人若心中无必胜把握,这一场仗必输无疑。” 青沂撇了下嘴,他早听惯了巫玄的神神叨叨,忽然见这人变了面色,他倒是有些诧然。 云鸾又将目光落向了青沂,问道:“王爷觉得呢?” 青沂道:“少司命所言不错,国主对世子寄予厚望,世子能否重登重华宫,就看世子内心是否坚定。” “十年了,”云鸾扬起嘴角,眼神变得温和,“你们俩还是一个鼻孔出气。” 巫玄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下,他忽然抬头看向一旁咳嗽了一声的青沂,见青沂目光转向自己,一直镇定自若的人偷偷把目光转向了他处。 云鸾见两人显出尴尬神色,双眸微瞑,心头涌起一阵异样的滞胀感,视线穿过门外那一簇簇冥凝花,越过郡守府高墙,追着天上的白云飘向更远处。北漠十年,也是他与沙扬刃的十年。 “传令下去,命各军备足粮草马匹,明日鸡鸣之时准备渡净水!”云鸾收回了飘远的眼神,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走上这条路,他希望能尽快地与沙扬刃走到同样的位置之上。 沙扬刃挥手屏退了赤宫里的大臣们,今日的朝会让他异常烦闷,等赤宫内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被门帘遮挡的阳光一闪而过,随后一头一人长的灰狼蹿进了赤宫内,直扑向还未从王座上站起身来的人。 沙扬刃一把接住扑上来的灰刃,揉了揉灰狼脑袋:“知道你的主人不要你了,就赶紧往我这里蹭,若不是心疼你是云鸾养大的,我早将你放逐荒野,自生自灭去了。”他说是如此说,眼里却满是笑意。 灰刃好似听懂了沙扬刃的话一般,脑袋往后一缩,幽蓝色的眼眸痴痴地望着沙扬刃,两双幽蓝色的眼睛对望,沙扬刃看着面前没了主人的可怜灰狼,笑了起来:“我把你的主人放出去了,现在却把自己锁在了这个偌大的牢笼里,如果你真的想离开,我就放你走如何?” 灰刃“嗷呜”了一声,毛绒的尾巴直摇,好像是在拒绝。沙扬刃被灰刃讨巧的模样逗乐,又给灰刃顺了顺毛,拍了下灰刃的脑袋,从王座上站起。灰刃乖乖地跟在他的身边,跟着沙扬刃走出了赤宫。北漠秋光锐利,洒在沙扬刃的身上,腰侧悬挂的碧色玉石发出泠泠光芒。迎着沙扬刃走来的男人阴翳的眼眸动了动,墨敛之向沙扬刃行礼,看了眼跟在沙扬刃身边的灰狼,嘴角压住了一抹笑意。 “参见大王。”墨敛之右手握拳贴在胸前,向沙扬刃行礼。 “怎样了?”沙扬刃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问道。 “世子回到扶风立即攻打炎崆赤陇郡,仅半月破城而入。同一时间顾茗澜于萱芷郡领三万天羽军渡过净水,攻陷北扬郡,世乐军队形成南北合围之势,睢阳郡守军已退至炎京边防。”墨敛之道。 “真快。”沙扬刃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57章 破冰·一 墨衣深从梦中惊醒,昏暗的宫殿里,没有一丁点声响。他仰躺在榻上,抬头望着垂悬而下的墨色帷幔,第一次觉得炎崆崇尚的墨色是如此的沉闷、可怖。夜太过寂静,墨衣深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然而这一片寂静让墨衣深不由得锁紧了全身,周围太静了,但他受不了这样的安静。 “阿笃!”墨衣深终于受不住殿内的寂静,从榻上走了下来。 “国主,阿笃在。”名叫阿笃的内侍匆忙地从重重墨色帷幔中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的手里捧着一盏琉璃灯,剔透玲珑的琉璃灯罩将灼灼灯火罩住,温暖的灯火柔和地照在墨衣深身上,让慌神的人松了口气。 墨衣深敛眉看了眼阿笃,转身走向四扇殿门前,他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寒风瞬间贯入殿内,阿笃不禁打了个寒颤。如今已到了涂月,世乐天羽军围城有一个多月,炎崆只剩下这一个小小的皇都,不知还能撑过多久。从昨日开始,传遍了皇都内的喊杀声突然没有了,原本习惯了这些声音的人心头飘着重重疑虑,就连一向镇定的国主墨衣深也失了镇定。 “靖平侯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墨衣深试图越过高高的城墙,希望一眼就看见城墙外替他阻挡了天羽军一个多月的将军,如今他也只剩下靖平侯舒忝白了。 阿笃担忧地摇了摇头:“从昨日黄昏喊杀声停了下来,到现在都未接到过侯爷的消息。” 刚松下的心口蓦地收紧,墨衣深紧紧捏住了身后的门栏,他并非是不了解战场的君主,昨日喊杀声停止的时候,墨衣深差不多猜到了舒忝白已经被俘或是……墨衣深忽然觉得脑袋快要裂开,他筹谋了多年,终于借世乐的手拔除了顾风睫留在炎崆最后的一脉,即使他做好墨敬之一死,炎崆再没可以震慑世乐之人,但他自信舒忝白是接替墨敬之最佳的人选,然而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舒忝白的确是最优秀的将领,可舒忝白却不了解顾茗澜,从交战开始,舒忝白就输了! “国主?”见墨衣深脸色紧绷沉默不语,阿笃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墨衣深回过了神,脸色缓和了些,他直起身子,声音沉稳,犹如昔日临朝时面对参拜百官一般,对阿笃说:“替孤更衣。” “诶?”阿笃先是一怔,随后明白了墨衣深的意思,忙俯身下拜,“阿笃遵命。” 阿笃提着风灯走在前面,墨衣深穿着一身绣着金色龙纹的墨色锦袍,头戴盘龙玉冠,走出了被炎崆墨骑守护的皇都。 皇都外,手举火把的天羽军笔直地站在云鸾身后,火光将整个炎崆皇都照亮,犹如白昼。骑在白色骏马上的银铠青年眯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缓缓洞开的皇都城门,从门里先是走出了一个提着风灯的内侍,而后是那个年少有为的炎崆国主。 见到墨衣深,云鸾嘴角边露出了锋利的笑容。年少有为?也不过如此而已。墨衣深终究只是一个死守一国的君主,若无睥睨天下的决心,最终只能是被他人踏在脚下的蝼蚁罢了。 “见过世子殿下。”阿笃提着风灯,往云鸾那方走了几步,跪地行礼。墨衣深则站在皇都城门外,他的身后是炎崆最后一百墨骑军。 云鸾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内侍,微微俯低了身子,纯黑的眼眸里一抹不屑落在了远处墨衣深的身上:“你家主子要你来交降表么?” 阿笃抬起头,昂首望着云鸾,字字清楚地说道:“国主让阿笃询问世子殿下,靖平侯安在?” “安?”云鸾哈哈大笑,好似是听见了最大的笑话,“一个他国败将,还指望着他能平安么?”说罢,云鸾示意身后一名天羽军出列,那名天羽军走到阿笃面前,将手里的墨色方形漆盒放在了阿笃面前,又退回了军中。 就在那名天羽军将墨色漆盒拿出的刹那,云鸾注意到对面凛然的人脸色微沉,瞬间又消失不见。云鸾嘴边玩味笑意更浓,他手指着阿笃面前的墨色漆盒,不以为然地道:“喏,你们的靖平侯就在这里。” 阿笃怔怔地捧起放在膝边的盒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墨衣深,墨衣深向阿笃点了个头,阿笃再次俯身下拜,向云鸾行礼:“多谢世子殿下。”就在他要捧起漆盒退回去的时候,一道寒光一闪而过,阿笃捧着的漆盒滚落在地,旁边还有阿笃睁圆双眼的头颅。 墨衣深双手收紧,冰冷的眸光刺向骑在马上的人,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世子欲王天下,随意虐杀他国使臣,世子就不怕骂名加身么?” 云鸾翻身从马上跃下,走到阿笃滚落的脑袋边,他雪白靴子踩在阿笃的脑袋上,俯身将漆盒捡了起来,伸向墨衣深。云鸾满不在乎地道:“如果国主有诚意与我一谈,这名小内侍又怎会枉死?国主,你还要再派人来与我谈判么?”说着,他眸光一凝,冷酷的眼神在墨衣深身后的墨骑军上扫过,逼得墨骑军纷纷躲开了云鸾的目光。 墨衣深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墨骑军都是何种神情,天羽军围城一个月,早已耗光墨骑军们的勇气,七万墨骑军一个月内只剩下不到百人,而他们的对面,是十万天羽军!墨衣深一步一步往云鸾那方走去,他收起了脸上的厉色,眼中毫无畏惧,他已经输了炎崆,还怕再把命输掉么? 待墨衣深走至自己身边三步外,云鸾把伸向墨衣深的漆盒收了回来,他蔑笑道:“国主如今想拿什么换一个死人的脑袋?” 墨衣深目光紧紧盯在云鸾手中的漆盒上,良久后,他忽然大笑一声,扑通跪在云鸾脚边,仰头望着云鸾:“世子想怎么换?” 云鸾收紧了眼神:“一命换一命如何?” “可以。”墨衣深断然答应,他向云鸾伸出手,“世子可以把靖平侯还给我了么?” 云鸾脸上玩味的笑意忽然消失,他看着跪在自己腿边的人,觉得无聊了起来。墨衣深不该是这样的回答,也不该是这种云淡轻风的表情,明明他失去了全部,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你以为这么简单?!”云鸾暴躁地一脚踢在了墨衣深的肩头,以墨衣深的高傲,绝对不会容忍自己这一脚。 可是墨衣深只是咬牙忍住了肩头上的彻骨之痛,墨衣深仍旧抬起头,目光盯在云鸾手中捏紧的漆盒上,再一次重复:“请世子将靖平侯的首级还给我。” “我说过要你一命换一命!”云鸾漆黑的眼眸渐渐退去了色彩,从瞳仁中央渐渐发散出一抹白色,好像落入了墨色中的白色染料,将所有的黑色都染白。“你不死,我怎能把舒忝白还给你!”云鸾狂躁地笑了起来,在夜色中听上去分外刺耳。 墨衣深眉头高挑,看着突然陷入癫狂的云鸾,隐在袖中的匕首跃到手中,灼灼火光中,寒光乍起,铿然一阵金属交接声响,墨衣深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从指缝中如决了堤一般流淌而出:“为……”他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了一个字,便再没了声音。 淡碧色的光芒围绕在云鸾周身,狂乱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青沂折扇合起,扇端点在云鸾眉心处,左手长剑端落下一滴赤红色的血珠。泽白月站在青沂身后,右手贴在青沂后背,涂月的寒风中,泽白月额间竟是冷汗涔涔。巫玄双手拢在袖中,碧色的光芒中,他清冷的面容显得更加沉静,好像一块冰。 白色光芒渐渐退去,云鸾的瞳仁又恢复了往日的纯黑色。青沂松开了手,夸张地喘了一口粗气:“还好赶上了。” 泽白月撤掌后退,脚下一个趔趄,巫玄近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子。“多谢少司命。”泽白月不敢劳烦巫玄,往前走了一步,向巫玄欠身做礼。 巫玄点了下头,越过泽白月走到云鸾身边,淡淡地道:“世子今日有些冲动了。” 云鸾低头看了眼已经气绝的墨衣深,眉头深锁,疑惑地道:“我竟没控制住么?” 青沂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冷漠不语的巫玄,自从回到祖洲后,云鸾出现“异瞳”的时候越来越多,在北漠,云鸾的“异瞳”可以由他自己控制,而回到祖洲后,云鸾竟渐渐不能控制“异瞳”,若非巫玄从巫远处得知控制“异瞳”需水神、火神及风神三灵,恐怕此刻云鸾早已收不住手。 巫玄撇了一眼云鸾手中的漆盒道:“幸而‘异瞳’之力还不够强大,也幸而伏眷之灵尚能克制曜舜之灵,但‘异瞳’之力总有一天会爆发,若不尽快以三神之灵遏制‘异瞳’的力量,只怕……” 云鸾挥手止住了巫玄,火神之灵藏在炎崆皇都之内,他只差一步就能得到。风神之灵在南浔,至于水神之灵……云鸾低头看了看青沂腰侧悬着的青龙玉玦,又将目光转向了面色微白的泽白月。“速速进入皇都!”云鸾将手中的漆盒放在墨衣深身边,重新跨上白马,领身后天羽军直驱炎崆皇都而去。 仅剩的百人墨骑军的哀嚎声片刻便淹没在阵阵马蹄声中,青沂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炎崆君主,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墨衣深的头上。 第58章 破冰·二 急促的马蹄声踩碎了雨夜的静谧,残垣断壁的炎崆皇都内,银铠将军立在雨中,望着远去的那一骑白马,眯起眼,对身边的人说道:“这下你放心了?” 墨敛之眼眸暗了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多谢世子和顾将军成全。” “不是成全,是交易。”顾茗澜慵懒地收回了目光,手按在残破的宫墙上,抹了一手的灰。世乐攻打炎崆,北漠派墨敛之领一万高骑军加入世乐天羽军中,炎崆已灭,是时候该许以北漠的承诺了。 墨敛之也伸手抚上了宫墙,被火灼烧后的城墙上划出了一道指痕,他轻轻捻掉手指上的灰,笑得随意:“北漠只派了一万高骑殿后就得到了炎崆四郡,这笔交易怎么看都是世乐亏。”他瞥了一眼面前人,却见顾茗澜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墨敛之挑起眉头:“难道不是?” 顾茗澜笑微微地说:“墨先生是个商人,如今北漠赚取如斯多的利润,怎么墨先生倒不高兴了?” 墨敛之转过身,与顾茗澜面对面,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顾茗澜:“既然我是个商人,便会考虑到这笔利润是否能拿得起。”他伸手点在顾茗澜的脖子上,继续说道,“炎崆四郡对于北漠来说是一笔丰厚的利润,但对于我墨氏,可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顾茗澜仍旧笑意盎然地看着墨敛之,只是笑容不再柔和,变得如朔月里的寒风:“此话该如何说起呢?” “呵……”墨敛之摇头轻笑了声,“你还要跟我装傻?”墨敛之戳在顾茗澜脖子间的手指加重了力道,被他制住的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微微皱起了眉,忽然墨敛之撤回了手指,又自嘲地笑了起来:“你步步为营,算计得太过,会让你自己也万劫不复。” 顾茗澜重新吸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道:“文书已经发出去了,墨先生反悔已是来不及。”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11节 墨敛之负手转身,背对着顾茗澜,冰冷的话语夹在雨声中传来:“墨某多谢世子及顾将军成全。” 与刚才一样的话语,却比刚才要冷硬许多。顾茗澜看着墨色身影渐行渐远,头顶的惊雷一闪而过,顾茗澜瞬间明白了过来! “来人!”顾茗澜立刻想要叫来人,却发现这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他算计了北漠与墨氏,却忘了……自己留给了北漠一个出兵的借口,世乐现在还没有战胜北漠的把握。 “你步步为营,算计得太过,会让自己也万劫不复。”墨敛之的话徘徊在耳边,顾茗澜捏紧了拳头。 幽长漆黑的宫廊里,只有一声接着一声沉重的脚步声砸在地上,一抹锋利的笑容悬在墨敛之嘴角边,宛若黑暗中走来的复仇修罗,他撑着伞沿着仄窄的甬道,走向原本属于他的王宫。 天羽军攻占炎崆皇都的最后一夜,按照约定,顾茗澜及墨敛之没有入城,而是让云鸾亲自领十万天羽军进入皇都。墨敛之清楚顾茗澜如此做是要让云鸾快速在军中树立威望,一个在北漠为质多年的世子,想要登顶世乐王座,没有卓著功勋谈何容易?王者之路,不是任何人能够走得上去的道路。就像墨氏的先祖,一千年前的摄政王顾风睫,他觊觎那个王座,还未来得及触碰到王座的扶手就被亲手扶植的年幼国主给踢下了丹墀。往前又走了几步,过了长长幽寂的宫廊,眼前出现的是一座荒芜的宅邸,枯草掩映,暴雨冲刷着斑驳的墙壁,墨敛之扶开交缠的枯枝,走上前去,刺耳的推门声响起,灰尘簌簌飘落,瞬间被雨水拍在泥泞的泥浆中,辨不清是尘是泥。 墨敛之记得,这应该是最早的靖烈侯府,在摄政王顾风睫的府宅旧址上修建而成,赐给了墨敬之的父亲,后来老靖烈侯被弹劾举家迁往睢阳璃城,这处宅院便荒芜了。 墨氏的旧宅不大,为三进院落,左右两边分置庑房,影壁后是一畦花圃,枯败的树枝依稀可辨是炎崆人最为喜爱的赤榴花,墨敛之折断一根枯枝拿在手上,想起幼时曾经在这株赤榴花下,与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墨敬之比扳手腕,墨敬之赢了后却嘟嘴说墨敛之让着他,不过三十年而已,一切都变了。 “在去炎京的路上我遇见了个少年,他也姓顾,不是炎崆顾氏,好像是出自南浔顾允执一脉,如今落魄,父亲便让我收了他做随侍。” “辞新之夜,我与他翻上璃城墙头,烟花在头顶炸开,我听他说他的志向是要成为一统天下的大将军。哈哈,一统天下的不该是帝王么,一个将军,只能做帝王手中的利刃吧。” “我追到净水边只看见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站在南下世乐的船头,我想我应该彻底错过了他,这话我也只敢跟堂兄你说,我爱上了他。此生不忘,纵然来时需要我这条命替他铺下一条一统天下的这条路,我也会心甘情愿吧。” 心甘情愿?墨敬之真的心甘情愿去为顾茗澜死,但墨敛之不会心甘情愿地去让顾茗澜算计。 阿提萨颤巍巍地走进赤宫,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抬头望着赤红色的帐篷顶,心想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走进这座北漠最神圣的地方了。 沙扬刃手里捏着一封奏报,灰刃爬在他的腿边,如今朔月,北漠被皑皑冰雪覆盖,饶是在温暖如春的赤宫里,灰刃仍旧没什么精神。 “大王的事情大王决定便好,阿提萨老了,脑子也不打转了。”阿提萨在雪白的毡席上坐下,耷拉着眼皮,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沙扬刃转着手中的奏报,挑了挑嘴角:“阿提萨与我倒是越来越客气了,本王找您来,是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只要回答可以或者不行便好。” 阿提萨眯了眯眼,口气淡漠:“烦请大王明示。” 沙扬刃听到阿提萨的冰冷的口气,长叹一声,他坐直了身子:“北漠欲向世乐出兵,阿提萨觉得如何?” 阿提萨猛地睁大了眼睛,苍老的瞳孔中显出一抹愕然,转瞬又恢复了空洞,他低笑摇头,讥诮道:“大王是疯了么?” “不可以么?”沙扬刃道,“我们已经拥有了炎崆四郡,只与世乐一河相隔。”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阿提萨突然爆喝,一掌砸在面前的矮几上,“那炎崆四郡世乐是许给了你,还是许给了墨敛之?墨敛之他的心到底归于北漠还是归于他顾氏?大王觉得墨敛之会将到手的四郡拱手送给北漠么?” 一连串的发问,年老的人因过于激动而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紧紧地盯着坐在王座上抿唇淡笑的人,花白的眉头敛起,片刻后又松开,待咳喘稍定,阿提萨坐回了毡席上,对沙扬刃道:“大王心意已决,还用问一个将死之人么?” 沙扬刃点头:“是,我的心意已决,在他们找到墨敛之的时候,我就打定了注意。” 趴在沙扬刃脚边的灰刃抬起脑袋,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新主人,摇了摇尾巴。沙扬刃顺了下灰刃的长毛,从王座上站起身,走向赤宫门边。大雪布满了整个沙海城,从沙海绿洲至砾金绿洲这段路亦被大雪封堵,若非常年跋涉于北漠之人,无人可以轻易地通过此地。 “阿提萨,你说我还能再一次杀了曜舜么?”沙扬刃背对着阿提萨,站得笔直,灰刃在他的脚边昂起头,长嚎一声,好似扎向阿提萨的一把刀。 阿提萨看着沙扬刃凛然的背影,刚舒展的眉头又一次锁紧,沙扬刃是不信命之人,那云鸾呢? “孤得快些准备辎重,开春的时候雪就会化了,净水岸将布满北漠的高骑!”沙扬刃张开双臂,让金色的阳光洒满全身,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阿提萨默默地站起身,蹒跚走到沙扬刃的身边,神情肃然,向沙扬刃行礼道:“阿提萨告退。”也不等沙扬刃点头,退出了赤宫。 下了半夜的雨终于停了。墨敛之收起伞,走出了寥落荒芜的宅邸,门外有一人仰头望着辨不清字迹的牌匾,见墨敛之走了出来,他向墨敛之点了下头。 舒忝白!在墨敛之面前的人,是炎崆靖平侯舒忝白! “墨衣深还留着这座宅邸。”墨敛之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院落,嘴边的笑容颇耐人寻味。 舒忝白似乎一夜之间老成了许多,他敛起目光,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墨衣深原是想毁去这座宅子,毕竟当年若非摄政王将年幼的国主藏身在自己的宅邸里养了三年,年幼的国主怕早已被叔叔们杀死了。” “所以在墨彦和除去顾风睫后,这位年轻的国主依然保留着摄政王的宅邸。”舒忝白想起了什么,目光又一次转向荒凉的宅邸,讪笑一声道:“说起来,国主很像当年的墨彦和。年幼被老靖烈侯扶上王座,没几年就将老靖烈侯贬黜至璃城,只是老靖烈侯终究是老了,国主便将目光转向了意气风发的小侯爷,终于把靖烈侯一脉拔除,三年后又被世乐灭了国。墨彦和的结局不也是一样,一千年前元始帝出兵炎崆,曾感慨若摄政王在,他是不敢觊觎炎崆半寸土地。” 墨敛之点头不语,舒忝白说得没错,只是顾风睫爱上了墨彦和的母亲而丢了性命,墨敬之爱上的是顾茗澜而已。 第59章 破冰·三 “知道我为什么让云鸾留你一命么?”墨敛之忽然停住脚步,黢黑的夜浓地化不开,他低下头,脚下长街蜿蜒,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的火油味。 舒忝白一怔,而后恭敬地道:“忝白欠了靖烈侯一条命。” 墨敛之摇头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寒冷:“你不是欠了他一条命,而是欠了我墨氏一条命,他都死了,还要你命做什么?” 舒忝白愕然地看着身边低着头的人,墨敛之嘴角边的寒意愈发明显,舒忝白回过神,连忙跪在墨敛之脚边,俯身道:“忝白知错。”墨敛之毕竟不是墨敬之,舒忝白立刻在心里提醒自己。 墨敛之神色缓和了下,手在虚空中抬了抬,示意舒忝白起身。舒忝白告了谢,从冰冷的地上站起身来。 “墨敬之非常看重你的才华,让你就这么随墨衣深死了,倒是太不值得。”墨敛之抬起头,平时前方的残垣断壁,“你欠了我墨氏可不止一条命。” 舒忝白立刻明白墨敛之话里的意思,墨敬之的死,让他欠了墨氏一条命,墨敛之从云鸾手中要了他舒忝白的一条命,加起来是两条命!“属下明白。”舒忝白改了称呼,既然他已经投入墨敛之麾下,就该以“属下”称呼自己。 墨敛之眯了眯眼,真正地笑了起来:“云鸾不日便要南下回世乐,炎崆四郡虽许给了我,顾茗澜一时半会却不会离开,你曾经驻守赤陇郡,墨敬之又夸赞你的军事才能,我便派你带领五千墨骑驻守赤陇如何?” 舒忝白慨然领令:“多谢先生!” 墨敛之摆摆手,示意舒忝白不用行礼。他如此安排是为了给舒忝白一颗定心丸,先让舒忝白明白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欠着墨敛之两条命,再许以重任,让舒忝白知晓他留下舒忝白并不仅仅是为了还命,还因为墨敛之看重舒忝白的能力。墨敛之把蹀躞上悬着的一枚玛瑙兵符递给了舒忝白,叮嘱道:“今夜你先休整一晚,明日我会让人领五千墨骑随你前去赤陇郡,若发现扶风有异,立即派人送信至赤宫。” 舒忝白听见最后两字时,疑惑地看了一眼墨敛之,墨敛之却什么也没说,转过了目光,让舒忝白退下。舒忝白只得将疑惑藏起,向墨敛之作揖,退了下去。 待舒忝白脚步声消失,墨敛之收起脸上的笑容,在空寂的巷道内打了个响指,指声瞬息即落,忽然亮起幽幽火光,一盏风灯后,一个妖娆袅娜的女子盈盈地迎向墨敛之。 灯火里,女子容颜依旧,只是灿若星辰的眼眸里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让人看不清女子最真实的想法。墨敛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女人,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先生不怕芙玉突然出手?”芙玉把风灯换到了左手上,右手摸在腰侧,对着墨敛之盈盈一笑。 这一笑,百媚生姿,若是寻常人瞧见,定看直了眼。墨敛之神色不变,他淡淡地瞥了眼芙玉,随后将目光落在了女子按在腰间的手上。 “你是沉沧的探子?”墨敛之问道。 芙玉点头,嫣然一笑:“先生慧眼。” “那省了我些口舌。”墨敛之伸手接过芙玉提着的风灯,侧过身给芙玉留了一块地方。 芙玉欠身向墨敛之道了声谢,走到墨敛之身边,与他一齐走入幽黑的巷子里。“芙玉不用查,也知道先生认识靖烈侯。”芙玉笑盈盈地道。 “我听他说过,他的身边有个乖巧的女子,应该就是你吧。”墨敛之稳稳地提着风灯,灯火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诡异。 芙玉叹了口气:“芙玉错对侯爷。” “你何错之有?”墨敛之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宠溺七分慵懒,芙玉目光一直盯在墨敛之的脸上,此刻灯火中,与墨敬之一模一样的脸上显出了曾经让她沉醉的表情,芙玉不由得看痴了。 见芙玉半晌不说话,墨敛之伸手在芙玉面前打了个响指,芙玉回过神来,歉然道:“芙玉失神了。” 墨敛之笑道:“把我当成墨敬之了?” “芙玉不敢。”芙玉头垂得更低,她确实不敢把墨敛之当成墨敬之,眼前这个男人虽然面容与墨敬之无二,但是脾性却阴沉得多,尤其他收服舒忝白的手腕,让芙玉对墨敛之保持着一些戒备。 墨敛之呵呵一笑,手托起芙玉的下颚,让芙玉直视着自己:“不敢?芙玉,你将《千机图谱》送到顾茗澜手上,现在又来找我,你胆子也太大了。” 芙玉下意识地要躲开墨敛之的手,却觉得下颚被墨敛之捏紧,让她退无可退,冷汗瞬间袭上全身,芙玉勉强撑起笑容道:“芙玉不知先生言下之意。” “言下之意?”墨敛之沉下面容,手上愈发用力,“你想替墨敬之报仇?也太小看了顾茗澜,也太小看了我。” 芙玉听得墨敛之的话,眼睛睁得更大,她的确是想替墨敬之报仇,利用《千机图谱》让世乐装备军队快速灭掉炎崆,又想借墨敛之的手除去顾茗澜。可她在听见墨敛之这番话后,芙玉知道自己后一个算盘打错了。 芙玉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不论是侯爷还是你,都会舍不得对顾茗澜下手。芙玉是找错人了。” 墨敛之松开了芙玉,伸手替芙玉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他的动作太过温柔,芙玉猛地抬头对上了墨敛之的眼睛,心却陡然沉了下去。墨敛之的眼里没有一丝温柔,全部都是寒霜。芙玉不禁后退了一步,自己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墨敛之见芙玉退开,悻悻地收回手,捻掉了指尖沾上的泪珠。 他叹了口气,背对过芙玉道:“墨敬之是墨敬之,我是我,芙玉姑娘请慎言。” 慎言?芙玉觉得好笑,墨敛之除了比墨敬之冷酷阴沉些外,还有什么不同?提到顾茗澜的这个名字,他们两人都无法做原本的自己。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清自己的本心,芙玉做了十年的沉沧探子,决计是不会看错任何人。 芙玉镇定了下神色,欠身一礼:“芙玉得罪先生,望先生莫怪。” 墨敛之点了下头,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花样百出的女人,却也不愿失去一个送上门来的助力。 “直说你的目的,”墨敛之顿了下,勾起嘴角笑道,“别说什么为了给你的侯爷报仇这种话。” 芙玉抿唇而笑,眼里却没分毫笑意,片刻后,芙玉道:“芙玉想向先生求一道护身符。” “哦?”墨敛之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等芙玉接着说。 芙玉欠身道:“芙玉乃是白泽人,先祖乃是泽牧若。”说完,芙玉抬头看向墨敛之,目光坚定。 墨敛之挑起的眉头忽然蹙在了一起,他立即明白了芙玉话里的意思。芙玉眼里闪着灼灼目光,墨敛之头一次觉得被一个女人要挟。泽牧若,这个与顾风睫一样让人敬重的名字,千年前的乱世里,有多少英雄在祖洲叱咤风云,千年后他们的后人仍旧不忘风云岁月,要把祖先们的遗憾通通弥补。 “我早该想到……”墨敛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缓和了下神色,笑微微地说:“你想复国?” “是,所以我才会找上先生。”芙玉直言不讳。墨敛之的目的,与她的目的差不多,芙玉找上墨敛之,就是要赌一赌墨敛之会不会看在大家同是为先祖弥补遗憾,而给予自己帮助。 墨敛之嘴边笑意更浓,他伸手点了点面前的女人,又摇了摇头,芙玉是他遇见的最有意思的女人。 “白泽复国,对我又有何益处?”墨敛之笑问。 芙玉却诧异了:“先生觉得是乱世好,还是祖洲一统好?” “你认为呢?”墨敛之没有直接回答芙玉,转而将问题丢了回去。 芙玉又向墨敛之微微欠了欠身:“芙玉以为,祖洲一统,诸国皆会沦为属国,一国独大,其余诸国百姓自低人一等,每年要向宗主国缴纳赋税,进京朝拜,皇子为质,国主颜面无存。乱世虽乱,各国百姓身份平等,皇子不必送予他国,国主亦不用屈膝他人,岂不很好?” 墨敛之瞥了一眼垂首应答的女子,锋利的笑容浮现嘴边,片刻又收了回去。他仍是负手而立,只是神色没先前那般和缓,墨敛之声音平平:“可白泽覆灭近千年,你们白泽还有多少人可以复国?又有多少人想要复国?” 芙玉心中一凝,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泽白月对她说的话,咬紧了唇,良久后直起身子,昂然道:“芙玉就算一人,也要替白泽复国!” 寂静的巷道内想起一阵抚掌声,听起来却分外突兀。过了会,墨敛之放下手,说道:“芙玉姑娘有此决心墨某敬佩,可芙玉姑娘还没回答墨某的问题,白泽复国于我有何益处?” 芙玉似乎想好了这个问题,回道:“先生,或者说北漠,面对世乐天羽军、天临军还有新建的影月军,有把握迎战么?” 墨敛之眸色暗了暗:“你想维持这个乱世?” “先生智谋绝伦,早就料到云鸾一旦回到世乐继承王位,接下来就是将利刃指向炎崆四郡,南浔国又不足畏惧,其余诸国不过是世乐吞下祖洲的开胃菜,世乐真正的敌人不是炎崆,而是北漠。但北漠的高骑,面对世乐三军真有必胜的把握么?更何况……”芙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道,“炎崆四郡对墨先生来说是一块烫手山芋吧。” 墨敛之眼中神色倏然收紧,他冷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彻。”芙玉说得没错,云鸾一开始许以墨敛之炎崆四郡,而未与沙扬刃商量,便是存了此心。顾茗澜在北漠之时又故意与墨敛之周旋,为的就是打乱沙扬刃与墨敛之,不让他们将心思考虑至此,他们确实成功了,直到墨敛之引一万高骑与顾茗澜带领的天羽军抵达炎崆皇城时,墨敛之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被顾茗澜算计了,千防万防,墨敛之还是太过大意,所以他连夜派人送信给沙扬刃,让沙扬刃备战,自己则趁机收服炎崆大将舒忝白为自己所用,并派去赤陇。隐在暗中的芙玉早已将一切看透,墨敛之笑了笑,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而后道:“看来我不得不帮你了。” “多谢先生援手。”芙玉笑意盎然地欠了欠身向墨敛之道谢。 第60章 破冰·四 雨后不是初晴而是天降大雪。马蹄上裹着羊皮,踏在雪后的草原上,回荡着低沉的马蹄声。在距离荒莽原还有百丈处,沙扬刃勒紧了马缰,赤旅飞长嘶一声,扯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风雪中,有一个暗黑色身影顶着风雪蹒跚而来,每走一步都要停下片刻,到沙扬刃面前不过几十步,他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 身上厚实的绒衣挂着冰渣子,北漠朔月的大雪足可以将整个荒莽原冰封,将北漠与祖洲彻底隔绝。 暗黑色的人影在沙扬刃面前停住了步子,他屈膝就跪,被沙扬刃托住了双手。“辛苦了,朗契冗。” 朗契冗的眉毛和露在兜帽外的头发都被冻住,面颊通红,是被冷风吹得。他毫不在意自己此时的情状,手按在胸口恭敬地道:“舒将军让属下传信给国主,世乐三军已集结在萱芷郡北界,不日便要向北漠出兵。” 沙扬刃点下头,望向茫茫不见的荒莽原,冷笑道:“纵然冰雪封路,他们也要来么?” 朗契冗眉头紧锁:“大王,先生说炎崆四郡危如累卵,世乐那位御将军自从攻下炎崆皇都后就再不出城,先生为保炎崆四郡,只得留在皇都与御将军周旋,至于那五千墨骑军,先生亦要留下。” 沙扬刃似乎早就知道墨敛之不会回北漠与他同进同退,毕竟墨敛之于北漠只是一位客卿,再加上沙扬刃许给墨敛之的那五千北漠高骑军,就算连夜跋涉而来也不过星火之光,毫无助力,甚至还会因此丢了炎崆四郡,墨敛之的考量,沙扬刃认同。 “世乐这次的领军者是何人?”沙扬刃眯了眯眼,答案他早就知道,但他心里有疑惑,距离攻下炎崆皇都不到一个月,世乐军重整三军,挥军北上,难道云鸾不在乎帝位? 朗契冗再道:“是刚攻陷南浔国的世乐首将军云锋。” “是他?”这个答案出乎了沙扬刃的预料,明明在炎崆之时由云鸾领军,为何这次会换了领军之人? “世……云鸾回到沧落城中了?”沙扬刃略微思忖,便知道云鸾应该是先回了沧落。 “是。” “呵,有趣,这种时日出兵北征,倒也符合世乐那位出其不意的首将军的作风。”沙扬刃笔直地骑在马背上,高举手臂,朗声道:“传我命令!所有人退回砺金城布置城防!我倒要看看那位世乐的首将军如何越过冰封的荒莽原!” “是!”洪亮的应和声响彻云霄,骑在火红骏马上的人鹰隼般的眼里露出锐利的光芒。 白子落,堵住了最后的去路,黑子棋路陷入死局。 墨敛之将捏在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盒里,悻悻地瞧了一眼对面气定神闲的人。顾茗澜正捻起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放回棋盒里,也不看墨敛之的神色,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没想到先生的棋路如此狭窄,居然看不透我设的局么?” 墨敛之原本蹙在一起的眉倏然展开,他呵呵笑道:“我是个商人,棋盘之上的杀伐决断全凭感觉。” “棋局如战局,先生莫要松懈。”顾茗澜抬眼看了下笑得无所谓的墨敛之,从棋盒里拿出了一枚白子,落在靠近自己的右下路。 “还下?”墨敛之眉头又锁了起来,今日若非大雪,他也不会与顾茗澜坐在这里手谈棋局。这枯燥乏味又烧脑的棋局对他来说太过无聊,反观他对面坐着的人,兴致盎然,下了整整一个上午还嫌不够。 “大雪满城,先生若是不想下,不如陪在下去城外一游如何?”顾茗澜丢下棋子,笑微微地看着墨敛之。 墨敛之手伸进棋盒,摇头道:“在北漠看了三十多年的雪了,好不容易到了炎崆,还要再看不成?” 顾茗澜看着墨敛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那顾某就不客气了。” 墨敛之想顾茗澜在讨教棋艺上何曾客气过,分明是看着自己不会下,所以才大杀四方,若遇见个会下棋的人,顾茗澜兴许早就拉着对方去同游赏雪了。想是这么想,奈何墨敛之棋力确实不佳,又不想出门看雪,索性就陪着顾茗澜大杀四方,顺便偷偷师。 两人你落一子,我封一路,约莫下了三刻钟,胜负已然明显,墨敛之败局已定,他随意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捧起面前的素菊差啜了一口,茶水清香,墨敛之意犹未尽又饮了一口。 顾茗澜落下此局最后一子,胜负揭晓,墨敛之笑呵呵地捧了杯茶递给顾茗澜:“顾将军还要接着下么?” 顾茗澜用杯盖将茶沫滤去,抬头看了眼窗外,月色已浓,是该休息的时候了。顾茗澜啜了口热茶,笑道:“吃饭罢。” 墨敛之瞪圆了眼,他的兴致刚被顾茗澜搅起来,可是顾茗澜却不下了。“总得让我赢一局吧。”墨敛之有些郁闷。 “墨先生不饿,顾某倒是饿了。”顾茗澜放下茶杯说道。 原来是要吃饭了。墨敛之无法,拍了拍手准备叫人准备饭食,却被顾茗澜按住了。“怎么,你不是饿么?”墨敛之说。 “墨先生可愿帮顾某打个下手?”顾茗澜求得诚恳,墨敛之虽然脸色变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说是打下手,其实也就是替顾茗澜端端菜,顾茗澜的速度不比墨敛之府里的厨子,被顾茗澜霸占了灶台的厨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顾茗澜切菜颠勺,捏了捏自己的脸确定是不是在做梦。 墨敛之早就知晓顾茗澜会做菜,可现在一见顾茗澜这忙活的劲,嘴角抽搐,硬生生地把脸上的笑容给收了回去。 不过须臾,三素三荤配一壶桃花酿上了桌。顾茗澜跟墨敛之说让他把无关人都屏退了,这才给墨敛之面前空酒杯里斟了杯桃花酿,向墨敛之举杯。 墨敛之看着对面举杯的人,终于崩不住神色,哈哈大笑了起来:“墨敬之说你做菜的手艺是祖洲一绝,我当初还不信,现在不信不行!”说着举起酒杯跟顾茗澜碰了一下杯。 桃花酒的香气在口中散开,驱走了朔月的寒意。墨敛之拿起食箸捡了一块牛肉入口,牛肉爽滑有嚼劲,比他之前吃的都要美味。墨敛之不由得再夹一块,却见对面的人忽然沉下了脸,他手中的筷子收了回去。 顾茗澜拿起桌上的酒壶,慢悠悠地给自己的酒杯里斟了酒:“墨先生可曾听过宴无好宴,酒无好酒?” 墨敛之下意识地看了眼面前空了的酒杯,神色瞬间绷紧:“你……”然而他只刚说了一个字,顾茗澜就伸出了右手食指压在了墨敛之的唇上。 顾茗澜淡淡笑道:“抱歉,拖了墨先生这么久,这顿饭算是赔罪。” 墨敛之以为顾茗澜在饭菜里做了什么手脚,等了片刻却未曾有异样之感,墨敛之听得顾茗澜如此说,忽然挑起嘴角,一手握住了顾茗澜的手:“你留在炎崆不就是为了拖住我,怎么今日顾将军内心觉得愧疚了?” 顾茗澜叹了口气:“世乐许以先生炎崆四郡,前日却突然出兵北漠,顾某于心有愧。” “哦?”墨敛之才不信顾茗澜是真心有愧,面前这个人步步为营,他与顾茗澜虚以委蛇,如今顾茗澜却对他说“于心有愧”,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顾茗澜抬头看着墨敛之:“不管墨先生信不信,顾某必须要向墨先生致歉。”他站起身,再次对墨敬之举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墨敛之总觉得顾茗澜今日话中有话,还未等他开口质问顾茗澜今日到底在做什么,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墨敛之心头一凝,站起身来,大步走向门口,就见几名北漠高骑军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朝着自己奔来,他们身后是一众身着银铠的天羽军,每个人的剑刃上都布满了鲜血。 “先生……救……”最先奔至墨敛之身前的北漠高骑还未将话说完,就已身首分离。接着原本阒静的院中传来一阵哀嚎声,片刻又安静了下来。寒夜风中夹着刺鼻的血腥味,墨敛之这才明白了顾茗澜是何意。 “你将五千北漠高骑军怎样了?”墨敛之缓缓转过身,看着对面面容冰冷的男人,夹起一块牛肉放入口中,仿若无事一般,咬牙道。 顾茗澜淡淡地道:“早先我已给了先生机会,邀先生同去城外赏雪,若先生应允,五千北漠高骑军定不会一夜之间全军覆没。” “你设计我?”墨敛之冷笑,顾茗澜故意邀他下了一整日棋,就是把他封在院中,得不到任何消息。 顾茗澜转头看向墨敛之,神色不变:“兵不厌诈,在棋局中我已告诉了墨先生。” “炎崆四郡是你许以我墨敛之的!” “所以我留了先生一命。”顾茗澜丝毫不惧。 “你!”墨敛之指着顾茗澜,忽然明白了什么,“云鸾已经即位了?” 顾茗澜肃了肃神,正色道:“如今国主恢复天姓,请墨先生慎言。” 慎言?墨敛之觉得好笑,他并非世乐人,为何要慎言?“舒忝白那五千北漠高骑军是不是也是同样下场?” 顾茗澜点头:“舒将军负隅顽抗,纵身跳下城墙,尸首已葬于赤陇郡。五千北漠高骑军拒不投降,国主唯有歼灭全军,以儆效尤。”顿了下,顾茗澜冷笑道,“你和墨敬之一样,太过相信那个女人了。” 第61章 破冰·五 芙玉站在净水边,鲜血从匕首尖滴落,她看着对面将自己包围的墨色人影前一个娉婷女子,微微翘起了嘴角:“殿下真的要芙玉的命?” 泽白月眨了眨眼,对面女人的笑容太过刺眼,纵然她已过了最娇媚的年岁,仍旧风华不减。如果白泽没有灭国,她或许会叫这个女人一声“阿姊”,这个女人也许会像她的先祖一样,绝代高华。泽白月幽幽地叹息:“玉姐姐,我和顾将军皆不追究你的所作所为,为何你还要不知悔改?” “身为白泽皇女,不求白泽复国,却投奔敌国,甘愿为敌国效命,你不也是不知悔改?”芙玉敛起笑容道。 “玉姐姐,纵然白泽复国,你认为有望在这个乱世之中存活下来么?”泽白月讥诮地问道,她不是没想过复国,自泽牧若起,白泽的每一个身负皇室血脉的人都想着复国,然而就连泽牧若都做不来的事情,泽白月不愿再拿白泽人的性命去冒如此大的险。她只愿祖洲一统后,能带着族人们偏安在故土,这就足够了。 芙玉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拿白泽所有人的命去试?玉姐姐,白月赌不起。”泽白月摇头,就连南浔国都被世乐三军一夕灭掉,白泽又何谈复国?白泽的命运,从来只有依附于最为强大的国家才能生存下去,水神柔和不愿与争,白泽人不会去争夺没有希望的命运。 “玉姐姐,你和泽牧若真的很像。”一道碧色的光芒自泽白月的指尖溢出,芙玉望着那道熟悉的光芒,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芙玉突然明白了,世乐一统祖洲的道路无人可以阻挡,包括北漠。 摘下了压得脖子酸疼的冠冕,天鸾重重地吐出了一口闷气。不过十年,云轩的脸上留下了几道皱纹,原本体弱多病的帝王看上去更加憔悴,他坐在案几前,等天鸾摘了冠冕,才抬起头,眼里退去了为王者时的淡漠,多了份慈爱。云轩对着天鸾招了招手,让天鸾走近些。 “父亲。”天鸾走近云轩,微微垂下眼眸。 云轩皱了下眉,天鸾从北漠回来已经一个多月,在天鸾回到沧落的第二日他就将写好的诏书公布天下,接着退位给这位离开了世乐十年的小儿子。纵然群臣反对,纵然只有青龙王一人支持天鸾,云轩仍旧毫不犹豫地退了位。有人说云轩是被死去多年的莘夫人鬼魂附体,又有人说青龙王早就打了谋逆篡位之心,扶持离开帝都十年,没有任何权力的人去夺取世乐的皇位。直到四王的请表及远在萱芷和炎京的两位世乐大将军连番请准,才稳住了诚惶诚恐的朝臣们。 政权与军权的领导者纷纷支持天鸾,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再加之世乐征伐北漠在即,这位新帝愿亲自带兵北伐,赢得了军中将领好感,青龙王又与诸位朝臣周旋了多日,终于稳住了朝局。从天鸾回到沧落至现在,一连串的雷霆之举压得反对者们连还手的力气也无,明眼人早就看出天鸾即位之事,并非云轩一时决议,而是筹划许久,遂不再反对,转而出面支持。不到一个月,世乐新君就掌控了大半朝臣。 然而,对天鸾来说,继承世乐帝位仅仅是个开始。 “还是那么见外啊。”云轩看着离自己几步远的天鸾,淡漠的脸上只有一抹疏离,天鸾连笑都不愿意对他笑一下。 天鸾听出了云轩话语中的失落,没有回应云轩的失望,毕恭毕敬地说:“父亲召天鸾前来,是决定了天鸾的出征之日?” 云轩苦笑:“我和你难道就没别的话说?” 天鸾心中一紧,终于在唇边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来:“父亲是要天鸾跟您说在北漠十年如何绞尽脑汁地生存下来,还是要天鸾说这十年里我是怎样说服自己一定要回到世乐,向曾经瞧不起我的人,要杀我的人一一报复?”天鸾的语气越来越冷,他看着端坐在面前的中年男人,看着云轩的目光渐渐从他身上挪开,心突然空了。 “是父亲的不对,当年我不该听信……” “大司命的话?”天鸾截住了云轩的话,云轩的退位连天鸾都觉得有些早,想必那位一直想杀了自己的大司命此刻更想杀了自己。 云轩叹了口气:“毕竟你的身体里有着那个人的灵魂。” “是伏眷的灵魂,还是曜舜的灵魂?”天鸾冷笑,“大司命没告诉过父亲,我的体内其实还有地母之灵么?” 天鸾没有在云轩的脸上看见对方愕然的表情,他看见云轩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天鸾身边,慈爱地笑着:“所以我才会放心把世乐交给你。” 天鸾一怔,感觉胸口烧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面前笑得慈祥的父亲,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停下了步子。难怪连大司命都放弃了杀他的念头,地母之灵真是个很好的附身符。 天鸾忽然屈膝跪地,对云轩道:“御将军传来消息,驻守在炎崆四郡的北漠高骑军全数歼灭,炎崆四郡已被控制,首将军领十万天羽军逼近砾金主城。天鸾觉得时机已到,想领兵北征。” 天鸾即位之时,为得到世乐军中支持,亲自许诺一旦时机成熟,便会亲自领兵北征。如今顾茗澜控制住炎崆四郡,云锋领十万天羽军破冰逼近砾金主城,如此大好时机,天鸾领兵北征,自是有必胜的把握。 云轩点头,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新君:“国君亲征,你又让谁坐镇重华宫?” 天鸾目光落在被他丢在一旁的冠冕上,说道:“青龙王。” “青沂?”云轩有些犹豫,虽说青沂这些年来展现出来的政治手腕非常出色,但毕竟太过年轻,能否统御沧落城里那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们,云轩并没有把握。 “青龙王统御四王,掌管政权、军权,当年元始帝北伐,沧落城正是交予青龙王手中,元始帝虽北伐失败,但帝都无虞,元始帝才能安然从北漠退军。”天鸾目光灼灼。 云轩见天鸾将自己与元始帝相比,无言笑了笑,当年元始帝一统祖洲立即出兵北漠,诸多大臣上书元始帝祖洲不稳,贸然出兵北漠,可能会叛乱再起,元始帝断然将统御之权全数交予青龙王青葚,若非青葚坐镇,元始帝的十万天羽军能否安然无恙从北漠退回尚不可知。自此后,元始帝封青龙王为四王之首,统御政权及军权,青龙王一脉由此壮大。 “你既已决定,便去办吧。”云轩此次召天鸾前来为了询问天鸾何时出兵北征,他本打算等到暮春,荒莽原雪都化了再让天鸾出征,如今北漠大雪,荒莽原一片肃杀,云锋所领的十万天羽军中有三万常年在酷寒之地训练的风骑军,如今也才逼近砾金城。 天鸾见云轩面有踌躇,亦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天鸾没有说什么,拿起被丢在桌上的冠冕,向云轩行礼,退出了云轩居住的偏殿。 青沂笑嘻嘻地裹着一件青色大氅,扇子在手中转来转去,见天鸾拿着冠冕从屋里退了出来,青沂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确定自己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不那么幸灾乐祸,才迎着天鸾走了过去。 “谈成了?”青沂贴在天鸾耳边,替他拿过了沉重的冠冕,问道。 天鸾点头笑道:“既然我亲口说过此事,父王也不会不答应。” 青沂连连点头,嘴角边的笑容都快溢了出来:“老国主什么都答应了?” “自然。” “多谢国主成全!”青沂满眼都是恭敬的笑容,终于躲过了去北漠遭殃的日子。 天鸾睨了一眼裹得活像个粽子的青沂,要是云轩知道他选青沂留下来的原因是这位青龙王怕冷又怕热,恐怕云轩会气得跳脚吧。 青沂高兴完了,收起脸上的笑容,转瞬间面露愁容,变脸的速度直让人惊叹,他道:“巫玄这次恐怕还要跟国主同去,国主知道他对白月有些芥蒂,望国主能替青沂照顾白月。” 天鸾看青沂郑重的模样,戏谑道:“风流的青龙王是怕后院失火么?” 青沂一怔,而后明白了天鸾的意思,连忙摆手道:“国主莫要开青沂的玩笑,白月跟随我多年,虽是白泽皇室,但对世乐之心国主应看得出来。司命院向来对沉沧之人怀有戒心,青沂不过是觉得白月为世乐效命多年,不该被司命院如此对待,国主您又命令沉沧之人前往炎京郡与老师汇合同上北漠,老师毕竟不是白泽之人,能否保护白月,微臣实无把握。微臣信得过国主,所以才将白月托付于国主。” 天鸾本是想打趣一番,怎知一向玩世不恭的青龙王竟然正色以对,见青沂如此解释,天鸾倒也知晓。天鸾点头道:“即使如此,我会留心。” “多谢国主!”青沂长揖及地,向天鸾称谢。 陪天鸾走至重华宫,青沂这才退出了殿门。几日前的那场大雪积雪还未消融,寒风吹过脸颊,青沂缩了缩脖子。他看着重华宫外延伸而出的青石街道,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不知怎的,总觉得此次北征泽白月会有事发生,他不希望是最坏的结果。 司命院内,巫玄跪在地上,抬头看着面色沉峻的大司命巫远。 巫远负手而立,嘴边悬着一抹冷笑:“这么说,你已经找到了极好的引子了?” “应该是最佳的封印之人。”巫玄恭敬地俯下身,语调平平,不带任何感情。 第62章 破冰·六 墨敛之披着墨色的大氅,打了个哈气,涂月的天亮得很晚,此时天空还是一片浓稠的墨色,今夜没有月色,天空上的星辰显得更加清晰。墨敛之仰头看着北方排列如斗的七颗星辰,杓尾破军星光芒熠熠,其余六星黯淡无光,墨敛之从古星象书上看到过,破军星为耗星,此星闪耀,意味着兵事将近,不破不还。 “耗星啊……”墨敛之神色冷淡,他看着前方骑在白马背上挺直背的顾茗澜,打马来到顾茗澜身边。 此地距离荒莽原不到三里,目视所及,白雪覆盖了整个荒莽原。顾茗澜瞥了一眼打马走近的墨敛之,向他点了下头,示意墨敛之跟上自己。 雪没马蹄,马匹每走一步都要将马蹄抬高三寸,两人驾马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走近荒莽原边界,一条两臂来宽的雪沟一直延伸至视线之外,这条雪沟出现不久,才结了一层薄冰,马蹄一踏上,冰面随即破裂,两人又往前行了半里,雪沟旁的积雪很深,顾茗澜从马上跃下,积雪超过了他的小腿。 “传闻世乐风骑军骁勇善战,任何地形皆难不倒他们,果然名不虚传。”墨敛之蹲在地上,手指轻轻碰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阴翳的眼中难得有敬佩之色。 顾茗澜看着夜空下的广袤荒莽原,荒莽原东南与炎崆山脉相接,终年黄沙,西南靠近净水,是一片不大的草原。砾金绿洲靠近草原,云锋直接从大雪覆盖的草原长驱直入,足可见风骑军雷厉风行的作战风格。云锋,那个在顾茗澜参悟多年的时间里迅速崛起的世乐星将,若非他云锋,世乐也不可能在乱世之中保住这一席地位。 “首将军的‘破军之翼’无人可以阻挡。”顾茗澜敛神看着蹲在一旁的墨敛之,淡淡地道。 “比起你的影月军呢?”墨敛之嘴角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顾茗澜知道墨敛之打的什么主意,此时此刻,这位败军之将想借此挑拨世乐两大将军,实在是痴人说梦。顾茗澜眼神暗了暗:“风骑军擅长长距离作战,影月军只擅长干净利落的短杀,以其之长比己之短,有失偏颇。” “有道理。”墨敛之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掉手中的泥水,“我是个商人,只看利益与好坏。” “这世上最需要防备的就是你们这些商贾。”顾茗澜走近自己的坐骑边,挑起眉头,“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商人,他们有遍布天下的人脉,与各国皇室都有交往,攫取利益之时利用手中的人脉轻松获得想要的财富,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你们商人。” 墨敛之脸色一凝,眼中神色更加阴沉:“纵然商人再有人脉,也比不过拥有千军万马的将军。”顾茗澜只用一天就杀光了他布置在炎崆四郡的所有北漠高骑,甚至逼得舒忝白退无可退,纵然他墨敛之再有人脉,也比不过顾茗澜的一个军令。 顾茗澜冷哼,翻身跃上马,径自带着马匹原路返回。墨敛之也重新上马,跟着顾茗澜返回了军中。他是顾茗澜的俘虏,操控北漠沙海城内所有钱粮的人质,顾茗澜扣下他的目的,是为了牵制沙海城里所有的商人。墨敛之自嘲地摇了摇头,他还真不适合在战场上拼杀,还是安安心心做一个商人更逍遥舒坦。 距离荒莽原一百里外,砾金城不到十里,十万银铠将士好似与身后雪色相接。素白的旌旗上用金线勾了出极乐鸟纹案,萧瑟的晨光下泛起一片肃杀耀眼的光芒。 沙海城墙上,沙扬刃拇指来回推着天狼刃的刀鞘,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声传遍整个城墙,一头一人来长的灰狼慵懒地匍匐在沙扬刃脚边,耳朵随着沙扬刃的推刀声动来动去。与其说灰刃是一头狼,不如说它被沙扬刃养得越来越像一条温顺的狼犬。 城墙上的士兵们此刻没有心情去观察这条温顺的狼,他们屏息凝神,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城墙下那一片银白色,每一个人的眼里好似都充满了怒火。 自元始帝北伐失利,近千年里,内陆人鲜少有大军进犯北漠,深入荒莽原一直抵达砾金城。北漠的子民们虽然彪勇,但他们不热爱战争,自天狼王后,每一代北漠人都不愿再经历战火纷飞的年岁,尽管这些年里不停有内陆的国家要与北漠结盟,瀚海王都立即拒绝。眼前,那一片巨大的银白色点燃了他们眼里的平静,灼烫了北漠子民们的恨意,即便沙扬刃不下令,他们也要阻止这些内陆人破坏北漠的和平! 酸牙的推刀声里,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沙扬刃停下手里的动作,湛蓝色的眼睛半眯起来,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飞扬的眉头锁起,直到慌乱过的脚步声靠近,沙扬刃听到了对方粗重的喘息声,开口问道:“墨先生那里还没有信送来?” 朗契冗脸冻得通红,他连气都来不及喘,用力点头,眼里有深深的沮丧:“探子出不去,东南方的荒莽原被世乐军锁死,西南方又有云锋的十万天羽军,根本无路可走。” “大雪封境,可不止是将北漠与祖洲给封住了,也把北漠完全封在了荒莽原里!”沙扬刃冷笑,“墨先生那里许是没希望了,你去把驻守在沙海城外围的高骑军调到砾金城来。” “可是没有墨先生的消息,沙海城里那些内陆商人们还会给我们提供粮草么?”朗契冗担忧地问,北漠多年不曾对外征伐,粮草储备一直是一年一收,又因为内陆多年战乱,多数内陆商人皆将生意放在了北漠,可以说北漠的粮食多半是这些内陆商人在提供,早在多年前,内陆商人们为统一物价,组建内陆商会,推选在北漠生活多年的墨家为商会会长,以墨氏马首是瞻,如今沙扬刃与身在炎崆的墨敛之消息不通,眼见今年粮食快要吃完,又遇世乐犯境,如若内陆商会再不放粮资助,北漠高骑军能否熬得过今年新春还是未知。 “让那些老贵族们都把囤积的粮给放出来!”沙扬刃拇指推开天狼刃的刀鞘,嘴边徘徊着一抹冷酷的笑意,“他们年年都将吃不完的肉给丢掉,把酸腐的马奶倒掉,吃不完的粳米喂给他们打猎的马匹,区区十万高骑军的口粮,难道还需要从内陆人的手里借么!” “可是……”朗契冗有些犹豫,自沙扬刃即位着手打压老贵族们,只留下一些没有参与诸子夺位的老贵族才得幸免,如今老贵族们尚未得到喘息之机,沙扬刃又让他们缴粮,朗契冗担忧这些老贵族恐怕没那么容易就交出粮食。 “这是王令!”沙扬刃眼神冰冷,这些年他一手打压了大半有势力的老贵族,如今也不差再压一压那些老贵族的气焰。更何况现在军情紧急,沙扬刃也唯有从这些老贵族的口袋里掏一些军资了。 朗契冗知道沙扬刃一旦决定就不会再更改王令,只得硬着头皮领令而去。如今北漠情势危急,那些老贵族依附北漠而生,北漠若被世乐征伐,那些老贵族们也不至于置之不理。深吸了一口寒气,朗契冗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泽白月裹着厚茸茸的素色大氅,站在净水边,寒风吹得她直打颤,何况她身边还站着一位让她胆寒的司命院少司命。 巫玄捡起岸边的石子,在手上掂量了几下,抛入怒浪翻腾的净水里。石子渺小,瞬间就被水浪吞噬。巫玄直起身子,没有看泽白月:“你觉得净水有何变化么?” “欸?”泽白月一怔,不明白巫玄的意思,只得埋头道,“白月不知少司命所指为何?” 巫玄眯了眯眼,面色冷峻:“祖洲初建,水神勾勒祖洲水貌,为阻隔炎崆山脉酷热,设下净水结界,数千年过去,净水结界逐渐减弱,祖洲诸神不知身处何方,净水结界一旦消失,酷热遍袭祖洲,生灵涂炭,就算一统祖洲又能如何?” 泽白月听出了巫玄的意思,忙道:“如若需要白月,白月义不容辞。” 巫玄点头:“青沂说你是个通透聪慧的女子,果然没错。曾经是我小瞧于你,又觉你乃白泽皇室,质疑你对世乐忠心,是巫玄不对。” 一向高傲的世乐少司命语气里带着少有的温和,泽白月怔愣一下,而后笑盈盈地道:“少司命对世乐一片赤子之心,白月敬佩。” “有白月姑娘这句话巫玄便放心了。”巫玄冰冷的手从袖中抽出,扶起躬身下拜的女子。 泽白月诚惶诚恐地站起了身,巫玄收回手,双手重新笼在墨色的衣袖中,淡淡地道:“沉沧的人这次随我留在扶风,随时传递消息去帝都。”顿了下,巫玄转回身望着高耸的扶风郡城墙,眼中利芒更甚,“扶风郡的那位郡守,你记得看着点,毕竟他的心,有些飘忽不定。” 泽白月欠了欠身道:“白月明白。” 第63章 破冰·七 扶风郡守嘴角边的肥肉不停地抽搐,他手贴在膝盖上,手心中的冷汗都快要浸湿膝盖上的布料。圆桌上摆了十多道美味佳肴,面前还有一杯润喉的素菊茶,身旁的美艳侍女正在给扶风郡守的琉璃杯里缓缓注入美酒,酒香、菜香四溢,扶风郡守脸色却愈加苍白。 天鸾慢悠悠地捧起面前的琉璃酒杯,清冽的桃花香气萦绕鼻边,他将酒杯举向扶风郡守,唇边笑意盎然:“多谢郡守十年来戍守扶风,多次击退炎崆兵马,得保我世乐边疆安定。” 扶风郡守连忙举起酒杯,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起身回礼:“多谢殿……国主,这是臣的分内事,不值得国主称赞。” 天鸾淡笑着抿了一口酒,随后放下酒杯,挥手让面色苍白的扶风郡守坐下。他拿起食箸,点着面前的一盘菜,笑道:“听说这些都是郡守爱吃的菜,郡守多用一些罢。” 扶风郡守屁股还没贴在凳上,忙又站起身子,对天鸾长揖:“多谢国主。” “孤说了,今日没有国主与臣子,扶风郡守若再如此客气,这顿饭还要吃么?”天鸾半眯着眼,含笑望着对面满头大汗的目光游移的扶风郡守道。 扶风郡守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在不停腹诽,自天鸾邀他一同用晚膳开始,天鸾就没让他安心地在饭桌前坐上一会儿。眼前平日喜爱的珍馐佳肴此刻难以下咽,扶风郡守小心翼翼地坐回凳子上,哆哆嗦嗦地捻起筷子不知该吃哪一盘菜才好。 天鸾眼光瞥着扶风郡守,夹起一块冬笋放入口中。扶风郡守暗叹一口气,随意地夹了面前一盘菜塞入口中,也不知吃的是什么,他埋着头看着面前的碗,感觉到有一股阴冷的目光一直徘徊在自己的身上,口中更没滋味。 原本该是热闹欢畅的君臣和乐的场面,从一开始就非常冷淡,现在对坐的君臣二人一个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埋头吃菜的臣子,一个不停地夹起面前的一盘菜肴囫囵吞枣,眼见扶风郡守面前的那盘菜肴将要见底,天鸾咳嗽了一声,扶风郡守好似受了一惊,筷子上刚夹起的菜肴掉在了桌上。扶风郡守心里更惶恐,国主赐宴,合该将菜肴全数吃光,桌上掉了菜,扶风郡守犹豫着夹还是不夹时,天鸾忽然说道:“郡守何时开始食素了?” 扶风郡守盯着掉在桌上的菜,这才辨出自己一直吃的是平日只在清口时吃的玉麦,一时怔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见天鸾纯黑的眼眸里冰冷的目光,终究又垂下了头,沉默不语。早知道这位国主是前国主看中的人,他当初为何要称病不见,现在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郡守是在担心孤会跟郡守算一算从前的旧账?”天鸾放下食箸,唇边笑意更加冷淡。 扶风郡守吓地连忙跪在地上,向天鸾磕头道:“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当初并未有意冒犯国主,实是因为……因为下官抱恙……下官也想亲自去城门迎接国主,下官该死,下官当初就算爬也要爬去迎接国主!” 天鸾眼中利芒更甚,沉声道:“在郡守看来,孤是一位睚眦必报的君主么?” 扶风郡守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抬手就往自己肥胖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声泪俱下:“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天鸾淡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扶风郡守肥胖的脸上,左右半边都印上了鲜红的巴掌印,他撇了下嘴,收起眼中的利芒,走到扶风郡守身边,将吓得魂飞魄散的扶风郡守从地上扶了起来:“孤邀郡守前来是想向郡守道谢而已,郡守想到哪里去了。” 扶风郡守被天鸾刚一吓,整个人差点蔫了,他被天鸾扶着坐在了凳子上,茫然地抬头看着扶风郡守,愣愣地低声问:“道谢?” 天鸾点头:“是,一则郡守驻守扶风多年,扶风一直平安无事,百姓富足,邻国不敢来犯我世乐;二则孤后日便要北征北漠,御将军已于三日前从炎京郡出发,炎崆四郡驻守兵力只有一万,孤想将炎崆四郡划入扶风郡内,由郡守管辖,孤也可安心北征。” 扶风郡守还有些茫然,天鸾也不着急,亲自给扶风郡守的茶杯里添了些热水,把白菊茶端给扶风郡守。扶风郡守人还没有缓过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天鸾话里的意思。难道说天鸾是想将刚攻陷的炎崆四郡交给他来管理?!扶风郡守蓦地抬眼,见对面的年轻国主眼光变得柔和了些,怯怯地问道:“国主的意思是让下官掌管炎崆四郡?” 天鸾点点头:“郡守十年功劳,由郡守管理炎崆四郡再合适不过。” “这……”扶风郡守仍有些犹疑,这突然而降的好事怎会落到他这个曾经看不起天鸾的人头上? 天鸾看出扶风郡守心中的疑虑,正色道:“郡守无须担忧,孤这就拟旨。” 扶风郡守这才放下心中疑虑,连忙起身跪地向天鸾行礼道谢:“微臣多谢国主!” 天鸾望着俯身下拜的人,消失的冷酷笑意重新浮现在嘴边。 宴席的后半,扶风郡守终于敞开来吃饱,连连打了几个饱嗝,还觉得意犹未尽,最后扶风郡守是随侍扶着出了屋门。天鸾换了一杯素菊茶清了清口中的酒气,微微眯起眼,看着长长的走廊上逐渐消失的灯火,挥手让屋内的随侍们退下。 待随侍们全部退了下去,巫玄走进了只剩下天鸾一人的屋子。巫玄双手向前伸,躬身向天鸾行礼:“国主,泽白月那边已经交代好了。” “你办事我放心。”天鸾站起身来,邀巫玄往后面的书房走。 巫玄跟在天鸾身后,走过幽长阒静的长廊,两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正厅后的书房。巫玄替天鸾推开书房门,指尖跳出一道白色光芒,瞬间漆黑的书屋里熄灭的灯火全部亮了起来。 天鸾与巫玄分左右而坐,巫玄道:“国主为何要将炎崆四郡许以扶风郡守?” “你是不放心他?”天鸾笑了笑,问道。 巫玄手指点在面前的矮几上,点头:“虽说这些年里扶风郡一直安稳,但国主也知道,为何扶风郡会如此安定。”巫玄抬眼看着天鸾。 “扶风郡守每年以高价从炎崆琉璃坊处购得重华宫内所需琉璃制品,从中与炎崆皇室对半分成,炎崆皇室意在向世乐贩售高价琉璃制品掏空世乐国库,扶风郡守再愚昧无知,这数十年里难道会看不出丝毫端倪么?”天鸾冷笑,“孤许他炎崆四郡,正好让他直接掌控琉璃坊,炎崆人性烈如火,如今琉璃坊在扶风郡守掌控中他还会甘心与琉璃坊那些无主的匠人们平分金银么?琉璃坊又是炎崆子民最为看重的地方,堪比炎崆皇都,炎崆国灭,炎崆子民本就被世乐心怀恨意,再加之琉璃坊与扶风郡守间的恩怨,你觉得他乐得接手扶风四郡?” “国主是想借炎崆四郡之事逼扶风郡守将郡守之位让出?”巫玄了然。 天鸾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让出郡守之位岂不是便宜了他,他暗中与炎崆皇室往来,还想有命颐养天年么?” “国主让泽白月看住他,是怕他侥幸逃脱?”巫玄觉得天鸾想的绝非那么简单。 天鸾果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此是其一。”他转头看了一眼巫玄,见对方镇定的眼中浮现一丝讶色,他才接着道,“其二,沉沧毕竟太过危险了,待祖洲一统,这个潜藏的暗杀组织还是不要留下的好,若被有心人利用,孤怕百年之后,再起内乱。” 要剿灭沉沧是大司命巫远一直交代巫玄的事情。巫玄顾及着青沂,一直将此事压在心中,还未着手去办,现下天鸾提起,巫玄倒是松了口气。有国主的允诺,纵然青沂再过反对,也是无用。但沉沧真正的主事者乃是顾茗澜,这位御将军会不会对此有异议? 天鸾见巫玄眼神变换,又道:“御将军因是顾允执一脉而接手沉沧,但沉沧真正效忠的还是白泽皇室,他顾允执就算真的娶了柔迦公主也是算计白泽国灭的罪魁祸首,沉沧难道真的会相信背叛南浔灭了白泽的顾氏?” “是巫玄多虑了。”巫玄眼中眸光灿然,眼前的天鸾不再是十年前唯唯诺诺只知道躲在莘夫人身后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每个人脸色的孩童,十年北漠生涯,让天鸾的心性逐渐磨砺得更加坚韧也更加懂得察言观色。他巫玄的确想得太多了,担忧的太多,而忽略了面前这个人是诸神认定的即将一统祖洲的人。然而,巫玄心中还是有所担忧,大司命巫远所说的曜舜之灵还盘踞在天鸾体内,之前天鸾失神的那一幕巫玄心惊,若不将曜舜之灵驱赶出天鸾体内,纵然祖洲一统,接下来也会灾祸连连。想到此,巫玄不由得攥紧了双手,三神之灵已经找齐,但如何催动这三神之灵,巫玄一时还不得要领。 第64章 破冰·八 又一日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沙海城里,积雪被堆在街道两旁,暮色渐沉,明日便是新的一天,然而沙海城里静得让人胆颤,风灯在屋檐上随着朔风飘零,灯火明明灭灭,照在冰封的地面,将廊柱的影子拉长。 阒静的巷子里突然响起一阵突兀又慌乱的脚步声,阿纪抱着膀子直打哆嗦地跑进了墨氏的玛瑙铺子前,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嘎吱的开门声后,阿纪抬脚跨进屋子,反手将们关了起来。 漆黑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数盏灯,玛瑙铺原本摆放玛瑙制品的台子被撤了下去,中间放了一张圆桌,圆桌前围坐着一群富贵的商贾,没等阿纪喘口气,离阿纪最前方的那个商贾紧张地问道:“那些老家伙还不肯放粮?” 阿纪悻悻地点了下头,也顾不得自己口干舌燥,忙道:“朗将军已经下了最后期限,如果老贵族不按时交粮,朗将军就要强行出兵征粮了。” “这些老贵族当真糊涂!”另一个商贾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面上的玛瑙杯跳了老高才落地。 “砾金城若亡,接下来世乐的目标就是赤宫,北漠一旦亡国,那些老贵族的那些米粮又有何用?”又一个商贾摇头叹息,他比别人要冷静,但目下的情势在他看来,不容乐观。 阿纪年纪小,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从朗契冗回到沙海城开始,城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老贵族们不肯交粮,商会商贾们又有所顾忌,朗契冗回到沙海城已经过了半个月,还未收到一半的米粮。 “墨老板到底何时才会回来?”有人耐不住,虽说非常时刻行些非常手段,但他们还是把希望放在了墨敛之身上,毕竟商仓内的大半数米粮都是墨家的。 阿纪也想知道自己家的老爷何时回来,然而他从朗契冗那里得到消息,如今砾金主城被世乐三军封堵,消息传不出去也传不进来,阿纪想自家老爷多半是被困在了荒莽原外。 “朗将军说砾金城现在被世乐三军围得水泄不通,消息不通,阿纪想老爷多半已经在往荒莽原上,但被围封在了外面。”阿纪愁容满面。 “哎……既然如此,我们便把自家的米粮拿出来,至于墨家的……”坐在圆桌正前方的商人年纪最大,两鬓已然霜白,世故的眼中有一丝无奈,他看了一眼阿纪,而后道,“墨家的就先不放了,等你们家主回来再说。” “就按石老板说得办吧。”诸人也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只得听从年纪最大的石老板的建议。 阿纪心里堵得慌,明明墨氏是北漠最大的商铺,结果却无法向北漠捐出米粮。阿纪藏在袖中的双手渐渐握紧,他思量了一会儿,突然向圆桌前的诸位商贾长揖一礼,朗声道:“各位老板,老爷虽说人不在沙海城,但阿纪知道老爷心里一直是念及着北漠,念及着与诸位的友谊,如今北漠危如累卵,老爷一定和诸位一样心焦,虽不说老爷与大王的亲家之情,就算为了北漠的诸多百姓,老爷也会立即放粮,与诸位,与北漠同进退!所以阿纪想,老爷心里一定是会放粮的,阿纪斗胆替老爷做一回主,将墨氏米粮上交给朗将军,以助大王一臂之力!” 诸位商贾听见阿纪的话语,先是一怔,而后脸上皆露出了敬佩之色。墨氏能在北漠立足多年,绝不仅仅靠得是经营的手腕,连阿纪这个小小的店铺伙计都能有此勇气,再比之那些守着自家粮仓的老贵族们,诸位商贾不由得心中长叹。 围聚在粮车前的众人分左右让出了一条路来,他们脸上有欣喜更多的是愤怒,沙扬刃走过这些人身边的时候,将众人的表情一扫而过。 朗契冗右手握拳贴在胸口向沙扬刃恭敬地行了一礼,沙扬刃点头,看了一眼粮车上的米粮,手指在印有“商”字的纹印上轻轻擦过,一抹冷酷的笑意自沙扬刃嘴角边泛出:“最后救我北漠的还是内陆人。”沙扬刃看着朗契冗,冷笑道,“孤对那些老贵族是不是太心慈手软了?” 朗契冗心中虽然对那些不肯交粮的老贵族们忿忿,却担心沙扬刃一旦对老贵族们继续打压,会寒了北漠皇族们的心,一时间朗契冗不知该如何接口。他只会领兵作战,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他一向避之不及。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12节 “属下不知。”朗契冗垂下头,不敢直视沙扬刃。 沙扬刃轻笑一声,他清楚这名爱将不想参合进这些琐事之中,此刻也确实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商会那边可有什么说的?”北漠地处祖洲最北,物资匮乏,若非这些内陆商人终年跋涉于北漠与内陆之间通商往来,北漠现在恐怕过得还是茹毛饮血的日子,所以北漠皇室对这些内陆商人礼敬有加,沙扬刃也不例外。 朗契冗抬头道:“其他商人们都托属下向大王禀告,希望此战一切顺利。至于墨家……”朗契冗顿了下,见沙扬刃神色不变,这才道,“墨先生人未回到北漠,此次放粮乃是一个叫阿纪的小伙计私自决定,但听那些商人们说阿纪说纵然墨敛之身在内陆,对北漠仍是一片赤诚,希望国主不要追究墨先生。” 沙扬刃爽朗大笑道:“孤怎会怪罪墨先生,你派人去告诉那个小伙计,孤不仅不追求墨先生,还会大力赞扬墨先生!还有那个有胆略的小伙计!” “多谢大王。”朗契冗舒了口气,想起阿纪送他们粮车出城时候眼里的担心,朗契冗看着也揪心,如今沙扬刃在众人面前放出话来,自不会食言,阿纪也应该放心了。 朗契冗命令士兵们将米粮推入营中,众人欢呼一声,纷纷推动着粮车往营地里送去。朗契冗安排好人员后,跟着沙扬刃走上了砾金城的城墙。涂月还有几日就要过完,去年这个时候,砾金城里早已张灯结彩,一派迎接新年的喜悦,今日的砾金城里听见的却是阵阵马蹄声及兵戈撞击发出的声响。虽然世乐的三军将砾金城围困住,却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安营扎寨在砾金城十里外,除了每日会派一队风骑军绕砾金城一周,便再无其他动作。 沙扬刃手指点在冰凉的城垛上,湛蓝色的眼眸里亮起一丝期待来:“世乐的那位国主好像还没到。” 朗契冗一怔,忽然明白了为何这些日子里世乐的天羽军会按兵不动,他们真正的主帅不是云锋,而是那位新国主。 “那位国主的野心真大。”朗契冗低声道。 沙扬刃勾了下嘴角:“他的野心一直很大,如果没有他,孤怕是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朗契冗心中一突,老瀚海王有四个儿子,沙扬刃是最小的一个,然而不过三年时间,沙扬刃的三位哥哥先后失势,看上去沙扬刃的王位是靠运气得来的,现在想来,这其中恐怕还有沙扬刃与那位世乐质子的手段。朗契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如果这一切有那位世乐国主的布的棋局,那这一场知己知彼的战,打起来会十分艰难。 “总会有胜负,但孤这次,不会再按照他安排的步子走下去。”沙扬刃目光一凝,点在城垛上的手指收拢,他看着城墙远处银色的浪潮,冷笑道。 停了没多久的雪又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雪幕遮挡了眼前的视线,墨敛之意兴阑珊地吹着一首凄凉的北漠曲子。马蹄踏在冰上,发出一阵破冰之声。顾茗澜带着剩下的天羽军已经沿着这条雪沟走了一天一夜,雪中行军困难重重,然而这一队天羽军在雪中行了一天一夜脚步丝毫不乱,墨敛之往后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鹰骨笛发出一个清越的响声,直追天际。 顾茗澜勒住了马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骑在马上优哉游哉的人:“墨先生兴致不减,雪夜行军,还能吹出这样激扬高亢的曲调,墨先生是胸有成竹了不成?” 笛音戛然而止,墨敛之把鹰骨笛放回腰间,含笑望着顾茗澜,语调却是冰冰冷冷:“有首将军十万天羽军压阵,现在又有御将军的十万天羽长弓,不久还会有世乐国主的三万天临军追赶,墨某看来,倒是顾将军胸有成竹些。” “哦?”顾茗澜挑眉。 墨敛之又笑道:“顾将军怀疑墨某不成?” 顾茗澜回过头,声音从寒冷的风中传来:“顾某还以为墨先生是认为北漠必败,已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 墨敛之收住了嘴边的笑意:“墨某曾以为顾将军是位君子,看来墨某错了。” “君子?”顾茗澜在嘴边淡淡地重复了下这两个字,冷笑道,“顾某若是君子,就不会许墨先生以炎崆四郡。” 顾茗澜总会掐准时机捏住墨敛之的痛脚,纵然墨敛之知道顾茗澜是在故意挑衅于他,墨敛之仍旧没保持住脸上的神色。阴翳再次浮现在墨敛之的眼中,墨敛之咬牙,捏紧了手中的鹰骨笛。 第65章 破冰·九 涂月的最后一日冷得瑟人。北漠的砾金城墙上却是忙得热火朝天,数百北漠高骑拎着水桶来来往往,一桶桶冰水浇在城墙上,又立刻重新打一桶提上来。灰刃摇摆着尾巴,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好像十分兴奋。沙扬刃也不管这头时而慵懒,时而跳脱的灰狼,任它在城墙上乱逛,他将水桶里的水哗啦啦倒在城墙上,然后放下空了的水桶,换上另一桶装满水的水桶,又哗啦啦地将冷水倒在了城墙上。朗契冗也没歇着,他正在砾金城内指挥着高骑军们运水,旧年的最后一夜,砾金城里处处都是担水的吆喝声及倒水的哗哗声。 破晓鸡鸣,新年的第一日到来了。浇水的高骑军们在沙扬刃的一声令下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经过一夜的奋战,砾金城的护城墙上结满了冰渣子,厚实如盾,世乐人的云梯及攻城车都毫无用武之地,就算是破城锤也没多大的威胁。朗契冗伸手贴在墙面上,城墙冰冻如铁,光滑如镜,触手生凉,如今的砾金城牢不可破。 “纵然世乐二十万大军压境,想轻易破城怕是没那么容易。”朗契冗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揪紧的心也松了下来,彻夜汲水浇城头,总算没有白费。 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有星星点点的血丝,他点点头,神色却未有多少松懈:“也得感谢这天气,昨夜温度骤降,若还如前几日那般,还有些为难了。” 朗契冗神色微凝,虽说这与昨夜的天气有关,但自从三日前对面的白色军营里竖起了一幅更大的白色绣金鸟纹大纛后,世乐三军阵营发生了些微变化,沙扬刃和朗契冗皆知道,那面白色大纛是世乐王者的象征,也就是说世乐国主天鸾已经抵达了世乐大营。然而,天鸾入营多日,世乐三军除了一直安排在前军的风骑军被调走了外,一直按兵不动。如若天鸾一到军中就进攻砾金城,恐怕他们这个计策也未必可行。 “属下有一事不明。”朗契冗思忖一会,终究还是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说。” “世乐国主已到驻营三日,为何没有丝毫动静?”朗契冗虽不了解天鸾,但沙扬刃认识天鸾十年,天鸾曾经又暗中助沙扬刃扫除障碍,得到瀚海王的宝座,问沙扬刃或许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沙扬刃冷笑道:“他向来是算计好了一切才会动手,就算要隐忍多年,他也能耐住性子等下去。然而,等他想要出手的时候,绝对会一击必杀!” “就是说,他是在等最好的时机?”朗契冗沉吟道。 “是,围城半月而不进攻,是等我们粮草消耗得差不多。天鸾在北漠十年,自然知晓北漠到第二年春日,冰雪化冻后才会派人去内陆采购米粮,眼下到了用兵作战之时,米粮的需求比平日大上许多,砾金城顶多再过半个月便会撑不下去。”沙扬刃转过身,背对着十里外围住砾金城的银色海浪,烈风吹起他赤褐色的披风,如一团熊熊烈火,要在海浪中拼出一条路来。 朗契冗眉头蹙得更深,低声道:“那大王昨夜汲水浇城是为何?” 沙扬刃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忠心耿耿的臣子,而后道:“行军作战自然不可能一击必杀,打上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孤会算他,他自然也会算孤。知道他们为何攻打炎崆么?” 朗契冗虽是武将,脑子却很灵光,当即明白了沙扬刃话中之意,只是……朗契冗心又沉了下来,如果真如沙扬刃所说,那这一仗,岂不是北漠必败? “这一仗北漠本就没有赢面。”沙扬刃看出了朗契冗的心思,不以为然,“孤要的是同归于尽!”最后四个字,是沙扬刃咬牙说出来的。天鸾想要北漠对世乐俯首称臣,也得看他沙扬刃答不答应! 扶风郡守肥胖的脸上堆起暧昧的谄笑,他已经绞尽脑汁,但炎崆琉璃坊的匠人实在是……太难缠了! 巫玄双手拢在袖中,看着院中只剩下枯枝的赤榴花,声音冰冷:“郡守也拿他们没辙?” 扶风郡守脸上的肥肉哆嗦了下,他端起了下人递来的热茶,饮了一大口,声泪俱下地道:“那些老匠人真真不识抬举,以十万两金珠让他们建三架攻城车,他们居然说什么不与贼子交易,竟然……竟然将卑职带的金珠全数丢了出去,还……还动手打了卑职。”扶风郡守想到被那琉璃砸了下的脑袋就疼,他不由得又揉了揉发青的额头,咬牙暗道一定要报此仇。 巫玄抬手压了下脑边的枯枝,听着扶风郡守的“哭诉”,没什么表情:“扶风郡守带着一队兵马却被炎崆降民给轰了出来,若是让国主知晓,郡守还能在此喝茶么?” 扶风郡守本就吓得心胆俱颤,巫玄冰冷的话语传入耳中,扶风郡守手一抖,茶杯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卑职……卑职知错了!”扶风郡守连忙跪在地上,肥硕地脑袋砸着地面,咚咚作响。 巫玄轻轻蹙了下眉头:“对付那些降民郡守又何必客气,他们不做,自然有人会做!” “可炎崆子民性烈不屈,卑职实在没办法了。”扶风郡守不敢抬起头看向年轻的玄袍少司命。 “性烈不屈?”巫玄呵呵冷笑,弹掉了指尖的灰尘,不以为然地道:“这世上不怕死的终究是少数,死几个老骨头又何妨,炎崆人的性子真如你说的那样,千年前又怎会做了世乐的降民,不过是几个愚忠的无知百姓罢了。” 扶风郡守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冷酷话语声,刚压下心底的恐惧又渐渐地浮了出来,扶风郡守偷偷用袖子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颤声道:“少司命的意思难道是……”他不敢说出来,他已经说错了一次话,怕再说错第二次,惹怒了这位冷酷无情的少司命。 “扶风郡守无须担忧。”巫玄将手重新拢在袖中,悠然地转过身,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人,“这些事不会脏了郡守的手。” 扶风郡守愕然,如若不是他将头埋在地上,巫玄恐怕会看见的脸色煞白满头是汗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见扶风郡守身子不再颤抖,巫玄示意身旁的亲随扶起跪在地上的人,扶风郡守被人架着,脚步虚浮地走到了凳子边,艰难地坐下,早有侍女将面前的茶杯里注满热茶,捧给了扶风郡守。扶风郡守抬起手捧着温暖的茶杯,良久才定下了心来。 还没喝完茶水,清脆的步摇声在院中响起,扶风郡守手一抖,一滴茶水落在了手背上。巫玄目光落向扶风郡守,见扶风郡守惊慌失措地看了眼自己,赶忙将手背上的茶水擦掉,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巫玄才转回头,向逆光走进来的白衣女子点了下头。 “办妥了?”巫玄走到扶风郡守旁边,坐下来问道。 泽白月微微一笑,翩然出尘:“那几个老骨头折腾几下就死了,年轻些的见到那样的场景,本来鼓足的气全部卡在了喉咙里,等老骨头们死绝了,气也全散啦。”泽白月瞟了一眼面色煞白的扶风郡守,拍拍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接过了侍女端来的热茶,滤去浮沫,浅浅地啜了一口。 扶风郡守觉得从帝都来的人都很可怕,面前这个女子看上去漂漂亮亮的,说起话来也是笑意融融,可手腕却比任何人都冷酷。不用想也知道琉璃坊的那些老匠人被她折磨得有多惨,他虽然记恨琉璃坊的那些老顽固,可也不愿打杀他们,就算被他们用琉璃砸了满头青,他还是退出了琉璃坊。可这个女子呢,简简单单地就把琉璃坊的老匠人们都杀了,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若非手中沾满血腥,这娇艳女子又怎会对生死无动于衷。可扶风郡守也明白,泽白月不过是听命行事,真正狠厉的人正是坐在他身旁淡然喝着茶水的巫玄。扶风郡守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巫玄,见巫玄冰冷的眼眸正徘徊在自己身上,扶风郡守忙转过眼,继续埋头喝茶。这里的人他一个也得罪不得。 扶风郡守喝完茶跟巫玄告了个辞退出了屋子,这里原是靖烈侯墨敬之的宅邸,墨敬之死后这宅子被墨衣深赏给了靖平侯舒忝白,不久前炎崆国灭,舒忝白被墨敛之派去赤陇郡,直至舒忝白死,这宅子都未再进过任何人。炎崆四郡被顾茗澜控制后,这座曾经住过三位炎崆侯爷的屋子变成了一座荒宅,直到巫玄住了进来。 扶风郡守沿着走廊边走边叹息,待快走至门口时,忽然闻见一股血腥味,扶风郡守心中一凝,就见大门口一个冷面的大汉捧着一个透明的琉璃方盒走了进来,那盒子里呈着一颗血迹未干的人头,人头大睁着眼,紧紧咬着牙,死不瞑目。扶风郡守吓得连退数步,抬手指着那盒子中的人头,结结巴巴地说:“阳、阳滋?” “郡守认识此人?”扶风郡守背后响起一阵熟悉又冷漠的声音。 扶风郡守一时没回过神,忙不迭地点头:“他不是琉璃坊的坊主么?” “哦?”巫玄声音更冷,他接过大汉手中的琉璃方盒,递在扶风郡守眼前晃了晃,“听说他临死前一直在念叨着郡守的名字,还说什么忘恩负义。” 扶风郡守吓得双膝一软,连忙跪在巫玄脚边道:“他、他、他污蔑卑职,卑职只是近日才见过他一面,怎会与他有什么恩,什么义!” “如此……便好。”巫玄把琉璃盒重新放到了大汉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转过身,示意大汉将瘫软的扶风郡守扶起来,这才慢悠悠地走回了后院。 第66章 破冰·十 十六架投石车宛若巨人高抬起来的粗壮臂膀,手中握着重逾千斤的巨石,正对着冰封的城墙。 每一架攻城车下,笔直地站着几十名身形魁梧的天临军,雪原寒冷,他们的脸被冻得通红,持枪的手露在寒风之中,没有一个士兵露出松懈的神色。他们知道,大战一触即发,只待世乐那位刚登基的新国主一声令下,十六架攻城车上的巨石会在同一时间砸向那座冰城! 天鸾披着雪白的大氅,□□的白络娑四蹄用厚实的白棉裹住,马蹄踏在冰雪上,溅起一片雪水。顾茗澜一身银铠戎装,跟随在天鸾身边,他的身边有一个身着墨衣的男人与他一起并肩而行。 顾茗澜瞥了一眼身边脸色阴沉的人,今天是新年的第二日,北漠难得放晴,却照不亮墨敛之的脸色。“墨先生兴致不佳?”天鸾住马回头,眼中笑意似有若无。 墨敛之笑得随意:“如果国主是真心想要欣赏北漠雪景,墨某欣然。只不过国主是以墨某为人质,在砾金城下来回晃上这么一遭,墨某哪还有什么兴致。” 天鸾轻笑一声,转过了身,继续打马往砾金城下走去。顾茗澜跟在墨敛之身边,右手食指点在腰间的悲霜剑的刀鞘上,低闷的声响回荡在墨敛之耳畔,墨敛之无甚在意。 距离砾金城还有三百步,城楼上戍守的北漠高骑军已能瞧得清楚。沙扬刃湛蓝色的双眼里好像凝着一块冰,目光所及,似要将越界的人冰封在砾金城下。趴在沙扬刃脚边打盹的灰刃忽然站起了身子,它好像嗅到了天鸾的气味,它仰起了脖子,一声尖锐的狼嚎声从高耸的城墙上传来,响彻整个砾金城。 天鸾停住了白络娑,他纹丝不动的眉毛在这一声狼嚎后紧紧锁在了一起,瞬间又恢复平坦。这一刹那间的表情被砾金城上的人看得清楚,沙扬刃勾了下嘴角,抬起手,砾金城垛上暗藏的百名弓箭手立即拉紧了弓弦,每一支箭都对准了下面驾马而来的三人。 天鸾伸出拢在大氅里的手,伸手拍在墨敛之身上,用力压了压墨敛之的肩膀,开口道:“墨先生说得不错,北漠风光,雪后绝美,砾金城一夜变为冰城,更是美不胜收!” 砾金城墙上,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没有变换,他们依旧将箭尖对准了城下不断靠近的三个人,灰刃好似感觉到昔日主人的冷酷,低低地发出一声“嗷呜”,又重新无精打采地趴在了沙扬刃的脚边。 沙扬刃眼中寒意更甚,天鸾的离间计用得并不高明,却让墨敛之无法再在北漠立足,北漠商会纵然有本事筹措军粮,但其领导者却是个背叛者,就算此战北漠胜利,北漠商会的那些商人们也无法再受到北漠信任,北漠与内陆的交易就会被隔绝。纵然北漠子民们肯相信商会首脑们并非都如墨敛之那般,但北漠最大的商贾墨家却会遭到致命的一击,墨氏与北漠皇室牢固的联盟也会就此瓦解!从失去墨敛之的消息开始,沙扬刃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可他终究还是从放天鸾离开北漠的时候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孤一生皆在其掌握之中,犹如当年对弈之时,他所指一步,孤落一子,亦步亦趋,全然不知已落他算计之手。”沙扬刃看了一眼趴在脚边的灰刃,好似是在与灰刃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砾金城他守不住。就如同他领兵从赤宫走出的那一刻,他的父亲,曾经的老瀚海王齐格翰对他说的一样。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垂悯地看着沙扬刃,他一直没有上前与自己的儿子说些什么,直到沙扬刃驾马走过他的身前,老人才开口,苍老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不甘,齐格翰说:“砾金城你守不住,北漠你也守不住。” 北漠他也守不住!沙扬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他终于登临了顶峰,就会这么轻易地被天鸾拉下来么?!绝对不可能! “您冷了老贵族们的心,您忘了么,北漠最强的兵力不是高骑军,而是那些你眼里‘拥兵自重’的老贵族们!”年老的北漠天侍者在齐格翰说完后,拼尽了最大的力气对沙扬刃吼道,“你一直都在依靠着外人,云鸾是,墨敛之也是,北漠是北漠人自己的,老贵族们虽有错,但最终能守护北漠的也是他们!” 那些老贵族!沙扬刃冷哼,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那些老贵族们就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他们一些人说他是大王子沙扬旭最大的帮手,因为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有些老贵族憎恶他,因为他们支持着他的二哥,企图让沙扬葛从沙扬旭的手里夺走瀚海王的宝座;沙扬刃却看得清楚,这些精明得跟个老狐狸一样的老贵族们私下早已商定了好,不论谁继承了瀚海王的宝座,都要守护老贵族们家族的利益。他的父亲,瀚海王齐格翰,还有他的爷爷、他的祖先们,都是老贵族们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自天狼王后,北漠再也没有与内陆一战的勇气,老贵族们操控着他们手中的棋子,想安守一隅。可沙扬刃不想! “墨某曾在净水河畔眺望扶风,见扶风郡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春冥凝,秋白菊,好生羡慕。若说北漠风景大好,只可算是内陆的一星半点。”墨敛之神色坦然,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身旁的顾茗澜身上,眼中有一抹精明的笑容。 墨敛之的话音也刚好能传入砾金城上众人的耳中,埋伏的弓箭手们依然全神戒备,有心细者发现,一些人紧锁的眉梢松了一些。 沙扬刃湛蓝色的眼里那一层冰好像化了几许,他松开手,目光停留在天鸾的脸上,想从对方的脸上撬出一丝愠怒。 同一时间,天鸾的目光也对向了沙扬刃,天鸾笑意盎然地看着城墙上半年未见的人,嘴角咧得更开,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虽然他们曾经或许可以称为“朋友”。 天鸾的笑容,永远令沙扬刃目眩。然而,在这样冷酷的冬日里,沙扬刃还没昏头到为对方的笑容着迷。城墙下,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那不更加容易,等孤一统祖洲后,北漠子民就算想去碧落海都绝无问题!” 好大的口气!砾金城墙上有些士兵变了脸色。沙扬刃磨着后牙槽,眼中刚融化了一层的冰又一次冻住。一统祖洲,他蓦地想起了那句偈言:“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如今祖洲诸神隐没,这句缥缈的偈言能否成真?他想起那一日召阿提萨来到赤宫,想从阿提萨的口中得到答案,聪明的漠仆最后什么都未说。承天袭云,一统祖洲,天鸾拥有曜舜和伏眷之灵又如何,如果这是偈言,那紫篁就有能力再杀死一次曜舜! 青沂的折扇都快被他握断了,原来摄政王这个差事并不好当,一堆臣子有事没事就会给他上一堆的奏折,这也就罢了。司命院的那位大司命,总是板着个冰块脸,隔三差五地来重华宫里邀他喝茶。 青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天那位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大司命又来了。青沂丢下手里看了一半的奏折,让内侍请那位大司命进来。 片刻后,大司命巫远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青沂的左下方,青沂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捧起面前的素菊茶,恭恭敬敬地对巫远道:“不知大司命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北征一事?” 巫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面前的矮几上,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听起来瘆的慌。“司命院不得干政,摄政王莫开玩笑。”巫远眼中扫过一片阴霾,他抬眼的瞬间,青沂手抖了一下,茶盖落在杯沿上发出一阵清脆声响,在大殿里听来十分突兀。 “大司命说得是,青沂失言了。”虽是百般不愿,青沂还是堆起笑容,向巫远拱了拱手。 巫远收起眼中利芒,这才端起桌上凉了一半的茶水,抿了口,而后道:“昨日占卜,国主司命星较之前日又暗了一些,几日前我曾询问过摄政王,如今三神之灵皆已齐备,摄政王还要犹豫不成?” 一向笑容满面的青沂忽然冷下了面容,他抬眼直视着巫远,声音冰凉:“本王说过,大司命若寻到最好的解决之法,本王必不会阻拦。” 见对方意图坚决,巫远不惧,反倒温声道:“摄政王顾虑的无非就是那个女子,一个女子的性命又怎比得过国主之命?” “人命无贵贱,请大司命慎言。”青沂瞪了一眼巫远,他从小就讨厌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司命,在他的眼中,似乎除了世乐皇族,所有人的生命都不足一哂。 巫远睨了一眼青沂,抬手指着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道:“人命无贵贱?那为何摄政王会一力促成新君北征,如果在你的眼中人命可贵,摄政王为何要煽起这一场终结之火?” “大司命不是说不终结乱世,就会有更多人死去么?”青沂怒极,按在案几边缘的手指捏紧,指节渐渐发白。 巫远冷笑一声:“国主即是终结这乱世之人,如今这位终结乱世的人面临死亡,摄政王还要拒绝么?” “你在逼我?!”青沂腾身站起,直视着对面阴冷的男人。 巫远气定神闲地捧起茶盏,慢悠悠地滤去茶沫,淡淡地道:“不,是天下苍生在逼你。” 第67章 春霖·一 巨石铺天盖地地砸来,砾金城上哀嚎声此起彼伏,尸首堆积如山,从城楼上射下的箭矢却从未中断,逼近城墙边的风骑军刚靠近城墙三丈就又被箭雨逼退,砾金城上的箭雨袭来,风骑军就会留下几十具尸体。叱咤祖洲的风骑军在这座冰城下无计可施,云锋脸色阴沉得可怖,风骑军阵后,天鸾脸色愈发不郁。 墨敛之背着手,与顾茗澜站在阵后的世乐军营里,前方战火纷飞,投石车发出的机括声以及砸在冰墙上发出的轰隆声震耳欲聋,然而在远离战场的两人眼中,这一切仅仅是刚刚开始。 “千年前,元始帝北伐至砾金城下,被天狼王的高骑军击退,凭的就是这堵坚不可摧的城墙。”顾茗澜手点在腰侧的剑鞘上,低声道。 墨敛之点头笑道:“那时候的砾金城还未有这么高,那时的天气也并非寒冷彻骨,砾金城不过是一座只有百余人口的小城而已。”墨敛之说完,转头看向顾茗澜,对方正和他一样看着他,墨敛之笑了起来,顾茗澜却拉下了脸。 就在两人交谈的瞬间,前方的战场上忽然乍起一阵欢呼声,两人齐齐将目光转向前方的战场,十六架攻城车不停地向砾金城上抛出巨石,城墙下风骑军忽然全部掉转了马头,在云锋的一声令下全数退出了砾金城上弓箭手们的射程外。刚才那一阵欢呼声就是从砾金城上传来,原是北漠人以为世乐人撤退,纷纷欢呼。 “把箭壶里放满羽箭!全神戒备!进攻还未结束!”朗契冗筋肉虬结的手臂上挽着弓,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最后一支羽箭,他已经将自己箭壶里所有的羽箭都分了出去,自己只留下这唯一的一支。从清晨世乐军发起进攻开始,砾金城上的数百名弓箭手就从未停止过射击,他们早已筋疲力尽,头顶巨石接二连三地落下,砸死了身边的同伴,他们就从死去的同伴的箭壶里抽出羽箭,继续射击。因为一旦射击停止,徘徊在砾金城下虎视眈眈的风骑军就会抓住空隙逼入城门。 “不能让他们靠近城门!”朗契冗抹掉脸上的血污,他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地传下,他早已口干舌燥,却顾不上喝一口水,砾金城是北漠的唯一一道防线,一旦砾金城被攻陷,那么砾金城后的沙海城将成为最大的人间炼狱。 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朗契冗紧紧盯着城墙下世乐军阵,忽然他脚边有什么东西碰了下自己,接着一声低低的狼嚎声传来,朗契冗知道这是灰刃,这头灰狼一直跟在沙扬刃的身边,此刻它出现,是不是沙扬刃出了什么事? 朗契冗刚要转头,肩上就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世乐军暂时不会再逼近城门,让将士躲着休息会儿。”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宿未睡,从昨日开始,沙扬刃就一直在城墙上观战,他没有发出一道指令,他完全信任朗契冗,但望着城墙下世乐军接连不断的进攻,沙扬刃飞扬的眉头一刻也没有松下来。 朗契冗点头立刻道:“那末将让大家轮流休息,城门上的箭雨不能断。” 沙扬刃“嗯”了一声,看着城墙下退回军阵中的风骑军后的那一袭白衣,唇边泛起了一抹凉薄的笑容。待朗契冗离开,沙扬刃摊开手,掌心中徘徊着一抹紫色光芒,透过紫色光芒,沙扬刃看见天鸾的身上亮起了一黑一白两道浅淡的光影,它们时而交缠时而分离,好似是在缠斗。 “你可曾算到此时呢?”紫色光芒瞬间消散,沙扬刃在城墙上负手而立。已是新年的第十日,内陆春意盎然,而北漠还是风雪肆虐。 玉石打造的案几上,摆放着三盏玲珑剔透的四方盒子,在幽暗的室内里分别散发出碧色、赤红、淡墨三色。巫玄双手笼在袖中,淡漠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感情,他走到散发着碧色光芒的琉璃盒前,伸手轻轻地抚摸上了那个有些冰凉的盒子,碧色的光芒被锁在盒中,它不似旁边赤红与淡墨两色那般猛烈跳跃,它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温婉又忧伤。当巫玄的手指碰到盒盖上的时候,那抹安静的碧色光芒忽然跳动了起来,好似要冲破盒盖。 “不甘心么?”巫玄一掌按在盒盖上,声音冷若寒冰,“如果说这是为了祖洲一统,为了天下子民,你还会愤怒么?” 碧色光芒好似听见了巫玄的话,光芒忽然大盛,跳动地速度愈加快了起来,赤红、淡墨的光芒好似感应到了碧色光芒的怒意,也一起跳动起来,幽暗的屋内三色光芒交织,宛若幽冥鬼境,光芒照在巫玄的脸上,冷峻的人只是眨了下眼,忽然露出了一抹悲悯的神色来。 “你们都不甘心么?”巫玄收回按在琉璃盒上的手,重新将手拢在了袖中。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方向,在那里躺着个毫无生气的人,看形态应该是个女人,这个女人皮肤枯槁,只有一层皮贴在身上,幽蓝色的眼眸空洞无神,她怔怔地望着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的人,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巫玄走近这个女人,她的身上还穿着白色的绸衫,头发上压着一支玉步摇,穿堂的料峭春风拂过,她头上的步摇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巫玄蹲下身,伸手替女人把散落的发丝压回耳边,又替女人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裙,待做完这一切,巫玄缓缓地站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让窗外的光能照在这个女人身上。 巫玄敛衫而跪,双手贴在地上向面前的女人行了个尊贵的大礼:“巫玄替国主多谢泽白月姑娘成全。” 泽白月空洞的眼里忽然闪过一抹阴寒,原本娇媚的容颜此刻却化为了枯骨,泽白月唇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巫玄抬起头,嘴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这是巫玄此生以来第一次笑,笑得令人胆战心惊!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指间瞬间跳出了一抹碧色的火焰:“纯粹的水神之灵果然要强盛许多,驱除国主身上的双灵余留下来的水神之灵正可以弥补净水结界,巫玄成为大司命后,定会在司命院为水神及白月姑娘置碑祭奠。” 巫玄的目光一直看着泽白月幽蓝色的眼眸,泽国人有绝美的容颜,幽蓝色如碧落海一般的眼眸,仔细看来,泽白月的容颜与青沂有些相似,毕竟这两个人都拥有白泽皇室的血脉。 泽白月眼中的恨意愈发疯狂,然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青沂早就提醒过她,不要太过相信巫玄,她也对巫玄备了戒心,可她不知道,巫玄是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青沂……那个对她一直温和笑着的人,那个许她祖洲一统后让她带着白泽皇族后裔回到白泽的人,如果这个温柔的男人知道他一心爱慕的人会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不知道会不会伤心呢?眼中疯狂的恨意渐渐消散,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此时为何还要再恨。她牵挂着她的族人,牵挂着那个与自己一样有着白泽皇室血脉的人。泽白月悲悯地看着面前恐怖的男人,她第一次见巫玄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那时候天鸾已经被送去北漠为质,青沂正在为老国主的命令跳脚抱怨,老青龙王一边替青沂顺气,一边拉着冷淡的巫玄让他劝一劝那个赌气不吃饭的儿子。巫玄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衣服显然有些大,袍角脱在地上,扫了一片的灰尘,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青沂身边,看青沂闹腾,等青沂没力气了,巫玄递了一块米糕塞到青沂嘴巴里,说:“不吃饭哪有力气接着闹?”然后青沂就端起盘子把桌上的饭菜都吃掉,继续撒泼打滚。老青龙王见青沂吃饭,脸色缓和了些,见青沂吃完又开始闹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抱手站在一旁的巫玄气得胡子都高高地跳了起来。小时候的巫玄就已经看清了红尘人世,他一直都是冷漠的人,冷漠到令人胆战心惊。 泽白月悲悯的神色全部落到了巫玄的眼中,巫玄心头一怔,收起脸上肆意的笑容,又变成了那个冷漠的少司命。 “你在担心青沂?”巫玄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他愣了一下,转瞬间回过神,面前这个女人死期将至,就算他露出了自己一直隐藏的恐惧又如何。 泽白月缓缓地闭上了眼,她是担心青沂,但刚才看见巫玄转瞬即逝的表情后,她又不担心了。巫玄的心里,有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秘密,深到他自己这么多年都忘记了。脑中渐渐平静了下来,泽白月唇边洇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她就要死了,不用再为算计谁而手上沾满鲜血。 放置在玉石桌上的琉璃盒中那抹碧色的光芒逐渐平复下来,赤红、淡墨色的光芒仍然在跳动。巫玄冷漠地看着逐渐失去气息的女子,忽然觉得心头压着重有千斤的巨石。为什么泽白月死了,他的心却开始不再平静了? 幽暗的屋内传遍了叮叮的步摇声,一声又一声地敲击在巫玄的心头上,巫玄茫然地站直了身子,望着窗缝,窗外春光正好,花木扶疏,郁郁葱葱,屋内寒意从地底传来,遍袭全身,巫玄将双手笼在衣袖中,却抵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寒意。 第68章 春霖·二 春雨淅沥,暗夜的璃城里,静得可怖。黑色的靴子踩在雨水中,却未沾染上一丁点泥水。一身玄色长袍的少司命冷厉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院中的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血水融在雨水之中,渐渐染红了青石地面。 巫玄的面前笔直地站着十名身着影月军服的蒙面人,从他们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怒哀乐,唯有他们手中浸染鲜血的长剑,表明了刚才那一场残酷的屠杀里,他们的狠绝与残忍。 “参见少司命!”十名影月军人齐齐跪在被血水与雨水打湿的青石板砖上,向巫玄行礼致意。 巫玄抬手让影月军们起身,他瞟了一眼脚边的尸首,尸首瞪大了双眼,好似不相信自己眼前见到的一幕,这个尸首的面孔巫玄认识,是沉沧蛇部副首磐峻,曾经跟随在泽白月身边行暗杀之职。曾经在暗夜中轻取人命的杀手,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会死在一直忠心护卫的世乐人手中。巫玄厌恶地撇开了头,他从始至终都觉得沉沧是潜伏在沧落的最大威胁,毕竟他们是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杀手组织,一个存在了一千年的组织背后的实力足可颠覆一个王朝!巫玄不想冒险,他要亲手扼断沉沧的咽喉,亲手把这个埋伏在世乐的毒瘤给挖出来,碾成灰! “主部的人都在这里了?”巫玄往干净的地方走了过去,他有些后悔,不应该只用这么一个小院落杀这些人,不大的院落里躺了几十具尸体,本想着一把火烧干净了事,偏偏今夜突然落了春日第一场雨。 为首的影月军上前一步,抱拳道:“泽白月手下的主部首领们都在此处,其余分部皆按照少司命要求派出杀手围剿,不过皇都内的分部在青龙王手中,只怕王爷会阻挠。” 巫玄眯了眯眼,冷淡的人眼里划过一抹嘲讽,藏在袖中的双手捏成拳,他道:“帝都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帝都有大司命坐镇,就算现在是统御政事的青龙王怕也不敢忤逆那位出身皇室的大司命。 “是!”为首的影月军退回了队伍中,与同伴们站成一排,暗夜的冷雨落在他们身上,顺着脸颊滑落在地。 他们手中的长剑上血污已被雨水冲刷掉,十柄长剑在飘摇的灯火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巫玄眉头微蹙,影月军是不该用剑的。“把剑收起来吧。”巫玄的声音愈加冰冷,他没有撑伞,雨水在逼近他的那一刻好像落在了伞面上,溅在了巫玄的身侧。 一阵整齐的入鞘声传入耳中,巫玄挥手让他们退回廊下,这雨不知要落多久,仰头望着黢黑的天空,暗夜里除了雨声外,还有一阵低不可闻的啜泣声。巫玄缓缓地垂下头,寻着啜泣声望了过去,在西北角不起眼的屋檐下,一个肥硕的身躯蜷缩在乌漆墨黑的角落里,廊角悬着的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他身上,巫玄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惊惶与无助。 这个宅院是扶风郡守在璃城的宅邸,巫玄是以扶风郡守的名义召集了沉沧这些主部首领前来,让十名影月军埋伏在此,一举歼灭沉沧。扶风郡守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惊醒,他身上只穿着件慌乱中抹来的外衣,当他看见自己的宅院变成了一座修罗炼狱之时,他几乎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能颓然地跌坐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目睹着一个又一个人身首分离,一条又一条的生命逝去。 巫玄注意到扶风郡守的同时,扶风郡守也注意到了这个冷酷的少司命。当杀戮结束,巫玄一步步走入这座宅邸的时候,扶风郡守终于知道了这场残酷的暗杀幕后之人是谁,他未曾想到这位清冷儒雅的年轻人会有如此的手腕,扶风郡守想起之前巫玄看自己的眼神,心蓦地一跳,但他早已没了站起身的力气,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巫玄看见了扶风郡守对上他的眼神,如每一个面临死亡之时的人眼神一样,扶风郡守灰败的眼里只剩下空洞。 “扶风郡守……”巫玄沉吟着这四个字,在他看见扶风郡守的那一瞬,他就想杀了他。这个表面碌碌无为的扶风郡守暗地中与墨衣深联手侵吞了多少世乐的财帛,若非顾忌着扶风郡守在扶风城里的根基,巫玄早在扶风郡的时候就对扶风郡守下了杀手。但是,巫玄现在还不能杀他。 巫玄缓缓闭上了眼,有个念头在脑中渐渐浮了出来,他轻轻走到扶风郡守身边,伸手将瑟缩成一团的扶风郡守扶了起来,温声道:“郡守替世乐又立一功,巫玄定会替郡守上表奏请此功。” 扶风郡守早已失了魂,听见巫玄的声音更加胆颤,他已不知道巫玄说的是什么,只得讷讷点头,眼中却是一片死气。 巫玄见扶风郡守颓败之态,心知扶风郡守在连番惊吓中再无法恢复心智,与其现在杀了他,不如就让他继续当这个傀儡,而自己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隐藏于幕后,行雷霆手腕。 一队身着墨色军服的人将青龙王别院层层围住,他们的衣领上以银线勾了出繁复的云纹,云纹后藏着半块月盘,这是世乐新建的影月军徽纹,他们直接听命于御将军顾茗澜,而还有一部分精锐则听命于世乐国主。 大司命巫远抱手站在这队影月军阵前,睥睨地看着面前涨红了脖子的年轻王爷,眼眸中光辉流动,嘴角边轻轻挑起一抹讥笑。 青沂的折扇柄点在巫远鼻前不过半厘,今日春雨骤降,从重华宫内急忙赶来的青龙王连蓑衣也没来得及穿,只孤身驾马疾驰而来,他气冲冲地勒马横在这一队影月军前,张开双臂,试图拦下这些未经他允许私闯自己别院的人。 “没有国主手谕,没有御将军军令,大司命因何故要包围本王宅院?!”青沂差不多猜到巫远此番为何而来,他的宅院里住着什么人,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巫远亲自带人前来,就说明是巫玄告诉的巫远。巫玄!青沂咬牙,他最相信的人还是背叛了他。 巫远从手中露出一枚通透玉珏,正面刻着一只张翅凌云的极乐鸟,背面则刻着一个“轩”字,这是老国主云轩的令牌。巫远拿着它,表示自己承老国主之令,就算是国主天鸾也不可违逆。 青沂眉头在额头上形成了个“川”字,他冷笑一声,折扇端已点在了巫远的鼻梁上:“司命院不得涉政权与军权,大司命违逆,此罪当诛!” 巫远淡淡地扫了一眼青沂,抬手捏住青沂的扇柄,手微扬,就卸下了青沂手中的折扇:“老国主身体不愈,由巫远代行此令,巫远奉命行事,何来涉权一说?” “你!”青沂手中用力,折扇上的力道却被另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道所阻。青沂更加气恼,左手抬掌便攻,巫远趁机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影月军则将千机弩齐齐对准了青沂,只待巫远一声令下。 “你们反了不成?”青沂气极,大声喝问。 巫远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道:“影月军奉命追拿叛党,青龙王若再阻挠,可就犯了包庇之罪。” 青沂欲抬掌再攻,忽然感觉手被人制住,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双手死死攀住青沂的手,担忧地冲青沂摇了摇头:“大哥,不要。”一身华贵锦衣沾染了泥水,平日里梳得齐整的宫髻已有一些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边,青沂讷讷地收回手,他想起来了,这座青龙别院原是她的宅院。 “大哥,不要。”青凝向青沂摇了摇头,“父亲叮嘱过的,不要毁了王府。” “阿凝……”青沂望着这个妹妹,忽然觉得这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一瞬间长大了。等天鸾北征归来,她就要成为天鸾的妻子,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就要彻底的离开青龙王府,离开他的身边。 “大哥,你说过的,世乐不能乱。”青凝的眼角渐渐浮出了泪水,雨落在她瘦削的身上。青沂的眼前忽然浮现了一个千年前女人的名字——青芷。青芷?那位隐后么,她陪元始帝一统了祖洲,却在元始帝登临最高峰的时候消逝了,又因为她与泽牧若的关系,这位伟大的女人最终只能消失于瀚海如烟的历史中,不再有人记起。 “王爷决定好了么?”巫远扫了一眼雨中的两兄妹,问道。 青沂回过神来,嘴边浮起一抹苦笑:“青沂遵旨。”接着,青沂跪在地上行了个礼,而后径直站起身来,拂袖侧身,让巫远带着一队影月军走入了青龙王别院。青凝双手捂在青沂捏紧的拳头上,青凝感受到青沂手上传来的颤抖,不由得手中加重了力道,生怕自己的大哥隐忍不住,冲进别院内。 别院内,哀嚎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青沂脸色渐渐绷紧,手不停地颤抖。哀嚎声如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地割在青凝心头,她只能将头埋在自己大哥的怀里,双手紧紧地牵住青沂,事已至此,没有人可以再救沉沧,再救下泽牧若一手建立的暗杀组织,她不是青芷,没有放走敌人的魄力与觉悟,她只知道守护住世乐,才能守护住天鸾而已,她终究只能做一个平凡的女人。 第69章 春霖·三 从南边吹来的风渐渐暖和了起来。天鸾脱掉有些臃肿的白色大氅,挑帘走出了营帐,对面一顶略小些的营帐外,一个墨色的身影正从马上跃下,顾茗澜正从营帐内走出,看样子昨夜世乐的御将军睡得很好。 天鸾挑起嘴角,朝着对面的营帐走去,跟随在他身后的侍从打足了精神,紧跟天鸾的步伐,他们瞧出天鸾今日心情极好,忐忑了多日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主子留心脚下。”喜公公一边紧紧地跟在天鸾的身后,一边仔细地伺候着天鸾,自从老国主云轩退位后,他就被老国主安排来伺候这位新国主。喜公公心里偷乐了许久,连续侍奉两位国主,喜公公的地位可谓相当尊贵,然而这位新国主脾性乖张,喜公公只得处处小心。 天鸾微微垂眼扫了下身边低头哈腰的随侍,点点头温声道:“嗯。” 喜公公低着头看不见天鸾此时的表情,却听得这温和的声音,心里顿时欢喜,没想到连日来悉心侍奉终于得到了回报,当初天鸾北征,喜公公全权思虑后决定随天鸾出征,北漠苦寒,喜公公仍旧恭谨伺候,也渐渐知晓了天鸾的喜好,天鸾虽未称赞于他,语气却比往日要和煦许多。喜公公掩住唇边笑意,继续躬身扶着天鸾向顾茗澜那方走去。 顾茗澜早已注意到向自己这边走来的天鸾,他趋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向天鸾行礼。从马上跃下的墨敛之则不屑地挑起一抹蔑笑,不卑不亢地瞟了一眼这位春风得意的世乐国主。 “老师辛苦。”天鸾睨了一眼墨敛之,唇角扬得更高。不远处十六架投石车仍在不停歇地向那座已经被砸毁了一半的城墙投射,城墙下,身着皮质褐衣铠甲的北漠高骑军们正与身着银色铠甲的天羽军缠斗,在投石车后,千余柄天羽长弓例无虚发,每一箭都正中城墙下拼命厮杀的北漠高骑。北漠败局已定,世乐还有三万风骑军和五千影月军没有动。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天鸾面前这位神色淡漠的中年男人。 顾茗澜站直了身子,垂首道:“国主果敢勇武,臣不敢居功。” 天鸾伸手在顾茗澜肩头用力按了按,顾茗澜看上去并不勇猛,相反他身材修长,长相又偏秀气,看上去像是个文臣,如今他身穿一身铠甲,挺直而立,仍旧掩盖不了他一身儒气。青沂说有朝中人私下称顾茗澜为“儒将”,与雷霆叱咤的首将军云锋不同,顾茗澜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丁点将军的气势。 天鸾笑了笑,搭在顾茗澜肩膀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他的眼光在墨敛之身上一扫而过,接着道:“孤要活捉瀚海王,老师办得到么?” “臣定当不辱使命!”顾茗澜回得坚决果断,抓一个穷途末路的北漠瀚海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墨敛之从始至终都未说一句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对君臣,北漠大势已去,祖洲之上,炎崆、南浔国灭,其余小国不足为惧,这场一统之战其实早就定下了结局,只是没有过程而已。如今过程和结果都有,剩下的路又该要如何走? 一柄白色羽箭直向沙扬刃飞来,沙扬刃手中天狼刃横转,将那枚羽箭一分为二,左手握紧锐势骤减的半枚羽箭,将半枚羽箭深深地钉入了贴近他身旁的一名天羽军的心口。又一枚羽箭破风而来,沙扬刃反手竖起天狼刃,用刃托卡住那枚羽箭,天狼刃贴在赤旅飞的马身边缘,划开近前一个天羽军的胸口。鲜血如柱挥洒,溅在沙扬刃脸上,湛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巨大的仇恨与不甘,北漠将亡,亡在沙扬刃手中,灭亡北漠的人是曾经与沙扬刃一起联手抢夺瀚海王宝座的人。 天羽军源源不断地攻来,沙扬刃已不知砍下了多少天羽军的头颅,然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已然分不清是雪色还是那素白如浪的天羽军,他带出的一队北漠高骑军早已被冲散,耳边熟悉的声音渐渐消散,沙扬刃知道这意味着他的同伴,他的子民的生命一条又一条地丢失在砾金城下。 “砾金城是北漠的屏障,没了砾金城,就没了北漠。”年幼的时候,齐格翰曾带着他们兄弟在砾金城下的荒莽原纵马驰骋,齐格翰勒紧马缰,掉转马头,握着马缰的手指着那高耸的城墙,对他身边的四个儿子说,“不能让任何敌人攻下砾金城!” 一柄长剑带着冷厉的光芒袭来,沙扬刃此刻贴在马背之上,他立即松开缰绳,离开跟着他十多年的赤旅飞,贴地滚了几尺,躲过了那令人猝不及防的杀招。沙扬刃“呸”了一声,吐掉了嘴里的泥水,他双手紧紧握住天狼刃,在他起身的刹那,他感觉到身后逼近的天羽军居然往后退了几尺。沙扬刃抬头,就见一片银色的铠甲左右分出一条路来,有人驾马而来,阳光照在他银白铠甲上,晃得沙扬刃不由得侧开了眼。 “久见了,瀚海王。”头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沙扬刃记得这个声音是属于哪一个人,那个儒雅却像是利刃一样的男人,正骑在马上,淡漠地看着他。顾茗澜的身边,还有一个身着墨衣的男人,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这个战场上的任何人都与他无关一般。 墨敛之……沙扬刃扫了一眼跟顾茗澜站在一起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他一手撑在地上,挣扎着从泥水里站了起来,褐色的泥水从他手中的天狼刃上滑落,又重归于大地之中。沙扬刃抹掉脸上的泥水,忽然笑道:“久见了,二位。” 墨敛之跳下马来,往沙扬刃面前走了几步,抱拳跪在沙扬刃面前道:“大王,臣有罪。” 沙扬刃眉头一挑:“墨先生何罪之有?” “臣为一己之私,至北漠遭此大劫,臣难逃其咎。”泥水浸湿了墨敛之的衣角,这位圆滑的北漠富商脸上不再有虚假的表情,他坦然对上沙扬刃的双眼,向自己的侄子领罪。 天狼刃在沙扬刃手中转了个向,刀刃对准了墨敛之,沙扬刃道:“一己之私?你墨氏在北漠经营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重夺炎崆四郡?而我……“沙扬刃左手指了指自己,接着道,“拥有一半墨氏血统,也觊觎着炎崆四郡。” “大王……”墨敛之愕然,他知道沙扬刃要说什么,沙扬刃不愿墨敛之为自己担责,北漠墨氏一倒,就再无崛起的可能,沙扬刃身上有一半的墨氏血脉,他不能看着墨氏倒掉! “墨先生,北漠大劫,实乃沙扬刃错信他人,与任何人无关,墨先生可记住了?”沙扬刃收回对准墨敛之的刀刃,抬起天狼刃将它对准了远处骑在白马上,轻袍素衣的世乐国主。 墨敛之抱拳再拜,朗声道:“墨敛之明白!” 听得墨敛之的应答,沙扬刃露出满意的笑容,天鸾想要将北漠连根拔除,这个算盘是打不响了。 指尖跳起一团白色的火焰,瞬间将那张白色素笺化为灰烬。巫玄将双手重新笼回袖中,轻轻合上了眼。数月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窗外的赤榴花已经打起了朵儿,斑斑点点地嵌在翠绿的树枝上,再过一个月,这些赤榴花就会彻底绽放,如跳动的火焰,炙热得灼人眼。 “终于,要结束了。”巫玄忽地睁开眼,清冷的人眼角洇开一抹轻松的笑意。屋内的案头上放着三个琉璃盒,碧色、赤红、淡墨的光芒安静地躺在盒中,它们不再挣扎,似乎是在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结局,无声、安静。 巫玄回头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琉璃盒,窗外雨声潺潺,今年的春日来得并不悄然,巫玄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案几前,琉璃盒中的光芒似乎惧怕巫玄,在巫玄靠近的一刻,光芒全数暗了下去。 巫玄伸手摩挲着琉璃盒盖,从碧色到赤红再到淡墨,三色光芒在指尖萦绕,一股澎湃的灵力忽然直扑巫玄而来,巫玄骇然,连忙后退,白色光芒再次从指尖跃出,在巫玄身前形成一片屏障,挡住了三股灵力。 “不能再等了。”待灵力退去,隔在巫玄身前的白色屏障也随之消失,巫玄脸上轻松的神色消失不见,他冷冷地看着案几上的三个琉璃盒,舒朗的眉头渐渐蹙起,一抹不安浮上心头。 “来人!”墨色衣袖在空中划过,紧闭的屋门倏然打开,立在屋外的墨衣将士抱拳躬身,等着巫玄下令。巫玄声音冰冷:“命影月军整装,明日随我一齐去砾金城!” “末将遵命!” 青凝温婉地笑着,让侍女将白虎王妃送出了王府。待白虎王妃身影消失在眼中,青凝这才有机会喘口气。自从青沂下令将司命院围封,直到国主北征回国,这些日子里,白虎、朱雀、玄武三位王爷都快踏破了青龙王府的门槛。就连这些王爷的王妃,车马也不间断地停在青龙王府门口,她们找的人不是青沂,而是青凝。 “王妃们怎么会找上郡主您呢,这令可是王爷亲自下的。”青凝的侍女飘衣一边收拾杯碟,一边嘟囔。 青凝无奈地回道:“大哥那里连三王都走不通,只能从我这个妹妹这里打主意了。” “那她们这弯子可以白绕了。”飘衣撇撇嘴,她家的郡主一向深居简出的,性子看似温婉,实则打定的主意绝不会变,更何况这次大司命也得罪了她家郡主,想让郡主开口求情,可真真是惦记错人了。 青凝叹了口气,从椅上站了起来,院中冥凝花有几朵已经开了,花香幽远清淡,扫去了她心头一片烦闷。她走到花丛中,伸手轻轻地碰了碰一朵刚开的冥凝花,四瓣幽蓝花朵随风摆动,摇曳生姿。“司命院恐怕从此以后不会再这么盛气凌人了,三王只怕也会渐渐疏远那里吧。” 第70章 春霖·四 砾金城硝烟已平,城墙上、城墙下,数万具尸体铺盖在整个战场,血色弥漫,将战场染成一片赭红。朗契冗双肩被两个银铠士兵死死按住,纵然双膝跪地,他仍旧抬起头,轻蔑地瞪着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人。 云锋的脸上露出一抹肃然之色,他着实敬佩这位至死不降的北漠将军,纵然是沙扬刃被俘,朗契冗不曾放弃最后的抵抗。手中的弯刀已钝,朗契冗仍旧紧握着不肯丢下,他恶狠狠地瞪着云锋,伺机寻找着任何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还不放弃么?云锋鹰目半眯,他欣赏朗契冗的勇气,却不欣赏朗契冗的愚忠。 “将军,一共俘获一百七十六名高骑军。”一名风骑军单膝跪在云锋面前,朗声禀告。 云锋挥了挥手,让那名风骑军先下去,他注意到朗契冗的眼中划过一抹不甘,一百六十七名北漠高骑被俘,三万北漠高骑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这一场战斗,北漠几乎全军覆没。 “将军,这个人该如何处置?”云锋身旁的扈从官问道。 云锋背在身后的手忽然握成了拳,朗契冗的命运只可能有一种:“先押回大营,等国主发落。” “是!”扈从官让风骑军将跪在泥水中的人架起带走,云锋看着那个桀骜的身影,良久叹了口气。 “将军?”扈从官跟随云锋多年,知道这位世乐的首将军惜才,朗契冗在战场上的果敢英勇,云锋全数看在眼里。朗契冗未及而立之年,刚毅的脸上却有着一份沉着,再过些年岁,云锋或许不会那么容易就从朗契冗的手里夺下砾金城。 “走罢。”云锋摇了摇头,没有藏住眼里的惋惜之色。 站在大营外侍奉的小内侍哆嗦着脚,抬眼见到不远处一个国字脸的威武将军正朝这方走来,连忙停下了脚,收起脸上倦怠的神色,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云锋行礼,欠身哈腰道:“首将军,可是有事?” 云锋横了一眼这个小内侍,吓得小内侍一哆嗦,小内侍又不敢抱怨,忙重新堆起笑道:“将军恕罪,国主刚吩咐过,如果首将军和御将军有事禀告,烦请明日再来。” “明日?”云锋心头疑惑,抬头看了眼将布幕的天空,半刻后点点头道,“那我明日再来。” “恭送首将军。”小内侍见云锋拂袖转身,提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回去。 “还好还好……”小内侍擦掉了脑袋上的冷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首将军来过了?” 小内侍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尖声细嗓的声音,小内侍刚稳住的心又扑扑地直跳,他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转过身讷讷地道:“是、是,刚被小人劝回去了。” 喜公公面色柔和了些,小内侍连忙躬身退到了大营外,喜公公转头看了一眼门帘紧闭的营帐,低声向身边的内侍吩咐道:“今晚让守营的将士们在营帐一丈外巡护。” 北漠的夜晚到来得很早。皓月高悬,紫蓝色的天空上银河如带,星辰璀璨,广袤的荒莽原东陆,草色新绿,马蹄踏在消融的雪水中,带起一阵新鲜的青草香气。一赤一白两骑骏马扬蹄飞奔在月色下,赤色的骏马上的人斜飞的眉头舒朗展开,腰间系着一柄黑布缠绕的弯刀,他轻踢马肚,领先那白色的骏马一个身位。另一匹马上,天鸾一袭白衣,眸色清冷,他紧握马缰,跟在沙扬刃身后,北漠瀚海王与世乐国主,一前一后,驾马疾驰在阒静的荒莽原上。 由荒莽原往北深入,绕过砾金城,再向西行三十里便是北漠闻名遐迩的月牙泉,泉水在月光下剔透晶莹,月光浮在水面,随风荡漾。天鸾勒住马缰,纵身跃下马背,雪白的绒靴踏在月牙泉边光滑的石头上,他身边一人高的巨石后,忽然蹿出了一个黑色身影,瞬间来到天鸾脚边,毛茸的脑袋来回蹭在天鸾的脚边,天鸾索性席地而坐,灰刃得到机会,直接将脑袋埋进了天鸾的脖颈里。 沙扬刃还骑在赤旅飞上,赤旅飞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个后蹄不停地在草地上蹬来蹬去,显然是对灰刃“喜新厌旧”表示不满。沙扬刃觉得自己再这么骑在赤旅飞的背上,没准儿一会就会被这匹“忠心护主”的马给从马背上掀翻。 灰刃丝毫不理会赤旅飞的不满,它直接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天鸾的身上,天鸾无奈地揉了揉灰刃的脑袋,笑着对走来的人说:“你是怎么养它的?” 沙扬刃盘腿坐在天鸾身边,扫了一眼贴在天鸾身上的灰刃,继而道:“一日三餐好生照顾,你怎么养它,孤就怎么养它。” 听到“孤”,天鸾没有一蹙,声音冷了几分:“你得换个称呼。” 沙扬刃不以为然地道:“孤一日不退位,就一日还是北漠之主。” “北漠之主……”天鸾沉吟片刻,“这世上如今只剩下祖洲之主了。” 沙扬刃沉下了脸,伸手抚上灰刃的脑袋,他无意间触碰到了天鸾的手指,被他碰到的人手蓦地一缩,却被沙扬刃握住了。“祖洲之主……”沙扬刃声音嘶哑,他看着天鸾纯黑的眼眸,眼前忽然跳出一抹暗黑色的光芒,沙扬刃心头一紧,一股从未有过的滞闷徘徊在心头,他不可思议地道,“曜舜?” 随着沙扬刃的话音落下,天鸾觉得眼前天地一片倒悬,紫色的光芒自沙扬刃手指间跃出,沙扬刃幽蓝色的眼眸变得锐利,他一手扼住天鸾的肩膀,脸渐渐靠近天鸾:“曜舜……”声音喑哑可怖,不似沙扬刃的声音,天鸾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消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一个清冷俊逸的面容,眼眸沉静如水,他悲悯又忧伤地看着自己,这个人是谁?他轻轻在云鸾的耳畔呼唤着一个名字——曜舜。曜舜?!天鸾想起这个人是谁,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织,天鸾紧紧蹙起眉头,他的脑海中有太多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他明白了这是谁的记忆,沙扬刃喃喃低唤的那个人的名字,是属于曜舜的,那他眼前的这个不停呼喊着“曜舜”的人又是谁? 一驾轻骑破冰而来,马声长鸣,刺得围挡的将士们不由得纷纷皱紧眉头,待这刺耳的马蹄声消散,喜公公翘着小指,拇指与中指捻起身前护卫的衣角,一手挥着面前的灰尘,尖声细嗓地斥着:“闪开!都闪开!” 守卫大营的天羽军们立即给喜公公让出一条道来,喜公公细眉高挑,刚要开口训斥面前驾马直接闯入世乐大营的人,就被来人冰冷的面容逼退了。 “少……少司命?”喜公公心头一突,连忙跪在地上向骑在马上的人行礼。 巫玄冷若寒冰的眼光在周围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天羽军们觉得心脏好像被冻住了一般,□□纷纷从手中脱落,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还不让开!”巫玄的身后,一个身穿影月军军服的人连忙开口呵斥围在身前发愣的众人。 喜公公被这洪亮的声音唬了一跳,挑着声音挥手让身边天羽军退开:“让开!快给少司命让路!”在营中除了将军和国主外,没人可以骑马长驱入营,然而少司命巫玄却是例外,这位新老国主眼中的绝世少年,可随意在重华宫和军营走动,即使臣子们纷纷进言司命院不得干政,云轩与天鸾都将老臣子们的奏折给打了回去,所以没人敢再质疑巫玄。 巫玄睨了一眼喜公公,喜公公被这冰冷的眼眸慑住,连忙跪在地上,恭敬地道:“拜见少司命!”随后,原本围住巫玄的天羽军一齐跪地,跟着喜公公行礼。 “国主可在?”巫玄目光停留在正前方一丈外的那顶白色帐篷上,帐篷内灯火通明,巫玄却听不见一丁点人声。 喜公公一怔,结结巴巴地道:“国主、国主他……” “不在?”巫玄懒得搭理这个圆滑的内侍,他轻勒马缰,掉转过马头道,“去哪了?” 喜公公讷讷地抬手指着大营正前方:“国主说是去月牙泉。” “废物!”巫玄瞪了一眼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更低的人,扬鞭一扫,近前的队伍分散开来,巫玄一骑当先,身后跟着十名黑巾蒙面的影月军,在月色中绝尘而去。 待马蹄声远,喜公公身前的小内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喜公公。喜公公恶狠狠地朝巫玄的背影“呸”了一声,怒极道:“哼!看司命院还能嚣张到几时!” 这场春雨在沧落城落了近半个月,马车辙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突兀地徘徊在空荡的街道上。 坐在马车中的青年男子用折扇挑起一片窗帘角,看着漆黑幽静的街道,远处那一座巍峨的建筑上,六角飞檐上各自立着一只白色的极乐鸟,极乐鸟口中衔着一枚鸟羽,下方悬挂着的廊铃在风雨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白日的喧闹被雨声掩盖,青沂重新坐回了车厢内的案几前,放下折扇,给自己面前的茶盏里沏了杯茶。他的眼光落在小几上摊开的奏折上,嘴角渐渐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这封奏折是傍晚白虎王亲自送到他手中的,想起那位平日里看上去懒洋洋的白虎王郑重地将这封奏折递到他的手中,青沂顿时觉得埋在心底的一口闷气得以纾解。 “这是我还有朱雀、玄武三王的奏表,这便交给王爷了。”白虎王的年岁与老青龙王差不多,风霜浸染了这位老王爷的面容,但他仍旧记着四王之誓:同心同德,辅佐世乐。 司命院,这位被天芙公主捧起的神圣之地,该终结了! 第71章 春霖·五 几案上放着一只鹰骨笛,笛身光滑,入手冰凉。顾茗澜食指点在鹰骨笛上,抬眼看着对面正喝着热茶的人,淡淡道:“你不谈条件?” 墨敛之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瞥了一眼顾茗澜,笑道:“亡国之臣,有何条件可谈?” “真没什么想谈的?”顾茗澜继续问,他笃定墨敛之这个商人肯定有所求。 墨敛之见顾茗澜紧追不舍,低低地叹了口气,指着案几上的鹰骨笛,声音也淡淡的:“那就麻烦将军把这笛子还给墨某。” “……”顾茗澜把鹰骨笛丢给墨敛之,墨敛之一把接住,这是他亲手打制的笛子,墨家的打制器物之法鲜少展露于人,墨敛之自从继承了墨家,就再没亲手做出些什么东西,所以他格外看重手中这个自己打制的鹰骨笛。 “顾某以为墨先生会要北漠商会。”顾茗澜站起身,侧头望着还坐在凳子上,手里反复摩挲着鹰骨笛的男人。 墨敛之笑了笑,眼中锐利的光芒散去,一派闲散。顾茗澜剑眉轻抬,他觉得墨敛之越来越像一个人。 “墨氏如今还怎么在北漠立足?”墨敛之把鹰骨笛收起,洒然笑道,“连瀚海王都败了。” 仲春将至,荒莽原上暖风盈盈,好月下,有早开的忘忧花在躲避了寒冬后从地底挣扎着钻了出来,艳红的花朵随风摆动,尽情地舞动摇曳曼妙的身姿。顾茗澜望着随风而动的忘忧花,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墨敬之淡定从容的笑意,与现在正对着他笑的墨敛之一模一样。顾茗澜脸彻底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了“川”字,墨敛之是故意的,然而顾茗澜却无法从这个人身上再挪开眼,放开心。 手握了松,松了握,良久后,顾茗澜说:“如果,沙扬刃继续做北漠的瀚海王呢?” “笑话说一次就够了。”墨敛之收起了脸上散漫的笑容,声音低沉得可怕。 “我没开玩笑。”顾茗澜丢下这句话,直接抬脚走出了营帐外。蓝紫色的天空一望无穷,晚归的苍鹰高扬羽翼与天相搏,顾茗澜望着天空,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就快了…… 被紫色光芒围绕的人不可置信地瞪着渐渐压下来的人,沙扬刃周身散发出紫色的光芒,他的腰间闪耀着一抹碧色,然而天鸾对上的脸不再是那张熟悉的面容,一张清俊的脸上有着悲悯与压抑,他痛苦地看着被制在怀中的男人,声音喑哑干涩,他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一个名字:“曜舜。” 曜舜?不!天鸾伸手按在沙扬刃的肩膀上,手腕聚力,欲要推开不断压下的人。“沙扬刃!看清楚孤是谁!”在北漠十年,天鸾每日早起练武,手中力气不弱,然而他此刻却控制不住失去了理智的沙扬刃。 “你是曜舜。”沙扬刃毫不犹豫地回道。 “疯子!”天鸾撤回双手,用力刮在沙扬刃脸上,突兀的巴掌声响起,依然徒劳无功。 沙扬刃似乎连痛觉也消失了,他双手死死地扼住天鸾的肩膀,天鸾从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里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情状:纯白色的光芒上缠绕着一缕黑色暗淡的光芒,随着沙扬刃的逐渐靠近,黑色的光芒愈加清晰起来,好似要阻挡沙扬刃的逼近,而沙扬刃眼中的这张脸,怎会不是他自己的?这张脸仔细看并不对称,右边的脸温暖而和煦,如初升的朝阳;左边的脸则冷酷而残忍,如冰封的幽井,好似会从中爬出修罗鬼魅。 天鸾怔怔地望着沙扬刃眼中左右两张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湛蓝色眼眸里倒映着天鸾的动作,一只手贴上了左边那张脸,逐渐往上移,触碰到了眼眸边,就在这一瞬间,那眼眸眨了一下,接着一声低沉的声音传入了天鸾的耳中:“杀了他!” 杀了谁?天鸾恍然,那个声音似乎能感受到天鸾的想法,从地底再次传来:“杀了紫篁!快杀了他!” 紫篁是谁,你又是谁?天鸾恍惚,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怒意要传遍他的全身。紫篁?他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是千年前那个亲手斩杀了人皇曜舜最后登临世乐宝座的人。 “你想起来了?”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天鸾觉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他的意识尚存,但手中的动作却不是他想要做的,他看见自己抬起了手,一团黑色光芒在白色光芒的照耀下越来越清晰,他的手逐渐靠近沙扬刃的后脑,只要一掌落下,沙扬刃瞬间毙命! 不!他不能死!天鸾拼命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一切却是徒劳。“你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你!”那个声音冰冷无情,恨意深沉。 天鸾闭上眼睛,他勉力定住心神,不想再受那个声音的影响。沙扬刃绝对不会杀他,他也绝对不会杀了沙扬刃! “愚蠢!在你选择这条路的时候,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任何人都无法阻拦你的么?” 是,他已经做了选择,可他……不愿意杀死沙扬刃! “就这样,你还想做天下之主么?”那个声音完全看透了天鸾,不屑地冷笑。 “踩上累累白骨,留下一条血路,这样的人真能做天下之主么?”忽然,虚空中又响起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好似轻柔地扶开了天地氤氲,让黑暗中迷茫的人寻到了一片光明。 “又是你!”冰冷的声音里夹着一丝颤音,天鸾感觉到遍布浑身的恨意里多了一抹寒冷。 “是我。”温和的声音淡淡的,好似没有波澜,“千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执着?” “执着?真是可笑啊!仁慈的你不去谴责弑君夺位的紫篁,而是要来劝我放下么?伏眷!几千年过去,你还是要像当年一样,操控着这个新的承天袭云者么?!” 伏眷?天鸾终于知道周身耀眼的白光是属于何人的,阿提萨说他身负曜舜与伏眷双灵,原来是真的。 “我从未操纵过任何人。”伏眷仍旧波澜不惊,“天缗也不是。” “胡说!”曜舜暴戾地大吼一声,天鸾觉得自己刚纾解的恨意又一次袭遍全身。 “当年你将一半灵识藏于天缗体内,让他驱逐巫相,你敢说这不是你所为?” “巫相乱政,司命院控制世乐皇室,巫相人心尽失,天缗登高一呼,群集响应,顺应民心,我并未做过任何。” “那你为何要藏灵于天缗体内,你难道不是想控制于他?” “大哥,这是地母的意思。” “什么?!” 伏眷轻叹一声,一字字道来:“当年我灵识飘散于天地之间,地母收得我一半灵识,却无法与另一半融合,便铸造一个容器呈纳我的一半灵识,这个容器就是……”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13节 “天缗?!”曜舜立刻明白了伏眷所说的容器是谁。 “正是。地母原是为了容纳我的灵识才创造出了天缗,然而那时祖洲分崩,世乐内乱,地母便将神力注入天缗体内,天缗的确是承天袭云而来。”说道此处,伏眷顿了下,又叹了一声道,“地母神力损耗大半,携我另一半灵识又自封于天壤之中,只是地母不曾料到,你的灵识并未消散,而是徘徊在巫相身上,待天缗驱赶巫相,你又不甘心,羁縻于司命院内,直到天芙公主误打误撞进入了司命院。” “天下战火皆始于你的私心,大哥,我不能让你再扰乱诸神还有地母耗尽神力守护的祖洲!” “就凭你?!”曜舜暴怒一声,黑色光芒陡然乍起,所携之力将控制住天鸾身体的沙扬刃震退数步,沙扬刃周身紫色光华愈加耀眼,天鸾从地上站起身,黑色光芒与白色光芒纠缠于一起。巫玄驾马而来,所见的就是这骇人的一幕。 “全部退出十里之外,三个时辰后若我还未出现,你们再过来!”巫玄勒紧马缰,骏马嘶昂一声,前蹄高扬,似乎被那三道盛大耀眼的光芒慑住了。 巫玄身后十名影月军立即掉转马头,按照巫玄的命令回奔数十里。巫玄策马停在沙扬刃与天鸾不远处,他感觉到马鞍上的行囊里,装着三色光芒的盒子正在不安地跳动。巫玄眉头紧锁,对面三股光芒此刻光华璀璨,然而并非出手的绝佳时机。 “难道大司命算错了?”巫玄暗自沉吟,忽然间,紫色光芒中一抹碧色光芒跃入巫玄眼中,巫玄讶然,那一抹碧色不同于他从泽白月身上夺取的碧色灵力那般通透,而是泛着深青色。“漠神?”巫玄心中更加惊疑,月牙泉边,上古诸神灵力再现,就连一直避世的漠神都参与其中。 巫玄将装有三个琉璃盒的行囊从马鞍上解下,凝神望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紫、白、黑三色光芒愈加强烈,那一抹藏在紫色光芒中的碧色显得分外突兀,但是还少一个灵识,为什么地母的灵识还未出现? 巫远一人负手立在司命院正殿内,颀长的身形被黑色长袍罩住,原本清冷的人看上去更加阴沉,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寒意,逼得领命前来的人不敢上前逼近一步。 坐在重华宫的人双目微瞑,听得来人禀报,青沂缓缓地睁开眼,声音沉了几分:“不敢进?” “是,大司命说大司命的封撤都要由司命院自己决定,就算是皇室也不得干预。”跪在地上的人背后一阵冷汗,他也是无奈,这边是军权、政权在握的四王,那边又是不受皇权和政权管辖的司命院,两边都有理,两边又都不能得罪。 青沂眯起了眼,冷笑道:“那就围着他们,等国主回来。” “卑职遵命。”跪在地上的人连忙应声,躬身退了出去,直到走出了重华宫他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这要命的差事何时是个头,就算国主回来了,也拿司命院无法吧。 青沂哗啦一声展开折扇,嘴边冷笑消失,他脸渐渐沉到底,寂静的重华宫内,没有一丁点声响。 第72章 春霖·六 紫色华光中,沙扬刃拧起眉头,他现在神识虽被紫篁占据,仍能看清楚目下情状。天鸾身上黑白两色光芒时而交缠,时而分离,天鸾的面容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两张脸,左边的脸狠厉残酷,左眼瞳仁一色纯白,右边的脸和煦温暖,右眼瞳仁一色纯黑。 “伏眷……”沙扬刃听见紫篁惊诧的低呼声,就在紫篁的灵识控制住他的身体,又扼住天鸾的时候,沙扬刃见到的明明是那张狠厉残酷的脸,如果那张脸是属于曜舜的,那这张和煦的面孔难道就是另一位人皇——伏眷? “想不到,他的体内居然会有伏眷与曜舜的双灵。”紫篁声音沉稳了一些,他控制着沙扬刃退到一旁,默默地看着对面曜舜与伏眷之灵缠斗。 黑色的光芒愈加强大,白色的光芒渐显不支,天鸾右眼瞳仁中一色纯黑逐渐变淡,白色开始占据瞳仁,天鸾的右半边和煦的脸快要消失,新的五官将要形成,要与另一半脸融合。 沙扬刃看着那张快要形成的陌生面容,试图利用藏在身体中紫篁的灵力阻拦,然而他的心念一动,就被紫篁察觉到。 “你想救他?”紫篁声音没有起伏,“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挠。” “你也不行么?” “我?”紫篁呵呵笑道,“可以,但是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等伏眷能不能再被曜舜杀死。” 天鸾的面容逐渐变得陌生,巫玄已将碧色、赤红、淡墨三色光芒全数融在手中,他凝神望着不远处的天鸾,咬紧牙槽,还不是最好的时候,地母的灵力还不出现么? 忽然,眼前闪过一缕暗绿色的光芒,巫玄长眉敛紧,暗道不好,融在手中的三色光芒一齐跳动,似要追上那一抹突然闪现的暗绿光芒。 “漠神!”巫玄看清楚那一缕暗碧色的光芒来自何处,沙扬刃的腰间悬着一块通透的月牙形碧色玉石,巫玄认得那枚玉石,那是当初莘夫人从北漠带来的月之眼,传说是漠神眼泪凝成。 暗碧色的光芒只有幽幽一缕,它缠绕在天鸾周身白色的光芒之上,一瞬间,渐渐微弱的白色光芒又重新绽出耀眼华光,天鸾快要消失的右半边和煦面容又重新显现了出来,快要被白色占满的瞳仁里,黑色开始驱赶白色,不一会儿黑色再次盖满瞳仁,伏眷的面容再次出现。 “原来漠神一直藏在月之眼中。”巫玄感受到手中三色光芒的雀跃,在祖洲消失了尽千年的诸神在北漠月牙泉边再次相遇,然而她们最担忧的地母却迟迟没有出现。 一缕晨光破开了紫蓝色的天空,进而昼光推开了云层,被月色笼罩的风景重新展露在温煦的晨光之下,青草新绿,忘忧随风摆动,连绵的军营里,炊烟袅袅,一阵阵洪亮的操练声响彻整个军营。 顾茗澜卸下了一身的银白铠甲,换上了素色宽袍,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瓷碟,里面盛了些热乎乎的点心。顾茗澜本就生得儒雅俊逸,这一身穿戴,走在军营里显得突兀,然而他身侧的那柄长剑在剑鞘中时不时会发出低闷的声响,提醒着路过顾茗澜身边的人,它的主人是名满祖洲的世乐御将军。 墨敛之走出营帐的时候,发现顾茗澜离自己的营帐不过数步路,晨光下,顾茗澜淡雅高华,站在尘烟满布,响彻兵戈交击声的世乐军营里,又有些格格不入。他做个游侠都比当将军要适合,墨敛之想。 “顾将军用过饭了么?”三更时分他才从顾茗澜的军帐里回来,还没睡个清醒,就被大营里早起操练的世乐军给吵醒了,墨敛之翻身下了床榻,随意披了一件外衫就走出了自己的帐篷,他是世乐俘虏,能走动的地方不多,他的营帐边随意走动都得有人跟着他。 顾茗澜见墨敛之只是停步立在营帐外几步,向立在墨敛之营帐旁的左右两个士兵示意,让他们先退下。 待看守墨敛之的人走光,顾茗澜才继续往墨敛之那边走去,直至走到墨敛之身边,顾茗澜才停下步子,将手中的托盘丢给墨敛之,自己挑了营帐的门帘走了进去。墨敛之低头看着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发愣,目光又追着走进营帐的人,在顾茗澜身上徘徊了几眼,这才走进了营帐内。 顾茗澜已经挑了个毡席坐了下来。墨敛之现在是降臣,只得端着早饭坐在了顾茗澜对面,将托盘放在矮几上,他虽然现在有些饿,顾茗澜不动,他也不动。顾茗澜见墨敛之只是把早饭放在了矮几上不动,又见他眼角藏着一抹诧异,抬手点着离墨敛之最近的一个瓷碟,直视着墨敛之道:“你不饿?” “饿。”墨敛之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开始叫唤了。 “饿不吃?”顾茗澜又问。 墨敛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位世乐的御将军又在打什么主意。他捻起了面前瓷碟里的一块巴掌大小的米糕,咬了一口,顿时口齿生香,霜棠花清淡的香味从口中四散而出,萦绕在鼻边,米面软糯,入口即化,米糕内还夹着栗子泥,花香融着糯米的香气,在口中缠绕,墨敛之不由得又咬了一大口,不一会儿瓷碟里的三块米糕就全部入了他的肚子。 顾茗澜见墨敛之吃完米糕,食指点在另一盘瓷碟上:“先喝点粥。” 墨敛之心下生疑,顾茗澜今日难道吃错药了不成,他看了一眼顾茗澜指着的那碗粥,奶白色的液体上零碎的漂浮着几片指盖大小的红色花瓣,墨敛之认出那是忘忧花的花瓣。他拿起瓷碟边的银勺,舀了一勺子送入口中,墨敛之之前没发现,在奶白色的汁液下还另有乾坤,粳米煮得软糯可口,与马奶一起入口,口感正好。墨敛之一口气将这碗米粥喝下,把空碗放回几上,顾茗澜又点着另一个瓷碟淡淡地说:“这个。” 墨敛之眉头挑起,他吃得已经半饱,此刻却没刚才那般着急,他抬头看着顾茗澜,并没有去碰那碗瓷碟:“御将军今日是来伺候墨某吃早饭的?” 顾茗澜没理会墨敛之的讥嘲,拿起装有三块酥糕的瓷碟,递到墨敛之面前:“是又如何?” 墨敛之气结,拿起瓷碟上的一个荷花般模样的酥糕,悻悻地咬了一口。待一桌的早饭全部吃完,墨敛之感觉吃下去的早饭都快堵到嗓子眼了。顾茗澜拍了拍手,有两个侍从立刻走进营帐,将案几上的碗碟全部收走,继而躬身退出了营帐外。 屋内又只剩下墨敛之和顾茗澜,两个内侍退走的时候又分别给墨敛之和顾茗澜两人沏了一碗白菊茶。墨敛之浅浅啜了一口茶,道:“顾将军到底何意?” 顾茗澜拿起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拨动着漂浮在茶水上的茶沫,微垂下眼,淡淡地道:“墨先生日后有何打算?” 墨敛之放下茶杯,笑了笑:“我还有些家产,可以在祖洲置一方宅院,继续本业。” 顾茗澜“嗯”了一声,将茶盖丢回茶杯上,良久才道:“看来墨先生并不信顾某。” 墨敛之摇头:“非是不信,墨氏在北漠的生意也是在乱世之中取巧才能得到如此发展,若祖洲一统,内陆与北漠交往频繁,玛瑙器物遍布祖洲各处,又岂是我墨氏能够垄断此行?” “再者,炎崆墨氏已亡,家仇已报,墨某也算平了心中遗憾。”墨敛之抿了口茶,润了润口又道,“等国主回到世乐,墨某又个不情之请。” “是想将靖烈侯的骨灰起出,带回去安葬?”顾茗澜声音平平,没有波澜。 墨敛之揶揄道:“顾将军真不是个念旧的人。” 顾茗澜忽然抬眼看着墨敛之,转瞬又收回了目光:“我本就绝情。” “绝情?顾将军何必自嘲,若你真绝情,又怎会亲自给我做一顿早饭?” 顾茗澜一怔,手中捧着的茶杯没有端稳,茶水翻了出来,滴落在矮几上。墨敛之抬手帮顾茗澜稳住了茶杯,顾茗澜手掌冰凉,眼眸暗了暗,想要从墨敛之手中挣脱,反而被墨敛之握紧了。 “你把我当成了墨敬之?”墨敛之的声音冷了几分,他昨夜就看出来了,自从大局定下,顾茗澜看他的神色就变了。 “没有。”顾茗澜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却发现最后一个字发出来带着颤音。连内心都无法否认,他发现越接近自己年少时的理想,他的心就越慌乱,越空虚,昨夜当他看着墨敛之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后,发现自己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一回首,却发现那个人早已不在。 墨敛之见顾茗澜眼底徘徊着一丝怅然,不由得捏紧了顾茗澜的手。顾茗澜遇见墨敬之之时,还是个少年,二十多年过去,岁月却没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顾茗澜的眼里再没有墨敬之说的风发意气,他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走不出自己的心牢。 “顾……茗澜。”在沙海城初遇的时候,墨敛之自信地对顾茗澜说,会让顾茗澜爱上自己,到头来,是他先爱上了顾茗澜,而顾茗澜还把他当做墨敬之。“你……跟我一起去把他的骨灰起出来。”墨敛之紧紧攥住顾茗澜的手,让顾茗澜逃无可逃。 第73章 春霖·七 暗碧色的光芒浅浅地笼罩在白色光芒之上,巫玄手中三色跳动的光芒忽然平复了下来,笼罩了沙扬刃一身的紫芒也逐渐暗淡,只有天鸾身上的白色光芒在暗碧色光芒的萦绕下越来越闪耀。 “终于出现了么?”巫玄右手五指微张,三色光芒在他的手掌中缠绕成球状,正当他欲迅速贴近天鸾身边之时,被白色和暗碧色光芒缠绕的黑色光芒忽然挣开了束缚,巨大的神力将快要逼近天鸾的巫玄给震离了数步,清晨的微光刚要破开厚重的云层,却被曜舜的灵识逼退,月牙泉边一片混沌,只有那几道光芒照耀着当下情状。巫玄手中的三个光芒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巫玄心头一凛,左手凝诀,并拢的两指上跳起纯白色的光芒,在右手掌中的三色光芒上画了一圈,三色光芒被一道纯白光芒罩住,跳不出那道白色的圈。 被紫篁灵识控制住的沙扬刃脸色极变,他瞬间离天鸾又远了几步,湛蓝色的眼眸里有恐惧与不安:“地母……” 天鸾抬起垂下的头,伏眷与曜舜的面容在他脸上融合变幻,诡异可怖。然而,在这两张不停变换的面孔中,还有一张女子柔和清丽的出尘面容时而显现。幼时天鸾、巫玄与青沂都曾见过巫宁从司命院里偷出来的那张地母像,这张出现在天鸾面容上的女子出尘的面容赫然与地母像上的地母一模一样。 “原来地母剩下的最后一半灵识在他的体内。”沙扬刃听见紫篁颤抖的声音,对面天鸾的意识不知还在不在,被三个灵识占据的身体上黑色的光芒愈发盛大,如果连地母都控制不住曜舜…… “放心,他不会消失,但会成为曜舜的傀儡。”紫篁感应到沙扬刃的想法,声音中的颤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讥笑,“但是天鸾想要的祖洲会战火绵延。” “你还要继续等下去?”沙扬刃暴怒一声,对这个潜伏在自己身体中狡猾的灵识所作所为非常不满。 紫篁不以为然地道:“一千多年前,我等着他众叛亲离,等着祖洲分崩,遍布战火硝烟,在世乐快要灭亡的那一刻砍下了曜舜的头颅,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一百七十年!我不是诸神创造的神之子,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只不过从司命院里吸纳了一些极乐鸟的灵力才得以拥有两百岁的生命。我用一百年跟随在曜舜的身边,用七十年布局杀他,而我仅剩三十年坐在那个只拥有世乐一国的王座上。虽然,比你的三年要长一些。”紫篁有些同情地对沙扬刃说,他是真的同情沙扬刃,就连护守北漠的漠神都会在最后去保护伏眷,而不是将紫篁的灵识从沙扬刃的身上逼出,明明紫篁根本就抵挡不住漠神的神力,可漠神最后还是选择了伏眷。 “伏眷、曜舜、天缗、天鸾……甚至是这祖洲,不过都是诸神的游戏而已。祖洲为棋盘,我们为棋子,棋手是祖洲诸神,北漠之王,你甘心么?”紫篁的声音逐渐拔高,一声声地质问着沙扬刃,也在质问着他自己。 怎么会甘心?沙扬刃许久前就知道他们不过是诸神的棋子,他尝试过去争斗,可结果呢?连紫篁都逼不退藏在天鸾身体中的伏眷与曜舜灵识,更何况是诸神?诸神要恢复祖洲一统,白泽、炎崆、东浔国、南浔国,甚至是与内陆战火隔绝的北漠,皆是诸神棋盘下的筹码。 “我要怎么做?”沙扬刃知道紫篁已经有了决定。 “再等,等到那位少司命手中风神、水神及火神的灵识完全融合为一体,等曜舜、地母以及伏眷的灵识快要脱离天鸾的那一刻,我们就动手。” “你想趁机把诸神的灵识全部打散?”后世史书上说,紫篁是个投机取巧的野心家,如今看来,那些史学家们并未说错。 紫篁感受到沙扬刃的鄙夷,语气却十分轻松:“这是唯一的机会,你若不愿,我自不会出手。” 沙扬刃犹豫,他看见对面天鸾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承载了三个灵识的身体已消耗大半,白色光芒又绽出华光,黑色光芒拼命抵抗,被巫玄用法力罩住的三色光芒快要越出巫玄捏出的法诀,欲要帮助那道白色光芒。 “你还有半刻钟的时间。”紫篁沉下声,沙扬刃感觉到他也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在天鸾的身上。 “您永远都是那么偏心,明明造出了我作为祖洲的人皇,为何还要再创造出伏眷与我一起分享这天下!”曜舜的声音嘶厉,沉潜了几千年的怒火终于在见到地母灵识的那一刻爆发。 “你还是不懂。”地母的声音温婉柔和,沁人心脾,“祖洲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不是一个人的?”曜舜冷笑,“所以你造出了伏眷与我共享祖洲?” “偏执。”地母声音冷了几分,如同训斥孩童的母亲,慈祥而又无奈,“你被恶念占据,我造出伏眷是为了遏制你的恶念。” “所以你舍弃了我!”曜舜大怒,笼罩在天鸾身上的黑色光芒又一次发出令人震慑的光芒。“你舍弃了我,我就毁了你最珍视的人,毁了伏眷!毁了天缗!毁了你又创造出的这个承天袭云者!” “冥顽不灵!”一声清亮的女子声音突然从暗中响了起来,“将自己的过错全部归罪于别人,这就是一位皇者的心胸么?” “漠神!哈哈哈哈哈……”曜舜听出这一声斥责来自于那抹暗碧色的光芒,“那时你不是也反对地母立二位人皇么?如今你后悔了?” “当初我是反对霰云立二位人皇,但我要的是让霰云将你消散,你的野心与嫉妒,终会引来祖洲乱世!”漠神讥嘲道。 “祖洲乱世因我而起?那高高在上的诸神为何又看着祖洲再逢乱世?” “祖洲初创,善恶混沌,诸神为维持祖洲以神力守护,然而神力终会消亡,如今诸神神力渐弱,祖洲不再是我等能够一力维护。”地母叹息一声,幽幽回道。 “天鸾并非我所创之人,也非诸神选定之人,他并不是天缗,也不是你和伏眷。”地母感觉到曜舜的灵力渐渐平复,缓缓道来。 “他体内有伏眷及你的灵识!”曜舜并不信,“他的母亲拥有月之眼,难道不是诸神的意思?” “诸神的力量并不能掌控所有,何况诸神的神力已经开始消亡。”一直沉默的伏眷突然开口,一字字地对曜舜说,“我的灵识融合了地母的灵识,一直随着天缗的子嗣而辗转,你不甘心,灵识徘徊于司命院内,追逐着我的灵识,不论是天缗之女天芙,还是云轩,我的灵识都曾附着在他们身上,你不是也一样?” 曜舜沉默,千年来的画面不断出现,当藏身于司命院的他遇见了偷偷推开司命院沉黑大门的十来岁少女,感觉到她身上有一抹熟悉的气息,他便追上天芙,隐藏在她的身上,而后是诸多天姓子孙,一直到天鸾。 “然而,地母仍旧选择了你,而不是我。”曜舜的声音变得阴沉,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如鬼魅徘徊,“我终将是被放逐的背叛者,终将是被诸神舍弃的弃子。” “曜舜……”伏眷叹息,千年的怨怼让曜舜再也看不清自己以及诸人。 “做好决定了么?”紫篁的声音从暗地里飘来,一声一声蛊惑着还在犹豫的沙扬刃。 “你看,他们的争斗要停下来了,再不动手就晚了。”紫篁继续煽动沙扬刃,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巫玄那里……”沙扬刃看到手持风、水、火三神灵识的巫玄已经动了,术法捏成的法诀突然消散,三色光芒融为一体,转眼间巫玄就要逼近天鸾。 紫篁不再给沙扬刃犹豫的机会,就在巫玄欺身而上的同时,紫色华光瞬间盛放,天地仿佛被笼罩在通透的紫水晶中。紫篁瞬间逼近了天鸾,沙扬刃看见巫玄将手中的三色光芒直接拍在了天鸾的额间,紫篁一同出手,未等沙扬刃反应,沙扬刃就见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接着一片混沌笼罩而来,天地间寂静无声。 胸中血气翻涌,一口血从嘴中喷洒而出,落在天鸾雪白色的衣衫上,斑斑点点,刺目骇人。巫玄艰难地挪动双腿,直起身子,盘腿坐在天鸾的身边,用黑色的衣袖抹干唇边的血迹,这才合上双眼,凝神调息。 被黑云压盖许久的日头终于露出了真容,晨风拂过月牙泉,带一起一阵氤氲水汽,日光沐洒在巫玄惨白的脸上,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一头灰狼蹿到天鸾的身边,先蹭了蹭昏厥的天鸾,见天鸾不醒,又去蹭了蹭躺在天鸾身侧的另一个主人。见两人都未醒来,灰刃低声哀鸣一声,无精打采地摇动着尾巴,两只前蹄前伸,头压在前蹄上,碧色的双眼在天鸾身上徘徊一阵,又转向沙扬刃徘徊一阵。 良久后,巫玄惨白的脸色逐渐爬上了一些血色,清冷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低头看着趴在脚边的灰狼,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下灰刃的毛茸茸的脑袋,灰刃感觉到有人碰了下自己,竖起的耳朵动了一下,抬头看着巫玄。 “没事了。”巫玄嘴角边浮现一抹柔和的笑容,随后转瞬即逝。 灰刃好像听懂了巫玄的话,忽然站起身子,钻进巫玄怀里蹭了蹭。“没事了……”巫玄喃喃自语,抱着钻在怀中取暖的灰狼,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呈放在司命院内的雪葵盒白色的光芒渐渐消散,高悬于墙的画像上,披着碧色藤蔓的灵动少女,杏目逐渐变得暗淡,直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眼窝,时间好似突然加快了速度,少女娇嫩的容颜立刻枯萎收缩,变得干瘪。巫远走入司命院的圣神厅,见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巫远脸色倏变,他快步走近地母画像边,不可置信地看着画像上逐渐变得苍老的女子,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被千斤的石块堵住填满,他只能沉闷地低吼,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圣神厅内。 青沂拿起悬在腰间的通透玉珏,褪去了碧色光芒的玉珏只有镌刻的腾云之龙还栩栩如生,然而比之从前,这枚玉珏终究暗淡了不少。 “解决了么?”青沂握紧了手中的玉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祖洲诸神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不复再有,被众神操控的时代终结了。 第74章 春霖·八 巫玄又恢复了往日冷清的模样,将双手笼在袖中,他的身边多了一头灰狼,它和巫玄一起,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两个男人。 天鸾脸色苍白,他显然没有太多力气,只是盘腿坐在地上,声音低沉不可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他对沙扬刃说。 黑色的长刀握在手中,沙扬刃手腕转了一下,将刀刃对准半步之外的人,刀光在晨光中发出莹莹冷光,与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中划过的那道狠厉的光芒交相辉映。 往前半步,横刀贴在天鸾的脖子上,沙扬刃蹲下身,问天鸾:“如果你死了,祖洲会如何?” “会再次陷入战火中。”天鸾断然回道,不带一点犹豫。 空出的左手突然按在天鸾肩头,天鸾感觉到肩头被压上一股沉重的力道,可他没有力气挣扎,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看着沙扬刃。刀刃上的寒意一点点渗透到天鸾的肌肤中,顺着血液游走全身。天鸾知道巫玄正站在不远处,可他没有向巫玄求救。 “如若孤放过你,祖洲又会如何?”沙扬刃再次开口问道。 “或许会与天狼王时一样吧。”天鸾没有立即回答沙扬刃,而是沉默了良久,才道。 沙扬刃飞扬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他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天狼王的时代是北漠最繁庶的时代,每一个北漠子民都期望着能重回那个时代。” 天鸾垂下的眼睛眨了眨,用尽力气点点头:“他是北漠的传奇,永远的王者。” “他不是!”沙扬刃收起肆意的笑容,湛蓝色的眼眸瞬间收紧,他盯着垂头的世乐国主,否定了他的先祖,“他是永远的王者,可他的子民仍旧食不果腹,因为他断绝了与内陆的往来,拒绝与内陆的强国联手,换取内陆丰硕的物资。他的骄傲,他的一意孤行,让北漠永远都落后于内陆。” 天鸾缓缓地抬起头,对视上那张熟悉刚毅的面容,沙扬刃也有天狼王的骄傲,甚至比天狼王拥有更大的雄心,他试图与天鸾一比高下,如果赢了,他就是祖洲之主,如果输了,他还能与天鸾做一笔交易。 “你要对孤俯首称臣么?”天鸾伸手握紧了贴在脖子上的刀刃,刀刃锋利,割破了天鸾的手掌,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地,在沙扬刃的脚边聚成一滩。 “不……”沙扬刃湛蓝色的眼眸暗了下来,他把系在腰间的月之眼递到天鸾眼前,原本光滑的玉石上,刻了四个字——瀚海之誓。 天鸾伸手触碰到这一枚冰凉的玉石,失去了漠神神力的月之眼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放在墨敛之的玛瑙铺子里,恐怕也没几个人会看上一眼。 沙扬刃把玉石反了个面,光滑的表面倒映着天鸾出尘的面容,沙扬刃把玉石放到天鸾手中,沉声道:“刻上你的誓约。”说着,他松开了手中的天狼刃,天鸾一手握着天狼刃,一手拿着月之眼,怔愣了片刻,随后在另一面刻上了“素照之诺”四个字。 刻完字,天鸾将月之眼和天狼刃还给了沙扬刃,仿佛刚才刻下四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勉强的笑容,纯黑的眼眸渐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鲜血淋漓的手掌摊开,就在沙扬刃伸手扶住他的那一刻,天鸾一掌盖在了刻有“素照之诺”的月之眼上,整个人倒在沙扬刃的怀中,拼尽最后的力气道:“与君此诺,一生必守。” “素照……”沙扬刃摩挲着手里碧色的玉石,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天鸾刻下的前两字。 “那是国主的帝号,祖洲一统后的帝号。”巫玄已经走到了沙扬刃的面前,灰刃似乎感受到了天鸾气息微弱,用毛绒绒的脑袋来回蹭着昏厥的天鸾,想把天鸾唤醒。 沙扬刃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伸手在天狼刃上轻轻一划,鲜血流下,落在月之眼上,覆盖了他刻上的“瀚海之誓”四字上。他把浸满了自己与天鸾鲜血的碧色玉石放到天鸾手中,将人交给巫玄,提起天狼刃,撮嘴吹起一个响亮的口哨,不远处马蹄声响,渐渐地越来越近,巫玄看见一匹赤红色的骏马四蹄飞扬,踏着清澈的湖水朝着沙扬刃的方向疾驰而来,待那匹骏马靠近,沙扬刃攀住马缰,飞身跨上赤旅飞的马背,扬鞭绝尘而去。 北漠的瀚海王,又回到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赤宫。从此后,每一年,从北漠的沙海城中都会有一队高骑军队押送着百车精美的玛瑙制品,穿越过荒莽原,渡过净水,跋涉千里来到世乐帝都沧落,朝拜一统祖洲的素照帝。有细心的北漠使者瞧见,每次素照帝在重华宫接见北漠使臣的时候,他的手中都会握着一块表面上沾染了斑驳血迹的碧色玉石,那玉石的一面刻着“瀚海之誓”,另一面则刻着“素照之诺”。 重重素白帷幔垂下,天鸾睁开眼时,伸手在虚空中抓了抓,却什么也没攀住。跪在天鸾身边服侍的喜公公见天鸾醒来,喜出望外,眼中甚至溢出了泪水。“国主您终于醒了!” 天鸾侧过头,就见床榻边一个身着碧色绸衫,挽着宫髻的娇俏女子,眼中泪光盈盈,见他醒来,女子忙上前一步,趴在天鸾榻边,柔声道:“您终于醒来了。” “青……凝?”虽然面前这个女子长大了,但天鸾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将会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是,我是青凝。”青凝握住了天鸾的手,将脸贴在天鸾的手背上,“您饿不饿?我去让他们把饭食都端上来。”见天鸾点了点头,青凝欢喜地退了出去。 喜公公忙扶起了躺在床榻上的人,喜极而泣:“国主您可终于醒过来了,老奴天天向地……上苍祈求您能醒来,谢天谢地您可终于醒了。”自从少司命将国主送回重华宫,少司命就对重华宫内所有侍奉的人下令不得在天鸾面前提起关于地母的任何事情,喜公公刚险些就脱口而出“地母”二字,还好他及时捏住,没让天鸾听出端倪。 天鸾点点头,他感觉自己好像躺了很久,久到他快不记得自己亲自出征北漠,久到他以为自己快要垂垂老矣。 “我睡了多久?”天鸾坐在床边,四下看了一眼偌大的重华宫。 喜公公一边替天鸾穿衣,一边恭敬地道:“快一个月了。” “快要到初夏了么?”天鸾起身走到一扇开着的窗边,冥凝花的花期将过,艳阳下,幽蓝色的花瓣无精打采地卷了起来,院内已嗅不到冥凝花的香气。 “他们……人呢?” “国主问的是谁?”喜公公一时没有明白天鸾说的是谁。 天鸾微微眯起眼:“摄政王他们,还有御将军……” 喜公公这才反应过来,欠身回道:“摄政王仍在重华宫内佐政,少司命已回司命院待命,御将军也回到府邸,首将军在扶风安排事宜。” 喜公公说完,天鸾没有说话,重华宫内又恢复了静默。直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间或夹着女子的嬉笑声,天鸾才转过了身,喜公公连忙跟上,伺候天鸾用膳去了。 等天鸾用完膳,还有许多的事情要等着这位祖洲之王来处置。 天鸾重新坐在重华宫的王座上第一日,下旨撤除司命院神权,司命院为青龙王管辖,大司命巫远重归世乐皇族,封为肃平侯,巫玄任大司命一职。御将军顾茗澜上表告老,天鸾准许,为表其功,封顾茗澜为璃城公,封地为原炎崆璃城。首将军云锋为大将军,领天羽、天临、风骑、影月四军,为最高统帅。天鸾娶青龙王青沂之妹青凝为王后。 三个月后,天鸾称帝,帝号素照,并将祖洲诸国归于世乐版图,继元始帝一统祖洲一千年后,祖洲再次一统。北漠瀚海王向世乐称臣,每年向世乐上贡百车玛瑙制品,素照帝许北漠商人进入内陆,往来通商。 折扇“哗啦”一声展开,青沂坐在主座上,捧起刚沏好的白菊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玄衣宽袍的男人。 “这也不过是件小事,大司命若不想办便不办吧。”见跪在地上的人久久没有开口回话,青沂丢下喝了一半的茶水,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跟着巫玄跪在青沂面前的司命院的司命们心突地跳了起来,若在三个月前,他们还敢与这位青龙王辩驳几句,换做现在,给他们十个胆儿他们也不敢。奈何跪在正前方的大司命死活都不吭气,他们也只能跟着大司命跪在青龙王的面前。 “大司命难道还觉得司命院还是从前那个司命院么?”青沂挑起眉,冰冰冷冷地问巫玄。 据说这位青龙王眉目温和,说话都彬彬有礼的,可为何到了司命院,却是一副想要拆了司命院的模样?若说当初大司命巫远得罪过这位青龙王,可陛下已经撤去了巫远的大司命一职,就连司命院都被褫夺了神权,只能屈居于四王之下,但这又与新任的大司命有何关系?更何况他们听说,新任的大司命与青龙王是从小的玩伴,传言好像不尽其然。跪在地上的诸司命心头一片疑惑。 “卑职不敢。”巫玄终于开口,声音不卑不亢,“司命院只占卜皇家事宜,从未有替臣子占卜的先例。” “先例?”青沂嗤笑一声,“高高在上,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司命院不也开了被褫夺神权的先例?司命院已经不再是侍奉地母的司命院了,它是天下百姓的司命院,为天下百姓占卜!大司命记清楚了?” 巫玄没有抬头:“卑职谨遵王爷教诲。” “那还不去办?”青沂眉头高高挑起,他站在巫玄的面前,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挚友”,手中折扇合起,被他紧紧地攥住,他很想问问巫玄,到底为何不放过泽白月,不放过沉沧! 巫玄淡淡地应道:“是。” 青沂看着巫玄远去的背影,嘴边露出一抹苦笑。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巫玄的所作所为,而巫玄也不需要他的原谅。 “大司命,给赵司录定风水的事情还是我去吧。”一个年轻的司命见巫玄脚步虚浮,想替巫玄分担,反正也就是给朝中的一个官员的新居占卜风水,用不着司命院的大司命亲自前往。 巫玄摇了摇头,面色苍白:“青龙王既然指名了让我去,我就必须得去。” “可您刚在净水边设下了结界阻挡炎崆山脉的酷热,您的法力消耗太多,应静养一段时日。”年轻的司命再劝。 巫玄固执地回绝了年轻司命的好意,他仍是清清冷冷的:“不妨事,我去吧。” “大司命……”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雨,风中夹杂了一丝暑意,璃城公顾茗澜穿着一身素白宽袍,撑伞站在一群墨衣人身后,静默地看着披着蓑衣,在人群中来回忙碌的墨敛之。 春日起旧茔,雨幕中,墨敛之的面容朦朦胧胧,顾茗澜目光徘徊在墨敛之的脸上,觉得这张脸好像离自己很遥远,又好像离自己很近。 “老爷,青龙王让人送了一株霜棠花来。”跟随在顾茗澜身后的老仆指着身后青龙王家仆手中还未打朵儿的霜棠花道。 顾茗澜没有回头去看那株霜棠花,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对老仆从说:“替我多谢青龙王。” “老奴这就去。”老仆从往后走了去。 顾茗澜微微眯起了眼,青沂与自己这份师徒之情始于这朵霜棠花,如今青沂将这株霜棠花还了回来,即是他们师徒恩断。老仆人片刻后回到了顾茗澜身边,神色变了些。 “怎么回来了?”顾茗澜问。 老仆从把霜棠花捧到顾茗澜眼前:“老爷,这株不是您给的那株。” 听得老仆从这么说,顾茗澜这才把目光转向老仆从手中捧着的这株霜棠花,还未打朵的霜棠花只有一根从泥土中钻出的墨绿色一指粗的茎条,交错地长着繁密的碧色巴掌大小的绿叶,这看似不是当初他送给青沂的那一株霜棠花,那一株霜棠花在春日里的叶片要稀少许多,看上去就像要枯死一般。顾茗澜伸手捋过花枝的另一侧,墨绿色的茎条上有一块不起眼的黑色斑点,顾茗澜收回手,淡淡地笑了笑:“还是那一株。” “还是老爷心细。”在顾茗澜拨开花枝的时候,老仆从也看见了那墨色的斑点。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是想告诉我,他出师了。”顾茗澜转过了头,对老仆从道,“替我收好它。” 老仆从领令,小心翼翼地把那株霜棠花放入了马车内。等起出炎崆靖烈侯的骨灰,御将军顾茗澜就要带着这株霜棠花离开世乐帝都沧落。 “先生,取出来了。” 虽然穿了一身蓑衣,仍挡不住倾盆而下的雨,墨敛之身上早已被雨水淋湿,他毫不在意满身的雨水,接过琉璃制成的四方盒子,却没有打开。随即有人递上一块雪色绢布,盖住了盒子。 “把土填上,我们走。”墨敛之把裹上了雪色绢布的盒子拿在手中,一步一步向着站在马车边的顾茗澜走过去。 顾茗澜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停留在他手中的琉璃盒上,墨敛之看着这样的目光心头闷得慌。等墨敛之走到顾茗澜身边,他看见顾茗澜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发白。 “要不要打开它?”墨敛之将装有墨敬之骨灰的琉璃盒递到了顾茗澜眼前。 顾茗澜伸手就要接过琉璃盒,却在要触碰到琉璃盒的时候,手如触电般地收了回去,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不……”顾茗澜的手紧紧握成拳,他贴在马车边,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去看琉璃盒,更不敢看与墨敬之拥有同样面容的墨敛之。 原来忘记会是这么痛苦。伞落在地上,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浇在曾经叱咤祖洲的御将军身上,墨敛之眼眸骤然收紧,被触及到心底最深的伤痛,眼前这个人竟是如此的脆弱么? “顾茗澜……”墨敛之上前一步,将神色恍然的人用力抱在怀里。墨敬之说,即使顾茗澜决绝地离开璃城,决绝地离开他的身边,他也不会后悔爱过他。墨敛之终于明白了墨敬之为何会这么说,顾茗澜不是绝情的人,他爱墨敬之爱到刻骨铭心。 墨敛之感觉到胸前有一股温热传来,那是顾茗澜的泪。三年里,顾茗澜一直压制住内心的后悔,祖洲一统,天下白衣,他实现了年少时的梦想,可蓦然回首,他才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 “我们带他回璃城。”墨敛之很嫉妒墨敬之,墨敬之为了爱顾茗澜,把命都交给了顾茗澜,甚至帮顾茗澜完成了天下白衣的梦想。他想,自己也许这辈子都无法让顾茗澜彻底地爱上自己,然而这又如何,只要他爱顾茗澜就好。 漫天的素白飘落,哭声恸天,赤红的巨大帐篷边沿裹着一片雪白,沙扬刃握紧天狼刃高举向天,他身后跪倒了一众身穿白色孝衣的北漠皇族及臣子。 阿提萨盘腿坐在一旁,他又老了许多许多,似乎连站都站不起来,哈马尔带着两个孩子陪在阿提萨身边,时不时会与阿提萨说些什么,然而年老的漠仆已经听不清楚哈马尔在说什么,嘴中偶尔会发出一阵呜呜声。 灰刃无精打采地窝在沙扬刃身后,偶尔会扫一扫尾巴,但是却没人理会它。老瀚海王齐格翰去世了,他的尸体按照北漠的礼俗藏在了月牙泉畔,陪伴着北漠神祗漠神烟砂。沙扬刃微微垂下头,远处的山坡上层层叠叠地开遍了赤红的忘忧花,随风连绵舞动,似乎是在迎送老瀚海王的灵魂。 “敬送北漠之王!”沙扬刃沉声一喝,天狼刃在湛蓝的天空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跪在地上的北漠子民纷纷附倒身子,敬送北漠的瀚海王最后一程。 北漠,从此归附于祖洲,无神的北漠时代开启了。沙扬刃收回天狼刃归于鞘中,缓缓闭上了双眼,不知高坐在世乐重华宫内的那位帝王,是否也与他一样,开始迎接这个新的时代。 【历史·革鼎】 素照帝于鼎新七年薄月改元称帝,这一年为素照元年。同一月,掌控世乐神权的司命院归于四王统辖,褫夺司命院神权。出身于世乐天姓皇族的大司命巫远改回本姓,封为平侯。素照帝娶青龙王之妹青凝为后,是为素元后。御将军顾茗澜告老,素照帝封其为璃城公,封地为原炎崆璃城。首将军云锋擢升一级为大将军,统领天羽、天临、风骑、影月四军。自祖洲初创五千年后,北漠于素照元年归入祖洲版图,自此祖洲真正一统,天下尽尚白衣。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