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正文 第1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那一年,在这条江上,风急雨骤江流奔涌,温嘉秀和闻人钰隔水相望,唱一曲《摸鱼儿》,激扬澎湃,字字铿锵。 那一年,在这条江上,虞劲烽和明染伫立明翔号船头,看千帆竞立百舸争流。明染笑说无数银钱砸进去,不尽战船滚滚来。 那一年,在这条江上,飞鸟盘旋灵音宛转,月照芳林流水白沙,他握住他的手,说你跟了我吧,我会对你好半辈子,换来一场如歌欢愉如梦相依。 那一年,还是这条江上,两人分道扬镳一别两宽,他送别爱人离去,天涯有多远,他走得就有多远。从此后长风吹影孤帆远,长流水送长别离。长天碧波无穷处,长歌化作长相思。 沧海无边,何处是岸?唯将相思留于肺腑,系于心间。 本文结局1vs1的he,木有生子啥的古耽正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劲烽、明染 ┃ 配角:阿暑、钟栩、左文徽等 ┃ 其它:无 ================== 第一卷 云京有六姓 舞榭歌台花满楼 第1章 第一章 明染伫立于山坡上,眯起眼,瞄着山下那一队迎亲的人。这荒凉贫瘠之地,千里黄云流沙漠漠,万顷荒野残垣寂寂。红色的花轿点缀其中,似一簇会移动的火焰,十分烧眼。 他将力量集聚在双臂和肩背之处,手中弓箭扯紧,缓缓对准了花轿,双目微挑,眉峰亮丽,可惜眼中那嗜血的光芒,仿佛一头正在窥伺猎物的猛兽,杀气流转蓄势待发。他的箭为特制而成,乌黑尖细,比一般箭矢长了约半尺有余,却由于他的肩宽臂长,用来最合适不过。 随同他而来的南军副将冯暖还在犹豫:“这般杀掉妥当不?是否禀明将军再动手?” 明染道:“也没什么不妥当吧,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他斜了冯暖一眼:“机会难得,将军若是怪罪下来,我承担便是。况且,不过是杀个马贼的老婆,杀了就杀了呗。” 冯暖摇摇头,尚未说什么,“嗖”,箭已离弦,挟着尖利的劲风,直直射入花轿之中,直到惨叫声在花轿中响起又戛然而止,周边迎亲诸人方才反应过来,顿时哗然。 而明染已经带着人悄无声息后退,事毕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准备迎娶堡主夫人的呼鹰堡张灯结彩,众马贼穿梭来往欢天喜地。他们这儿不兴新郎亲自去接媳妇,于是虞劲烽也只能在门首处翘首等着,一群人围着他调侃,马贼们没学问,说不出什么高深典雅的恭贺之辞,不外乎是:“老大今天好精神!” “听说夫人相貌在这方圆八百里首屈一指,老大好艳福!” “老大,其实我……我今年也有十八了,回头等堡主夫人过来,能求着夫人给我也寻一房妻室么?夫人一定带了很多陪嫁丫鬟,这强兵手下无若将的……” 虞劲烽先是矜持地笑,闻言拧了眉毛:“去去去,你新嫂子自己还没进门儿呢,你就开始打她丫鬟的主意,若是惹生气了还不得我跪……咳咳,一边儿去。” 但是,随着一声惨厉的吼叫:“老大,不好了!”生生打破了这一片喜气洋洋。 送亲的弟兄快马加鞭滚回来一个,结结巴巴地禀报。虞劲烽惊闻噩耗,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慌忙赶到事发之地,也只能从死不瞑目的新嫁娘胸口拔下了那枚羽箭,仔细端详片刻,勃然大怒:“给我找去,是谁杀了老子的媳妇,我一定让他血债血偿!” 送亲的大舅哥也终于回过神来,冲过来揪住虞劲烽衣服跟着起哄:“是你!一定是你结下了什么仇家,害了我妹妹的性命。你赔,你赔!” 虞劲烽的头跳着疼,仿佛谁拿了个铁锤一下下往里砸铁钉,他忙伸手抱住,也恰好防着他舅哥劈头盖脸揍他。他这大舅哥许是真气糊涂了,有仇家有什么稀罕,你说这打家劫舍的马贼,谁没几个仇家?真是的! 出了这样的事,那是真麻烦。话说虞劲烽这媳妇,可是有来头有身价有背景的人。胭脂山左近三伙马贼,鸣翠域五指峰呼鹰堡,呈三足鼎立之势牢牢把住了中原通往西域的道路,靠打劫来往的客商过活,为非作歹声名狼藉。鸣翠域开山早,实力雄厚树大根深,呼鹰堡以豢养几百头雄鹰而得名,但为后起之秀,轻易不敢惹老大,只得和实力相当的五指山抽空对掐。 虞劲烽不甘心和五指山这般搅缠下去,决定和鸣翠域联姻,求取域主千娇百媚艳名远播又妆奁丰厚的小女儿,好彻底干翻五指山。 可惜五指山的当家的打得和他一般主意,两人不小心成了情敌。五指山那边勾搭上了未来的大舅子,虞劲烽赶紧去勾搭未来的岳父,然后百般示好,又砸下重金聘礼,才得成就好事。 可是随着这一箭射来,媳妇没了,一切的一切都没了,岳丈那边,更不知要如何交代。 媳妇是无法活转了,虞劲烽只能想法子挽回点儿,他思忖片刻,附身想把媳妇遗体抱回去卖个好:“翠花儿她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的鬼,我这就带她回呼鹰堡开灵堂设牌位,不耽误我接着跟她拜堂。” 结果大舅子不吃这一套,劈面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妈的别装了!你个婊子养的还想带她回去?你看看你那个破烂呼鹰堡,除了几百只扁毛畜牲还有什么?老子本来就不想阿翠嫁给你,做鬼更不能做个你虞家的穷鬼,你有多远滚多远去!” 虞劲烽最听不得“婊子养的”这四字真言,因为他出身不太好,的确是婊子养的。于是指着他大舅哥拧了半天眉毛,脸都快扭曲了,最后终究觉得理亏,干脆拂袖而去不带走媳妇一丝头发。 大舅哥在他身后接着跳脚大骂,将他的列祖列宗拉出来羞辱了一遍,说他家男盗女娼实至名归什么的。虞劲烽在骂声中红衫落拓,渐行渐远。 回到呼鹰堡后,他一口气憋得上下不得,胸壳子一阵阵疼,摔了几个茶盏,尔后在烛光里接着端详这枚羽箭,越看越恨。 其实这种羽箭他见过,有一年也是大冬天的,他带人路过一处山坳,入眼大片的鲜血和一地狼尸,大咧咧摊在雪地上,令人触目心惊,惊得马都跳了一跳。狼尸之上,皆是这种细长尖利的羽箭,泛着乌黝黝的冷光。羽箭从一只眼进去,另一只眼出来,这种手法俗称对眼穿。对眼穿不难,难得这么一大群狼都被射成对眼穿,隆冬腊月的狼群有多可怕,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这般场景,除非军队来围剿,可是周边的足迹却稀少。虞劲烽来回查看,最后发现这些壮举竟然出自一人之手。 一个人,那得多干脆多利索多凶残的人才能干得出来,至少得比这狼群凶残才行。 那时虞劲烽就来了兴致,他一向喜欢新鲜够劲儿的玩意,任何事只要被挑起好奇心,都要探根寻源搞明白,所以除了幼年时那困顿不堪的岁月,余下的人生让他过得五彩斑斓热闹喧嚣。他本想再细细研究一番,无奈听到了身后奔涌而来人马之声,听声音训练有素,想是来拖狼尸的。 虽心有不甘,虞劲烽也只得匆匆退走,事后费尽心机去打听,最后也不过知道这是西北联军中南军动的手,还说南军里有一位极其喜欢跟各路狼群过不去的人,再仔细些的消息,却探听不来了。 如此这一切悬疑就迎刃而解。西北联军是处于北方的苍沛国和南边的朱鸾国之联合守卫兵马,除了守着国土边界,还得防着他们这些马贼,那来往走西域的客商也多有被洗劫后屁滚尿流来求庇佑的,西北联军早就看自己这帮匪类不顺眼,若是内讧还喜闻乐见。联姻?哼哼,老猫闻咸鱼,休想啊休想。 这一晚,虞劲烽上了呼鹰堡的角楼,独自一人对着山中清风明月,思潮起伏想了很多。 他大舅哥骂得一点儿不错,他的确是婊子养的,幼儿时期的穷困落魄苟且偷生,像一道浓重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的人生。他再不想过一天那样的日子,可是老天却没给他多少路走,虽经过百般努力千般艰辛,浊世红尘中起起伏伏,最终不过成了一个马贼的首领,手下多多少少千把人,也勉强算得一方霸主。 不甘心又能怎样,这媳妇命中注定他得不到,他就是天生穷贱的命,不服不行。虞劲烽叹口气,却也不想就此罢休,必须将罪魁祸首找出来,给别人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二日,虞劲烽在议事堂中,将那羽箭往案上一拍,吩咐道:“带着小鹰们去巡视一下,把这附近所有狼群的位置和数量都查探明白。”呼鹰堡声势再浩大,马贼做得再风生水起,西北联军他还是惹不起,无法贸然去捉人,只能从狼群下手。 第2章 第二章 明染这次出来,貌似运气不是很好。 他每次整装待发之前,都要拿出自己的狼舆图仔细参详良久,那张舆图上不但标注出狼群的位置及数目,还画出狼群各自的活动范围及头狼习性。偶尔兴致起来,他还要在狼舆图上排兵布阵一番,南军统领王崇对他这种迥异的爱好很不以为然,认为他拎着砍刀劈蚊子,纯粹是闲得慌。但别的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明染作为他的亲兵,面面俱到十分合格。 这次本也是看准算好了出来的,在和狼的殊死搏斗过程中,他百发百中一箭一头,最后眼看只剩了几头母狼,干脆将弓箭一收,和身扑了上去。一头狼来不及躲避,被明染手中长刀从肛门直插进去,惨嗥声惊天动地,血腥气在雪地中蒸腾而起,冒着袅袅的白烟。 明染凑上去深吸一口,正享受那酣畅淋漓的快感,却忽听得周边风声又起,原来从山谷两头分别又冲过来两群饿狼,将明染夹在了中间。 狼群循着血腥气冲来,顿时红了眼,饥寒交迫的岁月,纵是同类尸体也可做饕餮盛宴,可惜中间杵着个一看就很碍事儿的人。两群狼在头狼的低嗥中狼视眈眈逼近明染,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打算先干掉他。 明染左右看看,心中微惊,北侧是那被他命名为“英雄”的头狼,此狼年轻气盛凶狠勇猛。南侧却是被他命名为“奸雄”的头狼,此狼一只独眼老奸巨猾狡谲多变。至于还有一头名叫“枭雄”的头狼,已经被他变成一张狼皮卷住收好,准备将来带回云京去。 这一刻的明染十分疑惑,英雄明明应该在山北,奸雄明明应该在西南,怎么不约而同到这里来了呢? 但人家来都来了,他也只得抖擞精神应付,同时估量一下形势,将颈中悬挂的一枚玉质短笛叼入口中,打算呼叫在附近的冯暖带人来帮忙。 短笛响了一声又一声,却无人回应。明染微一愣怔,这莫名其妙越界的狼群,这周遭突然安静肃杀的气息,久呼不至的冯副将,让他的疑惑一点点扩大,但容不得他多想,狼群在一步步地逼近,危险迫在眉睫。 明染将心一横,想来只能挑战一下自己从前的杀狼记录了。 虞劲烽带人潜伏于山上暗处,看着明染一人应付两群狼,在腾挪躲避间伺机出手,将弓箭耗尽后又拎刀上手,杀得狼血飞溅尸横遍野,最终竟将两群狼宰杀干净,却在最后一头狼倒下之时,同时瘫倒在一块大石上。 虞劲烽端详一下,确定他这会儿已经斗志衰竭,于是吩咐道:“下去吧。” 明染右手臂上鲜血淋漓,是被一只狼爪子给挠的,料峭冷风吹来,汗湿的衣服冷冰冰粘在身上。他很困难抬起手,再次开始吹短笛。他已经精疲力尽,不能不求援,冬日的饿狼太凶残,若是再来一群,就只有等死的命。笛声在空旷的峡谷间来回回荡,五长三短不停重复,单调而尖利。 片刻后,明染缓缓抬头,将短笛收了起来,狼没来一只,倒是招来了一群人。他环顾身周逼近的人马,最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端坐在一匹高大的青骢马上,身材颀长,一脸乱糟糟的胡须遮掩五官,唯可见双目狭长,眼瞳奇异地带一丝碧色,深褐色的长发微微卷曲着散于肩头。穿谷而过的冷风吹得他玄色大氅烈烈飞舞,飘摇成一面旗帜。 明染看着这个面目模糊的人,眯着眼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你们是谁?” 虞劲烽道:“回去跟你说。”手中一根套马索甩出,挟着劲风直套向明染头颈。他骤然出手,明染只得身形稍稍后仰,单手抓住了长索,正准备拼着最后一把力气跟他较量一番,无奈数十根套马索铺天盖地套过来,马贼们绑票抢钱熟极而流,组成一张天罗地网,将本就是强弩之末的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明染左右环顾,拧眉不语。虞劲烽道:“别看了,这就跟我回去,有帐要和你算一算。” 明染来不及辩解一句,嘴就被一块布给堵上了,接着又被人胡乱捆绑在一匹马上。一干马贼随之纷纷上马,虞劲烽顺手拔了几枚羽箭,拈在指缝间看了半晌,一声轻笑:“做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啊,可惜这重量粗细出箭劲道却没什么改变,算是换汤不换药。你想隐瞒抵赖,当别人是傻子么?” 他收起羽箭权作铁证如山,又道:“把狼也拖走,这狼皮无有损伤,值钱得很。娘贼的,便宜不死这小子!” 一路耳边风声呼啸的,马队疾行带起的雪沫子夹杂着寒风,刺得明染双颊生疼。一群人穿过几处戈壁和山谷,忽然间,前面带路之人勒紧马缰绳,停住了。明染身下马匹跟着驻足不前。 众人正处在两座雪山所夹持的一处山谷之中,四下里雪山寂寂空无一人。明染抬头四顾,在西北联军中数年的历练,让他对周遭细微变化之感十分灵敏,只觉得天地间肃杀之气大增,连风也变得越发凛冽起来。片刻后,不出所料,先是地皮微微颤动,接着前方出现一批人马,乌压压足有四五百人,各执兵刃,堵住了去路。 明染看了看,一个也不认识。再看看虞劲烽,看不到他须发掩映下的脸色,只看到他嘴唇轻轻抿了起来,这实力悬殊的确太大了些,难怪他也紧张。虞劲烽反应很迅速,低声道:“退。”一百多人前队变后队,迅速向来路退去。对面首领一见,舞着长刀策马边追边叫嚣:“你小子有胆量跟我抢媳妇,没胆量正面干一架?有种的别走!” 虞劲烽:“蠢货,呸!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一扭头,义无反顾地走了。 一干人急匆匆才转过一个山坳,忽然前方传来几声惨叫,竟是打头阵的几人中箭落马,马队登时有些混乱起来。虞劲烽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招呼属下稍停,见前方不远处有人挡住去路,两边高坡之上,更是各有数人张弓搭箭对着这边,只等着诸人自投罗网。 他无奈苦笑道:“大舅哥,你怎能这般待我?有话你就说,小弟我必定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鸣翠域少东家堵在谷口处挥着狼牙棒冷笑不止:“谁是你大舅哥?从阿翠死的那一刻,我就和你恩断义绝。我要你的言听计从做什么,只要你一死,胭脂山八百里山川自然就是我的!”言罢随着他狼牙棒往下一挥,第二拨羽箭如蝗而至,冲在前面之人来不及后退,纷纷落马。 虞劲烽迅速衡量局势,知道自己今遭是中了暗算,原来他只顾着螳螂捕蝉捉明染,却不料到还有黄雀在后打算捉他,而且是两大势力前后围追堵截,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之下喝道:“弟兄们冲了!杀出去就有活路!”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众马贼不用他说也知道,发一声喊,各执兵刃冲上去,可惜抵不过对方人多,又被羽箭又无情地射回来,只留下十几具尸体在当地。 虞劲烽在后面拧眉看着,随着人手折损和身后另一波人马步步逼近,呼鹰堡诸人不复适才之凶悍,阵脚混乱起来。他面沉如水,伸手提起马鞍上一柄长刀,斜斜握于手中,喝道:“你们让开!”尔后打马向前,却在经过一个人身边之时,被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一脚力气极大,他连人带马被踹得一歪,虞劲烽伸手拢住马缰绳,侧头看去,竟是被捉来的明染,嘴里塞着布巾,身上缠了七八根套马索,绑缚得双臂动弹不得,唯一能活动的腿却依旧不安分,竟然在两匹马擦身而过之时借机作怪。 他忿怒之下,一刀从明染头顶虚劈过去,斩断他几根凌乱乌发:“你小子做什么?对,你就是罪魁祸首,你他娘的不踹我,我还把你给忘了,这就把你先送过去再说!” 明染对那凌厉的刀锋视而不见,只狠狠瞪着他,呜呜几声,传达了自己要说话的意图,又对虞劲烽眨巴几下眼睛,侧头看了鸣翠域少当家一眼,示意他不要轻易过去。 虞劲烽盯着他忽闪忽闪的羽睫,正思忖着这算不算眉目传情,忽然惊觉他眼中的寒光,于是倾身过去,将他口中巾帕扯掉,明染道:“人家想要你的地盘,你送什么都没用,最多会宰了我,接着再跟你干架。” 虞劲烽道:“我自然知道,可是如今我没办法。” 明染道:“怎么没办法,找援兵。是谁引走了冯将军?让他们都过来。” 虞劲烽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有人引走了冯将军?”上下打量他一番,反身冲着一个手下吩咐道:“放小鹰。”十几只苍鹰从马背后应声而出,脚上均套上清一色的红色脚环,纷纷投苍穹而去。他复又回身瞪着明染:“都是你闯的祸,你知道吗?” 事到如今只能先装傻,于是明染一脸茫然无辜之色:“你我素昧平生……” 虞劲烽:“还在装模作样!你真不认识我?你害得我成了望门鳏,夜夜独守空房,你小子晓得独守空房是什么滋味儿吗?” 明染道:“独守空房我当然知道,你先说说什么叫望门鳏吧。” 虞劲烽看着他,眼光渐趋凶狠,明染忙道:“如今我等状况,难道不是先应付眼前危局,想法子脱困再说?”见虞劲烽沉默不语,只得接着提醒:“须得找一妥当之地,拖延到救兵到来。”眼光在周遭来回梭巡一遍,看准了一处山坡,示意给虞劲烽看:“我觉得那里比较妥当,快些退过去。” 虞劲烽冷笑一声,命令诸人往他所言的山坡上退去。那山坡上怪石嶙峋斑驳杂乱,倒是恰好形成一处天然的屏障,可暂避一二。 而两路人马随着虞劲烽向山谷上退却,终于汇合成一处,虞劲烽的前舅哥和五指山的大当家胜利会师,两人相对淫笑几声,五指山大当家一伸手,勾上了他前舅哥的肩膀,顺势又捏一把腰:“几日不见,你别来安好?我可想你想得紧!” 他前舅哥一指山坡上的虞劲烽:“废话少说,拿了他的人头,我才能看到你的真心。” 虞劲烽却指挥着手下分成两拨人马,一拨人费力将大石推动摆放,便于形成了更牢靠的屏障。另一拨人马张弓搭箭,瞄准了跟上来的对头,箭出如雨将敌人杀退下去。 一干人行动迅捷手脚麻利,不出片刻就稳定了局势。虞劲烽待将一切安排妥当,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回头间瞄到明染,竟然看到他笑盈盈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热闹。他顿时怒从心头起,心道老子累死累活地迎敌,你却在这里如此享受,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喝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看风景?” 第3章 第三章 明染略一侧身躯,给他展示身上绑缚得死死的套马索:“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我看你手下训练有素,还算不错。” 虞劲烽冷哼一声,眯着眼远远打量山坡下五指山首领和他大舅哥两人,见二人意态亲密行动默契,显然不是很纯粹的一般性勾搭,说不定在自己媳妇王翠花死之前就有染。他看在眼里,气得把手中的马鞭子差点扔出去,心中暗道:“好一对狗男男,果然早有奸情。” 若说从前是小打小闹小争执,但至此五指山和鸣翆域既然有了这般干系,他就不得不开始忧虑呼鹰堡的未来,如果两家联手来挤兑自己怎么办,这一帮子老少杂碎还得跟着自己混饭吃呢。 虞劲烽正在忧愁满腹,却听到身边的明染道:“你放开我,我替你射死一个,让他们勾搭不成。” 虞劲烽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他们勾搭?你只是在骗我放了你吧?”眼光缓缓掠过他,上下打量一番,剥皮拆骨般冰凉,片刻后道:“我就是不放。” 明染叹道:“你狭隘了,我二人此刻该同仇敌忾才对,跟我怄气做什么?你不想放我也成,你来动手射死一个,他们不就勾搭不成了吗?” 虞劲烽盯着山坡下那一对奸夫淫夫,这距离早脱离弓箭射程之外,他道:“唬我吧,这么远谁够得到?” 明染道:“你自然是够不到的,但是若换了我的弓箭……”他看看虞劲烽的脸色还是不好,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费心思把他的怒气往别处引:“我就是说说,我也未必够得到。不如这样,你就近射一个先看看。” 虞劲烽点点头,勉强平息怒气,专心和他探讨:“我看你射狼都是对眼穿,人呢,是否也能从左眼进去右眼出来?” 明染站起身来,瞄着坡下人马左右打量片刻,道:“人和狼不一样,如此射不成对眼穿。你想想看,从左侧眼珠进去,右侧眼珠出来,顶多瞎了眼,却无法一箭致命。还是从太阳穴对穿最好,劲道拿捏得当,眼珠子会直接迸出来,比对眼穿还有看头。你如果想试试,来用我的弓箭,我的弓胎是紫杉木所特制,韧性好,射程会远些。”他瞄一眼虞劲烽的手臂:“你的手臂和我长度相当,也适合你用。” 他的弓箭在腰际带钩上挂着,虞劲烽依言取下。明染左右梭巡片刻,忽然道:“那个左首第四个人位置较好,机不可失。此时北风劲峭,你逆风放箭,注意身躯侧一下,箭头稍稍抬高,再高一点。” 他指挥虞劲烽调好角度,虞劲峰瞄准坡下一侧身而立之人,一箭射出,正从太阳穴,果然射了对穿。那人一声惨嚎后轰然倒地,两颗眼珠子迸出,形容可怖。 余人“嗷”地一声,一哄往下退出去几十丈远。连五指山大当家也惊了一惊,扯着虞劲烽前舅哥退出去老远。呼鹰堡诸人跟着一番箭雨,逼得坡下众人不敢靠前。两拨人虎视眈眈坡上坡下对峙,顿呈胶着之态。 虞劲烽将长弓在手中轮了一圈,他别的功夫曾得高人指点,相当不错,弓箭上却着实不怎么地,但胜在天生臂力强盛,被明染随便一调教,竟是如得神助。明染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暗地里一撇嘴,心中鄙夷无比,口中只管夸奖:“不错不错,好极了。” 虞劲烽道:“这一番打草惊蛇,奸夫淫夫却跑得更远了。” 恰此时几头苍鹰飞回,其中有一头在虞劲烽头顶盘旋片刻,尔后直接落上了他肩头,毛色乌亮,左顾右盼一派俾睨之态。明染看得有趣,目光来回跟着那鹰转。虞劲烽居高临下斜睨坐着的明染,姿态像极了自己肩头那只鹰:“看到我的小鹰,还敢说不知我是谁?” 明染顿时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车轱辘。” 虞劲烽一愣,皱着眉左顾右盼:“车轱辘?那是什么?”却忽然想起来了,虞劲烽这个名字,是他一个汉人干爹给他起的,随了他娘的姓,他在外所称之名,却是他一个回鹘干爹给起的另一个名字“默罕默德。牙买得。艾买提。车古力”。这位干爹还说了,名字越长,显得人越尊贵。虽然他觉得这个干爹是在反讽他,一个打小在娼寮里厮混,靠着给自己娘亲和姨们拉皮条混温饱的孩子,能尊贵到哪里去。但这名字却是不难听,于是就叫了开。 如此尊贵而大气的姓名,一定是被西北联军那帮耳朵里塞驴毛的货给听错了,还孔夫子笔削春秋地忽略了前面长长的一串,言简意赅成了车轱辘。 虞劲烽几步跨到明染身前,抓住他胸前衣服提过来:“你胡说什么?老子不叫车轱辘!” 明染跟着踉跄几步,又是一脸惯常的茫然,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那你究竟叫什么?” 虞劲烽冷笑道:“你管我叫什么,就算我是车轱辘,可车轱辘是你叫的?小子,你别装傻,你适才见我的第一眼,恐怕就知道了我是谁。就是你一箭射死了我媳妇儿,这帐我该如何跟你算?” 明染并未被他眼中的凶光吓退,只是微笑道:“虽然芙蓉帐暖春宵如金,但岂不闻古人云‘中士分床,下士分被,若得长生,不如独睡’。我射死令夫人,却是为你好,你莫要不知好歹,辜负了我这一片苦心。” 虞劲烽瞠目结舌,尔后怒喝道:“我偏不独睡,我就要娶媳妇,我还要三妻四妾子孙满堂呢!” 明染干笑:“呵呵,随你。” 他眼角抽搐语气怪异,看在虞劲烽眼里却成了深深的鄙夷之态,这小子看不起自己,他射死了自己媳妇不说赔一个出来,竟然还看不起自己,难道就因为自己是马贼而他是西北联军?谁比谁又尊贵多少! 于是他一拳砸过去,虎虎生风。明染身上缠着七八根套马索,身法却依旧伶俐,瞬间闪身躲开。他见虞劲烽不罢休地扑过来,于是接着躲避,忽然身上骤紧,却是虞劲烽的帮凶们见两人动开手,自不能让自家老大吃亏,七八个人扑上来一起扯紧套马索,明染顿时动弹不得。虞劲烽借机飞起一脚踹在明染肋下,咔吧脆响,肋骨断了两根。 明染被他踢得踉跄后退,跌坐在身后大石上,片刻后方回过来一口气:“说好了暂且同仇敌忾,你怎么又突然动手?行为如此粗俗。” 他竟然还在嫌东嫌西,这下子虞大当家的彻底怒了,干脆和身扑上,一百多斤直接砸向明染。明染躲避不开,被他砸得滚倒在大石上。虞劲烽顺势欺身而上,伸手掐住他颈项,冷笑不止:“谁说好了跟你同仇敌忾的?杀妻之仇我还未报,我跟我的仇人同仇敌忾?” 明染被他压得上不来气,暗道从前的传闻不对啊,南军北军的两位将军背地里均夸赞过胭脂山这窝匪类,说是最乖巧最有眼色的一伙儿,那一定是领头羊带得好。可是看如今虞劲烽这般焦躁模样,想来那个媳妇对他而言的确非常重要,自己是真捅了马蜂窝了。 他两根断掉的肋骨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响声,剧痛无比,且咳嗽不止,也只得好言相劝虚与委蛇:“你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鸣翠域和五指山已经沆瀣一气,你不跟我同仇敌忾,还想怎么样?难道想杀了我,然后等着西北联军来剿灭你?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 他唇角咳出了几星血沫子来,粘在脸颊上颇有几分触目惊心。虞劲烽眯着眼看他,确定他身上所着的确是王崇身边亲兵服饰,于是沉声道:“我就不下去。我在胭脂山驻守七八年,和西北联军虽然毗邻而居,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有我的原则,从不招惹你们,有时西域十三盟国的异族们突然来犯,我还主动放消息给你们。你们得了我的好,却从来装作不记得。这次是你先惹了我,须怨不得我。你不过是南军中一名小卒,纵然我杀了你,你家将军会为了你大动干戈?你太抬举自己了吧?” 明染道:“那你试试呗,索性我也反抗不得。” 他虽然被砸得狼狈不堪,但依旧气定神闲的,令虞劲烽有几分犹豫,手上慢慢松了些,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信你的花言巧语。” 其实明染心中也怕他忽然哪根筋一抽真杀了自己,于是接着道:“你一个做马贼的,野心那么大干什么?你在胭脂山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谁都不会来理你,可是联姻那真不行。纵然我不出手,我家将军脾性宽容也不跟你计较,可是劲阳关的云鱼素却一向不好惹,他会放任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坐大?” 当初北苍沛和南朱鸾为了应付西疆诸异族的十三盟国,各出一部分人马组成西北联军。苍沛国将领云鱼素负责镇守北侧的劲阳关,朱鸾国将领王崇负责镇守靠南侧的太盛关。双关依着山势而建易守难攻,许多年过去,与十三盟国大小交战数百场,从无闪失。而鸣翠域等三拨马贼,在关外中间地带艰难生存着,能平安活到现在,其中颇有些一言难尽之处。 虞劲烽冷笑:“这么说,你射死我媳妇儿,还真是为我好了?” 明染笑道:“自然。咳咳咳……不过这份情你心里记着就行。所以待会儿等危机解除,你回呼鹰堡,我跟冯暖回太盛关,我们各走各的,就当素不相识即可。”他被虞劲烽按着颈项,将一只耳朵贴在大石上,和伏地听声也不差什么,恰听到谷口处又一阵马蹄声,声势颇为浩大,忙道:“他们来了,道理想通就快下去吧,别压着我。” 虞劲烽不置可否,也不下去,一只手托住自己下颌,双目冉冉左右游移,满是疑惑之色:“我本就与你素不相识,可你却这般一心一意为我好,莫非你暗地里倾慕我的英雄本色久矣?”言罢伸手在他腰际摸了摸,眼中闪过一丝暧昧之色。 明染愣怔片刻,终于回应了一个字:“哦。”心道你那一脸胡子拉碴的,就剩两只眼在外头,好比乱茅草中落了两颗小星星,我连你长什么样儿都不清楚,能倾慕你个屁。于是低声嘟哝道:“真够蠢的。” 虞劲烽问道:“你骂我什么?声音大点儿。”却听那边乱哄哄打了起来。原来引走冯暖的呼鹰堡人马得到虞劲烽的求援之讯,和冯暖做一道赶了过来,呼鹰堡在前,西北联军在后,一追一赶地恰攻向五指山的后路,瞬间兵戈相交起来。 明染看虞劲烽还在意意思思不想起来,也不知究竟什么打算,恨不得一脚把他踢起来:“你还不快去接应一下?” 第4章 第四章 虞劲烽随手撕下衣襟上一块破布,再次将他的嘴塞住,手法很是简单粗暴:“我让你骂!” 三拨人前前后后呼啦啦做鸟兽散,冯暖已经遥遥看到了明染,于是放过五指山和鸣翠域那一路,紧缀呼鹰堡人马不放,一边令人喊话:“车轱辘堡主请慢行,小将有话要说!您背后那名是王将军的亲兵,能否还给小将?” 虞劲烽道:“你才是车轱辘,你祖宗八代都是车轱辘!”又命令属下:“别理他,快跑!”一干人乌泱泱直奔呼鹰堡。冯暖不弃不舍地跟了来,无奈这群马贼打仗不知如何,逃跑却一等一的快,待一头扎入连绵崎岖的胭脂山中,仗着道路熟悉,三绕两绕地将冯暖甩出去老远。 呼鹰堡位于胭脂山深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渊,本就是天险所在,又凭借山势设下重重关卡,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明染被虞劲烽强行带了来,倒是不曾惊慌,干脆趁机四处看看。见呼鹰堡寨墙为山石堆砌而成,瓮城箭楼样样俱全,虽然用材粗糙,但布局却堪称简洁大方。 虞劲烽进入呼鹰堡后,将他身上所有套马索的索头抓在自己手里只管往前走,一路生拉硬拽的。明染肋骨断处一阵阵剧痛,也只得忍着。待回望坚固雄伟的几重门楼,思忖冯暖没个三五天怕是进不来,不由得暗叹一声。 两人拉扯着进入一座殿堂中,迎面入眼设置一处牌位,上书“爱妻王翠花”几个字,蓝底白字触目惊心。虞劲烽阴着脸把跟过来看热闹的属下统统轰到殿外,又抽了明染口中之布巾,将牌位示意给明染看:“知道谁是王翠花不?” 明染:“想是尊夫人。” 虞劲烽道:“不错,这就是我媳妇,号称方圆八千里第一美人貌若天仙艳若桃李的媳妇,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天下独有举世无双,我砸了多少聘礼进去结果愣是没娶到家的媳妇!你说我冤不冤?嗯哼?我冤不冤?!” 明染讶异无比:“不至于吧,一个马贼家的姑娘……” 虞劲烽怒冲冲截断他:“怎么不至于?你小子哪里知道一个好媳妇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浓髯纠结的脸逼近他,眼色狠戾:“马贼家的姑娘怎么了?你看不起马贼是吗?” 事已至此,明染言语间越来越谨慎了:“没有没有。这姑娘既然确实命丧我手,人死不能复生,车堡主要打要骂还是要罚要赔,我尽力应了便是。” 虞劲烽闻言怒气稍稍平息,绕着他转了两圈,神色诡异地上下打量,片刻后道:“那你赔我一个媳妇行不?” 明染十分爽快:“好。待我回了云京,着人给你送来。你若信不过我,我二人立字为据。” 云京为朱鸾国国都,距此遥遥几千里,繁华绮丽天下闻名,更以盛产美人著称。虞劲烽嗤笑:“你这一去如龙归大海,给我立个空头字据又有什么用?况且我这儿急需一个堡主夫人来管住我那几个不听话的小妾,可等不到那时候。” 明染听出虞劲烽话外有话,料他忌着王崇不敢轻易杀了自己,但若随随便便放过,他想来又不甘心,估计会大大为难自己一番,或者趁机提些要求出来,于是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虞劲烽的确想提些非分要求,估量这般形势又觉得不妥,于是改弦易辙问别的:“其实我把你弄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马贼为什么不能有野心?” 明染一怔,斟酌片刻后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若是目前你这般处境,最好还是不要有。但真有了也没什么,只要契机拿捏得当即可。” 虞劲烽道:“我听不懂,你这翻来覆去的不是废话吗?” 明染只得耐心解释给这马贼听:“天之道,讲究万物平衡相克相生,大如星辰日月,小若草木虫蚁,凡存在皆有缘故。你呼鹰堡和鸣翠域五指山在这关外若干年不倒,也有你们的缘故,皆因三家实力相当相互制衡,又因尔等位于西疆十三盟国和双关之间,为着自身安危存亡,私下里两边做些勾当,也会起一个缓冲之势。你若是一方独大,就打破了这种平衡,西北联军自然会做出反应。” 虞劲烽凝神听着,此时忽然插嘴道:“此话无法令人信服。我若真一方独大,尔等又能乃我何?” 明染道:“不知道。你去问问云鱼素呗,看他准备怎么办。” 虞劲烽依旧不能置信:“云鱼素?没见过。不过狗拿耗子的事情,我却不信他耐烦来做,也就是你这种亲兵级别的喜欢做,好彰显你的无所不能。你休要信口开河骗我。” 明染道:“我说既然什么你都不信,又何必问我?” 于是虞劲烽搬过那个小小的牌位给明染看:“若不是你先杀了我媳妇,才懒得搭理你。你不爱答就不答,那么先赔我一个媳妇来!” 他的愤怒和委屈呼之欲出,明染一时片刻赔不出媳妇给他,那牌位杵在他面前弄得他也有几分尴尬,只得道:“你把牌位放下,有话好说。不如我们打一个赌,我写一封信给呼鹰堡外的冯暖将军,让他把五指山和鸣翠域两个当家勾结的消息传给云鱼素将军,我猜测依他之脾性,会立时带人去弹压此事,前后不会超过五天,他不会让他们随便勾结的。当然若他不去,我任你处置,若他去了,你放我离开,想要什么我依旧让人给你送来。你们最好都老老实实接着做马贼,该打劫打劫,该放水放水,该上贡了上贡便是。” 他言语间如此通透明白,连虞劲烽也暗暗吃惊,自古兵匪勾结,他这里自然也不例外,年头岁尾的不少给西北联军以各种手段进贡,不然将军们回家一趟都带什么,总不能也化身马贼亲自去抢。虞劲烽讶异之余,斜睨明染嘿嘿冷笑:“我若是放开你让你写信,你这般身手,把我也射个对眼穿可怎么办?” 明染:“不会的,没必要。” 虞劲烽:“你会,你已经射死了我媳妇,让我如何信任你?” 明染:“真不会。” 虞劲烽:“你就会,你瞧你心狠手辣的样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种口舌之争无聊之极,明染沉默下来,看到身后不远处一高几两把交椅,他不客气地挪过去坐下,疲惫之态隐现。他从不曾如此苦口婆心过,可这马贼想来是灵智未开,所以愚钝不堪,但他将愤怒收敛得很好,懒得再费唇舌,心道随你吧,你爱咋咋地。 虞劲烽沉吟片刻,跟着蹭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嫌我无理取闹?行啊,我就给你五天的活头。至于五天以后……”他显然没想好,于递了一颗海棠色的丸药到他唇边:“西域来的‘软玉温香满怀抱’,可令内力暂失。你离去之时,我自会给你解药。” 如此脂粉气浓重的名字,明染脸色微沉,依旧漠然无语。虞劲烽笑起来:“你是不是害怕了?虽然名字诡异,可没别的作用,别害怕。吃了吧,吃了就可以写信。” 明染思忖片刻,低头就着他手把丸药吃掉,他半垂着睫毛,湿湿软软的唇似乎不经意地蹭过他掌心,一触即过轻如蝶翼,却又格外地炙热。 虞劲烽仿佛被烫了一下,忙缩回手,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握拳怔怔不语。却听明染喉间咕地一声,其声怪异,他忙扭头去看,见他双眼翻白,含混不清地道:“水,水……” 虞劲烽顾不得再缅怀什么,慌忙跳起来去给他倒了一杯水,过来扶着他头灌下去,明染喘息道:“丸药太大,这么大的丸药,你想噎死我。” 虞劲烽道:“你太蠢,明明是你太蠢。做什么一口咽下去,你不能嚼碎了再咽?” 明染“嗯哼”一声,软瘫下去,他应该是个功力尽失的人了,所以娇弱一点没什么,一边微声提醒道:“松绑,笔墨。” 虞劲烽对着门外打个响指,呼鹰堡规矩虽然很严,他几个心腹却是例外,他知道有人在外面偷窥。果然有人应声而来,还来了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一个个探头探脑局促不安,虞劲烽恨铁不成钢地:“笔墨伺候。” 一个青衣少年狂奔出去找笔墨,另一个却装做急匆匆的样子禀报道:“老大,堡外那位冯将军他不走啊,一直令人喊话,让您出去见他,让您放了这位……这位……” 明染道:“明染。” 那人道:“对,这位明……明亲兵。”点头哈腰卑微无比。 虞劲烽拧眉道:“够了够了,看清楚谁是你的老大,快去把他绳子解开。” 马贼有马贼的规矩,冯暖接住明染的信离开时,虞劲烽承诺他,不少明染一根寒毛。他果然说到做到,相待明染如上宾,将他关在房舍中,且没日没夜盯着他,怕出了意外无法和冯暖交代。明染被骚扰得不耐烦,问道:“你这是对我不放心?不如趁着这空档你去做点正经事。” 虞劲烽道:“我要紧紧看着你,这难道不是正经事?” 明染诧异无比:“我已经功力尽失,你还看着我做什么?你不能派人出去打听打听,比如云将军出兵了没有?如果他真的出兵,西域中原之间客商道路七八条,你趁火打劫抢些地盘回来也行,做马贼这些事儿还得我教你?我听说你没这么傻,你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混的?” 虞劲烽道:“我这不是……要看着你嘛!”他拂袖而去,明染好容易清静下来,不出半个时辰,虞劲烽折返:“多谢你提醒,我派人去了。” 明染斜眼看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虞劲烽凑过来:“我知道你嫌我烦……我这也是没了媳妇,心里面空落落的找不到事儿干,只好在这里转来转去。其实我倒是想带你在我呼鹰堡里四处转转,也好顺便让你加深对我和呼鹰堡的了解。” 此话正中明染下怀,却做出一脸勉强之色:“那就随你看看呗。” 虞劲烽前面带路,明染跟着,无视各种偷窥的眼光,绕过一处处房舍,眼前骤然开阔。一处方圆几十丈的平地,地面被夯得整整齐齐,四周青山合抱绿树如烟。场地一侧竖着许多的草人,另一侧则有几十个人,规规矩矩排成一排,每人手中拎一把大弓,原来正在练习箭术。一见两人过来,都眼巴巴地望过来,打头的正是那一日抢着去给明染松绑之人。 虞劲烽一声吼:“看什么看,接着练!” 于是众人羽箭乱飞,激动之下,未免失了准头,有几只竟然冲着虞劲烽和明染过来了。明染伫立原地岿然不动,虞劲烽忙拔刀出鞘,替他拨了开,埋怨道:“你怎么不知道躲?不小心送了命怎么办,那王崇若是来要人我拿不出,这不是坑我吗?” 明染叹道:“我功力尽失,躲不开。哎,这功力尽失还真是怪不方便的。” 第5章 第五章 明染叹道:“我功力尽失,躲不开。哎,这功力尽失还真是怪不方便的。” 虞劲烽道:“哦,那……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明染凝目观望半晌,无视那羽箭四处乱飞,夸赞道:“不错。”片刻后又补充道:“已臻化境。” 虞劲烽冷笑道:“都快射到你身上了还……已臻化境?” 明染道:“任何技艺达到最高境界,莫过于无招胜有招五字。弓箭之术亦是如此,就是这般毫无章法来势诡异,实则暗含天道,无准头胜有准头,才能令人防不胜防。车堡主手下人才济济彦俊满堂,在下羡慕无比。” 虞劲烽嘿嘿冷笑:“明亲兵好会说话,可惜我这些天死了媳妇心情不好,可是听不得你调侃。你身在屋檐之下,竟然还这般不知进退,不懂帮衬,倒也少见得很。咱们马贼都是粗人,当心惹恼了我,可不管你是从哪儿来,又准备回哪儿去,信不信现在就让你以身肉偿。” 明染默然看了他一会儿,心中腹诽:“土匪果然是土匪,连男女都不讲究。” 转身向那群不成器的马贼走去。虞劲烽亦步亦趋跟着,一边吩咐道:“易镡,这位明亲兵弓箭之术高超。他虽然暂为人质,却也不好白吃咱的闲饭,因此主动提出要教授你们弓箭之术,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着!” 那位青衣少年易镡慌忙迎上来,欣喜若狂恭敬无比接住了明染。 在西北联军诸人眼中,明染是王崇身边的一名忠厚又勤快的亲兵,除了喜欢出来打狼没有别的嗜好。可是如今,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亲兵不得不费尽唇舌地教授一群马贼箭术,学得好了,那是马贼们聪明有悟性;学的不好了,车轱辘就拿眼狠狠瞪过来,说些诸如媳妇死了心情不好的话语。而且虞劲烽将人马分成两拨,一拨十个轮番来学,马贼头子还在一边不分昼夜虎视眈眈盯着,搞得明亲兵度日如年郁闷无比。 好容易将四五天熬过去,去往堡外趁火打劫的诸人终于回来了。听到消息,虞劲烽慌忙迎了出去,众马贼跟着蜂拥而出,只将明染一人丢在当场。易镡跑出去几步,待回头看到明染孤零零站着,慌忙折返,陪笑道:“嘿嘿,听到他们回来,太激动了些。” 明染笑了一笑,没了虞劲烽令人如芒在背的眼光,倒觉得松快不少。他趁机在练武场旁边大石上坐了下来,偷得浮生片刻闲。那易镡也紧挨着他坐下,明染眼角余光扫过众马贼离去的身影,随口问道:“我教授之技艺你们能听懂吗?” 易镡笑道:“很好啊,刚开始我们老大夸你箭术高明,我们还不相信呢,说他就信着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现在兄弟们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染道:“其实你们从前就很不错,那一日在山谷中拒敌,我都看见了。可是前几天,那箭却纷纷往我和车堡主身上招呼,却不知为什么。” 易鐔笑道:“那是……那是……呵呵……” 明染道:“那是刻意的,对吧?”他顺手扯过易鐔腰间一袋子羽箭,将箭头审视一番,又将其中两支随手在大石上磨了几下,道:“你们一会儿伶俐一会儿蠢笨的,可真让人捉摸不透。” 易鐔忙为他释疑:“不是,前几日是堡主吩咐让我们表现笨拙一些,若是看我们这么笨,也许能激发你的怜悯之心,主动教授我们箭术。” 明染道:“你们车堡主奇思妙想匪夷所思,你觉得我有怜悯之心么?” 易镡想了片刻,老老实实摇头:“不一定。另我家堡主他不姓车,其实他……” 明染一摆手,及时制止了他:“我是兵,他是匪,虽然自古兵匪一家,但明面上不曾勾结过,最好莫要太过知己知彼。”他瞟一眼易镡,忽然微笑道:“趁着没人,教你个好玩儿的。如果有时你本身忽发意外,比如一只手臂受伤,或者和我现在一般功力尽失,也可以用脚拉弓。注意盯着自己脚尖和靶心的位置,和用手是一样的。”他坐在大石上未动,抬起左脚,配合右手将长弓拉开,接着羽箭离弦,虽然射程不远,但却准确无比正中不远处靶子红心。 易镡惊道:“啊?” 明染忽然在大石上双手倒立,这次是用双足拉弓搭箭,依旧正中箭靶红心,易镡再次惊道:“还能这样?” 明染道:“这是闹着玩了,真正双方交兵之时,哪容得你如此胡闹。”听到那边似乎人声传来,他想起来自己还断着肋骨呢,还功力尽失着呢,忙一个翻身坐回石头上,瞬间恢复若无其事,侧头望向易镡:“你可以私下里多练练,莫让别人瞧见。” 易镡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脸上却接着傻笑道:“好的好的。” 明染不经意地道:“不过我看这几天,也就你们二十个人跟着我练习箭术,其他人也都是不用学的。” 易镡道:“哪里,堡主说机会难得,若是让人都来,怕你嫌乱不肯教授,而且人多容易学艺不精,所以专程挑了我们二十个跟着学,然后每个人需要负责再传授五十个人。堡主说我们这些人是有悟性的,嘿嘿。” 明染点点头,在心里一番默默算计,原来足有千人之众。但这几天来来去去他也未见这堡中有几个人,看来隐藏得颇好。暗道这车轱辘果然野心不小,小心眼儿也有一些,倒是须得和王崇提个醒,要提防着他。 那群人果然回来了,笑语喧哗中夹杂着几个大嗓门的嚷嚷之声:“这次可真是顺利,不但占了山北那条路,还趁机捞了那两家不少硬货,我们满载而归,老大是否要犒赏我们一下?” 然后是虞劲烽的声音:“一定一定,你们先歇歇去,今晚就给你们摆宴接风!” 忽然,他远远地看到了明染,顿了一顿,挥手将身边诸人驱散,径直走来,明染伸手一拂衣襟,站起身来,做几分恭谨之态。虞劲烽默然盯视明染片刻,沉声道:“果然是你赢了。” 明染道:“敢问云将军如何处置了鸣翠域少主和五指山的当家?没有直接宰杀吧?” 虞劲烽道:“没有,我听说他……他……”他突然瞪一眼在旁边支棱着耳朵偷听的易镡:“你小孩子一边儿去!” 易镡赶紧滚了。虞劲烽接着道:“你坐下,听我慢慢儿说。据说那一年云鱼素从西域客商那里得到两幅奇特的器具,为加了金丝的玄铁所制,名为什么‘弗洛沙仑’,说是……说是前后都锁住了,钥匙他拿着,三年后发放。谁再敢违拗他的意思惹人不高兴,就永不发放钥匙,让他断子绝孙。所以他们俩不但要安分守己做缩头乌龟,还得禁欲三年啊哈哈哈哈……”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的好心情,笑得十分扭曲和狂放,待看到明染微有些呆滞的脸色,顿时收了笑,接着道:“其实我见过女人用过。男人的……啧,还是头一遭听说,这怎么方便呢还不给憋死了呵呵呵呵……” 他两只手无意识地比划两下,明染忍笑道:“你不用比划,此物我见过,不单打造得很精巧,而且该想的都想到了,不耽搁什么。”他听虞劲烽的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喜气洋洋,问道:“我如今是否可以离开呼鹰堡了?” 虞劲烽顿一顿,轻咳两声:“现下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晚我要在堡中摆庆功宴。还请明亲兵赏个面子,待得明日再走。”看看明染殊无表情的脸,又道:“那个……易镡他们跟你相处这几天,也挺舍不得你。” 他搭讪着拿起大石上的弓箭,握在手中端详片刻,那弓身被明染摩挲久了,隐隐透着温润光泽:“这还是你自己带来的那把弓?你这弓很不错,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过,是紫杉木的。” 明染道:“我用惯了而已。一般人常用的不过是槭木、桑木,这是产于西南高山寒凉地带的紫杉木,材质细密且柔韧性较好,张力很大,弓弦用了野牛筋,算是较为难得。不过最难得的是西域再往西,一个名叫教宗国的紫衫木,比这种还好,大概是产量太少了,所以禁止往中原流传。我倒是有两把,一直收着不舍得用。” 虞劲烽喃喃道:“教宗国,我也听说过,我有好几年不曾往西疆十三国去了,其实我还是在那边长大的。”他转头看着明染:“虽然我恨你弄没了我媳妇,不过你答应包在你身上再给我找一个,咱们就既往不咎吧。” 明染道:“一个能够?你不是还想三妻四妾?” 虞劲烽道:“三妻四妾我有,个个才貌双全艳冠群芳,就差个出身名门的正房来管着他们。” 明染道:“还怪多的,真的吗?” 他半信半疑的口气惹得虞劲烽微有不快:“我们这儿比不得你们云京,没那么多讲究,你若是今晚留下来参加庆功宴,我让他们出来给你敬酒,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没有。” 人都有好奇心,冲着这三妻四妾,明染也得留下来看看。是晚,他端坐于客席之上,身下一张巨大的兽皮,身后一架青铜灯架,点燃着十几根牛油蜡烛。明染一张脸半藏在阴影里,一手执杯一手托腮,默不作声地看着马贼们欢聚一堂推杯换盏,间或互相谩骂斗酒,虽然略有粗蠢之态,却也透着喧嚣热闹。 席间不时有被他教授过弓箭技艺的易镡等人在虞劲烽的示意下过来敬酒,明染也来者不拒十分给面子。正得趣之间,忽然身边一阵风声掠过,原来身后不远处侧门进来了一个彪形大汉。明染闻到一股浓重的劣等脂粉气息,发现竟是这大汉身上散发的,他眼角微微一抽搐,不着痕迹拿衣地袖掩住口鼻。 虞劲烽正喝茶,待看到此人如此妆扮闯入,忽然被呛住,连声咳嗽不止,差点连茶杯都失手甩出去。那大汉一见,慌忙几步抢过来,替他捶肩捏背地顺气:“老大,夫……夫君,您这是怎么了?” 虞劲烽半晌方道:“还不是被你气的,这半天才到。” 那大汉扭捏了声音,听来粗嘎嘎又娇滴滴,十分奇异:“难得夫君召唤一回,人家不得梳妆打扮了再来?这不把最好的行头都给穿上了!” 虞劲烽向对面的明染举杯致意:“这是在下的二夫人万年青,粗蠢了些,莫笑莫笑。” 明染打量这位二夫人,见这厮身高八尺,豹头环眼,着一件海棠红团花缎长袄,鬓边簪一朵硕大的红花,一张脸上涂脂抹粉没个人形。他着实被虞劲烽的品味给惊了一下,一口酒梗在喉间,也跟着咳嗽起来。 第6章 第六章 万年青倒不敢贸然去给这位明亲兵捶背,于是踅摸着凑过去,拂了拂鬓边簪花,咧开血盆大口笑道:“听说明少爷弓箭功夫硬是了得,小崽子们一个个都佩服得不得了。我也是带着人在堡外奔波几天,这午间才回来。本有心多留下明少爷切磋切磋,却听闻明少爷明日就要离开,失之交臂,可惜啊可惜!来,我代我夫君敬明少爷一杯,我先干为敬。”仰头将一大碗酒牛饮一般咕嘟咕嘟灌进去。 他这般豪爽,明染只得举杯饮尽,也终于想起来了,原来午间那个大声嚷嚷着满载而归的人就是他,于是夸赞:“原来二夫人如此英姿飒爽,还能独当一面立下如此大功,佩服佩服。” 万年青笑道:“谁不知道我万年青是这八百里胭脂山赫赫有名的英雄,不,巾帼英雄!” 明染顺口道:“车堡主好艳福,在下羡慕之极。” 虞劲烽闻言,鼻孔里哼一声:“你若是真羡慕,我把他拱手送于你,今晚就让他侍寝去。只怕你是言不由衷。” 明染被此话噎了一下,只得装作没听见。万年青自来熟地在他身边坐下,反身冲着侧门处招手:“来来来,都来见过明少爷。”原来他身后还埋伏的有人,听到他招呼,呼啦啦涌了进来,一位是弱不禁风的蓝衣男子,另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人,神情中似有几分尴尬,却又禁不住好奇地偷窥明染。二人身后还跟着四位姑娘,倒是环肥燕瘦地有些看头,只是衣饰俗艳妆容浓丽,颇有些风尘气息。 万年青笑吟吟一一介绍:“这是俺三弟方鼎安,四弟文若水,几个妹妹依次为冰月、雪艳、蝶舞、容姬,她们个个能歌善舞,虽然算不得艳绝西疆,也算是十分罕有了。您说呢,明少爷?” 明染颔首道:“这就是车堡主的三妻四妾吗?不错不错,人也好,名字也好听得很。” 万年青瞟他一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凡见过我们的,没有不夸奖的。”对着一群人打个响指:“这位是贵客,夫君有令,咱们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敬酒。” 明染一怔,透过烛光酒气满堂喧嚣望向虞劲烽,见他双眼炯亮瞧着这边,眼中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期待。而堂中正轰饮斗酒的诸马贼,貌似也都在悄悄往这边偷窥。看来这位车堡主想灌醉自己,而且司马昭之心不加掩饰。明染将酒杯往案上一顿,挺直脊背打点精神,微笑道:“这是各位看得起我,却之不恭。”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车堡主的三妻四妾各自干了三杯酒。 他适才已和易镡等人对饮了许多酒,此时二十一杯酒入腹,本来微有些苍白的双颊浮起一丝浅淡的酡色,双目中似乎也添了一丝氤氲水气,几位男子也还罢了,那冰雪蝶姬四个姑娘,却是眼光在他身上梭巡来去,留恋万分。末了四人索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几乎要腻到他身上去,扎足了架势准备频频劝酒。明染伸手盖住自己酒杯,微笑道:“各位是车堡主爱妾,俗语说朋友妻不可戏,我实在不敢唐突。” 万年青闻言,将香喷喷的雪姬抓起扯开,凑过来道:“那么我是男子总无碍。” 明染道:“不不不,你是车堡主……爱妾,你也一样……”他语气已经有些模糊,万年青挤在他身边,笑道:“那有什么,若是明少爷不嫌弃……”勾手搭上了他肩膀。明染推了一下不曾推开,也就由得他,只是万年青身上的脂粉气息太过难闻,他一阵反胃,连忙拿衣袖掩住口。 万年青笑道:“哟,明少爷这是醉了吗?来来来,再饮最后一杯,咱就放过你。”却忽然却后颈衣领一紧,他庞大的身躯被拎了起来,听虞劲烽在身后淡淡地道:“都走开。” 原来老大想来捡个现成的便宜,于是诸人很有眼色地顿做鸟兽散,找别人斗酒去了。万年青却将虞劲烽扯开几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大,既然夫人已逝,您也不要总是郁结于心守身如玉,想上就上吧。不过我看这小子不像个好压的主,您小心别伤了自个儿。” 虞劲烽冷着脸道:“我的事儿你少管。你看你弄得这一群乱七八糟的,赶快带着他们走开,别来捣乱就成。”将万年青一把推得远远地,他自行在明染身边坐下,问道:“明亲兵是否真醉了?” 明染嗯哼一声,不置可否。虞劲烽仔细打量他脸色,片刻后道:“如今你信我有三妻四妾了吧?” 明染道:“不但数量足,而且花色齐备。车堡主艳福不浅,再下羡慕。” 虞劲烽叹息道:“你这话果然言不由衷了。我有什么艳福?不过是些庸脂俗粉,若不是我缺个正房,也不会拿他们来凑合。唉,生为马贼,又没了媳妇,命苦啊!” 明染唇角抽搐了两下,勉强笑道:“车堡主记性真不错,随时随地都记得这茬子事儿。在下如今良心备受谴责,不安之极。” 虞劲烽随手扒拉过案上一只大碗,满满斟了一碗酒,微笑道:“你若真是良心不安,那么我再敬你一碗酒,你满饮此碗,我从此刻起不再提,只等着你从云京给我送一位夫人过来即可。” 明染笑道:“那自然是推辞不得的,可惜我酒量不行,这一碗下去,醉得很了走不了可怎么办?还得劳烦车堡主多养活我一天。” 虞劲烽道:“多养一天算什么,多养十天也情愿。我虽然身为马贼,却是守信仁义之人,据说你跟着王崇也有三四年了,可曾闻听我做过什么下作卑鄙之事?便是醉了那又何妨,你只管放心睡一觉,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出呼鹰堡。话说你们南军的冯将军,昨日就派人在堡外守候着了,一尊大神杵在那里,我还敢把你怎么样不成?” 他举起酒碗递到明染唇边,眼神温柔神态虔诚。明染看着酒,十分为难,无奈就着他手才饮了半碗,一脸难以下咽的神情。虞劲烽瞧着他,忽然将酒碗收了回来,温声道:“算了算了,看你怪可怜的,余下的我替你饮了吧。”却见他将酒碗转了个向,准备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口唇接触之处,却恰恰是明染才饮过酒的地方。 于是明亲兵就恰好抬手去掠额前碎发,不经意间一把将酒碗打翻在身下兽皮上。 虞劲烽眼睛微微一眯,瞬间冷厉如刀:“明少爷什么意思?” 明染模模糊糊地道:“抱歉,真醉了。”手忙脚乱去捡碗,摸了几下摸不到,奇道:“咦,碗呢?” 虞劲烽伸手按住了他瞎摸索的手,疑惑不定地看他半晌,方沉声道:“你若真醉了,我送你去睡觉。”扶着他站起来,两人摇摇晃晃拉拉扯扯,在众人惊讶又热烈的眼光中出门而去。身后的人瞬间炸营了,沸腾了,恨不得群魔乱舞,堡主要下手了,太过振奋人心! 在虞劲烽那张超大又做工粗糙的木榻上,两人一起踉跄着摔倒,明染约莫是嫌虞劲烽太沉,迷迷糊糊推了他一把,尔后翻个身,将脸埋在枕头中,瞬间就沉睡过去。 虞劲烽凝目注视他背影良久,终于伸出手去,用力扒着他肩头道:“你先醒醒,不许就这么睡,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明染也就随着他的手劲儿翻过身来,依旧未曾清醒,只是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了两下,顺手抓住了虞劲烽的衣袖,就不肯再放开。虞劲烽笑道:“你捉着我不放是什么意思,自荐枕席吗?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他本是半玩笑的,但看着明染的脸,羽睫小扇子般合在脸上,也终于砰然心动,凑过去正要先占点小便宜再说,却突然手腕一紧,倏然半边身躯酸麻,软倒在了床上。 虞劲烽大吃一惊,瞬间满头的冷汗,那一丝酒意也飞了九霄云外。听得明染在他耳边道:“嗯,本来不用客气。” 他惊道:“你……你……你的功力还在,那药你没吃?你喝醉也是装的!” 明染道:“你让我吃药我就得吃?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这不药给你留着呢。”他微微一抖衣袖,一颗海棠色的丸药骨碌出来。明染一只手牢牢按住虞劲烽脉门,另一只手将丸药捻起,直接塞了他嘴里去。他手法很粗糙,很不温柔,嫌虞劲烽脸上的胡须碍事,还顺手扯了一下,不成想一张脸皮差点被揭起来。 两人同时一怔,原来此人胡须是假的。 明染面不改色地将胡须按了回去,拿过床头案几上的茶壶,替他将药丸送服下去。 一大颗药丸就着茶水,虞劲烽被呛得连声咳嗽,片刻后方平稳了气息,忍不住道:“你对我就不好奇?” 明染道:“车堡主既然遮掩了容颜,必有深意,在下好奇也得忍着,岂敢冒犯。” 虞劲烽恨声道:“没人比你更狠。” 明染道:“胡说,我只是对狼比较狠。狼的皮剥了能拿去送人,你的脸皮剥了能做什么?” 虞劲烽怒道:“你他娘的原来这么刻薄!你等着,我终究饶不了你,你还欠我个媳妇呢,就是把自己赔给我也不算什么。” 明染一伸手,五根修长的手指直接按住他的嘴:“骂人不好,粗俗。”他沉吟片刻,伸手去扯虞劲烽胸前衣带,作弄得车堡主又一惊:“你想做什么?” 明染恍如不闻,解开了他胸前衣服,一只手伸进去摸了半天,从上摸到下,终于摸了一样东西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青铜令牌,他将此物举到虞劲烽眼前,问道:“拿着这东西,应该能出呼鹰堡吧?”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2节 虞劲烽闭上眼不理他,片刻后道:“我对你以诚相待,你这骗子却装功力尽失,装醉酒,真不是东西。” 明染道:“狗屁的以诚相待。你打赌输了不肯放我走,背信弃义再先,自然怪不得我。不过你放心,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不守信义,媳妇我会赔给你,想别的就没有。”他封了虞劲烽几处大穴还不够,在房中踅摸一番,寻出一副牛筋来,将他捆扎得结实安置在床上。又顺手扯过一只枕头塞入他怀中,微笑道:“抱着吧,既然如此饥渴。” 第7章 第七章 明染出门而来,找机会抓过一个巡逻的山贼,互换了衣服后,拿着那令牌一路畅通扬长而去。 第二日,众人只当堡主成就了什么好事,并无人敢来打搅。虞劲烽虽然穴道已解,却连叫人的脸皮都没有,只得慢慢挪到床头,用嘴抽出一柄匕首,自行将牛筋在上面磨断了,方才脱困而出。尔后他一溜烟上了呼鹰堡大门处的箭楼,见堡外冯暖驻扎的人马已经撤得干净,连草都不曾剩下一根。至于明染,更是早已鸿飞冥冥了无踪影。 虞劲烽面沉如水,心中却羞怒交加,原是料不到王崇身边一个亲兵,竟然这般戏弄自己。这账,必须找机会跟他算一算。 冯暖半夜里接了明染,一路撤兵赶回南军驻扎的太盛关。才入军营,王崇就急匆匆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他片刻,确定无碍,才将他拉入自己房中好一通埋怨:“你此番险些急坏了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和你家人交代?来来来,这里恰好贵表兄给你的一封信,他给我的也有,说是让你即刻回云京去。” 明染道:“我就这么招人嫌?你就非要撵我走?”一边拆开那封书信细看,却见上面是二姨母家大表兄左文徽的字迹,却只有寥寥数字:“安秀十月初九于归淮南周氏,可速回。” 王崇跟着斜眼看他手中信件,片刻后叹道:“公主出嫁这么大的事情,咱竟然不知道,毕竟离得自家疆土太远了些。小染,你若是回了云京,有什么关紧消息,可得想法子让我也早些知道。” 明染想着数年前那场尴尬终于过去,自己可以放心回去了,于是点头道:“那是自然,将军照拂之情,永不敢忘。我这就收拾行装去。” 王崇道:“如此最好,车轱辘那群人,在几拨马贼中看似最乖顺,实则黏黏糊糊难缠得紧,我怕他再来寻你麻烦,恰好这一去倒是彻底避开了他,你就赶紧离了这里吧祖宗!” 明染呵地一声轻笑:“不会吧,我觉得他挺笨的。” 王崇道:“你最好不要轻敌,据说此人出身贫寒,连自己生身之父都不知为何人,从小随着在娘亲在西疆十三盟国的下等烟花之地长大,说是干爹认了十几个,他竟然靠着自己的伶俐乖巧,和这些干爹学了不少武功策略手段,才能在胭脂山建起呼鹰堡,又发展壮大到与其余两拨马贼分庭抗礼。他在西北十三盟国还有个外号想必你不知道,叫十三国贩骆驼的,若真笨,恐是做不到如此吧?” 明染又是呵地一笑,问道:“十三国贩骆驼,那是什么意思?” 王崇道:“这是他们西疆的俗话,大概是手眼通天左右逢源的意思。” 明染闻言,倒是沉吟片刻,轻声道:“的确挺不容易的。” 他即刻打点行装,准备回云京去。因着太盛关并不在朱鸾国的地盘上,中间要穿过苍沛国一段国土,为此王崇派出六十个亲兵给他,押着几辆车,装满了这些年他所猎之狼皮,打算拿回去走人情用。虽然这狼皮不值多少银子,但自己亲手所猎,也算是个说头。 王崇亲自将明染送出来,衰草寒烟之中,他将一封通行文书塞到明染手中,双眉不展欲言又止,尔后微微一声长叹。明染沉吟片刻,终于道:“将军的意思我明白,这太盛关的确离得朱鸾国土太远了些。我若有机会,定当多加照拂,只可惜人微言轻,恐是起不了大用。” 王崇叹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这片地方,既然志不在此,就别勉强自己。贵表兄平南侯平日里已经关照诸多,我也就不敢奢求什么了。只盼着平平安安的大家都好。” 太盛关朱鸾国驻军三万,却离得国土千里之遥,皆因朱鸾国客商多走西域,因此被苍沛国逼迫着共同出兵马镇守边关。如今王崇这支兵马,纵然要回去自己国中,也得穿过苍沛国一段国土。且苍沛国驻守将领云鱼素生性冷冽霸道,将南军压制得死死的,诸多尴尬之处,唯有南军自知。 两人抱拳相别,一干人接着南行。才走不远,明染忽听到远处悠长的鹰唳之声,接着见天边几头黑鹰迅速飞来,绕着自己头顶盘旋不去,片刻后有一只径自投西方而去。 他恍如不知,接着前行。不出一个时辰,身后马声嘶鸣烟尘滚滚,有人追了上来。身边亲兵立时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明染将手往下虚虚一按:“镇静。” 尔后数骑飞来,打头的虞劲烽兜个圈子挡住他去路:“明亲兵,你这是要去哪儿?” 明染道:“回家。” 虞劲烽微微踌躇一下,凑过来问道:“你家在云京吗?” 明染点头。虞劲烽依旧虬髯纠结面目模糊,唯有目中似有一丝深思之色,他眼瞳微带碧色,转动间水波潋滟流光溢彩,片刻后道:“据闻云京山明水秀富贵繁华,素为礼仪之邦,盛产丝绸云锦,我也有向往之心,可惜……” 明染瞥他一眼,笑了一笑,语气和缓温柔许多:“还凑合吧。我要走了,请让路。” 他本以为虞劲烽纵然不敢动手,也会想法子刁难一番,不料他乖乖地让开了道路,依旧一脸深思之色,也不知这马贼在想什么,更不知他能想出来什么。他懒得再跟他纠缠,打马先行,听到身后马蹄踏踏,原来虞劲烽跟了上来,与他并辔而行,却沉默着不说话。 明染也不理他,眼见得日渐西山,离太盛关也越来越远,他终于问道:“你还不回去,跟着我做什么?” 虞劲烽道:“也不是一定要跟着你,你答应我的话,我总是怕你忘了。” 明染道:“难道你想一路跟到云京,盯着我兑现承诺?不过云京似你这般形貌之人,也并非没有,南门外就住了几千西域胡人,贩丝绸茶叶瓷器等来往于西域云京之间。初始引人侧目,如今也都见怪不怪,你若是有机会去见识一下也成,不过得遮掩好你的盗匪身份。” 虞劲烽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愿意做盗匪的。我从前……从前……” 明染道:“从前是十三国贩骆驼的。” 虞劲烽忿怒,原来这个花号他也知道,他恨得一甩马鞭子,却忽然又笑起来:“其实你就是心里看不起我。” 明染道:“没有。” 虞劲烽道:“你对我这般冷淡。” 明染一勒缰绳,驻马不前,他缓慢回首,斜睨虞劲烽一眼,微挑的眼角似乎被晕染上了淡淡的雪青色,眼中带着些许笑意,竟不经意有一丝风情:“怎么听起来如此……幽怨,这不似车堡主的风格啊。” 虞劲烽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其实那晚,我也不是打算冒犯你,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你不要误会。” 明染道:“你让你的三妻四妾来灌我酒,灌醉了再和我聊天?” 虞劲烽道:“是的,想着你若是醉了,也许会好说话一点。” 明染道:“你有话就说吧,别唧唧歪歪的,瞧这不爽快模样,哪里还像个打家劫舍的马贼。” 虞劲烽:“也就是碰见你,不像了。” 明染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顺手将挂在腰间的玉笛解下丢过去:“看来还是信不过我,回头拿这个做信物换媳妇。我走了,你快回去吧。”言罢扬鞭打马,烟尘裹着马队,渐行渐远而去。 虞劲烽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他身后的易鐔跟过来,试探着道:“老大,你若是舍不得,属下愿意替你去将明少爷抢回来,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虞劲烽冷冷地道:“胡吹大气的话就少说,小心他把你当狼给宰了。你倒是说说,他教授你们弓箭的那几日,有什么异常没有?” 易鐔挠头道:“异常啊……”他忽然眼睛一亮:“你别说,还真有异常,他趁着别人不在,悄悄给我演示单手单脚配合拉弓射箭,而且他还能倒立用双脚射箭。哎呀,老大你不是说他功力尽失吗?难道没有?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可是我想不起来别的……啊啊老大饶命!” 虞劲烽双目中凶光毕露,化身饿狼扑了上去:“兔崽子,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会儿放马后炮有屁用?” 易鐔抱头鼠窜的,却又忍不住接着打听:“老大,你……你是不是那晚措手不及,吃亏了?” 虞劲烽一边追打一边怒喝:“我让你问,你还有脸问!还有脸问!” 平南侯左文徽给明染信件的时机拿捏很准,恰恰能让他赶上过除夕。明染厌烦过年的繁文缛节,却特意在路上磨蹭了几天,等上元节过完才进城,又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连左文徽派来接他的人,都让他躲了开,偷偷摸摸溜回了自己处于绿腰巷的府邸。 他歇息几天后,想有些人不能不见,于是将带回的东西收拾出来一份,先去隔壁拜见他的二叔,时任礼部侍郎的明赟。 明家为云京六姓之一,却从明染祖父辈开始子嗣单薄,明染父辈兄弟二人,他父亲又早逝,只遗下他一个独子。他二叔明赟也到了不惑之年,才由妾室出了一对龙凤胎,不过七八岁年纪,自是看待得眼珠子一般金贵。 明赟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却碰上一个略有些荒腔走板的侄子,于是一见他就把他训斥了一顿,说他不成家不立业不孝顺胡乱混,见他似乎走了神,又一声断喝:“你究竟听着没有?” 明染道:“当然听着,二叔教诲,怎能不听。不过我小舅不是也没娶妻吗?他可比我大好几岁。” 明赟闻言更怒:“你跟谁学不好,你去跟你小舅学?不许提他!” 明染也就从善如流地:“好,不提就不提。” 第8章 第八章 明染也就从善如流地:“好,不提就不提。” 他双目在花厅中游移,忽见侧门处出现两颗小脑袋,于是趁着明赟滔滔不绝的功夫勾了勾手指,又悄悄将袖中两只会发出响声的羊脂玉葫芦提出来,轻轻晃动两下,两个孩子就扑了进来,跑在前面的男娃儿明濡问道:“大哥大哥,他们说你是我的大哥,你是吗?” 明染将一只葫芦塞在他手中,女孩儿明罄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大哥大哥,还有我的!”拿到了葫芦还不罢休:“大哥,你先带我们玩儿行不行?” 明染瞥了明赟一眼,见他一脸无可奈何之色,于是果断一手扯一个跑了。待出了花厅,明赟方才反省过来,在后面叫道:“你站住,你大表哥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你去见他了没有?你那个小舅也在等你,你都见了没有?” 明染遥遥答道:“还没顾上,回头吧!”兄妹三人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 他带着龙凤胎甩开一群跟随的下人,躲入后花园中。明濡一脸担忧之色:“大哥,爹爹就爱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训斥人,一训就是两个时辰,还说都是圣人曰。你会和他一样吗?” 明染摸摸他的小脑袋:“不会的,你放心。哥哥我不爱看书,不似二叔一般学富五车,就是训人,也训不出那么多花样。还圣人曰,啧啧。” 双胞胎一听激动不已,迅速就将明染引为知己奉若神祗。明罄兰又满怀希冀地道:“刚才我看爹爹训斥你半天,以后爹爹是否只顾着训你,我们就可以少挨训了对吗?” 明染觉得不好回答,干笑道:“呵呵,这么怕挨训,那为何不听爹爹的话?听话了他就不训了。” 明罄兰嘟一嘟淡粉色的小嘴,开始倾诉:“就是听话也照旧训啊,况且我们已经够乖了,所有来家里的客人人见人夸,说我们乖得不得了,还要如何听话?我喜欢上街去看看,可是我都七岁了,也不过才上过三次街,还被奶娘按在轿子里,不许把头伸出去,说是给人看见就不是大家闺秀。大哥,我一点儿都不想当大家闺秀,我上次在街边看到一个玩杂耍的女孩子,说是很小就走过很多地方,我想和她一样,也学了杂耍去卖艺,四处走走看看,你觉得行吗?” 明濡忙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兰兰卖艺,我可以托个盘子说‘诸位客官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大吉大利大福大寿啊!’” 明染道:“打住,这都是跟谁学的?想出去见世面可以,大哥以后跟二叔说通了,带你们多出去走走,但千万别再说什么学杂耍的话。” 明罄兰忙顺杆子爬央求他:“那你现在就带我们出去玩,要悄悄地,不许别人跟着,不然又不让这样不让那样的,还不如不出去。” 明濡也跟着起哄:“我要在外面吃饭,我要去酒楼,我听爹的客人说什么山外行客居的酒菜可好了,肯定比家里的好吃!” 明染抬头看看天色,又低头看看两张充满企盼之色的小脸,终于拍板道:“行,这就悄悄出去,不给别人知道。带你们逛大街,吃酒楼。” 兄妹三人一起悄悄上了街,走马观花其乐无穷。两个孩子同时瞄上了街边卖糖炒毛栗子的。明染带着二人过去买了一包,嘱咐道:“只给一包,别多吃了待会儿吃不下饭去。一人一个,女孩儿先来。” 于是两颗毛茸茸的脑袋迅速扎在一起分毛栗子吃。吃到最后,争执又起,明濡拧着两道眉毛,对明罄兰怒目而视:“你吃了第一个,你吃了最后一个,你是不是比我多吃一个?!” 明罄兰扬起下巴,轻蔑无比:“谁叫毛栗子是单数!我是女孩儿我运气好,哥哥让我先吃,你埋怨谁呢?” 明濡更怒:“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你就是女人!” 明罄兰哇地哭了,明染忙将她抱起来扛上肩头,连声哄着。于是明濡又不乐意了,一蹦一跳地想抱明染的颈项,个头太矮够不着,急得眼泪裹着眼珠来回转。明染只好把他也捞起来一手一个,结果两个孩子又在他怀中打起来。明染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长街尽头有人摇着一把洒金折扇翩然而至,秀眉乌目玉树临风骚包无比,原来是自己的小舅舅钟栩。 他忙叫道:“小舅小舅,我是小染,你快来帮忙!” 钟栩微一愣怔,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他半晌,终于三步两步奔过来:“你果然是小染?”他迅速摸清形势,将明濡拽过来,瞪着他道:“不许闹,叫小舅!” 明濡被唬住了,一时哑然无声。钟栩接着摆出舅舅的款训斥明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你真以为你会带孩子?还一带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不让人知会我一声,我以为你还在路上呢!” 明染道:“才回来,今早才进的城。走走走,山外行客居吃饭去。” 钟栩道:“山外行客居吃饭带着他俩?你觉得方便我们行事吗?” 明染道:“俩孩子也大了,也该见见世面。不知小舅想行什么事,可以教教他两个否?若觉得不好教,小舅可身体力行,让他二人一边观摩即可。” 钟栩气得在他后颈砍了一掌,想起久别重逢,又忍不住兜一兜他的肩头,替他牵着明濡,四个人一起去酒楼。 因为带着龙凤胎,所以甥舅二人吃了一顿一本正经的饭。明染看钟栩总是一股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就招手叫来楼中伙计,写了张便笺给他,让他去明侍郎府叫人来接明濡和明磬兰回去。于是明府的管家亲自带人赶来,明濡和明磬兰不想走,缠着明染叽叽喳喳。明染俯身,很温柔地哄他们两个:“我会经常去看你们,带你们出来玩,放心回去吧。” 费尽唇舌把两个小拖油瓶子弄走后,钟栩立时挤过来坐在了明染身边,还顺手替他将额头乱发拢一拢,一如两人小时候的清明节,他抱着他去给明染的爹妈上坟时候的体贴怜爱一般。明染也为他这细微的小举动心中一暖,但是等钟栩一开口,明染就恨不得推他一个跟头:“我说染妹子,你终于敢回来了?” 由于明家人丁稀落,明染三岁前是被当女孩儿养着的,所以落得这么个称呼,但如今他却听不得:“不准叫我染妹子。” 钟栩翘起兰花指在酒杯里一蘸,冲着明染弹一下,在他的闪避中笑得怡然自得:“那好吧,小染。大家伙儿可是都盼着你回来呢,我那太后大姐姐一心要给你赐一门好亲事,我那国主外甥却想借机办个声势浩大的接风宴……” 明染接口道:“难为他日理万机的,还没把我给忘了。” 钟栩一拍案子:“怎么会忘?不过他办接风宴这个,我觉得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花献佛而已。据说近来国库银子紧,而国主要时不时讨好你那个小皇嫂,总得寻些由头出来。听说此提议已被太后否决,说自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即可。” 明染在太盛关的这三年,也闻听前皇后殁了,于是国主又立了个十六七岁的小皇后,出自云京六姓之一的东城钟鼓巷谢家,是前皇后的堂妹。小谢皇后很温柔,很乖巧,知礼节,通音律,善歌舞,很合国主的心意,就是有一个不好,太喜欢热闹。国主为了迎合娇妻心意,不得不常常在宫里弄一些大型歌舞盛宴什么的,这都需得砸些银子进去。而太后礼佛,看不惯动辄就歌舞升平的,婆媳两人很不对付,国主夹在中间,颇有些为难之处。 明染点点头,又道:“我听我二叔说小舅你也在等我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钟栩闻言,郑重无比:“至于我,我想与你合作。” 明染道:“合作?做什么?” 钟栩却忽然沉默,这山外行客居地势颇高,可从窗口看见外面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远处青山重叠含烟拖翠。而街上,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太后礼佛,国主爱玩,臣子们寻花问柳的间隙里还得抽空打个野狐禅,因此云京内外寺庙满地开花,僧侣成群。寺庙的间隙里遍布着勾栏瓦舍,檀香缭绕混合着脂粉之气,诵经之声掺杂着靡音宛转,这云京天天如一屉新出笼的肉馒头,暄腾热闹得紧。此时更不知哪里传来一串丝竹乐声,配着檐前铁马叮当,悠远而飘渺,十分动听。 于是钟栩走了神。 他舅经常如此,动辄就神游天外的,明染只当是文人才子的通性,于是耐心等着。 良久后,钟栩终于回神:“咳咳,这个说来话长。我这也是进宫去看了你那个小皇嫂带着人排演歌舞,结果受了启发。想起咱们从前看过的参军戏,是否可以也延伸发展一下,将有些前朝故事,变成一些热闹有趣的大戏,比如王昭君泣别汉元帝,杨贵妃魂断马嵬坡什么的。”他伸手从怀中摸出几本被揉得有些半旧青皮册子,巴巴递给明染看:“这是我和胭华书院的老板董姑娘合伙编撰的,小染你先看看。” 明染对此事半点兴致也无,但看小舅殷殷企盼的眼神,只得接了过来,随手翻着,又问道:“胭华书院是什么地方?” 钟栩啧啧连声:“怪你疯在外面不回来,这都不晓得了吧。胭华书院是新近在云京开的堂子,这两年声名鹊起如日中天。老板董香籍姑娘才貌双全,她手底下的李仙君、张奴儿、温语冰、薛软软可都是能挂头牌的人才。对了,再过些日子,据说最最能歌善舞貌美如花的罗琴鸟姑娘也要梳拢,还不知云京子弟里谁能拔了这个头筹呢!” 明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提醒道:“小舅,擦擦你的口水。” 钟栩一怔,连忙拿衣袖掩住口,又悔悟过来,怒目而视:“我哪里来的口水?你小子不敬长辈,欠揍不是!” 明染道:“外甥不敢。” 钟栩冷哼:“就知道你不敢,咱们接着说戏,我们整出曲子都编纂好了,董老板那里场子有,乐器也有一些,但我觉得不全,我们至少要配成教坊大乐才够声势。前几天和董老板罗列了一下,需要龙笛、笙、箫、琵琶、方响、指板、杖鼓、大鼓,最好再配上觱篥、埙、箜篌、羯鼓,方能表现出各种不同场景的情境。你想昭君出塞之时,昭君的琵琶配上觱篥之声响起,长烟落日荒草连天的,才够味儿对不对?” 明染顿时释然:“明白了,小舅的教坊大乐是否人手不够?我小时候学过箜篌,我可以抽空给小舅凑一手,看在我们甥舅一家亲的份上,我就不收你银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看第一卷卷名:云京六姓。 那个想着也许有读者会疑惑,怎么好好地视角转移到云京了。其实第一卷主要就是讲云京各路人马交集,当然车堡主也是不可少的。另小染亲戚很多很多,一大堆。 第9章 第九章 云京六姓子弟,哪个都精通几门乐器,但会弹箜篌的却是不多。钟栩闻言喜上眉梢:“那是自然得用用你,你还想着赚我的银子?我的银子还没处踅摸呢!对了,这可算是说到了正题,我这边伶人、锣鼓、行头、伙计、捧场叫好的,揭帘打扇的,需要好多好多的人,那个……小染,你舅舅我可怜啊,从小到大都从家里要不出银子来,若是他们知道弄这个,那更是一文钱没有。小染,你守着个偌大的府邸,又不娶妻又不纳妾的,除了见你收几把烂弓养几匹劣马,也不见你有什么别的嗜好,你留着银子也没用,资助一下舅舅成不成?” 一提到钱,明染也沉默了,片刻后道:“小舅,这次回来我也问过府中管家,我那一年走了之后,所有的家当包括我娘的陪嫁,都被大姨母一道懿旨封在库房中,她还把钥匙房地契都给拿了去,说是没她的手谕,谁都不许动,连我都不能动,等我定亲了才发还。如今我去哪儿给你弄银子出来?况且,纵然我现在不曾娶妻纳妾,但不代表着以后不娶妻纳妾,我把银子都给你拿去唱戏,你让你外甥媳妇将来喝西北风去?而且小舅,你不过是唱个戏而已,也不是什么关紧的事情,我的银子还是让我留作别用吧。” 钟栩气得把手中折扇往案上一拍,拧眉道:“什么叫唱个戏而已,我唱戏怎么了?我唱的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你燕雀安知我鸿浩之志哉?况且你娶妻怕什么,我大姐姐可是偏心得紧,天天只会念叨着你,说你幼失怙恃可怜巴拉的,若真是你娶媳妇,必定是她拿了私房出来办,还舍得让你出一文钱?” 当今钟太后出自云京六姓之首的银柳街钟家,一母同胞三姐妹,另有两个兄弟。明染的娘在女儿中排行最小,偏生又红颜薄命去得早,明染他爹也死得早,于是他跟着大姨母和二姨母各自混过几年。他从小话不多,伪装得很乖巧,但若本身是头骡子,你就是给他套上金辔头,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至于钟家的幺儿钟栩,则是另一头骡子,两头骡子臭味相投,曾经闹出过不少事情,有那么一阵子也算是云京六姓中的风云人物,颇让他大姨母头疼。 如今明染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微微侧头凝望自己小舅,见他一忽儿眉飞色舞,一忽儿又激忿填膺的,于是慢悠悠地道:“小舅,你的所作所为我大姨母知道吗?她竟然不管你?” 钟栩脸色一僵,颇有些尴尬,明染道:“你是不是一直躲着大姨母?” 钟栩冷哼一声,他不单得躲着钟太后,他还得躲着他大哥,还得躲着平南候府的二姐姐,甚至还得躲着他几个侄子外甥特别是他那个英明神武令人闻风丧胆的平南侯大外甥。如今被明染一语中的,钟栩越想越悲从中来,感叹道:“小染,只有你的娘亲我那三姐,她才是我的亲人,只有她不拘着我!”他摊一摊手:“他们一个个恨不得活吃了我!你说我究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你说啊小染!” 明染哑然,心道我娘死了多少年了,她怎么拘着你?他道:“我对你的坎坷遭遇很同情,但无能为力。我只给你出一架箜篌,别的没有。” 钟栩长身立起,怒指他:“你……你……亏得我还天天盼着你回来,原来你这般小家子气且毫无亲情,我白看了你这么大,没法子再和你一起玩儿了!” 他呼哧呼哧地,明染也不怕气坏了他,只管云淡风轻坐着,不缓不急劝道:“唱戏这个事儿,我的确不看好,你若是真闲得慌,不如随着我干些别的。也省得你为了你那鸿浩之志,落得过街老鼠一般,躲这个躲那个的,你憋屈不憋屈?” 钟栩怒道:“不行,我必须演一出戏出来,不然我死不瞑目!染妹子,你说你帮不帮吧,你若是也不管你舅舅,我……我就下阴曹地府找我三姐喊冤去!” 他好歹是自己小舅,这般要死要活的闹,明染瞪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得不重新斟酌此事,半晌方道:“只排一出。”他将手边的青皮书册随便翻了一翻:“你挑一出吧。” 钟栩本以为没了指望,不成想他又应允,也算是喜出望外,连忙凑过来揽住他肩头,笑道:“那就先排一出,如果第一出排得好,也许你会无法抑制地自行接着出银子呢呵呵呵呵呵,可是小舅我哪个也舍不得放弃,算了,就先排演这个杨贵妃魂断马嵬坡,我们取前朝诗文为戏名,更名为《长恨歌》。这次你小舅我要亲自上阵扮演前朝玄宗皇帝,小染,你有兴趣演杨玉环么?” 明染道:“你看我哪一点长得像杨玉环?” 钟栩伸手端起他的下颌,转着眼珠郑重打量他半晌:“是不太像,而且相去甚远,瞧你这下巴尖的。但是你出了银子,若是不给你个重要角色,小舅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嘿嘿嘿嘿……不如你来做我的替补,一出戏老长老长的,我若是唱不下来,你就顶替上去。” 明染道:“我不需要角色,你别扯我。” 他突然耳朵微微一动,向着钟栩做个噤声的手势,尔后细听周遭动静,眉峰微微一挑,他手中本来握着一只小小的酒盏,霎时扣紧了,接着中指一弹激射而出,那酒盏挟着劲风破壁而去。就听得隔壁应声惊呼,接着有身躯轰然倒地之声,有衣袂生风之声,这一串声音如疾风骤雨,从楼里迅速转到楼外。明染一把抄起钟栩的腰,瞬间穿窗而出,在空中一个旋身,稳稳落于长街中央,恰堵住两人去路。 一个青衣男子半架着一个浑身僵硬的人,那人胸口镶嵌一只小小的酒盏,正处于大穴之上,想来不死也得重伤一场,人却已经昏迷过去。那青衣男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明染,忽然转身发足狂奔。明染身形甫动,刹那间又挡在那人身前,形如鬼魅来势迅捷。 那青衣人大惊之下,伸手拔刀出鞘,一刀劈来,刀势凶猛。明染微微斜身翩然躲过,他手中还带着钟栩,身法却不见半点滞涩,闪避之间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弓,绕着那人团团转了半圈,瞬间挡开他劈过来的一十八刀,且在刀影霍霍中寻个破绽乘隙而入,细细的牛筋弓弦直接抵到了那人颈中,内力激荡处弦丝顿成利刃,他低声喝道:“休得妄动,否则让你血溅三尺。” 青衣人顿时僵住不敢动,天光云影之下,本该是朗朗乾坤,可是长街之上却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之态。片刻后,明染微微偏头,询问道:“小舅,这是你仇人?” 钟栩骤然间从酒楼中被转移到街上,又被明染带着倏然而来倏然而去的,还在浑浑噩噩之中,闻言茫然摇头:“我一个唱戏的,哪来什么仇人?哎哟小染,你以后可不敢这样,我要吐了,呕!” 这街上本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待见有人打起来,有那胆小的早已经抱头鼠窜,胆大的也纷纷退避三尺。偏还有十几个身法矫捷之人不但不退走,反倒趁乱一步步试探着逼近。明染将手中弓弦又逼紧了些,双目冷冽如水,缓缓扫过身周逼近诸人:“那你认得这都是什么人吗?” 他用的是打量狼群的眼神,诸人只被他这么一看,似乎霜寒之气夹杂着血腥气蒸腾而起,凛凛然侵润过来,竟觉毛骨悚然。钟栩也终于回神,待看清了众人衣饰,忽然一声轻笑:“小染,你回云京后,是否还没去拜望你那位英明神武的平南侯大表哥?” 明染道:“的确不曾。” 钟栩哼笑道:“可惜平南侯的耳报神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连自家表弟也不放过,你还想躲得过去?” 却听得远远一个声音道:“是谁要躲着我?”长街尽头大踏步走来一个男子,着深青色缂丝长袍,赤蓝双色镶滚的护肩和腰封,肩宽腿长,相貌英武,神色凝重端严,正是明染二姨母家的长子平南侯左文徽。 钟栩脸色一变,甩手就想遁走。明染道:“我躲不过去,小舅你也一样。”单手铁箍一般扣紧了钟栩的手臂,将他扯回来,转头向左文徽道:“大表哥,原来是你。这是你手下吗?若是我便放了。” 左文徽点点头:“小染长进太快,出乎意料。是我疏忽了,没有交代清楚。”明染收了短弓,那人立时捂着颈项踉跄推开。 左文徽眼光又转到钟栩身上,钟栩要走也走不得,只得面无人色地向着左文徽颔首示意,跟着明染叫道:“大表哥。” 左文徽拧眉:“嗯?” 钟栩方才惊觉自己称呼不对,忙又道:“大……大外甥,你这一向别来安好?” 左文徽闻言面沉如水:“小舅父,这话原该我先对你说吧?” 钟栩再一次惊觉,他竟然抢先给自己的外甥问起安来了,这舅舅的架子可是丢到了琉球国去。可如今无法补救,他也只得装聋作哑不出声。左文徽却不肯放过他,对着钟栩深施一礼:“小舅父,前一阵子我进宫去见太后,太后说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挂念得很。太后如今年事已高,身上也总是不太好,你能否抽空多去探望一下老人家?” 钟栩眼光游移,迟疑着不答话,左文徽接着道:“我两个月前也曾到舅父府上拜望,您外甥媳妇新添一小儿,满月之喜本想请舅父光临,结果却听府中管家言道舅父一直厮混在胭华书院,已经许久不曾回府,还把银子都拿去不知做了什么。府内入不敷出的,舅父您的七八个侍妾叫苦不迭,直说要什么没什么。舅父这是打算把她们都饿死不成?” 钟栩踅摸着缩到明染身后,方才一声冷哼:“你媳妇都给你生了娃,那自然得好好对待她。我这七八个什么也没生出来,有什么脸叫苦,不过是乔张做致而已,你不用搭理她们。” 左文徽眉头深深拧起了两道沟:“小舅父,你长年厮混在外不回去,从没听说过有女人能自己生出孩子的。” 钟栩不服气:“怎么没有,当然有。” 这下子明染也好奇无比:“谁?” 钟栩一脸的无所谓:“女娲。” 明染:“呵呵。”待看到左文徽瞬间铁青的脸,只得把余下的笑声又硬生生憋回去。 左文徽喉间咕噜一声,想是咽下了一口老血。那毕竟是自己舅父,他实在发作不得,于是把气撒到明染身上:“小染,你进城已经有几天了吧,为何不去找我?若不是今天有人在街上看到你,你是否还打算一直躲下去?难道不知道两个姨母一直记挂着你?我数次告诉她们你马上就回,却始终见不到人,白让她们牵肠挂肚的。你不许再乱跑,这就跟我回府去。” 第10章 第十章 左文徽的侍卫们适才躲在人群里,此时纷纷围上来,他并不提钟栩的去留,当先便行,于是众侍卫默认钟栩也得跟着去,心照不宣地将二人看押进平南侯府。 进入平南侯府的结果是,两人被左文徽无情地半软禁起来。 明染无所谓,酒足饭饱了倒头就睡,第二日清晨写了便笺送回自己的府邸,让管家带着两个小厮将从边关带回的狼皮等物收拾过来一批做送人用,虽然看着有些寒酸,但知晓内情的人都体谅他被钟太后缴了财权,手头紧得很,也不跟他计较,欢欢喜喜收了去。 他去拜见了二姨母,二姨母身子不好,明染不好多搅扰,就去找几个表哥玩耍。平南侯府八位少爷,四位嫡出四位庶出,号称家中的八大天王,明染一向跟他们厮混得不错。还有一个和明染同岁不同月份的小表妹左簌簌,两年前嫁了人。 但是钟栩觉得不行。 这一日,明染清晨出得房门,见钟栩竟然懒觉也不睡了,一脸郁闷之色地坐在廊下美人靠上,且一看到明染就开始跳脚:“小染,你说你大表哥什么意思?这是把我给看押起来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连我随便哼两句戏词儿,他都要派个人来说‘弄这些淫词艳曲,有失身份’。这个心冷手黑的东西,我好歹是他舅,他凭什么管着我!他这是大不敬,是忤逆犯上,我这就……这就写折子参他去!” 明染见他舅暴跳如雷的,将一只手顺势往他肩上一搭,钟栩顿时动弹不得,只将一张脸涨得通红,明染道:“小舅息怒。大表哥也没别的意思,他遵从太后懿旨,说是两天后要把我俩一起带进宫去赴宴,他只是担心完不成太后的嘱托。小舅你很久不曾去见大姨母,早晚总得去,不如和我一起去。” 钟栩思忖片刻,忽然又转怒为喜:“也对。跟着你去,大家伙儿一定都盯着你这远道而归的贵客,就算大姐姐唠叨,也必定是先冲着你去,我就可以逃过一劫。呵呵呵呵,小染,想来想去你还是我的救星呢!” 明染道:“弟弟妹妹想拖着我替他们挨训,小舅也想拖着我替你听大姨母唠叨,我是多少人的替死鬼,我怎么替得过来?” 钟栩笑得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流光璀璨的:“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明染道:“后院练武场,和表哥们约好今日切磋枪法。小舅要不要去看看?” 钟栩摆摆手:“这般打打杀杀野蛮之事,我才不要看。对了,我听下人说,你昨天一个人单挑你二表哥三表哥五表哥,打得那几个混账东西四处乱爬,说你大表哥看你的眼神都闪闪发光。我说小染,你功夫练得这么好,白搁着多可惜,我那《长恨歌》里也有武戏,我还没找到几个合适人选,你去给我串场扮个安禄山如何?” 他凑近来,双目炯炯打量明染,又伸手拃一拃他的腰身:“不过你腰这么细,安禄山腹部膨大,纵然用戏服能遮掩一下,我却怕人看出来,最好塞个枕头进去,你觉得怎么样?” 明染闻言有些怒了,横着眼看他,沉默无语。钟栩惊觉气氛不对,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小染,你生气归生气,那银子回头可得记着给我。”转身落荒而逃。明染冷哼一声,跟着拂袖而去。 他到得练武场,见他二表哥左文豫和三表哥左文湘已经在那里等着,但五表哥左文皖却派人来说昨日被明染伤了腰子,哼哼唧唧爬不起来,如今抹上极贵极难得的跌打药,怕走了药性,所以不来了。言外之意,还想让他赔付些医药费什么的,若是拿不出医药费,再给几张狼皮也行。 明染讶异:“不会吧,我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虎背熊腰的左文豫大咧咧地道:“你别理那个懒货,什么伤了腰子,我看是犯了懒病。染妹子快来,今天我们比试枪法。” 明染去兵器架上捡了一柄长枪,道:“好,不过今天比试,我想要些彩头。如果我输了,二哥以后不许再叫我染妹子。如果我赢了,二哥不但不能叫我染妹子,还得应允我一件差事。” 左文豫舞着长枪笑得张狂豪迈:“昨儿不过是大家轻敌,你当你个毛孩儿真能赢我?答应你又何妨!” 左文湘在一侧好心提醒:“二哥,你好像上了小染的当。” 左文豫道:“他个小娃还想骗着我上当?你懂什么,一边蹲着给我掠阵去,瞧我不打得他满地找他的奶牙!” 二人两柄枪纵横来去,交锋不过三五十招,左文豫并未将明染打得满地找牙,倒是他自己被明染一脚踹翻,将矛头指向咽喉之间,且不客气地再踏上一只脚:“二哥,你输了,记得你的承诺,以后不许再叫我染妹子。还有一件差事,”他顿了顿,也颇有些不忍心,但凭着小舅的缠磨劲儿,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如今形势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因此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回头去给小舅串个场,扮一下安禄山。你身板正合适。” 左文豫庞大的身躯挣扎一下,被明染按住动不得,怒道:“不行,不行,我不叫你染妹子可以,我不去搞那唧唧歪歪的行当,你换个差事!” 左文湘又一次弱弱提醒:“二哥,本就是不公平的约定,你上了小染的当。” 明染嫌他多嘴,忽然挺枪冲着他扑过去。左文湘大吃一惊,飞身后退,却始终避不开这凌厉霸道的枪势,结果咣当撞上了身后不远处一棵大树,明染在刹那间将枪尖一歪,贴着他颈项深深刺入树身。 左文湘双眼翻白软倒在树根,奄奄一息:“小染,我是你敌人吗?我不就多说了两句话,你下这般狠手……” 左文豫此时却又灵智忽开回过神来,张牙舞爪跟过来:“我果然上了你的当,凭什么我不叫你染妹子还得去唱戏?我的好处在哪里?!”他吼到后半句,气势弱了下去,最后化成哼唧:“嗯哼,大哥你今日怎么这么早下朝了?” 左文徽不知何时出现在那棵树下,将左文湘提着衣领子揪起来,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歇着。小染留下。” 少爷们都怵这位大哥,闻言如蒙大赦地遁走。左文徽望着两人离开,转头看向明染,倒是一脸平和之色,招呼着他在石凳上坐下:“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准备去哪里任职?” 明染道:“还没想好。” 左文徽道:“那就快些想。前些日子大姨母和我说,只要你一回来,她会出面让国主把你的爵位还了,然后给你安排个好差事。你若是看中了哪里,我早点去替你斡旋。” 明染思忖片刻后道:“我还是想出去。我打听过了,觉得威远将军温嘉秀不错,我想再随着他去浙江或者海上见识见识再说。” 左鸣徽立时道:“不行。温嘉秀是从前老吴国那边的降将,纵然他有一身武艺,一腔谋略,我却觉得他没什么大前途。而且他被人排挤很厉害,若是长远来看,你跟他混一起会吃亏,我们如今也没空去给闲杂人撑腰。我觉得你去吏部较好,也不让你长留,最多两三年功夫,先熟悉一下朝中官员情况,尔后再做别论。” 明染瞥他一眼,态度很执拗:“我不去吏部,纵然入六部,我最多去兵部。” 左文徽道:“兵部很乱,那几个老东西谁都不服谁,天天吵闹个没完,你何苦去做那夹馅点心。” 明染嗤笑道:“吏部还不是一样,我回来几天,也并非什么都不知晓。去了兵部后我做我的,他们做他们的,就算真闹起来,我还能怕他们不成。” 左文徽闻言,却微微叹了口气,显然认同了他的说法。明染道:“爵位倒也不急,国主表兄不想还,就让他多拿几天好了。只是我的家当大表哥可否帮忙劝说大姨母早些给我?这手里没银子,实在是为难。” 左文徽转头正视他,难得地带一丝笑意:“还你的家当,那是有条件的。” 明染道:“我知道。” 左文徽道:“知道就好,且做好准备,后天的酒宴,大姨母她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这是重锤,敲在明染心里让他下了决心。不就是那啥那啥么,有什么不明白,又有什么过不去,他又不是跟美娇娘有仇。从前不过是憋了一腔子气,因此各种别扭,如今四五年过去,早散入塞外的六合八荒去了。 朱鸾国的皇宫处于云京中心地带,一重重楼台绣闼雕甍,一处处宫阙飞阁流丹。明染轻裘玉带,随在钟栩和左文徽身后穿行其中,身后内侍替他托着一件雪狼皮的斗篷。三人悄无声息踩过脚下厚重的织花地毯前行,寿昌宫大殿两侧珠帘层层垂挂下来,帘后似乎隐约有宝光流转,有环佩叮咚,有暗香隐隐,却无半点人语声传出。 明染跨前一步,紧贴上左文徽:“大表哥,我们是否正在被一群老娘们儿围观?” 他声音几不可闻,却恰好能让左文徽听见。左文徽低声回应:“说谁老娘们呢,那都是公侯重臣们的正房嫡妻。出去历练几年,倒越发跟野人一般,连个轻重都没有。” 长殿尽头主位之上,坐着一位端庄娴雅的老妇人,周边是珠翠环绕的几位太妃。三人跪下给钟太后行了大礼,钟太后眼泪汪汪不可置信地望着明染。左文徽给明染打个手势,他知道自己这不忠不孝的东西该单独表示一下了,于是瞄准老太后扑过去,单膝跪地一头扎进了她的怀中:“姨母,我回来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钟太后立时搂着他心肝儿肉的一阵感慨:“你爹娘走得早,你这孩子又不听话出去乱跑,害得哀家几年见不到。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哀家哪里有脸去地下见我那短命的幺妹……”言罢以袖掩面,老泪纵横,不像作假,大约是真想起了早逝的幺妹。 环绕的几位太妃见太后伤心,赶紧也陪着掉泪,又用帕子按着眼角,怕花了妆容。明染却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也哭不出来,只好拱在她怀里不抬头,被钟太后强行将脸端起来细细打量:“小染瘦了,不过长高了,长大了。在外面受苦了吧。”摸摸索索拿过身边案几上一只檀木匣子,掏出来一副镶金嵌宝的白玉璎珞,给他挂了颈中去。 明染眼角抽了几下,这老姨母又来了又来了,总是拿着这些女孩子的东西给他戴,恨不得让他一身的珠光宝气,当他是十六岁的黄花闺女呢!但看姨母着实伤心,又不敢拒绝,只得顶着那副白玉璎珞被钟太后拉坐在身边,温声道:“姨母,我给您带来了雪狼皮斗篷,虽然不值什么,却也是是小染亲手所猎,其中有一只,还是雪狼群中的狼王。” 钟太后摸着他的手感慨万千:“我儿长大了,又有出息又孝顺,回头姨母重重地赏你!”她眼光扫过殿中,待看到钟栩之时,冷哼一声:“二郎,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姐姐,你看你连小染都不如,他一回来就知道来看我,而你呢,哀家只当你等着来给我吊孝了呢!” 钟栩忙躬身为礼:“臣弟不敢,臣弟……前一阵子忙,疏于问候,大姐姐见谅。” 钟太后欲待接着发作,想起来殿中人多,总得给这小兄弟留几分面子,于是又将怒气压下,吩咐道:“待会儿国主过来赐宴,你们三个陪着哀家好好地吃个团圆饭。恰好今日命妇觐见,就一并赐宴在这偏殿吧。” 这个恰好真是恰到好处,明染也说不出什么来。他被太后拉着问长问短的,于是只捡那不太离谱的事情说了些,哄得老人家十分高兴,得意地往珠帘那边瞥了一眼,心道云京疯传我们小染荒腔走板靠不住,今日给你们看看,看还是否舍不得把女儿嫁过来。 到得近午时,现有内侍来通报国主即可便到。于是命妇们从帘后撤到了偏殿去,几位太妃也请了过去。才有国主着朱雀纹玄色袍服,晃晃荡荡进来了,众人忙再次给国主叩首。国主却一看到明染就拊手惊呼道:“哟,哪里来这么一位面生的美人儿!母后,这是你钟家的亲戚?” 钟太后拧眉道:“难道你真不认得他了?还美人儿美人儿的!” 国主再仔细一看,笑道:“原来是小染,长这么大了。母后,孤又不曾有断袖分桃之癖,不过白夸他一句,您紧张什么?来来来,都坐下,一家子不用拘谨。” 好容易开了筵席,钟太后将明染和钟栩一左一右拉在身边,左文徽本打算叨陪末座去,国主却并不曾忘了他,勾勾手指把他叫过去挨着自己:“没人疼的就跟着孤坐吧。” 一场筵席坐到中途,左文徽陪着国主殷勤小意地说话,钟栩埋头苦干顾不得言语。明染不好学着他舅只管胡吃海塞的,于是时不时帮衬钟太后几句。 国主抽空盯着明染看了一会儿,问道:“小染,你快及冠了吧?” 明染点头称是。钟太后道:“我们小染是四月十九的生辰,皇儿你届时得亲自去给我们行加冠礼。你是否提前想一想,给小染赐个表字。” 于是国主停箸不食,敲着案子道:“只要他肯把美酒佳肴布置好等着,孤自然不吝啬走一趟。至于表字么,日渐染而不自知兮,秋毫微哉而变容。大约是怕你不好养的缘故,三姨夫才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让你滚点尘土,沾点地气,细想却是没什么意思。至于表字就叫‘吹影’吧,听着也精细一些,省得你连人带名字粗枝大叶不像样。你不是还有个堂弟吗?回头孤赐他表字‘镂尘’,你们哥俩合起来就是吹影镂尘。” 明染起身拜谢,又道:“堂弟还小,镂尘二字臣弟给他存着。” 钟太后道:“我听着却没什么好,虚无缥缈的。皇儿,小染这一去四五年,在外面可是吃了不少的苦。你看这孩子如今瘦的,哀家瞧着心疼得很,只觉得对不起他的娘,竟不知如何弥补他才好,想来想去,还是先还了他的爵位是正经,皇儿你意下如何?”言罢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国主闻言撇了下唇角:“就知道母后会这么说。孤若是轻易还了他的爵位,那安秀受的委屈,又有谁来弥补?” 钟太后冷声道:“当年那一桩子事儿,不都是她做出来的吗?如今她也嫁得不错,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就是偏着那个小狐狸精!” 国主慢吞吞道:“那母后还偏着小染呢,从小就偏。” 钟太后眉头一拧:“他从小就没了爹娘,少人照应,我偏些怎么了?” 明染忙伸手按住她手臂:“姨母,当年确实是我得罪了安秀公主,陛下收了我的爵位也是该当的,不还就不还吧。过些天春闱里有武科,我以士子身份参加,自行谋个出身也可。” 钟太后怒道:“你看六姓里谁家的孩子去通过科举自谋出身,除非他是小老婆生的!我钟家的外孙子更不能!当时那事情又不怪你,还害得你高烧一场差点送了命,这笔账哀家不跟他们细算就是好的。皇儿,你若还了爵位,这一页咱就揭过去。你若是不还, 哀家就从今儿个焚香沐浴断食替他祈福,省得他后半辈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凄惨!” 太后发怒,举案皆惊,左文徽低眉顺眼沉默着。钟栩却悄悄侧头,冲着明染挤挤眼睛,狡黠一笑。明染伸手捧住半边脸,在心里呻吟一声,暗道坏了。果然,国主冷哼一声:“母后不用替他兜揽,他能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家里把三姨母的陪嫁随便磕两箱出来,够宫里头用三年了!” 国主这话是有缘由的,雍江侯府的家产很多,多到让人眼发红的地步。当然平南侯府的家产也很多,但是搁不住八大天王弹腾,这个娶妻那个生娃的,时不时再出去打架斗殴赔付个医药费什么的,怎比得明小侯爷背负着家产万贯,却又偏偏一枝独秀四大皆空。 但明染当年远走西北之后,他的家产被太后一把子收缴了去,且放下话来,谁都不许染指,不到明染回来定亲绝不发还。所以国主妒恨妒恨,也是人之常情,谁叫连他也不能染指呢? 老太后闻言接着发作:“你这不孝子,母后说一句你堵一句,你究竟是想怎么样?” 国主抬眼看着太后,越看越郁闷:“母后,孤恨不得天天彩衣娱亲,究竟哪里不孝了?孤应了您又怎么样。爵位钱财不过是虚妄之物,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世事皆无常,应作如是观。哎,这滚滚红尘,茫茫天下,怎么凡人就都看不透呢?” 国主嫌太后偏心娘家人,气得饭也不吃了,干脆起驾走人,半晌后令内侍送了一只沉香木匣过来,里面装着玉质金环的册封文书和一道圣谕。明染忙接过,再次拜谢姨母替天行道为民做主。 太后笑成了一朵菊花儿,冲身后一位嬷嬷招手,那嬷嬷立时捧过来一大捧卷轴:“哀家还有一件事儿要跟小染说,你这已经快要及冠,你的府邸里却连个正经女主人也没有。哀家知道你们都忙,今日一并替你解决了吧。这里给你选出二十个大臣家的女儿,个个品性贞德娴淑,相貌也是哀家一个个亲自看过的,断不会让你瞧着糟心。来,咱们一个个瞧瞧。” 她此言一出,钟栩悄悄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后退几步。他对面的左文徽忽然抬头,双目如炬瞪着他。钟栩回瞪一眼,用口型告诉他:“我方便去。”然后一溜烟出了大殿,跑了。 明染按住太后的手:“我信得过姨母,我看多了必定眼花,说不定会瓜地里挑瓜,所以我不能挑。” 他态度坚决,钟太后只得又让宫女呈上一张纸:“你若是不在乎相貌,就看看这些姑娘们的家世,必得你自己满意才成。”老太婆抬眼看看他颇有些勉强的脸色,又道:“你家库房的钥匙还在哀家这里呢,我这就让人给你拿去。” 意思很明白,不挑不给钱。明染在心里叹口气,只得随手在纸上一点:“就这个吧。” 钟太后惊呼:“是萧老相国的小孙女儿,我儿好眼光,好眼光!老相国可是三朝重臣,快先去给萧老夫人道一声喜,回头哀家亲自跟她敲定婚期。” 左文徽也跟着帮衬:“不错不错,天作之合。” 太后一转头:“二郎,你也来看看,你的府邸也是空了多少年。咦,二郎呢?” 左文徽道:“禀太后,小舅父他更衣去了。” 偏殿却忽然一阵隐微的吵嚷之声,接着一个宫女跑过来低声禀报:“太后,萧老夫人乍闻喜讯,许是太过……太过欣喜,竟然昏了过去。已经去请了太医。” 钟太后道:“嗯?如此说来,是得让太医给她好好看看。哀家记得太医院有一位神针郑,最能治这种突发昏厥,让他去给相国夫人扎几针。” 明染一怔,起身道:“姨母,还是莫要勉强。”左文徽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侧,伸手又把他拉坐下来,低声道:“别理那老娘们儿,狗屁不通。等她孙女嫁过来,才知道她家运气有多好。” 明染道:“大表哥,你说谁老娘们儿呢,那是萧老相国的正房嫡妻,是我未来的……呵呵。” 他当晚就从太后那里捧走了自己家的库房钥匙和装房地契的描金箱子,临去时太后握住了他的手,谆谆交代:“小染,你表兄总是嫌我偏着娘家人,所以借机发作,你别放在心上。实则他是我的亲儿子,我又怎么能不偏着他。那满朝臣子们各怀心思的,有几个能靠得住?我偏娘家人还不是为了他好,毕竟都是自家人,总是能多帮衬他。你们须得体谅我这一番苦心。” 明染道:“姨母,我明白的,你放心吧。” 当晚的萧府,却一片愁云惨雾的,老夫人哭,儿媳妇哭,小孙女萧翡月还小,不明所以地跟着哭。三个女人一台戏,一起哭更是一台大戏,把萧老相国烦得不得了,可他跟明染也不熟,从前的很多事不过是道听途说,只得胡乱劝道:“你们不要哭了好不好?哪有你们听来的那么可怕,今天你也见了这位小侯爷,又不缺胳膊不少腿,又不是歪鼻子斜眼的麻子,我看着挺好。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 老夫人抽抽噎噎地:“长得不错有什么用!最怕的是他真如传说那般心狠手辣,况且出去这么多年,谁知道在外面都干的什么!圣意难违,我们反抗不了,哭一哭翡月悲惨的命数还不行?还得拜托老爷去求个恩典,好歹多留翡月两年,她还不满十五啊,怎么能送去给那个畜……那个人糟蹋?” 第12章 第十二章 萧老相爷还是烦:“别说已经十五,十三四出嫁的女娃子也多得很,怎么求?没门儿!” 老夫人听他语气决绝,两眼往后一插,又昏了过去,一群人手忙脚乱的。萧老相爷见老妻这般闹,也只得叹口气,想着是否过两日厚着脸皮去求国主太后的恩典,将婚期往后延迟两年。 不成想雍江侯府表现非常积极,第二日就请了平南侯夫人上门提亲兼带求女方庚帖。老夫人只得亲自接了出来,言道此事须得和相国商量,请平南侯夫人回转,三日内必定有信。 萧相国下朝回来,见老妻又得意,又骄傲,还带着几分矜持言道:“不成想他如此看重咱家翡月,必定是听说了翡月才貌双全的美名,这就巴巴求上门来了。” 这老婆子老了老了反倒矫情起来,萧相国皱着眉道:“不是赐婚么,什么叫人家巴巴的?如此推迟婚期之事还用不用说了?” 老夫人冷哼:“那自然……得接着说,我这么好的孙女儿,必得多留两年。” 他是几朝老臣了,这点面子国主和太后不能不给,于是商定两年后再成亲。 雍江侯府那边得信,直接告之曰:“一切按老夫人的意思来。”竟无半句二话,让老夫人又由衷得意了一把。 过得几日,圣旨又下,让明染任左散骑常侍一职,尔后去兵部随着尚书打理诸般事宜。六部中养着许多这样挂虚职的世家勋贵,三五个月不见人影也是稀松平常。但左文徽却对此事十分上心,特意将明染叫去仔细询问了他的意思,又细细嘱咐一番,尔后亲自带着他来兵部报道。 两人才走到兵部议事厅的门口,尚未进得门去,就听得厅内一阵吵嚷之声,劈面一只茶盏扔出,冲着左文徽的鼻梁而来。左文徽单手一捞抓住茶盏,拧眉道:“里面在做什么?”扯着明染大踏步入内,却听得风声再次劈面而至,明染一伸手,将一方巨大的砚台随着来势旋转半圈,稳稳托于手中。 尔后只见偌大一间议事厅中,茶盏、湖笔、砚台、书册等正在空中来回乱飞,夹杂着几个人的骂骂咧咧之声。东边一个糟老头子,指着西边一个体态颀长的白脸汉子骂道:“你若是等不及,就回家接着丁忧去!来这里冲老爷我发火有什么用?多少人排着队要职位,这职位难道都在老爷裤腰上拴着,谁要就拽一个给他?” 那白脸汉子冷哼一声:“下官已出孝期半年,窦侍郎的意思是,下官死了爹不够还得死了娘才成?这般咒人爹娘的,用心险恶之极!” 然后“嗖”,又一枚砚台砸向他。那汉子随手摸个笔筒回敬过去:“老糟糠!老东西!” 左文徽看清形势,一声断喝:“住手!” 没人理他。 左文徽侧头冲着明染使个眼色,明染闪身而上,身形在厅中急旋几周,只见得衣袂翩翩,不过转眼间功夫,他将在空中乱飞的东西都捞了过来,顺手在一张案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凑成好几套文房四宝。 所有人瞬间怔住,连左文徽也愣了一下,明染冲他大表哥解释道:“在边关他们也是一言不合就开砸,王将军吩咐我,东西贵,看着点儿。” 兵部窦侍郎终于把眼光转到了左文徽身上,转眼间他的脸变了,如春风化雨般笑成了菊花茶,温润润透着水气:“原来是左侯爷,惠驾光临,有失远迎,是下官的不是。来来来,这边坐,快些上好茶!这位是……” 左文徽道:“这是舍表弟明染,今日带他来兵部拜见诸位,以后皆为同僚,望多照拂。” 窦侍郎惊疑不定地打量明染,尔后更是欢喜得不行:“原来这位就是雍江侯吗?真是少年英武,卓尔不凡啊!来来来,这边请。” 明染随着左文徽落座,透过清茶的袅袅白烟,他看到对面的白脸汉子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明染对着他一笑,轻轻举了举手中的茶杯。那汉子面皮却紧了一紧,转头看着别处。明染并不在意,听到身边左文徽道:“以后小染就交给诸位了,他年轻识浅,有不周之处,请各位多多指教。在下俗务繁多,这就先告辞。” 众人恭送声中,左文徽走了,至始至终不曾看那白脸汉子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明染在兵部混了三天,被各路同僚请去吃了五顿酒,其中有两顿还是花酒。他本想着吃花酒若吃到胭华书院,也借机看看小舅赞不绝口的地方究竟怎样,结果云京的烟花巷陌许是太多了,没轮到。 至于其余的,林尚书说年才过完,大家伙儿的心还没收回来,回头等人齐了,热热闹闹吃个收心饭再议。其实春闱快开了,各地士子早已提前涌进云京,将大小客栈占据的满满的,连城外的客栈也几无落脚之地。每年的春闱都有武举,武举全指着兵部调停,但年也不能不过完,怎么都得过到二月二龙抬头,吃了春饼再说。于是大家伙儿做鸟兽散,接着回去过年。 于是明染也安心在家里打理家务,忽然想起来自己小舅,就用木匣封了五千两银票,让管家给小舅父送去。结果管家去了半日,又将匣子原封不动托回:“国舅爷不在府上,听府上管事儿的人说,国舅爷一直下榻在胭华书院。老奴是否要将此物送到胭华书院去?” 明染道:“先搁着,他自己会过来。” 果不其然,午后钟栩上门了,也不许人通报,摇着扇子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待明染得住消息赶过去,正赶上钟栩在由着性子调戏自己的两个大丫头明覆珠和明灼华。 两个丫头笑嘻嘻的,一点都不生气。钟栩抓着明灼华的手不肯放:“美人儿,你家主子再不过来,你这就跟我走吧。我正缺个杨玉环,我还缺个江采萍,我们三个配一出大戏足够足够的,就让你家主子扮个波斯猫蹲一边儿流口水舔爪子!” 明灼华脸红得桃之夭夭,极力想把手抽出来:“云京的波斯猫统共没几只,偏偏都是两只眼睛不一样的,我家少爷双目同色,扮哪只都不像,国舅爷还是另找他人吧。至于唱戏,奴婢没学过唱戏,但却跟着少爷练过几年武,杀人放火倒是在行。有没有专管杀人放火的戏,国舅爷就赏奴婢一出,就怕一不小心演过了,假戏真做。” 钟栩立时松了手,嗔道:“你这个坏丫头!” 明染过去把灼华拉到身后,问道:“小舅怎么来了?” 钟栩笑得风轻云淡:“给明小侯爷贺喜,恭贺小侯爷喜得佳偶。不过我怎么听说那一日萧府老夫人在宫中晕倒了,回家去又哭到半夜?我的乖外甥,如今满城都知道了,瞧你这恶名昭彰的,多少年还余威不减。还是又新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情?” 这云京闲人多,嘴碎的更多,东门守卫放个屁,不出一个时辰,西门守卫就能闻见味儿。明染道:“我这些天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兵部,哪有空出去为非作歹,丫头小厮们都可作证。倒是小舅您果然机智得很,一转眼就不见影子,白让我没了一个小舅妈。” 钟栩只做没听见,喝了明覆珠送上来的一盏茶,又吃了明灼华递来的一盘子西域葡萄,末了对着明染巴巴伸出一只手。 明染将匣子递到钟栩手中,钟栩打开一看,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我外甥贴心!小染你的安禄山……” 明染截断他:“安禄山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人选,二姨母家的二表哥,他也应下了,你回头找他商量去吧。小舅,我把话说在头里,银子不够你来跟我要,但是我只资助你这一场戏。你若是唱得好,也许以后就会有别人资助你,你就接着唱。你若是唱砸了,”他眯着眼盯着钟栩,盯得钟栩很紧张:“我唱砸了你想怎么地,枉我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还想揍我不成?” 明染道:“我不揍你,唱砸了你以后再休提唱戏二字,乖乖跟我干些别的去。” 钟栩怒道:“哪有外甥还管着舅舅的?你才回来几天,就跟你那个心黑脸酸的大表哥学会了,我这玲珑剔透冲淡通达的好人儿你怎么不学学?” 明染道:“我不算心黑吧,我对人还是很好的,特别是自家人。我只是对狼不好,这次从边关带回来那五百多张狼皮,皆为我亲手所猎杀。人生之快意,莫过于把刀子插入狼腹中再用力一拧,听着它的惨嚎声,看着鲜血喷出来,蒸腾的热气白茫茫扑上来,你吸一口试试,啧,新鲜得紧!” 钟栩秃噜一下站起身,哆嗦着道:“小染你个变态,你不是被饿狼附体了吧,我……我不跟你这野蛮人多说,走了,走了。” 他逃出书房,忽然又伸头回来:“你还欠我一架箜篌!差点被你吓忘了。”折回来扯了明染的手臂不肯放:“我们都排练好多天了,还不加你的影子,你这就跟我排练去。” 明染被缠不过,只得回身吩咐阿宴:“着人去把我耳房里将那架紫檀箜篌抬上,跟着国舅爷走。” 一群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出了门,行过斜阳长街,行过寻常巷陌,一路行到岐山瓦舍,路上明染问道:“小舅,还得有一件事儿请教。我想去见见国主表哥,说一说有关兵部的几件杂事儿。可前几天因为太后给我讨爵位之事惹他不快了,怎样才能让他跟我前嫌尽释?” 钟栩讶异:“记得你小时候不是挺能讨他欢心的么,为何又来问我?这种家国大事我怎么搞得清,你去请教你那英明神武的大表哥去。”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3节 明染道:“出去年数多,忘了。大表哥太忙,不好意思总去搅扰他,所以只能问问小舅。小舅疼我,快说吧。” 钟栩皱着眉思忖片刻:“想讨好国主,那就先讨好他心尖子上的人呗,他现在最爱的就是你那千娇百媚的小皇嫂。二月十七是小谢皇后的生辰,你寻个奇巧玩物送去给皇后,先让国主高兴高兴。我记得小皇后喜欢奇异难得的香花香草,你二姨母家的簌簌妹子不是喜欢种花吗?你可以去看看簌簌那儿有没有什么新奇东西,簌簌好说话,你看中了就直接抢,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然后过些时你再去找国主,别干巴巴说你那什么家国大事,没人爱听!你不如多说些活泛有趣些的事儿。对了,最好想法子提一提他当年御驾亲征拿下东海边老吴国的事情,虽然仗都是别人打的,他就在后面喊了一声‘上’,但国主既然御驾亲征了,那这丰功伟绩必须得算到他头上对不对?” 明染点头:“有理。事成之后专谢小舅。” 钟栩一把搂住他的肩头:“客气。咱爷儿俩谁跟谁!” 城东的岐山瓦舍,芭蕉海棠深重浓厚的阴影里,青瓦白墙的房舍,一排红灯笼影影绰绰的,发着暧昧不明的光。光下的人影更暧昧,三五个如花女子巧笑嫣然:“哎呦喂可算来了,快快请进。” 瓦舍对面的樟树下,却蹲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眼睁睁地看着诸人进去,那个矮的疑惑道:“老大,瓦舍是什么地方?” 高的道:“瓦舍,哼,瓦舍。那是小孩子不能进的地方。” 矮的道:“小的好容易替您找到明少爷的踪迹,您怎么不上去截住他,只管蹲在这里看干热闹。若是老大不好意思开口,用不用小的去寻他出来跟他说?” 高的语气变冷:“人家都进瓦舍了,我还截住他干什么,说咱们这副打扮如何见人?随他去吧。” 矮的叹道:“看明少爷这模样,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也是,咱的礼太沉,折腾到现在还没有抬过来,拿什么去截住人家?” 他越劝慰,高的反倒越郁闷:“截他做个屁,咱又不是冲着他来的!”他想想,却又有点不甘心:“我说易镡啊,要不你想法子混进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古代大约是没有变态这个词的,不过用的顺手,就用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易镡叹道:“老大,咱这一身叫花子的打扮,你觉得人家能让我进吗?” 岐山瓦舍里忽然传出一阵锣鼓响声,接着丝竹之声加入,悠扬而飘渺,易镡侧耳听了一会儿,道:“老大,这还挺好听的。” 他的老大虞劲烽起身,走近几步,恰有人跟着咿咿呀呀唱了起来,隐隐约约听得几句:“杨家美女如珠玉,脸似芙蓉态婀娜,鬓发压翠钿,纤手拂云罗……” 易镡道:“哦,原来是个唱曲儿的地方。” 虞劲烽道:“唱曲儿?唱着唱着,不定就做起别个来了,乌烟瘴气的能有什么好。” 易镡竖起大拇指:“老大真知灼见,小的佩服!” 两人凑得越来越近,干脆蹲到岐山瓦舍外的芭蕉树下,不知不觉听了一两个时辰,正入神之时,忽然顶头里一声暴喝:“你两个在这儿做什么?” 虞劲烽猛抬头,却是岐山瓦舍出来几个护院打扮的人物,虎视眈眈盯着自己。身后跟着明染和一群小厮侍卫,其中两个扛着一架巨大的箜篌。 他忙带着易镡退到墙根儿,畏畏缩缩地道:“不做什么,路过,随便听听而已。” 那领头的护院看一看两人的鹑衣百结首如飞蓬面目模糊,这些人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老传统,向来是一颗体面心两只富贵眼,嫌贫爱富得理直气壮,忍不住暴躁道:“还随便听听,你们听得懂吗?快些滚去接着讨饭吧,跑快些说不定能赶上栖霞寺清早舍下的第一锅粥,少杵在这里碍眼!啊呸,真他娘的晦气!” 虞劲烽正待发怒,又觉得时机不对,于是不跟这小人一般见识,拉了易镡就走,却听明染道:“慢着。”缓步前行,仔细打量虞劲烽两眼,忽然“呵”一声轻笑:“我看你这一把胡子,倒有几分眼熟。” 虞劲烽干笑道:“你跟我熟,我却跟你不熟,小人这就滚去要饭,不碍大爷们的眼!”拉着易镡转身落荒而逃。 他跑过大街,又跑过小巷,终于快到了栖身的火神庙。易镡被他扯得气喘吁吁的,忍不住道:“老大,老大,你慢些。你说寻明少爷有要事,怎么见了他反倒跑了?” 虞劲烽道:“我跑你跟着跑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易镡被训斥的缩了头,只得不明所以接着跑,却突然间眼前黑影一闪,他收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接着骤然间肩上一紧,一股大力袭来,压得他顿时止步,接着又后心一紧,被虞劲烽揪住回扯。而后听得身边风声激荡,嗤嗤之声连响,原来那两人已经交上了手,却各自出一只手拉着他不放。 易镡只觉得毛发在兵刃扫过的劲风中簌簌掉落,他只想逃出去,免得无辜遭了池鱼之殃,但在两股力道交汇较量之下进退不得,惊叫道:“老大饶命!” 身前的力道忽然松了,易镡一个踉跄回跌,结实撞在虞劲烽身上,听得有人道:“没人打算要你命。”他一抬头,看到溶溶月华之下,明染堵住了去路,绯色锦袍外搭一件黑狐裘,单手把持一张短弓,高而长的身形亮丽峻拔如名剑出鞘,带几分寒气凛凛。 易镡被他上下打量着,那眼神冷冽中混杂一丝饶有兴味,他被看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暗道我们明明已经易容,难道被他看出来了?正想缩到虞劲烽身后去,明染开了口:“你们什么人?为何见我就跑?” 虞劲烽紧握着一把弯弯的短刀,顺手将易镡扒拉到一边,视死如归地和明染对视:“你管我们什么人?这云京又不是你家开的,别人走也走不得了?” 明染道:“虽不是我家开的,却也跟我家有些干系。你们行踪诡异,来历不明,我自然要问清楚。今日不回答我,就休想离开。”他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缓不急,话却一句是一句笃定无比。 虞劲烽道:“我偏不!” 明染眉头微蹙,眼中杀气骤现:“是吗?”他握紧了短弓,蓄势待发,虞劲烽却已经悄悄和易镡打个手势,易镡会意,虞劲烽用力将他一推,两人同时分别往两个方向跑走。 明染倒是一怔,尔后身形一闪,向着易镡那边追过去。他路又熟,身法又快,不出片刻功夫就追到易镡身后,手中短弓直接指向易镡后心大穴。易镡听得风声,闪身躲开,抡起手中打狗棒,与明染短弓相交,“咯”,棒子断了。他手中寒光一闪,又一把短匕首新鲜出炉,明染短弓直抡过来,弦丝绞住匕首转得两圈,接着随手一抖,易镡匕首脱手而出,飞了巷子旁边房顶上去。他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感到肩头一沉,随即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易镡觉得不公平,叫道:“我们两个人一起跑,这位大爷你做什么只盯着我?!”明染顺手将短弓套了他脖子上去:“因为你比他好抓。老实回答我的话,不然割掉你脑袋。” 易镡翻着白眼梗着脖子哎吆吆地叫:“ 我,我不怕,我宁死不屈!你休想让我从了你!” 明染一声轻笑:“瞧你说的,似乎我想强暴你一般,我有这么饥不择食?”他顺手拍拍易镡的肩头:“易镡快说,你们来云京做什么?是不是你老大想让我兑现诺言?” 易镡惊道:“你认出来了,你适才一开始就知道是我们,对不对?” 明染眯着眼看他,并不答话。易镡迟疑一会儿,终于招供出一丝丝消息:“好像比这个复杂。但是我不能乱,不然老大他会杀了我的!” 明染道:“其实我也会杀人。你们车堡主下榻何处,带我过去。” 他推搡着易镡往前走,手中短弓却不曾松动分毫,易镡道:“我们下榻在在在……我们滚在叫花子堆里哪儿来的榻?有张草席就不错……”两人一路拖拖拉拉,行到东城南城交界处的一座废弃火神庙外,易镡道:“我们下榻在这里。” 明染拎着他一脚踹开主殿的门,结果那门年久失修,轰隆倒地摔得五马分尸。里头七八个乞丐正围着火堆睡觉,被吓得直窜起来,惊疑不定望向这边。明染往里扫了一眼,满地的稻草破碗等诸般破烂,几无下脚之地,却不见有虞劲烽的踪迹。他随手弹出二两纹银,恰落在地下一只破碗中:“抱歉,你们自己找人修门。” 他揪着易镡折返出来,正打算去后殿接着找,殿侧一棵阴森森的大枣树,大枣树下站着一个阴森森的人:“别找了,我在这里。” 易镡颤声道:“老大救我……” 明染道:“你们来云京做什么?” 虞劲烽唇角微撇盯着他:“找你赔我媳妇,行了吧?” 明染道:“既然是找我赔你媳妇,却为何见我就跑?”他逼近虞劲烽:“怕是没这么容易,你们究竟来做什么,说。” 虞劲烽不说,只与他冷冷对视。这人脸上除了一双眼睛鲜活灵动,其他部位总是浓髯纠结的,明染看不出个究竟来,也不再废话,抬手将一枚小小的白玉管子弹上天空,发出一声细长尖利的呼啸之声。不出片刻,庙外隐隐衣袂生风之声,雍江侯府侍卫赶过来十几个,将这座破烂不堪的火神庙围起来。 明染用尾指点点虞劲烽:“把这人带回府。” 一群侍卫虎视眈眈包抄过来,虞劲烽将短刀身前一横,双方顿成剑拔弩张之势,他冷声道:“你想干什么?我好歹是你债主,你这是打算弄我回去毁尸灭迹,你也不用再兑现承诺了?” 明染道:“车堡主想太多。”他适才将这两人宰了的念头也曾一闪而过,又觉得两人来意不明,身后牵涉颇多,因此思忖来去,还是先带回去较好,于是制止住侍卫的举动,心平气和地道:“你跟我走吧,我兑现诺言。” 虞劲烽道:“我如何信你?” 明染道:“谁管你信不信。你不走我带易镡走。” 他收了圈在易镡颈中的短弓,也不嫌易镡破衣褴褛脏得要命,半架着他当先便行。易镡被他挟持着,又忙回头给虞劲烽使眼色,意谓机不可失,示意他快些跟上。 虞劲烽伫立原地愣了片刻,眼见得明染的身影要消失在殿角处,他三步并做两步跟上去:“若是不去还显得我怕了你一般。” 他去得倒是容易,前殿中正在偷窥的一帮叫花子不干了,拖泥带水赶出来:“汪团头你这是要去哪儿,还回来不?我们才过个舒心日子你这就要抛下我们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汪团头,老大你不要走啊!” “汪老大,以后东城那白眉高脚蜘蛛再打过来,我们去哪里找你?” 明染驻足,回头诧异无比盯着虞劲烽:“你又改姓汪了?你做了他们老大了?你……入了丐帮了?” 虞劲烽连忙甩开诸乞丐纠缠,抢上来随在明染身后,低声道:“老子本来也不姓车,改姓汪有什么了不起。” 明染道:“只是有些出其不意。” 易镡被他挟持着,心中颇为忐忑,但硬撑着在他耳根子下唧唧歪歪卖着好儿:“明少爷,只要您不杀我,什么我都禀报给您听。我们老大一心一意想来云京找您,于是带着我就先来了,路上我问他啥事儿来云京,他也不肯说。结果你们云京这一阵子人太多,我们初来乍到的找不到住的地方,干脆就栖身在这山神庙。没想到你们云京叫花子也是分着帮派的,这里有个什么白眉高脚蜘蛛徐团头,天天欺负这一干子人不说,还不许我们住,要放狗咬死我们。老大一怒之下,一脚把那头蜘蛛从门里踹到门外,将他手下一干爪牙打得躺了一地动不得,来多少打多少,反正叫花子打架么,据说打死也不用偿命。然后那高脚蜘蛛害怕了,带着人逃到了东城那边,这南城就归了我们。可不是我家老大非要做他们的老大,是他们非要奉我家老大为首领,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吃肉他喝汤。不过庙虽破了些,有这么多人帮衬着,日子倒是过得不错,睡觉我可以离火堆最近,也没有饿着我嘿嘿嘿嘿……” 明染夸赞道:“好孩子,真出息。原来这次就来了你们两个?” 易鐔陪笑道:“是啊,就两个。不过二当家带着人也很快来了,老大还交代他有事儿,要给您带一个惊喜过来……” 虞劲烽在身后一声怒喝:“易鐔,你怎么恁多废话!” 易鐔吓得脖子一缩,顿时噤若寒蝉。 一干人呼啦啦回到雍江侯府,天色已经微亮。明染指挥着一干侍卫将两人搡入一座跨院中,吩咐道:“先洗澡吃饭,洗干净了带来书房见我。”言罢掸掉易镡粘在他肩头的几根碎稻草,转身自去。 不一会儿就有小厮送了几套替换衣服过来,看押督促着两人洗了澡,又传来一桌客饭,易镡不停地问东问西,指着一道甜点大惊小怪:“老大,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燕窝?” 虞劲烽扫一眼,很不耐烦:“是雪蛤。易镡你别问了,我说你怎么一见那小子,就把咱们所有的老底儿都卖给了他,你还记不记得谁是你的老大!住在破庙里,跟一帮子花子混,很光彩体面吗?” 易镡嘿嘿傻笑:“明少爷又不是外人,他不会笑咱们的。” 虞劲烽拧眉,却又心中怦地一跳,似笑非笑凑近易镡:“不是外人,难道还是内人不成?易镡你倒是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第14章 第十四章 易镡道:“是个有钱人。” 虞劲烽横起眼:“嗯?老实回答。” 易镡只得接着赔笑:“小弟我眼拙,人又蠢笨,明少爷那么厉害,我哪里敢细看,也着实看不出什么。老大不如等二当家的到了,让他替您好好看看吧,他看人最准的。” 虞劲烽吊起一边嘴角,冷哼一声:“装傻?装吧。不过也的确出乎意料,本以为他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成想出身这般高,看来我得重新思忖此事了。待会儿我去书房,你不要跟着,烦人得很。” 于是等侍卫来请之时,易镡被无情踢出局,虞劲烽单刀赴会,被带到书房。 明染坐在一张大书案后,双手交叠支着下颌看他,眼神刀子一般把他上下剐了两遍,问起话来也十分单刀直入:“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夫人?” 虞劲烽微一愣怔,尔后扯了一张椅子,大喇喇在他对面坐下:“那我就不客气了,首先相貌不能比我的翠花儿媳妇差,我那媳妇是胭脂山方圆八百里有名的美人儿。而且出身……出身要高贵,我媳妇她爹手下一两千人马,她自然也够得上高贵二字,我的堡主夫人总得身份不同凡响一些,才能镇住我手下那一干乌合之众对不对?还有,我们那儿明少爷你也知道些状况,若是媳妇能身怀武功,我也少操些心,省得哪一天被无端扣绿帽。至于嫁妆,我媳妇来的时候,嫁妆折合起来足有七八千两纹银,结果又被我大舅哥给硬要回去,我只落个牌位,弄得我也没话可说。” 明染道:“呵呵。” 虞劲烽沉下脸:“呵呵是什么意思,想赖账?” 明染摇头,端肃神色一本正经:“不赖帐。你长篇大论的,综合起来不过四条,第一貌美,第二有钱,第三出身好,第四功夫高。云京符合这四条的女子可是凤毛麟角。好吧,我们接着谈,除了这个,你来云京是否有别的目的?” 虞劲烽眼珠闪动,脸别过一边沉吟着,明染等了一会儿,问道:“汪俊甫是什么人?” 虞劲烽微微一顿,嗤笑道:“那不就是我吗?” 明染道:“怎么会?汪俊甫为永治七年江西上饶武举人,没听说他做过马贼。他去哪儿了?是否被你给做掉了?” 虞劲烽道:“我没杀他。”他转头盯着明染:“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他跑来云京赶考,先遭山贼伤害又染风寒病死了,临死我给他送的终。他家里也没什么人了,说好把应试的投状送给我。你找人窥探我行踪来路,手段倒是好生麻利。” 明染道:“汪团头的名声在南城叫花子帮里已经如雷贯耳,找人随便问问就清楚。怎么,你想冒名顶替参加我朝武举?” 虞劲烽道:“不可以?” 明染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纵然别人发现不了,车堡主这后半辈子须得顶着别人的名头活下去,你难道甘心?不如回头我给你找一房妻室,带上回你的胭脂山去吧。” 虞劲烽啪地一拍案子,震得文房四宝跟着乱跳了几下:“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姓车!老子大名虞劲烽,疾风知劲草的劲,烽火戏诸侯的烽,不许叫我车轱辘!” 明染道:“那是自然,以后必须叫你汪俊甫,或者汪团头亦可。” 虞劲烽被他噎住,片刻后方冷笑道:“我不过想讨个正经出身,带着兄弟们名正言顺做些事情,你没必要冷嘲热讽的。我还不是受了你的蛊惑,你说让我有空来云京看看,我就赶紧巴巴地过来,不成想你这般待我。我既然来了,想轻易让我回去,却是不能,总得遂了我的心愿才成。” 他伸直了两条长腿,匪气哄哄看着明染。明染心道我随口客气,你这马贼却当了真,真不晓得你自个儿几斤几两么?他垂下睫毛思忖良久,待虞劲烽把一盏茶喝了个底朝天,方才抬眼道:“你接下来听我安排,一切皆有商榷余地。你若是不想听,就只能带着易镡离开云京。你意下如何?” 虞劲烽抑制住眼中笑意,故作淡然:“也行,以后就请明小侯爷多多关照了。” 明染也在斟酌,他收一个马贼在府里,也不知究竟是祸是福,但总得试试才成,于是道:“你这一阵子就委屈一下,先扮成我的侍卫吧。不然给人知道我和准备参加春闱的举子有干连,也不好。我先着人把你的应试投状改成你的本名。” 虞劲烽诧异道:“这还能改?怎么改?” 明染道:“你不用管,我说能改就能改。至于你娶妻的事情,等你参加了春闱再说,届时若有个功名,也好说些。”他从身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出来:“我朝武举分为弓步射,公马射和刀枪器械,对你应该不为难。程文分为策问和墨义,比文举容易得多,这几本兵书你拿去看看,也就差不多了。这是前头几届的考题和文章,一并给你。”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问道:“你……识字吗?” 这下子虞劲烽连冷笑也笑不出了,片刻方道:“我说我通十三国语言文字,你信不信?” 明染一本正经地点头:“信,不然如何走遍十三国贩骆驼。” 明小侯爷家大业大的,府里养几个闲人本不算什么,但是几天后侍卫副首领阿宴就来找他告状,说是虞劲烽让易镡悄悄拿了许多吃的去南城探望一群叫花子,结果叫花子们跟了来,聚集在侯府后门处不走,看起来恶心得很也烦人得很。瞧易镡那架势,还准备接着跟他们拉扯。 阿宴年方十七忠心耿耿,禀报得十分详细:“他们捉了虱子,还放在嘴里吃了,嚼得嘎嘣嘎嘣响,汁水四溅的简直不能更恶心。少爷,决不能让他们蹲在后门恶心我们,还丢我们的人!” 明染本在喝茶,结果一口没咽下去,梗在咽喉间上下不得,只得放下茶盏,片刻后方道:“你……出去。灼华,去告诉账房,扣他一个月月银。” 明灼华答应一声,脆生生愉悦无比,阿宴急了:“少爷,少爷,阿宴做错了什么要扣月银?我上有八十岁老母……” 明染截断他:“原来你娘花甲之年才生得你,老蚌生珠也恁不容易,那就扣半个月。站门外去。” 阿宴灰头土脸站了书房门外去,明染又把虞劲烽叫来一顿训斥:“你想跟叫花子们拉扯,等什么时候离了这里再去拉扯,或者现在就走,接着住你的火神庙去。” 虞劲烽理直气壮地:“你给我找些事情做,我自不会去拉扯他们。不然蹲在房里闲得生蛆,怎能怪我耐不住寂寞?” 明染道:“你想做什么事情?” 虞劲烽道:“我来了几天,听说你天天出门,为什么不带我,难道我不是你的贴身侍卫?还是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明染这几日的确很忙,钟栩有了银子,没日没夜逼着他陪练《长恨歌》,明染也想早些安抚住小舅父,所以天天过去岐山瓦舍且不说,明磬兰又托人悄悄送信过来,还想跟哥哥吃饭逛街。于是他抽空还去探望了他二叔家的龙凤胎,带着逛了街吃了饭。 他拧着眉头,盯着这马贼看了半天,终于道:“我明日去兵部,你跟着吧。” 第二日明染果然带了虞劲烽和另一个侍卫去兵部坐班,时值冬末春初,小雪初晴,明染在锦袍外裹了一件青狐裘,因府邸离兵部不远,三人就走着来了。虞劲烽看着他背影,几番欲上去的搭话,想起来自己的侍卫身份,只得又缩头不前。 明染按惯例将两人安排在平日里侍卫守候之处,自行到了兵部官衙的议事厅外,一转眼间,却看到那日所见的白脸汉子依廊柱站着,无情无绪望着远处,颇有几分落寞之色。 明染站住,尔后抱拳一礼:“温将军,早。” 那人愣住,片刻后唇角却浮起一丝嘲讽之色,回礼道:“明侯爷客气。明侯爷倒真是勤快,这么早就过来兵部。” 明染道:“既然拿了俸银,总不能一直在家闲着,纵然来空走一遭,也算是来了。其实在下早就听过龙翔军温嘉秀将军的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温将军是在这里等人么?这几日人零零散散的,等也等不到什么,不如我请你出去喝杯茶,待过些日子,你再过来如何?” 温嘉秀歪头看着他:“为什么请我喝茶,没见兵部没一个人待见我吗?小侯爷身份尊贵,又招惹我做什么?” 明染道:“因为那天你扔的东西最难接,劲道足够,去势诡异,风声极大却又砸不到人,也就是吓吓人。莫非你是怕砸着谁的老骨头?” 温嘉秀轻哼一声,却又噗地笑了:“若真下死力砸,还不砸死了他们。我只是丁忧完毕,想讨个官职而已,可不想背人命官司。”他晃荡着下了台阶:“你这人倒挺有意思。走吧,喝茶就喝茶。你有钱,你请客。” 两人去喝茶,两个侍卫自然跟了去,明染带着温嘉秀上茶楼,让虞劲烽和另一个侍卫在楼下自便。那侍卫也还罢了,虞劲烽却有些不情不愿的,自行去蹲了茶楼门口等着。温嘉秀在一边儿看着虞劲烽,忽然又笑出声来:“明小侯爷,你这侍卫真有趣儿,倒像一头卷毛狮子。可惜这茶楼又不是衙门,且狮子也不成双不成对的,还是换个地儿蹲吧。” 虞劲烽大怒,长身而起,就要跟温嘉秀理论。明染本想跟着笑,见此状忙闪身挡在两人中间,瞪了虞劲烽一眼,低声道:“若无礼,以后再不带你。” 虞劲烽回瞪一眼,只得咬牙又蹲了回去,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携手上了茶楼。 京华烟云之中,过客熙熙攘攘。有人白头如新,有人倾盖如故,皆不过一个缘字。两人一壶茶从清晨喝到黄昏,温嘉秀落寞万分,絮絮不止:“我也是真没办法,老吴国守着海上大好的资源不肯用,宁可拿钱去北边买马买兵器。可是吴人本就羸弱,兵器抡都抡不起来,北边的马咱这边又养不住,被灭了也纯属活该。我只想带出一支强盛的水军,做什么把自己的大好年华赔给他们,于是顶着降将的名头来了云京,不料倒落得进退两难。又恰逢父亲过世,回家去丁忧三年,来了就让我等着,兵部让我去吏部等,吏部又让我来兵部等。那一日实在忍无可忍,才和他们起了争执。我大约是鱼托生的,若再回不到水上,恐是要活活熬死了!” 明染道:“这么着吧,我也觉得如今朱鸾国发展水军是当务之急。你以前曾任职龙翔军副统军,抽空你带我看看龙翔军现状,我们再从长计议。” 两人在茶楼盘桓到近黄昏,他起身与温嘉秀告别,又嘱咐道:“你别再往兵部跑了,回头你送信给我,我直接去找你。” 虞劲烽这一日被温嘉秀惹得非常不愉快,碍于明染的面子当场未曾发作,待得离茶楼远了,方才道:“适才那是什么人?怎么如此无礼,随便就调侃别人?”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明染并未答话,良久才道:“你以后见了他,必须恭敬,不然再不许跟着我出去。” 虞劲烽冷声道:“为什么?” 明染道:“不为什么,想跟着我混,就得听我的话。”他转头看看虞劲烽的胡须,问道:“你做什么弄了这般乱蓬蓬胡须,不能换个好看点的?” 虞劲烽道:“做马贼的,总得有个马贼的样子,去了胡须我觉得不安心。不过……你若是强行命令我拿下来,我自然听你的。” 明染笑道:“那你还是戴着吧,云京色狼满大街都是,若是虞侍卫去了胡须姿色撩人,当心人人都想强了你,我也不能保证你始终全须全尾。” 在府邸中吃喝不愁的,也不用出去拦路打劫了,虞劲烽闲来无事,只能时刻窥视着明染动向。这一日闻听明染似乎又要出门,连忙赶了书房来想跟着。明染却是接住了温嘉秀的信,要去江边看船,事关重要决不能让这马贼跟着,于是不客气地道:“不能带你。你就老实守在府中,记得多看我给你的那几部书。” 虞劲烽心中大怒,但作为一名“侍卫”,如何向自己的主子发作,他只能坐在那里赖着不走。明染视若无睹,起身收拾东西,又唤道:“阿宴,让人备马,你带个人跟我出东门。” 门外的阿宴答应一声,一溜烟奔进来手脚并用伺候着,还抽空翻了虞劲烽一个白眼。虞劲烽也不是大方人,睚眦必报的,趁他忙乱伸腿绊他一个踉跄,阿宴怒道:“少爷,你看他!” 明染嗯一声,只管自己出门,阿宴顾不得告状连忙尾随出去,又招呼上一个侍卫跟着明染走了,把虞劲烽无情地丢在书房里。 虞劲烽恨恨地看着三人背影,心道你不带我我就不去了?于是也寻了易镡道:“备马,你跟我出去一趟。” 明染等一行三骑出了云京东城门,不出半个时辰就行到江边。此时二月初天气,沿江杏花微红春风拂柳,夹岸山势迤逦龙盘虎踞。到得江边,温嘉秀带着两个随从早早等候着,一脸兴奋之色,在江水轰鸣中大声和明染打招呼:“明小侯爷,快来快来,今天我与你在这江上好好看看!” 诸人沿江接着东行,绕过两处山坳,是一大片浅滩,江流平稳宽阔许多,被江心岛渚一分为二,环渚停泊着大大小小许多船只,旗桅林立,式样各异,有寥寥人影在船上晃动。 一干人绕道上了一处山坡,登高远望,看得更清楚一些。温嘉秀一一指点给明染看:“你看,这是龙翔水军留在云京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集中在东边入海口。”他指向几只四层高的楼船:“以那几只楼船为首,目前此处有还有特意从海上调拨过来的海鹘船四十艘。小染你大概还没见过这种海鹘船,从前只在海上用的,两侧都有浮板,纵然江上起了大风也无妨。另有各类车船一百艘,水军将士大概还有四千人,可惜都闲置在这里,再过些年,大概只能出去卖船钉了。” 明染看了一会儿,道:“纵然不闲置,现在想拉出去做点什么,恐怕也不能。” 温嘉秀不语,盯着几个躺在楼船甲板上懒洋洋晒暖儿的兵士片刻,尔后道:“的确已经很长时间不曾操练,可是从前确实是很精良的水师。我在老吴国之时,已经听闻龙翔军的大名,后来几番接触,更觉卧虎藏龙不可估量。至于如今底子还是好的,就看日后之势如何。”龙翔军始建于南朝第三代国主,由于当时尚且处在各国争夺地段阶段,水军受限制颇大,因此朱鸾国一直以舟师为下军,只做守御之用。除了温嘉秀这等真爱,便是国主也不太将之放在眼里。 明染沉吟片刻,道:“其实对我朝来说,发展水师是当务之急,已经到了刻不容缓之时。这样吧,你想让他变成什么模样,写一份折子给我,特别是经费这一块儿,一定要说清楚。” 两人下了山坡,沿着江边漫步前行,边走边谈。天却渐渐阴沉起来,江风骤起云垂四野,山色顿时晦暗许多。阿宴从后面追上来询问道:“少爷,怕是要变天,赶回云京恐怕来不及。这儿离表小姐的陪嫁庄子倒是不远,要不要去避一避?”言语间江风扑面而来,风里带着些微的雨腥气,凉沁沁的。 温嘉秀看阿宴肋下夹着一把极大的雨伞,满脸担忧之色,方才想起明染身份不同,比不得自己这般粗生糙长风雨不惧,他微微有些尴尬,忙道:“那么快找地方避一避吧!小兄弟,你说的那个庄子在什么地方,前面带路可好?” 众人上马,随着阿宴没跑出多远,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下,阿宴忙折回来想给明染打伞,一阵大风刮过,伞被吹得翻转上去,几乎要脱手飞出,明染道:“我没那么娇贵,打个伞顶什么用,收了。” 温嘉秀却忽然指着江边一条体量颇大的渔船叫道:“小染,快跟我去那边,哈哈哈,今天运气真好,他竟然在这里!太好了,运气真是太好了!” 明染有些诧异,纵然有了地方避雨,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激动,温嘉秀却接着手舞足蹈:“如今正是鳜鱼下来的时候,他偏偏会炖鱼,里面丢些蒜瓣子什么的,虽带着山野之气,味道却足,你一定得尝尝!” 一干人又在温嘉秀的带领下乌泱乌泱奔向那条渔船,明染不好跑得太快,只跟在温嘉秀身后,结果等跳上船的时候,所有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粘在身上,狼狈不堪。温嘉秀放开嗓子吼:“闻人钰,闻人钰,你快出来!我们来看你了!” 闻声从船舱中钻出一个人,怔怔地打量这一群落汤鸡,片刻后方道:“是温将军?怎么这时候跑了来,快进来避避雨!” 一群人涌进船舱,舱中倒是极为宽阔整洁。这位闻人钰只管围着温嘉秀团团转,满脸欣喜夹杂着担忧之色:“我这里干衣服不多,你们没什么替换可怎么办?” 温嘉秀道:“换什么衣服,脱了就是。”三下五去二把衣服都脱了,只着一条里裤,光着膀子在椅子中大马金刀地坐下,道:“比穿着衣服舒服多了!”江风挟着雨丝直灌进来,他打个寒颤,又道:“好凉快。” 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也跟着扒掉湿衣服。阿宴看着这一群光膀子的爷们儿,傻了眼,低声询问道:“少爷,我们要不要脱?” 明染道:“入乡随俗,脱。” 阿宴红了脸,忸怩着:“可是……可是……这太野蛮了吧?” 明染道:“让你脱你就脱。”他跟着扒掉自己衣服,干脆利落比温嘉秀不逊色半点。温嘉秀眼光一亮,凑过来拍拍他肩膀,捏捏他胸肌,又顺手在乳首上按了一下:“小染,没想到你挺有料的,穿了衣服倒是看不出来。” 阿宴怒道:“你你你不得无礼!” 于是温嘉秀又眼光炯炯地打量阿宴,意味不明。明染回头道:“阿宴快脱,你再不脱,他会让人来把你衣服剥光,连里衣也不给你留。” 这种戏码在西北联军中上演很多,明染早已经见怪不怪。阿宴平日里看着傻,关键时候也会开窍,慌忙也将上衣扒除。温嘉秀瞅了两眼他细溜溜的身材,顿时兴味索然,懒得再搭理他,将闻人钰和明染互相介绍了,闻人钰却只是对着明染一颔首,颇有几分腼腆羞涩之态。 温嘉秀吩咐道:“阿钰,明侯爷难得屈尊走到你这破船上,备酒,炖鱼去,要鳜鱼,至少得两斤以上的!” 闻人钰道:“酒已热上,偏偏刚才来个朋友,明日母亲要过寿,把新鲜活鱼都讨要了去。那边湾子里鳜鱼多,要不我这给你们现打去!”他拎起家伙就出了船舱,跳下船尾一只小舟,瞬间投身风雨之中。 温嘉秀眯眼看着他离去,片刻后转头向明染解释道:“他是海盗出身,机缘巧合做了我手下校尉,我过来投奔南朝,他也跟着来了。当日在军中绰号闻人水魅,话虽不多,水上功夫却是极高的,尤其擅长造船之技。后来我回家丁忧去,阿钰做人老实又沉默寡言,总是受人排挤,一怒之下脱离军籍,自己买了船在这江上打渔,却转来转去总也离不开龙翔军的地盘,想来还是……舍不得。谁叫我们都是贰臣,被人看不起也是该当的。只怪我拖累了他,不然在海上做强盗也许更自在些。” 天边乌云翻墨,船上白雨跳珠,闻人钰瘦削的身躯牢牢钉在船头,随着小舟在波浪中载沉载浮时隐时现,惊涛呼啸乱石穿空之中,似乎凌驾于天地之间,就为了给他们打鱼吃,任八方风雨来袭,却是岿然不惊。 明染夸赞道:“果然好水上功夫。” 不出少半个时辰,闻人钰披着湿哒哒满头长发进来,他却只打了几条回来,原来风雨太大,鱼都躲水深处去了,所幸其中有两条肥大的鳜鱼。闻人钰道:“将军先用着,待会儿等风雨稍驻,我接着去打。”于是现场开火炖鱼,又将温好的酒端过来。待酒过三巡,温嘉秀听着舱外风雨声依旧铺天盖地,酒酣耳热之余,兴冲冲地道:“如此干饮无趣,我们干脆也来赌个彩头。掷骰子比大小,谁的点最小,就去下到江里游一圈儿。”他指指离船有十几丈远的一处江心大石,上面不知何时长了一棵小树,被风雨压成肥绿的一团:“去折一枝树枝过来,若是不敢去,就喝一坛子酒!” 闻人钰忙伺候着捧出骰子,结果一圈儿撒下来,竟然是温嘉秀的点最小,闻人钰无奈道:“请将军入瓮。” 温嘉秀笑道:“我这才叫自作孽不可活,也罢,既然我提的头,自然我先下水。”从舱中窜出,一头扎入了莽苍江水之中。片刻后果然出现在那处大石上,他不急着折了树枝回来,却迎着风四处观望良久,不知触动了那根弦,忽然高声唱道:“对长空,弹剑高歌,满目云水苍莽。天风海雨喧喧处,一江独自疏狂。孔明扇,赤壁火,羡煞当年小周郎。此身如寄,唯名刀归鞘,怒马卸鞍,何处觅心乡?” 这是一曲《摸鱼儿》的上阕,歌声清清楚楚透过来,诸人皆闻。温嘉秀却住了歌声,在风雨中悄然独立,怔怔不语。闻人钰侧头看了他一会儿,将手中酒杯一顿,径直行到船头甲板上,放声相和:“待时日,百舸千桅林立,衅血箫鼓激扬。英雄莫问来时路,横槊再赋流光。桃花酿,春波长,日月江山一壶藏。与君同醉,且把酒临风,并箸击案,渔火趁昏黄。” 阿宴在明染身后道:“少爷,他们唱的是什么?” 明染低声道:“他俩都是老吴国投奔来的,顶着个贰臣的名头,自然是郁郁不得志,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展抱负,再来这江上敲桌子喝酒,方不枉为人一世。” 阿宴咕哝道:“那也用不着大雨天的犯癔症,也不怕淋雨伤了风。” 作者有话要说:  这《摸鱼儿》是我瞎填的,平仄一定不对。 第16章 第十六章 温嘉秀遥遥听到闻人钰开口和歌,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口中衔着一枚青枝绿叶跃入水中,片刻后湿淋淋进舱来。 众人接着掷骰子,阿宴担心不过,又悄悄问道:“少爷,你若是输了怎么办?这风大雨大的,有个闪失那覆珠和灼华还不活吃了我,阿宴愿代你下水!” 明染瞥他一眼:“你怎么就笃定少爷会输?”龙翔军中之人貌似活得很无聊,其实西北联军也很无聊,他几年混下来,随着王崇将掷骰子作弊的手段学了不少,料得温嘉秀等人也不会提防他。果然几圈下来,连跟来的两个侍卫都轮遍了,也不曾轮到明染。 闻人钰果然老实,待得闹到晚间,他来来回回已经下水三趟,结果又输了,最后微红着脸道:“唉,我大约是太笨了,总是输。” 今日风雨大,天色更是黑得早了些,一条江上只见暗流激涌,水声轰隆,乌沉沉不见半点渔火。温嘉秀伸头往舱外看看,笑道:“天黑了,这次饶了你,不去了不去了。只是这雨怎么不停,害我们回不了城,只能在你这船上凑合一宿。说不得还得喝你一夜酒,你心疼不?” 闻人钰老老实实地说:“不心疼。我再出去一趟,还去打些鱼来接着给你们下酒。”拎了渔网渔兜跳上小舟,径自去了。 温嘉秀侧头盯着明染,问道:“小染,你怎么一回水也没下?尽欺负我和阿钰这等老实人。是不是在西北联军王崇那里学的下作手段?” 明染微笑道:“你怎知是王崇教我的?” 温嘉秀只笑不语,片刻后方道:“我朝军中有个说法‘东嫖西赌’,东边指的是江上和海上各路水军,西边么,大概就是西北联军。王将军真坏,连这个都教给你。你掷骰子做手脚,罚你多喝几杯,我就不在阿钰跟前揭穿你了。” 明染乖乖领了罚,又道:“王将军也教了我许多别的,他和我二姨母家的大表哥交好,对我相当照顾,我去西北几年,着实没有白去。” 温嘉秀嗤笑道:“平南侯吗?你那位大表哥素来眼中无人,能看得上王崇,也算不错了。不然你们云京六姓,眼里都有谁?” 明染道:“呵呵,将军说话太直了些,怪不得丁忧到如今。” 温嘉秀一顿,只得对着他扁扁嘴:“失言失言,我自罚三杯!你这一句话堵死人的,也跟我不差什么。” 明染道:“彼此彼此。” 两人斗嘴拼酒,温嘉秀醉得摇头晃脑,揽住明染肩头,结巴着:“我今天真高兴,能把你勾引来江边,又恰好能碰上阿钰,你别看他又老实又羞涩的,其实……船上的本事天下无双,人品也好,我家女儿认了他做干爹呢,真高兴呵呵呵……” 明染道:“彼此彼此,我也很高兴。” 温嘉秀哈哈大笑,指着他道:“明小侯爷,你这人哪儿都好,长得好,功夫好,又有钱,就是……就是有时候故意假惺惺说些场面话惹人烦,也不知你是真是假……我对你,可是以诚相待……” 明染道:“我和你如今也裸裎相对,半点不假。你看我们的光膀子。” 正其乐融融间,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长啸,夹杂着几分焦急惊怒之意。 温嘉秀一愣,手中酒碗咣当落地,惊道:“是阿钰!” 他话犹未落,明染随手捞起一把剑和自己的弓箭,倏然闪身出了舱外,凝目远望,见乌沉沉满江风雨中,隐隐有兵刃之流光闪烁,夹杂着时不时的呼喝之声。 竟然是真的打起来了,他借着酒劲儿,瞬间狼血沸腾。舱中的阿宴听到舱外“嗖”“啪”几声轻响,待他执刀冲上甲板,发现他家主子已经凭空消失。 江面上,大雨刷子一样扫下来,抽得人脸生疼,周遭水气滂沱弥漫四野。明染踩在一块木板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人与木板却融为一体般,站得稳如磐石。闻人钰的渔船在他身前不远处,被七条小舟团团围住。每条舟上各有两人,撑船的艄公在船尾,船首各自伫立一个黑衣人。闻人钰渔网早不知丢了哪里去,将一把长钓竿抡得虎虎生风,应对七个人七把剑的轮番夹击,无奈终究是寡不敌众,身上已经挂彩数处,且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明染见他危急,立时张弓搭箭,嗖嗖激射之声连响,但来来的竟都是高手,七个黑衣人有四人闪身避过,其中三人中箭,有一个在空中避无可避,直接“噗通”砸了水中去。为首黑衣人低喝一人,顿时有三人分了明染这边来,闻人钰压力骤减。 此时阿宴和温嘉秀恰恰驾着另一只小渔船迫近,阿宴年纪虽不大,但反应迅速出刀狠辣,纵身而起,与扑向明染的一人在空中错身而过,刀剑相交将他半路截了去。身后几个侍卫跟着加入战团。 温嘉秀本打算跃上闻人钰船上去和他并肩拒敌,结果落脚时醉得太厉害,脚一软跌坐在船尾,压得船只差点倾翻。但这一摔似乎清醒了些,顺手抓紧自己的长矛,吼道:“阿钰,谁欺负你,我来帮你!” 闻人钰见他醉醺醺的,抽空回道:“将军顾好自己即可。” 对方似乎是首领的黑衣人,眼光一一掠过诸人,忽然阴森森一声轻笑:“素闻南朝为礼仪之邦,却原来流行赤膊上阵。闻人钰,瞧瞧你那条破渔船,再看看你这条破裤子,你真打算就这么混下去?” 闻人钰怒道:“我裤子什么样管你屁事,废话少说,要打就打!”与他再度战在一处。 明染迅速估量身前形势,这江上打斗诸多不便,落足之地就是一个局限。己方如今的劣势在于船太少,缚手缚脚施展不开,于是他吩咐道:“阿宴,抢船。”飞身而起,主动出击攻向一条船,船头那人举剑相迎,明染却是虚招,手中长剑翻转,在他剑脊上一搭,借势斜斜飞出,刹那间转到船尾撑篙人身前,顺手夺过长篙,一剑将撑船人砍翻了水里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惊得那黑衣人首领一声轻咦,明染已经和对面的黑衣人交上了手,这船失去艄公,开始在江水中团团乱转,尔后顺势向下游飘去。阿宴迅速领会明染的意思,觑个空子举刀从空中杀奔来,跟他前后夹击那个黑衣人。那人顶不住夹击,终于闪身逃离到另一条船上。 明染道:“阿宴,撑船。” 阿宴暗道咱明明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为何让我改行撑船?也只得接过长篙将船稳住。 明染环顾四周,错眼间却无一人攻来,原来对手一见他不好拿下,迅速调整战略捏软柿子去了,再一次开始围攻已经受伤的闻人钰和与他挤在一条船上的温嘉秀。温嘉秀还不曾完全酒醒,于是苦了一人应付六个闻人钰,本就受过伤,不过眨眼功夫,身上又添两处新伤,左臂吃了一剑,深可见骨,一条手臂顿时抬不起来。 阿宴一篙轻点,小舟冲着闻人钰的渔船过去,如今己方虽然有了三条船,但骤然遭遇强敌,形势仍然十分不利。明染吩咐阿宴和几个随从亲兵道:“你们拖延住敌人,让温将军和闻人钰先退回渔船上去。” 诸人闻言,举刀纷纷冲上,在这江上纵横来去,果然牵引得敌人放松了对闻人钰的攻击。在阿宴和明染的百般维护下,闻人钰勉强用一条手臂驾着船,温嘉秀相帮着,两边侍卫相护,一点点往渔船那边退却。 那为首的黑衣人却盯得闻人钰很紧,紧紧跟过来,竟是半点不肯放松。明染仗剑抵挡,拦着他们给闻人钰制造退走之契机。那黑衣人首领环顾四周,也终于找到了攻击重点,不是拿鱼竿的闻人钰,也不是扛长枪的温嘉秀,而是拎着一把破剑的明染,若不干掉他,他就一直在这里碍手碍脚。 他凝神望着明染,细长双眼在夜色中明锐无比,举起剑,指着明染吩咐道:“干掉他。”倏然间连人带剑冲过来,杀气激荡处,挟着风,裹着雨,阴冷无比。 他来势凶猛诡异,剑花纷落之处,明染振剑抵挡,却突然手中一轻,惊觉长剑只剩了半截。原来这剑是他在渔船上随手抓来的,抵不得对手宝剑锋利。他只得将半截剑当暗器甩出,闪身避过下一波汹涌剑势。 他赤手空拳的,只能连连闪身躲避,不过瞬间,就几番凶险迭起生死轮回。明染一边躲避,一边暗思忖这般下去可不行,待眼光扫到那黑衣人船尾撑船的艄公,突然心中一动。船首的黑衣人很凶猛,但听适才那人和闻人钰答话的口气,应该是北国来的,也许不善撑船。而船尾的撑船人的确是一般艄公,想是从南朝这边雇来的,这从他刚才踹人下水的过程中得到印证。 如今只能碰运气了,他伸手就去摸腰间弓箭,这一分神,忽然左肋下一热,他连忙闪身卸开攻来的一剑,肋下已鲜血淋漓。明染捂住伤口一个踉跄,只得接着闪避来势,竟连张弓射箭的机会都没有。他有点急了,对面此人剑法极其诡异凶狠,再拼斗下去也许会送了命,他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于是一边闪避,一边抽空左右梭巡寻找契机,水上哪怕有一块木板也好,只要能让他暂时抽出手,他一定能扭转劣势。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木板没有,左侧不远处竟然来了一条船,船头黑黝黝站着一个人,船尾撑船的稍微有些手忙脚乱,但也能勉强将船撑住。明染看着眼熟,又不敢确定,高声问道:“车轱辘?” 那人应声答道:“是我!不许叫我车轱辘!” 明染道:“射他!” 虞劲烽张弓搭箭射过来,嗖嗖连响,劲风激烈,虽不如明染那般精准,不躲还是会要人命。趁着那黑衣人抵挡功夫,明染闪身斜斜逸出,迅速逃到他船上去,躲到他身后道:“你挡住他。” 虞劲烽道:“你凭什么命令我?” 明染道:“这是你作为侍卫的职责。” 虞劲烽冷笑道:“平日里把老子闲置在那里坐冷板凳,这会儿当我是你侍卫了?若不是我厚着脸皮自己跟了来,你却又命令谁去?” 第17章 第十七章 黑衣人已经连人带剑跟了过来,来势凶狠,且轻功极高,只将一只脚点在船头,就稳稳伫立。虞劲烽一声低呼,操起短刀迎上。他身后的明染单膝跪地,再次张弓搭箭,这乌漆墨黑的江上,形势瞬息千变,射眼对穿有些勉强,但射死几个没有功夫的平常撑船人却轻而易举。明染羽箭连发之处,余下的六名撑船人无一例外,均都纷纷栽入水中。 敌手果然不擅撑船,船只失了掌控,一起在水中乱转起来,接着不由自主顺流而下,瞬间和明染虞劲烽的船只拉开老远的距离。 那黑衣人惊觉自己船只远离没了退路,他手中剑正和虞劲烽格斗,却见明染转身将弓箭对准了他,此人箭上功夫他已经见识过,不敢大意,只得一剑格开虞劲烽的短刀,纵身飞向自己船只,半空中明染羽箭已紧缀而至,他竟然在空中连连折身躲避,最后终于避无可避,在落地之前被一枚羽箭穿左腿而入。 那人闷哼一声跌落船中,他凭得就是轻功高明,如今腿受伤自然作恶不得,只得对诸人做个撤走的手势,复又回头狠狠瞪过来:“我认得你了,你等着,回头再找你算账!”小船顺水而去,不出片刻消失在暗夜中。 两人尚未松得一口气,这条船却突然大力摇晃起来,虞劲烽见身侧水下黑影一闪,一把长剑竟然从水中伸出,明晃晃刺向明染后心。他反应极快,一刀劈过去,震飞那人手中长剑,第二刀直接砍上那人肩头,却突然手上一紧,原来那人重伤之下也凶悍无比,竟然赤手抓住刀刃一扯。这船本就不稳,虞劲烽骤不及防,被扯得一头栽下水里,他在落水的一刹那惊叫道:“喂,我……”他想说我不会水,半句话未出口,一个巨浪当头打来,被闷了回去。 黑沉沉的江水卷了两人,瞬间不见。却是适才被明染一箭射入水中的那个黑衣人,他虽中箭却没死,潜在水中伺机而发,终于临死前又抓了个垫背的。 船尾的易镡见状扑在船舷上惊叫道:“老大,老大!明少爷,我们老大不会水啊,我……我也不会,我连划船都是才学的!” 明染闻言,连忙纵身入水,冲着虞劲烽失踪方向一个猛子扎过去,果然看到两人在水下撕扯一处,那敌手也不知是死是活,只紧紧抱着虞劲烽不放。虞劲烽也不动了,随着他往水下缓缓沉去。明染潜过去用力掰开那人的手,一脚踹开,尔后扯了虞劲烽头发,冒出水面来。 阿宴恰恰折返,用长篙将两人搭上船,众人狼狈无比地退到大渔船上,虞劲烽却昏迷不醒的,阿宴探一探鼻息,惊道:“少爷,他好像不行了!” 易镡怒道:“你才不行了!”扑过去绕着虞劲烽团团转,却又不知如何下手。明染把易镡拎一边儿去,摸一摸虞劲烽,觉出胸口尚在微微跳动。闻人钰一直在甲板上等着他们,闻言忙过来相帮着将人翻过来搭上船舷控水。 待控完水,明染伸脚将虞劲烽身躯勾得仰面朝天,见他还是软哒哒的不醒,闻人钰摸摸脉息,奇道:“我摸着无碍了,却为何不醒?” 明染拧眉看了他片刻,吩咐道:“易镡,给他渡气。” 易镡满脸迷惘之色:“渡气?小人不会啊!”他是西北来的,的确不晓得什么叫渡气。 明染只得道:“那么阿宴你来。” 阿宴闻言大惊,差点哭出来:“少爷,他不过是个叫花子,我做不来这事儿!” 明染道:“他不是叫花子。” 阿宴道:“那他一脸胡子的,扎着我怎么办?我……我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他越说越不靠谱,易镡听不下去,哽咽道:“既然宴侍卫这般嫌弃我家老大,还是小的来吧。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渡气,明少爷您大恩大德的,给示范一下行不?” 明染心道:“滚你娘的。”只做没听见,反身就走,却又听到身后阿宴在指导易镡:“你捏紧他的鼻子,对着他的嘴往里吹气,就像你平日呼吸一样,我可以配合按住胸口……” 易镡正要凑上去给虞劲烽渡气,听他突然咳咳两声,竟然神奇地醒转过来。易镡和阿宴目瞪口呆,连明染也驻足不前,回头看着他:“你醒了?” 虞劲烽闷闷地哼了一声,气息奄奄说不得话。明染道:“既然醒过来,那我就放心了。阿宴,你和易鐔扶他去后舱歇息一下,弄一碗姜汤给他。”言罢扯着闻人钰进舱而去。虞劲烽闻言心中暗暗愤怒,在这之前,也没见他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场面话谁稀罕听!但自己全身僵冷动不得,只能气恨恨看着明染离开。 温嘉秀此时倒是彻底酒醒了,裹一件闻人钰的旧衣服坐在船舱中,阴沉着脸看侍卫给两人处理伤口。 明染道:“我的伤不碍事,你们先给阿钰包扎伤口。”掂起桌上一壶烈酒,自行在伤口上浇了一番,又拿金疮药随便一敷完事儿,所幸是皮外伤,的确并无大碍。但他手法如此简单粗暴,与他本人身份及外形反差甚远,令几经沙场的温将军也忍不住替他抽了抽眼角。 闻人钰道:“还得多谢明小侯爷救命之恩。” 明染道:“不客气。救你也是该当的,为了吃条鱼让你以身涉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害了馋痨。” 温嘉秀道:“大恩不言谢,谢什么谢。阿钰,刚才来的那是什么人?” 闻人钰沉默不语,片刻后道:“明小侯爷衣服也还没干,我再找件衣服给他……”急匆匆钻入后舱去。 他拿了另一件旧衣服进来给明染,又说要去给虞劲烽熬姜汤,温嘉秀跳起来拦住去路,怒冲冲盯着他:“阿钰,你不准走,姜汤自有人熬。老实告诉我,那些人是苍沛国来的吗?从前是否已经找过你了?” 闻人钰否认不得,只得道:“是的,这是第四次,大概一个月来一回。从前都是那个人他单独来,我只知他名叫叶之凉,但不知他在北国任什么官职。他们苍沛国也想组建水军,可惜找不到妥当的制船之人,他劝说过我好几次,想让我过去,我自然不能答应他。这次带了这许多人,想来我若是不从,就直接抓走吧。” 温嘉秀隔空一推,咣几一声将舱门关住,脸上阴云密闭:“组建水军,制做战船,他做什么不去海上请人?看来针对的就是朱鸾国吧!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凑巧今天明小侯爷和我都在这里,不然你被抓走了,我还不知道上哪儿找你去!” 闻人钰迟疑道:“将军你自己……我如何能再让你烦心?我不跟他走就是,大不了一死了之,总不会让他得逞。” 温嘉秀还在被迫丁忧着,一无官职二无兵权,经他提醒终于想了起来,顿时不再霸气四射,只得道:“别动辄一死了之,这世上值得你死的事情没那么多。你不要住渔船了,省得他再来找你,这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家住去。” 闻人钰却别扭起来:“我不去,我守着渔船挺好。” 他别扭是有缘由的,云京地贵,居之不易,温嘉秀是从老吴国投奔来的,本就没有什么家底儿,他又不善经营钱财,在南朝滚爬许多年,也不过在南城置下一处两进的宅子安置妻女,虽然说不上逼仄,也就勉强住得下。 温嘉秀见舱外风雨初住,且天边微微显出了鱼肚白,于是起来捉了闻人钰的手:“这就走,不走我让人凿沉你这破船!” 闻人钰苦着脸挣扎:“我不去,我真不能去,将军你就饶了我吧!” 两人拉拉扯扯从船上一路扯到岸上,温嘉秀不耐道:“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闻人钰道:“我去跟你们挤在一起,嫂嫂和侄女儿都……不方便。” 明染瞬间听懂了,插口道:“那你跟着我走,我家里地方大,而且只我自己,没什么不方便。”他见闻人钰仍旧一脸抗拒之色,接着劝道:“过几天温将军也去,我们恰好方便商量些事情。”不听他再废话,回头吩咐道:“阿宴,走了。什么?虞侍卫还是走不了路?那么扎个担架抬着他。你说什么?发热了?” 他只得折返后舱,伸手试了一下虞劲烽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于是拧眉,显得有些不耐烦:“真能给人添麻烦。” 虞劲烽微声道:“我都烧成这样你还埋怨我,就不怕我死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明染道:“谁让你悄悄跟来的?不带你,那自然是不方便带你,做人侍卫就要安分守己,你懂不懂这个道理?现在发热了怎么办?” 虞劲烽沉默着,手指微微哆嗦,觉得自己纵然不烧死,也得被他气死。明染看看自己这一群人,个个狼狈不堪,纵然回了城,走街上也怕被人围观,想起来离表妹左簌簌的陪嫁庄子不远,于是又道:“阿宴,你先去表小姐的庄子上报个信,让准备好早饭和干衣服,再请个大夫等着。” 凑巧的是左簌簌竟然在庄子上,闻听明染到来,亲自到门口迎接。左小妹十八九岁年纪,正是青春年少柳嫩花娇,秀眉乌目肤若霜雪,着一件黄色旧衣,乌发也用一块黄巾裹着,虽然容貌秀丽,这打扮却十足像个乡下妇人。她见了明染就欢欢喜喜迎上来叫道:“染表哥。哎哟,你们这是在泥地里滚了一趟回来?一个个这模样……” 明染道:“不过是忽然遭逢大雨,来得仓促,惊扰小妹。” 两人对施一礼,左簌簌笑吟吟在前面带路:“不仓促,不仓促,正盼着你来呢。多谢前日表哥给我补的那份贺礼,我喜欢得很。” 明染道:“小妹于归大喜,愚兄竟然不在家,无法到场恭贺,原该厚厚补一份礼,小妹勿要客气。” 二人斯斯文文有礼有节地扯几句,左簌簌先现原形,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表哥,我听说你订婚了?订的是萧相国家的萧翡月?” 明染点头,左簌簌笑道:“那么恭喜表哥。萧家的那位小妹妹我见过几次,挺不错的一个姑娘,只是不大爱说话。可你也话不多,以后你们两个成亲到了一起,相顾无言,唯有汗千行,那可怎么是好?呵呵呵呵……” 明染无奈瞥她一眼:“谁说我话不多,我虽不似你这般穷嘴嗒舌的,该说的话我也说得。若是须得哄自己妻子高兴,自然更得多说几句。” 左簌簌只是嘻嘻地笑:“你还想哄人家呢,可是我却听说似乎人家不大中意你,等回头我去跟萧家妹子好好说说,关键是她没见过你,最好找机会让她悄悄看看你,保管她回心转意。等表哥大喜之日,小妹必定也送上一份重礼。” 明染忽然想起来一事,道:“你不如提前送了吧。待会儿等安置住他们,带我去你的花圃里看看。” 两人前面走,一群人后面跟着,易鐔抬着担架,盯着左簌簌背影咽口水,末了凑到虞劲烽耳根悄声道:“老大,这姑娘真好看,跟咱呼鹰堡那冰雪蝶姬四个姐可是不大一样。” 虞劲烽却在支棱着耳朵偷听明染说话,闻言在担架上撇着唇角“哼”一声,意味不明。 第18章 第十八章 将诸人安置住,明染便唤上左簌簌去她的花圃。左簌簌不知他意欲为何,兴冲冲领了他去,还随手拿了一把花锄。 此时时气未到,万木初动,绿意微显,原没什么看头,明染却一处处看得很仔细,终于在三座藤木扎成的小花亭子前站住了。这花亭子由四棵分别栽植在两道木槽中的花木组成,高不过一丈有余,不曾用半根木料支撑,全靠藤木纠结绞缠在一起,竟然四柱林立檐角分明,明染道:“这是什么?” 左簌簌依次用花锄点着,面有得色:“酴醾、玫瑰、紫藤。我六岁那年母亲说这里给我做陪嫁庄子,我就带人来种下的,连着修了十几年才长成这般模样,看起来不错吧?” 这三种花卉并不名贵难得,但能被修成如此精致绝伦的亭子模样,也唯有左簌簌有这个耐心。明染道:“的确不错,从今儿起都归我了,算你给我的成婚贺礼。你给帮着催一催花,在二月二十七务必要开放,回头我让大车来装走。” 左簌簌正绕着他兴奋的当口,闻言目瞪口呆:“啊?” 明染已经回身,对着跟过来的阿宴吩咐道:“回头你带人来拿,一棵都不许死。” 他如此威武霸气不解释,阿宴还没敢说什么,左簌簌先跳脚:“表哥,我这三座花亭子养了十几年,你一下子都给我拿走,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这是强取豪夺官逼民反,不行不行不行!” 明染道:“这都跟谁学的词?啧啧,还官逼民反。” 他垂首凑近左簌簌,微笑道:“我自然也有好处给你。如果以后表妹夫欺负你,只管着人来告诉我,我负责去把他揍个半死。” 左簌簌不服气:“我家里哥哥们也会揍人,我自己揍人也很方便。” 明染道:“你哥哥们当然会揍人,但是大表哥会让你们随便去揍人?还是我出马比较好一些。你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不该打坏的地方一定给你留着。”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4节 左簌簌怒道:“你怎么这样?才回来几天,谁教的你来我这里打家劫舍,是不是小舅那个万恶之源?” 明染道:“还真猜对了,回头得了赏都归你。” 明染带来这一干人伤的伤,病的病,被阉过的鹌鹑一样。依着左簌簌的意思,就在庄子上歇息两天再走不迟。无奈午后就有易镡泪汪汪来找明染禀报:“明少爷,我家老大一直高烧不退的,大夫给看了诊吃了药也不管用。他从前就不能发热,一发热就是好几天,次次都差点送了命。这次眼看着又不成了,您给拿个主意好么?” 明染本和左簌簌在喝茶闲聊,闻言扭头看了他半晌,道:“为什么发热?沾水?可是我也沾了水,我怎么不发热?易镡,你家老大一个做……咳咳,做侍卫的也这般娇贵,实在出乎意料。”他起身道:“回城。我请太医院的御医来给你家老大看病,你满意否?” 易镡不敢不满意,诺诺地,红着脸退了出去。 待回到雍江侯府,府中果然请了御医过来给虞劲烽诊脉,明染亲自在一边陪着,随口问道:“还有救吗?”又把虞劲烽气个贼死。 那御医尚未答话,阿宴又凑到房门处,满脸激愤之色,压着声音禀报道:“少爷,后门处有一个叫万年青的人竟然送了一具棺材过来,指明是给雍江侯府的,把阿筳哥气得不得了,骂了他几句,还要上去打他。那人还不服气跟他犟嘴,说是这位虞侍卫让送来的,说一片好心当驴肝肺什么的。如今僵持守在后门那里,让小的来讨个主意。” 他口中的阿筳是府中侍卫统领,向来稳重寡言,如今都开口骂人了,看来果然气得不轻。 明染嗯哼一声,回身看着虞劲烽:“你属下真体贴,你还没死这棺材就送上门来了,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然有这般体贴入微的手下。” 虞劲烽怒道:“你就不能先去看看,哪里有一张嘴就定我的罪?好吧,你若真觉得冒犯了你,就把我装进去活埋了吧,活埋了吧!” 此话有蹊跷,明染转头道:“去抬到后园子先放着,若是这位虞侍卫真不中用了,恰好给他用。” 虞劲烽甩开御医给他诊脉的手,挣扎着爬了起来,易镡忙上来相扶,虞劲烽靠在他肩头摇摇晃晃走出去,又回头道;“我这就让万年青走,那棺材让他一并带走,你别后悔就成。” 明染闻言,立时很淡然地抢在他前面出去了,一路去了府邸后门处,见阿筳和阿宴带人已将着那具棺木抬进后园进来。那万年青这次倒不曾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只做平常商人打扮,笑吟吟跟在后面,见到明染就忙上来行礼。明染点点头,盯着棺木看了一会儿,又上去用手敲了敲,吩咐道:“抬我院子里去,放西厢房最南边那间房。” 他把棺材收下了,且紧巴巴跟在棺木之后,恰逢上被易镡搀扶而来的虞劲烽。明染跟他擦身而过,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温柔许多:“我言出必行,一定给你找一房好妻室,你就放心等着吧。易镡,扶虞侍卫回去,让大夫接着给他诊脉,都病了还出来乱跑什么,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才好。”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扬长而去。 明染将这口棺木小心翼翼收了东厢房里去,彻夜未眠地绕着棺木转圈,拿一根木尺来回丈量。身后跟着端茶递水的明灼华和明覆珠好奇万分,明灼华问道:“少爷,这棺木究竟有什么好?” 明染摸着棺木道:“这棺木好啊。”见两个丫鬟更加茫然,于是指指左侧,这厢房一排五间,左侧三间并不曾隔断,里面是明染所有珍藏的弓弩刀剑之类:“收在最北侧那口樟木箱子里的那两张弓,我向来宝贵不舍得用,每年只拿出来上两次桐油。那弓身与这棺木为同等材质,为西域教宗国来的紫杉木所制。西域紫杉木做弓身,韧性、张力恰到好处完美无缺。可惜此物产量太少,纵使原产地也稀有得很,这些年更是不许往中原流通。这具棺木想来也是幸好做成棺木,才过得了关口混入中原。我算着……算得细致一点,至少能做十几张。” 他爱不释手地接着转圈,来回摩挲不够。片刻明覆珠后道:“少爷,那位虞侍卫送你这么一份礼,他是有所求吧?” 明染道:“那是自然。本来很烦他,不过他既然表足诚意,我也可以相应地拿出点诚意来,不管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尽力应了便是。” 他一大早就去了虞劲烽住处,虽一夜未眠,神色却不见一点疲惫。虞劲烽倒是醒了,但见明染到来,却把脸转了里面去。一直陪着他的易镡忙搬了一把交椅过来,明染在榻前坐下,问道:“今日怎么样?” 虞劲烽沉默,良久方道:“你管我死活!” 明染轻笑一声,语气十分温柔体贴:“怎么会不管,你好歹还是我的侍卫呢。问你一句话,那棺木你从哪里得的?” 虞劲烽仍旧不语,易镡代答道:“自从明侯爷您离开太盛关,老大就把我们派出去四处打听,跟西域来的各路客商打听,跟西域十三盟国所有相识之人打听哪里有这种西域紫杉木。打听来打听去,就听说高昌国一个亲王的棺木是用这个做的。可是那个高昌亲王恰恰年前死了,老大就花银子请了一帮掘坟盗墓的,将棺木弄了出来。又不知道您打算怎么拆解,干脆就不拆解,路上让二当家的装死躺在里面,说是在外地人没了要回归故里,一路送到这云京来。” 这马贼们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染唇角抽搐几下,微笑道:“你们二当家挺沉的吧?” 易镡道:“是不轻。说换个轻的来躺,二当家的不依,也没人敢违拗他,只敢背地里怨声载道。不过明少爷您别担心这是死人用过的棺材,我们给高昌亲王换了一具别的棺木,还专程就地做了法超度了亡魂,他的鬼魂绝对不会缠着您的。” 明染夸赞道:“十三国贩骆驼,果然名不虚传。放心吧,我不怕鬼来缠我。昨天你的二夫人万年青远道而来,本该我好好招待,怎么他却又走了?” 虞劲烽道:“是我让他走的。他们人很多,哪能乱哄哄都挤在你的府邸中?况山野粗鄙之民,不懂礼数,怕冲撞了你府中之人。我能住在这里,已经是明小侯爷格外开恩,怎可不知进退?” 明染道:“你客气了。我这府邸很大,家里又只我一个,再来多少也住得下。对了,你早上的药吃了吗?早膳用了吗?还烧不烧了?” 易镡道:“药还没送来。” 明染欠身探了探虞劲烽的额头:“还有些热。”转头吩咐门外侍从:“去个人,早些把虞侍卫的早膳和药送过来。” 易镡本打算给虞劲烽倒一盏白水出来,见状手一哆嗦,茶盏咣当滚在了桌上。明染又道:“若是烧退了,觉得身体无碍,就去书房找我,跟我说说你的打算,我也有些事情须得和你合计一下。” 他起身走了,留下瞠目结舌的易镡,良久方感叹道:“老大,他……他竟然摸你额头了!怪不得你费尽心思找了这一具棺木过来,原来棺中自有黄金屋,棺中自有颜如玉,棺中自有千钟黍啊!” 虞劲烽抚着额头怔忪着,闻言冷哼一声:“摸了又能怎样?不过是随便摸一下而已。这些达官贵人一根肠子九曲十八弯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别看他这会儿装得挺好,且走着瞧吧。” 明染言出必行,虞劲烽才能四处溜达,就被他叫去了书房,却是以侍卫的身份站在一边旁听。 书房中有温嘉秀,有闻人钰,还有正在打算盘记账的明覆珠和明灼华。虞劲烽忽然发现他这俩大丫鬟不单生得好看,而且很能干,他的冰雪蝶姬四位美人儿远远落了下风。明覆珠的纤纤玉手打起算盘噼里啪啦分外利索,明灼华的蝇头小楷俊秀端正异常,竟然强过自己的字许多。 虞劲烽嫉妒心起,不免咽一下口水,多看了几眼。 结果被明染发现了,伸手敲敲案子,又瞥他一眼,让他专心听温嘉秀说话,别老盯着自己的美貌丫头。虞劲烽只当他是要茶水,忙端起茶壶给他添上,瞧来有眼色得很。 温嘉秀面前铺着一张云京舆图,手边一堆茶盏、象棋子和围棋子,茶盏代表楼船,象棋子代表海鹘船,围棋子是轻舟。他拿着这三样东西在舆图上排兵布阵,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按着云京城外水面大小来设置驻军地,楼船就先报四十只,按照二十处分配,每处两只,当地抛锚坐镇中央即可。每处处再配备海鹘船二十只,轻舟六十只,驻军两千。算下来总共海鹘船二百只,轻舟六百只,驻军共两万,还得除去龙翔军从前的底儿,能省则省。但我看龙翔军现有的船只都要大修一次,这又得不少银子。总共得多少?” 明覆珠已经算了出来:“按照温大人提供的详单,再加上招兵买马的费用,总计得一千二百万两纹银,不包括以后的军饷。” 明染将明灼华面前的账目拿过来看了看,他从小一看账目就头疼,这次依旧没看懂,又不动声色推回去,随口道:“挺多的。” 闻人钰喃喃道:“是有点多,恐怕是难要出来。听说如今兵部拨个正常的军饷都很难,拖延很久还给的不够。” 第19章 第十九章 明染只能责无旁贷承揽下来:“我负责去要银子。还有,阿钰你防着那个叶之凉再来,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立时来跟我说,别自己独扛。” 等得诸人散尽,他把虞劲烽留下来,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问道:“你适才盯着那俩丫头做什么?” 他单刀直入地,虞劲烽微有些尴尬,仍是实话实说:“羡慕你艳福不浅。” 明染道:“这俩丫头从小随着我长大,已经被我赐了家姓,算不得奴才。你若是想要,等你拿了正式的身份功名,我以嫁妹妹的礼数给你一个。” 虞劲烽愣住了,怔忪不语。明染见他迟疑,又道:“嫁妆万金之数不少一钱,你去云京打听打听,一品大臣家的姑娘出嫁,也就这个数。” 虞劲烽只好道:“说得好像我就认钱似的,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总得让我想想。” 明染道:“好,你慢慢儿想去吧,想好了来跟我说。适才我等商议之事你也听了,我们几个想重建龙翔军,不单缺钱,也缺人。尊夫人万年青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云京?你口口声声想谋个出身,是否也包括你的手下?让他们来投军怎么样?不过我朱鸾国旧制,舟师为下军,跟中央禁军、六军和西北联军那都是没法儿比的,你觉得委屈不?” 虞劲烽道:“那自然……再好不过,我来时其实也是这般打算,你都不嫌委屈,我们这些人又委屈什么,总强过在西北做一辈子马贼。再说跟着你,我觉得还可以。只是我的人都是西域来的,不擅长水性,而龙翔军是水军,恐怕适应着有些艰难。” 明染道:“那就快些学去。哪个人都不是生来会水,除非鱼和王八。” 虞劲烽怒道:“还有鸭子鹅!明小侯爷,你和别人说话好声好气温柔体贴,见了我却这般尖酸刻薄,我这待遇可是不一般啊!我是否在你心里独树一帜,是不同凡响的存在?” 这马贼如此不懂尊卑之别,还敢对着自己发飙,明染看在他送自己棺木的份上,决定忍了,缓声道:“你想多了,我对谁都一视同仁。你抱怨我出去不带你,不重用你,不信任你,我这就给你派活。过几天你随着阿宴带几个人,去我表妹的陪嫁庄园把那几座花亭子给拉回来,不得有半点损伤。二月二十七前跟着我送进宫里去。” 事实证明这马贼的确聪明能干行动迅捷,用起来十分顺手,几日后就和阿宴一起妥当地把三座花亭用大车拉回来,又作为恭贺小谢皇后生辰之礼送进了宫。 三个花亭子也争气得很,在小谢皇后生辰之时同时盛开。一亭子金黄的酴醾,一亭子醉红的玫瑰,一亭子明紫的藤花,浓香馥郁沁人心脾,顿时讨得了小谢皇后的欢心。 皇后生辰,百官都来贺寿,皇帝赐下了御膳,明染随着大表哥来混吃混喝,酒席上国主不但当场夸奖了他,还赏赐他两箱子绫罗绸缎。明染自是不好独吞,又将赏赐搭上一份谢礼乖乖给表妹左簌簌送去。 过得几天,他顺理成章地递折子求见国主。国主应允了,并不在御书房见他,却让内侍将他带进了御花园的垂丝华坞,窗外一树树的垂丝海棠初开,嫣红点点夹在嫩叶之间。 许是小谢皇后吹了许多枕头风的缘故,国主一见明染就免了他的礼,满面笑容的透着喜庆:“你在兵部做得怎么样?还顺心吗?如果觉得不遂意,孤给你再换个好地方去。” 明染道:“多承陛下垂爱,臣弟觉得还不错。兵部诸位大人脾性爽利,与臣弟很合得来。” 国主点头:“嗯,你觉得满意就行。你不用替那几个老家伙说好话,他们欺生得很,若是谁敢欺负你,你来告诉孤,孤替你教训他们。” 明染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弟就放心了,不过诸位大人对臣弟照拂有加,不曾有半点欺凌之意。他们倒是常常给臣弟提起那一年随着陛下御驾亲征老吴国的事情,思及陛下之伟绩,称赞不已,说是御驾到处所向披靡,国主一声令下,敌军望风而逃,那一仗,好生痛快!” 国主果然龙颜大悦,得意洋洋斜睨他一眼:“孤虽然比不得那些将军们勇猛,但大约比你要强些。瞧你这绣花枕头的模样,都是我们惯的你,你也得多历练才好。” 此话正合明染心意,忙道:“臣弟自然是不能和陛下比的,拍马也赶不上,因此也存了历练之心,无奈如今四下里并无战事,我却哪里历练去?因此臣弟前些日子和温嘉秀将军四处看了看,见六军及禁军皆人马充足,唯有龙翔军相对羸弱一些,可云京四周水路广阔纵横,却恰恰适合水军发展,因此想在从前龙翔军的基础上扩充组建一支水军。臣弟这里有一本较详细的奏折,还请陛下详阅。” 国主又斜睨他一眼,拿过那本奏折翻阅着,一边随口问道:“孤听说,你在和小舅父他们排练一出戏,说是叫长恨歌?你在其中还串了什么角色?” 明染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小舅想安排我做安禄山,又觉得不合适,找到二姨母家的二表哥顶上了。但小舅说一出戏老长了,他也唱不下来,让臣弟跟他一起拿下唐明皇这个角色。可是戏词儿太难记,如今臣弟一句也没背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目前是只随着教坊乐队弹箜篌。” 国主嗯嗯点头:“小舅还是有几分眼力见儿的,他是比你长得像安禄山。你们张罗得这么起劲儿,如此热闹有趣的事情,现在才来告诉孤,可见不是真心信任孤,我这终究是高处不胜寒哪。你们的戏词儿又是谁编的?” 明染道:“是小舅和一位朋友胡乱编的。” 国主闻言有些不服气:“小舅编词儿?他能有孤编得好?为何不来找我?谁不知孤是朱鸾国第一才子!” 明染道:“一出戏很长,陛下这日理万机的……” 国主冷哼一声,却见门首处一个皇后身边的宫女合着一名贴身内侍在探头探脑往里看,他勾勾手指:“过来,是皇后有什么事儿吗?” 那宫女手中托着一只檀木匣子,趋近来禀报道:“皇后娘娘闻听明小侯爷和国舅爷唱戏的事情,让奴婢送这个匣子来,说是各位张罗唱戏辛苦了,娘娘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添个茶水钱。” 明染连忙站起身来,欲接非接的,回头觑着国主脸色,耳朵却竖了起来,悄悄运功捕捉垂丝华坞内外蛛丝马迹。既然皇后如此快就得知消息,想必派了心腹在这左近偷听,或者说,她亲自在偷听。 果然,清风里隐约有细微的环佩叮咚和绸缎摩挲之声。他不经意地一侧身,眼角余光扫到轩窗外那边几从垂丝海棠之后,看到一角天青色的襦裙和半只银红色的衣袖。的确有女人,还不止一个。 国主想是也料到了,伸头往窗外看看,却一点都不生气,对着那片衣角笑得很暧昧很温柔,又转头对明染道:“皇后给你什么好东西,打开给孤看看。” 匣中装满指肚大的珍珠,温润细腻光华流转。国主哼笑一声:“你这位皇嫂真是妇人之见。谁不知雍江侯府富可敌国,还稀罕她这点茶水钱?” 明染忙辩解道:“家中父母的确留了些资产给臣弟,不过臣弟不会经营,折损不少,如今入不敷出的,也就是在吃老本,哪里当得起富可敌国四个字?至于我们唱戏,那是胡乱闹着玩儿,上不得台面,这珍珠虽是皇嫂好心馈赠,臣弟却无颜收下。” 国主双目盯着窗外那片让人念念不忘的衣角道:“既然是你皇嫂一点心意,给你就拿着吧,回头好好唱一出戏给我们听,算是报答。至于入不敷出什么的,在我这里还讲究财不露富,还哭穷,谁信你的话。要哭穷也是孤先哭给你们看,几千万百姓,三千里山河,哪里不需要银子?一个个都伸着手来跟孤要。哎,做国主难,做个好国主更难啊!何时才能抛却这凡尘俗世烟火人间,做一个清清静静的出世之人!” 他感慨万千的,明染面无表情,不知如何接话。 幸好国主感叹完毕,一回头又看到了他,想起来他来此目的,拿过那折子又翻了翻,折子最后附着一张简单舆图。他凝目良久,神色终于郑重起来:“你想重建龙翔军,想法是不错,但都搁在云京外的江上,却也不好……” 他犹豫着欲言又止,明染察言观色,忙道:“也未必都搁到云京外的江上,只是臣弟和温将军暂时这么打算而已。陛下若觉得驻军之地不适宜,臣弟回去和温将军再合计合计,看放哪里合适。其实为了防止海盗骚扰渔民和商船,放海上一些也不错,索性云京离得海上也不远。只是温将军虽然擅长带水军,可惜现下还不曾得到合适的官职。” 国主道:“温将军?” 明染道:“温嘉秀。莫非陛下不记得他了?他是七年前老吴国投奔来的降将。” 国主一撇嘴,心道那群莽夫个个粗枝大叶生得一般嘴脸,我哪里记得谁是谁?口中却道:“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这样吧,过两天就是武举了,回头孤下旨,让他先去兵部协助你将武举的事情过了,尔后酌情给他官职。这折子孤留下,回头跟兵部户部都合计合计,看拿得出来这么多银子不。若是真紧张,少不得在数量上打些折扣,届时你可别埋怨孤狠心小气。孤的日子也不好过,连你皇嫂的脂粉钱都快出不起了,还总是被太后骂,说我们带头兴起了奢靡之风,哼!她就是偏心你,你这般不着调,只知道唱戏吃酒的,也不见她多说你一句。” 明染离开垂丝花坞之时,隐约听到海棠花树后女子温柔低语声:“安秀,安秀你别急,你这么贸然跑出去见他,陛下必定会生气的,以后机会还多得很。而且你……你已经有驸马了,你还能跟人家说什么呢?” 他脸色一沉,拂袖而去,心中暗骂道:“贱人。” 不着调的明染出了皇宫,宫外虞劲烽和阿宴带两个侍卫等着他。虞劲烽自从开始跟着明染出门,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他的一切。见他平日里上马之时,一般是由一名侍卫过来,托着他一只手送上马,尔后另一个侍卫将缰绳交付于他手中,瞧起来排场很大。 虞劲烽不觉得明染有这么娇贵,此人莫说上马下马,纵然上房揭瓦也容易得很,想来此举不过是遵从富贵人家的臭规矩罢了。他有些看不上眼这款派,但既然下定决心在云京混出个头脸,那免不得入乡随俗。于是见到明染一现身,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抢到阿宴前面,对着明染伸出了手,换来阿宴恶狠狠一瞪,也只好绕道另一边去拿缰绳。 作者有话要说:  小马贼是攻,不过过程很曲折,说起来都是泪…… 第20章 第二十章 明染瞥了虞劲烽一眼,由着他越俎代庖将自己扶上马。 他一路默默无语地沉思着,虞劲烽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踅摸着凑过来:“你看起来不大高兴,事儿不顺利?” 明染道:“只是和预想有些出入。”目中却闪过一丝讶异,惊讶这马贼倒是挺细致入微,竟然能看出自己不太高兴。那阿宴常年跟着自己,可向来看不出个眉高眼低来。 他回身冲着另外三个侍卫挥挥手,让他们离远些,方对虞劲烽道:“就是说银子不够,还有驻军的地点得改一改,想把一部分转到海上去。至于原因么,我们给北国上贡已经有五六年了,我们国主是不能称朕的,在北国使臣面前更不能。据我推测,如果龙翔军声势忽然浩大起来,他也许很为难。毕竟对手强大而你本身孱弱之时,你不能轻易触怒他,就好比我被你抓去呼鹰堡那时候,我也只能委曲求全受你的气。” 虞劲烽道:“我哪里敢给你气受,一直是你在气我,射死了我媳妇还理直气壮的。”他郑重问道:“明小侯爷,你真能给我功名吗?真能让我这一帮弟兄们抛弃马贼身份,成为贵国正式在编水军?” 明染道:“你参加的是南朝的武举,一切靠你自己争取,与我无干。如今言及此为时尚早,等你拿了功名,就去找你的四梁八柱商量一下,这不是你一人做决定的事,也得他们情愿才成,因为做朱鸾国舟师可不如做马贼自在。你们如今后悔还来得及,可以赶紧走人,但那具棺木我是不会还你了。他们现下安身于何处?” 虞劲烽道:“南城外我买了一处大宅子。那边宅子便宜,杂居胡人很多,且大半都是西域来的,倒是能混得来。” 明染盯着他略带碧色的眼珠看了片刻,道:“也是,人以群分么。三月十五就开武举了,你的投状姓名我已经着人给你改过,不过云京武举有一定的规矩,和你们从前的混打混杀不太一样。从明天起,你辰时去后花园练武厅等着我,我抽空跟你说说骑射的事情,再陪你过过招。” 虞劲烽顿时喜出望外,忙道:“那就有劳明小侯爷。” 三月十五,武举正式在城南大校场开始。之前国主下了圣旨,任命兵部林尚书、禁军金吾卫万将军、明染为武科举三大主试官,同时任命温嘉秀为佑卫将军协理此事。于是明染玉带金冠侍卫开道的,隆重无比带着温嘉秀和闻人钰去捧场,结果看了头半日的骑射考校后,险些盹着在座位上。 原来南朝素来崇文礼佛,已久无尚武之风。举子们虽然也是各地打拼而出,可惜显然是瘸子里挑出来的。考校骑射之时,许多人把箭射得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就是射不到靶子上。靶子闲置在那里,急得吱吱叫也不成。 这场面太令人心摇神驰,他只得按住一只眼去找兵部林尚书:“昨日多喝了几杯酒,结果竟然上火长了针眼,这会儿发作起来。我这告假两天,等大后天再来成吗?有事儿你跟温将军说。” 林尚书笑得很慈祥很和蔼:“年轻人嘛,火气大是难免的。如此快些回去,找大夫给诊治诊治,好了再来。我们可都等着侯爷您来主持公道呢!” 待午后轮到虞劲烽上场试炼,他往主试官看台那边偷窥一眼,再偷窥一眼,却看到主试官的位置空了一个,并没有明染的身影。虞劲烽心中有些不大自在,当晚回到雍江侯府后,直接去了书房。 自从送了明染那一具棺木,虞劲烽就被他默许可以自由进出书房,只需值守的侍卫禀报一声即可。才到门首处,恰听到明灼华脆声问道:“少爷,今年的武举看起来怎么样?” 明染道:“群魔乱舞的,上赶着都来污人耳目。” 虞劲烽黑着脸,三两步跨进去:“明小侯爷又没看到最后,怎知个个都污人耳目?” 明染道:“我不用看到最后也知道。你却为何这般气哄哄的,莫非连初试都没过?用不用我去给你网开一面说个情?” 虞劲烽道:“好歹还被你指点了半个月,若是连初试都过不了,丢的可是你的人。”他见书房中没有外人,就自行拖了一张椅子在明染对面坐下,接着抱怨:“你一转脸不见了踪影,我第一次参加你朝武举,也不见你留下给我捧个场。其实凑巧得很,午后有几个人还是不错的,前晌的确有些恶心。” 明染端着一盏茶在手里来回搓,羽睫半垂,只是沉默不语。虞劲烽道:“明儿过去看看吧?” 明染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顿:“不去。我必须练一支精兵出来,可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虞劲烽无奈看着他,明染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第二日又去了校场,和林尚书说道:“昨日回去用了太医院的膏药,没想到眼疾很快就好了,所以又赶了过来。” 林尚书笑得更慈祥了:“明侯爷身居高位,却如此勤勉有加,老臣惭愧啊惭愧。” 既来之,则安之,明染在悄悄打瞌睡的间隙里,也顺便监视虞劲烽的动向,防着这马贼不懂规矩再弄出点什么事儿来。没想到虞劲烽十分上道,轻易就过了初试和二试,很顺利地进入三试,应试举人也剩了不到百十个。在考校长兵刃格斗之时,他引起了中央禁军金吾卫将军万瞬觉的注意,盯着他本人审视良久,又专程把他的投状调出来细细审阅一番。明染恰坐在万瞬觉身边,扫了两眼,顿时心中一跳。 当日回府邸后,他就把虞劲烽喊过来教训一番:“你这两天风头出得太足,有件事要提醒你,千万别弄什么状元榜眼的头三甲回来,否则禁军那边万瞬觉一定会要你过去,我是不会跟他抢的,省得伤了和气。” 虞劲烽得瑟着:“没办法,实力就这样,你让我怎么遮掩得住?唉,我也没办法。” 明染起身,缓步走近虞劲烽,温声道:“这么说,车堡主原来并不打算跟着我混?一直都是在敷衍我?”一伸手,竟然握住了他的左手:“虽然从前有轻慢得罪之处,如今我对车堡主可是以诚相待。” 虞劲烽愣住,瞬间全身僵硬半臂酥麻,悲喜交集不知何种滋味。明染轻笑一声,突然反手将虞劲烽左臂抬起,咔嚓一扭背了身后去:“其实对付那帮废物,你一条右臂足够了,让左臂歇息几天吧。” 他出手快如电光火石,虞劲烽骤不及防,手臂顿时一阵剧痛,正要挣扎,明染已经松了手。他惊怒交集:“你……你什么意思?!” 明染道:“我就这意思。你想接着显摆,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虞劲烽试着活动一下,勉强抬得起来,却是一用力就阵阵酸疼。其实明染劲道拿捏恰到好处,只是稍微伤了些筋脉而已,却得至少七八天才能恢复如初。 他托着自己左臂,如寒冬腊月里一盆雪水兜头泼下,憋得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得一句话,良久才又喃喃重复道:“你什么意思?我……我对你……”干脆转身拂袖而去。 第二日考校短兵相接,虞劲烽在参试过程中变得磕磕绊绊的,再不复昨日的意气风发。万瞬觉依旧盯着他看,最后道:“这位举子怎么回事儿?昨日看着很不一般,今日却又不过如此了。” 明染道:“大概是后继无力吧。” 万瞬觉拧着眉摇了摇头,叹道:“可惜。” 虞劲烽拖着一条伤臂参加余下的会试,他心中有气,晚间也不回雍江侯府住了,只去南城新置办的宅子里和万年青他们凑合了几天,最后凭着一条完好的右臂,依然夺得二甲第四,其中艰辛自知。 武举有初试,二试,三试,没有殿试,国主喜欢诗词文章,不爱看他们喊打喊杀的,嫌野蛮。待得会试完毕,国主在皇宫左侧的重鸾殿意意思思地接见了武进士们,赐了诸人御酒花红,又赐了三鼎甲红袍玉腰带,然后轰他们出去游街给人看。 武进士游街虽然没有文进士们游街时那般万人空巷,但云京人多又爱看热闹,依旧挤得人山人海。虞劲烽做梦一样跟在三鼎甲之后不远处,冷眼观望这一切。长街熏风十里,满楼红袖飘摇,鲜花鲜果荷包香帕纷纷砸下来,却都是冲着三鼎甲去的,无人将后面这些陪衬看得进眼里。 他倚马乘风,不由得感慨万千,好容易有个名正言顺出人头地的机会,荣耀却又与他擦肩而过。想起始作俑者,却又死活恨不起来,命苦啊,真他娘的命苦! 见虞劲烽一路神思恍惚的,一个在会试中结识的杨姓举子提醒他看着点道路,又问道:“你回头准备几时去拜见你的座主?” 虞劲烽愣怔着:“座主?什么是座主?” 那举子讶异:“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哪位主考官提携的你,他就是你的座主,你就是他的门生,以后在朝中也有个照应。这次虽然兵部林大人主事武举,但主考官有三位,你认谁为座主都行,就看你搭上搭不上了。” 虞劲烽还真不懂云京这弯弯绕的规矩,连忙凑过去虚心请教:“那么杨兄觉得认谁为座主最好?” 那杨姓举子道:“那自然是明小侯爷最好,他是一品侯爵身份,又是本朝太后的亲外甥,向来受太后和国主看重。可是这等皇亲国戚,咱怎么搭得上话?只能投奔林尚书门下去。” 虞劲烽“哦”一声:“可是明小侯爷看着还没咱年纪大,称座主……别扭不?” 那杨姓举子笑道:“哎哟,虞兄怎么还在乎这个!人无大小,尊者为师。小弟我倒是想上赶着喊老师去,可惜人家不认得咱。” 午间兵部在云京最大的燕栖楼请诸位中举之人饮宴,筳开玳瑁褥设芙蓉的,林尚书又亲自作陪,众人纷纷敬酒,皆以老师呼之。虞劲烽跟着哼唧了几声,依旧魂不守舍。 诸人认完老师认同年,认完同年又认同乡,只管勾搭个不停。唯有虞劲烽缩在一边自斟自饮,谁与他答话都推辞过去,话语和他的五官一样模糊不清。 饮宴持续到申时过半尚未结束,酒楼却忽然上来一个人,眉目紧致神色端肃,着五品侍卫服饰,径直行到虞劲烽身前,却是雍江侯府的侍卫统领阿筳。他躬身一礼,又递上一张雍江侯府的名帖:“虞大人,我家侯爷请您今晚去府中用晚膳。” 要说阿筳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明染的一等心腹,只专职负责护卫府邸。只因他平日里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有些神出鬼没的,虞劲烽来府中有一个月,也不过万年青送棺木那天与他照过一面。 如今明染给了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让阿筳亲自来请,虞劲烽却摸着自己左手臂,冷冷地道:“我不想去。”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那杨姓举子倒是个忠厚人,赶紧捅他的腰眼:“怎么能不去?你去啊,机不可失,你快去啊!”简直恨不得替了他去。 虞劲烽依旧坐着不动,也不再理阿筳。阿筳微微一笑,凑近一些,低声道:“我家主人说,您若是不肯去,想另攀高枝儿,他就把您举荐给万将军,不耽搁虞大人接着平步青云。” 虞劲烽冷笑道:“我有那么没良心?你主子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倒真得去和你家主人说道说道了。”起身跟着他回了雍江侯府。 阿筳一路将他带到后花园中的掬香水榭,此处三面临水,风物清绝。水中小荷才发,青圆初举。明染打着恭贺虞劲烽中举的旗号设宴,还把温嘉秀和闻人钰请来了作陪。一见他回来,明小侯爷亲自迎到门首处,微笑道:“可算回来了。那日与你玩笑,没想到下手失了分寸,是我的不是。如今手臂好了没有?” 虞劲烽手臂倒是的确好了,只是心里气不顺,见他低声下气来赔礼,当着温嘉秀和闻人钰的面,他着实说不出难听话,只得道:“侯爷客气,早就没什么了。” 温嘉秀对虞劲烽的来路不是很清楚,只当是明染从别处招揽的人才,充作侍卫暂居在府中,这次趁着武举给提携起来,也跟着帮衬几句:“没想到雍江侯府还真是卧虎藏龙,纵然二甲第四名,也不是常人随便可得的。这将来妥妥的四品武官了,恭喜虞小弟!” 明染见他还站着不动,于是将他扯坐在自己身边,又亲自替他斟了酒。案上一律青白瓷的器皿,水陆珍鲜奇果佳酿应有尽有,更有明覆珠和明灼华两位美人儿亲自来给各位布菜。温嘉秀道:“好吃,这是府上的厨子做得菜?小染你请我这一回,可千万别后悔,以后我要常常来蹭饭了。” 明染道:“是覆珠和灼华亲自下厨做的,厨子可做不成这样。” 温嘉秀夸赞道:“两位姑娘不得了,竟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比那名门闺秀也不差什么。” 虞劲烽听闻,眼光也滴溜溜跟着两位姑娘转,见明覆珠清丽端雅,明灼华娇美慧黠,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他总疑心这俩女子是明染的通房丫头,此时心中又别扭忐忑起来,只管来回看个不住。 明染虽然忙着和温嘉秀闻人钰谈笑风生的,眼角余光却将虞劲烽的神情扫在了眼里,于是转头笑问道:“都夸我这俩丫头好,你觉得如何?” 虞劲烽当着姑娘们哪里会扫人面子,干脆利落地道:“的确很好。” 明染低声道:“那前几天让你想的事情,想好了没有?” 虞劲烽心道丫头再好也是丫头,却也无法直接拒绝,于是嗯哼一声,意味不明。 待得酒宴结束,明染怕虞劲烽赌气又跑了,专程交代水榭外值守的阿宴送他回客房去,却将明灼华和明覆珠留下来,郑重道:“我有一件事,须得和你们两个商量商量。这位虞侍卫是我在西域结识的,当时我就承诺若他来云京,就给他介绍一房妻室。他虽然出身不太好,但是武举过后,很快就会被朝廷册封四品武官,再有我以后留心照顾,前程不可限量。我看他对你们两个挺看得上眼,你们可有谁愿意嫁给他?” 两个丫头骤不及防的,均都呆愣在当场。明覆珠稳重些,只是沉默不语。明灼华却大着胆子道:“少爷,不嫁不行吗?我们跟他不熟,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的人。” 明染摇摇头,神色端肃:“谁要是肯答应,我立即认了做义妹,以府中大小姐的身份出嫁,不会委屈你们。”他转眼看着明覆珠:“覆珠,你觉得怎么样?” 明覆珠迟疑道:“少爷,奴婢是少爷的家奴,承蒙少爷抬举才脱了奴籍,按理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决无二话。可是虞侍卫他看起来很……回头他不顺心了,说不定会打人……”她越想越可怕,眼中顿时浮起了泪光。 明染道:“他应该不会轻易打女人,不过你的确娇弱了些,纵然将来应付他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是个难题。那就灼华吧,你功夫比覆珠好得多,真打起来至少能还个手。若实在过不下去,腿在你身上长着,和离,走人。我只承诺给他寻一房妻室,可没承诺谁要跟他过一辈子。” 明灼华差点哭出来:“可是少爷,他那么丑,他一脸胡子,我想起来就恶心!我……我……我恐怕等不到和离那一天,就被他恶心死了。” 两个人一块儿泫然欲泣,明染无奈道:“他胡子是假的,不过长什么样我还真不知道,应该不丑吧。我欠他的我一定要还,你们自己回去想想,别对着我哭。” 两个丫鬟回了房,一时间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良久后,明灼华抽泣着:“他那么丑……你看他的胡子,若是让我嫁个丑八怪,我宁可老死在府中,可是现在不嫁又不行,少爷他不答应。” 明覆珠道:“少爷说胡子是假的。” 明灼华闻言秀眉微蹙,突发奇想:“若真是假的,咱俩趁晚上他睡着,去把他胡子给揪了,看他究竟长什么样行吗?让阿宴给咱放风!” 两人也是被明染惯得有点胆大包天,说干就干,立时去喊了阿宴,阿宴一听也是义愤填膺的:“什么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若真是太丑,我们就狠狠斥责他,让他知难而退!” 三人鬼鬼祟祟摸到虞劲烽的客房,见房中黑沉沉一片,再侧耳听听,悄无人声。于是阿宴放风,明灼华和明覆珠大着胆子摸了进去,一路摸到床边。明覆珠终究有些害怕,驻足不前。明灼华就凑上去,隐隐约约看到虞劲烽面朝外侧身而卧,头发散乱枕上,呼吸悠长正熟睡着。 明灼华点穴功夫曾得明染教授过,但并没有多少实际操练的经验,于是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在虞劲烽肋下摸啊摸的,好容易摸到章门穴,狠狠戳下。 虞劲烽似乎闷哼了一声,尔后再次无声无息。明灼华大喜,伸手揪住他脸上浓髯一扯,没有扯掉。她嘀咕道:“覆珠,说不定胡子是真的呢,怎么扯不掉?” 明覆珠道:“也许……也许会有些什么机关。” 经她提醒,明灼华顿悟,一只纤纤玉手又摸了虞劲烽颈项去,接着摸啊摸的,一边嘟哝:“若是类似人皮面具粘上去,应该有个边缘……好咧,摸到了!” 她激动万分,却突然手腕一紧,接着半身酸麻,不由自主跌倒在床沿,仰面朝天的正对上一双眼睛,黑暗中闪着碧幽幽的光芒。 女人的惊叫声响彻云霄,门外的阿宴闻声而动,连人带刀一阵风冲进来,直扑向虞劲烽,刀风霍霍冷气逼人,一边厉声喝道:“快放开她,不得无礼!” 虞劲烽扯着明灼华闪身避开阿宴的刀势,冷冰冰地道:“究竟是谁无礼?你摸得我都……哼!” 明覆珠顺手操起一根鸡毛掸子过来帮忙,颤声道:“你先放了她!” 虞劲烽一把甩开明灼华的手:“说得好像谁多稀罕她似的。没见过这般无耻的女子,半夜摸进男人房里来做什么?自荐枕席?” 明灼华被他甩得撞在南墙下。虞劲烽言语如此难听,她脑袋中嗡地一声,彻底失去了理智,恰好身后墙上挂着一把镇宅的宝剑,羞怒之下一把抽出,跟着上去夹击:“我今天要是看不到你长啥样儿,我就誓不为人!阿宴,加把劲儿拿下他,三个月的点心钱姐给你包了!” 四个人在这房中大打出手,,虞劲烽虽然手无寸铁,但依旧游刃有余地躲避着进攻。房中家具多,“轰隆”桌子倒了,“哗啦”,椅子又飞起来,砸在外面的柜子上,其中还夹杂着两个丫鬟时不时的惊叫之声。 虞劲烽一边跟三人过招,一边耳听八方的,突觉得两道金光劈面而至,诡异的风声直奔他双目而来。虞劲烽骤然遭受暗算,忙闪身腾挪旋转,方才勉强避开,身法不免滞涩了些,阿宴的刀挟着凌厉风声劈来,他只得一个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阿宴骤不及防地,倒是差点将他脑袋一刀躲下,危急关头终于收住刀风,顺势架在虞劲烽颈中。 明覆珠跟着冲上来,鸡毛掸子胡乱指着虞劲烽胸前大穴。明灼华喜出望外:“啊哈哈哈,看你往哪儿躲!”抢上来一把抓出,将他满脸络腮胡须给揪了下来。 恰此时房门却“咣唧”开了,阿筳抢在前面冲了进来,明染散着长发,随便裹一件睡袍跟在后面,喝道:“都住手。阿筳,掌灯。” 房中烛火亮起,籍着烛光,明灼华终于一尝夙愿看清了虞劲烽的脸,不再浓髯纠结的脸,她当场倒抽一口冷气,尔后满室寂然无声。 虞劲烽还被三人用兵刃架着颈项,褐色微卷的长发半遮脸颊,眉浓,目秀,鼻挺,他就那么贴在墙上,像一具微微凸出的浮雕,被忽明忽暗的烛光打出了浓重恍惚的阴影,绝艳而惊心。 在诸人愣怔讶异的眼光中,虞劲烽薄唇微微一抿,嫣然如花,语气冰冷而幽怨:“明小侯爷,你看你家里人就这样欺负我。” 明染盯着他看了片刻,也有些不可置信,忽然问道:“你不是纯种的西域人吧?” 虞劲烽怒瞪着他,却无法回答,他娘是汉人,他爹貌似是高昌人,他的确不似纯种人相貌,可是又不能承认自己是个杂种。明染挥手让阿宴三人撤开兵刃,又接过明灼华手中的一把浓髯递回去:“你还是粘上胡须吧,免得出去招蜂引蝶的闯祸。” 虞劲烽接了胡须,却只是冷笑:“明小侯爷,你的丫头夜半时分偷偷摸入我房中,动手动脚想爬床,是你授意的吗?” 明染道:“没有,不会爬床。”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干巴巴否认一句。明灼华哆嗦着:“少爷,您让奴婢嫁给他,奴婢只是不放心他的相貌,想来偷看一眼,真没别的意思。爬……爬床什么的,奴婢自小谨遵家训,断断不敢。” 虞劲烽道:“呵呵,原来是她要嫁给我,我看还是算了吧。这般毫无教养的女子,纵然给我我也要不起啊。” 明染道:“你不要就不要,不许贬低我的丫头。” 虞劲烽道:“你丫头怎么就贬低不得了?就你的人尊贵,你家里养个猫狗也高人一等,成了吧!”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明染也被这三个人气得不轻,对他的冷嘲热讽只做没听见,径自吩咐道:“拖出去,一人二十板子,扣半年月银。” 三人乖乖被拖出去并排趴好挨板子,阿宴侧头看着明灼华,眼泪汪汪的:“姐姐,半年啊!这回得包我六个月点心钱了。” 明灼华趴在那里一声不出的,后悔万分沮丧无比。 房中的虞劲烽却依旧不肯罢休,对着明染摊开一只手:“只打他三个就够了?那么这是谁的?”他掌心中两朵半寸左右纯金打造的梅花,花柄却是一根遍布倒刺的牛毛针:“从那边打进来的,然后你这位侍卫统领就冲了进来。” 明染小心翼翼拈过一枚看了看,脸色微微一沉:“这不是阿筳的,你说从哪儿打过来的?” 虞劲烽指指外间,突然发现适才暗器来路处竟然是一处柜子,柜门被飞过去的椅子砸烂半扇。他心中一动,抢过去一看,果然见柜中有几个淡淡的脚印。明染和阿筳也跟过来细看一番,明染闪身出门,径直往闻人钰的客房奔去。 但闻人钰却安稳在房中睡觉,虞劲烽尾随过来问道:“那是什么人?” 明染道:“我猜是上次江上和闻人钰动手之人,想是走错了地方才跑你那里去,结果你们打架他又险些露了行藏,趁乱走了。”一边纵身上了房顶,四下里观望,见阿筳已经带着侍卫们开始各处细查,他就站在房顶上等着。 虞劲烽跟在他身后,锲而不舍接着跟他理论:“明小侯爷,这次的事情,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明染道:“什么交代,不是三个都打板子了?” 虞劲烽道:“那怎么够抚慰我受伤的心?” 明染不耐道:“你一个男人家,还心不心的,又没失了身,矫情个什么。” 虞劲烽冷笑道:“我若真失了身,哪里就这般容易放过她?况且你弄个丫头来敷衍我,难道我就只配得上你的丫头?” 明染道:“那你还想配谁?” 虞劲烽瞥了他一眼,忽然又沉默下去,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明染目光冉冉左右梭巡,忽见花园西北角一棵树无风自动,接着阿筳一溜烟地抢了过去,明染低声道:“在那边!”跟着飞身冲过去。那敌人身法却快极,不过一闪身,就到了府邸围墙边,再一闪身,又越过了围墙。 明染忙吩咐阿筳:“我追,你看好家。”顺手抄住阿筳扔上来的一把剑,赶了上去。却忽听到身后虞劲烽的声音道:“你打算就穿成这样追出去?” 明染心道也是,这睡袍飘飘荡荡的兜风,影响速度,说不定会赶不上前面那人。于是顺手将睡袍扯下,只剩一条里裤,光着膀子浩浩然御风而行,果然畅快利索许多。 此时的云京,素月当空流光如玉,楼台鳞次万户无声,他紧紧缀着那人,两人一前一后风驰电闪般地发足狂奔,不过片刻功夫就从雍江侯府跑到了南城。 前面却逐渐热闹起来,华灯璀璨人声喧嚣,竟然到了南城最大的烟花巷中。此地毗邻南城的霓裳河,沿岸亭台楼阁遍布,桨声弦乐随风荡漾,画舫灯影璀璨生花。那人七绕八绕的,最后飞上一处楼台,飘飘然伫立于檐角之上,回头轻笑道:“怎么每次都不见你穿衣服?你就这么喜欢光着膀子在外面跑?”语气轻佻却熟悉,正是上次在江上袭击闻人钰的那个叶之凉。 这人轻功极高,剑法也相当不错,明染思忖着未必能顺利将之擒拿。他正后悔不曾携带弓箭来,却忽然身后有人靠近,接着虞劲烽的声音道:“给你,射死他!”竟是递了一副弓箭过来。 叶之凉见状脸色一变慌忙闪身逃离檐角,身后明染的羽箭已经挟着劲风连珠而至。叶之凉在空中腾挪旋转闪避,勉强避开攻势,明染和虞劲烽已经一左一右逼到近前,横刀纵剑大打出手。 虽然是双拳难敌四手,但叶之凉轻功实在是太好,一看打不过,竟然在刀光剑影中找到个机会再次开溜。这次是一头奔了一处黑压压的苑囿去,像是哪家青楼人家的后园子。明染和虞劲烽锲而不舍跟过去,才进入苑囿之中,忽然间前面风声劲烈,四面八方几十道流光激射而至,且带着哗啦啦诡异之声响,两人忙用兵刃各自格挡,打落一地,才发现竟是几十只檐角铁马。 这一耽搁,叶之凉影踪俱无。 明染忿怒,欲仗剑四处寻找,却发现此处苑囿花木繁盛深不可测,且道路蜿蜒盘旋条条曲折,阴森森透着诡异。 他来回绕了几趟,不见那厮踪影,也怕中了暗算,不免谨慎万分。对跟过来的虞劲烽道:“此处透着古怪,道路盘旋往复的,很容易让人鬼打墙一样走不出去。绕道外面,去前面沿河处看看。” 两人又绕了围墙外,一路摸到霓裳河边,最后终于看到了门楣上的金字招牌“胭华书院”。 原来竟是钟栩的最爱之地,不晓得小舅今晚在这里过夜没有,若是贸然闯进去,说不定还能上演一出甥舅堂子里相逢的悲喜剧。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虞劲烽在他身后提醒道:“天已经快亮了,你这个样子给人看到,说不定以为哪家嫖客欠了渡夜资,被姑娘大棍子给轰出来的,连衣服都不留一件呢!” 明染道:“就你懂得多,那你给我脱一件衣服。” 虞劲烽衣服比他穿得多些,于是褪下一件外衣递给他,明染接过裹上,瞬间恢复高贵冷艳王孙公子范儿:“我们先回去,看你们一个个闹的,害得我彻夜未眠。” 虞劲烽闻言忿怒又委屈:“这能怪我?难道不是你的人先闹?我闹什么了?” 明染冷哼一声,径自前行。虞劲烽在他背后怒目而视,一路回转雍江侯府,跟着他进了他的院子,又一路跟入上房,明染诧异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虞劲烽道:“我想找个地方补一觉,可是回客房又觉得不安全,怕美色再次被人觊觎。在这偌大的府邸,也只有跟着我的座主大人,才能睡得安稳一些。” 明染:“什么座主?怎么转眼间就学会钻营了,谁教你的?” 虞劲烽:“大家伙儿都这么说,说得认个座主,以后朝中有人好做官。我不认你,你让我认谁去?认了别人你或许又说我没良心,要拗断我的胳膊打断我的腿。” 明染道:“你跟着我更不安全,灼华和覆珠就在东厢房住,当心俩丫头生吞活吃了你。”指指南窗下的罗汉榻:“睡去吧,睡醒了跟我去岐山瓦舍见我小舅。” 他这阵子因为操办武举之事,一直不曾往岐山瓦舍去。当时本打算随着钟栩胡乱凑个场子,哄哄小舅高兴即可,如今看来,这戏还不得不唱,而且还得往大处唱。于是明染携带谢皇后相赠的珍珠去见钟栩,钟栩抱着珍珠匣子双眼弯弯喜出望外:“我外甥媳妇真好。小染,你说咱的戏真的要往大处唱?” 明染很郑重:“真的,而且您的国主外甥说了,他要亲自来看,还带着我那位小皇嫂。你们排练的顶好快些,我也急着哄他高兴,有事儿求他。” 钟栩闻言顿时又开始团团乱转:“亲自来看?既然国主来,我大姐姐她说不定也会来,那还真糊弄不得了。染妹子,我本打算把第一场戏开在胭华书院,现在看来不行,总不能让他们都去胭华书院吧,那地方虽然好玩儿,但说起来还是有些不干不净的。” 明染道:“我也正要问问你胭华书院的事情。小舅,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钟栩一听大喜,将案子拍得啪啪响:“小染我的乖乖你终于开窍了!你若是有兴趣,回头小舅一定带你去好好过个瘾。说起来这胭华书院啊,还真是难得的一个好地方。院主姑娘叫做董香籍,从前也是霓裳河畔楼子里出身,后来算是运气好,才梳拢没多久就被一个书生看中,于是赎身从良。虽然是做妾,但那书生发誓说不再娶正头娘子,她也就和正房没什么区别。结果据说过了没两年好日子,也就是前皇后病重之时,国主为了给她祈福,找了风水师来看,说是在云京东西南北四个角再修建四座稍大些的寺庙压一压邪气,恰恰就把她家祖宅给划了进去。当时官府补得有银子,也给划得另外有地,只是划到了南城外去。那书生就说南城外穷杂之地,他说什么也不愿去。负责此事的官员眼看着时限将到,一急之下,带了官兵去围着他的宅子,准备把他强行拉出来。尔后这书生就用火油泼了房子四周和自己身上,还拿着火折子上了房顶,威胁着说再逼他他就自焚。” 结果四周看热闹的闲汉太多了,一直在起哄,说你不烧你就是孙子什么的,然后他书生意气受不得激,果然点了火。那些天恰逢天干物燥的,据说周边好大一片地都被烧了,这书生就被活活烧死在祖宅里。董姑娘是被几个邻居要死要活给拖出来的,侥幸留得一命。据说她前夫也是挺有才情的一个人,只是这般书呆子习性不知变通,倒是可惜了的。” 钟国舅品着香茗,磕着瓜子,弹着指甲,乌溜溜的大眼一闪一闪的,云淡风轻地讲述着。明染身后的虞劲烽听得激愤,几番欲插嘴,都被明染及时发现瞪了回去,问道:“后来呢?” “后来,官府自然也不会跟她一个弱女子为难,不单发放了赔偿祖宅的钱,还又因为她前夫的死,多给了不少银子。她却担心以后无以为生计,也没往南城外去,就拿着钱来这霓裳河畔重操旧业,开了胭华书院。她为人伶俐又豪爽大方,大家伙儿可惜她的身世,又多帮衬着,不出几年,风头就盖过了其余的楼子,如今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啊。” 明染道:“那她现下怎么样?对从前的事有没有怨气?” 钟栩道:“没有,她说她想开了,说女人的命运不过是这么回事儿,如落花流水般不能自主,飘哪儿算哪儿吧。” 明染诧异:“这么轻易就想开了?” 钟栩摊手道:“想不开还能怎么地,女人嘛,本来就是杨花一般的性子。况且大家伙儿都可怜她,甚多照拂,如今日子过得可滋润了,又有什么想不开的。” 明染沉吟片刻,又道:“其实我有一次误入胭华书院的后园子,结果差点迷路,只得又顺着原路退了出来。” 钟栩一拍腿,赞叹道:“对啊,这就是董老板的匠心独具之处。你说咱这云京,国主贤明通达,臣子们也没那许多的讲究,老百姓就更别提了,来堂子里玩一把算是家常便饭。至于女子们也不比苍沛国那边食古不化的,没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许多臭规矩。这就有许多寻到堂子里打骂老公的,董姑娘弄这个后院子,故意把道路修得复杂了些,就是看谁的娘子打上门来,就赶紧把客人引到后院里去,三转两不转的,夫人寻不到,也就偃旗息鼓回去了,省得伤了夫妻的和气。又有那客人争风吃醋想大打出手的,也引到后院子里去,互相见不到面,也就化解了一场争斗。你说这般伶俐的女子,在云京烟花巷中,还真不多见,可惜红颜薄命啊!”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明染点点头,表示深切赞同。 钟栩却又道:“唉,小染,别老问这个,咱们先说唱戏的事情,你觉得第一场戏开在你的府邸怎么样?正好也能趁上你的及冠礼。你后园子大,亭台楼榭什么的当时就建得敞亮宽阔,现成的把流水三分堂和明月七分轩一收拾就是戏台和看台,你……你还银子多……” 明染闻言起身就要撤走:“我那庙小,装不下这许多神。你自找地方去。” 钟栩一路跟出来,挂在明染手臂上,声音黏糊得变了调,听得明染牙酸:“小染,小染你别走呀,算舅舅求你了。说起来咱俩张罗的这出戏,唱好了你脸上也有光是不是?小染你听舅舅说,你再不理我,我……我抱你大腿了啊,你这天打雷劈的不孝子,连舅舅的话都不听了!” 明染道:“那就让我天打雷劈吧,打吧。” 钟栩诞着脸笑:“哎哟那舅舅怎么舍得,我可是你的亲舅舅。”他一转头间,忽然不经意看到了虞劲烽,忙缩到明染身后:“小染,你这个大胡子绿眼睛的跟班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老瞪我?你……你怎么教导下人的,干嘛不带你那个乖巧又可爱的阿宴出来?” 明染道:“阿宴犯错挨打了屁股疼,在家歇着。” 他费了些力气才甩脱钟栩的纠缠,边走边思忖着,忽听虞劲烽在身后道:“那个董老板真可怜,好好的日子就这么没了。你们云京的官员经常这样草菅人命?” 明染道:“怎么叫草菅人命,不是赔了银子给她?而且当初是她老公不肯离开祖宅,又自己烧死自己,关官府什么事儿。” 虞劲烽嗤笑道:“你们总是有理的,可是老百姓的命也是命,逼得人家自焚,害得人家没了亲老公,弄些银子就打发了?” 明染道:“不然还能怎么样?你既然这般同情她,索性我家灼华你也看不上,不如我想办法把董老板娶回来给你做老婆,下半辈子你们俩好好互相抚慰一下受伤的芳心,行不?” 虞劲烽被他堵得说不上话,只能怒目而视:“你……” 明染横他一眼:“本打算让你帮忙将我的后花园收拾一下,看你这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是不敢使唤你了。万一将来我姨母表哥过来看戏,你拎把刀冲上去,我就立即成了弑君犯上的千古罪人。” 虞劲烽憋着气道:“我不会的,你当我这般不知轻重。” 明染道:“那好,我生辰是四月十九,距今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估计覆珠灼华几个这十几天也干不成什么,你就辛苦一些,和管家合计着,把后园子几处亭台楼榭好好修缮装饰一番。我很忙,得四处下请帖,还得亲自去宫里请人。我的箜篌……我一直在滥竽充数,不知小舅发现了没有。” 他决心不再滥竽充数,于是跟着钟栩好好操练了半个月,抽空去宫里觐见太后和国主,又给各路亲朋好友下了帖子,且求助了大表哥左文徽,请他届时一定带着侍卫来给自己镇一下场子。左文徽极其看重此事,一口答应下来。 待请帖下到自己的岳父萧相国家时,是大舅哥萧玄霓出来接待的。萧玄霓有些不待见他,听说他经常跟着钟栩混,更不待见了,但还是黑着脸接了请帖,冷冰冰地道:“我妹妹也要去,总得让她偷偷看一看你才放心,你不会在乎她不守妇德吧?” 明染道:“那怎么会。姑娘是陪着老夫人去看戏的,是一片孝心的体现,最温良贤淑体贴不过,怎能说是不守妇德?届时我会让舍表妹过来相陪。” 萧玄霓乌漆墨黑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笑容:“算你识趣。听说你功夫不错,回头咱们找机会切磋切磋。” 四月十九这天,几百禁军早早开到了雍江侯府,里里外外守护起来。左文徽又带着一群侍卫过来,来回巡查半晌,又将明哨暗哨设下不少。明染又悄悄交代虞劲烽,小舅带来的人里有胭华书院的人,一定要专人掌控动向。他对钟栩是信得过的,钟栩虽然爱玩儿,这种事上可绝不会胡来,但也不得不防备着些。 太后恰恰着了些风寒,身子不爽不曾来,于是国主带着谢皇后来了,手里还牵着十岁的小太子。明染着暗紫色云锦宽袍,在府邸正门处相迎,一路迎入正殿去,待国主亲自给他行过及冠礼,赐了表字,方才又奔赴后园子中各自落座。 待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安排妥当,就有阿筳悄悄唤了他去一边,低声道:“少爷,别的还好,可是皇后带来的宫女里,有一个看来十分不妥当,东张西望气势嚣张,不似一般宫女。” 国主和皇落座于流水三分堂的楼上,于是明染踅摸着凑了过去,替国主斟酒。又趁机看一看谢皇后。见这位小皇嫂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美得烟笼寒水月笼沙,肌肤如雪明眸皓齿,目光流转间勾魂摄魄,偏生又带着些天然娇憨风韵,怪不得把国主迷得七颠八倒。 待扫到阿筳所言那个不妥当的宫女,他仔细多偷看了几眼,却心中一跳,暗暗发愁,于是给两人敬了酒,又应付了几句,赶紧下楼找到左文徽:“大表哥,安秀公主扮成皇后的宫女混了进来,这可如何是好?” 左文徽道:“既然已经混进来了,也不能赶她出去。几年前的老账不会有人翻,你别担心。”看看明染愁眉不展的,只得又安抚道:“大好的日子别这样。我去叫簌簌过来盯着她,我也时不时上去看看,免得出意外。” 明染道:“那就拜托表哥。” 那边戏快要开场了,钟栩着人来请了两次,于是明染赶紧又去明月七分轩台侧的教坊乐队处,抱着自己的箜篌,勉强稳住心神。虞劲烽化身小厮,端了个脚踏蹲在他身边,端茶倒水兼带监视着周遭动向。两人所处位置是明染挑选的,可纵观全局却不易被别人瞩目。 虞劲烽见来客极多,便问道:“座主大人,来的都是什么人。” 明染道:“大半都是我家亲戚,我大舅父,我几个表兄,我二叔。还有云京六姓里其他的一些人。”将所有来客大致为他做了解说。云京六姓分别为雀容街钟家、绿腰巷明家、钟鼓巷谢家、望京山周家、银柳大街左家、燕子楼何家,其中牵丝扳藤颇多联姻。虞劲烽来回看了,记在心里,又看看周遭伶人各种乐器,见明染垂着睫毛专注无比地试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箜篌,问道:“你怎么学了这东西,看起来怪怪的。” 明染道:“我们六姓子弟从小都要学几种乐器,附庸风雅用的。我当时看别的也没什么喜欢的,只有这玩意儿……”他将脸颊往箜篌紫红色的弓背上贴了贴,温声道:“你不觉得这很像一把大弓么?我一抱入怀中,立时就找到了归宿一般。我想象着把箭往这丝弦上一搭,嗖,就射出去了。” 此人怀抱箜篌之后,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许多,没平日里那般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了。虞劲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忽然微笑道:“瞧你这模样,大约晚上还想抱着它睡觉。” 明染道:“你别说,头一次跟着王崇将军出战,对的是西疆的野蛮人,我当时初次出战,担心得晚上睡不着。后来凑巧抱了一张弓,还真睡安稳了。回头把那个紫杉木棺材给拆解开,大约能做个十几把,就轮着抱。别人夜御十女,我么,就夜御十弓。” 虞劲烽低声道:“病的不轻。” 丝竹之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一场大戏也徐徐拉开了序幕,钟栩扮演的唐明皇旒冕加身粉墨登场,甫一开腔,清越悠长绕梁而上,引得一片叫好之声。国主不可置信:“这是小舅父?这真的是小舅父?这这这……这真的是……” 左文徽恰恰陪侍在国主身边,阴着脸道:“的确是小舅父。” 《长恨歌》唱词儿是钟栩根据前朝文人的长诗,带着数位青楼才女亲自编撰而成,他唱得也声情并茂,连带着配角们也十分出彩,比如二表兄的安禄山就讨喜得很。 一出戏演到魂断马嵬坡,杨贵妃死了,于是中途休场。女眷们唏嘘不止,男人们感慨万千,国主也看得激动不已,叹道:“美色误国,美色误国。”吩咐重赏。又让笔墨伺候,当场赋诗赐给钟栩。于是内侍将一盘子珠玉直接往台上砸,谢皇后一看,立时也来了兴致,也吩咐宫女将鲜花鲜果往台上投掷。 流水三分堂左右阔廊下均设置的桌椅,还连着两处半敞开的花厅,里面安置的女眷们,一见之下自然也要帮衬着起哄,都娇声叫好,跟着把手帕子金镯子珍珠串子也纷纷砸上来,一时间热闹非凡。钟栩怕她们不小心砸住自己的脸,袖子蒙着头跑了,只吩咐小厮们赶紧捡东西,一样也不能遗漏。 虞劲烽缩在明染身后,见此状瞠目结舌:“不成想你们云京女子这般开化,比我边陲荒野之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染微笑道:“这不算什么,若是顺当唱下去,热闹还在后头。那边花厅里有许多官员家的女儿,你不妨待会儿觑个空子偷偷去看看,若是相中了谁,来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想办法娶回来做妻子。” 虞劲烽冷声道:“人家正经官员家的女儿,能看中我这来路不明的下等武将?” 明染道:“有你座主在你怕什么。” 恰此时,左簌簌一阵风地从东花厅那边冲了来:“表哥表哥,有人专程托我给你送东西呢!”小心翼翼捧上一副香帕,里面裹着一条精雕细琢的翡翠小鱼,鱼嘴上开了孔,被嫩绿色的丝绦穿起。左簌簌凑近些,轻声道:“据我所知,这翡翠小鱼是一对儿的,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明染双指捻起此物打量片刻,郑重地系于自己左手手腕上。东花厅里浓妆淡抹的女子坐了一大群,个个美得不得了,他不知萧翡月是哪个,于是对着东花厅扬了扬手腕,在这一片泼天的喧嚣之中,半倚箜篌,容华滟滟,笑得春风般温柔又怡然。 虞劲烽被这笑容化成锤重重一击,不由自主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却听明染训斥左簌簌道:“不是让你上去陪着皇后吗?为何又偷跑下来?怎么这么不听话?” 左簌簌扁了嘴撒娇:“哎哟,坐在国主和皇后身边,一个女伴也见不到,笑又不敢狠笑,说话也不敢大声,可要活活憋死我了,我不想去。那安秀来就来呗,也许人家只是想看戏而已。都嫁过人了,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浪来!”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5节 明染蹙眉道:“听话,快去。” 左簌簌苦着脸:“我真不想去,表哥你饶了我吧。”一扭身子跑了。 唱戏的紧锣密鼓又开场了,这次还是唐明皇先登场,他在梦中魂魄到了仙界,等着杨贵妃出来与他相会。终于杨玉环头顶一朵肥硕的赤色牡丹姗姗而出,暗红抹胸松花牡丹纹裙裾,藕荷色绣纹披帛拖了足有一丈长。 国主拧眉看着杨玉环额头闪闪发光的花黄,末了摇摇头:“前朝别的都好,就是这女子的妆容不好,眉毛弄成这样,跟庙里小鬼还有什么区别?她这双眼水波盈盈,倒是跟安秀的眼睛有几分相似之处,最般配的莫过于小山眉和一字眉,显得英气勃勃。”一边龙爪在龙案上抓挠两下,恨不得亲自去给那姑娘再画一次眉。 他身边的小谢皇后低声笑道:“我也觉得有几分像安秀呢。” 国主接着评头论足:“我记得刚才扮演杨玉环的女子很丰满,这一个却不太妥当,是否两场戏顶不下来换人了?前朝女子以丰腴为美,可你看这孩子锁骨挑得老高,显得咱云京百姓缺吃少喝一般。等戏罢,赏她几只大白鹅炖了吃,等养胖些再来扮杨玉环吧。” 那明皇正在台上踱步,做缠绵悱恻踌躇徘徊状,听得杨玉环出场,于是蓦然回首惊喜交集:“啊,爱妃,你果然在此!不枉孤寻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可惜两处茫茫皆不见,本以为今生劳燕分飞不能聚,不想云开月明又团圆。且待我二人轻解罗裳,慢卸钗环,重开鸾帐,再续前缘,写一笔风流孽债万古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虞劲烽瞠目:“娘哎,你小舅真能啊,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憋过去?” 明染忍不住一笑,又瞥他一眼:“你少咒我小舅。” 杨玉环几步跨过去,一头扑在唐明皇怀中涕泪交流:“没良心的冤家,你怎么就是不肯遂顺了我!”顺势在他胸口上狠狠拧了一把,她掐得很是地方,唐明皇的脸瞬间扭曲哭笑不得,只得稍稍侧脸看着戏台里侧。杨玉环还不曾发泄完,又要去掐他手臂,一边嘟哝:“我究竟怎么你了,你一走就是多年,个没良心的,这次看你躲到哪里去!” 唐明皇听得真切,心中讶异无比,终于转头正视她,见她水汪汪凤目中满是求而不得的怨毒和愤怒,却还带着几分不死不休的缠绵。他微一愣怔,不留神又被掐了一下,只得捏着嗓子道:“爱妃你下手好重,哎吆吆疼死孤也!不过这打是亲骂是爱,孤就当你思念孤过甚,神智昏聩,暂且饶过你这一遭。”一边低声提醒:“演过了。” 杨玉环道:“没有,掐的就是你!” 唐明皇只得倾身上前,虚扶了她手臂,带着她在台上慢悠悠走两步,低声道:“真演过了,你是不是安秀?可是我不是小染。” 杨玉环大惊:“那你谁?” 唐明皇无奈道:“我是你小舅啊。” 杨玉环瞪眼去看,见此人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目如点漆灵动狡黠,果然是钟栩不是明染。她惊呼:“啊啊啊啊啊!”转身落荒而逃,珠钗遗地披帛飘飘,赶不上杨贵妃遁走之速。 唐玄宗孤单单伫立台上,进退两难很可怜。 看戏的顿时哗然,国主横着一双眼,十分不满意:“这什么意思?接下来不是该鸾凤和鸣……嗯哼,怎么杨贵妃跑了?” 小谢皇后无奈,正要替杨贵妃帮衬几句,杨贵妃却又冲上台来,冲着唐明皇跳脚怒喝道:“那谁呢?!我明明听说是你两人轮着唱戏的,怎么下半场还是你?你二人敢沆瀣一气骗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唐明皇无奈道:“本来是有这打算,可是他不肯跟我唱我有什么办法!不是就在那边弹箜篌吗?哎呀爱妃你稍安勿躁……” 杨贵妃冲上去又捶又打:“你们敢合伙骗我一个弱女子!”她指甲染得如滴血般红艳,更兼尖利异常,钟栩生怕她划伤了自己的花容月貌,只得抱头鼠窜,一边讨饶:“你别这样,别这样,好歹我是你舅,你手下留情!” 安秀公主怒道:“还当舅呢,没见过你这么为老不尊的!”一边追打不止,霎时台上混乱台下哗然,像开了一锅水般,比刚才还热闹。 国主还在横着眼不满意:“怎么杨贵妃和唐明皇打起来了?这戏是怎么排演的,这杨玉环是要做什么,想弑君?” 他一说弑君,这问题就严重了,明染将箜篌一甩,站起身来。恰钟栩无处可逃,冲着他奔过来,迅速无比地翻过栏杆,一跃而下。明染忙上去将他一把抄住,钟栩吓得抱着他颈项不肯丢:“杀人啦!小染,我脸给她抓坏没有?” 明染捧着他脸仔细端详一下:“放心吧小舅,脸好好儿的。”杨贵妃已经跟着扑到眼前,虞劲烽正要闪身挡上去,明染忙低声提醒:“她是当朝公主,你不可冒犯!”伸臂把他推了身后去。安秀公主还要去揪钟栩胸前衣服,明染带着钟栩微微一侧身,将钟栩也转了自己身后去,于是被一爪子挠在左脸上,顿时血淋淋四条印子。 公主愣住了,所有的人都跟着愣住了。明染拿袖子捂着脸退后一步,冷冰冰看着公主,却是一言不发。 国主也终于悔悟过来,目瞪口呆:“真的是安秀啊,说了她跟小染不能见面的,她是怎么跟进来的?” 小谢皇后呐呐的,不敢做声。 片刻后,公主忽然掩面大哭:“你故意的,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能躲得开!你不就是成心作弄得我跟个泼妇似的让我丢人吗?” 钟栩急道:“难道你不是个泼妇?你打人你还有理了?”他看到明染的脸,心疼得不得了,那可是他从小带大的亲外甥,公主是谁?公主是他大姐夫的小老婆生的,跟他有屁的干系。他忽然间勇气倍增,挣开明染的手臂抢到前面来:“我告你说,你再敢动小染一指头,我……我上折子参你去,就不信这云京没有王法!”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国主只得道:“安秀,你先过来,来皇兄这边。” 安秀公主不过去,只是瞥了国主一眼,又瞥了明染一眼,哭得更委屈了。 明染见她这副模样,简直烦得要命。他小时候似乎见过安秀几次,被钟栩带队在一起玩儿过,但他印象里安秀长得很丑,所以不太上心。又因为从前那场尴尬,被逼得离开云京几年,这好容易回来,她却又不分青红皂白地缠上来,倒弄得自己似乎跟她有多大的爱恨纠结一般。 他觉得东边花厅里一道幽怨的目光看过来,应该是未婚妻萧翡月,西边花厅里两道愤怒的目光射过来,应该是萧老相国和他大舅哥萧玄霓,他们都在无声地谴责自己,可他明明和公主一点都不熟。一时间明小侯爷怒从心头起,必须快刀乱麻地跟这个女人彻底摆脱关系,必须的! 他破釜沉舟地将衣襟一撩,单膝跪地:“不知微臣哪里开罪了公主殿下,导致屡屡给微臣难堪,还请公主殿下明示。” 公主以袖掩面:“我……你……明明就是你不知好歹,还……还问我!” 明染道:“好吧,那就算我不知好歹吧。既然我惹得公主如此生气,作为臣子也无颜存活,我这就……以死明志去。”言罢起身一阵风地走了。 钟栩忙道:“小染,你做什么?”扯了一下没扯住,眼睁睁看着他疾奔而去,“噗通”跳入了不远处的湖中。那阿宴本在湖边带几个侍卫巡逻,见状一声惊呼,跟着跃入湖中,在水中上下找着,却半天找不到明染踪迹。 虞劲烽忙跟着大喊道:“我的座主大人!”他已经和闻人钰学会了凫水,于是也赶过去一头扎入水中,随着阿宴在水底摸索寻找。 众皆哗然,纷纷往湖边跑去。左簌簌更是赶到湖边撕心裂肺地跳脚大哭:“表哥,表哥!表哥你不要死啊!呜呜呜呜呜……” 片刻后,虞劲烽和阿宴终于寻到已经沉入湖底的明染,湿淋淋拖了出来,见他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又忙着给他控水。左文徽也已经冲到湖边,招呼着众人道:“各位离远些,不然不好施救。”吩咐几个侍卫围上来将人隔离了开,又扯住慌慌张张挤过来的钟栩的手臂:“小舅父你别担心,他们会施救。” 钟栩急道:“你这个心冷手黑的东西,敢拦着你舅父,你放开我!我三姐就这么一根独苗,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把你们这些黑心烂肠…唔!”左文徽左臂一圈,圈得钟栩动弹不得,右手捂住他的嘴,把后半句话捂了回去,低声道:“小舅父,小染一定不会有事,当着国主的面,你千万不可胡言乱语。” 围观众人却有唏嘘不止的,有冷眼旁观的,有义愤填膺的,有添材不怕火焰高的,有看热闹不怕闪了腰的,一时间表情各异。 国主在那边愣了一会儿,忽然道:“快宣太医来,千万不可出了人命!安秀,安秀你给我过来!” 安秀公主又想去看,又不敢去看,跟着人群往湖边走了几步,又驻足不前,几乎要恼羞成怒,以袖掩面珠泪纷纷:“为什么你每次见我都要去寻死,我就这般……这般惹人厌烦?我只是想和你……可惜今生无望,连……连戏里也不行?”见皇兄横眉怒目地,只得哆嗦着凑了过来,国主拧眉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安秀不敢做声,悄悄看看小谢皇后,小谢皇后咬咬嘴唇,终于鼓足勇气道:“陛下,是臣妾……是臣妾带安秀进来的。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任由陛下惩罚。”她泪承双睫我见犹怜的,国主哪里舍得惩罚什么,面子上又下不去,于是沉着脸吩咐身边的内侍总管:“先送皇后和公主回宫,此事回头再议。” 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被送走了,明染却还昏迷不醒着,虞劲烽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座主大人,公主走了。” 明染不理他,只管装死躺着不动,任凭阿宴在胸口揉来揉去的。虞劲烽又悄声道:“座主大人,我看阿宴揉得不够好,半天也不见效果。不如我来配合着给您渡气。虽然我那时候溺水座主大人不肯给我渡气,但我作为门生,却不能不顾座主大人的死活。”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明染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滚。”只得睁开眼来,阿宴顿时喜极而泣:“醒了醒了,我家少爷醒了,谢天谢地谢佛祖菩萨保佑!” 钟栩闻言甩开左文徽的手臂,脸色苍白地冲过去,将阿宴两人推开,一把抱住明染,哆哆嗦嗦地:“小染你有什么想不开就说嘛,怎么能这样吓小舅?你这会儿怎么样?” 明染气息奄奄地安慰他:“我不妨事,就是刚才一时激愤,这心里一糊涂就……不过小舅,我……我……”他握着钟栩的手:“对不起,小舅我吓着你了,还耽误了你唱戏。可是你说,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呢!” 甥舅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国主恰带着太医走近,也觉得稍稍有些尴尬,让太医给他诊了脉,报了平安:“人是不妨事了,只是既然经了水,得提防着回头起热,还得静养一阵子。” 国主瘫着脸不言语。明染靠在钟栩怀中,乌发湿漉漉的衬着惨白的脸色,脸上还有四道刺眼的血印子,微声道:“陛下,都是臣弟的过错,害得陛下一场戏也没看完,实在扫兴。陛下回宫也千万别和太后她老人家提起此事,省得她挂念。” 他瞧来娇弱万分也可怜无比,国主咂咂嘴,无可奈何看着他,半晌方道:“也怪不得你。你这便静养吧,余下的事情回头再说。” 一群人就这般不欢而散,余下雍江侯府的人收拾残局。有那想留下的都被左文徽劝走了,连钟栩都被他连拉带扯地劝走,府中终于清静下来。 明染被送回自己卧室中,沐浴后又裹了一件藕色素缎睡袍。他折腾了一天,又是行加冠礼又是伺候唱戏又是投湖寻死的,也的确有些疲惫,在床上躺安稳了,方道:“我是得静养几天。”挥挥手让伺候的人都出去,虞劲烽却是装做不懂他的意思,不单厚着脸皮跟了来,还踅摸着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明灼华自从上次夜探客房事件之后,对虞劲烽就有些无法言述的不满,此时连声催促:“少爷让我们都出去!” 虞劲烽道:“明明是让你出去。我作为门生,侍奉我座主大人再合适不过,我就要留下来。” 明灼华:“呸!”看明染无甚反应,只得和覆珠等人自行出去。 虞劲烽将明染脸上伤势端详了半晌,十分忧愁:“这脸上的伤可怎么办?我听说你们皇宫里都有去疤痕的秘制药,不知能否讨来一些用用,不然以后破相了多难看。” 明染道:“难看就难看呗。也不用去讨,纵然今天大姨母没来看戏,不出明日清晨,此事必然会传到她耳中,自会让人送药来。” 虞劲烽叹道:“真是不来云京不开眼,竟不知你朝公主如此剽悍,她不是嫁了人吗?就不怕她亲老公揍她?” 明染道:“没见识,你见哪个驸马敢揍公主的?我若是做了驸马,我也不敢揍她,捅那马蜂窝做什么。” 虞劲烽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根本就瞧不上人家,看把公主给幽怨的,还说什么做驸马!我这会儿就想的是,她这般剽悍,她老公敢不敢睡她,会不会一上床就被吓软了?” 明染道:“想太多,不过我朝公主似乎都子嗣不盛,也许真的与此有关。” 虞劲烽等他接着说,他却又不言语了,半闭着眼似乎要睡去的模样。虞劲烽沉吟片刻,凑得又近了些,低声笑道:“座主大人,今日你跳湖寻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悄悄议论,说你每次见到公主都要去跳湖寻死,是这样吗?我看今天公主对你,好似又恨又爱的样子,你们俩从前……从前怎么样?” 明染嗯哼一声:“作为门生怎可随便打听座主的事情,无礼。况且那一番爱恨纠葛,让座主如何说得出口?” 虞劲烽道:“说说呗,您学生想听,简直想听极了。”殷勤捧来一杯茶水,见明染依旧不理他,就试探着抓住了他搁在床沿的一只手,摇晃几下:“说说吧,给学生开开眼界。我猜……一定是公主缠上了你,缠着不放,你却瞧不上她,对吧?其实今儿我看公主生得不错,你为何看不上人家?” 明染道:“小时候太丑了,丑得天怒人怨的,简直令人万念俱灰。其实我真不挑剔,可是……太丑了。”他看不讲是真不行了,只得打叠精神,从头道来。 那是四年前的春天,杏花吹满头的时节,紫陌红尘之中,来回青帘油壁,四处宝马金鞍。明染正十五六岁好动的年纪,也混在人群中出去踏了个青,结果不知何时,竟然被安秀公主给看到了。 朱鸾国的民风一向开放,公主在皇帝和太妃的宠爱下,更是胆大包天。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她托人递了信笺来,写了一首情意绵绵的诗。明染近两年没见过安秀,但想起来她小时候黄毛稀疏的寒碜模样,长得还不如自己的大丫鬟们水灵,于是装死没有回应。公主又托生母庄太妃去钟太后那里求恩典,太后却十分看不上这一对老小狐狸精,直说明染命里不宜早娶,不能耽搁了公主。 结果后来就出了事,三皇子的满月宴上,他酒中不知被混了什么东西,竟落得醉卧绮罗之中。所幸他练武之人,总是存着提防之心,待惊觉自己不对劲儿,第一反应是抢过壁上悬挂的镇殿宝剑,一剑把凑上来准备服侍他的两个宫女剁成了四截。尔后奔出殿门,纵身扎入殿外荷花池中,待被闻讯赶来的左文徽着人捞起来,明染依旧浑身火烫神志不清。 左文徽架着他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小公主躲在柱子后,脸色苍白瑟瑟发抖,似乎吓得不轻。左文徽装作没看见,带着明染扬长而去。 第二日明染发起了高烧,宫中消息也传出来,却难听得紧,说是雍江侯酒后失仪,竟然要非礼公主,结果强奸未遂,就凶性毕露砍了公主两个贴身大宫女。公主要上吊,谁都拦不住,当然最后还是被人拦了下来,只说自己再没脸见人,除非……除非……哎哟娘哎这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太妃搂着她哭:“我的儿啊,你这终身可要指靠谁?” 太后冷着脸不言语。国主团团转了几圈,下令先除去明染爵位,他还想把他抓到宫里来逼他给个什么话,看看太后的脸色,只得暂且作罢。 于是不过几天功夫,明染在云京臭名昭著,那些本来梦想着入主雍江侯府的闺中少女都不肯嫁了,她们的娘亲还说:“就知道他这样!父母早亡的孩子就是不成,野蛮任性没家教。将来媳妇入了门,上头没公婆压着,还不得让他反了天去。”一个个咬牙切齿的,好似她们都被明小侯爷强x过一般。 明染叹息道:“你说她那么丑,我强谁不好去强一个丑八怪,真是的。” 虞劲烽释然,只觉得欣慰无比:“原来你如此声名狼藉,这我就放心了。那么然后呢?” 明染道:“然后,我只好去西北打狼了,哪里还有然后。我大姨母大表哥倒是都替我兜揽着,可惜她是公主,我却实在惹不起,她嫁人了我才敢回来。为着我的畏罪潜逃,大表哥去替我请过罪,当时国主说了八个字‘走了也罢,如此红尘’,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大表哥也没听懂。国主当即就收了我爵位,还说要收了我家产,一半折给公主做嫁妆,一半入国库。后来我太后姨母替我将家产封存了,才算是没落入他手。” 虞劲烽迟疑着:“你……家产挺多的吧,比我多吧?” 明染:“呵呵。”顿了顿,忽然又道:“今天这戏算是唱砸了。本想着以此讨好国主,重建龙翔军的事情也能顺利点,如今……唉。” 虞劲烽道:“前半场其实挺好的,若是没那位公主殿下捣乱,又怎么会砸,所以砸了也不该怪你。国主若是以此为难,可是落了下乘。” 明染只得又费力给他解释:“你不了解我那位国主表兄,他喜欢的事情和喜欢的人都是好的,既舍得砸银子,又舍得下功夫。这次纵然是安秀公主的错,可是他一直很宠这个皇妹,事后想起来,会觉得是因为我公主才变成那个样子,这账还得算我身上来。而且他一直瞧不起我,本就不想拿银子出来,这又惹得他不快,就更为难了。可是如今已将要入夏,夏秋是练水兵的好时机,着实不能再拖延下去。我还得去求着他好好说道说道。” 虞劲烽斜眼觑着他:“若真有如此国主,你朝气数将尽,你还是早些寻一条退路吧,要不要跟着我落草为寇?” 明染立时怒瞪回去:“再敢胡说,回你胭脂山土匪窝子去。” 虞劲烽:“呸,不知好歹。” 第二日一大早,先是左簌簌进宫到太后那里替明染哭诉了一番,又有钟栩大着胆子也去替他喊冤叫屈一回。于是探望的人就源源不绝来了,先是太后谴人送来了各种补药,又有七姑八姨的送来各种玩意儿。明染等人来之时,就躺在床上装病,一旦来人离开,虞劲烽就道:“人走了,别装死,起来吧。” 明染躺着不动,想待会儿反正还要躺,干脆也不用起来。这般躺了三天,终于不得不起来,缘由是不但太后吵着要亲自来看他,他那个素来身体孱弱的二姨母平南侯老夫人也想拖着病躯来看他。他不敢惊动两位姨母,于是主动进宫请安去。 他去寿昌宫被太后搂着好好安慰了一番,又听太后将公主小贱人小狐狸地骂了一顿,太后道:“我的儿,那小贱人屡次欺负你,你表兄虽然表面上偏着她,实则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总得给她留面子,不偏她又能怎么样,其实他心里也是记挂着你的。你待会儿也去见见他,说几句软话,省得他又在心里犯别扭,平白生了隔阂。”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明染应了,又去御书房求见国主,国主正在和几个大臣商议国事,一见他来顿时拉下了脸。明染猜得不错,自己果然被迁怒了。他只得陪着小心说了几句软话,国主面色稍有和缓,教训他道:“你不来,孤也要让人喊你来好好说说你。安秀是个女孩子,她再失礼,你躲着她让着她也就是了,你却这般寻死觅活的,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由得你胡作非为吗?把你矫情得不轻!” 明染道:“臣弟以后再不敢了,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去大风大雨中历练一番,改掉这矫情的臭毛病。” 国主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冷哼一声:“你还记挂着龙翔军的事情哪,此事孤倒是跟兵部商议了一番,也征询了万将军的意思,还问了问平南侯,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可是你张嘴就是一千多万两的,我朝每岁岁尾税收也不过三百多万两,谁给你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来,你是想逼着户部和兵部尚书都上吊不成?” 明染一声不吭听着,也不接话,国主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少给你一些,也不求你弄成什么样,就当让你往水里砸着玩儿,成不成?” 明染道:“陛下,臣弟真的不是在玩儿,此事臣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龙翔军闲置,大江天堑形同虚设。而云京,就紧邻江边。” 国主道:“你少跟我说些有的没的,就算云京紧邻江边,那是前朝祖宗们定的国都,关孤屁事,难道我还能迁都不成!你不爱玩儿,这话谁信呢?小舅父唱戏的银子难道不是你出的?连孤都听说了。你有钱唱戏,怎么就没钱自己玩儿去?” 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莫名悲愤起来,逼近明染两步,明染只得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听他发作道:“小染啊,你也不小了,须得体谅皇兄一番。你看看皇兄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皇后过个生辰,国库里拿不出来银子,也就那样将将就就过了,还不如你的及冠礼声势浩大,却是把皇家体面给摆到了哪里?” 此话明染不能不辩驳:“陛下,臣弟的及冠礼全都是按规矩来的,不过是为了陛下圣驾光临,不得不倾力而为,却并无半点逾制之处。” 国主冷笑道:“你是不逾制,你只是显摆自己家银子多而已,恨不得金砖铺地彩缎遮天的。也是,你二叔是次子,当时分家明家的钱财大半都落了小姨夫手中,我那小姨母赶上了钟家的好时候,拿的嫁妆在三姐妹中可是头一份儿,还有太后替你看着,谁也弄不走一文钱去。你说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就是给小舅父唱戏用?” 他一提起明染的家产就义愤填膺,几位大臣一直在旁听着,也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国主始终惦念着表弟的银子不曾忘。但也只得都装聋作哑的。 国主这般咄咄逼人,明染简直无言以对,片刻后道:“其实给小舅父,也没用多少银子。只是哄长辈高兴高兴。” 国主接着冷笑:“没多少?怎么不得五六千两,一场戏够你皇嫂一年的脂粉钱了!再说我还是你表兄呢,怎不见你哄我高兴高兴?小染啊,也不是皇兄不肯重建这个龙翔军,实在是国库紧张!不然这样吧,孤让人给你无论如何挤出五百万两纹银来,余下的你自己出了吧。孤也不让你白出,只要你肯拿这个银子出来,那龙翔军立时冠你明家姓氏,就改名为明翔军,孤赐你龙翔都指挥使一职,赐你黑玉虎符,龙翔军一切全权交付与你,让你自己放开去挑人,军中官职配备按比六军来。你觉得如何?” 他看看明染不可置信的脸色,又道:“你是否怕孤在信口开河,孤可以立时下旨,这几位爱卿也都是见证,如何?” 一时间整个御书房鸦雀无声,良久后,明染道:“陛下,此事于礼制不合。陛下肯委以重任,但殊荣过甚,臣弟却还怕担外戚擅权之名。” 国主哼了一声,片刻后,又哼一声:“孤不怕你外戚擅权,只要孤不说什么,别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怕你不过是托辞,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银子。人么,都是砸别人的钱大方,轮到自己就死活舍不得,这也是人之常情,孤晓得这道理,所以孤不逼你,一切全凭你自愿。” 明染微微变了脸色,只是沉默不语,国主逼近他一步,阴森森地:“怎么,还是舍不得吧,呵呵呵呵,想你就舍不得!世人多庸俗,也都是嘴上说的好听,真正能做到视钱财如粪土的,能有几个?” 明染心中暗叹一声,原来果然树大招风怀璧其罪,不怕国主来抢,就怕国主总惦记着。自他从西北回来,国主见了他不外两件事,一,你小皇嫂巴拉巴拉巴拉;二,你的家产巴拉巴拉巴拉。如果他不长久解决此事,国主一定会接着巴拉下去,一定会,可是他实在不想听了。 他有些怒了,不就是点银子么,用得着每次都这般费尽唇舌?明染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陛下,若陛下愿拿出五百万两纹银,余下的银子臣弟出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咣当”一声,丞相惊得把面前的茶杯撞掉了,忙躬身请罪:“老臣失礼。” 国主已经顾不上他失礼不失礼的,只是瞠目结舌瞪着明染:“你……你……” 明染道:“陛下,臣弟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一且就按适才陛下所言即可。只是日后军饷是否也按六军的配备来,从兵部走?” 国主呐呐地:“那是自然的……” 明染道:“那就请陛下下旨吧。另还请国主将此事昭告天下,臣弟不怕国主言而无信,只怕臣弟回头又想起来心疼反悔,索性先自断后路。” 倒是国主愣住了,半晌不语,明染等了一会儿,又催促道:“陛下请下旨吧,千万别给我反悔的机会。” 国主忽然暴躁起来:“你……你……这是你自愿的,别回头又去找太后告状说是孤逼的你,这么多臣子作证,你自己情愿的,你记着了!” 明染道:“我自愿的,完全和陛下无干。见了太后,我也这么说。” 一道圣旨昭告天下,整个云京轰动了,各路人马纷纷作出反响。据说萧相国的老夫人又晕过去一次,说是本想着是个纨绔,不成想竟是个傻子,这以后孙女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太后在宫中哭了一场,口口声声对不起自己的幺妹,然后又把明染叫去好一番揉搓:“我的儿啊,你对你表哥这份心,也只有姨母晓得。你放心,姨母断断不会让你受苦的,你成亲娶媳妇的花费,姨母给你出了!以后有了子嗣,也送到宫里来,有几个送几个,姨母都给你养着!” 平南侯闻听,却不过叹了口气,末了让人给明染送去三万两银子。然后左簌簌也跟着将陪嫁庄子及其中各种奇花异草毫不犹疑地卖了,所得银钱交付表哥。连明罄兰都把自己的首饰匣子给搬了来,说是爹爹说了,哥哥以后说不定会沦落到上街要饭的地步,这个权且充作饭钱,被明染好说歹说让她拿了回去。 他那位一见他就黑着脸的大舅哥萧玄霓,竟然也亲自送来了一只匣子,想来里面装的也是银票,且似笑非笑地拍着明染肩膀道:“放心吧,我小妹自有嫁妆,一切不用你操心。” 明染被一群人弄得七颠八倒地回了书房,还有温嘉秀和闻人钰埋伏在这里等他,两人都是一副尴尬无比的模样,温嘉秀道:“明小侯爷,你大可不必这样,那龙翔军再怎么说,也是我朝的兵马,国主看不上眼里就算了,就让它烂在那里吧,怎么可以让你把自家的银子往里砸?” 明染道:“也不能这么说。银子放着招眼,不如砸了,省得别人惦记。事到如今开弓哪有回头箭,容不得我反悔。况且龙翔军以后改叫明翔军了,既然冠了我明家姓氏,自然更加责无旁贷。” 温嘉秀沉吟片刻,终于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联络龙翔军旧部商议一番。” 他不再多言,带了闻人钰匆匆离去。明染唤来明覆珠和明灼华两人,又想起来屡屡觉得待遇不公不受重视的虞劲烽,于是把他也喊了来旁听。明染对经营贸易等一向糊里糊涂的,这许多年都是明覆珠带着外面的掌柜们在打理家产,于是先征询她的意思:“咱们算算账。七百万两纹银,覆珠,你说从哪里出?” 明覆珠和明灼华同时摇着头,嘶嘶倒抽冷气,动作十分整齐划一。明覆珠拨算盘的玉手微微发抖:“少爷,从哪里出都……都舍不得,一下子就去了咱一大半的家当啊!” 明染支着下颌,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不舍得也不行,还是出了吧。把你俩的嫁妆钱留出来,再给我弟弟妹妹留一些,余下的不用顾虑。” 明灼华道:“那少爷将来娶少夫人怎么办,下聘成亲还一样没办呢。” 明染道:“此项花费大姨母承诺,她替我出。”他看到三人瞬间脸色各异,只得又道:“其实我大姨母对我还是不错的,若不是她一直替我看着,这家产也留不到现在。她也一直说,对不起我娘。” 明灼华闻言有些焦躁,还未来得及出言反驳,虞劲烽先就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究竟会不会算账?你娶一个媳妇和重建龙翔军,那花费能一样吗?你莫要被这老太婆哄住了!说来说去,她还是偏着她的皇帝儿子,她母子才是最终的赢家,个狡猾的老太婆!还对不起你娘,还她把你娶媳妇的花费给出了,呵呵呵,那么我把你娶媳妇的花费给出了,你把这七百万两纹银给我成不成?” 明染将脸前一个茶杯重重一顿,忿怒之下泼了大半杯出来:“不许你这么说我姨母。” 但两个丫头都阴着脸看他,连茶水也不给他添了,貌似也赞同虞劲烽的说法,明染只好沉默下去。虞劲烽还在阴阳怪气地:“哎呦,座主大人生气了,那我就不说,还请座主大人记得把我娶媳妇的花费也给留出来,嗯哼,娶媳妇谁不会!”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明染面无表情置若惘然。明覆珠思忖片刻,道:“少爷,既然此事已经昭告天下,我们自然也得把举动做得大些。库房中的东西尽量别动,但是要捡几样夫人的嫁妆出了,另把云京外的地多卖一些,将城中的铺子再多卖几个,留几个商铺用来周转海上回来的货物就成。对外就宣称家产告罄,不然国主如今答应的好听,说军饷他出,也许知道府中家底后,他就会赖账。军饷可是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到头。” 她旋即和明灼华算起账来,明染点点头:“若是不够,将夫人的陪嫁庄子也都卖了,一个也不用留。” 三人足足盘算有近一个时辰,明覆珠忽然又道:“东海上走货这一阵子不太好,说是海盗太多,没有护航的船只,所以这商船都不大敢过。少爷,既然这次你重建的是水军,能否拉到海上一些,若是替商船护航,可以抽取他们一些费用。若是此路不通,那么就出几只船只给替咱走货的船只用也行,覆珠去和他们商量一下,看是否盈利能多占一成,无论如何我们得想办法把砸进去的银子再赚回来。不过这阵子得紧着些过日子了。” 明灼华看了一眼站在房外廊上值守的阿宴,大声道:“是得缩减开支紧着过。就从阿宴每天的点心钱省起吧,奴婢建议先去除这一项。” 阿宴立时蹲一边儿黯然神伤去了,明染道:“别没事儿就逗弄他,说正经的。倒是的确有一批船只得去海上。云京外江上,人家也不让放这么多战船。” 虞劲烽听这主仆三人的口气,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忽然想起来明染生辰那一日,自己曾扯着他的手问过你家产是否比我的多,当时明染只是“呵呵”一笑,就转了话题。如今回想起来,也怪不得他笑,自己的确问得很可笑。 看来云京不好混,滩险水也深,连座主大人都出乎意料地总是给他意外惊吓。可惜这马贼头子也是愈挫愈勇的人,越发坚定了要在云京混下去的决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就算我努力过了还是没有,那么如果我……哼哼,你的不就是我的? 虞劲烽原以为明染此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不会太心疼的。后来才发现也许并非如此,自从自己和俩丫头联手在书房挤兑了他一次后,他变得比从前沉默寡言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后花园掬香水榭的美人靠上,望着湖水默默发呆。直到有一日那小厮来报,温嘉秀带着龙翔军原左统军风丞竺和几位副将上门拜访,明染却瞬间恢复了正常,拂袖而起出去迎接。 风丞竺许是在水上呆久了,黧黑精瘦一条汉子,鬓发却已斑白,一见明染就哭得涕泪滂沱的,立时要下拜,又恨不得去抱他大腿,被明染扶起来之后,还把眼泪鼻涕不小心蹭在他肩头上。明染面不改色地受了,还立时吩咐在后花园水榭里设宴款待几位贵客。却把一边的虞劲烽恶心得不能行,只觉得此人面目可憎言语无味行动失礼,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取而代之,必须的! 席间诸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风丞竺连连为自己从前的颓废而致歉,郑重承诺这就把龙翔旧部迅速整编上报给他,要重新操练起来,再不倒台煞灶醉生梦死。明染微笑道:“从前也怪不得你,要什么没什么,不韬光养晦又能如何。” 他拿这么含蓄又文雅的词来形容风丞竺以前的恶劣行径,立时又将风将军感动得死去活来,恨不得立时就回去收拾兵马操练去。 宴罢之时,风丞竺死活不肯让明染相送,于是虞劲烽代替座主将诸人送出侯府大门,又一阵风地折回来,想起适才诸人高谈阔论,只觉得全身发热,胸中似乎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一般。如此脚步就没了拘谨,硬是不往自己所居房舍走,三转两转地转到明染院子附近,抓住一个小厮问道:“你家少爷睡了没有?” 那小厮道:“少爷自己还在后花园水榭里,将我等都打发出来,让我们自己玩儿去,不用管他。” 于是虞劲烽又杀奔掬香水榭,水榭里酒阑宴罢,静悄悄无有人声。却唯有明染一人独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正在慢吞吞自斟自饮,身边陈酒一坛。水面上清风徐来,将他额发吹得有些散乱,半遮着弯弯的睫毛,许是有些醉了,连虞劲烽到来都未曾发现。 虞劲烽站在门首处无声无息看了一会儿,终于缓步走近,温声道:“怎么自己还在这儿喝酒?” 明染默默无语,只是慢慢地啜饮杯中酒。虞劲烽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去夺他的酒杯,明染并不反抗,也就由着他拿了去。两人沉默片刻,虞劲烽道:“任谁一下子将家产扔了大半,都会心疼的。你这般破釜沉舟,我也很佩服你的勇气。换我,那是真他娘的舍不得,割肉都没这个疼。” 明染唔了一声,叹道:“爹娘在天之灵若知道,一定骂我是个败家的玩意儿。” 他似醉非醉,语气模模糊糊,虞劲烽道:“不会的,你爹娘不会舍得骂你,他们就你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儿,不就是点银子,必定会由得你高兴。不过……你若真舍不得,反正银子还没送出去,敢不敢抵赖不给?我看你大姨母挺宠你,就算是反悔抗旨,也没什么吧?” 明染嗯哼一声,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方咕哝一句:“我家人都在云京呢。” 虞劲烽低声道:“你有什么家人,你不就你自己吗?我知道这阵子嘲笑你、质疑你的人太多,所以你心里很难过,也许还会怀疑自己做错了。你别担心,我那天讥刺你,也只是替你心疼银子而已。一切是非对错,只能待后来再说,至于现下却别管那些人说什么。”他伸手揽住明染的肩头:“你好像有些醉了,我送你回去睡觉。” 明染依旧沉默,虞劲烽就将他扶了起来,一边温声宽慰着,一路扶回卧房,又很细致地替他除去外衣,散了头发,伺候他躺下。明染大约是真醉了,很快陷入沉睡之中。虞劲烽又看了他半晌,伸手替他掖一掖锦被:“安心睡,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边雍江侯府天天卖铺子卖地卖嫁妆,卖得云京人尽皆知。那边明染一次次求见国主,求他早日兑现所承诺的一切,国主被他的豪爽打击得有点懵懂,竟然也跟着豪爽起来,圣旨一道道地下,将龙翔军正式更名为明翔军,册封雍江侯为明翔军都指挥使,下设从三品副都指挥使两名,正四品都虞侯四名,校尉若干。上述官职让他自定人选,只需由兵部上报即可。 于是明染拟定温嘉秀和风丞竺为左右副都指挥使,闻人钰和虞劲烽均任都虞侯职位,虞劲烽立时不乐意了,寻到书房中与他据理以争:“凭什么我要和你隔着一层官职?就算我不如温嘉秀,难道我连那个姓风的糟老头子都不如?” 明染这阵子忙得团团转,好容易喘口气,也只得耐心给他解释:“首先,风丞竺不是糟老头子,只是在水上久了,看着有些老而已。且龙翔军败落如此他尚且不离不弃苦苦支撑,怎可随便弃之不用。其次,副都指挥使是从三品,你武举二甲出身,高不过四品,不能逾制。最后,你想让你的马贼们跟着你寻个好出路,你就必须亲自带着他们,如果中间隔了一层,诸多不便之处你心知肚明,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虞劲烽冷笑:“说到天边,你就是看不上我,就是看不起我的出身。” 明染道:“你又来了,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换了别人会搭理你?别天天来寻着我无事生非的。接下来各处人马就位,我会随着温嘉秀和闻人钰监造战船,你随着风丞竺赶紧操练你的人去,他训练水兵很有一手,你多学着些。你的人都过来完了没?是否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虞劲烽点点头,又摇摇头:“人都来了,只呼鹰堡余下些留守的人。我也曾跟万年青他们商量过几次投军之事,他们倒是没多说什么,就怕底下人心各异的,容易出乱子。况且千里迢迢而来,性子又野惯了,对你们云京的规矩也不懂。”他盯着明染,满眼的殷切企盼:“他们虽然信任我,但毕竟……我也在想,怎么跟他们说,才能让他们更相信被编入明翔军要比做马贼强。你的意思呢?” 明染道:“我没什么意思,你的人你看着办。” 虞劲烽拧眉道:“那接下来他们投了你明翔军,难道就不是你的人?连我……都是你的人呢,你怎可这般冷漠对待我?” 明染被缠不过,将手里一本书往案上一拍:“你真烦。” 虞劲烽理直气壮地:“你离开西北时也曾邀请我来云京,那时可没嫌我烦。” 明染道:“我那是客气话,谁教你当真?还亏得西北两位将军整日的夸你有眼力见儿,你却连客气话都听不出来。你的眼力见儿在哪儿?” 虞劲烽闻言大怒,冷笑不止:“就算我没有眼力见儿,那我在城南做叫花子时候,你又带我回来做什么?我不跟你来,你还捉了易镡威胁我,如今又始乱终弃的,你当我什么人?” 明染道:“我哪有弃你……”他忽然轻咳两声,拿衣袖抵住唇角,低头不说话了,双颊浮起一层淡淡的晕红之色。虞劲烽正待接着发作,忽见他脸色有异,立时偃旗息鼓,三两步奔过来,殷殷相询:“你怎么了,不舒服?” 他伸手去探他额头,明染厌烦地甩开他手:“不用你管。”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虞劲烽顿时羞怒交加,于是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自行回了虞家大院。 虞家大院地处南城穷杂之地,周边来来回回皆为引车贩浆者流。一众土匪混在这里,在万年青等人的管束下并未出去为非作歹,倒也颇为如鱼得水。 虞劲烽把四梁八柱三妻四妾给召集起来,将打算投军之事郑重道来,结果大半人竟然都不乐意。在此之前他也曾跟万年青等心腹人物透露过消息,当时众马贼不置可否,他们是跟着虞劲烽患难与共过来的,有许多人还在危难之中得他相救,不乐意也不敢跟他较劲儿,于是只管腻歪着找各种理由和他胡搅蛮缠:“老大,不行啊,这儿湿气太重,不过来了一个月,两只脚丫子都烂了,再这么下去,我这整个人可都烂完了!” “堡主,咱在呼鹰堡自由自在的,想打劫就打劫,想揍人就揍人,想去睡女人就去睡女人。如今要是投了军,哪里受得了这许多约束,还不如死了算了!” “夫君啊,我万年青倒是对您衷心一片,可是军营里据说很多人睡一个帐篷,妾身我如何再尽为妻之道呢?” 虞劲烽道:“边儿去,谁是你夫君!那晚说了要找几个好看的来妆点门面,你作弄得妖怪一般窜出来做什么,差点吓死老子你知道不?” 万年青嘻嘻地笑:“堡主是心疼吓着明家少爷了吧,还是不想那位大少爷误会?他纵然误会,恐怕也只误会冰雪蝶姬她们几个,还真当我是您的如夫人?不过堡主,咱说正经的,若是投军,这条命可就算交给别人了,若是跟对了人还好,若是跟不对人,死也是白死。纵然我等无家无室了无牵挂,也不想白白把性命丢掉了对吧?” 冰雪蝶姬这次也来了,此时凑上来捏腰捶背:“堡主,若是你们都投了军,我们却该去伺候谁?纵然开个院子给我们玩儿,又有谁比得上哥哥们这般英勇善战孔武有力一夜七八回?伺候不来的伺候不来的,我们还是回呼鹰堡去吧!” 院外静悄悄的暗巷之中,明染乘坐一台八人轿子,轿侧两排侍卫共二十四位,个个衣甲鲜明宝马金鞍,分别由阿筳和阿宴居首带队。又有小厮打了有雍江侯府标记的灯笼侍立两边。他凝神听了一阵子虞家大院里乱哄哄的声音,吩咐道:“阿宴,传报进去,说我来了。” 虞劲烽闻听此讯,飞一般奔出来,身后几个马贼首领紧跟,见院外如此声势浩大华丽排场的仪仗队,均都惊疑不定打量着。 轿帘被打开,明染端坐于其中。他今日装束十分隆重,暗金色雀羽纹织锦宽袍,赤色七宝缠丝琉璃冠及同色腰带,颈中佩戴一幅极细的累丝嵌羊脂玉项圈。轿旁灯笼将他苍白的脸庞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睫毛在脸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他神色本有些阴郁,却在见到虞劲烽后,唇角一弯,瞬间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 于是虞劲烽愣在了那里,盯着他只是不说话,幸而有一把胡须遮掩了他的瞠目结舌和神魂颠倒。万年青和易镡等人拥簇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明染等了一会儿,见这马贼头子还在犯傻,于是道:“过来,接你座主大人下轿。” 虞劲烽过去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将他从轿中扶出,明染的手冷彻肺腑,冰得他心里一颤,低声抱怨道:“手怎么这么凉?” “大约是被你气的。” “我哪有气你,一直都是你在气我。你今天弄这么大排场干什么?我弟兄们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是想吓死他们?” 明染道:“本就是来吓他们的。”他想抽了手出来,虞劲烽不肯放,铁箍一般握得更紧了,于是明染也就由得他。虞劲烽见他不嫌弃,越发得寸进尺地又将手臂揽住了他的腰,神态恭谨无比:“座主大人请。”将他一路拥进虞家大院的中堂里去。 一众马贼惊讶无比地看着两人进来,看着这位和从前云泥之别的明亲兵,满堂寂然无声。 虞劲烽请明染在主位上落座,顺势坐在扶手上,命令易镡看茶,手却一直不曾放开明染的手:“座主今日到来,有何指教?” 明染微笑道:“有关你的任职诰书下来了,我今日恰好过去兵部,就替你拿了过来。明翔军左卫都虞侯,正四品,在明翔军四个都虞侯里,你位列第一,还满意吗?” 他将一封文书交付虞劲烽手中,虞劲烽默默接了过去,也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明染又问道:“另还有件事情要问问,你们打算投军的事情商量得怎么样了。我这边明翔军百废待兴,将来几百条战船造起来,前两天又跟国主表哥求了明翔军官职和饷银过来,可是没人却怎么成?所以我这里求贤若渴,急得不得了。”目光缓缓梭巡一圈,又道:“我朱鸾国行的是募兵制,年三十以下者,时限五年。一旦入伍,供衣食,发军饷,免赋役。退伍后由官府统一发放田地居所及安家费用。若是在军中立了军功,则可及时上报,论功行赏,纵然封妻荫子也未尝不可,岂不强过朝不保夕做马贼?” 他转头看着虞劲烽,殷殷相询:“烽哥,你的意思呢?” 虞劲烽愣住了,这一声喊得他彻底哑口无言,良久方结巴着道:“我……我我没什么意思,还得看他们的意思。” 明染瞥他一眼,心中暗骂他不争气,转头又对着万年青等人笑道:“我与你们车堡主西北初会晤就一见如故,佩服他一身是胆英雄豪迈,对待弟兄们又义薄云天关爱有加,心中也只想将他当做大哥看待,一心要与他共谋大事,当然还得借助堡中弟兄们一臂之力,各位可肯给堡主和我这个面子?” 一屋子马贼依旧默默无语的,明染看看他们或犹豫、或激动、或惶恐、或惊讶的面庞,微微一笑,对着身边的阿宴一伸手,阿宴递上两封信,明染慢条斯理拆了其中一封,抽出一张雪白的信笺:“我回云京不久,就接住西北云鱼素将军来的一封信。” 他将信纸抖开,命令虞劲烽道:“念。” 上面果然是云鱼素拳打脚踢杀气腾腾的字迹,虞劲烽念道:“我这儿走失一窝马贼,据说去了云京,小染你见了没有?” 明染道:“我当时只道你们堡主来了,不成想各位兄台也跟着来了,所以我也回了一封信,说我没见。结果云将军又来了一封信。” 他又抽出另一封,接着吩咐虞劲烽:“念。” 虞劲烽瞥他一眼,无奈念道:“一群乱窜的死马贼,不知流窜到了哪里。等他们敢回来,看本将军不将他们一网打尽!小染,我这儿又来了几群狼,是从东北方越过荒漠来的,你有兴趣来干掉这些孽畜吗?皮归你,肉归我。”他气得把信一摔:“他凭什么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老子给他上的贡还少?” 明染示意阿宴将信件捡起来,叹道:“还不都是你给惯的。如今我还没回信,因为不知如何措辞。”他又侧头问虞劲烽:“烽哥,你说这信怎么回?” 这次虞劲烽镇定了一些,笑道:“如此我还得跟我的四梁八柱商量一下。” 明染道:“那你慢慢儿商量,我这外人旁听多有不便,就在你这大院中好好转转。还没来过你家呢,易镡,带路。” 易镡忙凑过来,正想去扶他手臂,被虞劲烽一眼瞪回去,又转头看着明染,语气带几分宠溺哄劝:“仓促置下的宅子,到处乱七八糟没什么可看的,当心弄脏了你的衣服。你去轿中等着我,阿宴,快来带你主子出去。” 众马贼鸦雀无声地目送他前呼后拥出去,不禁面面相觑。 这西北呼鹰堡,貌似回不去了。 虞劲烽冷声道:“这位雍江侯是南朝太后的亲外甥,国主的表弟,这次的明翔军更是他搭上大半家产给重新收拾起来的,想来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从我来云京,他处处照拂有加,这个易镡可以作证。难得他如此看重我等,机会实在难得。你们跟着我混的时间也不短了,这次我决心将大家伙儿从下三滥的道路上拉出来,求个好出身,结果还有这么多人不情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不过我绝不强人所难,谁若是不愿意跟着我混,这就自行寻个出路去吧。若是想回呼鹰堡,我这就去求明小侯爷,让他给云鱼素的信写得委婉一点,免得西北联军将你们赶尽杀绝。” 众人想起云鱼素那喜怒无常的脾性,那毫无章法的手段,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万年青两只巨大的牛眼怔怔地看了虞劲烽良久,心道这分明是跟你那新勾搭上的情儿串通好了不给我们留后路,可是如今,似乎说什么都晚了。 他沉吟良久后,终于试探着道:“堡主,我们不是不听你的指令,咱们出生入死这许多年过来,不听你的听谁的?纵然别人不听,我万年青是必须要夫唱妇随的。关键是明小侯爷,我等根本不知晓他是何种人,和他身份地位均为云泥之别,这个所谓的待咱们好,能好多久?是否现在好,将来用完了就狡兔死走狗烹?还是一直好下去,大家伙儿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热热闹闹做一番事情出来?” 虞劲烽笑一笑,语气淡然:“你刚才不是也见他了吗,你觉得如何?我看其意甚诚,不过若是你们不信,不行我让他立个文书给你们?” 万年青道:“那倒不必。”他狡黠一笑媚眼横生的,与他膀大腰圆的外形颇不相称:“我等退路已经没有,所担心的不过是怕将来有变故,被人使唤坏了却找不到伸冤的地方。属下适才看明小侯爷和老大您……咳咳,他不是说他是外人么,这外人如何让人信任?若是外人变内人,那么大家伙儿就都放心了。弟兄们,你们说呢?” 于是一伙马贼暧昧地笑了起来,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暗沉沉的小巷之中,明染果然在轿中等着虞劲烽。良久后,虞劲烽终于从院子中出来,直接一头扎入轿中。明染往一边儿让了让,吩咐起轿走人,又问道:“怎么样?” 虞劲烽侧头盯着他逼问道:“那真是云鱼素来的信?” 明染道:“的确是,我写不出那狗爬一样的字。” 虞劲烽阴沉沉地道:“你就这般断了我们的后路。你和那云鱼素什么关系?他竟然能配合你到这般地步。” 明染道:“不过是一块儿打狼的关系,让你一说,说得我通敌卖国似的。” 虞劲烽冷笑一声,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吧,我就信你一回,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你可不能亏待我,不然哪里有脸再见自家兄弟。” 明染挣扎了一下:“那是。你先松开,一脸毛就罢了,还毛手毛脚。” 虞劲烽不松,眼神倒越发炯亮:“刚才怎么乖乖给我握着手,啧啧,还装得大家闺秀一样去糊弄人,这会儿就不肯了?以后准备怎么称呼我,还叫烽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结。 另攻受问题我必须提前说一下,距离第一次那啥已经很近了,氮素鉴于各种原因,就是第一次h……咳咳,是逆的,怕有的gn也许是雷点,若是无法接受,咳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剧情已定,不改了。窝还是头一次尝试这种模式,心里蹲了个龚琳娜老稀,顶锅盖滚走…… 第二卷 年少万兜鍪 坐断东南战未休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明染道:“车轱辘。” 虞劲烽闻言恶狠狠将他一搡,不成想明染顺势往后倒了去,倒是吓他一跳,忙又一把拉住手臂扯回来,结果用力过大,明染额头不小心地磕在他手上,火烫一片,还带着一层薄汗,他轻轻呻吟一声:“做什么你。” 虞劲烽终于悔悟过来,伸手覆上他额头:“你是不是不舒服?” 明染道:“是,大约还是太心疼银子,好几天没睡好。”他慢慢靠上身后的垫子,又道:“你别说出去,怪丢人的。我过两天就好了。” 虞劲烽本想跟他好好算个帐,这般倒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将他两只冰冷的手握在掌中暖着,哼唧着:“我不说出去,不过你答应我的所有话,可都得兑现。” 明染嗤笑道:“不就差个媳妇么?上次请客的时候让你去偷看一下各家的女眷们,那可都是正经官家小姐,除了没有什么武功,其余都符合你的要求,你又不肯去。其实以后在云京,又不是在你呼鹰堡,有没有武功也不当紧吧,也不知你究竟怎么想的。” 虞劲烽道:“官家小姐娇滴滴的,总觉得一碰就碎的样子,我却不想要,只想找个能和我一起上天入地折腾的人。况且,我那一群手下的样子今天你也见了,一个个屌得不能行,官家小姐如何轻易能镇住他们?总得他们心服口服的才行。比如今晚,我看他们……他们……” 他踌躇着,正不知如何措辞,明染却呵呵呵地笑道:“那倒是,想跟你这群手下混得如鱼得水,还真不容易。怎么着也得和你那四个小老婆冰雪蝶姬一样才成,不然如何打成一片。不如这样吧,我恰恰还想去一次胭华书院,听小舅说他那里的什么要挂头牌的花魁姑娘这几日就要梳笼了,这就去替你抢回来如何?” 他本是玩笑,但此言一出,轿中霎时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片刻后,虞劲烽忽然笑了起来:“行啊,也行。那就头牌吧,花魁吧,我也就配这样的人!明小侯爷向来言出必行,我可记着了!” 胭华书院的罗琴鸟姑娘要梳笼这事情,年前就放出了风去,如今更是让云京子弟们再一次狼血沸腾起来。明染早已委托钟栩给自己寻到了位置隐蔽却视野开阔的雅座,早早带着虞劲烽就来了。两人入胭华书院后直接有青衣小厮带路,被带上文雀楼二楼。 待入座后左右环顾,见中间穿堂极大,桌椅等已经排放整齐。正北方一处汉白玉高台,雕栏玉砌美不胜收,被各种香花花球装饰起来,层层珠帘掩盖了台后方的一处门户。 明染命小厮去寻钟栩,告知他自己已经到来,一边给虞劲烽解释道:“云京花魁梳笼的老规矩,待会儿姑娘会在那台上表演歌舞技艺等,若有瞧得中的,就先送名帖,然后下狠手将金银或礼物往上送,多者为胜。不过有些自忖才情高的姑娘,也会私下里挑一挑恩客的相貌人品。当然这是在砸得起银子的前提下,才会讲究这些东西。” 虞劲烽冷冰冰地道:“那你银子带够了没?总之我是没钱的。” 明染道:“今日一切花费座主出。” 他转头看看虞劲烽,见他照旧是胡须遮掩一切,于是道:“你是否不喜欢这样,不行咱就走。” 虞劲烽道:“我怎么不喜欢,我最喜欢这种地方了,简直宾至如归。明小侯爷难道不知我虞劲烽就是在这种地方出生的?可惜那地方跟你云京的堂子差了不是十个八个级别。今番若能把花魁弄过来享用享用,在下三生有幸。” 明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道:“看吧,若是花魁不对你眼,也就不提赎身之事,睡一晚走人,也不是不可以。” 有人轻轻叩了叩雅座槅扇处的水晶风铃,两人同时转头,见是一个云髻高耸的女子,不过二十余岁,身材高挑肌肤如玉,着烟紫色云锦长衣,腕上戴两只晶莹温润的羊脂玉镯,身后随两个青衣小鬟。她双目盈盈,未语先笑:“敢问可是雍江侯惠驾光临,妾身董香籍这厢有礼。”言罢深深一个万福。 明染忙起身还礼:“久闻董老板艳名,却无缘得见,今日会晤,果然名不虚传。”他见虞劲烽还大咧咧坐着不动,于是借着桌椅遮掩,踢了他小腿一下,虞劲烽不情不愿地起身,随便施了一礼。 董香籍嫣然一笑,轻移莲步靠近:“妾身得国舅爷相嘱,过来拜见明小侯爷,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一定要跟妾身明示,我这就让人调停。” 明染道:“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我这位同伴适才还说,一入胭华书院,顿觉宾至如归。在下的小舅父怎不见他,可是另有要事?” 董香籍慢抬衣袖,掩口笑道:“国舅爷这会儿忙得很。我胭华书院所有姐妹梳笼,都得国舅爷亲手来上妆兼带打理衣饰,哪怕人有六分,国舅爷妙手生花,能给做到十分。书院这两年声名鹊起,国舅爷功不可没,妾身心里也感激得很。”她韶华正盛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韵致万千,若不是小舅透露过身世,怎么也看不出曾是个遭逢巨变的寡妇人家。 明染唇角抽搐两下,暗道小舅原来天天在忙这个。他拿起桌上一只泥金封递给董香籍身后的青衣小鬟:“据说今日但凡入得这文雀楼,每人须得先奉上人头费五十两,适才却无人收我的银子,想来是看小舅父的面子不好收取。但是你们生意人家,我却不能坏了规矩,董老板莫要客气。” 董香籍微笑道:“那妾身就不客气,多谢明小侯爷。小侯爷今天是冲着罗妹妹来的吗?” 明染道:“是的,听说罗姑娘才艺双全艳冠云京,如有幸一亲芳泽,自是不能错过。” 董香籍笑道:“若能得雍江侯眷顾,我家小妹一定荣幸无比。只是小妹性子稍稍有些刁蛮,挑三拣四的,也是妾身平日里给惯的了,若是她……” 她踌躇着不知如何措辞,明染善解人意地道:“董老板放心,若真拔不得头筹,也只能说是我诚心不够入不得罗姑娘的眼,如何能怪罗姑娘。” 两人不过闲扯几句话,就有几拨人来寻董香籍,等候在雅座外欲言又止的,明染看在眼里,忙道:“今日客人多,诸事繁杂。董老板不必客气,赶紧忙您的去吧。” 董香籍再次深施一礼:“多谢明侯爷体谅。”退了出去。 目送董姑娘离开,虞劲烽侧头盯着他,哼笑道:“不是说给我寻老婆么,怎么变成了你要一亲芳泽?” 明染道:“你若是看不上,那银子也不能白花了,我自然可以一亲芳泽。若是你对罗姑娘一见钟情,我也只能拱手相让,寻别人乐一乐去。”他突然凑近了虞劲烽,虞劲烽正不知他意欲何为,明染一伸手,快速无比将他胡须扯了下来:“那小丫头既然有些挑剔,你戴着这么一副胡子,她如何能让你近身,恐是看都不肯多看你一眼。” 虞劲烽骤不及防被他剥了伪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举袖子遮住脸,待悔悟过来,却又讪讪放下,颇有几分不自在:“瞧不上就瞧不上,有什么稀罕。”拿过假须塞入腰间锦囊中。 此时文雀楼中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在书院丫鬟小厮带领下上二楼雅座的,也有直接入下面大堂座位的,人语喧哗渐渐热闹起来。明染凝目观望片刻,道:“好多熟人。” 果然好多熟人,兵部林尚书带着一群人来了,坐在楼下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平南侯府的表哥也来了两个,坐在另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另有朝中许多他认识的人都来了,大家伙儿坦荡无比地打招呼,拉家常,较劲儿。明染冷眼旁观着,眼光扫到一个锦衣男子那里,忽然脸色渐转阴郁,将手中茶杯重重磕在案上:“成亲了还敢出来鬼混,待我揍他一顿去。” 他一闪身出了雅座,虞劲烽忙亦步亦趋跟上:“你要揍谁?你先冷静一下。” 坐着角落里的何尔晟忽然感觉对坐椅子上多了个人,他转头去看,见一人以手托腮斜靠案边,身着一件泥金缎缠枝牡丹暗纹宽袍,羊脂玉冠上镶嵌一颗虽不大却溜圆的南珠,竟是少见的金黄色。整个人像养在金瓶里的一朵玉版白,在一片辉煌璀璨的灯烛中,东风占尽,韶华彰显。 何尔晟愣住了,明染瞥他一眼:“不认得我?我是簌簌的表兄明染。” 何尔晟忙起身深施一礼,以表兄呼之。他是云京六姓中燕子楼何家长房嫡次子,时任吏部六品文书,还是平南侯府左簌簌的亲老公。 明染将一只手搁在案上,手指叩得案面嗒嗒作响:“何二少爷这是做什么来了呀?” 何尔晟赔笑道:“不过是跟着同伴来看个热闹,表兄又是做什么来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寻到同道中人后的亲切和暧昧。 明染冷笑一声,忽然道:“我看中了你这座位,你到楼外去吧,不许再进来。不,你最好直接出了书院回家,一刻都莫要耽搁。” 何尔晟一愣,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为什么让我出去?” 明染并不看他,只是注目堂中台上珠帘,沉声道:“你说呢,你一个成了亲的人,跑到这地方来鬼混,你可对得起簌簌?我说让你走,是给你面子,难道你想让我将你扔出去?” 何尔晟闻言又惊又气五内俱焚的,他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长到现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梆梆地回应明染:“我成亲了就……就不能来了?这文雀楼里已成亲的人多得很,表兄难道一个个都将他们撵出去?况且表兄您也订婚了,您不是也来了?” 明染道:“我虽然订婚,可是没有成婚,如果成婚后,绝不会再来这种地方。况且我今日来,也是另有要事。你少罗嗦,只说你走不走吧?” 何尔晟怒笑道:“表兄这话就有趣得很了,来这种地方,还另有要事,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跟我一样盯着美貌小娇娘,偏生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只许你州官放火,就不容我百姓点灯,你还讲不讲道理?” 明染唇角带笑,眼神却冰冷:“不讲,你能怎么样。” 第30章 第三十章 何尔晟的确不敢怎么样,却又不愿轻易退却,片刻后冷声道:“我不惹你,我换个地方成不成?” 虞劲烽站在明染身后旁听着,也觉得他似乎管得有点宽,那边还有左簌簌的亲兄长两个呢,也没见人家怎么样,哪里轮到他这个表兄出头。他伸手拍拍明染肩头,低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吧?也许你表妹根本不在乎,你这般强出头可不好。” 明染道:“我表妹在乎,只是这人不听而已。”他见何尔晟果然要起身另寻地方,跟着起身,闪身挡住何尔晟去路:“我适才的话你没听到?” 何尔晟怒道:“表兄,你究竟要如何?我在家里不舒心,出来寻个乐子还不成?也别怪我要往这地方来,你那个表妹,看起来跟个大家闺秀一样,可是我不过摸了她陪嫁丫头一把,她就敢跟我怄半个月的气,还躲到陪嫁庄子里闹着不回家,哪里有半点的贤良淑德,有她这样做媳妇的吗?” 明染道:“那是你不好,谁叫你摸陪嫁丫头来着。我表妹算是好说话,换我剁了你的手。你若是不想丢人现眼,这就赶快回家去。” 他神情未变,只脸色转得冷冽无比,周身气韵流动,恰是六月飞雪骤然由热入冷,何尔晟心中一颤,终于明白自己真惹不得他,只得冷笑道:“行,行,什么都是你家人有理。我这就走,别说剁手剁脚,就是把人砍成三两截,那也是表兄妥妥做得出来的,不然如何就名动京城了呢?” 他行出几步,又实在是不甘心,转头看着明染笑道:“不过有件事妹夫百思不得其解,还要请教一下,那边我正牌的舅哥来了两个,也不曾见他们对我这般横眉冷对,表兄却一腔热血地替表妹出了头,这爪子都伸到我们夫妻俩中间来了。我还听说为了表兄要弄那什么龙翔军,内人连自己的陪嫁庄子都卖了,啧啧啧,纵然对我这亲老公,也不见有如此一片真心对待呢!这表兄表妹如此互相体贴知心,莫非您跟内人有什么不可说的过往不成?” 明染尚不曾出言反驳,突然身边劲风骤起黑影掠过,紧接着“呼”,何尔晟一声惨叫,被虞劲烽一拳从文雀楼中砸到了楼外,听他冷声斥责道:“让你满嘴喷粪,敢冒犯我座主大人!” 但何尔晟不曾落地,竟被恰靠近文雀楼的一人一把抄起,稳稳放在地上,却是明染未来的大舅哥萧玄霓。他放稳了何尔晟,还侧头问道:“你为何飞出来了?” 那西域美人儿长腿碧目看着又奇特又养眼,不成想行为如此粗鲁,一言不合就出手打人。何尔晟惊怒交加之下,哪里顾得答话,只将袖子一蒙头,丧家犬一般逃出了书院。 此时已有许多云京名流贵胄陆陆续续赶到,见这般天降活人,只当是楼里又有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了,这在翡翠河畔比比皆是并不稀罕。这种争风吃醋都战败了的东西,看他何用,于是诸人连看都不看何尔晟一眼,一窝蜂地都往门首处挤过来,且议论纷纷:“不是听说酉时三刻才开始吗?怎么这会儿就打起来了,难道提前了,董老板不厚道啊!” 明染理所当然地占了何尔晟的座位,夸赞道:“我门生今日做的不错。回去赏你个好东西。” 虞劲烽闻言心中一动,微笑着凑过来:“赏什么?” 明染笑道:“你想要什么?” 虞劲烽意味深长地:“暂时想不起来,等想起来了跟你要。不过待会儿的罗姑娘可不能算。” 明染道:“自然。我门生算账门儿清,比我这座主强许多。”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6节 满堂的花团锦绣之中,两人正喁喁细语着,明染忽感到两道眼光扫到自己身上,冷冽凶恶处,竟让人如芒在背,于是不经意地一转身,眼角余光看到了自己凶神恶煞般的大舅哥。 这真是现世现报,他才把表妹夫打出门,自己的大舅哥竟然来了,看架势也想把自己给打出门去。明染见萧玄霓脸色沉得能滴下酸水,只得装作没看见他。萧玄霓却容不得他装聋作哑,大踏步走过来,正打算跟明染理论一番,那边后堂急慌慌奔过来一个人,葱绿锦袍肤白貌美,正是小国舅钟栩。他顾不得看别人,慌慌张张地抓住了明染的手臂:“哎呀染妹子,我听说你把何尔晟给扔出去了?那家伙虽然不成器,可好歹是你表妹夫,他一腔子气没处撒,必定回去找簌簌乱闹,这可怎么办?” 明染道:“扔都扔过了,能有什么。” 钟栩皱眉,叹气,团团转,却拿他无可奈何,不留神看到身后的萧玄霓及他那张乌漆墨黑的脸,顿时了然,晓得这也是个难缠的,忙扯起明染就走,一边叨咕:“不是给你找好了上面的位置,你又跑下来做什么?看热闹在哪里不是看,一个个真是的,来了就不给我省心。” 他一阵风地将明染啜哄走了,虞劲烽后面全神戒备跟着,萧玄霓冷笑一声,钟栩再不正干,也是国主的亲舅舅,他也只能看他护着外甥走开。 钟栩不停地埋怨着明染,一路从楼下埋怨到楼上,明染道:“小舅,我待会儿还想竞价梳拢罗姑娘,可是萧家大公子在下面眼睁睁看着,外甥哪里还有这个胆子,麻烦小舅去把他请走可好?” 钟栩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方道:“你看看你大舅哥那张黑脸,你这是骗着你小舅去送死不成?你这不孝的孩子!” 明染道:“我知道小舅一定有办法的,拜托了拜托了。”一边把他往楼下推,钟栩只得勉强去了。于是明染和虞劲烽一起往下偷窥,见钟栩在人堆里找到萧玄霓,也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萧玄霓原地沉吟片刻,果然转身走了。 这下子连虞劲烽也颇为吃惊:“你小舅……倒是人不可貌相。” 过得片刻钟栩又上来,两人眼巴巴瞅着他,明染问道:“小舅,你是如何劝走他的,让外甥取取经。” 钟栩道:“我没说什么啊,他那个样子,我哪里敢多言。我就说我外甥平日里乖得不得了,难得出来玩儿一次,您这般往这里一杵,周遭十里地冰冻三尺的,搞得谁都不痛快。年轻人么,如他这般大的哪个不是娇妻美妾绕着团团转,唯有他连个老婆也娶不到家,还得活生生熬两年,谁又能熬得住?大公子您若是现在就肯把妹妹嫁过来,那我就劝他回去。您若是做不得主,那就请离了这里,别耽搁咱书院的生意。”他一摊手:“然后他就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你舅父我毛骨悚然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他扭头就走了。” 明染由衷地道:“小舅好口才,外甥佩服。” 钟栩却忽听到楼下台上丝竹之声隐隐起来:“哎呀罗丫头要出来了,我去台后等着,待会儿还得给她换装呢。你就会耽搁我的大事儿!”一阵风地跑了。 罗姑娘果然出来了,一层层珠帘被卷起,罗姑娘是被董香籍给扶着手牵出来的,翡翠河畔生意人家的老板们,一个个刁钻伶俐见钱眼开,唯有董香籍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她未语先羞地向着楼上台下诸位恩客打招呼,语气温文:“今日,是小妹琴鸟梳拢之日,多谢各位贵客给妾身这个面子来捧场。琴鸟她……被我惯了这么些年,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各位贵客千万别跟她计较。现下,就先让她抚琴一曲,看是否入得了各位贵客的耳,若是弹得不好,就罚她再干别的。不过千万,别罚狠了,妾身会心疼的。” 那份温柔,那份矜持,那份娇羞,哪里像个烟花巷里的老鸨,分明就是爱妹如命的长姐一般。罗姑娘随在她身后,玫红色绣鞋踩着脚下的零落花瓣,冰蓝色的纱衣上盛开大朵的白玉兰,璀璨的双目波光流转勾魂摄魄,密匝匝的睫毛又长又黑,落得上蝴蝶站得住黄莺。在诸人轰然的叫好声中,她对着诸人挥了挥玉白小手,在一架七弦琴前款款落座,纤指飞扬弹起琴来。 琴声清凌凌传到楼上,明染依旧冷眼旁观着,片刻后侧头问虞劲烽:“你觉得如何?” 虞劲烽也就老实回答:“我觉得不如你弹箜篌好听。” 明染:“嗯哼。” 罗琴鸟一曲弹罢,便有有意向的恩客纷纷抛了花球上去,花球中裹着自己名帖,这是要竞价梳笼的意思。旁边出来一个青衣少年,带着两个丫鬟将花球一一捡起,放入花筐之中。明染也伸手扣住了案上玛瑙盘中的花球,问道:“扔不扔花球?”不听他回答,便侧头看了虞劲烽一眼,意为征询,虞劲烽却正目不转瞬盯着台上,微微咬着下唇,神色专注。 他了然一笑,顺手将花球掷出,准准投入花筐中,倒惊得那青衣少年一跳,忍不住悄悄看来。 明染凭栏而立,发现他偷窥自己,就对着他笑了笑,夸赞道:“弹得不错,送彩头。”守在门首处的小厮端出了雍江侯的第一份礼,一只檀木描金的匣子。 那少年脸色一红,连忙低下头去,数一数筐中花球,足足七八十个,按惯例报与后面的董香籍知道。 于是罗琴鸟瞬间被恩客们的彩头给淹没了。 虞劲烽忍不住悄悄打听:“你送了什么” 明染道:“黄金若干两。” 虞劲烽嗤之以鼻:“原来你这么庸俗,一点都不文雅。” 明染道:“你错了,黄金是硬通货,人人都喜欢。这第一轮就是往下筛人的,不讲风雅看实力。” 果然经过一番清点后,雅座中又被送进来一只花球。这次足足筛选下去几十个,得到花球的不过二十余人。台上的罗琴鸟又在乐师的伴奏下唱了一首小曲儿,明染夸奖道:“唱得好,送彩头。”掷出花球,再次正中花筐。 虞劲烽忍不住唇角抽搐:“好个屁,还不如你小舅呢!”见那守候小厮又要捧走一只檀木小匣子,他过去挡住门:“别急,让我先开开眼。” 打开一眼,竟是一套精巧雅致的珍珠头面,其中一串珠链个个大拇指肚大小,烨烨生辉温润光华。虞劲烽打劫回来的珠宝很多,但却还不曾见过这般好成色的,心疼得都有点结巴起来:“你你你这般败家,别送了,我不要这女人了,我不要了还不行?”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明染道:“过来,瞧你那出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美人一掷千金也是该当的。况且若是能把这女人赎身领回家,回头不还是你的。” 于是罗琴鸟再次被恩客们的彩头淹没了。 第三次得到花球的不过七八人,皆为云京顶尖儿的富家子弟,明染自然也中选。堂中的气氛已经几近沸腾。罗琴鸟起身,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台沿敛衽一礼:“多谢各位客人抬举,小女子感激不尽。” 这七八人送上的彩头,却是公开的,虞劲烽瞠目结舌地看着有人捧上来了二尺高的珊瑚宝树,有人送来了翡翠骏马,有人拿出了羊脂玉狮子,他转头看着明染:“你还准备把什么给败出去?我跟你说……我们不要了行不行?” 明染拿过案上一只长匣子,里面是一副卷轴:“此物却恰恰不用要钱,让你开开眼。”虞劲烽忙打开看,是一副字:“沧海兴波,星辰灿烂;天穹明澈,玉砌雕栏;风做霓裳,水为佩环;佳人如梦,灵音婉转;此曲只应天上有,缘何袅袅到人间。”字迹端雅秀丽风骨隐隐,看起来貌似很值钱。 最后落了一枚印鉴,印鉴上八个字“南国第一风流才子”。 明染令人将卷轴送出,虞劲烽道:“南国第一风流才子,谁,你?” 明染道:“非也,我国主表兄。这是我生辰那日,他赐给小舅的,我见上面并无明确落款,就跟舅舅要了来。不过是赞颂曲儿唱得好,套在谁身上都可以。” 他这般能投机取巧,令虞劲烽也咋舌不已。 最后这七八件彩头,由董香籍亲自来评定。她对各色珍宝均都一笑而过,待翻到明染的卷轴,打开看了片刻,抬头遥遥望过来,这女人笑起来温柔又恬雅,眼光却好似海上运回来的黑宝石,流光溢彩的带些冰冷棱角。明染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董香籍将卷轴举起来,微笑道:“此为无价之宝。臣妾让琴妹妹供在房中,日日焚香净手膜拜。” 雍江侯雀屏中选,余人觉得无趣,便在董香籍的调停下一一散去。胭华书院很大,庭院深深望不到尽头,容得许多人各寻蹊径去,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或寻欢,或入梦,盛世繁华,奢靡到极致也不过如此。 董香籍再次叩响了雅座门首处的风铃,这次却只带着那个青衣少年,手中托一只白玉盘,盘中是明染最后掷出去的花球。董香籍道:“恭贺雍江侯和琴妹妹今晚鸾凤和鸣喜成佳偶。妹妹已在房中等着,由妾身亲自带贵客过去。” 明染笑了,温声道:“其实,我是替他来掷彩头的。这是我明翔军中左军都虞侯虞大人,配你家琴姑娘,也还可以吧。” 董香籍微微愣怔,迟疑道:“那么……”她倒是未料到梳拢的恩客另有其人,又看看虞劲烽的脸色,虞劲烽自从去了胡须,虽然相貌艳丽招人喜爱,但各种不自在、不开心、不痛快就彻底遮掩不住了。董香籍也摸不清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儿,但明染既然说出口,料来也容不得自己反驳,只得笑道:“好吧,这位虞大人……嗯,姿容绝艳,与小妹也是天作之合,自然是配得上的。只是明小侯爷既然已经入了胭华书院,却打算兰房独处不成?如此岂不是我董香籍的不是,便是传出去,也得招别家姐妹们的耻笑。妾身这里好姑娘还有很多,不如……” 她的话被打断了,原是身边那位青衣少年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她的衣袖。董香籍微微侧头,那少年眼神中带几分央求,几分羞怯,低声道:“还请姐姐引见。” 董香籍神色有些呆怔,不过很快掩饰过去,颇有几分为难之色地看向明染:“敢问雍江侯,您觉得臣妾身边这位阿暑怎么样?” 明染见她公然将阿暑推荐给自己,饶是再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惊诧:“男人?” 董香籍硬着头皮道:“是啊,男人。不过阿暑我作为亲弟弟看待,还没跟过别人,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他私下里为侯爷风采折服,自荐枕席且不收渡夜资,只请侯爷成全他一片痴心。” 原来是白睡,这盛情难却的,明染再一次笑了,对着阿暑招招手:“过来。” 阿暑且羞且喜,却极快地跑过去,低声道:“还请侯爷莫要嫌弃。” 明染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微笑道:“怎么看了我一眼就……呵呵。”他盯着阿暑的脸端详片刻,见这少年果然生得干净秀雅,最难得一双长长的凤眼,眼尾微挑,似睡非睡朦朦胧胧的。明染笑道:“你这双眼睛,让人一看就犯瞌睡。男人就男人吧,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渡夜资不能不给,传出去人家也笑话我们。” 听这口气,显然是应下了,阿暑放了心,正打算接着讨好他,却忽然后心一紧,被人给提溜起来,听虞劲烽在他耳根处阴沉沉地道:“其实我倒觉得男人不错。明小侯爷,不如我们换换,我使唤这个阿暑,你去找罗姑娘。”侧头向董香籍道:“麻烦董老板给找个空房。” 阿暑惊道:“啊……啊?”求救地看了董香籍一眼,董香籍却只望着明染。明染拧眉盯着虞劲烽,片刻后终于道:“随你。” 于是阿暑踉跄着被虞劲烽拖入一间空房中,惊恐交织忐忑不安:“这位哥哥,我其实……一般不接客的。” 虞劲烽冷声道:“你不接客你在妓院里混什么混?你不接客你往那家伙身上凑什么凑?你看他有钱是吧?还是你生来就带着个贱根儿,见到个男人像个人样就赶紧巴上去了?我也不比他差,你怎么不多看看我?” 他一顿训斥疾风骤雨一般,阿暑灰头土脸呐呐不能成语,虞劲烽冷冷地道:“我盯你半天了,你在台上捡花球的时候我就盯着你了。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高昌国伽梨盘楼来的?” 阿暑闻言忽然全身一抖,脸色灰败,却强撑着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你从前见过我?” 虞劲烽道:“高昌盘楼有双娇,飞鸾春风杨柳腰,小索长发青丝绦。你是小索姨母的儿子七宝,生于六月中。” 阿暑惊诧无比,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他问道:“你……你是不是……你是烽哥吗?你怎么认出我的?” 虞劲烽握住他一只手腕一翻,手臂上一枚蝴蝶刺青栩栩如生,他叹息道:“我也是猜测。你适才捡花球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了刺青,这是你小时候被滚水烫伤了,小姨母嫌不好看,给你刺上的。我本有些半信半疑,但仔细看看,你和小索姨母长得很像,特别是你的眼睛。” 当年高昌伽梨盘楼,处于高昌国最繁华的都城中央,美女如云恩客如林。所谓盘楼双骄,姐姐虞飞鸾,妹妹苑小索,是用来招揽客人的姐妹花。一个是虞劲烽的亲娘,一个是阿暑的亲娘,两人私下里交情也很好。至于为什么两个烟花女子也会生娃,此事说来有点话长。 虞飞鸾出道早,貌美肤白脾气大,结识的达官贵人多了,连鸨母也得让她三分。结果这女人就活络了心思,一心一意想从良嫁人,无奈她是头牌花魁,身价银子太高,没几个人愿意替她出这个钱,也只能拖延着。她本是喝着避子汤的,却从一个相熟的大夫那里拿到了一张古方,说是能冲抵避子汤的药性。 虞飞鸾信了,暗道若是有孕了也好,说不定鸨母就会把自己身价降下来,于是真喝了,也真怀孕了,她还特意把怀孕的消息放了出去,但是后果却让她始料非及。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一听,顿时吓得仓皇逃离,从此再不见踪影。老鸨闻讯却大怒,直接将她剥掉衣服头面赶了出来。 虞飞鸾一时间无处可去,就落到了城中下等之地,顿时入不敷出衣食不继。倒是苑小索闻听此讯,赶过来看她且不说,还一直暗暗资助着她,直到虞飞鸾生下孩子。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孩子,又身无长技,不能总是靠着妹妹的资助,想起那薄情男又伤心欲绝额,于是索性重操旧业,亲爹既然不要孩子,她干脆替虞劲烽认了十几个干爹,在干爹们的呵护下顿时又风生水起,倒是比在盘楼活得还自在些。 这般过了六七年,倒把实心眼子的苑小索看得羡慕了。她对那张药方是知道的,又看虞劲烽生得伶俐漂亮,他娘拉个客他都能跟着帮衬,若是再存个几年钱,娘儿俩远走高飞过小日子,也未必不可行,于是巴巴着赶来讨走了那张方子。 虞飞鸾也曾劝过她,说自己从伽梨盘楼落到这种下等之地,并非就不后悔。但苑小索不听,果然不过两年功夫,七宝出生。虞劲烽把七宝抱在怀里,沉甸甸软哄哄,稀罕得不得了。 可惜好日子不过六七年,虞飞鸾病了,死了,干爹们也做鸟兽散。西域十三盟国又总是刀兵不断烽烟四起,好男儿志在四方,虞劲烽不能守着姨母和干弟弟一辈子,于是将母亲的所有家当交付苑小索,自己闯荡天下去了。 他在胭脂山落足后,也曾派人去高昌都城寻找过苑小索和七宝的下落,无奈却被告知那娘俩早已离开了高昌,不知流落何处。 两人分别已经有十年,也的确有些认不清对方。阿暑看着他,有些哆哆嗦嗦的,片刻后才道:“真的是烽哥?” 他双目含泪嘴唇轻颤,似乎要扑上来抱头痛哭一般,虞劲烽忙道:“不许哭。你怎么来得这里,小索姨母去哪里了?” 阿暑道:“我娘……我娘……那一年高昌又和邻国开战,兵临城下之时逃难的人很多,我们被冲散,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是被一个好心的客人给带出城,几经颠沛,才来到这里,幸好董姐姐收留了我。烽哥,”他抬眼看虞劲烽,一双朦胧凤眼中含着泪:“我也不是非要去巴上明小侯爷,姐妹们都接客,我却在这里吃闲饭,总觉得无立足之地一般。纵然董老板好心不说什么,又哪里架得住别人说。今天看雍江侯出手大方,就想着他若是能要了我,也……也不至于……” 虞劲烽阴沉沉截断他:“那人看似温存实则薄情,他纵然要你,也不过一晚两晚,长久买卖你可休要痴心妄想。不过你既然让我碰上,这营生就别做了,我在城南有宅子,你随了我去吧。” 阿暑却摇了摇头,虞劲烽拧眉道:“怎么,你不愿意?你……情愿呆在这种地方?” 阿暑道:“我这般跟你走了,只觉得对不住董姐姐,好歹等明儿我好好跟她说说,烽哥你留个住址给我,回头我去寻你。我还得和其他的姐妹们告别一下,特别是今儿才梳拢的罗姑娘,她虽然爱取笑人,对我却是不错。” 虞劲烽听他提到罗琴鸟,却忽然心中一惊,忙道:“这个回头再说,我突然想起一事,你带我去找雍江侯,这就去。”扯了阿暑的手就走。 其实罗琴鸟的闺房离得不远,两人不过转过一道回廊就到了。虞劲烽凑过去,神色凝重侧耳听了片刻,听得房中隐约笑语之声,倒越发焦躁起来,又不敢贸然往里闯。他正无计可施,阿暑却已会意,拉着他又转一个廊角,那里的窗缝没有合严,恰恰能看到房中床榻。 烛影摇红之中,薄薄的绫绡帐微微拂动着,明染和罗琴鸟对坐在床上。罗琴鸟身上已经只剩了一件冰蓝色内袍,雪肌若隐若现,长发半束半散,满脸妩媚之色。明染外袍也被罗琴鸟扒得从肩头挂下来,露出雪色素缎中衣,肩上沾染着艳丽的玫红色,是口脂蹭上去的,再细看脸颊上也有一抹。他却并不在乎,笑吟吟将一只手搭上罗琴鸟的肩头:“你今儿头一次梳笼,按理该装得娇羞些,却跟我这般动手动脚,当心传出去人家笑话你。” 罗琴鸟娇笑道:“侯爷不说,谁会知道。况且知道了也没什么吧,我们生意人家,又不是才出阁的大小姐,这等闺房之乐该好好享受一番才对,有什么可装的,热情些客人才会喜欢。” 她腻过去,在明染脸上“啾”地一口,明染笑一笑,一脸受用之色,顺势揽她入怀,美人在抱,软玉满怀,他低头凑近些,额角散发垂下来,拂上了罗琴鸟的肩头和脸颊,轻声道:“好好伺候,回头赏你。” 此言一出,虞劲烽脑袋里嗡一声,冲到门首处大力踹出,“咣当”就把门给踹了开。待床上两人愕然转头看着他,他才发现自己不但已经冲到了床前,手里还拖着有些畏缩的阿暑。 明染唇角微微一抽,阴着脸看他:“你有何贵干?”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明染拧眉盯着虞劲烽,好事屡次被这厮搅和,他心中已极其不耐烦。罗琴鸟本倚在他怀中,此时骤然感到一阵杀气腾腾,不禁瑟缩着身子往后退了退。 虞劲烽冷静下来,理由也就脱口而出:“我刚才和阿暑在一起,试了试,觉得我还是不喜欢男人,我想跟你换回来,用阿暑换罗姑娘。”他想你对着姑娘能硬得起来,就不信你对着小子还硬得起来。如果你对着小子硬不起来所以不肯换,那就是不体恤门生,不大方,不像个身居高位的有钱人。如果你对小子也能硬得起来,硬得起来怎么办? 不管了,总之罗姑娘你不能上,阿暑你更不能上! 他还没想好应对之辞,明染就回应了他一句话:“你这真是找死了。” 那语气虽缓慢,却冷冰冰阴森森,是从牙缝里嘶嘶冒出来的,尔后明染随手一甩,罗琴鸟就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还不小心撞在阿暑身上。 明染起身,吩咐道:“你们俩出去。” 罗琴鸟见他骤然翻脸气势骇人,惊得娇躯微微哆嗦,却感到身边的阿暑也在轻轻颤抖,她惊疑不定地看了阿暑一眼,阿暑脸色苍白望向虞劲烽,虞劲烽唇角一弯,心中也不禁有些紧张,却对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于是阿暑一声不出地往外退却,罗琴鸟只得跟着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关住了,低声道:“他俩……会不会打起来?娘哎,我们赶快去找香姐姐。” 阿暑忙拉住她,低声道:“你别……找谁也没用,先别让别人知道。” 罗琴鸟道:“那那那那怎么办?” 阿暑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茫然道:“先等等吧。” 于是乎两人只好一边一个等在门首处,心惊肉跳听着房中动静。 房中的明染和虞劲烽面面相觑,片刻后,明染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问道:“来干什么,说吧。” 虞劲烽侧头看他一会儿,微笑道:“适才我赶走何尔晟,你说赏我个好东西,所以来讨赏。你……”他顿一顿,破釜沉舟视死如归地道:“就把你自己赏了我吧。” 明染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尔后突然抬手,不轻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贱人,真反了你了。” 他唇角含笑,眼神冰冷如刀,生生要把虞劲烽千刀万剐。虞劲烽却伸手握住了他打人的手,温柔款款低声下气:“是我太过痴心妄想,可是我反观自己,除了出身不好,若论相貌武艺,也没有什么配不上你的吧。”看到明染更加阴沉的脸,又道:“座主别动怒,有气……冲着我来就是。” 明染道:“你以为说两句软话我就饶了你?如今箭在弦上,也只能冲着你来了。”忽然扯过旁边罗琴鸟遗留下来的一件衣服,一把甩在虞劲烽的脸上:“可我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衣服上的脂粉气呛得虞劲烽差点窒息,他喃喃地道:“那就别看。”语气有几分悲壮,座主生气了,他只能舍身成仁慷慨就义。 相让的结果有些惨烈,有人到了他这里,那根怜香惜玉的弦不知怎么地就断了。门外的阿暑和罗琴鸟听到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两人同时哆嗦了一下,罗琴鸟惊得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不想听了,我……我胆小,我这头一次的只想睡个好男人,真睡不到也就算了,还是性命要紧。我要走了啊,阿暑你要不要一起走?” 阿暑抬眼瞥她一眼:“我还是听下去吧,万一贵客要什么,也好应承。” 于是罗琴鸟不再管他,转身跑了个无影无踪。阿暑不愿退开,只得守在门外,脸色阴郁默默守候。 半夜时分,明染随便裹着外袍出了房门,依旧通身戾气。他见到缩在门边的阿暑,问道:“我小舅在哪里?” 阿暑先一脸茫然之色,尔后很快悔悟过来:“侯爷请随我来。”他还想看一眼虞劲烽,但扫到明染阴沉的脸色,却终究不敢,乖乖在前面带路。 正半夜的,钟栩却在摸索着给一个姑娘上妆,那姑娘乖巧无比地仰脸坐在他身前。明染闻着脂粉气冲鼻,于是在门口驻足不前:“小舅,外甥有急事,你得帮帮我。” 钟栩拧眉道:“你稍等。哎,丫头你别动,千万别动,眉毛快好了。” 明染催促道:“小舅你快点。” 钟栩道:“给姑娘上妆是一件细致活儿,是你催的事儿吗?你再急也得等一等。怎么,你这是缺渡夜资?说了不让你把银子往水里丢,你又不听。” 明染道:“什么渡夜资。人命关天,怎么就不急?” 钟栩闻言吓得手一抖,只得道:“好了好了,那就这样吧。”将那姑娘打发了去。 明染牵了他手前行,一边埋怨道:“小舅就喜欢跟姑娘混在一起,不管外甥的死活。半夜三更的你给她上什么妆,扮鬼吓人去?” 钟栩道:“你懂个屁,这就敢来教训舅舅了。那姑娘生得一脸麻子盖不住,今晚没接到客。恰好前面还有两桌客人未走,专程来求我替她遮掩一下,再去碰碰运气。” 明染简直无言以对:“麻子什么的就不怕人家明早发现了?”将钟栩直带入适才的房间,拉到床前揭开锦被虚心请教:“小舅,你看人成了这般模样,该怎么处理才好?” 钟栩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吓得赶紧拿手盖住眼:“怎么这么多血!小染,是你弄的?” 明染闷声道:“是我。” 钟栩无语凝咽,片刻后道:“毁尸灭迹吧,没别的办法。” 明染道:“可是还没死。” 钟栩依旧震惊无比:“哦,原来没死。那么……其实堂子里这种事情很多,我去直接叫书院的大夫过来,他们处理这种伤势老练些。这事儿莫要让别人再知道了。”他又大着胆子瞅了脸色灰败昏迷不醒的虞劲烽一眼,忽然问道:“小染,你喜欢他?” 明染沉默不语,末了终于道:“不过是一时愤怒。” 钟栩听不懂,一时愤怒能把人折腾到这种地步,这外甥一点也不随舅,一点也不随舅,竟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简直是头禽兽!他慨然叹息而去,片刻后带了堂中的大夫过来,明染在两人进房之前,寻一条帕子遮住了虞劲烽的脸。 那大夫给处理了伤势,揭开帕子下端先灌服两枚丸药,又开了药方出来,接着看了明染一眼,欲言又止的。 明染道:“你说。” 那大夫只得道:“这位客人体质迥异,他……不适合承受此事,若再有,恐是要出人命。” 明染闻言心中忿怒,这马贼金贵的,还不能承受了,莫非以后还得把你当菩萨给供起来是怎么地?算了算了,从此再不沾惹你就是。 他将钟栩和大夫送出门,又折返回去,站在榻前俯首看了虞劲烽一会儿,见那帕子下的眼皮似乎在微微颤动,于是动手揭开巾帕道:“既然醒了就睁开眼。” 虞劲烽只得睁开眼看他,眼神十分委屈。他的虚弱不堪并非伪装,任谁被折腾成这般血流成河,也不会好受。明染阴着脸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上去将他绑在床头的两手解开,问道:“你自己能走吗?真是自作孽,说了不让你犯贱,不听。” 虞劲烽颤声道:“你觉得我能走不?从没……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便宜给你占个够,回头又骂我犯贱。” 明染冷笑:“车堡主从前经常接客?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倒是见多识广,怎么,今天觉得委屈了?遇人不淑了?” 虞劲烽大怒:“他娘的谁接过客?你……你……”他是真被气坏了,挣扎着想爬起来揍明染一顿,无奈高烧且通体不适,一阵头晕目眩后,复又重重跌入枕中。 他微微合着眼喘息不止,心中将明染骂了千百句。忽觉眼前阴影渐渐靠近,原来明染俯身过来细看他脸色,尔后拿一条毯子将他仔细包起来,又问道:“你手臂使得上力气吧,抱住我的颈项。” 虞劲烽勉强点点头,伸臂抱住他颈项,明染一只手托住他后腰,一只手捞起腿弯,将他抱了起来,趁着后半夜无人下楼而来。 雍江侯府的马车已经赶到楼外,明染扛着虞劲烽上车,将他摆放在自己身边。虞劲烽有气无力靠在他肩上,心中还在咬牙暗骂:“你小子等着,这次老子让了你,一箭之仇我却非报可。等回头我好了,看我重头收拾旧河山,一杆金枪朝天撅,断断饶不了你!” 明染道:“你是不是恨得想咬我?” 虞劲烽道:“你怎么知道?” 明染道:“你在磨牙。”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也不想这样,这算是个意外。算我欠你的。” 虞劲烽道:“欠我就要赔我。” 明染道:“赔什么?说。” 虞劲烽道:“欠什么赔什么。” 明染一把将他甩开,冷声道:“贱人。” 虞劲烽被他摔在车厢内的角落里,眼神狠戾微笑不语,明染道:“给你一个你看不中,再给你一个你还是看不中,挑三拣四无理取闹,今日这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你司马昭之心真当我不知道?” 虞劲烽道:“你自然早就知道,你也不挑什么男女,阿暑你能要怎就要不得我,说穿了还是看不起我,不肯与我牵涉太多。你不就嫌弃我做过马贼么,你就是忘不了我出身。” 明染忍无可忍:“我回头给你找个媳妇,滚回你的胭脂山老家去,滚吧,不然我怕我杀了你。” 虞劲烽道:“你要杀就现在动手,倒也干脆。”他挣扎着往明染身边凑了凑:“杀吧,别只说不做。” 明染冷着脸不言语,虞劲烽侧头,凝目注视他片刻,伸手试探握住他的手:“只要有一丝舍不得,就行。” 他额头滚烫,手指却冰凉,冰得明染皱了一下眉头,身躯微微向后一趔趄,甩开了他的手。虞劲烽微笑道:“还是不想我碰你。我真是……没办法了,我从胭脂山追到这里,固然也想讨个正当出路,但是难道仅此而已?小染,谁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这般轻率系于另一人身上?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是你弄死了我媳妇,毁了我下半辈子,你必须负责到底。不然你就真杀了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这狗皮膏药一帖帖甩过来,明染毛发皆悚,厉声道:“闭嘴!” 马车直赶进雍江侯府内院,明染下车之时,发现衣袖一紧,原来虞劲烽捉着他一只衣袖不想放。他用力一甩下了车,对迎过来的小厮吩咐道:“送去他的跨院,没我吩咐,不许来见我。他若想走就悉听尊便。” 虞劲烽高烧不退,气息奄奄在跨院里躺了七八天,倒是一直有大夫来给他诊治,饮食也换成了适宜病人食用的清淡滋补食物。待遇没有降低半点,他却依旧郁闷,只因为明染不曾来看他一眼,而且从易镡零零碎碎带回来的消息听说,人家该去兵部去兵部,该跟着温嘉秀去看战船就看战船,竟是什么也不耽搁。 他气得捶床,只觉得这次亏大了。易镡在一边哄他:“老大,老大,您究竟如何得罪了明少爷?从咱来云京,人家一直照拂有加,从不嫌弃咱是马贼,你若是说错话做错事,去赔个礼不行?” 虞劲烽:“我没错。” 易镡满脸同情地看着他:“老大,我前几天好容易跟那个叫明灼华的丫头说上话,就是打算嫁你没嫁成那个,她说……她说……” 他支支吾吾地,虞劲烽终究忍不住:“臭丫头她说什么?” 易镡道:“她说她家少爷对人一向宽容,再讨厌的人他也不会轻易翻脸,骂人最狠也不过‘贱人’俩字儿。但唯有一样不能忍,那就是爬床犯贱。为此雍江侯府的下人曾被他下狠手打杀十几个,剩下的再没一个敢犯禁。那丫头让我问问你,你是不是……犯贱了?” 他眼底跳跃着兴奋而八卦的光芒,简直遮掩不住,虞劲烽吓死劲儿盯了他一眼:“易镡,我发现你自从入住侯府,变了,变得和女人一样碎嘴嗒舌的,看来得把你赶回虞家大院,交给方先生收拾一下才行。” 在呼鹰堡之时,方鼎安是专管给犯错马贼量刑兼处罚的,易镡闻言立时乖觉起来:“好吧老大我错了,我这不是心疼你嘛。你不死不活躺在这里几天了,人家都不来看一眼,我替你委屈啊!” 虞劲烽翻身向里,埋头想了半天,终于闷闷地道:“既如此就走吧,我们先回虞家大院去。” 明染曾交代下人,虞劲烽去留随意,因此易鐔赶着马车顺顺当当出了雍江侯府。待回到虞家大院,虞劲烽让易镡将四梁八柱统统叫回来,在明翔军军营里的也得叫回来。他等人齐了,将自己那把大胡子又披挂上,硬撑着在中堂主位上坐好,吩咐道:“从明日起,不要再去江边操练了,把咱的人都撤回来,先歇息几日。” 众人愣住,片刻后万年青道:“堡主,操练正关紧时候,且……军令如山的,不去不好吧。” 虞劲烽咂舌:“啧啧啧,你才做了几天明翔军,就晓得什么叫军令如山了?别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使,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他不过坐了片刻,额头已经满是冷汗,只得给易镡一个手势,让他扶自己歇息去。 众人懵懂望着他虚弱的背影,既然老大这么说了,马贼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呼鹰堡的人暂且先撤了回来。 于是不过三天,风丞竺就苦着脸寻上了明染的府邸,一番告状加诉苦,说是虞劲烽带的一千多人都不来了,他亲自去请,那位姓虞的都虞侯却让人传话说他病的很重,起不来床,连见都不肯见。如今这水军操练正是要紧关头,断断不能让他们放任自流,还得侯爷出面调停。 明染面无表情地听完,道:“我不想调停,这一千兵马咱不要了。你若是嫌人少,我回头跟兵部协商,从六军里再给你调些人过来,行不?” 风丞竺性急,闻言当场跳脚:“怎么能不要?这群人虽然不守规矩了一点,但从前的底子好,个个剽悍又伶俐,学什么最快了,我还准备把他们训练成先锋营,若是不要了,再让我从头训练一群人,那可真是事倍功半。况六军里调来的人,能有什么好的?”见明染脸色难看,才顿悟自己的不妥当,忙俯首道:“末将失礼。” 明染道:“无妨,此事都怪我,你先回去吧。” 他再一次去了虞家大院,这群马贼都认得他,所以明染也不要人通报了,径直往里闯,待万年青巴巴结结迎出来,他劈头问道:“你夫君在哪里?” 万年青有些张口结舌的,明染道:“你不是他的二夫人吗?” 万年青只得赔笑道:“那是,那是,侯爷这边请。”一脸谄媚之色地将明染请入虞劲烽的卧房之中,还体贴万分地替他们掩住了门。 于是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下,再次阴着脸对视了片刻,明染道:“就为这么点事儿,赌气自己回来不说,还不让别人去训练。你还算不算个男人,知不知道轻重?” 虞劲烽道:“不算,你怎么地?”见他被自己噎了一下,终于觉出一丝痛快,又道:“被你做弄成这样,还敢说自己是男人?我跟女人有什么区别?” 这马贼明明是自作孽,却还蛮不讲理地撒娇撒痴,明染暗暗压下一口气:“你究竟想怎样,不妨明说。” 虞劲烽却又沉默下来,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身边微风拂动,明染凑了过来:“跟我回去吧。” 他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无奈,虞劲烽低声道:“你就这么勉强,我听都听得出来。”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见明染伸手来扶,也就顺势站起身来。这位小侯爷既然给了台阶,自己再不下,还不知道过了这个村儿有没有这个店儿。 回去的马车上,虞劲烽靠着板壁闭目不语,他知晓明染依旧嫌弃自己,干脆也懒得多说话。明染踌躇片刻,却道:“我要出去一趟,跟着温嘉秀和闻人钰去东海。我跟国主协商过,他不许云京外多驻扎明翔军,怕苍沛国为此有异动。我却想趁着这机会多组织一些兵马,所以一部分兵马要放到东海去,我去选选地方。为的这个,先前拟定的各种船只还得调整一下数量,楼船少做一些,多增加大中型海鹘船。另造船之技,海边的几个船厂胜过云京附近的,因此大半的战船打算在那边做,回头我从水路带回来。” 虞劲烽道:“你不去不行?我看温嘉秀和闻人钰完全拿得下来。” 明染道:“我还是去一下好。” 虞劲烽心道这是躲着我了,只得又道:“那你去多长时间?” 明染道:“赶得紧些,年前回来。这半年你跟着风丞竺好好操练兵马,明年四月是朱鸾国大阅之年,届时国主亲自阅兵。我想让明翔军也参加,如果能得到认可,会有嘉奖。” 虞劲烽无情无绪的道:“行啊,那你去吧。” 明染沉吟片刻,侧头看看他,又道:“这半年你就住雍江侯府,客房给你留着。如果不想住客房,书房也可以,趁机多看看兵书。我会跟他们交代好,你要什么只管要去,别客气。” 虞劲烽道:“我住哪儿都一样。再住也住不成你雍江侯府的女主子。” 明染低声下气这许久,终于又憋不住了:“你就那么想当女人?病得不轻!” 他本打算七八天后出发,这又改了主意,决定明天就走。从前在西北打狼的冷静和坚忍,为着虞劲烽的胡搅蛮缠似乎已经荡然无存,明染思及此悚然心惊,是时候该出去冷静一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带着阿宴及十二个侍卫出了府邸,同行的还有死活要跟着的明灼华,于是就让她跟着,只当用来养大伙儿的眼。阿筳和明覆珠留下看家。 闻人钰和温嘉秀早早从明翔军中抽调了两只大船等候在江边,众人扬帆起锚,顺流而下往东海而去。明染站在船头,见江上飞鸟翔集流水白沙,沿岸江山如绣佳木繁荫,想自己这次可算是落荒而逃,不禁森森佩服起车轱辘堡主来。当时太盛关两人分别之时,他可做梦也没料到自己竟会有今天。 闻听明染离开的消息,虞劲烽却只是冷笑了一声。他既然允许自己住书房,他也就不客气地住下,决不能因为明染不在,自己就主动退缩回虞家大院去。他还想着明染也许会有信回来,也好趁机得知些消息,结果这没良心的东西竟是一去就杳如黄鹤,无片言只字传来。 虞劲烽无奈之下,也只得把心思转到了操练兵马上去,天天随着风丞竺在江上训练兵士。风丞竺知道他是雍江侯一手提拔的人,又喜他手下这干人伶俐,对他照拂有加。 这一日从江上回来,虞劲烽忽然想到了阿暑,那一日本说是给阿暑留个住址,但自己奄奄一息地被明染带出来,竟把此事给忘了。于是又重新寻到胭华书院,他却不想再进此地,只让随行的易镡进去寻他。阿暑想来已经等了许久,闻言立时跟董香籍略作道别,挎着个小包裹就出来了。 虞劲烽不好把阿暑带到雍江侯府,于是带他去了虞家大院,只说是自己幼年认的干弟弟,如今在云京重逢,让人好生看顾着。 他要离开之时,阿暑跟出来,问道:“烽哥,你不住这里?” 虞劲烽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住这里也行。那一日来去匆匆的,也没顾上多跟你说话,恰要问问你这些年都流落何处,过得怎么样。” 阿暑涩然一笑:“也没怎么样,就是四处漂泊流浪的,让我说还真说不上来什么。烽哥,我听说你如今是明翔军的左军都虞侯,如此我也算安心了,想来以后若能和你在一起,总不会再颠沛流离下去。” 虞劲烽见他羞涩的小模样儿,忍不住上下打量他,那个曾被自己寻了许久的小七宝就这般轻易地回到自己身边,总有些不可置信。他伸手扯过阿暑的手臂,将那刺青又端详片刻,确认无疑,方才道:“今晚先将就着,明儿我让他们安排你衣食住行,缺什么就上街买去。” 阿暑却又微微红了脸,缓缓抽出自己手臂,低声道:“烽哥可是信不过我?毕竟十年未见,我也有些不大敢相信呢。我一定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于是阿暑被他安顿在虞家大院,虞劲烽白日里去练兵,夜间常驻雍江侯府书房,倒是不常回去。过了大约有半个多月,练兵间隙里忽听万年青等人提起阿暑,夸他聪明又乖巧,可惜太过羞涩,导致有几个糙汉子总想调戏逗弄他。阿暑倒是避着他们,无奈总有避不开的时候,弄得十分尴尬。 虞劲烽拧眉听着,当场就将那几个不老实的东西拎出来教训了几句。是晚又回到虞家大院,却未见阿暑踪影,说是出去了。他只得在房中等着,幸而未过多久,阿暑就满脸兴奋之色地回转,手中托着一包糕点,见着虞劲烽忙凑过来:“烽哥,你来啦,我有好长时间没看到你,这阵子很忙吗?” 虞劲烽道:“我听说有人欺负你?这些人粗枝大叶的,有时行动未免失了轻重,你有什么事可一定说与我听,谁传话都可以。” 阿暑忙道:“我躲着些就是了。其实躲不开也没什么,他们都跟我开玩笑呢,我知道的。烽哥千万别担心。” 虞劲烽道:“好吧,那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阿暑将糕点装了盘子端过来,依旧兴高采烈地:“好长时间没见董姐姐,我怕她牵挂我,所以去了一趟胭华书院。恰好她做了藤萝饼和芙蓉糕,董姐姐做的糕点可好吃了,还让我带了些回来,烽哥你尝尝。” 他忙着把糕点放在虞劲烽身前桌上,又回头去给他斟茶,却听身后“咣当”,虞劲烽把一盘糕点掀到了地上。 阿暑被震得一哆嗦,忙回头看他,见虞劲烽神色阴沉,顿时惶惶不安起来,低声道:“烽哥你生气了?” 虞劲烽见他吓得脸色大变,惊觉自己态度有些粗暴,他压下一口气,斟酌着,缓缓道:“七宝,你不该再去胭华书院,明白吗?我们的确是从那种地儿出来的,小时候过的何等凄惨,你也经历过,想必还记得些。我是不想再经历了,你也收敛着些,何必再和这种地方扯上干系。”他沉吟片刻,又道:“按理一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也不能总是自己嫌弃自己。但是我们总要致力于改变,而不是折回去缅怀,对吗?你以后莫要再去了。” 阿暑唯唯诺诺的:“好,我听您的。”他顿一顿,大着胆子提了要求:“可是我也想做些事情,不想白吃闲饭。烽哥,你们明翔军要我这样的人吗?你做了将军,总得有几个亲兵吧,哪怕我跟着你端茶倒水也行。” 虞劲烽闻言捏了捏他的肩膀和手臂,又把了把脉息,半点内力皆无:“这身架骨倒是不错,可惜没有底子,也就只能端茶倒水,我那儿偏生又不缺端茶倒水的人。你还是在虞家大院吧,等过阵子再说。” 尔后没过多久,虞劲烽又闻听阿暑在寻人传授武功。武功这东西,自不会有人轻易教给他,他就缠上了脾气最温吞的文若水。文若水在呼鹰堡之时主管账目来往及财物分配,本身虽然有些功夫,却远远及不上万年青等人,也就是随便应付应付他。 虞劲烽只得又回一趟虞家大院,寻到阿暑一番教诲:“武功不是谁传授都可以,要根据你自身体质选择。你已过了最佳学武年纪,又没有半点底子,当心反倒把自己弄坏了,若是真心想学,我来给你安排,不要胡乱拜师。” 他思忖片刻,指定方鼎安教授阿暑功夫,让先把强身健体的拳法教他两套,又传授了简单的吐纳调息之法,也不管他学成什么样子,有些事情做着就行。 阿暑依旧唯唯诺诺地点头。 夏去秋来,斗转星移,转眼间就秋风四起霜冷露浓。兵士操练的间隙里,虞劲烽坐于船头,等人打渔下酒。水腥气夹杂着鱼腥气扑面而来,半江斜阳瑟瑟,满目蒹葭苍苍。浊酒一杯家万里,功名未勒归无计,他无情无绪的满饮下瓯中酒,顺手将酒瓯放下。身边的阿暑连忙举起酒瓮,却又犹豫了一下:“烽哥,还要喝吗?待会儿有新鲜鱼汤,不如喝那个。” 虞劲烽道:“倒。” 阿暑无奈扁扁嘴,只得给他倒上酒。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衣,脸色经过江上的风吹日晒,不复当日在胭华书院的白嫩,眉目间却越发清冽灵动,不管对着谁,都能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 虞劲烽本不同意阿暑来军中,这边都是些粗活累活,怕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有个闪失。但因着他的柔顺,他一说想来历练,就许多人替他说情,虞劲烽架不住人啰嗦,也就随了他的意。只吩咐他不可乱跑,主帅的船只更是千万不能上去。阿暑的确乖巧,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半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于是大家伙儿就由得他厮混到如今。 一番畅饮下来,虞劲烽微微醺然,却忽听万年青和风丞竺等人在不远处议论着:“怎么温将军他们去了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风丞竺道:“打造战船可不是个容易活,前些日子明小侯爷倒是有信回来,说年前能赶回云京,但是战船只能造出一部分,他就先带回京师。到时候你们等着瞧吧,新崭崭的四层大楼船,想来比明翔军如今这些破船强许多。” 原来他的确有信回来,只是不是写给自己的。虞劲烽心中暗叹一声:“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野到了哪里,想必过得很开心很快活吧。老子却白让你作弄一回,也不晓得能记起我一星半点不。你躲一辈子不回来才好,不然前情旧账咱非清算清算不可。”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不愁,明染这阵子果然快活得紧,天色微微明,就带着明灼华和阿宴等人在白鹭岛逛集市。 这白鹭岛方圆几十里地,沿海是沙滩平地,岛屿中央位置耸立两座青色山峦。地处朱鸾国海域和异邦海域的交界处,距离朱鸾国海岸不过五六天行程,周边海路通达,于是在岛上自发形成集市。诸多交易的商人在此出手小宗货物,倒是免去了登陆后的关税,只需向本地土人首领缴纳些许的费用即可。白鹭岛开市时间却是有规定,后半夜开始,日出之前必须散去,且入市之人限制颇严,先在码头上交一份租金,换取一只小小的椰雕牌子,才能持牌登上岛屿。 众人这次出海,开了一只新造的海船出来,闻人钰亲自掌舵试航,温嘉秀留守造船厂接着监工。 诸人登岛之后,因着闻人钰从前在海上做海盗之时,来过这里许多次,因此由他在前面带路。 集市上有本地产的各色水精、珊瑚和漆器,有南海来的明珠宝石及椰雕等物,明灼华捧着一只烟紫色的水精簪子不舍得放手,明染道:“买。给簌簌、兰兰、覆珠都带上。另别忘了我几个表嫂。还有,那个……” 他欲言又止的,明灼华却立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还有未来的少夫人,奴婢明白。” 阿宴指着一套套椰雕茶具道:“少爷,你看那些茶壶多好看!” 明染道:“买。多买些,回去送人。” 满眼俱为这些东西,后来明染终于转得烦了,不管两人相中什么,他都只一个字:“买。”明灼华伸伸舌头:“再这么买下去,回家覆珠非骂我们败家不可。” 明染道:“索性也快被我败完了,不差这些。”又看中岛上土人自酿的烈酒,令搬一百坛到船上去。临走前,他忽然盯着一捆透明色的绳状物看个不住,待上前去问了,竟然是一处不知名海岛上来的野牛筋。这是做弓弦的好材料,明染拿起来看了半天,越看越喜欢,虽然那客商要价极贵,他却只管拿了就走,于是明灼华乖乖在后面跟着打发银子。 因诸人买的东西实在有点多,且价格不菲,引起了在集市上巡逻的当地土人的注意,尾随着众人观望半晌。闻人钰忙拉着明染离他们远些,低声道:“这些都是天弥族人,统治着附近许多岛屿,来回停靠的货船都要被他们收取一些买路财。不过纵然如此,也比遭了海盗打劫强。我也是觉得早些年自己造孽太多,后来才洗手不干的。” 明染道:“除了白鹭岛,东边岛屿还有很多?” 闻人钰道:“至少有三四十个,其中最大的沉樱岛和晚樱岛足有千里方圆之地,不过人烟稀少,也就是沿海有些居民和停靠码头。天弥族人从前也不在这里,是后来侵袭而入,与当地土著发生过几起骚乱冲突,杀了很多人,所以岛上人口并不多。这些岛屿恰恰卡在南海诸国和中原的通商海路之上,为万国津梁之地。当年在老吴国之时,温将军执意给国主上书,想抢占了这些岛屿,彻底掌控海上通商道路,偏偏国主不听,却一心要去跟朱鸾国较劲儿,最后落得个亡国之灾。” 明染闻言心中一动,又回头瞥了那跟踪的天弥族人两眼,见个个衣饰繁琐妆扮艳丽,瞧来小日子过得不错。他低声道:“能弄到舆图吗?” 闻人钰沉吟片刻,点点头:“我跟从前的朋友联系试试。” 待天色大亮早市将罢之时,一干人折返船上,明染握住那个入市用的牌子,是用一小片椰壳雕成了猴头形状,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的,于是他连闻人钰那个也抢了过来,笑道:“押金咱不要了,这两个猴儿脸我带回去给弟弟妹妹玩儿。” 入冬之时,天气渐转寒冷,船厂也将要停工。明染定做的战船已有了十之七八,剩下的约定开春再做。他和温嘉秀两人商榷着,决定将成品留一半在东海,由东海口明翔军先操练运行着,余下的带回云京去。 此时闻人钰果然也弄来了东海舆图,绘制于一副极大的羊皮上。明染仔细端详那舆图半天,抬头道:“其实家里的一些买卖铺子也和南海诸国有货物来往,只是这些年生意却因海盗的缘故渐渐艰难起来。家里丫头曾出过一个主意,想让战船替商船护航,我觉得大材小用了些,且路途太过遥远。若是能……嗯,那就方便多了。” 他转动眼珠思忖着,温嘉秀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顿时怦然心动,明染却道:“事关重大,我们回头再说。” 三人带着各色战船浩浩荡荡走水路折返云京,这次楼船只带回去四只,但是船体太过雄伟巨大,行走速度也就十分缓慢。眼见得年前赶不到云京了,明染不免稍稍有些着急,他去岁就磨蹭着不曾赶回云京过年,今年于情于理,却是非回去不可。温嘉秀察言观色,就主动提出让明染先行一步。 于是兵分两路,明染带着阿宴和明灼华坐轻舟先行,温嘉秀和闻人钰在后面带船队跟着。 到得云京这一日,正是腊月初七午后,船只在常驻的码头靠岸抛锚,明染一转眼间,见码头上一人孑然独立,裹着一件厚厚的青锦斗篷,身架颀长褐发微拂,正是半载未见的虞劲烽。 他微微愣怔一下,伫立原地迟疑片刻,终于过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明染微微愣怔一下,伫立原地迟疑片刻,终于过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虞劲烽微笑道:“听阿筳他们说你大概这几日回来,我来接你。”又仔细端详他片刻:“在海上半年,好像晒黑了些。” 明染道:“去海上难免要黑些。”想他并不知自己准确抵京之日期,那定是天天守候在这里等着了,也不知今日在寒风中等了多长时候。他本该感动,心中却只觉得焦躁,漠然道:“以后莫要如此。” 虞劲烽看看他脸色,轻笑一声:“好吧,听你的。我一直很听你的话,你让我住你的书房,我这半年就乖乖地住书房,偶尔才回一趟虞家大院。这你回来了,我是否接着住书房?” 明染道:“随你。”心道大不了我另辟一处书房,虞劲烽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微笑道:“看你这不情不愿的,我还是住客房去吧。” 阿宴和明灼华指挥人往下一箱箱卸货,明吧染远远地拊手看着,虞劲烽也就陪在他身边。这般默默伫立良久,明染终于道:“你的兵士操练得如何?” 虞劲烽道:“还不错。风将军一直说让我们成立先锋营,得等你回来决定。你明儿有空了来看看,不过快过年了,也操练不了几天。” 明染嗯一声,也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好,虞劲烽却道:“你过年忙不忙?能去我们虞家大院和他们吃一次饭吗?” 明染道:“我尽量抽空。我给你手下几个校尉带了椰雕的茶具和当地人自酿的酒,你带回去给他们分一分。” 虞劲烽道:“好。”又等了片刻,试探着问道:“那我呢?” 明染道:“你也有份儿,你们一人一份儿。” 于是虞劲烽又不淡定了:“难道我的跟他们一样?”见明染无甚反应,只得道:“好歹我……都没有多点什么?” 明染道:“你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儿,还想要什么?”他思忖片刻,又道:“等回去多给你一些,不过都是土仪,也没多稀罕。” 于是当晚虞劲烽收住几只楠木箱子,除了明染所言的椰雕茶具和酒,另还有整整一箱子各色茶点,送东西的阿宴说这茶点是明染专程指定给他的,他也只好凑合着勉强收下。 第二日明染各家派送土仪,有些可以让下人送去,但宫里、两个舅父和一个姨母一个叔父那里却是必须亲自去的。他整整忙了一天,晚间又被平南侯府留下用晚饭,直到二更时分才折返雍江侯府。待得洗漱完毕安歇下,明灼华和明覆珠将烛台移出卧房,自行出去。 这一路从东海舟车劳顿回来,今日又整整在外面一天,他也有些疲惫,懒洋洋翻个身,却猛地发现床头黑黝黝站着一个人。雍江侯府的下人是绝不敢自荐枕席的,此人能无声无息潜藏入房内而不被察觉,必定是高手! 他一个鱼跃而起,闪身扑上,单手直接扼向那人咽喉,带起的劲风激得那人长发微拂,那人果然本能地伸手反扣他脉门,方位奇特力道狠绝,却在出招一半之时又缩了回去,结果一声“是我!”不曾来得及出口,就被明染掐住咽喉按倒在床前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这触感有些熟悉,明染怔了一下:“是你……你为何不躲?真掐死了怎么办?” 暗夜中,虞劲烽碧色双眸幽深无比盯着他,双手握住他手从自己颈项中慢慢挪开,语气醇厚温柔得如熏香,一丝丝沁人心脾:“掐死就掐死吧,你本就不待见我,我怕惹你生气,所以不敢躲,连还手都不敢。” 明染道:“原来你是找死来的。” 虞劲烽依旧看着他,舔了舔嘴唇,却并不说话。明染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两人僵持片刻,明染道:“你究竟要如何?” 虞劲烽话语中带着些微的笑声,听来欢愉无比:“都走到这儿来,你说我想干什么?” 这话果然是明染问得蠢了,他甩了一下手,依旧没甩开虞劲烽的纠缠,于是就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深吸几口气,却是沉默无语。 片刻后,虞劲烽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语气平静:“那一日在胭华书院,我找大夫给你看了,大夫说你体质异于常人,再做这种事情会送命。我可不想让你死在这张床上,不然以后还如何安睡,想起来岂不恶心?” 虞劲烽:“呵呵。你就这般跟我说话?” 明染听得眉毛一跳:“你不信我?我并非杜撰。” 虞劲烽道:“其实,也未必一定得让我死……”觉出明染的手骤然僵硬,他忙改口:“我视死如归,行了吧?” 明染道:“不行,我要睡觉,你出去。” 虞劲烽道:“小染,别赶我,我想和你睡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成。这久别重逢的,我们就说说话。” 明染很想杀了他,情不自禁地又将手伸到他颈项处去,虞劲烽目光灼灼瞪着他,两人在黑暗中互相瞪视了一会儿,明染慢慢吁一口气:“想睡觉,也得先上床才行。” 于是虞劲烽松了手,两人拉拉扯扯地上床,明染往里滚了滚,裹紧一床锦被。虞劲烽低声道:“就不想说点什么?”觉出他木着脸无甚反应,看来也只能徐徐图之。他叹口气,自行在床外侧睡下,又道:“明天没事儿跟我去看我们兵士操练吧,好吗?我还有个事儿求你。” 明染本待不理他,虞劲烽凑过来,热烘烘的鼻息喷薄在他颈项之中:“你听到没有?不准装死。” 明染只得道:“说。” 虞劲烽道:“风丞竺一直说着让我们成立先锋营,这阵子天冷下不得水,我们只练习箭术枪法和防御之术,我想让你额外去再指点一下他们的箭术,既然做先锋营,总得技高一筹才行,你说呢?” 原来是想开个小灶,这要求并不太过分,明染道:“在呼鹰堡之时不是教授过了吗?” 虞劲烽道:“那三两天的怎么够,当我是叫花子打发?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明染唔一声,算是应下了,接着翻身向里,看架势不打算再多说。虞劲烽只得装贤惠体贴:“那你睡吧,半夜要茶水了叫我。” 明染依旧不做声,片刻后呼吸悠长,竟然真睡着了。他倒是睡得放心,虞劲烽就可怜得很,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方才朦胧入睡。第二日一大早还得爬起来溜回自己客房躲避丫鬟小厮们的眼光,洗簌完毕又奔过来伺候着明染去江边看兵士操练。 他这般鞍前马后的献殷勤,明染拉不下脸,只得跟着他去了江上,和风丞竺打过招呼,送了土仪,方才又随他去了江边明翔军专用的一处校场,等在此处的是虞劲烽手下的各路精英人物。明染接过虞劲烽手中弓箭,将诸人扫视一圈,却忽然看到混在人群中的阿暑,不免盯着多看了两眼。阿暑见他注目自己,忙漾起一个笑容,眼神中带着十足的讨好和巴结。 明染视若无睹,转头问虞劲烽:“胭华书院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虞劲烽倒是忘了提前解释阿暑之事,忙道:“他是我故人之子,前些日子来投奔了我,等回头我慢慢儿给你说。” 明染道:“你收留什么人我管不到,但别让他沾明翔军的边儿。” 虞劲烽腆着脸道:“他本不会武功,却存一片上进之心,也算甚是难得,不过来看个热闹而已,就别赶走了吧。” 明染不再多言,开始悉心教授诸人弓箭之术。马贼们虽然不做马贼了,但通透劲儿半点不减,晓得机会难得自不能错过。还有人总隐隐觉出虞劲烽和他之间似乎有些暧昧,于是在操练的过程中趁机悄悄地对虞劲烽挤眉弄眼的,都被他一一瞪了回去。 这眉来眼去被明染悉数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待教授到射击移动靶之时,明染道:“箭射移动敌人之时,不但要仔细观察对方的距离,移动速度,算计出箭的方位和力度以及当时的风力风向,同时也要防备对方还击。对方还击,在张弓搭箭之时,你不必移动躲闪,这样很容易让他也估算出你闪避之方位。要等他箭离弦之后的瞬间,再躲避攻击。” 他一番讲解后,张弓搭箭亲身示范,连珠箭对着前面一排举靶奔跑的兵士激射而出,竟是箭箭正中靶心。他手中只余下一枚羽箭,接着突然一转身,箭如流星而出,却是冲着场地边上而去。 尔后一声惨呼突兀响起,阿暑往后一个踉跄,一枚羽箭穿肩而过,带起的劲风激得他跌倒于尘埃之中,仍旧余威不减,将他活生生钉在了地下。 满场顿时寂然无声,虞劲烽反应最快,飞扑至阿暑面前,惊道:“阿暑你怎么样?” 阿暑已经疼得面无人色,却强撑着没有昏过去,只是嘴唇轻轻哆嗦:“我……烽哥我疼,救救我……”一群人急慌慌围上来,虞劲烽替他封穴止血,又忙让人去取担架过来,好送他去军医处。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7节 明染跟过来,盯着阿暑看了片刻,温声道:“抱歉,失手了。伤药费我出。” 虞劲烽跳起来,回身怒瞪着他,气得眼珠子差点崩出来,心道你他娘的若是能失手,那日头就能从西边出来。明染又道:“既然不会功夫,就不要来这里,很危险。” 阿暑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模糊看到明染深紫色云锦长袍的下沿。他哆嗦着,想起来那一日在胭华书院,明染笑意盈盈凑过来打量自己,身上淡淡的龙诞香沁人欲醉,那时候的雍江侯,举止文雅言辞温柔,他还夸奖自己眼睛好看,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假象。 他恍惚着伸出一只手,却又不知该去抓谁,接着手被握住,他看到虞劲烽眼中不加掩饰的焦急和担忧,还夹杂着一丝丝恼怒。阿暑哭了:“烽哥,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担架来了,虞劲烽小心翼翼抱起阿暑放上去,跟着急慌慌地往军医处奔去,也顾不上再和明染算账。明染若无其事地招呼了剩下的人,只教到日落西山,见虞劲烽还不曾回来,就心满意足地回了雍江侯府。 半夜时分,虞劲烽又摸来了他的卧房,这次带着满身掩饰不住的腾腾怒火:“你醒醒,不准睡!你白天究竟怎么回事儿,就不怕出了人命?说你草菅人命你还不服!” 明染道:“我掌握着准头,从锁骨的缝隙穿过去,不会要他的命,最多失点血,不信你问军医。” 虞劲烽冷笑道:“你不是说你是失手么,这又说什么掌握着准头!明小侯爷,你有不满就说出来,我哪里敢不听你的,何苦下这般狠手?”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明染道:“我说了让他走,你没听。我已经手下留情。” 他的确手下留情了,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放从前就是对眼穿的结果。虞劲烽困兽一般在床前团团转,恨不得上去掐死他:“我没听你就不能接着说,你连话都懒得跟我多说一句?”看看明染无所谓的脸色,他压下一口气,凑到床边坐下:“他真的是我故人之子,他娘亲和我娘当年是姊妹,也算是患难之交,我们娘儿俩有好几年都是靠他娘卖身养着。也就罗姑娘梳拢那一日,我觉得他眼熟,又确认了他的身份,才相认了的,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也落入那等地方,真没别的意思!” 明染讶异:“我说你有别的意思了?我对胭华书院一直心存怀疑,那叶之凉可是在书院的后院子消失的,至今不见踪影。董姑娘又对我朝心存怨恨,不得不防。因此不想让阿暑沾明翔军的边儿,你若只是存心睡他一次,你看我管你不管你。” 虞劲烽怒道:“那你小舅还天天鬼混在那里,你怎么不说?!你还想让我娶那个什么罗姑娘,你就不怕她是内奸?还是等我娶完了你再下手干掉她?” 明染道:“你真无聊,我小舅什么人我能不知道。罗姑娘是我小舅推荐,知根知底的,不是内奸。而且,我觉得你不会娶,大约就是跟她玩玩儿。” 两人同时想起了那荒唐的一晚,气氛骤然晦涩凝滞,明染垂下睫毛,虞劲烽别转了脸,都有些尴尬起来。片刻后,明染道:“你半夜三更这样闹腾,明儿究竟还让不让我去教授箭术?” 虞劲烽依旧呼哧呼哧地,虽然明染不曾轰他出去,他也不想再爬床了,于是自行去南窗下罗汉榻上气哼哼睡下。 第二日两人又貌似相安无事地搭伴去江边接着操练兵士,众人依旧在老地方等着,想起来昨日明染下手收拾阿暑的狠辣,不免均有些惴惴,举动收敛了许多。虞劲烽心里也在生明染的气,只是不好表现出来,神色间也就淡淡的。 在中途休憩之时,他又把万年青叫到一边询问阿暑的伤情,万年青见明染离得甚远,才敢压着嗓子道:“伤势倒是没什么,不过看着给吓得不轻,据陪护的人说半夜惊醒好几次。堡主您还是抽空回去看看吧,不过明小侯爷这边……啧啧,堡主啊,属下多一句嘴,按他们中原的古话说,齐大非偶啊!” 虞劲烽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既不服气,也不甘心,冷冷地道:“你是说我在痴心妄想?就这般看不起你老大?咱们走着瞧。” 他当晚回虞家大院去看顾阿暑,阿暑倒是稍稍好了些,由于失血过多,脸色却依旧苍白,看到虞劲烽进来,顿时泫然欲泣:“烽哥,我今日里想了想,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虞劲烽安慰道:“不麻烦,就是麻烦烽哥也不怕。” 阿暑抽泣着,又思及昨日情景,真叫个与阎王擦肩而过,不禁又轻轻哆嗦起来:“可是我昨天……我的确得罪了明侯爷,可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以后该怎么办?” 虞劲烽见他吓得可怜,只得温声劝慰着:“他厉害,咱躲着他就是,咱不惹他还不行?以后别再往江边去,他自然就见不到你。别哭了,再哭对伤势不好。”阿暑哭了一会儿,实在疲惫不堪,于是委委屈屈睡去。 这劝人的活儿不好做,虞劲烽也出了一头细汗,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这边看顾着阿暑,那边又时不时溜回雍江侯府去爬明染的床,虽然雍江侯府的家规甚严,但虞劲烽素不在此列,该爬就爬,当然爬了也白爬。明染并不曾驱赶过他,只是神色冷冷地不多搭理。虞劲烽也乖觉得很,总是天色不明就溜回了自己客房去住。 至于白天,明染则又被虞劲烽缠着来给马贼们开小灶,这是正经大事儿,明染倒是从不推诿过。于是这阵子马贼们箭术与格杀之技均都技艺突飞猛进,连风丞竺都赞不绝口。 转眼间到了过年,兵士训练暂停,除了过年轮班值守的,余下都各回各家去,万年青等一伙人也回转虞家大院去住。明染忙着一家家走亲戚,此事虞劲烽着实不宜跟随,也只得暂且回避,于是天天去看顾着阿暑的伤势。 待得初五这一晚上,明染忽然派了阿宴来喊他去雍江侯府。虞劲烽忙随着阿宴赶了去,明染在书房等他,随口道:“这几日怎不见你过来?” 虞劲烽道:“你忙着走亲戚,我没名没分跟着做什么。” 他又开始旁敲侧击地抱怨,明染也只得装作没听见,又道:“待会儿随我去江上一趟,温将军押着战船回来了。大约夜半子时到达,倒是恰免了惹人注目。” 他脸上带着一丝呆滞之色,仿佛酒醉未全醒一般,实则却是心绪不稳的征兆。虞劲烽瞧了出来,于是问道:“今天你走的哪家亲戚?” 明染道:“平南侯府。” 虞劲烽试探着接着问:“哦,可是你表哥们……惹着你了?” 明染本在随便翻一本兵书,闻言将书往案上一拍:“还说。归根溯源还是怪你,那日你一拳将何尔晟从文雀楼中打到楼外,结果他回去果然跟簌簌闹起来,两人闹了半年,实在是过不下去,前些日子和离了。簌簌还让瞒着我,说是怕我过意不去。她这背着个和离的名头,回头难道要孤独一世?” 虞劲烽:“呵呵。”学足了他平日口气,且上下打量他,冷笑不止。 明染:“看什么看?” 虞劲烽道:“我看你究竟还能不讲理到哪种地步。明小侯爷,那一日明明是你打算动手,门生我替你代劳了,你当时还夸我打得好。如今结果不合你心意,就反过来埋怨我。和离了,和离又怎么样?世间妇人和离得多了,难道一个个都去死,再嫁人不就行了?” 明染没好气:“嫁给谁,嫁你?” 虞劲烽道:“嫁我是不可能的,我家易镡却正眼巴巴等着呢,你不是挺会点鸳鸯谱的吗?整日价只见你把我踢给这个卖给那个,这次恰好用得到你这本事了,去给易镡说个亲行不?” 明染闻言脸色更加呆滞:“易镡?” 虞劲烽道:“是啊,易镡。易镡是我手下校尉,四肢健全五官端正,聪明伶俐人品大好,配你家簌簌有什么不可以?” 明染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这真是……上行下效,你们一个个野心倒不小。你还是随我去江上吧,冷风里吹一吹你也明白些。我若去说了这个亲,怕不被表哥们打成狗头出来。” 虞劲烽还不罢休:“怎么就说不得?你们云京不是有老话‘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关你表哥们什么事儿,只要簌簌答应了就行。” 明染不再理他,招呼了侍卫出府,一路赶到江边,和风丞竺汇合后去接船。 温嘉秀和闻人钰果然在半夜时分带着战船抵达云京明翔军驻扎地。别的船也还罢了,四只楼船虞劲烽却是第一次见,见船长三十余丈,宽十余丈,前后舱均起楼四层,飞庐雀室一应俱全,中有空中飞廊相连,每一层设置防护墙及战格床弩等进攻器具,又专程将第三层设置为将领指挥休憩之地。如此装备精良,甲板及信道却又留得十分宽阔疏朗。 他上上下下看着,又去看海鹘船和各色轻舟快艇,正目不暇接之时,听温嘉秀在恳请命明染为四座楼船命名,且需以明字开头,回头起帆祭天地之时要用。明染道:“就叫明翔、明瑞、明泱、明……明……” 他想不出来了,食指轻点着自己额头,虞劲烽忙凑过来,低声道:“明烽,烽火戏诸侯的烽!” 明染无可无不可地:“好吧,明烽,烽火戏诸侯的烽。” 温嘉秀皱眉道:“战船需防火攻。这烽火之烽字一边带火,是为大忌,莫若用剑锋的锋字。” 明染点头答应。虞劲烽嫌温嘉秀太过不知趣,暗地里瞅他一眼,十分不满。 风丞竺已请了阴阳师看过,决定就在初九这一日起帆祭天。明染去宫里禀报了此事,于是国主指派平南侯代替自己过来替他主持祭天及剪彩仪式。到了初九这一日,明染家亲戚多,于是能来的都来了,以壮声势。连才和离的左簌簌也罩了面纱,跟在几个兄长身后来到江边看热闹,一直言笑殷殷的,也瞧不出有什么悲伤无助之处。 所有的战船均身披红绸停泊在江上,四只巨大的楼船用缆绳绑了大幅红绸系于桅杆上罩住船头。明翔军兵士甲胄鲜明,静静等候在江边。左文徽按既定程序宣读圣旨,尔后在羯鼓及鞭炮声中,将一副弓箭交付明染手中,明染张弓射断缆绳,红绸落入江中,楼船船首处巨大的日月图案显现出来,由风丞竺和温嘉秀等人带着兵士依次登船,又恭请左文徽和明染上船。 左文徽盯着四只楼船看了片刻,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说,我们去上面。”扯了明染的手,直接登上明翔号的第四层雀室之中,室中唯有他两人,左文徽道:“你去海上这半年,我听说苍沛国也制造了许多战船,就囤积在大江上游荆州左近和云京北边的凝江域之中。” 凝江域处于云京北侧几百里处,由几十条河道纵横形成,最后汇入云京北侧大江之中,从前本是朱鸾国地盘,云京北门户,几十年前归了苍沛国。与之相对的是云京东侧之擎天域,地形地貌和凝江域如出一辙。 明染道:“国主知道吗?” 左文徽点头:“他知道,我看他是不太高兴,那荆州往云京来,顺水而下再方便不过,而凝江域离云京又这么近。我朝年年给北国进贡,还换不来一个安稳边境,换谁都会不高兴。所以你们这段时间加紧操练,这次阅兵,就看他究竟是何等意思。据说这次万瞬觉向国主提出,表现最优者,要重奖十万两纹银。你的明翔军正是扬名立威的关键之时,到时候你们好好表现,如果他能重奖明翔军,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他还是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也得多想想明翔军的将来。” 明染一听十万两纹银,顿时动了心,问道:“那十万两纹银谁说了算?国主吗?” 左文徽看着他,微笑道:“虽然说得是有十位评判的官员,但既然国主主持阅兵,又怎能不看他眼色行事?”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明染点点头,觉得机会难得,于是默默地走了神,开始想象拿到银子先做什么,最妥当不过的是请龙翔军全体兵士狂歌纵饮一次。左文徽见他沉默不语,于是戳戳他的手臂,让他往楼船下看,下面兵部和户部来了几个官员,正对着楼船指指点点的,左文徽低声道:“他们看了后,难免有想法,你可防着点儿。” 明染嗯一声,一路随着左文徽出了雀室,风丞竺恭候在雀室门口,恭请平南侯随着自己参观明翔号。平南侯府的几大天王本来闹哄哄跟在风丞竺身后,见左文徽出来方才安生了些,他二表哥又大咧咧地道:“小染,真是银子花在哪里哪里好看。你弄了这么多的船,以后表哥可以天天来船上钓鱼喝酒了么?” 明染:“呵呵,行啊。” 左文徽喝道:“胡说什么,不想看了回府去!” 众表哥生怕被他撵回去,顿时噤若寒蝉,赶紧一窝蜂跟着他往前走,把唯一的妹妹忘在了身后。左簌簌也正想跟上去,却忽然被一个大胡子武将横里插过来拦住了去路,那厮一双碧目殷切地盯着自己,且听他低声道:“左姑娘,你大概不记得我,我是你染表哥的人。那个……那个……我有一个小弟,生得很好……” 左簌簌诧异无比:“嗯?” 虞劲烽也不曾对付过云京的大家闺秀们,一时有点慌张,但侯门向来深似海,这机会难得不能错过,他干脆往身后一捞,把畏畏缩缩的易镡抓出来展示给左簌簌看:“你看,就是他,还不错吧?” 左簌簌依旧茫然:“他怎么了?” 虞劲烽道:“那个,你不是和离了吗?我……”突然手臂一阵剧痛,原来被明染狠狠掐住手臂往后扯,虞劲烽压着声音低呼:“哎哟哎哟,座主大人轻点儿,肉都被你撕下来一块儿!” 明染闪身插入两人之间,呵斥道:“你往我表妹这里凑什么凑,站远些!” 左簌簌从他身后伸了脑袋出来,诧异无比:“染表哥,他究竟要说什么?我和离他怎么会知道?” 明染暗道这要给左文徽看见那还了得,幸而那一群人在风丞竺的带领下绕到了前面甲板上去,他推了左簌簌一把:“你别管,去跟上大哥,闲杂人搭话不要理。” 左簌簌见他脸色阴沉,冲着虞劲烽和易镡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 明染道:“你过来。”将虞劲烽扯入一间无人舱室,接着训斥:“你懂不懂规矩,哪有就这样贸然拦住她去路的,给人看见还了得?” 虞劲烽道:“我也是一片好心,你不是说那一日怪我把她前老公给打了才导致他俩和离吗?我自然义不容辞要再给她寻个老公。我家易镡对她一见钟情,一定会好好对待她,哪怕当观音菩萨供起来也行。” 明染冷冷地道:“你闭嘴吧,平南侯府的大小姐纵然和离,也轮不到一个七品校尉。” 虞劲烽赔笑道:“我看你表妹虽然贵为侯府千金,也没那么多矫揉造作的毛病,你别这么深的门第之见好不好?若是你肯让易镡去和簌簌单独说一阵子话,簌簌也不见得就不愿意吧。” 明染道:“放屁。我为什么要让他俩单独说话?”他发现这马贼自从在胭华书院侍寝一次,要求似乎越来越多,而自己,言辞间似乎也越来越不文雅了,思及此不由得追悔莫及,心中烦躁无比:“不许你再提此事。” 虞劲烽默然注目他片刻,忽然道:“好吧,你嫌易镡官职低,你想法子提拔他呗。我们都是跟着你混的,前途性命都牵系在你身上,娶不上想要的老婆也牵系在你身上,一个个混得砸锅了,归根结底还是你掌舵无能教导无方,你说呢?” 他见明染不说话,于是逼近身来:“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又撩起衣服袖子给他看:“刚才肉被你掐掉一块儿,这里还红着,怎么办?” 明染不动声色挡开他的手:“想加官进爵啊,那得有机会才成。你都不知道朝中官员的职位有多紧缺。你看历次武举文举的进士有多少,多得是领个闲差事蹉跎在那里,不然发配边缘小县去随便弄个官职,混一辈子最后告老还乡完事儿。你以为你的四品都虞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恰恰就让你给接着了?” 虞劲烽呐呐道:“那自然是……不然我怎么对座主大人感激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以身相许呢?咱不说这个,易镡和簌簌……”门外有人叩门,打断了两人的话语,接着是阿宴的声音:“少爷,平南侯请少爷出去,兵部的官员都要和您说话,在外面等着。” 明染忙道:“今天人多,改日再说。” 他出去见了林尚书,林尚书一见他就笑成了一朵菊花,言辞间将他恭维个不够,提到自己有个英明神武乖巧无比的侄子才捐了官职,如今还在家歇着,言里言外的有想让侄子来历练的意思。明染只做听不懂,他身份高过林尚书许多,林尚书见他不接话,也不敢多说,只得伙同余下的官员蔫蔫地去了。 虞劲烽作为门生,一直陪侍在明染身后,待送走这群人,他忧心忡忡地道:“老家伙刚才走的时候笑得可阴险了,我觉得他不会罢休的。” 果然没出两天,国主专程派两个内侍来传唤明染进宫去,一见他就埋怨道:“怎么这许多天都不来见孤?敢是翅膀硬了,把你表兄给忘了?” 明染忙道:“哪里哪里,臣弟怎敢?忘了谁也忘不了陛下。” 国主冷哼一声,又斜着眼打量他半晌,方才点点罗汉榻对面:“坐吧,孤有话要问你。你也听说了苍沛国凝江域造战船的事情,对吧?” 明染老老实实道:“听说了。” 国主闻言,将手往几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杯跳三跳:“你说他们是不是欺人太甚?!你这边明翔军才有个体统,他那边战船就跟着造起来了,想来也是打算建立一只水军的前奏,这是故意跟我们唱对台戏呢!说来说去,哎,如果没有明翔军,他们又哪里起这许多的花头呢?” 明染闻言面无表情地,却是默默无语。 国主看看他的脸色,又道:“要说这事儿也不怪你,你存着维护孤的心思,这点孤还是明白的。苍沛和朱鸾国本为友好之邦,他们国主仗着年纪大非要占个兄长的名头,害得孤年年岁尾给他们送银子送锦缎送这送那,折合银两就得几十万两往里贴补,你小皇嫂一年穿衣吃饭梳妆打扮,也不过几万两银子罢了,没想到还是买不来个平安日子过。你说若是他们战船也造起来,搁到那什么凝江域里,天天虎视眈眈盯着云京,你皇兄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明染道:“那么陛下是什么打算?” 国主愤愤地道:“孤不知道。孤见你把明翔军弄得有模有样怪不错的,所以征询一下你的意思。” 明染道:“此事突兀。臣弟委实没有什么意思,还请陛下明示。” 国主气得又把桌子拍了一下:“你跟我装傻。好吧,孤明示不来,给你个暗示。勿临渴而掘井,宜未雨而绸缪,咱不能等他们的水军建起来啊小染!” 明染只得道:“臣弟明白了,要釜底抽薪是吧?” 国主闻言恨不得拥抱明染一下,隔着一张茶几,也就算了,笑吟吟地道:“还是我家小染贴心,记得千万别泄露行迹,让他们发现是你做的,不然后面麻烦太大。如此孤也不能亏待了你,你这龙翔军也操练了不少时候了,这船也都弄回来了,昨儿平南侯过来跟孤禀报了详情,总觉得你的配备比着中央禁军的六军来说,还是弱了些。孤的三姨母就你这一个孩子,怎能委屈了你,再给你添加些将领如何?” 明染道:“明翔军有两个副都指挥使,有四个都虞候,都虞候又各管四个校尉,虽然比不得六军声势,臣弟算着也勉强够用。最难得的是这都是臣弟亲自挑的人,用起来顺手。若是将来果然觉得捉襟见肘,臣弟自会来寻求陛下帮忙的。” 国主道:“你的意思,孤挑人的眼光还不如你?孤给你挑了人你用着不顺手?孤不知道你是孤的亲表弟故意陷害你给你塞别扭?小染啊,你也不小了,也体谅体谅孤这一片苦心行不行?你军饷都是兵部走,纵然给你安排了将领,也不需你多花费一点银子,还让你白白多得几个人使唤,有什么不好的。而且也都不是外人,有林尚书的侄子,有咳咳……安秀的驸马,还有你小皇嫂的一个小兄弟谢诀,特别伶俐的一个孩子,你回头瞧瞧一定喜欢。孤再给你添加一个副都指挥使两个都虞候的职位,你就把他们都安排了如何?” 明染道:“此事倒不是臣弟不肯答应,只是这几个人身份尊贵磕碰不得,我那明翔军都是些粗活,与他们身份颇不相称。陛下若真爱护他们,不如给他们在朝中安排个文职做做。” 国主愁眉苦脸的:“文职?你看孤那金銮殿上还站得下不?你不来上朝你不知道,六姓子弟和朝中官员家孩子多得铺天盖地,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就这般能生,哪里还有文职给他们?你就别难为孤了,你看神武军和龙卫军,单是统军和都虞候都十几个呢,人家也不嫌人多,怎么就你嫌人多?” 明染迟疑道:“如此……也行,恰好凝江域这批战船碍了咱的眼,就让他们三个带人去试炼试炼也行。只是臣弟刚才思忖着此事若是想做得隐秘,必须夜袭,而且若有兵将折损,最好尸体就地焚烧,就不会留下一点踪迹。” 国主闻言脸色一变,侧头瞪了他好几眼:“你……他们还从未上过战场,小染你这也太残忍了吧!难为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心就这般狠?” 明染郑重道:“做了武将,马革裹尸也是该当的,没什么残忍不残忍。若真有兵戈之事发生,只会比臣弟所言残忍百倍。”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明染郑重道:“做了武将,马革裹尸也是该当的,没什么残忍不残忍。若真有兵戈之事,只会比臣弟所言残忍百倍。” 国主拍案而起,怒指他:“你……你这是故意跟孤做对是吧?” 明染跟着起身,讶异无比:“陛下,臣弟可是哪句话说得不对?陛下要安排人进明翔军,臣弟也没有不答应,只是纵然军饷陛下出,臣弟也得算着账,不能白白浪费了陛下的银两。明翔军哪怕多一个闲人,臣弟都觉得愧对陛下,所以才提出让他们去历练的建议。如此纵然将来分别任职,也能让兵士们心服口服。不信陛下可让人去询问,看他们肯不肯去凝江域历练一番,臣弟保证他们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于是国主抓起茶杯摔在明染身上:“滚!” 明染起身,毫不犹豫地滚了,却听他又在身后咆哮:“你还真滚啊,你有没有把我这个国主放在眼里?太后好多天不曾见你,你都不去看看她?你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白把你拉扯这么大!” 明染回身抖抖衣襟上淋漓水迹:“臣弟衣服湿成这样怎么去?若太后问起,难道能说是陛下泼的?” 国主再次怒喝:“明明是你自己打翻了杯子,滚!” 君臣二人不欢而散,明染怕他再派人来游说,也不回雍江侯府了,径直滚去江边的明翔号。待抵达江边,已是暮色四合倦鸟归巢,虞劲烽带着手下远远地蹲在一只船头上正聚众喧哗,见他回来,忙三两步赶过来伺候他下马,一边端详他脸色:“怎么看着又不高兴了?” 明染沉着脸不答,片刻后忽然道:“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儿,天天一群人圈在一起吵吵吵吵什么吵?匪气半点不改,什么时候才能出息。” 虞劲烽翻他一眼,尾随着他一路上了明翔号,又小心翼翼道:“是不是你国主表兄想往明翔军里塞人,你受他的气了?” 明染道:“把你能的,倒是什么都知道。” 虞劲烽道:“林尚书那天啰嗦许久,你既然没答应,他难免还是去缠国主。那然后呢,你答应没有?” 明染顺手脱掉已经被风吹得半干的外袍:“我今天还是没答应,结果他一怒之下,泼我一身水。” 跟进来的阿宴忙去取一件常服给他替换,被虞劲烽毫不客气夺过去,体贴无比地伺候明染穿上,又问道:“你还没用晚膳吧?先坐下歇歇,今天万年青他们捉了不少白虾,闻人钰那边有鳜鱼,都说让给你留着呢,待会儿就送来。” 等到晚膳送来,他帮着剥虾皮,挑鱼刺,阿宴闲置在一边觉得没意思,气得出去逛了。虞劲烽又抽空劝道:“国主大约也有国主的难处,既然已经拒绝,也就别再计较。快吃饭吧。” 明染吃了两个虞劲烽递来的虾子,忽然抬头盯着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虞劲烽摸摸自己的胡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明染道:“那倒没有。今日去宫中,国主还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儿。摒却他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这是个正事儿。” 他斟酌片刻,想也没必要瞒着虞劲烽,于是从头说起:“我朝先帝尚在之时,曾被苍沛国入侵三次,当时江北十四州本是朱鸾国地盘,后来不得已才出让之,约定划江为界,且需我朝年年进贡锦缎银两等给苍沛国,这算来也有快二十年了。我们国主连朕也称不得,对苍沛国主需以兄长呼之。就是西北联军,也是被苍沛国逼迫出兵,直说西域通商之路南朝也有商人通过,所以两国须得共同抵挡西疆十三国的侵袭。实则南朝往那边通商的商人极少,倒是西域的胡人过来很多,大半都聚集在云京南城之外。西北联军几万人马远离故土,中间还隔着苍沛国千里国土,这边若是有个好歹,恐是回都回不来。所以我们百般相让讨好云鱼素,怕他万一翻脸,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幸而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苍沛国主指定了他的胞弟晋王殿下专程应对朱鸾国一应事务,处处挟制欺压朱鸾国,我表兄暗地里不服,但面子上却也不敢招惹对方。这次复兴明翔军的消息一传出去,那边苍沛国也跟着闻风而动,在云京北侧没多远的凝江域和大江上游的荆州也开始分造战船。也或许他早就有这个念头,因为去年此时叶之凉就千方百计要抓了闻人钰去替他监造战船,当时明翔军可还未曾复兴。那荆州离得远些也还罢了,这凝江域简直是心腹大患,国主他很不高兴,想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这批战船。如此若对方果然有异心,也至少能往后拖个一两年,那时候明翔军也已经装备整齐声势壮大。就是不知这战船是谁在监制,处理起来是否棘手。” 虞劲烽闻言双目炯亮:“如果座主大人打算出手,那么门生愿替座主大人效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都是该当的。” 明染又抬头盯了他一会儿,道:“我以为我这么一说缘由,你或许会带着手下人直接投奔苍沛国的晋王殿下去。” 虞劲烽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明染道:“随口说说而已。你跟着风丞竺练兵半年,出去试试手也行。只是此事也有为难之处,最好不让对方发现我等身份,省得引发争执。” 虞劲烽道:“你以为人家傻子,除了朱鸾国,谁会下死力去毁掉他们的战船?他们一定知道是这边做的好事儿。” 明染微笑道:“知道和抓住证据,是两码子事儿。” 虞劲烽哼一声,问道:“那易镡和簌簌……有机会没有?” 他这般百折不挠的,且今日做小伏低乖巧伶俐甚合自己心意,于是明染道:“我可以安排易镡和簌簌单独相见一次,但是最终还是要看簌簌的意愿。若是她瞧不上易镡,我也束手无策。” 虞劲烽顿时大喜过望:“你肯给见面的机会就行。”他又凑近些,低声道:“那我呢?” 明染一抬手,隔着一张小几揪住了他的胡子,似笑非笑的:“你什么,你就这么视死如归?先想想怎么去毁掉苍沛国的战船吧。我不会亏待你,但究竟给你什么,得我说了算。” 两人面面相觑着,尔后虞劲烽把他的手从自己胡须上拿开,无奈道:“行啊,你说了算。从咱俩见面起,哪一件事儿不是你说了算,我何尝有说话的余地?至于毁掉战船,咱这初来咋到的,对凝江域只是听说过,也没去过,也没参加过水战,如何下手还请座主大人明示。” 明染道:“我只在西北打过狼,在胭脂山剿过匪,也不懂水战。你找温嘉秀去,想必他很有兴趣,你们商量一下。” 虞劲烽讶异:“难道你不准备管我了?” 明染更讶异:“我管你什么?我管出钱造船,管去讨要军饷,还得管着你家易镡追媳妇,我管得还不够多?再跟你说一次,找温嘉秀去。” 虞劲烽只得灰溜溜地找温嘉秀去,温嘉秀听虞劲烽将明染的意思一一传达,顿时义愤填膺一拍书案:“娘的,咱这边明翔军一起死复生,他那边就跟着造船,还离得云京这么近,分明是给爷找别扭,此事宜夜袭,宜火攻,必须统统将之烧掉!阿钰,拿凝江域舆图来!” 他忽然想起来一事,瞪眼看着拿舆图过来的闻人钰:“会不会是那个叶之凉做下的好事儿?阿钰,他这阵子又来骚扰你没有?” 闻人钰忙摇头:“没有没有,将军明鉴,我这阵子真没见过他。” 温嘉秀冷哼一声,让人请来风丞竺,两人商议着在舆图上排兵布阵制定偷袭方案,又拟定先派出一部分兵士扮成平常渔夫,赶去凝江域掌控苍沛国战船情况。虞劲烽本打算主动请缨,却又觉得态度不能太迫切,于是绕个弯子将话说出:“我这里有许多塞外带来的小鹰,豢养数年,来回传递消息最方便不过,如今都养在南城一个院子里,不知两位将军用得上不。” 温嘉秀果然很激动:“那再好不过。如此我们去禀明小侯爷,若他首肯,就由你带队去进行此次偷袭。阿钰对凝江域的水路很熟悉,让他和你一起去。” 他说起来水战偷袭那是熟极而流,迅速拟定步骤组织人马准备所需器具,然后拎了舆图带着诸人去找明染。 明染正在明翔号的三层主帅舱里喝茶看景,很郑重地听温嘉秀一一禀报,末了道:“我听着很好,如此就请温将军全权负责安排偷袭凝江域之事,冯将军接着准备大阅操练之事。有什么需要银子的地方,来找我。”他往窗外看了看,夜色深沉,其余三座楼船静静停泊岸边,于是接着道:“明日楼船就要到位,以后明翔号归我,明瑞号给风将军,明泱号给温将军,可以立即带兵士入驻。至于明锋号……”他不着痕迹瞥了虞劲烽一眼:“我们一直说成立先锋营,但尚未正确确定名称及人数,明锋号就留着,给未来的先锋营。至于东海那边留下的战船兵士,回头这边事了,我们再去一次,另行安排。” 虞劲烽激动了,振奋了,原来先锋营还有这个好处,竟然可以和三位正副都指挥使一样的待遇,占据一座楼船。 温嘉秀指挥着众人,经过数日准备,集齐火油、唧筒、火箭、长索、水靠等物,虞劲烽伙同闻人钰,及属下兵士或做渔夫,或成商贩,分批往凝江域而去。待得虞劲烽和闻人钰临行前,他见闻人钰扯着温嘉秀的衣袖依依不舍的,温嘉秀也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于是心痒复心动,也专程去找明染辞行。 明翔号三层舱内北侧窗前,被明染布置了一张极大的罗汉床。他这阵子没怎么回雍江侯府,除了下去协助风丞竺训练兵士箭术,余下的大半时间就歪在这里,就着一江清风半窗明月喝茶看景翻闲书,惬意无比。此举甚至让人产生了错觉,觉得这位少爷砸钱造船,也许就是为了寻个纵览江景的好地方,只是一不小心手笔大了些而已。 虞劲烽腻腻歪歪凑上去,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我这首次出师,座主都没什么要交代的?” 明染抽出被他压住的衣袖,随手弹了弹:“不用交代,我信任你。明锋号在此等你入驻。阅兵之事交给风丞竺,你们赶不上也不要紧,只管把此事做好即可。” 虞劲烽道:“可是人家温将军对闻人钰都交代很多话!” 明染笑了:“闻人钰为人老实,温将军不放心也是有的。你这般聪明伶俐英明神武知情识趣,都能在十三国来回贩骆驼,我还用操什么心。对了,经你一提醒,我还真有一件事要交代你,总觉得苍沛国那边造船之事绕不开那个叶之凉,他总是想打闻人钰的主意。你稍微留点心,千万不能让他出意外。”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虞劲烽闻言心中大怒,暗道我来跟你勾搭了半天,结果我的死活你不管,却去操心着别人!他忍不住拂袖而出,怒冲冲带着人奔赴凝江域而去。 凝江域地域辽阔水路众多,过去水域再往北不远,就是苍沛国的两座重镇‘福城’和‘寿城’,作为苍沛国南门户毗邻而建,被凝江域呈半合围状态环绕着。凝江域中新打造的战船有几百条,皆为半成品,就停泊在寿城城外不远处水域中,由寿城派遣驻兵看守着。 闻人钰和虞劲烽换了苍沛国兵士服饰混进去,经过来回查探,发现这些战船约莫是为了配合凝江水域地势,以中型和小型居多。闻人钰上上下下看得很仔细,又拿出尺子专程丈量了两条船。虞劲烽问道:“怎么样?与明翔军的战船有什么区别?” 闻人钰道:“与我朝战船颇有相似之处,倒是形神兼备的。凝江域有些地方水浅,但这些战船却都吃水颇深,看来果然是为了渡江而用。”他学着温嘉秀的口气斩钉截铁地道:“必须烧掉。” 虞劲烽道:“那就烧。” 此地除了看护的兵士,却并无多少额外的防护措施。两人都有些惊讶,只当是有什么阴谋在其中。但来回探查数日,结果却并无迥异。他们却不知,这些年朱鸾国主一直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应付着苍沛国,说他奴颜卑骨也好,说他韬光养晦也行,却是让苍沛国大大放松了警惕,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敢来烧战船。 于是二人胆子大了,决定开始依计行事。闻人钰手中舆图详细,虞劲烽属下本就是马贼,各行各业出身的都有,混入芸芸众生之中简直如鱼得水,且有豢养的小鹰来回传递消息。这一晚他将诸分队首领集中于一处,安排偷袭各项步骤,又道:“我们这次既然是偷袭,就要走得干脆一点。走时候还按照来时隐匿行迹,分批撤退,若有意外,就还用小鹰传信互通有无。若是真有兵士阵亡,就地焚烧,尽量莫要留下痕迹。” 于是众人分头行事,按计划将火油装了唧筒和水车中去,趁着这天干物燥月黑风高,潜伏在暗处的兵士一涌而出,迅速占领几座战船,且用事先准备好的铁钩铁链将战船锁在了一起。尔后唧筒中火油配合火箭,不过瞬间工夫,数条战船就熊熊燃烧起来,一时间兵士大乱,被射死的,被烧死的,失足落水淹死的,余下的纷纷逃离此地,投奔寿城而去。 等到寿城都尉闻讯带兵追出来,虞劲烽和闻人钰早带人走远了。众人烧完了船只,走的却是陆路。虞劲烽让闻人钰先走,自己带几个人断后,闻人钰却不肯,直说让万年青等先走,且低声嘱咐道:“你的人第一次出来,最好莫要损伤太多,不然容易失了人心。” 他一番好意推却不得,于是两人负责断后,令余下诸人先行一步。 众人分批撤走,待行出很远,虞劲烽回头看着天边那隐隐的火光,犹自有些不可置信:“原来这般容易。” 他这话说早了,前方去路忽然被人挡住,黑越越一干人马包抄上来,虞劲烽和闻人钰各执兵刃严阵以待,听得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道:“果然是你们。” 虞劲烽闻听此声,想起明染的交代,瞬间把闻人钰挡了自己身后去,低声道:“这人难缠。我引开他,你带人走。” 闻人钰道:“不,要走一起。” 虞劲烽也觉得撵走他很难,于是带人直接扑上去,一番乱纷纷交战过后,他发现叶之凉带来的人并不多,但是个个都是高手,果然极为难缠,己方不过片刻功夫就折损了十几条人命进去。 虞劲烽暗道自己这干人身份不能暴露,又怕寿城守城兵士追上来,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将叶之凉引得越远越好,尔后再做打算,于是寻个空子凑到闻人钰身边:“我们想法子逃,不然他们来的人会越来越多。” 闻人钰也正有此意,闻言一声招呼,且战且走。他们人多,四散分开了跑,叶之凉顾此失彼的,于是盯准闻人钰和虞劲烽的去路,横里包抄过来,冷笑道:“既然管不了别人去向,就先捉了你二人再说。”带着一干属下仗剑合围,两人顿陷桎梏之中。 三人不是头一次交手了,去岁春日在云京外江上一场大战,各有损伤,如今再次狭路相逢,那叶之凉的功夫出乎意料地高,手下又个个都是高手,不出片刻虞劲烽和闻人钰便身上见伤,虞劲烽低声道:“阿钰不行你走了吧,哪怕回去叫援兵来也行。你若是有个好歹,我座主不会饶我。” 闻人钰摇摇头:“我来时将军有交代,必须让你平安回去。” 虞劲烽讶异:“为什么?” 闻人钰又沉默下去,虞劲烽接着追问:“为什么,你说!” 高手过招,那容他如此分心,眼前叶之凉一道剑光劈面而来势不可挡,两人齐齐低呼,刀剑齐出,才勉强挡过这一剑,又同时反身直袭叶之凉的后心,叶之凉却已经在空中一个折身,风摆杨柳般翻过身来,剑如流星飞舞,瞬间刺向二人双目。虞劲烽见他出手太快,自己速度实在跟不上,于是且不管剑势来路,仗着刀大力沉只管攻过去,震得方圆七八丈飞沙走石草木乱飞。两人刀剑相交,叶之凉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震得手臂酸麻,一惊之下果然忌惮一些,远远兜了个圈子出去。 两人趁机转身就跑,叶之凉带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闻人钰来过凝江域数次,来回兜兜转转的,时而入水隐匿,时而又出水潜行,仗着路熟终于将叶之凉甩开了些。虞劲烽松一口气,又追问道:“为什么,你快说,不然我无心拒敌!” 他心里隐隐希望是明染交代了温嘉秀什么,结果闻人钰的确是个老实人,在他一再追问下终于道:“将军说你和明小侯爷好像……好像……”他不知如何措辞,只得照搬温嘉秀的原话:“好像有一腿,所以让我顾着你些。” 虞劲烽:“啊?”不由得好生失望,心道难道我俩的不正常连目中无人只一门心思想打仗的温将军都看出来了,可他看出来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有?忽听得远处一声鹰唳,一头黑鹰从西南方向扑下落在他肩头,虞劲烽将鹰爪脚环中的布条抽出看了,道:“易镡他们已经汇合一处等着我们。” 两人随着那小鹰直奔西南方向而去,待行出七八十里,前面一条十七八丈宽的河流,河面上搭建一处简易木桥,果然万年青和易镡等人在桥头等着二人汇合。于此同时,虞劲烽听到身后不远处,有马蹄踏踏之声传来,连地皮都在跟着隐隐颤动,他心中一惊,暗道这次来的人可多得很,难道是寿城的驻守兵马终于追来了? 一个叶之凉也还有逃脱的机会,但若是寿城守将带兵前来,自己这点人手哪里经得起千军万马的挟裹。他忙道:“你们快过桥!阿钰,跟我拆桥!” 众人纷纷上桥往南岸撤去,闻人钰冲过来,两人合力拔起一根桥柱,木桥轰隆塌陷一截,随着两人将桥柱一根根拔出,木桥也一截截塌陷下去,待拔得十七八根,闻人钰气喘不止:“这桥柱埋得太深!” 虞劲烽道:“忍着些,拆到一半他们大军就过不来了!”他话犹未落,身后又是轰隆一声,虞劲烽心道是有人帮我们拆桥呢,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惊,原来果然有人帮忙拆桥,却是叶之凉不知何时潜行到自己身后去,带着几个属下在有样学样,却把退到河南岸的桥给拆除,竟将自己和闻人钰困在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断桥之上。 两人反应极快,飞身就要入水遁逃。叶之凉反手一甩,数点金光闪过,闻人钰闷哼一声,背上大穴被钉了三枚梅花金针,一头扑在一根桥柱之上,动弹不得。叶之凉冷笑道:“不给你点教训,你真不知我对你多好!” 虞劲烽惊怒交集:“你竟敢伤了他!” 叶之凉道:“我伤他怎么地,他好歹能造船,我就留他一命。你却屁用都没有,我还准备宰了你呢!” 这货如此嚣张,虞劲烽闻言大怒:“你才没屁用!”心道今天非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他横刀扑上势如猛虎,倒是把叶之凉吓了一跳,忙仗剑相迎。两人瞬间交上手,刀来剑往之间,脚下断桥经不起如此折腾,终于轰然倒塌。 叶之凉也还罢了,虞劲烽却生怕闻人钰掉下水去,只得扑过去一把将他抄起来,结果后心一道风声倏然而至,他闷哼一声,觉得自己被活生生劈开了,劈成两半儿了,一瞬间疼得天愁地惨,尔后不由自主地直坠而下,眼前先是金星乱冒,接着一阵阵发黑,隐约似乎有人接住了自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哟,受伤了。” 那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凉薄,很熟悉很气人。 他却心中一松,拼着命将闻人钰搡出去:“先救他,你交代我……他不能出意外。” 叶之凉跟着从桥上坠下,轻飘飘伫立一根断木之上,见对方忽然来了援军,足有十七八个,分乘几只小船,均都一身黑衣,黑巾覆面,领头那人身材颀长气韵闲雅,云停岳峙端然而立。叶之凉冷笑道:“瞧你们这一个个装模作样的,妆扮起来就真当我认不出?” 那黑衣人恍如未闻,顺手将虞劲烽和闻人钰推给身后之人,将三枚羽箭同时搭上弓弦,慢慢瞄准了他。他这羽箭奇怪,箭矢尾端带着长长一根透明物事,夜色中叶之凉却未曾看到,只听得耳边风声劲烈,三枚羽箭倏然而至,分别射向自己前胸和身侧左右三尺之处。叶之凉飞身而起,在空中腾挪闪转,眼见得明明避开了羽箭,却突然脚腕一紧,他挣了一下没挣开,接着四面八方羽箭纷纷飞来,只觉得左边手腕又是一紧。 叶之凉心中大惊,自己明明避开了羽箭,但身上一根根不知道什么东西缠上来,见身周黑衣人绕着自己团团动起来,瞬间捆了个动弹不得,原来每一枚羽箭后都缀着一根透明的细牛筋。他的属下也未能幸免,被这些奇怪的东西或缚手或缚脚,骤不及防的,噗里噗通落入水中,再被那人补上几箭,片刻间死了个干干净净。 叶之凉绝望惊叫:“你暗算我,不是英雄好汉所为!” 那黑衣人飘然而至,用弓身在他胸前大穴上戳了几下,语气淡然:“英雄豪杰,那是什么东西。我想抓你已经很久了,带走。” 恰此时,寿城都尉带着大队人马赶赴至北岸边,可惜船已烧,桥已断,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捉了叶之凉后扬长而去。寿城都尉身边,静静伫立一蓝袍人,神色冷峻地看着明染等人转瞬间隐入对岸簇簇烟树之中,沉声问道:“那是谁?” 寿城都尉惶然摇头:“属下无能,属下不知,此次事发突然,属下应对失措,自知有罪,还望晋王殿下从轻发落。属下这就让人去南岸想法子营救那位叶先生。” 那蓝袍人冷哼一声,却迟迟不言语,末了才道:“战船被烧掉才是大事,且先想想如何向朝中交代吧。” 虞劲烽撑不住一口气昏了过去,但心中似乎总记挂着什么,昏也昏得不踏实,于是时睡时醒的,迷茫中觉出自己伏在一个人的背上,他低声道:“小染?” 明染道:“是我。” 虞劲烽道:“我弟兄们都出来没有?” 明染道:“都回来了,有人断后,你放心吧。” 于是虞劲烽放心睡了过去,过不得多久又被颠簸醒,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堕冰窟之中,又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明染道:“哪里就要死了。其实伤口没多深,就是失血有些多,看把你娇贵的。” 虞劲烽不服气:“我怎么娇贵了?我为你出生入死的,你还不管我,死活任我去。” 明染道:“胡说,好歹你还是我门生,我哪有不管你,这不是来接你回去。” 虞劲烽还是不服气:“你明明是来捉叶之凉的,刚才我都听见了。你还担心闻人钰出事儿,你何尝担心我什么?” 明染道:“我担心闻人钰我也没有背着他,再啰嗦扔你下去。” 第40章 第四十章 明染道:“我担心闻人钰我也没有背着他,再啰嗦扔你下去。”他觉得虞劲烽身躯渐渐又变得火烫无比,暗道这不中用的家伙动辄就发热,心中也有些担忧,于是加快速度过了江,直接将虞劲烽扛回自己的船舱中,又令叫了军医来给他疗伤,吩咐道:“先给他降温,莫要烧成傻子。” 虞劲烽受伤之后,一直高热不退,偶尔哼唧着说几句胡话。再有几天就是朱鸾国大阅兵的日子,不时有风丞竺来禀报阅兵准备事宜,于是明染让他全权做主,只在舱中着人照顾着虞劲烽伤势,又时不时抽空去看看闻人钰。闻人钰背上大穴中了三枚梅花金针,针上遍布倒刺,只能拿小刀子一枚枚剜除。叶之凉显然是手下留了情,力度掌控恰恰好,只封了他穴道,待穴道自解后,不过留下些外伤。 这一日,虞劲烽忽然被惊天动地的兵士呐喊之声惊醒,只觉得自己满头的冷汗,心中却渐渐清明过来,他迷迷糊糊看过去,看到明染坐在案前翻闲书,问道:“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明染道:“国主在阅兵,恰到水兵这一块儿。” 虞劲烽道:“阅兵?怎么转眼间就阅兵了,日子过得这么快?” 明染道:“不快,你睡了有七八天。”他过来摸摸虞劲烽额头:“昨日开始已经退烧了,这会儿还好吧?” 虞劲烽嗯一声,他伤势在背上,只能俯卧,慢慢转动了几下僵硬的颈项,问道:“你不出去陪着他?不是说阅兵优胜者有十万两银子?” 明染无所谓地道:“不去。他若不给我,以后再不理他就是。” 虞劲烽微笑了一下,舱外一阵阵整齐嘹亮的口号声传进来,他听得心痒:“我也想出去看看。” 明染扭头打量他片刻:“你恐是走不动路。” 虞劲烽道:“我觉得自己快好了。大阅五年一次,机会实在难得。”挣扎着就想起来,于是明染过来将他扶起,裹了一件厚斗篷,开了舱室北侧侧门,来到三层的回廊之上。 眼前水天一色辽阔浩瀚,江水正中央驻扎着明瑞明泱两座楼船,明瑞号上一群人拥簇一柄黄色华盖。一排排海鹘船及轻舟快艇环绕周边,穿梭来往,在风丞竺的指挥下变换出各种阵法,船上兵士衣甲鲜明刀枪林立,列阵行攻击刺射之状,喊号声惊得江上鱼龙潜伏群鸟乱飞。 虞劲烽凝望这千帆竟立百舸争流,喃喃道:“果然挺好看的。” 明染轻笑一声:“无数银钱砸进去,不尽战船滚滚来。” 虞劲烽道:“既然砸了,就不要后悔。我觉得你没错,我相信你。小染,前日我去烧战船,你是特意去接我的,不是专程去抓叶之凉的,对吧?” 明染道:“你总是怨念满腹的质疑我,明翔军首次出师断不能折损士气,难道我能真置尔等不顾?当然叶之凉顺便擒了也不错。门生你这次做得很好,座主很满意,到如今苍沛国还不知谁下的手,据说寿城都尉气得暴跳如雷,将手下将军埋怨个没完。回头座主赏你,要银子还是要美女,你自己选。” 虞劲烽笑了,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又借着有伤靠上了他身躯,踉踉跄跄摇摇欲坠的,明染忙揽住他的腰,听他低声道:“银子美女我都不要,小染,你看我愿为你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就……就跟了我吧,我会对你好半辈子,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死都不怕。” 明染闻言,脸色微有些呆滞,薄唇微微一抿,却是不曾言语。两人面面相觑着,滔滔江水滚滚而去,有飞鸟不停掠过,轻灵翔动盘旋不止。虞劲烽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语气诚挚接着表白,扭扭捏捏地自吹自擂着:“其实我长得算好看吧,功夫也不错,人又不笨,也就是出身恁低了点儿。我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以后努力一些,也不算配不上你吧?”他伸手摸摸自己脸颊,重伤之下,为了方便大夫望闻问切,那把胡须不知去向。 明染瞥他一眼:“长得跟个波斯猫似的,有什么好。你是找自己的胡子?我给你放在这里。”从他斗篷上一个暗袋中将一把子胡须抽了出来。虞劲烽拿在手中端详片刻,却忽然扬手抛入江水之中,微笑道:“波斯猫就波斯猫,从前总觉得做马贼的长成我这样不行,既不威风也不霸气,还容易惹是生非,以后再不带了,我不能丢我座主的人。你说呢?” 明染无奈道:“那就不戴吧,这样的确很好看。你站也站不稳,还是回去歇着好些。” 虞劲烽却不肯走:“那我适才的话,你都听见没有?” 明染沉吟片刻,转头对虞劲烽一笑:“听见了。如今你病着,等你好了再说。”虞劲烽瞬间沉醉在他笑容里,又听他语气似有松动,不禁开始浮想联翩,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身躯软软地向下倒了去,被明染一把抄起:“让你不听话,还不回去歇着。” 虞劲烽道:“座主陪着我,我就好得快些。”只管扯着他不肯丢,于是两人拖拖拉拉又回到三层舱室中。他因为失血过多,本就劳累不得,不出片刻又沉沉睡去,却握着明染的手不肯放,明染也就任他握着。 他时睡时醒的,明染忙着应付大阅之事,有时在有时不在,不在了就喊易镡过来陪着他。这一日虞劲烽再次醒来,又是被吵醒的,这次是兵士们震天价的欢呼声。他不耐烦地道:“又在吵什么?” 恰易镡守在身边,笑吟吟地道:“老大,你终于醒了。十万两银子归了龙翔军,明小侯爷正犒赏兵士,这有酒有肉的,大家伙儿都很激动很兴奋,吆喝两声也正常吧!” 虞劲烽自觉好了许多,精神抖擞地来回寻找明染身影,问道:“明染呢?说了陪着我,怎么总是言而无信。” 易镡道:“他陪着温将军他们喝酒去了,走时有交代,让小的好好看顾老大,他不久即回。”他闪着八卦的双眼凑近虞劲烽,兴奋中夹杂着一丝羞涩:“老大,小侯爷如今待你不错啊,这明翔号哪是什么人都能上得来的,可你却能一直在这里养伤。你有什么秘诀没有,能不能传授给小的,回头我……我若有幸和左姑娘见了面,我也施展施展……” 虞劲烽忍不住得意,却将脸扭了过去不看他,语气冷淡:“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自己悟去。”心道老子有多不容易能跟你小子说?纵使熬到现在,也没得住人家一句准话,这一颗心还在半空中载沉载浮扑腾着,何曾落到了实处。 易镡见他不肯说,有些焦急,正打算接着痴缠,外面兵士的吵嚷声一阵大过一阵的,虞劲烽听得心痒,气哼哼地道:“凭什么他们可以喝酒,老子就得趴在这里养伤。我已经好了,易鐔,你扶我出去,我也要喝酒!” 明翔军这一场酒喝得,从正午到落日昏黄,虞劲烽被扶进明翔号一层的庐室之中,见眼前人声鼎沸酒气熏天的。他穿过人影幢幢往主位方向看去,见明染歪在一张交椅上,神色从容笑意盈盈,似乎倒还清醒。温嘉秀和风丞竺一边一个东倒西歪的却有些不像样。偏偏那温嘉秀酒醉之中眼光却犀利得很,一眼看到了他,倏然睁大了双眼,尔后看到他身边的易镡,方才勉强判断出他的身份,忽然噗地笑了,指着他道:“那谁……你是那谁吗?你的胡须……” 虞劲烽道:“剃了。” 温嘉秀拍腿大笑:“好一个西域美人儿,怪不得……怪不得明小侯爷……咳咳,这般看重你。来来来,快来坐这里。”他总算还有几分理智,话到嘴边悬崖勒马,趔趄着把紧邻明染的座位让出来,差点一头栽在身边的闻人钰身上,闻人钰忙伸手扶住,又让人替他又搬来一把椅子。 虞劲烽瞥了温嘉秀一眼,过去毫不客气地坐下,见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于是埋怨道:“这么热闹却不叫我,抛下我一个人冷清清的。” 他等了片刻,见明染没有反应,于是侧头问道:“怎么不理我?” 明染顿悟:“原来你是跟我说话。你伤没好,不能饮酒。” 可是身边的兵士伶俐,已经替虞劲烽满斟了一大杯,且有温嘉秀蠢蠢欲动的想来劝酒,明染一伸手,直接盖在那杯酒上,郑重其事重申道:“你不能饮酒。我这儿有新作的莲子粥,你若是饿得慌,吃这个。” 他舀起一勺莲子粥直接要喂到虞劲烽嘴里,虞劲烽受宠若惊,忙张嘴接住,却被连勺子也塞了进来,直捅咽喉,他“呕”地一声,连忙转头躲开。 明染微笑着,伸手捏住他下巴扳着脸细瞧:“你这真娇贵的不能行,吃个粥也能呛住。来我看看。” 虞劲烽连忙扯开他的手:“还说我,你醉成这样不难受?别再饮酒了吧。” 明染扶着交椅扶手慢慢站起身来:“行,我听我门生的,不喝了不喝了。我也觉得头晕,还从来没有……我歇歇去,你们接着玩儿。” 他闲庭信步一般走出庐室,若不细看,着实和常人无异,但出舱后却直直向着甲板边缘而去。虞劲烽愣怔片刻,连忙起身追了出去,闪身挡在他身前,于是明染撞在他身上,两人一起趔趄着靠上船舷,虞劲烽伸臂紧紧抓住他腰带,明染道:“你做什么?怕我投江自尽?” 虞劲烽道:“不是,只是怕你不小心掉下去。” 明染笑道:“我水性很好,掉下去有什么怕的。上次潜伏在湖底儿,你和阿宴摸了半天才摸到我,也没见怎么样。其实你们就算不捞我也没什么,我趁乱折了一根莲梗噙在嘴里,不耽搁出气儿。” 虞劲烽又气又觉得可笑:“捞你还捞错了,不捞出来你怎么下台,难道一辈子蹲在湖底给你家的湖龙王做女婿去?啧啧,瞧你这样子,倒是难得糊涂一回。”伸手替他将额头乱发抿开,低声道:“困不困,睡去吧?” 明染嗯了一声,被他半搂半抱地回到三层舱室之中。虞劲烽顺手关了舱室门,扶他躺倒在床上。明染伸个大大的懒腰,翻个身背对着他,低声咕哝:“倒的确是困了。车轱辘,你往那边罗汉榻上睡去。” 车轱辘站在床边静默片刻,忽然咬着牙笑道:“说多少回,不许叫我车轱辘!”扑上去直接压住他半边身子:“是不是该罚你?” 明染不耐烦地推他一下,却酒后手软,不曾推开:“你这么沉,说了让你睡那边去。别挤我。” 虞劲烽俯身看着他,抑制不住情潮汹涌,身躯微微颤抖:“小染,你别急着睡,我们做点别的吧。这都快一年功夫了,何必非要把光阴虚度,何必非让我……求而不得?” 明染依旧模模糊糊地:“做什么?”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虞劲烽不语,只是摸摸索索解他衣带,出于本能,明染瞬间清醒过来,身躯顿时僵硬无比。虞劲烽觉出他的僵硬,迟疑片刻,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褐色卷发一缕缕散落在他颈项中,纷纷乱乱似乎要彻底湮灭他,温声细语柔情万千:“做这个好不好?真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明染漠然不语,虞劲烽跟着陷入沉默之中。片刻后,明染反身直视他的双目,并非看不到那一脸渴望和恳求,也并非感受不到他的款款柔情,他只是想起来了两人的第一次,鲜血四溅惨不忍睹。那不止是虞劲烽的噩梦,在他这里,也未尝不是一场噩梦。 两人面面相觑着,明染忽然打了个寒颤,一把推开虞劲烽,翻身而起拔腿就走:“我不,弄死你怎么办?”忽然腰间一紧,却是被虞劲烽扑上来抱住,热烘烘的鼻息喷在他颈项之间,撩得人神魂颠倒:“小染,别走,别丢下我。你听我说,其实我也可以……你可以试试,我一定不会让你难受。” 明染反手一甩,虞劲烽哎哟一声踉跄后退,后背重重磕在床沿上,恰撞着伤口所在,他瞬间疼得脸色惨白,却强忍着抓住床柱慢慢站起身来,低声道:“座主大人,我好歹是你门生,你就这般不怜惜我半点?” 明染顿时驻足不前,回头看着他骤变的脸色,片刻后冷声道:“怎么?” 虞劲烽道:“伤口,我的伤口……哎哟,要死了。” 明染只得折回去看他背上伤口,却见隐隐浸了血迹出来,他拧眉道:“要死也是你自己作死,不怪我。” 虞劲烽顺势再一次抱住了他:“哪里敢怪你,若一直这样求而不得,还不如死了干净。座主大人若是不可怜我,不如就让我死了也罢。”一边哀求撒娇,一边在明染身上蹭个不住,把他扯坐在床沿, 扳着他肩头往榻上按:“座主,你就从了我吧,你明知我什么意思。我一定好好伺候你,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他通身火烫,哆哆嗦嗦抱着他,却是死都不肯松手,明染道:“死马贼,你放开我……敢对你座主无礼……” 他推脱得也不是很彻底,虞劲烽觉出他的犹豫和踌躇,于是充耳不闻只管自行其事。楼下的拼酒哄闹声,江水的轰鸣声,似乎一瞬间都退得很远很远,两个人都糊涂了,迷醉了,模糊中明染想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男人嘛,谁没个情急胡来的时候,只要都爽快了就好。 船在载浮载沉,人也载浮载沉,沿路风声水声声声入梦,耳畔一字一句句句牵心,似乎赛了一路龙舟,于喧嚣热闹中又有几分悠远,搅得人神思倦倦睡意沉沉。于是干脆沉沦下去,沉睡过去,永不醒来最好。 明染再醒来,却是被虞劲烽捶床的力度给震醒。虞劲烽侧身卧在榻上,两只微碧的眼睛流光溢彩汪着水,唇角带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时不时兴奋地捶一下床。明染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在发什么疯魔?背上伤怎么样?” 虞劲烽不知他忽然醒来,连忙缩手,半晌后方道:“没……没什么,我就想……”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明染逼问道:“想什么,说。” 虞劲烽忽然笑了:“我想我总算把你给睡了,原来不是做梦,啊呵呵呵呵呵呵!” 他如此得意洋洋的,明染平卧身躯不动,只斜着眼看他,神色变得有些呆滞。他这是有些不高兴了,虞劲烽顿时不敢再得瑟,忙俯身过去仔细端详他脸色:“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明染道:“没有,只是没睡醒。”很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他,打算接着睡。虞劲烽戳戳他的肩头:“先别睡,小染,你觉得我怎么样?” 明染敷衍道:“还行吧。” 虞劲烽有些不可置信:“只是还行而已?” 他接着去扒明染肩膀,不停晃动:“不会吧,难道真的只是还行?难道我还不够孔武有力?” 明染只得道:“好吧,从不曾碰见这么……孔武有力的人,你看天还没亮,你难道不累?再睡一会儿。” 虞劲烽扑过来,从背后紧抱住他,将脸颊贴上他的颈项:“真的吗?你不是在敷衍我吧,小染我喜欢跟你睡觉。等我伤势彻底好了,我们再来大干个三百回合!” 明染无语,良久方道:“瞧你装得八辈子没吃饱过饭一样,你这份儿天真纯良不谙世事,觉得有几个人信。” 虞劲烽硬把他给翻过来面对着自己搂住,意意思思地啰嗦着:“其实我真的很纯良,你看我的眼睛,像不像两池子碧水,一眼就能看到底儿?从前我那些三妻四妾什么的,都是骗你的,你别在意。呼鹰堡养活一大群人,谁有钱娶那么多老婆!万年青他们三个是当家的四梁八柱,这你也知道。至于那四个女人,呵呵呵,是大家共有的,谁的功劳大就赏他去开开荤呗。其实你们西北联军里也有营妓的对吗?她们也就跟营妓差不多吧。男人嘛,嘿嘿,话说你……你有没有去找过那些营妓?” 明染:“呵呵。” 虞劲烽欠身而起盯着他:“有没有?” 明染道:“我不是回答过了?” 虞劲烽道:“你说‘呵呵’,这也叫回答?” 明染不耐烦地推他一下:“你整天操的都是些什么心,赶紧睡,别烦我。” 虞劲烽拧眉道:“你这般推推拖拖的,从前难保干净!”他迟疑片刻,看着又要睡过去的明染,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你别睡,我也不睡,这是正经事我们最好谈一谈。别的也就罢了,你那个未婚妻,你准备怎么处置她?” 明染道:“谈个屁,我未婚妻跟你有半点干系?我届时迎娶就是,没什么可谈的。” 虞劲烽顿时忿怒无比:“你说什么,迎娶?叫萧翡月是吧,你等着,我这就杀了她去!我媳妇是让你给杀掉的,我如今杀了她也不亏。”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8节 明染这下子彻底清醒了,欠身而起,眼光凌厉盯着虞劲烽:“她一个弱女子,你跟她过不去做什么?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断断饶不了你,连你手下一块儿处置!” 虞劲烽本想趁着欢好才罢,恃宠撒娇一番,如今却真被气得浑身发抖,半晌方道:“你这样不公平吧,你射死我媳妇那会儿,难道不是和一个弱女子过不去?你堂堂一个男人,要剿匪何不直接来找我?” 明染道:“那不一样。” 气氛瞬间凝滞晦涩,片刻后虞劲烽冷冷地道:“什么东西不一样,马贼的女儿和你云京的大家闺秀不一样?在你眼里那是云泥之别,对吗?” 这层面提高了些,似乎上升到官与匪之间的对立,进而大概能引申出更深切复杂的阶层矛盾出来。明染眼看着是睡不成了,只得坐起身来:“你不要想太多。你也可以再娶,给你寻了多少你又不肯要。”他适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此时动作有点快,却忽然引发一阵钝痛,于是身躯一点点往后挪,不着痕迹地侧身靠上床头。 虞劲烽发觉他的举动,轻哼一声,沉着脸凑上来把他抱住,尔后将一只引枕垫在后腰处,又替他揉捏着腰部,片刻后低声道:“不跟你吵了,就你狠心,我是真犯贱,偏爱上赶着讨没趣。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明染道:“我本就没打算醒,是你在这儿唧唧歪歪吵得人睡不成。”他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兼困倦之色,不过片刻功夫,昏昏沉沉又睡过去。虞劲烽想起自己头一次的倒霉模样,不禁有些担心,不时摸一摸他额头,生怕他和自己一样再起热了,幸而一直无碍。 直到近午时,明染才再度醒来。恰虞劲烽不在舱中,总算能清静片刻了,于是自行裹了外袍下地,站在窗口往外看,窗外江山如画春意正喧喧。 他正沉思之间,船舱门开,虞劲烽用托盘端了午膳进来,见他在窗口吹风,忙将托盘放下,急匆匆冲过来:“怎么自己下了地,你……无碍吗?站在这风口可不好。” 明染回头看看他,笑了一笑:“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般中看不中用。” 虞劲烽道:“行,你中用,你最中用。”一边拉着他在案边坐下用膳,他背上伤势未痊愈,却依旧一阵风一样忙来忙去,只怕伺候的不周到不妥帖,明染审视他片刻:“你总觉得我欠你,这下子算还了吧,以后可不能再啰嗦。” 虞劲烽笑道:“别这么绝情,好像欠债还了就两清似的,其实不想还也可以一直欠着。我只是想让你多体会些别的滋味。” 因着大阅及犒赏兵士之事,明染连着几天不曾好好批复公文,饭罢就老实坐了书案边,一份份翻阅着。待翻到其中一份,他抬眼看了虞劲烽一眼,吩咐道:“过来给座主磨墨。” 虞劲烽忙凑过来磨墨,趁机偷看一眼公文,却是军中参军汇报要成立先锋营和明锋号已准备妥当等待兵士入驻之事,又求问先锋营命名。明染道:“我看你也快好了,这就带着你的三妻四妾四梁八柱去那条楼船上吧,你们这先锋营就随着楼船命名。”顺手批复“明锋营”三字。 虞劲烽道:“让万年青他们去,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明染微微拧眉:“那瞧着多不好。” 虞劲烽道:“你若是在乎,我小心着些,适才悄悄出去接午饭,除了易鐔和阿宴就没人注目。” 明染单手托腮,双目冉冉转动:“是吗?其实我还真不在乎这个,不过你若是肯给我面子,那么……” 他正沉吟着,门外阿宴轻轻叩响舱门:“少爷,宫里来了人,在岸边等着,说是陛下宣召少爷入宫一趟。” 明染答应着,突然附身用手中紫毫在虞劲烽腿弯处一戳,恰戳于筋脉之上。他骤不及防的,哎哟一声,差点一头栽倒:“你做什么?” 明染道:“没什么,逗你玩儿。”他思忖片刻,又抬头盯着虞劲烽:“你以后……别总是抓着萧家姑娘的事情不放,一码归一码,你跟个女人较劲儿有什么意思。” 虞劲烽品度着他的话,一时间默默无语。明染起身吩咐侍卫进来伺候更衣,片刻后衣冠整齐,随着那内侍进宫去了。虞劲烽左腿酸麻,一瘸一拐地跟出去目送他离开,嘟哝道:“开玩笑也不拣时候,下手也没个轻重,真是的。” 这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在舱中坐不住,又瘸着腿地去看兵士操练。晚间见明染还不曾回来,就去了明锋号随着万年青他们吃饭,又上下巡视这条新得的楼船。渐渐地,他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开始暧昧起来,饱含着几分同情。虞劲烽先是讶异,接着顿悟,不再一瘸一拐四处乱走,找个地方乖乖坐下,按住腿一声不出。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那万年青见虞劲烽神色怪异,终于也憋不住了,凑过来低声道:“老大,您明明伤在背上,怎么……这是被宠幸了?都这样了做什么不在舱中歇着,你若是嫌寂寞,喊一声我们自会去陪你。” 虞劲烽道:“我没有……我被他坑了……”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明染当晚却不曾回来,想是从宫中出来太晚,直接回了雍江侯府。于是虞劲烽一夜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的,清晨早早起来等着他,结果又白等了一天。 第三日,他干脆下了明翔号来到江边,正想去校场上看兵士操练,忽然听到远远地一个声音叫道:“烽哥,是你吗?烽哥,烽哥!”一迭声地叫,听来甚为情急。 虞劲烽转头一看,却是阿暑,着一件半旧青衣,远远地被几个兵士拦住了。他忙过去让兵士放开阿暑,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不让你来江边?” 阿暑激动得泪眼朦胧的,递过一个食盒来:“我多少天见不到你,昨儿才听说你受了伤。烽哥,我不上船去,就在这儿等你出来看看你,这是新作的点心给你,看完我就走。你哪里受了伤,如今好了没有?” 虞劲烽微笑道:“好得差不多了。”云京南城到这里,他若是走着来,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想来半夜就起来了。他凝神端详阿暑,见他双目下淡淡的一圈青晕,怜惜之心顿起,过去牵了他的手:“既然来了,也别忙着回去,你还没用早饭吧,跟我吃了饭再回去。” 明翔号绝不是阿暑可以靠近的,于是虞劲烽准备把阿暑带了明锋号上去,结果一转身,却见那边沿江官道上奔来几匹马,打首之人正是明染。 虞劲烽一喜复一惊,待反省过来赶紧把小阿暑给塞了身后去。转眼间明染策马到了跟前,眼光从阿暑身上一扫而过,随口问道:“他怎么又来了?” 虞劲烽道:“他担心我的伤势,过来看看就走。你昨晚为何没回来?” 明染轻笑一声:“他担心你?”翻身下马走近,又把阿暑上下打量着。阿暑缩在虞劲烽身后,低声道:“明侯爷,我真的是来看看烽哥,看完就走。我没有靠近江边,也没有靠近任何船只。” 明染嗯一声,眼中忽然掠过一抹深思之色,虞劲烽看在眼里,他与这位小侯爷随着牵绊渐深,也渐渐熟知了他的脾性,此时不免悚然心惊,忙推搡着阿暑离开:“我先带他去吃饭,吃完就送他走。”拉着他远远躲了开。 一顿饭阿暑问东问西的问个不停,虞劲烽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地答应着,阿暑好生失望:“烽哥,你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了吗?” 虞劲烽忙道:“不是不是,我这真的很忙,等我抽空再回去看你。你以后千万不可自己跑过来,万一我不在这里,你……唉!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这边他好不容易把阿暑打发走,那边就有阿宴来寻他:“我家少爷请你过去。” 明染果然在专程等着他,虞劲烽不等他开口,抢先问道:“你国主表哥叫你过去做什么?” 明染道:“还是旧话重提。好几个臣子都想把子弟送到明翔军中来历练历练。他们不好和我直接说,就去求了国主。”他掰着指头算给虞劲烽听:“有我小皇嫂的同胞兄弟谢诀,有兵部林尚书的侄子林九津,还有安秀公主的驸马周尚骅。啧啧,也亏他们张得开嘴,难道不知驸马和我是情敌?我都一把子给推了,六姓子弟没几个成器的,我这里可养不起闲人。不过貌似国主并没有放弃,一心想让他们来试试。昨儿还专程把谢诀叫到宫里给我看,倒是挺俊俏一个孩子,看起来不错。” 虞劲烽道:“你看就看人家人品武功,看人家相貌做什么。你们六姓子弟也不见得个个都不成器吧,我觉得你就挺成器。” 明染道:“我这也是早早没了爹娘,无奈被逼的。”他忽然叹了口气:“国主若是纠缠起来很可怕,而且特别听不得小皇嫂的枕头风。昨儿我也跟他说了,这边明翔军已大致有了模样,就交给风丞竺先带着,我再去东海一趟,整顿一下那边的明翔军,也趁机避他一阵子。” 虞劲烽忙道:“那我呢,上次去就不带我,这次呢?” 明染一本正经地:“你?你不能去,不然你那阿暑弟弟再来了找不到你可,又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可是没人哄他。” 虞劲烽冷笑道:“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此事,他真的就是来看看我,这已经回城去了。明小侯爷平日里装得大方得体礼贤下士,偏生总跟个孩子过不去,是什么意思?” 明染道:“谁跟他过不去了,好吧,以后想来就来。不过他当初在胭华书院先看上的可是我,而且在那种地方调教过,想必弄起来很爽。他若是再来,就送来给我侍寝。” 虞劲烽虽觉得他是玩笑,还是禁不住焦躁:“胡说,不能侍寝。我保证再不让你看到他,不然你千刀万剐了我!” 明染唇角微微一弯:“舍不得?我就是随便说说,舍不得你自己留着。”弯腰从书案边提起一只长方形的木箱:“我昨儿回府,专程给我制作弓箭的师父用紫杉木把弓给做好了,可惜……只有两张。本来算着可以做十把,结果就在做成那晚,云京雷雨交加,一道雷电把工坊给劈得起了火,只抢出来这两张。” 他打开木箱,两张弓静静躺于其中,暗紫色弓身,弓腹内侧紧贴本白牛角,弓弦是半透明的野牛筋夹杂几股天蚕丝,另又配了几筒羽箭。明染道:“这弓大约是入过土的缘故,蓄力倒比我收藏的那两张还要好。名字也已铭刻上,一为聆风,一为奔月。”他拎起奔月,缓缓摩挲弓身,眼中燃起兴奋之色,且隐隐带一丝嗜血的肃杀冷冽:“我去校场试试手感。” 虞劲烽忙抢过聆风:“我也去,这一张弓归我。” 明染讶异:“咦?你那时候说好了紫杉木全送我。” 虞劲烽道:“我现在反悔了。不过一张弓而已,谁不知雍江侯是家大业大的有钱人,必定不会跟我计较。” 明染依旧很震惊,狠狠瞪他一眼,虞劲烽忙推他一把:“走了走了,去试手感。” 等到得校场上,阿宴和易镡跟了来,牵过战马请两人上去。明染又看虞劲烽一眼,脸色郁闷欲言又止的。他这次是真心疼,本来做着夜御十弓的美梦,后来退让成夜御两弓,如今只好单挑。可虞劲烽不想把弓还给他,也只得厚着脸皮视而不见。 他自己张罗着射靶子找手感,只觉得此弓蓄力极强,箭出之时竟隐隐有失控之感,连着射了几筒箭都不是很满意,于是过去找明染:“小染,我感觉不太好掌控,好像张力比平日大了许多些,也许是我伤势未痊愈的缘故。你帮我调一调弓弦,回头慢慢增加力道。” 明染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一边调整弓弦一边道:“好兵器都认主,你用着不顺,必定是它不想认你。” 虞劲烽道:“我辛辛苦苦把它从地下刨出来,它不想认就不认?哪里就由得它。” 他接了明染调整过的弓,结果一箭出去,不知怎地箭矢竟然挟着劲风脱靶而去,直奔了校场外,那里却恰恰过来一个人,虞劲烽惊道:“哎哟!”他身侧不远处的明染跟着羽箭离弦而出,后发先至,竟在离得那人胸前不到三尺处将虞劲烽羽箭拦下,两枚箭撞在一起,远远飞了出去。 二人同时策马奔过去,虞劲烽道:“你没事儿吧?” 明染道:“怎么是你?”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锦衣华服剑眉星目,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与黑白无常擦肩而过,不免目瞪口呆张皇失措,只是怔怔不语。 明染往校场边瞥了一眼,勾一勾手指,那边负责校场管理的校尉慌忙跑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宫中内侍模样的人物。明染道:“为何放他进来?” 那校尉忙道:“这位谢少爷他有当今国主手谕,是这两位公公带着来的。” 两位内侍慌着给明染见礼,递上一份手谕。明染下马接了看过,又转向那少年道:“谢少爷,你想在军中历练,为何不去中央禁军万将军手下?或者去做国主的亲卫军亦可。我这明翔军素为下师,太委屈了你的身份。”顺手将手谕又塞回那少年手中:“手谕你拿走,回去跟国主说,我还是昨天的话,你身份尊贵,在这里万一有个磕碰,我担不起这个责。” 那少年正是小谢皇后的孪生弟弟谢诀,闻言被激得红头涨脸:“你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也不肯试一试,你怎知道我经不起磕碰?” 明染一笑,伸手拍拍他肩头:“刚才那一箭吓傻了没有?若是已回神,这就快些回家去吧。” 他对虞劲烽打个撤走的手势,转身就走,谢诀急得在身后跳脚:“你连我姐夫的手谕都敢不接,你……你……你知不知道抗旨不遵是大罪!”见明染依旧不曾回首,他冲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袖:“你不准走,我哪里不好,就被你这般看不起?” 明染:“咦?”驻足不前,又回头看看一脸激愤之色的谢诀:“明翔军不养闲人。你若真想来,就自己去武举中拿个功名再来,靠着家里砸银子捐官可不行。” 他言语越来越不留情面,谢诀小脸乍红乍白的:“你明知道六姓嫡出子弟不能参加科举,又何必这般难为我,我也不想做闲人!别人夸你怎么怎么好,你却先入为主轻看我,我看你也不过如此,都是他们瞎了眼罢了!” 明染笑道:“我的确不过如此,你还抓着我做什么?还不快松手。” 谢诀只是不放,一脸执拗之色。两人这般拉拉扯扯,虞劲烽看得烦了,忽然刀出如风,直接斩断明染的衣袖,伸手一揽他腰:“跟个小孩子纠缠什么,走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两人相偕离去,虞劲烽低声道:“不行不行,这必须去东海,快收拾东西走人吧,否则回头你的情敌也找过来可就麻烦了。话说你刚才给我调弓是怎么调的,害得我出手彻底失控。你只管由着性子胡来,可若是不小心弄死了他,那就是杀头的大罪,我又不想死,也只得重操旧业打劫去。” 明染道:“是吗?我再给你调调。”伸手去抢他背上的弓,虞劲烽忙闪身躲过:“不用了,回头我自己弄。若再给你调下去,或许它会越来越不认主。” 那谢诀在两人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一直跟到明翔号登船处,虞劲烽道:“这孩子还跟着哪,怎么办?” 明染道:“那就跑呗。”连踏板都不用,扯了他直接闪身上船。听得身后兵士道:“什么人?此地为明翔军驻军要处,闲人不能留驻,快些退开。” 谢诀高声道:“我有国主手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谁敢拦我!雍江侯,你不准走,你把我丢在这里算什么?”几个兵士拦着不让他过,又不敢狠推他,谢诀硬往船上闯,于是推推搡搡闹成一团。 明染只做没听见,和虞劲烽绕到前面甲板上,却有温嘉秀伙同闻人钰等在这里,也伸了头悄悄往船下看。温嘉秀侧耳听听吵闹内容,问道:“那是什么人,闹什么?” 明染道:“皇后的弟弟,想来军中历练,手里有国主手谕。” 温嘉秀笑道:“哟,终于也轮到往明翔军里塞人了。也是,这些世家功勋子弟多得铺天盖地,眼见得各处都塞不下了,总得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只是这位小国舅能选中咱这儿,倒算是慧眼独具。” 明染道:“可不单是他,有好几个,都被我挡了回去,只他比较执着。不用管他,闹一阵子没耐性就回去了。” 那谢诀还在吵嚷不休,一会儿国主一会儿姐夫的,大有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架势。温嘉秀皱眉看了一会儿:“我看他的嘴好似一扁一扁的,若不应了他,会不会哭起来?” 明染道:“不会吧,也有这么大了。” 温嘉秀忽然道:“真哭了真哭了,你们快看!” 果然那谢诀不知何时满脸的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阻拦的兵士一见他如此,反倒都退开了几步。温嘉秀笑起来:“这孩子有意思,不过一直让他这么撒泼可不是办法。他既然真想来,不如来跟着我吧,让我找机会挤兑他两次,自己受不了也许就回去了,还怪不得我们。” 明染转头看看谢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终于颔首应允:“一个都不要,也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你若是有耐性,就交给你,记得把他手谕收了给我。” 温嘉秀立时让闻人钰下船,将谢诀先领到明泱号上等着,又道:“前几天小侯爷说的去东海的事情,如今有什么确切打算没有?” 明染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儿。昨天我进宫见国主,已经向他禀明,想再去东海一趟。他应允的很痛快,原因就是前一阵子咱去凝江域烧船,虽然做得隐秘,但毕竟兵士还是有所折损,尸体留在那边不曾弄回来,虽然身上无明显标示,但是被怀疑在所难免的。苍沛国驻云京使者为此事似乎颇有微词。国主大约是心里害怕了,倒想打发我们出去避一避。还有那个叶之凉,想必苍沛国正在四处寻他,若是寻到他,我们这罪名就彻底坐实了,这次就一并先带到东海去。” 温嘉秀笑道:“我还以为您把叶之凉给忘了呢,抓回来就往我那底舱里一扔不闻不问的。这些天他天天闹,闹着不吃饭,要死要活的,可怎么处置才好?” 明染讶异:“这么多天没吃饭,岂不早就饿死了?” 虞劲烽想起来自己背上的伤,冷声道:“饿死才好。” 温嘉秀用下巴点点闻人钰远去的背影:“您千辛万苦地抓了来,我们哪里敢就这么饿死他。阿钰听说他闹脾气不吃饭,抽空就老妈子似地去劝他。那叶之凉也趁机乔张做致的,据说他去了就肯吃,他不去就不吃,也不知做给谁看。” 明染:“啧啧,还真是……那就带走吧,路上让阿钰接着劝他,倒是省得他无聊。我还有些事情未曾办完,恐怕还得回云京几天,你们先准备着,咱们半个月后出发,从明锋营挑五百个人带着,这次不单要去将东海的明翔军进行整编,另我对白鹭岛及周边那些岛屿很有兴趣,总觉得那看起来像是朱鸾国的地盘,不知温将军有兴致没有?” 温嘉秀顿时双眼放光,忍不住搓了两下手,嘿嘿发笑:“那是好地方啊,在下也曾心系彼处,若能得偿夙愿,死而无憾。” 两人一拍即合,又将细节先商讨一番,见天色已晚,温嘉秀告辞离去,虞劲烽忍不住追问:“你不是才回来,还要回云京做什么?” 明染道:“没什么。”他神色平静与往日无异,虞劲烽却总觉得隐隐有些心悸,他在舱中转了两圈,试探着道:“那易镡和簌簌的事情,你可有什么安排?你答应了我们的。” 明染道:“我已经和大表哥说过,让簌簌跟着我一起出海散散心。不过大表哥说须得有长辈也随行,所以我打算劝说小舅和我一起去。” 虞劲烽喜出望外:“是吗,如此我得去跟易镡说一声,让他高兴高兴,也做好准备。” 他出来寻找易镡,没想到易镡也恰好在明翔号下等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得明翔号远了些,易镡先低声道:“老大,我刚才和阿宴打听过了,明家少爷昨天回去这一趟,不单进宫见了国主,还去了平南侯府,说是平南侯夫人和他说,萧家那边听到了他以后要经常出海的风声,语气似有松动,同意让萧家姑娘早些过门。” 他看看虞劲烽的脸色:“老大,你若是有心,要早作打算。” 虞劲烽默然,片刻后轻笑一声:“我打算再多有什么用,他会搭理我?恐怕我一提起萧家姑娘,他就直接和我翻脸。” 易镡道:“可是,你们不是……我看着这些天挺好的。” 虞劲烽愣怔着,语气转得迟缓苦涩:“他对谁不好?只是骨子里薄幸无情。”他握了握拳,阴沉沉地道:“我自不能如此放弃。我这般待他,他又不是不知道,想成亲啊……呵呵。” 于是明染回云京的时候,虞劲烽找个理由强行跟了去。明染指挥着明覆珠和明灼华备了一份厚礼,又特意为萧翡月准备了数匹贡缎及从海上带回来的两套水精首饰,准备去萧府探探口风。虞劲烽眼见是真拦不住他了,于是派易镡去打探他送了什么东西,尔后又悄悄一番交代。 这一日的萧相国府,相国长子萧琰满心欢喜地陪着自己未来的女婿,听他言辞恳切地说着想把婚期提前,这次是赶不及了,那就先下聘纳采,等自己从东海一回来,就可以直接成亲。 萧翡月满心欢喜地检阅明染特意送她的各色礼物。萧玄霓恰恰也在家,就凑到小妹身边跟着看热闹。结果装首饰的檀木匣子一打开,一窝蝎子慢吞吞好整以暇地爬了出来。 萧玄霓反应极快,抓起一只胭脂盒“啪啪啪啪啪啪”,瞬间将一窝蝎子拍了个贼死。 萧翡月先是瞠目结舌,待看清那满梳妆台黏黏糊糊的蝎尸,嗷地一声,双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于是接下来府中就乱了,丫鬟婆子忙着照顾吓昏过去的姑娘,萧玄霓一脸杀气腾腾直奔前院客堂,上去就要给明染一个耳光。明染闪身躲过,那掌风擦着他肩头过去,劲峭激烈,令他惊诧无比:“大哥怎么了?有话好说。” 萧玄霓怒吼:“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退婚!”一边冲上去撕打,连他爹都拦截不住。 明染道:“退婚也得有个缘由,大哥你稍安勿躁。” 萧玄霓冷笑:“你在首饰匣子中藏一窝蝎子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我打死了那些东西,你是准备让蝎子咬死我家小妹不成?不满意这门亲事你就明说,何必出此下作手段?” 他此言一出,萧琰惊得面无人色。明染也愣住了,萧玄霓再扑上来的时候,他没有躲开,被一把揪住胸前的衣服,然后萧玄霓再次一巴掌呼过来,他一张脸顿时肿了半边。 明染捂住脸默然无语,萧玄霓接着冷笑:“你一定说蝎子不是你放进去的。好吧,我勉强相信不是你放的,可是你总得说出是谁放的!你身边一干子小人作祟,你竟然没有防备之心?我听说你从前和安秀公主有些牵扯,你去年还曾经进胭华书院梳拢了个花魁,我听你小舅相劝不难为你,也打算去帮你劝劝我祖父祖母,让婚期提前些,结果又听说你最后梳拢的不是那个花魁竟然是个男的。啧啧啧,你这过往有点丰富多彩啊,我怕我妹妹经不住,不行咱还是退婚吧,你说呢?” 明染道:“我不退婚。今日之事的确是我疏忽。可是这是赐婚,恐怕轻易退不得。我回去就查明真相,一定给您个交代。” 萧玄霓怒目而视:“为何不退?你这般作为,配得上我妹妹吗?” 明染道:“总之我不退。” 于是萧玄霓放手,去抽了一把刀出来:“那就让我釜底抽薪!” 明染看到他身后萧老相国已经急匆匆奔进来,于是站着不动由他砍。萧玄霓果然被老相国踹了一边儿去:“孽障你想做什么?去看着你妹妹去,别在这里混闹!” 萧玄霓也觉得闹够了火候,又不能真杀了他,于是扬长而去,临去前再补一刀,指着明染冷声道:“我小妹若是吓出个好歹,你就等着吧,萧某手中的刀可不认得什么狗屁倒灶的皇亲国戚。” 萧老相国看着明染那半边肿得老高的脸,亦是寂然无语,良久方叹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儿,老臣是越来越不懂了。你别听那孽障胡说,这是天子赐婚,退是不能退的,可是我家的小孙女她的确太小经不起事儿,老臣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还是再等等吧,还请明小侯爷体谅。” 明染躬身告别:“一切以老相国意思为准,还求老相国千万遮掩此事,容晚辈将来有补救的机会。” 他默默无语地回了家,默默无语地进了书房,两个丫头跟来伺候,见到他脸上的伤,叽叽喳喳表示着惊诧和愤怒。他的得意门生虞劲烽也跟进来了,一边端茶倒水地抢丫鬟们的活,一边偷窥他的脸,碧色双眸中难得地现出一丝心虚愧疚之色。 依着明灼华的意思,拿熟鸡蛋滚一滚能好得快些,明染嫌麻烦,只用布巾裹了冰块敷脸,又挥手让两个丫头歇着去。 虞劲烽绕过去细看他的脸,问道:“这谁打的?是不是你大舅哥?” 明染不语,等同默认,虞劲烽顿时路见不平怒火填膺:“他凭什么打你?你是死人啊,为什么不打回去?你明明每次欺负我都那么利索!”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明染依旧默默无语地,却抬头盯着虞劲烽看了片刻,眼神淡漠,仿佛一池深水看似无波无澜,可水底下却暗流汹涌荇藻翻滚。他想这马贼终究是马贼,表面恭顺实则桀骜,自己也别想着两人之间那点薄如瓷胎的情分,还不如干掉他省心。 思至此,他慢慢攥紧了拳头,双目中杀气隐现。 虞劲烽感受到他的眼光,不禁毛骨悚然,却不退反进凑到他书案前,低声道:“小染,你想做什么?” 明染唇角一弯,依旧沉默不语。虞劲烽凝神看他片刻,终于微笑道:“你想杀了我?小染,我来之前跟万年青交代过,如果我死了,就让他带着所有的弟兄投奔苍沛国去。当然你未必稀罕我们这一千多号人,可是你明翔军才建成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就不怕威信扫地军心不稳?你去东海的行程必定也耽搁了,你说呢?” 明染:“呵呵。你倒替我想得周全,如此还真得留着你了。” 虞劲烽咬咬牙,接着道:“其实蜇不住她,我就是开个玩笑吓吓她而已。那蝎尾上的毒针我都剪掉了,不信你去验尸。我哪有你那么狠,一箭就能射死我媳妇。” 明染摆摆手,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是我的错,我不该射死你媳妇,这是我毕生最后悔之事。当时也是为了讨好云鱼素有些不顾一切,但如今想来实在没这个必要。既然你不让我杀你,那么你杀了我也行,杀了我给你的翠花媳妇报仇吧,我不还手。” 虞劲烽:“我不是那意思,你明知我不舍得杀你。” 他逼近些,欲言又止思前想后的,这人心狠且无情,他简直不知自己究竟看上了他什么,可看上就是看上了,千金难买心头好,换成谁都不行,那么刀山火海深沟险壑也只能无所畏惧走下去。虞劲烽终于下定决心:“小染,你退婚好不好?那姑娘还小,现在退婚不耽搁她什么。” 明染摇摇头,虞劲烽道:“小染……” 明染忽然拿起一个水晶镇纸直接砸过去,虞劲烽要让不让的,于是镇纸正砸在他额头上。明染无视他头上蜿蜒而下的鲜血,拂袖而起:“你闭嘴。我不退婚,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退婚?你混得下去就混,混不下去就走,我不拦你。” 虞劲烽终于怒火万丈,忍不住拎起桌上茶壶一摔,又将书房门狠狠一摔,回了江边驻营地。 明翔军这次去东海,声势比上次浩大许多,左簌簌是左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子,自小就娇贵,明染特意带上了明覆珠和明灼华,一路专程陪伴她且不说,又死活拉上了钟栩,有长辈在场,以免有什么不利的闲言闲语传出,虽然钟栩这个长辈稍稍有些为老不尊。 左文徽将众人送到江边,郑重其事躬身拜别钟栩:“小舅父放心去,您府中外甥会照应着,断断不会短缺什么。” 钟栩冷哼一声:“管得倒宽。你是怕我那七八个小妾饥寒交迫被逼无奈跟人私奔了么?私奔了也是丢我的人,与你有什么干系!”言罢拂袖而去。 左文徽对小舅父的冷漠置若惘然,又拉着明染交代许多:“簌簌没出过门,劳烦你多照顾了。小舅父虽然是长辈,也是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哪里能经得起什么事儿,你也别太把他当长辈看待,也得多照看着。” 明染道:“大表哥放心吧,我拉小舅去,就是路上想给他找点正事儿做,打算让他随着明翔军的粮官学收粮支粮,不然在云京也没人管得了他,总是在书院混可不成。” 两人在江边辞别后,明染回头见了钟栩又是另一套说辞:“上次在白鹭岛,见到那里当地土人的衣服上纹样相当不错,还有很多女孩子的首饰什么的也很好看,小舅去好好观摩一番,回来也引领一下云京女子衣饰风向,何乐而不为?至于路上嘛,我这里粮官少不够用,小舅去盯着一些,就当是帮你外甥的忙,回头必定重谢,如何?” 他将不太情愿去的钟栩哄得上了船,温嘉秀和闻人钰看押着叶之凉又乘一条船,虞劲烽又带五百明锋营兵士分乘几条大船护航。 待船行到第二日,晚间打算泊岸之时,虞劲烽顶着头上的伤口蹲在船头,遥遥地看着前面明染那只大船,他自己也生气,气明染的狠心。可是这次貌似明染气得似乎比他更厉害,从云京回来,就一直在明翔号中不曾出来,有事儿就是温嘉秀直接分派。如今行路又分船而乘,看着不过一水之隔,结果竟成了天堑。 于是他想着自己是否得先让步,对,既求着人家然,只能自己先让步。 然后易镡又跑来告诉他,听说云京的大家闺秀胆子都很小,蝎子纵然不会蜇人,也很有会可能活活吓死一个姑娘。那窝蝎是易镡去捉的,他担心萧家姑娘被吓死了,明小侯爷若是翻起旧账,必定会下手狠狠收拾他,还求老大届时庇佑一二。 虞劲烽不耐道:“若真吓死了,那一家的大少爷必定会打上门来。如今既然没来,就是还没死,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倒是操心着你的心上人去吧,好容易同路而行,看能找到机会把生米做成熟饭,那才叫万无一失。”训斥得易镡灰头土脸又满含期待,患得患失煎熬着。 他打发走了易镡,又陷入沉思之中,想人家毕竟是天子赐婚,哪里有一张嘴就随便退婚的道理,势必还得徐徐图之。自己这次是理亏了些,但依旧满腔怨愤压不下去。有兵士将饭菜送上船头,虞劲烽了无情绪地斟了一杯酒,结果一晃眼间,看到旁边一个正在落帆扯缆绳的兵士背影,心中却是一跳。 他几步抢过去,将那兵士拎得转过身来,仔细一看:“果然是你。谁放你上船的?” 那兵士微微哆嗦着:“烽哥,是我,没人放我上船,我……我自己悄悄跟来的,你千万别撵我下去。” 虞劲烽道:“胡说,没人做你内应你能上来?万年青,你出来!阿暑是怎么上来的?”舱中一群人应声而出,个个神色仓皇,呐呐不语。 阿暑忙道:“烽哥,真的不管他们的事儿,是我自己悄悄装扮成兵士混上船,躲在底舱里,刚才实在是……饿得慌,躲不住了才出来,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自己混上船的话,虞劲烽是不信的,必定是万年青他们网开了一面。但闻听他两天没吃饭,却也终于心软,沉着脸道:“那你先吃饭吧,吃完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幸好离云京还不算太远。” 阿暑大惊,抓了他手臂不放:“烽哥,我不回去!你怎么能这么心狠,我在云京除了你和董姐姐,也不认识什么人,听说你们去东海,一去就是好长时间,你又不让我去胭华书院,我自己一个人什么意思?我要跟你去东海,你若是逼着我回去,我就……我就……”他看看船外江水滚滚而去,嘴唇微微颤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就跳水里去,我不活啦!” 虞劲烽瞪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又想明染反正也离得远,反正也不再正眼看自己,而且他承诺过不再寻阿暑麻烦,那么带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他将阿暑拎个转身对着万年青:“你吃饭去吧,吃完了让二当家给你安排个地方住,记得千万别离开这条船。” 阿暑惊喜交集,忙道:“烽哥,我伺候你吃饭好不好?” 虞劲烽道:“不用,烽哥穷人家出身,哪有这许多讲究,你吃你的去。” 阿暑只得道:“那……那我回头给你做菜下酒去,我倒是跟着董……跟她们学会了做菜,云京菜色偏甜,烽哥你喜欢吃辣的么?” 虞劲烽挥挥手打发走了阿暑,一边犹豫着,沉吟着。明染似乎很反感阿暑在自己身边,他虽然承诺过不计较,但将来他发现阿暑悄悄跟着,一定会雷霆震怒寻畔闹事,自己不如早些去知会他一声,方为万全之策。 他给自己捏造个理由,要去那边船上见明染一面,于是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去了。恳求值守的侍卫通报之时,心中还在噗噗地跳,若是明染不愿见他,他无法硬闯,否则就是违反军令以下犯上,是要挨军棍的。 不成想明染同意相见,想来他也打算退一步,毕竟这般僵持着不是长久之计。虞劲烽大喜过望进入舱室,见明染已除去外衣,着一件藕色单袍,长发去了冠带,乌缎一般散落在肩上背上,他正盘膝坐于窗下罗汉榻上,就着一架灯烛翻闲书,见虞劲烽进来就随口问道:“什么事?”语气平淡无波,似乎两人之间什么也不曾有过,争吵没有,龃龉更没有。 他本脸颊微晕睫毛低垂,待抬眼看虞劲烽之时却蝶翼一般轻颤两下,这般活色生香的,虞劲烽顿时怦然心动,悄悄吞咽一把口水,也自作主张地坐了榻上去,与他中间隔着一张小几:“有件事得和你说说,阿暑悄悄跟了船上来,我适才才发现,想他一个人被剩在云京也怪可怜的,我就做主把他留下了,断不会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曾说过不再跟他过不去的,如此没异议吧。” 明染道:“没有。” 虞劲烽反倒隐隐有些失望,怎么就真的没异议了?也只得接着道:“还有一件事儿,虽然你带了簌簌过来,可是易镡在我那个船上,离得这么远,俩人没有见面的机会,你总得想法子给个见面的机会吧。” 明染道:“知道了。明儿让易镡到我这儿来,和阿宴轮值。”接着低头翻书。 虞劲烽看了他一会儿,不听他再说话,又问道:“你就不问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明染道:“你有了就说。” 虞劲烽一伸手,把他面前的书抽了出来,“啪”扔到一边儿去了。明染吁一口气:“那天扔了我的茶壶,今天又扔了我的书,你究竟想怎么样?” 虞劲烽再接再厉,把两人中间小几也给推地下去,接着一掌扇灭烛火,他扑过去想压住他,结果迎面劲风袭来,虞劲烽不躲不让,被明染按住肩头一把掀翻在榻上,捏得琵琶骨格格作响,他忍着疼告饶赔不是:“是我错了,那一日我不该摔你的茶壶。你想娶萧家姑娘,就去娶吧,我的确没资格管你。我……不行我做你二房好了,这总可以吧。” 明染闻言慢慢松了手,良久后,听他在黑暗中慢吞吞地道:“算你知趣,我那把壶是官窑出的,价值三十两。” 虞劲烽欠身而起搂住了他的腰,又伸出手摩挲着脸颊,语气温存:“三百两也行,回头连我的命一并给你。这脸被你舅哥打得那么重,你又不搭理我了,我担心了好几天。我的额头已经好了,你的脸可好了没有?” 明染道:“你额头既然好了,我脸自然也好了。” 暗夜中,他身躯温热鼻息微微,虞劲烽凑过去,埋首在他颈项中:“都怪我,害你挨打还不能还手。今日让门生好好伺候座主大人,聊以赔罪。” 明染闻言顺手攥住他下巴:“美人儿啊,我也不能次次让着你,莫非你这是又上赶着想寻死?”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明染闻言顺手攥住他下巴:“美人儿啊,我也不能次次让着你,莫非你这是又上赶着想寻死?” 索性黑暗中也看不到,虞劲烽只管谄媚无比地讨好他:“难道上一次伺候得不周到不体贴?就不信座主大人的心这般狠,舍得让门生去死。当然若能死在你身下,那死就死了吧。” 这话听着似乎还顺耳一点,明染终于松了手,虞劲烽连忙凑近些,低声道:“我可想了你好多天,以后别这么狠心,动不动就想宰了我。这世间只有一个我,若是真宰掉,你去哪里找第二个,就不怕自己后悔?” 天光微亮之时,明染戳戳虞劲烽肩头:“还不走?快五更了。” 虞劲烽嘟哝着翻个身:“昨晚好累,让我多睡一会儿。” 明染道:“再睡天色就大亮了,好吧,你不起我起。” 他自行起身穿衣,虞劲烽听着动静,再转头望一望窗外的黯淡天光,只得跟着爬起来。觉出昨晚他捏自己琵琶骨那一下似乎用力不小,此时一动就疼得厉害,他忍不住皱眉:“你以后能否温柔一点,这每次都弄得我……害得我受尽别人嘲笑。”穿衣服时又蹭到后背的伤:“昨晚大概连我的脊背都抓烂了两处,这会儿火辣辣疼得厉害,帮我看看。” 明染裹了袍服,坐在床头冷眼看他:“有什么好看,要不了你的命。还没让你怎么着,你就这儿疼那儿痒的,屁事儿不少,快走吧。” 虞劲烽道:“做什么一直赶我走?作为门生,近身侍奉座主大人也是该当的,此事我责无旁贷。” 明染抱臂而坐,只是不言语,神色却冷凝了些,虞劲烽只得道:“好吧,我走。那我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明染闻言一脚踹在他腿上:“我这船上有女眷,别总想着过来。以后有事儿找温嘉秀去,不得逾级上报,否则军法处置。”虞劲烽慌忙狼狈逃窜,心中一路腹诽,想着老子被压一回烧半个月,你怎么第二天起来就生龙活虎打架斗殴的毫不耽搁,真是命运不公啊! 他顶着疼痛的琵琶骨和微酸的老腰,七扭八歪回了自己船只,再次忍受着各种各样的眼光。别人也还罢了,易镡是真担心,已经被抽调到了明染的船上,又寻个空子折回来,凑到他身边嘀嘀咕咕:“老大,每次都搞得这么惨,你却偏要上赶着凑过去。不过这两回比第一回可强多了,总算没有烧得爬不起来,万幸万幸。” 虞劲烽冷笑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方道:“你还是多操自己的心吧。平日记得多和那俩丫头及阿宴打理好关系,那边他有什么异动,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明染他现在在做什么?” 易镡点头哈腰的:“明小侯爷往温将军那条船上去了,说是审个犯人。”他凑过去,低声道:“好像就是上次伤你的那个犯人。老大,你看他对你多好,就因为这人曾经伤过你,他就亲自去审讯了。” 虞劲烽长长哦了一声:“未必是为我吧。”温嘉秀的船只离得此船并不远,他极目望去,果然见船头几个人,却看不清叶之凉在哪里:“若真是为我好,为何不让我亲自去看看审讯?” 明染和温嘉秀三人果然在审讯叶之凉,此时离得云京也远了,温嘉秀言道叶之凉在底舱中关得发了霉,要拎出来晒晒太阳,于是闻人钰就将他拎上船头甲板。叶之凉肩上和小腿腿骨上分别被穿了两根细细的玄铁铁链,还被喂服了明染从虞劲烽那里强行索要来的“软玉温香满怀抱”,令他失了内力。如今被绑缚在身后桅杆上,半散着头发,脸色灰败不复人形,也不知是伤的还是饿的。 明染坐在交椅中,看到这个狼狈不堪的叶之凉,倒差点没有认出来,待看清了不免笑道:“你也有今天。这玄铁链子我也是好不容易找来的,第一次用,不知是否如传言那般结实耐用。 阿钰,烦你去检查一下。” 于是闻人钰凑过去,扯了扯叶之凉身上的四根铁链,叶之凉顿时浑身抽搐咬牙不止,闻人钰见他脸色扭曲,吓得忙缩手道:“禀报侯爷,还行。” 叶之凉咬一咬牙,闭着眼沉默无语,良久方道:“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 明染端详着他,随口道:“想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话要问问你,你们苍沛国为何造了战船放在荆州和凝江域,目的何在?你在苍沛国是听命于你们国主,还是听命于专门负责应对朱鸾国的晋王殿下?你那一日为何潜入胭华书院的后花园就不见了,你和董老板有什么干系没有?若是能回答得清楚明白,可网开一面,许你死个痛快,你就不用谢我了。” 叶之凉依旧沉默无语,明染等了一会儿,微笑道:“看来还是不想死,不过嘴上超脱而已。你倒是为苍沛国出生入死的,可惜关你在明翔军中,我本想着放长线钓个大鱼,结果等这许多天,竟无一人来相救,倒让人好生失望。哎,可怜的孩子。” 叶之凉冷声道:“你不用风言风语,不过是投机取巧抓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得瑟不了几天,你朝之云京地势看似龙盘虎踞,实则阴阳颠倒龙脉不兴,必定被苍沛国取而代之,你们就等着国破家亡吧。” 温嘉秀闻言,插嘴笑道:“听你这口气,倒是会堪舆相术一般。你倒是替我看看呗。” 叶之凉抬头瞥了他一眼:“你的命没什么好看的,夭折短命相而已。你且等着吧。” 温嘉秀还没怎么样,闻人钰已经先怒了:“你……你放…你胡说八道!” 叶之凉道:“既然知道我在胡说八道,你还气成这样做什么?” 闻人钰顿时不语,一张脸涨得绯红,叶之凉道:“我还没说你呢,天生劳碌不得好,失群孤雁啼荒丘。你也等着你的好下场吧。” 明染道:“来人,找根针,把这厮的嘴缝住,让他胡说。” 他身后的阿宴配合得很,果然进入船舱去,片刻后小心翼翼捏着一根针出来,问道:“少爷,阿宴没有缝过衣服,怕缝得不好,要不要把灼华姐姐叫过来帮忙?” 温嘉秀忍不住大笑:“阿宴你倒是实在。好吧,我们都是伤心断肠夭折短命的相,就你叶之凉的命好,可算出来如何才能摆脱阶下囚身份没有?” 明染也跟着笑,对阿宴摆摆手,又冲叶之凉温声道:“你做什么要为苍沛国卖命?就因为他们如日中天,而我朝气数已尽?若是只有这一个缘由,也太简单直白了些。况且你这些堪舆看相之术什么的,温将军说的对,你诺大的本事,何不先替你自己算算?” 叶之凉低声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不需算。” 他抬头,双眼透过乱发间隙,盯着明染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明小侯爷倒是好命。” 明染道:“这还用你看?是个人都能看出我命好,我却不信这些。” 叶之凉道:“你不信我偏要说,你命虽好,但命数虽从八字而来,却也并非一生不变之物,世事轮回,风水常转,你前路大劫相候,说不定哪一关就过不去了。你也别这么心冷手狠,好歹给自己留条后路。” 明染微微一怔,蹙眉看他良久,两人面面相觑的,尔后明染忽然笑道:“差点被你骗住。你命由你不由天,别人的命就由得天了?你不用拿这些东西糊弄我,我问你的话老实回答,比什么都好。答好了不再关你进底舱去,省得你发霉沤烂了。当然你若是肯投诚明翔军,连铁链都替你去掉。” 叶之凉面现不屑之色,沉默不语,明染察言观色,接着道:“想必是瞧不起我们,实则我明翔军不过是成立时日短暂而已,轮造船,你不如阿钰,我听说苍沛国的新战船你参了一手,我看也不过如此。论水战,你不如温将军,论训练兵士,你不如风承竺。你也就是仗着轻功好,有几手剑法罢了,真打起来也不见的就是我的对手。你别的还有什么?” 叶之凉不答,明染道:“好吧,你让我留后路的言外之意,不就是留你一命吗?那我就听着你的,给我自己留条后路。不如这么着吧,那些话我也不逼你立时答我,你随着我们去东海走一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你也趁机多想想你的处境及将来,咱们回头再说可好?” 他不等叶之凉回答,直接吩咐闻人钰:“将他移到上面舱室来,以礼相待,只是铁链不可去,解药不可给,此人武功太高,要提防他逃走。” 从云京到东海,行船须得十几天功夫。路上易鐔虽然和阿宴在明染的船上轮值,但时不时偷溜去找虞劲烽汇报战况。 “老大老大,我今天……总算见着簌簌姑娘了,可是她和两个丫头在船上看风景,没有机会说上话,嘻嘻嘻,其实真说,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嗯哼,你这么笨,怎不学学你老大!明染他在做什么?” “他嘱咐俩丫头整治了一桌小宴,说是准备请温将军过来吃个饭。” 虞劲烽冷冷地道:“吃饭为什么不叫我,这得找机会跟他理论理论去。” 又过的两天,易鐔又偷摸着来了。 “老大老大,有新进展,我跟簌簌姑娘说上话了啊啊啊啊说上话了,她说她记得我,还问我在明翔军中是做什么的,她还对我笑了笑呢! ” “那你怎么回她的?” “我紧张得差点说不出话,我说我从前是……是负责给您端洗脚水的。现在抽到雍江侯身边,就负责值守兼带传递禀报消息,不用再做打洗脚水这种粗活了。” 虞劲烽闻言疯狂追打他:“你会不会说话!你好歹是个校尉,我只不过偶尔让你打一次洗脚水,这就成正当营生了?!你还想要老婆,做梦去吧你,我怎么教的你,简直丢我的人!” 易鐔抱头鼠窜的,听他又问道:“明染呢,又在请谁吃饭?” 易鐔道:“明少爷今天倒是没有请客吃饭,只是又去温将军船上看那个犯人了,据跟着去的阿宴说,两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相谈甚欢呢!据说那小子从前不肯好好吃饭,现在饭也肯吃了,还跟着他喝了几杯酒。” 虞劲烽阴沉沉地:“相谈甚欢个屁!不知道是他伤了老子?还跟他相谈甚欢,却把我置于何地?这得找机会跟他理论理论去。” 又过的几天,易鐔又来了,这次有些欣喜若狂的。 “老大老大,我好激动啊!明家少爷见我总是转来转去什么也不说,就暗地里指使明灼华那丫头替我跟簌簌姑娘说了。老大啊,我……我以后为明小侯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虞劲烽闻言简直五内俱焚:“那你老大我呢?你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虞劲烽闻言简直五内俱焚:“那你老大我呢?你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易鐔忙上赶着巴结讨好捏肩捶背的:“那自然也不能忘了老大您,其实您和明小侯爷二位一体密不可分的,我为谁肝脑涂地不都一样吗?” 这话虞劲烽爱听,心里顿时熨帖不少:“好了废话少说,簌簌姑娘怎么说?” “簌簌姑娘她们几个看着我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然后簌簌姑娘就突然红了脸,老大,她竟然会脸红啊!然后她说,说,说,说我要是好好努力,也未必就不可以,就看我以后上进不上进了!”他眼泪汪汪地:“老大,你说怎样才算上进,若是我争取也做到都虞候,是不是就算上进了?就可以娶媳妇了?若是簌簌姑娘肯嫁了我,我愿意为她端一辈子洗脚水!” 虞劲烽冷笑:“你小子凭什么有这好运气!老大我已经是都虞候,可我的媳妇呢,我的媳妇在哪里?他对谁都周到体贴唯有不把我放到眼里,他不能这么偏心!等回头闲了我必须去跟他理论理论,必须!” 然后易镡被赶了回来,明染的意思是既然左簌簌已经知道且答应给易镡机会,那么从今起两人就得避避嫌,以后的事情,就看易镡表现如何了。 易镡叹息:“老大,我这才有一点指望就被发派回来,总算知道明家少爷的心有多狠,多么能棒打鸳鸯!怪不得您总是怨念满腹的。” 虞劲烽:“哼哼哼哼哼嘿嘿嘿……你也有今天,让你得瑟!” 当船只驶入大江入海口之时,恰海上起了风浪,船只颠簸得厉害,马贼们虽已跟着风丞竺训练良久,也算见过点风浪,但这般大风浪却不曾经历过,立时有许多人不适起来,眩晕的,呕吐的,躺倒许多。温嘉秀只得指挥着船只又退回一处避风港湾中,停驻了四五天,风浪却仍不曾停。 他不免有些焦急,这点风浪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就到明染船上道:“这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咱们要来的消息可是早就传到了驻营地,那边将领等着呢。不行我先带阿钰过去,让他们做好准备迎接你们,你们就在这港湾里多停驻几天可否?” 明染的小舅钟栩也眩晕得厉害,躺在榻上茶饭不思可怜巴巴的,明染忙着照顾小舅,于是道:“也行,那就劳烦温将军先过去。这些兵士也太娇贵了些,还是经历的风浪少。” 他看温嘉秀没带几个人,自己船上又是小舅又是女眷的,小舅如今晕船弄得弱柳扶风状还不如女眷,于是让人传虞劲烽过来,将叶之凉移交给他,又交代让好好待承,不可折辱。 温嘉秀带这闻人钰先走了,随行的还有小谢皇后的弟弟谢诀。他不曾来过海上,这次风浪一起,同样翻天覆地的呕吐,但温嘉秀说:“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有好处。”于是谢诀只得脸色灰白义无反顾地跟着上了船。 那边虞劲烽接了叶之凉,想是明染直接交代下来的事情,就郑重其事地将他看押在自己隔壁,令易镡亲自看守,自己又时不时过去看看。 那叶之凉初始冷冷地,待见他来得勤快且态度友善和蔼,也勉强跟他搭讪几句,虽算不上相谈甚欢,也算是有来有往。 这一日虞劲烽又来看他,见他脸色颓败,于是问道:“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吃得不好?还是睡得不好?” 叶之凉冷笑一声:“心里不痛快,哪儿都不好。” 虞劲烽拉个交椅在他身前坐下:“我说你也别太挑剔了,你饮食可是比照我的份例来的,还这般嫌东嫌西,有你这么尊贵的阶下囚吗?” 叶之凉翻眼看了他一眼,煞有介事地微微摇头:“还是不一样。” 虞劲烽:“啧,还不信我的话?好吧不跟你计较,我座主大人让你想的事情,想通了没有?这时间也不短了,你磨磨蹭蹭欲擒故纵的,当心他不耐烦。” 叶之凉道:“我想不通能怎地?他是你座主又不是我座主,不见得谁都似你这般狗腿。” 虞劲烽拧眉:“嘴这么刻薄有什么好处?”忽听房外明染问道:“叶之凉是在这里吗?” 然后是易镡满溢着讨好的声音:“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都指挥使这边请!” 虞劲烽正要起身迎接,叶之凉却忽然身躯一软,直直向他倒了过来,虞劲烽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一句“你怎么了”还未曾问出口,就见他唇角一股暗黑色的血液溢出,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 身后明染已经带着易鐔进入舱室中,叶之凉却恰恰扑在虞劲烽怀中,喘息着,呢喃着:“中毒了……你若恨我,直接杀我就是,何必……何必出此下作手段……”脑袋往下一垂,一头扎在他胸口上,似乎陷入了半昏迷之中。 虞劲烽怒道:“你污蔑我!我没有……这……这……你要昏昏别处去,别昏倒在我身上啊!”想推开他以示清白,又见他状况堪忧不敢放手,一时间束手无策。 明染闪身抢过来翻起叶之凉眼皮看了看,又狠瞪虞劲烽一眼:“没死,放床上去。” 虞劲烽只得把叶之凉抱了床上去,一边结巴着解释:“是他要扑过来,我跟他真没什么,真的,你也看到了,我也没下毒!” 明染道:“我看到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看到。”伸手把一把叶之凉的脉搏:“好似中毒并不太深。易镡去叫军医过来。” 易镡吓得正准备狂奔而去,又被虞劲烽扯住低声交代道:“别泄露消息。” 不过片刻功夫军医就赶了来,这军医这几日一直诊治的都是晕船之人,终于见到个独树一帜不同凡响的病人,也颇有些兴奋之色,拎着一套金针就上去了。 明染拉着虞劲烽让开,随手把他摁在舱房角落里一张椅子中,逼问道:“这事儿怎么说?” 虞劲烽辩解道:“我真没给他下毒!你说我好端端的为什么给他下毒?” 明染道:“他伤过你,这理由不够?” 虞劲烽气得打开他的手:“他伤过我我能怎么样?你都说了要以礼相待不能折辱,我又不敢惹你!而且他中毒,为什么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等你来了就发作,是发作给你看的?还故意栽我身上,这明明就是在诬陷我!” 此时榻上的叶之凉轻哼一声,慢慢醒转过来,又连着呕了几口黑血出来,那军医忙让易镡捧来温水,喂他服用了几颗丸药。虞劲烽也跟着凑过来问道:“叶之凉,你说,是不是我给你下的毒?” 叶之凉死样活气地翻眼看着他:“我哪里知道?纵然不是你干的,也许是你指使手下人干的。” 虞劲烽百口莫辩的,只得又回头道:“小染……” 明染无视他的可怜巴巴,冷声道:“你别叫我,你失职在先,叫谁都没用。”又俯身审视叶之凉面色片刻,侧头问那军医道:“如今他怎么样?” 那军医道:“性命无碍,剩些余毒慢慢拔除就是。这位先生本身功力深厚,自己驱毒也未尝不可,只是如今内力暂被封闭,那就借助药物吧。” 明染点点头,回头拧眉看着着虞劲烽:“你说不是你下的毒,那么限你十二个时辰内查出是谁下的毒,否则将你和易镡一块儿军法处置。” 他一甩衣袖走了,虞劲烽本想着他好容易来一趟,无论如何要留他亲热片刻,哪怕多说几句话也好,如今蒙冤不白理屈词穷的,也只得眼睁睁看他回了自己船只。 他心中愤怒之极,一转头就把气撒到了叶之凉身上:“你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吧!适才我说你和我一般饮食,你说还是不一样的,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你如此阴险狡诈,害我座主大人冲我发脾气,我哪一点亏待了你,你这般害我!” 叶之凉脸色灰白,却硬撑着笑道:“我就是要害你,我害你你能把我怎么样?谁叫你治下不严让下毒的人有机可乘,让我也有机可乘?” 虞劲烽压着嗓子怒声斥责:“你这小人,为什么?!” 叶之凉:“因为你生得比我好看,我嫉妒,这理由够不够?” 因妒生恨,理由虽然很充分,但着实令人愤怒,虞劲烽见不得他这刁钻可恨的模样,上去就要揪叶之凉胸前衣服,被易镡作死做活地拖住:“老大你不可冲动,若是弄坏了他,明小侯爷更不会跟你罢休!” 虞劲烽本就在装模作样,闻言趁机下了台,却是怒目而视:“以后少他娘的乔张做致!更不许巴到我身上来,老子的清白被你毁完了!易镡,你守着他,这事儿没解决之前,不许被任何人知道。” 他憋着气摔门而去,径直去了船尾伙房,厨上总管正在往下发派兵士饭食,虞劲烽一头扎进去:“今天饿得格外早,我的午饭呢?” 总管见他竟然亲自来拿饭食,不免吃一惊,忙摇头摆尾迎上来:“在这里,正准备给将军送过去。” 虞劲烽道:“不用送了,我自己来拿。”随着他走到灶前,见案上一般模样两只食盒,唯有左边把手上系了红绳,右边是绿绳。他指着那两只食盒道:“我曾说过让那个囚徒和我一般份例,都在这里了么?” 总管道:“是啊是啊,遵从您的吩咐,的确一模一样的份例,不过为了区分开,用绳子给做了记号。红的是将军您的,绿色的是那个囚徒的。” 虞劲烽冷着脸道:“既然一模一样,又为什么要区分?”他随手拎起了右边系绿绳那只:“我就随便拿一个好了。”转身出门而去。 那总管倒也没敢说什么,满脸恭敬地目送他离去。虞劲烽一路穿过船只一侧信道,才拐到前舱入口处,侧面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竟往他身上撞来,虞劲烽本可躲开,却偏生由得他撞,于是“咣叽”,那人不但撞飞了他手里的食盒,且自己踉踉跄跄跌出去,差点摔在船舷之上,被虞劲烽一把抄回来,抓在手中看了看:“阿暑?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阿暑惊慌失措地看着翻撒一地的饭菜,忙上赶着去收拾,一边道:“烽哥,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走得快了些。你这饭撒了怎么办?我再去给你做一份,你等着我。”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9节 虞劲烽站在船舷边,看着忙忙碌碌的阿暑愣了片刻,忽道:“不必再做,你把这些收拾了就好。” 他回转自己舱房中,把门上了门闩,任谁叫都不开,待熬够十二个时辰后终于出关,带着易镡亲自去明染船上请罪:“禀报小侯爷,属下无能,未能查出谁下的毒,请责罚。” 明染斜着眼觑他片刻,终于道:“呵呵,那就打吧。” 阿宴带着行刑的兵士扛着军棍过来,又进舱室请示道:“少爷,打多少?” 明染道:“不拘多少,照死里打。” 第47章 第 四十七 章 虞劲烽脑袋中嗡一声,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生这船上连个求情的人也没有。他沉着脸主动去受刑,易镡这阵子和阿宴背地里下死里套交情,私交倒颇为不错,于是在出舱前拼命地给阿宴使了几个眼色。 阿宴平常傻乎乎的,这会儿却忽然开了窍,忙问道:“少爷,他们二人是犯了死罪吗?” 外面噗通噗通开打,明染神色淡漠端坐在长榻之上,把手中一本书慢慢合住了,片刻后侧头瞥了阿宴一眼:“那倒没有。只是他既然想替别人死,我又怎么能不成全?” 阿宴一头雾水的,又不能真看着两人被打死,他也不擅长求情,只得试探着道:“少爷,他二人说不定上有八十岁老母,莫若先少打些,给他二人个思过悔改的机会如何?若是真打死了,可就真死了,真死了,就彻底没这俩人了。” 明染听着想笑,于是拿衣袖掩了半边脸,转头望着舱壁,终于道:“你坐下,听少爷给你慢慢儿分解。” 阿宴哪里敢坐,惶惑不安看着他,明染慢吞吞地道:“有些人就是不知好歹,纵然给了他机会,他也未必能开窍,说不定下次脑袋一晕,就接着犯了,仗着伺候过你家少爷几次就有恃无恐,还妄想着次次都有人说情,说情了我就得看脸面饶了他。因此总得叫他吃点教训,记得牢靠,以后才会掂量出轻重来。” 他侧耳听听外面的声响,又道:“而且,兵士知道不是真心要他们的命,也不会打太狠。你听这声音,响而不闷,不过是些皮外伤,纵然打个百八十下,也死不了人。上次打你,虽然疼,但是你觉得筋骨有碍吗?” 阿宴红了脸,支吾道:“可是我听着……听着,怪惨的……” 明染算着也打得差不多了,于是摆摆手:“那就看你的面子,停了呗。” 阿宴一阵风地冲出去喊停,虞劲烽和易镡本来咬着牙不出声,此时终于松了口气,虽然打他们的兵士也没敢下狠手,两人还是动弹不得地伏在担架上被抬回了舱房。易镡待离了明染那船,才敢在担架上压着嗓子呼天抢地:“老大,我冤啊,我冤啊,我明明是个尽忠职守的人!你看这海上风浪不停,说不定待会儿就六月飞雪了,就是因为我冤啊!” 虞劲烽默默地转了头,装听不见,心中只觉得悲凉。他属于易起热体质,受不得伤也受不得气。是晚果然起热了,又因为棒伤不能随便翻身,不禁烦躁异常,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去。结果天未明,又被一阵抽泣声惊醒。 马贼头子不禁长叹一声:“你来了,说吧,为什么给他下毒?” 阿暑哭得娘们儿一般梨花带雨的:“听说那次你受重伤就是他下得手,偏偏明小侯爷让你对他以礼相待。我实在是气不过,就悄悄给他下了点东西在饭食里。烽哥,其实我下得很少,吃不死人的,他在装样子而已,难道你没看出来?” 虞劲烽道:“你下了什么进去,你怎知吃不死人?万一死人了呢?” 阿暑急道:“不过是金钱鱼和蓑鲉的鱼鳍,我问过来送鱼的老渔夫了,也有人误吃的,都救了回来。当然也有救不回来的,那是因为吃得太多。我下的不多……我觉得他死不了,就是给他个教训,其实就算死了也没什么,不过是个阶下囚……” 虞劲烽一拍床板:“你闭嘴!” 阿暑被惊得一跳,果然乖乖闭了嘴,虞劲烽却又无声无息的,良久方道:“这事儿怪我,这么多年也不知你流落何处,经历了什么,重逢后又忘了教导你。这里你呆不得了,明天让人送你回云京,乖乖在虞家大院等着我回去。” 阿暑大惊,往前扑上他的床沿:“我不回去,你不能送我回去!烽哥,烽哥,我好容易才见到你,我错了你说给我听,让我改了就是,你不是说我没人教导吗?以后就由你来教导我,我一定听你的话!不行你打我一顿也可以,就是不能撵我回去!” 虞劲烽冷冷地道:“你不回去,不怕明染杀了你吗?他本来就不待见你,你再这般闯祸。” 阿暑紧抓着他的手臂,手却微微发抖:“他不会杀我的,有烽哥在他不会杀我。我知道你跟他……”他看看虞劲烽脸色,大着胆子接着说:“他总得给你点面子吧,如果真杀了我,那就是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烽哥又何必对他死心塌地?” 虞劲烽闻言,本就屁股疼,全身疼,这会儿又觉得脑门儿要炸开一样,两边太阳穴崩崩跳着疼,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于是伸手去枕头底下掏摸着。 阿暑讶异:“烽哥,你在找什么?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虞劲烽道:“找把匕首,我想自尽。我实在无颜存活于世,你不用拦我了。” 阿暑顿时大惊失色,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烽哥你听我说,只要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以后再也不做违背你心意的事情。其实就是这次,我也真没打算让那叶之凉死,我明明身上带有至毒之物,都没给他用。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真的!” 虞劲烽被他惊得“吱棱”一下彻底清醒,一时也顾不得死了:“什么?你身上还另有剧毒之物?是什么?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阿暑见他声色俱厉的,吓得往后退一步,虞劲烽欠身而起,将他一把抓了自己身前,按在榻上:“拿出来!” 阿暑只得哆哆嗦嗦扯开胸前衣带,颈中一根玄色皮绳上穿了个荷包。他从荷包里取了一模一样两颗宝石出来,鸽卵大小,一为紫色一为蓝色,璀璨艳丽光彩交织,黄金做镶托:“这是我娘在高昌都城所得,据说是高昌王族流落在外之物,为千年传承至宝。蓝色名为‘沧浪水’,紫色名为‘巫山云’。这上面的金托子是盖子,不过我没有打开过。有关这两块宝石,传说很多,但实则就是两种互克互生的至毒之物,一种恰恰能化解另一种的毒性。” 虞劲烽凝目看了片刻,郑重地道:“交出来,烽哥替你保管着。” 阿暑急道:“我不,这是我娘给我的,不能给别人!” 虞劲烽听到他提到苑小索,也的确不好下手狠夺,只得换个方式循循善诱:“要不你给我一个也行。若是小索姨母留下的,那肯定我也有份儿嘛。不信你去问问你娘,看她肯不肯分我一个。” 阿暑道:“我找不到我娘,没法子问。” 虞劲烽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按住他将巫山云强行夺了过来:“这个我替你收着!” 阿暑急道:“烽哥你还给我,我保证不拿这东西害人。这是我娘给我的,你想我舍得轻易用吗?”他要从虞劲烽手里拿回来,虞劲烽按着他不放:“我只是暂时替你收着,你安分点!你别乱动,碰着我伤口很疼的!” 舱室的门却忽然开了,万年青带着文若水等几人过来看他,同来的还有阿宴,想是明染派他来看看虞劲烽的伤势。一群人瞠目结舌看着虞劲烽将衣衫不整的阿暑按在床上,撕扯着,纠缠着。 然后两人僵住了,片刻后虞劲烽侧头盯着诸人,语气愤恨又无奈:“你们这会儿进来做什么?” 万年青呐呐地:“老大,天亮了,我们来探望你的伤势。老大,虽然……咱们素性豪爽,但是这大白天的,你又才挨了军棍,倒是当心自己的身子。” 阿暑悔悟过来,顿时脸色绯红,忙将虞劲烽往一边儿一推,连滚带爬下了床,一溜烟地跑了。 虞劲烽想了一会儿,说:“不许传出去。”待看到阿宴鄙夷的眼神,觉得不传出去恐是不行,于是接着摸那把匕首:“我觉得我还是死了吧,你们别拦我!” 此事果然被阿宴详细禀报了明染,煽风点火的竟然还带着一丝活色生香的气息:“少爷,他可无耻可无耻了!他压着那个阿暑不放,他还扯开了人家的衣服,那阿暑一个男人家的,胸口竟然细白细白的。要不是我们进去得及时,说不定他就直接……咳咳咳,他受伤了还这般龙精虎猛,倒是少见,阿宴心里其实也佩服得很!” 明染:“白昼宣淫?看来得再追加二十军棍。” 于是万年青带着一大群人过来求情,声泪俱下唱作俱佳的:“明小侯爷,我们老大他真挨不得军棍了,若是再打非出人命不可。还请小侯爷高抬贵手留他一命,以后让他结草衔环报答您的不打之恩!” 明染本就是吓吓他们,顺水推舟道:“那就罚一年俸银,你家老大一月二十两,一年是二百四十两。他还欠我一把壶钱,他自己说赔付三百两,那就是五百四十两,对吧?” 万年青忙道:“对,对,侯爷您这账头儿真清!五百四十两在侯爷您这里虽然不算什么,但在平常人家可是半辈子的花销,的确划算得很!小人这就抬了老大过来谢恩。” 于是众人又折返回去将虞劲烽抬了,不由分说往明染这里的榻上一搁。虞劲烽垂头丧气的,冲着万年青微声道:“你们出去吧,我有话想单独跟明小侯爷禀报。” 众人都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余下二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坐在交椅中,默然对视片刻后,明染起身,缓步走到虞劲烽身前,低头又审视他半晌,终于道:“你这两天,行径各种颠三倒四,敢是烧糊涂了?” 虞劲烽道:“没有,这次打的不重,也就昨晚烧了一阵子,如今已经退烧。” 明染释然:“想必是阿暑伺候很好的缘故。” 虞劲烽道:“他没伺候我。”事已至此他也没必要再解释什么,明染信不信也就这了,于是有气无力的道:“我挨打不怕,你能消气就好。” 明染语气倒是很温柔:“我生气什么?气你到现在还没把下毒的人寻出来?” 虞劲烽叹口气,晓得他还是不想放过此事,只能慢慢儿开解,于是一脸渴望之色地看着他:“你坐过来,离我近些,我想跟你说说话。”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明染踱过去坐在床头,俯首看着他脑袋:“想说什么。” 虞劲烽摸摸索索拉住他一只手:“也没什么,就是好几天没摸到你,想得慌。今晚我不走了吧?” 明染顺手在他臀部不轻不重拍一记:“打成这样还不安分。” 这一下疼得虞劲烽浑身哆嗦,瞬间一头冷汗,咬着牙道:“下手轻点,屁股真是疼得要死,你还要再打二十,这是真心想要我的命呢!你就别生气了吧,我这又是多少天见不到你,见到了就被那叶之凉挖个坑给我跳,又被阿宴来告一状,你果然又摆个冷脸给我看,我还有活头没有?” 明染道:“哎哟,说得似乎都是他人过错一般。” 虞劲烽无奈道:“好吧,都是我的错,我无能,我该死。这事儿你就莫要再追究了,以后我做牛做马言听计从还不行?” 明染摇摇头:“不行,我必须追究。实则我是关心你,这人恶毒啊,我怕他第一个下毒害叶之凉,第二个就轮到你。” 虞劲烽忙道:“不会,不会,我保证不会!叶之凉我也安排好了,这次由万年青亲自看着,我这二夫人虽然长得粗蠢,但其实是个再细致不过的人,交给他那是万无一失。”却见明染一双眼笑意盈盈盯着自己,他瞬间又是一头冷汗,总觉得他其实什么都已知晓,于是索性说了实话:“我也会牢牢看着他,再不让他作恶捣乱。” 明染扯过枕边一条帕子,很温柔很体贴地替他拭擦着额头,又伸手替他捋顺散乱的卷发:“你二夫人是比你可靠些。他下毒的理由是什么,你总得说说我听。” 虞劲烽道:“不过是觉得从前叶之凉伤了我,气不过报复他一下子而已。” 明染沉吟片刻,终于道:“这理由编得倒也勉强听得。车堡主为了护住他还怪下本钱的,宁可挨打也不肯把他交给你座主,果然青梅竹马的情分比天大比海深,非常人所能撼动。啧啧啧,瞧你一头一头出汗,有这么热?还是棒伤太疼的缘故?” 虞劲烽苦笑:“你就饶了我吧!”他硬撑着爬起来,扑在明染身上:“其实也没多疼,就怕热毒闷在心里发作不出,那可了不得。若是座主大人能替我纾解纾解,也许一下子就好了。” 明染忍不住笑了:“真是不知死活。怎么纾解,你说。”果然伸手去扯他颈中衣领:“来让我好好操练你一把,我让你自投罗网。” 虞劲烽本是想分散一下他的心思,如今倒怕他一时兴起假戏真做起来,那可真得要了自己的命,只得故作害羞状地扭捏着躲避着:“不行不行,座主大人莫要恃强凌弱,门生伤势未愈,哪里经得起?还请相让一二。” 两人正半真半假嬉闹着,吱呀一声,舱门又开了,钟栩站在门首处愣愣看过来,一脸惊愕之色。 整个明翔军,也就小舅敢不经传报直闯明染的舱室。待他反应过来后,却忽然惊叫道:“这不是上次差点被你弄死的那个西域美人儿么?小染,你吃了一次教训还不够,这般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又理他做什么?快放开他!” 明染笑吟吟依言将虞劲烽从膝盖上挪下去。虞劲烽再次冷汗直冒,忙向明染使眼色,让他去安抚舅舅。钟栩已经奔过来,仔细将虞劲烽上下打量着,双目炯炯看得他尴尬异常,只得踅摸着叫道:“小舅。” 此言惊得钟栩倒退两三步:“你叫我什么?你你你……你叫我什么?!” 虞劲烽忙解释道:“你是我们明翔军都指挥使的小舅,那就是明翔军所有人的小舅,我们这般唤你也不错吧。” 钟栩竟是反驳不出什么,片刻后才冷哼一声:“你们成千上万的人,难道都成了我外甥?”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的外甥,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唬起脸,摆出舅舅的款儿道:“小染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一路将明染提溜到船头甲板上去。 虞劲烽料得他一定要说自己的不是,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尾随过去偷听,果然听钟栩接着教训明染:“你上次在书院里差点吓死你小舅,以后不能再招惹他,知道么?” 明染很乖巧地点头:“知道。小舅可是找我有事儿?” 钟栩道:“听人说海上风浪停了,咱在这港湾里闷了这许多天,大家伙儿都急着要离开。本来阿宴想进去禀报你,结果他们又都不肯进去,最后一致推举我进去看看,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你大白天的……你看看你,如此沉溺于美色,这般大事儿还得舅舅提醒你才行!” 明染见他情急,却是忍不住一笑,钟栩怒道:“你还笑,还笑!你看他生得红头发绿眼睛妖魔怪样一点都不像个妥当人,又巧言令色的,活脱脱一头狐狸精,你可别被他骗去了什么才好!” 明染揽了钟栩肩头笑道:“放心吧小舅,只是随便玩玩儿,我知道分寸的,以后一定收敛着些,再不惹小舅生气。”又指指远处的海面:“小舅快看,那边有两只二轮车船过来,一定是温将军见风浪已停,过来接我们的。” 果然是温嘉秀和闻人钰伙同驻守东海明翔军的后军都虞候卫霜桥折返,在港湾外恭候这一干人大驾,派了兵士进港湾相请。两拨人马在港口外汇合后,浩浩荡荡行向明翔军驻营地。 温嘉秀带着卫霜桥来见了明染,又与虞劲烽相见过。明染见人齐了,就阐明此次来东海之目的,一是检阅整顿东海明翔军,另想拿下白鹭岛及周边几个岛屿。 温嘉秀立时让闻人钰将东海舆图拿出来,又道:“若是只抢夺白鹭岛和周边几个岛屿,倒还容易些。不过白鹭岛再往东往北,还有几十个岛屿呢,有几个大得漫无边际,其中最大的就是被称为双子岛的沉樱岛和晚樱岛。我和阿钰也就看过舆图,阿钰在海上多年,也未曾上岛仔细探寻过。等我们在白鹭岛立稳足根,却不知都指挥使有别的兴趣没有?” 这话直说到明染心坎里去了,却又出言谨慎:“此事艰难,我们一步一步来,就先拿下白鹭岛,那些天弥族人必定闻风而动,且看对方反应再说。”他仔细看着舆图,这些岛屿位置太过关紧,若是能都被己方抢占,就彻底打通了朱鸾国和南海诸国的商道。届时纵然苍沛国想走南海商道,也不得不经过此处。 他思忖片刻,又问道:“如今这些岛屿,都是在天弥族人手中?” 闻人钰道:“是的,天弥族人目前大半都集中在双子岛上,人数也未必有多少,但个个天性凶悍异常。不过据说在几百年前,似乎这些岛上还生存过天漫族人,此族人容貌娟秀且身居异能,善观海上天象风信,可惜战斗力不够强,后来被天弥族人霸占了所有地盘,尔后渐渐灭绝于世间。” 明染让阿宴去多宝格上抱来一只小匣子,交付于温嘉秀:“我前一阵子做弓箭之时,见其中几个匠人手巧,于是让他们做了些这个,攻打白鹭岛之时也许用得上。” 温嘉秀打开一看,见满满一匣椰壳雕成的猴头,正是白鹭岛入市用的身份标识牌。他立时明白了明染的意思,连忙收起来,笑道:“此事不需明小侯爷再操心,您若是愿意跟着看热闹就看,若是懒得看,就在船上等捷报即可。” 明染想了想:“看看也行。” 是晚诸人都退下了,他还在烛光里看着那张舆图怔怔不语。虞劲烽却没走,替他挑了挑灯花,明染问道:“你伤还没好妥当,怎么不睡去?” 虞劲烽凑过来:“座主不睡,门生哪里敢先睡。小染,你是想要这些岛屿吗?尔后方便做生意赚银子?” 明染用手指在舆图上比了一条道路出来,直指向南海诸国:“若是能霸占了这条道路,让商船自由来往,将陆上和南海的货物来回倒腾着,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不出五年,做个天下首富手到擒来。我得去和覆珠丫头好好合计一下去,家里被我倒腾那一下,如今倒真是穷得厉害。我上次做的大半战船都留在了这里,不过为了方便海战,楼船减少许多,增加不少海鹘船和各类车船。但我总觉得还有些不够,若是赚了银子回来,就再添些战船和能远航的商船。” 数日后,他再次扮作寻常客商登上了白鹭岛,虞劲烽背着一只黑色的篓子随在他身边。明染有心再弄些上次买到的野牛筋,却将集市转了个透彻,也不曾寻到。眼见得再过不久就要封市,虞劲烽问道:“你究竟在找什么?” 明染道:“找那种透明的野牛筋。本是准备拿来做弓弦,结果上次一时兴起,大半都浪费在叶之凉身上,折腾到现在他还油盐不进的,想想后悔,也不知这厮究竟值不值那一捆野牛筋的钱。今天大概是没指望了,你可有什么看得上的东西,座主给你买。” 虞劲烽闷声道:“门生不敢劳驾座主大人破费。” 明染斜睨他一眼:“你这阵子又怎么了?总是沉着脸找别扭,上次棒伤未好?” 虞劲烽道:“没有。你倒是快做决定,待会儿是下岛回船上去,还是随着我入山。” 明染道:“听你这恶狠狠的口气大约是想轰我走,我还是走吧。我若是不回去,温将军也许会不高兴。”虞劲烽闻言却又一把拉住他的手:“我管他高兴不高兴,你这么说偏要留下你。”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于是明染只好跟着他走。这白鹭岛中央位置有两处颇为险峻的青峰,林深叶茂蔚然深秀,两人一路上了山,到得半山腰处,已是人迹罕至。虞劲烽左右梭巡一圈,指指不远处一块高耸而起形如棒槌的大石,高有七八丈,一簇绿树生于顶端:“小染,你看那个像什么?” 明染:“像你。” 虞劲烽闻言踹他小腿一脚:“明明像一只棒槌!我前两天来这里查看地形,给这石头起个名字就叫棒槌岩。若是能上到顶端去,必定能俯瞰半边岛屿,别人还发现不了,倒是隐匿的好去处。” 两人趋近前去,明染看准岩石半腰几处借力点,又交代道:“你带套马索了吧,最上面形状太过突兀,用套马索缠住岩上树干。”尔后扯了虞劲烽的手翩然而上,待得最后力竭之时,虞劲烽甩出一根长长的套马索,恰缠在石顶树干上,顺利登上了石头。 眼前碧海绿树白沙集市尽收眼底,辽阔浩瀚无边无垠,头顶大树又恰恰遮挡住阳光。虞劲烽寻了树下一块平坦大石让明染坐下,又解下背上竹篓,将几只小鹰捞出来,做了标记后依次放走。 明染顺手抱过来一只,抚摸着小鹰乌黝黝的羽毛:“你的鹰真不错,我听说熬鹰熬鹰的,这也是熬出来的?” 虞劲烽道:“我这是从蛋开始孵起,所以听话得很,不需熬。缺点是野性有些不够。那种抓来的野鹰才要好好训练,用来获取猎物很不错。” 明染夸赞道:“啧啧,你还会孵蛋,果然能者无所不能。” 虞劲烽冷哼一声:“我能什么能,从小到大多少次求而不得,也只得受着。”去他身边坐下,一边抽了白鹭岛细图出来向他详细禀报天弥族人驻军之处及进攻策略。 从十天前开始,他的属下万年青等人拿着那个猴头身份牌分批进驻潜伏于白鹭岛中,如此那岛中发牌之人就觉察不到有大批外人潜入。等得一切就绪,放了小鹰给他,虞劲烽方才陪着明染上岛。他在舆图上一一标明各处分散潜藏的人手给明染看,天弥族人巡山很频繁,午后一次黄昏一次,所以潜伏的兵士躲在树上居多。 言谈间小鹰陆陆续续飞回,虞劲烽将套环里的纸条一一看过,待看到其中一只时,拧眉道:“温嘉秀果然不高兴,说你本该坐镇后方,怎可深入敌腹。他会不会当是我撺掇的?” 明染道:“本来就是你撺掇的。” 虞劲烽阴着脸道:“那你趁着天亮赶紧回去吧。” 明染笑道:“为你的美色所惑,不想回去。来来来我亲自给他回信,省得他错怪你。” 虞劲烽冷声道:“美色有什么用,也没见你放在眼里。”他迟疑片刻,凑得离明染近些,揽了他肩头在他耳边嘀咕着,语气幽怨:“小染,纵然只是随便跟我玩玩儿,也别玩儿得太不上心太不当一回事儿。” 明染微笑道:“瞧你天天酸的,别总是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行不行?跟你说多少次了,怎么就是不听话。” 虞劲烽闻言,郁郁地叹了口气。明染瞥了他两眼,忽然回身把他按倒在大石上,温柔无比亲亲他的嘴唇:“这样行吗?” 虞劲烽接着叹息不止,微微侧过脸去:“好吧,说了座主不高兴,那以后不说。咱说点别的吧,你以后在海上走商船,我能入股不?我也想赚点银子出来,将来给弟兄们安家落户手头也方便些。” 明染道:“当然可以。但我不大会算账,回头我跟覆珠说一声,你和她慢慢儿商量去。” 虞劲烽不成想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顿时喜出望外:“就知道座主不是小气人,那我可真去了。赚银子是好事儿,只是你只管把银子都用在你的明翔军身上,你觉得你那个永远也吃不饱,对北国奴颜卑骨上赶着上贡,遇事儿就知道挤兑你的国主表兄会放过你吗?” 明染顿时默然无语,提起国主,他也有些无奈,片刻后方道:“其实我表兄也并非对苍沛国就彻底的奴颜卑骨,他一直暗地里备战着。他只是胆小怕死,又喜欢歌舞升平,又太过儿女情长,又爱占我的便宜,又……唉,所以瞧着有些不靠谱而已。” 众人约定三更时分动手,是晚三更,隐隐海上出现几座大船的影子,接着数枚七彩火炮飞上天空,炸裂成一朵朵绚烂烟花。虞劲烽见温嘉秀等人已到位,于是拿出一支玉笛放在唇边吹响,却是太盛关外明染随手丢给他的那一支,凄厉而悠长的笛声混合内力远远传出,呕哑嘲哳要人命,林中飞鸟惊起野兽潜奔,想来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明染恨不得把耳朵塞住:“真难听。回头我抽空教教你怎么吹。” 虞劲烽道:“一时片刻哪里学得会,我是用来传递消息指挥手下的,学不来那些风雅人,座主莫要太挑剔了。”起身往棒槌岩下俯瞰,隐隐能看到数条人影从四面呈合围之状迅速逼近天弥族人驻兵之地。天弥族人似乎也忽然发现有外敌侵入,营中隐约嘈杂声传来,于是道:“一个时辰后,座主随门生去北侧码头,看天弥族人如何狼狈逃离即可。” 他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明染夸赞道:“我门生厉害,才多久就懂得各种布阵谋略,可以出师了。” 温嘉秀指挥着兵士里应外合夺岛,东海明翔军已经闲置多年,终于有仗可打,皆勇猛异常。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天弥族人被这从天而降的敌人打得大败奔逃,眼见得北面似乎无敌人,于是纷纷往北面奔逃,码头上恰恰有几只船相候,于是上船狼狈逃离而去。 依着温嘉秀的意思,趁着士气大振之时,趁势将于白鹭岛相邻的几个小岛也给夺了,这次取得白鹭岛如此顺利,所占不过出其不意四字,若是等天弥族人反应过来,恐就没这般容易得手。那周边几个岛屿不如白鹭岛大,但零星分布在白鹭岛东北南三侧,作为护岛驻军之地却是再好不过。 明染应允了,于是温嘉秀带着闻人钰和卫霜桥乘胜追击去,明染和虞劲烽带着明锋营数人,将白鹭岛彻底扫荡一遍,又将残留躲避在岛上各处的天弥族人搜出一百多个,剥了他们的衣服饰品,驱逐到一只船上令他们自去。 那群人反抗不得,只得乖乖上船离开。待行出好远,才指着在海边大石上伫立的明染叽里咕噜大叫起来。明染听不懂,但猜测他们是在骂人,于是取出奔月神弓,羽箭连发之处,刹那间将船头骂得最凶的人射死了十几个。那些天弥族人料不到距离已经这般远,又在暗夜之中,他竟然还能做到箭无虚发,不禁大骇,面如土色地躲了船舱里去。 明染心满意足收了弓箭:“骂人不好,先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若不是指着尔等回老巢去报信,就统统杀光一个不留。走了门生,咱们也弄一身天弥族人衣服穿上巡市去。” 恰早市将开,明染吩咐让易镡等人按照往常惯例照旧开市,又专程让阿宴去请了钟栩带着表妹和两个丫头过来逛集市。于是易鐔等人换上天弥族人衣饰,戴羽冠,着彩衣,饰珍珠小贝,装模作样去巡市。 虞劲烽见来来去去都是自己兵士伪装了天弥族人乱窜,问道:“座主大人为何不贴了告示直接告诉他们岛上换主人了,弄得这般麻烦。” 明染道:“不急,等温嘉秀回来再贴告示,省得惊得客商都跑了。这几天恰恰让我那覆珠丫头和掌柜们熟悉一下各种货物的来路种类价格,心中好有个计较。” 虞劲烽替明染挑了羽冠戴上,又左右端详半天,一边道:“那天弥族人也不只是在骂人,还说让我们等着。说去找他们的国主和大祭司,大祭司会代表天神来惩罚我们,用天雷劈死我们,让天上下天火烧死我们。” 明染讶异无比:“你能听懂他们说话?你不是在西域贩骆驼吗,怎么还贩到东海来了?” 虞劲烽道:“从东海到西域,本来就有商人来回走动。我……咳咳,我有一个干爹是天弥族人,我跟着他学了天弥族语言,能听懂,能简单说几句,太复杂的不行。” 明染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有几个干爹?” 虞劲烽支支吾吾的,被他眼神威逼着,只得老实交代:“其实也不多,也就十七八个。” 明染笑道:“十七八个,你是五行缺爹?认这么多干爹。既然如此别叫我座主,也认我做干爹多好。” 虞劲烽无奈瞥他一眼:“我叫你爹,你好意思答应么?没事儿少欺负我。” 早市照开不误,一众客商懵懵懂懂地上岛入市,将货物排开,依旧琳琅满目暄腾热闹,竟不知白鹭岛已经改换主人,只觉得今日巡逻之人有些不同凡响怪模怪样。 那边钟栩带着几个丫头和阿宴满集市乱逛,四处寻找购买衣料首饰,见满街俱为新奇玩意儿,只把钟国舅激动得团团乱转,夸这个外甥最贴心最懂得舅父喜好。这边明染依旧在来回找野牛筋,今日运气却好,终于寻到了上次卖野牛筋那个商人,且牛筋比上次多了一倍有余。他大喜过望,正准备付银子拿货物,却被虞劲烽一把拉了身后去,用天弥族语和那商人叽里咕噜一番较量,将价格拦腰砍了下来。又转头征询明染意见:“他说他能弄到很多,你还要不要?” 明染道:“要,越多越好。” 于是虞劲烽又和那客商斡旋半晌,终于谈妥价格和下次交货日期。虞劲烽得意洋洋地:“你看看你,连价都不知道往下砍。再看看我,替你省多少银子,你家的生意干脆交给我替你打理好了。”却听身后不远处一个声音急冲冲道:“这里这里,这里有这么大的龙虾和螃蟹,烽哥最爱吃这个!还有这青贝,多来几个,回头我做给他吃。对了他还喜欢那种清酒,待会儿我们去搬两坛!” 明染缓缓侧首斜睨虞劲烽,唇角微弯语气和缓:“你看阿暑弟弟对你多好,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记得如此清楚。” 虞劲烽撇一下嘴,也只得装作没听见,拉着明染正准备躲开,明染却忽然甩脱他的手,几步抢到阿暑身前,阿暑正蹲着聚精会神挑螃蟹,明染微微俯身盯着他笑问道:“你对你烽哥这般温柔体贴,我呢?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 阿暑:“啊?”待看清是明染,吓得失手将一只大海蟹扔了出去,那海蟹顿时横七竖八逃了。明染见他还在发愣,提醒道:“螃蟹跑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阿暑道:“我我我我……”呐呐不能成言。他身后跟着明锋营几个厨子,闻言忙帮着去捉螃蟹。虞劲烽也急忙跟过来,正不知明染意欲何为,却听他道:“我听说你做菜不错,过来做一顿我尝尝吧,只记得别把那些有毒的东西错放进去就成。” 阿暑闻言脸色苍白:“不……不会的……”他求救地看向虞劲烽,虞劲烽只得紧紧拉住明染手臂,低声道:“小染,你过来,你听我说。”又给阿暑拼命示意,让他迅速离开。 明染道:“我就让他做几个菜,你这是心疼了?” 虞劲烽赔笑道:“那哪里敢?只是他那手段也就糊弄一下我们,你还真要吃啊。而且他胆小,一见你就害怕,你没事儿别吓他。” 明染讶异:“怎么会见我就害怕?我记得他第一次见我明明想侍寝来着,都是让你给搅和了,你赔我。” 虞劲烽忙道:“我赔你,我赔你,走走走,我这就赔你去!”连拉带扯地将他弄走。 虽然岛上天弥族人已经撤走,但白鹭岛交接清理须得几天功夫,于是是晚明染等人依旧回了船上去住。待晚饭时分,明锋营那边竟然由方鼎安出面送来两只大大的食盒,说是阿暑给明小侯爷赔罪用的。方鼎安是阿暑挂名的师父,做这活计倒也名正言顺。 虞劲烽瞠目结舌地接过食盒,片刻后方反省过来:“他为什么要这样?里面不会又……” 方鼎安道:“阿暑说请老大放心,这菜肴的确是赔罪用的。他真心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也定不会再犯错让老大为难,若是明小侯爷觉得不错,他就天天送;若是觉得不好,告诉他哪里不好,他改进了再送来请小侯爷品尝。” 虞劲烽听在耳中,只觉得形势越来越诡异,暗想这阿暑吃了他一箭穿肩,竟然对明染还没有死心?他忍无可忍,迈开长腿就去找阿暑,方鼎安在身后一溜小跑地跟着。 阿暑却还在灶上忙活,脸色被火光映得绯红,嘴里哼着小曲儿,貌似很快活。虞劲烽却非常不快活,沉下脸看着他。阿暑也终于发现了他,忙扔了铲子凑过来,赔起一个温柔的笑脸:“烽哥怎么有空过来?” 虞劲烽把食盒往案上一顿,冷声道:“我说你是怎么搞的?不过是随口调侃你,真当人家稀罕你的手艺不成?以后少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活!你只管乖乖跟着我就成了,可千万别再动旁的心思,否则我也难保你平安。” 阿暑初始愣怔着,待看到食盒方才悔悟过来,先是脸涨得通红,接着就眼泪汪汪的:“烽哥你什么意思!我做错了事,难道你连个补救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又没拿去给人家尝,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稀罕,不稀罕我改还不成?” 虞劲烽倒是被他顶得哑口无言,良久方道:“你别不知道高低深浅,我是怕你自讨了没趣儿让人笑话。人家自己从云京带来的有厨子,饭食是雍江侯府那俩丫头亲自盯着打理的,旁人不能随便插手,你若是强行上赶着去巴结讨好,难免遭人厌弃。况且他本来就不待见你,若是他手底下人也烦你,你以后可如何在明翔军里混下去?” 阿暑瞥他一眼,低声道:“难道跟着烽哥也混不下去?” 虞劲烽斩钉截铁地:“混不下去。” 阿暑却忽然恼了,语带哽咽:“混不下去我走人!我回胭华书院接着捡花球去,我……我学着我娘卖身去!”言罢转身就要冲出去,被虞劲烽一把拖回来厉声训斥:“你胡说什么?以后再不许说什么卖身不卖身的混话!” 阿暑被他吓得一哆嗦,委屈无比地哭起来:“那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是知道他不待见我我才想办法讨好的,不然他看见我我都……都害怕,我吓得都快不敢出去了!你说起来为我好,可你一点都不替我想想我的处境,难道你让我躲在你明锋营的灶房里一辈子不成?” 他抓住虞劲烽的衣袖开始擦眼泪,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虞劲烽泥塑木雕般地站着,原来阿暑不甘心这么缩头乌龟一样躲躲藏藏,原来他……心思还挺重的,他只得道:“你别哭,当心哭坏了,别哭了,我们慢慢儿说。” 阿暑接着哭,还把鼻涕抹了他一肩头,虞劲烽只得把他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瞪着身后看热闹的方鼎安:“你过来,劝劝你徒弟!七宝你别哭了,我真不是故意为难你,你若有心学好,我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我……我给你把食盒送过去还不成?” 明染正准备用膳的当口,虞劲烽拎着一只食盒进来,大马金刀放在案上,“哐唧”一声响:“这是阿暑遵照你的吩咐,做了菜托我送过来,我不送他就跟我闹死闹活的。你若是怕有毒,每一样菜先拿银针试毒,试完我再吃一口,我没事儿了你就吃,我若是中毒死了,你也不用再吃,直接把我拖出去埋了即可。埋完记得立个碑,写上我是你的二房夫人。” 明染脸色呆滞望着他,半晌方道:“病的不轻。” 三天后,温嘉秀果然将周边那几个岛屿尽数囊括过来,凯旋而归。 明翔军对天弥族人的战斗力并不了解,不敢贸然进攻,因此温嘉秀和明染商量过后,制定了以静制动计划,如果天弥族人主动来进攻,那就死守白鹭岛,对方远道而来,粮草运输必定是个大难题,届时再伺机而动。 于是明染让东海明翔军将战船悉数开过来,将军粮全都送了白鹭岛上存储好,做好长期抗战迎敌的准备。又在白鹭岛集市上张贴告示,告诫各路客商此岛已归朱鸾国治下,以后各项制度一如既往,可接着放心经营。至此商人们才知晓白鹭岛已经悄无痕迹换了驻军,顿时吓走一大半。过得几日见没什么异常,又悄悄折回来许多。 过得几天,告示又出,不日白鹭岛将有大战,客商若想接着做生意,尽量将商船走白鹭岛南边,明翔军会保证来回客商安全。若是觉得不方便,就先暂停一段时间也可。于是这次大半客商只得撤离,只余下寥寥几个胆大不怕死的依旧往来于南海和中原之间的。 温嘉秀带人忙忙碌碌备战,将十几只楼船一路排开,牢牢护卫白鹭岛,又兵分几路在白鹭岛周边小岛上驻扎妥当。明染隔些天就带着侍卫亲兵过去巡查一次,这一日巡查到东北狮鹫岩这边明锋营的驻扎地,狮鹫岩离得白鹭岛五六里水路,虞劲烽已经忙得数日未见他,一见之下欢欢喜喜把他拉了一边儿去,低声问道:“这些日子想我不想?” 明染道:“这么听话的门生,怎么能不想。” 虞劲烽顿时心花怒放:“是想我给你暖床吗?那今晚别走,门生好好伺候座主一次。” 明染道:“我不回去温将军会不高兴,况且万一天弥族人忽然来了怎么办?算着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了。” 虞劲烽拖着他不放,腻歪又黏糊:“每次都是他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凭什么老来搅合。他不肯给你暖床,还不许别人暖了?今日就不让你走。”拉拉扯扯的硬把他拖入自己房中,明染只得道:“那我少坐一会儿再走。” 虞劲烽搂了他在榻沿坐下,凑在他肩头温言软语地讨好着:“总得吃了饭才行。上次阿暑做的菜还不错吧?而且里面没有下毒。恰好他跟着我在这里,我让他接着做去。你以后也高抬贵手,别再见了就吓唬他。” 明染笑道:“看你说的,我哪里是吓唬他,我明明是中意他,偏生你夹在中间挑拨我们。” 两人正用膳的功夫,外面长风骤起,不过片刻间功夫,海上乌云压顶波涛翻涌,虞劲烽支棱着耳朵听了片刻,道:“座主你听,外面起了大风,如今想走也不容易啊,万一您的坐船翻了,门生可就百死莫赎。来吧座主,门生可是相思难耐之极,好歹赏我一夜春宵。” 明染被虞劲烽使尽狐媚子手段哄上了床,结果夜半时分,天弥族人兵临岛下。 乌压压的船只来了数百条,悄无声息地罗列在岛屿北侧和东侧。幸而温嘉秀早有防备,夜半时分立时组织兵士出迎。又派人去传报明染,却被回说是明染留宿在狮鹫岩那边。温嘉秀也甚是无奈,只得又让人去狮鹫岩请他,心中暗暗腹诽这虞劲烽虽然伶俐又能干,但狐媚本性不改可是不行,回头必须好好和明染提点一下。 明染听了阿宴的传报起来,气得在虞劲烽腿上重重踹一脚,一语不发地着了衣服出去,虞劲烽连忙跟出去,一路赔笑着:“你别生气,外面我都交代得很妥帖,敌人来也不怕的。” 这次起的是东北风,天弥族人战船乘风而来,兵士又挟裹怨气,颇有势不可挡之态。明翔军却是以静制动,采取守势紧紧护卫白鹭岛。 狮鹫岩地势紧要首当其冲,明染见这阵势,索性也不回白鹭岛,直接就在狮鹫岩督战。激战过程中他细观其战船,见天弥族人之船和龙翔军的颇有不同,最大也不过长十二三丈,舱室不过二层,舱门于船面平齐,前后竖起七八根长短不一的桅杆,交手过程中尚且有人不住调整船帆,船体前后尖翘,安置十八对橹,在风向不对之时做备用。两侧护墙拍杆投石器一应俱全。 天弥族人虽然身材矮小精悍,但个个骁勇凶狠,且占据上风之地。明锋营却是马贼出身,天生骨子里带着骁勇野蛮气息,激战中不逞多让,半点不落下风。 明染为了将战况看得更清楚,趁着虞劲烽忙着指挥兵士迎敌,干脆带着阿宴等几个侍卫上了一只海鹘船,让靠近些仔细看。结果那边一块大石砸过来,堪堪落在离船只不过丈余的位置,溅起的海水劈头盖脸将阿宴和他浇得通身湿透。阿宴急道:“少爷,您不能凑这么近,我们赶快回去!” 明染笑道:“怕什么,我也想练练手。拿我弓箭来,让少爷给阿宴展示一下什么叫对眼穿。”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明染笑道:“怕什么,我也想练练手。拿我弓箭来,让少爷给阿宴展示一下什么叫对眼穿。”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张弓就被虞劲烽发现了,指挥兵士驾着一只海鹘船硬生生挤到他船只前面,将他挡了船后去。因行船太急,还撞得他坐船“咣唧”一声巨响,明染怒道:“死马贼你做什么?!” 虞劲烽只做没听见,径自指挥着兵士迎敌。 双方激战一晚又一个白天,各有损伤。当暗夜再次来临之时,天弥族人却忽然主动收兵退了回去。尔后不久,风平浪静,一轮明月从海天交接之处冉冉升起,瞬间潋滟千里,将血腥气及残留之杀气悉数掩盖。 温嘉秀清点过人员,又将周边巡察一番后,在中军营将诸人集齐。他脸色稍稍有些不好,明染看看他脸色,问道:“吃亏了?” 温嘉秀哼一声,片刻后道:“没料到风这般大,那天弥族人中必定有通晓天象的高手,能准确预测风信潮汐,所以特意乘风而来随风而去。我们今日不管是排弩还是弓箭,射程及准头连平日七分都不到,若不是靠着船只灵活阵法变幻,恐还得吃更大的亏。” 明染道:“我也觉得是。他们行船以帆为主,以橹为次,若无十足把握怎敢如此。毕竟人家在海上年数多得多,对风信潮汐比我们熟悉。头几次嘛,吃亏也在所难免,温将军莫要挂怀。”他想了想,忽道:“若是他们真有这么一位高手,那么想法子找出来弄死或者活捉可好?” 温嘉秀闻言顿时双目迥然:“回头我仔细看着些,若是每次都随着风信变化发动进攻,那就果然如此。可惜这种人才对方必定珍如拱璧,怎舍得让他抛头露面,若想弄死活捉都不大容易,只能等机会。”转头又郑重告诫明染道:“明小侯爷作为一军主帅,不能再轻易身涉险地,更不能留宿到狮鹫岩,您最好一直在白鹭岛坐镇中军。” 温嘉秀脾性直爽,对事不对人且嘴上从不留情面,明染本就觉得理亏,也只得让着他些,于是轻咳两声,瞥了不远处的虞劲烽一眼,沉默无语。 接下来的日子,虞劲烽在狮鹫岩迎敌,明染老实留在了白鹭岛,唯有经常带着钟栩和左簌簌等人远远观战,过一把干瘾。 两个月间,大小战役十几场,转瞬间夏去秋来,眼看着到了中秋节。果然每次都是东北风一起,天弥族人就顺风而来,待风将停之时,就收兵撤走。平日里偶尔骚扰,不过是四处窥探地形地貌及己方守卫状况而已。温嘉秀熟悉其规律,也越来越应对自如,但他当初和明染商议的初衷却与此不同,因着对方是远道而来,战船看着又不大,所以必定淡水粮草补给不便,因此己方可以采取拖延战术。结果拉锯战两个月,对方还没有退去之意。 于是温嘉秀派遣闻人钰去盯着敌船动向,看天弥族人是否有运送粮草的船只来往。结果这一日他正和明染商量战局,闻人钰恰好折返来报:“将军,他们的确有粮草运输的船只,擦着大乘魔域的边缘走,又恰恰在他们战船的正后方,那一带我们不敢过去,所以这么久才发现。” 温嘉秀倒是一怔,在舆图上来回度量着。大乘魔域是白鹭岛东北方一处海域,占地近千里,礁石多,暗流急,形成数处漩涡,传说是海神在此驻留之地,不容凡人靠近,从来各路商船战船都是远远绕开了走,连闻人钰这等航海老行家也不敢靠近。但若绕过此海域去走东侧再转北侧截其后路,却是绕得太远了,届时自己反成了被动之势。 温嘉秀道:“敢沿着大乘魔域的边缘走,果然有高手。真得找机会去对方阵营好好窥探一番,看是否有这位天象高手的存在。若有的话,要么抓过来我们用,要么直接杀掉。” 明染凑过来看舆图,盯着白鹭岛和双子岛中间的几处岛屿,这些岛屿想来是同出一脉,星星点点呈带状散落在双子岛和白鹭岛中间,较大的几个从南到北依次是释雪岛、璇玑岛、月檀岛等。从白鹭岛过去,过了大乘魔域不远,就是释雪岛了。他抬头问道:“阿钰,这大乘魔域若是真没人走过,暗流急漩涡多的名头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闻人钰道:“这个真不知道,只知道那里翻了不少船,不小心闯进去的几无生还。但明小侯爷言之有理,如果没人活着出来,这名声也断断不会传出来。不然……属下这就去看看,若是能找出一条路,就是天助我明翔军。” 他立时就打算出去,倒是明染忙拦着他:“此事冒险不得,我们再等等看,不到万不得已不去走这险径。倒是温将军说的那位天象高手,我不建议杀掉他,我觉得应该擒拿过来,也许一切就迎刃而解。要说抓人么,对了,我觉得叶之凉最合适,轻功高手段狠,而且死了我也不心疼。阿钰你去跟他商量商量,要是他肯出力去抓人,等事成之后,我送他一万两银子放他走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大家伙儿再见还是朋友。” 温嘉秀一拍案子:“有道理,阿钰你快去嘛快去嘛,你去应付他最最合适不过!” 闻人钰脸色僵硬,来回看了他两人几眼,一声不吭去找叶之凉。然后他被叶之凉冷嘲热讽骂了一顿,又沮丧无比地回来。 温嘉秀忍不住追问道:“他骂你什么?” 闻人钰先是不肯说,被他逼急了终于支吾道:“他不但不答应,还说我是个没眼色没良心狗屁不通的死犟筋头子,活该一辈子孤家寡人的命。将……将军,我有这么糟糕吗?” 温嘉秀再一次拍案而起:“他胡说,我们阿钰最好不过,回头等我亲自去骂回去。” 明染忙道:“温将军就不要去了,免得自贬身价,这过几天就是中秋,等我宴请你们之时,顺便把他邀请来,我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结果还不曾到中秋,钟栩却先来寻明染闹了一场,闹着想回云京过节,明染揽住小舅肩头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小舅急着回去做什么?在这儿过节不也是一样?我带来有厨子,这就做月饼给你们吃。另这岛上各种新奇瓜果也不少,过节足足够用。” 钟栩拉着脸不言语,半晌方道:“小染,你让我跟你来海上,本来说是看女子的衣服首饰,回去引领风尚潮流来着,结果就才来的那几天逛了集市买了东西,然后连着许多天过去,你们一直打仗打仗,客商跑得一个不见,哪里还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你这个不孝的孩子,快要闷死小舅了你知道不?” 明染道:“知道,不是还让你看着粮官收粮支粮吗?难道小舅还觉得无聊?” 钟栩赌气道:“就是无聊。马上就是中秋,单是吃月饼有什么意思,那歌舞呢,歌舞什么的都没有?从前在云京哪一次过节没有教坊大乐演奏给我们听,你这算什么!” 明染想了想,只得道:“我弹箜篌给你听。” 钟栩道:“不行,我要欣赏教坊大乐!” 明染伸手托了下巴,眼珠缓缓转动:“那我凑一出教坊大乐给你听。我一个,簌簌一个,你一个,怎么样?” 虽然三人成众,可哪里称得上是教坊大乐,钟栩自然还是不满意,但看明染如此诚心讨好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道:“那就凑合凑合吧,我才谱了一首曲子,命名为《沧海月明曲》,我们就来弹奏这个,你找簌簌习练一下去。”言罢搡了一本曲谱到他怀中,明染也只好接住。 按着惯例,明染要在中秋夜宴请温嘉秀及几位都虞候,恰好届时给诸人演奏一下小舅新谱的曲子。虽然阵容和教坊大乐相去甚远,但糊弄几个武将还是游刃有余的。 中秋夜这一晚,钟栩持箫,左簌簌抱琵琶,明染令阿宴抬了箜篌过来,又逼着粗通乐律的明覆珠临时习练一下羯鼓,也将就着凑一手。尔后明染一抬头,见温嘉秀和闻人钰应邀前来,叶之凉也满脸不耐地随在闻人钰身后,一见此等阵容立时阴阳怪气地道:“哎哟喂,这可丰盛得不得了,我瞧着这月饼和兵士所得不太一样,精致了许多,说好的与民同乐呢?”言罢故作粗蠢地直接下手拈了一个塞入嘴里。 闻人钰立时道:“这是明小侯爷拿出私房钱来宴请我们,你酸言醋语乱说什么?”见叶之凉已经一口把满月啃成了月牙儿,越发看他不顺眼,又道:“你懂不懂规矩?” 叶之凉道:“我便是不懂,还私房钱呢,他的私房钱怎地这么多?阿钰你死心塌地跟着明小侯爷,莫非是看上人家的钱了?” 闻人钰急得结巴起来:“你怎么总是胡说,谁死心塌地,谁……谁看上人家钱了?” 叶之凉接着惊叹:“原来你对明小侯爷不够死心塌地,那么你混在明翔军里莫非是别有所图?哎呀呀闻人钰他果然别有所图!” 闻人钰答不出,气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温嘉秀只得插身两人中间劝解着:“好了阿钰,你明知道吵不过他,跟个阶下囚较什么真儿。他如今活得还不够憋屈的,也就是嘴巴头上痛快痛快罢了。”他另身后跟着一个俊俏少年,是小谢皇后的弟弟谢诀,这孩子许是经风雨多了,肤色黑了不少。 左簌簌看到谢诀,凑过来上下打量着,嘻嘻笑道:“这不是谢家的小幺儿吗?我记得你从前没这么黑,如今怎么成了炭条?” 谢诀顿时红了脸,忸怩着道:“晒的了呗,姐姐莫要取笑。” 明染也在盯着谢诀看,经左簌簌一提,忽然想起他也是六姓子弟,于是微笑道:“谢诀过来,你在家学乐器了没有?” 谢诀低声道:“学了,只是我比不得我姐姐多才多艺,我只会吹埙。” 钟栩闻言却激动得团团乱转:“埙也行啊,正配我这曲子的意境!小染你怎么不早说,我都忘了他也在这里呢!我没给他分谱,这这这来不及了怎么办?” 明染赶紧把曲谱塞过去:“还分什么谱,你带埙了没有,没有让人取去。赶紧练几遍能随着走就成,他们这些人哪里听得出好歹来。” 温嘉秀笑道:“明小侯爷这是嫌弃我们粗蠢了?小谢这一段日子不错,每次跟着兵士出战都冲在前面,闲下来了收帆起锚的一样也没少干,真是个勤快的好孩子,一点也不像那些世家子弟般娇贵的不能行,从前倒是错看了他,所以今天我才把他带了来。” 谢诀接了曲谱,却道:“哪里有温将军说的那么好。我好长时间不曾练习吹埙,平日里舞刀弄杖的,手指头也没那么灵活了,还不知道行不行。” 钟栩忙道:“明白明白,你底子在就成,小染快帮忙给他拔拔手指。” 明染拉了谢诀在自己对面坐下,一根根替他拔手指,又摸着他手上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想来果然如温嘉秀所言,这阵子吃了不少苦。他抬头看看谢诀,少年依旧剑眉星目,只是眼眸低垂着,眉宇间曾经的傲岸之气削减不少,变得沉稳许多。 谢诀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忽然绯红了脸,明染两根手指揉上他右手四根手指,觉出指腹也微有老茧:“这里有茧子,想来这阵子拉弓不少,你果然很勤奋,从前是我轻看了你。” 谢诀忙道:“也没轻看什么,在家时父亲也说我娇气让我改,因此才起了历练之心。这阵子跟着明翔军,我也想上进些,却似乎没什么长进。”他心中砰砰乱跳,又抬眸偷瞥明染一眼,他平日里轻易见不到明染,如今只觉得机不可失,终于大着胆子说了出来:“明侯爷,我听说您箭术高超,整个朱鸾国无人能及项背。还听说明锋营的兄长们曾受过您的悉心指点,所以长进极快,可惜我时运不好没有赶上,心中总觉得遗憾。若是您有空闲,能不能……也指点我一下?” 明染答应得十分爽快:“行啊,你轮值间隙里过来找我。阿宴,记得到时候莫要阻拦谢家少爷。” 谢诀闻言,顿时眼神灼热无比看着他,满满都是敬慕之色:“那我能不能拜您做师父?” 明染微笑道:“你这身份我怎么敢收,我们互相切磋即可。” 虞劲烽进来的时候,满座俱为英雄豪杰俊男美女,他却只看到了明染和谢诀。明染今日为了宴请手下,装扮得人模人样,着一件藕色云缎长袍,淡紫缂丝交领,衣襟上满绣着纷纷落落的白兰花瓣,又层层叠叠堆积到长袍边缘处,玉带金冠丰神隽永的,简直晃花了他的眼。而谢诀就坐在明染对面,被他握着手,被他的温言软语笑意盈盈笼罩着,那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的神情,整个人简直快要融化了一般,还在缠着明染问东问西的:“我听说明侯爷您为了建起这明翔军,竟然贴了大半家产进去?” 明染道:“是啊,当时国主给的银子不够,我只好把家里银子贴了进去,因此管钱的丫头一直哭穷,吓得我这阵子吃饭都不敢点菜,给什么吃什么,整整饿瘦了二十斤。瞧这入不敷出的,你国主姐夫若是再克扣明翔军的军饷,你可得帮着我去给他讨回来。” 谢诀闻言,恨不得两肋插刀立马飞去云京找姐夫要钱:“那是一定,若是有用得到小弟的地方,万死不辞!” 两人堪称相谈甚欢,于是车堡主瞬间泼翻了醋坛子,打碎了醋瓶子,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卖醋的都一拳揍死然后把醋拿来汇成一处醋海再搅起万顷波涛来:“老子千辛万苦风吹浪打的为你卖命,却防得了这个防不了那个,错眼不见你就拉着个小美人的手不舍得放,却听着那温嘉秀的话不去狮鹫岩看我一眼。这日子他娘的没法儿过了!” 他压着怒火坐下来,又压着怒火喝酒吃肉还啃了俩大月饼,压着怒火赏月,又欣赏他们五个人的教坊大乐,只觉得别人也还罢了,就谢诀那埙吹得呕哑嘲哳难为听,和怨鬼夜啼有一拼。可是精通此道的钟栩却连连夸好,夸小谢少年风流卓尔不群。 钟小舅在明染心里分量很重,他的话无人敢驳,虞劲烽也只得咬着牙言不由衷地跟着夸了两句。 席间虞劲烽瞄准明染出去更衣的空档,急忙亦步亦趋的跟上去,待得明染折返,他过去截住了他,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明染倒是真没想到哪里惹了他,于是随着他往一侧走几步。虞劲烽看到那边有几颗木槿树正开得喧嚣葳蕤,扯了明染绕到树后,迫不及待地按住他亲吻起来。明染笑一笑,却并没反抗,由得他辗转吸吮。结果他越温顺,虞劲烽越觉得不解恨,忽然重重一口咬在他唇上,顿时齿下见血。 明染一愣,伸手推开他摸摸自己嘴唇,摸了一手的鲜血,于是顺手一掌拍在他耳根下,怒道:“你发什么疯?这待会儿让我怎么回去?”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明染一愣,伸手推开他摸摸自己嘴唇,摸了一手的鲜血,于是顺手一掌拍在他耳根下,怒道:“你发什么疯?这待会儿让我怎么回去?” 虞劲烽气咻咻笑道:“你回去做什么,接着跟谢诀合奏去?” 明染用衣袖按住嘴唇沉默着,片刻后冷声道:“我们明明是五个人一起合奏,你少胡说。我还没顾上和叶之凉说正事儿,你又拉扯上谢诀做什么,他不过是个小孩儿。” 虞劲烽闻言躁不咧咧开始兜圈子:“还商量个狗屁的事情,都是你的障眼法罢了!你们看着是五个人,其实你心里也就剩下你两个了吧,不然你刚才做什么拉住他的手不放?还准备教授他弓箭?你干脆把你的奔月神弓送给他得了!啧啧,这琴瑟和谐的,咱的确是个粗人,倒是听不懂你们的绵绵柔情,大约也就你们俩互相能听得懂。那话怎么说来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哼!我却觉得他吹埙难听得要死。” 月色下,明染冷目望他片刻,忽然道:“是比你吹笛子还难听些,如此你满意了吧。”一甩衣袖反身要走。不就嘴唇被咬了两处伤口么,其实丢人能丢到哪里,所以他打算接着琴瑟和谐去。 虞劲烽却忽然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他,低声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小染你别生气,我知道我吹笛子难听,你们都是从小学起的乐器,我哪里比得过……嗯哼!” 他一声闷哼,原来被明染一肘锤打在肋下,顿时上不来气说不得话,却死死抱住不放,片刻后又道:“今天中秋,我也有好东西要送你,你跟我来一趟,来吧座主,就今晚,跟着我私奔一回。我想你好久了。” 明染道:“你要送我什么,先拿出来我看看。” 虞劲烽身躯僵硬了一下,其实他什么都没有,他娘的穷死了,实在比不得雍江侯的财大气粗。于是车轱辘堡主厚着脸皮道:“我把我的人送给你。” 明染哼笑一声,貌似不稀罕。虞劲烽忙道:“好吧,绝对有好东西给你,不过你得跟我去了才能看到。”他拉拉扯扯地纠缠着,把明染扯了海边去,易镡掌舵,明锋营的几个人驾着一只平舱三帆四轮车船等在海边,明染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虞劲烽低声道:“这些日子简直见不到你,也就今天是个机会,门生若是再不早些下手,你就彻底被别人瓜分了。” 明染道:“胡说,我能被谁瓜分,我瓜分别人还差不多。不然你我合作一把,你说咱俩瓜分谁吧,是你那边的阿暑,还是我这边的谢诀?” 虞劲烽叹道:“算了算了,从这会儿开始,休要再提任何人,我不想听。走走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明染轻笑一声,一抬头看到船上默默等候的易镡,忽然解下腰间一只玉佩扔了过去:“易镡,拿这个去找簌簌,告诉她我在海边,让她们莫要等我。” 易镡捧住玉佩:“啊?羊脂玉!”顿时喜出望外地冲下船,话都顾不得和虞劲烽说一句,就毅然叛主而去。于是掌舵的没了,虞劲烽心里骂着易镡重色轻友,又不放心接手的人,于是亲自上去掌舵,扯了明染陪坐在他身边。 船只向着东北方向行去,过了狮鹫岩,又往东去大约三四里地,明染提醒道:“你这怕是超出了温将军划定的驻守范围。” 虞劲烽笑道:“可是还在巡逻范围里,而且今天风平浪静,那天弥族人想来不会出来,真有事儿他们会放小鹰寻我。我带你去的地方,是易镡我们几个巡逻时发现的,大一点的船只轻易进不去,所以我今儿也特地开出来一条不大的船。” 前面海水中出现一片珊瑚礁,嶙峋密布水流湍急,众人操纵着车船十分熟练地从两块岩石间穿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又是一片海面,远处隐隐地许多珊瑚礁,形成环状将这一片海面合围起来。能找到这般洞天福地,看来马贼们的探索精神实在是不可小觑。 船只开到一座高耸的岩石下,虞劲烽将船舵让给手下人,扯着明染飞身上了岩石,又在岩石顶端铺设一块羊毛毯,请明染坐了上去。眼前海水无边无际,深邃浩瀚,天心明月正圆,静谧悠远。 两人默然半晌,虞劲烽意意思思握住他的手:“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送你,只得送你沧海兴波明月如水,喜欢不?” 明染哼一声:“还凑合吧。” 虞劲烽见他唇上伤口隐隐渗着血迹,于是伸手替他按按伤口。却见明染眉头一拧,原来他对痛感天然迟钝,本已把适才才咬唇之事抛诸脑后,被虞劲烽这么一按倒又想起来了。 明染正准备发作一番,虞劲烽忙顾左右而言它:“你倒是大方,随口就应允了易镡去和簌簌相见,在云京之时你不是死活不愿意来着,如今不再守着你那伦理纲常门第之间了?” 明染道:“我是怕簌簌不情愿,她既然中意易镡,我自然没话说。你也少污蔑我,我几时守过伦理纲常门第之间。” 虞劲烽不服气:“怎么没有?纵然面子上没有,心里有,你把人在心里分了三六九等,从前拿我们这些人不当人看,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这些东西最没用处的,古人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却不信这一套。” 明染道:“不须你信。不过……”他沉吟片刻,总不能顶着个座主的名头却从不教诲门生,于是决定讲点大道理给马贼听:“王侯将相的确无种,但这些王侯将相纵然出身草莽,但凡得了天下,无一例外地就是忙着设置各种规矩礼仪法制且不停调整完善充足,实则是要寻找一种最合适的御下治国之法。就好比一个人要穿衣服一般,你要为他寻找一件合身且华美的衣服,行儒道也好,行法道也好,甚至如我国主表兄一般信奉佛道也好,都是这样的一件衣服。你所言的伦理纲常,也是这样的一件衣服,这是穿给别人看的,衣与人相得益彰方才完满。不过你不想穿的时候,脱掉不穿即可,但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光膀子。” 虞劲烽先是默默无言听着,尔后忽然盯着他身上的云缎长袍看了片刻,悄声道:“这石头上就咱两个,没别的人,不想穿就脱吧。” 明染伸手,在他额头上“崩”地弹个爆栗:“徒有野心,我这些话你都听不懂?” 虞劲烽笑得谄媚无比:“难得座主大人长篇大论地训诫我,门生怎么会听不懂?只是……你那国主表兄的衣服虽然好看,可惜内里有些不妥当啊,空有一件衣服有什么用?早晚得让人给剥下来。” 明染神色冷凝:“朱鸾国内里的不妥当来已久根深蒂固,且有强敌窥视于卧榻之侧,可谓内忧外患。但此事非我能左右,看着也心烦。所以我来海上,就是希望能再找一条出路。只是开拓疆土是大事儿,恐怕须得一步一步来,而且我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虞劲烽沉吟着,尔后凑近他,温声道:“其实你待我挺好的,我也不是知恩不报之人,我一定听你的话帮着你守着你。但我对座主也有个小小的请求,你不能再去勾引诱哄那个谢诀,也别再去沾惹别人,除了萧家的那个姑娘,你身边就留我一个好不好?” 明染嫌他管得宽,又要去弹他额头,被虞劲烽牢牢抓住了手,明染道:“我勾引诱哄谁来着,让你胡说。” 虞劲烽只得道:“好吧好吧,今晚不和你吵架,算我胡说。本来是想和你出来亲热亲热,结果倒越发郑重起来。来吧座主大人,让我先亲一口。”他正要凑过去亲明染的脸颊,却被明染扳住脸颊动不得:“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从东北侧海面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吟唱声,明染给虞劲烽做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片刻,却不似本土之韵,只觉得语调悠扬绵长,却充满了浓重的悲恸之意,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明染道:“这唱的什么?”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0节 虞劲烽低声道:“有些听不大清,我们是否凑近些听听?” 明染道:“拿上兵刃再去。” 两人下到船里拿了刀剑弓箭出来,又命令船只无声无息靠拢过去,那声音却是从珊瑚礁形成的圆圈外传来的。虞劲烽于此处地形已经十分熟悉,寻了船只能通过的缝隙驾船出去,靠得那发声之处近了,众兵士将船小心翼翼潜藏在一块大礁石后,明染伸手扯了虞劲烽手臂,飞身上了就近的一块礁石。 暗沉沉的海面之上,果然漂浮着一条船,船头浮灯之处,端坐着一个白衣人,灰白色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浮动着,正在对月吟唱,音色柔细华美,语调哀婉悲伤。那人衣饰不似天弥族人,但所乘船只却和天弥战船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船身上隐隐绘制许多图案,暗夜中看不甚清楚。 两人细听了片刻,虞劲烽道:“这抽抽噎噎的,好像是个女人吧?” 明染道:“没有胸,说不定是男的。” 虞劲烽怒道:“你怎么连人家有没有胸都看到了!”他想一想,又道:“也不一定,有的女人也没有胸,除了乳头大些,简直跟男子没什么区别。” 明染道:“啧啧啧,车堡主还真是阅尽千帆什么都知道,那么他唱什么你能听懂吗?” 虞劲烽道:“是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你看他的衣服,虽然和天弥族人衣饰有几分相像,但却也不尽然。只是若不是天弥族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着实诡异。” 明染沉吟不语,见那船张了三帆,此时随着海风慢慢掉了个向,于是那白衣人正面对着两人。虽然离得远,明染也怕他看见自己,忙拉着虞劲烽缩身一处凸出岩石之后。见那人样貌尽显,眉长目秀姿容绝艳,只是脸色白得犹如半透明般,有一种奇异的悲愁颓丧之态。他身后伫立一个十三四岁的素衣少女,身材纤细容貌娟秀,看模样也不似天弥族人。 明染盯着看了片刻,又侧头看看虞劲烽,虞劲烽道:“看我做什么?” 明染道:“我看你两个谁生得好看。”虞劲烽瞪他一眼,明染道:“他虽然相貌出众,但让人一看就心里堵得慌,还是你瞧着顺眼一些,大约是我看多了也看惯了。” 虞劲烽闻言顿时如沐春风,心中得意又熨帖:“不是看惯了,是我本来就比他好看。”他侧着耳朵又听片刻,接着道:“虽不是天弥族语,但似乎同出一源,门生大致能听懂一些,这厮好像在说远离了家乡无法回去,如何想念自己的亲人,说是豺狼霸占了什么东西。” 他挠挠额角,正凝神观望间,见那人缓缓站起身来,身形窈窕修长,纤腰束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腰带,不盈一握,白如霜雪的衣衫被海风吹得微微拂动,几欲乘风而去,飘飘然颇有姑射仙人之姿。 两人正看得兴起,却见船舱中出来几个侍者打扮的人,见了此人后伏地下拜,纷纷用天弥族语劝说白衣人回舱中去。那白衣人脸色更加颓败和哀伤,忽然飞起两脚,将靠得最近的两个人毫不留情踢开,冷声呵斥:“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管不了!” 那群人不敢反驳,只是俯首叩拜个不停,那白衣人不耐烦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摆手,反身入舱室中而去,他身后那素衣少女忙跟了进去。接着船只慢慢掉头,貌似打算回去了。 明染道:“门生,船上带小鹰了没有?” 虞劲烽道:“有几只,做什么用?” 明染道:“放一只跟着那船,再放一只给温嘉秀,告诉他我要跟着这船过去看看,让他派人跟过来接应。” 他飞身跃下礁石,正落在自家船头上,吩咐道:“放鹰,开船。”虞劲烽也跟了下来,却犹豫着不敢答应他。明染瞪他一眼,眼神凌厉威仪十足:“你不听座主话,想挨揍是不是?”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车堡主顿时屈服于淫威之下,让手下将小鹰带来,放了三只轮番去跟着那船只,又放一只回白鹭岛给温嘉秀送信,提醒明染道:“这船上清水食物可是不多,若是路上再打些鱼虾应付应付,撑个十几天可以,再多不行。” 明染道:“先跟着再说。” 两艘船一前一后向东北方向而去,虞劲烽循着小鹰的身影亲自掌舵追赶。己方船只体量与对方相去甚远,所以不敢跟太近,怕万一起了冲突必定吃亏。待行出几十海里,终于暗夜将尽,但海上却风浪渐起,天色又再次阴沉起来,大片的乌云翻滚着越压越低,几欲暗无天日。虞劲烽瞧着这风起云涌,心中一跳,忽然想起来一事,正想着人去叫明染,明染已进了舵室中道:“似乎没有往天弥人驻兵的那个方向去。” 虞劲烽道:“座主,我觉得我们不该贸然跟进,前面似乎是久负盛名的大乘魔域,风浪大且暗流漩涡颇多,便是天弥族人的船只也不敢经过此处的,商船更不敢走。我们想去截断对方粮草后路,都没想过从此处过,还是莫要轻易冒险。” 明染道:“可是前面那船只就进去了,难道他们不是天弥族人?他们进得,为何我就进不得?有美人身侧相伴,纵然大乘魔域又有何惧。” 虞劲烽道:“也许……也许……你别这么张狂行不行?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稍微收敛着些。那白衣人他服饰不是天弥族的,你就是看他生的好看,看上了呗,别以为我不知道。” 明染笑道:“你这话还真有些道理,我还就是看上他好看了。他身上的服饰虽然不是天弥族的,但也有相似之处,而且他也会说天弥语,因此必定有干系。你不用气成这般模样,忘了那一日闻人钰给我们说过,这里从前还有一个天漫族?适才你觉得他唱歌所用语言,是否天漫族语?” 虞劲烽握着舵盘的手一顿,迟疑道:“天漫族的?身材纤长,容貌娟秀,倒是……倒是对得上,只是阿钰还说,说天漫族由于先天不足无法生存,也许已经绝迹于世间。 ” 明染道:“一个种族绝迹是大事儿,或许连老天都看不过眼,所以剩下了那么一个半个的。况且天漫族对海上天象和风信感悟力超强,天弥族人长驻海上,你觉得他们舍得让此族人灭绝吗?他既然敢走这里,必定无碍,我们只管跟着走便是。话说若是随着他走一遭,你的小鹰能记得方位道路吗?再配以司南测算方位,争取在舆图上绘出走过的路。” 虞劲烽道:“应该差不多,驱使小鹰记道路,可比人强得多。” 那船只行走的航道果然高明,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域上穿行,眼见得远处涛生云灭海浪翻涌,礁石嶙峋时隐时现,偏偏这边却走得有惊无险一帆风顺,只是船只稍稍有些颠簸而已。于是明染令己方锲而不舍地追了下去,又将来路标在舆图之上。但对方将帆张足了前行,自己的船行速度却稍稍有些跟不上,全靠虞劲烽的小鹰掌握着追踪方向。 等过得一遭黑夜白日轮回,终于穿过了这片海域,昼夜不息接着往北方前行,转眼就是五六天功夫。虞劲烽心中越来越没底气,见明染丝毫没有折返之意,他终于忍不住道:“座主,这眼看着食物和清水剩得不多,我们还是回去吧,若是你有个好歹,温嘉秀非打死我不可。” 明染奇道:“咦,我若真有个好歹,你还打算活着回去让温嘉秀打?” 虞劲烽嗯哼一声,却听他又笑道:“放心吧,我死之前必定留下遗嘱,一不让你殉情,二不让你殉葬,放你自由之身。” 虞劲烽闻言忿怒无比,将他狠狠搂过来,在脸上啃了一口,明染道:“为了省水几天都没洗脸,别把脸上的灰啃下来。你若是怕吃的不够,接下来我可以不吃饭,但必须跟下去。” 虞劲烽只好咬着牙跟下去,所幸这一天终于看到了一座岛屿的影子,目测比白鹭岛要大得多,黑越越的高山层峦叠嶂绵延无尽,不过八月天气,山顶上已有隐隐的雪线,丽日下闪着冰冷而峻丽的光。 前方那船也已泊岸,虞劲烽见那处似乎一个码头,停泊着不少船只,他不敢凑太近,驾着船远远兜了个圈子,从另一僻静无人处小心翼翼地靠岸。虞劲烽交代兵士将船藏在一片礁石之中,明染摸出随身携带的东海舆图细看,两人头对头根据来路判断半晌,终于猜出这岛屿之名应为大乘魔域北侧的释雪岛。 明染还有些不敢确定,待得夜色降临,和虞劲烽悄悄摸上了岛。 二人先寻个隐秘处蹲下,待行到前方那船停泊之处附近,见山坡上一处颇大的驻营地,有守护的兵士来回巡逻着,看服饰为天弥族人。 明染躲在一棵树上偷窥了片刻,低声道:“那美人儿果然是敌非友,生得这么美,倒是可惜了我对他这般兴趣盎然。门生去抓个人过来确定一下这是不是释雪岛。”他和天弥族人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已经勉强能听懂他们说话,但自己却说不上来几句,只能借助虞劲锋和他们交流。 虞劲烽依言去抓了个落单的兵士过来,一番威逼之下,打听得清楚明白,此处果然是释雪岛,近期成为天弥族人攻打白鹭岛的粮草中转站。此岛屿再往北一个月路程,就是东海海域最大的双子岛沉樱岛和晚樱岛。双子岛再往北似乎还有几个颇大的岛屿如天霜岛和须离岛等,但舆图上标识得已经不是很详尽,只把环绕双子岛周边的十几个零零星星的小岛屿标识出来。 明染思忖片刻,又道:‘问问他,那个白衣男子是怎么回事儿。” 那兵士闻听白衣男子之事,嘴巴顿时成了蚌壳,虞劲烽逼问良久,他却是宁死不屈半个字不吐。明染听他不肯说,于是顺手戳在那兵士胸口死穴上:“毁尸灭迹去。” 他盯着虞劲烽忙碌的身影看了半晌,忽然又道:“门生,这释雪岛可是在天弥族人的后方,且大乘魔域中有不为人知的通道。你觉得我把这消息放小鹰身上传给温嘉秀怎么样?” 虞劲烽将尸体掩埋妥当,在他对面坐下,沉吟不答,温嘉秀一门心思要开拓疆土,接信必定是大喜过望。至于接下来会如何,那要看温将军胆量究竟有多大。明染微笑道:“放鹰,一切据实以告。看温将军如何反应吧。” 两人回船写信放鹰,尔后心照不宣地又折返回岛上,拿尘土匆匆遮掩一下本来面目,又做掉两名兵士脱了衣衫自己换上,趁着兵士巡逻间隙溜进了营地,闪身躲在一排紧靠山岩的石房之后。 这石房地处偏僻,想来不是什么重要所在。后窗一尺有余,高高开在房檐下,明染伏在墙上侧耳细听,房中竟然一阵调笑喧哗之声,于是用唇语指使门生:“上去看看。” 虞劲烽只得飞上去挂在房檐上偷窥,片刻后却脸色尴尬地下来了,气愤愤瞪他一眼,伸手扯了他离得远些,明染道:“里面在做什么?” 虞劲烽暗道不信你听不出来:“还问,不过是营妓住的地方!”他迟疑片刻,终于道:“那个营妓是个男的,看着似乎……应该也是天漫族,不过没有船上那个美人儿好看。” 明染嗯一声,两人在营房中偷偷摸摸兜兜转转,见营房一层层均围绕着一处极大的白色殿宇而建。他寻个视线清晰之处盯着那白色殿宇看了半晌:“那很像一座神殿,我们去那里看看吧。我还是想找到船上那个天漫族人。我怀疑他就是天弥族人口中所言之大祭司,身份很高,如果入了此处营地,应该在那里。” 他猜得不错,那个白衣美人果然在这殿宇中,端端正正坐在北侧一处白色的高背椅子上,微微垂着头,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绣一条精美无比的腰带,身边那个素衣少女替他端着一只竹编的箩筐。 两人眼前不远处跪了一大片的人,正由一个低矮个头的天弥族人带头,不停地劝说着:“前方战事正急,圣雪殿下您千万不可意气用事!王已经传信过来,等把那帮入侵者杀得死光光,王会专程用他的车驾来接您回沉樱岛去!” 他翻来覆去地劝说,美人许是听得不耐烦,忽然将腰带丢在箩筐里,不过身形一闪,“啪”,那人吃了一个耳光,抚着脸瞠目结舌,却见美人复又坐回了椅子中接着绣花,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长殿中一时间静寂无声,尔后美人儿终于开口,轻飘飘慢悠悠:“我就回去两天,然后快些赶回来也不行?” 那吃了耳光之人呐呐不语,片刻后方道:“路途遥远,纵然去沉樱岛两天,再折返白鹭岛,也得两个月时间,实在等不得。” 美人儿冷哼一声,那人又缓声道:“还请圣雪殿下稍安勿躁,也多替族人想想。” 美人儿听得此话,却忽然大怒,于是“啪”,那人又莫名其妙吃了一耳光,听他发作道:“我为他们着想,却又有谁为我着想!他们一个个风流快活好得不得了,我却连个情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这下子没人敢做声了,那圣雪殿下在殿中来回踱步,越走越快,那群人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由得他绕圈子兜风良久,终于驻足不前,侧首看了那领头之人一眼:“滚,看到你就烦。” 那人却不滚,犹豫片刻后道:“还有一件事想恳请殿下,营中有个副将前一阵子得了病,一直拖着不好。他平日里很勇猛,如此病下去可惜,还请圣雪殿下能出手相救。”他一边禀报,一边已经有几个兵士将病人用担架抬了进来,面色蜡黄瘦骨支离,看来果然病得不轻。 圣雪殿下居高临下看了那病人片刻,冷声道:“我要召唤天神来帮我治病人,你们都回避。小璿留下。” 诸人闻言,纷纷俯首鱼贯而出。圣雪殿下又盯着那病人看了半晌,看得他惶惑不安起来,低声哀求道:“还求殿下召唤神灵,赐下神药,救……救我一命。” 圣雪殿下眯着眼看他,低声微笑道:“神刚才说了,可以救你。你闭上眼别看,若是亵渎惹恼了神灵,这世上就再无人能救你性命。” 那人慌忙闭上眼,圣雪殿下随手从发冠中拔了一枚极长的金针出来,口中用天漫族语喃喃不休地念着,忽然手起针落捷如闪电,长针深深刺入那人胸口大穴之中,那病人大惊之下,一声惨呼还未出口,就被小璿出手如风地用手帕按住了口鼻,顿时气绝身亡。他却死不瞑目双眼圆睁,小璿又顺手一抹,替他合上了眼睛。 两人动起手来干脆利索配合默契,看来绝不是头一次做这活。 在殿外偷看的虞劲锋将惊呼活活给吞回去,倒抽一口冷气,却听得对面不远处有人替他“哎呦”一声轻呼,圣雪殿下本在殿中对着尸体宝相庄严地祈祷着:“可怜的人啊,神要收了你走,是神对你青眼有加,你万不可不识抬举,你要感谢我送你去神的身边……”正自得其乐地絮叨个不停,闻声猛然一抬头:“谁!”尔后闪身出殿,双目炯然如月射寒江晶莹剔透,直直瞪着发声之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那人见自己行踪被发现,立时飞身逃离殿顶,直向营房之外奔去。殿外等候的天弥族人顿时哗然,纷纷循着那背影追了下去。 虞劲锋凑到明染耳边低声道:“刚才逃离的是那个正接客的天漫族营妓。” 明染道:“那人身法不怎么样,估计很快会被捉到。跟过去看看。” 果然不出片刻后,那天漫族人被天弥兵士围住了,他似乎不大愿意和众人打照面,遮遮掩掩左冲右突想逃出去,结果刀枪剑戟纷纷招呼围攻过来,片刻间就左支右绌。圣雪殿下也跟了过来,只远远地抱臂看着此人在枪林剑雨中挣扎着。 激斗中,那人却忽然看到了圣雪殿下,高声道:“殿下,殿下,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断无别的念头!若能容我单独和你说几句话,死而无憾!” 他已负伤数处,浑身鲜血淋淋,神色凄厉。圣雪殿下唇角微微抽了两下,却是欲言又止不忍目睹般,将脸扭了一侧去。 那人等不来回应,渐趋绝望,忍不住厉声大吼道:“殿下,为了找到你,我连营妓都肯做了!你竟然连话都不听我说几句?”他突然一声虎吼,将身边兵士一把长刀夹手夺过,舞得呼呼作响,众兵士惶然后退。但天漫族人天生的力弱,此人已经算是族里的大力士了,也不过如此而已,片刻后风势便弱了下来。于是众兵士又潮水般涌上,将他挟裹于中,一门心思要生擒活拿了去。 躲在一侧张望的明染道:“门生,我要救这人。” 虞劲锋闻言骇一跳:“他们整整一个驻营地的人马,我们的退路却只有那一条四轮车船,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明染已经不知从哪里踅摸了一张弓出来,居高临下张弓搭箭,微微眯起眼瞄着场中诸人:“必须救,座主给你开路,你去救人。”他箭随言发去势如风,围在那人身侧的天弥族人顿时惨呼之声连响,倒下十几个,刹那间所有人短暂的静默下来。虞劲锋趁着这天地间瞬间的凝滞,义无反顾一头扎到了人堆儿里,一把扯了那人就走。 天弥族人反应过来,纷纷追过来,虞劲锋循着明染用羽箭勉强开出来的路,一边抵挡一边狼狈逃窜。他武功高出那天漫族人甚多,又有明染为之开道,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营地。 半个时辰后,三人逃到了一座山上,这山山势险峻复杂,且越往上越寒冷,山石树木上均罩着薄薄一层积雪。明染闻听那天漫族人气喘吁吁的,见天弥兵士一时片刻上不来,又见虞劲锋身上似乎有几处负伤,于是在一背风处的平台上停了下来,将那天漫族人随手封了几处穴道丢在一边,问道:“我记得你身上带了一小葫芦酒。” 虞劲锋以为他觉得冷要饮酒驱寒,忙把酒递过来。明染却扯了衣襟蘸酒,竟是打算给他处理伤口,惊得虞劲锋跳起来就逃:“你干什么,我身上有金疮药,你莫要胡来,会疼死人的!”被明染一把扯回来,强行按在一块大石上:“大男人家怕什么疼。我总觉得从前军医处理你的伤口下手不够狠,才导致你屡屡发热,这回试试我的手段。”用烈酒将伤口浇了一番,方才上药包扎。 那伤势不过是皮肉轻伤,但明染的手法大刀阔斧粗糙之极,虞劲锋疼得只想杀猪般嚎叫,却又嫌丢人,满头冷汗嘶嘶抽气,片刻后方说得出话:“座主好狠的心,真……真的很疼!” 明染恍如不闻,将那天漫族人拽过来依法包扎了伤口,那人倒是忍着未曾出声。明染又将余下的小半葫芦酒珍而重之收起来:“难道还能疼死?真是少爷身子马贼的命。”他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扳住虞劲烽的脸,盯着他双目郑重交代:“幸而伤口都不重,不过你不能再受伤了,再有事儿我出手。” 虞劲烽喜得握了他的手:“座主终于知道心疼门生了么?” 明染冷哼一声:“你受伤了太麻烦,简直后患无穷。”放手转身走开。虞劲烽撇一下嘴,支撑着爬起来,先将平台四周巡逻一番,迅速确定地形地貌。见这处平台左侧是悬崖,右侧为峭壁,前后均为一条勉强能行人的路,纵然有大批人攻来,只要把住上山的路,也能暂且挡得片刻。 明染却将那位天漫族人拎起来仔细打量,见此人倒是标准的男儿相貌,比不得圣雪殿下雌雄莫辩又阴阳怪气的,但纵然如此也比那些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天弥族人要赏心悦目许多,于是道:“门生你审审他,问他那白衣美人儿什么来路,和他什么干系。” 那人萎顿不堪地坐在地下,听虞劲锋用天弥族语相询,只做一脸茫然之色听不懂,虞劲锋不耐道:“你别装模作样,你若是不会天弥族语,怎么应付你的那些……客人,嗯?你放心,我虽然会说几句天弥族语,却不是天弥族人,只要你老实回答,定不会为难你。你若是不肯回答,我就把你扔回去给他们。你也看到了,你那个什么殿下虽然和你同出一族,你的死活他可是不大愿意管。” 那人听他提到圣雪殿下,顿时满脸黯然神伤之色,迟疑片刻后,用天弥族语答道:“那么我回答你,你能帮我和我们殿下单独说上几句话吗?” 虞劲锋对那个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圣雪殿下脾性不熟,心里没什么把握,正犹豫着,忽然耳中隐隐听得远处衣袂破空之声,他不动声色和明染对视一眼,爽快应答:“好,一定达成你愿。” 那人迟疑着,末了终于道:“如此我说,我叫鹤羽林,圣雪殿下本名叫琉女榕,我和圣雪殿下同出一族,我们都是天漫族人,我们族人只有琉鹤双姓氏。早在几百年前,这释雪岛和周边的许多岛,都是我们的领地。后来天弥族人从北边的天霜岛打过来,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立身之地就被天弥族人给霸占了去。他们本来是打算把我们给赶尽杀绝了的,但是发现我们族人对海上天象风信的感应能力强于世人,于是留我们一部分人下来,却是被圈禁在沉樱岛上千禾谷中,也不许我们过多繁衍,还得出人替他们在海上相看天象兼带领航,就这么世世代代苟延喘息生存下来。 殿下是族长的亲生儿子,是未来族长的接班人,从小就被族长悉心培养着,我们……都很敬慕他。但是后来他来了天弥族人这边,就不大看得到他了。我们老族长如今病重,对他日思夜想,想见他一面,交代些事情,可惜谁都见不到他。我奉命从山谷中出来寻他,隐约听说他随着天弥族军队来南边跟人打仗,但是天弥族人本就不许我们自行乱走,出谷都不容易,除非仗着长得还凑合愿意出来做营妓,我无计可施,也只得做了营妓,想着这样也许才能离开千禾谷,凑巧能找到殿下。可是他……不肯听我说话……” 他忽然哽咽起来,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想擦眼泪又动不得,虞劲锋替他解了穴,问道:“他不肯见你,是因为不认识你?” 忙道:“不是!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不认得,他还和我堂兄……”他迟疑了一下,又转换话题:“我只想告诉他老族长很想他,日思夜想的,至于他肯不肯回去,却也由得他。” 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冷笑,在夜风中飘忽又尖利,喇刮刮直刺人心。鹤羽林顿时打了寒噤,忙回头去看,琉女榕竟然端坐在上山道路之侧的一块山石上,手中抡着一条七彩腰带,白衣胜雪容颜绝艳,唇角含笑灰发飞扬,眼神却冷冽无比看过来,慢吞吞地道:“他真的想我?你确定?” 那位名叫小璿的少女也随在他身后,眼神沉静神态从容,不动声色瞧着三人。 鹤羽林大惊复大喜,几乎连滚带爬地奔了过去,拜服在地,又伸手扯住了琉女嫆的袖子:“殿下,老族长他真的很想你!只希望你能回去看他一眼……哎哟!” 他一声惊呼,被琉女嫆一把甩了开,还附带踹上一脚,接着琉女嫆弹弹衣袖,纤指飞扬不带一丝烟火气,满脸厌弃之色:“你说话就说,拉扯什么?不嫌恶心么?” 鹤羽林忙缩手叩拜:“我情急冒犯,还请殿下责罚。” 琉女嫆呸一声,良久后方道:“我的确想回一趟沉樱岛,不过不打算去千禾谷,我只想去拜祭阿田的坟墓。我觉得你们族长他未必是想我,多半是又想让我为天漫族舍身成仁做些什么,所以放你出来寻我。” 鹤羽林脸色微微一变,嗫嚅道:“他……他是你亲生父亲……你不能这般对他,否则神灵会降罪……” 琉女榕冷冰冰瞥鹤羽林一眼,言语冷冽霸气四射,一字一句铿锵激扬:“我就是神灵,我还怕降罪?”此言堵得鹤羽林说不得话,尴尬无比。琉女嫆在天弥族人眼里,的确是神灵般的存在,可以顶着神的名头用一根金针将人处决,“亲生父亲怎么了,有些人,不是生了你养了你,你就该顾着他的面子回报他,也得看他值不值。” 他眼光扫过明染和虞劲锋二人,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别告诉我你们是天弥族人,那群挫货纵然两个摞起来,也没你们一个人高。” 这话稍稍有些夸张,但也形象。虞劲锋暗地里捏一捏明染手指,明染道:“实说便是。” 虞劲锋依言道:“圣雪殿下猜得不错,我们的确不是天弥族人。” 琉女榕盯着二人道:“既然不是,又遮遮掩掩做什么,为何不以真面目见人?” 虞劲锋先用衣袖替明染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接着又抹去自己脸上伪装。琉女榕扫了明染一眼,待盯上虞劲烽的脸,却忽然轻咦一声,眼神瞬间炙亮无比,目不转瞬盯着他看。 鹤羽林见他发呆,跟着看看虞劲锋,也是微微一愣,不禁咬唇沉吟着。 虞劲锋被他看得有些尴尬,忽然眼前白影一闪,琉女榕瞬间扑到眼前,竟然伸手去摸他的脸,虞劲锋慌忙闪身退开。明染想虞劲锋受不得伤,这琉女榕看着神智不若常人,生怕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于是错身挡上,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琉女榕喃喃道:“阿田,你竟然还活着?你别躲着我啊!”他眼神迷离神色痴怔,将手中那条七彩腰带递了过去:“我又给你绣了一条腰带,你若是还活着,我便不用再烧掉,给你系着吧。” 虞劲锋终于听得明白,忙道:“圣雪殿下,您想是认错了人,我不是你所言那位阿田。你再仔细看看,他也是如我这般绿眼睛褐色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车轱辘堡主绝对不是天漫族人,只是和那位阿田长得稍微有点像而已。他外形上也有些符合天漫族人的特点。反正圣雪殿下看谁都有点像他的情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琉女榕凝眸盯着虞劲烽双目看了片刻,郑重地道:“若是再世为人,变一下头发眼睛的颜色,也未必不可。我记得我当时亲自把你下葬,可偏偏你却在将近祭日的时候出现,难道真的是天神显灵赐给我的?” 他又凑近些,本想接着将虞劲锋细看,无奈明染挡在虞劲锋身前不让,琉女榕不耐烦地道:“你这人真讨厌,杵在这里做什么,赶快让开!”顺手拔了一根长针出来,就要刺入明染胸口,“这样神灵会厌烦你的,快滚开。” 明染随手一弹,小小金针飞得不见踪影,微笑道:“阿田是你老情人?那他可真不是。圣雪殿下,您别这般儿女情长的,咱们商量点正经事如何?” 他听得懂天弥族语,却说不得,因此用的是中原本土之语,琉女榕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明染暗道自己疏忽了,于是回身道:“门生过来伺候着圣雪殿下。”他闪身退后几步,待与虞劲烽错身而过之时,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就是那个替天弥族人测风向海信的大祭司,恰好他错认你做老情人,机会难得,你去试试跟他交谈,看能不能拉拢。” 虞劲锋听他的口气似乎想让自己出卖色相一般,眼角一抽,也只得不情不愿过来,思忖片刻后问道:“圣雪殿下,您那位情人名叫阿田?” 琉女榕怔怔不语看着他,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一般,他身后的鹤羽林忍不住插嘴:“我堂兄大名鹤羽田,是我们圣雪殿下的……情人,不过十年前已经亡故。你的相貌确实跟他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发色和眼睛颜色完全不对。” 虞劲锋道:“原来已经不在人世。那么倒是真难为你,十年了还记得他。” 他一边搭讪,琉女榕一边悄悄地靠近他,凑近些,再凑近些,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微笑道:“可逮住你了,你不准躲!阿田,我不是在做梦吧?” 虞劲锋尴尬无比,偷窥明染一眼,见座主大人唇角笑意隐现,似乎看热闹正看得饶有兴致,这缺肝少肺的模样刺痛了虞劲烽的双眼,他忽然心中忿怒,一把将琉女榕甩开:“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你是失心疯了听不到?世上相貌相似之人多了去,哪有你这样随随便便拉着别人认作情人的,还是一个死了十年的情人,你莫要羞辱我!” 琉女榕被甩得趔趄一下,呆呆地看着虞劲锋,却是不言语,片刻后温声道:“你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别这样对待我,我……你是生气我一直不肯回千禾谷?可是你死都死了,其实我也想回去祭奠你,只是总也回不去。” 他一会儿说阿田还活着,一会儿又说阿田已经死了,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的,虞劲锋想起来明染的命令,只得忍着气道:“我没有。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不肯回千禾谷。” 琉女榕叹道:“我不回去,还不是因为族长逼着我练那要人命的相风眠月功,好去替天弥族人看天象测风信。他还害死阿田断我的念头,他心里只有他的族人,却对我这个亲生子如此残忍,怎配做人父亲?” 虞劲锋越发听不懂了,难道天漫族人观天象知风信的能力不是天生的,还得练个什么功夫才成? 他忍不住又追问几句,琉女榕大约是真将他当成了已死的情人,侃侃而答毫不隐瞒:“阿田,你这是把从前族里的事情忘完了么?也是,你死了这么多年,忘了也很正常。虽然我们有些族人的确具备天生的能力,但是若要将此技能发挥到出神入化,还得修炼这门相风眠月功才成。族长他就一口咬定我有练好此功的天分,不许我和你相好,不许我有任何私心杂念,才……才害死了你,还是我亲眼看着你下葬,他这不是往我心口上插刀吗?” 虞劲烽忍不住唇角抽搐两下:“你既然亲眼看他下葬,就该知道他是真死了,那么我必定不是他,你千万莫要错认。” 琉女榕摆手道:“不对,你也可以投胎转世啊!” 虞劲烽道:“纵然他投胎转世,现在最多十岁,你看我像十岁的人吗?” 琉女榕闻言舔舔唇角,脸现迷茫之色,片刻后神色却转冷厉:“我不管,我说是你就是你!你还要不要听相风眠月功的事情?死了一次怎么变得这么不乖,总是打岔不让我说话!” 虞劲烽只得道:“好好,你说,你说,我听着。” “族长他逼着我练这邪功,可让我吃了大苦,我身上的骨头被他一寸寸一点点地打断,再接起来,还得循着四季风向的变化来打,来接,再打,再接,我被打算骨头整整一千零八次,我有多么生不如死你们知道吗?他说如果我们族人不再对天弥族人有用,那么必然会被他们灭族。他为了让族人能繁衍,能活下来,就这般折磨我。难道他们要活下来,我就应该疼死?我为什么要去看他,我不去!我和他的父子情分,这辈子就缘尽于此,下一世谁还认得谁!” 明染在一侧无语沉思,心中默默算计着。他记得谁说过人身上的骨头大概有二百多块,除了牙齿,若是打断一千零八次,那么每块骨头必须被打断三四次才成。他天生痛感迟钝,无法感同身受,虞劲锋却听得脸都扭曲起来,不由得怜惜起这位可怜的美人儿,温声道:“这功夫的确太过残忍。” 琉女榕瞥了他们一眼,微笑道:“我如何感知风信这般准,全是拜这门邪功所赐,风从哪边来,我身上相应的地方就开始疼,准极了,天漫族再没人比我预测得准。我疼这么多年来着,他可心疼过我一丝半毫没有?这功夫被他吹得天花乱坠,他自己却为什么不练?其实我左腿打断那时候,练功出了岔子没恢复。我又得下苦功夫练走路许多年,如今才走得和常人一样,否则将来纵然死了,阿田也未必认得出我这个瘸子啊!你们看,其实我应该是这样的。” 他忽然来回走了几步,左腿一瘸一拐拖泥带水难看之极。尔后回头看着鹤羽林,笑得温柔又灿烂:“我走得好不好看?” 鹤羽林面色苍白答不出话,琉女榕闪身逼近鹤羽林盯着他双眼,沉声道:“现在你还觉得我应该回去见他吗?” 鹤羽林无言以对。于是虞劲锋替他答了:“如此狠心的父亲,不见也罢!” 琉女榕顿时欣喜无比,笑意盈盈看过来:“还是阿田知道我,待我好。” 虞劲锋郑重道:“我不是鹤羽田。我名虞劲锋,从前是西域人,如今是朱鸾国人,如今暂居于被你们围攻的白鹭岛。圣雪殿下,如果你肯跟我们合作,以后这般苦头再不让你吃。” 琉女榕急道:“阿田,你别这样。”复又把手中的腰带递出去:“我那时候答应给你做一条腰带,结果没做成你就不在了,我以后年年都做,然后在你的祭日烧给你,这个……你系上好不好?” 他如此缠夹不清的,虞劲锋摆手道:“我真不是,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或者说,你别再装下去了,你这般大的人,你那情人真死还是假死你搞不清?非要抓个外人来代替你情人,有意思吗?” 他顿了一顿,圣雪殿下双目清粼粼水汪汪看过来,黑曜石般澄澈而幽深,不得不说真是一个美人,虞劲烽虽然不忍心,也只得接着道:“其实连你是男是女我都不知晓,我们俩真不熟。” 此言一出,琉女榕却顿时疯了:“啊?你骗我,你不肯要我也就罢了,还这么骗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我这就脱了衣服给你看!” 他突然开始伸手胡乱撕扯自己胸前的衣服,吓得虞劲烽手足无措倒退几步,竟不知如何是好。鹤羽林也惊得一跃而起:“殿下,殿下您冷静一点!” 他被琉女榕训斥过,空自焦急,不敢下手阻拦。少女小璿见状从琉女榕身后迅捷无比冲过来,伸手按住琉女榕双手:“殿下千万莫要如此。”又扭头训斥鹤羽林:“你还不来帮着我,愣着做什么?” 鹤羽林不得不满面涨红地替小璿按住琉女榕手。小璿趁机从怀中摸了一只小盒子出来,拈出一枚金针手起针落,扎在他后颈之中。 琉女榕随着金针入体,瞬间坐倒在身后大石上,他满头满脸的冷汗,喘息不止,却又一脚踹在身前的鹤羽林身上:“滚开。” 鹤羽林只得松开手,默不作声滚远些。小璿扶了琉女榕肩头,替他拭去额上冷汗,郑重地道:“殿下,羽田大哥在十年前,的确已经死了。” 琉女榕睫毛微垂沉默着,良久后,却忽然低声道:“我知道。”语气轻微黯淡飘若游丝,听来颓丧落寞无比。 虞劲烽忍不住怒道:“知道你还跟我缠个不清……” 他的后半句话被明染捂了回去,听他低声嘱咐道:“莫要激怒他。” 虞劲烽一把甩开他手,正要接着跟琉女榕理论,琉女榕却忽然抬头看着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问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情人?” 虞劲烽摇摇头:“殿下,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我真不是你的阿田。” 琉女榕慢慢站起身,凛然直视他,冷声道:“不是就不是吧,有几分像就行,我可以将就将就。从前我也碰到过几个生得像的,我们都好合好散了,我也没怎么样他们。” 他回首扫了一眼山下,见火把点点绵延千里,将这座山头团团围了起来,想来天弥族人在大规模搜山,“你放心,我不会很快就厌烦你的。你若是答应我,我会对你很好,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是天弥族的大祭司,你纵然想要整个东海,我也尽力帮你得到。你若是不答应,你看看山下,他们如今也就是忌着我不敢上来,我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他们杀了你们。” 虞劲烽闻言,不着痕迹瞟一眼明染,他心知明染想要整个东海,简直是朝思暮想,却不知此刻小侯爷是否已经怦然心动,又在作何打算。 琉女榕一直凝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立时蹙眉道:“你总是看他做什么,难道需要他替你做主?” 虞劲烽又瞥了明染一眼,道:“这位是我座主大人,我是他的门生,我的事情,自然是需要他做主的。”他回身握住了明染一只手:“座主大人,你说呢?” 明染正在盯着琉女榕沉思,神色沉静目光专注,闻言有些骤不及防:“啊……呵呵,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怎么问起我来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虞劲烽凝神看他,只是默然不语,明染无奈道:“真的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若是喜欢圣雪殿下,自然可以答应。你若是不喜欢,那么座主想法子带你离开。” 虞劲烽依旧沉默,握着他的手却紧了紧。明染看看他,慢吞吞地道:“好吧,其实殿下冰雪之姿世间罕有,又对自己的情人矢志不渝,且身份高贵,倒也难得。可惜他看上的不是我,否则怎忍心让他失望,必定允了他。” 他语焉不详且东拉西扯的,偏偏虞劲烽还听懂了,勉强压下满腔怒火:“你的意思是,你都肯这般舍身成仁,因此我也得应下此事?” 明染道:“你想太多,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我哪能强迫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虞劲烽闻言,缓缓放开他手,转头望向琉女榕,神色阴沉无比:“好。既然圣雪殿下青眼有加,在下若是再推脱就显得矫情了。”言罢大踏步行到琉女榕身前揽住了他腰身,果然纤细柔韧不盈一握:“可惜我是个粗人,从前做马贼的出身,打家劫舍为非作歹,一直为人所不齿,被座主教导训诫这许多日子却不曾有一丝长进,配不上大祭司的高贵身份。不如我俩干脆一起去死算了,下一辈子投胎到一处,清白体面从头再来!”拉着他就往左侧的悬崖边上而去。 琉女榕一时措手不及,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你说什么?去死?马上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又为什么去死?” 虞劲烽道:“不想活了,所以要死。其实你这般生不如死的,还不如干脆死了痛快,我是为你好,你就不用谢我了!”转眼间把他拖到了悬崖边,就要踊身下跳。 这骤变忽生,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那个素衣少女小璿,闪身冲上扯住了琉女榕的衣服,硬生生将两人从悬崖边扯回来三尺远。鹤羽林跟着扑过来抱住了琉女榕的腿:“殿下死不得!” 琉女榕心道不是我要死,是这人莫名其妙要拉着我寻死,他懵懵懂懂地尚未悔悟过来,虞劲烽力大,再次扯着三个人挣扎到了悬崖边,一路拖泥带水声势浩大的。然后忽然腰间一紧,一直冷眼旁观的明染终于出手,用一根野牛筋缠上了他的腰,接着运功一拽,于是虞劲烽等四个人拖拖拉拉又被拽了回来,被他随手一甩,在大石上滚成一堆。 明染脸色有些阴沉:“你消停点行不行?” 虞劲烽厉声道:“我哪有不消停!你既然让我应下此事,那么我和圣雪殿下的生死自然由我做主,我们生不能同寝,死了做一对鬼鸳鸯也没什么不好,又关你什么事儿!你凭什么出手阻拦?” 明染揪住他衣领,将他从人堆儿里拽了出来,又拖开几丈远:“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让你应下此事了?” 虞劲烽双目泛红,不依不饶接着跟他嚷嚷:“你适才夸赞他,列举他的种种好处,又说他若是看上你你便从了,难道不是这意思?虽然不曾明说,我却也听得出来。我若是应下来,你下一步必定又逼着我做你内应,哄着琉女榕替你打败天弥族人,帮助你得了东海海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明染沉默下来,虞劲烽起身按住了他的肩头,恶狠狠逼视他,目光如利刃,活生生直捅到明染眼中去,他想我不能退却,我不能纵容你这般轻视我,纵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坚持下去:“小染,你说话!你是不是这般想的?” 明染睫毛闪动,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他眼光,反倒笑了一笑:“我适才的确想过此事,任谁听他开出那样的条件,都会不由自主地掂量掂量,我不过一介凡人,自然也不例外。但我没打算逼着你做什么内应,你这般……忤逆不驯,平日里座主座主叫得动听,你可真正有听过我的话?我这还没怎么着,你就开始投死卖活,我还敢怎么样。” 虞劲烽被噎住了,片刻后方道:“你不要反咬一口,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明明是你对我凉薄无情!抛去我自己和呼鹰堡弟兄们的前途不谈,你我之间,你却不曾承诺过我任何事情,我说做你的二房,你都没有明确答复我。小染,我在你心里如此一钱不值,哪来的底气相信你会留着我?我这一片真心错付,哪辈子干过这样的赔本儿买卖,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当口他又纠缠起此事,明染简直无言以对,扫一眼山下,各处的火把在夜色中幽暗如鬼火,闪烁迷离,距此不过几里之遥,他叹了口气:“此事以后再说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你去问问他,愿不愿和我合作灭掉天弥人,我会好好待承他的族人,绝不让他们再受任何荼毒。其实他心里对天漫族人,未必如他所言那般绝情,否则又怎会乖乖留在天弥族相助他们,他只是怨气太大无处发泄而已。” 虞劲烽道:“我不去!我再跟他多说几句,他越发缠着我不放,你说不定又要起心思动念头。” 明染听得烦躁,只觉得五脏六腑一起挓挲着疼:“随你,不说走人。”起身扯着他就要离开,大石上的琉女榕惊魂初定,终于反省过来,问道:“你们要走?” 虞劲烽回头看看他,见他正眼巴巴地望过来,脸上微微有些仓惶之色,这人的确身世堪怜,但着关头他无论如何不敢施舍半分恩情。他又转头看看明染,明染瞧着山下渐近的兵士,睫毛微垂神色沉静,虞劲烽道:“座主,我们若这般走掉,你会失望吗?” 明染脸色呆滞,低声道:“不失望,你别想那么多。我觉得周遭形势不好,杀气太浓,我们还是早走为妙。” 虞劲烽道:“不怕。”忽然抽了手出去,凑到琉女榕身前,神色郑重:“圣雪殿下,那一晚在白鹭岛珊瑚礁外的海面上,我听到了你的歌声,你说你远离故乡无法回去,又说被豺狼霸占了你的家园。适才我思忖来去,其实你心里还是有你的族人的,你不愿看着他们受苦,才会留在天弥族人阵营中做什么大祭司。如果真舍得下族人,你又何苦委屈自己和敌人周旋至今?” 琉女榕抬头看他,神色有瞬间的茫然,慢吞吞地道:“我才不想他们,我早已没了故乡。我父亲他身为族长,却无法庇佑自己族人,只会强迫我做这做那……” 虞劲烽叹道:“他若有力挽狂澜的手段,想必一定不会逼迫你。我们先不争论这个,殿下你想不想彻底解救你的族人,永不再受天弥人的奴役作践?若是想的话,和我的座主合作一把如何?” 琉女榕冷冷地道:“你们是朱鸾国的人,我们族里有句话,谁变蝎子谁蜇人,你哪里强过天弥人了!你连我的情人都不肯做,别的又能给我什么,天漫族若落入你手,谁能确保有什么好下场。让我如何相信你?” 虞劲烽斩钉截铁:“做情人一事万万不行。我们中原人讲究两情相悦,若是有一方不愿,另一方不能强迫。况且我是诚心要和你谈合作的事情,否则完全可以先暂且答应了你,等你帮助我们夺得东海海域,我再和你翻脸不迟。只因我尊重你,又怜惜你的身世,同情你的族人,才不愿意这样骗你,你只管在这里混闹,为何不仔细想想这个道理。” 他有理有据侃侃而谈,似乎刚才他就不曾混闹过一般。琉女榕目不转瞬瞧着他,语气渐转森冷:“我管你什么两情相悦,我说过,你不答应就得死。这山头已经被彻底包围,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他手中忽然多了一支铁管,顺手在身边大石上敲了几下,声音清脆而空灵。 虞劲烽一怔,只听得的他身后地皮下似乎有轻微的簌簌声响,忙飞身后退,一边喝道:“座主小心!” 琉女榕身后土地里,忽然钻出几十个黑衣人,身材矮小行动却迅捷,手中各执兵刃,挟着狂猛的杀气齐齐向虞劲烽攻来。虞劲烽拔刀出鞘狂劈而出,身后寒光凌然剑气森冷,明染手中长剑已经出鞘,且仗剑抢到他身前,替他挡开了一大半的攻击。 却听得四面八方地下隐约声响不断,似乎四处潜伏的都是杀手,接着黑衣人不断从土中钻出,瞬间将两人挟裹于腥风血雨之中,兵刃交接处数度生死轮回。琉女榕看着眼前剧斗,坐在大石上咯咯地笑,笑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这土遁之术不错吧,呵呵呵他们太矮了,虽然看着恶心了点,练这门功夫倒是如鱼得水妥当得很。” 天弥族杀手几十人围攻两人,虞劲烽和明染背靠背作战,才杀退一轮,又补上来一轮。一番剧斗腥风血雨杀气四溢,随着天弥族人的尸体越堆越多,两人依旧威风不减出手如风。百忙中虞劲烽扫一眼山下,密密麻麻的天弥族兵士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山坡填满。 虞劲烽有些后悔,若不是和琉女榕啰嗦这半天,两人直接寻人少处冲出去,想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走也走不得,偏生那琉女榕还疯疯癫癫油盐不进的,白费了半天功夫,却不知明染是否已在心理暗暗怪罪自己。 他正自怨自艾着,一转脸间,发现本来坐在石头上看热闹的琉女榕和小璿姑娘也不见了,只把鹤羽林丢在这里,很显然圣雪殿下还是不打算管这位族人的的死活。 虞劲烽只得在刀光剑影中跻身而进,将已经左支右绌朝不保夕的鹤羽林护在身后。明染觉察出他的举动,跟着闪身靠近,和他联手拒敌。这些天弥族人经过特殊的训练,出手狠辣生死不惧,却是棘手得很。二人苦苦支撑着,身边尸体堆积越来越多,血腥气在夜色中渐渐弥漫开来,杀戮却似乎永无尽头。 激战中明染生怕虞劲烽再受伤,替他挡得风雨不透,但敌人出手狠毒,自己却免不了屡屡挂彩。虞劲烽一错眼间看得清楚,见他腰间一处伤口似乎颇重,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他不禁好一阵心惊肉跳。山下的天弥族人却还在前仆后继大批涌来,纵然两人武功高强,但陷入这千军万马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眼见得天色将明,他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寻个空隙靠上了明染的脊背,低声道:“座主,这般恋战不是头,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明染道:“漫山遍野都是人,出哪儿去?” 虞劲烽左手拖着鹤羽林,右手长刀狂劈:“座主随我来!”却是冲着平台左侧的悬崖过去。 明染唇角微微一弯,笑了一笑。他几处伤势颇重,只是一直忍着不曾出声,如今只得亦步亦趋随在虞劲烽身后,替他把住后路。敌人太多且不知死活,两人简直举步维艰,待一步一步挪到悬崖边,天弥族人跟着冲上来,被虞劲烽几刀劈开,明染跟着错身而上,剑出如练杀退几个敌人,听虞劲烽在身后用天弥族语大声道:“座主大人,我们不求同年同月生,那就同年同月死,你跟我一起跳崖吧!”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明染道:“好。”听得身后声响,虞劲烽果然扯着鹤羽林跳了下去。明染没想到他说跳就跳,忙抽空探首往崖下看一眼,却是心中暗骂,反手阻拦开攻到面前的数枚兵刃,尔后一个旋身,随着虞劲烽纵身跃下了悬崖。 空中风声呼啸掠过,两人却是飞向不同的方向,瞬间隔开老远。虞劲烽一惊之下也不及多想,甩出握在手中的套马索,就近缠上一棵粗壮的青松,和鹤羽林飘飘荡荡吊在树下。他忙又转头去看明染,见他也已用野牛筋缠上了据此七八丈远的另一棵松树,同样吊在树下,方才松了一口气。 崖顶的天弥族人大声呼叫起来,接着有人搬来大石纷纷往下砸,虞劲烽和明染忙贴上崖壁,幸而崖壁微微里凹,倒是勉强能躲过大石。 随着大石落下,却听得崖下隐隐传来呼叫之声,虞劲烽低头看去,看到崖低遍布火把光芒,星星点点绵延数里。他不禁心中暗惊,本想着这崖壁上树木甚多,靠着手中套马索或许可以勉强挪到崖底去,如今看来竟连后路也没有了。 他索性慢慢就近摸索了可勉强立足之地,靠着崖壁不动,直到天色大亮。虞劲烽扭头看过去,见明染同样紧贴石壁之上,头发乱纷纷披垂遮住了脸,瞧不清他的神情。 崖上天弥族人未退却,虞劲烽并不敢做声,过得良久,听得崖顶人声渐悄,虞劲烽方才借力翻上松树,将鹤羽林在一处枝杈上安置好,转头问道:“小染,你怎么样?” 明染依旧吊在那里不动,似乎睡过去了一般。虞劲烽急了:“小染,你怎么样?答应我一声!”连叫三四声,明染方才道:“我无碍,刚才险些睡着。” 他吸一口气,忍着身上的伤痛翻上树,又仰头看看崖顶,离得足有十几丈远,中间几棵疏落的崖木也借不上力,纵然上面敌人退却,却也上不去了,只得随遇而安地在树上寻个结实枝杈靠坐下,做好了扎长桩的打算。 虞劲烽担心明染的伤势,估摸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己的套马索不够长,缠不上对面的树干,于是道:“你把你的野牛筋扔过来,我想法儿过你那边去。” 明染道:“没法儿扔。” 虞劲烽急道:“怎么没法儿扔,你不是还剩了几只箭,绑在上面射过来。” 明染道:“不用,你看好鹤羽林即可。” 他语气冷漠且有气无力的,虞劲烽听得心惊,但明染把脸转了别处去,他看不到座主脸色,迟疑片刻,试探着道:“你是生我气了?” 明染哼笑一声:“落到这种境地,我顾得上生气?” 虞劲烽叹道:“也是,都怪我不好,你催我走我不走,本以为那琉女榕顾念着我长得像他老情人,或许会手下留情,没想到他就是个疯子,不可以常理测之。” 明染心中暗骂他自作多情自鸣得意,冷声道:“那么你拉着疯子跳崖之时,我若是不拖你回来,你是否已经打算到这几棵树上栖身?” 虞劲烽顿时哑口无言,他的确是打着这主意,不然哪敢贸贸然跳崖。 明染低声道:“你就会挤兑我,一而再,再而三。”只觉得腰间一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于是扯下一副衣襟随便裹了裹,靠着身后的树干想睡一会儿,那边虞劲烽一直盯着他看,见他摸摸索索的,又问道:“你伤口深不深,疼不疼?” 明染道:“不疼,我睡一会儿,你不要吵。” 虞劲烽道:“这挂在树上太危险,你先不要睡,耐心再等等,我们已经放了消息回去,寻我的小鹰也许很快会飞过来。” 明染不理他,只管合了眼装睡。他伤口虽然被自己粗粗处理,但一直在往外渗血,身躯里积蓄的力气似乎也随着一点点流失而去。他极少经历这般无力孱弱万事无法掌控的感觉,因此越来越焦躁愤怒,不免将这一切直接算在了虞劲烽头上,将些许的愧疚之心压得影踪不见,暗骂这马贼真被惯得不行了,还敢用跳崖寻死威胁自己,必须彻底整治他一次,至少要整得他再不敢和自己胡闹才行。 他这边咬牙切齿的,虞劲烽还在那边急得不行,眼巴巴看着他,又嘱咐道:“那你少睡一小会儿。” 三人在崖壁上苦苦熬了几天,却还没等到虞劲烽的鹰。天弥族人想是寻不到两人的尸体,于是天天来崖顶巡逻三四趟,吵闹且不说,还用石子儿往下乱砸一番试探着,委实令人厌烦。幸而许是顾忌到崖底搜索的人,倒是不曾再投掷大石。 虞劲烽这边还存着些许干粮清水能和鹤羽林分食,带的也有金疮药等物,明染却素来不喜欢携带零零碎碎的东西,身上唯有替他浇洗伤口剩下的小半葫芦酒,也不见他拿出来饮用,只是依着树干时睡时醒的。虞劲烽不住提醒他:“小染,你饿不饿,你能想办法抓一只飞鸟吃吗?千万别这么饿着!” 他啰嗦的遍数多了,明染不耐烦听,慢吞吞答道:“我还不太饿。”却终于将葫芦取出,缓缓啜饮着壶中酒。虞劲烽目不转瞬看他,见他脸色苍白异常,想是受伤了失血过多,也不知还能再撑得几时。他忍不住埋怨他:“落崖时你为何不尽量和我到一处来,我也好照顾你,生死关头闹什么?” 明染神色冷漠:“哼。” 想哄他也凑不到身前,虞劲烽简直束手无策,正忧心如焚之时,忽然听到远远数声鹰唳,他顿时大喜,将二指凑到唇边呼哨一声,两头黑鹰挟着劲风一扑而下,直接落上了他的肩头。虞劲烽将小鹰足环中的纸笺抽出看了,又回了信过去,再次将鹰放飞。 一个时辰后两只鹰再度折返,这次却带来一小包干粮和一皮囊清水,虞劲烽忙指指明染那边,指挥着两只鹰飞过去,温言软语地讨饶:“小染,我知道你生我气不想理我,但总得给这两只鹰面子吧?” 明染道:“不过是扁毛畜生而已,我凭什么要给它们面子?”虽如此说,还是接住了两只鹰送来的东西,却是手一哆嗦,那装水的皮囊竟然脱手坠崖而去,幸而那鹰灵性,俯身一个抄底轻灵迅捷,将皮囊又给抓了回来,复又送到他手边。 明染看得愣怔,勉强将小鹰抱了过来,俯下身用脸颊贴了贴小鹰的背,微声夸奖道:“真伶俐,以后再不骂你畜生。”虞劲烽暗暗心惊,他自与明染相识,从来只见他云停岳峙强悍无比,如今竟虚弱得连一只皮囊都快要拿不住,却默不作声忍到现在。 车轱辘堡主快哭了,他家座主怕他再受伤,一言九鼎说到做到,千军万马中护得他滴水不漏,可是自己却被伤成这般模样。他羞愧难当,急得只想去死,咒骂一干救兵怎么还不来,从一身肥肉横空出世的万年青骂到见色起意重色轻友的易镡,全是一群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家伙,莫非要等老子死了才来。 直到夜半时分,崖顶终于垂下一根长长的绳索,虞劲烽直接抓住绳索一荡,去了明染那边树上,急急抱他在怀中:“你怎么样?”入手火烫一片,他不敢再耽搁,用绳索将两人绑好,抖动几下,接着就腾空而起。 那拽他上来的人却是叶之凉,闻人钰和阿宴等人在一侧相侯,虞劲烽也顾不得想叶之凉为何到了此处,忙道:“那边树上还绑了一个人,劳烦下去个人把他弄上来。” 叶之凉一脸不屑地斜眼看他:“你这一上来就指派人,好大的脸面。还是我下去吧,但你们不能借机害我,特别是你闻人钰。” 闻人钰道:“谁有闲心害你,你不去我去!”叶之凉翻他一个白眼,抓了绳索飞身而下,姿态曼妙捷如鹰鹘,不出片刻就把鹤羽林扛了上来,轻功虽然很高明,为人却是真讨厌。 此地不宜久留,一干人急忙忙撤到海边船上,守船的是谢诀和明灼华,明灼华一看明染的模样,顿时珠泪盈眶,虞劲烽却抱着明染不肯松手,直接将他抱进舱室。明染神智倒还清醒,伸手在虞劲烽胸口推了一把,意思让他走开,虞劲烽只做不懂,不单忙着伺候他疗伤用药,连洗发擦身更衣等细致活计,都一手给包办了去。 他在舱室中团团转,明灼华和阿宴等人简直插不上手,明灼华忍不住怒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定是你害得我家少爷成了这副模样!除了那位公主,接下来就是你了,你们一雄一雌两个狐媚子,就只会和我家少爷过不去!碰上你们算我家的晦气!” 虞劲烽道:“丫头你这话不错,的确是我害他成这般模样的,所以我现在要将功折罪。至于狐媚子,哼哼,我以后还要接着狐媚子下去,你能怎么地,你说吧!” 三天后,明染退了烧。他被虞劲烽明灼华和阿宴三人一起伺候得无微不至,他也配合得当,给药汤也吃,给参汤也吃,从不推诿扯皮叫苦叫疼,因此好转极快。 这三天里他时睡时醒的,醒转之时虞劲烽数次跟他搭讪,明染只是阴着脸不理他,此时终于开口道:“你去把闻人钰和谢诀叫进来,那位叶先生也一并请来。” 虞劲烽道:“小染,那天我真不是要挤兑你,我就是想……想……我想借机讨个说法而已……”明染打断他:“快去。” 他只得灰溜溜去了,片刻后领了那三人进舱,闻人钰规规矩矩站在当地,叶之凉直接寻了座椅大喇喇坐下,谢诀却又是欢喜又是害羞的看着明染,明染招手道:“你想过来就过来,别扭扭捏捏的,来给我倒一杯水。” 谢诀欣喜若狂地凑过去,果然给他斟了一杯白水。明染接了,在手里慢慢转着水杯,思忖片刻,问道:“这次来了多少人?够不够直接将释雪岛拿下?” 闻人钰道:“此次包括明锋营的人在内,共计七千人,各种战船六十条,不过其中有几座楼船,况且虽然掌握了那大乘魔域中的航道,可惜航道太窄,走起来须得万般小心,因此有一部分来得慢些。我们几个是第一批到的,余下的最早明晚可到。温将军留守白鹭岛,我等来之前吩咐说,此次不单要拿下释雪岛,还要截了对方粮草后路,尔后同时出兵,前后夹攻白鹭岛那边的驻军。” 释雪岛目前也不过七八千驻军,双方倒是势均力敌。明染思忖一番,若想迅速大获全胜,须得下重药才成:“倒是与我不谋而合,那就准备攻打释雪岛。叶之凉,上次中秋夜宴请你来,本打算与你商量一事,结果半途给耽搁了,如今旧话重提。天弥族人的大祭司名叫琉女榕,现下就在这释雪岛上,你如果能将之杀掉,我送你一万两纹银,放你回苍沛国去。” 叶之凉闻言先是一怔,片刻后反倒一笑:“明小侯爷这是烦我了,要赶我走?可我现在暂且不想走怎么办?” 明染微笑道:“不想走一万两银子我给你收着,什么时候想走了来找我要。那琉女榕你有兴趣么?” 叶之凉道:“琉女榕,大祭司?倒是蛮值钱的,越是难杀,叶某越要去试试。小侯爷把银子准备好即可。” 虞劲烽慢慢凑到明染所坐罗汉榻的旁边,轻扯他衣袖:“你不是还打算和琉女榕商谈合作事宜吗?” 明染冷冷地道:“我现在不想和他谈了,此人无情无义疯疯癫癫狗屁不通,还是早些死了省心。包括这岛上的天弥族人,统统不用留。去跟兵士们说,提一个人头回来十两银子,人头越多,银子越多。让他们别替我心疼钱,大不了再把我家湖州那边的几百倾地给卖了就是。我雍江侯府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一顷地大约等于五十亩,一亩上等的地大约25两银子,问题:小染家的地可以卖多少银子。 第三卷 沧海生明月 万槎千帆竞中流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原来这位雍江侯发泄怒气的方式竟然是砸银子,一干人先是不寒而栗,接着狼血沸腾,片刻后叶之凉将腿一拍,一声脆响:“痛快!这次我叶之凉先带头上阵赚银子去,这可不能算在那一万两里头,这必须另算!” 等得众人都退出去,虞劲烽留下了,趁无人腆着脸软绵绵地求情:“小染,你是一直在生我气么?那你发泄到我身上好了,你打我骂我都成,想上了我也可以,大不了我再病一场而已。只是那琉女榕身后牵扯颇多,你若真想要整个东海,还是尽量留着他吧,别有一日再后悔起来,死人可没法活转来。” 明染道:“不后悔。有些人你不下狠手整治他,他就永远以为你是观音菩萨,指望你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我却没这么好的心肠。” 他指桑骂槐,想来余怒未消,一时半会儿讨好不了的模样,虞劲烽脸色尴尬,只得道:“算了,那我干脆也赚银子去。座主只管放心,我纵然爱财如命,也不会再让自己受伤,否则岂不辜负了座主待我的一番心意。” 明染阴着脸沉默,一个字都不再赏他。 待得易镡和万年青等人带着明锋营的兵马赶过来,明染立即下令全面进攻释雪岛。他坐在楼船雀室之中运筹帷幄,看着前方硝烟四起杀气弥漫,释雪岛瞬间变了嗜血岛。 座主一怒,流血百万,浮尸千里,阿宴和明灼华负责每天统计各路校尉及百夫长等报上来的兵士宰杀敌军之数量,阿宴总是兴高采烈的:“少爷少爷,今天比昨天多了好几百人!” 明灼华总是心疼肉疼的:“少爷少爷,今天比昨天要多出几千两银子,覆珠知道了必定会心疼死的。” 明染见她一脸纠结的小模样,只是呵呵呵地笑,又把明灼华手里的账单抽过来看了看,见杀敌最多是明锋营各路马贼们,想来杀人得财毕竟是他们的本性:“啧啧,果然人为财死,瞧这帮马贼一个个勇猛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果然都有道理。” 他觉得自己有些收不住了,看着银子哗哗地流出去,一掷万金扫荡东海的感觉太爽,胸臆中一阵阵快感膨胀,想这样其实也不错,毕竟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貌似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转眼间十余天过去,在重大的利益驱使下,天弥族人对上杀红眼的明翔军,溃败了,逃跑了,遁逃的方向是南边,显然是打算投奔围攻白鹭岛的兵马去。 明染在阿宴等人的陪同下,再次踏上了释雪岛的土地,白色的神殿和营房早已满目苍夷,遍布着刀剑和火烧的痕迹。看着被鲜血一层层浸染的土地,看着在海水中时沉时浮的天弥族兵士尸体,他深吸了一口血腥气,顿时通体舒泰,曾经在西北荒漠戈壁中斩杀饿狼的痛快淋漓一瞬间统统回转来,看来这阵子还是杀生太少,太慈悲为怀,搞得都没人畏惧自己,这样子下去还怎么得了,断断不行。 明染微微眯起眼,由衷夸赞道:“不错,那一日我来此处,觉得此岛平地上土质深厚适农耕,被这血一侵,来年会更肥沃。阿宴,我觉得我快好了,可以开始用弓箭,把少爷的奔月神弓祭出来,这自家的银子不能总是让别人赚,我也一天赚他五百两,回头给两个丫头买花戴。” 恰虞劲烽折返复命,请教下一步行军策略,明染道:“追上去,斩草除根。” 虞劲烽站得离他远远的,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看了半晌,判断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没上去多搭讪,转头带了兵士驾船出海,明锋营中几个校尉和谢诀都跟着,一路撵在天弥族人的后面狂追猛打,将他们从释雪岛直接撵了白鹭岛去。 叶之凉自然也得跟紧些,白日里紧盯着对方的战船,夜晚了摸黑寻空子去对方阵营窥探一番,只想找到琉女榕的踪迹,结果那位大祭司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连影子都没见到。于是他唇角起了个燎泡,还牙口肿痛,天天托着脸痛苦不堪。一万两银子吊在前面,看得见摸不着,任谁能不肝虚火旺。 白鹭岛温嘉秀的兵马早已严阵以待,天弥族人被前后夹击,又没了粮草清水来源,军心大乱再次溃败,余下的残兵败将无处可逃,只得躲进了大乘魔域。 大乘魔域中的路很复杂很艰难,稍有不慎就是船倾人亡的结果,于是大祭司琉女榕终于出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管是风向还是航道,必须由他亲自来辨识。 虞劲烽依仗着小鹰能带路,着人步步紧逼,直接也撵到大乘魔域去。天弥族人的船只密密麻麻集中在大乘魔域边缘地带,还不曾冒险进去。这是两方对峙以来,离得最近的一次。不过数日不见,圣雪殿下不知道天天在想什么,本是灰白色的头发似乎全白了,在海风中飘拂着,极美,但也显而易见的憔悴。 虞劲烽紧盯着他看了半晌,在双方羽箭如蝗来往之间,低声嘱咐了万年青几句话。 叶之凉一看到琉女榕,不用别人引见介绍,立时猜出了他的身份,顿时双眼放光,“嗷”一声就扑了上去,然后腰间一紧,被虞劲烽从身后偷袭,用套马索给扯了回来。 叶之凉顿时疯了:“你拉我回来做什么?莫非你也想杀他?你想跟我抢银子?!” 虞劲烽拧眉望着琉女榕,那条船颠簸得厉害,琉女榕神色有些紧张,正指挥着兵士调整帆向。他沉声道:“不是跟你抢银子,而是这人还有用,最好莫要轻易杀掉。”尔后他身边的万年青将一只竹篓子快速地用套马索甩出去,稳稳落在琉女榕身前不远处。 琉女榕微微一愣,远远看过来,片刻后终于伸手将竹篓提起拿走。 叶之凉怒道:“你莫非是傻子?明明是你那位座主让我杀的,你却阳奉阴违,还敢跟他私相授受,难怪你座主看不上你,快放开我!” 虞劲烽冷声道:“他看不上我,好像你那谁能看得上你似的。你我本该同病相怜,何必相煎太急。” 他这那壶不开提哪壶的,叶之凉被戳了肺管子,气得说不出话。虞劲烽也就是说说,也不敢怎么样他,只捆结实了顺手递给手下。 两人这么一耽搁,琉女榕却指挥着天弥族人战船迅速撤到一群乱纷纷的礁石后面去了,虞劲烽道:“都怪你捣乱,赶快追!” 叶之凉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简直语不成调:“你等着,你等着,有胆子违反军令,也得有胆子跟我去见你家座主才成!” 明锋营打头两只海鹘船急追上去,结果操纵不当,片刻后触礁翻沉,兵士纷纷落水。幸而只是在大乘魔域边缘地带,有些兵士仗着水性好勉强攀上礁石,却也被激流卷走不少,船上掌舵领航的方鼎安同样翻落水中失去踪迹。 虞劲烽顿时变色,急令余下战船停驻不前,改为派出几只较小的四轮车船小心翼翼靠过去拯救落水兵士,兵士倒是救回来一些,但却始终未曾寻到方鼎安下落。 他听着兵士来回传报,在船头困兽般走了几步,心中忧急万分。方鼎安曾是他手下四梁八柱之一,若是折损在这里,回头简直不知如何面对呼鹰堡的弟兄们。但前方风大浪急天象莫测,若是贸然挺近,必定折损更多的人手进去。虞劲烽想一想,又放了小鹰出去寻找,结果等了良久,小鹰晕头转向飞了回来,想来什么也不曾发现。 虞劲烽不由得慨然叹息,他此次算错一事,当初悄悄尾随琉女榕奔赴释雪岛之时,大乘魔域中的航道是现成的,因此能平安无事到达释雪岛。但如今天弥族人仓皇逃入大乘魔域,全仗着琉女榕临时寻路,如今也不知到了那里,小鹰又哪里寻得到。 虞劲烽无奈之下,只得命令兵士撤出来,围困在大乘魔域之外,自己回释雪岛找明染请罪去了。 温嘉秀留了守驻白鹭岛的人马,随大军移驾释雪岛,众人再一次胜利会晤,尔后在释雪岛上就着天弥族人从前的营房修缮一番,安顿下来。 明染将中军营设在了那座白色神殿之中,又迎了温嘉秀过来。两人一盏茶还不曾喝完,叶之凉就扯着虞劲烽找他评理来了:“明小侯爷,在大乘魔域之时,我明明已经快要杀掉那琉女榕,却被您这位尊贵的门生硬用套马索给扯了回来,还不放我过去,结果错失良机。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纵然他是你的门生,你也不能偏着他,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1节 他怒火熊熊暴躁无比,明染闻言却是一笑,他因着伤势未痊愈,因此只着了件碧色细绫夹袍,头发半散着,乱纷纷披在肩头,对叶之凉的张狂无礼满不在乎,对虞劲烽屡次不听管教似乎也满不在乎:“车堡主你倒是说说呗,为何放那个美人走了?” 虞劲烽道:“我还想最后试一试,琉女榕躲入大乘魔域之前,我往他那边扔了一只装着小鹰的竹篓,若是他真有心,自然会放小鹰来寻我。若是他果然没心没肺,算我车……我虞劲烽看走了眼,情愿接受明小侯爷惩罚。况且纵然他不来寻我,我这般跟他私相授受,想必天弥族人也看在了眼里,未必如从前那边信任他,他处境艰难了,也许会再次想想自己的出路。” 明染道:“好吧,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想通?” 虞劲烽比划出一个指头,显得十分郑重其事:“此人不管是对天弥族还是对天漫族都怨念极深,要想通有些难,总得一年功夫。” 众人皆惊诧:“啊?一年!” 虞劲烽道:“对,一年。如果一年后形势依然如此,我情愿以死谢罪。” 叶之凉怒道:“你死有什么用,谁有耐心等得到一年后,老子还急着卷银子回家呢,你赔我钱才是正经!一万两银子!一万两银子!” 虞劲烽道:“你这话不对,你既然要和我论理,趁着座主大人和温将军在这里,索性咱们就论清楚。这次我交付你一万两银子,那么下次你见到琉女榕,如果你杀了他,是不是你还能从我座主这里再领一万两银子去?你最终却能得到两万两银子?” 叶之凉斜眼看他,神情倨傲:“那是自然,想来明小侯爷也不会如你这般锱铢必较。这次的银子恰好用来安慰我受伤的心。” 座中一干人均默默看着叶之凉,叶之凉前阵子主动请缨要上释雪岛去接应明染,他武功高强,能深入险地救人再合适不过,于是闻人钰就大着胆子给他去了铁链又派发了解药。恢复了内力武功的叶之凉虽是一个阶下囚,却从不拿自己当外人,能吃能睡能打能拼能骚扰别人,倒不曾想到他原来这般外焦里嫩,还需要安慰受伤的芳心。 虞劲烽盯着明染,眼神很委屈,指望他能帮着说句话。明染却恍如不闻,只低了头,垂着长长的睫毛,慢慢啜饮杯中茶。虞劲烽暗叹一口气,他这座主自从释雪岛折返后,一点儿都不再心疼他,也不再口口声声喊他门生,任他如何讨好卖乖都没用。也怪他自己作天作地的,终于将福分作践得快没了。 他不敢再起什么幺蛾子,决定用贤惠和大度再一次打动座主,于是道:“好吧,我此次杀敌一百一十六人,回头能得一千二百多两银子全交付与你,余下的我这就给你借去。”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此言一出,明染倒是微微一怔。这马贼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说话,竟然予取予求的。他记着在山崖上的仇,想借机大棒子抽虞劲烽一顿,至少比上一次抽得更重才行,见他瞬间亏了一万两银子,总算满意了些,但这亏不是自己让他吃的,因此还有点意犹未尽,遂决定再落井下石一番,冷声道:“回来,我让你走了吗?” 虞劲烽忙回身:“座主还有什么吩咐?” 明染将茶盏往几上一顿:“ 你屡次违反军令自作主张,都虞候违令,与兵士同罪,拖住去军棍伺候,四十。”又侧头看温嘉秀一眼,一本正经嘱咐道:“温将军不许替他求情。” 温嘉秀呵呵一笑,如此喜闻乐见之事,令他恨不得弹冠相庆:“小侯爷您训诫门生,别人怎好多言,自便自便。” 虞劲烽盯着明染看了半晌,眼角渐渐有些发红,暗道我明明都是在为你着想,你却趁机公报私仇。要打是吧,才打四十怎么够?若想解你心头之恨,你怎么不把我打死算了! 两人互相瞪视,尔后明染拍案而起:“你还敢瞪我?索性我伤势快好了,让我亲自来教训你。”他起身就要寻棍子去,余人也正愁着轻重不好拿捏,见他肯亲力亲为,不免心中窃喜,立时有人抬了军棍过来守候在殿门处,欢欣鼓舞等着。 虞劲烽被明染掐着手臂拖出去,顺势甩在殿外一块石板上,兵士忙递上军棍,虞劲烽心中大怒,也只得按例趴好不动。结果明染一棍子挟着劲风打下,疼倒也没多疼,但感觉臀部一凉,他竟然一下将自己的裤子打得烂了个大洞,整个臀部完全裸露出来。 恰此时,兵士忽来传报,谢诀求见。 谢诀本随着明锋营守在大乘魔域外,这般匆匆赶回,必定有要紧事儿。明染沉着脸道:“他做什么?没见我忙着?” 谢诀已经赶到神殿外,一眼扫到虞劲烽身上,顿时瞠目结舌。虞劲烽哪里出得起这个丑,忙伸手扯着自己长袍勉强遮住光屁股,主动跟谢诀搭讪:“谢诀你来了,怎么了?” 原来谢诀在大乘魔域来回巡逻守候之时,竟然不小心抓了个人回来,于是详细向明染禀报当时情形:“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当时孤身一人缠在大乘魔域中一块礁石上,一直哭个不停。兵士都当是遇到了人鱼怪,后来看着应该是个人,才给捉了回来。可惜语言不通,不知她是何来头。” 明染道:“人呢,带来看看。” 谢诀道:“她在海中受了寒,发热很厉害,暂且看押在我所乘船只上。不过她给我一块布帛,上面写了两个字,似乎是她的名字。”言罢递出一块皱巴巴的白色布帛,像是匆忙中从衣襟上扯下来的,布帛上竟是中原文字,可惜大约是初学,字迹螃蟹一般横七竖八的,明染辨认半天方才认出来,是“琉璿”二字。 他扔了棍子,一阵风地赶往海边,一边招呼谢诀:“带我去接她。”又回头瞥虞劲烽一眼:“你跟我去一趟,让灼华也跟着。让温将军他们自去歇息,不必等我回来。” 虞劲烽气哼哼爬起来:“我光着屁股怎么跟?” 明染又瞥他一眼,不语。虞劲烽总算悔悟过来,此人就是想让自己出丑,若是不遂了他意,必定还不肯罢休,他只得将外面长衣束好,倒也勉强遮掩得,别别扭扭跟在他身后奔向海边。 那少女果然是琉女榕身边的小璿,如今高烧不退昏睡着,脸上和身上且有多处擦伤。明染和虞劲烽面面相觑,纵有再多疑问,也只能等这姑娘醒了再说。明灼华用毯子裹了她,直接抱回军营之中安顿下,又请了军医来诊治。因她还要给琉璿清理身上的擦伤,于是虞劲烽和明染又避了出来。 明染沉吟片刻,将守候在门外的谢诀叫过来嘱咐道:“你就在这里好好守着她,千万不可让她出意外,若是醒了直接去找我,不须通传。车堡主你跟我来,我们再出去一趟。” 谢诀忙又跟上来:“明侯爷,那……您什么时候有空?您答应教授我箭术的。” 明染回身拍拍他肩膀:“只要能把大乘魔域中的天弥族人解决了,接下来我打算让明翔军休养生息一阵子,机会多得很。我答应过你,就决不食言。” 虞劲烽随在明染身后忙进忙出的,待离了谢诀,他忽然问他:“我那剩下的三十九军棍你还打不打了?” 明染不耐烦地摆手:“现下没空,你跟我先见见鹤羽林去。” 虞劲烽道:“那我能不能先去寻条裤子换上?” 明染:“不能。” 于是虞劲烽按着长袍下摆接着跟在他身后奔忙。 鹤羽林闻听琉璿被带了回来,却是脸色发白神情怔忪,尔后提出想见一见琉璿。明染通过虞劲烽传译,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她一个女孩子昏睡着,不方便见人。你倒是说说,琉璿在你们天漫族人中什么身份,为何一直随在圣雪殿下身边。” 鹤羽林道:“琉璿是琉家圣雪殿下这一辈中最小的女孩子,且资质最好,她父母皆已亡故,从小就被老族长送到了圣雪殿下身边,想来要她继承殿下衣钵,但据我所知,殿下并未把相风眠月功传授给她,只让她修习一般的天象之术和医术。想必因为圣雪殿下的缘故,她与族人也不大亲近,再多详情我也不知。” 明染心中有了计较,沉吟不语,鹤羽林却又问道:“我有问必答,两位……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他被看押在军营中许多天,吃喝不愁心中却惴惴,见机会难得,不能不询问一番。 明染闻言上下打量他,又冲着虞劲烽交代一番,于是虞劲烽道:“你想回天漫族,等我们有朝一日打下沉樱岛,就放你回去。若你想重操旧业做营妓,我们这边也欢迎,还是那一排石头营房,让你故地重游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鹤羽林顿时脸色涨红,人在屋檐下,气又气不得:“从前做营妓非我所愿,我将来还是回千禾谷去吧。可是我们圣雪殿下可该怎么办,老族长还在等着他回去呢!” 明染不禁有些怜悯他,很显然圣雪殿下早已脱离了天漫族人的掌控范围,连人带心自由翱翔在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他却还在这里痴心妄想着。于是明小侯爷冷冷地道:“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不肯回去看他,难道谁还能绑了他去?你先操着你自己的心吧。” 他言罢拂袖而去,虞劲烽匆匆替他传完话,也忙丢下鹤羽林追了出去,亦步亦趋随着明染。明染一路走一路沉思,待到了寝殿门首处阿宴上来接住了,才发现虞劲烽还跟着自己,他颇有几分惊诧之色:“怎么,这剩下的军棍不打,你不安心是不是?” 虞劲烽赔笑道:“哪里哪里。”只管厚着脸皮跟进去。 明染见撵他不走,便一把将他扯过来,背对着自己按在书案上,虞劲烽忙道:“你要做什么?”惊觉下身又是一凉,原来明染直接扯下了他已经破烂不堪的长裤,这下子车堡主顿时冷汗满头,拼命挣扎起来:“小染,小染,不敢这样!我有多不中用你还能不知道?你生气归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千万不敢这样!我……我还得接着为你出生入死呢,弄坏了我,可是好多天动不得!” 明染嗯哼一声:“不是你让我上你吗?” 虞劲烽苦笑:“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明染道:“瞧你窝囊的,好吧,我不上你。”但裤子都脱了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他眼光在书案上梭巡一圈,将一只寸许宽的水精镇纸拿过来塞了进去。他其实还是手下留情了,镇纸顶多进去两三寸,可虞劲烽惨嗥一声,双眼翻白直接软倒在书案上,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 他装死装得煞有介事,明染懒得再摆布他,自去寻了一把交椅坐下,以手支颌接着沉思。 片刻后虞劲烽醒过神,只觉得凉凉的,涨涨的,貌似也不太疼,毕竟那镇纸没多粗,他试探着摸了摸,又看看明染脸色:“我能不能拿出来?” 明染哼一声,虞劲烽就当他答应了,咬着牙将镇纸慢慢抽出,惊魂未定地在书案边站了一会儿,方去他衣柜中自己翻了条裤子换上,又仔细将明染的脸色看了又看,觉出无大碍,方才拖把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半晌,虞劲烽凑近些,低声问道:“气消了没有?此事就算揭过去了?” 明染不置可否,虞劲烽拉住他衣袖接着问:“在想什么?” 明染道:“想琉璿究竟为何而来,是否琉女榕见道路艰险,存心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大乘魔域中的天弥族人又往哪里去了,你觉得还能寻到她们不?” 虞劲烽摇了摇头,叹道:“我看难,若不是都死在了里面,就是琉女榕另寻了航道逃遁而去。我的方鼎安也找不到了,唉,四梁八柱少了一个。” 他有些垂头丧气的,明染道:“两军交战,在所难免,若真寻不回来,回头按例吊唁发丧。有亲人家眷,抚恤翻倍给予,无亲人家眷便入了你明锋营的公账。你说你四梁八柱少了,把谢诀给你顶他的缺如何?” 虞劲烽接着叹息:“那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怕是和我明锋营的弟兄们合不来,我不想要他。另我这次释雪岛一仗前前后后算下来,还损了一二百人呢,我手下本就没多少兵士,明小侯爷不如再多补些人给我带着。” 明染道:“你此次虽不曾把白鹭岛的天弥族人彻底斩杀干净,但拿下释雪岛的功劳却都算你的,兵士可以补给你,回头我会跟温将军商量。” 虞劲烽顿时来了精神,忙道:“给多少?” 明染比划出三个指头,虞劲烽拿住他三个指头翻来覆去细看,看几遍还是三个,于是惊呼:“才三千怎么够?” 明染蹙眉道:“三千不少了,从前怕你不能专心带明锋营,给你的人头配备是有些不足,这次恰恰补上。兵贵精不贵多,况且再多就超了你的权限。” 虞劲烽支吾着:“那再多给点权限,不就不超了吗?” 第60章 第六十章 明染一愣,欠起身子目光灼灼盯了他半晌,仿佛不认得他一般:“原来你打的是这般主意。车堡主啊,你的野心可真不小。” 话已至此,虞劲烽索性明言:“我哪有什么野心,只是想与你近些而已。明翔军最初成立之时,我就曾言我不想跟你中间还隔着一层,难道你忘了?” 明染又懒懒地靠回交椅中去:“没忘,当时以为你不知天高地厚,不成想现下还是不知。” 虞劲烽道:“若是知道天高地厚,少不得守着老婆孩子一亩三分地过家常日子去,哪里还做得成打家劫舍的马贼。” 明染夸赞道:“好,很好。心黑,胆大,皮厚,三足走路,天下无敌。咱废话少说,本来看你不顺眼想揍你一顿,既然琉璿到来,想必此事另有转机,我就耐心再等等。不管将来那琉女榕如何,小璿落到我手里,就一定要把她变成自己人好好用起来。恰好谢诀也总是缠我要这样那样,索性把他和小璿一起收了省心,这金童玉女的,带着出去也体面。” 虞劲烽闻言“秃噜”从椅子中窜起来,脸色僵硬无比:“收了做……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明染懒洋洋答道:“做徒弟,还能做什么。” 虞劲烽顿时松口气:“以后说话说清楚。” 明染瞥他一眼,唇角隐含笑意:“哪一句不清楚?你淫者见淫而已。” 虞劲烽气不得笑不得,咬着牙靠近他:“明明是你故意逗弄我!这些日子你不理我,我也不敢招惹你,伤可好了没有?我看看。”他解了明染的细绫夹袍和裹伤白布,查看腰间那处最重的伤,又用双指小心翼翼按了按伤口周围。 明染觉得痒,瑟缩着躲了一下,推开他手:“别乱摸,痒得很。” 虞劲烽闻言,眼光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梭巡留恋着,俯身与他轻轻碰了碰额头,神色暧昧语气温存:“痒吗?已好了十之八九,等这血痂脱落,几乎也就无碍。其实现在也无碍了,我只需小心着些……” 明染:“不行。” 虞劲烽垮了脸:“怎么不行,我们好久没有亲热过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我?”他抬起一只手抚上明染墨色长发,接着滑落肩头,揉捏着,信誓旦旦啜哄着:“必定不碰着你的伤口,如何?” 明染目光在他腿间溜了一圈儿,许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忽然笑了笑,虞劲烽揣度着他的心思,想是默许了,忙低声道:“那就在这椅子上吧。” 明染笑吟吟地回应他:“这椅子有些硬,硌着腰可是不好,而且阿宴也在门口看着。” 虞劲烽道:“胡说,每次我进来他都躲一边儿去了,我天天让易镡给他送点心吃食可不是白送的,哪里就这般没眼色。” 明染用手指戳戳他胸口,一本正经地:“他真看着,还有谢诀,也在看着。” 虞劲烽的手正在他肌肤上来回摩挲,舍不得拿出来,听他语气郑重,于是敷衍着回头看一眼,顿时倒抽一口气,原来阿宴和谢诀果然在殿门处站着,两张脸同时涨得绯红,四只眼正躲躲闪闪地看过来。 看来这两个少年的屏息功夫都不错,他连忙收手,又惊觉明染衣袍敞开,裹伤的白布散乱,而自己正俯身半拥着他上下摸索,这落到阿宴和谢诀眼里,简直不知成了什么模样。虞劲烽忙将座主大人的衣襟掩住,勉强收拾起一室春光,方才压着声音怒道:“你怎不早说!” 明染道:“这能怪我?不是你先动手动脚的,看把孩子们都教坏了。”他见虞劲烽一脸尴尬沮丧之色,于是道:“晚上吧,你来我这里。”又冲着谢诀招招手:“过来,是琉璿醒了么?” 谢诀亦是尴尬无比,又夹带一丝震惊之色,一边斜眼觑着虞劲烽,磨磨蹭蹭进来,结巴着解释:“的确是琉璿醒来了。明侯爷,适才我不是有意硬闯,我只是……只是……” 明染笑得很温柔,一点都不介意:“不怪你,是我曾言道若琉璿醒来,不须通报可直接来见我,我还不曾老到转眼就忘事儿的年纪,怪我们自个儿不知检点,倒吓着了你。走了,一起看看琉璿去。” 一干人再次去探望琉璿,琉璿本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明灼华倒是一直看守在这里,但她脾性有些急躁,不耐烦哄人,见琉璿一直在哭,就嘟着嘴坐在一边生气。 看到明染和虞劲烽进来,琉璿立时瑟缩着躲到了帐子后去,只露出一只眼睛觑着两人。待虞劲烽用天弥族语问她为何孤身被遗弃在大乘魔域中,琉璿却忽然哭得更大声,泪雨滂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众皆惊诧,默默无语看着她哭。虞劲烽犹豫片刻,试探着道:“你家圣雪殿下他……死了?” 琉璿却终于开口,呜呜咽咽地抽搐着:“没有,殿下才不会死!” 虞劲烽奇道:“他没死你哭什么?” 琉璿却只是摇头,依旧哭个不停,不肯再开口说话。那哭声细细碎碎连绵不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群人均有些束手无策,谢诀愁眉苦脸地想掩耳,又觉不好意思,叹息道:“没想到一个人的身躯里,竟然装得下这么多眼泪。” 阿宴故作老成:“女孩子嘛,都这个样子,那孟姜女还不是将长城都哭塌了。哎,烦人得很,我们作为男人须得多担待些才好。” 明染挥手道:“走走走,都出去。”一干人又蜂拥而出。 明染思忖片刻,将谢诀拉到一边,开始循循善诱:“谢诀,你一直说想随我学习箭术,想拜我为师,我不曾答应了你。实则是因为我收徒弟讲究个成双成对儿,收你一人坏了我的规矩。我看小璿姑娘资质也很好,这次你若是能劝得她顺从我等,我就将你们两个一起收了,如何?” 谢诀先是喜出望外,接着忧心忡忡:“她说话我都听不懂,如何劝说?” 明染道:“那是天弥族语,也没什么难。恰好虞劲烽他会天弥族语,我让他教会你,你多哄着琉璿姑娘说说话去。” 谢诀瞥了一眼偷偷尾随过来的虞劲烽,低声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明侯爷,虞将军不也是您的门生么?我若是拜您为师,恐怕还得呼他一声师兄,但虞师兄再加上我,再加上琉璿,那也是三个不是成双,还是坏了您的规矩。” 这孩子机智得让人发愁,明染只得道:“哦……他不算,你别叫他师兄,你叫他二师娘吧。” 谢诀闻言腾地红了脸,半晌说不得话,二师娘三字更是叫不出口。虞劲烽几步抢过来,伸手搭上明染的肩头:“你乱说什么,还说我教坏孩子,明明都是你给带坏的!” 明染不理他,拍着谢诀肩膀道:“你若是能做成此事,回头我亲自做一张弓一筒箭送给你。还想要什么,回去想好了一并告诉我。” 谢诀点头,喜忧参半地走了,走得痴痴怔怔魂不守舍。虞劲烽拧眉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明染道:“叹什么气,对称呼不满意?” 虞劲烽不答,暗道是不太满意,你总算应了我所求,我却又痴心妄想着把那个‘二’字给去了,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我吧! 直到两个月后,明染和温嘉秀才得住大乘魔域外围守军传来的邸报,天弥族人貌似穿过了大乘魔域逃了,据说经过大乘魔域的风浪肆虐洗刷,只余下寥寥数人,走时形容颇为狼狈,看去路是奔向了天弥族人的老巢沉樱岛。明翔军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只得铩羽而归。 而明锋营的方鼎安,虞劲烽数次出马寻找,也始终未曾找回来。 他沮丧无比地找到明染再次叫苦:“你说这事儿我怎么交代,怎么交代?我这还得去明锋营借银子还叶之凉的欠账,唉,这更张不开嘴了!” 明染正坐在书案前翻看明覆珠送上来的账册,本就不想看,闻言将账册一拍,趁机不看了:“你说怎么交代,说得你从前拦路打劫时候没死过人一样。据我所知,西域十三国和苍沛国云鱼素起初都出过兵剿过匪吧,不过是后来见你乖巧,网开一面罢了。这会儿来装腔作势的,莫非想让我替你把欠叶之凉那一万两银子给出了?” 他如此洞悉人心,虞劲烽索性腻到他肩头上去:“我有多少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难我?”他抬起头,一双碧目如横塘春水潋滟千里,温情脉脉盯着明染:“我长得这么好看,你瞅着我也赏心悦目对不对?也喜欢跟我在一起对不对?那么暖床一次一千两,今晚我再加把劲儿,算着差不多也够了吧。” 明染啧啧感叹:“你开价可不便宜,赶上胭华书院的罗姑娘了。可不知你座主如今也没银子,这不覆珠丫头送来了账本儿给我看,说这次我张口承诺一颗人头十两银子,可是赔了血本出去。我说我看不懂,她非要让我看,话里话外埋怨我败家败得没边没沿儿。我若再给你挤出一万两,不定她们背地里腹诽我点什么。”他侧头想了想:“我这般大方,因为当时实在是气愤难当,似乎还是被你气的。” 虞劲烽忙打岔:“账本看不懂?来来来,我帮你看。”把他往一侧一推,硬挤上他的椅子,一边替他翻看账本一边道:“座主家大业大,不过一万两银子,不拘从哪里挤一挤就出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翻阅账本,明染借机去一侧软榻上打呵欠犯懒,虞劲烽随口道:“怎么困成这样,这两天都做什么了?” 明染道:“其实也没多困,就是看见账本儿就犯困。还不是谢诀,天天缠着教授箭术,教了箭术也不罢休,又想学这个学那个,连番折腾我好几天。毕竟新收的徒弟,他勤奋了我也不能太懒。今天总算给轰了出去,在那边给他和琉璿开了一间小书房,让他先带着小姑娘学学中原文字去。” 虞劲烽一边翻账本一边酸溜溜地道:“座主偏心,收了新徒儿教得如此上心,还有专门的书房给他,从前可没教过门生什么。”账本上记载的均是攻打释雪岛及围困天弥族人所费银两,最大的花销就是明染承诺兵士的人头费。他翻了一遍,也就了然于胸,瞥一眼明染:“其实这次并没多少花费,总算下来不过二三十万,座主的家底我可是知道,根本不需卖房子卖地的,好歹把门生那一万两出了吧。” 明染:“哪有你想的那么多,况这阵子只出不进的,你这银子从哪里都出不来。”顺手拿起引枕边的一本图册,慢慢翻阅起来。 虞劲烽过去与他挤在软榻上,接着与他纠缠厮磨:“座主大获全胜的邸报送回云京没有?你打下这么大个岛屿,那朱鸾国的地盘可是又多了不少,难道你那国主表哥不给你些金银财宝什么的嘉奖一番?总能填一填空缺吧。”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明染道:“正准备送邸报,不过云京那边难要出来多少银子,我小皇嫂的脂粉钱总是没着落,哪里又有多余的银子给我,我只管狮子大张口,他给多少算多少吧。你的银子我真不能替你出,你乖乖回明锋营借去,不然给别人听着像什么样子。或者你去跟叶之凉商量,打个借条给他,等他走的时候再折成现银。” 虞劲烽白费了半天唇舌,见他还是不答应,只得叹口气:“好吧,其实明锋营弟兄们的银子我想留作别用,所以不想给他,那我跟他商量给他写欠条好了。”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怕国主不好好给你银子,可以让谢诀去要,国主既然宠爱皇后,总得看小舅哥的面子。” 明染闻言,慢慢转过脑袋,笑吟吟看他一眼,虞劲烽晓得猜对了,微笑道:“难道你当初把谢诀收进明翔军,存的不是这心思?我记得当初他哭成那样你都不想要他,然后忽然就改了主意,总是有用你才会留着。” 明染顺手揪一下的他耳朵:“看把你伶俐的,当时是存着这念头,不过谢诀这孩子倒真是不错,他既然肯老实跟着我,我自然不会错待他。我的确打算让他回云京一趟,除了要银子,再要一个明翔军副统军和两个都虞候的官职出来,将领兵士们拎着脑袋出生入死的,若长久得不到提拔,必定折损士气。等要来了官职,就从都虞侯中间提起一个副统军,再把校尉中提三个都虞候,让出校尉的官职给谢诀一个。他若是要不来,哼哼,就什么官职都不给他,还让他跟着你明锋营扯缆绳下铁锚去。” 虞劲烽心中怦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吹枕风进谗言,明染又瞥他一眼,接着道:“闻人钰忠诚厚道制船有术带兵有方,恰恰又研发出几种有趣的战船,你看你看,昨日恰好送了样图给我,这其中的子母船和连环船都挺有趣,我准备让他回陆上的船厂尽快做几个样品开过来看看。这个副统军的官职……咳咳,我觉得他挺合适。” 他捞起适才的图册给虞劲烽看,但此言一出,虞劲烽顿时两眼冒火,哪里还顾得看那个,一翻身压住了他,恶狠狠逼问:“那我呢?我除了不会造船,哪一点不如他?每次冲锋陷阵我不是跑在前头?” 明染:“哎呦,压死了,压死我你们谁能得住一点好?” 虞劲烽不语,只是盯着他双目跟他僵持着,明染只得道:“你先下去。谢诀走一趟云京,大约得三个月功夫,我曾经和国主有约定,明翔军的官职我自己来定人选。嗯,三个月时间,够你做点什么了。” 虞劲烽闻言,老老实实又翻了下来,甜腻腻地道:“座主想让门生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明染道:“我想早些开通白鹭岛那边朱鸾国通往南海的商道,想让商队早些走起来,覆珠丫头和几个掌柜的也一直在催促此事。目前看来应该无碍,但想着别家的客商们胆小,也许会害怕战事又起。因此再往北的璇玑岛、月檀岛若是能拿下,再开通商道就万无一失。三个月怎么样?你放心,温将军会调拨人马配合你,不会让你孤立无援。” 虞劲烽慌忙爬起来去书案上看东海舆图,仔细算算距离,又仔细算算人手,思忖良久方道:“半年吧,明年春日来临之时,让座主看到月檀岛上开放的早樱。只是……”他沉吟片刻,故作姿态地谦逊着:“若是单单好处都给我,的确对闻人钰他们不公平了些,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座主若是真为难,我自然也得体谅您一番。” 明染道:“没关系。闻人钰他又不肯侍寝,当然是以色惑人的狐狸精多占些便宜,自古以来皆为此理,没人想不通。你就莫要再高风亮节了,明明不是那样的人,装也装不像。” 虞劲烽对座主的话言听计从,果然不再装模作样,扑过去将脸埋了他头发里去:“好的好的,那我就双管齐下,今儿先吹枕头风,再侍个寝,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日明染就招了谢诀过来,令他回云京一趟,呈给国主一封厚厚的奏折,最后更是列举多项明翔军所需经费,数额庞大之极。谢诀听说可以回家一趟,若是差事办得好,回来就能升校尉,于是欢欣鼓舞地准备启程回云京。 琉璿也跟了来送行,她自从得知琉女榕逃出大乘魔域之后,就安心在释雪岛呆了下来,随着明染和谢诀两个月后,也会磕磕绊绊说些简单的中原话。她脾性沉稳恬静,虽然常常沉默无语的时候多,但慢慢的和明染手下的丫鬟侍卫也亲近熟悉起来。明染开始亲自教授她武功箭术,谢诀临走时又承诺给她带云京的各种新奇小玩意儿,哄得她十分高兴,于是暂时忘了琉女榕。 虞劲烽却依着明染的主意,跑去找叶之凉商量,先写了个欠条给他。叶之凉冷哼一声,心情不太好。几天前闻人钰被明染派回东海沿岸的造船厂去了,他失去了骚扰目标,觉得人生十分无趣。一时又不急着回家,索性拿银子也没用,见虞劲烽态度谦恭语气和蔼,也就勉强答应下来。 虞劲烽又回了明锋营去,他还存着个别的心思,想马贼们以前一个个手中撒慢惯了,这次按杀敌数量领取赏银,幸好这海岛上冷清孤僻没让人纸醉金迷的地方,否则必定如从前那般将银钱都给吃喝嫖赌糟践掉。但长久以来,总有登陆的时候,届时拿命换来的钱财恐还是难保住。 他前思后想,将明锋营管来往账目的文若水和万年青几个人召来,跟众人细细商讨了一番,打算将马贼们手中的余钱都收缴过来登记在册,尔后投入明家往南海去的商队中做本钱,替弟兄们赚些家当回来。 众人本有些犹豫,虞劲烽道:“明小侯爷决不会亏待我,你们放心。若有差错,我将脑袋赔付给你们。”他如此笃定,连自己的脑袋都押上了,当然最让人放心的还是他和明翔军都指挥使那不清不白难以表述的干系。于是众人果然放了心,分头去游说兵士收缴钱财。 虞劲烽在明锋营巡视一圈,正打算折返中军营,却一转眼间,忽然看到阿暑一人孤单单坐在一只车船的船弦边,望着忙忙碌碌的兵士发呆,青衣半旧神色落寞。虞劲烽这阵子忙,忙着打仗忙着哄明染,哪里顾得上他。阿暑也不来烦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明锋营的灶上忙活,令人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他脚步一顿,反身折上那只车船,温声道:“七宝,你在这里做什么,见了烽哥也不搭理了?” 阿暑微微一愣,转首看着他,依旧神色呆滞默然无语,虞劲烽拧眉打量他片刻,过去挨着他坐下:“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阿暑道:“我在想我师父。” 虞劲烽道:“你师父……方鼎安?” 阿暑道:“是啊,他不是我师父吗?还是你给我指定的。从来了海上,你们一个个都忙,也就我是师父常常带着我做些事情,跟我多说几句话,还……还教授我武功,其实我笨手笨脚的也学不会什么,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我笨。如今他没了,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提起方鼎安,他神色有些茫然,见虞劲烽沉默下去,阿暑又问道:“烽哥,我师父真的寻不到了?” 虞劲烽道:“是,我派了好多人去寻,自己也去了好几趟,可是的确寻不到了。七宝,两军交战,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你若是念着他,每年的祭日记得给他烧些纸钱,也不枉师徒一场。” 阿暑忽然哭了起来,拿手捂着脸,大颗的泪珠从指缝里渗出来,虞劲烽见状有些手足无措的,忙劝道:“你别动不动就哭,你没了师父,不行……不行烽哥再给你指派一个师父如何?” 阿暑哽咽道:“我不想要了,没意思。纵然再指定了师父,你们总是这样打来打去的,说不定哪一天又给打死了,我还得伤心一场,还不如干脆就不要。” 虞劲烽叹道:“你这话说的,我和方鼎安相处的时间,难道不比你跟着他学武时间长?我难道就不伤心?” 阿暑接着哭:“你都被色迷了心窍你还伤什么心?少糊弄我。” 虞劲烽闻言忿怒:“我怎么色迷了心窍,这话是你说得的?” 阿暑:“你没被色迷心窍你晚上在哪儿过夜,敢告诉我吗?” 虞劲烽被他噎住,片刻后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阿暑:“没事儿谁敢管你?我不过是……你天天这般喊打喊杀的,万一有个好歹,我这下半辈子跟着谁混去?我心里害怕得不行,”他抬头,泪眼模糊看着虞劲烽,“烽哥,你别出去打仗行不?你这般卖命,我真怕你哪一天就回不来了,我可该怎么办?” 虞劲烽道:“别胡闹,这阵子是我不好疏忽了你,你就是太闲才总是胡思乱想,我得给你找点事情做。”他支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阿暑除了做饭,究竟还能做什么。 阿暑见他一脸纠结之色,终于忍不住道:“好了,你不要这样,是我太没用让你为难,我……我可以接着去明锋营的灶上做饭去,反正我就会做饭,也没机会学别的。” 他语气幽怨神色哀婉,虞劲烽忽然想起来,他其实对总是在灶上做饭非常心有不甘,于是摆摆手又想片刻,想明染都可以亲自教导谢诀和琉璿,那为什么自己不可以亲自教导阿暑。思至此,虞劲烽伸手搭上了阿暑的肩头:“以后跟着我学武吧,学哪儿算哪儿,纵然学不会什么,强身健体总是可以的。” 阿暑顿时大喜,却拼命压抑着喜悦之色:“烽哥你这么忙,能抽得出空吗?会不会耽搁你什么?” 虞劲烽道:“不会,你放心,你只须乖乖地跟着我即可。” 几天后,明染在释雪岛新开辟的校场教授琉璿弓箭,他专程给琉璿制了一张不大的小弓,那箭也打造得小巧玲珑五彩缤纷的,很适合小姑娘用。 明翔军都指挥使开山授徒那是大事儿,一群人跟着起哄伺候,易镡调靶,阿宴递箭,明灼华忙着送茶送水送糕点。连钟栩和左簌簌都来了,负责关键时刻喝彩捧场,一个个忙得不亦说乎。 叶之凉听得热闹也跟了来,蹲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不免有些手痒,于是拦着正准备去休息的琉璿连连夸奖:“啧啧啧,小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面相,这学武的天分也高的很。你要不要学轻功暗器?叔叔我也可以教你。” 他天生一张尖俏奸诈的小白脸儿,勉强堆起一脸笑也显得甚是不怀好意,琉璿忙躲了明染身后去,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摇了摇头。 叶之凉诧异:“叔叔明明是好人,你为何怕我?”想一想,从腰间锦囊中摸了三枚精铁打造的黑蝎子出来,尾针上闪着暗蓝色的幽光,直接递到琉璿的眼前:“我才打造的这三枚暗器送给你做见面礼,带毒的,腹中含着几十根牛毛细针,触物立时炸开,炸死七八个人小意思,可威武可霸气了,喜欢不?” 那蝎子打造的栩栩如生几可乱真,琉璿骤不及防,惊得一哆嗦,明染伸手推开叶之凉的手臂:“你这什么阴毒玩意儿,拿远些。”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叶之凉耷拉着脸,只得又换了三枚纯金打造的梅花钉出来引诱她:“那么这个送给你,插到发髻上很漂亮,也可以做暗器用。” 琉璿看那梅花暗器打造得十分精巧,心里有些想要,抬头看看明染脸色。明染道:“这个好,不单值钱,还有几分看头,既然是叶先生赏你的,就快些收下吧。叶先生轻功暗器功夫的确很高明,小璿你就给他几分面子跟着学学吧,必定终生受益无穷,只别学他的为人就好。” 叶之凉冷笑道:“我为人怎么了?为人怎么了?你的徒儿我都愿意教授本事,我这么大方得体不藏私,你却釜底抽薪把人给派遣到外面去,我为人再不好也比你强!” 明染啧啧两声:“明翔军所有人都知道你那是强人所难,何苦?”见叶之凉想发作,忙把琉璿拉出来往前一推:“徒儿借给你,教去吧,省得你闲极无聊惹是生非。” 虞劲烽带着阿暑在校场的另一端,他也是好容易得了空闲,打算先教阿暑点什么,结果来此一看,见这里如此热闹,又见叶之凉也在,怕他和阿暑算先前下毒的旧账,于是扯着阿暑又打算离开:“既然这么多人,我们改日再来。” 阿暑迟疑着,微微挣了一下手。虞劲烽侧头看看他,见他盯着琉璿和明染等人,满眼羡慕之色。他忽然有些心酸,低声道:“走吧,回头我们再来。” 不成想明染一转头看到了两人,于是目不转瞬盯着他们看,虞劲烽忙催促道:“快走快走。”阿暑也被他盯得心里发慌,转身就欲离开,明染道:“走什么,过来。” 两人只得站住,明染见阿暑手中竟然也拿着一张弓,于是缓步走近:“来干什么?” 他虽然神色沉静,但一见阿暑就寻衅生事儿的前科已经深入人心,虞劲烽瞟他一眼,默然不语。阿暑吸口气,大着胆子道:“我……我师父没了,烽哥说以后亲自教授我功夫,没成想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回头再来。” 明染上下打量他,微微一笑:“何必搞那么麻烦,一块儿过来学好了。” 他语气郑重,并无半点戏谑在其中。虞劲烽总觉得未必如此简单,但不知他意欲为何,迟疑不答,阿暑却一颗心砰砰乱跳,脸涨得通红,嗫嚅道:“真的可以吗?其实不必麻烦明侯爷,烽哥他说他教我……” 明染微笑道:“他教你?若论箭术,他还是我教的,你何不直接来跟我学,我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恰好谢诀这阵子回了云京,你就当是和琉璿做个伴。” 他一招手把且羞且喜跃跃欲试的阿暑领走了,虞劲烽并不跟过去,只在校场边蹲下来,成了一头心事重重凝重端庄的卷毛狮子,暗自道:“没这么简单。”但究竟有多复杂,他也说不上来,只能不错眼珠地盯着两人,既怕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勾搭,又怕明染忽然发难为难阿暑。 这般惴惴不安到了黄昏,阿暑终于笑吟吟折返,扯着虞劲烽手臂不放:“烽哥烽哥,我觉得我今天学的挺好的。你说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虞劲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错。” 阿暑道:“真的吗烽哥?那你的箭术果然也是明小侯爷教得吗?” 虞劲烽:“他不过随便指点几句,我靠的是我自己,我天赋异禀,哼!”他有些心神不宁的,但看到阿暑满脸兴奋之色,又不好多说什么,于是打发他回明锋营,自己熟门熟路去了明染的寝殿。 值守侍卫见怪不怪将他迎进去,恰明染在用晚膳,正布菜的两个丫鬟替他添了杯碟碗筷上来,虞劲烽忧心忡忡开始吃饭。他来混床混饭的日子多了,但鲜少有混得这般表情沉痛的,两个丫头不住偷窥他的脸色,一时间整个房中的气氛也跟着凝滞起来。 明染问道:“怎么了,嫌不好吃?” 虞劲烽看看满桌佳肴,虽然已经奔波海上还号称军饷紧张,但膳食规格依然比照云京雍江侯府的来,半点不曾含糊。他忙道:“哪里哪里,能来明小侯爷这里混饭,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迟疑片刻,又试探着道:“你究竟准备怎么处置阿暑?不妨明言,别作弄得我总是心神不宁的。” 明染道:“不用担心,我不怎么样他。” 虞劲烽道:“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两个谁出了事儿都不行。”他想此事索性正大光明说开最好,于是捧着自己的碗凑得离明染近了些,巴巴结结替他剥了两只虾送过去:“其实你一直在怀疑他。毕竟他离开高昌都城后有一阵子去向不明,我们碰见他的那地方也不妥当,又有给叶之凉下毒的前科,但我不能放任他不管,所以尽量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他再委屈我也把他圈在明锋营里不出来。小染,你别让他靠你太近,就远远地相安无事可好?权当是……给我个面子。” 明染:“我对他好些难道不是给你面子?你应该更有面子才对。” 虞劲烽涩然而笑:“还是算了吧,他强行跟来海上我也不愿的,等将来回云京后,一定想法子给他寻个妥当地方安置了去,不让他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明染停杯止箸,以手支颌沉吟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再管。” 虞劲烽盯着他,警惕之心大起:“你想干什么?” 他语气有些凶狠,明染眉头微蹙,抡起筷子敲在他手上:“吃你的饭,哪有门生这般猖獗,连座主的事情都要管得面面俱到,惯得你不轻。” 他压根儿不理会虞劲烽私下里的嘀嘀咕咕,第二日直接让琉璿去喊阿暑过来,琉璿赶到明锋营寻着阿暑,结结巴巴说着中原话,语气诚恳神情羞涩,阿暑正求之不得,无视虞劲烽黑成一团的脸,欢天喜地跟着去了。 这一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虞劲烽才接受了温嘉秀调拨过来的三千兵马,又接着准备攻打和释雪岛相邻的璇玑岛和月檀岛去,一时间忙得团团转,实在抽不出空子管教阿暑,也只得撒手随他去了,想明染既然承诺了自己,总不会轻易就做掉他,一时片刻当是无碍。 璇玑岛和月檀岛离得释雪岛并不远,温嘉秀带着虞劲烽及卫霜桥等人奔赴前沿阵地,本预计六个月拿下,却出人意料地拿得很轻易,不过四个多月功夫就攻打了下来。原来天弥族称霸海上许久,连各路海盗与之狭路相逢,也是望风而逃居多,倒没想到明翔军如此英勇善战。因此在释雪岛吃了个大亏后,还不曾反省过来,岛上兵力配备也未增加多少,明翔军就再度席卷而来,再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几个人激动之余,野心勃勃地想直捣黄龙,接着攻打双子岛去,于是给明染传信,请他移驾璇玑岛共商大计。 明染一见这两个岛屿被拿下,却忙着先开通了白鹭岛的商道,虽因着前一阵子的战事,暂时过客寥寥,但客商口口相传,不日必定会接着兴盛发达。雍江侯府的掌柜们也收拾一番,将南海诸国人众喜爱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装载上船。为了防备海盗,又专程调拨四只战船护航,船队出海往南而去。 恰此时闻人钰和谢诀也分别折返,闻人钰驾着新作的子母船连环船等,还押运回一部分粮草。谢诀则带回了军饷和朱鸾国主虽然不多也勉强说得过去的赏赐。众人浩浩荡荡地迁移璇玑岛,温嘉秀和虞劲烽闻听消息远远迎出几十里接他们到岛上。 明染与温嘉秀寒暄过,见虞劲烽左臂鼓鼓囊囊的,伸指戳了几下,虞劲烽没躲开,疼得丝丝抽气。明染道:“你是不是又受伤了?明知道自己娇贵得不行,却为何不能小心些?” 虞劲烽叹道:“刀枪无眼啊,刀枪无眼,我这不是为了明小侯爷的大计,奋不顾身了嘛!” 第二日他毛遂自荐地陪着明染巡岛,明染先带他去看闻人钰开回来的新战船。连环船长约六丈,形似一船,实为两船组合而成,前船长两丈,安置倒须钉若干,置火油火药等物,后船长四丈,载乘兵士所用,前后船中间有可拆解铁环相连。而子母船形略小,母船置两侧舷板,船体中空,置放一四浆小船,上有盖板遮掩,母子二船随时可一分为二各自为政。 明染带着他一一看过,又嘱咐道:“回头你挑一批机敏能干的兵士来找闻人钰,他会指点你们怎么利用船只抗敌。先试验几次,觉得可行,我们再大批建造应用。” 璇玑岛和月檀岛的大小与释雪岛不相上下,两人花去一天多的工夫,不过把璇玑岛走了三成。黄昏时分二人同时放慢了速度,明染凝望眼前广袤无垠的大片土地,忽然问道:“你觉得这大片的平地留着将来开荒屯田如何?” 虞劲烽沉吟未答,明染道:“东海商道目前分两处,白鹭岛商道直达朱鸾国闽地,更大的商道却在沉樱岛那边,连结着苍沛国和西域十三盟国,现下还不在我等手中。各处岛屿上人口虽然少,也都以打渔为生,但随着将来商道繁荣,驻留人口会越来越多,必定会形成港口城池。单凭打渔,撑不起这么多人的口粮。你看我们如今从朱鸾国调拨明翔军的粮草,因为离得越来越远,也比初始费力费时许多,以后之情形想来会更加不便。当然行商必定获利极多,但若是从别处拿钱财购买粮食,又极易被人掐住命脉,毕竟口粮一事比不得别的,一日都不能少,还是自给自足方万无一失。” 不知何时起,他竟然开始对东海各项事宜通盘考虑,颇有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架势。虞劲烽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越看心里越满意,于是诱惑他接着往下说:“那么座主的意思,是准备让兵士开始屯田?” 明染道:“目前自然是早了些,天弥族人一日不死绝,我就一日不得安心,当务之急是先彻底铲除他们。所以这次我让簌簌随行,这些日子就让她出来瞧瞧,岛上土质是否适合作物生长。她从前只会莳花种草的,不过据我所知,种作物和种花草颇有相通之处,我这里暂时又寻不到精通农事之人,让她先将就看看吧。以后有了机会,再去朱鸾国寻几个通农事的人过来给指点着最好。” 虞劲烽一鞭子抽在他坐骑臀部:“座主借一步说话。”两匹马狂奔起来,脱离侍卫上了前方一处小山坡。 正早春时节,坡上疏疏落落生着几十颗早樱,喧嚣而烂漫的浅粉色,在风里纷纷扬扬摇曳生姿。远处的海水一层层漫延着,从月白色渐变为暗蓝色,深邃而浩瀚。两人翻身下马,虞劲烽又回首看看明染,座主大人今日箭袖白袍银冠乌履,颈中束了海棠色锦帕,微微垂首遥望海天一色之时,眼神澄澈沉静却又成竹在胸,如一把待出鞘之名剑,清丽而峻拔。 他不禁有些目眩神迷,稳了稳心神,凑近明染低声提醒道:“座主大人,如何利用商道,如何开发岛屿,以及将来如何建造城池,那似乎应该是朱鸾国主操心之事。”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明染一顿,缓缓道:“此事是我僭越。只是离得云京越来越远,来回奏折不便,眼见得大片国土到手,这些事情自然早些考虑好,说不得我多操些心吧。” 虞劲烽微笑道:“哦,我还以为座主打算……不成想真要把自己辛苦打下的国土双手奉给他人,倒教人好生失望。” 明染闻听此言,心中忽然一震,良久方慢吞吞地道:“你怎么会有这念头?你这马贼如今越发不像样,自己野心勃勃也就罢了,还来旁敲侧击撺掇别人。这是玩笑的事情么?” 虞劲烽仔细揣摩他话中之意,却揣摩不出什么,索性将马鞭子在空中甩得噼啪一声爆响:“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个国主表哥,如何?” 明染道:“住嘴。”看他一脸毫不遮掩的不屑之色,却又沉默下去,片刻后方道:“他不是你我能非议的,以后还是少说吧。” 虞劲烽冷笑道:“我偏要非议,跟你还有什么不能说。我是真看不上他,荒淫无道纸醉金迷,整个一昏庸之辈。从前不知道也还罢了,自从到云京后才晓得他的做派,若是纯为他卖命,实在心有不甘。” 他侧首凝神望着明染,语气转温柔:“我当时就是冲着你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跟着你出海,还走了这么远。小染,东海浩瀚无边,可开拓可利用可兴盛壮大的地方多了,你既然已经费尽心思做了诸般打算,若将之交付国主手中,你还能全盘掌握吗?忘了他强行往你明翔军里塞人的事情,可见他背信弃义无理强求。万一他起了别样心思冷落你,你的一切梦想岂不皆成泡影?” 明染眉头微蹙依旧沉默着,这马贼敢想,敢说,敢做,按理是好事儿,可胆量似乎有些突破了天际,令他震撼无比。他冲着虞劲烽伸出一只手,虞劲烽忙握住,却被明染反手按下去:“莫要乱说,否则再不许去我那里蹭床睡。” 虞劲烽嗯哼一声,直接伸臂一抱揽住了他的腰:“就蹭。你床那么大,总得有人填补空缺,与其让给闲杂人等,不如我占着。” 明染道:“胡说,我何曾随便找闲杂人来填床,有费在他们身上的功夫,不如抱着奔月神弓,妥帖,实在,比你还可靠。”他上下瞥了虞劲烽几眼,忽然道:“我这阵子跟琉璿说话多了,她学医术已有五六年,且天漫族有些奇方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我跟她说了你这般体质,她说可以抓几服药给你调理一下,以后会好许多。” 虞劲烽:“哦……啊?”不禁通身一紧:“治好我你想做什么?药苦,我不喝!” 明染:“不喝也得喝,你不用疑神疑鬼的找借口。”自行上马下山而去,虞劲烽忙尾随上,接着道:“那你问没问她双子岛如今的状况?人马多少,装备如何?有没有什么易守难攻之地?” 明染:“我没问,琉女榕还在天弥族人那边,问了她也不方便说,倒省得尴尬。我们回头派几个灵透些的人悄悄混上去,自行先看看去。” 他第二日果然让人唤来左簌簌,要带着她再出去一趟看看璇玑岛各处的土质,令虞劲烽自便。虞劲烽送他出驻营地之时,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已将昨日之话彻底忘掉,于是微微一笑,自行去找阿暑说话。 阿暑此次跟随明染前来,气色比从前好了很多,本来有些尖俏的下巴如今圆润不少,虞劲烽端着他脸仔细打量半晌,终于道:“我看你如今好像过得不错,乐不思蜀了?以后不打算回明锋营了?” 阿暑见他神色不虞,微微变了脸色,忙辩解道:“才没有!烽哥你怎么能这么编排我,我今儿还专程让人弄了好许多鱼虾鲜货,准备好好做一顿吃的给你,我何曾有一天忘了你!” 虞劲烽做出半信半疑的模样:“真的吗?还记得你烽哥?好吧,那么说说这阵子我不在释雪岛,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暑掰着指头算给他听:“跟着明小侯爷的徒弟学射箭学武功,我当然没有人家学得好,简直差得太远,但是小侯爷也没说什么。等谢小国舅回来后,还和他一起随着那位琉璿姑娘学了天弥族语。”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天弥族语,又满怀希翼问道:“烽哥,听说你天弥族语讲得很流畅,我呢?你听着怎么样?” 虞劲烽道:“鸟语花香的,挺好。看来你这阵子果然不错,不过既然回到了烽哥身边,以后还是我来教你吧,虽然我处处都比不得明小侯爷,但教你应该也足够。” 阿暑一顿,觑着他脸色试探道:“为什么?我这边学的好好的,我……我不想回来。当然我不是嫌弃你,烽哥你这么忙,我只是不想劳累了你。” 虞劲烽闻言转身直视他,温柔却又不容置疑:“七宝,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明小侯爷收徒不是随便收的,谢诀和琉璿身后牵系重大,他才肯纳入座下,可你有什么能与之比肩?好高骛远的事儿还是少做为妙,不然将来吃亏受苦的还是你自己。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过去了。” 两人之间气氛骤然僵硬无比,片刻后阿暑忽然抬头怒视他:“烽哥,你这不公平!同样都是巴结讨好他,于你就是有勇有谋敢进敢退,于我就是好高骛远不自量力,原来连你也看不起我!我……我再不给你做饭吃了!”他转身决然而去,看方向竟然还是明小侯爷居处。 虞劲烽大怒,一把将他揪回来,顺手封了穴道扯回明锋营,塞给匆匆迎过来的万年青:“关起来,想通再放。” 于是阿暑开始绝食,虞劲烽白日里忙着巡岛及商量军务,夜晚忙着陪床侍寝,暂时没有顾及他。等得三天后,他正在陪着明染用晚膳,易镡走了阿宴的门路混进来,将他唤到门首处嘀咕几句。明染听到“快饿死了”几个字,随口问道:“谁快饿死了?” 虞劲烽不言语,愁眉苦脸沉思着,明染笑道:“是你那位青梅竹马?你怎么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快放出来吧,当心真饿死。” 虞劲烽横他一眼,随着易镡匆匆回转明锋营。阿暑被关在一间营房里,饿得奄奄一息面无人色,一见虞劲烽进来,就怒冲冲瞪过来,但久饿之下,哪有半威慑之力。虞劲烽蹲在他身前看了看,端来一碗清粥打算喂他,阿暑哆嗦着别过脸不肯吃,虞劲烽等了片刻,沉沉叹息一声,挫败而落寞:“七宝,我从前的确是为你好的。你若是真不稀罕,我也就真不管你了。” 阿暑想回应,但是饿得说不出话,只眼角慢慢凝聚起两颗大大的泪珠,虞劲烽用衣袖给他拭了去:“别哭,几天没吃饭,纵然区区两滴泪也是从身体里硬挤出来的,哪里还伤得起。吃了这碗粥,以后随你去吧。” 他将粥一勺勺喂给阿暑吃,喂到一大半的时候,阿暑活转过来,伸手慢慢摸上他的手臂,颤声道:“烽哥,我明白你的话,这世上除了我娘,也就你是真心对我好,可我不想如从前那般活着。” 虞劲烽点头:“你高兴就成。” 他陪着阿暑坐到半夜,眼看着阿暑陷入沉睡之中,虞劲烽望着他的睡颜,有一种仁至义尽的悲凉。他想我真是管得太多了,管多了也不见人家领情,反倒嫌弃自己来着,不如也回去睡他爹的!于是起身拂袖而去。 璇玑岛的早樱谢了,晚樱又开,于是百花随着春风次第开放,不知不觉将春日消耗了一半。明染与温嘉秀商量过后,将副统军的官职给了虞劲烽,又赏给易镡一个都虞候的职位,谢诀一个校尉的职位,余人按军功皆有封赏。 虞劲烽的俸银从每月二十两变成了三十五两整,被明锋营的弟兄们撺掇着请吃酒。待连续吃了几场后,发现俸银上涨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请吃酒的花费,于是果断卷了剩下的银子跑了,一路跑去明染那里,追问明家的商船几时能回来。 明染正在和叶之凉吃茶闲聊,闻言颇有些惊诧之意:“怎么都得到下半年了,你很缺钱?” 虞劲烽道:“也不是太缺。”默默瞥了坐在旁边的叶之凉一眼,那一万两纹银像一块大石,沉甸甸压在他心上,牵连得他对这个人也讨厌起来,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但是讨厌归讨厌,这人不急着走,座主也不出言撵他走,就只能和平共处下去,而且一处就是从春到秋七八个月。七八个月的时间,够做很多很多事情。明翔军扬帆起航长风破浪,一路顺遂地从璇玑岛开始,一座座岛屿收过来,终于有一天,所有的战船调拨集中起来,向着最终目的地沉樱岛和晚樱岛行驶过去。 温嘉秀亲自出马选好了驻营地,位于沉樱岛和晚樱岛南侧百十里地的九野群岛。九野群岛由二十八个零零碎碎的小岛屿组成,分别以二十八星宿来命名,各处航道纵横交叉,若布置得当,则易守难攻。所以虽然天弥族人驻兵不多,当时被明翔军拿下也颇费了些功夫。按着温嘉秀的意思,将中军营设置在偏南端的翼宿岛屿上,另在翼宿、轸宿双岛上再设两处营地。 天弥族人的都城竭海城在双子岛东侧沉樱岛上,因此明翔军直接把攻打目标定了沉樱岛。明染与温嘉秀商议先派遣几个人去沉樱岛探探地形,温嘉秀提议最好还哄得叶之凉去,明染也颇为赞同,虞劲烽更赞同,结果正商议间,明染忽然接住了云京来的一份加急邸报。 云京很少往东海这边发邸报,大约是国主觉得跟明染没什么可说的,又怕他不停要银子,因此轻易不搭理他。但这次是平南侯左文徽发过来的,细细密密的蝇头小楷写了好几张,明染初始还笑盈盈的看,却越看神色越是端肃。虞劲烽好奇,当着温嘉秀的面又不好意思凑近了看,于是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明染把信笺折起,让阿宴当场烧掉,方才道:“云京倒是没什么,但苍沛国出了点小事儿。他们的皇帝陛下驾崩了,已经昭告天下开始发丧。有人传言是晋王弑兄,且晋王拿住了一份传位遗诏。因此现在大臣们分成了两派,有说要拥立皇长子的,有说支持晋王上位的,据说吵得很凶。但国不可一日无主,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轻描淡写道来,却是举座皆惊,半晌后虞劲烽方道:“苍沛国的皇帝驾崩了?这……这不算小事儿吧?” 明染道:“只要暂时影响不到朱鸾国,就不算大事儿。只是……” 他食指在案上轻叩两下,觉得有些麻烦。左文徽在信中提点他甚多。从前的苍沛国皇帝虽然雄才大略,但对两国交往之事态度相对较为平和,在朱鸾国年年上贡百般讨好之下,勉强能容忍其存在。但若是晋王上位,他的野心勃勃早已是司马昭之心,且从前晋王之权责范围就包括和朱鸾国的出使来往及协商事宜。目前虽然无法预测他做了皇帝后会干出什么事儿,但左文徽觉得前景堪忧,让明染早做提防。 有时天下之局势变幻,如风起青萍之末,尔后涟漪般层层扩散,最终掀起轩然大波。况且这次的,真算不得小事儿。明染叹道:“且观后续吧。” 是晚虞劲烽依旧蹭床不肯走。随着两人相处时日渐长,座主对门生越来越宽容了,而门生以己度人,床笫间待座主向来温存体贴。于是不走就不走吧,权当多一条舒筋展骨且纾解欲望的途径,倒也方便得很。 两人舒展筋骨完毕,心满意足躺下,虞劲烽还在他肩头拱来拱去的不知意欲何为。明染盯着他褐色的头顶看了一会儿,又摸摸他汗津津的额头,忽然问道:“琉璿给你开的药方怎么样?”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虞劲烽身躯一僵,不拱了:“我觉得没什么疗效,估计还是不能受伤的,不能受伤,特别……特别是……” 他支吾着,明染嫌他不爽快,沉着脸缓缓道:“我有多说什么了?你不想承受此事就只管明言,但不要无故贬低人家的医术,要多给小姑娘点信心。” 虞劲烽只得道:“好吧好吧,也许真不错,我自己觉得是好了些。只是药太苦实在不想喝,座主好歹饶了我。” 他已经三番两次闹着不肯喝那药,明染道:“必须喝。”懒得再和他多言,沉沉打个呵欠,头一歪准备睡。他入睡向来极快,一瞬间就能睡死过去,虞劲烽却有些事情还没打听完,忙摇摇他肩头:“先别睡,今天你大表哥写来的信看起来很长,你可就跟我们寥寥说了几句。我得问问你,北国皇帝驾崩真的不会对朱鸾国和明翔军有什么影响吗?” 明染道:“有影响你想怎么样?投奔苍沛国晋王去?” 虞劲烽忧心忡忡地叹道:“那哪里敢,就是冲着座主我也不敢,我不过是担心。我带着兄弟们从西北大老远来了朱鸾国,总想替他们往好处打算打算,自然不希望朱鸾国有什么变故。” 明染道:“我家人都在云京,我也不希望朱鸾国出事儿,放心睡吧。” 他话才落,就听有人在外叩门,值守首领阿宴低声禀报:“少爷,叶之凉求见。” 然后是叶之凉急冲冲的声音:“你禀报过了吧,快让我进去!” 阿宴道:“不行,你再等等。” 叶之凉:“我等个屁!”两人争论几句后,似乎忽然交上了手,连着一串兵戈撞击之声如疾风骤雨,尔后“咣当”,门被叶之凉强行撞开,阿宴阻拦不住,被他挤了一边儿去,急得红头胀脸:“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我家少爷还不曾答应见你,这大半夜的多不方便,你先出来!” 叶之凉怒道:“我不出去,都是男人怕什么,我这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儿!明小侯爷,你给我一条船,我要立时赶回苍沛国去!” 他一路穿过槅扇一阵风地绕到床榻这边来,明染忙从锦被中窜出来,瞬间抓了一件外袍裹好,坐在床沿上。凉风灌入锦被中,激得虞劲烽打个寒颤,想跟着爬起来,又恍惚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不免有些尴尬,明染见状,按住他脑袋塞了回去。 叶之凉同样衣冠不整头发散乱,脸色阴沉无比,眼中怒火熊熊:“明小侯爷,想必你也已经接住邸报,我家陛下竟然驾崩了,他驾崩了!可是他正当盛年且素来身体强健,怎么会忽然驾崩?这其中必有蹊跷!那晋王他早就有了篡位之心,此事一定是他做下的!我要立时回苍沛国去,请你给我一条船送我回去。” 明染微微一顿:“你果然不是晋王殿下的人。” 叶之凉:“啊呸,他算个屁,这个倒行逆施的万恶之徒!他既然敢弑君,他就莫要怕死。我家陛下和家师渊源颇深,两人有知遇救命之恩,这仇我要替他报,让他们这一群魑魅魍魉给我等着!” 明染道:“好。阿宴,去通知闻人钰,让他准备快船一只,将兵士水手食物清水配备整齐等着。另去叫覆珠送一万两银票过来。” 叶之凉眼角微微发红,瞥了一眼他身后榻上的不明隆起物,散落在锦被外的几缕褐色卷发暴露了身份,原来狐狸精欠的钱最后还是得座主大人打发,怎地他就有这般好福气,而自己不过在外浪荡数日,心中最最敬重的陛下就稀里糊涂驾鹤西去,究竟天理何在! 待明覆珠将银票送来,叶之凉强忍着嫉妒和悲凉,从腰间锦囊里摸了一张欠条出来递给明染。 明染接过后顺手放在枕边,见叶之凉神色仓惶,劝道:“最多明日午时,必定让您启程归国。叶先生不妨先去歇息着,养精蓄锐,也方便将来回国后行事。” 叶之凉闻言,躬身深施一礼:“我并不曾杀了那琉女榕,虽然事出有因,但没杀就是没杀,叶之凉并非背信弃义之人,这一万两纹银我受之有愧,但苍沛国一干事宜扑朔迷离,我回去后手里没银钱又不行。那就记下您这一份恩情,走之前我先送你一份礼,来日明小侯爷若有差遣,定不推辞。”言罢转身出门而去。 室中安静下来,明染坐在榻沿上沉思,片刻后虞劲烽从他身后伸了脑袋过来:“他准备送你什么礼?” 明染:“不知道。” 于是虞劲烽试探着,将那张自己亲手打的欠条慢慢慢慢地从座主大人枕边抽过来,几把给撕得粉碎,尔后心满意足钻入被中:“我这一颗心,总算是装到了肚子里。” 明染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出息得不轻,简直丢我的人。” 虞劲烽叹道:“你富人哪知道我穷人的苦,从小穷怕了,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又得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四处讨吃食,吃了上顿愁下顿。你天天穷奢极华的,随便一件衣服就抵得我几个月俸银钱,我的艰难你怎能体会得。” 明染不耐道:“好了,我花自家银两,你管得倒宽,以后穷酸饿醋的话少说。明覆珠回头要将心思倾注在南海行商之上,让她把明翔军中账务移交给你管着,每月初一找她报一次帐,打上她的签章即可。你多些钱财过过手,省得天天这么不开眼。” 虞劲烽大惊复大喜:“真的?真的有这般好事?”他伸臂揽住了明染的腰:“小染,你如此信任我,我可以认为你是爱上我了吗?” 明染:“嗯哼,算是吧,你长得不错,总不会恶心就是。” 叶之凉第二天午时前准时赶到海边,闻人钰遵照明染的吩咐送他上船。他从前一直是避着叶之凉的,如今眼见躲不开,也就坦荡荡地过来,将归程航海事宜大致交代给水手长。 叶之凉在身后冷冷盯着他,他目光太过犀利且意味不明,闻人钰只觉得如芒在背,生怕他心情激愤之下,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举动,匆匆说完就要下船而去。叶之凉果然不是个安分人,跟下来闪身拦住他,冷笑道:“我这要走了,此一去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闻人钰垂下眼皮,干巴巴地道:“祝叶先生此去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2节 叶之凉气结:“呸!你……你……闻人钰,你这也太不识好歹,我若不是因为你,哪里会在这儿耽搁这许久,倒让我家陛下遭了宵小之人的暗算,说来说去还不都怪你!” 闻人钰是个厚道人,素来应付不了他的强词夺理,或者可说是应付不了这世间所有人的强词夺理,闻言脸色涨得绯红,结巴道:“这这这管我什么事儿?是你自己……自己拖延的,关我什么事儿!况且你不是说你自己会看相吗?为何不替你家陛下多看看,若早些防备着,也能免了这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叶之凉再次为之气结,差点暴跳起来:“他帝王之命比不得凡夫俗子,岂是我能看得的?!” 闻人钰道:“总之都是别人不对。”言罢转身就走,叶之凉望着他背影冷笑:“你敢走?你们都指挥使让你送我上船,我这还没上船呢你就先走了,你想违抗军令是不是?” 闻人钰身躯一僵,只得停驻不前,却并不回转身来,只沉声问道:“叶先生究竟意欲何为?” 叶之凉道:“你转过身来,要做出难舍难分的样子,要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上船离开,不然我不走。” 闻人钰不禁头大,什么叫难舍难分,什么叫含情脉脉,看来你的陛下还是死的不够透彻,须得多死几回,死状惨烈些,你就不在这里闲扯皮了。他本着息事宁人送瘟神的态度,回身盯着叶之凉,却因素来不擅作假,掩不住满脸无可奈何之色。 叶之凉也凝目看他半晌,这人如此勉强,远远达不到自己所愿,但他有要事在身,又实在耽搁不得,只得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烦也不行,且等着吧。”反身上船扬帆离去。 虞劲烽接管明翔军账目后,足足和明覆珠忙了四五天将账目交接明白。这一日才得住一点空闲,万年青就寻过来犹犹豫豫告诉他说阿暑不见了。虞劲烽讶异:“不是在明小侯爷那边随着琉璿学武吗?” 万年青道:“阿暑白日里学武,晚上还是回明锋营歇息的,但已经连着四五天没回来,我也派人满军营寻了,寻不到。我等也不好总去中军营那边打听。莫不是暂住到那边了?可是以前从不曾这样。” 虞劲烽忙一溜烟赶了明染的中军营去,寻着谢诀和琉璿一问,两人都说这几天不曾见阿暑过来,还以为明锋营忙,所以留在了那边帮忙。虞劲烽心里咯噔一声,隐隐觉得不妙,于是又慌忙赶去见明染。 明染和温嘉秀正伏在大书房的案上,头对头盯着双子岛的舆图仔细参详着,见虞劲烽进来,便招手道:“恰好你也过来看看,双子岛若是交给你打头阵,有信心没有?” 虞劲烽道:“我先不看,小染,你这几天见到阿暑没有?” 明染微微一顿,挑起眼看看他,又摇了摇头。虞劲烽逼问道:“他前阵子白日里可是一直在你这里的,可是这几日不见了。你……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明染拧眉不语,片刻后方道:“你防我防贼一样,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见了,许是跑哪里玩儿去了吧。” 他语气有些不痛快,虞劲烽只觉得焦躁,也不曾听得出来:“他能去哪里玩?他一向都温柔乖顺,从来不乱跑,这些天在你这里也是老老实实的。” 明染听到“温柔乖顺”四个字,将舆图往温嘉秀那边一推,望着他笑了一笑,意味不明。虞劲烽打量他神情,心中忐忑起来,两只碧幽幽的眼睛死死盯在明染脸上,有些口不择言了:“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儿,我瞧得出来,你……你不会把他先奸后杀毁尸灭迹了吧?” 明染:“放屁,滚。” 虞劲烽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滚。” 明染阴着脸拎起案上的水精镇纸:“你又欠塞了不是?” 虞劲烽顿时一个寒噤,却不依不饶瞪着他。温嘉秀见这准备开掐的架势,连忙起身躲了出去,剩下房中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虞劲烽道:“小染……他死不得,死了我会良心不安一辈子,你好歹赏我一句话。” 明染闻言,将镇纸重重扔在案上,正砸在舆图上苍沛国之国都平京方向:“他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我才懒得管。你瞧得他心肝儿一般,还真以为别人也都看得上?”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虞劲烽凝目看那舆图上的镇纸片刻,多少蛛丝马迹牵连在一起,终于让他想出了端倪:“你既然看不上他,为何这阵子总是把他拘到你的身边?小染,那叶之凉送了什么礼给你,能告诉我吗?” 明染不答,只将桌角一本书册翻开,抽出一封信笺甩给他。虞劲烽捡起来看看,字迹行云流水里透着张牙舞爪,是叶之凉的。他在信中说阿暑是个隐患,早晚要坏了明染的大事儿,所以他就顺手替明小侯爷解决这个隐患,把阿暑带走,但是因为有别的缘故,所以不能杀掉,只能带走。 原来阿暑果然被叶之凉弄走了。此人轻功高明为人刁钻,本就惯于偷鸡摸狗作奸犯科,且如今和明翔军打成一片,众人皆少了提防之心,要偷个人走简直再容易不过。 虞劲烽半晌言语不得,良久才道:“这就是……叶之凉送给你的大礼?” 明染道:“盛情难却,推辞不得。” 虞劲烽见他云淡风轻的神情,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小染,我不是说过吗,不管你对阿暑有什么疑虑,都交给我解决就行了,我不会让他伤着你半点。可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 明染唇角一弯,微笑道:“瞧你说的,明明是他主动来招惹,难道我还怕他。他既然敢来,就得有几分手段才行。不管最后谁死谁活,就得能自己承担结果才行。若是什么都不行,就莫要出来丢人现眼。你放心,他临走时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算是不虚此行。” 虞劲烽被噎得上不来气,片刻后方才道:“他拿走了什么?” 明染道:“拿走了闻人钰呈给我的战船图册,前些日子半夜来我书房拿的。” 虞劲烽脑袋嗡嗡响:“你既然知道得这般清楚,为什么不阻止他?” 明染看着他,眼神渐转冷冽,满是嘲弄之意:“我为什么要阻止他。呵呵,青梅竹马的情分果然了不得,你这是打算替他讨个公道?” 于是虞劲烽明白了,那图册想必是动过手脚的。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愤然将信笺摔下,觉得不泄恨,又把案上的官窑青瓷笔筒顺手扫在地上,炸裂成一地碎片,一边发作道:“我哪里敢讨什么公道?明小侯爷你一点都不信任我,我天天恨不得为你上天入地,这么大的事情你却不肯知会我,宁可去和叶之凉那种人暗通款曲,显得你们心有灵犀一般,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碎得啪啪响,于是捂着胸口愤然离去。明染道:“你去哪儿?” 虞劲烽恍如未闻,只管往外走,走成了一阵风一股烟。明染忽然起身,想揪他回来痛揍,片刻后却又缓缓坐回去,沉默不语。 虞劲烽却茫茫然到了海边。东海碧波浩淼一望无垠,叶之凉已经离开四五天,早不知仙踪何处,想追也追不上。阿暑究竟和苍沛国那边什么干系,拿着一本不靠谱的战船图册回去后又会有什么结果。他在海边礁石上坐了下来,捧着脑袋想不出来,只觉得头疼。 时逢冬月中旬,九野群岛所处稍有些偏北,片刻间他就被海风吹得透心凉,不禁缩着肩膀慨然长叹。千防万防的操碎了一颗心,最后才发觉人家个个自行其事,压根儿就没人把他放眼里,明染如此,阿暑亦如此。他白忙活许久,也不过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近夜半时分,易镡带着几个人寻到岸边来,远远地看到他透着颓丧和悲凉的背影,忙跑过去将一领斗厚斗篷裹到他身上:“老大,这儿冷得很,快跟我回去吧。” 虞劲烽道:“谁让你来的?” 易镡摸摸他冰凉彻骨的手,将他从礁石上扯起来,一边道:“二当家的听说你从中军营跑了出来,一直未曾回去,就让我们来找你,还给你备了宵夜等着你回去吃。” 虞劲烽跟着他回了明锋营,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阿暑之事,只绕着他一如既往地巴结讨好着。易镡送上热乎乎的鸡汤馄饨,斟上了西域带来的葡萄美酒,万年青过来替他捏着背,话里话外埋怨他许久不曾和弟兄们好好叙话,简直生分了。 气氛依旧如在呼鹰堡和虞家大院那般透着热腾腾的喧呼,虞劲烽瞧着他们熟悉的脸,萦绕周身这熟悉的氛围,让他渐渐冷静下来,且隐隐有了愧疚之心。待酒足饭饱,他在热乎乎的榻上伸个懒腰,舒舒服服躺下,易镡捧过来热茶,万年青跟过来给他捶腿,身躯虽庞大,动作却轻柔,且一脸谄媚之色,恨不得再讲个笑话哄他入睡。 “原来我也曾经被这般众星捧月过,可惜许久不尝这滋味儿,竟快要忘得干净了,哎!”马贼头子一声长叹,他为着恋奸情热,的确冷落了弟兄们很久,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于是当晚就歇在了明锋营,看来马贼就是马贼,还得和马贼们混在一起才能心安。 他这一晚思潮起伏想了很多,想自己的命运多舛,从小到大的各种不容易,到天色透白方朦胧睡去,于是第二日直睡到午时才醒,习惯性地摸摸身边,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昨晚回了明锋营这边。一时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却又咬着牙告诫自己必须要习惯,不能总是自作多情巴着人家不放,显得恁犯贱了些。 虞劲烽收拾完毕,趁着温嘉秀单独在帐中的时辰,去和他请教商讨拿下双子岛之事。 温嘉秀见他不去找明染,反倒来找自己,看来这两人是正儿八经开始怄气了。他斜目觑虞劲烽两眼,将昨日与明染的商议结果详细告知,拿了沉樱岛的舆图给他,又道:“天弥族在外人眼中,最可怕的是他们的海战,但我明翔军如今在海战上跟他们不差什么,还有阿钰新作的战船,各种妙用不曾为外人所知,我有信心很快击败他们的水军。所以我们要把下一步重点放在如何拿下竭海城上,都城一破,余者不足为惧。只是有件事有些蹊跷,现下时节风信正好,天弥族人却为何按兵不动呢?昨日我也和明小侯爷各种猜测,却想不出缘由,大约……天弥族人也有些风俗忌讳,所以年前不出兵?” 此时海上常起北风且风势劲烈,若趁机出战,对天弥族人极其有利。偏偏这边明翔军大军压境虎视眈眈,那边天弥族人却依旧四平八稳岿然不动,不免透着诡异。 虞劲烽迟疑道:“他们并没有过年的风俗。我听琉璿说,他们春日有一个祭拜祖先和赏花的节日,类似于我中原寒食节。夏末秋初是海神的生辰,须得大祭司亲自带人祭奠海神,能闹腾十几天。如今按兵不动,想是别有缘由。” 他提到大祭司三字,想起了琉女榕,心中忽然灵光一闪,这位大祭司虽有些疯疯癫癫,但在天弥族人那里却有着说一不二的威势。莫不是琉女榕不让天弥族人出兵?若是他有心不让出兵,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就可以糊弄住那帮未曾开化的蛮夷之辈。 虞劲烽沉思着,温嘉秀接着道:“他们不出兵却是再好不过,若等得过完年海上转了南风,那些新战船恰恰用得上,就可以大规模跟对方开战。此前我曾经派了好几波细作悄悄登上沉樱岛刺探军情,结果甚是不尽人意。有些没回来,回来的许多都受了伤,带回的消息也不确切,看来天弥族人做了障眼法给我们看,外松内紧防范极严。你明锋营的人机警,还得出几个人再去刺探一番。我们不要急,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 虞劲烽道:“或者趁着这空挡,我亲自去沉樱岛看看。” 温嘉秀一巴掌拍在他手上:“不妥当。以后你这毛病可得改,你如今是副统军的身份,什么事儿都亲自出马,还要那些属下做什么?” 虞劲烽忍不住嗤笑:“我这个副统军……呵呵……”心道别说明染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在你们眼中,我大约也就是个以色侍人暖床的货色吧,什么副统军不副统军的,呸! 他不曾说下去,只把舆图扯过来细看。沉樱岛极大,方圆总有数千里。但因着天弥族人口不多,所以大城镇仅有五六个,北侧通商航道岸边分布两三个,南侧平原上两三个。最大的竭海城建造在岛屿中央偏南的沌山山脉上,据说坐北朝南雄伟壮丽,周边疏疏落落环绕着十几个衍生小城镇。余下的大好河山就那般荒芜着,的确十分可惜。 他沉吟片刻,又道:“我还是去看看吧,我会小心一些。” 温嘉秀见他满脸阴郁之色,心中有些唾弃。他素来不耐烦这些儿女情长的,只觉得都是闲得慌,便拖长腔调,别有深意地道:“你若真要去,最好去和明小侯爷知会一声,省得我落他埋怨。” 虞劲烽冷笑一声,默然不语。 他不曾再往明染的中军营去,有什么军务要商量,就直接找温嘉秀。温嘉秀虽不解风情不懂帮衬,也只得勉强做了几次中间传话人。 这般别扭着过了几天,这一日清晨,阿宴来禀报明染,虞劲烽将明锋营的一应事务暂且托付给万年青,带着易镡和一拨为人机警伶俐的弟兄们,携着一群小鹰,夜半时分乔装打扮出海而去,看方向应该是绕道去了沉樱岛。易镡临走前,想方设法传了个消息给阿宴,委托他无论如何告知明染一声。据说因为他的拖拖拉拉,还被虞劲烽用套马索抽了一下又呵斥几句,行为十分野蛮。 明染道:“谁派遣他去的?” 他神色沉稳羽睫低垂,瞧来并未动怒,但整个房中似乎忽然寒风凛冽,令人瞬间如坠冰窟。阿宴呐呐不敢作答,明染道:“他去也就罢了,易镡是我未来的表妹夫,若有个闪失谁赔得起。” 阿宴依旧噤若寒蝉,明染道:“传温嘉秀。” 温嘉秀自然将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说虽让明锋营派遣人去沉樱岛刺探军情是自己的主意,但并不曾让虞统军亲自去,他私自出海这边也是才知道,又道:“我再组织一些人去接应。况虞统军走之时据说带了很多小鹰,若是有变故,必定会让小鹰传信回来,都指挥使不必担心。” 虞劲烽这般招呼都不打就赌气出海,违抗了军令,按例该斩,但人已经走远了,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只是传说而已。明染默然,片刻后无奈挥挥手,表示此事自己不管,让温将军看着办去。 可是虞劲烽这一走就是近一个月,过了腊八是小年,家家户户盼团圆,眼见得除夕即将到来,别说小鹰,鹰毛都不曾飞回来一根。 云京的邸报这阵子却疯狂地往东海送,雪片般一封接一封落到明染手里,有国主的,有平南侯的。左文徽的信也还罢了,只说云京为着北朝新帝登基之事有些人心浮动。国主却话里话外透着自己很惶恐很不安很担忧小表弟的意思,想让明染回云京一趟,至于回去做什么,他不曾明言。 如今明翔军已扫荡大半东海,在这关键时刻,明染自不会轻易放弃,于是拖拖拉拉不肯好好回信,纵然回了信也是随便找些理由搪塞着。他离得太远,国主鞭长莫及,纵然气得咬牙,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一日,明染接住一封左文徽代笔盖有太后签章的信。云京来的信使号称只是家书,但明染还是遵循礼节装模作样地洗手焚香,恭恭敬敬拆了那信看。信上说,他离开云京已近两年,两位姨母十分想念,且与萧家姑娘订婚许久,于情于理,都该回去完婚了。 明染打发那信使去歇息,思忖着写一封回信出来。待明灼华磨好了墨,他却拿紫毫抵着下颌,斟字酌句下笔艰难,末了只得放下笔凝目望向窗外。窗外北风绥绥细雪簌簌,天色昏黄万物萧疏,这是入冬以来九野群岛的第一场雪,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明灼华又送上一盏茶,明染沉吟片刻,叹道:“丫头,我暂时不想回云京。”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明灼华凑过来,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温声道:“不想回去就先不回去。” 明染暗道还是自家丫头最善解人意,却听明灼华接着道:“只是……少爷,我算着未来的少夫人今年也有十六七了,若是入主雍江侯府,这年纪是恰恰好,青春少艾……可是耽搁不得。” 明染瞪她一眼,心道才打算夸你你就叛变,我也是青春少艾,我不是一样在耽搁着?一边斟酌措辞回信。只说如今东海形式到了一触即发之际,若此时折返云京,必定会功亏一篑,所以自己要等到彻底拿下双子岛,才能放心回云京。 待回信回到何时成婚一事,却又再次难以下笔,他从前不曾这般彷徨犹豫过,这次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像样,拖着人家姑娘不放,又不敢轻易提退婚,又不想回去成婚,显得很薄幸很无情。思忖良久,末了还是将此事含糊其辞过去。 虽然将信送了回去,但明染思忖着也拖延不了多久,须得早作打算。除夕之夜,他依着惯例在中厅设下岁宴宴请诸将领。左簌簌在这局促逼仄的海岛上,竟然就地取材费尽心思地捣鼓出几盆盛开的红梅花来,除了送给钟栩两棵,余下的悉数搬到明染这边中厅里,满厅顿时暗香馥郁春意喧喧。 明染绕着红梅花欣赏个不住,一边啧啧称赞:“从前咱们在云京过年之时,每家都弄个十几棵。这有两三年不曾见了,倒是稀罕得很。”左簌簌却绕着明染团团转,平日里爽快活泼一个姑娘,今日支支吾吾欲语先羞的。明染主动询问:“你可是想家了?都是我不好,把你和小舅带得太远,明年过年一定设法送你们回云京去。” 左簌簌忙道:“不是不是,表哥,我只是想问问,易镡他……他过年也不回来吗?” 明染被她问得一怔,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得道:“你别担心,我会安排,但过年怕是真赶不回来。” 待岁宴之时,室外寒风凛冽落雪成阵,室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唯有明锋营几个将领少了虞劲烽和易镡两人,有些怏怏不乐。可那万年青是个再乖巧不过的人,见举座皆欢,自不会独自向隅,引着几个将领该敬酒敬酒,该喧哗喧哗。明染又存心安抚,特意过来与诸人对饮,终于将一场岁宴勉强糊弄过去。 他的思虑重重遮掩得很不错,一直言笑自若。待得宴罢之时,明染送温嘉秀出去,又把过来替二人打伞的谢诀和闻人钰轰走。雪渐渐下得大了,似杨花纷乱,拂了一身还满。温嘉秀酩酊半醉,两人相扶相携蹒跚而行,像一对难兄难弟。明染道:“温将军,过了初五咱就出兵吧。” 温嘉秀:“呃……啊?可是风向还未转过来,琉璿她也不能让风向转过来……” 明染道:“我怕是等不得,咱们这就出兵。” 许是寒风太冷,温嘉秀忽然清醒过来:“为什么?” 明染道:“真等不得了,国主他心里很不安,许是苍沛国新登基的皇帝私下里有什么龌龊举动。实则那边风丞竺留守,应该可以暂时抵挡一二,但国主他胆小怕死,一直写信催着我回去。这边儿又……我不能回去,我算着就算那阿暑将图册送到苍沛国平京,要把各种战船齐备,也得几个月功夫,我们就趁着这间隙解决双子岛之事。” 温嘉秀道:“但是纵然年后发兵,战场之上瞬息千变,末将也不能保证几个月就拿下双子岛。” 明染喃喃道:“走一步算一步,至少……”他欲言又止的,捏紧了温嘉秀的手,用力有些过大,捏得温嘉秀呲牙咧嘴面容扭曲,“温将军莫要拘泥于当前形势,可以设法诱敌深入,与敌兵调换方向位置,让明翔军从北面合围进攻。要用兵如神出奇制胜,总之你看着办。”他想虞劲烽纵然和自己赌气使性子,但断断不会一个多月音讯全无,想来是出了什么疏漏。若是明翔军主动出击,至少能牵引敌军一大半的精力过来,或许车轱辘的处境就会好一些。 温嘉秀连连点头:“这主意不错,我来想办法。明小侯爷你先放手,我爪子快被你捏碎了哎呦呦呦!” 明染松手,温嘉秀慌忙溜走。明染伸手捞了一下没捞到,酒意上涌,不禁一个趔趄,却被身后一人扶住。他懵然看看自己无辜的手,想我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要跑,听身后人低声唤道:“明小侯爷,您还好吧?” 这声音既不是阿宴的也不是谢诀的,明染茫然转头,见扶住自己的竟是万年青。他轻咳两声,端肃容颜收敛成正常模样:“万将军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万年青忙放手,一本正经禀报道:“末将适才方便去了,晚走一步,看到都指挥使和温将军在前面,这才赶上来。”他仰头看看昏黄天色雪落纷纷,呐呐道:“雪真大,天真冷,在呼鹰堡倒是常见这般大雪,没想到海岛上也一样。如此寒冷的天气,却不知虞统军和易镡能否寻得到避寒之地。” 明染闻言,慢慢踱开两步,又回头盯着他似笑非笑,眉目俊雅眼神冷冽:“你怕我不管他们死活?” 万年青被他看得脊背一凉,明染道:“ 你不是虞统军的二夫人吗?你既然这般心疼他,怎不学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去?” 他这话意思不明,万年青不敢妄自揣摩,但觉得额头好像出了一滴汗,不由自主拿袖子抹了一下,可大雪天的怎么会出汗,这举动太刻意太做作,他又慌忙解释:“不不不,那不过是调侃之语。龙配龙,凤配凤,末将这一身肥肉横七竖八的,怎么能配得上虞统军。只是记着多年患难与共的情分,自己在这里瞎担心而已。实则明小侯爷向来体恤下属,那是有口皆碑,哪里轮得到我操这闲心?” 不成想胡言乱语也能歪打正着,明染对他的自知之明颇为满意,夸赞道:“你的乖巧也是有口皆碑。既如此告诉你个好消息,雍江侯府的船队已经从南海诸国折返,且到中原将货物出清置换,很快就会将这趟的红利送过来,你们明锋营入的有股,且回去等着拿钱吧。至于虞统军你也莫要担心他,海上气候多变,也许沉樱岛根本就没下雪,你们虞统军正芙蓉帐暖醇酒美人的,滋润着呢!” 他一甩衣袖走了,万年青兀自喃喃地:“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多谢明小侯爷提携,我代弟兄们感激不尽。希望如您所言,沉樱岛……没下雪。” 但沉樱岛和九野群岛不过一水之隔,怎么可能不下雪。且竭海城地处更偏北,初雪来得比九野群岛早了十余天。 夜半时分,虞劲烽燥热的无法入睡,于是出了客栈,寻一处便利地形站了,凝目望向青鸟峰半山腰上的天澜圣宫。天澜圣宫被山势环抱,地形险峻易守难攻。暗夜中天澜五大殿只看得见隐隐约约的轮廓,却依旧恢宏而雄伟。他思忖半晌,此次来竭海城原想从琉女榕身上下手,可惜入城已经五六天,天澜圣宫周边防护极其严密,众人又不敢明目张胆四处打探,因此竟无半点头绪,只晓得天弥族的王和大祭司琉女榕目前都在圣宫之中。 虞劲烽想这天澜圣宫真的是铜墙铁壁么,他有些等不得了,决定去碰碰运气,于是折返客栈拿了聆风神弓,又往易镡的窗缝里丢了一封信,踏雪往天澜圣宫而去。 越靠近圣宫,各处道路越宽阔,来回巡逻的天弥族兵士也越多。虞劲烽小心翼翼避开,只往偏僻处走,眼前黑越越高山扑面而来,原来这城墙快到了尽头,前面依着地形与山壁壤接。虞劲烽驻步不前,左右观望片刻,索性靠着一根长索接连飞过几处高大的石头城墙。 眼前却忽然豁然开朗,几百丈宽的一处平地,每隔十余丈就竖了一座七层砖塔,每座塔顶设置一盏巨大的琉璃灯,夜色中闪着奇异的七彩光芒。 他贴在城墙下面细看,见那琉璃灯的光束变幻不定往周围扩散扫射,眼看就要扫到自己身上,忙闪身错过。但各处光束纵横交错,他来回腾闪避,却终究是没躲开,待一束红光打上身,躲避不及,就听得一处塔顶有人用天弥族语厉声喝道:“何人闯阵!” 靠近他的几处琉璃灯塔忽然光芒大盛,虞劲烽不能束手待毙,反手取下聆风神弓,羽箭挟着劲风杀气激射而出,一连串噼噼啪啪碎裂之声,连着七八盏琉璃灯刹那间被他射得灰飞烟灭,身周几百丈顿时漆黑一片。 那塔上的天弥族人许是被吓住了,一个个鸦雀无声,满场陷入诡异的静谧之中。 虞劲烽趁此机飞身往前冲了过去,边跑边箭无虚发一路射过去,随着一盏盏琉璃灯灭掉,眼见奔过去近一半路程,他忽然感觉足尖触到的地下有隐隐震颤之感。虞劲烽心中一动,顿时驻足不前,接着闪身靠上一处砖塔,只觉得脚下震颤越来越明显,尔后轰隆隆破土之声响起,无数个砖塔从地底钻了出来,缓缓旋转而起,如千峰林立万马齐鸣。 突然间他听到细微的嗖嗖之声,眼前劲风疾至,数枚羽箭挟着微微的腥气劈面而至。这塔林绝非自己看到的这般简单,虞劲烽知道闯不得了,心中后悔自己的胆大包天,一边纵身而起,人与弓化为一道离弦之箭往外奔逃,一边运内力将手中聆风挥舞得风雨不透。 他在万箭齐发的险境中,凭借快捷无比的身法又逃回来。眼见得不远处宫墙在望,身后羽箭由于射程有限问题也变得稀疏许多,却忽然脑中一阵眩晕,不自禁一个踉跄,只感到眩晕越来越重,但身边嗖嗖连响,他知道尚未脱离险境,提一口气又往前跑了十几丈,一头重重地扑在地上,背上一只细长的竹篓也飞了出去,远远摔落一边。几枚羽箭乱纷纷射在他身后两丈处地上,溅起的积雪被染成了浅蓝色,虞劲烽躲不开,身上被沾染好几处。 他脸贴在雪地上,冰凉彻骨,反倒清醒了些,知道自己逃得及时并未中箭,可能是箭上淬毒太过猛烈,毒气将自己熏得晕了。他听身后轰隆巨响之声连绵不断,只怕这阵法另有玄机,于是强撑着爬起来往前跑。边跑边暗自嘀咕我不能死,若死了明染这没良心的决不会为我守身如玉,那半边床势必还是被别人占了去,嗯,不能被别人占,所以自己不能死! 他一念执着一息绵绵,昏头涨脑爬过几重宫墙,听得远处乱纷纷的似乎有兵士往这边赶,忙循着本能往僻静处避了过去。但前面不远处是山壁,眼见得没处躲,他看右侧似乎有一处沟壑,大雪天瞧得也不甚清楚,干脆涌身跳下,顺势一滚,直接埋了雪地里去。 雪越下越大,虞劲烽听得外面人声渐渐远去,他不敢立时现身,索性埋在雪地里运气调息。无奈这箭上毒性着实剧烈,内息流转越快,反倒眩晕越发厉害。他只得暂停调息,正昏昏沉沉间,忽觉得自己一条腿不知被谁拽了一下。 虞劲烽一惊,连忙蹬一脚,那人随着他一蹬松了手。他心中正疑惑间,那人再次摸上了他的腿,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尔后紧紧握住了脚腕部位。 这种地方能有人,想必也非常人,虞劲烽只觉得头晕,索性装死不动。片刻后那人开始发力,扯着他一条腿慢慢往前拖去。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也不知道被拖了多远,也许是毒发之故,也许是太累之故,虞劲烽迷迷糊糊睡着了。才睡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停了下来,有人缓缓靠近,鼻息清晰可闻,似乎在仔细打量自己脸色。 虞劲烽屏息不动,只感到那人拔了一柄匕首出来在自己面孔上方来回比划着,似乎想下手又犹豫不决的样子。他瞬间清醒过来,握着拳头蓄势待发,却惊觉自己竟然使不上力气握不紧拳。虞劲烽心中大骇,突感凉风倏至,他正要拼着一把力气翻身滚开,却听得一声闷哼,貌似眼前动手之人被踹了开去,接着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道:“不许你杀他!桃下君,快,快拦住他!”用的是天弥族语。 接着两人争吵几句,不外乎一个要杀,一个不给杀,那坚持不给杀的一方似乎有两个人,应该是占着上风。虞劲烽松一口气,本想着听完,不成想实在过于昏沉,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到了一处所在,结果又听到一阵吵嚷声。他慢慢清醒了些,将眼睁开一条缝四处偷窥,四下里黑黝黝乱糟糟的不知什么地方。自己靠墙半躺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的人不远不近围着他,正神色激动争吵不休。 一个矮小的男人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指手画脚神色凶狠:“我的,他是我抢回来的!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我的!村长你来评评理,这绝对不公平!” 一个身形更矮小的少年扑过来,正扑在虞劲烽两条长腿上,索性俯身抱住其中一条:“我不许你伤他!前几天我在街上讨饭,我就是这样抱住了他的腿,别人早就给一脚踢开,只有他没有踢,还给了我一些吃的还有一点钱。”他衣衫破烂且散发着刺鼻的臭气,中人欲呕,虞劲烽出于本能想一脚踢开他,闻言又默默地将腿放平不动。 一个老者发话:“小树也有自己的道理,不如等他醒了再说。” 先前那矮小男子不罢休:“为什么要等他醒了,难道不该早些杀掉?就算你们没杀过人不敢下手,也该扔出去才对。你们看他的样貌,明明就是天漫族人,在上层就会被人捉去做营奴。若是给外人知道我们收留了他,说不定会引来祸患,我们在这下层还混得下去吗?” 虞劲烽想说自己不是天漫族人,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迟疑片刻,趁着那男子和村长吵得热闹,凑到男孩儿耳边用天弥族语低声询问:“你真的和我乞讨过?” 那男孩儿摇摇头:“没有,我骗他们的,我从前不认识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杀你。” 虞劲烽想接着问缘由,但只觉得浑身无力,脑袋中依旧的混沌一片,看来这毒箭厉害,自己不过是闻些气味又沾上些染毒的碎雪,便成了如此模样,若是不留神中个一支两支的,那还不当场毙命,细想简直不寒而栗。他软洋洋闭上眼,反正暂且死不了,且先睡一觉再说。 这一睡就是七八天,迷迷糊糊中似乎每天有人给他喂些粥食,间或也灌一些极难闻极难喝的药汁。偶尔他觉得会有人来窥探,也会有争吵声,但小树和一个叫井姑娘的女子守着自己,特别是那位井姑娘,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所以他就安心地接着祛毒养伤了。 这群人脏,臭,说话呕哑嘲哳很难听,但此时此刻,芙蓉帐暖醇酒美人算什么,能活着最好。 这一日,虞劲烽终于觉得稍有好转,于是硬撑着从一副极破极旧千缀百纳的“芙蓉帐”后钻出来,一步步挪到一个类似于井口的地方,仰首往上看。灰色的天空被几根朽木框成了一个小四方块,又下雪了,凉沁沁落在他额头上,不多时脚下就聚了薄薄一层。 他正在疑惑这究竟是何处,他的“美人”就亦步亦趋跟了过来。此女为天弥族人,身形矮小,约莫到虞劲烽胸口偏下的位置,五官倒还勉强算是端正,只一张脸乌漆墨黑的,又被刺了一圈圈的刺青,堪称锦上添花。这姑娘手中端着一碗青绿色散发怪异气味的药糊糊,用恭敬的眼神看着他:“这位英雄,您身上余毒未除,快些喝了这碗药吧。” 虞劲烽一哆嗦,不动声色走开几步,问道:“井姑娘,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井姑娘忙道:“此地名叫旧陶村,处于……处于竭海城的下层。” 虞劲烽想了想,见身周方圆十几丈一处空间,周边地道纵横交错不知通往了哪里,他适才安歇的地方是在墙壁上掏出一个小小的窑洞,勉强能支下一幅床板。四处阴暗杂乱,透着一股子霉湿懊糟气味。 他来回走了几步,又试探问道:“这是在地下?所以叫下层?” 井姑娘满面仰慕之色,笑道:“是啊是啊,英雄您真聪明!” 虞劲烽道:“能不能别这么叫我,我也有名字的,我姓……我姓车,你叫我车兄即可。” 井姑娘忙不迭地点头:“好的车兄。快些喝药吧。” 她一片好心不可拂逆,况且这药虽然品相难看了些,但药效却是不错。虞劲烽接过来闭着气一口喝了,问道:“我记得我身上有个细长形状的背篓,里面装了几只鹰,井姑娘可见到没有?” 井姑娘道:“我听弟弟小树说,他看到你从盘龙塔阵中飞出来的时候,那背篓甩到了地上,鹰都飞走了,不知飞到了哪里。” 虞劲烽一惊,忙又道:“那我那张弓呢?我还随身带了一张弓,还在不在?” 井姑娘见他神色惶急,转身奔向一处暗道里,片刻后捧了一张弓出来,暗紫色的弓胎上缠满了各色碎布条子,显得破破烂烂的,原是虞劲烽怕聆风神弓太过招眼,才给伪装成如此下三滥模样。他忙伸手接过,握在手里摩挲着,想幸好不曾丢失。当下真心实意地向井姑娘道了谢,慢吞吞又蹭回床上去打坐调息,想原来那凶险诡异的地方名叫盘龙塔阵。 这些天他时睡时醒的,但也弄明白了许多事,据说那小树当时也是潜藏在盘龙塔阵之外,和那个名叫青原的男子同时发现了自己。不对,该是如老饕始终盯着将死之人,只等自己闯了盘龙塔阵挂掉后,再想办法拖尸体过来搜走钱财。这盘龙塔阵里从前不知死了多少人,两人俱都以此为生,但小树想来人小力弱抢不过青原,所以还兼职乞讨。 这下层大约是竭海城专门修建用来排水的,各处通道四通八达延伸很远,能容纳许多人。虞劲烽只感叹庶民不易,他本看着白鹭岛巡岛的天弥族人衣饰华丽富足无比,不成想也有生计艰难的。 这些人根据地盘划分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却都号称村落,还正儿八经选了村长出来。他们连个正经姓氏都没有,都是胡乱有个名字。譬如那个井姑娘,她娘怀着她之时去井边汲水,拎桶上来用力过大动了胎气,她就被马马虎虎生在井边,于是旧陶村长给她起名井上生。她娘并不痛定思痛,依旧终日不得闲地奔忙,结果又把弟弟小树生在了一棵树下。 受此启发,虞劲烽很快编造好自己的身世:他也是天弥族人,只是他娘当时和一位天漫族男子结上些一言难尽的情缘,后来那负心汉子在外面觉得不好混,总受天弥族人的气,于是准备回千禾谷去了。他娘本想追过去,上马车之时动了胎气,把他生在了车轱辘边。 他忽然觉得西北联军给自己起的这个外号相当不错,或许可载入史册流芳千古。 小树收工回来,挤上他的床,打断了虞劲烽的臆想联翩:“车大哥,你今天好些没有?” 虞劲烽点点头,这许多天昏昏沉沉的,如今总算有力气跟他说话,自当好好打探消息。当下对小树救人之举表示郑重感谢,又询问他为何相救自己,小树两眼闪闪发光,崇拜无比看着他:“我看见您从盘龙塔阵中像一头雄鹰一般飞出来,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逃出来啊,不是当场死掉,就是中了箭挣扎着逃出一段,最后还是免不了死掉。车大哥,你是活着出来的第一人!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天漫族还有本事这么大的人,你……你能不能教我那个飞起来的功夫,以后我跟青原抢死尸就抢得过他啦!” 原来学功夫就是为了抢死尸,虞劲烽忍不住眼角唇角一起抽搐,却只是微笑。小树极爱说话,接着又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怕青原,有桃下君哥哥帮着我,他也不敢很欺负我。” 虞劲烽笑道:“桃下君为什么肯帮你?” 小树凑近他,神神秘秘地道:“他喜欢我姐姐。”见他神色颇为震惊,又得意洋洋地解释:“他们都说我姐姐是旧陶村第一美女。” 虞劲烽眼前顿时浮现井上生姑娘的面容,只觉得人不可貌相,于是道:“好吧,都是些什么人去闯那个盘龙塔阵?” 小树道:“早些年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从今年年初开始,多了许多如您这般的天漫族人,可惜都死了。其实就算能闯过盘龙塔阵又有什么用,我听村长说后面还有什么阴阳颠倒阵和白水黑山阵,不是一样的闯不过。”他忽然好奇心起:“大祭司可是你们天漫族人,是不是你们都是来找他的?我听说他是神的化身,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他……长得好看吗?” 虞劲烽:“我觉得一般吧。那么那些死掉的天漫族人……你都给收尸了?” 小树笑道:“我只敢翻拣死人身上的东西,哪里敢收尸?青原胆子大,拖回来过几个半死的,说是给旧陶村几个没妻子的人做妻子用,结果那些人也没熬过去,最后都胡乱给埋了。不过他靠着这个,也成了旧陶村最富有的人。那个……我要是学了您的本事,我一定比他抢到的死人多。我想发大财,我想给姐姐办一份丰厚的嫁妆。” 他说来说去,绕不过学本事这三个字,虞劲烽拧眉想了片刻,伸手摸摸小树的头顶:“学本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些事情还没办完,所以无法安心教你。小树,你留的还有那些天漫族人的东西吗?能否给我看看。”他觉得这些人也许真是来找琉女榕的,若有遗留下来的东西,或者能看出蛛丝马迹来。 井姑娘送过来吃食,虽然粗糙,也看出这姑娘是用了心思的。虞劲烽道了谢,于是井姑娘脸颊上升起一丝可疑的深红。然后短小精悍桃下君也跟过来,脸色端肃阴沉,恶狠狠瞪虞劲烽一眼。这位仁兄是旧陶村里唯二手上有些功夫的,可以和青原抗衡且不落下风。他正在追求讨好井姑娘,所以平日里将姐弟二人看护得滴水不漏,遇到貌似有资格抢食的当然也不会客气。 他的酸气冲天虞劲烽只做看不见,和小树接着说东说西的,又塞给他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柄上镶嵌着象牙和猫眼儿,原是明染放在书案上偶尔裁纸用,被他顺手踅摸过来。小树欢喜之余,终于被他哄着去了日常存放杂物之地。 虞劲烽将那些东西翻了个遍,果然找出些有关天漫族的物件。但都没什么用处,他不死心接着翻,忽然看到角落里堆着几个竹筒,他忙拿了过来细看,发现里面均为一块白色丝绸,丝绸上绘制一副地图,标注许多奇特的符号,想来用的是天漫族语。 这些地图字迹一模一样,显然出自一人之手。虞劲烽握着丝绸,再次浮想联翩,他觉得这是琉女榕的东西。琉璿在大乘魔域的礁石上被发现之时,手里就拿着这样一块白绸。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虞劲烽将这几块白绸收集起来,仔细参详了几天后,终于明白其中诀窍,于是偷偷从旧陶村溜了出来。虽然井姑娘负责守护他,可是这样一位娇弱的美人儿,怎么能挡得住虞劲烽一往无前的脚步,他只觉得有点对不住一心想跟他学本事的小树,只能待来日再还这救命之恩。 虞劲烽不但顺利溜走,还是从下层跑的。下层的暗道四通八达,许多地方也人迹罕至,他仗着胆大心细,很快寻到与盘龙塔阵最接近的地方,待轻轻撬开几处大石钻进去,果然是一处甬道。他弯弯曲曲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所在。应该就是盘龙塔阵之下。 四下里静悄悄空无一人,虞劲烽左右打探确认,终于确定地形道路和那张羊皮卷上所绘地形完全符合。 再往前走,发现这一路景色颇为奇异,先是空中地下一根根的细铜丝蛛网般交错不知牵连上了哪里。他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不敢触动半点。尔后又来到一座铁链吊桥前,桥下暗流涌动水气翻滚。最后又沿着山壁拾阶而上,只觉得地势越来越高。末了,竟从一座神龛后钻了出来。 眼前华丽无比一处宫殿,一人白衣白发,背对他坐得云停岳峙,似乎专程在等着他来,听到动静便冷声道:“真是一群蠢货,怎么这会儿才有人来?” 尔后圣雪殿下缓缓回身,第二句话却是:“咦?怎么会是你?” 两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片刻,琉女榕又发话了:“为什么是你,我的族人呢?” 虞劲烽:“你族人……都死了。我也是运气好,才循着你那鬼画符一般的地图走到这里。” 琉女榕喃喃道:“死了?都死了?一个都没闯过来?我那不是鬼画符,我明明标注得很清楚。” 虞劲烽叹道:“你是标注的有些门道,可是他们大概是真蠢,不知道走地下捷径,却偏生都去硬闯那什么盘龙塔阵,结果就……”他摊摊手,一脸无奈之色。 琉女榕眼光扫过他背上的聆风神弓:“说得好像你不蠢,你没有闯阵一般。前些日子塔上的琉璃灯被毁了几十盏,却是谁干的?谁干的!” 他语气尖刻起来,虞劲烽怕惹了他发疯,于是摆摆手息事宁人:“咱不说这个。我问你,你把琉璿丢到大乘魔域是什么意思?若是想扔给我们管,为何不明言告知?我记得我当时给了你一篓小鹰,你若有心与我等合作,怎不放小鹰来寻我?害我白等一年多。” 琉女榕冷笑:“少自作多情,谁要与你合作。琉璿是我不小心弄丢的,回头我抓了战俘去换回来。”他看虞劲烽一眼,忽然道:“你既然主动送上门,就拿你换。” 虞劲烽自己的一篓子鹰丢在了盘龙塔阵外寻不回,又想放个消息回九野群岛去给明染,于是忍着气道:“行行行,拿我换。你不想合作也成,把鹰还给我吧,我恰好有点用处。” 圣雪殿下闻言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却依旧嘴硬:“什么鹰不鹰的,我不会养那东西,拿回来后没多久就弄丢了两只,剩下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结果就都给饿死了。你既然肯给我鹰,为何又不善始善终,及时送些食料过来?可见你不过是敷衍我,也不是真心要与我合作。” 虞劲烽闻言为之气结:“你……你……不过是几只鹰,吃什么不能吃,怎么就养不好了!你究竟还有什么用?” 琉女榕忽然跳起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胸前衣服提起,语气凶狠:“我没用,我当然没你身边的那个什么座主有用!我没用你为何跑过来?” 虞劲烽反手挥开他的手:“你松开,拉拉扯扯做什么!”他记得琉女榕武功不弱,使力稍稍大了些,不料却打得琉女榕踉踉跄跄退开,重重撞在墙壁之上。 两人同时怔了一下,琉女榕眼角微微发红,厉声道:“你敢这般对待我?!”他扑上去就要狂揍虞劲烽,虞劲烽适才已经觉出他内力尽失,才会被自己一掌扫飞,震惊之余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末了想着还有求于此人,不如让他揍几下撒撒气算了。正尴尬之间,却听到殿外有人问道:“殿下,你在和谁说话?” 琉女榕一只爪子已经要抓挠到虞劲烽的脸上,闻声突然该抓为拿,揪了他肩头衣服迅速拖向神龛那边。虞劲烽配合得当并不挣扎,被他打开暗门的机杼将自己塞了进去。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来时经过这里,知晓这神龛后有丈许见方的空间,于是安稳坐下,凝神听外面动静。 进殿的是天弥族的王,明翔军在几天前忽然发兵了,邸报传到竭海城,所以王来讨教对策。琉女榕是一贯的不耐烦语气:“发兵了?这么早?总得让我想想,再询问一下神灵的意思。” 那王默然片刻,语气隐隐约约透着压抑不满:“殿下的心怕是不在这天澜圣宫,也不在我天弥族了,不知遨游在天的哪一边。每次小王来请教殿下,殿下都是这句话。拖延到现在,让那群中原人占去了小王大半的岛屿。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进攻沉樱岛,虎狼环伺危在旦夕,却不知殿下究竟还要想到什么时候。” 琉女榕语气冰冷:“这我哪里知道?我都是看神灵的意思,神灵不发话我也无计可施。难道王还怕我从中做手脚不成?我功力被废,又无亲近人在身边,纵然想做什么恐也无能为力吧?” 王:“殿下有通天地知鬼神之能,废了功力对殿下来说不算什么。殿下说小王族人侍奉的不好,所以我们约定天漫族人若能闯到这天澜圣宫外,自然由得他们来侍奉您,但是他们进不来,须怪不得小王。如今还请殿下迅速移驾九野岛附近,助我天弥族兵士抗敌。” 琉女榕:“我这阵子身子不好,不去。你让他们先支撑些日子。” 殿中陷入沉默,片刻后,“刺啦”,布帛被撕开的声音,似乎王动手了:“对方步步紧逼,支撑不得。殿下若还不肯去,莫怪小王不客气! “哗啦”,有东西被摔碎的声音,似乎琉女榕发怒了:“滚!你真不怕神灵惩戒你?!” 王冷笑几声,轻微的脚步之声渐渐远去,果然滚了出去,看来圣雪殿下还是有几分震慑力的。殿中再次安静下来,虞劲烽在神龛后等了一会儿,问道:“我能出来吗?”半晌听不到琉女榕回答,他索性自己钻了出来。见满地俱为水精碎片。琉女榕坐在一把椅中发呆,肩头的衣服被扯得半褪也不管,神色怔忪而落寞。 虞劲烽:“咳咳,殿下您的衣服。” 琉女榕经他提醒,就顺手往上拉了拉,带着几分满不在乎。虞劲烽试探道:“他欺负你了?你的功力……是被他给废了?” 琉女榕:“你不是都听见了,还问什么问。我主动让他废的,留着也没什么用,也省得他疑神疑鬼。” 虞劲烽想你可真能糟践你自己,却见琉女榕忽然跳起来,也不管光足踩上了水精碎片,只将手掌在胸口比划给他看:“长得跟个海猪仔似的,脑袋就到我这儿,就到我这儿!还敢跟我动手动脚,难道真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心?!我是忍不下去了!” 原来王的身高约莫跟井姑娘一般高,那若是想跟这位殿下拉扯是得费些力气,身高上不匹配。见琉女榕秀气修长的眉毛一跳一跳的,眼中满是狠戾之色,虞劲烽想笑又不敢笑,面容扭曲了片刻,化成一片同情兼沉痛之色:“殿下您处境堪忧啊!若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琉女榕闻言反倒沉默下来,在椅中缓缓坐下。虞劲烽也捡了一张座椅坐下,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殿下召唤天漫族人来做什么?” 琉女榕道:“没什么,王对我大概也已忍无可忍,所以我被软禁了,与外界断了联系。这些天弥族人无法彻底信任,琉璿又不在身边,所以我打算再召几个族人过来。那矮矬子丑八怪明面上不好拒绝,却是与我定下规矩,能自己闯进天澜圣宫,才有资格伺候我。我当时费尽心机才将那些地图夹在礼物中送去了天漫族,却不成想他们这般愚蠢,竟然一个都来不了。” 虞劲烽心中一动,忙凑近了些,低声道:“殿下急于和外界联系,莫非是想传信给我们?” 琉女榕沉吟不语,片刻后低声道:“ 我只怕族人才出虎穴又……可我为什么要为他们这般操劳,他们又怎么对得起我,唉……” 他悠悠一声长叹,虞劲烽道:“殿下您宽宏大量些,跟自己族人就不要计较了。我的座主曾说过,将来若能拿下双子岛,绝不薄待天漫族人,我以我的脑袋做担保他说到做到,还请殿下给我们一次证明自己信守承诺的机会。” 琉女榕瞥他一眼:“我为什么相信你们?” 虞劲烽道:“殿下有令,我无所不从。除了……除了那个……” 琉女榕抢在他前面道:“你我上床如何?你扮成阿田好好伺候我一次。” 虞劲烽冷汗“嗖”地下来了,顿时呐呐不能成言。琉女榕见状嗤之以鼻,对着他挥挥手:“这就是你的无所不从?好吧,你的诚意我也勉强算是看到了,你不就是想要这双子岛么,你还有别的途径传信给你那位座主吗?让他只管带兵进攻,余下的我来安排。” 虞劲烽道:“那我还得出宫去才行。” 琉女榕想起来天弥族许多人和虞劲烽朝过相,于是递过去一副极薄的人皮面具:“你带上这个改变一下相貌,按原路出去传信,回头再按原路进来,记得别把下面的机杼弄坏,否则会被人发现,还容易毁掉阵法。这阵子就跟在我身边,我会和别人说,你是唯一闯进来的天漫族人,是我留下你的。” 两人商量完毕,虞劲烽正要告辞,一瞥眼间见琉女榕双足足底鲜血淋漓的,原是适才踩上水精碎片给划破了。他看此人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血流干了也不关他事儿一般,只得又折回来替他上金疮药,一边劝说道:“你看看你,日子再难过,也有好起来的时候,怎么能这般作践自己,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又从一副帐子上扯了白布下来为他缠好伤口,方才起身钻进神龛离开。 琉女榕怔怔望着他背影消失,不由自主将两只脚缩到椅子上,伸手摸了摸被他包扎妥帖的伤口,喃喃道:“我还有亲者吗?连阿田你都不肯理我了,又哪来的亲者?” 虞劲烽赶回自己曾住过的客栈,易镡已快要急疯了,一见他来如得了活宝贝一般,虞劲烽怕他埋怨自己,抢着道:“快取小鹰来,我要传个消息给明染。” 易镡叹道:“我前几天才传了信笺回去,说老大你……说你丢了半个多月,生死不知。那边也才回信过来。”他摸出一张笺纸递给虞劲烽,上面是明染亲笔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虞劲烽怒道:“老子没死呢,就开始打我尸体的主意,这是盼着我死吗?” 易镡见他气愤愤的模样,不免替明染抱屈:“老大您多疑了,人家也没说别的,如果说见到尸体了不好运载,可烧成骨灰带回再隆重下葬,那才叫打你尸体的主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最后走向霸主攻vs帝王受,攻受在一起会组建一个强盛的帝国,所以需要的配角可能会稍微多一点,因为毕竟一个国家不会就那么几个人很容易就建起来了。 当然可能我写法也有问题,有时候喜欢东拉西扯的控制不住自己,我以后尽量纠正,抱歉哈。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虞劲烽闻言开始追打易镡:“自从明染答应让表妹嫁给你,你的心就彻底偏了那边去。我还留着你做什么,不如打死省心!” 易镡抱头奔逃:“我哪有偏心,我明明帮理不帮亲!” 虞劲烽:“不许逃,你也别再回信,自己滚回去吧。告诉他你老大活着回来了,也想通了许多事,不会再给他机会去勾搭别人,让他趁早断了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易镡担心他孤身一人在此,不肯走。虞劲烽硬把他及其余人都轰了回去,只将易镡随身携带的鹰留下几只。 结果回到九野群岛的易镡告诉明染说虞劲烽和琉女榕已经胜利会晤,且已劝得圣雪殿下同意与己方合作,请明小侯爷莫要再挂心他的安危。至于虞劲烽所言那什么不许勾搭别人的混话,当着明染的面,易镡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暗地里私吞了去。 明染闻言,眼角不着痕迹地跳了一下,很轻微很隐蔽,拍着易镡肩膀夸赞道:“你们做得不错。圣雪殿下一直对你家老大青眼有加,如今想必初衷不改,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这般朝夕相处你们老大要享福了,我很羡慕他。你写信给你们老大,成大事者可不拘小节,让他放开手脚尽情施展,一定要让圣雪殿下感到十二分的满意,相信我们双方的合作会很愉快很圆满。” 此言虽然乍听起来冠冕堂皇的,易镡却总觉得有些别扭,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于是留了个心眼,将明染的话一字不漏照搬在信上传过去给虞劲烽看。 琉女榕居于天澜五大殿中的风聚殿,这殿宇位于天澜圣宫东北角,飞阁流丹雄伟壮阔。琉女榕不喜人多,将闲杂人全轰得远远的,不经召唤不得入内。虞劲烽接到明染的信,忙寻个角落看了看,然后气哼哼开始兜圈子,暗道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在你身边也没见你多稀罕我,可是我出来了你就明嘲暗讽的,这还让不让人干活了? 他想我不如回去算了,双子岛拿不下就拿不下,索性也不管我的事儿,倒省得我辛辛苦苦奔波在外,最后反落得个尖头扁担两头空。 一时冲动下,起身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琉女榕听到动静,跟了过来问他做什么。 虞劲烽瞬间清醒过来,讪讪放下手里东西:“也没什么。” 琉女榕已经看到他随手搁下的信笺,伸手道:“给我看看。”不等他拒绝,径直劈手抢了去。 圣雪殿下勉强能认得中原文字,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半天才看懂,拧着眉头道:“哎呦,说得好像我多么不自重,你手指头一勾我就扑上来了?” 虞劲烽心道:“难道你不是?”也不敢反驳他,琉女榕却又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他似乎在吃醋。你不是总叫他座主么,怎么又跟他相好?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很多讲究,这种应该叫乱伦吧,你们师徒二人在乱伦吗?” 虞劲烽瞠目结舌,心道你他娘的知道的还真不少,可你不晓得啥叫情趣么!也只得耐着性子给他解释:“我们不过叫着有趣而已,他年纪还没我大,哪里就做得了我的老师。中原的规矩多了,你不懂就别乱说。看完了吧,看完还给我。” 琉女榕顺手将信笺扔还给他,慢吞吞踱开几步:“你收拾一下,这就跟我往南边去。再拖延下去,那个海猪仔矮矬子大头鬼真要疯了。” 那海猪仔十分讨人嫌,虽然琉女榕给他解释了虞劲烽是唯一闯进来的天漫族人,况且虞劲烽从外形看也的确较为接近天漫族人,但天弥族的王还是在初见他的那一刻,将他从上到下狠狠剐了十几遍,那眼光不止是怀疑,还有一种刻骨的嫉妒和仇恨,简直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 这一瞬间,虞劲烽发现圣雪殿下的处境不单艰难,还很危险,因为总有这样一个猥琐龌龊的人在近处觊觎着,按琉女榕那眼里不揉沙子又狗窝里不存剩馍的脾气,若是不留神被这人祸害一下,估计离死也不远了。他不禁悚然心惊,但只能老老实实侍立于琉女榕身后,假装对此人视而不见。 王的目光依旧在回梭巡着看两人,估计实在看不出暧昧,只得偃旗息鼓,却又提出一个新要求:“这次敌军来势凶猛,小王要亲自陪同殿下一起去九野群岛那边抗敌。” 琉女榕忍住厌恶,结果忍得太艰难,导致通身一哆嗦:“这就不必了吧,竭海城还须王坐镇才能安稳人心。”他连理由都懒得找,就随随便便扯了一句没用的话。于是王勇猛得一往无前,恨不得为美人肝脑涂地:“小王一直坐镇这竭海城,殿下却在外奔波劳累,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这次一定要追随殿下出征,若有必要,也想上阵亲自杀几个敌人。至于竭海城这边小王派遣长子逞坐镇,他如今已经十五有余,也该试着独当一面。” 琉女榕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好吧,你自己随意。” 离开天澜圣宫之前,琉女榕进了一次暗道,且不许虞劲烽跟进来,在里面足足滞留了三个时辰。虞劲烽侧着耳朵在神龛那里听了三个时辰,却是一无所获。 琉女榕出来后,见他眼巴巴在外面等着,于是冷冷一笑:“你不用这般盯梢,我把下面的机关都调整了一遍,阵法依旧保持着。你手中那副地图已经失去了作用,以后莫要再走这条路,否则后果自负。” 虞劲烽怒道:“为什么?!”他正想着这是一条捷径,以后必定有用得上的时候,不成想美梦瞬间成空。琉女榕恶狠狠瞪他一眼,虞劲烽顿时偃旗息鼓:“多好的一条路,你做什么给调整一下,何必这般防着我?其实以后我们明翔军和你们天漫族明明就是一家人了嘛,连琉璿如今都做了我的小师妹……” 琉女榕打断他:“不是我要防着你,你不是也防着我吗?这是我的底线,纵然将来你们得到了双子岛和天澜圣宫,此阵法也只能由我来操纵掌控,你们谁都不许碰。” 天弥族的王和大祭司强强联手、珠联璧合地往沉樱岛南端出发,一路尘土飞扬浩浩荡荡。是晚安营歇息之时,一直低眉顺眼跟在琉女榕身后的虞劲烽忍不住寻个无人空子悄悄埋怨他:“你的那位王太可怕了,总是悄悄盯着我,害我跟你说个话都小心翼翼的。你为何不强行拒绝他跟着,你可以借着神灵的名义……你的神灵在天弥族那里不是百试不爽吗?不过你的神灵究竟在哪儿,在下近身伺候了这许久怎么一次也没见到?” 琉女榕:“我懒得和他多说,他要跟就跟着吧,你若是真受不了,也可以寻个机会干掉他。至于我的神灵那是我的,你管不着,你更见不到。” 虞劲烽正在调教自己的那几只鹰,有一只是刚从明染那里飞回来,他抽了鹰足上的信笺凝眸细看。琉女榕凑过去想跟着看看,虞劲烽把信笺往怀里一掖:“既然我管不着你,我的东西你也别看。” 琉女榕冷笑:“你还要不要合作?我不逼你上床就已经很客气了你竟然敢如此对待我!” 虞劲烽跟着冷笑:“你逼我上床我就上了?我上去也不管用你能奈我何!” 琉女榕拂袖而去,虞劲烽回神,想何必做这无谓的口舌之争,忙拦住他去路,开始奴颜卑骨:“你别闹,好吧,给你看给你看。本来就是打算给你看的,但是你以后莫要再提……那个上床两字。”上赶着将信笺塞入殿下手中。 琉女榕见他主动服软,就给他点面子,勉为其难看了看纸笺。纸笺上一张简单的地形图,茫茫海域中数处岛屿,一道暗红色的箭头从沉樱岛南侧海岸出发,穿过散落的北方玄武七宿岛,从东侧绕出一个弧形,直直插入东南角宿、亢宿、氐宿三岛屿之间,图案右下角小小一朵红色的火焰。 琉女榕对九野群岛地形分布极其熟悉,一边拧眉看那图案,一边轻掐指节缓缓计算着,末了目光凝聚在那一簇火焰之上,冰雕玉琢般的脸庞上一派肃穆之色,片刻后道:“你这位座主倒是个聪敏之人,虽不懂得天象海信,但对地形的把握利用却是极准的,怪不得你一片痴心矢志不渝。只是纵然有这般好打算,我若做得太过,那海猪仔不是纯傻子,不免要起疑心。我不单要算准风向时辰,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诱饵…… 阿田,你愿意做饵吗?为了干掉海猪仔粉身碎骨依旧一往无前?” 虞劲烽:“我……我不愿意,我还想多活两天。殿下您别急,我们中原有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契机也许会随着事态发展自己送上门,诱饵……也许会自动出现。” 天弥族人此行皆为王的近卫军,行动极快,不过七八日就从竭海城赶到了海边。 海边天弥族的战船和明翔军早已对峙良久,在此之前,明翔军已经主动出击十余次,温嘉秀遵照明染的嘱咐,连连施展诱敌深入之计。但天弥族人虽然骁勇凶悍,却是个恪守规则的民族,也或许是太蠢了,蠢得油盐不进,他们接不到王和大祭司的命令,就一直处于防守之势,再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依旧稳坐泰山无动于衷,只把温将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天天蹲在楼船的雀室里骂人。 明染这一阵子也稍稍有些烦躁。云京他国主表哥锲而不舍往这边发手谕,起初倒不曾仗着自己是国主而欺负人,但随着明染一再的装死行为,国主终于有些急了,字里行间从“孤想死你了你快回来”渐渐变成了“你不肯回来是不是看孤不顺眼”到“就算你看孤不顺眼,但你总得回来成婚吧不然孤如何对得起逝去的小姨母”,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与此同时,国主还给钟栩也送了两封信,不外乎云京过年又添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他给小舅父留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请舅父务必带着那个没良心的小外甥和外甥女一起回来看看。 于是钟栩中计来缠明染,搂着他颈项拧他的手臂顺带揉搓毛发:“你想憋死小舅是吧?我看温将军他们又聪明又能干,咱回去一趟没什么,小染,小染,染妹子!你究竟听到我说话没有!” 国主胆小怕死明染知道,但怕到如此未雨绸缪的地步倒是出乎意料。他为着眼不见心不乱,本将厚厚一摞子龙纹笺纸都收到了一只雕花木匣中去,此时只得又重新翻出来,修长的手指在信笺上来回扒拉着:“回去一趟也不是不可以。前一阵子大姨母也有信来,提到要我回去成婚,说是给小舅您也看了一门好亲事,等我这事儿办妥当,也趁着给你把事情办了。我记得是礼部侍郎家的三姑娘,虽然她爹品级低了些,但听说这姑娘脾性爽利,咳咳,据说一出手就把他爹的几个小妾打得鬼哭狼嚎寻死觅活的,用的……烧火棍法吧,若是管理我那七八个小舅妈应该也驾轻就熟,舅父至少不愁着后院起火。我找找……咦?信去哪儿了,明明都在这匣子里嘛。哎,小舅,小舅,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作者有话要说:另九野群岛是按照二十八星宿命名的,我今天看了看图,根据方位把前面也改了一处。 第70章 第七十章 看来舅父喜欢温柔体贴风情万千能歌善舞的小姑娘,不喜欢母夜叉。明染望着钟栩落荒而逃的背影,隐隐有一种预感,再这么拖延下去,也许正式的圣旨就快要来了,届时如果再视而不见,那就是抗旨不尊,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但他也只能稳住心神等下去,直到天弥族的大祭司到了军中,事情始有转机。 这一日深夜,一只苍鹰从沉樱岛南岸起飞,振翅穿越暗蓝色的天穹,掠过茫茫大海,尔后一头扎入九野群岛之中。易镡招手收了鹰,一路小心翼翼捧着冲入明染的中军营。明染正在安抚着同样有些焦躁的温嘉秀:“温将军好歹再等两天,好了,不用等了,小鹰来了。” 明染如今见惯了虞劲烽的这些小鹰来来去去,招手让明灼华送一碟子鲜肉过来,一边喂那鹰吃一边抽了足环里的信笺看一边拧眉思忖:“圣雪殿下让我们趁着如今北风正盛,暂且先让对方几次,去一去那位王的疑心,虞统军也在信中提到圣雪殿下处境艰难,是得替多他想着些。美人儿嘛,人人都有怜惜之心,我若是不答应他,显得我小家子气且没有合作的诚意。温将军,咱们先说好,让归让,可我也不想吃什么亏,你看怎么个让法,你拿主意去。” 温嘉秀:“我不是美人儿,我丑……你们逼死我吧!” 温将军果然精于水战且身经百战,将各种新研制的战船都收拢起来不用,在天弥族人乘着北风汹汹而来之时,只和敌方来回斡旋拉锯。不单让了对方,且让得有模有样有张有弛。一个多月功夫,海上小规模的战争就爆发了十余场,明翔军避其锋芒剑走偏锋,每次看似处于下风逃得狼狈,细算来却果然没吃什么大亏。 明染很满意,随口承诺道:“等我将来有了嫡长子,让他娶你家闺女,我们做个亲家。” 温嘉秀:“我闺女今年都八岁了,你的嫡长子却在哪里?小侯爷莫要糊弄老温,还不如赏点银钱实在。”这些人如今也不知和谁学的,一个个爱财如命,于是明染赏了温嘉秀五十两黄金。 明翔军的上下同心气氛和谐,处于沉樱岛的虞劲烽自然感受不到,他只是愣怔怔看着圣雪殿下跌跌撞撞进了营帐,几缕冷汗浸透的头发粘在脸颊上。原是王遣人请圣雪殿下过去一趟,他走时明明好端端的,回来却成了这幅模样。虞劲烽再顾不得避嫌,窜起来扶住了他,将他扶到床上躺下,连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他……他又……又欺负你了?” 琉女榕摆摆手,只是喘息不止,半晌方断断续续说得出话:“这次他倒也没怎么样,只是问我为何敌兵久攻不下。他有些急,变天了,风向转了……以后北风会越来越少……” 北风越来越少,对天弥族作战会越来越不利。这道理虞劲烽懂,但见琉女榕满脸痛苦难耐之色,他伸手挠挠额头,终于悔悟过来:“你是因为练那个什么功,导致变天就骨头疼?” 琉女榕微声道:“是啊,这两年越发严重,过些天会好些。”他抬眼看看虞劲烽,忽然道:“我想见你的座主一面,还有小璿,可以吗?” 殿下的要求层出不穷五花八门,虞劲烽很为难,两军对峙阶段,要怎么安排才能妥当?可琉女榕如此模样,他又不好一口回绝,只得支吾道:“你也知道王疑心重,如今久攻不下,想必越发暗地里疑神疑鬼的。这实在是……你看我其实年前就到了沉樱岛,我也有三个月未见我家座主了,我难道不想他,还不是得忍着……” 琉女榕突然怒目而视,厉声打断他:“你少在这里推诿!你不见他,是为了你们的野心和目的,我却是为什么?!此事你去安排,若是不成……若是不成你自己想去吧。” 虞劲烽想做个人真难,他难,自己也难,只得捧着头苦思冥想了半夜,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于是执笔给明染写了一封黏黏糊糊的长信,虽说的是正经事儿,其中也夹杂颇多缠绵缱绻之辞。明染收到后也回过来一个字“好”,十分干脆利落,却把他气得差点撕了信笺。 他忧心忡忡告诫琉女榕:“此事安排起来倒也可以,但后续难料,你确定要冒这次险?” 琉女榕点头:“确定。你不就是怕死么,我不拖你下水,你放心吧。” 数日后,天弥族人和龙翔军再次在海上狭路相逢。明翔军战船如往常般一片片排开严阵以待。往日温嘉秀为了制造落荒而逃的假象,只派遣各种中型和小型战船迎敌,因着逃起来方便。今日却出人意料地派出几只怪模怪样的船只夹杂其中,其船身比一般的中型海鹘船要高出一截,起双层楼舱,通体以生牛皮为护。其中一只战船船头的桅杆之上,赫然绳捆索绑着一个素衣少女,衣衫褴褛长发披垂,瞧来形容十分狼狈。身边一个长身白脸汉子身披战甲挥舞长刀,正张狂叫嚣着:“圣雪殿下,看到你的妹妹没有!若是不从我等,我就把她灌上蜡油点天灯,知道什么是点天灯吗?料你们蛮夷之辈也不懂,啊哈哈哈哈啊哈哈!” 偏今日琉女榕也带着他那位天漫族侍从在阵营之后观战,待远远见到那少女,顿时色变:“小璿!小璿竟然还活着,怎么会在敌方手中?!” 他情急之下,指挥着水手长驾船就赶了过去。此时双方已开战,强弩和投石机等一起开动,琉女榕这般贸贸然冲过去,天弥族人怕伤了自己的大祭司,也只得开动战船跟过去。 一时场面混乱起来,琉女榕并不管那么多,足下战船只一味往绑缚琉璿的船只那边冲去。他的运气很好,片刻间就在漫天的羽箭如蝗中靠近了那条战船。 两艘战船撞击在了一起,发出一声巨响。琉女榕的天漫族侍从右手长刀在握,左臂掐住琉女榕手臂翩然而起,竟义无反顾地飞上了对方船头甲板。他身后的侍从是从王身边精挑细选来的,身上颇具些功夫,见殿下以身涉险,也只得跟着纷纷抢上对方船只。 不成想那甲板却是活的,在诸人落地之时忽然翻起,一群人瞬间掉落无边黑暗之中,等着他们的是刀板、钉板、长戟短矛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琉女榕和虞劲烽是最先掉落底舱的,在甫落地之时,就被一人扶住,接引入了更下层。那人站稳后立时打起火折子,琉女榕借着弱光环顾身周,见身处一间极小的舱室之中,接引人是一位容貌俊俏的少年将军,亮银轻甲煌煌生辉,他对着两人腼腆一笑:“二……二师娘,好久不见。” 虞劲烽闻言赏赐他一个白眼儿,低声道:“这是小谢将军,也是我座主的徒儿。这是我们新作的火龙船,船腹中分三层,如今我们在第三层。” 琉女榕点点头,上层正在大刀阔斧进行血腥杀戮,三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头顶的惨呼之声,有鲜血从木质顶板上渗透下来,险些滴在的琉女榕脸上。他退避开来,侧头问虞劲烽:“不带我去见你家座主?” 谢诀代答道:“圣雪殿下请稍等片刻。此时外面天弥族人为了营救您,应该鏖战正酣,不久便会脱离险境。” 船身果然颠簸得厉害,纵然众人在底层,也感觉得到。约莫少半个时辰过去,终于颠簸渐缓,谢诀道:“好了,殿下请随我来。” 他前面带路,领着虞劲烽和琉女榕通过一条昏暗的甬道,尔后拾阶而上,片刻后来到一处舱室门外。谢诀正打算抬手叩门,听得门内一个声音大笑道:“小琉璿,适才本将军的凶神恶煞装得像吧哈哈哈哈!这个差事是我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我就知道没人比我扮得像,谁叫咱从前跟土匪海盗打交道多呢!当然你家座主也不差,回头若要扮调戏良家子弟的纨绔了就让他上,他以本色来出演,我决不跟他抢!” 琉女榕身形一顿,脸色僵硬,谢诀忙解释道:“那是温将军,其实他人挺好的,就是爱开玩笑,殿下您放心,我们座主不是那种人。” 在谢诀等人进舱室之前,明染把温嘉秀轰了出去。 海上还在交战不休,双方兵士喊杀声战鼓声依旧汹涌澎湃,从舱室窗口处隐约传过来,却已遥远许多,凑成一曲金戈铁马的背景。舱室陈设雅洁器具精良,明染本端坐于一张梨木圆桌之后,见三人进来便缓缓起身,唇角含笑抱拳见礼:“圣雪殿下,多日未见,别来可安好?” 虞劲烽已足足三月不曾看到他,此时眼珠子沾上了挪不开,见明染羊脂玉冠束发,银蓝色牡丹纹锦衣端丽凝重,显然很重视这次会面,还是因为与自己分别日久相思难耐所以要重视起来? 马贼头儿臆想着,忍不住有些神魂荡漾。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3节 琉女榕对着明染微微颔首,尔后目不转瞬盯着他身后的琉璿看。琉璿也已经脱掉那身儿破烂,长发挽成宝月髻,换了件白狐皮子滚边的浅绿色缂丝长衣,颈中挂一副赤金镶宝璎珞,上缀着三块温润剔透的翠玉。璎珞从前是明染的,他未及冠之前,每见一次太后姨母就能混到一副,自己年岁渐长无法佩戴了,就一把手赏给琉璿六七个,让小姑娘换着戴。 天漫族人本就生得美貌,琉璿自然也不差,如今妆扮起来,竟成了云京的大家闺秀模样,早不是圣雪殿下身边那位素衣被发的小侍从。琉女榕沉默片刻,对着琉璿一招手,琉璿迫不及待扑了过去,搂住他腰呜咽出声:“殿下,我还以为再也无法见到你,你……你当初为什么把我扔在大乘魔域不要了?” 小姑娘的声音嗫嗫嚅嚅娇娇脆脆,琉女榕由得她抱着,神色有些怔忪,只伸手摸摸她的发髻:“女子还是打扮成这样好看,从前委屈了你。不过也只能如此,想想那些年我们一起杀过的人……唉!”群狼环伺之中,琉女榕号称神,无人敢招惹,但琉璿自是越灰头土脸越安全无虞。 琉璿只是哭个不停,琉女榕见明染正注目自己二人,神色沉静气度从容,并无半分不耐烦。他将琉璿从身上剥离,轻推她肩头一下:“回你座主那边儿去,待会儿我再单独和你说话。”琉璿却恍如不闻,紧贴着他不肯走,琉女榕只得由得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和明染各自在圆桌一侧落座。 虞劲烽见自从进来明染就对自己视而不见,心中很是恼怒,但迅速审时度势后,却打算暂且原谅他的无礼,于是主动凑过去,也紧紧挨着他坐下。谢诀就负责端茶递水的伺候着。 时间紧迫且任重而道远,琉女榕开门见山道来:“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废话就不多说了。听阿田说你合作之意甚诚,有些事我放心不下还想确定一下。将来若是你们果然得到双子岛,我的族人你究竟打算怎么安排?” 虞劲烽主动承担起翻译之责,明染似乎对琉女榕的来意也了然于胸,朝那边书案前的谢诀打个手势。谢诀送过来一副极大的羊皮东海舆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铺陈开。琉女榕盯着舆图看了片刻,不禁脸色微变,这张舆图比之天弥族王的那张,缜密细致程度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染伸手指向千禾谷的方位,处于沉樱岛东北方向沌山余脉之中:“天漫族约有五千四百余人,如今皆居于此处,大半以狩猎、采药为生计,也有少数人耕种为生。这些年虽然出谷的禁令松了些,但由于受到天弥族人的排挤伤害,愿意出谷安居的并不多。不过苟且偷生非长久之计,等将来我们把此城镇中的天弥族人清空,他们可以整体搬迁至此。” 虞劲烽本想译给琉女榕听,忽然心中一凛,忙道:“慢着,座主大人,您说的清空是什么意思?” 明染慢吞吞看他一眼,不语。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明染慢吞吞看他一眼,不语。 虞劲烽迟疑着,明染敲他面前案子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意思。” 虞劲烽只得老实译给琉女榕听,且直接将清空二字译成了屠城。果然圣雪殿下对这两字喜闻乐见,顿起同仇敌忾之心,恨不得拍案叫好:“对,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这两位爷在对付天弥族人的态度上堪称一拍即合,明染微微一笑,指着距千禾谷谷口最近的一处城镇:“此城镇占地一千六百亩,容纳天曼族人绰绰有余。环绕周边皆为平地,土质尚可,能开垦改造良田两万亩,以后族人可改行以耕种为主。待时机合适,我们也会派遣人去进行统一经管,同时教授中原文字礼仪及各种技能。” 舱室中一片静谧,琉女嫆和琉璿震惊于明染对沉樱岛的了如指掌,目光呆滞。明染看在眼里,又解释一句:“我这都是听鹤羽林所言,他如今在我这里。” 琉女榕顿一顿,问道:“那其余的,你能做到一视同仁吗?” 明染笑道:“其余的什么?” 牵涉到天漫一族未来之生死存亡,圣雪殿下想必殚精竭虑思谋过,先向明染提出了户籍问题,得到妥善解答后,接着又提到中原的科举:“你们将来会不会按着中原的治国之策举行科举?我听说,过了那科举就可以入朝做官,既然一视同仁,那么天漫族人应该也可以参加。” 明染:“自然可以。” 琉女嫆点头:“空口无凭,我们签署一份契约。” 虞劲烽忙拿来笔墨,尔后在自己面前打开一卷托裱过的祥云瑞鹤纹雪色绫锦,准备替双方书写契约条款。琉女榕却瞪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明染,眼神冰冷而坚定:“阿田,我要你家座主亲笔书写,最后还要他的指印和签章。小璿,等你座主写完,你用天漫族文字也依样书写一遍。” 虞劲烽无奈,只得把绫锦和笔墨推给明染,又给琉璿准备了一份,自己反倒闲下来。于是马贼头子装着看明染书写条款的模样将脸庞凑到他肩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儿,醺然欲醉之间,恨不得再接再厉扎到他颈项中去啃一口,只碍着有人在场强自忍耐。明染对他的骚扰无动于衷,待他凑得太近影响到运笔,方侧着脑袋稍稍让开一些。 对面的琉女榕阴恻恻看过来,见两人耳鬓厮磨之状,越看越不开心,忽然道:“还有通婚之事。我天漫族人不和外族通婚,这也要写到契约里面去。” 虞劲烽和琉璿同时一怔,明染闻听此言,不着痕迹瞟了谢诀一眼,小谢将军远远地站在书案前,貌似事不关己,脸色却渐渐惶恐起来。于是明染笑问道:“我想请教殿下,为何不能通婚?你们和天弥族人自是不能通婚的,和我中原人也不行么?” 琉女榕道:“我天漫族人生来力弱,但其中有一部分天赋异禀,若是混入他族血脉,这天赋也许会渐渐消弭无形,届时成了一群没用的人,纵然你们能留着他们,但必定再次遭受欺凌。我不愿意族人落到此种境地,所以必须保持天漫族血统纯正。” 明染沉吟片刻,和他耐心解释:“此言差矣。第一,我既然承诺了一视同仁,那必定相待天漫族如我朱鸾国子民一般。我朝子民中也有老弱病残之人,按殿下的说法,这些人就统统不能留了?还是被打入最底层,天天遭受欺凌?第二,你所言保持血统纯正之法,我并不赞成。据我所知,越是不同种族之间通婚,其后代反倒能将父母之品性择优而承之,子孙会更加强健聪慧美貌,将各种异禀发扬光大,比如……咳咳……” 他看了虞劲烽一眼,双目中微有笑意。虞劲烽回瞪过去,但也老老实实传话给琉女榕听,末了点着自己脸颊再吹嘘几句:“你看看我,我就是活招牌。我娘是中原人,我爹……大约是高昌人,我依旧天赋异禀,诚如我座主所言,聪慧、美貌、强健,还专情。殿下还满意您看到的吗?” 琉女榕答不上话,依旧一脸执拗之色。明染见一时片刻与他说不通,索性转移话题:“这份契约大致以殿下之意来拟定,实则我对殿下也有寄予厚望。我困在这九野群岛几个月,且另有要事在身,实在无法再长期等下去,我可以做到契约上所书一切,斗胆请教一句,圣雪殿下却能为我做到何种地步?真的能助我顺利拿下双子岛?” 琉女榕沉默不语,片刻后忽然低声道:“从前也许能,如今……”他抬头看着明染,神色决绝:“我只能尽力。” 虞劲烽也有些愣怔:“殿下,你是在逗着我们玩儿吗?” 明染手微微一顿,将手中紫毫缓缓放落于象牙笔搁:“做不到也没关系,殿下不必负疚于心,这份契约随时可以作废。” 琉女榕忙道:“不,不能作废!阿田,看在我不曾逼迫你上……那个的份儿上,你替我和你座主说说,我一定尽力。” 虞劲烽忍不住怒目而视:“我跟他说什么?!我费尽心思带了你过来,原来你是来坑我的?你让我以后还如何在明翔军中接着霸气四射作威作福?纵然仗了我座主的势也不行,我自己没这个脸!” 琉女榕额头忽然又渗出了冷汗,抬手用衣袖掩住脸颊,语气苦涩而凝滞,几乎是呻吟着承诺道:“我一定尽力。其实天弥族人的兵力大半已经集中在这里了,我让王将其余的兵力一起调过来,连天弥族王在内,就在这海边一网打尽!你们就可以长驱直入横扫双子岛。岛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只要待我族人好,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虞劲烽这阵子一直小心翼翼伺候着他,结果陋习难改,觉出状况有异,慌忙要过去看顾,却在起身的瞬间忽然悔悟过来,当着明染的面怎可不避嫌疑,于是又若无其事缓缓坐下。明染别有深意瞅瞅他,凑过去问道:“圣雪殿下,您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顺手替他把了把脉。 琉女嫆:“我一会儿就好。”他挣开明染的手,只想装得和平常一般,额头的冷汗却瞒不了人。琉璿忙拿了帕子替他拭去冷汗,低声安抚个不住,一边抬眼看看明染脸色,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明染凝目打量琉女嫆脸色,忽然道:“好吧,你若是肯在通婚之事上让一让,就如你所言,双子岛我自己去扫荡。” 琉女榕沉默片刻,勉强点了点头:“春分之前,你等着我。” 尔后双方敲定细节,从黄昏一直商榷到近三更,方才商量妥当。契约一式两份,用两种文字撰写而成。琉女榕伸手拔下发冠上一枚暗色平头长簪,簪尾处如印章一般,铭刻成一朵奇异繁琐的图案,应是天漫族的标识。明染亦按了指印和签章上去,两方各执一份收好。 舱外已是夜色深重月明如水,天弥族人想是寻不到大祭司下落,已在黄昏时分偃旗息鼓铩羽而归。明染见琉女榕脸色似有好转之意,便询问道:“圣雪殿下,你们打算几时回去?我好让人安排。” 不成想琉女榕和虞劲烽异口同声道:“我们先不回去。”琉女榕看看天色,抢先道:“我还有话单独要和琉璿交代,还烦请都指挥使给我二人提供一间密室。等到子时我一定走。”明染冲谢诀打个手势,让他带着琉女榕和琉璿去了另一间舱室中。 虞劲烽见总算无人碍眼,忙凑过去道:“这就撵我走,你好狠的心,我从登船就跟着你忙到现在,还没顾上吃饭呢!” 明染:“那就吃饭,我叫灼华送宵夜来。” 虞劲烽怒道:“谁要吃饭!”明染平常都在楼船上起居,所以这火龙船上的舱室是为了和琉女榕相见临时布置起来的,器具虽精致,但除了梨木桌椅就是一张大书案,该有的东西没有,不该有的自然更没有,很周到地诠释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可惜马贼身不是菩提树,心也不是明镜台,在舱中风一样团团转了一圈,又风一样刮回来,情急难耐却又有苦难言:“你真是……我辛辛苦苦忙了三个月,天天看那厮的脸色,你明知我今天会回来,怎么一点儿都不体谅我!” 明染拧眉道:“是我让你去的?” 他忽然思及他的负气出走,慢慢冷了脸。虞劲烽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天赋异禀,忙一把将明染扯过来,不给他想下去的机会,两人一起跌入一张交椅中。虞劲烽圈了他腰搂坐在自己腿上,又凑到他耳边亲了亲,气息咻咻言辞温存:“好吧好吧,是我自己去的,我这不是想着法子巴结讨好你么。” 明染慢吞吞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冲着圣雪殿下的貌美如花去的。不过美人儿么,连我都起了怜悯之心,何况你素来擅长怜香惜玉。” 虞劲烽道:“呀,我闻着怎么这么酸,这是谁又给你进贡了山西老陈醋过来?你放心,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我这三个月一直在养精蓄锐,都给你留着呢!你来试试就知道,这可真憋坏了,说不定你一触即发。” 他弯腰替明染除去靴袜,觉得触手有些凉,就顺势握住他脚掌轻轻搓了搓。明染被他搓得腿发软,心也柔软起来,气息也跟着紊乱起来,却又按住他肩头道:“慢着,我刚才替圣雪殿下把脉,他为什么功力尽失,和你有干系没有?” 虞劲烽急不可待地又开始动手扯他腰带:“和我有什么干系,他自己作的呗。这人总是各种想不开,好似全天下人都欠着他一般,回头寻着契机还得好好劝劝他。”又低声抱怨道:“莫再跟我东扯西扯,就一个多时辰,赶紧的,别耽误正事儿。你看你连张床榻都不备,真是坏死了你,如今也只得将就一下。” 窗外星河黯淡月上中天,海涛声如弦歌般温柔而遥远,最是良辰美景春宵如金,子夜却如期而来不会有半分延迟。虞劲烽搂紧了明染的腰,转首望向窗外,又用脸颊贴了贴他汗湿的额头,气息交融缱绻缠绵,他低声道:“小染,我不想走了,我想天天守着你跟你睡觉,你派别人去吧。” 明染将脑袋软绵绵搁在他肩头上,垂覆的睫毛微有湿意,他被虞劲烽去了冠带,乌发乱纷纷披得肩上背上皆是,闻言轻哼一声:“不行。” 虞劲烽道:“为什么不行,去的时候听说你还为此生气来着,怎么这会儿又不行了。你总是对我这般心狠。”一边跟他纠缠着,一边替他将一层层衣领拢好,遮掩住痕迹斑斑的锁骨和颈项。又侧头捧了他脸轻轻亲吻着:“你今天看起来有些累,以前从不曾这般。” 从前的明染只要无病无伤,下得了战场上得了床,且一贯生龙活虎,今日欢好过后却似乎有些疲惫之意。虞劲烽仔细打量他的脸色,借着羊皮宫灯昏黄的光芒,忽然看到他下眼睑两抹淡青色的阴影,忙用手指轻按,又问道:“你前几天没睡好?你不是从来一沾着枕头就人事不省的……哦,我明白了,知道我要回来,所以激动得睡不着?” 明染勉强一笑,却并不回应他。虞劲烽叹道:“也是,我也就是个剃头挑子一头热,你怎么可能为了我睡不着?说吧,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明染道:“没什么,你想得太多了。” 虞劲烽凝目看他片刻,眼中满满皆是怀疑,明染道:“真没什么,你放心跟着圣雪殿下去吧。回头雍江侯府的侍卫统领阿筳会过来海上,他行事最靠得住,我提前让他去接应你和圣雪殿下。” 虞劲烽道:“他……为什么会过来,你家的院子不用看着了?” 明染道:“不用看,索性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虞劲烽疑心更盛,一边百转千回思忖着,一边搂着他慢悠悠闲扯,问了明翔军现状,明染说没什么。又问云京之形势,明染说就那样,晋王登基做了皇帝,但也没见苍沛国有什么异动,也没人再提弑兄之事,瞧来晋王终于众望所归。看来叶之凉就是说说大话,想干掉昔日的晋王如今的皇帝哪有那般容易。 接着又问到明家的商船,商船年前回来一次,果然赚了个盆满钵满,尔后将红利留下,年后已经满载货物再次出海,约莫再回来又得到年底。 他问一句明染答一句,言辞间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末了依旧什么也没探听出来。舱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明染推了他手臂一下:“是谢诀。”想是琉女榕和琉璿已交谈完毕,来催虞劲烽离开。 虞劲烽在心里叹口气,暗道你这也太省心了吧,简直让人无处下嘴。伸手扣紧了明染的腰,起身抱着他一个旋转,将他小心安置在交椅中,又俯身替他着好鞋袜,温声道:“你坐着别动,也不用送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明染微笑道:“哪里就这般娇贵。好吧,我听你的不送你,你也小心些别再让自己受伤。” 他果然不曾相送,只让琉璿和谢诀将两人送上备好的小舟。琉女榕登上小舟之前,回身将满脸不舍之色的琉璿招到眼前,凝神看她半晌,缓缓拔下自己头上那枚褐色平头长簪,插上了琉璿的鬓发:“见你座主这般待你,我也就放心了。你以后可安心跟着他,我离得远,身周又虎狼环饲,诸多不方便之处。以后天漫族人和明翔军的各种来往合作事宜,你可以直接做决定。” 琉璿点头答应,泪盈盈目送两人乘船里去。 虞劲烽随着琉女榕,临去前让人往两人身上泼了血又淋了水,作弄得十分狼狈。琉女榕的一条腿本有些残疾,此时也不伪装了,索性摇曳生姿地瘸着腿回去。他指挥着虞劲烽摇浆,小舟顺着琉女榕指的航道走,顺风顺水事半功倍。一路穿过东北角两个人烟稀少的岛屿,打算绕圈子回归天弥族大营。 路上虞劲烽拿出临走前谢诀塞过来的两个烙饼就着清水啃得很卖力,一边默默无语地摇浆。琉女榕看他两次,见他神游天外的模样,问道:“你刚才没吃上饭?” 虞劲烽道:“刚才忙,没顾上。” 琉女榕脸色有点扭曲:“你在忙什么?我和琉璿还抽空吃了饭。” 虞劲烽暗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恰好把烙饼打发下了肚,就微微侧过身躯,一本正经地道:“我和座主多日未见,忙着和他多说几句话。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事瞒着我,问又问不出来,可真是让人牵肠挂肚。” 琉女榕又看他一眼,眼光微微闪动:“他不肯告诉你?” 虞劲烽叹了口气,却是不言语。琉女榕等了片刻,忽然道:“他有什么好,你就这般死心塌地的。我适才也仔细看了看,他没我好看。阿田,你若是对我有心,我从前的话一点都不会变……” 虞劲烽毫不留情截断他话头:“他旺夫,你能比吗?” 琉女榕被噎得瞠目结舌,忽然想起了那已经死去的、真正的鹤羽田,看来自己不但不旺夫,大约还克夫,他胸臆间顿时怒气翻腾,倒也不曾当场发疯,只是沉默半晌,冷笑道:“你这话是把你座主比作女人了,不知他听到了可有何感想。况且若是冲着这个,你也不地道。他如今是旺……旺了你,可你们中原有什么风水轮流转的说法,如果哪一天他旺不了你,莫非你就要弃他而去?” 虞劲烽道:“我座主从不为这些事情跟我计较,他听到我也不怕,你没事儿也少挑拨离间。你那嘴里要是吐不出象牙,索性我们别说话。” 这话有些不客气,但琉女榕果然不再说话,唇角冷笑却未曾褪干净。从前的琉女榕一直对虞劲烽趾高气扬的,虞劲烽有求于他,未免有些做小伏低。但自从和明染会过面,两人之间的局势悄悄发生了一些逆转,虞劲烽觉得没必要再处处让着他了,只要尺度拿捏得当,也可以适当敲打敲打他,省得他时不时装疯卖傻逼迫自己。 两人僵持半晌,琉女榕低声道:“其实我倒是知道他为什么,琉璿适才告诉我,你们明翔军如今也有些艰难之处,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座主很忧愁。阿田,你若是应允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此事始末。” 虞劲烽道:“我应允你的事情还少?我几乎对你有求必应,你先说明翔军之事,别再拐弯抹角的,我这会儿算是离群孤雁,心情很不好。” 琉女榕凑近他,微笑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你们的军粮快要断了。明翔军每双月月初由中原那边送过来粮食,这如今快月半了吧,这次的份额竟然还没有来。听琉璿说,是你们朱鸾国那位国主让你的座主回云京去成亲,可他不肯回去,那国主倒不曾说什么,只在军粮供给上拖延磨蹭而已。阿田,他若是回去成亲,情深意重的你可怎么办?还不肯和我凑合一下?” 若是明翔军此时在海上断了粮,那就前功尽弃一筹莫展,原来明染的疲惫和憔悴竟是这么来的。虞劲烽摇浆的手顿了一顿,脸色慢慢变了,片刻后冷声道:“不凑合。你接着说,然后呢?” 琉女榕对他摊摊手:“然后,然后我不知道了呀,我只要看琉璿丰衣足食即可,别人我哪里管得了。” 看着琉女榕那带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虞劲烽忽然怒从心头起,迅速将船只掉了个儿,原路折返。琉女榕怔怔瞧着他,待船划出去约有几十丈,才悔悟过来,厉声道:“你做什么?” 虞劲烽道:“自然是回去,这种时候,我不能不在他身边。” 琉女榕扑上来,要夺他的船桨。但他功力尽失,纵然再张牙舞爪,也不过是蚂蚁撼树一般,虞劲烽不为所动接着前行。琉女榕无奈之下,只得发狠在他臂上掐了十几下,掐出许多紫红的印子来,口气却柔软乖巧许多:“你别这样,你回去有什么用?你能给他变军粮出来?不过是多个人吃饭,粮食岂不是更不够?” 虞劲烽甩开他的手:“我不吃粮食也行,我可以自己打鱼吃,饿不死我的。你少管我,你放开手!” 琉女榕怒道:“我不放!你忘了我们签署契约的事情了?你把我丢下不管了,我若是一怒之下背信弃义,你们的目的也休想达到!你自己想一想,你回去也没用,不过白教你座主再多一份担心而已,况且我还有事情要交给你做。” 虞劲烽冷笑:“原来你还知道我们两方是签了契约的,我以为你蠢得什么都忘掉了!既然如此,收起你那莫名其妙的笑容,也不准再把爪子伸到我身上,老老实实坐着别动!” 琉女榕只得收回爪子,也果然坐着不动。虞劲烽索性停了手,让小舟在海中随着波涛上下荡漾起伏:“什么事,你说吧。” 琉女榕从怀中摸出一卷东西,竟然是先前和明染签署的契约:“这份契约我十分看重,但是这次回到天弥族营地之中,王……他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所以此物我不能随身携带,也不能放在住处。我本想交付给琉璿,可是琉璿跟着你的座主,等于还是将契约还给了你座主。虽然他承诺我的不错,但人心难测,我还是不太放心,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将此物送到千禾谷我父亲那里去,里面还夹了一封信,你一并给他带过去。” 虞劲烽沉默着,片刻后淡淡道:“这关口你让我去千禾谷?我这一来一回得多少天,赶得及么?” 琉女榕道:“我和你座主约定春分动手,你走快些,春分前能回来。”见他满脸不豫之色,只得又道:“阿田,你若是不帮我办这件事,我实在没心思做别的。你座主那边还等着和我合作,他恐怕也等不了多久。我也不求你再应允我别的,你只要应了这件事,我没有后顾之忧,咱就什么都好说。” 虞劲烽依旧沉默,心道你这阴晴不定的脾性,让我还如何信任你?琉女榕双目璀璨如天上星辰,在他脸上梭巡片刻,想起虞劲烽有时不经意的体贴和温柔,可那终究不是自己可以觊觎的。他忽然身躯往后靠上了船舷,轻笑起来,笑声清脆而爽快:“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嫌我疯疯癫癫没正性。若我说我始终是清醒的,你相信吗?” 虞劲烽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也勉强对着他笑了一笑。琉女榕却是微微一怔,转首望着深邃而浩瀚的海水,唇角依旧带一丝温存而无奈的笑容:“我始终记着我的阿田,你心中却只有你的座主。从前纠缠你,不过是我一片痴心妄想,想试着给自己寻找一个好好活着的理由,可惜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世间终究无人能陪我共渡红尘。不过我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啊,要你们这些凡人陪着做什么?就孤独终老也罢。好吧,我以后不再打扰你,也不会再发疯,我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人。” 他语气诚恳坚定,果然变了个正常人出来,神色肃穆宝相庄严,变脸比变戏法还快。虞劲烽有些无措,良久方道:“殿下莫要如此想不开,徒然折磨自己,等天弥族人被清理出去,你可以和你的族人在一起,难道五千多人里还……还……”还找不到一个类似于阿田的吗? 他心中忽然浮现古人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语气渐趋微弱,终究再次沉默无语。 琉女榕嗤笑一声,顺手将那卷轴抛到他怀中,又指了指北侧不远处隐隐约约出现的海岸:“往那里停靠了去,那边巡逻的天弥族兵士较少,便于你顺利离开。” 虞劲烽依言将船靠了岸,纵身跃上海岸,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你说王他这次会为难你……无碍吗?” 琉女榕冲他挥挥手,一脸的漫不经心:“无碍。他觊觎的是我的美色,又不是想取我的性命,他既然有所求,便有所顾忌,我自然能想出应对之法。我跟他打交道十几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你只管放心走你的,他若是问起来,我就说你为了救我已经死了。” 虞劲烽听得眉头一跳,已经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郑重告诫:“圣雪殿下以后不管说谁,都不要再当面死呀活呀的言出无状,既然要跟我们中原人长期打交道,也得懂些我们中原人的忌讳才成,这样以后双方才好相处。”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琉女榕低头微微一笑,在稀薄晨光中温柔得如一朵初开芙蓉,又有几分黯然神伤之色,语气却貌似很受教:“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以后一定改。”他心中计算时间,千禾谷路途遥远,春分时节虞劲烽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如此最好不过。 虞劲烽却依旧不放心,拧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又道:“你也莫要起些乱七八糟要死要活的念头,我们那契约是跟你订的,与他人无关,因此天漫族族人之生死存亡,皆系于你一人之身,别指望推给小璿或者别人。” 琉女榕怒得一拍船舷:“我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虞劲烽:“就因为你不是,所以才替你操心。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最好安分点。” 他反身离开岸边,又用小鹰给明染传信,先询问明染如何应对军粮不继之事,又提醒明染说琉女榕心绪似有不稳,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大堆,放那鹰往九野群岛飞走了,方依着圣雪殿下的命令一头扎了千禾谷去。 琉女嫆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道:“其实我心里还是嫉妒,你越是细心温柔,我越嫉妒你那位座主,唉!”他伸手扯了扯自己雪白的长发,满脸困苦无奈之色:“为什么你们可以两情相悦,而我的情人就要早早去死!为什么你们可以相携相伴翱翔东海,而我就要肩负这千斤重担无法摆脱?哦,我还得把那恶心人的海猪仔想法子引到东南三岛去,怎么哄着他乖乖去呢?难不成真要舍身饲虎?” 明染这边接了虞劲烽的信,他如今心中为着云京朱鸾国主的为难挤兑正有些烦躁,国主这阵子的各种不要脸行径已经突破了天际,但作为臣子他只能忍气吞声置之不理。待把虞劲烽的信看完,见信上没什么腻腻歪歪不堪入目的话,就随手推给身边的温嘉秀看:“琉美人儿什么时候心绪稳过?动辄就缠绵悱恻的像个怨妇。温将军记得到时候多关注他一下,或者索性让小璿和谢诀专程接应他。等我们将来会师之后安定下来,还得多给他找几个情人,好好慰藉一下他那颗空虚寂寞的心。” 温嘉秀煞有介事地点头答应:“此事交给末将,我手底下壮汉子可多了,回头我一个个问问去,看是否有人愿意舍身成仁。”又询问雍江侯府的侍卫阿筳几时能赶到九野群岛,明染道:“左不过这七八天,粮草应该能接上吧?” 温嘉秀道:“粮草还可以撑十天左右。”见明染镇定自若的神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干脆。前阵子国主流露出拿明翔军的军粮供给要挟明染的意思,明染这边大半的银两都投入往南海去的商船上,年底才能折返,他辗转反侧一阵后,索性直接让阿筳将云京雍江侯府所有资产变卖,又寻得一向和明家产业合作的商人换了粮食,由留守云京的风承竺瞒着朝中诸人悄悄派遣了船只,一股脑儿押送往海上而来。 于是雍江侯府只余了一座空府,空得连堂前燕子都打点行装准备飞往别家去。温嘉秀觉得太亏,替他叫屈不止:“你这一开始自给自足,可是别再指望国主拿出来补给你。” 明染道:“不给就不给,如此危急存亡的关头,我宁可倾家荡产,也决不让他拿捏我一星半点。”言语间虽然豪气大方,但此事做起来究竟有多肉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许是败家已经败成习惯,他脸色不好了几天,也就恢复如常。 阿筳果然在八天后带着船队抵达九野群岛,还禀告明染说国主已经听到了明染自筹粮草且偷偷运送到海上之事,似乎气得不行,准备生些事端出来,目前正从明染的叔父明赟身上下手。 明染初闻言倒也心平气和:“国主向来如此,习惯就好。二叔为官清廉为人谨慎,料来他寻不到大的把柄,不过是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为难为难,无需担心。” 阿筳道:“是的,据说朝堂上找机会训斥二老爷好几次,说他家风不严教导无方,连家中子弟都管束不住,罚了三个月俸银。” 明染道:“这可罚错了人,我才是正经明家家主。不过理他作甚,回头我找机会将俸银补给二叔。” 阿筳接着汇报:“但是国主说要替明家教导子弟,说少爷您他如今是鞭长莫及管不了,那他就管一管别人。他要把二少爷接进宫中给太子做侍读,还打算把大姑娘指给太子做太子妃,从小就让宫中嬷嬷给教导起来。不过貌似二老爷不情愿,正请人从中说项推辞。” 于是明染终于被国主气笑了:“呸,阿濡一个四品官员家的孩子,有什么资格给太子做侍读?罄兰的身份更是够不上入主中宫,国主这一片良苦用心,哎呦呦……不过回头再说吧。”隔着遥远的东海,他只能暂且随国主混闹去,只管和温嘉秀紧锣密鼓开始备战,应对即将到来的天弥族大军。 近春分之时,海上又起了风,且渐趋劲烈。琉女榕伫立于沉樱岛海岸一块礁石上极目天际,长风烈烈沧海翻涌,乱石嶙峋惊涛拍岸。他伸手缓缓抚摸自己的手臂,心道手臂好疼,腿也好疼,这相风眠月功大约是失去了作用,一起风竟然哪里都疼,完全不分部位,果然老矣。 他正自伤自怜感叹不已,却总觉得背后两道炙热的眼光盯着自己,简直要将脊背烧两个洞。琉女榕回首,果然见到天弥族王不知何时潜行到了他身后不远处。他缓缓转身看着天弥族王,眉头微微一挑,忽觉一阵恍惚,自己竟然和这么令人厌恶的人纠缠十几年且牵绊日深,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思及此他忽然一笑,笑自己这半生不得已的荒唐,于是冲着王招了招手:“陛下,我正要找你去。如今天象正好万事俱备,我们可以出兵了。” 大举出动的天弥族人和明翔军在海上再次相遇,借着北风的天弥族人来势汹涌,明翔军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连连往九野群岛退却,却是绕过零星岛屿,一路退到群岛东侧而去。 明翔军此次也是倾巢而出,三座楼船停驻于亢宿岛东侧,温嘉秀坐镇指挥,闻人钰带船队在东侧,卫霜桥带部下在南,虞劲烽属下的明锋营,则驾驶之前在战事中未曾启用过的母子船和连环船远远伺机于一侧,只等届时往后路包抄。 见得天弥族人追着明翔军败兵赶上来,三路人马立时合围了上去。天弥族人凶悍,从不怕近身搏斗。不料此次对方的战船十分诡异,船体不大速度却极快,纷纷急撞而来,如跗骨之蛆一般钉上己方船身。尔后各种拆解开来,或后半部脱离前半部而去,或小舟从大船体内钻出,遗留下的这些船只无不携带火油柴草。待诸人反应过来,战船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北风劲烈助涨火势,瞬间熊熊而起。 明染倚栏伫立于楼船明翾号雀室之上,极目天边,见远远海面上火光隐隐,夹杂着一阵阵喊杀及惨呼之声,不时有温嘉秀派了兵士乘快舟穿梭来往禀报战况,均道一切情形按照温将军的布置有条不紊往前走,虽然天弥族人十分凶悍反扑剧烈,但温将军依旧有信心将此役拿下,请都指挥使后方督阵即可。 明染颇为满意,正在和两个丫头一个阿宴感叹着运筹帷幄成竹在胸隔岸观火万事掌控的滋味实在太爽,又感叹每次都须自己坐镇后方不能亲临战场有多么遗憾,却见琉璿乘坐一只快舟从前线杀奔回来,尔后又一路跌跌撞撞冲上雀室,几乎要扑到明染身上:“座主,座主救命啊!” 她衣衫脏污脸蛋漆黑,想是被烟火熏的,眼中汪汪含着泪,又在脸颊上冲两道洁白的沟壑出来,十分狼狈不堪。明染讶异,挽了她手先动用内力在体内过一遭:“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琉璿扯了他衣袖哭诉:“不是我,是我家殿下!我和小谢将军被温将军派遣去救他,本来殿下的船只到了预定的位置,我们的船只也靠过去了,若是顺着风过来,一定能接应到殿下。可是他不知为何忽然和天弥族王吵了起来,竟然自己动手砍断了船上帆绳,结果那船就原地打转过不来,几个天弥族的战船趁机把殿下的船给包围起来。四周火太大我们又靠不过去,用缆绳甩过去又够不到,我说不如硬闯过去,可不知谁把消息传给了温将军,他不许我们这么做。我急得没办法才过来求救,还请座主出手救救他!” 明染:“你家殿下傻了?” 琉璿:“……没有,他一边和王吵架,一边还回头对我笑了笑……” 明染:“那应该是疯了。” 琉璿:“也不是……”思及琉女榕那状若疯狂的模样,又觉得明染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呐呐道:“我不知道,他……他也许没疯,大概只是不想活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将自己发髻上一枚平头簪子拔下:“座主,这是殿下上次分别之时给我的,是我天漫族中至高权威的信物。原来……原来那时候他就不想活了,他在跟我交代后事!” 明染瞥了那簪子一眼,记得这簪子一端实则是个印章,琉女榕与自己签署契约用的就是此物。他顺手拎起奔月神弓,携了琉璿手臂闪身窜出雀室。两个丫鬟欲待阻拦,却瞬间不见两人的影子,再看清已经在十余丈开外的快船上,那船如离弦之箭直奔前方而去。阿宴反应极快,带着几个侍卫迅速上了另一艘快船紧缀上去。 明染道:“既知你家殿下想寻死,又为何不早说?” 琉璿:“开始我没想那么多,我真不知道……呜呜……” 她只会哭,只会翻来覆去说我不知道,看来是真不知道。明染脸色冷凝,只吩咐兵士快划。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前方,前方鏖战正酣,箭雨纷纷浓烟滚滚,喊杀声响彻云霄。他盯着谢诀所掌之火龙船靠过去,带着琉璿飞身而上,几步抢到了船头。 果然远远地几只天弥族战船挤在一起,其中两艘由于被钉上子母船,已经燃成熊熊大火。那困在中央的一艘战船上也已经起火几处,又被断了帆绳,亦有渐渐倾覆沉没之趋势。 天弥族兵士一边对抗四面八方的流矢,一边忙忙碌碌运水灭火。而船头上,琉女榕和一个矮个子男人撕扯在一起,两人似乎在争吵不休,间或又互殴几下,看不出来是谁缠着谁不放。周边黑衣武士层层环绕剑拔弩张,却僵持着不曾动手。 明染凝眉盯着二人,正迅速判断形势,谢诀右手扛着一张弓,左手拖着缆绳奔过来,乌漆抹黑一张脸,和琉璿一般狼狈不堪:“座主座主,我们想帮帮圣雪殿下,可是离得太远,实在无能为力!” 明染:“离得太远?”侧首吩咐谢诀:“我看他们那船已经不太好,我们尽量往前靠。”他举起奔月神弓,缓缓瞄准天弥族王,眼神冷凝煞气流转:“其实这距离用弓箭还行,我试试。” 那边船头上的琉女榕实则是在和天弥族王反复地解释中伏缘由:“我真的不曾背叛王,只是对方太狡猾,你看这几种船只,如你这般英明神武,能预料到这船只用途吗?我们没见过所以被困,王你可不能冤枉我!”谎话说了多遍,越来越真情实意,语气诚挚得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你我相濡以沫十几年,我又……我怎么忍心陷害你?” 天弥族王怒目而视:“那你为何又砍断帆绳?” 琉女榕:“不砍断的话,船只一直往南而去陷入敌船包围之中,我们岂不要束手被擒?对了,他们中原人有个词叫瓮中之鳖,说的或许就是你我,呵呵呵呵……” 他看到王惊恐又凶狠的神情,突然控制不住笑出声来,于是被王一窜而上掐住了颈项,两人趔趄着跌坐在船头,听王恶狠狠地道:“你果然在骗我!我死之前,也得先掐死你给我陪葬!” 琉女榕连忙去推他的手,几番推拒不开,被他掐得呼吸渐渐艰难,唇角鲜血蜿蜒而下。正要死要活的当口,却突然耳边风声急骤,一枚羽箭挟雷霆之势激射而至,从王的左侧太阳穴穿进去,又从右侧太阳穴出来,两颗眼珠合着小股激溅的鲜血,从眼眶中迸射而出,正弹在琉女榕胸口上。 由于没见识过对眼穿,圣雪殿下和周遭黑衣武士同时瞠目结舌。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由于没见识过对眼穿,圣雪殿下和周遭黑衣武士同时瞠目结舌。 不过顷刻间,连珠箭挟劲风再次接踵破空而至,惨呼声中黑衣武士或死或伤,霎时间躺倒一片。余下的黑衣人顿悟,再不反击就都得死,旋即跟着举弓弩反击,但纵然仗着北风劲烈,射程依旧和奔月神弓相去甚远,不过寥寥几枝落到对方船头,余者纷纷坠海。 这船只上有几处起火,本有兵士提水救火,但敌方箭矢如奔雷,枝枝要人命,哪里还顾得上救火,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船身倾斜也越来厉害。周边环绕的天弥族战船本为这只船护航,见王似乎生死未卜,护主之心却不减,纷纷往这边驶来。 且不管身边骤生突变险象环生,圣雪殿下只愣愣地看着眼前鲜血满脸的天弥族王,那只手依然掐在他咽喉上,力道却渐渐松了,琉女榕忙下死力一推,王的身躯往后跌了去,仆地不动。他听周边风声呼啸热浪滚滚,抚着自己咽喉茫然四顾,忽然看到了对过船头上的人。 滚滚烟火之中,那位明翔军的都指挥使竟然亲临前线,手执弓箭衣袂翻飞,英挺凛然宛如神祗。琉女榕本想趁着天弥族武士忙于抗敌,支撑着爬到船舷边去,哪怕跃入海中,也能有几分生机,此时却心中一跳,垂下睫毛不再看他,想自己这残败之身,还有什么资格嫉妒这个嫉妒那个的,可是不嫉妒又实在憋得慌。 他爱恨纠结着,觉得疲惫之极,于是又停了下来,怔怔坐在原地发呆。 明染见对过黑衣武士强悍,一时片刻死不绝,而琉女榕仿佛被人掐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周边敌船又打算横插过来阻挡自己。他见身后的阿宴带着自己贴身侍卫们也已跟上来,于是命令道:“靠近些撞过去。阿宴弓箭护着我们。” 火龙船船身外裹厚牛皮,不怕撞船,掌舵手依言直冲过去,离得敌船十余丈处,阿宴冲上来阻止他:“少爷,不能再往前去!” 明染估量距离,吩咐道:“机不可失,再往前靠一些。”众人不敢违拗他,火龙船又强行往前靠近些许,距离琉女榕那船只约莫七八丈远,明染倒还无碍,琉璿和谢诀被对方船上大火热浪逼得喘不上气,同时咳嗽不止。他只得接过谢诀递过来的缆绳,运力甩出,恰缠上对过一根残破的桅杆,冲着琉女榕高声喝道:“抓住缆绳,我拉你过来!” 琉女榕道:“你要救我吗?”他笑了笑,伸脚踹了天弥族王身躯一下:“我跟他睡过了,不然他不信任我,不肯跟我来这儿!可是睡过了我又嫌自己恶心,我不想活了,怎么办?” 他这当口儿纠结起此事来,明染只觉得匪夷所思,简直不知跟他说什么好,顿了一下方干巴巴劝道:“睡过了……那就睡过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用不着去死。” 他是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琉女榕闻言却忽然暴跳起来:“怎么就大不了?!你当然觉得大不了,你又没跟他睡过,站着说话不腰疼,哪里知道有多么恶心!你不用管我了,只需记得你的承诺,待小璿要好,待天漫族人要好……” 明染眼见得旁边天弥族战船已将要冲到近前,他一条火龙船可撞不过这许多船,况对方船只上火势劲烈,实在接触不得,忙厉声打断他:“少啰嗦,还不快抓住缆绳!” 琉女榕咬唇不语,瞥眼间见明染的火龙船身后数条明翔军战船也急忙忙赶来,想是对方战船闻听消息赶过来替他护卫。冲在最前面的一条快舟上,船头一人身材颀长高挑,竟是已数日不见的虞劲烽。 这厮匆匆从千禾谷赶回来,又匆匆奔上战场,一定是冲着明染来的,总不是冲着自己这没人要的。琉女榕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暗道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你想得美,我偏不去。反正我要死了,我得给你添点儿堵,谁让你这般英武能干运气又好! 于是他挣扎着爬到那半截桅杆处,摸出袖中一把匕首,手起刀落割断了缆绳。 明染手中劲道一松,待发觉他意图,顿时又惊又怒:“你胡闹什么?!” 琉女榕并不理他,冲着疾驰而至的虞劲烽挥了挥手,且不论他听到听不到,只管微笑道:“阿田,谢谢你陪伴我这许多日子,告辞了。” 战场之上瞬息千变,救人的契机同样稍纵即逝,两艘天弥战船一左一右急撞而至,硬生生插入两船之间。船上烈火挟裹热浪扑过来,一瞬间明染只感全身炙热无比,似乎头发衣衫都一起燃烧起来一般,他忙拽了谢诀和琉璿闪身后退,火龙船也不得不随之退出数丈远。 等他再凝神看去,琉女榕已经被隔得远远地,成了火中一条模糊的人影。明翔军数条战船跟上来,虎视眈眈围上去。本该坐镇指挥的温嘉秀大约是听说了消息后担心明染,也乘坐一条大船赶过来,只是一时不得近前,远远观望着这边。 琉璿在明染身后愣了愣,忽然扑在船舷上嚎啕大哭起来。 明染也不去劝她,只怔怔注目眼前场景,看到琉女榕那条船的桅杆一点点往下陷,片刻后终于消失不见,唯余烟火冲天狼藉满目。 众人皆默然无语,琉璿依旧在跪地痛哭,长发散乱不堪,纤弱的身躯颤抖不止,尔后忽然身子一晃,往一边歪了去。谢诀抢过去查看,惊道:“座主,座主,小璿昏过去了!” 明染道:“带回舱中去。” 于是谢诀伙同阿宴将琉璿拖回船舱。明染心中暗叹一声,正觉挫败无比,听到有人在耳根处低声道:“圣雪殿下的船只沉没了。” 明染道:“看到了。”他慢吞吞转首,瞧了虞劲烽一眼,此人远道归来,又从战场上穿梭了一圈,衣衫褴褛且被烧糊了两处,满脸的风尘之色。明染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适才由于凑得太近,乌发末梢被扑过来的热浪燎得发黄卷曲着,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糊味儿。两人站在一处,像一对烧糊了的卷子,透着劫后余生的苍凉。 虞劲烽叹气:“他活着也是讨人嫌,如今死了倒好,省你许多事体。” 此话貌似意有所指,明染眉头微蹙。他费这么大力气也没把琉女榕给弄出来,心中正焦躁郁闷,偏又赶上虞劲烽来怀疑自己,顿时怒从心头起,冷声道:“我已经尽力,他自己上赶着寻死,我有什么办法。你真当我无所不能?” 虞劲烽也觉出自己的失言,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 火势呼呼声夹杂着天弥族人惨呼声,热浪依旧随着海风一阵阵袭来,卷得两人衣衫长发猎猎飞扬。明染顺手摔了手中的半截缆绳,险些甩在虞劲烽脸上:“一边儿去,看见你就烦。” 虞劲烽道:“我就是看他这么死了,觉得可怜,真没别的意思。” 明染道:“你这是伺候出感情来了?既然可怜他,怎不跟着他去了?” 虞劲烽怒道:“我大老远的奔回来,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明染:“我就这么说。在你心里大约我是冷血无情之人,从不晓得怜悯别人。他这次既然已经尽力,我救他自然也是尽力的,你不信也由得你。我应允他以后对天漫族人和小璿好,必定说到做到。” 虞劲烽道:“那是那是,这是一拍两散各取所需的好事儿。他这人桀骜不驯不好调停,如今求仁得仁驾鹤西去,倒免得不死不活杵在那里惹人厌烦。天漫族人本就不中用,你留下小璿做徒弟,乖巧柔顺听话可靠,再不怕他们族人起什么幺蛾子,必定都乖乖为你所用。” 明染慢条斯理扯了扯自己烟熏火燎的衣袖,低头微笑道:“还说没别的意思,原来心里这般猜度我。”他顿一顿,语气渐转森冷:“他死,不过是他活不下去而已。这世道从来物竞天择残酷无比,一个种族如果孱弱到只能依附别人生存,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天弥族兵士的惨呼声很及时很配合地给他做着注解,虞劲烽涩笑道:“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我冒犯了座主大人,实在该死,这就上阵杀敌将功折罪去。” 他赌气跳下一条快船往别处去了。明染也不跟他理论,只吩咐船只往温嘉秀的大船那边靠,他此次自作主张以身涉险,接下来必定要面对温将军的怒气和抱怨,不如主动些自己过去。 这次战役历时一天一夜,黎明时分鏖战方罢,海面上终于平息下来。由于安排妥帖指挥得当,天弥族人兵力几乎尽数折损,纵然小有遗漏,不过寥寥。但明翔军虽然算得上大获全胜,因着敌军的拼死顽抗,也颇有些伤亡。 琉璿不死心,带人出海去寻找琉女嫆踪迹,最终却无功而返,大哭一场后发起了高热,明染只得委托表妹照看,又派了自己的丫头去悉心照顾着。 待得战场打扫干净,明翔军又趁着余勇可贾,迅速登陆沉樱岛,一鼓作气杀奔靠岸的两处城镇。那天弥族兵士只余下些残兵败勇,顿做风流云散。城镇中居住的天弥族人措手不及之下更不是对手,死的死逃的逃,留了两座空城出来。 择一处大城镇安营扎寨完毕后,明染亲自撰写祭文,在沉樱岛岸边举行盛大的祭奠仪式,带领诸人先拜祭此次战役中牺牲的将领兵士。 祭奠过程中,温嘉秀和虞劲烽作为副统军,一左一右随在明染身侧。虞劲烽想着自己前两天才回来就和他拌了嘴,他必定气得不轻,便时不时地偷窥他两眼,却见明染一贯的风平云淡脸色,看不出什么来。 待长长的祭奠仪式完结,众兵士列队散去,阿筳带了阿宴来接明染回居处。虞劲烽随在他身后迟疑片刻,他多希望明染能说你跟我走,给我禀报一下千禾谷的具体状况,他就可以跟过去陪个不是,也不用再回明锋营去接着孤枕难眠。 但明染什么都没说,带着阿筳等人扬长而去,连看都不曾看自己一眼。 虞劲烽只得回了明锋营,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觉得自己被欲火蒸腾着,将要成一只熟透的螃蟹。他几番想着自给自足丰衣足食一把,又委实不甘心,明明佳肴美食就在不远处等着,为何还要吃糠咽菜。折腾到三更时分,一咬牙,索性爬起来摸黑闯去了明染居处。 幸好今日值夜的侍卫由阿宴带队,不是那颇为六亲不认铁面无私的阿筳。虞劲烽正暗自庆幸,阿宴却凑近来明知故问:“谁?” 虞劲烽瞪他一眼,不言语。阿宴被他一看,萎蔫下去,低声道:“阿筳哥说,不管谁来都要通报……” 虞劲烽理直气壮伸出一只爪子:“通报可以,你还我白日里送来的桂花山药糕和小酥鱼。” 阿宴:“已经……已经吃了,我明儿去给你买,还给你……” 虞劲烽道:“我要我原来的,不要你新买的,还不了就让开。”把他推搡到一边儿,硬闯了进去。 大战初毕,明染今日也睡得早,房中黑沉沉的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虞劲烽穿过几重帷帐,见床榻那边亦是罗帐低垂。明染已察觉房中进了人,但猜着除了他并不会有别人,因此不曾起身,只隔着薄薄的帐子懒懒看过来,许是睡到半途被惊醒的缘故,脸色微有些呆滞迷茫。 虞劲烽站在床前踌躇片刻,见他不出言邀请,只管撩了帐子厚着脸皮道:“往里让让。” 明染看了他一会儿,只是不说话。虞劲烽只得把他强行往里推了推,脱掉衣服钻上去,又把他从被子中扒拉出来紧紧抱了,摸摸索索解开他的素缎睡袍,睡袍中竟然什么都没穿。他顿时喜出望外:“你是知道我要来,特意脱光了等我?”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因着丫头们都不在,明染沐浴后不想去翻找替换的里衣,索性就不穿了,但却懒得跟虞劲烽解释,于是挣动两下,翻个身背对他接着睡。虞劲烽也不嫌弃他态度冷淡,手掌缓缓摸上他肌肤,只觉得柔韧温热软硬适宜,简直令人爱不释手。待捏到腰际,又忍不住用力揉搓了两下,腻声道:“是我不好,原不该让你久等。” 明染架不住他轻一下重一下的乱捏,反手在他脑袋上拍一下:“谁等你,少自作多情。” 虞劲烽手一顿,佯怒道:“原来竟不是在等我,那你在等谁?莫非趁着我不在这段时日,溜出去打野食了不成?” 明染道:“别恶心我。这穷乡僻壤寥野八荒的,去哪儿打野食。那天弥族人若是有几个像人样的,我也好带着将领兵士们组团去打一打。可你放眼瞧瞧,一个个丑得天怒人怨神憎鬼厌,谁有那好胃口。” 此言一出,虞劲烽却真怒了:“你说什么,若是天弥族人不丑你就真去了?那你究竟置我于何地?我……我……这是成心要气死我!” 明染冷声道:“死了正好,估计琉女榕在黄泉路上还没走远,你快些赶上一起投胎去,千万别错过。” 他一拉扯此事,虞劲烽便知他还记着前两天的龃龉,顿时又没了脾气,只能温声软语接着诱哄:“不跟你闲扯皮,我们好久没亲热,真是快想死你了。前两天是我不对,别再和我怄气好么?你这阵子瘦了不少,是因为军粮的事情愁的吧,也真难为你,快来让我安慰安慰你。” 明染道:“没怄气,只是觉得没意思,早些睡吧。” 虞劲烽:“怎么会没意思,我觉得有意思得很。来吧小染,快转过来,你不转过来我翻你那边儿去。”伸手去扒他肩膀,趁机又撕扯寝袍。 明染被他缠得不耐烦,忽然火大起来,欠身而起瞪着他:“你当然觉得有意思了,可我有什么意思?我也是个男人,偏偏因为你不中用,次次都得让着你,说出去恐怕没一个人敢信。凭什么,凭你长得好?” 虞劲烽委屈无比:“原来你还生这个气。我是长得不错嘛,这是明翔军有目共睹之事,你不承认也不行。” 他觉出明染喷薄的怒气不曾减少半分,迟疑片刻,只得赔笑道:“若真不甘心,那就你来吧,还请座主千万行事温柔些,别跟胭华书院那次一般把门生往死里整治。”见明染依旧不为所动,索性躺平了拍拍自己胸口,大义凛然招呼着:“来,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明染无语,片刻后啧一声:“那我就不客气了。”顺手摸上他乳首处掐了一把,虞劲烽不寒而栗,只忍着不敢出声。明染又俯身过去打算亲他脸颊,还没凑到他脸上,他便禁不住觳觫着往后缩去,由于躲得太快,不留神脑袋重重撞在床头上,忍不住抱头惨呼:“疼死人啦!” 明染顿时笑不可抑,虞劲烽被他笑得浑身一僵,却见明染背过身去淡然道:“你长得好也没用,着实让人提不起兴致,还是早些歇了吧。” 虞劲烽恼羞成怒,扑上来再次抱紧他,埋首在后颈中,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气息,一时间醺酣如醉。他手脚并用着,一边抽空子喃喃抱怨:“没事儿吓我做什么?见我出丑很开心?” 明染:“那自然是……总比我出丑开心……”被他俯下身来堵住了嘴,耳鬓厮磨中欲望如潮汐涌起,一波波汹涌而至,终将两人彻底淹没。 因着次日还要接着犒赏三军,二人一大早就得起来。混闹了大半夜后,明染有些懒怠动弹,还有点想发脾气的趋势。虞劲烽忙跟前跟后伺候他洗漱着衣,打理得十分妥帖。 阿筳清晨来接阿宴的班,待他领着侍卫送早膳进房来,见明染软绵绵靠在一把圈椅中,一脸没睡醒的呆滞模样,衣履倒已穿戴整齐,头发却披散在肩头。虞劲烽坐在他对面,唇角噙着一丝饕餮盛宴后满足无比的微笑,正拿了一把小剪子替他修理着长发的末梢。 阿筳眼角微微抽动两下,温声禀报道:“少爷,温将军遣人来说,辰时三刻在议事厅候着您。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明染摆摆手,他便放下早膳退了出去。虞劲烽随口道:“你这个阿筳真能干,我一出千禾谷不远就被他接住,若不是他张罗着,可赶不回来这么快。他和阿宴都是从小就跟着你么?” 明染道:“他是我父亲留下的家臣之子,于我有半师之谊。你平日里逗逗阿宴也就罢了,阿筳你可不许惹。倒是还不曾问你,千禾谷那边儿怎么样?” 虞劲烽又绕过去替他束发,一边道:“正要与你说此事。那边儿目前没什么,只是我送了圣雪殿下的信给千禾谷的老族长,他拆信一看立时吐血昏了过去。我猜着大事儿不好,话也来不及多说就赶紧折返,紧赶慢赶的还是晚了些,也没跟上劝劝殿下。如今想来,那该是一封诀别书,哎。” 明染脸色微沉:“你这还是埋怨我的意思了,嫌我劝得不好?” 虞劲烽忍不住辩驳:“难道你劝得很好?什么叫睡就睡了吧也没什么,纵是睡也得看看是跟谁睡。” 明染:“跟谁睡都一样,都是睡。” 虞劲烽气得要摔梳子:“那怎么一样!你还有没有半点儿节操?” 明染:“哼。” 虞劲烽看看他脸色,只得道:“总是为个外人吵什么?算了算了,这都是他的命,怨不得旁人。一族人靠死扇儿一样靠着他,不死活着也难。” 温嘉秀早早携闻人钰和易镡等人在议事厅里候着,待明染过去,便将犒赏兵士等诸事一一分派下去,令那些人自去办理,只将温嘉秀和虞劲烽留了下来。这几日由于战事忙,他一直不曾看云京来信,此时阿筳奉上厚厚一摞子信笺,有国主让人写来的,有左文徽写来的,甚至还有一封是风承竺写来的。 明染先看左文徽的信,看完沉思片刻没说什么,接着又看风承竺的信。风承竺疏于笔墨很少写信,此番不得已挥毫,原是云京那边又闹起来了,而且将他狠狠牵连了进去。 国主前阵子本在刻意刁难明赟,被左文徽等人出面斡旋着,最后未能得逞,于是只得将怒气转到了留守云京的风承竺身上,把风承竺招过去训斥半个时辰之久,又在御书房外罚跪。 风承竺作为老臣子,跪了一会儿觉得脸上挂不住,就一头撞上了廊下的柱子,人没死,但头破血流昏了过去。被赶来的御医救醒后又痛哭流涕就地打滚,说自从明小侯爷走了以后,留在云京的明翔军整日价被克扣军饷军粮,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每次武将聚会自己都要受其余六军将领的羞辱调笑。他这实在没脸活下去了,这就要回江边去,要带着数万将士集体投河自尽去。 朱鸾国臣子很少有人对着风流蕴籍温文尔雅的国主撒泼,因此国主看着披头散发涕泪交流的风承竺有些应对无措,只喃喃咒骂:“你这老疯子,谁不给你吃了,谁不给你喝了……你污蔑孤!孤这一片心思清风明月天日可鉴,你敢死你试一试,孤就敢诛你九族!来人啊,把他扔出去,快快扔出去,简直恶心死人!” 风承竺被驱逐回江边,立时给明染写信要求带兵来海上,坚决不伺候国主了,若是明小侯爷不答应,他就真去死。 明染看完就笑,笑完了把信推给温嘉秀看,温嘉秀边看边哎呦哎呦地赞叹:“倒不成想老风有这等本事,这寻死卖活的。如今闹僵了尴尬,倒真难为他,不如过来算了。” 明染道:“苍沛国的皇帝一直盯着云京,国主哪里敢放人。若是他来,便只好你回去。” 温嘉秀缩回脑袋呵呵赔笑:“老温性子直,没这许多花花手段,回去……恐是更伺候不了国主。” 明染接着看另一封信,这信的信皮上空无一字,抽开也不过薄薄一张,他见到署名就轻咦一声,尔后越看神色越端肃郑重。虞劲烽在一侧瞧得好奇,装作送了一盏茶过来,低声问道:“谁来的信?” 明染道:“叶之凉。” 虞劲烽闻言立时来了兴致,想这人真手眼通天,竟然能把信送到海上来,忙再凑近些想趁势看一看:“信上说什么?”明染接了他手中茶,顺手一歪全泼在纸上,又用双指挟住一推,糊成了一团,车堡主只来得及看清“晋王”“苍沛”“船”几个字,等于没看。 他不禁怒目而视,明染道:“此信事关重大牵连颇多,宜销毁。” 虞劲烽简直要暴跳:“可我还没看清!” 明染跟着拍案:“信是给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看。 你不就是牵挂阿暑么,为了他还跟我跳脚?简直反了你,站那边儿好好反省一下去,不许乱动。” 这厅中没外人,也不怕丢人,虞劲烽拂袖,气哼哼去站了南窗下面壁思过,一边支棱着耳朵听这边动静。 明染又转向温嘉秀,收起了嚣张霸道,语气温柔且郑重,透着十二分的信赖:“温将军,有件事情要麻烦你,风承竺看来是不肯留在云京了,苍沛国这阵子又异动连连,时机已到,你还真得回云京去。” 温嘉秀拧眉:“那这边呢?”这边大军虽已登陆,但只有拿下竭海城,才能真正算是拿下沉樱岛,半途离开他也颇有些不甘心。 明染道:“这边我留下。我们来海上已近三载,难道将军不想念自己留在云京的妻儿么?趁着这机会回去看看,又有什么不好。”他看温嘉秀依旧脸色不虞,起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次要动真格了,你回去后按我们从前商量好的办,保你痛快。” 温嘉秀眉头一跳,他平生所爱除了宝贝女儿,唯有开仗二字,既然有仗可打,在哪儿都一样,片刻后终于缓缓点头应允。 明染道:“既如此我这就给风承竺传信,你带闻人钰回去,再和风承竺各带一千亲兵在大江入海口交接兵符。这边还有什么看得上想带走的人,只管跟我说,尽量满足你。”言罢眼光不经意地在虞劲烽身上瞟了两瞟。 虞劲烽看在眼里,忽然沉了脸,正要过来和他理论一番。明染一摆手,让阿筳把他给撵了出去:“你去外头面壁,杵在这里让人心慌。” 温嘉秀也忙表态:“末将不敢再要什么人,有闻人钰足矣。” 午间明染宴请诸将领,虞劲烽只想找明染寻衅闹事儿去,无奈众目睽睽之下找不到机会,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又被明锋营的弟兄们缠着灌了几杯酒,颇有些醉意,于是索性借着酒意去把明染从席上揪了出来,一路揪到无人处,逼问道:“云京那边究竟怎么了?不许瞒我。” 明染道:“也没什么。这阵子苍沛国对朱鸾国越发看不顺眼,去岁年底驱逐了往平京上贡的朱鸾国官员,说是他们态度不恭敬。国主只得换了一批人去,结果被扣留在平京做人质。其中有一位亲王,还有安秀的驸马,让他们写了信过来,要求加许多岁贡。国主不应允,双方正在扯皮。” 虞劲烽嗤笑:“哪里是要岁贡,是打算开仗吧?” 明染不言语,形同默认。虞劲烽思忖片刻,又问道:“明小侯爷,你真的要让温嘉秀回去?” 明染点头:“此事已定,无须再议。” 虞劲烽眯了眼,神色渐转阴沉盯着他:“璇玑岛海岸上我曾经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起来不?”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明染想了想,瞥他一眼:“记得。怎么了?” 虞劲烽拧眉道:“既然记得,为何还坚持让温嘉秀回云京去和苍沛国开战,就为了朱鸾国的平安?” 明染点头:“是。风承竺擅长练兵,温嘉秀擅长水战。这边除了竭海城,已经没什么棘手的地方,此时两人调换一下,时机再好不过。而且这次是有备而去,不会让温将军吃亏。” 虞劲烽发作道:“少东拉西扯混淆视听,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就不该派人回去,而且还应该顺着风承竺的意思让他也到海上来!眼看着整个东海已经唾手可得,朱鸾国主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狗屁东西,何必再去管他的死活?” 明染怒道:“你怎么说话?他是不是国主不打紧,他还是我表哥。他是狗屁东西,那我是什么?滚回去喝你的酒去,管这么多做什么!” 虞劲烽气得简直要当场翻拨浪儿,绕着明染秃噜噜转了两圈,接着冷笑不止:“呵呵呵,表哥,表哥,我倒没见过这般亲近的表哥!初建明翔军之时半两银子都不想出,只会威逼利诱哄着你出钱。这边好歹有个规模了,又挓挲着脑袋把没处发落的破落亲戚硬往里塞。如今更是做得出来,竟敢在大战前夕断了粮草来威胁你,难道不是活生生把人往死路上逼?!你家里若是没钱撑着,你能预料到如今是什么下场?” 他抓了明染肩膀,索性效仿河东狮吼:“你清醒一点吧!你倒当他是表哥,他可当你是表弟没有?!” 明染被他吼得耳朵里“嗡”一声,本要去扒他手,想想倒是又镇静下来,温声道:“纵然不当他是表哥,可我生在云京长在云京,亲戚家人又都在云京。是人都会眷恋家乡故国,难道你就不曾有半点家国之情?” 虞劲烽嗤之以鼻:“什么家国之情,我一个马贼无家无国,连自己亲爹都不晓得是谁,不讲究这个。” 明染见他有些醉醺醺的,也不跟他计较,接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吧,你从前是无家无国,但如今的我呢?明翔军呢?甚至明锋营,以此来喻为你之家国如何?如果我等落入困境需要你援手,你也狠心撒手不管?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也是很为难。” 虞劲烽无语,只挑眉看他,片刻后方道:“有什么好为难的,别以为自己家人就不会坑你,琉女榕就是前车之鉴。” 明染道:“是,古往今来为家国所累者何止琉女榕一人,但不能为此就置身事外。” 他见虞劲烽依旧一脸不以为然,抬手摸摸他脸颊,微笑道:“你的话自然有几分道理,不过也要多替别人想想啊烽哥。你和明锋营弟兄们的确是无家无国,可从前的明翔军旧部都是朱鸾国人,多少人的父母亲人皆在云京。如果那边出了意外,你以为他们还会有心思留在海上?例如谢诀,他的孪生姐姐可是朱鸾国的皇后。” 虞劲烽被他摸得半边身子瞬间酥麻,简直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哼哼几声就趔趄着想扎过来,一边叽歪道:“你总是有理,我说不过你。今晚我睡哪儿?” 如此神转折让人始料非及,明染连忙抵住他肩头:“你不是向来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谁会管你。” 虞劲烽接着未雨绸缪地嘟哝:“可今晚好像是阿筳值夜,他……他不让我进去怎么办?” 明染道:“他不会,你多虑了。快跟我接着回去吃饭,你毛手毛脚把我抓出来,大家伙儿一定在猜度着咱做什么坏事儿去了,平白让人笑话。”一边哄着他回去,见他借着酒劲儿依旧不肯罢休,但似乎又想不起来要和自己纠缠什么的模样,于是又三言两语和他扯到易镡和左簌簌的婚事上。 钟栩左簌簌和明染来海上已有两三载,此次明染本想让他们随着温嘉秀回云京去议一议易镡和簌簌的婚事,但左文徽似乎未卜先知一般,前些时来信中竟然言及此事,让明染做主张罗着左簌簌在海上嫁人,至于钟栩也不用急着回去,还暂且跟着明染最好。 明染赞叹着:“如此省许多麻烦,大表哥英明。等拿下竭海城就让两人成亲,届时我们好好热闹热闹。” 他一路扯着虞劲烽折返,虞劲烽只觉疑惑甚多,但被他推搡得酒意上涌,又有些头晕想不起来,忙道:“慢着,我还有事问你……那个,那个,你别忘了要给朱鸾国主上书,要告诉他温嘉秀是你专程派回去对付苍沛国的,不然他还克扣你军粮怎么办!你再这么砸钱进去,我快要心疼死了你知道不?” 明染:“知道,知道,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不过还从未听说谁家是二房夫人操心管钱的。”待回到宴请将领的厅中,径直将他扯到易镡身边,吩咐道:“易镡多灌你家老大几杯酒,若是灌得好,回头我有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你。” 都指挥使有令,易镡自是义不容辞,况且听了那天大的喜讯几字,料来和左簌簌有关,小心肝儿已经开始噗噗乱跳,连忙把虞劲烽接过去,又极其狗腿地对明染做个放心的表情。 是晚虞劲烽果然被他们灌得酩酊大醉,第二日捧着疼痛不已的脑袋醒来,思及昨日之事,总觉得还有什么疑惑未解。待懵懂良久方才想了起来,是叶之凉那封信。 那信中必定提及了什么,明染才会让温嘉秀尽快回云京,在这之前国主也一催再催的,他可是一直推推拖拖的并不太放在心上。另左文徽这老狐狸不让簌簌和钟栩回去,是否有保护家人的嫌疑,莫非云京之形势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许多?而明染却又对为何两国未来之战事十分稳操胜券的模样。 他慢慢将一条条线索联系起来,又苦思冥想许久,料想此时去逼问那厮他也不会说,反倒伤了两人和气,且先让他得意几天也好。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4节 这一日明染带着众人将温嘉秀和闻人钰送上了回云京的战船。温嘉秀虽然对不能亲自去打竭海城有些遗憾,但想不久就可见到心肝宝贝的女儿,还是振奋无比地登了船。待船只扬帆离岸,在船尾对着明染挥手:“小染,你等着我大捷的消息!回头等你打下竭海城,我们云京再见!” 待船队走得看不见了,众人折返回驻营地。明染一转身间,见钟栩兀自满脸怅惘之色望着茫茫大海,喃喃不休:“为什么不让我回去,莫非我在云京成了个多余的人?莫非就没一个人想我?” 明染忙过去哄他:“小舅,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外甥可曾亏待了您?况且簌簌不久就要成婚,没个长辈在场坐镇,可是有点不像样。” 钟栩幽幽叹息:“我不过是寂寞,连个唱戏的搭档都找不到,哎。” 虞劲烽本默默无声随在两人身后,此时忽然插嘴:“小舅若是觉得寂寞,何不再从云京喊几个人过来。比如平南侯府的表兄们,我瞧着和小舅配戏就挺有看头。” 明染回头瞥他一眼,对他称钟栩为小舅颇有些不满。 不远处的左簌簌却回应道:“我那几个哥哥不正干,前阵子被我大哥轰到西北联军里历练去了,都不在家。”今日因着琉璿的病好转不少,于是左簌簌也面覆轻纱溜了出来。平日里明染管得紧,她也难得和易镡见个面,此时笑盈盈随在易镡身边,透着十二分的欢欣雀跃。 虞劲烽忙道:“竟有此事?谁告诉你的?” 左簌簌道:“染表哥告诉我的。” 于是明染又瞥了左簌簌一眼,暗道从前怎么没发现表妹如此多嘴。 虞劲烽“呵呵”一声,笑得意味深长。明染道:“呵呵个屁。” 虞劲烽啧啧连声:“当着表妹的面,你怎么如此粗俗?” 数日后明翔军再次开拔,奔赴竭海城而去。沉樱岛到竭海城距离并不近,但中间分布的城镇也寥寥,盖为天弥族人口不多的缘故。沉樱岛还缺马匹,一路收集过来没多少,大半兵士只能步行行军。 沿路早樱绚烂春草初生,丽日明朗风物绝佳。虞劲烽与明染并辔而行,看着前方遮天蔽日的旌旗和绵延而行的兵士,忽然道:“原来平南侯的后路竟然是西北联军。如此倒好,以后让他想法子从西北调拨一批战马给你。只不知这岛上气候大批养马是否适宜。” 明染只沉吟不语,虞劲烽看看他,接着笑道:“你跑来东海,他勾搭西北,你们这一家子各出机杼,日子都过得挺有奔头。只是大表哥还晓得把人往外挪,你反倒让老温回去。” 明染道:“别总是抓着此事不放。如今上了沉樱岛,倒和我说说竭海城是正经。” 虞劲烽将竭海城之规模状况一一讲来,从天澜圣宫扯到天澜五大殿,又言道自己险些折在宫外设置的盘龙塔阵里,尔后被居住于竭海城下层的天弥族人给救了。明染询问什么是下层,虞劲烽给他详细道来,又道:“其实天弥族那些居于下层的村民也挺可怜,终年不见天日地苟且偷生着。特别是旧陶村的井姑娘和她弟弟小树,对我相当不错,回头等我们拿下竭海城,就把他们都挪到上层来吧,总住地下不好。” 明染问道:“井姑娘是你在竭海城的红颜知己?” 虞劲烽双目潋滟嘴角含笑,故作得意洋洋:“那自然是……嘿嘿,人家还是旧陶村第一美女,你不稀罕我,自有人稀罕。” 明染配合默契点头赞叹:“车堡主艳福不浅。如此就把井姑娘给你留着,其余人还是不留了,挪来挪去也挺麻烦。” 虞劲烽先愣怔着,尔后顿悟,立时震惊无比:“你说什么?你不许乱来!” 明染微笑道:“谁乱来?”瞥眼看看他脸色,随口道:“逗你呢,看把你紧张的,还真是红颜知己上了心。” 虞劲烽腻歪歪策马凑近些:“你这是吃醋?那天弥族姑娘们长什么模样你还能不知道,个顶个的不可名状。不过这样我很高兴啊小染,可不可认为你总算为我上了几分心?” 明染嗯哼一声不置可否,只侧首去看路边花海如潮喧嚣烂漫,薄唇却微微一弯,意态不明。 七八日后,大军兵临一处城镇之下。两人探查过守城状况及周边形势后,分派兵马直接开始攻城。 天弥族之军备以水军战船为重,沉樱岛上这些城镇守城兵士并不多,只是天弥族人本性骁勇强悍,守城将领见大军压境,便将城中老弱病残都组织起来一起上阵。因此看似规模不大也并不太牢靠的城镇,打下来却也费了一番时日和周折。 待大军进城后,两人在城镇中例行巡视一趟。明染看着明翔军来来回回运送伤兵掩埋死者,蹙了蹙眉头。又和虞劲烽绕到南城空地上查看情形,兵士们将城中所有天弥族人驱逐至此集中看押起来,但诸多不服者依旧操着天弥族语骂骂咧咧伺机反抗,又被兵士打压喝骂下去。 明染又蹙着眉毛看了半天,对虞劲烽道:“我们从岸边到这里用了七八天功夫,若是这样一个个城镇打过去,走到竭海城不知何年何月了,这时间却耽误不起。不如索性兵分两路,你前我后,你负责带人进攻,我负责善后收尾。你攻下城池就可直接开拔前行,我在后面将清点人口交接城池之事处理完毕,就去追你。” 虞劲烽暗忖此安排倒也甚是合理,便点头应允,依言带着明锋营在前一路大刀阔斧杀伐痛快,明染领着谢诀等人在后扫尾也扫得十分妥帖周到。 如此行军进程果然加快不少,不过两个月功夫就逼近了竭海城。如今的竭海城由曾经的天弥族王之子,单名一个“逞”字的小家伙镇守着,此人早已闻听大军压境之讯,对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态度十分恶劣,将附近及竭海城北侧几个城镇的兵力都调拨集中过来,准备死扛到底。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虞劲烽在距离竭海城三十里处安营扎寨,五日后明染尾随而来。两军汇合后虞劲烽将竭海城如今状况详细告知明染,城中最高首领是那位数天前才被拥戴为天弥族新王的逞。但天弥族兵士据说已经所剩不多,加上城中族人,也不过有几万人。守城装备以弓箭、滚木、投石机等为主。至于粮草水源存储状况虽无从考证,但竭海城作为东海数千岛屿最大城镇,应该积存丰厚。 竭海城坐北朝南,被青鸟峰半面环拥,城墙高而厚重,且分内外两城,设西、东、中三处城门,为最易守难攻之势。但由于天弥族数百年来和外敌以海战为主,在城防设置上就相对简单许多,没有瓮城及濠河设置。 两人来回查看数次后,明染嘱咐虞劲烽带领属下去自己营帐商议一下此次攻城之事。待诸人到齐后,直接吩咐第二日开始兵马向前合围至城下,另将望楼车、床弩、投石机、云梯等一一到位。待他吩咐完毕,虞劲烽想了想,侧头问道:“你准备硬攻?我记得兵法里云伐谋为上,攻城为下。这般硬打必定折损人力物力甚多,若是久攻不下怎么办?” 明染道:“那你想怎么办?议和?招降?你觉得跟这种蛮夷之辈能说得通?” 虞劲烽道:“也不是不能试试。”他总觉得明染此次前来,似乎隐隐有哪里不太对,但一时又瞧不出个端倪,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明染却道:“我不打算试。”斩钉截铁无丝毫回旋余地。 虞劲烽心中忽然一动,又问道:“你这一路前来,后方之事可都处理妥当了?” 明染道:“已处理妥帖。你们这就回去早些准备,明日就按我吩咐的来做。” 虞劲烽不走,转头询问坐在他身边的琉璿:“小璿,你座主怎么处理的战俘和天弥族人?” 琉璿因着琉女榕的死一直病歪歪的,到如今尚未痊愈,此时正慢吞吞摩挲着明染给她做的小弓,闻言脸色落寞而呆滞:“杀了。” 虞劲烽一震,眼光慢慢再次挪到明染脸上,他想怪不得你打发我先走,原来是方便你在后面烧杀劫掠为非作歹啊。但尚未出言质疑,琉璿已经接着道:“是我恳求座主杀掉他们的,我不想他们活着,天弥族人应该全部死光,一个都不留。” 她语气扭曲而冰冷,震得一帮大男人哑然无声,帐中顿时陷入诡异的静默之中。片刻后虞劲烽挥挥手,让明锋营的弟兄们退了出去,尔后轻咳两声:“小璿,你这样不太好,纵然你再恨天弥族人,城中百姓还是能留尽量就留着。两国交兵不伤百姓,这是惯例。” 琉璿不语,只低头默默摆弄小弓。虞劲烽接着道:“你想想这道理,若是城镇都没了人,那还叫什么城镇,于将来恢复生息发扬壮大不利。以后最好别这样。” 琉璿忽然将手中的弓一摔,起身道:“为什么?你怜悯他们?可是谁来怜悯已经死去的圣雪殿下和我的族人?这双子岛本就不是天弥族的,是他们在几百年前强行入侵,尔后又杀了多少天漫族人后抢过去的东西,他们是一群强盗,我们不过是照原样抢回来罢了!而且若不是天漫族对他们的航海有些用处,你以为他们还会让千禾谷那些人活着?” 她越说越是激愤,忽然一转身,扯住明染的衣袖开始声泪俱下滔滔哭诉:“纵然我的族人还有几千人之众,但只是在任人鱼肉而已。有被逼着航海去,也有被拉到军营中做营妓,不听话了就统统杀掉,亏得圣雪殿下生前尽力周旋,族人也不过苟且偷生。凭什么我们就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座主,你要为我们做主出气,那天弥族人凶残暴虐,根本不值得人怜悯!要杀光他们,一定要杀光他们!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琉璿身子一歪,昏过了去。 明染吩咐旁边的丫鬟:“先带她下去。” 两个丫头同时给虞劲烽一个白眼,扛着琉璿出帐而去,动作行云流水熟练之极。虞劲烽简直怀疑他们是特意演一场戏给自己看,不禁瞠目结舌:“我……我……我说她什么了?这就晕过去了?” 明染看他无措又尴尬的模样,忽然呵呵呵笑了起来。虞劲烽被他笑得怒火高炽,拂袖就要出帐而去,却忽然后腰一紧,被明染勾着腰带扯了回来,直接跌坐在他怀中:“你去哪儿?这是又准备和我怄气?不知道我还要跟你单独说话?” 一直随侍在明染身边的阿宴和谢诀等人经过两年的成长,如今已极有眼色,不用明染吩咐便默默退了出去。 虞劲烽冷声道:“说话便说话你笑什么,瞧着我被个小丫头挤兑很有趣儿?” 明染立时收敛笑容神色郑重:“没有。” 虞劲烽怒目:“都是你纵容的她!那天弥族人明明是你不想留,却拿着琉璿做幌子,别以为我是傻子!” 于是明染接着笑:“何以见得?” 虞劲烽:“若你真有留他们之意,又岂是一个琉璿所能改变的?不然我的话怎么就没见你听过一回?况且你杀了人和杀了狼之后一样,通身的杀气压根儿就掩盖不住,这就是你的本性。” 明染:“哎呦,车堡主总是无所不知,我本性的确不好,比不得你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只是观音菩萨是要普度众生的,而我却恰恰也是众生之一,也需要你的怜悯。”他凑到他耳边,忽然轻声道:“我快破产了,你知道吗?” 虞劲烽心中一惊,斜眼觑着他不言语,明染道:“虽然阿筳带来一部分军粮,但其实也撑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我的家当几乎快没了,以后想指靠云京那边实在太渺茫,我也不敢多做妄想。如今只能等年底南海的船队回来才有新进账,所以不留他们是因为养活不起。唉……”他沉沉一声叹息,“纵有万贯家产,也架不住穷兵黩武坐吃山空。你别总质疑我,别总让我一次次跟你解释。” 他只是语气稍稍有些温吞软弱而已,但许是这软弱太过稀有,或者男人都吃这一套,虞劲烽的心被耳边这暖烘烘的小风一吹,瞬间如横塘春水荡漾无比:“好好好,我不再质疑你。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替你担忧,若是每个城镇都十室九空,将来这大片的土地靠谁来耕种,国力又如何能变得鼎盛富强,我们总得考虑长远之计,你说呢?” 明染接着慨叹:“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唉,愁。” 虞劲烽捧着他的脸捏一捏脸颊,目光温柔怜惜无比:“的确是……又瘦了不少,等竭海城拿下后可得好好补一补,我让他们下海给你捉点海参吃。至于如何攻打竭海城,你直接拿主意就行了,余下的都交给我来办!不过今儿天这么晚了,你这大老远的才过来,也挺辛苦,我们还是去床上说吧,嗯哼?”边说边起身意意思思将他往榻边扯。 明染也就从善如流:“如此有劳车堡主。” 虞劲烽第二日傍晚精神抖擞气势汹汹杀奔出去,带着万年青谢诀琉璿卫霜桥等人兵分几路攻打城池,清晨又灰头土脸地回来,言道天弥族人果然骨头硬得很,极不好对付。那天弥族的新王竟然亲自上城墙擂鼓助威的,简直讨厌死个人!恳请座主出手,他再敢出来蹦跶就一箭射死他最好。 明染郑重告诫:“哪有那么容易。况且以此族人特性,你纵然射死他,他不过再推个新王出来,有什么用?你们保存实力即可,还有必须固定攻城地点及时辰,不许乱改。” 如此周而复始十几天,皆为晚上进攻白天歇息,直到风承竺带着手下兵马到来。 明染让虞劲烽随着自己去接风承竺,结果风承竺一见到明染,就想依着惯例冲上来抱大腿哭,哭诉国主有多么蛮不讲理昏庸无道,哭诉自己有多么委屈和不幸。虞劲烽忙闪身挡在他身前,风承竺扑过来后抱错了腿倒也不生气,只是将鼻涕眼泪在虞劲烽衣襟下摆上使劲儿抹了几把权作报复,尔后将身后一串人拉过来给明染看。 这是一群矮侏儒,总有四五十个,领头的侏儒五短身材体格强健面目忠厚,郑重其事给明染见礼:“小人苏广陵,见过明小侯爷,这身后都是我的家人。我等因形貌身材之故,素来惯于凿险锤幽,因此以给人挖墓建墓为生。如今明小侯爷既然有重用,自是义不容辞,且请吩咐即可。”他其实偶尔也盗墓,但自不能明言。 明染道:“多谢,有劳。”将众人迎回军营。 苏广陵将带来的所有器具如锋刃、铲子、鸦嘴等一样样展示给明染看:“我们可以直接挖通向城内的地道,也可以在城墙地基下挖掘大洞,尔后用木板支撑,最后放火烧掉木板,导致城墙塌陷。只是此法唯有一处不妥,容易对方兵士发觉。” 明染道:“那我们就双管齐下最好。此事你放心,既然决定要用土攻之法,我十几天前就做了准备,我们只在夜间几处固定地点攻城,已经让对方认为形成了惯例。等你选好了掘洞挖坑的地点,依旧放在晚上,趁着夜色开工,这边我等接着攻城掩护,定然不让他们知晓端倪。” 众人商议完毕,第二晚便趁着这边虞劲烽带人热火朝天攻打城池,那边明染亲自上阵看着苏广陵选好地点,带着族人兵士开始挖坑凿洞。 十余天后,等到城墙轰然塌陷那一刻,尘烟四起之中,明染带着一群人如狼似虎从塌陷处蜂拥而进,而风承竺带另一队兵马从地道处同时杀进城中。虞劲烽闻听消息急得差点跳脚:“怎么你亲自进去了?可我还有事情要和你交代!”但他不敢离开阵地片刻,因为这正是好时机,只能扛着各种器具接着攻城,因此他也仅限于跳脚而已。 里应外合的城门很快就被巨木撞开,竭海城的外城终于乱了,到处是喊杀声惨呼声兵戈交接声。虞劲烽带着人马往前杀进,在火把熊熊人马三群中四处寻找,想尽快找到明染踪迹,但一会儿听说他在城东,一会儿又听说他在城西,想必杀得正高兴,所以行踪无定。虞劲烽还得专心应敌,尔后索性也不找了,且由他去吧。 等几拨人终于汇合之时,薄雾轻云中旭日已初升,喊杀声渐渐淡了下去,唯余血腥气弥漫。虞劲烽也终于找到了明染,明染手持长矛浑身是血,唇角含一丝笑容,身后跟着同样杀气腾腾血迹斑斑的谢诀和琉璿。待他看到虞劲烽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于是不等他开口就告诉他说:“别人的血。我听兵士说你在找我?” 虞劲烽道:“我是四处在找你,有事儿跟你商量。” 明染道:“我知道。”回头对着谢诀打个手势,谢诀去身后兵士那里带了两个衣衫褴褛之人过来,一个细骨伶仃小不更事,一个黑头乌面畏畏缩缩,正是竭海城下层旧陶村第一美女井上生姑娘和他的弟弟小树。 看到虞劲烽略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明染一摆手,大方豪爽干脆利落:“给你了,带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其实古代攻城战是非常复杂的战争,往往耗时很久,两三年甚至更长的都有。但我觉得妹纸们或许对这种内容不会太感兴趣,所以就加快进程,让猪脚飞速进城了,我们快点往后发展。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虞劲烽简直无语凝咽,但又怕出什么意外,只好把俩人先接过来,顺手塞到自己身后,方才问那师徒三人:“那城中其余人呢?” 明染道:“上层的人在刚才混乱中死了大半,其余的都跟着天弥族王退到了内城,王溜得太快我没赶上杀他,下层还在下层。” 虞劲烽半信半疑:“真的?” 明染斩钉截铁:“真的。”他有些不耐烦地一摆手:“我们找风将军去,彻底清理一下外城,开始进攻天澜圣宫。” 虞劲烽还是不敢相信他,于是一边尾随,一边低声询问身边的小树。小树一直在筛糠,但还是结结巴巴告诉他:“那些人冲进下层,问旧陶村在哪里,问我和姐姐在哪里,然后就把我俩扯了出来。剩下的人……我不知道,还都在下面吧。” 井姑娘凑近,低声道:“车兄,他们倒是都还在,只是你们的人把出口都封堵了,说是任何人不许再出来,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虞劲正猜度着这是想闷死他们还是饿死他们?却见琉璿忽然回身瞪着井姑娘,尔后举起手中的小弓,弓上直接搭了三枚羽箭对着她,眉目冷冽脸色肃杀,简直将座主大人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十。 井姑娘吓得一个踉跄,被虞劲烽单手给提了起来,待看到琉璿凶神恶煞的模样,他简直痛心疾首:“小璿,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你这样……这样……”他本想说你这样怎么能嫁得出去,但看到琉璿身边一片拳拳相护之心的谢诀,明白人家就算这样也是能嫁出去的,嫁不出去的是自己好吧,上赶着做二房还不一定有人要。 他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转而去找明染:“座主,你怎么说?” 明染斜了他一眼:“屁大的事儿你纠结什么,就爱怜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虞劲烽道:“怎么叫乱七八糟?当时我贸然闯了盘龙塔阵,中毒极深,能活下来可不是只靠着小树姐弟二人,若是有一人去天弥族那里将我出卖,现在也就没了我。况且那天澜圣宫纵然你过得了那一道城墙,墙后的盘龙塔阵却轻易创不得,但下层小树他们所居之处却能凿通道路直达天澜圣宫的,只是……当时圣雪殿下他把通道里的机关重新设置了一下,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后的琉璿似乎一直在留神听两人交谈,此时忽然插话:“座主,我有话说。” 明染:“嗯?” 琉璿凝神看着明染,语气迟缓而郑重:“设置在神龛之后的地道和地道里那些机关,其实统一掌控了三大阵法。只要能进地道稍作调整,那些阵法就会暂时失去作用。而且从地道可是寻出路径直达天澜圣宫。我跟了圣雪殿下近十年,武功、医术、航海术皆为殿下传授,虽然所学只是皮毛,可他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但是,我的确恨极天弥族人。” 她虽不曾明言,但言外之意却也无人不懂。虞劲烽眯了眼看她,被这个凶狠的师妹屡次挑衅碾压,他也有些怒了,冷声道:“所以你就打算以此来威胁你座主?他若不由着你的性子胡来,你就撒手不管,任由明翔军去硬闯那盘龙塔阵,伤亡不计且事倍功半,对吧?” 挤兑人谁不会?真是的。 琉璿顿时哑口无言,身躯却哆嗦起来,良久方道:“我哪有胡来,我……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虞劲烽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大哥不懂,你教教我。小璿,你逼着你座主屠杀天弥族人,若是在中原,必定给冠上一个凶残暴虐的名头,人人都看得他妖魔鬼怪一般。你却非要置他于这种地步,我看你恨的不是天弥族人,其实你恨的是你座主吧?” 他其实只顾着下层之人,也没兴致再管别的人死活,但必须拉大旗扯虎皮架桥拨火挑拨离间,想我中原三十六计计计精妙非凡,你丫头学了几招?真是的。 琉璿大怒:“你污蔑我!就算我……我想杀他们存着一己之私,但也不全是为我自己。还是你们中原的老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果他们活着,难道他们不会想寻仇?不会哪一日忽然起了报复之心?座主,他……他欺负我,我……不是这意思,我这就去地道里……” 她最后几近语无伦次,虞劲烽跨前两步,俯身微笑语带调侃:“你不是又想昏过去了吧?然后就可以找借口不去寻地道入口,看大哥我替你想得多周到。” 琉璿果真快被他气昏过去,娇躯摇摇欲坠的。明染忙命谢诀扶着,又过来将虞劲烽一把扯走,手法十分不温柔:“你跟她吵什么,丢人不?过来。” 虞劲烽趁机压低声音跟他讨价还价:“我不吵可以,这事儿怎么办?我要求不多,多了你也未必肯听,还惹你不高兴。你饶了下层之人性命即可,实在看不顺眼可驱逐出境。” 明染道:“虽堵了出口,但下面四通八达的,那群人一时死不了,先攻打天澜圣宫,余者以后再说。” 琉璿一清醒过来,立即向明染请命,一脸的破釜沉舟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要求去下层寻找通道调整机关,要求一举拿下天澜圣宫以证清白。 明染并不放任她这般冒险,耐心安抚着:“乖徒儿,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我们不要听那奸人挑拨。你愿去极好,但别这么急冲冲的,听座主给你安排。” 这话传到虞劲烽耳朵中,他忍不住在侍寝之时对着明染怒吼:“我怎么是奸人了?怎么是奸人了?你就偏着她吧!老子……算了老子不跟你们计较!当时我若应了圣雪殿下所求,他未必不肯告诉我这通道机关之蹊跷。可是我……哎!” 明染又斜了他一眼:“可是你什么?” 虞劲烽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我真是追悔莫及!”若当时能咬着牙和圣雪殿下上一次床,让美人儿没那么多的戒心,那么如今进入天澜圣宫照样易如反掌,哪里还用看这小丫头的脸色,简直就是小不忍乱大谋。 想归想,他并不敢宣之于口,明染却了猜出来:“矫情,又不是黄花闺女。” 虞劲烽怒道:“那节操呢?有节操反倒不对了?什么世道!” 明染:“你在胭脂山做马贼时有节操没有?灌我酒是想做什么?” 虞劲烽:“我灌你酒是想x(河蟹)你,满意了吧!” 于是第二日他青了一只眼圈儿。 天弥族的新王逞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从前也随着父亲处理过不少政务,但这次突兀而至的灾难,还是让他吃惊不小。特别是当九野群岛父王和大祭司中伏以及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那一刻,王整个人都懵了。父王和大祭司,在天弥族人心里一向是神一般的存在啊!特别是那个看起来冷冰冰阴沉沉却貌美无比的大祭司,走到哪里都要被人顶礼膜拜的。 可是如今他们都死了,新王在惶惶不安中想:“难道这次天弥族人真的要完了?就看着这万里土地被异族入侵然后硬生生掠夺而去?难道天漫族人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难道是冥冥之中神灵在惩罚我们,报复我们当年的大举入侵及大肆杀戮?不,我不信!父王说这世上的好东西就该为强者拥有,我们没有任何违背天道之处!” 父王教他的话其实一点都不错,只可惜放之四海皆准,并不只是针对天弥族的金科玉律。 新王迅速清醒过来,组织族人及百姓,准备守城器具。但是,一切都没用,竭海城从未经历过围城之战,没有半点经验。靠王跌跌撞撞组织起来的人虽然奋勇无比,但却抵不过对方奇淫巧计,当敌兵如潮水一样涌进外城,新王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不多的残兵败将尽快逃进内城,至少还有盘龙塔阵护他平安。 他终于过了几天平安日子,直到这一日,他的贴身侍从慌慌张张冲进五大殿的主殿观涛殿:“王,不知为何三大阵法都忽然失去了作用,兵士如何操纵机关都恢复不了!” 新王吓得从观涛殿中一窜而出,他站在宽阔的廊檐下,眼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远远看去,没了三大阵法的护佑,敌军身着黑甲密密麻麻如蚁潮涌进,几乎瞬间就将天澜圣宫外围彻底淹没。 王觉得自己没必要硬扛下去了,决定保存实力待来日卷土重来。于是转身入殿抓取一套侍从的衣服穿上。待奔到观涛殿后,正准备混在侍从的队伍里逃出去,却听到不远处风聚殿前有人高喝道:“那就是天弥族王!我认得他!” 这声音清脆响亮,穿透力极强,并且隐隐有一丝熟悉的感觉。王心中大惊,忍不住转首望去,风聚殿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批身着中原服饰的人,甲胄鲜明的侍卫将两人层层拥在中间,其中之一竟然是那个一直跟着圣雪殿下后来忽然莫名落入敌手的天漫族小丫头琉璿。她仇恨的怒火似乎要冲天而起,手中小弓已经拉了满弦,正对着天弥族王。她身边那个青年男子,云停岳峙意态从容,先俯身替琉璿瞄一下角度,又伸出二指轻轻调整了下羽箭方位,温声道:“小璿,今日就由你亲手射死他,给你家殿下报仇。” 新王震惊无比,他从前有一阵子,其实还梦想着等琉璿长大把她收为自己侍妾,毕竟她的相貌和天弥族女人那是云泥之别。可如今倒是长大了,却变成凶神恶煞的女夜叉一般,看来是真不能要了。 新王带着深深的遗憾准备转头接着跑路,身边风声倏然而动,众侍卫形如鬼魅扑过来,将他合围在中间。他的侍从见状忙跟过来意图保护他,但很显然不是这帮敌人的对手,瞬间被放倒一大片。新王身上颇有些功夫,一急之下长刀出鞘,恶狠狠劈削出去,一个侍卫骤不及防的,倒被他伤了手臂。 明染见他凶狠如斯,忽然在远处笑道:“喂,说了我徒儿要亲自射死你,你竟然动来动去不给她射,怎能这般不知进退不懂帮衬?阿筳阿宴,让他别动。” 精干无比的阿筳答应一声,蹂身欺进单手如鹰爪直取新王咽喉,那新王也算有些本事,将长刀胡乱狂劈,风声飒飒刀气凛凛,险些要将阿筳斩成十七八段。阿筳却是虚招,瞬间绕到他身侧一脚踢出正中手腕,王拿捏不住,一把刀滴溜溜冲天而去,被阿宴飞身抄住,从空中斜劈而下直指颈项,阿筳的剑也已架到了天弥族王的颈中。两人一左一右一刀一剑,霎时间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明染一字定乾坤:“射。” 三枚羽箭挟劲风应声而至,正中王之咽喉、心口、下腹三处。 看着新王轰然倒下的身躯及临死前的抽搐,明染夸赞道:“不错,有长进。” 虞劲烽作为攻城主将之一,带兵冲进天澜圣宫之时,见明染袖手而立于观涛殿前,眼前血流成河杀气弥漫,身后玉阶丹樨殿宇深阔。他似乎对这天澜圣宫有些好奇,缓缓左右环顾。虞劲烽倒提了长刀,绕过满地尸体凑上去,一脸谄媚之色:“座主,我等已经进来,这清理宫中余孽的事情就交给风将军好了,需不需门生陪您好好看看这天澜圣宫?” 明染很受用:“嗯,门生越发有眼色了,回头赏你。” 天澜五大殿分别为观涛、风聚、承福、结云、峻彩。其中观涛、承福、峻彩三殿处于天澜圣宫中轴线上,从南至北依次排列,而风聚殿和结云殿分别位于东北西北两处。五大殿各自有配殿侧殿等二十余间,均深灰瓦面栗色廊柱。长廊将之互相连接起来,整体排列类似一头振翅飞翔的雄鹰。 明染看完后评价曰:“比之云京的皇宫还是差了许多。不过蛮夷之辈,能做到此种地步也算不错。” 虞劲烽:“那是那是,与云京的皇宫那是天壤之别,回头我们扩建。”又指指东北角的风聚殿,“我当时就随着圣雪殿下在这风聚殿中住了将近两个月。” 明染:“所以呢?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虞劲烽:“不!你不要多想!”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虞劲烽惊道:“不!你不要多想!”他顺手自掌嘴一下:“怪我,以后再不提起,我们不能总拿故去之人调侃。” 他再次凑近些:“我还有事儿跟你商量。兵士们辛苦了这许多日子,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庆功宴我带人来安排如何?” 明染:“本就该你安排,如今不是你管着明翔军的账目么?我让明覆珠协助你。” 虞劲烽笑道:“那就放到明晚。我们回头还得往北边沿海几个城镇看看去,这边莫要拖太久。” 他吩咐属下去准备一切事宜,自己却始终寸步不离跟着明染,直到第二日午时的庆功宴上,依旧紧紧巴着明染不放,且怂恿这个那个的来给都指挥使敬酒,明染也就从善如流来者不拒。最后他被虞劲烽半拖半扛弄走的时候,是真糊涂了,摸着虞劲烽一只耳朵用力捏,一边模模糊糊笑道:“你灌我酒是想做什么?哦,我记起来了,前几天你说过的……龌龊……你心思龌龊!” 虞劲烽将明染扛进了新收拾出来的承福殿,替他除去外衣鞋履,小心翼翼放倒在榻上,又凝望他脸庞片刻,郑重其事道:“怎么龌龊了?我喜欢你想和你睡觉,饮食男男,人之大欲,一点儿都不龌龊,光明正大天日可鉴!” 明染道:“睡就睡呗,啰嗦这么多干嘛?小马贼过来。”捞了他胸口衣服用力一扯,虞劲烽砸在他身上滚成一团。他低笑两声,缓缓侧过脸盯着明染,明染却已经呼吸悠长,沉沉睡了过去。 虞劲烽蹭过去,在他耳根下深深一吻,双唇触及处滚烫滚烫,他低声道:“你安心睡,一切交给我来解决。” 明染第二日过午才醒,还是被阿宴给毛手毛脚推醒的:“少爷少爷快醒醒,大事不好啦!” 他坐起来,脸色呆滞看着阿宴,阿宴道:”琉璿小姑娘坐在风聚殿前哭,哭了有快一个时辰,谁都哄不住,您看怎么办啊?” 明染叹道:“我还以为兵士们造反了,你可真能咋呼。她为什么又哭,总得有个理由。” 阿宴道:“她只说她见到风聚殿就触景生情,说自己待会儿就好了,不用别人管。谢小将军在劝,不过我看着不大好。还有……还有……” 他嗫嚅着,明染道:“说!” 阿宴只得道:“虞统军昨晚趁着众人不警醒,把下层的天弥族人都悄悄放走了,包括他的那个红颜知己和她弟弟,据说都去了北边。我们要不要派人追杀过去?” 明染:“呵呵。虞统军如今在哪里?” 阿宴道:“也在风聚殿前,我看他是在防着琉小姑娘去追杀天弥族人,所以盯得紧紧的。” 明染慢吞吞起身洗漱更衣,叹道:“嗯,昨天盯我,今天盯琉璿,辛苦虞统军了。只可怜你家少爷白睡了这么久,还是绕不过这桩子破事儿。”他随手在殿中踅摸一根棍子,尔后龙行虎步奔去风聚殿。 琉璿缩成一团坐在风聚殿前的台阶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果然哭得很痛。她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有明覆珠、明灼华、虞劲烽、谢诀还有易镡,正手足无措尴尬着,忽见明染一阵风地过来,却直奔虞劲烽而去,手中棍子不由分说便抽了他一顿。 虞劲烽也不躲,只伫立原地任他发作。明染见状冷哼一声,将棍子狠狠掷出,正砸在他左臂之上。虞劲烽闷哼一声,捧了左臂踉跄后退两步,额头隐隐沁出细汗来。 明染却不理他,只俯身温声道:“小璿,看在座主的面子上,从今天起,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在圣雪殿下心中,你纵然报得了天大的血海深仇,也抵不过快快乐乐过好后半辈子。不然在大乘魔域之时,他为何要狠心把你送到我身边来?” 琉璿抬头看他,其实她也知道只能到此为止了,再多就过了,所以哭声渐止唯余抽噎,片刻后哽咽道:“我明白的,谢谢座主。” 明染道:“谢什么,你我师徒不用这么客气。接下来还有事儿给你做,你得带着鹤羽林,让谢诀和你覆珠姐姐陪着你去一趟千禾谷,把你的族人都给带出来,我们说好的那些城镇田地都给他们留着,急需他们去接管。” 他温声劝慰着,让明覆珠和谢诀陪着琉璿离去。还没转过身来,就听虞劲烽在身后冷冰冰地道:“那我呢?” 明染:“你什么?” 虞劲烽捧着左臂:“断了,让你给打断了!” 明染倒是一怔,心想我有使这么大力气?还是醉酒之后没拿捏住轻重?他正疑惑,虞劲烽痛心疾首接着质问:“我这左臂,你知道我这左臂有多与众不同不可替代吗?你随随便便就打坏了他!” 明染觑着他,暗道谁的左臂在自己心里都是与众不同不可替代的,就你的左臂金贵,又不是故意打坏你,矫情个什么劲儿。却听虞劲烽开始痛说血泪家史:“想我幼时,出生于卑贱脏污之地,混迹于高昌都城市井之间,跟着我娘艰难度日,常常三餐不继朝不保夕。为了讨生活我小小年纪什么都干过,刚开始也没人和我搭伙且不说,还总是有人合伙欺负我,不是挨打就是挨骂,你明小侯爷哪里晓得那是什么滋味儿!但是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出来,很快就成了几条巷子中的孩子王,当是我靠得就是这左手臂。” 明染:“什么……办法?” 虞劲烽:“那时早上总有一位老者赶了一辆驴车,车上放几个大木桶,里面装得是才磨好的胡麻酱,往各处派送售卖。我总是在后面悄悄尾随那驴车,然后趁着那老者不备,冲上去右手扒了车,左手臂伸入胡麻酱桶之中,蘸一下赶快出来……” 明染听得莫名其妙,侧首低声询问明灼华:“胡麻酱是什么?” 明灼华同样低声作答:“就是芝麻酱。芝麻酱少爷也吃过两次,不过说是有些腻不喜欢,以后厨上就没给做过。” 明染点点头,听虞劲烽接着滔滔倾诉里夹杂着指控:“那老者数次发现我捣鬼,便停了驴车下来追打我,我就赶紧反身逃走,仗着地形熟悉,倒是没有被他追到过。几条街的十几个孩子不曾有我这般敏捷身手,只能等我下来逃到无人处,方敢一起跟过来舔食我手臂上的胡麻酱,聊以解馋解饿。这日子你曾经有过吗?我就是靠着这条左臂,才得了周遭孩子们的认可,以后再不受人欺凌,行事也方便了许多。可是如今,你对得起我的手臂吗?” 一干人瞠目结舌的,明染目不转瞬盯着他左臂看了一会儿,想起十几个孩子一窝蜂地围上去舔舐一条手臂的场景,忽然忍不住一笑,但看到虞劲烽骤变的脸色,连忙收敛笑容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很专注。 虞劲烽瞪视他,眼神委屈又愤怒:“你还笑,还笑,可是不信我的话?!就没见过你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他捧了左臂转身欲去,觉得衣角一紧,明染闪身上来拉住了他,他眼角盈盈笑意尚未消除,却勉强做出一脸愧疚之色,低声道:“别走,这次是我意气用事。你跟我回去,我找军医给你疗伤。” 虞劲烽沉着脸:“我不被你打死就是好的,哪里敢劳驾您给找军医!” 他嘴上发狠,但身躯却背叛了理智,要挣不挣半推半就的,明染伸手勾了他腰:“我们回去再说。”一路将他扯回了承福殿中。 余人依旧瞠目结舌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半晌阿宴方嘀咕道:“瞧他这个张狂劲儿。整个明翔军,也就他敢这般张牙舞爪地跟我家少爷对着拧!少爷也是奇怪,怎么独独对他就如此宽容?狐狸精,呸!” 于是易镡和他吵了起来。 明染唤了军医来给虞劲烽检查手臂,竟然是骨惊症状,再一次验证了马贼身娇肉贵动不得的现实。当下他的手臂被军医用夹板上好吊在了颈中,嘱咐不可乱动,又给开了几服药出来。 明染一直握着他完好的右手不曾放,待军医退出去,方问道:“还疼不?” 虞劲烽适才被军医给捏了一头细汗出来,此时蔫蔫不答。明染在他身边坐下,沉吟片刻方道:“只知你小时生计不易,倒不知困顿如此。如此我倒是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你为何这般护着那些下层之人。” 他伸手缓缓抚摸自己衣袖,终于在对待天弥族人的态度上难得大方了一回:“如此双子岛余下的人天弥族人就都饶了吧。回头你找个地方安置出去,不许出现在我的地盘里。” 虞劲烽叹气:“你大少爷真明白了?我看不见得。” 明染道:“你别这样,其实我也是吃过苦的。” 虞劲烽嗤笑:“你吃过什么苦?你不会是要说你被贵国那个安秀公主逼得远走西域,不得不在西北联军中混迹三年吃尽了苦头吧?对了,你窜出去围剿狼群的时候据说是啃干粮吃烤狼肉,比着在云京的锦衣玉食来说,的确是委屈得紧。” 明染被他堵得气闷,无奈瞥他一眼:“打也打过了,你想要我怎样补偿?” 手臂都快断了还能怎样补偿,纵是爬个床都不方便之极。虞劲烽越想越郁闷,一句话冲口而出:“我让你回云京去退婚,你去吗?” 明染握着他的手一紧,却是忽然沉默下去。虞劲烽跟着心中一紧,暗暗后悔自己的冲动,明知这是他的底限,自己又何必一再逼迫于他,徒然惹得两人起龃龉。但他心中也暗含了希冀,也说不定趁着两人正恋奸情热,明染脑袋一昏就应了自己。 他等啊等,片刻后忽觉脸侧温热的呼吸靠近,却是明染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碰了碰,温声道:“我送个东西给你。”将虞劲烽扯到书案前翻检半天,终于寻出个紫檀匣子递到虞劲烽手中:“看看这个,你可以拿走一块。” 谈到退婚之事,他依旧不肯正面答复,虽在意料之中,虞劲烽还是有些失落,只得依言打开木匣。 第80章 第八十章 深紫色云纹贡缎上置放雕琢成飞凤形状的两块羊脂玉,丝丝相扣合在一起。约莫有三寸见方,色如霜雪晶莹温润,雕工又细致精美之极,堪称玉中极品。 虞劲烽伸手摸了摸,只觉得触手生温,他想这是他不肯退婚所以给自己的补偿了,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声,也只得道:“倒真是好玉,不过我很少佩戴这些玩意儿,给我反倒糟蹋了好东西。我看你倒是喜欢羊脂玉,你自己留着吧。” 明染微笑道:“你真不要?可是别后悔。”将玉拿起一分为二,契合处却凸凹不平如印章一般,他在一盒八宝印泥中蘸了蘸,随手盖在纸笺上,见一阴文一阳文,分别是“明见万里、翔鸾翥凤”八字。 明染道:“这块玉是西北联军的王崇将军前一阵子才得的,托人送给了我大表哥。大表哥知道我喜欢羊脂玉,替我做了这一对兵符出来。我正准备昭告全军,以后明翔军以此为都指挥使兵符,如今给你一块儿,可凭此调动明翔军一半兵马战船。至于从前国主表兄赐给我的那些兵符,我已经一并打包束之高阁。” 朱鸾国军制,六军及明翔军都指挥使虎符,向来是国主那里一半,都指挥使这边一半,明染此举显然要在军制上彻底摆脱国主。虞劲烽迟疑着,试探问道:“你这是打算自立门户?” 明染道:“那怎么会?云京不可能不管,但我讨厌国主动辄辖制威胁我。以后我不用他的东西,自己养自己的人,自己说了算。就不信放着这万里河山,还养活不了一个明翔军。你究竟要不要?” 虞劲烽忙从他手中抢了那枚翔鸾翥凤兵符出来,紧紧攥入手心。明染笑道:“还以为你真不要。如此还闹不闹了?” 虞劲烽乖巧无比答道:“如此就暂且不闹吧。”他沉吟片刻,忍不住靠近明染再撩拨一句:“小染,你为何这般信任我?可是因为心里也有些喜欢我?我其实有时候想着这般无望,还不如走了算了,但思前想后还是舍不得你。” 明染道:“虞统军生得如此妖娆多姿,让人怎能不喜欢,只是你总疑神疑鬼不肯信我罢了。你不信我也不要紧,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另寻他人搭伙就是。” 虞劲烽仔细看看他脸色,也没看出有多喜欢,咬牙道:“这么说还真不能走,省得你红杏出了墙去。你这般缺心少肝的货色,谁碰上谁倒霉。为了造福世人,还是我舍身成仁,牢牢看着你最好!” 沌山北麓几百里之外,虞劲烽策马追上了正往北方蹒跚而行的天弥族人。初闻大队骑兵奔涌而来之声,天弥族人还以为是追杀的敌兵到了,但此处恰为一处平原,并无任何可隐蔽之处,他们只能瑟瑟发抖缩在一起,勉强将妇女和孩童围在中间。 虞劲烽看看这群蓬首垢面衣如飞鹑的人,下马叫道:“小树!” 小树和井姑娘一见是他,忙奔出来相迎。虞劲烽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小树道:“村长说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所以我们往北方去,渡过宽阔的北斗海峡,去往顼离岛。”北方的顼离、勒马、天霜三岛,地域虽广阔,气候却寒冷无比,据闻每年大半时日积雪不化,因此人烟稀少,却正是天弥族人的起源地。 虞劲烽递过去两枚旗子,分别绘制明翔军和明锋营的标识:“那你们快些去吧,找到船就赶紧渡过海峡离开,以后莫要再回来。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旧陶村村长闻言,带着几个老者过来郑重行礼致谢,接过那两枚旗子。 小树扯了他衣袖恋恋不舍:“大哥,你会来看我吗?” 此事过于渺茫,因此虞劲烽微笑不答。井姑娘目光在虞劲烽身上流连片刻,忽然问道:“车兄,你的手臂怎么受了伤?” 他身边的易镡插嘴:“还不是为了放你们离开被打的,我们也是有军规军纪的。我家老大的为难之处,你们哪里知道。莫要再痴缠,这就赶紧走吧。” 打发走了与他难舍难分的小树和井姑娘,虞劲烽不敢耽搁,立时折返。时值暮春初夏交接,沿路暖风和畅温柔,草木葳蕤丰盛。易镡策马随在虞劲烽身边,忽然道:“老大,我和簌簌姑娘的婚期定下来了,明小侯爷说放在今年秋后,这段时间他会给簌簌姑娘备一份嫁妆。” 虞劲烽扫他一眼,看他脸上甜蜜羞涩的笑容,冷冷地道:“那就娶呗。” 易镡心中充满了喜悦之意,但见虞劲烽不知何故脸色不好,只能踅摸着:“可是……可是按照规矩,我也得弄些像样的聘礼,才能配得上簌簌姑娘的身份,我不想委屈她。只是小人我跟着您这么多年,也不过攒了几百两银子,还一下子都投到去南海的商船上了。那个……你能不能先借给我点?” 虞劲烽越发气愤:“我不借。没有就不给他!” 易镡觉得如今的老大不正常,变得冷酷无情了,不再爱护弟兄们了,于是默默蹲一边儿黯然销魂了好几天。他不知他家老大实则只是嫉妒,深深的嫉妒而已。 但是随后没多久,易镡忽然又察觉一事有异,导致他对自家老大顿起愧疚之心。这阵子虞劲烽带着他们迅速清整竭海城及周边城镇,搜出大批的粮食和财宝。此事倒在意料之中,几百年海运下来,天弥族必定积累财富甚巨,但数量之多却还是让知晓内情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虞劲烽作为主要操纵此事的将领,在四处搜刮劫掠(没看错,就是搜刮劫掠)的过程中,将其中一些适合做聘礼的东西悄悄扣留下来,给易镡凑了一份聘礼出来,因为明染曾承诺聘礼也会返还给易镡,所以这份聘礼虞劲烽也给准备得十分丰厚。 易镡很感动,这数日过去,他也洞察了老大的心思。老大作为明锋营头号光棍儿,还要忍着羡慕嫉妒替兄弟张罗着娶老婆,如此高风亮节义薄云天这世间谁人可比!自此对老大越发死心塌地。 明染对虞劲烽偷偷摸摸的小手段视而不见,对大批的金珠财宝也不是很有兴致,或许是前阵子险些断粮之事令他心有余悸,如今他只对粮食有兴趣,嘱咐他们要将存粮好好保护储存起来,如有必要再去哪里换一些回来更好。而那些几乎数不尽的珠宝金银一类,他只是随便看了看,就让直接入库封存起来。 按惯例此时明染该向朱鸾国主上捷报,尔后请国主派遣一批文职官员过来进行竭海城的管理交接。可他将朝中文官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竟想不出几个合适的人选来,只记得他们许多似乎都光顾过翡翠河上胭华书院。他二叔明赟人品学问都不错,但此情形下国主定不会答应明赟往海上来,明染也不想忽然多出个板正认真的长辈约束着自己,于是始终拖延着未办此事,只是先给左文徽去了一封信,向他打探各路文职官员的情形。 待他拿到左文徽的回信,温嘉秀的信也跟着来了,两人同时传递来一个不知是喜是忧的消息,苍沛国打着征讨谋逆的旗号,正式对朱鸾国宣战,从大江上游的荆州及云京正北,水上旱路三军齐发,直逼朱鸾国京师而去。 有温嘉秀和闻人钰镇守着,一时片刻云京当无虞,明染倒不曾过于担忧。而且自从温嘉秀回了云京,明染随之又给国主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阐明自己让温嘉秀和风丞竺调换位置的理由,许是国主相信了,或者等不到明染索性对他死心了,这阵子倒是很少来信骚扰。 他正凝神思索的当口,恰虞劲烽不知从哪里吃了些别扭回来,也黑着脸来问他:“易镡有老婆了,那其他人的老婆呢?将来总要解决。” 明染托腮思忖深沉无比:“我正在想,我也发愁。” 他眉头拧起一个疙瘩,似乎真的很忧愁,虞劲烽叹道:“这一时半会儿的能想出来什么。说来此事都怪你,哪怕留下那些天弥族女人,也不至于愁得这么厉害。” 明染闻言颇有惊诧之意:“那么丑,你觉得会有人要?” 虞劲烽呵呵呵冷笑:“你这真是……你不要别人得要啊,没白馒首了吃糠咽菜也行,到时候灯一吹被子一蒙索性也看不到脸,总比饿着强吧。” 明染叹道:“虞统军这体恤下属的,连属下的床笫之事都思谋得面面俱到,我自叹弗如。不过,”他顿了顿方道:“我们未必能在海上待多长时日。云京那边和苍沛国马上要打起来了,或许要带些人马回去支援,这边留人驻守即可。” 虞劲烽闻言倒是怔了怔,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迟迟不曾言语。明染挑眼看看他,微笑道:“你不想回去?那你留守海上。” 虞劲烽却忽然反身几步行到南窗之下,背对着明染开始沉默。窗外浓荫匝地绿意流转,日光丝丝缕缕黯淡隐微,衬得他高而瘦的背影有几分孤寂落寞之意,良久方涩声道:“我不是……你回去做什么?易镡和簌簌要成亲,你这当口儿走了不大好吧。” 明染道:“要看温将军那边战况如何。如果他能支撑住,当然不用急着回去,如果他支撑不住,那就必须回去。”他盯着虞劲烽背影看了一会儿,随手掂一支紫毫过来,却只在双掌中来回搓着,斟酌片刻后又道:“不过我知道温将军不会落败,如果不出意外,中秋之后就该传来捷报,所以此事未必急迫。你过来,自己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好好的又跟我怄气?” 虞劲烽道:“属下不敢跟您怄气,我等着温将军的捷报。” 初接手双子岛,诸事多且繁杂,待理出条理,不知不觉又过去几个月。 重阳节之后约莫十余天功夫,温嘉秀的捷报果然抵达竭海城。两个月之前,驻守云京的明翔军和苍沛国水军在凝江域狭路相逢,苍沛国战船不知何故搁浅不少,被明翔军趁机围困起来,烧掉战船几十只,缴获上百只,苍沛国兵士伤亡大半,唯有此路水军的最高将领凿通一条偏僻的小水道,带领几十名亲兵狼狈逃窜而去。温嘉秀乘胜追击,在六军的配合下,顺利攻下福城寿城,初开战就给了苍沛国迎头一击,令朱鸾国兵马士气大振。 乍闻此喜讯,明染立时命人往云京给温嘉秀闻人钰二人送去两份赏赐之礼,又怕温嘉秀脾气直爽,言语间万一有些不谨慎,国主不免要为难他,便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去,额外交代许多事体。 虞劲烽震惊之余,却心中起疑,只缠着明染问他为何如此笃定云京战况之胜负,明染道:“这不能告诉你。” 虞劲烽不肯罢休连连逼问,明染只是笑而不语,片刻后转了话锋:“十月初六就是易鐔和簌簌成亲的日子,离如今也没几天。此次既然双喜临门,我们就好好庆贺一番。你觉得怎么安排最妥帖。” 虞劲烽拂袖:“又不是我娶媳妇儿,我管他呢!” 明染嗤之以鼻:“小气,你不管我管。” 他既然要管,明翔军上下自然跟着忙碌起来,直忙到十月初六日易镡娶亲这一天,满堂花醉、丝弦齐发之中,钟栩作为唯一的长辈代替双方高堂受了新婚夫妻之礼。二人拜天地完毕,又过来给明染和虞劲烽行跪拜之礼。 明染忙起身道:“这可不敢当。” 易镡数载念想,今日终修成正果,早已被众人调侃得有些糊涂了,只是重复道:“该当的,该当的。若没有明小侯爷和老大的提携爱护,又哪有属下的今天!” 如此盛情难却,明染和虞劲烽还了半礼。虞劲烽眼角余光扫一眼他,见他脸颊晕染上一层淡淡红色,眉梢眼角俱是盈盈笑意。他心中越发五味杂陈,待易镡来敬酒之时不免多饮了几杯,尔后在满堂贺客酒酣耳热之时,虞劲烽消失了,不知去了何处。 可惜众人正沉醉于佳酿丝弦觥筹交错之中,竟无人发现他的黯然离去。 夜半时分,承福殿外,谁家玉笛暗飞声,嘶哑嘲哳哭秋风,如苍狼望月冤鬼夜啼,无腔无调难听之极。 明染酣梦正沉,被硬生生吵醒,坐起来沉着脸道:“阿宴,谁在外面吹笛子?怎么如此难听?” 阿宴一溜烟奔进来,对着明染摊摊手,一脸的有口难言,又指指南侧观涛殿的方向。明染看身边并无人安睡,顿时了然,只得着了衣袍出承福殿而来,见观涛殿顶果然坐着一个人,清冷隐微的月光之下,满身写不尽的形单影只孤寂落寞。 他不禁心中暗骂,也只得飞身掠上观涛殿顶,飘然落于虞劲烽身边,一出口就没好气:“你在闹腾什么?本是大喜的日子,恐是这天澜五大殿所有人都被你吵醒了。” 虞劲烽道:“不过是触景生情。”他抬眼看看明染,沉沉叹道:“也难怪你不待见,我的确是个得陇望蜀之人。”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明染无语,片刻后劝道:“下去吧,夜寒露重,你又总是这么娇滴滴的,当心生病。” 虞劲烽:“不下去。”语气依旧幽怨无比。 明染把斗篷解下掷到他怀中,尔后转身欲离去,衣角却一紧,被虞劲烽扯住了,然后腿又被他顺势搂住。两人僵持片刻后,明染落败,在他身边屋脊上坐了下来,顺手夺了他手中玉笛,还是当年在太盛关自己丢给他的那一只,便随口道:“吹得可真难听,鬼哭狼嚎一般。” 虞劲烽并不反驳,目光流连徘徊在他脸上上,一脸的迟疑踌躇欲言又止,明染也就静静地不言语。等了一会儿,听他道:“小染,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见过萧家姑娘没有?” 明染摇头:“没有。当日我及冠礼她随着祖母来过我家,但是我没看到她。” 虞劲烽喃喃道:“不知她有我好看没有?” 明染叹道:“你跟个小姑娘比相貌,不觉得无聊?” 虞劲烽恍如不闻接着追问:“那你究竟喜欢我有几分?” 明染笑了一笑,双手交握支了下颌,侧头沉沉看着他,黑瞳中揉金碾银泛着微微星光:“你有话不妨直言。” 虞劲烽道:“你从未见过萧姑娘,可你与我也算是朝夕相处,我们……在床上也算得上鱼水交融,我还能陪着你出去打猎,陪着你来到东海,陪着你一路披荆斩棘杀伐掠夺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陪你下半辈子。而且你如今对我比从前好得多,这一点我不能否认,我其实一直很感激你,但我的心里也的确是……没有半点底气,和你闹也不过是妄想着让你再多喜欢我一点罢了。” 他顿了顿,转头盯着明染认真求证:“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我不算自作多情吧?” 明染沉默片刻,终于道:“不算。我们的确还不错,特别是床上。” 虞劲烽“嗯”一声,轻声道:“苍天有眼,我竟然不算自作多情。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回去退婚?我白日里看到易镡和簌簌成亲,我就忽然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去和萧姑娘成亲,我作为你的下属,说不定还得替你张罗成亲的许多事情,还得送上贺礼,还得强颜欢笑去恭喜你,送你……跟别人入洞房,自己蹲一边儿黯然神伤地想象你和那个姑娘如何……如何颠鸾倒凤,我这心里什么滋味儿,你可能体会?” 明染又看了他一眼,依旧默然无语。虞劲烽紧张,期待,忐忑,诸般情绪从眼中一闪而过,他伸手过去,摸摸索索握了明染双手,铁箍一般紧紧攥住。 许是在寒夜中坐得太久,他的手冰凉彻骨,微微有些哆嗦。冷是会传染的,明染被他冰得身躯微微一震,虞劲烽再次要求:“所以,你回去退婚吧,好不好?” 他如此郑重问来,显然是糊弄不过去的。明染沉吟良久,退婚这念头他也曾经起过,但鉴于各种缘由,还是觉得不妥当。他也看得出虞劲烽目中浓重的期待之意,只能视而不见,斟酌着很艰难地道:“其实人和人是不同的,你和萧家姑娘,自然也是不同的。你们……并无半点干系,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何必总是把自己和她扯在一起?” 虞劲烽脸色渐转苍白,却依旧坚持道:“我听不懂。” 明染有些说不下去了,搭讪着抽出自己的手,他手中依旧握着那只玉笛,于是凝神就着月光看了玉笛半晌,忽然道:“我吹笛子给你听吧,不过我对此物不如箜篌擅长,只勉强会几首曲子。” 他吹了一曲《破阵子》出来。天澜圣宫中所有人今晚很不幸,在夜半时分先被吵醒一次,这才堪堪入睡,结果又被迫听了一次吹笛子,万幸的是比适才动听许多。 在苍凉而悠远的笛声中,荒烟衰草寒露秋风,夕阳晚照画角孤城,如一副画卷徐徐展开。尔后,笛声从徐缓忽变急促,渐高昂铿锵,场景一转,又是一场金戈铁马沙场点兵,牵黄擎苍意气纵横。须臾,渐悄渐细,终至寂然。 似乎总算吹完了呢,终于万籁寂俱暗夜无声,众人都松了口气,接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明染将玉笛重新塞还给虞劲烽,虞劲烽听得怔怔出神,涩声道:“听你吹笛子,我似乎又回到了塞外的呼鹰堡,你这是在提醒我曾经做过马贼?配不上你?” 明染无奈道:“你心眼儿可真多,属莲菜的吧。本想激起你一些男人的豪情壮志,不料你又想到了别处。” 虞劲烽脚一伸,狠狠踢了几块青瓦下去,依旧不肯罢休:“你不妨把话说透。明知我是马贼出身本性粗俗,你还这么含含糊糊的,我哪里知道你要说什么?” 明染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他起身欲离去,手腕一紧,再次被虞劲烽狠狠抓住,听他咬牙切齿道:“你的意思是,你总有一天要回去娶萧姑娘,而我这边,我依然带着人给你卖命,你依旧可以和我上床胡混,混完了就拿些恩惠随便打发了我,可我真心想要的东西,在你眼里完全不值一提,对吗?明小侯爷,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 明染一把甩开他,虞劲烽骤不及防踉跄一下,险些从屋脊上跌下去。明染冷冷道:“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从胭脂山来到云京之时,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可是跟我说的明明白白,为何如今就改变了初衷?纵然你我上床,难道是我求着你上的?我多少人上不得非得让你上我?你这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你又当我是什么人?况且我从前是在随便打发你?温嘉秀和风承竺作为明翔军的老将领,得到的也未必有你多。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掠下殿顶打算回承福殿去,待走出几步,听得身后无声无息,于是驻足不前,思忖片刻后转身看了看。 虞劲烽本盯着明染背影怔怔发呆,心中如油煎火烹一般煎熬着,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滚着,待见明染回身,他却慢慢挪开目光,尔后“呵呵”一声轻笑,无奈又苍凉。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良久,明染打破寂静:“你不妨回去想想,冷静一下。”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若是想不通……” 想不通能怎样,难道让虞劲烽去死?还是自己就由得他予取予求? 明染心中千回百转着,终于又道:“你再去临着北斗海峡那几个城镇转一转,我明日写一份告示你带过去。从前走那条航道的苍沛国客商有些还滞留在那里,其中还有西域十三国来的。虽然两国已经开战,但与客商们无关,你让他们先回国去。还有那些没来得及离开的天弥族人,你也看着处理一下,自己做主。” 北斗海峡那条航道,往西去正对着苍沛国京都平京,船只过往数量与白鹭岛航道不逞多让。前阵子明翔军去收复沿着航道的几处城镇,怕引起混乱,就暂时将航道封了,导致一部分客商滞留下来。明染思忖着不管两国谁胜谁负,与这些客商们却无关,因此要尽早打发了他们。 虞劲烽却只是默然。明染等了一会儿,索性转身,这次是真走了。虞劲烽咬牙,竟不知如何是好,却于茫然中忽觉右手有异,他举起手一看,不知何时那只玉笛被自己拗断,断口处刺破了掌心,鲜血正涔涔而下,衣袖上淋漓皆是。 他如此怕疼之人,如今竟麻木得不知疼痛,只随手丢了断笛,涩声喃喃自语:“这是烦我了,要赶我离开?果然是我得寸进尺不知进退?可我对你的真心,你就半点也看不到?好吧,走就走吧,省得杵在这里碍了你的眼。” 明染第二日一大早就起来拟好告示,只等着虞劲烽来拿,却迟迟不见人来。他也不让人去催,只耐心等着。等到快午时,却是易镡过来取告示。明染拧眉道:“怎么是你来?难道你要跟着你家老大去北边?才成亲最好不要乱跑。” 易镡忙道:“不不不,明小侯爷误会了。我只替老大拿告示,不去北边。” 明染顿一顿,不经意问道:“他自己怎么不来?” 易镡叹道:“他病了,说是昨晚不小心吃了风寒。本想今天就准备启程,可是有些起不来床。明小侯爷,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明染垂首,抬手抚住自己额头,长长的睫毛垂覆下来遮盖乌瞳,片刻后道:“不看。若他今天去不了北边,也不是急迫之事,就等好了再去。” 易镡不敢再多嘴,拿了告示静悄悄退出去,回去后把明染原话如实转述给虞劲烽。虞劲烽闻言,却是什么也不曾说。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就硬撑着爬起来,收拾人马立即出发,往北斗海峡而去。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5节 虞劲烽路上一直病着,但坚持晓行夜宿,行程半点不曾耽搁。众人觉出他状况有异,也无人敢来询问缘由。直至到达北斗海峡,他终于撑不住躺倒,结实病了七八天,才慢慢好转过来。 双子岛北侧沿着北斗海峡,接连几个较大城镇。众人抵达以后,直接张贴告示,令苍沛国滞留的客商这就回家去。那些客商却在商量一番后,推举出几个德高望重之人来求见虞劲烽,恳请他再次开通北斗海峡航道。 此事事关重大,虞劲烽不能擅自做主,就给易镡写了一封长信,让小鹰送回去,令他去询问明染的意见。 明染回答得甚是干脆:“不开,只放客商们回去即可。” 易镡道:“若是不开,那小侯爷您的损失是不是有点大?毕竟客商们给的过路费用和护航费用可是高得很,还能带动北边几个城镇的发达兴旺,也算是双方互惠互利之事。” 明染瞪了他一眼,见易镡满脸惶惑不安的神情,他嘴角轻轻一弯,微笑道:“谁要跟他们互惠互利了。这边朱鸾国和苍沛国正开战,那边我替敌国开通航道让他们行商发财国力壮大。我纵然再没心没肺爱财如命,也做不出这吃里扒外之事吧?” 易镡默然,正想告辞出去,却忽听明染又问道:“这是你家老大的意思?” 易鐔忙点头:“是是是,不知小侯爷还有何吩咐?” 明染想了一会儿,终于道:“此事有些复杂,但并非不可通融。让他把那边事情处理完了早些回来,我们再慢慢儿商量。” 易镡将此话如实禀告过去。虞劲烽虽觉遗憾,也依言去答复了客商们。又在其中斡旋一番,斟酌着措辞道:“毕竟两国正交战,此时开通航道的确不妥当。但以后的事儿如今也不好说,各位如果信得过我,不妨留个住址给我,等将来此事有了结果,我想办法派人去通知各位如何?” 海运盈利之大,素来使各国客商趋之若鹜,因此一干客商不甘心,始终磨蹭着不肯走,三天两头来找他说项。虞劲烽被磨得不耐烦,索性道:“是不是怕路上有危险?我替你们护航,送你们回苍沛国去。” 这其实是强行驱逐出境,众客商见他话说到这份儿上,无奈之下,只得打点行装起航走人。虞劲烽果然信守承诺,带了船只亲自护航,将一干人一直送到苍沛国距离北斗海峡最近的港口澄州。 待分别之时,那几个客商又来了,极力邀请他登陆去澄州看看,说澄州虽然比不上朱鸾国的泉州之规模声势,但却是苍沛国最大的口岸,繁华富丽之处,和京都平京也不差什么。又恰逢岁尾,想必比平常更热闹几分。若是虞统军肯屈尊前去一观,一切花费自己几个统统承担。若是虞统军不去,那就是不给自己几个人面子,自己几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索性在这里投海自尽省心。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然到了以死相挟的地步,虞劲烽不禁心中一动,他此时并不想回竭海城,如今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上岸去看看有什么玄机在其中。 和随行而来的万年青等人一商量,那万年青见自家老大自从离了竭海城就一直郁郁寡欢,早就在殚精竭虑想法儿哄他高兴,此时虽有些担心安危,还是怂恿道:“我们乔装打扮了去,看一看就赶紧回来。从前在胭脂山之时啥事儿没干过,如今倒总是瞻前顾后的。若真有变故,难道凭着我等还会束手就擒不成?” 于是虞劲烽带着万年青等几个亲随,也妆扮成客商上了岸。 澄州果然如客商们所言,人群鼎沸熙熙攘攘,店铺琳琅热闹非凡。明翔军这两年一直在海上打打杀杀的,所到处大半人烟稀少,好久不曾见这般场景。本是难得的闲散日子,望着身边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行人,虞劲烽却忽觉一阵疲惫落寞之意袭来,想此处再繁华,于自己这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干系?于是无情无绪道:“也就是人多,没什么意思,还是早些回去吧。” 那负责带路陪同的客商忙道:“怎么能回去?最有趣儿的时候在晚上,这还没到时候呢!还请贵客千万赏个面子。”千恳万求地将他硬留了下来。 至夜更是华灯璀璨笙歌满地。客商们个个财大气粗,将虞劲烽等人请进了澄州最大的烟花之地凤栖楼,又叫了几个正当红的姑娘来陪酒,于娇声软语红飞翠动之中频频劝酒。 毕竟身处异地,虞劲烽并不敢多饮,也暗地里嘱咐着万年青几个不许造次。万年青低声道:“放心吧老大,小人几个滴酒不沾。不过有弟兄们在此,您也放轻松些。” 虞劲烽笑一笑,又点点头,果然慢慢放松下来,余人也跟着松了口气。那几个姑娘绕着众人团团转了几圈,见始终得不到客人青睐,正都有些失望,此时见气氛好转,忙都上来小意温存伺候着。 其中一个姑娘借故出去了一趟,片刻后却又折返,硬挤到虞劲烽身边,借着给他斟酒的机会,忽然在桌下莽莽撞撞地抓住了他的手。 虞劲烽拧眉瞪她一眼,按理越是高等烟花之地,姑娘们越该懂得察言观色进退有度,又不是情急难耐等米下锅,怎能这般不知好歹动手动脚的。他正要出言质疑,却觉得手心忽然被塞了一样东西。 他不禁一愣,不着痕迹地握了拳,借口方便出房门而来。 虞劲烽手中是一张纸条,他站在廊下借着灯笼的光细看,却见上面只有一句话:“烽哥,我见到我娘了!” 他盯着这几个字,惊涛骇浪劈头而来。片刻后骤然挺直脊背,退后一步靠上墙,左右环顾片刻,看到右侧长廊尽头,一把木轮椅上端坐一人。清风拂过,将廊下一排红色的纸皮灯笼吹得微微晃动,那人脸色也跟着忽明忽暗。见他终于瞧见自己,瞬间笑靥如花语气轻快:“烽哥,我真的见到我娘了!” 虞劲烽于震惊中疑窦丛生,若在云京胭华书院中那次是偶遇,那么这次呢,是不是也是偶遇? 他收敛气息沉默不语,且站着一动不动。阿暑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愕然看着他:“烽哥,你为什么不过来?难道你……你在怀疑我会害你?”他顺着虞劲烽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双腿,忽然想起从前两人一见面,总是自己吧嗒吧嗒主动奔过去的,于是笑盈盈道:“我腿断了没长好,我过不去。你来吧,就算我存了害人之心,但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相信我。” 虞劲烽心中一震,终于三步并两步过去问道:“腿为什么会断?” 阿暑道:“被打断的。”他并无半点悲伤之色,似乎断的是别人的腿一样,只管往下说:“快长好了,但是这次骨头断的成了三四截,大夫说纵然愈合,以后大约要不良于行。不过也没什么,只要能见到我娘就行。” 虞劲烽沉吟片刻,伸手搭上了轮椅椅背:“小索姨母真的在这里?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带我去看看。”他并不问阿暑离开东海后做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他觉得操心也是瞎操心,索性等着阿暑自己坦白。 阿暑抬头看着他笑:“那是自然,娘也想你,多少年没见你,一直在猜测你长成了什么模样。我怎么跟她比划她都想不出来。你替我推着椅子,我带你去。” 虞劲烽道:“你稍等,我回去和跟来的人交代一声。”他折返把万年青叫出来,低声嘱咐几句。万年青连连点头,又不着痕迹瞥了远处的阿暑一眼,低声道:“老大放心。” 这凤栖楼中虽然回廊连环往复九曲十八弯,但阿暑并未带着虞劲烽往深里走,不过转两个拐角,来到一间房外。虞劲烽盯着那房门驻足不前,尔后低头郑重问道:“阿暑,这房中,真的是小索姨母?” 阿暑怔住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迟疑不答,虞劲烽叹道:“你有话跟我直说即可。” 阿暑支吾道:“我……我不是,烽哥……”他眼中带了一丝哀求之意,虞劲烽伸手摸摸他的头,低声笑道:“别怕,烽哥又不是见不得人,不管是谁,见一见又怎么了?只是你何必瞒着我。”直接推着他进入室中。 这房中器具精良帐幄重重,帐幕后隐隐有人影侍立潜伏。南窗下背对二人站着一个蓝衣男子,见二人进来,缓缓转过身来。此人生得身形高大,眉目浓重俊朗:“这位可是虞统军?久仰大名,在下苍沛国靳端阳。” 虞劲烽微一愣怔后,迅速收敛惊愕神色,躬身施礼:“小人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屈尊到此却为何事?” 那从前的晋王殿下,如今的苍沛国皇帝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却忽然叹了口气,做出一脸愁苦之色:“此事倒也没必要瞒着虞统军,还是因为北斗海峡航道之事。我苍沛国从无重仕轻商之陋习,而我本人也对这条航道极其重视,为此往年总要派人去和从前的天弥族通融协商。可是如今北斗海峡却被贵军封锁起来,消息传来后,国内许多大客商就委托官员联名上书,求我帮忙协商解决此事。我作为一国之君,自是当仁不让为民谋利,就打算先到这澄州来看看。却不料竟能与虞统军在此偶遇,也算是缘分不浅。” 虞劲烽微微一笑:“这一场偶遇可真是难得。” 靳端阳并不理会他言外之意,只接着道:“虞统军可听过一句老话,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们就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封了航道,可教朕在中间难做了。” 虞劲烽道:“不知陛下有什么难做的。那边大江上与朱鸾国开战,这边被明翔军封了航道也属正常。若这般与商贾们解释,想必他们也说不出陛下什么吧。” 靳端阳道:“他们当着我面自然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还能少说了?不过是好大喜功杀伐成性穷兵黩武刚愎自用。却不知江南山温水软繁华富贵,若给那平庸愚钝之辈坐享,朕实在是不甘心!”他话锋一转,盯着虞劲烽微笑道:“听虞统军这口气,似乎你是朱鸾国人一般。” 虞劲烽道:“陛下既已费尽心思与我见面,对我之来历出身如何会不知?我与阿暑同出高昌都城伽梨盘楼,才来这中原没几年。提及阿暑我倒是有一句话想请教陛下,他的腿为何断了?” 靳端阳叹道:“唉,是我一失手打断,我这里也追悔莫及,也已经让御医给他好好医治。朕脾气不好,有时候是急躁了些,虞统军千万莫要怪罪。如今只想请教虞统军,如何才能开放北斗海峡航道?” 他嘴上说得动听,可是脸上没有半分悔过之意。虞劲烽也不跟他理论,毕竟阿暑和这位皇帝的烂账,他还未曾理出头绪,便随口答道:“小人只是明翔军的副统军,什么事都做不得主,须得回去请教都指挥使。” 靳端阳眼角觑着他,拊手笑道:“你是说那位明小侯爷明染么?若是他忙得顾不上这边,虞统军岂不是就能做主了?况且虞统军在明翔军中,也并非如您所言一般什么都做不得主吧。至于好处,说出来恁俗气了些,我这里有一份文书,不单提到航道之事,还有些别的事情,虞统军不妨仔细看看。” 他随手递过来一份文书,虞劲烽并不伸手相接。靳端阳沉吟一下,便直接塞到了轮椅上的阿暑手中,嘱咐道:“待会儿给你哥哥。朕急匆匆让阿暑请了虞统军来,想必你兄弟二人也未曾顾得上说些私密话,朕不妨先出去避避,等你们说完了再回来。” 他作势要往帷帐后退去,想必那里设有暗门能离开。事情牵涉到明染,虞劲烽不得不问:“陛下且慢,您所言我们都指挥使忙不过来是何用意,还请明示。” 靳端阳驻足,回首道:“朕前阵子在凝江域吃了个大亏,此事虞统军想必已经听闻。都是那位温将军做下的好事儿,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明小侯爷在后面运筹帷幄,可是把朕给气得不轻。朕就在想,若是能想法子把温嘉秀给弄死就好了,那明染他还能稳坐竭海城么?他还不得急忙忙回去奔丧啊!”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温嘉秀和虞劲烽虽然素来有些互相看不顺眼,但毕竟也曾同舟共济这许多时日。虞劲烽闻言心中恼怒,只强行压制下去。靳端阳瞥了虞劲烽一眼,须是见他脸色无甚波动,又笑道:“至于明小侯爷,当年在凝江域朕曾经有幸见过一次,虽是惊鸿一瞥,却只觉惊艳无比,弄死他倒是怪可惜的,但究竟怎么处置他,是朕自己收了呢,还是留给别人,还真不曾想好。虞统军不妨也多想想。” 虞劲烽依然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温将军也不是谁想弄死就可以弄死的。明小侯爷更不是谁想收……”他顿住了,他并不想在此刻激怒这厮,但一口气噎在那里不上不下堵得慌,索性沉默下去。 靳端阳呵呵一笑:“且看他们运气吧。” 他果然从后门退了出去,潜伏在帷幕后的侍从暗卫们也都纷纷跟着他滚了。虞劲烽拎了一把玫瑰圈椅在阿暑对面坐下,阿暑忙把文书递了过来:“烽哥,此事应不应在你,可你不能连看都不看。” 虞劲烽盯了他片刻,终于伸手接过,一边翻看文书一边道:“你不打算和我说点什么?” 阿暑叹道:“我说了你肯信么?你适才一直在怀疑我,我怎么会瞧不出来?” 虞劲烽道:“信不信我听了再说。” 阿暑点头:“好,那么我们就从十四年前你离开高昌都城说起。那时候西域十三盟国三天两头打仗,时不时的就波及高昌都城。我跟我娘在一场混战中失散了,颠沛流离了几年,却始终找不到她。最后我凑巧碰到一个中原在西域的客人,他说他带我去找我娘。我当时只觉得日子过得苦,也快撑不下去了,也没多想别的就慌忙跟着他走。可惜后来发现,他竟然一路把我带到了苍沛国的都城平京,我才发现我上当了。 他们把几十个孩子集中在一起,大约是想培养一批类似于暗卫之类的人。可惜我看着似乎骨骼还不错,却偏偏天生不适合学武,没几天便被淘汰下来,他们觉得我无用,本来想杀了我,可是恰巧碰上晋王殿下过来巡察,把我留了下来。他……他说我眼睛生得好看,若真做不了暗卫,也可以做别的。于是我就听着他的,做了别的。” 晋王初始也算待他不错,还说只要肯乖乖听话,就会替他找到娘亲。他听闻晋王之政务有和朱鸾国相关之处,于是自告奋勇去了云京,顺利混入胭华书院,有幸与虞劲烽相逢,又成功搭上雍江侯这根线索,顺利拿到了战船的图。又恰逢叶之凉想回云京,竟然将他顺便带了回来。 叶之凉是先皇心腹,一心想杀了靳端阳给先皇帝报仇。可惜靳端阳身边高手云集,他刺杀几次均告失败,最后一次还受了重伤,不敢再轻举妄动,又思及明染的交代,索性将阿暑丢给了靳端阳,自己仓皇逃走。 言及此,阿暑歪头微笑道:“ 其实我和叶之凉从前是互相知道的,只是我们分属两个阵营。他向来只听先皇帝的话,而我是陛下的人。我那次给他下毒,也是陛下交代有机会了就干掉他。只是我实在没那个本事,又有你们在中间作梗,导致错失良机。” 虞劲烽:“哦,你们自己内讧不成了,还怪我们?” 阿暑道:“不怪你怪谁?我是你弟弟,只是想杀个人而已,你就横眉怒目的呵斥我,你本该帮着我才对。” 虞劲烽无语凝咽,阿暑接着道:“如今想来都是我自己傻,这一切太过顺理成章,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我当时就没有想到。明小侯爷的船图当属机密之物,怎会这般轻易被我拿到手的,他只是一直在等我上钩而已。那船图都是篡改过的,在东海战船的基础上又将吃水加深三尺。纵然经过苍沛国老匠人将战船结构重新调整过,但凝江域哪里能和东海相比,又被温将军诱敌深入,好多船只遇到较浅的水域,立时搁浅了,连动都动不得,结果苍沛国水军惨败,惹得陛下大怒,尔后我就被他打断了腿。” 他语气虽淡然,却掩不住那些微的自嘲自怜。虞劲烽忽然有些听不下去,沉默片刻后道:“那么小姨母你究竟见到没有?” 阿暑点头:“见到了,陛下没有骗我,果然托人去寻了我娘回来,只是……她留在了平京,不是我想见就随时可以见的。” 虞劲烽:“他借此要挟你?” 阿暑笑了笑,似乎不知如何回应他一般,迟疑了一下方道:“她平安就好。要挟不要挟的,我们不讲究这个。” 虞劲烽思忖片刻,郑重问道:“如果你所言属实,那么我也问你一声,需要我救你们出去吗?” 阿暑闻言却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要救我出去?” 虞劲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拧眉道:“你都被他打成这样了,我为什么不能救你?” 阿暑道:“可是我没有完成陛下交给我的任务,难道不该受罚?这都是我自己情愿的,而且……而且……”他往靳端阳退走的暗门处瞥了一眼,眼波流转欲语还羞:“其实我心中爱慕陛下,他纵然让人打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等我养好了腿,他就会重新喜欢我,不再生我的气了。” 虞劲烽似乎被雷劈了一下,怔忪片刻方道:“原来你爱慕他?为什么?” 阿暑唇角微翘,漾起一丝甜蜜又羞涩的笑容:“本来也不是很爱慕啊,但就是他打断我腿的时候,神色威严气势凶猛,特别像个男人,那一瞬间我就突然喜欢他了,我是再也离不开他了。烽哥,你……你不会怪我的,你这次会帮我的对吧?你不能次次都不帮我对吧?陛下说只要我劝得你同意文书上的各种条款,愿意和他合作,他以后会待我更好。当然这个好肯定比不过他后宫里的各位娘娘,但是有一点我也就知足了,毕竟他是皇帝嘛!” 虞劲烽瞪着他看,先是不可置信,接着终于笑出了声:“好吧,我明白了,你从前说你喜欢明染,或许也是因为他射了你一箭的缘故?” 阿暑道:“也算是,你不觉得明小侯爷射箭时的模样很好看吗?只是他瞧不上我,看着似乎对我也挺好的,最后却狠狠骗我一下子,我如今对他大约是爱恨交加吧。” 提到明染,他语气变得舒缓轻慢,似怅惘似温柔似怀恨似留恋,虞劲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甚妥当了,忍不住掩卷叹息:“你够了,别再说了,原来我对你始终是白操了心。阿暑,这次我觉得我还是帮不了你,你犯贱,我不能跟着你一块儿犯。” 阿暑闻言有些恼怒,尔后却忽然微笑起来:“你嫌我犯贱?对着自己喜欢的人犯贱有什么不行?烽哥你在我这儿当然不犯贱了,可你在明小侯爷面前也不犯贱么?都快贱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还恨不得再往下挖个洞跳进去。我们俩谁比谁又强了多少?” 虞劲烽蓦然起身,甩手重重一个耳光过去,阿暑被他打得脑袋一偏,唇角一线鲜血蜿蜒而下。虞劲烽附身逼近他,神色凌厉气势骇人:“阿暑,我不想放任你这样下去。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让不让我救你们?” 阿暑似乎被打得有些懵懂,不可置信地摸上了自己脸,却怔怔不语。虞劲烽沉声喝道:“说话!” 阿暑吓得往后一瑟缩,忽然大哭出声:“你为什么打我?!” 虞劲烽阴沉沉道:“不为什么,只是想打掉你这贱根儿。” 阿暑怒目而视,哆哆嗦嗦道:“我下贱,我下贱还不是被逼的!我从小跟着你长大,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看待,可是在高昌都城你头也不回丢下我们母子俩就走了,可管过我们过的什么日子!这会儿又开始嫌东嫌西嫌我犯贱,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就是喜欢他,我要留在陛下身边,我不稀罕你救我,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虞劲烽顺手把文书撕碎扔掉,冷笑道:“好吧,既如此我便不管你了,你不走我走。” 他反身就要出门而去,阿暑见他果然走得绝决,忽然又惊慌起来,在他身后嘶喊:“你去哪儿?陛下的人里里外外把这里都包围了起来,你也别想走得掉!烽哥你回来!” 虞劲烽果然回首:“阿暑你也未免太轻看了烽哥,我上岸之时就觉得此事有异常,还果然不出所料。 靳端阳他里里外外包围怎么了?我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真打起来看究竟是谁更怕死!” 他大步出门而去。果然门外廊檐下,天井中,里三层外三层甲胄鲜明刀枪林立,都是靳端阳带来的侍卫。那靳端阳远远站于一处廊下,正云淡风轻唇角含笑看着这边。 虞劲烽打算光明正大跟靳端阳干一架再说,于是并不多言,只把左手二指含入口中一声唿哨。随着尖利的哨声将夜空撕裂,“轰隆”一声巨响,南侧一处单面长廊轰然塌出一个两丈宽的口子,尘烟四起中万年青手持长刀威风凛凛,一身肥肉横空出世,带领明锋营几十个弟兄们杀奔进来,和天井中的侍卫战成了一团。 虞劲烽借着这骤然而起的混乱闪身逼近一名侍卫,空手入白刃夺了他长刀过来,一刀横劈气势万千,瞬间将冲到面前的两名侍卫劈翻在地。他郁闷了这么多天,各种气各种恨各种怒交织纠结,偏偏给他添堵的还都是自己一心呵护宠溺的人,此时只觉得胸臆中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化为凌厉刀风所向披靡。 靳端阳本笑吟吟地伫立于一侧看着热闹,但随着双方伤亡加剧,不免微微变了脸色,按理明翔军这帮人本该精于海战才对,怎么真刀实枪打起架来竟也这般勇猛不要命?他不禁自语道:“真野蛮。” 此言偏偏被激斗中的虞劲烽听到了,于痛快厮杀中抽空答道:“弟兄们本就是塞外拦路打劫的马贼,咱不野蛮谁野蛮?” 靳端阳闻言倒是微笑了一下,不紧不慢言道:“马贼也罢,明翔军也好,不过都是血肉之躯。莫非虞统军真以为凭着一腔血勇之气就可以闯出去?你们如今还活着,只是朕不想让你们死罢了。你若识趣便放下手中刀,我们从长计议。” 虞劲烽冷笑,长刀一振杀气四溢,于刀锋剑影中突然蹂身直进,瞬间杀奔靳端阳而来。旁边侍卫纷纷涌上,皆被他一把长刀扫了一边儿去,尔后一刀破空而至劈向靳端阳胸口,刀未至,劲风已激得靳端阳衣袖烈烈轻舞。 在侍卫的抽气声中,靳端阳不躲不让,只随手拎起一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人竟是阿暑,是不知何时凑到了靳端阳身边的阿暑。 虞劲烽刹那间收回刀势,但这一刀用力太猛也收得太急,刚猛无比的内力反噬回来,震得他胸口如遭重击,踉跄退出七八步远。幸而明锋营弟兄们见机极快,瞬间几个人扑上来将他护卫在中央,万年青一拱肩,让他依靠在自己庞大的身躯上。 虞劲烽脸色苍白,勉强压下喉间血腥之气,凛然盯着阿暑。其实他也没把握一刀就能剁了靳端阳,毕竟那人不是手无傅鸡之力的书生。但阿暑明明在屋子里还断了腿,怎么竟会到了靳端阳身边?怎么这么凑巧这么有眼色! 阿暑觉出虞劲烽的怒气,忙道:“是我自己挪出来的。烽哥,你不能杀陛下,陛下是……是众望所归的真龙天子……”他瞧着虞劲烽难看之极的脸色,嗫嚅道:“纵然陛下拿我挡刀,我也是情愿的,你千万别生他气!那份文书上所言之事,你再好好想一想。” 虞劲烽对他的话语恍如不闻,只缓缓侧头对万年青道:“我们走。” 靳端阳微笑道:“急着走做什么,虞统军还请留步。”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虞劲烽才不理他,随了万年青疾步后撤,一边问道:“码头那边怎么样?” 万年青道:“一切妥当,老大放心。”却听得四周衣袂破空之声次第响起,扫一眼各处房上再次涌现的大批侍卫,虞劲烽心中一凛,他并不想弟兄们都折在这里,所依仗不过是靳端阳另有所图,恐是只想生擒了自己,他却不能被此人生擒,必须先出去再说。 但这些侍卫都是大内高手,缠斗良久也不曾脱身。虞劲烽正心中焦急,眼角余光瞥到有一名侍卫从外面疾奔而入,一路奔到靳端阳身边,匆匆汇报了几句什么。 靳端阳顿时面沉如水,抬首望向凤栖楼外,东侧半边天不知何时隐隐作红色,且喊杀声由远及近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似乎有大队人马潮水般涌向凤栖楼。不过片刻间,凤栖楼门楼处也起了火,浓烟滚滚中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男子的愤怒嘶吼声,兵戈相交之声。 众侍卫紧张起来,一时也顾不得围剿虞劲烽等人,纷纷往靳端阳那边退却过去,将他层层围护在中央。靳端阳看着借机往外撤走的明翔军诸人,怒道:“虞统军,朕一片诚心邀你至此,你不愿和谈也就罢了,这一路杀人放火却是为哪般?” 虞劲烽道:“不为什么,唯求保命而已。” 靳端阳诧异无比:“我有说过要你的命了?”阿暑在他身边也跟着起哄帮衬:“烽哥你别怕!陛下最是礼贤下士爱惜人才,决不会伤害你,你快回来!” 虞劲烽瞪了这对儿狗男男一眼,趁乱里应外合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凤栖楼,混进门外来接应的明翔军中,跑了。 澄州都尉此时已经接到命令,带着大批兵士追杀过来。明翔军且战且走,一路奔向澄州东侧海岸码头上。虞劲烽和万年青带人断后,只等众兵士都上船后各归各位,两人方才跟着上了一只火龙船,立时起锚走人。 虞劲烽终于一口气松下来,这一路奔波厮杀,内伤却忽然发作起来,不由自主一头向前栽倒,被万年青抄起身躯来,待看到他唇角涔涔而下的鲜血,忙把他往船舱中拖,又让兵士去叫随行的军医过来。 码头上本来乱哄哄的,一大批飞奔而来的官兵和仓皇逃离的乱成一团,此时却忽然静寂得诡异。万年青回头看一眼,低声道:“老大,苍沛国皇帝追过来了,你撑着点儿,我们这就走。” 靳端阳的声音遥遥传来:“虞统军且慢行,朕并无为难你之意,真的不打算和朕谈一谈吗?若错失良机,焉知不会成为千古之憾?” 虞劲烽本扶着舱室之门踉跄而入,闻声忽然绷直了身躯,拿袖子拭去唇角鲜血,顺手从兵士手中接了刀过来,折返船头之上,横刀在手气势凛然,冷声道:“不知陛下意欲何为?” 他所乘船只两侧,依次排开四只火龙船,二十只中型海鹘船,另有二十只从天弥族人手中收缴来的战船,适合储存粮食装备。所有船只皆兵士林立装备齐整蓄势待发,只待着首领一声令下而已。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晨风清冷而悠长。靳端阳左右缓缓打量半晌,不禁有些出乎意料,心中暗骂你他娘的不过是替客商们护航而已,来这么多战船做什么,显摆你明翔军船多?可他不知这还算不上虞统军的标配,只是随便带了些船出来而已。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朕素来广施仁政爱惜人才,真的只是想和你谈谈而已,虞统军对朕存了如此大的戒心,可是太见外了!” 虞劲烽暗道你连自己亲哥哥都能干掉,是那心慈手软的人?纵然要跟我谈判,也只能处于相对平等之状况下,才有可能谈出合理的结果,不然一切都是屁话,便沉声应答:“陛下有什么话,不妨这会儿说来。适才凤栖楼中,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万事无从谈起。” 靳端阳环顾四周,道:“众目睽睽之下,让朕如何畅所欲言?”他见虞劲烽沉默不语,于是沉吟片刻,又道:“那么如果我为鱼肉你为刀俎,虞统军又以为如何?不如我过你船上去吧。” 虞劲烽拧眉道:“陛下千金之子,就该坐不垂堂,纵然你愿以身涉险,我却不愿背负这千斤重任,我们还是一拍两散分道扬镳最好。” 他的侍卫统领和澄州都尉忙凑上来有阻拦之意。靳端阳道:“无妨,放个小舟过来,把我送到虞统军船上去。” 他果然乘坐一只小舟来到虞劲烽船上,任由自己的臣子们在岸上胆寒心惊。虞劲烽也只得将他迎入舱中,又让万年青带人在舱外好生把守着。一回头间,却见靳端阳已大方落座且自行斟了一杯茶,也不禁由衷夸赞:“陛下好胆量。” 靳端阳微笑道:“昨日虞统军明知其中有诈,竟然敢来澄州走一遭,既如此朕如何就不敢上你这船了?况你我往日并无冤仇过节,也无什么利益纷争,何必互相过不去。” 虞劲烽道:“怎么没过节,当然有。” 靳端阳打量他两眼,笑道:“有也不过两处,令虞统军对朕心存怨怼之情。第一是朕打断了阿暑的腿,这真是一时愤怒下失手,以后不打他就是。二是朕提到要收了明小侯爷,你瞧来有些不高兴,看来小侯爷在虞统军心中重若千钧,朕以后自也不能再起觊觎之心,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虞劲烽冷笑道:“陛下看人好生细致入微。” 靳端阳叹道:“若是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可怎么做皇帝?只是那阿暑朕只能承诺以后对他好些,专宠什么的确实做不到。不过想必他也不在乎。” 虞劲烽僵着脸不言语,他倒是有心想把阿暑母子俩弄过来,但想起阿暑那至贱无敌的模样,也只能想想算了。靳端阳却开始细看火龙船舱室内部结构及布置,尔后面现遗憾之色感叹连连:“这船果然不错。哎,朕怎么就寻不来这般造船的好手,被人坑了一次又一次,国库中的钱都快被糟蹋光了,还是没个章法。明小侯爷有你们这等属下,那是何其幸运之事!” 此话不好作答,虞劲烽索性转换话锋:“陛下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靳端阳道:“还是那份文书中之事,朕厚颜恳请虞统军多考虑考虑。朕虽然有时被人诟病手段狠辣,但绝非言而无信之人,这一点虞统军大可放心。初始那一份文书被虞统军一怒之下给撕了,这里还有份一模一样的,您再看看。”他从宽袖中又拿出一份文书,隔着一张案几推了过去。 虞劲烽淡淡道:“我看过了,没什么兴趣。” 靳端阳凑近些,微笑道:“果真没兴趣?按理我二人最具备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同仇敌忾之契机,虞统军怎会没兴趣?朕不信。” 虞劲烽做疑惑状看了他一眼:“恕在下愚鲁,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靳端阳品一口茶,叹道:“闻听虞统军出身不好,小时候过得艰难,其实朕虽然身为皇子,但兄弟姊妹多,朕的母妃又是个出身低微不受宠的,从小也是吃尽了苦头,如此相同的境遇,岂不是和虞统军有同病相怜之处?我有一阵子受了欺负后想做皇帝,想一言九鼎杀伐四方,简直朝思暮想神魂颠倒,但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受封,我却连个亲王都捞不到,岂不是和虞统军一般的承受着求而不得之苦?” 虞劲烽忍不住失笑:“陛下,在下没资格和您同病相怜,也没兴趣和您比谁更惨,废话您还是少说两句吧。赶紧说正经的。” 靳端阳笑道:“好吧,那就说正经的。朱鸾国如今糟成什么模样,想必虞统军也知晓一二,朕纵然暂时拿他们无可奈何,不过是仗着大江天险和明翔军的周旋回护而已。我听闻明翔军如今各种战船近千条,兵精粮足实力雄厚,雄霸东海实至名归,但若是回云京去和朕的兵马拼得两败俱伤,岂不有顾此失彼之险?放着逍遥自在好日子不过,何必为了那个蠢货国主,为了那一群懊糟大臣给赔付进去? 另虞统军心中介怀之事,朕也通过阿暑知道了个大概,不就是多了个未婚妻么,虞统军碍着明小侯爷不敢下手,难道连朕也不敢下手?纵然现在鞭长莫及无能为力,难道将来拿下云京了也不行?万事在人不在天,这世间之物你若是看上了不去争取,你就永远也得不到。纵观虞统军以往作为,该是和朕英雄所见略同才对嘛!” 虞劲烽默然不语,只无情无绪瞥了他一眼。靳端阳将文书强行塞入他手中:“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未必想得通,那就回去好好想想。若虞统军肯和朕合作一把,我们各取所需。云京那个蠢货国主,朕就等着他侍奉床榻之间了!” 乍闻此言,虞劲烽瞠目结舌,云京那位国主他是见过的,虽然长得还不错,但是……他一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您竟然不嫌弃他老?” 靳端阳道:“老不老的无所谓,取其寓意深远。” 虞劲烽哑然,良久方道:“陛下对朱鸾国及我明翔军之事倒是知之甚详。” 靳端阳笑道:“朕在云京安放了很多细作,从做晋王起就开始了,等得就是这一天。至于明翔军之事,都是听阿暑说的,虞统军莫要为此耿耿于怀。”细作这东西,好比一副药里的甘草般必不可少,虞劲烽也不甚在意,但这位陛下如此推心置腹,倒让人不好多说什么,因此他只能沉默无语。 靳端阳却往舱外看看天色,主动起身道:“我观虞统军未有留我用午膳之意,这就告辞,不管将来是友是敌,我们后会有期。”他将一枚九龙玉佩留在案几上,径自出舱而去。 他一走虞劲烽立时觉得撑不住了,勉强收起文书和玉佩,蹒跚着挪到榻边躺下。军医进来给他诊脉,万年青跟着凑过来轻声道:“老大,那位皇帝走了,我们也回双子岛去吧。” 虞劲烽有气无力摆摆手:“先不回去。” 万年青愕然:“那我们去哪儿?” 虞劲烽:“不知道。”他伸出一只手盖住自己眼睛,模糊呓语道:“去看人家回云京娶亲么?我不想看。哎,犯贱,犯贱,难道我果然也是在犯贱?不如我们去天霜岛吧,我们看看小树去,如果明染他敢娶亲,那我也娶亲,我就娶井姑娘好了,她一定愿意嫁我。” 万年青苦起脸:“井姑娘?老大,您还不如娶了我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暑那顿骂,的确给车堡主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但阴影面积不知道有多大。 第四卷 山河映晚照 与谁同销万古愁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易镡替虞劲烽将一封信送到明染手中之时,明染正在承福殿侧殿中摆弄自己收藏的弓箭。易镡看着满屋子各色弓箭,眼珠子简直不够用,口水险些流了三尺长。明染见状笑了笑,顺手将一把弓递给他:“你想要?这一把弓身为桑木所制,虽比不得紫杉木的蓄力,用起来也比一般弓强许多。” 易镡惊喜交集接了去,连声道谢不止。明染却只垂首翻来覆去看着信笺上寥寥数语,满是疑惑之意:“苍沛国皇帝想弄死温将军?此事纵然不提醒我也应该知道吧,他说不定连我也想弄死。易镡,你家老大什么意思?” 易镡茫然摇头,明染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易镡接着摇头,一脸懵懂看着他。 明染心中忽然有些恼怒,淡淡道:“我发现你自从和簌簌成亲以后,似乎变傻了许多。我可不想要这么傻一个表妹夫。” 易镡明白他的意思,人家能换第一个表妹夫,自然也能换第二个,自己又不是那多么出类拔萃不可取代之人,一直装傻必定不行。他一脸的痛苦纠结难以取舍,忙道:“我不傻,我真不傻。那个……那个……我……” 明染冷哼一声:“其实你和簌簌成亲那一天,我就成了你的表兄,你可要分得清亲疏远近。” 易镡:“分得清,分得清。” 明染:“叫一句表兄听听,嗯?”又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易镡只得点头哈腰摸索出另一封信毕恭毕敬呈上去:“是,表兄。这是老大单独写给我的,言辞可能不太文雅,表兄您将就着看一看。” 于是明染满意了,将那封信来回浏览两遍,脸色却慢慢沉下来。虞劲烽信上只说自己为苍沛国客商护航走了一趟澄州,不小心受了点伤,又兼折返路途中心情烦闷,因此要去北方三岛上散散心,却也并未言明几时回双子岛。而且由于他忽然改变航道,如今连易镡放回去的小鹰也寻不到他了,竟是和这边断了联系。 明染垂首沉默良久,又将信笺还给了易镡:“既是给你的,你还收着吧。回头若是能给你家老大传个信,就告诉他我的确得回云京一趟,让他回来守着双子岛。” 易镡点头,又试探问道:“表兄,我想多嘴问一句,你回云京做什么?万一老大问起来,我总要答得上来才成。” 明染对易镡的僭越不以为杵,只示意他在身边坐下,解释给他听:“前一阵子温将军从云京那边上捷报,顺带提到别的事情。云京目前虽有明翔军在水上和苍沛国抗衡周旋着,但其实依旧是危机四伏。虽然苍沛国兵马不如南人这般擅长水战,但那位陛下在掌控全局排兵布阵上却是胸有韬略。除了凝江域的水军等,他还有一支水军从荆州那边顺流而下,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因此温将军提出,朱鸾国若是能趁着势头正盛,派遣兵马偷袭抢占淮南寿春地带,据易守难攻扼要之地,必定能牵引对方大半兵力,则云京危机或许可解。 我听了也觉此计甚好,只是明翔军皆为舟师,不擅长途奔袭之事,此事若能六军来配合最好。因此温将军和我商量过后,直接给国主上书进献此策,结果却被国主骂了一顿,说他不自量力贪功冒进,弄得温将军很难堪很生气,也将国主顶撞得不轻,君臣之间由此生了嫌隙。我听温将军的口气,他也不想留在云京了,这还真是有些麻烦。所以我得回去直接找国主调停此事,或者尚有转机。” 易镡默默听完,却忍不住叹息不止:“表兄为了云京之安危这般殚精竭虑地谋算,可有人领你的情吗?” 明染微笑道:“你这是在讽刺我?” 易镡忙道:“小人不敢,只是觉得您有些委屈罢了。这的确是紧要大事,必须得回去一趟。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情么?” 明染神色忽转冷冽,瞪了他一眼:“别的事情……总之就那些,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他一会儿工夫和易镡翻了两次脸,易镡有点受不了这威压,也不敢再穷打听,拎了新得的弓箭仓皇逃离,回去后委屈无比地和媳妇抱怨:“我今日去找明小侯爷替我家老大送信,结果简直吓死个人。亏你还总夸他又宽容又大方,脾性多么多么好,从不对自家人轻易发怒。原来我如今还算不得自家人?” 左簌簌:“不许你诋毁我表兄。他的确对我们最大方温柔不过,怎么就独独吓死了你!” 易镡不敢狠回嘴,只去一边嘀咕:“我也没说他不大方啊,只是喜怒无常的不好伺候。看来还是我不够有眼色,我家老大若能早些回来伺候着,大家伙儿倒是都省心。” 但眼见着过了年立了春,虞劲烽依旧不曾回到竭海城。明染虽觉郁卒,但鞭长莫及的索性也不管他了,开始令人打点回云京的行装。钟栩谢诀等人都想随行回去,明染尚未确定好人选,云京那边却忽然来了人,且阵容颇为豪华庞大,竟是内侍总管并兵部尚书林大人带队,捧着朱鸾国主亲笔书写锦质玉轴的诏书,另有随行侍从等二十余人,浩浩荡荡进了天澜圣宫。 明染来海上几年功夫,每次接的都是国主的家书,还从未正经接过圣旨。而且随着去岁温嘉秀回转云京,在凝江域大败敌军后,想是国主心中有了底气,连家书也几近绝迹。他猜度着国主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心中正疑惑不定,却听那圣旨中先将自己大加赞赏一番,赏赐珠玉锦缎若干,又将封户追加一千户。又言数载不见表弟相思甚苦,况今云京处危机四伏之境,国主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心忧不已,令明染接旨后即刻择日折返云京辅佐君主不得有误。 内侍总管负责颁旨给他,明染接旨后,换上林尚书负责谄媚讨好他:“雍江侯少年有为,且如此圣宠不倦,实属可喜可贺之事,我等与有荣焉。”又将竭海城和天澜圣宫夸个不住,辞藻绚丽滔滔不绝的,甚至连门外廊下静悄悄走过的一只白猫,都被他顺带夸赞一句:“好猫一只!” 明染请二人在观涛殿东侧殿落座,笑道:“若觉得好,不妨多住两天,我带两位四处逛逛。” 林尚书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此处虽好却非吾乡,陛下那里急迫得很,令我们见到侯爷您后即刻折返。如果方便的话,明日下官便需启程回去。” 明染点头应允,吩咐设宴款待来客,正想借机再探听一下国主为何忽然态度变得急迫至此,雍江侯府侍卫统领阿筳无声无息靠过来,低声道:“少爷,适才又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是那位叶之凉叶先生的。” 叶之凉的来信明染专程嘱咐过,一定要随时随地交付自己亲阅。明染道:“两位稍等,我有些琐事须得去处理一下,即刻便来相陪。”起身随了阿筳往后殿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明染折返,设下酒宴亲自相请两位钦差大人,又令谢诀也过来陪着殷勤劝酒,片刻间将那内侍总管和林大人灌了个半酣。见着两人醉态可鞠之状,明染轻笑一声,乌瞳暗沉沉如深海般看不到底:“我想请教两位大人,国主忽然急匆匆催我回去,莫非是云京那边有了变故?” 两人一起摇头:“没有没有,那边好得很。” 明染道:“那留驻云京的明翔军怎么样?这阵子不知何故未曾接到温将军的邸报,我这里挂心之极。” 两人又一起点头:“明翔军也好得很,侯爷若是挂心,不妨快些回转云京,亲自去看顾着最好。”林尚书又道:“听闻太后和陛下都思念您得紧,您常驻海上总非长久之计,一家子亲亲热热在一处,才最好不过。” 明染笑道:“你们是怕我不肯回去?其实我已经在收拾行装了。若是二位还不放心,不如林尚书留下专程盯着我,回头我二人一起结伴回去,路上也热闹些,您这趟差事岂不更圆满无比?” 林尚书闻言心中一动,他从前倒是一直想和明染亲近亲近,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时机,当下稀里糊涂地点头:“侯爷这主意极好,下官倒是真有此意,只是陛下那边……下官这不好说得。” 明染道:“陛下自来待我亲厚,我这么一点小小要求,难道还会违拗责怪我不成。当然更不会牵连林大人,你就放心吧。” 次日辰时诸人送钦差回转云京,但林大人说是醉得起不来床,明染便亲自送了那内侍总管离去,特意派出两只船替他护航,还装了满满半个船舱的各种土仪赠予他,又令侍卫托来一只火漆蜡封的紫檀木匣子:“这是我专程给陛下寻来的南海极品沉水香,还有些别的东西,皆是我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大人一定要替我交付陛下手中。我这边一旦收拾妥当,和林大人不日就启程,等我们回转后另有重谢。” 竭海城离得云京路途遥远,那内侍总管紧赶慢赶的,待国主见到这只紫檀木匣,也已是近两个月后之事。这阵子各种内忧外困,令国主风雅不复,整个人烦躁了许多:“怎么还是不曾言明何时归来?单是送孤些沉水香有什么用!如今这状况,孤哪里还有兴致用这个香那个香的!打开!” 一个内侍忙奉命将木匣打开,却在看清匣中之物时突然一声惨叫,竟将木匣失手扔出。国主随着他呼声身躯一震,未及出言呵斥,就见一颗球状物从木匣中骨碌碌滚出,恰巧滚到了他脚边。 国主定睛看了片刻,先是不可置信地脸色大变,而后忽然一弯腰,“呕”一声,吐了个天翻地覆。 平南侯左文徽近子时被召入皇宫,待见御书房中灯火通明的,还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忙入内觐见国主。 国主着一袭姜黄色团龙云锦常服,头发微微有些乱,在殿中困兽一般走来走去,只是不往左侧的龙案那里靠,见着左文徽进来,就眼角发红死盯着他,一只手哆哆嗦嗦指着龙案上的紫檀木匣:“你总算来了,去看看你那表弟做下的好事儿!” 左文徽疑惑:“陛下此言何意,臣……不解。是说小染么?他怎么了?” 国主怒道:“不是他还能有谁?都是你们纵容得他,你这表弟简直要反了!不对,明明是已经反了,竟公然跟孤作对!孤不就是……不就是……”他捂着胸口颓然跌坐在一张椅子中:“不就是一时疏忽上了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孤也是……也是凡人,也不是神仙……” 左文徽暗道难道不也是你的表弟么,总捎带我做什么?只得凑上去一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林尚书的……人头?”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左文徽凑上去一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林尚书的……人头?” 国主剐他两眼,冷笑道:“可不是么?他这是要造反了,想弑君了?” 左文徽思忖片刻,谨慎答曰:“应该不会,臣弟推测他只是在泄愤。” 国主喃喃道:“只是泄愤,竟敢直接砍了三品大臣的脑袋下来!可是孤已经三令五申不得泄露消息给他,他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是不是你?你常常私下里给他写信,别以为孤不知道!” 左文徽道:“臣弟不敢,从前的信也不过都是家书。况且天下无不透风之墙,他早晚要知道。“国主起身来接着兜圈子,恶狠狠道:“好吧,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不过是个降将,而孤可是他的亲表兄!这个作死的孽障,他…他…他对自家人怎能如此做派?”他忽然一转身,抓住了左文徽的肩头,大力摇晃着:“如今云京被几路大军步步逼近,眼看着泼天大祸迫在眉睫,可是余下的明翔军却不听指挥消极抵抗,他们还当不当孤是国主了!若这么下去,敌军长驱直入指日可待!文徽啊,小染他从前最听你的话,你无论如何……想法子弄他回来!” 瞧着他惶急无比的模样,左文徽总不能说他“活该,报应!”一边运内力站得稳如磐石,一边解释道:“陛下,臣弟也不能保证他一定听我之言,可以送一封信过去试试。” 国主忙道:“好,你送信给他,要好好跟他解释清楚,孤真的是上了当,不是成心要害温嘉秀。要派遣你最得力的侍卫过去,一定要尽快送到他手上。另你给小舅父也写信,给簌簌也写信,让他们都帮着劝。还有谢诀,我记得前一阵子谢诀偷偷给皇后也通过信,说是看上了一个外族姑娘,却怕他父亲不肯应允,想让皇后帮着说项说项。你告诉谢诀,只要能劝得雍江侯回云京,他的婚事包在孤身上,定让他得偿心愿!” 天澜圣宫中的明染无情无绪地看完了左文徽送来的信,将平南侯府的侍卫打发去歇息后,孤身一人登上了青鸟峰顶。 峰顶风声呼啸松涛阵阵,白云缭绕岚气翻涌,极目千里处江山如画群鸟翔集。明染孑然独立出神良久,直到斜晖脉脉层林尽染,兀自不想折返。 此时钟栩却拖着一只爬山路不小心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哎呦哎呦寻了上来:“小染,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若不是有侍卫们指路,我可真找不到你!” 明染附身看看他的脚,将钟栩扶坐在背风处一块大石上,又把他伤脚去了鞋子搁在自己膝头上,边查看边问道:“小舅找我做什么?” 钟栩道:“前阵子你不是一直张罗着回云京么,为何近来不听你再提起此事?”他看看明染微有些苍白的脸色,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小染,你这些时日看起来不太好,也总是不跟我们多说话,可是有何忧愁难解之事?” 明染垂眸不语,只慢吞吞替他按摩揉捏伤脚。 钟栩道:“我今儿接住了平南侯府你大表哥的信,他说云京如今处危难之境,国主和他都一心盼着你回去。国主从前若有轻慢之处,望你能看在都是自家人的份上,千万别跟他计较。” 明染喃喃道:“自家人……”他忽然轻笑一声,“小舅,你觉得他有把我当自家人看待过吗?” 钟栩:“怎么……没有?” 明染:“那你列举一二。” 钟栩思前想后,不禁哑然,片刻后呐呐道:“总归是血脉亲情,你莫要和他计较。” 明染闻言突然怒火中烧:“你们一个个都会这么说,我为什么不和他计较?他欺负我也就罢了,可他害死了温嘉秀,我也不和他计较?!”他愤怒之下手中一重,钟栩应声惨呼,险些从大石上滚下去,又被明染迅速捞回来按在身侧。 他对温嘉秀极其看重爱护,是明翔军有目共睹之事,纵是那个惯会爬床讨巧的狐狸精有时也难及项背。钟栩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唱大戏,但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惊闻噩耗的同时脚上又疼痛难忍,只骇得半晌说不得话,良久方道:“我觉得温将军是很好的人,为什么国主要害死他?” 明染道:“他是降将,在一个昏庸无道的君王那里,再多的好也比不过这致命硬伤。前阵子国主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若不是有人私下里送了信给我,我又送了林尚书的人头给他,估计他还想瞒着,直到把我骗回云京。”他硬撑了这许多时日,此时在小舅父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卫,只觉得疲惫不堪落寞无比,从袖中抽出左文徽的信递给钟栩:“大表哥给我也送了信,小舅你自己看吧。” 这封信中左文徽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前年岁末,云京按着两国签订的契约给苍沛国送去岁贡,却被才登基的苍沛国皇帝给轰回云京,说是贡品以次充好数量短缺且不说,负责送贡品的官员也对新皇态度嚣张极不恭敬。朱鸾国主无奈下只得换了一批人去,为表示郑重之意,其中有一位鄞王殿下,还有安秀的驸马,不料却被苍沛国皇帝扣留在平京做了人质,一直不肯放他们回来。 这两人虽然被扣留,但是平日里倒是被靳端阳以礼相待,也可以悄悄和云京互相通信。凝江域苍沛国大败之后的某一日,靳端阳请鄞王殿下喝了一场酒,尔后鄞王悄悄给国主送回来一封信。 信上说温嘉秀要反叛,说靳端阳酒后吐真言,口口声声看中温嘉秀的才干,送去重金贿赂收买他且不说,连宅子都帮他在平京置办好了。温嘉秀为表投诚之意,先送去了自己的画像和一封书信。那画像就挂在御书房的墙上,那信就藏在御书房的多宝格抽屉里。靳端阳借着酒意都给鄞王炫耀了一番,又大骂朱鸾国主一顿,说他马上就要完蛋了还端着架子不肯俯就,一点眉高眼低都不知道,连温嘉秀这等武夫的觉悟都不如。 云京这边,恰好温嘉秀才为了偷袭淮南寿春之事和国主顶撞过。国主本就看他不顺眼,见鄞王之信后更是疑心顿起,这明明是要带兵投奔敌军的节奏,还说什么偷袭不偷袭的!于是寻个缘由将温嘉秀传唤进皇宫,强行赐一杯鸩酒了结。 温嘉秀的夫人闻听噩耗,立时悬梁自尽殉夫,遗下的独生女儿温静妍被闻讯赶去的闻人钰趁夜带走,同时还带走了云京明翔军的虎符令箭等要紧信物,不知隐匿何处。余下的两个都虞侯不肯被国主新派遣的六军将领接收,按兵不动僵持在那里。国主许是忽然悔悟过来,竟不曾再接着为难他们,只命封锁消息,尔后就一门心思想骗着明染回去。 明染道:“温将军不会反叛,这是显而易见的离间之计,手段直白简单到如此地步,竟还会有人上当,究竟要多么蠢笨才成!我甚至怀疑,鄞王才是真正被靳端阳收买之人,配合他演了这一出戏。 ” 钟栩察言观色,怯怯嗫嚅着:“小染,其实我仔细想想,我若碰到此事,或许也会起疑心。国主他约莫跟我一样蠢笨,毕竟外甥随舅……” 明染狠狠瞪他一眼,不语。 钟栩顿时噤若寒蝉呆若木鸡,明染觉出自己吓到了他,伸臂圈了他肩头,缓缓道:“我从前或许是个没心没肺之人,那时候被他百般挤兑,甩了大半家产出来振兴明翔军,也曾经无比心疼过,过后一阵子就好了。去岁年初之时他因我不肯回云京之事断我军粮,我也曾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过,等后来填了家当勉强让军粮续上,也就不怎么怨愤他了。毕竟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必过分看重。但这一次,他折我羽翼断我臂膀伤我肺腑,却让我如何是好?若他不是我表兄,我会即刻带着兵士们痛快杀回去,可是如今……” 他把脑袋靠在钟栩肩上,沉沉叹息:“我从不曾这般……彷徨无措过,我甚至不敢替温将军设灵堂祭奠他,因为不知道如何和下属兵士们交代此事。小舅,你说我该怎么办?” 钟栩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替明染捋了两下额边散发,默然良久后又试探问道:“那我们还回不回云京去?” 明染道:“我正在想。我已经让阿筳去寻找闻人钰和温将军的女儿,如果能顺利接他们出来,那就不回去。如果还找不到,我就亲自去找他们,必须要把温将军的遗孤带出来。” 钟栩迟疑着:“那云京若真的危急,你就都不管了?宗庙社稷什么的……也不管了?” 明染冷笑:“宗庙社稷可是随我姓?他先不仁,我才不义。你这么一提点,我反倒想通了,明日便搭建灵堂去。”他转头盯着钟栩:“小舅你想回云京?你不愿陪着我?我带你来东海这三年功夫,有无亏待你之处?除了没找到地儿让你唱戏,其余的和云京差了什么?还是你心里只认国主是外甥,却不想认我?” 他言辞间咄咄逼人,钟栩被噎得受不得,忽然冲他大发娇嗔:“我说你待我不好了?只是云京毕竟是家乡,你竟然不让我回去,你这不孝的孩子,就这样对待你的亲舅父!” 他气得身躯微微哆嗦,在明染肩头狠狠捶了几下,明染忙搂着他温声劝慰:“别别别,当心手疼,小舅我真是为你好。曾经的云京舞榭歌台富贵繁华,那的确配得上小舅。可如今……却未必再适合你,你听我的没错。天晚了,你跟我下去吧,脚还疼不疼?来,我背着你。” 次日清晨,谢诀求见明染。明染知他也接到了云京来信,不待谢诀开口就直接递给他一副祭文:“数月前温将军被人污为叛将,在云京被国主以鸩酒赐死,我昨夜连夜写了祭文,你看看怎么样。如果没有疑问,今日便设置灵堂,明翔军全体将士缟素三日,祭奠温将军。”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谢诀本是替姐夫说情来的,闻言顿时脸色苍白,低头将那祭文看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明染见他迟疑不走,问道:“你有话要说?”他语气冷冽异常,哪里有给人说话的余地,谢诀只得摇头。明染对他的惶惑不安视而不见,令他出去协助风承竺等人准备祭奠事宜。 谢诀不敢再多言什么,但不表示人人如此。待得几日后祭奠结束,钟栩杀上门来,将明染堵在承福殿中。也不知道甥舅两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钟国舅时不时的撒泼声。阿宴和两个丫头在殿外惴惴不安守候半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明染出殿而来,命令准备船只回云京去。 明灼华盯着他脸上隐隐的指头印,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国舅爷他打你了?” 明染不在意地道:“他能有多大力气,不过轻轻挠了两下,我应了他之后,也就没再打。” 舅父打外甥也是正打,余人无置喙余地。明灼华却并不甘心,又悄悄禀报:“我昨儿看到谢家少爷和小舅爷密谋了半天。” 明染嗯一声,明灼华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再多言,只按照他的吩咐去准备行装,余下明染伫立廊下望着中庭几只觅食的鸟儿,沉默不语。 钟栩的混闹对他来说犹如蚍蜉撼树,并不影响什么,但几天前他带领诸人祭奠温嘉秀之时,虽然只在祭奠仪式上据实言明温嘉秀死因,不曾透露自身打算及明翔军之未来去向,但观诸人神色,悲伤愤怒之余,许多人却呈现一种茫然的惶恐,毕竟明翔军和朱鸾国有剪不断理还乱千丝万缕的联系,愤怒也罢,失望也罢,想彻底放弃却并非那般容易。 他只管思潮起伏怔怔出神,钟栩却又跟了出来,凑上来扳着明染的脸看了看,又是懊恼又是心疼:“我打你也不是成心的,我也是心里急……你要知道,若是云京失陷,我们岂不成了亡国之奴?唉,我打你怎么就不躲?你傻了不是?” 他想替明染揉脸,被明染挡了开。 钟栩两只大眼一闪一闪的,透着几分局促不安。明染跟他怄了一盏茶功夫的气,看看小舅纯良无辜的模样,又没了脾气。这小舅父说起来是长辈,可是作为钟家的老儿子,还没他的大外甥年纪大,从小被钟鼓馔玉的几大家子娇宠备至,养得浑然不知世事艰难,哪里体会得他的处境和心情。他暗叹一声,终究无可奈何勉强笑道:“又不疼,躲什么?也怪我没和你提前说清楚,我本就打算回去的。小舅你就留在竭海城,前一阵子苍沛国皇帝发了昭告,若能拿下云京,不对百姓动一刀一枪,文武大臣投诚即可。唯云京六姓,男子一个不留,女子充作官妓。你我都在被屠之列,你没有自保能力,还是不要回去了。” 钟栩柳叶眉一拧,就要接着和他闹,明染忙圈了他双手,钟栩动弹不得,只狠狠发作道:“你若是不让我回去,我不如现在就死,我死也要让你背个不孝的名头!” 明染平白挨打受气的又不能反击,也觉心里憋得慌,只得涩笑道:“原来小舅这般恨我,我今儿才知道。好吧,我们这就回去,死活都在一起。” 因着云京驻扎有一部分明翔军,正等人回去接管。而竭海城这边大局初定也少不得人,因此明染此次回去只带了二十余船只,其中火龙船五只,余者都是中型海鹘船。左簌簌因有了身孕,便留下明覆珠相陪。明翔军将领风承竺和卫霜桥等也留守双子岛。随行的有钟栩阿宴明灼华谢诀琉璿等人,另易镡也抛弃了娇妻,厚着脸皮跟上来。 一干人行到大江入海口之处,按惯例该立时去海门岛给船只补给,前方开道的谢诀过来禀报,想是两国战事正急的缘故,海门岛比起从前多驻扎了不少官兵,且对来往船只盘查极严,自己一行是否该靠上去自报名号,顺便去海门都尉处申领船只补给。 明染道:“不报,晚上你跟我去看看。” 海门岛最大的城镇为海门镇,官署建于此处。明染和谢诀夜半潜来,见码头路口官署外,处处张贴告示,细看竟是闻人钰画像,令各地官府百姓见此人立即通缉擒拿不得有误。 明染不禁再次恼怒,暗道国主你明知错杀了温嘉秀,却还是不肯放过闻人钰,莫非是准备拿来威胁我?简直岂有此理! 半夜时分,海门都尉被谢诀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揪了出来。此都尉出身武举,手上本也有些功夫,但不知怎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拿下。谢诀一番逼问,海门都尉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嘴脸,明染不耐道:“逼供。不说就弄死。” 谢诀立时摩拳擦掌祭出鞭子利刃,正准备强行逼供,海门都尉闻听明染发声,抬头惊疑不定看了两人几眼,忽然叫道:“两位稍安勿躁,我这就说!”不等谢诀动手,就乖乖地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前阵子连续接到朱鸾国主两道密旨,第一道是严防死守海门关口,禁止那个明翔军都虞候闻人钰携带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逃到东海去。第二道就是随时探查监控东海入境船只,发现雍江侯踪迹后立时上报不得有误。 明染暗想这一路并不张扬,朱鸾国主却如此快就得知消息,想必明翔军内部有人替自己张扬。只是近来令人愤怒又无奈之事太多,他倒也惯了,只将海门都尉随手一扔,转身出门。 两人按原路折返,走了一程,却察觉身后有人尾随。明染放慢了步伐,待走出老远,那些人仍旧鬼鬼祟祟跟着。他索性驻足回身喝道:“出来。” 几个人见行藏暴露,一涌而出,带头的竟是那位海门都尉,大声道:“雍江侯留步,下官还有话要禀报!” 明染倒是一怔,他虽然懒得易容,但黑巾覆面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倒不信此人如此目光如炬。此时上下打量那海门都尉,心中再次起了杀人灭口之念,瞬间目光冷冽如冰。那人被他看得微微战栗,却趁着这机会大着胆子冲上来,看架势竟是想抱住他腿,明染闪身躲开:“做什么?你怎会认得我?” 海门都尉忙解释道:“下官不过是胡乱猜测,算着时间,您也该回来了,不成想运气倒好,歪打正着。”他支吾片刻,觉出明染通身戾气不减,硬着头皮又道:“其实有一年武举,明小侯爷您是主试官,下官却恰好是武举子之一,也见过您几面,听您训诫过我等一次,算来也该是您的门生。” 明染只做过一届武举的主试官,且那一年除了他弄回来的虞劲烽外,并无什么出类拔萃人物出现,彼时觉得无聊之极,在主试台上时睡时醒的还怄气遁走一次,自不会记得这人,当下也只得客气客气:“你贵姓?” 海门都尉道:“下官姓杨。下官……”他忽然思及一事,又道:“下官当时和另一位虞姓举子交好,他后来入了您的明翔军,随您去东海后我们就再没见过,却不知这次可曾归来?” 明染嗯哼一声,终于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于是道:“你说虞劲烽?莫要牵丝扳藤跟我拉扯干系,不杀你便是,有话直说。” 杨都尉道:“如此下官直言。云京告急,急等侯爷你回京勤王!国主吩咐沿江各地官员,只要见到雍江侯归来,立时提供粮草军饷不得有误。可是今日下官有幸得见侯爷,您怎么问了下官一些话就要走?难道您的船只不需要补给?” 明染如今已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自不稀罕那点补给,只是袖手而立,态度恶劣语气冰冷:“不需要。” 他不要就不要吧,杨都尉也无可奈何,他得了明染不杀他的承诺,便一路殷勤相随嘘寒问暖的,明染只不理他。待众人过了海门关口,他终于将杨都尉召到面前问道:“你说云京告急,有多急?” 杨都尉总算等到他开口说话,一时间如闻纶音,忙道:“其实前阵子还好,有温将军在水上撑着,有万将军在陆上撑着,云京倒也看着四平八稳的。可惜后来温将军他……他……导致明翔军人心涣散几近分崩离析。偏偏苍沛国那边又来了个不知什么厉害将领,一直不见露面,但打起仗来大刀阔斧毫无章法偏偏又总是出奇制胜,一下子几路兵马分别逼近云京,朝中人就都慌了,国主大约也是有些急,这才给下官连下密旨,不然凭下官的级别,哪里配接国主的密旨呢?” 明染冷笑一声:“难道不都是自己作的?你接住他的密旨觉得很荣幸?”转身拂袖而去。 杨都尉不敢答话,只恭送他离去,又让人加急上书给朱鸾国主禀报此事。 国主在云京接了杨都尉的密报,欣喜若狂恨不得手舞足蹈:“看来还是小舅父最疼惜孤!小染我的心肝儿,你这可乖乖回来了吧!你就放心吧,你从前的无礼傲慢之处,孤会跟你既往不咎的,谁叫孤年纪比你大呢,自然得哄着你让着你些!文徽啊,你说孤要不要御驾亲征去接一接咱的小表弟?” 左文徽:“这个就……不用了吧。陛下若是有心和表弟消除隔阂前嫌尽释,倒不如把追缉闻人钰的人手撤回来最妥当不过。” 国主脸色一寒:“那绝对不行。我们偷偷地行事好了,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若是能抢在他前面把那个闻人钰弄回来,那就万无一失,小染他就是插了翅膀,估计也飞不走了吧哈哈哈哈哈……” 从海门官署回转后,明染随手扯了脸上黑巾扔掉,脸色一直有些阴沉。谢诀随侍身侧,找机会小心翼翼解释道:“座主,我等回云京之事,不是我走漏了风声。” 明染道:“嗯,应该是我小舅父,不过你也跟着煽了风点了火,别以为我不知道。” 谢诀顿时瑟缩着沉默下去。明染不过随口一说,倒是真不打算和他计较,只心中暗自思忖着适才杨都尉之言,说是对方来了新将领,手段毫无章法却又总是出奇制胜,难道是西北的云将军回来了?若真是北军将领归来,南军将领却又为何纹风不动,是苍沛国瞒得好,还是别有缘由? 他给一直在云京附近搜寻闻人钰下落的阿筳下了新命令,让他立即潜入苍沛国军营一趟,探听一下那位新将领是否云鱼素,而闻人钰这边由自己亲自寻其下落。阿筳得令奔赴苍沛国而去。 有钟栩跟着,明染也不指望再隐藏行踪。沿江各路官员得了国主旨意,一批批过来给两人请安,络绎不绝骚扰个没完。明染大半时间躲在舱中装死,暗地里四处搜寻闻人钰藏身之处,且让搜寻之人尽量在各处落下明翔军的暗记标识。 结果数日过去,闻人钰却依然影踪俱无。但是通过阿宴等人回来禀报的蛛丝马迹,似乎有另一批人也在四处大肆搜寻,且人多势众功夫高超行为鬼祟,与这边不经意照了几次面,对方却都仓促避了开。 明染猜测那应该是云京那边派出的人,焦急之中忽而幡然醒悟,闻人钰带着温嘉秀的女儿,又被两路人马四处通缉,本就是惊弓之鸟,自己与沿途这些地方官员貌似拉拉扯扯亲亲热热的打成了一片,他想必已经起了疑心。依他那认死理的脾性,绝不会找上门来问个清楚,他只会躲得更深更远,甚或永远隐迹于江湖山野之间再不出现。 转眼间七八日过去,离云京越发近了,这天又来一批地方官员拜谒二人,且听他们的口气,国主竟打算亲自出城来迎接自己。明染已经彻底不耐烦,勉强将他们打发走,转头和钟栩道:“明儿让谢诀和琉璿他们陪你回云京,我去别处转转。” 钟栩脸色微变:“你要去哪儿?国主他既然要亲自出迎,你就不能走,你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别人看着像什么!” 明染答得十分言简意骇:“我找个人去。”他转身要回自己的舱室,被钟栩扯住衣袖不丢开。明染索性顺水推舟将他拖进舱室中,一边啜哄道:“小舅,这忙碌了一天你不累么?来来来,我伺候你早些安歇。” 他强行将钟栩掼到床上打算让他和周公会晤去,钟栩洞悉他的意图,惊叫起来:“小染,小染,你要对舅父做什么?你不会是要那个……说是你们都会点穴,点穴很伤身的!还是你要……哎呀呀这世间难道竟然有外甥打算对舅父意图不轨?你这个不孝子啊不孝子!” 明染伸手捂了他嘴,挡住他肆无忌惮的胡说八道:“怎么会。你乖乖睡下,不点你睡穴。” 钟栩只管挣扎个不休:“你不准走,要睡可以,你陪着我!”却听“吧嗒”一声轻响,他于挣扎中手臂不小心将床头小几上一件物事挥落于地。 明染将那物事捞起扫了一眼,顿时色变,顺手攥一把弓在手中,推开钟栩穿窗而出,身形瞬间没于暗夜之中。 钟栩惊道:“小染你真不能走!”睁着懵懂大眼往窗外看,入目月照春江空明澄静,哪里还有明染的影子。 明染飞身上了岸,屏息凝神,运功四处搜索,不远处岸上簇簇烟树之中,似乎风声微动草木轻摇。他闪身追过去,果然见到前面淡淡一条人影,乘风踏月翩然而去。明染忙如影随形跟上,足下山山水水沟沟壑壑形同虚设,片刻间一前一后奔出去老远。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6节 待行出一个时辰,前方越发人烟稀少,黑越越山丘连绵不断,脚下皆为纵横交错的河沟池塘。那人身法似乎慢了些,明染紧赶两步,运功喝道:“站住,再跑我就放箭。” 那人听到放箭两字,似乎哆嗦了一下,终于停在一棵树梢之上,身形随着夜风上下飘摇,却并不回身,只幽幽轻叹道:“欠你钱,所以见了你总觉得心虚。” 明染闪身掠上大树,慢慢张开右手,掌中赫然一枚紫铜兵符,正是闻人钰从云京明翔军中带走的那一枚,沉声道:“原来闻人钰和叶先生你在一起。为何不早些来寻我?” 叶之凉转身看着他,一脸的无可奈何:“他说我若泄露他行踪出去,他就立即去死。况且,他一心要为温嘉秀报仇,纵然见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你能替他了却心愿么?”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明染闻言羽睫垂覆,缓缓将兵符重新握入掌心,片刻后方道:“我的确不能。但纵然暂时无法给温嘉秀伸冤,我却不能不见他,你带我过去。” 叶之凉道:“他只让我还兵符,没说别的,你就装作悄悄尾随我的样子跟过去吧,不然那厮可不会饶我!哼,见天价惦记着一个死人,跟老子摆个井水不犯河水的脸色,三棍子也打不出半个屁。老子也是狼崽子吃天,简直无处下爪!” 他啰里啰嗦的抱怨之词在到见到闻人钰的一瞬间戛然而止,一腔的醋意汹涌自然也随之无疾而终。 杨柳深处一条破渔船,船头上闻人钰依靠船舷而坐,叶之凉轻飘飘落到他身侧,漾起一张笑脸凑过去,温存体贴低声下气问道:“兵符我已经替你送到,很小心没让别人发现。你还有什么吩咐,在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闻人钰闷声道:“没有吩咐,辛苦叶先生了,多谢。”他身边靠着一个纤细柔弱的小姑娘,正是温嘉秀的女儿温静妍,闻声抬头看了叶之凉一眼,又无声无息地缩回闻人钰身后去。 叶之凉故作大咧咧道:“都是自己人,谢什么谢。”这一大一小的凄凉落魄之状,让他徒然生出一种孤儿寡母的错觉,他郁卒之气瞬间霸占了胸臆,且半晌纾解不得。 这一腔郁闷实则已经随了叶之凉许久。他初始在云京外寻到闻人钰之时,闻人钰的神智不太正常,貌似一只炸了毛的老母鸡般死死守护着温静妍,对谁都是一副质疑戒备随时打算以死相搏的神情。叶之凉强行凑上去千般啜哄万种温柔的,终于让他慢慢放松戒备允许自己靠近了。但闻人钰从最初的半疯癫状况中脱离出来后,又恢复了从前的老实巴交沉默无语,于是接下来两人一直处于一种客客气气的僵持状态。 叶之凉有些按捺不住,但又怕操之过急刺激得他再次失常,他如今急需一种外力将这僵局打破,哪怕让闻人钰再发作一下也行,只要发作对象不是自己即可,于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宗旨,将明染带了过来。 此时他不着痕迹往明染藏身处瞟一眼,明染果然不负他望,闪身上了船头。闻人钰见眼前忽然多出一人,惊得几乎一跃而起,攥紧温静妍的手就打算逃进船舱中去,待看清是明染,他身形微微一顿,脸现茫然之色,转首去看叶之凉。叶之凉忙也跟着往后一跳,故作惊慌失措:“明小侯爷?你……你怎么寻到此处的?” 明染配合得当:“我悄悄尾随而来,叶先生轻功太高,险些失了您踪迹。”他试探着往前靠近些,仔细打量温静妍。由于一直在东躲西藏地逃难,两个大男人又不太会照顾女孩子,小姑娘有些蓬头垢面的,乱发中双目亮如秋水横波,怯生生望着他。明染默然片刻,在船头席地而坐,温声道:“阿钰,你这阵子想必过得不好,都是我照应不周之故,我知道你暂时不想见我,也是人之常情。” 闻人钰垂首默然无语,暗夜中明染瞧不清他神情,只看到他肩膀似乎在微微抽动。 他如此悲恸欲绝,明染只觉得开口艰难,但不得不斟酌着措辞说下去:“我自知温将军是受了冤屈枉送了性命,但如今若我贸然行动,局势想必会更加无法掌控。所以那些无用之承诺,我也就不多说,说了……也没什么用,徒然惹人厌烦。只是温姑娘年幼,你带着她颠沛流离的也不妥当,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闻人钰身躯微微一震,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暗哑而疲惫:“没什么打算,不过贱命一条,怎样都行。” 明染一怔,眼光缓缓扫到闻人钰身侧不远处的叶之凉脸上。叶之凉无精打采耷拉着眉眼,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显然拿闻人钰毫无办法。 诸人静默片刻,明染终于道:“你是因为温将军的死,所以不想活了?士为知己者死原也不错,只是这世间除了温将军,其余竟无令你留恋之人?你在明翔军中三四年,与将领兵士们同袍之情半点没有?那么你带走明翔军兵符做什么?又想法子还给我做什么?何不往这水里随便一丢,彻底断了情分了却干系,倒也干脆利落。” 他言辞犀利咄咄逼人,闻人钰终于忍不住有了回应,哽咽道:“我为何要往水里一丢?明翔军是你和温将军千辛万苦才重建起来的,凭什么放任别人去糟蹋!我知道是我不对,既然入了明翔军,整个人就该是明翔军的,生死存亡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可我实在……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若是小侯爷您一定要帮着国主,我的死活你就由了我去吧!我的确是不想活了的,但因着小静儿无处托付,交给谁我都不放心,也只得苟且偷生于这污浊不堪的世间!她若是有个好去处……有个好去处,我这一条命又算什么!” 他突然痛哭失声,恨不得以头抢地,吓到了身边的温静妍。温静妍搂了他手臂,跟着呜呜地哭:“义父,义父,你不要死!我已经没有了爹娘,你死了我怎么办?” 明染看着两人抱头哭成一团,脸上虽波澜不惊,但满心里都是尴尬难堪,为着始作俑者和自己关系深远无法摆脱。他静默片刻,却忽然道:“不要哭,你们是否一直在被追缉?是国主派出的人,对吧?” 他语气郑重而急迫,闻人钰一顿,也顾不得哭了:“是又如何?” 叶之凉正双耳微微抖动,在风中辨识声音,尔后闪身凑到明染身边,在他耳边唧唧歪歪控诉:“他们又追来了!东边至少二十多人,西边十几人,北边十几人,南边暂时无人。来的还都是高手,刚开始说是通缉捉拿,后来大概是嫌烦,追着追着就变了味儿,想装作失手杀了我们永绝后患。小侯爷若是再不管,我们三个或许就真要死了。” 明染道:“我一直在找你们,只是找不到。”他突然逼近闻人钰,强行剥了他外衣下来自己穿上,闻人钰一时间瞠目结舌的反省不过来。明染转首对叶之凉道:“我暂时无法照顾你们,只是由叶先生带着他二人倒很令人放心。他们只知道你们要逃去东海,想必顾不到西边,你们索性躲到云京西去,待局势稳定我去寻你们。现在走水路,迅速从南边离开。” 他杀意骤起,起身将长弓攥紧,冷声道:“竟然如此步步紧逼,贱人们是该吃点教训了。” 叶之凉顺手挟起温静妍,拉了闻人钰就要潜水而去,临走却又觉得不甘心,折回来在明染耳边再啰嗦几句:“你也悠着点儿,虽然苍沛国的皇帝让人恶心,但你们云京那一筐子烂杏也没几个好的,你不该管的破事儿就少管,省得把自己饶进去。” 闻人钰总算悔悟:“你要留下对敌?万一有个意外……” 明染:“我不会有意外。你一个不想活的人,也不用关心我的死活。” 闻人钰老妈子脾性发作,一脸焦急的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叶之凉发力一扯,不由自主随着他落荒而去。待行出老远,忽然听到身后衣袂经风之声,羽箭破空之声及穿透肉体那“噗”的闷响之声,敌手们骤不及防的惨呼却又被硬生生压回咽喉处化成诡异的呜咽之声,一连串声响风急雨骤石破天惊。 他悚然心惊,忍不住回首窥望,见明染已上了破船篷顶,云停岳峙箭如流星,下手狠辣不留半分情面。一干人合围而来却又被他生生逼退回去,只留下数具尸体半浮半沉在水中。贱人们果然吃了教训,只是这教训有点大,需拿性命来承受。 但明染一出手,合围包抄之人顿时知晓利害,却并不知是明染,还当是闻人钰那个亡命之徒发了威,眼见得同伴死伤惨重,奔着同仇敌忾的心思水上水下一窝蜂地杀过来,且各种明枪暗箭挟着杀气激射而至,势要把明染击毙于当场。 明染一边闪身躲避一边出手反击,但他出来时是为追踪叶之凉,仓促间携带箭矢不多,不过片刻功夫便将羽箭用完,赤手空拳的立时险象环生。算着叶之凉和闻人钰也该走得远了,便伸手攀附柳条,借力一荡飞身而去。 于是诸人又一窝蜂地追了去。 明染眼见人被自己引开,索性带着他们远远地兜了个圈子,先往东北方向而去,一日一夜后折返往西,最后到了云京外江上明翔军曾经的驻营地附近。 江上正残阳如血半江瑟瑟,江边却暮色渐起雾霭沉沉。明翔号和明锋号等四座楼船,作为云京外围的镇城之宝,四平八稳铺排在江上,三年重见,依旧雄姿照清眸,周遭众星捧月地泊着许多战船。 明染放慢步伐,觉得缀在身后的诸人跟随了上来,就在离明翔军军营不远不近的地方捡一块儿大石上去,随手脱了从闻人钰身上扒来的那件灰布旧衣,内里着明紫色云锦长袍,深紫护肩箭袖腰封,长发虽半散未束冠带,却依旧光鲜亮丽英挺峻拔。他转首冲着藏身于花树森森乱石林立中的诸人问道:“你们是大内侍卫呢,还是万将军手下?” 那些人一路奔波好容易撵上了他,本来剑拔弩张蓄势待发的,准备做一番泼天大事业出来,但此时带队缉拿追杀之人显然愣住了,四下里死寂一片无人应答。 明染伸手掸掸衣袖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我不是闻人钰,你们应该认得我是谁。至于你们前两天折损的人手,既然敢向我的都虞候下手,就要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不过这次不打算杀光你们,就到此为止吧。我回军营去,你们若是再追杀下去,以下犯上者,死罪。擅闯军营者,更是死罪。” 他赶到周遭似乎杀气不减,于是又扯扯自己肩头的衣服,展示一处伤口给他们看:“我也受了两处伤,虽然在此之前尔等不知者不罪,但真正理论起来,也脱不了责罚。但是我不打算和你们计较。”冲着那群人挥挥手,重复道:“都回去吧。”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他将一干人胡乱打发回去,趁着夜色踏上了明翔号。云京的明翔军虽然一直在消极怠工,但面对强敌压境,两个留守的都虞侯也不得不打点精神带着大半人马驻守于江对岸的凝江域,余下小部分人马留守在这边。明染暂时不想跟人拉扯,就小心躲过船上驻守兵士,直接上了明翔号三层他从前常居之主帅舱室。 自往东海走后,这舱中甚少有人进入,家什器具上俱都落了一层薄灰。明染将舱里舱外四处梭巡一番,确定无甚异状。他已经三日三夜不休不眠的,就随便收拾收拾床榻和衣躺下。舱外夜风萧萧轻涛拍岸,一旦松懈下来,只觉得由内到外的疲惫夹杂着挥之不去的颓丧,便如倦鸟归巢一般,不出片刻就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明染却忽感到身边多了个人,按他平日里的做派就该瞬间挺身而起,再直接将兵刃驾到来人颈中去,但此时懵懂中觉得那人气息体味极其熟悉,因此并不曾从半梦半醒的状况中脱困而出。直到那人亮起一只蜡烛,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那人却在他清醒的一瞬间,迅速起身远远离开,端了盆清水又拿了布巾,开始仔细拭擦舱中各处灰尘,擦得一丝不苟煞有介事。 明染懒懒翻个身凝视来人背影,片刻后慢吞吞道:“大半夜的起什么幺蛾子,过来。”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虞劲烽思及自己出走缘由,端起了架子:“不去。”接着四处擦灰擦得风声水起。 明染见他不理自己,叹了口气,沉默下去。虞劲烽等了一会儿,身后始终无声无息,他又有些焦躁起来,只得回头去看,见明染坐在榻上,眼光不知看向了哪里,神色呆滞而茫然,身上本来光鲜亮丽的衣袍滚得皱巴巴脏兮兮的,颇有几分狼狈之状。 虞劲烽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后道:“这舱中多日不曾有人来,到处都是灰尘,也不知你怎么躺得下去睡得安心。” 明染道:“也没这许多讲究。别折腾了,过来吧。” 虞劲烽冷哼:“过去做什么?” 烛影摇红中,明染忽然抬头对着他笑了一笑:“做什么都行。” 虞劲烽脑袋中嗡地一声,本还存着一腔愤懑委屈,想和他怄气,想和他计较,想给他点脸色看看,总得让他有所顾忌才成。结果瞬间就被他三言两语撩拨起来,好容易筑成的堡垒轰然坍塌,一时间手足战栗情热如沸,索性也不想那么多,直接扑过去把他按倒在榻上:“这可是你说的!” 明染见他一脸的挣扎纠结混合着情欲之色,眉梢眼角都微微扭曲着,不禁轻笑一声,扳着他脸颊重重亲上去。虞劲烽脑袋中顿时山呼海啸混沌一片,所有的迟疑纠结灰飞烟灭,情不自禁地热烈回应过去。 待得他稍稍清醒过来,已是腾云驾雾去巫山打了个来回,茶半香浓水流花开,满室氤氲缱绻之意。 正仲春时节,夜半颇有些凉气袭人,明染额上身上却一层薄汗,被虞劲烽手臂箍得紧了,简直喘过不气,于是微微挣动一下:“热得很,别抱这么紧。” 虞劲烽稍稍松了手臂,为自己的立志不坚颇有些沮丧之意,看到他肩上的伤口在往外渗血,便摸了金疮药过来替他涂抹,埋怨道:“你受伤了也不说一声,显得我多不体谅人。”一边缓缓摩挲过他劲瘦紧致的后腰,又将两只手扣住拃了拃,觉得手感和从前有些不同,忽然又疼惜起来,低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明染道:“累,烦。” 虞劲烽叹道:“烦什么,难道不是你自找的?” 他语气中隐含不满,明染闻言立时闭目装死,但长长的羽睫却轻颤不止。虞劲烽沉吟片刻,忍不住又道:“听说温嘉秀已经被国主赐死,纵然如此你也要回来?你如今手握重军,朱鸾国主也许当下想借你之力打破困境,可是根据他以往之秉性,此劫难过后怕不会鸟尽弓藏?你就不怕温嘉秀成了你的前车之鉴?我看你那国主表哥他真不是个明君,你放弃了他吧,或者你替代他也行。”他盯着明染面无表情的脸看了看,忽然有些泄气:“别装睡,我言尽于此,你听不听我也左右不了,我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明染瞪他一眼,却又温声道:“什么替代不替代的,那是他祖辈打下的江山,与我有何干系。至于放弃,其实我也不大想管这些闲杂之事,可云京与我千头万绪掰扯不清,想放弃也并非那般容易。 总得想个万全之策出来。” 虞劲烽涩笑一声:“那是自然,纵然没有你那一大帮亲戚,至少还有你的……”他语焉不详的,渐渐细微至不可闻。 明染正在苦思冥想他的万全之策,有些神思缥缈,便随口问道:“你说什么?” 虞劲烽:“你明知我要说什么,还问什么问!你那未婚妻,啊?难道你没有记挂着她!”他忽然再次怒从心头起,恨这世道太不公平,恨明染总是罔顾自己的一片真心,索性顺手在他腰间狠狠一掐:“我让你这般对待我!你既然不在乎我,刚才又勾引我做什么?” 他下手有些重,明染忍着不曾还手也不曾做声,只眼角轻轻抽搐几下。虞劲烽却又将脑袋凑过去扎在他颈窝中,静静地一动不动。 舱外江风渐止万籁俱寂,唯余涛声阵阵舒缓有致。片刻后,明染忽觉自己颈中似有湿意,温温热热的渐渐浸染乌发。他心中一悸,侧过身躯做不经意地摸上虞劲烽的脸颊,却被虞劲烽一把挥开了手。 明染盯着他散乱的卷发,不禁思绪万千,想自己终究是凡人不是神仙,做不到将七情六欲彻底摒弃,做不到一枝独秀四大皆空。他在心中叹息着,觉得自己快要沦陷了,败退了,在一次次的苦苦相逼之下。 他的手改弦易辙摸上虞劲烽头顶,慢慢摩挲着问道:“你从哪儿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说话,嗯?” 虞劲烽本待不理他,见他言辞温柔殷殷垂询,只得道:“我去了天霜岛,后来易镡私下里给我递信儿,说你决定回云京,我也只好跟了过来。几日前眼见着就能追上你,结果你离船出走四处乱兜圈子,好容易才找过来,觉得你一定在这里,果然不出所料。你累,我可也不轻松。” 明染微笑道:“可辛苦你了。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其实我也……呵呵。” 虞劲烽身躯一僵,忽然双手抚摸上他手臂,攥紧了逼问道:“你也什么?” 明染道:“几个月不见,我也有些想念你,感动吗?” 虞劲烽一惊,忙抬头看他,满脸皆是不可置信。明染笑了一笑,却不再言语。虞劲烽咬着牙瞪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过去亲他,如情窦初开般莽莽撞撞的,结果两人的唇重重磕在一处,出了血。明染忙往后一躲,伸手捂住嘴唇:“别闹。” 虞劲烽目不转瞬盯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明染侧头看看窗外,见东方已渐显鱼肚白色,忙起身着衣,又将犹自有些呆愣愣的虞劲烽扯起来:“快穿好衣服跟我走,国主估计很快会派人过来,我可不想见他。” 虞劲烽跟着他爬起来,两人向此地驻守校尉调拨几条战船,明染又留了一张便笺嘱咐那校尉交给谢诀,让他将钟栩安顿妥当后,就带人去凝江域和自己汇合,尔后带着虞劲烽匆匆离开。 一路上明染时不时望着前方纵横交错的水道出神,虞劲烽却也并不多言,只是默默随在他身边,且把他一只手紧紧抓在手中,完全不顾身周各种诧异的眼光。明染挣了几下不曾挣脱,也就由得他去,只随口道:“我听说苍沛国来了新将领,我觉得是云鱼素。” 虞劲烽道:“就是他。我是走陆路回来的,路过对方军营时顺便去看了一眼。”见明染闻言后脸色有异,忙解释道:“我怕我赶不上你才抄了近路。我穿过苍沛国之时很小心,没被任何人发现踪迹。” 明染唔一声,忽然又道:“我数日前就让阿筳去那边军营打探消息,结果到现在也不曾回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倒是你将此事先告知了我。既然对方是云将军,先前想好的许多对策就不得不调整一二。” 明翔军的将领兵士见到明染和虞劲烽忽然归来,个个欣喜若狂,惶惶无措了几个月,如今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明染安抚了众人之情绪,凝神听那两个驻守的都虞候汇报战况。 凝江域目前之形势对朱鸾国来说相当不利,去岁温嘉秀尚在凝江域曾经大败敌军,不但控制了整个凝江域,还拿回了福城和寿城,替云京重新设置一道牢固的北门户。但随着温嘉秀的死,明翔军人心浮动险些分崩离析。恰此时对方又添了新将领,那人领兵打仗不计生死成败,杀伐决断横冲直撞,福城寿城又被苍沛国夺了回去且不说,连明翔军都在对方步步紧逼之下,退守到凝江域南侧水域中。但敌手杀伐成性的,时不时过来骚扰,所以三天一大仗,五天一小仗不曾消停过。明翔军仗着装备精良尽力周旋勉强自保,两方如今呈胶着僵持状态。 云鱼素也算是明染和虞劲烽的故人,曾和明染合伙出去打过狼,曾带着北军在胭脂山剿过匪。明染暗自思忖着,想那西域十三盟国一直蠢蠢欲动,从未真正安分过,若是听说云鱼素回来,那还不得立时反了天去。因此云将军说不定是悄悄溜回来的,连王崇都未必告知。 他正默默出神,虞劲烽忽然凑过来道:“我听说你没带多少人回来,已经让万年青去东海调了明锋营和一部分兵士过来,他们从水上走得慢,估计过几天能到。等他们来了后,我们去和云将军切磋切磋,报一报他当年在胭脂山剿匪的仇,如此安排你没意见吧?” 明染道:“没有。”他笑吟吟瞥虞劲烽一眼:“既然分了一半兵权给你,自然由得你调度人马。只是云将军这边儿,我总觉得他不会在这凝江域跟我们扯皮这么久,按照他的脾性,该是一路杀奔江边,直接搭了浮桥杀进云京才对。如今按兵不动,想来是搭浮桥的船没到位,或者上游顺流而下接应的人没到位。” 他猜得一点不错,云鱼素才被苍沛国皇帝新封了淮南府路招讨使,揎拳掳袖的要大干一场。他打算在江上造五座相连的浮桥,还要造得恢宏大气宽敞阔绰,届时五路兵马一起杀奔过去,依着陛下的吩咐,先将云京六姓统统杀光,然后捉了那个国主,直接送到陛下的炕上去。那位据说貌美无双的朱鸾国皇后,虽然陛下言道事后可以赏给自己,但这般娇滴滴的江南女子他可看不上,就一并也送到陛下炕上好了。至于国主和小谢皇后在苍沛国皇帝炕上喜相逢之后的情景,云将军倒是没能想那么多。 当时靳端阳也曾提出质疑,说这般举措太能糟蹋银两,自己连年征战下来,国库已经空虚,云鱼素大爪一挥豪气干云:“江南千里鱼米之乡,届时交到陛下手中,要多少银子没有?” 靳端阳顿时释然,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宗旨,放手随他去了。 但苍沛国水军从前的战船都被温嘉秀带着明翔军给毁得没剩下几只,一时要再造出许多搭建浮桥的船只却不容易,待夺回福城寿城之后,云鱼素在凝江域北侧选了一大片土地连着水域圈定,调遣一批能工巧匠开始大肆造船。 这一日他白天去南边督战,说是不能放明翔军有一日空闲,黄昏了又折回来看船,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水边来回巡查,若有那不入眼之处,便竖起双目瞪身边的副将,只把一群人都吓得觳觫不止。 云鱼素见船只已成了十有七八,但总觉得进度太慢,就一鞭子抽在负责监工的副将手臂上,发作道:“按你这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进云京?以后晚上不许睡,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若是不能完工,提头来见!” 远远地,明染和虞劲烽借着夜色的掩盖,躲在水边一棵大树上往这边偷窥,虞劲烽余悸犹存,低声道:“娘哎,云将军还是这脾气,一点都不见改。小染,好歹是故人远道而来,你……不下去见见他?” 第90章 第九十章 明染横他一眼:“他也是你故人,你怎么不去见见?” 虞劲烽缩了脖子不敢再多嘴,只盯着云鱼素看。云将军肩宽腿长英武不凡,功高貌美脾气大,素来嚣张蛮横极有派头,但今日却微有不耐烦之色。原来自从明染和虞劲烽回来,明翔军有了底气,打鸡血一般振奋起来,对北国的骚扰提一口气反击回去,虽不曾扭亏为盈,但总算从挨打不还手的局面中脱离了出来。 如此便把向来一往无前不占便宜就算吃亏的云将军惹急了,亲自上阵督促着跟明翔军干了几架。明染觉得战场上暂时不好见故人,虞劲烽的明锋营没赶到,且对云鱼素余悸犹存的,因此明翔军索性又缩了回去。云鱼素却还不罢休,又抽空就过来催工匠寻晦气,发一发心中邪火。 待得天色完全暗下来,等那云鱼素施施然巡逻到别处去了。虞劲烽方按着明染的吩咐,带着几个侍卫溜下去量了量新造船只的尺寸,尔后径直折返回明翔军驻营地。 结果堪堪走到离两军对垒处不远的地段,前方去路竟然被一队人马呈环形阻断。当中一人端坐于马上,亮银盔甲煜煜生辉,凤目微挑唇角带笑,将明染不住上下打量,尔后虚虚一拱手:“小染,数年不见,可想我不想?” 他如此神出鬼没的,明染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平静还礼:“与云将军西北一别,自是时时牵系于心。只是你我各有其主,有许多不方便之处。还请云将军让开道路,我们今日就当不曾见过面。” 云鱼素将手中马鞭摔得噼啪一声响,笑得轻快而张扬:“你都主动送到我地盘上来了,还指望我乖乖让道给你?先和我说说你来做什么。” 明染道:“不做什么,就是随便看看。”他的确只是来看看对方船只储备情形,和自己的猜测印证一下,尚不曾有半分为非作歹之处。 云鱼素笑道:“是吗?”翻身下马缓步走近:“我有话要与你说,跟我去那边。”将马鞭往右侧一指,那边水域中停靠几条平船,其中一只船上悬挂着数十只牛角宫灯,将里外照得通透璀璨。 明染将身周一扫,见云鱼素手下呈合围之状将自己这寥寥数人挟裹其中。外围几十个黑衣人,个个身形高大气势剽悍,正是云鱼素手下蜚声满塞外的云鹰铁卫。这三十几个人状似分布得零零散散漫不经心,却暗自把守住了各处便于逃逸的缺口,将去路封得水泄不通。 云鱼素见明染沉吟不动,便向着他比出一个手势,看这架势是不去也得去。明染观他神情,不像是准备叙旧,那就是打算展望一下未来。他见今日不能善罢甘休,事到如今索性便听听云鱼素准备说什么,就随了他往那船上去,一边暗地里捅了捅虞劲烽的腰,让他寻机会悄悄放几只小鹰回军营去,多叫些帮手来以备不时之需。虞劲烽低声道:“我早有安排。” 待行到水边,云鱼素回头,威仪十足地将自己的兵士将领和明染的几个侍卫统统瞪了一遍,又摆了摆手,意思是这干人都不许随行上船。 虞劲烽对云鱼素的眼光置若惘然,不离不弃跟过去。云鱼素不耐烦又回瞥他两眼,皱眉道:“你这小马贼,胡子一剃就当我认不得你了。你跟着小染不少年了吧,莫非你当初跑去云京,就是冲着他去的?就凭你这破落户的出身也敢觊觎他,胆子倒是不小!你莫要过来,老老实实那边等着去。” 虞劲烽早已不是当初的破落户,却被他一句话掀了老底,顿时脸色铁青,恶狠狠顶回去:“云将军以为这般羞辱我,我便退却了不成?那船只是你备下的,虽然你总是标榜自己坦坦荡荡,但万一藏些个杀手暗卫的在里面,谁又能防得住?我总得跟着才放心些。” 他将挡在身前的几个兵士扒拉开,过去扯了明染的手,明染道:“云将军,他的确跟我跟惯了,你若不让他跟着,我们就一拍两散各走各的。” 云鱼素双目冷电一般将他上下扫射,却不知想到了哪里,竟然微微一笑:“啧啧啧,原来小马贼这般情深如许,若不亲眼所见还真是不敢置信,既如此那就过来。” 三人拖拖拉拉上了船,云鱼素大马金刀在主位上坐下,以手轻叩身边案几,几上铺排着雨过天青色细瓷茶壶茶盏:“小马贼,斟茶。” 虞劲烽忍着气给两人斟了茶,方才在明染下首落座。明染抬眸对他笑一笑,意在安抚,尔后端起茶盏,慢吞吞啜饮一口,方转首对着云鱼素微微拧起眉头,语气沉肃而郑重:“云将军,他如今已是我明翔军副统军,早已不是当年呼鹰堡的匪首。你如此称呼是否有些不妥?” 云鱼素接着啧啧连声:“原来小染已经被这马贼拿下了,还一门心思回护他。可惜可惜,也不知我哪里不如他。” 他神叨叨不咸不淡埋怨两句,将嚣张蛮横之态略略收敛,凝神盯着明染看了片刻,眼珠颜色渐渐变深,灯火辉映中璀璨流离:“明染,你今番与我太客气了,在太盛关之时你都直呼我大哥。你这样可不好,难道因各为其主,就忘了从前一起打狼的情分不成?” 置此两军对垒你死我活之际,明染不忘也得装着忘了,况且两人除了一起打狼,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情分,因此他沉默无语。 云鱼素等了片刻,见他一直装死,却是难得地斟酌了一下用辞,从当前天下大局说起,高屋建瓴地铺排开去:“你我两国数十载间已经交战几次,虽中间也稳当过一阵子,但不过是你们国主奴颜卑骨着力讨好,我们陛下忙着打北汉,又防备西域十三国,暂时腾不开手而已,实则苍沛国和朱鸾国早晚要对决个你死我活出来。如今的形势你也明白,你们的温将军死了,闻人钰走了,风承竺被你留在了东海。而我这边,荆州的水军已经顺流而下,我已备战几个月,搭浮桥的船只也备好了,人马也都到位了,足足比你们多了三四倍,我云鱼素还比你们那边的将领英勇能干许多。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只消让明翔军把凝江域的路让开,我就能杀过去,擒了那不中用的国主,送到我们陛下的炕上去。连封号我都替他想好了,就叫‘侍寝侯’,端的是量身而定妥帖无比。” 他言语素来荤素不忌雅俗共赏的,手下人听得多也就罢了,可是明染与他数年未见,一时忘了云将军的风格,不留神被呛了一下,顿时轻咳不止。虞劲烽忍着笑,忙伸手替他捶背,一边有些不满地瞥了云鱼素一眼。 云鱼素却压根儿不正眼看他,双目炯炯大爪轻挥,接着高谈阔论一锤定音:“我这是有什么说什么,你的那个国主昏庸无道沉迷女色还刚愎自用,一门心思带着你们往死路上走。你们朱鸾国灭亡是天命难违的,是顺理成章的,是水到渠成的。小染你跟着他亏得很,简直是美玉蒙尘明珠暗投!我问你一句话,愿不愿过来跟着我?好处多多的,爵位,封地,美人,银子,保管你过得比在侍寝侯手下滋润千百倍。” 这目的虽是意料之中,明染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什么侍寝侯不侍寝侯的,那是我表兄。” 云鱼素拧眉拊手,颇为不解:“表兄?表兄便很亲近么?值得为他出生入死安邦定国?陷入皇家这个烂泥摊子里,便是亲兄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然如果是亲兄长却有个好处,你可以直接弑兄替代他,倒是省很多麻烦。不过我们陛下可能不会太愉快,毕竟你比你表兄要难对付一点。” 他如此推心置腹,明染竟无言以对,只得“呵呵”一声。云鱼素对他敷衍的态度甚是不满,却只瞪他一眼,接着道:“ 你就少给我呵呵,老实说行不行吧?” 明染道:“有劳云将军训诫教导,这我都清楚,只是故土难舍,我们还是战场上见真章最好。云将军若是能靠着实力把我撵了一边儿去,过人马,搭浮桥,捉国主,赢得光明磊落痛快淋漓,也更符合您的一贯威名。” 云鱼素啧啧啧冷笑几声:“我本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梦想着做一夫当关力挽狂澜的英雄。结果你却号称自己很明白,只是明知是火坑,却挓挲着脑袋硬往下跳。如此说来我倒是挺佩服你。” 明染叹息道:“那我能如何,难道真的就撒手不管,任由朱鸾国大厦倾覆,百姓遭受战火荼毒?作为云京子民,我总得有个交代出来。真是对不起云将军,不能乖乖地让路给您。等此间事了,如果你我两人尚皆安好,我抽空去西北陪你痛痛快快打两次狼。” 提起合伙打狼,云鱼素忽然逸兴豪飞慷慨激扬起来:“狼自然是要打的,其实这地方到处是水,我也不太喜欢。如你现下就肯跟我离开,索性这烂摊子我也不管了,我们这就启程一块去西北。”他想一出是一出,歪头略一思忖,认真无比地道:“我还要带你干些别的去。来这两淮地带几个月,不管谁送来的都是娇滴滴哭啼啼的女人,简直碰不得摸不得,哪里有西北的野娘们儿够劲儿!” 明染:“呵呵呵呵……”笑声却被“啪”一声巨响震得戛然而止,原来虞劲烽听得太糟心,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且抓了明染手腕扯起来,攥得铁箍一般紧:“走,不和他说了!” 他将明染拖出船舱下了船只,一边躁不咧咧埋怨道:“他胡说也就罢了,你跟着笑什么?很有意思?” 云鱼素不急不躁闲庭信步般跟出来,站在岸边反握了马鞭,冷冷道:“明染,我这阵子听说你要回来,连去你那边骚扰也少了很多,为的就是顾念当年情分。我的好心可不多见,用一回少一回,你莫要不珍惜。你真的打算这样走掉?当我是死人?” 明染回身,冷然而对:“莫非云将军打算强行扣留?” 云鱼素嗤笑一声,目光渐转森然,用马鞭指着他道:“你自己送上门来,我扣留又怎么样?” 明染迅速估量一下形势,自己这一小撮人马压根儿就不是云鱼素及手下的对手。他不动声色凑得离虞劲烽近一些,以唇语询问:“你不是说早有安排,人呢?” 虞劲烽扇动着耳朵细听四面动静,低声回应:“约莫……还没到。” 明染道:“蠢货,那就不能拖延一会儿再发脾气。” 虞劲烽:“我也想忍着,可实在听不得他对你胡言乱语。没什么了不起,杀出去便是。” 明染在心中无声叹息,终于道:“我开路,你跟着。” 云鱼素见两人竟然抽空窃窃私语,想必在商量逃走之事,他正待出声斥责,却见明染身形倏动,竟是说跑就跑毫不耽搁,捷如鹰鹘般冲向南侧,瞬间抢了一把长刀过来且将兵士撂倒三五个,引起一阵骚乱。虞劲烽亦步亦趋如影随形跟上去,雍江侯府的几个侍卫很自觉地担负起断后的重任。 云鱼素终于怒了,却死死盯着虞劲烽,想就是你这马贼把小染带坏了,害他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我纵然不能杀你,也得给你点苦头吃吃才行! 他顺手祭出一根西北带回的狼牙棒,虎虎生风奔向虞劲烽,三五下就把断后的侍卫扒拉一边儿去,那几个侍卫还待顽抗,却被周遭兵士缠上来,陷入人海战术之中。云鱼素瞄准虞劲烽后心一棒子砸过去,虞劲烽听得风声有异,忙反身举刀相迎,刀棒相交被震得半身酸麻,第二棒砸下来,虞劲烽长刀“咯嚓”断了两节,第三棒横扫过来,飓风甚嚣,他顺着风势闪身躲避不迭,却被数个铁卫左右包抄过来,想躲也无处可去,只得握着半截刀柄勉强再挡一下。 明染于混战中听出风声不对,抽空回头瞟一眼,不禁心中一震。虞劲烽从前虽然被云鱼素时不时派人驱逐欺凌,但并未和云鱼素交过手,有些不知所以然。明染却知此人功夫,打狼很可怕,打人那就更可怕,打看那不顺眼的人,却不知结果如何。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意未动,身先行,“嗖”一下,又自投罗网折了回来。却似乎有些来不及了,眼前黑影一闪,挟着巨大的风声,虞劲烽的身躯不知怎地被云鱼素飞踹而出,劈头盖脸冲着明染面门砸来。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明染见来势劲急,身形微微一侧,顺势抄住虞劲烽身躯,却被冲撞而来的大力带得退出去四五步远,就随着惯性化成一阵风逃逸而去。 云鱼素怒喝:“敢跑?!”手持狼牙棒龙行虎步追赶而来。 明染暗道不跑等死?但见他的云鹰铁卫将外层把得严实,只得扛着虞劲烽借着侍卫们的掩护,就近兜了几个圈子,一边抽空喝道:“云将军,你若弄死了他,你我二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再无商榷余地,你可想清楚!” 云鱼素狞笑:“我却觉得弄死他后,你没了顾忌,反倒可海阔天空大大施展一番!” 明染背负一个人,眼前又全是敌兵,不免磕磕绊绊碍手碍脚。那几个侍卫拼力抵挡,却抵不过对方人多汹涌,眼睁睁看着云鱼素又追了上去,一棒子直捣明染后心。明染直觉劲风袭来如排山倒海,只得瞬间将虞劲烽从肩头甩到面前抱住,自己却不禁一个踉跄,忙斜身堪堪避开棒风,端的凶险无比。 两人一追一逃,片刻间在人堆儿里厮杀几个来回,明染手无寸铁又扛着一人,被云鹰侍卫四面围追堵截着逃不掉,身后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猛虎下山蛟龙出海般的云将军,不免躲得狼狈异常,心中只暗暗叫苦。云鱼素从前在塞外威风凛凛杀伐成性,不管是西域十三国还是几伙马贼,提起他都有些闻风丧胆。但实则在交战过程中他自持身份,只是指挥兵马应敌,却甚少亲自下场。今日却不知发什么疯魔,竟是死死缀着自己不放,也不怕堕了他的赫赫威名。 容不得明染多想,云鱼素狼牙棒再次砸过来,挟长风万里直捣黄龙,明染身后几个云鹰铁卫跟着逼过来,而自己的几个侍卫早被人隔开了数丈远,他闪身避开一个铁卫的九节鞭,又一脚踹开另一个侍卫的双钩,而云鱼素的狼牙棒冲着他脑门砸下,明染只得勉强侧身躲避,肩头衣衫连着皮肉被棒风扫下一大块,几可见骨,霎时间血雨激溅而出。 明染咬着牙一哆嗦,竟从两个铁卫之间硬挤过去,反身用手肘撞在一铁卫后心,迫得那铁卫不得不踉跄一步,恰挡在他身前,方才避开云鱼素下一步的连环追击。他借机又退出几步,正欲寻隙逃走,虞劲烽本被云鱼素一下子打得闭了气,此时忽地清醒过来,只觉得脸上点点滴滴皆是温热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道:“小染,你受伤了?” 明染道:“无妨。”眼见云鱼素狼牙棒接踵而至,虞劲烽却已看到他肩上伤口,忽然挣扎下地,一把将明染推了身后去,厉目而视:“云鱼素,你真要赶尽杀绝?!” 云鱼素倒是一怔,棒子硬生生停在半空,悬而未落:“打死你又怎样?既然你二人如此难舍难分,索性我一棒子下去把你们砸成一堆儿肉泥,你中有他他中有你永不分开,岂不更好?” 虞劲烽冷笑:“听起来似乎还不错,我怎么就想不出这般好主意。那你动手吧!” 他话音甫落,身后忽然一枚羽箭挟风雷之势破空而来,直指云鱼素眉间。接着三枚乌黑小箭分别从不同三个方向接踵而至,力道虽稍弱,但准头却半分不差,云鱼素狼牙棒一挥,堪堪拨开,唇角带一丝轻蔑笑容:“啧啧,帮手来了。” 南侧不远处水域中,七八只战船依次排开,船头影影绰绰伫立许多兵士,那是明翔军接应之人终于到来,且声势浩大来势汹汹。先出手的是谢诀和琉璿,两人已带着大批弓箭手下船上岸,手持弓箭逼近来。尔后弓箭手纷纷跟上,瞬间箭雨如蝗。 云鹰铁卫忙组成一道人墙,替云鱼素将羽箭挡去十之七八。明染扯了虞劲烽,趁着这功夫退出去七八丈远。几个侍卫此时个个身上挂彩,也忙趁机跟着逃出来,紧紧随在明染身后。 云鱼素眼看着他们逃走,却是拧眉不语,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这边苍沛国巡逻水军见敌军骤然闯来,已经鸣锣报警。云鱼素闻声打个手势给副将,令巡逻兵士稍安勿躁,却对远去的虞劲烽微微扬起下巴:“我适才的话依然作数,利害你们当知晓。回去多想想,给我个答复。” 虞劲烽冷哼,忽然胸口气血一窒,险些一头栽倒,被明染伸手扶住。他勉强抬手,想用衣袖去按住明染肩上伤口,又觉无处下手,不免忧心忡忡:“小染,你不碍事吗?” 明染见他唇角血迹蜿蜒,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怕云鱼素发疯再追上来,便道:“扛你没问题。”言罢将他甩上没受伤的半边肩头,飞奔向战船方向。琉璿和谢诀带队纷纷绕过他们,边放箭边缓缓往南侧退却。易镡和阿宴跟着接应过来,阿宴低声道:“少爷,平南侯府大爷来了,就在船上。” 明染随手将虞劲烽掼给易镡,见最前列船只甲板上一人身材高大,着黑袍,披大氅,站得端正挺拔不怒自威,果然是左文徽亲自来接他。 两人已是数年不见,明染忙趋近前见礼:“大表哥,你怎么来了?” 左文徽扫了一眼被易镡扛上船的虞劲烽,眉峰微微一挑,郑重道:“我奉国主旨意,代替他来慰军。” 虞劲烽内伤不轻,但并未到要命的地步。半梦半醒中不时被人灌药灌粥,间或还有人把一把他脉搏再摸一摸额头。那手法很熟悉很温柔,令他安心无比。 等他迷迷糊糊醒转之时,只觉胸口气血依旧凝滞不畅,正想发声叫人,隐约听到有话语之声隔着薄薄的舱壁传来,其中一人正是明染,语气带着隐隐的遗憾:“我这伤势虽然无大碍,但这些天恐是用不得弓箭。真是麻烦。”他挣扎着爬起来,将耳朵贴到板壁上细听。 隔壁舱室中,琉璿和明灼华正在给明染肩头的伤口换药,易镡在一侧打下手,一边忙着替明染和左文徽添茶倒水,且对左文徽格外殷勤。 左文徽以前倒也见过易镡两次,只是从未正眼看过他。如今再见这位新鲜热辣的妹夫,据说当时觑着眼看了半天,却不置可否,倒把易镡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待左文徽听说左簌簌未曾回来是因为有了身孕,方才微微点下头,道:“好。”肯定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能力。 左文徽看了看明染的伤口,见已经包扎妥当,便挥手让余人出去,方道:“既如此你恰好随我回一趟云京去,那边有事等你定夺。” 明染道:“大表哥,我如今实在是抽不出空,且暂缓几天如何?” 左文徽眉头深深挽成一个川字:“我已左右看过,你的明翔军暂时抵挡得住,你有什么可忙的,竟然连回一趟云京的空都抽不出来?你莫要糊弄我。” 明染赔笑道:“不敢糊弄大表哥,只是目前明翔军是暂时抵挡得住,但若只管阵前对峙不变通,也不免坐以待毙。前日云将军大表哥也见了,他本性凶悍又难缠,若是横冲直撞起来,简直不知如何应付。况且他准备了大量船只人马,竟是准备搭浮桥直袭云京。我正想着不能留他在这里,如何把他弄回西北去,才勉强能放下心来。” 左文徽道:“此人既然好战成性,怕他不肯轻易走人。” 明染却忽然计上心来:“有了,如今正值春日,是西域十三国青黄不接之时,大表哥你能否给西北联军王崇将军传个急信,索性趁着云鱼素不在,让南军放了西域十三盟国的兵马进来,在苍沛国的地盘上好好糟践一番。如此云将军或许便得赶回去救火,纵然他依旧赖着不走,想来也会被分了心思,我也好趁机行下一步计划。” 左文徽思忖片刻,缓缓点头:“只是这信传到太盛关也得有几天功夫,你恰好可借着这空挡跟我回去一趟。你不要再找任何理由,你回去见一见国主,尔后把萧家姑娘的事情做个了结,我和你表嫂来替你操持,用不了你多长时间。你一走数年,最近这阵子萧家急得不得了,萧家夫人见天儿上平南侯府中寻着女眷们说话,话里话外的想让你早些回来成亲。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哪个韶华女子能让你一耽搁就是四五年?再拖着不成亲,你让她怎么办?” 明染垂首,只是沉默无语,片刻后低声道:“是我的不是。” 左文徽冷声道:“既知是自己不是,就须得早些拿个章程出来。三姨夫唯你一子,你既生于世间,便该衍嗣血脉,成亲是必须的。”他眼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板壁,似乎透过板壁看到了什么,微微倾身靠近明染一些,温声道:“云京风俗素来开化,你纵然另有念想,也并不耽搁什么,想来萧家也不会和你计较。至于云将军之事,纵然我朱鸾国国力孱弱,也不能靠你一人独撑大局。你跟我回去,路上我们再仔细合计合计,若此计真可行,我回去就给王崇传信。” 他句句在理,明染无可辩驳,只得抬头应承:“我知道了,且耽搁一晚,让我交代些事情,明日就随表兄折返。” 夜半时分,明染摸进虞劲烽养伤的舱室,伸手抚一抚他额头,觉得烧已退了,便放下心来,正打算起身离去,却忽然被虞劲烽拉住手,且扯入怀中放在心口处。 明染就势坐在榻沿,笑问道:“你在想什么,既然醒了为何不说话?” 虞劲烽沉默以对,只攥紧他的手不放,明染只得道:“我回云京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虞劲烽涩声道:“我还病着,你不管我了?” 明染使力抽了手出来道:“怎么会?我只带阿宴和灼华回去,你的明锋营已经赶了过来,又有谢诀琉璿都在这里,我也交代他们时时警醒着,有决断不下之事再来问你。你且放心养伤,过些日我就回来了。” 虞劲烽却忽然发怒:“我不管,你不能回去!你不能不管我死活!” 明染眼角跳动几下,又折回来摸着他头顶安抚:“你怎么变了这般模样,缠得人心慌。我真的很快就回来,你安心养伤。” 虞劲烽喃喃道:“我缠得你心慌,我一个大男人竟然缠得你心慌。唉!”他一声轻叹,只觉得无趣之极,心灰意冷地翻个身背对明染:“你走吧,省得看着我你心里厌烦。” 舱中一片黑暗,夜色浓重得似乎化不开,明染凝目看虞劲烽背影片刻,忽然一声轻笑,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如羽毛轻轻拂过,暖暖的痒痒的,简直撩人魂魄:“我怎会厌烦你,脸子越发多了,等我回来再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明染静悄悄随着左文徽回了云京。路上两人仔细商榷一番,左文徽打算禀明国主后,就给王崇八百里加急去信。明染提醒道:“此事还是先不要禀明国主。他为人谨慎(其实是胆小如鼠怕惹是非),宫里又人多嘴杂(其实是云京细作无处不在),不如计成之后再禀不迟。” 左文徽想来也是,索性直接命人给王崇送了信,让他把云鱼素不在劲阳关之事放给西域十三国知晓,便是对方不来,也得想法儿勾引了他们来。 他思忖良久,忽然郑重问道:“你可想过朱鸾国的将来没有?究竟还能走到哪一步,还能……撑多久?你又有何打算?” 明染微笑,慢吞吞道:“大表兄是觉得云京危在旦夕了么?” 左文徽转首望着明染,斟酌着,沉吟着,末了终于道:“我把平南侯府你几个表兄都送到西北联军中去了,他们太不成器,多历练历练,也许会有些长进。小染,国主他……他比着苍沛国那位陛下,似乎的确少了几分帝王手段。” 明染早知南军皆在左文徽掌握之中,知他担心云京形势,所以替左家留了后路出来。见左文徽以诚相待实言告知,便也决定实话实说不瞒着他:“国主也是我表兄,我本打算的挺好,想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在温将军死后,也就没什么打算了,不过是怜悯云京百姓,怕遭了苍沛国荼毒。这一次若侥幸能将苍沛国兵马驱逐出境,便想法子跟对方再签署一份契约,哪怕能保得十年平安,也算对得起良心。至于以后,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左文徽脸色沉肃,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你有这个心思很好,表哥我也不能苛求你什么,只盼着将来不管到了哪一步,我们都能一直互相扶持。” 明染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大表兄,拜托你一件事儿,小舅父常去的那个胭华书院,是苍沛国设在云京的细作据点。小舅回去后恐是又去的不少,你抽空去把他弄回来,再找个由头将胭华书院直接铲平,不必留了。” 为着钟栩时时留恋那烟花巷陌温柔之乡,左文徽也早看胭华书院有些不顺眼,闻言应得干脆利落:“好。” 明染回了雍江侯府,沐浴更衣后进宫觐见国主。国主早已盼星星月亮般地等着他,此时终于见面,爱恨交加也不知该将他如何是好,一边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地抱怨着,一边又赏了一堆东西给他。明染不欲和他多言,只询问几句军务,国主虽然满心焦灼,却答得有些驴头不对马嘴。见明染似乎拧了眉头,忙道:“孤去把兵部尚书和万瞬觉给你叫来,咱们好好商议一番如何?” 明染道:“回头再说吧,我先去给太后叩头。” 国主见他将温嘉秀一事只字不提,想来已经释怀,顿时喜出望外,忙带他去给太后叩了头,不免又被太后搂着悲喜交集感慨一番,交代他早些去萧府定下成亲事宜,明染点头道:“正是要去,姨母放心。” 待辞别太后回府邸后,明染令明灼华备下一份厚礼并一只紫檀木匣,让阿宴捧着相随,径直去了萧相国府邸。 萧相国年纪老迈,早已不参政事,只在家养老。此时本该他出来与明染相见,但恰好大公子萧玄霓在家,便拦着祖父和父亲,自己出去将明染请进日常会客之厅堂中。 两人在两侧梨木圈椅上分宾主落座,萧玄霓见明染着一件暗金色回纹锦窄袖宽袍,羊脂玉冠束发,又配了同色腰带,十分郑重其事上门来拜晤。他脸色便不如素日那么漆黑一团,唇角漾起一丝笑容来。 二人寒暄得几句,明染正踌躇着如何措辞,萧玄霓凝神打量他两眼,忽然对他一拱手,抢先道:“明侯爷,我听闻你带着明翔军在凝江域与敌兵对峙,我一直在岭南郡都督手下任护军都尉,虽职位不高,但幸得都督信任,有调遣数千人马之权限。且为着云京形势暧昧不明,我已将兵马调至湘潭之间,若你需我配合拒敌,不过几日就能开拔至楚地。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明染欲出口之言被他活生生堵回去,怔忪片刻方道:“楚地那边六军已派兵过去,暂时不须劳动大公子。大公子有心,我这里先行谢过。” 萧玄霓道:“既是一家人何言谢字。既然暂时用不到,我便按兵不动。另我听闻兵部时时克扣明翔军军饷,却不知现下状况如何。若有局促紧缺之处,萧家积年家财虽比不得贵府邸丰厚,却也暂挡得一二。小妹也曾与我说过,她的嫁妆亦可悉数奉出,待消了这弥天之祸,想必侯爷也不会亏待于她。” 明染:“不……不用。” 他咬一咬牙,忽然站起身来,对着萧玄霓深施一礼:“大公子,有一事要本不当提,只是再拖延下去实在不妥。我这般常年奔波在外,如今又在前沿拒敌,常存朝不保夕之心,若有个好歹,怕是耽搁了令妹……” 萧玄霓忽然冷笑一声,眯了眼看他,瞬间目光冷冽如冰,周身杀气隐隐。明染恍如不觉,将手边的黑檀木匣送到萧玄霓身边几上打开,匣中厚厚一叠房契地契,纸张上压一只绿色丝线穿着的翡翠小鱼儿,他接着道:“我素闻大公子在岭南那边有些根基,早些年明家为着走海运方便,也曾在粤州置过一些产业,共计上等铺面十八间,良田四百多倾。这两年我去了海上,因此一直疏于打理,但铺面田地位置却是极好的。上次因军饷不及,我将云京附近的铺面等都折成银钱填了空缺。只是粤州这便因为离得太远不曾出手,今番就奉于令妹,还望莫要嫌弃。” 萧玄霓扫了一眼木匣,淡淡道:“这是聘礼?也太重了些吧。” 明染沉默着,末了终于道:“不是聘礼,是添妆。萧姑娘若另觅良人,有这些产业傍身,想来会容易些。” “吱”一声怪异的长响,在这空旷旷的厅堂之中,听得人牙根发瘆毛骨悚然。却是萧玄霓握手成拳,将梨木案面生生刮出四道深痕:“明小侯爷,你究竟什么意思?” 明染道:“一切皆为我之过错,但此事的确不能再拖延下去。” 萧玄霓不语,只盯着眼前三尺外地下一处青砖看,满堂中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明染于这诡异的气氛中静静等候,却突听左次间帷幕之后爆发一声尖利的女子哭喊:“不!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尔后失声痛哭。 明染早知那边躲得有人,也曾听到细碎的环佩之声,猜着大约是萧家姑娘在一侧旁听,只是骤然听到这悲伤欲绝的哭声,仍不免浑身一震,缓缓转首往那边瞥了一眼,见帷幕如水波般微微抖动。他无奈咬了咬下唇,只觉得尴尬无比,向着帷幕再次深施一礼:“的确是我的不是,我万死难辞其咎。而今我却不能一错再错下去,还望姑娘莫要再为此事伤神。” 萧玄霓沉声道:“你说得可好生容易。”他转头望向左次间:“妹妹,咱家不讲究那些繁文缛礼,你莫要哭,有话出来当面说。便是天大的事儿,为兄也给你做主。” 萧翡月忽然又止了哭声,帷幕后静默良久,方听她呜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不出去。哥哥,雍江侯既起此意,你纵然强行逼着他让我嫁过去,也没什么意思。退婚就退婚,让他走吧。” 萧玄霓道:“妹妹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对吗?”他突然拍案而起,一掌扫过去,明染不避不让的,却正打在肩头之上,顿时崩裂了旧伤伤口。萧玄霓目眦欲裂:“明染,我本与你有惺惺相惜之意,结果你人品竟如此卑劣!你要退婚为何不早退,却整整耽搁我妹妹四年时间。她如今已经年近二十,你却让她嫁给谁去?你若果然做实了此事,莫怪我今生与你为仇!” 明染伫立不动,只伸手摸了摸肩头,摸了满手鲜血下来。萧玄霓盯着他肩头渐渐洇染扩大的暗色痕迹,眸中微光一闪:“你有伤?” 明染道:“小伤不妨事。大公子说的不错,我的确人品卑劣,不认……也是不行。大公子和姑娘都莫要再为我而生气,不值得。”对着萧玄霓微微躬身,尔后转身离开。 萧玄霓盯着他决然离去之背影,耳中是萧翡月隐约压抑的哭声,一阵阵摧心蚀骨不忍卒听。他对明染和虞劲烽之事早有耳闻,但想明染除了此事,余者均无可挑剔,小妹向来足不出户的,料来也不妨碍什么,于是又追到门首处:“明染,你再听我一言。舍妹幼秉家训,温良恭让,对外面的事她都不大知晓,你纵然……她也不会怎么样。你莫要一时冲动下此决断,且三思而后行,若能想得通,适才的话我就当你从未说过。另此事先不要外泄,我祖父年迈,祖母这阵子身子不爽,老人家若闻听风声怕是不能承受。” 萧玄霓素性高傲洒脱,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一字字说来着实艰难无比,却足见一片拳拳怜妹之心。 明染已行至堂前玉阶之下,闻言驻足不前,缓缓点头:“大公子还请放心,且待云京大局稳定之后再说。”他亦不敢将退婚一事声张,若给自己家那一群七姑八姨知道,怕不当场将他活吃了才怪。 萧玄霓凝目望他良久,终于轻笑一声:“明小侯爷,听闻太后和国主都礼佛,你呢?” 明染道:“自幼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 萧玄霓淡淡道:“知道就好,信不信却在你。如此慢走不送。”言罢拂袖入厅堂之中,将紫檀木匣直接塞给躲在帷幕后的萧翡月,萧翡月却推了开:“我不要,你拿去还给他!” 萧玄霓心疼夹杂着恼怒,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为何不要?不要还不知便宜了哪只狐狸!让你收你就收着。” 强行搡入她怀中。 实则他二人话说到这份儿上,纵然两家依旧做得成亲,也已龃龉暗生,怎么也算不得好姻缘。萧翡月思及此,抱着匣子越发哭得肝肠寸断。 明染已出了两道门首,萧家姑娘哀婉欲绝的哭声却似乎依旧隐隐萦绕耳边,他不禁越走越快,逃命一般出了萧府。 几个门房还当他是自家未来娇客,恭谨无比迎上来:“明侯爷,您的侍卫适才被一小童喊去,说是钟国舅遣来的。”随他而来的阿宴及两个侍卫本在偏门门厅等着他,此时已去了门外巷子中,阿宴被一眉目清秀的青衣小鬟哭哭啼啼拉着衣袖,正窘得满头细汗扎手扎脚的:“你松开,你别扯着我,拉拉扯扯的多难看!男女有别你懂不懂,快松开!” 明染微微拧眉,本当是阿宴终于情窦初开,结果瞧来又不像。他看皮影戏般看了一会儿,方才听明白,那小丫头是钟栩派来请明染的,本去了雍江侯府,听说明染不在府中,又循着行踪追到相国府,却进不去萧府大门,于是就扯住了阿宴这头替罪羔羊。 阿宴忙乱中忽转首看到明染,如看到观音菩萨下了凡尘:“少爷快来,出大事儿了!”那丫头跟着一声宛转娇啼做了注解:“明侯爷,您可算出来了!平南侯爷派兵包围了胭华书院,见人杀人,见狗屠狗,连草虫蚂蚱都不放过。他们,他们还要杀了国舅爷啊!” 明染道:“胡说,不可能。”暗道钟栩怎么还混迹在胭华书院,为何大表哥没把他弄出来后再动手?又想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瞬间十分烦恼上再添三千愁绪,整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在此解惑。古代女孩子大概都是十五六岁出嫁,像萧姑娘这种拖到十九还退过婚,也能嫁出去,但要降低好几个档次,想再找到小染这样的就几乎不可能了。除非去做填房,因为男孩子大多十七八也成亲了。当然钟国舅是个例外,大龄未婚。但钟国舅是云京子弟不成器的典范,萧大少不可能让妹妹嫁给他。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萧府在城西,胭华书院在城南,两下里相隔并不算远。明染先让阿宴替自己草草裹了下伤口,尔后令那小丫头带路,他在后面慢吞吞跟着,任那丫头再急也不行。她只回头看了明染两眼,还没敢说什么,阿宴已经挥着刀鞘喝道:“没见我们少爷受伤了么?怎么能走得快!” 其实阿宴心里也有些急,怕钟栩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好调停。明染低声道:“大表哥怎么敢杀小舅?想是怕小舅跟他撒泼,特意放了这丫头出来找我。小舅父原也该被吓一吓,不然总颠三倒四的可不好。”又向那小丫头道:“丫头,说说书院如今情形,国舅爷在做什么。” 那小丫头口齿颇为伶俐,闻言一一道来:“国舅爷在书院里说是要把几年前一出戏没唱完的遗憾补起来,就带着姐姐们见天儿唱戏。对了,琴姑娘跟他配戏,演那个什么杨贵妃。琴姑娘明侯爷您知道吧,是我们书院的花魁,据说当时还是您给她梳拢的,她常跟别人说第一次就睡了个好男人,说姐姐妹妹们都没她有福气。” 阿宴忙急赤白脸地辩驳:“我家少爷没睡她,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明染摆摆手,不让他打岔:“你接着说。” 那丫头惨白着脸道:“然后一群人就冲了进来,说是奉了平南侯的令来处置奸细,凶神恶煞的开始杀人了,把看戏的贵客都吓得满地乱窜。琴姑娘吓得躲到国舅爷怀中,也没躲得过去,被……我的亲娘啊!我也吓得躲在一个花瓶后,国舅爷骂了平南侯几句,把我叫过去递给我一个玉佩,让我赶快出来找您,不然他怕是见不了您最后一面了!” 她哆哆嗦嗦摸出一个精致剔透的碧色玉佩想递给明染,果然是钟栩随身之物,明染道:“赏你你就拿着。既然小舅父性命堪忧,那我们走快些。” 左文徽正在胭华书院对街的茶楼上凭窗而望,侍卫们一个个轮番上来禀报进展:“禀侯爷,国舅爷不肯过来,还骂您是个……该如何处置?” “不管他,随他骂去…” “禀侯爷,后园道路曲折十分诡异,还有护院负隅顽抗,我等已经折损了几个人手,却一直不曾搜查到书院院主董香籍的踪影,该如何是好?” “包围了慢慢寻找,留神是否有暗道通往书院外。” 待见明染从长街尽头过来,左文徽便让侍卫将他请上楼来。两人默默地听着书院中从喧嚣嘈杂渐趋静寂无声,左文徽方道:“此次我怕是把小舅父彻底得罪,他从平南侯府逃出来几次,想是不肯再随我回去。书院那地方腌臜,我就不进去了,你带他回家吧,好生哄哄他。” 大表哥品行端正,嫌书院腌臜是正常的,明染故地重游,没资格矫情着嫌腌臜,于是义无反顾进了书院。 钟栩几天前就溜来了书院,如飞鸟投林龙归大海,十分惬意自在。他在文雀楼中张罗着搭台唱戏,正唱到得趣之处,偏偏就杀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军。 听说军士们是奉了平南侯的命令来搜查奸细,便想着他们定不敢如何,怎么也得把这出戏唱完再说。于是台下军士甲胄鲜明杀气凛凛,台上舞者天魔之态,歌者响遏行云。直到第一声惨呼响起,兵士开始屠杀书院中人,风流地顿时变了修罗场。罗琴鸟唬得一头扎进了钟栩怀中,却被兵士强行扯出,一刀剁成两段。 如花似玉的琴姑娘就这样香消玉殒在他脚边,钟栩苍白着脸呆立当场,总算随着明染海外历练过,也曾被外甥强行拎出去观战几次,才没吓得当场昏倒。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大骂左文徽。 兵士恍如不闻只管砍瓜切菜,弄出一地残肢断体后往后园呼啸而去。 待明染踏着一地鲜血横流登堂入室,钟栩呜咽一声,冲过去抓住他手臂连连摇晃:“小染,你大表哥他疯了,这黑心烂肠的东西,他要弑舅!” 明染捧起他脸端详一下,见他一张俊俏的瓜子儿脸骇得没半分血色,两只乌幽幽的大眼中满是惊恐之意,看来果然吓得不轻,于是安抚道:“大表哥也是为你好,不会杀你。小舅你总流连于此地的确不妥,现下随我回去,我们找些正事儿做做,忘了这一切吧。” 钟栩惊怒交加之下,禁不住瑟瑟发抖:“什么?你也来怪我?我知道你们都嫌我不务正业,可是……可是……我不过唱个戏,我招谁惹谁了?” 正此时,后园那边忽起一阵吵闹之声,接着是兵戈交接之声,尔后大批人疾奔而来的脚步声。见一群人吵吵闹闹拉拉扯扯从后门处进入文雀楼中,领头的是左文徽派进来的两个校尉,后面相随的竟是鄞王殿下和安秀的驸马周尚骅及两人随身带来的十几个侍卫。 鄞王殿下正指挥着侍卫一路追打怒骂那两个校尉,且恨不得亲自动手:“吃了狼心豹子胆,敢跟本王过不去,还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来书院能干什么?你们主子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我皇兄都不管我,可轮到你们管了?老子被苍沛国扣留了两年,见天儿吃没吃喝没喝,女人的边儿都摸不着!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朱鸾国的安危!来找个女人乐一乐怎么了?本王就是睡遍云京的花魁,谁也说不出个什么!” 两个校尉一边躲避追打一边辩解:“我等奉命前来搜查缉拿奸细,并非有意冒犯殿下,还请罢斗!” 鄞王殿下接着怒火填膺:“奸细,你主子才是奸细!” 钟栩目瞪口呆看着鄞王殿下暴跳如雷。那两人今日初来胭华书院中,见到钟国舅带人排练就一阵叫好声。钟栩自然将二人引为知己,结果他只管带着姑娘们在台上载歌载舞的,却不留神这两人何时溜去了后园中,当然溜去的目的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他便顺手指着鄞王和周尚骅低声道:“小染你看,我又没吃喝嫖赌劫财劫色,我不比他们俩强?”他的确觉得自己要比那二人强许多,此言颇为理直气壮。 明染把钟栩往怀中一带,示意他少说为妙。周尚骅看到了他,暗地里轻扯鄞王的衣角,将明染示意给他看。鄞王一眼扫过来,顿时脸色阴沉:“雍江侯,你来做什么?” 明染道:“来接小舅父回家。” 周尚骅低声道:“这也太巧了吧。” 鄞王跟着冷笑:“对啊,这也太巧了吧!我却不信你的话。你是不是和你那作死的大表兄沆瀣一气,专程来跟本王过不去的?你说!” 明染微微蹙眉:“鄞王殿下请慎言,休要出口伤人。今日并不知鄞王殿下在此。” 鄞王闻言大怒:“我偏要说,呸!他不过袭个爵位,靠的是祖上荫德陛下恩赐,我还说不得他了!你们一个个吃着皇家的俸禄,享着这齐天的富贵,却跟我作对,敢说我是奸细,我是谁?我是陛下的亲兄弟,你们得罪我,就是打我皇兄的脸!”他嘴上发狠,但明染也曾经恶名昭彰过,鄞王并不敢直接过来厮打,只是指挥侍卫接着去追杀两个校尉及手下军士,撕扯中在鄞王和周尚骅的授意下,越来越靠近明染这边,颇有些项庄舞剑之意。 明染趁着楼中两拨人马拉拉扯扯的正混乱,他受伤的手臂行动不便,见脚边滚一只素瓷茶盏,便脚尖一勾将茶盏踢出,化为暗器飞驰而去,正中周驸马心口。周驸马一声惨呼,往后直摔出去,昏死在地。 趁着众人大乱,明染带着钟栩闪身出了文雀楼,临去前又瞧了鄞王一眼,却正碰上鄞王质疑又惶恐的眼光,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他唇角一弯径自离去,阿宴跟上来低声道:“少爷,要不要趁乱除掉他们?” 出于各种缘由,明染也挺想杀了这两人,但一时片刻的找不到正当杀人理由。况且这次带人扫平书院的是左文徽,如果王爷和驸马死在这里,怕他在国主那边不好交差,还是另寻机会悄悄除掉为妥,便摇了摇头:“既然已给了教训,先走吧。” 钟栩这才反省过来适才出手的是自己外甥,忙道:“小染你做什么?你若是杀了驸马,国主不会放过你的,定会把安秀那只母夜叉硬推给你,届时你不要也得要!那个……那个周驸马他死了没有?” 明染笑道:“没死,适才不过是无心之举,多谢小舅真知灼见提醒及时。既然这么疼外甥,不如随我家去吧。” 钟栩也想尽快离开这人间地狱,但觉得手软脚软举步维艰,指着地下道:“一地都是这些尸体,怎么出去?要踩到的……” 明染道:“闭上眼。”单手一抡将他扛上肩,直接带回雍江侯府。 钟栩从前的府邸中也曾有七八个小妾闲置着,都是年少荒唐之时不知怎么弄回来的。但他一去东海数年,小妾有卷了细软和人私奔的,有耐不住寂寞偷人的,消息传到左文徽处,他嫌丢脸,索性做主将一干侍妾尽数打发了,因此国舅府落得个冷锅冷灶家不像家。 但明染也不比钟栩强多少,雍江侯府中家产早已被悉数变卖,如今亦是空落落凄凉无比,明灼华带着几个下人操持了几天,也就勉强住得人。幸而明染不打算在此常驻,是晚抽空写了一封长信,嘱咐阿宴去云京西侧城外寻找叶之凉和闻人钰的踪迹,务必让两人给自己回一封信过来。 在等信的空隙里,国主又派人来传唤他,却是为着鄞王将他告到了国主那里。 这段时日国主一直很烦躁,为着苍沛国从荆州出发那支兵马一路披荆斩棘顺流而下,六军调遣十之五六兵马过去,结果竟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如今敌军已过了池州,眼见得就快攻到云京。加急邸报一封封往云京飞来,内容无不是请求增援。 可国主不敢再增援,余下的兵马只能守着云京外围,否则势必人心动荡后果堪忧。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暗地里其实他自己心中惊惧,几乎夜夜在小谢皇后的榻上满头冷汗地惊醒,尔后夫妻两人学着太后一起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把好好一座皇宫整的乌烟瘴气的,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所以鄞王来告状,口口声声明染想杀他,他就有些不耐烦。但鄞王把瘦骨嶙峋的手臂往他脸前一伸:“皇兄,你看看我的胳膊,再看看我的腿,我在平京吃不饱穿不暖的……” 虽然国主并不信苍沛国皇帝对待人质竟如此悭吝,但见鄞王比之从前的确瘦了七八斤,不免又有些心软,于是把明染叫来对质,开口便道:“孤正内忧外患,你们能不能不要添乱了!小染,平南侯带人抄了那个什么书院,究竟抓到证据没有?” 第94章 明染对张牙舞爪的鄞王视而不见,神色冷淡言辞犀利:“禀陛下,胭华书院的老板董香籍于我朝有大仇怨,对我朝恨之入骨,且在三四年前便私下里和平京那边的细作有来往。那一日平南侯包围书院后,董香籍及几个心腹闻风不知去向,胭华书院后园道路极为复杂,臣弟和大表哥均都怀疑有机关暗道,推断失踪之人当隐匿其中。但当日因有人喊打喊杀的阻止我等继续搜查,臣弟及平南侯都得罪不起,也只得作罢。如今纵然再去寻找,想必人也已经跑了,因此并无什么确切证据。” 鄞王忙道:“皇兄你听,说来说去没有半点确切证据,还说我喊打喊杀,喊打喊杀的明明是他们好不好?还把驸马打得昏死过去,如今病怏怏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还想伺机杀臣弟呢,臣弟瞧得出来,这些天吓得都不敢出府,皇兄你要为臣弟做主啊!” 国主只得道:“明染,你搜查便搜查,为何见了自己人也要打杀?” 明染道:“对书院中人存庇佑之心者,臣弟不得不怀疑他们已成一丘之貉。”他侧首瞥了鄞王一眼,目光冷冽语气森寒:“臣弟手中人命不计其数,若真想杀人,鄞王今日便站不到这里。” 鄞王顿时不寒而栗,勉强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指着明染怒道:“雍江侯,你的意思是我也是奸细?!” 明染袖手不语,形同默认。国主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鄞王,欲言又止的。鄞王急道:“皇兄,臣弟真不是奸细。臣弟好容易才从苍沛国逃回来……瘦了七八斤……” 明染截断他道:“倒不知那苍沛国的皇帝原来是个傻子,连重要人质都能让其轻易逃走,还一走就是两人。难保不是他承诺了什么,毕竟他本人荣登帝位的过程就是先例。”他已经懒得和他们客气,索性便撕破脸将话挑明。 国主听懂了,因此脸色微变,却强自镇静不曾看鄞王一眼。鄞王怒目而视明染:“你污蔑我,污蔑皇家血脉是重罪!”见他神情冷漠无半点退让畏惧之意,只得又转首向国主道:“皇兄,臣弟断无半点别样心思。雍江侯这般挑拨,大约是跟臣弟记了仇,因此总和臣弟过不去。” 国主茫然道:“记什么仇?你们已许久未见,能有什么仇?” 鄞王凑过去,低声道:“为着那个温嘉秀之死,皇兄难道忘了?皇兄,他恨的不单是臣弟,恐怕还有皇兄您呢!” 国主顿时有些尴尬,他其实已经被两人唇枪舌剑吵得懵头转向,但并不想让鄞王再提起温嘉秀之事,便伸手将鄞王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将个中牵连来回思忖片刻,方道:“小染,此事你全靠推断,并无实据,念你本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孤就不怪罪你,以后还要谨言慎行。 至于鄞王,雍江侯并未伤你半分,那一日搜查书院也是凑巧碰上,你也莫要再和他计较,且回去好生将养着,把那七八斤尽快补回来。”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7节 鄞王尚未答话,明染抢先道:“如此微臣告退。” 他反身便走,还未出殿门,却又听国主道:“小染慢走,孤还有句话问你。听兵部的臣子说,明翔军这阵子一直没有去领取军饷。你可是还跟孤在生气,你……你小皇嫂她……” 明染漠然道:“臣弟知道,小皇嫂的脂粉钱不够,所以明翔军不能领军饷。陛下放心,臣弟不会去兵部胡闹的。” 国主羞恼无比,恨声道:“你能不能听孤把话说完!孤是说,你小皇嫂带着后宫嫔妃把脂粉钱首饰钱都捐出来了,孤的……私房钱也悉数拿了出来,连御酒库中的美酒都卖了个精光,军饷不缺你的,你派人去兵部领取即可。 ” 看来国主在内忧外患的煎熬之中,终生怯意,不敢再由着性子胡来。明染只觉得不可置信,愣愣望着他,国主佯怒道:“看什么看!直视圣颜是大不敬,去海上撒野几年,连礼仪都忘了不成?” 明染微微一笑,低头不语。国主又道:“你何时回凝江域去?” 明染道:“这边还有点闲杂事,处理完就走。陛下既有此心,想来云京厄难可解。将来太平之时,臣弟还有一事,想求陛下替我在太后面前斡旋,现下却是不好启齿。”见国主眉毛一跳,忙又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一点儿私事,也不牵涉钱财官职什么的,定不让陛下为难。”他其实只是想退婚而已,但当时婚事是太后指定的,纵然和萧家能说得通,也势必要过了太后那一关方可。 国主点头道:“好吧,你就是想要钱财要官职,孤也没有那么多给你,也只能勉强给你凑个军饷出来。” 明染等得阿宴带回了闻人钰的回信,仔细参详一番后,又问道:“闻人钰过得怎么样?愿不愿回转明翔军来?” 阿宴据实以报:“他好像还没想通,我劝他的时候,那位叶先生也跟着劝,他就对着叶先生翻白眼儿。少爷,若是换个巧舌如簧的去,说不定就说动他了。我本性淳厚老实,实在是不会劝人。” 明染嗤之以鼻:“原就没敢指望你,他想不通就多想想,不急。” 他去兵部领了军饷,直接寻到平南侯府左文徽那里,将军饷交给左文徽,托付他替明翔军制作一批东西。左文徽道:“你来的正好,王崇那里有信过来,前阵子西域十三国果然来犯,他已经放开了关口任由他们入关劫掠。只是十三国在双关吃亏太多,因此不太敢深入太远,但劫掠的力度很不错。我让王崇继续有意纵容他们,一定要弄几次大的出来。” 明染见一切都顺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便心满意足地收拾行装,打算回凝江域去看看云鱼素什么时候滚走。 临去之前,他对寄居在自己府邸的钟栩不放心,平南侯府想必钟栩是死也不肯去的,于是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二叔父明赟,又怕钟栩不愿过去,便决定再给他找些事情做,便专程让明濡和明罄兰过来请。双胞胎一左一右拉住钟栩,甜甜地喊着舅父舅父,要和他请教诗词歌赋文章乐器,此乃钟栩最爱,闻言顿时心花儿怒放,终于乖乖跟去了明侍郎府。 闻听明染要回来,谢诀和琉璿欢天喜地迎出老远接他。明染向谢诀询问近况,谢诀一一道来,只说最近苍沛国攻势放缓了不少,双方有来有往地也能应付得来。待到驻营地附近,明染左右梭巡一番,并不见虞劲烽的身影,想来他伤势未痊愈,便问道:“虞统军的伤好了么?” 谢诀道:“早六七天便行动自如,今日一大早就带人出去巡逻,想是还不曾折返。” 明染便在自己常居之双层火龙船上耐心等着,但等到暮色四起倦鸟归巢,明灼华将饭食都铺排妥当了,仍不见虞劲烽过来自己船上。他本想让阿宴过去请,想想又作罢,动身去了明锋营那边。 虞劲烽却正在一艘大船的船头上靠船舷而坐,望着眼前的江天一色怔怔出神。明染在他身后看了他半天,不见他回转身来。他便主动走过去,挨着虞劲烽身边坐下,问道:“在看什么?” 虞劲烽道:“随便看看。你回来了?不早些歇着,又过来做什么?” 明染对他的刻意冷落置若惘然,伸手将他脸庞扳过来一些,仔细端详片刻,见他脸色呈伤势初愈后的苍白色,温声道:“不过是怕你伤势尚未痊愈,看到你了总是放心些。伤好了没有?” 虞劲烽瞥他一眼,片刻后道:“好了。” 明染道:“既然好了,怎么都不知道去接我一下,从前的乖巧伶俐都去哪儿了,还不如谢诀。你这些天想过我没有?” 虞劲烽依旧无情无绪:“想不想的你也不在乎。不然一去云京,就好似被什么勾了魂一般,再也不惦记着回来。” 明染笑道:“原来不高兴是为这个,那边有要事没办完,我让阿宴去云京西寻找闻人钰的踪迹,让他将上次你我量的对方船只尺寸给闻人钰看了看。前阵子想到一个主意,却不知妥当不,还得他把关。”将闻人钰的信笺从袖笼中拿出来给他看,其中还夹杂几张花式繁复的图样。 虞劲烽凝神细看,明染侧首俯到他耳边低语几句,又道:“此事等云将军离开后或许胜算较大,如今我心里也没什么底气。这阵子我们采取守势蛰伏不出,纵然狭路相逢,也得时不时小败一下,这样云将军才能走的放心些。” 虞劲烽沉吟片刻,忽然道:“那么就算这事儿成了,你对这次两国交战的结果可有底气?你觉得最后朱鸾国能取胜吗?” 明染不好做答,只得呵呵一声想糊弄过去。虞劲烽容不得他糊弄,冷声道:“你也没底气,对吧,偏还要硬撑着替人守江山。唉!”他一声长叹,若是此时逼着明染回东海,显然他不会答应,可是若由得明染这般下去,他却又实在不甘心。 明染似乎感觉到他心中所想,低声道:“我不担心不行啊。虽然那靳端阳也曾发过诏令,言道拿下云京后不伤百姓,只杀尽云京六姓男子,可江南繁华富庶,怕的是他们一进来就如乱花迷眼,行动不免失去了控制。你要知道深入宝山而空手归,这世间没几个人做得到,便是你我也做不到。” 两人也曾并肩在东海烧杀劫掠过,虞劲烽不得不承认他担忧得有道理,正犹豫彷徨的当口,明染伸手挽住了他一只手,语气温存:“别这样长吁短叹,一切等云京解除厄难之后再说好么?现下到我船上去,明天许多事情还要我们一起去做,省得你来回跑。”一边扯了他起来。虞劲烽垂首不语,依旧一脸郁闷憋屈之色。明染看这架势得接着哄,于是又道:“没你在身边不习惯,在云京之时夜晚总是睡不安稳。你看我如今竟离不开你了,得意不?” 虞劲烽并不信他的甜言蜜语,从他鲜龙活跳神完气足的模样就可以看得出纵然真思念自己,但倒头就能瞬间入睡的本事依旧炉火纯青,他不由得嘀咕道:“说的多稀罕我似的,你只是习惯了欺负我而已。” 明染和他拉拉扯扯往回走,一边诧异无比:“我何时欺负过你?快跟我走吧,我从云京带了许多好东西过来,你一定喜欢吃。还给你带了几把扇子,宫里出来的,很精致。你不喜欢了赏给你的三妻四妾也成。”一阵风地将虞劲烽啜哄回自己的船上。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明染望眼欲穿地等着云鱼素离开凝江域,可是云鱼素仿佛跟他耗上了,死活不肯走,还时不时过来小小地干一架。虞劲烽按着明染的指示跟他虚与委蛇,颇为耗时耗力,回来也没太多精力接着闹脾气,倒是清净了不少。 直到三四个月后,太盛关传来消息,西域十三国在数次试探之后,大举侵犯太盛关,王崇力不能敌,带人远远躲了出去。劲阳关的守将闻听消息疯狂追赶,却终究晚了一步,苍沛国被就近屠了一个城三个镇,西域人兴高采烈抢走当年新收粮食及钱财妇人无数。城池中都尉殉国,太守勉强逃得一命,立即给靳端阳上书请罪兼带哭诉一番。 靳端阳端着奏折沉思良久,也觉得自己有点太惯着云将军,于是给云鱼素下一道口谕,并不逼迫他回去,只委婉提醒他别忘了劲阳关那边,又委婉提醒他凝江域这边从前其实也有将领,且朝中闲着的武将也很多,嗷嗷待哺地等着领差事呢。如果他不放心这些将领,自己也可以御驾亲征,亲自把侍寝侯接回平京去。 云京这边形势目前对苍沛国十分有利,明翔军虽然挡住了自己一往无前的步伐,但荆州顺流而下的水军和另外几路兵马却步步紧逼,水军此时已经兵临姑孰城下且包围了城池,几番攻城战后城上城下死了许多人,血水将江水都染红了半边。姑孰城是云京的西门户,离云京不过百十里地。若是一朝被攻破城池,那么接下来就可长驱直入抵达云京,明翔军就必须退守云京城外大江上拒敌,否则便陷入腹背受敌之处境。 除此之外,靳端阳又在两个月前加派一支兵马出京,这支兵马装备精良来势迅速,没多久便到了庐州,配合着姑孰城及其余兵马,形成了一个半圆,呈合围之势杀奔云京。 云鱼素虽然张狂,却并非连眉高眼低都不知道,于是他收起张狂,很谨慎地给靳端阳上了奏折。表示自己一定遵从陛下旨意,把太盛关那边的事情处理妥当,但云京这边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却不可轻易放松,必须要一鼓作气将云京拿下才成。 明染初始听得太盛关那边的消息,终于略微松了口气。但听得细作将庐州新添兵马的消息传回来,顿时又提起一颗心,思前忖后,将此事写成奏折传回云京,却迟迟不见国主有回信。 他等了两天有些不耐烦,恰又收到左文徽送信过来,明染托付他做的东西已经妥当,让他派人回去验收。明染便打算亲自再回云京一趟,趁机再仔细询问一下国主的打算。虞劲烽听闻他又要回云京,立时就拉长了脸。明染置若惘然,自行回去准备,结果虞劲烽又从明锋营跟过来,接着摆脸色给他看。 明染倒也不好撵他,只在舱室中慢吞吞地来回踱步。此时已是初秋时分,夜晚颇有几分寒意,但他散了头发,只着一件薄薄的素纱寝袍,手中摇着一把缂丝流云纹面的团扇,虽然脸上喜怒不辨,但却转得虞劲烽眼晕,忍不住道:“你想做什么?” 明染闻言手一顿,回身睨着虞劲烽微笑道:“不做什么,只是有些热。为何这样恶狠狠地,我又哪里惹你了?” 虞劲烽道:“我怎么不觉得热?你是不是又因为庐州和姑孰城的事情心中上了火?我听说云京的世家都在想法子撤走,有些已经让妇孺先往南边躲避去了,人家谁管朱鸾国战胜还是战败,也就你操的闲心多。你若有心思,不如也劝你二叔带着你弟妹赶紧走,还怄在云京做什么。” 明染道:“他是朝廷命官,不能走。至于弟妹我劝过二叔,他说……不说他也罢,我准备见势头不好就派阿宴和灼华回去,如今却不急。”明赟当时的话有些迂腐古板坑儿女,损人又不利己,明染听得拂袖而去,尔后此事不了了之。 虞劲烽垂下睫毛,却忽然冷笑一声:“我猜得到,讲你们中原文谏死武战死既然国破大家都该死那一套呗。倘若万一云京城破,你却打算怎么办,也以身殉国?” 明染愕然道:“你想哪儿去了,朱鸾国又不是我的,怎么能轮到我以身殉国?不过……几路兵马来势汹汹,也确实不是好兆头。云京若不能保全,明翔军势必会陷于被动之中。若是我逃不掉被围殴致死,不殉也得殉。” 虞劲烽阴着脸看他:“胡说什么,我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么?说得这般骇人,你是不是想把东海的明翔军都调回来去支援姑孰城?” 明染心中一动,他确实曾起过这样的念头,但当时就觉得可行性不高,东海是他千辛万苦打下的地盘,撤兵就等于自动放弃,因此想想便作罢。此时听虞劲烽提起,便将扇子抵了下颌沉思。虞劲烽一看却有些急了,拍案而起:“我不同意!你难道不怕把明翔军悉数葬送在这里,一转头东海又没了?” 他一句话震得舱中嗡嗡作响,明染蹙眉道:“你发什么脾气,我回云京之时也没带几个人,尔后是你又重新调拨了明锋营回来。怎么现在我调人就不行了?你想架空你座主?” 虞劲烽却不罢休,起身在他书案上一阵扒拉,准确无误地找出另一只羊脂玉兵符,毫不客气揣入怀中:“你不准调拨剩下的兵马,这兵符我暂且替你收着,省得你肆意妄为。若是嫌我以下犯上,就军法处置我。” 明染脸色呆滞瞪着他,半晌方道:“简直反了你。”顿一顿,过去将扇子挑起他下巴又仔细看了看,笑道:“别这么大火气,你想拿就拿着好了,什么时候高兴了再还给我。若是还不放心,明日你和我一起回去?” 虞劲烽有些别扭地拧开头,依旧脸色阴沉,轻声道:“那自然是要跟着的。” 想是前方战事不利之讯屡屡传来,云京街巷之间的行人比之上次又稀疏许多,且均都颇有些匆忙惶急之态。不知谁家庭院中,几片梧桐黄叶随着秋风飘落院外,更增几分寥落凄凉。 左文徽陪着两人接了所需军械,令随行之人小心运回凝江域去。明染还没顾上递折子求见国主,国主闻听消息,已经派内侍来召唤他两个。于是三人一起赶往皇宫中,路上明染问起胭华书院及鄞王之事的处理结果,左文徽言简意赅:“就那样。” 明染也就明白了,按国主的脾性,该怎样还是怎样,遂不再多问。 国主正在御书房中相候,另有几个朝中忠臣及兵部的一群臣子也在。国主一见明染就抱怨道:“小染,这阵子时局动荡人心不稳,许多大臣将家眷子女私下里送了出去,哼!他们以为孤不知道,其实孤知道得清清楚楚。这群人,加官进爵了,领俸银赏赐了,就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如今国难当头,还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你说成个什么样子!” 他犹犹豫豫地看向明染,试探问道:“有大臣递折子劝孤出云京往南边避祸去,让太子监国,小染,你觉得如何?” 明染:“太子监国?”太子今年十三四岁,说小不小,说大却也真不大。他暗思忖国主你坑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你自己的亲儿子都坑?却是不动声色,只在一干臣子脸上梭巡一遍,问道:“谁递的折子?” 余人倒还好,兵部尚书是从前的兵部魏侍郎,林尚书在沉樱岛被明染一怒之下干掉后,魏侍郎临危受命,直接变成了魏尚书,此时想是思及林尚书的下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躯。明染立时目不转瞬盯着他,唇角含笑语气温和:“是你递的折子?” 魏尚书只惊得五内俱焚,忙道:“不,不是微臣!” 明染又转首看向另外几人:“那是你们哪个上的折子?” 一群人神色或尴尬或倨傲或惶恐,均都默默不语。 明染瞥了左文徽一眼,左文徽淡淡一笑,转头看向殿外,显然不欲多言。于是明染道:“陛下是打算采纳此谏?这主意不错,陛下往南边避祸而去,云京剩了一座空城,想来苍沛国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了。那么臣弟恰好趁此机会去东海一趟,那边许多事情还等着臣弟处理。” 国主微微变了脸色,忙道:“他们也就是说说而已。孤没打算走,孤还骂了他们呢,孤……誓与云京共存亡!” 明染笑一笑,温声道:“如此最好。不知陛下召见臣弟却是何事?” 国主指着龙案上一张极大的舆图给他看:“小染,前几天你上折子说起姑孰城和庐州战事,孤没有及时回复你。孤实在是为难,也曾召了万将军来问了,六军实在是分不出兵马来。你看你的明翔军能否分兵支援一下姑孰城和庐州?” 明染拒绝得十分干脆:“不能。凝江域这边大军压境,我明翔军尚且应付不来,哪里分得出人去?况且明翔军是水军,姑孰城也还罢了,庐州必须想别的办法。” 国主原地转了几圈,觑着明染脸色,忽然道:“孤还知道有一支兵马就在云京左近,是岭南郡都督遣手下兵马,虽然号称勤王之师,但是你知道岭南那边,由于地处偏远,早就失了管制,他们也就是做个表面功夫罢了。这支兵马据说几个月前就从粤州那边出发,磨蹭到如今竟然还在云京南边打转。小染,你那位未来的大舅哥,他可是岭南郡手下都尉,听说极得都督倚重,你……能否出面催催他,让他的兵马快些增援到庐州去?” 明染道:“我跟他……”他噎住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方道:“我去催也不合适吧。萧玄霓祖父和父亲皆在朝中任职,陛下不如直接催一催他的长辈们,想必更妥当。” 国主实则已经催过了,但萧玄霓此人似乎十分看不上朱鸾国,从幼时便游离于云京世家子弟的圈子之外,一年到头在家也呆不了几天,萧家两位长辈无法承诺任何事,只能答应尽量让萧玄霓催着些。此时国主可怜巴巴盯着明染:“小染,那你什么时候娶亲?” 明染身后不远处的虞劲烽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明染听在耳中,眼角微微一抽,语气沉痛而郑重:“如今国难当头,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怎么还有心思顾虑到终身大事。且等苍沛国退兵后再说吧。” 国主急道:“可是……可是等着退兵要到什么时候?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两下里并不耽搁,你赶紧的抽个空把亲事办了,成亲后总可以催一催你那位大舅哥吧?” 明染顶着他一连串的逼问和左文徽洞若观火的眼神,数位臣子的虎视眈眈,不敢拒绝得太过分,只能硬着头皮道:“实在是太仓促,我觉得不妥,是等苍沛国退兵后再说吧。” 国主被他屡屡拒绝,失望之极,终于忍无可忍一拍龙案:“你什么意思?!你又不肯分兵,又不肯去游说那位萧都尉,这般推推脱脱,是想让朱鸾国灭亡,让孤驾崩在云京不成?” 明染闻听此言,骤然抬头直视他:“陛下,朱鸾国之安危,何时牵系在臣弟一人之身?为国君者,方才肩负江山社稷之重任。我不过是一军都指挥使,手下几万人马而已,如果江山不在社稷危殆,难道竟都是我的过错?”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他如此顶撞,国主直气得眉眼俱变浑身哆嗦,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左文徽忙打圆场:“小染,你怎能如此说话?快给陛下赔罪。” 明染道:“我说错什么了?为何要赔罪?”竟是寸步不让。 他的确没说错什么,只是话语太难听太一针见血了些,左文徽唇角抽了两下,索性不言语了,余下臣子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国主左右看看,竟无人帮衬,若不是当着臣子之面,险些就要哭出来,半晌方颤声道:“小染,你竟然这样对待孤?孤从前对你爱护有加,从小就惯着你,你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过随便申饬几句,今日你却这样跟孤说话!你……你……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看看明染,见他神色漠然不为所动,于是索性让本就在眼中打转的眼泪流了出来,改走悲情路线:“孤虽然贵为国主,可是日子远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各路外敌虎视眈眈大军压境,臣子们作弄朋党左右掣肘,那群御史言官还动辄就口诛笔伐地弹劾孤信佛奉道!孤不若这样,何以排遣这铺天盖地纷沓而来的愁绪?你当然没有错,说起来都是孤的错,可你们当孤稀罕这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过眼烟云而已!孤……不如发个罪己诏,以死谢罪,你们才能满足是不是?也罢,罪己诏我也不发了,索性这就碰死算了!”言罢便往不远处盘龙鎏金的柱子奔去。 臣子们自然是要拦的,一干人里左文徽行动最快,直接冲过去垫在柱子前,又有两个身手较为敏捷的臣子扑上来抱住大腿。于是国主一头撞在平南侯肩膀上,竟然微微有点疼,左文徽也只得生受着,听国主在他耳边放声大哭,哭先帝,哭他死了的三姨夫和三姨母,说要下地府陪着他们彩衣娱亲打双陆去,简直振耳发聩。 明染听他哭到自己的爹娘,十分愤怒上再添八分恶心,他的爹娘他自己都不哭,什么时候轮到国主来哭了?真是矫情得不轻!他冲着虞劲烽勾了一下手指,一扭头扬长而去,走得很绝决很利索。 国主顿时愣住,也顾不得再哭,忙问道:“他做什么去?文徽,叫他回来!” 左文徽低声道:“陛下,小染其实心软,或许他真找他大舅哥去了,陛下也不要逼他太狠,微臣去和他说。” 他丢下国主追出去,明染自要给他面子,在宫门处放慢了步伐被他扯住,转首看着左文徽道:“大表哥,我知道这烂摊子你是不想管了,其实我也……不过我们还是再努力一下吧。你替我去跟国主说,我不但不能分兵,还想再把六军擅长攻打城池的人马借来两万用用,最好是上次配合温嘉秀攻下福城寿城的原班人马。他若是不肯,也就由他去,爱怎样怎样。” 左文徽定定看他半晌,沉声道:“交给我。” 明染和虞劲烽出了皇宫,随行而来的侍卫们立时牵马过来,被他摆摆手,令一干侍卫离得远些。他只管垂首往前走,待行到一处十字街口,却驻足不前。 往前直走,可直接出云京北城门折返凝江域。往右拐,不出几百步,就是萧相国府邸。明染左右看看,面上浮现一丝难得的茫然和踌躇之色,尔后目光一敛复又低下头去,沉默无语。 虞劲烽一直静悄悄跟在他身后,此时忽然开口说话,语气寒渗渗凉丝丝的,透着几分自伤自怜无可奈何:“你既然舍不下你那表哥和云京的一摊子,不如就去和萧家姑娘成亲吧。” 明染瞪他一眼:“我自己会解决,不用你管。” 虞劲烽道:“我哪敢管你,也就管着我自个儿不被气死算了。” 他在御书房里便已怒火填膺,可惜职位低微无置喙余地,此时说着不管不管的,却又忍不住接着发作道:“你就是管得宽!他要出城避祸,就让他避去吧,省得人再为难,你却又拦住他做什么?你现下威胁他不让他走,回头真到国破家亡那一天,不免赖在你身上,说是你害的,你跳进大江里也洗不清一身罪孽。” 此话甚是有理,明染也无言以对,片刻后忽然道:“苍沛国的皇帝或许就在庐州。” 虞劲烽心中一跳,顾不得再争风泼醋地和他厮闹,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往庐州派了细作?” 明染道:“我猜的。适才在御书房仔细看了那张舆图,所有的敌兵都来势汹汹,矛头直指云京,唯有庐州那支兵马行踪诡异,和云京之间明明大道通衢,却入驻城池后就按兵不动蓄势待发。余下兵马又隐隐有以此为尊回护之势。听说苍沛国的皇帝陛下爱好御驾亲征,所以猜他到了庐州。我这就派人去确认一下,他能在最好,送上门的机会不可不用。” 他顿了顿,低声道:“其实我只要一个契机,就有底气和苍沛国谈一谈。可是运筹许久,这契机却来得如此艰难和迟缓,想是天意如此。” 虞劲烽冷笑道:“苍沛国兵马几倍于你们,军械装备一样不少,也就是缺几条战船罢了。纵然你能制造了契机出奇制胜,不过是奇淫巧计,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仗打到最后,拼的还不是兵力军备和银子钱财?这都是你从前教我的道理,怎么自己事到临头就偏偏这么看不透!” 明染怒目而视:“你能闭嘴吗?” 虞劲烽道:“我能。只是座主准备往哪边儿走,总得和门生吩咐一声,好给您鸣锣开道。” 明染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不远处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于是指着酒楼笑道:“哪儿也不去,走,咱们借酒浇愁去。” 如此神转折,虞劲烽愤怒之余,懵懵懂懂地就被他扯上了酒楼。明染将飞禽走兽唤来整整一桌子,又听说竟然还有宫里出来的御酒,于是又要几坛御酒,令虞劲烽替自己斟酒。末了,不出意外地大醉而归。 京师灯火初上,正是寻欢买醉的人昼伏夜出之时,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了许多。虞劲烽把明染半拖半抱弄出酒楼,明染脑袋搭到他肩头上,鼻息热烘烘喷在耳根处,低声叹息道:“你别生我的气,走到这里我也进退两难。我真的只要一个契机,然后撒手就不管了,管他们你死我活的。” 虞劲烽听得心酸,温声道:“我不生你气,我哪里舍得。我就是为你觉得不值。” 须是他一片诚心感动了上苍,这契机忽然就从天而降。 先是左文徽替他出面,说动了六军金吾卫将军万瞬觉分出两万兵马给他,果然是上次攻城的原班人马。接着不知哪个有心人把御书房的争吵和明染当街醉酒的消息传到了萧相国府,萧玄霓那个傻子竟然闻风而动主动出击,带着岭南郡的数千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绕过云京渡过长江(渡江船只明翔军无偿提供),势如猛虎杀奔庐州。 据说岭南郡的兵士一个个生得黑漆漆丑陋无比,但比之朱鸾国人却多了一股茹毛饮血的天然野性,打起仗来见神杀神凶悍无比。 明染闻听此信,却缩在一张软榻上沉默了一整天,脸色颇有些一言难尽。为着萧玄霓在过江之时,顺带让人给他送了一封密信,大公子在信上说,联姻一事自己不强求,他出兵也并非要逼迫明染承诺什么,只是萧家多年食君之禄后应尽之责,让明染莫要负疚于心。 那封信被明染付之一炬,在翻飞明灭的纸灰中,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要脸太恶心,连装醉博同情的下作伎俩都使得出来,且对方还是自己赖过婚的人家,搁从前简直匪夷所思。 如此思潮起伏的,直到虞劲烽冲进舱室:“走了,云将军走了!” 明染顾不得再反思,忙道:“你确定他走了?” 虞劲烽道:“走是走了,说是要回去把西域十三国彻底撵出苍沛国地盘,只是恐怕还没走远。” 明染见虞劲烽额有细汗,看来盯人也很辛苦,就把他拽自己身边坐下:“你歇着,我这就出去看看。”从榻上直窜起来,虞劲烽捞了一下没捞到,眼睁睁看着他一阵风地刮了出去。 明染招呼了谢诀和琉璿跟着,直到天明方才折返,他确认云鱼素离开福城寿城且带走了一部分兵马的消息后,便一一吩咐下去,令人把平南侯送来的军械收拾起来,战船皆都备好,兵士们整装待发。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天,蛰伏数月的明翔军趁着夜色忽然出动,明火执仗地和驻守凝江域的苍沛国兵马干了起来。尔后又有两万兵马分两路,趁着那边杀人放火地热闹着,穿过凝江域层层叠叠沟沟壑壑的水域,悄悄绕到了福城和寿城北侧,驾了壕桥设了弩床推了鹅洞子车扛了云梯开始攻城,且还随行了一拨在城墙下挖坑凿洞熟练无比的耗子精般的人物。 福城寿城的守将是云鱼素留下的副将,是见过大世面大阵仗的人物,虽然敌军出其不意来势凶猛,却依旧临危不乱运筹帷幄,一边应付南侧水域中明翔军的攻势,一边分兵出来迎接北侧攻城兵马。 但苍沛国将领料不到的是,明翔军最精锐的兵士明锋营却志不在此,竟在混战中驾驶数十只巨大的火龙船,一举抢到苍沛国水军储藏新作船只的水域上。苍沛国兵士们经过云将军数日操练,自然也不畏惧,仗着船小灵活,穿梭来往的应战。却见那大船上出现许多臂力强盛的兵士,在箭雨如蝗的掩护下,纷纷抛出长长的绳索,绳索里夹杂数股铁丝牛筋等物,刀剑斩之不断,绳索尽头缀一副精钢所铸的活卡子,构造十分巧妙,搭上船舷就紧紧扣住。一条火龙船只要搭得十余只小船过来,立时便启程返航。 小船的力道哪里抗得过明翔军的大船,身不由己跟着大船走,有机灵的兵士见势头不对慌忙跳水逃生,有那没反省过来的,连人都被拖走,最后免不了身首异处。 至此苍沛国的将领方才悔悟,原来偷袭是假,抢船是真。按理不该理他,抢便抢去算了。可是这几百只新作船只是云将军的心肝宝贝儿,要靠着它们搭浮桥过大江的。若是就这么丢了,云将军回来定然饶不了自己一干人。两个守城都尉一起慌神,出动了大批人马来追赶,直撵到凝江域南侧大片水域上,展开一场厮杀。 明锋营自东海回来之时,还带着数条连环船和子母船方便火攻。这两种战船打双子岛时用过,但中原却不曾有人见过,连阿暑在明翔军潜伏数年,也未曾见过。两种船只虽然数量不多,但瞄准了对方的主战船钉上去放火,却可扰乱敌军部署,动摇兵士之心。因此双方从半夜交战到第二日午时,苍沛国也未能将小船夺回,反倒损失了数条船只。 原来明翔军前阵子的窝囊挨打不还手都是假象,毕竟曾经横扫东海战绩赫赫,却是己方太过轻敌了。待苍沛国诸位将领明白过来,已悔之晚矣,顾此失彼下福城寿城也被攻城兵马趁虚而入,再次落到了明翔军手中。 苍沛国见大势已去,为了保存余下战船,索性寻了几处小水道迅速撤兵,远远躲了出去。 明染却并不罢休,令那拿下福城寿城的两万人马迅速出城,昼夜不息奔赴庐州。福城寿城在庐州正东,本就距离不远,这般突袭过去用不了两三天功夫就到了城下,伙同萧玄霓的岭南军,将庐州围城。 尔后明染不想跟国主啰嗦,索性直接送邸报给万瞬觉,言明利害,请求增援庐州兵马,又在信中暗示他用兵胆子大一些,动作快一些,来回行动灵活一些,莫要坐守其成。 万瞬觉闻弦歌而知雅意,瞒着国主调动了所有可调动的人马,增兵数万到庐州,明染索性也带人跟了过去,加紧攻城。虽然是三拨人马杂凑在一起,但或许是多难兴邦之故,反倒激发同仇敌忾之情,三拨人马配合极好,不掐架不内讧不互相诋毁扯后腿,达到空前和谐境界,势必要在援军赶来之前将庐州拿下。 苍沛国的兵力部署及进攻重点在沿江,并不在偏于后方的庐州,所以庐州骤然被围困时,那几支兵马并未反应过来,一时竟无人增援。 靳端阳却果然在庐州坐镇,见不过几天功夫,形势风云变幻,一转眼间自己竟被围困城中,也不禁有些吃惊,他明明是悄悄来到庐州的,这却是被谁泄露了行踪。 接下来的几日很艰难,简直度日如年。守城兵士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濠河也早已被填平,云梯搭上了城头,一波波的敌军如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杀红了眼的野兽一般,汹涌澎湃生生不息。靳端阳无奈之下,连身边的亲信侍卫都派上了城墙。望着城中奔走号叫狼狈不堪的兵士百姓,岌岌可危的四方城门,他准备往城墙上去看一看,庐州太守随在他身后力劝,直说外面危险无比,看来援兵一时片刻到不了,城门又快守不住,还是想法子半夜从城北杀开一条血路跑了为妙。 靳端阳道:“好,听你的。” 半夜时分,众人拥簇着乔装打扮过的皇帝,才行到北城门门内,那门却在一瞬间被巨木撞得轰然倒地五马分尸,明染着一套轻薄的盔甲,手执奔月神弓,唇角含笑目光冷冽,挡住了靳端阳的去路。 两人从前不过在凝江域隔江遥遥相望一眼,却奇异地都认识对方。靳端阳上下打量明染,目中是不加掩饰的震惊和欣赏之色:“明小侯爷意欲何为,不妨明言。” 明染言简意赅:“退兵,十年内不准过来,十年后你随意。” 靳端阳笑道:“狮子大开口,朕为何要答应你?这样吧,素闻南国明侯擅箜篌之技,你弹一曲凤求凰给朕听,朕就从了你,退兵。” 明染:“呵呵,好。”铮一声轻响,如洪钟大吕天外仙音,却是拉响了弓弦,给他演示了一下对眼穿,让庐州太守横尸在皇帝陛下眼前。 靳端阳盯着庐州太守那两颗在尘埃中骨碌碌乱转的眼珠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两年前一件旧事。当时温嘉秀禀报朱鸾国主要偷袭淮南寿春,借此牵制进攻云京的兵马,他闻听此信后,对温嘉秀恨得咬牙切齿,使反间计弄死了那厮。这次对方一番作为,竟与上次未成行之计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这个香喷喷的诱饵主动送上门来,让对方又多几分筹码。 其实细思量也不算筹码,毕竟自己兄弟还有好几个,侄子也有一大群。一个泱泱帝国,缺什么都不缺皇帝,驾崩了自然有人接着继位,还会争得头破血流。 靳端阳摸摸手臂上的皮肉,珍惜无比,别人不心疼,自己却不能不心疼自己啊! 他思潮起伏浮想联翩的,明染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行不行你痛快些。” 靳端阳闻言抬头,在明染和他身侧虞劲烽的脸上了来回梭巡了十几遍,咬着牙嘶嘶地笑了:“美人儿有令,自当遵从,只要你开心就好。”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靳端阳闻言抬头,在明染和他身侧虞劲烽的脸上了来回梭巡了十几遍,咬着牙嘶嘶地笑了:“美人儿有令,自当遵从,只要你开心就好。” 他眼见得就要身陷囹圄之中,却不忘还要在嘴上占点小便宜,也恁贱兮兮了些。明染垂下睫毛微一思忖,不怒反笑:“那你过来,我们详细谈谈。”扯了虞劲烽转身当先便行。虞劲烽又抽空回首,别有深意看靳端阳一眼,示意他不准耍滑快些跟上。 靳端阳道:“荣幸荣幸。”他向来不怕深入险境,招呼了身边剩下的侍卫,屁颠颠跟过去。 北城门外不远处搭起一座极华美庞大的军帐,帐侧萧玄霓带人守候,显然有备而来。众人入得帐中分宾主坐下,明染见靳端阳左顾右盼的模样,忽然失了兴致,脸色不豫望着眼前一杯清茶。 虞劲烽似乎也不想让他和这位皇帝陛下有过多言语来往,忙道:“我替你谈。我们要求不多,第一,你全线退兵,十年内不得来犯。第二,庐州和福城寿城就归我们了,不过陛下要等到退兵后方可离开,省得你出尔反尔。第三,你把云京中的细作名单给我们一份,要签署上你的名字和印鉴,方便我们通过朱鸾国主处理。第四,从前的各种岁贡一概取消。余者均一如既往。” 靳端阳闻言眼光灼灼盯着他微微一笑:“细作啊,给就给吧。被两位美人这般挟持着,朕不应也得应,否则不定落个牡丹花下死,可就亏大了。其实朕有个提议,明小侯爷不如把朱鸾国主送给我,自己占据云京有何不好?” 这帐外还有万瞬觉的兵士将领,此话传出去可是不甚妥当,朱鸾国主别的本事尚且不论,嫉贤妒能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好,明染不觉拧了眉头,将手中茶杯在几上轻轻一顿。 靳端阳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忙道:“玩笑玩笑,朕收了那个蠢货国主,换个英明神武又天生丽质的人坐镇江南,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不说这个了,朕再多嘴问一句,北斗海峡航道何时开放?” 虞劲烽转首望向明染,意在征询,明染道:“回去就开,最多不出半载。”他忽然想起了长兄般的爱将温嘉秀,抬头盯着靳端阳道:“那份细作名册上,鄞王殿下和周驸马的名字要有,不管他们是不是。” 靳端阳接着点头,百依百顺随和亲切,一看就是一位礼贤下士亲民爱民的好皇帝。眼见得一切议妥,他看到虞劲烽倾身给明染添茶,举手投足间温柔体贴一览无余,一肚子坏水忽然又翻涌沸腾起来,眼光转到帐篷角落里一直不言不语装死却依旧十分惹人注目的萧玄霓身上,笑问道:“这位可是萧大公子?果然龙章凤姿非同凡人。朕依稀闻听萧家和明侯还是未来之姻亲,却不知真假。” 萧玄霓瞥了明染一眼,冷冷道:“陛下过奖,某不过万军从中一小卒,不值一提。”对姻亲一事却避而不谈。 靳端阳道:“非也非也,这几日我观明小侯爷和萧大公子用兵,张弛有度配合得当,堪称朱鸾双璧,萧公子且不可妄自菲薄。” 虞劲烽脸色未变,只是手微微一顿,将茶壶慢慢放下了。靳陛下虽意在挑拨却言之有理,萧玄霓此人虽然话语疏简神态傲慢,但他和明染两人在攻城战中配合得十分默契,堪称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他出现在这庐州,就像个多余的第三者,硬生生替他妹妹挤到了自己两人中间且无处不在,简直堵得人心慌意乱。 人心似水意动如烟,如何才能把心头宝牢牢攥在手里,没人告诉虞劲烽该怎么做,全靠他暗地里揣摩,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却听萧玄霓依旧不死不活地道:“没见你上过城墙,何来‘观’一字。一国之君信口胡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筋。” 靳端阳拊掌哈哈大笑,心满意足。 苍沛国兵马来如潮水奔涌去如蝗虫过境,将可控地段的钱财粮草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出几日就悉数撤出了朱鸾国地盘。 云京压力骤减,国主自是欣喜若狂,谢天谢地谢佛祖之余,赦天下,开恩科,又大大地犒赏三军,其中重点赏赐明染和万瞬觉,在几个朝臣的提点下,也未曾将依旧驻守庐州的萧玄霓给忘了,重重送一份赏赐过去。又怕他不管不顾地溜回岭南,便不论他情愿不情愿,直接将之任命为庐州都尉,且不设太守。 明染心中并不敢大意,回到凝江域后,先加强福城寿城的城防,又四处巡逻清查一番,方才稍稍放下心来。恰国主的赏赐也到了,他令人清点登记过后,让虞劲烽依次发放下去,又让他去准备筵席宴请将领犒劳兵士。 虞劲烽将一切布置妥当,在开席前过来请明染入席,见他正伏在书案上写字,于是凑过去看。原来是给打算上给国主的奏折,另还附一份从靳端阳那里强行索来的细作名册。 虞劲烽看了片刻,问道:“不歇一会儿么,这么急做什么?” 明染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那靳端阳不是个省油的灯,也不像个守信重诺的人,总觉得他不会如此容易善罢甘休。而且云将军走得也很不甘心,他从来没有吃过亏,知道我们抢了他的船,不定哪天就会杀奔回来。因此且不可松懈,还须小心着些。” 虞劲烽道:“听你这口气,近期又不打算回东海了?” 明染叹道:“好容易做成如今格局,若是一走岂不又前功尽弃,总得等局势稳定些再说。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不过再等等好么?其实真的用不了多久。” 虞劲烽沉吟片刻,伸手按住奏折,温声道:“我也没什么不高兴,你也太谨慎了些。只是这名册一送,必定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总算有机会喘口气,这个回头再弄好不好?且跟我吃酒去。”逼着他换了衣服打点妥当,将他拖到宴席上去。 正秋风清冽月明如水,三秋桂子十里熏香的好时节,凝江域水域纵横,菱茭繁盛芦苇丛生,木叶的清香一阵阵袭来。驻营地到处充斥着将领兵士们轰饮之声,随清风萦绕徘徊直上云霄。待酒过三巡,两人也循着礼数把诸位将领都打发一遍,虞劲烽笑盈盈地替明染掰了一只螃蟹递过去,看着他道:“小染,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赏月。” 明染道:“好,我们去我的船上。” 他的船上只留几个贴身侍卫在船尾守护着,便在这船头再开一席,唯三五蔬点数坛佳酿,两人对坐而饮。 待酒至半酣,虞劲烽起身挤到明染身边坐下,伸手搂了他的腰,在月下细致端详他眉眼片刻,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一腔温存喜爱之意如凝江域连天阖地水光无边,满满地荡漾着,似乎要溢出来。他握了明染一只手不住搓揉,嘴上却忍不住抱怨道:“小染,明明我比你生得好看,可为什么在庐州之时,那靳端阳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还夸你却不夸我?” 明染模糊笑道:“我哪里知道,许是他老眼昏花了吧。” 虞劲烽轻哼一声,语气有几分委屈:“可是我却不服气,对你嫉妒得很,适才忽然想起此事,气得连螃蟹都吃不下。你得哄哄我。” 明染道:“你的心眼儿约莫有芥子大。好吧,你说如何哄。” 虞劲烽郑重其事道:“明明有芝麻大。今晚你听我的,我说怎样就怎样。” 明染闻言斜睨他一眼,目中含笑如水波潋滟:“哪一次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可有多说过什么?” 虞劲烽仔细回思,除了第一次自己下场凄惨善后不良,尔后还真是几乎没有,他不禁怔怔出了神,片刻后喃喃道:“其实你待我很好,只是人心总是不足,你好歹宽宥我。” 上好的桂花陈酿,饮时不上头后劲儿却极大,喝一口下去如蜜般浓厚香淳,且暖彻五脏六腑令人舒适惬意。虞劲烽含了一口酒,俯身吻过去,将酒悉数渡过去,低声道:“就从这儿开始,今晚我要灌醉你,再把你彻底吃掉,一丝一寸一颗痣一根毛都不放过。” 他磨牙霍霍的,明染低笑道:“好狠。” 这一瞬间,两人同时神思缥缈,似乎回到了明翔号那一晚。明翔军拿了国主赏赐的十万两银子,大家伙儿都很激动。也是将士们的轰饮之声,阵阵轻涛之声萦绕不去,虞劲烽在他耳边哀求着诉说着,情思绵绵徘徊悱恻,最后终于得偿夙愿,求得一夜良宵如金。只是如今情境虽相似,人却不尽同,虞统军长进了,将十八般武艺都使了出来,往日那哀求声也都变了甜言蜜语甚至淫言浪语,一边翻来覆去请罪,说自己冒犯了,一边又不停各种冒犯,彻夜纵情极度狂欢,直至欲死欲仙烟花灿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或许是真疲累到极点,明染再醒来时,恍如隔世重生,只觉得骨酥筋软无半分力气,索性便躺着不动,只把眼珠转了几转。 虞劲烽坐在榻边,正目不转瞬盯着他,见他醒来,忙端了一杯茶水喂他饮下,微笑道:“你这一场好睡整整两天,大约是真累了。” 明染迟怔片刻,终于道:“唉,老了。” 虞劲烽笑道:“我都没说老,你老什么老。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什么?” 明染摇摇头,转动脑袋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并不在熟悉的舱室中,而是身处一间四面无窗的屋舍里,床榻对面一扇小小门户,空气甚是流通,所用器具也极为精良雅洁,鼻端一股淡淡的脂粉气息若隐若现。 他疑惑道:“这是哪儿?”转头似笑非笑盯着虞劲烽,语气迟缓:“你不会是想要把我强行羁押回东海吧?” 虞劲烽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们辛苦这一场,我将明翔军的事务暂且交与谢诀和万年青他们管着,寻了个地方陪着你清静几天,你觉得如何?” 明染沉吟片刻,道:“这一场谋算下来,我也觉得有些不堪重负,你安排就好。” 虞劲烽见他竟然答应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顿时眼中满是笑意,整个人仿佛也跟着煜煜生辉一般,附身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抚着他额头温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明染软绵绵靠在他肩上,揪了他一缕卷发把玩着,微笑道:“就是头晕,身上没力气,想是那一夜纵欲过度吧。可你怎么就无碍?” 虞劲烽低笑一声:“我只顾着让你痛快,自己未免就俭省了些。且先让我收着,下次一并都给你。”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明染哼笑一声,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虞劲烽握着他一只手摩挲着,却慢慢蹙了眉头,仿佛满腹忧愁难以言述。良久后,明染摸摸他眉心:“别这样,我又不碍事儿。没力气就没力气吧,难得浮生半日闲。不过总觉得那天酒没喝痛快,你去拿酒来,还要那桂花陈酿,我们接着喝。” 虞劲烽温声劝慰:“那酒后劲儿大,喝多了不好,伤身。”但架不住明染再三催促,只得出门去取了两坛酒,又搬一张梅花状小几放在他身前替他斟酒,忧心忡忡问道:“你不想吃点什么?”。 明染道:“没觉得饿。听他们说醉酒之人,再喝点酒就好了,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他初始似乎兴致颇高,但见虞劲烽一直神思不属的,渐渐地话也少了,末了将酒盏一丢,直接往后躺倒,陷入一只引枕之中,不出片刻再次沉沉入睡。 虞劲烽叹道:“怎么说睡就睡?”过去替他将头发解开,扯了一副栽绒毯子来仔细裹好,守着他睡稳当,方才起身匆匆出去。 他算着时间,四个时辰后丢下一切又慌忙赶回来。一进房门,却见明染竟已自行起来,盘膝坐于罗汉榻一侧。他似乎才洗漱过,鬓边几缕乌发微有湿意,只穿了件薄薄的素缎里衣,中衣和外袍不知去向。身边小几上满满铺排着茶壶茶盏并糕点粥食,并不见有动过的痕迹。 虞劲烽拧眉道:“你衣服去哪儿了?怎不穿衣服?”去那边箱子里取了件袍服给他披上,又道:“为何不吃东西?” 明染慢吞吞道:“我不舒服。”他果然脸色苍白异常,连嘴唇都几乎没了血色。 虞劲烽忙去摸他内息,尔后脸色微变,反身急忙忙窜了出去,片刻后领着一个大夫进来给明染诊脉。诊完脉虞劲烽又陪着那大夫出去,不久后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明染有些不想吃,盯着那药一脸厌弃之色,但见虞劲烽眼巴巴等着,末了还是乖乖将药吃了下去,虞劲烽道:“单吃药不好,再吃些东西吧?” 明染道:“不饿。”他挣开虞劲烽的手,往后挪了挪靠上一只枕头。抬眸看虞劲烽脸色难看,又补充道:“只是觉得困。” 虞劲烽急道:“不吃你不许睡!” 明染似乎没听见一般,只管往枕头里一缩,怏怏阖上双目,无声无息再次入睡。虞劲烽凑上前要将他摇醒,手指在触到肩头的一瞬间,却又缩了回来,自去一边坐下,默然无语片刻,出门去询问以文若水为首的几个明锋营心腹。那几人却道明染只是要水洗漱了一番,别的并无什么异常。虞劲烽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接下来连着几天皆是如此,明染大半时间在昏睡,似乎要将前一阵子昼夜不息谋划运筹所欠下的瞌睡一并都补回来。虞劲烽总是等他睡稳了,就出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待得到明染醒转的消息,再慌忙赶回来陪着他。 只是他如此殷勤也并没有什么用,明染一直不肯吃饭,只把他拿来的药喝了,任虞劲烽怎么哄劝都不成。 眼看着他整个人渐渐衰弱憔悴下去,虞劲烽端着一碗粥蹲在他身前殷殷相劝,几乎要给他跪下:“单吃药不行,你好歹吃些别的,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办?” 明染侧头,目不转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虞劲烽强撑着给他看,眼神中是寸步不让的执拗,又隐含几分哀求之意,却忽听明染微声笑道:“竟这么怕我死?好吧,你喂我。我如今可没力气拿勺子。”语气中几分戏谑几分玩笑。 他这似乎是想开了。虞劲烽长长松一口气,忙将一碗清粥合着几块小点心喂他吃掉,伺候得无微不至妥帖无比。 明染自从恢复进食,精神也很快跟着恢复过来。但吃饭忽然开始挑三拣四,今儿要吃这个,明儿要吃那个,纵是一种糕点,也得上面点缀岭南来的桂圆干和西域来的葡萄干才号称将就能吃。他从前并没有这般讲究,向来有什么吃什么,虞劲烽始料不及,不免有点手忙脚乱,但都按着要求千方百计替他寻了来。 如此转眼间就混了七八天过去,日子浑浑噩噩的似乎过得还不错。 这一日明染正将床头几本兵书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虞劲烽左手拎食盒,右手抱着一坛酒进来了,明染道:“今儿怎么这般大方,竟舍得给我酒喝。” 虞劲烽凑到他身边端详他脸色,笑道:“这几天你看着好了许多,自然可以喝。” 他打开食盒布菜,明染瞟了一眼各种菜肴汤食,问道:“我昨天说要吃松茸面,要那种松茸磨碎和在面里,要清汤不要鸡汤,怎么到现在还没有?” 虞劲烽一脸为难之色:“这两天实在不好找,咱们将就一下好吗?”又将好话说了一箩筐,明染方才勉为其难地将饭吃了。虞劲烽陪着他吃了饭饮了酒,又在他的要求下将余下的酒留下,嘱咐道:“不许多喝。” 他自行扯一张案子到榻边,就着烛光翻看几本账册,又拿了纸笔不时合算着。明染小酌之余,随口问道:“在看什么?” 虞劲烽道:“明翔军的账本儿。一直我交给文若水管着,不过时不时也得看看。这两年海运越走越好,我们投进去的银子都十几倍返回来,覆珠姑娘给大家伙儿调拨的银钱也越来越多,账上余钱不少。不过我还是想再多赚些出来,怎么也得够你花用才行。” 明染笑道:“我很费钱么,我并不觉得。我也就收几把弓箭养几匹马,别的都不挑拣。” 虞劲烽瞥他一眼:“你怎么不费钱?前阵子和灼华阿宴闲聊,我都算过了,养你可真不容易。每天饮食茶酒定例五十两,每年四季衣裳一万六千两,都是锦缎缂丝绫罗,一水下去就不要了,还不算那才上身就被你瞎折腾弄坏的。冠带鞋履又得许多银子,你还随手抓了什么东西就去赏人用。还有你的弓不得上桐油?你的马……” 明染打断他:“你接下来不会骂我糟蹋的都是民脂民膏吧?” 虞劲烽道:“什么民脂民膏,那都是自己的银钱,糟蹋也名正言顺。嘿嘿嘿,弟兄们说起来,都说跟着你有福气。你虽然算不清账目,但有眼光有胆量,出手又豪爽大方,纵是不要你朝军饷,照旧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明染嗤笑道:“夸大其辞,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这些日子明染其实不大搭理他,虞劲烽与他说话一直都陪着十二分小心,今日见他似乎心情不错,就也跟着放松下来,谄媚笑道:“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之事。你还记得你有一对儿白玉鹦鹉玉佩吗?明锋营一个弟兄有幸替你喂了一次马,你就顺手赏了他一只。但他在云京外跟一个姑娘相好,想送姑娘一只,自己留一只,又不敢去跟你要,就来找我哼唧。我就趁你睡着替他将另一只也拿了出来。阿宴明明和你说了的,可是你见到那弟兄也装不知道。还有上次你国主表哥赐给你的那一匣子明珠,易镡手下几十个心腹弟兄想大家统一起来把刀鞘上都镶一颗,我就去……” 明染忍不住再次打断他:“真是贼不打三年自招,你这些年究竟偷拿我多少东西?” 虞劲烽道:“这真记不清。不过我也没留什么,除了那对儿羊脂玉飞凤兵符。” 明染本懒洋洋卧着,待听到兵符两字,忽然攥紧了手中酒盏,微笑道:“嗯,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才导致今番这下场。”他顿一顿,似乎下定决心般问道:“云京城池已被攻破了吧?” 虞劲烽随口道:“也就这一两天的功夫。”他答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哆嗦将笔掉落在纸张上,笔头浓墨迅速晕染开来。他浑身僵硬神色紧张,良久后方道:“你怎么知道的?” 烛影摇红中,明染慢慢松了酒盏,任其滚落地下。他抬头望着虞劲烽,双目中满是无可奈何的惨淡之色,轻声道:“我们果然在云京。前些日子我要这要那的你还能弄来,那都是京师各大酒肆和老字号点心铺子的招牌吃食。这两天渐渐就不行了,许是老板厨子都跑了吧。不跑,也都关门避祸去了。” 虞劲烽侧首不太敢看他,无奈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明染道:“彼此彼此,你也知道我知道。”他转动了一下手腕,颇有些遗憾之意:“我只是不知你究竟给我下的什么药。若说是那软玉温香满怀抱吧,记得当时叶之凉虽然失了内力,却是行动自如的。为何我却软绵绵没几分力气,你难道又混了别的进去?” 虞劲烽只得道:“还有蜜佛陀和百合散,单下一种我怕对你没什么用,不过都不伤身。你……”他转头看看明染,明染唇边笑意盈盈,似乎并未如何动怒,但虞劲烽偏就看出了什么来,起身抢过去按住他双肩,带翻了案几:“你千万不要再强行运功逼毒,上次险些吓死我,你还把沾染了咳血的衣服藏起来。若不是及时找来大夫,真不知你伤得这么重。过些天就给你解药。” 明染拨开他手:“又没死,怕什么。你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的,还做了什么好事儿出来?” 事到如今,虞劲烽索性也不再遮掩:“云将军回来了,他听到苍沛国退兵的消息就立即折返,还跟靳陛下跳脚大闹了一场,又把兵马重新开拔过来。我令明翔军退让到凝江域一侧,把云将军的船只都还了他,让他搭浮桥渡江围城。云京没了你,简直不堪一击。” 明染伸手支额,凝眉道:“靳陛下,叫得好生亲热。嗯,你跟他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让我想想,是那次让你去遣返北斗海峡滞留的客商吧,听说你去了苍沛国的澄州一趟,闹了点小动静出来,说不定那时候就眉来眼去勾搭成奸了。那次在凝江域被云将军截留劝降,也是你通风报信吧,不然他怎么一捉一个准儿。你大约是想让他仗着故人之情劝我归降,结果你嫌他说话难听,你们俩又吵起来,最后不了了之。” 虞劲烽咬着牙道:“你猜得不错,不过话别这么难听,谁跟他勾搭成奸了?我才看不上他个奸猾的老东西。我们是合作关系,签署有文书,先前我怕你生气,一直没敢给你看。你等一会儿。” 他返身出门而去,明染盯着他背影,将前因后果略一思索,一切也就了然。虞劲烽素来身怀异志,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沦落去做了马贼。但命不好有不好的优势,他无国无家无牵挂,连自己亲爹都不知道是谁,哪边有利可图,就往哪边歪,自不能体会自己这一番家国之情。他百般阻挠自己替朱鸾国拒敌不成,就会另辟蹊径。而且做马贼年头多了,骨子里养成了掠夺的性情,相中了目标就势在必得。只是自己很不幸也被他视为了囊中之物,又跟萧家牵牵绊绊的扯不清干系,导致这一场阴差阳错霉运当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便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虞劲烽却恰好进房来,手中攥着一份文书,见状震惊无比:“你笑什么?” 明染收敛笑容,道:“没什么,你不要在意。” 他竟然如此心平气和,虞劲烽却越发惴惴不安,将那文书强行塞到他手中:“你仔细看看各种条款,其实我们并不吃亏。东海他不敢涉及,他也没那个能耐。江南云京东直到海边的地段都归我,说起来是苍沛国的附属郡,一切却都可自行治理。和东海海域连起来,以后就方便很多。” 明染很客气地道:“我不用看了,都是给你的,和我也没什么干系。” 虞劲烽急道:“我的还不就是你的?你我分什么彼此!” 明染垂首笑一笑,不置可否。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提醒他道:“你的靳陛下很坏,他和我不一样。你这般与虎谋皮,还要小心谨慎一些。” 第99章 虞劲烽道:“你别担心,我会小心的。咱们夺了云将军的船只又还给他,这也是极大的筹码,能夺第一次,就能夺第二次,而且我还他船自然也不能白还。况江南水道纵横,明翔军又擅长水战,他们不能不掂量一二。” 明染叹道:“虞统军真能干,原来你的靳陛下在庐州那‘英明神武天生丽质’八个字,夸的是你不是我,倒让我洋洋自得许多天。唉,我真蠢。” 他语气倒也平和,只是脸色实在太不好。虞劲烽简直有些不敢看他,但又忍不住不看,踅摸着在他身边坐下,搂住他肩膀极力劝慰:“你哪里蠢了,我再怎么样,还不都是你教导出来的?小染,你千万别生气,这文书若真不想看,明天看也行,不过最终你一定要看。现下难受了就睡一会儿,嗯?” 明染抬袖按住自己额头,许是酒喝多了,竟满头的冷汗。他脸色苍白,眼角却微微发红,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似乎有人拿大锤楔了两支长钉进去,且砸得砰砰乱响,于是低声道:“的确有些头疼。” 虞劲烽忙小心翼翼放他躺下,温声道:“那就躺着。” 明染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不肯给我解毒?” 虞劲烽很为难:“再等等好么?云京如今尚未被攻破,你一出去不定又做出什么来,我不想再让你帮着你那国主表兄助纣为孽。你若是实在无聊,我寻个小箜篌来给你解闷儿。” 明染无奈摆摆手,翻个身背对着他,虞劲烽轻拍他肩头:“那你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等他真睡了一觉起来,虞劲烽却不见踪影,唯有守候在门外的文若水时不时进来问安兼带端茶送水的。明染平日里跟他接触不多,因此不大搭理他,只时不时盯着多宝格上一只沙漏看。 约莫二十多个时辰后,虞劲烽终于回来了,神色间颇有些疲惫,还携着些残余的血腥杀戮之气。他先将外袍去除丢出门外,方才过来摸摸明染额头,问道:“你好些没有?” 明染道:“还好。” 他看起来果然气色不错,比前两日强许多。虞劲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低声道:“云京城破了,南城左侧那个城门先被攻破。” 明染呆坐着,神色悲喜莫辩,良久方道:“你是说丽影门?” 虞劲烽道:“对,是丽影门,那处城门比起别处貌似不大结实,就被选为了突破口。” 明染习惯性地给他解惑:“那个门从前是霓裳河水门,后来方士们说霓裳河流向不好,强行给改了道,水门就变了城门,但是未设瓮城,所以不太牢靠。不过丽影门城楼高城墙也宽,可架弩床之处很多,如果多派兵力多设置弩床,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 虞劲烽叹道:“幸好没让你守城,不然还真是麻烦。” 明染却忽然转动眼珠盯着虞劲烽问道:“你不会做内应去了吧,里应外合?” 虞劲烽道:“这种粗活轮不到我干,我只负责东城南城进攻路线的部署,做内应的另有他人,是鄞王和周驸马。只是他二人手中掌握的兵马不多,因此费了些周折。” 从靳端阳那里索要来的细作名单还没来得及送到国主手中,明染就被虞劲烽弄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来。因此那两人一见云京被围,自然就立竿见影明火执仗地反了。看来天意如此,明染也就不再多问。虞劲烽却主动禀报道:“如今各处在巷战,残余的禁军死守着皇宫和几处要紧地段不肯投降。外面很乱,想彻底拿下云京估计还得几天。不过我们这儿在地底下的密室中,很安全,你放心。” 明染道:“既然这么忙又跑回来做什么?真是辛苦你了,来,坐下喝杯茶 。”他虽然手足酸软无力,还是强撑着给虞劲烽斟了一杯茶。 虞劲烽受宠若惊,忙接过茶盏,又惊疑不定多瞄了他几眼,明染垂下羽睫,遮掩了眼中神色,缓缓道:“失守也罢,一切都是我的报应。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虞劲烽忙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舍得处置你?” 明染涩声笑道:“我是战犯,处置我也是该当的。如果真死了,我明家祖坟在云京东北紫霞山下二仙庙附近,记得让我认祖归宗。” 虞劲烽闻言如鲠在喉,哪里还有喝茶的兴致,只身躯微微哆嗦,良久方道:“你这些天虽然面子上装得波澜不惊,心中一定恨极了我,我又哪能不知道。我不会伤你分毫,你仔细想想我这般做的缘故,还不是为了以后能好好在一处。你千万不要放弃我,我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明染道:“明明是你放弃了我。” 虞劲烽道:“我没有!我只是在替你我以后打算,小染,你不能总是想着你家的亲戚,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却罔顾我的一片真心。” 明染道:“纵然你一片真心,就不怕惹怒我?你明知我最怕自己变得废物一样不死不活,什么都做不了,却给我下药。你不能好好和我说?” 虞劲烽也有些怒了,将手中茶盏重重一顿:“我屡次提醒你,告诫你,甚至苦苦哀求你,你几时听过我的?云京城被围,满天下可有一支勤王之师过来救援?连六军都溃散得影踪不见,只剩下一些禁军在负隅顽抗,还有你那大表哥带着些人马守着皇宫。你看看人家都什么做派,你却为何要为那样一个国主卖命?任谁都觉得不值得,你偏偏乐此不彼!” 他忽然想起一事,过来扳住明染肩头接着道:“对了,你朝那个周驸马,可真是深藏不露的天纵奇才!起兵前先就斩了安秀公主祭旗,剁了她脑袋不够,还把四肢也剁掉,高高挂在公主府的大门上。说她不守妇道背地里和你勾勾搭搭。他娘的可真会放屁,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女人勾勾搭搭了?回头我非找机会杀了他不可!” 他语气阴狠,通身戾气大盛,于平日颇有些不同,想是杀红了眼的缘故。明染被他来回摇晃两下,只觉得眩晕不止,脑袋疼得要裂开一般,便有气无力道:“你别晃我,晃得头疼。我们不提那个女人,我大表哥进了皇宫,其余家人还有剩下的没有?” 虞劲烽连忙松手:“我跟靳端阳云将军都说过,尽量都剩着。” 明染脸色呆滞,片刻后忽然呵呵一笑,嘲讽道:“剩个屁!他们哪一个是心慈手软的人?也罢,我自己的死活都无法掌控,还操心别人,你心里大约又在笑我。不管了,我睡一会儿。机会难得,你赶紧的接着杀人放火去吧。” 虞劲烽却一把捞起他抱住,恨声道:“不准睡!你别总是睡睡睡的,借此躲着我冷落我。你答应不再去找萧姑娘成亲,不再惦记着你的朱鸾国,这辈子也不能离开我,我就给你解药。” 明染听到解药两字,心中一动,他太想要这个解药了,但也知道虞劲烽不会轻易给。自己越冷待他,他越不能安心,更要牢牢把自己掌握在手中。 他强打精神,勉强压制住紊乱心思,待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斟酌着措辞慢慢道:“你别总是和我闹。以后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朱鸾国,我又惦记着谁去。至于萧姑娘,其实我已经去萧家退过亲了……” 虞劲烽突然手臂一紧,明染被勒得全身骨骼“咯吧”一声,险些喘不上气。虞劲烽恍如不觉,只将脸埋在他肩头上,低声道:“我不信,你在哄我吧,既如此你为何不告诉我,害我白白气这许久。” 明染道:“不说也是有缘由的。我虽然给了萧家补偿,大公子还是有些不情愿,我顾着萧姑娘的名声也不敢声张。云京虽然开化,但退婚这事儿最好由女家先提出,才不妨碍姑娘另嫁他人。后来大公子又主动带兵助我奔袭庐州,我更是说不得了,想着等云京事必,托我二姨母再给她说一门好亲,也能圆满做成此事。” 虞劲烽依旧翻来覆去道:“你哄我,我才不信,就是不信。” 明染推了他脑袋一把,冷声道:“我哄你做什么。当时我去萧府,萧大公子曾主动提出要助我退敌,被我拒绝了。如果我没退过亲,大可以名正言顺邀请大舅哥出兵助我一臂之力,用得着在云京的大街上装醉装可怜,再想法子把消息传到萧府?我几时干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他骂我人品卑劣,也真是……真是卑劣……” 他喃喃苦笑道:“我是卑劣,我比不得他。他不计前嫌主动来帮我,还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让我莫要负疚于心。” 虞劲烽忙抬头盯着他,急道:“他哪是什么好人!明明在挤兑你,让你无法张嘴再提及此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反悔。况外面这么乱,谁知道萧姑娘如今还活着没有?” 明染摇头道:“不反悔。大公子是否还在庐州?”心想我若敢流露一点反悔的意思,你或许就敢趁乱去杀了萧姑娘。 虞劲烽道:“听说还在。只是苍沛忽然卷土重来,他被困住了,一时片刻回不来。”他微微低头,盯着明染的面庞来回梭巡片刻,轻声道:“小染,你忽然态度好转,又屈尊纡贵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是不是想骗我放松戒备把解药给你?” 他如此警觉,明染心中有些失望,但仍旧耐着脾性道:“你不给也无妨。只是告知前因后果,省得你总啰嗦。” 虞劲烽身躯微微颤抖,双目碧琉璃一般流光溢彩,凑上去想亲亲他,明染脸微微一侧,他只亲到唇角,却依旧心花怒放,笑道:“我以后不罗嗦。你能为我去退婚,你不知我多高兴,简直和做梦一般,因此总有些半信半疑。如此看来你也是打算一直和我在一起,既如此为何不仔细看看那份文书?我们的将来总要你我共同谋划才好。” 他去将那份文书拿来,再次塞到明染手中,明染还是不太想看,但架不住虞劲烽反复恳求,便勉强粗粗一翻。待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签署了靳端阳的姓名及印鉴。他盯着那印鉴凝神思索良久,尔后道:“我观靳陛下狡诈多变,我不相信他。” 虞劲烽道:“那你想怎样?不若回头见他一次,再当面敲定?” 明染道:“我也不想看见他。”他的确不喜欢靳端阳,在庐州之时与靳陛下和谈,却连话都懒得说,虞劲烽也理会得,却听明染道:“最好云将军能认可此份契约,就稳妥许多。我见也只见他。” 虞劲烽斟酌着,又瞥他一眼,有些为难:“云将军早已知晓此事,必定也是认可的。他在城外,外面形势你也知道,想见他恐是不方便。”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8节 明染道:“他知不知我不管,我只要亲眼看着他在这文书上签下姓名即可。你如今手眼通天,你想法子。” 他好容易态度有了转变之契机,虞劲烽也只能手眼通天一回,但思前忖后仍旧不放心,又嘱咐道:“可以带你见,只是你见了他不许主动和他说话,听我说即可。”他想了想,又凑过去陪笑道:“待此间事了,以后我全听你的。” 明染只得道:“好,我不主动说话,纵然他问我,我也敷衍过去。” 于是夜半时分,虞劲烽用一领青锦斗篷将明染兜头裹得严实,小心安置在一顶双人软轿上,神鬼不知悄悄带出城。几人先是走了一段长长的地下甬道,尔后又穿过数道苍沛国兵士设下的关卡,末了潜入云京外不远一处庙宇中。这庙宇从前是荒废的,如今作为苍沛国的一个暂时粮草转运点被草草修缮一番,派了数名兵士把守着。 明染随着虞劲烽静悄悄坐在后殿里一张八仙桌旁等着,既不弄鬼也不作妖,只随手把虞劲烽腰间的一筒羽箭抽了几支出来把玩着。 两人等到近子夜时分,云鱼素匆匆赶来,进门就问道:“半夜三更的,小马贼找我做什么?不知道本将军现在比五殿阎罗还忙?”眼光转到明染身上,颇有几分惊喜:“咦,小染也来了?” 明染颔首微笑,由虞劲烽言明来意。云鱼素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儿,明日再说不成?算了,拿笔墨来。” 虞劲烽赔笑道:“是小染执意要如此,不然他不放心,他还是最信任云将军。” 云鱼素一边签署姓名一边感叹道:“我还以为你二人意见不一,你被他看起来了所以影踪不见的,原来你是不放心。好吧,既然这般信任我,怎不跟我西北打狼去?” 明染依旧沉默,只微微一笑,果然遵循约定一言不发。虞劲烽甚是满意,和云鱼素就云京形势匆匆交谈几句,虞劲烽也还罢了,忌着明染言语上十分谨慎,那云鱼素却只管高谈阔论,张罗着要如何把兵器库那边的禁军都铲除,如何能将皇宫的大门砸开拖了那窝囊国主出来再羞辱一番。明染只做没听见,自得其乐地摆弄着几支羽箭。那羽箭四棱箭簇,他便试着将四支箭箭簇朝上,棱角相嵌地架起来。他双手绵软无力,连着试了几次才成。 云鱼素却忽然转头看着他道:“小染,你莫要心里不自在,你那个国主表哥是真不能要。眼见得丽影门城楼上杀得火热,他不说增援兵力,却派了一群僧人来念经,结果里应外合的,城门‘咣叽’就开了,摔得四仰八叉还砸扁好几个人,你说这怪谁?云京不破简直没天理!” 他说就说吧还如此声情并茂,明染无语凝咽,片刻后一声轻叹。 云鱼素与虞劲烽商谈完毕,起身离开,临去时又狠狠瞪了明染一眼,训斥道:“你干坐一晚上,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你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竟如此托大,纵然不情愿也不该如此!”言罢拂袖而去。 第100章 虞劲烽见此事圆满了结,终于放了心,过去将明染托上软轿,打算回转云京。云鱼素已经走出老远,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虞劲烽微微俯身,正仔细替明染将斗篷拢好。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方扬长而去。 两人重又回到密室之中。事已至此,明染也就安分下来,虽然依旧淡淡地不大说话,但也不再和虞劲烽闹脾气,且该吃吃该睡睡安适自在。虞劲烽心中窃喜,想着这是终于死心了,回头再好好哄哄他,势必要让他回心转意才成。尔后他也就有心思出去接着忙活,只交代那几个心腹好好照顾,决不可有半点怠慢轻忽。 虞劲烽又是影踪不见,想必是接着热火朝天干大事儿去了。明染正百无聊赖躺着,却忽听室外似乎有隐微的兵戈交接之声,由远及近渐渐靠过来。他心中一跳,慢慢坐起身来看看沙漏,从和云鱼素见面起,已经过去了近十个时辰了。 尔后忽然间房门大开,一人闪身进来,身材瘦削颀长,面目易了容,瞧来平淡而模糊,只双眼漆黑容光内敛,他瞬间抢到明染身边,低声唤道:“少爷,我是阿筳。” 明染道:“阿筳?我中毒失了内力,只勉强能走。” 阿筳一伸手将他拎起挂在自己肩上:“不须你走。”闪身出门,却见外室阿宴带着十几个身着便服的雍江侯府侍卫,刀剑齐出将文若水等几个人逼到角落里,双方正不出声地狠斗。阿宴见明染出来,飞身过来一把抱住他,泪汪汪只说不出话来。阿筳把明染放在阿宴背上:“背着,我开路。” 明染道:“且慢,找找解药和那对儿兵符。”他知虞劲烽定不会把解药放置在自己所居室中,但这里放眼望去竟曲径通幽的不知有多少密室,便指了指文若水。阿筳身随意动,一刀架上文若水颈项。 文若水哪敢多言,只搪塞道:“明侯爷,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等老大回来,有什么你们慢慢儿商量……” 阿筳见他不肯说,反转刀柄直戳上他心窝重穴,戳得他两眼翻白昏死过去,尔后就近砸开一处房屋,正要大肆搜寻,明染先一眼看见了梨木架子上的奔月神弓,忙道:“去拿我的弓。” 阿宴过去替他拿起,明染紧紧攥在手中。见阿筳来回翻找却一无所获,正焦急间,却听远远地有人喝道:“什么人!”正是虞劲烽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急速迫近的脚步声,乱纷纷似乎来了不少人。 明染道:“不找了,走。” 于是一干人沿着另一条路迅速撤退而去。虞劲烽果然回来了,待见文若水等人情形,心中大惊,入室匆匆查看一番,反身便循着动静追了出来。 阿筳虽然承蒙云鱼素指点过路径地点,但毕竟没有虞劲烽这阵子将此处摸得熟门熟路,竟被他抄近路追了上来,厉声道:“小染,你们不准走!”提刀便向断后的两个侍卫攻过去。阿筳和阿宴恍如不闻,带着明染走得更迅速。 虞劲烽眼见他就要转过一处拐角,却偏生被侍卫们阻隔住了过不去,他又气又急:“小染,你听我说,外面很乱,你没了内力可怎么办?你只有在我身边才最安全,你快过来!你过来我就给你解药!” 阿宴脚步一顿,低声道:“少爷,他说给解药,难道是他给你下的毒?” 明染漠然道:“他不会给的,他在骗你。” 于是阿宴回头怒骂道:“什么你身边最安全,当我们都是死的不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跟着你才真倒霉!” 阿筳横刀在手,冷声道:“少爷,我奉命去窥探苍沛国军营,出来却适逢此人,他一言不发突然动手,引来了云将军,我才失手被擒,又被云将军羁押到如今。那时此人想必已经和苍沛国沆瀣一气,心虚怕我回来告知您,因此对我下手。” 他说一句,阿宴就在一侧压着声音怒骂一句,但他骂人词汇贫乏,来来去去不过是“不要脸”“白眼狼”“贱人”几个词。阿筳听得无趣,看他一眼,阿宴立时住口,又忍不住追问道:“要不要杀了他?” 阿筳低声呵斥道:“你少说话,少爷说了算。” 虞劲烽对阿宴的怒骂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明染,眼神炯亮如两簇幽幽碧火,明染把脸埋在阿宴肩头并不看他,只冷冷道:“把兵符还我。” 虞劲烽道:“不还!我若还了你兵符,你还会要我吗?” 明染道:“靳端阳要你就行。” 虞劲烽被噎了一下,却强自镇定接着道:“有什么话你过来我们好好商量,我……我都听你的,你……”他惶急间实在找不到挽留的理由,忽然看到明染手中奔月,忙道:“你看你的奔月和我的聆风是一对儿,它们不该分开,我们当然更不该分开!” 明染闻言手一松,奔月神弓闷声落地,阿宴当是他失手,正要弯腰去捡,明染道:“别捡,不要了。” 虞劲烽彻底慌了神:“你说什么?你不能不要!”他情知明染有多么喜欢奔月,若不是自己常常去跟他挤一张床过夜,也许他就会夜夜抱着奔月入眠。可是如今他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且神态淡然,好比扔了一把破笤帚般随意。 他颤声道:“小染,你别这样,你过来我身边好吗?” 明染置若惘然沉默不语,阿筳见状立时替他做主:“走。”众人接着撤走。虞劲烽自不肯罢休,状若疯狂扑上来,侍卫们纷纷阻拦,却拦不住他刀势汹涌。阿筳见状将一枚铜牌塞到阿宴手中,低声嘱咐道:“你带少爷往前直走可出,东曦门外见。”尔后蹂身而上,无声无息一刀直点虞劲烽面门。 虞劲烽只觉杀气扑面,不得已撤刀回防。两人在这狭隘的通道中瞬间过手十几招,刀风飒飒流光飞舞,虞劲烽出招凶猛步步紧逼,阿筳却为着明染并未明确指示该如何处置此人,于是紧守门户滴水不漏,只跟他拖延时间。 阿宴背负着明染,几个侍卫断后,趁机一阵风般匆匆而去。 这通道的出口竟在南城一处废弃荒宅的枯井里,一干人鱼贯而出,外面正是风清月白夜半时分,想是云京城内这阵子处处杀戮的缘故,风中隐约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明染仰头看到天上弯月如眉,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恍如隔世,嘱咐道:“阿宴,换人背我,你开道。” 阿宴小心将明染挪到另一个侍卫背上,仗刀守护在一侧。东曦门是云京的东城门,上次明染被虞劲烽带出城也是走的这里。云京此次东城和南城最先失守,一路上苍沛国设置的重重关卡极多,但阿宴手中的铜牌是云鱼素亲赐,在前面张罗着开道,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城门。 路上明染低声询问阿宴,才知自己被困之处竟是在胭华书院的后院子里。这后院子地上道路已经错综复杂,不成想地下还另有乾坤,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明染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是从凝江域赶来的吧。我不在之时,明翔军怎么样?” 阿宴叹道:“明翔军还在凝江域。那一天少爷你忽然就不见了,虞统军留下话,要带着你清静两天去,大家只当你们真出去玩儿,也没人在意。可是几天后,莫名又接到虞统军军令,让明翔军退守凝江域东北一处水域上,他手持兵符亲信众多,又……又是您的……” 他偷窥明染脸色,见无有异常,便接着道:“我们也只得退过去。接着就听到苍沛国卷土重来的消息,当时就觉得不对,但是群龙无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然后没几天云京就被困,谢诀和琉璿跑过来找我,想寻你回来,但是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们几个真的是快急疯了,可是找不到你也是束手无策。 那两个都虞候初始还蠢蠢欲动想去云京解围,也不知虞统军跟他们说了什么,末了又按兵不动。明锋营是更别提,他家老大不出现,绝对不敢多走一步。然后云京城池被攻破的消息一传回去,谢诀不管不顾的带着亲兵就跑了回来。我猜着虞统军在云京,想着说不定你也在这里,就也跟着他回来,然后琉璿和灼华也跟了来。城里城外的太乱,到处都是想逃出城的百姓,苍沛国的兵士又到处捉人杀人,说是要杀尽云京六姓,四处人马三群一团糟。没多久我们就走散了,谢诀跑去谢家救人,我也想去二老爷那边看看,却正巧碰上阿筳哥回来找到我,说无论如何先来救你,我就又跟着他去救你。” 他侧头再看看明染,忍不住道:“少爷,是虞统军骗你囚禁你?他真是坏得要死,你待他比待我都好,他却这般对你。不过你千万别生气,跟这种小人不值得,白白气坏了自己。” 明染咬了下唇,直咬出淡淡的血腥气来,这是他二十余年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不堪回首更羞于提起,末了却只低声道:“没什么,以后不要再提他。” 阿宴忙道:“好,不提他!” 一路出了东曦门,这是和阿筳约定的见面地点,阿宴寻一处隐秘地将明染扶下地等着,不久阿筳就跟了出来,言道已经甩开了虞劲烽,又询问明染打算何去何从。 明染问及城内现况,得知只剩了皇宫和两三处要紧地点尚未失守,其余已经是苍沛国天下。皇宫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他此时本身这般状况,又人手寥寥,去了也是送死而已,便熄了此念头,道:“我们去找云鱼素,他既然肯接受我的求救,想必也得负责到底。若有多余的人手可用,进城找琉璿和谢诀出来,让琉璿看看我中的毒。” 阿筳也正有此意,立时分派人手入城寻人。又见明染身上的浅色细绫夹袍有些打眼,便脱了自己的玄色半旧外袍递过去:“阿宴,给少爷换件衣服。” 云鱼素驻营在云京外东北不远处,只是他天不明就带人进城去了,待得近午时方折返。见明染站在军营外相候,一副落魄狼狈之状,便笑嘻嘻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儿,真跟那小马贼闹翻了?” 明染道:“此事云将军洞若观火,又何必再问。” 云鱼素闻言乐得哈哈大笑:“见你如此悲惨,本将军着实老怀弥慰!”待见明染脸色难堪,便勉强收起笑容翻身下马,装作一本正经地劝慰着:“你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嘿嘿嘿嘿。那小马贼长得还真不错,妥妥狐狸精一只,你是被迷花了眼吧,连兵符都丢了,呵呵呵呵,你可见过一军主帅丢了兵符的吗?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不过你还记得咱们打狼时的小把戏,还晓得向我求救,总算没有笨到你外祖家。” 第101章 两人在西北经常相邀一起去打狼,但分属不同阵营,对两人的合伙作恶之举,南军将领王崇并不是很赞成,因此有时只能装作在野外偶遇。二人又都是一人能单挑百十只狼的人物,偶尔的也会分赃不匀有点小龃龉,于是便议定几种暗号传递消息。三支羽箭箭镞朝上架好,意思是“这儿的狼都是我的你快死开”,四只羽箭的意思是“哎呀不好吃不下快来救命”,五只羽箭的意思是“今儿这里狼不少我也心情很好我们来合作一把吧”。其中三五较常见,四却十分罕有。 其实明染并没有多少把握,他怕云鱼素忘了约定或者看到了也不搭理自己,但百般无计之下只能试试再说,不成想云鱼素真将阿筳遣返回去救人。所以他笑,自己只能生受着。 云鱼素笑够了,终于说起正事儿来:“小染,你也别怪我们一定要拿下云京,谁叫你们云京的姑娘一个赛一个长得俊呢!连本将军这般洁身自好的人,昨儿都忍不住手痒抢了几个回来。至于你如今这结果也挺合本将军的心意。我初始还在为难,你横在凝江域不肯走,我过也过不来,打也打不下,正愁得百爪挠心的,双关那边又出了岔子,说不定也跟你脱不了干系。现下倒好,你被那马贼弄了一边儿去,云京我也得了,我们还不伤和气,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所以我对你们俩闹翻着实喜闻乐见,你们最好这辈子别再和好了哈哈哈哈!” 明染知道他的确在宽慰自己,虽然方式很诡异,但只能颔首表示赞同。待云鱼素提到云京,却忍不住侧首远远望向云京城池,青灰色的城墙依旧雄浑厚重,护城河镶金嵌玉般蜿蜒绕行,将杀戮和血腥悉数圈禁掩盖其中。 他不禁身躯微微颤抖,想自己其实谋算的很圆满,苍沛国已经彻底退兵,以后明翔军可长驻凝江域及福城寿城,庐州可与这边互相呼应来往。至于姑孰城及往西沿江一路,将来再用心提携一批精明强干的水军将领,就可分兵过去加强防守,至少能保得朱鸾国十几年平安无虞,自己也能放心再赴东海开疆扩域。但却只为一个变数,竟导致一子错满盘罗嗦,这一切瞬间成了遥不可及的美梦,且回天乏术。 明染缓缓抬头,想对着云鱼素笑笑,但唇角微扁笑得艰难无比。云鱼素不免嫌弃万分:“你这是在对我笑?怎么比哭还难看。” 他话初落,却忽然发现明染目中泪光莹然,尔后泪水就潸然而下。 云将军见状惊讶万分盯着他,忍不住惊叹连连:“哎呀小染,我还从没见你哭过,今日倒真开了眼。” 明染并不想哭,还是对着敌国将领哭,觉得简直丢人现眼到了家,只是一时情难自禁。云鱼素难得地愣怔片刻,忙扯下一幅衣袖递过去,哄劝道:“你有话就说,莫要再哭。啧啧啧,看来小马贼这次还真是做了不得了的大事儿出来。” 他正极力劝慰着,忽听到那边侍卫兵士一阵混乱,接着不远处的阿筳阿宴飞身抢过来挡在明染身前,虎视眈眈严阵以待。却是虞劲烽终于知悉明染踪迹,带着一批属下匆匆追来。他如今算是云鱼素常来常往的盟友,兵士们并不敢过分阻拦,只说要禀报将军。虞劲烽却等不得,便要硬闯过来,于是起了一点小纷争。 云鱼素往那边瞥了一眼,道:“你若不愿理他,我打发他走。” 明染道:“有劳将军。” 虞劲烽从见到明染就目不转瞬地盯着他,遥遥看到他脸上隐约似有泪光闪烁,顿觉心痛如刀绞,想自己真逼得他太紧了,只是如今已走至此处早已回头无路,前面纵然深沟险壑刀山火海也只能义无反顾走下去。却见身前兵士纷纷退让出一条路,云鱼素龙行虎步趋近前来:“虞统军,你来做什么?” 虞劲烽道:“我……云将军,小染和我闹了点脾气,我来接他回去。” 云鱼素道:“他如今不愿回去,你就莫要强求了。倒是虞统军你,放着正事儿不干却东游西逛的,难道也想趁乱抢几个大姑娘回去?陛下马上就要赶来云京,我等曾约定由你的明锋营接驾过凝江域,你却还耽搁在这里,若是赶不上趟可怎么办,本将军替你忧心忡忡啊!” 虞劲烽当然不肯走,只盯着明染不放,一边道:“我自会去接陛下。只是想先和小染说几句话,还请云将军让开。” 云鱼素抱臂哂笑道:“我就是不让,你待怎地?” 虞劲烽脸色一沉:“我虽不才,也不得不和云将军再讨教一番。” 云鱼素讶异无比:“你疯了?你我从前没交过手?怎能这般不知死活。”见他一脸执拗之色,又道:“不然你隔着本将军说也成。” 此人简直不知趣到了极点,虞劲烽拧眉不语,心道隔着你我纵然说得出口,又有什么意思。两人正僵持不下着,明染忽然转身离去,只是他中毒未解,步伐不免蹒跚趔趄,阿宴忙上前搀扶。虞劲烽见状急道:“小染,你当心些!” 云鱼素哪里耐烦这儿女情长的,挥手道:“好了好了,他在我这儿又出不了岔子,有什么话你回来再说不行?来人,送虞统军去江边。”一干云鹰侍卫应声前来,强行将虞劲烽隔离了出去。 虞劲烽也知云鱼素横在这里,今日必定是说不成什么,他虽不甘心,也只得远远对明染道:“小染,你千万别再乱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再怎么样,却必定不会错待你,你要相信我!”见明染恍若未闻,他怔忪片刻,无奈顿一下手中长刀,带着满腔遗憾愤愤而去。 明染听得一干人呼啸远去,便驻足不前,转身对云鱼素道:“多谢云将军解围。” 云鱼素这次语气真的一本正经起来:“客气什么,你是我打狼的小兄弟,容不得别人随意欺凌。虞统军来回大约得两三天功夫,若等皇帝陛下赶到云京,许多事我便做不得主,你须得早作打算。” 明染也正思忖此事,纵然自己此时回了凝江域寻到明翔军来云京救援,但手无兵符导致形势微妙变数不定,况且算算时间根本就来不及,他不禁有些踌躇。 云鱼素目光沉沉盯着他看,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思,忽然道:“明翔军你就别想了,马贼和陛下有约定,云京明翔军家眷一概在赦免范围内且有优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本将军也不会放任你去凝江域,而且你也不准再进云京城。” 他缓步走过来,拍了拍明染的肩膀:“小染,朱鸾国我们势在必得,让你和我合作你一定不肯,但是虞统军肯,所以我和他是密不可拆的盟友关系,我只能偏着他。我知你如今处境困顿,可人这一世哪能不遇个沟沟坎坎的,跌倒了爬起来是。我也可在有限范围内帮帮你,你想怎样就说,只是也得把握尺度,让我退兵什么的,就不要提了。” 明染脸色惨淡,末了终于道:“这我都明白。贵国的皇帝陛下曾下过诏令,说是不伤百姓,可否做到?” 云鱼素慨叹道:“其实本将军挺喜欢屠城,唉,你这么一提醒倒教我……你不也挺爱屠城吗?我听说你在东海可是偷偷摸摸屠了好几个城,别以为我离得远就不知道。怎么你屠得,我就屠不得?” 明染顿时哑口无言,原来割的不是自己的肉,就真不知道疼。云鱼素看他神色难堪尴尬,又笑道:“罢了,既然要装仁慈,也不得不装到底,真装不下去就再议。我尽量约束将领兵士,但乱世难免要添些枉死鬼,你莫要太执着。” 他的脾性明染甚是了解,也并不敢指望他太多,只得道:“如此多谢。诏令上还言道要杀光云京六姓男子,其实云京六姓被打回原形后也就是平常百姓,能否留其性命?云将军可收缴其家产,剥夺其官位,打成庶民即可。” 云鱼素摇摇头:“一国之君所言,不可朝令夕改。你也是云京六姓子弟,是否许多亲朋好友都在被屠行列?” 明染无奈道:“正是如此。” 云鱼素拧眉思忖,忽然想起一事:“江上明泱号左近,有五六只你们明翔军遗留下来的大船及兵士,本是为着守护楼船而驻守原地。后来我听说云京城门被攻陷后,不知去了个什么人,将船只就近挪入擎天域一处水湾里保护起来,本将军和虞统军都忙得很,也没空管此事。你倒是可以利用一下这几条船只。只是虞统军掌握了明翔军,你还能再调动船只么?” 明染斟酌片刻道:“如果数量不多,凭我这张脸,应该还可以。” 云鱼素道:“如此我再网开一面吧。除兵士水手,每条船可载四百人左右,我允你带两千人往东海去。”他微微侧身,和身边的云鹰侍卫打个手势,那侍卫去捧了一个乌木匣子过来,云鱼素冲着阿宴招手:“撩起衣摆。” 阿宴忙撩起衣摆,云鱼素将木匣中的铜制令牌哗啦一声悉数倾入他衣摆中,足有二三十个:“拿着救人去。除了皇宫中那群龙子凤孙,剩下的你爱带谁就带谁。呵呵,我够大方吧,不肯跟我去西北打狼也就罢了,可要记得领我的情。” 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已仁至义尽,明染真心实意地道:“那是自然,云将军恩情永世不忘。”明泱号当初是分派给温嘉秀的楼船,若有人眷恋不去,极有可能是闻人钰折返。他觉此事耽搁不得,立时唤了阿筳过来,让他先去明泱号一探虚实。 云鱼素盯着阿筳离去的背影夸赞道:“我可是羁押了他不短的时间,此人功夫极好又为人沉稳,本想让他做我云鹰侍卫的副统领,他却死活要回去找你。小染,我如今年过而立,还得活几十年。我盼着你翻身回来跟我再较高下那一天,否则这后半辈子未免太过了无意趣。”其实他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也知以后一个东海,一个西北,今生恐是相见无期。 明染微笑道:“西域十三国那么多可打之人,云将军难道还不能过足瘾?” 云鱼素叹道:“他们生得太糟了,实在是不禁打。本以为你可知我一二,原来你也不懂我的寂寞,唉!”在西北日遮天蔽日的风沙中,鞑虏之辈和马贼之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抵不住他狼牙棒虎虎生风。他总是一棒子过去,就能扫倒一大片,再一棒子过去,又倒一大片,剩下的不免望风而逃,空留他一人遗世而立,独看天地悠悠。云将军是真的很寂寞。 侍卫从城里带出的第一批人,是明染的小舅父钟栩,他牵着双胞胎,头发散乱狼狈不堪,明灼华和琉璿一左一右护卫着。 钟栩乍见明染,急火火就道:“小染,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都说你……”待看到明染容颜憔悴,便将后半截话生生打住,只觉得心疼无比,忙过来摸摸他的脸:“你可是哪儿不舒服?病了么?” 明染勉强笑道:“还好。我二叔他没来?” 钟栩顿足叹道:“你二叔那个书呆子,让我说他什么好!云京初被围,他就慌里慌张的进宫去了,说是要陪侍在国主身边,随时听从国主的调遣,连两个娃都不管不顾的,他不管我只得管着。后来外面乱起来,我又不会和人打架,只好带着娃钻了后院子的山洞里去躲着,直到灼华和小璿寻过来。哎哎哎,小染,你怎么弄得这般落魄,可是要心疼死舅父么?” 第102章 钟栩形容仓促满头是汗,双胞胎也有些呆呆怔怔,一见明染慌忙凑过去,显然这阵子被吓得不轻。明染倒是微微松了口气:“二叔想去就让他去吧,幸好你们没跟着进去。” 他们一干人不好总赖在云鱼素的军营里,于是在擎天域就近寻了几条废弃渔船挪过去。云鱼素又怕明染悄悄溜去凝江域兴风作浪,百忙之中还抽了十二个云鹰侍卫紧紧跟随过去,号称护卫他,实则做监督之用。 其实明染已经死了去凝江域的心,也并不想再和云京明翔军有什么牵扯,只想着把城中待斩之人能捞多少捞多少,又特意嘱咐带着侍卫们去救人的阿宴,若有百姓走投无路,也可一并带来,另尽量先救妇孺儿童,为着这些人最易遭受欺凌杀害。 尔后他让琉璿替自己把脉诊治,琉璿诊完脉颇有些为难之色:“座主,三种毒虽然都不伤身,只是毒性互相牵系纠结,若我用金针祛毒,想彻底拔除有些缓慢,总得七八次才行,每次须得间隔三天。而且我天漫族的那些武功医术,往往剑走偏锋的有些霸道伤身,这祛毒过程或许会非常痛苦,您可得忍着些。” 明染道:“我不怕疼,能恢复多少算多少。” 于是琉璿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套金针,开始替他实施金针刺穴祛毒之术。 第二批赶来的是谢诀,身后跟着数名谢氏族人,一个个灰头土脸不复人形,有几个甚至受了伤,身上斑斑点点俱是鲜血。谢家是皇后族人,是首当其冲的杀戮对象,因此已经没剩多少人,谢诀紧赶慢赶的,也不过带出来三五十个而已。 谢诀闻听明染在船上,忙飞身上船钻入简陋无比的舱室中,琉璿正将最后一枚金针插入明染肩上穴道中,单手一拈,尔后在针尾上轻弹数下,明染身躯跟着一阵细微的颤抖。谢诀并没细看他们在做什么,只慌慌张张问道:“座主,我听他们说明翔军暗地里倒戈,坐看云京失守,不会是真的吧?” 琉璿闻言反手一个耳刮子呼过去:“你胡说什么?”谢诀骤不及防也不敢躲闪,被打得瞠目结舌,顿时红了半边脸。 明染本是无甚痛觉的人,此时也疼得满头冷汗,见状忙道:“琉璿,别这样。” 琉璿道:“敢捕风捉影胡说八道的人,就该打死。座主您专心行功,他爱信不信,不信滚蛋!” 谢诀捂着半边脸,急得快要哭出来:“谁说不信座主来着,我这不是随口一问嘛!他们在城里都这么传,便是这边侍卫过去救人,许多人也吓得不敢过来。我正是因为信任座主,才会带了家人过来的。” 琉璿怒道:“你还废话!”她怕明染听了心烦,推推搡搡将谢诀从渔船上赶了下去,遥遥瞪一眼谢氏族人,单手叉腰像一把精雕细琢清丽无比的玉壶,一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险些戳进谢诀鼻孔里:“还敢嫌我是外族女子不懂妇德缺家少教,既然你们是簪缨世家百年大族,就该滚回云京去守着你家那个大宅院,又逃出来做什么?” 原来是谢家没有看上外族出身的琉璿,似乎还不咸不淡说了些什么。谢诀忙道:“我家里人虽然一时想不通,我……我也没说什么……” 琉璿道:“你嘴上没说,心里在说。” 两人正僵持不下,身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哎呀小琉璿,你是越来越厉害了,瞧你座主把你给惯的。哎呀小谢诀,你这么怕老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叶之凉从琉璿身后伸了脑袋出来,对着谢诀挤挤眼:“我说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现在不立威,将来可是被这丫头辖制一辈子,永远翻不了身。” 谢诀尚未答话,叶之凉身后不远处的的闻人钰一声怒吼:“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挑三惑四的,还不赶紧送孩子们上船!”他身边站着明濡和明罄兰,正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叶之凉反身凑到闻人钰身边,将双胞胎一左一右挟起,笑道:“来了来了,宝贝儿们,叔叔带你们飞一个!”果然带着两人一阵风地飞走了。这厮被训斥了反倒一脸喜滋滋的笑容,可见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闻人钰只和阿筳一并恭候在渔船之下,直到琉璿替明染去了拔除金针,明染待行功完毕,起身试着走几步,虽然功力恢复只有十之一二,但比之前两天的手足酸软强了许多。于是闻人钰过来请罪,一脸羞愧自责之色:“都是属下不好,沉湎于颓丧悲痛之中无法自拔,以后定不会再如此。明泱号那边驻守兵士恰好是属下从前旧部,此地太过疏简,还请都指挥使这就随属下过去。” 明染对着他摆摆手:“知道明泱号上是你我就放心了,你带我小舅父他们先过去守住明泱号。我想先去城门口看看,阿筳谢诀随行即可。” 闻人钰带着众人赶往擎天域中的明泱号。明染则和阿筳和谢诀赶往东曦门,那十二个云鹰侍卫自也要紧紧跟随,随时履监督之职责。 阿宴已经将二三十个铜制令牌分给雍江侯府的侍卫们和谢诀的一部分亲兵,专做入城带人和来回领路之用。倒是有许多人走投无路之下纷纷跟着他们来了,大半是六姓族人及许多官员的家眷等,也夹杂许多家有幼女,怕遭了劫掠凌辱的百姓。 但众人一见到城门口的明染,不免犹豫忐忑惊慌失措。明染不得不一遍遍耐心解释:“我并没有阵前倒戈做叛国之举,只是出了一点意外,我真的不骗你们,快些跟着我的侍卫走吧。” 只是除了六姓中明染的亲戚,余下之人中有的相信,许多人却是不信的,若不是忌着明染从前的恶名,恐还会有唾弃怒骂之言。只这些人纵然不随侍卫前去,却是无处可去,进退两难挤在城门口,形势越来越混乱。明染算着时间实已非常紧迫,忙命阿筳去明泱号将钟栩带过来,想小舅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为人一贯很好,此时应说得上话。 果然钟栩比如今的明染更具说服力,言辞恳切一番劝说,总算劝得大阪人都跟着带路的侍卫走了。 明染苦笑一声,伸袖拭去额头冷汗,叹道:“如今我竟百无一用,连小舅都不如了。我不如还是回去吧。”一转头间,却见一个碧色衣衫眉目如画的少女,从城中一路奔过来,慌慌张张赶到城门外,抓住一个侍卫就急匆匆问道:“这位大哥,我听说这边可以出城,说是有人接应着能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有见到我的家人吗?” 明染忙接口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 那少女转头看向明染,却仿佛见了鬼一般,瞬间睁大双眼,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还有些莫名的伤心恼怒,接着一转身竟向着城里狂奔而去。明染伸手摸摸自己脸颊诧异无比:“我很难看?竟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却忽看到那姑娘左手臂少了小半截衣袖,想是混乱中不小心扯破的,如雪皓腕上,赫然系着两枚深翠色的翡翠小鱼。 他心中一跳,忙往前追了几步:“萧姑娘留步!并未见你家人出来,你可在此等着,我让人去找。” 萧翡月身形一顿,背对他摆摆手:“不用,我自己去找。”明染紧紧尾随,接着劝说:“城里很危险,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再涉足险地?你随我回去,我会妥善安置你。” 萧翡月终于站住了,却并不回头,片刻后道:“我大哥教导我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做人要有骨气,我不跟你去。” 明染道:“从前都是我的错,姑娘若不嫌弃,我们可重缔姻缘。” 明染并未见过萧翡月,萧翡月隔着帷幕屏风什么的偷窥过他几次,因此认得他。未婚夫人品出众举止湛雅,她也曾背地里欣喜得意无比,但今日着一条蔽旧布袍的明染瞧来实在有些落魄,虽然两人已经算是没什么干系了,可少女稚嫩而温柔的心中,却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倍觉心酸。她轻笑一声,敛袖掩面低声道:“真不用了。我知你如今处境难堪,我不给你添麻烦,你有这份心意就好。”言罢接着往城中而去。 明染却不肯放弃:“你莫要不听劝告,城中真的很危险,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纵然我给不了你别的,难道还不能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不离不弃紧紧跟随,眼见得要到城门处,身后的云鹰侍卫亦步亦趋跟上,提醒道:“明小侯爷,云将军有令,您不能再踏入云京城池一步。” 明染只得驻足不前,忙叫谢诀过来:“你去把那姑娘追回来,她是萧翡月。” 于是谢诀带着数名亲兵一阵风地追进去,明染怔怔望着城门,一时间竟是百般滋味难言。 今日的云京城中,似乎比前两日更加混乱,乱纷纷到处都是仓皇无比逃命的人,街上不时有苍沛国兵士一队队跑过,嫌弃那些人碍事,就恶狠狠拿长兵刃驱逐到一边去,激起一阵人喊马嘶儿哭娘啼之声。 这一片混乱中,谢诀错眼间就失了萧翡月的踪迹,不禁有些着急,忙随手拉住一位躲在墙角的老者询问是否看到有个绿衣姑娘从这里过去,那老者道:“小哥你找人?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还不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听说皇宫被攻陷了!” 谢诀惊得五内俱焚:“啊?那我姐姐姐夫……”他丢开那老者,茫然又往前追了几步,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忽见前面一群人扶老携幼狼狈而来,看衣衫质地甚好应是官宦人家,他抢上去问道:“诸位留步,我听说皇宫被攻陷,是真是假?” 这其中倒是夹杂了几个明白人:“不是被攻陷,据说是国主下令开了南宫门,令皇后太子带大批宫女出宫,迷惑敌军耳目好借机出逃,结果皇后和太子被捉了而余人依旧没有逃出来。也不知现下如何,只知道快要封城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谢诀再次失色:“国主他……他竟连自己妻儿都不要了?” 萧翡月并不知谢诀追了来,却已跑到一处名曰联珠楼的九层佛塔之下,本是云京东城最负盛名的建筑。原是她在路上偶遇几个姑娘,说是这楼中的女主人有护院有家丁,可暂时收容无处可躲的姑娘暂避一二,她走投无路的只得跟了去。 果然有一个云髻高耸的紫衣女子带着两个丫鬟及一众家丁站在楼门首处,招呼女子们纷纷避入,言道既然同为女子,就该在危难之中互相帮扶。萧翡月茫然随着一群人进入楼中,楼下几层早已挤满避难的姑娘们,她只得一层层往上走,待上到第七层,果然人少了些,却见一个身着宫女服饰的女子畏畏缩缩躲在角落里,容颜绝艳神色惊慌,却是有些脸熟,萧翡月迟疑着,试探叫道:“谢皇后?” 那小谢皇后是和自己的大宫女临出宫前换了衣饰,大宫女替她被苍沛国俘虏了去。她出宫后趁乱躲躲闪闪碰巧来到这里,见被人认出,也就不再遮掩:“你是相国府的萧姑娘?你……”她忽然咬牙道:“就是你未婚夫先行阵前倒戈,才害得我们到这般地步!” 萧翡月输人不输阵,冷冷道:“你胡说,我未婚夫没有叛国,他就在东曦门处往外救人。倒是你,都说你是红颜祸水,哄着国主荒废政事,花费了大批的钱财陪你玩乐!” 小谢皇后被戳了心窝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哽咽道:“我如何就红颜祸水了?我最后所有的妆奁都捐了出来。至于他们男人在外面做什么,我一个深宫女子怎能得知?” 却听门首处有人击掌赞叹,一个女子声音不紧不慢道:“ 不成想我今日倒是钓了条大鱼。皇后说得好!你的确什么都不得知,你只知衣食用度极尽奢华,彻夜饮宴纵情歌舞,至于百姓的艰难困苦,你又哪里知道呢?” 那守在楼下门首处的紫衣女子不知何时上来了,温言软语浅笑嫣然:“我名董香籍,是霓裳河畔胭华书院的老板。我夫君就是因为国主强征宅院修建寺庙为你姐姐祈福,最后被一把火烧死,逼得我家破人亡流落风尘。如今这一切不过都是报应,你也莫要怪罪这个怪罪那个,你们两口儿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目光缓缓梭巡楼中,一干女子情知状况有异,吓得做声不得。 董香籍拊掌笑道:“瞧你们一个个吓的。原来云京女子空有一副皮囊,却半点胆气皆无。你们且等着,苍沛国兵士们得了报信,马上就要过来。我要把你们做为敬献给苍沛国的大礼送出去,到了平京后,做奴婢还是做娼妓,就看你们的运气了哈哈哈哈。” 小谢皇后哆嗦不止,萧翡月瞬间脸色惨白,强撑着道:“我们纵死也不做……做……” 董香籍瞥她一眼,缓步走到面临长街的窗口处往外看了看,轻描淡写道:“富贵人家的女孩子穷讲究可真多,还挑三拣四不做这个不做那个的。既不想做,那就跳楼保节,若真敢跳下去,我也就真心佩服你们。” 萧翡月盯着她背影,眼中如要冒出火来,忽然冲了上去,一把将董香籍推向窗边,她跟着她大哥萧玄霓也曾学过几下子花拳绣腿,虽没什么用,却比董香籍略强些。董香籍大惊之下,怒叫道:“死丫头你做什么!”一边使力挣扎,萧翡月却只管死死抓住她不放。 小谢皇后忽然悔悟过来,跟着冲上来按住董香籍,余下几个女子也反省过来了,纷纷抢上来帮忙,众人合伙终于将董香籍从窗口推了下去。在短促的惨呼声中,萧翡月发狠道:“要跳你先跳!” 她喘息片刻,大着胆子往楼下看看,楼下除了董香籍的尸体,果然来了的大批苍沛国兵士将联珠楼层层包围,且推来几桶火油,举着火把大声喊话:“楼上的人立即下来,不下就烧死你们!” 萧翡月深吸一口气,叹道:“跳吧,你是皇后,你先跳。” 小谢皇后泪承双睫楚楚可怜:“我……我怕会很疼。” 萧翡月道:“就一下子,应该不会太疼。你跳我就跟着跳,我给你做伴。” 小谢皇后惨笑一声,咬牙闭眼纵身跃下。于是萧翡月跟着翻身出去涌身下跃。既然有了带头的,后面的就有了勇气,效仿二人举止纷纷坠楼。 谢诀却终于一路打听着追到楼下,正看到一群女子尸横于联珠楼前,待发现其中竟然有自己的亲姐姐,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被身后亲兵慌忙扶住。他伸手按住额角冷静片刻,听楼主皆是女子惨呼哭啼之声,便举起手中云鱼素的亲赐令牌高喝道:“我奉云将军之命,带楼中之人出城,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苍沛国为首兵士闻言过来验了令牌,虽有不甘,也不得不让开到一边去。谢诀忙命亲兵打开楼门领了众人出来,一干女子哆哆嗦嗦绕过地下十几具尸首,随着带路兵士远远躲开。 谢诀向着苍沛国兵士强征了一桶火油过来,命兵士将姑娘们的遗体堆积一处,泼上火油焚烧。他在熊熊大火单膝跪地行礼:“姐姐,萧姑娘,我带不走你们了,但不能放任你们死后的遗体再遭凌辱,只能一把火烧掉,你们在天之灵千万莫要怨怼我!” 第103章 明染直等到暮色四起,才等到谢诀带着一群姑娘们浑浑噩噩出了城。他迎上去左右梭巡一遍,待见一干人中并无萧翡月身影,又看看谢诀的脸色,也就不再问多什么,只吩咐道:“带着他们去船上吧。” 恰此时一名云鹰侍卫飞速赶来,俯首禀报道:“明小侯爷,云将军有信传来,陛下一路加急,或许会提前赶到云京,还请您立即撤离。” 明染道:“知道了,多谢你家将军。” 众人赶到明泱号停泊之处,是在擎天域和大江交界口一处河湾之中,另有七八条中型火龙船团团拥簇。船上全是劫后余生之人,惊魂甫定之时,静悄悄没几个人敢说话。 闻人钰已在此张罗忙碌了近两天,此时过来禀报:“共有七只可用之船,其中六只船上人较多,另一只上全是这两天抽空收集来的粮食等物,都指挥使请上这条船,人少清静些,方便您祛毒疗伤。所有的人我也都问过了,有亲朋好友可投奔的已先行离去,余下都是无处可去的,愿意跟着我们走。”至于明泱号因船体庞大行驶缓慢,只能忍痛放弃。 此处离得云京已有些距离,四周唯有星垂野阔江流奔涌。众人议定谢诀琉璿打头,闻人钰叶之凉押尾,阿筳和阿宴中间来回调停,一切安排妥当,明染道:“走吧。”率先上船。七只战船扬帆起锚,首尾呼应,趁着夜色顺流往东而去。 苍沛国的皇帝陛下果然提前多半天赶到云京城北元武门外,却是为着虞统军安排得当行动迅捷昼夜不息,自从接手迎驾,简直连喘气的功夫都不给人留。因他投诚不久且大有可用之处,靳端阳无法和他翻脸耍威风,一路被他催死催活的也只得忍耐着。 他这次是专程到云京摆谱来的,因此不仅带了大批的大内侍卫和御林军,甚至还来了许多文官,幸而虞劲烽带了二十余条船过来,乘坐起来倒也绰绰有余。 待得船队将要在江边靠岸,虞劲烽过去靳端阳那边船上,请他出舱室准备上岸,却见他身后的舱室中两名内侍推出来一架轮椅,上面赫然坐着阿暑。 虞劲烽愕然:“七宝你跟来了?路上我怎么没看到你?” 阿暑唇角微弯,笑得清甜动人:“若给烽哥你知道,必定不客气轰我回去,所以我藏了起来。”他既然藏在靳陛下的舱室中,那么靳陛下必定是赞成的。虞劲烽拧眉不语,片刻后道:“还是让人送你回去吧,你腿脚不便,莫要涉足险地。” 阿暑气道:“我不回去。见我就赶我,你还有没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 靳端阳负手伫立船舷边,极目远眺被一泓江水环绕的云京城。黎明隐微的曙光将城墙映衬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却已尽显雄伟瑰丽之姿。他正目光痴迷赞叹不已,闻言转头笑道:“阿暑和朕说很想你,说以后想一直跟着你,你看他竟然要抛弃了朕。不过朕看在虞统军的面子上,只得把他送给你了。幸而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做生不如做熟,也不会太为难。” 什么叫做生不如做熟,虞劲烽不好驳他,只讶异万分看向阿暑。 阿暑喜滋滋迎着他目光,羞涩无比:“谁教你上次在澄州打了我一耳光呢,我可是轻易打不得的。不过烽哥你也喜欢我对吧,不然怎么这般体贴照顾我?” 虞劲烽大耳刮子险些再次呼过去,一忍再忍,终于攥拳忍了下去,只憋得脸色铁青,良久方憋出四个字:“你自重些!” 他脸色实在不好看,阿暑见状冷哼道:“我怎么不自重了?若是我们从小一直不分开,你难道不是我的?就是现在,也不过让给那明染使唤使唤罢了。如今他是亡国之臣,你跟他厮混还能有什么指望?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虞劲烽沉声道:“我的事你少管。以后也不准你再提明小侯爷的名字。” 阿暑怒道:“为什么?” 虞劲烽不语,阿暑顿悟,接着冷笑:“我不配提?你就这般看不起我?烽哥,你若是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你自己!” 虞劲烽没心思纠缠,过去从阿暑袖中抽了一条手帕出来,直接捏住他下颌塞入嘴里:“你的废话太多了,歇一会儿。”阿暑心中大怒,自行动手将手帕抽出,却是恨恨地不敢再多言,于是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靳端阳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切,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艰难。 待船只靠岸,靳端阳左右看看,并不见云鱼素来接驾,只看到两位云鱼素部下将领带着数名兵士迎上,趋前向他禀报详情,言道云京除了皇宫,其余已皆在掌握之中,云将军在城中亲自指挥兵士们作战,势必要将皇宫尽快拿下。 靳端阳诧异道:“难道云将军竟然还未将皇宫拿下?这不似他一贯风格啊。他前两日不是在邸报上给朕承诺,说是将云京作为大礼来迎接朕的御驾莅临么?” 那副将自不敢辩驳是他提前驾到,只唯唯诺诺的。靳端阳却又一拍脑袋,装模作样道:“朕忽然想起来了,是朕到得太早,怪不得云将军。你去和他禀报一声,说朕已经来了,就在北门外等着他捷报传来。” 云鱼素正打马在朱鸾国皇宫的华鸾门外来回游走,看城楼上下兵士厮杀正烈。鄞王殿下和周驸马带着随从,装成苍沛国兵马的模样,巴巴结结跟在他身后,但云鱼素心中嫌他二人一无兵马二无本事三无人品四无相貌,因此有些带理不理。 待那副将赶来将国主的话一字不差转述过,云鱼素长眉微挑,笑道:“这是嫌弃本将军磨磨蹭蹭?那我们快些。”又转头向鄞王和周驸马道:“陛下已经到了元武门外,两位不去接驾么?跟着本将军可是没半点好处。” 两人闻言慌忙和云鱼素告辞,往北门狂奔而去。 云鱼素打发了碍眼的人,策马前行几步,运足内力高声喝道:“皇城中的朱鸾国主听了,我是苍沛国云鱼素!云京已尽在我掌握之中,你速速出来投降。一个时辰若不出,封门屠城,三个时辰后不出来,杀尽方圆百里民众,六个时辰后还不出来,血染江南!你既号称仁义之君,怎能眼睁睁看着朱鸾国万千百姓遭你连累家破人亡!”声震皇城,缭绕不去。 国主双腿一软,噗通摔坐于御座中,觳觫不止,良久后,吩咐玉阶下的内侍总管:“传平南侯。” 左文徽本在华鸾门城楼上指挥兵士拒敌,闻诏迅速赶来,他身着盔甲发髻散乱,腰间胡乱缠一条粗白布。原来云京初被围困,国主心中害怕,便招了左文徽来护驾。左文徽放心不下平南侯府中家人,就一并带入宫中。结果平南侯府太夫人本来身子就不好,这连日惊吓之下,竟在数日前驾鹤西去,如今停灵于后宫之中。钟太后年高体迈,见此情景同样卧病于床,天天等着国主去安慰。 国主颤声道:“文徽,小染他是真的背叛了孤,不来救驾了么?” 左文徽道:“他不会,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国主再也忍耐不住,眼角发红,厉声道:“怎么不会?除了他阵前反戈,谁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却还在为他说话!” 左文徽道:“陛下,鄞王和周驸马适才就在华鸾门外城楼下随着那敌军将领摇旗呐喊,臣看得清清楚楚。可雍江侯背叛陛下投诚敌军,却并无一人亲眼所见。臣倒是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 国主怒道:“鄞王和周驸马纵然反叛,可那两人手无兵马,能成什么气候?你说他没反,明翔军为何迟迟不来救驾?小染他见天儿上天入地的,偏生这会儿就出意外?事到如今你还这般维护他,可是打算让人将孤活捉了去吗?” 左文徽道:“既然陛下不信,那么臣不说,臣这就接着上城楼拒敌去。”言罢拂袖而去。 国主怒而拍扶手:“一个个都学会给孤下脸子看了!”待见左文徽头也不回,他颓然缩在御座中,喃喃道:“那人说要封门屠城,要血染江南,”他转首望着内侍总管,似乎在自言自语,“怎么办?” 那内侍总管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不停安慰他:“陛下福泽深厚,佛祖佑之,一定不会的。那边几位朝中重臣还在等候听召,不如陛下找他们过来商议一番?” 国主无奈摆摆手:“算了。他们几个一张嘴就是……算了!”与云京共存亡玉石俱焚什么的,国主胆小又娇贵,说说可以,做却委实做不到。 云京外的靳端阳并不下船,只令人端来一张玫瑰圈椅,悠悠闲闲坐下,眼光左右缓缓梭巡着,将岸上景色看个不够。待见那鄞王殿下和周驸马匆忙赶来,他站起身来,颇为热情地招呼着:“两位来得正好,朕这些日子接到邸报,晓得这边热闹得紧,紧赶慢赶的恐怕也只能瞧个热闹尾巴了。两位恰好陪朕喝杯茶,给朕说说这些天详细状况。” 熟人相见,分外亲热,三人瞬间打成一片。虞劲烽自是不会参与,无声无息挪到东侧船弦边,正默然遥望一江秋水奔流而去,却不小心听到屠城两字,他顿时回神,听鄞王正道:“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 他忽然遥遥指着元武门,兴奋无比:“陛下快看,已经开始封门!”果然元武门厚重的大门被一干苍沛国兵士缓缓合拢。 虞劲烽大步过来,伸手搭上鄞王的肩膀又顺势一捏:“封门做什么?” 鄞王顿时脸色苍白额头见汗:“封门屠城……云将军说国主再不出皇城,就……就……哎哟你轻点,当着陛下之面,你怎可如此放肆?” 虞劲烽冷哼一声罢了手,却拧眉盯着靳端阳,靳端阳笑吟吟道:“这是云将军的意思,虞统军稍安勿躁。若觉得不妥……其实也没哪里不妥吧,你看朱鸾国的亲王都没觉得不妥当呢。” 他目光从虞劲烽脸上转到鄞王脸上,有几分调侃之意,鄞王面色微赤,却狠狠瞪了虞劲烽一眼。 靳端阳见状哈哈一笑:“朕明白虞统军的意思,不过朱鸾国主胆小,若不让云将军这般吓吓他,他什么时候才肯出来。君无戏言,朕答应过的话自然会兑现,真要屠城是万万不行的。只是云将军那脾气,若是杀得性子上来,随便派个人去传口谕他恐是会装作耳聋听不见。这样吧,朕这就写一道手谕,虞统军亲自给云将军送去如何?” 虞劲烽道:“如此最好。”他虽已做下万全之备,但总觉得心里空荡荡没个着落,此时也只想尽快见到云鱼素,将云京之事彻底了结,再把该接之人早些接回来。当下静候一边等靳端阳写下手谕,就领了旨意急匆匆而去。 阿暑挪动轮椅蹭到靳端阳身边,问道:“陛下,我哥哥做什么去了?” 靳端阳道:“你哥哥怕云将军屠城,赶着传旨去了。”他瞄一眼阿暑,颇有遗憾之意:“阿暑啊,你哥哥虽然归顺了朕,面子也上仿佛其意甚诚,怕不过是暂且的权宜之计,他心中牵系看重的,只有朱鸾国那位明侯而已。至于你,我观你虽然言语间似乎与他挺亲热,他却并未把你放在眼里。” 这位皇帝陛下有言皆挑拨,无语不离间,堪称兴风作浪的一把好手。阿暑恨恨盯着虞劲烽远去的方向,却是无可辩驳,片刻后冷声道:“难道云京城破了,明染他竟然还未死?” 靳端阳挥手令鄞王和周驸马离得远些,凑到阿暑耳边低声道:“朕适才在你哥哥未过来这船之前收住密报,他二人在这之前彻底翻脸了,明染在昨夜也已离开了云京。似乎顺溜而下,如果朕猜得不错,该是往东海而去。” 阿暑讶异道:“陛下既然知道的这般清楚,为何却放任他离去?陛下吃这位明小侯爷的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难道不该派人去追杀他?” 靳端阳拊掌惊叹:“这怎么行?令兄长当日答应投诚,第一个条件就是不得伤害明侯半分且此人归他所有。朕可是个守信的好皇帝,做不出这等出尔反尔之事,当然别人若是要去做,朕也管不了。不过阿暑啊,你觉得你哥哥如此痴心相待一个人,他会轻易放自己的心头肉离开么?” 靳陛下虽然很可恶,但不得不说他也是个十分聪慧的人。 一个多时辰前,明染辗转反侧了整整半夜,才勉强听着涛声入眠。只是还没睡一会儿,就被冲进舱室的明灼华惊醒过来:“少爷,前面谢诀传来消息,我等被人拦住了去路。” 明染顺手拿了一套弓箭出舱至甲板上,暗沉沉的江面上,一字排开数条战船,瞧来足有四十余只,将去路堵得严丝合缝。船上密密麻麻皆为明锋营兵士,手中火把形成一条璀璨而跃动的火龙,映得各人脸色晦明不定。 为首之人体格庞大态度谦卑,向着明染躬身行礼:“明锋营都虞候万年青,参见都指挥使。”他身边是面色苍白惶惑不安的易镡。 明染手中拈着一枚细长乌黑的羽箭,目光冉冉扫过诸人。他功力虽然恢复了一二成,不过勉强能拉开一张普通的弓,于是问道:“是虞劲烽让你守候在此?” 万年青不答,只再次躬身行礼,恭敬无比。 明染沉吟片刻,又道:“若放我过去,有何要求你只管提。我纵然如今兑现不了,来日必定信守承诺。” 万年青道:“都指挥使是守信之人,大家伙儿有目共睹。但我等今日只替虞统军恳求都指挥使留下,余者均无所求。” 第104章 第一〇四章 明染闻言,微微垂首沉默不语,他其实并不想再多说什么,但僵持下去显然也不可行。明灼华看看自家主子面色,趋前一步高声道:“你既然依旧称我家少爷一声都指挥使,却又这般举动,是否以下犯上?” 万年青叹道:“灼华姑娘见谅,小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我辈出身草莽,曾在胭脂山靠打劫为生,见天儿刀头上舐血朝不保夕。也就是随着我家老大来云京投奔了明侯爷后,才挺起胸膛坦坦荡荡过了几年人过的日子。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好日子过惯了又怎么能再过回去?若是都指挥使弃了弟兄们而去,我等又如何甘心?说不得只能强留,事后任凭都指挥使处罚,或打或杀均可,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言听来颇为有理,众人险些无言以对。明灼华顿一顿,戟指怒道:“你两只眼睛也不是出气儿用的,也看得清楚,不过七条破船,一群老弱伤残而已,我家少爷已没好处再给你们捞,咱们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不行?” 万年青摇头:“明侯爷,灼华姑娘,纵然你们不看重我等,但我家老大他走到今天不容易,还请明侯爷垂怜。” 谢诀和琉璿此时已过了这边船来,琉璿闻言冷冷道:“说得好像我们都很容易似的。座主,他既然不肯让路,那就射死他。” 明染左右梭巡,此次拦截行动明锋营出动兵士四千余人,余下的两千许是被虞劲烽带着接靳端阳去了,除了万年青身边的易镡,那些有可能左右摇摆不定的人一个都不曾来。而己方能用之人算下来不到三四百,力量如此悬殊,简直不知胜算在哪里。 想虞劲烽初来云京之时,手下不过一千余人,西北的旱鸭子们连水都下不得。明染让最擅长训练水军的风承竺亲自来带着,才在极短的时间内带出了明锋营。这几年明锋营从当初的一千扩展到三千,再到今日的六千,兵刃战船装备皆为上品,已成了明翔军的精锐力量,在水上纵横来去所向披靡。 他暗道自己是养虎为患了,且临到头被反噬一口,这真是报应。 明染目光转到易镡身上:“易镡,你怎么说?” 易镡目中含泪,索性噗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明小侯爷,表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什么话咱等老大来了再说好吗?纵然您想回东海,只管跟他打个招呼,难道他还不肯陪着您回去?”其实他也很想回去,留在沉樱岛的左簌簌已经让人传了信给他,才给他添了个胖儿子,若是这当口明染和虞劲烽彻底闹翻,明锋营别人倒还好办,唯有易镡简直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们一个个避重就轻东拉西扯的,明染不想再听下去,低声道:“目标万年青,震慑即可。” 谢诀和琉璿闻言,同时张弓搭箭,瞄准万年青双腿。万年青见两人出手,却是不避不让,任由两枚羽箭洞穿小腿,带起两股细小的鲜血,牢牢钉在甲板上。万年青庞大的身躯往前一扑,就势深深叩首:“还请明小侯爷垂怜。” 琉璿和谢诀恍如不闻,在明锋营诸人低呼声中,羽箭再次破空而至,这次是穿过了万年青的双肩,他双臂顿时失去力道,却是强撑着端正姿势再次叩首。明染无奈道:“万年青,真当不敢杀你么?” 万年青抬首看他,忍着剧痛道:“万年青是守信之人,杀了我也不还手。只是明小侯爷,明翔军是你当初舍却万贯家产,千辛万苦重建起来的。我们明锋营成立初期,更是你亲自来教授箭术,和我家老大一起费心调教出来的。你杀我万年青一个不算什么,难道你杀得了明锋营六千弟兄?你怎么杀得完,你又怎么忍心!” 明染闻言却是不语,他并没什么不忍心,万贯家产可以不要,奔月也可以不要,连云京他都可以不回头再看一眼,明锋营自然更可弃若敝履。但杀不完是真的,纵然自己这边一起上依然杀不完,他也只能吓吓他们。 他沉寂良久,无奈转身径直进入舱室中,吩咐阿宴:“去请闻人钰和琉璿进来。” 闻人钰见召匆忙赶来,明染道:“外面的情形你们也见了,我等与对方人手悬殊太大,真动起手来占不到半点便宜。阿钰,这附近是否有别的水路可行?” 闻人钰适才已经在思忖此事,闻言忙道:“凝江域不能走,变数太多。至于擎天域水路岔道不少,应该可以觅小水路过去,只是要返航近二十里地。只要进入岔道,纵然他们还有人拦截,至少水路狭窄,放不下对方这么多战船,便有转圜余地。” 若是返航近二十里地,简直快要退到云京去了,明染靠坐在椅中思忖片刻,道:“那就返航,不过他们怕是要追上来,我们得快些。” 闻人钰道:“我们需要人断后,尽量和他们拖延时间,都指挥使可带着余人先走,等脱离险境后再设法汇合。” 叶之凉忽然在舱门处伸了个脑袋进来:“阿钰,你要辨识路径,就陪着明侯爷先走,我来断后。” 阿宴道:“少爷,我也断后。我大老爷们儿不怕他们,纵然落入敌手,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众人纷纷要求断后,明染只提出要琉璿跟随自己。最后议定由阿筳和叶之凉、阿宴带雍江侯府侍卫及一部分兵士断后,以拖延时间为主。琉璿和闻人钰、谢诀陪着余人返航另觅出路。 两条船只在阿筳的指挥下,不动声色向着明翔军缓慢靠去,余下的却趁着黎明前最后一阵黑暗悄悄返航。 明染令诸人都出去各司其职,只把琉璿留下,问道:“小璿,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的功力恢复得再快一些。” 琉璿着实为难:“座主,纵是如今金针祛毒之术,也是很伤身的。别的办法……最快的办法,莫过于让解毒药物直接渗入血液,再佐以金针刺穴强行排毒。纵如此也不过能恢复五成左右,过程极其痛苦且十分耗损气血……” 明染打断她:“五成也行。我不怕伤身,也不怕疼,只要能走出生关,回头慢慢儿调养。”他看看琉璿脸上的踌躇和犹豫之色,叹了口气,沉沉道:“我不能坐以待毙,你动手吧。” 琉璿摸出一把亮闪闪的柳叶形小刀,道:“座主伸手,掌心向上。”明染依言伸出双手,琉璿用小刀在他双掌掌心分别画了个小小十字,将一瓶药粉一分为二尽数倾倒上去。 朝阳初升之时,船队返航十余里,终于快行到闻人钰所言的那条岔道。而阿筳和叶之凉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不曾让明锋营的战船追赶过来。闻人钰见不远处就是水路岔道,微微松了口气,正凝神辨识水流方向,一抬头间,却忽然脸色一变。 上游驶来八条战船及数条快舟,插着明黄色龙旗,正迎风招展,甲板上数百兵士森然而立。因对方是顺流而下,因此行驶速度比自己这几条船快得多,似乎转瞬间就到眼前。快舟行动迅速,瞬间绕过战船包围了己方船只,舟上兵士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闻人钰心中大骇,还没来得及让人去请明染,身边人影一闪,明染已经抢了出来,手中握一副长弓。他才被琉璿拔去金针,双手上缠绕着厚厚的白布,衣襟上隐约鲜血点点,脸色苍白眼神却炯亮,盯着来船打量片刻,低声道:“靳端阳的人。” 靳端阳并没来,居中船只甲板上是坐着轮椅的阿暑,他身侧为鄞王殿下、周驸马以及一个脸色肃穆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那是靳端阳的大内侍卫首座徐统领。 谢诀带领手下亲兵驻守在另一条船只甲板上,还未来得及开口喊话,徐统领手中令旗一挥,苍沛国兵士箭雨纷纷如蝗而至,众兵士训练有度,一边格挡来箭一边在各处隐匿身形,接着出箭反击。船上搭载其余人大半都躲在船舱中,有那胆大的本在甲板上窥探,此时也吓得仓皇逃入船舱中。 明染将手中长弓一轮,挡开劈面而至的羽箭,尔后连珠箭激射而出,他并不攻击别人,箭箭直奔阿暑咽喉要害。徐统领长刀出手连连格挡,竟震得手臂微微酸麻,心中不禁微惊。身边大内侍卫接着闪身抢上,纷纷挡在阿暑身前。明染却突然微微侧身,两枚羽箭同时破空而出,一左一右直袭鄞王殿下和周驸马。 众侍卫见对方羽箭来势诡异劲急,均都把注意力放在自家主子的男宠身上,未免疏忽了这两个不相干的人。那周驸马机智,还勉强一躲,羽箭从肩头洞穿而过,鄞王却是连躲都不知如何躲,被穿胸而过,死死钉在了甲板上,瞬间气绝身亡。 苍沛国诸人有些愣怔,这两人真心实意投诚而来,却顷刻就一死一重伤,大损己方脸面,回去简直不知如何向靳端阳交代。于是双方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呈默默对峙局面。若是他们知道明染其实只有五成功力,想必会更加惊悚。 明染反手将长弓背后,压下胸臆间因动用内力而引起的气血翻涌,沉声道:“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不过在替朱鸾国处置叛逆而已。” 阿暑闻言,却忽然发出一连串的轻笑:“哈哈哈哈,你还替朱鸾国处置叛逆,你可知在朱鸾国前国主的眼中,你就是最大的叛逆,他心里不定怎么恨你呢!” 明染道:“我是不是也没什么干系。阿暑公子请尽快言归正传。” 他云停岳峙端然而立,虽衣衫蔽旧身形清瘦却依旧气势不减,阿暑摸摸自己的腿,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五内俱焚:“我偏不言归正传,我偏要说给你听。你们朱鸾国的皇宫被攻破了。不对,不是被攻破的,是云将军要屠城,你们国主怕了,就主动开了宫门出来投降,跪在云将军的马下苦苦哀求。可叹那城楼上的兵士尚且在你表兄的带领下负隅顽抗,下面宫门就开了,连招呼都不给他打一个,弄得他措手不及进退不得尴尬异常。据说你太后姨母闻听此讯,也已经服毒自尽。哈哈哈,你觉得可笑不?” 明染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只牵挂左文徽的安危,嘴唇微微一动,却是什么也没问,只缓缓攥紧手中弓身,沉声道:“说完了吧,我们来说说正事儿。你今番想必是冲我来的,对我有什么要求,只管道来便是。我这边余者皆为老幼病弱,并不值得你上心对付,可否放他们离开?” 阿暑见他不动声色,不免有些失望,冷冷道:“我自然是冲着你来的,我恨不得你立时就死,却又不想让你死得太痛快,让我想想,该怎么办好呢?” 他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抵着额头,两只琥珀色的眼珠转来转去,认真思忖片刻,忽然拊掌笑道:“有了。我不单要弄死你,而且我嫉妒我哥哥待你好,他马上就要赶过来了,想必还是因为牵挂你吧,那么我要让你死在他眼前,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气我,如此过往恩怨就一笔勾销。明小侯爷,我这一石二鸟之计怎么样?” 第105章 第一〇五章 阿暑只管和明染啰啰嗦嗦的,也不下令让徐统领接着动手了,想必真是在等虞劲烽到来。 明染道:“不错,你想让我怎么做,只管吩咐就是。” 阿暑伸手从自己颈中取下一根金链子,上系一枚鸽卵大小深蓝色宝石:“此物名沧浪水,是高昌国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传说为至毒之物。你过来把这个喝了,我就放余人离去。” 明染扫了那沧浪水一眼,冷冷道:“我喝完你不放,我又能怎样?” 阿暑冲着徐统领打个手势:“这里有苍沛国皇帝陛下手谕一份,你可让人拿着离去直达东海,若有拦阻者为欺君大罪。你把手里弓箭扔了,带个人过来拿手谕。”他眼光在明染身后诸人身上一一扫过,忽然看到了钟栩。钟栩胆小,既害怕这种血腥杀戮,又担心明染安危,因此靠着船舱板壁瑟瑟发抖。 于是阿暑指着钟栩道:“让他过来拿。” 明染道:“你能否换个人?或者我过去后,将手谕缚于羽箭上射给他们也可。” 阿暑冷声道:“不换人,也不许你射箭,就他过来拿!你们莫要拖延时间。”他跟着明翔军在海岛上厮混一年多,对这帮人极其熟悉,因此挑了个最没用最不具威胁力的人过来牵绊住明染,否则纵然明染过来自投罗网,他也并无信心能将此人彻底拿下弄死。 钟栩闻言,扑过去揪住明染手臂哽咽道:“小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回云京。我……我过去拿!只是那什么沧浪水你不能喝,我去和他们好好说说,我们以后去东海再不回来就是。” 明染道:“此事不怪你,我当时不过一时气愤,纵然你不逼我,我想通了也会主动回来。”他依言扔了弓箭,转头交代琉璿和闻人钰:“你们也不用走擎天域,只等我过去后,尽快退到明锋营战船那边。”他两相权衡下,觉得至少明锋营不会要这群人的命,还是退回去比较妥当。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9节 他言罢不待闻人钰回答,伸手挽住钟栩手臂飞身而去,半空中袖中一根野牛筋甩出,缠上船头旗杆,闻人钰和琉璿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他落上了对方船只。琉璿急叫:“跟上去!”闻人钰忙指挥水手将船只尽量往那边靠拢,却被船后穿插上来的小舟阻住去路。 苍沛国诸人见明染鬼魅般骤然出现在船头,齐齐后退一步,严阵以待。连阿暑也吓了一跳,忙招来身边一名手持托盘茶盏的侍卫,又从袖中抽了一份手谕扔上去,吩咐道:“端过去给明侯爷喝了。” 那侍卫依言将茶盏端至明染身前,钟栩哆哆嗦嗦看着茶盏,颤声道:“喝完……会怎么样?” 阿暑翻他一眼,淡然笑道:“我哪里知道,我又没喝过。” 徐统领垂首在阿暑耳边低声禀报,上游又飞速驶来数只快舟,如今已清晰可见,打头的应是虞统军。阿暑闻言唇边笑意更浓,催促道:“你怎么还不喝?难道要拖延到烽哥过来,好让他替你说情,留你一命?你放心,你一死我立即让他们送钟国舅回你的船只。” 明染并不答话,只往上游扫了一眼,大批的快船顺风顺水急速驶来,行在最前面的果然是虞劲烽。这边的祸害还没打发住,那边害他落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又来了。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自从出了虞劲烽的那间密室,似乎一切就没再由得自己做主过。云鱼素不许他去凝江域,也不许他再进云京,他果然就去不了。他想拦住萧翡月挽回一点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可是萧翡月跑了,死了,竟是不给他半点机会。他想回东海去苟延残喘休养生息,却被万年青带着明锋营堵了回来。他想另辟蹊径从别处遁走,结果又被滞留这个地方,对着这个令人厌恶的人。 这人他曾经全方位彻底碾压过,无论才智还是武力,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世事多变,两人转眼间就易地而处,自己站在他面前被碾压,几无还手之力。这些时日,他已经不停地在抗争,在另寻出路,然而似乎没什么用,一切都是荒唐的,仿佛一场极长的、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的梦魇。既如此还顽抗什么,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索性痛快些做到头。 于是明染将那手谕拿过来看了看,的确是靳端阳亲笔书写,只是究竟有多大用途却不得而知。他也不想再计较这许多,随手将手谕塞入钟栩怀中,尔后把那一杯无色无味的不明物拿过来一口干掉。 钟栩伸手拦了一下没拦住,惊惧交加之下,却只能靠在他肩上瑟瑟发抖,低声哽咽:“小染,小染,你觉得怎么样?” 明染道:“还好,不难喝。等我死了就让他们送你回去。” 阿暑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明小侯爷果然有趣,阿暑当年是真心想侍奉枕席,可惜你实在看不上我,还害我被打断了腿。唉,你若能好好待我,可该有多好!” 他正感慨不已遗憾万千,眼前一道黑影忽然掠过,原来虞劲烽终于赶到且飞身直接抢上大船,明染并未来得及避让,就被他一把扯了过去,连钟栩都被不小心甩到了一侧,撞在船舷上动弹不得。 虞劲烽的手铁箍一般紧紧攥着明染手腕,急忙忙问道:“我听说你要走,你是回东海么?为何不等我和你一起?” 他手掌冰凉彻骨,掌心中皆是冷汗,明染挣了一下未能甩脱,虞劲烽身躯微微颤抖,却装作两人之间半点龃龉皆无的模样,语气平和而淡然,带几分体贴小心:“小染,你想去哪儿都行,只是得我陪着你。等这边事情一了结,我必定随你一起去,且再耐心等两天好吗?” 明染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侧过脸去不看他。清晨冰凉的风掠过江面,衬着初升的朝阳,半江瑟瑟半江血红,也吹乱了他额前乱发。他长长的睫毛垂覆着,神色落寞而无奈。虞劲烽等了片刻,终于装不下去了,凑近他低声道:“怎么不跟我说话?你从……从密室中出来后,一句话都没再跟我说过!小染,我心里很不好过,明明你可以原谅我的,你都肯为我去退婚了,为什么不能为我再退一步?” 阿暑见状微笑插嘴:“烽哥,他不跟你说话,这事儿可不好说是什么缘由,也许是因为中毒说不出来话了呢!” 虞劲烽愣怔一下,终于转首看到了他,冷声道:“中什么毒?你不呆在陛下身边,来这里做什么?” 阿暑冷哼一声:“我来替你堵人啊!若不是我,你的心肝宝贝儿早就跑了不是?你该感激我才对,怎么这般凶神恶煞,呸!” 他手中兀自把玩着金链条和装沧浪水的宝石瓶子,虞劲烽一眼看到,顿时脸色大变:“你拿的什么?!” 阿暑举起瓶子给他看,笑得花枝乱颤摇曳生姿:“沧浪水留下的空瓶子,适才给他喝了,他还说不难喝呢!” 虞劲烽转首打量明染面色,低声安抚道:“真喝了也不怕,我这儿有东西可解。幸好那时怕他害人,强行留下了此物。”他双手微微哆嗦,将当年硬从阿暑手中抢来的巫山云摸了出来,拧开黄金瓶盖凑到明染唇边:“你快些喝掉。” 明染简直无语凝咽,暗道我如今成了个什么,你们谁想灌我点啥就灌点儿啥。他伸手推拒着,无奈只得开始搭理虞劲烽:“我觉得无碍,不用喝。让他们放我小舅父走。” 他适才悄悄运气行功,琉璿解毒之法果然伤身甚巨,似乎那解毒药物太过霸道且剑走偏锋强行入侵,正一阵阵冲击荡涤着肺腑,过程自然很销魂,但他咬着牙不动声色地忍了。至于这初饮下的沧浪水,倒似乎饮下一杯白水般,并没感到有何不适。 虞劲烽见他浑不在意的模样,却是急怒交加:“你不要和我赌气!那是高昌国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至毒之物,和我的巫山云互相克制,你不喝不行!听话!”使力将明染推到船舷边,按住他双手不许他乱动,将一瓶巫山云强行灌了下去。 明染被呛得轻咳两声,这巫山云说起来和沧浪水互相克制,却完全是两种不同滋味,他只觉得一道火线蜿蜒而下,五脏六腑都似乎跟着燃烧起来,虞劲烽并未察觉,只紧紧揽了他腰:“我们去我的船上。小舅父你也一并过来。” 阿暑见状将手中金链子在腿上狠狠一甩:“烽哥,你这也太偏心了吧!那是我娘的东西,你凭什么随便糟蹋在别人身上?” 虞劲烽瞥他一眼:“你还是快让徐统领送你回去……”突觉手中一沉,却是明染身躯往前栽倒,虞劲烽连忙一把抄起:“你怎么了?” 明染哆嗦着语不成调:“难受……”似乎有千百个小人儿同时在他体内摇旗呐喊兵戈纷纷,誓要将他撕碎吞噬一般。 虞劲烽心中大惊,连忙将明染身躯翻转过来,却见他脸色片刻功夫竟转为灰白色,连嘴唇都变得惨白无一丝血色。虞劲烽直骇得魂飞天外,抖抖索索摸摸他的脸:“你究竟怎么了?你……你……”他眼睁睁看着明染唇角溢出一丝暗褐色的血线,接着那血线越来越粗,点点滴滴洒在两人衣襟上。 虞劲烽的张惶无措不过是一瞬间功夫,待明白过来,转首怒瞪阿暑:“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阿暑一双大眼无辜看着他,甜甜一笑:“他是烽哥你的心上人,我哪里敢做什么手脚。适才不过吓吓他,给了他一杯白水而已,真正的沧浪水一直在我手中。呵呵呵,谁叫你急慌慌把巫山云给他喝了呢,纵然死了也是你害的,可不能怪我。”言罢手一扬,那沧浪水化成一道璀璨的流光,远远落到了江中心。 虞劲烽瞬间毛发皆悚,眼中如要冒火,恨不得立时跳入江中去把沧浪水捞回来,却又不能将明染单独留在这船上。正束手无策之时,那边闻人钰终于冲破小船的阻拦,将船只靠拢过来,虞劲烽厉声道:“解药!他扔的是解药!” 闻人钰和琉璿同时飞身跃起,冲着沧浪水落水之处一头扎了过去。 而钟栩也从船舷上挣扎起来,见明染瞬间变了此种模样,忍不住嚎啕大哭:“你们害了我一家人还不够,竟然如此害我外甥,我跟你们拼了!”踉踉跄跄扑向阿暑。徐统领哪里容得他近身,将钟栩一脚飞踹而出,钟栩口中鲜血狂喷,噗通落入江中。他落水之地恰巧靠近谢诀的船只,谢诀见状与数名水性较好的亲兵跟着跃入江中,无奈江流湍急,转眼间不见了钟栩踪迹。 明染依稀听得钟栩落水,转头往那边想看一眼,却惊觉眼前一片模糊,竟是什么都看不清。他抬起手,摸摸索索攥住虞劲烽衣袖,喘息道:“小舅……” 虞劲烽急急道:“我知道,你别担心,谢诀已经去救人!”见两只船距离不过两三丈远,他索性抱了明染过去那边船只,又温声道:“你忍着些,闻人钰和琉璿已经去捞解药,他们水性比我强,他们……都比我强……”他忍不住哽咽难言,覆掌在明染后心,用内力替他护住心脉,只觉得他内息紊乱渐趋细微,竟不知生机几何。 明染勉强“嗯”了一声,旋即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之中,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醒过来了。 那边水中哗啦一声,琉璿和闻人钰同时钻出,一个手里拿了瓶子,一个手里拿了系着瓶盖的金链子,两人茫然对视一眼,竟不知如何是好,因着那瓶中赫然空无一物。原来阿暑扔东西的时候,竟是将瓶盖拧松了才扔的。 二人只得扯了缆绳飞上船头,琉璿顺手将空瓶子砸在虞劲烽脚下:“你还是让开吧,让我来看看座主。” 虞劲烽看看那个空瓶子,抱着渐渐了无气息的明染沉默不语。闻人钰只得强行将他扯了开,他觉得双腿酸软,便顺势坐在地下,茫然看着琉璿瞬间将金针刺入明染胸口几处大穴中。明灼华跟着过来相帮,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只能看到他玄青色的衣袖以及一只手,曾经修长而有力的手,可以张弓可以握剑可以写字可以弹箜篌,还可以拿了扇子来调戏自己,如今却毫无生机摊在那里,仿佛随时将要跟着主人一起死去。 茫然中谢诀也从水里钻出来了,上船过来相看,却被闻人钰拦住,低声嘱咐他莫要提起未找到钟栩之事。尔后似乎明锋营很多战船从下游逼近来,前面却是叶之凉和阿筳的两只船,被迫得一点点后退,终于和这五条船只汇合。 那边徐统领许是觉得形势不妙,劝说阿暑一番后,阿暑恨恨冷哼两声,苍沛国战船载着兵士不着痕迹向云京方向退去。 这一切虞劲烽都约莫知道,却只是呆呆坐着,盯着明染那只手出神。 良久后,琉璿起身走到他身前,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的人都赶来了,又威风又煞气,我们惹不起,你赶紧走吧。” 虞劲烽闻言反倒平静下来,隐隐听到明灼华的哭声,便问道:“是不行了吗?” 琉璿居高临下看了他片刻,终于道:“早晚的事儿。你走吧,总不能连……你都不放过。”她已懂得中原许多风俗规矩,知道不能诅咒明染,于是将死人那俩字儿又咽了回去。 虞劲烽道:“让我再看看。”起身大踏步过去,将明染身前的明灼华推开。他其实并无勇气细看,只伸手摸了摸明染的脸庞,触手冰凉彻骨,便低声道:“怎么凉成这样。”脱了外袍盖在明染身上,又仔细将他身周散乱衣角掖了掖,喃喃道:“我这么喜欢你,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竟连生死都置之度外?” 琉璿终于被他激怒,追过来喝道:“因为你不配!”拔刀就要去砍他,虞劲烽并不避让,余人也均冷眼旁观,唯有闻人钰为人老实,忙过来拦住琉璿,低声道:“让他走吧,能走就行。” 虞劲烽并不想走,然而明灼华忽然带着才上船的阿宴过来给他跪下:“求你高抬贵手,饶过我家少爷吧。我知道你不情愿,你不得已,你也不容易,你有千百种理由。只是事到如今回头无路,只盼从此后一别两宽,谁也别再惦记谁。”言罢连连叩首。 接着谢诀和琉璿也跟着跪下叩首,琉璿大声道:“只要虞统军能放我等离去,琉璿发誓今生再不踏上陆地一步!” 谢诀道:“我跟琉璿一般心思,我们永不再回来,还请虞统军放行!” 虞劲烽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退到船弦边退无可退,恍惚间看到明灼华额头见血,看到阿宴满脸泪水,看到琉璿和谢诀一脸绝决之色,这一切简直烧了他的眼,令他双目疼痛不已。 他又看了明染那边一眼,纵有千种不舍,也只得转身离去,乘坐快舟直接行到明锋营万年青所领船只上,吩咐道:“让开道路。”又转首吩咐易镡:“你妻儿尚在沉樱岛,你跟他们走吧。” 明锋营战船井然有序向两侧挪开,让出一条道路来,众兵士肃然无语,目送船只通过,尔后扬帆离去。 虞劲烽靠在舱壁上,只转首望着别处,转眼间就深秋了,江渚间残荷枯寂蓼菱稀疏,江风扬起岸边大片的芦花,飘飘荡荡似乎要湮灭所有。 直到那船只远去,他方才敢抬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滚滚江水上长风吹影孤帆渐远,唯余长天碧波无穷无际。 他仿佛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块儿心头肉,伸手捂住胸口,只觉得剧痛难当。 第106章 第一〇六章 云京城破后,曾经的朱鸾国主及随行的一部分大臣被押解回平京。在城楼上激战到最后一刻的平南侯拒降,反身奔进皇城打算从后门逃逸,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幸而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路人马趁乱潜入云京接应他,里应外合从皇宫后门杀开一条血路狼狈而去,据传说直接去了西北。 苍沛国在朱鸾国原京师设云京郡,派了郡守过来治理,统辖周边若干土地。由于当时屠城未果,除了被屠或逃走的许多朝中官员及世家望族,大半百姓并未受这场围城战的影响,又有靳端阳令官员着意安抚,不久就有了百业再兴之势。只云京六大姓在这一场战乱中彻底风流云散,终成街头巷陌间的一段传说。 两个月后,东海以风承竺为将领的明翔军迎回从云京归来的七条战船,尔后沉樱岛封岛,所有渔船、商船、战船不得靠近周边三百海里,从此天堑无涯音信俱绝。 一年后,虞劲烽在云京街头缀上了一人,一路紧紧跟随。 他身后是两个新提拔的属下,韩追鱼和颜潮笙。韩追鱼谨慎而厚重,颜潮笙机智而善变,与从前的弟兄们不同的是,这两个人都读过书,因此言辞间进退有度,简言之话都不多。他仔细查完来历后,觉得挺适合如今的自己,便弄来做了长随,见二人行事可靠,逐渐又成了亲信。 那人似乎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加快步伐绕过几处街角,但怎么都甩不掉来人,终于在一处偏僻小巷中驻步不前,回身冷声道:“虞侯这般紧追不舍,意欲为何?” 朱鸾国被灭国后,靳端阳许是担心人心不稳,对江南人士及在这场战争中出兵出力者并未耍什么手腕,以安抚为主。虞劲烽手握重兵且环伺云京周围,因此靳端阳未敢轻举妄动,按照两人当初约定敕封他上将军一职,领泉州郡,又额外赐了他一个爵位定南侯,划定北至江边,南直闽地,西至云京东、东至东海大片封地,得来今日此人虞侯之称。 虞劲烽态度十分恭敬,对着那人抱拳为礼:“许久不见萧大公子,在下想请您用个便饭,不知大公子可否赏脸?” 萧玄霓神态倨傲,斜着眼打量他半晌,只是不语。 虞劲烽笑一笑,又道:“大公子此番来云京,是否想寻找家人踪迹?云京虽不在我管辖之地,只是两处毗邻,我与云京郡守也熟识,可帮您问问。” 萧玄霓道:“不用,我已经打听清楚,他们都死了。” 虞劲烽顿一顿,只得道:“大公子节哀。我知大公子与我交往实属屈尊纡贵,只是我有事请教,不得不厚颜一邀。” 萧玄霓翻眼向天想了片刻,终于道:“那就随你去吧。” 两人就近寻个酒楼雅座,虞劲烽命两名属下在外间守候,与萧玄霓分宾主入座,问道:“大公子别来安好?” 萧玄霓道:“好不好的你难道不知?” 虞劲烽自是知道的,苍沛国当时忽然撕毁协议卷土重来,萧玄霓未来得及从庐州撤兵,便被困在了城中,直等到云京城破,才寻机会破城而出,一路绕道回了岭南。又足足过了一年功夫,才敢回云京来寻找家人下落,但他来之前就未抱几分希望,因此知晓家人死讯后也不过伤感几日而已。 虞劲烽只是寻话题和萧玄霓搭讪,但被连着呛这么两三次,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萧玄霓伸指在案上扣得嗒嗒作响,又斜了他一眼:“你又来云京做什么?” 虞劲烽道:“我听闻云京云锦织染之术冠绝天下,只是这一年因战乱余波的缘故久不见产出,所以来看看究竟。另我封地中多有栽种桑麻者,想把织染之术引回去试一试,让百姓多一条谋生之路。只是寻来寻去,还未找到合适的匠人。” 萧玄霓闻言倒是一怔,尔后淡淡道:“你有话就说,别耽搁我时间。” 虞劲烽道:“那我就直言不讳。自从云京城破,我虽得到了爵位封地,但觉得日子反倒不如从前。别的且不说了,我知道许多人背地里骂我,我自问虽然有些事情的确做得不对,被骂也不冤屈,但我也一直在努力改正。因着我幼年之时偷窃拾荒拉皮条什么都干过,心里晓得百姓的苦,因此也是尽心尽意在替他们谋取福祉,只是还是……不说您也明白。另我对封地治理总有力不能逮无处下手之感。大公子,曾有人对您推崇备至,所以我见到大公子,忍不住想请教请教。” 萧玄霓赞道:“对嘛,这才像个马贼的口气,刚才文绉绉不知道在摆活什么。你是不明白为何你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却依然招来骂声一片吧?其实我也很想骂你,有一阵子还想跑去杀了你。但后来想想也就罢了。刘邦不读书却能坐拥天下,项羽气节足最终自刎乌江。乱世中的好处就该你们这些人得,你跟那位靳陛下破锅烂盖一家亲,最好接着斗智斗勇去。至于我们这些人滚到一边儿去自舔伤口即可。你请教我有什么用,难道想落得和我一般下场?” 他忍不住语带讥刺,虞劲烽闻言却垂首不语,萧玄霓眼光扫过他散落肩头微微卷曲的褐发,惊觉两鬓处竟然夹杂数根银丝,他冷笑道:“看来虞侯果然操心不小,连头发都白了这许多。” 虞劲烽道:“我不是……”他踌躇着,不自禁黯然神伤。 萧玄霓冷哼一声,终于道:“虽然刘邦不读书,但这世上又有几个刘邦?汉高祖识人察人用人之术无人能比,我等凡人更是比不得。我听说你设在泉州的郡府中一群武夫进进出出,配上你的马贼弟兄们虽然珠联璧合,但是也恁不讲究了些。江南从前许多大儒,自从朱鸾国倾覆后,虽然出仕苍沛国的不少,但也有许多隐匿于山水之间。你不如诚心些请几个过来教教你做人的道理,也可寻一些从前在工部等做过的官吏来做幕僚之用,免得糟践了这大好河山。” 虞劲烽离座躬身行礼:“多谢大公子指点,我回泉州后即刻照办。” 他如此恭顺,萧玄霓倒微微有些别扭,沉吟片刻,低声道:“你不须谢我,我也是有些私心的。我自幼便不喜朱鸾国,但毕竟是我故国,虽然如今没了,也不想见到曾经的故土变得一塌糊涂。我言尽于此,至于你能做到什么份儿上我却管不了。以后我和云京毫无瓜葛,不会再回来,就不和你说再会二字了。” 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直接咕咚咚灌了一壶,带几分酒意蹒跚而去。下楼梯之时,却忽然喃喃自语:“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唉,你们这些人懂得什么?” 虞劲烽握着酒壶,默然无语。 他在云京待了没几天,郡城泉州那边送来消息,请他赶快回去,为着平京皇帝陛下又有信来。他恰好寻到了一批合意的匠人,就一并带回了泉州。他本打算先看靳端阳的信,结果发现书案上除了信笺,一侧竟然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字迹稍有些模糊不清,似乎为泪痕侵染:“烽哥,求你放我出来,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虞劲烽见状脸色阴沉,起身走到一侧,令门首处的颜潮笙进来,远远指着那纸条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颜潮笙扫一眼纸条,顿时了然:“前两天按惯例换看守,想必被钻了空子。属下这就去解决。” 他拈了那纸条正打算离去,虞劲烽忽道:“且慢,留着手能写字也是麻烦,你看着处理一下。”颜潮笙领命而去。 虞劲烽慢吞吞在案边坐下,适才被挑起的怒火竟半晌下不去,直憋得脸色发青。 阿暑被他关在地牢里已经一年了,是当时靳端阳硬塞给他的,虽然不能行走不能说话,却还是动不动就想起幺蛾子。至于为何不能说话,却是云鱼素的壮举。 话说阿暑跟着徐统领回转云京后,自然要凑去靳端阳的身边邀功请赏。他正谄媚讨巧之时,云鱼素将云京扫荡完毕,过来和靳端阳辞行,要立即赶回西北劲阳关去。靳端阳依依不舍地挽留着,云鱼素毫不客气地拒绝着,结果阿暑嫌他打断了自己和靳端阳的交流,插了一句话:“陛下,他既然是您的臣子,却为何对您如此不恭敬?” 云鱼素嗯哼一声,竖起了眉毛:“陛下,这是谁?” 靳端阳干笑两声,也就实话实说:“是伺候朕的人。” 云鱼素莫名惊诧:“男宠?臣和陛下说话,怎么一个男宠竟然敢插嘴?这是甚么规矩!来人,割了他的舌头,敲掉他的牙齿,免得他多嘴多舌。” 云鹰铁卫的统领上前直接捏住阿暑下颌,用匕首割了舌头,又顺手用匕首柄敲落满口牙齿,阿暑旋即含着满嘴的鲜血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靳陛下眼角抽了几下,也没顾上细看阿暑,只尾随着云鱼素:“云将军,你过年回京师不?朕给你准备了年礼,届时送到你将军府去。” 云鱼素大手一挥:“再说吧。”带着人呼啸而去。 没了舌头牙齿的阿暑有碍观瞻,靳陛下自然是坚决不能要了,于是连推带搡的强行塞给了虞劲烽。虞劲烽也不想要,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怕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杀了他。只是此人毕竟跟他有些干系,且靳端阳很大方地搭上了两个县给他,他只得勉为其难把阿暑弄回来丢入地牢中,从此再没见过,也拒绝听到他任何消息。 他深吸两口气,终于心平气和了些,于是开始看靳端阳的信,不出意料地,靳端阳在信中再一次催促他尽快开通白鹭岛商道。 有关白鹭岛的商道其实一直是通的,虽然沉樱岛封了岛,但风承竺和卫霜桥等人带着东海明翔军在其余这些岛屿间倒是常来常往,虞劲烽也分了一些兵力到东海沿岸各处去,因此东海明翔军偶尔还会和云京明翔军在海上狭路相逢,双方都颇有默契地互相让开各走各的。 东海那边不过例行巡海,并未透露出要封航道的意思,但虞劲烽总想问问对方的意见再做决定,因此他封了泉州码头,将才成立不久的市舶司空置在那里。期间无数次派使者送信至沉樱岛征询此事,逢年过节的又送整船的节礼过去,但不管人或物皆被原物退回,且没有半点说法。 如此一拖就是一年。 苍沛国素来重商,他拖得起,靳端阳拖不起,为着北斗海峡那边也是没说法,因此只能指望泉州这边,信笺一封封雪片般飞过来,虞劲烽回信大致都是:“我做不了主。” “我无能为力。” “我不敢轻举妄动。” 他说他出身草莽粗通文墨,因此回信都比较粗糙简陋。靳端阳气得把龙案上的镇纸都摔了:“你他娘的有什么用?!早就知道你跟朕离心离德!走,去把侍寝侯弄来侍寝,让朕出出火!” 于是侍寝侯就在靳陛下的寝殿中惨叫了半夜,如怨妇夜啼令人不寒而栗,众人闻听,不免暗地里夸赞靳陛下胆大心细有手段,颇具帝王魄力。 虞劲烽这边跟靳端阳推诿扯皮,那边并不想轻易放弃,见往东海遣使者送礼物无果,索性又放了一批自己豢养的小鹰过去,为着这些鹰从前曾经在沉樱岛养过,如路途中不出意外,那边的易镡应该能接得到消息。 小鹰放出后,他抽空就去东海边极目天涯遥首企盼,但小鹰竟如泥牛入海般不知所踪,没有一只能飞回来。虞劲烽不禁暗叹:“我真的就只问问航道之事,怎么就没人理我呢?” 其实沉樱岛的易镡接住了小鹰,只是没机会看鹰爪上绑缚的信筒,为着左簌簌只要见有鹰飞来,立即命人抓来杀了埋掉,信笺顺手烧掉。后来听说鹰肉可入药,能治头目眩晕,便放血拔毛送到药房里焙干待用。 易镡弱弱地抗争两句,左簌簌恰好在查医书,又和易镡道:“原来鹰肉还能壮阳,夫君你要试试吗?” 易镡颤抖着蹲了门外去:“我就不试了,我觉得没必要。” 第107章 第一〇七章 如此又过半载,靳端阳许是想银子想疯了,虞劲烽几乎每个月都被他催逼此事。且皇帝陛下还送来朝中文官两个,说是来辅佐他治理封地,虞劲烽这半年间已经费了些力气请几名江南大儒过来指点辅助自己,用不着这许多各怀心思之人。且那两名官员仗着是天子使臣,未免有些鼻孔朝天指手画脚的,十分惹人厌恶。 于是由沈追鱼出面,请了两人去酒楼吃饭,一群闹哄哄的武官作陪。结果酒后大家玩笑起来没个轻重,两名文官被剥了外袍裤子推出雅座,令酒楼上下客人大开眼界,还夹杂着歌女们掩面惊呼嘻嘻窃笑之声。 那两人又羞又气的险些咬舌自尽,在江南着实呆不下去,只得逃回平京且一路哭诉到靳端阳面前。靳端阳恼怒之余,下诏申饬虞劲烽,虞劲烽立时上书请罪,说弟兄们都是粗人不懂礼数,正在自己的悉心教导下一步步好转,还请陛下多体谅些。又送去两份厚礼给那两位官员赔礼道歉,方才抹平此事。 只是从此以后朝中官员再没人敢来泉州任职,把靳端阳郁闷的哼哼唧唧的,索性捋起袖子将龙案一拍:“走,找侍寝侯侍寝去!” 但白鹭岛之事这般拖延下去必定也不行,因着不但靳端阳缺银子,虞劲烽也缺银子。他思前想后,驾船赶去白鹭岛航道附近,问清东海明翔军的巡海路线后,与如今的副统军之一卫霜桥来了一场偶遇。 卫霜桥从来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对不请自来的虞劲烽也是公事公办的很客气。虞劲烽对沉樱岛如今现状并不多问一字,只询问白鹭岛航道之事,言道若是开通白鹭岛航道,各路商船必定要从东海明翔军的地盘上过,这就牵涉赋税收缴分配之事,还请沉樱岛那边定夺。 卫霜桥应下此事:“我可以替你去询问一下,两个月后你派人来这里听信儿。不管成不成都会给你一个回话。” 虞劲烽道:“如此多谢。” 两个月后虞劲烽再赴白鹭岛,卫霜桥果然如约而来且带了回信,是四份薄薄的文书及几只楠木箱子,卫霜桥道:“这是明覆珠姑娘经过核算后拟定的文书,你仔细看看,如无异议便签字打印鉴。如有异议可反馈给我,我再替你传达。那箱子里是你的明锋营投入明家南海商队中的最后一批红利,覆珠姑娘交代一定给您,以后就两清了。” 虞劲烽微微动了动嘴唇,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将文书当着卫霜桥的面细看一遍。明覆珠账目算得非常仔细,东海明翔军按照从前的规矩在东海替各路商船护航及按照货物多寡收取关税,余者暂不涉及。 这份文书中虽然将关税定的颇高,但也在合理范围内且十分简单明了干脆大方。他边看边默默思忖,想起前阵子闻听自从沉樱岛封岛后,明家商船的海运也跟着停了,如今已将近两载未有半分举动,他猜测应是货源缺失之故。 沉樱岛上有什么虞劲烽很清楚,天弥族人留下了大批的珠宝金银等物,后来因着明翔军险些断粮之事又购进大批的粮食,但粮食不能轻易出售,而南海不缺珠宝。从前中原往南海运送的主要货物为锦缎丝绸和瓷器,返航运回来的是各色宝石和香料。锦缎瓷器这两种特产出于云京周边、蜀中及江南几处郡县,从前明家商队都是在这几处收集货物再行商至海外,双子岛并未有产出,所以不得不停了海运。 虞劲烽沉吟片刻,道:“这文书十分公平合理。只是其中有一事未曾明了。想泉州及沿海这边商船虽然也不少,但也有一部分商家力有不逮走不到南海诸国,只将货物运送至白鹭岛,再由一些大商家从白鹭岛发商船行至南海去。如今这些人生计无着,可该怎么办?” 他此言隐约有送货上门的意图,但卫霜桥道:“这个我们暂且管不了。” 虞劲烽笑一笑,片刻后涩声道:“那什么时候能管?是否需要另行签署文书?我好有个准备。” 卫霜桥一脸深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道:“大约还得一年多。如今先将就些吧。” 虞劲烽点点头,在文书上签字盖章后两人各执二份,尔后拱手告别。 他站在海边目送卫霜桥走了,他的几个亲随远远守候在一侧,隐约听到他喃喃自语一句:“活着就好。”从此不再往沉樱岛送任何东西。 虞劲烽回到泉州后,将文书派亲信快马加鞭送呈一份给靳端阳,一个月后泉州至南海航道如期开通,靳端阳欣喜之余,又接着步步紧逼:“那北斗海峡这边又怎么说?” 他如此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简直像一只永远都吃不饱的老饕,虞劲烽有些不耐烦,上书回答说北斗海峡不在臣的管辖范围内,如果陛下一定要臣管的话,可将澄州及周边郡县也划拨给臣,臣才好插手此事。 于是靳陛下气得在御书房将这死马贼骂了少半个时辰,但暂时拿他无可奈何。虞劲烽此人虽然出身低微,但自从接手封地后十分勤奋好学,除了初期有些手脚忙乱窘迫尴尬,尔后很快就上了手。不但将封地中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据说还请了几个大儒过来教授他自己以及手下的许多弟兄念书,且对外宣称自己只是想摆脱“上床认得枕头、下床认得鞋”这种状况,当然最终成效如何不得而知。 靳端阳对两人目前这种半合作关系甚是不满,但一时挑不出虞劲烽的刺儿来,便只得先罢手,又叫户部的臣子来商议如何处理北斗海峡一事,言语间还隐隐有把苍沛国寥寥的水军集中起来去将航道强行打通之意。户部尚书劝他稍安勿躁,又道此事总得等沉樱岛解了封禁令再说,靳端阳拍案怒道:“这都多久了,封禁令还不解开?装死还没装够?” 户部尚书小心翼翼道:“不是听说真死了么?” 靳端阳:“死什么死,真死不得发丧?也就糊弄你们这些蠢货罢了。去打听着,一有动静立即来禀朕。”他其实也就是说说算了,发兵打通航道很不现实,他还必须随时监视东海动向,海运一事且先不说,万一明染反省过来且起了报复之意,从北斗海峡至澄州再至平京并没有多少路途,他不得不时刻提防。 但目前的明染并没有半点报复之意,也并非在装死,一个昏迷了近一年才醒过来且一直病恹恹的人,能活着就是好的,别的暂时还无暇顾及。 想他初醒之时,眼前一片模糊,足足过了一个月才能看清自己的手,旋即被那骨头上只附一层薄皮儿的手吓了一跳。他不可置信地打量半天,想问点什么,但咽喉处似乎被巫山云给烧坏了,嘶嘶不能出声,只得闭了嘴。 幸而守候在身边的两个丫头十分善解人意,看出他一脸疑惑之意,明灼华主动道:“少爷可是觉得自己瘦了不少?咱们好好养着就是。至于眼睛和咽喉,小璿姑娘和老族长都说了,会慢慢儿恢复的。” 明染平心静气地点了点头,决定听丫鬟的,慢慢儿养着。 自从回到沉樱岛,琉璿立即让人去请了天漫族的老族长带着族中耆老及各种灵药赶来天澜圣宫,在众人的倾力相救之下,才留得一命。那老族长言道此次最庆幸的是他在中毒前先被琉璿用了天漫族的解毒药物,而且在明染的催促和要求之下琉璿用药过量了,多余的一部分药性正在体内作怪,便又被迫服食巫山云,反倒歪打正着以毒攻毒地留了一条命下来。只是两种药物药性均霸道,严重损毁了五感,想将养好须得三四年甚至更长的功夫。 尔后这些时日,叶之凉和闻人钰天天带着人在沉樱岛周边巡海,虽然封禁令已下,依然怕有人闯岛惊扰了他,天漫族人跑遍沉樱岛替他寻找灵药调养。因为他只能用粥食,且吃不出来什么滋味,所以左簌簌也不种花了,改和几个精通农事的老农研究稻种,在沌山下择一处宝地替明染种了一片稻子,说是用沌山里的灵泉混合发酵的牛乳浇灌出来的,一年只产几百斤,简直精贵得不行。 而谢诀在征询了众人的意见之后,从云京带来的人中选出十几个从前朱鸾国的文臣,学着处理沉樱岛各种政事。这孩子从前哪里干过这个,为难得不得了。幸而沉樱岛人口不多政务简单,终于也给他撑了过来。 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挽救明染的生命,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每日里奉上的药汤膳食,他都乖乖用掉,从不推诿扯皮让人作难。除了睡觉吃药吃饭,余下的时光就是半躺在承福殿南窗下一张软榻上,默默望着窗外。 开始时依旧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听外面的鸟鸣。到了冬日里,各种鸟禽销声匿迹,唯有长风呼啸落雪簌簌之声。他侧耳努力听着,心情有些不愉快,因此脸色沉寂而落寞。 然后他双目终于渐渐恢复,能看清承福殿外树荫里的两只翠色小鸟,只是见不得强烈日光。能起来走动几圈,但出去跑马拉弓暂时不行。也能开口说几句话,虽然音色暗哑。但大约已经习惯了沉默无声,除非万不得已,才会发出简单的指令。 这些天谢诀经常过来给他禀报一些外面的事情,今日午后又来了,将近日诸事捡主要的一一禀报,又道:“前两天几个臣子们商议,说咱们东海占地如此大,总不可一直无主,所以他们想奉您为国主。因着此地叫竭海城,国名就定名为竭海国。座主你觉得如何?” 明染这些日子正在练习手腕的灵活度,又需将养嗓子,便在纸上写道:“等我好了再说吧。”他其实很不待见朱鸾国从前的这些官员,在云京时他们除了喝花酒纳小妾,就是跟着前国主信佛奉道地打野狐禅,没几个肯干正事儿的,所以对他们的提议总存着几分不以为然,当然他掩饰得很好,暂时没人察觉。 但听谢诀的口气,这群人目前十分勤奋主动,许多事都能未雨绸缪且做得周到干脆,那从前大概是在偷懒耍滑,明染也没力气计较,只得随他们去。他见谢诀说完了还不走,面带忸怩地站在书案边,想是有什么不好出口的私密话,便拍拍自己身边的榻沿,示意他过来说。 谢诀绕过来,欢欢喜喜跟他挤在一处,低声道:“我家里人同意我和琉璿的婚事了,恰好座主您也好转不少,能否给我做主婚人?” 明染微笑点头,又写道:“爱徒成婚义不容辞,你想要什么?” 谢诀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想再要一张好弓。” 明染:“两张,小璿也得给。” 他挑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好弓给他二人,意外地没有了从前那种送一张弓出去就如割肉一般的痛觉,想来死过一次后,身外之物变得也就不那么重要。 在距离朱鸾国灭国三年有余之时,沉樱岛封禁令终于解除,靳端阳如临大敌的同时又在岁尾试探着派使者送去一份年礼。然而并没有走到沉樱岛就被截住,也没见到什么能当家做主的人,礼物被很客气地拒收,使者只得无功而返。 靳陛下没占到便宜,心里挺失落的。 第108章 第一〇八章 第二年开春之时,东海数岛自立为国的消息传出,正式定名为竭海国,国都设在竭海城。靳端阳闻讯颇为紧张,令人再探。但是沉樱岛又没什么消息了,静悄悄再次陷入死寂之中,那位被世人尊称为东海明皇的人,完全不曾有半点要和中原交好或征战的意思。 唯有一个例外,就是卫霜桥再次和虞劲烽在白鹭岛不期而遇,在以前的那份契约上另行补充一个契约,是关于将白鹭岛设定为中原及南海货物中转站的约定。中原许多商船若无能力行到南海,可直接交货于白鹭岛竭海国的商队,再由竭海国商队转运至南海诸国。此事不过依照从前惯例而为,并无任何可诟病之处,因此风平浪静成行。 这年仲春时分,明染和闻人钰叶之凉二人闲聊,提到那曾经成功擒获叶之凉的野牛筋,用来捉人固然不错,但做弓弦更好,言语中颇为向往出产此物的野牛岛。这座岛屿并不在闻人钰的东海舆图之上,只依稀听说在沉樱岛的东方。闻人钰立刻自告奋勇愿意去寻找那座岛屿,如果能找得到就据为己有,以后可以弄许多野牛筋来给他玩儿。 明染正有此意,闻言立时应允,且有跟去看看的意思。可他此时并未痊愈,功力只回复了三四成,且病痛不断,所以没人敢答应他。末了只得由那两人统领一部分明翔军,扬帆起航往东边的茫茫大海中而去。 闻人钰已是东海明翔军四大上将军之一,其余三人分别为风承竺、卫霜桥和谢诀,易镡依旧是个都虞候,并未得到任何提拔。叶之凉对军务不大通也没什么兴致,便只在闻人钰帐中领了个参军的闲职,暗地里负责消息刺探传递之事,但闻人钰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十分黏糊。两人也算是共患难过,闻人钰拉不下脸又甩不脱他,渐渐也就习惯了,与他处得颇有默契。 结果二人跑出去极远也没找到那座传说中的野牛岛,倒是沿路经过另外几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岛上物产丰富,甚至还有几处盐矿,有一部分不知何时流落来此的中原人居住着,闻人钰顺手将之收了,毫不客气划入竭海国的地盘,总算稍稍弥补遗憾。两人顾忌着国内如今可用之人不多,不敢久耽,半年后回归沉樱岛。 这边明染却正被一名臣子闹得有些不愉快。 从夏天起,不知为何云京郡守开始寻遗落在云京的苍沛国旧臣之晦气,给他们安上些图谋不轨意图复辟的罪名百般寻衅,其中一部分受不了折辱,又闻听竭海国主竟是从前朱鸾国的雍江侯,有那胆大的便偷渡出海想投靠竭海国去。 当然偷渡船只不久就会被负责巡逻东海岸的卫霜桥手下兵士截留,他们就言辞恳切地哀求卫霜桥,若明皇肯收留自己这些凄凄惶惶的无根之萍,必定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等等,请他无论如何将此话传到沉樱岛去。 竭海国如今的确人手欠缺,明染便令卫霜桥将人带了来择优录用,用不到的若不愿回中原去,也直接作为竭海国子民身份分配田地房屋。 这些臣子中混着一名从前的御史台大夫,一开始表现的很好很正常,待过得两三个月后,许是看明染沉默寡言又病恹恹的似乎不难对付,便老毛病发作,渐渐猖獗起来,先是弹劾了其他官员几次,被搁置了。尔后一次朝堂上竟直接上书建议,请求陛下把如今羁押在平京的侍寝侯给接到东海来,最好那几位陪着国主在平京受苦受难的老臣也一并接回来。接来做什么他未曾明言,他只说作为朱鸾国旧臣子,为此事已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久矣,若是眼睁睁看着国主在别国受辱却无动于衷不施援手,就是有违天道人伦,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此番大胆上书全因一片忠心,陛下不要觉得臣子冒犯,国主就得善于纳谏才是合格的国主。 明染想来是真不合格,闻言将他的奏折往案上轻轻一放,沉默不语,只瞥了谢诀一眼。他平日号称说话不方便,对这些臣子们话就极少,此时不高兴了更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言不发。 明翔军余下的将领都在外面各忙各的,但谢诀负责守护竭海城,一直跟着明染上朝。他听人提起前国主就有气,待收到明染的暗示,不等那位前御史台大夫慷慨激昂地说完,一刀过去劈下他的脑袋,惊得一群臣子瑟瑟发抖,连指责他野蛮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明染很温柔地看着爱徒,一脸赞成之色。 谢诀对着那只新鲜热辣才出锅的人头冷冷道:“抛妻弃子的亡国之君,有什么资格让人惦记着他!谁再敢说接他回来的话,就跟此人阎王殿里作伴去!”明染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收拾起来扔出去,连厚葬两字都懒得说。 于是谢诀体贴无比地替他做主:“丢出去剁了喂狗,竭海国寸土寸金,没地儿埋他。” 明染对手下官员素来有些冷淡,虽然折子也批,有要事禀报了也听,若是事情做得好赏赐起来也大方得出乎意料,但等闲并不怎么搭理他们。臣子们都不是傻子,眉高眼低的一看就懂,一群人诚惶诚恐废话不敢多说半句,没多久都成了克勤奉俭的贤良之臣。 因此大家对这位御史台大夫心有不满,想咱们沦落到这种地步,屋檐下讨口饭吃都恁不容易,他却改不了从前的恶习,动辄抨击这个弹劾那个,一点正事儿都不做,还当有云京百姓的民脂民膏在养着他,如今还出这种死鬼主意,砍了他正好,除了死状难看让人惊悚,简直大快人心! 才回来的叶之凉闻听此信,立时一锤定音:“一定是那个不要脸的派来的奸细,专程来恶心人的。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不要脸!你们等着,必定还有后招。” 他既然号称会看相,铁口直断也属寻常,果然一语成谶。 靳端阳一直想占竭海国点便宜,据他上一次和明染在庐州和谈时的观察,此人许是自小钱财上从未吃紧过的缘故,为人处事比较大方干脆,堪称拿得起放得下。只要能把他弄出来谈谈,只要自己提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再哭诉一番民生不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他或许就不一定会计较从前之事。 他思来想去,想起自己生辰恰好在腊月十五,便喊来了礼部尚书,决定替自己个办个四十寿诞。 礼部尚书很吃惊:“陛下,您今年三十八岁整,还未至不惑之年。这于礼不合……” 靳端阳叹道:“虚两岁吧,朕人未老,心已老。你把朕要过整寿的消息送出去,西域,北疆,蜀中,南粤都要送到,让他们都来朝贺,朕看谁好意思空着手来。还有……最难请的那位东海明皇,朕这两年屡屡示好,他都装聋作哑不置一词。但是这次不借机弄他来,那位定南侯和朕又不贴心,我们苍沛的海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起来,户部那群糟心货和那些利欲熏心的商贾之辈简直快要把朕给唠叨疯了。唉,你说他跟虞侯记仇怄气,关朕什么鸟事儿,真是的!” 他推脱得很干净,但是臣子们并不这么想,暗道当初不是您灭了那位爷的故国么,现在前国主还时不时得侍寝呢,怎么就跟您没干系了? 皇帝陛下在御书房中转来转去,转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一拍龙案,道:“有了,说不得只能舍下这张老脸,做些无耻的事情出来,或许就能有个转圜的余地。” 数日后,苍沛国的使者携带皇帝陛下的亲笔书信奔赴东海,他知道自己走不到双子岛的地界,因此直接将信送给了卫霜桥,言明此信至关重要,一定转交到明皇手中。 苍沛皇帝信中的言辞很客气很文雅,意思是明皇虽然久居东海,但祖坟却依旧在云京郡左近。你一去海上数年,这祖坟必然也缺少供奉祭扫。皇帝陛下向来待明皇如亲兄弟一般,亲兄弟的父母就是自己的父母,说不得要把父母的仙骨迁移至平京城外,方便以后经常祭奠。另哥我今年恰好四十整,辛苦了这么些年也该适当享乐一场,希望你能来捧个场,然后我还有很多好东西要送给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商量,所以你快来吧我等着你。 其实概而论之就是一句话:“你敢不来我就掘你祖坟。” 明染看完信,猜靳端阳是想借寿诞之名跟自己弄些好处。他虽然对祭祀祭祖这种繁文俗礼并不在意,但也不能随便让人将祖坟给掘了,看来不走这一趟真不行。只是他却不想再踏上那块土地,便回信给靳端阳,让他将会晤一事另行择地,最好是在东海和苍沛的边界处寻一处海岛或半岛,双方都方便行事。 虞劲烽得知消息在半个月后,气得也摔了镇纸:“他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商量不行,张嘴就掘坟盗墓的,也不怕遭了雷劈。” 他平常缩在封地上并不去平京,怕不小心着了靳陛下的暗算,此时不得不打点精神走一趟,去平京求见靳端阳,和他理论此事。 靳端阳觑着眼看他:“难道你不想见他?等他来了朕替你说几句好话,说不定他就原谅了你,与你重修旧好,岂不皆大欢喜?” 虞劲烽根本就不信他的话,什么重修旧好,他心里恐是巴不得两处明翔军立时开战才好,于是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臣并无和东海明皇重修旧好之意,纵是这些年白鹭岛航道上与竭海国的各种来往,陛下想必也瞧得清楚,一切按契约行事,不曾半分逾越牵扯之处。” 靳端阳暗道这话糊弄谁啊,你表面不牵扯,心里牵扯得千丝万缕乱麻一样,想着朕不知道呢!他故作深沉地来回走几趟,叹道:“可朕实在是太想念他了,纵然北斗海峡之事讲不成,哪怕能见一面,聊解相思也可。” 他觑着虞劲烽神色,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抽动几下,心中顿时乐不可支,忽然凑到他身前,低声笑道:“定南侯啊,以往朕百般相邀也不见你来平京走一遭,这次听到消息就快马加鞭地窜过来,你莫不是怕朕暗地里下手害了他?” 虞劲烽道:“我信陛下光明磊落,必不会行此魑魅伎俩。” 靳端阳瞪眼,尔后叹道:“朕自然是不会的,只是对方确有戒心,虽然答应前来,但提出一个要求,他不愿去平京,要朕选择一处海岛或者半岛会晤。朕选来选去,也就齐鲁交界之地的天无涯岛位置较为合适。那里涨潮了海水就会把岛屿和陆地分开,退潮了岛屿又可以和陆地连起来。且朕的父皇当年出巡至那里,曾在岛上修建数坐寺庙行宫,至今香火旺盛。朕若是提出感念父皇恩德因此去岛上过寿的话,也算有个名目,你觉得如何?” 虞劲烽默然无语,片刻后又劝道:“竭海国和中原相距太远路途不便,陛下您出行一趟也不易,若无必要还是省些麻烦吧,有要事书信来往即可。” 靳端阳眯着眼看他:“说来说去,虞侯还是对朕不放心。不过若是朕把此事交付你安排,你是否就安心了呢?” 虞劲烽无奈之下,正想问银子谁出,靳端阳未卜先知地道:“搭浮桥,修缮寺庙行宫,就算是你的贺礼,朕不再另行索要半分纹银。朕虽然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帝,但其实是个最不讲究的人,你安排成什么样儿都行,朕不怕受委屈。” 第109章 第一〇九章 虞劲烽沉默不答,他觉得自己似乎出得有点多了,靳端阳察言观色,冷笑道:“你那封地可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可你在朕的身上难道一两纹银都不想多花?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虞劲烽道:“但闽中也是江南最贫穷的地方,需要其余郡县的贴补,经常入不敷出,请陛下体谅。” 靳端阳啧啧啧连声感叹:“别糊弄朕。你这几年连着开办义学,那得多少银子往里砸,听说你还弄了个附属的女学,专门收那些家贫或落魄无依仗的女子入学。虞侯这一片好心可不多见啊,可你看满天下谁如你这般胡闹砸钱的,你好歹也收敛着些,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虞劲烽道:“陛下,臣做成此事是有缘由的,家母就是因为出身贫寒才沦落高昌烟花之地,我自小随着她吃尽了苦头,所以见到那贫家女子,不免心生怜惜。而闽地诸多人家不愿生养女儿,多有女婴溺死丢弃着,遇到灾荒年或者家有变故,首先就是发卖女儿,臣实在看不下去,才借办女学之名,将这些女子接来入学,不过是能救多少算多少,还望陛下能体会臣这一片苦心。” 靳端阳冷哼:“你的事情,朕哪里管得了,不过白提醒你一句。记得把朕交付你的任务完成,朕自然就不跟你计较别的。” 腊月初五,靳端阳御驾抵达天无涯,将天无涯岛上的三处宫苑及六座庙宇左右上下都看了一圈,见虞劲烽果然将各处打理得妥帖周到,而他本人在迎驾以后,很懂规矩地避了开去,带着明翔军战船只停泊在天无涯岛南侧二十海里处待命,并不逾界一步。 靳端阳满意地点点头后,又冷哼一声,暗道算你知趣。只是你准备得再周到再体贴,也不是冲着朕来的,所以朕就不感谢你了。 在此之前,各周遭附属邦国及各处封疆大吏或亲自前来,或派使者,均已纷纷赶到,此地顿时热闹了不少。 腊月初九,明染也带人到来,他此次前来阵容十分浩大。为着虽然靳端阳看来似乎其意甚诚,但对付他这种无耻之辈,不能不防备着些。于是由阿筳带二百名天澜侍卫营的侍卫随着明染登船,谢诀领战船十座兵士两千护航,闻人钰在东北方三十海里外再泊二十座战船,随时来回传递消息,若有不妥当之处就应对支援。 叶之凉这次未曾随行,怕自己忍不住去刺杀那个无耻之徒给人添乱,索性就不来了。跟着闻人钰的是易镡,易镡虽然身居军职,但已经被闲置了三四年。他无奈之下,恳请左簌簌替他数次说情才随行出航,且被闻人钰拘在身边有意无意地看管着。 靳端阳本在担心明染爽约不来,闻讯忙郑重其事的亲自去码头上接人。当那一艘庞大无比的龙首楼船缓缓靠岸之时,引得苍沛国臣子们一片暗戳戳抽气之声。此船初打眼似乎除了庞大并无出奇之处,长有六十余丈,宽足足有二十余丈,船身裹一层薄薄精铁。细看却诸多奢华豪华之处,中间起楼四层,用料皆为金丝楠木。第一层靠近船尾一方又多出一长宽均六丈的半厦,猛一瞧似乎半空,再看竟是一片片薄水精镶嵌着做成了暖房,内中遍布花木,茏葱青翠。船首的龙头龙须色泽沉暗,实则是大块的沉香木雕琢而成,龙目处镶嵌着两块巨大的黑水晶,在丽日晴空之下光彩璀璨。天澜侍卫由侍卫统领阿筳带队,分列于船舷两侧,轻盔亮甲英武不凡。 苍沛国工部尚书在心中迅速估量一番,没个百万两纹银万万造不成。 这大船后面,还跟着另一座二十丈长的龙船,与大船一般用料,起楼三层,飞檐翘脊精巧俊丽,那龙首于大船稍有不同,披着一片片的黄金鳞甲,最下一整层也做成了暖房,倒似一只游乐专用的画舫一般。 海岛上风大,明染裹一件玄色广袖青狐里大氅,才出舱室,左侧随侍的谢诀就替他撑开一把极大的紫竹骨架深青色缎面伞遮住日光。右侧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扶着明染手臂,身着翡翠色缂丝长袄,颈中挂一串长长的明珠,头挽双鬟眉目如画,乃是他的堂妹明罄兰。 本来此次随行的该是琉璿,但据说明赟在被押解去平京的路上曾经染病,尔后就没了消息,所以明罄兰极想探听一下明赟是否还活着。于是她扯着明濡跑去对明染哭了半个时辰,直哭得眼睛都肿了,才彻底战败琉璿获得随行资格。但明染提出一个要求,她和明濡只能来一个,双胞胎商量后决定由明罄兰随行。 琉璿交给她一本厚厚的书册,上面罗列着明染所需的各种汤药膳食及服用时辰,又拨了两个天漫族的随身医女给她。明罄兰来这一趟颇不容易,因此格外珍惜,一路上对明染嘘寒问暖的十分贴心周到。 明染身后还跟着大丫头明灼华,旁边随行有两名官员,一姓袁,一为谢家族人,两人均任宰辅之职,较为善解人意能言善辩,特来做他的喉舌。 靳端阳瞟一眼盯着那楼船瞠目结舌的大臣们,心中暗骂他们没见过世面,尔后趋前几步,笑得十分亲切:“哎呀呀,愚兄望眼欲穿,总算等到贤弟惠驾,可真想死你了。来来来,小心些下船。” 他作势要亲自来搀扶,明染退后一步,躬身见礼。身边袁宰辅替他解释道:“陛下太过客气,鄙国国主目不能视强烈日光,若有失礼之处,还请陛下多多担待。” 靳端阳道:“不失礼不失礼,今儿日光是毒了些,连朕都忍不住想钻到你们的伞下去了,呵呵呵呵。” 谢诀脸色微僵,不着痕迹地拉着明染又让了让,靳端阳笑一笑,并不以为意:“贤弟远道而来,必定有些疲累,今日愚兄就不多打扰你。这岛上三处宫苑,朕将离此最近的聚涛宫专程留给了你,明儿愚兄派两个向导过来,陪你在这附近游玩一番。那边的汐州特产皮影戏可是享誉天下,贤弟也可以过去看个热闹。等到十五的正日子,愚兄请你去瀛威宫赴宴,还有要事想和你商量呢。” 明染颔首应下,又表示不用向导,自己随便走走即可。靳端阳一直送他到聚涛宫门首处,正准备与他道别,明罄兰轻轻牵了下明染的衣袖,一脸的欲言又止。明染对她点点头,于是明罄兰对靳端阳深施一礼:“陛下,小女子有一事相询,唐突之处还请陛下海涵。那年云京城破之后,听说当时的朱鸾国主去了平京,我想问问随行的官员中,可有一位礼部明侍郎吗?单名讳一赟字。” 靳端阳笑吟吟打量她片刻,又歪首故作深思状地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个人。怎么,这位明侍郎是姑娘的旧识?” 明罄兰双目一亮,忙道:“正是家父。如果他还在人世,不知这次是否有幸随驾,能否……能否一见?” 靳端阳原地来回踱几步:“唉,此事是挺为难的,他远在平京,身份又特殊……不过谁让朕偏偏一片诚心的要和你皇兄交好呢?觉得此人既然与你们姓氏相同,想必有些干系,这次索性就带了来。不过朕为着尽快见到明皇,所以赶路急了些,把他们都落在了后面,估计得过几天才能赶到。姑娘可耐心等等,回头势必给你一个交代。” 明罄兰大喜,再次深施一礼:“如此多谢陛下。陛下金口玉言,小女子安心静候便是。” 待靳陛下终于滚走了,兄妹二人相携进入聚涛宫,明罄兰看看明染的脸色,低声道:“哥,我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为着当年云京危急之时,明赟丢下自己和明濡便进宫去了,多承钟栩带着兄妹二人东躲西藏的,又有明染专程派人来接应才逃得厄难,而自己却还记挂着那个狠心的父亲,明罄兰怕明染心里有隔阂,因此一直有些惴惴不安。 明染瞧出她的小心思,安抚地拍拍她肩膀:“无妨,靳陛下很精明,你绕弯子他会装糊涂推脱,不如直接相询。” 明罄兰忧心忡忡叹道:“是啊,他开始说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后来又说知道和咱们一个姓氏专程又带了来,他到底是清楚还是糊涂呢?显然故意吊胃口拿捏人,却不知会借机提出什么要求。” 明染道:“左不过那几样,莫担心。” 从竭海城而来约莫近两个月路程,一路舟车劳顿的,他着实歇息了两天,才觉恢复过来,便领着明罄兰出来逛逛。今日天色阴云厚重不见日光,所以谢诀令随从合了伞在后面跟着,和阿筳带一众侍卫相随。 这岛上除了几处庙宇宫殿颇为精致,并无出奇之处,且处处都是苍沛国驻守的兵士,实在乏善可观。明罄兰听那寺中老僧再次提起汐州的皮影戏,不免一脸向往之色,但又担心出什么意外,于是将念头硬生生压制下去。明染瞧了出来,便道:“我等有备而来,不要过于担心,去看看吧。” 汐州和天之涯岛中间被一道极宽的浮桥连接起来,行来如履平地,但近日来兵士把守甚严,并不许那边百姓涉足岛上。明染等人过得桥去,见汐州虽然城镇不大,但却颇为繁华,待行到房舍人口密集之处,果然许多售卖皮影戏所需器具的店铺,且有的店铺外直接搭了戏台现场演示给人看,因此处处喝彩哄闹之声。 明罄兰忍不住道:“我们看看?” 明染:“好,看看。” 于是众人捡了场子较大的一处坐下看戏。这出戏似乎才开始不久,像是一出武戏,兵戈纷纷喊打喊杀的十分热闹,台下观众也兴高采烈的跟着一阵阵起哄。 谢诀看了片刻,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忙低声询问一侧老者,发现此戏竟然名叫《破云京》,他脸色微变,忙轻扯明染的衣袖:“座主我们换个地方看吧,这儿人多杂乱不便久留。”明罄兰也察觉不妙,忐忑不安地低声道:“哥哥我觉得这个戏不好看。” 明染对他们摆摆手,坚持要看个完本。 此戏讲的是苍沛国攻打原朱鸾国京师云京的全过程。戏中的靳陛下必须是英明神武的,云将军当然要杀伐决断的,朱鸾国主不用说昏庸无能,小谢皇后成了苏妲己转世的狐狸精,专职负责祸国殃民。后半场自然也少不了那位先时一直郁郁不得志备受压迫欺凌尔后弃暗投明终得高官厚禄的定南侯,乱花迷眼各呈异彩。 明染等着,他要看看有没有自己。 果然大名鼎鼎的反派角色雍江侯出来了,竟是个面相尖削的纨绔子弟兼小白脸,暴虐,嗜杀,出尔反尔狡诈多变,穷奢极侈罪恶滔天,可止小儿夜啼。虽然戏份并不多,但此人的结局设置却妙不可言,云京城破后雍江侯败走海外,最后幡然悔悟,竟然派使者来苍沛国乞贡,靳陛下不计前嫌与他结成异性兄弟,兄友弟恭互惠互利,年年来往皆大欢喜。 明染静静看着,一脸深思之色。明罄兰惴惴不安的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谢诀几次三番想上去砸场子,被阿筳紧紧扯住。好容易等一出戏结束,明染令打赏操纵皮影戏的艺人,又侧头问道:“兰兰,你觉得那个像我吗?” 明罄兰气鼓鼓道:“一点儿都不像,哥你比那玩意儿好看一百倍!我觉得有点像……像叶叔叔。” 明染一想还果然有点像,不禁微微一笑。明罄兰一口气闷在胸口处上下不得的,恨恨道:“什么胡说八道的烂戏!我们去多买些皮影人,我也要学皮影戏,我还要编一出戏,就叫《故国叹》,我要替哥哥你正名!” 明染道:“不必,倒是并不曾屈说我,我须得自省。” 明罄兰表示不服,坚持要买皮影戏整套家什儿回去学,要自己编戏然后派人来苍沛国散播。谢诀表示附议,阿筳不置可否,末了道:“似乎想变天,还是早些回去吧。” 果然天色更阴沉了,且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但因小雪初落之故,并未感到寒冷,明罄兰道:“我看这雪一时下不大,很快就买完,保证不耽搁回去。” 前面十字街口就有几处较大的店铺,于是众人一起去买家什儿。待转过街角,却忽见那边店铺门首处一人正垂首挑拣着皮影人,身材高挑褐发微卷,身后两个随从手中抱着厚厚几摞装皮影人的纸匣。 谢诀脚步一顿,做无意状扶着明染手臂道:“座主,那边太过拥挤,我们换个地方去买。” 但他们人多动静大,那人已是转首看来,先是不可置信,尔后且惊且喜,末了却浮现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之色,喃喃道:“不是在岛上么,怎么跑这边而来了?” 虞劲烽的确在梦中见过明染千百次,也知他已来了天之涯岛,但不想会在汐州街头不期而遇。他不由自主想过去仔细看看,却在见到明染身边侍卫纷纷涌上之时戛然止步,很知趣地在五六丈外站住了,只静静凝视他苍白的、微带病容的脸庞,心在狂跳后也慢慢平复下来,只余一阵温柔而悸动的酸楚。 两人中间隔着许多的人,隔着细雪飞舞北风绥绥,隔着岁月无边流光飒飒,虽咫尺却仿佛天涯般远。片刻后虞劲烽扫了谢诀和侍卫们一眼,对明染温声道:“下雪了,你快些回去吧,当心着凉。” 第110章 第一一〇章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虞劲烽温柔轻快的声音穿过人群,准确地钻入明染耳中,似乎就是街头偶遇故人,随意打了个招呼。明染微蹙眉,谁说他五感迟钝尚未恢复来着,为何看得这般清楚,听得又这般真切。他深深厌弃了自己,果然转身走了。 虞劲烽目送他离去,勉强管住两条腿没有追上去,只盯着他背影贪恋不舍,一瞬间情难自禁思绪起伏。 想起初见之时,明染身着亲兵服饰却英挺俊秀,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亲兵。自己当时虽然一心愤懑,但打眼过后隐隐的惊艳骤然而生。而如今的他,纵华服轻裘也掩不住形销骨立,待侍卫们跟随上去,连背影都被遮挡得时隐时现,末了终于彻底淹没在人群中。 明染回到聚涛宫,夜半时分忽然莫名起了热,惊得一干人都过来看他。明罄兰总觉得他的病和这一趟汐州之行脱不开干系,因此十分懊恼,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待见他服了药昏昏睡去,仍旧不肯歇息片刻,只守在明染身边垂泪发呆。 明染本已入睡,结果又被明磬兰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吵醒,勉强睁开眼看看她,哑声劝慰道:“不要哭,我总会好的,会和从前一样。” 明罄兰闻言却哭得越发伤心了。 第二日靳端阳闻听消息,又遣两名御医过来相看,谢诀言道不过一点小风寒并无大碍,很客气地将那两名御医送了出去。 明染病怏怏在榻上躺了两天,幸而腊月十四这天稍稍好转些,勉强可以起身。十五一大早靳端阳又遣人来问安,明染只说已痊愈,打点精神去瀛威宫赴宴。他一场病下来,脸色倒也将就能看得,只是嗓子越发暗哑,也只能尽量少说话。 靳端阳一袭明黄龙袍,在主殿门首处将明染等人接进去。这主殿中虽是冬日却温暖如春,想来地下走了火龙。脚下是厚厚的栽绒地毯,分设几十处矮几,几上酒器果子皆已布好。明染左右看看,忽觉此地竟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明罄兰低声道:“哥,这儿和天澜圣宫有点像。” 明染微笑点头,在指定的客座上落座,靳端阳右边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白白胖胖的少年,看服饰应是苍沛国的一位皇子。明染被他安排在自己左侧极近之处。明罄兰和明灼华坐于他下首,两名随行的宰辅和谢诀落座在他身后。明染去了斗篷交付明灼华手中,玄色销金龙纹常服外又罩一层暗金色蝉翼纱衣,瞧来倒是很随意。 靳端阳笑吟吟道:“这一次请贤弟惠驾光临,可是使出了愚兄浑身解数,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你走了,你我须得多亲热亲热,还请贤弟不要怨兄自作多情。” 他言语中有些暧昧不清的,明染颔首应下,又道:“待会儿鄙国也有贺礼送上,还望陛下莫要嫌弃粗疏。” 他语言暗哑几不可闻,靳端阳道:“贤弟的嗓音怎么了?” 明染道:“不太好。”身后的谢宰辅忙替他解释说鄙国国主本来嗓子就不好,如今又风寒初愈因此言语不便。 靳端阳很吃惊:“啊?可是那一年被人强灌了剧毒所致?” 此言一出,竭海国诸人顿时有些色变,只明染不动声色置若惘然,谢宰辅只得道:“正是如此,不过在逐步好转。” 靳端阳一脸懊恼之色,忙道:“是朕之过,竟不小心提起贤弟过往伤心之事,该罚该罚。不过贤弟还是少说话吧,听愚兄说就行了。”让内侍斟酒自行罚了三杯。 竭海国的生辰贺礼的确有些粗疏,一箱黄金一箱珍珠一箱各色宝石,还有十几块体量极大的水精原矿,并没什么新奇玩意儿,唯有实惠二字,看来这贺礼准备的似乎不是很上心,但靳端阳喜滋滋笑纳了。余下的邦国郡县有献上各种奇珍异宝的,有敬献大型歌舞的,一场盛宴折腾下来倒也热闹非凡。 弦管齐发声中,靳端阳慢慢凑近明染,笑吟吟道:“贤弟啊,那边是朕的皇三子,素性敦厚纯孝,与令妹年纪正相当,或许他们能说得来话,让小姑娘坐去那边可好?愚兄想挨着你坐,有要事与你相商。” 明罄兰自从靳端阳说了那句不中听的话,便沉着一张俏脸连歌舞都待看不看的,见靳端阳撵她走,她打量那边的白胖子片刻,心中也知靳端阳打的什么主意,但却意外地没有用男女授受不亲等理由推脱,起身去白胖子身边坐了下来。 三皇子倒吓得往后微微一趔趄,尔后别别扭扭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将手边一碟此季节罕有的新鲜果子推了过来,低声道:“妹妹请用些果子。” 明罄兰淡淡道:“贵国皇帝陛下称呼我皇兄可是贤弟二字,殿下该叫我小姑姑,莫要乱了辈分。” 三皇子一顿,脸上浮起一丝微微的羞红之色,见明磬兰只管沉着脸看向殿堂中央,片刻后又鼓起勇气接着搭讪:“你知不知道我父皇在和你皇兄商讨什么?” 明磬兰看向对面的靳端阳,见靳端阳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明染只负责点头或者摇头,倒也颇为省心,她微笑道:“左不过是商讨北斗海峡航道的事情,你们叫我们来难道不是为这个?” 三皇子叹道:“此本互惠互利之事,本不该拖延到现在,却不知贵国为何推诿这许久,我单是在御书房跟着父皇听政,就听到户部臣子和父皇多次提及此事,父皇只说再耐心等等,总得等到对方态度转化才成。你们竭海国富足,自是不差这点银子,可须知民生不易,既然两国比邻,总得互相体谅才好。” 明罄兰:“听殿下这么一说,莫非前几日我们在汐州看那一出《破云京》是你们指使人编撰的?还互惠互利皆大欢喜呢,你们苍沛国民生易不易的,关我们什么事儿。我们东海的地盘是我皇兄当年带着明翔军一点点打下来的,我们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还需要体谅什么人!你想让体谅你苍沛国子民,你怎不把苍沛国的国土四角一挖抬起来送给我们竭海国?我们也就好好体谅一番。” 三皇子愠怒道:“我在认真和你探讨,你言语怎么这般刻薄?你是远客我不跟你计较,但也请你收敛些。” 明罄兰侧头上下打量他,目光灵动语笑嫣然:“这就嫌我刻薄了?殿下,你不跟我计较是对的,你待人如此宽厚,怪不得心宽……”她顿一顿,又悄悄打量三皇子,见他眉头微蹙,似乎已觉察到自己咽下了什么字眼儿。 靳端阳令她坐过来的目的自是不言而喻的,想来有联姻的意思。只是这人也不是皇长子,经过言语试探,又发觉他也不是多聪慧的人,想联姻还拿出这么个白胖子,若事成了靳陛下又平白压自己皇兄一辈,明罄兰越想越生气,决定再恶毒一点,索性彻底得罪此人,于是微微倾身凑近三皇子,低声道:“其实三皇子还有个长处我估计别人不知,你若到了暑日,必定没有蚊虫困扰之忧。” 三皇子讶异:“此言何解?” 明罄兰轻叹一声:“唉,那蚊虫一嘴扎下去,满口都是肥腻油脂,可不被糊住了嘴么,半点血也吸不到,以后哪只蚊子还耐烦咬你?” 靳端阳果然在和明染商议开通北斗海峡之事,许诺他若能应承,便将明赟带来相见,如利益上能相让几分,那么发还他二叔似乎也能商量。明染并不想将双子岛北侧航道在此时开通,为着竭海国地盘太大,北斗海峡北侧是北三岛,上面还居住着当年从双子岛被驱逐出境的天弥族人,不可不防备。而明翔军如今兵力只堪堪顾得过来眼下,往北斗海峡这边再分配人马就显得有点捉襟见肘了。但此理由不可对靳端阳明言,于是道:“客商可以都走白鹭岛商道。” 靳端阳叹道:“走白鹭岛商道并非不可以,只是商户们将货物从北方千里迢迢运送到南方,再通过虞侯的地盘,再走白鹭岛,经过层层盘剥,获益不免大打折扣,实在是太打击他们的信心。”他斜了明染一眼,再凑近些,推心置腹地道:“虞侯此人你比我更知根知底,蚊子腿上他都想劈二钱肉下来,何况是这些家产万贯的大客商,过一下非给他活活剥一层皮不可。” 他肆无忌惮痛痛快快地说着虞劲烽的坏话,心中十分愉悦,明染来回权衡利弊,若真是互惠互利之事,他不打算在这上面和靳端阳赌气,毕竟竭海国当务之急也需发展民生经济。他心中暗暗谋算一番兵力如何派遣分布,易镡这次如能乖乖地不出幺蛾子,便可以往北边城镇领兵去了,于是终于道:“陛下令人拟一份文书,一切比照白鹭岛那边。我回去和他们商议一下,明日回复。” 明染话音才落,却忽听那边三皇子怒吼道:“你……你才被蚊子咬……咬……”他一张白又圆的脸涨得通红,嘴角一扁一扁的似乎想哭出来一般,连面前的酒盏都被他激动之下失手推翻,酒水淋漓洒在衣襟上。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20节 明罄兰似乎也受到不小的惊吓,以袖掩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目中满是惶然之色:“三皇子,您怎么了?这数九寒天的哪里来的蚊子?” 靳端阳不知两人为何冲突,只得拧眉道:“三儿,不得无礼!” 明染对明罄兰招招手,令她过来自己这边,明罄兰一甩衣袖,将三皇子丢在了那边,料他也没脸皮将自己嘲讽他的话学给别人听。 靳端阳只笑吟吟地看了看她,随口提醒道:“令尊昨日已经赶到,如无意外,明晚朕让他去寻你们。”招手让户部官员送上了文书,看来这文书竟是早早就准备好的。 明罄兰也立时收敛怒气恭敬无比地望着靳端阳:“如此多谢陛下,适才小女子……言语有失,幸而三殿下不曾怪罪,小女子感激不尽。” 当晚明染拿着文书和两位宰辅及谢诀商议过后,第二日便与靳端阳正式签署了契约。两人又就其余事项商议半天,除了国土上不能想让,余者只要牵涉到两国民生之事,明染均较为宽容,未有半点刁难推诿之意,都跟他协商了个结果出来。 靳端阳心下甚喜,当晚果然让一群侍卫将明赟送到了聚涛宫去。 明赟陪着那侍寝侯在平京已经四年了,走时是个严肃古板的中年人,回来成了满头华发的老者,明罄兰险些认不得他,又思及他当初丢下自己兄妹进宫护驾的无情,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的,正在一边嗫嚅犹豫着,明赟一眼看到迎出来的明染,却忽然脸色一沉,怒声道:“你们不好好呆在竭海城,跑来这里做什么?” 明染已听惯了他训斥自己,只笑了一笑,并不反驳,明罄兰却急得跳脚:“爹,大哥还不是因为苍沛国陛下说要掘了我们明家的祖坟移到平京去,迫于无奈才来的!我却是想知道你的下落也跟了来,你怎么一见面就训斥人?” 明赟厉声道:“你懂个什么?苍沛皇帝拿这个威胁你们,将来必定还会得寸进尺逼着你们答应别的。小染你身负千斤重担,怎能轻易被他要挟?你看那五陵原上,有几座帝王陵墓能完好保存至今,何况我明家祖坟!他想掘就掘想移就移,移来平京又能如何,四海之内皆净土,此心安处是吾乡,祖宗们必定不会怪罪。若真有罪责降临,作为你们长辈,我担着就是。” 明染目瞪口呆望着他,而后过去握了他手道:“二叔教训的是,只是今日合约已经签署过,以后此种错失,侄儿定不再犯。” 明赟打量他片刻,终于叹道:“也怪不得你,你从前又不曾做过国主,又无许多人帮衬着。我听说你如今身子孱弱伤不得神,莫要在此多耽搁,也莫要挂念我安危,早些带着兰兰回竭海国去吧。” 明染倒是微微一怔:“二叔不跟我回去?我专程为那靳端阳准备了一只画舫,如他应承二叔和我走,就可以送给他,想来他不会因此事为难。”那只画舫虽然体量不大,但用料珍贵做工精致,也费了几十万两银子,对见钱眼开的靳陛下来说,换走一个无关紧要的降臣必定不在话下。 明赟一脸肃然之色,阴沉沉盯着他,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只接我回去可以,朱鸾国前国主你接不接?如你不肯要他只肯要我,天下人会如何诟病你,可想过没有?” 明染微笑道:“谁管他们说什么,我又听不见。二叔,其实我适才有些担心,怕你逼着我迎回国主表兄,那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明赟拧眉道:“你胡说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吵嚷声,似乎有什么人要求见明染,明赟脸色微微一变,抓着明染的手紧了一紧,低声道:“ 朱鸾国已成过眼烟云,二叔一辈子恪尽职守,自要陪在国主身边尽忠到死。明家有你二叔很欣慰,你放宽心快些回国去,以后不要再惦记我。” 谢诀到了殿门处,低声道:“座主,那……那……他跟来了,他想见一见您。” 明赟忙道:“是……是前国主,你如今身份贵重,莫要轻易见他,二叔去替你应对。”那侍寝侯三字的确是前国主的正经封号,但明赟一辈子为人端方,作死也叫不出口。 第111章 第一一一章 明染道:“恐是他不肯罢休。” 明赟道:“你不用管,平日皇帝陛下对我等看顾极严,怎么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来,分明是有意为之。” 他丢下兄妹二人出去,片刻后外面的吵嚷声却更大了,夹杂着侍寝侯的怒喝之声,明罄兰闻声一脸的忧心忡忡。明染见状索性出了聚涛宫,谢诀和阿筳忙跟上,却正见前国主冲着明赟发怒:“他若不肯见我,我今日便撞死在这聚涛宫的大门上!你凭什么阻拦我,滚开!”一脚踹在他腿上。 侍寝侯其实没多大力气,但明赟就势跪倒,俯首硬邦邦道:“请侯爷立即回去,陛下知晓恐又要责难。” 明染对明赟道:“二叔,你进去看看兰兰,你今晚还不曾顾上和她说话。”令侍卫扶了明赟送入聚涛宫,又对侍寝侯道:“表兄,我们去那边说。” 聚涛宫左侧不远处一处崖岸,紧接暗沉沉望不到边的大海,崖下正怒涛拍岸如惊雷阵阵。侍寝侯见明染出来便不闹了,只死死盯着他。侍卫上来扶了他手臂,强行将他带到崖边去,随他而来的两名内侍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 待两人站定,侍寝侯方道:“小染,你竟然如此没良心,不肯出来见我,逼得我不得不寻死觅活!纵然我不再是国主,难道我不是你表兄?你还是这般心狠,一点亲情都不肯顾念!” 明染道:“你有话就说。” 海岛上风大,又是夜半时分,那侍寝侯却只着一件青色半旧窄袖棉袍,连个御寒的大衣裳都没有,在外面这半天冻得有些哆哆嗦嗦的,他强撑着和明染道:“小染,我在苍沛国已经四年了,四年了啊!这四年简直是度日如年!从前鄞王回来跟我说他在苍沛国吃不饱穿不暖,我还当他是为了乞怜而夸大其词,如今才相信他所言属实。你想想看,他那时是人质尚且如此待遇,而我不过是个亡国之君阶下之囚,他又会如何对待我?还封我侍寝侯,你听听这像什么,从古到今,谁会得住这么个封号?” 他抬头看着明染,眼中满是期待:“我来寻你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想留在苍沛,想跟你去竭海国,行吗?” 明染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侍寝侯屈尊纡贵跟他理论半晌,却是这么个结局,顿时怒了,上去紧紧揪住他衣袖,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为何不答应?当时若不是你突然叛变,云京怎么会那么快就沦陷,我又如何能落到这般地步?这是你欠我的,总该还给我!” 明染:“还你什么?” 侍寝侯愤怒之下口不择言:“把你的竭海国还给我!” 明染默然无语,片刻后轻笑一声,听来冰冷刻骨,他抬手,摸了摸侍寝侯的咽喉。纵然他剩下三四分功力,纵然病体沉疴,但想掐死这个人却依旧轻而易举。 侍寝侯被明染溢出的杀气激得浑身一颤,不寒而栗。明染沉吟一下,却忽然又收回手,温声道:“你走吧,此话我就当你从未说过。” 侍寝侯自知失言,却死死抓着明染衣袖不肯放,低声道:“小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要你带我走,我不……不要什么也行。” 明染索性顺势将身上大氅褪下掷入他怀中,淡淡地道:“我没叛变过,如今也不曾占从前的朱鸾国半分土地,不欠你什么。你自己将国家糟践到那般地步,我虽尽力也无力回天。我当时虽有失误过错,与你却无干,你回去细想便知。” 阿筳横插过去将侍寝侯隔开,劝道:“衣服都给了你,你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至于其余的事情,我们陛下回头会和那皇帝提,尽量不亏待你。” 侍寝侯有心将衣服还给明染以标榜气节,但实在太冷了,由不得半推半就穿上。那大氅的毛里上尚且带着明染的体温,他尝过了彻骨寒冷的滋味,又瞬间被这温暖包围,哪里还割舍得下,不由得裹紧了大氅,又道:“小染……” 阿筳在明染的示意下,又塞一个锦袋给他道:“拿着这个,快回去吧。” 侍寝侯摸着里面应该是珠宝和银票一类的玩意儿,他抬头看看明染,明染不止何时已经离得他五六丈远,侧身而立盯着远处暗沉沉的海面出神。谢诀正小跑步地跟过去,另拿一件斗篷将他仔细裹住。 看这架势,明染是铁了心不管自己,侍寝侯惊惧与失望交加,一时间竟涕泪双流:“我不要银子,我不是来要银子的!小染,你不能对我这样狠心!” 阿筳挑了眉看他,沉声道:“你不需要上下打点?做人灵活一些,免得吃苦。” 明染远远听着,忽然觉得自己无聊之极,为何要跟他这般纠缠不休徒惹烦恼,这海岛简直呆不得了,他只想立时就回到竭海城去,于是回身冲着阿筳和谢诀摆摆手,转身离开,众人尾随上去拥着他扬长而去,将侍寝侯孤零零丢在当地。 侍寝侯紧追两步,却又颓然停下,只恨恨望着明染背影。他身后那两个内侍还是从云京跟来的,知悉前因后果,见状也不由得深深叹口气,低声劝道:“早些回去吧,若是给皇帝陛下知晓,又是一场麻烦。” 但侍寝侯并不是那很谨慎精明的人,没人替他兜揽遮掩,况且靳端阳也许是有意放他出去,因此侍寝侯跨进房门的那一瞬间,就见那位神经兮兮的皇帝陛下盘踞于他的榻上,唇角弯弯笑得别有深意。 他一惊之下止步不前,靳端阳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啧啧,出去赚了一件好衣服回来,也算不虚此行。” 他跳起来,缓步踱到呆若木鸡的侍寝侯面前,强行将他外衣剥离下来拿在手中看了看,那一领暗金色回纹锦做面的大氅,从上到下盘了九龙图案,拿上品黄水精磨成极薄极小的鳞片,一片片穿缀而成,烛光下闪着些微璀璨的光芒,龙目处镶嵌两颗金黄色的南珠,华贵又不失典雅端正。玄狐内里轻薄而柔软,触手生暖。 靳端阳斜眼看着侍寝侯:“你去跟人家哭诉了?说朕亏待你了?人家可起了怜悯之心?这衣服你觉得你配穿吗?” 侍寝侯垂目不语。靳端阳招内侍拿了把剪子来,慢条斯理在大氅边角处比划两下,侍寝侯惊道:“不!”却又并不敢多言。 靳端阳把剪子丢开,笑道:“不舍得?其实朕也不舍得,既然是你表弟的一片心意,你送给朕,朕就留下它,明儿穿着跟你表弟理论理论去。” 侍寝侯觉得这样不妥当,可又说不出个什么,只是喃喃道:“不好,我的确不配穿,可是陛下也别穿到他……他面前去。” 靳端阳冷笑道:“怎么,你怕得罪他?你想跟他走也不是不行,你有把握抢回国主的位置么?况且你觉得他会带你回去?他带你回去做什么,把你当祖宗供起来,还是把国主之位让给你,让你接着把竭海国也给糟蹋了?其实朕也很想要竭海国,可惜水军海战力量却颇有不及……” 他拧眉思忖着,脸上忽然显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揪住侍寝侯衣襟,把他扯到榻上按倒,胡乱撕扯他的衣服:“既然觉得朕亏待了你,那就多让你侍寝几回,你伺候的好了,说不定朕一高兴就送你过去。” 侍寝侯仿佛被老鹰攥住的小鸡仔,完全无招架之力,在微弱的挣扎了几下后,索性用手遮住脸,任他为所欲为。靳端阳仔细地掐着他雪白如温玉的皮肤,狠狠蹂躏了一番。他就喜欢捏弄这厮的一身好皮肉,见他羞不可仰低泣不止,下手越发狠戾,侍寝侯忍不住呜咽讨饶:“我头发都白了一半,陛下对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为何还不肯放过我?不如杀了……” 他想不出靳端阳究竟为何有这么大的兴致,靳端阳一边冷笑一边手足并用地给他诠释着:“白发苍苍怎么了,朕不嫌弃你就好。你想死可是不成,朕费尽心思打进云京,不就是为了要把你压在身下操办么?好比压住了江南数千里土地数百年风华!你死了朕就太没有成就感。你若是觉得不满足,朕给你提一提爵位,封你个侍寝王如何?” 这侍寝侯和侍寝王有什么本质区别,前朱鸾国主并不知道,于是翻着白眼惨呼了大半夜。等天明醒过来,那位龙精虎猛的陛下早就影踪不见,只余他一人半死不活躺在榻上。他看看被糟践得残败不堪的自己,忽然觉得了无生趣,想着不如上吊算了,便哆哆嗦嗦摸了一条汗巾子出来挂在床头上,却忽听门首处有人一声低呼:“陛下不可!好容易有离开的机会,怎能这时寻死?” 明染夜半时分从崖边回来便开始头疼,他知道自己又不太好了,这不死不活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心中不免一阵烦躁。他勉强压制住不适,和明罄兰力劝明赟随行回国,但明赟并不答应,又令他们必须尽快离开,且不能留下那只画舫,以后更不能轻易给苍沛国占半点便宜,须知人的胃口都是惯起来的,越惯越大导致欲壑难填。 他铿锵激昂地教训完二人,见明罄兰眼泪汪汪看着他,终于眼中闪现一丝难得的温情,摸了摸明罄兰的头发:“你和阿濡随着哥哥,我很放心,以后再不许记挂我。”转身义无反顾地走了,脚步微有蹒跚踉跄,空留兄妹二人无可奈何望着他的背影。 第二日一大早明染便向靳端阳辞行,且他没听明赟之言,还是将那只画舫般的小楼船送给了靳端阳,言语之中希望靳端阳不管对侍寝侯还是明赟都请宽容相待,靳端阳自然笑纳了画舫。 苍沛国皇帝对明染的忽然告辞虽然有些始料不及,但想契约也已签署,添堵也已给他添过,只联姻一事未果,三皇子回去后还口口声声不肯要明罄兰那个大胆无礼的女子,问缘由却又死活问不出。靳陛下思及自己还有个年轻讨嫌的小皇妹,于是又询问明染如今立后了没有。明染道:“昨日恰逢岭南郡使者,已托付他带信给萧家大公子,看他家是否还有云英待嫁的姑娘,若有便上门求娶。” 靳端阳心中咯噔一声,讨厌他们离得这么远还存着个勾搭的心思,却又不死心追问道:“为何一定是他家?若他家没了适龄姑娘,贤弟难道要终生不娶?” 明染道:“从前的未婚妻便是他家的,是个端庄贤淑的姑娘,因此只盼有幸与他家重续前缘。若没有……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回头再议。” 他不欺不瞒实言相告,靳端阳只得作罢,又装模作样挽留了一番,见明染去意已决,直遗憾得连连叹气。听说他们没买到想要的皮影人,便令人送了几箱子过来,另有许多礼物相赠。谢诀等人已连夜将随身物品收拾好,船只也准备妥当,那边闻人钰和易镡迎过来,谢诀在前,闻人钰在后,当日过午便登船起航扬帆而去。 待船队行到傍晚时分,却忽有在雀室中负责了望的兵士来报闻人钰,后面几只三帆渔船跟上了己方船只。闻人钰心中一跳,忙上了雀室中往后看,果然几只中型渔船遥遥缀上。他凝神再看,发现那并非平常渔船,却是从前的旧战船改装的,若是任由他们跟着,跟到双子岛也没什么为难。 闻人钰令兵士打旗语相询,对方装聋作哑不回应。他索性放缓船速,少半个时辰后,几只渔船终于靠近,闻人钰令兵士对着船只大喊,片刻后对方遥遥回话,竟是侍寝侯带着明赟悄悄追了上来。至于船只是从前一个朱鸾国降将凑巧从海边偷来的,那降将还带了许多亲信,瞧着竟是对旧主忠贞不二的架势。 闻人钰再忠厚老实,也知这其中有蹊跷,好好的人质怎么能轻易偷跑出海,还恰巧有旧部过来效忠,莫非真是天下万事抵不过一个巧字?若放在平日里,明翔军只需派几只战船过去,便能轻而易举撞沉了他们,只是那船上不但有前国主,还有被迫站在船头吃风的明赟,这杀也杀不得,甩又甩不开,他踌躇着,只得传信给谢诀让他请明染示下。 谢诀闻言怒道:“还真成了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他过来求见明染,却在外舱被明灼华拦住,低声道:“陛下又有点起热,这会儿睡得正沉,若无关紧要事,请小谢将军您自行酌情处理。”原来明染随着靳端阳折腾这几天,中间又病了一场,好容易回到自己船上,只觉得疲惫不堪,登船后立时迫不及待地睡下了,只在睡前吃了两服药,连晚膳都不曾起来用。 谢诀在外室来回转了两趟,阿筳此时也隐约听说了有船只缀上之事,过来让谢诀随着自己出去商议,谢诀细数前因后果,尔后咬牙道:“明明就是那靳端阳故意给我们添堵,我们若下不去手,让他跟到沉樱岛,岂不是后患无穷?不如我索性去撞沉那船,然后捞了明家二老爷上来,座主若有怪罪,我悉数兜揽过来便是。”至于这夜半三更的,混乱中明家二老爷是否能被顺利捞上来,他却管不了那么多。 阿筳道:“此事瞒着兰姑娘即可。走,我帮你去捞二老爷,有意外我们一起担着。” 两人一起奔出去,正打算去撞沉渔船,闻人钰却再次传信过来,西南方向又过来七只战船,目标依然是自己这干人,看来人竟是云京明翔军。 谢诀忙和阿筳绕到船尾细看,此时那七只战船已经距此只有三四海里。谢诀凝神看了片刻,忽然低声道:“果然是云京明翔军。不能让他靠近我们,备战。” 他全神戒备严阵以待,但那七只战船却似乎并未有靠近明染所乘龙首楼船的意思,只首尾衔接一字排开,插入闻人钰所领战船和三只渔船之间,将两边隔离了开。 闻人钰不知对方来意如何,只在船头默默看着,片刻后打头那只船缓缓靠近,船头一人对闻人钰隔空挥手,扬声道:“阿钰,还认得我吗?” 闻人钰有些局促,也只得道:“认得。定南侯来此有何贵干?” 虞劲烽道:“在下奉苍沛国皇帝之命,替他将出逃的侍寝侯带回去,幸不辱使命。另还有一事要请你帮个忙,却是叨扰了。” 闻人钰闻言心中急速思索,他若想通过自己请求见明染一面,自己却该如何作答。虞劲烽已道:“听说此次易镡随行出航,我与他已四年未见,心中十分牵挂,想和他说几句话,还请阿钰行个方便。” 他这要求算不得过分,闻人钰微微松了口气,但又犹豫着想提醒他别害了易镡。易镡日子也很艰难,当年在江上一句话说错,虽然厚颜跟去沉樱岛,但已被明染冷冰冰搁置了三四年,如今好容易有了出头的趋势,若有个三差两错的,不免又前功尽弃。 虞劲烽等了片刻,又恳求道:“阿钰,我真的只跟他说几句话,半个时辰即可,还请行个方便。” 第112章 第一一二章 闻人钰迟疑不决,却见易镡早领了自己的战船过来,在一边眼巴巴等着,他只得道:“那你快些,千万别耽搁时间。” 他本打算用小舢板送易镡到虞劲烽那边,虞劲烽遥遥望一望前面那座巍峨庞大的龙首楼船,决定自己过易镡船上去,为着怕明染闻信后万一将易镡丢在自己船上不要了,那么他以后的处境势必会尴尬异常。 两人入得一间舱室中,匆匆寒暄几句,虞劲烽询问易镡近来状况如何,易镡忙道:“我很好,老大千万别担心我。倒是你身处虎狼环伺之中,一切还要小心为妙。老大你……你这次来,真的是奉了那位皇帝陛下的命令么?” 虞劲烽对他沉沉一笑:“是不是的有什么打紧。这侍寝侯既然是号称偷溜出来的,我费心替他弄回去,他该感谢我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才对,难道还能责罚我不成?” 易镡闻言不觉叹了口气,虞劲烽笑道:“莫要愁眉苦脸,有一件事须得你帮个忙,你平日可能见到小染么?” 易镡支吾道:“这……”他顿一顿,破釜沉舟道:“老大我跟你说实话,我自从上了沉樱岛,再没见过他的面。头一年据说昏迷不醒,那是谁也见不到。后两年一直在宫里养病,我听簌簌说,似乎眼睛咽喉都不好,连吃个饭都艰难无比,自然也不会出天澜圣宫。最后这一年也是三天两头的犯病,偶尔才能出来走走,可是我……我求见了两次都被他拒绝,我也没胆量再去了。这次还是簌簌替我三番五次说情,才肯带了我出来,还不许我靠近那楼船一步。你若是有话让我捎,我估摸着我是捎不到的。” 虞劲烽怔怔听着,神色渐趋黯然,片刻后方涩声道:“是吗?我前两日在汐州看到他,还以为没什么大碍了,原来……原来伤得这么重。不是说天漫族有很多奇方,难道也医治不好?” 易镡叹道:“天漫族族长的确携带古方去了天澜圣宫,只是听说缺几味药材一直配不齐,说是有个最难得的鹿福灵草生于极北苦寒之地,好像那个北三岛最北侧的勒马岛上才有。这边也曾派人去寻过,但那个地方太远了,明翔军派人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虞劲烽忙截断他:“你确定在勒马岛上有那个鹿福灵草?” 易镡重重点头,却忽然悔悟过来,问道:“老大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要去找药?” 虞劲烽来回踱几步,沉声道:“也没什么不能去的。当初是我急躁莽撞才害他到如此地步,找药也正该我去找。纵如此也未必能弥补一二。” 易镡叹口气,也不知该不该劝阻他,踌躇片刻后方道:“老大,小的仗着从小跟你长大,冒昧多劝你几句,你还是不要去了。那边好歹离竭海城近些,我们纵然一时拿不到鹿福灵草,多跑几趟总是会拿到。你若是放心不下,小的我回头主动请缨去找。至于你实在是没必要,那里离你的封地太远,而且去勒马岛必须通过天霜岛和顼离岛中间的一条海峡,这双岛如今被天弥族人占着,想过去可是不容易,据说竭海城这边派去的人都是夜半时分偷渡过去的。你这么大老远地跑去,出了意外可怎么办?而且就算你运气好拿到了,你能不能送得得进天澜圣宫都不好说。你从前放给我的鹰都……都……” 他想说鹰都被焙干了一串串挂在药房里呢,又怕虞劲烽听了心疼,于是忙接着言归正传:“小的不看好你再接着跟竭海城这边有什么拉扯,你放过他吧,最重要的是,你也放过你自己。我实在是心疼你才这么说,你千万别怪罪。” 虞劲烽闻言脸色冷凝默然不语,片刻后低声道:“我没打算怎样,也早就不敢再奢望什么,只是替他找个药……也不行?” 易镡接着叹气,长吁短叹愁得不得了,暗道你这个模样,真的像是不再打算怎样的架势吗?虞劲烽却忽然抬头对他一笑:“好吧,我听你的不去,省得你如此忧愁不堪。但有件事却必须得说,你若是见不到你家国主,跟簌簌总能说的,小舅父前两年被我在江边找到了,只是在水里不知被什么撞了头,有些记不清从前的事情。我随口叫他一声小舅,他就把我当成了他的外甥,倒是挺缠人的。不过近来他似乎有痊愈的迹象,将来若果然能恢复的话,你让簌簌询问一下她表兄的意思,是他派人来接,还是我着人给送过去。” 易镡张大嘴惊讶无比:“还活着?” 虞劲烽点头:“活着,只是活得糊里糊涂而已。”他算着半个时辰快到了,忙又问道:“你们那边还有别的为难之事么?银子你们必定是不缺的,但缺不缺粮食布匹,或者你们国主还想要什么好玩儿新奇的东西?” 易镡道:“这个真没听说。” 他见虞劲烽脸上隐隐的失望无奈之色,不禁替他心酸,想了想又道:“明翔军中许多人尚未婚配,国内……女人不多,有人也曾提议过,打算去南海诸国那边问问,看有没有女子愿意嫁过来的,不过我觉得悬乎。据说那边也挺富足,谁家姑娘还愿意远渡重洋地过来嫁人呢?” 虞劲烽微笑道:“此事我倒是早就知道,只是……”他忽然住口不语,他的打算透漏给易镡并没什么,但万一不留神传到明染那里,他知道是自己的谋划,说不定会起反感之心,不免又生波折。于是虞劲烽拍了拍易镡的肩膀:“我这就回去,你也安心跟簌簌过日子去,莫要牵挂我。” 两人道别后虞劲烽跳下小舟便走了,押解着侍寝侯带出来那三只渔船回了天之涯岛。靳端阳皮笑肉不笑地夸赞他一番,还恶狠狠地赏了他一百两黄金。 明染直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对头一晚的有惊无险瞎闹腾未察觉半点,但此事众人并不敢一直隐瞒他,见他精神好了些,谢诀拿捏着轻重将侍寝侯追来之事禀报一番。明染闻言道:“等回到竭海城后,着人去问问靳陛下的意思,是否并不在乎两国之间的契约。他既然放任侍寝侯乱走,想来那画舫他也不稀罕,也顺便索要回来。” 谢诀忙应下,又提到易镡私会虞劲烽一事,明染只淡淡道:“易镡私通外人,回去后丢入大牢。阿钰有纵容之过,罚薪俸半年。” 回到竭海城后易镡果然被直接丢进天牢,他既不喊冤也不叫屈,老老实实的蹲大狱去。左簌簌探监时问清缘由,无奈再次牵着儿子佐佐去寻明染替他求情,又顺便提起钟栩之事,末了道:“表兄,我已经问过易镡,他们除了小舅父这件事,别的也没说什么。” 明染:“说什么在其次,他不知轻重,配不上你,你与他和离了吧。” 左簌簌闻言瞠目结舌的,心里觉得他有点蛮不讲理,恳求道:“表兄,我家佐佐都这么大了,我若与他和离,你让佐佐去哪里找个亲爹出来? ” 明染道:“那又如何?竭海城所有适龄未婚男子任你挑选,我看谁敢薄待我外甥。或者佐佐跟着我也可以。” 左簌簌明知他在迁怒,但见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却又不忍惹他生气,只得道:“我不想一辈子嫁三次人。若真不想放易镡也没什么,就让他暂且在大牢里呆着,等你气平了再说。” 明染冷哼:“我有生气?” 左簌簌无奈道:“总归是看着不大爽快。只可惜你表妹我花容月貌青春正盛,却得独自拉扯孩儿,表兄就一点都不心疼吗?” 明染闻言险些笑出来,却又勉强收敛起笑意,沉了脸道:“先关着,等过些天我好了再说。” 易镡在牢中吃喝不愁,本来这大狱坐的倒也安稳,待听说自己的老婆孩子险些变成别人的,瞬间崩溃了,哭天喊地要求出去给国主赔罪,以后结草衔环让做什么做什么,再不济发配去勒马岛寻找灵药也成。 明染对此置若惘然,直到三个月后靳端阳专程派人登门道歉,画舫虽然不舍得还,但送上许多别的特产做为弥补,他总算稍稍平息怒气。易镡的儿子佐佐再次进宫,搂着他颈项连叫了十几声舅父,又说自己想爹爹了,明染才终于开恩将易镡放了出来。 易镡出来一看,老婆孩子依然还是自己的,不免喜极而泣,专程跑到天澜圣宫外叩谢圣恩,又再次表决心说愿意去勒马岛去替他寻找灵药。明染并不见他,只令人传话出来,北斗海峡不日就要开通,让他即刻领兵过去驻守,至于寻药之事自己有打算,不需他多管闲事。 尔后岭南郡萧玄霓那里也有了回信,信中言道我家并无待嫁女子,胞妹没有,堂妹没有,甚至连表妹也没有,我自己如今还是个一枝独秀四大皆空的老光棍儿呢,明皇既然这么想和我家联姻,为何不把你妹妹嫁给我? 一封信让明染豁然开朗,不管萧玄霓是真心还是玩笑,他却着实想和对方重修旧好。只是萧玄霓和明磬兰年纪相差甚远,于是他召了明磬兰过来循循善诱:“其实你小时候见过他,不过你有可能记不清。他年纪是比你大了些,但相貌很不错,人品也极好,比我要可靠得多,你若是嫁过去必定会待你很好,这个大哥可以拿项上人头做担保。” 明磬兰对他的脑袋并不敢觊觎,回思半晌后拧着秀眉道:“我依稀记得他挺黑的。” 明染道:“咳咳,长得黑怕什么?心不黑就成。若你心存疑虑,我带你走一趟岭南郡去看看?” 他见明磬兰一脸犹豫之色,斟酌片刻后又道:“此事做成了还有别的好处。我们和苍沛国之间有宿仇,彼此来往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岭南郡那边现下算是自立为政,将来极有可能独立成国。但岭南郡守的独子前阵子因为身体孱弱夭折了,郡守年纪已大,萧家大少是他的螟蛉义子兼得力下属,前途不可限量。我们两家若能联姻结盟,互相有个照应最好。另哥哥从前犯了错,对不起他家,一直有弥补的心思。如今难得他开口,哪怕他是随口一说,我却想借机做成此事,只是的确有些委屈你。若你果然不情愿,我也不会强迫你,以后再找机会弥补他。” 明磬兰闻言立时道:“不委屈。大哥你三天两头生病,还在为竭海国殚精竭虑的操劳,我又有什么可委屈的,萧家大公子总比苍沛国那个白胖子强吧。哥哥只管回信过去,就说只要大公子不嫌弃,我愿与他为妻,不离不弃白头偕老。” 明染不禁心中感叹,连最小的这个妹妹都知道替他排忧解难了。他将联姻之意写信告知萧玄霓,这次大公子极快回了信过来,难得地措辞有些扭捏,一边感叹自己韶华不再,委实配不上明家姑娘,一边又说自己中馈乏人许久,光棍儿日子很难捱,若明皇果然有意将妹妹下嫁,年前就有好几个黄道吉日,却不知是否有些仓促潦草。 明染忙回信曰赶得及也不仓促,双方极快地派人会晤纳彩下聘敲定吉日,尔后明罄兰以竭海国长公主的身份远嫁岭南,明染本打算亲自去送嫁以示郑重,也借机到岭南那边看看风土人情,结果被众人极力劝阻,说他病体未愈操劳不得。他力驳自己如今已有好转,结果随着秋风起天转凉,挨不过季节变换,结结实实又病了一场,只得由明濡送胞妹出嫁。等送嫁的船队都走到白鹭岛了,明染才稍稍好些,勉强能从床上起来。 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废物,险些被气得半死,也只能默默忍耐着,只等着病势痊愈重振雄风那一天。然而更令人郁闷的事情却还在其后,卫霜桥那边又做成一宗买卖,和虞劲烽牵扯上了些干系。 虞劲烽将自己所办义学中的女子夹在来来往往的商船中分批送到了白鹭岛,他怕遭到明染拒绝,因此并未说是做什么用的,只令人丢在白鹭岛上便不管了。这些姑娘们以闽南人居多,有被家人发卖抛弃的,有贫困流落走投无路的,都被虞劲烽着人收在女学中,请了先生悉心教导规矩才艺,连着几年下来,足有五六千人之众。 竭海国一直是男多女少的状况,明染急于和岭南郡联姻也有此缘由,近期与萧玄霓来往的书信中曾透露此意,想通过萧玄霓调停让岭南郡的女子嫁过来一批。萧玄霓回信说可以,但一时寻不到太多待嫁女子,须得徐徐图之。明染虽然为此事很忧虑,也知大公子为难之处,只能耐心等着。 但如今这些女子的到来,顿可解竭海国燃眉之急。于是卫霜桥上书给明染,恳请他开恩留下这些女子。 明染并不想要虞劲烽送来的任何东西,思前想后却又强压下一口闷气,不但未像惩罚易镡那样让卫霜桥蹲大牢去,还专程让明覆珠拨出二百万两银子送到白鹭岛,令卫霜桥派人给虞劲烽送去。人市上一个适龄待嫁姑娘约一百两,他便以三倍价格购之。 六千女子东渡一事动静毕竟有点大,纵然虞劲烽千方百计瞒着,最后还是被靳端阳知悉,靳陛下瞬间就气疯了,咬牙切齿怒不可遏:“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朕忍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却如此胡作非为,心中只惦记着他的旧情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第113章 第一一三章 此事已经不是派个人去骂虞劲烽一顿尔后再让侍寝侯侍个寝便能让靳陛下平息怒火的,他连兵部尚书都叫了过来,想下手收拾虞劲烽,但却被臣子们力劝,为着云京一战才过去没几年,百姓须得休养生息。且当年划定定南侯封地之时,契约上言明只是苍沛国的附属郡,一切皆可自行治理。虞劲烽送了女子出去,人家按市价三倍付银两,说起来不过是一宗较划算的买卖而已,此时出兵显得有些师出无名,最妥当的办法,是一步步压榨他,逼着他过不成日子,而后再寻机会光明正大出兵围剿他。 靳端阳也不过是一时气愤,待权衡利弊后也觉得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于是道:“行,就让他先把那二百万两银子交上来。定南侯既然这般大方,咱们也不要客气。当初因为是附属郡,赋税等定得很低,不过是个面子上的意思,如今你们重新确定一下泉州郡那边的各种赋税徭役,一定要算仔细些。莫说开荒种田,哪怕养鸡养鸭养鹅养苍蝇蚊子,都不能漏算了!” 他一道圣谕下来,说要在开春治理各处河流水患,但是户部缺钱,须得虞侯鼎力相助,二百万两即可。 于是虞劲烽干脆利落地将二百万两银子派人送入京师交付户部。 他又一道圣谕下来,吴越闽地这几年眼看着越发富足了,各项赋税徭役是否得往上提一提。牵涉到民生大计,虞劲烽很委婉地拒绝了,说道闽地自古贫瘠,如今百姓才稍稍解决温饱之事,这边就提各种赋税,极容易再次陷入民不聊生的状况之中。此事是否暂缓个两三年,或先酌情少提一些也可。 他一边和靳端阳推诿扯皮着,一边私底下对万年青等亲信说:“靳端阳想对我们下手了,须得做好打算。你在这里守着,我再出去一趟。” 虞劲烽要去的地方很远,来回得好几个月,将封地交给万年青等人也挺为难他们,为着靳陛下花样百出很难应付。他一路走一路想小染这次竟然默不作声接受了那些女子还送了银钱过来,是否就说明对我稍微有些释怀了,他若能原谅我肯跟我再次搭伙可有多好,直接将封地托付给他那是再放心不过。 这想法初时在心中不过是个柔弱的萌芽,随着春风起万物长渐渐茁然而生分枝发桠,最后繁盛葳蕤。 勒马岛位于东海北三岛的最北端,层峦叠嶂的山脉占据北侧大半区域,山上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人迹罕至。雪山下依次是茂密的森林、低矮树丛、草地、海岸。沿岸处居住少许靠打猎采药为生的天弥族人。 虞劲烽直接深入内岛,寻到了上次的驻营之地。 营地在雪山脚下森林深处,按常理已不适人居,但因地处避风向阳的山谷之中且周遭环绕十几眼天然温泉,因此气候并不太寒冷,形成一处小小的神仙境界。上次此地被他们意外发现后,韩追鱼和颜潮笙就留了下来,二人带着虞劲烽从天霜岛请来的井姑娘兄妹及旧陶村老村长等人,临着各处温泉就地取材建起了木屋,疏疏落落已有几十间,各木屋之间还按着中原的习惯以长廊相连。颜潮笙还很贴心地将位居中央最大的木屋专程给虞劲烽留着。 闻听他到来,小树拖了一只才打的新鲜狍子准备烤给他吃,井上生姑娘抱着自己才出生的孩子,跨着一篮子菌菇也来了,脉脉含情望着虞劲烽。她的夫君青原也慌忙跟过来,送上一张极大的紫貂皮褥子,顺便把自家媳妇隔在身后。 虞劲烽想这是家有敝帚须自珍了,和他们吃了一个丰盛的接风宴,又顺便问起广寒谷北侧玉女圣峰上鹿福灵草的状况,小树笑道:“追鱼哥前阵子才去看过,活得好着呢,只是拿下来一棵给采药师傅看了,说能再长些天最好。我们看得很紧,不许别人靠近谷口,大哥你就放心吧。” 玉女圣峰山势险峻,除了身怀武功的沈追鱼和颜潮笙等人,连采药人也极少有能爬上去的。虞劲烽第一次来之时,便通过老村长等人请了几个长居岛上的天弥族采药师过来询问鹿福灵草之事。尔后发现这岛上除了鹿福灵草还盛产许多别的珍贵药材,且都均以鹿字打头,例如鹿衔丹,鹿还魂等,为着岛上生有一种极罕见的雪鹿,善奔走性桀骜,喜食各种药草做御寒果腹之用,从前的猎人是循着雪鹿踪迹才偶尔会发现这些药材。而那鹿福灵草生在雪山上极寒之地,只有成年公雪鹿才能去采食,最为珍稀不过,采药人手中均无货可供,只偶尔有人能拿出一棵给他看看。 虞劲烽留了心,先四处寻觅雪鹿聚集地,最后循着一只公鹿踪迹,越过一处沟壑纵横的谷地,登上了一座山峰,终于发现了鹿福灵草生长之地,且数量不少。 这些山谷均无名目,常年孤寂寂耸立在天地之间。他见此山晶莹雪白亭亭玉立,便将之命名为玉女圣峰,山下峡谷命名为广寒谷。 是晚他在紧邻木屋的温泉中痛快洗了个澡,早早就睡下了,打算第二日起来爬上玉女圣峰去看看,结果翌日清晨正迷迷糊糊之时,听小树在木屋外大呼小叫的:“大哥大哥你快起来,不好啦,有一大群雪鹿闯到广寒谷中去了,我听说有一只雪鹿上好像还趴着一个人!” 虞劲烽秃噜一下便清醒过来,鹿福灵草成药在即,可不能让谁随便闯进去给糟践了。他迅速起床穿衣拎了登山器具,冲出来直奔玉女圣峰而去,将一干跟班儿的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广寒谷中沟壑纵横较难行路,虞劲烽进来后便看到许多散乱无比的雪鹿蹄印,他一路循着印迹前行,不时见到雪鹿在林间觅食,见有人来皆惊慌避开。不出半日追到玉女圣峰下,蹄印也渐渐稀少,但隐隐约约似乎有印迹上山而去。他索性跟了上去,末了竟一路来到鹿福灵草生长之地。 此处为一山石遍布的阳面缓坡,鹿福灵草就生长在落雪盖不住的山石夹缝之中,虞劲烽还没顾上去看药草,却入眼就看到地下横着一头半死不活的成年公雪鹿,正翻着白眼看向自己,两只鹿角不知去向,颈中还有一处大大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野兽撕咬开的,血迹在雪地上洇了一大片,瞧来触目惊心。 虞劲烽愣了一下,见雪鹿身侧一道痕迹,散落着点点鲜血,通往那边山石之后,虽然小雪不断旋转飘落,却未曾完全掩盖住血迹。他心中一动,厉声道:“谁在那边,出来!” 他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唯空山寂寂落雪簌簌。他怕引起雪崩,不敢再喊下去,拔刀在手小心翼翼绕过去一看,果然山石后蜷着一个人,见他寻来立时往后缩了缩,许是见躲不过去了,便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虞劲烽却突然失手扔了长刀,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片刻后方咬牙道:“你是疯了么?怎么会自己跑到这儿来!” 明染被他勒得透不过气,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却因为手足无力未能撼动半点。虞劲烽感受到他微弱的挣扎,终于回神,放手将明染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唇边一丝血迹宛然,一件黑狐裘上雪花夹杂着血迹,内袍下摆却又少了一大块,双手上沾着不少泥土,整个人瞧来狼狈不堪。 虞劲烽手指微颤摸了摸他唇角血迹,温声道:“这血是哪儿来的,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明染不耐烦地拨开他手:“没有,你放开我,不用你管。” 他似乎被冻坏了,身躯不停微微颤抖着,虞劲烽想起那雪鹿颈中的伤口,心中了然,他身上和唇边的血迹应该是鹿血。他对明染的抗拒恍如不知,解开斗篷将他兜头裹起来:“没受伤就好,这里太冷不可久留,我背你下去。” 明染冷声道:“说了不用你管,我自己能下去。” 虞劲烽无奈道:“你既然能下去,为何不赶快下去,又躲到石头后面做什么。纵然生我的气,也等下山了再生不迟。”强行将他扯到了自己背上。 明染有心不让他背,却无力抗拒,只得指着地下一个包裹道:“带上那个。”那是他的内袍下摆打成的包裹,里面除了鹿福灵草,还有一双极大的雪鹿角,正是从那头公鹿头上割来的。 两人还未下到广寒谷中,明染便将脑袋扎在虞劲烽颈窝中沉沉入睡,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他在半个月前带着叶之凉、闻人钰、琉璿和阿宴奔赴勒马岛,留下谢诀驻守竭海城,在通过北斗海峡的时候又顺手捎上了易镡。 这群人一个比一个大胆野蛮,待登上勒马岛后,见了这茫茫雪原森林无半点畏惧之意,迅速择地扎好营帐,琉璿带着手下医女,叶之凉也和闻人钰分开,立时兵分三路寻药去了,只留阿宴和易镡陪着明染驻留原地。 明染在帐篷中呆不住,趁着那两人不留神出来想四处看看,结果在营帐一侧不远的林子中看到了一群雪鹿,他想起琉璿从岛上天弥族人那里逼问出来的有关药草和雪鹿之事,来不及回去喊人,就悄悄缀了上去。 结果那群雪鹿发现人迹,便准备逃走,明染盯准最大的一只蹂身扑上鹿背,那雪鹿顿时慌了,弹跳一番未能将人摔下,只得撒腿狂奔起来。这只鹿是这群雪鹿的头鹿,它一跑后面的鹿群都跟了上来,竟然在丛林中狂奔了整整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着实难捱,明染无奈之下在那雪鹿颈中咬开一处伤口,饿了冷了便直接吸食鹿血。那鹿大惊之下,又甩不脱此人,秉着求生本能来寻找鹿福灵草补充体能,竟阴差阳错将明染带到了玉女圣峰上。 他一路上寒冷与疲惫交织,最后还在割鹿角时被那雪鹿拼死挣扎踹在腿上,不小心扭伤了左足,正昏昏沉沉睡着,忽觉被暖洋洋的什么东西包裹起来,顿时清醒了些,发现泡在一处温泉中,背后靠着石壁,身上只余了一件里衣。虞劲烽未着鞋袜坐在温泉边的石头上,衣衫倒是齐整,将他扭伤的那只脚放在膝头轻轻揉捏着。 这忽然的冷热交替,明染全身骨骼似乎酥了一般,尔后便是隐隐泛起的疼痛,接着越来越疼。他微微一抽搐,虞劲烽立时察觉,忙问道:“怎么了?” 明染咬牙忍过这一阵不适,方道:“没什么。” 虞劲烽凝神看着他脸庞,迟疑片刻,踅摸着慢慢凑近了些,问道:“小染,你也是来找药草么?这么冷的地方,派人来也就是了,何苦自己又跑过来,冻坏了可怎么办?” 明染半闭着眼睛不答,虞劲烽便也不问了,默默无语地陪着他在温泉中泡了足足一个时辰,末了明染靠着石岸又睡了过去。这温泉有木阶直接通向木屋侧门,虞劲烽拿一张毯子裹了他抱上去安置在床上,又怕小树等人认出他便是当年在双子岛上大肆屠杀天弥族之人,就令沈追鱼和颜潮笙紧紧守住了门户,不许外人靠近。 明染被他一挪动又惊醒过来,问道:“我采回来的草药呢?” 虞劲烽道:“我让人都弄好了放在外面,你放心。小染先别睡,再喝点驱寒的热汤。”端过一碗热汤药正要喂他,明染忽然身躯微微一震,抬手便将热汤连碗甩了出去。虞劲烽脸色大变,想他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在江上灌了他巫山云之事,忙起身退后两步,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而明染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脸色有些呆滞迷茫,片刻后道:“失手了,还有么?再去盛一碗过来。” 守候在门首处的韩追鱼忙又去端了一碗送过来,虞劲烽却并未再接,只温声道:“你若是觉得无碍,不喝也成。” 第114章 第一一四章 明染摇头,从韩追鱼手中接过汤药一饮而尽,他被冻那一下子,虽然泡了温泉,全身的骨骼依旧满是酸困之意,迫不及待躺下来。虞劲烽见他一脸疲惫之色,问道:“平躺着睡容易做噩梦,你侧过身来怎么样?”他担心明染今日见了自己,万一再梦到从前之事可是不大好。 明染道:“不用,不会做噩梦。” 虞劲烽道:“那么你带来的人在哪儿,我让人去找找他们。” 明染想了一会儿,这一路穿林打叶的他整个人都有些懵懂,末了终于道:“应该是在东边,一天一夜雪鹿奔跑的距离。”他说完便睡着了,虞劲烽看着他睡稳当,又替他将一张貂皮毯子仔细掖好,转首吩咐韩追鱼和颜潮笙赶紧出去找人,见两人眼神微微有些惊讶,他笑了一笑,解释道:“这位是竭海国主,是我的……咳咳,你们去找找他的属下,应该在东边,沿着雪鹿的蹄印去找。” 明染当晚又起了温烧,幸而热度不高,虞劲烽替他将额头上换了十几次冷帕子,又扶起来灌了两碗退烧药,第二日清晨便有好转,近午时终于醒了过来。然而找人的人却并没有回来,只虞劲烽坐在床头,见他醒来立时又端了一碗粥过来:“你吃点东西。” 明染一见热粥,便觉得自己似乎快要饿死了,挣扎着爬起来,接过热粥慢吞吞吃着。虞劲烽仔细端详着他,忽然问道:“我看你吃粥有点难以下咽的样子,听你言语间声音也不太对,是不是喉咙还没痊愈?” 他欠身而起便想捏他下巴:“你张嘴我看看。”待明染往后一让,虞劲烽方悔悟过来,讪讪缩回手:“我只是想看看而已。” 他踌躇着,一脸的欲言又止。明染也不言语,连着吃了两碗粥,终于觉得回了魂,把碗往旁边小几上一丢,接着躺下闭目养神。 总相对无言也不是个事儿,气氛渐渐尴尬起来,虞劲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沉吟片刻,打破了冰冷的僵持:“你这些年,一直都不太好吧?” 明染道:“还行。” 听出他言语中的敷衍之意,虞劲烽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看你如今这样,我也很难过,却又替不了你一分半点。那个鹿福灵草还有别的草药,我在这边给你守着,有生长成熟的,就采来让人给你送去。你自己以后莫要再深入险地,好好养着便是。” 明染道:“不用,我这次是带土挖出来,拿回去让簌簌试种,如果种得活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虞劲烽见他肯和自己说话,心中稍稍安慰一些,微笑道:“你这话我觉得不对,纵然簌簌能种得活,也一定比不上长在勒马岛上的。药草在寒冷地段的生长期限都会变长,因此药效才会好。这些药草移到别处未必不能生长,但能奉为灵药的恐是只有在这岛上生存的。古人说,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想来就是这个缘由。” 他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看来这阵子确实用心读了书,明染虽然不服却无法辩驳,索性闭了眼不理他。虞劲烽道:“我有话想跟你说,等你的人来或许我就没机会了,所以请你别装睡听我说,好吗?” 明染依旧沉默,虞劲烽只得厚着脸皮接着说下去:“我觉得我们还是合伙比较好。你不是也急着将竭海国发展壮大么?明翔军本就同气连枝,如果再次合而为一,不但能覆盖掌控整个东海,在我如今的封地上也等于重设一道屏障,完全掌控从泉州到南海这条通道。而且发往南海货物的许多原产地,也在我的封地上,只要你愿意,这些都是我们的。” 明染忍不住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伙?你背叛过我,你我也早已分道扬镳。我纵然不提,难道你就装着忘了?” 虞劲烽道:“没忘。但是我当初并不想背叛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怎么可能背叛你?我只是……我觉得你不该再帮着你的国主表兄,他一直在拖你的后腿,你又不忍心完全摆脱他,你那样极有可能把明翔军悉数葬送在云京。可是你不听,你什么都不肯听我的,我无法左右你,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心中一点底气都没有,所以一急就……小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不求你多替我想想,只求你别太在乎我的过错,毕竟我们还有弥补的机会对不对?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也不能确保我们的想法会完全一致,但彼此不要隐瞒,一切商量着来,行吗?” 明染怒道:“你放屁!我为什么不在乎?我最艰难的时候,你让我更艰难,按理我该恨你一生一世才对。我已经不跟你计较从前之事,以后你也别来我这里啰啰嗦嗦的,我不想听。” 他起身便要找衣服穿了走人,虞劲烽忙上去按住他:“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你不想听我就不说,要走得等你的人来了再走。” 明染起得有些急,忽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迫,手脚微微颤抖,他只得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闷不吭声打算再躺回去,虞劲烽却搂住了他肩头不肯放开,低声道:“你别动,我就抱一下。”只觉得他瘦削的肩头温热柔韧,多久不曾触到这人,碰不到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再次拥他入怀,思念顿时如潮水般涌起,汹涌澎湃生生不息。 他不禁一阵战栗,一时间心酸无比,片刻后却又强忍着松手,将明染放躺在榻上,只温声道:“我们不说这个,说说别的,小舅父怎么办?你接还是我着人送?不过他现在还是不太认人,如果你想接走的话,最好再等等,届时我通过卫霜桥告诉你行吗?” 提到小舅父,明染神情柔和不少,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行。” 虞劲烽道:“还有一件事,或许你听了会不开心,但一定要耐着性子听完。靳端阳如今对我越发不满了,似乎已经快忍到了极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把北三岛收过来,在北斗海峡这边牵制他。虽然天霜、须离二岛的气候比勒马岛上强得多,只是从前被你赶到这儿的天弥族人都是双子岛上的底层百姓,并无什么谋生资本,不过在苟且偷生罢了。我想让你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生路。” 明染道:“什么生路?我回到东海后,从未招惹过他们。” 虞劲烽叹了口气:“你明知我什么意思。你让易镡把北斗海峡看得滴水不漏的,虽然那边他们也努力建了几处码头,但过路客商并不敢在天霜和须离岛稍作停留,且他们打渔的渔船只要一发现统统就撵回去,导致当时去的时候什么样儿,如今还是什么样儿。小染,是个人,都想寻一条活路,你从前多么大方,对他们是否也稍微大方一点,所以还请你高抬贵手。” 明染道:“你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自己吧,你想在北三岛牵制靳端阳,现在就未雨绸缪地逼着我先给你好处好让你站稳足跟。我为什么要给你?” 虞劲烽无奈道:“你这么说也没错,所以也请你给我一条活路。当然最妥当不过的是,我们再次合伙,这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见明染又想发怒,忙提前按住了他:“你躺着别动,接着听我说。从前我一直以为你想保留朱鸾国,是你自己想要这片国土,所以我才讨要了紧挨着云京的封地,想着有朝一日如果你想杀回来也方便一些。后来我又仔细回思你和我说过的所有点滴细节,我发现我错了,其实你喜欢的是开拓疆土,在自己亲手打下来的土地上建造你想要的一切。如果你真是这般想的,那么我们合伙后就不要云京了,可以一直往东边的茫茫大海上拓展去,你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走到哪里我都愿意陪着你。但是如果我们不合伙,你的兵力和我的兵力都不足以做成想做之事,我们两边都会被靳端阳牵制着,可是我们何必要跟他纠缠下去,岂不是正趁了他的意?” 这个饼画的仿佛还挺圆,明染沉默良久,终于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虞劲烽拉了他一只手起来,摸摸自己散落在肩头的卷发,苦笑道:“你生死不明地去了东海,我一年功夫两鬓斑白,打听你的消息又打听不出来,天天牵肠挂肚的。后来听到你好了,也不敢再去多问什么,想送你点东西都得小心翼翼的,还得被迫收你的银子。我有多煎熬,也只是我自己知道罢了。当然你可以不在乎,说是我自个儿作下的。只是我这个样子,你觉得我还会怎么样你么?那一次真是吓破了我的胆,我以后一定不会了,就请你再信任我一次吧!” 明染闭着眼想了一会儿,终于道:“你想收北三岛就收,余下之事等我好了再说,我如今没心思弄这个。我累了,想睡。” 他此话似乎回旋余地很大,虞劲烽大喜过望,忙道:“累了就睡。” 易镡和阿宴在第三日终于跟着颜潮笙等人跑了过来,两人一阵风冲进木屋,却恰好看到虞劲烽在喂明染喝药,明染脸色呆滞头发散乱,一副才睡醒的模样。待他喝完后,虞劲烽拿巾帕替他拭了下唇角,问道:“他们宰了一只雪鹿,有才烤好的鹿肉,你要不要尝尝?” 明染摇摇头:“我只能喝粥。” 于是阿宴和易镡呆住了,心道这两人不是早就闹翻了几百年么,怎么到了一处依旧看着黏黏糊糊的,简直让人瞧不过眼也想不明白。明染一眼扫过来,二人忙跪下请罪,明染道:“起来,拿了东西走。” 虞劲烽忙拦住,让他们别急着赶路,且休息一天再说。 第二日一早他们打算离开,明染既然想试种鹿福灵草,虞劲烽便将他采来的药草及自己从前收集的一一用木箱封好,装在几个大雪橇上,一路跟着送出门去,又殷殷嘱咐道:“你千万别再来了,我这边留的有人,回头弄好了给你送过去。这里雪山上还产一种白狐,毛皮最是驱寒保暖。等我这阵子多猎几只,攒些皮子给你做一件狐裘。” 明染道:“我没那么冷。” 虞劲烽道:“可我昨晚听易镡说你冬天一直犯咳嗽,有时候还上不来气。你别太不当回事儿,如今可比不得年轻时候,记得那时候不过春四月,你和温嘉秀他们一个个赛着往水里钻,也不嫌冷。现下还敢么?身子不好这事儿急不得,只能慢慢调养,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见明染脸色冷漠带听不听的,不禁叹了口气:“真恨我就可劲儿恨吧,回头你让丫头们缝个小人儿写上我名字,天天拿针扎,只须你解气即可。不过我的话你可得多想想,我等着你答复。” 明染忍不住道:“瞧你把我说的女人一样,谁去做那个。” 虞劲烽叹道:“唉,你不是女人,我倒宁可我是个女人,你跟女人总是不计较的。我若是再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那就什么都一笔勾销了。” 明染脸色一僵,拂袖而去。 虞劲烽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在路边坐了下来,久久不愿回去。岛上长风寒冷彻骨,虽然是练武之人,吹久了也手足冰冷。他想如果明染真不答应自己的恳求,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纵然一次次看着他离去,好歹总比他死了强。本是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暖意能说会动的一个人,若是被埋入阴冷潮湿的地下,被泥土一寸寸侵骨蚀肉,最终化为尘土,那简直连想都不能想了。纵然能投胎转世,轮回是个不靠谱的事儿,六道里又曲折纵横,来生谁还能认得谁? 第115章 明染等人回到天澜圣宫,将那些草药拿了一部分交给左簌簌试种,头一批入药倒还好,待繁育出第二批来,却果然如虞劲烽所言,虽然也有些药力,却与圣峰上所产相去甚远。幸而不久虞劲烽就托付易镡又送了勒马岛所产草药来。有这些古方灵药等辅佐,明染在琉璿和老族长的合力医治下,终于渐渐好转。 一年之后,虞劲烽带着云京明翔军通过东海海域及北斗海峡,顺利收复天霜、须离、勒马北三岛,并代替北三岛要求就北斗海峡航道之事和竭海国签订一份和约。明染对他从竭海国的海域过船似乎惘然不知,也并未出面去签订和约,只让易鐔就近和虞劲烽商议去。 整整七年过去,虞劲烽终于再次踏上了沉樱岛的土地,他之前已经托易鐔往天澜圣宫送过两次药草,此次身后依旧是十几辆装货的马车,满载着各种灵药毛皮等珍稀之物。 易镡欢天喜地迎出来,将他接到北海岸就近一处城镇中。然而对签订和约一事,这两人并没有什么可商议的,虞劲烽把握着分寸将和约拟出来,易鐔做不得主,还打算让人送过去给明染过了目,明染回话说不想看,让易鐔自己看着办,于是两人也只得看着办了。 待了结此事后,虞劲烽把那十几车东西交付易鐔,又专程捧过马车上一口樟木箱:“这里面是一件雪狐裘,是我猎了许多狐狸,又收了许多的狐皮,才用腋毛凑成的这么一件,让他留着自己穿,别又随便给了别人。他如今怎么样,可好些了吗?” 易鐔道:“好得多了!能带一大群人出去骑马打猎,前阵子还打算到东边新收的那几个岛上去看看,但因天气寒冷不能成行,估计过阵子暖和了就会去。这一好似乎脾气都好了不少,也不再轻易找茬了,看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虞劲烽拧眉道:“怎么又要出去?去东边做什么?” 易鐔道:“听说还是惦记着那个有许多野牛的岛屿,想抽人家的筋吧。上次叶先生和阿钰去了一趟没寻到,所以总想亲自去寻一寻。老大,你要不要试试自己把东西送过去?或许他渐渐的就不跟你计较了。” 虞劲烽叹了口气,“稍微好点儿就这么不安分。”复又微笑道:“我不去了,省得惹他不耐烦。我有别的事要忙,北三岛这边太贫穷,我想把封地中许多东西迁移过来,届时还得走你们的海域,请易将军接着行个方便。” 他交代完毕,转身走人,易镡急道:“你真不去吗?老大你听我说,国主纵然好了许多,可连两个丫鬟都发嫁了,他却依旧是孤身一人,我觉得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然而你也是……你难道就一点念想也没有?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不再试一试?” 虞劲烽无奈道:“我还能有什么念想?有也没人搭理我。” 易镡很替他伤感:“你不要这样,你有大老远跑来送东西的心思,怎么就没有勇气去见一见他本人? ” 虞劲烽踌躇纠结着,他其实心中也牵挂得很,还是想去看一看的,末了终于道:“我的确是没勇气,但还是去一趟吧,他厌烦了我走就是。” 易鐔给他开了路引,又专程派亲兵一路护送到天澜圣宫外。明染听闻他求见,倒也不曾推拒,直接让阿宴将他带进了书房中,问道:“你来有何要事?” 虞劲烽道:“也没什么,就是看看你好不好,瞧一眼我便放了心。我把勒马岛上他们收集的药草都给你送了过来,另你那次拿回来的鹿福灵,簌簌可种活了没有?”一边悄悄端详着他,见他脸色果然好转许多,唇瓣也微微有了血色,且言语间似乎也心平气和不少。只是提到鹿福灵草,却眉头微蹙又不大高兴了,想来那灵草活得不好,他嫌自己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虞劲烽心中暗笑,又道:“听易鐔说你准备去东边寻找那个盛产野牛筋的岛屿,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了,如果实在想要,等我忙完了回头去给你看看。只是届时封地和北三岛可能还要劳烦你的东海明翔军帮忙照顾一下,莫让别人趁机捞了便宜去。当然最方便不过的是……上次问你的事儿你还没答复,愿意合伙不?” 明染嗯哼一声,不置可否。 虞劲烽也不好强行追问下去,便凑近他些坐下,看看眼前满案的折子:“你一定是前几天跑出去玩儿了,所以积攒了这么多。能找人分担一些么?你若不用这么辛苦,倒是多去释雪岛或白鹭岛住一住,那边气候暖和,对你养病有利无弊。” 明染道:“已经好了还养什么病。别东拉西扯,北斗海峡之事你和易鐔商议完了吧?” 虞劲烽微笑道:“我随身携带了文书来,还请明皇过目后尽管指明不妥之处。” 明染道:“不过目,你们自己做主即可。我若管得多又嫌弃我不给人活路。” 虞劲烽忙道:“这我哪里敢?你若是愿意把关当然最好,如你不想劳神,我会尽量把握着分寸,不会让他们坐地壮大,将来又祸生肘腋,你只管放心便是。” 明染低头翻一份奏折,片刻后忽然道:“说得你多怕我似的。” 虞劲烽叹道:“的确怕,怕你看见我就气得犯病,只好躲远些。今天又实在忍不住过来看你,可千万别再为我生气,否则我百死难辞其咎。” 明染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沉默下来,良久方道:“你想太多。” 天色渐黄昏,门外风声隐微木叶萧萧。两人不约而同往外看了看,虞劲烽满心里想让他出言挽留自己用一顿晚膳,但久久不听他言语,只好接着絮絮叨叨没话找话:“我明年这时候,再来给你送药。届时如果方便就将小舅父一并送来。我那边儿不是粗枝大叶的武夫,便是严肃板正的夫子,没人能陪着小舅父拉弦唱戏,他又不认得什么人,这些年也挺寂寞的。那一年我从汐州给他带了许多皮影人回去,便如得了宝贝一般,自娱自乐的倒是不错。” 明染道:“恰好我这儿兰兰也留下不少皮影人,他可以接着玩。小舅如今好些没有?” 虞劲烽道:“他好了许多,前阵子已经想起你大表兄了,先是冲着我叫文徽文徽,后来发觉我不是你大表兄,看起来有些失望。凑巧我数月前在泉州码头碰上了西域来的客商,打听出了你大表兄的消息,他把南军改名为怀南军,在西域十三国各国之间游走,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雇佣军),据说还拥有了自己的一块绿洲,日子过得还不错。” 明染毕竟离得远,还不曾得到左文徽的消息,闻言心中稍感安慰,待想到钟栩之事却又冷哼道:“为何不先想起我?明明我才是跟着小舅父一起长大的。” 虞劲烽道:“我也很惊讶,平日里只见你跟你小舅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大表兄见了小舅父可是素来脸沉得能滴下醋水来,却为何小舅偏偏先想起了他。所以此事我没敢告诉小舅父,怕他万一闹着要去西域寻亲,我却不好调停。” 他顿一顿,忽然微微倾身凑近明染,笑得有几分诡异暧昧:“大表兄比小舅父还大呢,两人相处的时日比你长且不说,小舅父对你想来是当自家孩子看待的,他呼你染妹子之时,或许就是想起了你小时候扮成女孩子养,扎两条小辫儿坐在他怀里撒娇的模样,其实也挺有看头。” 明染愠怒之下将一本奏折摔在他身上:“滚。” 虞劲烽哈哈大笑,心情愉悦不少。他眼见得晚膳混不到嘴,也不得不滚,起身才走到门首处,明染却忽然在他身后道:“我现下很好,时隔多年,从前之事我也不在乎了,你不必再负疚于怀。你身负重任却总是奔波来去,还不知你手下人如何替你忧心,以后不敢劳烦你过来,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虞劲烽顿时驻足不前,呼吸渐沉背影凝重,门外风声依旧,流光细碎而缠绵,似乎一寸寸从两人中间流淌而过,可如今往事难重省,唯余归梦绕秦楼。良久后,他低声道:“你这是打算彻底忘了我?是啊,这么多年了,纵然我记着,也未必所有人都愿意记着。只是你真的能忘掉吗?我却是不信的。” 他转身看着明染,语气艰涩却不得不慢吞吞陈述着,表白着,虽然知道也许并没有什么用:“小染,我从前的确一腔的狼子野心,可我也的确是真心喜欢你的,从太盛关外初见到如今。我不管从前还是现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你长久在一起。这中间是非对错我无从辩驳,我一直在慢慢儿改着,只求你体谅。适才观你神态,察觉鹿福灵草在沉樱岛长得不好,我心中却是暗暗喜悦,这样就能找借口年年给你送过来,至少让你还能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始终在远处挂念着你。你千万别试图忘了我,你如果记不得我的好,哪怕记着我的不好也行。” 明染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对他摇摇手,却抬了一半,又无力低垂下去,搭在了扶手上。虞劲烽凝神望着他,无奈苦笑道:“真不想见我,我以后就不来。但是你好好的别乱跑,不管想要什么都跟我说,我让人给你送来。我若再放鹰给你,也莫要再杀了炖了,不过是为了传话方便,总是有些要事必须和你说的。” 他这次真走了,脚步微微蹒跚。明染望着他背影,久久沉默。 虞劲烽回了泉州,将一些粮食种子布匹作坊等物事装船运送到天霜岛去,来回送了几趟才送完,他就这样在靳端阳的眼皮子底下来来去去为所欲为,分明是背后有靠山腰板就硬挺的架势。靳端阳真拿他无可奈何,两处明翔军虽然暂时未曾合二为一,却显然在往合二为一的道路上狂奔而去,天热地热抵不过恋奸情热,靳陛下从前的挑拨并没有什么用。 虞劲烽将封地和北三岛两处都安顿妥当,又托了易镡和卫霜桥分别照顾着,他自己带着四十条船只,又请了数位天弥族人做向导,穿过北斗海峡,往东南茫茫大海中而去。他曾问过易镡,当时叶之凉和闻人钰来回花费半载时光,却并未找到野牛岛,因此他准备耗费一年时光,势必要将那个岛屿寻出来。 在海上航行了三个半月后,终于得偿所愿,那岛屿其实就在闻人钰当年涉足那几个岛屿的东侧不远处。原来闻人钰曾与之不过一步之遥,却因为急于折返而失之交臂。 这岛屿面积似乎还超过了双子岛中较大的晚樱岛,岛上原住民不多,仅在沿海散居几处。岛屿较之双子岛更靠近南边,气候温暖而湿润。北侧层峦叠翠的山脉,莽苍苍奔涌而去直至天际,山下广袤无边的莽原上,成群结队的野牛野鹿野马野羊在嬉戏追逐繁衍生息。 众人将这岛屿花费整整一个月时间匆匆巡查一遍,虞劲烽确定这是个打猎放牧游玩的好地方,令人捉了一匹野马一只野羊作为祭礼,寻一处高峰筑坛祭天地神灵,郑重宣告:“从今日起,野牛岛归属我竭海国所有,岛上居民一如子民,绝不薄待!” 他其实还不是竭海国的人,但这儿并无外人,都是自家将士,是不是他说了算。 第116章 虞劲烽从南边绕了个大圈子回到泉州之时,却是瘸着腿回来的,且右半边身子行为不便。为着他带人宰杀野牛有点多,那野牛群和他结了仇,趁他不留神落单之时,一群野牛冲上来疯狂围攻他,险些将他踏成肉泥。虞劲烽仗着身手灵活狼狈逃窜出来,还是被野牛踢伤了半边身躯,尤其是腿骨骨裂甚重。 他因为数年操劳奔波,伤势痊愈很慢,多日的行动不便,令他有些感慨万千,想自己是不是真老了,怎么连病中的明染都比不上。然而明染从小就爱打狼,和野兽们打交道的经验较为丰富,本人也沾染了几分野兽气息,只剩三四成功力也敢扑上雪鹿之背且骑鹿奔行,而虞劲烽却并不曾熟知这些野兽的脾性,因此吃了点亏。 虞劲烽将收集来的整整两大箱野牛筋令人送到沉樱岛去,又附上书信一封,大意如下:我花费一年时间,终于找到了那个野牛岛,替你行了祭天之礼,从此那个岛屿就是你的了,你可抽空过去玩耍打猎。我带了两箱的野牛筋回来,这就给你送过去了。你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趁我现在还能折腾动,赶紧的去给你弄,等到再过些年我真老了,也许就力不从心的委屈了你。另你在沉樱岛一定要好好的,千万不可由着性子少穿了衣服,溜出去胡乱吃东西,玩儿起来没有节制,见人打架就想找机会凑一手,而奏折却堆积成山了才去批,要懂得张弛有度动静结合的道理且身体力行。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你都不爱听,可是我真的是为你好,哪怕你听十之二三,也就算我没白说。记得一定要给我回个信,如果不想动手,你就口述让别人代笔,哪怕几个字也是好的,我等着。 明染接了信看一看,不免嗤之以鼻,觉得他满纸都是白话废话,自己总之是不会听的,也懒得回信,就随手丢了一边去。他只对那两箱野牛筋爱不释手,算计着应该能配几百张长弓出来。 然而虞劲烽信写完了送出去,忽然隐隐地又有些后悔,自己难道真的就如信中所显现的那般淡泊宁静只求他一封回信了吗?很显然并不是。 正犹豫彷徨的当口,他却忽然接住易镡的一封信,易镡在信中说,去岁明濡和温嘉秀的女儿温静妍成亲了,前两个月生了嫡长子出来,明染立即令人将孩子抱入宫中,打算亲自教养。看来他这一生,的确是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别的易镡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言虽尽意却未尽,须得虞劲烽自己慢慢儿体会去。 虞劲烽不禁感慨万千,想手下还是老的好,远隔天涯也忘不了,如今形势稍有扭转,易镡立即就成了自己最贴心的小狗腿儿,不枉他那时候硬着头皮定要将易镡留在明染身边的一片苦心。 待思及明染的决定,他却又心酸无比。如果明染真的孤独终老,那必定是自己害的,再也推脱不到别人身上去。既如此索性再祸害他一次好了,哪怕他依旧心存芥蒂也得陪着他去,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于是他再次执笔写信,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思忖半天后忽然灵光一现,想爷如今也号称读书人了啊,为什么不能附庸个风雅,效那些文人士子写一首情诗给他,于是又殚精竭虑引经据典捏造了一首四不像的诗出来:“闻君兰房独处至今,吾亦不曾轻许他人。夕波尽处长安晚照,恩怨可做过眼烟云。此生何苦孤绝终老,秉烛成欢百年沉沦。天澜圣宫落樱尚在,可否与君凭栏共品?” 这诗被小鹰送到明染手中之时,明染被酸得牙都要倒了,但不知为何一边觉得尴尬一边又来回看了几遍。末了透过薄薄纸笺,却似乎看到虞劲烽伫立于泉州海岸边,隔着云山苍苍东海泱泱,碧色双目波光潋滟看过来,似乎几十年几百年都不曾改变过,依旧是塞外初见时那般少年意气英挺峻拔。 沉吟良久,他终于提笔给虞劲烽回了一行字:“你把小舅父送过来。” 鹰投长空翩然远去,三个月后,虞劲烽带着钟栩应邀行至天澜圣宫外。 三道宫门次第开放,明染于观涛殿外郑重相候。他身后是绵延数百里的沌山山脉,青鸟峰岚气缭绕晦明不定,天澜圣宫鳞次栉比飞阁流丹。长风徐来,掠起他墨色长袍,似欲乘风而去。 但他的郑重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见钟栩脸色发白惊疑不定打量自己,恍惚而苦恼的眼神,似乎想认却又不敢认的模样,明染一阵风地从台阶上冲了下来,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小舅,你记不起我了吗?我是小染!” 钟栩喃喃道:“小染……”天然的血脉相通让他骤然间灵智顿开:“你是染妹子!你是我外甥!” 明染:“啊?哈哈哈哈哈好吧我是染妹子。” 钟栩凝神打量他,片刻后悲喜交集捧住了他的脸:“真是染妹子,可是看着为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明染笑道:“老了呗。”他索性将钟栩扛上肩头,又一阵风地冲上台阶,一边跟他纠缠着:“小舅这台阶太高了,我抗你上去。只是我听说你先记起来大表哥,为什么不是我?难道我不是你亲外甥?是谁跟你鸡鸣狗盗一起长大的?你必须把我排第一,不然我可不答应。” 钟栩惊慌失措,抓紧了他胸前衣服:“哎呦哎呦要吐了,你慢点。你在我心里当然是第一的,只是你大表哥他也是我的亲外甥啊!如果你能知道他的消息,我……我还是想去看看他,行吗?” 明染道:“看什么,看他那张酸脸?小舅你就别惦记着他了,如今咱们竭海城六姓子弟可比从前多了不少,保管能给你凑一整出教坊大乐来,我替你弹箜篌,唯你马首是瞻!” 甥舅二人欢欢喜喜跑了,把虞劲烽孤零零丢在台阶下。他望着明染鲜龙活跳的模样,欣慰的同时又不禁黯然无语,想他那二指宽的纸条上说让自己把小舅父送过来,可自己究竟是该走还是该留,他却并未明言。 他彷徨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明染将钟栩小心翼翼放下地,却忽然又回头看着虞劲烽,两人一上一下遥遥相望沉默无语。末了明染唇角轻轻一弯:“难道你也要我下台阶去扛你?自己上来。”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21节 虞劲烽咬了咬下唇,微笑道:“那我怎么敢?不过我的腿被野牛踩瘸了,好容易才爬到这里,你不拉我一把,我还真上不去。” 明染道:“你可够娇气的。”复又下台阶冲着他伸出一只手,虞劲烽忙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上,双目中笑容满满似要流淌而出,明染语气却忽然冷淡起来,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我试了试,果然忘不掉你,只是好的坏的都纠结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你说怎么办?” 虞劲烽涩笑道:“都记得最好,回头慢慢儿跟我算账,想怎么收拾我都行。”他沉默片刻,又叹息道:“唉,你可不知我有多想你。” 明染道:“真的想?” 虞劲烽道:“真的想。相思刻骨。” 明染怔怔凝望他,心中百般滋味难言。手被他攥在手心里,紧紧的,暖暖的,仿佛连心也一点点落到了实处,不再飘飘然浮于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六合八荒无处可依。 他轻叹一声,终于道:“那就再信你一次吧。” 虞劲烽立时打蛇随棍上:“明翔军合伙吗?” 明染:“合,不合便宜了那个总是蠢蠢欲动的货。” 虞劲烽:“好,合伙后先休养生息几年,你说往哪儿咱就往哪儿,往东往西我都跟着你。” 他们初遇于长烟落日的塞外,重逢于繁华绮丽的云京,并肩作战于浩瀚无际的东海,最终却无奈相别于滚滚东逝的江上。曾经互相爱恋过,宠溺过,彻夜纵情过,也曾互相伤害过,动摇过,无情背叛过,多少年的流光都在弹指一瞬间荒芜湮灭,空自落寞而孤寂。可若是想开了,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原来孤帆远棹,总会走上归程,原来沧海无边,彼处果然有岸。 【本文完结】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