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覆雨]无妄》 正文 第1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文案:世有无妄之福,亦有无妄之祸 花哥穿越到种马武侠世界 魔门花间派?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自娱自乐文,休息期,非日更,更新时间不定,跳坑需谨慎 封面制作:焚寂 可能的雷点: 1互攻,即使没写出来,也是互攻 2我对黑慈航静斋毫无兴趣,想看这个的姑娘可能要失望了 编辑评价: 万花谷弟子慕典云重创于围攻安禄山之战,醒来却穿越到数百年后的大明王朝。 李唐皇室不再主宰天下,昔年桃源化为乌有,唯一不变的只有血雨腥风的江湖。 本想悬壶济世安静度日,却因救下刚被boss重创的风行烈而卷入蒙汉之争。 外有魔师宫,内有天命教,还扯上朱棣叔侄的皇位争斗。 为了在风云变幻中不致沦为炮灰,为了重建青岩万花,慕典云做出自己的决定…… 本文题材新颖,作者文笔流畅优美。文中虽然具有剑三元素,却并非玩家带系统, 游戏技能变成真正的武功,在“现实”里有了更合理诠释。 剑三武技碰撞魔门神功,温文尔雅的花哥pk黑白两道的高手, 作者用从容的节奏层层铺展情节,给读者带来不一样的阅读盛宴。 ================== ☆、第零章 我居然还活着…… 随着哗啦水声,慕典云从水中冒出头来,深吸了口气,有些狼狈地打量附近环境。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寒烟衰草,不是壮丽的大明宫,也不是恢宏的长安内城,而是他从未见过,也绝不会熟悉的地方。 之前,大燕皇帝安禄山的绝技“血激魂”印在他身上,将他震飞至大明宫的水道里,随水底潜流一路漂流出去。血激魂的性质十分特异,若无他人援手,很难解除肆虐于体内的气劲。他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半梦半醒地浮沉一阵,再度清醒的时候,已不知身在何处。 不仅如此,他身上应有的内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安禄山以肉掌应敌,不用武器,是以除内伤之外,他外表并无损伤。只是,等落水高手爬上岸,呛着水发呆,水珠沿着头发衣服滴到地上时,万花门下“风雅超脱”的气度就再也顾不得了。 长安城外只有一条护城河,此外并无出名的水域。慕典云料想自己是被地下暗河冲到了城外,上岸一瞧才发现,这里竟是荒郊野岭,尽管人烟罕至,却没有乱世里兵荒马乱的气象。 安禄山率狼牙军起兵造反,自立为帝,从范阳打进长安。江湖十大门派联手共保李唐,不知花了多少力气,终于将他围困于大明宫。各门派尽出精英闯关斩将,折损无数,尚不知是何结果。慕典云也是参战者之一,难免挂念宫中战况,从水中爬出后,一边运功蒸干湿衣,一边忙不迭寻找可以打听消息的人。 此地虽偏僻,离最近的村镇却不太远。他沿荒僻小路前行,不多时便上了官道,看到远处人烟渐起。 但他一进小镇,立刻发现事情不对。沿街行人衣着服饰、口音神情,均与他熟悉的有些差异。长安饱受战乱之苦,周边村镇怎能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景象?他按捺心中不安,问负剑带刀的武人,武人说:“从未听过江湖上有安禄山这一号人物。”问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说:“安禄山是唐朝逆贼,早已死了。” 安禄山麾下精兵猛将无数,绝无可能败亡得那么痛快,更不可能有人不知他是谁。慕典云愈听愈心惊,再问下去,方知历经这一番浮沉,世上竟是沧海桑田。唐亡宋继,宋朝又被来自北方的蒙古人覆灭。本朝天子姓朱,以草莽身份揭竿而起,赶走蒙人,执掌天下,立国号为“明”。 那老人尚未说完,慕典云已呆在当场。 从唐至明,少说也有数百年时光。就算“清心静气”是万花谷武学宗旨之一,遇上这种怪事,他也无法保持镇定。这个小镇甚至不在长安附近,而是地处长江之南,离洞庭湖不算远。时间和空间上的巨大挪移,让他如同身在梦中。 李唐皇室自然湮灭已久,万花谷、纯阳宫等门派也不复存在。他打听半天,得悉如今风头正劲的势力分黑白两道。黑道是怒蛟帮、乾罗山城和尊信门,白道则由八派联盟独大。至于长安,因在陕西一带,想来被乾罗山城管辖,不曾有人听过万花谷之名。 乾罗山城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万花谷联系到一起。 大唐开元年间,一代奇人东方宇轩厌倦了武林生活,于是开辟万花谷,海纳百川,笼络天下奇人异士。久而久之,万花谷成为江湖上第一风雅之地,素有桃源之称,万花弟子沾染谷主风范,一向只行医济世,很少牵扯江湖争斗。 若非安禄山的野心祸及天下,东方宇轩也不会让门下参与斯役,导致有今日的奇事发生。 安禄山伏诛于数百年前,固然可喜;前辈先贤风流云散,又觉可悲。慕典云坐在茶楼里,捧着茶杯,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雾气发呆,终不愿相信万花一门就此消失。待雾气散尽,他的人也回过神来,心道:“这种地方的人,未必知道江湖门派的来龙去脉。听说怒蛟帮就在洞庭湖上,何不到哪里去问问?” 万花谷服饰精雅,喜用墨色,便于同道辨认身份,与寻常平民的衣装不同,他自知这身打扮极易引起他人注意,但如此正合心意。 然而,他刚想叫人来结算茶钱,便听茶楼外一阵骚乱。 一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壮汉凶徒涌入镇中,人人头扎红巾,气质剽悍,不用问也知道,定是某个大帮派的下属,方能有此气势。慕典云微微皱眉,倚窗下望,只觉阔别已久的血腥气息,又从这群人身上冲到了鼻端。 此时,茶楼里已有人惊呼道:“红巾盗来了!” ☆、第一章 岳州城郊,南湖湖畔,天际被落日映的如火烧一般,翠绿竹林绵延如织。两匹骏马由远至近,蹄声踏踏,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逐渐没入竹林深处的山谷。 南湖草堂以稻草和翠竹铺成的屋顶近在咫尺。 当先的年轻壮汉跳下马来,关切地问:“秋末,你觉得怎样了!” 另外一名骑士身材与他相仿,但神情萎靡,显然伤病在身,闻言苦笑道:“还是那样,只盼雨时的消息可靠吧!” 先前那人安慰他道:“慕先生虽然精明过人,我怒蛟帮的情报网也非同小可。雨时说的话绝不会有错,他说慕先生住在这里,那就一定是住在这里。” 当今武林,出名的医道高手只有“毒医”烈震北一人。近年来又有另外一名姓慕的神医出现在岳州府,挂单在大药堂中为人诊病,手到病除,效验如神。但他挂单半年失踪半年,行踪如烈震北般飘忽不定,找他看病全凭运气,遂有“医仙”之称。 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来历,以怒蛟帮掌控长江两岸的能耐,也屡次被他以绝顶身法甩脱眼线。最后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方知这位“医仙”隐居在南湖一带。 怒蛟岛上自有名医良药,故而怒蛟帮众反倒没见识过慕典云的本事。今次是因为大医师常瞿白离岛采购药材未归,普通医者对梁秋末的伤势束手无策,这才不得不外出求医。 他嘴上安慰梁秋末,心底亦有疑虑。 烈震北名列“黑榜”,也未曾狂妄到以仙为绰号,谁知慕典云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二人走到草堂门前,只见柴扉紧闭,人声寂寂,年轻壮汉扬声叫道:“有人吗?” 好一会儿,门扇霍然洞开,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堵在门口,瞪着他们道:“主人家说不见客。要求医,等他去城里的时候吧!” 年轻壮汉大感尴尬,干咳道:“我们是怒蛟帮的戚长征、梁秋末,我这位兄弟中了奇毒,命在顷刻,能不能请大夫通融则个?” 老婆子瞪视他们半晌,忽然高声大叫道:“是怒蛟帮的大爷来了!” 草堂中遥遥传来一声轻笑,一把清朗悦耳的男声道:“就算是怒蛟帮的大娘,说不治就是不治。”声音清晰异常,比起面对面说话也不逞多让。 戚长征尴尬之外又有些恼怒,自从三年前浪翻云单剑战退封寒、乾罗、赤尊信三大强敌,本帮声势大振,已很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用如此无谓的口气提到“怒蛟帮”三个字。 而慕典云说第一个字时,他便凝神静听,直到一句话说完,仍未能听出他所处方位,可见此人武功非凡,不是可以用威势逼迫的人。梁秋末所中奇毒已拖了两天,常瞿白归期未定,终不能甘冒大险等他回来。戚长征当机立断,心想要纠缠也该去纠缠正主儿,何必在这里磨蹭。 开门的老婆子脚步重浊,兼之言语无礼,多半只是个不会武功的乡下老妇。戚长征自然不会为难她,叫道:“得罪了!”带着梁秋末纵身而起,从泥墙上轻轻巧巧翻了进去。 老婆子既不阻拦,亦不示警,任凭他们闯向草堂深处。 山谷中景色甚为优美,草堂的风景却只有更美,遍地种植奇花异草,碧绿可爱。一切用具都以竹子制成,竹架上晾晒着草药,药气甚至压过了花香,一望可知主人精于医道。 戚长征转过一重院落,倏地停步。 一人站在花架之旁,正在整理枝叶,听到来人踏进院门,向他们望了过来。 这人非常年轻,最多不过和戚长征一个年纪,气质超脱,肌肤晶莹白皙如玉石,论俊秀尚要胜过翟雨时,又比翟雨时多出一股飘逸出尘的味儿,令人一见难忘。 戚长征全身一震一跳,内心生出奇异的感觉,对方两道目光如有实质,从皮肤肌肉一直看穿到内心深处,一时似乎连心底最深的秘密也无处遁逃。这种直刺人心的目光,他只从浪翻云和赤尊信身上感受过。 梁秋末武功不及他,更觉不安,却见那人似笑非笑道:“是浪翻云教给你们,主人不见客时,可以随便闯进去的吗?” 以浪翻云不拘一格的行事方式,别说随便闯入,更过分的事情也干的出来。但戚长征直觉不该以实话回应,岔开话头道:“阁下定是慕典云慕兄了,莫非认得敝帮浪首座?” 那人目中精光一敛,笑道:“不错,我认得浪翻云,浪翻云可不认得我。” 戚长征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拱手道:“得罪!” 慕典云从容笑道:“怒蛟帮果然实力不凡,慕某稍稍有了些薄名,就难逃贵帮耳目。听说戚兄是贵帮第二代里的第一高手,有本事闯进这里,不知有没有本事强迫我治病救人呢?” 戚长征又是一震,那老婆子扯着嗓子大叫时,并未提到两人的姓名,也就是说,这“医仙”竟能听到隔着两间院子的低语之声。 他被对方气势震慑,早就将起初那点疑心抛到九霄云外,诚恳道:“慕兄休怪,敝帮兄弟身中奇毒,在下心急如焚,方有冒犯之举。如果你肯出手医治梁兄弟,敝帮必有重谢。” 慕典云目光在梁秋末脸上一转,皱眉道:“哪来的奇毒?”顿了顿又问:“哪来的命在顷刻?” 梁秋末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这……我……在下前几日吃酒赌钱时被人砍了一刀,刀上淬有毒药,伤口麻痒,至今不能愈合……” 戚长征乃是心直口快的人,以为他不满擅闯草堂之举,插口道:“秋末!不要说了,慕兄不愿诊治,明说便是,何必硬指梁兄弟没有中毒?既然如此,老戚只好认为,尊驾徒有医仙的称号,其实是欺世盗名之辈了!难道敝帮浪首座亲至,尊驾也不肯买这个面子吗?” 慕典云微微一笑,淡然道:“浪翻云若来了,说不定我会惟命是从,可你不是浪翻云啊!” 梁秋末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表情。 戚长征亦觉一阵晕眩,暗叫不好,眼角瞥到梁秋末慢慢软倒在地,大骇之下欲聚气反击。但他一身真气全然提不起来,踉跄几步,跟着瘫在地上,除眼珠尚能转动之外,从头到脚均僵硬至不能移动的地步。 他心中惊怒交加,交谈中慕典云一直静立不动,小指头都没抬过一下,不知用什么手段让两个人同时着了道儿。单凭这一手,“医仙”就该和“毒医”换个绰号才是。 脚步声响,那老婆婆走了进来,似乎对这场景司空见惯,上前将他二人一手一个拎了起来,拖到旁边的竹椅上坐好,道:“大夫,没有事做的话,我先回家去了。” 慕典云唔了一声,道:“婆婆辛苦了。” 戚长征眼睁睁看着她高大的身影走出院门,当真不知是什么滋味。眼前一花,慕典云已转到他面前,眉峰微蹙,用看麻烦般的苦恼表情看着他二人。 直至此时,他身上也未出现半分敌意,更谈不上杀机,反倒给人一种温和亲切的感觉。成名高手往往如刀锋般锋利迫人,鲜少有人具有这种和煦的气质。戚长征一条小命落在对方手上,竟完全没有生出危险的感觉。 只听他叹道:“请勿误会,这院子里的花草一半都有毒性,相生相克,不至于致人死命,但你们既不通医理,又没练成先天真气,贸然走进来,当然会被有毒的花粉侵入血液经脉,并不是我针对你们下手。” 戚长征这才明白那老婆子为何有恃无恐,替这样一位主人家做事,那是大可不必害怕江湖人仗势欺人的了。 这时慕典云从旁边取过一束药草,点着了放在他鼻子底下,浓烟扑面,戚长征被呛得打了几个喷嚏,麻木的舌头恢复了活动能力,一下子叫出声来道:“你想怎样?” 慕典云平静地道:“我改了主意,只要戚兄肯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这位梁兄治好,任凭两位自由离去,如何?” 戚长征怒道:“你刚刚才说他没中毒!” 慕典云微笑道:“他的确没中毒,他是被人下了蛊。” 戚长征张了张口,扭头去看梁秋末,梁秋末眼睛瞪得大大的,面上表情既似相信,又似不信,可惜说不出话来,也就无从发表意见。 戚长征把头扭了回来,正色道:“你要问什么?若是事关本帮机密,那是休想。” 慕典云笑道:“不必多心,我对那些没有兴趣……戚兄可否为我叙述一下三年前怒蛟帮大战的战况?” 戚长征顿时瞠目结舌。让他猜上一百次也猜不到对方会提这样的要求,不过那场大战牵扯到黑道三大霸主,并非秘密,总比其他难以回答的问题好上许多,他只是奇怪为何慕典云会问起这件人尽皆知的大事。 长江怒蛟帮、黄河乾罗山城、西南尊信门,合称武林黑道的三大凶地,一向互相牵制争斗,不让任何一方坐大。后来,怒蛟帮的青年帮主上官鹰娶了乾罗的义女乾虹青为妻,三年前临近中秋的时候,乾虹青以联合乾罗对抗赤尊信为借口,邀请乾罗率部下前来怒蛟岛。 上官鹰引狼入室,赤尊信当然不会坐视怒蛟帮被乾罗吞并,遂也率众到来。 为了对付浪翻云,赤尊信特意请来同为黑榜高手的“左手刀”封寒相助。没想到尊信门七大杀神在北上的路上遇到初出茅庐的白道青年高手风行烈,双方冲突起来,七大杀神二死三伤,尊信门未及出战先挫锐气,在怒蛟水战中连连失利。 当夜,“覆雨剑”浪翻云连续击败封寒、乾罗、赤尊信三人,封寒带乾虹青离岛而去,乾罗与赤尊信被迫签下停战协议,各自退走,浪翻云一跃成为黑榜榜首,地位无人可撼。 怒蛟帮经此劫难,上下同心,显出中兴迹象。长江流域的大小帮派纵使心怀异志,也无人敢在这档口显露出来。而乾罗返回乾罗山城,赤尊信返回尊信门后,两大势力一直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举动,怒蛟帮一时风头无两。 戚长征说着说着,猛然意识到,“医仙”恰恰是在三年前的秋冬之交时初露头角。 莫非他与怒蛟大战有什么关系? “大抵便是这样,慕兄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戚长征大大方方打量他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已经毫无戒备之心。此人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在不经意中放下戒心的特质,纵然为其所制,也很难心生反感。 慕典云神色如常,摇头道:“没有了。” 药草徐徐燃尽,戚长征与梁秋末同时跃起,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疑不定之意。慕典云平静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梁秋末对他已是心服口服,略一犹豫,依言挽起衣袖,露出前臂上的伤口。伤口甚浅,但溃烂不能愈合,翻出的血肉尽呈乌紫,散发腐烂气息,看起来十分严重。 他只看了一眼,返身从屋中取出一盒金针,打开后顺手塞在戚长征手里,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四枚金针已深深刺入伤口四周的肌肤。他手中捏着第五枚较长的金针,迅如闪电地一勾,梁秋末闷哼一声,金针自血肉深处勾住一条细白的蛊虫,将它硬生生扯了出来。 这几针的手法美妙凌厉兼具,戚长征是识货之人,忍不住赞道:“好!” 慕典云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伤人的刀上沾有蛊虫的蛊引,这是蛊虫幼虫,把中蛊当作中毒来治,当然治不好。不过这种蛊并不凶狠,让宿主吃上几天苦头便会自行死去,就算不来找我,过几天也会痊愈。” 他挥手制止了梁秋末的道谢,续道:“我无意计较你们如何得知我的住处,今次算是破例,谢就不必了,万望两位不要泄露我的住处。” 戚长征本想为怒蛟帮招揽此等人才,听了他的话,自然不好再提,但仍忍不住问道:“看慕兄手法,你的武功想来不弱于医术,不知出自何门何派?” 慕典云似有怅然之意,微笑道:“离经易道,太素九针。” 二人告辞时已是繁星满天,戚长征回过头去。夜色深沉,草堂格外静谧安宁,慕典云长身玉立,几乎与天地美景融为一体,有如图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琢磨这个神秘人物,大踏步走出草堂,翻身上马。 明天晚上,黑道元老叶真在岳州府“抱天揽月楼”摆酒,化解怒蛟帮与洛阳布衣门的恩怨,他二人必须在此之前返回怒蛟岛,接受帮主安排。 ☆、第二章 明月高挂中天,月色映入窗棂,花影摇曳,慕典云玉石般毫无瑕疵的面庞随着影子忽明忽暗。忽然间,他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望向窗外。 或是多心所致,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让他难以保持入定的状态。 时光飞逝,江湖风起云涌,他在这山谷中一住便是三年,江湖事既不入耳,也不关心。但戚长征的出现提醒了他,大明洪武的江湖和大唐开元一样,充满了大小风波,除非当真遁入山林,和外人老死不相往来,否则难免会有事情找到头上。 不过,即使找到头上,也并非坏事。 青岩位于秦岭一带,慕典云不死心,赶往陕西,试图寻找遗迹,结果整个青岩都不复存在。他伤感之余,想起岳州府附近有个叫青岩的小镇,索性回到这里暂居。 幸亏几百年来,世上名医典籍层出不穷。他平日里收集翻看医书,与万花医术两相对照,过一段时间便外出行医,冲淡了不少思乡之情,并不觉苦闷。 他本是万花谷出类拔萃的高手,经过三年潜修,医术突飞猛进,修为也越来越深,所修炼的花间游、离经易道两门心法已到了瓶颈阶段,只凭静修,越来越艰难。当年的万花七圣,还有大师兄裴元,均已达到这个境界。他们要么云游天下,要么闭关谷中,希望达到本门巅峰成就后,再进一步。 和武功差不多的人物切磋也不失为好办法,譬如东方宇轩之父方乾,惜败于剑圣后潜心琢磨,终于创出当世绝技。慕典云喜静不喜动,如果真有麻烦上门,倒省了他的力气。 有事要发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慕典云微一沉吟,索性放弃入定的尝试,身影一闪,没入屋外黑暗。 山谷只有一个出口,他信步向外走去。 冷月高悬夜空,将圆未圆,又是一年中秋将至。此地离南湖不远,夜风拂面,空气潮湿芬芳,越靠近谷外,感应便越明显。慕典云展开身法,幽灵一样在竹林中穿梭,感应其间异状,忽地察觉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气息正在接近。 习武之人的脚步声、呼吸声都与普通人有所不同,极具辨识度。这世上让他有熟悉感觉的武人寥寥无几,来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他飞掠的身形因疑惑而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加速笔直向前掠去。 终于,一个孤身前行的身影映入眼帘,慕典云飞鸟般落到地面。那人顿时停步,毫无神采的双眼直视着他。 慕典云苦笑道:“风兄,好久不见了!” 来人本来也是个儒雅俊秀的青年英侠,但现在面色惨白,神情憔悴,认出慕典云后,他的精神骤然松懈下来,张了张嘴,未及出声便是一口淤黑的血雾喷出。 慕典云抢上几步扶住了他,鼻端闻到黑血散发出一股腥苦的气息。一般内伤吐出的瘀血与正常血液无异,他吐出的血却是黑色,可见伤他的人实力非比寻常。 此人正是“邪灵”厉若海的唯一徒弟,白道年轻一代排名第一的高手风行烈。若说慕典云在这个世界里也有朋友,那么除风行烈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在近身接触的同时,慕典云探出他体内有三种不同的内劲。风行烈自身的燎原真劲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地步,沉寂在丹田中无声无息,与少林内功十分相似的佛门真气则上移到胸口,牢牢护住风行烈的心脉,任由第三种阴寒无比的内劲游走狂攻,分毫不让。 燎原真劲来自厉若海所传的燎原心法,另外两种却不知从何而来。 万花武功与医术息息相关,以此炼出的真气乃是疗伤圣品。但风行烈体内内息交缠,复杂无比,贸然输送真气只会将情况恶化,慕典云不敢随便急救,只好先把人带回南湖草堂。 三年前,他曾欠下风行烈很大的人情。在他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曾与路过的风行烈联手教训尊信门下的七大杀神,间接导致尊信门攻怒蛟岛失利。然后,风行烈见他对江湖事一无所知,好心将他带去洞庭湖,给他说明各大门派的来龙去脉。 二人抵达洞庭湖畔,恰好碰上怒蛟帮大战在即,封锁湖面,不让外人上岛。他已经知道各大派与万花谷并无联系,也不执著于见怒蛟帮主。风行烈见他无事,方才告辞。 慕典云当然非常感激,一直将这人情记在心里。不过邪异门雄踞南海一带,厉若海的名字也在黑榜上,风行烈本人人品武功俱佳,在这样的前提下,想要锦上添花都找不到地方下手,所以他只能先放下偿还人情的想法。 但他完全没想到,偿还人情的机会来得这么快。能把风行烈伤到这个地步,凶手一定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想来又是一桩令人心惊的大事。 风行烈始终一言不发,慕典云心知他精神体力都已到了极限,也不多说,让他躺在床上,自己在床边坐下,按住他脉门,一缕真气如飘絮,如游丝般透入他体内经脉。这缕真气柔极韧极,沿手臂上行,自天府至云门,从云门直跃神藏。 就在将过神藏穴之时,那阴寒之力似有自己的意识,骤然反击。风行烈闷哼出声,慕典云猝不及防,真气倒卷而回,一股孤寒之意透过指尖直冲体内,竟令他打了个寒颤。 这种情况《万花医经》无载,其他医书也没提过,可见真气的主人何等不凡。 他本想用离经易道的手法,激发风行烈自己的燎原真劲,一经试探,立即明白用任何循序渐进的缓慢法子,决计克制不住这异种真气,只有行险冒进方有可能。但他不是邪异门门下,对燎原心法并不了解,若有差池,难免危及性命。 还有一种方法,是以养心诀为主,以太素九针为辅,将自身真气细水长流地缓缓灌注进他体内,一次次环流经脉,耐心引导,终能将燎原真劲引出丹田。这个方法风险最小,但至少要花上几天时间来内息交融,也最伤真元。 这事绝不容易,佛门无上正宗还好说,那道邪气简直无懈可击。若想一举成功,不留后患,难免自身损耗不少。他倒不觉得自己的真元有什么珍贵,只是思来想去,总没有一个合适的方法。 风行烈一直不言不语,默默看着他皱眉苦思的模样,神情复杂难明,此时忽道:“有件事我必须要先告诉慕兄,伤我的人是魔师庞斑。” 慕典云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地应道:“庞斑?” 风行烈深吸了口气,有点无奈地问:“慕兄是否不记得庞斑是什么人?” 慕典云油然生出一种被鄙视的感觉,为了解除这个误会,他淡然道:“风兄太小看我了。庞斑是魔师宫之主,当世第一高手,曾退隐二十年,如今重出江湖。难怪风兄的伤势如此棘手,原来是他下的手。” 风行烈面无表情,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半年前,他在深山古刹中结识了靳冰云。他本来性情孤傲,目无下尘,无数江湖娇娃对他倾吐心意,从无一人能够入他的眼,却在见到靳冰云的一刹那,下定决心此生非卿不娶。二人朝夕相处三个月,靳冰云终于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妻子,将处子之身交给了他。 初识情爱滋味,令他心神俱醉。他不想再管江湖事,甚至把随身的鹰刀交给“刀锋寒”韩清风,托他交给八派处置,打算和靳冰云一起,找一处人间仙境隐居,过花前月下的神仙眷侣日子。 他不知道这才是灾劫的开始。 十日前,靳冰云不告而别,七日前,他在一次入定中,忽然毫无预兆地走火入魔,回醒后功力只剩下一小半。他用尽所知的一切手段,也无法恢复功力。 绝望之下,他想到了“毒医”和“医仙”。 “毒医”烈震北出身世家,一向闲云野鹤,绝少参与江湖争斗,无人知道他身在何方。“医仙”也是行踪不定,但风行烈早就知道慕典云精通医术,有意隐居青岩附近,不难推测出“医仙”便是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交情的神秘人物。 想到有可能恢复武功,他死寂的心田再度生出希望,不顾一切地打马直奔岳州府,却被天下第一人——“魔师”庞斑堵在路上。 庞斑就像是个活生生的噩梦,谈笑间掐灭了他所有的希望,原来靳冰云本就是庞斑修炼魔功的魔媒,奉庞斑之命来到他身边。他风行烈三生有幸,被这位无敌天下的魔君选为炉鼎,才有这一场无妄之灾。 最后庞斑更是亲自出手,要将他生擒回魔师宫。千钧一发间,风行烈跃入长江,总算未曾落到这可怕魔君的手上,可残存的功力也云消烟散,比普通人还要不如。亏得他顺水漂流,上岸的地方离岳州府已不算远,全靠一口不平之气支持,总算没有倒毙于半路。 三年不见,慕典云可能早已不在南湖的山谷。即使没有离开,天下又有几人敢冒着开罪庞斑的风险帮助他风行烈?不告密已算讲义气的很了。但反正无路可走,索性孤注一掷,只盼慕典云能够判断他的一身功力是否还能恢复。 方才,慕典云的注意力全在那活了起来的异种真气上,风行烈却如利刃直插丹田,有苦自己知。但痛苦过后,体内空虚烦恶的感觉竟明显减轻,若非这一下,此时他怕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时他才知道,“医仙”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冰云离去后,他一直活在自暴自弃中,所以才会出于赌气般的心理,故意告诉慕典云,救他等同于和庞斑作对,想看看自己是否又看错了人。 这一次,没有人辜负他的信任。在他和庞斑之间,慕典云想都不想地选择了他,也等同于选择了得罪那位盖世魔君。 他心中忽然出现温暖的感觉。 慕典云又想了一会儿,问道:“照我的推测,风兄想必是在失去功力之后又被庞斑掌力所伤。难道你武功尽失,也与庞斑有关?” 风行烈起初的确是为了求医而来,后来知道内伤源于道心种魔大|法,就没有再抱希望。在他看来,慕典云年纪委实太轻,即使闯出“医仙”的名号,又如何应付得了庞斑的魔功? 此时听到慕典云判断无误,再想到之前他一出手便见奇效,一时饶是他心如死灰,也不禁声音微颤:“庞斑曾言,道心种魔是魔门中至高无上的秘术,这股真气便是由此术生出的魔种,难道慕兄竟有把握对付吗?” 慕典云叹了口气道:“没有把握,但风兄若信得过我,可以试一试。” 也许是因为风行烈出现得太过突然,他的心境如被春风吹皱的湖水,微起涟漪。庞斑几乎已经成为传说,地位至高无上,犹如当年的中原剑圣。想到能以自己的力量对抗当世的最强者,即使只是隔空交手,他仍隐约生出期待的感觉。 就在此时,他眉头陡然一皱。 竹林外竟又来访客。 风行烈是几近油尽灯枯,没有精神多做交代,他自己则一直忙碌,只顾琢磨道心种魔的奇异,一时竟忘了,庞斑既然要亲自对付一个晚辈,其中一定有解不开的梁子,岂会放弃追踪?听说魔师宫中多有奇人异士,跟着风行烈一路追来,也是应有之义。 慕典云沉吟不语,风行烈见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 慕典云道:“有客人来了。” 风行烈脸色遽变,他素来心高气傲,不肯连累旁人,转念间打定主意,倘若追来的人竟是庞斑本人,他立即自行认输,跟庞斑离开此地,以免慕典云被他迁怒。 慕典云并未注意他的脸色,沉吟片刻,一脸平静地站了起来,走出卧室,又点了两只蜡烛,将烛台放在外间桌上,安之若素地在一旁坐下。 风行烈挣扎着想要起身,慕典云向他摇了摇头,笑道:“不必紧张,这几年来,我也领教过各派高手的高明。只要不是庞斑,我不见得一定会输。就算是庞斑,打不过总还能逃啊!” 烛火在自门外吹进的微风中摇曳,显出一种摇摇欲坠,堪惹人怜的昏黄光芒。这正是日出前最为黑暗的时刻。 ☆、第三章 武功练到高深处,飞花摘叶已是小道,少林的“无色无相”,纯阳的“道法自然”,以及俗世门派的“天人合一”,其实殊途同归。每派宗师都更注重精神上的修炼,而非武学招式。慕典云只是初窥门径,已体会到其中好处。 那感觉逐渐接近,他辨认出不速之客共有二人,正在竹林中以极快的速度纵跃飞奔,绝非寻常武人。他们实力相近,身法相同,显然师出同门。 气息步步逼近,慕典云忽然睁眼,门外站着两个高瘦的身影,一黑一白,十分诡秘。两人神情冰冷,仿佛黑白无常,打量他的时候似乎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良久,黑衣人开口以冷酷尖锐的声音道:“阁下是谁?为何要管这闲事?” 慕典云微微一笑,以不置可否的态度道:“我是无名小卒,名字不说也罢。” 他不及与风行烈详询庞斑伤他的详情,不知这两人是庞斑身边的黑白双仆。二十年前,甚至不用庞斑现身,只这两个仆从,就足够令人心惊胆战。 双仆久在庞斑身边,沾染了他冷酷无情,视万物为刍狗的性格,出手从来不留活口。庞斑急于突破天人之境,对风行烈势在必得,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现在风行烈就在里间静卧,换任何一个人挡在外面,哪怕是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的高人,两人也会毫无顾忌地当场动手。 但慕典云明明斜坐桌旁,任凭烛火将自己神情身形勾勒出来,在敌人面前一览无遗,他们却油然生出一种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的错觉。世间能对他们造成精神影响的人不多,都是魔师宫名单上的有数之人,面对这实力莫测的对手,他们大为警惕,只盼能在对话中看清对手虚实。 二人齐齐踏入屋中,黑仆冷声道:“与魔师作对,无疑以卵击石,阁下风华正茂,要想想清楚才好。” 慕典云俊秀的脸庞纹丝不动,道:“早已想清楚了,我还真没把魔师的奴才也放在心上。” 白仆桀然笑道:“上一个对我们这么说话的人,是盗霸赤尊信,阁下可知之后发生了什么?” 赤尊信也是魔门传人,属于“血手”厉工的阴癸派一脉,与庞斑所属,“魔宗”蒙赤行的圣极宗势成水火。庞斑这次出山,暗地里扶助次徒方夜羽匡复元蒙江山,自然要拿中原武林的重要势力开刀。因赤尊信和庞斑有派内恩怨,方夜羽第一个挑上的便是尊信门。 他本来没把这位中原的魔门宗师放在眼里,暗中扶持赤尊信的师弟——“人狼”卜敌,意欲从内部夺权。不想赤尊信果真实力非凡,纵有方夜羽撑腰,卜敌也非师兄的对手。 后来庞斑亲自出手,赤尊信连换十八次武器,始终奈何不了这个大敌,只得遁逃远去,任凭尊信门落入叛徒手中。这个消息尚未传开,黑白双仆欲用此事对慕典云进行精神上的打击。只要慕典云稍露好奇之意,这黑道大豪的惨败必定会挫去他的气势。 慕典云笑道:“之后二位是否滚回去哭着求魔师帮忙找回场子了?” 双仆的精神终于因他数次挑衅而出现一丝波动。 烛火一暗,慕典云的身影倏地消失。 他与双仆之间隔有桌椅杂物,但在双仆眼中,他既未绕过桌子,更未从桌上跃过,身形只微微一闪,下一瞬间已出现在二人眼前,以左手食指轻飘飘拍向黑仆胸口,一股沛然莫能御的柔和力道从他指尖涌出。 黑仆一拳击向他面门,白仆左掌并拢如刀,从侧面刺他腰胁,同时右手迎上黑仆伸出来的左掌。只要双掌相接,气旋骤起,定可用旋转的方式化解对手激流般的指力。 慕典云等的便是这一刻。 白仆左手触及慕典云外袍,怎知竟会像触及一件滑不留手的死物一般,劲力先是滑了开去,又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纳牵引。慕典云的指力借着这吸纳来的劲力,陡然增强。 黑仆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蓬!” 双仆双掌将接未接之时,慕典云分毫不差地点在黑仆拳上。黑仆只觉自己仿佛是被怒潮击碎的岩石,右臂经脉瞬间因巨力冲击而麻痹,再也无力运气抵御。 慕典云手掌按上他胸口。 有起必有落,之前必为低谷,他刻意诱使他们合力抵御,二人掌力融合之前,功力刹那间回归丹田,准备全力激起气旋。这一刹那便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刻。 万花谷遗世独立,但人在江湖,终是不可能避免争斗。慕典云和人的交手经验亦极为丰富,否则又怎会被选去对付安禄山?早在看到双仆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这两人必定擅长合击之术,也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黑仆被一掌击出门外,慕典云右肘微抬,合身撞入白仆怀里。 万花谷医武合一,多用指掌功夫,借劲卸劲堪称天下无双。他硬接了黑仆一拳,拼着左臂酸麻,硬是将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拳劲转为己用。白仆如何敢与他硬碰,抽身急退。 一声巨响,砖瓦竹竿崩落满地,却是白仆将全身功力运于后背,撞破墙壁退了出去。 他二人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未遇到如此诡异奇妙的武功。 慕典云如影随形地掠出,微笑道:“要是一人使出的螺旋劲,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二人联手,威力大是大了,却太容易被人抓到破绽。” 黑白双仆心中剧震。在创出螺旋气劲的时候,庞斑也说过相同的话。此人的眼光竟和魔师相仿! 风行烈生性高傲,行事低调,一向独来独往,谁的面子也不卖,没听说有什么亲朋好友。叛出邪异门之后,连其师厉若海都不会管他死活,是以黑白双仆满心以为能够将他手到擒来,谁知半路杀出这么一个强悍人物,竟让他们一照面就吃了大亏。 白仆终不能扔下同伴逃生,厉喝一声,全力出手。 二人以快打快,气劲交加,直激得地面尘土落叶飞扬。堪堪到第十二掌上,白仆全然落于下风,慕典云身法展动,抢进白仆身侧,左掌平削而出,正中他后颈。白仆周身颤抖不已,缓缓委顿在地。 慕典云见他被自己击中要害,竟未当场失去意识,心中也有几分佩服。 他运起点穴截脉的功夫,在双仆重穴上点了几下,让他们短时间内气血倒流,不能运气冲穴,这才回身道:“都说过没事的了。” 风行烈站在门边,盯着双仆不知在想什么,听到慕典云说话,点了点头道:“他们是庞斑身边的随从。庞斑找上我时,他们便随侍在旁。”又道:“多谢慕兄出手,风某这就告辞。” 慕典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就算不愿连累别人,也犯不上拿自己的性命赌气,风兄请稍安勿躁。来追风行烈的人只有你们两位,还是另有他人?” 双仆脸上骇然之色退去,恢复冷冰冰的模样,一言不发。 慕典云笑道:“我也猜两位不肯说,不过庞斑对自己过分自信了。换了我,如果风兄如此重要,我一定亲自来追,绝不会假手旁人。” 白仆忽道:“此事本是魔师的私事,所以只派我二人前来。今日我等落败,下一次来的恐怕就是小魔师手下的高手,阁下当真要为一个废人向魔师宣战?” 他声音低沉嘶哑,与黑仆的高亢尖锐截然不同。 慕典云其实根本不知小魔师是谁,若无其事地道:“说宣战未免过分。两位只需要知道,我是有些忌惮魔师,不过还没怕到要把朋友拱手送上的地步就行了。” 他毫不讳言自己对庞斑的顾忌,也点出了绝不临阵卖友的决心。 天边已微露白,慕典云扫了一眼被白仆撞塌一半的墙壁,又扫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风行烈,好生犹豫。 他理解风行烈不愿连累自己的心思,但不可能任他独自离开。 风行烈能成功找到这里,已算是苍天有眼。他武功全失,身怀魔种隐患,在魔师宫的缉捕下孤身一人乱闯,与送死无异。他不太留心江湖消息,不知黑白两道对庞斑复出作何态度,尤其风行烈似乎没有得到师门庇护,必有隐情。 如果放黑白双仆生离南湖,管保追兵马上就会闻风而来。 黑仆嘶声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还请赐教。” 慕典云失笑道:“二位为何如此执着,死到临头还非要问清楚我的名字?风兄帮我一个忙,杀了他们吧!” 风行烈全然没想到慕典云说着说着,竟忽地扯到自己身上。面对失去反抗能力的对手,他也一样下不了手,犹豫道:“这个……” 双仆脸上同时涌上一股青气,发出不似人类的恐怖尖啸,功力提升至极限,以重创经脉为代价,冲开穴道,从地上一弹而起,投入林中,转瞬不见。 慕典云没有立刻下手杀死他们,给了他们回气的机会,借圣极宗的魔门遁术远遁无踪。慕典云精通医道,心知施用此术之后,一年半载间休想再与人动手。他本身并不愿杀死束手待毙的对手,风行烈看起来也是一样的不情愿,干脆任他们一路去了。 风行烈目视远方,低声道:“慕兄彻底得罪了庞斑,今后恐难再置身事外。” 慕典云摆了摆手,道:“我想置身事外的话,风兄以为自己可以找到我吗?他们逃了,庞斑的追兵随时会到,我打算先离开这里,到安全的地方再研究医治风兄的办法,未知风兄意下如何?” 风行烈道:“正该如此,留在这里等同坐以待毙,庞斑的目标只有我一人,我们就此分开便是。相信他发现我们分道扬镳后,不会有闲情逸致难为慕兄的了!” 慕典云看了他一会儿,失笑道:“难道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吗?那两位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也觉得我会弃之不理前来求助的朋友,自行保命逃生?” 风行烈啼笑皆非,偏偏又被慕典云的态度冲淡了愧疚之情。 他是心志灵敏的人,三年前便察觉到,慕典云看似温和可亲,真想要接近的时候却会发现他飘渺不定,难以捉摸。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人,理所当然地要护着他逃离庞斑的魔掌。 他方才已见过慕典云的出手,算上他风行烈在内,遍数少林马峻声、长白谢青联乃至怒蛟帮的戚长征,所谓的年青一代高手都远远比不上这位以医术出名的人物。更可贵的是他不似常人那样爱惜羽毛,表现出无论黑道白道都难得一见的义气。 他心头涌出深深的感激之情,苦笑道:“庞斑的势力正不断膨胀,我们能避到哪里去?我本来打算前往武昌府一行,但是现在行踪暴露,只怕去不得了。” 慕典云奇道:“为什么是武昌府?” 武昌府繁华热闹,紧邻长江,是水路必经之地。那里风云际会,势力盘根错节,实不是一个好去处。 风行烈受人之恩,不愿对他隐瞒内情,道:“我想去找武昌韩府的韩清风,讨回我交给他的一柄刀。慕兄是否还记得,三年前你我相识时,我包裹中有一柄厚背刀?那柄刀中藏着一个大秘密,记录着一个神秘的宫殿,或可让我功力尽复,挑战庞斑。” 慕典云恍然大悟。 他那时已能够感应到厚背刀的异状,不知道为什么,那柄刀让他生出与魔种相似的感觉。明明都是死物,却像拥有生命。但刀是风行烈之物,他不便表现的太过热络,看了一眼便作罢,直到如今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错觉。 刀再珍贵,也是以后的事情,他摇了摇头道:“你现在的状况不宜赶路,我先为你疏导经脉。” 风行烈重新躺好,慕典云重施太素九针,以金针刺入他周身穴道,用特殊的行功手段引导真气流动,打通他体内因多日内伤而堵塞淤积的经脉,这才又开口道:“风兄既然是邪异门主的爱徒,我想送风兄到令师那里。” 黑榜乃是最为权威的黑道人物排名,厉若海排名靠后,名声稍逊于他人,但能够名列黑榜,足够证明他的实力。慕典云并未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是以想和此人汇合,再谈之后的事情。 风行烈体内真气忽然生出波动。慕典云一惊,只听他沉声道:“我叛出师门,再没有脸面去见他老人家。如今一落难就觍颜回去,就算师父不屑杀一个废物,风行烈也必自尽相谢!” 慕典云虽有预感,还是吃了一惊,皱眉道:“怎会如此?” 风行烈咬牙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粉身碎骨难以相报。别说他从不饶恕叛徒,就算他还念着师徒之情,不加追究,我也不能把庞斑引去师门!” ☆、第四章 方夜羽沿山道缓步上行。 他手持庞斑的亲笔信,亲自去见乾罗山城的城主,“毒手”乾罗,要求乾罗向魔师宫效忠,要么降,要么死。庞斑的信措辞十分客气,乾罗的答复也十分婉转。他说,愿为魔师效犬马之劳,尽遣山城人马出手对付怒蛟帮,但自己三年前与浪翻云一战,留下的内伤尚未痊愈,暂时不便亲身上阵征战,还请小魔师见谅。 就在方夜羽离去的当天,手下探子报信给他——乾罗孤身离开乾罗山城,不知所踪。 方夜羽并不意外。乾罗成名四十余年,若因一封书信,立马对他方夜羽卑躬屈膝鞍前马后,他反而要感到奇怪了。 他早已与“飞腿”毛白意暗度陈仓,又以男女之间的手段勾引了乾罗三大爱将之一“掌上舞”易燕媚。剩下的两人中,“破心拐”葛霸重伤未愈,“封喉刃”谢迁盘断去右手,均与废物无异。乾罗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山城已是魔师宫掌中之物。 赤尊信遁走后匿迹无踪,上官鹰和翟雨时等人正如丧家之犬般沿长江奔逃,不敢折返洞庭湖。魔师宫进犯中原武林的计划不可谓不顺利。 但魔师宫之主的追寻天道之路却屡遭挫折。 方夜羽身为庞斑次徒,是天下少数几个知道庞斑、风行烈、靳冰云之间恩怨纠葛的人。按说播下魔种之后,种生鼎灭,风行烈绝无可能幸存,可他偏偏还活着,使道心种魔不能全功。庞斑因此亲身找上风行烈,却被其以进为退,跃入江水而去。 原以为对付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师尊身旁黑白双仆出手,必定万无一失。今日路上,他却收到双仆传书,说是遇上强敌,二人使用“驭鬼遁”才逃得一命。他们如今已经动身返回关外,伤愈之前不敢踏入中原,以免影响庞斑的大计。 驭鬼遁是圣极宗秘术,真元爆发后伤及脏腑经脉,药石难医,只能靠自身修为慢慢回复。方夜羽师承庞斑二十余年,自知双仆权衡之下,不得不走。他们传书给他的同时,自然另有隐秘手段禀告庞斑,也所幸如此。 方夜羽从不愿把坏消息带给师父。 山间路已尽,他一抬头,便看到山路尽头一间小小山亭。不可一世的魔君庞斑孤身一人,背对着他负手立在亭中,俯瞰山下景色。他雄伟至极的身形映衬天边灿烂的晚霞,金红的落日,有如天神降临凡间。 靳冰云不在他身边。 方夜羽走上前去,躬身施礼道:“师尊。” 庞斑浑厚柔和的声音响起:“见过乾罗了?如何?” 方夜羽道:“果然人中之雄。他表面上答应服从师尊,却当机立断,在夜羽离去后下山远走,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今尚未发现他的踪迹,不过夜羽以为,此人虽是黑道枭雄,还未有资格做得师尊对手。” 庞斑淡淡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已经很难得了。夜羽你以为他去了哪里呢?” 方夜羽道:“乾罗在中原没有盟友,夜羽以为,他想去见浪翻云。” 乾罗与白道有矛盾无交情。而中原武林,真正不惧庞斑,又值得乾罗一顾的黑道中人,只得一个浪翻云。 庞斑一声叹息。 在知道乾罗不堪做自己对手之后,他似乎就对这昔日的黑榜第一高手失去了兴趣。就如赤尊信逃去,他也立即对赤尊信失去了兴趣一样。 方夜羽直起身来,注视庞斑伟岸的背影,肃然道:“夜羽收到黑老白老的传书之后,已经安排离洞庭湖最近的花护法柳护法,还有由老师强老师赶了过去。又联络逍遥门的孤竹,命他用飞鹰搜索风行烈下落。师尊觉得可有不妥之处?” 他尽遣四大高手,拦截的当然不是武功尽失的风行烈,而是风行烈身边那个将黑白双仆击成重伤的神秘人。 庞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一双如蕴雷电的眸子透过方夜羽,看进了他身后的青山绿水之间。 他柔声道:“陪师父下山吧,我们去接冰云。” 苍鹰骤然高飞,铁翅划过云间,被层层叠叠的白云衬成一个小小黑点。 风行烈一脸阴郁地咬着包子,盯着苍鹰越升越高的身影,极尽目力,也瞧不见鹰儿飞往何处。不过瞧不见就瞧不见了,他只是通过这种举动,来试探自己的感官是否有所衰退。 慕典云已达到辟谷境界,点了一碗米粥作陪,边喝边盯着夕阳发呆,并未注意风行烈心情如何。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2节 他们正在岳州府东面的回龙镇上吃晚饭。 他们离开南湖草堂前,爆发了一场很小的争执。慕典云不知内情,只知庞斑不会放过风行烈,以风行烈现在的处境,去任何地方都只会给别人带来大祸。他不想连累旁人,更不想觍颜去师门避祸。 慕典云对此十分无奈,也并不认同风行烈的顾忌。若魔师宫当真要入侵中原,邪异门又怎能独善其身。风行烈好歹见过庞斑的真正实力,前去提醒厉若海,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只可惜他在这事上毫无立场,只能尊重当事人的意见。风行烈既然坚持不回邪异门,他只能依照原来的计划,从岳州府向东而行,准备去武昌韩府要回那柄“鹰刀”。 想到鹰刀,就很难忽略风行烈提到它时的郑重。慕典云固然无意贪图别人的东西,却也忍不住去想刀中隐藏的秘密。如果他理解得没错,鹰刀的价值大概相当于当年的《空冥诀》,足以让任何人不顾脸面,公开争夺。 这样的宝物竟会落在风行烈手上,背后必定有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他在想风行烈的过去,与此同时,风行烈也在想他的。 三年前他就觉得慕典云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谜团,如今再见,这谜团非但没有变得稍微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这种感觉让他想起靳冰云。冰云同样来历成谜,即使就在他身边枕畔,也像天上的云一样飘渺不定,若即若离,最终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相较而言,慕典云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他武技医道惊人,来历极为神秘,一出手就能暂时克制道心种魔大|法。是以风行烈曾短暂怀疑出身于魔师宫,说不定和自己一样,也是师门叛徒。直到见他出手逐走黑白双仆,双仆也确实不认识他,这个疑惑方烟消云散。 可就算疑心最重的时候,他也没对慕典云生出戒心。他不得不承认,或者因为慕典云身上独特的气质和二人淡薄如水的交情,他已不知不觉间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正因如此,他心里纵有千百个疑惑,也可以按捺下来不问,如同慕典云没有问他为何会和庞斑扯上关系那样。 此地离岳阳已有百里,二人外貌气质出众,在这小镇酒楼上很是扎眼。风行烈见那碗白粥可能要被喝到地老天荒,终于忍不住叫来店小二,打听去武昌府的路途。武昌周围水路四通八达,到了那里,虽然容易和追兵撞上,相对地也较为容易脱身。 慕典云忽然道:“你打算在这里住宿一晚,还是立即上路?” 风行烈挥手让小二离去,低声道:“想办法买两匹马,入夜后马上走,这里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他江湖经验丰富,本能感到刚刚看到的那只飞鹰不对劲。长江一带草木茂盛,有猛禽也不稀奇,但被人饲养过的鹰飞行规律与正常的鹰不同,令他大为警惕。慕典云听他这么说,自然不会有意见。二人以重金买了两匹马,趁夜色四合之际,纵马奔出小镇。 风行烈骑术精湛,不以马背颠簸为意,凝神感受体内真气的状况,发现郁结多日的奇经八脉畅通无阻,那两道征战不休的异种真气也老老实实地蛰伏不动。他惊喜之下,便要试着凝聚自身的燎原真劲。 慕典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开口道:“风兄还是意守丹田,不要妄动的好。此时你丹田中能起微息,但一起之下,立刻会返回之前的状态,让我前功尽弃。”他语气平淡,但平淡之中,自有一种毋庸置疑的自信态度。 风行烈立即打消念头,笑道:“庞斑一定想不到世上除他自己之外,还有人能解决道心种魔的隐患。” 慕典云摇头道:“不如说是我运气好而已,魔种的残余被那道佛门真气压住,省了我无数力气。而且我练的内功性质特别,在疗伤解毒上具有奇效,否则一样束手无策。” 这还是他首次提起自己的武功,风行烈心中一动,借机问道:“慕兄的功夫是否与魔门有关?” 慕典云瞥了他一眼,目光明锐,似乎看透了他内心所有的想法。风行烈正不自在,便听他笑道:“风兄真正想问的,其实是我究竟是否魔门中人吧?” 风行烈略一踌躇,坦然道:“的确如此。慕兄若觉为难,就当我没有问过好了!” 万花本是江湖十大门派之一,没有事是不能诉诸人前的。但此事的重点不在于为难与否,而在于万花谷是数百年前的门派,如今已不复存在。 不过,许多奇人异士性情古怪,武学一脉单传,并非奇事。他想了想,决定只讲结论不谈过程,便道:“无妨。我出身于秦岭万花谷,师父名叫东方宇轩。本谷门派根基已不复存在,当世的万花传人,很可能只剩下我一个。” 风行烈果然不以为意,奇道:“恕我孤陋寡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万花谷的名头。” 慕典云苦笑了一下,道:“本门之中多为厌倦了江湖争斗的隐士,风兄没听过也很自然。正因如此,本门并不只注重武功,门中弟子还要修习琴棋书画和医术,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山行走,磨练医学之道。” 他不知魔门来历,不能排除万花谷隐入魔门的可能。像他们这种支持李唐皇室的门派,李唐灭国之后,下场必定难以乐观。但亲眼见过魔师双仆的行事后,他宁可装作未想到这个可能。 风行烈讶然望着他。 慕典云的来历闻所未闻,这不奇怪,他只是惊讶于他的坦诚直率。经历枕边人的背叛之后,这种诚挚异常珍贵,虽不能改善他心灰意冷的心境,至少让他好受了点。 慕典云感应到他的视线,奇道:“还有什么疑问吗?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 风行烈迟疑了一下,问道:“天下间还没有人能够胜过庞斑,事后你有何打算?” “事后”指的自然是风行烈武功恢复之后。慕典云本来和这件事全无关系,偏偏把庞斑那方的重要人物得罪到不能补救的地步。魔师手下会不会对付他,会如何对付他,都是未知之数。而且他武功远胜风行烈,只怕再见到魔师宫中人时,对付他的人会比对付风行烈的还多。 慕典云苦笑道:“老实说我还没想这么多,取决于庞斑吧!他肯放过我们的话,我会回岳州,亦或去挑战几个高手,瞧瞧自己的实力。若不肯,除了对抗到底,也没有别的选择。” 风行烈被他触动心事,不再追问,一时四下里只闻马蹄笃笃踏地之声。 也不知奔了多久,马匹口鼻喷出白气,大有疲惫之态。风行烈正要开口让慕典云停下,找水源饮马歇息,蓦地察觉地上有一个黑影掠过。慕典云同时生出感应,二人抬头上望。 飞鹰的身影由近至远,又由远至近,在明月前盘旋不定,总不离二人所在的位置。 风行烈武功虽失,眼力仍在,皱眉道:“是白天的那只鹰儿,他们追得好快。我大意了,不该等到晚上才上路。” 慕典云心想魔师宫敢在中原耀武扬威,自然有这样的实力。他并不惊讶,眼光扫过数里之外的村舍,沉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不用理会,继续走。” 高手相争,利用地势环境乃是常事。虽不知魔师宫会遣来何等样人,但总不至于是跑腿传话的小喽啰。 附近数十里内尽是一览无遗的水田,地势平坦,无处藏身,也无地势可用。以他二人的眼力,看不出田地有何异常。所以,除非追兵不打算于此时对他二人出手,一旦出手,必定与这小小的村落有关。 双骑并肩行入小村。 ☆、第五章 时值子时,普通百姓大多已经歇下,准备在黎明时分起身劳作。整个村子的房屋均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若非慕典云对生机有着极为敏锐的感应,真要以为这是一处死地了。马蹄声偶尔会惊起犬吠,更显黑夜孤寂凄冷。 风行烈眉峰微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对比之下,慕典云要轻松得多,甚至带着好奇,猜测第一拨追兵会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庞斑之名,他并没有意料之中的不安。也许是面对黑白双仆的首战告捷,让他知道魔师宫中人也非不可违逆;也许是因为万花武学注重修身养性,让他面对危机也可从容不迫。他不但没有紧张,反而因强大的压力,将感官提升到了从未有过的敏锐。 小村不过百户人家,一眼即可望穿。为稳妥计,二人放缓了马匹速度,穿过整个村庄也不过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眼见将至村口,四下里仍是无声无息。 慕典云微觉奇怪,心想莫非高估了对方实力,飞鹰先到,敌人尚在后方未至? 天边的积云为风所动,缓缓漂移,终于遮住了明月的清辉,天地顿时为之一暗。 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真气修炼到一定境界,可以由主人控制外放,从精神上压制敌手,亦可以收拢回丹田窍穴之内,将自身的气息完全隐藏起来,把自己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死物,躲避敌手的感知。 “放”与“收”两者哪个更为困难,一向难有定论,但能够运用自如的人无一不是练成先天真气的高手。黑榜之中,排名较低的高手可以纵横黑道,做一方霸主,但只要未领悟先天妙理,就无法达到这种境界。 单从能够在慕典云的气机感触下隐遁无形这一点来看,来者必已晋入先天境界。 慕典云抬头上望。 一条鲜红的飘带自漆黑夜空中落下,来势似缓实急,带上劲风笼罩两人头顶三丈方圆,若被其拂中,难免当场筋断骨折。黑暗中同时滑出三条幽灵般的人影,一人攻向慕典云后心,另两人朝风行烈而去。 慕典云飘飞而起,自下而上撞进带网。腰间悬挂的折扇滑到他手中,从诡谲奇妙的角度点向彩云带。 他对魔门武功一无所知,全凭借气窥敌反馈回来的信息,不假思索地攻击对手最为薄弱的部位。 彩云带如有生命,毒蛇般昂头缩身,避开直指自己七寸的折扇,击向一旁的风行烈。 慕典云身形落下,足尖在马背上一点,人如轻烟般移往一旁。折扇扇面张开,锋利堪比刀锋的扇缘扫过带身。两股劲力相触,发出令人心悸的一声锐响。彩云带顿时失却准头,难以为继,慕典云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在带势生出变化之前,将它抓在手中,内劲再吐。 带影消散,魔师宫两大护法之一,“红颜”花解语惊愕的玉容在彩云带后显现出来。 二人交手不过一瞬,她凌空下击的气势全被破去,人身在半空,外袍大张,藕臂粉腿若有光泽,内里裹着亵衣的玲珑身躯一览无遗。场景令人怦然心动,看上去仿佛这娇媚的美女要扑进慕典云怀中一般,说不尽的旖旎暧昧。 但她惊得连施展魔功,去魅惑这俊秀出尘的男子都忘记了。 慕典云心知形势凶险,不敢有半分保留。花解语是成名已久的魔门高手,惊骇之余,亦看清对方实力胜过自己,若硬接下这一击,只怕凶多吉少。 她一咬牙,松手抛去随身兵器,将魔功尽数凝聚于胸腹间,粉背微弓,只待对方劲力一至,立刻借机后移。 彩云带在慕典云手上抖得笔直,直刺花解语丹田气海。飘带随即拂上花解语小腹。 一触之下,名为“花间游”的奇异真气先如春雨润泽,渗入她经脉之内,然后又如山洪汹涌,势不可挡。花解语欲借力而不可得,樱唇中喷出一道血箭,被震得向后倒飞。 慕典云亦于同时口喷血箭,直取袭击风行烈两人中的一人面门。 他终于在千钧一发间,及时回身以折扇格住了对手的白玉箫。但他绝大部分功力都用于迎击花解语,只求将她一击重伤,逼她退出战局,实在没有能力对付另外一个高手。 玉箫上的劲气瞬间攻入,虽被他以“春泥护花”的绝技化去大半,仍使他受了不轻的伤。一招之后,他胸中顿时气血翻腾,不得不将这口血尽数喷出,一方面借势阻敌,一方面也是化解伤势。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心底无喜无怒,一片镜明,专心致志地应付敌人的攻势。 伤及他的白玉箫长度在四尺以上,乃是与彩云带齐名的“迎风箫”。它的主人是个一头白发的中年人,脸容英俊得几近妖异。他便是魔师宫中另外一位护法,与花解语有夫妻关系的“白发”柳摇枝。 红颜白发联手出击,黑榜高手也得暂避锋芒,何况还要再加上另外两个生力军。 闪身避开他血箭的人身矮头秃,从头颅到身躯都是方方正正,给人以方正厚重的岩石感觉,手持一条金光灿烂的连环扣带。另外一人身材远比同伴高大,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左脸颊上的吓人刀疤,而是他手中至少有三四百斤重的独脚铜人。 二人凶相毕露,一见便知不好招惹。秃头者是“秃鹰”由蚩敌,另外一个则是“万里横行”强望生,均名列昔年蒙皇座下五大高手。 这四个人全力出手时的气势实力,连庞斑都要高看一眼。慕典云虽不清楚他们的名头,从外貌、武功、精妙的配合上,也可看出来人身份不凡。 他们几个接到方夜羽的命令,日夜兼程赶往岳州,防止目标脱离飞鹰的定位,所以除四人之外,再无伏兵。若非由蚩敌和强望生二人想先将风行烈拿下,以免多生变数,慕典云也没有机会在四人围攻下废掉花解语。 花解语柳摇枝二人作恶多端,更有狎玩少男少女的恶行。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乃是因为柳摇枝婚后改不了沾花惹草的毛病,继续做采花大盗,激得花解语以牙还牙,四处掳掠俊俏少年,以致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但他们两人之间,的确有极为深厚的情义。 花解语被慕典云击出数丈,摔落在地,立即挣扎起身,看也不看尚在剧斗的三人一眼,坐倒运功疗伤,显然脏腑已受重创。柳摇枝一颗心不由自主全部系在她身上,迎风箫行云流水的攻势为之一滞,竟失去了趁慕典云受伤时追击的大好时机。 趁迎风箫的攻势缓和的一瞬,慕典云一式太阴指点出,借力赶至强望生身畔,折扇激射向强望生腰眼。 强望生手指已抓上风行烈肩头,若对这一击置之不理,自可将风行烈生擒到手。但他自忖功力与花解语在伯仲之间,如何敢置之不理,只得仓促变招。 慕典云体|内真气运行到极致,双眼爆发出闪电般的光彩。折扇重击在独角铜人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一撞之下,强望生竟无法甩开那柄小小折扇,欲退难退,铜人似是陷入了一张带着粘性的大网,被慕典云带着撞向由蚩敌。 由蚩敌为声势所慑,抽身避向远离风行烈的地方。 强望生孤身对敌,生出身不由己的窝囊感觉,被澎湃如怒海惊涛,却又无迹可寻的真气激起了凶性。他心想如果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一个废人逃去,日后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混。 狂怒之下,这凶人大喝一声,也不管慕典云是否强胜于己,真元暴涨,要以硬碰硬的方式将他逼开,再与柳摇枝由蚩敌二人一起攻上,将他杀死当场。 折扇如傍花,如随柳,仍粘在铜人身上,不因强望生急催魔功而脱开。 慕典云要自行脱身易如反掌,但风行烈势必落于敌手,那时先机尽失,再想救人是千难万难。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再催内劲,同样半步不让。 强望生面色惨变,终于体会到花解语的感受。 对方的内力特征实在是闻所未闻,自铜人传递入自身经脉,运转间竟比他自己修炼得来的功力还要流畅自然,只要修为稍逊,难免未及阻拦便让其触及心脉。他当然不至于如此不济,但无论怎样反击化解,花间真气最终还是直入丹田。 强望生踉跄后退,面如死灰。慕典云伤上加伤,又吐出一口鲜血,强望生的搏命一击已经伤到他的真元。 蓦地一声清锐的箫音,迎风箫挟风而至。柳摇枝心恨花解语重伤,狂怒中竭尽全力,誓要将慕典云千刀万剐,为花解语出气。 他在盛怒下出手,反而心浮气躁,落于下乘,尽管慕典云伤势不轻,急切间仍占不到什么便宜。眼前的折扇时开时合,以潇洒好看的姿势一连接下迎风箫的十几次攻势,扇开如掌,扇合如针,毫无落在下风的表现。 折扇忽然收回,敲向马腿。 由蚩敌正在空中盘旋,连环扣带将出未出。柳摇枝心生警惕,转攻为守,看似无懈可击的攻击一刹那出现一个微小的破绽。 马匹悲嘶一声,跪倒在地。慕典云左手的彩云带拂向柳摇枝,接着撤带回身,扣住风行烈脉门,带着他冲天而起,将至最高处时陡然向旁飞掠,恰恰避开连环扣带的一击。 迄今四人联手之势被他彻底破去。 慕典云直掠出十丈之外,叫道:“停手!我有话说!” 这是双方交手以来的第一句说话。 由、柳两大凶人微微一愣,不禁油然生出想要听听这强悍对手有什么话说的好奇心。二人身形同时停住,互望一眼后,由蚩敌冷声道:“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 慕典云左手仍紧紧抓在风行烈手上,看似是将风行烈护在身后,但彼此心知肚明,他是要以这个姿势支撑自己,好将所有的内力都用来疗伤。 风行烈恨不得长出一万张嘴来喊一人做事一人当,但也知道一旦示弱,必是双双毙命之局。 慕典云一扫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冷冷道:“二位若不计代价,在下当然在劫难逃。但我可以保证,一定会带上那位姑娘和那位有疤的仁兄一同上路。你们二位中也最多只有一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要不要猜猜是谁?” 他一人力敌四人,毫无投机取巧之处,展现出的实力连四大凶人也要为之咋舌,因而更能体现这番放话不是虚言恫吓。 由蚩敌嗤笑道:“除风行烈之外,其他事均不重要。只要对得起魔师他老人家,生死何妨。”言下亦承认慕典云有与他们同归于尽的资格。 慕典云笑道:“当真不重要么?我听说魔师宫是蒙古势力,初入中原,正值用人之际。几位稀里糊涂死在我手上,就算对得起魔师吧!但为这件事死在这里,对得起蒙古皇帝么?” 由蚩敌一时语塞。 慕典云一语点出他们的死穴。 庞斑悉心培养元室后裔方夜羽,作为蒙人争夺天下的棋子,借此表示不会直接参与争霸计划。这其实正是他们师徒间唯一的矛盾。 蒙人对庞斑敬仰如神,他们这几个当年护着蒙皇浴血杀回草原的人物却偶尔会心生埋怨,埋怨庞斑竟狠得下心撒手不管,不肯襄助本族中兴。说到底,风行烈只是庞斑的私事,不是牵扯到蒙古全族的大事。 要不要为魔师的私事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对他们来说是个两难的选择。 柳摇枝在四人中武功最高,心计也最深沉。花解语身受重伤,性命却是无虞,他在狂怒之后,已经恢复了冷静自若的风范,盯着慕典云道:“也罢,今次算我们栽了,柳某佩服。阁下之前不肯对黑老白老说出自己姓名,在我们面前还要继续藏头露尾吗?” 慕典云微微一笑,道:“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几位好走。” 柳摇枝哼了一声,扶起花解语,由蚩敌背起强望生,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间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们消失在视野中的一刹那,慕典云再也维持不住若无其事的表象,全身剧震,脸上血色褪尽,还好风行烈抓住了他,他才没有摔倒。万花弟子大多医术精湛,极擅借力卸力,所以很少会受严重的内伤,他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所幸离经易道心法乃是从医道中演化出来的,疗伤效验如神,花间真气从四肢百骸收回,自动流向伤势严重的地方。慕典云收束心神,缓缓盘膝坐倒,风行烈迟疑着道:“你……”再也说不下去。 慕典云方才展现出的实力,已经足够让他名列黑榜,这种等级的高手一旦受伤,必定缠绵脏腑,难以痊愈。但他自身难保,连武器都不在手中,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这时即使他改变主意,愿意去求恳厉若海,也已经太晚了。他甚至没有想到道谢,只一心盼望慕典云能够自医。 慕典云本已闭上眼睛,此时忽又睁开,平静地道:“不要紧,我死不了,只怕还有追兵。我先运功疗伤,过一阵应当就能起身了。” 风行烈默然无语。 ☆、第六章 八月十日,武昌府。 武昌韩府于今日迎来了一批极为重要的访客。客人中有长白派不老神仙的徒儿谢青联,少林无想神僧的关门弟子马峻声,马骏声的妹妹、马家堡的二小姐马心莹。再加上韩家的韩希文、韩希武两位少爷,白道青年英杰济济一堂。 但这些人的风头均被另外一位客人盖过。 武林中向来有两大圣地之称,一为“慈航静斋”,一为“净念禅宗”,二百年来从未有传人踏足江湖。如今慈航静斋竟一反常态,遣弟子入世修行。 这位女弟子秦梦瑶是个容色有如仙子的绝世美女,也被誉为两大圣地数百年来最杰出的传人,是慈航静斋斋主言静庵特意为对付魔师庞斑而调教出的女剑手。她的出现,暗示着无缘无故退隐二十年的庞斑当真不甘寂寞,重现江湖。 庞斑稳坐天下第一人宝座长达四十年,且不论她究竟是否是他的对手,单一个慈航静斋涉足尘世的消息,便足以让白道八派联盟人心震动。他们既对秦仙子的姿容武功心生仰慕,又被庞斑引动数十年前不堪回首的记忆。 年轻一代往往觉得对庞斑的推崇是夸大其词,老一辈却无不心有余悸。 昔年庞斑四处挑战中原武林高手,白道武功第一的绝戒大师死于庞斑手下,继任的第一人无想僧两次挑战,两次败北,未损庞斑半分气焰。黑道中更是连值得一提的战绩都没有。一时无论黑道白道,人人听到庞斑之名都心惊肉跳,民间义军的反元大业更因此停滞不前。 而庞斑于气焰如日中天时,曾前往慈航静斋挑战斋主言静庵,离开后忽然无缘无故退隐二十年。知情者均说是言静庵之功,她也被推崇为唯一能令庞斑心有顾忌的人。 秦梦瑶的出世,算是给被庞斑阴影笼罩的中原武林带来了一抹曙光。 今日她随马峻声等人来到韩府,顿时成为阖府上下瞩目的焦点。 韩家小仆韩柏站在三少爷韩希武身后,偷眼瞧着秦梦瑶的背影,几乎心神俱醉。他只有十八岁,难免会对年轻女孩子有些幻想。往日他以为韩府的几位小姐就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佳人,不想今天仓促见了秦梦瑶一面,她的美貌竟让他产生五雷轰顶的感觉,简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忘记了。 主人客人相谈甚欢,不住提起“庞斑”、“八派联盟”、“怒蛟帮”等话题,韩柏失魂落魄,一句都未听进耳朵里。 很快,仰慕之情迅速转化为自怜自艾。想来像他这样的卑微奴仆,能在背后偷看仙子几眼已算好运,唯有马峻声那样的名门弟子才有资格展开追求吧! 主客用过午饭之后,韩柏在花园中闲逛,想着自家不值一哂的心事。半路撞上五小姐韩宁芷,遣他去送一个小包给马峻声,而见到马峻声之后,还没有机会将小包拿出来,对方又让他帮忙送信给秦梦瑶。 并没有任何传讯与他有关,他只是个跑腿的罢了。 韩柏捏着马骏声的信,站在秦梦瑶客居的小楼外面,心儿砰砰乱跳,半天才鼓足勇气,喊道:“秦小姐!” 他只等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小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粗布白衣的秦梦瑶盈盈步出,用那双清澈深远的美眸打量着他,微笑道:“小兄弟有什么事吗?” 秦梦瑶居然叫他小兄弟! 韩柏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垂下头去,支吾了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将马峻声的书信恭恭敬敬地呈上,道:“秦小姐这就请拆开来看吧,如果有回信,小子也可帮忙带给马少爷。” 秦梦瑶含笑道了声谢,将信拆开。韩柏站在一旁,偷偷从眼角有一下没一下地瞥着她。 秦梦瑶脸上不施脂粉,发上也没有任何装饰,衣服是最普通的粗麻质地,但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好看,具有浑然天成的美感。相比之下,韩柏心仪的五小姐简直就是个不懂事的毛丫头。 他注意到她背后仍负着那口古剑,是否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下这柄剑? 秦梦瑶玉容上忽地绽放出一个清逸的微笑,将信折起,柔声道:“梦瑶没有回信要带,小兄弟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韩柏感到一阵强烈的妒意。也许这封信是马峻声写给她的情书,约她花前月下,谈情说爱,而秦梦瑶没有回信,就是默许了马峻声的邀约。他对此感到极不痛快,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干涉家主的朋友? 嫉妒之情像毒蛇一样啮咬着他的心灵,韩柏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抬头问道:“秦小姐会在这里住几天呢?” 秦梦瑶愣了一愣,虽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仍认真回答道:“最多不过两三天吧,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可能要辜负贵府的好意了。” 韩柏顿时大为失望,垂头丧气地道:“是,小子告退了。” 在他心里,即使自己不够格追求秦梦瑶,能够经常看到这位仙子也是好的,然而秦梦瑶很快就要离开了。离开之后,她再回韩府的机会少之又少。难道和她的缘分就只有这么短短几日吗?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内院,对自己厌弃鄙视到了极处,却又在花园长廊里撞上了谢青联。谢青联将他拦下,询问武库里那口厚背刀的事情。 谢青联身为不老神仙的高足,一向和马峻声处处较劲,在秦梦瑶面前争着出风头。韩柏既然不喜欢马峻声,自然也不会喜欢这个同样有意追求秦梦瑶的谢少侠。然而谢青联身为韩府贵宾,有事要问,他不能不答。 那柄厚背刀是新近才入库的。 十几天前,府主韩天德的兄长韩清风前来韩府,带来了这柄厚背刀,让韩柏把刀放进武库当中。韩清风人称“刀锋寒”,在江湖上声名卓著,提到这柄刀时,神情却烦恼异常,引得韩柏也跟着注意起它来。 厚背刀的样式、大小均非常普通,看似毫不起眼,可每当他触摸刀锋的时候,都有一股奇怪的感觉随着刀锋的冰冷触感流进心里。他说不清自己对这种感觉是喜欢还是厌恶,于是隔三岔五,总要趁打扫武库的机会去摸上一摸。 他自幼就被韩家指派去擦拭保养武库藏兵,接触过的兵器少说有数百件,其中宝刀名剑也不少,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欲罢不能”。 今日在武库中,马峻声和谢青联都对这柄刀表现出异样的神态,又在主人面前双双掩饰住了。练武之人对武器有兴趣乃是常事,他们却掩饰着不肯让人知觉,让韩柏很觉奇怪。没想到更奇怪的是,谢青联放着韩天德不问,反倒来询问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杂役小子。 韩柏对此刀了解亦很有限,只能如实相告。谢青联露出兴奋的神色,道了谢便匆匆而去,留他在原地莫名其妙。 他想了一阵,不得要领,心道还是先去找马峻声,将韩宁芷的小包送出去。 听说马骏声有客来访,乃是武昌府总捕头何旗扬,但他找不到马峻声,也找不到何旗扬。现在恰巧是韩府上下午睡的时间,府内空空荡荡。他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暗忖韩宁芷又未说要“立刻送到”,等老爷起身了,自然能见到马峻声,不如先去武库,仔细研究一下那厚背刀究竟有什么出奇之处。 往武库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远远看到武库的门大开着。这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是他亲手将武库锁上的。 韩柏大惊,向前疾奔几步,马上又停住了。 他看到武库中走出了几个人,两个人抬着一件东西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容貌颇美,身穿黄衣,非常引人注目,一眼便可认出她是客人之一的马二小姐马心莹。抬着东西的人一个是马峻声,另外一个身穿官服,正是总捕头何旗扬。 韩柏脑中一片空白,视线落在他们抬着的东西上,又缓缓上移,与走在最前方的马峻声的视线紧锁在一起。他的整张脸立刻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了。 实际上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马峻声的神情实在太可怕,让他如同被人浸到了冰水里,气都喘不上来。 马峻声嘴唇动了一下,韩柏不住战栗,忽然,他含糊地尖叫一声,转过身去,拔腿就跑。 在他生命的最后,他想起了秦梦瑶。 但这仙子没来救他,没有人来救他。随着利器破空的啸声,韩柏的惊呼戛然而止,瘦弱的身体被撞得向上飞起,重重摔在地上。一柄长剑把他刺了个对穿,鲜血立即从伤口中涌出,在青石板上流淌。 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慢慢合上了眼睛。 这是少林名侠马峻声的佩剑。 四下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武库地处偏僻,离主人居处很远,韩柏临死前发出的声音并未惊动韩府中人。马峻声的脸色比已成死人的谢青联还要苍白,他奔上前来,想拔出插在韩柏身上的长剑。何旗扬喝道:“不要动,血会喷出来,那就不好收拾了!” 马峻声回过身,看着这个比他大上十岁,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师侄。 他方才掷剑杀死韩柏,实属无奈之举。韩柏一旦逃走,必定会因慌张逃窜而惊动府中所有人,包括慈航静斋的仙子秦梦瑶,那时他少林弟子、白道名侠的身份又该如何维持?更何况马心莹还杀了谢青联,事情传开,马家堡上下逃不过不老神仙的复仇。 无论是父亲马任名,还是师父无想僧,都反复告诫他不可轻易对不会武功的人出手。是以他杀死丝毫不会武功的韩柏之后,心神几近崩溃,明知何旗扬居心叵测,也只能依靠他了。 何旗扬心惊于马峻声掷剑展示出的功力,知道他现在情绪大变,与平常的名侠判如两人,若不能成功安抚,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他也不愧为本地名捕,头脑转的极快,立即道:“师叔,事到如今,只能一力掩盖,你和我立即带上这两具尸体出府,我自会找个安全地方处理它们。马二小姐,你就不必跟着我们了,寻些东西将这里的血迹抹去,然后回自己房间睡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装作毫不知情!也绝对不要表现出你来过武库的样子。” 马心莹反比兄长镇定得多,略一犹豫,点头道:“我明白。” 马峻声面色铁青,望着马心莹怀中抱着的、被布匹层层裹住的鹰刀,沉默不语。何旗扬劝道:“无毒不丈夫,事情都已做下了,多思无益,还是快把尸体处理掉的好。何况……何况,小魔师方公子一向爱才如渴,倘若知道师叔这样的白道高手愿意投靠魔师宫,一定十分高兴。” 他言下招揽之意明显至极,说的亦非没有道理。 若能搭上庞斑,连无想僧和师门的追究都不必害怕了,区区一个不老神仙,更加不值一提。马峻声冷冷瞥他一眼,马心莹却大为心动,叫了一声:“大哥!” 她亲手刺杀谢青联,难免惧怕,脸上流露出祈求之意。马峻声长叹一声,俯身抱起韩柏尚带体温的尸身,一言不发地向小路走去。何旗扬连忙跟上,心中盘算如何能够凭收复马峻声一事,向方夜羽方面多讨些好处。 韩天德与韩清风午睡之前出门办事,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没回来,由韩夫人亲自出来招待贵客。然而眼见临近开宴,谢青联始终未到,连一向勤恳老实的韩柏也影踪不见。一群人正在忙乱着询问有谁见过谢少侠,府中下人来报,武库的门被人打开,只怕已经丢了东西。 秦梦瑶明净的眉宇间掠过一丝阴影。 其他人虽没有她这样的灵心慧质,也不难想到谢青联的失踪与武库失窃有关。韩府的公子小姐连忙赶去武库,排查了半天,还是二小姐韩慧芷出言道:“似乎靠近大门的那柄厚背刀丢失了,就是大伯来咱们家带来的那一口。” 马心莹眉头一扬,想把谢青联见到厚背刀时的异样指出来。马峻声看出她的心思,对她缓缓摇了摇头。 其实即使她不说,也并非没人记得。与此同时,韩慧芷忆起了上午参观完武库后,马、谢二人出门前均露出惊讶的神色。那时她只顾着招呼马峻声,没有留意。现在想想,那时他们二人的视线应该都在那口厚背刀上。 她心想如果指出此事,便是变相指责长白嫡系弟子偷盗韩府财物,还会让同样表现出异常的马峻声感到尴尬。倘若谢青联突然现身,说出门办事忘记送信回来,韩府的面子难免要丢个精光,两害相权下,她犹豫一阵,忍住了一言不发。 韩希武悻悻道:“谢兄或者只是出门游览,忘了时间,韩柏那杀才又到哪里去了?” 忽然间,武库安静下来,众人的眼光齐齐注视在他脸上。 谢青联是韩府贵客,韩柏是韩府僮仆,重要程度不可以道里计。所有人都乱哄哄地寻找谢青联,没人理会韩柏的下落,直到这位草包三少爷喊出韩柏之名,韩府中人方把他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韩希武受不了这种目光,嚷道:“都看我干什么,武库丢了东西不问韩柏问谁?难道谢兄杀了韩柏,偷了厚背刀跑了不成?” 马心莹怒斥道:“你胡说八道!” 忽然间,秦梦瑶比溪水还要清澈,比湖面还要平静的双眸抬了起来,在她脸上转了一转。马心莹心头一跳,竟不敢与她对视,扭头望向马峻声。 马峻声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今日午后武昌府总捕头何旗扬来拜访我,从那时起,我就没再见过谢兄了。有谁看见过他吗?” ☆、第七章 靳冰云立在庞斑身畔,凝视着夜空中接近完美无缺的圆月。方夜羽和楞严站得远远的,生怕打扰了他们。 她的清姿丽色中,凝结着深深的哀愁。就是这一抹愁容,让她比师妹秦梦瑶更像言静庵。 每个修习静斋心法的女弟子最终都会具有一种相似的超凡脱俗气质,每个人都像是静斋初祖“地尼”的化身。她不知道修习它是好是坏,但她喜欢言静庵,喜欢慈航静斋。八岁之前,她一直专心剑道,从未想过未来还会有其他可能。 一个令她痛苦不堪,欲舍难分的可能。 马上要到今年的中秋了,她已陪庞斑度过了十个中秋,已十年没有见过言静庵。 庞斑忽然道:“天亮之后,我会启程去找浪翻云,和他完成那场宿命的决斗。上天注定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人能够活下去,冰云,你希望我们谁能得胜呢?” 靳冰云美眸中掠过一阵惹人怜惜的迷惘,问道:“你是否已杀死了风行烈?” 这是他们师徒会面以来,她对庞斑说的第一句话。 庞斑有点愕然道:“冰云何出此言?” 巨大的痛苦几乎将靳冰云吞没,让她几乎没办法把话说下去,但她仍坚持着说完:“炉鼎不死,魔种难竟全功,你又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挑战浪翻云?所以,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杀死了风行烈?” 庞斑面容转冷,终于冷哼一声道:“没有,你放心吧,他活得不知有多么自在逍遥。” 靳冰云微微一震,轻声道:“难道双仆竟然失手了?” 庞斑冷冷道:“不但双仆失手了,连解语摇枝他们也失手了。” 靳冰云失声叫道:“怎会如此!” 这并不是说她希望庞斑杀死风行烈,而是因为此事与她关系太大,不问也不成。她忍耐着撕心裂肺的愧疚,欺骗了这白道中彗星般崛起的青年高手,帮助庞斑修炼当世无敌的魔功,既是因为她爱上了庞斑,心甘情愿帮他闯过情关,也是言静庵和庞斑在二十多年前有过一个约定。 她就是庞斑提出的约定条件。 庞斑发现炉鼎未死之后,立即抛下她,前去解决这件事。她痛苦万分,却什么都做不了,从知道庞斑遣黑白双仆去追杀风行烈起,她就没再打探过他的消息。 风行烈必须要死,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样,即使她出口求情,庞斑又怎会因她而放弃? “道心种魔”本就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险路,庞斑不是神仙,当然有失败的可能。如果现在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空,风行烈没有死,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也没有练成,那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 这样的事情,她是绝无可能做第二次的了。 庞斑向旁看了一眼,方夜羽心领神会,走上前来道:“风行烈身旁有个神秘人物护送,我们怀疑他是八派联盟培养出的种子高手,在江湖上有‘医仙’之称。此人十分年轻,但武功非凡,已臻先天之境,花护法他们四人围攻他一人,也没能从他手上讨到多少便宜。花护法和强老师更是重伤而归,这人也受了不轻的伤。” “不过,师尊让夜羽不要再去追踪风行烈,给他疗伤的机会。” 庞斑眼中闪着愉快的光芒,轻叹道:“冰云明白了吗?中土果然能人辈出,此番东来,收获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些。” 靳冰云心底一片空茫,不知是悲是喜,冷冷道:“那你打算怎样?” 庞斑淡然道:“冰云你最好期盼浪翻云得胜,若活下来的人是我庞斑,我会首先找上风行烈身边的人,试一试他的深浅。然后黑道白道一路挑战过去,瞧瞧静庵为中原武林争取了二十年时间,他们培养出了怎样的人才。” 没有人比靳冰云更明白庞斑取胜的后果,那将导致重演当年的悲剧局面。赤尊信逃了,乾罗也逃了,浪翻云被誉为唯一有可能对抗庞斑的人,他若败给庞斑,方夜羽的大计将会一马平川,无人可阻。庞斑的确无心亲自参与争霸天下的游戏,但只要他胜了,参不参与都不重要。 靳冰云对此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庞斑退隐二十年的交易筹码,她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 言静庵尽了力,她也尽了力。 她忽然想,那个从未谋面,被言静庵亲手教导出来克制庞斑的师妹,会是什么样子?她是否知道她还有一个师姐? 庞斑柔声道:“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开心些吧。世间的一切事均有因果,人的一生在妥协和自在中度过,我已经完成了对静庵的承诺,该做二十年前未做完的事情了!” 靳冰云亮得异乎寻常的目光转回他脸上,幽然道:“庞斑,你在做这些事之前,可否先去静斋,见师父一面?难道二十年来,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庞斑微微一愣,摇头道:“对不住,不可以。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命运,冰云无需多言,即使对手是静庵,也只有一次动摇我的机会而已。天快要亮了,等我们赏完日出之后,让夜羽送你回武昌去。” 方夜羽退开一旁,心中涌起对这名义上的师妹深深的怜悯之情。 他甚至不愿去想此时她精神上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她放低身段恳求,仍无法打动庞斑的心。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舍得放下言静庵,只有庞斑可以。他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对旁人无情,对自己也无情。 花解语等人带伤返回时,方夜羽惊骇莫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须知这四人同时出手,有资格挑战包括庞斑在内的任何一个高手,孰知竟会无功而返。花解语与强望生的内伤更是沉重,方夜羽不敢大意,立即将此事禀告庞斑。 庞斑查看了二人的伤势,沉吟许久,命他撤回对风行烈的追踪,暂时不要再管这件事。 方夜羽心知师尊对这个神秘高手动了心,打算亲自出手,便依言撤回飞鹰,转而全力以赴对付逃亡路上的怒蛟帮主上官鹰。 收到发现上官鹰踪迹的传书后,他命令新近投靠自己的“十恶庄主”谈应手和“逍遥门主”莫意闲率属下前去围剿,力求将上官鹰、翟雨时和戚长征三名后起之秀一网打尽。 靳冰云漠然注视天际,方夜羽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相同的方向,但他的心不在这里,他心心念念盘算的是——与怒蛟帮的战况究竟怎样了? 朝阳几欲破云而出。 戚长征刀锋横扫,爆出朵朵刀花,替翟雨时挡着谈应手大手的一击,自己却因变招仓促,后劲不足,被谈应手震得向后飞跌。 上官鹰矛尖刺到谈应手的后腰处,蓦地,谈应手高大的身形自上官鹰眼前消失,长剑长矛同时刺空。 四周怒蛟帮众的怒骂声越来越微弱,他们不过是江湖上的普通好手,无力抵御十恶庄和逍遥门的围攻,遑论其中还有莫意闲这种黑榜高手,凭悍勇之气反抗了一阵之后,渐渐被屠杀殆尽。 莫意闲长笑声响起。 翟雨时心中升起绝望的情绪。 凌战天还在路上,浪翻云始终不曾现身,可见自己推测的没有错。只有在庞斑决意亲自出手对付浪翻云的前提下,谈应手和莫意闲两人才敢公然追杀怒蛟帮的帮主。 三人联手应付谈应手已是吃力,等莫意闲加入战团,战局顿成一边倒的形势。 莫意闲肥大的身体摇摆不定,使出与身形绝不相称的灵活身法,进行狂风暴雨般的狂猛攻击。谈应手配合得天衣无缝,招式沉凝刚猛,每一击都令对手难以招架。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戚长征等人顿时溃不成军,无法继续合击之术。 一声沉闷的爆响。 戚长征舍命挡在上官鹰身前,刀锋硬格莫意闲的肥掌,口中鲜血狂喷。 谈应手瞅出便宜,五指并拢,抢入戚长征溃散的刀势中,一掌拍断了他的右臂。戚长征单刀立即落地,脸色也变得煞白。谈应手暗叫可惜,若非他要避着上官鹰的长矛,下一刻就可把这小子的一条臂膀硬生生拧下来。 戚长征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连他都无力支持,上官鹰与翟雨时更是不济,眼见就要伤在敌人迅猛的攻势之下。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谈、莫二人同时变了脸色,谈应手不及回身,厉喝一声,“玄气大法”提升至极限,双掌向后一拍,掌心中感到火烧般的灼痛。与此同时,莫意闲折扇滑出,向身后疾挑,碎石飞溅,折扇被震得颤动不已。 逼得他们同时回防的暗器,竟然只不过是两枚普通的小石子。 上官鹰趁机拉住戚长征,与翟雨时疾步后退,拉开与敌人的距离。一个人影迅疾无伦地插进他们与谈、莫二人之间,将他们挡在身后。 这人容貌俊秀,气质出尘,容貌却非常陌生,并非他们猜测的“覆雨剑”浪翻云。 戚长征看到他的侧脸,愣了一愣,失声叫道:“是你!”还未等翟雨时发问,便主动交代道:“帮主,雨时,他就是那位有医仙之称的慕兄弟!” 孤竹等人见谈应手突然停手退开,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跟着停下。怒蛟帮的帮众只剩下不到十人,人人带伤,聚拢到上官鹰身边。 风行烈亦于此时缓缓步出,走到怒蛟帮一方。 方才他与慕典云沿着踪迹一路追来,正好见到怒蛟帮大落下风,上官鹰命在顷刻。慕典云听说那胖子是飞鹰的主人,另一方则是怒蛟帮主,吃了一惊,立即出手救人。幸好谈、莫两人均未晋入先天境界,被他两枚石子迫退,上官鹰方免于横尸当地的下场。 谈应手的情妇燕菲菲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双美目亮了起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两个不知从何处钻出的美男子。 翟雨时反应极快,踏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救过梁兄弟的慕先生!” 戚长征叫出慕典云身份,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慕典云瞪了他一眼,问道:“贵帮帮主在此,浪翻云浪大侠呢?” 戚长征右臂折断,软软垂在身侧,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些气恼地道:“看也知道不在吧!不然我等怎会如此狼狈,下次见到浪首座,我一定转告他,慕兄对他仰慕已久,每次见面就要提他一次。” 翟雨时望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谈应手,道:“慕兄想来不太清楚江湖上的消息,才会奇怪浪首座为何不在这里。据雨时的猜测,庞斑已决定与浪首座决斗,只怕浪首座此时无暇来援救我等。” 慕典云蹙眉不语。 他受伤不轻,生怕庞斑再派追兵,那时自己和风行烈就要一起完蛋了,遂冒险在武昌南面搜索怒蛟帮的行踪,希望能够遇上浪翻云。本是无头苍蝇般的寻找,幸亏风行烈江湖经验丰富,真被他缀着十恶庄的人一路找到上官鹰,不想人是找到了,浪翻云竟没和帮主共同行动。 他们临时改变主意,才会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否则,眼下上官鹰等人的尸体都已凉了。 魔师宫的势力竟已强到这种程度? 无人说话,敌我两方均陷入短暂的沉默。谈应手与莫意闲对视一眼。 逍遥门副门主孤竹的飞鹰追踪之术天下无双,魔师宫搜索风行烈多次借助他们的力量。他二人当然知道护送风行烈,并重创魔师宫中高手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医仙”。 他们素来贪生怕死,既然方夜羽吩咐不必再管风行烈的事,那明知风行烈就在眼前也不会多事,免得激怒了这足以跻身黑榜的难得高手。 谈应手干咳一声,淡淡道:“足下既然不是怒蛟帮的好朋友,就请自便吧!” 这样客气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已是数十年没有的事。 慕典云也不理他,心想怒蛟帮也不是只有浪翻云一人,便问翟雨时道:“既然浪翻云不在,那么贵帮的凌战天呢?你们联系上凌战天没有?” 翟雨时一愣,望向上官鹰。上官鹰老老实实地答道:“联系过了,但不知凌副座何时才能赶来。否则我们也不会被人追追逃逃,最后做困兽之斗。” 慕典云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淡然道:“我的确算不上怒蛟帮的好朋友,不过,飞鹰是逍遥门之物。莫门主用鹰儿追了我等一路,这笔账可以不算的吗?” 莫意闲心头一凛,以为慕典云竟能认出那是逍遥门下的飞鹰,却不知厉若海对江湖事了若指掌,这些事风行烈自也知道。 他被敌人点名问话,若不作回应,会被人看不起,折扇一晃,阴恻恻地道:“阁下武技非凡,却忘了自己身受重伤,难成气候。即使浪翻云亲至,也未必能够胜过我二人的联手,你现在速速离去,还能保住性命。” 翟雨时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 戚长征怒骂道:“你们当真不要脸子,两个黑榜高手联手围攻一个无名小辈!” 其实单凭“医仙”的名声,也不能说慕典云是无名小辈。但他以医术出名,没有人见过他动武,与谈应手、莫意闲这等成名多年的黑道霸主完全是两回事。 黑榜中人自重身份,两人联手对付另外一人闻所未闻,是以戚长征一听便大感不忿。 ☆、第八章 慕典云盯着他手中铁骨折扇,冷笑道:“一起上就一起上,会摇扇子很了不起吗?我也有一把!”说着右手一晃,手中果然多了一柄折扇,像模像样地摇了起来。 这场景实在太有趣。别说上官鹰几人忍不住露出笑容,连挂心他伤势的风行烈都不禁笑出声来。这一笑,立刻引动怒蛟帮帮众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谈应手凝视着他,缓缓道:“这真是何苦来由。” 莫意闲面沉如水,折扇合着奇妙的韵律节奏缓缓摇动,每一摇就有一股劲风从扇上发出,向慕典云的方向卷来。谈应手站在莫意闲身旁,紧握着从不离身的长铁箫,袍服被疾风鼓满,显得他身形更为雄伟。 莫意闲的“一扇十三摇”和谈应手的“玄气大法”是他们赖以横行的成名武技,一出手便尽展其中威力。 方夜羽令莫意闲撤回飞鹰时,曾向他们顺口透露消息,提到对方伤势亦很严重。 慕典云出言挑衅,引发他们的杀机。二人暗忖自己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退让,凭他如何厉害,受了重伤的便宜还怕捡不上手吗?虽说以二打一有碍声名,但只要把对方尽数杀光,有谁会知道他们做过这种不入流的事? 可惜方夜羽并不知道,万花谷武学的疗伤效果远胜当世任何一门内功。 慕典云脸上还带着笑意,衣衫在气劲中飞扬飘动,哪怕最细微的一缕劲力也无法透过他的阻拦,拂到身后的人。 戚长征盘膝运功,翟雨时为他包扎被谈应手拍断的右臂。上官鹰忧形于色,终于忍不住轻声道:“慕先生的伤势不碍事吗,要不要我们帮忙?”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3节 此时并非互通姓名的好时机,他们尚不知风行烈的身份。风行烈注目场中,心不在焉地摇头道:“他不是硬充好汉的人,应当不要紧。” 风力越来越强,慕典云手中折扇忽然轻轻转动,劲风随他手腕若无其事的一转而转向,攻向莫意闲的方向。 扇动,风动,身形亦动,箭一般直击莫意闲。 莫意闲悚然亦惊,这才明白慕典云其实不是在嘲弄他,他的武器的确就是那柄折扇。 二人同时长啸应敌。 气劲交击如鞭炮的嘣响,连绵不绝。三人身影交错,移步变招,比方才更迅猛十倍的旋风以他们交手之地为中心,弥漫开来。 但上官鹰等人所在之处连草叶都没一片摇动。 莫意闲肥大的身躯倏进倏退,折扇狂风大作,希望借由自己的狂攻猛击,令对方应付不及而露出破绽。慕典云却是随手招架,扇招美妙灵动,神情从容自若,并不见有任何紧迫的迹象,有芙蓉并蒂、浮花浪蕊之美,竟然毫无杀气。 万花武经中的武功适合短兵器,用笔、用笛、用箫、甚至匕首烟斗,均能发挥武经的威力。慕典云选择折扇,不过是习惯使然而已。与同样用折扇的莫意闲撞上,是双方均未想过的事。 二人一丑一美,形成强烈的对比。 谈应手正面对敌,手中铁箫接下慕典云大部分的招式,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莫意闲扇上的狂劲甚至已波及到他身上,却奈何不得对方。他递出的每一击,尽管竭尽全力,还是被慕典云轻轻巧巧地化解。而且在这样的高速交手中,慕典云尚有余力护着怒蛟帮的人,让他惊诧异常。 连正在运功疗伤的戚长征也张开双眼,专注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对战。 慕典云扇上的劲力一刻重似一刻,每一次扇箫相击,谈应手都比上一次更吃力一分。 他伤势未愈,不敢过分损耗真元,大半时间只以养心诀中的技巧应对,以对手的攻击激起自身的被动反应,以免伤势加重。愈是久战,对他就愈有利。他折扇带起的劲风与莫意闲大为不同,织成一面巨大的帘幕,将谈、莫二人笼罩在其中。 进入先天境界的人,内力源源不绝,少有枯竭之时。二人虽非先天高手,也听过这个说法,心知再打下去,自己这方的真元将会先损耗殆尽。 莫意闲忽然一声厉啸,拔地而起,将慕典云抛下给谈应手一人对付,肥体凌空飞扑上官鹰。 谈应手身上的庞大压力于同一瞬间消失。 莫意闲身形肥胖无比,就像一个矮矮的大水桶,却有着与体型绝不相称的高妙轻功。上官鹰惊觉他目标是自己时,已能看清对方胖脸上的肥肉。 他临危不惧,挺起手中长矛,准备迎战。 莫意闲脸上露出诡笑,铁扇忽地激射出两支扇骨。 只待这一击得手,上官鹰血溅当场,他会立刻凭着超卓轻功退走,到方夜羽那里邀功。至于谈应手,相信他自有临阵脱逃的办法,何须他莫意闲操心。 翟雨时功力不济,连扇骨的来势都看不清。风行烈虽能看清,奈何有心无力,只能空自着急。 慕典云的声音传来道:“趴下!” 上官鹰对他已是佩服至极,想都不想地着地一滚。 慕典云手中折扇合拢,脱手掷出,去势如流星,直追莫意闲后心。折扇本是钝头,无法穿透莫意闲背上厚实的肥肉,但扇头接触到莫意闲的肥体,立即破了他的护体真气,把他打得向前疾飞。 这胖子被打飞的速度竟比那两支扇骨更快,上官鹰鬓角一凉,一支扇骨擦着他额头飞过去,深深插进土中。 莫意闲烂泥般摔在地上,滚了几滚。 慕典云背对谈应手,身后空门大开,谈应手大掌重击他背心要穴。上官鹰跳了起来,持矛抢出,又倏地停步。 谈应手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的手掌击中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水面。 内劲落于虚空,手掌深陷,毫不着力,就好像他幼时习武,一拳打进水里一样,不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颇为舒服。但以他现在的武功,即使真的打上水面,也可以借力腾空而起,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从掌至肩,整只手臂伸进了一片泥泞的沼泽。 泥泞的感觉退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一股火烧般的痛楚包住了手掌。 痛楚绵延入心。 谈应手大吼一声,疯了般地向后暴退。燕菲菲尖叫道:“庄主!” 她抢上前去,抱住了谈应手。谈应手理都不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左掌。这只左手皮肤赤红,经脉已然全毁。医仙救起人来干净利落,要伤人时,居然也有神鬼难测之能。 他现在只想回去问一问方夜羽,所谓的“身受重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典云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原地调息几次,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没想下重手,谁叫莫门主不长眼色,打着打着忽然要去为难上官帮主。这才叫何苦来由。” 他连情急救人时,也没想要莫意闲的性命,但莫意闲被他重创,摔在地上爬不起身,早有怒蛟帮众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奔上去一刀刺进了这逍遥门主心口。莫意闲重伤之余,无法提真气护身,竟就这样死于刀剑之下。 孤竹等人站在一旁,被慕典云掷扇的气势所慑,没一个人有胆上来救援门主。就在谈应手也大败亏输,踉跄后退之际,他们发一声喊,集体落荒而逃,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留下十恶庄的人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由此可看出谈应手作为领袖的魅力比莫意闲大得多,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慕典云将折扇拾起,系回腰间,看了看戚长征的右臂。戚长征捂着胳膊道:“这种小伤就不必劳烦慕兄了,帮中兄弟包一包就好。上次讲故事讲得我老戚口干舌燥,不想再来一次。” 慕典云哭笑不得。戚长征右手用刀,他怕掌伤遗留后患,孰知这小子此时还有兴趣开玩笑。 谈应手败在他手下,自然要由他发落,上官鹰不好越俎代庖。慕典云觉得这是怒蛟帮的事,也准备让上官鹰先行解决。两人面面相觑,竟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风行烈和他比较熟悉,知道他遇事能让则让,无奈出言道:“我们有事寻找贵帮的浪大侠,救人是碰巧而已,上官帮主尽管做主。” 上官鹰深深望了慕典云一眼,略一沉吟,朗声道:“谈庄主,今日之事便这样算了。莫门主既已身死,此仇可以抵消,上官鹰也无颜留你性命,你带着手下去吧。倘若以后再来招惹怒蛟帮,事情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解决的了。” 他这样说,等同于表示任凭谈应手离开,不会在事后请浪翻云找回场子,充分表现出一帮之主应有的气魄。 如此形势下,谈应手自也无法再放狠话,只能自认倒霉,带着燕菲菲等人默然离去。离去之前,慕典云忽然道:“谈庄主,你是否知道庞斑何在?还有,方夜羽会派谁来追杀风行烈?” 谈应手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看向他,冷冷道:“知道,事实上,庞斑已进入中原多日,似乎将去武昌府的魔师宫据点。方夜羽根本没有再派任何人来追杀你们,甚至放弃了追踪。他让我们不要再管这件事,专心对付怒蛟帮。” 慕典云轻轻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挥了挥手任他们去了。 怒蛟帮的人彻底放松下来。 双方互通姓名后,上官鹰对慕典云正色道:“大恩不言谢,今日援手之情,上官鹰记下了。慕兄既然找浪首座有事,不妨和我们同行。倘若浪首座能从与庞斑的决战中安然返回,必定会来与我等相见。” 慕典云苦笑道:“帮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在逃亡的路上。而且听了几位的消息后,事情可能要生出变化,请恕我另有打算。” 翟雨时忽道:“以慕兄出神入化的武功,天下谁能令你逃亡。莫非两位得罪的人不是方夜羽,而是庞斑本人?” 在这个时候,风行烈之事尚未传遍江湖,他从慕典云的话中推测出庞斑的存在,头脑也算是敏锐至极。慕典云犹豫一下,坦然道:“不错。庞斑与浪翻云一战的结果,与将来的时局发展息息相关。我不知浪翻云为人如何,但如果是庞斑得胜,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上官鹰等人面面相觑,上次戚长征从南湖草堂回来,绘声绘色地对他们述说慕典云是怎样一个与世无争,只喜欢在自己家里端架子的世外高人。谁能想到真人不露相,一得罪就得罪了庞斑这大魔头。 戚长征肃然道:“慕兄难道以为怒蛟帮的人会被庞斑的名头吓住吗?” 慕典云笑道:“不敢,戚兄请勿误会,可庞斑想必也不会被怒蛟帮的名头吓住。我不打算找个庇护所躲起来,不过倒有别的事想请几位帮忙。” 上官鹰沉声道:“什么事?” 慕典云又犹豫了一下,仍是说了出来:“我想请借贵帮的战船,请几位护送风兄同归怒蛟岛,并在江湖上散布消息,就说庞斑正在修炼一种无敌的魔功,风行烈与这魔功有莫大关系。最好再遣人去通知八派联盟,让他们转告净……净念禅宗?还有慈航静斋。” 这消息非常重磅,怒蛟帮三位核心人物迅捷无比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方夜羽率众大举东进,怒蛟帮首当其冲,连帮主都险些中伏身亡,与魔师宫已势成水火。别说慕典云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就算没有,他们也必定要竭力保护庞斑欲得之而后快的人。 风行烈不顾他们作何反应,皱眉道:“那你呢?” 慕典云叹道:“方夜羽怎会在我受伤的大好时机撤回追兵?必定是庞斑让他这么做的。恕我自抬身价,这种情况发生的唯一可能,是因为我与魔师宫中人的交手引起了庞斑的兴趣,他认为我是可堪一战的对象。” 没有人认为他在自抬身价。 他力克花解语和强望生之后,已经料到有可能引起庞斑的注意,又听翟雨时说,庞斑和浪翻云的决斗马上就要到了。庞斑是天下第一人,浪翻云是当今公认的中原第一高手,两人均有取胜的可能,但万一庞斑在决斗之前,先找过来,事情又会如何? 事态已变成他连累了风行烈,而非风行烈连累他。无论是战是逃,风行烈都不应继续和他同行,以免被一网打尽。 他相信以风行烈的心智,不难看出这一点。 澄净的晨曦照射在旁边的湖泊上,波光粼粼。风行烈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要独自离开,等庞斑来找你?” 慕典云道:“如果浪翻云取胜,那谁都不必找谁了。” 风行烈斩钉截铁地道:“不成,我和你一起走。” 慕典云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笑,道:“你曾经说过,当今世上,还没有势力能够与怒蛟帮在水上一较长短。他们比我更能保障你的安全。难道你不急着恢复武功了吗?” 风行烈油然生出不舒服的感觉,冷冷道:“在南湖的时候,你独自离开也比和我同行安全得多,为何那时又不选比较安全的方式了?” 慕典云道:“那怎么相同?我护送你是深思熟虑,你护送我是意气用事。” 风行烈瞪着他。 戚长征想笑又不敢笑。被晾在一旁许久的翟雨时见场面有些尴尬,劝道:“风兄的意思是,慕兄不妨暂时留下。我帮亦要派遣人手打探庞斑和浪首座的战果。即使要走,等消息出来了再走也不迟,就算浪首座不在,凌副座也必会亲自前来。” 他说的也是道理,然而慕典云自有打算。风行烈身上尚有魔种的余祸,最紧要的是找到安全的地方静养,不是在江湖上四处漂泊。他之前不知怒蛟帮立场如何,现在发现他们打定主意要对抗魔师宫,那么,怒蛟岛就成为一个完美的选择。 而且怒蛟帮的势力遍布长江两岸,此事传开的速度将十分惊人,风行烈再怎么不愿,厉若海也会得到消息,有看在旧情上庇护徒弟的可能。到那时,哪怕庞斑亲自去取风行烈的性命,他们也大有一战之力。 何况浪翻云并非一定会输。 慕典云心中虽有不舍,想到这里,仍断然道:“不必了,我心意已决,还请上官帮主帮我照顾风兄,后会有期!”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飘然远飏,转瞬不见。风行烈叫道:“你去哪里?” 慕典云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武昌府!” ☆、第九章 武昌韩家大宅。 慕典云悄悄摸进韩府后花园。 他江湖经验虽然丰富,却从没做过贼,对地形又不熟,凭借上乘轻功一路东躲西藏,居然也没惊动任何人。 韩府是武昌大户,人人都知道他家府邸在哪里,绝无走错的可能。因此,慕典云并不知道,韩府对面的那座小楼便是方夜羽等人在武昌的暗哨之一,便于监视韩家动向。 慕典云趴在树上,向那小楼望了一眼,心里还在想:如果自己能够找到魔师宫的据点,然后大喝着杀进去,方夜羽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好看。 但也只能想想罢了。 他静下心来,将一身功力提升至顶峰,灵识越过韩府大大小小的屋子,兜了一圈又转回来,并没察觉到可疑之处,也没有任何人感应到他,甚至连鹰刀应该有的反应都没有。也就是说,要么鹰刀失去了之前的特质,要么,它现在正在他感应不到的地方。 慕典云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下,向有人居住的内院走去。 一个俏秀的小丫头手提食盒,哼着歌儿从长廊上走过。慕典云心想她必定是有一定地位的婢女,弹出一缕指风,打中她腰间穴道。 小丫头双腿一软,眼见就要摔倒在地。慕典云身形飞快闪出,在食盒落地前抱住了她,带着她掠向附近放置杂物的屋子。 他将她放下,见她大眼中充满了惊恐,便柔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没有别的意思。我现在替你把穴道解开,不要大喊大叫引人来好吗?” 这俏丫环见到他的面容,接触到他那能使人安定下来的目光,愣了一会儿,惊恐之色慢慢退去,剧烈的心跳也降了下来。慕典云微微一笑,拍开她被封了的穴道。 她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果然没有尖叫救命,慕典云笑道:“你在府里是负责做什么的?” 小丫头细声道:“我叫小菊,我是服侍五小姐的婢女。” 她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与男人近身接触,对方既是个俊秀至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又明确表示不会伤害她,一时间竟是羞涩大于惊恐,连害怕都忘记了。慕典云还没问她名字,她便乖乖说了出来。 慕典云道:“贵府的府主是否叫韩天德?韩天德是否有位兄长叫韩清风?” 小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应道:“有的,他们就是我们家的老爷和大爷。公子是他们的朋友?”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若是朋友,何不正大光明地上门?” 慕典云摇头道:“不是,但我的确是来找韩清风的,他现在在哪里?” 小菊道:“这,这可能不行。大老爷……大老爷他已失踪好几天了。” 现在轮到慕典云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她。他不清楚“失踪”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只有韩清风出了意外,这小丫头才会用这两个字形容。 他沉思片刻,柔声道:“姑娘能不能把韩老先生失踪的事详细地告诉我?” 要说韩清风的事,就难免要牵扯到之前的韩柏、谢青联和武库失窃。小菊知道的其实也有限,只是从韩宁芷口中辗转听来,慕典云耐心询问,终于将事情的全貌拼凑完整。 那一日,谢青联与韩柏同时失踪,鹰刀失窃,众人乱哄哄找了一通,终无头绪,遂成为一桩无头谜案。秦梦瑶对此一直没说什么,后来收到师门传信,于两天前离开,说是要去办事。马心莹亦已离去,马峻声倒是还留在韩府中, 韩天德回家之后,面对这乱摊子大为震惊,急忙通知长白派的人前来解决谢青联失踪的事情。没过几天,众人发现,早该回府的韩清风竟也不见踪影,于是要找的人又多了一位。如今马峻声的姑母云清师傅也来了,似乎要替韩府做个见证。 小菊要说完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悄声道:“我们都猜那口刀是宝贝,谢少爷偷刀的时候被小柏看见,所以杀了小柏逃了,不过没人敢正大光明说出来。” 她娇俏的小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显然是在为韩柏伤心。 慕典云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小菊说,韩柏是负责打扫武库的小仆,要盗刀有的是机会,不必牵扯谢青联。他听完故事,也直觉韩柏已经死了,不过未必是谢青联杀的,鹰刀更未必在谢青联手中。凶手做事倒也周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旁人抓不到证据。 他对凶手是谁并无兴趣,奈何此来本是想为风行烈取回鹰刀,帮他恢复武功。鹰刀没了,不把事情问清楚,不好交代。 小菊怯怯地道:“我可以走了吗?小姐还在等我拿点心回去。” 慕典云叹道:“姑娘去吧,多有得罪,我也要走了。” 小菊咬着嘴唇,忽道:“我看公子也是混江湖的人,为什么不去和马少爷或云清师谈谈?他们在八派联盟地位很高,说不定有小柏和大老爷的消息呢。” 慕典云心想那也不能这么去,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菊暗道可惜,决意一回房就把这件事讲给韩宁芷听,由小姐来决定要不要告诉二小姐和云清,想来韩宁芷绝对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慕典云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越去越远,微感头痛。一与风行烈分开,他顿时有无所适从之感,毕竟他和这个江湖的所有联系大半从风行烈身上而起。包括魔师宫在内,风行烈一去,双方立刻失去敌对的理由,方夜羽现在没把战力消耗在他身上,以后恐怕也不会。 一切只是因为风行烈选择来找他。 庞斑也会来找他吗,还是说一切都是他想错了? 那时他觉得,庞斑既然在武昌府,那么自己亦可往武昌府走。若庞斑真要找他,双方将在中途碰个正着;若不找,也可顺路带回鹰刀。不想庞斑没了消息,鹰刀又神秘失窃,未经深思熟虑的结果便是他现在不知该去做什么。 当世高手重视与同一等级的对手切磋经验,他曾对风行烈表示过四处挑战的意图。但如今中原武林的重要人物都在应对魔师宫,贸然前去只会给别人添乱。 慕典云一阵烦躁,竟认真思考起主动招惹方夜羽一方的可行性,旋即意识到自从知道庞斑有可能以他为对手时,自己便失去了平常心。从这一点上看,他还没有达到医经所说“智圆行方”的境界。 一股烟箭从窗外电射而入,蓬的一声炸开,将他整个人裹在烟雾里。 雾中火星飞溅。 慕典云想都不想地催动内息,烟雾弥漫到他身旁一尺的地方,难作寸进,但他也没能成功驱散这古怪的烟气。 一个瘦小的人影自窗口窜进屋内,炽红的火炭带着星点气劲,向他兜头喷来。慕典云修长白皙的右手倏地伸出,似是毫无知觉地穿过火炭,指尖准确无误地点在悄无声息袭来的旱烟杆上。 火炭以他手腕为圆心迸开,形成一个炽红的圆圈,煞是好看。 慕典云手臂一震,手势随之变化,抓向烟杆。 来人骂道:“好小子!”竟不落地,凌空倒翻出去,身法之灵巧尤胜那“逍遥门主”莫意闲。 烟雾缓缓消散。 一个干瘦的老头儿站在窗外,布满皱纹的脸如同一颗核桃,一对老眼怒瞪着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真的这样年轻,还是像一般高手那样超越了衰老的束缚?”说话的神态非常自然,好像两个人是多年相熟的老友一般。 慕典云亦压低声音,答道:“是真的这样年轻!” 老头把旱烟衔回嘴里,喷了两口烟,盯着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矮小瘦削的身形由地上弹起,冲天而上,直奔韩府之外,似乎胸有成竹慕典云必会跟来。 慕典云亦跟着跃起,追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定距离,随他沿着隐秘的路线,掠过武昌府的大街小巷。 二人轻功超卓,没过多久就来到城外郊野处。 四下无人,老头轻飘飘地落地站定,回过头来打量着他,冷冷道:“想不到白道中人也不全是废物,竟能教出如此年轻的先天高手。你是谁?和慈航静斋有什么关系?” 慕典云看了他的烟斗和轻功,心中陡然一动,笑道:“范老兄何以认为我是白道的人?” 黑榜中的顶尖轻功高手,“独行盗”范良极怒道:“不要叫我‘老’兄!看到别人年纪比你大就可以这样无礼吗?瞧你一身道骨,两袖仙风,想冒充黑道的人也不成的!老实告诉我,你摸进韩府干什么去了!是否要偷香窃玉?” 慕典云被他这么一打岔,心中烦躁稍解,生出开玩笑的心思,笑道:“是啊,我去偷云清师父的香。” 范良极生满了皱纹的老脸上陡然煞气大盛,冷冷道:“你怎会知道我和清妹的事!” 慕典云不觉愣住。 小菊说云清师是出家人,所以他才会说她的名字,开个不可能的玩笑。谁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面前这老头和出家的女尼居然真有暧昧关系?他愣了许久,方无奈道:“我只是选了最不可能的一位,开个玩笑,谁知……” 范良极几乎吐血,郁闷至无以复加的地步。换一个人来,他必定会立即出手,将对方格杀在他的“盗命”之下,以免这个秘密走漏出去,给云清带来麻烦。 不幸经过方才匆匆一瞬交手,他已看出慕典云的实力只会比自己更高,倘若不小心马失前蹄,岂不是连脸面带小命都丢得精光? 见慕典云满面惊讶,范良极羞怒交加,又生出无力的感觉,怒道:“不要转换话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慕典云能拿出手的身份只有“医仙”一个,但自称医仙,未免自吹自擂,便道:“我姓慕,我和白道黑道都没有关系,范兄不要在意了。我去韩府只是为打听一件事情。”说着忽然心中一动。 听说范良极独行天下,耳目灵便,本身名列黑榜,貌似又在追求尼姑,想必对黑白两道的人物均非常关心,说不定会知道最新发生的事情。想到这里,他问道:“范兄是否知道浪翻云与庞斑决战的消息?” 范良极一震,露出严肃的神色道:“不瞒你说,我正为此事而来。浪翻云已于今日返回怒蛟帮。” 慕典云皱眉道:“浪翻云安然返回,就是说,庞斑输了?” 谈到正事,范良极也忘记了对这小子的坏印象,沉声道:“不知道,这场决斗并没有旁观者,谁胜谁负还无人知晓,只知双方都没有死。浪翻云似乎受了伤,因为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怒蛟帮的人看上去也不像多么高兴的样子。” 慕典云的目光不禁向远处府城内的房屋飘去,心想风行烈必定已经见到了浪翻云,但是庞斑呢? 范良极不等他问,便继续说道:“八派联盟也在密切关注此事,我和他们的人打过照面。假使浪翻云可以胜过庞斑,少林的不舍就不会是那样一副晦气神色了!由此看来,庞斑不是伤得较轻,便是根本没有受伤。” 慕典云淡淡道:“也可能是势均力敌,二人均不想做无意义的死斗,于是局面返回到他们没有交手时的状态。” 他话是这样说,心里也认为范良极所言不虚。风行烈曾说,韩家家底雄厚,是八派联盟的重要支持者。倘若浪翻云胜了,府中必定喜气洋洋,而不是一片死寂。 范良极狐疑地瞪着他,道:“你若真不属黑白道,岂会如此关心战局?怒蛟帮之前还放出了一个消息,说庞斑正在修炼一种魔功,与白道的风行烈有密切关系。八派联盟为此紧急召开元老会,通知刚到武昌的不舍和清妹全力保护风行烈,可惜风行烈已在怒蛟帮的保护下,何用那群木头脑袋多事。” 慕典云淡淡道:“庞斑未必一定需要风行烈,不管怎样,风行烈安全就好。范兄是黑榜名人,自己也要小心,方夜羽急于宣示魔师宫的实力,说不定会拿你开刀。” 范良极瞪眼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当我不知道吗?老子只要把清妹追上手,立刻归隐山林,不管这些烦心事了。” 他人老成精,既然无力击杀慕典云,顷刻间便回复正常,索性向他倾吐起这淤积心中多年的秘密来。 慕典云终于忍不住,问道:“云清师傅是出家人,你要怎么追她,又要怎么归隐山林?” 范良极嘿嘿而笑,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就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能知道的了。” 慕典云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要走了,你去见你的清妹吧!” 他无话可说,范良极却对他生出极为好奇的心思,拦着他道:“慢着!就算你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说说要去哪里总可以的吧!你年纪轻轻,又有一身好功夫,为何这样无精打采,难道觉得前途无亮,想去投靠庞斑吗?” 慕典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得罪了庞斑,前途的确无亮。范兄不要多疑,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如果没人来找我麻烦,我就从哪来回哪去。范兄若有兴趣,和我一起也可以的啊!” 范良极呸呸两声,道:“鬼才要和你一起。既然不是和清妹为敌,谁有兴趣管你的事。” ☆、第十章 怒蛟帮的旗舰“怒蛟”逆流而上,从武昌往洞庭湖的方向缓缓驶去。 怒蛟右先锋凌战天率巨舟赶来,接到了帮主,又与浪翻云汇合,几位高层人物综合消息,商讨一番,制定下未来的方针对策。 这场未曾受到任何意外因素影响的决斗,最终还是浪翻云输了。庞斑只受了轻伤,并无大碍,浪翻云伤势却比他严重许多,必须立即返回洞庭湖,闭关疗伤。若非庞斑认为一年之后浪翻云一定能成为与自己并驾齐驱的对手,这位黑榜第一高手已是个死人。 众人在讨论浪首座的伤情时,难免会提到那位惊鸿一现的“医仙”。浪翻云问过交手详情后,也认为庞斑下一位挑战的对手,极有可能是慕典云。 怒蛟帮立即派遣人手,打探庞斑是否有再度出手的意图。 两天过去,航程已过一半,风行烈悒郁不乐地立在甲板上,享受着作为护送对象的生活。他很清楚,这艘巨舟上真正关心慕典云生死的人,可能只有自己而已。 但武功全失又寄人篱下的他,没有任何办法帮助这位生死之交。 他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怒蛟帮军师翟雨时冒了出来,站到他身边,瞧着滔滔奔流的江水,忽然道:“浪首座或者已经到了岛上,闭关疗伤。” 武功练到浪翻云的地步,整个人将处于神妙难测的状态,与常人迥然相异。他伤势不轻,但行动自如,外表看去更是毫无异状,只要假以时日,不难复原。怒蛟帮众人忧心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庞斑的下一步举动。 庞斑既然受了伤,就证明他也是人,不是神。 问题只在他需要多长时间来复元。 浪翻云离去前曾说,一般的比武交锋,下等徒拼死力,中等讲究速度战略,上等注重智能精神气势,无所不用其极,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乃上等中的最上品。即使是一个受了伤的庞斑,中原武林中也无人是其对手。或者秦梦瑶尚有一拼之力,但她不会做出乘人之危的事。 他顿了顿,望向风行烈,又道:“令师厉若海,应当也有挑战庞斑的资格。” 此言一出,满室惊愕,除了沉默的风行烈本人之外,没有人理解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厉若海号为“邪灵”,成名亦有二十年之久,孤身创立邪异门,威震闽粤南海一带。此人生性低调,近年来更是不问世事,将门中事务悉数交给副门主宗越,所以在黑榜中排名不高。 连乾罗、赤尊信等辈都在庞斑手上吃了大亏,仓皇逃去,厉若海又怎会有这样的资格? 风行烈很想多听几句他对师父的评价,浪翻云却没有多话,只说,等他们见到厉若海本人,自然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还说,天下间或有两个人可以解除风行烈体内的魔种,使他恢复功力。其中一个当然是庞斑,另外一个就是厉若海。慕典云用的针法虽然精湛,却只能暂时压制魔种,不能根除。若要永绝后患,恐怕还得厉若海本人出手。 厉若海会不会为师门叛徒,公开反抗魔师庞斑呢?这谁都不知道。 风行烈的心情复杂非常,听到翟雨时说话,仍未开口。他之前只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靳冰云,如今,竟连厉若海也不太了解了。 三年前,厉若海囚禁布达拉宫的僧王鹰缘,打算以他磨炼自己的道心。他们一直在精神层面上交锋,到厉若海能够勘破心障,毫无挂碍地杀死鹰缘的那一天,就是道成之时。风行烈不解其意,以为师父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喇嘛,最终忍耐不住,暗中放走了鹰缘。 鹰缘临行之前,用眼神将一缕佛家真气度入风行烈丹田,并将大侠传鹰的鹰刀交托给他。庞斑通过靳冰云,在风行烈身上播下魔种,原以为种生鼎灭,风行烈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这缕佛家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导致魔功功亏一篑。 这是风行烈一念之仁得到的报答,也是蒙赤行、传鹰两大强者的隔世交手。 他遇到慕典云的时候,恰好叛出邪异门不久,先大破来追踪他的十三夜骑于月夜之下,再独自北上,想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声名。那时他不知慕典云是敌是友,不愿泄露师门叛徒的身份,仍自称是厉若海之徒,以免引来麻烦。 不想三年之后,他的确如彗星般崛起,成为白道上声名昭著的青年高手,却也因此引来庞斑的觊觎。 慕典云赶往武昌府,不问可知是想帮忙取回鹰刀。这举动看似行险,实际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否则风行烈本人亲自现身,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连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 而且,若庞斑对慕典云有意,逃到哪里都是一样;若是无意,即使就在面前,庞斑也未必有兴趣多看他一眼。 翟雨时又道:“风兄不必担忧,其实情势没有那么坏的。赤尊信、乾罗等人称雄多年,怎会一点后手不留,他们现在是为避庞斑锋芒,不知躲到何处去了。等过一段时间,这些人自然会出面,到时仍是从者云集,继续对抗魔师宫。” “而且,白道利用这二十年,培养出了八大派的十八种子高手,身兼各派之长,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慈航静斋的女剑手更是已经出山,行走江湖,我帮看似是唯一与魔师宫作对的帮派,实际并不孤单。” 风行烈听到慈航静斋之名,心中又是一痛,知道翟雨时在开解自己,苦笑道:“但愿事情如翟兄所说。其实风某心中清楚,黑白两道破天荒地拥有同一目标,无非是希望风某保住这条性命,以便让庞斑的道心种魔不能尽善尽美。” 他语气中大有自嘲的味道,但也是在表示,他将以大局为重,不会做出冲动的事。翟雨时心中一松,正要继续说下去,忽见戚长征奔了过来,向他们大声道:“后面有船跟上来了!” 怒蛟帮的势力笼罩长江两岸,黄河流域则以乾罗山城马首是瞻,不过此时山城落入方夜羽手中,不受乾罗掌控。是以翟雨时一听这话,立即猜测是乾罗山城的人。 他们来到后舷甲板上,上官鹰和凌战天已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望着后方的江面。数只舰船鼓满风帆,全速向怒蛟船队赶来,这些舰船体型较小,行动极其灵活,看似不如怒蛟帮的座舰坚固,但水战与风速、水速都有极大的关系,当真交战,尚不知会是哪一方占到便宜。 舰船越行越近,上官鹰正要下令询问他们的来意,凌战天脸色微变,沉声道:“是邪异门的船!” 随着距离的接近,已可看清船帆上的图案,正是双龙卷云柱,邪异门的令牌标志。 邪异门自水路起家,自厉若海以下,人人水性极精,不输给任何水上帮派。不过邪异门崛起时,长江黄河均被黑榜势力占据,厉若海遂拣选南海建立基业。他不常与中原门派打交道,是以年轻一代的上官鹰、翟雨时等均不认得邪异门的船帆,反倒是凌战天认了出来。 众人不觉同时看向风行烈。 凌战天向他们解释道,只有邪异门主在的地方,才能挂上双龙云柱的标志。厉若海近几年绝迹江湖,如今忽然在长江上出现,当然是为风行烈而来。浪翻云评价此人“外冷内热,否则风行烈早已死足十次有余”,但他也不知道,厉若海究竟会怎么做。 此时,连上官鹰都可看清对方船上站着的人。 即使得悉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上官鹰也不失一帮之主的气度,平静地道:“放缓船速,准备迎接邪异门的厉门主。” 几乎在同一时间,邪异门主舰上的一个雄伟身影,落入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轮明月遍照九州。 黄州府大牢中,巡夜的狱卒脚步声渐渐消失,随着他的离去,某间牢房的墙壁上忽生异状。一块大青石从墙壁另一侧被推了出来,过程平滑至极,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羽毛般落在地上。途中蹭落了些许尘土碎屑,这就是唯一的痕迹。 这间囚室里空无一物,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 青石落地,露出方方正正的洞口,一个身穿黑袍的大汉从洞中钻了出来,目光横扫一圈,面上微露不屑之意。 他身形雄伟至极,站直了身体的时候,几乎要把这小小囚室顶穿。下半张脸上生满了针刺般的短髭,连棱角分明的厚唇也差点遮盖了,上半张脸上,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炯炯有神,闪动着不怒自威的寒光。 整座大牢中的动静,没有一样能够瞒得过他的耳目。近处如其他死囚睡梦中发出的叹气声,远处如犯人受刑时的呻|吟惨叫,在他耳中均清晰可闻。一切听上去十分正常,没有半点异状,就像一天前、十天前、一个月前那样。 魔师宫的势力对这小小牢房不感兴趣,赤尊信才会躲到了这里来。 在不可战胜的敌人面前,躲藏、逃避不是最痛苦的。最令他痛苦的是,他不知道下一步应当如何去做。中原黑道数得上的枭雄寥寥无几,其中乾罗武功不如他,不可能做庞斑的对手,至于浪翻云……事实他就是在北上寻找浪翻云途中,被方夜羽的人一路逼迫追踪,躲进黄州府的。 他过惯不可一世的生活,蛰伏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忍耐不住。眼见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圆,中秋已过,他将心一横,心想纵使撞上庞斑也顾不得了,痛痛快快地力战而死,也比永远窝在这个黑暗阴冷的监牢里好。 三更更鼓打过,赤尊信离开黄州府,借着金黄明亮的月色,急急向西赶去。从黄州到武昌不过二百里,他若竭尽全力,不到天明就可抵达。武昌府内必有怒蛟帮的分舵,只要到了那里,就算是庞斑亲至,也很难一手遮天。 他一路奔出府城,奔上大道,居然无人拦截,也没有眼线监视他的行动,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赤尊信外表粗犷,内心却十分敏锐多疑,绝非徒具蛮力的莽汉。在他看来,这种情况的发生,无非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魔师宫已被赶出中原,方夜羽自然无力再来找他麻烦;二是,无论是方夜羽,还是庞斑,都已无心理会他的死活,不再把他赤尊信当作对手。 虽然他很想相信是第一个可能,但他并非自欺欺人的人。自他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轻视到这个地步。哪怕如今排行黑榜第一的“覆雨剑”浪翻云,面对他时也非常郑重。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和庞斑同属魔门中人,修炼本门至高无上的道心种魔大|法,两人间的争斗,其实也是域外魔门和中原魔门的争斗。但是,他连换十八样兵器,仍然不是庞斑的对手,不禁心生胆怯,在拼命和逃生之间选择了逃生。 与其说庞斑追不上他,不如说根本没有追。他只是负手站在原地,目送赤尊信远去的身影。 就从那一刻起,赤尊信失去了挑战庞斑的资格。他的生死存亡,对庞斑都不再重要了。至于方夜羽,中原还有众多门派等着他对付,犯不上把所有精力放在一个人身上。 道路两旁的树木在他视野中飞逝,他狂奔时的速度,世上没有任何一匹骏马能够相提并论。 魔与道是相反的两个极端,道胎是由人身体内的阴阳而来,魔种则是由男女交|合而来,所以魔种先易后难,道胎先难后易。古往今来,无数魔门宗师在以魔入道的门槛外徘徊,最终不得其门而入。 而能让人踏出“最后一步”的,始终是道胎,而非魔种。赤尊信固然不知庞斑与靳冰云、风行烈二人的恩怨,却知道和他决斗时的庞斑尚未达到这个境界。 他本来几乎被魔功带来的负面情绪淹没,既有对庞斑的嫉恨,也有对自己的厌恶,魔种入道的重重险阻,更加深了他内心的黑暗。唯有想到浪翻云时,这种种负面感受才能稍微缓解。 三年前的怒蛟岛大战,浪翻云横空出世,以剑入道,以洞庭湖水为师,给他和乾罗带来极大的震撼。他乐不乐意承认都好,无论是想要再次向庞斑证明自己,还是杀死叛徒卜敌,夺回尊信门,必须先与浪翻云会面。 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庞斑已经和浪翻云交过了手,浪翻云以微小的劣势落败。即使知道,事情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第十一章 对中原武林而言,浪翻云与庞斑决斗的结果,当然不好,也并不是太坏。 浪翻云固然输了,却没有死。事实庞斑想真想要杀他,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放过浪翻云,与他面对面订下一年之后,于洞庭湖怒蛟岛上第二次决战的约定,除了对手难得之外,也因不想让自己数十年心血,像俗人般在一场决斗中化为乌有。 他想要的永远是对手,而非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愚蠢到极处的你死我活。 昔年少林无想僧要报师父绝戒大师的仇,两次找上门挑战于他,他两次手下留情,放无想僧回去闭关静修。在他眼中,无想僧那时的武功自然不值一提,他看重的乃是这个和尚的潜力。 方夜羽本该借此良机,加大打击中原各大门派的力度,尤以怒蛟帮为甚。但他本次携来中原的魔师宫成员,仅仅是先遣部队,后面的里赤媚、甄素善及域外诸魔均还未到,迄今收服的投诚之人中也缺乏可用良才。 其中名声最大的人是名列黑榜的谈应手和莫意闲。庞斑亲自去见浪翻云,方夜羽从未想过世上有人能在师尊手上逃得性命,遂以此说服谈、莫二人,让他们率众追杀上官鹰,公开剃“覆雨剑”他老人家的眉角。 离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不知消失到何处去的风行烈和慕典云冒了出来。莫意闲当场身亡,他手下的孤竹带着十二游士做鸟兽散,就此无影无踪。孤竹精擅飞鹰千里定位之术,他一消失,魔师宫在追踪、探查方面的优势,立刻跟着他消失了。 至于谈应手,他倒是还活着,但左手经脉全毁,慕典云的内劲随经脉流动,波及他五脏六腑。他的实力因此大减,甚至可能会成为一个废人。之所以是“可能”而非“一定”,是因为谈应手已经离开,方夜羽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魔师宫不会在没有利用价值,或者敌对价值的人身上花费力气。 其实方夜羽也不想如此无情,但谈应手归来之时,庞斑因与浪翻云的一战,尚在闭关。其他人对那伤情无能为力,而且谈应手的胆气已经被之前的那一战消磨的差不多了,纵使治好,大概也只能沦为一个打手般的人物。 方夜羽犹疑不定,手下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对待谈应手时难免不如之前那么客气。谈应手也是称霸一方的黑道霸主,感受到这种令人难堪的态度后,带着燕菲菲不声不响地离去。 方夜羽不是不遗憾的,然而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慕典云身上,无暇他顾。 谈应手的任务彻底失败,却带来了一个揭破他心中疑惑的重要消息——护送风行烈一路东行的年轻人,并非真正的无名之辈,而是近年来声名鹊起于岳州府的“医仙”慕典云。 论医术,只数年时间,此人名声超过了中原所有的出名大夫,紧随“毒医”烈震北之后。不过烈震北当年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退隐多年,仍未掉出黑榜,却几乎没有人见过慕典云出手。 江湖论资排辈,凭武功不凭医术,虽然习武之人心有顾忌,不敢过分得罪一个名医,但也没把他如何放在心上。 方夜羽此次正是吃了这个亏。魔师宫的暗桩于中原收集情报,送往北方蒙古,其中倒是没有漏掉慕典云,只不过一笔带过,未曾相谈。方夜羽自然也跟着一眼带过,全没想到能够和柳摇枝四人拼成两败俱伤的人,竟是一个“大夫”。 短暂的震惊后,他才发现这个情报并无太大用处。 之前没有人知道慕典云的姓名身份、武功来历,如今姓名身份是知道了,武功来历还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伤得最重的花解语像庞斑一样,还在静室里疗养伤势。只不过,庞斑是在领悟那一战,花解语却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庞斑看过她的伤势,并未立即出手为她治伤,只说伤她的人武功特质十分奇异。寻常人的武功以杀人取命为目的,无论后天真气还是先天真气,均为一股“死”气。魔门武学把这种特性发展到极致时,便成为庞斑多年来修炼的“魔种”。 但慕典云打入花解语和强望生二人体|内的真气,居然如有生命,在他们经脉中发展壮大,难以化解。庞斑看重它的奇异,希望花解语能够借此机会,以自身的修为克制这股真气,若能成功,对她的修为很有好处。 他一向疼爱花解语,绝不会看着她死去,既这么说,便是花解语的确有自我痊愈的可能。魔师之言不容违拗,柳摇枝也无话可说。 庞斑曾作出断言,说“无论是谁伤及解语和望生,对人体潜力、经脉走向都有极为深入的研究和了解”。现在方夜羽想起师尊的判断,忽然明白过来,庞斑固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何尝不是在告诉他“伤人者精通医术”。 武功练到高深处,一法通、万法通,是以庞斑、浪翻云、言静庵等人解毒疗伤的本事均是冠绝当世。除此之外,寻常人想要做到这一点,只有精心研习医典,方能做到。 譬如烈震北,此人出身世家,家世十分显赫,有聘请当世三大名医为师的脸面,其中甚至包括了乾罗的亲叔叔“回春手”乾鹤立。慕典云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无声无息地出现,方夜羽至今也不知他的医术来自何处,武功又来自何处。 他多方打探,只能隐隐凑出一个不是线索的线索——“医仙”在三年前初露头角,大约就是怒蛟帮、乾罗山城、尊信门三大霸主在怒蛟岛上争战的时候。 事到如今,方夜羽本人对他也有极为浓厚的好奇心,希望能够了解他的来龙去脉,并不纯粹把他当作阻拦魔师宫大计的对手。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心中十分清楚,庞斑开口让他不要管慕典云和风行烈的事,让他松了口气。 这位医仙究竟是什么出身呢?会像很多人推测的那样,与慈航静斋和八派联盟有关吗? 方夜羽此时无心纠结这件事。武昌府总捕头何旗扬传信给他,说无想僧的关门小弟子、马家堡的少堡主马峻声有投诚之意。 无想僧两次挑战庞斑均活着回来,在中原武林中声名昭著,在少林寺中地位仅在少林方丈之下。他的师弟“剑僧”不舍名列十八种子高手,是少林派中负责对付庞斑的人。马峻声身为无想僧最喜欢的小弟子,又被誉为年轻一代里的领头人,方夜羽本未想到他会投靠魔师宫。 若是要武功秘籍,无想僧和不舍两人,足够让马峻声一生受用不尽。若是要金银财宝,马家堡本就是富豪之家。若是要美女娇娃,倾心马峻声的女子绝不会少。 不过,何旗扬所说的,马峻声愿意效命方夜羽的理由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马峻声听说浪翻云败在魔师手上,认为魔师宫能够横扫中原武林,天下间无人是魔师的敌手。他上有父母,下有一个妹妹,马家堡又是支持八派的重要力量。 为了保住合家平安富贵,他愿意以自身为代价,换取魔师宫不为难马家堡。 面对这个消息,方夜羽沉思了很久。 他不仅觉得马峻声有问题,甚至认为何旗扬也有问题。何旗扬的确没有背叛魔师宫的胆量,但他很有可能隐瞒了一些信息。 无论如何,马峻声拥有能够亲近无想僧和不舍的身份,凭这一点,他就是个有相当利用价值的棋子。方夜羽一边下令回信给何旗扬,说自己想和“马少侠”亲自见面相谈,一边令亲信去查探马峻声之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青联、韩清风两人失踪的消息,震动整个江湖还谈不上,震动八派联盟是足够了。魔师宫的大本营本来就在武昌,方夜羽两天后便收到了消息。 马峻声和谢青联同在韩府做客时,谢青联失踪、韩府小仆韩柏失踪,听说韩府的武库里还丢失了一口刀。 其他人不知内情,以为要么是韩柏盗刀杀人,要么是谢青联盗刀杀人,暂时还无人怀疑到马峻声头上。方夜羽却清楚鹰刀的存在,藏传佛教的最强高手红日法王,正是因为要取回鹰刀和了结与慈航静斋的恩怨,才会与魔师宫联手。 方夜羽心思何等敏锐,意识到那口刀十有八九是鹰刀的同时,立即把马峻声的投靠和鹰刀的失窃联系起来,考虑是否要向红日法王瞒下此事。 天下第一高手庞斑是他师父,是以他不像寻常人那样垂涎鹰刀的秘密。不过鹰刀在手,可能带来很大的优势,也可能带来很大的麻烦。 最低限度,他不希望汉人的年轻高手得到这件宝物。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尊信门的“人狼”卜敌带回另外一个消息。 魔师宫扫荡中原门派势力,一向从门派中想要上位的人身上着手,先腐蚀其根基,再击溃其首脑。乾罗山城如此,尊信门也如此,卜敌借方夜羽的力量上位,彻底得罪了赤尊信,只能死心塌地地为方夜羽办事,以免逃走的赤尊信突然出现,杀了他这个叛徒。 卜敌联系上了邪异门的第二号人物,副门主宗越。宗越亦有取厉若海而代之的心,与不敌一拍即合,答应为方夜羽监视厉若海,换取门主之位。 他送出的消息对方夜羽来说绝非好事,因为厉若海已经离开邪异门,追着风行烈的下落,在长江的怒蛟帮座舰上,带走了风行烈,然后启程东行。 厉若海做事独断专行,从不与他人商量,所以宗越只能遵奉他的命令,不知他真正的意图。他送来的消息中只提到,厉若海有前来武昌府的打算。 为什么是武昌? 方夜羽试图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厉若海视庞斑为对手,只要杀了风行烈,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就不能全功,但卜敌又说,风行烈还活着。这和寻常人处置师门叛徒的态度大相径庭,以致方夜羽也想不出厉若海打算怎么做。 他另外注意到一件事——所有的消息里,都没有慕典云的身影。 这个本来就很奇怪的人再度消失了。 夕阳残照,橘红色的余晖照射在方夜羽眉头紧皱的俊秀面容上。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些消息有着神秘的联系,而且是对魔师宫不利的联系。 庞斑的人就在武昌府,这已不是秘密。他对厉若海的推崇绝不亚于浪翻云,评价道“此人英雄盖世,自负平生,绝无可能放弃风行烈来换取自身的平安”。庞斑的话从未有错,也就是说,厉若海此来,不可能是要把风行烈送进魔师宫手中。 方夜羽忽然站了起来,转身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唤道:“师尊。” 庞斑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含笑看着自己的徒儿。他衣着神情一如既往,但不知道为什么,方夜羽觉得,他身上有些地方与过去不一样。 他从方夜羽身边走过,闲适地坐在了亭子中的石凳上,柔声道:“夜羽,你的心绪非常杂乱。是因为已经见过了秦梦瑶吗?” 日光似乎被庞斑高大的身形隔绝住了,方夜羽颤抖了一下。数天之前,他与秦梦瑶在酒楼中见过一面。二人的交谈中,其实没有涉及眼前的中蒙之争,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话题,但自那之后,他始终无法忘记她的倩影。 他是否已经爱上了秦梦瑶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秦梦瑶一定会站在中原那边,而非庞斑,他和她注定要成为对手。 这些天一直事务冗杂,他尚未有闲暇考虑秦梦瑶的问题,而且密宗四大尊者已经亲自出面去寻她一较高下,暂时还不需要他动手。他以为自己已经从这股思绪中解脱,不想被庞斑直截了当地点出,这才霍然惊觉心中烦恼还是和秦梦瑶有关。 “是,”任何想在庞斑面前隐瞒心思的举动都是徒劳无功的,他也不想隐瞒,“夜羽一直无法忘怀秦梦瑶。” 庞斑怜惜地看了徒儿一眼,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还有什么消息吗?厉若海是否已经出关了?” 方夜羽忽然意识到究竟哪里不一样。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4节 过去的庞斑,给他的感觉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漩涡,让人敬而远之,看一眼就心神涣散,难以维持自身的气势,不负盖世魔君的名头。然而,现在的庞斑像深海海面,以风平浪静的表象,掩盖了其下汹涌狂暴的巨大力量。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方夜羽忘记了要回答庞斑的问题,冲口而出道:“恭喜师尊!” 庞斑微笑道:“你的眼光又有进益,很好。与浪翻云那一战的确使我受益匪浅。从今天开始,到明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他会尽量避免冲突,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现在,夜羽你来告诉我,除秦梦瑶之外,还有什么事让你如此困扰?” ☆、第十二章 慕典云并未离开武昌府。 期间他和方夜羽的人数次打过照面,只因双方都不知彼此身份,白白错过。韩府鹰刀失窃案在主人的刻意隐瞒下,不但没有惊动官府,反而慢慢平息了。毕竟那一日,在韩府内做客的人全部属于八派联盟,长白派和少林寺均有私下解决这件事的意思。 慕典云一方面是想打听一下后续消息,另一方面,他也对失窃案充满了好奇,与风行烈无关的,单单与此案有关的好奇。 范良极年老无聊,又来寻过他几次,打也打过了,谈也谈过了,两人均觉对方性情直率,不是虚伪之辈,关系反倒亲近了不少。 范良极的心上人云清也是十八种子高手之一,为入云观忘情师太之徒,又是马峻声的姑姑,与鹰刀一事关系匪浅。他怕事情不明,云清吃亏,每日除了去骚扰佳人之外,更是多方打探,寻找谢青联的下落,想在云清面前出个风头。 然而,他空负“独行盗”之名,在武昌府掘地三尺,还是寻不见谢青联的踪影。 “那小子八成已经没命了,”他向慕典云道,脸色十分凝重,“长白派的轻功再高,也高不过我范某人。他绝无不留行迹离开武昌的可能,而且马峻声是武昌府总捕头何旗扬的师叔,事发当天,何旗扬正好来找马峻声。” 慕典云正在泡他携来的名茶“明前春雨”,笑了笑道:“范兄到底想说什么?” 范良极道:“我想说,杀死那姓韩仆役,盗走鹰刀的,不是谢青联。” 慕典云不知鹰刀来历,只知鹰刀是风行烈之物,托付给韩清风处置,是以对鹰刀下落也很有兴趣。此时他听到范良极这么说,也不奇怪,淡淡道:“那柄刀在武库中很久了,韩家人或是韩柏都未看出其中的异状,要下手也不必等到宾客云集的时候。” 范良极截道:“原来你也这么想!” 慕典云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见到尸体,我怎么想都不重要。只不过,凶手总是谢青联和马峻声两人中的其中一人。范兄追不到谢青联的踪迹,何不去试一试跟踪马峻声?” 范良极叹道:“何须你来指点,我正准备这么做。清妹最疼爱的就是马峻声那小子和他妹妹马心莹,要是马峻声当真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清妹一定会非常伤心。我看少林寺的和尚未必猜想不到谢青联并非真凶,怕这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尽数往长白派那里推罢了!” 范良极每次来找他,都会和他说起韩府失窃案的最新进展。少林剑僧不舍、长白派的谢峰师兄妹三人都已到达韩府,谢峰正是谢青联的父亲,在十八种子高手中的排名和不舍不相上下。无论是谢青联杀人夺宝,还是马峻声嫁祸谢青联,对八派联盟都非好事。 万花谷一向遗世独立,因地理位置,和纯阳宫交好,又因诗赋风雅,和七秀坊的交情也不浅。除此之外,他们并不会刻意结交任何一家门派。慕典云习惯于这种独善其身的方式,对白道黑道均无特别感情。 他听完范良极的分析,望着杯中升起的袅袅白雾出神,忽然问道:“有件事令我一直很奇怪。从韩府的小婢女,到范老兄你,都告诉我当日做客的人中,还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剑客——出身慈航静斋的秦梦瑶。” 范良极道:“怎样?” 慕典云道:“为什么从未有人怀疑过,她也会觊觎鹰刀?” 范良极先是眉头一扬,似是要嘲笑他一番,想了想又正色道:“若是慈航静斋的传人也会做出这种事,那天下当真要大乱了。不知你是否了解,武功练到一定的境界,将会消除所有贪欲之心,不为外物所动?” 慕典云自身就处于这种境界中,是以面对鹰刀也不为所动,一旦起了杀人夺宝之心,那么将堕落成强盗小贼,别说成为一代宗师,连普通人的“正人君子”也没有资格去做。他点了点头道:“自然知道。” 范良极感叹道:“那么等你亲眼见到秦梦瑶,便会明白我的意思。像他们那样的人,不会再贪图俗人眼中的宝物,否则名声受损还是小事,这样的行为将会对她的道心造成极为严重的影响。” 范良极一向眼高于顶,口上不积德,慕典云实力在他之上,他尚要喋喋不休,没半分可惜,但说到秦梦瑶时,却是一副十分严肃的态度。 慕典云并非偏听偏信的人,不过范良极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事情。他将茶杯推给这个老头,平静地道:“如此甚好,至少范兄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马峻声身上,不必再去分心追查秦梦瑶。” 至此他的伤势已完全痊愈,纵使和人动手,也不会有半分顾忌,庞斑那边又没有什么明显举动。他闲着也是闲着,喝完茶后,便答应范良极和他一起跟踪马峻声。范良极惊艳于万花茶道,最近几次常常带一些从各处窃取的绝品名茶给他,他自忖也应当有所回报。 两人一老一少,轻功俱佳,马峻声也还在武昌府应付师叔等长辈,想要找到他并不难,想要跟上他也不难。 然而,这一天,马峻声深夜出行,一路绕行大街小巷,做出种种甩开追踪者的举动,最终的目的地让他二人目瞪口呆。 那竟然是韩府对面的府邸。 范良极是个成精的积年大盗,其实早在怀疑这座府邸是方夜羽监视韩府的暗哨,只怕贸然进入,会遭到对手的围攻,这才迟迟没有采取行动。这时慕典云和他同行,让他胆子顿时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低声道:“要不要跟他进去?” 慕典云听了他的解释,也觉不可放过这个良机。方夜羽选择暗哨监视,而非公开撕破脸子,证明他无力控制武昌官府,或者说,他不愿承担公开攻击韩府的后果。范良极甚至还怀疑,失踪了的韩清风也是被魔师宫抓走,目的就是逼问鹰刀下落。 范良极还担心慕典云认为他胆量小,画蛇添足道:“其实我不忌惮别人,就忌惮庞斑,万一庞斑也在里面。咱们两个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慕典云看了他一眼,笑道:“范兄是否忘了我为什么还留在武昌?” 范良极这才想起,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得罪过庞斑,庞斑不找他,是他赚到了,庞斑来找他,才是他自己定好的未来。他一咬牙,道:“马峻声只是盗刀也就算了,就怕他通敌卖国,会对清妹不利。为我和清妹的幸福,走!” 慕典云怕打草惊蛇,也不敢用灵识查探府邸和花园中的情况,跟着他轻飘飘掠过院墙,落在黑灯瞎火的园子里。 魔师宫在武昌还有秘密行宫,专供庞斑等重要人物落脚,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基地。方夜羽当然不会贸然将马峻声引入行宫,便选择这个地方和他见面。慕典云和范良极两个人将精气收回自身窍穴,仿佛两件没有生命的死物,按照灯光和人声的指引,摸向亮着灯火的书房。 他们刚到窗下,便听到一句惊心动魄,又不出他们意料之外的话。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悠然传出,“马兄,明人不说暗话,在下诚心问你一句。鹰缘活佛从布达拉宫带走的鹰刀,是否在你手中?谢青联是否是你杀的?” 方夜羽对面,马峻声僵硬地坐在椅子上,额头密布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叛徒也不那么好当。 方夜羽不是他的父亲、师父、师叔,纵有小错,长辈也只不过斥责两句,但在方夜羽面前,说错一句话,就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方夜羽也不是秦梦瑶,明明看出马心莹在说谎,却因为没有证据而束手无策。 他亦未想到方夜羽心思如此敏锐,只凭他弃师门投向魔师宫的异常举动,就把武库中发生的事情推测出大半。 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马峻声也算是一个人物,在这种局面下,还能尽量平稳着声音道:“方兄所言,小弟十分不解。明明是谢青联盗刀杀人逃走,此事人尽皆知,方兄为何会以为与小弟有关?” 他若敢作敢当,慨然承认,方夜羽说不定还会高看他一眼,如今这么装腔作势,顿时让方夜羽心中产生浓烈的厌恶之情。他紧盯着这位青年名侠,笑了笑道:“此事的确人尽皆知,连秦梦瑶小姐都被马兄瞒过,马兄不愧是中原武林年轻一代最有潜力的高手。不过,方某昨日请到了令妹马二小姐做客,她说的和你说的,可是大相径庭啊!” 方夜羽大笑声中,马峻声霍然站起。 秃鹰由蚩敌、万里横行强望生从书房内室中走出,他们手上押着一个两眼红肿的美貌女子,正是马心莹。 魔师宫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方夜羽对何、马二人生疑之后,决定将主动权抢到自己手上,顺带取得鹰刀。他心想女子心性较为脆弱,又比马峻声容易对付,便命人追捕马心莹。果不其然,马心莹被几个凶人连哄带吓,一身做戏的天赋全然使不出来,没多久就说出了武库之事。 唯一令方夜羽可惜的是,马家堡堡主马任名见势不妙,抛弃女儿逃走,鹰刀也被他带走了。 ☆、第十三章 范良极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慕典云,自然是在问他怎么办。别说马峻声,就算是他,来此之前也没想到方夜羽如此精干。 方夜羽本身武技惊人,又有由蚩敌、强望生二人帮衬,以范良极之胆大,也不敢冒险泄露行迹,只能用一双老眼说话。如果是别人陷入这般境地,他多半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但马峻声是云清的侄儿,又和韩府之事有关。他若跑了,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云清? 慕典云想的倒没有他这么多。花解语和柳摇枝不在,即使由、强二人联手,也要略逊于他。范良极一身先天气功登堂入室,轻功又接近江湖巅峰,就算不敌,缠住方夜羽也不为难。何况,他天天听这个说庞斑,那个说庞斑,听的快要聋了,也不知道庞斑真实本领如何,能够事先领教魔师宫门下的武功,未尝不是好事。 他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对范良极道:“我们进去动手,只要能伤得一人,范兄拉了马峻声就走,逃到韩府去,我想方夜羽现在还不敢在大街上公然行凶。要是还有别的伏兵,以你我二人的轻功,脱身想必不难。” 范良极听他传音聚成一条极细的丝线,绝无半分扩散的迹象,心中也自佩服他功力精纯。眼下正是要紧关头,方夜羽说不定要把马峻声当做棋子,挑拨少林派和长白派的关系。而八派联盟之间若真有了嫌隙,对中原武林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正要点头答应,却见慕典云脸色一变,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奇怪的事物。他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发现所见之处十分正常,毫无值得注意的异状。 慕典云不理范良极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睛,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就在想要越窗而入,打方夜羽一个措手不及的一刹那,他忽然有了被人监视的感觉。那人隔了很远很远,在虚空中遥遥望来,起初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发现他之后,那种感觉中蕴含的精神压力,陡然大了十倍百倍。 若非万花谷的修心养性功夫一向极佳,早在那一刹那,他已忍耐不住,惊叫出声。 那就像是庞斑站在苍穹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一样。他不知道这是魔门的“观人察物术”,被庞斑以庞大的精神力量运使出来,足够探查方圆百里的范围。但是庞斑意识中流露出来的意图,却不会被他误解。 范良极忍耐不住,伸手去拍他肩头。手掌刚触及他衣服,立刻被一股柔和至极的力道弹开。慕典云仿佛大梦初醒,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依旧传音过来道:“庞斑发现我们了。” 话音未落,范良极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他也是江湖中难得的先天高手,方才庞斑集中精神观察慕典云,他并未察觉,这时将力量从慕典云身上移开,他一身真气顿时有所感应,自动运转,以便抵抗这股压力。 如若慕典云得知,当日方夜羽将情报秉知庞斑,庞斑立刻判断出他的位置,他一定会非常惊奇。 厉若海在邪异门总坛闭关八年,琐事全部交给宗越和几个元老处理。他这次出关,北行、东行之事,也由宗越全权打点。既然宗越没在怒蛟帮的船上见到慕典云,那也就是说,慕典云明白方夜羽撤去追兵的深意,因不想连累别人而离开。 再综合他和风行烈之前的行踪,不难想到他准备前来武昌府。 和浪翻云交手中受的伤,对庞斑这等人物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毕竟当日两人一触即分,没有死斗之意。他回到武昌静修,更多的是想要领略消化从这一战得来的进益。待静修结束,他自然也要继续做前来中原要做的事。 他并不是蓄意找慕典云的麻烦,事实上,他从未蓄意找过任何人的麻烦。一切正如他对靳冰云所说的那样,言静庵为中原武林争取了二十年时间,总应该出现几个袅袅升起的新星,拥有做他对手的资格。 赤尊信败了,浪翻云败了,乾罗不战而走,那么厉若海会如何呢? 这个突如其来冒出的“医仙”,又如何呢? 他捡慕典云窃听马峻声和方夜羽的时候,使出观人察物术,宣告自己的存在,也不是故意这么做,只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这一点,范良极一时尚未想明白,慕典云却很清楚。 他甚至顾不得惊动方夜羽,慢慢从藏身的花丛中站了起来,向范良极道:“我必须要离开了,庞斑这一番精神压力,正是在变相让我过去与他相见……范兄,你该不会是想跟着我吧?” 他见范良极跟着站起,顿时大为惊讶。范良极这时也顾不得管书房里的马家兄妹和方夜羽,有样学样地传音道:“喂,我先问你,你有没有妻室?” 慕典云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没有。范兄怎么忽然这么问?” 范良极露出苦恼的样子,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道:“反正马峻声还有用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回头去把这件事告诉清妹,让他们少林和尚自己头疼便是。我总得跟着你去看看,这样就算你死了,也有个人回怒蛟帮报信吧?” 慕典云微微一笑,对这外表古怪,实则非常热心的老头充满了感激。而且庞斑是魔师宫最重要的人物,范良极生于中原长于中原,所顾虑的也很有道理。 他想到这里,便不试图劝他留下,点了点头道:“走吧!” 月光仍然皎洁明亮,慕典云最后向书房望了一眼,不再犹豫,按照进来时的路线,再次幽灵般掠出了这间古怪的府邸。 方夜羽是庞斑的徒弟,怎么会感觉不到师父刚刚的精神压力,但他并未流露出任何异状,想来事先知道师父会有此举动。慕典云也怀疑,自己从花丛中起身的动作惊动了他,但对方不出手,他也乐得装不知道。 范良极并不是紧跟在他身后行动,而是与他拉开一里左右的距离,展开闻名遐迩的独行盗绝技,紧紧蹑着他的身影。 武昌府的繁华不输给苏州、扬州等地,入夜之后,仍是灯火处处,空气中带着从长江水浸润而来的湿气。轻功好的人飞奔时,夜风拂面,非常舒服。但是,等他们出了府城,来到荒郊野外,一切繁华的声音就好像突然消失了,只留下宽阔平坦的官路,还有官路两旁的密林农田。 庞斑早就把魔功收回,不再从精神层面压制他们,不过慕典云仿佛和他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无需指引,也知道他正在何处等候。 范良极前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到接近庞斑位置的时候,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似是用极为奇怪的身法,缩身到了一旁的树林中去。 其实慕典云也不确定,自己应约前来的举动究竟正不正确。他虽然像师门先贤、当世宗师一样,孜孜不倦地摸索着踏上天道的方法,但对此的心情并不非常热衷,至少不像庞斑那么热衷。 唯一能够确信的是,倘若庞斑不是“挑战”,而是“杀人”,那么他未必会把性命拱手送上。但无想僧生还,浪翻云生还,证明庞斑并非一个纯粹的杀人狂魔。 他只是要用和高手的对决,生死之间的体验,刺激自身魔种成长,如此而已。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和他交手的人死了,他也不会有半点愧疚,最多觉得遗憾。 探测风行烈体内魔种时,慕典云就能感觉到魔功的无情。种下这魔种的庞斑本人,只怕会比魔种无情百倍。 他忽然想起万花谷棋圣王积薪对自己说过的话。棋圣说,他下棋素来“胜固欣然败亦喜”,胜了自然高兴,败了也只是一笑而过,全不放在心上。这种态度用于做人,当然很讨人喜欢,但放到武功、棋艺上,未免缺少了执着之心,难以成为真正的高手。 他在想,如果棋圣能够活到今日,面对这位将中原高手一个个挑战过去的魔师,又会做出怎样的评价? 繁星点点,伴在明月之畔,宝石般镶嵌在深蓝的天幕上,照射着人世的虚幻。四周渺无人烟,虫声清晰的仿佛近在耳旁。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安宁的美,充斥了整个天地。 慕典云倏然停步。 无论善恶,世间不凡者必生异相。在此之前,他曾想过庞斑必定是个极富魅力的老者,甚至可能像是药王孙思邈那样慈和的人。毕竟,庞斑少年苦行,后来成名垂六十年,如今怎么也该近百岁了。 但眼前这个站在大路中间的华服男子,最多不过三十来岁,发眉漆黑,皮肤比任何年轻人都要晶莹通透,绝无半分老化的迹象。 他身形雄壮至极,样貌也是近乎邪异的俊伟,神采飞扬,目光如若电闪,藏着妖邪的魅力,包管任何人看上一眼,就再也忘不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忘记他的实际年龄和外表展现出的不符,自内心深处意识到,他便是“魔师”庞斑。 这样的外貌与慕典云的想象无半分相似,又好像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慕典云轻轻叹了口气。 想从方夜羽,或是黑白双仆身上推测庞斑的武功,此举无异于自杀,因为庞斑是超越了他们层次的另外一种存在。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切身体会到,中原武林对庞斑的忌惮绝非夸大其词。 ☆、第十四章 事实上,夜深人静,突然有个人负手站立在官道正中,画面应当十分突兀。但庞斑的站立姿态化解了这种突兀,他坐在小亭中时,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那里,如今站在路上,也仿佛天生就应该如此。 他周身气息与近处树林、天边明月连为一体,竟是浑然天成,连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有。与此相对的是,他身上并无杀气,但姿态神情都透露出来此的意图。 他当然不是为了和慕典云叙话而来的。 他开口之时,声音浑厚柔和,并不需要像常人般换气,导致语调连绵,极为好听,“这世上让庞某动心的人事已经不多,慕兄不幸正是其中的一个。兄台会出现在武昌府,定然是明白了庞某的苦心,庞某深感宽慰。” 慕典云一直在凝神聚气,寻找可趁之机,然而还是失败了。他又叹了口气道:“魔师风采果真不凡,不愧天下第一人的称号。不知你对风兄身上的魔种,是否还感兴趣?” 庞斑面庞上掠过一丝奇怪的微笑,悠然道:“恕庞某无可奉告。慕兄的内外功夫不同于中原任何一家门派的武功,和魔门、静斋均大为不同。当日庞某一见,便感到武学一道无穷无尽,不知可否见告,尊驾师承何处?” 慕典云冷冷道:“青岩万花谷,离经易道济世救人,花间游纵横江湖。” 庞斑听到“花间游”三字,眼中忽然爆出精光,但他并未自这个话题谈下去,而是从容道:“慕兄伤及我宫中数人,我检视他们伤势时,发现慕兄的先天真气中附着一股生气,极难驱除。如今想来,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贵派既有济世救人的宗旨,武功想必与医术息息相关,自然遵循天人合一之道,明悟生死之理。” 他极为舒心地一笑,仿佛小孩子见到了一个心仪已久的玩具,续道:“慕兄动手时,不是用短兵器,就是空手,只因对人体的了解胜过了其他门派,用长兵器反而会抹消这个优势。” 万花秘笈共分七部:总纲、武经、医经、棋经、书经、琴经和杂经。万花弟子并不一定非要武功精湛,从六艺中择一修行即可,看似不如其他门派专注武学,实际上武经与其他五经息息相关,总纲之中,六经内容无处不在。 庞斑寥寥数语,点破万花谷武功的基础,评点犹如万花先贤般精到,眼光经验均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大唐开元年间,洛阳附近爆发瘟疫,感染者如行尸走肉,最后被揭破是苗疆天一教的阴谋。从那时起,江湖和朝廷动乱迭生,万花谷各大弟子行走江湖,扶危济困,协助朝廷力量击破天一教、十二连环坞、安禄山等势力。 慕典云年纪虽轻,经历的风浪却绝对不少。他跟随孙思邈修习医经,又惯见生死,对自身性命不像俗人那样看重。然而,这也不代表他会在自知不敌的情况下,什么都不做,束手待毙。 他脸上冷意渐渐消失,以和庞斑对应的悠闲态度道:“魔师成名六十年,又曾在西域、中原各地挑战武林高手,经历极为丰富。在下想问魔师,难道自唐至明,数百年间,江湖上从未流传过万花谷的名字?” 域外魔门有一分支,唤做“花间派”,派主瓦剌人年怜丹,乃是与蒙古里赤媚、藏边红日法王并称域外三大高手的人。 如今这三大高手已全部和庞斑见过了面,准备协助魔师宫重新入主中原。慕典云一说“花间”,庞斑立刻想到这魔门分支。但他对年怜丹知之甚深,花间派武功与慕典云所说的万花谷无半分相似,连宗旨都大相径庭。 万花谷不可能是五代十国以来魔门的延续,而慕典云居然不知本派历史,也是一件奇事。 他摇了摇头,道:“对不住,庞某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慕兄还有什么想说的?” 慕典云也摇头,平静地道:“庞兄见笑了。” 他右手一翻,手中已执着数枚短而细的金针,瞬息之间,或打风府,或打膻中,这些金针竟然全部没入他周身大穴。 以庞斑的见识,自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自杀,但慕典云手法美妙利落至极,显见经过了千万次的练习,让他心中暗暗赞赏,一时竟不愿出言打扰。 忽然之间,他神情一动,微笑道:“今夜这里好热闹。” 庞斑精神外扩,慕典云却是内收,所以感应无法像他那样灵敏,不过武昌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就算是半夜,有人经过也非罕事。 他不接庞斑的话,看了看手背上隐约浮出的青色血管,心知已经功成,便道:“请庞兄勿要笑我临时抱佛脚。这套针法是万花谷秘传,太素九针的最后一针,锋针。” 庞斑道:“哦?” 他是何等人物,心想以慕典云的风度,早不施针,晚不施针,非要选二人见面的时候行此举动,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这套针法只怕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功效。 他心生好奇,慕典云却微微一笑,道:“锋针如同道心种魔大|法,乃是万花医术的极致,不便随便告知外人。庞兄想要知道它的功效,动过手后自有机会,如果我不幸败亡,知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了。” 庞斑失笑道:“其实庞某并非一定要和慕兄动手的。” 慕典云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道:“难道魔师是想让在下相信,撤去魔师宫追兵、变相告知尊驾所在、午夜以精神奇功施压,这种种举动,只是为了见我一面?” 庞斑不答,只以锐利到可以穿透一切屏障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他这次东来,准备继续二十年前未做完的事情,以与高手的交战刺激魔种成长。浪翻云是第一个惊喜。 浪翻云十八岁名动天下,没有师父也没有奇遇,是个武学方面的天生奇才。他以洞庭湖水为师,观看潮起潮落,湖面上水鸟滑行的轨迹,自行创出绝代剑法和身法。他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悟道轨迹,给了庞斑极深的震撼。 因为风行烈生还,魔种入道失败,庞斑一直处在极为黑暗的心绪里,连对弟子、属下的态度都有了微妙的改变,行事更是略嫌急躁。 直到见到浪翻云,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刻意而为了。 决战结束后,他于静室苦思,数天数夜后恍然大悟,终于突破最后一重心障,不再执着于追捕风行烈,将“应有的”魔种取回。往日里珍若圭臬的道心种魔大|法,在如今的他看来,已经无足轻重。 因为这些都只是通往大道的一条桥梁罢了。 但他仍然想见见慕典云。 从很多年前起,生死之间的刺激成为唯一能够打动他的东西,或者还要加上对言静庵、靳冰云的感情。他用靳冰云来磨灭言静庵给他留下的印象,又用道心种魔来放弃靳冰云,自情关中苦挣而出之后,他发现“决战”二字对他仍有着奇异的吸引力。 想要不受这唯一吸引力的羁绊,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庞斑最终还是出手了。 他实在太好奇万花谷的武学。生和死是人世的两端,他现在所追求的,一直都是打破死的桎梏,把人身返回到诞生之前的先天状态。而武功无论出自何种目的,始终会给他人带来死亡,以武入道,本就是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选择。 他很想弄清楚,万花谷一则以救人一则以伤人的武功,究竟如何成功糅合到一起。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本来就异常雄伟的身形忽然又扩大了一圈,占据了慕典云所有的视野。但这种改变仅仅是精神上的,庞斑还是庞斑,并没有任何异状。 慕典云平静地望着这位盖世魔君。庞斑不可一世的张狂气魄,就这么落进他静若渊海的眼眸中。他的心志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动摇。 从决定帮风行烈的忙开始,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让他有些意外。然而他自身十分清楚,如果胆怯地避开了魔师的挑战,那就连做“手下败将”的资格都没有。从此之后,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终老山林,期盼魔师宫的人不要找自己的晦气;一个是在他们找自己晦气的时候,像谈应手、莫意闲等人那样,背弃中原,投向蒙古那一方。 这两个选择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于是他别无选择。 慕典云修长的十指变幻出种种好看的手势,由掌而指,化解着庞斑无坚不摧的拳风。只这么一拳,就让他意识到,中原白道的“十八种子高手”很可能完全不是庞斑的对手。 庞斑的实力还在当年大明宫中的安禄山之上,就算是他熟悉的大唐江湖,够格做庞斑对手的人可能也只有剑圣拓跋思南、侠客岛岛主方乾等寥寥数人而已。 气劲砰然鸣响,人影一闪,慕典云打出一记太阴指,借势跃向庞斑后方。 这时他全身真气急速运转,自然而然有了以精神感应四方异状的能力。一刹那,他陡然发觉庞斑所言是真。 方圆数里内,除了那不知藏到何处去,但还是支棱着耳朵乱听消息,逃不过他们耳目的范良极外,居然还有两个人存在。 ☆、第十五章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关注来人是谁。 在他移至庞斑身后的同时,庞斑的身形忽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再出现时,他竟然已经移到了慕典云身前,跟着一拳击出。 这一拳速度极为缓慢,仿佛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缓缓伸出来的拳头,然而,看到这一拳的瞬间,慕典云脸色微变,以快比闪电的速度点出一指。 又是一声低沉的气劲交击。 这一拳综合了“快”和“慢”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完全不合情理。慕典云实在没有想到,世上竟有这种奇妙到极点的武功,能够超越时间的限制,混淆了他的直觉,让他产生难受至极的怪诞感觉。 换做定力不够的人,只在旁边观看这一拳,就能因为内劲被怪诞感觉带动而喷出血来。 其实庞斑并非真的突破了时空桎梏,而是故技重施,以精神压力让对方产生错觉,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在他过往的对敌中,对手往往因眼前奇景而不知所措,纵然有人意识到这是幻觉,那时也已太晚了。 当世尚没有人能够完全不受这错觉影响,浪翻云也不例外。但是由后天入先天,艰苦卓绝的修炼过程中,常常心魔迭生,只要应对得当,错觉也无法左右战局。 这些能够不受干扰的人,要么有大智慧,要么有大定力。 慕典云胸口烦闷欲呕。庞斑真气破入他体内,陡然化作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一股前拉,一股后扯,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万花武学本就不走硬拼硬抗的路子,何况庞斑的拳头是无可抵御的,他只能先用春泥护花绝技,再以毫针套路驭使真气运行,想要化解这沛然莫能御的巨力。 幸亏就算是庞斑,想伤他也要用拳脚,不能隔空以意识攻击。人的动作表情或者还可被刻意扭曲,临身的强大力量却做不得假。 慕典云身上的墨袍随着这一击鼓胀起来,刹那间飘然欲仙,仿佛要御风而行。 他人也凌空跃起,借着快到难以言喻的旋转,将大半真气排出经脉,小半留为己用。虽说只有一小半真气,他丹田已有容纳不下,非常吃力的感觉。 庞斑无动于衷的俊伟脸容上,终于划过一丝意外的表情。 狂暴的似乎能毁灭一切的力量,在四周化为飓风,向着慕典云卷来。其中一半是幻象的效果,一半却实打实的是庞斑自身功力。 慕典云已经将花间游的身法发挥到极致,如蝴蝶翩跹花间,无比美妙也无比惊险,恰与那股飓风擦肩而过。只是他也被庞斑逼迫到了极限,庞斑再次在他眼前冒出时,他的一口真气已经用尽,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庞斑第三拳击出,慕典云既不能避,便索性放弃了躲避的意图,连续三指打出。这三击速度之快,在旁观者看来,似乎只有一指,不分轩轾地点在庞斑拳力正中。但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虚极静级的味道,恍若水中月,天上月,双月打破了水月的限制,虚实无间。 这是他们第二次硬碰硬。 庞斑早知他真正实力不如自己,所以能接到第三拳,已经使他非常意外。 这三指不分先后,被他稳稳接下,只觉并无太大的出奇之处,真气如绵似缕,似重实轻,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拳风。下一刹那,这缕真气竟窜入他手背,逆着他的经脉上行。 庞斑绝不会认为这缕真气无害,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一直以来,令他十分好奇的“生气”。 以他的修为,想要驱除异种真气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事情。然而就在此时,慕典云的攻势忽然变了。 自交手以来,他慑于庞斑带来的巨大压力,一直以躲避、卸力为主。这还是他第一次采取正面攻势,双手同时变幻出种种好看的手势,带动气劲变化,织成一道严密的屏障,继续抵抗着庞斑的力量。 然后,他突然骈指如戟,向前点去。 相对而言,这一指的速度也是相当缓慢,但是不同于庞斑的似缓实快,慕典云的出手并无精神上的效果。死守灵台清明,以免精神被庞斑辖制,就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静功根基,实在无力再搞出什么花样。 天地同归玉石焚。 庞斑虽不知这一绝技的名字,却异常清晰地体会到了招式中的有去无回之意。无论在何等恶劣的情况下,慕典云的出手始终闲适优雅,具有独特的气质。即使是那看似有些匆忙的三式指法,落在庞斑眼中,也是凌厉美妙兼具,并无半分慌张。 是以慕典云一指点出,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惨烈气息,使得庞斑微感惊讶。他也没有想到,明知必定会受重伤的情况下,慕典云仍不顾自身,毫不犹豫地用出了这没有道理的应对。 迄今为止,两人的交手均未流露任何杀意,更像是纯粹的力量交锋,并无同归于尽的必要。 庞斑神情中的意外忽地变为笑意。他以不变应万变,亦毫不犹豫地击出了第四拳。 从动手开始,到此时也只过去了魔师打出四拳的时间,但其中惊险,实在不输给世上任何一场争斗。两人的气劲交织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将真实的外界隔绝在外,甚至有着连时间都减缓了流动的奇怪感觉。 指风和拳风再次相触,居然一点声息都没有。 慕典云向后飘飞,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终于无力继续以意导气,喷出一口鲜血。他退足十丈有余,总算勉强立定脚步,向庞斑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就连玉石俱焚的绝招,也无法给魔师造成太大损伤。” 话音未落,他人已倒了下去。 庞斑脸容转冷,殊无半分得意之情,反倒有些许不可置信。这种表情已很久不曾在他脸上出现。 他终于明白了那缕看起来无害的真气的作用,明白了“生气”的真相是什么。但令任何人都难以相信的是,他本人也为此付出了不轻的代价。 玉石俱焚并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庞斑似在出神,又似什么都没有想,忽然抬起头来,叹道:“厉兄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竟能忍耐到现在才现身。” 随着他这句话,马蹄笃笃,一人一马从不远处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这人身形与庞斑相仿,亦是非常雄伟,座下骏马如龙,手绰一杆赤红色的长枪,更显他睥睨天下的英雄气质。他脸庞如同用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英俊至一点瑕疵都没有,一对黑的像深黑宝石的眸子里,闪动着冷漠的光芒。 ☆、第十六章 “邪灵”厉若海会在此时现身,亦不出庞斑意料之外。 这位盖世魔君的情绪波动一闪而逝,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神色,打量着策马缓缓行近的一代枪雄。 正如翟雨时等人不明白浪翻云对厉若海的推崇,庞斑与方夜羽评点天下英雄时,也见过徒弟脸上的不解神色。毕竟多年以来,厉若海在黑榜的排名始终不高,仅与“矛铲双飞”展羽不相上下,而方夜羽曾见过展羽一面,并未把此人放在心上。 直到那时,方夜羽才知道,早在二十年前,厉若海与师尊便有过会面。 庞斑凝视着红枪白马,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与厉若海初见时的情景。 那年厉若海不过二十八岁,已隐约有了一代宗主的气派。他不顾刚刚建立的邪异门基业,孤身前往魔师宫,挑战已经退隐不出的庞斑。 庞斑自然不会拒绝找上门来的对手。然而,厉若海的挑战并非庸人的不自量力,见到庞斑之后,他只望了庞斑一眼,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庞斑也没有说话,任凭他安然离去。 从那一天开始,庞斑便知道,厉若海此人身上有着英雄盖世,自负平生的气质。他的目光永远盯在最强者身上,庞斑是天下公认的武林第一人,于是厉若海一生便以超越庞斑为目标,再也不曾分心给别的对手。 既有此心,他当然不会再去招惹别的高手,黑榜排名当然也不会太高。 常人不懂他的深意,邪异门又素有恶名,便把他当臭名昭著的莫意闲看待。方夜羽受此影响,在部署吞噬中原门派的计划时,始终未将邪异门当成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下令追捕风行烈时,也没有想过厉若海会插手。 这本来只是失误,不算错误,因为庞斑已经将厉若海列为对手之一。但是,如果方夜羽能够见到现在的场景,恐怕会对未来感到忧心。 厉若海身后,还有一匹马缓缓踱出,外观完好的风行烈骑在马上,背负枪囊,显然武功已经恢复。他打眼看到庞斑,眼中立即现出愤怒的光芒,不过表情还是平静自若。 可是,庞斑的注意力始终在厉若海身上。尽管风行烈与他的魔种仍然息息相关,他仍表现得像是没看到风行烈似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庞斑柔声道:“二十年不见,厉兄风采依旧,看来庞某并没有看错人。” 厉若海那一点瑕疵都没有的英俊面容上,始终古井不波。直到庞斑开口,他才淡淡道:“厉某此来,本想继续二十年前的心愿,完成与魔师的决战。不过……”他望了一眼地上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慕典云,又道:“今日并非一个好时机。” 他路上先与双修府的人汇合,再在长江上寻到风行烈,当场将这叛出师门的孽徒带回,拼着损耗自身真元,将他体内魔种隐患消除了一大半。慕典云所料分毫无爽,风行烈的武功与厉若海一脉相承,深谙燎原真劲遇上各种情况是怎么样的。果然,厉若海一出手,便是立竿见影,如今风行烈的功力已恢复的差不多,只是还有一个神秘的中断。 当年风行烈叛逃,厉若海只派出门中十三夜骑追杀,并未亲身离开水寨。以他的脾气,对叛徒绝不会有半分容情,因此庞斑才做出推断,判断厉若海并没有把风行烈当做叛徒的意思,一定会被魔种之事引出来。 一如既往,他的判断没有半分错误。厉若海并非擅长言辞的人,行事刚硬有余,温情不足,导致风行烈对他敬畏多于仰慕。所以他清醒之后,方才体会到师父对自己的看重爱惜,明白了师父外冷内热,实非无情之人。 他将庞斑现身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事无巨细地秉知厉若海,自然也包括了慕典云前往武昌府,想要寻回鹰刀,顺便应对庞斑的事情。 厉若海此次出山,救援风行烈只是目的之一,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挑战庞斑,再听徒弟恳请自己前去接应,自然义不容辞。他向门中长老交待了倘若自己战死,邪异门必须暂时隐退江湖,避开将来的风波,然后带着风行烈一路赶来武昌。 出于方夜羽一方的主动要求,宗越为他师徒二人安排的路线,正好会遇上庞斑。 只不过事情发生得太凑巧,任谁都没有想到,厉若海师徒二人赶到时,恰好目击到庞斑与慕典云的决战。 风行烈大惊之下,顾不得别的,当场想要纵马冲出援手,却被厉若海横枪阻住马头,遏制了他的举动。只因厉若海永远不可能做出和人夹击对手的事,哪怕明知不敌,也不屑于找人帮忙。风行烈既是他的传人,他必定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这是对自身荣耀的看重,却未免太过无情。外人对他误会甚深,除了邪异门行事的确肆无忌惮之外,还受到他看似无情的外表误导。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直到慕典云失去再战之力,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厉若海才悍然现身。 慕典云自身情况暂且不论,庞斑也吃了亏。这个亏看上去非常微小,连厉若海也琢磨不出其中奥妙。但从庞斑面色变化、身上的真气流动、还有精神方面的微妙波动上看,他的麻烦恐怕远比看上去为大。 庞斑破天荒地露出一个苦笑,道:“厉兄这等英雄人物,实在让庞某见猎心喜。不过庞某亦很了解厉兄的心情,倘若恃强硬逼你动手,反而是我有欠风度。” 厉若海的确和他有着惺惺相惜的资格。他命令徒弟调回追兵,给慕典云疗伤的时间,直到对方伤势痊愈后,方现身相见。厉若海也一样,即使还不清楚庞斑伤势多重,伤情如何,也绝对不愿趁此机会动手。 倘若庞斑不要脸面,攻击失去意识的慕典云、远不是他对手的风行烈,甚至厉若海本人。厉若海当然也不会束手待毙,或是坐视那两人被他杀死。 只不过,他对厉若海像对浪翻云一样,一直怀有敬重之心。若真这么做,他当即会从天下间人人恐惧的魔师,沦为街头下三滥的无赖。 厉若海手中红枪忽然挺起,向慕典云所在的方向一指,冷声道:“好!庞兄既然这么说,我就把这位慕兄和我这孽徒一并带走了。” 风行烈感受到的那股庞大压力瞬时撤去,同时听到庞斑以轻松的口气道:“厉兄请便。令徒风小兄也非庸俗之人,良师收得佳徒,可喜可贺。” 他这句话尚未说完,风行烈早已心急地抢上,一跃下地,去查看慕典云的情况。 一看之下,他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寒意。虽说他不通医术,但死人和活人的区别总不难看出。此时慕典云脉象已绝,呼吸全断,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死人的模样,但与此同时,风行烈生出强烈的直觉,直觉他还活着。 现实和直觉的强烈冲突,让他一时无所适从,不由茫然望向厉若海。 厉若海的目光终于从庞斑身上收回,淡淡道:“走吧。不必担心,他还活着。” 庞斑亦不多话,微笑道:“希望不久之后,庞某能够一睹丈二红枪的真正风采。” 厉若海不答,将红枪一分为二,放回背上枪囊之内,拨转马头,向来路行去。风行烈已经抱着慕典云上马,望了一眼师父,又望了一眼庞斑,忽然问道:“冰云呢?” 庞斑微笑道:“冰云很好。” 他的语气中,已完全没有把风行烈逼落长江时的嫉妒和疯狂,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风行烈原本就深恨他利用靳冰云,发觉慕典云生死不知后,恨意更深。然而听了庞斑这平平淡淡的四个字,刹那间,他竟感到怅然若失。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庞斑已处在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境界里。他的爱与恨,对庞斑来说,实在无足轻重。 这种感觉令他如此无力,几乎想要问一问庞斑,是否离“天道”越近,就会变得越来越像没有感情的怪物,而非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但他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地跟在厉若海身后,离开了这个曾让他无比痛苦的魔头。 月色皎洁,庞斑雄伟的身影伫立在月光之中,仿佛一座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的魔神像。良久,他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饱含趣味的笑容。 他见到黑白双仆的信的时候,便知道慕典云医术必定极佳,后来亲自探看花解语等人的伤势,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可他仍然没有想到,慕典云竟能做到这一步,将花间真气中的生机当做种子,将他本人魔门内功的死气当做土壤,成功将真气附着在他心田之中。 他灭掉“死”,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情,但又要如何灭掉“生”? 千里之堤,亦可溃于蚁穴。这种巧妙无比的手法,已经激发了庞斑对武道的兴趣,他的确很想看看,万花谷武学是否有成为他“蚁穴”的可能。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远方又有一匹神骏的骏马疾驰而来,不禁微微一愣。这马论脚力,并不如厉若海座下的“蹄踏燕”,能令他一愣的,是马上坐着的人。 离此地五里的时候,“小魔师”方夜羽从马上一跃而下,展开轻功身法,如箭离弦,直奔庞斑所在而来。庞斑不仅传他武功,还传他修炼心性的诀窍,兼之他本人是成吉思汗后裔,自有皇族气度,很少出现这样焦急到不顾一切的态度。 不知道为什么,庞斑心中涌出奇怪的预感。 方夜羽来得十分急迫,没带任何随从,奔至近前,带着匆忙的表情道:“师尊,夜羽刚刚收到消息,冰云小姐被人劫走了……” 靳冰云名义上是他师妹,又与庞斑有着暧昧关系,是以为免尴尬,他一直使用“冰云小姐”这个称呼。庞斑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目光,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道:“是谁?” 方夜羽犹豫了一下,答道:“赤尊信。” ☆、第十七章 方夜羽也不知道事情怎会这样凑巧。 今天晚上,他在韩府对面的小楼约见马峻声,几句话将他逼得冷汗淋漓,彻底屈从于魔师宫的威势之下。至于何旗扬,既然已经受到秦梦瑶的怀疑和跟踪,方夜羽也不会可惜他的性命。 正当他思考是利用马峻声为己方取得一些优势好,还是直接将此事挑明,引发少林和长白之间的冲突好时,行宫传来急报——一个容貌酷似赤尊信的虬髯大汉扬长而入,在留守高手的围攻下,一拳击杀卜敌,然后劫走靳冰云。 其实就算不说“酷似赤尊信”,方夜羽一听这等行事风格,也会判断出此事必是统领红巾盗,凶悍霸道的盗霸所为。 那时庞斑恰好不在,赤尊信方能得手。这件事一出,立即打乱了方夜羽的全盘计划,让他不顾一切,亲自前来禀告庞斑。 对庞斑而言,靳冰云具有极为特殊的意义。方夜羽本以为他必然会大怒,甚至可能亲自出手搜索那两人的下落,但是庞斑并未像他所想的那样行事。 夜风吹动云层,翻腾不休,使得明月渐渐消失于乌云之后。直至它重新露出脸来,方夜羽才听到庞斑柔声道:“我知道了,回去吧。” 方夜羽迟疑道:“那冰云小姐……” 靳冰云的武功在方夜羽之上,但听在场之人的转述,自始至终,她没有做出任何抵抗,一个照面便被赤尊信掳走。方夜羽不敢去想其中深意,只听庞斑加重了语气,用比之前更加柔和的声调道:“冰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不要再管她的事。回去吧。” 他最后用怜爱的眼神看了徒儿一眼,身影一闪,竟就这么凭空消失在方夜羽眼前。 方夜羽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极为强烈的惆怅。 庞斑下令不要继续追踪风行烈的时候,他还可以认为师父看重慕典云,想要亲自出马。如今愿意放靳冰云自由,他终于明白,庞斑已解脱了之前的心障,进入到更高一层的精神境界里。 从此之后,世上的一切爱恨情仇,都不复存在于魔师眼中。他依然爱着言静庵,大概也有靳冰云,但这种爱不再给他带来任何困扰。至于蒙人的复国大计,更加不足为道。庞斑或者仍然愿意做一些提点或配合,然而也只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如此而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唯一能够让方夜羽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三五日内,蒙皇座下第一高手,“人妖”里赤媚将会抵达中原,与他共商大计。 昔年元朝覆灭,元顺帝北逃回蒙古,朱元璋派鬼王虚若无等人沿途追杀。幸亏蒙古那方也有八大高手,保着元顺帝一路血战,总算成功地将蒙皇送回塞外。 斯役后,八大高手只剩五人,分别是里赤媚、强望生、由蚩敌,另外两人是对双胞胎兄弟,人称蒙大、蒙二。里赤媚智计武功为八人之冠,一向担任蒙皇的贴身护卫,此次带蒙氏兄弟与方夜羽汇合,将会大大减轻方夜羽承担的压力。 外界并不知道魔师宫中出现何等变化,因为那道厚重的阴霾仍压在每个人头上。 谈应手、莫意闲二人对怒蛟帮的追杀过后,戚长征没有跟随帮主回到怒蛟岛,而是独自出外闯荡,想以一人之力向魔师宫挑战,一雪此战之辱。凌战天本来不允,被浪翻云说服,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之后翟雨时接到一个重要消息。朝廷的厂卫大统领“阴风”楞严组建了一个屠蛟小组,尽聚白道中看不起怒蛟帮,又与朝廷关系密切的高手,准备对付怒蛟帮,以西宁派诸高手为首,似乎还有黑道中的人物。 这小组的建立时间,和庞斑进入中原的时间完全相符。 翟雨时因此推测,楞严很有可能是庞斑首徒,潜伏在大明朝廷之中。多年以来,此人屠戮进言忠臣,压制江湖上不服从朝廷命令的帮派,看似是受到朱元璋指使,实际是为魔师宫办事,准备从内搅乱大明江山。 他既然是庞斑之徒,当会知晓浪翻云需要闭关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要趁此机会,联合官军向怒蛟帮下手。 庞斑没去找惹到他头上的赤尊信的晦气,反而在“小花溪”约见暴露了行踪的乾罗。乾罗自知不是庞斑对手,坦然服输,但也表明了自己绝不臣服的态度。 是以他一出小花溪,伏兵顿时重重围困上来。 因乾罗对戚长征有提点之恩,在他重伤之际,戚长征出手相救,两人成功逃走。戚长征的踪迹也因此曝露。 魔师宫收到消息,自然不可能坐视这小子耀武扬威,削自己的颜面。方夜羽派出宫中十大煞神追杀戚长征,本以为马到成功,却被戚长征连打带逃,一气逃到了武昌府。 戚长征虽然年轻,但受浪翻云亲自教导,武功已非三年前可比。而且他天性活泼豪迈,不拘一格,与年轻时的浪翻云颇有相似之处,借死战提升刀法。数次九死一生后,他自己受了重伤,十大煞神也有所折损。 不仅如此,连金木水火土五将中的“水将”水柔晶都心折于他的魅力,爱上了他,公开背叛魔师宫,投入戚长征怀中。 方夜羽不得不再派人手,务必要将其击杀。须知十大煞神已经算是魔师宫的精锐,倘若奈何不得这个名气不大的年轻后辈,那么他们对中原武林的威慑力势必大减。 孰知人算不如天算,正当要得手之际,秦梦瑶忽然现身,向十大煞神之首的绝天、灭地二人表明态度,硬要保下戚长征。密宗的四大尊者也同时出面,局面顿时变成了二百年前中藏论道之争的延续。 这一切正是出自里赤媚的安排。他不像方夜羽那样,对秦梦瑶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所以将秦梦瑶视为首要大敌,务必先除去她。 事情发生前,武昌望江楼上,秦梦瑶已与方夜羽会过面,表明了必定站在怒蛟帮一方的立场。此事被里赤媚所知,他立即说服方夜羽,让四大尊者随绝天灭地等人暗中行动。戚长征无事则罢,若命在顷刻,不怕秦梦瑶不援手。 那时藏密尊者现身,自然水到渠成。而且他们来自西疆,与魔师宫是合作关系,并不受方夜羽统辖,无论输赢,对魔师宫均不是坏事。 绝天灭地观战之后,回报消息,对里赤媚道:“秦梦瑶就像演了场漂亮的剑舞般赢了。四密尊者受了伤,已经全部撤回青海,说终生不会再来中原。” 里赤媚听到这个坏到了极点的消息,反而释然,看出秦梦瑶尚未领会无上剑道,剑法还有迹可循,才会使四密尊者受了伤。如此一来,她自身的伤势势必也不轻。 域外三大高手中,“花仙”年怜丹想借魔师宫之力铲除宿敌,与他同进同退,可惜实力最差。红日法王眼里只有秦梦瑶和鹰刀,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因为秦梦瑶受伤之际,正是红日法王出手的好时机。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5节 厉若海离开武昌府后,当场处决叛徒宗越,沿长江水路一路往下游行去。里赤媚知道他和鄱阳湖的双修府关系不浅,船上又带着风行烈和慕典云,急需安全地方静养,显然是打算把双修府当做暂时的栖身之所。 所有的人和事聚集在一起,让见惯风浪的里赤媚也不由感叹。 因为年怜丹的对头正是双修府,府主双修夫人的夫君,正是十八种子高手之首,少林派的剑僧不舍。 种种因素综合起来,里赤媚和方夜羽均把目光放到了双修府上。 双修夫人与不舍多年前分居,不舍返回少林做和尚,双修夫人离府清修,二人均不在府中。如若集中力量攻击双修府,一则有机会歼灭邪异门,防止他们成为心腹大患;二则能够打击不舍的心志,让他无暇去管别的事。 尤其双修府行事诡秘,不与他人结交,出了事也没有援手。在这样的前提下,秦梦瑶不会坐视不理,必定驰援,正好撞进他们布下的陷阱里。 当然,这同样也是一步险棋。一旦失败,对魔师宫的打击也会相当之大。 里赤媚权衡利弊,认为己方胜面较大,有放手一试的价值,毕竟双修公主谷姿仙年纪轻轻,阅历较浅,武功也不见有何出奇之处。他们围攻双修府,需要对付的只有厉若海、受了伤的秦梦瑶和常年在双修府中潜修的“毒医”烈震北。 数天过去,柳摇枝借信鸽传来消息,说已经说服南海魅影剑派,请动派主和“剑魔”石中天共同对付双修府。 这个消息更增里赤媚的信心。 此行的主要目标是秦梦瑶,其次才是厉若海。里赤媚本人亦很想知道,被庞斑亲口称赞为“英雄盖世”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代豪雄。 尤其当他得知,黄河帮主蓝天云在长江上奉命拦截邪异门,被厉若海一枪挑死,满船人无一得生时,对此人的好奇心更是达到顶峰。 然而,在亲身赶赴双修府之前,他尚有事情要做。 数月前,双修公主公开招婿,居然真招到了一位合意的夫婿,正预备在这几日内举行婚礼。双修夫人虽然在外清修,不问府中事务,但独生爱女招婿,怎么样也会回去一趟。 不舍的武功名列十八种子高手的第一位,双修夫人也是相当程度的高手。里赤媚正是打算不等婚礼举行,先行解决掉这个隐患。 ☆、第十八章 双修府以“双修大法”闻名江湖,据说代代府主均是绝世佳人,公开选婿,与夫婿修炼武功,有事半功倍之效,可以让一个武功不甚高明的毛头小子,迅速成长为数一数二的江湖高手。无论白道黑道,都有大批年纪合适的青年想要争夺乘龙快婿之位。 这一代的双修公主谷姿仙招婿,甚至惹来浪翻云的好奇,亲自进入招婿地点,并为谷姿仙赶走了前来找事的魅影剑派少主,“魅剑公子”刁辟情。 更凑巧的是,谷姿仙容貌与浪翻云妻子纪惜惜有七分相似,惹动浪翻云沉寂多年的心绪。与此同时,浪翻云那不拘小节,豪迈侠义的英雄气概,也令谷姿仙日夜难忘。 可惜的是,二人缘分止于那一日。招婿大会结束时,蒙着面纱的谷姿仙居然选中了一个武功平凡,有些傻气的青年成抗,使得参与招婿大会的所有人大为不忿。 双修府在长江两岸设有秘密的据点,为府主收集江湖消息。里赤媚欲引诱秦梦瑶来此,并未隐藏己方攻打双修府的意图,是以消息很快传到鄱阳湖上。 一时之间,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谷姿仙端坐在前厅主位上,若有所失地望着小几上的茶杯。 她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国色天香,气质高贵,尤其是神情中的一抹忧郁,更显出美貌堪怜。 身为一府领袖,她本该立即作出决断,但她心中甚至没有在想这件事。 她想的是浪翻云。 那一日,乾罗送信给浪翻云,告知他谈应手、莫意闲二人围杀上官鹰的事。浪翻云急急赶往龙渡江头,路上曾跃入江心,登上她乘坐的小船。 谷姿仙因此心潮澎湃,亲手为他烹茶,然后目送他离船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下一次再听到覆雨剑的消息时,已是决战之后,浪翻云返回怒蛟岛闭关静修。 也就是说,里赤媚带人来挑双修府,浪翻云必定无法赶来为她撑腰,说不定根本没有收到这个消息。因此尽管府中有厉若海、烈震北这等高手,也无法纾解她内心深处的愁意。 尤其自幼相伴的贴身婢女谷倩莲还说个不停,不管她心绪何等烦乱,“小姐呀,魔师宫既然要挑婚礼当天打上门来,你岂不是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取消婚礼,不必屈尊纡贵,委身下嫁于那土里土气的成抗么?” 谷姿仙苦笑了一下。 谷倩莲、白素香二人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白素香性情较为矜持,虽然也对这桩婚事不满,却很少当面说重话。谷倩莲则心直口快,处处为难成家姐弟。 成抗是个老实人,见了她就退避三舍,不敢还口。他姐姐成丽却是个火爆脾气,与谷倩莲针尖对麦芒,谷倩莲嘲笑他们上不了台面,她立即反唇相讥,说双修公主亲自选定成抗,容不得她一个婢女不满。 离婚礼时间越近,她二人冲突就越剧烈,屡屡当面翻脸。谷姿仙数次呵斥谷倩莲不得无礼,但内心深处,何尝不认为出身自关外小牧场的成抗,其实并非自己良配,更别提她还记挂着浪翻云。 然而,双修大法的修炼对象条件非常严苛,大会上数百俊杰齐集,偏偏只有成抗一人与她生出感应。 谷姿仙轻叹一声,道:“有厉门主和震北先生在,纵使里赤媚亲至,也有一战之力。何况厉门主是何等人物,绝不会在大敌没到的时候就先行退避。我们逃是不能逃的,今日吃过晚饭,你把潭总管等人请来,商量拒敌一事。” 谷倩莲吐了吐舌头道:“厉门主的风度自然不必说,唉,如果那成抗比得上厉门主的一半……不,哪怕是风公子的一半呢,我也不会劝小姐你另选乘龙快婿。” 她见谷姿仙沉默不语,扯着旁边的白素香嗔道:“香姐,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口。难道你乐意看着成丽那婆娘得意洋洋,把我们当丫头使唤吗?” 白素香年纪略大,做事更为沉稳,心中已有主意,想以釜底抽薪之计,说动成抗,让他自行离去。但她隐隐觉得谷姿仙有心动之意,便道:“小莲说的也有道理。练那双修大法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夫人和……和许先生由佳偶变作怨偶,还不是这有欲无情有情无欲惹出的祸?” 事到如今,她索性将话挑开了说:“我知道小姐一直看重复国大业,正因如此,成公子反倒不是一个好选择。风公子是厉门主爱徒,过去曾经叛出师门,如今一惹到庞斑,厉门主立刻出面把他收归师门,可见对他的看重。你若嫁给了风公子,正好和邪异门结成通家之好,再加上夫人和厉门主的关系,不怕厉门主不出手帮助我们复国。” 谷姿仙默然不语,想起父亲含恨回到少林寺,母亲独守青灯古佛,亦是满心怨恨,不禁心中酸楚。 谷倩莲道:“哪怕小姐不喜欢风公子,慕公子也不失为个好人选。世上胆敢挑战庞斑的又有几人?说他是当今白道第一青年高手,并不为过,厉门主说他由死返生,武功又进一层,而且震北先生也对他非常欣赏。若小姐嫁给他,只怕不用找厉门主撑腰,便可杀死年怜丹了。这两位公子论人才论武功,哪个不比成抗强?你干吗非要逼着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 “嫁给不喜欢的人”涉及到双修大法的内情,谷姿仙听她说的越来越不成话,微有怒意,站起身来道:“小莲你说话越发无法无天了。且不提风公子一直对我们恭敬客气,绝无半分其他想法。慕公子今日方才苏醒,我和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如何能够谈到婚嫁之事?” 谷倩莲见她发怒,心里反而十分喜欢,之前谷姿仙对这些话连听都不听,甚至对她屡加斥责,放任她离开双修府,在江湖上乱走。她路上撞到邪异门的人,帮他们打听风行烈的踪迹,之后与厉若海等人汇合,一见风行烈儒雅俊秀,芳心立刻系在了他身上。 若说她对成抗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么对风行烈便怎么看怎么顺眼。 是以邪异门的人要去双修府,谷倩莲打定要谷姿仙更改主意,从嫁给成抗变成嫁给风行烈,这样自己和白素香亦可跟随小姐一起嫁给他。 如今里赤媚来寻双修府的晦气,有厉若海在,自不用谷姿仙操心,反而可借此机会,以“不想连累无辜”的名义,客客气气地送走成家姐弟。 谷姿仙如何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风行烈和慕典云都是最近江湖上的风云人物,真正出类拔萃的青年人杰,与马峻声等空负其名的草包全然不同。 何况这两位婢女所说的也非常中肯,嫁给风行烈,有厉若海做后台;嫁给慕典云,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自己便是个足够大的后台。但如果嫁给成抗,谷姿仙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关外默默无名的飞马牧场,还有她自己。 正因如此,她更是心烦意乱,起身便走,将谷倩莲和白素香抛在身后。 双修府位于鄱阳湖畔的隐秘之地,风景清幽秀美,占据了一整个山谷。自“毒医”烈震北来此主持后,谷内谷外更是种满了不流于俗的奇花异草,每个季节都有应季花草盛开,望之如人间仙境。 由于双修府本非中原人氏,建筑风格也与中土不同,古意昂然,更像是汉代建筑稍加更改而成,在草木的衬托下,更显神秘高雅的风范。 谷姿仙从前堂穿过花厅,想要回自己闺房去,先将如乱麻般的心思理清,再去找烈震北讨个主意。结果她刚进后花园,险些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不由轻呼一声。 那人正是风行烈。 他伤愈之后,更增俊秀,脸上本带着几分兴奋,一见谷姿仙,立即转为歉意,笑道:“风某鲁莽了,不知公主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实在对不住。” 谷姿仙心中一阵难过,低声道:“姿仙无事。风公子如此匆忙,是要找什么东西?何不让府中下人去办?” 风行烈笑道:“不是找什么东西。是邪异门的几位长老传信过来,秦梦瑶小姐正赶来双修府,打算帮我们共拒魔师宫。” 一听秦梦瑶之名,谷姿仙心头也泛上喜意,毕竟秦梦瑶是任谁都要高看一眼的人,最近一人一剑战退藏密四尊者,终结中藏道统之争,更是声名大噪。双修府得此强援,无疑于雪中送炭,赢面又多了一成。 风行烈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与贵府有关,方夜羽最近放出消息,直指少林无想大师的弟子马骏声杀害长白谢峰前辈的儿子谢青联,夺走传鹰大侠的厚背刀,很可能还害死了韩清风前辈。马骏声对此事供认不讳……这虽然不是大事,但牵扯到少林派,不知不舍大师如今身在何方,此事对他有何影响?” 不舍俗家姓名为许宗道,曾为少林和尚,后来成为双修夫人的丈夫,人称双修子,后来因为夫妻矛盾,返回少林继续当和尚去了。 风行烈问谷姿仙,自然是因为双方关系匪浅,双修府更有可能知道不舍的行踪。 谷姿仙一阵茫然,摇了摇头道:“我亦不知。” ☆、第十九章 慕典云的精神状态并非很好。 在漫长的沉睡之后,他现在已经醒来,正出神地望着双修府的美景。 风行烈曾十分负责地转述了他之前的状态,“气息全无,胸口也没有起伏,犹如一个死人。无论怎样呼唤,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我还以为慕兄定当无幸,还好师父和震北先生都说无妨。” 庞斑那一拳没有保留半分实力,足以当场把他毙于拳下。他之所以没有死,得益于动手前在自己身上种下的锋针。 锋针为太素九针中的最后一针,非孙思邈门下不得传授。它是万花医术的精华,如同体内活动的一个小天地,能够在人体受到致命冲击时,将生机锁入锋针之内,待脱险后慢慢恢复。 事实上,这并非寻常意义的治病救人的医术,而是万花弟子保护自己的最后手段。如果伤者不是万花门下,那锋针也全然无用。 他能够这么快醒来,还要得益于府中的“毒医”烈震北。 毒医与医仙,前者神出鬼没,行事亦正亦邪,遂有“毒”之称。后者则常常悬壶济世,以此增加自身医术上的经验,遂有“仙”之称。 这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名头,却是第一次见面。 双修府府主本为汉朝征西将军的后代,不归故土,在西域建立无双国,后被瓦剌人吞并。无双国王族逃入中原,想请中原皇帝出兵复国,但那时正值元末明初,无人理会这逃难而来的小国国王。 国王无奈,只得创立双修府,在中原安顿下来,等新的九五之尊出现,再谈复国之事。王族所有的武功都基于双修大法,此法非常诡异,要求双修夫妻之间,女子对男子有欲无情,男子对女子有情无欲,方能成功。 但女子天性较易动感情,男子则倾向较重,想要做到这一点,势必无法与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厮守。 谷姿仙选择一个才貌平平,但对自己十分仰慕的成抗,就是想要成全有欲无情的条件。 双修府在中原经营数代,也有过一些朋友。这一代双修夫人谷凝清,与厉若海便是知交好友。谷凝清去佛堂静修后,抛下年幼的谷姿仙无人照管。厉若海遂请动烈震北,让他前来双修府帮忙照顾府中事务,照看谷姿仙等人。 这已是八年前的事情。 这些事情均非秘密。慕典云清醒后,烈震北和风行烈来探视他伤势,陪他闲聊,自然会聊到双修府的来龙去脉,以及烈震北为何会住在这里。 此时烈震北正坐在他对面,微笑道:“慕兄似乎若有所思,难道是不喜欢双修府的景色么?” 他着文士服,两鬓微白,容貌苍白文秀,气质飘逸洒脱,更像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或者深山老林中的隐士逸客,没有半点常见的武人粗豪之气。慕典云还在万花谷时,惯于和这等人物打交道,所以一见他就生出好感。 他耳后别着一支长达数寸的金针,比常用的金针长,也稍粗一些,名为“华佗针”,是他的独门兵器,也可用于治病救人。 慕典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其实他眼里看的是景色,心中却浮现出了数个疑问。 风行烈和他谈及厉若海,曾提到厉若海闭关八年,不理俗务,才会被宗越那等叛徒把持门中大事。而烈震北驻守双修府,也有八年之久。 最奇怪的是,风行烈在此之前,从来不知道双修府和邪异门有交情,更不知烈震北和厉若海有生死交情,当年并肩闯荡江湖。否则,风行烈跃进长江后,就会直接去找烈震北求援,而非找三年未见的慕典云。 长江上,厉若海说出烈震北就在双修府,对燎原心法和道心种魔大法均极为熟悉,能够帮忙接续那个神秘的中断。风行烈身为他的徒弟,反而是最吃惊的人。 此事乍看没什么,细想起来却处处透着不正常。 不过慕典云并非喜欢窥探他人隐私的人,虽有疑问,仍按捺下去,转而问了一个不易涉及他人的问题,“昨日风兄和我说,烈兄好似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性命?” 烈震北笑道:“不错,等姿仙的婚礼结束,就是我魂归道山的时候了。” 他叙述死亡的口气,既没有应有的沉重,也没有故作轻松,好像叙述将要回家那么自然。慕典云看惯生死,仍被他的平淡所打动,心中不由一颤。 他在第一眼见到毒医的时候,就感到对方身上远比正常人微弱的生气。别说黑榜等级的高手,就算和普通的帮派喽啰相比,也颇有不及。 通常来说,唯有将死之人才会是这个样子。 但烈震北外表看上去一如常人,只是脸上少了点血色。不问可知,这是托他出神入化的医术的福,否则怕是已经少年夭折。 其家以重金聘请当世名医做他的师父,也自然是为了治好他的病,延续他的生命。 再怎么严重的外伤内伤,只要没有当场断气,总有可以商榷缓解的地方。像烈震北这样从先天娘胎带来的痼疾,反而是最难医治的,因为他的五脏、经脉生下来便是这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更改。 烈震北不是魔门中人,却多年如一日,悉心研究道心种魔大法,正是想从中找出一条通往天道的道路,在生命终结前改变自身体质。 可他的底子比寻常人薄弱得多,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能够取得今日的成就,成为先天高手,已经是凝结他无数汗水心血的结果了。 风行烈想起师父听到烈震北的死亡预告,露出的不可置信之意,又见慕典云沉吟个没完没了,终于忍不住道:“慕兄何必苦思冥想,有话直说就好。相信震北先生也不会拒绝你诊治于他。” 烈震北是个很容易取得他人好感的人,风行烈与他相处数日,已为他淡泊直率的气质折服,不由自主地期盼他说的话不要成真。 慕典云的实力暂时还难以复原到受伤前的水准,但这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而且他在庞斑那里得到颇多领悟,对生死两气的相互转换亦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听到风行烈说话,看了他一眼,笑道:“风兄此言莫非是说,我的医术强于烈兄,所以烈兄不会拒绝么?” 风行烈坦然道:“不瞒两位,自从慕兄苏醒以来,我天天听你们谈医术,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确非常好奇你们谁强谁弱,可惜医术不像武功,总不能找两个病情差不多的人来,看哪位的病人先痊愈吧!” 慕典云和烈震北均不禁一笑。慕典云示意道:“晚辈失礼了。” 他将三根手指搭在烈震北的脉门上,凝神听了一阵,缓缓道:“其实烈兄一定自家人知自家事,原不必我多言。不过,既然厉门主就在双修府,晚辈倒是有个提议。不过这提议具有相当程度的危险……” 烈震北见他犹豫,失笑道:“慕兄不必有所顾忌。其实我十岁的时候就应该死了,至今已经偷了天公四十年岁月,实在感到非常厌倦。慕兄的提议有用,是烈震北赚到了,即使无用,也不过是应有的命运。” 慕典云忽然转头望向门外,平静地道:“厉门主。” 烈震北所居的忘仙庐外,厉若海大踏步而来。慕典云历经两世,见过无数出类拔萃的人物,对他的容貌气度仍然极为赞叹,每一次见到他,都暗自感叹道:“世上竟会有这等不世之雄!” 厉若海与烈震北交情极深,并不招呼,径直进门。白衣如山矗立,顿时给每个人都带来极大的压力。 风行烈反射性地站起身来,烈震北微微一笑,慕典云见这两位都不说话,只得又招呼了一声:“厉门主。” 厉若海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五官挺拔深刻如大理石雕成,整个人也如同大理石般坚硬。 他望向慕典云,目中神光陡盛,冷冷道:“慕兄有什么提议?” 其实早在谈及烈震北大限时,慕典云便知厉若海正往忘仙庐来。此人身上的燎原真气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鲜明至极,只要自身实力达到一定程度,绝对不可能忽略他的存在。 只不过厉若海的行动却很奇怪。 他们三人说话并未压低声音,以厉若海的耳力,不难听到说话内容。他素来不喜掩饰,这时却停住脚步,静静听着,一直听到慕典云说出有个提议,才又向忘仙庐走过来。事实慕典云也是因为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方才故意提到“厉门主”三字。 果不其然,厉若海第一句话便是询问此事。 慕典云微笑道:“其实只是有个想法罢了,并不一定能够奏效。我万花谷武功与医术息息相关,花间真气有伤人救人两种不同的特质,若练到医经的最后一章,将成为疗伤圣品。而厉门主所创燎原真劲,其中生命力之旺盛也是我生平仅见。 ☆、第二十章 无论慕典云作何打算,都要等谷姿仙婚礼结束,因为他要使用的方法将延续数天,消耗治病者和救人者双方的大量真元。 他对里赤媚了解不深,只从其他人的评点中,得悉这是个无比可怕的对手,在魔师宫的地位仅次于庞斑,和方夜羽不相上下。面对这样的敌人,以损耗真元的状态应战显然并不明智。 在此事上,厉若海显出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心急,怎奈烈震北说服了他。“毒医”的手段也是非同寻常,如果他自身不愿放弃生命,想要再活一段时间,那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从忘仙庐中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天边晚霞灿烂如织锦,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中晕染开来。风行烈望向慕典云,奇道:“慕兄看上去为什么像有点泄气的样子,纵然此事不能成功,从双修公主到我师父,没有人会怪你。俗话说生死有命,你身为大夫,怎会堪不透这一点?” 慕典云摇了摇头。 这一瞬间,风行烈忽然觉得他神情中多了几分忧郁,顿时更加奇怪。 慕典云缓缓道:“风兄勿怪,其实我并不是在想烈兄的事,而是想起了过去学艺的日子。即使把医术研习到极致,该死的人总是要死,到头来终是一场虚幻。庞斑为追求天道不择手段,其实也是不甘心英雄一世,到头来却要和俗人一样,尽归黄土。” 风行烈听到庞斑之名,心里一沉,平静地道:“不仅是庞斑,古往今来超出群伦的杰出之士,无一不这么想。就连慕兄你,不也在做这样的打算吗?” 慕典云未曾想到他言谈如此犀利,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笑道:“这话并不准确。我对天道始终无可无不可,对我来说,它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物,如果今生能够成功踏出最后一步,我当然不会拒绝,如果不能,那也没什么。” 他缓缓停步,伸手到旁边的蔷薇丛中折下一根花枝,递给风行烈,道:“风兄可否将这枝花从中折断?” 将蔷薇花枝一分为二,是小孩子都可做到的容易事。风行烈不明所以,但仍照着他的要求,手上用力,将它扯成两段。 慕典云眼中忧郁之色更浓,道:“现在,风兄可否把它拼起来,成为完好无损,没有被你折断过的状态?” 风行烈当真下意识地拼接了一下,立即无奈笑道:“慕兄不要说笑了,别说花草,就算把一张纸撕成两半,也不可能再拼回去的……” 他本来资质过人,头脑又极为灵敏,否则庞斑也不会拣他做魔种的炉鼎。这一句话说出来,他立刻意识到其中隐含禅机,一时竟然无法说下去。 慕典云伸手摸了摸花丛,笑道:“不错,风兄做不到,庞斑也做不到,我很怀疑,踏出最后一步后的人还是做不到。把花换成人,道理也没有任何变化。想要杀死一个人,世上有千万种手段,可若是大限将至,除了焚香祝祷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顿了一顿,续道:“无论在哪里,习武之人总把杀人的本事当做实力证明,实在令我不解。庞斑或者超越了这个层次,但他对世间最为贵重的生命持同样态度。” 他说话的态度极为轻松,话中含义却十分沉重。 事实风行烈也非好勇斗狠的人,对江湖上的争斗早就生出厌倦之心,不然不会在认得靳冰云之后,连鹰刀都不要了,只想和她隐居终老。此时,他不知该做何回答,手腕轻振,嫣红花瓣片片飘落土中。他看了看那花瓣,忽然问道:“难道这就是你修习医术的原因?” 慕典云道:“也许是的。先师门下弟子大半作此想法,认为生命才是世上最贵重的东西。我想这就是我和庞斑最大的分歧,也是我们武学背道而驰的根本。” 他自然和别人谈过万花谷,不过因为怕露出破绽,对武学、医术等谈得较多,至于师门先贤、门派背景之类,就很少提及了。 风行烈被他挑起心事,感慨之余,忍不住问道:“慕兄师从万花谷,贵派前辈风采可想而知。不知那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为何连家师都未听过它的名字?” 慕典云目中忧郁之色更浓,道:“那时战乱频发,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也愈演愈烈。创派祖师东方宇轩在青岩建万花谷,作为避世之地,招募天下奇人隐士。但凡是厌倦了江湖生活的人,都可以到万花谷来。谷中自成天地,堪称世外桃源,谷中弟子也不参与外面的争斗,只为增加自身阅历,才会出谷行走江湖。” 二人已走到客房附近,风行烈忽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你莫非想重建万花谷?” 慕典云说过万花谷不复存在,是个“消逝了的地方”。他作此猜想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因为察觉到慕典云的心绪,才推测出了他的想法。 慕典云讶然道:“风兄不愧为练武奇才,三气汇聚后,不过短短几日,实力便突飞猛进到这个程度,实在可喜可贺。” 他之前以太素九针压制魔种,不过是权宜之计,离根除还差得远。待厉若海接到风行烈,用自身真元引爆了潜藏在他丹田中的燎原真劲,星星之火顿成燎原之势,与他胸口那股佛家真气合在一起,将残余的魔种吞噬殆尽,抹去庞斑对他的影响。 等到了双修府,烈震北又以华佗针探出他经脉中神秘的中断,为他接续断点。至此,魔种、佛气、燎原真劲三者彻底合为一体,归风行烈所有。 三气汇聚,不但使他内劲大为增长,甚至还能体现这三种完全不同的特质,他武功因此大进,心灵、直觉方面也有了不小的进益。 风行烈心中自然非常得意,笑道:“所以风某猜对了,慕兄是真想要开宗立派。” 慕典云笑道:“不瞒风兄,我考虑这件事已很久,在岳州府给人看病时就有了打算。当今江湖暗潮汹涌,外有蒙古魔师宫,内有黑白两道的较劲,让我颇能体会东方祖师的心情。只可惜,只可惜……” 风行烈奇道:“只可惜什么?此事甚好,若有这样的世外桃源,一定要算我一个,我也可以为此出力。不说旁人,家师对世间俗务不耐已久,只怕也乐意去的。” 慕典云无奈笑道:“只可惜我行医也有一段日子。见到的江湖人个个好勇斗狠,恨不得伤势立即复元,冲出再战三百回合,想隐居的竟然一个都没有。” 风行烈越想这话越觉好笑,不觉笑出声来,过了好一阵方道:“的确如此,不过震北先生就在双修府隐居八年,专心研究道心种魔大法。可见不是没有想隐居的人,只是他们已经这么做了而已。” 慕典云莞尔道:“所以我定要先结识这么一批人物,再做打算。” 风行烈被慕典云的情绪感染,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道:“说到踏出最后一步,我给慕兄介绍一个人,以后若有机缘,慕兄可以和他谈谈,也许会有所感悟。” 慕典云道:“哦?” 就在这个时候,细碎的脚步声忽然接近,两人同时回过头去。 双修公主谷姿仙的贴身婢女谷倩莲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唤道:“风公子,慕公子,晚宴已经开了,请两位入席。” 风行烈笑道:“自从来了贵府,公主日日设宴招待,实在惭愧。风某在此谢过公主,也替家师道谢。” 谷倩莲嗔道:“倩莲在十二岁时就见过了厉门主,震北先生更是厉门主的好友,一家人何需说两家话,风公子不必客气。两位请吧。” 她皮肤极白,容貌俏丽,发上插着新折的鲜花,更增美貌,笑嗔时更加可爱。风行烈和慕典云对视一眼,终是跟着她去了。 对双修府的盛情款待,两人均非常感念,已决意尽力抗敌,以此答谢谷姿仙。慕典云曾劝过烈震北,将谷姿仙等人送出双修府,送往谷凝清修行的佛堂暂避。但谷姿仙执意不肯,厉若海对此无可无不可,最后作罢。 厉、烈二人身份超然,均不喜热闹,极少参加这样的宴席。而谷倩莲又极为讨厌谷姿仙的未婚夫成抗,长辈不在,便经常在席上对成抗冷嘲热讽。 慕典云苏醒之初,成抗、成丽姐弟也来探望过他。那时他并不知这两位是什么人,单看言谈举止,还以为是双修府的下人。 直至风行烈开口介绍,他才知道,这位武功平凡无奇,言谈土里土气,甚至不敢直视于谷姿仙的普通青年,竟是谷姿仙的未婚夫。 谷倩莲、白素香二人自幼服侍谷姿仙,情同姐妹,自然不愿眼看仙子般的小姐嫁给这等平凡人物。但这是谷姿仙亲自选择的夫婿,她们说不动谷姿仙,就明里暗里讥刺成抗,欲使他自行知难而退。 她娇养惯了,当着客人的面也不收敛,尤其成抗之姊成丽是个火爆脾气,不肯忍耐。两人在桌上就吵了起来,且次次如此。 风行烈向慕典云望那一眼,目光中大有无奈,不知今次谷倩莲会不会为难成抗,成丽会不会为难谷倩莲。 但他两人是客人,既然无法拒绝主人的好意,那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只能默默吃饭,装作没有听到而已。 ☆、第二十一章 “公主留步。” 皎洁的月光下,一身白衣,风姿绰约如盛放昙花的谷姿仙回过身来,诧异地打量着追上来的慕典云,问道,“公子有何事要找姿仙,” 风行烈外貌俊秀,性情儒雅,是许多江湖女侠梦寐以求的好郎君。慕典云的性格比他还要内敛一些,甚至很少和谷姿仙、谷倩莲等女子单独说话。像今夜这样,独自来寻在花园中赏月的她,还是第一次。 谷姿仙眉宇间的那一抹愁绪就像一件最衬她的饰物,给她天姿国色的容貌增添几分神秘的气息。 慕典云见她如此,微微一愣。谷姿仙已经再度开口道,“今晚倩莲着实失礼了,都是姿仙管教无方,还请公子莫要怪她。” 不出所有人所料,今夜的宴席上,谷倩莲和成丽又争吵起来,越吵越厉害。谷姿仙无法可施,呵斥谷倩莲住口,并说了“小莲你再如此,我就送你出府”的重话,导致谷倩莲哭着离席,其他人无不食不下咽。 慕典云不欲提及这件尴尬事,不想谷姿仙自行说出,只得顺着她道:“公主言重,不过是年轻姑娘之间的赌气,谷姑娘并未失礼。” 谷姿仙强笑道:“那公子是为何事而来呢?” 慕典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听说里赤媚此来,极有可能带年怜丹做帮手。此人是域外花间派的派主,号称花仙,与贵府有世仇?” 这事并非秘密,双修府和邪异门的眼线都打探得到,双修府上下也均得到消息。谷姿仙不明所以,只是点了点头,应道:“不错。” 慕典云苦笑道:“不知公主可否告知在下,花间派是否是从中原流传到域外的门派,年怜丹又是何等人物?” 谷姿仙再没想到慕典云连夜找她,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不算重要的事。须知厉若海在此,又有烈震北翼助,像年怜丹这等高手,自是由他们应对,无需晚辈出手。谁知慕典云对年怜丹的兴趣居然超过想象。 她定了定神,沉吟道:“姿仙年轻,对昔年先祖和花间派的仇怨并不非常清楚。只知道我们的双修大法是花间派花间仙气的克星,花间派又非正道,在西域无恶不作。所以无双国覆灭后,他们派中人视我们为死敌,一心想消除隐患。” 慕典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花间派是西域门派,并非起自中原?” 他听说了“花间派”的名头之后,心中十分兴奋,对这个门派极为留意。虽说这是域外势力,但万花谷支持李唐皇室,李唐灭国后举派到西域避难,也很符合万花谷的行事风格。 而且万花心法名为花间游,正是花间派的派名。数百年来,武功传承当然会有所缺失,唯有名字不变。谷姿仙又说他们的武功是“花间仙气”,只听其名,便有端丽飘逸的感觉,正是万花武功招式的风格。 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不由他不生出一个念头——花间派莫非就是万花谷的后人?万花谷在中原立足不住,移至西域去了? 谷姿仙迟疑道:“姿仙只知年怜丹是瓦剌人,不清楚他的师承。其实公子又何必心急,年怜丹视我们为寇仇,必会随里赤媚前来。公子若有事,等那天亲口问问他不就成了?” 她所言合情合理,慕典云又愣了一下,方苦笑道:“的确是我心急了,多谢公主。” 他望着谷姿仙那笼罩着轻愁的清丽面容,心中怜意大生,柔声道:“公主请放心,世上不会有比魔师更可怕的敌人。有烈兄和厉门主在,可保双修府无忧,何况慕某和风兄也会尽力而为。若公主忌惮那年怜丹,慕某先选他做对手如何?” 若想得悉花间派的来龙去脉,亲身一试是上佳选择。慕典云本就有对上年怜丹的想法,以此安慰谷姿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谷姿仙大为感激,忧愁稍解,甚至向他微微一笑。慕典云本拟告辞,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道:“公主当真不愿离府暂避?” 谷姿仙摇头道:“多谢公子好意,但姿仙愿意留在这里。否则双修府的朋友都在,我这个主人反而逃了,岂不是贻笑大方?” 里赤媚想趁此机会,杀死秦梦瑶,重创中原武林高手。双修府中的人何尝不想反将一军,即使不能留下以“天魅凝阴”身法雄霸西域的里赤媚,至少也杀一两个同来的人,挫一挫魔师宫的气焰。 这场争战的胜方,将在之后的局势中掌握主动。这一点毋庸置疑。 慕典云见她意志坚定,便不再劝。他虽有心为成抗说几句好话,缓和多日来的尴尬气氛,但这毕竟是谷姿仙的私事。他二人相识不久,在谷姿仙不开口的前提下,很难谈及如此私密的话题。 犹豫过后,他仍未开口,只向谷姿仙告辞,便回房去了。 直至今日,经过风行烈解说内情,他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成功进入天道的人,那便是百年前的传鹰大侠。据说他在二十八岁那年,于万名蒙古精兵中击杀蒙古皇爷,然后纵马奔向悬崖,跃马虚空而去。 他一生未曾婚娶,唯与蒙古国师八师巴之徒“无想菩萨”白莲珏有过露水情缘。后来白莲珏生下一子,便是布达拉宫的鹰缘活佛。 鹰刀来历更奇,乃是在某一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布达拉宫中的。鹰缘既是传鹰的儿子,此刀便理所当然归他所有。 鹰缘如同他的父亲,也踏出了最后一步,离开这个人世。然而,离去之后,他又忽然回来了,一身绝世武功无影无踪,一如常人,而且从此之后,不再开口说话,反而将鹰刀带离布达拉宫,独自前来中原。 之后他撞上了不世之雄厉若海。鹰缘虽无武功,但精神力量强横到无人能够抵抗的地步,连厉若海也为之心动。 鹰刀中有传鹰的武道印记,是人人渴慕的宝物。但厉若海连看都没看鹰刀一眼,只把鹰缘囚禁在邪异门中,和他进行精神上的较力。 这场较力外表看去毫无异状,内里却非常微妙。如果厉若海有朝一日,能够“不动心”地,也就是不受影响地杀死鹰缘,便等于他赢了这一阵,取得传鹰再世的地位。 但过去很久,厉若海始终不能取得突破,反而因此产生杂念,眼见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幸亏风行烈不明其意,误以为师父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和尚,最终私自放走鹰缘,带着他逃出邪异门。 鹰缘看出了他和庞斑未来的纠葛,遂用目光将一缕佛家真气度入风行烈体内,以便在日后完成百年前传鹰和蒙赤行的较量。 正因这缕真气,风行烈活了下来,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不能全功。至于鹰缘,他将鹰刀留给风行烈,自己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这个过程非常奇妙,也非常动人。风行烈人在局中,尚茫然无知,只了解到一小部分,事后才推测出鹰缘的深意。厉若海找到他后,并无杀他的意思,于是风行烈乍着胆子问清内情,方才知道师父囚禁鹰缘是为了什么。 他要介绍给慕典云的人,正是这位不知身在何方的鹰缘活佛。 而且鹰刀被布达拉宫奉为圣物,鹰缘若在宫中主持,毫无疑问会是鹰刀之主。然而他携它出走,密宗便不可能坐视不理。据厉若海推测,藏密的红日法王现身中原,为的正是慈航静斋和这把鹰刀。 一切谜团,似乎等秦梦瑶到来,便可得到解释。 第二日,慕典云和烈震北闲谈时,还是将话题转移到成抗身上,询问烈震北对此事的看法。毕竟烈震北照顾谷姿仙数年,已有义父的身份。 他猜想烈震北对这门婚事并不赞成,否则不会眼看谷倩莲不惜一切地反对。果不其然,烈震北微笑道:“那是小儿女的事,我若多嘴,她们恐怕会嫌我厌烦。” 慕典云心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风行烈皱眉道:“如此一来,成小姐和谷小姐将势成水火。这场婚礼恐怕难以收场呢。” 烈震北从容道:“我本想临死前,看到我的乖女儿姿仙嫁为人妇,便可老怀大慰了。但是若她不愿,取消婚礼,难道我还能迫她嫁人吗?” 他身为黑榜高手,成名数十年,心思比年轻一代细腻的多,看出风行烈因靳冰云的事,对男女之情有些排斥,并无半分觊觎谷姿仙或谷倩莲的心思。谷倩莲的一片芳心系在风行烈身上,恐怕终要落空。 白素香性情较沉稳,似乎更中意慕典云,不过不像谷倩莲那样明显。但慕典云一样无动于衷,很可能根本没看出她的用意。 想到这里,烈震北喟然轻叹,不愿将事情挑明,以免重蹈厉若海和谷凝清的覆辙。他用一如既往的平静态度道:“不提这些。我受若海兄之托,向行烈你解释道心种魔、道胎、魔种的事情,以及,庞斑为什么要指使靳冰云接近你。” 风行烈已很久没听到靳冰云的名字,不觉愣住。 慕典云站起身来,准备回避这个令风行烈伤心的话题。 烈震北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慕兄也请留下,我特意等你醒来才说这件事,正是因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和庞斑直接交手的人。有你为例,烈某更易说明道胎和魔种的区别。” ☆、第二十二章 烈震北自幼习医练武,年纪尚轻时便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针术名动江湖。慈航静斋斋主言静庵评点天下绝学,其中便有“烈震北的针”。 他一开始走正道路子,虽然成功延续生命,并成为一代黑榜高手,但是人力有穷而尽,越到顶峰,越难取得进步。是以在受厉若海之托照看谷姿仙和双修府后,他将所有精力都用来研习道心种魔大法,想另辟蹊径。 当今天下,除真正修习道心种魔的庞斑和赤尊信之外,没有人比烈震北更了解道胎和魔种之间的神秘关系。 慕典云也是最近才听说这两个词,但道胎尚可,对魔种的了解却仅限于风行烈身上的那一丝残余,还有从和庞斑的交手中得到的经验。 烈震北问过详细情况后,立即判断出庞斑尚未能将魔种完全转化为道胎,以魔入道。不过他既然不再坚持生擒风行烈,反而放其离去,也说明他正走在这条路上。 对此慕典云好奇已久,烈震北让他留下,正是得偿所愿。 烈震北秀气中透出书香气质的面孔上现出一丝笑意,缓缓道:“慕兄和行烈都是天赋超卓,意志坚定的人,假以时日,有成为第二个庞斑的可能。其实世间练武之士,看破酒色财气的诱惑后,均会找到一个相同的目标。” 慕典云笑道:“就是庞斑所追求的天道?” 他已经隐约明白了天道的含义,并不需要烈震北过多解释。风行烈则从厉若海那里听过一些魔种的事,皱眉道:“家师已经给我详述过先天后天之分,婴儿离开母体之前,所受的养分神气,便是先天之气,从离开母体开始,则吸入后天之气。所谓天道,乃是先天之道的简称,通过修行从后天返回先天。魔种和道胎只是通往这个目标的两条不同道路,不知是否真是这样?” 烈震北淡然道:“不错。后天之气皆有为而作,先天之气才是无为而无所不为。最简单的例子便是你们曾遇到的谈应手、莫意闲二人。谈应手以玄气大法纵横江湖,但终究是后天气,一遇到真正的先天高手如浪翻云等辈,便会望风而遁,甚至不敢在他面前现身。” 他顿了一顿,平静地道:“庞斑虽是天下第一高手,我生平最佩服的人却是令师。若海兄没有师父,独力创出燎原真劲和百式燎原枪法,武功达到人的体能巅峰,走的是道胎魔种之外的另外一条道路。” 不知道为什么,慕典云忽然觉得他身上出现了深深的寂寥之意。他正不明所以,已听烈震北继续说道:“一旦闯进先天境界,人的心性、想法也会发生很大的改变,看淡常人重视的人世虚幻,慢慢向自身真正的模样转化。若海兄四十岁前横扫黑道,创立邪异门,江湖上人人惧怕,但先天气已成,立即抛开素年,专志武道,其他事都不屑一顾。” 慕典云这才知道,为什么厉若海自己不管谷姿仙,却要将她托付给烈震北,原来竟是出于这样一个飘渺的理由。 风行烈向他望了一眼,又向烈震北望了一眼,犹豫道:“那么慕兄的情况又是怎样的?” 烈震北道:“慕兄和浪翻云走的是一条路,炼神还虚后,出现的也是道胎,其情虽异,其理却同。只不过精通医术者,对人体的理解超出常人,比起浪翻云的‘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更注重自身的修炼,而非寄托于自然之理。”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双眼变的灼然生光,道:“当日慕兄行险一击,以自身的生气为种子,以庞斑体内魔种散发出的死气为土壤,将生气成功送进庞斑的经脉之内。那时我就知道,庞斑并没有完成魔种向道胎的转化,否则他将是无懈可击的。慕兄这一举动,不管有意无意,都成功延缓了他入道的时间。” 慕典云忽然问道:“那么魔种又是怎么回事?” 烈震北微笑道:“既然有正道,自然也有旁门左道,魔种便是这个旁门左道。魔功于死,道功于生,它们都来自人类最本源的生命力。道胎是由人身体内的阴阳而来,魔种则是由男女交合而来,在阴阳精气交融里,一点先天生气便会成形。” 慕典云只是十分惊异而已,风行烈却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望着烈震北。 他想起了靳冰云。 比起修炼道胎的千辛万苦,结成魔种要容易的多,但若要跨越天人之间的鸿沟,还是非得道胎不可。道心种魔大法已经是魔门武学的极致,目的其实便是将魔种变成道胎,故而有种魔者、炉鼎和魔媒的条件。 种魔者是庞斑,炉鼎是风行烈,魔媒自然是靳冰云了。 据烈震北所言,传统的种魔中,魔媒是一件事物,而非活人。庞斑为数百年来魔门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独辟蹊径,选靳冰云为魔媒,让她接近风行烈,通过两人结合的时机,在风行烈心灵里培养种子。直到种子成熟,他才会与魔种结合,把生气精华摄为己有,种生鼎灭。 风行烈本该承受魔种的所有死气,当场暴毙,但他机缘巧合救了鹰缘,使庞斑未能成功。 烈震北综合消息,由道心种魔的本质,推测出事情的内情,将庞、风、靳三人的关系剖析清楚,终于在今日详述出来。 风行烈对靳冰云一往情深,不惜为她放弃江湖上的一切声名,却未想到连相识都是一个谎言。此事对他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烈震北尚未说完,他便大叫一声,不理还在旁边坐着的两个人,一口气冲了出去。 忘仙庐中一片死寂。 烈震北看了看外面仍然姹紫嫣红的花丛,脸上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慕典云心知这并非任何外人能够劝说的事,只在心中叹息,良久方道:“为什么是靳冰云,为什么是风行烈?” 烈震北依旧望着窗外,柔声道:“这牵扯到二十年前庞斑退隐的事,还有燎原心法的特质。等行烈想通了,自然会回来听另外一半故事。” 慕典云道:“如今庞斑不再需要种生鼎灭的方法,是否代表靳冰云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厉若海今年四十八岁,迈入先天境界后,肌体不再衰老,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纪。烈震北比他还大三岁,除了鬓边少许白发,外表也与二三十岁的人没有区别。是以慕典云与他们闲谈时,全然感受不到辈分上的差距。 然而,烈震北忽然转过头来,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几乎射到了他心里,直接看穿他心中所有没有说出口来的想法。 慕典云微微一凛。烈震北已若无其事地道:“不错。” 风行烈直到接近傍晚时分,方从独自一人待着的静室中出来,期间连谷倩莲前去安慰,他都避而不见。其实通过与庞斑两次接触,他已隐约意识到,靳冰云很可能不是被庞斑“抢走”的,很可能一开始就遵从了庞斑的命令,然而等得到烈震北的证实,仍然感到难以接受。 幸好他也不是软弱的人,更未因此愤世嫉俗,再出现在慕典云面前时,神情已恢复到像往常那样。 慕典云尚未来得及问他作何打算,又有一个消息传到——成丽、成抗姐弟离开了双修府。 他们是悄悄离开的,成抗一向礼数周全,却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谷姿仙对此一脸漠然,简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这时离谷姿仙和成抗的婚礼只剩三天时间,眼见这桩婚事将成定局,纵使谷倩莲从双修夫人那里拿到了双蝶令,谷姿仙也拒绝听从母亲的吩咐。慕典云一直以为她打定主意要嫁给成抗,谁知成抗竟会自行离开。 风行烈对此倒不太意外,甚至对离开的理由都不感兴趣,只道:“换了是我,我早就走了,谷小姐和白小姐都不喜欢成兄,他婚后与公主如何能够和睦?而且等里赤媚他们到了这里,成兄身为半个主人,自然不能坐视他们撒野,还不如……” 他鲜少说人的不是,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下去,但言外之意不问可知。 成抗若挺身而出对上里赤媚,十条命也不够死,若不出手,日后在谷倩莲、白素香等人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若干年后,说不定会出现另外一对怨偶。 尽管他们都觉得有些可惜,也不得不同意这是最好的选择。 纵使在备战之时,江湖上的消息仍雪片般飞来。 里赤媚接手双修府的事后,方夜羽专心对付戚长征、赤尊信等人。但戚长征运气极佳,又受到黑白两道的庇护,竟然始终没落到魔师宫手中,不知逃到何处去了。而赤尊信也是中原枭雄,极擅掩藏踪迹,庞斑不出手,只凭方夜羽一人,连他的行迹都找不到。 当然,这两人一个是怒蛟帮的后起之秀,连浪翻云都另眼看待,一个是成名多年,有资格做庞斑对手的成名霸主,方夜羽在他们身上吃亏,乃是理所应当之事。但看在旁观者眼中,却是魔师宫奈何不得两个独行者的证据。 另外一件消息牵扯到鹰刀。 弃女而逃的马家堡主马任名死在一片密林里,身边空无一物,暂时无人知晓鹰刀下落。 消息传到时,风、慕两人已重新来到忘仙庐,等候烈震北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听完这件事,烈震北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全然不在意那震动武林的异宝,反而没事人似的道:“二十年前,庞斑地位如日中天,如同一尊不可撼动的魔神,却忽然退隐,你们可知是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 鲜少有人知道庞斑退隐的内情,大部分人只知此事与言静庵有关,毕竟庞斑去慈航静斋挑战言静庵后,便返回魔师宫隐退,自此不出江湖,更未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前往净念禅宗挑战了尽禅主。 烈震北恰好是知晓内情的寥寥几人之一。 正如很多人猜想的那样,庞斑的确爱上了言静庵。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既是因为言静庵丽冠天下,品貌性情武功无一不是绝顶,也是因为魔种和道胎的天然吸引。 当时庞斑已经进入魔功的瓶颈阶段,于是不断挑战高手,以便刺激魔种成长。蒙汉之争正处于紧要阶段,他自然不会为难本族的人,矛头一直对准中原武林人士。 他绝非顾忌世俗眼光的仁慈之人,败在他手上,往往就是死路一条,其中甚至包括少林掌门绝戒大师。如此惨烈的结果,不仅使中原武林人才凋零,人人自危,甚至直接影响到反蒙大业。 在这样的危机下,言静庵却并未因庞斑对她的爱,将庞斑强留在自己身边,因为这将会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她只是请求庞斑退隐二十年,让饱受摧残的中原武林得以休养生息。 庞斑回到魔师宫后,苦思数年,然后和言静庵立下一个约定——他愿意依言退隐二十年,但言静庵必须在约定的期限内,送一个徒弟给他,助他练成道心种魔的最后一步。 这个徒弟就是靳冰云。 靳冰云十八岁时前往魔师宫,成为庞斑最后一个徒弟,直到被庞斑派去结识风行烈为止。 庞斑的要求其实冷酷至极,也巧妙至极。慈航静斋的心法具有极为特殊的效果,需要传人和师父具有微妙的心灵感应。言静庵走遍天下十八省,才找到靳冰云。 靳冰云长大后,气质和容貌都与言静庵十分肖似。言静庵把她送给庞斑,正如同送上了一部分的“自己”。庞斑早已预料到了这件事,准备将对言静庵的感情转移到靳冰云身上,在从情关中脱身而出的同时,完成种生鼎灭的大计划。 至于风行烈,也是庞斑暗中留意中原的少年才俊,最终拣选了他。 首先,那时风行烈叛出邪异门,不再受到厉若海的庇护,对他下手较为容易。其次,正如慕典云所说,燎原真劲的性质犹如烈火,将体能刺激到所能达到的极致,生气旺盛至极。 以习练燎原心法的人为炉鼎,种生时将有事半功倍之效。 也就是说,风行烈落入庞斑布下的陷阱,看似偶然,实际是这位天下第一的魔师筹谋多年的结果。他甚至可以为此牺牲靳冰云,又怎会在意区区一个风行烈,或者风行烈背后的厉若海?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6节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烈震北以长辈看待子侄的慈和眼光,平静地注视着风行烈,“虽说不是行烈,也会有别的炉鼎,但行烈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庞斑四十年来坐稳天下第一人的宝座,眼光实非旁人可比。” 好在有上一次的噩耗打底,这一次风行烈的反应尚属平静。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道:“那么冰云是否已经回了慈航静斋?” 烈震北道:“应该如此。静庵和庞斑的约定已经完成,庞斑已不需要靳冰云,她为什么还要留下?” “忘仙庐”地如其名,是烈震北来到双修府后,府中特意为他修建的静修之地,风景幽静超俗,是个有几分仙气的地方。风行烈受环境影响,一颗剧烈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默然不语。 慕典云此时和风行烈已经关系匪浅,而且烈震北又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前辈奇人。他想了想,开口道:“或者风兄应该去慈航静斋,见冰云小姐一面。你分明还牵挂着她,故作不理并非一个好选择。” 如他所料,风行烈果真没有感到尴尬,反倒苦笑了一下。 烈震北道:“行烈,燎原枪法讲究闪寸心之道,凡事遵循直觉而行,不可拖泥带水。这是枪法的至理,也是若海兄教你的做人道理。你若还爱着靳冰云,就应当按照慕兄所言,去静斋走一趟。” 风行烈俊秀的面容上,蓦地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他并未避而不答,也没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在短暂的思考后,苦笑道:“其实第一次见到庞斑,听他说冰云在他手上,我恨透了他。后来听震北先生你说,冰云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别有所图,我又恨透了冰云。” 慕典云关切地盯着他。他对风行烈有很深入的了解,深知他性情宽厚,不像寻常武者那样咄咄逼人,“痛恨”背后,一定有隐藏更深的情绪。 果然,风行烈顿了顿,又道:“但今天听到整件事的因果,我心中已没了恨意,反而对冰云很是怜惜。她……她爱着庞斑,才会答应为他做事,然而庞斑魔功大成,她又是被牺牲的人……她心里一定苦痛到了极点。” 随着魔种的消失,种魔者、魔媒、炉鼎三者冥冥之中的联系也消失了。庞斑不再能感应到风行烈,反过来也是一样。 但靳冰云的处境和心情,并不难猜。 烈震北道:“那么你是否还要到静斋去?” 风行烈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大概会去,至少告诉冰云,我知道她的苦衷,并不怪她,但可能仅此而已了。” 当年他在雪山古刹中遇见靳冰云,对她一见倾心,不顾一切地要把她弄到手,做他的妻子。那时候他的爱是不顾一切的,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在他眼中,只看得到他深爱着的女子。 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再想起这个苦命红颜,那生死可为之轻抛的一往情深已然消失。唯一剩下的,是对靳冰云深深的怜惜和同情。 如有可能,他依旧愿意为她效命,帮她的忙。但作为夫妻的缘分,早在靳冰云回到庞斑身边时,便不复存在。 慕典云心中既觉遗憾,又不禁松了口气。烈震北目光中饱含欣赏,缓缓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也决计算不上坏。也罢,秦梦瑶不日即到,你若愿意,可先问问她的看法。” 在风行烈亲口终结自己和魔师的恩怨时,千里之外的武昌府,戚长征悄悄在某个宅院的后墙上露出了头。 他偕水柔晶夺命逃亡,途中遇上隐居田园的“左手刀”封寒,受他和乾虹青的保护,得到短暂的休憩时间。封寒指点了他左手刀的精义,并将自己的兵器——天兵宝刀赠给了他。 那时封寒对上追踪而至的里赤媚,双方各退一步:放走戚长征,让他先逃一段时间再派追兵,封寒便不会出手和里赤媚死拼。 然而,戚长征终于还是被人追到,一番死战后,他心浮气躁,全身经脉几乎要爆开。幸好秦梦瑶忽然出现,对上四密尊者,让戚长征原地盘膝运功,领悟刚刚进入的先天境界。 事情结束后,秦梦瑶赶赴双修府,戚长征则继续他的逃亡之路。 如今的他,得遇名师,历经血战,练成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先天真气,比之刚刚离开怒蛟帮,一心要找魔师宫讨回场子的时候,有了非同小可的提升。 他精灵的双眼骨碌碌乱转,打量着宅院中的情景,不漏掉任何一个死角和可能的危险。这是浪翻云和凌战天传授小辈的经验,也是他从战斗中养成的本事。 可就在他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一个粗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大胆小子,还不给我滚进来!” 戚长征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声音。 三年前的怒蛟岛上,赤尊信率领座下凶人长驱直入,视戚长征、翟雨时等人如无物,让他们彻底体会到自己和真正高手的差距。 这声音正是赤尊信的。 戚长征再没想到自己如此小心,还是被人发现,硬着头皮从墙上跳了下去,暗暗盼望赤尊信的脾气比三年前好一点,不然追杀他的高手说不定会再多上一个。 如同乾罗那样,赤尊信无力正面对抗庞斑,被逼让出尊信门,但也有暗中埋下的棋子和真正亲信。戚长征见到他时,他还是身穿黑袍,满脸虬髯,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比戚长征记忆中更亮,全然还是黑道霸主的嚣张模样。 戚长征跟踪他已有一段时间,此时被叫破,也不紧张,向赤尊信抱了抱拳,用轻松自如的口气道:“赤门主别来无恙?” 赤尊信瞪着他道:“我有恙无恙,难道你们怒蛟帮会不知道?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干什么?是否浪翻云让你来的?” 戚长征抓了抓脑袋,苦笑道:“我也希望是浪大叔叫我来,可惜他还在岛上闭关,怎知前辈会再现江湖?我老戚跟踪赤门主,是想和厉门主要冰云小姐。” 赤尊信冷冷道:“凭你?” 戚长征道:“梦瑶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前辈从庞斑手中劫走冰云小姐,冰云小姐又是梦瑶小姐的师姐,难道我能坐视不理的吗?” 他正面承受赤尊信针刺刀扎的目光,从容道:“我本想趁赤门主疏忽大意的时候,把冰云小姐偷走,但赤门主不愧是一方霸主,竟从未露出过破绽。那老戚也没有办法,只好强行向门主讨人了!” 若是尊信门易主前的赤尊信,只凭戚长征这几句无礼之言,便足够让他出手,杀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但如今,想起尊信门后继无人,唯一的师弟是个叛徒,再对比面前挺立无畏的戚长征,赤尊信心中忽然现出深深的挫败感。 怒蛟岛一战,是他输给了浪翻云,尚能安慰自己说尊信门不输怒蛟帮。如今看到戚长征的气度胆魄,他才意识到,即使不管帮派中高手的武功深浅,只看未来发展,自己也还是输了。 他有点颓然地道:“你来晚了,靳冰云早就回了慈航静斋。她自愿被我劫走,是因为不想再留在庞斑身边,又下不了决心,可不是我恃强硬逼。” ☆、第二十四章 戚长征愣了一愣,想起靳冰云那生平仅见,只有秦梦瑶可以比拟的美丽容貌,心中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事实赤尊信在江湖上的名声差到极点,率红巾盗烧杀掳掠,以丧尽天良的七大凶人为爪牙,看中哪个女子就直接去抢,甚至施以暴力占有她。戚长征逃亡路上,还有闲心管赤尊信的闲事,乃是因为天生英雄性情,不愿见靳冰云受这枭雄逼迫。 可惜他武功暂时还无法和赤尊信这等高手相比,赤尊信、靳冰云等人行动又非常隐秘,他竟不知道靳冰云已经走了。 这时再听到这个消息,他除松了口气之外,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赤尊信却不理会他作何想法,直截了当地问:“我听说你最近也招惹了方夜羽,又与乾罗、封寒等人撘上交情,现在是魔师宫的眼中钉肉中刺。赤某明人不说暗话,虽说你是怒蛟帮属下,但庞斑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何妨在此休养几天,再做打算?” 戚长征脸上露出吃惊神色,显然未想到赤尊信落难之时,耳目仍然如此灵通。 他想了想,道:“赤门主明人不说暗话,那我也就直说了。我也很想休养几天,但不是我自吹自擂,如今魔师宫和中原武林都在等着看老戚的下场,若我做了缩头乌龟,势必对中原武林的士气造成极大打击。不过门主既然已经开口,戚长征确有一事相求。” 赤尊信是何等人物,察其颜而知其意,冷笑道:“是否是那个背叛魔师宫,陪在你身边的女人?” 戚长征肃容道:“不错,请前辈帮忙照看柔……水柔晶,保证她的安全,不要被魔师宫追回去。” 魔师宫十大煞神,以绝天、灭地两人为首,日月星三煞为辅,其下还有金木水火土五将,擅长五行阵法合战。这十人均是心狠手辣的战将,绝天灭地更是由庞斑亲手调|教出来,武功不输给中原高手。 后来“水将”水柔晶爱上戚长征,与他一起逃亡,也成为魔师宫猎捕的对象。戚长征将她托付给赤尊信,正是要使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手大干一场。 他还怕赤尊信以为受到轻视,解释道:“柔晶是魔师宫叛徒,方夜羽即使只为了脸面,也不可能放过她。如果前辈不便……” 话未说完,赤尊信已嘿然笑道:“你外粗内细,浪翻云果然没有看错人。滚吧,把你那心上人带来,只要不是庞斑或里赤媚亲至,赤尊信还不至于保不住一个女人。” 戚长征内心深处,其实亟盼赤尊信能够放下身段,和乾罗、封寒等人联手,结成一个对抗魔师宫的联盟,可以减轻怒蛟帮承受的压力。 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武功未臻最上乘的境界,未免捉襟见肘。尤其最近帮中传来消息,说朝廷的“屠蛟小组”趁火打劫,“矛铲双飞”展羽亲自出手,掳走岛上的酿酒师左诗,想诱使浪翻云追到京师去。 左诗是浪翻云至交左伯颜之女,浪翻云出关之时近在眼前,上官鹰也不知该不该拿这件事打扰他,遂告知戚长征,让他留意一下屠蛟小组的动向。 是以戚长征见赤尊信愿意帮忙,肩上顿时少了一份重担,决意送水柔晶来此之后,再问对方有没有注意过屠蛟小组。 谷姿仙原定大婚之日的前一天,秦梦瑶终于来到双修府。 慕典云听人说秦梦瑶之名的次数,并不下于庞斑的。他对庞斑充满了好奇,对这慈航静斋的神秘女剑士自然也有极大的兴趣。 直到他亲眼见到秦梦瑶时,才明白为何范良极一看到他,就误以为他是八派联盟培养出来的人。 因为在气质方面,他和秦梦瑶竟然具有相当的相似程度。这不仅是他本人的想法,旁观者也均生出这样的想法。 秦梦瑶容貌之美,接近没有瑕疵,然而她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凝聚自然美态的容貌,而是恬淡悠远的独特气质。这气质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足够令人忘记她的美丽,沉浸于她带来的美好感觉。 但慕典云与她并肩而立,呈现出的风采居然不在她之下。 若说秦梦瑶像空山灵雨,清灵秀逸,那么慕典云便是雾隐青峰,淡漠缥缈,同样具有让人心境安宁的力量。 难怪范良极作如是言,黑道中人多跳脱飞扬,少见这种沉稳的气质。但秦梦瑶师从言静庵,修炼慈航剑典,以剑入道;慕典云则出身万花谷,修炼万花秘笈,平生不曾拿剑。 有这样的相似程度,只能说在回归本我之后,两人的真性有不少相似之处,乃至他人眼中看到的形象也有点相似。 然而,比起关注秦梦瑶的绝代姿容,慕典云和烈震北均在甫一见面时,便发现她脸色比正常状态更为苍白,吐息也有细微的不均匀。只有在身负内伤的情况下,她这等高手才会现出被人察觉的异状。 主客落座。谷姿仙身为主人,身负待客的责任,但因见识较浅,日前又遭人事变动,主要还是烈震北向秦梦瑶询问最近发生的事情。 秦梦瑶说话时,声音亦甜美雅正,一如其人,“梦瑶之前曾见过怒蛟帮的戚长征一面,他已晋入先天境界,暂时安然无恙。但日后方夜羽会派怎样的人物去追杀他,就非梦瑶能够预料到的了。” 烈震北皱眉道:“希望他安然无恙吧,不然恐怕会有更多人投向魔师宫那边。梦瑶是否知道少林不舍大师的行踪?” 他问及这个问题,连极少开口的厉若海都现出专注神情,等待秦梦瑶的回答。 双修夫人谷凝清本该在女儿婚礼之前回府,即使有突发的要紧事,也该派人送信回来。但她清修佛堂的消息忽然断绝,一连数天音信全无,谷姿仙只得让人前去看看怎么回事。 派出的人尚未回来,府中人人心中都有了不祥的预感。 秦梦瑶或者不知谷凝清的精舍所在,但不舍应当不会对此事全无表示,如果问得到不舍,可能也找得到谷凝清。 秦梦瑶用惹人迷思的美目看了一眼谷姿仙,缓缓摇头道:“此事说来十分奇怪,我也不知道不舍大师如今身在何处。” 马任名带走鹰刀,马家兄妹也全然没了利用价值。方夜羽懒得在这等小角色身上花费心思,直接将真相捅破,放出马心莹暗算谢青联,马峻声替妹沉尸的消息。 谢青联之父谢峰立即找上少林派,不舍倒也干脆,废去马峻声武功,将他逐出少林门墙。 他身为马峻声师叔,如此处置,谢峰也无甚话说,但少林与长白两派之间,终究如方夜羽所愿,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之后庞斑于柳心湖约见秦梦瑶。八派联盟的人收到消息,听说庞斑受了伤,一直没能痊愈,便尽聚十八种子高手,准备进行“浅水计划”,借此机会击杀魔师。 秦梦瑶深知他们不是庞斑对手,只能出言袒护,总算让大部分人全身而退,自己则赶来双修府。不想红日法王在路上截击,两人交手,秦梦瑶因言静庵过世,心境大受影响,稍落下风。 红日法王的“不死法印”也是无孔不入,可以从精神上影响对手的神妙武功。法印引发秦梦瑶尚未痊愈的旧伤,但红日法王也没讨到太大便宜。 这喇嘛才是真正的西藏第一高手,身份超脱。秦梦瑶明知赶路对伤势无益,也只能赶来双修府,因为无论她来不来,红日法王都会来。她来了,红日法王必定优先拣选她为对手,让其他人能全力对付里赤媚。 只要假以时日,以她自身修为,自然能够痊愈。但想要在一夜之间完好如初,便是连双修府中的两位神医也无可奈何之事。 至于不舍,“浅水计划”乃是秦梦瑶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前去寻找谷凝清,实非她所能知。 话说到最后,秦梦瑶已以无上智能,推测出了里赤媚的大部分行动。她见谷姿仙明眸中有泪花闪动,开口安慰道:“公主莫要心急,不舍大师是十八种子高手中的第一位,连魔师都对他多有赞赏。他纵然不是里赤媚的对手,与令堂合力,想要逃脱追杀想必也不难。” 她这句话,无疑是承认谷凝清与不舍二人处于里赤媚的威胁之下。 而且这个时候,派再多的人手去找也无济于事。只要他们还活着,总会前往双修府的隐秘据点,送信给女儿知道。 谷倩莲泣道:“我实在应该厚着脸皮,不顾一切请夫人回来的。” 谷姿仙的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般落下。 ☆、第二十五章 里赤媚并未让双修府等上很久。 白素香写信给成抗,告诉他双修公主真正爱的人是浪翻云,床头还放着为浪翻云烹茶时使用过的茶具,令成抗彻底死心。莫说他绝无可能与名列黑榜首位的覆雨剑争竞,就算可以,浪翻云在招婿大会时对他们姐弟有恩,他不敢与他相比。 如此一来,他便只有自行离开一条路可走。 婚礼因此取消,但“婚礼当天”这个时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期间厉若海已将邪异门大部分下属调派来鄱阳湖,以免双修府中武艺低微的仆役、下人在冲突中死伤殆尽。但涉及到先天高手之间的争斗时,这些下属不过聊胜于无。 事实无论是魔师宫一方的里赤媚、红日法王,还是双修府一方的厉若海、秦梦瑶,都无法断定这一战究竟会出现何等结果。 这一天,烈震北兴致颇高,带着几个晚辈在府中闲走,指点各处花树草木从何处移植而来,有何功效,其中也有不少剧毒之物。烈震北号称“毒医”,除医术外,制毒用毒的本事当然也是出色当行。 他出身世家,钱财尽有,少年时足迹踏遍神州大地,以一己之力收集奇花异草,所得收获竟不输给任何一家以毒物出名的门派。可惜因双修府的人里没有先天高手,难以抵御奇毒威力,他只能将真正的毒物种在忘仙庐附近。 饶是如此,仅听他指点叙述,也让对医毒两术一无所知的风行烈大开眼界。 相比之下,慕典云的反应要平淡得多,只是被这样的布置触动心事,屡屡想起师门的事而已。昔年青岩万花谷中,也是四时花草灿烂如云霞,西域异树、南疆琼花应有尽有,更有“工圣”一行大师协助谷主东方宇轩,按地势布下种种机关暗桩。 万花弟子学医时,常由孙思邈或其门下几个大弟子言传身教,无论医书中记载何等药物,总能在谷中找到。 双修府尚无法与万花谷相比,但已经是慕典云来到大明王朝后,见到的最像师门的地方。由此可见烈震北心性气度,与东方宇轩欣赏的隐士颇有相似之处。他想起风行烈说过,若双修夫人为女儿重回府中,烈震北可能不便在此继续住下去,顿时心生冲动,想和这位毒医谈一谈重建隐居之地的想法。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府中总管谭冬急匆匆赶来,脸上带着焦虑之色,向他们大声道:“震北先生,里赤媚等人已到了谷口。” 烈震北笑道:“来得好快,走,咱们去正厅,见见这几位客人。” 厉若海从二十八岁起,便把庞斑定为此生唯一对手,对浪翻云也只有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自然不会将里赤媚看得太重要,更没想着出府迎接。 他不去,风行烈也不会去。烈震北身体几近油尽灯枯,早被厉若海说服,答应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出手。慕典云一向客随主便,对这件事非常无谓,也跟着他们坐在厅中,等谭冬将敌人带进门来。 之前,厉若海谈及里赤媚,说此人是蒙皇座下第一高手,将“天魅凝阴”奇功练到极致,转换了体质,行动速度冲破常人体能的束缚。他以“人妖”为号,一是出自这神鬼难测的可怕速度,二则因为他容貌秀美尤胜女子,具有超越性别的邪异魅力,被他看上的人,无论男女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柳摇枝、花解语横行西域,无恶不作,自是托魔师宫护法名头的福,但其中也有里赤媚疼爱花解语,常为她出头的缘故。 元顺帝北逃后,里赤媚从未在中原出现,所以厉若海所知仅限于此。 但纵有印象在先,里赤媚踏进双修府待客用的宽敞正厅时,大部分人的目光仍忍不住集中在他身上,唯有厉若海似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秦梦瑶正襟危坐,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里赤媚当然不可能孤身前来。他只不过是这批敌人的领袖,其下还有慕典云曾见过的花、柳二人,一对面容阴郁,面容相当苍老的双胞胎兄弟。这对兄弟便是蒙大、蒙二,实力居五大高手之末,受里赤媚直接调遣。 真正代表魔师宫的人,只有这五个,剩下的均为从中原招来的援兵。 南粤魅影剑派的刁项、万红菊夫妇齐至。魅影剑派与双修府是死对头,刁项之子刁辟情曾到谷姿仙的招婿大会中捣乱,被浪翻云逐走,之后谷倩莲出府追杀刁辟情,将他打伤。她用的武功恰好克制魅影剑派的心法,柳摇枝找上刁项夫妇,提出可以出手医治刁辟情,获得魅影剑派的助力。 而且魅影剑派与邪异门同处一地,刁项极为忌惮厉若海,从不敢在邪异门势力面前放肆。此次若能报复双修府,又除去厉若海,对魅影剑派未来的发展无疑极有益处。 为此,刁夫人万红菊甚至不惜请来娘家哥哥——“剑魔”石中天助阵。这人是个身材高瘦,双目精光如电的中年人,周身隐隐透出先天剑气,可见其剑法已经大成。 慕典云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圈,目光重新转回到里赤媚身上。 也难怪风行烈、谷姿仙等人无法控制心神,看见他便挪不开眼。厉若海对他“邪异魅力”四个字的评价,竟是无比恰如其分。 这人面孔略嫌狭长,容貌秀美至极,皮肤晶莹的如同上好玉石,开口说话时,声音甜腻柔和,如同最纯粹的糖浆,却无半分人气。他口中虽和烈震北应酬,注意力却始终在厉若海身上,偶尔也会关注慕典云和秦梦瑶,显然在进入厅中的同时,已经辨清值得注意的对手。 他谈笑之时,几乎拥有可以慑人心魄的魅力。但看在慕典云眼中,这外表邪美的人实在是一个恶魔。 因为里赤媚一人带来的压力,便超过剩下所有敌人加在一起。 这时厉若海和烈震北并排坐在主人座位上,身为真正主人的谷姿仙反而在下首相陪。彼此场面话说过,一直沉默不语,只冷冷扫视着这群人的厉若海忽地问道:“里兄可否见告,双修夫人和少林不舍如今身在何处?” 这本应是里赤媚用来扰乱他们心绪的消息,厉若海却毫无顾忌,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可见他心志之坚定,不惧任何外物动摇。里赤媚暗暗赞叹他的定力,微笑道:“可能死了,可能还活着,恕里某无法回答厉兄。” 听到这不确定的消息,厉若海那胜过所有俊男的英俊面孔上,连一丝异状都没有,简短地嗯了一声后,不再说话。 慕典云紧随其后开口,问的是一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问题,“花间派的年派主何在?在下听说他今天会来,难道改变主意了吗?” 里赤媚不掩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年派主是爱花之人,沉醉于府外美景,带着两位花妃流连忘返。想来少时便到,还请慕兄不必遗憾。” 慕典云很想问清楚“花妃”是什么人物,却听门外隐隐传来音乐声,不禁一愣。 乐声渐渐接近正门,愈来愈清晰,吹奏乐器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十分动听。随着这阵乐声,一个高冠华服,年纪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的英俊男子跨进正厅。 他身后跟着两名身材曼妙的女子,一穿黄纱,一穿紫纱,面上蒙着面纱,但露出来的眉眼非常美丽。两女一人吹奏胡笳,一人撞击双腕上戴着的铜环,乐声正是由她们发出来的。直到这三人进门的时候,声音犹未停歇。 里赤媚从容道:“这位便是花间派的主人,‘花仙’年怜丹年兄。” 从近处看,年怜丹眼角处隐有皱纹浮现,可见他实际年纪比外表呈现出来的大的多。而且他眼神游移,面呈狡诈阴狠之相,绝非心地善良的正派人物。 他甫一进门,一边向主人招呼,一边目光肆无忌惮地掠向在场的几个美女。从秦梦瑶到谷倩莲、白素香,再到谷姿仙,竟然一个不漏,最后甚至不理旁人,向谷姿仙道:“若公主肯和本仙回归西域,结为夫妻,我们生下的孩儿便为国主。” 慕典云看出他正以目光、表情施展精神邪术,试图控制谷姿仙的心志,让谷姿仙不知不觉答应这无礼要求。但他实在不明白年怜丹为什么要这么做。 厅中群雄云集,就算谷姿仙无力抵抗,难道旁人就眼睁睁看着敌人把双修公主带走? 这一刹那,他心中失望之情难以言喻。 自从听到花间派的名字起,他便心存幻想,心想师门道统或在西域得以延续。派主年怜丹虽然支持魔师宫,但无非是立场不同。连天下魔头的老祖宗庞斑都有英雄气概,不能就此说他们一定是邪恶之辈,不配做万花谷后人。 待年怜丹亲身出现,以紫黄两花妃奏乐开道,自抬身价,又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美貌女子的邪佞企图,慕典云才发现,自己的推测竟如空中楼阁,一推即倒。 眼见谷姿仙美眸中掠过迷茫之色,他想都不想,含笑出言道:“年兄身为一派尊主,怎会有此妄想,难道不怕当众出丑,贻笑大方么?” 年怜丹如遭雷击,周身重重一震,仿佛方才注意到他,缓缓转过头来。 ☆、第二十六章 双方的成员实力各异,性格也差距极大。但任谁都没有想到,首先发难,言语中处处流露不客气态度的,竟然会是看起来最儒雅斯文的慕典云。 由此亦可看出他与秦梦瑶相似中的不同。 秦梦瑶好奇地望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挑上年怜丹而非其他人。 她不明白,旁人自然更不明白。年怜丹与慕典云显然素不相识,也从未听说两人间接结过任何仇怨。连年怜丹自己都只以为这是在为谷姿仙出头。 慕典云将内劲凝在声音中,直送他耳畔,是以旁人听来声音不大,但听在他耳朵里,这句话的影响无疑晴空霹雳。“花魂仙术”受此影响,顿时被|干净利落地打断,谷姿仙亦轻呼一声,头脑由迷糊回复清醒。 年怜丹不失为英俊的脸庞上,蓦地浮出一丝愤怒之意。这表情一闪而逝,他回身面对慕典云时,已经挂上了刚进门的满不在乎笑容。 随着他的动作,两名花妃也转了过来,齐齐向后退了一步,似是做好年怜丹出手的准备。 里赤媚身为魔师宫方面的主持者,并不开口干涉他们的对话,反而稳如泰山的端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大厅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已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这两人身上。 慕典云不等年怜丹做出回应,已经继续道:“年派主,在下慕典云,想请教你们花间派的来历。” 年怜丹一愣,有点意外地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和他父亲年野都是土生土长的瓦剌人,和双修府属于不同的部落。蒙人势力扩张时,年野投靠蒙古,借机占了无双国,将双修府的人逼到中原求援。他一身武功尽数从父亲那里而来,只知师门就叫花间派,似是源自中土,再问下去便是任事不知了。 慕典云意味不明地微笑了一下,道:“慕某不过是问问,年派主不说就算了。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领教花间派的高明武功?” 他已知道年怜丹修炼“花间真气”,被双修所克制,才要对双修府赶尽杀绝,只不知花间真气又是何等模样。年怜丹这人虽令他失望,但武功是骗不了人的,真想查探他们和万花谷的渊源,动手比说话方便得多。 年怜丹哈哈一笑道:“有何不可,你是医仙,我是花仙,正是棋逢对手。不过年某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慕兄为何会拣上我?难道是年某对公主大献殷勤,引得慕兄不快了么?” 谷姿仙玉容立刻涨红,又不好出言反驳。慕典云安抚地望了她一眼,笑道:“双修府是主人,在下是客人,受主人照拂周到,总要出点力气才能安心。年派主和公主是积年的仇家,在下不拣你拣谁?你认为我是为公主出气,也由得你。不过,派主若肯退出双修府,我也未必定要为难你,或者还保得住过往名声。” 他之前说话一直非常客气,语气也是温文尔雅,孰知转瞬间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将年怜丹视为势在必得的猎物。事情到这个地步,年怜丹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年怜丹放声大笑,目光转为阴毒,喝道:“好!慕兄如此大言不惭,年某纵然将你斩于剑下,相信厉门主和烈神医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无人猜得出慕典云的心思,只有风行烈听他详细说过万花谷的事,隐隐猜到这和他的师门道统有关。年怜丹助纣为虐,淫邪狠毒,如果真是万花后人,那么谷中也容不下这样的弟子。如果不是,事情反而更加简单。 两名花妃涌上前来,亲吻年怜丹的脸颊。其中一名花妃手中已拿着一柄黝黑厚重的巨剑,将它交给了年怜丹。 光看外形,便知这把剑沉重至极。 慕典云目光闪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大厅正中一片空旷,年怜丹走到空旷处站定,剑势一起,森寒的剑气立刻潮涌而出。 这一刹那,他忽然发现对方脸上没有凝重,只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慕典云对剑气一点反应都没有,身形一晃,从座位上弹了出去,再现身时,腰间折扇已滑落手中,扇面箕张,接住了年怜丹快逾闪电刺来的一剑。 两样兵器,一样短而轻,一样重而长,形成鲜明的对比。慕典云出手姿态之优美闲雅自不必说,但年怜丹手中玄铁重剑重达一百八十斤,使出的剑法竟不是一味刚猛沉厚,忽而重若万斤巨铁,忽而犹如随风飘荡的鸿毛,让人完全摸不到重剑上的力道变化。 但无论是轻是重,慕典云均封挡的滴水不漏。狂飙的剑气根本无法透过他周身三尺之地,波及到在旁观战的人,一如面对谈应手和莫意闲时那样。 玄铁重剑速度快到了让人目不暇接的地步,力道变化却没有任何破绽,严密的如同一板一眼使出来的。双方的人心下均有几分惊讶,包括剑魔石中天在内,均未想到这轻浮好色的花间派主拥有如此惊人的剑术造诣。 武功低的人多被年怜丹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吸引,但武功高的却更关注慕典云的应对手段。 这一番交手中,年怜丹过于引人注目,反而衬托不出慕典云淡然以对的难得。场面上甚至没有出现任何以柔克刚的迹象,乍看之下,慕典云只是以折扇随手招架,仿佛心不在焉,但年怜丹势挟千斤的重剑刺过去时,那折扇早已等在他想要攻击的地方,倒像是他自行把剑锋送过去的。 他本人更是有苦说不出。看似占尽上风,逼迫对手只守不攻,事实在双方的内劲碰撞时,他每每感到自己的重剑刺进了水中,空荡荡的毫不着力,无法对慕典云造成半分伤害。 倘若他有机会认得谈应手,两人一定有许多话可说。 兵器的击打声愈来愈短促,渐如急雨,玄铁重剑上生出重重变化,剑影铺天盖地,几乎将慕典云的身形吞没。近二百斤的可怕重量,在年怜丹手中如臂使指,现出行云流水的意境。 迄今为止,交手已过百招,但时间只过去了短短一小会儿。击打声十分沉闷,尚未出现过真气碰撞时常有的激响。据此可推测,这两人的真气均是内收而非外扩,必定有一人占到上风,而且是毋庸置疑的上风。 谷姿仙大睁着美目,已完全看不清两人的动作。纵然慕典云不喜欢以精神压迫对手,展现出的只是真正场面,没有任何幻觉,她内功不济,眼力也已跟不上了。 有此感觉的自然不止她一人。 等到碰撞声连成一条绵长的悠响,白素香纤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掌心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砰砰跳动声。她却浑然不觉,不住去看厉若海和烈震北脸上的神情,试图以此看出谁的赢面较大。 由于万花武学具有毫无杀气,极尽美观的特性,冲淡了玄铁剑法的凌厉之气,交手画面中并未露出半分杀机。但人人都知道,这表象之下藏有无尽凶险。 折扇倏收倏合,每一合之后,都以非常自然的姿态敲在玄铁剑剑身上。玄铁剑因此发出嗡嗡蜂鸣的震颤声。 连环数击,震颤声也越来越大。年怜丹只觉重剑一刻比一刻沉重,这用惯了的兵器竟像是要脱手飞出,不由心中骇然。 忽然之间,慕典云的内劲消失的无影无踪。折扇随着劲气收回的势头,又是快捷无伦的一击,轻飘飘地点在玄铁剑上。 这一击没有半点力道,玄铁剑顿时长驱直入,折扇在剑身上滑动。只过去短短一瞬间,眼见重剑剑尖将及慕典云胸口,年怜丹忽然脸色大变,猛地向后跃开。 一道无形无质的气箭从折扇上射出,利箭般射中他胸口。 对年怜丹这等高手来说,躲这气箭并不为难。但他人如醉酒,脚下跌撞了两步,竟硬是没能成功躲闪。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年怜丹喷出一口鲜血,脸上血色褪尽。 至此,双方的实力已经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比对。 魔师宫一方自然以里赤媚为首,其下的花解语柳摇枝,蒙大蒙二均为横行一方的特级高手。外援则以年怜丹、石中天二人实力最高。红日法王行踪不定,可以暂时不算。 而相比之下,双修府这边就差了一些。烈震北暂不出手,秦梦瑶端坐养神。谷姿仙已是三女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也不过和刁辟情仿佛,谷倩莲和白素香更是聊胜于无。 也就是说,真正担起应付敌人之责的人,其实只有厉若海、风行烈、慕典云三人。 敌人的最终目标是秦梦瑶,这件事已被秦梦瑶本人和厉若海点破。除此之外,只要有任何可乘之机,相信他们绝不会惮于血洗整个双修府。 谷凝清和不舍兀自生死未卜,无法将援兵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慕典云虽不愿杀人,但事到如今,交手结果已不只关系到他自己。何况烈震北对他有恩,替谷姿仙打发了年怜丹和魅影剑派,也算是还双修府的人情。 试出年怜丹的心法内功和万花谷无半分关系,招式更是天差地远后,他也彻底死心,不再认为域外花间派和青岩万花谷有关。 他之前只守不攻,乃是为了确认花间仙气的性质,待确认完毕,立刻增强自己的攻势,带动年怜丹跟着加速驭使玄铁重剑。 年怜丹的修为本就因全力出手而提升至巅峰,慕典云攻势陡变,他的应对中难免露出细微破绽。慕典云抓住这个机会,以厥阴指的套路将自身真气侵入年怜丹经脉中,截断了他内息的运行。是以年怜丹才会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向后退走。 截断的时间极其短暂,但对慕典云来说已经足够。 眼见年怜丹身受重伤,慕典云并不打算就此收手,反而凌空跃起,向敌人飞扑过去,准备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两名花妃齐声娇叱,手提利剑抢上前来。 ☆、第二十七章 这两位花妃虽只是年怜丹的宠侍,但受他亲自教导武功,出手之时,两柄长剑寒气森森,剑法竟也不弱。 慕典云理都不理她们,绣有银色花纹的黑衣猛地鼓胀起来。只听两声轻响,花妃双剑刺在他鼓起的衣袖上,如同刺进了一个巨大的气囊,不由自主地向外弹开,连一点衣料都未划破。 劲风扑面而来。 玄铁重剑卷起无坚不摧的狂猛气流,向着慕典云猛劈过去。年怜丹心知生死在此一瞬,当然不会在剑招上再玩花样,使出极为简单的连环三剑,一剑比一剑沉重,每一击都凝聚了全身功力。 他的花间仙气已练到第十八重,非同小可,配合重剑超过一般武器的惊人重量,可将野牛、骆驼等一剑劈为两半。但慕典云毫不在意这招何等凌厉,折扇在空中划出一道曼妙的轨迹,轻描淡写地封住了重剑所有去势。 又是一声短促的剑扇交击声。 年怜丹身体微晃,再次后退,脸上已现出惊愕之色。 先天高手对敌时常以精神力量压制对手,尤以魔门高手为甚。庞斑、赤尊信等人无不精擅此道,年怜丹武功不及他们,也非常人可比,但无论怎么施展花魂仙术,想要震慑敌人的心神,都如泥牛入海,全无半点效果。 自始而终,慕典云对他的仙术无半分反击,也无半分反应,反而导致年怜丹不敢再把精力浪费在邪术上,转为全力出手。 紫黄二花妃的剑再次刺空。慕典云千钧一发间变换了位置,紧跟着年怜丹的身影。他神情仍然闲适的如同闲庭信步,但速度之快,丝毫不逊于竭尽全力后退的年怜丹。 就在双剑剑尖刺进虚空的时候,年怜丹怒叱一声,重剑忽地化作万千寒光,剑流奔涌,将两人同时吞没进去。 直到此时,风行烈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跃而起,抄起倚在座椅旁边的长枪,一枪向紫纱妃后心标去。 他枪法尽得厉若海真传,疾如闪电,刚猛无俦。面纱掩映下,紫纱妃顿时花容失色,不得不掉转长剑,与黄纱妃合力接下了这一枪。 强烈的劲气从她两人脸庞侧畔掠过,虽有面纱遮掩,仍刮得她们嫩脸生疼。 三人均立足不定,齐齐向后退去。 只耽搁了一瞬间,年怜丹的剑势陡然停滞下来,露出慕典云玄色的身影。重剑被折扇带动,偏离原有的轨迹,让他浑然天成的高妙剑术露出破绽。且攻敌时,花间仙气每用出一分,似乎就损耗一分,隐约还有被敌人利用,反过来攻击他本人的感觉,让他惊诧莫名。 这种变化看似微小,实际造成的影响非同小可。折扇每一次与剑锋接触,都像是施展出奇妙的咒术,阻碍他体内真气流动,导致重剑剑招不能正常接续。 万花弟子一向注重仪表,慕典云全力出手时,始终保持着轻松自如的心境和外表。年怜丹摸不清他的深浅,误以为他武功比自己高出甚多,心中生出烦乱的情绪,以致雪上加霜,本就接续不起来的剑势更见散乱。 里赤媚收起笑容,但神态仍是那么轻松,专注地看着慕典云的每一个动作。 他行事一向肆无忌惮,为目的不择手段,换了平时,早已无声无息地暴起,与年怜丹合力击杀慕典云。 然而厉若海目光落入战局,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他身上。他清楚无误地感觉到,如果自己起身干涉这一对一的决斗,必定要先面对厉若海的丈二红枪。 他并不畏惧燎原枪法,但红日法王未至,此时尚不是与对手死拼的好时机。而其他人出手也是一样,不但不能造成夹击的局面,反会葬身于红枪之下。 两害相权之下,他宁可牺牲年怜丹。 风行烈横枪挺立,平静地盯着面前的两位花妃,与此同时,也在防着还有人不要脸子,突然出手援助年怜丹。 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等来这样的人。 不知是何缘故,玄铁重剑忽然向外斜去,年怜丹脸上的惊愕已经变成恐惧。慕典云右手持扇,修长的左掌探出,轻按在年怜丹胸口。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但按上的一刹那,五道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从他指掌中传来,由少明至少阳,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 年怜丹面如死灰,催动花间仙气化解,好不容易化去三道。另外两道真气一道极寒,一道极热,窜进他经脉之中,上走心脉,下走丹田,转瞬断去了他两道主脉。 待这一掌收回,纵然以慕典云的定力,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年怜丹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便无声无息地软倒,烂泥般瘫在地上。玄铁重剑跟着落下,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 大厅中鸦雀无声。 双方武功较高的人都心知肚明,年怜丹一定会败,甚至很可能会死。但没有几个人想得到,他败得如此轻松。慕典云脸上虽有疲惫之色,却未受伤,可见这一场是双修府大占上风。 两名花妃不可置信地扑到年怜丹身旁,失声痛哭起来。 慕典云怜悯地看了她们一眼。他武功还没达到收放自如的地步,也是无计可施才下重手杀人。那时他竭尽全力,总算把年怜丹逼到进退不得的境地,自己的真气已经运行到极致。倘若不能继续压制,那么月满则亏,年怜丹一旦成功反扑,他非重伤不可。 当然,年怜丹放着无双国不管,非要跑来中原斩草除根,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慕典云最后看了看年怜丹的尸身,转过身来,向谷姿仙微微一笑,笑道:“之前在下对公主说过,不必担忧年怜丹,总算没有食言。” 谷姿仙不觉轻舒口气,还以微笑。慕典云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魅影剑派派主刁项和刁夫人身上,笑道:“听说贵派和双修府也有梁子?如此甚好,索性借此机会,贤伉俪一起动手,将恩怨一并了断了吧。” 刁项额头不觉渗出冷汗。 几乎每个人在观看决战时,都会出现一个想法:如果是我,能不能抵御他的武功? 年怜丹武功虽强,至少还有迹可循,看得清他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慕典云的出手要隐蔽得多,刁项迄今为止也不明白年怜丹是怎么死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贸然应战,无疑送死,哪怕加一个万红菊也没什么胜算。但若再喊上大舅石中天帮手,事情传入江湖,他的老脸还要不要? 慕典云挑武功不如自己的对手,的确是为了还双修府的人情,却也是针对里赤媚的策略。此时要么彻底撕破脸皮,不顾武功高低地混战一气,要么按规矩来,一对一地单挑应战。是以刁项一时竟找不出理由拒绝,脸色已是变了。 烈震北冷眼看着里赤媚,心想他绝不会坐视慕典云以上驷对下驷,慢慢销蚀魔师宫的实力。这个念头刚生出来,里赤媚蓦地迎上他的目光,从容道:“中土果然能人辈出,慕兄的实力已不必多言,连风小兄也得到厉门主真传。如今里某手痒非常,烈兄既然主持双修府事务,不如在慕兄挑战刁派主的时候,陪我玩一场?” 无论烈震北和谁动手,都会使身体状况加剧恶化。风行烈心中着忙,倒还记着自己不会是里赤媚的对手,抢着开口道:“在下也受过公主的照顾。慕兄已经选了年怜丹,不如就把刁派主伉俪让给我吧。” 慕典云岂会不知他的想法,而且风行烈武功大进,刁项夫妇未必是对手,便道:“也好。我和风兄都是小辈,理应率先出手。里兄想领教华佗针的威力,何妨先过了我这一关?” 烈震北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不愿让他们顶上胡搅蛮缠的名声,失笑道:“其实烈某也很想领教天魅凝阴的威力,奈何有病在身,恐怕无法让里兄尽兴。里兄不如就亲身试一试慕兄的武功,也好瞧瞧今日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出双修府。” 其实他早已答应厉若海,无论是谁找他麻烦,激他应战,他都会安坐不动,让厉若海应下挑战。不想风行烈和慕典云像商量好似的,想都没想就要帮忙。 在年轻一代的人物中,这种气魄十分罕见,不由令他感叹厉若海收了个好徒弟。 里赤媚凤目爆出精光,上下打量仍斯文站着,含笑直视他的慕典云,心念电闪,反复比较着不同选择的利弊。 烈震北坦承自己身体状况不佳,无力出手,未免有失面子,但也从根本上化解了里赤媚先发制人的僵局。 以里赤媚的身份,选风行烈或谷姿仙做对手,无疑无耻至极。也就是说,选项只剩下慕典云、厉若海和秦梦瑶。这三人无论是谁出手,都将和他出现戮力死拼,不死不休的局面。何况慕典云已经矗立当场,一副不被击败就绝不退下的模样,十分难缠。 昔日花解语、柳摇枝、由蚩敌、强望生四人合力,也没能当场击杀慕典云。如今换了蒙大蒙二,实力只比由、强两人更差。这些人对付风行烈自然毫无问题,但慕典云又怎会看着他们围攻风行烈。 思虑及此,里赤媚瞬间便判断出局势的优劣。 若论单人挑战,双修府那边占着优势,但一旦混战起来,有谷姿仙等人在,几个高手心有顾忌,实力难免要打折扣,所以对自己人有利。 他并未立即对慕典云的邀战做出回应,保持从容倚着座椅靠背的姿势,悠然道:“慕兄有这个意思,里某定当奉陪,不过也不必急在一时,不如先看看风兄的燎原枪法。” “刁兄,夫人,两位请。” ☆、第二十八章 慕典云见厉若海恍若不闻,默许了风行烈的挑战,便也不多话,回座安然坐下。 谷姿仙坐在烈震北下首,厉若海下首的人则是秦梦瑶,慕典云恰好坐在秦梦瑶和风行烈之间。他落座之后,忽地感受到这美丽仙子投来的好奇目光,遂回以疑问的眼神。 秦梦瑶处在因言静庵逝世而生的激荡心情中,仍忍不住心生好奇,思索慕典云武功从何处而来。她修炼慈航剑典大成后,奉师命远赴青海的净念禅宗,翻看禅宗中收藏的典籍,所以她年纪虽轻,所知所学比江湖上绝大数人都广泛的多。 纵使如此,她也完全看不出慕典云的来历,难免将心情流露于目光中,使慕典云有所觉察。 见他看过来,秦梦瑶微笑摇头,示意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这时刁项和刁夫人双双飘身而起,跃入场中,瞪视着一人一枪,年纪与他们儿子差不多大小的风行烈。刁项手握一柄长剑,刁夫人用的却是短剑。 顾名思义,魅影剑法的精义为诡变灵巧,身如鬼魅,剑如暗影,练到极致的时候,会使人看不清,捉摸不着,产生与虚无缥缈的鬼魂交战的可怕感觉。 然而,单看刁氏夫妇跃出的身法,便知他们轻功尚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如此一来,他二人使出的剑法也不会是魅影剑法的最高造诣。 燎原枪法简洁凝练,绝无半点不实用的花哨,枪出疾掠如火,正是这种诡变剑招的克星,因此刁项夫妇才会极为忌惮邪异门。厉若海始终不发一言,正是因为对徒弟知之甚深,认定他不会输给这两个人。 而在慕典云眼中,刁项夫妇的实力比柳摇枝夫妇还差得远。风行烈曾目睹数次先天高手的争斗,这几日勤修苦练,将体内三气融会贯通,与过往经验相互印证,实力得到极大的提升。他同样认为风行烈赢面较大,自然不会多事。 他更关心的是里赤媚。 里赤媚率众打上双修府,本身就是倚强凌弱,来者不善,岂会满足于一场一场的比拼?慕典云向年怜丹邀战,还可说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应战。战后里赤媚本该发难,将形势导入对他们有利的混战,却迄今安坐不动。 显然他对厉若海、慕典云等人的实力有所顾忌,才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但在己方必定失利的状况下,还不肯马上动手,很容易猜出他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时机。 这个绝佳的时机,应该就是红日法王现身的那一刻。 秦梦瑶一直心如止水,不理会外界变化,不停将自己的情绪心境调整到最佳状态,等的正是这位命中注定的强敌。有她接下红日法王,厉若海便可专心应对里赤媚,其他人也可尽力保护谷姿仙等人,防止敌人觑机杀死或掳走她们。 慕典云悉心思索事情将会如何发展,蓦地又撞上了另外一片美丽的眼波。 “红颜”花解语以诱人的姿态半倚半坐,脸上神情千娇百媚,让人一看就放下戒心,忘了她是身披美丽外衣的毒辣蛇蝎。慕典云一接触到她的眼波,心头微震,立刻意识到她在施展魔功,对自己进行心灵上的魅惑。 事实这一切均是徒劳无功,对他来说,只要发现对方施展精神奇功的蛛丝马迹,有了防备,就很难再受影响。他只不过微微一笑,花解语便觉“姹女无想大法”如撞上礁石的海浪,瞬间粉碎散落,连痕迹都未能留下。 惊诧中,她娇媚的脸庞顿时现出黯然之色,嗔怪地向慕典云投去幽怨一瞥。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当时输得并不冤枉。慕典云的武学修为的确超出她甚多,难怪有资格引起庞斑的兴趣。 同时,她芳心中亦生出不祥预感,感到此次双修府之行很难善终,极有可能出现两败俱伤的惨烈后果。里赤媚若蓄意逃走,天下间只有庞斑追得上他,但此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厉若海本身是黑道霸主,摆明车马和魔师宫作对,自然不会轻易放走敌人。慕典云看似斯文和气,该杀人时也绝不会妇人之仁,黑白双仆和年怜丹便是明证。 这些人里,武功最低的风行烈都未必会受姹女媚术诱惑。花解语虽是惹人心动的美女,裙底降伏无数英雄,却不敢说对手会看在她美貌的份上,不对她痛下杀手。 忽然之间,风行烈手中钢枪激射而出,与刁项长剑绞在一起,枪尾猛然掉转,接下了刁夫人短剑从身侧刺来的一击。 三人一出手就是绝招。这一下变招速度奇快,发出两声相隔极近的清越激响,声音响彻大厅。 枪剑交击的劲风立刻爆发出来,席卷至观战者的位置上。 继慕典云之后,同为年轻一代里出名人物的风行烈再次成为目光焦点。 八年来,厉若海于南海闭关,江湖上再没有人见过他的出手。风行烈的枪法成为推测厉若海实力的唯一证据,不仅受到自己人关心,更吸引了里赤媚的注意力。 长枪枪芒暴涨,涌进双剑交织而成的剑网内。刁夫人短剑成天女散花势,从正面硬接长枪攻势,剑锋化作点点闪烁的银光。刁项则展开独门身法,鬼魅般在风行烈身旁高速移动,偶尔突刺一剑,活像是从幽冥中刺出来的。 他的剑招看似随便,实则与刁夫人配合得异常严密。以燎原枪法的强悍威力,竟不能立刻冲破这夫妻俩的合击。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7节 风行烈神情凝重,长枪在身畔幻出万千枪影,将刁项夫妇的攻势悉数挡在三尺之外。这番交手全是硬碰硬的实力交锋,无半分取巧之处,场面煞是好看。 秦梦瑶凝神瞧着场上的局面,玉容平静,已完全恢复到古井不波的状态。无论是枪法还是剑法,没有招式能逃过她通明剑心的预料。他们的交手,在她看来就如同一场定好结果的棋局,虽然不失精彩,终究索然无味。 也许言静庵之死给她带来的,不止是悲伤和打击,也有忘却世情的警示。 在静待决战来临的时刻,她的思绪忽然飞得很远很远,她想:不知师姐有没有回到静斋去?戚长征又怎么样了? 如若戚长征知道慈航静斋的仙子也为他挂心,定然非常得意,可惜他并不知道。由蚩敌、强望生等人未曾参与围攻双修府,正是因为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杀,如今他还承担着吸引魔师宫力量的重要任务,实无办法再去双修府插一脚了。 他现在正扒在一艘客船的船底,小心翼翼地从水中探出头来。幸亏船上觥筹交错,划拳碰杯声不绝于耳,几个高手均没发现水面有异。 之前怒蛟岛上传来消息,让他帮忙留意左诗和屠蛟小组的下落,因事情涉及浪翻云,戚长征对此非常关心。但屠蛟小组是朝廷的人,赤尊信很少与朝廷打交道,更不挂心庸碌之辈,亦是一无所知。 戚长征本想听天由命,等浪翻云出关后,赶赴京师救回左诗算了,横竖天下除庞斑之外,再没第二个人是浪翻云的对手。 但事情便是这么凑巧,他准备离开武昌府,继续东行,却在码头发现了一艘有异状的客船,好奇地查探一番,发现这正是屠蛟小组的座船。 展羽外号矛铲双飞,用的是一头是铲,一头是矛的奇门兵器。戚长征由此辨认出他的身份,又发现舱中藏着一个女子,顿时大喜。 他也是艺高人胆大,仗着水性精湛,一路跟到客船停泊,准备趁深夜守卫松懈,救出左诗。最好是他们看左诗不会武功,连守卫也不用了,方便他戚长征英雄救美。只要一到水中,就是怒蛟帮子弟的天下,那时展羽就算是矛铲四飞,也莫奈他何。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夜深人静,船上也没了宴饮的声音。戚长征心想朝廷的高手就是容易做,整日饮酒作乐也无人管束,一边悄没声地爬上船去,凭借白天记忆寻找左诗所在的舱房。 他精通水上勾当,对任何舟船都非常熟悉,转眼便找到了囚禁左诗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因为左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展羽等人并未对她严加看守,只在舱房门外锁上了一道大铁锁。 戚长征本就想救人后跃入江中,泅水逃走,毫不犹豫地拔出天兵宝刀,一刀将铁锁斩了下来,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断锁开门的声音在深夜中尤为响亮,只听一声女子惊叫,房内床上人影闪动。一个面容秀美的年轻女子坐起身来,目光中充满了惊恐之意,正是戚长征认得的,“酒神”左伯颜之女左诗。 戚长征叫道:“左小姐,是我,戚长征,我是来救你的!” 他知道展羽实力非同小可,还有屠蛟小组的帮手,一旦被堵在房中,必定凶多吉少,不及解释,拖了左诗便走。左诗本来和他相识,认出他的长相后,虽然仍云里雾里,却不再害怕,更没有继续惊叫。 戚长征扯着她直冲门外,心中暗自奇怪为何船上的人始终没有反应。旁人也就算了,展羽名列黑榜,总不会因为多喝了几杯,连最起码的警戒心都失去了。 他一出房门,倏然停步,将左诗护在身后,冷冷盯着前方的人影。 江面反射月光,那人相貌清晰可见,竟然是个满面皱纹,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手持一支旱烟杆,一对小眼睛眨都不眨,以不输给他的冰冷态度望了过来。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红日法王 枪影漫天。 燎原枪法分“五十势”,“三十击”,“二十针”,是一百个非常美观实用的动作,合称燎原百击。 风行烈击退刁项夫妇的剑后,取得一丝喘息机会,立刻抬手使出三十击的第一招“无定击”,让他夫妇二人完全摸不透枪法的攻击目标,不得不转为守势。而三十击一旦起手,立刻连绵不绝,中途绝无空隙,如长江大河般奔涌而来。 长枪毫无停歇,瞬间转为三十击第二式“雨暴风狂”,再至第三式“迭浪千重”。 刁项眼前全是纷迭而来的枪影,已经看不到风行烈本人。幸亏魅影剑法也以速度见长,他竭尽全力,以手中长剑封挡枪招,总算挺过了这一波无孔不入的攻击。 还没等他调匀内息,忽听旁边一声娇呼,铮铮两响,刁夫人的短剑飞上半空,人也花容失色。 她才是风行烈长枪三十击攻击的重点。 当日在长江之上,黄河帮蓝天云拦截邪异门的船,厉若海便是用这三十击,在群凶簇拥的不利形势下,率先击杀了蓝天云。 当一套三十击使完,丈二红枪的攻击范围里,已经没有能站着的人。武功越高的人死得越快,反而是武艺低微的喽啰中有人逃得性命。 这一役后,黄河帮就此一蹶不振,从长江水道上除名。 风行烈受上怪伤,武功几乎全废,胸中一直憋有一股郁愤,直到此时才尽数爆发出来。枪法中充满了一去不回的激昂之气,将燎原枪法的气质发挥的淋漓尽致。 其实他的武功和刁项夫妇相去不远,但高手对战,重在气势、心境,并不只看修为高低。刁项受燎原枪法的威势所慑,只顾封挡,全然没想到反扑回去,替身旁的妻子减少一点压力,导致刁夫人独自承受三十击的真正杀招,短剑脱手。 风行烈见机奇快,刁夫人踉跄后退时,他以枪身硬接了刁项一剑,枪尖借势向前窜出,擦过刁夫人身畔。一条长枪仿佛有了生命,蓦地向旁移动,重重击在刁夫人肋侧。 若非风行烈还要顾着刁项接踵而来的杀招,这一击就能直接要了刁夫人的性命。饶是如此,她也脚下一软,坐倒在地,竟无法从旁边的剑风枪影中挣脱出去。 石中天一向疼爱这个妹子,见她遇险,不顾自己身份,默不作声地一跃而起,欲抢进战局协助妹夫。 里赤媚微微一惊,却见慕典云手旁茶杯闪电般飞出,直击石中天面门。 茶杯飞行的轨迹极为简单直接,却封死了石中天的去路,让他不得不拔剑上挑。杯子因剑气炸为粉末,他的人也被这简单的一击拦住。 慕典云并不起身,保持着端坐姿态,含笑望向石中天。他的出手、动作、神态无不传递着一条毋庸置疑的信息:石中天若要插手这场决战,那么也给了他插手的理由。 石中天外号剑魔,一向自诩为浪翻云的对手,见他这隐含威胁的模样,心中顿时大怒。但有年怜丹的前车之鉴,他并无胜过慕典云的把握,正犹疑间,里赤媚柔韧的声音响了起来道:“石老师请勿急躁,请坐。” 长枪上发出的劲风一刻比一刻沉重,刁项应对的也一刻比一刻吃力。 忽然之间,强大的压力于瞬间撤去,长枪竟毫无预兆地在他眼前消失。 刁项身为一派宗主,自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不及多想,一剑化作十剑、百剑,剑影如潮,向风行烈涌到。 就在这一刻,消失了的长枪从风行烈腰眼处标射而出,稳稳击在长剑上。 这一枪名为“无枪式”,为燎原枪法中最精华的一招,厉若海以一生心血所创,将用枪者的精气神尽聚枪中,真正体现了有去无回,没有退路的特质。局面明明是风行烈占优势,这一枪射出,所有的人,无论武功高低,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惨烈气息。 风行烈经脉丹田中,三重真气奔行而出,由枪及剑,让刁项措手不及。他只能勉强挡住第一重幽渺难测的奇异真气,待真正属于风行烈的燎原真劲到来,他已是无力化解。 里赤媚双目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精光,看着刁项如断线风筝般,沿着长枪的去势向外飞出。 大厅中双方对坐,本来都还保持着基本的礼数,此时杀气忽然转浓。 凡先天高手,对气氛的变化都比正常人敏感得多。慕典云下意识地向秦梦瑶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望秦梦瑶,只是直觉此事与她有关。 秦梦瑶浅浅一笑,仍是那么恬静秀美,仿佛对一切事情都无知无觉。 慕典云陡然意识到,红日法王到来的一刻,里赤媚在等待的一刻,就是现在。 厉若海脸容依然平静,丈二红枪已来到手中。他从慕典云挑衅年怜丹起,一直一言未发,然而每个动作都牵动着敌我双方的心神。 里赤媚看似不动,刹那之间,人已来到刚刚才收回长枪的风行烈身旁,一掌向他印去。 这一掌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是速度快到了极点,以风行烈如今的实力,竟然不及反应。 他的手掌尚未接触到风行烈,炽烈如火的丈二红枪离他背后已不足三寸。从未听说厉若海以速度见长,但这一枪速度之快,简直就像凭空出现在里赤媚背后的一样。 里赤媚身子一转,手掌准确无误地向下切在红枪枪身上。 红枪纹丝不动,然而里赤媚也没有任何吃亏的迹象,一腿向旁扫出,目标仍是风行烈。 风行烈至此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退让已来不及,只得勉力垂枪一挡。 就在里赤媚出手的时候,厅中爆发一声轰然巨响,双修府大厅的屋顶被人从外撞破。一个身穿大红袈裟的身影自破洞中落下,声势极为惊人。慕典云匆匆一瞥,看到他是个身形雄伟,老的头发胡子都白了的喇嘛。 他落下的地方正对着秦梦瑶的座位,秦梦瑶早有准备,持飞翼剑离座飘起,以难以形容的娇美姿态对上红日法王。 而随着里赤媚动手,花、柳夫妇,蒙大蒙二兄弟同时跃出座位,前者堵住慕典云,后者向谷姿仙攻去。而石中天也没管让他丢了脸面的对手,亦仗剑向谷姿仙去。 花解语和柳摇枝能做魔师宫护法,实力自然远超一般好手,虽非慕典云的对手,要挡他一段时间却不为难。有了这段时间,蒙氏兄弟连带一个石中天,怎么也可拿下谷姿仙了。 谷凝清夫妇生死未卜,谷姿仙一死,双修府自然灰飞烟灭,而且攻击谷姿仙,也可分厉若海的心神,让他不能全心应对里赤媚。 然而花解语的彩云带拂了个空,将慕典云的座椅打的粉碎。 早在秦梦瑶浅笑之时,慕典云便惊觉混战就在眼前,瞬间分析出敌人的攻击重心。不管他们意图如何,谷姿仙等三女终是最易受伤或被擒的,而她们也不能离开大厅,否则对手追了出去,自己这边追是不追? 是以里赤媚离座,慕典云也没有呆坐不动,而是到了谷姿仙身边。 他空手轻推,离他最近的白素香跌撞出去,避开蒙二短矛的一击。谷姿仙短促地惊呼了一声,石中天的剑尖已险险刺到她喉咙,却被折扇架开。 烈震北似是对厉若海有着绝对的信心,看都不看场中的混战,只关切地凝视着三个干女儿。慕典云回身一带,本已站起的谷姿仙和谷倩莲立足不定,身不由己地向他而来。 烈震北将她们护在两旁。这时慕典云已经接了石中天五剑,蒙大的三下玄铁尺,尚有余力抓着白素香的纤腰,将她也推向烈震北的方向。 风行烈自知帮不上忙,转眼看到慕典云一人独对三人,长枪挺起,枪影笼罩在所有人上空,让石中天暂且放弃围攻慕典云的企图,转为应对他的枪。 秦梦瑶和红日法王剑掌相交。 厉若海蓦地一声长笑,红枪疾旋如星火,转眼将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花解语和柳摇枝罩了进去。这二人想冲出枪势的笼罩,但红枪的每一招都快若疾电,重逾泰山,他们想招架亦觉困难,遑论冲出。 慕典云以一对三,还占有较大优势,已是难得的事情。但厉若海面对三个强悍对手,竟打出了以一人包围三人,让他们无法脱身的可怕局面。 在拦着花、柳二人之时,他对里赤媚的攻势丝毫没有减弱,仍是一枪一枪击出,势若狂风扫落叶,烈火烧野草,枪招却清晰利落到了极处,并无丝毫含混或是匆忙的表现。 枪影吞吐,大厅的主要战场已被这燎原之火遮住。 彩云带与红枪一触,当场倒卷而回,花解语眼睁睁看着带子从自己眼前飘过,几乎无法做出任何控制。迎风箫质地较为坚硬,不如彩云带可柔可刚,厉若海一击之下,柳摇枝倒退一步,箫身上已经出现细微裂纹。 里赤媚在极为有限的空间内变幻身形,倏进倏退,双掌如同最坚硬的金属,毫不畏惧红枪之利。枪上力道有一半被他快到极致的身法卸去,他若想脱身,并不为难,但他一抽身,花解语必要正面承担丈二红枪的攻势。 厉若海是不会在这样的局面下留情的。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敌人。 厉若海不愧为庞斑亲口推许,仅次于他本人和浪翻云之下的宇内第三人。天魅凝阴是以速度激发内力,速度越快,激起的内劲就越凌厉。里赤媚已将此功练到极致,身法出手之快,天下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他从未想过,天魅凝阴会被如此简练的枪法破去。 这还是在厉若海同时拦着花解语和柳摇枝的前提下,他不得不承认,厉若海已达到了人类体能的极致,竟能完全无视天魅凝阴的效果。 石中天剑法远在妹妹妹婿之上,风行烈已有些吃力。 秦梦瑶和红日法王交过三招,每一次交手均无声无息,直至最后一次,内劲爆响居然超过了之前红日法王破屋而入。 那大红身影全程不曾落地,最后更是借力上升,从来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 红日法王嘶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若梦瑶小姐在百日之内能够不死,这场赌赛就算是慈航静斋胜了……” 话未说完,他忽然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声,迅速远去。 安坐不动,平静注视战局的烈震北蓦地站起,身形展动,已经来到蒙大身旁。他比女孩儿更修美的手中,赫然持着平日夹在耳后的华佗针。 蒙大本来没有表情的苍老脸容上,浮现出一丝恐惧神色。 烈震北很少参与江湖事务,真正的名气其实还在谈应手等人之下,但他一出手就表现出黑榜高手应有的眼光,选择了蒙大被慕典云压制,毫无还手之力的时机。 华佗针轻飘飘点在蒙大脉门的关白穴上,转瞬刺入皮肤。 ☆、第三十章 一缕针般尖锐的奇异真气沿蒙大手臂上行,直抵心脉。 蒙大脸色剧变,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玄铁尺脱手坠地。于此同时,蒙二连人带短矛,一起从慕典云身边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风行烈却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石中天的实力与年怜丹在伯仲之间,他尚不是他们的对手,能够在剑魔狂风骤雨的攻击下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受伤倒地的刁项夫妇双双跃起,连带儿子刁辟情一起,扑向谷姿仙。 里赤媚将天魅凝阴提升至极致,嗖的一声,从红枪枪影下脱身而出,笔直地掠向秦梦瑶。这一着速度之快自不用说,连方向也让人捉摸不定,似退实进,忽快忽慢,连厉若海也不由心生赞叹。 红日法王说秦梦瑶只有百日之命,但双修府中有烈震北、慕典云两位神医,变数极大,里赤媚非要亲眼看到秦梦瑶毙命不可。 只要秦梦瑶死了,中原白道失去马首是瞻的对象,以往被强压下去的矛盾定会爆发,导致四分五裂的后果,对魔师宫的大计极为有利。 之前他和厉若海处在僵持的局面下,他的真正实力不如这位一代枪雄,但天魅凝阴着实厉害,厉若海想伤他也非那么容易的事。如今蒙氏兄弟失利,秦梦瑶不顾自己的严重内伤,提剑欲去相助风行烈,里赤媚宁可以花解语夫妇重伤的代价,也要先杀了她。 烈震北看都不看倒地的蒙大,跃回谷姿仙三女身旁,华佗针灵巧的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转眼织出一片银光闪烁的光幕。习家三人竭尽全力,仍然对这根细长的金针毫无办法,被硬生生拦在烈震北想拦住他们的地方。 刹那间,飞翼剑的剑气向四面八方激射,刺骨生寒。 丈二红枪攻势愈烈,与剑气相连,相互呼应,充满了整个大堂。花、柳二人此时才正面领教厉若海的可怕枪法,一时竟如完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被抛到狂猛呼啸的大海里随波逐流,别说反击,能够自保已算幸事。 慕典云将折扇掷出,撞中蒙二胸口,让他飞得更远,自己则不去理他,转瞬来至风行烈旁边。 他指尖发出嗤嗤气劲,其势如刀似剑,人未至,气劲已毫厘不差地点在石中天的剑上。长剑铮然鸣响,石中天手臂一震,只得放弃追击风行烈的意图,转为应对慕典云。 风行烈却不像他一样,以为慕典云要接下这一战,不但不趁机喘息,长枪攻势反而更加猛烈。 里赤媚高挑的身形陀螺般急转,带起比利刃更可怕的旋风,剑气与旋风甫一接触,立刻被卸往外围,半点儿也没沾到他身上。 剑气弥散,飞翼剑的剑刃尽数暴露。 里赤媚一掌拍向剑刃,丝毫不畏惧秦梦瑶的先天剑气。须臾间,剑掌相交,发出沉闷的声音,然后又立即分开。他以宇内无两的身法和步法,绕着秦梦瑶打转,不断提升速度,激发内力,准备一击毙敌。 秦梦瑶灵台一片空明,心神内守,竟不跟着里赤媚的打转而移动,持剑静立,只在里赤媚欺近时挺剑相迎,以不变应万变。 厉若海神色肃穆,猛地掉转红枪,以枪尾重击在柳摇枝胸口。这一击用力十分巧妙,燎原真劲在对手体内爆发出来,没半分浪费去击退柳摇枝。 迎风箫一折两断,柳摇枝硬吃了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击,却无法后退卸力,顿时胸骨尽碎,颓然倒地。花解语悲呼一声,不退反进。 里赤媚的速度渐渐稳定下来,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的内劲比之前凌厉得多,秦梦瑶身子一晃,退了一步,但脸色仍无风无浪,仿佛不知死亡近在眼前。 慕典云连续点出三指,指风交错成一张大网,向里赤媚兜头罩来。 里赤媚的速度已臻巅峰,连慕典云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捉摸到他的准确位置,只能看着秦梦瑶剑尖所向,以指风尽可能封锁他的行动。 风行烈体内三气自然具有不同的性质,而慕典云却是以极为高妙的武学,将内劲化为不同属性的真气,使对手难以化解。 里赤媚正面接下飞翼剑,终因分心,被其中一道指风扫中。可惜他速度实在太快,扫中之时,他一掠而过,轻松至极地卸去大半力道。 飞翼剑画出无数大圈小圈,每个都是完美的圆形,进入静极之守的境界。 但里赤媚不再以她为目标,转瞬飘到慕典云近身之处,用肩头向他撞去。慕典云终于明白秦梦瑶缘何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还要耗费真气,将剑气向四周扩散。 因为这是克制天魅凝阴的唯一办法,至少是他们力所能及的唯一办法。 慕典云一身黑衣再次鼓胀,花间真气透体而出,皮肤表面浮现出一层无形的气盾,在里赤媚肩头撞上他的一刹那,气盾迅速集结为一点,挡住了那股凌厉的阴寒之气。 两人掌劈指戳,瞬间过了十余招。 风行烈踉跄后退,石中天转身扑向慕典云,一剑向他刺去。这一剑凝聚他剑道精华,伏有无数后招,让慕典云只能硬接,不能躲闪。 彩云带碎作片片红绸,从半空中飘摇而下,如同一场花雨。花解语向后飘飞,摔在柳摇枝身旁,他二人内功深湛,不致当场毙命,但脏腑均受重创,再战不能,眼睁睁看着丈二红枪像一道赤红闪电,以无法形容的高速射向石中天后心。 慕典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全力对付里赤媚,不去管石中天的剑。 然而极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石中天在厉若海之前动手,枪的速度却比剑更快,在他剑尖触及慕典云时,后心一凉,红枪已是穿心而过,硬是将他带开里、慕两人的交手范围。 长剑刺入慕典云肋下两寸,便连同主人一起被扯了出去。肋下乃人身气海之一,慕典云的花间真气不受控制地向伤处流动,欲自动修补伤势。 慕典云只愣了一愣,立即导气归元,但里赤媚出手快逾闪电,趁着这微小空隙,一掌印在他胸腹之间。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有余力反手上撩,屈指轻弹,弹开自后袭来的飞翼剑。 慕典云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涌上来的时候,热血已变的冰凉,可见天魅凝阴的威力。 这时刁辟情一声惨叫,摔了出去。谷姿仙惊魂方定,立即抽剑,连同谷倩莲、白素香一起围攻于他。谷倩莲修习的武功本就是魅影剑派的克星,再加两人帮忙,刁辟情全然不是对手。 漫天再起枪影。 里赤媚仍保持着疾旋的状态,撞进枪影正中,但枪招凝而不散,反而将他裹在里面。红枪掠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燃烧了起来。 忽然之间,枪影撤去,丈二红枪无影无踪。 厉若海的神情平静到冷酷,里赤媚厉叱一声,握掌成拳,全力击出。 目睹这个画面的人,都被无枪势的威势所慑,连动手亦不如之前那么激烈,情不自禁地等待着厉若海的下一招。 刹那间,红枪从厉若海左腰处射出来,撞在里赤媚的拳头上。 撞击的声音如闷雷般滚过厅堂。 刁项夫妇跌撞而出,奔到刁辟情躺卧的地方,查看他的情况。烈震北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态度,抬手将华佗针别回耳后。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停下了动作,静立在原地。 事实也没有太多站着的人了。 里赤媚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掠出,旋即又掠了回来,白皙的面容上涌上一阵不正常的潮红,马上就回复了正常。 他和厉若海面对面站着,相距不过一丈之地,大厅中已没有完好的桌椅。 厉若海首次开口道:“事已至此,里兄意下如何?” 他并不是个会讽刺对手的人,但这句话问出来,立刻不自主地充满了嘲讽之意,因为魔师宫一方尚有战力的,只剩里赤媚一人。 年怜丹生死未卜,早在混战时就被两名花妃带了出去。石中天、蒙大、刁辟情三人当场身亡,花解语、柳摇枝、蒙二重伤,蒙二更是不知还有没有可能恢复武功。刁项夫妇情形虽要好些,武功却最差劲,即使完好无损,也派不上太大用处。 而双修府这边,秦梦瑶心脉被红日法王震断,只能靠先天真气维持生命。慕典云和风行烈都受了不轻的伤,却不至于不能动手。 里赤媚审时度势,意识到形势对自己极端不利。他纵能硬顶着丈二红枪的攻势,强行杀死风行烈或烈震北,自身也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狭长的凤目中精光闪动,望一眼慕典云,又望一眼秦梦瑶,微笑道:“不怕厉兄笑话,里某来此之前,的确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燎原枪法不愧为魔师推崇的绝学,令里某大开眼界,中原武林竟以为厉兄是黑榜平庸之辈,委实有眼无珠。” 他此时还能保持良好的风度,人人心中都有佩服的感觉。 厉若海淡淡道:“里兄伤及秦小姐,难道还以为能够轻易离开此地吗?” 里赤媚笑道:“里某尚未自大到这个地步。不过厉兄若真要赶尽杀绝,又何必停手呢?可见也是心有顾忌,怕我不顾一切杀了双修公主出气吧!” 今日来的人中,花解语是他的义妹,蒙大、蒙二均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蒙大不敌被杀,这就算了,但花解语和蒙二还活着,里赤媚绝无可能抛下他们离开。 纵使双修府占着上风,逼走里赤媚,将这些人的性命留在此地,里赤媚又怎肯吃这个亏,事后必遭到他的反扑报复,首当其冲的就是谷姿仙。 厉若海不可能永远留在双修府,以天魅凝阴的神出鬼没,里赤媚要杀谷姿仙并不为难。横竖魔师宫已吃了大亏,厉若海并不想结下死仇,祸及故人之女。 他将丈二红枪收回身侧,冷声道:“那么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里兄带着你的人走吧。厉某不会为难你们,若有下次,便没这么轻易了结的了!” ☆、第三十一章 双修府之战过去两天,双修夫人谷凝清与不舍赶回府中。他们受到里赤媚等人围攻,受伤极重,幸亏双修大法本就适合夫妻合战,更有借气御敌疗伤的神奇功效。最终里赤媚心有顾忌,不肯以伤换命,终被他们合力逃走。 逃是逃了,但两人伤势极重,在生死线上挣扎数天,才用双修大法勉强压下内伤,不顾自身地赶回双修府来。 昔日他们婚姻破裂,有谷凝清屡屡流露对厉若海深情的原因。不舍虽不至于迁怒厉若海,但心中对邪异门上下一直不以为然。 此次夫妻同难,谷凝清说出真相,告知他双修大法的修炼,需要男的有情无欲,女的有欲无情,所以她才会在床笫间提起厉若海之名,打消不舍的欲念。她本想等此功大成,再将来龙去脉告诉不舍,便可携手过甜蜜的日子。 不想在此之前,不舍已然承受不住,返回少林寺继续做和尚,抛下怀孕的谷凝清。谷凝清因此深恨不舍,二人一别就是二十年。 这次里赤媚攻打双修府,不舍预感大难临头,前去见谷凝清最后一面。但他们彼此之间尚有情意,逃得一命后,夫妻互诉衷肠,修复了本应有的关系。 纵使厉若海就在双修府中,越俎代庖地主持大局,不舍对他的心结也已解开,反而很感激他尽心尽力,保全双修府上下。 然而他们赶回来的时候,厉若海、烈震北、秦梦瑶、慕典云四人已经各自进入静室闭关。 秦梦瑶是要独自苦修,尽力延长如风中烛火的生命,因为她尚有百日之命,但烈震北的情况比她还要恶劣。 慕典云履行自己的诺言,放手一试,想根除烈震北的痼疾,为他解决自幼以来,梦魇缠身般的隐患。 他的提议说起来非常简单,乃是先人为断去烈震北坏死的经脉。然后慕典云用花间真气维持他的血脉流转,期间厉若海以燎原真劲激发烈震北自身的生机,让先天真气在受激之下,达到一个以往没能达到的新层次,自动接续断掉的经脉。如若成功,自心脉到奇经八脉将会焕然一新,一如常人,不再出现渐渐虚弱的情况。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困难,且过程非常漫长,对施救者和被救者的要求极高,中途一旦心猿意马,或是对真气失去控制,立告失败。 一旦失败,烈震北绝无幸存的可能。而就算成功,也会耗去慕典云和厉若海的大量真元。慕典云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心疼了一阵也就无所谓了。但他接触厉若海之后,深知此人和庞斑一样,为追求天道无所不用其极,连一手创立起的帮派都撒手不管。 而且他认定的对手只有庞斑一人,余者皆不入眼。他肯不肯为救烈震北而大耗真元,损伤到自己的修为,慕典云实无把握。 还好厉若海想都不想地一口应下,甚至一反常态,几次询问慕典云有多少把握,是否需要旁人帮忙,让他意外之余,隐隐有着必定会成功的预感。 最意外的是,双修府之战战局短暂而激烈,结束后,又多了一个需要疗救的秦梦瑶。 秦梦瑶心脉被震断,一样需要强烈的外力激发自身生气。烈震北曾想过让谷姿仙传她双修大法,用男女交合时的精气进行刺激,但秦梦瑶自幼道心坚守,尚未对任何男子动心,若要她随便委身什么人,也是强人所难。 这也就是说,如果烈震北成功活下来,慕典云和厉若海还要把过程在秦梦瑶身上重复一遍。如果失败了,秦梦瑶便会按照她所打算的那样,返回慈航静斋,在言静庵灵前告知师父,中藏之争最终是她败了。 当然,她自身修为比烈震北高,事情要容易得多。 虽说成又如何,败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但有选择的时候,即使是浪翻云,也乐意选择成和生,而不是败和死。 足足过了两天时间,静室的门才轰然开启。慕典云一脸疲惫地从中走出,一抬眼便看到等在门外的风行烈、谷倩莲两人。 因不知他们何时出来,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人在等候消息。谷倩莲自告奋勇,要跟着风行烈,风行烈也无可奈何。 一见慕典云,风行烈立刻急急问道:“事情如何了?” 慕典云苦笑道:“幸不辱命,风兄请勿扰我,我要先休息一下。” 风行烈从未见过他这么不顾形象,顿时面露惊愕,看着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奔客房而去。 这次“休息”持续了整整一天。先天高手可以用静坐代替常人的睡眠,每日只需静坐运功一两个时辰,便可精神奕奕。 但他现在甚至没有打坐的精力,倒头便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只觉体内真气不如之前那么充盈,精神状态却一如既往。 就在这时,白素香捧着一盆水踏进门来,秀眸中射出欢喜的光芒,叫道:“慕公子,你醒了!” 慕典云先沐浴更衣,才去探视烈震北。这两天凶险无比,正如他对风行烈解释的那样,要人生比要人死困难的多,自从他修成先天真气,这还是第一次疲乏到连运功都不能的地步,即使重伤之时也没有。 但这的确是一次难得的体验和突破。 烈震北必须要先放弃自己续命的企图,将全部的先天气用在接续经脉上。期间慕典云始终维持着他的肌体内脏运作,放松一瞬就会出现大岔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几乎是被强逼着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不再去想自己身处何处,面对何人,在做何事,全身心地将人身的小天地重合到宇宙的大天地中去。 那时他仿佛失去自我,成为了宇宙核心,恢复到胎儿的混沌状态,任凭天地间的先天真气以他为媒介,流转而过。 不仅是他,连厉若海也极为吃力,他独自承担激发生机的重担,饶是燎原真劲天生炽烈如火,也耗去他颇多精力。 但此事对他们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慕典云一觉醒来,发现对体内真气的掌控又进一步,比之前更加细致入微。而且机缘巧合下的神秘感觉,对他也大有助益。 他从未觉得自己那么接近生命的本源。 不像他只有一个白素香心心念念地照顾,双修府中的重要角色都在忘仙庐中。烈震北本来苍白的脸已经涌上血色,揽着扑在他怀里撒娇的谷倩莲,已完全没了那种即将逝去的奇异感觉。 谷凝清笑道:“小莲真是的,见了震北先生就不肯放手,还不快好好坐着,慕公子来了。” 谷倩莲从烈震北怀里滚出来,笑嘻嘻地向慕典云敛衽行礼,道:“小莲替公主和震北先生,谢过公子的大恩大德。” 医者观其色而知其疾,慕典云稍微运神查探,便发现烈震北身上生气旺盛一如健康人,而毒医的医术也不会在他之下,遂不多话,笑道:“不敢当,其实还是因为厉兄……厉门主的燎原真劲冠绝当世,否则我也无可奈何。” 他与风行烈闲谈时,风行烈曾半开玩笑地抱怨过,说他和厉若海、烈震北均以“兄”相称,而风行烈偏偏是厉若海之徒,平白矮上了一辈,非常吃亏。他也觉得好笑,于是有风行烈在场,总是尊称厉若海为厉门主。 风行烈忍不住一笑,旁边的不舍已拱手道:“公子何须客气,许宗道也要代小女谢过公子。” 慕典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谷凝清夫妇,谷凝清之美貌绝不下于女儿,而不舍也是气质不凡,俊秀超尘,不愧十八种子高手中的第一人,难怪能生出谷姿仙那种绝代佳人。 寒暄过后,厉若海平静地道:“我要闭关七日,以便为秦小姐疗伤,不知慕兄是否能够接受这个时间?” 秦梦瑶自身修为非凡,短时期内可保无恙,但越拖下去,心脉萎缩的便越厉害。厉若海想尽快动手,乃是理所应当的事。 慕典云想了想道:“七日足够了。” 烈震北忽然道:“魔师宫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动向?” 他难得地主动问起江湖事务,显见身体状况好转,也造成心境的变化。谷姿仙答道:“暂时还没有,只听说长江上沉了一艘官船,但那是水鬼下手,与魔师宫无关。” 风行烈皱眉道:“里赤媚刚吃了大亏,不会这么快便有动作。要紧的是方夜羽,我们只顾对付里赤媚,不知方夜羽和庞斑又在做什么。” 经此一役,双修府和魔师宫结下不死不休的死仇,便是他们有心求和,也难保对方复仇。何况不舍身为白道重要人物,本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好在谷凝清夫妇回归双修府,成为首先要被除去的目标,相比之下,谷姿仙反倒可以从危险的境地中脱身出来。 厉若海缓缓道:“方夜羽必定在筹谋对付怒蛟帮,不过庞斑既然不出手,相信怒蛟帮不至于这么轻易的被人倾覆。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魔师宫在西域潜伏二十年,绝不至于只有这么几个高手,若有后援,也是该赶来的时候了。” 不舍道:“许某也是这个看法。唉,十八种子高手围攻受了伤的庞斑,不但徒劳无功,反被他轻而易举杀掉一人,我现在已经在想这个计划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语气透出萧索之意,但这话牵扯到白道八大门派,旁人均不方便发表意见。 烈震北沉吟片刻,望向厉若海道:“你是否还没有放弃挑战庞斑?” ☆、第三十二章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倾注在厉若海身上。 事实这个问题也是风行烈想问的,不想被烈震北先问了出来。厉若海矢志挑战庞斑,并亲口说过不愿在魔师宫的势力下苟且偷生,但现在局面显然并不太坏。庞斑不论,魔师宫的第二高手里赤媚虽然可怕,却非不可战胜的。 关键之处在于,除明面上的高手外,方夜羽是否还在暗中安排了某些阴谋。 而若当真有阴谋,不是针对朱元璋,便是针对怒蛟帮。 如今邪异门的势力大致完整,只损失了一个背叛的副门主和少许随他背叛的下属。厉若海的地位举足轻重,他的决定也不是仅仅牵涉到双修府。 厉若海的神情还是没有一点变化,只简单地道:“现在尚不是时候。” 他看向不舍,继续道:“最近有新的消息传来,说是拥有鹰刀的马任名被他的好兄弟,‘赤脚仙’杨奉所杀。杨奉事情做得不够机密,被人缠上,已经逃到京城鬼王府避难去了。” 不舍听到杨奉之名,动容道:“怎会如此!” 他出家之前,俗家姓名为许宗道,与马任名、杨奉二人一起效力于鬼王虚若无麾下,号称鬼王三杰。朱元璋登基为帝,他们三人才各奔东西。 其中以不舍的天份最高,武功也最高,当年便是因为修为无法提升,同意做双修府的乘龙快婿,以双修心法刺激少林佛门武学的成长。但不论武功高低,三人始终是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是以不舍一听杨奉为鹰刀杀了马任名,心中非常惊愕。 不过鹰刀既然在鬼王府,那么八派联盟也可为此松一口气。虚若无和里赤媚武功在伯仲之间,早在十多年前就有名列黑榜的实力,只因他是官府中人,才无法跻身于黑道高手之列。 有他在,除非庞斑或里赤媚亲至,否则鹰刀不会落到魔师宫手中。 不舍虽然为马任名感到悲哀,仍松了口气道:“那么红日法王也会追着鹰刀,到京师去。倒不必担心他继续做方夜羽的打手,去为难戚长征或其他什么人。” 烈震北缓缓道:“其实他离开不离开,都无所谓。还有一个消息,是怒蛟帮传来的,说浪翻云已经出关,目的地也是京城。” 厉若海道:“暂且还没有人知道方夜羽的下一步,不过我有一种预感,庞斑一样会去京城。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大事,都会在那里发生。” 谷凝清一直蹙眉听着,目光滑到慕典云和风行烈身上时,忽然开口问道:“风公子,慕公子,你们两位有什么打算?” 被问到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风行烈率先道:“我会听取家师的吩咐,否则就去寻方夜羽的晦气,帮戚长征的忙。” 慕典云苦笑道:“我已经把魔师宫得罪狠了,难道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当然是得罪到底,顺便看看他们有没有入主中原的本事。” 厉若海沉声道:“好,等秦小姐伤愈,厉某会和她谈谈。” 一如之前所计划的,厉若海和慕典云各自去闭关七日,恢复损耗的真元。七日过后,他们故技重施,在秦梦瑶身上重演了一遍救治烈震北的过程。 秦梦瑶心脉断开,本来是更为复杂棘手的情况,所幸还有烈震北在,反而比上一次轻松。要以这种方法治病救人,燎原真劲,离经易道,还有伤者本人的先天真气缺一不可。秦梦瑶也是运气极佳,否则难免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慕典云一直摸不透厉若海的想法,其实别说他,连风行烈也对师父缺乏了解。他怀疑厉若海暂时放弃挑战庞斑,除了时机不对,真元有损之外,还有其他更为深入的原因。 他对人和事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有些看法甚至没办法说给风行烈听。譬如说,同样上求天道,孜孜以求踏出最后一步,在他看来,庞斑成功的可能性比厉若海大上不少。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庞斑的目标一直在苍穹之上,宇宙之中,四处挑战强者不过是通往目标的一条道路。他眼中的世界,应当只有有趣和无趣,值得赞赏和令人失望。 而厉若海自成名之时起,眼里却只有庞斑,为此忽视了其他事情。如果他保持这种心境,那么最终充其量会成为“庞斑的对手”,而非超凡成圣的存在。 虽然此事与他无关,但他仍然好奇,厉若海既然能够暂时放弃挑战,那么随着时间的发展,这种心境会不会有所改变,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厉若海并不打算长驻双修府,这谁都不奇怪。令人惊讶的是,烈震北竟也准备离开。 慕典云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惊奇。烈震北微笑道:“我来双修府,本就是受若海兄托付,帮忙照料我那三个乖女儿。来此之后,我也很喜欢这个地方,度过了八年愉快的日子。如今双修夫人和许兄已经归来,双修府有了该有的主人,已经不需要我了。” 风行烈摇头道:“公主她们一定非常希望先生留下。” 烈震北道:“其实我也不舍得离开她们,本来已做好埋骨双修府的打算。谁知老天爷大概又不想要我的命,让慕兄和若海兄来到这里。姿仙、倩莲和素香都是惹人疼爱的乖孩子,但烈震北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忽然长叹道:“或者我是太思念和若海兄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了。” 他语气中透出沉重的寂寥之意,让慕典云忍不住替他难过,兼之联想到厉若海从未向风行烈提到双修府和烈震北的存在,又觉奇怪。 他直觉这对生死之交有过不愉快的事情,可惜这是他人私事,如何可以随便问得。 风行烈倒是心无城府之人,笑道:“先生和家师交情非同寻常,相信家师也一定非常期盼和你重叙兄弟之情。” 烈震北岔开话题道:“不提这些。今日我请你们两位来,其实是因为凝清有难以启齿之事,要我帮忙转述。” 慕、风两人同时大奇。谷凝清容貌艳绝,又因是外族女子,言谈举止率性洒脱,有着极为特殊的强烈魅力,很难有男人拒绝她的请求。 她会有什么要求,自己不说,反而要求助烈震北。 烈震北似是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唉,其实烈某已经猜到了回答。不过凝清有意将素香许配给慕兄,倩莲则给行烈你,让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忘仙庐中,陡然陷入意义不明的沉默。 这些天来,白素香一直亲自照顾慕典云的饮食起居,温柔体贴,甚至偶尔和他主动谈起他喜欢的琴棋书画。若说慕典云对她的心思毫无觉察,那当然是骗人的,只不过因为不会在双修府待上很久,所以未曾挑破。 谷倩莲则喜欢缠着风行烈,整日说笑不停,不过她天性精灵古怪,容貌俏丽动人,绝不可能让任何人产生恶感。 正如烈震北所说,这两位姑娘均惹人怜爱,更别提其上还有个可挑动所有男人遐思的谷姿仙。然而若就此谈到嫁娶之事,未免太过突兀。 良久,风行烈率先道:“不瞒先生,冰云的事过后,我虽然不怪她,连庞斑也不恨,但……也许我是有些怕了,对男女之情已经失去兴趣,有时还有厌烦的感觉。如若倩莲有难,我愿意照顾保护她,却绝无娶她做妻子的想法。” 慕典云默然看了他一眼。他心中有不少话想说,然而话到口边,只是简单地解释道:“我对素香小姐也没有别的意思,只能辜负她的好意了。请烈兄替我向夫人和素香小姐致歉。” 烈震北叹道:“果然如此,你们若是动心,怎会对她们如此礼貌客气。少年人何须这么顾忌,我少年时也倚红偎翠,歌舞自娱,不过年纪大了,失去寻欢之心而已。” 慕典云很怕顺着这话题再谈下去,笑道:“烈兄自当是风流人物,那么厉门主呢?听说他四十八年来清心寡欲,不曾沾过一个女人,以他的容貌体态,当真令人难以置信。” 风行烈大窘,但他对厉若海的私事知之甚少,对这个问题也心生好奇,遂一起望向烈震北。 烈震北笑了笑道:“是真的。” 离别在即,上至谷凝清,下至双修府的总管、仆妇,无一不诚挚挽留烈震北。可惜烈震北去意已决,边抚慰泪流满面的谷倩莲,边没事人似的收拾行装。 秦梦瑶元气未复,却已离开,说是要回师门复命,顺便看看八派联盟的情况。 慕典云一直没能决定自己要往何处去,是和邪异门同行,还是去探视戚长征和范良极的状况。他对戚长征颇有好感,至于范良极,危险是不会有的。那一夜他急匆匆离开,也不知道这言语顽皮的怪老头之后做了什么,有没有继续追求云清的大计划。 且他见到白素香时总有点尴尬,白素香不如谷倩莲般情感外露,外表一如既往,照顾他也还是无微不至,但她的情绪变化怎样也瞒不过先天高手的感官。 事实她为人颇为心高气傲,见惯觊觎女子美貌却对她们毫无尊重的人,是以很少对男子和颜悦色,有时还会假扮丑女戏弄他们。但慕典云和风行烈都是当世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慕典云更有挑战庞斑的惊人战绩,难免使她芳心可可。 一开始只不过是有些好感,欣赏慕典云出尘超俗的外表和对女性的温柔态度。直至双修府战事开启,他于混战中还记得照顾她,将她带离两大凶人的威胁,充分体现出足够被依靠的可靠本质。事后白素香终于彻底动心,遂借着谷倩莲向双修夫人撒娇之际,提出让烈震北转达的建议。 可这两位青年才俊均当场拒绝,连犹豫都没有。 终有一日,白素香捧着府中特有的香衾花,送去给客人住的别院,见慕典云对她仍是客客气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眼圈终于红了。 ☆、第三十三章 她一伤心,整个房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僵硬。 恰好谷倩莲也在这里,只勉强笑了笑,全无平日神采飞扬的精灵模样。 对她们来说,女儿家好比盛放鲜花,若无爱花人攀折怜惜,那么花儿开的再美又有何用?况且谷姿仙对浪翻云的感情注定没有着落,无论慕典云还是风行烈,若能做双修府的女婿,均为既可靠又般配的选择。 如今一切成空,她们并非不识大体的女子,仍忍不住暗自难过。 还没等慕典云开口,白素香的眼泪已如断线珍珠般掉下来。 这次连风行烈都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同时暗自庆幸谷倩莲不如白素香那么内敛,所有情绪都流露在脸上,反而易于应付。 慕典云叹了口气,心想白素香高挑艳逸,论美貌还在谷倩莲之上,平时一定只有男子向她大献殷勤,从未被人拒绝过。他这几天本来就在思索一件事情,此时白素香落泪,令他大感愧疚,想了想,以温和态度道:“素香小姐何须伤心,这都是在下的错,并非小姐你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谷倩莲抢先道:“既然素香姐没有不好,那么慕公子为何不欢喜她。” 因房内没有上一辈的长者,谷倩莲说话尤其大胆。白素香涨红了脸,却没有制止她,紧盯着慕典云,等待他的回答。 慕典云怜惜地看着这两位秀色可餐的美人儿,心想早知如此,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对她们不假辞色,以至于有今日的尴尬局面。 他要说的话,或者会给他带来异样的眼光,说不定还会毁掉他在中原武林逐渐鹊起的声望。不过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对不起别人的事,没什么不好启齿的。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从容道:“我不是不欢喜素香小姐,而是不欢喜所有女子。”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8节 这话说得实际相当婉转,然而在场的人都是灵心慧质,一点就透,不致有人误会他的意思。 谷倩莲愣住,乌溜溜的眼睛瞪的圆圆的,白素香也不再流泪,两人一起露出不可置信的僵硬表情。慕典云并未扭头去看风行烈作何反应,但从他凝滞了不动的气息来看,他的反应也不会比这两位姑娘好多少。 玄宗开元年间,大明洪武年间,年代不同,风气各异,但对男风均持不甚宽容的态度。譬如说,昔年红衣教从波斯传入中原,引起红衣之乱。教中崇尚天人合一,认为本不该有男女之分,便为中原主流思想所不齿。 纵使江湖十大门派尽聚奇人异士,风气比普通民众包容开放,也很少有人敢公开表示自己喜爱同性,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与师门产生龃龉。 慕典云并不认为这世道有任何不同,不过修为达到他的境界,已接近万事不萦于心,很少在乎他人的看法。 这只是件可说可不说,无可无不可的事情罢了,若能解开白素香的心结,实话实说又有何妨? 愣神过后,谷倩莲倒是脑子动得最快的一个,脱口而出道:“那……那你的心上人是不是风公子?怪不得肯为他得罪庞斑,出生入死,你们两个难道……” 风行烈张了张嘴,很想解释几句,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谷倩莲心中仰慕风行烈,对他也是一片真情,芳心全挂靠在他身上,倒不是故意对慕典云无礼。但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很难避而不答。慕典云微微皱眉,道:“谷小姐多虑了。风兄是我朋友,我焉会对他有其他想法?” 事实他这话半真半假,情况不是全如他所说的那样。 风行烈人品武功容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出身恶名昭著的邪异门,出道后却被誉为“白道彗星般崛起的青年高手”,可见本身品行极佳。且他容貌俊秀,气质儒雅中糅合燎原心法特有的霸道,论天资,更是被厉若海认定为挑战庞斑的可能人选。 正如很难有正常男人拒绝谷倩莲和白素香,风行烈的存在,对慕典云也差不太远。 不过风行烈是他的朋友,又与靳冰云有夫妻缘分,纵使他有过任何想法,也是想想就算,如微风拂过水面,连痕迹都没有。 而且说出这个秘密,也并非只有坏处。慕典云就是慕典云,若因此事,别人对他的看法有了变化,那么也大可不必强行凑在一起了。 至此风行烈还是没有说话,反而出人预料地露出奇怪神色。 白素香终于恢复清醒,嗫嚅道:“这……相信公子绝非信口开河,戏弄旁人的人。可公子何不早说,害得素香,素香……” 她说到这里,也觉无理,顿时说不下去了。 这种事又怎是能见人就说的? 慕典云微笑道:“所以这都是在下的不是,素香小姐品貌双全,命中注定要有佳婿。和在下不过是一段误会,就此揭过吧。” 白素香茫然应了一声,却仍忍不住打量他和风行烈,却见他站起身来道:“搅扰贵府多日,如今厉门主要动身了,在下也不便多待。我这就去向公主辞行,如果以后贵府有为难的事,在下也会尽绵薄之力。” 慕典云之前就在想该往何处去,邪异门虽好,但自己和厉若海交浅言亦浅,不方便长时间同行。至于去看戚长征和范良极的事,不知为什么,在坦承心事之后,也变得索然无味。 况且秦梦瑶路上必定会看顾戚长征,并不需要他多事。 如同烈震北,慕典云去意也非常坚决。谷姿仙本以为他会和厉若海等人一起上路,所以有点惊讶,不明白他为何要提前离开。 烈震北心思较为缜密,私下里问他是否因提亲之事感到不快,毕竟谷倩莲娇纵惯了,不定何时就口无遮拦。慕典云一概以“没有”二字回应。 风行烈跟他去向谷姿仙辞行,又跟着去别过厉若海,虽然开口劝他留下,表现得就像是不知道那件事一样,但神情一直非常不自然,显然绝非没有想法。 慕典云笑道:“魔师宫尚在中原肆虐,只要是他们的对头,我们总还有再碰面的时机。风兄和令师数年不见,尽管去尽弟子之责,说不定还有支援怒蛟帮的机会。” 这次轮到风行烈皱眉,问道:“那你要去哪里,难道不是怒蛟帮?” 慕典云道:“既然浪翻云和庞斑都要去京城,我也想去那里看看。毕竟浪翻云是与庞斑齐名的人物,我在岳州府三年,始终没有和他碰面的机会,已经有些好奇了。” 因慕典云所请,唯有风行烈和谷姿仙送他出府。这时双修府已经恢复了它的美丽,正值晚秋,许多树木的叶子变的色彩斑斓,橙黄、赤红、栗紫,诸般颜色交错成比锦缎更灿烂的画面,衬托谷中的宁静安详。 风行烈欲言又止,最终有点踌躇地道:“家师可能也会前往京城,到那个时候……” 到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到底没能说出来。 朱元璋定金陵为帝都,看中金陵繁华秀美,堪为九五之尊皇城所在。不过这个决策并不全然因为金陵的美景,也有以此摆脱鬼王虚若无影响的目的。 虚若无不仅武学修为高深,还精通鬼神、建筑、园林、相人之术。他认为金陵王气已尽,应当定都北方,方能保住大明国运。但朱元璋偏偏不听,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尽力为皇帝设计京城和皇城的方位建筑。 青岩万花位于李唐国都长安附近,慕典云对那里的地势景色熟极而流,却从来不知大明国都是什么样子。 再加上中原西域最重要的人物早晚要群集金陵,去到那里,也可以一览天下豪杰的风采。 他早知道自己的行踪不是秘密。里赤媚铩羽而归的消息,必定已经传遍江湖,敌人也好,朋友也好,若是想找他,只要盯住通往双修府的水陆道路即可。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拦住他的人不属于魔师宫,也不属于怒蛟帮,而是一个几乎被他忘到脑后的人物。 十恶庄主谈应手的情妇,黑道艳女燕菲菲半夜窜进他投宿的客店,梨花带雨地哭求道:“求公子救救我们庄主,如果公子肯出手,要多少金银,我们便送多少金银,菲菲也愿意以身相许。” 慕典云一见她娇媚艳丽的容貌,凹凸玲珑的身材,便想起截杀上官鹰等人的谈应手和莫意闲。这两人狼狈为奸,臭味相投,却只能欺负小辈,一向为人不齿。 他并不知道谈应手因方夜羽的冷遇,率下属离开魔师宫,导致不见容于中原武林,也不再被魔师宫接纳的惨淡后果,还以为有庞斑在,谈应手的手一定能够恢复如初。 直到燕菲菲又哭又求,将后来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慕典云才知道,谈应手拿损毁的经脉毫无办法。 他自创玄气大法,也算是在武道上颇有天份的人。但玄气毕竟不是先天真气,克制不住慕典云在他身上留下的内劲,导致他武功大减,失去过往地位。如今连下属都走得十去七八,只有少数忠心耿耿的人还留着。 一个失去利用价值,名声如过街老鼠般的十恶庄主,有哪个先天高手愿意费心给他疗伤? 燕菲菲无计可施,心想当世出名的神医只有毒医和医仙。烈震北行踪不定,虽有神医之名,却很少真正出手救人。相比之下,慕典云看起来反倒更好说话。 她本来仗着谈应手的地位权势,享受被人惧怕的眼光,等他落难,才发现自己竟是深爱着他,所以才会在听到双修府之战的消息后,日夜苦守在必经之路上,终于等到慕典云。就算这位神医不像外表那么正人君子,强行占有了她,她也心甘情愿。 慕典云思忖半天,微微一笑道:“这是小姐的意思,还是谈庄主的意思?难道你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我出手?” 燕菲菲心想还有什么代价比现在更惨重,忙道:“的确如此。” 慕典云道:“好,反正我没想要谈庄主的命,何妨做个顺水人情。我要他伤愈之后,听我号令,自此弃恶行善,不知他是否能做到呢?” ☆、第三十四章 燕菲菲哭声立止。 慕典云笑道:“如何?除非谈庄主对欺男霸女的事极其热衷,宁可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肯从良,不然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燕菲菲犹豫道:“那你想让庄主去做什么?” 其实慕典云暂时也想不出需要谈应手的事。不过围杀上官鹰之时,谈应手表现得比莫意闲有气节的多,独自承担了他的大部分攻势,让莫意闲得到脱身攻击上官鹰的机会。 由此看来,莫意闲无可救药,谈应手倒还有些许转性的可能。 而且他本就无意追杀谈应手,既然燕菲菲找上门来,那就顺水推舟,看看十恶庄主有没有可能改掉脾气,去做十善庄主,顺便还能给自己找一些跑腿传信、打探消息的下属。 至于谈应手会不会真心服他,那不重要。若他会被这么一个人暗算,那还不如打道回府,做缩头乌龟到庞斑离开中原算了。 想到这里,慕典云笑道:“不用特意做什么,只要是扶危济困的好事即可。” 燕菲菲道:“这……” 她自幼在黑道上谋生,耳闻目染尽是邪恶之徒,一时竟想不出什么才算扶危济困的好事,正不知该说什么,慕典云又道:“难道小姐不明白我说的话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急公好义……” 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定放松的独特气质,效果立竿见影。几句话后,燕菲菲疑惧之心尽消,已经敢抢着回答道:“菲菲明白公子的话,就怕庄主做惯恶人,不肯像白道中人那样装腔作势呢!” 慕典云失笑,以无谓的态度道:“我愿意答应小姐的要求,不过是心血来潮,并非当真需要谈庄主替我做事。他若不肯装腔作势,那就算了,在下倒很佩服他的硬气。” 燕菲菲急忙道:“人家不是那个意思。” 她口气中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请公子给菲菲一些时间,我去问过庄主再来。” 谈应手当然不会以性命为代价,坚持要“做坏蛋”。事实他们这些人眼里只有权势钱财,靠武技横行一方,掳取金银美女。 燕菲菲运气还好些,因谈应手待她不错。莫意闲则有号称“逍遥八姬”的八名艳姬,将她们视为私人财产,心情不好时便顺手打骂甚至杀人。慕典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单从表面上看,也知道他们不是舍生取义之人。 第二天,燕菲菲便满脸欢喜地回来了,还把谈应手也带了过来。 慕典云伤他的手法与伤庞斑那一招相似,只是力道弱的多。但谈应手和庞斑的实力相差也不可以道里计,才会导致伤势缠绵难愈。 这时出现的谈应手,已经从意气风发的锦衣大汉,变成了形容枯槁的丧家之犬。 慕典云替他拔除体内异种真气,又告知他刺激枯萎经脉重生的行气之法,然后才闲聊了几句,问他是否知道最近发生的事。 谈应手将他视为与浪翻云同等级的高手,又知以自己的玄气大法,根本无法在魔师宫和中原武林的争斗中占上一席之地,争雄之心已经全消,对慕典云也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但他所知的很有限,只知长江官船沉没,高丽特使失踪的事情,还有屠蛟小组准备对付怒蛟帮和浪翻云。 以及,赤尊信已明目张胆地再现江湖,宣称他所在的地方才是尊信门,方夜羽麾下那个不过是冒牌假货,并召回流散四方的红巾盗。 慕典云想起风行烈对红巾盗的评价,笑了笑道:“红巾盗从马贼起家,因利益聚在一起,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恐怕不会回到赤尊信那里。” 谈应手肃然道:“像他们那种枭雄,不可能没有真正信任的隐藏势力。赤尊信摆明车马召回旧部,只是想呼应怒蛟帮,变相向方夜羽下战书而已。” 慕典云道:“我听说乾罗也安然无恙,在暗中支持戚长征。” 乾罗被魔师宫围攻时,谈应手尚未离去。他想起易燕媚、方夜羽、乾罗三人之间的关系,难得地苦笑了一下,道:“方夜羽收了易燕媚做情妇,说服她去暗算乾罗,然后自己才带人现身。若非如此,以乾罗的老奸巨猾,岂会吃上这么大的亏。” 慕典云这才知道还有这出好戏,心想方夜羽果然和庞斑一脉相承,均善于用女人做手段。他对这些手段并不欣赏,但也知道中蒙相争无所不用其极,方夜羽作为领袖,注定无法正大光明。 他心中无趣的感觉更浓,遂问道:“谈兄以后有什么打算?” 谈应手道:“谈某还不至于言而无信,既然已经同意慕兄的条件,以后便会听你的吩咐行事。” 慕典云微微一笑,道:“此时还留在谈兄身边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可靠之士。在如今的关头,真让他们去担柴挑水扶危济困,略嫌大材小用。谈兄若无异议,可否去帮怒蛟帮或者邪异门的忙?” 提及邪异门时,风行烈的身影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令他有一刹那的出神。谈应手对此茫然不觉,想了想道:“里赤媚失手的事已经遍传江湖,大振中原士气。听说毒医和邪灵都在双修府中,谈某早就想见见邪异门主。” 这句话无疑是表示他选择了邪异门。 十恶庄参与围攻怒蛟帮主,双方结下梁子,自然不好意思无事硬贴上去。慕典云明白他的顾忌,微笑不语。 谈应手伤势一日好似一日,率燕菲菲和其他下属自行前去与厉若海会面。慕典云则继续东行,期盼在路上遇到戚长征或者屠蛟小组,可以帮忙救出那个名叫左诗的女子。 他却不知戚长征过得惬意至极,赤尊信那里寄放着一个水柔晶,身边带着一个左诗,长沙城外招惹了湘水帮的帮主夫人褚红玉,新认识的“独行盗”范良极还介绍他认识另外一位身材惹火,艳丽绝伦的美人儿,名叫朝霞。 那一日,他上船援救左诗,遇上的矮小老人正是范良极。 范良极也是恰好遇上屠蛟小组的船,想戏耍他们一番,挫去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朝廷爪牙的威风。 他和戚长征一样,泅水到船边,以绝世轻功攀上船去,用迷烟将一船人迷倒。这迷烟是他从冀北偷来的珍品,中招者内功越高,昏睡的时间越长。他本不知左诗在船上,只想闹一闹便走,不想戚长征跟着上船,倒让他意外起来。 但左诗被迫服下“鬼王丹”剧毒,只有鬼王虚若无有法可解。范良极虽然见多识广,一样无计可施。一老一少合计一番,还是只有去京城一条路可走。 这日见过了朝霞,两人走到屋外。戚长征率先发问道:“你这老鬼真有本事,这么老了,还能弄那么年轻的美人儿上手。” 他摸清楚范良极的脾气,短短数日之内,已和这怪老头颇谈得来,也不怕范良极生气,踩住他痛脚不放。 范良极果然大怒,却未计较戚长征说他“老”的事情,嘿嘿连声道:“你这小子一路招惹美女,便以为别人和你一样浪荡。我岂会对朝霞有任何非分之想,你若是再提此事,我就缝上你的嘴。” 戚长征大奇,笑道:“那你把她藏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她是你的私生女儿?” 范良极破天荒地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 戚长征道:“那便长话短说。” 范良极没好气地道:“要不是看你前途无量,我看中的那两个人选又都黄鹤杳杳,一去无踪,这等好事才不会落到你头上。” 原来朝霞不是他的情人,也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退休京官陈令方的妾室,因为貌美,被大婆和其他小妾联手排挤,日子过得非常凄凉。 范良极怜惜她的命运,早就有把她从那姓陈老头手中拯救出来的想法。眼见陈令方收到皇帝圣旨,要上京任新职,偏偏武昌府内风云动荡。 先是有马峻声投靠魔师宫的事,范良极生怕心上人吃亏,赶去通知云清。后来十八种子高手围攻庞斑,反而被魔师宫的人黄雀在后,分而击破。他们用云清做诱饵,引出范良极,双方一番激战,终是没能杀掉这两个人。 云清自然安然无恙,范良极却因此事耽搁,没能及时带走朝霞。 等他紧赶慢赶,在长江上追到陈家的船时,发现那艘船正在被人打劫,已沉入江中大半了。 饶是他轻功盖世,一身先天气功传自当年的“气王”凌渡虚,也费尽力气,手忙脚乱地才从劫匪手中抢出朝霞,又救下陈令方的小儿子陈念尧。 至于其他人,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只能看着他们死于非命。孰知经过他严厉的询问,才知道劫匪根本不是劫匪,而是受西宁派沙千里推荐,潜入陈令方家中做内应,在江上凿穿了船,抢走财产美女。 而沙千里为朝廷办事,奉的是朱元璋的命令。 事情陡然变得非常复杂。 范良极也不管皇帝在捣什么鬼,先将朝霞和陈念尧安置到附近的长沙府中,再去打探消息时,便遇到了戚长征。 戚长征愣了一会儿,冷冷道:“这故事真是跌宕起伏,可歌可泣,可我还没弄明白范兄让我来见她做什么。难道是想让我带她一起上京,控诉皇帝老子的黑心吗?” 范良极干咳一声,老脸微红着道:“朝霞体态容貌当然不必说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又懂得伺候男人。只要你答应好好照顾她,从此之后她便是你的人了。” 他本来看中慕典云和风行烈,听说慕典云没有妻室,决定去找个好机会,暗搓搓问他愿不愿意娶朝霞。 可惜慕典云半路被庞斑引走,再也没有回来。范良极也不知如何是好,发现戚长征手长脚长,天生豪勇,决定凑合一下,让朝霞跟了他算了。 果然,戚长征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第三十五章 慕典云绝非恋栈权势,享受被下属前呼后拥感觉的人,但谈应手同意受他辖制后,在跑腿传信方面便比之前容易得多,让他也觉得非常方便。至少他不再两眼一抹黑,只能从路人口中得悉江湖中发生的大事了。 他仍选择走水路,因为这实在是省时省力的选择。从鄱阳湖出来,乘船沿长江向下游走,可以顺风顺水,一路直达金陵。 而且他是孤身行路,将被敌人发现的可能降到最小。尤其在孤竹逃走之后,魔师宫失去飞鹰追踪的能力,以中原之大,很难发现一个无心惹事的先天高手的行踪。 大唐开国后,定都于西都长安,后来则天皇帝临朝称制,选洛阳为新都城,号称东都。但兜来转去,仍脱不开北方的范围,是以慕典云很想瞧瞧有“六朝金粉”之称的金陵是何等模样,当代天子又缘何选它做帝都。 期间,十恶庄的人传来消息,说谈应手见过了厉若海等人,与邪异门汇合到一起,正在前往长沙府的路上。因为各大势力门下的眼线均做出相同的报告,说方夜羽等人已离开武昌府,应当是往洞庭湖的方向去了。 庞斑动身进京,方夜羽却反其道而行之,不问可知是要把计划的重心转移到怒蛟帮身上。 浪翻云出关后,听说左诗被劫走的事情,又听说庞斑也已前往金陵,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怒蛟岛,追着他们去了。是以方夜羽这一步棋的眼光非常之妙,恰好选在浪翻云和戚长征双双离岛的时候,想要以力破巧,让剩下的人承受压力。 至于为何是长沙府而不是别的府县,乃是因为戚长征应该就在长沙。 慕典云目击过厉若海霸道绝伦的燎原枪法,心知有他在的话,除非里赤媚亲至,否则无论是谁都讨不到便宜,倒也不担心他们的安危成败。 然而,厉若海的判断仍萦绕在他心头。 厉若海曾说魔师宫在域外经营多年,能掌控的势力绝非只有蒙古一族。虽说迄今为止只有蒙人出手,但战况失利后,方夜羽一定要想办法扭转劣势,不会藏着好牌不肯打出来。 倘若援兵中有几个像红日法王、里赤媚般难惹的高手,事情可能会变得很难办。 他没有问风行烈的消息,谈应手当然也不会特意提起。但厉若海是风行烈的师父,烈震北也对故人之徒相当照顾,他又会出什么事? 而且还有一件与他无关,但对江湖局势相当重要的事——八派联盟的“元老会议”即将在京师举行,会议地点极可能是西宁派的道场。这个白道联盟行事本就偏向朝廷,西宁派更等同于朱元璋的亲兵。 在眼下的紧要关头,倘若这会议真在西宁派举行,那么很可能和朱元璋有关,说不定正是打算借机拔除怒蛟帮。 慕典云对朝堂斗争本无兴趣,仍负责地看完了信中所有信息,发现烈震北让他得便查探一下虚若无的立场,看看鬼王是否还和朱元璋站在同一战线上。 其实以东厂、锦衣卫耳目之灵,又有江湖门派做贴身保镖,朱元璋绝不可能不知魔师宫的事。他无视怒蛟帮正在对抗外族的事实,流露出想要趁火打劫的意思,表示他实在是把怒蛟帮当成了心腹大患,忌惮程度尚在魔师宫之上。 之前烈震北闲谈中聊起大明开国的事情,慕典云才知道怒蛟帮与朱元璋关系匪浅。老帮主上官飞曾是当年率兵反元的小明王韩林儿属下,后来朱元璋设计凿沉船舶,淹死小明王,夺得大权,上官鹰一怒出走,到洞庭湖创立了怒蛟帮。 怒蛟帮常常被人称为“黑道中的白道”,就是因为他们有着这样的背景。 如此一来,朱元璋总觉得怒蛟帮要和朝廷过不去,也是应有之义。 虚若无本来和上官飞颇有交情,也因这事决裂,与怒蛟帮更是从未有过来往。不过听说朱元璋愈来愈刚愎自用,忌惮鬼王的能耐,鬼王偏偏又看重燕王朱棣,与皇太孙朱允炆并不亲近,导致裂痕更深。 如果能和鬼王牵线搭桥,或者可以得悉朱元璋的真意。 慕典云并非不愿帮这个忙,事实虚若无名气极大,最有名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对旁门杂学的精通,与万花谷宗旨颇有相似之处。便是烈震北不说,慕典云也有兴趣结识这位大隐隐于朝的当世奇人。 而且洞庭湖离京师的路程比鄱阳湖要远,他想见的浪翻云极可能还未抵达金陵,庞斑的行踪更加飘渺不定。反正他在这里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又无事可做,帮这个忙又有何妨? 但他和虚若无从无交情,有交情的不舍又不在这里,贸然找上门去,未免无礼。 一开始他想以鹰刀为借口,询问杨奉和鹰刀的下落,问鬼王肯不肯将刀归还风行烈。但事实上他认得的人中,从厉若海到谷倩莲,没一个人在意鹰刀。风行烈武功恢复之后,更是把这把绝世神兵忘到脑后,提都没提过一句。 后来他才想起,左诗正是现成的理由。屠蛟小组掳走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无论是不是用来要挟浪翻云,都是极为丢人现眼的事。 现在他不知左诗下落,前去问同为朝廷办事的鬼王,虽然牵强,至少理直气壮。 鬼王府又名“无心府”,与南粤魅影剑派,漠北万恶沙堡合称黑道三大邪窟,但实力的差距如鸿泥之别。经过双修府一战,魅影剑派接近全军覆没,万恶沙堡早已是方夜羽的走狗,但至今无人捋得动鬼王府的虎须。 慕典云进入金陵的第二天,便站在了清凉山上,鬼王府外,依足礼数求见。 金陵成为国都后,被改名为应天府,但纸醉金迷的柔丽景色丝毫未受名字影响。战乱过去,承平日久,此地发展的比六朝时还要繁华,在古都的苍郁深秀中,透出属于大明的绚丽风光。 而清凉山的风景较之金陵城又有区别,山形龙盘虎踞,山中清幽宁静,难怪鬼王择此处建府。 慕典云本已做好被拒之门外的准备,结果出乎意料,鬼王府接了拜帖之后,虚若无的徒弟,“小鬼王”荆城冷亲自出来,将他客客气气地迎入府中。 荆城冷年纪约莫二十五、六,英伟挺拔,言谈举止中透露出强烈的自信心,绝非俗流。 虚若无本人则是另外一种感觉。他脸孔瘦长,鹰鼻钩悬,身形潇洒挺拔,看似有点平凡无奇,仔细一看便会察觉他惊人的独特魅力。即使是慕典云,也无法只从外表看出他的年纪和身份。 他的风采与庞斑、厉若海、里赤媚等人均毫无相似之处,气质极为神秘,让旁人没办法看透,也许“神秘”本身就是他的特质。待他一开口,慕典云更是难得地出现惊讶感觉。 虚若无以温和好听的声音道:“慕兄身为医者的名声不浅,连虚某都听过你的大名。如今见到你本人,方知你的奇异之处绝不限于医道。” 慕典云心中已有预感,仍强行按捺着心情,微笑道:“威武王言重了,若论武功,恐怕慕某未必及得上尊驾。” 虚若无双目中射出奇光,沉声道:“慕兄这话言不由衷,你想问的明明是其他事情,为何要扯到武功上?以及你并非朝廷中人,可以直呼我虚若无之名,或者称一声虚兄,亦无不可。” 慕典云心知肚明,虚若无一定听过自己的名字,否则不会进来的这么容易。他也早知道虚若无精通相人命理之术,却不知居然灵通至此,超越了寻常相士卜问吉凶的局限,一见面便指向常人难以触及的玄妙境界。 他仍然保持着微笑,不去顺着虚若无的话说,“那么就请虚兄把话挑明。” 虚若无淡淡道:“其实虚某也不想这么咄咄迫人,怎奈慕兄的面相和来历都太过稀奇,让虚某生出久违的兴趣。在我眼中,你是个没有来历的人,我看不出你的相格,看不出你过去的经历,更看不出你未来一生将发生的事。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慕典云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盯视着这个以一语震撼他心灵的人。即使强如庞斑,对他的冲击也没有这么大。 虚若无忽地又洒然一笑,“当然,此事涉及到过往隐私,慕兄不愿答便算了。你就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而存在的那样,我亦不知应当怎样形容,能见到这样的相格,这次见面便值回票价。” 他先是表现出有些急迫的浓厚兴趣,又拿得起放得下,绝不真的咄咄迫人,倒让慕典云觉得难以应对。 直言自己是来自李唐的异乡客,当然骇人听闻,而且也是毫无必要的。但在这奇人奇术的诱导下,他仍忍不住问道:“就算虚兄所言句句属实好了。我只想请教,这看不出过去未来的相格,和正常人的相格有什么不同之处?” 虚若无已完全恢复了潇洒气度,从容道:“严格来说,我仍能看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慕兄近期将交上桃花运,但牵扯到人生的重要大事则完全模糊。其实冥冥之中,命运的大概轨迹已经注定,所以才有帝王之相、枭雄之相的说法。” ☆、第三十六章 “若我猜测正确,慕兄是能够无视已经存在的命格,改变他人命运的人。我本以为这说法只存在于相书之内,是著书人故弄玄虚的胡言乱语,今日见到慕兄,方知并非虚言。好了,既然慕兄不愿谈,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你找虚某有什么事?” 虚若无为人佻达,慕典云本来紧张的心境陡然放松下来,不禁一笑,缓缓道:“我本来想问,屠蛟小组把怒蛟岛上的左诗姑娘带到了哪里去?但这只是求见的托词罢了,虚兄以诚待人,在下自然也不能小气。” “实不相瞒,虚兄受封朝廷威武王,在江湖上又有偌大声名,身份超脱。若想听当今天子对江湖局势的看法和决定,除虚兄外,旁人的消息均不可信。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朱元璋放任魔师宫与官府水师勾结,联手打击怒蛟帮,难道就不怕被蒙古趁虚而入,撼动大明江山?” 就算没有飞鸽传来的消息,他本人也有这个疑问。 须知庞斑师徒进入中原,先拿黑道大帮开刀,闪电般解决了尊信门和乾罗山城,将最难办的怒蛟帮留到最后,正因它是最难啃的骨头。按常理而言,怒蛟帮全帮上下力抗外敌,连最重要的后起之秀戚长征都能送出去闯荡,朱元璋应当全力支持才是。 而且在他心中,“天子”始终是唐玄宗李隆基,所以对朱元璋并无半分敬畏之心,更无好感,才称了一声当今天子,下一句便直呼皇帝的名字。 虚若无果然不计较称呼问题,沉吟道:“慕兄是否知道虚某为何同意见你?” 慕典云失笑道:“难道不是因为听到在下的薄名,认为我是个可以一谈的人?” 此时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连荆城冷都退了出去。虚若无不胜感慨地吁了口气,道:“的确是为这个,但不只是这样。世间可靠之人从来不少,虚某也不必一个个见过去。慕兄医术名扬天下,我想亲眼看看你的本领比不比得上名气。” 慕典云平静地道:“单从书房香炉中焚着的醉梦草来看,就知道虚兄且精且博,在医道上也有极高造诣。有什么事是虚兄做不到而慕某可以的?” 虚若无眼中精光闪闪,欣然道:“慕兄对色目的‘混毒’之术了解多少?” 自古而今,精通医术者必定对用毒、制毒的手段了解甚深,何况万花谷主的异母妹妹便是苗疆五毒教的教主曲云,万花弟子在异毒方面具有天生优势。 但慕典云历经唐、明两世,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由好奇道:“想来要让虚兄失望了,我对色目人就已很不熟悉,遑论他们下毒的本事。” 虚若无叹道:“混毒之法天下无双,综合了武功和毒术的精义,至今无人可解。这手法是先将一种无害的东西施入人体,潜伏在经脉当中。受害者的外表脏腑毫无异常,但一旦碰到引子,也许只是一口水、一粒米,两种无害之物混在一起,毒性立即发作,而且药石罔效。” 慕典云道:“果然巧妙绝伦,本身无害,当然诊不出来。这岂不是防也难防,救也难救?” 虚若无道:“正因如此,混毒才被誉为天下毒术之首。” 慕典云要问朱元璋,虚若无却以色目混毒回答。他知道这两者之间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便静静听了下去。 虚若无缓缓道:“很多人都在奇怪,以虚某的身份地位,为何至今对魔师宫的事不发一言,反而任由展羽那等货色取了我的鬼王丹办事。那是因为虚某分身乏术,还有更为难的事要处理。大明真正的危险不在关外蒙古,而在朝堂之上。” 慕典云心知他说得这么详细,是要让他帮忙将话传回怒蛟帮,福至心灵地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朱元璋也这么认为?不过我听说他任人唯亲,信任胡惟庸,倒把开国大臣闲置一旁,难道如今觉得这么做不太妥当吗?” 鬼王目光移到书房墙上,那里挂着一幅大明疆土舆图。他看了看舆图,道:“若是这么简单便好了,胡惟庸若只是一个小人,虚某反倒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他和朱元璋是结义兄弟,朱元璋对他以“大哥”相称,虚若无也尽心尽力扶持这个出身低微的一代枭雄。不过开国之后,两人间的分歧越来越多,朱元璋一心想摆脱虚若无的影响,又偏偏离不开他。尤其虚若无亲自指点京城布防,皇宫暗道,更是人主大忌,让朱元璋也不敢贸然动手。 虚若无不愿意和朱元璋正面冲突,那么很多时候做事就束手束脚,并不像外人猜测的那样随心所欲。 他和慕典云谈这些事,心中也自感慨,整理了一下思绪,又道:“魔师宫来势汹汹,其实并不足惧,蒙古人退出中原已经很久,元朝统治时对各族又非常残暴。不得天意民心,空有个天下第一的庞斑又能如何?朱元璋想要玩火,用魔师宫根除怒蛟帮,虽然是心机权谋,也有他的道理。” 慕典云点头叹道:“我听烈震北先生说过怒蛟帮和朝廷的恩怨,亦可理解朱元璋的做法。” 虚若无锐利中透出神秘的目光直射过来,道:“慕兄年纪很轻,想来没听过天命教之名?” 慕典云的确没有。 天命教也出自魔门,祖师为昔年“血手”厉工的师妹符瑶红,创派人就是符瑶红的爱徒单玉如。这些人只讲功利,不理民族大义,更不理仁义道德,甚至投到蒙古人麾下,为他们出力。符瑶红一脉专擅男女交合采补之术,淫邪凶狠,趁元末乱世联络各路魔门势力,准备逐鹿中原。 直到言静庵和净念禅主亲自出面,天命教才销声匿迹,从地上转到地下。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魔门还有这么一个分支。 虚若无道:“小明王身死之后,一批拥护他的英雄人物愤而出走,不愿奉朱元璋为主,后来成为当今黑道势力。剩下的人就是徐达、刘基等开国元老。这两批人道虽不同,情义尚在,故而朱元璋命他们去围剿黑道,他们总是敷衍了事,不肯拼命,所以胡惟庸才会得到重用。” “胡惟庸大权在手后,便联合大统领楞严,开始屠戮重臣,因得到皇帝的支持,我也无可奈何。连刘基都是因吃了他医生送来的药,胸生硬块,活活梗死。” 慕典云忽然道:“是混毒?” 虚若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不知道,但普通的药物不致如此。我亲自检验刘基的尸身,使尽方法也未查出毒物的痕迹,只得报个因病过世了事。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胡惟庸绝非一个只知讨好皇帝的无德小人。” 他神情中忽然有了一点心有余悸,续道:“本来我没想到天命教头上,直至他们急功近利,想要通过控制我女儿来控制我,派人对月儿出手,才被我们顺藤摸瓜,从衣物、毒物等地方一路查下去,发现天命教就潜伏在京城内,且和胡惟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话说到这个地步,慕典云终于明白虚若无缘何会坐视江湖势力与魔师宫的争斗。正如他所说,魔师宫堂堂正正进入中原,掀起偌大声势,反而容易应付。若天命教在台面下活动数十年,避开黑白两道的围剿,准备重谋大位,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虚若无道:“如今一想,懿文太子朱标的死,恐怕和这些人有脱不开的关系。他体质本就不好,立妃后更是多病,逐渐衰弱下去,终告不治。” 慕典云本身对政治并不敏感,否则也不会做万花弟子,皱眉道:“听说燕王朱棣极负才干,太子一死,应该对他有利。难道他和天命教有所牵扯,不然……” 虚若无摇头道:“慕兄想错了,如今可以继承大位的是皇长孙朱允炆,不是燕王朱棣。” 他又叹道:“朱元璋一生多疑,最怕开国元老勾结黑道势力,威胁到他的地位,谁知真正的威胁不在外而在内。胡惟庸曾向他献过三次美女,无一不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既然色目混毒之术没有为魔师宫所用,而是和天命教有关,那么谁都不敢保证这毒术是否已经作用在皇帝身上,所以我才会和慕兄见面,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慕典云苦笑一下。他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混毒,怎会有什么办法? 而京城局势之错综复杂,远超他所料。朱元璋想借魔师宫之手,打击怒蛟帮,虽然狠毒,也不失为一着妙棋。但方夜羽也不是庸碌之辈,一直避免与官府冲突,专挑江湖门派下手,何尝不是对朱元璋的心思心知肚明,要借机做他的大事。 怒蛟帮当然更不可能束手待毙,除了尽力迎击之外,只怕还得修复与白道、鬼王府的关系。鬼王与自己初次见面,便不惜口水,将事情一件一件解释清楚,多半也抱有化解僵局的想法。 双方僵持多年,总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中间还夹杂着为朱元璋办事的白道,谈何容易。难怪虚若无抓到一个合适人选就算,根本不管他和怒蛟帮交情根本没那么深。 如今又添上个天命教,局面更加混乱。天命教与庞斑同属魔门,是想和魔师宫合作,还是坐收渔翁之利?朱元璋显然已经知道胡惟庸的事,又会做出什么决定? 浪翻云虽然不理俗事,但也不会看着怒蛟帮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良久,他苦笑道:“朱元璋既然没对胡惟庸下手,那是想引蛇出洞了?” 虚若无冷冷道:“什么引蛇出洞,他已经打草惊蛇。他处死了胡惟庸献上的美女,让胡惟庸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勾结各方势力,密谋作反。慕兄对此有什么想法?” 慕典云笑道:“实不相瞒,越听这些事情,我就越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小谷,往里面一扎,自此不问世事,或者等这么多烦心事过去,再出来吧。” 虚若无不禁放声大笑,笑到一半忽然收声,笑道:“月儿来了。” ☆、第三十七章 江湖上素有十大美女的排名,隐隐对应黑榜十大高手,只不过衡量的是女子容貌而非武功。尽管慕典云对女色毫无兴趣,但这十位美人和那十位高手名气一样大,他已数次听人提起。 榜首自然是秦梦瑶,毋需疑问。排在第二位的乃是她的师姐靳冰云,第三位就是鬼王虚若无的爱女,有“虚空夜月”之称的虚夜月。 她同时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神秘气质,双眸似星如梦,容貌贵秀无伦,神情中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骄傲,犹如黑夜里照人的明月。听说京师中的贵公子对她趋之如骛,其中还包括了燕王的儿子,“小燕王”朱高炽,如今一见,果然不负芳名。 鬼王对这女儿极为宠爱,还没说上几句话,虚夜月便以清甜的声音娇嗔道:“阿爹啊,人家才刚从外面回来,你就说这些闷死人的事情。慕典云你既然见过秦梦瑶,告诉月儿,她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那么美?” 她自幼在虚若无庇护之下,又得朱元璋宠爱,养成敢爱敢恨,心中有什么就直接说出来的性格。对看不入眼的男人不屑一顾,像慕典云这样一见面就被她撒娇般发问的,便是看的入眼的了。 慕典云当然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秦梦瑶是不是像传言中一样,比她还美,但这种问题如何能实话实说。 他想了想,微笑道:“两位小姐容貌各擅胜场,在下实在分不出高下。” 虚夜月喜孜孜傍着虚若无,娇笑道:“听说你先和庞斑对上,又在双修府帮着对付里赤媚。里赤媚是阿爹的大对头,谢谢你啦。不过你应当跟着旁人去怒蛟帮帮忙,到京师来做什么?” 慕典云方知虚若无人在京城,耳目却极为灵便,对江湖动向了解得极为深入,遂笑道:“那边有邪异门的厉门主,有毒医烈先生,我在不在都无关紧要。我听说庞斑来了这里,就跟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虚若无叹道:“现在最紧要的是弄清楞严的立场。传言说他是庞斑的大弟子,才会极力撺掇朱元璋以官府的力量对付怒蛟帮。此人心机深沉,我至今没抓着他的把柄。他与胡惟庸狼狈为奸,也可能是天命教的人,但说他只是听朱元璋的意思办事亦无不可。没有证据,虚某不能轻举妄动,以免冤枉了他。” 虚夜月忽然道:“我今天还见到允炆了哪,这小子一脸喜色。有人告诉我,是因为朱叔叔拿下了山东的布政……布政司谢某人,让燕王吃了大亏,他才那样高兴。” 慕典云虽不知燕王和皇太孙叔侄之间的关系,但大唐太宗兄弟相残之事犹在眼前,近处亦有玄宗和太平公主姑侄的争斗,面对皇位,连父子之情都顾不得了,又怎会顾念叔叔或是侄子。 虚若无淡淡道:“我与朱元璋之间的矛盾,第一出在择都的分歧,现在顺天府落入燕王的掌握,已经不必再说。其次便是朱棣和朱允炆,小棣和允炆均有帝王之相,但小棣福厚,允汶福薄。朱元璋偏偏认为我推荐燕王是出于私心。嘿!气数地运转移,岂是皇帝说了算的?” 此时已至午饭之时,虚夜月拒绝一干浮浪子弟回府,正是为了陪父亲吃饭。慕典云本想告辞,虚若无却笑道:“月儿很乐意和你说话,不必拘束,留下来吧。” 饭桌上又提起京中局势,虚若无最担心的是魔师宫与天命教联手,魔师宫在外吸引注意力,天命教在内暗算皇帝大臣。可惜朱元璋打草惊蛇后,天命教的地下势力愈发如缩头乌龟一般,看不见也抓不着。 至于那倒霉的山东布政司谢廷石,乃是因为带有万年人参的高句丽使团在他管辖地面上出了事,使团被马贼袭击,人尸骨无存,万年参也不见了。这事惹翻了朱元璋,他下令拘捕谢廷石,押解入京问罪。 燕王棣常年驻守顺天,将北方经营成自己的势力,谢廷石便是他的心腹之一。倘若朱元璋杀了谢廷石,山东一地难免要落到允炆的人手中,难怪允炆十分欣喜。 最近赴京起复大员陈令方全家被截杀于江上,线索处处指向鬼王,意欲进一步离间朱元璋和他的关系。虚若无虽然不惧,却因此感到警惕,想要查出幕后的主使者是谁。 他不愿坐视朱元璋被人暗算,又要顾及燕王的安全,还担心允炆和天命教勾结,以至于无心去管怒蛟帮和魔师宫的事。 慕典云一边听,一边思索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最终悠然道:“虚兄和我说了这么多,是否是想说服我支持燕王?” 坦白地说,并非是他本人的支持,而是有可能受到他影响的人。由此可见燕王和允炆争斗之烈,让虚若无也没有十足把握。 虚若无道:“事实并非如此,虚某已很久没有介入朝政。但现在浪翻云快到金陵,这些话总要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也算我对得起他们朱家了。” 这话等同于说,不求怒蛟帮支持燕王,只请他们留心天命教的事,以免如胡惟庸等人所愿,搅得京中局势混乱不堪,居心叵测者好趁机作乱。 慕典云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道:“记得梦瑶小姐也说要到金陵来,理应比在下到得早才是。怎么虚兄和小姐竟然没有见到她吗?” 虚若无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慈航静斋为白道至高无上的存在,梦瑶小姐进京,部分原因是为了即将召开的八派联盟元老会议。虚某也希望和她谈一谈,但我们和八派联盟一直没有交情,所以准备让月儿去一趟。” 虚夜月嗔道:“秦梦瑶下榻在西宁派的道场,我才不去见庄青霜那丫头。反正他们之前有交情,你让他去好了。”说着向慕典云小嘴一努。 虚若无笑道:“怎么对客人如此无礼。” 有不舍在,慕典云对八派中的明争暗斗已深有耳闻。长白谢峰本就嫉妒不舍的地位,后来马家兄妹害死谢青联,两派矛盾更深。 西宁派与朝廷牵扯最多,每代都有高手出仕,当今的御林军统领便是西宁三老之一,“灭情手”叶素冬。他们贪图权势,一直想把八派联盟当做棋子,获得更高的地位。掌门庄节想把庄青霜嫁给允炆做太孙妃,却被虚若无搅了好事,因此深恨虚若无。 虚夜月不乐意去西宁道场,不只是因为和庄青霜互别苗头,也因为双方关系不睦。 慕典云心想这是正事,遂顺着虚夜月的话道:“既然如此,我便去道场走一趟。” 虚夜月美眸一亮,叫道:“那我也去!” 自古美人心思难测,但慕典云仍忍不住愕然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的态度缘何变得如此之快。 其实虚夜月只是想拿他做幌子,挡住那些令人生厌,明明是草包却自命风流的狂蜂浪蝶。何况庄青霜就在西宁道场,看到慕典云是她虚夜月的男伴,一定非常羡慕,到时便可压过她的风头,嘲笑追求庄青霜的人只是虚有其表之辈。 这等女儿家心事,也只有鬼王心知肚明,笑了笑不曾点破。 爱女撒一撒娇,虚若无立刻缴械投降,慕典云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 朱元璋喜欢看盛世气象,在应天府大兴土木,终成一代繁华名都。慕典云本想四处走走,领略城中名胜古迹,美丽风光,怎奈虚夜月第二天便找上门来,催着他同去西宁道场。 西宁道场位于金陵城中,离秦淮河不远,以一座巨大门楼作为道场的进口,门楼上悬挂朱元璋御笔亲书的名字,气象万千。 虚夜月对政治斗争没有半点兴趣,但身份摆在那里,往来皆是高门子弟,经她一番娇声软语,慕典云方知西宁派势力雄厚,叶素冬位高权重,他的师弟简正明则效力于楞严座下,也是京中有一号的人物。 江湖中人到了京城,西宁道场乃是必访之地。 虚夜月显然对这地方非常熟悉,开口就指名要见“九节飘香”庄节。庄节倒也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出来见客,他既来了,自会把女儿庄青霜带来。 庄节已经上了年纪,白须飘浮,看上去不过是平凡老者,不知为何会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 庄青霜在十大美女中排名第七,紧随朱元璋最宠爱的陈贵妃,其实容貌比排名第三的虚夜月也绝不逊色。她皮肤奇白,神态冷若冰霜,配合艳绝的容貌,就像深山绝峰上孤傲的霜雪,使人难以亲近,又忍不住想要讨她欢喜。 她看见伴在虚夜月身边的慕典云,秀目一闪,却什么都没说。 慕典云至此才知道这两位绝代佳人竟然互相妒忌,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尴尬。不过他为秦梦瑶而来,并无在庄青霜身上打转的意图,遂开门见山地向庄节提出,想要见秦梦瑶。 但秦梦瑶已经不在西宁道场。 因为离元老会议还有一段时间,她在此住了一天便自行离开,似乎要去见京中净念禅宗的几位禅主。净念禅宗答应八派,将派一位代表参与元老会议,秦梦瑶是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传人,若无意外,她就是这位代表。 由于鬼王府和西宁剑派关系不太好,慕典云也不愿多话,与庄节半是敷衍半是闲谈,言语渐渐涉及黑道和白道的分歧。 虚夜月笑吟吟地望向庄青霜,语气天真地道:“慕公子行侠仗义,连庞斑在内,什么人都不怕。不是那些利欲熏心的俗人可以比的,青霜你不要总垂着头,轻慢待他,像是没见过男人一样。” 庄青霜一呆,抬起头来,反唇相讥道:“我怎么比得上你虚夜月,随便就可以把男人勾上手。” 慕典云不觉苦笑,和庄节的话差点就谈不下去。就在此时,一个青年弟子快步走进演武厅,禀告道:“宗主,外面有人求见。” 庄节不耐烦道:“看不到我这里有客人吗?让他改天再来。” 那弟子迟疑道:“那人是邪异门门主的徒弟,风行烈风爷。” ☆、第三十八章 庄节大惊,喝道:“还不快请他进来!” 风行烈出身邪异门,又崛起于白道,更和慈航静斋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堪称通吃黑白两道。以庄节的身份地位,亦不敢对他无礼。 不知为何,慕典云忽然想起虚若无所言“桃花运”的话,自失地一笑,心中暗自奇怪风行烈怎会这么早到京。 须知他上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还是戚长征留在长沙府,准备应对魔师宫的下一波围杀。虽说因疗救谈应手耽搁了几天,但风行烈轻功不如他,要想在这个时候抵达应天府,非得在他离开后的数天内便动身东行不可。 风行烈号称白道第一青年高手,名声绝不在马峻声之下。虚夜月和庄青霜显然也听过他的名头,两对美目同时一亮,展现出对他的浓厚兴趣,只不过虚夜月比庄青霜更外向活泼,表现得更加明显而已。 比之在双修府的时候,风行烈全无变化,仍是背负枪囊,儒雅俊秀中透出霸道的英雄气概。他似是没想到慕典云也在西宁道场,一愣之下,竟险些忘了应对站起身向他招呼的庄节。 分宾主坐下后,慕典云见庄节神情微现疑惑,不知风行烈为何要拜访西宁道场,便开口道:“风兄跟随令师去帮怒蛟帮的忙,怎会突然动身前来京城。莫非是事情有了变化?” 风行烈深深看了他一眼,闪过异样的神色,淡淡道:“有家师和震北先生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如来找慕兄你,看看可否帮上什么忙。” 他不胜感慨地舒了口气,又道:“庄宗主和虚小姐当然不会站在魔师宫那边,一并说给你们知道好了。我路上接到本门的消息,方夜羽给戚长征下了战帖,约定在长沙府进行决战。” 慕典云诧异道:“决战?莫非是方夜羽本人要和戚长征决战?” 风行烈又看了看面现惊容的庄节,道:“是这样倒是幸事。据说域外联军已从域外赶到中原,和方夜羽等人会合,其中不乏高手,由一个名叫甄夫人的女子为领袖。甄夫人便是对付戚兄的主将,方夜羽很可能也到应天府来了。” 庄节失声道:“此话当真?” 风行烈笑道:“难道庄宗主不知庞斑人已在应天府中?他既然来了,方夜羽为何不能来?” 庄节道:“那……那么浪翻云呢?” 白道八派联盟一向瞧不起黑道中人,但听到魔师和小魔师的消息,第一个反应仍是浪翻云。虚夜月嗤地娇笑一声,让庄青霜立即涨红了脸。 风行烈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这两位明争暗斗的佳人身上,道:“浪翻云行踪不定,我们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不过想来不会到得太晚。” 魔师宫几次行动受挫,急于用一次漂亮的胜利挽回颜面,增强对属下门派的掌控力。方夜羽以甄夫人为统帅,用给戚长征下战帖为幌子,打算不惜一切,围攻戚长征和敢于援手的人,顺便与胡节的水师里应外合,趁浪翻云离去的机会铲除怒蛟帮。 为此他下了血本,将乾罗山城、尊信门的余孽尽数投入,外加域外联军的高手,甚至连里赤媚都留下牵制厉若海。 慕典云倒不为戚长征等人着急,因为像所有见过厉若海的人那样,他对厉若海有着十足的信心。若有他坐镇长沙,即使里赤媚亲至,只怕也还会和双修府之战一样,难以达到想要达到的目的。何况这个时候,他身边还有烈震北。 想到这里,慕典云微笑道:“我意外的是厉门主竟然肯理这些麻烦。之前我还以为,他见风兄你安然无恙,就会返回邪异门继续闭关,不改不问世事的风范。” 风行烈笑道:“家师一生英雄,怎会愿意屈居于魔师宫的淫威之下。他出关其实正是为了挑战庞斑,不幸阴差阳错,至今未能一偿心愿。但若要他就此撒手不管,也是没有道理的事。” 庄节终于找到机会插口道:“风少侠来道场找老夫,难道就是为了把这些消息报给老夫?”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9节 风行烈又是一笑,说不尽的俊雅风流,道:“事实风某只是来打听慕兄的行踪,心想贵派是应天府的地头蛇,说不定会知道。谁知慕兄也来拜访宗主,倒是省了我的力气。慕兄是否已经见过鬼王了,不然怎会和虚小姐搭上关系?” 他一进演武厅,见慕典云对面坐着庄青霜,身旁伴着虚夜月,均为不输给谷姿仙的绝色美女,心中顿时一阵不快,居然有几分受到戏弄的感觉。 毕竟慕典云刚刚伤了白素香的心,转眼就勾搭上艳名更盛的虚夜月,仿佛把“都是在下的错”抛到脑后。难免让他猜测,是不是因为白素香不够美貌,慕典云才捏造一个假理由,好让她彻底死心。 慕典云不以为意,道:“风兄猜得不错,我本来是去帮忙打听左诗的下落,不想听到了另外的要紧大事,还要请你帮忙通知令师。” 风行烈讶然道:“左诗姑娘已被戚长征救出,因她被展羽逼迫,服下鬼王丹,戚长征又怕自己连累了她,着范良极将她带离长沙,上京问鬼王讨解药。怎么慕兄竟然不知吗?” 慕典云尚未回答,虚夜月已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个当真是绣花枕头,生得这个俊秀样儿,却只会挑无趣的话题说来说去,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和人到西都打猎。你们要鬼王丹的解药,干吗不来求我?” 风行烈笑道:“小姐有鬼王丹的解药?” 虚夜月得意洋洋地道:“没有,不过我可以和阿爹讨。你们今晚陪我到秦淮河夜游,我便把解药拿给你们。” 她受惯了京中少年众星捧月的追捧,一见不顺着她心意做事的慕典云,立即生出兴趣。如今再添上一个至今没跟她正面接话的风行烈,新鲜感一过,她反而觉得无趣。 但无趣归无趣,慕、风二人是她生平所见最出类拔萃的青年高手,即使为了气气庄青霜,她也想把他们绑在身边,陪她玩耍。 慕典云大感无奈,心想只是玩玩便罢了,怕就怕玩着玩着,这天之骄女也看上了他,那时难道再去和鬼王解释自己“不爱女色,只爱男人”吗? 尚未等他想出一个好理由,风行烈已长笑道:“如今左诗姑娘由范良极照看,虚小姐何妨等这位范前辈来到京城,让他伴你游船换取解药?” 他说得非常婉转,但等同于断然拒绝。虚夜月倒也不恼,站起身来嗔道:“没意思,那你们叙旧吧,我回府去了。爹或者还要请你们过府,到时候月儿再找你们算账。” 虚夜月一去,由二女而生的微妙气氛也松懈下来。可惜他们和庄节也无话可说,略略谈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入冬之后,天气寒冷,但秦淮河仍热闹非常,展现出醉生梦死的氛围。河面波平如镜,画舫游艇无数,灯火点点,每条船上都传来人声乐韵,全然不曾受到冬天的影响。天下第一青楼才女怜秀秀入京后,秦淮河艳名更盛,无数王公大臣想见她一面,却很少有人如愿。 慕、风二人沿河缓行,瞧着河上的桨声灯影,均觉秦淮繁华异常,乃是其他地方见不到的风景。 慕典云忽道:“我感到你的心绪很乱,你来京城究竟有什么事?” 风行烈沉默了一阵,然后道:“燎原心法讲求闪寸心之道,如火之初起,第一个印象和直觉最是重要,想多了心便乱了。” 慕典云笑道:“那么这是你第一个印象和直觉,还是想多了?” 风行烈简短地道:“都有。” 慕典云凝视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静地道:“若你不能把话题挑破,那么也没有必要再谈。其实我很清楚,江湖上的人对我这种人持何等看法。风兄和令师始终毫无偏见,已经令我非常感激。” 风行烈截然道:“绝不是这样。梦瑶小姐已经把慈航静斋的所在告诉了我,说我愿意的话,可以去见冰云一面。她师父言斋主已经过世,在遗书中指明冰云为下一代斋主。” 慕典云淡淡道:“那又为什么不去?” 风行烈苦笑了一下,道:“起初我非常想见冰云,但又很害怕见到她,甚至比见庞斑还害怕。待武功恢复,三气汇集,便渐渐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庞斑的心情,明白她的身不由己。其实去见她又如何,相见争如不见,话说明白了反而没有意思。” 他顿了顿,又道:“我风行烈拿得起放得下,不是纠缠不休的人。” 这句话无疑是变相承认,他和靳冰云的关系如恨水东逝,一去不复返。 慕典云一直默不作声。 他能感受到风行烈的诚意,但现在仍不是他应开口的时候。 风行烈又道:“其实双修公主国色天香,非世上任何男人所能拒绝。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能放下心防和她亲近。倩莲也是一样,无论她怎样和我说笑,总觉得有一层隔阂,让我对她只能敬,不能爱。” 慕典云笑了笑道:“这只是因为……靳冰云和庞斑的事对你打击太大了吧?” 风行烈坚决地摇头道:“我对你就没有这样的隔阂。” ☆、第三十九章 慕典云离去之前,已经明确地表示对他没有兴趣,但他仍然找上门来,有的没的解释了一番,让人全然无法怀疑他在玩笑。 更直白点说,风行烈绝不会拿这种难堪事戏弄旁人,何况慕典云是他的生死之交,对他又有救命之恩。 正因如此,慕典云反倒觉得难以回应。 沿河岸走出很久,他方斟酌道:“风兄可能有所误会。相信你和厉门主、震北先生、不舍大师那些人之间也不会有隔阂,但这并不一样。你只是因为受到冰云小姐的欺瞒,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失去信心,产生错觉罢了。” 话说到现在,风行烈收起起初的杂乱心绪,饶有兴趣地问道:“何以见得这是我的误会?” 慕典云失笑道:“何需问呢?你曾说过,见到冰云小姐的那一刻,立誓今生非她不娶,要和她携手长伴一生。难道你对我也有相同的感觉,认为我可以代替靳冰云的位置?要知道你对倩莲小姐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风行烈犹豫半刻,并未马上回答。 他对靳冰云一见钟情,非要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自己的妻子不可,于是耐着性子,和她耳鬓厮磨数月,才夺得她的处子之身。如今再想,其实他根本不明白靳冰云的心情,不明白她是否真的情愿,甚至不明白她的忧郁从何而来。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颇为沉重,连自信心都大大减弱,所以谷姿仙的态度才会让他敬而远之,因为白素香亲口说过,双修公主心中已有心上人,只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另选夫婿。 他已在靳冰云身上栽了个大筋斗,实在不想去争夺另外一位绝色美女的真心。明知婚事若成,对双修府和邪异门均是好事,他仍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 打一开始,他的确未对慕典云产生其他想法。 他心心念念与靳冰云归隐山林,后来一路受慕典云照拂,心结渐解,听他说想要重建师门,亦有些跃跃欲试,认为此事深深契合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 没了一生所爱,自己至少还可和生死之交完成归隐的心愿。 直至亲耳听到慕典云向白素香挑明内情,观念才有了变化。白素香还没说什么,他竟觉得心内魔障重重,不住考虑谷倩莲的话如若成真,将是怎样一回事。 一直以来,慕典云以儒雅温文的外在现于人前,兼具飘逸出尘之姿,纵有情绪波动,也不过稍纵即逝。但同样是能够完美掌控自身情绪的人,他不同于近乎冷酷的厉若海,也不同于温婉超脱的秦梦瑶,更容易令他人亲近。 白素香眼高于顶,却想择他做夫婿,绝非没有理由。 风行烈只要一想自己有可能让他失去平常心,露出错愕甚至充满快感的表情,就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满足感。 这想法出现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令他时常猜想其中滋味,最终在未到长沙府时,禀明厉若海,独自离开,来应天府找慕典云把话说清楚。 常人或者会对有异常人的事指指点点,但风行烈并不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远有庞斑、言静庵、靳冰云和他本人之间惊世骇俗的关系,近有无视少林清规戒律,不还俗就回归双修府,与夫人重归于好的不舍。 有这么多奇人作对比,慕典云只是不爱女色罢了,倒是更容易被他接受。 他惯于遵循燎原心法的精义而行,一旦作出决定,立刻动身,绝不拖泥带水。而且他路上已想好要怎么谈,结果见到被双美簇拥的慕典云,当场将准备好的说辞忘到脑后,狐疑他是不是说了谎话,故意不纳白素香。 他过去嫉恨庞斑,如今对虚夜月生出不快,无视她的绝顶美貌,是否可以说明慕典云的确有可能代替靳冰云? 天上的星月之光与地上灯光糅合在一起,仿佛秦淮河妩媚多情的眼波。 慕典云侧过头,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催促道:“风兄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吧?” 他打内心深处希望风行烈把话收回,因为情爱一事不分男女,一个弄不好,很容易造成极其糟糕的后果,连朋友都没得做。 若风行烈日后后悔,那是他非常不愿见到的事情。 周围的人渐渐稀少起来,都向横跨秦淮的渡桥上涌去,往河心指指点点,说那艘船就是才女怜秀秀的画舫。 慕典云压根不知怜秀秀的艳名,风行烈虽然知道,也无心去理。 他盯着慕典云那没有瑕疵的俊秀侧脸,忽然洒脱地一笑,笑道:“事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的错觉呢,还是真心想要追求你。反正话已经说出来了,何妨试一试。” 慕典云一愣,眼前突地一花。 风行烈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然后移开了笑道:“我几次梦见这个场面,你都是这么吃惊的模样。一想到我可能是江湖上唯一一个能见到你这表情的人,就觉得心神大畅。” 慕典云再没想到他会如此主动,一颗沉寂许久的心居然砰砰乱跳,愕然道:“你这是……” 他当然对风行烈怀有好感,风行烈乐意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心,还有对靳冰云的深情,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两人迭连遇险,更易增进感情,只不过被他刻意压制,从来不曾浮现于心境的表面而已。 风行烈其实也曾担心自己会感到排斥,但此时并没有这种感觉。他有些天真地笑道:“你瞧,我一点都不觉得不舒服。你如果不肯出手制止我,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慕典云想问默许什么,风行烈却又凑了过来,第二次吻了他。 这个吻比第一次热烈得多,持续时间也长的多。慕典云心神一松,先天真气像连接两人的渡桥一般,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度到风行烈体内,形成奇异的循环。 风行烈本还带点拘谨,受到奇妙现象的鼓励,索性抛开一切,尽情领略这美妙滋味。慕典云并非需要男人悉心呵护疼爱的美貌女子,而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有数高手,并多次照顾、援手他风行烈。 身份上的强烈冲突令他极具新鲜感,同时有利于他男性的自尊心和征服欲。随着唇舌的深入,他的快感渐渐高涨,干脆忘记了这是人来人往的秦淮河畔。 就在此时,两人交融的先天真气忽然断掉。慕典云伸手轻轻一带,将他带到离自己稍远的地方。 风行烈下意识向旁走了一步,愕然道:“难道你真的不愿意,真的对我毫无兴趣?还是你已有了心上人,只不过从未说出来?” 最初的震撼过后,慕典云的心情平复得远比他快,心想事已至此,再佯装下去也没有意思,说不定还会损害两人的交情。只要风行烈打定主意,那也不妨顺其自然。 他本想说点什么,听了风行烈的话,失笑道:“风兄是不是……” 风行烈斩钉截铁道:“叫我风行烈或者行烈都可以,不要再兄来兄去的。你知道么,震北先生和家师也是互称姓名,唯有面对小辈时才会加个兄字。” 慕典云忍不住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好。行烈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继续下去,难免要为人察觉,收获别人的白眼。” 风行烈这才明白他在忌惮什么,不觉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有失风度,忍不住又道:“难道你也会顾忌别人的眼光?” 慕典云很想问他在靳冰云面前是否也这么刨根问底,话到口边,终是没有说出来,无奈道:“若我在乎,也不会向素香小姐实话实说。不过我不惯在别人面前和人亲热,我们还是先赏赏秦淮河的景色,谈谈以后的事好了。” 风行烈本来满心喜悦,以为慕典云同意做自己的情人,闻言总算恢复了点神智,讶然道:“什么以后?” 慕典云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才道:“其他人可以不理会,难道你不要向厉门主交待一下?” 风行烈的欲念慢慢平息,头脑清醒后,亦意识到方才的行为不甚妥当。他一边继续沿着秦淮河走下去,一边摇头道:“家师从不管这些事,更不会在意。他老人家和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有没有结婚生子均无所谓,大不了再收个孤儿做燎原枪法的传人。” 他想了想,又道:“这次我这么快赶过来,也是受到家师的教导。一切顺应直觉而行,千万不可纠缠不清。枪法是这样,其他事也是这样。昔日他也说过,好花堪折直须折,机会一错过了便永不回头。” 慕典云叹道:“厉门主是何等人物,我猜在你开口要离开的时候,他便明白你要来做什么了。” 风行烈不甚在意地道:“既然知道家师不会干涉,你总该给我一个明确地答复。” 慕典云笑道:“你能做到顺应直觉而行,难道我还会遮遮掩掩,不敢直面自己的真实想法吗?” 他的声音一向温和动听,这时更是柔和,“不过我对世上事看得很淡,没有什么执著心和争胜之心,在感情上也是如此。或者你会觉得我过于冷淡,给不了你热烈的恋爱滋味。” 风行烈诚恳地道:“我只爱过冰云一人,根本不知该如何对待你。把你当女子一样怜爱,肯定非常不妥,但又想不出别的态度。你这么说,反而令我感到轻松不少。但你可以抱有十足信心,我乐意亲近你,不是说说就算。一想你说不定会看中庞斑……抑或方夜羽、里赤媚等人,就觉得不舒服。若你是女人,说不定我早已开口提亲,现在却只能在心里想想你喜欢怎样的方式。” 慕典云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想的太多了,我怎可能看中魔师宫的人?”说到这里,他忽然皱了皱眉,抬眼往桥上看去。 桥上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在指点怜秀秀的坐船,然而慕典云一眼便辨认出引起他注意的人。 那人是个身高手长的大汉,面貌粗犷,皮肤粗黑,双眼呈现不正常的黄色。这黄色看似病态,实际只是异相。此人的身体比任何人都要健康,具有奇异而强烈的慑人魅力,武功修为更是不输给庞斑。 慕典云看到他时,便意识到他是什么人。 这人应该就是他慕名已久,始终缘铿一面的“覆雨剑”浪翻云。 ☆、第四十章 风行烈眼中惊讶之情一闪而过,道:“是浪大侠!” 在平常人看来,浪翻云只是个平凡的丑汉,面貌丑陋不说,还不修边幅,往往会把他当成不值一提的小角色。连上官鹰、戚长征等辈,都曾经因为外表轻视于他,认为覆雨剑没什么了不起。 当年他尚年轻的时候,与凌战天等知交好友寻花觅柳,倚红偎翠。由于凌战天面貌英俊,无论是江湖女侠,还是青楼姑娘,都偏心于他,忽视浪翻云。 就连凌战天的妻子楚素秋,也因这个原因,在怒蛟帮两大护法中选择了凌战天。 直到浪翻云遇上京城第一才女纪惜惜,被她慧眼选中,一见倾心,不惜违逆朱元璋的旨意,与他同骑逃离京师,他才真正品尝到爱情的可贵。 像纪惜惜这等无视外表,直指本质的超凡人物,世间从来不多。 但实际上,浪翻云实力已臻返璞归真的境界,不同于庞斑不加掩饰的惊人震慑力,他的武学更遵循天地宇宙的奥妙,因而看起来与秦淮河、落花桥融合在一起,绝不像庞斑那样引人注目。 若将这当世的两大强者相互比较,那么浪翻云的天分才情还要略微胜过庞斑。因为庞斑有个好师父蒙赤行,将一生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而浪翻云却自行从洞庭湖悟道,更易体会万事万物运行的轨迹和道理。 对常人而言,浪翻云的外表或者平淡无奇,但万一动起手来,他们将会发现,浪翻云是没有破绽,也没有要害的。 覆雨剑法也是一样。 要不是慕典云亦摸到了炼虚合道的边儿,根本无法对他的目光生出感应。 慕典云向浪翻云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感叹道:“昨日鬼王才说,不过在一两日内,浪翻云便会抵达金陵。他的术算推演果真惊人。” 浪翻云伫立落花桥上,含笑看着他们,并无离去的意思。 两人信步往桥上走去。 风行烈和他已经会过面,只可惜那时浪翻云负伤,不能久谈,匆匆问过道心种魔大法的内情后,便自行闭关去了。 虽然只有匆匆一晤,不过浪翻云对风行烈印象极佳,称赞他不愧是厉若海之徒。风行烈也感到覆雨剑名不虚传,难怪庞斑要另立一年后的约战,认为有一年时间,足够他成为真正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人。 风行烈向他打过招呼,想起方才一时忘情,或者已全落入这中原第一高手眼中,顿时有点窘迫。慕典云却知道,浪翻云其实刚从怜秀秀的船上出来,无声无息来到落花桥上。 桥上急于一睹怜秀秀芳容的人足有百十个,却没一人意识到浪翻云的行踪。 浪翻云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极为沉厚好听,“这位一定是慕典云先生了,浪某曾从不同人口中听过你的名字,不想至今才有机会见面。” 由于慕典云曾救过上官鹰,他的话说得非常客气。 慕典云笑道:“戚长征戚兄是否和浪首座说过,慕某也很想领略覆雨剑的风采,可惜次次错过,让他忍不住自告奋勇地转告于你。” 浪翻云哈哈一笑道:“该作的态度已经作出,大可不必继续客气下去。浪某今日才到应天府,便连遇异事,本想去瞧瞧秦梦瑶,不想先遇到你们。” 这时怜秀秀的船从落花桥下渡过,向着秦淮河上游悠悠而去。浪翻云目送画舫离开,眼中射出炽烈的感情,然后才道:“来,咱们边走边说。听说这些年来,京中新开了不少出名的酒铺,不知两位可否为我推荐一下?” 邪异门与怒蛟帮已注定站在同一立场,慕典云也非不知身份的可疑人物。浪翻云无意隐瞒他们,将来京路上的事悉数讲出。 原来范良极带左诗上京盗取鬼王丹解药,半路被浪翻云截住。范良极遂把左诗交给他,自己赶回长沙,准备先接应新认下的好兄弟戚长征,再去瞧云清怎样了。 但云清出自出云庵,隶属八派联盟,自己也是十八种子高手之一。既然元老会议近在眼前,她自然会赶来应天府,与师父忘情师太会合,参加这次大会。 也就是说,很可能在不久之后,慕典云就会再次见到这老猴儿。 鬼王丹本来无药可解,但浪翻云并非寻常的江湖人,路上已把毒性从左诗经脉中迫出。他心想来都已经来了,便把左诗交给怒蛟帮分舵的弟子,命他们将她慢慢送来应天府,自己则一路赶来,准备瞧瞧方夜羽在京中搞什么鬼。 风行烈尚未有闲暇考虑这事,但从师门及双修府也了解到不少内情,皱眉道:“方夜羽若布下暗桩,那我们谁都不会知道。从表面上看,他十有八九是急于来见他的师兄楞严,商议针对朱元璋的阴谋。” 毕竟懿文太子朱标才是朱元璋内定的继承人,他猝然身亡后,朱允炆年纪尚幼,很难承担国家大事。燕王棣又对帝位志在必得,一旦朱元璋暴毙,失去对皇太孙和燕王的影响力,应天府,甚至整个大明都会陷入大乱。 那时便是魔师宫趁虚而入的时候了。 慕典云这才想起,面前这两人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天命教的事。而他与风行烈重逢以来,一直在谈感情上的事,根本没有提过天命教。 他想了想,见浪翻云没有进入路边酒肆的意思,便道:“我昨日与鬼王虚若无见过一面,有些事必须告诉两位。不如我们也包一艘船,到秦淮河上一游。” 他这么说,当然意味着要说的话相当机密,不便在人多的地方谈。 但真等他说出来,连浪翻云都感到讶异。 风行烈狐疑道:“我听过天命教的名字。他们早就败在慈航静斋手上,销声匿迹数十年,难道现在仍悄悄活动吗?” 浪翻云担忧的事却和虚若无一模一样,同样担心天命教和魔师宫联手,共同颠覆大明江山。他缓缓道:“难怪虚若无如此拎不清,帮着朝廷对付怒蛟帮,原来他根本没有插手此事。我知道的比风兄多一些,乃是从静斋的言斋主口中听到他们的事。” 天命教的祖师是符瑶红,创教教主却是“翠袖环”单玉如。教大法分五个阶层,最高领袖自然是法后单玉如本人,其下还有军师、艳女、媚男、散士四种教众。 暗中潜入鬼王府,准备以春药对付虚夜月的人,应该隶属于媚男阶层。 浪翻云叹道:“言斋主击败单玉如后,被她以魔门中的遁术逃走。她认为天命教终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曾嘱我留意他们,想不到一语成谶,他们竟潜藏得这么深。若非急功近利,惊动了虚若无,现在还无人知晓他们的阴谋。” 慕典云平静地道:“所以鬼王才认为朱元璋在玩火,只顾以权术对付朝野中不服从他的势力,却忽视了近在身边的危险。他和我说了这么多,也是希望我能转述给你们听。行烈可以直接传书厉门主和双修夫人,浪兄大概也不需要我多话。” 浪翻云操舟来到河心后,便放开了船桨,让它顺流而下,陪他们一起坐在船头。 他目光凝注在粼粼水波里,想着多年前的事,缓缓道:“我和鬼王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彼此之间均怀有一分佩服。雨时判断楞严是庞斑的大弟子,我也深以为然,如今听说了天命教和混毒之术,才发觉楞严可能不只是庞斑的人。” 慕典云奇道:“为什么?” 浪翻云淡然道:“你们看方才的落花桥,多么宁静美丽。然而相信你们一定想不到,今日申时,我在桥上遇到了陈贵妃和楞严,有幸领教到色目混毒。” 这次轮到风行烈吃了一惊,皱眉道:“陈贵妃和楞严?但典云刚刚提到,陈贵妃便是胡惟庸引荐给朱元璋的美女之一,朱元璋明知她可能是天命教的人,仍舍不得杀她。” 浪翻云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他,道:“所以他们混在一起,才更令人忌惮。我和他们见面,不是凑巧,而是答应替一个死人赴约。” 这个死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淫贼薛明玉。 浪翻云碰到他时,他被八派联盟的人围剿,已经奄奄待毙,求浪翻云进京把一包东西送给他的女儿。 浪翻云虽厌恶他的行径,终究还存有恻隐之心,遂一口答应,才知道这东西乃是专治不举之症的“金枪不倒丹”。 双方约在当日申时,秦淮落花桥上见面。他把薛明玉的易容面具戴在脸上,本想送了东西就走,却发现马车上的人不对劲。车中坐着的女子是朱元璋宠爱的陈贵妃,驾车的马夫竟然便是楞严。 他心念电转,立即察觉这次会面中潜藏着针对朱元璋的毒计,便托言药不在身上。楞严感到不对,传音给陈贵妃,要她动手。 浪翻云并不准备泄露真实身份,又艺高人胆大,索性应陈贵妃的要求,靠近马车和她说话。不想陈贵妃以极快的手法,用一根金针刺了他一下。 针上无毒,却沾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直接进入经脉,让浪翻云也猝不及防。 他翻身跳入秦淮河时,已经想到混毒之术的可怕传言,意识到秦淮河水就是毒性发作的引子,便把那东西迫出体外,才敢入水。 之后他在水底和负责灭口的人混战一场,沿水而行,又遇上了怜秀秀。 连浪翻云都不敢以身试险,可见混毒的可怕。陈贵妃既知晓色目绝学,便不可能是清白无辜之人。与鬼王所言两相对照,基本可以落实她隶属于天命教的事实。 朱元璋把这么一个人留在身边,早晚会玩火自焚。 更可虑的是,楞严和陈贵妃搅在同件事里,任谁都猜测不到他们的关系。可能是合作,也可能是监视,还可能均不知对方的真正身份。 风行烈向慕典云望了一眼,见他仍是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心情不觉安定下来,觉得这些事也没有初听时那么惊心动魄。 浪翻云微笑道:“若回到十年前,说我要帮忙保住朱元璋的性命和他的江山,我一定不信。也罢,既然虚若无有此诚意,我会去鬼王府见他一面。” ☆、第四十一章 三人聚饮至半夜方散。 浪翻云自去寻找落脚之处,或者会重归怜秀秀的香闺。慕典云和风行烈则回去客店,等第二天再去鬼王府,探问鹰刀的事。 说到底,鹰刀是鹰缘活佛托付给风行烈的东西。几经辗转,却落到鬼王府中,风行烈未免有亏负这位高僧的嫌疑,何况他也非常想知道鹰缘的下落。 浪翻云挂念着怒蛟帮和大明水师的战局,他二人也在想戚长征和方夜羽的约战。 魔师宫几次围攻,都没能拿下戚长征,着实丢尽脸面。他们急需一场惊天动地的胜局,以便恢复威信。从这一点上看,魔师宫虽然来势汹汹,实际处于被动状态。戚长征慨然迎战,即使真的战死,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或怒蛟帮怯懦。 方夜羽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即使不能赢得漂亮,至少也要损耗中原武林的势力,杀掉几个好手。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他放心把决战托付给别人,自己赶往京师,显见他对那位神秘的甄夫人充满了信心。 长沙府花街,醉仙楼。 时已入冬,天黑得极快,夕阳西下,沉入地平线,留给世间无尽的黑暗。唯有天上繁星点点,伴月长照九州。北方已经下雪,但长沙府的气候和江南诸城差不多,还算晴暖。 方夜羽下战帖后,戚长征心想逃避无益,索性在青楼摆下酒宴,静待敌人于子时来临。 他心中充满了信心。 谷凝清和不舍已带领双修府的人赶往怒蛟岛,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以不舍的身份地位,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不说别人,便是应对少林寺中的保守势力,也要花掉他不少精力。 由此可见,他的见识和智能均出类拔萃,超越了门户之见。 同时谷凝清本身也是数得上的高手,与不舍联手应敌,实力倍增。有他们两人帮忙,胜负虽然难料,至少不会有太严重的伤亡。 厉若海和烈震北等人赶到时,戚长征已是又惊又喜,认为自己有生无死,有赢无输。不想今日封寒和乾虹青也前来相助,还有武当派的小半道人。再加长沙本地的地头蛇——湘水帮尚亭和丹青派寒碧翠,声势一样不小。 其中乾虹青是他曾暗恋过的帮主夫人,但如今归封寒所有,他也只把她当姊姊看待。寒碧翠位列江湖十大美女第九,被他弄上手,做了他的情人。如今他美人在怀,朋友在身边,不自觉便意气风发,流露出比平日更加浓厚的英雄气概。 眼见子时将至,他们仍没有太大的紧张感,反倒觉得这是难得的经验,同时亦可为中原武林出一份力。 烈震北无意搅进小辈的柔情蜜意里,避开坐满了人的包厢,独自凭窗而立,听着隔壁传来的笑语琴声,默然看着窗外的景色。 托水柔晶的福,他们一样知道甄夫人的存在。甄夫人出身色目,身份是方夜羽的未婚妻。方夜羽与她有过约定,取得天下后,须立甄夫人为皇后。此女智计武功均臻绝顶,最擅长潜行追踪之术,乃是域外联军的首领。 还有个名叫鹰飞的蒙古年轻人,与方夜羽有深厚交情,听说是当年大漠杀手铁颜的后代。因水柔晶缘故,鹰飞深深嫉恨戚长征。双方已有过交手,戚长征坦承鹰飞实力要在他之上,很可能与里赤媚非常接近。 甄夫人带来的联军中,必定也有实力雄厚的高手。这些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烈震北反复斟酌,均觉自己这边的赢面要大一些。可虑者唯有普通帮众的损失,但魔师宫恐怕更担心这一点。 他略带沉重地叹了口气。 病愈之初,他曾以为,可以一偿无拘无束纵横江湖的心愿,重回过去和厉若海并肩的日子。如今没过几天,便生出厌烦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昔年意气风发,只是因为厉若海,而非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等魔师宫的事结束,江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到那个时候,他会回到隐居山林的生活中,厉若海要挑战庞斑还是浪翻云,与他再也没有关系。 门忽然开了。 烈震北无需回头,也知道进来的人是厉若海。燎原真气有着极为特殊的性质,只要达到先天境界,就不可能忽略那有如燎原烈火的感觉。 厉若海走到他身边,却没有往外看,将目光投注到他脸上,简短地问:“为什么?” 烈震北淡然道:“这个问题你一直想问,等到现在才问出来,又是为什么?” 厉若海沉默半晌,方道:“今晚对魔师宫至关重要,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投入所有可以投入的势力。我不能带着疑问去决战。” 这番言语中无意透出的豪情,曾令烈震北深深沉醉。 没有人知道,年纪尚轻的厉若海给他带来何等震撼。那时他痼疾缠身,只觉人生无常,经常倚红偎翠,沉浸于美酒和美色。直至厉若海出现,他才骤然意识到生命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厉若海挑战庞斑的志向,其实比“续命”更难达成,但他仍然义无反顾。自创燎原心法,赶赴魔师宫面见庞斑,创立邪异门,纵横黑道近二十年,然后毅然抛弃世间名利富贵,一心领悟天道。 这些事无一不是艰难至极,却被他完美地做到了。 烈震北时常觉得,如若没有厉若海,时时警示他活下来是多么重要的事,自己未必有信心坚持到如今的地步。 他苦涩地笑了笑,应道:“因为没有必要。若海你何妨试想一下,就算我派人告诉你,我命在顷刻,活不了几天,你又能做什么?若非行烈出事,你根本不会离开邪异门。我不想成为你追求天道的障碍。” 风行烈不知双修府,亦不知烈震北,均是因为厉若海的刻意隐瞒。就连谷倩莲去邪异门送信,厉若海也特意调开风行烈,没让他见到这个小丫头。他们始终冒天下之大不讳,维持着这不为人知的关系,直到厉若海决定闭关,请他来双修府照顾谷姿仙。 其实烈震北的想法倒和慕典云有些相似,认为厉若海过于看重庞斑。若能踏出最后一步,那自然会胜过庞斑,若不能,即使击败了对方也毫无意义,一样要继续在漫漫长路上挣扎。切磋讨教和生死相拼,也绝不相同。 庞斑的路可能是错的,厉若海的选择也未必有效。但他从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只一心研究道心种魔,希望找到根治自己的方法,也希望能帮厉若海战胜庞斑。 可惜的是,等来了双修府,他才知道,只有书信来往,八年时光未免太过漫长了。 触摸到宇宙奥秘的人,往往放弃一切,无心理会过去珍视的东西,厉若海并不例外。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也属于被放弃的对象。 厉若海又沉默了一会儿,用过于温和的口气道:“我本拟于那时挑战庞斑,并非只为了行烈。其实我已经有了预感,你提起姿仙招婿大会时,信中流露出告别人世的意味。尤其让邪异门全权接手此事,大违你对姿仙的深厚感情,更像是将她的未来交还到我手上。” 他很少这么详细地向人解释一件事情,但烈震北早就很熟悉这样的厉若海,不以为意,只讶异地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厉若海柔声道:“若我胜了,可以借这次决战,让燎原心法更进一层,也许可以救回你的性命。若不能,那也不必说多余的话。” 燎原百击没有退路,没有留手,以厉若海的修为,庞斑也必须要全力出手,所以败就是死。这话无疑是说,如果落败,那么他的生命也将终结,甚至还要在烈震北之前。 烈震北终于不再看花街两旁森立的青楼,转过头来,用充满了意外和震撼的目光望向厉若海。 厉若海难得地苦笑一下,淡然自若道:“震北是否彻底放心了?我始终认为,人生在世最紧要的是怎么做,而非怎么说。如今却觉得,如若连行烈和你都对我生出误会,那这想法可能也不怎样正确。” 烈震北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最终平息下来,平静地道:“挑战庞斑是你一生的愿望,我不能因一己之私,阻碍这件重要大事。或者我们退回到朋友的位置,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他心底仍隐藏极深的顾忌,说的事也非无关紧要。厉若海正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动,缓缓道:“子时马上就到了,楼下已有人来。震北,你不要有这么多顾虑,今夜的争斗过后,我会将事情说清楚,好么?” 烈震北微微一笑,道:“好,我们出去看看。” 出乎所有人意料,第一个踏进醉仙楼的人竟是鹰飞。 他身材瘦长,外表极具魅力,皮肤比女孩子还光滑,穿一身雪白的武士服,背插双钩,在俊秀的外表之外,透出属于武人的凶狠强悍。水柔晶被他无情抛弃,还迟迟不能摆脱他的阴影,正是因为他在床上的手段绝不输给武功。 鹰飞一进大堂,也正是拿水柔晶做借口,点名要戚长征下场决斗,使旁人不能插手。 他的双钩精妙绝伦,已经让戚长征吃过不小的亏,在混战之前提出决斗,无非是想借此机会杀了戚长征,削弱对手的实力而已。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第四十二章 风行烈俯下身,好奇地看着巨大书案上的无数泥制模型和庄园房屋设计图。 这些东西均是虚若无亲手所制,模型精巧绝伦,舆图亦绝无普通工匠、三流画师的匠气。相反,当一个人看到这图时,即使不识任何建筑知识,也会被主人的高雅情操折服,感受到山水融合无间的美感。 它既有人力巧夺天工的雕琢,又深合五行风水,给人以浑然天成的感觉。 虚若无仍是一身普通长袍,带点释然道:“等到京中风波平息,我就会带着月儿住到这个地方去,再也不理明室的事。” 风行烈并未想到,以他的权势地位,竟也会有息隐归田之心。 由此可见围绕地位的争夺激烈到何种地步,连一力扶持朱元璋上位的鬼王也感到厌倦。 他看了一眼正细心查看模型的慕典云,心想自己就算了,为何这段时间见到的出色人物都准备远离这个江湖? 若非魔师宫惹到他风行烈头上,厉若海如今还在邪异门,烈震北也未必会离开双修府。秦梦瑶总要返回静斋,庞斑和浪翻云本就是半弃世半入世,据说范良极也要带着心上人过逍遥日子。 如今虚若无也这样说,不禁让他重新思考,刀头舔血的生活看似风光,但到底适合怎样的人? 鬼王杂学的确冠绝天下,但万花谷中到处是“工圣”僧一行的机关布置,同样是当世独步。万花建筑亦暗合青岩的险峻地势,生机盎然又美丽绝伦,甚至用人力创出三星望月盛景,让弟子通过巧妙的木制梯台上下,成为大唐名景。 虽不能就此说虚若无不及一行大师,但慕典云既然见惯名家手笔,就不像风行烈那样惊讶赞叹。 他将手中小亭模型放回案上,笑道:“虚兄打算在何处建造这处庄园?” 虚若无道:“是一座绵延数百里的深山,当年我一时失利,率军退到那里,发现山脉蜿蜒雄伟,山色挺拔峻秀,且没什么惹人厌烦的人在山中居住,非常清幽宁谧,堪做隐居之地。” 他的目光极似虚夜月,充满梦幻感和想象力,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略一沉吟后,他才问道:“慕兄对虚某的作品并无太多感想,莫非其中有什么不妥?” 一天之前,虚夜月又觉得与王孙公子打混十分无聊,跑来替虚若无传话,顺便问他们有没有新奇的事可做。 除了小燕王朱高炽,她从未对任何男人表现出这么多的兴趣。虚若无本有意撮合女儿和慕典云,终因慕典云的命数飘渺不定而作罢。 因她对风行烈也无恶感,他想风行烈是厉若海之徒,又是曾被庞斑择中的炉鼎,必有过人之处,说不定一样能够承受虚夜月的天生媚骨。 见面后,他发现此人资质非凡,气运亦佳,确实配做鬼王府女婿。怎奈风行烈的面相透出红鸾星动的迹象,可见已有了意中人。 虚若无做事一向不按常理,并不介意女儿和别人共事一夫。换了其他女子,就算是出名高傲的庄青霜,亦很难做到独霸着夫君,毕竟虚夜月是无人可以拒绝的人间精灵。 然而配合慕典云的桃花运,还有两人间奇怪的联系,他不难看出其中关窍。 慕典云说什么都不像愿意“共事一夫”的人。 而且虚若无隐约觉得,慕典云像是故意让他看出来的,令他有所惊觉,能及时关注虚夜月的心情,从父亲的角度防止不愉快的误会。 如此一来,他只能感到些许遗憾,痛快地放弃了这女婿人选。 慕典云摇头道:“并非如此,事实上这套庄园的设计已经完美无瑕,世上任何人都没办法再把它提升一步。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每一样都华美典雅,联合起来时,又和谐的仿佛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这些建筑就在它们该有的地方。” 这是极高的赞赏,虚若无也不能不为之感到高兴,笑道:“听慕兄所言,你必定也精通建筑风水之学。” 风行烈此时已对爱情重新燃起信心,不仅因为慕典云绝不会背叛,更因为他自身独特的魅力。 那是一种基于自身修为,也基于外部环境影响的奇异魅力。在这影响之下,本应是“违反自然”的同性交欢,也没有出现任何异样或是不快,反而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愉悦。 他看到鬼王所制的建筑模型,不自觉去想自己以后将会住在怎样的地方,竟然想得出神。 直到听到虚若无的问题,他才抬起头来,望向慕典云。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他有点忧郁。 慕典云淡然道:“离精通还差得远,只是略知一二。师门诸艺中,我对工之一道研习最少,不好意思在虚兄面前夸口。不过,先贤设有天工坊,遗留下一些工艺图谱,其中颇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若虚兄有兴趣,我可以摹写出来,交托给你,使它们不致没落无闻。” 虚若无眼中爆出精芒,果然大感兴趣。仅从慕典云止水不波的态度,他便能看出,那些图谱中记载的东西绝不只是有意思而已。 他嘿然道:“不瞒你们,虚某早就知道你出身一个名叫万花谷的门派,却从未听过有关它的事。如今你已成功挑起了我的好奇心,也罢,我虚若无不是矫情伪态的人。我会留下你的图谱,同时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慕典云微微一笑,却不继续谈天工谱的事,笑道:“今日找我们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他知道虚若无已见过了浪翻云,也不知谈了些什么话,估计说定了暂且不寻朱元璋的晦气。但他既然又找自己和风行烈,那不可能只是为了展示一下退隐的决心。 虚若无沉声道:“戚长征和方夜羽的决斗已经结束了。” 风行烈急道:“难道你已经知道了结果?” 虚若无道:“不错。消息是由怒蛟帮的千里灵传到,虚某的耳目还没有这么快。信中说,双方均有损伤,尤其是武功不济的人。湘水帮和丹青派损伤殆尽,但魔师宫也失去了乾罗山城和尊信门。” 那一战必定非常惊心动魄,风行烈皱眉道:“看样子,长征那小子还活蹦乱跳的才是。” 虚若无笑道:“千里灵能带的消息有限,不过戚长征的确还活着,参战的人也都无事,只是受了点伤罢了。有神医烈震北在,受伤又算得了什么。” 慕典云问道:“有怒蛟岛的消息吗?” 虚若无平静地道:“洞庭湖还在封锁状态,胡节又是楞严的人,我很难插手,所以现在谁都不知道。浪翻云都不为这事烦心,我也不会管。” 他脸上忽然又泛起笑容,道:“我收有一个义女,和月儿差不多大,名字叫作白芳华,也许你们已经听说过她了。她近日回到应天府,缠着我非要见见你们不可。” 白芳华是远江白凤楼的头牌,艳名远播,名气仅次于怜秀秀,一样不买达官贵人的面子。许多人猜她后台很硬,可能是楞严的人,谁知竟是鬼王义女。 风行烈听过她的大名,慕典云却没有。这均不妨碍他们见到白芳华时,心中产生的惊叹感觉。 她身量高挑,穿着浅碧长裙,走路时裙角如水波般漾开,五官虽不如秦梦瑶、虚夜月等人完美,也是绝顶的美女。白芳华之名不在江湖十大美女榜上,所以单论美貌,她可能略嫌逊色,但综合上举止、姿态和气质,她却是最能挑动男人遐想的一个。 不知为什么,慕典云惊叹她的魅力,却更注意她的武功。他第一眼便看出,这位看似弱不禁风,丰姿楚楚的青楼头牌,居然也有一身相当高明的武功。 武功可以是从鬼王那里学得,但这也表示,白芳华可能不像外表那样无害。 从交谈中的一些蛛丝马迹可知,她似乎和燕王有暧昧关系,鬼王对此也并不反对。如今这关系似乎有了变数,随着谈话渐渐深入,她偶尔会流露因情生变的伤心态度,让人不禁奇怪燕王怎么舍得伤害这美人儿。 尽管如此,她还是转达了燕王委婉的求见之意。 虚若无冷哼道:“他不肯听我的话,现在终于后悔了么?以前我就说过,以后和他桥归桥,路归路,他在顺天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白芳华不敢为燕王说话,有点委屈地道:“皇上已判了谢廷石死罪,不久后就要问斩,要救他除非召回高句丽贡来的万年参,但这又怎会是一时半会办得到的?燕王偏偏又看中了花花艳后……” 虚若无皱眉道:“盈散花也在京中?” 白芳华双眼泛上泪光,无言地点了点头。显然她情场失意,与这花花艳后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虚若无怜爱地看了她一眼,道:“要不要我去和燕王谈谈?” 白芳华拭掉滚落下来的泪珠,不胜感激道:“不必了,其实过得几天,芳华就会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也不会因此嫉恨盈散花。唉,今日竟然在两位客人面前失礼,让芳华抚琴唱曲,向两位赔罪好吗?” 她拜鬼王为义父,和虚夜月、鬼王的七夫人于抚云关系都不错,在鬼王府中亦是主人地位。 慕、风两人当然不会说不好。但他们的心情完全不同。风行烈尚无所觉,慕典云已对她产生了相当的好奇。 因为即使在含泪倾诉的时候,白芳华的心神也隐隐约约落在他身上。这证明她一直在观察他,而非当真被燕王移情盈散花的事伤透了心。他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却好奇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第四十三章 白芳华抚琴清唱,果然色艺双绝,歌声引动听者心底最深处的遐思,一曲唱完,尚有余音绕梁的感觉。她的琴艺已经如此高超,让人不由联想排名在她之上的怜秀秀。 想来她一定是神仙人物,难怪可以名动京城,又使浪翻云动了凡心。 曲罢,白芳华又再三致歉,并留他们用饭。席间她不经意地提起,燕王棣也听过他二人的名字,对他们很感兴趣。 怎奈风行烈和慕典云均不愿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权贵亦无太大忌惮,互视一眼后,极有默契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不过通过这件事,看得出燕王与朱元璋想法完全不同。 朱元璋显然把浪翻云、庞斑两人当作眼中钉,宁可冒险取得各势力的平衡,也不愿让其中任何一头坐大。燕王则处于劣势,上有父皇压制,下有侄儿争斗,不得不屈尊纡贵,尽力拉拢可能反对允炆的人。 不管他是真心想交朋友,还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如此,成功之后,赫然又会面临朱元璋现在面临的局面。 譬如说,叶素冬是朱元璋最信任的人,因此西宁派蒙皇帝青眼,地位水涨船高,在八派联盟里也是威势赫赫。可惜好景注定不长,倘若燕王上位,绝无可能继续重用他们,只会把他们替换为自己的心腹势力。 事实上,慕典云直觉朱元璋未发迹时,行事可能与燕王非常相似,不然也无法在元末群雄割据的局面中脱颖而出,成为九五之尊。 但他已经老了,比起曾经的枭雄面目,他更像是被权力腐蚀,一心追求长生的老者、在江湖事上昏招迭出,他甚至可能忘记了,现在的庞斑仍有能力杀他。 鬼王曾言,燕王回京为朱元璋祝寿,随行的人中有不少他的心腹高手。再联想到朱元璋近期正式册封朱允炆为皇太孙,不难猜出,燕王准备以这次大寿庆典为契机,和允炆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在极端的情况下,还会弑父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叹的是,即使是虚若无,至今也没能找到恭夫人和允炆与天命教勾结的直接证据。若无证据,就无法取信于朱元璋,更有可能冤枉了无辜的好人。 对于叔侄争位的惨剧,他也无力阻止,毕竟双方势力已经水火不容。哪怕燕王彻底放弃问鼎大位的心,朱允炆也很难容得下他,换了燕王自己,也是一样。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0节 他们已不是只为天子之位,还为自己的性命和未来。 等吃完饭的时候,又是日落月升,华灯初上。虚若无带他们到金石藏书堂,取出一把刀,递给风行烈道:“鹰刀是鹰缘亲手交给你的东西,阴错阳差之下,到了虚某手里。偏偏消息传遍江湖,京城里一半江湖人是为这刀而来。它对虚某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可以拿回去了!” 江湖上人人瞩目的鹰刀,就这样突兀地重新展现在慕典云眼前。 鹰刀其实就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厚背刀,外表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除非是庞斑、红日法王等级的人物,否则放在别人眼前,那人也只会瞠目不知所对。 很多人认为,只要拿到这把刀,就能马上练成先天真气,然后称霸江湖,长生不老,一拳打死十个庞斑,实在是天真至极的想法。 悟性或者实力不够的人,根本无法感受到鹰刀的奇妙。 风行烈早已突破至先天境界,顺手将刀接过,立刻感到其中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有点像庞斑给人的庞大精神压力。区别在于,鹰刀的力量意在引导,而非伤害。 他还想推辞两句,谁知脑中现出鹰刀想要传达的信息,使他沉浸其中,忘了身在何处。 慕典云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红日法王对鹰刀志在必得,非要把它带回布达拉宫不可。如今他已潜伏在金陵之内,不定哪天就会现身抢夺。虚兄莫非不想面对如此强敌,顺手将麻烦推给我们么?” 鹰刀被他随意地称为“麻烦”,若给那些苦心孤诣闯鬼王府的江湖客知道,定会气得喷出血来。虚若无哈哈笑道:“众所周知,红日法王是秦梦瑶的对手。他没能在双修府杀死秦梦瑶,就不得不进行第二次决斗。这事牵扯到中藏二百年的恩怨,他们也无法自主,所以他根本不会和虚某生死相拼。” 慕典云柔声道:“我已听过鹰刀的传说,似乎是大侠传鹰送回给儿子鹰缘的宝物。既然鹰缘不要它,那它在布达拉宫还是在中原,又有什么不同?” 虚若无道:“你这是出世之人的想法。宝物唯有德者可以居之,否则落到马任名那种人手中,看也觉得不舒服。” 慕典云逸出一丝笑意,道:“若是有德者不想居之,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风行烈像是和他约好了似的,从因鹰刀而生的冥想中回过神来,重新将刀交还给鬼王道:“多承虚兄美意,鹰刀果然奇异至极。不过风行烈用枪不用刀,师门的燎原心法足够我一生所学,不如把它送给更合适的人。” 慕典云和虚若无同时大笑,倒让他一头雾水。 虚若无收回鹰刀,摇头笑道:“不愧是年轻一代中的顶尖人物,这么快便可摆脱鹰刀的影响,怎会有人把你和马峻声、谢青联等人并列?也罢,虚某自此全权处理鹰刀的事,有什么人要打它主意,尽管往我府中来。” 慕典云道:“虚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实不相瞒,我一点都不想去见朱元璋,这些天听说了不少他的事迹,没一样是合我胃口的。很难相信,梦瑶小姐的师父会选中这样的人做天下共主。” 虚若无叹道:“难道虚某就愿意吗,我欣赏的其实是上官飞那种真正的英雄。可是英雄当不成皇帝,言静庵倒是想选个仁义厚道,品格完美无瑕的领袖,问题是她没得选。就算真有那等人物,又被我们扶持上位,待言静庵去后,他怎么应对蒙古的刺杀,朝野中居心叵测的小人,还有子嗣里为帝位连伦常都抛到脑后的人?” 风行烈吃了一惊,道:“蒙古人还刺杀过朱元璋?” 虚若无道:“自大明开国以来,从未停止。连某个朱元璋喜欢的妃子都死在刺杀之中,所幸刺客里没有庞斑,不然调多少人手护卫皇宫也是无用。” 他脸上浮现出叹息神色,沉声道:“他在六部中新设职位,借此提升六部的地位,让自己独揽大权,当然是为了压制胡惟庸,也是为了对付蓝玉。” 蓝玉是朝廷重将,封号为“凉国公”,奉命屯兵边塞,抵抗域外各族,掌握着边防内外所有情报网,军权仅次于鬼王。他本人则是朝廷中排名第二的高手,练成先天气功,连朱元璋也不敢轻易削他军权,只能一步一步来。 虚若无本未把他和胡惟庸联系到一起,直到听说甄夫人率域外联军支援方夜羽,蓝玉那里竟无任何消息,才惊觉事情不对。 蓝玉亦要回京祝寿,再过几天就到。他一来,局势将更加复杂,万一他真不忿朱元璋的举动,与魔师宫勾结,那么将造成最可怕的后果。胡惟庸本身狡诈多智,再加个骁勇善战的蓝玉,让虚若无也颇为头疼。 他只能保证自己和女儿全身而退,其他事并无绝对把握。然而,听说慕典云不了解混毒之术后,他也放弃了将他引荐给朱元璋的想法。 至少慕典云绝不像会对皇帝屈膝行礼的人,朱元璋又唯我独尊,容不下别人对自己无礼。两人极易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话说到最后,虚若无也不过是请他们帮忙留意敌对一方的高手,包括色目的“荒狼”任璧,甄夫人的师叔花扎敖等人。他本身则尽遣府中银卫,打探胡惟庸和蓝玉手下的行踪,希望尽快找出他们的马脚。 慕典云本就有这意思,自然一拍即合。 当晚两人独处之时,风行烈才有机会说些不合适在虚若无面前说的话。 他问道:“你真的想支持燕王?” 慕典云沉吟一阵,道:“现在我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既不了解燕王,也不了解允炆。尤其鬼王也承认,他尚未抓到允炆的把柄。那么大明朱姓的皇位之争,和外人半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我只答应帮忙对付魔师宫,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 风行烈笑道:“这难道也是你师门的宗旨?” 慕典云仍是那种舒闲飘逸的样子,但已经转为正色道:“是的。不过若碰上震动天下的变乱,出于悬壶济世的目的,我们会选择支持没有过错的一方,尽力将平民从无妄之灾中解救出来。” 开元年间,江湖十大门派里,万花谷算是与李唐皇室联系较少的那一等。慕典云习惯了不问身份地位,只凭本心做事,从红衣教到安史之乱,无不如是。与其说支持李隆基,倒不如说敌人的做法触及万花弟子的底线。 除非虚若无确认允炆是天命教的人,否则他并不在乎谁继承朱元璋的位置。 也正因如此,慕典云欣赏并敬佩秦梦瑶。他看得出来,若不是庞斑指定浪翻云为对手,又停止了直接插手中蒙之争,那么秦梦瑶一定会向他主动挑战。 风行烈道:”我也这么想。朱元璋不但不肯承担将魔师宫逐走的责任,反而坐山观虎斗,想要一举毁掉庞斑和浪翻云。我实在不想操心他家的事。” 慕典云淡然道:“等吧,事情早晚要水落石出。” ☆、第四十四章 三天后,长沙一战的详细消息终于传至应天府。 消息是戚长征亲口说出来的,绝不会有任何夸大或隐瞒。 将至子夜之时,鹰飞亲身找上戚长征,要求决斗,却被人家以双刀破双钩,狼狈而去。可惜还未等戚长征志得意满,便听长街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甄夫人麾下高手的综合水准尚要胜过魔师宫,毕竟在双修府中,蒙大、蒙二一死一伤,柳摇枝被厉若海一枪抽得只剩半条性命,让方夜羽的势力受到不小损伤。而她本人的剑术更加惊人,被戚长征形容为“除覆雨剑法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剑”。 声势本就惊人,更有里赤媚这等可怕人物亲自压阵。 甫一开始,双方便陷入胶着阶段,很难判断哪边占了上风,只知每个人都在血战。最倒霉的当然是普通的喽啰帮众,血肉横飞,死伤惨重,花街几乎变作血街。 甄夫人想以此战震慑人心,厉若海亦从来只进不退,迫得她不得不放弃外围指挥的想法,亲身加入混战,与里赤媚合力对付丈二红枪。 饶是如此,她也没能占到半点便宜。自始而终,戚长征一方战死的最重要人物不过是湘水帮的帮主尚亭,对甄夫人的计划毫无助益。 即使如此,她也不准备下令撤退,大概是出于大局考虑,宁可两败俱伤,也要尽可能消除中原武林的反对力量,让京中的方夜羽方便行事。直到天降奇兵,乾罗和赤尊信的人从花街两旁跃下,使战局呈现一边倒的变化。 这曾经的黑道两大霸主已经数年没有见面,即使三年前进攻怒蛟岛时,也是乾罗先负伤离去,赤尊信才登岛现身。 不想天意弄人,他们竟会不约而同地来帮戚长征的忙,又几乎在同一时刻到达。 赤尊信击杀叛徒卜敌后,尊信门门下变成一滩散沙,归乾罗山城的毛白意节制。乾罗一直潜伏在武昌,没有机会处理这些背叛者,如今手持长矛,神威凛凛地现身,顿时吓得毛白意魂飞魄散,被其一矛挑死。 乾罗山城的其他叛徒也无一得生,导致剩下的人溃不成军,开始无视甄夫人的指挥,自行四散逃命。 甄夫人见又来了两个强悍对手,当机立断,发出撤退信号,以免自己的人马死伤殆尽。此战中唯有她和里赤媚全身而退,其他人伤势轻重不一。最令人意外的是,鹰飞为了救她,舍身硬挡厉若海的杀招,当场毙命。 这又给魔师宫和方夜羽造成一次打击,他们可能会销声匿迹一段日子。 这场激战并无任何一边大败亏输,但成功地阻止了甄夫人的计划。连浪翻云谈及此事时,也毫不掩饰对戚长征的赞赏。 风行烈从邪异门接到另外的消息。 厉若海见戚长征逃过这次劫难,不再于洞庭湖附近逗留,命邪异门七大坞主前去见双修夫人,听从不舍的调派,自己则与烈震北赶来应天府。这件事无疑表明,他也意识到了,风云动荡的中心已从武昌转移到应天。 浪翻云今日又来找慕、风两人小酌。 这些天来,他有才女怜秀秀作伴,不知过得多么惬意,又因戚长征安然无恙,谈兴甚佳,甚至开起他们的玩笑,根本没把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放在心上。 慕典云微笑道:“浪兄难道不担心上官帮主他们?听说负责对付贵帮的水师统领胡节,乃是胡惟庸的堂弟,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攻击怒蛟岛。” 浪翻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可惜比左诗姑娘的清溪流泉还差得远。等诗儿来了京师,我会请她出手酿酒给你们尝尝。唉,浪某这些年来懂得了不少道理,晓得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便是放手。” 他似醉还醒的黄睛中射出柔和的光芒,缓缓道:“庞斑与我定下明年八月十五的月满拦江之约,无论那一战的结果如何,我都不可能再当怒蛟帮的左护法。甄素善乃是智计更胜方夜羽的杰出人物,我很清楚她想做什么,但更信任凌战天、翟雨时等人。” 慕典云从他语气中感受到毋庸置疑的信心,便不再多事,道:“浪兄来此之前,我正在和行烈商量。我去跟踪楞严,行烈则去西宁派的道场,与他们混熟,以此获知朱元璋的行动。西宁派为全派富贵才效命朝廷,想来会知道皇帝的另一面。” 浪翻云愕然笑道:“这本是浪某打算做的事,想不到你们也有这个兴趣。” 风行烈道:“原来浪大侠也这样想,这便好了,我还在想直接寻找方夜羽会不会比较好。” 浪翻云道:“方夜羽岂是易于之辈?如今他八成和庞斑在一起,若被你打探到行踪,庞斑也不是庞斑了。不管楞严是谁的人,他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任何计划要发动,都少不了他的参与和帮忙。” 慕典云接过话头道:“落花桥上,楞严亲自为陈贵妃驾车,足以证明两人有勾结的关系。浪兄拿来的金枪不倒丹,我已查验过了。这药的确是延长行房时间,让服用者两三个时辰内金枪不倒的奇药,但行房之后,药性会变成毒性,潜伏在人体之内。那时就连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宫女,也能引发毒性,令朱元璋暴毙身亡。” 浪翻云叹道:“那时我还以为陈贵妃是方夜羽的人。谁知将双方消息联系起来一看,很可能不是楞严勾结她,而是她勾结楞严。虚若无既已下令监视胡惟庸,你们就去做刚才说的事吧,浪某可不愿与西宁派的人有所牵连。” 风行烈深以为然,伸手去拿桌上酒坛时,才发觉坛子已经空了。慕典云笑道:“我师门中有几种酿酒方子,分别来自波斯、南诏等异域之地。等浪兄带了左姑娘来,我也将方子交给她,请她品鉴品鉴。” 浪翻云眼中一亮,大笑道:“唯有慕兄这种妙人,才可能代替靳冰云。可惜你们已经有了关系,不然任何一人都能做诗儿的良配。” 风行烈顿觉赧然,慕典云笑道:“还好梦瑶小姐不在这里。” 浪翻云正色道:“两位定要小心,别说方夜羽一定有意将你们分开击破,减少自己的压力。就连朱元璋,也未必不想向你们下手。” 慕典云破天荒地感到惊奇,问道:“我们和朱元璋无冤无仇,甚至连利益冲突都没有,一直尽力帮忙对抗外敌。他为何要对我们下手?” 浪翻云冷声道:“因为你们和我浪翻云,和虚若无走得太近了。” 他的态度一直闲逸洒脱,从未这么疾言厉色过。慕典云心知他对朱元璋有诸多不满,果听他缓缓道:“朱元璋视权力如性命,我敢保证,他现在必定在琢磨,如何才能让我永远离不开金陵。” 风行烈不解道:“可你连怒蛟帮都能放手,又怎会再对他造成威胁?” 浪翻云淡淡道:“若有机会,你们可以去问问梦瑶,她知晓其中内情,亦不会隐瞒你们。他最怕的是鬼王的势力膨胀,支持燕王,威胁到他的地位。何况楞严又似乎听着庞斑的命令,总会找机会进行暗杀或围攻。” 慕典云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浪兄指点。不过我只怕找不到楞严,他愿意自己上门那是最好。不瞒你说,我和风兄日日好奇,猜测楞严到底是谁的人。若有机会,当然要亲口问问他,说不定他一害怕,回头就派天命教高手暗算我,也就有了天命教的线索。” 风行烈忍不住笑道:“我们平时闲着无事可做,猜楞严是庞斑的人,是单玉如的人,是庞斑的人被单玉如策反,是单玉如的人被庞斑策反……” 浪翻云放声大笑,道:“我相信慕兄是真心想见楞严了。若浪某没猜错,慕兄一定想尽快从这些风波中脱身出来,找看得上眼的人共隐林泉。” 他的确没有猜错,更没有说错。 朝廷共有三大系统,一是楞严为首的东厂锦衣卫系统,二是鬼王的开国元老系统,另外一个并非胡惟庸,而是叶素冬的御林军系统。 朱元璋以锦衣卫诛杀异己和功臣,疏远虚若无,真正信任的却是御林军。风行烈以白道青年名侠身份,前去西宁道场,试图结交庄节,正是打算把他当做突破口,看是否能够探查到御林军的内幕。 慕典云亦说到做到,既然浪翻云赞成这个做法,他立刻从鬼王府拿到楞严的行踪,当天便跟了过去。 楞严身材高瘦,面容枯黄阴沉,双眼却是精光四射,令人望之心惊,难以看出他的真正想法。就算他真是庞斑的大徒弟,慕典云也无法从交手中获得证据。 因为庞斑已超越了魔功的限制,由魔入道,而楞严显然还差得远。 一连几天,楞严的表现都非常正常,大部分时间前呼后拥,似是去执行朱元璋的命令,无事时便待在东厂里不出来,不知在做什么。 他没有家室妻小,也许和国色天香的陈贵妃有暧昧关系,自愿为她奔走,不过这非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事。而且仅凭监视,也很难看出他使用何种手段与陈贵妃联系。 慕典云知道他实力在自己之下,但相差不远,伤到他不难,杀他或是将他绑走则困难至极。他的耐心一向极佳,只要决定要做某件事情,等个一年半载亦无问题,也不去打无谓的主意。然而,不知幸运抑或不幸,第五天上便生出异变。 ☆、第四十五章 又是日落黄昏时。 天色将黑未黑,秦淮河上的游船外悬挂的花灯一盏盏亮起,映照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 慕典云目送楞严在一个较为偏僻的渡口停下,下马登船,在下属簇拥下接近一艘大画舫,再也没有出来。这种画舫一般都大有来头,专一接待达官贵人,一般没人敢去滋扰。若是船上的姑娘色艺臻至怜秀秀的水准,那就算是军权在握的燕王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 他想起了天命教中的“艳女”和“媚男”。 对付虚夜月时,那媚男身上带着药效极强的春|药,事发后立即服毒自尽。虚若无正是从春|药和毒药的成分上看出了天命教的痕迹。 自符瑶红以来,这一支魔门专一研习媚术,在男女交|欢的事上下功夫,看似旁门左道,实际可以对目标人物产生非同小可的效果。 因为越是位高权重,便越容易沉溺于酒色的享受,就连被鬼王认为适合继承大统的燕王,也又是白芳华,又是盈散花的纠缠不休。 若按慕典云的想法,白芳华既然是鬼王义女,燕王自然不该惹她伤心,不然让鬼王心生不快,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燕王显然不做如是想,不然早就谋求修复和鬼王的关系,何以等到如今的图穷匕见。 他的好色很可能是从朱元璋身上而来。马皇后逝世后,后宫无人管理,胡惟庸多次送上美女,恰是投朱元璋所好。是以陈贵妃方有机会接近他,甚至从宫外弄来毒药,准备下手暗算。 他的胃口还不仅此而已。 浪翻云闲聊时,曾偶然谈起怜秀秀和纪惜惜。这两位女子都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称,可惜纪惜惜已过世数年,成为浪翻云一生的怀念。他当年带着纪惜惜逃离京城,已彻底得罪了朱元璋。如今朱元璋又想打怜秀秀的主意,可怜秀秀的芳心也系在浪翻云身上。 且不说怒蛟帮和朝廷的恩怨,单凭夺美之恨,朱元璋就很难放过浪翻云。 身为皇帝,既有这样一个明显的弱点,天命教当然不会放过。 楞严进入的那艘画舫,会不会就是天命教的秘密据点?练媚术的女子可以使男人在床上欲生欲死,若是借此结识京师中的重要人物,想必不难拉拢甚至控制他们。 慕典云并不打算苦等楞严出来,更不打算亲自去船上看看,记下那艘船的特征和标志后,便没事人似的转身离开。 此处人烟稀少,颇为清静,不似其他地方那样繁华喧闹,当然,景色比之他处也大为不如。楞严选择这里登船,可能是怕引起他人注目,不想被人知道自己上了这艘画舫。 然而,尚未走出几步,他忽然心念一动,察觉强烈的杀气。 一道鲜血般的人影自不远处的林中掠出,右手结成大金刚法印,向前一拍。两人尚相隔一段距离,法印中雄浑激猛的力道已经卷了过来。最奇妙的是,这力道途中毫无削减,他打出这一击时是怎样的,卷至慕典云身前时就是怎样的。。 这人的速度奇快,由远及近地飞掠过来,几乎令人目不暇接。到近处看,他眉白须白,面容清奇,血色来自他身上的外红内黄的喇嘛法衣,正是西藏红日法王。 双修府一战后,秦梦瑶心脉断裂,但红日法王也伤得不轻。他一为养伤,二为鹰刀,索性暂时撤出战场,孤身前往应天府,准备夺回鹰刀。 怎奈鹰刀在鬼王府中,鬼王本身乃是和里赤媚并驾齐驱的高手,府中又守卫森严,红日法王始终未能找到机会。直到方夜羽也赶到京城,他才知道,秦梦瑶伤势已好了大半,百日之内绝不会毙命,只会痊愈。 她的伤势并非自愈,而是被外人所救,而且在生死关中打了个转,武功不退反进。所以红日法王固然没输,却还得继续把决战进行下去,到有一方心服口服为止。 今日截击慕典云,亦不是他本人的想法,而是方夜羽的。 几个月来,魔师宫的计划屡屡受挫,京中局势千变万化。方夜羽要红日法王出手,除了一偿前债外,还想以此减少朱元璋被人诊出中毒的机会。 他们已从楞严口中得知,金枪丹未能到手。但除了金枪丹外,天下尚有其他无痕无迹的毒药。 气劲迸响。 慕典云阳明指的指风不偏不倚,点在法印正中,让它立刻出现涣散的迹象。红日法王手背向上弓起,五指箕张,在空中伸屈自如,做出种种奇幻的变化。 大金刚法印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一声雄浑至极的诵咒声从他口中发出。 “唵!” 密宗武学最高深的是六大真言,九大手印。六大真言便是“唵嘛呢叭咪吽”,中土佛门亦有涉猎,但终归不及密宗精研千年。九大手印则是喇嘛诵经时变幻的手印,用于武学之道时,可轻可重,可缓可急,可幻化如天女散花,也可简练凝重如金刚除魔。 红日法王把九印练至最高后,融入自身对佛法和武功的理解,创出“不死法印”,配合六大真言使用,更增威力。 “唵”字一出,天地仿佛随着这声音摇动了一下。 慕典云心头一凛,忽地想起少林寺的狮子吼。若被这梵界圣音动摇心神,轻者骨酥筋软,重者心胆俱裂,到时别说拒敌,可能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 红日法王的手掌骤然胀大,如同五指山般压了下来。 慕典云心知这只是精神上的幻觉,立即心神内守,眼睛虽还看着红日法王,但脑中已没了那只巨大的手掌。他只依靠内心本能的感觉,也不去想自己所出的是指是掌,右手随意挥出,封向攻势狂猛的手印。 两人均没有使用兵器,空手应敌,场面却不逊于任何人的生死相拼。随着红日法王的欺近,瞬间从静转动,从和缓转为激烈。 不死法印连变三次,有的古拙,有的幻丽,均蕴含着惊天动地的力量。 劲气狂飙。 红日法王攻势如狂风暴雨,慕典云挡得也绝不比他慢上半分。他出指的风格几乎与法王完全相反,急如骤雨,有时又夹杂着精巧细腻的招式。在做这一切时,他始终平心静气,脸上也是风平浪静。 仅看表情,决计看不出这两人在生死相拼。 离秦淮河一刻比一刻近,近处的河水受到劲风吹拂,荡出道道波纹,由小及大,最后甚至形成难以忽略的波浪。红日法王脸容肃穆,试图突破慕典云守至无懈可击的指风,用内劲摧毁他的经脉,却迟迟无法成功。 双修府中惊鸿一瞥,他只知这个年轻人实力非凡,是个无法忽视的对手。但是秦梦瑶身为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杰出的传人,还不是一样被他震断了心脉? 内缚印幻化成外缚印,又自然而然地变幻回来。这两次转换激起比方才更可怕的力道,花间真气顿呈弱势,指风亦被掌风压得不能脱出。 就在这时,又一条人影无声无息现于慕典云背后。 银光闪烁的“三八戟”划出无迹可寻的神妙轨迹,从红日法王的手印中乘隙而入,击向慕典云后心。 这对短戟是庞斑年轻时的兵器,由海底玄铁铸成,长三尺八寸,锋利至极,后来庞斑魔功臻于化境,不再需要武器,便把它传给了方夜羽。方夜羽已得庞斑真传,用起三八戟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自如。 腹背受敌,慕典云霍然转身,左肘向后撞去,撞进内缚印中。 这一击力道也比之前沉厚的多,红日法王并未想到他已有被夹击的预感,法印顿时被撞动,露出一丝细小的缝隙。 慕典云借着这个机会,右手一指点出,指尖弹出一缕指风,击在三八戟的戟身上,发出清脆的金铁交击声。 内劲沿戟身一路向上,如金针穿入布匹,竟然有畅通无阻的感觉。方夜羽心中骇然,想起庞斑也要大费工夫驱逐那生机盎然的异种真气,不敢冒险,立即运功阻挡。 三八戟的来势因此慢下一拍,但红日法王的手掌再度拍来。 以楞严在京中的势力,慕典云早就想过自己有可能被他发现,而且他从未刻意隐藏行踪,为的就是让楞严有所行动。无论魔师宫还是天命教,只要钓出任何一方,都比眼下所有人都在暗中行动的局面好。 但他的确没想到,红日法王和方夜羽会亲自出手。 红日法王域外声名仅次于里赤媚,武功和里赤媚相差不过毫厘。方夜羽也绝非庸手,光看他拿三八戟如臂使指的架势,便知他实力不在楞严之下。 千钧一发之际,慕典云又是一记太阴指点向法印。这一击变换得太过仓促,虽然勉强躲开三八戟,卸去法印中无坚不摧的劲气,但他自己也是胸口一阵滞闷,借力向后飘飞,掠向秦淮河。 一声清锐的剑鸣声响彻林野。 奋起直追的红日法王同样早有准备,不理方夜羽和慕典云,转身迎向鼓风而至的飞翼剑。他眼中所见,是漫天数不清的剑影,耳中所闻,是长剑铮铮的鸣响。而秦梦瑶修长优美的身形被剑影掩住,雾里看花般若隐若现。 剑光划破夜空,慕典云亦不再想借河水逃走,厥阴、少明两指齐出,分接方夜羽的双戟。双戟同时颤动,方夜羽只觉把手一阵发热,有脱手飞出的迹象,暗叫厉害。尤其他的心神被秦梦瑶所吸引,反应未免有少许迟缓。 但迟缓只是暂时的。 无数青光自戟上射出,与飞翼剑剑光交相辉映,吞没了对手的身影。 这本该是一场牵动日后局势的战斗,但不知是幸运抑或遗憾,真正分出胜负之前,四人全部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停手,打量着自己的对手,猜想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楞严登上的那只画斑瀚像又驶了回来,停泊在不太远的地方。清丽淡逸的秦梦瑶将飞翼剑收回背上,缓缓行至慕典云身边,柔声道:“法王,方公子,好久不见了。”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长沟流月去无声 慕典云还是第一次见到方夜羽。 这位庞斑高徒生得非常俊秀,身高肩宽,既有文人雅士的逸气,又给人野心勃勃的霸道感觉,尽管身穿文士服,手握两只短戟,依旧没有出现任何违和感。这说明他是一个称职的领袖人物,但内心也许是温柔多情的。 甄夫人是他的未婚妻,易燕媚也因为他的男子魅力而背叛乾罗,可见他眼中绝非只有大业。 他望向秦梦瑶的时候,目光中立刻多了几分热切。 秦梦瑶无声地叹息一声,再次以柔和的态度道:“两位联手围攻慕公子,未免有欠风度。如果方公子执意如此,请恕梦瑶不能坐视,只好在此与法王继续未完的决斗。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呢?” 慕典云本来打算跃进秦淮河,借水逃走,但打眼望见楞严的船驶了回来,又让他不敢造次。毕竟他水性算不得精通,难说在水底是否会进一步出于劣势,倘若楞严也现身参战,那他就应该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秦梦瑶出现的正是时候, 方夜羽收回双戟,恭敬道:“夜羽向梦瑶小姐问好。武昌一别,听说小姐安然无恙,剑术更是不进反增,我心里很替你高兴。” 他爱上秦梦瑶后,一直对她的消息视而不见,不肯下令找她麻烦。而庞斑更不可能多事,是以围攻双修府,杀死秦梦瑶的计划,始终由里赤媚全盘掌控。 在里赤媚看来,秦梦瑶一死,不仅可以对中原武林造成重大打击,亦可断绝方夜羽的痴念,将他的心神重新放回大业上来。 然而他低估了燎原枪法,即使浪翻云未能及时赶到双修府助阵,秦梦瑶也没有当场毙命。 方夜羽面对下属时,对此事自然流露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一见秦梦瑶本人,立刻情不自禁,向这仙子流露出真正的想法。 秦梦瑶似是永远那么恬静优雅,永不会露出激动或者动气的神情,但这种良好的教养下,时常流露出与尘世人间的疏离。她微笑道:“梦瑶多谢方公子的关心。可惜今日并非叙话良机,不知两位缘何要围攻慕公子呢?” 她道心通透无瑕,对身畔万事万物均了若指掌,绝不可能不知道河中画舫里坐着什么人。这句话以退为进,将局面推到方夜羽身上,他若不想说出实情,那就只好装没听见了。 红日法王专注地打量着她,全然没有想要插进他们对话的迹象。 一对一答间,方夜羽已恢复了冷静,笑道:“慕兄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又孤身一人行动,换了小姐坐在夜羽的位置上,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而且慕兄故意泄露行迹,难道不是已经预料到了眼下的局面?” 慕典云笑道:“方兄这么说,莫非已经准备承认楞严是你们的人?” 方夜羽傲然道:“如今想瞒,大概也瞒不住了。现在江湖上、朝廷中,四处都有楞严是家师首徒的传言,连朱元璋也可能听到消息。不过没有真凭实据,贸然定罪只会引起朝野动荡,朱元璋大概还没有这么蠢。” 事情到这个地步,仍然模棱两可,没有楞严外通魔师宫的切实证据。慕典云也不禁佩服他们做事缜密,又问道:“不提楞严,天命教呢?方兄和天命教是否是合作关系?” 方夜羽脸上忽然露出一丝错愕,这丝错愕稍纵即逝,但在秦梦瑶和慕典云这等高手眼中,清晰的如同水面上倒映着的明月。 也正因此,这两人均有一刹那的错愕。 慕典云自然是想从方夜羽的反应中看出端倪,但这反应出乎他们意料,竟似方夜羽根本不知天命教的存在。也就是说,陈贵妃要么根本和天命教无关,要么是楞严背着魔师宫,私自与天命教合作,不曾将陈贵妃的真实身份告知方夜羽。 秦梦瑶秀眉微蹙,一双美目中尽是沉思之意。慈航剑典讲究静极之守,来龙去脉瞬间反映在她的无上慧心里,与过往的经验和记忆联系在一起,让她大致推演出事情的真实面貌。但她向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只是静静听着慕典云继续说下去。 慕典云笑道:“方兄看来不知道?这就奇了,楞严与胡惟庸狼狈为奸,迫害开国元老重臣。胡惟庸就是天命教的人,陈贵妃走他的路子进宫,想来与天命教也有脱不开的关系。不知陈贵妃从宫外取药,准备暗算朱元璋,是天命教的意思,还是方兄的意思?” 方夜羽脸容转冷,冷声道:“天命教已于三十年前销声匿迹,连教主单玉如都下落不明,方某怎会和他们有任何合作关系?” 秦梦瑶明净的眼神投注在他脸上,悠悠道:“梦瑶相信方公子说的是实话。” 她知道的消息绝不比慕典云少,已明白了他为何要把事情挑明。方夜羽既然不知天命教的存在,那么楞严就有背师密谋的嫌疑。 而天命教竟不想投靠庞斑这天下第一高手、众魔的老祖宗,证明他们图谋重大,目标很可能和魔师宫产生冲突。庞斑或者能宽宥徒弟,但又怎么容许旁人在他面前捣鬼,借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宝贵徒儿上位? 如果双方能生出嫌隙,庞斑出手清理门户,那自然最好。最低限度也不过是方夜羽无奈之下,转为追求和单玉如的合作。 但楞严和胡惟庸已经合作了很多次,最坏的局面也不过是继续合作下去罢了。 慕典云笑道:“我也相信方兄是真的不知道,也许你应该去问问令师兄,天命教和胡惟庸究竟是怎么回事。闲话已经叙过,两位如果想要继续动手,那便请吧,横竖梦瑶小姐站在我这边,纵使楞严来了,也未必能杀得了我。” 方夜羽资质过人,不然也不会被庞斑选作徒弟,但他同时还要学习行军布阵、政治谋略,无法把精力全部用在武功上。经过方才的短暂交手,他已意识到自己武功不及慕典云,想杀他已是不可能的事。 何况他当真不知楞严与天命教还有牵扯,一时心烦意乱,失去再战的。 红日法王道:“既然梦瑶小姐开口,那么今日的事便到此作罢,算我们给梦瑶小姐一个面子。” 在场的四个人无一不是聪明绝顶,弹指间便想清楚应当如何抉择。慕典云本已做好准备,倘若红日法王再次挑战秦梦瑶,他就不惜一切杀了方夜羽,再去助战。若能引出楞严,那也坐实了他庞斑大弟子的身份。 可惜红日法王也非顽固不知变通的人,把秦梦瑶当成借口,说完后便扬长而去,潇洒地没入来时的密林中。 方夜羽亦无心纠缠,躬身道:“夜羽告退。”向红日法王离开的方向掠去,转瞬不见。 这场暗夜围杀就此落幕,秦淮河宁静如常,一点都看不出刚刚才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手。慕典云轻舒口气,笑道:“多谢小姐援手,若非有你在,方夜羽绝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 秦梦瑶微微一笑,柔声道:“其实只是碰巧罢了,我路过桃渡桥,恰好看见慕兄,一时好奇,才跟了上来。不过慕兄太专注于追踪楞严,连我跟在你身后都不知道。唉,今晚月色很好,请你陪我沿河岸走走吧。” 慕典云和她交情并不深,又不像庞斑、浪翻云等人那样,与她有着上一代的牵扯,但秦梦瑶言谈举止都令人舒服至极,旁人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习习凉风从水面上吹拂过来,他忽地问道:“为什么我看你像是有点心事的样子?难道八派联盟中又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觉得为难了吗?” 秦梦瑶摇头道:“没有,不过今夜见到小魔师,我心中有点感慨。我出山之前,师父曾要我放手任意而为,不要被师门声名束缚,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但现在我仍然不太明白,什么才是任意而为。” 慕典云试探地问道:“这番感慨,想来是因为燕王和皇太孙的争斗?” 秦梦瑶有点顽皮地一笑,道:“原来慕兄也在为这事头疼,不然怎会一猜就猜中的?” 慕典云道:“的确如此。我大概理解你的心情,皇太孙背景可疑,缺乏治国的能力,燕王虽有治国之才,听传言,又赫然是个年轻版的朱元璋。除此之外,皇室中再没有值得一提的人,而这两位离我欣赏的人都差得远,只好捏着鼻子,和更差的那个作对。” 秦梦瑶忍不住笑出声来,温柔地道:“其实梦瑶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亦不会逃避,只不过对山外的世界产生深深的厌倦,很想立刻结束掉这一切,回山见师姐去。” 慕典云忽然想起,浪翻云曾让他来问秦梦瑶,为何朱元璋如此针对庞、浪两个当世绝顶高手。眼见秦梦瑶心情甚佳,他犹豫一阵,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秦梦瑶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浪大侠没有亲口告诉你吗?” 慕典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有,他说这事牵涉到慈航静斋,你知道的比他更清楚。” 慈航静斋隐居多年,静修天道,与朱元璋的牵扯,只能从元末言静庵出面支持他说起。秦梦瑶幽幽一叹道:“这事说起来也没什么要紧,先师在元末诸雄中择中了朱元璋,认为他出身寒微,最能体会底层百姓的疾苦,做皇帝之后,可以以民为本,不致放纵豪强大臣欺压百姓。” 慕典云对朱元璋的政治决策亦有耳闻,点了点头道:“如果出于这个原因,那倒是没有选错,我听说他最恨的就是接受贿赂的官员。” 秦梦瑶叹道:“朱元璋因此对家师生出好感,直至家师返回静斋,还写信表明他的心意。他屡次针对庞斑和浪翻云,就是因为他们能使家师动心。他想证明给家师看,他可以击败这两个人,比他们更强。” 慕典云愣了好一会儿方道:“可言斋主已经过世了……”秦梦瑶苦笑道:“是的,但这并不会改变什么。何况浪翻云后来又带走了他看上的纪惜惜,更加深了他的敌意。” ☆、第四十七章 像朱元璋这等登上帝位的枭雄,怎能容许天下有人胆敢无视他的威严。然而从言静庵至浪翻云,都不是他能掌控的寻常人物。 怒蛟帮建帮以来,历经血战,与黑白两道均有过冲突。浪翻云始终未尝一败,昔日他带纪惜惜离开京城,虚若无亲自当道拦截,仍被他轻易脱身。从那时起,朱元璋便意识到,要杀浪翻云,绝非一人两人可以办成的事情。 如今他总算找到一个好时机,又怎会轻易放过? 慕典云从未见过言静庵,但从秦梦瑶身上,不难推测出她的绝世魅力。 庞斑和浪翻云能吸引她,靠的是不为世俗所动的超然气质。朱元璋强横霸道,为夺权不惜淹死小明王,背负忘恩负义的恶名,当然不可能得到她的芳心,所以她选择支持他的时候,心中一定充满了矛盾。 如今这种矛盾就要由秦梦瑶重演,只能说造化弄人。 秦梦瑶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还好朱元璋总还顾念旧情,即使听不进我的话,看在先师的份上,也不会为难我。但我怕他醋意大发,不顾一切地要夺得秀秀小姐,那便糟了。” 慕典云顺着她的话道:“怜秀秀有浪翻云保护,应该不会受到伤害吧?” 秦梦瑶叹道:“的确不会,但这会加深怒蛟帮和朝廷的嫌隙。胡节与魔师宫勾结,共同攻打怒蛟帮,朱元璋一直心知肚明,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如果这样的冲突持续发展下去,对双方均非好事。” 正如慕典云所料,八派联盟中的确有了点麻烦。 西宁派、长白派利欲熏心,受朱元璋重用尚觉不够,还要额外派派中高手与楞严、胡惟庸勾结。楞严座下四大战将之一的“游子伞”简正明,就是庄节的师弟。庄节仗着有个艳冠京师的女儿,先想让她做太孙妃,被鬼王搅了好事后,又想将她介绍给小燕王。 怎奈庄青霜天性清冷,不似其父般趋炎附势,对小燕王一直不假辞色,令庄节大为遗憾。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各派勾心斗角,经常计较自己在八派联盟中的位置,计较哪一派在皇帝眼里分量更重。不舍还俗回到双修府,说到底只是个人私事,少林掌门和无想僧均无异议,反倒是西宁、长白两派喋喋不休,称不舍违反少林门规,应当自行请罪退位,不能再当八派元老。 想要让他们看清局势,不再一味充当朱元璋的打手,听从他的全盘指令,当然非常困难。 对此,秦梦瑶其实并不太介意。 利欲熏心的人固然很多,有识之士却一样不少,她不在意旁人对她的评价,只想尽力破除八派日益腐朽的现状。真正让她感到棘手的,乃是怒蛟帮和朝廷的恩怨。 言静庵深为佩服浪翻云,和朱元璋又是旧识,于公于私,秦梦瑶都不愿见到双方争斗不休。她闭关静修时,亦想找出一个好办法解决这僵局。可朱元璋三十年来一意孤行,若肯听人劝,关系根本不会闹到这么僵,浪翻云更不可能放下身段,向自己瞧不起的人示好。 以她的智慧,也只能暂且放弃朱元璋,转为考虑燕王棣的可能。 慕典云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也替她感到为难,但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岔开话题道:“看方夜羽的反应,他根本不知天命教在应天府暗中活动。梦瑶小姐对此有什么看法?” 秦梦瑶微笑道:“慕兄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何必多问呢。” 两人有着相同的想法,即楞严的确是庞斑首徒,受庞斑命令,打入朝廷内部,准备与师弟联手颠覆大明江山。但不知他中途变心,还是被天命教利用,魔师宫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天命教的消息。 他们能够感应到他人内心的真实情绪波动,方夜羽的惊讶绝非作假。 楞严一气做到东厂大统领的高位,除了投朱元璋所好,自身亦具有相当的武功和才干。他与胡惟庸往来密切,若说十多年来,他对天命教的异动一无所知,任谁都不会相信。 当然,只要去问靳冰云,楞严的身份便会得到铁证,朱元璋也不能不信。但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心有灵犀般地忘掉了这回事。 慕典云笑了笑道:“今夜之后,他大概得去见方夜羽和庞斑,向他们作出合理解释。方夜羽就算了,没有人能瞒过庞斑的眼睛。” 秦梦瑶叹道:“也没有人猜得出庞斑会怎么做。楞严能应对得了朱元璋的疑心,大概也应对得了庞斑的。你看,风公子来了。” 即使她不说,慕典云也已看见了从不远处匆匆走来的风行烈。 他的气质越来越像厉若海,举止潇洒不凡,充满了强烈的男性魅力,同时又因残余魔种的影响,比厉若海多出一分邪异的感觉。舞动红枪时流露出的气概雄风,高傲如虚夜月也要高看一眼。 但他现在满脸苦笑,偶尔看一眼身边天生丽质的白衣俏佳人,像是非常无奈。 那白衣女郎即使与秦梦瑶相较,容貌也无太大失色之处,而且具有风流轻盈的娇俏味道,特别容易撩起男人的。这一点上,她和白芳华更加相似,但她们的气质也截然不同。 直至风行烈走到眼前,开口介绍,他们才知道这女子便是“花花艳后”盈散花。她来历神秘,行踪不定,但艳名极盛,一切皆因她放荡的作风。江湖十大美女中,唯有她不顾自己名声,想睡哪个男人,便睡哪个男人,听说裙下之臣可从武昌排到金陵。 光看她来京没有几天时间,便搭上燕王,让白芳华伤心落泪,便可知她的手腕不凡。 可惜慕典云只会欣赏她的美丽,不可能因她的艳名心动,何况正是多事之秋,有朱元璋的例子在前,任何接近燕王的人都会让他觉得奇怪。 据鬼王说,朱元璋身边有几个药物专家,专门为他测试饮食中的毒药。净念禅宗亦派出以了无圣僧为首的十八人,成为影子太监,专门负责朱元璋的安全。相比之下,对燕王下手,应该比对朱元璋容易得多。 只要燕王一死,剩下允炆一个人选,朱元璋想改主意也来不及了。 盈散花注目秦梦瑶,仿佛震惊于她清丽绝伦的美貌,听到她的名字时,更为惊讶,笑吟吟地道:“今晚月色这么美,让散花都有点心动了。果然遇上两位公子和梦瑶小姐,谁能说这不是我们的缘分呢?” 三人与盈散花均素不相识,和她更无话可谈,只好闲扯起客气话。慕典云看风行烈的脸色,心知盈散花八成是自行跟过来的。若是风行烈找她有事,便不会是这么一副恨不得立即撇清关系的模样。 他心中一阵感动,但疑问更浓。除非盈散花真的天性放荡,碗里盛着燕王,还要把风行烈也放进锅里,否则这样贸然凑上来,一定有她自己的目的。 秦梦瑶含笑道:“盈小姐怎会挑这时候来应天府?” 盈散花娇笑道:“人家仰慕京城的繁华气象,又听说天下英雄都涌来这里,自然也想凑凑热闹。梦瑶小姐你还不是一样?” 她说话的语气神态慵懒无谓,似乎不把任何事放在眼里。慕典云见她放过秦梦瑶,开始不停打量自己,正要开口接话,忽然心有所觉,向盈散花和风行烈的来路望去。 一个俊秀青年带着四五个伴当随从,匆匆奔向他们,口中叫道:“散花!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对盈散花极为热切,但见到秦梦瑶后,态度又来了个大转弯,把花花艳后抛到脑后,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恭恭敬敬地问道:“这位莫非就是慈航静斋的秦仙子?” 慕、风二人不幸没能生为美女,被这青年抛在一边,面面相觑,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人。盈散花看着他们的呆样子,放浪地笑了出来,嗔道:“小燕王真是过分,见到仙子,就把散花这凡间女子抛到一边了吗?” 这人竟是燕王世子,小燕王朱高炽。 秦梦瑶平静地道:“原来是小燕王,梦瑶当不起仙子的称呼,几位直呼梦瑶的名字就可以了。这两位是风公子和慕公子,小燕王想必也听说过他们?” 朱高炽被她的美丽震慑,无心顾及别人,等她开口,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两个人。这两人均是燕王要求他留意拉拢的,他几次想通过虚夜月牵线搭桥,都没有成功。如今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不该忽视的人,脸上顿时浮出尴尬之色。 他的举动当然无礼,但慕典云无心计较。 他想起燕王和盈散花的暧昧关系,愈发看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燕王父子竟同时追求同一个女人?盈散花对此毫无意见,究竟是无力抗拒,还是故意如此? 朱高炽依依不舍地看了秦梦瑶一眼方对盈散花道:“散花你答应陪我游河心想自己决不能给她留下负心薄幸的印象,怎么转眼不见,跟风兄来见梦瑶小姐?” 盈散花向他抛个媚眼,笑道:“难道只有你才能见梦瑶小姐结识的人,两位公子也是你想结识的人,人家为你着想,厚着脸皮来认识他们,好帮你介绍。你不但不体恤人家的良苦用心,反而责备人家负约吗?” ☆、第四十八章 盈散花对付男人的确很有手段,何况她本人就是如此动人的美女。小燕王听了她半真半假的话,怒气顿消,不再计较她爽约的事。但他对慕典云和风行烈仍有隐约敌意,让他们非常诧异,不知道何处得罪了这出身皇室的年轻人。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和虚夜月有关。 这些天,虚夜月恢复了对他们的兴趣,偶尔也会找上门,要他们陪她游玩。 鬼王已把慕典云话中之话转述给她,她先是大惊,娇呼道:“爹啊,天下居然有不喜欢女人的男人。”然后过了一天,便把这奇事抛诸脑后,转为认为他们不像寻常男人一样追求自己,反而更加有趣。 毕竟她最爱说的话便是“男人有什么好,凭什么要便宜他们”,如今总算碰到想便宜也没有机会的人,难免重新生出兴趣。 但这个举动,让朱高炽很觉碍眼。 虚夜月十七岁时,曾与朱高炽有一段时间的交往,后来因为朱高炽有短命福薄之相,鬼王强行插手,令他们断绝了关系。 朱高炽对她难忘旧情,若是虚夜月始终对男人不屑一顾,那倒没什么,偏偏她对旁人表现出另眼相看的态度,顿时惹起他的嫉妒。 但慕典云乃是燕王指示要拉拢的人,朱高炽不敢流露出太明显的敌意,只以彬彬有礼的口气道:“高炽久仰两位大名,家父也常常提到你们,认为你们是罕见的人才。现在家父人在京中,不知两位何时有空,可以过府和他见见面?” 风行烈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道:“小燕王不必多言,我们和你的敌人作对,自有我们不得不作对的理由,并不想和朱家扯上关系。” 朱高炽脸色愈来愈难看,冷声道:“难道风兄看不起我们父子?” 他还是欠缺了点其父燕王的深沉城府,一开口便把气氛推向更僵硬的方向。风行烈虽然是白道高手,但对朝廷从无好感,哪怕小燕王把脸拉长到地上,他也只会当看不到。 秦梦瑶微微苦笑,见慕典云没有打圆场的意思,柔声道:“两位怕是有点误会,燕王一向礼贤下士,不过风兄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还是一切都随缘好了。今日小燕王和散花小姐有约,我们不便打扰,以后若有再见的机会,再谈正事好吗?” 小燕王听她温言软语,差点就要出言求她留下,携双美同游秦淮河。话到口边,他总算想起秦梦瑶的身份,而且旁边还有盈散花,便道:“全听梦瑶小姐的吩咐,高炽就此告退了。” 盈散花扑哧一笑,又向连带秦梦瑶在内的每个人飞个媚眼,才随小燕王而去。 三人对她并无任何恶感,但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丝游河兴致,终于被这对莫名其妙的男女扫得干干净净。 慕典云盯着他们远去,忽然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风行烈道:“不错,花花艳后为何要以燕王为目标?据我所知,燕王后宫美女如云,又是个看重事业的人,再美的女人,他也可为了达到目标而随便送人。盈散花若是别有目的,干吗不直接去爬朱元璋的龙床算了,难道她真看上了燕王?” 秦梦瑶平静地道:“两位是否怀疑她是天命教的人?” 慕典云笑道:“反正她不会是朱元璋的人,而且这要看燕王究竟知不知道天命教的存在。现在胡惟庸的势力遍布朝野,朱元璋也不敢立即下手把他拿掉,就怕引起轩然大波。他尚且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深藏幕后的单玉如总不会比他差吧?” 秦梦瑶轻叹道:“鬼王如此看重燕王,认定他是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怎会将此事瞒下不说。燕王那种人,不太可能在女色上着了别人的道儿。” 风行烈皱眉道:“相信梦瑶小姐很快就会去见朱元璋,莫非你有把握说服他,让他把继承人换成燕王而不是朱允炆?” 秦梦瑶目光越过秦淮河,注目于对岸的某一点,摇了摇头道:“没有。事实允炆与燕王之争,是朝廷分裂成两大阵营的根源。朱元璋选了允炆,就必须要全力打击燕王的势力。梦瑶可以保证,若非突然发现天命教的踪迹,他已经着手于铲除鬼王,并且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放弃这想法。”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1节 虚若无是支持朱元璋登基的核心人物,与他兄弟相称,在一般人的认知里,朱元璋无论如何不会对这功臣兼兄长下手。 然而朱元璋绝非一般人。 秦梦瑶道:“首先他不允许鬼王继续操纵天下大势,又要遵循自己定下的继位规矩。而且朝中大臣、各地藩王大多支持允炆,因为他们怕燕王成为另一个朱元璋。” 慕典云温和地道:“相术并不能操纵天下大势,没有人可以更改天地气运,鬼王只不过是把他看到的东西说出来,让自己做事更加顺利而已。连京师的防御系统都是出自鬼王之手,他要想对朱元璋不利,何须等到今天?” 秦梦瑶道:“客观上的确如此,但鬼王因此有神鬼莫测之机,手下聚集大批奇人异士。试想允炆登基之后,他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反对他的势力呢?” 慕典云叹道:“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朱元璋要全面打击燕王,鬼王大概也很难直接干涉。天命教的事一出,不知朱元璋脸上是何等表情。说起来,梦瑶小姐对朱元璋究竟持何等看法?” 秦梦瑶将目光收了回来,掉转过头,含笑看着他们道:“梦瑶对他的观感非常复杂。既不认同他屠戮功臣,抛弃一切亲情爱情的做法,又不得不承认他做皇帝做得很好。同时,在内心深处,我对他或者还有点同情。” 风行烈失笑道:“同情?” 秦梦瑶道:“是的,他忌惮的人与事太多了,连心爱的女人和儿子都不能信任。我想他一生中,大概没有什么时间真心快乐。” 她一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美目中,露出深思的神色,最终道:“净念禅宗在应天府的落脚之处,就在玄武湖东的一座古刹里。两位有事,可以到那里找我。梦瑶告辞了。” 她素白的身影飘飞起来,沿着河岸飞掠远去,轻盈的好像没有重量。 良久后,风行烈才叹了口气道:“她真是厉害,自始至终,每一句话都点明重要关键。我现在已开始认真考虑帮燕王的忙。” 慕典云笑道:“你只是对仙子的美貌动心了吧,其实我们一直变相帮忙燕王,注定要和允炆一方起冲突。为了大局,当然可以挑明立场,正式加入他的阵营。但鬼王和燕王的关系尚未破冰,我们不必心急。” 风行烈一摊手,无奈道:“你才对她动心呢,不过她的确和冰云有些相似,可惜我没机会见到言静庵,不知是否如同震北先生所说,静斋门下均具有近似的气质。我们也回去吧。” 确认楞严为方夜羽的师兄之后,慕典云决定放弃跟踪他。此人自身武技惊人,又有下属随行,杀他非常困难。杀方夜羽更是不可能的任务,不提其他,庞斑本人就在应天府隐居。方夜羽出事,等同于迫他亲自出手,打破浪翻云好不容易取得的平衡局面。 事实上,浪翻云本人就说过,要不是有庞斑在,他早已动手杀了里赤媚,何须坐视他多次找怒蛟帮的麻烦。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暂时放手,将后续交给鬼王,暂时学习浪翻云,每日携美酒欣赏美景,过比谁都逍遥的日子。 然而,就在第二日凌晨时分,慕典云睁开双眼,带着苦笑道:“范兄你怎么……等等!” 他很少这么诚心诚意阻拦别人,可惜话未说完,窗户吱呀一声打开,轻捷如猴的范良极轻快地窜进室内,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他的夜行术独步天下,视黑夜如白昼,结果当场愣住,一扫平日的独行高手风范,指着他们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这下连风行烈也彻底清醒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多出来的人。范良极如同木雕泥塑,眼珠子几乎要掉在地上,半天才呻|吟道:“我是否在做梦,还是你们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范良极的师父凌渡虚与净念禅宗关系匪浅,连余生都是在禅宗中度过,所以范良极和他们也不陌生。他一到金陵,先溜去玄武湖,见到了尽禅主,打听了感兴趣的人的消息,便跑来找慕典云,想找点好玩的事。 他自身就是先天高手,深知练成先天真气后,作息与常人迥异,已经不需睡眠,如若疲累,静坐一阵即可,这才不客气地破窗而入。 孰知竟会看到绝无可能的画面,现在他已经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 慕典云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无奈道:“我已经叫你等等,范兄轻功太好,这可怪不得我。” 范良极怒视他们良久,忽地脚下一弹,像来时那样扑了出去。 房间顿时再次陷入静寂。 他和风行烈只有几面的交情,但彼此都怀有欣赏之心,想不到反应如此剧烈。风行烈还是第一次直面别人排斥的举动,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担心,望向慕典云道:“他还会回来吗?” 慕典云柔和地一笑,极为舒展地躺了下来,悠然道:“我只知他没有走远。” 果不其然,也没过多久,范良极又回来了,一进窗便大怒道:“你们怎么还是衣冠不整?” 慕典云笑道:“这是我们租下的房间,范兄若觉碍眼,可以把你那对贼眼闭住,就看不到了。” 话虽如此,他仍是披上外衣,下床点亮了桌上的灯。范良极看看他,又看看风行烈,还有着不可置信的感觉,继续以呻}吟的语气道:“求你们给我个其他理由,比如必须同床共枕才能疗伤,或是租不起两个房间……喂!厉若海知道你勾搭他徒弟吗?” 风行烈脸色一沉,冷声道:“大概还不知道,范兄要不要亲口告诉他老人家?” ☆、第四十九章 其实范良极去而复返,代表他并不真正排斥他们的关系。拿厉若海的名字出来吓唬人,也是挽救方才的大失颜面而已。 慕典云自然明白这一点,笑道:“听说八派联盟的重要人物陆续到京,不知范兄有没有见到你那位云清师父?” 云清一直在入云观修行,没有正式剃度,但与正式的出家人无异。范良极身为黑道人物,年纪又这么大了,对她展开大肆追求,也可说是离经叛道。当真要比,他需要跨越年龄差距、身份上的差别、追求出家人的三重大山,并不比慕、风两人轻松多少。 他听了这话,像被人打了一拳,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道:“见到了,可惜她和她的师父忘情师太同行,想送点吃的东西都很难。” 这时风行烈也消了气,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范兄想找人聊天也不须这么心急,话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范良极哂道:“再过几天,厉若海他们就要来了,我看你到时还能不能这么轻松。” 他自觉脸面找了回来,方继续道:“我闷着无聊,快要闲出鸟来,找云清又怕碰上忘情师太。了尽禅主整日又板着一张脸,傻瓜才会去和他谈天,想来想去,只有你们两个还算我范良极看得起的人物。” 慕典云苦笑道:“承蒙范兄看得起,说实话吧,能够吓到你,也够我自豪的了。” 范良极冷哼一声道:“看来双修府战后,你修为又有提升,不然不会察觉我在窗外。话说回来,现在还坐在床上的那个为靳冰云伤透了心,不想再投入娘儿们的怀抱,我也能明白。你又是怎么回事?凭你的外表气质,想必江湖十大美女也愿意和你上床,何必选他?” 他再说下去,说不定可以气炸风行烈的肺。慕典云正色道:“范兄有话就快说,不然我要下逐客令,继续睡我没睡完的觉。” 范良极干咳一声,心想见好就收,便把来意说了出来。他心中只有云清,不太管,所以一进应天府,顿时两眼一抹漆黑,不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来这里当真只是为了解闷而已。 平日里他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话匣子一打开,立刻喋喋不休。 说到最后,风行烈已放弃了躺回去的打算,一脸阴沉地陪着这怪老头。好在范良极轻功超卓,又飞檐走壁到处做贼,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和他谈天并不无聊,反而时常得到一些非常新鲜的消息。 其中一个好例子便是,他曾多次进入鬼王府偷东西,每每全身而退,所以一直很想和虚若无光明正大见上一面,满足自己不为人知的炫耀心理。 慕典云对此表示理解和同情,但坚决拒绝引开虚若无注意力,让范良极再盗一次的提议。 话题渐渐涉及应天府风云的中心,范良极听说盈散花搭上了燕王父子,猛地从椅子上挺起身来,怪叫道:“此话当真?难道燕王棣也不知道那女人的底细吗?” 风行烈奇道:“什么底细?” 范良极嘿嘿地笑了几声,得意洋洋道:“让我考考你们两个,燕王的封地在哪里?” 慕典云无奈道:“元人故都,北平顺天府。” 范良极道:“不错!江湖上没人知道盈散花的背景来历,好像她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她根本就是高句丽人。” 燕王自成年起,封地一直在顺天府,是诸王中离高句丽最近的人。如果盈散花出身高句丽,那么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距离。慕典云百思不得其解,笑道:“那又如何,难道燕王看中了高句丽的女子,可以获得高句丽的支持?” 范良极收起得意之情,正色道:“我的话还没说完。盈散花实际是个本领高强的女飞贼,盗术可能仅次于我。我为了和她一较高下,跟踪她很长一段时间,想偷她随身的一块宝玉,结果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天色微明,马上就要到白天了。 范良极忽然住口,只眯着眼看地上斑驳的投影,偏偏不往下说。直到风行烈催促,他才讨价还价道:“告诉你们可以,你们得陪我到鬼王府走一趟,我可不想上门求见虚若无。” 慕典云知道他性格中确有童心未泯的一面,笑道:“我们今日本就打算拜访鬼王,带范兄一起去便是。” 范良极这才道:“她身边还有个女扮男装的侍女,叫秀色,看来你们没有见过。如果四周无人,她偶尔会和秀色说高句丽话,提及高句丽的事,我才知道她不是中原人。本来我没放在心上,后来才发现一件更惊人的事——她和你其实是天生一对。” 风行烈冷冷道:“范兄今日是故意来招惹风某的么?” 范良极大笑道:“且听我说完,盈散花四处勾引男人,所以得到个艳后的外号,可她只爱女色,不喜男人,和那些人上床的都是秀色。秀色和她其实是情人关系,你说,她和你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风行烈吃了一惊,慕典云却是悚然而惊。 只爱女色并不如何奇怪,范良极也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然而,让侍女陪人上床,给自己平白无故挣一个放荡名声,必有缘由。 范良极冷哼道:“你们是否明白我说的话?那秀色生得也非常动人,才能冒充盈散花。她想要男人,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不必借盈散花的名头。我也猜不出她们想做什么,不过燕王如果知晓其中内情,保管不敢弄她上手。” 风行烈思索了一会儿,皱眉道:“这么说来,她尚是处子之身,那又何必……” 慕典云道:“天亮之后,我们就去见鬼王。我现在愈发怀疑她们和天命教有关,别忘了天命教中有艳女这个阶层,也许这关系到她们的媚术。” 连范良极也觉得这个推论很有道理,如果燕王被人控制或下毒,那便什么都完了。 他们定于今日拜访鬼王,是因为图谱的事。 慕典云对万花工之一道研习最少,从无自己的领悟和突破,但还不至于一无所知。他整理出不少有趣的工艺,将其勾画成册,赠给鬼王。 其中有会跟随主人走路、能听懂简单指令的甲人,凭借人力水力风力,传送弟子上上下下的大型机关,游走空中、敌人靠近便自行爆炸的铁颅,还有可以用于作战的大型甲人和机关兽。虚若无对此深感兴趣,想要试制几个,权作无事时的消遣。 于是他们在鬼王府中,见到了一个粗具胚型的小型甲人,腿细肚大,十分滑稽。 一行大师制出这东西的时候,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阿甘,所以慕典云也叫它阿甘。但虚夜月全然不肯买账,只肯叫它“水缸”,催着鬼王让水缸走路给她看。 如何让阿甘运作起来,是设计上的第一个难点,其后才轮到让它受到不同声音的控制。慕典云也不着急,和虚若无慢条斯理讨论半天,反倒是范良极先沉不住气,在旁怪里怪气地道:“若燕王知道,他在你们心中的地位尚不及一个小铁人,说不定会大哭一场。” 风行烈失笑道:“那时一定要叫我去看看。” 虚若无放下设计图,悠然道:“遇事最要紧的是沉得住气,不要像某个老贼头,已经老的半截入土,遇事仍失惊打怪,还埋怨旁人不肯配合。” 范良极进门时报了个假名,虚若无始终没瞧他一眼,偶尔提一句,也是指桑骂槐,说的非常不客气。现在他更直指老贼头,显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范良极的身份,故意说给他听的。 范良极大怒道:“虚若无你什么意思,我何处得罪了你,一见面就阴阳怪气,难道我范良极会怕你吗?” 虚若无笑道:“范兄多次夜闯我府,给我说上两句都没话可说吧?若你真的偷了东西,我连和你说话都要省回呢。” 范良极暴跳如雷道:“谁说我没真的偷了东西?你的醉梦烟……呃……” 鬼王府守卫非常森严,他数次入府,均因害怕被鬼王发现,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才盗到鬼王用于招待客人的“醉梦烟”。这东西虽然珍贵,但并不值得派人看守,所以范良极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不能体现出自己天下第一的盗术。 风行烈大笑出声,慕典云无奈道:“正事要紧,范兄带来一条令人意外的消息。虚兄听完之后,也许会考虑警告燕王。” 虚若无淡淡道:“希望如此,那样我说不定会转变对范兄的态度。” 听完整件事后,他的脸色已经变的很凝重。 范良极所说的内容,的确是江湖上从来没人知道的隐情。盈散花行事放荡,但和某个男人一度后,绝对不会再睡他第二次。虚若无只当她自抬身价,如今再想,这显然是为了防止深入交往下去,会有人发觉她们的秘密。 由此引申出一个疑问。 盈散花不可能和燕王保持纯洁的友情,早晚要搅到床上。如果陪他的人仍是秀色,那反而没什么问题。 但万一是盈散花本人呢? 在场的人头脑均十分灵活,一想到这个可能,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有些担忧。虚若无深沉地道:“不怕告诉你们,燕王做事如元璋般小心。无论是哪个女人,他上床时都要用独门手法制住她的穴道,以防自己阴沟翻船。” 慕典云插嘴道:“燕王武功如何?” 虚若无道:“朝廷中武功最高的人是我虚若无,其次是楞严,第三名就是燕王。他的武功已到宗师境界,而且他习惯深藏不露,真实实力只会更高。” 这时范良极也不再继续和他斗嘴,缓缓道:“我可以保证盈散花的武功没有那么高,这进一步说明,她若有什么阴谋,只能靠身体达成目的。” 虚若无意昧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慕兄说得不错,这件事的确引起了我的重视。我还需要作一点深入的调查,如果有什么发现,我会让你们知道。” ☆、第五十章 离朱元璋的大寿之期越来越近。届时将举行三天庆典,文武百官全部出席,为皇帝贺寿。怜秀秀已被朱元璋接入宫中居住,准备在庆典上献艺。 朱元璋安排她住进马皇后生前居住的“马后别院”,染指之心一望可知,吓得怜秀秀每日如坐针毡。浪翻云因此频繁出入皇城,既是为了和怜秀秀私会,也想瞧瞧宫中究竟藏了什么人。 结果他发现了鹰缘活佛。 鹰缘离开邪异门后,来到净念禅宗栖身,受了尽禅主安排,藏身于宫中密地,等待庞斑的到来。这密地是十八影子太监的起居之所,朱元璋昔日立誓永不打扰,也一直遵守誓言,于是成为整个应天府最隐秘的所在。 他的父亲传鹰,和庞斑之师蒙赤行曾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最终传鹰跃马虚空而去,蒙赤行穷余生之力培养出徒儿庞斑。 之前双方隔空交手,鹰缘保下风行烈的性命,算是略占上风,但仍然难做定论。他们正是打算以传人的身份,再度一决高下。 以鹰缘举世无双的禅心,庞斑和浪翻云一入应天府,他便有所感应。庞斑应当也知道他的存在,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只因时机未到罢了。 风行烈大为感慨,心想若非鹰缘,自己也难有今日的成就。 浪翻云微笑道:“你们若有机会进宫,便和他见上一面吧,行烈和鹰缘有过非凡的交情,那些影子太监不会拦阻你们。不过最令人意外的并不是鹰缘,皇城中还有一个魔功深厚的宗师级人物,让我生出感应。” 既然庞斑尚未行动,那这人自然不会是他。 慕典云轻吸一口气,道:“难道是单玉如?” 浪翻云道:“我从未见过单玉如,不过那人功力之深直追庞斑,可以瞒过鬼王、了无大师等绝代高手。就算不是单玉如,也必定是天命教中的前辈老魔。看来皇城建成后不久,她就藏进这里,连静庵都未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手。” 他们今日才得悉怒蛟帮的人平安无事,又知道厉若海明日便到,正觉高兴,没想到浪翻云会带来这么一个糟糕的消息,一时都有些惊异。 风行烈苦笑道:“她武功这么高,杀朱元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动手,是在等允炆登基吧?” 浪翻云叹道:“不错,当年中原魔门替蒙人做事,被黑白两道所不齿,名声极其糟糕。单玉如正是魔门传人,她若强行杀了朱元璋,坐上皇位,那朝中大臣、各地藩王、甚至江湖中人都不会答应,所以要找一个妥当的办法,自己隐身幕后,操纵台前傀儡。” 慕典云道:“这个傀儡便是允炆了。” 浪翻云冷笑道:“天命教若是聪明,就该按兵不动,将所有事情交给朱元璋。朱元璋豺狼之性,残忍多疑,做的事越多,就越容易被他看出破绽,何况他始终偏向允炆,不动拥护允炆的大臣,却对燕王的势力诸多挑剔。” 现在朱允炆仍是皇太孙,燕王棣只是藩王。朱元璋撒手归天后,当然由允炆继承皇位,而且他也更能得到大臣的支持。 也不知单玉如是否得到上天庇佑,竟能找到这么一个合适不过的代言人。但她是邪教教主,允炆是朱元璋的孙儿,只有找到更深一步的原因,才能解释堂堂皇太孙为什么会甘心与天命教合作。不然允炆只需咬牙不认,谁敢硬指他和妖人同流合污。 朱元璋软禁陈贵妃,却不肯对允炆下手,很可能因为鬼王只凭手上现有的证据,无法取得他的全部信任。 现在唯有寄希望于鬼王和秦梦瑶,看他们是否能够劝服朱元璋,让他不要继续削减燕王的势力,以免被天命教乘隙而入。 浪翻云声音突转柔和,平静地道:“浪某曾有几件事想不明白,直到听到单玉如的名字,才慢慢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和我结下过两桩血仇,别说朱元璋已经警觉,就算他不管,我也要迫单玉如现身,要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一向闲云野鹤,不管闲事,连胡节攻打怒蛟帮的仇都可抛开,不亲自找胡惟庸的麻烦。这两桩血仇能令他动心,必定非同小可。 慕典云皱眉道:“难道他们暗中活动的时候,曾做下什么坏事,得罪了浪兄?” 浪翻云露出追思怀念的神情,微笑道:“不是得罪。惜惜之死,还有老帮主的死,应该都和单玉如有关。敝帮的千里灵传信中说,确定岛上有内奸,内奸便是我们的帮中大医师常瞿白。如今常瞿白已经失踪,大概回天命教去了。” 慕典云讶然道:“难道又是混毒?” 武功练到浪翻云这种地步,已超越常见的限制,纵使没有学过医术,也没有暗算手段能逃过他的耳目。唯一的例外便是混毒,浪翻云想必也是从这种罕见毒术推测出真相的。 浪翻云破天荒地苦笑道:“此外还有什么逃得过浪某的眼睛?梦瑶很可能会替静庵除去单玉如,但在此之前,我非要亲自见她一面不可。” “惜惜”当然是他过世的妻子纪惜惜,老帮主便是上官鹰之父上官飞。纪惜惜因病早逝,上官飞似乎是因旧伤发作而死,这两件事均非秘密。是以浪翻云一脸淡然地说出来,风行烈顿时大吃一惊。 纪惜惜的死可以对浪翻云造成极大打击,上官飞的死则间接导致怒蛟帮中矛盾激化,险些被尊信门攻下。若均由单玉如一手导演,且能骗过浪翻云,此人的心机手段绝不在朱元璋之下。 不过浪翻云没有继续解释,旁人也不便追问。 他们所在的这家酒肆离落花桥极近,从窗户望出去,便能看到游人三三两两的从桥上走过。如今城中的江湖人越来越多,随便看一眼,便能看到背负刀剑的人。 事实怒蛟岛已被大明水师攻占,所幸怒蛟帮一方高手众多,凌战天又当机立断,下令撤退,总算没有受到太大损失。事后戚长征等人救出被甄夫人俘获的翟雨时,沿水道东行,准备入京与浪翻云汇合。 他们这倒不是怯战,而是因为看出关键之处在于京师,而非怒蛟帮。如果不先弄明白朱元璋和胡惟庸的关系,以及事情会怎样发展,和胡节拼命也毫无意义。 戚长征选择进京,乾罗和赤尊信自然也持有相同的想法。那时京中势力又多上一批,不知朱元璋是否还有足够的信心,认为局面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浪翻云离去后,风行烈兀自心事重重,发愁师父明日到京,不知怎么说才算合适。 慕典云向窗外眺望,忽然轻轻“咦”了一声,诧异道:“那不是夜月小姐吗?” 落花桥头站着十来个人,其中有位身着男装,头梳英雄髻的美女,正是虚夜月。她身边站着鬼王府四大家将之一碧天雁,其余全是陌生面孔。 这些人虽未封路,但自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让普通行人自然而然地远远避开。他们的站姿和站立位置也明显受过训练,封住所有可能通向中间那人的来势。看架势,中间那人非富即贵,说不定是皇室的重要成员。 风行烈笑道:“她总是众星捧月般被别人包围着,这有什么稀奇?哪天看到她孤身一人,身边一个男人都没有,那才叫奇怪。” 话虽如此,他仍起身结账,打算去和虚夜月打个招呼。若她愿意把单玉如的事转告鬼王,比他们上门拜访更加方便。 慕典云本来猜测和虚夜月说话的人是燕王,心想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出来游河。但虚夜月一眼望见他们,立刻拉着那人娇笑道:“朱叔叔,你快看,这两位就是阿爹这些天招待的朋友。” 四周的护卫缓缓散开,露出被维护在中心的人。 她的“朱叔叔”身材高大,形相奇伟,五官分开来看时,每个部分都颇为丑恶,但摆到一张脸上时,却又出奇地好看和特别。这种好看并非指他变得英俊了,而是具有令人忽略他长相,情不自禁被他魅力影响的特质。 此人不是燕王,而是微服出宫的朱元璋。 负责保护朱元璋的人无一不是高手,除了碧天雁之外,还有禁卫军统领叶素冬,以及一个做老儒生打扮,面容清秀,气质祥和的高瘦老太监。这老太监看似和气,实力却稳居众人第一,显然是影子太监之首了无大师。 碧天雁本就认得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叶素冬面无表情,老公公却向风行烈微微一笑,似是顾念他和慈航静斋的渊源。 虚夜月聪明过人,隐约知道最好让双方就此相识,笑吟吟地连说带笑,几句话就把他们的身份和来意解释清楚。 期间朱元璋一直微笑打量他们,目光锐利如箭,不输给任何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魔师宫进入中原以来,风行烈和他们的纠葛就未断过。但他和慕典云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后台背景,更容易引起江湖人而不是皇帝的注意。朱元璋不见得留心过他们的名字,只在听到慕典云“医仙”之名时,眼中爆起精光。 既然微服出行,慕典云只行了平辈之礼,也不理会朱元璋龙心大悦还是不悦。 他从未想到见燕王之前,先见到了朱元璋,一边整理想说的话,一边听朱元璋道:“若无兄看中的人,果然不错。我今晚只想到秦淮大街逛逛,没想到先遇上月儿,再遇上你们。既然如此,你们也随我来,陪我解闷吧!” 说完,他举步便走,言下极为自然地把他们当作受他统治的子民。 慕典云望向风行烈,风行烈露出无奈的表情,道:“走吧。” 说是要他们解闷,事实说话最多的还是虚夜月。鬼王和朱元璋闹僵,显然并未影响朱元璋对她的疼爱,反而问她道:“若无兄最近在忙什么?还在处理因鹰刀而来的鼠辈吗?” 虚夜月甜甜地道:“那些人还用不着阿爹出手,师兄和几位叔叔就可以打发了他们。” 这时他们已进入金陵城最繁华的秦淮大街,像长沙府花街一样,秦淮大街两旁也矗立着无数青楼酒楼,空气中飘散酒肉和脂粉的香气。虽说有醉生梦死之嫌,但无人可以否认这是盛世气象,给人以安定富足的感觉。 朱元璋露出满意神色,微笑道:“自从传出鹰刀到了鬼王府后,这里青楼的生意增加了十倍,叶卿家提议禁止武林人物来京,却给我反对了,刺激一下经济繁荣,不是挺好的事吗?” 他这话是对慕典云和风行烈说的,意在展现自己的胸襟气度。慕典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仍然实话实说道:“叶统领的顾忌亦有道理,如今江湖中稍有点脸面的势力都来了金陵,对普通人来说并非好事吧。” ☆、第五十一章 朱元璋似乎兴致极佳,不但没有计较他的不同意见,反而解释道:“那些人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没有利益相关,很少有人会对无辜百姓下手。叶卿家的禁卫军也非吃干饭的。” 禁卫军专门守护皇城,几乎不涉及金陵城的治安,但皇帝既这么说,叶素冬也只能躬身谢过。 朱元璋仔细观察着地面和建筑,连地上的凹凸之处也不放过,又饶有兴趣地向他们介绍哪些酒楼是古迹,哪些是建立于定都之后。直到从长街一头走到了另一头,重新绕回秦淮河畔,他才从容道:“叶卿家已安排好花船,你们随朕来,朕想知道你们的事情。” 与其说事情,不如说立场。这其实是极为重要的机会,可以正面试探他的态度。 但朱元璋既以好色出名,到花船上,不可能听听曲,看看舞便算了。慕典云一向将歌舞当作技艺看待,唯有怜秀秀、白芳华那样的精湛色艺方能引起他的兴趣。风行烈则与戚长征等人不同,没有感情就无法对人动心,很难接受纯粹的肉|欲,所以不愿去这种地方。 朱元璋偏偏又想等到了船上再说。而他们现在尚处在支持他的尴尬立场中,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顿时犹豫了一下。 虚夜月顽皮地看着他们,仿佛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朱元璋怜爱地拍拍她,温声道:“有月儿在,连朕也只能听听曲子而已,两位卿家说不定会失望。” 慕典云和风行烈立刻表示完全不失望。 街上布满了做平民打扮的暗卫,缜密护卫皇帝安全,眼下即将走出街口,守卫已不及之前那么森严。叶素冬抢先带路,将他们领往早已安排好的方向。 朱元璋犹在感叹:“说是微服出宫,每次出来都是这样,连找的花娘都是被他们事先检查过的。唉,朕感到非常无趣,但整日闷在皇城里……” 话音未落,慕典云忽地开口示警道:“小心!” 街上有无数守卫,身边亦有高手,他便强行压制自己的灵觉,以免引起别人的误会。因此走到这里,他才陡然发觉不对,五十尺外竟藏着一丝细微的生人气息。 老公公于同时反应过来,半闭半睁的双目完全睁开,还是面容平静,神情悠然,寸步不离朱元璋身边,对外界无动于衷。碧天雁已向那个方向掠去,叶素冬厉声喝道:“来人!” 鬼王府四大家将分别为碧天雁、铁青衣、“小鬼王”荆城冷和鬼王的七夫人于抚云。碧天雁专门负责朱元璋的安全,武技为近卫之冠,仅次于身在内宫的老公公,曾传授虚夜月武功。但以他的实力,竟奈何不得那藏在屋檐下的人。 屋檐下的漆黑中,蓦地分裂出一团黑色的影子,乃是个一身黑衣的刺客。他不仅身穿夜行衣,连脑袋都用黑布蒙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碧天雁将他拦个正着,双铁拐惊涛骇浪般横扫出去,撞在刺客掣出的一把长刀上。惊人的刀气从刀上爆发出来,碧天雁闷哼一声,向后飘飞。 那刺客前掠的速度极为惊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仿佛碧天雁只是被他随手打发的普通护卫。 老公公首次出言道:“何方高人?”闪身而出,一拳击向那刺客。 浑厚的先天拳劲击至一半,忽然向四周扩散,化作狂猛气劲,将刺客包围在中心。这还是慕典云第一次见到净念禅宗的出手,不禁心中赞叹。同时他发现刺客手中长刀样式奇异,狭长锋利,绝非中原所有,皱眉道:“是东瀛武士刀?” 唐时,李唐与东瀛交好,常有遣唐使来拜望中原天子,学习中土文化,再回国传授散播,孙思邈的二弟子阿麻吕便是东瀛人。但纵使如此,也有不少东瀛势力滋扰海域,甚至与朝中败类勾结,意图在大唐的政治斗争中获得好处。 慕典云对他们的兵器并不陌生,仔细一看,立即判断出这刺客手中所持乃是东洋武士刀。 这时老公公已冲到刺客面前,但刺客并无和他交手的意思,快逾闪电地掠向一旁酒楼,双脚在墙壁上一撑,借力上升,刹那间攀住檐边,翻了上去。 他们的交手实在太快,叶素冬才刚刚抽出佩剑。虚夜月紧紧抓住朱元璋的手臂,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动人心魄的交手。 老公公紧追不舍,跟着腾空而起,向刺客后心又是一拳。刺客回手一刀,刀光闪烁如电光,已破去了他的拳劲。 他的刀法狠辣干脆,满溢血腥之气,正与慕典云记忆中的东瀛刀法相似。 风行烈已取下枪囊,将分成几节的枪身组成一条长枪。听到慕典云的疑问,他才下意识向那柄长刀看去,应道:“的确是东瀛人用的刀!” 随从的其他高手比老公公差出一筹不止,这时方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蜂拥而上,从空中截击黑衣刺客。他们都是久经训练的人,瞬间组成一套奇怪的阵法,想拦住刺客,让他无法立即冲破围堵,冲到朱元璋面前。 刀芒破空而来,后发先至,扫在每个人的兵刃上。 他们的实力不足,下场比碧天雁惨得多,全数口喷鲜血,自高处坠回地面。 论武功,这黑衣刺客堪为一代宗师,不知为何要行刺杀的卑鄙勾当。叶素冬持剑抢上,与去而复返的碧天雁剑拐合力,自下而上地拦他。 刺客两脚一撑,自酒楼的屋檐上弹下,恰恰从双拐和长剑之间穿过,让两大高手的气劲双双扫了个空。老公公跟着扑下,但先机已失,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刺客脱出三人夹击,向朱元璋激射而去。 虚夜月娇秀容颜上掠过一丝惊愕,显然没想到刺客强悍到这个地步,不再把这事看做一场热闹。幸亏她受鬼王多年教导,并未惊慌失措,下意识取出袖中长鞭,握在手中,准备正面迎击敌人。 叶素冬竭力追赶,心中骤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此时朱元璋身边只剩三个人,除虚夜月绝不会伤害朱元璋之外,慕典云和风行烈均态度不明。倘若他们受人指使,或者根本是和刺客同党,那么现在神仙也难救下朱元璋了。 最可怕的局面是虚夜月也属于阴谋的一部分。倘若鬼王对朝廷彻底失望,先让女儿在落花桥上绊住朱元璋,再让与他交好的两个人佯装巧遇,最后安排刺客出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那时别说朱元璋,连他叶素冬也无法逃出生天。 就在他额上渗出冷汗的时候,慕典云终于出手。 事实不仅虚夜月,连他也没想到有老公公、碧天雁这等高手在,还能被刺客冲破重重阻拦,威胁到朱元璋的安全。这刺客展现出的不只是高深武功,还有对地势人心的精彩利用,已到达战略的境界。 即使庞斑、浪翻云亲自到来,想要不伤一人地冲到朱元璋面前,也只能像他这么做。 寒意刺骨,慕典云骈指如戟,点向长刀刀身,尖锐的破风声立刻响彻长街。两股劲力一触,长刀纹丝不动,指风从刀上滑过,移向刺客胸口。 这一指的气势远不及老公公的拳风那么惊人,但锐利犹有过之。刺客全身内劲聚在长刀上,使刀招无坚不摧。慕典云指风点向他胸口,瞬间笼罩数处大穴,迫他将内劲收回,游走全身以化解指风中的力道。 长刀亦向旁掠出,挡住标刺而来的长枪。 风行烈的武功和碧天雁相去不远,也被震得向后退了一步。但长枪并未随他退却,反而卷起漫天枪影,扩成一个巨大漩涡,劈头盖脸向刺客压下来。 慕典云汲取老公公他们的教训,不管刺客如何变招,始终不离朱元璋身前。枪影刀光不住闪动,“叮当”的兵器击打声和“蓬蓬”的气劲交击声不绝于耳。强烈的刀气四散飞射,将想上前帮手的其他随从挡在刀气圈外。 虚夜月准备上前助阵,却被朱元璋拦住。朱元璋至此尚无半点紧张的情绪,仍然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注视黑衣刺客的双眼,似是想要看出些什么。 几个弹指间,老公公、碧天雁、叶素冬三人再度攻到。 即使单打独斗,那刺客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慕典云密不透风的拦截,何况燎原枪法绝非等闲。他至今尚未被慕典云压制,乃是凭借刀法中强劲狠辣的气势。 眼见形势不妙,他忽地仰天长啸。人人心中一凛,只见刀光暴涨,凌厉无匹,如同一团亮到足以干扰视觉的电光,向所有围攻过来的高手迎去。 一蓬血雨自空中洒落。 刺客拼着受伤,和老公公交换一招,冲天而起,再度攀到酒楼上。风行烈与碧天雁长身直追,怎奈那人轻功足以媲美范良极,双拐和长枪再度落空,打中酒楼支柱。 酒楼楼上惊叫四起,二楼整个坍塌下来,顿时尘土飞扬,夹杂着客人的呼救声。一片狼藉中,那死神般的黑衣身影已去得远了。 叶素冬跃下屋檐,跪地向朱元璋请罪。朱元璋挥了挥手让他起来,叫他先去救治不幸被波及的伤者,自己则悠然道:“看来想要杀朕,非得庞斑或浪翻云亲自来不可。朕大概真的上应天命,没那么容易被人刺杀。” 虚夜月骇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问道:“朱叔叔,这刺客是什么人?怎会知道你今天微服出宫,还能预先在这里埋伏?” 朱元璋毫无不快的迹象,笑道:“这就是东瀛幕府的首席教座水月大宗,只听幕府将军的命令,为东瀛第一刀法大家。怎样,月儿是否被吓到了?” 随从卫士死了两人,均为一刀毙命,可见东流刀法的狠毒。朱元璋龙口直断为水月大宗,正与慕典云的疑问相符。但这无法解释虚夜月提出的问题——水月大宗是东瀛教座,不是中原教座,怎能如此轻易地获得朱元璋行踪? 朱元璋又转向慕、风二人,口气极为温和地道:“如今朕总算可以确定,两位卿家对朕无相害之意。” ☆、第五十二章 京中已是风云际会,这时竟又冒出一个水月大宗。 此人为东瀛第一刀法大家,可能也和庞斑一样,特意来中土寻找对手。然而他选择行刺朱元璋,便证明其心怀叵测,绝非单纯为印证武道而来的。 朱元璋一死,明室立即四分五裂,人人都有可趁之机。即使是最该沉住气的允炆,也可能因为天命教的暴露而心急,想让皇帝祖父暴毙,以免动摇自己的皇太孙之位。燕王、魔师宫、蓝玉等势力就更不用说了,而中原陷入分裂,也是东瀛乐意看到的局面。 问题只在,水月大宗究竟是自行前来,还是受人之托?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担忧,认为朱元璋经此一劫,大概会马上回宫,震怒地要求朝中官员将此事调查清楚。尤其叶素冬、胡惟庸这种需要负责的倒霉蛋,铁定被骂个狗血淋头。 但他始终没有露出半分怒气,还兴致不减地登上花船,欣赏地打量着叶素冬引见的老鸨媚娘,并让她尽管献上船中的乐师美女,一副自矜身份的寻芳客模样。 不过他倒也说到做到,有虚夜月在座,他便饶有兴致地听曲看舞,并未做出逾越举动。直至酒过三巡,慕风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出同样的疑惑。 朱元璋乃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开国皇帝,自身武技着实不弱。纵使如此,面对宗师级的刺客,他的反应也未免太平静了,仿佛早就知道出宫会被人行刺,知道刺客是什么人。 登船时,朱元璋假称自己是陈员外。慕典云便开口道:“方才陈兄表现得胸有成竹,令人钦佩,难道早已知道水月大宗的存在?” 朱元璋举杯饮了一口,方从容笑道:“倭人觊觎中原之心,始终不息。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当然蠢蠢欲动,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水月大宗在东瀛乃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地位犹如庞斑,我怎会不知他的动向。” 叶素冬见朱元璋无不悦之色,在旁补充道:“他可能和蓝玉有所勾结,此次前来我大明,表面上是为了挑战浪翻云,实际另有打算。” 蓝玉和胡惟庸一样,也是朱元璋准备处置的对象,而且他先放任西域各族的人大举入侵,又与东瀛教座私下密谋,于公于私均罪无可恕。但他手握重兵,军中许多将领都是他的亲信,比权倾朝野的胡惟庸更难拔除。 慕典云微微皱眉,心中已把水月大宗添到了敌对名单上。 这时,朱元璋忽然笑道:“不说蓝玉了。慕先生曾经跟踪楞严,难道没有什么发现吗?” 他说话声音极低,被乐声遮掩,更是微不可闻。慕典云微微一震,想不到他耳目如此灵动,竟能得悉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事。 而他提起这事,既是为了磨一磨江湖人的锐气,也准备就此坦言。 慕典云道:“我相信他就是庞斑的首徒,方夜羽的师兄,和陈贵妃内外合作,暗算于你。虚……鬼王也这么认为。如今应天府中,已经有了庞斑、红日法王等绝世高人,又来一个水月大宗。倘若他们联手,哪怕浪翻云也要吃亏,还请陈兄留意。” 朱元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乎没把这结论放在心上,又道:“我想请先生进宫一趟。” 慕典云一愣,立即明白他的用意,应道:“陈贵妃精通混毒之术,毒质分开的时候,任何神医都查验不出,我也无能为力。” 他上花船用陈做假姓,可见对陈贵妃动了真情。然而陈贵妃正是下手害他的可疑人物,朱元璋要他入宫,无非是想检查陈贵妃居住的宫室,把事情弄清楚。如果检验不出毒物,他心一软,没准又把这蛇蝎美人放出来。 朱元璋眼中微露失望神色,叹道:“老公公也这么说。” 陈贵妃对易容成薛明玉的浪翻云下手,暴露自己的毒术。这条消息经由鬼王,到碧天雁,再到朱元璋,早已无所遁形。这些天,他的饮食安全已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一杯茶都要经过药物专家反复检验。但最令他失望的,还是陈贵妃的背叛。 他已经老了,明知留着陈贵妃,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仍迟迟下不了手将她处死。如今希望再次破灭,他心情顿时十分不快。 风行烈插言道:“陈兄请恕风某直言,风某对你们的事半点兴趣也没有,但同样不想看到生灵涂炭,所以有些话不得不说。” 朱元璋颔首道:“但说无妨。” 风行烈道:“如今局势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胡惟庸、蓝玉等人包藏祸心。陈兄不宜偏向皇太孙,毕竟燕王才能帮你铲除毒瘤。我听说你把山东布政司换成皇太孙的人,山东离高句丽和东瀛距离极近,万一……” 这些话均是鬼王闲谈时所说,风行烈感到有必要转述给朱元璋。 然而,朱元璋脸色微变,斩钉截铁道:“卿家不必再说了!” 他对朱允炆的维护实在超出情理,只能解释为上了年纪的人疼爱孙儿。不管原因为何,自此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谈及允炆和燕王。好在他脑筋还算清楚,最后金口玉言,亲口许诺如果他们想对付天命教,叶素冬会尽力给予方便。 从登船到告辞,慕典云一直打量着朱元璋,有时甚至到冒犯的程度,想从气色中看出他是否有遭受暗算。可惜朱元璋神采飞扬,双目有神,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异常。 医者谓之望闻问切,望闻问已经无用,只剩亲手切脉一个选择。朱元璋绝口不提,慕典云也不想主动开口。 临下船的时候,他耳中忽然钻入一个慈和的声音,“如何?” 这声音正是发自老公公口中。他以聚音成线的功夫,询问慕典云有否看出端倪,显然对宫中事一清二楚,也知道他的身份。 慕典云犹豫一下,传音回去道:“我看不出来。” 虚夜月亦准备回府,屈尊恩准两人送她回去。路上风行烈感叹道:“叶素冬也是白道中数得上的高手,看他在朱元璋脸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我都替他难受,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慕典云笑道:“那是因为西宁派并非真正的名门大派,不借朝廷的势力,根本无法达到如今的地位。你看少林派同为八派的领头人,就很少买朝廷的面子。” 虚夜月骑在马上,抿嘴一笑道:“朱叔叔很看得上你们两个呢,大概也觉得你们不像寻常男人般惹人厌烦。月儿敢说,慕小哥你一点头,太医院医正的位置便是你的了。” 她最近厌烦了客客气气的态度,每次见面均有新的称呼出来。慕典云无奈道:“然后我就像叶素冬那样,对朱元璋唯唯诺诺?” 虚夜月道:“唯唯诺诺的男人最没有英雄气概,那些蠢材没一个懂得这道理。唉,可惜浪翻云和阿爹见面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府中。你们和他熟悉,跟他说再来一趟,让月儿也见见他。” 慕风两人本拟将朱元璋遇刺之事告知鬼王,怎知一路说笑,到得鬼王府门前,只听钟声鸣响,才发现府中灯火通明,大异平时。 虚夜月二话没说,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家丁,纵身飞掠进去。 家将守卫齐聚在巨大的练武场上,呈包围之势,围着站在屋顶上的五道人影。 入府之前,慕典云猜想范良极不死心,又来骚扰虚若无,惹出偌大阵势,见到这五道人影才放下心来。但他的注意力立刻又被中间那道高大笔挺的人影夺走。 那人负手而立,穿着东瀛人常见的外褂和裤子,背负样式奇特的长刀。他脸容阴鸷,双目如电,头发已经雪白,毫无老年人的衰弱之态,只会让人觉得可怕。他的打扮并不华贵,反而非常简单朴实,但只静立在那里,就有睥睨众人的气概。 虚若无不在广场上。 自从鹰刀在鬼王府的消息传出,前来盗刀的江湖人络绎不绝,这么壮观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虚夜月顾不得其他,找上荆城冷,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可怕的人恰好于此时开口,道:“素闻鬼王虚若无乃明室第一强手,本宗则为幕府首席刀客,今本宗不远千里涉洋渡海而来,但求能与虚兄决一死战,于愿足矣!” 风行烈蓦地停步,骇然道:“怎么会是水月大宗?” 水月大宗行刺失败,离去时受了不轻的内伤,虽于性命无碍,但说什么都不可能在这时挑战虚若无这等强手,除非他活得腻了。他停步之后,下意识观察屋顶上的人影轮廓,试图找出他和那刺客的不同之处。 慕典云的惊讶绝不输给他,皱眉道:“除非……除非这人是假冒的,要么那刺客根本不是水月大宗?” 屋顶上这个水月大宗从容而立,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光看站立的姿势,就知道他的实力登峰造极,内功外功均臻化境。这么一个人,必定自恃身份,不肯冒用他人之名,何况他用真实面目现身,比黑衣刺客更可信。 虚夜月的脑筋也不比他们慢,迫不及待地挥开荆城冷,跃入广场正中,娇声问道:“你今晚才行刺朱叔叔,不敌逃了,干吗又跑到这里撒野,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荆城冷和铁青衣齐声惊讶道:“皇上遇刺了?” 虚夜月的话极不客气,但她容貌太美,让人很难对她真正生气,水月大宗并不例外。 他被她问得一愣,顿了顿方阴沉沉地道:“胡说八道,本宗来到中原后,一直潜修静室,今夜才首次出关,何尝找过朱元璋的麻烦?” 叶素冬的推测没有错,水月大宗的确是被蓝玉请到中原来的,目标中也的确有朱元璋。可他从未现身,更未和人动过手。 今夜他急着挑战虚若无,是因为大批黑道高手和域外联军即将进入应天府,其中难免有人想要鹰刀。蓝玉请水月大宗引开鬼王,让自己能便宜行事,从鬼王卧室中盗出鹰刀。 想不到第一次露面,就被虚夜月指为刺杀朱元璋的刺客。饶是他道心深厚,也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知该不该在这时计较哪个盈贼冒充他的身份。 ☆、第五十三章 虚夜月直接叫破朱元璋遇刺一事,令场上紧绷的气氛松懈下来,众人注意力纷纷从水月大宗身上转开。荆城冷和铁青衣交换了个眼色,均想虚若无也听到了她的话,不知会作何反应。 毕竟鬼王与朱元璋的关系匪浅,原本心灰意冷,又因异族和天命教的现身,重新开始关注朝中局势,认为朱元璋再怎么沉溺权势,也比让阴狠邪恶的单玉如夺得大权好。 若东瀛倭子当真行刺朱元璋,虚若无绝不会坐视,但水月大宗又矢口否认。像他这样的人,如若刺杀中原皇帝之后全身而退,定然非常自满,而非斥责虚夜月胡说。 虚夜月道:“干了坏事还没胆认吗?还不滚下来受死。” 她十足霸道的语气配合娇美绝伦的外表,形成强烈对比。水月大宗一愣,却不理她,冷笑道:“虚若无你难道就让女儿和手下替你抵挡敌人?不怕消息传了出去,旁人认为你是懦夫?” 虚若无的声音从书房的方向传来道:“东瀛倭贼,当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吗?你无非是想引开虚某,让蓝玉有机会盗取鹰刀,完善他的大正罡真气而已。你还是先试试能否闯过眼下的阻拦,或者你们的交手能引动我的兴趣,引我亲自出来见你一面。” 在这个时候,胡惟庸和蓝玉很可能已经联手,共同对付朱元璋的削权计策。虚若无并不怕他们,但里赤媚正在进京路上,他们两人是多年宿敌,势必要有一场决战。水月大宗拼得起,虚若无却不得不保留实力,以免在决战中落于下风。 虚夜月要水月大宗滚下来,并非只是年少气盛,也想看看他的刀法和那刺客是否相同。 水月大宗冷哼一声,身形不动,人已从房顶落地,立在虚夜月对面。不过他似乎并不想对虚夜月下手,只以毫无感情的冰冷目光扫视鬼王府家将。 荆城冷叫道:“师妹回来,让我试试他!” 慕典云一直静立在旁,凝视着水月大宗。他的修为乃是场上诸人中最高的,在这个时候,已经触动水月大宗的灵识。两人眼光一碰,水月大宗冷笑道:“就算虚若无是自恃身份,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慕典云向抽出鬼王鞭的荆城冷道:“我去吧,以便弄清楚这人到底是不是今晚的刺客。” 荆城冷这才知道,他们今晚竟也和朱元璋待在一起。他犹豫了一瞬,慕典云飘然纵入广场正中,站到虚夜月身旁,目光落在样式奇特的水月刀身上。 东瀛刀法有“殉道”的特质,出必见血,有时不惜是专为杀人而创的武功。若论有去无回的特性,它与燎原枪法有相似之处,但燎原枪法置诸死地而后生,东瀛刀法则只会带来死亡。 他们在唐时未曾出过真正的武学大家,正是因为自身的毁灭倾向。武功发展到极致时,不仅毁灭敌人,也会毁灭自己。 数百年过去,慕典云不清楚倭人的刀法是否与唐时不同,但想来总有相似之处。如果与黑衣刺客的刀法相似,便可证明他们之间确有联系。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2节 水月大宗的脸容冰冷的令人心悸,距离越近,就越能感觉到他的真气流动完美无缺,完全没有受过内伤的迹象。要么他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痊愈,要么那刺客根本不是他。 他给人的感觉也与刺客迥异。 不知在什么时候,水月刀离鞘而出,被他双手擎在半空,迎风猛劈下来。从旁看去,常人只能看到刀芒陡然暴涨,刀气刹那间波及数丈范围,全然看不清他拔刀举刀的动作。 刀气刚猛霸道,配合锋利无比的东瀛刀,纵然面对的是岩石甚至铁器,水月大宗也可一刀将其斩断。 此招看似最普通的“力劈华山”,其中蕴含的力道、气势、乃至后续变化,绝非任何人用出的力劈华山所能比拟。若非亲眼得见,很难相信如此普通的招式会具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虚夜月虽能看清,但无力破解,惊讶中只能飞身急退,只觉身旁涌过一股柔和的力道,压力顿时大减。 慕典云已稳稳封住了水月刀的去势,一指点在刀身之上,如同对付黑衣刺客时那样。 “铮”的一声清响,两人同时一晃,正是不分上下。 他忽然想起燎原百击中也有一招普通的“横扫千军”,风行烈曾略显得意地在他面前施展过,证明厉若海可化腐朽为神奇,不禁微微一笑。 水月大宗心头微震,想不到鬼王府随便出一个年轻人,便可与他势均力敌。他不知慕典云并非府中的人,本以为可先声夺人,将他一刀劈死或者逼退,煞一煞敌人的气焰。如今局面有异,他下意识地认为虚若无实力更高,气势为之一滞。 还好他第一刀法大家的名头也非虚设,转瞬尽除脑中杂念,恢复到古井不波的态度。 慕典云指尖迫近他喉咙,皮肤上已能感到如刀的指风。 这还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他自身真气受指风影响,有不受自身控制的苗头,虽然立即被他控制,还是影响到刀招的气魄。 广场上再次爆发出明亮刀光,刀气森森,威力比之前更进一层。 虚夜月哪里会管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娇叱一声,手中长鞭卷向刀光正中。她自以为辨认出刀身所在,却判断失误,长鞭倒卷回来,险些伤及她自己。 水月刀法凌厉无匹,同时又能做出种种奇妙变化,每一刀的轨迹均清楚异常。但若跟着这些轨迹封挡或攻击,便会坠入被水月大宗刻意引导的错觉,发现自己挡住的不过是水中月影。 水月大宗横行东瀛多年,已找不到堪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对手,认为自己足以挑战中原第一高手浪翻云。但他的刀法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至少在慕典云看来,和黑衣刺客相差仿佛,离浪翻云“因情造势”的境界尚有差距。 刀光忽地湮灭,如同乌云遮蔽了明月。 水月大宗眼中爆出慑人神采,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刀势被打断的影响,反而凌空跃起,再次双手高举长刀,全力劈下。 刀气漫空涌来,水月刀的光芒终于压倒了天上真正的月亮。刀锋破空而下,刺向慕典云胸膛。 这一刀已至无迹可寻的境界,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继而陷入一片如水的气劲。这气劲带着柔和的粘劲,凭空阻隔住长刀,让它速度慢了下来。 千钧一发间,慕典云看出他的真正来路,以三指挟住刀锋。双方的真气以水月刀为媒介,相互争持不下,力图侵入对方脏腑。 刀气一分一分销蚀。 风林火山四侍本跟着跃下屋顶,在水月大宗身后虎视眈眈,此时不约而同,向慕典云飞出雨点般的十字镖,被早有准备的荆城冷和铁青衣截住,之后索性动起手来。 广场上响起一声脆如刀剑折断的响声。 水月刀并未折断,但它的主人向后连退三步,拄刀于地,森然道:“以柔克刚,好。” 分出胜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但四侍出手之际,风行烈已经跃跃欲试,准备上前援手,只因荆城冷等人距离较近,方才暂时停步观看战局。 一个慕典云就如此难缠,倘若风行烈,甚至于虚若无出来以二对一,那他即使能够脱身,想来也要受伤,影响以后的计划。是以他当机立断,宁可自己吃点小亏,也要将水月刀从对方指间抽回,以免被人前后夹击。 他一眼掠过广场,直到此时,才发现虚若无已然现身,立在虚夜月身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四侍的实力与他相去甚远,露出败象,怎奈水月大宗没把他们的安危放在心上,只冷冷盯着虚若无。 慕典云见虚若无没有趁机铲除此獠的打算,也不再动手,淡然道:“原来你果然不是刺杀朱元璋的刺客。不过你是蓝玉从东瀛请来的打手,总没有错吧?” 水月大宗的确是蓝玉请来,却不肯自认为“打手”。虚若无哈哈一笑,喝道:“住手!” 荆城冷和铁青衣立即退开,仍站在水月大宗主仆五人附近,防止他们突行暗算。 水月大宗倒也不愧为东瀛宗师,身陷险地,不露狼狈之态,冷声道:“好,鬼王府果然卧虎藏龙,相信鬼王也非沽名钓誉之辈。在决战浪翻云之前,我再不会来扰阁下清修。” 虚若无笑道:“听说东瀛刀法不能杀人,便是杀己。不想水月老兄这么懂得审时度势,可见传言未必是真。不过阁下的确有挑战浪翻云的资格,请吧。” 水月大宗一声呼啸,领着四侍飞身而去。 慕典云目送他背影远去,叹道:“看来东瀛武学日益没落,第一高手也不过如此。他要挑战浪翻云,虽然不算自吹自擂,但必败无疑。” 虚若无道:“能死在覆雨剑下,也不算辱没他的身份。” 他转眼看着女儿,又看了看慕典云和风行烈,问道:“朱元璋遇刺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碧天雁仍留在朱元璋身边,暂无消息传回。虚若无带他们重回书房,坐下细细询问,从落花桥上遇到朱元璋,问到黑衣刺客出手,再问到朱元璋的反应。听完之后,他沉吟道:“慕兄认为水月大宗不是刺客?” 慕典云道:“他的刀法和那刺客相似,但真气的流动方式迥异,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不过,如果有人冒充他行刺朱元璋,能得到什么好处?” 虚若无叹道:“我起初怀疑魔师宫,然而他们要杀朱元璋乃天经地义,何须冒用他人之名,天命教更是不必。或者……” 虚夜月好奇地看着父亲,问道:“或者什么?” 慕典云道:“或者是皇太孙干的?他怕朱元璋查到他和天命教的联系,将他废黜。于是先下手为强,然后将责任推到蓝玉头上,又能顺理成章除去蓝玉。” 虚若无摇了摇头,微笑道:“此事暂且难有定论,交给朱元璋头痛吧。风兄,听说令师即将抵达应天,虚某想和他见一面。” ☆、第五十四章 厉若海和烈震北是一起来的。 赤尊信应当在一两天内即到。乾罗因义子戚长征的缘故,选择与他同行,要稍稍延后一段时间,封寒也是一样。 至于十恶庄主谈应手,若非烈震北主动提起,慕典云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听说他们仍和邪异门的人在一起,并无办完这事就跑路的打算。 谈应手多年来和莫意闲狼狈为奸,临到紧急关头,却被老友当做挡箭牌,险些失去一条手臂。伤愈之后,他想起无论庞斑还是浪翻云,均绝非自己能够抵挡,过往种种耀武扬威,如今想起来着实可笑,便暂且收起争名夺利的心思,愿意继续听从慕典云的节制。 事实这对十恶庄也是好事,如今中原各大势力,或多或少都和慕典云扯上关系。他们看在他的脸上,也不会过分为难谈应手,反而把十恶庄从四面楚歌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现在八派联盟的几位元老中,只剩不舍还滞留在外,连无想僧都已来了。等不舍进京,八派联盟的元老会议将立即召开,商议未来的决策。 如果这几股力量能够拧在一起,共同对付魔师宫,那么即使庞斑亲自现身,也要费上一番力气。 问题就在八派联盟并不满足于将蒙人驱逐出中原,还想借此削弱黑道势力,讨皇帝的好。而联盟内部也各有分歧,尤其是少林和长白之间,早已口是心非。 烈震北缓缓道:“无想僧两次挑战庞斑,不以己身生死为意,反而获得庞斑的欣赏。白道上常常有人诟病同为宗师的长白派不老神仙,说他贪生怕死,不敢削庞斑的眉角,比少林派差得远。两家的结怨早有来由,并非只为了马峻声和谢青联。” 厉若海仍很少开口,只偶尔打量一下风行烈,似在审视徒儿的武功是否有所进益。 不知为什么,慕典云总觉得比起在双修府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要柔和的多。 烈震北说完,厉若海方道:“真动起手,也未必是魔师宫吃亏。甄夫人等第一批域外联军不日即到,听说还有第二批援军,包括塞外女真族的人。” 慕典云道:“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朱元璋,八派联盟或者会被梦瑶小姐说服,叶素冬等人可不会。御林军系统能与鬼王府分庭抗礼,不可能只有叶素冬一个高手,朱元璋没有别的亲信就怪了,而且还是老公公不知道的亲信。” 这其实是来自鬼王的警告。 朱元璋向来一意孤行,谁都不知道他究竟会怎么做。万一他不惜一切,趁黑白两道势力齐聚应天府的时候,调重兵围城,把他们和魔师宫一网打尽,那能够逃出城的人很可能不足二十个。 这就是九五之尊手中握着的大权,即使浪翻云不惜一切杀了他,死去的人也无法复活。 慕典云为招待他们,特意租下一座大宅院,从客栈中搬出。 蹭住在这里的范良极冷冷道:“我本以为朱元璋绝对不会这么蠢,但从他一力扶持允炆,排挤燕王的举动上看,说不定他真老糊涂了。” 慕典云柔和地笑了笑,道:“这些都不重要,有些人没有成为朋友的可能,只需专心对付这些人就好。至于其他势力……鬼王比我们更清楚该怎么做,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管朱家的事,为的不是朱元璋,而是阻止单玉如得势。” 风行烈忽然道:“师父,震北先生,你们对单玉如有多少了解?” 单玉如销声匿迹时,厉若海不过十八岁,和这魔头毫无交集。烈震北苦笑道:“我所知道的也非常有限,比梦瑶还差得远。只知符瑶红一脉长于媚术,专门对付男人,纵使是先天高手,也会被媚术迷惑,忽略了她们的可疑之处。” 慕典云想起燕王和盈散花,不觉心寒。 这时,厉若海以出奇温和的口气道:“你们又作何打算?是否已经准备支持燕王?” 慕典云与风行烈对视一眼,均想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这个问题。 厉若海早就有把邪异门移交给风行烈掌管的打算,此时仍有此意。对现在的他而言,门派已成为负担,而非实力的证明。 风行烈正色道:“是,我们准备支持燕王。” 起初,两人本对皇室的争斗十分厌烦,有趁机离京,避开风暴中心的想法,但随着与虚若无的交往深入下去,已经改变了主意。 如若明室四分五裂,藩王将领互相攻伐,将带起波及天下的大风波。自元末至今,只不过过去了三十年,百姓实在承受不起第二次战乱。 虚若无连隐居之地都准备好了,依然不肯退隐,非要等这些事结束不可。他的心胸也令慕典云肃然起敬,决定留下来帮忙。但进京门派势力越来越多,每家均有自己的目的和隐情,他们已不可能独善其身,撇清与燕王或允炆的关系。 既然允炆极端可疑,那么只剩下燕王一个选择。 还有更致命的问题。 慕典云想要重建万花谷,并非真要开宗立派,而是为厌倦了江湖的人提供一个栖身之地。如此既能满足他们弃世之心,又不至于太过寂寞。 这也是东方宇轩最初的宗旨。 风行烈对此深表赞同,然而两人囊中无金,就算选定了建谷地点,后面的事情也无以为继。万花七圣均有雄厚背景,没有一个人知道缺钱的滋味,譬如“花圣”宇晴本为南诏公主,亲手植出谷中晴昼海,种满奇花异草,所费何止万金。 若她只是一个乡下贫女,想必没这么容易。 慕典云虽欣赏虚若无的学识风度,愿意与他交好,但交好是一回事,向他借钱又是另一回事。范良极倒是想要资助,说事成之后,想带云清一起去住,然而慕典云仍打算自食其力。 以他的医术,赚钱不难。可迄今为止,他一直在被追杀和追杀中度过,哪有闲心去开药堂收诊金。束手无策时,风行烈还提出把那个“金枪不倒丹”除去有害成分,当春|药来卖,保准能在达官贵人中风靡起来。 慕典云哭笑不得,以“我不想开青楼”的理由否决了他。 由于这个窘境,与燕王来往也非纯然坏事。至少燕王登基之后,会念着从龙之人的功绩,重金酬谢当不为难。 浪翻云有意无意为怒蛟帮铺路,打的何尝不是这个主意。纵使是他,也不愿看到一个永远与朝廷为敌的怒蛟帮。 厉若海并未表示赞成或不赞成,仿佛对这些事毫不在意,事实除了寥寥几人,的确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他两次挡住里赤媚,一枪挑死鹰飞,使魔师宫受到相当大的损失,以致排名在黑榜中直线上升,排到仅次于浪翻云和赤尊信的位置上。 这只是因为赤尊信和庞斑交过一次手罢了。 烈震北笑道:“想你们也不会支持允炆。” 慕典云微微一笑,道:“比起申明立场,我倒是有更重要的事,准备告知两位。” 他用的是“告知”而非“商量”,乃是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强硬态度。风行烈不觉有点紧张,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不由自主生出想要阻止的念头,却又强行按捺下去。 范良极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样无话可说,只好干咳一声,结果令气氛更加紧张。 慕典云道:“我和行烈彼此已有情意,亦不想自欺欺人,该做过的都做过了。此事说出来,未免有点骇人,但两位是行烈的师长,慕某不能欺瞒你们,所以不如直接说出来,以免你们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消息,容易误会。” “其他人”指的是范良极,也有虚夜月。范良极还知道闭嘴,虚夜月简直口无遮拦,一开始的震惊过后,觉得非常稀罕,每每来问一些尴尬问题,连“你们在床上和男人女人是否一样”都问得出来。 鬼王与厉若海会面,倘若虚夜月口无遮拦,直接爆出这个惊天消息,还不如抢先通知厉若海。 何况厉若海对风行烈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均不该隐瞒他。 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厉若海深沉的目光移到慕典云身上,像是能穿透心灵的利箭,但他始终没有开口。烈震北也一句话不说,含笑看着两个比他年轻得多的晚辈,不无欣赏之意。 范良极受不住这诡异的场面,又见外面天高云淡,顿时一颗心奔着门外去,干笑道:“不如我先离开,我是外人,留在这里不怎么方便吧!” 说完,他也不理余下的人作何反应,嗖的一声掠了出去,速度居然不比里赤媚慢上多少。 他如此表现,也有故意缓和气氛,间接帮他们度过难关的意思。厉若海拿这活宝也没办法,头一次露出无奈神色,出言道:“我已经知道了,没想到你有胆量挑明此事。” 慕典云笑道:“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厉门主要杀我,也没那么容易。我为何没有胆量?” 厉若海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风行烈,清晰地感到这徒儿对自己的敬畏之情,叹道:“这是行烈的私事,我无意介入,你们看着办吧。” 风行烈这口气终于松了出去。 即使厉若海勃然大怒,认为他丢了师门的脸,拿起丈二红枪要杀他,那也没太大关系,因为慕典云与烈震北均不会坐视。他真正在意的是厉若海的“失望”和“愤怒”本身,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敬爱厉若海。 厉若海无意在这话题上多谈,平静地道:“既然要支持燕王,你们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 被问到的两人再度交换了一个眼色。 风行烈道:“我们会先去见燕王,然后设法刺杀胡惟庸。” ☆、第五十五章 应天府又下雪了。 轻白如絮的飞雪飘扬而下,笼罩在苍茫大地上。无论是紫禁皇城,还是贫民农家,都逃不过白雪的覆盖。离朱元璋的万寿庆典仅剩不到二十天时间,城中各方势力再无过火举动,仿佛动荡前最后的平静。 高句丽使团在山东境内遇袭,人死了,车上的万年参和玺书还在,被路过的范良极盗走。 他推测袭击使团的人并非寻常山贼,否则何必遗下看上去就很贵的参?但所谓见者有份,他毫不客气地把重要东西带走,藏在自己布置的秘密地点中。 若早知道朱元璋天颜震怒,要杀谢廷石,他也乐意将万年参带来,换取谢廷石逃脱死罪。如今却已太晚了,不过朱元璋始终未有下令处斩,不知出于何等心理。 烈震北站在院中,举头凝视纷扬而下的雪花。他本以为,在双修府看到的壮美秋色,将是这世界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如今再见白雪,竟有隔世为人之感。 忽然之间,他好整以暇地道:“你还不赶紧带着行烈逃命,怎么还留在这里?” 从他背后走近的慕典云愕然道:“为什么要逃命?” 烈震北笑道:“若海事后一想,觉得你们所作所为委实大逆不道,改变心意,要找你们算账。” 慕典云失笑,这才明白他在开玩笑,笑道:“难道他又要离开水寨,亲自击杀行烈?” 烈震北道:“行烈真是什么都和你说。” 慕典云回敬道:“彼此彼此。” 这次再见烈震北,他衷心地为对方感到高兴,因为烈震北身上已没了寂寥之意,虽然仍然豁达洒脱,却不再想着魂归道山。其实即使浪翻云,也是能活着就选择活着,他们追求的是突破尘世桎梏,而非撒手人寰。 今日范良极寻到一只精致的手炉,急急忙忙给云清送去。厉若海正在查看风行烈的武功,前院中只剩他们两人。 沉默良久,慕典云方问道:“为什么你还是有心事的样子?如果不愿涉入金陵的明争暗斗,相信厉门主也不会强留在此。” 烈震北叹道:“这就是我苦恼的根源,如今我总算体会到静庵的心情,明白她为什么不肯用爱情将庞斑留在身边。” 他这句话,无疑是变相承认了与厉若海的关系。 慕典云早有疑心,还是吃了一惊。这时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江湖上没有人知道黑帮两大高手的交情,连风行烈都不知道师父与“毒医”交好。 想来当年他们都还年轻,顾虑重重,甚至为对方的名声考虑,将这件事一直隐瞒到现在。不过也未必全是有意,以他们的身份,的确不可能像普通男女一样,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 他疑惑道:“难道言静庵本来可以把庞斑留下?” 烈震北苦笑道:“不错,我去慈航静斋见她,问起庞斑的事,她并没有瞒我,也许她和庞斑都认为这不值得隐瞒。她说,如果因为庞斑对她动了真情,就开口让他留在慈航静斋,那么只会造成最坏的结果。” 慕典云平静地道:“那么做的话,庞斑不再是庞斑,言静庵恐怕也不再是言静庵。” 烈震北道:“如今我遇上同样的情况,才知道静庵有多么痛苦。” 慕典云这才算真正理解了他的心情。他本人对天道无可无不可,风行烈比他还差着一筹,离他们遇上这问题还有很长的时间。 厉、烈两人完全不同。 和庞斑决斗的人里,不乏决战后仍能生还的,无想僧甚至两次不死。燎原枪法却是没有退路的,庞斑纵想留手也做不到,而丈二红枪若挡不住庞斑的全力一击,厉若海便只有死。烈震北当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绊住厉若海不去挑战庞斑,说不定会出现更糟的结果。 慕典云亦不知该说什么,最终道:“听说燎原心法讲究闪寸心之道,相信厉兄比行烈只强不差,烈兄不需多心。如果连你都不信任他……那么厉兄遇上的误解也未免太大了。” 烈震北释然一笑,道:“希望如此。关于色目混毒术,我从未亲眼得见,只知昔年曾被用于暗杀义军中的重要人物,恐怕帮不上鬼王的忙。明日,我会把道心种魔大法的精义交给你。” 魔门武学心法与玄门截然不同,但练到极致,一样殊途同归。道心种魔就是他们的“同归”,天下万种魔功的本源。 烈震北赠出它的精义,当然不是要慕典云转投魔门,而是想让他从外表辨认出天命教的成员。 媚术天生克制相术,又克制喜爱女色的男人,足以蒙骗鬼王的双眼。慕典云不属其中任何一种,且他对别人内功真气的流动比常人敏感得多,若遇上单玉如的徒子徒孙,可以凭借对魔功的熟悉认出他们。 这方法效率有限,却是现在最可靠的选择,至少可以先试试盈散花。 烈震北忽然问道:“燕王是在今晚设宴?” 慕典云道:“不错,令我惊讶的是,燕王久居北平,在京中耳目竟也同样灵动。不知他会不会认为刺杀胡惟庸是个好主意。” 不过两天时间,燕王已得悉“邪灵”和“毒医”到京。小燕王特地重新送来请帖,请他们一并赴宴,被双双拒绝。 厉若海看在徒弟份上,或者会支持燕王,但绝不可能自降身份,和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谋士清客饮宴。烈震北反倒更有兴趣,答应会到处走走,一边重温倚红偎翠的过往生活,一边试探这些受人追捧的花船上,究竟有没有天命教的妖女。 烈震北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燕王有利无害,他怎么也不会拒绝,除非有比胡惟庸更适合的刺杀对象。” 那晚慕典云跟踪楞严,惹出方夜羽和红日法王,本以为楞严会栽个跟头,不想第二天他就回到东厂,继续做他的大统领,一直做到今日。 他若是不交代天命教是怎么回事,断然难以从庞斑手上脱身。由此推测,他必定坦白了和单玉如的合作,取得方夜羽的信任,至于单玉如作何打算,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慕典云苦笑摇头道:“我猜,到庆典的这段时间里,暗中的刺杀手段将层出不穷。朱元璋和燕王均在等待庆典当天,敌方少一个高手,自己的胜面就大一分。若说比胡惟庸更好的对象,那大概只剩下蓝玉。” 天色暗沉,雪下得更大了,落地时发出簌簌的轻响。因为无人扫雪,这座宅院中已经有了积雪,看上去宁静安详。 鬼王评价朱元璋好大喜功,定会喜欢瑞雪兆丰年的势头。但他说完之后又转为伤感,言道朱元璋今年运势不济,十有八九过不了这个冬天。 烈震北洒脱地笑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若海已经盯上水月大宗,要试一试他的水月刀法。倘若水月大宗不堪一击,他便会去找单玉如。” 慕典云一愣,好一阵才道:“浪翻云前几日才说和她有仇,要找她算账。梦瑶小姐也准备做言斋主未做完的事情,重续道魔之战。” 他心想单玉如躲在宫中,确实聪明,但若庞斑和浪翻云非要找她,她也未必逃得过,不知厉若海能不能感应到她的行踪。 烈震北失笑道:“我知道梦瑶的打算,却不知浪翻云也要找她麻烦。如此各凭本事,横竖单玉如三十年前便是一代宗师,不见得定会落败。” 慕典云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一直在想其中的疑点。方夜羽一心带领蒙人重回中原,不可能把帝位让给天命教。单玉如若暗算方夜羽得手,庞斑绝不会放过她,难道她真有自信胜过庞斑?” 忽有一个声音传来:“她不是庞斑的对手。” 厉若海踏雪而来,手中尚提着丈二红枪,在漫天飞雪的衬托下,身形更显屹立如山。 他沉声道:“凭她三十年不敢露面,一心经营朝野势力的做法,拿什么胜过庞斑?她甚至还在害怕言静庵,不然早就挑战秦梦瑶,杀了她挽回自己的颜面。” 秦梦瑶乃是整合白道的关键人物,她一死,对魔师宫和天命教均非常有利。里赤媚明知方夜羽深爱着她,也要不惜代价杀了她,正是因此而来。 里赤媚看得出这个关键,单玉如也不会忽略。至今未有天命教的人对秦梦瑶下手,可见教中根本没有胜得过她的高手。 风行烈走上前来,望着慕典云道:“燕王府的车马已经等在门前,我们走吧。” 燕王是朱元璋最有实力和势力的儿子,府邸离秦淮河不远,从附近繁华便能看出主人的威赫权势。他非常重视今晚的宴请,在座相陪的只有小燕王,还有盈散花和白芳华。 燕王与小燕王的容貌有三分相似,因身具先天真气,看起来不像父子,倒像兄弟。但他气质和父亲朱元璋更像,只是比朱元璋英俊的多,也更为礼贤下士。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让盈、白二女同时作陪。 这场宴席体现出燕王对他们背后势力的重视,亦表示了他的急迫心情。 席间,慕典云数次观察他和盈散花的相处情状,试图看出他们有否行房,但仅从外表实在难以判断。身为客人,他又不可能问出如此无礼的问题。 小燕王对盈散花仍那么热切,甚至令燕王偶尔露出不悦神色,丝毫不为父子争夺同一个女人感到羞愧。 鬼王已通过白芳华,将盈散花的可疑之处告知燕王。可惜盈散花身为江湖十大美女,对燕王的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仅看她如今还是燕王府的贵宾,就可看出燕王并没把警告放在心上。 风行烈表明邪异门和双修府,乃至怒蛟帮都将对抗天命教时,燕王立即双眼一亮。他保持着天潢贵胄的矜持,坦言自己对黑榜高手的欣赏。 直到两人提出想要刺杀胡惟庸,他才露出权臣枭雄的深沉面貌。 朱元璋顾忌胡惟庸的势力,想要慢慢将他削权,本为最妥当的方法,却因庆典迫在眉睫而蒙上一层阴影。 有鬼王的话作保,谁都不敢断言朱元璋定能活过庆典。那时削权削到一半,允炆登基,一道诏书便可将之前的努力作废。如今天命教在台面上的高层仅有胡惟庸一人,时间愈来愈紧迫,想要尽快揪出潜藏的妖人,只能从他身上着手。 慕典云望着燕王若有所思的脸容,心中慨叹自己终是越陷越深,缓缓道:“单玉如的存在已经暴露出来,但即使不暴露,天命教最终得以手握大权,她也难逃制裁。只要她头脑还清楚,就知道自己很难脱身,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命教依然故我,不紧不慢地任事态发展,证明他们将赌注压在了允炆身上。” 盈散花和白芳华见他们谈及正事,收起艳姿媚态,静静听着。 燕王苦笑道:“这就是本王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父皇向来偏爱允炆,即使他什么都不干,一样能继承皇位,为什么要和妖邪之人勾结?内情一旦曝露,他岂不是自掘坟墓?” 慕典云道:“也许他不得不这么做。” 燕王起初没听明白这句话,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陡然全身一震。 允炆身份尊贵,即使被人胁迫,只需寻隙向朱元璋求助,总会有人替他解决问题。他至今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不由令人生疑。将种种不可能的假设排除,却剩下一个更加不可能的推断——他不是不想和天命教撇清关系,而是不能。 结合天命教针对男人下手的行事作风,以及鬼王所说懿文太子的死,慕典云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懿文太子妃,允炆之母恭夫人身上。 言静庵花了二十年,调|教出剑术足以挑战庞斑的绝代剑客秦梦瑶。单玉如三十年来处心积虑,为何不能调|教出一个杰出的传人,让她当上太子妃,生下皇太孙,以父死子继的办法将皇位控制在自己手中? 有意亲自和她动手的人中,庞斑、浪翻云、厉若海、秦梦瑶乃是当世最强的四位高手。单玉如还不肯放弃,决意延续自己的计划,当然不会只是为了成全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这推断和过去一样,缺乏详细证据,难以撼动朱元璋的决定。 慕、风两人商量许久,均觉不如无视后果,直接杀死或绑架胡惟庸。胡惟庸为相多年,手中一定握有朝廷中隶属天命教的大臣名单,若能将他擒下,交给鬼王逼问,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确不是朱元璋的人。就算胡惟庸逃过一劫,也无法把账算在朱元璋头上,只会疑神疑鬼,最多派人报复他们。 燕王双目神光四射,沉声道:“其实本王早有暗杀胡某的想法,可惜他身边护卫众多,难以一击毙命。如果不成功,只能引起父皇的疑心。两位愿意出手,本王当真不知怎么感激,但这事太过危险,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他神采飞扬的一瞬间,慕典云忽然生出熟悉的感觉。尤其那锐利的似乎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神,总让他觉得在哪里见过,又说不出来具体地点。 但他和燕王从无来往,怎会有熟悉感的? 白芳华以甜美的声音道:“芳华倒觉得这个计划不错,反正情况已不会更糟。哪怕京中大乱,也是皇上的事吧?殿下若是心有疑虑,芳华可以回去问问干爹的意见。两位公子想何时刺杀这奸相呢?” ☆、第五十六章 当面向燕王提出刺杀胡惟庸,乃是鬼王的意思。 他已着手调查盈散花的来历,准备找出其接近燕王的原因。在座的人中,燕王和小燕王不可能自毁长城,白芳华身为鬼王义女,身份也很可靠。事后燕王将全力监视盈散花的行动,如果她试图联系胡惟庸,那么便是天命教中的妖女无疑。 风行烈道:“离朱元璋寿辰已没有多少时间,当然越早动手越好。不过在三两天之间,还要看胡惟庸的行踪。” 燕王叹了口气道:“本王会去细查恭夫人的来历。不知两位可否代我传递消息,向浪大侠和梦瑶仙子表达仰慕之情?听说怒蛟帮的帮主也在路上,本王自会吩咐下去,以免趋炎附势之人找他们的麻烦。” 秦梦瑶自不必说,浪翻云却是怒蛟帮首屈一指的超卓人物,和朱元璋素不对付。燕王肯屈尊向其示好,也表现了与乃父不同的决心。 有他这句话,浪翻云所希望看到的,与朝廷握手言和的局面未必只是空想。 慕典云道:“我不敢保证浪大侠会怎么做,但梦瑶小姐定会前来见你一面。” 燕王的神情顿时难掩兴奋,显然想起了言静庵选中朱元璋,要天下白道支持他的旧事。他看了看正与盈散花攀谈的小燕王,笑道:“本王还想请慕兄给我号一号脉,慕兄医术闻名天下,定能看出本王有否遭到小人的暗算。” 慕典云心里微微一震,意识到燕王还是无法抵抗盈散花的美色,与她合体交欢,但事后又不住担心,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不觉好笑,心想朱元璋去一趟花船,就把姑娘要到宫里,这俩父子真是如出一辙。不过燕王修为深湛,定能察觉混毒时异物进入经脉,倒也不必过分担忧。何况他身为明室的核心人物,自当注意自身安危。 盈散花远没有白芳华那么热络,始终娇笑劝酒,仿佛根本没听到刺杀胡惟庸的对话。从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可知,她很快就要离开应天府,回故乡走一走。 这也使她显得更加可疑。 宴席撤去后,小燕王亲自送白芳华回鬼王府。慕典云随燕王来到静室,依言为他检视经脉气血的状态。 他本以为燕王安然无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但进入清心静气的超凡境界后,心境一片空明,清晰地觉察到两处异常。一处令他全身一震,险些脱口而出“是你”,还好吞了回去。 另一处异常则细微,若非万花与五毒教关系匪浅,对毒蛊的了解堪称中原第一,他也一样检视不出。 此时燕王与他真气相连,体内最微小的异状也逃不过他的感官。而他心情有变,燕王也立即心有所感,问道:“难道当真有什么不对?” 若他不是藩王之尊,风行烈非当场笑出声来不可。 白芳华对燕王一往情深,定已将鬼王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他。他八成色迷心窍,以为区区一个小女子奈何不了自己,仍和她滚到了床上去。这时再问“有什么不对”,当真贻笑大方。 慕典云却未意识到燕王的话何等可笑,松开他的脉门,意味深长地道:“相信殿下对医道不会一无所知,应当明白一件事。像我或是震北先生,诊病时已不必再看脉象,而是直接用真气探查病人的状况。” 燕王不明其意,颔首道:“原应如此。” 慕典云道:“你血脉中有无数细若微尘的东西,遍布奇经八脉。本来无形无质,直到我用真气激发,它们旋即生出感应,反映到我的气海里,才让我发现它们的存在。” 他素知皇室有服用毒质,增强自身对毒性的抵抗能力的习惯,所以无法断定燕王血中的是毒,是蛊,还是有意而为。但燕王立刻否认道:“我自幼一心修习武功,进入先天境界后,自然百毒辟易,何须服用那种东西。” 风行烈亦感到事情的严重,皱眉道:“那究竟是什么,莫非是奇异毒质?” 慕典云道:“毒物不会有主动的反应。” 燕王脸色忽然煞白,沉声道:“是蛊虫?” 慕典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如果是蛊,未免过于细小。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现在它们潜伏不动,你运功动手时也不会有任何异样,好像完全无害。我甚至不知道将会导致什么后果,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殿下还是先扣下那位散花小姐吧,我会请震北先生过来。比起我,他对这世上的毒物蛊物更为了解,应当知道这是什么。” 然而,燕王下令拿下盈散花时,才发现她已不见了。 她以美貌和放荡驰名江湖,使人往往忽视她的武功,而她的侍女秀色亦非省油的灯。两女一个时辰前制服燕王派去监视她们的侍卫,趁饮宴过后,府内守卫松懈的时候,扬长而去。 除非燕王下令搜索全城,否则很难找到两个蓄意躲藏的人。从另个角度看,若他能搜出天命教妖女,那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燕王一改晚宴时的出色领袖模样,神色阴沉至极,恨意中夹杂懊恼,似是没想到能着了道儿。慕典云终于未能忍住,皱眉道:“难道芳华小姐没有警告殿下?散花小姐来历成谜,又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以殿下的身份,要什么美女没有,何必冒险。” 燕王长出一口气道:“这只能怪我好色,唉,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会讨男人欢心的女子,以致把芳华的话抛到脑后。不怕告诉两位,与她上床时,我一直以独门手法制着她的穴道,她连移动都不能自主,不知是如何下手的。” 鬼王亦说过燕王有这习惯,这大概是他放松警惕的因由。与其说他栽在好色上,不如说过于自信了。 慕典云道:“殿下想过没有,她对你下手,亦可证明朱元璋绝非平安无事。” 燕王一愣,苦笑道:“难道我还管得了父皇的事吗?如今也是我咎由自取,明日我便去拜见威武王,向他请罪,问他应当如何是好。还请两位全力对付胡惟庸,唯有尽快找出天命教,才能从根本上解除隐患。” 慕典云最后看了他一眼,笑道:“好,相信鬼王也希望见到殿下这样做。” 燕王手握重兵后,行事渐渐不择手段,对鬼王不像过去那么恭敬。双方因此减少来往,终至数月不通一语,唯有白芳华八面玲珑,做两府里的传信人,才算没让他们彻底断绝关系。 但燕王遇上了棘手之事,第一个想到的求救对象还是虚若无。 正如他所说,第二天午后,他亲身赶赴鬼王府,面见虚若无,将进京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明,并流露出悔恨之情。 令他惊惧的是,虚若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怒斥道:“你真是令我失望,是男人总会好色,这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可谁能想到,你竟自高自大到如此地步,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还敢去刺杀你的生身之父!” 燕王本已站起,大惊之后,双膝一软,再次缓缓跪了下来。 虚若无道:“若非水月大宗当晚恰好来我府挑衅,慕典云又试出你的心法内功,转告于我,连我也被你瞒过了。你这不孝不义之辈,险些闯下弥天大祸,你可知元璋一死,天下将会陷入何等局面?” 在他面前,燕王再也记不得要摆出藩王的骄傲姿态,颤声道:“小棣知错了。” 他的生母乃是蒙族美女,未足月而生下朱棣,被朱元璋以酷刑折磨致死,因此朱棣与朱元璋之间既有父子之亲,又有杀母的深仇大恨。朱棣对这个父亲一向又是敬畏,又是痛恨,因见朱元璋始终偏心允炆,想出这条毒计,心想不如令其暴毙,栽赃给蓝玉,顺便挑拨蓝玉和允炆互斗。 他在战场上练出狠辣刀法,与东瀛刀法有相似之处,只要掩饰自己的真正心法,不难令朱元璋怀疑水月大宗。 但慕典云对经脉真气何等熟悉,尽管燕王着意掩饰,仍被他一下试出真相。 刺杀亲生父亲的举动的确可恶,却也不是无缘无故。虚若无深知内情,并未想把他怎么样,痛斥一番后,无奈喝道:“起来!” 他伸指一弹,一缕指风撞在门外大铜钟上,发出清脆的钟鸣声。 很快,铁青衣飞快地掠了进来,躬身道:“府主有何吩咐?” 虚若无道:“去给我请两位神医过来。” 其实他心中已有非常合理的推测,但盈散花兀自妾身未明,不得不请烈震北过府,从侧面支持这个结论。 慕典云凑巧正在与烈震北谈论这奇怪的蛊虫,已成功引动毒医的兴趣,答应出手诊治燕王。铁青衣亲自来请,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随他去见鬼王。 烈震北以华佗针刺入燕王穴道,凝神半晌,脸上露出凝重神情,向虚若无道:“这是姹女媚蛊,我只在魔门典籍中读过它的内容,想不到能亲眼得见。” 虚若无沉声道:“果然如此,我思索数日,才想起这种恶毒的蛊术。之前我怀疑盈散花是天命教的人,会以混毒手段对付小棣,并未往蛊术上想,想不到偏偏就是媚蛊。” 燕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先生,据我所知,媚蛊只能由身具处女元阴的女子以精血喂养,散花……盈散花她并非处女,那时我还以为芳华的情报有误。她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费尽心机地舍身养蛊,装成放荡的女人,要置我于死地……噢!” 慕典云对姹女媚蛊一无所知,问道:“媚蛊究竟是怎么回事?” 烈震北缓缓道:“你提及细若微尘的蛊虫时,我便明白是媚蛊了。这本是魔门秘术,从不外传,难怪你不知道。媚蛊的饲养条件极为苛刻,所以盈散花才要掩盖自己的处子之身,使燕王打消疑心。但将蛊虫转移到交合对象身上,养蛊人精血枯竭,只有百日之命,且死前油尽灯枯,受尽痛苦。” 虚若无道:“小棣你难道现在还猜不出盈散花的身份?” 燕王面容因悔恨而扭曲,又夹杂着深深悔恨,恨恨地道:“我猜到了,难怪她要叫盈散花这个名字。她应该就是高句丽无花王朝的后人,不惜自己的命,也要找我报仇。” 无花王朝曾是统治高句丽的王朝,被正德篡了王位,妃嫔儿子亲族近五千人尽被诛戮,其中有燕王的大力支持。 若盈散花是无花王的后人,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烈震北沉吟道:“我研究道心种魔的时候,对魔门其他传承亦有了解。姹女媚术来自昔年‘无想菩萨’白莲珏,她有两个侍女,一个是汉人,一个是高句丽人。盈散花想必就是这个高句丽侍女的传人。” 慕典云思索救治燕王的方法,一直渺无头绪,遂问道:“媚蛊种蛊的方法如此严苛,是否根本没有解除的方法?” 烈震北叹道:“慕兄忘了道心种魔吗。这是一切魔门武功的祖宗,媚蛊也不例外。盈散花自己当然可以导出蛊虫,除此之外,唯有身具魔种的人才能救燕王的命。” 风行烈皱眉道:“庞斑当然不会来救燕王……还有赤尊信,赤尊信练的也是道心种魔性!” ☆、第五十七章 天色微明。 赤尊信沿通向金陵的路大步急奔,速度快到令常人无法察觉。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朦胧雾霭,看到城中炊烟袅袅升起。 这正是城门守卫警戒心最薄弱的时候。经过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见到第一缕天光时,他们难免会产生基于人类天性的松懈,在潜意识中感到安全。 赤尊信正是打算趁这个时候进城,以免被城中人掌握到自己的行踪。毕竟尊信门雄据西陲,与京城从无联系,他对此刻应天府的势力格局一无所知。 从尊信门陷落,到现在往金陵大步前行,他的心境已发生不小的变化。若是以前的赤尊信,他非乘坐马车,在下属凶人的簇拥下进城不可,以免有失自己一方霸主的身份。但现在,他已意识到名利不过是过隙白驹,转瞬即逝,以往对身份的自矜何等可笑。 如果追名逐利之心不死,一心继续一统黑道的大业,那么到最后,他的成就也仅限于霸主而已。 他知道庞斑就在金陵城。基于魔种与魔种间的奇异感应,以及庞斑霸道无匹的精神力量,很可能接近金陵的时候便会被其察觉。 但他已经不再畏惧。 浪翻云和厉若海的出现,使他明白世上有许多人会与庞斑抗争到底。而花街一战,他亲手清理了尊信门叛徒的残余势力,更是信心大增。 现在即使正面与庞斑相遇也没有关系了。魔种与主人的精气神息息相关,像个懦夫般逃走,只会使魔种萎缩,导致他在庞斑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离金陵只剩不到五十里的路程,细雪在空中轻快地飞舞着,沾到他脸上,带来清凉的感觉。他的心湖在这种自然刺激下,变得更加平静通透,渐渐感受到过去被名利之心遮蔽了的自然美景。 不知不觉中,久未变化的魔种进入了由魔入道的第一步。他整个人融入天地间的一片纯白,遥不可及的混沌宇宙仿佛近在眼前,呼唤着他回到万物由其而来的最原本的力量里。 忽然之间,赤尊信倏地停步,嘴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望向路上出现的修长身影。 此地乃是金陵城外的荒郊野岭,竟出现了一位美到令人舍不得眨眼的绝世美女。 她身量高挑,比赤尊信也差不了多少,却丝毫不显笨重僵硬,反而有着说不尽的窈窕动人。单从外表上看,她还很年轻,同时拥有年轻女子绝不会有的深沉韵味。她身上没有任何首饰,以乌发白衣衬托出自己毫无瑕疵的美丽。 赤尊信见到靳冰云时,认为她是自己生平仅见的美女,这女子的容貌足可和靳冰云相提并论。而且她的姿态和神情都无懈可击,眼神中充满迷醉神情,让人觉得她高雅尊贵,又具有温柔多情的性格,很想恭敬地听她说话。 他第一眼险些把她误认成言静庵,但言静庵已经过世了。 她的声音亦清甜的如仙子一般,“妾身等候赤先生多时,总算得见尊驾。先生的魔种实在非常厉害,难道这样也无法胜过庞斑么?”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单教主法驾亲临。” 秦梦瑶入宫谒见朱元璋,带去言静庵的死讯。这消息不但对朱元璋造成重大打击,也很快传到藏在宫中的单玉如耳中。 她极为忌惮言静庵,对她的惧意甚至超过庞斑,苦等三十年,总算彻底放心。这时,燕王恰好身中媚蛊,唯有庞斑和赤尊信能救他的小命。只要赤尊信也死了,燕王就如俎上鱼肉,死亡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但赤尊信也非寻常人物,天命教中无人敢说稳胜。单玉如权衡之后,决定亲自现身拦截,拿他当自己重出江湖的第一个对手。 她的媚术已经达到“色相”的巅峰境界,差一步便可达到最高的“无意”,可惜迟迟不能突破。由于赤尊信和庞斑源出同门,她也想试试媚术对身怀魔种之人是否有效。 单玉如掩口笑道:“想不到先生也听过妾身的薄名。” 她每个动作都流露出楚楚可怜的意味,惹得人恨不得把她拥入怀中,轻怜蜜爱。仅凭外表,没有人能想到她是阴险毒辣,为了打击浪翻云,不惜暗算无辜女子的魔女。 赤尊信寒声道:“赤某一样出身于魔门,怎可能忽视你的行踪。教主销声匿迹数十年,如今突然现身,大概不是来和我寒暄的吧!” 单玉如一现身即提起庞斑的名字,意欲影响赤尊信的情绪,此举绝无善意。赤尊信又非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怎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但令他暗自心惊的事发生了。 他唯有竭尽全力提升魔功,刺激魔种的灵觉,方能保持对她的敌意,只要稍有松懈,立即受到她无孔不入的媚术影响,不自觉地想向她低头。这种感觉甚至比庞斑的精神压力更危险,因为魔种本身就依托于魅惑生长,媚术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这也证明他的魔种尚未真正大成,否则会成为单玉如的克星,而非被她克制。 单玉如柔声道:“原来先生还记得同门之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玉如此来有个不情之请,请你勿要心急,听我说说好吗?” 赤尊信明知最好的应对方法是不理她说什么,立即动手,但这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他回忆着方才心无挂碍地狂奔,连自身存在都忘掉了的畅快感觉,缓缓道:“你说吧!” 由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在应天府,就是在来应天府的路上,除浪翻云传信出去,让左诗不要进京之外,其他人均未再往外送信。赤尊信不知京中局面与他预料的大相径庭,随着单玉如娓娓道来,连他也难掩凝重之色。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3节 单玉如提出了一桩极有诱惑力的交易。 她猜到赤尊信的势力并未被完全毁灭,因此邀他与天命教联合,以中原魔门的身份,从正道手中夺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自然隐瞒了己方的真正实力,但轻松的语气中透露出绝对信心,表明她认为自己将超越朱元璋和魔师宫,成为最后的赢家。尽管不可能将赤尊信送上皇位,她却许诺改朝换代之后,白道势力将被扫除殆尽,江湖上只剩魔门和依附于魔门的门派。 至于怒蛟帮、乾罗山城的人,如若他们不肯归附,那也属于一并清理的对象。赤尊信本身与怒蛟帮对抗魔师宫,获得他们的信任,若肯答应做卧底,效果将极为惊人。 赤尊信的目光在她修美曼妙的身躯上流连,良久方道:“如果教主对过去的我提出这个要求,赤某一定大喜过望,甚至以此讨价还价,想要获取你的身体。” 天空已彻底晶明,每个经过的人都可看到单玉如的绝代姿容,可惜这地方实在太过荒僻。单玉如盈盈俏立,含笑听着,毫无被亵慢的不快之色。 赤尊信道:“如今我只担心一件事。” 单玉如笑道:“请讲。” 赤尊信声音转冷,冷冷道:“我怕答应了教主,又会成为过去那个沉溺于酒色名利的赤尊信,然后对庞斑望风而遁,重温丧家犬般的日子。” 单玉如甜蜜的笑容忽地一僵,旋即恢复正常,依旧柔声道:“难道就没什么条件能打动先生的心吗?即使想要玉如陪在你身边……” 赤尊信费尽力气,才勉强积蓄气势,摆脱她媚术的影响,怎会听她再说下去。“陪在你身边”五字入耳,他心中一凛,果断喝道:“单玉如,赤某不想听你的鬼话,我要走了!”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肃立在单玉如对面,完全没有举步的意思。他很清楚,单玉如足以跻身于当世最顶尖的高手之列,无论自己是背对着她,还是从她身边走过,都会被她抓住最微小的破绽,借机攻击。 单玉如轻启檀口,娇笑道:“玉如深表遗憾。既然如此,请恕我不能让先生进入金陵。” 今日两人相会,乃是天命教处心积虑的结果。赤尊信要么同意合作,要么只有死路一条。盈散花豁出性命才成功种蛊,眼见成功在即,单玉如绝不允许任何变数。 刹那间,她身上的长裙广袖猎猎飞舞,纤手被袖子遮住。一声清越至极的声音自袖中传出,简直可以震散人的心志。 这是她借以纵横江湖的一对玉环的交击声。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她看似全身不动,实际已经冲到赤尊信身畔。衣服上的彩带随她的动作向后飘飞,凸显出她比静立更胜一筹的娇姿美态。 一股莫可名状的强大压力当头压下,赤尊信嘿然一声,蓦地平移数丈,错开玉环铺天盖地的狂猛攻势。他的两只大手灵活更胜游蛇,以惊人的速度探向玉环边缘,竟是想硬拼魔功,从玉环上与单玉如进行功力上的争斗。 玉环直径约有尺半,翠绿晶莹,高速移动时发出尖利的呼啸,在空中舞出一片诡异妖艳的绿光。 呼啸声由单玉如催动魔功造成,与她真实的移动方向截然相反。先天高手的感官均非常敏锐,于是综合了听觉和视觉后,将会出现可怕的矛盾结果。 比起庞斑直接在对手识海中创出的幻觉,单玉如真正实力当然有差,却也足够惊人。 赤尊信的手抓到玉环附近,光影顿时消散,现出玉环实体,以及单玉如蹙眉含愁的美丽容颜。广袖向上卷起,半截光滑细腻的藕臂毫无保留地展示人前。 赤尊信被誉为古往今来最能博通天下武技的天才,任何兵器到了他手上,都可做到运用自如,灵活如身体的一部分。从黄州牢狱脱出后,他回溯前尘,不仅看清自己与庞斑的差距基于何处,也得到提升自身武技的启示。 他的手与庞斑的拳、浪翻云的剑、厉若海的枪、烈震北的针一起,被言静庵列为天下至绝。但浪翻云用一柄剑便可挡着他的十八般兵器,证明他只掌握了兵器的性质,尚未能把它们完美融合到一起。 之后,他将心一横,索性不再使用任何兵器,强行把自己迫入只能以双手迎敌的困境,终于引导着体内潜力爆发出来,创出一双最奇妙,最灵活,最能依照主人心意行动的手。 如果敌人不是单玉如,他的赢面一定会比现在大得多。 ☆、第五十八章 玉环倏进倏退,像是要割裂空间,向赤尊信进行最凌厉的攻击。在此关键时刻,单玉如尚能保持最美妙的姿态和神情,幽怨动人地望着他。 赤尊信眼神稍稍下移,以防不经意间受到媚术影响,却一眼看到她饱满的酥胸,还有在胸前穿花蝴蝶般交错移动的玉臂。 单玉如的媚术超越了寻常色|欲,引诱对手沉溺于她的美,想要疼惜爱怜她。这种感情恰好与魔种引起的情|欲相反。赤尊信目光一接触她胸前部位,立刻落入她预先布下的陷阱,魔种亦受到感情的抑制,导致功力减退。 只要收敛心神,断绝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六贼”,进入无知无觉的境界,媚术将不攻自破。 但这并非说说便可做到的。 赤尊信一掌劈在玉环上,浑身一震,向后连退三步,意识到自己的心神被她双臂吸引,无法全心对付玉环的攻势。单玉如见他后退,忽地甜笑出声,笑声中充满了愉悦之意,听在赤尊信耳中,竟隐含劝他躺倒安睡,不要与她作对的意思。 翠玉双环脱手飞出,划出难以预测的轨迹,分袭赤尊信面门和气海。 真正的杀招隐藏在玉环之后。 赤尊信暴喝一声,强行刺激魔种,再次从单玉如带来的梦幻感觉里脱开,也正因如此,反应慢了一步。他的指掌如暴风骤雨,急速击打着玉环,硬是将它们从面前击开,却发觉有一股锋利如刀的狂猛气劲扑面而来,席卷着寒风和雪花,让他避无可避。 不知何时,单玉如的翠袖重新垂落,迎风舒张,成为她最新的武器。那道可怕的狂风正是来自她的双袖。 “嘭——” 赤尊信握掌成拳,迎上她右袖卷来的位置,翠袖倒翻回去,托住从空中坠落的玉环,将双环穿回她手臂上。与此同时,左袖袖风更盛,稳稳拂到了他胸口。 寒气势如巨浪,第一重被赤尊信驱动内劲挡开,第二重已侵入他护体真气之内。眼见第三重将要贯胸而过,单玉如蓦地脸色大变,首次维持不住娇怯表情,甚至露出骇然神色。 她顾不得理会赤尊信是否有反击的能力,不顾一切地转身,双袖双环同时袭向身后方向。 情急之下,她已是竭尽全力,玉环上的呼啸声飘忽不定,犹如从幽冥中传来的鬼音。翠袖旋划出惊人气劲,割体生寒,由扩张骤然收缩成一束,竭力挡着身后的可怕敌人。 通体赤红的长枪挑中第一只玉环,枪身从中穿过,像是没有受到任何阻隔般长驱直入,转眼又穿过了第二只,轻巧地点在翠袖上。 枪上气劲细碎如星火,嗤嗤急旋,覆盖了像白云一样舒开的广袖,顿时带得袖子随枪尖的移动而移动。单玉如对此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翠袖玉环被轻而易举破解。 然后,丈二红枪从她眼前消失了。 再标射出来的时候,枪尖传来沉重无比的力道,激的玉环嗡嗡震颤。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玉环彻底碎裂,碎玉飞溅。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翠袖也碎成片片织锦,在风中飞舞。单玉如鸟儿般向后掠去,玉容苍白如纸。 红枪的主人并未追击,放任她退出红枪的攻击范围。单玉如望向那个新出现的雄伟身影,神情复杂难明,然后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转身便走。她来的时候无声无息,此刻全力飞遁,转瞬掠出数十丈开外,身影很快变成一个小点。 厉若海收回红枪,神色凝重地道:“单玉如的媚术果然已经登峰造极。若非她专注于对付赤兄,我也绝无可能这么轻易地将她吓退。” 赤尊信并非第一次见到燎原枪法,每次均泛起惊艳感觉。而厉若海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令他不由心中生疑,先向身后看了一眼,方问道:“厉兄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厉若海平静地道:“赤兄大概还不知道,你已经成为天命教的眼中钉。” 赤尊信平生未和天命教打过交道,一听这话,大感愕然,沉声道:“为什么?” 厉若海道:“因为你身上的魔种!” 那一天,虚若无坦言道,单玉如若想保证燕王如期毙命,非得先除掉赤尊信不可。但这世上能威胁到赤尊信的人并不多,连庞斑都无法当场杀了他,所以单玉如十有会亲自出手,不容他与虚若无见面,了解事情真相。 正如天命教想杀朱元璋父子,鬼王一方也认为单玉如是其中关键。若能趁此机会除去她,自然少了一大威胁。 赤尊信认为厉若海来得恰好,是事出有因,并未想错。这一日,浪翻云、秦梦瑶、厉若海三人一起出城,在城外以无上灵觉搜索单玉如的踪迹,果然由厉若海率先察觉到她。 单玉如硬挡无枪势,输了一招,玉环粉碎不说,人也受了内伤。但她逃走时身法奇快,全然不像个受了伤的人,要追她必定费尽力气。那时离他们交手不远的地方,尚藏有两个可怕的高手,只因见单玉如无需帮手,一直没有现身。 厉若海若只顾追踪,未免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果然,那两人见他放弃单玉如,也跟着退走,不曾出现围攻赤尊信。 事情解说清楚时,两人也到了清凉山上的鬼王府。 时至今日,鬼王府的密探已查到种种线索,结合盈散花在中原的行迹,彻底确认了她的身份。她的确是高句丽无花王后裔,白莲珏的传人之一,一直深恨燕王,被蓝玉请来中原,从燕王好色的弱点进行暗算。 她的侍女秀色也修习“姹女无想”,师从白莲珏的汉人侍女,隶属中原姹女派。她们算是同门,亦有超出一般的亲密关系,因而秀色自愿冒充盈散花和男人上床,即可吸取他们的精气,又可帮盈散花完成心愿。 至于盈散花是否和天命教有关,这已经不重要。 百日后,她便会香消玉殒,再也不会有人见到这个在中原惊鸿一现的花花艳后。 厉若海和虚若无均非藏头露尾的人,对赤尊信坦言不讳,提出以魔种化解媚蛊的请求。燕王倒也上道,明言自己前途未卜,但若能登上皇位,日后必定有报。 赤尊信是穷凶极恶的大盗头子,眼中没有正邪善恶,只有利益。因西南地处偏僻,他和明室没有直接矛盾,却也不会有任何好感。但单玉如欺上门来,谈不拢就痛下杀手,已经激起他的怒意,自动成为他除之而后快的对手。 只要能破坏天命教的好事,他才不管要救的人是燕王还是允炆。 虚若无已经多次警告燕王,把他训的灰头土脸,要他在庆典之前,不要和任何可疑人物来往,闹得与此事有关的人都很紧张。 媚蛊乃是蛊术中最厉害的一种,其他蛊虫最多作用于人的骨髓内脏,媚蛊则可以侵入脑内,控制人脑神经,使受害者连行动都握于施术者手中。 这几天以来,为了阻止蛊虫进入大脑,燕王每日都要忍受针灸重穴的痛楚,并服用各种汤药,方能将蛊虫控制在沉眠状态。事实上,从燕王到鬼王,均已做好最坏的准备,直到赤尊信亲口答应帮忙,众人才彻底松了口气。 燕王很少感激什么人,此时对赤尊信却恨不得千恩万谢,把王府中所有财宝都赠送给他。 虚若无淡淡扫了他一眼,探问道:“赤兄此来金陵,有何打算?” 赤尊信叹道:“老实说,我也不能确定如今的目标,只觉过往一切如镜花水月,不足为道。我现在想亲眼看方夜羽带他的人滚出中原,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闭关,领悟这几个月得到的心得,等明年八月十五赶去拦江岛,观看庞斑和浪翻云的决战。” 虚若无微微一笑,并未说这决定好还是不好。 慕典云忽然问道:“赤门主是唯一一个与庞斑、浪翻云、单玉如三人均交过手的人。据说单玉如的魔功已经炉火纯青,不知是不是真的?” 赤尊信也不在意提起自己的败绩,摆了摆手道:“不必门主来门主去的客气。论真实功力,她和赤某差不了多少,真正厉害的是她的媚术。我从未见过能把媚术练到这个地步的人,她全力施展魔功时,不仅对男人有效,估计也可打动女人的心肠。” 烈震北道:“媚术分三个等级,分别是肉欲,色相和无意。据说练到无意境界,可以在一照面时控制人的心志。这么看,她的成就仅限于色相?” 赤尊信点了点头道:“她的确是男人的克星,不过真实修为比庞斑还差得远,甚至不及三年前的浪翻云,比厉兄也差着一筹。事后赤某回想起来,总觉是因为出其不意才会败给她,如果再比斗一场,还不知谁会占到上风。” 慕典云道:“怕的就是男人的克星,她的徒子徒孙只要学到一成本事,便可魅惑普通大臣。赤兄可否通过在单玉如身上得到的经验,辨认出天命教的艳女或者媚男?” 赤尊信略一错愕,摸了摸脸上浓密的髯须,沉吟道:“只凭外表当然不行,必须感应她们血脉中真气的流动。” 那就是说,他做得到这一点,但非得亲近那个可疑女子不可。别人犹可,朱元璋怎会愿意把宠爱的贵妃交给马贼“亲近”? 最爱凑热闹的虚夜月恰好不在,受鬼王之托,带七夫人于抚云出门游玩。秦梦瑶在城外接到师门传讯,直接回了净念禅宗。 她们均有正当理由,但不知为何,经常参与正事的白芳华也不见人影。 除此之外,在座的全是绝对可靠的人物。 范良极骨碌碌地转动着一双贼眼,语出惊人地道:“正式谈完,来听听我的消息吧。我这几晚一直尝试夜探凉国公府……噢,虚老兄你以后不要那么自高自大,凉国公府的守卫根本不输给鬼王府。” 虚若无无奈道:“你是我们当中对做贼最有心得的人,自然要辛苦一点。说吧,你拿到了什么消息?” 受了鬼王一句马屁后,范良极缓缓道:“蓝玉与水月大宗见过一次。水月大宗本住在凉国公府,如今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也许是不愿受到蓝玉的监视。他们的先天气功均极为惊人,我不敢靠近,更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不管你们要杀谁,赶紧动手吧,我猜他们定有下一步阴谋。” ☆、第五十九章 金陵终于不再飘雪。 天气依然寒冷,天色却晴朗明媚。一辆大马车辘辘驶入长街,停在府邸的大门外。 久违了的戚长征跃下马车,从车中扶下一个秀丽少女,向迎上来的风行烈走去。驾车人一把掀起草帽,露出看不出年纪的英俊面容,唯有一对眼睛精光四射,表明他先天高手的身份。 这人正是乾罗山城的城主乾罗。他成名接近四十年,年纪超过六十岁,但体能外表与三十几岁的人毫无差别。 继他们之后,“左手刀”封寒亦从车中出来,风度容貌均不输给乾罗,身后跟着曾经的怒蛟帮帮主夫人乾虹青。 乾虹青本是乾罗养女,被他安排到上官鹰身边,做攻打怒蛟帮的内应,后又被他无情抛弃,跟随封寒而去,成为他的爱人。戚长征一直暗恋着她,那时在小谷中遇到隐居的封寒夫妇,还感慨了一番。 这些人聚在一起,本应十分尴尬,但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什么也看得淡了,反而均很高兴每个人都找到可靠归宿,不再争斗不休。 慕典云猜到戚长征会携带红颜进京,而且可能是数目庞大的红颜,便把对面的宅子也租了下来。他没想到的是,戚长征果然非比寻常,没带他听说过的水柔晶、寒碧翠等人,也没带范良极提过的朝霞,反而带了个路上遇到的宋媚小姐。 对此,戚长征解释道:“碧翠要花点时间解开红玉被封住的穴道,我便让她迟走几天,事情解决了再来。红袖和朝霞也交给她照顾,柔晶自愿陪伴,怕她们来的时候被魔师宫盯上。” 慕典云奇道:“听说其中有不会武功的女子,戚兄为何要她们一起来这险地?” 戚长征洒脱一笑道:“她们要和老戚同生共死,说什么都不肯独自留在长沙。而且有柔晶的前车之鉴,我也怕有人抓走她们做人质,那时我只能缴械投降了。放心吧,虽说许兄伉俪提前出发,但老谈带着剩下的人与她们在一起,应当非常安全。” “老谈”指的当然是十恶庄主谈应手。戚长征不计前嫌,敢把自己的女人交由他照顾,可见心胸何等宽大。 慕典云敬佩之余,先让女眷去对门整理家居,把剩下的人带到自己的住处,与厉、烈两个同属黑榜的高手一晤。午后,整天不见人影的浪翻云也来了,然后是范良极和赤尊信。 至此,除了展羽和谈应手之外,还活着的黑榜高手悉数聚齐。有的人今日才第一次与对方见面,互相打量了一番,均涌起新鲜的欣赏感觉。 慕典云最近向不少人转述京中事态发展,不愿再说一次。风行烈体谅他的心情,接下了这个无聊的任务。没想到他只说到一半,这任务又被这辈子没怎么说过话,所以如今要找补回来的范良极抢走。 浪翻云入座之后,一直含笑注视着他们,任谁都可以看出他轻松和欣慰的心情。 对厌倦了世情的他来说,任何争斗仇杀均是不必要的,甚至极为愚蠢。这么多高手尽聚一堂,并非什么奇事,关键在于他们总算放下过往仇怨,齐心协力地做点事情。这件事对江湖的意义绝非只有眼前这一丁点儿,而在于未来。 他敢和任何人打赌,如果明室免于分裂的危机,朱棣成功做上皇帝,那么中原江湖可能迎来持续很多年的和平前景。 范良极滔滔不绝说完,揉着鼻子总结道:“之前还觉得咱们这边高手数量太少了,毕竟天命教和朱元璋的亲信均未冒头。如今我已经信心大增,感觉绝无输掉的可能,若说单玉如还能派出十个比她更强的高手,我范良极就认栽。” 乾罗叹道:“奈何朝廷的争斗不同于江湖仇杀,譬如说朱元璋失心疯了,调五万大军围城,范兄你有信心定能带着云清逃出去吗?” 范良极顿时哑口无言。 戚长征插言道:“甄妖女比我们走得早,带上了她所有的人,可能早在应天府里,只不过不知具体位置而已。我还见过另外一支车队,里面坐的极可能是女真部族的公主,‘玉步摇’孟青青,说明第二批域外联军已经进入中原,要和甄妖女汇合。” 慕典云以温和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在庆典前除去对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哪怕只杀一个,对我们也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的名声早就超过风行烈和戚长征,成为现任的年轻一代第一高手,无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乾罗颇感兴趣地打量着他,笑道:“听慕兄的意思,你们是否已经确定了刺杀对象?” 慕典云犹豫一下,道:“目标仍是胡惟庸和水月大宗这两人。” 他将目光移到戚长征身上,继续道:“本来还有蓝玉,但朱元璋怕会使边区拥重兵的防将生出异心,所以第三个目标是他近卫中的首席高手和首席谋士,‘无定风’连宽。” 戚长征从未听过连宽之名,不知慕典云看他做什么,正一脸困惑,只听浪翻云哈哈笑道:“连宽此人是叶素冬转告给慕兄的,杀他乃是朱元璋的授意。他和蓝玉秤不离砣,又有铁卫随身保护,连鬼王也不敢保一次成功。慕兄答应做这件事,是我拦下了他,打算将连宽交由你处理。” 慕典云无奈道:“我和行烈分到了胡惟庸。” 不用问也知道,浪翻云此举意在磨练戚长征,顺便增进他和明室的关系。连宽足智多谋,深得蓝玉倚重,若他死了,连燕王都会松一大口气。 戚长征自然不会反对浪翻云的提议,豪迈地笑纳了。 封寒也被引动兴趣,问道:“那么水月大宗又由谁来负责?听说他是东瀛第一强手,莫非浪兄想亲自会会水月刀?” 厉若海淡淡道:“是我。” 他顾虑到烈震北,不再执念于挑战庞斑,也念及纪惜惜被单玉如害死,不愿与浪翻云争抢这个对手。但京中好手云集,丈二红枪未免寂寞,于是挑中水月大宗,让慕、风两人去杀胡惟庸,反正慕典云一向无可无不可,全不介意他挑走自己预定的对手。 封寒见到厉若海后,心中大感折服,闻言便死了心。乾罗与戚长征对视一眼,道:“朱元璋不在这个时候杀蓝玉,是怕没有证据,引起边关守将不满。那等他知道蓝玉的谋反证据在我们手上,又会怎么做?” 慕典云奇道:“你们怎会有蓝玉的谋反证据?” 戚长征道:“这要从媚媚和宋兄身上说起。他们两人的父亲是朱元璋安插在蓝玉身边的卧底,成功搜集到谋反证据,准备送给朱元璋的时候被蓝玉察觉,满门仅有他们两个逃了出来。蓝玉派人一路追杀他们,宋兄想聘我为保镖,我和义父便捎带他们一程,路上才知道内情。” 这份证据非常详实,记载了蓝玉以高句丽为条件,换来东瀛幕府的协助,还有他私自放异族联军进入大明的诸般劣迹。 这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慕典云喜道:“连宽死后,我得进宫复命,那时可把证据交给他,或者让梦瑶小姐代转。不知几位有没有什么条件?” 乾罗道:“你当我们和朱元璋一样糊涂吗,前途未卜,唯有团结齐心,方能免于逐一被屠戮的命运,谁还去谈什么条件,尽管拿去吧!” 赤尊信奇道:“为何我觉得你像是有点心事,就是听到单玉如名字之后的变化,该不会她是你的姘头?” 这两人针锋相对二十年,落难后同病相怜,渐渐化敌为友,如今交情已相当深厚。乾罗并无顺着他的话开玩笑的心情,叹道:“三十多年前,乾某的确和她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 赤尊信目瞪口呆,刹那间,满室寂静,只剩下乾罗充满了浓烈情怀的声音。 他缓缓道:“那时朱元璋还在和蒙人恶战,在座诸位大多尚未崭露头角。单玉如找上了我,想要我助她和朱元璋争夺天下。” 他从开始学武便立下誓言,绝不钟情于任何女子,只把她们当成解闷的玩物,以免阻碍自己对武道的追求,却在三十岁那年对艳媚盖世的单玉如动了真情,一想起她,便觉得又痛苦又甜蜜。 如果单玉如只是仰慕他的单纯少女,说不定他当真会放弃一切,与她携手共度余生。然而他太清楚了,单玉如温柔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狠辣无情的心肠,她也只是把他当做工具而已,一切柔情蜜意,均只为笼络他为她卖命。 于是他忍受着无尽痛苦,毅然离开。 他当时已准备应对她的报复,但言静庵决定支持朱元璋,亲自出手击败了她,自此他再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话说到最后,乾罗又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段经历,我对天命教也相当熟悉,法后之下,还有两个护法妖女,两文两武四大军师,胡惟庸应就是其中一个文军师。唉,三十年前,单玉如的武功就不输给我,现在她练成了媚术,只会更加难缠。” 慕典云不忍见他有点神伤的模样,岔开话题道:“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有对付庞斑和浪兄的信心了。不过,她已经发现媚术对厉门主毫无效用,会不会因此生出警觉,再也不肯出面?” 浪翻云笑道:“若能一直不出面,倒是她的运气了。” 乾罗哑然失笑,道:“你们说话不必这么婉转,燕媚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儿,我心中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女人。单玉如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不会对我保有半点情分,我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赤尊信赞赏地道:“你这话正对我胃口,我看单玉如比朱元璋更不顾道德良知,所以才能占到他的上风。爱上这种女人,还不如直接自杀来得痛快。” 乾罗笑道:“若要辨认天命教妖女,我或者也可出点力气。你们准备何时动手?” ☆、第六十章 不舍和谷凝清夫妇路上折回鄱阳湖,交待谷姿仙守好双修府,千万勿要和大明水师冲突,万一事情不妙,可立即进京寻找父母。如若他们也不在了,那就去找邪异门和厉若海。 谷姿仙惊骇至极,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不舍这才长叹一声,对女儿把话挑明。 他夫妇这次去应天府,自然是为了参加八派联盟的元老会议,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准备联手挑战庞斑。 多年前,不舍的师父绝戒大师死在庞斑手上。这些年来,限于出家人身份,他一直将复仇的愿望埋在心底。如今他人已经回归双修府,不再遵守清规戒律,遂与谷凝清说出打算,想试试双修大法能否对付得了庞斑。 事实上,当年他入赘双修府,就是为了突破难以寸进的少林心法,获得挑战庞斑的资格。 谷凝清心想女儿已经长大,又有厉若海和烈震北照顾,风行烈也绝对不会对她们弃之不理,纵无父母保护,也不至于有什么灾劫,便决定帮丈夫完成心愿。 由于这次折返,他们脚程落在乾罗和戚长征后面,隔了几天才到。 这时,元老会议已经耽搁数天之久,专等不舍的消息。长白派的不老神仙和谢峰极度不满,数次要求提前召开会议,将不舍逐出十二元老会。秦梦瑶好言劝说,好不容易才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 八派联盟中仍是三足鼎立。少林派一向认同秦梦瑶的白道领袖身份,武当小半道人亦对她很有好感,书香世家的家主向苍松因她救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对她唯命是从,愿意将家门前途交托到她手上。 长白派看少林不顺眼,连带着对秦梦瑶也有不满。尤其十八种子高手围攻庞斑时,秦梦瑶挺身而出,准备替他们接下庞斑的出手,反被谢峰误会,添油加醋地宣扬她偏向魔师宫。 西宁派墙头草般摇摆了一段时间,终于惹得鬼王大怒,连续向庄节施压,同时又派人传信给叶素冬,令他对师兄阐明道理。若非叶素冬掌管御林军,位高权重,鬼王早已让手下家将刺杀庄节,以免后患无穷。 叶素冬对朱元璋忠心耿耿,以先天高手的身份,过胆战心惊的生活,乃是为了门派的前途。但现在朱元璋是七十一岁的老人,皇位眼见就要落在燕王或允炆身上。若庄节抱着朱元璋大腿不放,等新皇登基算起旧账,西宁派将成为第一个被黜落的势力。 庄节亦非笨蛋,不过利欲熏心罢了。叶素冬对其陈以利害,很快便说服了他。 大概出于对他们身份的戒备,允炆与西宁派并无交情,更没有过拉拢的举动,反而小燕王经常往道场中跑,希望见见庄青霜。燕王本人则一向礼贤下士,对他们非常客气。 庄节、沙天放、叶素冬三人商量过后,决定加入燕王的阵营,当然表面上还对朱元璋唯命是从。其实燕王暂时也不需要西宁派做什么,只让他们在八派联盟的会议上支持秦梦瑶,不要受不老神仙的蛊惑。 不舍以许宗道的身份求见鬼王,才知道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鬼王将秦梦瑶的打算告诉他,表示哪怕付出与不老神仙结仇的代价,也要全力支持。 因为这次会议将影响到七天后的局势,以及白道大部分门派的未来。 会议当天,秦梦瑶赶赴西宁道场,并未参与化解媚蛊。在她看来,有烈震北和慕典云帮赤尊信的忙,又有虚若无压阵,此事已是万无一失。 一切均按照她的判断进行着。 燕王府静室中,燕王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涌起深深感激,起身向赤尊信行礼道:“多谢先生!” 赤尊信摇了摇头,将手从他的天灵大穴移开,道:“我们几人合力,还是不能将蛊虫尽数驱除。若继续提升功力,你的经脉将经不起这种冲击。现在你已经可以感应到蛊虫的位置,自己慢慢来吧!” 烈震北肃然道:“它们被引导到你头部天灵穴中,让你能将其排出。切记之前不可和人动手,否则吸收了魔气的蛊虫被真气一激,立刻四散入大脑,比普通的媚蛊还厉害百倍。那时就算浪翻云和庞斑肯联手救你,亦要束手无策了。” 慕典云问道:“不知殿下需要几天时间?” 燕王迟疑了一下,犹豫道:“至少三天,总之在庆典前,我会恢复平时的实力,应当不至于随便被人刺杀的吧。” 虚若无叹道:“你还看不清楚局势吗。” 燕王道:“父皇……父皇遣人给我送来一句话,说只要我放下野心,不做违背他命令的事,他就永远不会对付我,不削我的权。” 他虽然刺杀朱元璋,但内心深处,对这个父亲尚有相当的感情。这句话一到,他明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还是涌出无措的感觉。 虚若无向他投去怜悯的一瞥,缓缓道:“元璋说的话,你听听就好。就算他说到做到,难道还管得到允炆吗。你的根基在顺天,应天乃是允炆的地盘,你要做的是找机会逃回顺天,将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燕王悚然而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慕典云奇道:“这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而且殿下没有理由地离开京城,连大寿庆典都不参加,万一……万一引起朱元璋大怒,岂非弄巧成拙?” 虚若无苦笑道:“我看元璋大限将至,很难度过这个冬天。他实在太固执了,到现在还认为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小棣一定要走,不过先让我看看何时是最佳时机,这三天内你尽量不要露面,凡事让属下处理。” 燕王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自信道:“我这次回来,也不是毫无准备。只要不是父王下旨阻止我离京,我有能力自行离去。” 虚若无淡淡道:“希望如此。你最好烧香拜佛,期盼白芳华和天命教没有关系,否则你在京中的那批势力未必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燕王下意识望向慕典云,怅然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芳华也是可疑人物。” 这事还要从赤尊信身上说起。 媚术是相术的克星,却与魔种有着天然感应。白芳华深知赤尊信身怀魔种,又与单玉如交过手,行动的时候常常刻意避开,以防引起魔种的反应。 她若是不避,还没那么容易被人发现,一避之下,被慕典云看出不对,然后心生怀疑,不知道她为何对别人那么热络,偏要特别对待赤尊信。 也是白芳华运气不好,撞上风声鹤唳的时候,否则谁会在意她对赤尊信何等态度。不过只凭态度有异,当然不能就此说她是天命教妖女,慕典云向鬼王打听她的来历,方知事情不是他以为的燕王搭上鬼王义女,而是由燕王先认识了她,引荐给鬼王。 虚若无亦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对白芳华生出半点怀疑。 他们决定把刺杀胡惟庸的行动再向后推。其他人均以为是两天后动手,唯有白芳华知道是明天晚上,看消息究竟会不会泄露出去。赤尊信也被请求去接近白芳华,探查其体内是否潜伏着魔功。 只不过先要为燕王解除蛊虫,这些事情都还未开始罢了。 既然燕王谈及此事,赤尊信笑道:“燕王还罢了,虚兄你相面之术驰名天下,连赤某都起过问问自己气运的想法,怎会被区区一个小女子瞒过?” 虚若无叹道:“小棣好色,我是忆妻。白芳华和月儿的生母一样,都是白族,气质举止更有相似之处。我一见到她,就想起这个最喜欢的女子。再加上媚术天生克制相术,我竟没能觉察到她的异常。” 燕王听鬼王公开评价自己“好色”,脸上未免挂不住,插言道:“白芳华的身份总会水落石出,总之,我不会再信任她。如今重要的是八派联盟,不知梦瑶小姐怎样了,有没有把事情谈妥。” 秦梦瑶甜美温柔的声音从静室外传来,“有劳殿下挂怀,梦瑶已经成功了。” 随着这句话,仍是一身粗布麻衣的秦梦瑶飘然而入,之后是脸容秀美堪比女子的不舍,还有高贵幽艳的谷凝清。 燕王喜道:“没有受到长白派的阻力吗?” 秦梦瑶扫视静室,目光落在赤尊信身上,显然受到魔种的吸引,然后才幽幽道:“怎会没有?不过少林派全力支持梦瑶,西宁的庄派主也同意梦瑶的看法,不老神仙独木难支,纵使不愿意,也得同意解散八派联盟。” 起初,八派联盟由言静庵提议组建,将白道势力联合起来,共同助朱元璋成就大业。但明朝建立之后,他们忘记了终结乱世,将蒙人赶出中原的初衷,转为追求朝中权势。 如果仅限于此,也不会让秦梦瑶感到棘手。可惜他们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朱元璋说什么便做什么,要杀谁便杀谁,甚至为了争夺排名而产生内斗。 秦梦瑶稍微接触八派人物,立即了解其中弊端,明白必须解散这个联盟,否则无法团结一心,更会加速白道的分裂。因此,她在元老会议上硬顶着不老神仙的指责,耐心将利弊分析清楚,得到不愿替朱元璋继续卖命的门派支持。 无想僧首先大笑破门而出,表示自此之后少林不再是联盟的成员。然后就是向苍松、忘情师太、小半道人,庄节最后才表明立场,却也是支持秦梦瑶。 纵使不老神仙拂袖而去,也不能改变八派联盟不复存在的事实。 ☆、第六十一章 慕典云潜入丞相府的时候,正是午夜子时。 他本来只想带风行烈做帮手,考虑到此事的重要性,还是叫上了范良极。以他的灵觉范围,配合范良极丰富的做贼经验,足以躲过府内守卫有余。 他们一路费尽心思,用千金难买的珍贵迷药迷倒了守卫,总算成功接近胡惟庸的书房。 胡惟庸身边没有虚若无那等可怕的高手,所以从未有人发现有陌生人进入府中。 这让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朱元璋不愿刺激岌岌可危的君臣关系,从各方面暗示要把事情处理的像江湖仇杀,不要让任何人怀疑和皇帝老子有关。慕典云理解他的顾虑,范良极却觉得这是为他白出力,不住念叨着要入宫盗宝,目标就定为朱元璋最心爱的九龙掩月杯。 然而,一踏进书房,每个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神情,连范良极也不再多话了,愣愣看着房中场景。 胡惟庸一身文士打扮,端坐椅上,还是那副清矍文雅,留着整齐的五柳长须,让人情不自禁对他生出好感的模样。但这个权倾天下的一代权臣,竟然已经是个死人。 三人一眼便可看出,他已经死透了,身体僵硬,双眼圆睁,瞪视着门外的方向,似乎死不瞑目。 这画面透出一股诡异之气,让身经百战的三个人心中一凛。 范良极不愧对他的年龄,最先反应过来,喃喃道:“我赌这是针对我们的下马威。” 风行烈想去检视胡惟庸的尸身,被慕典云拦住,不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这与烈震北齐名的当世名医紧皱眉头,似乎有很多疑问。他又看了看胡惟庸,唯见昏黄的灯光下,尸体表情愈发诡秘,却看不出有什么危险。 范良极根据过往经验,不敢马上接近,准备看看敌人有没有布下陷阱。慕典云则只是出于本能,直觉书房里充满了危险,不应随便接近。 忽然之间,他右手一扬,一股淡到几乎没有颜色的烟雾从他袖中漫出,笼罩了僵死的丞相。 直到烟雾散尽,尸身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风行烈皱眉道:“如何?” 慕典云摇了摇头,道:“看他的模样,是中毒而死无疑,但是书案周围应该没有毒。他死前保持着端坐姿势,没有反抗迹象,证明他认识那个加害者,甚至可能是他信任的熟人。” 风行烈道:“譬如说天命教派来联络他的人。” 范良极听说没有毒,纵身溜去书案那边,却不着急看胡惟庸,在四边墙上敲敲打打,侧耳静听,口中道:“这样就说得过去了,难怪今天这么容易。如果单玉如放弃了胡惟庸,将他灭口,当然要把暗中保护他的天命教高手撤去。” 风行烈对名册的下落已不抱希望,却还是负责地搜寻书案,寻找任何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慕典云见他们各找了个活计干,也不啰嗦,一脸平静地走上前去,检视胡惟庸的尸身。 凑近了看,他才发觉书案上有一张被砚台压住的纸条,拿开砚台,纸条上写有一行寻常小字——“色目正法红谨拜中原诸位高人。” 就在这个时候,胡惟庸诡秘的面容忽然产生变化。他僵硬的皮肤下出现水波状的波纹,似乎有毒虫蠕蠕而动,要自内而外将他的脸皮撕开。这毒药效果说不出的恶心,但又说不出的恐怖。 范良极喜上眉梢,说“这里有个暗门”的时候,慕典云已是一声低喝:“快出去!” 风、范两人反应极快,话音未落,三道身影同时掠出书房窗外,稳稳落地。范良极透过窗户看了一眼,诧异道:“干什么?” 慕典云并未回答,因为胡惟庸的尸体已经瞬间爆开,上身炸作无数血肉碎块,令书房变作血腥地狱。但他的下身还完好无损,从椅子上滑落在地,进入他们视线的死角。 慕典云一边苦思冥想“正法红”这个名字,一边冷冷道:“敌人把毒虫注入他的尸身,我一凑近,毒虫感受到人身上的热气,开始活动,便出现这样的结果。这些血肉均有剧毒,此地不可久留。” 风行烈略一沉吟,道:“朱元璋若能这么杀他,早就杀了,犯不上找我们代劳。这无疑是天命教的灭口行动,原来白芳华当真是卧底。” 慕典云叹道:“其实仍然不能就此说她是卧底,但是从此之后,无论燕王还是鬼王,均不会对她有半分信任,只不知她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既然是天命教灭口,那纵有名册,也不会继续留在胡惟庸的书房。范良极见那暗门入口溅满血腥,暗叫可惜,但也知道不宜逗留,道:“那我们走吧,看虚老鬼有何话说。” 以虚若无之智,也未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想的比普通江湖人更深,皱眉道:“单玉如意识到无法阻止我们逼问胡惟庸,才会急着杀了他。但这也说明,她对允炆有着十足的信心,以致连大明丞相这等重要的暗桩也可当作弃子。” 慕典云道:“我没能仔细查看,说不定胡惟庸找了个替身易容诈死,回单玉如那里去了。” 虚若无淡淡道:“朱元璋自然有办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胡惟庸。就算不是,胡惟庸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与死了何异?”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自失地一笑,柔声道:“难怪月儿一直不喜欢白芳华,我还以为她嫉妒我认芳华为义女,想不到被蒙蔽的乃是虚某。你们午饭过后就去找叶素冬,让他带你们进宫,把这件事告诉朱元璋。还有,提醒他注意允炆,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恭夫人和单玉如有血缘关系,允炆很可能就是她的外孙。” 慕典云早就隐约猜到,但鬼王亲口肯定,分量又大为不同。 他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递过去道:“正法红难道就是陈贵妃的师父?她自色目来到中原,是为了救下陈贵妃,还是为了继续暗算朱元璋?” 虚若无专注地看着那纸条,闻言方道:“不错,正是这个女人。虚某感觉她是为陈贵妃而来,顺便助单玉如一臂之力。对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楞严已失踪了。” 慕典云和风行烈同时一愣。 虚若无没好气地道:“朱元璋是什么人,惯于见缝插针,一石三鸟。你们去找胡惟庸的麻烦,他就下令要御林军擒下楞严,不再想利用他,结果楞严根本不在他的大统领府内,也不在东厂,竟消失的无影无踪。朱元璋放出消息,说大寿之后就把陈贵妃处死,想迫他出来。” 风行烈讶异道:“陈贵妃又不是魔师宫的人,他何必……噢!原来楞严竟是陈贵妃的情人吗。” 虚若无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朱元璋这么做,代表他猜疑他们之间有奸情,不管楞严出现不出现,陈贵妃都难逃一死。” 慕典云不由感叹道:“他既然一直宠爱陈贵妃,那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必定极为沉重。” 虚若无摇头道:“我见他第一面时,就知道他一生将挣扎在求不得的痛苦中。虽然命数贵不可言,却永远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言静庵已经侧面表明他不如庞斑,纪惜惜和怜秀秀心中也只有浪翻云,如今他还要处死心爱的贵妃。唉,我从未见他真正快乐过,尽管对他不满,其实也很明白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懑。” 若非数十年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比庞斑和浪翻云更强,朱元璋也不会不顾一切,将所有江湖势力刻意聚集到京城,想要一网打尽。 可怕的是,他的确可能做到这一点。 连最不必担心他下手加害的秦梦瑶,也正色提出警告,要他们做好离京的准备。 她当然不是瞧不起他们的武功,连浪翻云都在她的警告范围内。一旦朱元璋下旨拿人,整个应天府将被围得密不通风,插翅也难飞出去。 即使是庞斑,也很难与在金陵经营了三十多年,皇权密布到无孔不入的皇帝抗衡。 风行烈忽然问道:“那么蓝玉的命运又会如何?他和楞严、胡惟庸都是朱元璋要铲除的人,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被杀,一个失踪?” 虚若无冷笑道:“他和小棣还不同,朱元璋和他可没什么父子之情。他自一开始就不该回应天府,在边疆手握重兵,朝中有几个武将敢去动他?无非自以为有天子之份,想要回京分一杯羹罢了,既然来了,就别想再回去。” 蓝玉在军中广有亲信,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等罪证送到朱元璋手中,“无定风”连宽又被戚长征干掉,那他将成为一只没了牙的老虎,只等朱元璋一声令下而已。 除非他福至心灵,立刻去哭求庞斑或单玉如,请他们庇护自己,否则已是在劫难逃。 慕典云蓦地又想起了安禄山,在他看来,蓝玉不过是个失败了的明朝安禄山,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最令人担心的,仍是可能已经正式联手的魔师宫和天命教。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一阵骚动,虚若无诧异地向外看了一眼,和声道:“月儿,出什么事了?” 几个呼吸间,虚夜月已掠进屋里,先问道:“你们到底杀了胡惟庸也未?待会儿讲给我听。”然后冲着鬼王道:“阿爹,七娘要杀赤尊信呢。” ☆、第六十二章 “七娘”当然是鬼王的七夫人于抚云。 她精通雪梅剑法,位列鬼王府四大家将,负责传授虚夜月如何用剑。不过因其身份特殊,很少像别的家将那样抛头露面,慕典云也算是鬼王府的座上常客,从来没见过她。 看虚夜月满脸紧张,又不是特别紧张的模样,他甚至猜测赤尊信故态复萌,去调戏鬼王家眷,惹出了一场祸事。 但鬼王并无愠怒之意,听完女儿的话,不但不去查看,反而摇头苦笑道:“这是赤尊信过去作下的孽,随他们去吧,月儿,你不许管这件事。” 此话一出,人人均生出好奇,不知其中有何内情。虚夜月撒娇道:“不让人家管可以,但你得告诉人家,为什么七娘一见赤尊信的面,立刻大发雷霆,抬手就是一掌拍上去?赤尊信又为什么愣着不躲,他的武功明明比七娘高啊。” 慕典云尴尬地道:“既然牵扯到过去的隐私,我们还是先去找叶素冬吧。” 虚若无叹道:“其实算不上隐私,此事可大可小,端看赤尊信作何反应。” 这时,连风行烈也忍耐不住了,问道:“难道虚兄不怕赤门主威胁到七夫人的安全?” 虚若无道:“抚云名义上是我的七夫人,其实只是我师父的小女儿,借居在我府中罢了。她原就是赤尊信的人,后来赤尊信为武道离弃了她,她伤心之余,前来投奔我,自此留在金陵。其中还有更深的内情,未得她同意,我不能告诉别人,但我亦没想到他们会有重逢的机会。” 慕典云恍然大悟,道:“难怪那天月儿和七夫人一起出门,原来是虚兄刻意为之,为的是不让他们两人见面。” 虚若无微笑道:“我本来不该插手,毕竟抚云对赤尊信尚有情意,一切应由她自己决定。但那时牵扯到媚蛊,我也不敢冒险,到现在才敢让抚云回府。” 赤尊信一直一副强横霸道,任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尊信门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常有暴力强迫女子的消息传出。想不到他这样的人,竟也有不为人知的感情纠纷。 虚夜月愣愣道:“所以七娘不会真杀了赤尊信,赤尊信也不会伤害她?” 虚若无含笑点了点头,嘱咐女儿注意于抚云的心情,多去陪伴安慰她。事实上他看好戚长征,打算让他做自己女婿,又渐渐谈到他身上,意欲安排虚夜月和他接触的机会。 面对眼下的紧张局势,他始终游刃有余,保持轻松自若的心情,照顾七夫人的旧情,甚至将精力投入到女儿的终身大事上,不能不令人佩服。 慕、风两人告辞出府的时候,耳边还萦绕着虚夜月“戚长征有什么好”的抱怨。 朱元璋十分重视这批江湖人物的动向,须知厉若海、烈震北、乾罗这些人实力惊人,他们若不愿意,东厂和禁卫军里没有人可以准确掌握到他们的行踪。在这样的前提下,慕典云的消息极为重要,毕竟他与这批人联系密切,又无说谎的必要。 叶素冬早已接到命令,无论慕典云何时求见,都要立即将他带进皇城,所以他们只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引进朱元璋处理政务的暖阁,在紫禁城中见到了他。 老公公仍在近处保护他的安全,却不见踪影,不知藏在何处,暖阁中只有朱元璋一人。叶素冬行了跪拜大礼后,也遵命退下。 朱元璋似乎心情极佳,神采飞扬,脸上的笑容比上次还多。他听慕典云问及胡惟庸,欣然笑道:“没有弄错,死掉的那个人的确是胡惟庸。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朕还没下手,单玉如就先急着灭他的口。” 慕典云道:“但这样一来,那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名册肯定不在丞相府,只怕很难找到。” 朱元璋笑道:“像天命教这种调度有方的帮派,不可能没有记录成员名姓的册子。但两位卿家已做得很好,无需过虑,听说你们手上有蓝玉的谋反证据?” 慕典云将宋媚兄妹带来的证据交给他,顺便提及戚长征和宋媚的关系。朱元璋眼中现出喜色,翻完了证据才大笑道:“很好,朕果然是真命天子!等连宽一死,便可下令捉拿蓝玉,只要证据确凿,谅那些守关将领也不敢公然造反。” 慕典云等他笑完,方缓缓道:“还有一件事,与皇太孙有关。” 朱元璋蓦地收起笑容,沉声道:“是若无兄要你告诉朕的吧,他还是不肯亲自来见我吗?” 虚若无肯不肯来见朱元璋,世间只有他自己知道。慕典云避而不谈,平静地道:“的确是威武王的意思,但我们……我是说,皇上关心的人,均和威武王有着相同的想法。” 朱元璋本来极为高兴,在暖阁中不停踱步,此时已经恢复冷静,霍然坐回龙椅上,道:“朕在听着!” 鬼王要慕典云转述,无非是因为照顾朱元璋心情,看出他对自己有赌气式的排斥。但朱元璋直接点名虚若无,慕典云当然无法反驳。 他尽可能把态度调整到平静漠然,仿佛事不关己,以免刺激朱元璋,让其恼羞成怒,然后才道:“从单玉如的行动上看,基本可以确定允炆和她有关,而且是血缘上的关系。我们均认为,允炆的母亲恭夫人……就是单玉如的女儿。” 他早就想过,朱元璋得悉儿媳竟是天命教妖女,定觉大失颜面,万一被气昏了头,下令拿人也并非不可能。那时老公公自会暗中出手,帮他们逃出皇城。 但朱元璋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面对高手刺杀都从容不迫的一代枭雄,居然处在极度激动的状态中,满头冷汗,额上爆出青筋,狂喝道:“给我住口!” 风行烈心头一震,伸手去解背上枪囊。慕典云以目光制止了他,传音道:“无妨。” 他的判断没有错,朱元璋激动到不能自持的地步,根本无暇叫人把他们拖出去,只厉声道:“给朕退出去!”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4节 慕典云不掩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站起身。 他并非不解世情的世外人,刹那间,已经意识到事情何等不对。朱元璋的反应中,当然有气愤和震惊,但更多的是无法接受,与之前设想的“天子之怒”截然不同。 他以帝王之尊,如此维护一个论名份只是儿媳的女人,甚至无法听慕典云说完,其中涵义不言自明。 老公公柔和的声音传来道:“你们走吧,放心,等他想清楚,自然会再招你们进宫。” 慕典云为了风行烈,本想借机对朱元璋提出进宫中禁地看看的要求,心想与鹰缘见面,定对他的修为很有好处。谁知出现这样一桩闹剧,只能等下次再说。 他两人心中惊疑不定,出宫之后,立刻赶回鬼王府,将这次见面的情况详细道出来。 虚若无脸色顿时凝重无比,沉默半晌方道:“你们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慕典云苦笑道:“我真不敢相信。” 虽然有李隆基夺杨贵妃的例子在先,但这种事为人不齿,素来罕见之至。谁都无法想象,朱元璋会与最疼爱的太子的妻子通奸。 虚若无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了,元璋和恭夫人有私情,允炆不是他的孙子,而是儿子。” 风行烈半晌说不出话来,皱眉道:“这又是何必。就算天命教妖女蓄意勾引,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美女,为何要与太子妃偷情?” 虚若无冷冷道:“这定是单玉如的计策,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唯有不能到手才是最好的。与儿媳有私情,能让他觉得这是冲破禁忌的偷欢苟合,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刺激感觉。因此他始终难忘对恭夫人的情意,进而对允炆多方关照,一扫过去的冷酷模样。” 现在他们都明白了,为何朱元璋明知燕王才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却非要孤注一掷,力保允炆的皇太孙之位。其中自然有和鬼王较劲的原因,更要紧的还是允炆本身。 但除了等朱元璋自己冷静下来之外,别无良策。 虚若无遣人去把燕王叫来,凝视着天上沉重的铅云,忽然道:“虚某很少真心佩服什么人,单玉如便是其中一个。用一个恭夫人,就让元璋和太子双双中计。白芳华也是一样,险些瞒过了我和小棣。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她运气不好,而非计划出了问题。” 风行烈道:“还好她的武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但她已经泄露行迹,是否会藏得更深,甚至立即向朱元璋下手?” 慕典云摇头道:“没有人躲得过浪翻云的追踪,区别仅在于时间,现在只有庞斑救得了她。” 虚若无柔声道:“可惜单玉如是言静庵的对手,庞斑说什么也不会庇护她。不直接把她送给秦梦瑶,只是表示对秦梦瑶的尊重而已。” 这句话说完,几个人均陷入了沉默,呆呆看着从铅云中飘落的巨大雪花。 不知看了多久,虚若无忽然又开口道:“现在我已经感到非常厌烦,与里赤媚的决战一结束,我会马上离开应天府。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慕兄所说的万花谷,觉得只有我一家人隐居,未免寂寞,也许大明的确缺少一个这样的地方。虚某拣中的荒山绵延数百里,可以在山中为你们物色一处好风水的地方,包管百年基业。怎样,要不要和虚某一起离京?” 慕典云怦然心动。 平心而论,这个提议深合他的心意,尤其鬼王的学识不在工圣之下,如果能拉他一起,离万花谷的复兴又进了一步。 但是,天下还陷在四分五裂的危难中,甩手就走,难免良心不安。而且厉若海似乎打算与魔师宫抗争到底,只要他还在,风行烈就很难独自退隐。 ☆、第六十三章 就在朱元璋得悉恭夫人身份的当夜,“无定风”连宽于秦淮河上寻欢作乐时,死在戚长征的天兵宝刀下。 晨光微曦,照耀着金陵城外的清凉山。被白雪覆盖的青山只剩一个巨大的朦胧影子,无声地见证着几百年来的悲欢离合。不知为什么,在今天,这座迢秀山岭显得尤为神秘。 与山中鬼王府遥遥相对的位置,坐落着一座极大的宅院。纵使鬼王也未察觉,这里正是魔师宫在京中的落脚地点。 一身宫装,容貌秀美无伦的甄夫人端坐椅上,捧着一只茶杯出神。直到热茶变冷,她也没有喝一口的意思,最终轻叹口气,将茶杯放回原处。 魔师宫的眼线亦十分灵通,早在清晨,便把连宽死了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她在震惊之后,便陷入沉思,至今未发一言。 周围的人均是她的下属,包括她的师叔在内,虽然人人心急,却没有想第一个开口的。 忽然,方夜羽的声音传来道:“素善!” 甄夫人抬起美丽的眼睛,望向这位与自己有婚姻之约的小魔师,悠然道:“小魔师也收到消息了吗。想不到蓝玉如此无用,连宽一死,他便已经完了。朱元璋若容这一勇之夫逃出京城,朱家江山大可换个人坐。” 方夜羽在另外一张座椅上坐下,叹道:“单玉如无法破解厉若海的燎原枪法,深觉胆寒,已不太想和水月大宗一起围杀浪翻云。而且水月大宗是否能留得命在,也很难说。” 甄夫人道:“枪乃百兵之王,厉若海既然精擅枪法,对策略兵法自然也出色当行。连宽死后,他必定会动身去找水月大宗。水月大宗若是没有避进宫中,那便凶多吉少。” 方夜羽皱眉道:“除非师尊出手,否则没有人可以胜过厉若海。里老师又要准备与鬼王的决战,心有顾忌。夜羽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化解眼下的死局。等他们一个个杀过去,到庆典那天,我们未必能够占到上风。” 甄夫人微微一笑,道:“楞先生究竟作何想法呢?单玉如要他传话,说要与我们合作,但如今一个人都不见。素善不知他们有多大势力,有多少人手,要谈合作,只是个笑话罢了。” 方夜羽听她话中带刺,知道她对楞严的行为不满,苦笑一声,并不答话。 那天晚上,他听说师兄与天命教单玉如合作,连陈贵妃都可能是单玉如的人,心中震骇莫名,一回去便禀告庞斑,请他定夺。 庞斑其实已经看出楞严心绪异常,但对师门绝无异志,遂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未曾想到与单玉如有关。一经询问,楞严立刻坦承无讳,承认自己爱上了陈玉真,难以自拔,所以才会为天命教办事,还提及单玉如许诺夺得天下之后,不会出手对付魔师宫。 庞斑失笑之余,本想亲自试试单玉如的魔功,但又想到她是秦梦瑶的对手,便按兵不动,反而还了楞严自由身,让他随心所欲。 没想到事到临头,天命教反而感到形势危急,主动要求与蒙人合作。此事利大于害,方夜羽和甄夫人都点头同意,但单玉如临场胆怯,不愿继续围杀浪翻云的计划,让楞严两方为难,甄夫人更是大为不满。 须知浪翻云和庞斑互相牵制,都不肯杀对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浪翻云死去,庞斑失去对手,说不定又会重出江湖,继续挑战中原高手。单玉如一退缩,很难找到同等级高手填补她的位置。 何况魔师宫与胡惟庸、蓝玉两人均有私下勾结,结果胡惟庸被天命教灭口,一下断去魔师宫在京中的大半耳目。至于蓝玉,地位一样危如累卵,从东瀛请来的水月大宗亦是单玉如的人。一看蓝玉没了利用价值,她立即要水月大宗独善其身,别理凉国公府的事。 拜天命教所赐,魔师宫在朝廷中的两只暗桩均消失不见。别说甄夫人,就连方夜羽也感到有心无力,不知怎会在一夜之间发展到如此地步。 其实他们从未真心信任过这批妖人,只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同意联手。甄夫人话说得十分委婉,实则指责单玉如到现在还想着利用他们,不肯坦诚以待。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柔韧好听的声音道:“素善切勿心急,我已说服单玉如,与她和楞严在宫中刺杀浪翻云。只可惜法王顾忌秦梦瑶,不肯插手,否则我们的胜面将更高。”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人影闪动,高挑俏秀的里赤媚飘了进来,含笑看着甄夫人。 甄夫人微笑道:“原来里老师也会技痒,应对虚若无还嫌不够吗。不过如此一来,单玉如便没有理由不出头了。” 里赤媚沉声道:“里某并不愿招惹覆雨剑,只是良机稍纵即逝,错过他孤身进宫寻找单玉如的机会,将再也没办法杀死他。不如舍弃水月大宗给厉若海,全力对付浪翻云。” 甄夫人笑道:“中原除浪翻云外,恐怕无人能稳胜素善的剑。如今又多了个厉若海,当真令我心生好奇,想亲眼见识覆雨剑法和燎原枪法。” 方夜羽诧异道:“夫人竟想亲自出手吗?” 甄夫人武功才智均为上上之选,若肯与里赤媚等人一起围攻浪翻云,无疑会成为一大臂助。但与此同时,浪翻云也可能看出她是联军领袖,不惜代价杀了她。 甄夫人恢复了悠闲态度道:“也许吧。” 魔师宫麾下高手如云,以里赤媚和红日法王为首,其次便是“紫瞳魔君”花扎敖,“铜尊”山查岳,“荒狼”任璧和女真公主孟青青等人。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性情凶悍之辈,久未见血,已经有些忍耐不住。怎奈应天府中还没有人敢白日聚众行凶,他们也只能徒唤奈何,英雄无用武之地。 “万里横行”强望生不耐烦地道:“真不明白法王的想法,为何不肯和我们联手杀了秦梦瑶。现在八派联盟已经被她解散,没有朱元璋的压制,反而更加齐心对付我们。” 甄夫人柔声道:“强老勿急。我们谁围攻秦梦瑶都可以,唯有法王不行,否则浪翻云早就可以迫法王离开中原。他们的争斗牵扯到中藏之争,无人有资格插手。就算要对付秦梦瑶,也要等他们的决战结束再说。” 孟青青以柔甜的声音道:“青青会去找那个戚长征,看能否杀了他。” 方夜羽叹道:“师兄得到师尊亲口承诺,已经正式加入天命教。只盼他分得清事情轻重,不要被陈贵妃迷昏了头。” 甄夫人微笑道:“爱情具有超越生死的魔力,不能怪楞先生。小魔师你不也未能忘情吗。” 方夜羽微微一震,心头浮现秦梦瑶完美无瑕的玉容,神情顿转黯然。 里赤媚不欲就着这个话题谈下去,双掌一击,笑道:“既然如此,里某这就动身去见单玉如。要紧是把天命教安插在朝廷里的名单弄到手,不然我也不知要怎么配合她才好。” 甄夫人目送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幽幽叹道:“素善真盼这次的计划能够成功,否则我们将被迫考虑如何逃出应天府。” 方夜羽奇道:“夫人莫非有些灰心了?我看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甄夫人千娇百媚地横了他一眼,方笑道:“没有,是小魔师自己觉得灰心,才会以为素善也是如此。对素善来说,胜利固然是最重要的,但只要输得心服口服,那也没什么。” 她看向厅中的其他高手,半是解释半是感慨地道:“我明白诸位很想大杀一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应天府不是长沙,朱元璋也不是会被收买的官儿,我们贸然现身,只会将朝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旁人兀自不觉,方夜羽却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异样的信心,不禁开口劝道:“素善,师尊对覆雨剑的推崇还在燎原枪法之上,你……” 甄夫人截断他的话头,笑道:“小魔师的好意,素善心领了。但素善心意已决,决心亲身一试覆雨剑法。” 庞斑不问世事,只想等待一个助他成就天道的对手,在月满拦江到来之前,不再和浪翻云动手。但如果方夜羽等人能成功围杀浪翻云,他也只会高兴,不会插手干涉。 甄夫人此举等同孤注一掷。方夜羽需要坐镇魔师宫,其他人修为做不到万无一失。唯有她能配合里赤媚的绝世身法,不为人知地潜入深宫大内。 当然这也表示,如果这样还杀不了浪翻云,反被他功成身退,那么蒙人的劣势便很难扭转,他们的确该考虑保命逃生的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花扎敖是她的师叔,对她颇为疼爱,劝道:“素善,不如你还是先问过庞老,听他老人家的意见再说。” 甄夫人柔声道:“庞老已经知道了。” 只要庞斑愿意,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无一能逃过他的灵觉。方夜羽正是发觉师尊不加反对,才未继续劝阻甄夫人。 塞外各族对庞斑有近乎神祇的崇拜,无论是什么事,只要得到庞斑首肯,都像是有了上天保佑。一时间,没有人再反对甄夫人的决定,均同意她和里赤媚、单玉如、楞严三人一起,共同应对浪翻云的覆雨剑。 ☆、第六十四章 朱元璋的心志果然对得起鬼王对他的评价。 受到恭夫人之事的打击,他仍很快恢复过来,认为时机已然成熟,在大寿庆典的前一天,派叶素冬带人围剿蓝玉的凉国公府。此战至关重要,为防蓝玉临水一战,逃出应天府,他甚至不惜动用隐藏已久的心腹势力,包括“幻矛”直破天和“亡神手”帅念祖。 直破天是元末高手“矛宗”直力行的侄孙,得矛宗真传,足以和乾罗相提并论。帅念祖则曾与十二高手共同伏击庞斑,唯有他一个逃过魔师的辣手。这两人当年助朱元璋得位,之后一直潜心苦修,直至此刻才重现江湖。 这帮杀手死士数目高达百人,精擅强弩火器,堪称朱元璋的王牌,比叶素冬更受信任。蓝玉固然已至先天境界,手下铁卫精悍能干,但面对这批人时,仍然大败亏输,最终自己也死在直破天矛下。 此战之后,朱元璋一不做二不休,下令捉拿蓝、胡两人的家眷,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没入狱中,连朋友也不放过。他的举动引起京师震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已是死罪难逃。 他挑这个时候亮明底牌,既表现出对蓝玉的重视,也是宣告他并不畏惧庞斑和浪翻云。 因为收拾了蓝玉和胡惟庸两人之后,他紧接着就会掉转刀锋,下手对付这两位天下最强的高手。 燕王也从媚蛊的后遗症中复元,雄心勃勃地准备大干一场。但他听了老公公传来的消息,意识到形势不妙,自己也有可能成为被铲除的对象,只好又去找鬼王求教。 这个时候,秦梦瑶坐在左家老巷的屋宅中,秀眉微蹙道:“朱元璋还需要时间,以蓝、胡两人的谋逆为因由,株连和他们有牵扯的文武大臣。我们至今没能拿到天命教的名册,所以他将贯彻以往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扑灭所有的嫌疑对象。” 朱元璋一边庆贺自己大寿,一边若无其事地大兴刑狱,实非常人所能为。在座的人手上均有几条人命,但想起大难临头的无数妇人孩童,不由心生恻然。 乾罗问道:“梦瑶小姐是否想说,朱元璋已经辨清忠奸,不再一力扶持允炆?” 秦梦瑶颔首道:“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想辨也要辨,不然大明江山将毁于一旦。我猜等三天庆典过去,他将会废掉允炆,处死恭夫人和陈贵妃,再考虑立燕王为太子的事。问题是他究竟能否过得了这三天?” 范良极忿然道:“有人要和我赌吗,我赌他过不了。陈贵妃和他做了多年夫妻,若还不能成功让他吃点可疑的东西,单玉如不如卷起铺盖归隐山林算了。” 没有人要和他赌。 事实每个人均有不祥的预感。如果没了允炆,燕王还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即使为天下计,朱元璋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可若朱元璋死了呢?允炆死了,还有天命教,燕王一死,难道秦梦瑶再去从余下的藩王中挑一个真命天子? 秦梦瑶明亮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最终定格在慕典云脸上,柔声道:“朱元璋今夜召慕兄和风兄两人进宫,应当也有试探之意。浪大哥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去找单玉如,相信你们已经知道了。” 慕典云叹了口气道:“不错。相信单玉如也正等着浪兄,说不定还有楞严或别的什么人。只要有机会,我们将离开朱元璋的召见地点,前去帮忙。” 秦梦瑶亦知他们是这个打算,微微一笑道:“两位可以提出到宫中禁地一行,老公公会帮你们说话。无论与单玉如的战果如何,三天内,所有人必须撤出应天府。否则朱元璋出事,他的死士会听从允炆的吩咐,那时再走,难比登天。” 早在御林军包围凉国公府之前,厉若海便去追杀水月大宗,一会他的水月刀。水月大宗根本无力抵御燎原枪法,魂断皇城之外,没能与单玉如会面。 厉若海甚至懒得多说,只道水月刀法华而不实,比覆雨剑法差得远,所谓水中月影,不过是欺骗庸人的幻象而已。水月大宗的四个随从倒还安然无恙,不知是归顺天命教,还是逃回了东瀛。 但迄今为止,除了几个武艺低微的艳女,还有单玉如、白芳华两女外,天命教的真实实力依旧是谜。若朱元璋无恙,那燕王在哪里都没有差别,若有恙,唯有先离开金陵,燕王府、怒蛟帮等势力才有可能在外聚集大军,共讨允炆。 浪翻云含笑看了秦梦瑶一眼,平静地道:“等见过了单玉如,秀秀为朱元璋献唱完毕,浪某就带她远走高飞。厉兄、乾兄,怒蛟帮和邪异门的船均泊在城外秦淮河上,请恕浪某私自做主,不肯让他们进城,准备和虚若无的船队同行。” 上官鹰、翟雨时、谈应手和邪异门七大坞主武功有限,浪翻云担忧他们成为暗杀目标,又想到众人马上就要离开,便让他们暂留城外,以便接应。 他这么说,显然已经决定与鬼王于同一天启程,正在询问他们的意思。 慕典云向厉若海望去。 他能动用,抑或说,需要负责的势力只有十恶庄。谈应手等人既然已在城外,便无后顾之忧。 那天鬼王提出共同隐退的提议,风行烈回来之后,乍着胆子与厉若海长谈,发现厉若海并不反对这个计划,顿时欣喜非常。 厉若海已把挑战庞斑的想法抛开不想,改为旁观八月十五拦江之战,早就生出远离江湖争斗,继续静修的打算,一听此言,正中下怀。但他也在等浪翻云与单玉如一战的结果,若浪、秦两人都没能杀得了她,他会继续出手,根除这个祸乱天下的魔头。 面对浪翻云的话,乾罗表示完全不介意,厉若海缓缓道:“此举的确最为妥当,不过厉某退出京城后,不会继续参与朝廷之事,小徒也是一样。厉某会将邪异门水师留给贵帮,聊表心意。” 虽然他只提到“小徒”,但话中包括烈震北、风行烈、慕典云等人。 他们的想法与虚若无别无二致,均不想再接触这些充满了血腥和肉体的争斗。若说戚长征是天生混江湖的人,那么他们便已厌倦了江湖,与它若即若离。 秦梦瑶并无半分惊讶,微笑道:“庞斑大概也抱有相同的想法。” 封寒奇道:“楞严不是方夜羽的师兄吗,我以为他们双方已经联手,魔师宫在这时撤出应天府,就相当于撤出中原,很难再回来。方夜羽怎会就此放弃?” 浪翻云摇头道:“天命教的目标是皇位,魔师宫也一样。形势再坏,方夜羽也不可能放弃目标,允炆更不会退让。这联手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不过是最后的努力。庞斑怎会看不清这一点,他不但要走,一样要挑这三天走,否则朱元璋和天命教均得找机会灭掉他们。”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锐利,似乎穿透飞檐斗拱,跨越数十里距离,落在白雪苍茫的紫禁城上,然后悠然道:“今夜庞斑也将现身皇城,不知为谁而去。恭喜厉兄放下了魔障,不再执着于挑战庞斑的外相。” 厉若海微微一笑。 一更更鼓打过,叶素冬再次亲自前来,带他们进宫谒见朱元璋。这次还有东厂指挥使,“夜枭”严无惧同行。 此人地位非同小可,乃少林派俗家第一高手,与无想僧同辈,是朱元璋的亲信。他名义上受楞严管辖,实际只听朱元璋一人的命令,东厂因此又名内厂,与其他三厂形成互相牵制之势。 蓝玉伏诛,震动未息,东厂忙个不住。他也要顺路见朱元璋一面,向他复命。 这次朱元璋的表情要严肃得多,挥退叶、严两人后,才不胜烦扰地揉着太阳穴,叹道:“朕时常在想,如果没有登上皇位,只做一个寻常的平民百姓,会不会比较快乐呢?这些天来,朕不停想起过去的事,听说这就是大限来临的预兆,两位卿家也这么认为吗?” 即使在疲累的状况下,他也是话里藏刀,异常厉害。 慕典云微笑道:“话虽如此,我却只见过争当皇帝的愚人,从未见放弃皇位安享天年的皇帝。皇上,如果有人可以让你心爱的女子真心对你,换你不当皇帝,难道你竟会同意吗?”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算是大逆不道之言。但慕典云天生有着恬静平和的气质,如今这种气质早已发展到可以影响旁人的感官,自信不至于引动朱元璋的怒火。 朱元璋果然没有发作,瞪视他一阵后,颓然道:“朕不会。慕卿家,你这句话永远无法成真,因为若我不想当皇帝,今生连认得静庵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瞬间,他终于露出疲惫的神态,不再是那副永远精力饱满,成竹在胸的模样。 风行烈对他从无好感,此时隐约感受到他内心的种种复杂情绪,有失落,有愤怒,有伤感,唯独没有喜悦,不由有点同情,诚恳道:“在下愿意担保,无论是怒蛟帮,还是我的师门,还是任何一个和我们聚在一起的帮派,都没有非要和朝廷作对的意思。” 朱元璋笑了笑,道:“朕相信卿家的话。只不过,如果朕向你们动手,你们也会竭力反抗,不肯乖乖顺从,是不是?” 风行烈沉声道:“这是自然。” 大部分人都知道,朱元璋要的不过是服从和效忠,唯恐有脱出他控制的势力。自上官飞起,怒蛟帮便成为他的心病,让他做梦也恨不得能立即全歼怒蛟岛上的人。他很清楚,正是这种残酷的性格特质,让言静庵、纪惜惜等人永远不会对他动心。 但他天生如此,亦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同时,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言静庵和纪惜惜已经逝去,若再失去怜秀秀和陈贵妃,人生更有何趣味可言? 他已经老了,虽然软禁陈贵妃,监视恭夫人,又决定在庆典之后,马上以最残酷的手段把她们处死,可他也怀疑自己到时会下不了手。 还有那些身处京城的最重要的江湖人物,难道真要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他神思一阵恍惚,原本坚定的想法忽然又有所动摇。 慕典云皱眉道:“皇上,不如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朱元璋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不必了,有老公公在,普通的小病小痛一样手到病除。明日怜秀秀于内皇城的戏棚献艺,所有王公大臣齐聚一堂,你们若想来,但来无妨,找月儿或燕王作伴均可以。朕还想见见戚长征,他要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 大寿庆典第一天,必是血雨腥风的开端。 戏棚里有文臣武将,等同有从属于不同派别的各大势力,更何况燕王、允炆和恭夫人都要出席。如今之计,自然身在局中较为方便。便是朱元璋不说,燕王也会想办法把和他已经非常投契的戚长征带进来。 是以慕典云不仅没有拒绝,反而以难以见到的致谢态度道:“恭敬不如从命,谢主隆恩。” 朱元璋哈哈一笑,起身从多宝格中取出一只金杯,放在案上,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金杯精致绝伦,一见便知是珍奇宝物。慕典云凝视半晌,一笑道:“可惜范良极不在,这应该就是皇上的心爱之物,九龙掩月杯。” 朱元璋淡然道:“正是,进入珍宝阁的人果然是那老贼头。你既然是天下有数神医,告诉朕,这金杯有哪里不对?” 慕典云脸上露出了然神色,将金杯接到手中,细细查看。 以肉眼观察,不见任何异状,但用金针一探,立刻觉察到杯底材质有异。那里涂有一层薄薄的胶质,无色无味,极为隐秘。要不是朱元璋提前说明,他也很难看出其中凶险。 他以金针将胶挑起,示意这就是“不对”之处。 朱元璋笑道:“朕拟定祭天之后,以此杯饮酒,不难想象,如果朕真把杯中酒喝了下去,单玉如该是何等高兴。只可惜……九龙杯收藏于密室中,能碰到它的人寥寥无几,允炆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风行烈一阵心惊。 陈贵妃毒害朱元璋,还可用妖女二字搪塞过去。但朱元璋对允炆多方维护,偏心到鬼王察觉不对的地步,允炆竟当真狠心下毒。 朱元璋盯着金杯,不胜郁卒地叹了口气,道:“朕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朕绝不会输给单玉如。朕累了,两位卿家退下吧。” 慕典云心知浪翻云和秦梦瑶均已进入皇城,恳切道:“我们还有一个请求,想到盘龙山的南山小村一行。” 朱元璋脸色顿时一沉,冷冷道:“为什么?” ☆、第六十五章 盘龙山是皇城中一座人工建造的小山,背靠皇宫,与皇城外的孝陵遥遥相对。北山有藏经殿,后山有奉天大庙,还有山顶的承天楼和十亭四阁。除非得到特许,否则任何人不准踏进山区半步,唯有南山的神秘小村,连朱元璋也从未进去过。 因为那就是老公公和影子太监们的清修之地。 慕典云从容道:“那里有我们想见的人。” 至于是什么人,那打死也不能告诉朱元璋。不然他定会分出相当心神,不停琢磨如何进入小村,向鹰缘活佛求取长生之道。 朱元璋神情复杂,眉宇间颇有不悦之意,但最终还是没有为难他们,沉声道:“既然老公公和梦瑶都为你们说话,那朕也不会多话。朕让聂庆童带你们过去,去过小村后,你们不必向朕复命,直接出宫即可。” 聂庆童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大太监,正四品司礼监,寻常大臣都要小心应付他,以免被他在朱元璋面前说坏话。 他听到“盘龙南山”四字,顿时肃然起敬,不但不敢摆出总管大太监的身份,甚至还讨好笑道:“自有这座紫禁城以来,皇上乃是首次同意外人进入小村。两位是否和老公公有关系,否则怎会有这等特权?” 慕典云淡然道:“我没有,不过我身边这位仁兄倒的确有关。” 风行烈干笑一声。 他身为庞斑和鹰缘角力的媒介,又是靳冰云的夫婿,说和老公公有关系亦无不可。秦梦瑶主动提起要他们到禁地一行,想必是鹰缘本人的意思,想要成全这个曾经的媒介。 他内心对鹰缘和秦梦瑶均十分感激,只因事涉靳冰云,不便表现得太过热情。 盘龙山近在眼前。 聂庆童走到一定距离,就不敢再往前走,向山道一指,道:“我只能送到这里,两位请。” 此山由鬼王设计而成,虽然是人工造物,却巧夺天工,景色清幽优雅。山上古木移自清凉山,树干茁壮苍劲,明明是冬天,枝叶犹带绿意,就像一直长在这里似的。道边方亭上悬有一块匾额,上书“净心涤念,过本留痕”。 越往前走,景致越得天然意趣,绝无皇宫的富丽堂皇。经过牌楼、深潭、溪水,便看到一排屋舍坐落小溪两旁,只以普通的平板桥沟通两岸,让人觉得既朴素无华,又妙不可言。 慕典云忽然站住了。 这地方给他的感觉极为奇妙,有种空茫无垠的无措感。按说影子太监轮流护卫朱元璋,无事时便在这里静修,不会空无一人,屋中也的确有灯光,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或者说,这里的存在已经超越了世人对生命的理解。 清溪汩汩流动,岸上的一丛花木旁,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衣人。 这人身材高大,显然是个僧人,容颜之俊伟甚至超过了庞斑和厉若海,却没有庞斑的邪异,更没有厉若海的霸道,反而具有孩童般热切的天真,与无上智能混合在一起,带来难以言喻的魅力。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盘膝坐在花丛旁,用饱含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 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从精神深处感到震撼,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这震撼从何而来。他是传鹰之子,年纪已过百岁,外表却像青年人一样,又不会让人以为他真的很年轻。 十八岁那年,随传鹰而去的鹰刀蓦然出现在他面前,自此以后,他彻底抛却了过去冠绝当世的武技,变成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只因无人能抵抗他的魔力,近百年后,他才能携鹰刀出走布达拉宫,来到中原。 那时风行烈未臻先天之境,无法体会其中玄妙,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和尚,心生恻隐,才说要把他救出邪异门,帮他逃脱被厉若海杀死的悲惨结局。 因厉若海本身也陷入两难境地,鹰缘又看到了风行烈的未来命运,便自愿跟他离开,在他身上留下一缕佛门真气,并把鹰刀托付给他,借他延续和庞斑的争斗。 这是出逃邪异门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依然没有人开口。 鹰缘的心灵力量瞬间覆盖了整个小村,强悍到莫可抵御,又没有半点令人不快的危险感,就像是平常人以柔和态度对他们说话。 无论何法,到达最高境界和层次时,均可豁然相通。庞斑已是武道之致的体现,但如同厉若海,他不见得可以杀死只有禅功佛法护身的鹰缘。 今夜浪翻云决战单玉如,秦梦瑶亦准备履行中藏之约,那么庞斑会不会直接来寻找鹰缘呢? 月光照耀下,鹰缘脸上忽地现出奇异的神采,刹那间,慕典云清晰地听到从他内心传达而来的声音。 他说出了一句令他震骇莫名的话,“原来你至今不明白,这里不是你的世界。” 顺水漂流而下,由唐至明,大梦醒后沧海桑田,一梦千年。慕典云早已能平静对待这个事实,只当书中志异故事成真。 但初次见面,鹰缘便一口喝破他的来历,远胜鬼王的模糊判断,仍震得他微微发颤。 此事并非全无线索,譬如慈航静斋于三国末期开宗立派,魔门更可以上溯到秦时。两派的斗争在隋末唐初发展到极致,李唐建国也与他们有极大关系。 然而慕典云从未听过慈航静斋,或是任何一个魔门派别的名字。 他对此存疑已久,心想也许经由数代皇帝,开元年间的江湖与唐初已无太大关系,却从未想过这会是另外一个世界。由于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身份诡异,他甚至无法向旁人求教,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各大门派的来历。 直至鹰缘点明事实,他眼前才豁然开朗,意识到过去的许多疑惑有了答案。 这里当然不是他的世界。 魔门花间派与万花谷同名,不过是个巧合。这个世界的大唐根本没有万花谷,那个世界的大唐也与慈航静斋和魔门无关。他不仅跨越了历史长河,甚至越过时空,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甚至另外一个宇宙中。 佛曰三千世界,此时三千世界变为现实,在他面前展开,向他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迫使他超越人身局限,开始像古往今来所有的哲人一样,思考起宇宙和自身的存在意义。 在那个大唐,也许终结元朝统治的不是大明,也许没有言静庵和虚若无,朱元璋仍在其他人的拥护下当上了皇帝。 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他知晓的一切,熟悉的所有人事物均不复存在。 与这恒河沙数的可能相比,“人”的存在如砂砾般渺小,以致不值一提。浩渺星空,日月经天,已经是世人想象力能够到达的极限,然而谁都不能断定,这些会不会是更高层次的生命眼中的砂砾。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起了过去的事,不知大唐究竟何时覆灭,万花谷是否随其倾覆,彻底成为江湖传说中的一个名字。年怜丹固然可恨,但他的门派也许连被人憎恨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他又想起了现在。 建国不过一代的大明江山已经摇摇欲坠,昔日逐鹿天下埋下的隐患,正逐渐爆发出来,让逐鹿的胜者也疲于应对。可输赢又如何,成败又如何?自古从未有超过三百年的王朝,数百年后,朱元璋不过只是前朝的开国太祖。 在神秘莫测的命运面前,唯有自身的存在才是真实的。 他忽然无比感激风行烈愿意陪在身边,否则独在异乡为异客,只怕会难以承受这毁灭性的惊天消息,陷入从未有过的黑暗心境,最终挣扎不出,连成就也止步于此。 最终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仍是深山小屋,流水潺潺,不过弹指刹那,却像是再世为人。 慕典云长叹一声,也从心灵中将想说的话传了出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多谢鹰兄。不过,鹰兄眼中的那个世界又是何等模样?” 鹰缘道:“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体验,我也找不到可以描述它的言辞。总有一天你会亲身体会,不必急于一时。” 慕典云毫不避让他的目光,笑道:“承蒙青眼,希望那一天于恰当的时候到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鹰兄是否在这里等候庞斑?” 这时,风行烈亦从遐思中回神,惊异地望向鹰缘。 他们同时听到了他的回答,“不错。庞斑已在皇城之外,见过他后,我便动身回西藏。我们的缘分止于今日,两位一路珍重。” 他出现时毫无预兆,消失时也是一样。慕、风两人只一恍惚,鹰缘已无影无踪,只留花丛在风中不住摇曳。 他们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灵从来没有这么自由和畅快,竟同时笑出声来。 笑声停歇后,慕典云道:“我们走吧!浪翻云也许已经见到了单玉如,若受多人围攻,或许她会觑到破绽,借机逃走。” 离开小村时,他心中尚留有一丝遗憾,但这遗憾很快被现实弥补。 内宫规矩繁多,守卫森严,地形又极端复杂,寻常武人走不了几步,就会被禁卫发现。他展开灵觉,一路寻找过去,终于在后宫的一座大殿里,感应到超出平常的可怕气劲。 浪翻云果然已经和人动上了手。 这座大殿外表壮观宏伟,又有几分冷清,全然不像普通后妃居住的地方,不知能派什么用场。单玉如多年隐居深宫,十有八|九藏在离女儿恭夫人不远的地方,并且熟知宫宇分布。她选择此地作为决战地点,想来是为了避人耳目。 殿外八个禁卫均被封住穴道,昏厥在地。 覆雨剑特有的悠长尖啸声从殿中传出,丝毫没有受到距离的影响,听上去仍是清楚至极。除此之外,还有赤尊信描述过的,单玉如玉环发出的飘忽啸声。里面漆黑一片,一点灯火都没有,四周窗户紧闭,显然要刻意营造出让人失去视力的环境。 方至殿门前,便觉森寒剑气从中涌出,引人遍体生寒。 殿内至少有三个人,不知会不会有第四个。但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风行烈冷哼一声,连人带枪闪电般激射入黑暗之中。 殿门侧畔,一对寒光闪闪的夺神刺倏地伸出,在枪势将尽时,猛然重击在枪身上。 随着这声激响,忽然有一团火光亮起。 慕典云怕风行烈不习惯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又想看看殿中究竟是谁,遂晃亮火折,一瞥之下,立刻将火折脱手掷出,落在大殿中心被剑气撕裂的屏风上。 屏风绘有“金陵四十八景”,十八屏相连,被火折点燃,熊熊燃烧起来。有了这点光源,以他们的视力,可将殿内情景一览无遗。 敌人一共四人,其中竟有两人是姿容绝世的美女。一个身材修长,端庄中透出艳丽和楚楚动人,手执一对玉环,自然是天命教的法后单玉如。另一个稍带病容,脸色有点苍白,但容貌只是略略逊色于单玉如。 另外两人是里赤媚和楞严。 楞严一直在殿门附近藏着,准备伏击,但风行烈持枪冲了进来,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拦截。现身之后,他已经失去一直占着的先机,变为专心应对燎原枪法。 慕典云不知那用剑的美女便是甄夫人,见她与里赤媚、单玉如一起围攻浪翻云,剑光行云流水,脚下则珠走玉盘,与另外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还以为她是天命教中的高层人物。 纵使如此,浪翻云也不见半分紧张。 剑雨骤起骤落,反射屏风燃烧的火光,如同一团耀眼的光芒,惊涛骇浪般迎向誓要置他于死地的三大高手。 ☆、第六十六章 单玉如的双环已被厉若海震碎,但她的女儿是太子妃,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没过几天,便又制出一对崭新的玉环。玉质仍是那么碧绿莹润,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点点绿色荧光。 她本来就美艳不可方物,全力应对覆雨剑时,更是美到让人忘记呼吸,只恨不得多看她几眼。 但浪翻云一点都不为她的美貌动心,脸上挂着闲适的微笑,压根不在意她的纤手、玉臂、酥胸不断在他面前做出种种天魔妙态。 对他而言,单玉如的媚术既已失效,那么带给他的威胁感还不如里赤媚大,只和甄夫人差不太多罢了。 虽然她仍然属于当世顶尖高手之一。 覆雨剑法早已达到因情造势的神妙境界,经由和庞斑的一战,和怜秀秀的定情,成为真正的“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没有人能形容这剑芒的炫目好看,唯有这种极致的剑,才能在三大高手的围攻下游刃有余。 风行烈已经和楞严交上了手。楞严的夺神刺法如同迅雷追急电,但击在钢枪上时,让他立即觉察到风行烈体内那三重真气的第三重,竟和师尊庞斑极为相似。 一愣之下,长枪枪势暴涨,倒把他弄了个手忙脚乱。 不过惊鸿一瞥的时间,慕典云从殿外掠向四人交手的位置,在还隔着两丈距离时,双手作出奇异而好看的姿态,数道指风弹出,向里赤媚与甄夫人两人激刺。 指风凌厉绝伦,未及身边,尖锐的破空声先至,震得人人心中凛然。 里赤媚蓦地长笑一声,展开绝世身法,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斜飞出去,又以更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了回来,双掌仍然带着可怕的阴寒之力,切入在他们身边旋转流动的剑雨。 甄夫人却没有这等强横的身法,无奈中纤腰一扭,漫天剑影瞬间聚成一线,硬挡向她而来的三道指风。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甄夫人手上微微一震,人却一步未退,反而向他送出甜美的笑容。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敌人,倒不如说是闲来无事切磋的同伴,令人不忍对她辣手无情。 一笑之间,慕典云倏然欺近,仍以里、甄两人为目标,一指点向甄夫人的剑锋,一指则戳向里赤媚背后要害。 以里赤媚速度之快,想要正中他周身大穴,无疑难比登天。但万花谷点穴截脉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无论刺中人体的哪一部分,效果均和点中重穴没有区别。 这时他和里赤媚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 点向甄夫人的指风,指力同样聚集成线,凝而不散。点向里赤媚的那一指却是真正攻势所在,指风暴射出来的刹那,陡然散作千百个小气旋,自他指尖爆开,罩向里赤媚修长高挑的身形。 里赤媚终于不能无视他的攻击,右肩猛地向下一沉,屈肘向后撞去,正正撞在气旋正中。 这一撞带着无比狂猛的气劲,顿时将小气旋悉数撞散,余势未尽,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慕典云头脸反罩过来。 慕典云同时应对甄夫人的剑和里赤媚的反击,却也半步不退,运起“春泥护花”的卸力心法,将大部分内劲集中起来,于千钧一发间,横向卸去了里赤媚的肘击之力。 他见过鹰缘之后,受到他精神力量的影响,处在从未有过的敏锐和沉静中,实力又有增强,竟能面对两个同级高手而不落下风。 里赤媚的一击虽使他胸口隐隐生疼,但毕竟没有伤及他真元,他仍然有帮浪翻云脱出围攻局面,趁机杀死单玉如的能力。 每个人都心念电转,评估着眼下的局面。 真正不为所动的,也许只有浪翻云。 忽然之间,慕典云一改过去温文尔雅,出招细腻精巧的风格,攻势猛然提升到凌厉至极的地步。由肩至臂,由臂至指,整只衣袖均被气劲鼓起,惊涛拍岸般的力道从他袖中、指尖涌出,竟是刻意把速度和力道向覆雨剑法的高度靠近。 指风虽然狂猛,招式却还是那么美观好看,对内劲的控制绝不因此松懈半分。指风在空中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近乎没有破绽,里、甄两人若还不肯全力应对,势必要伤在其中。 他的目的甚至不是伤人,而是将这两人和单玉如隔开。单玉如的心志被覆雨剑法动摇,媚术又毫无效果,只要浪翻云抽得出手,杀她不见得多么困难。 里赤媚想不到他会不惜一切地攻击自己,被迫放松对浪翻云的攻势,撮指成刀,回手猛然割向慕典云咽喉。 世上除了浪翻云和庞斑,无人能够和他比速度。其实就连庞斑也非以速度见长,不过是实力胜过了他,不再在意他的速度。 他的出手并无刻意的花哨,只处处配合魅变身法,再加上厉害至极的眼光,每一次出手都抓住对手的要害破绽,进行阴柔凌厉兼而有之的攻击。 普通的对手连他如何行动都看不清楚,遑论对敌。就算浪翻云要杀他,也要费尽力气,还要防着庞斑的干涉,所以迟迟未找他的麻烦。 此刻他心知此战关系到魔师宫的未来,更是竭尽所能,将身法展至极尽,鬼魅般绕着浪翻云和慕典云两人转动,双掌全力连拍,进行无孔不入的攻击。 慕典云顿觉吃力。 他本身的实力和里赤媚仍差着一线,何况旁边还有个和他在伯仲间的甄夫人。甄夫人笑靥如花,剑法却惊人至极,绝不输给中原任何一个用剑名家。甚至当初的“剑魔”石中天,比她也是大为不如。 慕典云见过的剑客里,唯有浪翻云和秦梦瑶能胜过她。而浪翻云是中原第一高手,秦梦瑶是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杰出的传人,已达到剑道中的“剑心通明”境界。 若非潜意识中,他们都顾忌浪翻云的剑招呼到自己身上,慕典云只怕已经被逼的不住后退。 由此可见,浪翻云这种等级的人物,即使只是存在于场上,便会给人极大压力。 他心境之空灵,对形势的判断,乃至战术的选择,终究还是胜过了里赤媚和甄夫人。慕典云为他抢出时机的同时,他已经将狂飙的光雨聚拢,收回对里、甄两人的所有攻势,转为全心对付单玉如。 慕典云指风成网之时,他忽地提升速度,比里赤媚快出半线,用极快的移位化解天魅凝阴,然后连续十剑劈在单玉如的玉环上。 第一剑劈下,玉环上的光芒骤然灭尽。单玉如脸上惊骇之色一闪而过,忽然现出楚楚可怜的诱人神情,颤声道:“妾身已经知错了,翻云你仍是不肯放过我吗?” 正如烈震北所说,媚术分三重境界,她练到第二重“色相”,已是有此术以来的最高成就,却沉溺于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阴谋诡计,始终不能突破到最高境界的“无意”。她自己也知道诱惑不了浪翻云,但性命攸关时,不得不尽力一试。 场中的人里,只有楞严可能受她控制,为她效死,却被燎原枪法缠住,连看都无暇看她一眼。 里赤媚早已断绝之心,如今天魅凝阴提升到巅峰,更不会理会她的引诱。至于甄夫人和慕典云,或者受了点影响,但想要他们不惜一切拦挡在她身前,那是想都不要想。 浪翻云蓦地一声悲啸。 他开口说话时,神态语气一如平常,绝不像是在激战当中,却给人以悲愤无尽的感觉,“教主的确有倾国之色,为何要终日生活在黑暗中,为一己之私,不惜令天下黎民涂炭?浪某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死浪某的妻子?” 里赤媚暗叫不好,但浪翻云仿佛变成了真正的鬼,明明就在眼前,却没有一掌能扫到他身上。 除了面对庞斑,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有心无力。 覆雨剑的剑啸似乎永无停歇,无数细碎的光点从剑身上飘散开来,又簇拥在剑身周围,形成美丽到摄人心魄的光球,形状就像明月一样。 单玉如双环的呼啸被完全压了下去,她本人也像是失去了力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浪翻云冷然道:“只要想到老帮主之死,惜惜之恨,我对教主便没有半分怜悯,只想割掉你的首级,供奉到他们灵位前去。不过放心吧,浪某不会这么做。” 慕典云连续与甄夫人正面交锋,让她无力将剑锋指向浪翻云,至于里赤媚,那是能挡则挡,挡不住就只好任他去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覆雨剑法看似轻松写意,肆意而为,实际一直在与自己配合,形成天衣无缝的巨大屏障,挡着单玉如的退路。 浪翻云若要蓄意杀死一个人,几乎没有人可以逃掉。 单玉如也不例外。 浪翻云仰首向天,似乎想要看穿大殿的檐顶,看到天上的明月。与此同时,他手上那轮明月豁然消散,化作比之前更美丽的剑雨,喷泉般爆开,温柔地落在单玉如身上。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目睹这个场景的人,心中无不涌现这句诗,却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每个人的动作都情不自禁慢了下来,或多或少地将心神分到这美丽的剑法上。 剑雨停歇了。 重新现身的单玉如外表一如寻常,手中也还执着玉环,连那对翠袖都完好无损。但她的神情几尽疯狂,也没了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貌,满头乌黑的秀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灰白,皮肤上也渐渐出现细纹。 她哆嗦着道:“浪翻云,你好狠。” 浪翻云的确没有杀她,却破了她修炼几十年的魔功,让她恢复为真正的年纪和体力。现在的单玉如,只不过是个失去了武功的老太婆。别说朱元璋,一个普通的侍卫就可以杀死她。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5节 她害死了纪惜惜和上官飞,浪翻云便以最可怕的结局为回报,彻底毁掉了她权倾天下的美梦。 这位天下无双的剑手就像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人,喃喃道:“惜惜,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第六十七章 他的伤感和欣慰犹如风暴,席卷了每个人的心灵,令他们于不知不觉间停手,似是失去了动手的理由。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单玉如已经完了。 天命教中多的是唯利是图,以拳头定道理的人。法后的魔功被破,失去长年的掌控力,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异心,不肯服从恭夫人和白芳华,想要自己操纵允炆。 她几十年来韬光养晦,自以为可以纵横天下,甚至夺取天下第一人的名头,却忘记了武学的根本道理。尤其她和浪翻云结怨于前,已经不死不休,否则以浪翻云不问世事的态度,未必会对她下此重手。 眼见覆雨剑的慑人风采,甄夫人花容失色,亦想不到浪翻云实力如此强横,只要有瞬息机会,便能在自身毫发无伤的情况下重创单玉如。 她心神已经失守,饶是智计无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里赤媚神情复杂地望了浪翻云一眼,平静地道:“覆雨剑果真名不虚传,里某佩服至极。看来大蒙运势不过如此,纵使费尽心机,也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浪翻云悠然道:“是命运,也是蒙皇自作自受。你们入主中原之时,残暴不仁,处处欺压汉人,最终激起无法压制的民愤,不然怎会不到百年就被赶回漠北?” 他忽然想起了言静庵。 言静庵劝说庞斑时,用的也是蒙人统治不得民心的理由。庞斑本人极其清楚,即使以他天下无敌的魔功,杀尽中原高手,强行延续蒙元国祚,也不过多出二三十年的时间,徒惹生灵涂炭,扭转不了最终的结局。 因为就算是他,也杀不尽天下千千万万的汉人。 若非如此,即使是言静庵,也没那么容易劝动他归隐山林。 里赤媚一笑道:“魔师曾说,比起三十年前,我们能来到大明国都,正面与朱元璋对抗,已经是不小的成就,所以里某并不为此感到沮丧。” 浪翻云道:“哦?” 他们一对一答间,甄夫人已经平静下来,微笑道:“自古朝代更迭,从无休止,此乃月满则亏的至理。如今朱家运势正强,素善低估了朱元璋,输了便输了吧,横竖叔侄争位,已为未来埋下隐患。听说浪大侠有洞破天道的机会,或者可以亲眼看到,数百年后大明国运究竟如何。” 浪翻云微微一笑,道:“那也和浪某没有关系了。今日里兄心里牵挂着和鬼王的决战,夫人身怀将域外联军平安带出中原的责任,因此不能放手一搏。浪某从不占人便宜,不想再动手,你们走吧!还有楞严,你也走吧,庞斑能饶了你,浪某也不留难!” 慕典云和风行烈这才知道,这位略带病容的外族美女竟是攻下怒蛟岛的甄夫人。 里赤媚听他一口道破自己心底的想法,微觉震惊,笑道:“浪兄果然爽快,也好,此刻一别,我便动身去找虚若无,以后我们后会无期,几位保重了!” 话音方落,他向慕、风两人点了点头,一声低啸,伸手揽着甄夫人的纤腰,瞬间掠出殿外,消失在茫茫黑暗里。 楞严犹豫一下,没有理会悄无声息的单玉如,转身离去。 浪翻云轻叹道:“我们也出宫去吧。” 这场涉及数方势力的决战,就这样落下了帷幕。他们回到租住的大宅,见白道八派中的几个重要人物都聚在宅子里,与厉若海、乾罗等人商量事情。 范良极听从戚长征的建议,已经成功将云清追到手,结成夫妻之实,自然有义务确保她师门上下尽数撤出应天府。不舍和小半道人倒不必挂靠在别人的船上,此来是为了说出对长白不老神仙的想法。 他们怀疑不老神仙、谢峰等人也投入天命教麾下,准备从内部控制八派联盟。可惜秦梦瑶提前一步解散了联盟,使长白派无计可施,很可能孤注一掷,彻底以天命教打手的身份现身。 正担心的时候,浪翻云三人回来,说出单玉如武功全废的结局,方令气氛有所改观。 乾罗默然不语,沉溺在对往事的追思中。其他人却难掩兴奋,毕竟单玉如的武功高于大多数人,万一不顾身份地出手偷袭,己方必有死伤。 不舍精神大振道:“今日我和鬼王、燕王都见过了面,燕王已经答应事成之后,将拨精兵助我们复兴无双国。不过今夜亦是他和里赤媚,梦瑶小姐和红日法王的决战之日,师兄也去皇城找庞斑了,不知战果如何。” 他本拟与谷凝清共同挑战庞斑,却被无想僧劝了回来。这将是无想僧第三次与庞斑交手,也难怪不舍心中担忧。 浪翻云笑道:“许兄何须担心,里赤媚和鬼王功力经验均在伯仲之间,双方若不想同归于尽,在之前便会收手。至于梦瑶更是厉害,勘破生死后,红日法王已不是她的对手,大概会老老实实地返回藏边。至于无想大师,他武功和佛法堪称中原第一,更胜当年的绝戒大师。你们尽管收拾行装,明日若有兴趣,还可以去听听秀秀的曲艺。” 浪翻云要等怜秀秀演出结束后,才能把她带走。其他人将分批离开,退到怒蛟帮和邪异门停泊在城外秦淮河的船上。不过戚长征胆大包天,自愿充当燕王的护卫,顺便瞧瞧能让浪翻云定情的怜秀秀。 慕典云与风行烈商量过后,也怕燕王在庆典上被人暗算,决定与戚长征同行,等浪翻云接到怜秀秀,再一起暗中护送燕王出城,然后才去和鬼王汇合。 虽说朱元璋对他们下手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担保。就连赤尊信也暂且收敛傲气,同意帮忙。 浪翻云的判断从未有错,这次也不例外。 未到天明,秦梦瑶先回来了,言道红日法王败于她剑下,承认中藏之争的结束,孤身返回西藏,以后永远不会再踏进中原。然后是无想僧,他接下庞斑全力击出的一拳,虽然受了不轻的伤,性命却安然无恙。 虚夜月直至天亮之后才来。 这个时候,她已对戚长征的英雄气概颇为折服,心想嫁他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再排斥和他谈笑来往,甚至隐隐有以身相许的意思。就连鬼王退隐之事,她也犹豫许久,不知是随父亲去荒山好,还是和戚长征继续闯荡有趣。 她一来就向戚长征抱怨道:“昨天半夜里里赤媚来了,和爹斗了一场才走。爹内伤很重,亏我还叫他里叔叔,以后再也不叫了!” 戚长征忙安慰她道:“我敢保证里赤媚绝对不比你爹伤的轻。” 虚夜月小嘴一扁道:“人家今天本来不想进宫,只想陪着爹赶紧走。是爹说朱叔叔疼我一场,要我去和他告别,你陪我去好了,别带你那些红颜知己,也别跟着燕王。” 戚长征一向拿她没有办法,苦笑道:“好吧!” 他答应得爽快,也是因为寒碧翠、褚红玉等武功不高的女子是第一批出城的。而且鬼王敢让女儿亲赴险境,证明他有他们安全离去的信心。 朱元璋大寿当日,先乘御辇在城中巡视,接受子民百姓的跪拜贺寿,然后才回宫到皇城广场的戏棚里看戏曲演出,君臣同乐。之后他将带诸王大臣前往南郊祭祀天地,再回宫时,就是叛党伏诛的时候了。 这也就是说,他已经彻底放弃允炆,准备废了他的皇太孙之位,立燕王为太子。 但鬼王、浪翻云、厉若海,乃至慕典云本人,都不看好他的未来,尽管他自以为揭破了九龙掩月杯的奥秘。 杀朱元璋是何等大事,赔上数名高层艳女,才由最具才能的陈贵妃办到。别说朱元璋发现天命教的存在,事事小心,就算没发现,也不见得一定会用那金杯饮酒。潜伏在宫中的人一直不动手,不见得是没有机会,而是要挑选最有利于允炆的时机。 这个时机,无疑是大寿庆典上,有燕王在旁的时候。 尤其现在单玉如被废去武功留在宫中,恭夫人和允炆立即会收到消息。他们失去武力方面的最大依靠,实力大减,哪怕不为前途,只为报复,也会尽可能快地杀了朱元璋,口称燕王谋逆,以免连允炆的名份都失去了。 他们的手法又是连浪翻云都无计可施的混毒,不然众人倒也愿意前嫌尽弃,在三天内尽展所长,保住朱元璋的性命再说。 虚夜月同时还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燕王被鬼王说动,决心冒大不敬之名,看完怜秀秀的戏后,与浪翻云共同离京,连祭天仪式都不去参加。这也许将引动朱元璋的怒火,巩固允炆的地位,但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朱元璋已经没有可能定允炆为储君,最重要的事是燕王的安全,而不是为讨皇帝欢心,侍奉其左右,最终被困在应天府中。 一旦燕王身亡,有没有单玉如都不再重要了。 这相当于明说朱元璋活不过三天之期。还好燕王也非优柔寡断的人,内心固然为父亲难过,一经决定,立刻当机立断,着手给属下安排任务,以尽量降低自己受困或被杀的可能。 虚夜月对陪皇帝出巡并没有什么兴趣,和戚长征抱怨良久,眼见时辰将至,才带他们一起进宫,前往广场上的大戏棚。 因为怜秀秀才女之名传遍天下,又得朱元璋的宠爱,连戏棚也是气度非凡。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大臣及家眷在里面等候圣驾,其中有时常照顾怜秀秀的曹国公李景隆,兵部侍郎齐泰,工部侍郎张昊等人。 虚夜月对这些大臣毫无兴趣,入座后便开始左顾右盼,猜测怜秀秀何时出场。 风行烈则看着两侧厢房,皱眉道:“这些厢房大概就是皇帝和藩王的座位了,今日在场的人里,一定有不少天命教的走狗,他们会不会直接向朱元璋下手?” 慕典云摇头道:“不会,怜秀秀不走,浪翻云就一定会留在宫里。他们有几个胆子,敢把覆雨剑的女人也牵扯在内?” ☆、第六十八章 虚夜月忽然探过头来道:“朱叔叔没来,戏就不会开场,我们去后台看怜秀秀怎么样?胜于在这里干坐着等人。” 她一向古灵精怪,安静不了多久就要生事,这样还能练成高深武功,可见鬼王调|教有方。慕典云莫测高深地看了戚长征一眼,心想他既然是鬼王法眼选定的女婿,那以后可有的头疼了。 由于有虚夜月陪伴,他们都带着武器进入皇城。戚长征也不怕旁人侧目,怀抱天兵宝刀,虎目精光四射,在大臣和女眷之间扫来扫去,想要找到可疑人物。 这就是最让他憋屈的地方。明知这群花枝招展的贵妇人里面,一定有天命教的妖女,偏偏什么都看不出来,最多只能分出姿色的高下。 听了虚夜月的话,他皱眉道:“不怕打扰秀秀小姐的登台准备吗?还是先留在这里,等她献艺完再去看她好了。” 虚夜月倒也肯听他的话,乖乖坐了回去。 风行烈忽然道:“单玉如的消息必定传遍天命教上下,也许能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不怕他们对朱元璋动手,只怕有人暗算燕王和秀秀小姐,尤其秀秀小姐不懂武功,更易中计。” 范良极本来还想打九龙杯的主意,听说朱元璋早知他的贼名,便死了这条心,一大早便赶去入云庵那里。原来八派联盟的人也决定不进宫贺寿,依言尽速离去,唯有长白派的人不理他们,自顾自行动。 秦梦瑶也因此提醒他们注意不老神仙,切勿自恃修为高深,疏忽大意,最后阴沟里翻船。 戚长征叹道:“这帮男女伪装惯了,演戏的本领比谁都高超,而且心肠狠毒,坏事做尽。就算死了爹娘,也不见得会把哀戚之容露在脸上,何况只是一个教主。慕兄你不是已经领悟了道心种魔的诀窍吗,人品又这么出众,何妨去那群女人中晃晃,说不定能看出几个可疑人物。” 慕典云固然已经对魔种有了初步了解,但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去官家女眷堆里搭话,那是抵死不肯的,笑道:“恐怕不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请动赤门主一起过来。” 虚夜月不屑一顾道:“他吗?昨天爹爹向他下了最后通牒,说若是还对七娘有情,就在他归隐之前,把七娘带走,否则休要继续啰嗦,也不必再上门做客。我才知道,当年赤尊信竟是为了专心武道,抛弃了七娘,还害死她腹中孩子,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赤尊信外表虽然粗豪,但身怀魔种,对女人有天生的吸引力,因此于抚云深恨他的无情,又对他情难自禁。如今他见浪翻云先有纪惜惜,后有怜秀秀,软玉温香在怀,仍能练成远胜他的剑法武功,不觉有点心动,自觉以前的种种行为也未必是对的。 这些日子里,他分了大半精神解决这件事,至今未有头绪,也难怪虚夜月如此无礼。 三个男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赤尊信的情债内|幕,互相交换着眼色,均觉骇然。风行烈苦笑道:“怪不得他不去振兴他的尊信门,反倒要跟着我们退隐,原来还有这等内情。” 慕典云既然决定请鬼王选择万花谷的建址,那必然居于同一座荒山之内,离鬼王山庄不会太远。赤尊信收起野心,除了有单玉如的前车之鉴,大彻大悟了之外,大概也不想就此切断与于抚云的联系。 虚夜月难得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都要和爹爹住到那座山里去,江湖上会少了很多好玩的人,好玩的事。可惜这死老戚天生爱混江湖,让月儿取舍难定呢。” 戚长征举手投降道:“以后你什么时候要去探望你爹爹,我都陪你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说笑吵闹中,戏棚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尖细声音道:“皇上驾到!” 本来熙熙攘攘的戏棚陡然一片死寂。 朱元璋带着燕王棣、允炆、恭夫人等皇亲国戚,还有叶素冬、严无惧等心腹侍卫,大踏步由信道走进戏棚,站到厢座入口前,龙目扫了一圈,露出满意笑容道:“众卿家平身!” 戏棚广阔如奉天大殿,最前方设有十多个厢座,专供地位尊贵的皇族和王公使用。虚夜月虽然没能占上其中之一,但以她大小姐和朱元璋的关系,自然坐在最为靠近戏台的位置。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十几岁的允炆站在朱元璋身旁,满脸心事,没有半分喜色。 吉时即将到来。 朱元璋向允炆道:“你坐到朕身边。”说完也不管他作何反应,径直走进最前方的左边厢座。允炆和恭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只得跟上。 燕王向慕典云四人的方向望了一眼,进了右边的厢座。 其他人也各自落座,虽然仍有闲聊交谈的人,声音却比之前小了不少。 过了一小会儿,燕王厢座内走出一个身材曼妙,容色俏丽,眼睛犹如两颗熠熠生辉的蓝宝石的异族美女。这美女直接走到他们座位旁边,含笑道:“小女子雁翎娜,是燕王殿下的人。殿下请夜月小姐和三位公子过去与他相见。” 朱元璋把允炆带在自己身边,既是监视,也是拿他做挡箭牌。燕王心中亦自不安,无法依样画葫芦,多叫几个高手同行也是好的。 四人刚进厢座,便见身材高大的燕王端坐正中,身边高手环绕,武功至少也有雁翎娜的程度。 甫一入座,燕王脸上露出苦笑,抢先道:“方才巡城的时候,父皇亲口许诺,祭天之后,就废去允炆,杀了恭夫人,立我为皇太子。” 慕典云皱眉道:“此乃意料之中,此时已无别的人选,不立你立谁?你该不会动心了,想留在应天府堂堂正正做太子吧?” 燕王叹道:“我还没有昏聩到那个地步。几位知道吗?巡城途中,允炆连笑容都没有露过。他年纪毕竟太小,不像恭夫人那么沉得住气。” 皇帝入座之后,自然不能等候太久。后台早就为此刻做好了准备,厢座外的大臣们才刚刚坐好,便听台上锣鼓齐鸣,庆贺天子圣寿的大戏开场了。 第一台戏是虚应故事的八仙贺寿,专为朱元璋大寿而作,虽是俗套戏文,但班子实力不凡,演出功架深厚至极,绝非寻常戏曲可比。 厢座中的几个人却都没有看戏的心情,仍在不断攀谈。 燕王又道:“父皇也把整理出的天命教名单给了我,准备按照名单下手,无论老幼良贱,一体擒拿。就算冤枉了好人,也要把天命教连根拔起。” 迄今为止,他们并未能拿到那份传说中的名单。但胡惟庸既然露馅,朱元璋通过多年来对臣属的监视和打探,也能推断出一大半成员。 慕典云道:“殿下对他们教中的前辈高手知晓多少?” 戚长征顿时竖起两只耳朵,关切地看向燕王棣。须知他们进皇城看戏是真,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保护燕王。倘若事先知道对手是谁,当然敢说一句百战百胜。 燕王道:“说来惭愧,单玉如乃是父皇当年的对手。小王只知单玉如有个师兄,名叫‘夺魄’解符,掳杀小童修炼魔功。父皇派出高手追杀他,却损兵折将而回……噢!还有个单玉如师叔辈分的人物,叫‘邪佛’钟仲游,听说他败给了刚出道的庞斑,从此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这些话说了等同没说。慕典云微微一笑,道:“那么等祭天之时,殿下可有办法脱身?” 燕王沉声道:“有。祭天是皇室最重要的仪式,并非寻常游乐可比,父皇一样要摆上全套銮驾。那时我们便能趁乱出宫了。” 他驻守北方,久历战事,尽管形势变幻莫测,仍无半点紧张,反而被强大压力激发出斗志。若说还有犹豫迟疑的地方,也是因为把父亲留在危机四伏的紫禁城中,非人子之道。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哪怕有半点后路,浪翻云、庞斑等人也不会做出大违本性的选择,要所有自己人退出应天府。 风行烈洒然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殿下也要做好准备,只要被人发现你偷偷出宫,所有最凌厉的攻击都将落在你身上。” 燕王笑道:“几位请放心,就算紫禁城不是顺天府,小王也不会任人宰割。别说自己离开,连月儿我也要安全带出去,不然怎有脸面去见若无先生。” 热闹的锣鼓声渐渐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万籁俱寂。 扮演何仙姑的怜秀秀挽着花篮,轻移莲步,在七仙的簇拥下,有如下凡的天仙神女,按箫管节奏轻吟浅唱,做八仙贺寿的压轴戏。 她的国色天香自然不必多说,声音也甜美婉转到无可挑剔的地步,一字一句,一颦一笑,都达到曲艺的巅峰,让听众的心神完全被她吸引。 连燕王这等铁石心肠之人,一时也忘了自己还在商量脱身大计,呆呆望着戏台,脸上神情变幻,怎么也说不出煞风景的话。 当然这绝非怜秀秀独挑大梁的作品,只不过是正式出场前的预告罢了。纵使如此,她也已使这些达官贵人心神俱醉,忘却一切,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轻松。白芳华的色艺已算绝顶,和她一比,却显得十分匠气。 一曲袅袅而终,怜秀秀向台下一礼,翩然回归台后,引起台下观众轰雷一样的喝彩。戚长征忘乎所以,高声大叫道:“怜秀秀再来一曲!” 他的喊话中气十足,立即带动其他人跟着大喊。 慕典云平生所见的人中,论曲乐造诣,唯有万花谷琴圣苏雨鸾,还有西湖七秀坊的“琴秀”高绛婷可与怜秀秀相比,不由叹道:“佩服,难怪能使覆雨剑倾心。” 过了许久,因怜秀秀而生的热潮终于退去。戏棚又变回了那个尔虞我诈的龌龊世界。 燕王镇定心神,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咦了一声,奇道:“叶素冬来了,难道父皇要见我?” ☆、第六十九章 朱元璋要见的人不是朱棣,而是慕典云。 慕典云一愣,猜不出他有什么事,但并无拒绝的理由,便跟叶素冬去了。 离怜秀秀再次出场还有时间,挤满几千人的戏棚重新熙攘起来,显出非比寻常的热闹气氛。朱元璋本人却像是有点心事,不复刚露面时的神采飞扬。 要说他不知自己命在旦夕,自然是假话。事实上,由老公公从宫中传出的消息可知,朱元璋最近几乎不宠信宫中嫔妃,连日常饭菜都要先让老公公亲口试过,只为防天命教的毒手。此人出身寒微,心狠手辣,屡次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如今怎会束手待毙。 天子沦落到与天争命,亦是一种英雄末路。 慕典云一进厢座,就看到他身边坐着个宫装云髻的美丽女子,黛眉轻蹙,娇容人见人怜。 他本以为她是恭夫人,但转念一想,立即意识到在此场合,恭夫人没有可能坐在皇帝身边。这女子十有八九是被软禁已久的陈贵妃,被朱元璋放了出来,陪他看戏。 向皇帝问安后,他下意识向允炆扫了一眼。 允炆既然是单玉如的外孙,长相自然不差,英俊程度直追小燕王,只是心不在焉,全然没有常人听完怜秀秀戏曲的欣悦。要说他也是运气不好,本来借着朱元璋的偏爱,可稳稳当当待在皇太孙的位子上,偏生被天命教连累,弄至生死难料的境地。 慕典云心中叹息,正要探查陈贵妃的虚实,却听朱元璋问道:“卿家是否要离京了?” 陈贵妃双眸低垂,似乎根本不在意朱元璋和旁人说些什么。 慕典云一边猜测她、白芳华和恭夫人三人的地位高低,一边答道:“是。皇上祭天之时,我们应当已经不在金陵城中,多谢皇上的雅量。” 只要公开现身,就很难逃过皇家密探的耳目,何况众人武功有高下之分,只能堂堂正正经城门离开。朱元璋对此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等同于默认了他们的决定。 无论是因为心灰意懒,还是因为不想多竖强敌,慕典云对他都相当感激。 朱元璋要见他,其实也没有特别原因,只因心烦意乱,想让他看看有什么异常罢了。但人真的来了,他却改换主意,叹道:“方才巡城之时,朕见过了翻云卿家。” 慕典云微觉惊异,惊的是浪翻云竟有闲情逸致来见朱元璋。 须知他一直不满朱元璋的诸般作风,甚至曾经私自进宫,想找朱元璋谈谈国策,却被影子太监拦了下来。此时既然主动现身,就证明双方之间的心结已经不在了。 果然,朱元璋叹道:“他明言要带秀秀离开皇城,并嘱朕日后小心。就在那一刻,朕彻底放下了封城的想法。” 慕典云柔声道:“至少他替皇上解决了单玉如。” 朱元璋听到单玉如之名,微微一笑,忽然沉声道:“单玉如一死,天命教中大概正在明争暗斗,不知听谁的话好。燕王是不是已经做好回顺天府的准备?他连祭天都不肯陪朕一起,难道不怕天下人说他得位不正?” 饶是慕典云心境止水无波,也被他这句话惊的一颤,下意识望向允炆和陈贵妃。 朱元璋冷哼道:“不用担心,不经朕允许,没有消息能够传出这个地方。孙儿,你说是吗?” 允炆脸色苍白,似乎连最后的一点精神都失去了,低声道:“是。” 他宠爱允炆时,可以让军功赫赫的燕王都无计可施,翻脸无情时,也能让允炆大气都不敢出。慕典云不忍看这对父子间上演的难堪情景,苦笑道:“如果皇上是燕王,还敢留在应天府吗?如今形势比人强,就算燕王的孝心感天动地,硬要留下,那他一旦出事,皇上打算把皇位交给谁?” 朱元璋龙目中射出冷酷的光芒,冷冷道:“你们每个人都认为朕的寿元将近,所以要为自己预留后路,所谓英雄好汉,其实不过如此。燕王是朕的儿子,朕偏要他留下,他又能怎样?” 慕典云笑道:“皇上以大军闭锁金陵,逃得掉的人当然寥寥无几,燕王也不见得能成功。但我仍然要问皇上一个问题,究竟是朱家的江山社稷重要,还是强压着儿子顺从重要?如果皇上连事情的轻重都分不清,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燕王抛下父亲回封地,论理属于大逆不道。朱元璋对此毫无意见才是怪事,不但要有意见,龙颜大怒也是应有之意。 然而,这一切都是朱元璋亲手造成。他好色失察,才会弄出允炆这私生子,一心想铲除开国元老的势力,才会重用内藏奸狡的胡惟庸,致使这奸臣权倾朝野。若他不这么喜爱玩弄权谋心计,事态也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 燕王何尝不想当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朱元璋的脸色阴沉起来,良久方道:“秀秀要出场了,卿家安心看戏吧。” 怜秀秀的压轴大戏是“才子戏佳人”,讲的是佳人在佛像前叹息年华虚度,未能遇上如意郎君,结果被躲在佛座旁的才子和书童听到的故事。唱完这一曲,庆典便告结束,朱元璋等人会返回内宫,准备祭天大典,而浪翻云也会带走怜秀秀。 开场喧天的锣鼓声散去,怜秀秀展开玉喉,唱道:“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场戏中凝聚了她对浪翻云的感情,心融神化,似嗔似怨,使人立刻全身心投入到她的演绎中,再也想不起世间的其他事情。她的唱腔固然完美无瑕,表情、感情、手势更是生动至极,惹得全场观众屏息欣赏,更有女眷暗自落泪。 在这个时候,她连庞斑的影子都忘记了,芳心中只剩浪翻云,全心全意地倾注着自己永生不悔的深情。但深情之中,还夹杂着说不尽的幽怨凄切,因为她和浪翻云的缘分仅止于拦江之战。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过后,浪翻云将不复存在于这个人世中。 其他人当然不像她一样深爱着浪翻云,但几乎全部被她的表演引动心事。 朱元璋想起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从与陈友谅的鄱阳湖之战,想到言静庵芳魂渺渺,好不容易成为天下共主,却连儿子和妻子都不敢真心相对,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陈贵妃早已珠泪流了满脸,想起母亲凄凉的命运,几近哽咽难言。允炆更是目瞪口呆,眼角湿润,瞪着台上的怜秀秀,什么都说不出来。 别说坐在戏棚里的人,就连应该和怜秀秀配戏的小生和书童也呆如木鸡,站在一边。明明怜秀秀唱完,他们应该出来接戏,继续唱下去,但神魂震荡之下,竟继续在旁呆站着,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若非亲眼得见,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竟具有与鹰缘不相上下的精神力量。戏棚里的人身份迥异,心性更各有千秋,却全沉浸在黯然伤怀的心境里,被勾起了平时隐藏起来的情绪。 因为其他角色的失态,这场戏只唱完了“佳人拜庙”,并未唱到最后。面对惊天动地的喝彩和掌声,怜秀秀静立当地,没有半点受宠若惊,只最后一次答谢了观众,便又回去后台,再也不曾现身。 慕典云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戏台,轻叹一声,站起身来道:“皇上,我要告辞了。” 怜秀秀演唱时,浪翻云必定也在一边观赏,只不过无人可以感应到他神出鬼没的踪迹。怜秀秀当可安然无恙,不需别人照应,唯一有问题的仍然是燕王。 朱元璋默然注视着戏台,闻言点了点头,道:“尔等不必多疑,如今朕只想守住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无论是浪翻云,还是燕王,朕都不会怪罪,你们尽管去吧!” 这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开国帝王的枭雄气象。 慕典云心知他绝对没有变成一个值得相信的人,倘若当真度过这次危机,说不定就要秋后算账,计较燕王临危离京的不孝,再抽出手继续对付自己这些江湖势力。 但此时此景,他看着朱元璋略带神伤的侧脸,仍叹道:“请皇上事事小心,多加保重,勿要被人趁虚而入,掌握你苦心布置的禁卫亲信。否则燕王将真的失去名份,可能导致自相残杀的可怕后果。” 朱元璋浑身一震,缓缓道:“朕自有打算,卿家费心了。” 随着朱元璋的离去,戏棚中的各大臣也鱼贯而出。不管天命教布下何等阴谋诡计,由于允炆一直被迫陪在朱元璋身边,也都无法付诸实施。 燕王正坐立不安,见他回来,连忙问道:“父皇说了什么?为何没有遣人交代我祭天的事?” 慕典云苦笑道:“他已经知道你要回北平,虽然恼怒,却没打算阻止你。我想我们可以走了,越早动身越好,没有允炆让他们投鼠忌器,他们定会对你动手。” 燕王肃然道:“好,听说秀秀小姐的马车走南面的午门,我们也跟着她出去,到皇城承天门外的五龙桥,我的下属就在那里等我。” ☆、第七十章 朱元璋尚在,无人敢在皇城中公开造反,纵有宵小之辈想劫持怜秀秀,也只能混在数以千计的人群里,眼睁睁看着她的马车辘辘驶出午门。 燕王一行人紧随其后,亦未受到来自任何人的攻击。无论是极为可疑的工部侍郎张昊,还是潜伏于台面之下的不老神仙,全都像不知道一样,任凭他们离开皇城。 之后,怜秀秀直接前往城外,燕王则依照先前的计划,由午门转去承天门,到得外五龙桥上,与他的下属张玉、僧道衍等人汇合。其中张玉精通兵法,能征善战,僧道衍虽是出家人,却是燕王手下第一谋臣,地位犹如怒蛟帮的翟雨时,武功更是秀出群伦。 此时戚长征已和燕王达成协议,在燕王回顺天府召集手下大军的时候,怒蛟帮将以上官鹰为首,全力进攻被胡节水师占领的怒蛟岛,夺回帮派基业。由于甄夫人等人同样急于退回塞外,不可能再让手下高手帮胡节的忙,这场硬仗应当比前一次好打得多。 若朱元璋安然无恙,自然万事大吉,但若传出皇帝暴毙,皇太孙登基的消息,那么上官鹰会率领怒蛟帮的势力,协助燕王进攻应天府。 至于邪异门、双修府等门派的人,一切由他们自主决定,愿意随燕王建功立业的,自此归怒蛟帮统属,不愿意的人便跟随门主退隐林泉,共同建造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安乐之所。 应天府仍然沉浸在天子大寿的欢乐气氛中。普通百姓并不知道朝中的风起云涌到了何种地步,更不知变乱在即,还好将至的变乱乃是皇室争位,大概不至于把他们也拖进征战之中。 高大宏伟的城门映入眼帘。 慕典云一眼便看到城外停着数支车队,其中一支挂着鬼王府的标志。虚夜月更是满脸惊喜,欣悦地叫道:“阿爹!”纵马奔了过去。 城门守卫见她和燕王联袂而来,不敢查问,任凭他们并骑出城。 车队中处于核心位置的马车帘子卷了起来,露出鬼王虚若无富有魅力的瘦长脸孔。虚夜月抛下戚长征,奔到马车旁边,嗔道:“阿爹不是已经上船了吗?为何还在这里逗留。” 虚若无瞪了女儿一眼,淡淡道:“还不是为了你。万一元璋在这时出事,说不定我还要回去接应我的乖女儿呢。” 燕王比她慢了一步,也跟了过来,恭敬道:“若无先生!小棣这就要动身回顺天了,今日一别,只怕后会无期,不知若无先生有无良言教我?” 风行烈的心神却不在鬼王车驾上,而是略带犹疑地望向另外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外表比普通车驾略大,此外并无出奇之处,但将视线投到其上后,就很难再移得开来。 坐在其中的人不知有何等魔力,竟让车子本身也带上了奇异的力量。 清丽绝伦的秦梦瑶骑在一匹神骏黑马上,立在这辆车旁边,含笑望着他们。她背后背负着永不离身的飞翼剑,此外还有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裹,看长短大小,正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却从未离开过鬼王府的鹰刀。 虚若无说过会把鹰刀交给秦梦瑶,让她带回慈航静斋,所以无人对此感到惊奇。 慕典云望向风行烈,柔声道:“去吧!你们曾经有过恩怨纠葛,到今日也该释然了,理应正式向他道别,也算是宣告过去一切的终结。” 车中人当然就是庞斑。 这支车队里有庞斑,有里赤媚,有方夜羽,也有美丽的甄夫人和女真公主孟青青。不少异域高手骑马护卫在马车周围,默然看着鬼王和燕王。他们均是一时高手,动静间自有气势,在此地驻马等候,竟无人敢上前驱赶。 里赤媚亦掀开车帘,笑道:“月儿,过来,让里叔叔再看看你。” 虚夜月看了看正和燕王说话的父亲,犹豫一下,依言向他的马车走去,低声道:“你打伤了我爹爹,我再也不要认你做叔叔了。” 里赤媚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这天之骄女,苦笑道:“月儿应当懂得这是为了什么,不要置气了,你当我伤的比你爹轻吗?” 虽说他们中原一行,无功而返,未免英雄气短,但朱元璋陷于和天命教的角力,不愿分出力量围剿他们,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未来正如庞斑所说,数百年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大可不必拘泥于眼前的成败。 庞斑那比任何人都更具邪异魅力的面庞上,忽地浮现一丝笑容,道:“风兄,你好。看来你已经彻底放下过去的仇恨,真是可喜可贺,庞某当年并没有看错人。” 风行烈凝视着他,神情复杂,半晌才回应道:“是的,我对庞兄你已经没有半点恨意,想来冰云也是一样。过去的事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我们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何况我因祸得福,没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 庞斑以出奇柔和的声调道:“不管风兄信不信,庞某很高兴种生鼎灭被鹰缘阻住,否则只怕你和冰云都会成为我心境上的破绽。可惜我必须履行月满拦江之约,不能亲眼见到你们年轻一代的成长。风兄保重了!” 这一刻,风行烈终于彻底放下心障,点头笑道:“多谢!或者明年八月十五,我也会到拦江岛上观看这场惊世之战。”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后退开,回到燕王的队伍里。 庞斑微微一笑,如有实质的目光移到慕典云身上。两人视线交锁之时,慕典云回以一笑,在马上向他躬身行了半礼。 马车的帘子重新落下,庞斑消失在帘后。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这位盖代魔君最后一次现身于中原的土地。浪翻云、厉若海、鹰缘、无想僧、赤尊信,还有许多值得注意的中原高手,他都已经见过了。对他而言,已经不虚此行,只需回到蒙古,静待决战的来临。 像浪翻云一样,他永远不会再次插手中蒙之争、正邪之分,以至人世间的任何争端。 实力恢复如初的柳摇枝对方夜羽道:“少主,咱们该走了。” 方夜羽轻叹一声,望向秦梦瑶,沉声道:“梦瑶小姐,请替我向令师姐带去问候,她在魔师宫从未有过快乐的日子,夜羽对此深表歉意……还有,你也要多加保重。” 秦梦瑶柔声道:“梦瑶一定将话带到。” 方夜羽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喝道:“走吧!” 来自域外的马车队再次动了起来,缓缓行驶,沿大路向西而行。甄夫人的马车路过戚长征时,她也掀帘露出玉容,娇笑道:“妾身要回色目去了,说不定还要嫁人生子。戚郎你和虚空中的明月逍遥快活时,会不会想起妾身呢?” 虚夜月本来正在为里赤媚的离去而伤感,闻言大怒,气呼呼地瞪视着戚长征,想听他狗嘴里会吐出何等象牙。 戚长征想起连翟雨时都在甄夫人手上吃了大亏,对这美女真是又爱又怕,苦笑道:“夫人不要开玩笑了,我们纵有缘分,也仅止于今日,老戚祝你一路顺风。” 甄夫人笑道:“请替妾身问候贵帮主和雨时先生,再见了!” 她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随车队远去,终于彻底消失。戚长征顶着虚夜月的目光,吁了口气道:“月儿勿要这么生气,这妖女从来都是诡计多端,一句话就能让人心神大乱,幸亏她见势不妙,自行离去,不然恐怕还有一场恶斗。” 虚夜月冷哼道:“我不管,反正我先跟爹爹去山里,你若有良心,就来寻我好了。” 鬼王抽空向女儿投去无奈的一瞥,这才继续说道:“如今白芳华销声匿迹,但一定不会甘心就此消失。单玉如已经无力统领天命教,那么允炆登基后,究竟以他和恭夫人为主,还是以天命教高层为主,将成为他们之间的重要矛盾。” 燕王低声道:“我会特别遣人注意白芳华的动向和态度。” 鬼王叹道:“她的媚术造诣或者比单玉如更高,你对付她时定要小心。以及恭夫人与乾罗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她的父亲十有八九是单玉如的师兄之一,同样潜伏在朝廷里。你只需监视那些对恭夫人忠心耿耿的大臣,便可看出谁是这个重要人物。” 他每一句话都重要无比,显然思虑已久,依然在为大明天下打算。燕王心中涌起深深的佩服和感激,道:“小棣知道了。” 鬼王平静地道:“你要记着,你和允炆同属元璋的血脉,此战乃是叔侄之间的争斗。最紧要的是挥兵长驱直入,将应天府硬攻下来,若你昏了头,想从北平攻城略地,一城一城地打回应天,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他冷冷扫视一眼僧道衍等人,道:“你手下能人辈出,俨然一个小朝廷,大有兴旺之象,倒也不需要我多事。这些就是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话,从此之后,我和你们朱家再无关系。你夺得天下,不必谢我,中途失利,也不要再来打扰我的清静。” 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令燕王心中一颤,急忙道:“不敢,有若无先生的金玉良言,我已经感激不尽,即使先生不需要,日后我也必有重报。只不知梦瑶小姐作何打算,是否愿意留下帮忙对付天命教?” 秦梦瑶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微笑道:“梦瑶出山已久,很是思念师门,今日便动身赶回慈航静斋,到师父灵前复命。殿下请千万对自己有信心,白道诸多门派已同意支持殿下,老公公也答应万一出事,会尽力说服直破天等人,并协助他们平安离京。纵使没有梦瑶,殿下也不会输给天命教,何况浪大侠并不会坐视。” 胡节本身是胡惟庸的堂弟,与天命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官鹰想夺回怒蛟岛,双方势必进行正面冲突,浪翻云绝无可能旁观帮主与几十年前的魔门高手硬拼。 而不舍与谷凝清夫妇想借助燕王的力量复兴无双国,也会为燕王尽心尽力。有这几位高手出马,形势便不会太过糟糕。 虚若无凝视由自己亲手设计的金陵城门,淡然道:“好了,小棣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尽早动身吧。” 燕王心知若非有秦梦瑶的面子,很难如此轻易地得到白道支持。他终于尝到当年朱元璋对言静庵那感激中混合着仰慕的深刻感情,正色道:“多谢小姐。” 秦梦瑶道:“不敢当,希望殿下能够像皇上一样,以民为本,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这样一来,梦瑶也算是对先师有个交待了。” 她剑术早已达到“剑心通明”的道境,如今面对离别,也深得剑道精髓,无半分拖泥带水。向众人一一行礼告辞后,她伸手在马头上轻拍,黑马若有灵性,长嘶一声,同样沿着大路疾奔,最终绝尘而去。 燕王等人虽觉不舍,但怕事态生变,不敢多加耽搁,最后一次谢过鬼王,动身向北行进,准备尽快赶回封地。 慕典云目送他们离开,心生无限感慨。其实不必精通相面之术,有识之士都看得出来,燕王比允炆更具帝王气势,朱元璋死后空出的帝位,十有八九要落在燕王手中。 他也忽然意识到,不管自己有意无意,愿意还是不愿意,未来的那个万花谷将与燕王有着密切的关系。因风行烈的求援,走出岳州府附近那个叫青岩的小谷,准备面对魔师宫的追杀时,他并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命运的确是难以预料。 鬼王不胜疲惫地望着这些年轻人,微笑道:“咱们也该走了,厉兄、烈兄他们大概已在船上等了很久。长征你尽管跟着怒蛟帮的船行动无妨,等你们收回怒蛟岛,虚某会亲自带着月儿去一览岛上风光。” 戚长征大喜,道:“是!” 慕典云伸手揽着马匹的缰绳,与风行烈相视一笑,向鬼王马车的位置走去。 在不远处,秦淮河犹如一条闪亮的玉带,缠绕着整个金陵城。不久后的将来,它将迎来朱家的另外一位王者,然后失去大明京城的地位。 但无论人事如何变幻,秦淮河总是秦淮河,亘古不变。 (完) ☆、第七十一章 大家好,我是城里逗比老鼠。 这篇文其实只是自娱自乐,纪念从封测开始,花钱最多,投入的精力最多,最后却a掉了的游戏。 至此完结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番外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是城里逗比老鼠。 这篇文其实只是自娱自乐,纪念从封测开始,花钱最多,投入的精力最多,最后却a掉了的游戏。 至此完结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番外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秋日黄昏时分,夕阳沉落,将绵延百里的青山染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山中幽旷,日月长闲,除了大发游兴的文人骚客和采药打猎的山民,很少有人踏足这条如巨龙般蜿蜒在大地上的山脉,使它保持着远离繁华世界的清幽气象。 林木繁茂密集,覆盖着所有山谷、平地和瀑布溪流。 经过一处飞瀑清潭,穿过被松柏遮蔽的狭窄山道,眼前顿时出现房舍楼阁,每一座均古朴精致,连起来看,又给人以布局灵动的感觉。 这时,离靖难之变已过去整整三年时间。燕王棣从北平起兵,率军攻下南京应天府,之后将京城迁到顺天,登基为帝。天命教的势力几乎全军覆灭,唯有白芳华带着部分手下退隐山林,而建文帝朱允炆在这一役中失踪,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所幸朱棣未受影响,显出堪为一代雄主的英明。他登基之后,不仅河清海晏,维持着百姓在洪武年间的平静生活,连江湖上的仇杀斗争也少的多了。 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弟子忽地停步,向客人微笑道:“先生请。” 楞严点了点头,举目向眼前的高大楼阁一望,缓缓步入门内。 这里的确是人间仙境般的地方,但他也算见多识广,并不过分惊讶。毕竟万花谷来历神秘,有厌倦江湖生活的群雄寄身,又得新帝眷顾,若做不出一番事业,才是咄咄怪事。 慕典云正在偏厅中等待这位不速之客,见楞严现身,笑吟吟地道:“楞先生,好久不见。” 他的外表与过去毫无差别,还是那么俊秀文雅,没有可以被人挑剔的缺憾,又带着飘逸出尘的独特气质。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的修为更上一层,很可能已不输厉若海、里赤媚这种等级的人物。 即使经历了三年的繁琐事务,他的武功仍不退反进,可见悟性何等惊人。 他听说楞严到访,起初极为惊讶,但想起他和陈贵妃的暧昧关系,也就不再奇怪。 与他相比,反倒是找上门来的楞严略带犹豫,胡乱说了几句后,总算坦言道:“楞某此来,已经将过去的恩怨全部忘掉,只想探望玉真,看她过得好不好。” 玉真就是陈贵妃的闺名。 慕典云微微一笑,倒也佩服楞严为她花的心思。 朱元璋本拟在祭天后处死陈贵妃,但在此之前,她就被“毒后”正法红带走,交还到楞严、恭夫人手里。那时恭夫人依然六神无主,只知道不能再让朱元璋活下去,便抢在发出诏书前杀了朱元璋,矫诏命允炆继位。 由于楞严深爱着陈玉真,便死心塌地为天命教出力,多次参与刺杀、围攻中原正道人物。但在允炆和燕王尚未分出胜负的时候,陈玉真却说不愿留在教里,收拾了个包裹就走了,惹得楞严六神无主。 她父母反目,一生不幸,想为母亲杀死身为采花贼的父亲,父亲却受围攻重伤而亡。朱元璋对她动了真情,她却为了报答单玉如的恩情,亲手加害于他。 经过种种变故,她已是心如死灰,对天命教的阴谋诡计极为厌倦。不过她并未返回色目,而是找上万花谷,请求他们的收留和庇护。 那时慕典云也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他派人问过鬼王,得悉他并不介意,遂同意她留在这里,保护她远离那些可能找上门来的妖人。有谷中高手的面子,燕王也不得不做出退让,没再找这个害死父亲的凶手算账。 起初陈玉真极为低调,如同一个隐形人,无声无息地活着。直到拦江之战结束,怀着孩子的怜秀秀移居万花谷,她才渐渐恢复年轻女子应有的生气和活力。 若说陈玉真身不由己,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不幸的命运。那怜秀秀恰好反其道而行之,只要一点头便可拥有荣华富贵,却偏偏选中了浪翻云,愿意承受失去他的孤单生活。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庞斑赶到拦江岛,履行与浪翻云的决战之约。两人消失在虚空之中,自此不复现于人世。怜秀秀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仍然心满意足,决定怀着过去的美好回忆,孤身将孩子养大。 她的确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子,因此方能被陈玉真另眼相看,在她的安慰下振作起来。 只是陈玉真不愿泄露行踪,连万花谷门下都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楞严能一路找到这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慕典云怎也想不到他如此深情,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此时面对楞严隐含期盼的目光,他笑道:“玉真小姐过得很好,不过她也忘掉了过去的恩怨,不肯答应见你。” 楞严脸色微变,脱口而出道:“楞某现在彻底抛弃名利,只想与她携手共度一生,她怎会不肯见我?” 陈玉真是在天命教势力如日中天时离开的,那时楞严认为己方大占上风,犹疑不决,未曾立即随她而去。但此后的日日夜夜,他都后悔不迭,无法接受没有她的日子,终至万念俱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解符、钟仲游等重要人物奉白芳华为教主,与允炆母子明争暗斗,后来发现燕王势大,为保住天命教的道统而退隐。楞严眼见形势不妙,又被允炆近臣排挤,终于抛弃一切,满天下追寻陈玉真的踪迹。 慕典云淡然道:“或者因为你是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才来找她,让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重要。” 这句话诛心太甚,楞严微怒道:“你……此事与你毫无关系,难道你竟可代替玉真说话吗?” 慕典云笑道:“实不相瞒,这是玉真小姐告诉秀秀小姐,秀秀小姐再转告给我的。在下虽不才,但忝居万花谷主之位,就该承担应有的责任。玉真小姐不愿见你,我也会尊重她的意见,楞兄若无其他事情,便请回吧。” 楞严顿时愣住,一时默然无语。 慕典云也不催他,含笑向门外望去。 万花谷所在的深谷为风水宝地,盛暑时林木幽深,凉风习习,严冬时寒风被周边山峰挡住,泉水溪流从不结冰,导致一年四季琼花盛放,永不断绝。除了鬼王本人所住的山庄,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比它风水更好。 慕典云为追念师门,仍将此谷取名为青岩,以“青岩万花”四字扬名江湖。 燕王赐金赠地,众人齐心协力,历经三年,建设方有小成。楞严进谷途中,仍能看到不少正在施工动土的地方。想要达到预计中的规模,需要十年左右。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剑三覆雨]无妄 作者:城里老鼠 第16节 没有人心急,因为他们绝无争霸江湖的愿望,时间充裕至极。 谷中弟子已过千人,有的是各大门派中愿意隐居的人,有的是万花谷初具规模后慕名来投。毕竟活着的黑榜中人都在这里,论名气之大,武学修为之深,连少林也要暂居下风。他们按照兴趣投入各位高人门下,就算不会武功的怜秀秀,也收了不少愿意学习筝技乐理的徒弟。 不过陈玉真和她投契,听说已将混毒的入门手段传给了她,以备自保之用。 他本想同时恢复万花七圣的名号,但工圣、医圣甚至琴圣花圣都还好说,一想可能得到一个“盗圣”范良极,他便不寒而栗,决定先观望一下。 慕典云想到这里的时候,忽听楞严开口道:“楞某愿意加入贵派,还请谷主成全。” 他神情肃穆,眼中射出坚定的目光,又将“慕兄”的称呼变为谷主,可见并非说说就算。万花谷不留外客,硬闯无异于找死,陈玉真又轻易不出谷外。受此限制,楞严根本想不出其他办法,唯有成为万花谷的人,方有机会接近她。 慕典云也不感诧异,笑道:“楞兄也是才智卓绝之士,慕某深感荣幸,说成全不成全,就太客气了。” 他一笑又道:“横竖为心爱女子加入万花谷的人,楞兄不是第一个,大概也不是最后一个。” 楞严本有些许不安,恐为人所笑,闻言奇道:“哦?” 慕典云淡然道:“是赤尊信赤兄,楞兄你收集中原各大门派的消息,难道竟不知道吗。来,我带你到处走走,顺便见见几位故人。” 虚若无虽已经对赤尊信作出警告,阻止他继续伤害于抚云,但赤尊信是何等人物,名气武功都不下于鬼王,对此左耳进右耳出,只当凉风吹过。 他既不肯低头服软,又心中含愧,对逼迫于抚云打掉胎儿生出悔意,想要她重回自己身边,几次擅闯鬼王山庄都铩羽而归,遂待在青岩不走。慕典云对他一样没有脾气,默认了他的举动,久而久之,“盗霸”也成了谷中的重要人物。 云霭山青,暮色四合,风中满是花草清香。弟子人数众多,往来却井然有序,令这条幽深宽阔的山谷热闹而不喧嚣。 楞严来时心绪纷乱,听到陈玉真的决定,更是十分失望。但如今他受环境影响,闲气尽消,心神为之一爽,冷峻的脸上也不觉露出笑容,应道:“多谢!” 慕典云笑道:“不敢当。”领他踏上碎石路,往厉若海的居处走去。 天边已现出浅浅一钩明月,又是一个安详宁静的月夜。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