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绝》 正文 第1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文案 庆侯陆长卿攻下王城,俘获囚禁了国师凤岐。凤岐是他儿时最仰慕之人,却因害死他的兄长而被他深深痛恨。凤岐眼中只有江山和国祚,为人薄情狡猾,将陆长卿对他的爱恨看在眼中,加以利用。这是一个一根筋的冰山美人年下攻与一个薄情性感老家伙的故事。此文he 本文正在接近尾声,之后打算开的新文是个现耽,是关于旅行和精怪故事的题材,届时会在这里放上连接,欢迎围观(づ ̄3 ̄)づ╭?~ 本文借用西周地理背景,但全文架空历史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虐恋情深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凤岐,陆长卿 ┃ 配角: ┃ 其它:国师,大叔受 ☆、第一章 共王二十年,隆冬,镐京一片火海。 这一夜飘了雪,国师凤岐散发披襟,站在高耸的观星亭中,静静观看脚下的厮杀与混战。道童爬上亭子,声音微颤道:“国师大人,庆侯已攻下大殿,陛下自焚。” “庆侯素来对国师心怀仇隙,还请国师速速离宫。”道童劝道。 夜风习习,凤岐的青丝飞散如雾。他缓缓回过身,淡淡微笑道:“童儿,你看这宫里四面火海,我还能逃到哪去?” 话音未落,嘈杂的兵刃声与橐橐的靴声就涌上了亭中。 为首的大官冷笑道:“妖道,你也有今日!待我挑断你的手脚筋,献给庆侯殿下!” 童子呵斥道:“逆贼,你受共王陛下恩宠,却暗中与庆侯勾结!今日你敢动国师一下,我与你拼了!” 凤岐眼中倒映着宫中火光,流波回转,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骤然面色一沉:“竖子,谁允你顶撞葛大人!”话音未落竟将他推下了山亭。听着道童的惊叫,他心底叹了口气,终于放下心。道童跟随他多年,唯有此举,才能助他逃脱一命。 随即他讨好地笑笑:“葛大人英明威武,贫道已教训了那狗奴才,还望大人看在同朝为官多年的份上,饶我一回。” 姓葛的官吏阴恻恻道:“妖道果真心狠手辣,连多年的贴身仆从也下得去杀手!我若饶了你,天理不容!” 凤岐了解葛演的为人,知道他越是求饶,此人便越要作践他。他一生工于算计,这一次却因庆侯失算,其中也有这个佞臣迷惑共王的缘由。思忖此番若要保命,唯有买个苦肉计给阿蛮,手脚筋断了倒也事小。阿蛮正是当今庆侯陆长卿的乳名。 葛演果然狞笑,朝他举起了刀…… 陆长卿骑着青鬃马飞驰在王城内,耳边风声呼啸,鬓发齐飞。夜幕下的王城,宛若幽黑的磐石。多少年来这块巨石一直压在陆长卿的胸口。而如今殿宇焚烧,火光冲天,他方觉心中的气第一次出畅快了。 庆国大将黄昇、洪彭在九霄宝殿外恭迎陆长卿下马入殿。 陆长卿提着宝剑迈入殿中,仰首望着九级丹墀之上的宝座,心中忽然飘过一片复杂的思绪。 多年前他来朝拜,跪在阶下,宝座上共王目中无人,肆意与旁边阴沉木椅上倚坐的那人谈笑风生。那人一身紫袍,顾盼生姿,惊艳慑人,虽是如此,他却正是陆长卿此生最恨之人。 恨不得把他拉下丹墀,狠狠践踏!恨不得让他生不如死! 是故此刻,陆长卿总觉得这胜利中缺少点什么。 忽然殿外一片骚动,昔日共王宠臣葛演大步走进,面上洋洋得意,禀道:“庆侯殿下,微臣抓到了一个人,殿下得之,必然欢喜!” “哦?什么人?”陆长卿饶有兴致问。 葛演一挥手,吼道:“带他进来!” 殿外两个士兵架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男人十分瘦高,两条长腿无力地拖在地上,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前,不辨眉眼。 陆长卿见了他,浑身猛然一震。 他几步奔过去,一把揪起那男人的头发。男人被迫扬起脸,面色苍白,一双黑得有些发蓝的眼睛直勾勾看进陆长卿心底。 陆长卿素来淡漠无痕的脸,首次露出狠戾之色,“凤岐?凤岐!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葛演一旁道:“此妖道天理不容,对自己的贴身小道童都下毒手,微臣特地挑断他的手脚筋,送来给殿下。” 陆长卿一愣,“他的手脚筋断了?”说着低头往下看,果不其然,男人瘦长的手脚都无力地垂着,苍白的手腕上还沾着鲜血。 陆长卿一瞬心中百味陈杂,却笑着挖苦道:“国师,你一向会算计,可曾算到自己有一天竟成了废人?这也是你的报应!” 凤岐费力地仰着苍白的脸,弯起唇微笑:“庆侯说的对,确是我的报应。” 陆长卿一心想看他忿恨、看他崩溃的模样,却没料到他竟然是这种态度。这样的态度,根本不足以让陆长卿尽兴。他曾无数次梦到的复仇,现实中却如此单调乏味。 “凤岐,你说说,我该怎么‘报答’你?”陆长卿幽黑的瞳中露出一丝狂意,挑起男人瘦削的下巴,轻轻笑道。 “庆侯,贫道既精通天象占星之术,又懂岐黄布阵之理,你留下我大有用处。何况如今我手脚筋都断了,更不能对你有何威胁……”凤岐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即便是说着如此不堪地摇尾乞怜的话,也如春风拂柳般动听。 只是这声音十分虚弱,话到最后,断断续续。 陆长卿冷笑一声,突然一脚将他踢倒。凤岐一下子扑倒在地,陆长卿一脚跺在他被挑断了手筋的腕上,狠狠碾压。 凤岐闷哼了一声,额上瞬时冒出一层冷汗。 见他不□□,陆长卿更是邪火攻心,脚下愈发用力。 “啊!”凤岐低呼一声,又忙咬住嘴唇,将□□咽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簌簌发抖。陆长卿的脚不断碾动,终于听得“咔嚓”一声,竟是将男人的腕骨生生踩断。 他抬起了脚,看着凤岐缓缓地把手收回,虚握在手中。乌黑的鬓发凌乱地黏在脸颊,脸色已是惨白如纸。 “凤岐,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在我眼里,连狗都不如!”陆长卿终于痛快地嘶吼出来,“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你再摆出高贵的样子啊?你再祸乱朝纲啊?我看现在还有谁买你的帐!” 凤岐抬眸望着陆长卿,淡淡道:“那就求庆侯殿下饶我一条狗命。” 被这双深黑透蓝的眼睛凝视,陆长卿狂躁的心忽然清明了几分。那个总是高贵美丽的男人,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呢? 如今,当真是把他从神座上拉下来,摔在地上随意□□践踏了。 陆长卿能听得见自己每一次心跳,此刻的感受,就像是孩童时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宝物一般。他声音因兴奋、混乱而颤抖,坐在王座上,俯瞰着手脚无力的男人,道:“凤岐,你想活命?那就过来舔我的靴子。你舔干净了,我就饶你性命,让你做我的狗。” 凤岐闻言身子一僵,连嘴唇都变得苍白。他趴在地上不动,陆长卿以为他要拒绝之时,他忽然弓起了背,向前挪了一寸。 陆长卿只是戏言,他本没料到这男人真的怕死怕到这个地步,更想象不到这个一贯高贵俊雅的男人像狗一样匍匐爬行的模样。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破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男人。 周围的士兵发出嘲笑,骂出难听的话。男人充耳不闻般,费力地屈伸着断了筋的手脚,一点点朝陆长卿脚下爬去。 那优雅的紫色道袍,此刻肮脏扭曲,不复原样。 好丑陋、好丑陋,原来这个男人,也可以这么丑陋…… 凤岐终于爬到了陆长卿脚下,他慢慢抬起头,把脸凑近陆长卿的鞋面。陆长卿突然觉得畏惧,他想把脚收回来。一旦人变成了狗,就再也不会变回人了吧。那么这个世上,就再也不存在那个孤傲美丽却又恶毒邪佞的男人了。 凤岐胸口忽然发痛,他忍耐着这股剧痛,慢慢地伸出舌头。 用柔软的舌尖去接触肮脏的鞋面,他忽然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觉得嘴里甜腥腥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纷纷滴落在陆长卿的鞋面上。 陆长卿一瞬间面色僵了。 凤岐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喘咳中柔声道:“对不起,阿蛮,我弄脏了你的鞋,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他说着低头舔舐陆长卿鞋面上的血迹,乌黑的长发随着伏身的动作一晃一晃,白皙的后颈从发丝间露出,弯垂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这一声“阿蛮”让陆长卿宛如利剑穿心。 他猛然收回了脚,抓起凤岐的头发,恨声吼道:“你竟如此下贱!我不准你再叫那个名字!” 凤岐并不回应他,他双目紧闭,进得气少出得气多,竟透出一股死相。陆长卿把他放在地上,朝众将道:“长卿今日得获仇人,驱逐昏君,大仇得报,诸位有功!” 众将纷纷跪地,山呼万岁。高亢的声音回荡在王城的烈焰中,久久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不会坑~~ ☆、第二章 庆侯攻陷王城,一夜之间政局陡变。 国师凤岐善观星象,贪狼于北方夜空耀眼异常,弓矢黯淡欲坠,已是天下兵戎将起的征象。 这一次凤岐睁开眼,并没有睡在自己熟悉的华丽阁床上。 他眼前一片漆黑,眨了眨眼,竟仍看不见一丝光亮。难不成瞎了?他心里暗想,却并不怎么吃惊。他心里知道陆长卿恨他入骨,即使挖掉他的双眼也并不出乎意料。他试图抬手揉眼,却感到腕部沉重,铁链的声音粗重地响起。 断骨之处在镣铐的重压下发出骨头的摩擦声,凤岐登时冷汗满头。他本已无力,如今镣铐加身,更是几乎抬不起双手。 这时候头顶忽然射下一束光,凤岐双目被刺痛,不禁眯起眼睛。 上面有人扔下来几个硬邦邦的东西,随即响起铁栅的刺耳金属碰撞声,光线就消失了。凤岐这才知道,自己并非失明,而是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 苦肉计得逞了么,陆长卿竟没有杀他,凤岐心底有一丝侥幸,伸手去摸,碰到了方才从上头丢下来的东西。 是几个干硬的馒头。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此刻腹中□□,试着抓了那馒头几次,竟都半途掉落。他一时愣住了,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半晌。良久,苦笑着摇摇头。 他竟然连一个馒头都拿不动了。 默坐了一会儿,他便释然一笑,慢慢伏下身,用嘴叼住馒头,咬下一口。 那干硬的东西发出一股霉味儿,凤岐心想,落得这步田地,吃了上顿不知有没有下顿,保存体力才是当务之急,他嚼也不嚼勉力咽下肚去。吃了半个干馒头,他喉咙又干又痛,实在再吃不下一口了。伏在地上四下摸索,也没摸到一碗水。 凤岐安静地跪坐,起初觉得耳边太静,渐渐却感到持续的耳鸣,越来越尖锐。他知道这是因为周围太静的关系,于是他用手指轻轻叩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细微声响,叩了一会儿,耳鸣便被驱散了。 独自在黑暗中,他不禁想起许多往事,想了几件,他便开始努力回忆以前吃过的山珍海味。一盘盘珍馐在他脑海中一一呈过,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想过了佳肴,他又开始回忆穿过的华服。吃穿上他从来不亏待自己,能享受时便好好享受,而需要断手断脚时也好不吝惜。 凤岐回想了好几番,头晕脑胀,竟有些坐不住了。他缓缓倾倒,忽然觉得喘息有些费力。被镣铐拴着的手脚腕愈发灼烫难忍,他思绪飘忽起来。 玉盘珍馐也好,华服宝冠也好,他都已无法去想,根植于脑海中的,唯有十年前那位凌风独立的故人。 ——凤岐,你我有约,此去经年,莫失莫忘。 凤岐一下子惊醒,头顶又传来铁栅开合的声音。这一次光线亮了许久,凤岐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看到一个狱卒顺着绳子下来。 凤岐见此地牢酷似一口深井,唯有上面放绳下来才能进入,绳子一收回,牢底的人便无路可上。这牢名为“井牢”,文王时候的谋逆大臣被关押在此,一生未得出去,终老死成一具枯骨。 下来的狱卒用钥匙打开凤岐手脚的锁,将他绑在绳子上,被上面的人拉了上去。 凤岐脚一沾地,站立不住,头也愈发昏沉。他被两人架着,送进了一处宫殿。进了那宫中,凤岐抬头扫了一眼,庭院里积雪未化。他记得攻城那日下了小雪,飘飘扬扬的很是漂亮。或是后来下大了吧,亦或是这几日又下了新雪,所以才能积得这么厚。他心中淡淡地想,望着雪景格外平静。 殿内,陆长卿乌黑的长发未束,肩上披着青色长氅,坐在桌前默默喝酒。一张冰山玉面,映着白雪愈发皎然冷淡。 儿时这孩子给人印象十分普通,却不料长大了变成个冰美人,骨子里都透着萧疏意味。 凤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被宫人按在他脚边的地上。 陆长卿挥退宫人,却依旧呷酒不语。凤岐觉得他或许是在欣赏自己狼狈的姿态吧。让他好好欣赏也好,自己也不会因此而亏了什么。凤岐勾起嘴角洒脱地想。 陆长卿这时放下酒杯,将面前一大叠奏章丢到凤岐面前,“你可知道这些奏章上写的是什么?” “全部都是要求将你处以极刑上书。” 陆长卿冷冷讽刺道:“国师,你当初行尽奸佞之事,不知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共王一死,你没了靠山,便是周朝的旧臣也都恨不得将你杀之后快。” 凤岐听了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庆侯答应过,只要我舔净你的靴子,你便饶我性命。你若忘了,我还可以再舔一次。” 陆长卿一下子停止了喝酒,望着这个男人。明明嘴里说着这样无耻难堪的话,语气却偏偏柔和自然。这样的男人,既让人觉得下贱至极,却又莫名给人一种藐视世俗的孤高之感。 “我自然不会食言,”陆长卿收回目光,冷哼一声,“何况让你轻易死了,未免太过便宜。” 他说着,捧出一副青铜面具。 那面具镂着一副戏人们常扮的滑稽嘴脸,勾到耳垂的嘴角、眯成缝隙的眼睛和突兀的大鼻子都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五马分尸,”陆长卿道,“二是一辈子戴着这个面具,在宫中做个哑巴奴仆。” 明显没有选择的余地,凤岐却耐心地配合回应:“那么我选二。” 这样的态度,令陆长卿有种错觉,仿佛他所施加的一切报复和凌虐,在凤岐眼中都如同过家家酒一般幼稚。他的忿恨,这个男人似乎始终没有放在心上过。然而除了性命,这个男人又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乎。难道你真的没有底线么,凤岐?陆长卿恨不得立即知晓他的软肋,看他无助落魄的模样。 陆长卿将面具后面两道铜锁打开,套在凤岐头上,又将锁头在他脑后锁住。男人美丽的面孔被锁在了面具之后,展示给人的面具的表情,始终是一副滑稽的笑脸。 唯有那一头冰蚕丝般的乌发,垂在面具外,依旧清艳动人。 “我会叫人接好你的手脚筋,从今以后,你就是宫里一个下贱的奴仆,若再让我听到你开口说一个字,我就将你五马分尸。”陆长卿挑起凤岐的下巴,手指却只能碰触到冰冷坚硬的面具。 凤岐本欲回答,顿了一刹那,便只微微一点头。 凤岐太过臣服,陆长卿原本的折辱没能收到预期的效果,他觉得心中火气不只未消,反而更盛。 “凤岐,凤鸣岐山之意。你这下贱的奴才配不上这等名字,我看你只配叫阿猫阿狗这样的贱名!”陆长卿拂袖而去。 陆长卿一走,凤岐就被人带到了宫中一处仆役的住所。陆长卿果不食言,翌日就派来太医替他接上了手脚的断筋。 这处地方在禁宫之内,住的都是做低等杂役的寺人。这些寺人们虽是旧宫人,却因身份低微从未见过国师这样的高官。何况凤岐戴着面具,更是无人能认得他。 接上手脚筋的第二天,管事就给凤岐派了搬砖的活。王宫被庆国军队那一夜烧毁了许多,近日来正重新修缮。 凤岐年轻时曾随军东征西讨,本是有些底子。后来他窝在王城里做了多年甩手掌柜,这些底子也就差不多磨没了。年过四旬,他身子骨更不像从前那般硬朗。 如今手脚筋刚重接上,做起搬砖这样的体力活,他着实有些吃不消。 搬了一天,手腕脚踝肿得发亮,他坐在石头上休息,看着那些个子不高身子却挺壮实的小寺人们疯跑着抢饭吃。 凤岐胃袋空空,却上不来食欲。他看着他们吃完,便跟着他们一起回住处去。凤岐觉得这些小鬼十分很有趣,不管是宫里宫外的大事小事都喜欢叽叽喳喳地谈论一番。只是凤岐在他们眼中大约十分无趣,因为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又一句话都不说。 走着走着,只听一个小寺人道:“你们听说了吗,国师被五马分尸了!” 凤岐愣了一下,心道:贫道明明好端端的站在你身边,今天还搬了二十几块砖呢。 他心中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想必是陆长卿为了平息众人,找了个替死鬼代自己被处死。如此一来,世人皆知凤岐已死,那么如今的自己,就真的只是个无名的奴才了。 凤岐在面具下不以为意地微笑。他从来不在乎自己是谁。 “喂,哑巴,你跟阿豆换个床铺,他睡觉放屁臭死俺了!”回了住处的大通铺,一个小寺人叉腰道。 凤岐歪着头,伸出手在他手心比划了几下。 小寺人拧起小眉头,“你写的啥,俺不识字。” 凤岐按住额头叹气,指指自己,指指蜷在炉子边取暖的野猫。小寺人虽不识字,领悟力却得天独厚,当即领会道:“你说你是猫?” 凤岐又不厌其烦不紧不慢地比划了几次。小寺人一拍大腿,“你说你叫阿猫!” 凤岐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小寺人大笑,周围几个小寺人听见的,也随着起哄大笑。 凤岐毫无愠色,反而好脾气地在面具后面跟着他们微微一笑。 凤岐也好,阿猫也好,本都无所谓。他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以为唤他阿猫阿狗他便真的成了猫和狗么?如此天真的恐怕只有陆长卿吧。 阿蛮,你当真要恨我一辈子么。凤岐躺在大通铺上听着周围孩子的鼾声,拥被仰望着冬夜星空,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章 翌日天光熹微,小寺人们就在身边吵吵嚷嚷地起来了。 “阿猫,我的裤子呢?”昨晚硬拉他睡在身旁的小寺人光着屁股跪立在凤岐旁边,四下寻摸着问。 凤岐身上阵阵发冷,手脚又肿的厉害,本正昏睡着;被他吵醒,便伸手替他摸索,从枕头后面摸到一条脏兮兮的裤子,抽出来给他。 “原来在这儿!”小寺人喜道。 凤岐心道,昨晚看着你乱丢,今早果然找不到了吧,真是个糊涂的小子。 他翻身欲睡,小寺人却又推搡他,“阿猫,你怎么还睡?该起来干活了,不然严公公要打的!” 凤岐撑了身子几次,都手一软跌回床上。他叹了口气,朝小寺人摆摆手。 “你让我先走?不行,严公公手段厉害,你不去他要拿鞭子抽!”小寺人倒是很义气地说。他伸手想摸摸凤岐的额头,奈何凤岐的脸被铜面具锁住,他只得转而摸了摸脖子。 “哎,阿猫,你发烧了!”他叫道。 凤岐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手脚。小寺人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他的手腕脚踝全都肿起来了,光看着就让人觉得疼。 这时候门口忽然响起“哐哐”两声,一个老寺人用站在门口,用拂尘尾狠敲了两下门。 “严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来啦?”小寺人吓了一跳,蹦到地上讨好地笑着。 严巍看也不看他,盯着凤岐道:“您还要睡到几时?”老寺人很是厌恶这手脚残废的瘟神,也不知他是何人,上面来了三拨人交代他的事。 老寺人哪边也不敢得罪,于是不折磨这铜面人肯定不行,然而真罚起来时又十分掣肘。 凤岐坐起身子,用手比划起来。 一旁小寺人看他不能说话,很是可怜,便壮着胆子对严巍解释道:“阿猫说他手脚筋刚刚接上,如果不休养几日就做重活,会留下残疾。” “而且……阿猫染了风寒……” “在我这儿,什么时候有病了就不用干活的规矩!”严巍眼睛瞪着凤岐,却倒拎拂尘往小寺人身上抽。小寺人被他抽得嗷嗷直叫。 凤岐爬下床,搂住小寺人,抬手替他挡了一下。 拂尘砸在他的手臂上弹开,老寺人气得脸都白了。凤岐直起身,用手比划着要去干活。说完他就拉着小寺人出去了。 陆长卿非要废去他的手脚,那就随他心意好了。凤岐心中微愠。 小寺人瞅着他的滑稽铜面具,嘿嘿一笑:“阿猫,你胆儿挺肥。” 凤岐指指自己的心口,摆了摆手。 “你还胆小?咱们这儿谁敢惹严公公!”小寺人本是忐忑,然而不知怎地,和这人在一起,却反倒放宽心了。 凤岐听了他的话,用手掩在口前,又抱住双肩做出颤抖的样子。 小寺人被他逗乐了,“阿猫,你现在知道怕了?” 虽然看不清阿猫的表情,但小寺人觉得他此刻一定是微笑着的。不知是何人竟用铜面具锁住他的脸,无法说话,又无法做出表情,故意切断一个人和外界交流的的途经,无论这个人曾犯下怎样的罪过,小寺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件残酷的事。 整个王城最高点是望舒台上的观星亭。望舒台本是共王为了讨好后宫嫔妃修筑,以为寻欢作乐之用。后国师认为此台乃王城的至高点,便坚持要改为观星之所,共王受国师恩惠颇多,只得拆了琼阁玉池,修了一座观星亭献给国师。 陆长卿与靖侯丰韫坐在观星亭中品茗听曲,太宰慎叔同,大将黄昇、洪彭陪坐左右。抚琴的是太宰特地为靖侯挑选出的美人。天下素知靖侯喜爱扶风弱柳之姿,那美人也果真选得纤细如柳,秋水含愁。 陆长卿数年征战,天下诸侯闻秦之名肝胆俱裂。然而亦有不从者如祝国,私自留下了共王之后公子胥。以公子胥为名,反扑镐京,祝国兵力强盛,亦不可小觑。是故陆长卿有意拉拢靖侯,投其所好,先送上美人以表诚意。 美人身边跟着个小童,也长得粉雕玉琢,和着琴声吹笛,清脆婉转。 凤岐听到了笛声,不禁将装土的大筐放下,侧耳聆听。 小寺人从他身后走过,蹭了他一下问:“阿猫,提不动了?你装点土在俺筐里,趁严公公没看见,快点!” 凤岐依旧细细听着这笛声。 “阿猫?”小寺人用膝盖顶顶他。 凤岐朝他摇头,又重新拎起装土的大筐,朝未央宫的断壁残垣勉力前行。 陆长卿听着曲子,目光却不禁投向了不远处的未央宫废墟。那里有个铜面人正在埋头搬运砖土。 陆长卿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华服玉冠、颐指气使的时候,从未见过他灰头土脸的模样。陆长卿至今仍记得,十多年前碧水朱桥上的初见,那人刚刚为共王跳过祭祀之舞,身上还穿着长长曳地的九重紫纱衣,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花冠,一头青丝垂在身后,细长的眼梢挂着金色的残妆。那一日春日明媚,波光潋滟,男人就这样如同一只斑斓彩凤一般艳丽夺目地闯入他的眼帘。 那时庆国只是个异性封地的无名小国,更没人认识庆侯的二公子。男人眼梢带笑,柔声问:“你是那家的孩子,迷路了么?” 陆长卿回忆到这里,整颗心都在抽痛。 凤岐牵着他的手,沿着漾满明晃晃的阳光的曲折朱桥走着。雪白的梨花在风中飘散,凤岐身上脂粉的香气让他如梦如幻。 当初就是被他的美丽和温柔欺骗,多少年过去,才看透他刻毒冷漠的内心。 然而那一日美好的错觉却始终无法从心底驱走,唯有用丑陋的面具遮住他的容颜,用禁声的命令阻止他温柔的话语,才能让自己遗忘这一切。 回过神时,曲已终了,太宰和靖侯在谈论着美人。 “天下人都说靖侯好色,其实他们是误解我,”靖侯丰韫雍容笑道,“人人都有好美之心,我也和世人一样喜欢美丽的东西罢了,只是有些人喜欢却不说,而我会把喜爱之心坦然昭之于世。” “你们看,此刻正在做苦力的那个奴才,虽然他带着面具,但我猜他一定是个美人。”丰韫忽然指着观星亭下的未央宫废墟微笑着说。 太宰慎叔同,大将黄昇、洪彭听得俱是一惊。他们是陆长卿的近臣,自然知道那个面具男子是谁。 陆长卿道:“靖侯为何这么说?” 丰韫站起身,走到亭阑边,望着正倾倒泥土的凤岐,款款道:“这人虽然此刻落魄,但你们看他举手投足,都有种从容舒缓之意。一个人美还是不美,也不能只看容貌,还要看气韵。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有好的气度,这不足为奇。但是如果一个人逆境之时,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风骨,这才是他真正的气韵。” “另外这个人身材秀颀,一对锁骨又平展又纤细,但看这两点,无论他面具下容貌如何,都已能称得上是个美人。” 太宰慎叔同瞧着陆长卿眼色,道:“靖侯殿下,此人只是个粗鄙的奴才……” 丰韫却打断道:“他定然不是,我敢断定,此人若非诸侯三公,也绝不在六卿之下。庆侯殿下,不如我们把他叫上来当面问问。”丰韫对陆长卿笑道。 “靖侯殿下……”太宰不由想劝阻。 陆长卿淡淡道:“也好,太宰,你叫他上来。” 太宰心道今日这事难平了,只好叹了口气走出亭去。 未央宫这边开了饭,凤岐刚喝了口粥,就被几个侍卫连推带搡地带去观星亭。小寺人忙起身追了几步,凤岐回首朝他摇摇头,便随他们去了。 凤岐进了亭子,眼一扫,见着这几人,心里大约有了底。 陆长卿是想拉拢靖侯帮他对付祝侯,不知怎地扯到自己身上了。视线一转又与吹笛小童对上,便低下了头去。 陆长卿见他一进来四下环顾,就是不看自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的失落。然而发觉自己竟会因为这人不注意他情绪便起波澜,陆长卿又生出一种无名之火。 “美人,你从前是做什么的?”靖侯这一声“美人”听得凤岐一愣,他纵然容貌昳丽,碍于地位尊贵,以往从未有人用这般轻佻的称呼唤过他。 他这时才望了陆长卿一眼,指着喉咙,摇了摇手。 靖侯露出诧异的神色,“你是哑巴?” 凤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靖侯道:“那好,我问你什么,你只消点头或摇头,但不许有欺瞒。我问你,你天生就是哑巴?” 凤岐摇头。 “被人毒哑的?” 凤岐迟疑一瞬,摇头。 “有人不让你说话?” 凤岐点头。 太宰悄悄瞥了陆长卿一眼,见他脸色愈发阴沉,不由悄悄为凤岐捏了把汗。 靖侯回过头看了看陆长卿,又问:“是庆侯殿下不让你说话?” 凤岐没看陆长卿,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靖侯立马回身朝陆长卿一拜,“庆侯殿下,方才丰韫失礼了。” 陆长卿道:“靖侯怜惜美人,寡人也不是气量狭小之人。不过靖侯这次是看走了眼,他并不是什么高贵之人,他……曾是共王的一名男妾。为惩他媚惑朝纲,所以将他的脸锁住。” 凤岐身子忽然一僵,望向陆长卿,陆长卿却面如冰霜,并不看他。 太宰慎叔同和黄昇洪彭都面面相觑,均没料到陆长卿会当面将前朝国师羞辱到这个地步。庆侯素来对人宽容,却似偏偏容不下这人。 “贱奴,你过来给给靖侯侍酒。“陆长卿忽然道。他看出靖侯对凤岐有意,却怕他开口讨人,于是只命令凤岐替他侍酒,表明不与之意。 靖侯早看出陆长卿面色不豫,想必这个铜面奴仆与陆长卿关系不同寻常,于是此刻也顺着台阶下,笑道:“美人,脱了你那件脏兮兮的外衣,坐到我身边来。” 凤岐被陆长卿那一声“男妾”说得很是难受,此刻靖侯又让他脱衣,他竟觉心口有些闷痛。他解下衣带,褪去外袍,薄薄的里衬勉强蔽体。 男人这副模样都让这好色的靖侯看了去!陆长卿心中怒火中烧。 凤岐跪坐在地上,接过酒壶替靖侯手中的玉杯斟酒。然而手腕一软,酒壶偏了,琼浆撒在了靖侯手上。 凤岐心道,陆长卿你可高兴了,我如今连酒壶都拿不住。 靖侯笑道:“无妨无妨,美人来舔干净就是了。”言罢伸出染上酒的右手。此人若当真是国师凤岐,断不能容下这等调戏羞辱,丰韫心中暗道。 靖侯之好色,果然名不虚传。连陆长卿的靴子都舔过,如今还有什么舔不得?今日若不让靖侯尽兴,他不肯出兵相助镐京对付祝国,陆长卿这笔账还不是算在他头上。 凤岐二话不说,俯下身子,伸出舌头细细舔吸靖侯的右手。丰韫一时到有些怔愣。 冰冷的青铜面具下却伸出温热柔软的舌,让在座之人都感到一种令人难以动弹的□□意味。太宰慎叔同叹了口气,原本杀了他也就罢了,可陆长卿偏偏要留下他。昔日侍奉神祇的国师被作践到这种地步,今后不知如何收场。 粘腻的舔舐声,滚动的喉结,青铜面具下您是以怎样的表情做这些事的,凤岐大人……太宰垂着头不语。这个男人的价值他十分清楚,若陆长卿当真只把他当作贱奴或是男妾用以纯粹发泄仇恨,那实在是暴殄天物。大周国师之能,美貌第三,药石第二,而他最大的本事,却是用兵布阵之法。 十多年前陆长卿的兄长陆疏桐还在世时,凤岐流连军营,替他出谋划策,打了不少声震南北的大仗。而陆疏桐死后,凤岐也如同心死一般,蜷在王城浑浑噩噩度日,越来越没心没肺,成日只顾给共王炼丹写青辞。然而这只狐狸虽然又老又厌世,却不代表他已忘了如何用兵。如今形势严峻,倘若当真兵变,唯有此人能力挽狂澜。 只是看如今这架势,陆长卿怕要让他寒了心了。太宰慎叔同心底喟叹。 酒宴到傍晚才结束,靖侯携抚琴美人而归。凤岐蹭了几步,把膝盖挪到柔软的蒲团上,捡起丢在一旁的外袍,重新穿上。修长的手臂伸进衣袖里,微微扭腰,再套进另一边的衣袖,削葱般的指尖从袖口伸出。陆长卿不明白,为什么即使这男人只是在寻常地穿衣,他都会看得目不转睛。然而肮脏的衣物,丑陋的青铜面,为何都已到了这般田地,却仍是连靖侯都能看得出他的美丽? 陆长卿只恨自己又被他的迷惑,想起他方才舔舐靖侯手指的模样,怒火中烧,将一只酒坛拎起,把酒倒在脚下地上。“你这么喜欢舔酒,就把这些好好舔干净!” 不只凤岐,连慎叔同和两个武将也是一愣。 凤岐怔坐片刻,朝陆长卿摇了摇头。 他不说话,也看不到表情,陆长卿不知道他到底在表达什么。 “贱奴,你不怕死了?”陆长卿全然不似平日的无动于衷,额头青筋暴起,“你给我回答,说话!” 凤岐数日来终于开口,“你非要这么羞辱我不可?” 那声音平淡的听不出感情,却是他一贯的腔调。于是陆长卿习惯性地去看他的脸,想像以往那般从神色中窥伺这个男人难以捉摸的内心。 可那脸上戴着青铜面具,只有一副仿佛嘲弄陆长卿一般的滑稽笑脸。 太宰慎叔同跪地沉声道:“殿下,请您念在栖桐君的面上……” 栖桐君是陆长卿兄长陆疏桐的别号。 陆长卿的声音飘忽而清冷,“我兄长便是被他害死的,他若泉下有知,定然拍手叫好!” 凤岐忽然听见陆疏桐的别号,心头一酸。也不再多说,跪在地上就去舔酒渍。 他若拒绝也就罢了,陆长卿不至于暴怒,然而他竟这样痛快地遵从了命令。自己曾经仰慕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陆长卿狠狠道:“你给我抬起头,不要再舔,把这些酒,把这亭子里的酒都喝光!” “庆侯殿下的命令,到底是舔酒,还是喝光亭中的酒?”凤岐柔声问。 他拎起酒坛,把酒往嘴里倒去。喝光了一坛,又抱起另一坛,继续往喉中灌。他喝了三四坛,动作开始慢了下来。 他被呛得咳嗽,咳嗽完了又继续喝酒。 陆疏桐,你若听见你的弟弟如此羞辱我,你真的会拍手称快吗? 太宰与两个武将都不敢劝阻,那失势的国师余威犹在,见他不顾死活地喝酒,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凤岐起初只是咳嗽几声,渐渐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又举起酒坛,陆长卿听着他咳嗽,整颗心都在随之颤抖。 疯狂的男人,修长高挑的身子,拎着酒坛仰面痛饮……就连这样的场面,都让陆长卿感到一种冲击心底的恣意的美。他忽然发觉,不论这男人变得如何,他都始终觉得他很美丽。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凤岐咳嗽着,有星点的鲜血溅在地上,渐渐成了片。 他抱起酒坛,用酒把鲜血咽下。 陆长卿呆呆看了一会儿地上的血迹,忽然发现它们是那么一大片,猛然惊醒,耸然起身一把夺下凤岐的酒坛,摔在地上。 凤岐低低问:“还要我喝吗?” 那声音是如此低柔,却又仿佛不带一丝感情。陆长卿恨不得掀开他的面具,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他颤抖道:“以后都不许你在喝酒……” 凤岐颔首,又一句话都不说了。他拎起剩下的最后一坛酒,转身便下了望舒台。那高挑的背影身披晚霞,在暮色中清艳飘举。 陆长卿就这样默默看他的背影消失,挥退了左右。多年地辛苦积累力量,只因他一心想撕烂凤岐的翅膀,让他如毛虫般丑陋匍匐,然而当真再次亲眼看到那一双翅膀时,却又忘记不了,这曾经是他眼中最美之物。 ☆、第四章 凤岐拎着酒坛走回仆役的住所,时已夕晖暗淡,残月挂柳。小寺人们累了一天,都在大通铺上倒头大睡。宫殿固然要修葺,然而陆长卿劳役这些旧宫人,多少还是有泄恨的意思。凤岐没看到他熟络的那个叫阿虎的小寺人,便轻掩上门缝,退了出去。 沿着屋子绕了一圈,方在屋后光秃秃的大柳树下找到了他。 凤岐的酒量甚好,虽是被陆长卿逼着喝了六七坛的老酒,也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他走到小寺人身旁,摇晃着坐倒,拍拍他的肩膀。 小寺人抬眼瞅了瞅他,红着眼道:“阿猫,你回来啦?” 凤岐点头,比划着问:何人招惹你,怎地哭了? 小寺人用袖子抹了把脸,“俺也没哭,俺就是今天见你不回来,就想起俺家以前走丢的那只大花猫了。” 本道长与花猫有何干系,凤岐失笑。 “俺家以前有只大花猫,家里人都很喜欢它,俺娘把它喂得肥墩墩的,肥得它每天只会趴在院子里摊开爪子晒老阳。俺爹俺娘,俺大哥二哥,俺家猫,只要俺们在一起,就是每天吃糠咽菜都没关系。” “后来老打仗,又闹饥荒,俺娘就没吃的喂大花猫了。大花猫眼瞅着越来越瘦,肚子缩回去,以前撑大的肚皮还在,每天空荡荡地耷拉着,看得俺心里好难受。再后来……大花猫耐不住饿,就从俺家跑了,再也没见着。” 凤岐默默听着,将手中的酒坛递给小寺人。 小寺人嘻嘻笑:“阿猫,你哪里弄来的酒?可是王赏你的?” 凤岐随意摆了下手。 “啥叫‘算是’赏的?”,小寺人看着他笑道:“不过总还好,你这只猫回来了。”他捧着酒坛小口小口地喝,生怕一口大了没仔细尝尽香味。 “再后来,有一天俺两个哥哥都去外面找食,俺爹娘牵着俺上街,偷偷给俺买了碗扣肉,那肉肥的,啧啧,俺现在想起来,都没吃过那么香的肉,俺两个哥哥肯定也没吃过……” “俺心里想,爹娘还是最疼最小的……” 小寺人渐渐不再小酌,灌了一大口酒。 “爹娘领俺去一个叔儿家,让俺在他家玩一会儿。那时候俺娘本已走了,又忽然回来,搂着俺说了好一会子话,还说俺的肉吃完了,就接俺回家。俺吃着肉,那心里美的别提了,哪还管那么多……晚上爹娘也没过来,俺坐在门槛上等着,把油碗舔了好几遍。叔叫俺先睡,说爹娘明早再来,俺就把碗放在枕头边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 凤岐伸手揽过小寺人,将他轻轻拥入怀中。小寺人只觉他的手脚虽总是冰凉,怀抱却十分温暖。小寺人脸深深埋进他怀中,低低地说:“俺爹娘常和俺说,男娃的命根子最宝贝,以前被村里的阿牛踢了一脚,俺娘追到他家门口骂他……俺爹俺娘明明说过……可是……俺现在顿顿能吃上饱饭,可是……俺想回家……” “俺的肉早就吃完了……为什么不来接俺……” 凤岐叹息着,轻柔地抚摸小寺人的背。或是许久没有遇到一个温柔的怀抱,或是已经醉了,小寺人浑身颤抖,啜泣起来。 “阿猫,其实大花猫不是自己跑掉了……它是被杀掉吃了……”他颤抖着哽咽。 它是自己跑掉了,凤岐一遍一遍地对小寺人比划。小寺人看着他手舞足蹈却十分坚持地模样,想要笑他滑稽,却又心口一热倏然泪下。 “阿猫,你为什么不能说话呢?俺真想听听你的声音,肯定像俺娘一样又轻又软!”小寺人一边哭一边笑,“阿猫,你为什么不能说话呢……” 小寺人喃喃着念叨,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凤岐低头看着小寺人,心中喟然,抱起他送回屋里。 他正欲在旁躺下,却感到背后有道视线,便回过身,果然看到管事严巍站在屋外。凤岐走出去,严巍拿着腔调道:“你小子倒是命好,殿下又要召见你了。” 凤岐心底苦笑了下,这回不知陆长卿又是想起哪件陈芝麻旧谷子的事,要整治他一番? 阿蛮,你若非要我死,那我便死给你看看吧。凤岐淡淡地想。 凤岐直接被带进了庆侯寝宫。 陆长卿板正地坐在案后,穿着中衣披着青氅,借着案上的灯光批阅奏章。凤岐每次看到陆长卿,心中就忍不住想,陆疏桐整日没个正经样子,怎么会有这么认真端正的弟弟呢。过去凤岐被陆疏桐拉住留宿军营,两人抵足而眠,陆疏桐总是会念叨起陆长卿。几岁说的话,几岁换的牙,凤岐的耳朵都磨出了茧,至今都能倒背如流。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2节 陆长卿看见凤岐进来,便放下了笔。 他细细端详着凤岐,虽然戴着羞辱意味的面具,衣衫又污浊不整,然而那高挑的身子安然而立,倒是风姿不减。男人这副样子既让他欣赏,却又觉得可恨。 挥退左右,陆长卿道:“贱奴站着作甚,过来掌灯。” 凤岐不疾不徐走到书案旁,将桌上的烛台端起。 男人离得近了,陆长卿闻得到他身上的淡淡的汗水味。他素有洁癖,又怨恨凤岐,本欲出言挖苦,却又忽然意外的嗅到了一股檀香。男人做了多年的国师,每日沐浴焚香,原来这长年的檀香味已挥之不去了。 这股檀香,勾起陆长卿许多回忆。他儿时怕雷,曾惊慌中闯入国师的床帏。那时闻着男人身上的檀香,整颗心都平静下来,睡得格外安稳。如今这汗水味中夹杂着熟悉的檀香,陆长卿竟不顾洁癖,忍不住深深吸气,连男人身上的不洁味道都贪恋起来。 陆长卿克制着自己,埋首于案。 凤岐虽还端着烛台,身上却已微微冒出冷汗。他那双手脚被挑断了筋,草率接上后又劳以重役,如今便是拿饭碗都长不过三炷香,何况是青铜烛台? 他知道陆长卿恨他,只怕开口求饶适得其反,便任面具下冷汗如瀑,忍着不肯做声。陆长卿不知在看什么,竟如此聚精会神,漂亮的眉尖微蹙,挺拔的鼻梁上落下长睫的影子。凤岐望着他,只觉此人认真时低垂的眉眼与陆疏桐有七八分的相似,便不舍移目。 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陆长卿正细细读着细作从楚国传来的密报,眼前灯影忽然大晃。陆长卿正看到关键之处,抬头怒喝:“贱奴!你连灯都拿不稳么……” 他抬头的一瞬,话突然卡在了喉咙中。 凤岐方才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晃动,听得陆长卿一声喝,忙用腰抵着书案站稳。他眼前花花绿绿一片模糊,只得循着声音,正要开口回答,忽然想起陆长卿并不曾让他开口,张了张口,又抿住了双唇。 陆长卿抬头的刹那,整颗心忽然一绞。男人修长的双手就在他眼前,已被融化的蜡油落满。他批阅奏章起码有一个时辰,这人竟就任由滚烫的蜡油滴满双手,也一声不吭吗? 让他举着烛台本只是羞辱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蜡烛会融化滴落。 陆长卿如鲠在喉,缓缓才开口,“你如何不说话?” 凤岐眼前一片白茫,分辨不清陆长卿脸色,以为他恼了。他自知此刻身体已虚弱至极,不敢与陆长卿相争,忙委婉言道:“殿下,贱奴这手如今不太好使,拿东西久了总要发抖。方才抖了,是贱奴的过错,求殿下宽恕。” 陆长卿若听他抱怨,倒还舒坦些,却没料到他如此低声下气。 那个一贯耀武扬威的男人,怎能如此低声下气……他心里只觉绞得紧,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是他要他做一条狗的,如今他成了狗,他却觉得心里难受。 凤岐听不见陆长卿回答,以为他正酝酿怒火,生怕他一怒之下将自己杀之后快,便又道:“殿下,贱奴这双手委实端不住了,可否让贱奴跪在地上,以头顶住烛台?” 陆长卿几乎一瞬间被他逼出泪来,猛然起身,撞翻了椅子。“住口!” 凤岐听见动静,手上又是一抖,蜡油纷纷洒落在他手上。 突然被这么一烫,他忍不住吃痛地闷哼了一声。甫见昔日趾高气昂的男人露出如此隐忍的姿态,看在陆长卿眼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媚意。 他再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蜡油滴在手上,烫不烫?” 凤岐愣了下,道:“很烫。” “你却不说?” 凤岐意外地捕捉到了陆长卿话中的一丝怜惜,他自是不会放过,便轻叹道:“殿下不是对阿猫下了禁声的命令,阿猫虽然觉得很烫,却也不敢发出声音。” 陆长卿怔住,“阿猫是什么意思?” 等到陆长卿开口问,他便顺势温言道:“殿下竟忘了么,殿下曾说贱奴不配凤岐这个名字,只配得上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如今众人皆知凤岐已死,贱奴得有个使唤名字,所以就叫阿猫了。” ——殿下曾说贱奴不配凤岐这个名字,只配得上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 你竟真的拿阿猫阿狗当做名字!这世上除了你又有谁配得上凤鸣岐山这四个字!陆长卿万没料到自己一时气话凤岐竟真的当真,一想到那些下人们一口一个阿猫的唤他,将他当成畜生般戏弄,陆长卿便恨不得将叫过凤岐这个诨名的人通通杀光。 是了,这个男人只能被自己羞辱,他只能舔舐自己的鞋底,而其他人,连他一根头发都休想染指…… 陆长卿恨声道:“还端着那烛台做什么,给我丢了!” 凤岐好声好气道:“遵命。” 他松了手,奈何烛台□□结的蜡油粘在他的手上,他用力一甩,一大块红色的蜡油就被生生拽掉,露出手背上一大片红痕。 这男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蜡油落在手上,慢慢感受它们在皮肤上干结?就这样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连痛呼都不能发出?陆长卿看着那块蜡油在他眼皮底下被蛮力脱去,心中五味陈杂,既是觉得心疼,又有种报复的快感,还夹杂着对男人的绝对支配产生的强烈满足。 他抓起凤岐的双腕,目中阴鹜而深情,“凤岐,我要将你永远锁起来……只有向我乞怜才能活命……” 陆长卿眼底的阴暗欲望如此强烈,凤岐想把手抽回,陆长卿却低下头啃噬他手上的蜡油。将那些蜡油啃去,他又用舌头细细舔舐那些烫痕。 凤岐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自己竟从未认真注意过这个叫阿蛮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陆长卿虽然儿时便对自己格外依恋,却只是孺慕之情。然而不料,原来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竟对自己……怀着如此强烈的爱恋……从未想到,从未想到! 凤岐猛然抽回手,转身便朝门口快步走去。 陆长卿严声命令:“站住!” 凤岐顿住步子,缓缓回身。陆长卿满怀爱恨,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几欲逃脱却又不得不伫立原地的男人。 ——长发拂肩,衣襟微敞,明月洒落,朗朗入怀。 “凤岐,原来除了死,你还有害怕的事。”陆长卿道。 凤岐静静地望着他,柔声道:“阿蛮,你知道我最怕死。可有些事你若非要逼我,我也唯有一死。” ☆、第五章 凤岐静静望着陆长卿,用柔和的声音说出“死”这个字眼来。 陆长卿一步步逼上前,反问道:“最怕死的不就是你么,如今反而拿死来威胁我?”凤岐被他逼得退了半步,背顶在了门扉上。 陆长卿伸手掀开他的外衣,撕扯着他的前襟,“凤岐,你倒是死给我看看。” 凤岐按住了自己的衣服,低声道:“阿蛮,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陆长卿冰冷的目中却似有火燃烧,仿佛坟场的鬼火一般,“我就是想践踏你……我就是想看你在我面前无能为力……” “践踏我的方式有很多种,”凤岐在面具下似乎微微笑了,“你大可以牵条狗来,让那畜生上我。”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闷抑声骤然响起。 陆长卿听出了男人话语中的笑意,既含讥讽又不自惜的笑意。仿佛在他的眼里,陆长卿还不如一条狗。而微笑着说出这样自渎之语的男人,简直下贱的让人作呕。 凤岐捂住腹部,倚靠着门弓起身子。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看那微微痉挛的模样,想必十分痛苦。一直以来陆长卿对他多有羞辱,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直接拳脚相向。 凤岐纵然精神上万分强韧,躯体上却十分孱弱。 无法在精神上摧折他的陆长卿,在肉体的施暴中得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见凤岐疼得发不出声,陆长卿扯着他的头发把他丢到床上。身子重重摔在床上,凤岐登时浑身眼前一黑。他不顾疼痛想要推拒,然而只要他稍有抵抗,陆长卿便一拳打过去。被狠狠打了两三拳,凤岐只觉自己口中泛起了甜腥。 “阿蛮,你要打死我么……”他声音沙哑地说。 多年前陆长卿对这个男人仰慕至极,简直奉若神明。倘若能与他多说一两句话,便心花怒放死而无憾。虽然对他暗怀情愫,却连梦中都不敢对他有一丝不恭。 然而这个昔日的神明,此刻在他面前,却毫无半点尊严可言。 剥离了他昔日的光环,陆长卿发现凤岐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如同掀开神明的面具,发现不过是一个空壳,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弥漫开来。 那时候为什么要爱慕这样一个虚伪又懦弱的人?这个男人就犹如一只外表华丽的花蝴蝶,却连以死赎罪的勇气都没有。 陆长卿一边反问着自己,一边机械地进行着。 凤岐感到血已涌入口中,他却死死咬住牙关。 如果陆疏桐知道自己与他最疼爱的弟弟有了床笫之欢,九泉之下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一股深深的绝望从凤岐心底弥漫开来。 或许唯有死,才是解脱。 然而他是绝不能死的。 凤岐的精神比想象中更为强韧,并没有因为绝望和痛苦而昏厥。 “阿蛮,和我做这种事,快活么?”凤岐的声音虚弱至极,陆长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只要你痛苦,我就快活。”陆长卿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是很痛苦,很痛苦……”凤岐低低道,抬起手按在胸口,“……这里,宛如刀割……” 青铜面具的缝隙中竟有泪水流下,陆长卿万没料到,一瞬间心头大震。 凤岐平静地说,“我再没有颜面见你兄长了。”泪水不断从面具中涌出,却听不见抽泣,只是偶尔才能听到一声疲倦的叹息。 “你住口!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放过你?”陆长卿慌乱地吼道。 凤岐沉默良久,突然慢慢撑坐起来,一只手伸过来,仿佛要抚摸陆长卿的脸。 陆长卿有些惊呆,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凤岐指尖挟风,一把拔出陆长卿束发的簪子,狠狠朝自己的喉咙刺去! 陆长卿只觉头皮一炸,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劈手去夺他手中的簪子。 鲜血溅在了陆长卿的脸上。 他紧紧抓住凤岐的手,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捏断。簪子已刺入喉中一寸,若非凤岐的手筋曾被挑断,绵软无力,此刻他早已刺穿自己的喉咙,死在陆长卿面前。 凤岐的手无法再深入,他的手腕也动弹不得。然而就在陆长卿的眼前,他用几根手指疯狂地一点一点拧转插在喉中的簪子。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股鲜血再次从伤处涌出。 陆长卿脸色煞白,连话也说不出,两只手紧紧攥住凤岐的双腕。他此刻连那簪子都不敢拔出,颤声道:“你竟然敢死……你竟然这么想死……” 他实在不了解这个男人。一个为达目的可以轻易让人把自己手脚筋挑断的人,绝不会优柔寡断。 凤岐从喉中泻出一丝笑,沙哑至极道:“阿蛮,你往死里逼我,我就……死给你看看……” “……好不好看?”他气若游丝地问。 陆长卿突然深深地畏惧起这个男人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自以为掌握的他的弱点,却其实是自己的弱点。 以为这个男人只在乎身家性命,如今才发现,他竟连自己的命都满不在乎…… 而真正畏惧他死去的,却原来是陆长卿自己。 “太医……太医……”陆长卿喃喃自语,忽而尖声吼道:“太医!快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来回改,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看懂了……或者直接删了,留邮箱? ☆、第六章 太医赶到之时,明华宫的场面可谓惨烈。陆长卿死死抓住凤岐两只手,那插在喉咙上的簪子随着他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太医倒抽一口凉气。 “殿下,微臣得将簪子拔出。”老太医卷起袖子,“请殿下抓牢了这人,莫让他挣扎。” 太医一手用帕子按住伤处,一手缓缓往外拔那利器。凤岐靠在陆长卿身上,浑身如筛子般剧烈抖动。 彼此这般贴近,陆长卿才能切身感受到他的痛苦。 簪子□□,太医立即用帕子按住伤口,包扎起来。“还好只是皮外伤,若再深一寸便难救了。”太医心有余悸道。 凤岐半裸的身体上布满冷汗,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床上,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陆长卿从失魂落魄的状态方平静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浑身都发软。他看了凤岐好一会儿,低声道:“国师,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最重要?” “你与我兄长的情义,抵不过一个衰败的周朝。我以为周朝的国祚是你最珍视之物,我苦心经营十几年,终于攻陷了镐京,可是你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这么想活下去,一定有个理由。你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凤岐沙哑地笑了笑,“阿蛮,我告诉了你……你便要毁掉它……让我痛不欲生,是不是?” 陆长卿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和男人行床事什么感觉?”凤岐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仍是淡淡地说着,“把仇人压在身下,让你很兴奋?” “你兄长若是知道……定要勃然大怒……” “住口,”陆长卿脸色铁青,“你不配提我兄长的名字!” 不必陆长卿喝止,凤岐也已虚弱得再说不出话来。虽是讥讽陆长卿,然而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却何尝不是再自己的伤口上撒盐。 翌日凤岐再醒来时,身体已虚弱得难以坐起。陆长卿派来一个老宫女照顾他。明华宫中的窗户被厚重的帘子遮的严严实实,整个偏殿中唯有烛台照明,不辨昼夜。 婉转的笛声遥遥传来,凤岐竟打起精神细细听了一会儿。 老宫女收拾一箸未动的碗筷,道:“哪个宫里传来的笛声。” 凤岐并不接话,仿佛已陶醉于笛声之中。忽然门扉被重重推开,陆长卿走了进来。 凤岐以为他早已为楚国忙得焦头烂额,没料到还有闲工夫来看自己。 陆长卿一进来就看见了桌上尚未收拾干净的碗筷,冷笑一声,“这是开始绝食了?” 老宫女道:“殿下,他已两天不肯吃东西了。” “他不肯吃,你不会喂?”陆长卿在床边坐下,似乎十分疲惫,眉头微蹙,对凤岐的语气却依旧寒意十足,“我今日召了严管事,听说你和一个叫阿虎的小寺人关系不错?” 凤岐微微一笑,“阿蛮忙于国事,却还有时间关心我。”他的喉咙自从伤了,说话的声音便比过去沙哑低沉,虽是一贯的柔和语气,却总透着股病态。 “你挖苦我被祝侯逼得紧?你以为祝侯是好心扶助公子胥么,他不过是利用公子胥罢了。即便他联合诸侯把我逼出镐京,周朝也不可能复国,到时天下大乱而已。” “比起祝侯你更耗我心力,这世上让你在乎的人寥寥无几,”陆长卿道,“你要是想那小寺人死,就继续绝食吧。” 沉默片刻,凤岐叹道:“阿蛮,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何必拿个孩子威胁我。” 陆长卿听了他话中颇有自弃之意,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烦闷。他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帘子,推开窗子。 窗外的雪已下了一早上,纷纷扬扬,一股雪的清透气息冲进了殿中。凤岐一直很喜欢雪天,仿佛再次置身于西北的广袤天地,飞雪如雾,策马狂驰。 此时笛声未停,应着雪景,愈发悠扬。 陆长卿的青色貂皮长氅曳地,修长俊挺的背影伫立于逆光中,给人一种孤冷不群之感。凤岐望得心中蓦地一动,恍然间仿佛见到了陆疏桐,一股莫名的痛意钻入了心脉,连双唇都控制不住的颤抖。 “阿蛮……”他勉强克制着内心的波澜,柔声唤道。 陆长卿回过身,那张年轻的脸顿时驱散了酷似陆疏桐的错觉。 凤岐低哑的嗓音,比过去的嗓音更为柔和委婉。 “……我可否……求你一事……”凤岐精神已有些不济,勉强撑身道。 陆长卿轻哂一声,“凤岐,你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么?你说好了,但我绝不会答应。” 凤岐沉默了须臾,缓缓道:“阿蛮,我在杂役屋后的左数第二棵大柳树下埋了一坛酒。” 陆长卿没料到凤岐忽然说这一茬,不由侧耳听起来。 “……若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否把这坛酒挖出来……不必多费力,只要把酒撒在坟上便好,我便是喝到了……”顿了顿,凤岐苦笑了下,“当然,你若是打算把我的尸身喂狗,那我这话便算了……” 陆长卿一颗心如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他听得脸色刷得白了。 “凤岐,你若敢死,我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陆长卿恶狠狠道,“你最好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否则我必定鞭打你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把火烧个干净么…… 凤岐低低道:“……阿蛮,我只是说说罢了。我终归还是怕死的……”他的话音愈发微弱,最后竟昏过去了。 如此过了两日,晨晖殿中陆长卿正和洪彭、黄昇,太宰慎叔同商量军情。这两日来祝国已打出除逆复周的旗号,召来了镇、杜、宗三国前来围攻镐京。 “若要保住镐京,唯有借靖、卫之兵,”太宰慎叔同道,“臣下已遣使向靖侯告急,卫国素来与靖交好,请靖侯约卫兵同来。” 洪彭道:“靖侯一向贪心,恐怕要贿以重赂。” 正当商讨之时,忽有寺人来报,说是明华宫的宫女求见庆王。 黄昇斥道:“没看到殿下正与我等商量军机大事,一个宫女来捣什么乱!” 寺人吓得连连称诺,便要退出去,陆长卿却眉尖一动,放下支颐的手,“你问问那宫女,有什么要紧事。” 太宰和两个大将听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均未曾料到陆长卿竟有心思关心一个宫女报来的琐事。 须臾寺人又进来,禀道:“殿外那宫女说,阿猫病得厉害,喂不下饭。”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三个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那庆王养了什么金贵的猫,让宫女特地来报。陆长卿俊秀的眉目间浮起一丝阴云,他严声道:“什么叫喂不下饭,他不肯吃就拿鞭子抽,还不肯吃就拿竹筒□□喉咙往里灌!病了就去叫太医看!下去!” 寺人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 陆长卿盯着地图,眉头紧蹙,却终是心不在焉了。 直到傍晚陆长卿才回到寝宫,推开偏殿的门,宫女正满面愁容地端着饭菜守在床边。 见了陆长卿,她忧虑道:“殿下,阿猫他……真是喂不进……” 陆长卿接过一碗米饭,挥退宫女,坐到床边。凤岐的头虚软地仰在枕头上,两日不见,陆长卿发觉他竟瘦了一圈,连脖子上的筋都清晰可见。 陆长卿以为他又是绝食,冷冷道:“非要我亲自喂你不可?那小寺人的命你不要了?” 凤岐的声音比前两日又微弱了几分,他苦笑道:“……我手抬不起来了……你放在地上,我趴着吃……” 陆长卿恨声道:“凤岐,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会可怜你不成?” 他用小勺盛了米饭递到凤岐嘴边。青铜面具留下的缝隙不大,凤岐配合地伸出舌头,近乎舔舐地将勺中的米饭吃了下去。 那粉红柔软的舌头,让陆长卿再次感到一股从尾椎窜上的酥麻。 以前男人吃饭总是很优雅,从不会露出舌头来,于是男人的舌成了陆长卿很少见到的部分。此刻忽然见了,陆长卿又仿佛窥视到神明面具之后的部分,混杂着昔日残存仰慕和如今的鄙夷,交织成扭曲的欲望。 陆长卿克制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给凤岐。凤岐毫无停顿,用舌头舔舐着吃下去。一碗饭很轻易的喂完,陆长卿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 喂完了饭,凤岐身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陆长卿也觉得他汗出得太多,再细细打量他,确实又比前两日羸弱了不少。“你病了?” “不知道,”凤岐沙哑地说,“……昨天手脚抬不起了,今早醒来,觉得身子飘起来了……” “什么叫飘起来?”陆长卿听得没由来烦躁起来。 凤岐见他面露愠色,声音便更放得柔缓,“……觉得好像没睡在床上,飘在身体上面似的,往下看能看到自己……” 陆长卿听得一个激灵,怔了怔,才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凤岐轻柔一笑:“……阿蛮生气了?那我便不说了。” 陆长卿这时才觉得凤岐的精神有些萎靡。那时刚俘虏他时,虽然逼迫他舔靴子,他那强韧的精神却让他安之若素。如今不过是一场□□,却仿佛真的折磨了他的心。 难道和我一起的□□,比做奴做狗还让他痛苦么,陆长卿觉得心底有些痛被翻了上来,几乎冲上了眼眶。 “……阿蛮……”凤岐忽然道。 陆长卿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低头望着他问:“怎么了?” 凤岐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弓起了身子,冷汗一层又一层的沁出。 “你怎么……”陆长卿还未说完,凤岐忽然身子一伏,剧烈的呕吐起来。方才陆长卿喂进去的米饭,都被他呕了出来。 陆长卿脸色由白便青,朝外喊了一声,命老宫女再拿饭菜来。 凤岐坐正了身子,也不辩解,老老实实地张口吃下陆长卿喂来的每一口饭。陆长卿看不到凤岐面具后惨白的脸色,只道他是故意将饭菜吐出,面色极为不豫。 那饭吃了一半,凤岐微微别过头。 “……阿蛮,我胃很疼……” “你就是这么折腾那个老宫女的吧,”陆长卿忿然道,“把饭吃光,不然我现在就命人杀了那个小寺人。” 凤岐不再说话,慢慢转过头,又张开嘴吞下一勺米饭。他吃得速度很慢,陆长卿却也颇有耐心。伺候这个人,陆长卿发现自己丝毫不会嫌弃。而且,虽然这人此时几乎瘦脱了形,陆长卿依旧觉得他美得不可方物。 凤岐吃了几口,胃部再次抽搐起来,无法克制的伏下身呕吐。他双手压住上腹,慢慢撑起身,满头冷汗地望着陆长卿,淡淡道:“……你再让人拿一碗来吧,我……都吃下去,别去为难一个寺人。” 陆长卿站着不动,凤岐弓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望向他。 陆长卿朝他伸出手。他下意识地按住了前襟。然而陆长卿的手指只是碰上了凤岐的嘴角,拭下一抹猩红。 “你吐了血。”陆长卿怔怔地说。 “……我素有咳疾,前几日喝酒不是犯了,并非胃里的血,只是些老毛病……”凤岐缓言道。 “我兄长说你曾为他挡过一箭伤了肺,”陆长卿面露痛苦之色,“他以前带着我去祝国买给你治病的药材,这么些年应该已经调理妥当了才对。” 凤岐无言以对,陆长卿按住了额角,“我好像又把它引出来了……” “……阿蛮,”凤岐沉默许久,叹道,“……我若死了,你莫恨我。” 蓦然这样一句话,说得陆长卿心如刀绞,然而此中深意,数月之后,他才恍然醒悟。 ☆、第七章 雪一直未停,濛濛雪雾中,遥远的骊山若隐若现。 凤岐在窗边的软榻上拥被而坐,不时发出低微的咳嗽声。不知何处的笛声依旧幽幽盘桓于雪空中。 老宫女将炉火烧旺,时而抬头向他睃去一眼。那一日后,这人倒能吃能睡起来,只是如凋谢之花,那昔日的芳泽随着这场雪一道离枝辞叶。 哪一眼没有看到,说不准就这么悄没声没了气,老宫女忐忑地想。 面具后轻飘飘传出一句话,“秋娘,能给我取一只埙来?” 那声音轻柔低婉,挑人心弦,莫名地有种蛊惑。老宫女这几日只在陆长卿来时听过他说话,每次不是压抑的□□声便是虚弱的喘息,从未听他好好说过一句话。此刻这声音甫一入耳,竟令她醺醺欲醉。 老宫女起身踟蹰道:“……你要埙做什么,你还有力气吹埙?”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走出去,取了一只宫里的陶埙来。 凤岐接过,捧在手心。老宫女不禁细细打量那双手,如今虽瘦可见骨,满是伤痕,可那形状却修长均匀,可以想见过去怎生漂亮。 凤岐吹起了陶埙,平稳圆润的声音飘扬开来,竟仿佛与那笛声遥相呼应。老宫女不知他吹得什么曲子,然而心头却倏然压来一股浓重的哀伤。 陆长卿顿住了正欲推门的手,伫立在门外,静静听着这埙曲。 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的发丝和眼睫上,渐渐融化成水,沿着微垂的长睫滴落。 过去他兄长常常为这镐京来的国师吹埙,晨光熹微,古道瘦柳,那国师听罢曲子,喝上一碗送别酒,便策马远去。 陆长卿儿时常常赖着陆疏桐一道去那送别的长亭,他总是东抓一把狗尾草,西捞一簇桔梗花,一边嘻嘻哈哈地喂给马儿吃,一边却不时地偷偷瞥望那二人。 当太阳彻底从山头升起,镐京来的国师身披晨光,一身紫衣,光彩照人,这便是陆长卿最欢喜的一瞬间。他那时也很自豪,自己的兄长竟有这样一位神明般的朋友。 陆长卿那时年纪还小,也听不大懂二人的话。国师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兄长却有时开怀有时懊恼。最后直到国师的白马消失在古道的尘埃中,他的兄长才会收回目光。之后的许多天,他的兄长都会吹奏离别时的埙曲,独自喝上几坛老酒,大醉数日。 陆长卿推开了门,殿中并没有光彩照人的国师,却只有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囚徒。 埙声在他进来的一刻消失,凤岐捧着陶埙无力地躺在软榻上。细小晶莹的六角雪花,从敞开的窗飘落进他的衣领里。 “难为你还记得这首埙曲,”陆长卿道,“不过有几段的调子不对。” 凤岐微笑道:“过去总听的曲子,如今也记不清了。这么些个年头过去,我已经老了,记性不好了。” 说着话时,一直缠绵萦绕的笛声,也仿佛随雪飘散一般消失无声。 陆长卿看着凤岐,突然发觉他确实有衰老的迹象。之前看他时并没有留心,此刻细细打量,才发现他的青丝间夹杂了白发。 那些白发,竟那么刺目。 陆长卿仿佛此刻才意识到,凤岐和所有人一样,都会渐渐变老。 其实如今的凤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年轻国师了,掐指算来,他也已年过四旬。 让一个不惑之年的人爬跪舔靴,让他像个女人似的雌伏于自己身下,对于普通的男人来说,已经是极其出格的羞辱。 但他居然还能受着,还能和和气气地与自己说话。这是一种宽容,还是……彻底地漠视? 凤岐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只要他开始咳嗽,就必定见血方休。 当年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二十多年才调理过来。谁料得到一个陆阿蛮,就让它死灰复燃。 陆疏桐,你是让你弟弟来报复我么,凤岐一边咳一边心底苦笑。 鲜血从青铜面具的缝隙中溢出,凤岐衰颓不堪。陆长卿知道是自己将当年龙章凤姿的男人作践成这般模样,忽然心头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压,闷闷的麻木,随即是窒息的剧痛。 “把面具取下来好了,你这副鬼样子我也看够了。”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便松了口。 凤岐咳嗽这一通,只觉得喘不上气,此刻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沙哑道:“……别取下来……” 陆长卿一怔,“你还喜欢戴着不成?” 凤岐的喘息终于平息了些,说话却更加细弱:“……你已对众人宣称我死了,我若不戴面具,这宫里……总有认得我的人……” “……那时,你恐怕保不住我……” 凤岐面具下的声音已平静温和到令陆长卿厌恶的地步。原来还是怕死,陆长卿的心忽然仿佛被泼了冷水,对凤岐的鄙夷再次冲上心头。 ——陆长卿,看清楚了么,你爱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你的兄长就是被这样一个男人害死的。 陆长卿至今仍记得清楚,那一日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赴镐京,自己心中虽忧,却并没有劝阻。 那是在犬戎突袭镐京,庆侯袖手旁观,靖侯出兵逼退犬戎之后的事。文王下令召见庆侯,庆侯罔顾王命,竟不赴京。随后镐京却传出国师凤岐病笃的消息。庆侯闻得此讯,竟不顾国中众臣阻拦,带了两百人连夜奔赴镐京,半路被伏杀在渭水岐关。 陆长卿从未想到过,那位总是淡淡含笑的美丽国师,竟会和周王一道欺骗兄长。 兄长临行前,自己竟还一心相信国师会帮助兄长重获王的信任,竟没有劝他留下……那个时候,恨意,就已如蜿蜒的树根,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底。 陆长卿抓起凤岐手中的陶埙,甩出了窗外。陶埙在雪地里滚了几圈,便不见了踪影。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陆长卿狠狠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你何必非要惹庆侯殿下生气……”见陆长卿走了,一直不敢说话的老宫女才嗔怪了一句。 凤岐却轻轻地笑了。 夜色渐深,陆长卿仍在书房与大臣们商讨军情。祝侯已联合诸侯,不日便要围攻镐京。黄昇道:“殿下,我们不如刺杀公子胥。楚侯打着扶助公子胥的旗号召集诸侯,我们就折断他这面旗。” 太宰慎叔同道:“祝侯必定将公子胥保护的周全,黄将军可有举荐的高手?” 黄昇道:“我府上住着一个江湖客,我曾有恩于他,他必定能刺杀公子胥。” 洪彭道:“这次楚侯也只召集到了镇国、杜国和宗国。靖国与我们同盟,纪国国富兵强,不如将纪国拉拢来?” 太宰叹道:“纪侯萧怀瑾一向偏安一隅独善其身,他深居简出,脾性难猜,不知如何拉拢啊……” 洪彭突然一把抓住烛台射了出去,窗外剑光一闪,烛台瞬间被劈作两半。 一个黑衣刺客箭一般射入,直取陆长卿! 陆长卿姿势未变,坐在蒲团之上,眉间微微一皱。 黄昇与洪彭早已左右挡来,与那刺客厮杀在一起。那刺客不知是何来历,身法竟极妙,与两员大将杀得不分上下。 刺客打斗间竟还能向陆长卿抖出一枚暗器,陆长卿衣袖随意一挥,便将暗器扫落。 黄昇与洪彭竟还未将那刺客拿下,陆长卿面色愈发不豫。 他耸然起身,青色貂裘长袖中倏然露出短剑的锋芒,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就已站在那刺客眼前。 刺客显然也是一惊,慌忙后退,然而身后黄昇与洪彭的剑已逼来。 陆长卿的短剑架在刺客颈上,目中冷冽如冰,“何人派你来的?” 刺客一言不发,目光却瞬间呆滞。黄昇大呼不妙,刺客已咬毒自尽。 与此同时,明华宫的偏殿中,皎皎明月盈落阁床。 凤岐披衣而坐,望着床边桌上点亮的烛台。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深黑泛蓝的眼眸中,让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 须臾,他对一旁昏昏欲睡的老宫女道:“秋娘,我求你件事。” 老宫女揉揉眼睛,问:“阿猫,你饿了么,要吃什么?” 凤岐从枕头下取出一支金簪,递给老宫女,“你替我跑一趟东边的寺人们的住处,把它送给一个叫阿虎的小寺人。” 老宫女细看了那簪子一眼,倒抽了一口气,“这不是殿下的簪子……你、你用它自尽,竟还藏在身边!” 凤岐徐徐交代她:“你和阿虎说,如果庆侯殿下要杀他,就给他看这簪子。如果殿下不杀他,日后可把这簪子当出去换钱,毕竟是金的,应该值不少钱。” 老宫女摇头叹道:“阿猫,为什么你做什么我都不明白……” 凤岐微笑起来:“秋娘,你快去,回来时再去御膳房给我偷些酒来。” 老宫女一边咂舌一边揣起簪子推门出去了。 她走了一会儿,凤岐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他浑身笼在银白的月华中,宛若一尊雕像。 他伸出手握住了烛台,在床上倾斜,丝绸的锦被滋滋作响,片刻后熊熊燃烧起来…… “阿蛮,我便死给你看看……”凤岐柔声道。 当老宫女回来时,明华宫外围满救火的侍卫,连太宰慎叔同和黄昇洪彭两位将军也在。 “殿下!”慎叔同朝烈焰中失声呼喊,被黄昇拖住以免他冲入火中。洪彭已往身上浇水,准备进到燃烧的宫殿中。 陆长卿思忖刺客之事时,宫人慌张来报,明华宫失火。 他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赶到时火势已不容控制,耳中嗡嗡乱响,头脑一片空白的冲入了火海。 ——你最好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否则我必定鞭打你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烧个干净…… 陆长卿怔怔地站在阁床边,这里已烧变了形,想必是从此处起的火。 烧断的木头和燃着的锦缎在陆长卿身旁纷纷而落,他却浑身冷汗如瀑。 阁床上躺着一个瘦高的人,这个人的身体也在燃烧,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呼。 他却再也不会委曲求全地说:“阿蛮,饶我一条命吧。” 陆长卿一步一步走过去,抱起他燃烧的身体。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他被靖侯调戏后,徐徐穿衣的样子——先将一条修长的手臂伸进衣袖里,微微扭腰,再套进另一边的衣袖…… 削葱般的指尖从袖口伸出…… 陆长卿自己的衣服也燃烧起来,他全然不觉,只是不断用双手扑灭男人身上的火焰。 青铜面具还锁在他的脸上。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 就戴到死吧……这是自己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陆长卿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已经有些烧变了形的青铜面具。 他的手指摸上去,顿时被烫起了泡,他却浑然不觉。 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了锁。 那面具已然因炙热与脸皮粘在了一起。 永远无法取下。 陆长卿怔怔坐了会儿,跪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具。 面具上是滑稽的笑脸,此刻却充满嘲讽之色。 他双手用力,将那面具掀开了一点,听到皮肉被剥离的粘腻声。 这声音,让泪水一刹那,轰然决堤。 心底那个最美好的人,十多年前早已在精神上不复存在,而今日,他又亲手摧毁了他的肉体。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陆长卿松开了手,慢慢闭上含泪的双眼。 他纵使无畏于千军万马,今日却竟没有勇气直视面具后的这个男人。 ☆、第八章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3节 几日来鹅毛大雪封了道路,军队和来往商客都难以前行。战火虽并未被这场雪扑灭,然而时间却仿佛因大雪而停滞了下来。 旷野静谧,寒气四漫,一辆马车在雪野中缓缓前行。车辙堪堪留下,便被不断飘落的雪覆盖。原本的大道已经难以寻觅,也不见前人的车辙,赶车的少年却并不焦急。 他生得面如冠玉,腰间别了一支翠绿的竹笛。 马车已不知行了多久,少年回头道:“师伯,天已大亮了。下了这场大雪,想必黄河都结冰了,这倒方便我们从冰面上走到靖国去。” 靖位于镐京之北,都城为绛,从镐京入绛必要北渡黄河。 马车中的男人撩开车帘,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望了望雪花纷落的天空。 不知陆长卿见到他的尸首时是何心情,或许是拍手称快,大骂死得好?抑或因他死得太快而余恨未消?凤岐漫不经心地想。他本是方外之人,一生经历又太多,除了前代庆侯陆疏桐,他这颗心从未记挂过什么。他在镐京已“死”过两回,如今人走了,心也不曾停留。 马蹄橐橐的踏雪声中,飘进了清婉悠扬的笛声,凤岐眼波一动,赶车的少年也不由昂首四顾。 将暗语编进音律,以乐声沟通讯息,这是凤岐的师父生前所创,能破解其含义的也唯有同门中人。当日凤岐以埙回应笛声,陆长卿听出几个段落的调子并非陆疏桐的故曲,乃是凤岐以曲传讯,并不是当真忘了原曲。 少年抽出腰间竹笛,婉转的笛声遥相呼应。 凤岐听罢,道:“你师父竟亲自来接我过河,他如今是靖侯倚重之臣,兵荒马乱的却还这般乱跑。” 少年想回应他几句,他却已放下了车帘。 马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雪势渐小,一家小客栈在银装素裹的密林中隐约可见。 客栈门前的老松下站着一个有些瘦小的男子,他裹着白色狐裘斗篷,乌发上沾了不少雪花,想必已等了些时候。 赶车的少年欢喜地叫了一声,翻身跳下车扑进男子怀中。男子宠溺地笑笑,这笑容让他原本十分平庸的相貌容光焕发起来。 凤岐撩开车帘正看到一幕,他孤身一人多年,倒真也想收个徒弟。 男子牵着少年的手走到马车跟前,眼中溢满久别重逢的欢喜之色,“师兄,你我有十来年没见了!师兄……你这些天……受苦了……” 凤岐微微一笑,“我在哪里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倒是玄渊你又瘦了不少。”说着凤岐让玄渊搀扶着下了马车。 进了客栈,凤岐只消扫视一眼,便知这里都是他师弟的人马。 凤岐甫一进门,店里的伙计便都盯住了他,玄渊笑道:“师兄真是一点没变,如此丰姿走到哪里都让人惊艳。” 凤岐一贯是强势的,而如今在陆长卿手里耗损了太多力气,不得不倚靠玄渊的搀扶才能走到座位前。他望着玄渊,好不自谦地说:“师弟把我从镐京救出,想必是靖侯的授意。不知靖侯是看中了我的才干,还是看中了我的脸?” 玄渊无奈坐到他对面,苦笑着嗔道:“师兄……” 他叹了口气,徐徐劝道:“师兄,你这些年为共王劳心劳力,他却只知骄奢淫逸。若是他肯听你的劝,又怎会让陆长卿突袭成功攻占镐京?周室失道,天下诸侯兴起,大势所趋,你又何必非逆天而行?” “陆长卿为了一己私恨攻入镐京,如今祝侯召集各路诸侯讨伐他,他根本没有退路,”玄渊接过客栈老板娘递来的茶壶,慢慢为凤岐倒满茶杯,“那日在观星亭上,陆长卿怎样当着靖侯殿下的面羞辱你的?靖侯殿下许诺,你若肯来靖国,他会为你生擒陆长卿,交由你处置。” 凤岐微垂眼,望着茶杯中漂浮竖立的茶叶,“庆国地势本是极好,若是先安顿西南,养足兵马,借着西北方高屋建瓴之势吞并中原诸侯,大周天下就真是覆水难收了。攻占镐京是一步错棋,若是陆疏桐还活着,他不会这么做。” 玄渊道:“所幸栖桐君已经死了。” 茶杯中的浮立茶叶沉到了杯底,凤岐胸口发紧,不由咳嗽起来。 玄渊轻轻叹道:“师兄果然还是在乎他。” “休要再说……咳……”凤岐脸色发白地说。他的师弟看似柔弱无害,却实则洞悉人心,刀刀都能捅在他的心口。 玄渊轻轻拍他的背,把桌上的热茶递到他嘴边。凤岐喝了两口,胸中方舒坦了些。 “师兄,我推测陆长卿接下来定是要刺杀公子胥。”玄渊放下茶杯,坐回位子上“你在镐京时,可看在和栖桐君的旧交情上提点他一二?如今诸侯已经被祝侯召集起来围攻镐京,公子胥若此刻被刺杀,更加激起怨恨;何况公子胥若是活着,尚能对诸侯有所牵制。” 凤岐捧着茶杯并不回答。细长的眼梢因方才的咳喘而微微泛红,却偏偏有种艳丽之感。 玄渊心底十分清楚,他这个师兄的容貌,正合靖侯丰韫的胃口。 “玄渊,你心底真的希望我去靖国么?”凤岐忽然抛出一句话来。 那双深黑透蓝的眼眸深深地凝视进玄渊眼底,这样灼目的强势,在二人跟随师父修行之时,便最令他畏惧和厌恶。 玄渊眉眼弯弯,柔和一笑:“师兄,只要是丰韫想要的,无论什么,我都会送到他面前。” 凤岐合上眼帘,摇头道:“你为情所困。” 玄渊淡淡一笑,“我不像你这么薄情,即使是那样深爱你的人,也能痛下杀手。” 凤岐目中古井无波,然而薄唇还是不由抿紧,他扶着桌子起身道:“玄渊,我不会去靖国。多谢你相救,就此别过。” 玄渊坐在原地,啜饮着杯中的茶,目光温和地望着凤岐。 一步,两步,凤岐突然止住了步子。他缓缓地蹲下,身子慢慢前伏,倾倒在地上。 玄渊站起身跪在他面前,温言道:“师兄,你站不起了么?” 凤岐额头沁出冷汗,冷冷道:“药是你下在茶中的,我现在站不站得起,你比我清楚。” 旧时明月映照着镐京的宫墙,未央宫中一片寂静。 阁床上的重重纱帘都已放下,陆长卿蜷在这狭小的空间,静静望着床上被烈焰烧的残破的躯体。那身体的铜面具已经摘下,搁在陆长卿手边,面具下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死气沉沉地望着阁床顶。 陆长卿并不害怕这张烧毁的狰狞面孔,因为他知道这张面孔曾经是多么艳丽夺目。白皙饱满的额头,细长的眉眼,挺拔的鼻子,含笑微翘的嘴角……即使变成了焦炭,它也属于那个无人可及的男人。 只要是那个男人,陆长卿都觉得美丽…… 他继续将锦盒中的香料涂抹在男人的躯体上,冰凉颤抖的手指抚摸过他的每一寸皮肤。男人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当时用金钗刺破的伤口,掩盖在烧焦的皮肤中,隐约可见。 “凤岐,你即使死,也休想逃离我。”陆长卿对着尸体静静地说。 从敞开的窗口吹进的风摇动了烛火,蜡烛绽起了一个烛花,发出“噼啪”的声响。陆长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否把这坛酒挖出来……不必多费力,只要把酒撒在坟上便好,我便是喝到了…… 思及男人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陆长卿心中五味陈杂。 他放下锦盒,为床上的男人掖好被角,披着青色长氅朝杂役的住所走去。 银色的月华洒落,雪地上松柏的影子随风摇曳,陆长卿的背影,分外萧寂。到了杂役屋子后,果然看到几棵挂满白雪的老柳树。 那时候,凤岐说把酒埋在哪一棵柳树下了? 陆长卿扫视着一排柳树,走过去踢开积雪,想看看有没有新翻过土的痕迹。然而下过一场雪后,什么痕迹都寻不到了。 陆长卿突然又觉得跑来这里的自己很可笑,他明明这么恨这个男人,又何必为了他一句话,到这杂役的住处来。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又十分心酸。 男人忧伤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自己竟连他死前最后一个心愿都弃之不顾么? 何况他的心愿如此卑微,仅仅是……想要坟前洒上一杯酒……仅仅是……希望有人能祭奠他一下…… 陆长卿顿住了步子,又很快地折身回去。他没寻到工具,便用手扒开积雪和泥土,在柳树下翻找起来。 挖过了一棵柳树,他没找到酒坛,喘了口气,他又动手挖了旁边一棵柳树。陆长卿挖得满手泥污,却仍是一无所获。 挖着挖着,他眼前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滚落在泥土里。 “为什么……连你最后留下的东西……我都找不到……”陆长卿胸口仿佛被撕裂一般剧痛,痛得他发不出声音,唯有泪水汹涌而下。 陆长卿仰面躺在雪地里,回忆如洪水将他的意识淹没。六岁时的暴雨天,他惊慌失措地误闯入那男人的床帏。男人放下书简,抚着他的背,给他讲雷公电母的故事。男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妙趣横生,让他知道天上打雷闪电是因为坏脾气的雷公和电母在家中打架。他被逗得直笑,从此再也不怕雷声。那时男人为什么要温柔的安慰他呢?为什么要让他感到温暖后又视如陌路? 温暖的烛光,朦胧的纱帐,温软的话语,滑顺的长发……无数次梦境,都是这样的场景…… “凤岐……你……薄情寡义……”陆长卿爬起身,双手用力地刨挖,仿佛是在发泄着心底无法言说的矛盾和痛苦。须臾十个指甲缝都已开裂,传来尖锐的刺痛。 指尖终于碰到了硬物,陆长卿将那东西挖出,果然是一只酒坛。 之前观星亭上送走靖侯后,陆长卿确实记得凤岐当时拿了一只酒坛回去,想来便是眼前这一只了。那时不知他为何要带酒回去,原来……原来却是想用作死后的祭奠…… 陆长卿想把酒坛带回未央宫,然而刚把酒坛拎起,步子蓦地一顿。 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只酒坛,未免太轻了。 他盯着手中这酒坛,慢慢放在地上,双手打开了封口。 陆长卿的心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呼吸猛然一滞。 三只锦囊,静静躺在里面。 ☆、第九章 玄渊脱下白狐裘,盖在了凤岐身上。那动作十分温柔,然而起身后的目光却分外凌厉。他对伪装成客栈伙计的手下命令:“日落前赶到虞城,早日渡河免生变故!” 于是马车又再次冒雪奔驰起来。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凤岐裹着玄渊的厚衣,神色恹恹地望着被风掀起的帘外一晃而过的雪野密林。 玄渊叹道:“当年师父那般风流绝妙的人物,为了文王弃世出家做了道士,疯疯癫癫浪迹江湖,情之一字确是伤人。师父生前总骂你无情,其实心里却喜欢你得紧,临终前将遗愿托付给了你。” 凤岐不置一词,玄渊便又自言自语,“师父半辈子装疯卖傻,临死前却仍是惦着那人。他要你替文王守三代江山……三代,师兄,你注定要至死方休了。” “文王晚年病得糊涂,听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小儿歌谣,便坚信天上荧惑下凡灭亡周朝,先是下令抓捕镐京的小儿,接着又要杀自己的幼子,若不是你死谏,他就真要当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暴君了,和商纣又有何分别?共王的昏庸更是不用再提,然而若说周室衰落,着实从文王这一代就开始了。”玄渊毫不避讳地对先王大加针砭,“这样的昏君,难道值得师兄你辅佐?你若在文王伏杀栖桐君时便弑王夺位,取而代之,这天下早就大治了……” “师弟真是舌灿莲花,能将谋逆之事说的如此正气凛然,这些都是丰韫告诉你的?”凤岐深黑泛蓝的眼睛淡淡看着玄渊。他喉咙受了伤后,说话的声音便低哑了许多,然而说这话时语气中的嘲讽还是清晰慑人。 “靖侯雄才大略,爱民如子,只有这样的君王,才值得辅佐。”玄渊瞥着凤岐,目中流出一丝怜悯,“共王那昏君你保了他二十年,已经仁至义尽。或许陆长卿就是荧惑下凡,点燃中原战火。金钗□□喉咙里什么滋味,难道好受么?师兄,你何苦至此!” 寒风从窗口灌进,吹散凤岐的长发。他面色平静异常,合上眼,仿佛雪地中的狼,在默默等待什么。 马车行了数个时辰,日落时分进了虞城。虞城在洛阳之西,亦是黄河南边的最后一个城镇。 玄渊找了家客栈投宿,几个手下把马车赶入后院,剩下的人将二人送上了楼。凤岐被玄渊扶坐到榻上,随后有手下端着饭菜送进来。凤岐朝门口瞥了一眼,心知以玄渊的缜密心思,晚上定然派人把守门外。 凤岐病体虚弱,赶了一天的路,此刻一副疲倦之色。玄渊自知得罪了他,用小勺盛了糯米丸子喂给他吃。 凤岐微敞的领口中,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檀香是用以侍奉神明之物,凤岐长年在观中,染上檀香玄渊并不诧异。何况他此刻的注意都集中在他师兄这张美丽的脸上。有些人生来天资禀赋,才貌过人,凤岐所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玄渊却往往需要卧薪尝胆才能求得。是故有一个念头从小就深埋在他心底:终有一日,他要与这个男人一较高下,天下为局,诸侯为棋。 如此想罢他又暗自苦笑,这只是他自己的心思,他这光风霁月唯我独尊的师兄,是不会低头一顾的,即使看到了,也只会一笑置之吧。 凤岐似是今晚也不愿再作争执,舒缓了口气道:“玄渊,可否扶我躺下?” 药是玄渊下的,他忙扶凤岐在榻上躺好。 “师兄,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便到靖国了,我再找人给你好好看伤。”玄渊劝慰道,“陆长卿那厮将你伤成这样,我决不饶他。” 玄渊吹熄了灯,径自睡在了窗前的软榻上。 夜色渐深,凤岐侧头望着窗前,明月如水在玄渊的眼睫上轻轻涤荡。睡着的样子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凤岐心中暗道。他心中清祝,玄渊这一睡必定要到日上三竿才能醒来了。 他竟坐起了身,整了整衣服,走到了窗前。 “师弟,对我下药,你未免班门弄斧。”他不愠不恼道,“我将迷药化在檀香之中,你便嗅不出了么?” 凤岐微微一笑,把身上的白狐裘脱下,轻轻盖在玄渊身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卷起袖子,不紧不慢地踩上窗沿,小心翼翼从二楼爬了下去。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落地时跌了一跤倒也不疼。从这里到洛阳若是骑马一昼夜可达,但是此刻盗马必定要引得玄渊的手下出来查看。凤岐笼着手,口中呵着白气,夜色中朝深巷里走去。 虞城这地方有铁矿,出过不少好剑,是故长年有天南地北的江湖客聚集。凤岐溜进江湖客常去的鱼肠客栈的马棚,四下打量一番,看中了一匹额前一道白的黑马。他又钻进客栈厨房偷了些干粮和水,蜷在马棚里和那的卢马继续套近乎。 时间虽然紧迫,然而不到清晨城门不开,纵是着急也无用。待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凤岐已将那马调戏得没了脾气,悄悄牵出马棚,他翻身一跃,头也不回地朝城门飞驰而去。 凤岐在大雪掩盖的古道上策马狂奔,朝阳初上,猎猎狂风在耳边呼啸,左手边便是磅礴开阔的黄河。在镐京蜷了这么多年,此刻忽然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恣意狂驰,宛若出笼猛禽般带着一丝冲动。凤岐不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也常常像这样在镐京和庆国的雍都之间独自策马狂驰。 凤岐猛然一抽鞭子,那的卢马便宛若离弦之箭,朝前射去。 马不停蹄地飞驰了一整天,夜幕降临。凤岐不敢停歇,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一旦松懈,便会彻底倒下。何况,身后渐渐清晰的纷乱马蹄声也已不容忽视。 玄渊,天都黑了才追上来,看来你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凤岐心里笑道。所幸他昨夜盗得一匹良驹,否则以他的体力和骑技,便是玄渊晌午才派人追赶,他此刻也早已被追上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唯有借着白雪映照的星光,才能看清前路。朝着东方飞驰着,星光渐稀,天边先是亮起了朦胧的光亮,随即愈发明亮,朝霞万丈,初阳升起。 晨光下凤岐终于看到了洛阳城门。 那吊门正在一点点的放下。 而身后,五匹高头大马的呼哧喘息几乎已喷在凤岐颈后。凤岐喉咙中的甜腥已被他压抑多时,此刻速度稍缓,便有一匹马追到了他身旁。那骑手伸手来抓他手臂,凤岐面无表情袖子一甩,挥出一股檀香。骑手大惊,又落后回去。 与此同时城门已落下,这一瞬间凤岐的的卢马纵身一跃冲进了洛阳城。 凤岐在城中策马冲撞,一些步辇中的贵族们高声尖叫。凤岐一拉缰绳拐进一条巷子,他滚鞍下马,又朝马抽了一鞭,驱它继续往巷子深处跑,同时自己就势撞进一扇小门。 这户人家正围在桌前吃早饭,猛然见了一个粗服乱头的道士闯进来俱是颜色大变。连院中的鸡也惊得咕咕叫着扑打翅膀围着水缸乱窜。 后院响起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凤岐打了个稽首,苦笑道:“老丈,劳烦借贵处躲躲。” 老者拄着杖站起身,盯着凤岐如同活见鬼了一般,嘴唇颤抖。 一旁的汉子指着屋角的木箱,“国师,躲进这里。” 凤岐二话不说,迅速掀开了箱子。 须臾间三个武士已冲了进来,一桌老小正围着桌子吃早饭。老者拄着杖站起身,颤巍巍盯着三个武士,见了鬼一般。 其中一人严声问道:“老儿,刚才你可看见一个道士进来?” 汉子放下碗,扶住老者,替他回答道:“我们一家人正吃饭,没见过什么道士,一早上就见了您三位大人。” 一个武士盯视着汉子,随即目光四下扫视,突然视线停留在床榻上叠着的衣物上。那些都是单衣,不该再这个季节拿出来。随即武士冷冷一笑,目光如刀剑一般逼视着墙角的木箱子。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抽出了刀。 汉子扶着老者,悄悄攥紧了拳头,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木箱。 余下两个武士此刻也抽出刀围了过去,此刻箱中即便是一只鸟,也在劫难逃。 ☆、第十章 武士用刀尖猛然挑开箱子,随即低声惊叫——那箱中竟空无一物。前院外的巷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武士大呼不好,朝门外追去。 拄杖老者长长舒了口气,对汉子道:“还是国师足智多谋。” 院中的鸡又扑棱翅膀满地乱跑起来,凤岐从水缸里站起身,被汉子搀扶出来。他此刻比来时更为狼狈,然而袖手而立,微微含笑的模样,却又狼狈得如此自然随性,不见慌乱。 “凤岐大人!”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欢喜地扑在凤岐膝头。凤岐揉着他头笑道:“阿武长得这么高了,会写字了么?” 童子蹦跳道:“会写好多字啦,凤岐大人,我去拿给你看!” 汉子道:“阿武,爹爹与凤岐大人有重要的话说,你别缠他,进屋找你娘亲去。” 童子撅了撅嘴,往凤岐手中塞了几颗松子,跑回了屋子里。 拄杖老者上下打量着凤岐,深深吸气,“凤岐大人,几月前镐京传来消息说您被车裂……没想到、没想到还能看见您……我就知道凤岐大人不会轻易被人杀死……再见您真是、真好……”他双唇颤抖,老泪纵横。 凤岐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我也不能在老丈这里久留。” 汉子问:“大人,那些追兵是庆侯的人?” “是靖侯的人。” 汉子露出诧异之色,却也知时间紧迫不宜多问,直截了当道:“大人将往何处?” 凤岐道:“纪国。” “我家中有良驹两匹,待我略作收拾,护送大人去纪国。”汉子言罢便要去马棚。凤岐却道:“长里,你不必随我去,靖侯的死士不好对付,我一个人反倒行动灵活些。”他望着里面屋子,阿武和一个少妇正趴在窗口朝他们看,阿武冲他裂开嘴笑,露出一口小豁牙。 凤岐心底涌上一种欣羡之感,他嘴角含笑,轻叹道:“长里,你就留在洛阳吧。” 汉子动容道:“当年若不是大人搭救,小人早已被共王陛下处死。大人不必顾及小人家小……” 凤岐莞尔道:“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将来有用到你的地方不会舍不得开口。你要报恩不急于一时。替我准备钱粮,我自有主张。” 凤岐离开了南宫长里家,独自走在洛阳宽通的大街上。洛阳号称周朝东都,街上车水马龙,店铺生意兴隆,熙来攘往,繁华非常。 凤岐身上裹了件褐色斗篷,将风帽的帽檐拉低掩住脸。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不堪再受马背颠簸,须得找一处地方休养。是故他才来到洛阳,大隐隐于市,比起荒野,繁华之都更容易安顿和藏身。 走了一段路,凤岐不得不扶住墙歇息,胸口的闷痛让他几乎难以喘息。眼前一片黑翳,闭上眼再睁开,仍是挥之不去。耳边传来跑堂的伙计的吆喝声,凤岐抬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纯钧客栈门口。纯钧客栈与鱼肠客栈一样,是江湖人聚集之处,早年他随师父行走江湖之时,也曾在这里落脚。 凤岐拣了一处角落坐下,让伙计准备一间客房,要了些热饭菜。 纯钧客栈比鱼肠客栈更加热闹,此时方交巳时,堂内已坐了不少腰间配着刀剑的江湖客,酒气熏天,一片熙攘。 凤岐默默吃着饭,望着这光景,心底生出一种熟悉亲切之感。少年时与恩师游历大江南北,遍结英雄豪杰,那是何等自由快活。那个时候的心愿便是仗剑行侠,管尽天下不平之事。之后恩师过世,受之遗命,废去武功,入了朝堂。 二十多年过去了,江湖上后起之秀层出不穷,故人们大多退隐了吧。 凤岐这样淡淡想着,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小口啜饮。忽而听得邻桌有人道:“听说了吗,公子胥昨夜死了!” 凤岐目中一动,举着茶杯凝神听着。 “祝军里已出了风声,公子胥是被庆侯派的刺客刺杀的!” “这个陆长卿还真是荧惑下凡!” “嘘!怎敢直呼他的名讳!” “国已不国,臣已不臣了!” “正合祝侯之意……”凤岐低低自语,突然咳嗽起来。他从观众取出帕子按在口上,却掩不住这咳嗽,透过帕子传来的闷闷的咳声,显得十分痛苦。咳嗽牵动了肺中的旧伤,胸口恍若再次被那铁箭刺穿般剧痛。凤岐咳了许久方歇,将那帕子拿开,他默默看了眼上面的鲜血,攥在手心收了起来。 “为何正合祝侯之意?”突然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凤岐抬头一看,一个年轻的剑客已坐在了他对面。这剑客白净无须,身材纤细,一把青鞘长剑横放在桌上。 凤岐望了那剑一眼,微笑道:“好剑。” 剑客冷冷道:“剑还未出鞘,你便知道是好剑?” 凤岐道:“还未出鞘,便已剑气逼人。看这剑鞘的形状,当生自吴越。” 剑客愣了一下,道:“你倒确实懂剑,这的确是把越剑。方才你说‘正合祝侯之意’是什么意思?” 凤岐本是因为失望而不禁自语,声音极低,却没料到这剑客耳力过人。他不愿节外生枝,本欲掩饰过去,那剑客却又道:“庆侯派人刺杀了公子胥,祝侯本该受挫才是,为何你反而说合他的意?” 凤岐见这年轻剑客追问不休,便回答道:“公子胥是有主见之人,若是立为周王,祝侯不过是王之卿士,位列三公;然而公子胥一死,其子公孙偃时年三岁,祝侯便可利用辅佐幼主的名义,挟天子以令诸侯。” 剑客沉思片刻,目中露出光亮,“你说的不错!” “我叫阿萧,你叫什么名字?”剑客身子微微前倾,兴致盎然地问。 凤岐微笑道:“在下阿猫。” “阿猫?”阿萧困惑地重复。 “就是阿猫阿狗的那个阿猫,会抓老鼠,喜欢吃鱼的阿猫。”凤岐忍不住逗弄这年轻剑客一句。 “好奇怪的名字,”阿萧眉尖微颦,又释然一笑,“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我请你喝酒。” 这一笑宛若二月春花,让他与方才的冰冷剑客判若两人。 凤岐婉言道:“多谢侠客好意,我喝不了酒。” 阿萧轻轻皱眉,“为何?” 凤岐道:“因为我病了,喝酒的话,就会咳血。” 阿萧一怔,“那我送你去医馆好了。” 凤岐道:“我的病是陈年旧疾了,大夫也医不好。况且我现在也不能随便上街。” “为何?” “因为现在城里有人想抓我,所以我不敢轻易露面。这家客栈鱼龙混杂,尚且安全些。” 阿萧一双杏眼盯着凤岐道:“ 你真是神秘,不过我喜欢你。你要去哪,我送你去,他们谁也抓不住你。” “我现在哪里都不去,先在这里养病。多谢侠客美意。” 阿萧一时怔愣住了,男人说这话时细长微挑的眼梢叠出笑意,深黑泛蓝的眼眸熠熠生辉,虽然粗服乱头坐在这嘈杂的客栈大堂中,却不减其一丝神采。 凤岐已站起了身,重新拉低风帽,敛服要迈上楼梯。阿萧已抢先一步上了楼,回首道:“你想看这把剑的时候,来东首第一间找我。”说完身形一晃便往自己房间去了。 凤岐并不觉得这女扮男装的剑客能送自己到纪国,他本已病得不轻,又忽闻公子胥被刺杀,更是无心与这剑客敷衍。 他已在酒坛中的锦囊里嘱咐陆长卿勿杀公子胥,然而公子胥还是被刺杀。是陆长卿当真将他尸身喂了狗,根本没有去挖那坛酒,还是挖出酒坛看到了锦囊,却不信他? 一想到陆长卿,凤岐轻轻叹了口气,又禁不住咳嗽起来。 镐京未央宫,精雕细琢的铜炉中的熏香氤氲,香雾缠纱绕帐,宛若天阙。 陆长卿坐在书案后,怔怔望着青铜烛台。之前那男人曾被他迫着秉烛侍读,也正是那一晚,他第一次打了那男人,强迫他欢好,逼得他将金簪刺入喉咙。 如今男人真的死了,数日的疯癫后,此刻陆长卿心中却又觉得,男人的死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他活着,陆长卿根本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他深爱却又痛恨的人。于情于理他都该好好折磨他,然而折磨他却从来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放不开,伤不起,杀不得。不能爱亦不能恨。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是一种折磨。 然而,凤岐死了,虽是最好的结局,陆长卿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仿佛已经失去了爱和恨的能力,心如死水,唯有绝望。 他懒散地披着青裘,散着如墨的长发,斜倚在朦朦胧胧的云雾中,怀中搂着那一只酒坛。 第一只锦囊已经拆开,里面的字条上是凤岐舒洒的行楷——勿杀公子胥。 那一日陆长卿将这五个字盯了许久,太宰慎叔同问,是否要刺客行动。陆长卿沉默良久,只字不提锦囊之事,默许了刺杀。 公子胥死后两日,祝侯拥公子胥之子公孙偃为王。公孙偃不过两岁小儿,祝侯受公子胥临终之命,为辅佐幼主之重臣,号称代父。各诸侯因公子胥之死怒不可遏,逼镐京更急。 黄昇已连失三城,诸国甲车千乘,战马万匹,杀气腾腾朝镐京杀来。 陆长卿默默盯着第二只锦囊。 凤岐在第一只锦囊里已说过,如果遇到难题,再看第二只锦囊。陆长卿心中只觉,每一只锦囊都是凤岐在对自己说话,他当真是不舍凤岐太快把话说完。 他似乎已忘了城外的厮杀,而热衷于他和凤岐的这个“小游戏”,纵使他并不相信凤岐留锦囊是为了帮他——当年这男人能为了周室杀陆疏桐,今日更不会怜惜弑王夺位的陆长卿。 正在这时,太宰慎叔同求见。黄门引入,慎叔同再拜言道:“陛下,黄将军又失一城,自刎谢罪。” “敌众我寡,并非他之过。”陆长卿淡淡道。 太宰叹道:“陛下,请您振作起来……虽敌众我寡,但庆兵骁勇,只要陛下能振奋精神,我们未必会败。” 陆长卿微垂着眼,扫过太宰的脸,缓缓道:“太宰,你曾说只有凤岐能力挽狂澜?” “……凤岐大人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慎叔同叹了口气,当年凤岐诱陆疏桐赴镐京,庆国朝臣俱恨凤岐入骨,却惟有慎叔同不信,是故至今仍对凤岐用以敬称。 陆长卿看着第二只锦囊里的字条,疲倦一笑,将它丢给慎叔同。 “这是凤岐生前留给我的锦囊妙计,你看看吧。” 慎叔同小心翼翼捡起,展开读道:“速离镐京,退守岐关。” 陆长卿道:“他让我将辛苦打下来的镐京拱手让人,你说他是帮我,还是帮周室?” 慎叔同沉默良久,抬头道:“陛下,我还是信国师。” 陆长卿一哂,拢了拢青裘衣站起身,取下墙上挂的宝剑,对慎叔同道:“传令下去,坚守镐京,庆侯将亲临军中!” 接过慎叔同手中的字条,陆长卿将它在烛台上焚化成灰。 ☆、第十一章 三月之内,镐京再次沦于战火狼烟。 祝侯与镇、杜、宗三国国君领大军自城南十里的营地浩荡而出,直逼到城下,分列布阵。杜侯领左军,镇侯宗侯领右军,祝侯自领中军,五万步兵,三千甲车,远远望去,密如虫蚁。 祝侯明颂高坐华车修盖之下,冷冷望着城上。女墙后一青裘男子未着甲胄,长袂凌风,过于削尖的下巴微微扬起,淡淡看着城下的千军万马。 祝侯露出嫌恶之色,“这种时候还是这副模样,和他那逆贼兄长一样令人生厌!” 一旁祝将孟良听了,叹道:“殿下,逆贼的军马阵列整齐,不可小看。陆长卿虽是乱臣贼子,却也绝非泛泛之辈。” 祝侯作色道:“这小贼杀了王,又刺杀公子胥,他眼里根本无法无天!这种人任他有多大本事,也是天理不容。” 孟良望着高城上陆长卿冷峻的面容,叹了口气:“这些年他就像魔障了一般。我还记得二十年前凤岐大人跪在雨中求先王留下庆国庙堂的情景。国师一向聪慧多智,却唯独这件事做错了。若那时没留下陆长卿,大周也不至于落到今日。” 祝侯想起陈年旧事,心中烦闷,挥剑大声下令:“鸣鼓,攻城!” 一时鼓声大作,三国军马如鹰隼振翅扑杀而去,锐不可当。 城下庆侯兵马抗敌俨然,镐京杀气四腾,血溅黄沙。 陆长卿垂眸看着,回头对太宰慎叔同道:“祝侯一路奔袭而来,今晨方扎营就迫不及待地攻城,我们以逸待劳,又据地利,可以以少胜多。” 慎叔同担忧道:“靖侯按兵不动,恐怕还在观望形势。若是我们失利,他未尝不会倒戈。” “我已令人去封他们的粮路,他们攻城不下,只能退回。”陆长卿观察着城下战势,“太宰,你休要被凤岐几句话糊弄,他无非是想令祝侯不战而获。庆国若要东收中原,渭水这一片地方必不可少。” 他顿了顿,指着中军一辆华车,道:“太宰,那人便是祝侯明颂。我将他射下来,祝军必定退兵,祝军一走,宗杜二国也不会留下。” 城上距离太远,不在弓的射程,慎叔同盯着陆长卿心中忽然一紧,慌忙道:“殿下……” 陆长卿本懒散着倚墙斜立,此刻忽然直起身,冷峻的面容上绽出一丝轻笑,二话不说挥袖下了城郭。 “殿下留步!”慎叔同在他身后高喊。 城门忽然打开,幽邃中驰出一骑。 陆长卿的青裘广袖在风中翻飞,他对周围的厮杀视而不见,策马直直朝祝侯中军奔去。有祝兵冲上去阻拦,他随手挥剑将那人挑下马背,毫无停顿地继续向前飞驰。众人皆以为这是庆军一名骁将。 祝侯这时也注意到了他。 萧疏孤俊,清冽如北风的青色身影,践踏鲜血而来。祝侯心头突然一震,他恍若再次亲眼目睹当年那所向披靡的栖桐君。 那是大周最辉煌的时代,陆疏桐三个字声震南蛮北狄,灼灼如朝阳。 仿佛自他一死,周朝就迅速腐朽下去。诸侯貌合神离,各自为政,连一向勤勉的国师都耽于长生不老之道,对国事心不在焉。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栖桐君三个字一起被埋葬。 穷三军之勇,竟无人能阻挡陆长卿。 他只身匹马挟风破阵而来。 祝侯忽然大惊失色,他竟看到陆长卿一边骑马奔驰一边拉弓搭箭,有条不紊得仿佛根本不是置身于混乱的战场。 有人高声尖叫:“那人是庆侯陆长卿!” 陆长卿看着祝侯,目光清冷慑人,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杀人的利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祝侯明颂眼睁睁看着陆长卿的动作,浑身却僵硬得动弹不得。陆长卿手中拿的是令庆国称霸天下的弓,陆长卿的武功如今也早已胜过当年的栖桐君。 一时间明颂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陆长卿只要手中有箭,就无人能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暗处一支箭猛然射出,陆长卿手中的箭也瞬间离弦。 孟善见无人能阻拦陆长卿,只得杀回阵中朝陆长卿射去一箭替祝侯解围。陆长卿微微偏头避开,离弦之箭便稍稍偏斜,射入了祝侯的左肩。 祝侯大叫一声,翻身扑倒,险些坠车。一时祝军阵脚大乱,孟善令人鸣金收兵,退兵井然有序。 “不要追。”陆长卿命令道,他勒住马,回首眺望退去的三国兵马。 他要赢得这个天下。只是可惜,凤岐已死,不能再亲眼看到了。 “庆侯射中了祝侯的肩膀,祝侯大军又退回了城外十里的军营。”阿萧抱着双臂,靠在窗口。 凤岐拥被坐在床上,一边缝好手中衣服的最后一针,一边剪断线头,叹道:“所以呢?所以少侠便闯进在下的房间?” 阿萧撇撇嘴,走上前做到床对面的椅子上,“阿猫兄,你觉得庆侯这人如何?” 凤岐一边抖开衣服,一边提在手中打量,心不在焉道:“他的武功是极好的。” 阿萧见他敷衍,索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紧着眉头自顾自道:“我本以为庆侯一定会败,现在却觉得未必如此了。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栖桐君,现在的庆侯不愧是栖桐君的弟弟,竟能让祝侯那老家伙吃瘪。栖桐君死得不明不白,这些年庆侯打来打去扩张疆界,我本对他有几分同情,只是后来他攻下王城,将国师车裂,我便觉得这人该死了。” “嗳,你知道么,原本栖桐君死后,文王怕陆长卿长大后报复,想斩草除根,后来是凤岐大人在殿外连跪三日替他求的情。凤岐大人那样的人竟然为了他跪求别人……可他恩将仇报,竟将大人五马分尸,实在不是东西!若是大人还活着,一定后悔救他。” 虽已时隔多年,凤岐却并未忘记那三日的风吹雨淋。他被触及往事,只淡淡叹道:“若是凤岐还活着,也不会不救陆长卿。毕竟那个时候他还是无辜的,并没有引起天下战火……那时候他只是个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伶仃无助的孩子。” 阿萧细细打量他,不禁道:“……凤岐大人真会这么想?” 凤岐咳嗽了一阵,按住心口,喟然道:“别忘了当初是国师将栖桐君诱来镐京的,陆长卿恨他也无可厚非。错只错在国师浑浑噩噩多年,既不能驱逐佞臣以清君侧,又不能化解陆长卿心中的仇恨,才导致今天的局面。徒有本事,却不作为,这等人最是可耻。” 阿萧最容不得谁诋毁国师,顿时作色道:“你凭什么说凤岐大人的不是!他何等人物,我们怎么揣度得出!这些年若不是凤岐大人,共王早完了!” 凤岐被她这么一说,反倒争辩不得,看她急得面色通红,只得苦笑。他推开被子,坐到床沿,将手中刚刚缝好的衣物递给阿萧。 阿萧也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一时赧颜,假咳了几声,问:“这是什么?” “我缝的一件衣服,送给你御寒。”凤岐只是简单地回答。 阿萧接过来,扯扯掸掸,“这是蚕丝织的?” “是生蚕丝所织,对你江湖中人,既保暖又轻便。”它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功能,遇到事时你便知道了。凤岐心中所想却不说出。 “为什么送给我?”阿萧搔首问。 “因为你很有趣啊。”凤岐靠在床头笑道,“而且你没有带人来捉我,也算对我有恩。城中想必已经有人在打探我了吧。” 阿萧沉吟道:“今日有人来客栈打听你,被我打发了。”顿了顿她又道,“我在他们中间,还看到了玄渊大夫。” 凤岐凤眸微挑,反问道:“你认得玄渊大夫?” 阿萧抿了抿唇,“……曾有一面之缘而已。” 凤岐眯起细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靖侯好色,在下被献上去,却私自逃跑,所以靖侯派玄渊大夫来捉拿我。” 阿萧一拍桌子,“原来你是娈童,我说你怎么这么纤腰细眉的,只是年纪好像大了些…… 靖侯当真和传闻中一样荒唐?为了一个娈童派士大夫出来追?” 凤岐微笑起来,“在下虽然年纪稍长,却比那些垂髫少年懂得风情。少侠不要小瞧了在下。” 他笑起来时,眼中温柔得仿佛要漾出水来,说得话虽然媚俗,然而眉目间却偏偏蕴含一丝清意。阿萧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凤岐盖好被子躺下,温言道:“阿萧少侠,在下要睡了。” 阿萧又被他下逐客令,无可奈何拎起桌上的宝剑,“我们江湖中人不虚情假意,你的衣服我收下了。你出不了门,我去给你买些药来治病,算是回礼。日后你若有什么用的上我,也尽管说话。”言罢推门而出。 夜色渐深,银河如泻。凤岐睁开眼睛,少顷推被而起。他披着外袍,趿着鞋子走到窗前。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凤岐的眼眸中的蓝色渐渐变得愈发深重。 “王就要入主紫微宫了,阿蛮,再不回岐关,你兄长的社稷便守不住了。”凤岐观看着星象,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恨我真的这么重要?” 他穿好衣物,推开房门静静走了出去。 夜色下的洛阳城门无声地打开一道缝隙,城外的柳树下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 汉子目中忧虑万分,低声道:“凤岐大人,您……一路保重!” “长里,多谢你了,回去吧。”凤岐轻轻道。 他有些艰难地上了车,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向西驶去。 凤岐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脚踝,喟然叹息。纪国是去不成了。 ——阿蛮,你不肯听我的,我只好亲自去岐关。你若恨我,就快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将更满一万字~~ ☆、第十二章 这一夜陆长卿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又回到了幼时。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4节 雍都山城上的宫殿如二十年前一般雕廊画柱,云雾缭绕。凤岐穿着那件惯常上身十分熨帖的深紫色道袍,站在白玉阑干后眺望着入城的方向。 “凤岐大人,”个头不高的陆长卿在他身后憋了许久,鼓足勇气唤道,“后山有好吃的果子,你要不要和我去摘?” 凤岐回过身微笑:“阿蛮说得是什么果子?” 那时的国师才过弱冠,风华正茂;又入朝未久,不似后来那般工于心计,一颦一笑,丰姿隽秀,天质自然。 陆长卿一下子就两颊发烧,磕磕巴巴道:“一种小红果子,酸酸甜甜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哥哥带我去摘过……很好吃的。” 凤岐蹲下身,摸摸他的头,“那阿蛮带我去摘。” 陆长卿一下子开怀,兴冲冲地在前面跑,跑了几步又忙停下,眼巴巴等着那高挑的男人不时拎起衣摆随他拾级而下。 宫殿的后山上秋叶如火,随风落木萧萧。陆长卿一路小跑,走到狭窄的仄径,凤岐便赶上几步拉住他的手,以免他失足。 这双干燥而温暖有力的手,后来渐渐变得苍白消瘦。 许多事许多当时的感情,也随着岁月慢慢蒙上灰尘。 陆长卿意识到自己在梦中,然而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醒来,便任由男人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凤岐大人,就是那个!”他指着一棵小树喊道。 男人笑道:“阿蛮要亲手摘给我吗?”说着抱起陆长卿,走到树前。 贴得近了,陆长卿闻得到凤岐颈子里的味道。那是淡淡的皂角味儿,却非后来长年在镐京的道观中熏染上的檀香。 自己当年倾慕的那个年轻道长,与二十年后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国师,不是同一个人。 因为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才可以下狠手伤害他。 原来如此,陆长卿在梦中如释重负。 深秋的午后,陆长卿和凤岐并排在山中漫步,一边走一边吃果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时候小小的阿蛮觉得,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散步、吃果子。 “阿蛮,你看那边还有很多。”凤岐突然指着不远处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摘给你。” 陆长卿一边吸吮着手中果实的汁水,一边望着男人的背影。 凤岐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扎起,陆长卿却记得方才凤岐的头发是用木簪簪起的,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红色的发带。他突然间就觉得这发带太红了,有些刺目。他很想叫住凤岐,然而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只能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到那一抹紫色背影渐渐飘渺起来。 凤岐站在悬崖边,冲他怅然一笑。细长的眼梢流出一抹难以言述的凄艳之色。 “阿蛮,我不能摘给你了,因为,我……”他话未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了下去。 陆长卿浑身剧震,猛然前倾一步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悬崖边。 悬崖下漆黑一片,树枝上挂着一片紫色的衣料,凄然随风飞舞。 陆长卿醒了过来,失神地望着头顶。洪彭在身旁问:“殿下方才做了噩梦吗,看您睡得很不踏实。” 陆长卿发觉自己睡在军中,他坐起身道:“……没什么,祝军那边有什么动静?”说话时嗓子干哑异常,竟破了声。 洪彭道:“他们来城下搦战了两回,祝侯还没什么消息。” 陆长卿道:“洪彭,你让士兵把水顺着城墙泼下去。” “殿下这是何意……” “让城墙覆上一层冰,即便他们攻城,也很难利用云梯爬上来。”陆长卿觉得每说一句话都很困难,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 “利用天寒让水结成冰,使城墙打滑,殿下真是足智多谋!“洪彭喜道。 陆长卿这些年东征西战,毕竟也非等闲之辈,然而生性他孤傲不群,意气用事,以至于为图一时之快而攻城弑王,导致自己陷入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境地。 他披上青氅,跨上骏马一路飞奔回王宫。进了宫门,依旧骑着马狂驰,直到未央宫前才滚鞍下马。 陆长卿几步走入殿中,内室里熏香袅袅。他一把剥开床榻周围的软帐,一具残破的躯体静静躺在床上。 陆长卿仿佛松了口气,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酒,灌进喉咙里。 这时殿外忽然有人来报,他吩咐内侍传人进来。 那人风尘仆仆行了礼,惶然道:“殿下,岐关出事了!” ——速离镐京,退守岐关。 陆长卿的瞳仁蓦然一缩,沉声道:“慌什么,把话说清祝。” “殿下,犬戎主敖琛领了十万大军倾巢南下,距离岐关只有二十里了!” 陆长卿猛然站起,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再次被层叠纱帐遮住的床榻。 纱帐中静静躺着的那个男人生前不堪忍受被他强行欢好的耻辱,焚火自尽。临死前却给他留下了三只锦囊。 他从没想过凤岐会对他安什么好心。 若是二十年前,他或许还会相信,然而如今,即便是他自己也已经不是个会为了感情而放弃利益的人了。凤岐是个有手腕的人,连昏庸的共王也对他深信不疑。这样的人,不会因为旧日的情分而对敌人伸出援手。 然而,犬戎主的进攻,现在却仿佛验证了已故国师的担忧。如今诸侯大乱,一旦犬戎主杀入岐关,入主中原,不但庆国首当其冲庙堂不保,整个天下也将陷入异族之手。 陆长卿迅速派人召来了太宰慎叔同与将军洪彭。 慎叔同与洪彭到时,陆长卿正将宝剑系在腰间。他头也不抬道:“犬戎十万人已经到岐关二十里了。我必须带兵去岐关。镐京只留下三千人,洪彭,你每日造饭的灶不要减少,祝军的孟善是个将才,他若看见城里炊烟少了,心里必会起疑。” “我今晚悄悄带兵从北门出城,”陆长卿顿了顿道,“洪彭,祝军搦战的话只管紧闭城门,不要回应。拖得他们三日,我便可以赶到岐关关城,那时你就弃城到岐关与我会合。” 洪彭恨声道:“想不到犬戎二十年不敢南下,如今却趁乱造次!殿下,镐京……就这么拱手让给祝侯手里那个两岁小儿么?” “把镐京让给祝侯,总比把天下让给犬戎好。”陆长卿淡淡道。 洪彭走后,陆长卿握着腰间的剑柄,沉默有顷,对慎叔同道:“……替我安葬他。” 慎叔同眼角的余光悄悄望向床榻周围的纱帐后,郑重拜道:“请殿下放心!” “在他坟前,摆上窖里最好的酒。”陆长卿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补了这一句。 这时候,凤岐正坐着简陋的马车,沿着渭水西上。 他旧疾未愈,又一路劳顿,坐在车中时昏时醒。遇到路边野店,凤岐便着车把势下去买干粮。 他坐在车中咳嗽,听得外面有人道:“这二十年来,犬戎一直和我大周交好,没料到这次突然来犯。” 另一人回应道:“诸侯围攻镐京,天下大乱,犬戎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何况,现在的犬戎主是一个月前弑兄篡位的敖琛。” 先前那人沉吟道:“二十年前敖琛是犬戎世子,因为带兵突袭镐京失利才被废。他如今又夺回王位,必定要找我们报仇雪恨。何况,他以为国师已经死了,所以更肆无忌惮。” “殿下,是我办事不利,让国师逃走了……” 先前那人又道:“玄渊也不必自责,国师他心思玲珑,你留不住他也不奇怪。何况,岐关势危,国师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恐怕近日便能见到他了。” 真是冤家路窄,在这里遇到靖侯和玄渊二人。凤岐忍下咳嗽,默默坐在车中。 便在这时,忽而又听得马蹄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道:“阿猫,可算追上你了!” 凤岐用手按住脑袋,无奈地摇头。 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大约是玄渊站起了身,“纪萧公女,我们又遇见了。这一位是靖侯殿下。” “殿下,这一位是纪侯的同胞妹妹,纪萧。”玄渊妥当地介绍着。 凤岐虽看出阿萧是女子,且应当出自王侯将相之家,却没料到她是纪侯萧怀瑾的妹妹。过去曾听过纪侯抱怨他这妹妹,喜欢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果然不假。 靖侯与纪国公女厮见完毕,玄渊向马车投来了视线, “纪萧,你说的阿猫是谁?” 纪萧忽然响起凤岐说自己是逃跑娈童的事,忙道:“只是我的一个江湖朋友罢了……” 凤岐坐在马车中,已经听出了玄渊话语中的笑意:“殿下,国师被庆侯囚禁在宫闱时,给自己起了个诨名,您知道吗?” “哦,是什么诨名?”知道玄渊话中有话,靖侯丰韫反问。 “便是阿猫。”玄渊说完便直直地看着马车。 凤岐轻轻叹了口气,瞬间便收起委顿之色,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他散着一头青丝,敛衣微笑道:“诸位一直谈论在下,在下也不好再坐在马车里了。” ☆、第十三章 国师衔笑而立,吴带当风,曹衣出水。 丰韫不由微微张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岐,许久才出声:“……这么多年了,国师依旧风姿不减。” 玄渊见靖侯几乎说不出话的样子,目中不由暗淡了一瞬,随即又重新露出关切的表情,“几日不见,师兄又清减了。你身子不好,怎么经得住从洛阳到这里的长途跋涉……” 玄渊话音未落,只听他身后桌椅撞倒之声,纪萧睁圆了眼,指着凤岐双唇微颤:“你是……国师?你是退犬戎、修岐关、制庆弓的凤岐大人?” 纪萧虽从凤岐言辞中觉察他并非无名小辈,然而却万没料到他便是那个文王共王时代鼎鼎有名的大国师。她自幼听紫衣国师的故事长大,大人总将他描绘得顶天立地气冲斗牛,是故她想不到这个言辞风趣、敢于自诽为娈童的病瘦男人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人物。然而此刻想来,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落落大方地调侃自己吧。 纪萧又忽然想起了在纯钧客栈她因为阿猫诋毁国师而动怒,霎时两颊绯红。当时对着凤岐大人本尊吼出“你凭什么么诋毁凤岐大人”这种荒唐话,不知被他听了心里怎生笑话。而那时以为的诋毁,却实则是国师对自己的自责和自嘲啊。 凤岐见她的脸一会白一会红,解释道:“阿萧,上次不告而别,我是怕你侠骨热肠,非要陪我来这险地。” 纪萧摇头,目光灼灼,“我现在已知道你就是国师,也已经追到了这里,不管凤岐大人再说什么,我都要护你周全到底了。”她说话时秀眉如剑,英姿飒爽,既有江湖儿女的豪气,又不失大国公女的气势。 “不愧是纪国女侠,是凤岐小瞧你了。”凤岐笑道,目中不由自主流出一种对小辈的慈爱赏识之意。 几日的雪,天空乌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靖侯丰韫看了看天色,对凤岐道:“国师,这天像是又要下雪,你身子不好,快上我的马车,我先送你进岐关关城看大夫吧。” 听了这一句,凤岐便知道丰韫已经入主岐关了。 岐关是二十多年前栖桐君将犬戎赶出贺兰山后,凤岐向文王请奏,亲自监督修筑的,可谓镐京的咽喉。共王早期,凤岐留了骁将把守,后共王强掳了守将的妹妹,君臣生隙,两年前被陆长卿强做了守城之官,一直未能收回。此次周朝内乱,犬戎主再次进入贺兰山,一路南下直逼镐京。凤岐当初正是预料到这一点,方留下锦囊劝陆长卿舍弃镐京回防岐关。进可抗犬戎,退可回雍都,岐关一处陆长卿实在丢不起。 锦囊上的话凤岐言简意赅,便是担忧靖侯丰韫在镐京宫中的奸细。若非有细作,凤岐这一次也无法瞒天过海逃出王城。 然而凤岐发觉他高估了自己在陆长卿心中的地位。即使他“死”了,即使二十年前哄过这孩子睡觉、抱过他骑马,陆长卿也不信他。 反倒是他那师弟玄渊抢先一步占据了岐关,如此连陆长卿的退路都被切断了。 凤岐谢绝丰韫,重新坐上了自己的简陋马车。 丰韫苦笑一下,与玄渊上了华饰的马车,命车夫跟在凤岐的车后门面。纪萧策马前驱了几步,一把撩开凤岐的车帘,低声道:“凤岐大人,娈童之事是假,但靖侯要抓你之事是真吧?你就这么乖乖进城?” 凤岐稳坐车中,嘴角微翘:“阿萧,凭丰韫和我那师弟,还抓不住我。”他从不会不留后路盲目逞勇,纪萧虽不知凤岐话中有何玄机,却从心底信任他。 靖侯说得果然不错,马车行到半路上便已下起了雪,只不过这雪中还夹杂二月零星渐起的东风带来的雨水。雪沾了雨,结成细小的冰,不断敲落在马车厢顶。 丰韫一直撩开车帘望着前面的简陋马车,直到雨雪太大才放下了车帘。他对玄渊苦笑道:“我原以为凤岐大人被那陆长卿一通欺侮,我只要稍加安抚便能让他归顺。谁料到他即便跌进泥潭里,也要拍开别人伸过去的手。” 玄渊温和道:“我这师兄自小就爱逞强,他现在不过是硬撑着罢了。我刚才看他面色晄白,印堂发乌,想是肺里旧疾复发,恐怕也逞强不了几时了。” 凤岐此刻的面色却比刚才更为苍白,嘴唇都疼得有些发青。自从手脚筋断了以后,这是第一次遇着雨。手腕脚踝钻着骨头缝得疼,仿佛有人在里面抽筋碎骨一般。他不愿□□声引起外面纪萧的注意,便叼住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汗如雨下。粗重急促的喘息还是被耳力过人的纪国公女听到,马车外传来焦虑的问话:“凤岐大人,你怎么了?” 凤岐头顶着车厢壁,张开嘴松开一缕乌发,面不改色地敷衍道:“只是有些冷罢了。” 纪萧又道:“你嗓音好沙哑……” “因为喉咙受过伤……”凤岐一把抓起长发再次叼在嘴里,他浑身微微抽搐,汗珠顺着鬓角滑下眼皮、鼻梁。 行了一个时辰,抵达了岐关关城中靖侯暂居的府宅。 三个男子迎了出来。打首的是个中等个,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他左手边是个瘦高个黄面皮的男人,其貌不扬却威严自生。最右边是个身材矮胖的面露笑容的男子,仿佛白天便醉了酒,然而细看他的眼睛却清醒得很。 丰韫和玄渊在后面先下了马车,丰韫朝三人道:“魏谋、韩要、赵图,城中一切安好?一会儿我有话问你们。”三人俱对丰韫恭敬称诺。 纪萧刚跳下马要掀简陋马车的帘子,凤岐已自己掀帘而出。 他一下车便注意到了那三个男人,凤目微眯,细长的眼梢挑起。凤岐一生识人无数,目光锐利,此时他心中已有估量,这三个男子此刻虽是丰韫心腹,日后却恐怕要将靖国搅得天翻地覆。 凤岐本欲自己进府,刚迈一步脚下就一软,顿时往一旁倒去。纪萧手疾眼快拎起他一只胳膊时,丰韫已飞身赶来抱住了凤岐大半个软倒的身子。 丰韫皱眉道:“……陆长卿挑断了你的手脚筋?” 凤岐道:“和阿蛮无关。” 丰韫道:“我那日在观星亭问你,是不是陆长卿不让你说话,你便摇头。国师,你好像总是护着他似的。” 凤岐揉着手腕,努力站直身子,“靖侯殿下,手脚筋是我自己想挑断的,确实和庆侯无关。” 丰韫哼笑一声,面色发沉。他忽然就势把手臂□□凤岐的腿弯里,将他拦腰抱起。 “靖侯殿下,放我下来。”凤岐一惊,随即冷冷命令,然而因为气力不足,说出来却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丰韫一边抱着他往屋内走,一边轻声叹道:“大人,你就别再硬撑了。” 丰韫把凤岐放在床上,吩咐下人请大夫来。纪萧将靖侯的举动神情看在眼中,虽暗自担忧他对国师居心不正,却又不得不任由他抱凤岐进屋、请大夫。 大夫来了便替凤岐把脉,又看了他面色和舌苔,面露些许凝重之色。 “大人平日里走路,脚踝可会疼痛?能拎得起三四斤的米袋子么?”大夫问凤岐。 凤岐盘膝仰靠在床头,捏着手腕子道:“走太远的话就疼得厉害,歇歇还能再走,下雨天疼得不能沾地。米袋子没拎过,砖头倒是搬过,一开始能搬两三块,这一个月好像越来越没力气似的,有时候拿着饭碗时间久了手都会发抖。” 纪萧听他这么平平淡淡的说,心里却像被揪了一把似的。 丰韫面色越听越沉,轻哂道:“可惜庆侯不在,不然让他好好听听,看他解没解气。” 大夫摸了把胡子,缓缓道:“这位大人的手脚筋接得潦草,之后想必也没能好好休养。现在虽然平日生活尚且无恙,但日后恐怕渐渐力气要越来越差了。” “什么意思!”纪萧沉不住气了。 “……力气渐渐变弱,最后恐怕走不了路,手也拿不起东西了……”大夫解释着。 “有办法治么?”玄渊问。 “这位大人手脚筋已经是伤了,只能好好调养,尽量减慢这个过程……”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窗外雪雨肆虐昏天黑地,凤岐揉着脚踝道:“我本来过得就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入恃辇而行便是了。” “另外大人面色晄白,脉象虚浮,是气虚之象。我给大人开些补气血的方子,辅以针灸,应当能缓解大人的病症。” 大夫开了方子,玄渊接过便出去了。 凤岐道:“阿萧姑娘,大夫要施针,在下要宽衣了。” 纪萧先是一愣,随即“姑娘”二字提醒了她,她面上顿时又飞起两团红晕,粉中透白,人面桃花。 纪萧正想回避,却又瞥见凤岐一头散开的青丝铺在床榻上。她又旋身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红色绸缎带子。弯下腰,她轻轻将凤岐的头发拢在一起,用发带绑住。凤岐有些尴尬,纪萧嫣然一笑,转身出了门。 乌黑的长发上,鲜红如血的发带,让丰韫觉得有些刺目。 凤岐褪下道袍,剥开中衣,露出一段雪白的脊背,双臂垫着下巴趴在床上。大夫先扎了凤岐背上的天柱、大椎、肩井几处穴位,又将一串背俞穴挨个扎下去,凤岐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刺猬。 他额头有些发热,头脑昏沉,一路的疲惫如黑色巨网一般从天而降。 凤岐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梦境如马背上的风景一般飞速变换,最后他梦到了陆长卿。最开始陆长卿是个小孩子,因为怕雷声钻进了他的被窝。凤岐披着外袍,用手支着一侧的头,侧卧在朦胧的纱帐中。他给陆长卿讲雷公电母的故事。后来,陆长卿又变成了青年的模样,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再次闯入凤岐的床帏。 然而陆长卿已经不是那个怕打雷的孩子了,他扯烂凤岐的衣服,钻进他的身体。“阿蛮……阿蛮……求你……不要……”凤岐觉得猛然睁眼,却又见自己仍在明华宫中,满手都是暗红的凝固的烛油。他冲出宫门,跑进另一座宫殿。殿中陆长卿手里端着一只滑稽冰冷的青铜面具,要扣在他的脸上…… 凤岐浑身剧烈一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本以为并不在意的事,通过梦境才知道,原来还是给自己造成了伤害。 他感到背上有人在捻针,一股股蜜蜂蛰了似的酸麻胀痛。 丰韫一边替他捻动银针,一边问:“凤岐大人做梦了么?” “梦到重新变年轻了。”凤岐笑道。 阿蛮、不要,阿蛮、求你……刚才那些凄惨的梦呓还回荡在丰韫耳边,他只是笑笑:“凤岐大人不论年轻时还是现在都很美。” “我一直记着凤岐大人跳的那场祈雨舞,那是只有天神才配看的舞,我们这些凡人看了,都糟蹋了它。不管那时候的浓妆艳抹,还是现在的粗服乱头,你的风姿都无人能及。”丰韫满面温柔地说。他继承了历代靖侯的阔嘴,但是和他的五官搭配在一起,却反而增添了魅力。 “靖侯殿下早上喝了蜂蜜?”凤岐揶揄道。 丰韫用目光摩挲着凤岐雪白的脊背和纤细的腰,上面扎着细细的银针,看上去有一种微妙的带点扭曲的快意。由于姿势的缘故,凤岐的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微微翘起,显得既脆弱又放荡不羁。丰韫不动声色地继续耐心捻针,身子前伏,低柔道:“将来凤岐大人若是走不了路了,丰韫背你,凤岐大人若是拿不起饭碗,丰韫喂你。” 凤岐微微一笑,目中却清冷万分,“靖侯殿下,你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丰韫手下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平稳地捻动细针,“举世无双的大周国师。” 凤岐缓缓道:“靖侯殿下,我现在袒胸露背趴在这里,手脚算半个残废,你手中的针只要刺得深些,穿透我的肺,就可以取我性命,而我绝无还手之力。” “我不会杀你。”丰韫道。 “今日我给你机会,你不杀我,日后沙场相见时莫要后悔了。”凤岐淡淡道。 “比起江山,我更爱美人,”丰韫笑了,随即又敛起笑容,露出凝重之色,“国师若是愿意跟我回靖国,我可以发誓,在国师有生之年倾尽全力捍卫周室,绝不起二心。” 靖国也未必如你想得那般无忧无患,凤岐脑海中又晃过了进门时那三个男子的模样。鲤鱼一旦跳过龙门,便不会安分地潜在水中,必定要兴风作浪。 凤岐收起冷淡的神色,柔和一笑:“靖侯殿下尽管说,在下可是一句都不信的。” 屋外的玄渊听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他正转身欲走,烦乱间被花盆绊了一下。里面丰韫严声道:“何人在外面!” 玄渊整了整衣服,推开门,恭敬道:“靖侯殿下,庆侯已经在岐关外五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此文的亲多多冒泡哦~~~ ☆、第十四章 岐关位于渭水之北,两侧崇山巍峨,而关城正卡在山谷狭窄之处,如同扼住喉咙的铁手。 前日雪雨交加,今晨终于停歇,黑压压的乌云仍盘桓在峡谷上空,仿佛下一刻便要垮下来让城池坍圮。几只黑鹰时而低空盘旋,时而振翅冲天。 凤岐被风吹得手足冰凉,然而双颊却仍是发热,浮着异常的潮红。他已盯了峡谷好一会儿,默默盘算着此处伏兵之法。 身后响起了上楼的脚步声,纪萧仍是一身男装,她左右环顾一圈,走到凤岐身边,低声道:“我兄长就快到了。” 凤岐点了点头,只说:“风大,我们回去吧。” 城墙楼梯很长,凤岐走下来,两只脚踝已经开始刺痛。 纪萧拎着剑迈着男人的步子在前面走,忽而道:“凤岐大人,我听说陆长卿已经来了,你有何打算?” 凤岐正要回答,却又忍不住一通咳嗽。他望了望天,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对陆长卿,他一直觉得棘手。杀之不舍,留之祸害,躲之不及。凤岐想到自己的身体,心头蒙上了一层忧虑——在自己死之前,务必夺去陆长卿的兵马,否则等他成了气候,丰韫也好、明颂也罢,都不会是强庆的对手。 纪萧见他不语,回头望去,嘴唇抖了抖:“……凤岐大人,你脚腕痛了?” “没有,你看我走得好好的。”凤岐瞬间收起忧色,笑眯眯地说。 那笑容一如既往艳丽动人,但却比洛阳初见时多了几分憔悴。纪萧心底喟然叹息。正在这时,前方一阵嘈乱,纪萧忙回头,只见大街上两人一前一后追逐而来。 纪萧用剑将凤推到身后。后面那人越追越近,到了纪萧跟前时已将前面那人扑到在地。追人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身形虽瘦小,气势却不输于人。一张清秀的脸上神色倨傲,抿紧嘴角与人厮打。 凤岐注意到他一直在抢汉子手中的钱袋,他便也伸手想去拿,被纪萧瞪眼用胳膊挡了回去。紧接着后面跑来一个缁衣素面的妇人,啼哭道:“还我钱袋!这是给我女儿看病的钱!” 少年听了这话,眉间更是冷峰耸起,右眼角的小小红痣变得愈发鲜红。他的招式瞬间凌厉逼人,将那蟊贼反手一扭,继而劈手夺下钱袋。 “拿好。”少年把钱袋递给妇人,妇人便向他哭哭啼啼地感激。 少年面色清冷,对那小贼道:“你光天化日抢劫,我当扭你送官。” 那小贼却跪倒在他脚下失声痛哭道:“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啊,小的家中也有重病的妹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敢出来抢……少侠饶了我吧!” 少年睥着他,二话不说,手下一动,竟是生生扭脱了小贼一条胳膊。那小贼惨叫连天,疼得满地打滚。 纪萧到底是女子,心肠软,低声道:“好狠的孩子。” 凤岐却望着少年,拢袖含笑。只见少年从怀中摸了几摸,凑出一把钱币,放到小贼面前。他依旧淡淡道:“卸了你的胳膊,是罚你抢劫之罪,给你这些钱,是怜你救妹心切。再被我碰见你行盗窃之事,我便砍了你的双手。” 少年言罢转身便走。 凤岐对纪萧道:“阿萧,这孩子若有人悉心□□,能成大器。” “我瞧他眼神,总是冷冷的,让人不喜欢。”纪萧道。 “那是一双清明眼,是非总是分得清清楚楚,”凤岐轻轻道,“虽然这世间的事,并非都是黑白分明的,但朝中若能有此一人,周朝国祚又能延续百年了。” 陆长卿带着兵马不分昼夜马不停蹄赶到了岐关,骑兵先至,步兵仍在后方,此刻人乏马疲。终于望见关城,士兵们都松了口气,纷纷下马砸开渭河冰面埋头狂饮。那些战马也都难耐干渴,蜂拥到窟窿边和人挤着脑袋大口喝水。 陆长卿放任□□的马到河边饮水,自己却仰首眺望着灰蒙蒙的的关城。 这城是当年凤岐所修,如今凤岐已死,城池却还屹立着。陆长卿又垂眸望着河边荒草,凄凄蒹葭,想起匆匆辞世尸骨难觅的兄长,心头酸涩泛上舌尖,又腥又苦。 他想着心事,目光茫无目的地逡巡,注意到时已经盯了远处的杂林许久。他眉宇轩起,凝神注视,只觉林木生出一股妖异之感,让人没由来胆战心寒。 “前方林中恐有伏兵,让所有人上马!”陆长卿对传令官道。一时间战士们恋恋不舍离开水源,重新跨到马背上。 陆长卿策马上前,停在林子前。晨光明亮,林中却光线暗淡,连七尺之外都看不透彻。然而林木分明排得稀疏,断不至于遮蔽了天光。 他从雍都到镐京,并未走过这条路,是故也从未遇着这片林子。此次为了早日赶到岐关,抄了小路来,才机缘巧合来到这片林子前。 陆长卿从背上取下弓箭,搭箭上弓。 这把弓正是当时用来射祝侯明颂肩膀的那一把,射程可近半里,是当年凤岐设计的,用以与犬戎的强弩相抗衡。陆疏桐得此弓后,仿制了数千把配给庆国士兵,自此庆国军队凌驾于诸国之上,这种弓也就被世人成为“庆弓”。 陆长卿将弓拉满,随即铁箭如猛禽一般锵然离弦。箭没入了林子的黑暗中,无声无息。陆长卿蹙眉拉着缰绳退了几步,命士兵们上前朝林中射箭。 一时飞箭如蝗,黑林岿然死寂。 陆长卿拉缰绳回身,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异样之感。等他完全回了身子定睛一看,寒意冲上鼻尖。方才渭水应当在他的右左手边,回过身便当在右手边,而此刻为何渭水仍是在左手边?渭水所在的方向是南,那么此刻,那一边是南?陆长卿心悸了一瞬,立刻镇定下。关城的方向是北,他举目眺望,一滴冷汗滑下鼻梁——关城消失不见,四面尽是林木。林木繁密,遮天蔽日,陆长卿此刻也无法根据太阳判断方向。 他戎马多年,从未遇见过这等诡异情形,周围士兵也都慌乱叫嚷,他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沉声道:“你们怕什么?方才射了那么多箭,就算有伏兵,也早都成了刺猬!所有人不要乱走!”话虽这么说,陆长卿却想起了早年陆疏桐对他讲过的奇门遁甲之术。 他们恐怕已陷入了阵法之中,一旦走错,尸骨无存。 忽然之间,一个士兵的马受了惊,冲进林间一条小道。陆长卿心悸的感觉再次袭来,只听飕飕的几声,一股阴气从一侧冲来,黑暗中有人坠马,尖叫马嘶交织。 “是我们之间射出的箭!它们朝我们飞回来了!”有人惊恐大叫。 陆长卿吼道:“胡言乱语!”他话音未落,忽听耳边嗖的一声,顿觉脸颊一热,用手一抹,湿热热的。他的马似是感觉到主人内心的动摇,颤着腿后退了几步。 人马已乱作一团,所有人开始胡乱地窜逃,箭声变得更为急促,然而陆长卿挥剑砍了几次,虽能保护自己免于受伤,却没见到扫落下来的铁箭。 林中又传来老虎的咆哮,继而是从未听过的古怪鸟声,陆长卿的坐骑亦开始骚动起来,他不得不紧紧拉着缰绳。 是何人在此处布下这恶阵,陆长卿咬紧牙关想。若是阵法,总该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与其困在这里等死,不如撞一撞运气。陆长卿如此想罢,便朝左边的小路策马。 便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叫道:“那边是死门。” 陆长卿心下一惊,忙勒住马,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黑林外一个黄衫少年站在阳光下,歪头盯着他看。少年右眼角边有颗红痣。那少年忽然笑笑,朗声唱道:“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龙马负河图,神龟驮洛书。左取二十三,前驱一十五。开门飞凤凰,死门出白虎。甲子初七卯,遇龙退两步。” 陆长卿听他吟唱,知道这是破阵之法,立刻按着他的歌谣走,果然眼前越来越亮,须臾便站在了林外。 少年又同样引出了其他士兵,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清秀水灵。只听他抱怨道:“这阵法每天每个时辰都不相同,害得我背那些歌谣头昏脑涨,简直烦死人了!” 陆长卿忙向少年道谢,问道:“你可知道这阵法是何人布下,为什么要布下这阵法?” 少年搔搔脑袋,双脚一蹬坐上一块石头,“不知道是谁弄的,反正打我一生下来家门口就这么个林子。” “你刚才背的歌谣,是谁教你的?”陆长卿又问。 “是我爷爷!”少年说着说着直着眼盯着陆长卿背上的弓,叫道,“大哥哥,你这把弓,我家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呢!” 陆长卿心中一震,这弓只有庆国士兵才有,他瞬间想起了在岐关被伏杀、尸骨无存的陆疏桐。 “小兄弟,你能带我去看看吗!”陆长卿一向有些冷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望着少年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少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想起了夜晚躺在大草垫子上仰望的漫天繁星。 他笑道:“怎么不行,我带你去。” 陆长卿令士兵们原地休息,包扎伤口,自己牵着马紧随着少年朝背向林子的方向走。 “小兄弟,在下陆长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砚。” 陆长卿见少年总盯着他的马,一贯冰冷如玉雕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伏身将少年抱到马背上。 少年顿时欢喜得两颊通红,两腿夹着马背,一下一下颠着屁股,仿佛在策马狂奔似的。 前面的雾霭中渐渐现出一座院落。 陆长卿走到门口,被院中满眼的金灿灿的向日葵震慑。这些花朵置寒冷于不顾,纷纷扬起灿烂的大花盘,对着太阳怒放。少年似是早已看厌这些花了,等陆长卿一拴好马,就笑嘻嘻牵着他的手往屋子里跑去。 凤岐在寒风中走了一早上,一回到靖侯的临时府邸就倒在了床上。他出门时烧得脸颊潮红,回来后却苍白如雪。肺中像燃起团火一般炙痛,他不断地咳嗽,头低伏在床沿,血顺着嘴角星星点点得溅到地上。 凤岐摸不到帕子,用手指擦拭嘴角,望着手指上沾着的殷红血迹,他觉得有些心慌。他已经不年轻,这一次病倒,不会再痊愈如初。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想到还有太多的事他需要去做,就感到恐惧,而这无法完成誓约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胸口又是剧痛,他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这种无休止的咳血甚至让他感到一种濒死感。凤岐望着桌上的茶壶,披着衣服赤脚下了床。甫一站起便因失血一阵眩晕,他摇晃着走过去,扶住桌子,伸手去拿茶壶。 他握着茶壶柄提了一下,一愣,又用力向上拎。 忽然间巨大的恐惧攫获了他的心,一瞬间他冷汗如瀑,苍白的脸几乎变成了透明。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哈哈哈…… 令人厌恶的回忆生硬的挤进脑海,不愿承认听闻陆长卿攻进镐京时因失算的惊愕,不愿承认无计可施挑断手脚筋摇尾乞怜却故作镇静,不愿承认失败,不愿承认恐惧…… 然而那一刻确实是深深恐惧着的,恐惧那个叫陆长卿的男人。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慕,无法将这一点算作筹码。只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为了杀自己可以疯狂倒不顾诸侯之怒入京弑王。 凤岐盯着自己袖子下露出的细瘦手腕,抿紧双唇地盯着,然后拎起了茶壶。 这一次并不费力,茶壶里倒出热茶,冲入茶杯。 凤岐恢复了沉稳的神色,捏起茶杯啜饮。 门外响起动静,纪萧门也未敲闪身进来,直勾勾盯着凤岐。 凤岐微笑道:“阿萧姑娘,有什么事?” 纪萧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打算拿陆长卿怎么办?” 凤岐又喝了口茶,反问:“他怎么了?” 纪萧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丰韫和玄渊带兵去包围陆长卿了,听说他现在就在渭水边的一片乱林子附近。” 凤岐喝茶的动作一顿,又喝光了杯中剩余的茶,才放下茶杯。 “凤岐大人,你去哪?”纪萧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出城,根本来不及!” “我既要去,自是来得及。”凤岐按住纪萧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下去。纪萧望着他笃定的眼神,却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她只觉凤岐国师句句玄机,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深信不疑。 “我想拿他怎样?我能拿他怎样?”离去之时,凤岐幽幽叹道。 陆长卿被谢砚拉进了第二道门,里面又是一个小院,院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头。那老头须发虽白,面容矍铄。 “乖孙儿,你带谁来了?”头者叼着烟杆子问。 “爷爷,咱家那弓呢?”谢砚冲进屋东跑西找,老头吼道:“小兔崽子,别给你爷爷乱翻!” 谢砚已经抱着一把弓蹦跳着冲出来,递到陆长卿面前。 陆长卿望着这只弓,嘴唇微微动了动,忽然淌下两行泪。 谢戟吓了一跳,拿袖子去蹭他的脸,“长卿哥,你怎么哭了,你怎么了?” 这是陆疏桐的弓。只有他的弓上雕了一只凤凰。陆长卿摩挲着凤凰雕刻,摩挲着上面干涸依旧的暗褐色痕迹。 陆长卿抬头道:“老丈,你这弓从何而来?” 老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陆长卿方才的失态,嘬了一口烟斗,吐出白雾,“二十年前在河边捡的。” “弓旁……可有人?”陆长卿又问。 “屁都没看见。”老头粗野地哼了一声。 正当这时,另一个少年从院中走进来,陆长卿一见他,就不由立刻回望谢砚。这少年竟与身边的谢砚长得一模一样,连右眼角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那少年拉开凳子坐下,对祖孙二人道:“爷爷,小砚,黑林子外面好多兵,有个白衣服的人破了阵法了,他们都朝这儿来了。” 老头一下子跳起,“白衣服的人?那一定是玄渊那小子!除了他谁没人破得了凤岐的布的阵!” 陆长卿又是一惊:“你说阵法是凤岐布下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悠悠喊道:“庆侯殿下,观星亭一别,多日未见了。” “丰韫!”陆长卿蹙眉道。 “长卿哥,你去哪?你可不能出去!”谢砚一把拉住往外走的陆长卿。 陆长卿却镇静自若,“他们要抓我,别连累了你们。” “爷爷!”谢砚求助地看着老头,老头默默审视陆长卿没有说话。 “小砚,这人是谁?是你引出林子的?不是和你说过,别随便带人出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谢戟一边喝着泥瓦碗里的水一边说。 谢砚狠狠白了谢戟一眼。 陆长卿已经甩开谢砚走出了里门,站在一大片向日葵中间。 无数弓箭手对着这欣欣向荣的小院,只要陆长卿一走出去,就会被射成筛子。陆长卿搭箭上弓,欲引诱丰韫说话,“靖侯,当初观星亭定下盟约,你却言而无信,有何面目立于天下?” 丰韫笑道:“庆侯殿下,我并没背约,此番前来正是请你进城的……” “殿下,莫要回答!”玄渊骤然打断。丰韫也醒悟过来,慌忙闭上嘴巴。 陆长卿的这一箭却没有射出来。 他已找到丰韫所在,一箭妙手也必定能取他性命,只是……岐关如今都是靖兵,靖侯一死,犬戎必定攻入岐关。 陆长卿在上一刻也没料到自己会按下这一箭,他乌发轻拂,神色澹然地笑笑,慢慢放下了弓。 门外已蠢蠢欲动,陆长卿在风中仿佛听到弓弦渐渐绷紧的声音。 凤岐都死了,爱恨也该放下了。他点起战火,此生亏欠这天下,如今拿命偿还,也无可厚非。 凤岐望着那萧疏轩举的青裘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儿。这个男子,既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完全陌生。 “阿蛮。”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陆疏桐死后,会这么叫他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陆长卿猛然回身。 无数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间,凤岐一身紫衣,乌发拂肩,迎光而立,湛然若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一万五更全,阿蛮童鞋与国师叔终于相见 ☆、第十五章 多少年后,这一日的情景,依旧深深烙印在陆长卿的记忆里。即使他的容貌被岁月的洪流冲淡,在回忆中变得模糊不清,陆长卿也仍记得这一抹金色花海中明艳夺目的紫色身影。 陆长卿望着这一抹紫色,延烧的回忆炙痛他的脑仁。 犹记得儿时那温暖的午后,男人华服彩妆,牵着自己的手走过阳光满溢的朱桥;然而他成为年轻的庆侯,男人却高坐丹墀之上的阴沉木椅,神色慵倦地笑看着他强忍怨恨朝拜周王。 于高处则凭栏而立,姿容雅绝;于低处便苟且偷生,不惜羽毛。然而不论是这人是大俗还是大雅,陆长卿都深深为之吸引。 这种爱是多么让他痛恨,多么耻辱…… 看到他活生生站在眼前,竟然感到如此欢喜。陆长卿留下的眼泪,已不知是出于喜悦还是羞耻。 凤岐那么温柔安静地望着他,陆长卿就仿佛是已坐在绝望的渊薮中的人,却偏偏被骤然而降的一缕艳阳晃了眼。 在这样的注视下,陆长卿缓缓地朝他走过去。 站在凤岐面前,微微低头对视着。陆长卿已经不是昔日的孩童,如今比过去的长辈还要高出大半头来。他玉雕般的面容依旧神色淡淡,然而那一双乌黑的眼瞳中却仿佛有巨浪翻滚。凤岐嗅着他身上的尘土味儿,心中想像着他是如何策马飞驰三天不眠不休赶到这里的。 “……凤岐,你是人是鬼?”陆长卿的嘴唇因极力克制情绪而颤抖。 我若是人,你一定要杀我,我倒不如做只鬼。凤岐心中苦笑。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5节 他并不回答,却仰着头,用深黑泛蓝的眼眸凝视陆长卿的双眼,“阿蛮,劫持我。” “靖侯在外面领弓箭手包围了院子,你劫持着我出去。”他缓缓道。 凤岐这么说的时候,陆长卿心底却在想,是否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更好。这里很安静,生长着大片大片灿烂耀眼的向日葵,如果他们死了,也会变成向日葵,并排站在阳光下,无忧无虑。 凤岐见陆长卿犹豫,以为他被自己假死之事气昏了头,便劝道:“阿蛮,我知道你恨我,但犬戎攻城之事要紧,不能浪费兵力在内斗上。你先劫持我逃走,离开了这里,我任由你处置,你便是要把我重新丢进火里烧一回,我也绝无二话!” 陆长卿对凤岐的话置若罔闻,深邃而清明的双目望着他的脸,仿佛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如盯着他看更重要。陆长卿想起了那一夜冲进明华宫火海,他的手颤巍巍掀开青铜面具,看见面具下血肉模糊的面孔。那时他却想,即使男人变成如此可怖的模样,只要能活过来,他也会欣喜若狂。纵使每天顶着这样的脸在他身边,只要知道是这个男人,他也绝不放手。 陆长卿此刻望着凤岐清艳的面容,反倒完全忽视他的美丽,而是心中如洪钟敲响般不断回荡“没死就好”这句话。没死就好,活着就好,美丑又何妨,只要这个男人活着便好。陆长卿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凤岐心脏的位置,那里有力的跳动让他内心平静。 然而即使凤岐活着,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无休止的相互折磨罢了。陆长卿此刻的心却已无暇顾及这些。在他看到死而复生的凤岐这一刻,他全然没有想起兄长之仇和对他诈死的愤怒。 凤岐只记得儿时的阿蛮和再次相见后疯狂复仇的庆侯,他实在太不了解陆长卿这个人。此刻被他按住心脏,凤岐心想他难道已恨不得要挖出自己的心来? “阿蛮……”凤岐又软语道。 陆长卿似是听进了这一句呼唤,然而出乎凤岐的预料,他却并没有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挟持。 陆长卿迅如闪电,举起弓朝门外射出一箭。 那箭去势汹汹,只听门外靖侯一声惊呼,一阵人马嘈杂。陆长卿一把揽过凤岐的腰,轻功掠出门。靖侯并未受伤,却被那一箭射下了顶冠,惊得坠马。陆长卿抱着凤岐风一般飘上马背,回眸淡淡瞥了眼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丰韫,绝尘而去。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玄渊反应过来,面色铁青,立刻命手下朝陆长卿射箭。 “住手!”却不料丰韫从地上爬起,他面无异色地掸着华服上的尘土,“国师也在马上,射箭恐怕伤了国师。陆长卿能让我摔下马,冲着这一分本事,今日就先罢手吧。” “凤岐……”玄渊久久注视着马匹消失的方向,温和的面容骤显一丝扭曲。 “玄渊,快上马,我们回去了。”丰韫骑了玄渊的马,冲他伸出一只手。 玄渊转回身,雪色狐裘素净无尘,脸上已恢复了与世无争的微笑,拉住丰韫递来的温暖的大手,与他同骑。 陆长卿沿着渭水策马狂奔,凤岐只觉两耳边冷风怒吼,风景如梭。他冻得瑟瑟发抖,唯有背后陆长卿的胸膛是温暖的。 凤岐十分安静,任由陆长卿漫无目的地飞驰。他心中知道陆长卿是在发泄。 不知跑了多久,凤岐的脸几乎冻得没了知觉,四肢又麻又僵。陆长卿跳下了马,径自走到一处空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用火石点燃,连续三道青光射向天空。凤岐默默看着他向部下发信号,用僵硬地脚踩着马镫自己爬下来。 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这只脚上的一瞬,剧烈的痛从脚腕传来,凤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只有肉体砸在地上的闷声,凤岐咬紧牙没有□□。 他既然敢再次出现在陆长卿面前,自然也有所觉悟。 他勾结靖侯、假死、逃跑,这些不是靠摇尾乞怜就能得到宽恕的。既然知道装可怜无用,他自然不会因伤痛大呼小叫,徒然自取其辱。 陆长卿发了信号,听见声音回过头,见凤岐正面色苍白地拽着马鞍站起身。 男人比镐京时更加细瘦,一贯狡诈又盛气凌人,此刻却也显得几分楚楚可怜。想必他出来时十分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紫色单衣,散发披襟。 陆长卿进了一片避风的林子,凤岐默默跟着他走进去。 陆长卿站住,淡淡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凤岐体力透支,两只脚腕肿得厉害,他在一棵横倒的枯木上缓缓坐下,一头青丝蜿蜒散落在树干和地上。 “你想我一起对付犬戎。”陆长卿道。庆兵人数虽不多,然而个个骁勇善战,武器精良。 ——我救你,因为你是陆疏桐的弟弟。然而自己害死了栖桐君,如今又有何面目说这话。凤岐一路赶来不曾咳嗽,本以为状况好了些,此刻却忽觉有些憋气。他微微带喘,勉强说道:“阿蛮,你兄长与犬戎打了这么多年仗,他绝不愿看到犬戎入关。” “你有多恨我,我都明白。当年是我装病,骗你兄长来镐京,才会在半路遇到伏兵。所以你怎么报复我,我都没有怨言。” 被迫带上羞辱的面具,囚禁、苦役、虐待……凤岐的确没有抱怨过一句。 陆长卿面无表情道:“凤岐,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净。你分明是和重光晔狼狈为奸,利用我兄长和你的交情诱我兄长奔赴镐京,重光晔派人半路伏击。”重光晔是周文王的名讳。 凤岐叹道:“伏杀栖桐君的到底是何人,还未可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陆长卿的玉面更似结了霜一般,“你们做得太绝,五百人中只有一人拼死回来,气绝前他亲口说是王师伏击了他们。” 凤岐沉默不语,他用力呼吸,却仍是觉得憋闷。之前只是咳得厉害,却从没这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加上心中抑郁,他的喘息急促得连陆长卿都听得见。 “那一晚大火,我找到一具戴着青铜面具的尸体,你却如何逃脱的?”陆长卿问。 凤岐知道他总要问的,一边喘着一边回答:“那不过是从别处盗来尸体,扣上了面具……你之前说……要我烧成灰,要我死都戴着面具……所以这么做,你会更加确信我死了……” 陆长卿心中震惊,原来这个男人连那些话都能利用,如此缜密,又如此绝情。 “你用金钗刺进喉咙,看来也并非是真心求死,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的求死之心吧?”想起那一晚自己的慌乱,陆长卿的心更凉了。 “……我……不得不骗你……” 心中莫名刀剜般疼痛,陆长卿的脸上却清冷得近乎麻木,他追问道:“何人帮你逃脱?丰韫?你如何联络上他?” 凤岐额头淌下冷汗,他痛苦地抿紧双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不断地喘着。 陆长卿望着他冷冷道:“凤岐,你骗人的技术太高明,现在装出这副模样,又有什么打算了?” 这一次相见,凤岐倒不似镐京时那般下作求饶,让陆长卿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男人出格的怕死,为了苟活甚至可以跪下舔他的靴子。 陆长卿说他装模作样,凤岐也不反驳。他嘴唇发青,说话断断续续,却极力回答陆长卿的提问,“那次……观星亭上……你赠……美人给……丰韫……” “她身边……吹笛小童……是……我师弟……弟子……” “笛声……是……我门派……暗语……” 陆长卿猛然又想起一事。那个雪天凤岐在床边吹埙,与笛声遥相呼应。埙曲是陆疏桐当年唱吹的庆音,中间却有旋律不对。凤岐当时推脱是年纪大了记不清故曲,如今陆长卿才知道,这一段错误的旋律,竟然就是暗语! 他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与靖侯细作交谈! 陆长卿犹自震惊之时,凤岐已伏在枯木上许久不动了。陆长卿骂道:“又来装死?我话还没问完!” 凤岐挣扎着动了动,却撑不起身子,他挂在枯木上,额头满是虚汗。 “阿蛮,我实在喘不上气你可否用内力打通我的肺经” 陆长卿知道他不是装蒜,那雪白的脸色和豆大的冷汗不是能装的出来的。然而此时初见他的狂喜已经淡了,无法忘却的仇恨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是故看着病弱不堪的男人,陆长卿既心怀不舍,却又感到一丝厌恶。 杀他固然已经不会这么做,然而救他却也并不甘心。 凤岐已隐忍到极致,见陆长卿只是冷眼看他,目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嫌恶,便知他必定不愿出手相帮。凤岐一反常态,不再恳求,只是骤然间呕出了一口鲜血。 这口血实在太过没有征兆,吓得陆长卿脸色大变。 “你!”陆长卿一把将他从枯树干上抱下,托着他无力下垂地头,将他拥在怀里。 凤岐只不过是咬破自己的舌头罢了,他听着陆长卿的呼喊,却不睁开眼睛。他的脸色本就煞白,此刻更是隐隐有股死相,陆长卿以为他断了气,竟头皮发麻,面如死灰。 咸腥的水落在凤岐干燥的唇上,他没料到陆长卿会哭。然而不愿再被他逼问折磨,仍是不肯醒来。 直到这泪水不断落下,凤岐忽觉不对,心中一震,一下子凤目圆睁。 陆长卿乌黑的眼眸被痛苦和绝望扭曲,不断地淌下鲜红的血泪。 “阿蛮”凤岐声音有些颤抖,他勉力抬手去擦陆长卿的眼角。 “阿蛮别哭阿蛮我不会死的我故意吓你的,阿蛮你快别哭了你” 这个孩子到底对自己用情多深,只因为他死了,就流出血泪来! 凤岐忽然后悔,他本不该假死逃离镐京。就算陆长卿要将他折磨成一条狗,他也不该用这种方式离开。离了镐京,他几乎立刻将陆长卿抛之脑后,然而抱着一具焦黑尸体的他,又是怎样的心境? 陆长卿一边流泪一边冷笑着:“你死便死,我还会为你难过么?我这是高兴,你死了我高兴的不得了!喜极而泣!” 不知何故,凤岐看着陆长卿这样子,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纵是再冷清理智,也难以无动于衷。对陆长卿儿时的印象此刻倒模糊了,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吞北狄,扩南疆,十年之内声名鹤立,一举杀进镐京,将王权践踏脚下。既是将才亦是枭雄,无论后世如何评论,他都已在王朝历史上重重按下一笔。 当年陆疏桐谋逆,凤岐若是当真与他对决,必定面临入朝以来最严峻的挑战。战神栖桐君与军师凤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陆疏桐终究还是对他狠不下心。如今的陆长卿因为恨意驱使,反而跨出了这一步,将西北庆国的势力发展到极致。凤岐无数次夜观星象,今日却在一个人身上,真实地体会到了决定命运的星辰就在眼前的感觉。 天有荧惑,坠于城南,将灭周室。当年若不是崂山的方士们传出这个预言,文王也不会捉拿镐京南城生辰八字相符的幼儿,更不会流放自己的在宫中南殿里诞生的亲生儿子公子留深。 然而人仿佛始终算不过天,芙蓉夫人在归宁时于镐京南门外马车上生下次子陆长卿,而陆长卿也终于在二十八年后夺京弑王。 凤岐一生只在乎周朝国祚,而周朝国祚却正是因为他衰落。 如果陆长卿没有对他爱之深,恨之切,或许天下局面不会如今日。 凤岐又呕出鲜血,这一次却不是咬破舌尖的伪装,他胸口闷痛,不断有甜腥涌上喉咙。宫中长时间的虐待,数日来的奔波,绞尽心血的谋划,终于一股脑压来。他眼前黑蒙一片,冷汗如瀑,神识涣散。 陆长卿的手覆盖在他的背上,一股热流涌入经脉。凤岐已不省人事,陆长卿抹了一把脸,才惊觉满手鲜血。 情之一字,无关理智。原来他对这男人的感情,已超过了自己的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会更1万5千字~~嘿嘿 我喜欢虐文,但是不喜欢让人心情灰暗,所以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打造生机勃勃的虐~~ 你们都对辞世依旧耿耿于怀,那我只好删去了……此文he啊 ☆、第十六章 当凤岐意识到时,他已经躺在了军帐里。昏沉中有人走到他身旁,他油生恍如隔世之感,浑浑噩噩地低唤道:“疏桐……” 昏睡中他盗汗得厉害,此时浑身都已湿透,鬓发粘在脸颊上,被汗水打成一缕缕的。 陆长卿盘膝坐在旁边,沉默须臾,道:“……我在这儿,你想要什么,要喝水么?” 凤岐的手在毛毡上摸索,陆长卿看了片刻,握住了他的手。那手细长瘦削,冰凉入骨,与陆长卿儿时记忆中的温暖有力大不相同。因为手筋被挑断过,凤岐总有些用不上劲儿,一只手便不停地重复抓握的动作。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过去只能仰望的男人,如今却在他手心瑟瑟发抖。这一次次的抓握宛若尖针般一下下刺痛陆长卿的心,他知道自己直到现在都是爱着这男人的,爱他便不忍伤他,不伤他便对不起兄长。 “疏桐……我……” 陆长卿静静端详着他微微蠕动的苍白嘴唇。 “我……死后,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否则……军心……涣散……”一缕鲜血从凤岐苍白的嘴角淌下,陆长卿用帕子替他擦去。 “……我不让他们知道。”陆长卿说。 “疏桐,你创的狴犴阵法,我……恐怕没有机会陪你演练……”凤岐喘息道,“你……不要伤心……尽快撤离此地……” “……我若死了……你不必内疚……谢谢你,这、这些年……我为你……死……并不……后悔……” 陆长卿如鲠在喉,艰涩道:“……凤岐,你又在装病是不是,你故意说这些话给我听……” 然而似是否定他的质疑,凤岐又猛然咳出一口鲜血。他浑身抖得像筛子,汗水一层一层地冒出,原本滚烫的身体,反而变得冰冷。 他一定是梦到了当年为陆疏桐挡箭那一晚的事,陆长卿听陆疏桐讲起过,每每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 士兵在帐外报,抓到三个在营地附近窥伺的人。陆长卿放不下凤岐,下令将三人带入。却不料,来者竟是那小院中的老者和他两个孙子。 两个孩子并排站在一起,更加难以分辨,连右眼角的红痣都一模一样。 谢戟扫了抱着凤岐的陆长卿一眼,皱着眉坐到了军帐的角落。谢砚几步跑过去,惊诧地回头问老者:“爷爷,他就是国师凤岐?他好像病了?” 老头儿也走了过去,瞧着凤岐雪白的脸,叹道:“国师,您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庆侯,国师病得不轻,容我给他把把脉。” 陆长卿审视着老者,问:“靖侯没有为难你们?林中阵的事他们难道没有追究?” 老者哈哈一笑:“庆侯倒也不是鲁莽的人,我和凤岐玄渊他们的酒鬼师父是老交情了,玄渊那小子不敢为难我。” 陆长卿知道那林中阵必有隐情,只是当下无暇多问,扶起了凤岐一只细腕。 那手腕上横陈着一道刀疤,看去分外狰狞。 老者把了脉,翻了翻凤岐的眼皮,摸了摸他的手脚,写了张方子。陆长卿细看了一遍,凝着脸慎重吩咐给手下。 谢砚拧着眉盯着凤岐,问:“爷爷,就是他在咱家门口种了片林子,害得我背那么多口诀?” 老者取出一个匣子,瞪眼道:“小兔崽子,别他来他去,此人是大周的国师!你爷爷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过三个,他就算一个。” 老者从匣子中抽出银针,对着凤岐手臂上几处穴位就往下扎。陆长卿一惊,劈手去夺针。然而以陆长卿武功之高,却竟连老者的手指都没碰到。针已扎在了凤岐的穴位上,老者慢条斯理地捻着针。 此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陆长卿更加警惕他。然而是敌是友,林中之谜,都唯有凤岐醒来才能得知。 “把他的衣服脱下。”老者又指示道。 “老丈,你到底是何人?”陆长卿却不由将凤岐往身后藏了藏。 老者沟壑纵横的老脸露出桀骜之色,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变,“我便说了你也不知,你听说过荒原客?” 陆长卿果然未曾听说过。一旁冷眼旁观的谢戟道:“爷爷每次亮出过去江湖上的名号来,人家都不知道。” “小混账东西,你爷爷我叱咤风云时,你们这帮毛小子都没出生呢,知道个屁!”荒原客瞪眼珠子骂道。他三下五除二扯开凤岐的前襟,在他胸前施针。陆长卿默默将掌心贴在凤岐背后,用内力协助银针疏通经脉。 如此折腾了半晌,士卒端着煎好的药送进帐中。陆长卿方接过来,荒原客便捏开凤岐的嘴,“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了,往里灌吧。” 陆长卿小心翼翼喂了一勺,药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荒原客又吩咐道:“谢砚,你去揪根芦苇杆来!” 谢砚正要跑出去,陆长卿却含了口药,捧住凤岐的头伏身哺进他嘴中。 第一次碰触这个男人的唇,那玷污神明对内心的撼动,让陆长卿无法再注意到周围的人。亲吻凤岐在过去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如今他却虚弱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任由摆弄。是这个男人便弱小了,还是自己变强大了? 荒原客面露异色,怔了怔,让到了一旁。谢砚呆若木鸡,半天才道:“长卿哥哥,你……对他真好。他可是个男人呢……” 只有谢戟神色如常,对荒原客道:“爷爷,我再去煎一碗四物汤,等他醒来补补血。” 陆长卿对帐中的三人视而不见,只专心地一口口哺喂怀中的男人。男人的唇并不十分甜美,然而这种干燥微凉的触感,却让他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酸痛却又幸福。 正在这时,帐外一阵嘈杂,士兵风尘仆仆冲进行辕来报:“祝侯带兵袭营!” 靖侯占据关城,背信弃盟;祝侯又从后面奔袭,着实腹背受敌。陆长卿仍是含了药喂凤岐,士兵见他置若罔闻,反而怀抱着一名男子做出亲昵举动,不由手足无措。 “长卿哥哥……”谢砚轻轻扯扯陆长卿的衣角。 陆长卿喂完了最后一口药,才抬起头,对士兵道:“布阵迎敌!” 他将凤岐轻轻放在厚厚的毛毡上,为他掖好鹿皮毯子,拎起弓箭走出了行辕。 祝侯为报一箭之仇,杀入镐京后便一路直追而来。 陆长卿站在阵首,轻哂道:“敌军奔袭疲乏,我军以逸待劳。看来明颂这是活腻了,我只好送他一程!” 埋伏在一侧山坡的弓箭手已张满了弓,紧紧盯着不远处滚滚而来的尘土。 就在那飞沙走石的军马正要闯入阵门时,有一单骑骤然从山坡上驰下,马扬起前蹄,发出高声嘶鸣。 “祝侯莫要入阵,且听我一言!”骑手是个女子,一身江湖客打扮。 楚军大将孟善望着那女子惊道:“你是何人?” 明颂眼见陆长卿严阵以待,知道突袭之事败露,又见得这女子,忙令三军停止前进,对孟善低语:“这人是纪侯萧怀瑾的妹妹纪萧,她为人古怪,不呆在闺房中,反倒喜欢女扮男装在江湖上厮混。” 言罢他又冲着山坡拱了拱手,高声道,“萧女侠,两军交战在即,你有何话说?” 纪萧正在马上打量着陆长卿,见他默然独立于万人之阵中,青裘白马,清明简远,孤俊无朋,不由暗自惊叹。这样的庆侯,实在与她想象中那权欲熏天的乱臣贼子截然不同。 纪萧回应道:“祝侯殿下,你与庆侯拼杀,必定两败俱伤。如今犬戎攻城在即,若为大周国祚着想,不如暂时结盟,共同拒戎。” “庆侯?陆长卿他是弑王篡位的逆贼!”祝侯不屑道。 “庆侯之罪,是我朝内政,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外患。”纪萧道。 祝侯面露不忿之色,“纪侯就是这么教你的?让我与这等乱臣贼子同谋?诸位将士,我们今日诛杀逆贼,用他的血祭奠先王,恭请先王的佑护!” 孟善正要率军杀入阵中,忽然听得一人幽幽道:“明颂,你对我教管妹妹的方式有何不满?” 不仅祝侯一愣,连陆长卿都讶然地循声望去。 一队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两军中间,为首的青骢马上,一个绿衣男子神色阴郁地睨着祝侯。 陆长卿从未见过比这男子身上的衣衫更绿的颜色。 祝侯尴尬地拱了拱手:“纪侯,想不到你也来了。” 纪萧策马从山坡上跑下,枣红马在纪侯身边围转了几圈,“兄长,你终于到了!” 纪侯萧怀瑾看着她这一身男子装束,恹恹地叹了口气。纪侯身旁,一个灰衣的青年微笑着打圆场:“阿萧,许久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纪萧被他从萧怀瑾的哀怨中解脱,嫣然道:“辛檗,你也来了!。” 纪侯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是故备受众人瞩目。然而陆长卿一心只想着行辕中重病的凤岐,无意与他周旋。 祝侯道:“纪侯莫要生气,萧女侠闻名朝野,还是你教养的好。” “纪侯不远千里赶来,可是为了劝我休战?”他又道。 萧怀瑾一双眼总似睁不开一般,此刻眉峰一耸,便给人一种轻蔑之感,“你打你的,与我何干?我是来找国师的。” 祝侯大惊:“国师?国师大人已经被陆长卿这厮车裂了,你竟不知?” 纪侯不屑地说:“凤岐大人的死讯我这辈子总共听过六回,早就听腻了。若他死了,我就立刻弃了侯爵,削发为僧。” 行辕中荒原客叼着烟杆子,一脸踌躇地望着凤岐。谢戟坐在门口,谢砚怒道:“哥你让开!我要去找长卿哥哥!” 谢戟板着一贯的冰山脸,不紧不慢道:“你敢出去,我就打折你的腿。” 在荒原客的目光下,凤岐长睫轻轻颤抖,徐徐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面容,一双丹凤眼微微泛红,病态中却透出一种异常的艳丽。 “国师,您终于醒了。”荒原客的呼声打断了谢家两兄弟的争执,二人不由都转头看向了这边。 凤岐抿了抿干燥的唇,微微笑道:“鬼门关走了一遭,多谢荒原伯父救我性命。” 他勉强撑身坐起,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登时又一身冷汗。 “国师,你快好好躺着!”荒原客丢下烟斗,满面凝重。 “外面吵得厉害,是谁来了,祝侯还是靖侯?”凤岐毫无犹疑地问,这时他注意到门口坐着的谢戟,惊讶道:“你不是上次帮妇人追回钱袋的那个孩子?荒原伯父,他是你的徒弟?” 谢戟专注地打量着凤岐,却不回答,荒原客道:“他是我不成器的孙子,叫谢戟,旁边的是他弟弟,叫谢砚。” 凤岐神色柔和,朝两个少年点头致意。 随后,他整理衣衫,慢慢站起了身。荒原客惊道:“国师,你这是做什么!” 凤岐温言道:“出去露一面,免得他们打起来。” 祝侯与纪侯争论之时,陆长卿心不在焉,余光一直瞥着不远处的行辕。须臾间他以为自己花了眼,一抹紫色身影骤然出现在行辕外。 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望向他。 祝侯和纪侯也注意道陆长卿异常的动作,俱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一下祝侯震惊万分。 凤岐只身朝他们走过来,紫衣如霞,神色安详。 数万人的场面,却万籁俱寂。凤岐走到两军之间,目光扫过诸侯,停留在纪侯身旁的灰衣青年身上。 青年目中隐藏着热切的神情,亦紧紧回视他,仿佛相识已久。 明颂愕然道:“凤岐大人……您,您竟还活着?” 凤岐微笑道:“承蒙老天不弃。” 萧怀瑾示意手下牵来一匹马,一双玻璃珠般冷漠的眼睛也首次迸出关切之色,“凤岐大人,快上马来,我带您走。” 正在这时,远处又是马蹄大作,尘雾中靖侯丰韫与大夫玄渊策马赶来。 丰韫大笑道:“纪侯要把国师带到哪里去,你可知道国师肯不肯跟你走?凤岐大人,您若不愿,我替您将不识相的人赶走!” 纪萧怒道:“谁是不识相的人!” 凤岐不理他们的彼此讥讽,笃定道:“四国国君竟都聚到这里,几十年来也没有过了,上一次相见还是祈雨大祭的时候吧?贫道近日偶染微恙,不能骑马与诸位一同驰骋。不知大家可愿卖贫道个面子,坐下喝杯热茶,一起叙叙旧?” 孟善低声对祝侯谏道:“殿下,凤岐大人端的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还是不要中了他的计。” 祝侯却叹道:“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国师的手段,当年连那炙手可热的陆疏桐都死在他手上。就算明知他挖了坑我也得往下跳,横竖我是不敢拂国师面子的。” 纪侯神色冷淡,一言不发,却率先下了马。随后靖侯丰韫、祝侯明颂也相继下马。主君都已下马,身后千万将士亦随之卸了杀气。 凤岐望着陆长卿。纪萧道:“庆侯,你什么意思?” 祝侯怒气不平,挑衅道:“凤岐大人,您也要与这等乱臣贼子‘叙旧’么?” 陆长卿旁若无人,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凤岐鬓角不时滑下的汗珠,心中暗叹:“凤岐,你还要撑多久?” 他令士兵收起阵势,独自策马踱到渭水边,只留给众人一道孤远的背影。 退敌之法,早已运于帷幄之中,而诸侯齐聚渭水之阳,正是凤岐等待已久的东风。是故后人评说——周朝之延,在于渭阳之盟——诚然不欺。此乃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家国师是集隐忍受与诱受为一身的魔系大叔(众;作者滚…… ☆、第十七章 渭阳之盟后十年,昔日的山野小儿谢戟已迁为周朝太师,以白衣出身位列三公。那时的凤岐国师归于山林已久,谢太师每遇诸侯起纷争之时,必然想起国师凤岐当年的教导。 那时夜风习习,国师坐在一树紫藤萝下,不紧不慢地说:“……从前草原上有一群狼,它们个个骁勇善战,每一只都是捕猎好手,首领年迈,于是它们都想当新的首领,谁也不服谁,以至于在捕猎时相互争夺,彼此使绊。” “后来某一天,草原上又来了另一群狼,它们同样勇猛,与先头这一群抢夺羊群。” 谢戟不知凤岐哪里来得雅兴,与他讲故事听。但他知道凤岐话中有话,只得耐着性子哄他继续说。“然后呢?”谢戟忍着不耐,放下书卷问。 凤岐似是很高兴他发问,饶有兴致地继续道:“然后啊,先前这一群狼虽然每一只都是高超的猎手,却敌不过一群狼的围攻,看上的猎物总是被对手抢走,只能眼看着群里母狼小狼饿肚子。它们发现,只有一致对外,才能保全生计。于是这些狼开始彼此配合作战,最终把外来的狼群赶了出去。” 凤岐说到这里,咳嗽了一阵,又继续道:“这个故事是说,如果一群人彼此矛盾,共同的外部敌人会让他们团结一致。对于国家而言,亦是如此。” 渭阳之盟,诸侯兵戎相见,各怀心思;国师又病体虚弱,却稳坐蒲团,因势利导,辩解连环,辞润玉石。后世作《紫衣绝》,歌曰: “渭水泱泱,紫衣独绝,智络天地,明照日月。 “渭水澹澹,紫袖八风,一合参商,辞若清角。 “渭水汤汤,紫绨弥高,凤舞岐关,横扃霄窕。” 渭阳盟约已定,靖侯占据关城,是故仍镇守岐关;国师思虑纪侯为人善忍,且引轻军远道而来,故令其领军出迎以作诱饵,祝侯诸人则重兵埋伏于两侧山坡林石之间,以便伏击。小小岐关,剑拔弩张。 渭阳定盟当夜,凤岐点两只灯笼挂在树梢上,坐在陆长卿军营中研究一架模样古怪的战车。谢戟被荒原客派来给凤岐帮忙,拿着锤子敲敲打打。 陆长卿听了一会儿噪音,起身走出军帐。灯笼的光晕中,纤瘦的国师坐在一架张牙舞爪的战车旁,一边咳嗽一边指挥谢戟干活。他的声音低哑,虽大战在即,却从容不迫。 “这是什么?”陆长卿问。 “我叫它弩车,”凤岐用帕子掩住口,咳出了些血,缓缓将染血的帕子收起,神色平和如常,“弩这种兵器,即使新兵也很容易上手,而且对付骑兵格外有利。虽然它比较笨拙,但是埋伏在山谷中正好可以弥补这个短处。我将原本的弩改造了一下,利用这种小轮子的战车,可以增加灵活度,并且射程能超过过去的一倍。” 既庆弓之后,又造出这样的弩车,想必是给祝侯山谷伏兵之用,以后或许会被世人称为“祝弩”。凤岐才绝天下,同时他也是把双刃剑。然而慧极必伤,陆长卿看着他手中攥着染血的帕子,心中戚然。 凤岐招呼谢戟取来一件丝绸织成的甲衣,他站起身,捧着这软甲递到陆长卿面前。“早些年你兄长和犬戎打仗时,军中士兵往往被犬戎骑兵利箭所伤。这些年我反复琢磨,试做了这样的软甲。这软甲是用极细密的生蚕丝织成,十分轻便,在寒地作战还可保暖,箭射进去时会被生蚕丝缠住,将蚕丝拉出,便可将箭带出,从而减少损伤。” 凤岐手中这件软甲,与当日纯钧客栈中赠与纪萧的是同一种。 凤岐偏过头又咳嗽了一阵,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血迹,又道:“这软甲要手艺极好的巧匠才能织出,所以我也只来得及让他们赶出百来件。我已送了靖侯、祝侯、纪侯,余下的你可分发给庆兵。” 陆长卿不接那软甲,反而道:“我问过荒原客,他说你这咳血好不了了,以后还要越来愈重。有一种草药名为紫菀,治劳咳成血十分有效,庆国虽然也有,但还是犬戎那里生长的上乘。” 凤岐淡淡笑道:“庆侯不是说过,看我痛苦你才快活么。” 陆长卿道:“你这咳疾是为我兄长受的,我一向恩怨分明,这份人情总要还你。至于你害死我兄长,勾结丰韫、诈死瞒天过海,这笔账我也要讨。”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凤岐辨别出这是最后的那只锦囊了。陆长卿当着凤岐的面将它打开,里面却没有字条,而掉出一颗通体淡金的丹药。 陆长卿挑眉道:“这是何物?国师总是喜欢玩猜谜的把戏。” 凤岐叹道:“并非我喜欢猜谜,只是担心王宫中的细作,才如此大费周章。我当年总共炼过三枚金丹,其中一枚给了先王,这里是剩下的两枚之一。这金丹并无强身健体之效,但是若是在跌打内伤时服用,有保命还阳之力。” “阿蛮,你收好吧,日后或许有用得上的时候……咳……”一阵风吹过,两只红灯笼摇曳不止,凤岐的影子晃动模糊,他又再次掩口而咳。这次的咳嗽来势汹汹,他咳得伏下了身,细瘦的背弓起,乍然露出老态 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吧,陆长卿恍惚地想。 面上他却只是冷冷一笑,将装着金丹的锦囊和之前的两只一起扔到凤岐脚下,“诈死的事都做得出,你还指望我信你?收好你的宝贝吧,我不需要。” 凤岐捂着嘴剧烈的咳嗽,垂眸望着脚下三只锦囊,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有种难以名状的难过。咳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他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血迹,把病中凌乱的鬓发用细瘦的手指别在耳后,似不在意的将三只锦囊一一拾起,收入怀中。 夜色灯影中他的面容苍白昳丽,立于山野之中,却恍若庙堂之上。呆立了片刻,他恢复了常态,和缓一笑,“阿蛮不要送人便是了,何必还给我呢,我面子都挂不住了。” 这样的笑容,宛若骤然怒放于暗夜的雪白牡丹,艳丽逼人。陆长卿心头蓦然一震。 他不明白,为何一个人既可以贪生怕死到低贱如狗,却又可以同时拥有这样光风霁月的气度。就如同流水,既可以淌入泥潭,也可以一泄九天。性柔而砺巉岩,质朴而纳百味。 心底还是欣喜的,因为自己曾经仰慕的这个人毕竟屹立不毁。这样仇恨着重新抓回权势的他,也比践踏一条狗要好。 翌日,陆长卿带庆国精兵良将沿凤岐指点的山谷小路暗度陈仓,意欲绕到犬戎后方。他将软甲分发给士卒,自己却只着青色长氅。前面白马上凤岐坐得摇晃不稳,陆长卿细看了一眼,才发觉他的双脚都没有踩在马镫上。 “多年窝在道观里,竟不会骑马了么?”陆长卿挖苦道。 凤岐侧回头,只是笑笑,用脚勾住了马镫。他自脚筋断后,骑不得马,只是这事告诉陆长卿,既暴露自己的弱点,又遭他嘲讽,又有什么意思。 大军又行了片刻,陆长卿忽然目光一动。断崖边的枯树下,赫然开着几朵淡紫色的小花。那一日荒原客提到紫菀这一味草药后,陆长卿便开始留心,对其形容性状已了然于心,此刻蓦地见了,一眼便辨识出。只是这几株紫菀,生得实在突兀,零落地开着。 陆长卿下了马,走到断崖边,摘下了其中一朵。 凤岐轻轻拉住缰绳,诧异地望着他。 枯树边陆长卿孤零零地站着,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表情虽如平素般冷淡,然而整个人却偏偏有种分外温柔之感。 阿蛮的温柔,只会对小花小草呢,凤岐淡淡地想,犹忆起陆长卿儿时,格外喜欢拉着他到庆宫后山上玩耍,摘果子、看松鼠。 恍神间陆长卿已经上了马,骑到凤岐跟前,将花递给他看:“这种花就是紫菀,根茎可以入药,我刚才挖了一株,等回去让荒原客看看。只是这花长在这里,有些奇怪。” 凤岐一愣,没料到他竟是特地为了自己的咳疾去的,纵是平日舌灿莲花,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小小的陆阿蛮双手捧着爬树摘下的红彤彤的果实,稚声道:“凤岐大人,这个好甜,你吃。”那样仰慕自己的孩童,如今却恨不得他死,而现在,却又忽然露出温柔的一面。 总觉得他的情绪在一点点渗入自己心底,让凤岐感到切肤之痛。 既然抹不平仇恨,又何必对我温柔。一旦收起旧情再次狠戾起来,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这样激烈的爱恨,就仿佛陆疏桐当年一样,要生生把他的心吞噬进去,激烈到无法忽视。 那时为何一定要见到陆疏桐?听到他另觅新欢,竟与犬戎世子成双入入对时,心中当真没有怨恨么?怨恨滋生,信任不复,犬戎世子从靖国入境奔袭镐京之时,陆疏桐袖手旁观,旁人皆道陆疏桐不满于这些年文王兔死狗烹,对庆国的排挤和压制,所以与犬戎联手反叛旧主。更甚的是,细作竟当真找到了陆疏桐写给犬戎世子,约其起兵共袭镐京的书信。陆疏桐的字,凤岐熟谙于心,旁人绝做不得假。一时五内俱焚,咳疾复发,卧床不起。镐京传出国师病笃的消息,他也不加掩饰。或许那时,陆疏桐若当真不肯来,他就真的万念俱灰死于病榻了吧。然而陆疏桐不止来了,而且只带百来骑昼夜不分冒雨而来。若非天气这样差、人马这样稀少疲惫、若非他心急如焚,又有何人能困得住栖桐君? 陆疏桐死了,凤岐悲痛欲绝,却反倒没有倒下。乱服散发冲入文王殿中,将那一向稳如泰山的大周天子惊得滚下龙椅。事后又在岐关独居三年,搜寻陆疏桐的遗骸。然而古怪的是,陆疏桐与那百来骑竟如同凭空蒸发,尸骨无存。凤岐心中不由想起当年离别之时,陆疏桐曾与他定下约定:保文王子孙三代,便弃了这身紫绨袍,与他泛舟五湖,归隐山林。 “凤岐,我这就回雍都去了。或许有些年头见不到你了,但你切莫忘了我们的约定。”栖桐君望着他微笑,身后夕阳如金,碧草连天。 “陆疏桐一生,都是凤岐的人。就算你完成与你师父的约定后,已经变得又老又丑,我也要把你这个老头子带走。”他眸光潋滟,含笑道。 下一刻,温热的唇已经贴上嘴角,凤岐眼角发热,一不留意大滴的泪水就滚滚而下。 陆疏桐手执利剑,施展轻功,沿着岐关中高台的石壁一路飞下,挥剑刻字。 高台下千万庆军阵列齐整,声势浩大,等待着他们的国君。陆疏桐刻完字便飘然落在地上,朝凤岐笑着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夕阳之下,陆疏桐挥袖扬鞭,西出岐关,身后浩荡大军紧紧随行。那场面壮丽宏大,凤岐却知道世事难料,今日这一别,往后未必又再见之日,心下凄绝。 他独自下了高台,伫立石壁之前,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十二个字——你我有约,此去经年,莫失莫忘。 凤岐回过神来,路已变得十分狭窄,仅容单骑通过,一侧峭壁,一侧万丈深渊。陆长卿发号施令让士兵们牵着马一个个过去。 凤岐下了马,牵着缰绳,贴峭壁小心前行。山风怒吼,不时吹得他襟带飞扬。脚下白雾翻滚,奔涌而过。一时雾来了,便连前面人的项背都望不见,一时雾散了,远山又历历在目。 陆长卿走在凤岐身后,时而关注前后缓缓前进的队伍,时而视线停留在凤岐身上。骑马让凤岐的脚腕愈发刺痛,脚背上一直绷着劲儿,此刻每走一步,都酸痛难耐。 又是一阵白雾涌来,凤岐眼前白茫茫一片,过了许久也不得散。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冷汗如浆,从额头鬓角不断滚下。 陆长卿在浓雾中只听得一声尖锐的马嘶,他脑中瞬间一空,本能得往前扑去,混乱中抓住了一只消瘦的手腕,便将它死死扣在地上。 须臾白雾散去,陆长卿才发现凤岐牵着的白马不见了,小路边尽是被马蹄蹬落的痕迹。浑身的神经都紧紧绷着,此刻稍一松懈,血液重新涌回四肢,让手脚尖都麻胀得疼痛。 “阿蛮……快松手……”凤岐低喘道。 陆长卿魔障了一般置若罔闻,凤岐不禁急道:“阿蛮,你在捏下去,我的手腕便断了。” 陆长卿怔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两只手抓紧了他的腕子,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陆长卿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自己松开了手,坐起身子。 凤岐细瘦的手腕竟然被他攥破了皮,两道乌青上隐隐渗出血来。 瘫在地上的凤岐显得十分萎靡,他挣扎了几下,竟起不了身,整个面容有些扭曲。 陆长卿第一次见他这么惊惶,蹙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凤岐怔愣半晌,缓缓地,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阿蛮,你能扶我一把么……不知怎么,竟然坐不起来了。” 陆长卿抓起他一只脚踝,凤岐因疼痛低吟了一声,又立刻紧紧抿住了唇。 “脚怎么了?”陆长卿沉声问,“手脚筋被挑断,我不是命人给你接上了么?” 凤岐动了动唇,又不知说什么好,别过脸茫然地笑笑。 陆长卿很是不喜凤岐这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样子,这副模样既让他因为被排除在外而嫉妒恼怒,又让他感到心疼。 “凤岐,你是在我面前装可怜么?”陆长卿捏起他的下巴,凤岐仰头甩开了他。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骗子。”凤岐肩膀微颤,无声笑道。 “够了!”陆长卿最恨凤岐来这一套,当时火烧明华宫装死前,他正是被男人这副样子骗得昏头转向。然而虽然严声呵斥着,他还是蹲下身将虚软无力的男人背在了背上。 队伍继续前行,雾气雾散。凤岐凉凉的汗水落进陆长卿的颈窝里,沿着锁骨滑下去,酥□□痒,一直到胸前。他的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陆长卿耳边,隐隐透着庄严静穆的檀香气味。 他心中的那个神祇,如今只能伏身在他的脊背上,才能继续向前走。 檀香令人沉静的气息,一瞬间竟变成了蛊,让陆长卿燥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二 下周四起大约还是一周一万五,四更 ☆、第十八章 “檀香……檀香……”男子沙哑的声音诅咒般念道,“……是那妖道来了吗?!灵火,你快杀掉他!杀掉!”他突然跳起,厉声尖叫。 一身灰衣的斗笠男子只将五指轻轻一抓,熏香便熄灭,唯有最后一缕烟,如孤魂野鬼,在空中渐渐散去。 “主人,属下听闻檀香之气能令人平静,所以才点起来。”斗笠男子尊称犬戎主敖琛为主人,说话的语气虽柔和,却也不卑不亢。 敖琛双手抓着头,颤声道:“这檀香的味道让我想起那妖道,那妖道……”他说着声音忽然拔高,大笑着抓起方才丢在一边的草人,恶狠狠地掐住草人的脖子,失声道:“妖道!我掐死你!掐死你!疏桐心里的人是我!是我!” 裹着紫布的草人被他扯得四分五裂,里面扎进去的针也都纷纷掉落。 灵火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周朝的凤岐国师几月前已经被陆长卿车裂了。他已死了。” “死了?死了,死得好!死得好!”敖琛又大笑起来。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军帐中一盆紫色小花前,将它捧起,不胜怜惜道:“……紫菀,我第一次见到栖桐君时,他假扮商人到处找上等的紫菀花……于是我便装成药农找来部落中最好的紫菀给他……” “紫菀……紫菀……”敖琛低吟着,喘息着,三十出头的男人将脸贴在一朵花上,显得疯狂而病态。 灵火并无一丝不耐,依旧平静道:“主人,周朝的纪侯萧怀瑾带兵攻过来了,我已派骑兵迎上去。” 敖琛骤然收起狂态,一双眼阴冷如蟒蛇,走出了军帐。 两军混战,纪萧挥舞宝剑左砍又劈,混在男人堆中,竟不辨雌雄。萧怀瑾未着铠甲,只穿着一贯的碧色长衫,觑了自家妹妹一眼,恹恹地叹了口气。纪萧一剑正砍在对方盾牌上,忽然耳边阴风一响,她心知不妙,慌忙低头躲闪。这时辛檗已一箭射下了暗箭,尚有余暇朝她莞尔一笑。辛檗策马到纪侯身边,低声道:“我看差不多了。” 萧怀瑾的双手藏在袖中,竟暗暗向他作了个揖,轻声道:“怀瑾遵命。” 纪侯的人马并不多,此刻战了一阵,已显出劣势。他令传令兵鸣金,率先带着人马朝南回撤。 犬戎主见齐军败了,自有乘胜追击之意,身边那灵火却微微抬起斗笠,劝道:“主人,恐怕有诈,还是莫要追赶。” 敖琛冷笑道:“周朝诸侯就是一盘散沙罢了,萧怀瑾落荒而逃,我军士气正旺,怎可放虎归山!” 灵火却指着齐军道:“齐军虽在撤退,可军旗规整,分毫不乱,不见落败仓皇之态。周人多诈,还请主人三思。” 敖琛眯起眼睛,沉默片刻,下令全军停止追赶。 陆长卿带兵藏匿于山林之中,探子来报,却说犬戎大军并未离营。 凤岐本设计将犬戎大军诱入山谷埋伏中,再令陆长卿暗袭其营地,两面夹击,却不料犬戎主并不上当。 他一边小口抿着鹿皮水囊中的水,一边断续咳嗽,听了此事,却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喝过了水,略微恢复些精神,他坐在树桩上,在风中微微蜷着身子,柔声道:“阿蛮,趁着现在,我将你兄长的狴犴阵法教给你吧。” 陆疏桐在那日凤岐昏迷中便听过“狴犴阵”这个词,不由反问:“这是什么阵法,是我兄长创的?” 凤岐道:“栖桐君说这阵法是他练功时,从一套掌法中悟出的。他与我细细讲解过,而只在战场上试过两回。” “我与你是敌非友,你何必告诉我。” 凤岐摇头笑了笑,“到底是你陆家的东西,早晚我都是要还给你的。”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6节 言罢,他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树枝,在地上一边画一边说:“狴犴是上古时候的神兽,它生性急公好义,能仗义执言,明辨是非。之所以以‘狴犴’为名,一方面是你兄长喜欢这个寓意,一方面是这阵法形似此兽。” “阵法最前方二人称为‘角’,角者手执盾牌,可有利于一边防守一边前进;角之后是‘首’,首者持系有旗帜的长矛,控制进攻节奏、注意敌人动作以及对各方援助;以‘首’为中心,斜前方左右各一人,为‘前爪’,拿弓箭,掩护进攻、射杀前方敌人;斜后方左右各二人,为‘后爪’,拿□□,负责进攻。最后有三人,称为‘尾’,分别拿弓箭和短刀,掩护前进,支援进攻和防卫后方。” “这阵法用的两回都是……咳咳……”凤岐忽然弓起身子咳嗽,他从怀中掏出帕子掩住口好一会儿,才将帕子攥起收回。陆长卿不用看就知道上面猩红的是什么。 凤岐似已全然不顾身体情况,固执地再次开口:“……两回都是对付骑兵,阿蛮觉得如何?” 陆长卿道:“狴犴阵十分重视弓箭的应用,是因为对付骑兵的缘故。” 凤岐点点头,“不错,狴犴阵最初便是为了让步兵能够对付骑兵,栖桐君也是看重弓箭这一点。但弓箭的长处在于远距离作战,一旦近身,这阵法在防守上会有漏洞……”他再次停下,按住了胸口,闭上眼睛。 故人已逝,阵法留存,物是人非之感,让凤岐一时痛到难以言语。 陆长卿亦有同感,他转过身道:“讲不下去就不要讲了。” 凤岐却睁开眼睛,定定道:“……讲不下去也必须要讲,栖桐君创的阵法,怎能不让你知道……” 果然他又强打精神道:“所以我曾与你兄长讨论过,做了一些改变,两只‘前爪’的弓箭手变为狼筅,掩护‘角’的推进和后面的阵列。如此增加了近身的防御功能,一旦骑兵接近,狼筅可以横扫马蹄。同时将‘后爪’中的两支□□变为弓箭,与‘尾’的三人中前两人组成一个四人弓箭方阵。只是这个改良的狴犴阵还没在战场上用过。” 陆长卿默默听着凤岐讲阵法,心中有些怅然。抛下私怨,凤岐可谓极优秀的老师,讲起东西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如果能在这样知识渊博又循循善诱的长辈跟前长大,一定是件幸福之事。过去陆疏桐也曾提过让陆长卿拜凤岐为师之事,后来因打仗耽搁,之后陆疏桐又出了事。凤岐在宫中为那些肚满肠肥的王族子弟传业授课时,自己却带军在荒野中与野兽和蛮人厮杀。而事实证明,不管跟随的老师有多优秀,也比不上从残酷的现实中学到的深刻。 陆长卿看着他散落肩头的青丝间夹杂了几根白发,不时被风吹动。那种倦意与老态,却并未引起他的嫌恶。这人比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气盛的道长更为沉静内敛,这样气质上的变化,却反而更加牵动人心。风中的白发仿佛吹进了陆长卿的心里,搅起他心中的情愫,一时又不知该爱还是该恨。 这时一单骑从林木掩盖中驰来,原来是一直跟在纪侯身边的青年辛檗。 陆长卿神色愈发寒冷,垂着眼瞥视他。 辛檗一向温和,却似十分厌恶陆长卿,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他容貌俊朗,举止贵气,本不输于人;只是陆长卿一张冰山玉面阴沉得无懈可击,骨子里透着祖辈传下的孤傲和久经沙场的戾气,饶是辛檗也吃不消他,只得先避开了目光。 凤岐见陆长卿这般孩子气,朝辛檗苦笑了一下,徐徐站起身,“……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凤岐开了口,声音虚弱得风吹就散,陆长卿不忍心拂他面子。他眼中只有凤岐,对辛檗全然不关注,冷着脸走过他身边。只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都让辛檗感到寒意透骨的压迫感。 凤岐将辛檗叫到林中,转过身,却撩了衣摆便要朝他跪拜。辛檗忙一把扶住他,压低声音,泣道:“国师大人!” 凤岐亦不胜唏嘘,“小公子……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当年……” 当年文王坚信荧惑下凡要灭他王朝,殃及镐京小儿,并听信谗言要将自己的幼子公子留深处死。凤岐劝谏后改为流放,暗中他却将这小公子送到了纪国,委托于好友纪侯。 辛檗哭道:“……留深的命是凤岐大人给的,怎么敢受大人的礼……这么多年只能在纪国听些您在镐京的消息,却不能见上一面……” 两人执手叙了旧,公子留深道:“国师可是被那陆长卿挟持了?” 凤岐淡淡笑道:“小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留深道:“陆长卿在镐京对您的所作所为,我在纪国亦有耳闻。待退了犬戎,我一定替国师杀了这厮!” “庆国的骑兵了得,陆长卿能奔袭镐京一次,就能袭第二次,留之祸害。”公子留深见凤岐不置可否,又进一步说。 留之祸害啊,自己也曾这么想过,然而这话从别人口中听来,却竟觉得不是滋味。凤岐似是沉思,也不回应公子留深。当年共王之母力促文王诛杀公子留深之事,是故共王身死他未必有复仇之心。然而陆长卿毕竟弑杀王族,这谋逆之心便让公子留深怨恨和不安。倘若陆长卿仍握着兵权,将来公子留深若是践祚,必定要杀他灭庆。 凤岐走进军帐中时,面容愈发疲倦。陆长卿手中摆弄着几颗小石子,正在研究那狴犴阵。凤岐一手拢着衣领偏过头咳嗽,一手端着热茶。 “阿蛮,喝杯茶吧。”他柔声道。 陆长卿抬头轻笑:“没有下毒吧?” 凤岐怔了怔,缓缓绽开一抹苦笑。他端起茶杯,便要喝下去,被陆长卿一把拉住了手腕。 “手腕被你踩折过,不要抓着,很疼。”凤岐沙哑地说。 陆长卿松开了手,拿过他手中的茶杯,将茶一饮而尽。 “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陆长卿喝完哼了一声,坐回去继续摆弄阵法。 “什么表情?”凤岐浅浅一笑,扫去眉间落寞之色,走到他身后伫立。 “苦兮兮一张脸,好像要哭似的,一点都不像你。”陆长卿道。 凤岐不语,垂眸看着陆长卿青裘衣领下的一段后颈。他慢慢地,慢慢地伏下身,将脸贴在那段脖颈上。 陆长卿一瞬间一动不动。 凤岐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蹭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说:“有件事,想问阿蛮。” 陆长卿不说话,似是全部精神都已集中在后颈的柔软蠕动的触感和温热的吹拂上,又似是默许了他的提问。这样躯体的亲密接触,让人产生心也贴近了的错觉。 凤岐声音温柔低婉,仿佛醉了一般,然而他站在陆长卿的背后,一双凤目却分外清慎,甚至冷静到了令人感到可怕。 “……阿蛮一直怕我走么?” 陆长卿的心狠狠地一跳,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一震。 凤岐感受到了他的震动,已无需他回答。他心中并不十分欢喜,却反而有一丝苦涩。他继续低声道:“如果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就算你恨我,再怎么对待我,我也发誓绝不离开你。” 缄默许久,陆长卿轻轻一哂:“你要我放下兵权,做个山野匹夫,是不是?” 凤岐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心中却意外的苦涩。 陆长卿继续道:“我放下兵权,别人便会放过我么?那不是隐居,而是囚禁。” 凤岐慢慢直起身,自嘲地笑了:“……我这样的老东西,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想诱惑你,实在是自取其辱。” 陆长卿的眉心隐隐跳痛,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多狠,可以为了一个腐朽的王朝,扭曲自己的感情,在他眼里,连感情都可以当做筹码。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底线,他简直不能更下作,他仅仅是这个国家的剑和盾,他仅仅是一个没有心的死物。 对于一个死物,自己却投入这么激烈的感情,简直愚不可及。 然而,注视着凤岐修长细瘦的背影,伶仃却又优美地向外走,陆长卿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他觉得,今日一旦凤岐离去,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男人就算再下作、再无情,他却还是想要拥有他。 一瞬间陆长卿骤然起身,反手一把抓住他,动作带翻了小桌,用来摆狴犴阵的石子噼里啪啦都滚落在地上。他的目光灼灼,眼中的冰已被瞳孔深处迸发的烈焰融化成水,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就算是囚禁也无妨,凤岐,你莫要食言。” 凤岐闻言,整个人都定住了。 陆长卿这个人,总是出乎凤岐的意料。或许他这样鲜少感情用事的人,是很难理解陆长卿的吧。 陆长卿的身体在他身上越压越重,他撑不住,只得勉强把他放到在毛毡上。茶中的迷药发挥了作用,陆长卿昏昏睡去。这青年的面容与栖桐君是很不同的,他的双眼冰冷又炙热,那激烈的感情恨不得将他点燃灼烧,常常让他畏惧。 “阿蛮,等你醒来,我就不在了。”凤岐如同抚摸孩童一般抚着陆长卿的面颊,柔声道,“你要等我回来,我们约定好了,我不会食言的。” 傍晚时纪侯又到犬戎营前搦战,两军再次交锋。战鼓轰鸣之中,却有一缕琴声,淙淙流入。 一驾装潢典雅的马车出现在战场外围,那马车四周垂挂着淡紫色纱帐,随山风不时轻扬飘舞。帐中一男子丰姿隽秀,写意抚琴。古朴而沉静的琴声令人动容,战场上厮杀的节奏似也慢了下来。 琴音渐稀,男子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撩开了纱帐。 犬戎主敖琛甫一见他,瞳孔紧紧一缩,面色先是土黄,随即又变得铁青。 紫绨衣,丹凤眼,一瞥一睐自带三分笑意,却是战场上最令人生惧的男人。 “……妖道,你是人是鬼!”敖琛从喉咙中迸出满是恨意的话。 凤岐迷昏陆长卿,只身到纪侯帐下,便是为了在对他恨之入骨的犬戎主面前露一面,激他发兵追赶。战场上与其说比得是谋略和力量,不如说比的就是一颗心。 凤岐凤目微挑,含笑不语,从容不迫地放下了纱帘,马车轻摇着往南面去了。纱帘轻扬中,他一头青丝以绛带绑起。那猩红的的发带,如毒蛇的红信,在风中狂舞。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四,谢谢各位支持! 下章坠崖~~~ ☆、第十九章 凤岐临行前那一抹笑,宛如诅咒一般,敖琛眼中再容不得其他,面容竟狰狞如鬼,骤然从战场厮杀兵马刀剑中抽离,疯魔一般直追那一架轻便华丽的小马车而去。 他这样的神色,让一直老神在在的萧怀瑾刹那心中一惊。凤岐曾说过,这如今的犬戎主,当年的犬戎世子,对他怀有私恨,所以他才要利用这一点,诱犬戎主陷入埋伏。然而此刻见到犬戎主的样子,萧怀瑾却突然感到后背发凉。那是恨不得将凤岐生吞活剥的眼神,他不禁深深忧虑起来。 灵火见敖琛突然又陷入了疯癫之中,心中暗道不好。这周朝国师素来狡诈,他自然不会无故露面。前方必定有他伏兵。然而即便料到如此,灵火却无法眼看着敖琛只身陷入埋伏之中。他挥刀架住齐兵一杆长矛,仰首望着青灰色的苍穹,深深叹了口气。有些事或是命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灵火带领着犬戎精兵,沿着山谷倾泻而下,如毁巢之蚁,恐怖而壮烈。 天色阴沉,暮冬最后的寒意化为凄凉北风,吹得离蓬纷飞,树嘶窍吼。诱敌的齐兵刚刚冲入山谷埋伏中,犬戎兵马便接踵而来。山谷中骤然战鼓轰鸣,呐喊如雷,飞石如蝗。战车上架着巨大的弩,不断射出一簇簇利箭。这强大的弩已非犬戎的弓箭可以抗衡,令灵火都大为震惊,所幸其数目并不多。他从背上取下弓箭,极其稳准地射出,弩后操纵的楚兵应声而倒。然而很快,就有另一个士兵从石头的掩藏后面钻出,接替前任的位置,继续用弩扫射。灵火意识道,这种兵器的操作远不如弓箭需要技巧,所以这些埋伏的士兵恐怕都会使用。如此一来,将弩手射杀并没有用,只能想办法破坏这弩。 这样的兵器,让他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庆弓。而能制作出这种兵器的人,唯有那个总是站在陆疏桐身后,摇扇观战的男人。灵火突然感到他此刻的的确确是在和那个叫凤岐的男人抗衡,通过一架兵器,和他针锋相对。 灵火在箭上点起了火,坚实的臂膀将强悍的犬戎弓拉满,“嗖”的一声射出一支火箭。箭射在弩车上,一支接着一支,渐渐一架弩车便熊熊燃烧起来。 祝侯明颂见犬戎军中竟有这等将才,不由也暗暗惊叹。 纪萧亦注意到了灵火,她搭箭上弓便要射他,瞄准之时却蓦地对上灵火的眼睛。那眼中冰冷阴鹜的杀气竟让她手中动作一顿。因这一顿,灵火的箭已经先射出,纪萧忽觉自己连惊呼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公子留深远水救不了近火,眼见着箭朝纪萧舍去,面色惨白。 箭射入胸前,纪萧发出一声惨叫。与此同时,一抹绿色倏然晃过,纪侯萧怀瑾一把将纪萧揽上自己马背,避开了灵火的第二箭。 “融融!”萧怀瑾不禁叫起妹妹的乳名,整张脸惊慌到扭曲,“我早劝你呆在闺中……你向来不听……你向来不听……如今你有事,让哥哥怎么活……” 纪萧大喘了几口,却是扯住了胸前衣物,猛然一拉。只见那箭头嵌在生蚕丝织成的软甲上,被拉了下来。 “哥哥放心,只是皮外伤,多亏了‘阿猫’那日送的衣服。”纪萧舒了口气。她今日终于知道,那日凤岐在纯钧客栈随手送她的这件衣服,是怎样的宝贝。 “阿猫是什么?”萧怀瑾紧绷的脸露出狐疑之色,“这软甲不是国师那日拿来的么?” “我欠国师一命,”纪萧笑笑,“阿猫他……” ……是我心底很喜欢的一个人。 她顿住话头,不顾伤口挥剑替萧怀瑾击退身后的一名犬戎兵。 “阿萧,你竟还不退下,刀剑无眼——”萧怀瑾一贯说一不二,面对纪萧时却全然无计可施。 ……融融,你要好好的啊。他望着妹妹英气的纤细背影,心底喟然叹息。 而这时陆长卿仍在犬戎军营的后方。他再次梦到了遥远的庆宫,红叶似火的后山。 他欢喜地牵着国师大人的手,蹦跳着和他摘果子吃。 国师是那么年轻美丽,冰蚕丝一般的乌黑长发,细眉凤目,,一颦一笑都像画上的人似的。陆长卿喜欢听他咬下一口红彤彤的果子时的清脆声音,喜欢看他轻启贝齿,慢慢咀嚼的样子,喜欢他被果子酸到时微微撅起的嘴和紧紧抿起的唇。 国师走到悬崖边要去给他摘果子了,他回过头,微笑着说:“阿蛮,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的微笑那样迷人,宛若一弯新月,清辉漫天。 乌黑的头发被猩红的发带系着,山风猎猎,那红发带如毒蛇的信子一般疯狂舞动。 “我骗你的,傻阿蛮,我……最讨厌你。”国师微笑着向身后万丈悬崖倒去…… “凤岐!”陆长卿猛然坐起,脖子上青筋暴出。他冷汗淋漓,大口喘着气。他此刻的醒来,比凤岐迷药预计的时间要早,是故头脑中昏沉的不适感尚未驱散。 昏沉之中,有什么一直梗在他心头。 这个梦似乎十分熟悉,答案仿佛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却又偏偏无法说出。陆长卿想站起身,他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剑上挂着的红色剑穗。 猩红的不祥之感骤然砸在他心口,陆长卿猛然想起之前的确是做过凤岐坠崖的梦。一种莫名的恐怖感骤然袭来,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冷,整个人有种瞬间的失重感,心跳如鼓。 陆长卿冲出行辕,披头散发地跳上一匹马,狠抽马鞭朝伏兵的山谷驰去。 山谷中已哀鸿遍野,齐楚兵马与犬戎杀得昏天黑地。靖侯丰韫带了两千骑兵,紧紧追在犬戎主后面。 凤岐让丰韫留守关城,自是合他的意,只是战功却要被祝侯和纪侯得了去。是故玄渊道,擒贼擒王,若是得了犬戎主,不仅不必如祝侯纪侯那般折损兵马,反而是头等功劳。于是他带了人马守在山谷附近,见犬戎主竟不顾自己的人马,追着凤岐一路跑,便正好趁此机会带兵围追他。 犬戎主敖琛面色阴狠,将坐骑抽得鲜血淋漓。他全然无视身后追赶的靖兵,一双蟒蛇般冰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凤岐的马车。 敖琛一箭又一箭的射,车把势早已被他射死。凤岐抱着琴,任凭那拉车的枣红马横冲直撞。 所幸他还有一把琴可以用来挡箭,否则早被敖琛射成了刺猬。 枣红马慌不择路,冲上了悬崖,它口鼻吐出白沫,前蹄猛然扬起,发出惊惶的嘶鸣。靖侯丰韫眼见它要带着凤岐坠崖,忙射出一箭,正中枣红马膝盖。 马儿猝倒,四蹄乱蹬,马车就在悬崖边剧烈的晃动。 丰韫的箭紧接着瞄准了犬戎主,犬戎主感受到背后的杀气,亦迅而搭箭上弓瞄准了丰韫。然而他回身的一刹那,对着密密麻麻包围了悬崖的两千弓箭手,还是失神了一瞬。 所幸犬戎主反应极快,他几乎同一时间又调转了箭头,瞄准了马车里的人影。 丰韫暗自咬牙,这犬戎主箭法高妙,只要一箭射出,凤岐必死无疑。 想不到国师竟成了他的人质。 玄渊在两千弓箭手的包围圈后,默默坐在马背上。雪色狐裘已经被风吹开,他却全然不顾,只是静静地望着丰韫。 他想起了当年的初见,丰韫还只是一个喜欢年轻男孩的纨绔子弟。他们在洛阳赏花、喝酒,好不快活。 他却又想起了凤岐□□着上身趴在床上,丰韫有力的手指一边捻针一边抚摸他的脊背,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说:“将来凤岐大人若是走不了路了,丰韫背你,凤岐大人若是拿不起饭碗,丰韫喂你……国师若是愿意跟我回靖国,我可以发誓,在国师有生之年倾尽全力捍卫周室,绝不起二心……” 只要凤岐跟你走,你便誓死捍卫周室,不起二心……不起二心……那么我为你背叛恩师,策划谋逆……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玄渊抬起手,轻轻触摸自己的脸。如今这张原本就平凡的脸,在多年勾心斗角的政治算计中,渐渐衰老,更加地难以留住那个男人了。 他安静地看着,马车的纱帐慢慢被掀开,消瘦修长的紫衣男子抱着琴走了出来。 悲鸣的山风,峭拔险恶的悬崖,一弯新月挂在灰暗的天空。 凤岐用来束发的红色发带已经变松,松散的发辫拢在身后,柔顺的鬓发纷纷垂落在肩膀。他将琴拄在地上,斜倚着琴站立,显得几分疲倦。 然而那一双深黑透蓝的丹凤眼,却冷静地审视着正用利箭瞄准着他的心脏,癫狂狞笑的犬戎主。 丰韫见到凤岐的一瞬,嘴巴不禁张开,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位国师,总是能在极其险峻的关头,表现出出人意料的镇静。 敖琛从喉咙中挤出细碎的神经质的笑声,对丰韫道:“命你的人退下,否则,我射穿你的美人。” 玄渊两眼无神,仿佛生死都在丰韫下一刻的决策之间。 便在这时,凤岐却冷峭一笑,“敖琛,你三番五次败在我手里,如今又折了八万大军,有何面目再回犬戎?” 丰韫听凤岐忽然出言激犬戎主,以为他是因那一句“你的美人”而动怒,忙道:“国师,这蛮夷之人胡言乱语,你莫和他一般见识!丰韫素来敬重国师……”他着实没料到凤岐如此不知死活。 敖琛失声大笑,慢慢举着弓箭朝凤岐走近,“妖道,你以色媚主,害死栖桐君,你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一脚踹向凤岐的腹部,凤岐拄着琴稍稍一躲,这一脚便落在了侧肋上。只听“喀嚓”一声,似是肋骨折断,他按住侧肋摔倒在地。 乌发一缕缕散落在琴弦上,他修长的手指因剧痛而抓紧了琴弦,被割出鲜血,染红了素琴。 对仇人施暴获得了极度的快感,敖琛早已恨毒了此人。他一脚踩在凤岐断掉的肋骨上,近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这只脚上,手中利箭的寒光对准他的细瘦的脖颈。 断掉的肋骨被碾压摩擦实在太痛,凤岐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汗水模糊了眼睛,他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眼前施暴的人,心中暗道:疏桐,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你就是为了他,放弃了与我的誓约? ——此去经年,莫失莫忘啊…… 他嘴角流淌出鲜血,却仍微笑着:“敖琛,疏桐爱的不是你。如果他爱你,就不会在我重病时不顾安危赶来镐京。”说完这一句,他口中却涌出了更多的鲜血。一颗心已痛苦到麻木,讥讽犬戎主兵败,然而害死陆疏桐的他,又凭什么还要活下去! 杀敌一千,自损三百。凤岐丢出这句话,端的是不要命的打法。 然而这句话的杀伤力也实在强大,狠狠戳中了敖琛的死穴。犬戎主的瞳孔明显一缩,整张脸已不是狰狞可以形容。他厉鬼附身般失神大笑,伏下身子,铁爪般的右手去钳凤岐的脖子。 听到这二人谈论栖桐君,丰韫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阴鹜。 这阴鹜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清明,只将精力集中砸眼前形势,暗自思忖:凤岐必然不愿因他被质而令犬戎主逃掉,所以他这是在逼犬戎主杀了他。 凤岐大人,你实在太不惜命了。丰韫心中隐隐作痛。 “敖琛,我放你一条生路,不要为难凤岐大人!“丰韫高声道。 这一句,让久立包围圈外面,缄默无声的玄渊浑身一震。“丰韫,在你眼里,只有我的师兄。” 他想起那一日丰韫好奇地问,玄渊,你为何总是一身白衣? 他一怔,愣了半晌,才稳住情绪笑道,因为白色看上去比较干净啊。 他眼中流下了泪水。 曾几何时,有个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对他说,玄渊,我最喜欢穿白衣的美人,你若穿上白衣,也一定很漂亮! 于是自己褪下灰色的道袍,二十年终日一袭白衣。你一句戏言,我记了半辈子。 却原来……你早已忘了。 玄渊悄悄从怀中取出一把轻巧的小弓,缓缓搭上了箭,无声地对准了包围圈中。 敖琛一手钳住凤岐的脖颈,一手抓着箭,在他身上肆意划割。一只膝盖跪在他柔软的腹部,疯狂地碾压着。 凤岐淡淡地想,似乎还差一点。 他原本习武之人,后来废了武功,然而其中路数招式却是不曾忘记。只见凤岐忽然抬起左手,却不知阻止敖琛手中施虐的箭头,而是去勾他的脖子。 敖琛没料到凤岐忽然做出这个“亲昵”的动作,反应过来时才察觉凤岐的这条左臂,恰好将他右手的利箭格挡在了外围。 与此同时,寒光乍闪,凤岐竟从素琴中猛然抽出一把短剑! 琴中藏剑! 丰韫倒抽了一口气,凤岐以言语激怒敖琛,原来并非是要他杀了自己,而是要诱他近身,被愤怒冲昏头脑之时,琴中取剑一击毙命! 敖琛惊愕地注视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冷静的凤眼,抿紧的薄唇……外表华美而脆弱,本质却狠戾决绝。这才是他的本来模样吧,那个摇扇而笑的花蝴蝶是不可能屡屡击败犬戎强悍的骑兵的,唯有这个人,唯有这条不动声色的真正的毒蛇,才能将犬戎赶出贺兰山阙。 他眼看着凤岐寒光闪闪的短剑刺来,他的右手握着箭本能去挡,然而却被凤岐的左臂格在了外面无法及时收回。他只得松开扼住凤岐脖子的左手去抓剑,然而为时已晚,锋利的短剑倏然刺穿他的心口。 凤岐的手脚本都无力,这一剑却凭着意志,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突然的变故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包围的弓箭手们看着凤岐拄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脸上还来不及收起惊愕,露出任何其他表情。 此时玄渊的这一箭终于射出。 凤岐隐约觉得有一股阴风袭来,他本能地做出一个躲闪的动作。然而方才一剑已用去他的全部力气,他这一躲,才骤然感到脚踝上全然用不上劲儿。 脚下一软,他竟朝后面倒去。然而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丰韫失声尖叫:“凤岐大人——” 随着这一声尖叫的同时,一匹黑马越过弓箭手的包围从天而降!陆长卿的长发与青裘随风乱飞,他一呼一吸之间正看到凤岐的乌发上系着的猩红发带,在悬崖阴冷的山风中狂舞。 梦中那失去至爱的剧痛,让他痛苦到无法呼吸。 不能失去这个人!不能失去他!承受不起……承受不起! 陆长卿几乎是本能地,脚踩马背一跃而起。青袂凌风,散发如瀑,飞过了万分愕然的众人,去抓坠崖的凤岐。 他的身影,在雪白的月光之中,宛若天外飞仙。 然而终还是晚了一步,这一抓落空了。毫无停顿和犹豫,陆长卿纵身随之飞下悬崖。新月的光辉照亮了凤岐的脸,陆长卿端详着他脸上震惊的表情。 陆长卿眉目平静,袍带飞扬,朝凤岐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凤岐摇了摇头。 陆长卿不顾他神色,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随即将他拉入怀中。两个人以无法阻挡之势飞速下坠。 陆长卿用剑划在峭壁上,下坠之势稍缓,在能望见迷雾遮掩下的崖底林木时,宝剑锵然断裂。 陆长卿在坠地的一瞬,猛然翻身,竟不顾保护重要脏器的本能,反而将双手紧紧握住凤岐的腰,直直举起。接触地面的一瞬,凤岐感到了从陆长卿双臂上传来的剧烈一震。然而这震痛,却远不及陆长卿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孤寂而苍白的新月,静静将清辉洒落在大地。 万籁俱寂。 陆长卿维持着背部着地,双手前举的姿势,无声地凝望着凤岐。 凤岐看着他的脑后、背后缓缓地,缓缓地涌出粘稠的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古耽榜单一般是不会落榜的……所以大约是编辑没看到我=,作为一个羞射的作者我还是憋着不问了…… 对于这周没榜单,十分忧伤的,外表呆瓜内心其实壮怀激烈的,仍然五千字大更新的作者,你们能安慰她一下咩,读者一句话,胜过无数榜单啊……(扭来扭去) 顺便一说,谁知道为什么纪萧的哥哥叫萧怀瑾,她却叫纪萧?我知道你们当中不乏博学多才之士(笑~挤眼) ☆、第二十章 “阿蛮……” 凤岐挣动着,然而却无法改变这个奇异的姿势。陆长卿是拼了最后的力气忍住坠地的剧痛举起他,就仿佛是临死之前的人最后的信念,即使死去也无法改变。 泪水从凤岐的眼中淌出,纷纷洒落在陆长卿的脸上。 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人可以为他做到这一步。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摔得骨头碎裂,鲜血横流,这种冲击感几乎将凤岐逼疯。 “陆长卿……你这是为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呀……” 凤岐的面容已经扭曲,涕泪四流,整个人已是完全失态。 陆长卿凝望着他,淡淡地想,原来这个男人的脸也可以扭曲得这么丑陋啊,原来他也有这么难堪失态的时候啊。自己仿佛又离真实的他更近了一步。 他张开嘴笑了笑:“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明明该恨你杀你,可是却拼死救你……好奇怪……” “好想剖出自己的心,看看是什么做的……” “爱一个仇人已经很可悲了,而更可悲的是……呵……你根本不爱我……” “那一天你为了救我,出现在那片向日葵中,我以为你对我是有那么一点爱的……你知道我那时有多欢喜……我以为……凤岐是为了我……” 一滴淡红色的泪从陆长卿的眼角滑下。 “……直到你今天对我说……要和我隐居……我才知道……你对我,心里真的,一点点爱都没有……”他似已悲哀至极,张大了嘴无声地呜咽,整个身子微微震动。 “只要你有一丁点爱……你都不会将我对你的感情当做政治筹码……你都不会……这么玩弄它……” 凤岐脸色惨白如纸,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总是反复做一个恶梦,梦里你前一刻还和我开心地走走笑笑,下一刻却跳下了悬崖……每次醒来都吓出一身冷汗,然后庆幸还好只是个梦……” “……凤岐大人……”陆长卿忽然从喉中发出哽咽,更多的泪水从他眼角流出,越来越红,变成了血。他的鼻中、口中也流出一道道鲜血。 他如儿时一般称呼着凤岐,那声音悲戚至极,“凤岐大人……我……我竟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原来我……是这么喜欢你……” 鼻中的鲜血流入他的口中,又和口中的血一起涌出,“……恨你让我很痛苦……因为……只要看到你,我就会觉得很幸福……只要知道你活着……我就……欣喜若狂……” “……我就要死了……我……怕列祖列宗恨我,怕哥哥不原谅我……”他两只眼睛几乎已经失去焦距,茫然地不断搜索着凤岐,仿佛想最后再好好看他一眼,“……但我今天……并不后悔……” “……我很高兴……恶梦并没有变成现实……” “我对不起……对不起……” “凤岐大人……凤岐大人……凤岐大人……” 陆长卿的手猛然一软,凤岐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上。坠地时陆长卿手臂的骨头便已断折成了数段,此刻没了意识支撑,便彻底错位断开。 陆长卿满脸满身的血,还冒着温热的气息。 凤岐整个人呆若木鸡,胸口与陆长卿相贴,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 那是阿蛮的心跳,阿蛮把心都剖出来给自己看了……上面千疮百孔,都是自己践踏出的伤口。 凤岐伏在陆长卿身上,因每一次心跳的剧痛,而浑身抽搐。 他的心仿佛被陆长卿用巨斧狠狠凿开,生硬地将自己跻身进他的心底。 凤岐对着陆长卿满是鲜血的脸,恨声嘶吼道:“滚出去!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我不爱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陆长卿!我不爱你!”他披头散发,绝眦露齿,野兽般吼叫。 嘶吼仿佛卸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撑不起身,趴在陆长卿身上,浑身颤抖,继而失声痛哭。 那哭声起初尖厉,后来渐渐变弱,低声抽泣。 “你居然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凤岐泪亦流干,用额头和肩膀顶着地面,支撑起身。 他跪在陆长卿身前,月光盈满他凌乱的长发,映照着他脸上干涸的泪痕。 “……如果你活过来,我就爱上你。” “陆长卿,你听到没有!” 凤岐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取出金丹,喂进陆长卿口中。 金丹在陆长卿口中融化,从他嘴角流出一道水痕。凤岐慌忙用手指接住,又涂抹在陆长卿的舌头上。 “阿蛮,醒过来。阿蛮,醒过来。” 凤岐骑跪在陆长卿身上,弯下腰,亲吻着他的双唇,面颊,亲吻着他的脖颈,胸膛。他的唇上沾满了陆长卿的血,映衬着煞白的脸色,显得妖艳无比。 凤岐心中有种感觉,从今晚起,他的一生都将与这个叫陆长卿的人纠缠不休。 天幕四垂,旷野昏黑,凤岐背着陆长卿,四肢着地缓慢爬行。他的手腕时常突然一软,整个人趴倒在地,又慌忙一点点爬起,再竭力爬行。 月光之下,几朵零星的淡紫色小花出现在眼前。 此处也有紫菀,凤岐打量这些花朵,想起白天时陆长卿在悬崖枯木边拈花伫立的模样,心中剧痛,呛出一口血来。他生怕自己一旦咳血便止不住,不顾呕吐感,用力咽着喉中的甜腥。 他借着月色望见了不远处的山洞,几乎在地上匍匐着背负陆长卿爬了进去。 山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即使如此也比露宿荒野被野兽叼去来得好。凤岐用袖子擦拭嘴角的鲜血,伸手摸了摸陆长卿双手,触感冰凉。 陆长卿的佩剑断在了崖壁上,凤岐四下摸索,摸到了一块石头,便用尖锐的那面用力划开手腕。 黑暗中感觉到手腕有液体淌下,他连忙将手腕覆在陆长卿的嘴上。 血流淌了片刻,凤岐忽然感到伤口处一痒。陆长卿无意识地吸吮起来。凤岐顿时精神一振,他用力搓揉伤口,想让血流的顺畅些,然而只一小会儿,伤口的血就凝固了。 显然方才的石头不够尖锐,切口太小太浅。 凤岐更加积极地四下摸索,却没找到更尖的石头。于是他摸上洞穴石壁,想找出一处断裂处,再切开手腕,让陆长卿能多喝到些鲜血。毕竟只有金丹还是不够,陆长卿失血过多。 他的手指在石壁上摸着摸着,忽然停下了。 他在一处地方用手指细细摩挲,当摸清熟悉的字迹后,十指指尖颤抖地无法遏制。 无人的崖底,石壁上却刻着字。 他聚精会神地摩挲,一字一字念道:“昭元十九年六月廿四,细作密报,靖侯与犬戎欲攻镐都,瓜分中土。报之王师不及,吾亦久不得王亲近。故设下一局,密信邀犬戎瓜分靖地,赚犬戎与靖反戈。谋既成,岂料密信落入朝廷之手。王连下三道诏令,宣吾入京,吾俱不受。后故人病笃,遂急驰镐都,途中遇伏岐关,伏兵着王师之胄,然嘶喊间偶泄靖音,盖靖兵也。时逢暴雨,山石俱下,吾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刻字于石,惟愿有朝闻之故友,谨防兵变。” 凤岐念完,呆立不动。 一种冰冷而麻木之感,从头渐渐漫下面颊,最后到达脚底。他的眼睛和嗓子干涩如同灼烧,手心和鼻尖不断沁出冷汗。 他茫然地呆站着,手脚不知如何安置,头亦不知该转向哪个方向。他起身在黑暗中踉跄了几步,走到了洞穴边缘,眺望着铺满银白月光的广袤大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恨意猛然冲上头顶。 他恨不得毁了这个天下! 这个坐享二十年太平的大周江山,欠了栖桐君一份清誉。 他也恨不得毁了自己,因为他欠他的更多。 二十年前,栖桐君回到雍都,仍是坐拥庆国精兵良马,占据西北高地俯瞰镐京。文王对陆疏桐手握重兵多有忌讳,明里暗里加以压制。兔死狗烹让栖桐君心灰意冷,君臣疏离。后栖桐君结识犬戎世子,更是惹得非议不断。靖侯丰韫与犬戎密谋联手攻镐,栖桐君报信来不及,且文王也未必信他,再者他虽是良将,却厌恶战火,不愿点起诸侯大战。所以利用与犬戎世子的私交,离间犬戎与靖国,从而耗去二者的兵力。不料密信败露,他百口莫辩,文王召他入京,去了恐怕有去无回,不去却又坐实了罪名。这时候凤岐病重消息传出,他便不管不顾带二百骑连夜冒雨赶往镐京,被一心报复的丰韫将靖兵假扮王师,半路伏杀。 凤岐此刻才能一点一点看清陆疏桐那时的思虑和考量,才能体会他那时踌躇又义无反顾的心情。 自己竟没有信他。 不可原谅。 凤岐不知何时已将舌尖咬破,他却全然不觉,满口鲜血地往外走。天和地似乎已经倒转,周围的景物都扭曲不清。 “荒原客说,有一味方子叫紫菀饮,对咳疾咳血有奇效……” 凤岐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悬崖边上会突兀地长着一株紫菀,为什么刚才一路上看到了紫菀。 他疯癫地笑着,原本以为枯竭的泪水,再次无声涌出。 一路零散的紫菀,终于渐渐连成片,月色之下,满目紫色的花海在夜风中波浪翻滚。那种淡淡的紫色,温柔而朦胧,如梦如幻。 凤岐静静走过去,伏下身,跪坐在花海中央。 他看到了花海中一只苍白的手骨。 他不断拔去周围的紫菀,许久,整具骸骨都从紫菀遮掩中暴露出来。 他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片紫菀花海……因为二十年前那一晚,陆疏桐必定是怀中揣着一大包紫菀根茎策马狂驰,想将它们送到镐京,送来给自己治病。 途中遭伏,跌下悬崖,和自己刚才一样,爬到洞穴中生活了一段时间,某一日为了找食物和水爬出来,精疲力竭死在了这里。然后怀中紫菀吸食着他的血肉,渐渐发芽生长,最后竟成了这样一大片花海。 连死之前,都要抱着这些紫菀么,栖桐君。 “此去经年,莫失莫忘……”凤岐喃喃道,“栖桐君,凤岐今日来赴约了……” 天下欠你的,他们欠你的,我欠你的,我今后都会为你讨回来。 我要让欠你的人,付出代价。 凤岐原本深黑泛蓝的眼眸,此刻愈发幽蓝,如坟场中的鬼火,令人发瘆。 他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看到的却是一双白骨手爪。他摸上自己的脸,摸到的却是一颗骷髅。 生与死,至于此时,于他已没有什么分别。 他只想化为一具枯骨,与陆疏桐手□□缠,骨骼深嵌,永远不分彼此。 嘈杂的脚步,摇曳的灯火,人们焦急的表情,一切在他眼中都只如同黑白的纸偶,在上演一出无声的哑剧。 荒原客,纪萧,诸侯派来的士兵们赶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震惊得动弹不得。 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片接天连地的紫菀花海中间,披头散发,眼神空洞,满身鲜血。这样的国师,已全然不复过去近乎神性的色彩,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鹜而绝望的鬼气。 陆长卿寂静无声地仰躺在他的身边。 这样直冲眼底的诡谲场景,让原本象征着生命和欢乐的一大片花海,都显得妖异而恐怖。 荒原客看到陆长卿,连忙奔过去替他输注内力,“还好有你的金丹,姑且保住他一条命。”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和所有人一样,面带担忧地注视着凤岐。 他们都看着我做什么?为什么露出这种痛心的表情?他们难道都疯了么? 凤岐的语气平静至极,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吩咐道:“庆侯伤得极重,金丹也未必保得住他,先派人送他上去疗伤。” “凤岐大人,“纪萧却颤声道,“你……还好么?” 凤岐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虽然心力交瘁,却仍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阿萧,我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见到凤岐微笑,纪萧终于崩溃般整个人冲过去,到了他跟前,却又不敢伸手碰触他。仿佛一碰,男人就要碎掉了。她强忍泪水哽咽道: “……凤岐大人,你的头发全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紫菀是一种草药,方剂分君臣佐使,紫菀是紫菀膏,紫菀饮的君药。这两味方剂可以治疗咳血 ☆、第二十一章 “凤岐大人,你的头发全白了!” 凤岐先一怔,随后慢慢低下头,望着散落肩头的白发。一头青丝已银白如雪,他竟是一夜白了头。 紫衣白发,蓝眸幽邃,这样子的国师让人陌生。然而他的神态言辞却一如既往,又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过是众人的幻觉。 “坠下悬崖,我受惊过度,没料到白了头发。荒原伯伯,庆侯受伤不轻,快带他……”他话未说完,右胸前猛然剧痛,不禁屏住了呼吸。 “凤岐大人!”阿萧惊叫,冲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他断断续续道:“敖琛踩断了我的肋骨,恐怕扎伤了肺……别碰,很疼。” 荒原客也知情况紧急,把陆长卿绑在背上,重新抓着崖顶放下的绳索爬上去。这崖底无路可通,是故陆疏桐死后凤岐寻了三年,也未能找到这处地方。 众人上了崖顶,回了岐关关城。一路上甲胄横陈,长矛斜插,萧杀凄冷。凤岐望着一路景物,望着人们焦急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一丝触动。仿佛内心与外界已经被隔绝,理智地安抚众人,下达命令的那个凤岐,与他本人完全是两个人,他觉得自己甚至根本不知道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的意义。 进了关城,荒原客把他们带进了城中的城隍庙,谢戟和谢砚两个孙儿一直在此等候。既是关城,城隍比别处更为百姓敬重,商贾行会俱以此处为聚会之所,长年香火旺盛,故而庙内亭台楼阁,富丽堂皇,错落有致。 荒原客是个明眼人,此刻外患溃退,王族衰落,能主持大局的国师又坠崖,各路豺狼虎豹恐怕蠢蠢欲动。如今城中,唯有此地尚能安歇。 陆长卿伤势极重,肋骨断了五六根,一双臂骨碎的七零八落,五脏六腑也受了重创。倘若没有凤岐的金丹,这个搅起天下风云的庆侯恐怕在崖底就一命呜呼。 他突然对陆长卿生出几分敬意来:这男子一生凭心而活,不看重权势富贵。不在乎世俗眼光,倒也是个有骨头的人。 如今乱世,又有几人能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呢。 周室荒淫残暴已久,不正之风充斥九州;若庆侯当真称王天下,却是横空刮来的一股清风,未必不大快人心。 他一边医治着陆长卿,一边偷眼觑向凤岐。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7节 凤岐乱头白发呆坐窗边,只怔怔望着苍灰色的天穹,一言不发。 荒原客低声道:“小戟,你去和国师说说话。” 谢砚红着眼睛端着盆水,谢戟只是继续在盆中拧布巾,淡淡道:“与他说话,他便要强打起精神让别人放心,不觉得反倒是折磨么。让他一个人好好呆会儿吧。” 荒原客顿觉他说得有理,这孙儿年纪轻轻,反倒比他洞悉人心。 正当这时,一匹马从庙外冲入,竟是纪萧带着辛檗。 辛檗肩膀受了伤,流出乌血,纪萧架着他直奔殿内,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仓皇:“有人要杀辛檗哥!不知是何人,他们武功很高!” 果然,有人已经忍不住动手了。荒原客面色深沉站起了身。 说话间十余个身手矫健的杀手已经从庙外跃入。荒原客猛然飞身而起,一脚踢下一侧铜铸神将手中的长戟。那长戟足有二百斤重,他却挥舞自如。 “你们往里面跑,我拦住这帮兔崽子!”他大吼一声,气贯长虹。 “爷爷!”谢砚想往荒原客身边跑,却被谢戟一把揪住。他冷冷道:“爷爷都拦不住,你去也是送死!”言罢,他咬紧牙,目不转睛地看了与杀手厮杀的荒原客深深一眼,随即决然转回头,严声命令:“小砚,你和我抬着他。” 谢砚与他一同抬起了陆长卿,他又用下巴朝辛檗方向点了点,“萧姑娘,你扶好这个人。” 最后他深吸了口气,唤道:“凤岐国师。” 凤岐一直望着窗外天空,闻声转回头,望着谢戟。他站起身,手按着右肋,准备跟随他们逃命。 谢戟见他有反应,心底舒了口气。带领一干人往城隍庙的深处殿阁逃去。 谢戟记得城隍庙北面有一道后门,尚可逃生,便一心朝那方向跑。跑了片刻,身后传来追兵的声响。 看来荒原客定是没能拦住所有杀手,谢戟心中正思忖,前方又骤然窜出数个持刀的杀手。 难道他们已经包围了城隍庙?这些杀手定是从后门杀进来的!他们果然是有备而来,果然要置辛檗于死地!纵是荒原客从未告诉过他辛檗是何人,他此刻也明白此人必定身份特殊,甚至恐怕是王族遗脉。 然而现在腹背受敌,遭两面夹击,谢戟即便再冷静,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手脚发麻,呼吸急促起来。 前面的杀手已经挥刀砍来,他只得丢下陆长卿,抽出短刀迎上去。 谢砚自己抱着陆长卿,心中虽怕极了,却知道已到生死关头,不能给哥哥添乱,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纪萧扶着中了毒神识不清的辛檗,不时挥剑迎敌。 如今前后无路,进退无门,岂非要死在这些宵小手中?所有人心底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助。 凤岐忽然走到谢砚面前,帮他背起了陆长卿。 “跟我来。”他的声音毫无畏惧和犹疑,一如既往地笃定道。 纪萧听到凤岐这样说,心里竟一下子安宁了。只要凤岐大人在,这世上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谢戟一直觉得神志恍惚的国师能跟着他们逃命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况,没料到他的精神如此强韧,竟然还能在此刻撑起大局。 于是众人一下子又燃起了希望,不再被动对敌,而是一边跟着凤岐,一边主动还击。 凤岐并未朝后门撤退,而是拐进了城隍庙中央一座大殿。 一入大殿纪萧就丢下辛檗,和谢戟一起用尽全力关上殿门。谢砚也立刻扑上去插上了门闩。几乎同时,门外响起了刀剑砍门的声音。 众人皆不知凤岐为何带他们逃到此处,殿中虽然可以藏得一时,然大门一旦被劈开,就会被杀手们瓮中捉鳖。 凤岐蹲下身,放下陆长卿,却几乎站立不起。因为背负陆长卿而用力,断掉的肋骨刺穿了皮肤,一路鲜血不断浸出,湿透了衣物。他按紧右侧肋弓处,血立刻染红了他苍白的指缝。 殿中矗立着一座三丈高的神像,他用沾满血的左手扶住供案撑着身子,用干净的右手握住烛台,先向左拧了一个角度,又向下一按。 神像发出一声动静,竟向前移了二尺! 众人大惊,神像后竟露出一密道入口! 简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有人都惊喜万分。待众人都下了密道,凤岐再次启动密道中机关将神像移回原位。 密道中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只能凭彼此的脚步和急促喘息判断安危。跑了不几时,最前面的纪萧惊呼了一声。她前面已经无路,方才一脚踩到了水。 “没有路了?”谢砚声音发抖,绝望地说。 “凤岐大人?”谢戟在黑暗中呼唤。 然而半晌无人应答,众人顿时惶恐起来。 “凤岐大人!”纪萧的声音如同绷紧的弦,几欲断裂。 “都别说话。”谢戟道,众人屏住呼吸,终于寻到了一丝细微的喘息声,继而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细响。片刻后凤岐的声音终于响起:“……从水中游过前面的石墙,石墙另一侧……咳……就是荒原伯父家后院的水井……” “竟是我家的水井?!”谢砚惊叫。 纪萧此刻什么都明白了,那一日陆长卿被靖侯围在荒原客的小院,凤岐之所以能那么快赶到那里,正是通过这条密道。 谢砚和谢戟也终于知道,为何家门口有那样一片暗藏阵法的密林。 二十余年前凤岐修筑这座岐关之时,就暗中挖出这条能通往城外的密道,以备不测;为防止外人利用此密道潜入城中,又在出口处布下阵法守护。 此人的高瞻远瞩,令人又敬又畏。 纪萧托着辛檗扎进水中,从水下游过石墙,在另一侧水中钻出。抬头一望,便能看到一洞天。她背着辛檗,踩着水井壁参差而出的石砖,一点点爬上去,从井口钻出,果然是一方小院。 紧接着她又下去,与谢砚一道把陆长卿托了上去。 谢戟摸着黑,一把抓住凤岐的手,只觉满手冰凉粘腻。 他心中一惊,“凤岐大人?” 凤岐没有说话,却是呕出一口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暗道的地面。 听到这种声音,比直接看到更让人心中难受。 谢戟握紧了他的手,“我背你走。” 他弯腰背着他下了水,“过去总听人说国师如何才华横溢,我却觉得是夸大其词。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你的确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鬼才。” “你的性命牵扯到很多人的生死,所以你要活着,凤岐大人,”谢戟定定道,“屏住气,要下水了。” 从井口钻出,脚踏方圆,重回大地的感觉让人心旷神怡。 “到底是什么人要杀辛檗?”纪萧紧蹙眉头,用刀划开辛檗肩头的伤口,埋头便替他吸吮毒血。谢戟从家中找出草药,碾碎喂给辛檗。辛檗印堂的乌气终于散去了许多。 “阿萧……”他昏迷中喃喃道,“阿萧……” “我在!”纪萧用力握紧他的手,“辛檗哥哥,我在!” “凤岐大人,不知是何人害辛檗哥哥,如今哪里都不安全,我们不如与我兄长会合,先去纪国。”纪萧道。 凤岐道:“我与你兄长有约,镐京相见。” “镐京?您说现在去镐京?”纪萧讶然。 “镐京是大周国都,王怎可不去。”凤岐深邃的目光落在辛檗的眉间,似是想从中看出一个王朝命运的端倪一般。 “可以在纪国躲一时,却不能躲一世。必要时刻,人当放手一搏。”凤岐长袍朗朗,坚定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不时会有更新掉落~~谢谢大家的回复,动力满满。在下最近相当需要自然榜单,所以每章补评的读者真是太感激你们了 此文可能会比我最初预计长一些,有可能到20万 ☆、第二十二章 一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的国师说出“放手一搏”这种话,既让众人感到形势的危峻,却也令他们热血沸腾。 匹马单车,在战后余火中,他们仍是赶到了镐京。 公子留深望着满城熟悉又陌生的光景,回忆起儿时被生父驱逐的悲戚,心中百感交集。 国师陪伴文王遗脉公子留深归京,诸侯俯首,万民恭迎。留深既已先回镐京,又有纪侯后续赶来的大军坐镇,祝侯原本欲拥立共王幼子公孙偃,大势之下也只得作罢。他的兵马在镐京对阵陆长卿、岐关对敌犬戎时已消耗太多,此时实已不足以与养精蓄锐的纪国大军抗衡。所幸他抗戎有功,虽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亦足以位列三公。 时已二月,荒废许久的镐京王宫,石缝间钻出了嫩绿的草芽。一派萧索之中,却又暗蕴勃勃生机。 那日的刺杀销声匿迹,无从查证,新王践祚,有太多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首先一件,便是清点罪魁祸首——逆臣庆侯陆长卿——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旷阔冰冷的大殿之中,百阶丹墀之上,新王留深高坐金椅,俯瞰诸侯。右首起为纪侯萧怀瑾,靖侯丰韫,镇侯靳彧等人,左首起为祝侯明颂,宗骸酢躏寐生,杜侯百长等人。大殿正中,谋逆庆侯陆长卿手足皆被百斤玄铁镣铐锁住,被廷尉按跪在丹墀之下。 陆长卿跳崖之时本已无意苟活,却没料到自己竟活了下来。 活下来,就不得不面对这帮人的道貌岸然的嘴脸,承受无尽的嘲讽与羞辱。 他不顾旁人鄙夷的目光,竭力抬头,寻觅丹墀上阴沉木椅中端坐的男人。凤岐身着紫色深衣曲裾,白发如雪,凤眸艳丽。那眼神,竟与多年前他向共王朝拜进贡时,他漫不经心瞥下来的一眼如出一辙。 自己为什么还要心跳,明明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让他痛不欲生。 陆长卿想起昨晚剧痛中神志恍惚,竟做了一梦。梦中这人轻柔地抚摸他的脸,为他流泪,声音沙哑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果然只是个幻梦,如今他又高高在上,自己沦为阶下之囚,却竟还要对他心存幻想。 那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与他退隐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想来也都是骗人的。 留深道:“陆长卿谋逆,攻占镐京,逼死共王,暗杀公子胥,引得犬戎趁机南下,挑起天下战火,生灵涂炭,罪当如何?” 祝侯明颂记着一箭之仇,率先道:“此等逆贼,当凌迟处死!” 宗侯镇侯素来以祝侯为首,纷纷附和。 纪侯萧怀瑾道:“陆长卿虽犯下谋逆大罪,却在岐关之战中从后截击犬戎,立下大功,可见忠于大周之心未泯。至于攻镐京,逼死共王,出于私怨。功过相抵,臣以为可削其侯爵封号,将他杖责二百,永生囚于牢狱。” 纪侯从一开始就看出,凤岐当初一心劝陆长卿与诸侯共同对抗犬戎,绝非是要借庆国兵力,而是想给陆长卿一个减罪的理由。 昨夜凤岐又从他手中讨回当初为答谢他接纳公子留深赠与的金丹,下入牢中,将对内伤有奇效的金丹亲手喂进昏迷的陆长卿口中。这金丹世上只三枚,凤岐将两枚都给了陆长卿。 是故纪侯遂他心愿,为陆长卿求情。而二百杖虽是重责,有金丹之力亦能抵抗,陆长卿不当殿见血,绝不足以平息众怒。 祝侯眼色示意宗侯,宗侯栾寐生道:“纪侯殿下,恕寐生直言,这惩罚也未免太轻了。陆长卿谋逆之罪,若不重责,不足以戒天下。” 一片附和声又纷纷响起。 纪侯收留过如今的王,又兵马坐镇护他登基,功劳无人可匹,是故虽然遭到众诽,他的意见却仍是力道十足。 留深心中自然恨不得将陆长卿千刀万剐,然而他亦知此人是国师极看重的人,甚至传言国师正是因他而一夜白头。若是将陆长卿凌迟,不仅此后与国师生隙,更恐怕令国师因悲痛而伤病加重。 他的性命,他的王位,俱是受国师恩惠。 他是个满腔热血,恩怨分明的年轻人,绝不忍伤害恩人半分。 顺着纪侯给的台阶,他便道:“陆长卿虽有谋逆之罪,却亦有抗戎之功,罪不至死。就将他削去爵位,当庭杖责二百,押入骊山酆狱,永生不得释放!” 留深言罢,悄悄望向一旁阴沉木椅上的凤岐。 凤岐似是完全没听到众人的争执和最终的判处,漫不经心地望着虚空。他自崖底上来,便常常这般走神。据纪萧说,有时半夜见他在亭廊中游荡,散着白发,甚是吓人。 王金口既开,群臣不敢再相争。廷尉用铁链将陆长卿的手脚拉开,拴在四根柱子上;左右两边开立,举起粗大的廷杖,狠狠朝陆长卿背上打去。 陆长卿咬紧牙关,不发出哀嚎。冷汗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汗水越来越多,他视线朦胧,几乎看不清丹墀上凤岐的面容。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好疼,好疼,脊椎都要被打断,每一处旧伤叠上新伤,终于令他发出一声□□。之后随着每一下杖责,他都从口中无意识地叫出一声。 廷杖场面冷清诡异,不仅未能令肉食者们幸灾乐祸,反倒听得心中发瘆。 既能让铁骨铮铮的庆侯呼痛,必定已是极致的痛楚。 恍惚中陆长卿犹记得凤岐那一日将唇贴在他颈后,温柔道:“如果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那时回答: “……就算是囚禁也无妨,凤岐,你别莫要食言。” 心底最爱之人,说出这样的邀请,他又怎么可能拒绝。从凤岐说出口的这一瞬,陆长卿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失败。 身体虽然承受着惨绝人寰的痛苦,却仍是比不上心中的剧痛。 他最爱的人,他愿为之牺牲性命的人,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他,和周遭幸灾乐祸的诸侯没什么不同。 他正是为了这个人,身败名裂,落到今日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 坠崖之时,他对凤岐说过不后悔。而今日,而此刻,他扪心自问,自己仍是不后悔么? 杖责进行到九十七下之时,殿外一阵骚动,须臾廷尉押着一个白净无须的年轻男子,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按在大殿地板上。 纪侯拍案道:“纪萧,你擅闯朝晖殿,好大的胆子!” 纪萧挣扎道:“萧怀瑾!你要看他们打死陆长卿么!” 寻常人受了二百杖,绝留不住性命,何况已经身负重伤的陆长卿。然而纪萧却不知凤岐前一晚给陆长卿服用金丹之事。 自陆长卿舍身救了坠崖的凤岐,她便心底对陆长卿存着好感。她虽长于公侯之家,却仍是女儿心思,看不进争权夺势,只从心底喜欢陆长卿这份痴情。 “凤岐大人,您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她扬起头,对着百阶丹墀之上高声大喊,“陆长卿曾舍命救过您,您就如此绝情吗!” 谢砚对着满身是血的陆长卿哭喊:“长卿哥哥……你醒醒啊……你不要死……” 他跪在地上,不断地向丹墀之上磕头,“陛下,国师大人,求你们别再让他们打长卿哥哥了……长卿哥哥要被他们打死了啊……长卿哥哥不是坏人……” 毕竟曾与丹墀下这些人患难与共过,留深见他们这般护着陆长卿,既有些气恼,却又心生不忍。 凤岐充耳不闻,只淡淡望着虚空。 杖责二百,永囚牢底,对陆长卿的谋逆而言,已是很轻的责罚。他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诸侯抓住他护短的话柄,适得其反。 谢砚不断磕头,满脸鲜血,然而一下下的廷杖仍是不断落下。 这一刻,他那颗小小的心,恨透了一言不发的凤岐。 靖侯丰韫睁开一直仿佛闭目养神的双眼,起身朝丹墀王座拱手道:“陛下,逆贼陆长卿这二百杖罪有应得,然而毕竟陛下方才下令的处置是囚禁,而非处死。我看再打下去,陆长卿就要死了,他死是小,却致陛下令不能行,有损天威。” 诸人均没料到丰韫会替陆长卿求情,一时议论纷纷。留深早已不忍心看青梅竹马的纪萧在殿下哭喊,忙问道:“伯舅有何见解?”周天子素来称异性诸侯为伯舅。 那日玄渊发暗箭将凤岐射下悬崖,丰韫怒不可遏,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玄渊愤而将深藏心底的钟情一股脑说出,反倒令丰韫愧疚起来。他虽喜爱美人,身边最不乏的却正是美人。而玄渊这般对他死心塌地,足智多谋的家臣,反倒是他真正缺少又急需的。想来玄渊与他相伴二十余年,出谋划策,连不可一世的陆疏桐都折在他二人手中,时到今日玄渊这个人他已然放不下了。凤岐坠崖虽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刺,他却也揭过不提。 昨夜玄渊道:“凤岐一向狡诈,断不可能任由别人处置陆长卿。他若开口求情,殿下可借机挑起天子对陆长卿的嫉恨;他若不插手,恐怕就是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玄渊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这毒是我从苗疆得来,即便凤岐也解不了。殿下在合适时机,令陆长卿服下,从此他便只得受制于人,生不如死。” 玄渊痛恨凤岐,所以要以伤害陆长卿报复;而丰韫畏惧陆长卿知晓栖桐君之死的真相,也有意取他性命。 行刑到此时,凤岐仍是一言不发,丰韫心想:或真让玄渊说中了,国师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于是借众人替陆长卿求情的机会,令寺人取来一只盛了酒琉璃盏,掏出瓷瓶,将毒倒入酒中,温言道:“回禀陛下,臣在苗疆曾获一毒,名为赤霄。中毒之人,每日生不如死,唯有服用更多的毒才能缓解。不如令陆长卿服下此毒,将来不管他在何处,都将受制于此毒,再不敢行谋逆奸佞之事。” 凤岐耸然一惊,赤霄散他亦有所耳闻,此毒苗人所制,连他都无法可解。倘若用在阿蛮身上,他必定生不如死。 大殿静了一静,随即回荡起纪萧的怒骂:“丰韫!你好毒的心!” 丰韫含笑道:“纪国公女,难道你觉得让陆长卿被活活打死更好?” 纪萧听了此言,竟无话可说。她愤怒地抬头盯着丹墀。 听丰韫解释了此蛊,留深倒觉恰合心意。他不愿陆长卿被活活打死,惹得纪萧和国师怨恨;然而就这么放了陆长卿,他亦难平众怒。 此时已打了一百零三杖,留深侧头看了凤岐一眼,见他仍是心不在焉,便道:“靖侯伯舅说的不错,那便免了陆长卿剩下的九十七杖,代之此毒。” “不要!”谢砚失声哭道。谢戟听了这判决,深深叹了口气。 正当寺人要端着琉璃盏向陆长卿走过去时,沉默许久的凤岐忽然开口:“且慢。” 萧怀瑾眉峰一耸,目光投向凤岐。纪萧和谢家二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满脸期盼地望向他。 众人看着凤岐缓缓起身,走下丹墀,接过寺人手中的琉璃盏。 他却端着琉璃盏,走到了陆长卿跟前。 陆长卿的神识涣散,只觉一抹熟悉的紫色伫立在眼前。 “凤岐大人……”他心中低声呼唤。 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哪怕他只正眼看看他,陆长卿此刻也感到慰藉。 “国师大人,求您饶了长卿哥哥吧!”谢砚看到了希望,哀求道。 凤岐淡淡道:“陛下既已说以‘赤霄’代剩下的杖责,就绝不能免。尔等以为天子之令是儿戏,说饶就饶,说赦就赦?” 不仅纪萧谢砚等人,连在座的诸侯都心中一震。 凤岐又道:“陆长卿乱臣贼子,罪不容诛,不加以重责,不足以告诫天下。” 陆长卿听着头顶那人用熟悉的沙哑声音说着冷漠的话,只觉五雷轰顶。原来他心中一直是这样想的,原来他真的薄情至此…… 那忍辱负重,温柔地唤他“阿蛮”的男人,原来都是虚假的伪装…… 凤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入利刃,一刀刀刺穿他的心脏,竟比狠戾的廷杖更令他难以承受。他再也无力支撑,晕厥过去。 凤岐垂眸望着满身鲜血,一脸绝望的陆长卿,心宛若被千刀万剐。他极力克制着抱起陆长卿的欲望,压住声音道:“ “……然而陆长卿虽犯下大罪,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替他求情,是我不忠,我若冷眼旁观,是我不义。” 没料到他突然却又软了态度,纪萧连忙望向他,想从他的眼神中寻出一丝希望。 凤岐举起琉璃盏,平静定然道:“今日唯有我代饮此酒,方能忠义两全。” 众人还来不及惊愕,他已将毒酒一口饮尽。那举杯仰脖的动作毫无犹豫,决绝至极。 ——一如那日陆长卿跳下悬崖时同样的义无反顾。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大殿万籁俱寂。 凤岐一撩衣摆,五体投地,向百阶丹墀之上满面震惊的天子留深叩首道:“求陛下责罚微臣先斩后奏之罪。” 众人皆未料到凤岐会有此举,留深更是万般震惊,心痛不已。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国师救他的时候。 他竟看见这人今日一副冷淡的样子,就忘了他那一身血性。 别人都说凤岐无情,难道他也和他们一样不了解他?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会三番五次不顾自己安危,救人于危难之中? 忠义不能两全,他不肯抛下原则,便只有舍生取义了。 “国师……你快起来……”留深恨不得奔下丹墀将凤岐扶起,“国师仁至义尽,何罪之有……” 凤岐谢过天子,缓缓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自走入后殿。 “凤岐大人,我知道您不是无情之人……”纪萧已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眼中噙满泪水。 陆长卿被拖下殿,重新关进地牢。待卜卦择日,便将押往骊山的酆狱。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两天和单位出去秋游,这章是草稿箱代发的~~回复可能不及时抱歉抱歉 ☆、第二十三章 凤岐当殿饮下赤霄之酒,佯装无事,却是匆匆离开前殿。他勉强走到碧水朱桥上,便已再难迈出半步。 心口宛如绞拧,竟是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他一只手抓紧阑干,另一只手死死抵在胸口,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苍白的唇隐隐发青。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感觉渐渐找回,疼痛也趋于缓解,只有满头的冷汗还提醒着方才的毒发。凤岐侧头一看,原来是纪侯萧怀瑾。 “自己能走么?”萧怀瑾问。 凤岐轻轻一笑,“毒过去了,自然无妨。” 他挣了几下,抓着阑干站起身,踉跄了两步,便稳稳地朝他在宫中时暂居的熏风殿走去。进了殿中,萧怀瑾合上了门,静静看了凤岐片刻,道:“想必你有‘赤霄’的解法。” 凤岐用手支着身子,斜坐在打坐的蒲团上,垂眸笑道:“怀瑾,这次你高估我了。” 萧怀瑾依旧盯着他,“我一直认为国师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凤岐拎起茶壶,往薄胎茶杯中倒茶,道:“人,偶尔也得拼命。赤霄之毒,无药可解。我亏欠阿蛮太多,总不能眼睁睁看他……” “啪!” 萧怀瑾一步上前,挥手便打了他一巴掌。凤岐猝然摔倒,衣袖带翻了茶杯,哗啦一声满地碎片。 凤岐抹掉嘴角的血迹,抬起头,却正对上萧怀瑾通红的眼眶。他本有些道理要讲,此刻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纪侯几步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头强硬地按进自己怀中。 凤岐叹了口气,“怀瑾,我们多年朋友,你就再体谅我一回吧。” “赤霄的毒性如何,有什么后果?”萧怀瑾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将打过凤岐后克制不住颤抖的右手掩在袖中,正襟问。 “赤霄的毒是从苗寨生长的赤霄花中萃取的,初次大量服用,会附着于心脉之上,随时可能收紧心脉导致心口剧痛,但是之后若是小量服用,反而能舒张全身血脉,缓解疼痛,服用后人会面色潮红,飘飘欲仙,变得越来越依赖这种毒,最后七窍流血,精神错乱而死。”凤岐面不改色地阐述道。 萧怀瑾愕然质问:“你既然这么清楚……” “有些事情,就算知道后果,也必须要做。我绝不能让陆长卿变成一个瘾君子,他罪不至此。”凤岐定然道,“这毒我也不会沾染,只要忍得一时疼痛发作,也不至于要命。这点定性我是有的,你大可放心。” 萧怀瑾这才面色稍缓,然而须臾又蹙紧眉头,“你这头发,是因为陆长卿么?” “我在悬崖下,见到了栖桐君。” 萧怀瑾瞳孔一缩,不禁后退,“什么意思?他还活着?” 凤岐的眼神忽然恍惚起来,竟笑了,“他救了我和阿蛮……他还告诉我……当年有人害他……” “他在哪?”萧怀瑾追问。 “他昨晚还在宫中,今日却没有见到了。他定是嫌我没有为他报仇,才躲了起来。”凤岐肯定道。 萧怀瑾心中疑窦重重,本想再问,却发觉凤岐眼神不对。平日里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眼,此刻却空洞无神,游移不定地四下张望。 “凤岐?”他心中觉得不妙,轻声试探着唤道。 凤岐道:“你叫我做什么?” 萧怀瑾见他清醒,又不禁怀疑起自己,再问道:“陆疏桐说,是谁害了他?” 凤岐面上忽露厉色,“丰韫。” 萧怀瑾望了紧闭的门扉一眼,才扶住他的肩膀,问:“……证据呢?” 凤岐道:“暂时还不能说,靖国策划谋逆多年,根基深厚,若是不能一举拔出,打草惊蛇逼急了他,反而危及镐京。” 萧怀瑾又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思路清晰,再问道:“谋逆的不是陆疏桐么,怎么成了丰韫?再说,这些年陆疏桐若没死,为什么一直不来找你?” “因为他摔伤了腿,没法找我,而且,他因为当年的事也有些怨我。”凤岐断然道,“怀瑾,今日这些话你莫要告诉旁人,我只信得你一个。” 萧怀瑾半信半疑,凤岐这些话看似逻辑清楚,然而细思起来,却又荒诞不经。他甚至觉得这一刻凤岐有些疯癫。那日崖底必然是发生了什么,自己必须下去探一探,他心中暗想。 这时门被敲开,周天子留深大步走入,直奔凤岐跟前,忧心道:“国师,你怎么样?这□□怎么解得?”萧怀瑾是当殿抛下众人,紧随着凤岐追出来的,此刻见了留深,便知道殿审已经结束了。 他看着凤岐从容对答,神色如常的样子,又觉得或是自己多虑了。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深宫中朱阑画廊斗折蛇行,时而攀沿假山之上,时而匍匐于花丛之间。 凤岐望着床前月色,叹了口气,披上件青色纻丝外衣,任腰带曳地,赤着脚走到回廊上。回廊沿伸进早春的花丛中,□□的脚背被黄昏时沾在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他一头雪发,镀了一层月光,银白生辉。 走到了花丛深处,他的手松开了衣领,深深吸了两口气,捂住了嘴。仰起头,一双凤目睁得大大的,望着月亮不断地深吸气。 然而一滴一滴的泪水仍是不顾主人意愿地滑落下来。 喉中刚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哽咽,他便立刻将另一只手也覆在嘴上,将唯一的啜泣也死死压在口中。 一眨眼,更多的泪水也流淌出来。 不能哭,怎么能软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凤岐迅速用袖子抹干泪水,又深深的吸吐了几口气。 他不敢去想陆疏桐的事,只要一去想,身体中就仿佛立刻跳出另一个人,他便说不了话,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个人支配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并不痛苦,反倒让他能够放下担子,歇一口气。然而那个人太过恣意妄为,有时说出不该说的话,让他不敢随意把身体放纵给他。 他一生饱览群书,结交三教九流,已猜到这是因为陆疏桐的事对他打击太大,而将他压制许久的本心释放出来,这是一种病。然而明知如此,却又无能为力。 凤岐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等发觉时两只脚已经冰凉,胸口呛出咳嗽来。他穿好衣服,系上了腰带,回房穿了鞋。刚推开门,便见谢戟提着盏灯笼站在门口。 灯笼的光芒把少年的脸映照的明亮深邃,“凤岐大人要去看陆长卿么,我替你打灯笼。” 凤岐一怔,随即欣慰地笑了。 一小一大二人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到了秋官所掌管的重犯地牢。如今凤岐身份比过去更为尊贵,狱卒一见他,连盘问都没有就放了行。 昏暗的狱中,陆长卿脸朝下趴在地上,衣服已经除去,背上臀上伤痕累累,一片片血痂和鲜血。 想起半月前,这个男子跟随他跳崖,坚定无悔的眼神。心中另一个自己已经在叫嚣:带他走!你的承诺呢?当时不是说好相伴隐居吗?你的承诺呢!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不知栖桐君含冤之事,我身无所系自然可以随阿蛮心意。如今栖桐君的仇未报,还没平冤昭雪,我又怎能退隐。 ——把真相告诉他,一起复仇。 ——他若知道真相,定要再次掀起战火,江山焚之一烬。我要对付丰韫自有法子,岂可因他再令黎民陪着受罪。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身体中另一人对起话来,他不由一惊,发觉那人愈发鲜明独立了。 凤岐打开牢门,跪坐在陆长卿身旁,接过狱卒送上来的清水,沾湿布巾为陆长卿清理伤口。 昏暗的油灯下,凤岐微微垂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 虽然地牢中肮脏不堪,虽然知道这男人当时见死不救,但一旁默默站着的谢戟还是被他这样的神情打动了。他将灯笼留在原地,自己走了出去。 陆长卿昏迷中喃喃道:“水……” 凤岐立即命人端来一碗水,用小勺一点点喂给他。喂了两口,陆长卿睫毛抖动,睁开了眼睛。 凤岐没料到他会醒,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陆长卿也不提殿上之事,只目不转睛凝望他,淡淡道:“我想你用嘴喂我。” 凤岐想拒绝,然而看着陆长卿的眼睛,却又不知能用什么不再伤害他的话来拒绝。如今他面对的,不只是曾伤他辱他的庆侯,还是一个舍命救他又被他重伤的人。 陆长卿说话的声音虽低哑,却并不犹豫断续:“你在岐关病倒时,我用嘴哺过你药,你难道连知恩图报都不会?” 凤岐争不过他,叹了口气,抿抿唇,含了口清水喂到他口中。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主动亲吻了,陆长卿心酸地想。 金丹果有奇效,陆长卿这时还能伸出手按住凤岐的后脑。 凤岐一手拿着水碗,一手撑着身子,挣扎不得,被他老老实实按住了。陆长卿尽情地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吻。 许久他才放了手,凤岐也不发怒,只静静把水碗在一旁摆好。 陆长卿的眼睛已经不是昏迷初醒的朦胧,完全恢复了旧日的清明。他平静道:“凤岐,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因为救你受重伤,你们擒不擒得住我?” “庆兵个个骁勇,就算一番苦战,也未必擒得住你。”凤岐亦平静地回答道。 “我再问你,你那日是不是亲口答应了我,要与我枕石漱流,相伴隐居?”陆长卿又问。 “是。”凤岐说完便抿紧了唇。 陆长卿深喘了一口气,再次道:“如今你炙手可热,莫说小小狱卒,便是整个镐京,也无人敢拦你。你要带我走,易如反掌。” “你若今日带我走,我便放下一切仇怨,重新开始生活。”陆长卿凝视着凤岐的瞳,“你,肯不肯带我离开?” 凤岐屏住了呼吸,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 ——放他走!放他走啊!他说了不会记仇报复的!于情于理你都该放他走! ——放他必定天翻地覆,陆长卿这句话,我不能信。 凤岐吐出一口气,淡淡道:“阿蛮,我不能放虎归山。那日的约定,我反悔了。” 陆长卿面无表情,忽而仰头大笑:“凤岐,你今日不信我,他日莫要后悔!” 凤岐站起了身,一字一顿说道:“陆长卿,我今天的选择,无愧天下,绝不后悔。” 凤岐出了牢狱时,谢戟已经再马车前等着了。见凤岐忘了把灯笼带出来,他也不多问。上了车,一路颠簸,谢戟只撩开帘子装作看马车外夜色。然而余光毕竟瞥见凤岐满脸是泪,心底喟然长叹。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中旬俺有件事得劳心劳力,所以8月会更得慢,九月中旬之后事情搞定,一定加更弥补~~ 紫衣绝这个文的名字,其实来自图神的歌《紫衣重》当中,“幽影紫衣绝”这句~~ 凤岐这个人,是我以前没尝试过的,也是我写过“最强”的受……咳咳(擦汗)。他不是一个感情至上,为爱抛下一切的人,甚至还会欺骗他人,玩弄感情。但是他并不是无情,只是把感情深压心底。有清高的一面,也有下作的一面,这正是我一直想写的一种人~ (本来还发了好多感慨,赶快给删了,俺得克制自己的话唠……) ☆、第二十四章 公子留深践祚,将逆臣陆长卿永囚骊山酆狱,封纪侯萧怀瑾为太师,祝侯明颂为太傅,晋侯丰韫为太保;并铸玄金杖,赐予国师凤岐。 古语有云:“……玄砥六百岁生玄澒,玄澒六百年生玄金。”所谓玄金,即是后世的铁,周时多铸铜器,文王晚期方开采铁矿,是故玄金在周国十分贵重。技艺高超的工匠能将玄金锻造的坚硬无比,江湖上偶有些兵器现世,军队却还没有注意到铁器的优势。 这玄金杖长仅三尺,及腰高度,通体浑黑;杖头雕琢凤凰纹饰,羽毛纹路纤细如发,两道尾翎舒展缭绕于杖身之上。赐杖之时,天子昭告天下——此杖上打昏君,下笞佞臣,凡见此杖三军退避十里。 当其时,凤岐国师权力已至鼎盛,乃至于史官竟有评论:凤岐国师若怀谋逆之心,周朝天下必顷于此权臣之手。 然而赐杖的翌日,国师便冒着霏霏春雨,乘了一辆简朴的青幔布马车去了骊山。 骊山位于镐京之北,属于秦岭的一条支脉,山势遥望宛如一匹驰骋奔腾的青色骏马。文王在世时,为求长生不老之道,曾于山底修筑一地宫,名为幽冥宫;文王死后废弃许久,共王将其改建为地牢,用以关押犯事的公侯大臣,取原本“幽冥”之意,称为“酆狱”。周人都知道,一进了酆狱,就等于已经下了阴曹地府,再别想重见天日。 骊山山顶,则修有探骊宫,是当年文王故友连子心的修行之所。而芙蓉仙君连子心,正是凤岐和玄渊二人的师父。 有许多年凤岐没有再回过这里,重新踏上旧地,油生物是人非之感。 昨晚一夜的风雨,山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落满了梧桐叶。凤岐拄着玄金手杖,步上石阶,伫立于山门前,仰首望着云岚嵯峨下山门上“天下第一连子心”七个大字。 这七个字是他师父一次酒醉后用剑刻下的,此后上山的江湖客,一见到这入石三分清隽飘逸的七个字,就没有人再敢在骊山用剑。 探骊宫中四十余名道人均出来迎接,鱼贯列在山门两侧。凤岐令他们安排好谢戟的起居,便径自回了旧时宫中居所。 谢戟跟着引路道人,漫不经心打量着周遭景致。他心底明白凤岐的想法,国师放不下被囚的庆侯,所以回到骊山,是为了陪他。 无愧于天下……却终究负了一人。 宫中住了三两日,凤岐把谢戟带到藏书阁,向他分别介绍了医药、武功、地理、军事等种种书籍放置的位置。“这些书是先师从各地搜罗来的,其中有些古籍仅存于此。”凤岐对谢戟道,“你闲来无事时,不妨挑有兴趣的看一看。” 谢戟痴迷得几乎忘了回答,往里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道了声多谢。 又过了数日,谢戟一头栽进书海,凤岐则时而给在靖国的故友写写信,时而让道童们扎扎针灸,闲散打发日子。期间谢戟听闻弟弟谢砚在骊山脚下的镇子上找了份活计,一直守着酆狱不肯离开。 谢砚这般任性着实堪忧,然而如国师那般绝口不提陆长卿,也并不让人安心。 陆长卿就在山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对凤岐提一个字。他自己也仿佛忘了陆长卿这个人,专心致志休养生息。 他的外伤断骨好了七七八八,就连咳疾也被周王每日送来的灵丹妙药调养的好了许多。只是半年前陆长卿攻城那日伤过筋骨的手脚,却每况愈下。周王赐给他玄金杖如今已彻底成了拐杖,不借助外力便难走远路,尤其雨天,断筋之处疼痛欲裂,更是寸步难行。 凤岐与谢戟在探骊宫住了小半个月,接到传书的荒原客终于赶到了。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香醇四溢的好酒,一边痛饮一边大步走进了探骊宫。 凤岐坐在亭中,仍披着厚厚的裘衣,翻阅着桌上六七封书信。 谢戟一见爷爷,丢下了手中的书卷,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凤岐收起书信,揣进怀中,接过荒原客丢过来的酒坛,双手捧着痛饮了一口。 “国师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荒原客坐在阑干上,打量着四周道。 凤岐只是笑了笑。 “那日的刺客,可有眉目了?”凤岐靠在阑上问,山风吹动他的银发,如湖面月光般潋滟。 荒原客瞅着他一头银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喟然而叹:一夜白头,当是何等的悲切。然而却从未听他将心事提起过一句。凤岐虽然擅长曲意逢迎,内心却刚烈的很。 荒原客灌了一口酒,道:“那一日之后,我追了他们好些日子,却没一点线索。本来想根据武功路子问问我那帮江湖老友,结果半路听说了你干的荒唐事,就直奔镐京来了。” “赤霄之毒无药可解,大国师,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傻得令人发指!”把喝光的酒坛丢进阑干外的池塘中,溅起一片水花,“连子心那老酒鬼猴精得很,却教出你这么个笨徒弟。只要你肯替陆长卿说话,根本不至于被丰韫逼到这份上。” “陆长卿谋逆有罪,我怎能替他说话。” “权力场的事,是是非非怎么说得清楚。你太较真了。”荒原客叹了口气。 “凡事都该有个公道。”凤岐道,“天子朝堂,都不分是非,拿什么治理天下。” “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为何还是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最重要的是保天下太平,不是什么公道不公道。如果为了公道,就得屠杀万人,你也要认这个死理?” “就算死千万人,我也要这公道二字。”凤岐沉声道。荒原客听得心中一惊,望向他的眼。那一双幽蓝的凤眸,竟如崖底时看到的一般,鬼气森森。 荒原客忽然觉得他十分陌生。 凤岐抚摸着玄金杖头,冷冷道:“一个是非不分的国家长久不了,姑息了千万人,将来死得就是万万人。”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8节 “……你在崖底看到了什么?”荒原客突然问。 凤岐一怔,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徒然抖了抖唇,却又紧紧抿住。 “没有什么……”他垂下眼帘掩饰狼狈,手按住了额头,“……只是一想到阿蛮,心里难受罢了……拼命要证明自己做的对……” 荒原客觉得,这样的凤岐,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然而方才那句“虽死千万人亦要求一个公道”,仍是让他心有余悸。一种莫名的不安弥漫心头,荒原客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凤岐,你这几个月太累了,又是行军又是坠崖的,在这里好好休息些时日吧。”荒原客道,“我这趟来也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这些。我认识不少毒门高手,你那毒我想法子给你找解法。” 这时看见谢戟端茶过来,他耸耸肩道:“小砚那崽子在山下村子里找了份活计,我怎么叫他他也不肯走,小戟,你说说你这混账兄弟想干什么?” “小砚十分看重庆侯,知道他被囚在酆狱中,自然不肯离开。”谢戟一边摆茶一边回答。 “讲义气是好事,只是我总觉得那小子越大越怪气。”荒原客搔着头皮说,“你呢?什么时候走?” 谢戟默了默,却转身朝凤岐跪地一拜。 凤岐只松松垮垮披了件裘衣,姿态十分随意,没料到谢戟忽然一拜,顿时怔愣了下。 “求师父收我为徒。”谢戟端端正正道。 “你小子……”荒原客一直知道谢戟那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脾气,是故亦没料到他会真心服谁,此刻虽有些舍不得,却又颇为欢喜,“……你小子倒是会打算,却没问问人家国师肯不肯收。” 谢戟此举正合凤岐心意,他微微笑道:“小戟,你早说一声,我今日也好穿得周正些。” 彼此都是随性洒脱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凤岐此语,不过是委婉表明收下他做徒弟了而已。 荒原客哈哈笑道:“阿戟,你好好把国师的才智学到手,但可千万别学他有时的傻气。” 凤岐无奈的摇摇头,荒原客朝他拱了拱手,脚下一轻纵身而起,飞踏廊瓦而去。望着他的背影,凤岐轻轻舒了口气。心中那人又横出来作乱,他虽也一向是非分明,却未到那人偏执的地步。所幸荒原客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夜深之时,山中夜枭惊啼,蛐蟮叹巢之声窸窣不断。 房中点着灯,凤岐坐在案前,拿着白日里的书信细细琢磨。他叱咤朝野数十年,长袖善舞,人脉深广。几日来的通信,已将靖国的权力局势了然于心。要收拾丰韫,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此刻战火方熄,百废待兴,绝非征讨良机,且丰韫表面功夫做得足,已受封勤王功臣,更让王师出师无名。然而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若要日后清算,此时必定要先将棋子一步步摆好。 另一方面,栖桐君的谋逆之罪是已故文王定下的,若要为栖桐君平反,相当于指责了文王的过错,没有万全的证据,亦不能轻举妄动。 种种目的,重重提防在凤岐心上交织成纵横相间的棋盘,一步错,满盘皆输,他这一局棋下得分外辛苦。虽然每日在谢戟看来养尊处优,他却是身心俱疲。 风将窗户吹开了一道缝隙,烛火摇曳,凤岐浸了凉意,掩口一通咳嗽。咳嗽搅起了心口一股闷痛,赤霄之毒似又隐隐欲发。 凤岐望向案头摆着的一盆红花。 花的形状有些像蔷薇,花瓣鲜红,中心最浓,至于花蕊近乎于深红发暗如凝固之血。味道亦十分浓郁,整个房间中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 心口的闷痛愈演愈烈,渐渐变得如同刀割。 凤岐的脸色苍白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案上的花。那诱人的甜香仿佛比之前更加浓郁了,让他很想咬下一片花瓣尝尝。 只咬一口,只尝一尝,一片花瓣就能让此刻心口的剧痛缓解一些吧。 凤岐半眯着眼,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甜香,苍白的脸竟当真恢复了些血色。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倏然睁开双眼,微微蹙眉,起身快步走开。他一把推开屋门,径直走到院子中央。 清冷月华盈满他的全身。 凤岐深深呼吸了几口山林中夜晚的空气,只觉沁透心脾。他想起方才屋中自己的举动,不禁叹了口气。 赤霄之毒的诱惑竟比他的预计更难抵抗。 然而他却又淡淡一笑,还好,当日是他喝了那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不是活力榜…… ☆、第二十五章 陆长卿被押送的将领交接给了酆狱的长官霍秀。这是个有些怪异的男人,一半的脸被面具遮住,另一半露在外面的脸却精致美丽。 陆长卿伤重未愈,被半拖半架送进了一间五楹大殿中。狱卒将他的双脚双膝用铁链锁在地上,双手缚在背后。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两只铁钩,狱卒按住陆长卿,竟用这一对铁钩刺穿了他的琵琶骨。陆长卿咬紧牙,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这样的束缚和钩吊,他便不能完全躺下,也不能完全站起,唯有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跪在地上,忍受双肩上传来的剧痛。 这对于陆长卿重伤的身体,无疑又是一种折磨。 霍秀神经质地按着自己半边脸的面具,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长卿。陆长卿抬眼冷冷看过去,霍秀受不住这阴鹜的眼光,受惊般退了半步,细声道:“你们快把他眼睛蒙上!” 于是狱卒们找出黑布,又匆匆将陆长卿的眼睛盖了起来。 狱卒们没有一句交待,处置完便离去,陆长卿动弹不得,视物不能,一个人跪在黑暗之中。 没人告诉他要这样跪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会送饭,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交待。 这样的未知,比疼痛更让人受折磨。 陆长卿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双腿已经酸软,他身子刚稍稍放低,琵琶骨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滚烫的液体从伤口处流下来,淌到前胸后背,有些发痒,却也无法擦拭。 他不明白,凤岐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若真心救他,就当放他走;这样的囚禁和折磨,对他来说却比死还可怕。 路上在囚车里,纪萧告诉他,凤岐替他受了毒酒之刑。 这样做的凤岐更令他困惑。凤岐不肯放他,是顾忌他再次谋反,那么让他喝下毒酒,受其牵制,不应该更合凤岐的心意?这样不肯杀,又不肯救,却代他受刑,那个男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落到如今的地步,全然拜凤岐所赐,陆长卿越痛苦,心中就越恨凤岐。然而因为他最后的手下留情,陆长卿又在心底留存着一缕惦念。 当痛苦中仇恨要占上风之时,他便逼迫自己忘记凤岐的冷言冷语和欺骗,不断回忆着与那男人相处时温暖的时候。 他想要恨他,却又怕自己真的恨他。 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他无法触摸自己,无法看到自己,昏迷中惊醒,陆长卿只觉自己浑身都溃烂流脓,恶臭不堪,然而又立即发现,这不过是另一层梦境。痛苦仿佛永不休止,陆长卿再次逼迫自己回忆凤岐温柔的模样,两人相处时感到心灵相通的一些瞬间。 然而回忆多了,他却也发现,过去以为的温暖回忆,其实也不过是凤岐的骗局。 男人表面臣服的温柔态度,其实却是为了麻痹敌人,伺机金蝉脱壳;留下三只锦囊,看似是为他献计,其实都是为了周朝江山;信誓旦旦相邀归隐的诺言,轻柔呼唤着他儿时的乳名,这些都是为了暂时安抚他,都是为了困住他…… ——陆长卿乱臣贼子,罪不容诛,不加以重责,不足以告诫天下! ——我今日的选择,无愧天下,绝不后悔。 好一个罪不容诛!好一个绝不后悔!凤岐!凤岐!你恨绝至极! 我兄长之死,庙堂之毁,我身陷囹圄,生不如死,俱是拜你所赐! 啊!啊!啊!陆长卿野兽般嘶吼。霍秀看着濒于疯狂的陆长卿,冷冷地笑了:就是要逼疯他,就是要把他变成一条疯狗。靖侯殿下痛恨之人,我要让他不得好死! 想起丰韫,霍秀不由自主又摸上自己脸上的面具,目中露出悲哀之色。丰韫最爱美人,脸已毁了,断不能再见他…… 陆长卿没有真正崩溃,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凤岐为何要替他受刑。因为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心中终归还是存留了最后一丝希望。 凤岐正在看着探骊宫的道人们演练他布置的阵法,心口突然剧烈一痛。 “阿蛮……”他按住胸口坐起身,不由自主地低语。 他半月来竟不敢下骊山,不敢正视陆长卿。他事已做绝,如今又有何面目见他?他不可能给予陆长卿想要的爱,即使随他心意也不过是继续欺骗他的感情,倒不如避而不见,彻底斩断陆长卿的念想。 然而让人断念,却是何等残酷之事。 凤岐一想起陆长卿,不知为何,心中总隐隐不安。谢戟见他心不在焉,挽了个剑花收起长剑,问:“师父怎么了?” 凤岐摩挲着玄金杖头,道:“没事,你继续练功,我看着呢。” 谢戟走过来叹气道:“师父……我陪你去酆狱看看如何?” 凤岐蓦然起身,冷冷道:“不必。” 谢戟却不怕他脸色难看,依旧平静道:“新王登基,正是需要国师辅佐之际,您却这时候离宫。您为何要搬到骊山住?难道就为了在这里喝茶赏花?” 凤岐被谢戟戳到痛楚,面色愈冷,笑道:“何时有徒弟质问师父之理?” 谢戟见他当真恼了,垂眼道:“……师父通透之人,自然明白事理。您若要逃避,也自然有道理……我只是担心您而已。” 凤岐刚才话一出口便已然生了悔意,不由道:“……小戟,方才是为师蛮横不讲理了。” 随即他又叹道:“去看看他……也好。” 凤岐令侍从赶车,带谢戟到了骊山脚下的村庄,先去见了谢砚。半月不见,谢砚竟瘦了一圈,整个人憔悴不堪。 谢戟颇懂人情世故,何况是一贯熟谙的弟弟,看穿了谢砚的心事,他心底喟然不已。这样不合俗礼的感情,本就难以开花结果,更何况,陆长卿心里只有一个国师罢了。 “阿砚,臭小子,你该多吃点饭。”他压住满心怜惜,板着脸教训道。 谢砚见了哥哥也是高兴,然而没说几句话,一得知二人要去酆狱,他便立刻在凤岐面前跪了下来。 “求凤岐大人带我去酆狱!求求您!”谢砚不断地磕头,知道凤岐肯首,他方站起。 谢砚的心意昭然若揭,凤岐也不说破,责令他好好吃了顿饭,才一同乘马车去了酆狱。 霍秀听了下人来报,款款而出,见了凤岐,上下细细打量他一番,笑道:“久闻国师大名。” 他将三人引入关押陆长卿的殿中,便只留下几名狱卒,轻笑着告退。 谢砚一眼看到陆长卿,眼泪便夺眶而出,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了他。 陆长卿被铁链锁了琵琶骨,蒙着眼,凄惨不堪,连谢戟都一瞬间惊住。他悄悄看向凤岐,见他只是静静望着陆长卿,神色不变。谢戟早已熟悉了凤岐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已经五内俱焚,也可以照旧逞强面不改色。 陆长卿只觉得有人来了,却不知是谁。谢砚抱着他大哭,他认出来声音,心中百感交集。 万没料到,第一个闯入他的黑暗的,是这个孩子。 他咧开干枯的唇,勉强笑着哄道:“是小砚啊,谢谢你来看我,别哭了,鼻涕都蹭我身上了。”这样咧开嘴一笑,唇上便裂开了许多血口,狠狠刺痛了凤岐的眼睛。 这样哄着孩子的陆长卿,让凤岐想起了那日悬崖上他拈花而笑的样子,心口骤然剧痛。那个时候的陆长卿,青裘白马,孤俊清傲,而如今……而如今却是这般模样。 陆长卿虽然被关得久了,但头脑却依然清醒。他知道谢砚绝不可能自己进来。而能带他进酆狱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难道此刻也在这里么?! 陆长卿只觉浑身的血液忽而炙热忽而冰冷,他既想要寻找凤岐,却又不敢动弹。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然而身子却微微前倾,似乎在寻觅什么。这样欲盖弥彰的样子落在凤岐眼底,让他说不出的心疼。 陆长卿已不在说话,谢戟看出他正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凤岐。殿中唯有谢砚仍在不断地抱着陆长卿哭诉。 谢戟瞥向凤岐,见他双手拢在袖中。他一言不发,然而那袖口分明在簌簌颤抖。 凤岐微微退了半步,陆长卿内功底子深厚,捕捉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又前倾了一下,被他生生克制住。 二人又僵持下来,陆长卿已经听不到谢砚的哭声,他的全部神经都用来捕捉伫立门口的那个男人,任何细微的动作。 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些什么?难道要对陆长卿说“你受苦了”?他受苦了,我能放他走吗?他受苦了,又是拜谁所赐?凤岐又退了几步,决然转身离开了大殿。 陆长卿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突然觉得浑身都冷了。 凤岐离开大殿,命人将霍秀召来。霍秀朝他盈盈一拜。 凤岐问道:“何人命你将陆长卿锁成这样?” 霍秀从容对答:“回禀国师,酆狱素来都是这么处置送来的囚犯,有典文可据。” 凤岐命令道:“我走以后,解开他的锁链,将他琵琶骨的伤口治好。从明日起不必再锁。” 霍秀变色道:“国师大人,先王有令,凡在酆狱囚禁的犯人,每日必有刑罚。卑职将陆长卿铁链锁起,从未加以肉刑,已是最轻的刑罚!便是国师大人,要坏先王的规矩,也要请得当今天子圣旨!” 凤岐见他尖酸猴急的样子,淡淡一笑:“我从未说过要坏先王规矩。从明天起,你将他关到冰窖去,”酆狱曾是文王行宫,夏季为了消暑,曾建冰窖储藏大量冰块。后无人使用,冰块积累愈多。 霍秀一时困惑,他只道凤岐必定想方设法帮陆长卿,却没料到他竟下令把人送进冰窖。那冰窖寒冷透骨,陆长卿重伤之人如何受得住,还不几日就一命呜呼?他曾听闻陆长卿占据王城时对凤岐多有羞辱,此刻不禁想:难道这个老东西是背后捅刀子,报复陆长卿对他的侮辱? 还不及他多想,凤岐又道:“霍秀,我若再见陆长卿身上有一处伤痕,我便将你另外一半脸烧成糊肉。你好自为之。” 霍秀最恨别人谈论他容貌,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他瞪眼朝上看去,却正碰上凤岐冷冷投下来的视线。 霍秀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浑身狠狠寒战。他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神。 “那个叫谢砚的孩子若要探望,你便放他进来,不得阻拦。”凤岐又吩咐道。 送谢砚回到村子,凤岐便与谢戟回了探骊宫。 已是黄昏,暮色四合。凤岐合户走入房中,浑身都疲惫不堪。他拉下出门时掩饰白发的黑色云纹头纱,解了腰带任其滑落在地,散着衣襟卧倒在床榻上。 浑浑噩噩中梦见了他带着幼时的陆长卿在后山玩耍,自己要去悬崖边给他摘果子,却失足坠崖。随即却看到一匹白马从天而降,竟是长大后的陆长卿跟着跳下崖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 头脑几乎一片空白,陆长卿已经摔在崖底,将他双手举起。 “阿蛮!”凤岐失声尖叫。 巨大的痛苦攫获了他,仿佛心被钝刀切割,鲜血淋漓。那样的剧痛,已经不仅仅是对故人弟弟的怜惜和照顾失责的愧疚,而是宛若至亲之死的剜心之痛。 “阿蛮,别死……”他的泪水汹涌而出。 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他的脸,他惊讶地看过去,却正对上陆长卿宁静的视线。 “阿蛮……”他的话被温软的唇堵在了口中。梦中,他竟与陆长卿一番云雨。 当初若非陆长卿对他强行□□,他本打算继续潜伏在他身边,伺机为纪侯与公子留深内应。正是因陆长卿逼他太甚,触了底线,才令他不得已借丰韫之力装死逃出宫。 这本是他极其厌恶之事,而这时,却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甚至,当拥抱着陆长卿温暖而有生气的身体时,他因陆长卿仍活着而欢喜到流泪。当陆长卿亲吻他时,他感到从未经历过的愉悦。 凤岐被薄薄窗纸透过来的晨光晃醒,他睁开眼,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抬手摸上脸,竟沾了一手泪水。记忆渐渐复苏,他震惊得双目圆睁,手指颤抖。 “这还是我么?”他惶恐自问。 “我居然……怎可对阿蛮……”他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想把这样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耳边有人笑道:“你素来目中无人,如今还是第一次见你眼里有了谁。陆长卿是唯一一个按下你这颗高傲的脑袋,让你输得颜面尽失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为了救你不顾性命的人。你心里有他,也不奇怪。” “胡说!”凤岐怒而挥袖扫翻桌上的笔架。他狠狠咬上手背。 疼痛让那人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只能听得他最后几声细碎的嘲笑。 “我不爱陆长卿。”凤岐的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决绝沉声道:“凤岐今日起誓,待栖桐君沉冤得雪,凤岐必自刎于墓前,以会当日之约!” 他放下了手,透过窗纸映照进来的惨白晨光笼罩着他。一头雪发,伶仃万分。 “我,不爱陆长卿。”他又重复道,空荡荡的屋子,却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也会有更~ 求哪位好汉作收俺一下,俺现在是89哎 ☆、第二十六章 凤岐下令后的翌日,陆长卿就被卸下铁链,关进了冰牢中。铁链穿骨虽然痛苦,却不会要人性命;然而冰牢寒冷,对重伤的陆长卿而言,却是致命的。霍秀本就巴不得陆长卿死,只是怕他死在自己手上获罪,如今凤岐开了口,他奉命行事,自是乐意极了。 陆长卿初被关进冰牢,虽不知所以,却也猜到这必定和凤岐有关。最初的一个时辰他尚能忍受,然而渐渐寒气侵骨,他感到身上的伤更重了。 凤岐,你是后悔了?想要我性命了?陆长卿喟然暗叹。 然而心底的恨意又占了上风:就这么遂了那人心意,怎能甘心! 陆长卿僵卧在冰砖上,剑眉与长睫沾满冰霜,他猛然睁开眼,咬紧牙关挣扎起身。 自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牢里,又能如何,那人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恐怕从别人口中听来,淡淡一笑,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就揭过去了。他甚至能想象出凤岐那副不悲不喜从容娴雅的模样。 想要那个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将他狠狠击溃。 寻死什么的,太不像样子了。陆长卿露出了轻蔑的笑。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俯瞰千军万马,孤傲不群的枭雄庆侯长卿。 催动真气,他感到丹田之中有一股热流。他微微吃惊,不知这陡涨的内力从何而来。当初他坠崖之时,凤岐喂下他一枚金丹,镐京狱中,又喂过一枚,只是两次都在他昏迷时,所以他并不知晓。 有这两枚金丹护体,其实冰牢之寒根本伤不得他。而若是在冰上运功,反倒能将修为提升的更快,亦有助于内伤的痊愈。这才是凤岐的本意。 陆长卿盘腿打坐,催动真气,令其游走于手足十二经络,循环往复,不一会儿身体就热了起来。他练了三日,抓住了门道,意识到在这寒冰包围中练功,更有助于内力的精进。 他笑得苦涩:凤岐,你恐怕没料到将我关在冰牢里,反倒是帮了我的忙。 他本就是好武之人,内力进步愈快,他便愈加勤奋。每日摒去了杂念,专心练功,数日下来,竟有小成。 谢砚再次来看他时,他的内伤已痊愈了。 霍秀不敢阻拦谢砚,酆狱的守卫们见他次数多了,又不时收他些时令果子鸡鸭鱼肉之类,也就对他不加盘问。谢砚有时带些吃食给陆长卿,他们也不阻止。 见陆长卿伤势痊愈,精神又好,谢砚喜上眉梢,兴冲冲从竹篮里捧出一大盆红烧肘子。 那肘子肥而不腻,油光渍香,看得许久不知肉滋味的陆长卿两眼发直。 谢砚以前觉得陆长卿有些不可一世,但这段日子相处久了,见多了他凡俗的一面,倒觉得他是个率真的人。过去谢砚当神崇拜的男人,现在与他对坐着吃红烧肘子,让他满心欢喜。 “这是我在酒肆里帮工时学的,长卿哥你快尝尝!” “谢谢小砚,那我吃了。”陆长卿言罢徒手抓起肘子,咬下一口,在嘴里细细咀嚼。 谢砚觉得他沾了油抓着肘子的手指修长骨感,好看极了。他盘腿而坐,恣意散乱着头发,眯起眼睛享受美味的样子也好看极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陆长卿扬了扬手里的肘子笑道。 见他笑了,谢砚顿时满脸明媚,“只要你想吃,我随时给你做!我还要多学几样菜!” 陆长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微微惆怅,“真是谢了,小砚。” 陆长卿每日在冰牢中练功,三月下来内力已今非昔比。他痴迷于武学,暂时忘却种种烦恼。一日想起凤岐曾教给他的狴犴阵法,说是他兄长从一套掌法中思索出来的,狴犴阵精微绝妙,陆长卿顿生一窥原本那套掌法的强烈欲望。心痒了多日,他拿着着几块碎冰拼拼摆摆,心中竟也有了一套掌法的雏形。 于是每日除了练内功,他还开始研究自创的掌法。 霍秀见陆长卿并没有被冻死,每每投来的目光愈发阴鹜。 三月来凤岐再未踏足山下酆狱。 他每日仍是与人书信往来,演练阵法。留深有时会派人送信上山,请教凤岐国事。凤岐常常会问谢戟的看法。谢戟虽一一对答,却知道凤岐并非是听取他的意见,而是在教授他治国之道。凤岐的回信谢戟看过一次,上面将留深困惑的问题分析的极为透彻,然而连字里行间都不透露一丝个人的取舍倾向。 他这些天也渐渐明白,凤岐回到骊山,并非仅仅为了陪伴陆长卿,也是避免落人话柄。留深赐他玄金杖,他可谓权倾朝野,故而在风头正盛时隐居山中,藏起锋芒。强极必辱,凤岐这样历朝三代,久经政治风雨的老狐狸,自然更是深谙这个道理。 谢戟三月来在藏书阁流连忘返,时常深夜亦在读书。某一日天色渐暗,他发觉字迹看不清楚,抬头一看,平日里顶梁上照明的灯不见了。 这里还有偷灯的贼不成?谢戟无可奈何放下书卷,揉揉眼睛去找凤岐。 凤岐正站在一大张羊皮前,羊皮上绣着周国地图。 这是谢戟第一次见到凤岐专注于政局国事的样子。他抱臂支着下巴,背影修长挺拔,随意披着华丽的衣袍,闲闲立在浩荡的大周疆土前,却让人感到一股杀伐决断的气势。 谢戟道:“师父,藏书阁的灯丢了。” “啊?”凤岐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诧异地回头,顿时方才的将相之风一扫而空。 凤岐回过神来,点点头,“你说的是那个夜明珠?” 这回轮到谢戟惊诧,“什么夜明珠?” 凤岐失笑:“小戟真是爱读书胜过爱财宝,之前藏书阁顶上吊了个夜明珠,你每晚借它的亮看书,却以为它是寻常的灯么。” “那颗夜明珠是镇宫之宝,探骊宫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取自‘探骊得珠’之意。藏书阁里保存着不少珍贵典籍,当年我师父怕失火烧了,所以特地把夜明珠吊在那里,免得晚上看书点蜡烛。” 谢戟面色更差:“……那夜明珠没了,岂不是……” 凤岐道:“我今天早上让人给摘下来的。” “为什么?”谢戟简直要没了耐性。 凤岐微微一笑,“另有他用。” 谢戟叹了口气,这个师父,大事虽不含糊,小事上却各种任性妄为。 他正想着,凤岐又道:“小戟,你一会儿让人打扫出一间客房来。” “有什么人要来?” “我方才掐指一算,明早将有远客到来。” 谢戟瞥着凤岐,叹道:“师父,您好歹是国师,不要总是一副神棍模样。” 凤岐不以为意,笼手入怀,对月而笑。 翌日一早,果有远客,却竟是靖国大夫赵图。谢戟一边站在山门口迎客,一边回想凤岐一贯的作风,只觉这远客恐怕不是被他“算”来的,而是“算计”来的吧。 昭王元年,初夏,凤岐国师走出了他第一步明棋。至此缠绵数年的分靖之战,以靖国大夫赵图奔赴骊山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诸位好汉抬爱,俺的作收终于突破九十大关,笑~ 中国古典,我最喜欢的三本:三国演义,封神榜,东周列国志 所以……这篇文里各种争权夺势,兴趣之所在,在所难免啊……你们就忍一忍我吧0(≈gt≈lt)0 ☆、第二十七章 赵图年过五旬,中等身材,浓眉大眼,器宇轩昂。 谢戟见他一身风尘仆仆,却仍是掩不住久居高位者举手投足的傲气矜持。谢戟正这样思忖,却没料到他率先上前一步,朝谢戟拱了拱手。 谢戟与他应对寒暄,二人厮见完毕,凤岐已迎出山门。 “怎劳国师贵体亲自相迎!”赵图态度更是恭谦,与凤岐寒暄不表。 小道们帮着安顿赵图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仆从马匹,凤岐将他请入宫中。谢戟泡了茶端上来时,赵图竟是眼眶微红。 谢戟心中默念:自家师父手段也太狠了,这么快就把一个大男人说掉了眼泪。 只听凤岐叹道:“令嫒的病在下也有所耳闻。” 赵图深吸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泫然之态,“不知大人可识得靖国大夫柳子音柳大人?在下从柳大人处听说,国师曾治过这一种病?” “我年轻时去靖国,柳大人负责接待我,所以有些交情。”凤岐轻描淡写道。 “令嫒的病症,的确与我当年见过的一个病人十分相似。”凤岐端起茶杯,刚啜饮一口,赵图就双目垂泪,一把放下茶杯,起身朝凤岐深深一拜。 凤岐连忙扶起他,“赵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赵图已不掩饰泪水,哽咽道:“世人都说凤岐国师有三绝,其中之一就是药石之术。若是凤岐大人都治不好小女,小女就……” 凤岐温言道:“赵大人爱女之心令人动容,凤岐必定竭力医治。” 得了凤岐这句话,赵图更是唏嘘不已,涕泪四流。 当夜赵图在客房睡下,凤岐吩咐谢戟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去邯郸。 清风习习,夏虫唧唧,谢戟坐在沿廊上拨弄着草杆子,“师父如何算到赵图会来?” “那个柳子音是我的老熟人,他告诉赵图我能为他女儿治病,赵图自然要来。”凤岐道。 “有这样的父亲,女儿应该很幸福吧。”谢戟轻声叹道。 凤岐望了他一会儿,伏下身,用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小戟,她有爹爹,你有师父。” 谢戟一向硬气,却不知怎地,听了凤岐这句话,差点掉了眼泪。 有时候他觉得凤岐冷漠无情,工于心计,然而有时候,又觉得他是那么温柔。 他沉吟片刻,吸了吸鼻子,收起自怨自艾,仰头问:“师父真能治好他女儿么?” “单听他描述,有□□成把握,只是没见到病人,总还不能把话说满。”凤岐回答。 谢戟犹豫了一下,再次问:“师父……的目的是什么呢?” 凤岐听他质问,也不作色,只是身子靠在阑干上,朝池塘后仰,舒展筋骨。月光落照在他的脸上,显得眉目清明,仙姿绰然。 谢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凤岐却开口道:“我一辈子都在算计,从不相信别人。算计到头却把自己最爱的人都算计死了。小戟,你长大后……切莫做我这样的人。” “师父!” “放心,”凤岐摆手制止了他,“这件事我虽有我的目的,但这趟去治病救人是真的。” 脆弱仅仅一晃而过,凤岐扶阑而起,迈着微跛的脚走回了房间。 靖国自周国初建受封,历经五代国主,自丰韫祖父一辈,韩、魏、赵三大氏族日益兴盛。丰韫所倚重者,赵图、韩要、魏谋,俱是封地七县以上的卿大夫。 邯郸距镐京有千里之遥,位于靖国东北方,东近纪国,正属于卿大夫赵图的封地。凤岐带了十余名探骊宫道人,随赵图远赴邯郸城。 七月初凤岐抵达邯郸,一路饱览靖国初秋之景。 府邸富丽堂皇,与王宫侯府相比亦不逊色。赵图亲自安排好凤岐起居,要为其接风洗尘,凤岐却道:“不如先看看令嫒吧。” 赵图早已心急如焚,只是不敢在凤岐面前失了礼数,听他如此说,心中感激万分。几乎免去了客套话,便带着凤岐和谢戟到了后院一栋小楼前。 刚入院中,便听到了责骂声。赵图道:“赵四,怎么了?” 管家恭敬朝众人拜见,指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小丫鬟道:“回禀大人,这是新买来的小婢子,她竟不肯为小姐送饭,小人正在则罚她。” 赵图脸色沉下来,“把她拖出去!” 小丫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抱住离得最近的凤岐的双腿,失声哭起来。谢戟蹙眉道:“放开凤岐大人,弄疼了他的腿拿你是问。” “小戟。”凤岐制止他,正要说话,管家上前一把扯住小丫鬟的胳膊,要将她拉开。 谢戟一向对事不对人,方才虽斥责了小丫鬟,此刻却又道:“赵大人想如何处置她?”他示意管家收手,低头看着小丫鬟问:“为何不肯给小姐送饭?” “小姐、小姐的病……会过给我……”小丫鬟满眼泪花,“……我不想变成她那样子……” 赵图难掩怒火,吼道:“放肆!谁说琼琚的病会传染!” 小丫鬟失声大哭:“……大人,不是我说的!他们都这么说的!” “把她给我拖出去!我们家中留不了这种婢子!”赵图面色铁青。 管家叫家丁将小丫鬟拉走,小丫鬟死死扯着凤岐的衣摆。凤岐劝道:“赵大人,何必与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权当卖在下一个面子,留她在府里将功抵过吧。” 赵图挥挥手,两个家丁松了手,小丫鬟朝凤岐不住磕头。 那格外瘦小的身影,让凤岐想起了当初被囚宫中时认识的那个小寺人。任人宰割,苦中作乐,贪婪又淳朴。 “就算死千万人,我也要这公道二字。”这句话出自己口,然而,死的这千万人当中,不仅仅是罪有应得之徒,更多的是这些弱小却无辜的百姓。凤岐突然有些烦乱,他用力掸了掸衣摆,看似怕脏一般,其实却是想掸去那种被哀求的感觉。 赵图将他引入了小楼中。屋内窗户紧闭,没有开灯。只有零星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间漏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臭味儿,就像是腌鱼缸子里的味道。谢戟被熏得难受,强忍着捏住鼻子的冲动。他偷偷觑向凤岐,却见他面色平和,仿佛什么都没闻到一般。 赵图推开一道门,对黑暗的一隅道:“琼琚,爹爹来看你了。” 黑暗中似乎有个黑影动了一下,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爹爹,你带谁来了?” “……爹爹带了国师大人来,国师大人一定会医好你的。”赵图话到最后,声音有些微颤。 黑暗中静了静,琼琚低低道:“我不想见他。” “琼琚,你怎能这么说,国师为了你,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平日里你说什么爹都依你,这回你可不能使性子了!”赵图嗔了她一句,摸索着走到桌前,“爹要点灯了。” “不要!”琼琚尖声大叫,似是摔倒了地上,随即黑暗中想起呼哧呼哧的喘息。 “好、好,爹不点灯,不点了……”赵图奔过去要抱起她,凤岐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凤岐走了过去,欠身将琼琚抱起,放回床上。 “你是谁?”琼琚警惕地质问。 “我是阿猫,阿猫阿狗的阿猫。”凤岐回答,又问她:“你养过猫吗?” “以前养过一只,后来死了。” “怎么死的?” “被马车轧死了。” “后来你把它埋起来了吗?” “对啊,我哭了好几天,给它做了个小坟。” “我以前养的鸽子死了,也给它埋起来,还刻了墓碑。每年都要在墓碑前摆上野花。”凤岐不胜惋惜地说,“你也会祭拜它吗?” “会啊,我每年都要去,而且我再也不养别的猫啦。” “今年也去了吗?” “没有……过几天就要去,过几天是它的忌日。” “它叫什么名字?” “茸茸。” “它是不是毛比较长,所以叫茸茸?什么颜色的毛?” “白色的,全白,一点黑色都没有。” “那可真漂亮。” “是啊,就连玄渊叔叔要摸,我都不舍得给他摸呢。”琼琚说着,肚子咕咕得叫了几声。 凤岐笑了,“你饿了吗?” “有点饿。” “想吃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 “我以前不想吃东西时,就会让我师父给我做甜糕,真是好吃啊。” “那是什么呀?” “就是一种软软甜甜的好吃的,具体很难说清,要不我给你做几个尝尝?” “你会做呀?我想尝尝!” “行,那你等会儿。” 凤岐站起身,走出屋子。谢戟跟了出来,随后一会儿赵图也走了出来。“国师……” 凤岐道:“屋子里有味道,琼琚的皮肤上溃烂的地方应该是化脓了。这几天我想法子说服她开开窗,屋中那么闷热对她的病不好。对了,厨房在哪里?” 赵图一愣,“国师……您真要下厨?” “刚才不是和琼琚说好了,”凤岐笑道,“我的甜糕独此一家,别人都不会做。” 谢戟看着凤岐在厨房忙碌,心想他这师父是个老狐狸,连那些诸侯都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一个小姑娘更是不在话下。 凤岐端着盘子再次走进小楼,琼琚听到声音,就连忙坐到了桌前。空气中的咸臭味儿被甜糕的香气掩盖,琼琚欢喜道:“好香呀!” 凤岐笑道:“快尝尝。”他将甜糕切成很小的块,嘴巴不用张大也能吃下。琼琚的嘴边长满脓疱,凤岐猜她是因为每次吃饭很疼,所以才胃口不佳。 “太虎湿了!”琼琚高兴地说。 “什么湿了?”凤岐愣住。 “我说,”琼琚咽下满口的甜糕,“我说‘太好吃了’!” 凤岐得意道:“我做甜糕可是一绝。当年我师父说,如果我以后流落街头,还可以开家甜糕铺子。” 琼琚猛点头,“真是好吃,特别软,特别甜,吃到嘴里就化了似的!” “你要是喜欢,还可以放进去小梅干。” “我最爱吃小梅干!”琼琚欢喜道。 如此过了三日,凤岐先后送上了梅干甜糕,核桃甜糕和葡萄甜糕,将琼琚灌得满脑子里除了“甜糕”别无他物。赵图有时站在小楼外,听得里面女儿难得的大笑声,心中欣慰万分。 国师凤岐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人,他从柳子音那里听说凤岐可以医治琼琚的病,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去请他。因为他多少猜得出丰韫对王位的觊觎,他既是丰韫的臣子,就不敢受凤岐的恩惠,他怕凤岐要的回报他给不起。 然而走投无路,他终于下定决心:只要凤岐不令他做损害丰韫利益之事,无论什么报酬他都会给。真正接触了凤岐这个人后,赵图发现凤岐虽被几个吃过亏的侯伯们暗地里骂作“惯骗老狐狸”,为人却出乎意料的爽快,而且比他预想中还要手段高明,连他那一向任性的宝贝女儿,也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时代绝对不是用“令嫒”和“小姐”这样的称呼,我先自我检讨一下…… 明天还有一更 ☆、第二十八章 凤岐离了探骊宫后,谢砚往酆狱去得更频繁了。一日他提着食篮,从爆炒猪腰的盘子下悄悄抽出一叠薄薄的纸,递给陆长卿。 “这是什么?”陆长卿看了看门口,低声问。 “我从我爷爷那里偷来了一本武功秘籍。爷爷说这本书是他从一个魔教头子手里夺来的,他说路子不正就收了起来。可是那魔教头子武功极高,在江湖上可威风了,连我爷爷那次也差点死在他手上。长卿哥哥,你如果炼了这个功,说不定就能逃出去了。”谢砚恳切地说。 陆长卿笑了,“就算练了魔功,我也不可能凭一双肉掌打破铁栅石墙吧?再说,小砚,这书是你私自从荒原老伯那里拿的,他并未同意,我不能擅自修炼。”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9节 谢砚急了,“长卿哥哥,我爷爷的东西将来不给我给谁?都是一样的!而且他心里本来也很喜欢你,上次喝醉时还说国师做的不对呢。你难道真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么?我爷爷给我讲过冬虫的故事,他说虫子冬天就变成蛹藏在地下,养精蓄锐,一旦春天来了,就破土而出,振翅高飞!万一将来有逃脱的机会,你却身体先垮了怎么办?当年那个魔头练了这个上面的功夫,以一敌百,横扫千军!” 陆长卿见他连“爷爷讲的故事”都搬出来了,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谢砚说的倒也不错,他绝不甘心一辈子困在此处。 “小砚,那我便修炼这功夫,将来你爷爷若是生气,我再废掉便是了。”陆长卿道。 谢砚顿时眉开眼笑:“正是!我每次给你带几张来,你趁吃饭时偷偷记下,再撕烂了,免得被发现。” 陆长卿默记了纸上的心法,交还给谢砚,问:“庆国那边情况如何?” “我听说群臣建议王把庆国重新封给一名功臣,但是王却将雍都改为雍州郡,划进镐京管辖,派了一名官员过去,封为郡守。庆兵有一多半都被长卿哥哥带到了镐京,后来又有一部分去伏击犬戎。现在他们都一小股一小股散落在各处。庆国境内的庆兵有些臣服于王,有些逃到境外去了。现在两万王师坐镇雍都,官员们有一半继续在郡守手下当官,有一半弃官回家了。”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慎叔同的人的下落?” 谢砚摇摇头,“下次见到爷爷时,我替你打听。” “不必了,他若平安,定然会想方设法联络我。”陆长卿沉吟道,“对了,凤岐最近又什么动静?” 谢砚不喜陆长卿提凤岐的名字,此时不大情愿地回答:“国师去了邯郸,听说是给靖国一个大官的女儿医病。” 陆长卿微微一惊,“他去了靖国?” “丰韫当时与我结盟,后又倒戈的事凤岐也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步步为营,不会没缘故跑到靖国去的。不过也好,他如今把注意力都放在丰韫身上,于我反倒方便。” 陆长卿不带感情地说,然而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丰韫不会任由凤岐在他眼皮底下随便行动,那个玄渊大夫更是手段阴毒。凤岐就算本身诡计多端,狡兔三穴,却怕难免也有失算的时候,到时镐京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陆长卿用力一摇头,拾起筷子吃谢砚做的菜。 凤岐的死活,与我何干?他死了倒也干净。 陆长卿回想起当初常常做的那个凤岐坠崖的恶梦,现在又觉得并没有那么可怕。或许那个时候,自己实在陷得太深,此刻想想,凤岐一人性命,又怎么敌得过他兄长的仇,他庆国的社稷。 超乎理智的感情,有时只是一种冲动。而冲动并不能持久。以为爱到心坎里的人,一旦那股劲儿过了,看淡了,也就放下了。 陆长卿一边吃爆炒猪腰一边闭目想象,他觉得如果凤岐的脸真的烧毁了,每日顶着那样可怕的脸面对他,他未必真的能一如既往的喜欢他。 看来,自己真的放下了。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沮丧。油腻劲道的猪腰子,照旧让他吃的十分痛快。陆长卿不由自主抬起手,笑着揉了揉谢砚的脑袋。 邯郸赵府的小楼中,琼琚吃饱了甜糕,在床上迷迷糊糊躺着。凤岐默默望了她一会儿,轻轻站起身,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 琼琚立刻瞪圆了眼,叫道:“别开!” 凤岐收回了手,望着她,柔声问:“琼琚,你怕什么?” 琼琚喘了几声,才低低道:“怕你……看到我。” 凤岐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外表就这么重要?因为外表好看喜欢你的人,一点也不可靠。倒是不因为外表嫌弃你的人,才值得依靠。” “阿猫,我讨厌你说大道理。”琼琚生气道。 “也是,道理说得再多又有何用。”凤岐笑笑,又叹道:“我可以医好你的病,却又有些不甘心。” 琼琚听他这么说,以为他恼了,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这样说,阿猫,你生气了?” “不是生气,”凤岐拾起床上的蒲扇,替琼琚轻轻摇着,“我给你讲讲我一个朋友的事。她比你大上六七岁,也是个女孩子。但是她从小喜欢女扮男装,舞刀弄剑,闯荡江湖。她的哥哥,她哥哥的朋友,还有周围很多人都总是指责她的装束和举止,可是她从来也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她母亲死得早,儿时还被继母欺负,生活并不那么顺,但是她从不抱怨这些,也不会不肯相信别人,反倒侠骨热肠,真诚豪爽。后来连那些朝廷的大官们,都要叫她一声‘萧女侠’。” 琼琚想起那些人说她的病会传染他们,表面上恭敬,背地里却躲瘟疫一样躲她,连饭都不敢给她送,心里的委屈涌了上来,不禁叼着被角,默默抹泪,“我也想像这个‘萧女侠’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能活得很好。” “你还小,之后的路还长着。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困难,也会有很多伤害你的人。但是不要因为有人伤了你,就再也不信任别人。不要因为有人指责你,你就怀疑自己。长得美,长得丑,都要快乐地生活。有人认可,没人认可,路都在你自己脚下,朝你想要去的地方迈步就是了。” “我保证把小琼琚治好,像以前一样漂漂亮亮的,我也想让你向我保证,做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好不好?” 黑暗之中,凤岐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娓娓道来。琼琚从未听到过有谁的声音,能比眼前这个男子更加令人想要依靠和沉溺。他既不强横,也不唯唯诺诺,既像一个长辈,又像一个同龄伙伴。琼琚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让人喜欢的人。 “我保证做个坚强勇敢,让阿猫喜欢的姑娘。”琼琚用纤细的声音言之凿凿地说。 凤岐听得笑了,“那我就开窗子了。” 琼琚顿了顿,用鼻音“嗯”了一声。 凤岐放下蒲扇,走过去,双手将窗子推开。 初秋温煦的阳光,霎那间盈满了房间。青草的芬芳,远处巷子里孩童的欢闹声,也欢欣鼓舞地奔涌进来。 几只白鸽飞进来,带起一阵清风。其中一只恰恰落在凤岐的肩头。 琼琚望着明媚的阳光沐浴下,凤岐银发拂肩,温柔微笑的样子,只觉在他身上有一种感觉,是远远凌驾于凡人之上的。 凤岐不动声色将白鸽脚上绑着的字条取下,让鸽子停在他的手指上,舒展地扬起手臂,将那鸟儿送走。落在窗棱上的白鸽们纷纷而起,振翅飞入蓝天之中。一时纯白的羽毛在凤岐身旁翩然散落。 阳光中,琼琚浑身的皮肤溃烂,长满水泡,一些地方化了脓,有黄色的脓液流淌。这样一副身体,已经难以辨认出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反倒像一个怪物。 她惊恐地盯着凤岐脸上的神色,捕捉着任何厌恶的端倪。 凤岐伏下身,用手指轻轻梳理她凌乱的头发,扎起一条长辫。 “琼琚,一个月内,我会让你恢复如初。”凤岐的声音如他的手指一般轻柔。 “会不会……传染给你?” “不会。” “会不会……” 嫌她啰嗦,凤岐笑了,凤目弯弯地望着她。 琼琚低下头,细声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忍受病痛的弱小女孩,却还要忧虑他人的厌恶态度。琼琚低垂着头,露出的细瘦的脖颈,令凤岐不禁动容。 他将琼琚拥在怀中,捧起她的脸,在溃烂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别!”琼琚哭道,“全都烂了,弄脏了你……” “不嫌弃。”凤岐轻声说,“琼琚不哭,有我在呢,都会变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居然更了5章……总之到1万5了~~谢谢大家的评论,深深鞠躬 ☆、第二十九章 凤岐在邯郸一住三月余,时已初冬,日头越来越短,夜更漫长。 刚入九月丰韫派使臣来拜会过一次,凤岐知道他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个月来凤岐专心致志在赵图府上替琼琚医病,倒也让丰韫找不出什么把柄。 说起来,他本也只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来。 三个月的医治,琼琚皮肤溃烂之处大多已痊愈,只剩下腿上仍留有些痕迹。凤岐每日与她朝夕相处,也未见染上她一丝病征,府上和城里对卿大夫之女传播恶疾的流言也不攻自破。 这一日凤岐推开小楼的窗子,天空飘了雪,细细碎碎地落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掌心感受到那薄薄的一点冰凉,不由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镐京火光四起,战鼓轰鸣,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那时他被孤注一掷的庆侯逼得无路可退,只得放手一搏,利用他与陆家旧日的那点情分,留在陆长卿身边伺机而动。 那一夜,他孤零零伫立在高耸的观星亭中,俯瞰着熊熊燃烧的京城,雪花一点点濡湿他的衣襟。想起年轻时和志趣相投的江湖朋友们一起在雪夜坐檐痛饮,望着脚下一片灯火通明,交换着彼此匡世就难的雄心壮志。然而十几年过去,他再次站在雪夜中俯瞰这座城,却已只剩孤身一人。当年的好友散落天涯,各自沉浮于不同的命运,他也已经不是心思单纯的热血少年。 人如果能一直像年轻时那样,充满希望和憧憬,从不怀疑世事该有多好。抛头颅,洒热血,纵横沙场,马革裹尸,这是他少年时的心愿。如果他不是国师,而是个将士,与陆疏桐相见时,该是怎样一番光景?或许会成为彼此最坚实的靠背,一起痛快打仗,痛快喝酒。 绝不会如那个雪夜,他孤零零站在高处,为这个腐朽的城,输掉最后一分尊严。 栖桐君,他已经走了二十年了啊。 这二十年,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凤岐回忆起来,竟似没有一件值得记住的事。不敢去深思,一旦认真回忆,就会被这二十年的孤寂逼得寒透骨髓,无法再支撑着走下去。 想起这些事情,凤岐的心口隐隐作痛。他体内潜伏赤霄之毒,七情可引其发作。此刻刚一察觉苗头,他便连忙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琼琚已披上了红色的小斗篷,仰头望着凤岐。 男人站在窗前飞雪中的清瘦身影,透着一股说不尽的寂寥之意。 她轻声问:“凤岐大人,你不是说带我上街吗?我们去吗?” 凤岐顿了片刻,才伸手合上了窗户,伏下身替琼琚系好斗篷的带子,笑道:“当然要去,这是今年第一场雪,你不是一直很想看么。” 凤岐没让下人抬步辇,只叫了几个赵府上侍卫跟着,牵着她手上了街。赵图是个颇有能力的人,将这一方水土治理的井井有条。 琼琚穿着红艳艳的小斗篷,一张俏脸白中透粉,如三月桃花,路人认出她身份来,都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琼琚看到了也不以为意,仰头望着凤岐露齿一笑,“凤岐大人没有食言,我也要完成约定。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像萧女侠一样,做个坚强勇敢的人。” 她从兔毛围巾下露出小脸,如同小动物一般,却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话,狠戳到了凤岐心中最软的地方,他对这小丫头的喜爱溢于言表。 凤岐给她买了许多时下流行的玩意儿,讲年少闯荡江湖时遇到的奇人怪事,逗得琼琚一路咯咯笑个不停。雪渐渐大了,凤岐买了把油纸伞,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琼琚,打算打道回府。 走到红叶巷,却见几人横冲出来,险些将二人撞倒。赵府的侍卫将那几人拦住质问,却听得巷中一人冷笑:“我看看谁敢拿我的人?” 巷中那人走出,是个锦衣玉冠的青年,他看清侍卫身上的服饰,微微挑眉:“原来是赵大人家的侍卫,那方才倒是我得罪了。”余光瞥见琼琚,愣了下,“这不是赵大人家的千金,怎么大冷天跑出来?” 见琼琚不认得自己,又笑嘻嘻拱了拱手:“在下韩双,我爹与你爹同朝为官,你小时我还拔过你发钗,惹得你大哭,我爹揍了我一顿,妹子倒是不记得了?” 琼琚本就讨厌他方才横行霸道,现在更是不喜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冷着脸不说话。领头侍卫赔礼道:“原来是韩少爷,失礼了。” 凤岐无意暴露身份,在一旁看他们交涉。 正当这时,却有马蹄咋响,巷口驰来一骑。又是一个华服青年,他冷眼扫过众人,便要朝巷里去。 韩双眼尖瞅见他背着的包袱,脸上骤然变色,竟一跃而起,带着一干手下去拉扯那青年。青年也不是好相与的,一番争执,就拳脚相向。 混乱中青年的包袱掉落,里面是个镶金木盒。盒盖被摔开,盒中滚出一颗圆润莹白的大珍珠。 凤岐见着珍珠掉出来,牵着琼琚冷眼旁观。 韩双讥笑道:“魏独,这就是你找到的珍珠?就这么大?你好意思进杜姬姑娘家的大门?” “杜姬是谁?”琼琚低声问。 “是靖国最有名的舞伎,上至公子王孙,下至三教九流,都对她趋之若鹜。”不知何时凤岐地手按在了胸口,淡淡地说。 魏独咬牙道:“韩双,有本事把你的珍珠亮出来看看!” 韩双嘿嘿一笑,命人打开匣子,霎时光华一片,一颗更大的珍珠散着淡淡莹光呈现在众人面前。 “好大的珍珠……”琼琚不禁道,“只是……他们比珍珠做什么?” 凤岐身子大半重量都倚在了玄金手杖上,觉得有些喘不上气,道:“琼琚,我们回去吧。” 琼琚正盯着那珍珠看,也未听到。这时巷子中走出一个纤细女子。那女子生得极美,步态摇曳生姿。 琼琚大约是从未见过这等美人,不由自主睁大了眼,扯了扯凤岐袖子。 韩双和魏独同时围上去,殷勤道:“杏娘,姑娘今天能见吗?” 那美人原来是杜姬的贴身丫鬟,她也不似闺中正经人家的女儿一般对男子回避,反而巧笑道:“对不住二位大人,我家姑娘今日身子不适,招待不了二位了。” 韩双一下子泄了气,又扯着杏娘袖子:“好杏娘,求你给透个风,我这珍珠还不够大么?” 杏娘笑得媚眼如丝:“人人都知道我们杜姬姑娘是个掉进钱眼里的,这回放出话来要最大的珍珠。少爷可谓人中蛟龙,拿给姑娘的自然是极好的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这回是魏独按捺不住追问。 杏娘又笑笑:“……我给二位透个信,昨天有商人带了颗夜明珠来找姑娘,那珠子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凡物,哪是寻常珍珠比得了的。只是姑娘嫌弃那商人,找借口打发了,今日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心里惦记着那夜明珠。这要是有谁能把那夜明珠给她送来,那小财迷还不欢喜死了。” 韩双魏独眼睛同时一亮,随即又飞快互相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琼琚诧异道:“他们这是去找那商人了?” 咽了口唾沫,她又道:“这个杏娘已经我见过最美的了,那个杜姬难道能比她更美?” “凤岐大人?”见凤岐不应,琼琚不禁望向他,“凤岐大人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凤岐按着心口,额头冒出细细一层冷汗。 三月来过于劳累,没想到引得这毒又发作了。自饮下毒酒,赤霄之毒一共发了四次,一次比一次剧烈。 凤岐眼前发黑,伸手想扶住什么,却抓了个空,整个身子摇晃了一下。 “凤岐大人!”琼琚已吓坏了,声音都变了调。 凤岐说不出话,只是喘息不已。油纸伞落在了雪地上,他按住胸口缓缓跪下来。犹如利剑在心口绞割,这已不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剧痛。凤岐除了用手撑住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外,无力再做出任何动作。 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扶他起来,他更是冷汗如雨,勉强说道:“不要碰我……歇一歇就好。” “凤岐大人,你病了吗?”琼琚哭道。凤岐大人一直在为她治病,怎么会病了呢?一定是这几天太累了。“凤岐大人,我再也不要你晚上陪着我了,你睡不好,所以病倒了……” 那杏娘不知何时又从巷子里走出,看了他们一会儿,道:“这位大人病了么?我家姑娘说,不如先到我们家里歇一会儿,缓缓劲儿。” 凤岐修道之人,琼琚大家闺秀,进舞伎的家门虽有不妥,却也是无奈之举。几个侍卫向杏娘道了谢,便将凤岐抬进了杜姬的小园中。 琼琚从未进过舞伎的家,看着房间中层层叠叠的曳地暖帐,各种朦胧暧昧的装潢,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 重重纱帐后面,有人道:“把这男人抬到我这儿来。” 那声音不高不低,音色极美,声调圆润,让人忍不住想多听几遍。杏娘引琼琚到花厅等候,送上大盘点心。琼琚心里惦记着凤岐,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凤岐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醒过来时,正躺在一把躺椅上。他没想到自己竟能疼到失去意识,着实震惊了一下。 他辨认出这花香是梅花的气息时,也看到了对面静静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个子高挑,盘腿坐在椅上,随便披了件玄色缂丝外袍,一头水墨般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后。 女子就着细柄烟杆的白玉嘴儿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缕白烟,懒散笑道:“国师大人,您倒在我家门口,让我好生为难。” 那女子坐没坐相,一脸痞气,容貌也并不怎么出类拔萃,却偏偏让人觉得艳丽逼人。尤其那右边眼角斜飞入鬓的的红梅刺青,更是勾魂夺魄。 凤岐此刻仍是虚弱,白着张脸微笑道:“要是能多走一步,也不敢在你门前倒下。” 杜姬又对着白玉烟嘴吞吐了一番,拿眼睐着凤岐,“这是十年不见了,连凤岐大人也老了不少,好像也没有过去那么盛气凌人了。” “不过狐狸越老越狡猾。”她又笑道。 “总想见您一面,择日不如撞日,有你昏倒这由头,也免得别人怀疑。”杜姬放下烟杆子说道,“韩要和魏谋家的两个小子如今已争得不可开交,我当年欠你的那个人情,可以还清了么?” 凤岐靠在躺椅上,拱了拱手:“多谢相助。” “只是还人情罢了,对您的作风,我一向不敢苟同。”杜姬懒洋洋地说,上下打量他的一头银发,“听说了审判庆侯那天的事,觉得那事做的,都有些不像您了。” “人有时会做些出乎理智的事,人就是这样子。”凤岐也不多解释,随意地说。 “那个小丫头片子,是赵图大夫的闺女吧。”杜姬道,“听说她得了病,浑身都烂了。能治成现在这副好模样,国师费了不少心血吧?” “赵大夫必定对您感恩戴德,您这是要拉拢他么?” “我只是救人罢了。”凤岐温言道。 琼琚等了许久,已坐立不安之时,凤岐终于出现在花厅。她舒了口气,飞快地奔向他,一头扑进他怀中。 “没事,没事。”凤岐柔声安慰道。 琼琚抿着嘴又差点哭出来,“凤岐大人,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 杜姬推开窗子,风拂乱了她水墨般的发丝。目送着那二人背影远去,她叹道:“这小丫头倒霉得很,欠谁人情,也不该欠凤岐国师的。” “欠了这男人,怎么还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急诊11天终于上到第7天了~~~简直撑不住了…… 这是熬夜码字的成果~~放心之后更的就会快了 ☆、第三十章 凤岐回了赵府,前脚刚进,后脚天子的使臣便到了。原来冬至将至,王请国师回京商议大典事宜。 谢戟道:“师父身体恁地虚弱,还是休养几日再走。” 凤岐拥着被,解释道:“陛下的事要紧,琼琚既已痊愈,明日你我便启程吧。拖到天更冷了,这毒还怕再发。” 翌日,国师与赵图、琼琚告别。赵图感恩戴德,带着琼琚送凤岐出了邯郸城外数里,才回转归城。一路行程不表,待回镐京之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凤岐坐在马车中,听见街头闹市的熙攘,便令车停下,拄着杖下了车。 深蓝色的夜幕,嘒彼小星,三五在东。酒肆桥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凤岐深深吸了口气,干燥微冷的冬夜空气里漂浮着烤红薯和炸面筋的香气,让人生出犹如重返人世一般的亲切。寂寞得久了,就想多看见些人,即便不认识他们,只看着他们快乐忙碌的样子,心里也觉得暖和。 谢戟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此人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始终孤独。或许是因为站的太高,高处不胜寒吧。 凤岐并未停留太久,便催车直接去了王宫。他一路劳顿,身子已是倦极了,接过谢戟递来的轻裘披上,便让他先到京中行馆安顿歇息。 宫中他自然熟悉,被寺人引着,进了未央宫。 留深手边堆着一叠奏章,见凤岐来了,不禁舒然一笑,走下阶拉来两个蒲团与他同坐。婢子端上茶来,凤岐趁热啜饮了一口,才觉得一路冻得冰凉的指尖慢慢涌窜上暖意。 “以为国师还要过几日才回来呢。”留深一边命人将暖炉弄旺,一边道。 凤岐稍稍放松了肩膀,姿态写意地坐在蒲团上饮茶,微微笑道:“冬至阳气起,君道长,历年祭典是大事,微臣不敢耽搁。” “这次的冬祭是我登基以来的首次大典,列国诸侯都将来朝见,若是太俭恐诸侯欺我,若是太奢却又恐如先王那般遭人诟病。与春官也做了些商量,”留深取了一份奏章递给凤岐,“请国师再过目。” 凤岐放下茶杯,捧起奏章。细细看完,他道:“春官申大人熟谙周礼,这一番布置已是很妥帖了。” 留深迟疑了一下,指着一处提醒道:“国师,这祝祷之舞,我看就免了吧。” 凤岐笑了,“五年前我曾在冬至大典上舞过‘云门’一次,如今年纪大了,腿脚确实不那么灵活了。不过正如申大人所说,若是少了这舞,总不是完整的祭礼。” “还是以国师身体为重,也未必事事都符合古制。”留深道,“总觉得国师这一趟去靖国,回来又瘦了不少。宫中药房里还有不少人参灵芝,我明日着人给你送到探骊宫去。” “多谢陛下厚爱。”凤岐微微躬身拜道,“祭天舞还是不要省了,文王时我舞过一场,共王时舞过一场,陛下登基后的首次大典,又怎能推辞。何况我这身体,今年不跳,明年更是不成了。” “国师!”留深听了这话心头一酸。 “陛下心怀社稷,微臣万死不辞,何况区区一舞。”凤岐莞尔一笑,“对了,上次我设计的天枢阵,王师练得如何了?” “小有成效,冬祭过了,还得请国师亲自指点指点。” 凤岐点点头,“我从越国找来的那两名铸剑师父,陛下以为如何?” “正想说这事,”留深喜道,“不知国师从何处请来的这二人,简直是奇才!我打算派人接他们的家眷来,让他们在镐京落户。” “陛下卓识远见,让我佩服。倘若王师荏弱,则无以捍君威。文王时忧于犬戎外患,故倚重诸侯之力抵抗外戎,守卫镐京。而犬戎被赶出贺兰山后,共王却失于诸侯之乱。前代得失都该引以为鉴。 “凡世间之物,都有阴阳两面。王侯将相也是如此。诸侯们既心怀为天子牺牲本国利益的大忠大义;亦怀有趋名逐利为己国打算的自私与贪婪。就像驾车,为君者手握这两根缰绳,引导驾驭得当,便能让车驶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留深细细揣摩着凤岐的话,将它们字句记在心里。他幼时在纪国长大,虽然纪侯也请了名师教授他,却远不如站在权力争斗的风口浪尖的凤岐国师远见卓识,高瞻远瞩。而国师对君权小心过度,半步不敢逾越,即便心中有想法也往往不会言明,乃是十分韬晦之人。像今日这番话,也不过是他思想的一隅,展露给留深看到。然而即使只是一隅,也让留深受益匪浅了。 “人都有私心,刻意否认这一点,做出的任何设想都无法成真。而一些时候,趋利的贪婪产生的力量反而比礼教的力量更强。棋盘上的棋子彼此争得不过一块地,一时之势,而只有下棋的人才能看清全局,不陷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为君者不能变成棋子,身体力行,困于眼前;而要成为下棋的人,熟谙全局,从容调度。为臣者为民者,用的是‘力’,而为王者用的是‘势’。势之高者,虽鸿毛而有千钧之重,势之低者,虽泰山不过一发之轻。譬如雄鹰,借好风可扶摇上青天,这便是借风之势。若是逢雨,却总也不如晴天飞得高。君以一人之力何以驾驭群臣万民,便是在于用‘势’之上。” 凤岐说得久了,声音便更加沙哑。他的嗓子伤了后,总提不起声调。他将轻裘裹紧了些,又端起茶杯暖手。 留深看着他一副萎靡之态,心中十分慨然。世人可能想到,这样一个瘦弱之人,却身负经天纬地的旷世之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岐黄,擅长医术,体察人情,巧于机关。或是正因他太过聪慧,上天才罚他生为孤儿,陷于囹圄,命运多舛? “国师,你若是能留在镐京,不知多么好,”留深不禁抚髀长叹,“你做方外之人岂不是暴殄天物,我真恨不得拜你为相。” “周朝之大,相才不缺我一个。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凤岐都会为陛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凤岐毫不犹豫地说。 “国师切莫说‘万死不辞’这样的话,国师要长命百岁才是!” 凤岐打趣道:“既然陛下下旨,微臣不敢不长命百岁。” 留深忍不住被他逗笑,冬夜的寒意亦仿佛散去了几分。留深沉吟些许,又开口道:“国师,还有一事恐要劳烦你。” “陛下请说。” “……我在纪国住了多年,与阿萧从小一起长大,我对她……爱慕已久。如今天下已定,后宫无首,我有意迎娶阿萧为后,不知国师可愿做媒?” 凤岐知道留深与纪萧青梅竹马,心中也觉二人十分般配。另一方面,他却想得更深。纪侯是辅佐留深登基的头等功臣,手握重兵,雄踞东方。他虽对萧怀瑾十分信任,然而却不保日后其子孙没有二心。若是王族与纪国联姻,一来萧氏更加显赫,二来纪国与镐京的纽带更加紧密。 “原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说话间凤岐已将其中利害算计了清楚,从容不迫地含笑回答。 两人对烛坐谈了一夜,直到蜡油燃尽方歇。 天明时谢戟驱车接凤岐,只见宫门前立着个人影,分外清瘦萧疏。人前气势逼人,人后却这般颓唐,谢戟叹息着想。师徒二人一道回了骊山,山中积雪未消,月色下一片银装素裹。山脚下凤岐叫停了马车,却是要到酆狱去。谢戟知道凤岐一去邯郸三个月,心里是无时不刻惦记着陆长卿的。看着他轻裘未解,银发拂雪,面上微有踟蹰,却又去意已决,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暗想:不知会不会有一天,自已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能让自己即使畏惧,即使痛苦,也仍然怀着相见的冲动。 国师是无法罔顾立场放走庆侯的,但若是庆侯能逃走,国师的痛苦反倒会减轻。毕竟从心底,他比任何人都想要让庆侯自由。谢戟心中明白如镜。 凤岐留宿酆狱,陆长卿已经不在冰牢。在邯郸时凤岐已令霍秀将他带出,安置在一座殿中。酆狱是座地下宫殿,这座殿是唯一一间半地下的建筑,每日可以照到两个时辰的阳光。凤岐拎着坛酒,沿着下降的石阶走到门前,走过外一重殿,撩开珠帘,进到内殿。陆长卿站在窗口,月亮只能透进来微弱的光,落在他身上,映得侧影十分清癯。 听到声音,他望向凤岐,转身时手脚的铁链哗啦作响。 他听谢砚说凤岐回京了,却没想到他会突然来看自己。男人一头雪发的样子让陆长卿有些陌生,然而那眉目间的温柔神色却是万分熟悉的。 凤岐大人美丽动人,然而这份美丽与他无关。凤岐大人温柔如故,然而这份温柔也与他无关。他已经不再想要这个人,那强烈的爱和激烈的恨都不再纠缠他,他反而能够与这个人和平共处。 凤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只是在镐京街市的夜色中下了车,听着尘世欢闹的声音,就感到难以抑制地想见什么人的冲动。而他这样孤独的人,又能见谁呢。人的喜怒哀乐,只有和别人分享时,才变得有意义。一个人活在世上,在寂寞寒冷时,却连个去处都没有,连个能取暖的人都没有,这样活着又与死有何分别。 “冬至快到了,阿蛮添件新衣吧。”凤岐柔和低哑的嗓音说着这样的话,让人不由生出暖意。 新衣不新衣,在这牢底又有谁看?陆长卿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他生来本是温善之人,对凤岐既已不恨了,也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嘲讽。 “多谢记挂。”他淡淡地说。 凤岐听出他语气里的淡漠客气,心中只道陆长卿还是记恨他。他不以为意地坐下来,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斟满两碗,道:“阿蛮,陪我喝碗酒吧。” 陆长卿实在不懂凤岐是夜造访的目的,他觉得凤岐是个从不会做没缘故的事的人。说是喝酒,或许要试探他什么。也罢,他曾为自己喝过毒酒,陪他喝一杯又何妨呢。 陆长卿觉得,当他的天地还广阔时,他的心很狭隘;而当他的世界狭小了,他的心却反而变得宽大了。 凤岐说喝酒,倒还真是喝酒。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喝着,速度虽不快,却是一碗接着一碗。陆长卿不知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觉得他今天是一心求醉。陆长卿明白那种只想喝醉的感觉,便也由着他。 凤岐不知喝了几碗,不时断续咳嗽。他也不管这咳嗽,反而用酒去压。咳到后来,却连酒碗都拿不住,只得用轻裘衣袖掩口,放下酒碗扶着地面咳嗽。 陆长卿看不下去,劝道:“你这是有什么不痛快?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何苦这么个喝法。我住在这牢底,尚且知道保重自己,你堂堂国师,凛不可侵,却反而作践自己身体。” 放下酒碗看着他,陆长卿又叹道:“凤岐,你这人生性薄凉,又位高权重。别人会敬你畏你,却唯独不会怜惜你。你若自己不知保重,还有谁会顾及你。” 凤岐拿开掩口的手,望着手心一片猩红,寂然笑道:“……阿蛮,我也不知今夜为何要来见你。但是除了你这里,又无处可去。” “你劝我,我心里舒坦了很多。你若不劝我,我却还想胡乱作践。不知今夜为何如此矫情。仿佛就是想听你劝我似的。虽然知道你恨我,却觉得只有你会在乎我的生死。这世上虽有千千万的人,却也觉得只有你在乎,我活着才有意思。” 凤岐似是醉了,恍恍惚惚地一笑。玉山颓倒,雪发散乱之中的一笑,清艳夺目。 陆长卿惊讶地察觉自己对这男人竟然还是有欲念的。不爱他,竟还有欲念,凤岐虽是个美人,却并非雌雄不辨,他可是个男人。陆长卿略微有些困惑。 凤岐这套说法让陆长卿觉得他十分无赖,不由又发了狠,哼笑道:“我为什么要在乎你,就凭你夺了我的国?就凭你把我锁在这鬼地方?到了这地步我还爱慕你的话,我简直贱到底了。” 陆长卿话音未落,凤岐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止不住,溅上了陆长卿的镣铐。 陆长卿忿然道:“紫菀饮喝了么?” “……我不喝。”凤岐喘息着说。 陆长卿心中既感到男人这副姿态十分恶心,却又知道他若死了自己恐怕还是承受不住。对有些人的感情就是这样,明知不值得,却控制不了。 “你就算想死,也不要死在我眼前。你愿意折磨自己就尽管做吧,但求你别折磨我。”陆长卿叹道。 凤岐仿佛看到了悬崖下的那片紫色花海,花海深处躺着的尸体正用血肉滋养着它们。他蓦然抬起头,放声哭道:“我不喝!我不喝!” “你哭什么!你喝醉了。”陆长卿蹙眉看着突然就泪流满面的男人。他隐约觉得凤岐的精神状态和平时有些不同,他熟悉的那个凤岐,是绝对不会露出软弱一面的。 凤岐呆滞地跪坐在地上,不再嘶喊,眼泪却无声流淌。 “凤岐你……别哭了。”陆长卿看不下去,叹了口气劝道。他伸出手,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又伸过去拨开黏在凤岐面颊上的凌乱白发。 见陆长卿又开始理睬他,凤岐的眼神才不那么呆滞了。 “我浑身都很疼……”他胡乱用袖子擦着脸,“……因为很疼,所以就哭了……” 凤岐把眼皮擦得通红,愣愣地说:“不能哭了,不能哭了,哭也没用。”他说完,迷迷糊糊地躺倒在地上。 陆长卿鼻尖一酸,盯着他,忽而咬咬牙道:“……你若肯放我走,我就真的带着你远走高飞,不管其他。妖道,你肯不肯?你肯不肯!” 凤岐迷糊中听到有人低声说话,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喃喃道:“……你说什么?阿蛮,什么……” 陆长卿又给自己灌了碗酒,戚然叹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也喝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天撒狗血的作者…… ☆、第三十一章 随着冬至的迫近,夜愈发漫长。凤岐那一夜酒醉失态,在陆长卿身旁睡了一宿,醒来时浑身冷汗涔涔。 “却也只有你在乎,我活着才有意思。”这样放肆的话,竟当真出自己口。 如此恬不知耻,陆长卿听了心里恐怕不知怎么轻蔑。 凤岐恍惚坐在探骊宫的殿中,对着冬至清晨苍白的日光,按住了双眼。谢戟在背后替他整理礼服,抬眼望见他佝着背,垂首不语的样子,不由问道:“师父,你可是身体不适?” “若是不舒服,今日……就不要去了。” “我没事,冬祭大典的祭天舞,不可推辞。” 凤岐说完,站起了身,他垂下画着金妆的眼睑,将缀满鲜花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冬至大典,诸侯齐聚镐京。献牛羊,祝祷奏乐。 高台之北依次置兽面纹大铙,通高三尺,铣距一尺,正面饰兽面纹,两侧饰云雷纹,华丽异常。其两旁分别摆列双鸟钮镈,虎戟编钟,乐师奏起,庄严恢弘,声入青霄。 乐声已起,两列童子鱼贯而至高台前,其后步辇之上,国师身着繁复华丽的玄紫色三重衣,面容被白陶面具遮住,只能看到面具下一截白皙瘦削的下巴。面具上点缀花冠,艳丽的牡丹插满花冠,芬芳四溢。 凤岐幼时家贫,卖与商贾,自幼习得各种舞步。后从师于疯道人连子心,连子心教授他祝祷之舞,嫌他改不过之前学的那些世俗之舞的媚气,对他发过不少牢骚。但是幼时学到的东西记忆总是更加深刻,直到今日,凤岐云门之舞的步法手势虽都分毫不差,庄重肃穆的气氛中仍是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媚意。 远古时候的云门之舞,是巫师戴着面具请神上身的一种仪式,所以面具作为最重要的道具,制作极尽华丽,并勾画出人们臆想中神明的面孔。因为那时是母系社会,对神明的性别十分模糊,所以服饰衣着都雌雄莫辩,甚至偏向于女性。流传至今,云门舞演变为对神明的献礼,而它最具象征性的华丽面具,被保留了下来。 纪侯萧怀瑾坐在王右手边的席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高台上飞旋起舞的凤岐。曳长裾飞广袖转香扇,花冠上的牡丹花瓣在他身体的旋转舞动中纷纷旋落,衣带纷飞,花影缭乱。 这是极美的舞蹈,即便祭天大典时也不是每次都会跳,所以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也只能得见这一次。第一次看到这舞蹈的人,都凝神追寻着高台上的翩然翻飞的身影,不愿因思考旁事而错过任何一个舞步。萧怀瑾望着凤岐,却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许多年前,凤岐刚封国师之时,曾在一次祭天大典上跳过此舞。当时他还未及冠,站在这祭天台上如艳阳下怒放的出水芙蓉。年轻的身体比现在柔韧的多,也还没有带这么多伤,舞步轻盈,身姿曼妙,一曲云门舞,让许多人二十多年都对这年轻的国师念念不忘。 现在凤岐再跳此舞,有些对柔韧度要求太高的姿势他便略去了。虽然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老了毕竟还是老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萧怀瑾才能感到即使凤岐这样的人,也逃不过时间的消磨。不过虽然不如当年的舞华美多姿,萧怀瑾却觉得现在的舞比那时更有韵味,如今的国师站在这里,洗去了当年的轻浮之处,整个人都散发出沉静之态。如果说这个世上有神明,这个男人应当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凤岐舞完,行礼,便沿着回廊走向后面的殿落。 他年纪已不清,手脚又有旧伤,这样的舞对他是很大的负担。跳到一半时他已觉额头满是冷汗,在面具下不断往颈窝里流。 祭礼完毕后便是宴请诸侯,大宴要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早晨。凤岐没力气再去应酬,独自坐在偏殿,头后仰在椅背上,一头雪发随意垂落。 冬至,他令人做了厚实的新衣给阿蛮。把宴会推掉,晚上时可以亲自给他送去。 凤岐想到这里,肢体虽疲倦地抬不起,心里却有一丝安慰。 他回忆起当年跳云门舞那次,礼毕后他匆匆摘下面具花冠,沿着曲折的朱桥往后面休憩的殿落走,初逢陆长卿时的情景。 那孩子眉眼清明,略带困惑地望着自己,安静得像株植物。 他起了怜意,却也是漫不经心,笑问他是哪家的孩子,是不是迷路了,一手拎着花冠,一手搂着那瘦小的肩膀,带他到休息的后殿去。之后陆疏桐来寻他弟弟,他们第一次搭上话,倒是因为陆长卿的缘故。 当时怎么想得到今日呢,怎么想得到“战神”栖桐君会死,怎么想得到陆长卿会谋反,被自己亲手关在骊山之下。回忆起来这二十多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世事果然难测。 疼痛从肩膀和膝盖慢慢延伸到指尖和脚趾,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凤岐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他没料到自己竟能坐在椅子上睡着,此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他扶着床起身,艰难地将隐隐作痛的双脚挪到床边,谢戟听见动静抬起头,起身走过来扶他,“我进来时师父坐在椅子上昏过去了。” 凤岐怔了怔,道:“……为师只是睡着了。” “可你怎么都叫不醒。” 凤岐无话可说,问谢戟:“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交亥时。” 凤岐抿了抿唇,叹道:“这么晚了。小戟,你留在这里替我赴宴,我回探骊宫。” “这个时辰师父回去?”谢戟忧虑道,“你一定要回去的话,我陪你一道。” 凤岐顾及着面子,不愿心事暴露给谢戟,又推脱了一番,才独自坐上马车往骊山赶。时辰已是不早,若是去晚了恐怕陆长卿睡下,凤岐带了常服打算到酆狱时再换,便一身华丽礼袍坐上了马车。 冬夜深蓝色的天空,苍白的月如一盏孤灯挂在天际。官道两旁栽着的枯杨随风萧萧作响,残留的叶子不断飞落。人非草木,难免触景生情。凤岐抱紧了怀中为陆长卿新制的厚衣,想起一年前这样的夜晚,自己失足坠崖,绝望中遽然见到陆长卿时那种心脏都要涨裂的震惊与感动。 从未有一个人,带给他这么多的绝望,也从未有一个人,带给他这么多的惊喜。他本打算将来在栖桐君墓前自刎谢罪,将庆国交还给陆长卿,所以一直对陆长卿避而不见,想以此淡去他们之间的情怨;然而他却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屡屡不能控制地去见他。 感情如此失控,难保有一天,他不会亲手释放陆长卿。这是凤岐最害怕的事,一旦他控制不住自己,就会如覆水难收,任陆长卿摆布。那时只怕陆长卿想要这天下,他也会为他夺下跪献给他。 马车到达酆狱时,四周静悄悄的。凤岐拄着玄金杖伫立门前,忽然定住了,身子细微地一颤。 “血腥味儿。”他的手抓紧了杖头,指节泛白。 带侍卫们进入,牢门已破,满地横尸。 “哪里都找不到陆长卿。”侍卫回报。“霍秀呢?”凤岐追问。 他走了几步定住,抬头看到了被钉在墙上的男人。 “陆长卿在哪……” 霍秀一边呕血一边凄凄笑道:“国师允那谢家小儿进进出出,难道不是为了方便替陆长卿和他属下通风报信么。” “休要血口喷人,我只是……”凤岐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再也说不下去。心中竟有个声音嘻嘻笑道:你当初心底就是这么希望的,你想让陆长卿自己逃走,这样既不会破坏你的原则,也不用看他受罪,你就是为此留下谢砚的,不是么? “不……我没有想过让他逃走……”凤岐心口一阵发紧,竟是在重压之下毒欲发作。 他面色铁青,令一半侍卫立即追赶逃犯,带着另一半人马驱车沿小路包抄。 陆长卿借谢砚之力与旧臣慎叔同取得了联系,约在冬至之夜,众诸侯聚在王城宴会放松警惕之时,一举攻破酆狱。 陆长卿骑着马,敞开前襟的长袍在身后呼呼飞舞。谢砚与慎叔同紧随其后。方才一小队人马在后追击了他们,但交起手来才察觉对方并非常备军的水平,人数也占劣势,耽搁了些时间便将其歼灭。 陆长卿率领众人继续前驰,此刻天空飘起了雪,雪雾之中,前面不远处的铁索桥隐约可见。只要过了前面连接两崖的铁索桥,再将其砍毁,就算王师赶来也追不过去了。 就在此时,林麓中却杀出一队兵马。谢砚惊叫不好,慎叔同也说不出话。陆长卿久经沙场,顿时明白这是方才那队人马的另一军过来包抄了。不知是何人带兵,倒是很有见识,若非他们这次带的俱是精锐,人数又占优势,此刻早已被两面夹击,束手就擒。 陆长卿大致扫了一眼,心里有数,不慌不忙指挥迎敌。混战了须臾,拦截的兵马被杀得片甲不留。 铁索桥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陆长卿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率先驰了过去。 雪并不大,一片片雪花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中闪烁。众人只看到东方的山顶,渐渐升起一轮红日,在雪雾中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看到桥头那个逆光的背影时,陆长卿微不可察的一震,竟无法再前进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云门》的一切……你们都不要相信我……早已失传。 抱歉这么晚,刚到家…… ☆、第三十二章 众人初时辨不出是谁,那人穿着华美绚丽的三重衣,搭着浅紫色的披帛,头顶戴着花冠面具,缀在流苏上的鲜花垂在肩头。身姿修长,银发曳地,长袂飞举,飘然若仙。 慎叔同诧异低语:“……是……仙人?” 谢砚握紧马缰,咬紧牙吼道:“凤岐!” 凤岐回过身,一言不发,直直面向高坐马上的陆长卿。须臾,他抬手摘下白陶面具。 深黑泛蓝的凤目之上,金色的眼线斜飞入鬓。两人这样面对面的场景太过熟悉,勾起陆长卿记忆深处那次无法忘却的初见。 凤岐缄默不语,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然而这种糅杂了神性和世俗的美丽,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扰乱自然微妙的平衡。 谢砚心中慌乱,他关注着陆长卿的神色,朝桥头骂道:“凤岐,你这身打扮是做什么妖法!长卿哥哥,你不要被他蛊惑!”他自从当日殿上凤岐眼看着陆长卿受杖刑无动于衷,就已对他深埋了怨恨。 陆长卿淡淡道:“凤岐,让路。” 凤岐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看手上的包袱,抬头时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柔声道:“阿蛮,你不妨踏着我的身体过去。” 说这话时,他就如同在劝一杯酒,随意而平淡。 陆长卿脸色发青,笑了笑,“你以为我不敢?” 凤岐张开双手,垂下眼帘,却微微扬起头,缓缓说道:“那你就来吧。” 男人手无寸铁,只身站在桥头,然而他素来高踞神坛,威名在外,纵是说出这样的话,却也没有一个兵卒敢朝他抬起马蹄。 谢砚心知此人就是陆长卿的心魔,大喊道:“长卿哥哥,你带领我们冲过去,他本就欠你一命!”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0节 慎叔同道:“殿下,我们不如带上国师做质。” 陆长卿也不听二人对话,只是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凤岐,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眼梢,他的唇角,他雪白的发丝。仿佛不知道哪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面前这个宁愿一死也不肯放他的男人,是他爱了二十年的人,是他违背常纲,背叛祖宗,抛弃信念地深深爱慕的人。 然而爱慕这样的男人,带给他什么?只有羞辱、禁锢和绝望。他的兄长曾经说过,爱带给人的,不该是绝望和堕落;而是希望和信仰,是拼搏的动力。人并不是只靠感情活着,人还有理智,所以有些爱,必须舍弃。更何况,就算是当初九死不悔的炽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成为一道只会隐隐作痛的伤疤。 陆长卿收回了视线,抬眸望着半空中飘舞的雪花。那些轻柔的冰凉的雪花,就像是凤岐给他的感情一般,温柔却薄凉,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然而一碰触就融化消失了。即使他想好好地捧在掌心呵护,最终也只会化为一滩水,握也握不住。 “来人,找根绳子,把国师绑到树上去。”陆长卿下令道。 很快几个士兵围上去。凤岐病体虚弱,对于任何暴力的行为是向来不会做无谓的抵抗的。他任他们推搡,只是在手中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崭新的衣袍摊开时,他挣扎了几下,频频回顾。 “这是什么?”陆长卿用剑尖将衣袍挑了起来,仿佛回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被士兵们结结实实绑在树上的凤岐。 “这是你给我做的么?” “不是给你的。”凤岐闭目道。他自知拦不住陆长卿,以他一贯的作风本不会螳臂当车,然而却克制不住地守在了这里。像此刻,看看他,与他说几句话,即使陆长卿真将他踩在马下,他心里竟也觉得值得似的。 陆长卿早已看倦了凤岐的手段,轻哂一声,了然道:“你特地将它带来,刚才又一直回头看,是为了让我注意到吧。你以为我看到这件衣服,能惦起你的好处来……” 若是别人这般辱他,凤岐必要发怒,然而陆长卿这样说了,他却只觉得心中一酸,不由苦涩道:“阿蛮,你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在算计你?” 陆长卿听他语气这样辛酸,心中却起不了怜悯,他委实已被凤岐算计过太多次了,熟知这个男人的秉性。就像是农夫与蛇的故事,一旦对他的可怜姿态不忍,下一刻恐怕就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陆长卿牵动缰绳,准备过桥,凤岐却又唤他道:“阿蛮。” 陆长卿不愿再听,不肯回头,欲扬鞭策马,手上却怎么也做不出动作。濛濛细雪已经将声音遮去了许多,他的耳朵却仿佛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来回捕捉着男人喉中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我、我爱你……” 陆长卿的耳朵听到了这几个字,就忽然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他万没料到凤岐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声音细微又怯懦,磕磕绊绊,全然不似凤岐一贯的从容口吻,甚至他以为自己听到的不是凤岐的声音。 陆长卿遽然转身,满眼通红,血丝密布。他逼视着狼狈地绑在树上的凤岐,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是那么渺小和卑怯。 “你现在说这个,让我觉得你很有趣。我爱你爱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对我不屑一顾,如今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却忽然对我说这个。” “凤岐大人,你别爱我,你还是爱你的大周江山去吧!” 有些话就像是刀子,能直接戳进心窝,吱吱冒血。陆长卿在这一瞬间忽然领略到言语的威力兵刃远不能及。 凤岐像是被他刺中了心口,却又像是没有,他垂下眼,轻轻道:“……长卿,我不是故意让你走得难受,我只是……怕你走得太久,我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陆长卿不再理会他,扬鞭而去,一队马蹄飞踏而过,新制的衣袍顿时被踩成了烂泥。 雪渐渐下大,太阳都隐在了厚厚的云层中。凤岐无法动弹,冻得簌簌发抖。雪埋到了脚腕,双脚起初还疼,现在却没了知觉。 陆长卿那一刀还是戳中了要害的,只不过痛到极致时感到的只有麻木,慢慢缓过这股劲儿,才能感到接踵而来的剧痛。 凤岐不知他是毒发还是心痛,心口刀绞一般,咳出一口鲜血,沿着嘴角和下巴淅淅沥沥地落在白雪上。第一口血仿佛打开了闸门,他每咳嗽一下,就必定要呕出一口鲜血。 极致的痛苦让他的理智终于全面崩溃,他的鼻端仿佛嗅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在那个赤霄花盛开的世界,没有责任和痛苦,没有寒冷和绝望,只有年轻健康的自己和依旧深情的爱人。 这世上多少绝望,让我们但求人生如一梦,梦醒来时,幸福如故。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5000字,今晚继续…… ☆、第三十三章 陆长卿逃出酆狱一月余,镐京接连发出四道格杀勿论的王命。凤岐请旨格去国师头衔,交还玄金杖。 探骊宫如今既是众矢之的,却又如沸腾前的水面般弥漫着异样的平静。 谢戟端着饭菜走到凤岐房门口,余光瞥见门前散落的猩红花瓣,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他推开房门,里面窗户紧闭,遮着厚窗帘,黑漆漆一片。谢戟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便关严了门,点亮桌上的蜡烛。 昏黄的灯光中映出了屋内的狼藉,一瞬间谢戟仿佛回到了邯郸赵谋大夫府邸的小楼,只不过那时是凤岐走进去把琼琚带了出来,而现在却是昔日的引导者躲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谢戟循着香味的浓淡,在屏风后面找到了人。屏风上挂着一条腰带,凤岐宽衣解带倚着屏风卧在赤霄花中间,银白的长发蜿蜒埋入地上的花瓣中,昔日神采奕奕的凤目半张半合。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支做工精致的翠玉嘴细柄烟杆,时不时吞吐一两口云雾。 “师父……又毒发了吗?” 凤岐并不抬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烟杆子的翠玉嘴,仿佛那玩意儿能开花一般。 “心口一直都疼,赤霄花吸食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疼?”这时他抬起了眼帘,凤眸惊艳一瞥,目中却无精打采。 “赤霄花只能缓解毒发的疼痛,不能缓解……你的那种心痛。”谢戟蹲下身,把饭菜托盘放在一旁,轻轻握住凤岐举着烟杆子的手,“今天听到了一个消息,韩要的儿子失手杀了魏图的儿子,在二人争夺……一颗夜明珠的时候。” “师父卸掉藏书阁的夜明珠时说是另有他用,便是这个用途么?” “如此韩魏两家结下了梁子,靖侯丰韫手中的三把利剑,其中两把已经自己打起来了。至于赵图,我听说,玄渊近日对他盯得很紧。” “师父的目的,并非拉拢赵图,而是要离间他和丰韫。”谢戟说道。 凤岐扯出自己的手腕,手脚着地在地上爬了几步,指着墙壁笑道:“小戟,你拿饭给阿蛮吃。” 谢戟淡淡道:“师父,庆侯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服用过量赤霄花产生的幻影。” “阿蛮,你吃,你吃……” 谢戟叹息道:“师父,现在靖国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您一手策划的啊。如今您却一点也不关心了么?” 门外响起敲门声,道童喊道:“谢戟,王又派人来了,要问谢砚的事情。” 谢戟道:“师父,我去了。”他心底叹气,这一回又免不了数个时辰的盘问。谢砚是他的孪生弟弟,却帮助陆长卿逃狱,而重伤的霍秀一醒过来就立刻上奏凤岐放谢砚进出酆狱之事。如今的形势,对凤岐相当不利。有些见风使舵的朝臣,已经开始指责国师一手遮天,所幸凤岐素来谨慎,就连留深问政时也不去干涉他任何决断,如此让那些朝臣们抓不到把柄。 谢戟来到正厅,见了来人的架势,知道这一回打发不得了。 为首官员不多寒暄,便看门见山道:“劳烦阁下随我到镐京复命。” 谢戟心思玲珑,明白这并非问讯这么简单,恐怕是久久抓不到人,他们要拿他做人质,逼谢砚回来了。只是他明知如此,却又推拒不得。 “劳烦大人了,在下收拾片刻,便随您上路……”他话音未落,就见小童推着轮椅进了正厅。 自那一日被陆长卿绑在雪地里数个时辰,凤岐双腿受了冻,脚筋的旧伤恶化的厉害,从晕厥中苏醒后,就站不起来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衣服穿得整齐,面上虽倦意明显,却没有方才房中那般萎靡。 凤岐客客气气地与来使寒暄,末了却将事情推辞了去。打发走了来使,他眼中强打出的神采又黯淡下来。 “师父,我去一趟也无妨的。陛下为人正直宽厚,就算要以我为质,也不会为难我的。”谢戟怕凤岐再惹得那些人非议,不禁说道。 “让你做人质,还不叫为难么。”凤岐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微微笑了,“其实我有很多法子能把阿蛮抓回来,可是,我不想这么做。” “为师已被感情迷住了心窍,失去了公正之心。”凤岐断断续续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溅出,“我或许还会越来越坏,如果哪一天,你见我昏了头要断送这大周的天下时,你就先杀了我。” “师父!” “我不是在胡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疯子,他每天都对我说,是我害死了栖桐君,是我亏欠了阿蛮,他想逼死我,然后占据这副身体。”凤岐望着谢戟,“虽然我也想把身体交给他,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不能死。” 凤岐掏出帕子,细细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把帕子整齐地叠好,收了起来。 “小戟,我心底很想见庆侯。” 谢戟的心狠狠抽疼了一下,眼圈一下子红了,“师父你等着我,将来你把你的担子都交给我,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凤岐笑了,“小戟,将来你长大了,什么都不要背负,和喜欢的人一起,开心过日子就是了。” 如此又过三月,凤岐不问政事,独居于骊山东孤峰高阁上,日夜耽迷于赤霄花的幻象。此人生性坚忍,从未自甘堕落,然而一旦陷下去了,爆发出的毁灭性却让人生畏。 其间留深曾亲自登上骊山东孤峰探望,正见他衣衫不整,嘴角含笑,痴痴迷迷的样子,不由得两眼坠泪。当年退犬戎,聚诸侯,强大而优雅,指挥自若的圣贤,如今却变成了自甘堕落的疯汉。心中对他的那点责备因怜惜烟消云散,然而凤岐已是废人一个,却也无法再召他回朝问政了。 直到此时,他方知这位从不动情的狡猾国师竟对陆长卿怀有足以将自身强大的心智摧毁殆尽的深情,细想起来,才体味出此人将陆长卿亲手压在酆狱的日子里,每时每刻是如何煎熬。 留深回城后,恢复了凤岐的国师称号,归还玄金杖,并赐七宝华辇一架,照顾他不便的腿脚;提拔了早已看中的数名下臣,封以高官厚禄,留于左右问政。 是日,时已薄暮,夕晖四野。 凤岐穿着白色深衣,披了件深紫色缂丝道袍,倚坐在孤峰阁的阑干上。山风涌来,远远近近的松涛碧波起伏,白雾时聚时散,缭绕在雕廊画柱中,宛若仙境。 凤岐手持玉嘴细烟杆,举手投足,云雾便在他的衣袂裾摆之间飘来聚散。银白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整个人也宛若即将随风而去一般。 纪萧提着酒走上来,止住了步子,静静望着他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修长身影。 她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这个曾经英明睿智、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落拓萎靡的模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个人的一生,仿佛正应了这一句话。 便是如凤岐国师这般的当朝风流人物,却也抵不过情之一字。她怀揣着自己的心事,思及此处,一向坚定的眸子噙了泪水。 她走到凤岐身边,唤道:“国师。” 凤岐凤眸微抬,嘴角衔笑,柔声道:“阿蛮来了?阿蛮来了。” 纪萧径自坐到凤岐对面,道:“国师,我是纪萧,你看着我。” 凤岐忽见面前坐了一个明眸朱唇的美丽女子,微微一怔,细看了半晌,才道:“……阿萧?” 随即他温柔一笑,“阿萧今日穿了女装,我认不出了。” 纪萧拎起酒坛仰脖灌酒,换了女装,粗犷的动作也显得秀气了几分。她替凤岐斟满一杯酒,递过去道:“我兄长已经向我说了陛下欲迎娶我的事。齐国公女嫁给王,对齐国来说裨益无穷。而且,我兄长觉得我与陛下青梅竹马,成全了我们,我心中必定十分欢喜才是。” 凤岐听到她的话,端起酒杯的动作难以察觉的一顿,随即他呷着酒,嘻嘻笑着:“你欢喜就好。” 纪萧听他这么说,心中苦涩。当年明察秋毫、洞悉人心的国师,当真被□□毒傻了么。 “听说,是冬至的时候,国师替陛下向我兄长说的亲事。”她望着凤岐。 凤岐用修长苍白的无名指和小指随意勾起酒杯,将杯中酒倒进嘴中,一边伸出舌头舔舐沾在嘴角的琼浆,一边不明所以般忙不迭地点头。 纪萧深深呼吸着山林中的湿气,轻声道:“国师,我从小就想当个女侠,仗剑行走江湖多年,他们都叫我‘女侠’。可事实上,我并不是女侠,我是纪国公女。女侠可以不嫁不爱的人,纪国公女却不可以。” “我自幼是听着一个人的传奇故事长大的,他坚韧勇敢,聪慧过人,弱冠之年就已扬名天下。我一直希望我能像他一样,做个大英雄。后来某一天,我竟有幸亲眼见到了他。” “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英雄并不都是不苟言笑的,世上也有像他这样狡黠风趣的英雄。” 纪萧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然而泪水早已无声沾满面颊。 凤岐不断摇着杯中酒,许久未喝下。摇晃的酒杯掩饰着指尖的颤抖。 “他坚持的,我愿意和他一起坚持。他保护的,我也愿意用生命保护。只要他身上的担子能轻一些,只要他能过得好一些……” 纪萧忽然欺身上前,凤岐不得不偏过脸躲避她娇艳的朱唇。 只是微不可察的躲闪,纪萧已经察觉,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嫣然一笑。 ——原来国师没有疯,他只是……还不愿醒来。 她跳下阑干,背对着凤岐,拱手告别,“国师大人,你多保重。” ……阿猫,你多保重。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凤岐才慢慢收起挂在脸上的呆滞笑容,目中流出复杂难言的神色。杯中的酒,苦涩入髓,再无法喝一口。 凤岐枯坐半晌,抬起头时,天色很暗,天幕中正划过一颗流星。他注视着漫天摇摇欲坠的星辰,九野、五星、八风、二十八宿,岁月流转,此消彼长,恢恢苍穹,莽莽九州,他第一次觉得天意竟是如此难以参悟,人类又何其渺小。 山风吹得凤岐很冷,他忽然感到喉中不适,张口一呕便是一滩鲜血。 见到血,他仿佛觉得罪恶减轻了似的,然而想到自己肆意损伤身体,潜意识中恐怕是在期待早死以逃避职责,又感到罪恶加重了。 还要逃避到何时? 躲在无望的虚幻梦境中的自己,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凤岐双手紧紧抓着阑干,勉力用虚软的双脚撑起身体。手上刚刚放松,脚腕钻心的剧痛就让他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浑身冒出一层冷汗,疼到双腿抽搐。他咬着牙,撅起屁股,四肢着地,以前所未有的不雅姿势重新爬起,再次用手拽着阑干,把自己拉起来。 双脚的筋骨在那日的冰雪中早已冻坏,吃不住重不断抽动,结果他又摔倒了。凤岐愤怒地推开阑干,翻身跪爬起来,支起一条腿再次摇晃着站立。如此反复了十几次,他终于蹒跚站起。 以双脚微张的难看姿势站立着,但毕竟站起来了。凤岐微微一笑,闭上被汗水刺痛的凤眸,呼吸着深夜的山风。 风鼓起他的衣摆,吹舞他的银发,如一缕拂散在巍巍岩松的银白月华。 谢戟站在高阁脚下,一直仰着头,注视男人站起,摔倒,再站起,再摔倒…… 此刻见他终于站住了,修长孤绝的身影伫立在东孤峰顶,身后深色的苍穹不断划过一颗颗闪亮的流星。谢戟眼前越来越模糊,抬手一摸,满手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相信,亲爱的读者大人你们,都看过很多文,而且绝对比我看得多。 你们谁能客观的评论一下我的剧情、节奏和文笔?怎么说都行,不必碍于面子。 我一定要进步,能让作者不断进步的,就是读者们呢 ☆、第三十四章 陆长卿冲出酆狱,连夜奔逃,一路险隘重重,到了巴蜀之地。此处峰峦迭起,地貌险恶,与中原民风亦大不相同。 庆国被镐京收回后,大部分庆兵涌入了毗邻的西蜀。陆长卿如今九死一生,再与旧部重逢,百感交集。他藏身于祁山深谷之中,却令部下在东南吴国故作声势,佯作流亡于吴越。 日头升起时,谢砚端着热茶走到溪水边,正见陆长卿坐在石上,朝北打坐。他自从入了蜀地,只要坐卧都要面北。而北方,正是在他手中遗失的宗庙和社稷。 陆长卿披着青色长衣,散着乌发,过去被晒得健康的肤色,在酆狱关久了,透出过分的苍白。谢砚端详着他紧抿的薄唇,心绪复杂。过去在酆狱时,陆长卿像是个邻家哥哥般随和,而一旦脱出樊笼,他便重新露出了锋利的爪牙。然而如冷酷雄狮般的庆侯,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陆长卿睁开了双目,看见谢砚,冷漠的脸上绽出温和的一笑。 谢砚跑过去递上茶,一边看他啜饮,一边用手指轻轻替他梳弄头发。陆长卿虽然生得貌美,却并不让人觉得女气,他从小长在军营里,亦丝毫不染凤岐国师那种妩媚之态。 巍巍如山,铮铮铁骨,这样的男人让谢砚无视性别的障碍,屡屡不能自拔。如果能和他在深山里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一辈子,该多么幸福,一旦回到纷扰的尘世,就不得不面对痛苦和无奈。谢砚想起被自己背叛的爷爷和哥哥,忍不住流下泪。 “阿砚,你想家了?”陆长卿回过头,沉静的乌眸望着他,抬手替他擦泪。 “没有,我不想家,我只想……一直和长卿哥哥在一起。” 陆长卿沉默了片刻,缓缓而郑重道:“以后,我带你回家,我们永远在一起。” 谢砚听了这话,大滴大滴的泪不断涌出,“你今天答应了,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以后如果国师要杀我,你会替我杀他吗?” “凤岐不会杀你的。”陆长卿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就问你,如果他要杀我,你怎么办!”谢砚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握着陆长卿的手。 “如果他要杀你,我一定会保护你。”陆长卿又道。 “如果他把我杀死了呢?”谢砚双眼通红,哽咽道。 陆长卿抿紧唇,眼神深沉,许久才道:“那我就杀了他。” 谢砚一下子抱住他,失声哭道:“我背叛了家人,我只有长卿哥哥,我只有你了,国师他什么都有,我只有长卿哥哥……” 陆长卿拍拍他的背,“阿砚,这段日子你太累了,好好睡一睡吧。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没人动得了你。” 陆长卿早上练完功,与谢砚沿着溪水散步。溪水的下游是一个湖,湖水是明亮的蓝色,与中原十分不同,当地人称之为“海子”。 两人刚走到湖边,陆长卿就听到林中树叶抖动。这是极细微的抖动,但他的内力已登峰造极,立刻听出与风吹动叶子的不同——有一个高手正从林中朝他们快速移动。 他立即将谢砚护在身后,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从林中如猎鹰般脱出,直直朝他袭来。 陆长卿迎上去,二人在半空中打了四五个回合。谢砚看清来人,半惊半喜叫道:“爷爷!” 荒原客充耳不闻,仍是与陆长卿在湖面缠斗。湖上打斗,对轻功和内力都有很高要求。陆长卿见是熟人,出招便有所缓和,然而二十个回合下来,荒原客竟未能将他打败。想当初岐关迷林阵中的小屋里,陆长卿为阻止他碰触凤岐而出手,却被他轻易化解,如今二人再次交手,陆长卿让招的情况下,二人却不分胜负。 荒原客一掌击出,陆长卿不得已与他内力相拼,二人均被震得后退了几步,方才停手。 荒原客冷笑道:“你小子偷练了邪魔外道的功夫,如今长本事了,老夫倒治不住你了!”陆长卿所练功夫,乃是谢砚从荒原客那里偷来的魔教内功。 陆长卿不动声色,客气地拱了拱手,“拜见荒原前辈。当初晚辈困在酆狱,若无此内功防身,恐怕早已死在狱头的折磨下。习时我便与阿砚说好,如果老前辈怪罪,我便废了这功夫,绝无怨言。” 荒原客听了这话,面虽仍是绷着,嘴角却翘了起来。“你倒不是鲁莽的人,知道说这种讨巧的话。你废了功夫,我孙子跟着你岂不受人欺负。” 谢砚见荒原客松了口,面露喜色,小心唤道:“爷爷,孙儿知错了……” “这话对你兄长去说!”荒原客横眉倒竖朝他一挥手。 谢砚忙缩肩低头,不敢再言语。 “陆长卿,我有话对你说。”荒原客面色凝重,言罢便足尖点在水面,朝湖心飞去。陆长卿明白荒原客有些话要单独对他说,便吩咐谢砚先回去休息,自己随即也飞上了湖心的小舟。 偌大的湖,二人站在湖心一叶扁舟之上。青山倒映在湖水中,宛若幻境。 “你知道凤岐为何白了头发?”荒原客先问。 “听人说,是坠崖时受惊过度。”陆长卿不动声色地说。他尚不知荒原客的目的,整个人如闭紧的蚌壳,丝毫不露马脚。谢砚不会告诉他他们的藏身之处,而他能找到这里,此人不得不防。 荒原客又问:“你现在还想推倒镐京么?” “如今我藏在这蛮夷之地,不被镐京找到就已是万幸。”陆长卿回答。 没有一句正面回答,荒原客虽是气他太狡猾,却也暗暗欣赏他的沉稳。比起在歧关见到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庆侯,酆狱出来后的他,有种洗尽浮躁之感,浑身透着玉石般的沉静光泽。如果此刻这个男人能重新手握大军,恐怕凤岐未必是他的对手了。 “如果我告诉你,二十年前,你兄长栖桐君并非王师伏杀,你是否还想摧毁镐京?”荒原客不得不放出一些讯息。 陆长卿果然神色微变。然而仅仅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平静。 “荒原前辈与凤岐国师说的一样,这话他念叨了这么多年,却没拿出一点证据。如果仍是替重光晔脱罪的老生常谈,就不必再提了吧。”重光晔乃周文王名讳。 荒原客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需要半月的马程。这个地方,你务必亲眼看看。” “晚辈这段日子不便随意走动,前辈所说之处,待过些时候再去不迟。” “我说的那个地方,是你兄长的葬身之处。” 陆长卿瞳仁猛然一缩,“你说什么!” 话分两头,陆长卿在吴越闹出些动静后,江浙一带民间便传出了“狴犴令主”的侠名。原来江浙沿海贼寇横行,他的部分党羽藏身于江湖之中,奉命做了不少清剿贼寇,保护渔民的事。当地人不知这股势力出自何方,但见他们行事后均在显眼处留下狴犴古兽的印纹,是故当地人口口相传他们是狴犴令主的门下。 这事传到探骊宫凤岐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又深沉了许多。 谢戟一边为他拍背,一边道:“狴犴令主不过是江湖人给的混号,师父却对这个人格外留意?” “传说神兽狴犴性格刚直正义,能为民仗义执言。咳咳……”凤岐断断续续咳嗽着,“当年栖桐君便是取了这个意思,将他独创阵法定名为狴犴阵……咳咳……歧关大战前,我将它教给了庆侯。” 谢戟递给凤岐一杯水,伺候他喝下,却见一缕血丝染红了杯口,化入清水中。他心里忽然就觉得这血红得骇人,眼前这人的生命就要这样一丝一缕地流走。 “镐京那边得了消息,庆侯他就在吴越一带。”凤岐放下杯子,轻轻揉了揉紧蹙的眉心。 “师父怀疑这个狴犴令主就是庆侯?那么他做的这些事,大概是要收买人心了。只是这样太过大张旗鼓,他就不怕王派人围剿么?”谢戟道。 “所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凤岐叹了口气,他轻轻抚摸着玄金杖头沉睡的凤鸟,指腹感受着玄金材质的坚硬,“无论如何,川蜀这一趟我们还是要走的。” 川蜀的攀西,江湖中流出的玄金武器大都出自此地。凤岐前半生设计了庆弓、祝弩,如今却不满足于此。在这个一上战场就是血肉拼搏的年代,拥有强势的兵器就等于已经赢了一半。而强悍的武器并不在于真正的使用,而在于造势。正如他对公子留深所讲的用势而非用力一说,威慑比厮杀的价值更大,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乘的战略。 凤岐面无血色,唯有两眼神采如故,谢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凤岐失去了陆长卿,做什么都显得过于激进,不惜性命。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本该卧床休息,如今却不听人劝偏要进那山路险恶的川蜀,恐要客死他乡。倒不如去吴越山清水秀的地方,最后再见一见那庆侯也好。谢戟忧心之中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凤岐果然不听人劝,带了探骊宫中十余个高手,悄无声息地驱车朝川蜀去了。凤岐脱下紫绨袍,换上粗葛布衣服,扮作行路商旅,避人耳目。 行了几日,又是黄昏,斜阳下遥遥望见远处一间草屋。谢戟令人停车,对凤岐道:“过了这户人家,就进川了。荒蛮之地,恐怕没有好歇脚的地方。我们不妨请求主人,在此借宿一晚。” 谢戟下车敲开草屋的门,与里面农户说了一番,便扶着凤岐下了车。草屋的主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只当他们是商贾,笑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几位客人坐一坐,等我爹爹回来,咱们好好吃顿饭。” “主人家,请问前面山路可还好走?”谢戟问。 “前面这路可不好走,盘山小道,一边贴山,一边就是江水,同时过两辆马车都过不去呢!”小伙子说完,又回灶房去张罗晚饭。 凤岐坐了一天车,见此处风景秀丽,便让谢戟推着他到溪水边去。夕阳斜照着青石和小溪,流水潺潺,光线便在水波中跳跃闪烁,晃进人的眼里。只有这在青山绿水之间,凤岐才能吐一吐心中的失意。 溪水边的大石头前盘腿坐着一个老者,面前摆了一副棋。他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棋局,看也没看凤岐他们。凤岐心生好奇,令谢戟将他推了过去。 老人鹤发童颜,自有一番仙风道骨。凤岐也不语,只细细端详着棋局。须臾,他用削葱般的手指夹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那落子时的手势优雅而稳重,老人瞬间已知此人绝非寻常商旅了。 老人也随之落下一子,二人便不言不语,你来我往的下起棋来。中途老人的儿子跑来两趟叫他吃饭,他也置若罔闻。 凤岐那边初时便是一手残局,只是他棋力不俗,二十子之内,硬是扳成了平局。若非对手也是棋力精湛之辈,恐怕早已输在他手上。又过了几手,老人落子锵然有声,淡淡道:“客人,你输了。” 凤岐闭目道:“我输了。” 他在风中冻了许久,此刻脸色更是灰白。或是受输棋的这一激,他咳嗽起来,胸口剧烈一痛,竟将一口鲜血喷在了棋盘上。 白色的棋子染了血,红得触目惊心。 “师父!”谢戟脱下棉衣就裹在凤岐身上,“输赢不过一盘棋,你怎么……” 老人道:“客人你拿到手里的本就是一盘残棋,能下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力挽狂澜。老夫在此摆棋四十余年,客人已是我见过最高明的一个了。” “客人把输赢看得太重,其实又何必。”老人道,“我比客人痴长不少,客人形容枯槁,我却面色红润。恐怕是因为我每日下棋钓鱼度日,从不执着于是非成败,而客人却日夜操劳,呕心沥血。” “是是非非、生生死死,最后都化为虚无,顺其自然便是了。” “想不到山野之中,竟有如老丈这般通透之人。是晚辈眼界狭隘,今日受教了。”凤岐仍是虚弱,却温润一笑,让他的病容也焕发出动人的神采。 即使是凤岐这样站立在时代巅峰的人,也不能预测出这个时代的未来。他也不会想到,就在他死后的二十年里,无数才华横溢的思想家们如雨后春笋,从山林间、城市里脱颖而出,成为影响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而千百年后的世人将把这个时代称为百家争鸣的峥嵘岁月。 老者朝他拱拱手,对着青山长啸两声,收拾棋盘回草屋去了。 谢戟道:“师父,那老人说的不错,凡事又何必那么执着。你看这川蜀,虽然峰峦险峻,山路崎岖,然而景色却别有一番风情。就在这里钓鱼下棋,调养身体,难道不好么?” 凤岐叹道:“小戟,你师祖临死前要我替他守护大周江山,我已答应了他,他死时却不瞑目。我试了各种法子,他却仍不肯安心。直到我毁了自己的一身武功,他才瞑目。原来他知道我的性子,我本是想闯荡江湖做一代侠客的,他正是要我断了这念想,他才安心。你师祖是极疼爱我的,他却能逼我做出自毁武功的事,你可想得出他的执念有多深?而我能放弃自己的抱负,废了从小辛苦习得的武功,这执念又有多深?” “如那老人一般,一生无所求、无牵挂,才能不执着。而为师这一生,牵挂的实在太多了……”凤岐望着棋盘上的血迹,轻柔却坚决地说,“如果为了一生所求,注定要呕心沥血,我绝不惜鲜血,注定要形容枯槁,我也绝不惜性命。” 凤岐坐在昏暗的光线中,伶仃而又孤绝。这样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却让谢戟生出满腔的敬意。他虽因心疼他而软弱,却被他的话震慑。这样的人才是他的师父,这世上虽有千百万坐忘无我长命百岁的隐士,他的师父这样的人,却只有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暗杀~~暗杀~~ ☆、第三十五章 当日陆长卿便随荒原客去了歧关,一路有荒原客的江湖老友庇护,全然无阻。陆长卿知道谢砚在自己这里,荒原客不敢轻易对他不利。 山风萧瑟,尘土飞扬。歧关如旧,然而政局却已迥异。黄河东去不复返,这个在黄土之上建立的王朝,千百年来诞生了多少英雄枭雄,又有多少人的名字淹没在黄河浑浊的滔水中。前半生,陆长卿的信念是一个人,而后半生,他却不想再为这个人而活。挫折如果没有摧毁一个人,就会让他变得成熟而坚强。他从酆狱九死一生逃出来,重新见到这明媚阳光下的江山之时,他忽然被这过去每每忽视掉的壮丽河山深深震撼,他的胸口仿佛被打开,吐气变得绵长而均匀。陆长卿如醍醐灌顶,一瞬间醒悟了自己为何会失败——他打得是江山,心中装得却不是江山,而是一个男人。 岐关山谷的断崖边,枯树下仍生长着那株紫菀,弱小而柔嫩。初恋的女子会将它摘下,满怀悸动地送给心爱的恋人。而恋人会将它夹在书页中,等待多年后翻出,看着它泛黄的花瓣,回忆年轻时的爱情。 陆长卿忽然想起了凤岐的样子,泪竟毫无预兆地一瞬间全涌上眼眶。他以为伤口已经结疤,却没料到轻轻一碰还是这么痛。 陆长卿看着荒原客施展轻功,飞下了悬崖。他望着幽深不见底的悬崖,也随之轻功飞下。如今他的武功已不在盖世高手荒原客之下,若是现在随凤岐跳崖也绝不会像那时那般摔成重伤,但是现在的他,却也不会再随着那个人一起跳崖了。 他重新站在当初坠崖的地方。他后来完全苏醒时就已经在镐京的地牢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晚凤岐是怎样趴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哭喊,怎样吻遍他的全身的。 荒原客带着他绕来绕去,走过极其隐秘的小路,才进了一个山洞。 “我兄长……在这种地方?”陆长卿此时也丝毫不信,只当荒原客别有用心。荒原客却点了根火把递给他,道:“你自己看看石壁,我先出去了。” 陆长卿在山洞里独自待了许久,天色都已渐渐昏暗。他走出来时,面无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荒原客递给他一封泛黄的信笺,“这是栖桐君过去写给我的书信。你要核对一下山洞里的字迹么。” “不必了。”陆长卿默默摇头,“那些字是剑刻上的,哥哥的剑法我清楚。” “凤岐从崖底上来后,我觉得他整个人不对劲儿。后来我便到这崖底搜查,找到了这个山洞。他当时必定看到了石壁上的字,但是,他什么都没对我们说。” “凤岐这个人,越是不说,心里埋得越深。我想他绝不会放过丰韫,他报复人的手段,一向格外刻毒,绝不会仅仅杀了丰韫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连你都瞒了,我猜想,是怕你按捺不住,引起天下大乱吧。而瞒着天子,必定是怕对丰韫打草惊蛇。他就像狼一样,可以在雪地里埋伏很久,再一举杀死猎物。” “然而我却将这事告诉了你。一来,这件事你是最该知道真相的人,即便凤岐也没权力瞒你。二来,我不愿看你再误会他。”荒原客叹道。 “栖桐君的死,几乎将他逼到绝境。他和你同样的痛苦……我只想你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能减少一些对他的怨恨。当初你在庭上被杖刑,凤岐在前一晚你昏迷时,已将金丹喂给了你。他绝非想要伤你……你在酆狱时,他也做了不少打点,乃至于你逃出之后,他成了众矢之的,削去国师称号……”荒原客看着陆长卿,忍不住道,“庆侯,你若是心里有他,不必再因为愧对你兄长有所顾忌;你心里若是已经没他了,那也……别再恨他了……他如今……如今疯疯癫癫的,简直不成人样……” 荒原客将陆长卿穿过紫菀花海,走到一片林中。那里竖着一座小小的无名墓碑。 陆长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一连朝墓碑磕头。 “你今后打算如何?”荒原客问。 “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的事真没意思。”陆长卿淡淡道,“我兄长一世忠臣,却背了污名,我希望能替他沉冤得雪。” 荒原客知他心中已悲痛万分,相信他绝无心力再掩饰自己。听他的话风,没有了推翻周朝之意,稍稍安心。将此事告诉陆长卿,是他想赌上一把。陆疏桐既然没有谋逆,而是周朝忠臣,那么陆长卿如果奉行陆疏桐的信念,也该放下谋逆之心,做一世忠臣;然而他若因为陆疏桐的真相而愤世嫉俗,或许反而会坚定他的谋反之心。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陆疏桐道。 荒原客点点头,自己先攀上了悬崖,留他一人在这崖底。 陆疏桐压抑多时,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墓碑之上。他兄长二十年的冤屈!意气风发的栖桐君,竟死在这种荒凉的崖底! 陆长卿嘴角带血,悲痛激愤至极,仰天狂吼。 他忽然感到,国家,就如同一架巨大的战车,无数人用生命推动它前进,又被它的巨轮碾过变成一滩不起眼的血沫。那车轮下振聋发聩的呐喊,混在车轮雷鸣般的转动声中,却也如蚊虫振翅一般微不可察。 推动这巨大车轮滚动前进的正是人类,而人类在历史面前却又那么渺小。 不仅仅是他兄长的冤屈,这种在宏大而无情的历史面前的渺小和无奈,也令陆长卿感到入坠冰窖的心寒。 他觉得自己变得通透,仿佛五官能够察觉遥远到天边的蝴蝶振翅,能够看到水沟边草叶上爬动的蚂蚁的细足。他在历史洪流之中,却亦是创造历史的人;一切都将消逝,一切又都那么可贵。 ——这个国家已经到头了,这个国家是腐朽之物,迟早将碾碎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中。它将毁灭在他的手里,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手里。 陆长卿伫立在山中,微阖着双眼,任大风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涌。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追逐在凤岐身后的那个孩子,他已经跑过了他。他现在站在前面朝凤岐回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局限。 “凤岐,你所守护的,是已经死去即将腐朽的枯木。你妄想让它重新复活。然而新芽已经在腐朽中萌发,它们将取代它,发枝散叶。 “即使你已经知道真相,即使你知道栖桐君死于这个王朝的朽溃,你却还要护卫这样一个王朝,不惜欺瞒我,不惜将我关在牢底。你是多么可悲!” 然而凤岐终究还是无辜的,当初自己被仇恨蒙蔽,对他极尽羞辱。挑断他的手脚筋,给他套上耻辱的面具,将他强压在身下肆意折磨,这样的伤害又如何弥补? 自己的摧残让那个人的生命燃烧得更快,可是他却没有将怨恨加诸于自己,反而替自己当下刑罚,饮下毒酒。这就是那个人的爱,无声无息的,每每被自己所忽视的责备的…… 陆长卿坐倒在地上,满腔悲愤和悔恨都化为了泪水。 “凤岐大人……你别爱我……你爱你的大周江山去吧……” “不……我并不想那么说……”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你爱我……可是……这种爱太无望……我已经不能……” 这爱太无望,他给不了凤岐江山太平,凤岐也许不了他君临天下。 即使看透了凤岐愚昧的坚持,可悲的命运,却依然觉得他强大而美丽。这种根植于心底的爱意,是无论怎么自我欺骗都无法诋毁的。 然而这份感情,却也永远不能再说出口。 翌日凤岐一行人告别老者,驱车驶入了祁山山道。一边贴着祁山的崇岭,一边临着白龙江,山石在车轮下不断脱落滑入江中。 凤岐按着心口昏睡,梦中心头一动,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几乎是同时,车外大喊:“有刺客!”谢戟提剑便要冲出去。 “师父,你不要出马车!”谢戟严声道,挥剑飞身而出。 凤岐抽出靴筒里的匕首,悄悄藏在袖中。他们此行已经极其隐秘,又是什么人派来的刺客?这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而其中恨他最深的,莫过于他的师弟了。凤岐想起杀犬戎主那日悬崖上的暗箭,心中一酸。旁人不知是谁发的暗箭,但他却不会看不出自己师门的功夫。 凤岐撩开车帘,看到自己的属下已经死伤过半。他瞥了眼碧涛滚滚的江水,准备放手一搏,跳入江中逃生。 谢戟以一敌三,眼看不支。其中一个刺客恰后退一步贴上车轼,凤岐手法如风,削铁如泥的匕首在刺客颈上轻轻划过,心狠手辣地切开了气管旁的动脉。 刺客顿时血溅三丈,惊慌失措地倒在地上。 “小戟,跳江。”凤岐道。 谢戟也明白凤岐的意思,正要跳入江中,忽然一个刺客挥剑刺来,正伤了他右腿。谢戟踞跪在地,不顾伤处,与一干刺客缠斗。 凤岐知道谢戟无法脱身,他虽可独自脱逃,却狠不下心。他拔出尸体身上的剑,坐在车中挡杀刺客。既无内力,空有身法,亦被逼到了绝境。 刺客再扑上来时,他的力气已用尽,连剑也举不起,微微侧身,剑尖刺破他的肩头。紧接着他感到剑在下沉,刺客大约是想削去他的一条胳膊。 事已至此,凤岐不但不后躲,反而迎身过去,袖中匕首已露出刀锋。 这一击必定鱼死网破,便在这关口,忽见一人头戴斗笠,玄衣广袖,伟岸轩举,从天而降。 来人如一片云雾,无声无息飘到车轼上,一把剑抹上刺客脖子,一只手夹住刺客剑尖,双指一震,剑断成了两截。 凤岐心中暗惊:此人内力了得,他闯荡江湖的那些年,也未见谁能做到如此。 陆长卿从歧关归来,刚入祁山,就见山路上有人打斗。见到那张和谢砚一模一样的脸,他忡怔了一下,瞬间明白此人是谢砚的双胞胎兄长谢戟。紧接着就看到马车中的凤岐,正要做那不要命的打法,心中陡然一惊。 他脑中什么算计也没有,本能地飞身落下替凤岐杀了那刺客。此时四目相对,他才发觉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然而凤岐却仿佛并没认出他来,这时他才回过神,他为了躲避镐京的逮捕,一路带着面纱和斗笠,难怪凤岐认不出,真是万幸。 随即他旋身而起,如一团黑雾穿梭于刺客之间,再重新回到马车前时,所有刺客都已倒地。再次见到这个男人,陆长卿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看了凤岐肩头的伤口一眼,他便揽过他的腰,抱着他踏着白龙江的碧波飞到了对岸的山麓中。 “师父!”谢戟万没料到这黑衣人竟将凤岐掳走,刹那间面无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是失恋加生病,发烧38度还努力更文,要不要表扬我一下…… 在群众们的呼声下,晋江的对联式广告终于没有了,欣慰啊…… ☆、第三十六章 陆长卿抱着凤岐,足踏碧波,须臾间便已渡了江。对岸密林森森,遮天蔽日,他只顾在林中穿梭,却听到怀中的人低声道:“放我……下来。” 陆长卿顾忌着凤岐的伤势,只想尽快赶到他偶也过夜的那间废弃小屋,找到伤药处理他的伤口,脚下并不减慢速度。凤岐已是毒发攻心,承不住剧烈的颠簸,他一把抓住陆长卿的前襟,竭尽全力道:“放开我……” 然而即使他如此用力地说话,却因为实在太过虚弱,落在陆长卿耳中也只细如蚊语。 陆长卿赶到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前,脚步不停地直接踢开门,将凤岐放在椅子上,随即就翻来了伤药,踅身回来时,才发觉男人状态很差。他伤本不深,然而一路颠簸也让血染透了肩头衣物。眉尖紧蹙着,显然是在忍痛。 凤岐的脸色从未如此雪白过。 陆长卿立即伸手去揭他的衣服,却被凤岐抬手抓住了手腕。那手冰凉汗腻,陆长卿心头一酸。 “承蒙大侠搭救,在下不胜感激。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这人虽已虚弱至此,却仍不失冷静。陆长卿注视凤岐黑白分明的眼眸,沉默下来。他一言不发地拉开凤岐的衣服,上药的手却微微发抖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居然变得瘦骨嶙峋。他在镐京王宫中是抱过他的,那时他的身体细瘦却有力,律动中能感受到肌肉的劲道。看到凤岐身上清晰毕露的肋骨,他才知道,这个男人表面强硬,其实过得并不好。 凤岐见他只顾给自己上药,却不回答,心中酸涩,那赤霄毒一下子压不住了,熟悉的疼痛开始从心头慢慢扩散。他抿紧了双唇,将那声“阿蛮”死死压在口中。他虽看得出面纱下这个人是谁,然而冬至那一日,陆长卿已与他断得干净,如今不愿相认,他若还要枉自认他,就真是没有廉耻了。 药粉一点点渗入血肉,刺痛着伤口,凤岐并不呼痛,只是右手握紧了椅子扶手,骨节都泛了白。陆长卿贴他很近,听得到他愈发急促的呼吸。这喘息中夹杂的,并非最初单纯的皂角味道,也不是后来缠绵缭绕的檀香,而是一股甜腻的花香。这股味道让陆长卿觉得陌生又别扭,就仿佛是庄严的神像被丢入烟花之地,染了不合衬的轻浮。 阿蛮,离得好近。凤岐只是紧紧抓着扶手,别过脸去,心中感到一阵悲哀。 陆长卿为他包扎了伤口后,用手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自己的名字。 凤岐看了,垂下眼强作一笑,“原来是张大侠……”顿了顿,他又苦涩道,“原来……张大侠不能说话……” 陆长卿又打了手势,意思要送他回谢戟那里。 凤岐却断然道:“不必,大侠走吧,我自有与随从联系的方法。” 陆长卿看着他愈发雪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荒原客到底想错了,陆长卿得知真相,只是更坚定了推翻周王宝座的决心。不过对荒原客虚与委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方才一时冲动救了凤岐,如今却明白他不可能和此人相知相交。只有利用凤岐为栖桐君复仇的念头,挑拨镐京与靖国相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一石二鸟的上乘策略。 若是当初坠崖时,凤岐要他放弃反心,他必定答应;即使是后来被关在牢底,他恳求凤岐放他走时,只要凤岐答应了,他也一定会放下反心。但是今日,他心已冷,除了报仇雪恨,容不下其他。更何况,他若放弃,将置谢砚于何地?将置千百追随他的将士于何地? 他既怀了这心思,与凤岐相处也不过是欺骗,他虽不爱凤岐了,却也不愿欺骗他。这个男人在他心里,无论何时,都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陆长卿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径自走出了小屋。 陆长卿走了,凤岐伏下身子,那钻心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 “阿蛮……”他哽咽着。 心口如同插了把利刃,他却妄想尽快离开这间屋子。只走了一步,脚下便一软,摔倒在地上。不肯用赤霄花解毒,便只有苦苦耐着。然而或许是陆长卿的出现触动了心结,这一次的毒发前所未有的剧烈。 凤岐粗重地喘息着,整个身子佝起,不断地痉挛。按在心口的手掌,几乎要将骨头压折。 陆长卿站在门外,怔怔地看着满地翻滚,垂死挣扎的男人。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凤岐到底为他做了些什么。 旁人告诉他,国师为他代饮了一杯毒酒,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而这句话的背后,暗藏了多少次这样的痛苦翻滚,撕心裂肺? 如果方才他没有因为担忧而留步,就那么转身走了,就不会看到这一幕,就永远不会知道,凤岐为什么这么瘦,不会知道赤霄毒到底能将人折磨到什么地步。 凤岐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陆长卿看着白发凌乱,痉挛翻滚如妖怪一样的男人,并没有感到丑陋或者恐怖,他知道这个人曾经是多么美丽高贵不可侵犯,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心疼得仿佛裂开,这个人不是妖怪,他是凤岐,他是凤岐啊! 陆长卿跑得太急,摔倒在地,一把抱住痛苦挣扎的男人。 “凤岐……凤岐……是我……”他如鲠在喉,紧紧抱住男人,将脸深埋在他的颈窝,热泪满面。 凤岐无力地喘息着,轻轻推开他,头枕在他的臂弯里,静静端详着他。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1节 陆长卿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和怀中这个人相提并论。这世上任何美丽之物,都不及他的一丝白发,一个眼神。 凤岐嘴唇微颤,眼角流下了泪水。他是很少流泪的,陆长卿知道。 “凤岐大人,你说话啊……你和我说句话……”陆长卿不断地流泪,却也不知抹一把,双手小心翼翼地拥着凤岐,泣不成声。 千言万语压在心口,凤岐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陆长卿的眼睛。他抓着陆长卿的头发,拉低他的头,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陆长卿的脑中轰然一震,随即一片空白。温暖的唇,交融的呼吸,温柔得几乎将人融化。陆长卿忍不住泪水,就算爱会将人摧毁,然而这种摧毁也让他甘之如饴。动情至深之处,即使被这个男人杀死,他也无怨无悔。 凤岐松开了他的唇舌,从怀中掏出一枝艳红的花。他用牙尖叼下花瓣,咀嚼着,神情变得恍惚而迷离。 陆长卿浑身的血液都在奔腾。男人前襟大敞,露出雪白的胸口,骑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撑着地,银发凌乱地散落一地。他微仰着头,叼着一朵猩红的花,凤眸迷离,面如桃花,浑身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一改往日收敛的气质,如春花怒绽般轻浮地张扬着自己的靡丽美艳。 “阿蛮……”凤岐口中的花枝掉落,他微张着口,喘息般低柔呼唤。 这个时候,这种时候,这样一声“阿蛮”…… 陆长卿脑中的弦彻底烧断。他拥抱着凤岐,热烈地回应着。这个男人,就如同一只硕大的凤凰,一旦飞起,就让人再也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一只鸟雀。 云雨之后,陆长卿再次醒来,天已经昏暗。 晦暗的月光中,凤岐赤着身子,披着外衣,逆光凝望着他。周围猩红的花瓣散落一地。 陆长卿坐了起来,与他默然相对。 “我兄长的事,我已知道了。”陆长卿深吸了口气,郑重地说,“凤岐,我不愿骗你,这个天下,我势在必得。” 凤岐的声音透着□□过后的嘶哑,他缓缓笑道:“……阿蛮,将来相见,不必手下留情。” 陆长卿埋下头,认真地替他穿衣服,“不,我绝不伤你。国师玄金杖所在之处,陆长卿的兵马退避十里。”他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凤岐的双目,那目中的深情,竟让凤岐无法与之对视。 “如此……你还怎么赢这天下……”凤岐轻轻道。 陆长卿笑了笑,“天下重要,凤岐大人也重要。我只求你一事。” “你说。” “如果我赢了,你不要死。”陆长卿说话时,声音竟隐隐地颤抖了。 凤岐愣了一下,没料到他提的是这个要求。他鼻子一酸,柔声回答:“好,我不死……我一定不死……” 凤岐支撑不住,陆长卿越是深情,他越是心痛。“你走吧,阿蛮,你走吧……” 陆长卿却跪下来,捧起他的脚,在脚踝处落下一吻。凤岐惊愕住了,陆长卿垂下眼,低声道:“你让我走做什么,你自己明明走不了路了……” “如果自己能走,我醒来时一定已经见不到你了。”陆长卿把凤岐的脚捧在心口,“对不起你……伤你太多……凤岐大人……” 无论过去多少年,凤岐都无法忘记,这一夜陆长卿衣衫不整半跪在他面前,脸上那柔软至极的深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两只还可以在一起,继续虐一虐~~~这章够缠绵吗? ☆、第三十七章 谢砚等到陆长卿回来时,天色已明。他怀中抱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 谢砚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他的理智,“长卿哥哥,你为什么带他回来?”他声音冰冷如雪擦拭过得瓷器。 陆长卿穿过驻扎的营地,往湖边的竹屋走去。“他受了伤,还发着烧,我没法把他丢在野地里。” “长卿哥哥!” “他伤一好我就送他走。” 陆长卿背影逆着光,几乎让谢砚看不清楚。眼看着一个人往毁灭的路上走,却拉不回他,这是何其绝望之事。他默默闭上了眼,握紧了拳头。 凤岐神色安然,沐浴了陆长卿残余部队咄咄逼人的注目礼。陆长卿将他安置在湖边的竹屋床榻上。山中春意初萌,微风轻拂,湖面碧波微荡。 “你的军马就这么暴露给我看,难道料定我走不了了?”凤岐一边咳嗽,一边淡淡笑道。窗外春光落照在凤岐脸上,将皮肤上的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了金光。陆长卿看着他眼角陌生的几道鱼尾纹,才发觉他这两年确实显老了。只是那种优雅自负的仪态,却与过去毫无二样。 “你三番两次送到我眼前,如今还真是不愿让你走了。”陆长卿给凤岐披上件长裘,收拾了屋子,转身问:“饿不饿?我煮粥给你吃。” 凤岐披着他的裘衣,靠在床头,倦倦道:“阿蛮还会煮粥?” “你等一会儿。”陆长卿在屋外鼓捣了一会儿,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走了进来。 “手抬得起么,我喂你?”陆长卿坐到床边问。 凤岐出神地看着粥碗,陆长卿道:“我会煮粥吓到你了?说起来凤岐也不怎么了解我吧,我可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当年栖桐君一死,陆长卿处境艰难,野外与戎狄混战,风餐露宿,箪食瓢羹的日子都这么过来了。 见凤岐没有拒绝,陆长卿吹温了勺中的热粥,递到凤岐口边。 凤岐当年替陆疏桐挡箭,落下了病根,季节交替时往往缠绵病榻。宫人们服侍他仔细,却是迫于职责;像陆长卿这样陪在他床边的,却是从未有过。 温热的粥化在口中,好像这些年的辛酸苦寂都能随之咽下了。 陆长卿走进军帐时,谢砚和慎叔同已经在里面。见陆长卿进来,慎叔同抽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陆长卿挥开衣摆坐下,默默看了信,抬头道:“韩要被底下一个县大夫参了一本?” 慎叔同点头道:“这是我们留在靖国的人刚刚送来的消息。韩要,魏图,赵谋三人是靖国最炙手可热的三个卿大夫,也是丰韫的心腹。他们过去纵是有以权谋私的行为,也没人敢出面指责。这一回虽然只是个县大夫参了本子,但是还是能嗅出些风头。” “听说之前韩要的败家子失手杀了魏图的独生子,”陆长卿道,“看来靖国近日的风向要变了。” “韩、魏、赵三家虽然私底下有些明争暗斗,但一向对丰韫言听计从,从不将这些恩怨带进朝堂。想不到固若金汤的靖国,居然也开始内斗了。”灯影映照在陆长卿微垂的睫毛上,他的神情似笑非笑。 慎叔同抚掌道:“殿下,山间的梯田已经开辟,正值开春,我已令士兵们套上马耕田。虽然越国的商人是我们的主要供给,但是如今形势仍不明朗,若是能在短时间内夺回庆国尚好,若是不得不拖个三年五载,我们还是要有自给自足的能力。” “慎大夫,自给自足是必要的,但是有件事你考虑的不对。” 慎叔同望着这个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统帅。陆长卿正襟端坐,气质沉稳,犹如一柄藏锋的宝剑。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锋芒毕露,但是那藏在乌黑鞘中的剑芒却分明已经锐不可当。 两年前他所向披靡,从未失败,所以过于自负和轻敌;直到在凤岐国师那里受了重挫,他才开始重新仔细审视自己。 慎叔同十分慨然,一个优秀的敌人,往往比一个优秀的朋友更能使人进步。 “请殿下赐教,微臣洗耳恭听。”慎叔同恭敬拱手。 陆长卿目光如炬,笃定道:“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短时间夺回庆国。我之所以选择躲在这西南的川蜀,是因为它易守难攻。以我们现在的残兵,不足以与王师和诸侯抗衡,所以蛰伏于此。一旦碰到好的时机,我们必要孤注一掷杀出去。” “但是这个所谓的时机,却绝非夺回庆国的机会,而是吞没镐京,拿下靖国的时机!纵然庆国有高屋建瓴的地势,但仅仅夺回庆国,只会让我们成为诸侯的众矢之的。庆国在黄河上游,靖国控制着黄河的中游,取得雍都到绛都之间的这千里袤土,我们就取得了整个周朝最高地势和河流命脉所在的三分之一的疆土。只有拥有这样的兵力,才足以和诸侯抗衡。” 慎叔同看着陆长卿微笑不语。 陆长卿恍然而笑,“原来慎大夫方才是在试探我,看看我的目的是庆国,还是天下?” 慎叔同恭然一拜,“微臣不敢,殿下雄才大略,微臣慎叔同誓死追随!” 陆长卿走出军帐,谢砚追了出来。山中的星空清澈璀璨,迟来的东风拂动着陆长卿乌黑的发丝。他回头望着谢砚,那面容坚毅平静,菱唇微翘,有些偏厚,显得十分柔和。 “阿砚,穿得这么少就跑出来了?”他柔声道。 谢砚朝他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步子,许久才张口,“为什么带他来?” “我说过,他受了伤,还生着病。等他伤势痊愈,我会送他走。”陆长卿安慰着。 “他既来了,就不能走了。”谢砚冷淡地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在此处,也看到了这里的军马。一旦他走了,必定带来大军围剿。” 陆长卿摇头,“他不会带兵围剿我的。” “你居然还信他?” “凤岐他……不是真正无情无义的人。”陆长卿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柔和,神色又有些复杂。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名字!”谢砚身体微微发抖,“长卿哥哥,你有想过我么?” 陆长卿沉默下来,少顷,他踞立在谢砚面前,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阿砚,我曾答应过要带你回家,要和你好好生活。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对那人已经心如死灰。 “我以为我不再爱他,可以和你重新开始生活。可是这一趟去了岐关崖底,我才知道我一直误会了他。回来的路上亲眼见他受伤、毒发……我发现自己根本放不了手。我恨不得代他受苦,我根本不能不爱他。 “我不能骗你,也不能骗自己。阿砚,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要走,就走吧。我现在苟且偷安在此,将来若是赢了,必定封你侯爵,若是输了……你便当我们从未认识……” “啪!”谢砚这一巴掌用尽全力,打在陆长卿脸上。 陆长卿什么也没说,闭了闭眼。 “你这是要赶我走?”他锐声质问。 “不,我只是觉得委屈你……”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爱慕虚荣?只能共富贵,不能同生死?” “我注定辜负你了,你与我同生死,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陆长卿说了算!”谢砚后退了两步,肃衣敛容,收起小儿娇嗔之态的谢砚,与他兄长谢戟连气质都极为肖似了。陆长卿发现,这个孩子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他只是一直把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了自己。 “长卿哥哥,我不走。就算为你死也值得的。”他萧然垂首,转身就走了。 凤岐夜里咳嗽,睡得不安稳,凌晨惊醒,竟出了一身的汗。他侧过头,望见窗外湖面一片月华,在风中银光潋滟。 喉中干渴,他一边低低地咳嗽着,一边撑起身想去倒水。忽然房间烛光亮起,他不由眯起眼睛,抬手遮在眼前。 待适应了光线,他才看见坐在竹椅上的陆长卿。竹椅上团着一张毯子,陆长卿方才恐怕是睡在这把椅子上。 “凤岐,是要更衣么?”陆长卿问。 凤岐摇摇头,“阿蛮,给杯水。” 陆长卿起身倒了水,坐到床边扶着凤岐慢慢喝下。凤岐喉中一痒,呛了口水,不住咳嗽起来。陆长卿连忙替他拍背。 “你怎么半夜在这里,怎么不在你帐里睡?”凤岐咳嗽平息了,擦擦额头的汗,柔声问。 “怕你晚上需要更衣,没人伺候。”陆长卿的嗓子有些哑,透着些疲惫。 凤岐笑了笑,“随便找个人来就是了,这等秽事还要你亲自侍奉?” “不愿意别人碰你。”陆长卿别过眼道。 凤岐一时接不上他的话。深夜中,昏黄烛光中的小屋,显得窝心而温暖。 “阿蛮怎么显得忧心忡忡的?”凤岐问。 陆长卿摇头,轻叹了口气。凤岐揽过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 “韩要被个县大夫参了本。” 凤岐听了淡然笑笑,“朝堂里的小把戏了,先令手底下的低阶官员上奏,试探上意。放在江湖里,这一招叫做投石问路。如果丰韫有打压韩要的意思,很快就会有居高位的官员进一步弹劾韩要,如果丰韫没有那个意思,牺牲一个低阶小官也不足惜。数月前韩要的儿子失手杀了魏图的独子,这恐怕是魏图要报复了。” 凤岐久在朝堂,深谙权谋之术,这些朝堂上惯用的伎俩他一眼便能看透。陆长卿不过是随口说给他,想看看他又什么见解,没料到他对此事漫不经心,随口为陆长卿分析起来,还说得十分透彻。 “韩要和魏图的两个儿子可真是不争气,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抢一颗夜明珠,才出了人命。不过我倒觉得,也未必不是有人故意挑起这事端。”陆长卿的侧脸不禁磨蹭着凤岐被子下的腿。 凤岐挪不开腿,无奈的笑着,“朝堂上一向尔虞我诈,或许真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吧。” “生儿当像阿蛮这样的。”他又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说着。 “想你一辈子都不走……”陆长卿仰望着他苍白的脸和衔笑的唇角,由衷地叹了口气。 “不走,阿蛮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凤岐安抚着他,又别过头微蹙眉头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啊 ☆、第三十八章 陆长卿醒来,第一眼看到了桌上的残烛。昨夜点起来便忘了吹灭,一夜红泪,蜡炬成灰。 他发觉自己枕着凤岐的腿睡了半宿,此刻凤岐的身子在微微抖动。他抬起头才看到凤岐正用袖子压着口咳嗽。那脸色比他的白发更加苍白。 “这么故意压着声音,你是怕……吵醒我?”陆长卿喉中发哽。 凤岐无声咳嗽着,蹙眉勉强一笑。这样隐忍的神情,让陆长卿的心如同被蜜蜂蛰了一口般疼痛。他抓住凤岐的手腕,竟不盈一握。 拉开他的手,陆长卿无声地注视着手帕上的血迹。那血迹有些已经变暗干涸,有些还是新鲜的,一层叠着一层,触目惊心。 这个男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咳了一夜血,还怕发出声音扰了他的清梦。 陆长卿忽然想起了当初在镐京王宫时,这人也是任凭红蜡烫了满手,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对自己,仿佛一直就是这么个态度,纵容得那么过分。 可自己回报给他的,就是宫中三个月的日夜折磨,一直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虚弱,咳血不止…… 陆长卿无法再看下去,从床上下去趿着鞋子就想去煎药,却被凤岐拉住了袖子。 “阿蛮,过来。”凤岐面带倦意,目光却温煦如春风。 陆长卿愣着不动,凤岐探身按他坐下,自己半跪起来,摸了把篦子替他梳头。陆长卿几乎能感觉到凤岐修长骨感的手指滑过他头皮的感觉,那种□□从心尖一直窜到后腰。陆长卿这日彻底意识到,凤岐不管做什么,对他都有致命的诱惑。就算他们的立场不同,就算他不赞同凤岐的愚忠和固执,就算因此他与他分别,他也依旧会爱这个人。因为他爱的并不是这个人的信念、善恶、或价值观,他爱的就是这个人本身。 凤岐取了簪子,替陆长卿束起头发,淡淡衔笑:“这样精神多了。” 陆长卿哪管精神不精神呢,他出去就翻出草药亲自去煎。煎完药他捧进来,凤岐又在咳了。 那咳嗽本是声嘶力竭,却又极力压制,听得只让人揪心。尤其是凤岐这么多年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强势姿态,在大周就如同一个不老不死的神话,忽然看到他脆弱衰颓的模样,更加让陆长卿心酸。 “来,把药喝了。”陆长卿吹了吹勺中的汤药,送到凤岐嘴边。 凤岐闻出了其中味道,笑了一下,“必须喝么?” “不喝药怎么好?”陆长卿嗔怪道,“必须喝光。” 凤岐难以察觉地轻叹了一声,张开嘴,任陆长卿喂给他。 陆长卿喂了半碗,忽然停住了,面露难色,“凤岐……” “嗯?”凤岐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用鼻音询问。 “好好喝药……”不要微垂眼睑,睫毛轻颤,时不时露出粉色的舌尖,喉结滚动的这么明显……陆长卿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就干瘪地提醒了半句。 凤岐听他说好好喝药,就在床上动了动,稍微坐直了身体,双手拢在膝头,十分端庄娴静。 凤岐大人宝刀未老,无论哪一种姿态都风情万种。陆长卿低下头,什么也没法说,继续喂药。 “谢戟找到了么?”药碗见了底,凤岐问。 “还没有。”陆长卿回答。 没有也好,即使他与陆长卿关系亲近,此刻在他军马之中,也可谓身居虎穴了。谢戟也被带到这里,未必是好事。凤岐不动声色地想。 正这时,忽然门外士兵有急报,陆长卿一问,竟是谢砚受伤了。 陆长卿面色霎时一变,骤然起身,“凤岐,我去看看。”话未说完身子已如风冲出了屋子。 凤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才捂住了嘴。胃中一阵翻滚,他伏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呕着刚喝下的药汁。 凤岐努力克制,但这种剧烈的呕吐根本无法停止。 “紫菀……”他凄然道,“对不起……” 那淡淡的花香如同钻入脑髓,他只觉自己喝下的就是陆疏桐的骨灰和血肉,那种昏天黑地的绝望,让他浑身都战栗。 陆长卿冲到了大帐中,慎叔同已经叫来了军中的大夫。谢砚眼圈铁青,嘴唇发乌,一看便是中毒之相。 陆长卿前一日刚与谢砚有些言语冲突,今日就见他受伤中毒,心中愧疚万分。这孩子若不是跟着他,也不至于吃这些苦。大夫正在把脉,陆长卿追问:“如何?” 大夫道:“镖上有毒,什么毒还说不清楚,若是不能配出解药,会有性命之忧。” 陆长卿一刹那抿紧了双唇。 慎叔同道:“谢砚说,他在林间遇到了几个江湖人,那些人误把他当做凤岐身边的谢戟想要捉他,他逃跑时被毒镖伤了手臂。” “派人去搜山,把可疑的人都抓回来!”陆长卿下令,“加紧寻找谢戟。” “长卿哥哥,我不想死……”谢砚勉强抬起手,勾住了陆长卿的手指。 谢砚一向天真烂漫,此时却说起这么心灰意冷的话,陆长卿心中一窒,不禁捧起了谢砚的手紧紧握住。 “没事,阿砚,别怕。”陆长卿放柔了声音安慰着。 “有什么法子能暂时延缓毒性么?”陆长卿问大夫。 “卑职会配些解毒的方子,但是江湖上的毒,卑职所知甚少,恐怕还是得找到下毒的人,方能得到解药。” 陆长卿打发大夫去配药,安顿了谢砚,便坐在榻边守着他。初见时,陆长卿陷入凤岐设下的迷阵,谢砚的出现救他于危难之中。其后大殿之上谢砚不顾自身生死,磕得满头是血苦求凤岐放过他。酆狱中的守护更不必说,如今又随他亡命天涯……说到底,这个人,陆长卿他辜负不起。 为什么总是在失去时才知道珍惜?陆长卿心烦意乱地想,对凤岐也是,对谢砚也是。 “长卿哥哥……”谢砚睁开肿胀的眼,攥紧陆长卿的手,“……你要和我在一起……” “阿砚放心。”陆长卿关切地回应他。 烛光之中,陆长卿长发垂落,眉眼如画,谢砚看着他,心头热热的。陆长卿觉得凤岐哪里都美,谢砚却只觉得凤岐是个薄情寡义、年老色衰的老匹夫。陆长卿才是他心中不可玷污的神明。 “答应我……心里只念着我……”谢砚的手指几乎嵌进了陆长卿的骨头。 陆长卿还未回答,行辕外有小厮通报,竟是凤岐来了。 凤岐行动不便,小厮推着轮椅送他进来。初春之夜乍暖还寒,他披了件薄薄的外衣。 大周国师,美貌第三,药石第二,谋略第一。 凤岐被推到床边,打量了谢砚的面色,便伸手要替他把脉。谁料谢砚忽然挣扎起来,“不准碰我!长卿哥哥,不要让他碰我!讨厌!” “阿砚,国师精通医术,你让他把把脉。”陆长卿知他无理取闹,但看着他如此虚弱,也不忍怪他。 凤岐自然不与小辈计较,笑了笑,“小砚,你怕什么?” 普普通通一句话,凤岐说时凤目一挑,竟有种威胁的意味。 凤岐伸出两指给谢砚切脉。谢砚来回看着陆长卿与凤岐,只觉凤岐故意诱惑了陆长卿,乃至陆长卿一直盯着凤岐的脸。他心中十分不悦。其实凤岐不过专心切脉,陆长卿盯着他看,也不过是想从他神色变化中尽快得知谢砚病情而已。 凤岐将手拢回了袖子。 “是黄泉九曲。”凤岐道。谢戟听了九毒二字,浑身竟受惊般一抖。 “怎么解?”陆长卿立即问。 “黄泉九曲是用九种毒物制成的,但是具体是哪九种毒物并不清楚,所以只能试一试。小砚,疼一下。”凤岐说完,取出随身的匕首,对着谢砚的手腕划了一刀。 “你做什么!”谢砚惊道。 凤岐随手拿了桌上茶杯,将谢砚的血接了半杯。 凤岐挪开茶杯,陆长卿立刻用干净的手帕按住了谢砚的伤口。凤岐唤来小厮道:“抓几只兔子,把血喂给它们。” “好残忍……”谢砚把头缩进陆长卿的怀中。 凤岐也不反驳他,嘱咐陆长卿:“让小砚少动,免得毒血入髓,这几天你尽量陪着他。我需要往湖边竹屋里搬些东西,你再给我几个得力的人。” “好。”陆长卿应道。 凤岐被小厮推走,风吹起他的薄衣。见他又低头咳嗽,陆长卿很想说什么,但是余光看见了谢砚肿胀的紧紧追随他的眼睛,那些叮嘱的话又吞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靖国绛都,昏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一个女子被枷在墙上。她浑身皮开肉绽,连指甲都已残缺不全。 玄渊大夫坐在女子对面的一把太师椅上,朝狱卒示意停止用刑。女子勉强抬起头,看见他不紧不慢地转弄着手中的夜明珠。 “杜姬,想说了么?还是要我再拔掉你左手的指甲,你才肯说?”玄渊微笑着,那亲切的神色却只让人看了浑身发冷,“这夜明珠今日寻到了,竟原来是探骊宫藏书阁的那颗。师父从不允我进藏书阁,师兄他便以为世上没人知道这珠子的来历了么。” 杜姬呕出了一口鲜血。 “如今也不需你说了,我知道这是凤岐的的谋划。他无非是想看我庆国内乱,国之基业被慢慢蚕食……只是你,”玄渊话锋一转,站起身用手指勾起杜姬的下巴,“就这么死心塌地护他,为什么?” “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也与那些凡夫俗子们一样,爱上他了?” 杜姬缓缓地笑了,竟有几分嘲讽,“当年我全家遭难,那些既往的亲友没有一个伸出援手,却唯有他一个路过的外人拔刀相助。为了救了我家二十四口老少,他有三次几欲死于敌人之手。我虽看不透他的谋略,但我相信他走的路。世人皆道国师薄情,我却说凤岐大人是至情至性之人,为他而死,心甘情愿。义气相投,无关风月。” “好一个心甘情愿!”玄渊轻轻笑了,“你就与他去黄泉路上叙旧吧,我在江湖已万金悬他首级,想必他此刻已死在江湖杀手手里了。” 玄渊手下一紧,杜姬椎骨格格作响。 ——欠了这男人,怎么还得起。凤岐大人,下次再不要给别人这么多恩惠了…… 她的瞳慢慢散大,终于失去了光泽。 凤岐将制药的炉子和器皿都叫人搬到了竹屋中。黄泉九曲解药的药引都非寻常药石,饶是军医也识不得,是故凤岐白日里便让士兵推着他到山中寻草药,晚上则熬着夜配制方剂。 他本就虚弱,如此一折腾,消瘦得更厉害。 陆长卿不敢扰他,白天陪着谢砚,晚上站在竹屋外,守望着窗纸后透过的彻夜灯光。屋内传出剧烈的咳喘时,他整颗心都被揪起,然而没了这咳喘的声音,他听不见里面动静,却更加忧心。 东方已经泛白,里面许久都听不见动静。陆长卿按不住焦心,推开门走了进去。 死兔子散发着腥味,而更多的血腥,却来自地上随处散落的沾血纸张。凤岐披了件外衣,伏在案上。似是被陆长卿进来的动静吵醒,他肩膀动了动,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陆长卿见他随手拾来桌上散在的画图麻纸,按在口上。随着咳嗽那纸一点点的溅上猩红。待咳到最后只剩下喘息,凤岐弯腰收拢了身边染血的散乱纸张,将它们一股脑丢进取暖的火盆中。 他似乎想唤人进来,往门外瞟了一眼。这一眼却僵住了。 “……阿蛮?”他原本显得有些烦躁的语气在见到陆长卿时不由自主地放柔,“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出去寻药。” 他眼圈发青,双唇干燥苍白,眉目却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抱怨。 陆长卿想说“别去,睡一会儿”,然而这句话却死死卡在喉中。 “去哪里找,我陪你。”他别过脸去。 “去陪小砚吧,伤病时人心里最脆弱,别丢他一个人躺在那儿。”凤岐却道。 “你也是伤病的人。”陆长卿不忍看那装着红炭的火盆,不知三天三夜,它吞噬过多少染血的纸张。 凤岐怔愣了下,笑了,“我是多大的人了,怎么拿我和孩子比?” “我想让你好好睡一睡,可是我不能放阿砚不管。所以我陪你去,能减轻些我心里的难受。你别推辞了。”陆长卿叹道。 凤岐见他执意陪伴,便道:“白龙江北那座山的北面,是此处阴极之地,我要的眠蛇草,或许哪里能找到。” 陆长卿带了一干人,用步辇抬着凤岐去了北山。凤岐对众人细细描绘了所需草药的外观,打发他们分头去找。 寻觅了半个晌午,陆长卿推着凤岐的轮椅,几乎将山头走遍。凤岐淡淡道:“眠蛇草草药喜阴喜湿,那边有条小溪,你去找找。我在这里歇一歇,有些倦了。”陆长卿安顿好凤岐,应声去找了。 初春的太阳洒着淡黄色的光,笼罩着轮椅上的人。凤岐本是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了眼睛。他望着陆长卿在溪水边寻觅的背影,慢慢弯下身,拾起了脚边的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藏入袖中。 几乎是同时,陆长卿回过了身。他走向凤岐,拿了几棵类似蕨类的草给他看,“是这种草么?” 凤岐点头,“正是此物,”言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株新鲜的锯齿状叶的草,“这是我刚刚在石缝底发现的,之前被轮椅遮住了,竟没看到。倒是害你多走了路。” 陆长卿看了看那草,又看看凤岐,不动声色道:“我说你刚才弯腰捡什么,原来是找到了。这里风大,我们快些回去吧。” 一行人回了营地,凤岐进了竹屋,继续配置药方。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从袖中取出那块黑石。借着火盆的光,细细端详。 果然是玄金矿石,那座山的确是铁矿山。 陆长卿占据此地,凤岐即使发现了铁矿山也无法开采,他此行的目的看来是无法达到了。凤岐擅长看水文地貌,早已注意到北面的山,今日却为了寻眠蛇草来了那里。到了北山,发觉岩石土质果然不同,他在脚边瞥见了这块黑石,想到铁矿的事,还是忍不住带了回来。 凤岐将几日来取得的药石炮制成方剂,着人将谢砚单独带进来。 谢砚身上仍是浮肿,他躺在竹榻上,借着烛光和窗外泻进来的星光,打量着竹椅上坐着的男人。 凤岐披着轻裘,修长的手指交叉在胸前,沉默不语。 谢砚虽然厌恶他,但更畏惧他,尤其是与他独处的时候。这个男人生来是强者,又久居上位,除了陆长卿这样的人,大概没人敢与这匹狼谈情说爱。人们就算唾弃他的薄情寡义,鄙夷他的病体,也依旧对他怀着一丝心底的畏惧。 谢砚是连兔子都没杀过的人,可是对面那男人的手上却沾满鲜血。 沉默许久,凤岐叹道:“你对黄泉九曲这毒知道多少?” 谢砚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怎么了?” 凤岐用手指揉了揉眉心,“什么都不知道还敢乱用,真是个孩子。这毒是我师父所制,曾给过你爷爷一瓶。你是从你爷爷那偷的吧。” 谢砚浑身一颤,脸色白了,“……你知道毒是我自己下的?” “给你切脉时就已经知道。” 谢砚顿了顿,思索一瞬,脸色更为难看,“毒是我下的,我自然有解药。那你还到处找药引……是为了探查这里的地形和人马吧!” “探查这里的虚实这也是一个方面,”凤岐道,“更重要的还是给你找解药。” “胡说,你不是已经知道……还需要什么解药!” “小砚,你以为你只中了自己下的毒?我观你面色,为你切脉,还发现你体内的另一种毒。这毒应当是逍遥阁的绝命散。我年轻时见过一次,逍遥阁的杀手临走前洒下一片粉末,仿佛是为了逃遁,其实却是以退为进的杀招。” 听到这里,谢砚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漾开。他本以为那粉末是杀手逃跑的掩护,没料到竟是剧毒。 “若不是你同时中了两种毒,也活不到此刻。只是两种□□性掺在一起,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功夫。”凤岐递过来一碗汤药,“今日解药总算制出,你喝了吧。” 谢砚盯着他,“你就这么随便把解药给我了?” “本来就是为你配的,不给你我还自己留着不成?”凤岐挑了挑眉,略感诧异。 “你为何要对我好?你……想干什么?” “我师门与荒原客交情很深,你是他的孙子,我自然要照料的。”凤岐道,“你一个小辈,就算有时出言不逊,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孩子使小性子,我没什么可与你计较的。” “小砚,你把药喝了,一会儿有些话我要和你说。”凤岐静静说。 谢砚端起碗,一边喝药一边从碗沿上拿眼睃着凤岐,仿佛生怕他突然变脸。然而直到他咕嘟咕嘟把一碗药喝完,凤岐才重新开口。 “你虽是孩子,但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说明白。就你这次做的事,如果你不是荒原客的孙子,我定然不会替你耗心血制解药。”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自己中了毒,好让陆长卿注意你,陪着你。但你真心喜欢陆长卿的话,就不该让他担忧和伤心。你这么做,我很生气。” “这次没出大事,我姑且饶过你,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他。但是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这么任性胡闹,我只好亲自教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凤、凤岐叔叔……”不知为什么,听完凤岐的话,谢砚想了半天反驳的尖锐话语,最后到了嘴边,却只剩这句。 凤岐轻轻叹道:“小砚,你在陆长卿身边很好。我和他终归是两条路上的人。我近日就会离开,今后你好好陪他吧。” “你要走了?”在谢砚的预想中,凤岐应该恨不得死赖在陆长卿身边才对。 “既然注定要走,还是早走的好。”凤岐闭上了眼,疲倦至极,“离开的路这几日找药我已经摸熟了,你想我尽快走远的话,就莫要告诉陆长卿。” 谢砚听懂了凤岐的话,却不能明白他的心思。因为在他的心中,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心爱的人厮守。他实在不懂,凤岐既然和陆长卿彼此相爱,为什么反而要离开。他发觉自己的确赢不了这个人,因为他根本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什么。谢砚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回大帐去吧。”凤岐的手遮住了眼睛,“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全身笼罩在清冷的星光中,显得孤独而无法接近。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的名字改了下,显得是个高级□□(汗==) ☆、第四十章 北山之北,巉岩之上,远处山风呼啸冲面。陆长卿已经站了很久,狂风吹散了他的长发,青色的长袍在身后飞舞。 谢砚抓着斗篷的风帽,有些惶惑地望着陆长卿孤绝的背影。凤岐走了已经七日。陆长卿虽什么都没有问,必定也已知道是他悄悄派人帮凤岐逃离。毕竟凤岐那样的身体,如果没人相助,不可能只身离开秘营。 “长卿哥哥……”谢砚低低地呼唤,那声音小得近乎被风吹散。 然而陆长卿却听到了,身子微动,旋而走下了高岩。 “之前带了凤岐来,其实我一直在犹豫。”陆长卿把弄着手中石头,“若是他肯留在此地,那我要不要这样苟且偷安一辈子,还要不要夺下周朝天下祭奠我的兄长。” 他说到这里,想起了那一日他对凤岐说,想他一辈子都不离开。而那男人当时竟毫不犹豫回答,只要自己不要他走,他就不走。 他听了满心欢喜,仿佛终于和那人心意相通,然而却忘了,他所喜欢的那个男人,是个说谎话时眼都不眨一下的惯骗。嘴上说着不走,温柔地为他梳头,可是下一刻可以抬脚就走,毫不留恋。 陆长卿苦笑了一下,“如今我倒不必再被理智和感情的矛盾煎熬,他已替我做出了决定。对他来说,比起我,总归是江山来的重要。” “没见过比这人心更狠的。” “长卿哥哥……”谢砚忽然觉得,这样的陆长卿,着实有些可怜。 “阿砚,你送他走也好,他的心既然要走,人留下也无益。“陆长卿淡淡道,说着把手上的石头递给谢砚。 那一日凤岐说是捡草药,他却分明看见他将一块黑石收入袖中。 “这是?”谢砚细看着石头。 “前日找了个行家询问,是块玄金矿石,”陆长卿微微一笑,“这座山是一座铁矿山。” 谢砚眼睛一亮,“我听爷爷说过,江湖上有一些兵器十分厉害,就是因为在铜里掺入了玄金。但是这工艺并不成熟,即使是赫赫有名的铸剑师也常会失败。” “好的铸剑师多出自吴越,我已派人去请了。阿砚,你跟着你爷爷见多识广,此事你便劳你多上心。” 陆长卿第一次正经交给谢砚任务,又不追究他送走凤岐的事,谢砚顿时感觉双肩沉甸甸的,却又十分充实。 同年四月初七,纪侯入京。诸侯没有王的召唤是不可随意进入镐京的。萧怀瑾着人送信纪萧,令她对王言思兄心切,请王召他入京。 萧怀瑾骑马到了宫门前,便有小厮牵走了他的马,一个小麦色皮肤、眉清目秀的年轻寺人恭恭敬敬道:“太师,陛下令小人在此地恭候您入宫。” 早听闻国师离朝后,公子留深起用了一批年轻有为的青年,授以枢要官职,没料到连身边伺候的寺人,也如此年轻。萧怀瑾暗忖。 公子留深当年被国师所救,悄悄送入纪国,被萧怀瑾收留。比起国师凤岐,纪侯与王感情更为深厚。 这一夜,未央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公子留神听过了纪侯的话,面色凝重。 “太师,你怎能确定,歧关崖底的山洞石壁上留下的字,出自陆疏桐亲笔?” 萧怀瑾发现凤岐从崖底回来后便神情恍惚,便决定日后要下那崖底搜寻。只是战后事务繁杂,他安顿了国内之事,搜寻了数月,机缘巧合下才发现了石壁上的字。 ——昭元十九年六月廿四,细作密报,靖侯与犬戎欲攻镐都,瓜分中土。报之王师不及,吾亦久不得王亲近。故设下一局,密信邀犬戎瓜分靖地,赚犬戎与靖反戈。谋既成,岂料密信落入朝廷之手。王连下三道诏令,宣吾入京,吾俱不受。后故人病笃,遂急驰镐都,途中遇伏岐关,伏兵着王师之胄,然嘶喊间偶泄靖音,盖靖兵也。时逢暴雨,山石俱下,吾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刻字于石,惟愿有朝闻之故友,谨防兵变—— 拓印下来的纸张上如是写道。 公子留深的手微微颤抖,若是属实,靖国丰韫岂非怀有狼子野心?他却将他加官进爵,又岂非养虎为患? “陆疏桐的字迹,国师应该不会认错。何况歧关乃陆疏桐殒命之地,若不是陆疏桐所刻,又有谁会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洞石壁刻下这些字。”萧怀瑾道。 “即使这是陆疏桐亲笔,却也未必属实。”公子留深道,“兹事体大,务必人证物证俱全。倒是国师,既然已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寡人禀报?” 凤岐心思难猜,萧怀瑾也摸不出,但他解释道:“国师恐怕也是担忧证据不足,不足以取信于王。” 公子留深沉默许久,叹道:“国师与陆家兄弟,真是纠缠不清。” “国师是三朝元老,对陛下忠心可鉴……” 公子留深摆了摆手,“太师不必多说,若非国师,留深不会有今天。对于凤岐国师,留深从未怀疑。听闻国师已离开探骊宫,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国师离开探骊宫了?”萧怀瑾蹙眉,“他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很差,还要去哪里!” “太师,”公子留深沉思道,“我不能留着丰韫这种心怀不轨的人了。” 萧怀瑾一怔,“陛下方才不是说,陆疏桐亲笔也未必属实,为何现在却又说丰韫心怀不轨?” 公子留深轻轻一笑,喝了口茶。“当年在歧关关城,我被人追杀中毒之事,太师可还记得?” 那日极其凶险,萧怀瑾事后听纪萧说过,若非凤岐早在城里留有密道,公子留深必定性命不保。 “我虽不认得那些杀手,却记住了他们的身法招式。回了宫之后,我一直在查这件事。” 王一出手,调动的是国家的力量,自然非同小可。萧怀瑾低声问:“查出眉目了?” “那些杀手的武功路子出自江湖上一个叫截刀门的门派,查了许久,通过层层间接的联系,前些日子终于发现了些端倪,”公子留深神色冷然,“此事与靖国大夫玄渊有关。” “玄渊……”萧怀瑾眉头锁紧。 “听说靖国的魏谋与韩要二人掐得正紧,我们不妨推波助澜,让靖国近日生变。抓住这个机会,除了丰韫,收回靖国。若是让丰韫平了这场风波,再收拾他便要多费力气了。” 推波助澜,萧怀瑾心中琢磨着这四个字,“陛下的意思是,杀了韩要之子?” 公子留深微笑起来。 二人又谈了许久,蜡烛已经燃尽。公子留深叫了贴身寺人进来,吩咐道:“阿寅,你替我送太师去夫人那里。” 从未央宫走出,东方刚刚泛白,天还未全亮,四下静悄悄的。 送萧怀瑾的这个寺人正是门口接他入宫的那个,看得出公子留深对他信任赏识。叫阿寅的寺人提着灯笼为萧怀瑾照亮路,走起路来很有精气神,又不饶舌,虽然萧怀瑾因纪国曾有过内侍乱国的历史而不喜阉人,但是看着这个年轻寺人,亦觉得顺眼。 两人都不言语,气氛却融洽,于是萧怀瑾慢慢地走着,想着心事,一种疲惫从肩头压下。他觉得自己或是老了,所以才会感到一切如此让他厌倦。 他回想起文王鼎盛之时,他还是弱冠少年,诸侯们一聚到镐京,就要吵来吵去,彼此挤兑。但是那时候,那些人做事简单粗暴,一言不合可以领兵混战,却不会做什么暗杀之类的勾当。如今光景却不同了。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2节 世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萧怀瑾喟然叹着。 “太师,回鸾殿到了,小人告退。”寺人稽首,唤醒了沉思的萧怀瑾。 萧怀瑾打发了他,径自走进了纪萧居住的殿落。 “哥。”纪萧见了他,淡淡笑了笑,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小腹上。 看到妹妹,萧怀瑾才放下了烦闷,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陛下替他取名字了么?” “陛下说,若是公子,就叫檗,若是女儿,就叫华胥。” “檗?这不是当初凤岐送他来纪国时给他取得化名么?” “正是,黄檗是一种树,老百姓常拿它的茎染衣服。陛下说,当时国师给他取这个化名,是想要他心系百姓,爱民如子。所以他也想把这个名字留给我们的儿子。”纪萧含笑解释。 萧怀瑾点点头,抚了抚纪萧的头发,问:“融融,你在宫里,过得好么?” “很好,很平静。”纪萧回答。 “哥哥知道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哥哥在纪国,总是梦到你不开心,怨我将你送来关在宫中……”萧怀瑾垂下了头。 纪萧看着他鬓角新生的白发,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哥哥,我过得很好,你无需自责,”纪萧拍了拍他肩膀,“这次来见到国师了吗,他身体还好吗?” “国师前些日子离开骊山了,不知他云游到哪里去了。” “国师病得那么重,还离开探骊宫,恐怕不只是为了散心。”纪萧叹道,“他那毒也不知如何了,我已有许久未见他……” “融融,”萧怀瑾打断了她,“莫要总提凤岐。” 纪萧顿住了话头,静静望着他。 “我的身体不自由,但是我心里想什么,却是约束不了的。”她收起淡然的神色,灿烂一笑,“我明白哥哥的意思,我不提他了。” “融融你……”萧怀瑾面露忧色。 纪萧站起身,决然道:“哥哥别说了,我是纪国公女,这个身份的担子我扛得起,我绝不胡来。但是我心里喜欢谁,却是你们谁也管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八九章可以完结~ 此后别管我写了啥,不要抽我……因为说了结局会he的…… ☆、第四十一章 两月之内,靖国局势风起云涌。魏图之子死后,魏家势力与韩要针锋相对,靖侯为了平息争端,对魏家多有安抚之举。然而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却因韩要长子的暴毙而再次动荡。 韩要之子一夜暴毙,首先被怀疑的便是一心想复仇的魏图。两家已经杀红了眼,便是靖侯也无法涉入,乃至于两家兵戎相见,在大梁打得不可开交。丰韫一怒之下带兵杀往大梁,约大夫赵图从邯郸发兵,阻止韩魏二人交战。内战虽平,损耗极重,昼夜之间周王亲率王师与齐国军队竟骤至靖国边界,列数靖侯诸多谋逆大罪,写成“十罪诏”征讨。 陆长卿远在川蜀,接过“十罪诏”看过,哂笑一声丢在了地上,“公子留深诚意何在?” 谢砚捡过来看了,望着陆长卿,“栖桐君的冤屈,提都没提。” “他不可能替我兄长平反。前代庆侯如果是含冤而死,民心会倒向我们这边。他方践祚,根基不稳,不敢冒这个险。公子留深是个权势心很重的人,凤岐即使不因病离朝,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他赶出去。短短半年时间,他已在朝堂上安置了不少自己的心腹大臣,三年之内,这些新贵必可和朝中老臣分庭抗礼。” “国师选了公子留深,真是有眼无珠!”谢砚抓住机会挖苦道。 陆长卿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说错了阿砚,凤岐想要的,恰恰就是公子留深这样看重权势,勤于政务的王。”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窗外春雨潸潸,他默默望着雨幕,白皙冰冷的面容宛如异教的神像,带着半是悲悯半是讥诮的神情,“公子留深太年轻,未免小瞧了丰韫那老贼。若是凤岐在,这趟定然不会出兵。” 春雨不歇,雨点打在孤馆檐瓦上,听得人恍惚。 凤岐睁开眼,感到额头湿漉漉的,他抬手一摸,抓下来一块湿手袱。 “你终于醒了。”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淡漠声音。 凤岐浑身发软,沉沉又想睡去,勉强打着精神,慢慢转过头来。身边跪坐着一个青年,一边冷冷瞧他,一边在水盆里拧他拂掉下来的手袱儿。 “谁……”凤岐忽然发现,自己的嗓子疼痛得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你问我是谁?哼,你自然不知道,我却知道你是国师凤岐。”青年抖开手袱儿,“三天前在水边捡着你的,你可真能睡,我以为你就这么睡死了呢,昨天差点把你埋了。” 青年知道他的身份,顿时凤岐警觉起来。他转了转心思,又沙哑地缓缓吐字:“山野之人,识得国师?” 青年并没有凤岐那么重的心机,他随口道:“你昏迷时一直在乱喊,自称凤岐,这世上除了那个穷兵黩武的混蛋国师,还有第二个叫凤岐的?” “这个国家谁当大王有什么打紧?你成天撺掇诸侯打来打去做什么?如今你中毒重病,死了也是报应,”青年说着要把手袱重新放在凤岐头上,“哎,躺好了。” 凤岐却推开他的手,身子微抖,手掌遮着脸,似哭似笑。 “赤霄花中毒太深?疯了?”青年愣住。 “你既然说我该死,为何不杀了我?”凤岐忽然凤眸一凛。他觉得自己的痛处被狠狠地踩中了。 青年受不住他陡然狂涨的气势,缩了一下脖子,又挺起胸膛,“告诉你好了,我是医生,山里猎户都叫我神医公羊喜。我对你身上的赤霄毒有兴趣,所以才留了你性命……” 凤岐的神智比之前更清醒了些,回忆起他出了川蜀一路被埋伏刺杀,伤病交加,弃了马车逃到林中,最后倒在溪水边。 “这是哪处郡县,什么地方?”凤岐问。 “此地叫桃源村,算在汉中地界里。”公羊喜回答。 凤岐心中迅速判断着汉中到镐京的距离,他心中隐隐一种不明所以的迫切,让他归心似箭。而此时,他沉疴难愈,身边能依仗的,也就只有这个陌生人。 “我若让你试药,你能送我到镐京去?”凤岐捺着身体的不适,吸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诱惑。 公羊喜盘膝叉腰,傲慢道:“不行。做出了解药,我立刻就埋了你。” 凤岐被噎了这么一句,敛袍忿然,“黄口小儿,难以谋事。” 雨下了半日,傍晚天空如洗。凤岐病卧孤馆一整日,夜幕降临方才坐起了身。公羊喜收走了他那件沾满风尘的道袍,只给他留下件乡野里最常见的厚实青布外衣。凤岐披上那外衣,扶着桌椅,勉强走到天井中。 是夜无月,星河如泻。凤岐摸了屋里一坛药酒,扫出一方石阶坐下。拍开泥封,酒香扑鼻,凤岐抱着坛子喝了一大口。 他雪白的长发散落在石阶上,一只脚趿着鞋子,一只脚赤着搁在青石地面。酒到酣时,他抱着酒坛卧倒石阶,修长白净的脚趾微蜷,青色长袍半挂在肩膀,望着满天星辰微微喘息。 公羊喜端着一碗药走进小院,被他的醉态吓了一跳。 “堂堂国师居然偷喝我的药酒?快起来,我配了一剂解药,你试试看。” 凤岐甩开袖子,掏出手接过药碗,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公羊喜睁圆眼张着嘴巴,“你也不问问加了那几味药材,就敢这么喝?” 凤岐微微笑道:“我中毒已深,你药下的轻些重些又能如何。” 公羊喜掀掉他衣角,坐到露出的石阶上,“赤霄毒可收缩心脉,发作的次数越多,心脉耗损得越重,”说着他抓起凤岐赤着的那只脚,一把撸起裤脚,在他的小腿上按了按,“看,腿肿了,说明你的心脉已经开始衰竭。凭我的经验,你绝对活不过三年。” “说完了就把本座的脚放下。”凤岐挑了挑眉,拍掉了他的手。 公羊喜一愣,随即满脸通红,“你、你以为我、我、我故意揩你油?我、我才没……” 凤岐对他的反应不置一词,却指着西方苍穹中一颗暗红色的星道:“看见了么,这是荧惑守心。” 公羊喜跟不上他思路,两耳还通红着,痴痴问:“什么意思?” 凤岐耐心解释道:“荧惑滞留在心宿里,这个天象,预示天子有难。” 他低下头,凝视着公羊喜,“只要我还活着,随便给你试药。你若想把我的心脉取下一截研究,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事。你可否送我去镐京?” 公羊喜后退了身子,“你到底醉了还是没醉,说这些胡话。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过,你只能活三年了?你还想回京?你还想去军营不成?” “正因为只剩三年,所以我才着急。罢了,我何必与你浪费唇舌。” 翌日一早,公羊喜到山中采药,中午回来时,见村民集会的小茶馆格外热闹。他好奇挤进去,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少侠你命宫宽大丰满,额头端正,预示大富大贵,但是你鼻孔仰露,又暗示你这人招财容易散财也容易。日后要注意节俭为好。”凤岐端坐在一方桌后,侃侃而谈,身旁支着个竹竿幡子,赫然写了四个大字——童叟无欺。 桃源村村民们都是善良淳朴的人,欢欢喜喜围着道人,争先恐怕让他相面。 公羊喜把药筐往地下一扔,一巴掌拍在凤岐桌上,茶壶震了三震,“……你什么时候还会相面了!” “神医有所不知,这是贫道的老本行。相面、算卦、测字,我既借居你家,可以给你优惠。”凤岐含笑道。 众人纷纷感叹:“原来是公羊神医的朋友!怪不得也这么有本事!” “你这个神棍……”公羊喜捂住了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这节骨眼一个大汉跑过来,对凤岐恭恭敬敬道:“神算子先生,马车备好了,您什么时候启程?” “什么马车!”公羊喜一惊。 大汉又恭恭敬敬对公羊喜解释道:“神医,您的朋友人极好的,给我一家老小都算了卦相了面,还指点我去哪里打猎能有大收获。他说要去京城,我这不送他一程。” “咱们桃源村的人世代居住这里,哪去过什么京城,阿山,你识的路吗!”公羊喜劝阻道。 “我有个朋友在再来镇,他可是在镐京做过生意的人!”大汉挺起胸脯,骄傲地说。 “不许送他去!”公羊喜怒道,“他生病呢,去京城的话,肯定死在半路上!阿山,你要害他不成?” “那怎么使得!”阿山被他唬得一跳,为难地看着凤岐。 神医在村中威望极高,众人们也纷纷劝阻阿山起来。凤岐看大势已去,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公羊喜把凤岐弄回家,气呼呼煎药。凤岐裹着被单子坐在藤椅上,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世上竟有桃源村这种地方,村民世代居住于此,鲜少与外界沟通,没有受那世俗之气的沾染,民风如此淳朴。” 公羊喜重重把药碗放在桌上,“这是个好地方,你何不留下?我不愿你出去,再扰得天下不宁。江山要易主,就让它易主,老百姓的日子,照样过得好好的。可是非要打仗的话,就不知会死多少人了。我爹娘就是死在战火里,若不是我师父收留了我,我也早就死了。” 凤岐听着公羊喜的话,倒想起了荒原客。 他刚从歧关崖底回到骊山时,荒原客曾问他,如果为了公道,就得屠杀万人,他是否也要认这个死理。那时他的回答是:就算死千万人,我也要这公道二字。 然而这一趟川蜀之行,再到了这桃源村,他的心却受到煎熬。 他自认为追求公道与正义没有错,可是他也同样感到,为之陪葬的众民,更是无辜至极。与世隔绝了数月,他已不知靖国形势如何。他设下棋局,是为了让靖国内乱,促使赵谋之流叛逆丰韫,取下靖国政权。继而对其恩威并施,行绥靖政策,设立靖国为郡,封其郡守,从而不动兵马而收回靖地。 他虽不知局势如何,却隐隐猜测事情并未遂他心意。因为荧惑守心,帝星黯淡,此种天象,分外不祥。 “喝药。”公羊喜道。 凤岐端着药碗,顿了顿,望着他问:“这样好了,我死后让人将尸身送来给你,你可以随意解剖研究,你意下如何?” “喝你的药。”公羊喜冷着脸道。 “这都不同意么?那好吧,我让你活剖一次,但前提是你不能切掉我的脏腑。如此作为交换,你可愿意送我去镐京?”凤岐又问。 公羊喜终于克制不住脾气,骂道:“你个混账老东西!你都是这么折磨别人的吗!我不是你这种没良心的,我悬壶济世的神医怎么可能下得去这种手!直娘贼的!老东西快把药喝了!哪都别想去!” “可惜我腿脚不便,不然也不至于在你这里受气,被你这黄口小儿一口一个老东西的叫……”凤岐垂眸幽幽道。 公羊喜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举起双手,“好好,凤岐大人,求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多愁多病,过得不容易……” 凤岐将药一口喝尽,呛了一口,不断咳嗽,星星点点的血溅到了地上。 “桃源仙境,却被污血玷了,你留我何益?” 鲜血总是提醒着凤岐时日无多。他喟然而叹,目中的重重思虑,却是公羊喜如何都看不透的了。 ☆、第四十二章 入了春雨水便不间断,公羊喜头戴斗笠身,身披蓑衣钻进了屋,在檐廊上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村民生活简朴,即使阴天,只要没入夜都是不点灯的。凤岐倚坐在窗口,抱着双臂默默看雨水冲洗下翠绿的枣树和野草。他手脚的断筋之伤一到雨天便疼得厉害,所以阴天里他大多时候心绪沉郁,寡言少语。 公羊喜换了身干衣服,唠叨道:“这雨下得了不得,我今天去了趟再来镇,听说南方不少地方发了大水。我看这就是因为连年打仗国家失道,老天爷发怒呢!可怜荆楚百姓,却是替你们这些肉食者受罪。” 凤岐昏暗中的身影动了动,问:“祝侯有什么对策?” “亡羊补牢,急着修河道呢。”公羊喜从怀里掏出些药材,转身要去灶房里煎药。 “你还听到什么消息了?”凤岐问,公羊喜却已经煎起了药。 凤岐低着头,揉着自己肿胀的脚踝。公羊喜煎好药又煮了粥,走进来放在桌上。 “先吃粥,再喝药。”他招呼道。 凤岐扶着墙走过来,摇摇晃晃地坐倒桌前。“神医确实高明,虽然我的毒你解不了,但手脚的旧伤倒是有些起色。你看,现在我已经能走过来了。” “谁管你的手脚,我要钻研的是你的毒。”公羊喜抱着臂骑坐在凳子上,“快试试这次的解药。” 凤岐端坐在椅子上,依言把粥吃了。轻轻按着上腹,又端起药碗尝了一口。 “这次把石膏换成了贝母,又能怎么样?”凤岐笑了笑。 公羊喜却笑不出来,蹙着眉头抬眼瞧着他,“石膏性大寒,其实用石膏更好一些。只不过你上次喝完一下子躺了好几日,我发现你身体太虚弱,很多猛药用不了。贝母比石膏温和一些,再给你试一试。如果你还吃不消,那这条路又走不通了。” 凤岐捏着药碗,垂眸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笑眼盯着公羊喜。 “上次的游戏还没完,这次可以继续了,”他轻轻摇晃着药汁,“靖国有什么动静?” 公羊喜黑着脸,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靖侯已经平息了韩要和魏谋两家的纷争。” 凤岐喝了一口汤药,又停下来问,“镐京那边呢?” 这次公羊喜沉默的时间略长,他知道自己若不告诉凤岐外界的消息,凤岐就绝不会喝下一口。这就是所谓的“游戏”。公羊喜也不是好欺负的,曾强灌过凤岐,不过被凤岐抠着嗓子和血一起吐出来后,他就真是怕了这人。 “镐京自然还是那样……” “你的眼睛刚才一直在眨,公羊喜,你不习惯说谎,你每次说谎时眼睛都会眨。”凤岐不笑时,感觉有些严厉。 “我怎么说谎了!我眼睛进沙子才眨……我、我……”公羊喜肩膀一下子缩小一圈似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 凤岐把药碗直接放在了桌上,直截了当地问:“王怎么了?” 公羊喜缄默了好久,才垂着头道:“他被靖侯围在了大梁……” “什么时候的事?”凤岐几乎一刀切断了公羊喜的话尾一般迅速反问,那骤然冷下去的声音让人觉得阴沉危险。 “一个月前……” “哗啦”一声巨响,凤岐挥袖就将桌上的药碗扫到地上摔得粉碎。公羊喜下意识地抱了一下头,他已经本能的感到凤岐勃然大怒。 这么多天,他再怎么折腾凤岐,也没见他真正发过脾气。 公羊喜虽长于医术,却不过是个自幼失怙的年轻人,一下子被吓出了泪,勉强噙在眼眶里没有落下。 王师一个月前已经被困在了大梁,他怕凤岐知道后执意离开,所以一直没有把消息告诉他。这几日他愈发心神不宁,这才没有伪装好,被凤岐看出了撒谎的破绽。 凤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十分骇人,公羊喜鼓起勇气小声道:“……你生了好大的气……”说完到底觉得畏惧,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凤岐慢慢靠在椅背上,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揉着额头斥道:“你哭什么?你坏了我大事!” 须臾他又叹道:“行了别哭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自己无能,落得这步田地。我心里着急,不是冲你发脾气,再说我有那么吓人么?你别哭了。” “男孩子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凤岐伸出手指擦拭公羊喜脸上的泪水。 公羊喜只觉那手指干燥微凉,触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虽然这么说奇怪,但他却仍觉得这仿佛是母亲的手一般。 “你别去……”公羊喜忍不住抱住他道,“我还有法子救你……我有个法子……你再让我试一次……” “你口口声声骂我祸害百姓,又何必非要留我救治我呢。”凤岐轻轻叹道。 “因为……你竟和传闻中很不一样……你虽然是个祸害,却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公羊喜低声道,“……不知几千年才能生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我不愿见你轻易死去。” 凤岐忍不住摇头,“我不应该死于病榻,马革裹尸才是我的死法。我答应你,如果侥幸没死,我一定回来这桃源仙境找你。” 当初韩要与魏图在大梁短兵相接,丰韫带着赵图亲临大梁平压内斗。公子留深借机昭告天下靖侯十大罪,率王师联合纪侯闪电突袭至靖国边界。 韩要之子失手杀死魏谋之子后,丰韫未避免两家争端,虽对魏谋多有补偿,却并不诛杀韩要之子。魏谋对此积怨已久。王师围剿大梁,他密信于公子留深,要与之里应外合。 有魏谋细作,王师连胜两场。丰韫众叛亲离,被魏谋缚了,大开大梁城门恭迎王师。不料王师入城后却忽然生变,城内大火四起,王师与纪兵死伤过半。后续而来的纪侯兵马被阻隔无法相救。 王已向天下诸侯下诏,南方诸国水灾泛滥,北方小国或是收了贿赂,或是难以与靖国抗衡。诸侯竟无计可施之时,远在川蜀的陆长卿的第一批铁器出世了。 绵绵细雨中,陆长卿撩开斗篷替谢砚挡雨,指着操练新兵器的士兵对他道:“阿砚,你仔细看着阵法。最前方二人称为‘角’,角者手执盾牌,可有利于一边防守一边前进;角之后是‘首’,首者持系有旗帜的长矛,控制进攻节奏、注意敌人动作以及对各方援助;以‘首’为中心,斜前方左右各一人,为‘前爪’,拿弓箭,掩护进攻、射杀前方敌人;斜后方左右各二人,为‘后爪’,拿□□,负责进攻。最后有三人,称为‘尾’,分别拿弓箭和短刀,掩护前进,支援进攻和防卫后方。” “此阵名为狴犴阵,乃我兄长栖桐君所创,而如果将两只‘前爪’的弓箭手变为狼筅,掩护‘角’的推进和后面的阵列,如此增加了近身的防御功能,便是凤岐改良后的狴犴阵法。” “狴犴阵已经近乎完美,而倘若将所有的青铜兵器都变为铁器,并以装满燃着稻草的‘火牛车’开阵,从高地像低洼之地倾泻而下……可以说现今世上的军队,没有一个能够抵抗。即使是凤岐亲自临阵,他也无计可施。” “阿砚,铁器的事你做得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陆长卿柔声道,“公子留深中了丰韫的计谋,陷在大梁无力回天。诸侯的兵马都聚集在靖国,南方的祝国已经为了长江洪水泛滥无暇自顾——如今,我们倾覆天下的时机到了,” 谢砚望着千军万马,听着他的话,心中如即将出征的战士一样波涛汹涌。这样不骄不躁,胸有成竹地说着谋划的陆长卿,与以往都不同,不同于渭水边初见时的傲物不群,不同于狱中的心灰意冷,而像是一颗打磨过的玉石,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倾覆山河,君临天下。这八个字本身就拥有着神秘的力量,令无数英雄枭雄豪情激荡,热血沸腾,死生不顾,慨然以赴。 此时的大梁城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和长达一个月的封锁已是满目疮痍。靖国士兵不断在城下搦战,饥肠辘辘的王师却也只能紧闭城门不敢迎敌。 一个下巴干净无须的少年垂着头匆匆过路,余光却瞥见几个孩童正围着路边一具饿殍。待他看仔细时,不禁毛骨悚然。 “住手……”他也饿得没了力气,尖细地叫了一声。 那些孩童手上沾满了血,其中一个人还在拿刀割尸体上的肉。 “不能吃人……”他嗓音干涩,沉吟良久,从怀中艰难地掏出一个干冷的馒头。 几个孩童眼底冒着绿光,幽幽盯着他,一点点凑上前,一把抢了他的馒头,几个人扭打这撕扯,把扯碎的馒头往嘴里塞。 “他有馒头!他有馒头!”有人在嘶喊,巷子里忽然窜出许多人,都绿着眼睛朝少年身上扑。 少年面色惨白,手脚无措,忽然面前人影一晃,剑花纷乱,饥民们被吓得四散而逃。 那人一身绿袍,清癯如竹,不怒自威。他默默望着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忽然竟拄剑缓缓跪地,“连本该天真烂漫的孩童都开始吃人,这是造的什么孽。” 少年想要扶起他,却又不敢,低声唤道:“纪侯殿下……” “已经撑不下去了。”萧怀瑾撑剑站起,“阿寅,你告诉我,事到如今,还有谁能救陛下,能救这城里的千百人?” 他不过是心灰意冷,借着向小寺人阿寅发问而抒绝望之意,倒并没有真的想询问阿寅。堂堂侯爵,再无助也不会向一个小寺人求援的。 然而阿寅却想起了一个人。 他从没见过那个人的真面目,却久闻他的大名。 他几乎忘记了宫人察言观色保持沉默的本能,一字一顿道:“有一个人能救陛下,能救千百人。” 那个人遭王猜忌,受群臣诟病,见弃于野,但他在阿寅心中却是皎然如月,灵动如风。 萧怀瑾似是没料到小寺人会回答。他一向对这个小寺人抱有些许好感,是故虽然此刻心绪烦躁,也耐下心问道:“你想举荐谁?” “国师凤岐。” 萧怀瑾愣了一下,随即失声笑了,“我以为你要说谁,原来是凤岐。没错,国师或许是唯一一个在这种时候还能力挽狂澜的人,但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中了赤霄之毒,神智失常了么?” “陛下不可能请一个疯子来指挥战场。”萧怀瑾淡淡道。 “我和纪侯殿下一起恳求陛下吧。”阿寅却毫不迟疑地说。 萧怀瑾又怔住了,“你是认真这么说?” 阿寅笃定地点头,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就算疯了,他也是凤岐大人。他是凤岐大人,他就能救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快乐!!!! ☆、第四十三章 大梁城中,一片死气沉沉。夜如深潭,零星散落着几颗如鱼鳞般的星。公子留深占了城守府邸权作行辕,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屋内烧了盆火,“咇剥咇剥”地胡乱响着。 纪侯萧怀瑾说完那番话,沉默地凝视着公子留深。 公子留深的姿势有些僵硬,年轻的眉间刻了深深一道皱纹。阿寅察言观色,小心地在一旁伺候着。 “陛下,魏谋又在驱冲车輣车撞城门了,城内士兵快顶不住了啊……”方介浓眉紧蹙,“丰韫的进攻越来越频繁,大概是猜到我们已经粮尽。” 公子留深身边的近臣即墨炎低着头,小心翼翼道:“陛下,我们已经粮尽援绝,此时就算召来那国师又有何用?何况他疯疯癫癫,难堪重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倒不如向靖侯求个和,保住社稷要紧。”言罢,他求援地望向军师郭仲平。即墨炎与郭仲平皆是国师弃朝后公子留深提拔的一批新臣,初时因为利害冲突引得共王一朝的老臣不满,被那班老臣们暗地里称为“新党”。 郭仲平叹道:“援军竟迟迟不到,已经一月余了。” 方介忿道:“说是七侯出兵勤王,又来了多少战车?多少兵马?便是靖国地广人多,联合七侯之力难道还制不住他?我看诸侯不过是来看热闹的!” 这话着实有些得罪纪侯,小寺人阿寅忧虑地看了纪侯一眼。然而萧怀瑾倒无愠色,仍是一贯冷冷道:“南方大旱,颗粒无收,诸侯自顾不暇,已是竭力聚集兵马围攻丰韫。丰韫的家臣玄渊是一奇才,韩魏赵三股兵马被他调度有序,魏谋攻城,韩要护送粮草,赵图抵挡援军,三臣又素来配合默契,想要击溃着实困难。” “所以,若想护得王出城,需有奇谋。若论天下第一足智多谋,未有能出凤岐国师之右。” 阿寅听了这话,心中深以为然,一阵按捺不住的激动。 军师郭仲平道:“国师虽怀经天纬地之才,却已迷了心智。更何况,他四处云游,不知所踪了。” “凤岐大人必在赶往靖国的路途中!”小寺人阿寅终于再忍不住,脱口而出。 内侍不可参与军机大事,阿寅刚一说完,就猛然醒悟,两股战栗,立即五体投伏了下去。 萧怀瑾瞥了他一眼,并不言语,站起朝公子留深一揖到地:“请陛下重新任用凤岐国师。” 公子留深虚握双拳,随着叹气松下了肩膀。他并不回答萧怀瑾,却反而看向埋头战栗不已的小寺人阿寅,面如冰霜:“当初看你伶俐留在身边服侍,还赐了你‘周寅’这个名字,你倒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寺人参政乃是死罪,看在你平日尽心服侍的份上,打你三十军棍,以后你还是叫回‘阿虎’,入奴籍吧。” “陛下!”阿虎没想到祸从口出,跪伏于地痛哭流涕。几个士兵进来把他拖了下去。 凤岐从桃源村出来,到再来镇赁了驾马车,顶着雨连夜走了三日,终于赶到了宜阳城。 春雨将土地浸得黑油油的,路两边的菜地新绿发亮。宜阳城里有家泰阿酒坊,向来是江湖人落脚地方,亦不乏奇装异服的外族人,凤岐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黑纱肩披面巾裹得严实,也没人多打量他。 酒坊的中间有个说书人敲着梆子,凤岐从他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放下水碗竖起了耳朵。 “上回说到,那庆侯陆家二郎,随着国师跳了崖,九死一生;却不料二人得救后,国师翻脸不认账,将庆侯压入酆狱中,一关两年啊。酆狱是什么地方?酆都之狱!黄泉之下阎王爷住的地方那叫酆都,活人去了,能有个好吗?” “庆侯在不见天日的酆狱下,一身重伤又被宵小折磨着,好好一条汉子,也是‘衣带渐宽,一把骨头’啦。地上的凡人作践他,天上的神仙却看不过眼了,有位神仙名叫女娲,下凡到狱里,治好了庆侯,又传授给他一身功夫。你们知道这功夫多厉害?‘嗖’一声,还没见影儿呢,一百个士兵手里的的刀就断了!” 凤岐曾亲眼见过那功夫,心中知道说书人虽夸张了些,却也并非虚言,不由更细心听起来。周围的听客们个个兴趣十足,听到这里都拍手叫好。陆长卿背着逆臣之名,却在民间备受追捧,这让凤岐始料未及。 说书人又侃侃而谈:“陆长卿从酆狱逃出来后,对那薄情国师心灰意冷,流浪到江南,寄居在太湖上的渔户家中。江南一带水贼横行,又有外族贼寇频频骚扰,陆阿蛮向来嫉恶如仇,却又不愿人认出面目,每次惩处水贼恶霸都要戴上个面具。那面具上画的是名叫‘狴犴’的上古神兽,他行事不留名,所以江南一带的老百姓都叫他‘狴犴令主’。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带上锄头追随他,他教他们武功,教他们的孩子学问,甚至有的地方给他立了生祠。” “我听说有一天太湖上大半夜里飞了一条金龙,一头钻进湖里,第二天有渔民打鱼,捞出来一条六尺长的大鱼,剖开一看里面有个玉玺,刻着‘吾王长卿’!”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多人都看见了那条金龙!”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嚷。 凤岐抿了口茶,他知道陆长卿必然要有所动作。王权天授,这虽然是个小把戏,却也十分管用。 说书人又道:“二十多年前,陆阿蛮出生之前,镐京顶上曾有一颗红星坠在城南。之后当时庆侯的芙蓉夫人就生下了陆家二郎。他命中注定要……”说书人压低了声音,“称王天下……” “周王已经被困在大梁城里多少天了?”有人嗤笑了一声。 “我听说,当年栖桐君是被冤枉谋逆,你知道什么叫兔死狗烹……”又有人低声说。 凤岐正欲离开,忽听得有人在头顶道:“你我总是如此巧遇。” 他拉下帽檐,往上一瞥,不由一惊一急,压低声音道:“阿萧,你怎么来这里!” 那人正是纪国公女,王之夫人。她一身男子打扮,大咧咧脚踩凳子坐下,看似姿态随意,目光却十分审慎警觉。 “留深和我哥哥被围在大梁这么久,你叫我如何安心呆在镐京深宫?”她低声道,“没料到能在路上碰见阿猫。” 凤岐哪有心思与她讨论局势,紧着眉头道:“你这四个多月的身子……” “所以更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阿萧一笑。 “胡来。”凤岐摇头叹息。 “洛阳城把守严密,很难混进去。纪军都在邯郸那边,我们想办法赶过去。那些纪军老将听我的。”阿萧道。 凤岐自知劝不住她了,只得道:“你调兵遣将便是,切莫骑马上战场……” “阿猫你有什么妙计了?”纪萧毫不怀疑地问。 凤岐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无法搪塞,只得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洛阳城外有人接应我,你随我先去一趟。” 凤岐令阿萧坐在马车里,自己却执意靠在帘外。车又行了一日,两人在日落前赶到了洛阳城外。一个大汉果然等在那里。 大汉见到凤岐立即上前扶住他道:“大人……您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当初凤岐被玄渊追入洛阳时掩护过他的先王侍卫,凤岐当年曾有恩于他。凤岐瞥了他微微颤抖的手一眼,抬手握住他的手。 “长里,自上次分别,许久不见了。阿武可长高了,上学堂了么?”他柔声寒暄道。阿武是长里的独子,上一回凤岐见他时,他还是个刚学写大字的豁牙小孩子。 长里的手不知如何竟抖得更厉害了。 “阿武已经上城里的私塾了……” “你爹爹身子骨还硬朗么?”凤岐一路上本马不停蹄,此刻到仿佛不着急了,一句接一句地话家常。阿萧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看了,心下奇怪。 “我爹他……也好,我浑家也好……他们都很惦记大人……”长里眼角有些湿润地说。 凤岐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抬头微微一笑,“长里,此番我不便久留,你替我送一封信去。”凤岐拍拍他的肩膀说。 “大人尽管吩咐!”长里握紧拳,有些僵硬地拱手。 凤岐从怀中掏出一只密封的信封递给他,“交给赵图。” 长里并无太多的惊讶,但仍是张了张嘴,“赵图大夫?他不是靖国的……” “正是。”凤岐点头,“长里,你也知道如今局势险峻,我现在身边唯一可信可用的人就只有你了。务必将这封信交给赵图,切莫落入旁人之手。你能用性命起誓?” 长里顿了顿,缓缓道:“长里愿用性命起誓,必定将这信交给赵图大夫。” 凤岐一笑,“好,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言罢凤岐催马前行,继续朝邯郸驶去。 长里揣着信,回到洛阳城的家中。院里听不见老人的咳嗽和孩童的嬉闹,却站着几个灰衣人。 长里面色比城外时更为惨白,他紧攥着信,两眼通红暴突,紧盯着屋门。须臾门开了,一个白衣男子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那男子白衣如雪,眉目平和,然而长里看了,却只如同见了恶鬼,饶是他这般壮汉,竟也浑身打颤。 “玄渊大夫。”他沙哑地说,“国师让我替他送一封信给赵图大夫。”言罢,将满是汗水的信递了上去。 玄渊接了过来,用舌尖舔开密封,抽出信问:“我那师兄身体如何?还是不良于行么?” “他说话时一直咳嗽,病得不轻,腿脚仍是不便,站不起来。” “他一个人么?” 长里想起马车里的仿佛还坐着个人,他咬咬牙道:“没见到旁人。” 玄渊点点头,“看来他这次没和荒原客碰头。”玄渊倒没料到阿萧会来,只是猜测凤岐不会鲁莽前来,定然要做些布置,是故有此一问。“ 他细细读罢信,冷冷一笑:想和赵图联手,里应外合?兀那赵图忒可恨,但师兄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如今我便将计就计,日后看你一败涂地。 他当即提笔另写了一封信。幼时他学写字是凤岐手把手教的,如今临摹起凤岐的字迹自然手到擒来。玄渊将信重新封入信封密封好,递给长里,幽幽一笑,“将此信交给赵图。如果你敢对我耍什么心思,我就把你儿子的右手也剁下来,这样他可就再也不能写大字了。” ☆、第四十四章 马车上,阿萧撩起了车帘,“凤岐大人,你与那汉子十分相熟?” “当年他犯了事,先王要诛他九族,是我劝饶了他。这些年他在洛阳,替我打探了不少消息。”凤岐靠在马车上,拢着衣领。几缕白发从风帽中垂了下来,被风吹起。 “我总觉得他脸色发白,神色躲闪。”阿萧道。 “阿萧,你倒是会识人。”凤岐点了点头。 “怎么?凤岐大人,你也这么觉得?”阿萧往前凑了凑,隔着帘子贴上来。 “我与长里打过多年交道,他从未有过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这人最在乎什么我是清楚的。我问他家人的情况时,他神色惊慌得更厉害。我方才就怀疑,他恐怕是暴露了,他的家人或许已落在丰韫手里。” “那你为何还要把密信交给他?”阿萧愣住了。 凤岐却从腰间又取出一封信来,用火折子点了,将纸灰洒在风中。 “本来是想送这封信给赵图,既然怀疑长里暴露,就临时换了一封,”凤岐吹久了风,不禁低声咳了一阵,才又道:“阿萧,重要的事,一般总要提前策划两条路子才好。” “人人都说凤岐大人有九条命,却不知这并不是靠什么运气,而是您未雨绸缪。”阿萧钦佩又怜惜地说,这个男人的细致入微,不知要耗去多少心血,“信上您写了什么?” 凤岐笑:“和赵图鸣鼓为信,放援军入大梁。送他黄金千两,世代封侯” “离间?玄渊会不会信?”阿萧问。 “区区一封信玄渊未必会信,可在算上之前我对赵图女儿有医治之恩,和现在估计已经送到他家门口的千两黄金,这个节骨眼上,玄渊不敢大意。不论他信与不信,都不会再重用赵图。不用赵图,抵挡东面援军的统帅会换成彭席,此人性格鲁莽,一介勇夫,要比赵图好对付的多。”凤岐解释道。 “那魏谋和韩要如何对付?”阿萧来时只凭一时之勇,心中却没什么底,此刻听了凤岐的话,信心被燃起。 “魏谋负责攻城,须得智取。韩要护送粮草,猛攻拿下。”凤岐断然道。 二人赶至邯郸附近终于与纪国的援军回合,众人皆识得纪萧,见她一介女流,怀着身子却亲临沙场,顿时激起了一干兵将的斗志。 凤岐一路劳顿,浑身被风吹得冰凉。他才进帐休息,就听得小卒来报,说是抓到一个叫嚷着要见他的奴隶。 “奴隶?”凤岐不愿节外生枝,却也不舍得放弃一丝线索,便下令带进来。 须臾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年轻男子被拖了进来。凤岐披着裘衣,放下热茶打量着他。 阿虎一直没有忘记凤岐,然而今天才是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颜。 这样端雅清癯的男人真的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阿猫”么?阿虎想起旧日种种情形,热泪冲上眼眶。 凤岐一生遇人无数,当年和阿虎的那点交情不过是落难时的一段小插曲。阿虎既对他构不成威胁,也算不上可用之人,凤岐便早已将他抛在脑后。甚至当初为了保护阿虎而向陆长卿各种妥协和忍辱他也早就记不清了。所以陆长卿常道凤岐无情,也着实是因为他这种唯利是图的态度。 “你是何人?”凤岐淡淡道。 “国师,小人阿寅,是陛下身边的寺人。陛下与纪侯想借国师之力,里应外合,陛下佯怒将小人杖打四十贬为奴隶逐出城,实则是演了一出苦肉计,为了避开丰韫老贼的盘查!小人一路逃来,就是为了来见国师!” “城内情况如何?”凤岐不动声色地问。 “城里兵马不足三百人!我出城前一日,城里便已粒米不剩!”阿虎哭诉。 以当初千人守城至今,极为不易,城里情况必定到了极限,不出城便只有死路一条。而反观靖国,久攻不克,纪国援兵将至,也是骑虎难下。 城内城外,此时都已到了必须全力一战的地步。而取胜的关键,就在于纪国的援军是否能及时赶来相救。一旦丰韫先擒住周王和纪侯,手握筹码,援兵也爱莫能助。 “陛下有何计谋?”凤岐听完阿虎的话,知道这一战迫在眉睫。 “陛下说举火为讯,他见了火就会见机协助,里应外合。”阿虎道。不知凤岐是否能赶来,不知城外局势如何,城内实在无法做什么提前谋划,能放出阿虎传达这个消息已属不易。 阿虎说完,注意到凤岐一直问话,却丝毫没有对自己透露一丝口风,才惊觉国师备战状态严谨至此。他还未感慨完,忽听凤岐冷喝一声:“大胆奸细,装作陛下亲信!将他拿下!” 寻常人忽然被这样一喝,自然吓傻了,若真是细作,更是要在表情神态上露出些惊恐的破绽。阿虎只是个寻常寺人,自然也是受惊不小,然而出了惊愕,却并没有表露出丝毫谎言拆穿的恐惧。 凤岐将他神色默默看在眼里。 “国师!我有陛下的剑穗为证!”阿虎被左右两个士卒压着,慌忙道。 凤岐摆手制止了士卒,接过剑穗看了看,确是公子留深的剑穗。他又令士卒给阿萧送去,片刻后阿萧赶来,肯定了这剑穗是她亲手为公子留深编制的。 有了信物,凤岐和缓神态,温言道:“阿寅,你勇气过人,忠心可表。凤岐再此向你赔礼。”他站起身,拱手朝阿寅拜了两拜。 “国师!阿寅不敢当!”阿虎连忙还礼。他来时便预料到凤岐可能不记得他,所以虽然有些心酸,却并不埋怨。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凤岐记不记得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完成了王的使命,不辜负王也不辜负国师。 孰不知,真正推动这恢弘壮阔的历史巨轮前进的,并不是某一个王侯或将相,而正是千千万万他这样不知姓名的“小民”。当千万的老百姓要一个王朝覆灭,便是凤岐这样百年一见的奇才也不能阻挡。 因为先有民后有国,故而得民心者的天下。 然而即便如此,如凤岐这样以一身血骨阻挡巨轮者,即便粉身碎骨,也将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将被百姓们铭记。 在凤岐苦心于靖国之乱时,陆长卿已整军待发。当年第一次取镐京时,他畏惧的就是靖国。靖国的存在让他无法从镐京再往东推进。而取不下广袤的晋中平原,镐京无所依托,不过一具空壳。 而如今,靖国之乱简直是天赐良机。陆长卿昔日有他兄长遗留的声望,如今有攻退犬戎的功绩,再加上在吴越一带的惠民义举,处心积虑传出祥瑞征兆,他已占尽民心。偏安西南休养生息,陆长卿的狴犴阵已全被配备了玄金兵器。 天蒙蒙亮,陆长卿高坐马上,仰首眺望着歧关关城。 重新杀入歧关,这是多么让人血液沸腾!凤岐,这一回你可要输了。陆长卿微微一笑,率领着身后浩荡大军,如黄河之水,无可阻挡的朝东奔涌而去。 四月初七,陆长卿破歧关。四月初八,陆长卿攻陷守军薄弱的镐京。四月初九,陆长卿继续东进连克五城。同一天,城外韩要率领的靖军向大梁城发起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击。 凤岐对镐京的消息置若罔闻。守城这一战,他必须拿出全部的精力,无法分出一丝精神去管千里之外的镐京,即便它是大周的心脏。 玄渊果然弃赵图不用,以彭席为将。凤岐连夜制定了作战方案,将纪国援军的大部队交给纪萧,只带了速度快的一千骑兵昼夜不停奔赴大梁城。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3节 凤岐虽然信任纪侯与自己多年的默契,但他从不会将成败押在毫无实据的事情上。他们赶到大梁城外正是四月初九的深夜,城外鼓声大作,韩要正卯足劲攻城。 夜色晦暗,两方一样看不清敌人。但这样对凤岐却是良机,他趁夜色令士兵悄悄布置起来。 韩要正疯狂攻城之时,忽然听得马嘶如雷,一队骑兵从侧方杀入阵中。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急忙调整阵型。韩要到底是老将,临阵不乱,迅速指挥迎敌。一干人马杀得昏天黑地。 公子留深和萧怀瑾都亲自站到了城楼上观战。忽然公子留深注意到月色中有什么在半空闪闪发光。 “叔舅,你看那是什么?”公子留深指了过去。 萧怀瑾仔细打量,只见那东西仿佛一张大纸,上面似乎沾了磷粉,反射着月光。“有字。”萧怀瑾注意到那磷光竟有名堂。 “想是个箭字,但竹的下面又不对劲。”公子留深辨认出来,“这是谁写的,什么意思?” 萧怀瑾猛然道:“凤岐来了!” “国师!”公子留深又惊又喜。 “这错字是凤岐一贯的伎俩,他当时给栖桐君当军师,两人研究出不少稀奇古怪的战法,分别用一个独创的字代表,就如同暗号一样。我知道的并不多,但这个字他曾与我讲解过。”萧怀瑾道。 “作何解?”公子留深急切地问。 “居高临下,箭射千军!”萧怀瑾道。 “射箭?城下黑蒙蒙一片,如何看得清楚?若是射了自己人……”公子留深犹豫。 “凤岐从不做没准备的事,他既然敢用这个战法,必定有后话。我们且等他举火为讯。”萧怀瑾笃定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更文!谢谢你们的票票和留言!!! ☆、第四十五章 凤岐虽出兵不意,取了个先机,然而毕竟只有一千骑兵,难以与韩要大军抗衡,此时已露出颓态。 但他并不心急。 阿虎怔怔地看着凤岐,想问又不敢问。从战斗一开始,凤岐就掸净了块石头,坐在上面放风筝。是夜刮得是东南风,风势不小,凤岐从容不迫地牵着风筝线,任凭夜风将他雪发拂起,衣襟吹开。 那边都要输了啊!阿虎忧心公子留深,坐立不安。但即便焦虑至此,他也忍不住欣赏着凤岐此刻静若处子的仪态。 这个男人并不是一朵花,一处美景,但是却具有相同的观赏性。花和美景都没有实用价值,却让人感到审美的愉悦。这个男人所拥有的气质恰是如此。即便他根本不是运筹帷幄的国师,单单在这旷野月华中静静一坐,凝神一笑,就足以让人感到不牵扯任何感情和利益的愉悦。 他明明是个人,还是个男人,又不是一朵花……阿虎怔怔地想。 所幸他忠心可鉴,没有失神太久,鼓起勇气道:“国师,我们快打输了,援兵还没有到!” 凤岐仍是举首望着天上亮闪闪的纸鸢,抬起的下颌到脖颈线条优美柔和。他淡淡道:“援兵最快也要晌午才到。” “什么!我们根本撑不住那么久!”阿虎这下真着急了。难道凤岐大人放弃了不成? “阿寅,天快亮了。”凤岐提醒。 天亮之时所有骑兵退到他所在的位置,这是他们最初定下的计划。阿虎一直不明白凤岐的用意,天亮了,敌我双方看得清楚,仍是没有优势劣势之分。而一旦退兵,城便如鸡卵一般脆弱。 “天亮又能如何……”阿虎叹气,他过分信任凤岐,只以为援兵天亮即至,没料到凤岐竟说最快也要晌午。 “天亮了,风向也变了,你看。”凤岐莞尔道。 阿虎顺着他手中的线向天空看去,果不其然,纸鸢飞的方向变了! “东南风变成了东北风?”阿虎大惊。 风向并不仅与季节相关,与当地水文地貌,昼夜温差都有关系。凤岐并非神明,无借风的本领,但是只要对环境了解,预测风向抓住战机并非难事。 此时人马都退到了凤岐身边,他起身下令,“点火!” 火光乍起,城上萧怀瑾道:“凤岐发出讯息了!”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女墙上,与此同时,凤岐身边的骑兵都纷纷搭箭上弓。 火并没有结束,浓烟腾起。随着越发强劲的东北风,浓烟被送到了韩要的军阵中。浓烟不仅呛人,还刺痛双眼。一时间韩要阵脚混乱。 “射!”萧怀瑾和凤岐同时一声令下。 箭如雨点般密集射来,韩要人马在浓烟里被射得晕头转向。 “暮春刮得是东南风,怎么突然变成了东北风?姓凤的这个妖道!”韩要怒骂。 然而无论他如何咒骂,也不能阻止箭雨。 “别管箭!攻城!后退者杀无赦!”韩要倒也不愧是丰韫倚重之人,这时仍是临危不乱,不退反攻。 然而又是浓烟又是箭,到底削弱了韩要大军的战斗力。 他混战一阵,摸清了方向。率了一队人马就朝浓烟的源头杀了过去。 “倒是一员骁将。”凤岐叹了一句,“但是晚了。” 他话音刚落,便闻呐喊如雷,浩荡援军终于赶到!敌多我寡的形势陡然扭转。 “凤岐大人……”阿虎忍不住落泪,靠区区一千骑兵,撑到这个时候,凤岐表面从容,其实却耗费了多少心血! 然而不多时,丰韫带兵亲至。血肉纷飞中,凤岐与玄渊对望。昔日恩,今日恨,齐齐涌上心头。 周王的镐京已失给陆长卿,而靖兵也是倾巢而出。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彼此都已破釜沉舟,那就一决雌雄吧! 赢的人就得到这半壁江山,再去找渔翁得利的陆家小儿好好算账。就是这一片战场,赢得人就是王了! 乌云渐渐聚拢,风中充满血腥之气。青铜刀戟砍在血肉之躯上,谁又能占到什么便宜。大梁城外煞气逼人,黑雾弥漫。 纪萧一身戎装,长辫迎风飞甩,手中长剑寒光闪烁,如黑龙出水,直取丰韫而来。 城上的留深与萧怀瑾看到这一幕都面无血色。 “阿萧回来!”公子留深惨叫一声。 城楼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纪萧吸引时,丰韫却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城楼上满面焦色的公子留深。 探出头了?再往前一点,再一点……就是现在! 丰韫猛然抬手,袖中机关锋芒乍现,公子留深性命危在旦夕。而与此同时,玄渊身中数箭,竟也拼了一身恨意,在凤岐眼前举起了刀。 纪萧的剑分明即将砍在丰韫的手腕上,化解公子留深的危机,她余光却猛然扫见下一刻便是刀下亡魂的凤岐。 她几乎毫不犹豫,剑锋一转,宝剑脱手,飞射进玄渊的背心。 与此同时,丰韫袖箭射出,迅如闪电,逆势而上!城楼上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萧怀瑾替公子留深挡了这一箭,霎时间双唇黑紫,显然是中了剧毒。然而公子留深拖抱住纪侯下坠的身子,目光却怔怔地看向纪萧。 她方才明明可以止住丰韫的,但是她…… 但是她毫不犹豫地去救了另外一个男人。 凤岐却根本没有关心这一切,因为此时丰韫双目圆睁,嘴巴大张,脖子上竟穿过了一支箭。 等待机会的何只他一个人。 丰韫极慢地转身,望向刚刚才放下机关弩的凤岐。 凤岐一头雪发在风中飞舞,孤零零站在那里。他面无表情,淡淡地看着丰韫,似乎在耐心地等着他的死亡。 丰韫就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悬崖上,这个男人也是这么不动声色亲手杀死了犬戎主,满身是血地站起时,神色也是这样无悲无喜。 对了,他是将栖桐君逼上死路,将陆长卿关在牢底的国师,他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他在乎的事分明只有一件,那就是大周江山!大周江山! 哈,原来你早就疯了,凤岐大人…… 丰韫仿佛要仰天大笑,然而只仰起头站在那里,就再也没有动弹。 靖侯已死,靖军溃不成军。 凤岐脱下紫色道袍,轻轻盖在玄渊的尸体上。这世上能让他真正关心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纪萧看到了倒下的哥哥,看到了公子留深的眼神。她悲不自胜。然而即便时光回转,她也改变不了。救凤岐是出于本能,救留深是出于道理,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本能总是快过思考。 陆长卿入主镐京,却并没有急着进王宫。他只是在城外整顿兵马,禁止骚扰城中百姓。坐在行辕中擦拭着寒光闪闪的玄金剑时,谢砚快步走了进来,开门见山道:“丰韫和玄渊战亡,王师胜了。纪侯替公子留深挡毒箭已死。” 短短几句话,那边的混乱已是可想而知。 “如今纪侯已死,王师经过大梁一战损失惨重。我们应当趁乱,一举拿下洛阳,彻底绝了他们的生路。”谢砚道。 “我们在镐京尚未站稳脚跟,倒不急于一时。”陆长卿拍拍他的肩膀。 “长卿哥哥,你莫不是怜惜凤岐国师?”谢砚微微皱眉,“别小瞧了那位国师大人,你只要给他喘口气的功夫,他就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凤岐也是人,阿砚你别把他当妖怪。”陆长卿笑了笑,“就让他喘口气吧。” “长卿哥哥你!”谢砚急着又要争论。 陆长卿却摆手止住了他,敛容道:“阿砚,最恨这周朝重家的是谁?我辛辛苦苦从蜀川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江山我势在必得!”他淡淡道,“只是此刻不急于对付留深,而是要南下平祝。若非祝国今年大涝,我们恐怕也不能打到镐京。人祸不难寻,天灾却难遇。借机攻祝才是当务之急。凤岐此刻必定防着我们,此刻贸然出兵,若是被他牵制,待祝国水患一过与王师东西夹击,我们难以自保。” “原来如此!”谢砚不由喜上眉梢。 “我已令人准备了万石粮米,送去救济灾民。”陆长卿道。 “为何反倒救济祝国?”谢砚惊诧问。 “恩威并重,”陆长卿微微一笑,随后又轻叹了一声,“百姓何辜。” 谢砚离开行辕去准备调度米粮之事,陆长卿缓缓踱到了城外长亭。夕阳斜照,疏柳晚鸦,凤岐也曾在这十里长亭给他送过行,回想起国师那时微笑的模样,而如今物是人非,陆长卿心口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凤岐,不要再防着我的兵马了,好好歇一歇吧。” 并非不能强攻,只是一想起凤岐疲倦的神态,陆长卿就无法再狠下心去补上这一刀。凤岐素来强势,战无不胜,陆长卿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来怜悯他。这么一想,突然他的心就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要等一个月你们不要介样想啦。。。qaq ☆、第四十六章 陆长卿开仓救济灾民,一时间不少南方难民纷纷过江。与祝国作战,必定要熟悉水战,而庆国地处西南,多崇山峻岭,庆军大多都是陆兵。陆长卿虽说要先攻祝国,却也不敢莽撞,广纳言路,招兵买马,着手为水战做准备。消息传过江去,南方诸国自然一片人心惶惶。 时有一月,陆长卿放出话去,庆军八十万将渡江南下,劝祝侯尽早投降。说是八十万,自然没有那么多,古时候打仗虚张声势一向是惯例。 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好,祝国迟迟没有回应。谢砚请令做先锋军,一战拿下当阳,直逼郢城,如此形势骤然紧绷了许多。 谢砚虽熟读兵书,随军数年,却从未领兵打仗,这一仗让他声名骤起,倒是出乎了陆长卿的意料。他细思下来,谢砚跟随他却没什么名分,这样的战功倒也是谢砚急需的。 二十万兵马驻扎在当阳,洛阳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镐京被占,周王下诏迁都,如今已定都洛阳。早在当年文王时候,犬戎屡屡进犯,便有大臣提过迁都之事,却都被国师凤岐否决。洛阳在大周腹地,自然能免受北狄威胁;然而倘若不能控制晋中平原,洛阳不过是一座孤城,难免仰人鼻息。事到如今,整个晋中平原都已是王室囊中之物,即使迁都作为退路,也远比靖侯还在时的迁都要恰当得多。输子却不输阵,这一向是凤岐的军事思想中最漂亮的地方。 而最令陆长卿担忧的却并不是公子留深在洛阳重整旗鼓,而是洛阳毫无国师凤岐的消息。很显然有关国师的消息被封锁了,对方会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状况必然已经严重到会影响局势的地步。 得了一个空,陆长卿就骑上的卢溜出了军营。南方山清水秀,他当年便随他兄长在这里寻找过紫菀。这一路上遍寻名医好药,才听得有当地人说附近的再来镇有一个姓公羊的神医,能起死人肉白骨。 陆长卿做了寻常江湖客的打扮,满头青丝用粗布条随意绑在脑后,一身烟黛色葛布袍子骑着玄马被风吹得习习作响。到了再来镇市集的小茶馆,他将缰绳丢给店小二,用剑掀帘走了进去。 他一路快马加鞭,衣襟被风吹开,露出一小片光泽结实的胸膛,显得十分豪犷,神色却偏又矜贵,与那些粗鲁夯汉不同,一进门就引得不少女客纷纷回首。 “店家,你可知道镇上有个公羊神医?”陆长卿点了壶茶,问道。 “公羊?没听说过,我们镇上只有个八十来岁的胡大夫,”店家思索片刻道,“倒是挺人说镇子南边的桃源村有个大夫有些本领,却不知姓甚名谁。” “桃源村怎么走?”陆长卿听他这么说,原本微锁的眉头又一下子舒展,忙着又问。 “那地方偏僻的很,村民又鲜少和外面人走动,我也不知具体位置。”店家无奈道。 “木匠陈的妹夫不是桃源村的人吗?”边上有个喝酒的白发老儿醉眼朦胧接话道。 “对对!叫什么来着……”店家也想起了。 “阿山!” 另个角落的年轻堂客瞟着陆长卿俊美的面容,掩口笑道。 “是了是了,就是阿山。他倒是时常来镇子走动,倒腾些狐狸皮獐子肉,好给他媳妇买首饰胭脂!”醉老头拍了下大腿,哈哈大笑。 “多谢诸位帮忙!”陆长卿的冰山面孔也稍稍融化,应景地微微笑了,“镇上谁认识这个阿山,哪里能寻到他?” “他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一趟镇子,距上回来也有好一阵子了,应该快了。小哥你就在镇子上守着,肯定能逮着他!”醉老头道。 陆长卿向茶馆老板打听,在市集附近赁了间土屋。入夏天已经热了起来,白日里他四下留意那个阿山,晚上就坐在屋顶喝酒。 月华如海,四下静谧。陆长卿冲了个凉,赤着上身散着头发,坐在屋脊上喝酒纳凉。远远近近的小屋舍都熄了灯,他有一种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的感觉,仿佛只有他满怀心事,却又无人能倾诉。 “凤岐。”陆长卿闭上眼,仿佛就看到那人衣襟半敞,伏在他身上衔花而笑,再一闭紧眼,又看到他逆光站在雪中,慢慢地摘下神明的面具,沉默地挡在桥头。如今你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咳得厉害?陆长卿深深叹息,或许那一次二人坠崖,就那么相拥而死,也是一桩幸事。 等了三日也没见到那个阿山,陆长卿有些心焦。他正坐在茶馆时,一个灰衣男子低着头走进来。 “殿下,祝侯明颂应战。谢大人率军朝郢城去了。”灰衣男子坐在他身边,低声道。 谢砚急于进攻,还未等陆长卿的大军到当阳,便率先锋部队攻祝国都城。陆长卿心中不安,怕他孤军深入,中了埋伏。 “洛阳那边打探到国师情况了吗?”陆长卿问。 灰衣人半晌不语,他蹙眉道:“但说无妨。” “洛阳果然封锁了消息,我派人多方打探,说是国师病重,一直在宫中养病,只是……” “只是如何?”陆长卿握紧了拳。 “他毒已入骨,公子留深派人送了赤霄花过去,勉强压制。只是他的神智不清,不能外出见人……” “如此饮鸩止渴!他!”陆长卿觉得脑中一声惊雷,“他不是这种人……” “殿下,还是先去当阳支援吧。”灰衣人劝道。 这时茶馆老板忽然叫道:“陆少侠,那桃源村的阿山来了!” 陆长卿遽然起身,灰衣人惊道:“殿下,您去哪里?” “你现在速去当阳告诉谢砚,让他按兵不动,等我回来!”陆长卿下令,转身迅速追出了茶馆。 在市集上找了一圈,他终于见到了那个阿山。阿山刚卖了一条狐狸皮,转身就见街角一个英岸轩举的青衣男子朝他致意,随后也不见男子什么大动作,却眨眼间就站在了他面前,只有仍在微微飘动的鬓发才证明这男子是从街角过来的。 陆长卿拱了拱手,“这位大哥,你可是桃源村的阿山?” “我是我是……”阿山禁不住这一双清明眼的直视,低着头连声道。 陆长卿生得丰容神姿,统帅千军日久又气势摄人,寻常人确实难以长时间与他对视。 “桃源村可有一位公羊神医?”他又恭敬地问。 “神医公羊喜?有的有的,他可是顶顶了不起!”村里的人都敬重公羊喜,阿山见外人都听说过他,不由十分自豪。 陆长卿按捺着喜色道:“我有朋友病了,可否请阿山大哥带我去找神医?” 阿山笑呵呵道:“原来是这事,那大兄弟你可找对人了。桃源村的路难找得很,也只有我这种村里人才能带你进去呢!” 陆长卿在集市上买了不少东西,送了一些给阿山,又留了一些准备带给公羊喜。他跟着阿山坐牛车,辗转了几条道,最后走上一条崎岖的山路。山路两旁桃花正盛,落英缤纷。山路尽头是一道裂隙,只容一人之宽,阿山说这道裂隙名为“一线天”。 阿山带路,两人穿过一线天,循着光走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想不到这山谷中竟有这样一处幽静的村子,饶是陆长卿游历过大江南北,此时也不由感慨。 阿山有着山里人的质朴和热情,用力招手叫陆长卿。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一处僻静小院。 “神医就住这里了,我前几天打碎他一直药罐,被他骂了一通,就不陪大兄弟进去了 。”阿山搔着头憨笑。 陆长卿致谢,送走阿山。叩了叩门,见无人应门,他便推门进了。 公羊喜一早出去采药,快晌午才回来。背着药筐推门进院,隐约听到屋里有动静。 村里人不会随便进他地方,他警惕起来,从筐起取出小刀,小心翼翼逼近屋门。凑到门前,正犹豫时,门突然开了。他一惊之下将刀猛然刺出,却突然受到阻力。 “刺中了?”他忙抬头看,却只见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刀刃,随即手指轻轻一弹,他的刀竟断成两段! 公羊喜大叫一声,吓得蹦出二丈远。 陆长卿歉意一笑,拜见道:“阁下便是神医公羊先生?在下庆国陆长卿。冒昧闯入,又惊了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公羊喜眉间阴晴不定,“陆长卿,庆侯陆长卿。” “正是。”陆长卿观察公羊喜神情,彬彬有礼地微笑。 “你到这荒村野岭来做什么?”公羊喜镇静下来,进了屋将药筐脱下,倒了碗凉水喝下。 “在下有个朋友病了,听说神医大名,特地来求神医救人。” 公羊喜一向厌烦这些打仗的人,更何况他方才折断了自己的刀,皱着眉头不耐烦道:“救什么人?” 陆长卿沉吟一瞬,道:“大周国师,凤岐。” 公羊喜惊了,他盯着陆长卿的脸,反问:“凤岐是你朋友?” 这下轮到陆长卿难以回答,只得苦笑了下,“说是敌人,也可以。” “既是敌人,为何要救?”公羊喜却不放过他,冷冷地问。 “是敌人,但也是比我生命更重要的人。更何况,既然是敌人,就更不能看他输在病榻,而不是败在战场。”许久,陆长卿才道。 公羊喜冷笑了一声,“我当真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惺惺作态!口口声声说重要,却又要相互照着心窝子捅刀!能彼此认识是上辈子多少年修来的福分?能彼此爱慕又是多少年修来的?” “那姓凤的我早替他诊过病了!”公羊喜把凤岐如何来的桃源村的事说了一番,又道,“我那时劝他留下,只差一点我就能研究出解他毒的法子,他死活跑了!他既然不怕死,我何必救他?庆侯,你且回吧!” 陆长卿听他先头的话,本来心中大喜,却没料他话锋一转,竟拒绝将解毒的法子告诉自己,不禁脸上都显出了急色,“公羊先生,你当初既然有心救凤岐,就请再发发善心,告诉我解毒的法子!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送给你!” “什么都可以?”公羊喜却盯着他,轻笑一声。 陆长卿郑重肯首。 “那我要你在院外不吃不喝跪上十天,你也办得到?” 陆长卿微微一怔,想不出这对公羊喜有什么好处。不过这神医性子狷介乖戾,或许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当真让他十分过瘾?陆长卿如此想罢,微微一笑:“只要我不吃不喝跪上十天,神医便肯将医治之法告诉我?” “决不食言。”公羊喜道。 陆长卿不再多说什么,走到院外,一撩衣摆跪了下来。他脊背挺拔,神色平和,任薄暮日光洒在他的背上,犹如一尊雕像。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定会勤更!这张没凤岐大大,下章就会有了! ☆、第四十七章 洛阳自古被称为东都,盖因前朝便曾定都于此。如今大周迁都,百废待兴。纪侯既薨,其幼子继位。公子留深在靖国绛都设郡,派亲信为长官郡守,由是靖地均归于王都。 这个夏天雨水充沛,不过巳时,天色昏暗,乌云积聚。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青瓦,在屋檐汇成绵绵不断的珠幕。 公子留深伫立在屋门前许久,身后一个侍女替他打伞,一个侍女端着一个红布盖起的托盘。 为什么不进去呢,公子留深想,他的手勾住了门环。 我到底在怕什么?怕一个连床榻都下不了的病人?他的手微微颤抖,带起的门环轻轻叩击着木门的声音,淹没在了雨声中。 这个男人给了他王位,他回报给他无上的荣耀和地位。这个男人替他解围,却也夺走了他青梅竹马的真心。 既让人仰慕,又让人嫉恨…… 公子留深自己拿过侍女的托盘,一把挥开伞,终于打开了那扇门。 屋里没有点灯,合上门后,光线十分黯淡。 虽是病人住的地方,很少开窗,屋里却没有病榻的腐烂味道,反倒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弥漫室间。 榻上被子隆起一块,卧着个人。他的头垂在床沿,一头白发散在枕边。公子留深走近了,他便动了动,又垂着头咳出一口鲜血。床边的地面上有些血渍已经干涸,有些还是鲜红的。不知他这样咳了多久。 “国师,怎么不叫人进来打扫?”公子留深问。 “还会再弄脏,又何必……”那声音微弱至极,末了又被断断续续的咳嗽打断。 公子留深把托盘放在一边,扶他靠坐在床头。 看到他的样子公子留深有些惊愕,过去总听说脸色白得像纸这样的形容,如今第一次亲眼看见,着实太贴切。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已经憔悴成这样,看来御医说得不错,应当替他准备后事了。 凤岐浑身都被冷汗浸湿,雪发胡乱遮着脸。到了这地步,也说不出是哪里疼,只觉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我死以后,望陛下广开言路,远小人,近贤臣……陛下有勇有谋,宅心仁厚,只是年纪尚轻,治国的经验尚且不足……老臣里百里孙周正沉稳,可以辅国。秋官长孙止长于财政,如今国库亏空,正可一用……咳……”凤岐又咳起来,唇边再次被鲜血染红,“还要提防陆长卿……他……不会等到我们站稳脚跟……他若来……陛下莫要用方介领兵……他虽是陛下提拔上来……忠心耿耿……但……行事鲁莽……”方介是公子留深提拔上来的新将,困在梁城时一直守卫公子留深。 凤岐咳得说不下去,身子慢慢向一侧倾倒。公子留深忙托住他,扶他重新坐好。 “国师的这些嘱托,留深都记住了。”公子留深来时还有些疑惑,此刻见了面,便知他再难痊愈。 他取过托盘,揭下红布。 一杯猩红色的液体送到了凤岐面前。 公子留深叹道:“国师,这是赤霄花汁。容我说一句得罪的话,已经到了这份儿上,再多的毒也不怕了,你又何必再为难自己。就算是饮鸩止渴,也能让你的痛苦减轻一些吧。” 凤岐眼中古井无波,这一杯毒酒似乎已在意料之中。他本想清醒着死去,看来注定不能如意了。 幸好,幸好,若是换做阿蛮变成我现在这般模样,我一定承受不起。凤岐拿起酒杯,不知为何心底飘过这样的念头。 “陛下,这或许就是微臣最后一次和陛下清醒地说话了。”凤岐眼眸的黑色几乎如发色一般褪去,目中湛蓝如水。 “微臣有个遗愿。” “国师请说,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公子留深心中虽有怨,但想起当年此人容光夺目,风姿摄人的情景,心底到底一片酸涩。 “我死后,求陛下把我的尸体交给陆长卿。”他垂下眼,睫毛细颤不止。 “为何?”公子留深知道凤岐对陆长卿的感情,倒不觉愤怒,只是没想出他这么做的原因。陆长卿看到了他的尸体,必定悲痛欲绝。 “我曾诈死逃离过他……若是他见不到我的尸体,定然不肯信,便要四方寻我……想到他这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是给他个交代的好……”早些接受,也能早些走出来。凤岐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艰难,到最后气若游丝。 一股甜腥已经涌上喉咙,他将赤霄酒一饮而尽,和着血咽了下去。 另一边战火已然烧起,谢砚在当阳久等陆长卿不来,不顾阻拦,领了他的先头船队就径自南下。 长卿,我并不输给凤岐,我也是可以和你并肩作战的人啊。谢砚披甲站在船头,双手握紧了拳头。 从当阳下郢城,有沮河可行。然而这条水路兵家皆知,祝侯必定重兵把守。祝国也安插了陆长卿的细作,那细作暗中来报,因洪水的缘故,沮河一条小分支水位猛长,可以渡船。那小河上有座木桥,届时可以凭刀斧砍开过船。谢砚也非轻信之人,当即派人先去调查,果然是一座木桥。 谢砚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率了船队冲入沮河这条分流,行到桥前,猛然就见前面横亘着一座石桥! 木桥可拆,石桥却是轻易过不去的。谢砚头嗡了一下。 就在此刻,无数黑压压的兵马从左右岸上涌来,后方也杀来一队敌船。领将朗声笑道:“谢砚,这‘反间计’滋味如何?我们可是连夜建的这座石桥啊!你看看结不结实?” 谢砚目光一沉,心知此时只能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了。拼掉对方多少是多少吧,他当即令人向陆长卿传讯,同时朝那领将冷笑,“你这些兵吃着祝国百姓的粮食,让平民百姓饿得渡江去吃我们的粮食,却把体力花在建桥上,真是辛苦了。不管建的结不结实,我都得夸奖夸奖诸位啊。” 他冷嘲热讽,也不管对方领将脸色难看之极,已经开始指挥迎敌。 ——长卿,你的眼里只有凤岐,可我的眼里只有你。你总是一往直前,却什么时候才愿意回头看看? ——过去我总说,你想回头时,一定能看见我。可是以后,恐怕都不能了。 公羊喜说陆长卿跪十天就出山救凤岐的话,原本只想让他知难而退。在他眼里不吃不喝跪十天人类根本就办不到。没想到陆长卿倒是痛快,说跪就跪了。 当初他破王城,逼死共王,囚禁国师,公羊喜早认定他是个鲁莽残暴的亡命徒,没想到这次当面一接触,发觉他倒是个直爽的人,单从性子来说,比那笑里藏刀的凤岐讨喜多了。 陆长卿跪了五日,公羊喜被他堵在门口不敢出门。第五日天公不作美,下起瓢泼大雨。公羊喜中午出门时,蓦地又看见门口那个挺拔的身影,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不知谁给陆长卿摘了片荷叶,他举着片荷叶遮雨,苦笑道:“今天才第六天啊,难不成公羊先生要提前把解毒之法交给我?” 这么个俊俏的大男人举了片荷叶伞,十分滑稽,过路的一些妇孺都吃吃地笑。 “你不饿吗?”公羊喜好奇地问。 “给我把辣椒都能立刻吃下去。”陆长卿无奈道。 “寻常人没有水五天就该死了啊,你怎么还没死?”公羊喜耸着眉峰。 “我毕竟是习武之人。”陆长卿一本正经地解释。 “你就这么喜欢凤岐?他在我这里时可是一句都没提过你。”公羊喜恶劣地挖苦。 “他什么时候嘴里提过我?”陆长卿却不为所动,“他向来口是心非,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当年他就是不说,结果我一直误会他。现在想想,他要是不喜欢我,临走时为什么要给我留下锦囊妙计,我被丰韫围住时为什么要特地赶来让我抓他做人质,为什么要替我喝毒酒,为什么要让谢砚看望我,为什么要当众忍受羞辱对我诉说爱慕?” 这些话居然说的公羊喜哑口无言。 “我只不过是没有江山对他重要罢了,”陆长卿慷慨激昂地说完,神色又黯淡下来。 “你们也算一同出生入死,难道就比不过一个王的名号,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怨?”公羊喜不以为然,“坐拥江山万里,享尽一世孤独。这有什么好?” 这一回轮到陆长卿不说话了。 雨一直在下,荷叶被风刮折,陆长卿一动不动地跪在雨中,似在沉思。又过了两日,雨过天晴,日头暴晒,陆长卿也有点吃不消了。 衣服被淋湿又被晒干,他摇摇晃晃,忽然就一头栽倒。 “呀,娘,那个疯子哥哥昏倒了!”垂髫小儿惊叫。 少妇过来扶他,陆长卿却自己清醒过来,干裂的唇动了动,慢慢弓着身爬起,重新跪好。 公羊喜粗暴地打开门,冷冷站在门口。 “还有两天呢,坚持不住了就赶快走!” “我不是已经醒过来了?”陆长卿虚弱地笑道。那样突如其来的柔和笑容绽放在苍白憔悴的脸上,一时间惊慑夺目。 “当年凤岐替我向文王求情,在暴雨里跪了三天。他又没有武功,想必比我现在还虚弱。”陆长卿闭了闭眼,“这些话他都没提过,还是旁人告诉我的。” “公羊先生,你大可不必再理我,十天之后,准备好解毒之法吧。”陆长卿淡淡道。 “到底还是那个亡命徒。”公羊喜哼了一声,转身匆匆跑了。 第九日时,公羊喜却听到门外一阵骚动。他推开门一看,陆长卿身边跪了两人,似乎是他的手下,在苦劝他什么。 “殿下,谢砚大人不顾您的命令,已经带兵沿着沮水朝郢城攻去了!”其中一人急切道,“还请殿下立刻返回当阳!” 陆长卿眉峰紧蹙,“他实在莽撞了,你们派人拦截他。” “谢砚大人根本不顾阻拦,恐怕只有殿下亲自阻止才行。”另一人道。 “明日我去。”陆长卿双手握拳。 “谢大人乘船南下,殿下从此地走,恐怕追不上他,明日就晚了!”属下又劝。 公羊喜知道这时候是落井下石赶他走的好时机,却一句话也无法说出。他虽不懂其中关窍,但也听出军情紧急。陆长卿是个情种,却也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一想到他很可能被这些人劝服离开,公羊喜心底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失望。 陆长卿已经跪了九日,他的心里已经从最初的不屑,变成一种期待。他暗暗期望陆长卿能坚持完成十日之约,让他相信凤岐并没有看错人。 “你回去传我命令,让左平立刻过江支援。我担心谢砚孤军深入中了祝侯明颂的埋伏。”陆长卿道。 “殿下!”两个下属同时叩首,“请以大局为重!以千万靖国将士性命为重!” 公羊喜这一刻,仿佛从陆长卿紧蹙的眉间看到了动摇。 “你是栖桐君的弟弟,还是把江山摆在首位吧。”公羊喜说,“你走吧。” “不,都不要再说了。”陆长卿哑声道,“你二人速速离去!” 两个属下无可奈何,只能赶回江北调兵遣将。 这倒是全然出乎公羊喜的预料,他以为看到了陆长卿的动摇,可实际上他却没有动摇。 “天下本就没有熊掌鱼翅的好事。这十天里,我一直在思考。”陆长卿的话说的很平静,并不像做出了什么大的决定,“既然凤岐不选我,那就只能我选他了。” “上一次陪他跳崖是冲动,这一次深思熟虑后,江山和他之间,我还是想选他,”陆长卿沉吟着说,“半壁江山也够讽刺周朝了,剩下的就留给那个公子留深吧。不过他要是治理无方,我也不介意再多捞点儿。” “还多捞点?这都什么流氓话……”公羊喜万般无奈地看着他。 然而陆长卿终归还是不顾战局跪满十天,公羊喜默默看着手中方子。这样的解毒之法,恐怕只有陆长卿愿意尝试吧。如果他在第九日时离开,公羊喜就会立即将这个方子烧毁。因为那时他会知道,世上唯一能救凤岐的人也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谢砚的那个桥的反间计,是出自朱元璋对陈友谅的著名一战,战场在建康 ☆、第四十八章 飞扬着祝字旗号的战船倾斜而下,千万弩机飞箭如雨,无数人在谢砚身边血肉模糊地倒下。 谢砚看着那弩机,失神一瞬,狂笑一声,“祝弩,凤岐的祝弩!” 他自诩并非无能之辈,然而自作了幕僚,却处处受到凤岐的压制。看到祝军所用的兵器,他只觉怒向胆边生,下令士卒更猛烈地还击。 “桅杆烧着了!”有人嘶喊。 □□上的火终于点着谢砚所在的主战船,敌船也纷纷迫近。谢砚闭上眼,恍恍惚惚想起在酆狱时,他带了酱肘子去探望,陆长卿矫健又欢快地吃肉的样子。 “长卿……”用舌尖抵住上腭,轻轻念出这个名字,都让他感到温暖和充实。 爱一个人,在最初的最初,本该就是这样温暖的感觉。 爱拿得起却放不下,即使有人说爱一个人就应该成全他,谢砚却觉得自己成全不了。那种炽烈地想要将某个人占为己有的心情,为什么有人能说放手就放手?那是他们爱的不够,还不够! 谢砚怔怔看着被火光映照成橙色的天空。 水天相接之处,一群黑色的鸟缓缓飞来。船舱进水,船身不断下沉。这种缓慢地下沉,让人感到死亡蚕食生命的恐惧。 谢砚恍恍惚惚眺望着,却忽而觉得这群鸟越来越大,仔细辨认,竟是一队全速冲来的战船。 敌船?他一个激灵,但方向不对。那是…… “阿砚!起来!” 谁在说话?谢砚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敌船上,一个玄色身影如鬼魅般穿梭,鲜血像廉价的染料一般飞溅。银光闪闪的剑仿佛水面上跳跃的月光,所过之处却杀气漫天。 水面的强风吹下陆长卿的兜帽,逆在光中,他凌乱的长发狂散,打斗的间隙中朝谢砚飞快地一瞥,又喊道:“躲到桅杆后面去,小心乱箭!” 这样一身江湖装束,他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知道我有难,从天而降? 形势虽然危急,谢砚却感到一种从心底漾开的安定。他不乏智慧,也一向果敢,然而却如浮萍不知方向。只有见到陆长卿,他才仿佛有了主心骨。只要跟在陆长卿的身后,无论刀山火海,他都安之若素。 其实世上最多的,莫过于谢砚这样的人。他们有勇有谋,却没有遗世独立,孤注一掷的决心和信念。 所以恢恢天地,悠悠百年,也就只得了一个逆侯长卿。 谢砚依言朝桅杆后躲去,到底慢了一步,箭射入肉体的撕裂声仿佛震耳欲聋。眨眼间陆长卿披风扬起落下,人已经挡在了谢砚身前。仓促之间他笑了下,不知是安慰谢砚还是安慰自己,沙哑地说了声:“幸好……” 鲜血在黑色的衣料上扩散,也看不出猩红的颜色,谢砚判断不出他的伤势,脸色煞白吼道:“你做什么!你死了我还活不活!” “皮肉伤……”陆长卿柔声道,抬手摸了摸谢砚的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谢砚中了计没哭,船烧了没哭,此刻却忽然受不住了,泪水簌簌落下。 为什么道歉?陆长卿只能苦涩地笑笑,抱住谢砚,如魅影一般施展轻功,迅速离开了即将沉没的船。 又过了两月,洛阳的气氛宛如炉灶上的水,透着沸腾前的平静。 寺人端着一碗猩红的药汁,正要走进紧闭的殿门,忽然门口的侍卫齐齐跪下,他回头一看竟见了公子留深,也忙跪了下来。公子留深一言不发接过了药碗,推门走了进去。 这五楹大殿门窗紧闭,外面初秋的日光被厚重的帘子遮住,仅靠屋里为数不多的几根蜡烛照明。 公子留深借着这点光亮四处寻觅,才在最角落里找到人影。 那人躺在一袭摊开在地的绸被上,看不出是死是活。 “国师,该喝药了。”公子留深淡淡地说。 地上那人动了动,看来没有死,声音低微得让人稍一走神便要错过,“……不喝。” 留深走过去,扶起他,好言劝道:“国师,喝了药才会好。” 凤岐摇头,“难受,不喝!” 他赤霄毒实已深入骨髓,神志不清,每日耍起小孩脾气,让送药的寺人为难不已。每日饮下赤霄毒,虽是让他中毒更深,却也始终吊着他一条命,只是神志愈发混沌;若是断了这毒,以他现在中毒的程度,怕是死得更快。 从私心上来说,公子留深是格外不愿凤岐死的。毕竟,他捏着凤岐,也就捏住了陆长卿一个软肋。而疯了的国师,更是对他没有丝毫威胁。 于是初时只是好言相劝,后来见他糊涂了,便是再不容他拒绝。 公子留深见劝说无效,习以为常地捏住他下巴灌了下去。 凤岐被他灌了药,匍匐在地上咳嗽不已,力气用尽倒安静下来。 公子留深灌了药却没有立即离开,反倒坐在床边垂眼望着瘫在地上的凤岐,“陆长卿攻陷郢城,囚禁祝侯明颂,占领了祝国。不过他从雍都带出来的兵也折损大半。”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4节 “其实现在想想,大梁一战后,他进攻洛阳才是上策,毕竟我们那时还没站稳脚跟,而祝国又有长江天堑保护。”公子留深仿佛在自言自语。 “可他却不攻洛阳,反而南下攻祝。国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公子留深问。 凤岐脑子早就不清楚了,恍恍惚惚想:我竟还没死么,阿蛮不知在哪里,还能见上一面么。这个时候,什么家国天下,倒全然没在他的脑子里了。 “国师,你当真疯了么。”公子留深又问,“你这个人,总让人不敢相信,每次以为你已经油尽灯枯,下一刻就见你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凤岐听见他的话,却不知他在说什么,自己低下头“吭吭”地咳着血。 咳血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留深见多了也就没了什么感觉。 “我的儿子出生了,明日摆宴,阿萧说,你时日无多,想让你也看看孩子。”公子留深留下这句话,就起身走了出去。 宴会这天,昏暗的殿里早早就进来几个寺人,替凤岐梳洗打扮。他双腿站不住,被几人架着着穿上华丽的紫袍。 宴会一片欢腾,大臣们热热闹闹,仿佛在镐京时一般无忧无虑。不过即便这欢腾中暗藏了对亡国的忧虑,此时的凤岐也感受不到了。 他只是好奇地把玩着一只陶埙,不时放在嘴边,却仿佛是气力不够,吹也不响。 大臣们没有一个不识得这位赫赫有名的国师的,但是所有人都不敢多看他。公子留深明是留他在宫中养病,暗却是软禁,一代名臣却成了这副疯疯傻傻的样子,让众人感到杀鸡儆猴的可怖,却又不敢议论。 于是欢腾的气氛中,就这样夹杂着一丝诡异。 公子留深兴致极好,喝了不少酒,末了醉得恍恍惚惚。丝竹声绵绵不绝,舞女们霓裳挥舞。就在这时,凤岐听到有人柔声轻语,“国师,你抱抱这孩子吗?” 凤岐抬头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却记不得是谁,于是朝她温柔一笑。 阿萧抱着孩子,目光深深地望着凤岐,仿佛要流下泪来,下一刻却偏偏微笑。于是这个笑容多少带了些苦涩。 “您怎么病得这么厉害了,您连我也不记得了么。”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您那时候,戴着个兜帽东躲西藏,还骗我是娈童。”阿萧回忆起往事,淡淡笑了笑。 “被包围时,您就能变出一条密道。被攻城,您就能变出兵马救急。您就像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永远都有办法,”阿萧的声音哽咽了,“凤岐大人,我知道您很痛苦,但不要这样疯傻下去……” 她忽然又收住悲声,把怀中婴儿递了过去,“凤岐大人,抱抱孩子吧。” 凤岐下意识地抱住被她塞过来的婴儿。婴儿的眉毛和睫毛都没长全,小脸皱巴巴的,也不知像爹还是像娘。 凤岐笑了笑,摇了摇孩子,须臾累了,扭过头咳嗽不止。阿萧接过孩子,替他拍背。 “陆长卿有解毒的法子,十天后留深出城祭祀,我会帮他混进宫里。”她接过孩子的一瞬间,极低地耳语了一句。 凤岐恍若未闻,双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看见一个醉酒的大臣帽子被撞掉露出头上一块秃,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再回复大家,大病初愈…… ☆、第四十九章 十日后公子留深果然出城祭祀。 陆长卿在城中已经悄悄住了些日子,到了约定那天被纪萧的人接应,混进了宫中。这个法子危险却也无奈。凤岐被公子留深暗地里下令软禁,阿萧连那殿门都进不去,更遑论将他偷送出去。而把陆长卿偷送进宫则容易一些,虽有引狼入室之嫌,但大内毕竟护卫森严,且她要陆长卿空手孤身进来,反倒是陆长卿的处境更为危险。 陆长卿自然也明白这一层利害,听了纪萧的要求,没有犹豫便同意了。到并非他胆大包天或是深信纪萧,只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救凤岐唯一的法子。 穿着寺人的衣服,端着药碗的托盘,他深埋着头,走近了昏暗的殿中。 一股甜腻糜烂的香气扑鼻而来,其中又夹杂着明显的血腥味儿。 陆长卿眼睛适应着黑暗,一时找不见人。他耽搁了片刻,终于在角落看见一团东西。 他竭力控制着情绪,快步走过去,把托盘丢在一旁,一把扶住凤岐的双肩。 男人的银发许久未打理,已经缠绕到脚踝。他病骨支离,脸色惨白,只一双凤眸闪烁着病态的光。 “阿蛮啊,你来了?你肚饿不饿?我让人给你拿饭……哎,怎么没有下人,阿蛮要吃饭……” 陆长卿知道他病了,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情景。他根本控制不住,刹那间泪如雨下,“嘘,小声一些,凤岐……我不饿……我不饿……” 他搂着他瘦削的肩膀,抚摸着他头,既想用力抱住,又怕一用力就折断他的骨头。 凤岐推开他,笑了,“阿蛮怎么了,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这一笑,病容扫去了许多,那神色透露着陆长卿最熟悉的狡黠和风趣。然而看他不通世事徒然自乐的样子,陆长卿的心都碎了。 他知道现在绝不是耳鬓厮磨的时候,强压了心绪,对凤岐解释,“凤岐,你盘膝坐到我跟前来,背对着我,对,就是这样子……” “阿蛮,你要做什么呀?”凤岐嘻嘻笑着。 “一会千万不要动,不然我就要死了。”陆长卿吓唬他。 凤岐听了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一点也不敢动弹。“阿蛮,你别说死,我害怕……” 陆长卿不再说话,暗自运功,将双手抵在凤岐背上,真气源源不断输注进去,游走在他的经脉之中。 公羊喜当初并非没有解毒的药方,只是凤岐身体太差,解毒的方子却是以毒攻毒,他服用了反倒死得快。于是他琢磨出了一种间接的法子:先让一个内力深厚之人服用一个月解□□方,然后传功给凤岐。毒已入骨,单靠内力是逼不出来的;五谷之精升而为气,这药方的精华自然也融入了真气之中,故而唯有合了解药的传功方可奏效。 公羊喜说普天之下只有陆长卿能救凤岐,并非妄言,一则这解药本身也含毒性,服用伤及脏腑;二则传功之人必要内力深厚,而内力深厚之人却大多看重自己一身功夫,失去内力便自认是废人。如此算来,除了愿意陪这国师跳崖的庆侯,还有哪一个能救他呢。 传功的过程很安静,只在最后的一炷香功夫,门外传来了动静。 凤岐睁看眼,瞟了眼门,“我听到留深的声音了。” “哦,他回来了?”陆长卿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心中更是忧虑,却因不愿吓到凤岐,所以平静地回应了他。 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公子留深若是出城祭祀当日绝不会回来,难道纪萧出卖了他?利用完他救凤岐,就置他于死地,倒也说得通。 陆长卿来之前不是没考虑过这些,只不过他当真没别的法子。 他是一定要救凤岐的,死都要救的。旁的,只能先放一边了。 内力全失,手无寸铁,被围在这殿中,其实倒也不在他意料之外。 “陆长卿,你倒是有胆量。”公子留深的声音更清晰了。 “阿蛮……”凤岐担忧地回头。 “没事,还差一点,凤岐你别动。”陆长卿柔声安抚。他心底奇怪,公子留深既然知道他失了内力,为何不直接杀进来。 而下一刻他这困惑就被解答了,阿萧的声音传了进来:“陆长卿修了魔教的内功,现在功夫了得。若是鲁莽闯入,不但擒不住他,还容易被他伤了。” 如此听起来,阿萧还在帮他遮掩,倒是没出卖他。那么,恐怕是公子留深早已知晓这行动。他没有印象中那么愚钝,陆长卿心想。 “送夫人回去!”只听殿外公子留深咬牙切齿,“弓箭手包围!” 陆长卿终于传完了功,整个人虚脱地躺倒在地,居然连手指都难以动弹。凤岐不明就里,捧着他的脑袋,擦拭他额头的汗,喃喃道:“阿蛮,你怎么了?阿蛮,你脸色好差,我可怜的阿蛮……” 陆长卿枕在凤岐的膝头,倒想起当年他在狱里也是这样枕着凤岐的腿,问他肯不肯放自己走。那时候凤岐说,他的选择无愧天下,绝不后悔。 当时恨得他两眼发黑,好个绝不后悔啊,如今呢凤岐?我再问你,你后不后悔? 陆长卿勉力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凤岐消瘦的脸颊。凤岐被他弄得痒了,抿嘴笑起来。 须臾陆长卿又听得殿外一阵嘈杂,侍卫在殿周堆满了柴火。陆长卿心一沉,没料到公子留深如此心狠,连凤岐的命都不顾了。 他深深凝望凤岐,低声道:“亲我一下。” 凤岐笑笑,低下头,干燥却温暖的唇贴上了陆长卿的唇。陆长卿按住他的后脑,吸吮着他的舌头,呼吸着他的呼吸。凤岐意外地安静,任由他索取,热烈地回应。 那个明媚的午后,他一身华服,手捧花冠,妆容精致,浑身香气地迎面走来,既清美高贵,又带着俗世的艳丽。他笑眯眯的牵起自己的手,亲切地询问他是哪家的孩子。从那一天起,这个人就成了他二十年的心魔。 “没有你就没有我。”陆长卿轻声道,“凤岐,我已经知道了,我是没法不爱你的。”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径直走到门口,一把推开了殿门。 火还没有点起,无数弓箭手瞄准了他,只能公子留深一声令下。 公子留深不知道他的状况,万分谨慎地注视着他。陆长卿道:“我出来了,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不要点火,凤岐在里面。” 公子留深暗自舒了口气,这个结局他更满意,毕竟杀死凤岐无论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是不合适的。 “阿蛮……”凤岐四肢着地从殿中随行出来,茫然地看着一干弓箭手,目光定在公子留深身上。 “你……你要杀阿蛮?”凤岐失声道,不顾狼狈地爬了过去。 “国师,你莫要如此不顾身份。”公子留深见他竟大庭广众之下爬过来,皱着眉头责怪。 凤岐已经到了公子留深脚边,挑起眉头,“别杀阿蛮,他那么小。” “凤岐,别求他。”陆长卿知道自己必定要死,倒是淡然无畏,只是心疼凤岐。 公子留深不愿敷衍凤岐这些疯话,想叫人将他拉走,却刚说了半句“来人……”就骤然喉咙一紧说不出一个字了。 他睁大了眼,万分错愕地看着忽然站起身扼住他喉咙的凤岐。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每次以为你已经油尽灯枯,下一刻就见你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你不是瘸了么!公子留深想嘶吼,却偏偏发不出声音。 凤岐离开公羊喜那里时,便已经能慢慢走路了。只不过幽居在这殿中,并没有什么需要走路的时候。 凤岐瞳孔缩起,目光异常的疯癫和尖刻,他冷冷道:“你敢杀我的阿蛮,我就杀了你!” 没有人怀疑他只是威胁,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曾亲手把剑捅进犬戎主的心窝。这个男人就算被关在笼子里也不会变成金丝雀,因为他从里到外都是一只猛禽。 陆长卿心惊地注视着这场巨变。他心底知道凤岐真是疯得彻底了,因为但凡他还保有一丝理智,都绝不会伤大周天子一毫。 公子留深却并不那么了解凤岐,他看不出他是真疯还是装疯,但喘不过气的强烈濒死感让他畏惧了。“放陆长卿走。”他终于妥协。 陆长卿望着凤岐摇头,“要走一起走。” 凤岐目光黯了黯,随即道:“好。” 他就这么胁迫着公子留深,在一干弓箭手的包围下,步履蹒跚地走出宫。离开王宫,再离开京城,一直逃出洛阳十里,凤岐才放了公子留深。 公子留深震惊而仇恨地逼视着他。 “国师,寡人小瞧你了。”他一字一顿道。 凤岐垂眸一笑。 陆长卿死里逃生,一路马车疾行,直到累得那马瘫软在地,凤岐也支撑不住时,他才落脚休息。 荒野之中,漫天星斗。四下秋虫唧唧,草木的味道沁人心脾。凤岐雪白修长的四肢展开在陆长卿铺在草地的外衣上,细瘦的腰被他握在手中。银白的长发宛若苍凉月华,倾泻漫漾开来。 “喜欢吗?”陆长卿不断动着,柔声问。 “喜欢极了,阿蛮,不要停。”凤岐微眯起双眼,仰着头喘息道。 陆长卿听他这么说,心里快活得不得了。他既不愿天亮,却又恨不得立马天亮,好能带着凤岐远走高飞。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面啦不容易。。。 ☆、第五十章 江湖有名的客栈,非虞城的鱼肠客栈和洛阳的纯钧客栈莫属。而这间泰阿客栈虽也颇负盛名,却与前二者不同,只因它的东家是江湖邪道中人。 杀手、逃犯、走私的商贩,为了躲避官府和正道,大多来这里落脚和买卖。白日里这里几乎没甚么生意,到了晚上才算正经开店。客栈的掌柜是个刀疤脸,从来不说话,只冷着一双豹眼收钱。而客栈一干伙计,状貌也不似善茬,个个都仿佛放下抹布扫帚,就能提刀剁人肉包子馅。 陆长卿刚才酆狱出来时,军队缺钱少粮,他没少往这个地下黑市跑。狴犴令主的功夫本就出自邪魔歪道,他虽替百姓出头,在江湖上却始终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天蒙蒙亮,一夜喧闹,客官们终于散了场,刀疤脸掌柜的正在数钱,客栈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扫地的小二瞪起一对耗子眼,骂骂咧咧道:“打烊了!谁这么不长眼……”刚扯着嗓子吼了半句,他就如同被鱼刺卡住,惊愕大叫,“狴犴令主!” “哎呦哎呦,令主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二翻脸如翻书,立刻一脸殷勤。 陆长卿用件斗篷把凤岐裹得严实,搂在怀里,把钱放在刀疤脸掌柜跟前,“我要楼上一间屋,别让人上来打扰。” 掌柜的照例不说话,将一把钥匙递给他。 狴犴令主一向独来独往,这回却抱了这么个大活人来,小二好奇心作祟,嘻嘻笑问:“令主,怀里是谁家的大闺女?” 陆长卿哂了一声,“小孙,你怎么还是这么贫。”言罢抱起凤岐上了楼去。 陆长卿锁好了门,拉下窗帘,原本就微弱的晨光更是被遮得一丝不剩。一豆油灯昏昏暗暗地照着半间屋子。 凤岐把自己从斗篷里扒出来,茫然四顾:“阿蛮,咱们到家了?” “还没有,你闭上眼睛睡大觉,睡醒就到家了。”陆长卿看着他这副迷茫的样子很是心疼,尽量挑安慰的话说。两人逃了一天一宿,不得不歇一下。 “是吗,那阿蛮也一起睡,睡醒一起到家。”凤岐笑了,抖开被子钻进去,打开一角对陆长卿说。 “傻傻的凤岐。”陆长卿说着,却又是没有来的心酸。他脱去了外衣,钻进被窝。刚刚躺好,凤岐就把被子拉上来盖在了两人头上。 躺了一会儿,凤岐的额头抵在陆长卿的额头上,小声问:“睡了半天,咱们现在到哪了?” 黑暗之中,捂着被子,说话和呼吸的声音格外清晰。甜腻的香气还未散尽,陆长卿觉得凤岐像是一朵漂亮的大花。 “驾驾驾,吁——”陆长卿绘声绘色地耳语,“马车停了,咱们已经到宜阳城了。” “啊?还没到家?”凤岐有些失望地说,“阿蛮,快闭上眼睛,还没到家呢。” 陆长卿抚了抚他的背,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口。他失了内力,疲倦至极,昏昏欲睡之时,下巴发痒,凤岐抬起头,喃喃道:“阿蛮,我睡醒了,到家了吗?” 陆长卿睁开眼睛,轻轻吻了他的额角一下,“你听,呼——呼——听到山谷里风的声音了吗?” “没有。”凤岐摇头。 陆长卿把手扣在凤岐耳朵上,“仔细听,听到了吗?” 凤岐仔侧耳听了会儿,点头笑了,“听到了。” “这么大的山风,咱们已经到函谷关啦。”陆长卿的语气信心满满。 “不是函谷关,一定是到了骊山。探骊宫的风就是这么大的,到家了到家了……”凤岐说着就要掀开被子。 陆长卿怕他失望,连忙压住了他的手,温声细语地哄道:“没有到呢,再睡一觉就到了。” 凤岐摇头,“让我看看。” 陆长卿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凤岐愣愣地睁着眼,眨了眨,随即闭上。他伸手搂住陆长卿,用力到双臂微微发抖。 凤岐坐在灯边,静静凝望着黑暗中的床上,不断起伏的被子。最初在歧关的悬崖下,他一夜白头之时,“这个人”就曾占据过他的身体。而如今,他更是被“这个人”从自己的身体中彻底驱逐出去了。 前日在洛阳宫中,但凡他有一丝的掌控力,他都绝不会容许陆长卿为自己舍弃一身修为。 没有了内力的陆长卿实在要面临太多的危险。 然而直到留深包围了他们,陆长卿命悬一线时,他才在“这个人”强烈的情绪波动下趁机夺回了片刻躯体,钳住留深做人质,逃得出城。 他有些困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凤岐?他一向自诩比“这个人”理智,顾全大局,然而他擒王做质叛逃洛阳,却分明更为疯狂。 所以一直以来我才是假的那个?现在真正的凤岐夺回了自己的身体?真正的凤岐,就是想要和陆长卿这样痛痛快快地在一起? 他这样想着得时候,忽然觉得灯影下自己的双手变得透明,整个人更加飘忽不定。 不……不能消失!他心底当即喝止这种自我否定,现在占据他身体的“这个人”太过幼稚,他要在边上守着阿蛮,关键时刻还得夺回身体,保护阿蛮…… 黑暗之中,凤岐汗淋淋地缠绕着陆长卿,双眼仿佛因极度的躯体欢愉而失神,细看进去,却又冷静坚定,饱含温柔。 不知云雨几番,陆长卿头一次有种即便世界末日也安之若素的从容之感。不去想明日,不去想金戈铁马、恩怨情仇,只想永远呆在这间昏暗的小屋,抱着凤岐,永远沉沦下去。 凤岐彻底累了,靠在他胸前打着小鼾。 “去他娘的江山王位,明天一早我就带你走得远远的!”陆长卿忍不住说出了声。 凤岐睡梦中笑了,含糊地“嗯”了一声。 一入夜泰阿客栈就热闹如赶集,各种打扮的人各自占据一隅,有些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埋头讨价还价,有些拎着酒坛子到处耍酒疯。 忽然间门外响起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向闷声不吭的刀疤脸掌柜一瞬间双目如炬,第一时间盯向门口。说不同寻常,是因为这种多人整齐的脚步声绝对不是平素那些散漫的江湖人。 一些敏锐的江湖高手也都已经暗中瞥着门口。果然门被推开,两队配刀士兵列开,随后走进来一个统领打扮的人。 对于泰阿客栈,当地官府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掺和这帮亡命徒的事。今日却突然来了一列官兵,显然事情并不寻常。 “逆贼陆长卿安在?将他交出来,我不为难旁人。”那官兵统领一脸不善。 他这一句激起千层浪,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也显得十分嘈杂。大多数江湖人对这个谋逆的庆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江湖人对朝廷素来没什么好感,又一向崇拜强者,所以听说那陆长卿一路打得朝廷落花流水,私底下都对他颇为推崇。 孙姓店小二话多,迎上去笑道:“官爷,我们这种地方,陆长卿怎么会来?肯定是误会啊!” 统领却不买账,冷着脸对身后士兵下令,“给我搜!” 没有人注意,待发现时刀疤脸掌柜已经蓦然出现在统领跟前,用一贯冷冷的腔调开口:“官兵当有令牌,先拿出来。” 统领显然没看清刀疤脸掌柜如何出现的,心中大惊,细思下来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掏出令牌让掌柜看了,冷哼一声,“看清楚了?搜捕陆长卿是陛下亲自下令,不是寻常案子,劝你等江湖人别多管闲事!” 客栈里的老客人们顿时爆发了不满,有人骂道:“这客栈在这儿这么多年,没哪个当官的敢进来,谁不知道这是苗疆神教的店子,不怕神教的人寻仇?小心半夜家里死人!” 这个人的嗓门最大,被统领听到了,立刻令几个士兵把人捉了出来。 骂虽敢骂,但跟官兵动刀动枪却是犯不着。这统领也知道这点,所以拎了个人出来以儆效尤。 楼下的嘈杂早惊动了陆长卿,他扫了眼就了解了事态。官兵已经把客栈里里外外围住了,眼看着就要搜查,他和凤岐今日必定躲不开了。与其被搜出来,不如装作武功恢复主动出去更有胜算,只是这样到底太过冒险。他正略作犹豫,就见这统领要杀这里一个酒客,那酒客他也眼熟,这人每晚在这里找人拼酒,笑嘻嘻地倒不讨人嫌。何况,他也算是为自己出头才惹祸上身。 几个士兵按住那酒客,酒客醉意朦胧,气急败坏地挣动着,不知是含在嘴里还是反呕出来的,朝统领的脸上吐一大口酒 那统领连忙擦脸,口中大骂,恼羞成怒,亲自抽出刀来。 正当刀要当胸刺下时,客栈中又是一阵骚动,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二楼,此起彼伏地喊着“狴犴令主”。 统领抬头一看,见一身材修长,身披青裘的英岸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二楼,正神色恹恹地俯瞰着他。 那一日宫中包围庆侯他正在场,一眼就认出了陆长卿。 当时有纪萧掩护,事情发展又太快,众人着实没有摸清陆长卿底细。此刻这统领见他傲然无物地出现,开始担心起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 “逆贼陆长卿,还不俯首认罪,或许陛下仁厚,能留你个全尸。”统领道。 他话一出口,客栈整个炸开了锅。“狴犴令主竟然就是庆侯?”一片窃窃私语之中有人惊愕地大叫起来。陆长卿扫过去一眼,原来是那个话唠的店小二。 神秘莫测武功高强的狴犴令主原来是一身反骨夺了半壁江山的庆侯陆长卿,再加上庆侯和美貌国师那段众人都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相爱相杀,绝对能登上是月江湖邸报的头条。 知道那统领在试探,陆长卿轻轻一哂,“倒不如你先朝我叩个头,兴许今日我能留你个全尸。” 统领自然不敢亲自试刀,下令手下士兵冲上二楼拿人。 从一楼上二楼只一架仅一人宽的窄梯,一队士兵冲到半截,陆长卿眸光一动,手中忽然弹出一枚铜钱。 打头的士兵骤然惨叫一声,往后仰倒,一下子将后面的人都砸了下去。一队人气势汹汹杀上去,楼梯上就被赶了下去,顿时失了气势。再看那打头士兵披头散发,原来是发髻被陆长卿的铜钱削断了。 弹铜钱,弹水滴这都是狴犴令主惯用伎俩,一干江湖人看见了这熟悉的招式,纷纷叫好。陆长卿自己却清楚,他用的不过是手上巧劲儿,分毫没有内力,削断发髻尚可,若要打入皮肉却是不能。 然而这一下先声夺人,让统领更加畏惧。只是王命在身,他若是退了,也不敢回去复命。 陆长卿惯常以自家的兵做参考,这时倒是发现这些官兵比想象中要草包得多。他开始算计如果煽动这些江湖人,能不能打退他们。 这时候,他身后的门却开了,凤岐走出来,茫然扫了一圈楼下,看见穿着大周甲胄的官兵,露出亲切的神情。 他散着一头银发,赤着两只白皙修长的脚,披了件陆长卿的袍子,飘然往下走了几步,倚着楼梯扶手,笑吟吟地看那统领。 他穿着随意,又散发赤脚,却意外的竟不让人觉得疯癫或是轻浮,只觉得他如同蟠桃会上酒醉一脚踩空掉下来的神仙,逍遥写意,天质自然。 底下一干人却没有议论纷纷,反倒安静得异常。 凤岐国师这个人因为薄情寡义,特别是“诱杀”了全民英雄栖桐君后,就成了江湖和坊间茶余饭后嘲讽唾骂的对象,但是平心而论,到底多少次他力挽狂澜救国于危难关头,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前一任国君共王政治并不清明,百姓经常要骂骂朝廷,连带着自然也要骂骂凤岐这个“共王第一狗腿”。但是共王一倒,先后传出他被车裂,被囚禁,坠崖,中毒,病入膏肓这一系列消息,周朝百姓嘴上虽还骂着,心底却到底有些心酸。 谁都看得出,他会病到那种药石无救的程度,是被活活累出来的。不管他这个人如何,到底是为国为民呕心沥血。这样的人,可以不喜欢,却无法不尊重。 凤岐打量统领,又看看酒客,问道:“你怎么中毒了?” 统领一惊,“国师,您说什么?” 凤岐回头冲陆长卿含笑道:“阿蛮,你看他,中毒了都不知道,真是个呆子!” 这客栈本就是苗疆人开的,苗疆人擅长用毒,这帮江湖草莽也一向有些下三滥手段……统领忽又想起方才酒客朝自己脸上喷了酒,脸色顿时就变了。 凤岐随意甩着袖子,仿佛在玩什么新鲜玩具,随口又道:“我知道这个毒,这个毒叫酒云散,你可以试一下有没有中毒,快速吞吐气息半炷香的功夫看看?” “吞吐了会如何?”统领不能完全转过脑筋,毕竟看惯了凤岐在各种危难关头挡在他们身前,不自觉地就想相信他的话。他嘴上虽说不信,却已经开始试着吞吐气息。 “怎么样,胸口是不是觉得憋?眼前发黑?手脚发麻?”凤岐问。 统领的冷汗顿时流下,这些症状果然一点不错,看来真是中毒了!他一把抓过那酒客,吼道:“解药!”心惊之下,他喘得更急,愈发站立不稳。 “什么解药?”酒客晃着脑袋。 “你……” “你退兵,我可以把解药给你。”陆长卿这时开口道,他虽没弄清凤岐什么时候给这人下的毒,却知道要抓住机会。 “你……怎么……有解药……”统领按住心口,嘴唇发紫。 “你若不信,自然可以在这里待到毒发。”陆长卿轻轻一笑。 那统领本就畏惧陆长卿的武功,此刻又怀疑自己中了毒,心下打了退堂鼓。凤岐晃悠悠朝下又走了几步,陆长卿旋身而至,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回怀中。 “凤岐,他是坏人,咱们离他远点。”他柔声哄道。 一边店小二见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举动这般亲昵,眼都看直了。是谁说国师和庆侯相爱相杀的?这分明关系好得如胶似漆啊。 凤岐却露出悲伤之色:“他不是坏人,你看他穿着咱们大周朝的官服呢,他是保护咱们大家的。” 这几句话说的朴实又稚拙,让所有听的人都有些动容。 凤岐又絮絮道:“我给他解毒的方子,贝母三钱,甘草二钱……” 那统领飞快地记了下来。 凤岐笑眯眯道:“快去抓药吃,吃好了药,才能好好保卫国家,打跑坏人。”那统领听了凤岐的话,又回头望了他一眼,面色复杂道:“国师……” “嗯?”凤岐靠在陆长卿怀中,摇着他的手玩。 “我食国俸,一定保家卫国。您……早些回来。”他说完匆匆走了。经过门口,却有一人正好进来。 那人带了个斗笠,风尘仆仆,扫了这队官兵一眼,就径直走到凤岐跟前。 他摘下斗笠,满面风霜,“姓陆的,你居然把凤岐拐到这儿来了,让老夫一通好找!” 客栈一下子又沸腾起来,“荒原客!” 荒原客的赫赫大名,可是四十年前就打响了。 陆长卿有点感慨,若是早知道荒原客会来,他们也不必这么耗费心力将那统领哄走。他正想着,忽然右手手腕被荒原客藏在袖中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内力呢?”他强压震惊之色,只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陆长卿苦笑了下,也学样动动嘴唇:先赶紧离开这儿,再跟你细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伏笔太久,我给忘了=所以谢砚童鞋提早领了便当,今天想写新章时想起来了,觉得里子比面子重要点,于是抱歉我修改了48章。。。你们当他没死吧。。。= 真是太愧疚了。。。 ☆、第五十一章 “内力呢?”荒原客强压震惊之色,无声问道。 陆长卿苦笑了下,也学样动动嘴唇:先赶紧离开这儿,再跟你细说。 荒原客朝那刀疤脸掌柜使了个眼色,掌柜的便掀开账台后的帘子,领几人穿过去。客栈一干爱热闹的江湖人一边嬉笑一边喊着陆长卿和凤岐的名字起哄,想必次日国师与庆侯私奔的消息就将传遍市井坊间。 迅速穿过后院,坐上一驾遮挡的严实的马车,紧接着行了许久,到了码头。掌柜的似乎对这小码头十分熟悉,和几个人说了些话,回来告诉荒原客一会儿有船要离开,可以让他们藏身捎一程。 “苗疆神教的走私船,没人敢细搜,放心。”刀疤脸掌柜道。 荒原客对他却始终板着脸,只微微一点头。那客栈的饶舌小二也跟来着,在码头边的小饭馆点了些饭菜,让他们在等开船的时候吃。 陆长卿问:“掌柜的和荒原前辈认识?”他这人有分寸,平素并不喜欢打探旁人隐私。但这逃命的船是刀疤脸掌柜安排的,他必须弄清对方底细。 “我是师父的不肖弟子。”刀疤脸掌柜露出一丝苦涩。 “教你一身功夫,跑去给魔教当狗腿。”荒原客冷冷哼了一声。 陆长卿回想起刀疤脸掌柜骤然移行到统领跟前的步法,果然与荒原客一个路子。“我和凤岐在泰阿客栈的消息,也是掌柜的告诉荒原前辈的?” 荒原客喝酒的手一顿,心中暗道:这个陆长卿倒心细如发,什么都想得明白。 “我四处找你们,洛阳附近能动用的关系都用上了。”荒原客叹了口气,“找你其实还有一事,我那孙儿如何了?” 陆长卿知道荒原客想必听说了谢砚遭埋伏的事,“我已让他回镐京了,阿砚没有受伤,前辈放心。” “那小崽子和他哥哥虽是一胞双生,性子却大不一样,从小没个入世之心,每天和那帮谈玄论道的混在一起。也不知长大怎么转了性,成日跟着你,非要讨个功名似的。”荒原客感叹道,“对了,阿戟在白龙江和国师失了联系,后来听说凤岐去了洛阳,找了几次,都没让进宫见上一面。我估计过几日他就捺不住要来找你们了。” “大家都没事就好,希望这次能顺利到镐京吧。”陆长卿伸手替凤岐拢了拢鬓角的头发。 “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荒原客面色凝重下来。 陆长卿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直想解凤岐的赤霄毒,机缘巧合知道了个神医,他告诉我一种解毒的法子,但是这法子需将我的内力渡给他。” “然后你跑进王宫,把一身内力输给国师?”饶是荒原客一生奇遇无数,此刻也惊得瞪圆了眼,“你以为王宫是你家后院?没了内力逃不出来怎么办!” “想不了那么多,我去时,他都快……”陆长卿看向一旁玩弄馒头的凤岐,忍不住将他搂紧了些,“有没有内力,逃不逃的出来都无所谓,凤岐的毒能解了就好。” 虽然陆长卿这么说不顾大局,但荒原客却不想说什么大道理。人这一生,能这么不顾一切的对待另一个人,已是极其难得,这种生死相交的感情面前,说什么道理都没有意义。 “之前听了那么多传闻,都不如亲眼一见啊,”孙姓店小二忍不住感慨起来,“看来跟着跳崖果然是真事儿了!” “整日把别人当谈资,真是受够了你们。”陆长卿忿然道。 “说起来我没想明白啊,那个统领到底怎么中毒的?真是醉鬼胡老三那口酒藏了毒?那他还能差点让官兵给剁了?是不是国师偷偷给下的啊,但他连楼梯都没下啊!”店小二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荒原客把事情经过问了一遍,捻了会儿胡子,忽然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是这么个小伎俩!小子,你连续狂喘上一炷香功夫,也得两眼发黑、手脚发麻不可!” “啊?怎么回事?”店小二仍是云里雾里的。 “凤岐通于医理,知道这么个喘疾:有些个人情绪受到刺激时,会出现急喘,导致手脚发麻喘不上气。其实正常人如果这么急喘,也能诱发同样症状。所以那当官的是被他哄了。凤岐嘛,向来是很擅长利用气氛和局势的。”荒原客解释。 店小二听完顿时两眼放光,“国师竟然能想到这个法子!怪不得别人和他打仗总吃亏。” “如此说来,”荒原客意味深长地盯着凤岐,“他总算还没有彻底废掉。” 凤岐任凭众人谈论他,却只是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陆长卿的手指,头也不曾抬起。 船很快出发,荒原客带着陆长卿、凤岐三人告辞了刀疤脸掌柜和店小二上船。安顿好了凤岐,陆长卿坐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一边喝酒暖身,一边断续低咳。 荒原客从门外看到他这副萎靡畏寒的样子,心中五味陈杂。 伪装不良于行,却一朝挟持天子,这种心机和判断力不是一个疯癫之人能有的。但是荒原客也曾迷惑过,如果凤岐在装疯,凭他对他先师的发过的重誓,又怎么会乖乖跟陆长卿出逃洛阳。 直到方才,真见了这二人,他醍醐灌顶。 凤岐众目睽睽之下挟持天子,留在洛阳那是诛九族、凌迟车裂的死罪。而凤岐一死,陆长卿不会再维持东西对峙的局面,必定与洛阳拼个死活。但倘若凤岐跟随陆长卿离开,碍于凤岐身份,陆长卿反倒不会急于西进灭周。 所以,凤岐越是清醒,他越是不会离开陆长卿。 陆长卿心思细致,恐怕也早已想透这层道理,不知他心中会做何想法。荒原客喟然一叹。 他正沉思着,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过去陆长卿是不会有这么重的脚步声的,如今失了内力,更弱于寻常人,连脚步声都可听出一丝细微的不稳。 “前辈有心事?”陆长卿披着轻裘,拎着酒壶,微微一笑。 “你就没有心事么?”荒原客反问。 “就算他不是仅仅因为想和我在一起,才肯跟我走,这一点至少也占了一部分原因。”陆长卿摇晃着酒壶,“世间的事大都如此,人的选择都是出于很多理由,一定要完全占领一个人的心,实在太贪心了。” 荒原客知道了陆长卿想的和他是同一件事,没料到他如此洒脱,不由得悄悄打量他,心中感到这人这几年真是变了。 “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都是因为受到了很多的伤害才会这样自我保护。一个人既然戴上了保护壳,又何必生要给他摘下来,让他再受一次伤呢……”陆长卿掩着口咳嗽,雪色的面颊浮起潮红。 “你……” 陆长卿摆手,“不要紧,那解药有些毒性,我底子好,倒不影响寿命。前辈不要担心。” 陆长卿到了这个年纪,正是男子风华正茂的时候。他本是揽尽半壁江山,武功绝世无双,容颜又盛极,无论想要世间哪个女子,都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然而他却偏偏要喜欢凤岐。 凤岐已经过了他的人生巅峰,正在缓缓地往下走。然而即便如此,以他的阅历和手腕,都不是个能随意养在深宫的人。 “……为什么非他不可?”荒原客问。 “谁知道……”陆长卿闭上眼,看到了那明媚的阳光,碧绿的湖水,曲折的石桥,那神明一般不可方物的男人,“我看见了他,就再也看不见别人。” 水路颇为顺利,安稳行了几日,已临镐京。到了这地界,留深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陆长卿终于稍稍舒了口气。 一放松下来,他才骤感浑身的疲惫,撑了一日就病了起来。他鲜少生病,这一病竟然来势汹汹,荒原客不敢强行赶路,在临水的城中找了家客栈暂且住下。 凤岐自己就已经够糊涂,荒原客不能放他照顾陆长卿,所幸谢戟接了讯及时赶来,把凤岐哄出去照料。 白龙江一别,师徒二人已许久未见。谢戟虽一向沉稳,却也到底少年心性,目中时常掩不住激动之色。凤岐听闻这是自己徒弟,瞧着也眼熟,心下十分欢喜。谢戟与荒原客只打了个照面,就被凤岐拉着叙话。他说了离开白龙口后在江湖中的各种辗转,凤岐听得不甚明白,却能感受那种情绪,不断抚摸他的背安慰。 陆长卿昏睡了三天三夜,朦胧中喃喃哭着兄长的名字。荒原客虽一向体谅凤岐的心情,却从没留意过这个栖桐君的弟弟。此时此刻,方才体味出陆长卿身上的重压和痛苦,不禁动容。 第四日陆长卿终于转醒,他猛然睁眼,大呼了一声“凤岐”,又出了一层冷汗。 “凤岐有阿戟陪着。”荒原客端给他一碗药。 陆长卿梦到了凤岐坠崖的噩梦,醒来仍是惶惶不安。他接过药啜饮了两口就捧在手中,望向门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荒原客看了,说道:“我叫他进来吧。” 陆长卿倚坐在病榻上,胸口仿佛被人用巨石狠狠砸下,一颗心上下颤抖着没个着落。上一次在歧关的事他还心有余悸。等了片刻,荒原客踅回,却只是端了碗新煮的粥。 “凤岐……” “没在院子里,店家说阿戟陪他上街抓药去了。这地方留深已经鞭长莫及,阿戟武功又不弱,你尽管安心养病。”荒原客看他实在可怜,劝慰一句。 陆长卿知道荒原客照顾他不易,不能再一意孤行给他添乱。强按住心绪,一口一口喝粥,拼命让自己尽快痊愈。 吃过药,又喝下粥,他倦意袭来,再次昏睡过去。醒来时已经傍晚,陆长卿心跳得紊乱,荒原客给他号脉,皱了皱眉。 “怎么如此心绪不宁?”他问。 “凤岐回来了?”陆长卿再床上挣扎了一下,却没能坐起身。 荒原客怔了下,转头看向窗外,“天色是不早了……” 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收回视线起身,“看来他们回来了。” 门被推开,却是谢戟一个人走进来。 “凤岐呢?”陆长卿支撑起身子,脱口而出。 谢戟露出一丝困惑,微拧眉尖,“我进来时没看见师父。庆侯,你病得不轻,先躺下……” “什么意思?”陆长卿却反倒一挣而起。 谢戟更为困惑,用目光无声询问荒原客。 荒原客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早晨国师不是被你带出去给庆侯抓药了么,他人呢,你怎么说没看见?” 谢戟心中一震,却知话说出来必定大乱,他保持着平静的神色,定定看着荒原客,沉默一瞬,才缓缓开口道:“爷爷,我接到你的飞鸽传书就出发了,我这是刚到。” “我根本没见过师父。” 荒原客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表情十分僵硬。陆长卿心思却敏捷,一刹那已经把整件事想透,遽然如五雷轰顶,面色灰白,摇摇将崩。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 ☆、第五十二章 下了马车,凤岐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条大河。红彤彤的落日与水相接,波涛滚滚的河面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辉。 河岸边苍白的蒹葭随晚风摇曳,河荡里不时飞出几只野凫。 凤岐双脚已经走得酸痛,他摇摇晃晃,苦恼道:“小戟,我走不动了。” 黄衫少年停住了步子,慢慢回身,伫立在长河前莞尔看他。 “你当真看不出我是谁?”谢砚逼近了他,盯视他幽黑的眼眸,“凤岐,你这个懦夫,你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面对,竟然借由装疯卖傻来逃避。”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15节 凤岐瑟缩了一下,歪了歪头,“小戟,天冷,咱们回家。” 谢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强行将他拉扯着前行,“中了埋伏的时候,看到长卿来,我真的很高兴。他那时对我说对不起,我却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 他突然停住步子,轻笑了一声。凤岐摔倒在地,脚踝刺骨的疼痛让他面色苍白。 “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是因为你。”谢砚低头看他,“原来是为了给你求解药,他在个江湖郎中的门口跪了正正十天,即使前锋船队遭了埋伏也可以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他是该道歉,他怎么对得起我……” “我全身的骨头都抵不过你一根头发……” 凤岐似是不明就里,安宁地端详着他,就如同他关注谢戟时的神色,含着为人师表者对徒弟的关怀。 “凤岐大人,你这一生都为了周王朝奔走,如果最后死在周王朝统治者的手里,恐怕是在讽刺不过了吧。”谢砚笑着把凤岐扶起来,继续扯着他往河边走。河面上已经可以看到一艘船影。 “周王杀了你,长卿必定要灭了周朝替你报仇,也算对跟随他的出生入死众将士有个交代。多少年后,还有谁会记得你呢,凤岐大人?” 谢砚虽个子不及凤岐,却气势逼人。身披霞光,犹如一尊凶神。 凤岐或是听不懂他的话,抑或是根本没有听。他察觉到对方的怒意,下意识地抬起手揉了揉谢砚的脑袋。他安慰小孩子和小动物总是这个样子的。 柔软的手抚摸在头顶,谢砚如同被火灼了一般,蓦地后缩,怔忡了一下。 回家的船就在眼前了,凤岐心想,但他却感到有一股力量再拼命地阻止他前行。他的腿酸疼极了。 是谁不让我上船,是谁在耳边一直叫我往回跑?这个人是谁?凤岐昏沉地想。 谢砚已经不见了身影,他惶然后退几步,船上已经下来了一干人,直直朝他奔来。 “凤岐会在哪里……”陆长卿用力按住太阳穴,消瘦的双肩几乎撑不起青裘。他忧虑伤神,愈发病骨支离。 荒原客凝重地看着他,“寻了这几日,能找的地方已经找遍,没有阿砚的信儿。” 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没有看好他,我不应该生病,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带他回去,让他过安心的日子……咳、咳咳……”陆长卿身子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窗棂才没有跌倒。 荒原客眉头紧锁,谢戟扶住他道:“庆侯殿下,师父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你病得厉害,不要再耗损自己了。” “他每次死里逃生,旁人只看到结果,过程险恶谁又知道,”陆长卿忆及往事满心悔恨,轻轻推开谢戟,定了定神,“阿戟,你替我放出消息,准备我的后事。” 荒原客大惊,谢戟却叹道:“这法子或许能引出阿砚,但是同样会引来洛阳的追兵。” “我的部下已经在前来接应的路上,只需加强护卫便可。” 荒原客这下听明白了,呵道:“生怕敌人不知道你在哪儿似的!引阿砚来,说老夫死了不就是了!” “以感情为挟乃下下之策,不好借荒原前辈的名伤了你们祖孙和气。何况阿砚知道我病得重,更易取信于他……”陆长卿眼前发黑,不得已让谢戟将他扶回床上。 荒原客叹了口气,想不到有一天要如此算计自己的孙儿,然而谢砚生来偏激,凤岐被他骗走恐不得好,自己也就不得已而为之了。 七日之后,谢砚出现在陆长卿搬去养病的相如山庄。 深秋时节,暮雨沉沉,池塘里的残荷在雨中摇晃,雨珠落在水面,涟漪不断。 他眼里也装不下荒原客和谢戟,一股脑风尘仆仆扑开了门冲进去。屋内并不像庄子里那么死气沉沉,倒是烧着火盆,透着些生气。 陆长卿支颐倚卧在软榻上,身上盖着青裘,墨色长发散开,透着几分病容。 他听见动静,睫毛微抖,睁开了眼。 谢砚心中虽有怨恨,但见到陆长卿本人,又万分心疼。这人过去征战沙场,所向披靡,而如今却是武功全失,卧病在床。 “长卿,你的病势看去没传得那么重,是为了引我出来?”谢砚站住不动,直勾勾盯着他。 陆长卿缓缓撑着扶手坐直了身体,额头浮出一层薄汗。 “阿砚,你助我逃出酆狱,替我南征北战,我很感激你。你中了埋伏我未能及时解救,我愧对于你。你若怨我,再怎么对我我都绝无二话。”陆长卿轻轻叹气。 谢砚走了过去,坐到他的榻边。伏下身子将额头抵在他的腰间,双手颤抖着抱住了他盖着柔软青裘的腿。 “绝无二话?我如果让你这辈子都不喜欢别人,日日与我相伴呢?”事到如今,谢砚毫不避讳,直白相告。 陆长卿定睛看他,只觉他竟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感情的事强拗不得,但是如果你执意如此,我还是可以答应你。”陆长卿道,“这么做,你是否能放回凤岐?” 谢砚抬头,淡淡看着他,发出了持续不断的笑声。 他双眼通红,双唇微颤,“陆长卿,今日你我算是把话说明白了。你对我当真是无情的很,我知道了。” “凤岐,你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陆长卿陡然撑起身子。谢砚双手抓住了他腰带,跟着往前膝行了几步。 “他在哪?” “此刻,当在洛阳了。” 陆长卿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一股甜腥冲上喉头。 “凤岐难逃一死,你要杀了我替他报仇么?”谢砚心如死灰,绝望中笑了。 陆长卿沉默了许久,徐徐道:“是我错了。” “你有什么错!”谢砚怒吼。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陆长卿喃喃道,“阿砚,以后你遇到喜欢的人,不要再这样做了。” “你住口!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是我错了,凤岐……”陆长卿的嘴角流下一缕鲜血,须臾,呕出一大口鲜血。 “长卿……长卿!他害了你多少次,你忘了他吧!”谢砚忍不住潸然泪下。 陆长卿勉力挣开他,散发披衣一把推开雕花木门,走入了昏暗的雨幕中。 荒原客守在院中,见他竟牵马欲上,冲过去扯住缰绳,“陆长卿,病成这样出来淋雨?给我滚回屋去!” “长卿哥哥……”谢砚想往前拉他,肩膀却被人牢牢抓住。 他一回头,却看到兄长愁云微笼的面容。 “阿砚,这个人对你无心。”谢戟叹道。 “我知道……可是我真心喜欢他……” “爱是成全,不是占有。你如果真心喜欢他,就成全他吧。”谢戟神色清冷,眉尖却笼着忧色,“男子汉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儿女之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不可寻死觅活,更不能因为嫉妒行不义之举。” 谢砚无法追过去,双膝一软,跪坐于地。 陆长卿夺回了缰绳,策马飞驰而去。昏暗四野,秋雨潸潸,他的身影很快融合在烟雨暮色中,杳然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黑吧 ☆、第五十三章 一夜雨后,苍白的天光打在窗纸上,为昏暗的大殿透过来一层隐约的光亮。殿外西风呼啸,窗纸上映出不断飘落的梧桐叶影。 凤岐端坐在蒲团上,微微垂着眼。眼前的玉石地面不断晃过落叶的影子,宛若斗转的星辰。 公子留深穿着厚实的貂裘,走进院中,惊见纷纷而下的梧桐叶,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萧瑟。 “这院中原来这么多梧桐树,叶子像是下雨般落得绵绵不尽似的。”他神色冷然,对着身边的小寺人抱怨。 “想是昨夜雨大,今日又起风。梧桐秋天里是容易落叶。”小寺人小心翼翼应对。 走进昏暗的大殿,帷帐一层层掀开,又一层层落下,进了三重,方步入大殿的最深处。没有烛火照明,唯有透进来的丝缕天光,殿内的人和物都覆上了一层阴影,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旦点起烛来,他们便将随着阴影一同褪去。 面前这个敛容端坐的男人,是留深他这辈子最敬最畏,又爱又恨的人。 男人身着暗紫色华服,玉簪束发,精致的五官仿佛已脱离了时光的轨道,宛若一尊古老的玉石雕像。 对他的杀机,从丰韫射出来的那一箭开始。 最后的犹豫,被他擒王为质碾碎。 “国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留深慢慢伏身,跪在他的面前,窥伺着他的神色。 凤岐坐姿挺拔,双手合拢安放在膝头。半阖着双目,抿起的嘴角藏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仿佛仍有千言万语告诫,却又似乎已无话可说。 他那戎马倥偬的一生,前一半和栖桐君并肩作战,抵足而眠,快活肆意;后一半谋权夺势,朝堂隐忍,以奸滑薄情闻名。 人不过中年,这一生却已太过漫长。陆长卿犹如一瞥惊鸿,将他死寂的平静划割的七零八落,让希望、悲痛、欣喜、怨愤种种情绪一涌而出翻上水面。让他知道,自己仍然活着。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 他死或不死,战争都已不可避免。他苟延残喘,无非是让周王多了一个可以时时刻刻用来要挟陆长卿的筹码。 凤岐感到有些可笑,他连自己的生死都要算计,都不能仅凭一己之愿。 所以他只是似笑非笑地垂着眼,却一言不发。 留深窥探他的神色,只觉得从容平静之中,又暗藏一种骇人的嘲讽。 “国师,你犯得是凌迟车裂之罪,但毕竟功勋在身,我留你个全尸,”留深觉得此刻不语的凤岐更让人觉得森然,就如同下一刻他便可以扼住自己的喉咙,或是用琴中短剑刺穿自己的心窝。他一向都是条披着人皮的毒蛇。 留深身边的小寺人已经端来了一条白绫。 隐秘的殿中并无旁人,小寺人不敢言语,低着头搬来一只凳子。凳子放在梁下时,凳脚碰到地面发出一声钝响。 他踩在凳子上,将白绫的一端丢上房梁。因为畏惧手抖,他丢了两次都没有挂上。凤岐等了一会儿,便抬起头看他动作。 又丢了一次,白绫终于挂在了房梁上。 小寺人小心翼翼打了个死结,迈下凳子。三尺白绫在昏暗的大殿摇摇晃晃,无数片梧桐叶影在苍白窗纸和冰冷的地面疯狂地一晃而过,整个大殿光影缭乱,似真似幻。 小寺人又战栗兢兢扶起凤岐,扶他踩上凳子。凤岐垂着手,偏过头望了一眼窗纸上的天光叶影。 小寺人将白绫套在他的脖子上。 凤岐回过头,站在凳子上,俯视着留深。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让留深莫名心惊胆战。 他屠杀的是自己的恩人,这笔账到了阴曹地府怎么算?留深忽然心慌意乱地晃过这个念头。 小寺人看向留深,留深后退了几步,朝他点了点头。 小寺人跪下去,搬开了凤岐脚下的凳子。 一瞬间空气骤然紧绷,昏暗之中,修长的人影在拼命地挣扎,然而这挣扎悄无声息,也只能引得他挂在半空不断地晃动。 公子留深浑身居然颤抖起来,不断地后退。那悬挂之人的挣扎越来越弱,渐渐双手垂下,只不时抽动。留深的嗓子里无法克制地传来一声尖鸣,他丢下小寺人掉头就走,撕开了数层帷帐,逃出了昏暗的大殿。 殿外西风未停,梧桐却不再落叶。院内数十株梧桐竟全部落光了叶子,唯有光秃秃的枝杈如鬼爪一般伸向天空,仿佛正在发出一声声怨毒的呐喊。 国师死讯昭告天下,三月之内,战火燎原。 狴犴阵法,玄金兵器,逆侯长卿的怒火无人可挡,三月之后,洛阳城破。没有直接交过锋,周朝的将领低估了逆侯的实力。青铜兵器根本无法与铁兵抗衡,一个暗泽涌动的玄金时代已经悄然降临。 三月来几乎没人听过陆长卿说话。他沉默地骑着的卢马,迎着狂风驰过城中熊熊大火,直奔王宫而去。这样的场景,一如当年他攻陷镐京一般。 只不过此刻在这里,再也不会有那个男人。 他骑着马连过三殿,只见颓倒坍圮的龙椅,却没有见到周王的人影。 他调转马头骋入后宫,随手砍倒几个零散的侍卫,如入无人之境。仇敌就在附近,他复仇在即,狂喜之中却仍是面如死人。 前面是王后的寝宫。他冲到跟前,在殿门外看到了那个人影。 留深冷然道:“陆长卿,你不过是个亡命徒。你们陆氏将永远背着逆贼的名头。” 陆长卿勒住了马,突然狂笑不止。因为消瘦而过分深刻的五官,狂舞的染血长发让他如索命的亡魂一般狰狞。 “你笑什么!”留深怒道,殿周树丛中的箭头寒光闪动。 陆长卿置若罔闻,突然策马前奔。无数暗箭齐发,他竟不予理睬,越过门口的一瞬,一剑斩下留深的人头。 那速度迅如闪电,竟无人能拦。留深脸上还来不及露出惊诧之色,已经人头滚落。 数支箭刺入陆长卿的脊背,他浑然不觉,骑马冲入了殿中。 殿内却十分安静,也不见伏兵。 纪萧怀中抱着婴儿,安然端坐在殿正中的椅上。 陆长卿的战马咆哮着喷出白沫,在母子二人跟前扬起前蹄。陆长卿紧紧勒住了马。 “他死了吧。”纪萧淡淡地说。 纪萧不是久养深闺的弱女子,她是曾经披甲上阵的巾帼豪杰。陆长卿浑身戾气,手提染血宝剑,也吓不住她。 “他、该、死。”陆长卿许久未开口,声音沙哑异常,却一字一字饱含恨意。 “周朝,终究是要到头了。”纪萧哄着婴儿,面无表情地说。 陆长卿下了马,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按住了婴儿的脖子。 纪萧并不阻拦他,等婴儿一死,她也要死了。 兄长、凤岐、留深、儿子,所有人都死了。 陆长卿却在这时收回了手,默然站着。婴儿脸上沾了湿冷的血,哇哇地哭起来。 “凤岐和我哥哥是一样的,他们只是在尽力保护所爱的人生存的这片土地罢了。” “既是凤岐所愿,这片地方,就留给他吧。”陆长卿看着那婴儿说。 纪萧霍然抬首,震惊地注视着他。 陆长卿不以为意,翻身上马,策马而出。殿外箭雨划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又纷纷扬起。 洛阳战后,周王身死,镐京收兵。 周朝新王登基,洛阳这边百废待兴。镐京建立西庆新朝,论军功行赏封侯封爵。东周西庆两方陷入了长久的对峙又并存的微妙局面。逆侯威名盖世,北震戎狄,南慑蛮夷,竟也再无外族敢垂涎中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十一就要完结啦 ☆、第五十四章 西庆建朝后七年,苏浙当地乡绅集资在太湖上建了个莫邪楼。仲夏清晨,登楼远眺,可将太湖的浩淼烟波尽收眼底。 莫邪楼有三层,一楼是个大厅,正中间搭了个戏台,晚间请戏班子唱昆曲,白日租给说书人。二楼是一圈雅座,既可以观赏风景,又可以听书听戏。 三楼原本是二楼的屋顶,一些孩子心性的年轻江湖人喜欢跳上去喝酒看景,久而久之店家就搭了个凉棚,成了三楼。 虽是仲夏,陆长卿仍是在碧色单衣外披了件灰色斗篷。坐在三楼的石凳上,他一边啜饮着温酒,一边听楼下隐约传上来的说书声。 “……只见那国师猛然从琴中抽出一物,众客官以为是什么?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那短剑长不过二尺,摆弄起来恁的灵活。犬戎主见不是事,正要上手去挡,那国师却两眼如炬,双瞳深红,竟使出了摄魂大法!犬戎主一下子失了神,就是这一下子,只听嗖的一声!呲啦——短剑生生就从犬戎主心窝穿出来了!” “……国师还未站稳,隐约寒光一闪,他后脖颈子顿时汗毛倒立,不好,是哪个蟊贼放的冷箭!他已用尽了力气,脚下一软,仰头就倒了下去!万丈悬崖就在身后!” 众人纷纷倒抽冷气。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匹黑马从天而降,一人飞扑而下!你们当是何人?逆侯陆长卿!那国师是瞪圆了眼也没想到,两个人就势双双坠崖!” “那国师哭道:‘长卿啊,你怎地如此痴!’陆长卿也是眼泪涟涟,‘凤岐大人,你若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横竖我们都要一起!” 陆长卿听不下去了,他放下酒杯咳了两声。 公羊喜哼笑道:“不好意思了?” “当时不是这么说的。”陆长卿摇了摇头。 谁能想到,那时候的惊心动魄,如今却已经成了说书人手中的话本了呢。陆长卿油生出恍然隔世之感。 “我听说谢戟被那小周王拜为宰相了。”公羊喜研究着这客栈的酒,用筷子蘸了蘸点在舌头上。 “他一直想有番作为,这样也好。纪萧这几年将东周治理的清明,拜了谢戟必定如虎添翼。怎么说谢戟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陆长卿望着浩浩烟波,淡淡地说。 “东周能安稳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你在西边挡住了那些戎狄。小周王现在不济事,日后却要长大,待他及冠,你已老了,又没有子嗣,这大好的江山不知能这样安稳多久。”公羊喜仍是喜欢挖苦别人。 忽然之间,楼下人声鼎沸,一时阑干上人头攒动。 “怎么回事?”陆长卿漫不经心地问。 “我看你这些年真是豆腐里挽米汤——糊里糊涂!今天莫邪楼一大早挤了这么多人,自然是看清风寨的。今天正巧是清风寨主回寨的日子!”公羊喜鄙夷道。 “清风寨主?”陆长卿这些年或是坐镇北方,或是幽居深宫,确是已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面色愈发苍白,身体也每况日下。荒原客找来了公羊喜,拉他到江南游玩,也顺带调理他的身体。 “听说那寨主是个奇女子,专门打劫东南沿海那些倭寇船只,只在每年六月望日回太湖休养,所以不少人特意在这天跑到莫邪楼看她。江湖上的人都称她‘太湖女侠’。” 陆长卿听过便罢,也并不入心。时光流逝,外物纷扰,却再没有什么能进到他的心里了。凤岐若是还在,他就可以带他到这湖上,吹吹风,看看景色。就算哪里都不去,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 “女侠!女侠的船来了!”有人心花怒放地高呼。 只见浩荡湖面,一叶扁舟缓缓从雾中飘出。 船头一人,身材娇小,却墨衣拄剑而立。 “女侠!女侠!”楼中呼喊此起彼伏,可见这江湖侠女深受爱戴。 “有人说她原本是个靖国一个高官的女儿,后来在战争中家道中落,流落江湖,落草为寇。几年下来,成了远近闻名的侠盗……”公羊喜话音未落,忽然惊起,“那是什么?” 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暴起数人,举刀朝那扁舟杀去! 那女侠功夫不俗,与这一干东瀛刺客缠斗,也未落下风。她船后的手下们也纷纷抽刀迎敌。 只是这一动干戈,周围的民船收到波及,不少船客妇孺落水。 清风寨主是个侠义之人,一边对付刺客,一边将身边落水的人捞上船。然而这样一分心,躲闪不及身上顿添了几处刀伤。 陆长卿心如死水,漠然观看。公羊喜知道他已无尘世之心,在一边挤兑道:“瞧人家女儿一身侠骨,倒是有些人只会隔岸观火。” 他刚说完,只听“哗啦”一声,陆长卿扯下灰色斗篷就跳入了湖水中。 陆长卿这几年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即便他要去相助,公羊喜也绝不许他掺和。只因以为他绝不会出手才出言揶揄,没料到这下反倒弄巧成拙了。 公羊喜又不通水性,气得在楼上直跺脚,口中对陆长卿大骂不止。 陆长卿游过去,并不理会打斗的众人,将一个呛水的妇人捞起,举到客船上。他毫不停歇转身又游到另一个老人身边,将他托起送回船上。来回了几趟,落水的船客都已被他救起。 这时候清风寨也已经结果了所有刺客,水面又恢复了平静。陆长卿力气耗竭,双手扒在船舷喘息之时,一只纤纤素手伸到了他面前。 “壮士,上船来。”那女子毫不扭捏地招呼他。 陆长卿难得感到一丝快意,也落落大方地抓住女子的手上了船。 “在下赵靖,多谢壮士相助,如若不弃,到我寨中喝一杯热酒去?” “在下陆长卿,久仰姑娘侠名。姑娘盛情相邀,若再推辞反倒是我失礼了。”陆长卿拱手道。 西庆人并不避讳王的名字,反倒这些年叫长卿的人越来越多。即便陆长卿报上真名,也不会有人猜到他就是那个威震天下的西庆王。然而赵靖听到他报上的名字,细细地打量起他。末了晦下目光,仍是一副不变的笑意。 陆长卿随赵靖去了清风寨,都是闯荡过江湖的,一干人喝得酣畅淋漓。寨中一个年轻舵主醉意酣然问:“陆兄到太湖游玩,可去过松月观?” “那是个什么好去处?”陆长卿随口问。 “那道观就在东面的山上,建筑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每年这个时候要举行祭山大典,还有傩舞可看,到时候十分热闹,当地老百姓都争着去看呢。” 赵靖嗔道:“小宋你醉了休要胡言,不过是一个破道观,几个道士咿咿呀呀地唱,有甚么意思!还不如西坡的清泉寺,那里的大金佛好看!” 陆长卿本也无心游玩,兴致阑珊,随意道:“有时间时就去走一走,哪里都行。” 次日赵靖备了小船,渡陆长卿去看清泉寺的金佛。岂料到寺门口吃了闭门羹,才得知有个东周的大官员来寺里拜佛,这一日寺院就闭门谢客了。 一起陪着的那个年轻舵主大约真是喜欢松月观的祭典,忍不住嘟哝,“时辰还早,祭典还没结束呢,倒不如现在去看,也好过白跑一日。” 赵靖默了默,须臾笑了笑,“也好,你送陆兄去吧,寨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就先回去了。” 赵靖上了另一只小船,注视着陆长卿的身影越来越远。 七年时光已经足够漫长,事到如今,见到陆长卿,她也不觉得如何怨恨。 凤岐大人,或许过些日子,我也能平静地面对你,重新拾起琼琚这个名字了。 陆长卿沿着石阶慢慢上山,年轻舵主虽是着急,他却不紧不慢。这世上能让他产生兴趣的事情少之又少。 祭山大典在后山上,需要穿过道观。陆长卿正要进去,却见那年轻舵主迈不开步了。他满脸通红地偷看着手里拿了一把香的年轻道人。 “要香吗?”道人似乎也认识他,没好气地问。 “要!要!”年轻舵主立马点头如筛子。 年轻人羞涩的恋情十分可爱,陆长卿微微弯起嘴角,想要微笑一下,却觉得面部肌肉沉重,不知怎么才能做出笑的表情。每当整颗心稍稍轻一些,就立刻感到一块巨石狠狠压下,他不得不拼命喘息才能扛过这一阵。 陆长卿转身自己走进了道观。穿过苍松古柏的院落,从后门踱出,这才见陆陆续续有人下山,想必祭典已经结束。 陆长卿本也无心凑这热闹,只是觉得后山云岚悠远,景致怡人,信步走走,倒也能舒缓心情。 这么多年过去,他日日夜夜,无论坐卧,一颗心都如同在火上煎熬。请了无数大夫,没有一个人能治好。头几年他时常暴跳如雷,胡乱发火,这几年倒是不再表露,从身到心陷入死寂,虽外表安静平和,实则却病入骨髓,比头些年更为不堪。 公羊喜形容他现在的状态是“等死”实在再贴切不过。 越往山上走,人烟越稀少。一条清亮小溪从松间石上潺潺流淌。陆长卿不禁脱下鞋子,赤着双脚踩在溪水中。清凉的溪水抚过脚背,触感十分舒适。 他正闭目养神,忽觉脚背一痒,睁开眼睛,见脚腕上覆了一朵雪白的牡丹花。他弯下腰把花捡起来,顺势抬头,只觉眼前阳光明媚耀眼,隐约有个高挑的人影。 那人身着长长曳地华丽繁复的紫纱衣,手里拎着缀满牡丹的花冠,一头雪发宛如倾泻的银白月光,细长的眼梢挂着金色的残妆。他涉水而来,嘴角衔笑,顾盼生辉。一股自然清新的牡丹花香幽幽袭来。 陆长卿感到时光逆转。 凤岐又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 和那个明媚午后的初见一样,炽烈耀眼,摄魂夺魄。 男子微微笑着,目不斜视地走过他的身边。 错身而过的一瞬,陆长卿的手,牢而有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章,今晚或者明早 ☆、第五十五章 凤岐诧异地看着伏在自己肩头浑身发抖的男人。他好心地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等了好一会儿,他的脚都站酸了,男人也没有松开手。 他推了男人一下,拉开些距离。男人双眼通红,紧紧盯着他。 凤岐有些畏惧,耸了耸肩膀,又沿着溪水朝山下走。男人同样地不说话,却一直跟在他身后。 凤岐漫不经心地踢趿着溪水,随意摇晃花冠,牡丹花纷纷散落,他也无知无觉。 陆长卿跟在他身后,不断弯腰把他落下的每一朵花都拾起收好。 凤岐回了松月观,老道人正和一干徒弟收拾祭典的礼器和香火。一个小道童笑着打了招呼:“师兄回来了?屋里有热饭,快去吃吧!” 凤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走进屋里扯开衣领,端起碗正要吃饭,就见那个一路跟来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站到桌前。凤岐指了指碗,似是问他要不要用饭。 陆长卿眸光一动,一把按住他肩膀,把他按到了墙上。凤岐有些不悦,正要掰开他的手,却忽然发觉他浑身都在颤抖,不禁停下了挣扎。 陆长卿直直盯着凤岐脖子上的一圈暗褐的痕迹,哑声问:“这是什么?” 凤岐说不出话,手遮在颈前,摇了摇头。 陆长卿蓦地闭目,两行清泪簌簌流下,“听说七年前他们用白绫绞你,这是不是那时候留下的痕迹?” “如果我今天没有上山,是不是就会错过你,又要等上七年,或是一辈子?” 这个男人怎么又哭了?凤岐无奈地想,这个人的两鬓生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应该年纪很大了,为什么像个孩子一样爱哭? “凤岐,你就不想见见我么?你知道我这七年过得生不如死?你为什么不认我?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陆长卿瘫倒在地,只能用双手死死抱住凤岐的腿支撑自己。凤岐看他蓬头垢面的样子,心生不忍,用手轻轻抚摸陆长卿枕在他膝上的头,理顺他的乱发。 陆长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做个这样的梦。每每子夜惊醒,满脸是泪。他心中怕极了突然醒来,他用力把头钻进凤岐怀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梦的破碎。 抚摸着膝上男人的头发,凤岐感到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就仿佛在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日,他也这样安慰过一个人。 信送出去不过三天,荒原客、公羊喜就从天而降一般赶到了松月观。 那时候天蒙蒙亮,凤岐正在睡觉,陆长卿头靠在床边,双手死扒着床沿,仿佛怕睡着时被人拉出去。 荒原客也无心讲究,一把推开门。凤岐被惊得一下子坐起。 “凤岐,怎么回事!陆长卿?”这些年他也着实压抑的太久,此时再也克制不住。 “前辈小声一些,刚睡醒的人经不住吓。”陆长卿面色蜡黄,虚弱无力地说。 “姓陆的,你怎么把自己整成这副鬼样?”荒原客更是怒火中烧,“公羊喜,你看看凤岐,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能治不能治?” “看上去气色倒还好,比当年在桃源村强多了……”公羊喜唠唠叨叨走过去,掀开凤岐的眼皮看。 凤岐也不知道这一干人跑来干什么,十分别扭。 公羊喜看到他脖子上的勒痕,整个人僵了一下,忽然就絮叨不下去了。荒原客也凑过头来,看到那脖颈上的痕迹,想到了什么,同样的沉默下来。 “够惨烈,够狠。”公羊喜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他这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可能是受刑时伤了脑子吧。” “那可未必,他和陆长卿逃出洛阳时,就已经有点糊涂。”荒原客道。 “我得细查一下……” 凤岐受不住这几个人把他像刚出生的小猪崽一样翻来覆去地看,跳下地往外走。陆长卿一下子脸色大变,紧跟上他。 “你这是干什么去!”荒原客气急败坏。 凤岐比划几下,意思是出去方便一下。 “他去方便,你也要跟着进去?”荒原客道。 “我在东圊外等他出来。”陆长卿声音微不可闻,寸步不离地跟了出去。 荒原客找来了观中老道问个究竟。那老道似是知道早晚要有人询问他这关门弟子的事,将一个布包取了出来。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支金簪。 老道解释道:“我有个老朋友在洛阳做官,七年前他把我这九徒弟送来,托我照顾一段日子,给了我这个金簪,说待他醒了,将金簪给他。” “谁知道他睡睡醒醒大半年,身体完全好了时,脑子就有些糊涂了。我那朋友后来被调离洛阳,也再没过来接他。” 荒原客拣起簪子细看,在尾端隐约辨出一个字,“这是什么字?好像是个‘陆’字?” 陆长卿一眼不眨地看着凤岐安睡,听到他们在外一重屋讨论,也置若罔闻。 “陆长卿,你过来看看。”荒原客喊道。 陆长卿抓住了凤岐的衣袖,寸步不肯离开。 荒原客无奈把金簪递到他面前,“金簪不是谁都用得起的,还刻了个‘陆’字,看看是不是你的?” 陆长卿扫了一眼,忽然目光一滞,往事洪水猛兽般咆哮袭来。 ——阿蛮,你往死里逼我,我就……死给你看看…… 那时候男人冷笑着把金簪刺入喉咙,鲜血淋漓…… 陆长卿眼前一阵阵发黑,猛然挥手把金簪打落。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他抱着头伏在凤岐床边,“把它拿走……” 荒原客与公羊喜对望了一眼。 陆长卿怕成这样,凤岐到底怎么死里逃生的就更加扑朔迷离。这似乎是陆长卿的金簪,这样的贴身之物,又怎么到了别人的手里呢。 老道又继续说道:“我那朋友虽失了联系,但清风寨的女寨主有一次见到了我这徒弟,特意嘱咐我好生照料他,还每个月送来些药材和衣物。” “那寨主不会看上他了吧?”公羊喜打岔道。 “却是不像,那寨主留了人在附近看守道路,不允我这徒儿离开道观。我看倒像是想囚禁他。” 那寨主的来历看来要调查一番,荒原客心中暗道。 “他七年来就没神志清楚过?”公羊喜问。 老道摇头,“不知自己多大年纪,不知家中有谁,十以上的加法都算不出,话也不会说,七年来我看他如同稚儿,确实未见他神志清楚过。” “你有什么打算?”荒原客无奈问。 “能怎么打算?带回桃源村,慢慢治吧。”公羊喜神医拍板,“找陆长卿,把那些能让他回忆起往事的旧物件都摆在周围,比如这个金簪放在床头,看也把他看醒!” 桃源村的桃花开了又谢,犹觉入夏刚减了衣裳,次年的春风又吹绿了柳条。陌上的牵牛花缠绕着篱笆墙开得斑斓,田里的青蛙百无聊赖地咕咕叫着。 这一年的雨水来得颇早,凤岐睡醒一觉,睁开眼时,只见窗外昏暗,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他一时分辨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夜里。 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坐起身来却有些昏沉,也回忆不起做了什么梦。因为下雨空气有些闷重,但是也因此有种凝固的安稳感。 凤岐站起身走到铜镜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低头看到镜前一支金簪。 他隐约记得,诈死逃离陆长卿那晚,他以送簪子为借口支走了看守的侍女。这支簪子,应该随手送给了一个小寺人。 小寺人叫什么来着?他已记不得了,但记得这小寺人喜欢光屁股睡觉,早上经常扯着他找裤子。 他把金簪搁在桌上,慢慢朝屋外走。 院中种了许多紫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十分好看。凤岐看着它们,却想起许多旧事来。 一个消瘦的背影盘腿坐在檐廊上,面前支着个小锅,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一股食物的香味儿夹杂在雨水气息中弥漫鼻端。 凤岐看了这个瘦削的背影一会儿,心中诧异道:这是阿蛮吗,怎么瘦了呢? 陆长卿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是凤岐睡醒了,仍是埋头专心煮食物,“醒了凤岐?我给你煮八宝粥,你上次不是说想吃嘛。我放了蟹肉和百合,肯定很鲜。饿了的话先忍会儿啊,别吃别的东西占肚子,我煮了不少呢。” 凤岐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肩膀,“阿蛮……” “马上煮好。”陆长卿猜他馋了,哄着说。 “阿蛮小时候最怕打雷下雨,我还记得有一次你吓得钻进我的被窝,我就给你讲了雷公电母打架的故事。” 陆长卿全身的动作都蓦然止住,时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唯有小锅仍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 他缓缓地转过头,静静凝望着凤岐的双眼。 那双眼温暖而柔和,蕴藏着流逝岁月的阅历,饱含关切之色。 凤岐看陆长卿这副呆呆的模样,一时心动,笑着吻了他的唇角一下。 “这一觉好像睡了好久似的。” “别怕,我在你身边守着呢,醒来就好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更文简直慢的令人发指,所以非常感激能坚持到最后一章的读者们~~ 歇两天可以安心屯新文啦,是现耽妖怪之类的题材,发文时微博会转一下,欢迎小伙伴们继续围观~~ 打打杀杀的故事我很喜欢,感谢凤岐大大满足我这个心愿~~让他和小陆相爱相杀了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相信岁月漫漫,他们可以过上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5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