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醉》 正文 第1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秦城醉 作者:凉容 文案 本应是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本应是刻骨之恨,不拼得你死我活难雪其辱。 顾璟华却发觉自己亡妻的面容在日渐消弭。 千花楼的舍身相救,南地的金膝一跪,叫他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念头渐渐变为了与那个男人一柄长剑,两匹骏马,并肩踏遍江湖,走遍天下。 纵使生离难断相思,纵使死别不悔痴情! 许多年后他终于等到了差点就要错过的人,那时他业已身残,他亦容华不再。 他张开手臂,淡淡一笑,胜过浮华千万。 他怀中携一壶新酒。 他们并肩走出那座老城。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江湖恩怨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璟华 ┃ 配角:秦流烟,顾偃,季涧尘 ┃ 其它:作者有病,he 结仇 金秋十月恰至,落叶凌乱地铺满了秦城的青石路,漆黑的马靴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恍若镀金的叶飘零到了男子雪白的长袍上,又顺着他一缕漆黑的发丝滑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拾起落叶,有些焦急地捻动着。 城门守卫看这一景色看得有些呆愣,缓了缓神才道:“公子,城主一向不见城外之人,这个道理想必阁下是懂的。” “我知道。”顾璟华皱了皱眉,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恳求:“但在下早已说明,拙荆本是秦城中人,为何不得请城主出面一治?” “城主说不见客。” “……他想要什么吗?”顾璟华平静的面容有些破裂,斜飞入鬓的长眉紧紧蹙在一起,他伸手拉住守卫的衣袖,声音有些瑟索,“……明明是他让我来这里的不是吗?为什么现在不肯见我?” “……算我求他,救救内子,行吗……” “顾公子。”似乎不愿再听他的恳求,守卫用力推开了他,“你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太重了。” “在城主眼里,阁下的恳求什么也不是。” “……” 顾璟华动了动有些干裂的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事实告诉他说什么都是徒劳。想了半晌,他狠心撩起衣袍,跪在城下,轻声说道:“恳请阁下再去一次,只求解了内子的苦楚,顾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守卫看了看他仓皇无措的脸,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最后一次”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面容僵硬的白衣男子,无力半倚着马车的车厢。 天外楼,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处,专以贩卖情报为生,俗话说只有你买不起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天外楼楼主顾偃为人八面玲珑,广结江湖中人,有一独子名顾璟华,生性风流多情,向来不好滞留天外楼学情报之事,只愿四处寻花问柳,饮酒弹琴。无奈顾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处处疼爱,任其为所欲为。 顾璟华于经商情报一窍不通,却是十六习武,二十岁便离家行走江湖,便是这一年,他遇到了自秦城出来的美貌女子,段非烟。 郎才女貌,一见倾心,相逢不足一年便不顾顾老爷的反对决意与她结成伴侣,想不到新婚之夜,便生了事端。 却说那顾公子大婚之夜,挑开新娘的覆面红绸,但见烛光摇曳,美人脸若银盆,面如娇花,煞是明艳动人,正欲相拥而吻,忽的窗外飞进了一枚铜钱,啪的一声打灭了烛火,顾璟华一惊,起身出门,却见一名黑衣男子站在门外,斜倚着门框,挑着眉看着他。 “阁下是?”顾璟华问道。 那黑衣男子笑了笑道:“在下秦城而来,贱名不足挂齿,我家城主听闻今日顾公子大喜,命在下前来探看。” “秦城?”顾璟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这秦城城主与我天外楼有何瓜葛?” “与天外楼自是没有的,不过与公子牵连倒是不小。”黑衣男子微微一笑,道:“在下奉城主之命,邀公子婚后前往秦城一游。” 说罢便疾行而去,饶是顾璟华这般好的功夫,也没能看的清楚。 然而此刻他只是觉得不明所以,自己何尝与那甚么秦城有干系? 然而很快,事情就变得不简单了。新婚三日,段非烟便已身染重疾,终日卧床不起,无论请了多少大夫,都没有半点用处。 顾璟华眼见新婚妻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到后来只得用参汤吊命,心急如焚,却连病因也难以得知,思索良久,只得遣人不远千里去寻找那名为秦城的所在,月余,终是知了那秦城的下落,竟然是在一未名岛屿之上。 顾璟华携妻子千里奔波到了秦城,他苦苦恳求那位不知到底是何人的城主救救自己妻子的性命,却不想只听得一句“城主不见客”,段非烟挣扎着告诉顾璟华自己本是秦城之人,顾璟华大喜,却不料那城主更是不待见自己。 他跪在地上,只觉青石板磕得膝盖生疼,顾家的公子何尝受过这等苦,饶是他武艺高强,刺骨的冰冷与难言的羞耻也让他的身体微微的颤抖。 每一瞬似乎都变得比平时越发的缓慢,他垂着头,黄叶落在他如同锦缎的发上,却更显得狼狈,轻轻咬着干裂的唇,只盼那城主能早些出来,救了非烟的命。 “顾公子!”顾璟华猛地抬头,只见那守卫飞奔而来。 “顾公子,城主即刻便到。”他低声在顾璟华耳边说了两句,“小的奉劝你,一会儿城主无论要对你干什么,你都表现得谦卑点,惹了大人便没有好下场。” “多谢你的好意。”顾璟华温和的笑了笑,轻声回道。心想:这城主既然愿意出面,非烟应当是有的救的,只是他手下之人怎生会这般嘱托我?想必是个怪人,一会儿须的小心应付。 “来了!”那守卫推了推他,轻轻喝了声,便转身退到一边。 顾璟华抬起头,只见府邸的大门缓缓推开,一个锦衣男子只身一人从中走了出来,他的长靴踩在遍布黄叶的石街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席深紫映着满地的金黄,竟是显得说不出的寂寥。 他紫色的衣袖宽大似流云,在他身侧如同云霞招展。身姿俊秀颀长,面容犹如刀刻,锋利而又精致得令人窒息。 他的头发束在玉冠里,却不像顾璟华想象的那样一丝不苟,几绺发丝垂落下来,在风中飘洒着,平添一份逍遥与出尘。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顾璟华只觉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熟悉,片刻间竟是看人看得呆了。 那城主行至他身前,垂下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才惊觉自己还狼狈地跪在地上。 下颔一阵冰凉,秦城主用扇柄轻轻挑起男子的脸,俯下身低声问道:“为了救你的妻子,做什么也愿意么?” 顾璟华仿佛被泼了一身冷水,想起方才守卫说的话,强行耐住不适回道:“是……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秦城主弯起眸,温和地笑了起来。清风拂过,他的发丝轻轻摇曳着,竟然是美得摄人心魄。 顾璟华再次不争气地愣了愣,恰恰这时,那秦城主突然猛的发力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拽住他的衣领往身前一拉,顾璟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薄薄的,冰冷的唇便贴了上来。 “!”顾璟华大惊,想要挣开,那男人居然一手扣上他的后脑勺,狠狠地将他整个人摁在怀里,舌尖勾勒着他的唇形,却无意深入。 顾璟华呆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忽然车帘被拉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扶着栏杆冲了出来,她嘶哑着声音冲顾璟华喊了一声:“夫君!” 如梦初醒。 顾璟华狠狠地推开了犹自环抱着自己的男人,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一泓秋水就这般抵在男人心口处。 “秦城主,你侮辱了我。”他微红着眼眶,恶狠狠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啧。”秦城主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搭在那锋利的剑刃上,“说甚么侮辱,本座只是看上你了而已。” “……” “怎么样?陪我一晚,我就勉为其难救了那个女人。” “你……你是变态吗?”顾璟华气红了眼。 秦城主挑了挑眉,眸色微微一暗,笑道:“原来你是这般求人的。” 他的长眸微微眯起,似乎在打什么盘算。 顾璟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偏了偏头看适才提醒自己的守卫,只见他冲他露出了个自求多福的怜悯眼神,便转过身,似乎是不忍再看。 顾璟华心下忐忑,想要将剑收回来,那秦城主看似拈花一般搭在他剑上的手指竟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嘁,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秦城主轻轻弹了弹指下的剑,“不是要我救她么?我改变主意了。” “把衣服脱了,我要上你,现在。” “……”顾璟华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让步无疑是让男子得寸进尺,他连生气也顾不上,运气于剑直接刺向男人胸口。 秦城主的笑容蓦得阴冷起来,“铮”得一声,长剑从中分成两节,半截握在顾璟华的手中,还有半截激射而出,顾璟华根本看不清那飞出的半截剑,只觉得它极速地向马车飞去。 “非烟!”顾璟华猛的回头向马车跑去,只见那女子纤若无骨地软在那里,半截剑尖穿过她的胸口落在地上,那位置竟然是丝毫不差。 狠 “非烟!非烟——”顾璟华顾不得面前的秦城主,丢下了手中的断剑便像那倒在地上的女子奔去,伸手扶起那柔软的身躯,却见一箭穿心,哪里还有命在? 他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睛,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那秦城主,“秦城主!我顾璟华与你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再三……行无耻之事,你若当我……我行为冒犯了你,便把我千刀万剐,也不过是我技不如人……你又为何要伤无辜?” 秦城主看着他,只是微微一笑,他轻快地甩了甩衣袖走上前去,将那跪坐在女子尸身边上的男人扶了起来,似笑非笑地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角。 “滚开!”顾璟华狠狠地推开他,眸子里带着一种但求啖其血肉的恨意。 秦城主看着他,狭长的黑眸里暗意涌动,如同止水一般的瞳孔中涌现出来的怜悯之意,偏生是顾璟华最讨厌的。 “她该死。”刀锋般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将三个字轻轻吐到顾璟华的耳边,声音平和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常识。 顾璟华只觉得指甲都快被捏碎了,他咬着嘴唇,咬得这般紧,几近染血。 秦城主似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突然左手凌空两点,还没让人反应过来便封住了他身上的两处大穴。 尚未来得及出声,脊上挨了一指,便再发不出声来,顾璟华浑身无力地蜷在马车下,除了怒目圆睁地瞪着那无耻之徒,便再无可做之事。 秦城主笑道:“得罪了,顾公子。”有些轻佻地晲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仔细一看才觉得,我的璟华,长大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温柔的摩挲着还带着牙印的唇,手掌游移着,最后停留在他的脊背上,顾璟华只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就被男人打横抱起来,放在了马车内的长座上。 他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拉起了车帘,让昏黄色的柔光充斥了狭小的,密闭的空间。 “你听清楚我现在说的话,璟华。”秦城主的手轻车熟路地挑开他身上的白衣,抚摸着练武之人白皙细腻的肌理。“那个女人,她没有生病,只是中了毒——名叫千日散的剧毒。千日散一中,人在床上残喘千日方能解脱,且无药可医。” “她在遇到你之前早已身中此毒,她会接近你,只因为她知道你服过唯一能解毒的环连丹——只有你身上的血,才能解她身上的毒。”他手下一个发力,将男子的白衣尽数震碎了,俯下身轻轻地啃啮着男子的背脊,“无奈我安排人盯着她,又命你来寻我,她自知不好开口,只得搬出自己是秦城中人来乱你耳目……” “嘁——”秦城主嘲讽地笑了笑道,“她还真以为我会让她活着回去。” 顾璟华只觉得心中发麻,天知道这个疯子在胡扯些什么,杀了自己的爱妻,有做出这什牢子样……心中暗自将那秦城主骂了十遍八遍,自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正暗自恼怒,突然觉得背上一阵疼痛:那个疯男人! 炽热的吻从脖颈绵延到腰际,温凉的手指略带挑逗地抚摸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光滑如锦缎的发丝垂到顾璟华的脸上,项上,柔软的布料摩挲着□□的胸膛。 “啊!”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穴道让顾璟华闷哼出声,点点泛红的指印和吻痕使他匀称漂亮的身体更添色气。 当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秦城主拆吃入腹的时候,身后的人突然松开了手。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油,沾了些许在手指上,轻轻在顾璟华的背上揉捏。 “不许恨我。”秦城主的嗓音略微带了些低沉,温和,却十分的霸道。 他解下自己几乎没有半点褶皱的紫色外袍,将它披在了顾璟华身上,细致耐心地替他系上了腰带。 “我后悔把你叫过来……”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你可去吧,切莫再来找我。” “否则我就要了你——在我寝殿的床上。” 顾璟华面红耳赤,尚未来得及回话,那秦城主便下了车。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回头撩起车帘,“回程若有人敢对你动手,尽管告诉他们你是我秦流烟的人。”剑眉一轩,浅笑出声,“我会让他们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语闭放下了车帘,头也不回地去了,末了扬声道了句“送客”,朱门一闭,便再也见不着身影了。 顾璟华望着被搁下的绣花门帘,愣怔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秦流烟点的穴让他毫无力气地倚着车厢,男子熟悉而俊美的面容映于脑海,挥之不去,却提不起半点厌恶。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觉得涌入鼻中尽是男人衣上的熏香。一时间莫名觉得心乱如麻,竟是连该想些什么也忘却了。 秦流烟没有让他久等,很快先前那守城的侍卫便折转回来:“顾公子,城主点的穴我们也解不开,不过两个时辰后会自解,委屈顾公子了。” 顾璟华看了他一眼,勉强地别过头去,竭力思考着如何忘掉这一段可恨而荒谬的日子。 他被安置在一张小船上顺流而去,扑鼻而来的是海水的咸腥味,耳边不乏浪涛翻滚的声响,让顾璟华本来急躁难堪的心情缓缓地平定了下来。 他思量起秦流烟与他讲的话,若那个男人不曾欺瞒自己,那段非烟当日在滟河画舫中冲自己温柔动人的一笑,以及一曲袅袅不绝,绵绵悠长的《凤求凰》便是蓄谋已久的计谋。 他依稀记得当日他途经滟河,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画舫前坐着的艳美女子,她穿着藕色的衫子,长长的头发些许束起些许披撒,狭长温润的凤眸如一池秋水,像极了自己梦中见过无数次的那人。 那时顾璟华瞬间有一种自己离家游历多年只不过是为了寻她而已的错觉,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已经身处画舫之上: “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垂眸而笑:“海外仙,实非烟。小女子段非烟。” 顾璟华不明白那句“海外仙,实非烟”是何意,却也没心情弄明白,他一心一意都停在了那女子身上,只记得当初自己邀她抚琴,她款款而应,邀她饮酒,她含笑迎樽,邀她相伴,她欣然前行。 两人相伴一年,江湖偕游,不乏耳鬓厮磨,郎情妾意,立过山盟海誓,写过生死相随。 如今却要说他们的感情都是假的。 顾璟华想起订婚前一日他用红线束起她柔顺的黑发,握住那纤细的手掌,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拥而吻,月光撒满了她紫色的衣衫,美得令人心碎。 顾璟华突然觉得自己绝对是疯了,竟然会因为一个素未某面的男人而怀疑起自己深爱的妻子。 蓦地段非烟命丧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刺痛了顾璟华的眼,他颤抖地咬了咬唇,低低地呼了口气,只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浑身发冷,似是坠入了不知名的绝望: 仿佛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他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梦中那个奇谲又朦胧的景象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狭长的眸,如云的发,紫色的衣,一时间不知道与谁重合在了一起。 ……如兰光景空旋消,畅醉城倾已梦遥。悠悠重火焚三载,耿耿星河流烟外。…… 歌声悲壮如同鸿雁高鸣,沧渺如同白鹤嘶唱,使其人如登沧海,临仙境,欲倾城,飘飘然,又莫名地哀恸不已。 顾璟华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总觉得心莫名,像要碎了一样的疼。 “秦流烟……”他的脑海中突然只剩下了一片苍白,和一个人。 “我顾璟华一朝不啖你血肉以雪今日之辱,一朝无安生之日!” “送他去了?”秦流烟的声音隔着纱帘透过来,有些说不出的慵懒。 “是的。”黑衣男子在外间轻轻地拱了拱身子,“路上必当是不要紧的,城主无需多虑。” “话的确是这么说……”秦流烟一个挺身,身下的少年嘤咛了一声在地上软作了一团,他毫不怜惜地踢了踢地板,浑身□□带着淤青的少年自觉地从屋子后门处跑了出去。“我还是不放心——备船队吧,送他回去,也好给顾偃一个交代。” “城主——”黑衣男子看起来有些无奈,“您保护过度了,连顾偃都没有这么宠他。” “是么,”秦流烟微微扬了扬嘴角,狭长的眸垂下来,流动着宠溺的光芒,他站起身,拢上了紫色的长袍。 “也对……人家好好的孩子,都给我宠坏了。” 商祈 江南吹了三夜西北风,似是要入冬了。 早已经没有叶子的光秃秃柳条被风撕扯得肆虐张扬,几天前落了一地的梧叶,灿黄不失萧条。 顾璟华在后园里练剑,剑光围绕着周身,恍似水月交辉。 他这套荒水剑法本就讲究浑圆一体,剑芒圆润照住自己周身大穴,破绽难寻,攻势不失凌厉,浑然厚重,锋吐稳健,一如月出东山,荒水潮涌,静时沉若静璧,涨时巨浪渐涌所向披靡。 顾璟华招招阴狠毒辣,刷的一声收招,长剑竟然颤抖着一声哀鸣。 他举起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剑刃上,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璟华。”在一旁默看良久的黑衣男子突然走了过来,手指轻轻地搭在顾璟华握着剑柄的手上,“回魂。” “商大哥!”顾璟华反应过来,抬起头与男人打了个照面,心知他是劝自己回屋了。 这商祈是顾璟华十六岁的时候认识的,那年他不屑于同顾偃学经商之道,从家里溜出去,在江湖上乱窜,也吃了不少苦,不久便遇到了商祈。 商祈不是什么名门高手,但是一身好武艺却是不容置辩,顾璟华虽然已经过了修习上乘武功的年龄,但是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商祈看了喜欢,便答应传他武功,却执意不愿收他为徒,以至于顾璟华一向以“大哥”呼之。 “璟华,你心乱了。”商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荒水剑,不要再练了。” “为什么?” “荒水剑不是一般的剑术,若不能做到心神宁静,不但事倍功半,还会自损,你现在这幅样子,没准不知怎么就要了自己的命。”商祈一边淡淡地回了他,一边一手夺过他手里的剑,插入桌上的剑鞘中。 顾璟华明显有些不服气,想伸手去夺,却被商祈一把擒住。 “顾璟华。”他的目光有些阴冷,“你不用如此急功近利,就算你这样能修得上乘剑术,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再进秦城。” “凭什么!”顾璟华恶狠狠地抬起眼,这回脸色都变了。 商祈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用剑鞘挑起顾璟华脱在外边的白色长袄。“进去再说吧,外边凉。” 顾璟华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地跟他进了内室。 商祈拢上手炉,面无表情地将它往顾璟华那里推了推,还未等他问话,便说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刚才说的事,别急,我慢慢告诉你,秦城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顾璟华缓缓地倚在桌沿,也不顾忌失态,准备听大哥讲故事似的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商祈见他这样,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 “秦城……并不是你所想的一个古老的江湖门派。”他冲了两杯热茶,缓缓道来,“它是一座真正的城。” “我晓得你被秦流烟轻薄只是在城外,他定然没有放你进去,是么?” “轻薄”二字让顾璟华一阵脸红,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商祈继续说道:“你若进得去,就会发现,这秦城内部,与我们柳州城是一模一样的。” “什么?!”顾璟华一怔……一模一样的,为什么…… “是的,原因无从得知,但是璟华,记得城东你所喜欢的那家烧饼铺吗?秦城东部也有这么一家。而天外楼……我可以告诉你秦城也有,是你顾家的远亲留在那里的,那是秦城主的御用情报来源。” “……”顾璟华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人都莫名其妙地蔫了。 商祈顿了顿,等他消化干净,“然而秦城不仅仅是模仿,能在秦城安家久居之人,均是有一技之长,却无奈江湖风波恶而避世之人,他们围绕着秦流烟,扮作市井平民居住在那里。璟华,我的意思是,里面随意的一个乞丐,都可能是武功卓绝的高手。” “秦流烟建这座城目的是什么?”顾璟华忍不住问道。 “这个……你得去问他自己了。”商祈莞尔,接着道,“你不要看他莫约二十多岁,照秦流烟建城的年龄来看,他现在也将近不惑了,不比顾老爷年轻多少。” 顾璟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这才明白自己是被可以做他父亲的老男人轻薄了,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自然没有注意到商祈嘴角不明的笑意。 “回归正题,璟华,我不让你进秦城的最主要原因,却是秦流烟的十二侍,和他居处外边的一圈琉界河。” 商祈看了顾璟华一眼,只见得他不为所动,也不等他回答,顿了顿便继续道:“所谓秦城十二侍,顾名思义,是城主的十二个侍从——” 顾璟华面露不屑,皱着眉抿了抿唇,“侍从——”他拖长了调子,语气有些鄙夷,“那种人做甚么龌龊事我也不大觉得奇怪。”只是说着说着莫名整了一肚子气,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为甚么。 商祈看着好笑,似有似无的勾了勾嘴角,便继续道:“你休要胡思乱想,十二侍并非个个都……你想的那样,他们各司其职,各有长处。要是入了江湖,或能掌杀生大权,或能赢家财万贯,你道秦城这样一座富华之城,是一个流氓和一群男宠建起来的?” “咳……”顾璟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莫名觉得越听越恼,听到后来实着是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拿了剑就要往外走。 “坐下。”商祈一如冷凝的目光在他身上略略一顿,不容置疑地命道。 “商大哥……”顾璟华叹了口气,“你晓得我对秦流烟的那些破事儿不曾有过半点兴趣,我连死在秦城里的准备都做好了……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手刃那个恶人给非烟报仇,除此之外,璟华真的无心做甚么别的事了。” “顾璟华。”商祈屈指轻轻扣着桌面,眉眼间不曾有过一丝情绪的波澜,幽黑的眼眸有一瞬间让顾璟华觉得深得害怕。“你恨秦流烟入骨,我没有兴趣干预。你自己好赶着着投胎,我也管不了你,但你要为了一个你自己都不清楚喜不喜欢的女人寻死觅活,顾璟华,我不同意。” “我决意传你武功当日,便没打算让你用它来轻贱自己的性命。” “商大哥……我对非烟爱渝性命,你是看得出来的,”顾璟华抬起脸正视着商祈冰冷的眸,“你到底和秦城有甚么关系,要对我百般阻挠?” 商祈看着那个在自己带大的,却对自己充满质疑的少年,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璟华,秦城的水远比你想的要深,不是你可以淌的。”看顾璟华似乎还是一脸狐疑的想要问些什么,商祈挥了挥衣袖,继续道:“既然你对秦城没什么兴趣,那关于十二侍和琉界河的事,我便不与你多说了,若是哪一天你太过争气,我拦不住你了,那就记住了,琉带河里的奇门遁甲是可以把人往死路上引的,千万不可逞能,不然连骨头都找不到。”说罢站起身,缓步踱到窗前,背负着双手,既不言语,也不离开,只是径自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似是在权衡利弊。 顾璟华莫名觉得全身冷汗都渗出来了,拘谨的端坐在桌上,不知该做些什么,显得手足无措。 他暗自在心里盘算着:那秦流烟能有如此势力,显然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动的,商大哥似是与他那秦城交好,却定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便多问,惹恼了商大哥反而不好。 思至此,不免硬了头皮走到商祈身畔,陪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歉,不料商祈似是真恼了,凝目看着窗外,浑然似是没有听见一般。 顾璟华一急,身上草草披着的白衣落了下来,匆匆地往前急行了几步,一不小心将整个人撞到了商祈的身上。 商祈似是才反应过来,看着莽撞地摔过来的少年公子,不禁莞尔——虽说长大了不少,到底还是个孩子。 “璟华,我不恼你。”商祈轻轻俯下身子,将那件精致的白色云锦外衣拾起来披在顾璟华的身上,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替他扣着衣扣,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地拨开衣襟,系上腰带,捋顺流苏。接着撩起衣摆俯下身来,单膝点地,似是做过无数次一般熟练地理齐顾璟华长袍的下摆。 顾璟华却也是习惯了被好生伺候着,只是有些赧颜,倒没有丝毫推脱。 “商大哥,你不恼我那自是极好,璟华适才撞傻了才瞎说话……” “无碍。”商祈挥了挥手示意他止了言语,“去收拾东西,我要带你离开一阵。” “嗯?”顾璟华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这一步,虽知商祈断断不会害了自己,却也知以他的为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必然不喜欢自己尾随。 似是察觉了他的疑惑,商祈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顾璟华漆黑的发,“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适才我想了想,芙蓉城‘千花会’在旦昔,带你出去走走,一来能长些见识,二来也免得你多想些有的没的,一天到晚想往秦城那鬼地方跑。” 顾璟华知晓他是好意,听商祈一说也不免心生向往,于是便起身打点东西去。 两人说好即日出发,也不曾与家里人告别,朱门闭,尘埃落,顾璟华轻轻叹了一声,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了。 千花会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冬日清晨,江南是不曾有大冷,顶多有些小雪儿,霎是怡人,然而芙蓉城则是在最南边,冬日较之柳州城,竟是更为温暖。 辛勤些的小贩已张忙起来,酒楼拉来了绯红的门帘与浅草色的窗纱。顾家一向不寒酸,客栈小二替他们安排了个小院,匾上题曰沁虹流翠,顾名思义,院内红梅半吐,如虹光浅照,绿柳虽不曾萌芽,却可想春日绿蜡随风流之景。 顾璟华习惯了早起,一大早洗漱完毕便叫了商祈在院内拆招,好在商祈被他叨扰惯了也不嫌弃,两人持柳枝比划了一阵,见时候也不早了,便一同去酒楼内寻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些酒菜。 酒楼里聚集了不少江湖中人,多半也是为了千花会而来,顾璟华与商祈相对而坐,一边有意无意地闲聊,一边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周边的动静。 所谓千花会,与江湖中人熟知的武林大会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千花会争夺的不仅仅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还有千花楼里的珍宝,每三年举办一次千花会,千花楼陆楼主都会取出一件珍宝供人争夺,或是百年一见的利器,或是早已失传的秘籍,总之每一件都是江湖人争破了脑袋都想得到的,因此天南海北赶过来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 然而这千花会真正异常之处在于,一但上了千花台,不到其中一方倒下不能再战便无终止之时,全无江湖道义可言,因此常常为所谓名门正士不屑,然而话虽如此,宝物的觊觎者依旧乐此不疲,一些正派人士亦是乔装打扮,盼着不失身份地大捞一笔,丑态百出,实在讽刺。 顾家世代经商,一向对奇珍异宝颇有兴趣,所以每年千花会都会派人前去,因而顾璟华也不觉得有甚么顾虑。 他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凝神看着窗外的动静,忽地一阵吵嚷,心知是哪个大门派来了,当下以衣袖掩了面容,装作是喝茶。 很快有人进来在大厅最宽敞的座位处打点,随后一对夫妇携一儿一女缓步落坐,为首的男子莫约四五十岁,着着青布长袄,身边站着一个美妇也大概是这点年纪,却丝毫不显得沧桑,唯有眼角的细纹见证了岁月在一个美人身上的流逝。 两人落座后,身后跟的青年少女才坐下,厅里的气氛瞬间有点不一样。顾璟华心道:虽说自己在江湖闯荡了很久,认识的也都是些小门派的人物,这等风度的前辈却是不曾认识。他心生好奇,不免多看了两眼。 商祈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暗地里轻轻推了推顾璟华,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韩无封 顾璟华登时反应过来,竟然是韩家人。 韩家世代长子继武林盟主之位,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家,倒不是虚传,韩家的人才也的确是人才,不论男女,代代有侠名。 然而韩家与顾家有姻亲关系,也是江湖人尽知的,顾璟华的生母韩无月正是韩无封的亲妹妹,说到底他还要叫韩无封一声舅舅。 顾璟华松了一口气,本来已经放松了戒备,却见商祈一个人凝神静气,似乎在听韩家人的对话,当下心里暗中较起劲来,也竖起耳朵想听听看,不料韩家人说话压低了声音,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便想问问商祈。 一抬头便见商祈蹙了蹙眉头,似乎很是不满意,便有些奇怪,刚想开口问话,只听商祈轻声对他说了句:“我离开一下,你在这里等着,不许和别人说话。” 顾璟华心中不满,暗道我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还会被骗走,然而商祈没再说什么便转头撩起门帘跨了出去,顾璟华伸长了脖子听外边动静,感觉商祈没有走远便放了心,自己给自己斟茶吃。 没多久商祈便回来了,他恢复了先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色,也不再听韩家人说话,只是悠闲地与顾璟华拉着家常,顾璟华心下疑惑却怕他恼不敢问,只得吞下了疑问装作毫不在乎,让商祈有些忍俊不禁。 突然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让顾璟华浑身抖了一抖,莫名起了一声鸡皮疙瘩,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俊美的黑衣男子缓步走了进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又不知何意地转身出去了。 顾璟华心里发凉——这个男人他见过,娶非烟的那天晚上,他自称秦城中人,奉城主之命邀他前往。 顿时想起了在秦城所受之辱,手里将青花瓷杯捏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也不在意,商祈还来不及阻拦他就驾起轻功,如影随形地紧跟而上,只一瞬间便冲出了酒楼。 被留下的男子无奈地一笑,脚步一点几个起落便也轻身随上,追至顾璟华身旁一手挽了他的臂,登时快了不止一倍,很快便追上了前边疾行的黑影。 两人拉拉扯扯地随着黑衣人东弯西拐了一阵子,忽的就进了一条小巷,青石墨瓦,煞有风情,顾璟华心里觉着奇怪:怎生就来了这样一个地方。 方才他气血上涌,未曾思量那黑衣男子出现到底所为何事,现在想来,那时候他似乎并不是看向自己,而似乎是……看商祈? 顾璟华心下狐疑,抬头看了看带着自己疾行的商祈,却惊觉那一双黑的让人心慌的眸子也正对着自己,连忙别开了脸,暗道这商祈单瞧着自己也能跟人跟的一步不落,武学造诣当真非自己能及。 正胡思乱想,忽见那黑衣男子一矮身进了一丛灌木间的缝隙里,紧接着商祈也带着自己俯身钻入了其中,心里暗暗觉得奇怪——究竟什么人在这种地方做着树洞里的营生? 灌木丛丛丛相接,每当以为这该是最后一丛了罢的时候,转身一拐便能进得另外一丛。商祈的脚步轻盈无声,有序而丝毫不紊乱,显然此处的疑似奇门遁甲的阵势对他而言丝毫不在话下。 顾璟华心中暗暗佩服,当下跟紧了商祈的脚步,一步也不敢落下。 不知穿行了多久,顾璟华已然觉得眼花缭乱之时,灌木丛忽的止了,只留下一方小洞。 商祈携着他进了石洞,仔细的打量了一眼,脚尖一顿,踏着石洞中几块不起眼的岩石的凸起,身形如白鹤上云天,几个轻转便出了洞穴,轻轻将适才搂在怀里的顾璟华放在地上。 顾璟华回头看那个洞穴,未尝见得什么不同,不知为何商祈方才如此谨慎,便略带疑问的向商祈望去。 商祈不说话,随手捡起一块圆石丢进洞里,几乎是石头落地的瞬间,一支泛着绿光的羽箭不知从何而来,直直将它击成了碎片。 顾璟华倒抽了一口凉气。 商祈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底处隐含着些许戏谑:“傻璟华,若不是我一同跟来,即便你不曾被困死在灌木里,现在也活不成了。”商祈的声音难得的带着些宠溺,让顾璟华有些受宠若惊。 他刚想说什么,商祈便示意他闭嘴,手指轻轻扬了扬提醒他看向洞外。 顾璟华才反应过来,转身抬眼望去,方觉果真是一片世外桃源,不免更加好奇这主人是何许人也。 流水漫过草地,由于是冬天,上边覆盖了层薄冰,在日光下很是闪耀,还未来得及冲走的枯叶给冻在冰里,更添一段风情,两人顺着沿河的柳树径直地走去,很快便到了尽头,只见一座楼阁耸立其间,檐牙高啄,辉煌难喻,轻纱水榭,楼台近水,风动青纱帘,如桂枝月影,杨柳逢春,妙不可言。 眼前之楼尽是包容了天地风雅,大小布局,增之一分则嫌旷,减之一分则显窄,未若宫闱奢靡,却比仙居繁盛。 商祈静静地打量了它一会儿,眸中颜色似是意味深长,忽而笑道:“璟华,古有金屋藏娇一说,现有仙居藏宝,也不算奇怪。” “藏宝?”顾璟华不解。 “你看。”商祈难得的回应了他的疑问,抬手指向门上之匾。 顾璟华顺势看去,只见匾上三个肆意轻狂地大字: 千花楼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千花楼,顾璟华暗道,只是那黑衣男子引自己来这里作甚?他应当清楚,若单凭自己的能力九成要死在来时的路上,若他想害自己性命,却也犯不着用这等手段。 想到这里顾璟华暗中瞥了商祈一眼,越发觉得黑衣人想引过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商祈。 只是他怎生识得商大哥? 想了一阵,顾璟华只觉得心烦意乱,见商祈似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心中甚是不好受,只得僵硬地笑了笑扯开话题:“我道千花楼楼主会是怎生一位正邪难辨的老前辈,看这一笔字却是我先前想错了……如此狂妄轻浮,倒像和我一般年纪,且为人不知检点得很,单看这匾便觉得极不讨喜。真不知那人是如何集得这般多的宝物,将江湖中人耍得团团转的。”语必便有些期待地看着商祈。 商祈望着他的眼神带着些不明所以的漆黑。 “你想知道?”他直直地望进顾璟华的眼睛里,声音低沉。 顾璟华给他压迫地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己在他眼前瞒不住一点想法。 “那就进去看看吧。”商祈淡然转身,语气随意的似是在说“吃饭去吧”一般。 千花楼 “直接进去?”顾璟华有些疑惑地看了商祈一眼。心道这单是入口阵势已然如此惊人,更不知里边是怎么一副样子,贸贸然进去,怕是讨不得好。 商祈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微微柔和了的眉眼竟是显得分外英俊了:“傻子。”他淡淡地道了一声,也不知是对别人说还是自言自语,语毕便一拂衣袖,头也不回地推门进了楼内。 顾璟华给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跟在他后面小心地进入千花楼。 商祈轻车熟路的在前面带路,步履悠闲的仿佛是在自家庭院内散步一般,顾璟华料定他是循声前往,心下暗暗佩服他的耳力。 左拐进入一间厢房,这时候即便是顾璟华,也能听到有人声了。东西拐过几扇屏风,只见两人一坐一立,相对而谈,站着的那个恰恰正是引他们前来的那个黑衣男子,他转过身对自己微微一笑,便侧身让开一条路,让他们看清坐在屋子正中的人。 顾璟华避开黑衣男子去瞧那坐着的人,他莫约也就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如金云般的华袍,上绣梨花攒簇,手中捏着一柄玉骨扇,却不曾展开,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双目缠着的雪白绷带。 若他未盲,必有一双极美的眼睛,顾璟华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那人必然也察觉到了他二人的到来,缓缓起身,上前两步道:“在下陆千花,不知阁下?” 商祈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炬,几乎是灼热地停留在他的双目上,他没有让顾璟华开口,而是淡淡的说道:“顾璟华。” 陆千花的身子似是在不经意之间颤了一颤,然而顷刻恢复了自然,让顾璟华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挑了挑眉,温和笑道:“原来是顾公子来了,也好,既然顾公子在,也免得我派人千里迢迢去请顾老爷。”说罢他拍了拍手,很快来了两名童仆,将一张请柬送到顾璟华手上。 顾璟华抽出那张浅红色的薄纸,仔细的看了一遍,不由莞尔:“顾某不知陆楼主大婚在即,否则必然不会空手前来,秋雪姑娘乃在下表亲,人品相貌具是端正,想必能与陆楼主合得来。” “承顾公子吉言。”陆千花依旧噙着浅浅的笑,只是他的笑意实在过于浅淡,让人察觉不出丝毫喜悦。 “陆楼主要成亲?”商祈斜靠着墙,似是随心所欲地问了一句。 陆千花却是整个人抖了一抖,像是遭受到了骤冷一般,“是的……” 商祈不再说话,陆千花也默默无言,顾璟华觉得他二人无趣,便转头看那来自秦城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见他瞧来,便颔了颔首道:“多次见过璟华公子,想必公子也认识我了,在下季涧尘。” “涧尘,劳烦你带顾公子去厢房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陆千花似是有些耐不住性子,直接吩咐道。 顾璟华刚想谢却说回酒家休息,却不料暗地里给商祈推了一把,只觉得他在自己背上写些什么,只得努力用心辨认,依稀是“破阵不易”四个字。 顾璟华心下恍然,抬眼只见商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明白了。商祈一路带着自己破阵过来,必然是累了,自己还要叫他连日再破阵赶回去,实在不大厚道,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赧颜,便应允了,他见商祈似乎并没有马上回房歇息的意思,只得将信将疑地留他在那里,自己与季涧尘去了楼上厢房。 陆千花依旧是静静地站着,听得他二人已然上了楼才开口,“阁下……” 商祈看着他,说道:“你的眼睛,是真的没救了。” “我知道。” “它们可是被剜出来的。” 陆千花的笑容一直没有变,所谓人如其名,大概恰恰应该用在此等温润君子之上。 “提防着点顾家人。”商祈坐到方才陆千花坐的椅子上,极为自然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你要娶韩无封的女儿,自然也是不错的,韩家旷达得很。然而顾家,不得不防。” 陆千花垂下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商祈站起来,推开门也走了出去,临行前顿了顿对陆千花道:“陆楼主,你好自为之。” 陆千花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角,再也温润不起来了。 顾璟华一个人坐在厢房内,千花楼的内部并不同外观那般极尽华美,这让顾璟华自然了些许。 他心中暗自思量,不知这陆千花到底是何等人物,筹集四方奇珍异宝,举办千花会,将江湖中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他偏生这般谦雅温润,还是个盲人。 不知他与秦城的那个季涧尘是什么关系,与商大哥又是什么关系? 一想到方才他与商祈那奇怪的反响,心里便不大舒服。 正胡想,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抬眼一瞧,商祈已然走了进来。 “商大哥。”他站起身迎了上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商祈关上门,走到书案前坐下,“多年前我见过千花楼主,那时候他年纪比你还小,做事容易冲动,弄坏了眼睛,我本打算再遇到他之时替他医治,现在看看,倒是无望了。” 顾璟华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显然对陆千花的故事没有太大兴趣,他单是急着道:“那个季涧尘呢,商大哥你熟他吗?” 商祈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不仅我熟他,你也该当熟他的,含沙阁阁主季涧尘,我不相信顾家有什么人不知道的。”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2节 “含沙阁?”顾璟华咕囔了声,含沙阁锻兵刃,千花楼藏宝器,顾家贩情报,三家大抵有相通之处,故顾璟华俱是知道些许,“含沙阁又与秦城那些败类有什么关系?” “咳,你真是……”商祈叹了口气,拍了拍顾璟华的肩膀,心道这傻小子太过偏激,果真是一点儿也欺负不得,“我先前给你提过秦城十二侍,这第一侍就是季涧尘……你别露出这副表情,你道秦流烟真有你想的那般龌龊,十二侍在秦城各司其职,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也不见得会好到哪儿去,”顾璟华似是给倒了胃口,他看了看商祈道:“商大哥,晚饭我懒怠用啦,和你倒腾了一天也累的够呛,我便先歇息了。”说罢便逃也似的躲回内室去了。 商祈盯着他的背影,眸中暗意涌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地出了房门,毫不意外的发现陆千花正垂手立在那里。 “你听到了?”他淡声问,却是陈述的语气。 “是。”陆千花承认得十分干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隐痛。 “叫人弄些清淡的餐点到房间里吧。” “是。”陆千花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表情,“需要我再安排一间房吗?” “不必了。”商祈走到厅中找了张椅子坐下,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陆千花整个人都抖了一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更是煞白得糁人,“那……想必没什么好看的。” “别让我说第二遍。” 陆千花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商祈膝前跪了下来,缓慢地解下了自己用来遮目的缎带。 冰凉的手指轻轻地从眼眶既眉梢划到了眉心,似乎能够感觉到那炽热的目光停在自己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眼睛上。 “最后一次。” “什么?”陆千花愕然抬起头。 “不许再作践自己。”商祈静静地看了他良久,方道,“你想用千花楼玩弄世人,那随你,只是实需小心江湖风波恶。韩秋雪,你若是不喜欢便不要娶了,顾偃工于心计,以后少与他来往,无论是生意,亦或是别的什么,首先需保证不自伤,懂么?” 陆千花愣怔在地,自从自己认识这个人以来便知晓他生性凉薄,何尝说过这许多话?瞬间连应答都忘记了。 “起来吧。”商祈轻轻替他重新蒙上眼睛,“你本不必跪我。” 陆千花站起来,估摸着商祈的位置,一揖到地:“阁下教诲,千花谨记在心,阁下予千花之恩,千花穷极一生无以为报,无奈在下早无心无念,业已身残,难表心意,只得……”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茶几上,“此物为过去秦城主所赐,据说异常灵妙,可惜区区不才,无以为用,今日将它给了阁下,也好物尽其用。” 商祈看了他一眼,将桌上之物收入怀中,也不道谢,只挥了挥手,接过侍女送上的点心,转身便回到屋中去了。 刚推开门便见顾璟华急着迎了上来,问道:“他给了你什么?” 商祈挑眉:“我教过你怎么偷听吗?” “我方才只是碰巧出来便听得他和你说甚秦城主还给你递东西……”顾璟华面上忿忿然,“到底……” “你还真是敏感,”商祈有些啼笑皆非,他压低了声音说话,惹得顾璟华有些不安,“天天给我秦流烟秦流烟,你怕是爱上他了。” “你!”顾璟华瞬间便火了起来,看那阵势似乎是要开口大骂,幸而商祈眼疾手快,捡了块绿豆糕塞在他嘴里。 “果真是半点儿欺负不得,”他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顾璟华的发,“陆千花把秦流烟赐给他的环连丹给了我,只是这样罢了。” “唔……环连丹?”隐隐约约想起那是秦流烟在马车里对自己说段非烟接近他是为了用他的血解她身上之毒,正因为自己服用过环连丹,但自己何尝吃过那种东西? 越想越是不对,但看商祈的脸色最好还是不要再问,顾璟华只得悻悻然地坐在桌边。 商祈似乎很满意他的举动,冲他难得地微微一笑:“你去内室休息吧,我在椅子上休息一夜就好。” “陆楼主没有给你安排房间?” 商祈挑了挑眉,没有回答,只见顾璟华迎面而来拉扯着他一起进了内间,“商大哥恁小瞧我,璟华怎会介意与商大哥同卧?” 两人拉扯一阵,便相继沐浴休息,背靠背窝在锦被里,很快便不省人事。 殊不知,柳州城顾家一夜灯火辉煌。 重逢 “叫我的名字。”男人轻轻啃啮着少年的耳垂,用低沉的声音呢喃着。 那景象如梦似幻,似乎是扼着他的喉咙逼迫他呼唤。 “秦……” “秦——” “秦流烟!”顾璟华蓦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都晕了。他的脸上还泛着薄红,显然还无法接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春梦。 更可怕的是,春梦的主角,还是秦流烟。 顾璟华靠着墙壁,大声的喘了几口气,直到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才发现衣裳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他冷静了一下,抬眼去看商祈,只见他业已醒来,点亮了床头的蜡烛,有些关切地望向自己。 “抱歉……商大哥。”顾璟华低低地道了声,却听到一声轻笑,抬眼隐隐看到商祈在烛光里似笑非笑的眉眼。 “秦流烟……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玩味。 顾璟华的耳根一下子红了,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他剑法很好,又快又准的。”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商祈凑过去,离顾璟华近了些,微弱的烛光里顾璟华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清楚的看到他的眸子在光照下漂亮的惊人,不觉暗道,为甚么以前从来不曾发现商大哥长得这般俊呢。 温和一笑,他的呼吸喷在顾璟华的脖颈上,“秦流烟的剑真是又快又准——床单……都湿了一大片呢。” 顾璟华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一脚往商祈身上蹬去:“商祈今天我算是认识你了。” 商祈反手扣住他的脚腕子,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脚心。顾璟华怕痒,恶狠狠地踢开了他,商祈玩心大起,反手一招峰回路转再次抓住顾璟华的脚掌,两个人在床上互相逗弄了一会儿,觉得累了才收手。商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的璟华长大了,却也闹不得了。” 顾璟华心里一暖,只觉得这个称呼分外中听,嘴上却道:“我甚么时候容你闹过了?” “你十六岁的时候,”商祈迟疑了一下,便说道,“我闹你,你怕痒,一边求饶,一边甚么好听的都叫出来了。”说罢似是回忆起了当初,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顾璟华有些愣怔,“有这种事……吗?” 他努力回忆起自己的十六岁,却觉得那段回忆像白纸一样,没有任何痕迹。 越是这样越是想强迫自己想起来,越是强迫,便越是头疼,最终竟然脸一歪,一头栽倒在床上,直接晕了过去。 商祈看着他,眸中暗意涌动,意味不明,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那全身汗淋淋的人抱起来,替他沐浴更衣去了。 顾璟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来时的客栈里,哭笑不得。 商祈准备了些清淡的食物,放在桌子上,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顾璟华拿过床头的信看了看,方知昨夜他睡死过去之后,商祈便接到消息,说这次的千花会有大人物要露面,他恐怕对方于顾璟华不利,便先行去弄个是非分明,可能不能陪他前往千花会,一会儿让陆千花派人引他前去。 忿忿然,顾璟华将筷子捏得嘎吱作响,好你个商祈,当初谁把我带过来的,现在就那么跑了。不过心知商祈也是为自己着想,无奈之中也只得一口气咽到肚子里。 吃完饭便已经日上三竿,顾璟华方知道自己昨晚一觉睡了多久。很快就有人扣门前来,竟然是季涧尘。 季涧尘笑道:“我奉命带公子前往会场。” 顾璟华冷着脸点了点头,自从知道这季涧尘是秦城第一侍,就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 季涧尘心里暗暗好笑,引他上了马车,便前往千花会会场,这次全然不如去千花楼那般拐弯抹角,只延着市井街坊走到尽头,在拐个弯,便一眼能望到会场。 各路江湖中人已经到了不少,但会场的最东面与最西面两大片凉篷依旧空在那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坐。 季涧尘微微一笑,带他到了最西边正中的主座长椅边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了主座左侧的位置上。 顾璟华莫名觉得不对劲,单看这主座上铺着的丝绒坐垫就觉得坐这里的人必然身份不一般,他扯了扯季涧尘:“你确定我应该坐在这里?” “这个位置本来就是特意为顾公子准备的。”季涧尘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和挑衅。 顾璟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坐就坐。当下一拂衣摆,风度翩翩泰然自若地坐在了长椅上。 全场突然安静了,分分用异样的目光看向顾璟华,包括东北角的韩无封一家。 他突然觉得坐如针毡,只得恨恨地看了看季涧尘,那老狐狸依旧笑得一脸纯良。 此时韩无封站起身走到顾璟华身旁,顾璟华连忙站了起来。 “舅舅。”他拱手笑道。 “璟华不必多礼。”韩无封面色温和,顾璟华眉目与韩无月有几分相似,见之如见亲妹,“你可知此处……”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有人喊道:“秦城城主到!” 韩无封微微皱眉,道了声告辞,便回到自己座处。 顾璟华身形僵硬面目不善,皱着眉头看向声音传过来的地方,只见洋洋洒洒一大批人走来,行至场中两队人分开,一路向南一路向北,分别向西边凉篷走来。 顾璟华心中暗道不妙,再次送给季涧尘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却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点看,顺势看去,却忍不住看得呆了。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这个男人,第二次是在梦里——春梦里。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想这个作甚?耳根却已经不自觉的红了。 秦流烟一身紫色长袍,顺风扬起,长发依旧是半束不束,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双手负在身后,款款而来,气度恍若神人。面容有如刀刻,长眉斜飞入鬓,凤眸暗光流转,顾盼神飞,姿态雍容,令人望而生敬。 没有人看清他的脚步是怎么动的,只一瞬就到了顾璟华身旁,在长椅的左侧坐下,瞬间让顾璟华觉得自惭形秽。 “你怎么坐这里?”顾璟华冷冷地看着他。 秦流烟看他戒备地像个毛都竖起来的小动物,心里暗自觉得有趣,笑道:“那你说我该坐哪儿?” 顾璟华骂自己糊涂,装作没听见,问道:“我应该坐哪里去?”说罢便站了起来。 “我右边。”秦流烟理所当然地道,“不然我没办法牵着你的手到散会。”话音未落便伸手在顾璟华膝弯处点了一点,后者觉得双腿一麻,愣是坐倒在了椅子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顾璟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不是说了以后再无往来吗?” 秦流烟叹了一口气:“我是来保护你的。” “千花会虽然诱人,但还不至于吸引到我秦流烟。璟华,有人告诉我你会有危险,我便来护着你。” 顾璟华一怔,想到了商祈的留言,嘴上却不放松,“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好心。”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秦流烟定定的看着他,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一个商祈不能从这么多人中保护你,但整个秦城,就可以。”他在桌下伸手扣住顾璟华的手腕,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顾璟华听他说出了商祈,心里信了大半,手上挣脱了几下,却发现秦流烟看似轻轻一握,却比铁钳还要难以挣开,只得任由他握着,心里安慰自己权且当被狗咬了一口。 秦流烟满意地笑了笑,面容如春日暖阳,温和多情。他伸出另一只手替顾璟华斟了半杯酒,平平推向他面前,“少喝点。”说着手指分开对方的指间与之相扣。若是从桌底下看恐怕真以为他们是蜜里调油的两口子。 想起昨晚的梦,又看了看被抓住的手,顾璟华面色一热,赶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想要掩饰过去。再联想到非烟之死,整个人不免僵硬,手上又不自主地挣扎起来。 见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秦流烟大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然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 顾璟华,或许放你走是我失策。他心道。 打架 心里兀自翻腾了一会儿,顾璟华终于是定下心来,他深吸了几口气,便任由秦流烟握着自己的手。 时辰差不多要到了,体态娉婷的侍女端来瓜果放在主桌上,顾璟华心下一喜,伸手抓过一个黄澄澄的橘子,用力地甩了甩被秦流烟捉住的左手。 秦流烟哭笑不得,手上不见得有半点放松,他一指指向顾璟华手腕,后者侧手躲避,想不到那一指是个幌子,轻而易举的,没抓紧的橘子就到了秦流烟手上,两人几招过得极快,全场少有几个看得清的。 “你……”顾璟华还没来得及说甚么,他便手下用力,巧劲恰到好处,柔软的橘子皮自动裂开退下,丝毫不曾损到里边的橘肉。 秦流烟饶有兴致地把橘核一粒粒地挑了出来,忙活得不亦乐乎,完了便将剩下的送到顾璟华嘴边。顾璟华脸色发白,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拿开!” 话音未落甜味已充塞口中,秦流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中宠溺意味十足,竟然叫他一点儿也恨不起来。 “你来保护我做什么?”顾璟华无可奈何地问了声。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城主风神依旧,只是眉眼间晕染着淡淡的笑意。 “……”顾璟华只觉得不该和他贫嘴,顿时蔫在桌边,垂着脑袋和手,一言不发。秦流烟坐在他身边,只是静静地用目光安抚着他,手指与他的手指相扣。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有人喊“千花楼陆楼主到——”打破了僵局。 陆千花依旧穿着绣着梨花的金色锦袍,手执玉骨扇,眼蒙绢帛,气度不凡,他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场中人,便转身而来,坐在了顾璟华右侧。 顾璟华蓦然醒悟,秦流烟左手边季涧尘,右手边陆千花,显然那两人都是十二侍里边极其受宠的。 待陆千花落座后,两个类似仆役的男子抬着一张蒙有红布的桌子放在场中央,其中一名朗声喊到:“现在揭晓此次千花会竞争的彩头,便是——” “翡翠鲛绡!”话音未落全场已然乱成一片,另一名仆役揭开蒙在桌上的红布,只见那物什躺在桌子中央,不知是甚么材质制成的,碧光点点,似纱非纱,似帛非帛,风吹如江水碧波涌动,静看如天衣丝滑而无缝。 顾璟华心里一惊,翡翠鲛绡看似只是一件制工华美的衣袍,实则凡是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它刀枪不入,虽然人闻不到它的气味,但蛇虫鼠蚁各类毒物在它的气味之中便全然无用。 群雄面露喜色,此等神物,的确上的了千花会的台面。顾璟华忍不住看向秦流烟,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喝着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那传说中的翡翠鲛绡,只是偶尔抬头望一眼东北角。 顾璟华好奇,便也顺势望去,只见韩无封坐在主桌上,面色惨白,他旁边的韩夫人自己身后的韩氏兄妹脸色一样糟糕透顶。 他似乎转头对韩秋雪说了几句,韩秋雪回了几句话,便一阵小跑向自己这边来了。 她面带红晕地跑到她未来夫婿边上,陆千花抬头冲她温和一笑。韩秋雪羞涩地垂了垂头,显然在犹豫如何启齿。 “陆大哥……”她试探地喊了一声,陆千花仍旧礼貌地笑看着她,不露声色,“陆大哥,先前所说千花会上的环连丹……为何不见踪影?” 陆千花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看着她,笑道:“环连丹前些日子失窃了,鄙人实在愧对韩大侠和韩夫人,只得用翡翠鲛绡这等更上等佳品补偿,不知韩大侠满意否?” “……”韩秋雪不知该回些什么,从陆千花表情里完全看不出甚么别的情绪,只得悻悻然告辞回了韩家那里,顾璟华只看得韩无封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他心下奇怪,明明千花会开始前一天,陆千花将环连丹给了商祈,怎么又说失窃了?听那二人的语气,显然千花会本来的彩头应该是环连丹,且韩家为其而来,不知为甚么陆千花中途改变了主意,将环连丹给了商祈,却用更名贵的翡翠鲛绡代替了它。 顾璟华隐隐觉得和秦流烟脱不了关系,转头一看,果见他老神在在地喝着茶,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莫名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 秦流烟一愣,抬眼看看顾璟华气鼓鼓的煞是可爱,便顺着他的意思轻轻一脚踢了回去。 两人又旁若无人地玩闹起来,看得陆千花啼笑皆非,正当他站起来准备叫人喊开始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喊: “顾偃顾老爷到——!” 听到这个名字,秦城一干人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只有顾璟华依旧神态自如地用脚在桌子底下踢秦流烟。 秦流烟面上谈笑自若,握着顾璟华的手又用力了些,轻轻摇了,示意他休要再闹。 出乎意料,顾偃是只身一人进场的,最东边一大块地方替他留着,他竟然一个人就这么来了。 他并没有入座,而是直径向秦流烟他们走去。 顾璟华不甘愿地抬头,却看到秦流烟望着顾偃的眼眸是说不出的深沉,平静无波,却堪称死寂。 男人穿的青色长袍碧色如竹,二十多年来不曾有过变化,眉目英挺却深邃,较之往昔苍老了多少,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秦流烟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一身青袍浴血,目色阴狠,带着十足的恨意看着自己,哪里是现在这个面带春风,目光如古井一般深不可言的人呢? 不由得自哂,秦流烟已经不是十五岁的秦流烟,顾偃也不是当年那个顾偃了。 “秦城主。”顾偃手上提着一壶酒,“多年不见,区区甚是挂念阁下,听闻犬子不久前受阁下照顾,阁下又亲赴千花会,区区难掩激动之情,便挖出家中陈年好酒,日夜兼程,赶来见城主一面。” 难掩激动?秦流烟垂着眼眸,嘲讽般的一笑,心道:瞧你这样子倒是淡然得很,怕我这次来都是在你安排之中的。 嘴上却道:“早听闻顾家家主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非泛泛之辈,流烟自惭形秽。” 顾偃微微一笑,取过桌上酒杯注满酒水,“顾某敬城主一杯。” 秦流烟接过酒杯,静静端详了杯中酒,便举杯一饮而尽。 “秦城主好气度。”顾偃唇角上扬,笑容真切动人,“顾某再敬城主一杯。” 无奈一笑,这次秦流烟看也不看便取过酒杯喝了个干净。 刚喝完一杯酒又注了下去,此时顾偃的酒壶恰好空了。“二十年的梨花白,给了城主这样的人物,也算是尽了它的本分。”顾偃似乎是饶有深意地看了秦流烟一眼,也不告辞,便转身离去了。 “二十年……梨花白……”秦流烟将酒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已经二十年了啊。” 顾璟华看着他们打哑谜,心里难受得紧,待顾偃走远之后才低声说了句:“真会装。” 秦流烟反应过来,看着他笑道:“这对顾偃来讲,只是小意思。”说罢将那最后一杯梨花白推到顾璟华面,“好东西,给你留点。” 顾璟华不和他客气,端起酒杯学着他一饮而尽,却一不小心呛着了,叉了气扶在桌边,样子甚是难堪。 “慢点。”秦流烟伸手给他顺气,却感到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抬头看去,只见顾偃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似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却像完全没有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他装作没有注意到那目光,轻轻地拍了拍顾璟华的肩膀,待他顺过气来方道:“传说顾偃对你百般疼爱,怎么也不见你问候一声?” 顾璟华冷笑道:“秦城主深明大义,何时也这般人云亦云了?” “你道,他待你不好?” “……”顾璟华思及顾偃平时所为,摇了摇头,“他从来不曾顾过我,任我为所欲为,大概便是世人所谓‘百般疼宠’的意思吧。” “我不认为他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秦流烟暗暗心惊,他只听说顾偃待他儿子极好,却不料是这个好法。 “我只听说你爹娘恩爱,便道他想是极宠你……”微微摇头,手指摩挲着酒杯,“难怪你在顾家呆不住。” “他太能装。”顾璟华声音恶狠狠的,“我娘是个傻女人,从来就没怀疑过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武功多高他就多能装。” “果然你像你娘,傻得可爱。”秦流烟微微一笑,揉了揉顾璟华的发,后者不厌其烦地甩他的手。“你有没有想过,段非烟和你爹是一种货色?” 一听到段非烟这个名字,顾璟华又火了,但秦流烟没有给他发火的机会。“我希望你可以冷静一点……顾公子,你自己也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若我那日没有那般告诉你真相,你可会相信一些?” 顾璟华愣了一愣,立刻摇了摇头。 “抱歉。”秦流烟缓缓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将目光移回了千花场中央,“我没有想到……你对她的感情,可以、这么深。”最后几个字,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分外骇人。 地穴(一) 久握着的手突然就这么松开了,竟然有一些不适应,顾璟华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 他突然发现自己只要一遇到这个男人,就什么也没有了,本来满腔的悲痛与恨意,在对上那双眼眸以后,不知不觉间就化为无形,仿佛对方才是自己生命的全部,只想与他闹闹别扭,然后沉浸在他无尽又无偿的宠溺里而无法自拔。 他只有逼自己想起段非烟命丧的那一刻才能把持住自己不溺死在秦流烟的目光里,想到这里,顾璟华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自问,顾璟华啊顾璟华,你的愤怒,你为妻子报仇的决心,你立下毒誓时的果断决然到哪里去了? 我顾璟华一个七尺男儿,为何会被一个男人满足得优柔寡断,愚昧无能呢?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终是不想再考虑这些东西,也不再看身旁的男人,而把目光移向场地中央。 千花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虾兵蟹将早已知难而退,而今场上剩下的,已然不是一般人物。 崆峒派一名弟子使六阳掌,宽袖上下纷飞,招招劈向要害,疏而不漏,长袍如流云,浑圆周密,将整个人笼罩得密不透风,竟然完全没有破绽。 与他对阵那个使板斧的大汉,没能应付几招便败下阵来,那崆峒弟子笑容诡谲,见他欲逃回阵地,立刻提气,疾行而至,那大汉尚未察觉,他便已经一掌轻飘飘地打在了他的天灵盖上,登时毙命。 全场哗然。 千花会上的确规定可以见血分胜负,但在已经全面压制对方的情况下还要硬行杀人的行为却是极为罕见的。 崆峒弟子笑了笑站在场中央,目光如炬,停留在那件翡翠鲛绡上,清了清嗓子喊到:“崆峒派宋良城,今日对翡翠鲛绡势在必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全场吵得惊人,纷纷对崆峒派行为不齿,却又敢怒不敢为。顾璟华环顾四周,秦流烟依旧淡定的自斟自饮,秦城一干人俱是满脸不屑,顾偃面容如初,彬彬有礼,儒雅翩翩,似乎根本没有把千花会放在心上。 顾璟华突然十分想念商祈,心道若是商祈在一定会给他分析局面,告诉他这崆峒派宋良城是个甚么人物。 似乎是心有灵犀的,秦流烟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道:“崆峒派本是名门正派,一直扬言为武林白道效力,不过最近行径有些不大对,江湖人都道是被魔教所收买。” 顾璟华点了点头,江湖纷争他本就懒得涉足,却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还以为江湖上除了秦城就没有什么魔教了。” “秦城从不涉足中原武林,这次除外,”秦流烟轻轻一笑,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在场知道秦城的,只有我的人,你爹,你我和韩无封。” “那你们是以陆楼主婆家的身份坐在这里的么?”顾璟华话里带了些嘲讽意味,“果然我坐错地方了。” 秦流烟嘴角的笑意加深:“璟华,你吃味儿了。”瞬间方才的隔阂消失于无形,缠人的手掌再一次覆住了顾璟华的手背,与他十指相扣,动作是说不清的温柔。 顾璟华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种奇异的忘乎所以的感觉,又来了。 一旁的季涧尘见他们城主正动情,抬头看了看场上又杀了一名弟子的宋良城,心里愧疚,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唤了声“城主”,这才把秦流烟的目光喊回了场上。 秦流烟看了宋良城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冲季涧尘点了点头,后者挑了挑眉,似乎是不解。 “杀掉吧。”秦流烟没有看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声音低沉动人。 季涧尘这才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谦谦有礼地道:“含沙阁季涧尘,领教阁下的六阳掌。” “嗯?”宋良城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的秦城也会看上翡翠鲛绡这种东西。”说罢便戏谑得望了秦流烟一眼。 秦流烟眸色一敛,难得正眼望了望宋良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顾璟华心里好笑,刚才还说没什么人知道秦城,这会儿一下子就穿帮了,忽然身旁之人轻轻地扣了扣桌面。 季涧尘蓦地一招攻去,直夺要害,片刻也不曾停顿,那宋良城显然就要命丧当场,忽然一人跻身场内,大喊一声:“住手!” 顾璟华瞬间瞳孔紧缩,竟然是顾偃!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还来不及有所表示,方才还紧紧握着的手便刷的一下抽去了,身旁人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速度快得惊心,如紫云凌空而起,长身玉立,瞬间便到了场中央,一把擒住了季涧尘伸出的双手。 季涧尘额上已经冷汗涔涔,先前他见城主发令,便毫不犹豫使出毕生绝学,五指成爪,直袭面门,却不料顾偃以身试险,眼看已经收不住架势,万万想不到秦流烟竟会亲自出手相救。 “顾偃,这又是为何?”他脚尖在季涧尘肩上轻轻一点,便如同云彩一般落在地上,对着顾偃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传音入密!旁人不知道,但顾璟华看得真切,莫名觉得心里发痒,天知道他们在说甚么。 顾偃明显没有秦流烟的本事,只是靠近了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问我甚么呢?为甚么来千花会,为甚么利用崆峒,还是为甚么以身犯险? 秦流烟皱了皱眉,道:“皆有之。” 顾偃一笑,忽然朗声说道:“崆峒派今日所作所为,想必诸位都有所不屑,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秦城季公子就算想为江湖除害,手段也恁不光明磊落,在下愿意与这位宋公子堂堂正正一决高下,不知宋公子可愿意?” 场外顿时叫好声不断,秦流烟只是静静地看了顾偃一眼,便转身回到主桌前坐下,复又拉住了顾璟华的手,季涧尘跟在他身后,亦是款款落座。 “你和他说了甚么?”见他回来,顾璟华忙问道。 秦流烟垂下眸,没有理会他,过了半晌,才自顾自的说:“顾偃不会武功。” “是。”顾璟华清楚,在印象里自己的爹是个生意人,从来不涉足江湖中大事,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如同蜘蛛一般,将江湖中千丝万缕的情报汇聚于顾家,做情报生意。方才见他出来替宋良城挡招之时,下盘虚浮,的确不像会武功。 想想又觉得不对,抬眼看向场中,只见他充宋良城抱了抱拳,竟然是真的打算迎战。“他为甚么会向宋良城提出交战?” “因为他能装。”秦流烟看着拔出雪刃的顾偃,神情淡淡,看不出甚么情绪,“或者说,他有我们不知道的别的目的。” 然而顾偃出手的时候,顾璟华立刻否决了秦流烟的第一个猜测,因为顾偃使的剑法,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荒水剑,就算闭着眼睛,顾璟华也能判断的出来,一起一落,如天河而来之水,静时蓄势磅礴能沉远江之月,动时疾比骏马能阻过江之鲫。 尽管看不出有丝毫内力,但顾偃的剑法,绝对是最老练纯熟,最正统的荒水剑。剑光笼罩,依稀能看到他嘴角心平气和的笑,正昭示着他的心境已经与荒水剑的最高境界融为一体。 “为什么……”顾璟华愣怔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荒水剑的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就算没有一点内力,竟然也可以同六阳掌僵持不下。 转过头,只见秦流烟静静地看着场上,目光汇聚在那个男人身上,左手按着剑柄,似乎只要他有不测就可以立刻出手相救。 眼看顾偃的剑越舞越快,六阳掌也被逼得招招连绵,顾璟华突然看得有点眼花缭乱,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他轻轻扯了扯两人握住的手,道:“秦流烟……感觉,好像有点不对。” 秦流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顾偃身上,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中了软筋散。” “甚么时候?”他只觉得全身无力,提了提气,丹田里空荡荡的一片。 秦流烟不说话,依旧看着场上。顾偃固然剑法精妙,却也当不了绵绵不绝的六阳掌,被逼得步步后退,竟然越来越靠近秦城的主座。 “不妙。”秦流烟一皱眉,拉着顾璟华站了起来,“离他们远些,我们中了软筋散,受不了暗算。”后者虽然还有些别扭,却心知他说的对,便没有反驳。 然而就在这一刻,六阳掌锋芒尽吐,重重地一掌打在顾偃的胸口! “……偃……”身旁之人似乎是忘了离开,动了动唇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顾璟华抬眼望去,只见顾偃一口血喷在地上,长剑从中折断,硬生生定入桌前地上的青石板,可见力道之足。 剑锋仍在颤抖低鸣,顾璟华却听到,仿佛有一种奇诡的声音从地底传出。 就像是……铰链转动的声音。 尚未反应过来,蓦地眼前一黑,脚下竟然出现了一方大洞,整个人直接落了下起了。 隐隐约约听见上边混乱一片,而顾璟华头脑中亦是乱的厉害,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秦流烟握着他的手,始终都没有放开。 地穴(二) 顾璟华是被铰链悉悉索索的声音扰醒的。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伸出手去隐隐约约能触摸到冰冷的石壁,还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秦流烟?”他试探地问了一声。 “我在。”声源很近,显然离得不远,他摸索着想走过去,却触到了一见冰凉的事物,觉得有些不妙,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站在那儿别动。”秦流烟的声音传来,他赶紧收回手,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很快温热的手心覆上自己的手背,“你刚才摸到了一个人的头骨。” 顾璟华不免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抓紧了秦流烟的手,一边努力地分散注意力:“……你为甚么看得见?” 秦流烟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声音很少有的温和:“我少时在水底练剑,已然习惯了。” “我们现在在哪儿?为甚么这里有……骨头?” “千花会会场的底下。”秦流烟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些骨头……大概是往年丧命在千花会上的人的遗骸。” 顾璟华不信,“这根本无法说通,陆千花没有必要给那些死人造坟场,他更不可能害你掉下来。” “我原也这么觉得,”秦流烟叹了口气,挨着顾璟华坐在地上,“不过方才你昏睡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你记得那个使板斧的,被宋良城杀死的人吗?” “……怎么会……那这个地穴,不是陆楼主造的?” “不是。”语气十分决绝,似乎是坚信不移,“看这里的规模,修建起码在二十年以前,那个时候陆千花不过四五岁。” “那他可年轻了。”顾璟华不合时宜地叹了一句,说完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秦流烟微微一笑,继而道:“这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与其说是地穴,不如说……”手指轻轻抚摸着石壁,“不如说是一座地宫。” 似是自言自语的说罢,秦流烟看了眼顾璟华问道:“软经散解了吗?” 顾璟华提了口气,丹田里依然空荡荡的一片,便摇了摇头。 “再歇息一会儿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等力气足了,方能闯闯看。” 两人挨在一起歇了一会儿,顾璟华忍不住问道:“刚才,是那把剑触动了机关?怎生会有这般巧的事情?” “不是巧合。”秦流烟无奈,声音里竟然隐隐有些自责,“是顾偃。” “可是他明明被六阳掌打中了。” “故意的。我猜……他本来准备装作不敌,故意被震断长剑,击中机关,但他看到我欲带你离开,便干脆将计就计,自伤吸引我们的休息。” 顾璟华只觉得遍体发寒,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问道:“为甚么剑会正好打在机关处?” “璟华,”身边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心里透彻,又何必要我说出来?记得我先前说崆峒派最近不对吗,我本也以为他被魔教收买……直到今天顾偃孤身一人进场。” 紧了紧身边人的手,继续道:“你爹为人谨慎,出面这种场合,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人,那个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崆峒派,料定顾偃收买了多数崆峒派中人,担心他会于我们不利,所以我命季涧尘先下手为强杀掉宋良城。” “宋良城是顾偃早就安排好的,他们一举一动都是在演戏,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清楚的机关位置,”秦流烟顿了顿,“顾偃敬我们酒的时候我单是注意了酒,却没发现他在地上做了记号。” “……”顾璟华说不出话来,明明心中已经认可了这个答复,却迟迟不愿意相信。 虽然心知顾偃对自己不管不顾,自己也对顾家心存嫌隙,却始终对他抱了些父子之情,然而没有想到他竟然莫名地恨自己到了处心积虑想要手刃亲子的地步,怪不得商大哥得知顾偃要出面千花会时请了整个秦城来护着自己,秦流烟一场千花会都没有放开手,难道旁人都看穿了,只有我顾璟华至始至终还有一点,信任自己的生父吗? 额上已然冷汗涔涔,指尖捏得发白,顾璟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秦流烟你在胡说什么……我爹从来不离开柳州城,怎么可能有机会买通这许多崆峒派中人,他又怎么会……想要杀我呢……” “顾璟华。”轻轻地将身旁人搂到怀里,秦流烟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崆峒派只是中流门派,虽称正义之师,却不敢参加江湖纷争,长年隐逸,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顾偃没有收买他们,他的确不曾离开柳州城,但是……”秦流烟的声音十分甜蜜动人,像是父亲在哄自己的孩子,“他可以杀光崆峒派的人,将他们完完全全替换成自己的人,这比收买一些不知能否忠于自己的人要省力省心思很多。” 顾璟华听得遍体身寒,不由自主地往秦流烟怀里缩了缩。 “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你……”秦流烟露出一抹苦笑,但在黑暗里完全看不清,“他要杀的不是你,是我秦流烟。” “为甚么?”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发问。顾璟华微微蹙眉,动了动身,黑发凌乱地垂到脸上。 直觉告诉他,秦流烟说的话不可信。 “我的座位恰好在机括的开关处,想必是顾偃事先安排好的,然而他再如何也不该知道我会让你坐在旁边。”秦流烟吸了口气,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宋良城见到季涧尘,直呼他为秦城中人而非含沙阁主,而顾偃所言俱是让秦城大失人心,招招险恶,矛头皆指向秦城,无非是为取我性命做打算。” 顾璟华只觉得秦流烟所说的话漏洞百出,却又没有道理揭穿,他只是垂着头,静静地回忆着千花会当时顾偃的一举一动,秦流烟见他想的认真,便没有扰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不是的……”似乎是想得透彻了,顾璟华缓缓地抬起了头来,“我爹看你的眼神……不对。” “面对着我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感情,如对路人;对我娘他满眼柔情,却藏有厌恶,但是对于你……” “顾偃的眼神里完全没有杀机。” 说罢他不自主地看向秦流烟,后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然而顾璟华没有看到黑暗里那人面容的倦怠。 似乎是不想在解释什么,秦流烟淡淡地说道:“够了……与其想些有的没的还不如专心解你身上的软经散。” “……”彼时温情如水之人的言语忽然冷淡起来,竟然让顾璟华感到心头一窒,他赶紧将那一瞬间的念头赶出脑外,连忙转开话题道,“说到软经散,我便罢了,你这么小心,怎么也着了他的道?” 秦流烟苦笑着摇了摇头:“记得他敬我的酒吗?我本听信了他,以为那是二十年的梨花白,直到中计之后方醒悟那东西是壶药酒,只不过不知顾偃怎生调出了梨花白的味儿。” “药下在酒里?” “不是。”秦流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药酒本来没有这等功效,然而遇到了翡翠鲛绡的香气,两者相融,反而成毒。” “我早该料到,以你爹的能耐,加上顾家天外楼所做的行当,想知道千花楼的彩头实在不是难事……事情到了这种田地,也是我疏忽了。” 想到此处便觉得愧疚,秦流烟抱紧了怀中人,手抵住他的脊背,微微吐劲,顾璟华只感到雄浑的内力从身后传了过来。 似乎是鲸波侵袭而来,丹田一股气力上涌,水流一般润泽了全身经脉,一时间四肢百骸暖洋洋的霎是舒服。顾璟华知道秦流烟出手相助,虽然略不服气,却也不好推脱,便顺着他,凝神静气,运力一点点将软经散化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丹田充盈,便知道药效已经悉数化去,方睁了眼,薄汗湿了白衣,固然恢复了内力,四肢僵持了这许久也有些酸痛无力,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却脚下一崴倒在了身边人的怀里。 “小心。”一直贴在他背上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却圈住了腰身,顾璟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正汗淋淋地偎依在秦流烟的怀里,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呼吸粗重,然而抱着自己的人却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不禁赧颜,却也自知不便发作,只得有些别扭地道:“秦流烟,我没事了。” “我有事。”炽热的呼吸喷在脖颈上,男人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容,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你一动不动在我怀里呆了两个时辰,天也黑了。” “你……你什么意思?” “啧,”秦流烟突然俯下身,亲了亲他玉润的耳垂,“我的璟华这般聪敏,怎生会不知何意?” 顾璟华脸色一白,只觉得这时候疯狂如赤焰的男人,已经不是刚才那个温柔的,千依百顺的秦流烟,仿佛再一次变成了自己当处在秦城初遇的那个,美如画中仙,骄如天中日,狠比刃上霜的秦城主。 “你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我没怎么,”秦流烟轻笑出声,将手伸到顾璟华腋下,并不是温和地扶他起来,而是硬生生地将他拽了起来,扯得他一阵生疼,“顾璟华,我想抱你。” “你……自然不会有意见吧?” 虽然是疑问,却是陈述的语气,声音低沉霸道,毋庸置疑,以至于他欺身而来的时候,被惊得手足无措的顾公子仍然傻傻地现在原地,动弹不得。 地穴(三) “唔……”顾璟华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快要溺死了。 后脑勺被手指扣的生疼,头发乱糟糟的折腾的一脸,薄唇被齿尖轻轻的撕咬着,牙关很快被撬开,柔软的舌带着侵略意味火热地贯穿而入,口中涎液翻滚搅动之声平添迷乱,让顾璟华头脑一片空白。 秦流烟深深地,疯了似的吻着他,手指将他扣的如此之紧,以至于都没有办法挣开。直吻得顾璟华神魂颠倒,一口气憋得几乎窒息而死,才悠悠的脱离开来,嘴角尚挂着一缕带出的银丝。 “你……你……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觉得对方那只不规矩的手已经轻佻地拨开自己的腰带,缓缓地伸进了他的亵裤,“秦流烟!” 从来没有被别人触碰过的□□被男人轻轻地抚摸,顾璟华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偏生那混蛋的手臂铁钳一般的扣住了自己的身体,分毫反抗不得。 “你这个时候发什么疯!”他恼羞成怒地喊了声,抱着他的男人动作僵了僵,竟然停了下来,然而抱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 顾璟华咬紧了牙,只觉得自己这般衣裳半解的给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实在是不成体统,更何况那男人的手还伸在他的亵裤里!想到这里便更是恨得牙痒,又抽不出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前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了一声闷哼。 “你倒真是热情……”许久不开口的男人终是不再装哑巴了,低低地叹了口气,语气竟然有些幽怨。话虽如此,秦流烟终究还是抽出了那只不规矩的手,指触轻柔地替他正了衣冠,系上腰带,“方才见你实在可爱,抱歉失控了。”嘴上不咸不淡地来了那么一句,叫顾璟华不知如何接口,心里却惦念着方才没能做成的事。 顾璟华缓了缓气,忍着杀人的冲动略略定神,当然不知他心中那点龌龊心思,兀自沉默不言,心下却别有一番思量。这秦流烟横看竖看也不像个完全没有自控能力的人,为什么方才莫名奇妙的对着自己发情?难道这地穴里头别有古怪?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秦流烟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面颊上那块可怜的咬痕,似是自嘲,又似是调侃地道:“你顾璟华于我本就是一剂烈药,想甚有的没的。” 顾璟华不想再听那个混球说些不三不四的,赶忙别过脸去。背对着他说:“你快告诉我这里的布局,我们想想怎么出去。” “可惜了……”秦流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便正色道,“还记得方才我说此处不算是地穴,更像是地宫吗?你我所处之处似乎是大殿,这里比你想象的要宽畅许多,但是只有一具尸体和一个头骨。” “只有?”顾璟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千花会开展了这许多次,若这里只是一个处理尸体的地方,不可能只有一个头骨……难道说,这地宫里还有别的东西?” 秦流烟自称顾偃要置他于死地,然而这地方如果不凶险到一定程度,是不可能拿来算计秦流烟的。顾璟华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这个境地有些眼熟,忽然想到了段非烟给他讲过的一种被传为“苗疆奇阵”的阵法,竟然和此时的情况有点儿相似。 “秦流烟。”他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问道,“此处是不是有四个门,分别书‘天’、‘玄’、‘地’……”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3节 “咚——”一声巨响打断了顾璟华的话,他闻到一阵浓郁的,说不出的腥味儿传来,隐隐似乎可以听到奇怪的咀嚼声,以及从来没有听过的声响。 “怎么回……”说到一半嘴便被紧紧地捂住,秦流烟一把捉住自己,脚下不知踏了几个什么步子,便闪退到了一块不知是甚么东西的后边,只听到一声金属被撞击的巨响从方才站着的位置传来,忍不住吓了一大跳。 秦流烟抱着顾璟华,屏住呼吸,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绕到一扇门后,不知怎么的,那门便自己关了。 他舒了一口气,将顾璟华放开了,挑了挑眉问道:“你似乎对这个阵法有些了解?” 顾璟华心有余悸,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现在是甚么时辰了?” “快要半夜了。” 顾璟华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动了动嘴唇,声音居然有些颤抖:“……也就是说……‘它们’醒了?” “它们?”秦流烟皱了皱眉头,“方才我只见到了‘它’。” 顾璟华吸了一口气,道:“这苗疆奇阵我也只是偶尔听得非烟说过一回……这玩意儿传自苗疆,说是阵法,不如说是一种蛊,内有‘天、玄、地、黄’四门分别设养各类蛇虫鼠蚁,令其互相厮杀,最后只剩下四种毒物,常年蛰伏在四门之后,每年开一次门,投以生人血肉……最后剩下的那东西,便是蛊王,不知为何此处会设有这类阵势。” “如此说来,千花会只是个幌子……它那条不死不休的规定便是因为这个阵法而存在的,但是千花……”秦流烟手指轻轻敲了敲额头,“除非受到胁迫,不然无法解释他会这么做。” 顾璟华似乎是想起了甚么,愣怔了一会儿,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又是我爹吗?”那语气不温不火,根本不带一点情绪,似乎在说什么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 秦流烟没有回答他,似乎是默认。过了半晌,他方问道:“照你的说法,那东西已经是蛊王了?” “未必。”顾璟华抬头望着上方,却依旧只能看到漆黑的一片,心里暗暗打算这次出去之后定要到水里去练剑,不然再遇到这种境地便又成了瞎子。至于为甚么笃定能逃出去,他倒也没想过。“不论如何,现在我们现在它的地方,那东西吃完了便轮到我们了。” 秦流烟听他说“我们”二字说得顺口,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却一闪即逝,仿佛怕被看到似的,嘴 上却兀自道:“看来是免不了一战。”云淡风轻,竟如同讨论天气一般。 似是被他的语气所感染,顾璟华也觉得这气氛不如方才紧迫逼人,他缓了缓神,思考起应对之道,却没有一点头绪,想皱眉,忽然有一只手抵住了自己的眉心。 “苦恼这个作甚?荒水剑性如秋水,光华内敛,不到时候便显示不出真功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便不信你会临阵害怕。” 顾璟华被他说得一阵愣神,想想却又觉得颇有道理,便不愿再自找麻烦,“怎会怕?不过是担心要是一会儿来了条大蛇,我们便得屈尊降贵当一回田鸡,我顾璟华倒没什么,倒是你秦大城主愿不愿意随我一起上蹿下跳。” 秦流烟给他逗笑了,屈指弹了弹他的额头,“要做田鸡自已做去,我若从了你,还怎生养你?” “你……”顾璟华一时语塞,冷哼道,“谁要你……” “禁声。”秦流烟忽然靠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好像……门要开了。” 铰链转动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发让人觉得不安。 机括转动之声带动门缓缓打开,直到两扇门都大敞了,声音才消失。顾璟华二人不禁屏住了呼吸,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一时间万籁俱寂,整座地宫安静且黑暗,令人毛骨悚然。 顾璟华说不害怕虽然不是假的,但是不代表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心里发毛,于是他将手移到剑柄上,随时准备出击。 秦流烟的依旧看着门开的那个方向,他的目光穿过了黑暗,直直的停留在门后空旷的大殿里,心里清楚,如今敌暗我明,贸然出手,无异于打草惊蛇,只得静观其变,抢在那东西被惊动之前给他致命一击。 黑暗浓稠得令人畏惧,但凡有心人都清楚,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先败给恐惧,亦或是焦躁。 顾璟华只觉得连心跳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二人就这么相互依偎在门后,肩膀紧绷了,等待着那不知究竟是什么的怪物靠近,然而始终是没有半点声响,只间或有一两点水声,似乎是钟乳石上滴下的积水。 屏着气倾听了半晌,只觉得似乎自己忽略了甚么,顾璟华克制住心中的怪异之感,轻轻动了动手指,毫不意外的触到了秦流烟的指尖,触感竟然是说不出的冰凉。他突然觉得身边这人如今就像一座冰冷的石像一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热气。心里暗暗钦佩那人的定力与武功,却也莫名觉得不服气,也是不解——他是怎么做到,在这样的黑暗里练剑,直到黑夜再也无法阻塞他的目光? 他心里一阵定,一阵乱,烦躁不堪,却不敢有什么动作,只觉得内心越发的狂躁,直到“石像”的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掌心,才莫名让躁动有了些许缓和。 指尖冰凉,一笔一画地在他的掌上留下了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让顾璟华心一定: ——我在。 地穴(四) 秦流烟自诩没人比自己更清楚那个小兔崽子——他生来就特容易不安,这点和他爹倒是像极。 自己十六岁那年开始修炼《止水心经》,孤身潜悲翠湖,在湖中暗穴一住便是三载,单靠经过游鱼为生,直至神功大成方离洞上岸。他依稀记得那时候,自己离世太久,连字音也咬不准了。 故所谓“暗”一字威力有多大,他是领略过的。饶是自己修炼过《止水心经》,初入湖底之时也被阴郁而完全没有尽头的漆□□得近乎疯狂,即使他练的是至阴至寒的功夫,又天性淡然,也只是堪堪熬过。然而不料一出关,已是物是人非。 秦流烟暗自叹了口气,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顾璟华?小破孩出生到现在没吃过什么苦头,这等黑暗,他是受不得的。 更何况还有个不知是什么的怪物。 于是两人各自动各自的心思,想不到一时也是相安无事。地宫里除了偶尔滴答的水声,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顾璟华低着头,手指敲了敲脑门,想要将那种浑身发毛的感觉趋之脑外,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闭上眼睛,又听得三两滴水声。 为什么这种地宫里会有水?尚未想明白,忽然“嗒”的一声,一滴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顾璟华轻喝一声,提了十成力气,脚下一点,架起轻功,身如离弦之箭,迅疾地向后跃去。便是这一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方才所立之处传来。 “原来它……躲在上面!”他登时灵台一片清明,是了,这巨物蛰伏于石顶之上,虽不能视物,却能辨别声响,方才那滴水声与先前不同,便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顾璟华倒抽一口凉气,还来不及缓神,便听得一声清叱:“小心!”连忙提气而行,只觉得一个滑腻腻的东西擦着自己的面庞而过,生生刺入一边的石壁! “天……”他想惊呼一声,却硬生生哽在喉咙口,只听得不知是什么东西夹杂着风声的呼啸侵袭而来,显然那东西的听觉已经高超到了难以言喻的地步,几乎是擦肩而过,顾璟华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一个疏忽说不准就会被那怪物钉死在石壁上。 他一边凝神屏气一边思量,这东西虽然凶猛异常,但只要一行动便有声响,自己倒还心里有数,然而自己真心忧虑却是这地宫的环境,指不准什么时候便陷入了死胡同,只得坐以待毙。 顾璟华轻轻拂开面上沾湿了的黑发,聚力于足,只恐弄出什么声响引来了那东西,心下不免忐忑。正手足无措,忽然听到相反方向隐隐传来什么声响,只一瞬间方才尚与自己纠缠不清的巨物便嗖得一声直直往那里去了。 “是条大蛇。”那人的声音依旧是淡雅而又戏谑,“如你所言,我们怕是真得上蹿下跳得当回田鸡了。” “秦流烟……”顾璟华微微失神,想出口骂他多管闲事,又嫌弃自己不识好人心,一吸气,一顿足,步下生风,也随着声音的来处去了。 莫约东斜西拐了十余步,眼前竟隐隐能看到些许亮光,大约是大殿的方向。顾璟华又惊又喜,也不顾那光线是怎么来的,一路寻光源奔去,顺便暗暗记下了地宫的布局,心里多少有了些数。当下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气定神闲地往大殿赶去。 然而他赶到大殿之时,却再也不能气定神闲了。 秦流烟背靠着墙壁,立在大殿的最西边,他手里拿着的一只红烛静静地在黑暗中燃烧着,映得他的脸俊美无俦,紫云一般的衣袖烂了一半掉落在地上,长剑断成两截,半截定在石墙上,半截插在一旁然巨物身体里。 果然是一条巨蛇,并且丑得出奇,虽然挨了一剑却不见得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瞪着那一双大如铜铃的眼睛谨慎地盯着秦流烟,似乎正在权衡是否应该与之一战。 也不知道是不是烛光惨淡的原因,顾璟华只觉得秦流烟带着斑斑血迹的脸惨白的出奇,竟然莫名让他感到不安。 “你……”他动了动唇,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眼前的男人掌风一扫,大殿复又归于漆黑。 “我说了不会与你一同当田鸡。”秦流烟的声音似乎是比往常低了几分,“它是你的猎物,我杀不了它。” 就算是这样也别灭了蜡烛啊……顾璟华深吸一口气,暗暗地骂了秦流烟几句,随即屏住呼吸,轻轻将腰间长剑拔出握在手里。虽然依旧说不清地穴里头的具体布置,但方才这一来好歹有了些了解,当下心里定了不少,于是静下心神,凝神静气倾听那东西的一举一动。 忽然耳畔似是传来风响,顾璟华侧耳一避,那东西居然是柔软的一般硬生生地折了过来,躲避已经来不及,他连忙举剑一格,只听得铮的一声,黑暗中竟然绽放出点点火星。 顾璟华心道:这怪蛇是得有多硬……秦流烟是怎生伤到它的? 尽管只有一瞬,他也瞧见了,在火星的微光下,巨蛇丑陋不堪的身体如同石头一般坚硬不可摧毁,与宝剑相撞也毫不逊色,然而此刻不是惊讶于这种事情的时候,顾璟华提气一跃数尺,倾身而前,步无声息的落在了大殿的房梁上,心里自哂,如今当真上蹿下跳地像只田鸡,不知旁观之人会作何想,又会如何笑话? 忽然耳边传来低语声:“澜江碧落。” 顾璟华一愣,荒水剑第十五式澜江碧落,以快闻名,迅疾如同澜江入云天。他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身体却已经先行反应,雪刃微倾,直指上方,只一瞬便斜斜划下,也不知攻向了哪里,只觉得剑尖划在了什么离自己不过一尺的硬物之上。 好一条狡猾的蛇,竟然不知不觉已经逼到身前,若不是自己反应快,恐怕已经葬身蛇腹。 心下又将秦流烟熄灭烛火一事抱怨了一遍,却也不敢再胡思乱想,专心侧耳倾听,忽然适才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却似乎换了一个方向:“荒泉绝音。” 他连忙收起方才“澜江碧落”的气势,轻轻地斜过剑身,十成力凝于剑刃,闭上眼,循着适才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剑刺去,不同于方才,这一剑既准且狠,老练毒辣却悄无声息,正是极好的杀招。剑芒递出去的一瞬,耳中立刻充斥了石屑碎溅之声,显然那东西给伤着了,吃痛了开始发狂。 顾璟华心下暗喜,却不曾表露形色,剑势一转挡向扑来的巨物,心中已经多了几分把握,却隐隐约约觉着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 “花前月下。”那声音又一次传来,顾璟华愣了一愣,却也毫不犹豫的施展开来,剑芒吐到一半忽的一收,白袍轻展,脚步生风,身形如花柳一般清浅的顿了几顿,只一瞬便转到那巨蛇身前,一剑直直刺向它的头颅。 这“花前月下”是荒水剑的最后一式,也是古往今来练过荒水剑的人所参不透的一式。论快,它不如澜江碧落;论狠,它不如荒泉绝音,要说有什么不同,单单是步法漂亮罢了,当日顾璟华见商祈使这一式,身姿颀长,云袖翻飞,虽商祈算不得什么美人,却也叫他看得痴了。 剑入三寸,顾璟华立刻加大了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切起来,恨不得当即将这物毙于剑下。他隐隐听到耳边有呼吸声,不觉疑惑:秦流烟什么时候这般大意起来了? 忽然心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自己现在对付的东西,是苗疆奇阵里的蛊王。 从成千上百只毒物中活下来的蛊王,难道当真单单只是一条徒有一身蛮力的大蛇吗? 秦流烟却说杀不了它。 他定是中了毒了,不然怎么会熄灭烛火,又怎么会大意地弄出声响?顾璟华只觉得心中一阵怪异之感上涌,丝毫没有察觉剑下那巨物的挣动。 几乎是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东西连带着顾璟华插在它颈上的长剑临空而起,雷霆万钧般直袭而下,顾璟华只觉得自己全身都笼在野兽凌人的杀气里,满鼻都是畜生难闻的腥气。 他没有架挡,只是愣怔地站在原地,一连带地忽略了下边传来的好几声“花前月下”,心里莫名觉得一阵发慌:秦流烟中了毒了,要不要紧? 我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蛇身唰地缠上他的身体,嗜血的獠牙瞄准了他的咽喉。 秦流烟熄灭了蜡烛,一定是怕我看到他中毒的样子……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不想叫我分心,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他大梦初醒般的睁开了眼,似乎是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五指成爪,狠狠击向巨蛇铜铃般大小的双目。 便是这一瞬,缠住自己的蛇身松了松,肩膀上传来巨痛,獠牙硬生生穿过臂膀,霎时间血流如注,显然是那东西吃痛咬错了地方。 看来自己是走不出去了。顾璟华心想,却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走不出什么。 巨蛇甩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身体轻飘飘像纸鹞子一般从房梁上落了下去。 下边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顾偃 秦流烟记得那个像野兽一样的孩子,他浑身的伤,手里握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却在绝丽轻狂的笑,就像现在那个脱去了少年皮囊的男子,冷笑着挖出的巨蛇双目一般。 秦流烟明白了,有些东西,永远只能被掩盖,却不可能被洗去。 顾璟华一身白衣染遍了鲜红,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也顾不得其他了,他连忙冲上去接住那无力的身躯。 忽然一只手轻轻扯住紫色的衣袍:“秦流烟……你不要紧吗?” 秦流烟动作一滞,仿佛心脏漏跳了半拍。 他环抱住怀中的人,将唇凑到他耳边,似乎是想说话,然而那人白衣尽染了鲜血,哪里还有神智?动了动手指,想将顾璟华抱起来,才惊觉自己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连手脚也控制不了了。 乌黑的巨蛇势在必得地向它的猎物逼近,显然察觉到了自己的优势,不惊不慌,甚至不屑掩饰行踪。它吐着蛇信,庞大的身躯缓缓地勒住了两个如今看起来渺小无比的猎物。 秦流烟努力地迫自己抬起头,麻痹的手指一捏剑刃,方有了些许知觉。心里暗自嘲笑:秦流烟,你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千金圣药随意丢弃,而今却要死在这小小蛇毒上。 转念一想,忽然苦笑着喃喃自语:“我倒罢了,莫要累了璟华。” 他将全身的气力运于指尖,才奋力举起了手指,艰难地指向巨蛇的额头,如同爱人一般划过那东西冰冷坚硬的皮肤。 那蛇权且当他是挠痒,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秦流烟微微一笑,仿佛不是身临险境,而是仍旧坐在秦城的主座上。忽然,几乎就在那一刹那,掌风一动,内息强行挣脱毒性的封锁,几乎撕断所有经脉血管,汹涌而出,如同惊涛骇浪,直接撕裂人的身体,强行破壳而出。指尖为剑,横空破去,正是那一招花前月下! 霎时间血花四溅,巨蛇坚如磐石的脑袋登时被打得粉碎,腥臭,带剧毒的血液一股股瀑布般涌出,悉数喷在了秦流烟的身上。 秦流烟清楚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涌了上来,被他强行咽了下去。感觉缠绕自己的巨物松了下来,他垂首看了看怀中人,似是没有添新伤,不知觉间最后硬挺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只觉得头脑发昏,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比洞穴更深沉的黑暗一点点袭来,眼皮似乎是有千斤之重,突然,视线内隐隐多了些许亮光。 青色织锦的衣摆显然是精工细作而成,长靴迈到了自己面前,停下了脚步。 秦流烟动了动,想看一看那人的表情,好猜测他会怎么杀死自己,却发现自己连抬眼的力气也没有。 坠入黑暗前,他感到那人二十年来保养得细腻珠润的指尖轻轻地划过自己的眼睑…… 顾璟华他们落入洞穴已经有了十二个时辰,此时已近千花会第二日的午后。 不出人所料,翡翠鲛绡最终花落韩家。 那日宋良城打伤顾偃,触动机括,累的秦顾二人落入地穴,只得由陆千花出面收拾残局。陆千花心里焦虑,却碍于城主先前的吩咐,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进行,以至于顾偃中途退场,秦城众群龙无首,心不在焉,都没有放在心上,唯独季涧尘一人暗中尾随而去。 韩无封见形式似乎是要乱,立刻派了两名弟子上场,将优势拉向自己这边,最后由自己的独子韩秋霜一举夺冠,将翡翠鲛绡收入囊中,然而至始至终却没有半分喜色。 夜里,陆千花看似心事重重的宣布要迎娶韩无封之女秋雪小姐,大举晚宴,众宾皆欢,然而无人知晓,新郎官揭开喜帕之后,彬彬有礼地请韩姑娘睡下,自己一人在窗前一坐一宿。 城主失踪十二个时辰,季涧尘也没有消息,陆千花终于坐不住了,连出门也等不及,便直接架起轻功从窗口跳了出去,直奔向秦城众人的落脚点。 “城主可有消息?”他前脚才踏进客栈便问道。 一旁侍立之人躬身:“天赐鸿福,城主性命无恙。季阁主传言他们已经离开芙蓉城。” “离开芙蓉城?”陆千花微微蹙眉,心道季涧尘竟会传来“性命无恙”这类消息,想必城主是伤势严重,不免心忧。“离开芙蓉城又去何处?” “今日中午已到达柳州城天外楼。” 陆千花心里咯噔了一下,柳州城天外楼,无疑城主已经在顾偃手里。据城主所言,姓顾的对其恨入骨髓,二十二年费尽心机想置他于死地,然而此番季涧尘一去,不仅不召集人手,只孤身前往,还传来城主性命无忧这一消息,当真不知如今形势究竟是如何。 叹了口气,他坐在藤椅上,杏黄色长袍铺撒开来,衣袖上梨花点点,双目白绸缠缚,好不凄凉。 正沉思,忽然听得有人问道:“陆楼主,昨日我等慌乱无措,难以定心考虑,而今方想到陆楼主所设机括何其巧妙,竟□□主也困得,我等思虑再三,一致希望陆楼主高抬贵手,打开机括,让我等一干人进去察看一番。” 陆千花微微一愣:“你是?” “陆楼主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笑道,“在下周微,如今已是季公子麾下。” “原来是子扶。”陆千花微微拱手,这周微周子扶,曾经是自己一个管事,自己瞎目之后就是他替自己疗伤更衣,目送自己离开秦城,得尽亲信,如今竟也是语带讥诮满口猜忌,果真是物是人非么? “依子扶的意思,是陆某设计迫害城主么?” “不敢,”周微冷笑,“只是城主从不离开秦城,难得出城一次还赶上千花会,中了阁下的机关生死未卜,陆楼主又是定力过人,不顾城主安危,大摆酒宴,洞房花烛,如今方姗姗来迟,这未免太不该了一些吧。” 陆千花给他句句抢白,面容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在子扶眼里,陆某竟是会害城主之人么?”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却能让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无边无际的空。 “陆楼主,在下不是有意要撕破脸,你离城一年不到,千花会名扬中原武林已经七八年有余,我等长居秦城,竟不晓得你私通外处,涉足武林!陆楼主此次若不给我等一个交代,如何证明自己清白?”周微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是否应该说出口,“阁下不知,如今城中传言,阁下对自己的眼睛都能下手,还能有什么做不出来?” “陆某……怕是要叫子扶失望了……”陆千花站起来,转身面朝窗外,像是在眺望远方似的,“陆某从来不知千花会会场底下有一个什么机括,更不知应该如何打开。” “你!” “子扶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他拂开垂在眼前的一缕发丝,声音凉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陆某于城主之心,天地可鉴,秦城八年已穷极陆某一生之喜。” 陆千花的语气很空洞,空洞得让人觉得不安,“因此,陆某从未想过涉足江湖纷争,即便离城之后,也只是打算在城主替陆某安排之处安度余生,从来不知道这千花会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到达芙蓉城之时,正巧举行此会,有人振臂高呼,唤我前去主持局面,我只道是城主的安排——陆某自幼居于秦城,姓名皆为城主所赐,定当无他人知晓,况且芙蓉城居所只是城主随性为陆某安排的,若有人利用,天下又哪有这等巧合?” “你的意思,竟是城主给自己下套?”周微挑了挑眉,显然觉得不可理喻。 “不……只是千花当时只道一切皆是城主安排,却忘了当世仍有一人,有能耐布下如此阵势。” 周微皱了皱眉,沉吟半晌,道:“陆楼主这番话,如何能使人信服?” “清者自清,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陆千花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想再说,轻声道了别,转身跃出窗口,杏色衣衫招展,一瞬便如同云彩一般去了。 周微望着转瞬即逝的背影,指尖被捏得发白,眸色忽然变得狠厉起来:“带人前往天外楼问顾偃要人,若城主怪罪起来,一切由我周微一人承担。” “只听陆千花一面之词?” “……”周微垂下眸,双手紧握,“我服侍六爷七年有余,看着他从十六岁长到二十三岁,六爷何等品性,我再清楚不过。” “但……” “凡有罪责,我一人承担。”周微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城主如今在天外楼无疑,而偌大一个中原武林能料事如神,花费如此心机布下奇阵对付城主且嫁祸六爷的,除顾偃之外,再无第二人。” 分别 顾璟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他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细细的回想了一下不知多久前的那场恶战,依稀记得自己是给那条大蛇咬住了肩膀。 忍不住动了动左肩,依旧痛的厉害,不过伤势显然已经小心地处理过了。 秦流烟……他怎么样了? 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想到这里莫名心里抽了一抽,便又想到,他定然是不要紧的,不然自己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被自己越来越混乱的思绪烦的吃不消,顾璟华睁开眼睛,扶着墙坐了起来,却讶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在天外楼的偏室。 是顾偃? 顾璟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张口唤了声:“阿雁!” 青衣侍婢从老远处跑了过来,尚有些气息不稳:“公子醒啦!” “我睡了多久?” “奴婢不知。”阿雁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茶递给顾璟华,“老爷快马加鞭带着公子回来的时候已然是今日上午,如今方用过饭,公子可要吃点什么?不过大夫说公子伤重,怕是没什么胃口……”少女叹了口气,无奈地从头到脚打量了顾璟华一遍,抚着胸口问道:“公子你去哪里闹腾了?折腾了一身伤,神智不清,吓死人了!” 顾璟华接过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摇了摇头道;“只有我一人?” 阿雁愣了愣,即刻醒悟过来:“还有一位……公子,他……也不知……” “他在哪里?”顾璟华没等阿雁说完便问道。 “在老爷屋里。” 顾璟华面色难看,忍着肩上的伤站了起来,脚步不稳地就要往屋外去。阿雁看得心里着急,想要上前阻拦,却被轻轻拉开。 “阿雁,我没事。”顾璟华闯出屋去,只觉得脚步重的厉害,“不要担心。” 顾璟华不是个傻子,他不相信顾偃会救他,他想知道这个局的真相。秦流烟在地穴里中了毒是千真万确的事,至于顾偃,指不定他要救的到底是谁,秦流烟口口声声顾偃要杀得人是他,然而如果没有自己,那地穴,又当真伤得了秦流烟吗? 顾璟华如此笃定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父亲,十分了解。 那个男人会在他面前搂着母亲说一些温言软语,眼底却藏着一股讥诮和嫌隙,他动作温柔地将深爱他的女人抱在怀里,却隔着她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个深邃而带着杀意的眼神。 这个男人很聪明,很会装,很令自己恶心,他绝对不会救自己,因为他来千花会的目的,本就是置自己于死地。 他料到秦流烟会让自己与他同坐,便触发机关让他们坠穴,如果自己没有猜错,那千花会每张主座下必当有一通往地穴的机括,随时可将任何人送入地底。 让秦流烟受伤,趁机杀死自己,才是顾偃一贯的作风。 但是自己为什么能活着回到天外楼? 顾璟华想知道。 然而秦流烟为什么舍命救自己,他更想知道。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顾偃房门口,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人声,他也没有多想,直接推开了门扶着墙壁走了进去。 顾偃的居室整洁得出奇,四堵白墙,一帘青纱,一张素琴,一对酒杯,一副围棋,仅此而已。 “……你身上的毒已然清干净了,只是强行运气,伤敌一百,自损八十,这内伤,须得花时间好好调养,否则功力必然大不如前。早日闭关冲破止水心经最后一式吧,对你没有什么坏处。”青衣男子一手执起黑子,不加思索地落在一处,另一手指轻轻搭在秦流烟的手腕上。 “有劳了。”秦流烟收回手,拈起一枚白子,想了想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顺势丢回了棋盒中,自哂道,“你屋里的东西,我俱是比不过你的。” 顾偃微微一笑,拿过一旁的酒杯握在手里把玩:“来一杯吗?” “不必。”秦流烟看了看门口憋了一肚子苦水站了半天的人,不禁莞尔,“我该去了,我带来的那些人怕是乱了,要找你麻烦。” “何时回城?”顾偃垂着眸,看不清神色,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即刻。” 秦流烟站起来便向门口走去,似乎是头也不想回一下。 桌边的青衣人忽然长叹了一声,执起秦流烟适才捡起的棋子,随手往棋局上一扔,白子竟立刻挽回局面,反倒是黑子陷入窘境。 “棋。”他突然淡淡一笑,目光清浅,声音凉淡,似是疑问,又像自言自语,“家家酒好玩吗?” 秦流烟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只是轻声道了句告辞,便出了屋,临走时给顾璟华丢了一个跟上的眼神。 顾璟华撇了撇嘴,心道这人还活蹦乱跳的,显然自己没欠他什么,他早早地滚回秦城做他的山大王自是再好不过。想虽然这么想,人却不知不觉地跟着他去了。 前边的人也不回头,只是背负双手,缓步而行,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的悠闲。 这混蛋,都不分主客。顾璟华心里念叨,方才一肚子的疑惑,此刻竟通通莫名烟消云散了,他想调头回去,却有些……不舍得。 秦流烟穿着雪白丝织长衫,不同于他往日流云一般的紫色锦衣,却也是纷纷扰扰,似是翩翩欲去,竟让顾璟华感到一瞬间的不舍。 “我要回去了。”秦流烟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突兀地说道。 “你……”身后的人显然没有想好该怎么回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还有事要问你。” 白衣男子转过身,目光清冽地落在顾璟华的眼里,看得对方浑身一颤。 “你会知道的。”他的声音较往常更加清雅,说不出的温和。 “我希望你告诉我。”顾璟华硬生生顺着他的目光瞧了回去,“我不想欠你人情。” “璟华。”秦流烟微微一笑,刀刻似的精致眉眼柔和下来,平添了两分玉润,“你从来不知道要还我什么。” 顾璟华一时语塞,饶是他平素嘴巧,此刻却也觉着词穷,只得讷讷道:“一命换一命,你救我一命,他日我还你一命便是。” 秦流烟听了哂笑道:“倘若我不要你的命,而要段非烟的命呢?” “你!”每每提到段非烟的名字,顾璟华心里就是一阵绞痛,然而他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因为段非烟而生的有如天堑的隔阂已然在渐渐消弭。若不是对方忽然提起她的名字,他必然会将那段血仇抛诸脑后。 秦流烟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没有理会顾璟华的反应,只是继续道:“我要你与我说‘平生诉尽相思意,来生得种相思子’,我要你与我莲池泛舟一醉,剑阁彻夜把盏,红烛罗帐共欢,你可愿意?” 顾璟华听得呆了,根本不知道该放如何反应,只是喃喃地道:“你……你又是怎么知道……” “顾璟华——”秦流烟忽然长叹了一声,长剑出鞘,割断了对方剑上的穗子,又将自己的剑穗解下来丢在地上,“顾璟华,你没有心,我自然不敢教你还我的人情。” “我本不想再见你,无奈自甘下贱,此番——一了百了岂不是甚好?” 说罢转身而去,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眼前。 被说得失魂落魄之人面容惨淡,想追上去,却步履不稳,脚下一个趔趄便委顿在地,左肩的伤口又是隐隐作痛,他却没有知觉似的,只晓得伸手去捡那地上的穗子,当年他和段非烟相恋之时结发而编,藏于剑穗,以为信物,即便是大病初愈,也不曾离身。 殷红的穗子从中而断,黑色的发丝纷乱的飞了出来,散落在地上。顾璟华轻轻把它们拾起来,放到鼻端嗅了嗅,还有着淡淡的芙蓉熏香味儿,他松了手,它们便散乱开去,再也见不到踪迹。 “秦流烟——” “秦流烟。” 忽然觉得那个曾经与他相濡以沫,如胶似漆,定下山盟海誓的女子面容忽然模糊起来,自己竟然忘却了她的相貌。 只记得七月荷塘,莲花怒放,扁舟一叶,上有一人,锦衣玉冠,目光如炬,举起金樽,对自己遥遥而望,俊美无俦。 然而画面一瞬间便散去了,如同穗中黑发,一逝便再无踪影。 顾璟华有些失落地将秦流烟丢下的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穗子捡起来,收进怀里。 “秦流烟,还你。” “你留给我的,通通都还你。” 八德 柳州城有一处极妙的地方,叫醉仙居。 醉仙居有好酒,好菜,更有妙人。 然而它还有一个妙处,却罕有人知,那就是在那里,你几乎可以买到所有你想得到的奇珍异宝。 天外楼做的情报生意,顾璟华自是清楚醉仙居的底细,此番他正混在醉仙居的包间里,左右各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一斟酒,一抚琴。他一身白衣,坐在万花丛中,却也显得纤尘不染。 他面上笑意盈盈,目光有若秋波,似是沉醉在了这风月之中,心中却别有一番思量。 前些日子他偶然得知醉仙居主人得了一件妙物,恰巧他最近求而不得,便想去买了来,然而晚间来时却被告知醉仙居生意一直要到午夜方能开始,不禁唏嘘,却也只得坐着等他个三四个时辰。 两名女子在他身侧,言笑晏晏,举止娴熟温婉,他却视而不见,只是一杯杯喝着闷酒,心里想着心头之人,伸手撩起红纱帐,举目瞧那朗月一点点爬上中天。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风动银铃之声,那声音细若蚊鸣,断断续续,听不出是哪儿传来的,却恰恰能让人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低眉顺目端着酒盏的女子离了桌边,抬起了头,丹唇轻启,道了句:“五谷六畜。” 不懂之人自然是会觉得莫名其妙,然而顾璟华早有准备,便不假思索地道:“七德八喜。” 两名女子神色一敛,一齐收了东西,站起身,道:“公子请同我们来。” 她二人引着顾璟华转到屏风后,走至床前,去了床上的绫罗秀被,将床板轻轻揭了起来,其下竟有一方似玉非玉的石板。 “公子请。”两个姑娘俱是后退了数步,给顾璟华让出了个地儿,便一言不发地垂下头。 顾璟华盯着石板瞧了片刻,覆手上去轻轻摩挲,只觉得纹理细腻,并无不妥,以指扣击,左边的声音似乎更为清越,当下运力而推,那石板竟然一点点的挪开了,露出一处机括,顾璟华伸手一转,东边石墙上一道石门便缓缓移了开去。 他只觉得有些诡异,却没有多想,便走了进去。起初一段尚是幽暗,只一会儿小道两旁便出现了盏盏青灯,道路也越发的宽敞起来,道愈宽,灯愈多,更让他觉得心中不对。 走了大约二三十米,青灯愈来愈多,到了做生意的地方,竟几乎是亮如白昼,俨然就是一个夜市,然而又不同于寻常夜市,摆在此处的物事,没有一件不是价值连城,更多的则是有价无市,需得同等珍贵的东西来交换。 挑挑拣拣的人极少,更多是驻足在一件东西之前,凝神静想,似乎是考虑自己能否负起开出的代价。 顾璟华却没有,他知道他想要的那东西——那一套“蛛丝面”,定然不会在这种地方,于是他随意找了个人问道:“你可知蛛丝面在何处?” 那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伸出手指指了指青灯最密集的地方。 顾璟华点了点头,便向那处走去,青灯光影幽幽,层层叠叠,团团拢聚,攒簇而拥,恰如青云,又似乎是青纱重雾,却丝毫没有仙气,反而格外诡谲。 他微微皱眉,走进了那团光影里,只见到一幅屏风,而先前的银铃声也是越发的清越响亮。 “顾氏璟华,望与醉仙居主人做一笔交易。”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屏风后传来一阵轻笑,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顾家的公子还当真是稀客,快请进来吧。” 顾璟华挑了挑眉,缓步绕过了屏风,屏风后竟然挂满了一串串银铃,一串串用晶莹的丝线穿着,风一过便清泠作响,然而却不知方才他是怎生叫这铃音传出如此之远的。 醉仙居主人懒散地卧在一张软榻上,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洒开来,有些凌乱的四散着,他身穿着蓝色的锦袍,绣的活像一只花孔雀,胸前的衣襟还未掩上,隐隐残留着□□的痕迹。一对桃花目微微上挑,宛转流光,煞是动人。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顾璟华眼观鼻鼻观心,权且当做没看到这个不知体统的男人,问道。 “我叫八德。”男人半倚起身,姿态慵懒的拢上大敞的衣衫,“我晓得你们中原人觉得我名字奇怪,你叫我老板就好。” 顾璟华嘴角抽了抽,问道:“阁下莫非是南人?”俗话说,武有七德,这八德显然不是什么真名,却也不便直问。 “什么男人女人?”八德笑道,“我是生意人,向来喜欢有话直说,也不像你们这些中原人,斯斯文文磨磨唧唧的。你不在外面逛,却跑到里面来找我,大概是为了那一套蛛丝面吧?” “正是。”顾璟华正了正脸色,“不知阁下可否开个价?顾某必当竭力而为。” “看来顾公子今儿来是势在必得。不过……可能倒要叫你失望了。” “怎么说?” “这蛛丝面,别说是你顾家公子,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是不卖的。”八德伸手抓住自己散乱的头发,随手绑了绑,“然而,今儿我才发现,我所得到的那套蛛丝面是假的。” “假的?”顾璟华皱了皱眉,“为何?” 那人嘴角上扬,笑容讥诮,一双桃花眼氤氲满了雾气。“顾公子想必知道,这蛛丝面,是一百零八张上好的假面,透气透水,遇热生汗,戴上后便于真人无异,无人认得出,且数月不取下也无妨,于是三天前我便叫人一试,可是……” 他顿了顿,眼睛里藏着一股说不出的暗意,让顾璟华有些脊背生寒,“可是那人给生生憋死了,三天下来,脸都发臭了。可惜,可惜……工艺虽然精巧,但材质却远远不及,真是可惜。”语气像是在可怜一顿饭一般,全然没有把一条人命放在眼里。 顾璟华手心里冷汗直流,只觉得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说不出的可怖,他强作镇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刚想说算了,却听那人又说道:“不过,倘若顾公子只是想带个一时半会儿掩人耳目,却也没什么大碍,我可以做个人情,把那一百零八张假货送给了你,你说怎么样?” “阁下想要什么?”顾璟华问道。一番话说下来,他深信这个自称叫八德的人不是什么善类,绝不可能安着一颗好心白送自己东西。 “也没什么,我想给你算一卦,别的么……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如何?” “算一卦?为什么找我?”顾璟华不解。 “唔。”那八德轻笑出声,道,“因为我能准确的算出一个人的死期,他们都不敢让我算。” 顾璟华心道,那怕是因为你算出来以后立马让死期兑现了,自然准确。脸上却不好表露出来,他思量了一会儿,灵机一动,道:“劳烦阁下替顾某算一卦姻缘了。” “姻缘?”八德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他盯着顾璟华看了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撇着嘴道:“白头到老之相,无趣,实在无趣。” 顾璟华莫名觉得一股酸涩之意涌上心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只见那八德又恢复了那痞气的笑容,道:“接下来,顾公子,请验货。” 他伸出骨结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拨,一串银铃叮叮咚咚得响了起来,四个身穿绫罗的侍女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盘上均覆盖红帕。 八德解说道:“这一百零八张蛛丝面可分为四类,然而上品中的上品,却是这第一类和最后一类。” “这一百零八张蛛丝面是以美丑排行,前十张为第一类,它们妙就妙在一旦你带上了它,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你,所以顾公子想要杀人越货,有了这玩意儿,便可以高枕无忧。” “接下来八十七张为第二类,做工灵巧,容貌各异。再接下来十张,第三类,便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了。” 顾璟华偷偷掐指一算,问道:“那最后一张呢?” “最后一张……自然是第四类,巅峰之作,顾公子一见便知。”八德的笑意味不明,在青灯之下显得尤其诡异。 顾璟华走上前,却不急于揭开最后一块红帕,而是从第一类开始,顺次打开。那蛛丝面的质感并非像丝绸那样光滑,却是粗糙的,如同真正的人皮一般。 他停在了最后一只盘子前,手指顿了顿,兴许是因为八德那种不明所以的笑,让他觉得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张可怖之极的脸。不过转念一想,方才八德说蛛丝面以美丑为序,这最后一张,想必……应当是极其好看的罢。 他的手指触到了覆盖的红绸,心跳不自觉的快了一拍,仿佛是阴暗的灵犀一照。 一张脸静静地躺在银盘之上。 “传说这最后一张面具,是那位奇人照心爱之人的样貌所做,前一百零七张脸,俱是练习之作。果真是美轮美奂,若世上当真有这么一人,能一亲芳泽,必然是一大幸事。” 顾璟华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傻了。 的确不愧是一百零八张面具中最美的一张。 然而也正是这张脸,叫他这些日子里朝思暮想,挥之不去,爱也难,恨也难,不念更难。 那是他不论如何都能认出的,秦流烟的脸。 秦城(一) 柳州城地处江南,十二月也不大下雪,然秦城不同。 北风卷地,百草皆折,深秋满地金黄色的梧桐叶早已经消失了踪影,只留下白雪积霜。 城门依旧紧闭着,没有开启的迹象,顾璟华却不着急,尽管他已经等待了三天了。 偌大一座城,不可能彻底的与世隔绝,必定有商队或者负责外出采购的人出入,并且规模小不得。只要他们来,自己就可以想办法混进去。 他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回到了马车里,盘腿坐下,怀里抱着暖炉,手指轻轻抚摸着兜里那几张蛛丝面,八德说那玩意儿戴久了会腐蚀皮肤,然而自己只要混进秦城就可以了,应当是不妨事的。 到秦城里……偷偷把秦流烟的剑穗子还给他,然后查清楚段非烟的身份再悄然隐去,从此与这个是非之地……和里面的人,再无瓜葛。 他本是不愿意怀疑段非烟的,可是秦流烟那天说的话叫他不得不怀疑——一个毫不相关的外人,为何会知道他们的山盟海誓,蜜语甜言?他回忆自己的过往,想找到那个男人的痕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过去就像一个别人讲给他听的故事,每一件事他都知道并且相信,却仿佛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般,细细想来便头痛至极,几欲昏厥。 就像他记得自己与段非烟定下的海誓山盟,却不记得那时候她的样子,他记得曾经与她泛舟莲池,红烛把盏,一度春宵,却不记得当时的感觉——一点也不记得。 他所有的知觉,都像是在遇到了秦流烟后突然活过来的,只有他给自己的烦恼痛苦和困扰,才显得如真实一般真实。 他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不然一日不得安生,秦流烟不愿意告诉自己,那就只好自己动身查明。 想清楚了这一点,顾璟华缓缓地松开了紧蹙的眉,他将秦流烟的剑穗子掏出来,与腰间的玉佩结在一起,与他原本的一模一样,心里莫名就宽慰了很多。 外边雪下得大了些许,风声更为响亮,顾璟华在车内假寐,同时凝神静听着外边的动静,然而依旧让他失望,外边除了风声,便是三天来全无改观的,死一般的寂静。 却说他这厢在外边凄风苦雨,城里那位却是比往常更加潇洒自在,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在亭中看着腊梅,怀里还搂着个模样漂亮的男孩子。 秦流烟没有束发,柔软的黑丝披撒开来,张狂地在风中舞动的,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怀里的少年爬起来,吻上男人的嘴唇,酒液在唇齿的搅动下顺着他白皙尖削的下巴流下来,滑进了几乎是透明的翠衣。 男人笑了笑,手指滑进少年的纱衣,指尖轻佻地将酒浆涂抹在少年的胸膛上,忽轻忽重地按压着,抬起头,张口封住了即将吐露的□□。 两个人穿的俱是非常的单薄,然而秦流烟有内力护体,丝毫不觉得冷,少年却是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往男人怀里钻,男人宠溺地笑了笑,站起身,把怀里人丢在了石桌上,一掌将纱衣震得粉碎,毫不犹豫地直接撩起衣袍,倾身而上,在寒风冽雪和酒香之中翻云覆雨了起来。 北风卷来,随手挂上的帘子被风卷起,露出一双交缠的躯体,汗液和酒液相融,色气无边。 良久,少年自觉地退了下去,只留下秦流烟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略微整顿了一下尽管经过□□却仍然不显凌乱的衣裳,将有些汗湿的黑发捋到身后,便说道:“涧尘,你进来吧。”声音清冷,丝毫不像方才经历过一场火热的□□一般。 季涧尘面不改色的撩开帘子走了进去,躬身道:“城主,请过目。”说罢将一本薄册放在桌上。 秦流烟随手将它取了来,粗略地翻看了几眼,便了然地笑了笑,道:“让前几天外出采购的船队回来吧。” “城主?”季涧尘挑了挑眉,有些不解。 “小傻瓜九成是为了以前那点破事儿来的。”秦流烟了然一笑,“他定然不会来见我,我也不想见他,然而放他在江湖上乱逛我又不放心,成全他让他混进城来,也好。” 季涧尘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里暗叹,城主这种当断不断地性格,怕是再如何也断不掉这段孽缘了。 “那城主想留他到什么时候?” 秦流烟指尖顿了顿,长眸轻垂,过了半晌,才答道:“等顾师兄消气了罢。”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4节 “……城主,”季涧尘有些无言,几乎是哭笑不得,“他什么时候气过了?” 秦流烟没有回答,只是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叫人退下了,独自一人静默地坐在亭中,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顾璟华又等了三天,他的机会终是来了,他将马车藏在了小树林里,转身便混进了正在整顿而即将进城的车队。 大大小小各种马车莫约有几十来辆,装饰简陋精美俱有一二,顾璟华瞅准了那辆一看便觉得要送往城主府的马车,架起轻功,悄无声息地爬进了车厢。 他本想躲一躲,然而在撩开车帘的时候,却连躲避都忘记了。 豪华而又庞大的车厢中分散地坐了四五个人,四五个男人。 确切的说,是四五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一个个俱是一身华衣,面色俊朗,长发披撒,眉眼间各有各的姿色,却无一例外的有一份媚态——那是顾璟华熟知的秦楼楚馆的脂粉味儿。 他只是愣了一会儿便明白这车的用处,秦流烟一个这般变态的人若是不四处搜刮美人怕是要要了他的命。 所以当那群美人儿看着他杀气腾腾地冲进来吓成一团的时候,他立刻收敛了情绪,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他们要了一套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对着镜子挑了一张蛛丝面覆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顾璟华啊顾璟华,你也有今日。”他自哂。 顾璟华一向高傲,对涂脂抹粉的男人除了轻蔑以外就是恶心,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副样子的一天。 他眯着眼睛瞧了瞧镜中人,柳眉翠黛,略施薄粉,显然已和车中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 “有甚么好看的?”他烦躁地挥开了因为好奇而凑上前来的少年,苦笑了两声,自己怕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混进秦城用的是最不光彩方式也就罢了,还化作了个最不光彩的人物。 但愿那人不要认出来。 他又看了看镜子里的雌雄莫辩的美人,心道:这又怎生认得出来呢? 心底竟然莫名有些遗憾。 顾璟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只得站起来对后面那几个脓包三令五申了一番,扬言要是泄露了风声出去便打断了他们的腿,然后便侧身倚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假寐起来。 耳边时不时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忽然有一声绵长而厚重如雷鸣,莫约是城门打开的声音。 顾璟华心里痒痒的,商祈与自己说秦城里头与柳州城一般无二,当真有些好奇那里头是怎么一般模样。 他伸手揪住了织工考究的车帘,想要撩起来看看外边的景象,却担心遭人怀疑,只得皱着眉头忍着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外边的动静,车夫的吆喝声似乎是沿着路途少了些许,大约别的马车已经各自去了城池的别处。 不知行驶了多久,顾璟华忽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儿——那便是城东的烧饼儿铺子!顾家天外楼的所在,莫约也便是那处。 市坊喧嚣之声愈来愈响,顾璟华并不觉得刺耳,只是觉得亲切异常,即便不得见其景,不得知其人,单单闻其喧闹,嗅其清香,便有萍水逢同乡之感。他拢了拢厚实的大氅,隐隐听到了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响,依稀是经过了那条湿漉漉的小巷子,竟仿佛听到了卖糖人儿小贩的叫唤。 顾璟华愣怔了好些时候,满脑子都在想秦流烟究竟要做什么,他竟然完全照搬了柳州城的一景一物,甚至是人。 不,不仅是人。 还有感觉。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跑过无数次的那条透着雨水味儿的老街,骗了糖人儿爷爷的糖人儿也不怕被抓住,从青石板的这一端滚到那一端,抬起头便似乎能触碰到万里无云的青空。 这是一种令人彻底松懈的感觉,在他懂事以后——懂了他爹以后便再也没有的松懈之感。 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他闭上眼,不再全神贯注地去听音闻声,他怕再这样下去,他会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顾璟华忽然觉得秦流烟也只是个凡人,他费尽心机修建了一座城,却只是为了修建一所心安之处。 他也不过是一个需要安抚,渴盼逃离纠葛的俗人。 思至此,竟莫名忍不住莞尔一笑。 秦城(二) 天知道城主的府邸在什么地方,马车颠簸了一日,直到日落西山方停了下来,即便顾璟华本来只想稍作假寐,此时也是昏昏沉沉,眼皮子打架。 黑衣童子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请几人下车,接着便有侍女带着他们一行人到了一处院落里,吩咐他们沐浴更衣。 顾璟华随着一名青衣侍女进了一间厢房,不动声色地任人替他去了衣物,散了发,备了水。顾家的少爷也是自幼给人伺候惯了的,丝毫不觉得尴尬,这几日里委实没有好好沐浴过,此番有人服侍,何乐而不为呢? 男子的身体白皙而又颀长,虽说瘦削,却因为常年练武显得不乏力量,赤足踏进浴桶,将因为水汽而湿漉漉沾在脸上颈上的长发撩起,拨往身后,眼眸因为惬意而微微眯起,水汽朦胧了他的面容,使他的瞳孔中显得大雾弥漫。 侍女看的有些呆愣,只觉得这样一具身体,一双眼,怎么也不该配上一张雌雄莫辩的脸,看着看着惊觉自己逾矩了,马上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用布帕替他擦试着身体,以皂荚为他清洗长发。 这一段时间过得极其的缓慢而惬意,顾璟华半闭着眼靠着桶壁,险些又要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些日子当真等的累坏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果真干不得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当,要不是在秦城,早给别人弄死了。 隐约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脑子里却尽是“秦流烟能把我怎么样……爷老大耳刮子打他”的念头。想着想着,嘴角的笑意竟然是越发的浓烈了。 那侍女只觉得他笑得无比诡异却是莫名其妙,依旧是装作不见,不动声色地扶他出了浴桶,替他擦干了身,说了句:“阿翠替公子拿衣服去。” 顾璟华正是心情大好,挑眉轻笑,道:“阿翠果真江南风貌,人如其名。”全然不知道自己这张脸与他的神态搭配在一起有多不协调。 阿翠微微赧颜,转身从木柜取出两只盒子,将较大的一只打开,里头却是一袭纯白色的长袍,看似朴素却做工精致,刺绣考究。顾璟华暗自松了口气,若是要他穿那种花花绿绿的纱衣,便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刚想取出来穿上,却见阿翠捧着另外一只盒子,神情别扭,似乎是不知如何是好,便问道:“怎么了?” 阿翠有些忸怩地低着头,捧着盒子小声地嗫嚅着:“这种事情……阿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是公子……公子与别些人有些不一样。要不……公子还是自个儿来吧?” 顾璟华一头雾水:“甚么?” 阿翠打开了盒子,放在床上,转身问顾璟华:“公子是自个儿来,还是奴婢帮公子?” 顾璟华顺势看去,脸瞬间就白了,若不是脸上带着蛛丝面,此番怕是要露馅。 那盒子里的东西规矩人是不大会认得的,但顾璟华这种秦楼楚馆的常客自然晓得,就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叫他用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根玉势,一根……绝对算不上小巧的玉势。 秦流烟这个变态! 死变态! 顾璟华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面具下的脸色变得铁青。阿翠似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只得怯怯的问了一句:“要奴婢帮公子带上吗?” 顾璟华硬是压下了冲出去把秦流烟一剑杀掉的冲动,强行镇定着一字一句地道:“不必了,你出去吧。” 阿翠只觉得他嘴上故作镇定,面上却是杀气腾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退出门外,还道了声:“公子小心弄伤,床头有……” “知道了!”顾璟华恶狠狠地回道,吓得阿翠在外边一个哆嗦。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那根玩意儿,像拿着甚么脏东西似的,用力往地上一摔,便砸了个粉碎,接着恨恨地骂了两句,便三下两下穿上那一套准备好的白衣,对着镜子挽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发髻,又骂了两句秦流烟,便转身出了厢房,只见阿翠战战兢兢地垂首等在屋外,显然是被方才里头的动静吓坏了。 顾璟华哭笑不得,恨铁不成钢,瞧自己的耐性,能装什么?蛛丝面再好用也只是白搭。 只得软磨硬逼阿翠发了个不乱声张的誓,悻悻然跟在她后边往秦城最中央的府邸去了。 “我们这是去见秦……城主么?”顾璟华故作轻松地问道。 “先带公子去公子的偏院。”阿翠走在前边,轻声解释着,“若是城主传唤公子了,公子自然能见到城主了。” 顾璟华在心里啐了一口,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柔声问道:“要等多久才能被传唤?” “总能轮到的。”阿翠腼腆地笑了笑,语气有些安抚。 顾璟华再次在心里啐了一口,什么也不想多问了。 阿翠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问道:“公子可随身带着城主的赐名玉佩?” “甚么?” “入秦城侍城主,必改其名,舍其旧事。”阿翠看着茫然不明所以的顾璟华,只觉得有点奇怪,“公子的名字理当是城主所赐,必有赐名玉佩,否则无以渡琉界河。” 琉界河! 顾璟华暗暗一惊,商祈先前警告过自己琉界河万万不可妄渡,奇门遁甲自己一窍不通,必死无葬身之地,想不到即便是秦城内部中人也不能随意渡过。 顾璟华脸色略白,所幸被一套蛛丝面覆盖住了,他装作恍然大悟:“确凿有这么一回儿事儿,只是那玉佩生的普通,我便不曾在意。”说罢顺手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交给了阿翠,心里默念,只愿那玩意儿可以助他蒙混过关。 阿翠接过玉佩一看,脸色变得有些糟糕,她的脚步走得快了些,似乎是急于想要确认些甚么。顾璟华皱着眉跟在她身后,唯恐给人拆穿了。 两人行到一处小河边,阿翠挥手唤了距离最近的那艘船,艄公摘了斗笠跳上岸,顾璟华瞥了他一眼,只觉得那艄公目光如炬,一看便不是泛泛之辈,不觉心下警惕。依稀记得商祈说过秦城之内就算是乞丐也不得小觑,果然所言不虚。 阿翠将顾璟华的玉佩递给了那艄公,那艄公神色间有些鄙夷,更加连个正眼也不舍得给顾璟华。 然而他接过那枚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后脸色就变了。 他绕过阿翠,走到顾璟华面前,单膝着地,拱手道:“属下明符,见过重华公子。” 重华? 顾璟华更是一头雾水,随手递出了自己贴身而带的玉佩,怎生就变成甚么重华公子了? 明符见他不明,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朗声说道:“城主五年前有命,见重华公子,如见城主亲临,无奈明符与公子无缘,五年来无幸亲眼得见公子,先前有所失礼,望公子恕罪。” 五年前……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顾璟华隐约觉得自己所追溯的真相开始浮出水面,虽然不清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是也只得将错就错:“我可以去见秦流烟么?” “属下自然会带公子面见城主。”明符也不介意他直呼秦城主的大名,只是有问必答,“公子且随在下上船,在下可将公子渡往城主府邸。” 顾璟华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便上了船,明符道了声“得罪”,便将一段黑绸系在顾璟华面上,显然是不愿透露琉界河的布局。 顾璟华轻叹一声,便也认了命,闭上眼,抱臂靠在船里,任其颠簸,自知没有窥得路径的办法,也只得静心使其摆布。 天色本就不早了,船上又颠簸了好些时间,等明符替顾璟华解了覆目的绸带,已然华灯初上了。 他随着明符跳下船,入目便是城主的府邸。出乎意料,与极尽华美精致绝伦的千花楼不同,这府邸大是大了些,却并不奢靡,相对则更是古朴了些许。 明符令人进去通报了声,很快便有人引着顾璟华绕过那大院落,进了一座小楼。 小阁楼十分精致,四围皆是青绿之竹,偶尔有几株腊梅穿插于其间,色泽清雅,质地柔韧,味浓而醇。 侍婢告诉顾璟华城主在小楼第二楼之后便没有再为他引路,反让他多了几分自然和惬意。 玩赏了一会儿腊梅,顾璟华叹了口气,终是进了那小楼,莫名的,心跳擂鼓一般,越发的快了。 他强行镇定了心神,上了二楼循声找到那间屋子,犹豫了一会儿才用指节轻轻扣了扣合拢的门,正心道若是没有回应他便掉头就走,那门就莫名地在眼前缓缓地打开了。 室内的画面与顾璟华所想竟没有多大差异,青烟袅袅自香炉升起,华灯初上,浅黄色柔光在室内氤氲着,形成一道金色的纱,披撒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没有坐在正中间的书案上,而是侧坐于右侧红木椅,手中拿着一卷书册,侧着脸细看着,精致的面容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竟然温和地有如画卷一般。 他察觉到了门口传来的声响,掩起书,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秦城(三) 顾璟华给他瞧得面上发热,幸而有一张蛛丝面给他掩着了。 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着急,揣度着自己有没有给认出来,闭着嘴一言不敢发,只怕那人听出了自己的声音。 “模样挺标致的,就是怎生不知礼数?”秦流烟的视线始终不离开他的脸,叫他好忍才不曾别开脸去,只是垂下了头。 “过来。”男人对他伸出了手,眉眼间一抹笑意似有还无,声音低沉温柔,不容拒绝。 顾璟华心窝里一阵疼,不知怎的就走过去了,心里暗恨:他果真不该见到他的,此番可好,该如何收场? 秦流烟一般拉过他,竟然整个地将人搂了过来坐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轻佻地在那人的耳边吹了口气:“看不出是个又哑又重的美人儿。” “……” “脸皮子还挺厚,红也不红一下。” “……” “今晚儿你就留宿在这儿,我的床大的很,嗯?” “……” 顾璟华惨白着脸坐在男人的腿上,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下来和他坦白——再怎么装也不能陪这个混蛋做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这个变态随便看到个人就这副样子么,简直……简直欲求不满! 想着想着脸色越发的差了,身上忍不住挣扎了几下,便觉得男人搂得更紧了,还隐隐约约低低地叹了口气。 “难受吗?”他忽然站起身,打横将怀中人抱了起来,竟径直往床铺走去。顾璟华倒抽一口凉气,正想挣脱开他,却听到男人又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乖乖歇着,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今儿在我这休息吧——隔壁有间偏室,我已然叫人给你收拾出来了。这些天累着你了。” “璟华。” 顾璟华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不仅是给认出来了,竟是从一开始便没有瞒过他,想来那几日自个儿等在秦城之外他便已然知道了,只是又为何故弄玄虚? 正不得其解,秦流烟便已经打着水走了进来,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脸,低声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带这种赝品进秦城——只消带着你的脸与人说一句你是顾璟华,我便叫人用八抬大轿送你进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从打湿的脸上缓缓地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容。“只是我虽然知道你要进秦城,却不知……你想见我。” 顾璟华心底莫名抽了一下,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半张了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秦流烟浅淡地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顾璟华给了阿翠的那一枚,五彩晶莹,碧霞流光,正面刻了两个小字“重华”。他俯下身,将玉佩重新结在了顾璟华腰间的穗子上,手指触碰到那殷红的穗子时僵了一僵,却没有停止动作。“这玉……别再离身了。” “秦流烟……”顾璟华张了口,想把准备的话都说出来,那男人竟忽然间吻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嘴。 那两片薄唇冰凉不带任何□□地贴着自己的唇,轻柔地摩挲着,却没有深入,像不敢似的。 “璟华……”男人如同梦中呓语一般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又无奈,仿佛是认了命一般,“你能——” 你能陪我多久? 半截话消失在了唇边,秦流烟伸手揉了揉眉心,忽然有些邪气的笑道:“我上次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再让我捉住你,我就在寝殿里要你,嗯?” 顾璟华一愣,显然没想到男人的态度变得这般快,下意识一把推开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的人。那人却也没有来强的,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调头叫人送上酒菜。 他低笑着取出一对玉盏,斟满了酒浆,缓缓举起一只递给了顾璟华,朗声道:“能为顾公子接风洗尘,是我的荣幸。”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右手执起玉箸替顾璟华布菜。 顾璟华接过酒杯,深深地看了秦流烟一眼,发现他的目中尽是刻意作出的疏离。顿时心乱如麻,茫然无措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也顾不上吃菜,只是在一旁自斟自饮。 “璟华也欢喜见到城主。”本想客套一番,竟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完他便后悔了,自己的嘴怎生这么蠢,什么话都想不想就说的出来。 “当真如此吗?”秦流烟笑了,他的声音中洋溢了一些带着酒意的喜悦: “璟华啊……” “我欢喜你。” 如五雷轰顶。 顾璟华想问秦流烟太多的问题,为何辱他,为何救他,为何吻他,却被他四个字堵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流烟的态度变了又变,正如同他的名,似乎不时便要云消雾散,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始终没有变过的事实,也是顾璟华不愿意想的,便是秦流烟,至始至终,都在对他好。 没理由地,莫名地,舍了命地对他好。叫他不忍心拒绝他。 而今他只用了四个字道明了他的理由:“我欢喜你。” 我欢喜你。 浅色的薄唇轻轻张合,低沉地声音如同流水一般萦绕在顾璟华的耳边,挥之不去。 顾璟华闭上眼,只觉得自己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他低估了这四个字给他的影响,让他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暖阳下的白雪,即便是化去了,也毫无怨言。 想想委实也是,自己在世上游荡了二十一年,期间苦苦追寻的也不过是这一份感动,那种感觉段非烟没能给他,秦流烟的四个字,却轻而易举的叫他沉沦。 为什么呢? 何必追寻为什么?我顾璟华本就是洒脱之人。 你欢喜我。我亦然。 “我……”顾璟华张了张口,发出了一个单音,脑子忽然清醒了。方才汹涌而来的感情着实是叫他自己吓了一跳,即将出口的三个字终是散在了唇边。 秦流烟似乎是丝毫不在意,他又斟了杯酒,微微举了举酒杯,道了声“请”,便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他叫人备的本是极烈的烈酒,一口下去腹内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烫,然而他只是皱了皱眉,脸色丝毫不变,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送到唇边饮尽了。 顾璟华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学着他一般自斟自饮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恨不得一醉方休。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一壶喝完了还嫌不够,秦流烟跌跌撞撞地从不知何处端出了个酒坛子,揭开了封泥扬着脖子喝了起来,透明的酒浆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留下,渗入了紫色的华袍。 顾璟华由有几分清醒,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已经醉得透顶不得再喝了,他站起身冲过去想要制止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扯到身前。 一口炽热的酒浆自唇舌交加的时候渡到了自己的口中,秦流烟一条腿不知何时已然抵在了顾璟华两腿中间,将整个人带倒在了地上,他的手臂铁钳一般地牢固,枷锁着顾璟华,叫他喘不过气来。 “璟华……璟华啊……”烂醉如泥的男人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他,将他压倒在地上,“我欢喜你……”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是告诉你有用吗?你会忘了我第二次,你会再恨我,离开我,拿剑指着我,即便我再对你好,疼你……欢喜你。”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本清润温和的声音此刻竟然是说不出的别扭难听,“世间最无情之人不过是我的顾璟华……但璟华,是你先喜欢上我的,不是吗?” 顾璟华痴痴地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自己傻了,他一句也听不懂,心中却是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绞痛。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可是秦流烟的声音,那种粗嘎的一反常态的,悲伤入骨的声音,却让他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或许……自己忘了谁,也不该忘了秦流烟。 可是自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男人不仅酒量糟糕,似乎酒品也差的可以,顾璟华上身的白色底衣不知何时被撕得粉碎,因醉酒而发热的手指粗暴地抚摸遍了他的全身,炽热的吻随着他的脊梁骨一路滑了下来,轻轻的啃噬叫他忍不住发出压抑的闷哼。 秦流烟的动作乱而毫无章法,此番要推开他简直轻而易举,然而顾璟华却没有,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世上再没有比秦流烟待自己更好的,亦没有更让自己动情的,自己……说不定本该就是属于他的。 他埋在自己耳边,仍旧低压着嗓音与自己絮絮说话:“璟华……你此番来秦城,我当真没到你会来见我……” “但是现在——” “我真欢喜。” 顾璟华只觉得背上忽然一重,男人竟是突然便醉倒了,先前酥麻的感觉瞬间退去了,只留下负着重担一般的闷痛。 秦城(四) 顾璟华叹了口气,这当儿才是清醒了过来。 他站起身,将烂醉如泥已然昏死在地上的男人抱了起来,安置在了那床铺上,心道这秦流烟武功了得,怎的如此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便成了这副模样。 出乎他的意料,秦流烟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轻得多,当他把因醉酒而有些温热的身躯放在床上的时候,竟觉得怀里有些空落落的。 顾璟华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都怪那秦流烟,近日连自己的脑子也不大正常,尽想些有的没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去吹灭了蜡烛,便想要到隔壁的厢房去歇息,却无意间顺着月光看到了秦流烟的脸——完美如白璧,却似乎不时就要碎去一般,如同流烟易散。 顾璟华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倒退了回去替男人拉上了锦被,然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到了秦流烟事先给他准备的厢房里,倒头便栽倒在了床上。他的心里一抽一抽的,明明觉得自己累得厉害,却心乱如麻以至于没有丝毫睡意,只觉得秦流烟的话如同最发人深省的钟音,在他耳边永无止境地迂回萦绕。 “璟华,是你先喜欢上我的,不是吗?” 疼痛欲死,此番不仅仅是头,心里亦然。顾璟华只觉得心脏一阵猛抽,感觉像被钳住了一般,每跳一跳都能揪去他半条命,无奈之下只得以被蒙头,强迫自己不做他想,半晌时分才渐渐睡去。 然而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顾璟华莫名其妙地醒过来的时候朗月尚在中天,推开窗便洒进来一室清辉,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他叹了口气,瞧自己给那人折腾的,一夜也不得安稳。思及自己找秦流烟的初衷无非是为了还他那枚剑穗子,顾璟华整顿了衣裳站了起来,默默告诉自己,把东西还他,从此一刀两断。 秦流烟对他的感情是莫名其妙的,而他对秦流烟的感情,却是错上加错,如何能妄想……修成善果呢? 可是他的一句“我欢喜你”却让他疑惑不定了起来,他开始不舍,不愿意舍,开始向往,开始想要去拥抱那个本该与他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男人。他让他懵懂地陷入了情爱的深渊——比对段非烟的要更为深沉,深沉到想要火热地拥抱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顾璟华思虑再三,终是一把将玉佩从剑穗子上扯了下来收进怀里,心道:我顾璟华堂堂七尺男儿,当断不断,该舍不舍,却又如何得了? 还回了剑穗,查清了真相,他便立刻离开秦城,与那些许姓秦的,姓季的,姓陆的再没有一点关系。 话虽如此,他的脚步却越发的拖泥带水起来,手里的剑穗子攥得极紧,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地推开隔壁房门,缓步走到秦流烟的床前。 他借着月光看向卧铺,只见男人依旧是刚才那个姿势,竟似乎是一动也没有动过,银白色的月光镀在他的脸面上,使他的五官更显得精致得令人窒息。 顾璟华隐隐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滴,忍不住伸手替他撵去了,却惊异地发现,秦流烟的身体是冰冷的,即便出着涔涔的汗也依旧冷得不像个活物。 他吓了一跳,将剑穗子放在床头,却不忍心走了,心道秦流烟不知生了什么病,他待自己不薄,不该放着不管,于是出去打了一盆热水,犹豫了一下,解开了秦流烟的贴身里衣替他擦拭身体,越擦越觉得奇怪——秦流烟整个人竟然都是冰冷的! 越发的担心,替人擦拭身体的手竟然开始颤抖起来,顾璟华俯下身,犹豫着将耳覆上秦流烟□□的胸膛,却感到那冰凉的地方微弱的上下起伏着,然而隐隐传来的心跳声却轻的可以叫人忽视。 顾璟华讶异地伸手搭上他的脉,只觉得他的脉息十分虚浮,想要深究,只恨自己不懂,只晓得这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抬头看男人的脸,只见他的面容平寂如同熟睡的婴孩,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给他更添了几分静谧,泛白的嘴唇微微张开,让顾璟华一阵心乱。 神不知鬼不觉的,他放下了手中的水盆,跪坐在床上,倾身附上前去,轻轻地吻上了秦流烟的唇。 他的嘴唇比他的身体还要冰凉,竟叫顾璟华打了一个寒噤,只是莫名地越发不愿意离开,他紧紧的贴着秦流烟的身,似乎是想让他暖一点,再暖一点。 男人的体温竟然当真一点点恢复起来,顾璟华刚下退开,忽然腰间一紧,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了腰际。 温热的呼吸喷在脖颈上,整个人被禁锢在男人的身上。 “璟华,不够。” “你!”顾璟华大惊,用力想要挣脱开他,却被身下的人搂得更紧,他揽着自己的腰,翻了个身,两人的上下位置就掉了个个儿。“你酒还没醒吗!” …… “混蛋……你做什么!”他连嘶吼的声音都有些沙哑,隐隐带着了几声轻轻的呜咽。 “很清楚不是吗——好好教你知道,夜袭成年男子的后果。”低沉的嗓音喷在他的颈窝处,惹得他的脖颈一片绯红。 “……谁要夜袭你……别让我把你当成禽兽!” “嘁——”男子的声音沙哑而又诱惑,“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不是吗?” “我怎么会在意呢?” “可恶……唔……” “犯不着吼得那么响,我的心肝儿。” “夜晚,还很长呢。” …… “璟华,睁开眼看着我。” 顾璟华的睫毛颤了颤,却依旧没有睁眼的打算,嘴唇咬得更紧了。 …… “璟华……”他眼看着少年眼角的红痕,以及泫然欲泣的样子,无奈道:“被我欺负哭了?” 顾璟华咬着嘴唇扭开头,不想再理他。 “璟华,你再不看我,我就当是你允许我继续做下去了。” 顾璟华再也忍不住了,扭过头大喊了一声:“滚开!” “你不喜欢吗?”秦流烟扭过头,轻轻地吻了吻少年带着汗滴的鼻尖。 “你……不要碰我……”他垂下了眼眸,推开了半搂着自己的男人。 “璟华啊,我不逼你。” 秦流烟退了开去,站起来走到床头,从柜子里取出两件物事,一个是一瓶花油,另一个,是一柄匕首。 秦流烟将匕首拿起来,笑道:“这玩意儿削金断玉也没有问题,锋利的很,是以前你用来防身的。” 顾璟华仍然恼怒,不曾留意他说的话。 秦流烟静静地看着那如水的利刃,把它塞在顾璟华的手里,然后又握住顾璟华的手,让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前。 “你……你做什么!”顾璟华有些心慌,想缩回手却被抓的紧紧的。 “你若执意要拒绝我,我也不便勉强你。我的心便在这里,你若不想要,便刺穿了它吧。”秦流烟笑的无比轻松,像在讨论家常便饭一般。 他凑近了顾璟华,吻了吻他的嘴唇,匕首便划破了皮肤,血腥味儿涌入顾璟华的鼻。 “璟华,我想抱你,但不想伤你,我便一直忍着,想此番放了你走,便再也不为难你。”秦流烟叹了口气,依旧是轻轻地笑着,“可是你吻了我。” 顾璟华浑身一颤,他想起来了,自己先前鬼使神差地吻了男人的嘴唇。 “璟华,我爱你,所以我想抱你。”男人的声音温柔如同春水叫人不忍拒绝,低低的在顾璟华耳边不断萦绕,“若你也欢喜我,应当允我,若你不……” “便拿我的命去罢。” 匕首又刺入些许,秦流烟深深地吻着他,双臂环绕着他,让他全身都颤栗起来。 身体代替他做出了抉择,再一次鬼使神差地,他将匕首抛在地上,紧紧地回抱了身上的男人。 ——沉沦吧。 秦城(五) 顾璟华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一身骨头怕是都要散架了。 昨夜那场疯狂的□□持续了多久怕是没人在意,现下已是日上三竿,他仍然觉得疲惫欲死,瞧了瞧锦被下裹着的红紫斑斓的身体,忍不住恶狠狠地紧了紧眉头。以手肘支撑着身体,他勉力坐了起来,却发现昨夜像是疯了一般的男人同自己一样不着片缕地躺在床上,英挺的眉微微蹙着,似是也不曾好眠。 忍不住探头过去,心里却是一冷。 秦流烟同自己昨儿瞧他时一般,没有呼吸,仿佛死去多时似的。 顾璟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秦流烟的额头,竟然如同寒冰一般透凉彻骨,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想缩回手,却被扣住了手腕。 “璟华,”身边的男人握着他的手坐了起来,见他面色不善,问道,“可是哪里不适?” “无妨。”顾璟华不假思索的说了声,却是满腹狐疑。秦流烟的手刚扣上他手腕时尙冰冷入骨,此番他刚醒竟然是瞬间暖了起来,着实觉得有违常理。 “那处……”秦流烟垂下头,柔软光滑的发丝落在顾璟华脸上,温凉的唇不带丝毫□□味儿地触了触顾璟华的嘴唇,“可还难受?” 顾璟华方明白他刚才的问话是什么意思,瞬间红了脸,适才被他一唬尚未注意,此番一提及,才觉得身后肿胀难受,却羞于提及,只得遮遮掩掩道:“有劳城主挂心了。” 秦流烟被他惹得好笑,一把掀开了盖在两人身上的锦被,趁身旁人愣神之际捉住他的脚踝。 “你……你做什么?”顾璟华大惊,深怕他又做出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现下全身无处不酸痛难受,要是再折腾一番,自己这条命,怕是要呜呼哀哉了。 男人跪坐在床尾轻轻一笑,忽然手指抵着他足底涌泉穴,微微运力。 “秦流烟!”顾璟华只觉得脚底搔痒难耐,忍不住一脚踢出去却被抓得更紧,“你干什么?” “璟华,你刚才叫我什么?”秦流烟挑了挑眉,微微一笑,“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就算只一日也当得百日之恩,如今你仍唤我城主,实在是生分得紧,你说当不当罚?”说罢指尖的劲道又加了三分,轻轻在白皙的脚掌上移了移手指,更是力道加倍的顶在了足心。 “啊——”忍不住一阵轻叫,顾璟华的身子一下子蜷成了一团,连脚趾也缩了起来,心里问候了秦流烟十八代祖宗,嘴上却不愿讨饶,只是一个劲儿地把头埋在枕头了,奋力想要踢开身后的变态。 秦流烟轻叹了一声,一手钳住了他的脚踝,俯下身探上前去用另一只手轻轻擦拭去了他眼角的泪。忽然轻了手上的力道,温声道:“璟华啊,你既以允我抱你,必然是对我有情,我知你面皮子薄,容易羞赧,也没盼你多做些什么。” “璟华,我知你极深,倘若你不愿,倘若你不曾对我情深,即便丧命也绝不会让我多碰你一下。正因如此,前翻几次我一忍再忍,待你小心翼翼,你要走,我便放你,你要我走,我便回秦城当我的城主,不再寻你麻烦,你易容进秦城,我便装作不知。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你已明白我们心意相通,又何必与我故作生疏,与你自己为难?” 顾璟华听得愣神,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情愫激荡开来,不知为何竟然叫他忘却了一身的酸痛,觉得心神俱爽。 他自幼虽是锦衣玉食,却不曾有人这般花心思待他,父亲视他如绊脚石,更是莫名地费尽心机想要他的性命,母亲为父亲神魂颠倒,只是偶尔会溺爱他一番,却何曾想过他心中作何想,要何物?自己不知为何记忆错乱,将秦流烟忘了个一干二净,对他拔剑相向,伤他至深,他却始终待自己如同珍宝,他武功何等高绝,却为救自己在地穴中中毒在先,重伤在后。 秦流烟对他的情意他知道,秦流烟这番与自己说了这许多无非是想让他直呼其名,以明心意,他心里头是愿意的,只是不知如何启齿,又恨自己不成器,更是羞赧的不知该做甚么。 秦流烟瞧了他半晌,见他垂眸咬唇,心知不可强求,又暗自自嘲,他秦流烟一贯要什么有什么,只是一旦到了顾璟华身上,却是付出多少也未得偿还。 他松开了他的脚掌,手指有些留恋的触了触仿佛玉石雕刻而成的脚趾,披上单薄的外衫便想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身后人喊了一声: “流烟,别走!” 脚步一顿,他转过头,眸中透着不可思议。 顾璟华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适才他还在与自己过不去,见眼前人竟然起身欲走,尚未反应过来便将心里头的话喊了出来,反应过来之时,想住嘴已是晚了。 有些后悔的瞧着眼前人,只见他笑意盈目,不曾有自己想象的揶揄之色才放下了心,却忽然听得他轻声一笑:“璟华啊璟华,我秦流烟当真是败给你了。” “……”顾璟华莫名的感到挫败,他忽然想起了那日秦流烟对他说的话。 他说:“璟华,你从来不知要还我什么。” 方明白他当时的心思,自己的确从来没想过可以真正的给他什么,自己满脑子的都是欠命还命,欠情还情,从此一笔勾销。 以至于如今,哪怕是毫不坦率地表明心迹——仅仅一声“流烟”便能叫他满足了吗? 顾璟华深吸了一口气,暗中骂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事到如今还有甚么好羞赧内敛的?他仰头看着秦流烟的眼睛,才惊觉与自己不同,秦流烟看自己的时候,那双几乎是剔透的眼睛总是没有丝毫躲让的看着自己的脸。耳根微红,他顺着那说令人不出滋味的视线看了回去,似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秦流烟……” “我也……欢喜你。” 那双漆黑剔透的眸终于失了往日的波澜不惊,这竟然顾璟华感到了莫名的自豪,他站起身,忽然学着秦流烟往常对他做的那样,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秦流烟……流烟……” “我的心至今还在告诉我我是应该恨你的,就算真相尚未查明,在那之前我也是应该恨你的。可是我竟然这般快……就作为仇恨你的人……喜欢你。我时常恨你,你让我觉得我顾璟华真窝囊地不像一个男人。但是即便现在我也能感受到……我以前一定是非常的欢喜你。” “秦流烟,许我把以前的事查清可好?无论事实如何……不过是我给过去的一个交代。” “而今的顾璟华……会一直欢喜你。” 怀中的身体非常僵硬,动了动,却没有挣开。 顾璟华轻轻地搂着他,像是不敢,又像是担心把人弄伤,他轻轻嗅着鼻端泼墨一般的发丝上传来的莲花味儿,竟是有些入迷。 良久,直到怀里本来温凉的身躯暖和了起来,他才像刚刚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飞快的松了手,有些颓废的坐在床边。 秦流烟静静的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面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他仍旧看着自己,让自己窘迫的不愿抬头。 忽然一阵清风扑面,面前人轻轻一甩衣袖,转身出了屋子,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步履里似是带了几分无奈与恼怒。顾璟华顿时觉得心慌了起来,坐在床边显得手足无措。 说错了什么吗?生气了吗? 他为什么头也不回一下?为什么他的身体这么冷? 顾璟华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几次三番他看睡着了的秦流烟,都觉得他的身体冷得不像个活物,再加上他走时素洁却显得缥缈的身影,竟让人无时无刻不忧心,他一去,可是否会再回来? 额头上不觉冷汗涔涔,顾璟华有些无力的靠着床,只觉得方才忽视了的,昨夜造成的酸软无力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恨自己方才不该说了这么多废话,轻举妄动,让好不容易停下步子的人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更可气的是自己还当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似乎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却因为度日如年而显得分外的长,顾璟华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叫嚣着不适,然而只有心里知道,这别扭却无力的感觉只因为那男人一言不发的离开,挫败感愈来愈强,久而久之变成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他垂下了头,沮丧地似是连耳朵也要耷拉下了。 就在那时,一个冰冷的东西挑起了他的下巴,顾璟华一惊,猛地抬头,只见那秦城主不知何时已衣冠楚楚的站在那里,眸中三分戏谑三分无奈,抵着自己下颌的正是他佩剑的剑柄。 “顾公子,我来服侍你更衣洗漱。”他挑眉轻笑,方才尴尬的气氛顿时云消雾散了,“请速速整顿衣冠,马车已然候在外边了。” “……去哪儿?”一肚子的问题此刻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下意识地问道。 “去苗疆。” 苗疆(一) 车架不知行了多久,终是到了苗疆。 三月天气已然开始回暖,然而这苗疆属于极南之地,竟然已享春华。 顾璟华二人换了单薄些许的衣裳,往市集方向赶去,起初秦流烟备了马车,然顾璟华嫌误了行程,执意要换做骑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苦笑了声应允了,两人都是不泥于小节之辈,一路上没带什么金银盘缠,秦流烟途中便将自己的大氅当了,却也得了不少银两。 那人雪衣墨发,乘在那匹矫健的白马上,单手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氅便遥遥而去,回来的时候丢给了顾璟华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败家。”顾璟华倪了他一眼,嘴上刻薄着,心中却赞叹他风姿绰约,“给我作甚?若我要,我自己去当。”说罢扯了扯身上的大氅。 “你身上那还不是我的。”秦流烟挑了挑眉,微微一笑,纵马而行,“况且——你主内。” 顾璟华嘴里哼了两声,也一夹马腹跟了上去,赶到他身边,斜着眼瞧了他片刻,又无言地前行,过了半晌,才似终于忍不住一般问道:“你当真不冷?” 领先半个马身的男人掉过头,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忽然轻轻地摸了摸顾璟华地脸颊:“你说我冷不冷?” 顾璟华一愣,立马推开了他,却觉得脸上给他摸过的地方一阵发烫。别过头,吆喝了两声,抢在前面驾了马往前去了。 秦流烟忍不住笑出了声,便跟在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赶,倒也没觉得赶路时间的辛苦漫长。 顾璟华没有问为何要到苗疆,秦流烟也不曾解释。似乎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一般,就这么随性的上路了,一句没有多言。 连日赶路的疲劳让顾璟华恨不得即刻到客栈安宿,也无心流连街上光景。倒是秦流烟,家财万贯的城主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一般饶有兴味地在街道上游逛着,目光难以察觉的留意着来往的行人。 顾璟华瞧着无趣,却心知秦流烟自有他的道理,便也不去碍他,只是牵着马紧跟在他身后。 前边的人似乎是有所察觉,捏了捏他藏在袖子里的手,顾璟华皱眉推开了他,却跟上两步与他齐肩。 “到了。”秦流烟低声说了句,两人停了脚步,拐进一个小巷。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5节 一个老婆子蜷缩在巷子里头,手中扯了块书有“神算”二字的布匹。 顾璟华眉头一跳,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在醉仙居赠送他蛛丝面的奇怪男子,那家伙……似乎就是南地之人? 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顾璟华刚想扯扯秦流烟,却见他已然俯下身,丢了个铜板在老婆子面前的铜碗里。 “在下想请夫人算上一卦。”秦流烟笑得云淡风轻。 老婆子蓦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瞧着秦流烟的双眼,精盛全然不是一个这般年纪的人应该有的。 “请夫人给在下算上一卦。”秦流烟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欠了欠身,却没有半点恭敬的神色。 “秦城主。”老婆子动了动嘴唇,声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老身前些日子就算着你要来见我,且有求于我。怎么看起来丝毫不像有求于人的样子?” “流烟的确有求于夫人。”秦流烟点了点头,“但我心知夫人是生意人,必然更看中报酬而非繁文缛节。” 老婆子嗤笑了一声:“你倒是清楚,只是不知你取得出哪样的报酬?” “此事且容后议。现在但请夫人给流烟算一卦。”秦城主答得不紧不慢。 “你想算什么?”抬起眼瞧着秦流烟,老婆子眸中溢满难以言喻的阴毒,脸上的褶皱堆在一起,随她扬起的语调而蹙得更紧,几乎骇人,“财,貌,武功,美人,地位,你什么都有,爱杀谁杀谁,爱救谁救谁,你还想求什么才来找我算这一卦?” “……”秦流烟并没有被她的话影响,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声音平得听不出语气,“想请夫人算一卦姻缘。” 老太婆愣了一愣,显然有些出乎意料,她眯着眼瞧了秦流烟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我道让秦大城主掏心掏肺的是哪般,原来竟是姻缘!”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沙哑得听不清,“你真想知道?” 秦流烟依旧很淡然,顾璟华却发现他有意无意地握紧了了衣袖下的手。 老婆子冷笑了两声,道:“你这相我再熟悉不过。红颜薄命,缘起时得命陨,相守前便身亡。” “当真如此?”秦流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镇定的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我的话什么时候有假。”老太婆冷笑。 秦流烟点了点头,拉着顾璟华便转身离去。脚步顿了顿,又道:“生意的事,我明日会来叨扰夫人。” 两人出了小巷,一路往客栈走去,秦流烟的脚步依旧不紧不缓,像个没事人一般。 顾璟华忍不住问道:“她的话你信吗?” “……”秦流烟脚下慢了两步,却没有回头,“我知道你顾璟华必定是不会信的。” “装神弄鬼的言语竟然唬得住秦城主?”顾璟华挑了挑眉。 秦流烟微微一笑,他转过头瞧着自己爱了五年的人,一袭白衣,少年俊朗,风华绝代。 他很骄傲,很别扭,很不服输。 他和自己不一样。 艳红的暮色细密服帖的镀在秦流烟的侧脸上,他的皮肤光滑如同锦缎,没有一点点岁月的痕迹,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幅皮相下的身体,已经多么的不堪一击。 十五岁以前师兄保护着他,连只虫也咬不到他。 十五岁后止水心经保护他,让他以绝世武功傲笑武林。 ……但是,他们终是要来索赔了。 燕夫人的话,我是信的。 秦流烟轻轻地告诉自己。 “我自然也不信。”秦流烟笑着对顾璟华说,神情漂亮地让人窒息。 顾璟华看得呆了呆,继而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秦流烟转过身,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他不想让顾璟华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 他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想的却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璟华啊……”秦流烟轻叹了声,“起初我当你面目柔和,又无甚心计,自然是像你母亲。现在看来……你终究像顾师兄多些。” 他的声音很低,却没有逃过顾璟华的耳朵。 “顾师兄?顾偃是你师兄?”他皱着眉问道。 “以前是。”秦流烟转过身,笑着说道,“不过从我废他武功起,我们已经恩断义绝,再无来往了。顾偃恨我入骨,所以才三番两次想要取我性命。” 顾璟华一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顾偃以前学武?还是你的……师兄?你废了他武功?” “你的问题让我答不过来。”秦流烟苦笑着与顾璟华并肩而行,两人放慢了脚步小声交谈起来。 “你得给我说说清楚。” “你放心。”秦城主顺手拈过对方一缕发丝,卷在指尖把玩。“我自幼无父无母,全蒙师父师兄带大,少年与师兄一同习武,十五岁那年顾师兄欲称霸武林,先后杀死武林盟主和师父,我从此与他反目成仇,最终得以废他武功,软禁他于柳州城,终身不离一步。” 很好的谎言,骗顾璟华,也可以骗自己。 可是他低估了顾璟华的聪明,与他的父亲像极了的聪明。 白衣公子停下脚步沉默了很久,目光牢牢地锁在秦流烟的脸上,时间长到让秦流烟嘴角的笑有点挂不住。 “顾偃不会是想称霸武林的人。” “顾偃不想杀你。那日种种迹象来看,顾偃想要杀的是我,他让我累你重伤,却又亲自给你医治,想必是想趁你重伤取我性命,不料后来出了变数。” “我私底下查过,当天从芙蓉城回柳州城的一行人中,除了人事不知的你我和顾偃以外,还有季涧尘,想必当日是他相救,在秦城那几日,我本想向他道谢。”顾璟华像是没有注意到对方的难堪一般一字一句地说道,只因他认为两人既已经确认心意,便不该有诸多欺瞒,“你说顾偃习武,我却是信的,他的荒水剑不像做样子的,然后荒水剑我从商大哥那处习来,你又是顾偃的师弟,那么你和商大哥……又是什么关系?” 秦流烟嘴角的笑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停了脚步站在那里,竟然显得手足无措。 “流烟。”顾璟华突然喊了他一声。 “从相见开始,你对我说的话,哪些才是真的?” 秦流烟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话来,久经情场的秦城主像个生涩的的少年一般伸出手臂抱住自己心爱的人。 “璟华。”他的声音沙哑地不像话,“每个人都有过去。” “别的都罢了,有一句话,若你不信我……”他冰凉的手捉住顾璟华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口。 “我把心剖出来给了你。” 苗疆(二) 同床,共枕,一宿无话。 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有些许滋味儿放在心里大家都懂,拿出来反倒觉着赧颜。信也罢,不信也罢,该过去的终究算是过去了,过不去的也就只有心上那一道坎儿。 只是那一道坎儿真心难过得紧。 顾璟华烦躁的折腾到夜深才耐不过劳累睡去了,耳边的呼吸也不曾沉稳下来,可见同床人亦是难以入眠。 却不料大梦一醒,身侧已然只剩下空荡荡一片,被子掖得甚紧,想是那人临走前小心弄好的。顾公子心里一揪,莫不是给惹恼了,不告而别了罢? 动作夸张地竖起身,险些把隔夜饭颠出来,揽衣推枕下床,急切地往周遭瞧了一圈,方察觉到桌上用砚台押着的信笺,忙取过来细看。 秦流烟未曾想要隐瞒去向,具体却也不说明,只道前去与燕夫人商谈生意,傍晚便归,叫自己好生等着,休要乱走动,以防不测。 顾璟华挑了挑眉:莫不是当我三岁小孩儿,还可走丢? 撇了撇嘴,心中却也有数,这苗疆自有自的规矩,自己一窍不通,随性而来只会添不必要的麻烦。当下收敛了心神,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顾璟华坐在书案前那些两卷书百无聊赖地瞧着,却忽然听闻了几声清脆的铃响。 他振作了精神,凝神细听,仔细地辨识着。 果真应了他前日的预料,那铃响与醉仙居八德所摇之铃一般无二。 前番在醉仙居与主人八德做生意,此番秦流烟带他见燕君,怕并不是巧合。如此想来,那套蛛丝面的赝品恐怕是八德知晓自己求易容之物后特意备下的,来引自己上钩。 顾璟华紧了紧握拢的手,只觉自己与这篇南疆之土必然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银铃声又响,这回响得急切了些许,像是催促一般。 顾公子依然沉得住气,恍若未闻,手中翻着书卷,心里却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到底和南疆有什么关系。 南疆,苗人,燕夫人,秦流烟,苗疆……苗疆奇阵。 顾偃安排的那个囚禁着一条巨蛇,险些让自己和秦流烟丧命的地宫,若不是段非烟闲暇之余与自己细说过苗疆奇阵,恐怕现在…… 顾璟华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手中的书卷落到了地上。 段非烟。 所有的线都在这个女人身上接了起来,自称“海外仙,实非烟”的来自南疆的苗人姑娘段非烟。 他想起了秦流烟带着自己远赴苗疆的目的便是找回自己的过去,霎时间豁然开朗——一切起于段非烟。 想明白了些许,顾璟华再也坐不住了,银铃第三次泠泠作响,他甚至没有耐心去开门,而是直接撩开帘幛,径从窗出,架起轻功,白鹤一般向铃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一身蓝装着得如花孔雀一般的八德立在院落里,嘴角含着恬淡的笑意,垂着眸,悉心地在马厩前替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梳理鬃毛,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从天而降的顾璟华。 他的左手手腕上缠着一串银铃,轻轻一颤,便是一阵清越地声响。 “顾公子。”他笑着招呼了声,甚至没有抬起头,“你这样,用你们中原的话说,是不是叫‘千呼万唤始出来’?” 顾璟华右手按着剑柄,并没有搭理他。 “别那么冷淡嘛,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虽然我不会武功,但你也讨不到便宜。”男人的语调随便得让人不适。 “你有何目的?当初送我蛛丝面,怕也是刻意而为之?” “你们中原人啊,”八德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有着了道以后脑子才会灵光。” 顾璟华一个愣神,伸手紧了紧剑柄。当初八德赠他蛛丝面,他因那是赝品而没有多疑,之后也并没有什么着了道儿的表现。他皱了皱眉:“你动了手脚?” “对。”八德显然没打算掩饰,眼神玩味至极,“本来想借那赝品换一个人情,让顾公子随我走一遭,不过顾公子又不是三岁小孩,自是不会同我走的。” 他顿了顿,忽然打了个响指:“嘘——顾公子你好好感觉一下,现在是不是很舒服?” 顾璟华一惊,忽然觉得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像是全身各部分都各自活了起来,起初煞是舒服,后来竟慢慢的麻痒起来。 “中原人都很聪明,对你们下毒总是吃力不讨好,但顾公子显然不会和苗人打交道,苗人厉害的才不是毒啊。” 顾璟华蓦地睁大了双眼,拼起全身力气拔出长剑向八德刺去。 “一。”男人戏谑地数了声,“蛊这种东西,听过吗?你身上那宝贝儿,二,随铃声而催发,可爱得紧,我管它叫睡得香。” “三。” 三声数罢,长剑在离面孔一寸处锵然落地,顾璟华只觉眼前一黑,便倾身落入了黑甜乡。 秦城主瞧着面前妆容明丽的妇人,面上带着礼节性的笑。 燕夫人穿着翡翠色织锦长裙,双腕扣着银镯,项上带着银圈,额前坠着的翡翠碧绿晶莹,更衬她霜肤赛雪,丹唇如花,与前番在巷子里装疯卖傻的老太婆不可同日而语。 她冲了杯茶水,放在秦流烟面前。 秦流烟道了声谢,却碰都没有碰一下。 “秦城主好生小心。”燕君轻笑了两声。 秦流烟不露声色:“夫人之毒不亚于夫人之貌,流烟不得不小心。” “你要我给那个顾姓小子解蛊的事儿我晓得了,现在咱该谈谈报酬了罢?” “自然。”秦流烟依旧是云淡风轻,暗地里却丝毫没有松懈了防备之意。 “我仍旧是那句话,”美妇人冷冷一笑,“你与我有杀女之仇,而今有何本事,教我治你情郎?” “……”秦流烟皱了皱眉,深吸了一口气后说出了一个名字,“涧尘。” “我可以让他见你一面。” 燕君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他来见我?” “他来见你。”秦城主露出一个苦笑,“临行前他与我说过,只消我一纸书信,他便可星夜赶往苗疆。” 女人依旧微瞠一双美目,似是尚未反应过来。 抹了朱的丹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忽然化成了嘴角的一个诡谲的笑。 “怪道秦城主此番这般信心十足,原来料定我想见涧尘,竟以此迫我。” “流烟不曾迫夫人。”秦城主瞧着燕君,直觉告诉他事情并没有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夫人可以选。” “是谁选还难说,城主莫要太得意啊。”燕君眸色一厉,丝毫没有了方才的失控,精明利落的有如出鞘之剑。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季涧尘,我一定要见。而你那个小情郎……” “我宁死不替他解蛊。” “我燕君定要你此生应了你的面相,求一情而不得,怏怏早逝。” 秦流烟面上依旧淡然,却忍不住紧了紧握着的手。 他理了理有些混乱的思绪,又合了燕君这番话,细思了片刻,霎时间翻然醒悟,即刻没有了淡然自若的神色。 “你把璟华怎么了?”他不自觉间压低了嗓音,竟隐隐有些低哑。 “秦城主好不聪明。”燕君冷冷一笑,“既然聪明,便应当知晓,你武功再高,也难毫发无伤地从我这里带走顾璟华。我不逼迫你,你可以选,让我见季涧尘,我便毫发无伤地将人还你,不让,他便死。” 秦流烟指尖捏的发白,他蓦地站起身,道:“我要见他。” “可以。”美妇人脸上绽放开一个娇比春花的笑,仿佛先前的愤怒,嘲讽,和失控都是幻觉,她一直是一个艳美的局势掌握者。 两个侍婢推开房间里的屏风,后头竟是一间碧纱橱,青纱点点挽起,露出了端坐在床榻上的男子。 是秦流烟绝对不会认错的人。 “这种蛊,我那徒儿给它取了个俗名儿叫睡得香,倒也贴切,”燕君悠然自得地开始轻轻擦拭着自己蔻丹的指甲,轻盈欢快,似乎胜券在握,“身睡而神不睡,他现在全身都如同睡着了一般,神智却是清醒的。” “秦城主神通广大,不妨猜猜自己耳鬓厮磨的情人,现在在想些什么?” 秦流烟没有理会那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坐在床上的顾璟华,他看得有些出神。 他在想什么呢? 想自己吗?还是想那个子虚乌有的段非烟?他到底是喜欢自己的吗?还是只是喜欢自己对他的那种不要命的感情? 秦流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关头想到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他看着顾璟华微微张开的薄唇,秋波一般的双目,看着他似乎是茫然地靠在床边,皮肤显得前所未有的白。 他在想什么呢? 秦流烟忽然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它对于自己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够了。 他想吻他。 苗疆(三) 顾璟华并没有多想什么,他只是细细的分析了所知道的事,并试图将它们串成一线。 苗疆,燕君,八德,段非烟,杀女之仇。 这不难猜。 顾璟华的手指微微发抖,却始终软绵绵地动弹不得,他只能细细的打量着名叫燕君的夫人,久而久之,忍不住想苦笑。 和自己的妻子那么像。 心中涌起陌生的痛处,不明不白,却恰如其分地存在着,像是被人装在里面的。 他移开目光,没有再看燕君,而是看向秦流烟。适才秦城主看到自己的时候流露出的眼神分明是失控了,让他不免有些担忧。 我很好。他用目光回复着秦流烟,怕他不明白,轻轻眨了眨眼睛。不要担心。 秦城主似乎是有些失神,半晌,微微颔了颔首,忽然眨了眨左眼,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难受吗? 顾璟华微微提了口气,发现这蛊虽然坚不可摧,却并没有怎么难受,便眨了眨左眼回复他:不讨厌。 秦流烟笑了,偏过头,一缕发丝拂落在眼前,风华绝代,却让顾璟华发现这家伙不会好好梳头发,怪道在秦城干脆便散了不理,心下暗暗一笑。 二人一闹腾,气氛霎时间缓和了不少。秦流烟回过头,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样子,叹了口气,淡然自若的说道:“燕夫人的手段我是识得了,可借纸笔,我遣人送书与涧尘。” 燕君的神情有一丝恍惚,像是大梦方醒一般,她亲手替秦流烟取来笔墨纸砚,放在书案上时她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劳烦燕夫人了。”秦城主微微一笑,目光深沉,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他落笔非常的慢,丝毫不似往日的潦草作风。 燕君想要催促,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全然没有了前时胜券在握的样子。 秦流烟忽然停了笔:“涧尘十八年前前来投我,那时我尚未建成秦城,是涧尘佐我,十八年来尽心竭力,我与他更似挚友。” “……”燕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双美目微微瞠着。 秦城主写了两笔,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他初来中原,无处可去,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婴……” 燕君的面色阴沉下去。 秦流烟恍若未觉:“我恰恰与他投缘,便相约一同建城,然后隐居世外,我与中原武林,他与南地苗疆再无瓜葛。” “等女孩子长大了,我们便给她找个良善的人家,叫她过个舒坦的一辈子。” “你休想以此欺瞒我!”燕君冷冷的看着他,一双眸里满是怨毒。 “我不欺瞒夫人,”秦流烟苦笑着摇了摇头,“彼时涧尘都给她取了名字,说是要叫她季云燕,一生寄托于云燕之中,自在无忧。我简直要怀疑那是他自己的孩子。” 燕君愣怔地看着他,身形竟然有些颤抖,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涧尘虽然做事精明利落,其实是个老实人,我一问,他便闹了个红脸,告诉我,那是他师姐的孩子。”秦流烟干脆搁下了笔,“他的师姐本是巾帼不让须眉,因父母之命嫁进了一个世代经商的世家,却在诞下闺女儿之后精神错乱,将夫婿一家杀戮殆尽,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涧尘无法,只好救出那个女孩子,远走中原。” “……他全告诉你了。”燕君神情呆滞,她拔下发上的金钗,一边敲着书案,一边大笑起来,笑得像个疯子,笑得撕心裂肺。“他居然全告诉你了。” “他告诉我的不止这些。”秦流烟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什么感情,甚至怜悯也没有。“若不是无法接受当日她的所作所为,他不会心死而离开苗疆,因为他是喜欢过燕师姐的,或许到现在……还喜欢着。” 燕君的笑声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神情比哭还难看。 “燕夫人算遍天下人,自然也能算我秦流烟,只是……”秦城主站起身,走向那个疯癫的女人,“燕夫人算不了自己。” “你别太得意了。”察觉到男子的接近,燕君忽然神智清明了起来,“我不会被你轻言打动。” “流烟不曾妄想。”秦流烟止住了脚步,依旧是静静地看着她,“只是希望夫人成全流烟。” “夫人与涧尘之间所差不过数程山水,不过几日之行。” “而流烟与所爱却差有千沟万壑,非夫人不能解。” 话音刚落,俊美不羁,风华绝代的秦城主忽然撩起衣摆,跪倒在了燕夫人的脚下。 室内一时寂静地无人敢发一言。 顾璟华隔着纱帘,却依旧看的真切,然而他宁可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 奇蛊的作用让他全身惫懒地偎依在床边,想眨眼睛都有些困难,然而眼前的场景却叫他目眦欲裂。 秦流烟…… 我顾璟华何德何能哪。 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擂鼓一般,身体的酥软与气血的上涌迫得他难受至极,像是有人用针尖挑拨着他的头皮,叫他又痛又无力又酸涩。秦流烟的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他始终高仰着头,仿佛求人的不是他一般,这却让他更为心痛了。 秦城主哪里求过人了?又哪里会求人呢? 一种酸涩涌上心头,顾璟华只觉得心神乱的厉害,方才的摒息静气全被打断了,丹田气息乱涌有如刀绞,东一道西一道混乱无章仿佛即刻就要破体而出。嘴角忽然微微一凉,他才觉察了满口的血腥气。努力的动了动唇,几乎是费力地把一口血吐了出来。 秦流烟的目光依旧平静如初,他抬头看着燕君,一双点漆一般的眸子牢牢地锁住美妇的面庞,美人看似淡然,指尖却在发抖。 她在犹豫。 秦流烟没有忽略这个细节,适才他提起季涧尘与他说的一些往事,无疑是为了扰乱燕君的心神,这一跪一求,更是让她有些心乱。 至于他自己…… 秦流烟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下,心中苦笑,自己本来便不是个骄傲的人。 从来就不是。 只要事情向着最初预想的那样发展,过程怎样都好。他不介意成全燕君和季涧尘,更不介意自己的一跪。 似乎所有人包括他的璟华都认为坐在秦城主座上的秦流烟是生来高贵的,是不会求人的,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骨子里比谁都要自卑。 燕君吸了口气,似乎缓过了神来。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秦流烟,强作镇定地说道:“把信写完,至于你的请求……” 秦流烟袖中拢着的指又握紧了几分。 “你若赔我女儿的性命,我便允了你。” “夫人这回是要流烟的命了。”秦城主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微微低下了头,长睫半遮了目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伸手拂开眼前有些散乱的发丝,沉默良久忽然露出一个轻松释然的笑。 “五年。” “流烟这辈子适才称不上快意,夫人替璟华解蛊,让流烟……再苟且偷生五年。” “五年后……” 顾璟华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体内的气息愈来愈乱,连秦流烟的身形也看不大真切,他却能轻易地猜到秦城主此时的神情。 男人动了动刀锋般的薄唇,有些慵懒却很放松地说道:“五年后,秦某人的命,就是燕夫人你的了。” 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顾璟华只觉得全身依旧是无力异常。却不知怎么的颤抖起来。 秦流烟在说什么?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内心中异样的情感波涛般汹涌而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却发现他已然自己站了起来,奋力扯下了阻隔他视线的青纱,伸手几乎是粗暴地用力地抹去了嘴角的血迹,低着头,乱七八糟的发丝与朦胧的水汽让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得朝着那隐隐约约的跪在地上的身影跌跌撞撞踉跄前行。 “秦流烟。”他动了动被血染的艳红的唇,竟然发出了声音,只是沙哑地难以辨认。 “我不要你用命施舍我。” 他扶着墙壁走向前去,走得近了才看到秦燕二人讶异至极的神色。 少年竟然莫名有些得意,沾满血污的脸上牵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尽管步履维艰,他还是动作缓慢得挪到了秦流烟面前。 他的城主跪在地上,惊讶而心疼地看着自己,甚至忘了站起来,直到他支不住倒下才慌忙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璟华……” “秦流烟。你不要小看我。” “你记住了!苗疆的雕虫小技害不死我顾璟华,过去的儿女情长没有什么抵得过你的命。” “我……” “我喜欢上你……就当是我中了魔障罢。” 他觉得脸上凉凉的,却不是血。 抬起手狠狠地抹了抹眼眶,沾着血污的手把脸画的像只大花猫。 “秦流烟……” 少年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带我走。” 回城 顾璟华昏睡了很久,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似乎有秦流烟,有顾偃,还有他香消玉殒的妻子,叫他连自己梦见什么也记不真切,只晓得醒来时分已然冷汗一身。 光线照在眼皮子上有些炽热难受,他皱了皱眉,却忽然感到有一双温凉的手覆上了自己的眼,指尖轻轻地在太阳穴处揉动着。 “醒了?”秦流烟的声音很低,甚至有些沙哑,显得极为疲倦。 “……”顾璟华想嗯一声,却发现喉头灼烧一般的疼痛,连声音也发不出,只得张开嘴怪人一般地嗬嗬出声。 “这是渴了。”低沉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嘴唇被撬开,那人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嘴唇,接着有些冰凉的唇瓣贴了上来,一口凉水缓缓地渡进口中,柔软的舌尖有意无意地扫过齿间,碰到了自己的舌。 顾璟华皱了皱眉,轻轻拉开了覆在目上的手,极其缓慢的睁开了眼,只觉入目一片刺眼的白,过了片刻才渐渐恢复了视觉。这当儿才发现自己枕在秦流烟腿上,男人含着笑低头看向自己,黑发如乌玉,未簪未束,几缕发丝垂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有些瘙痒难耐。 “在马车上?”顾璟华有些浑身无力,嗓音竟然也因为疲倦而显得有些柔软起来。他想用胳膊肘子把自己撑起来,却被秦流烟按了回去。“去哪儿?” “再睡会儿吧,就快到了。”秦流烟安抚的揉了揉他的发,“一路上我给你请过几个大夫,那名为‘睡得香’的蛊虽然劲儿猛,却不难解,已然给你逼了出来。倒是你身上的另一重蛊……我怕是无能为力了。” “无妨。”顾璟华疲倦地闭上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与无力,让他什么也不想再去深究。 他见秦流烟无意放开自己,便索性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他的大腿,抿了抿唇,有些懒散地说道:“我虽然愚钝,却也不是傻子,有些事情知道个大概也就够了。倒是你,从那地穴里出来就内伤未愈,如今又为我折损了修为,我瞧你也倦得紧,要不然我们两倒个个儿?” 秦城主挑了挑眉,竟是有些吃瘪儿,半晌才道:“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一动凡心便损个几十年修为,万劫不复,只是内伤难治易养,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罢了。” “所以好生养着罢,别总是那般操心。”顾璟华抬起手臂,有些吃力的伸手抚过秦流烟的眉心,只觉得他的眉毛如此漂亮,是不该有皱起来的时候的,特别是当为自己皱起来。 两人一坐一卧地僵持了许久,顾璟华忽然一把将秦流烟扯下来,与他并头卧在那狭小的卧榻上,卧榻极窄,以至秦流烟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我不是小姑娘家,要秦大城主操心老娘那样操心。” 秦城主闷闷一笑,顺势张口含住了顾璟华的嘴唇,轻轻地,爱抚一般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着。 顾璟华少有的没有推开他,而是生涩地微启了唇回应。他本是风月老手,却不知为什么到了秦流烟面前却青涩得像个懵懂的少年。 秦城主再没有犹豫,灵活的舌头撬开了齿关节长驱直入,一寸不放地扫过口腔内壁,最后卷住对方的舌,暴风骤雨一般毫不留情地侵袭着,吮吸着,搅动着。他的动作不似往常的温柔细心,而是近乎粗暴的,疯狂的啃咬,直到顾璟华喘着粗气捶了捶他的肩膀,才有些恋恋不舍的松开。 没有人知道秦流烟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喜悦和落寞。 那日他搂着不省人事的顾璟华一掌破开墙壁闯出房间,不歇日夜地带着他几乎走遍了苗疆,于濒临绝望之际才找到解蛊之人。后来他强行逼迫自己长时间地运功替顾璟华温养筋脉,照料周到以至未曾合眼,这折损的,又岂只是修为? 顾璟华不知道,但秦流烟自己知道。 自己破败不堪的身体,此番一行,无疑又补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思及此,他忍不住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顾璟华的嘴唇,动作轻柔地仿佛吻得重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璟华。”他伸手搂住了他,“待此番回秦城后,休要再离开了。” 顾璟华回抱了他,声音闷闷的:“好。” 二人回到秦城已是傍晚时分,相偕下了马车,回到了城主府的小楼。 季涧尘一如既往地笑得谦雅如玉,却在秦流烟打发顾璟华去歇息后苦笑着递给了他一封信。 秦城主接过信纸,却没有展开,只是将它放在了书案上。 季涧尘叹了口气,问道:“是否计划有变?” “燕夫人挟持了璟华,”秦流烟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地坐在了书案前的座椅上,“璟华放弃了机会,我便不叫你来了。” “……”季涧尘垂下眸,轻轻地展开了放在书案上的信纸,俨然是当日秦流烟在苗疆燕夫人的逼迫下写了一半的那封信,上面密密麻麻只写了一个词: 情深不寿。 “城主这又是为何呢?” 秦流烟静静地看着那张信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悠悠地说道:“如你所见……涧尘,我的时日不多了。” “当年顾师兄极力劝阻我练止水心经,便是因为早已经料到这一层。我不曾听他,武功固然进展神速,却终究是埋下了隐患。如今又是几番周折,本来我料自己还能再挨五年,如今看来,却是五年也不得过了。” 季涧尘紧了紧握拳的手,面上难掩担忧之色,口中却宽慰道:“城主莫要太过悲观,我秦城虽久居世外,于江湖却仍有一席之地,涧尘即日便调动江湖势力,定能为城主寻得解救之法。” “……罢了。”秦流烟阖着目,手指轻轻在太阳穴处揉动着,眉眼间是说不清的倦意,“如今倒也不算是穷途末路,终究还有转机,我若想多活个几年,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冲破止水心经最后一式,理当会有变数,二是……”他顿了顿,微微皱了皱眉,整肃了神情,话风一转,“涧尘,去准备一下,过些日子我就闭关。” 季涧尘没有应,只是抬头道:“城主,涧尘斗胆一言。这等邪功即便有变数,我瞧也是……凶多吉少。涧尘认为城主……不宜再练。” 秦流烟的动作僵了僵,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 季涧尘看了看秦城主的神色,暗中叹了口气,单刀直入:“城主即便是不会止水心经,单凭荒水剑法的出神入化也可以独当一面,更无碍与顾公子长相厮守。” 秦城主背过了身,眼神有些复杂。 “城主。”季涧尘又唤了声,他直了直腰背,连声音也响了几分,“在城主眼里,与所爱白头到老竟抵不过一身邪功吗?” “涧尘。不一样的。”秦流烟回过头,嘴角带着苦笑,“燕夫人愿意与你同生共死,你自然愿意为她做个一无所有的乡野村夫,可是我不一样。” “顾璟华喜欢的一直只是我对他的好。”秦城主的声音是少有的低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初见他喜欢我的一身武功,却道是爱我,我对他倾囊相授后他便连我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后来他爱我对他的无所不从与掏心掏肺,归根到底还是我有那么一身武功。若是没了——若是没了,谁知哪一日来一个段非烟,李非烟,一蛊,便叫他忘得什么也不剩,难道便叫我眼睁睁地再看着他娶妻生子,与他人百年好合么?” “涧尘不明白……”季涧尘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进秦流烟的眼睛里,“城主才貌盖世,于其一片痴心,为何如此患得患失,自卑自贱?” 秦流烟的心蓦的一冷。 患得患失,自卑自贱。这八个字彻底地说到他心里去了。 他第一次看到顾璟华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特别好看,从他的眉眼间可以看到他父亲的影子。 少年看着他,眼睛里的是不加遮掩的,□□裸的喜爱,从此为他挡过剑,受过伤,当着他的面阴狠地剜出过一个刺客的心脏。 他和他的父亲很像,一样的聪敏,一样的狠毒,这让秦流烟不敢靠近他,不敢喜欢他。然而当这个少年费尽心机,终于让自己把心都掏出来给了他之后,他却与一个女子一走了之,再遇已然记忆错乱,真假不分,新婚燕尔,夫妻恩爱。 本想从此与他再无瓜葛,却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命去护着他,直到他再对自己动了心,才发现当时付诸的感情一发而不可收拾。 秦流烟想要自私一回,有且仅有的自私一回。所以还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选择万无一失的自废武功,而是选择了九死一生的闭关修炼。无论是侥幸得生还是只剩下五年寿命,他都想在自己剩下的时光里,把他放在心尖上的少年绑在身边,至于他走后,他是随他而去或是另结新欢,便不是他可以管的了。 他只想自私这一回,所以他不愿意冒一点风险,若让他再次眼睁睁地失去他的璟华,还不如死了。 季涧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多说什么,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替城主安排闭关事宜。” “剩下的,城主好自为之。” 别离苦 “闭关?”顾璟华挑了挑眉,语气中似乎是带了些许不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秦大城主回城后尚未来得及与他温存数日便又要一甩袖子与他告别,“你内伤未愈,这几日睡都睡得不大好,怎生就急着要去闭关了?” 秦流烟睨了他一眼,心中莫名涌上一阵又酸又甜,说不清的滋味儿,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先前你也听着了,顾偃说练成止水心经最后一式对我没有坏处。想来若是成了,我的内伤也会不治便愈吧。” “他的话你也信?”顾公子不客气的皱了皱眉,“顾偃若会安什么好心,这太阳也该从西边出来了。” “除了信,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秦城主忍不住捏了捏少年的鼻尖,“你看我浑身上下冷的像冰块一样,晚上都不敢抱着你,若是不能快些好,我心里也难受得紧。” 顾璟华脸上忽然被他冰凉的手指碰了碰,浑身打了个机灵,他有些恼地捉过秦流烟的手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彻骨的寒冷:“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冷成……”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想起自己初来秦城的那个夜晚,酒醉酣眠的秦流烟浑身冰凉得似个死人。 “我先前告诉过你,我曾经在湖底石洞住过三载。”秦流烟拉着顾璟华坐下,浅浅地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心,“那时候,正是为了修炼师父传授给我的止水心经。” “止水心经?”顾璟华细细的想了想,自己似乎是不曾听过这类心法。 “你自是不知的。”秦流烟的眸色有些意味深长,“止水心经,练的时候必须心中无念想,无情义。我那时……心里乱得紧,所以师父令我前往湖底一处暗穴中修炼,本应该冲破最后一式,却因临时有变而提前出关,此后事端频发更是无暇继续,直到如今……” “流烟。”顾璟华沉默了半晌,忽然打断了他。秦流烟忍不住眉毛一抽——自从上次自己威逼利诱地使他喊了自己的名儿后,顾璟华每次出言刁难时必唤自己“流烟”,更是每次都让自己骑虎难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你这止水心经听起来神乎其神,三年便让你武功独步天下,不免有些违背常理,是否会有自损?” 秦流烟默然不语,他当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前番我与你……我察觉你一旦入眠便全身冰凉,醒后便立刻好转。而如今你内伤在身又耗损修为,连这时也冷的这般厉害,”顾璟华眉头紧蹙,声音不轻不响,更像是分析给自己听的,“也是拜那止水心经所赐?” “璟华。”秦城主忽然有些急躁,他不想听顾璟华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告诉你。” 顾璟华的目光忽然暗淡了下去,眸中闪过几分受伤,却很快竭力地掩饰了过去。 顾璟华很聪明,却也很天真。他只觉得既然相爱相守,便理当无所保留。 可是自己的这些事哪里是可以说给他听的呢? 秦流烟忽然有些气恼,却不知道自己在气恼些什么。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6节 恼顾璟华吗?恼他像极了他父亲的聪敏?还是恼止水心经?恼那神功似是毒瘤一般败完了自己的一身?可是所没有止水心经……他哪里遇得到顾璟华呢? 那么他恼得到底是什么呢? 他这些年来无疑是多少有些在恼的,没有人在知道自己年寿无多之后会不恼,却鲜少有人会像他那样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 秦流烟苦笑了下,归根到底还是季涧尘那四个字:自卑自贱。 自卑自贱哪,自卑自贱到不会埋怨别人,只得把一切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莫约是二十多年前废掉顾偃武功的那一掌罢。 那不致命的一掌,打“死”了顾偃,打死了秦觞棋,铸就了现在这个秦流烟。 确实是恼的,可是后悔吗? 秦流烟忽然笑了,不后悔。 此生既得顾璟华,不后悔。 没有再做犹豫,他将顾璟华拉过来,把脸埋在少年温热的怀里。 “璟华啊,你抱抱我,你就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我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只有这里——” 他用冰凉的手覆上顾璟华的手掌,将它放在自己尚有些热度的心口。他的指尖轻柔地,细细地摩挲着顾璟华的手背,然后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脉门——他的手掌像任何一个剑客一样覆着薄薄的茧,手腕却显得纤细柔软,隔着皮肤触及跳动的血管,他的脉搏很强。 顾璟华有些惊愕,像个孩子一般不知所措了起来,秦流烟的手臂钳制住了他,冷得像隔着布料的冰。 “流烟……”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顾公子哆嗦着叹了口气,静默了好久才有些不甘地道,“你去罢,我在秦城等你。” “只要一个月。”秦流烟直起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哪儿也不要去,一个月后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回来,那时候……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若成,则可相守余生,若败,便将生离死别。无论如何,都无甚好隐瞒的了。 顾璟华却摇了摇头。 “我不想知道了。” “我十六岁那段时间遇到了什么,我与你在一起的曾经,我失去的记忆和段非烟,还有……止水心经、你和我的父亲,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知道了。” “秦流烟。”少年坐在床头,偏着脑袋微笑,一头青丝垂下来,漂亮得让他着迷。 “我现在只觉得……最好不过一成不变。” 最好不过一成不变。 八个字像是利刃一样刺进了秦流烟的心里,少年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如同最明亮的星辰,让他忽然有一瞬的摇摆不定。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在心里自嘲。 告诉他吗?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止水心经折磨的时日无多?告诉他自己闭关凶多吉少?告诉他又能如何?教他与自己共赴黄泉,还是教他忘了自己另结新欢? 秦流烟都不愿意,所以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只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握起顾璟华的手指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似是作为一个承诺。 “我会好好回来。”他轻声的呢喃着,“回来我会抱你。” 他的声音温柔地让顾璟华几乎要点头,可顾璟华不知道那一瞬秦流烟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人。 二十五年前柳州城凤凰山里,十二岁的少年与他的师兄在湖心亭告别,顾师兄笑着说:“回来我会抱你。” 殊不知三年闭关后出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也没有喊过顾师兄的名字,只是一掌废了他的武功,从此改了名字,天涯为客。 几十年来已然再也没有对当初那段青涩感情的怀念,却是因为累了。太久的不能爱,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变成了不再爱,对于那份懵懂却是炽热过的感情,最终也只剩下了遗憾。 是的,只有遗憾,而没有情爱。 他至今仍然不明白,凭什么他只是闭了个关,出来了便什么都失去了呢? 二十多年前他闭关不过三年,却已经是一辈子的错过,如今……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所以许下了一月之约。 只是他不知道,一个月也能是一种灭亡。这却是后话了。 两人各抱心思过了一夜,秦流烟没有如以往一般搂着他的璟华,只是安分地歇了一晚,天未亮,他便起身下了床。 他不想让顾璟华送他,这会让他想起二十五年前那场令人痛心的送别。他只是轻轻地点了顾璟华的昏睡穴,让他睡得更香甜,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上了他的嘴唇,吻过他的脖颈,在他的胸膛上留下班班点点的痕迹。 像盖章一样。秦流烟低低地笑出了声,伸指点了点少年下垂的睫毛——他因为睡着而显得异常的乖巧。 想在他的全身都留下自己的痕迹,想在他身上打下属于自己的烙印,想用纯金的镣铐将他锁在床上,让他永远无法离开自己。 秦流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占有欲如现在一般的强,他发现自己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做成镣铐,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少年陪自己过完余生——或多或少的余生。 “只是小别罢了。”他低声自我安慰了句,最后吻了吻顾璟华的额头,站起身来,穿上搁在一旁极具身份象征的深紫色长袍,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却没有迟疑地走出了寝殿,走出了小楼,走出了府邸。 走向黑得令人畏惧的湖。 顾璟华醒得分外晚,早膳已经整齐地摆在桌上,摆弄碗筷的侍女眉目有些陌生。 “顾公子醒了。”侍女笑了笑,将一只油布包放在顾璟华面前,“这是城主临走时吩咐给顾公子的。” 顾璟华一愣,小心地打开了包裹细致的油纸,里头装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书封已然被撕去了,首页上只有八个大字: 断情绝念,无欲无心。 追忆(一) 少年心里藏着着一个秘密——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觉得心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被调到城主府巡夜,实在是出于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像做贼一般的,他偷偷地趴在小楼顶上掀开两片瓦片看着里头的景象。 惊鸿一瞥。 城主披着浅紫色的单衣,长发未束,披泻而下,几缕发丝垂到面前,男人轻轻地用手指拨开它们,风姿绝代,不像个凡人。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却好似是盯着它发呆,良久没有翻一页,红烛光焰温暖,却衬得他的脸一股出奇的,有些病态的白。 顾璟华看得呆了,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秦城主忽然站起身,叫他吓了一跳,却见那人只是慢条斯理地取过剪子,剪了剪烛蕊。 当他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后,男人却忽然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了屋顶一眼,只一瞬后便低下头去瞧他的书,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少年吓得魂飞魄散,也来不及掩上瓦片,飞快地逃离了城主府,半晌才惊觉自己今日本应该在那处巡视。他鼓起勇气,半是畏惧,半是期待地回到小楼处呆站了一夜,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再也没能看到那个堪称漂亮的城主,一如往常的度过了一个凄冷的夜晚。 从此顾璟华害了相思症,他发现自己开始夜夜梦到他,开始心神恍惚,开始心猿意马。 顾璟华十三岁便离了家,因为受不了父亲的冷眼以待。他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在江湖上又不惹麻烦,逐渐地也是越发的聪敏了起来,四处混了些招式把戏,拜了些许师父,因他天身根骨奇佳,竟也混得了些武艺。久而久之觉着江湖无味得紧儿,少年人本就轻狂,加之不愿回家,便随手从叫花子那儿买了张所谓的藏宝图,造了一艘破船,带了几张饼,翩翩出了海,寻那远离尘世的仙人去了。 不料仙人是找不着的,风浪却恰恰给他遇上了,顾璟华不知道自己给风吹着漂了几日,只晓得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那处名叫秦城的岛上,给一名老者救下了。 秦城与少年的故乡一模一样,老者告诉少年,这城,是城主为自己的故乡而建的,使得少年不由得对那个同乡的秦城主多了几分好感和向往,于是说干就干,连夜想混入城主府,却差点淹死在琉界河里,被捉出去盘查了好几日,也着实真的查不出什么东西。 那时候他给人蒙着眼睛绑了扔在秦城主脚下,瞧不见秦城主的人,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莲花熏香,清幽绵长,经久不散。 秦城主温凉的手指在蒙着自己眼睛的布带上顿了顿,却很快收了回去,似乎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叹气的声音十分的清淡,竟让顾璟华觉得心中仿佛被挠了几下,是说不清的酸痒。 “放了吧。”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秦城主的声音,清润低沉,好听极了。 少年越来越想要见城主一面,越来越想,甚至有些走火入魔。他拒绝了送他离开的艄公,而是赶回主城,百般纠缠想要见城主一面,只说自己无家可归云云,缠了半晌,也不知那城主是不是真的被自己弄烦了,小楼里轻飘飘地传出一句话,依旧只有三个字,声音却依旧低沉悦耳: “留下吧。” 那一瞬的欣喜若狂让顾璟华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自己只听得他说了两句话,总过加起来也只有六个字! 就见那城主一面,就见一面。他几乎是颓丧地对自己说。只要见了一面后就一定不会这般牵挂了,到时候再潇潇洒洒的离开秦城,做个四方为家的流浪人。 他在秦城里头找了个差事,少年天生勤劳好动,又会说话,很快求得了个守夜的差事——在府邸夜里遇到意外时四处奔走去联络各方。这跑腿的活儿,说实话,其实是季公子见他求得可怜随手在府里设的闲职,顾璟华也乐做这事儿,只因为这样能更方便他接触到那个深居简出的秦城主。 秦城主对府内的事务向来寡淡,也不在乎是不是多了或少了个人儿,听得这事端也不过淡淡的笑了笑,转头便自己与自己下棋去了,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顾公子在秦城跌打了一年多,终于也跟不少人学了一身像模像样功夫,十六岁那年,总算是给派到城主府邸去守夜,这一守他便忍不住了,揭开两片瓦,见了城主的真颜。 从此入了魔障,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人向来是藏不住心事的,更何况是相思症。 顾公子浑浑噩噩了好几天,终是连将他排到城主府的季公子也看不下去了,季涧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瞧着少年:“在城主府守夜不习惯吗?精神不大好啊。” 少年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季涧尘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很快转头望着天,装作若有所思地问道:“给你换个地方?城主一向不解风情,苦了你们这些跟着他的,要不然搬到我院里来?” “不,不用了!”少年连声拒绝,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季涧尘自然是看一眼便心知这小公子大概是见城主长得俊俏思春了,心中腹诽:城主一大把年纪还不解风情,八成是至今没有伴儿的缘故,我瞧这孩子相貌标致,品性又好,估摸着对你胃口,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糟蹋去吧。 嘴上却是彬彬有礼道貌岸然:“我瞧你年纪轻轻,守夜这活儿可能对身体不好。” 顾璟华嘴角抽了抽,上次是谁吊儿郎当地翘着脚说“少年人晚睡有利于修身养性”的? 季涧尘一肚子坏水,弯着眼睛似笑非笑,像狐狸一般神态怪异:“我看你可怜,要不然以后把你安排到城主身边伺候着?” “啊?”顾璟华吃了一惊,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些许明白了些后激动地眉飞色舞,“当真?” 季涧尘心中暗笑,俯下身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又不知为何有些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转头就走。 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身来冲顾璟华眨了眨眼睛:“忘了提醒你个事儿,秦城主不好女色,你……小心些。” “啊?”少年被他糊弄地不知所以,不好女色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涧尘走的比风还快。 小公子心中忧喜参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难得有机会头沾上枕头,愣是一晚上心乱得难以入眠,不到破晓时分便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悄悄往城主的卧房去了。 城主房里亮着灯。 顾璟华有些讶异,他犹豫地站在门口,伸手想要敲一敲门,却伸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了。 城主起身了吗?还是没有休息? 少年木愣愣地站在门口,直到那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秦城主坐在床头,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张信纸。他穿着亵衣,赤着足,神情恹恹,头也不曾抬一下,只是淡声问道:“何事?” “城主,”顾璟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和,“我是季公子新安排进来的,见城主已经起身,便来问问城主是否需要洗漱更衣?” 秦城主终是抬起了眼,锋利的目光对上顾璟华的眼,叫后者觉得心漏跳了一拍。 “是你。”秦城主只扫了他一眼便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烧掉了自己方才看过的信,“替我更衣。” “是!”少年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融化了火焰,他有些急切却故作平静地控制着自己走向床头的速度,头低得很低眼睛却不自觉的向上瞟,拿了两次才将床头放着的紫色华裳取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床边替秦城主更衣。他的一举一动轻柔地像是在抚摸翠鸟的羽毛,连眼神也是拘谨的,带着不可逾矩的枷锁,又有些青涩的叛逆,想要紧紧地盯着秦城主,却觉得看久了连眼珠子都要开始发烫。 秦城主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死水一般平静没有波澜,少年替他系腰带的时候他紧挨着床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璟华摆弄他繁杂多层的衣带,少年系得十分卖力,伸长了手臂,几乎把整个人都埋在了自己身上,修长的手指让他觉得心中微微一痒,忍不住捉住了少年的手腕。 俊美无俦的城主俯下身子,黑影将顾璟华整个都罩在了里面,秦城主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竟还有些莫名的残忍:“你来之前,季涧尘没有提醒你我好男色?” “啊?”不争气的顾公子啊了第三声,才终于反应过来,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城主,我没有别的意思!” “所以?”秦城主有些恶趣味地挑了挑眉。 少年似是有些羞怯,却很坚定:“如果我系得不好……我可以学。但是璟华没有冒犯城主的意思,请城主不要赶我走。” 秦城主有些愣怔,他挑起少年的下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张记忆里熟悉的脸。 眉目似乎是要更加柔和一些,眸子也比记忆里的那个人亮,头发更加柔软,眼神更加纯净。 让他有点下不了手。 秦城主暗中苦笑了两声,季涧尘也真是太过体贴,竟然想把顾家公子送到自己床上。 自己哪里敢碰呢? “不赶你走。”秦城主的声音柔和了不少,“替我梳头吧。” 少年愣了愣,紧接着欢天喜地跑去找梳子,却听到身后传来秦城主极为寡淡清冽的声音: “顾这个姓我不喜欢——你换个名字吧。” 追忆(二) 少年成为城主贴身仆从后日子过得比从前繁忙了不少,却依旧乐在其中。 他十分惊喜的发现俊美不似凡人的秦城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接近,或是才华横溢办事精明,大多数时候他总喜欢拿着公文,对着它们发了半晌的呆后把一切都推给了季姓总管,接而自得其乐的自己与自己下棋。 城主的棋艺相当的不精。顾璟华在一边偷偷的看着棋局,心道自己一个子就可以让他摆下的棋局变得不可收拾。 紫袍男人转过身来,直直的看进少年的眼睛里,没有说话,目光中的疑问之色却一览无余。 少年挑了挑眉,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腆着脸走上去轻轻地捡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秦城主看着棋局,微微愣神,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 半晌后他开口问道:“你……很擅长这个?” 顾璟华呆了呆,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以前父亲总爱一个人下棋,我在一旁看,渐渐地也会了些许。” 秦城主有些失神,他将棋子扔回了棋盒中,闭着眼仰头靠在椅背上:“一个人?你母亲呢?” “母亲?”顾璟华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却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娘不会这些。” “你娘一定很美。”秦城主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让顾璟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城主这风格不对啊。 秦城主没有再为难少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话锋一转:“今夜有个晚宴,你同我一起去吧。” 顾璟华闷闷地给城主斟酒,有些懊恼——自己竟然不知道今天是城主的生辰,无怪需得有一个盛大的晚宴。 不过城主看起来似乎也不甚在意,他坐在主座上,自己倒一杯,他就喝一杯,那神情与其说是欢喜,还不如说是在借酒浇愁。 他一杯一杯没有尽头的喝着,眼睛也有些朦胧了,渐渐地意识有些不清,忽然伸手捉住了顾璟华的手。 “城主!”少年有些惊诧,却没有挣开。 “……”秦流烟静静地握着他的手掌,五指嵌入他指尖的缝隙与他十指相扣,过分暧昧的举动让少年惊得面色赤红。 “城主!”少年又喊了一声,仿佛又一股酸涩的液体梗在心里,让他说不出的难受,他心里涩涩地告诉自己:城主一定是认错人了,却又不想接受,只得酸酸的说了句,“城主,我是顾璟华。” “我知道你是顾璟华。”秦城主垂着眸,醉酒给他一向过分苍白的脸染上一抹浅浅的红,“可是,我……”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城主。”阶下的黑衣人双手捧起一只酒坛,单膝点地,“柳州城那位这次送来了二十年上下的梨花白。” 秦城主霎地松开了手,用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顾璟华仍然有些赧颜,心中却又遗憾又疑虑,柳州城?虽知城主与自己是同乡,却不曾想到他这般隐居世外竟还有人能找到此处并送来贺礼,刚想大着胆子问问秦城主,却见他面色惨白,几乎要掀翻面前的茶几。 “竟要二十年了。”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秦城主今番连嘴唇都在轻轻发抖,他接过酒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气上涌,他狭长的眸子里竟然氤氲起了淡淡的雾气。他用颤抖的手指去揭封泥,也不知是不是酒醉的缘故,揭了好几次都没有揭开,揭开后便立刻举起酒坛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晶莹的酒浆流了他满脸,沾湿了他的墨发,顺着他下颌姣好的弧度流进锦袍里,他用力砸掉了酒坛,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脸,大声唤道:“千花!” “在。”千花公子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扶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路都走不稳的秦城主,他抬起头,顾璟华惊讶的发现他有一双过分漂亮的眼睛,漂亮的与他的脸不相称。 “扶我回去。”秦城主喘了口气,眸色暗沉,“去你那里。” 顾璟华在一旁听得一愣,城主醉成这样还不回自己的小楼休息吗? 紫色的身影被摇摇晃晃的扶出了厅堂,少年的心中隐隐有些糟糕的预感,仿佛心脏漏跳了一拍,让他忍不住想要追上前去。 十六岁的少年对情爱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至于城主夜里去千花公子的千花楼里做什么,他心中也只是恍恍惚惚,只是觉得那个蹒跚而出的紫色身影让他觉得难受——非常的难受。 他是我的! 一个黑暗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却像是灵犀一照,让他觉得心脏就像被啃啮一样酸痒难耐,冲动很快就战神了理智,没来由的,几乎是疯狂的占有欲让他的脚步飞快地迈动了起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拦住了小道上的城主与千花公子。 他紧紧地,几乎是痴痴地盯着那个紧闭着双眼,烂醉如泥而靠在千花公子肩上的秦城主,心跳得飞快。 “让开。”千花公子皱了皱眉。 顾璟华有些倔强地站在路当中,一动也不肯动一下,眼神却异常的坚定。 千花公子的眉蹙得更紧了,却在不久后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怜悯。 他将靠在肩上的男人扶了起来,让他转倚在顾璟华地肩膀上,接着给了后者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眼神,然后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顾璟华依稀辨出那两个字是“保重。” 保重?为什么要保重? 他不明白,却也没有弄明白的打算。 顾璟华气喘吁吁的赶回小楼的时候,人已经几乎睡着了。 他有些无奈的把他的城主放在床榻上,歪着头想了想,最后去打了盆水进来。 少年有些羞涩的解开了城主的衣衫,小心翼翼的替他擦身,将睡着的人全身上下擦了一遍已经使他面色赤红。待他收拾完残局已是午夜,小心不弄出一点声音的吹灭了红烛,一脸倦色想要悄然离去,却忽然有一只滚烫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顾璟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挣开,却发现那只手如同一只发烫的铁圈,紧紧地和他的皮肤贴合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分开的可能。 追忆(三) 顾璟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低头瞧了瞧,身上已然换上了干净的亵衣,浑身上下的酸软无力告诉他昨夜的疯狂并不是一场梦,然而男人确凿是给自己清理过了。思及那一晚上的颠鸾倒凤,少年不免觉得连耳根子也发烫了起来,然而更多的却是惴惴不安。 原来城主的名字叫秦流烟。 他有些愣怔的动了动唇,却终是没有骨气叫出那个自己千辛万苦才得以知晓的名字。 “醒了?”一袭紫衣的城主忽然出现在了床前,把他吓了一跳。 秦城主的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让少年越发的不安起来,顾璟华用力的摇了摇头,把心中杂乱繁芜的思绪通通赶了出去,有些讷讷地低下头玩弄身上的锦被。 秦流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撩起衣摆,坐在床边,神情没有半分不自然。他伸手将浑身散架了一般瘫在床上的少年扶起来,也不顾少年有些羞赧的挣动,半强制的让他倚靠在自己的身上。 “昨天晚上那人送来的酒里下了药,我失态了。”秦城主云淡风轻的颔了颔首,算是道歉,让少年心中升腾起了浓烈的不满:这算什么?因为是被下了药,所以以后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 秦流烟恍若未觉:“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上过我的床的人都可以留在我的身边的。” “!”少年脸色一白,这摆明了就是拒绝!他忍不住抬起头,申请惨淡的看着秦城主,竟然有些楚楚可怜。 秦流烟看着他,心中忽然有点不忍,但一对上少年的眉目,他莫名就觉得自己的心硬了起来。俊美的城主皱了皱眉头,避开少年那看起来熟悉极了的手上的眼神,声音平淡的几乎冷漠:“你父亲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我即刻可以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顾璟华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泛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城主,我并没有当主母的意思,可是……可是你不要赶我走!” 主母?秦流烟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依旧冷冷的:“我留着你,你有什么本事?除了穿衣、梳头、□□以外,你还有什么本钱让我为了你得罪你的父亲?你那些三脚猫功夫吗?” “我可以学!”他话音未落,少年就打断了他。顾璟华硬生生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那让他恋恋不舍的靠背上爬了起来,握紧了双拳。少年神色十分的坚定,尽管眼角两片稚嫩的绯红让他的逞强显得有些可笑,“我什么都可以学!” 秦流烟心中微微一动,他仿佛透过少年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学会,什么都可以一个人克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秦大城主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心中烦躁起来,这几天来被这个少年搅得神思恍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想起今晨下属送来的信件,柳州城那位给自己寄来了一张空白的信笺,上边除了一个日期以外,什么也没有。秦流烟知道他的意思,是时候把少年送回去了,海的那一岸有他的父母,而这一岸只有一个他这辈子也不该喜欢上的人。 你必须回去。秦城主动了动口,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没有说出声,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回绝太过生硬,他无奈的沉默了下来。 “城主……”少年有些可怜的揪住了他的衣袖,敞开的雪白衣襟里那斑斑点点的青紫痕迹让秦城主心一软——其实他并不如季公子说的那般不解风情。 或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秦流烟安慰自己,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楚被少年搅浑的思绪,顾璟华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告别这段错误的感情。 于是秦流烟自欺欺人的对少年放软了语气说道:“那我给你时间去学,只是你当下需得搬出城主府。”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又有些不安地问道:“那……以后还能见到城主吗?” 秦城主愣了愣,莫名觉得有些头疼:以他的本意,从此最好便是挥剑斩情丝,再不相见,即便有所心疼,时间久了也终会消逝,可是少年充满了希冀与渴望的目光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良心不安:顾璟华看不到自己此刻是多么的卑微,而这种卑微是极其不适合他的,他本应该连骨髓中都写满了骄傲——像他的父亲一样。 “如果你表现得好,”秦城主避开他的目光,决定用一个谎言来安抚昨夜被他糟蹋了一晚上的少年,“我身边还缺一个贴身护卫。” 然而他没有想到顾璟华直接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少年有些艰难的抱着他的腰,将泛着薄红的脸埋在他胸前的衣襟里,触碰着他的手充满了试探和小心,激动的动作让他本就没有梳理的头发在自己怀里乱作一团,大声的喘气吹的自己的衣襟都簌簌作响,也吹得他的心神一阵动荡,像是一滩死寂的水因为一颗偶然错投的石子而荡起了一连串的涟漪。 “……” 秦流烟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样不行。 他在心里大声的对自己说,可是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自己并不是心软了,那只是安慰和类似逃避的借口,百般纵容面前的少年呆在秦城,任凭他偷看自己,甚至在自己寝殿里头过夜,以及不舍得对他说狠话,在他拥抱自己的时候不忍心推开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心软了,他秦流烟即便是对自己也从来没有心软过。 他是心动了。 他蓦然醒悟,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抚上少年的黑发,少年抬头笑着看着他,神情中还有少许羞涩,目光一与他对上,就急着避开了,羽睫轻颤,让他的心跳得快了几分。 秦城主忽然猛地推开了怀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才使自己镇静了些许,他淡淡地说道:“在这儿等着,我有东西要给你。”语音未落便飘飘然出了屋,连个影子也没有留下,只剩下少年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 秦流烟背靠着紧闭的门,轻轻地喘气,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心乱。 绝对不可以心乱——在错误的时间,对着错误的人。 至于那一点点喜欢……他可以喜欢顾璟华,但绝不能爱上顾璟华,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此生,不要再爱上任何人。 所以自他知道顾氏少年的身份来历后,就刻意的冷落他,疏远他,却不料这个少年仍然轻而易举地进到了他的世界里,让他觉得这是全世界最荒诞无稽的巧合。 昨天晚上其实并不是没有看清。秦城主的拳头握得极紧,他要逼迫自己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将少年拉上床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然明白他不是自己应该找的人,可是却没有放手,这足以证明了他对少年的那点点心思——那点超出于一般喜爱之外的,越界的心思。 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秦城主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兜兜转转地进了一间偏僻的厢房,拿出贴身藏着的钥匙解开了锁,缓步走进了小室内。 厢房很小,里头堆满了东西。从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到价值连城的古玩,从灵丹妙药到武功秘籍,似乎南辕北辙,却有一个共同的联系。 想到这里秦城主心中就是一阵抽痛,无论几次进到这里,他的心都会抽痛,痛的连人都要失控起来。 柳州城那位二十年如一日地给他送生辰贺礼,无论是自己跋山涉水历尽磨难的时候,还是怀抱美人享尽奢华的时候,无论自己是隐匿于市还是躲避于孤岛,他总能找到自己,然后送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即便自己曾经废了他的武功,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将他软禁于一地。 这二十年来他送的东西,自己一件也没有碰过,灵丹妙药亦或是武功秘籍,他只是知晓它们价值连城,却一动也没有动——除了昨夜的那坛酒。 “得罪了,顾偃。”秦流烟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负你。” 说完后,他的神色不再迷茫,而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和凉薄,仿佛没有甚么感情一般地打开了一个抽屉,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只锦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羊脂玉瓶,打开瓶塞,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瞬间充斥了整件小室。 环连丹。 秦流烟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救命的灵药,服下便可以终生百毒不侵,即便天才如顾偃,研制这十二颗,也花费了他十年,然后尽数送给了秦流烟。 思及此,秦城主悠悠地叹了口气,有可惜。却没有不舍。他取出一丸,将其余全部归位,便转身飘然出室,再无牵念。 修长的手指将玛瑙般的黑色药丸送进少年的口中,顾璟华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面,那物事便已滑入腹中。 “城主,这是?” “环连丹。”秦流烟转身坐在书案前,有意无意地翻动着书卷,语气却是随意得紧,仿佛这环连丹当真只是一个小小补品,“你昨夜操劳了,这个可以帮你补补身子。” 少年苍白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心道这秦城主,如此难以启齿的事情竟能一句操劳搪塞过去,当真不知什么是害臊。 却不知秦城主此时却是另一番打算。 他看着天,又被刺眼的日光迫得半眯起眼: 顾师兄,你过去待我的好,我此生是还不了你了。那便还给令郎罢,秦流烟再不济,也要教你爱子荣华一世,立足江湖,无人敢欺。 追忆(四) 秦流烟给顾璟华找的师父叫商祈。 说来也怪,顾璟华在江湖上跌打了这许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商祈这号人物,偏生这商祈功夫好的惊人,照理,不应没有半点名气。 顾璟华虽然这般想,却也没有问出声。 商祈相貌普通,性子却冷。他善用剑,传授顾璟华的那套剑法名曰荒水,整套剑法使起来如滔滔九江之水,浑然天成,气势恢宏却剑意含蓄,如藏针之棉,结合身法,飘然而遗世独立。饶是顾璟华天资聪颖,这套剑法练了三年,也半点练不出商祈的味道来。 商祈却说,我这套剑法也没有练到家。 顾璟华笑了,商大哥你这便是自谦了,这江湖上哪还有别人能将荒水剑习得如此浑然天成。 商祈皱了皱眉,神情有些僵硬,迟疑了良久,方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曾经是有的。” 顾璟华随商祈练了三年剑,将一套荒水剑法都学了去,商祈揉了揉少年的发,轻声道:“我除了这个……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剩下来的练习,看你自己造化吧。” 顾璟华有些不满,他挑了挑眉笑道,商大哥我觊觎你那身内功很久了,当真不教我? 商祈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七分,不可能。 自觉言重,他又放轻了语气对顾璟华说,你的身体练不了的。 顾璟华自然不想相信这个,却看商祈臭着一张脸也不敢问,只得闷声闷气地跑去练那始终悟不到神魂的荒水剑,心中却默默有些盘算。 第二日,一肚子坏水的少年抱着一坛酒跑去找他的商大哥。 “商大哥!”少年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活像一只小狐狸,“我从城主的酒窖里偷来了好酒。” 商祈睨了他一眼:“你还是老实招了罢。给了季涧尘什么好处?不然你进得了城主的酒窖?” 顾璟华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道:“我只说想请商大哥喝酒,季总管就给我了,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不安好心。” “无理。”商祈冷冷地呵斥了他,顾璟华和他熟,自然听出商大哥的声音里并无几分恼意,即刻笑吟吟地把酒坛子递了上去。 “我好不容易弄来的酒,商大哥不会不赏脸吧?” 商祈一瞧见他一副委屈样心就软了,尽管不善喝酒,也就着酒坛子浅浅地喝了一口。 少年不满意了,他举起酒坛一阵豪饮,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去撒了一脸的酒水:“商大哥,你喝酒像个姑娘家似的。” “放肆。”商祈这回是真有些恼了,可见少年一口一口气定神闲地大口喝酒,心中就莫名有些揪痛。 连酒量也是像爹的。他心道。 心里头一闷,就想借酒浇愁。玄衣男子心道再放肆一次也无妨,便举起酒坛子同少年一样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却未察觉少年狡黠的目光。 顾璟华想起季涧尘那老狐狸的话:商祈这辈子最沾不了酒,一盏就能叫他醉了。 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少年轻声试探道:“商大哥,你可好?” 商祈没有答话,将空了的酒坛子丢在地上。 “商大哥?”顾璟华小心地戳了戳商祈的脸。 没被推开。 这是真醉了。少年心里暗笑,凑过去想从醉鬼口中套点话出来。 却不料商祈忽然铮得一声拔出了长剑。 顾璟华吓了一跳,却见黑衣男子却执剑在院落中舞了起来。 墨衣墨发,长剑如江上的粼粼波光,忽闪忽逝,剑刃灵动,剑鸣清越,步法翩跹,衣袂招摇,让人不自觉的想到层层叠叠开遍江山的似锦繁花。长剑自空中划出一道银弧,迅猛似电闪,雪刃一声长鸣,惊起远处一滩正在歇息的水鸟。 商祈垂着眸,睁得一声收起了长剑,束发的衣带不知何处去了,风吹乱了他的发,身后是幽暗的树林,头顶是一轮圆月,风声呼啸,跟着出现的是高飞的众鸟,如千万流星,在男子的头顶上滑过。 即便商祈从来不是甚么俊美的人,也硬是叫顾璟华看得呆了。 “……刚才那招叫做什么?”少年呢喃了声。 醉鬼扶着树走回他身边坐下,声音轻得要命,却叫他堪堪听清楚了: “花前月下。” 花前月下。 顾璟华呆呆地想了想,这不像是荒水剑中的招数,却不知怎的有些许荒水剑的味道在里头,于是便问商祈:“这是荒水剑里头的招数吗?” 商祈躺倒在草地上,乌黑的长发铺撒了一地,顾璟华忍不住抓了一把,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头发与商大哥平凡的相貌不大匹配,而是像乌玉一般光滑柔顺。 “这是荒水剑……最后一式。”商祈懒散地眯起眼,酒精蒸得他眼角一阵浅浅的粉红,脸色却依旧是与平常一般无异的白。 少年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心道这一式细想来除了样子特迷人之外也没甚么过人之处,为何是这荒水剑中的最后一式?他一个不留神,便把问题说出了口。 商祈微微一愣,只觉得那壶酒在他腹中聚成的热气已然一股脑升腾到面上,逐渐将他仅剩下的神智也消耗殆尽。他沉吟片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璟华,这一招,可是伤心得很?” 甚么?顾璟华脑子里头一懵,甚么叫这一招伤心的很? 商祈的声音有些轻,似是本就没想得到答复,过了半晌,他又轻轻地说:“这一招没甚么特别的,只是我喜欢罢了。” 少年出了神,只觉得心里头什么也不明白,便只能盯着商大哥瞧,希望能从他的脸色里看出什么端倪,不料商祈这张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年冷清冷性惯了,即便是醉后吐真言,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苍白。 顾璟华与商祈僵持着躺在草地上,商祈偶尔会因为醉酒而自个儿嚷嚷几句听不懂的话,而顾璟华,则只是一个人抬头看着天,竖起了耳朵渴望多听到点什么。 如此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少年才想起来自己用酒灌醉商祈想要做什么。他急忙凑到眼皮子都快要合上的商祈面前,抓住他的手柔声问道:“商大哥,你练的内功,叫什么名字?” 商祈一条手臂遮着眼睛,另一条手臂枕在脑袋下,听了这个问题,便也没怎么想地脱口而出:“止水心经。” “为什么我不能修行?”顾璟华皱了皱眉,止水心经这四字,听着倒不像甚么邪门歪道。 商祈蓦地睁开眼,眸色极冷,将顾璟华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清醒了。细看来却发现他的眼神并不是清醒时的那种冷静,而是仿佛做了噩梦一般的凄冷与戒备。 “你不能练止水心经!”他忽然用力扣住了顾璟华的手腕,重重地将他按到在草地上,“练了以后……你就不是你了。” “为……为什么?”顾璟华惊呆了,他瞪大了眼睛瞧着商祈,用力挣了挣,竟没能从他滚烫的手掌下挣开。 商祈垂着眸看着他,让他意外地发现他的睫毛很长,然而很快就把这个念头赶出了脑外。顾璟华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谁料这家伙发起酒疯来会这样? 他的声音有点打颤儿:“商大哥……你,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 商祈没理会他,只是将嘴唇贴近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你会变得不像你自己,忽冷忽热,莫名其妙地发疯。你会弄伤或杀死不该死的人,甚至你没有办法再喜欢曾经的挚爱,以致再也不敢喜欢别人。最后,你会只剩下一个人,带着一身武功,不明不白地把性命也赔给了它。” 商祈的面上仍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眼神变得迷离而又惨淡。他与顾璟华贴的极近,炽热的气息喷在少年脖颈处,却让顾璟华打了一个寒颤。 “即便是如此……顾璟华,你还想练吗?” 男人低下了头,垂下的几缕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神。情景诡异得让顾璟华屏住了呼吸,连手脚该往哪儿放也不知道了。 商祈继续低下头,少年这才发现,商大哥竟然想要吻自己! 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力量,他硬是撑起了身子,用力甩开了趴在身上的醉鬼,架起轻功便钻进了身后的那片小树林。 他一路跑得飞快,入耳便只有飒飒的风声。脚下一深一浅地踩着落叶,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却不敢回头。 商大哥…… 突如其来的事端让他不知所措,无论是商祈身负的可怕武功,还是那个未遂的吻,都让少年一时间接受不了,如遭雷亟。脑子里一片混乱,又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被自己甩在院落里的那人。 他会死吗?一个念头向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止住了他的脚步。 商大哥……会被那功夫害死吗。 顾璟华心里一阵寒冷,这三年陪伴,让他早就把商祈当作自己的至亲,从小受家人冷落的少年头一回感到了拥有一个亲人能带来的暖意,商祈一番话于他而言,正如同当头一棒。 追忆(五) 顾璟华昏昏沉沉地休息了一夜,天没大亮就冲出了屋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有些湿寒,呛得他一阵不适。 商祈回来过。 少年看着外室桌上留着的信笺,心中有些绞痛,却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难受,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指打开了信笺,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小字: 酒后失言,莫挂于心,有缘再见。 里头还附了几页纸,仔细一瞧,却是那一招花前月下的剑谱。 顾璟华咬了咬嘴唇,将心头涌上的一股酸意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便出了屋,拿起剑,认认真真练那荒水剑去了。 商祈再没有出现,少年不甘心地在原地等了一个月,也再没有见到那一抹熟悉的黑影,他终是沮丧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个曾经只属于自己和商大哥的院落。 可是去哪儿呢?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7节 顾璟华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即便只是一瞬,这念头就牵制了他的思想,如同一粒种子,在他的心头生根发芽,闹得他心里头痒痒的。 男人的话依旧在他的耳边回响:“如果你表现得好,我身边还缺一个贴身护卫。” 少年顿住了摆弄行李的手,而是抓住了自己的衣摆,将柔顺的布料拧成了一团。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对自己现在的实力有自信,也不是真的想当城主的贴身护卫,他只是想见他罢了。 他只是需要一点点安慰。 去见他吧,一面就好。 一面就好。 顾璟华下定决心后,便立刻架起轻功往城主府那里去了,有些忐忑又雀跃的心情让他定不下神,连跑出来的路也是歪歪扭扭。行至小楼,他更是觉得心脏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顾璟华求见秦城主,有要事相告。”少年忍着急切的心情,努力使自己保持着镇定的样子,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门口的护卫瞧见他的样子,有些惊讶,便问道:“阁下可是姓顾?” “正是。” “城主吩咐了,”护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顾璟华一眼,“如果有一位顾姓公子想要见他,可至梧桐苑,城主正在举行宴会。” 顾璟华脑子里头一懵,又在举行宴会?心中不免不快,思及上次宴会后的颠鸾倒凤,面上又不禁蒸腾起一阵绯红。 “这位大哥,你可知那是个什么宴会?”少年试探的问道,“城主的生辰应当还有些时日。” “苗疆来了一群舞姬,”那守卫对顾璟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约是来献舞。” “舞姬?”少年心中一堵,更加难受。 守卫笑道:“顾公子怕是不知道吧,季总管是苗疆来的人。” “和季总管又有什么关系?”顾璟华挑起眉,越发觉得混乱了起来。 “详细原由在下也不大清楚,顾公子大约可以去问问城主。” 顾璟华不觉脸上一热,这守卫,怕是把自己当成秦城主面前的大红人了。 孰不知自己哪里敢问?暗中瞧他一眼,已是极好的了。 一路上的畅通无阻让顾璟华心中有些不安,听那守卫的语气,显然是城主早就知道自己要来找他,难道他知晓商大哥离开了吗?那他又为何笃定了自己会去找他呢? 百思不得其解,又没有那个胆子去问,少年只得闷闷地赶往梧桐苑。这路赶得顺利,却更是叫他满腹狐疑,无论走到什么关卡,只要一瞧到他的脸,便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放行,简直让他觉得不可理喻。 自己在秦城本就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地位,秦城主更是碰了自己就把自己遣得远远的,如今这奇特的待遇却叫他没来由的心中一酸。 行至梧桐苑,前院的护卫更是迎上前去:“顾公子,城主的宴会大概不过多久就会散场,若你不喜喧闹,大可不必进去,在外院等候便可。” 顾璟华终于忍不住了:“这也是秦城主吩咐的?” “自然。” “他怎么会知道我回来?”少年心中更加惊疑不定。 护卫没有波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他打量了顾璟华一眼,语气有些奇怪:“城主并不知道顾公子会来。” 顾璟华越发的讶异,摸不着头脑,他瞪大了眼睛瞧着守卫,想从他古怪的表情中瞧出什么来,却未果。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的难受,仿佛明明与真相只隔了一层薄纸,他却不愿戳破,不敢戳破。 护卫瞧了他半晌,终是打破了寂静,他用没有什么语调的声音解开了少年的疑惑: “城主这三年间,每次来这里都是如此吩咐的。” 顾璟华再也没办法保持镇定,连手指都有些发抖:“所有院落都是这样?”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生涩。 “所有院落都是这样。”护卫的答复更是加大了顾璟华的疑惑,这是为什么呢? 少年没有再犹豫,只是轻手轻脚的走进了正在开宴的厅堂,他悄然从暗处走进,避开了宴饮众人的目光,然而少年一颗心,却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秦流烟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三年前他一言一行都似乎是想让自己死心,甚至差点把他送回柳州城,然而前脚送走自己,后脚就开始为自己回来做准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时随刻可随意出入秦城中的任意一处,这样的权力,怕是整个秦城也不会有几个人有的。 顾璟华动了动干涩嘴唇,他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偏生是他最不敢相信的那一个。 城主对自己有意。 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不是我一厢情愿,城主与我是两情相悦的。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少年面色微红,适才的狐疑与犹豫一瞬间化为乌有,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想见他! 想见他。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他都想立刻见到他。 顾璟华毫不犹豫地往厅堂中央走去,那伙苗人女子的舞步正如同乱花开放,迷乱人眼,纷纷扰扰的五彩衣袂遮挡住了少年看向秦城主的目光,让少年心中极为不满。 南地的丝竹声里头透着一种莫名的古怪,让人心神不宁,伴上奇异瑰丽的舞姿以及摇曳的银色首饰,叮咚的清脆撞击声与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音乐混杂在一起,叫顾璟华有些莫名的气血上涌。他皱了皱眉,神情间显得不安,直觉告诉他,这些苗人舞姬,怕是不像自己想的这么简单。 突然想起方才守卫说的话,顾璟华蓦地抬起头寻找季涧尘的身影,只见他坐在下首的座位,神情有些古怪,瞧着那些舞姬的眼神透着些许怀疑和担忧。 顾璟华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要去找秦流烟,叫他赶紧离开这宴会——如果这群女人有什么异动,那目标九成是他的秦城主。这事儿本不应由他来操心,此时离席也算是无礼之举,可是少年顾不得这么多,他只觉得自己此刻也勉强算是已经和秦流烟互通心意,那秦流烟就是自己的爱人,自己哪里能看他受伤呢? 想到这里就不免气血上涌,加快了脚步想绕过众宾赶到城主的主座前。 然而已经晚了! 一名红衣舞姬忽然从她那极尽华丽的头饰中抽出两把泛着蓝光,做工精美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运了劲向坐在主座上的紫袍男子投掷而去,自己也不甘落后地抽出衣带中藏着的软剑,架起轻功,三步两步就到了秦流烟面前,挥剑急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经过了数百数千次的演习,势在必得。 一切动作只在转瞬之间,厅堂上的宾客除了季涧尘没有一个反应得过来。 然而秦城主似乎没有把这次刺杀放在眼里。 紫衣男人半垂下眸,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挥了挥衣袖,一只精致的小酒杯带着劲风激射出去,先后打落了两柄匕首,然后直击向女子的面门。 那舞姬也不是泛泛之辈,她软剑急出,打落了酒杯,继而毫不迟疑地继续冲向秦流烟,却被一柄长剑当胸穿过。 季涧尘抽出长剑,冷声吩咐下人将封锁梧桐苑,彻查此事。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脚边的尸身还在动。 他一转身,那本应死去的红衣女子忽然跃起,挥手冲着他就是一剑! 眼看季总管性命就要不保,一个白衣少年疾行而出,并没有去挡格那一剑,而是从女子背后,一招及其狠绝的荒泉绝音从背后破开了她的身体,挑出了她的心脏。 “苗疆的巫蛊之术能使中术之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少年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季总管看走眼了。” 季涧尘终是心下一定,眼神复杂地瞧了少年一眼,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什么,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少年有些疑惑:“季总管,怎么……” 话音未落,少年便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然而只痛了一瞬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冷冷地看着他倒在地上,紫衣男子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拿出一块锦帕,缓缓擦拭着剑上的鲜血。 梦醒(一) 顾璟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让他想要溺死在那梦境里,永远不醒来。 但往往事与愿违。 “公子!公子,你该醒醒了!” 谁这么吵……躺在床上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 “公子,你昏昏沉沉的睡了好些天,城主都要回来了。”丫鬟的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却让顾璟华感到一阵烦躁难受。 “城主……要回来了?”他动了动干燥的嘴唇,下意识的重复了丫鬟的话,细想来却觉得一阵头痛,“城主不是在梧桐苑吗……他又去哪儿了?” 丫鬟一愣:“顾公子睡糊涂了,城主不在梧桐苑,城主闭关练功去了啊。” 闭关…… 顾璟华心头蓦地一跳,忽然想起了先前男人对他说的话:“你哪儿也不要去,一个月后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回来。”“回来我会抱你。” 是的,秦流烟闭关去了。 而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历时五年的梦,梦的最后,他心心念念的城主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顾璟华难受地捂住了自己的头,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当初是怎样遇到秦流烟的,后来又是怎样离开他的,即便这个梦中途被打断了,后来的事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那份钻心的痛楚让他攥紧了手中的锦被。 那一日秦流烟中了苗人的活尸蛊,失去控制一剑刺伤了他,几乎让他绝望,但后来他才发现,秦城主并没有彻底的丧失理智,他已经奋力地将那一剑的伤害减到最小。醒来后少年惶恐地抱着城主哭了起来,而他的城主紧紧地抱着他,再也没有松开过。 那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刻,顾璟华笃定,然而事实也确然如此。 伤好后秦流烟也正式与他互通了心意,当这整座秦城的面宣布了与自己的关系,然后遣散了所有曾经与他在床第间有染的人,包括那位曾经叫他吃味儿的千花公子。 千花公子走的时候很决然,没有恳求和不舍,只是干脆利落的一剑剜掉了自己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 然而秦城主也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秦流烟依旧十分执着于他的姓氏,对外只宣称他为重华公子,他给了他那块玲珑剔透的美玉,亲手在上面雕刻上他赐给他的名字,他们结发相拥,将缠绕得再也分不清的头发藏在彼此的剑穗里。他们有过海誓山盟,誓过生死相随。 秦城主在床第间是风月老手,可是谈起情来却像小孩子一般,纯粹而充满了幻想,让顾璟华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顾璟华还是离开了,带着一剂蛊,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离开了秦城,离开了秦流烟。 秦流烟只知道他因为被中蛊而记忆错乱,选择离开,而不知道那蛊是顾璟华自愿种下的,如今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仍会如此抉择。 因为他那个时候他发现了秦流烟的一个秘密,一个让他无法原谅的秘密。 床上的白衣男子面色阴沉地抬起头,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诡异的绿光,眼瞳中闪现了一抹血色。 顾璟华觉得自己的情况不大对。 只要一想到秦流烟,想到他身上的气味,想到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情就会变得莫名的暴戾起来,想要杀人,想要让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 不可以这样。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努力想要保持冷静,清醒过来后丫鬟帮他请过大夫,大夫却说他内息充足平稳,毫无问题。 顾璟华叫来了那个名为小燕的丫鬟——秦流烟不在的这几天,都是这姑娘在照顾自己:“你可知城主回来的确切时间?” “丫头不清楚。”小燕有些俏皮地笑了笑。 “那外面可有传……城主那功法练得怎么样了?” “听说顺利的很!”那姑娘的样子显得极其开心,连带着顾璟华也感到了一阵暖意,“城主神功初成,本应多歇息两天,不顾过据传,城主思念公子心切,已然离开了闭关之所,正赶回来,指不准公子今儿就可以见到他了。” 顾璟华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话说回来,重华公子的身体可还好么?”小燕的一句话蓦地将他敲醒。 顾璟华立刻从喜悦中清醒过来。 不能去见秦流烟。 他的嘴唇有些颤抖,直觉告诉他,现在绝对不能去见秦流烟,他清楚自己此刻的身体,每一寸皮肤血脉似乎都在叫嚣着,不能去见秦流烟,不然……不然可能会发生的后果,他不敢想象。 方才激昂的心情此刻逐渐低落下去,顾璟华垂下眸,问道:“小燕,你可知秦城主城中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城主是找不到的吗?” 他咬了咬柔软的唇:“我想先避一避。”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半晌后,说:“我知道有一处,那里风景虽好,但偏僻,城主一时半会儿想不到那里。但是公子要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顾璟华没有回答,而是急切地说道:“快带我去。” 小燕见他急得紧,便没有追问,而是直接拉着他跑出屋去,穿过了几条小路几丛树林,顾璟华跟在她身后,暗中记下了道路,却跑着跑着闻到了一阵浅浅的冷香。 “这是要去哪儿?”顾璟华皱了皱眉,莫名觉得有些不妙。 “去梅林。”小燕跑在前头,笑了笑,却没有回头,是以顾璟华不曾看到她嘴角那丝诡谲的笑容。 “梅林?”顾公子有些不解,“如今正是梅花盛开时节,城主岂有不去梅林之理?” “顾公子你这是故作不知了!”小燕的声音有些淘气,又有几分哀怨,“谁不知城主待你极好,一回来不见你哪有什么心情赏梅,更猜不到你会躲在这里。这梅林离去公子小楼之路最远,城主当然不会从这里经过。” 顾璟华听她一解释,觉得不无道理,就更在她身后进了梅林。 白梅已然尽数开了,顾璟华终是也领略到了几分春意,他一身白衣立在梅树下,风卷起他的衣袖,几片雪白花瓣被他收入袖中,一时间只觉得香雪充塞心肺。 这并没有让顾璟华躁动的心安静下来,反而是叫他更为烦躁。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那种莫名而来的愤怒,火热,焦躁让他不得不驱使自己远远地避开秦流烟,直到躁动平息。 然而没有。 躁动不仅没有平息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疯狂。 在一种无形的驱使之下,白衣公子忽然惨叫了一声坐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住胸口的衣襟,大张着嘴似乎是想要吐出点什么来,可是他做不到。 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滚烫的热流涌遍全身,以致眼前出现一片血红。 什么时候着的道? 顾璟华不停的逼迫自己回想到底什么时候中了谁的诡计,他瞧到身边的婢女,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一个月前,秦流烟走的时候,那个叫小燕的婢女给了自己一本撕去了封面的心法,说是城主叫自己练的,尽管扉页上书“断情绝念,无欲无心”,但他瞧了里头的功法后,觉得那只是普通的修身养性的心经,又是秦流烟吩咐的,便没甚犹豫地修习。心经只有薄薄一本,他花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就全部融会贯通,只觉心神舒爽,气息平稳,便没有放在心上。 那是……什么东西? 顾公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那婢女,刚想问话,却发现她笑的极为开心。 不是如同往常姑娘天真烂漫的笑容,而是邪气的,如愿以偿的笑,甚至带着些许诡异。 小燕将一柄短剑放在顾璟华的手边:“顾公子,给你防身用。” 语毕,她低下头看了顾璟华一眼,俯身凑到顾璟华耳边,又吹气如兰地说了几个字,她的声音轻柔地像母亲安抚熟睡的孩童,顾璟华有些茫然的抬头,便嗅到迎面而入的少女体香,柔软的发丝拂过自己的面庞。 她笑了笑,便直起身离开了梅林,留下白衣公子一个人委顿在地上,瞳孔有些涣散,目中带着嗜血的邪意,僵硬的手指忍不住轻轻触碰地上的断剑,口中像中邪了一般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女子适才对他说的话: “止水心经……止水心经?” 秦流烟确实回来了。 顾璟华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到了主城。一个月来没有休息的修炼让他显得分外疲倦,身形也瘦削了些许。 他心中无疑是喜悦不已的,因为他赢了。 打破了止水心经的最后一重,就像获得了重生一般,身体不再冰冷,内伤也逐渐痊愈,先前千疮百孔的身体,而今终于开始渐渐地修复起来,完善起来。 他赌对了,绝世的武功他不必散去,挚爱的人,也依旧在他身边。 秦城主心中涌起一阵多年不曾有过的暖意,是以他没有多做休息,而是立刻赶了回来,因为他想立刻见到那个属于他的人,终于完全属于他的人。 一刻也不想等,他甚至不愿意走平常通往寝殿的路,而是直接从梅花林中抄近道。 璟华…… 他的嘴角扬起柔和的笑。 梦醒(二) 梅林里有人。 急促的呼吸自然瞒不过秦城主的耳朵,让他有些迷惑:这些年不是没遇着过杀手,只是哪里的杀手会这般不济,喘气喘的这么大声? 他循声而去,却在那处见到了想不到的人。 白衣男子站在梅花树下,衣着有些散乱,显然是没有来得及打理就出来了;长发未束,柔软地披撒开来,一袭白衣隐在层层叠叠的花枝后,旁逸斜出的一枝梅花挡住了他半边脸,风一过,便卷起一层雪瓣纷纷扰扰地扑向他眉目。 “璟华?”秦流烟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喜悦几分担忧,“你怎生会在这里?” 顾璟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活,神情有些迷茫,他歪了歪头,像是终于认出了那个男人是谁一般,忽然一顿足,向他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撞歪了几枝梅花,闹得顶了一头花叶。 秦流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的疑惑也渐渐化为烟云,他像个孩子一样张开手臂,迎接他莽撞的爱人,他想要立刻拥住他,再也不分开。 顾璟华几乎是摔进他的怀抱的,让他在抱紧那温暖的身躯同时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青草味儿与梅花香,那种灼烈而又清纯的气息,一下子叫他飘飘然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那是他的璟华的味道,像青草一样的味道。 “璟华……”他忍不住喊他的名字,他听到怀里的少年几乎是带着哭腔回应他: “秦流烟……” “我要杀了你。” 秦城主的瞳孔瞬间放大,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怀中少年攀着自己后背的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利刃,直直地贯穿了自己右边的肩膀。 顾璟华摸得很准,右肩上的风门穴,连带着整个肩膀一同贯穿了! 无论什么武功都有一个障门,止水心经也不例外。 障门一损,非死即残。 “止水心经障门……右肩风门穴。”那女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在他耳边萦绕不散。 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将男人紫色的衣裳几乎是染了个遍,秦城主有些惊愕的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地涣散,丹田中好不容易才聚合到一起的内息,如同被打开了闸门,瀑布一般从他的身体中倾泻出去,犹如一只被封印在身体里的猛兽终于脱开了铁链与枷锁的束缚,在他单薄的身躯中肆虐起来,撕裂他的肌理,啮噬他的血肉。 秦流烟哇得喷出一大口血,一个不小心尽数喷在了顾璟华的脸上。 他的璟华看起来同自己一样狼狈,半身白衣都被染得血红发黑,脸上更是污浊不堪,可他竟然带着笑。 顾璟华伸手触碰了自己的面颊,茫然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一瞬间,感到了一种疯狂的快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俯下身,想去拔出那柄短剑,却发现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指按上自己的肩膀,在自己同样是右肩风门处轻轻一按。 顾璟华的身形瞬间僵住了,一动也动弹不得。 秦流烟顿时明白了,他收回自己颤抖的手,强迫自己咽下一口腥甜的血,伸手飞快地在自己右肩点了几点止血,然后转头看向被他点了穴道的顾璟华。 “我没有想到……”他苦笑了起来,“璟华,我没有想到你会动它,是我失策,我不该把它留下来。” “不过……你也不用后悔,冤冤相报,这大概……是命定得吧。”他再也没有忍住,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的内息越发的混乱而又疯狂,搅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大卸八块。 障门被破,命不久矣。 他躺在地上静静地想着,过多的失血让他眼前发黑要昏死过去,可是内息的动荡所带来的痛苦却让他连晕过去也不成。他挣扎着动了动,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哨,运起最后的功力吹了起来——他需要一个人来收拾残局。 我该拿什么来乞求幸福呢? 视野越来越模糊,似乎是血水进到了眼睛里,连天地都变成了惨红的一片,他看不见顾璟华,也看不见自己。 上天赐予我奇迹,让我渡过了一次劫难。 那这一次,又如何? 季涧尘赶来的时候他的意识几乎消散了,并不是因为内息的平稳,而是来自身心的绝望压迫他阖上双目。 他没有听到季涧尘撕心裂肺的叫喊,只是用最后的神智,如同平时一样抬起手,命令道:“废掉他的止水心经,送他……走吧。” 如今方是生死永别。 自己这条命无论救不救的回来,他都是不能,也不会再见到他的了。 顾璟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牢里——这在预料之中,秦流烟吩咐送自己走,不代表秦城中人也能允许自己走。 他也不愿意走。 他花了一个晚上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反应过来,然后又花了一个晚上理智地分析了事情的始末,清楚地明白这次事件是被人设计的,至于是被谁设计的,他心里也隐隐有答案。 只是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亲手杀死了他的秦城主。 没有什么好狡辩的,也没有资格找什么借口,自己满身满脸的鲜血,握在手上的短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顾璟华绝望了。 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死人,面无表情地坐在监牢冰凉的地板上,一个表情也做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下,连自责的力量也失去了,只能空洞地把目光投向远处没有止尽的黑暗。 入狱的第三天,他见到了季涧尘。 几个狱卒粗暴地把他拖进一间石室,用四个铁圈将他整个人锁在了石墙上,其中一人还朝他身上唾了一口。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个布娃娃。 然后他见到了季涧尘。 季总管早已没了往日风流倜傥的样子,眼眶青黑,一看就是几日不曾休息了。他看着自己,眼睛里一览无余地全是恨意。 “城主怎么样了?”最终还是他开口问道。 “昏迷。”季涧尘冷冷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波动,却未果。 一瞬间的疑惑之后,他忽然明白,顾璟华大概已经疯了。 只有疯子的眼神才会在此时这般的平淡无波。 “是燕夫人吗?”顾璟华歪着头,忽然轻轻地笑,“她扮作侍女,给我练了止水心经,叫我发狂?” 季涧尘莫名感到有些胆寒,皱了皱眉回答道:“是。你身上有两重蛊,一种叫忘情,一种叫活尸。忘情蛊是当日段姑娘给你下的,活尸蛊……” “是我和城主去苗疆的时候罢?”顾璟华的语气有些说不清的阴阳怪气,让季涧尘觉得自己的汗毛都能竖起来。 “没错,只是这活尸蛊不是一般的活尸蛊,唯有遇上止水心经才能发作,燕夫人本希望你和城主……行房之后将蛊过到他体内,让他发狂而死,不料城主急于闭关修炼,未能与你……故出此下策,易容前来。” 顾璟华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睁开:“我知道这事我难逃其咎,你打算把我怎么样?我身上的止水心经……确实已经给你散去了。” 季涧尘眼底一冷:“顾璟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令人恶心?” “季总管的意思是,我应该哭爹叫娘吗?” “你疯了。”季总管冷笑了两声,“我真后悔当初把你送到城主身边。” 当初…… 提到当初,顾璟华忽然睁开了眼,他心中闪过一丝揪痛,虽然只有一瞬,却痛的惊心。 “我不会过于为难你。”季涧尘深吸了一口气,“但你也别指望我放你走。” “城主之事……你我两人都脱不了干系。这些日子,他受什么苦,我也要叫你受什么苦,若他有闪失,我定会叫你陪葬,然后即刻自裁,你不用担心黄泉无伴!” 说罢季总管转身便走,顾璟华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撕心裂肺地大笑起来。 那种阴阳怪气的可怕笑声在黑暗的刑室中回响着,连狱卒都胆寒了起来——一个人要疯狂绝望到了何种境地,才能发出这样的笑声! 顾璟华是疯了,疯的很彻底。 在他刺伤秦流烟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疯了。 他不知在那间刑室里被吊了多久,因为黑,那里没有白天和黑夜。 无时无刻没有人来折磨他,鞭子上涂抹了辣油,浇在身上的是煮沸的盐水,烙铁印得他全身上下除了一张脸,没有一处不是鲜血淋漓。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身上吐过唾沫,而他只是笑着看着他们,眉目间的笑意堪称写意风流。 他是高兴的,他在和他的城主受着一样的苦,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痛晕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以后继续受刑,再晕过去。 顾璟华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日子时,终于明白,自己这回是真的疯了,而且这疯病,怕是好不了了。 终于有一天,他又一次见到了季涧尘。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红着眼眶。 他想笑,却丝毫笑不出来,只见季总管愤怒地无以复加,也不爱惜自己洗得干干紧紧的手就冲过来,硬生生地折断了他的左腿。 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惨叫,却丝毫没有感到疼。 不疼,只是麻木。 “滚!”季涧尘松开了不知锁了他多久的铁环,让他像一团烂泥一般软倒在地,将一个药瓶扔在他身上。 “滚回柳州城——再也不要回来!” 揭露(一) 柳州城的顾公子回来了。 从此柳州城少了一个开朗爱笑的少年,多了一个优雅谦和的公子,听起来似乎是不错。 但鲜少有人知道,这顾公子得了疯病。 他待谁都比以往更加温和如玉,让人如沐春风,可是他的眼神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顾璟华刚回到柳州城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左腿更是折断了骨头。神志不清的顾公子被不知何人送到顾家后,顾老爷给他请来了柳州城最好的大夫疗伤,只见他一身骇人的痕迹,多数伤口皮肉外翻,甚至腐烂,左腿更是惨不忍睹,叫那大夫不得不把他绑起来,再用刀割去他身上的腐肉。 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 可是那公子却在途中忽然抬起头来,冲着大夫微微一笑,笑容里没有半点勉强,甚至还带着不明的惬意: “先生,莫要医我的左腿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的神情间没有半分痛苦的意味,尽管被绑在床上,刀刃正从他身上一点点地将腐肉割去,他仍是抬着头,望着窗外,让斜阳将余晖洒在自己的脸上,享受一般地眯了眯眼睛。 那先生一处理完他的伤口,就逃也似的回到了家里,说:“顾家那个孩子疯了。” 疯了。 顾璟华也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的病。他不再喜欢享受美酒,美人和轻歌曼舞,反而开始渐渐地喜欢那种千刀万剐一般的,十分细致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件正在被制作的工艺品,渐渐地和这世上的恩爱情仇脱离开来。 只要一看到美人,他就想到那个人半身染血的样子,心中就会莫名涌起一种欲望,想要让所有的美人都变成那副样子,然后他就会表现得异常温柔,内心却更加的嗜血而暴躁。 他开始厌弃自己曾经最喜欢的热闹街头,而是常常坐着轮椅,拖着一条废腿,在顾家的竹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早春的雨水打在竹叶上,顾璟华会忍不住想要舔了舔那种味道,这似乎能让他的心静下来,让他的头脑中不再充斥暴虐和鲜血。 竹叶锋利的边缘划伤了他的唇,他愣了愣,伸出舌头将那滴温热腥甜的液体卷入口中,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流烟……”顾璟华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几个月来无疑是第一次。 他的泪水像是不能停止一般地流下来,湿了他的面颊。 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无力。他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却重重地摔回了椅中。 不能再喜欢了。 即便曾经有多喜欢,现在也不能再继续了。 如果秦城主还活着,他怕是也不会再来柳州城,再见自己;若秦城主去了,他大概也不愿自己跟去,不然季涧尘最后那日不会放自己走。 他想起季涧尘那日的暴怒,心中清楚,就算城主还活着,怕是也不比死了好不了多少。 自己已经无法再做什么。 报仇吗?秦流烟自己丝毫没有报仇的意思,几年前那次苗人舞女使计暗算最终也是不了了之,现在想来他怕是心知那次事情是谁主谋,只是不愿意深究罢了,如今也亦然。 顾公子伸手擦干自己脸上的泪痕,准备继续做一个疯子,他调转轮椅,缓缓地往自己的住所而去,却被几个侍女拦住了。 “公子,老爷要见你。” 顾璟华平复了心情,偏了偏头,露出一个轻柔至极的微笑,连嗓音里也带着几分甜蜜: “好。” 没有想顾偃为什么要找自己,也懒得想,只是懒洋洋的半靠在轮椅里头,任由几位侍女推着他去了顾偃的书房。 “何事?”他进了屋,待人退下后轻轻地问道,柔和的语调显得他礼数周全,却有些莫名的阴阳怪气。 “秦城出了什么事?”顾偃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他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仿佛是随口问问一般,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情。 然而和他对话的人是顾璟华,和他一样绝顶聪明的顾璟华。 顾璟华一听就知道他爹很生气,是那种有些疯狂地恨不得毁灭一切的生气,所以他很清楚怎样能使他的父亲更生气。 “秦流烟差不多要死了。”顾公子眯了眯眼睛,一脸如沐春风,却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跳硬生生是快了几拍,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他强定了心神,有些恶劣地继续说道,“父亲在秦城有数不清的耳目,此等大事,岂有不知之理?” 顾偃并没有被他激怒,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秦城已经戒严,我这里的不到消息。” “哦?”顾公子挑了挑眉,神情间流露出些许嘲讽,“我还以为这件事和爹脱不了干系,爹心中早就一清二楚了呢。” 顾偃正在记账的笔顿了顿,依然没有任何表情,顾璟华却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越来越差的心情。 “原因。”他继续动笔,头也不抬的问。 “季涧尘。”顾璟华很快地接道。 顾老爷终于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那二十年来从来没正眼瞧过的儿子,只见他形容憔悴却不掩目中的精光,清和如玉却仿佛洞悉天下,终于明白,自己终究是小瞧了他。 顾璟华注意到他的目光,满意地笑了笑,继续道:“爹的心思,璟华大抵心里有数,你对秦流烟感情极深,重伤甚至杀死秦流烟一定不是你的主意,这样看来,是燕君这个老女人背着你偷偷打算的吧?竟然能瞒住顾楼主,那女人当真不容易。” “你继续说。”顾偃再次低下头看他的账本,只是他的眼神变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顾公子眸色一沉,脸上冷了几分,声音却更加的柔和,和煦得像三月里的春风,“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主意打到苗疆的,秦流烟说过,燕夫人在嫁人之后性情大变,累得季涧尘离开苗疆,从而与他相遇相知,共建秦城,这怕是你安排的吧?” “是。”顾偃承认得十分爽快,“阿棋初入江湖,天生又极为单纯,不适合江湖厮杀,季涧尘为人老练,我瞧上了眼,便使了些小手段,叫他辅佐阿棋。” 阿棋是秦流烟的乳名,顾璟华是知道的。他也清楚地看到了顾偃在提到那个名字时眸中的温和,这让他心头一阵绞痛,却当做不知:“你知道季涧尘的性子能与秦流烟相投,暗中安排他们多次巧遇,以致两人相交,季涧尘尽心辅佐秦流烟建秦城,然而燕君却是一个变数。季涧尘因为秦流烟逗留秦城,不愿回苗疆,燕君一气之下想要入秦城报复,却没有接应,难以成功。当时我和秦流烟正好情投意合,所以……”顾璟华轻轻地哧了一声,“你干脆与燕君合作,将活尸蛊下到了秦流烟身上,我说的可对?” “你很聪明。”这次顾偃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情绪,只是淡淡的赞美了自己的儿子,“怎么想到我的?” “苗疆奇阵。”顾璟华像是说的累了,静静地靠着椅背靠了会儿,才轻轻地说道,“你能花几十年布置苗疆奇阵,说明你和苗疆关系不浅,而几年前秦流烟中活尸蛊一剑刺向我,想来不是燕君的打算,那时燕君与我无冤无仇,给秦流烟下活尸蛊一定更想让他自杀,而他却刺了我一剑,现在想来,心心念念想我死的人除了你不作他想。”顾公子闭上眼睛,他觉得非常的疲倦,仿佛整个天都塌下来,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声音更加的柔和了,简直像羽毛一样,却不是因为他的疯病,而是因为他累了,“我有一个问题,苗疆奇阵恁多年前就开始布置了,那时我就算出生了也只是个婴儿,你在那处大兴土木,做甚么?” “……”顾偃放下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他的眼神中有几分自嘲,又有几分怜悯,“与我诀别时,阿棋只有十五岁。我们相见无期,但他的时间还很长。” “我不舍得把他禁锢在身边,便放他天涯为客,给他铺好路,希望他的余生能过的顺利一点,然而,我不能也不可能接受,他爱上别人。”顾偃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过这个阵当初并不想用来对付他的情人,我只是一边建,一边想,若他哪一日有了爱人,我就用这个阵将他永远地埋在地底,这样,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你心软了。”顾公子一针见血,“那日我与他俱是重伤在身,除了你又没人知道如何打开机括,你若不救,我们定会死在里面。你心软了想把秦流烟救出去,却忽略了尾随着你的季涧尘,论武功你远不如他,所以你只得将我们都带了出来。” “不错。”顾偃背负双手,他站的很直,像一柄出鞘的剑。他转过身,缓缓地走到顾璟华的身边,冷笑道:“我的计划本是很完美,然而最大的变数不是燕君,而是你顾璟华。这些年对你不闻不问果然是我失策。” “我还没有说完。”顾公子忽然抬起头,清润的语气中终于带着淡淡地冷漠与恼火,“段非烟的事,怕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揭露(二) “是。”顾偃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儿子,他的神情中有着些许微妙的轻松,仿佛这些事情不吐不快,“燕君对阿棋的仇恨让我觉得不安,于是我诱使她的女儿,也就是段非烟带你离开秦城。” “段非烟带我回中原后,你给她下了千日散,有朝一日她死,燕君那女人不分是非,定以为是我害死了她的女儿,便会来千方百计叫我偿命,从而除去了秦城主身边的隐患。”顾璟华接道,“段非烟知道我服过环连丹,为了解毒给我下蛊,叫我喜欢上她,将来与她换血救她性命。然而阴错阳差,她最后还是死在了城主手上,以致燕君对秦流烟恨上加恨,一环扣一环,终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不错。”男人靠着椅背,轻轻地笑了起来,“你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为什么现在不杀我?”顾璟华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顿的说道。那目光与他以往的清和温润全然不同,而是近乎阴鸷的,像淬了毒的利刃。 顾偃仰头大笑了两声,目光里溢满了嘲弄的意味:“你这么聪明,此刻却是糊涂了。秦流烟若死,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秦流烟若活着,你道他还会喜欢你么?确切说,是还敢喜欢你么?” 顾璟华住了嘴,他忽然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凉,像是迟到了很久的心痛。 距他刺秦流烟那一剑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然而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切的现在,他才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 他掉转轮椅出了书房,让自己的背脊紧紧地贴着木门,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内衫,丝绸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很是难受。左腿隐隐疼痛,他知道眼下这伤拖延的太久,怕是治不好了。 治不好也没关系。 他苦笑了起来,垂下头,像是一败涂地一般地推着轮椅出了屋子,却听到大堂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 顾璟华皱了皱眉,加快了速度往厅堂赶去,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女子。 “秋雪表妹。”顾公子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情态,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疑虑,韩秋雪已然同陆楼主成了亲,无论如何不该忽然出现在这里,然而他也未将这些话说出来唐突佳人,只是柔声问道:“不知何事让你如此伤心?” 韩秋雪蓦地抬起头,一双美目哭得通红,一头乌丝甚至没有梳理好,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支简单的发簪,丝毫没有以往大家闺秀的样子,见了顾璟华,更似是见了恶鬼一般:“你……你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顾璟华心下一惊,随即心中一定:无论出了什么事,怕是都和顾偃脱不了干系。 “你竟然什么也不知道!”韩秋雪忽然撕心裂肺的吼道,叫顾璟华吃了一惊,“姑妈她去世了,这些天你……你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你顾璟华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顾璟华面色一阵惨白。 娘亲死了。 他伸手捂住了头,努力的想分辨出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噩梦。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8节 韩无月确是被顾偃迷得糊里糊涂,但那个女人疼爱自己,这不是假的。自己因为顾偃而少年离家,对娘亲的印象并不太深刻,但他清楚那个女人是疼爱他的。然而她说没就没了。 冷静下来,顾璟华。 他对自己说道。顾公子几乎是残忍的逼迫自己从一瞬间几乎让他失控的惊惧中走了出来,仔仔细细的回忆了这些年自己脑中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他只记得她与顾偃夫妻恩爱,喜结连理,婚后亦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生下自己后不久,那个美丽的少妇因为身体虚弱不得不搬到了柳州城凤凰山中一处幽静的竹屋中调养身体,顾偃更是天天前去相伴,衣食住行无一不伺候周到,然而顾璟华对这个久居山中的娘亲却不甚了解,以致回来后甚至不知她业已不在。 “我娘她是怎么……” “姑妈一直身体不好,前几日不知怎么染了伤寒,病情恶化,就……”韩秋雪抽抽噎噎地说完了这些话,哭的更是凄惨,“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姑妈去了,我不如也跟她一起去了!” 顾璟华心头猛地一跳。 “你说什么?”他用力地想要站起来,却重重地跌回了轮椅上,惊觉一身冷汗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楼主呢?他为什么没有陪着你?你为什么不回千花楼?” “你闭嘴!”韩秋雪大声的喊道,她捂住了耳朵,眼泪流了满脸,歇斯底里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疯子,“没有什么千花楼——千花楼早就没了!” 顾璟华哑然。 无须多言,他心中已然隐隐知晓发生了何事。 指尖轻轻按动着轮椅,他缓缓地将自己送回了书房前,推开门,果不其然的瞧见男人坐在书案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仿佛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再次回来。 “你毁掉了千花楼?”顾璟华淡淡的问道,却是肯定的语气。 “无月病了,邀你表妹来顾家作伴。”顾偃答非所问,“陆夫人来住了两天,却不料千花楼正于这两日遭到歹人洗劫,韩盟主赶去相救已然来不及,同整座千花楼一起没在了火里。好一代武林盟主,实在是可惜,可惜。” 青衣的男人一边微微摇头,一边轻声叹息着,仿佛真的是在悲悯一位故友,而顾璟华却硬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讥讽,还有几分令人恶心的洋洋得意。 “我不管你为什么杀害陆楼主和韩无封,我只想问你,我娘又怎么了?”顾公子素来波澜不惊的语调上扬了几分,喉咙口有些气咽,叫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怪异嘶哑,“我娘又做了甚么,你非要置她于死地?就算你对她没有半分夫妻之情,但好歹同床共枕二十余年,你对她下手于心何忍?秋雪表妹年方十六,你何故逼她至此?” “二十多年前年前韩无封同我师父一道夺走了我的爱人,想要毁掉我的一辈子,那时候我也年方弱冠,何人去问他们于心何忍?”顾偃站起身,满目阴鸷之色一览无余,本来一张保养得极好的面容此刻显得尤为狰狞,他的嘴角始终噙着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已没有什么能削弱他稳操胜券的信心,“若不是利用韩无月这个傻女人,叫韩无封以为我沉溺于情爱而放松戒备,我至今一步踏不出柳州城!夫妻之情?同床共枕?” 书案后的男人轻笑起来,那上挑的嘴角中包含了冷意:“当年我与韩无月洞房花烛之夜我就不准备让她善终,否则你以为为何你娘产你之后身体忽然变差,需常年在山中静养?千花会那时候陆千花本欲将秦流烟赐给他的环连丹当做彩头,韩无封为了亲妹想去夺了来,可你知道最后环连丹落到了谁的手里?” 顾璟华心头猛地一跳。 顾老爷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双眸黑得像混沌的泥沼:“偏生千花会那日秦流烟到了场,你说,陆楼主把环连丹给了谁?” 顾璟华是知道的。 陆千花把环连丹给了商祈,然后对韩无封谎称环连丹失窃。 “璟华啊,”顾老爷不无嘲讽的看了自己一眼,“我瞧你娘亲的死里头,秦流烟有一份,陆千花也有一份。我杀了陆千花替你娘报仇,你觉得不好么?” 顾璟华自然不会搭理他满口的鬼话,他感到浑身有些脱力,仿佛与顾偃交谈的一炷香的时间,比他整个一辈子还要漫长。 薄汗失了衣,他偏了偏脑袋,转身出了屋子,缓缓地将所有情绪藏到了眼底,漆黑的发丝垂下来,将他半张苍白的脸笼罩在了阴翳里,让人看不清表情。 心中所有的一团几近全部明了,他却觉得喉咙口好似塞了一大团棉絮一般的难受,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分明地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欲望,顾公子迟钝地思忖了半晌,才发现这欲望名为思念。 他想见秦流烟,太想了。 仿佛是实体的思念揪住了他的心脏,硬生生地把他整颗心劈了开来。 顾璟华落荒而逃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关上了门,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了顾偃,韩无月,陆千花,只剩下那种强烈到了极点却不敢喷发而出的欲望。他颤抖着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冰凉的手指触摸到肌肤,让他全身发抖。 “秦流烟……”他学着男人的样子抚慰着自己,脑海中放大着那人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每一个眼神和呼吸。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蒸腾起淡淡的红晕,呼吸渐渐地粗重了起来,心跳像打落的鼓点,身体却渐渐绷紧蜷缩,像是一只大冬天蜷缩成一团给自己舔毛的小兽。 分别后才第一次惊觉那人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盖过了所有的其他情绪,剩下的只有刻骨的思念和强烈的自我厌恶,顾公子轻声地呜咽了起来,额角的细汗湿透了额前的发。 “秦……秦流烟……” 他闭上眼睛,不知因何流出的泪水渗进了鬓中,喷薄而出的东西弄脏了手,他有些呆滞而麻木地全部抹在了汗巾上。 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整理起东西,一个念头浮出了他的脑海,就再也没办法沉下去。 ——离开这里。 去哪里都好,但是离开这里。 悼念 顾璟华去了芙蓉城。 他走得挺轻松,没有赶路的意思,只是叫了辆马车,带上了个侍童,便慢悠悠的去了。陆千花和千花楼都已不在,他只是去祭拜一下,求个心安,没有什么赶路的必要。 顾公子坐在马车里,瞧着替自己忙前忙后的侍童,心中却苦笑:自己终是没有上一回同商祈一起去芙蓉城时那般潇洒了,拖着条废腿,此生……怕是上不了马了吧。 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顾璟华闭了眼,仰起头,嘴角划过一抹浅浅的笑,有的时候伤痛才能时刻警醒着自己发生过什么。 “公子,芙蓉城到了。”侍童往车里喊了声。 顾璟华撩起车帘,芙蓉城较之上一回来温暖了不少,街上也更为热闹。 “你先去客栈,我自己在外边逛逛。”顾公子给他扶下了马车,淡淡的吩咐了声。 侍童多少有些不情愿,却心知这顾公子脾气倔的紧,便悻悻然地寻住处去,把瘸腿的公子一个人落在了热闹的大街上。 顾公子轻缓地转着轮椅,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者,一会儿停留在东家的摊头,一会儿逛一逛西家的铺,晌午时分进了酒家,却只要了一壶茶。 店小二麻利的替顾公子端茶送水,却听到他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了句:“小二,你可知原先那姓陆的大户人家——前些时候没了的那户,是怎生没的?现在却是葬在何处?” 店小二手一抖,赶忙赔着笑说:“公子,那是江湖人的事,小的做些正经生意,不懂的。” 顾璟华懒洋洋地笑了笑,轻声道:“可我听说那事情大得紧,全芙蓉城的人都知晓了,你怎会不知?” 那小二本胆子就小,不敢多言江湖人的是非,仍想找几句话推脱,却见那公子面上云淡风轻,却暗中塞给了他一小块碎金子。 “哎,公子,”他舔了舔嘴唇,“那千花楼中藏了许多宝贝,所以陆楼主布了奇门遁甲以防护,寻常人找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估计得困死在里头。前些日子那奇门遁甲竟然给一伙人破了!陆楼主虽然武功高强却寡不敌众,千花楼一场大火烧了三天,现在啥都不剩了。韩盟主想去救女儿,进去了,也就没出来。等到烧干净了里头啥也不剩了,尸骨都找不着!韩家给立了个衣冠冢,就在千花楼后的小山坡里。” 顾璟华静静地听完,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唇边始终带着浅淡的笑,仿佛当真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故事。 他付了茶钱,出了酒家。此番没有再绕路,而是径直前往了千花楼。 丛丛灌木俱是烧毁了,昔时如茵的绿草隔三差五的出现焦斑,先前藏宝的仙居而今只剩下一地焦黑,连灰尘也已然随风散去,正如那店小二所说,什么也没有剩下。 往日玉砌雕阑,高啄檐牙,红纱帐,翡翠屏,一室珍宝,一匾书墨,彻彻底底地化作了云烟,除了满地血污似的痕迹,就再没留下什么。 顾璟华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本应该悲伤,却意外地什么也没有。 他什么也没有想,只觉得人生于天地,俱是如那千花楼一般,容华谢后,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就像他和秦流烟的感情,一经错过,哪怕谁也没有做错,也什么也不剩下了。 或许应该释然一点。顾公子对自己说。这没什么。 比之那化成了灰,连骨头都找不到的陆楼主,自己真的没什么。 顾璟华咬了咬柔软的嘴唇,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低着头,缓缓地驱着轮椅驶向后山,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像是背负着千斤的重物,每动一动都要花极大的力气。 后山种了不少梨花,这让他想起陆千花常穿的杏色长袍上绣着的梨花花瓣。天开始下小雨,细密的雨丝儿落下来,像是老天在哀哭。顾璟华没有躲雨的打算,任由雨珠湿透了身上的白衣,漆黑柔顺的发丝粘在脸上,他的面色十分苍白——自那一日从秦城回来,少年人红润的面色就被病态的苍白取代了,这倒变得和那个人很像。 顾璟华心里头一痛。 雨水模糊了他的眼,像是幻觉一般的,他透过重重雨幕看到了一个紫色的影子。 想来是这些日子休息的不好。他苦笑,伸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 影子还在,却更清晰了。 一身紫色的长衫在风中飒飒作响,那人的身形说不出的瘦削,漆黑的长发不做修饰,被风卷得乱飞,他站在一颗梨花树下,不少雪白的花瓣随着雨点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 不知他在那处一动不动站了多久,单薄的肩上竟已经积了一层花瓣。 顾公子瞧得痴了,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驱着轮椅往前,只巴不得行得再快些。 那人的反应迟钝得让顾璟华怀疑他的身份,瘦削得惊心的身体叫他的心酸楚得无以复加。 顾公子停在了他身后大约一丈开外的地方,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又静站了半晌,才像是刚刚察觉到背后来了一人一般,有些慌张地转过了身。 顾璟华有些痴傻的笑了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看到这个男人这般狼狈的样子。 ——拜自己所赐。 “商大哥,”他喊了声,露出一个清俊好看的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你怎生穿成了这幅样子?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男人深深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公子却尴尬地发现,那人冷静下来后,两道火辣辣的视线就一直落在自己身下的轮椅上,这让他觉得手足无措了起来。 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没根没据地任性装疯卖傻了一个多月,现在被两道锐利的视线逼得抬不起头。 内疚,痛苦,窘迫,还有一丝带着惴惴不安的喜悦,百感交集的顾公子逼迫着自己说出了那句不着调的开场白后,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商大哥……”他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别看了。” “别看了……秦流烟。” 商祈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仍旧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他抬起手抚摸着自己漆黑的鬓角,忽然轻轻地,紧贴着面揭下了一张薄薄的人皮。 商祈那张普通地让人转身就能忘记的脸如同春蚕蜕皮一般渐渐的皱成了一团,一点点被揭起,一点点露出那光洁如玉石的额头,斜挑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薄唇。 他的模样没有一点变化,只是脸色苍白地让人惊心。 顾璟华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你不该回到中原,这里太危险了。顾偃一直盯着你,以你现在的……赶紧回秦城吧,我帮你引开……” 话音未落他就住了口。男人打了个手势,意思自然是叫他不必再说。 秦流烟抬起手指了指身后,那里有一块青色的石碑。 “我不能回去。” “我不想再看到别人……变成这样。”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那声音实在太过沙哑,顾璟华沉吟了半晌方听懂他的意思。 顾偃杀死陆千花,是为了把秦流烟从秦城里逼出来,他笃定了要得到秦流烟,并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秦流烟一但踏进了柳州城,就会成了顾偃的笼中鸟。 顾璟华抿了抿嘴唇,不知该说什么,事实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自己还有资格劝他回去,不要以身试险吗?他又哪里会听呢? 理清了纷乱的思绪,方才如同哽咽在喉咙口的情感消散了开去,只剩下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欲望。 就这样吧。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用解释,只是这样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就足够了。 最好的不过是一成不变。他们都活着,在雨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彼此,梨花的花瓣随着雨水湿漉漉地粘在了脸上也察觉不到,天地间什么也没有,只有可以持续到亘古的静默。 顾璟华温和地笑了笑,梨花花瓣落在他的眉眼间。 紫衣的男人蓦地惊醒,像是方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一般,几乎是狼狈的拂袖转身,想要离开这个不该再继续下去的错误。 顾璟华腾地站了起来,半个身子的重量撑在了轮椅的扶手上,嘎吱作响。 “别走!”顾公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不要走——” 那个紫色的背影像是狠下了心似的,连脚步的节奏都没有半点改变,顾公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离开了轮椅往前冲去,跌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挪去。 秦流烟停下了脚步——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紫色的衣摆。 抓的这样紧,像是要勒进骨血里。 他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强行挣开,只是缓缓地解开了华丽的腰带,任由那件华丽的紫衫慢慢的从他身上滑了下去,落在湿润的落花与泥污之间,盖住了顾公子因为用力而经脉凸出的手。 “璟华,”他轻轻地唤了声,声音依旧沙哑地不像话,“去医医你的腿吧。” 顾璟华蓦地抬起头,只见那人只着着一身雪白的底衣,瘦削得如同一张纸片。 雨越下越大,湿透了他的发和衣,紧贴在身上的布料让那具大病初愈的身体显得更为单薄。 至始至终,秦流烟都没有回头,顾璟华也没能再站起来。 雪白的身影不快,但坚决地消失在了雨中。 像是从未存在过似的。 囚 半个月后,即便顾璟华不想医自己的腿,也不成了。 芙蓉城最好的大夫找上了门来。 叶大夫脸色有点丑,他先冷冷地上下打量了顾璟华一番,才说道:“我瞧顾公子半点没有病人的样子,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 顾璟华轻轻地笑了声,拍了拍自己的左腿。 他在芙蓉城的烟花巷陌游荡了半个月,别的没什么,青楼薄幸的名头倒是赢来了。叶大夫找到他的时候,顾公子正喝着小酒看名伶弹琴跳舞,自然是没有半点病人的样子。 “我的腿折了,”他伸手拂开面前有些凌乱的发丝,声音里头带了几分懒散,“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拖得太久没有医治,现在投医也恐怕好不了多少,请叶大夫过来,当真是小题大做了。” “你这副样子,真难想象是顾先生的公子。”叶大夫毫不客气的冷声道。 顾璟华唇边的笑容渐渐的凝固了:“你认识我爹?” 叶大夫哼哼了两声,走到了他的身边想要看看他的腿,随口说道:“若不是顾先生托我医你,谁来管你这个青楼浪子?你爹医术高我百倍,他来医你的腿,那才真是小题大做。” “……”顾璟华的瞳孔骤然缩紧,他心中隐隐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顾偃会求人帮他治腿?这简直是个笑话。 除非…… “唉你放松——放松嘛,”察觉到肌肉的紧绷,臭脾气的大夫大声地呵斥起来,“年轻人,毛毛躁躁的。” 顾璟华没有理会他,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冷汗沾湿了白衣。 就像得到了好东西要向别的觊觎之人炫耀一般的,顾偃在向他示威。 这个叶大夫……他眯起了眼睛,忽然一种阴沉的预感涌上心头。 顾公子蓦地推开了靠近自己的大夫,用力地扶着轮椅想要离开这间屋子。 “顾公子!”叶大夫沉声喊道,“顾先生吩咐了,在你的腿痊愈之前,不得离开芙蓉城。” “你拦不住我,老头儿。”他轻蔑地转过头,眼神中却带着几分狠厉,硬生生地叫叶大夫后退了半步。 老头儿倒抽了一口气,强定下心神,一字一句地说道:“论武功,确凿是如此。” “但顾公子不该小瞧了行医之人。” 顾璟华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整个人就如同一团烂泥一般软倒在了轮椅上。 “只是特殊的迷药,不妨事的。”叶大夫少了先前的臭脸色,面上平淡无波,“顾公子只要老老实实地让小老儿看好你的腿,自然就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了。” “至于柳州城那两位处的怎么样了,不是小老儿敢管的,也不是顾公子该管的。” 顾璟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几乎要将叶大夫生吞活剥。 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似乎要将它咬烂,顾璟华从来没有这么憎恶过自己的无能,也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在百里之外自己看不到的一切。 重重轻纱遮蔽住了窗子,让房间里显得说不出的昏暗。 床头点燃着一只红烛,昏沉的光线中,隐约能瞧见这间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张书案和一张床,案上放着一对酒杯,一张古琴,和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房间里的呼吸声有些粗重,像是察觉了这一点,男人用保养得极为精致漂亮的手指撩开了遮着床榻的青纱,缓缓地坐在了床边。 有一个人被锁在床上。 他的手臂被折到身后,精巧的银链绑得十分小心,像是带在他手腕上的漂亮的首饰,纤巧地和床锁在了一起。 男人举起红烛,让烛光将那个人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不着寸缕的身体,曲线漂亮的脖颈,玉白莹润的背,在昏黄的火光中美得仿佛有毒。 右肩上的殷红的伤疤像是一朵带血的花,开在这极为好看的身体上,显得说不出的刺目,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很疼吗?”男人轻轻地问道,手指缓缓地顺着他的脊椎滑下来,抚摸着那雪白均匀的肌肉,仔细看可以发现那人背部的要穴上,插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显然是那让他痛得喘息的罪魁祸首。 “放轻松,或许就不会这么疼了。”男人体贴的俯下身,轻柔地帮他揉动着太阳穴,嗓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凉,“再说,疼不是你自找的么?” “阿棋。” 床上的人趴伏着,整张脸埋在了柔软的锦被里,低低的喘息着,双肩不停的颤动,根本无暇理会旁人在说些甚么。 顾偃并没有在意,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沾染着薄汗的脊背,过了莫约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条斯理的将那几枚银针拔了出来。 “……解开我。”床上那人大声地喘着气,声音沙哑得不似活人发出的。 “别急。”顾偃扶着他的腰,将他从床榻上翻了过来,斜靠着床,“先喝药。” 烛光在秦流烟的脸上投射出一个圆形的光斑,他有些吃痛的眯着眼,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几缕湿润的发粘在脸上,嘴唇有些过分的嫣红。他低低的喘着气,全身无力地偎依着墙,愣是一动也动弹不得。 顾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忽然带了几分讽意,也不知是因为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是因为自己:“我喂你。” 秦流烟蓦地睁大了眼,面前之人却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两根手指扣住了下颌,强迫自己张开嘴,那人几乎是粗鲁地吻了上来,渡入口中的汤药是滚烫的,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似的。 “顾偃!”秦城主嘶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解开我。” 顾偃没有理会他,又是一口滚烫的药汁渡进来,滑进食道,流入腹中,仿佛五脏六腑都随着那股热流烧了起来,他忍不住俯下身子大声咳嗽,雪白的床褥上沾染了点点黑色的斑痕。 男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痛苦而又无力的挣扎,待他的气息缓了过来,便又是一口喂了下去,目色深沉一如泥沼,里头找不到半点光亮。 “解开我……”一碗药灌下去,秦城主只觉得自己少了半条命,原先嘶哑的声音此刻变得像某种动物的呜咽,“顾师兄,解开我。” 男人的眼神蓦地一变,里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半晌,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阿棋,你出了一身汗,我叫人烧水,服侍你沐浴吧。” 秦流烟心里一冷,动了动唇,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顾偃却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微微扬起了嘴角,然后俯下身,替他解开了铐在手腕上的镣铐,却没有让他自己下床,而是一手绕过他的膝弯,一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抱了起来。 秦流烟惊愕地挣动了两下,却很快放弃了。 顾偃低下头在他耳边柔声喃喃着:“阿棋,你真轻。” 秦城主的眼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尽管自己这些日子身体坏的厉害,但好歹是个男人,决计不可能有多轻了去。 他只能相信,是顾偃疯了,被自己逼疯了。 顾偃嘴角带着优雅和煦的笑,抱着那个□□的男人走出了自己的厢房,走进厅堂,满屋子的侍女童仆一致低头垂目退了出去,生怕自己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将怀里的人缓缓地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加了草药的浴桶里,小心翼翼的替他擦身,给他按摩着周身要穴,用皂荚盥洗他汗湿的长发。 “阿棋,暖和么?”他问了声,却没有期盼得到答案。只是自顾自的服侍着他的小师弟,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秦流烟闭着眼睛,全身微微的颤抖着,即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自从他练了止水心经,就再没有觉得如当下一般温暖过。自内而外的,被暖融融的热气包围着,惬意的像是终于活了过来似的。 顾偃始终淡淡的笑,他的眼睛里渐渐的笼上一层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的柔光,连带着他的声音也甜蜜温和起来:“阿棋,我儿子为了引你出来,天天在芙蓉城的青楼过夜。” 察觉到掌下的身体一僵,顾偃的语气中多带了几分戏谑,他也不怕弄湿衣服,贴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他的小师弟:“可是即便你去见了他,他又能怎么样呢?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你痛苦,病发,油尽灯枯而死,他还能怎么样呢?” “没有人能救你,阿棋。”顾偃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奇特的意味,像是循循善诱的师长,将自己的猎物往陷阱里诱导,“除了我,没有人能消除止水心经对你的身体的伤害,没有人能化解这一剑给你的致命之伤。” 漂亮的手指抚摸着秦城主右肩上狰狞骇人的疤痕,有如实体的目光胶着在上边,里头带着极为复杂的情感,责备,愤恨,冷漠的杀意,然而更多的是深广到没有边际的怜惜。 “只有我……”他轻声的呢喃着,“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救你。” 纠葛 城主不知哪儿去了。 顾公子也不多想,只是给自己煮茶吃,烧酒喝,或是自己和自己下下棋。 他已经在秦城呆了五年,渐渐脱去了眉眼间的稚气,变得英俊挺拔,与秦城主如胶似漆的过了一载,剑阁把盏,莲池泛舟,能做的事都做了,能想到的情话也都说了,也不像是当初那般想要轰轰烈烈的搞得全天下都知道,秦城主隔三差五地不知会到哪里去一趟,顾璟华固然有些好奇,也不至于斤斤计较。 春和日丽,白衣的青年走在楼台后的林子里逗弄鸟雀,忽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一个人玩儿,岂不是无趣?”他还来不及惊讶,来人就喊了起来。 是个姑娘。 姑娘莫约十六七岁,生得明艳动人,却半点没有姑娘的样子,似是给人当男孩子养大的。一双凤眼上挑,睫毛很长,皮肤莹白雪润,不施脂粉,不挽髻,一身红衣飘飘摇摇,潇洒出尘。 可惜顾公子一向喜欢大家闺秀,只是皱了皱眉问道:“敢问姑娘是?” “我叫季云燕。”姑娘笑了笑,“不若我们做个伴儿?” 这话儿哪像个姑娘说出来的? 顾公子在心里哼了一声,拱了拱手道:“顾某还有事要做,先行告辞。” 那姑娘也不恼,只是笑说:“那明儿我来找你。” 她的眼睛里有几分狡黠,红衣上的兰花熏香浓的有些过分,让顾璟华觉得有些奇怪。 ——分明是个极漂亮直爽的姑娘,却愣是让他感到了危险。 顾璟华转身疾行离开了林子,心中暗道:今晚理应问问城主,这个季云燕,究竟是什么来头。 秦城主却是一夜未归。 顾公子有些傻眼的坐在床边,天蒙蒙亮,屋子里的光线极为昏暗,身侧一般的床榻齐整冰凉,不用说也知道没有人用过。 青年有些飞快地爬起身,赤着脚跑到门前,喊来一个侍女问道:“城主哪儿去了?” 侍女对顾公子比了个奇怪的手势,然后半推半搡的挤进了房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关上了门。 顾璟华皱了皱眉,却没有忽略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的兰花香,他一皱眉,冷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侍女咯咯一笑,从脸上撕下了一张薄薄的面具:“你的眼力真好,昨儿不是说了今天要来找你玩儿么?” “这里是城主的寝殿,”顾公子有些头疼,“你怎么好随便闯进来。” “秦城主说了,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这儿没人会拦我。”季云燕有些得意的语气让顾璟华心里微微一滞,她伸手顺了顺自己柔软的发,眼眸里带着似有似无地笑意,“你别老问东问西的,我们来做游戏怎么样?比如说……” 顾璟华想出声回绝她,刚到嘴边的话却咽了回去。 姑娘倾身靠近了他,本应是淡雅的兰花香此刻竟然显得有些刺鼻: “我们来比比,谁先找到秦流烟。” 顾璟华心里猛的一跳,他立马收敛了心神,问道:“你知道城主在哪儿?” 季云燕故作迷糊地哼哼了两声。 察觉到自己的窘迫,青年耳根泛起了薄红,他立刻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对女孩儿说道:“这其实不是我们该管的,城主去哪儿是他自己的事。” “这位大哥,你明明在意的要命啊。”季云燕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在歌唱一般,只是顾璟华愣是嗅出了一股邪门儿的味道。“秦城主昨儿收到大礼了啊,他玩赏了一晚上,自然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你独守空闺是不是很难受?” 顾璟华蓦地抬起头,脸色十分难看:“你休要胡言!” “哎呀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那姑娘装模作样地捂住了心口,嘟起腮帮子像是一个撒泼的孩子,然而眸子里却藏着浓烈的兴味儿,“你当真是不了解我们秦城主,若你不姓顾,你真当秦城主会这么供着你,为了你把和他关系不干净的人全赶走?这不是正主儿一有事儿,就把你忘了个干干净净么?” 顾公子的面色渐渐由铁青变得毫无血色,他恨恨的咬着牙,冷道:“不用你在这处胡说八道些什么,城主待我如何,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我若信你,天理难容。” “你若不信我,为何不敢与我去找找你的秦城主?”季云燕没有恼,只是带着古怪的笑,“若他是练武读书误了功夫,你也不敢去见他么?” “我如何不敢去见他!”顾公子怒道。 季云燕缓缓地勾起唇角,像是一只捕获到猎物的野兽,她眸中深深的残忍意味儿开始渐渐地变得一览无余。 “那你就跟我来啊,顾公子,”她扬着嫣红的唇。 “我带你去秦城主最宝贝的地方。” 顾璟华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着了她的道儿,只是觉得这女孩儿说出来的话太让人恨,自己不随她去一趟难以解气。 ……当然,不可否认的带了些许私心在里头。 季云燕带着他在小楼里东转西转了半天,走到一间偏僻的厢房前,房门上挂着锁,上头积着薄薄的灰,显然是鲜少有人光顾的地方。 顾公子满腹狐疑地看了那锁一眼,没有错过灰尘上留下的指印。他心里不由得忐忑了起来:秦城主当真是来了这奇怪的地方? 季云燕有些俏皮的笑了笑,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对着那锁鼓捣了一会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却不急着去推门,只是邪气地笑着瞧着顾公子:“进去吧,顾公子,别怕。” 顾公子狠狠地皱了皱眉,别过头去不理那小妖女,伸手便去推那门,他的手掌在门前滞留了一瞬,让他惊觉自己的掌心已然密布汗水,心跳得很快,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像铺天而来的潮水,让顾公子有了一瞬间的退缩。 瞥向身旁的女孩儿,只见季姑娘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顾璟华立马转过眼去,冷哼着推开了那扇门。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顾公子轻轻地走了进去,却发现这间小厢房里头堆满了盒子。他感到诧异,犹豫了片刻,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理智,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 里头是一枚玉佩,玲珑剔透,甚是宝贵,却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盒子里还有一张纸,上头的字一看就是秦流烟亲笔写下的:“承光二十六年,年二十,得赠于顾先生。” 顾先生? 顾璟华心头一跳,越发觉得惊讶起来。内心中隐隐的担忧与恐惧驱使他慢吞吞地打开了第二只盒子。这只盒子有些大,里头的东西被雪白的锦缎盖住了,顾公子忐忑地揭开了锦缎,忍不住惊呼出声。 盒子里头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面具,精致绝伦,与真人之面一般无二。同样附纸云:“承光二十八年,年二十二,等赠于顾先生。” 青年的心理没来由的慌乱起来,他飞快地挨个儿打开盒子,无一例外全是那“顾先生”送给秦城主的东西,利刃图谱,医药珠宝,应有尽有,并且没有一年落下的。 他觉得心里头慌得厉害,仿佛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胡乱地翻找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了一只不大一样的盒子,那盒子十分细长,也最为干净,莫约是时常被打开的。顾公子颤抖着手指打开了盒子,里头是一把长剑,剑柄上刻着流烟二字,与其他珍宝并无何不同。 然而字条上写着:“承光十八年,年十二,得赠于顾师兄偃,流烟之名由是而来。” 顾师兄……偃? 顾璟华地脸色终于变得惨白,脑海中翻滚着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城主的一切,自柳州城来,每年生辰时送来的礼物,与柳州城一模一样的城池…… “顾这个姓我不喜欢——你换个名字吧。” 多年前清清凉凉的嗓音再次回荡在耳边,顾璟华只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像是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嗡的一声,几乎要让他昏过去。 手里的盒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隔层被震了出来,里头飞扬起无数雪白的信笺,顾璟华颤抖着一目十行看过去,俱是让他从头凉到脚的甜言蜜语,温情脉脉,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一点不落的把所有细枝末节都写了下来,甚至还用那清丽柔和的笔调,细数了那一段顾璟华这辈子都不想知道的历史。 上头的字迹就算自己化了灰也能认出来,在柳州城时他曾无数次见过那来自自己最厌恶的人的笔迹,落款处天外楼的云纹标记,全江湖几人不知晓? 顾公子觉得内息大乱,喉头一甜,几乎要吐出血来,他转过脸,用沙哑的不能听的声音问季云燕:“秦流烟在哪儿?” 似乎是被他的目光压制了,季姑娘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沉声说道:“跟我来。” 她将手按上墙壁,不知怎生触动了一出机括,地上缓缓地出现了一处入口,里头隐隐传来乐声。 顾璟华沉着脸色走了进去,已经没了片刻之前的慌乱,却多了几分毫无血色的惨白。 地底下灯火通明,他隐隐看到有人在奏乐歌舞,走近前去,瞧见了那瑰丽得几乎诡异的场面。 “……如兰光景空旋消,畅醉城倾已梦遥。悠悠重火焚三载,耿耿星河流烟外。……” 嘹亮的女声像是鸿雁长歌,白鹤嘶鸣,令人哀痛不已。而秦城主坐在主座上,一身紫色的锦袍在昏黄的灯光中显得无比华美。他似是有些痛苦的用手指抵着额头,狭长的凤目低垂着,有些长的睫毛让他少有的显得脆弱。 那苍白的脸上似是有亮光一闪,顾公子瞧得真切,那是一滴晶莹的泪。 斗法(一) 顾璟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牵动了左腿,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他的脸色一阵惨白,仿佛见到了什么这辈子最不愿见到的东西。 是了……那个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发生过什么,以及现在,千里之外的柳州城正在发生着什么。 当年他知晓了秦流烟与顾偃的那些瓜葛之后,近乎是万念俱灰,迷迷糊糊就答应了季云燕中蛊的要求,醒来后已经身在中原,别的没忘记,独独将秦流烟和那座秦城忘了个干净。他犹记得那日他从破旧的寺庙中走出来,心不知为什么疼得厉害,茫然无措,摇摇晃晃地走在江边,在画舫中瞧见一改平日妆容的女子,一身紫衣翩然如流云,面容如玉,凤目含光,直直的看到了他的心里。 顾璟华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他们曾经的誓言,在莲池上的泛舟之乐,剑阁里的把盏共欢,他把本应付诸在那个男人身上的感情全部倾泻在了那个美丽的姑娘身上,把他们之间所有的情爱往事,全都误给了这自称段非烟的女子。 海外仙,实非烟。女子笑着暗示,她是来自海外的季云燕,而非他心心念念的秦流烟。 他却浑然不觉。 这便是忘情蛊,使人忘却深情,恍如身在梦中。 顾璟华攥紧了锦被,满目戾气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这噩梦似乎给他带来了比先前更为严重的疯病,让他全身心的痛苦起来。他转过头细细的打量着桌边坐着的老头儿,声音轻柔地问道:“叶大夫,我这腿病害有几日能好?” 叶大夫道:“你这腿拖的时间太长,怕是不好根治,细细疗养三个月,两日施一次针,或许能恢复得好些,不过像常人一样行走,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了。” 顾璟华面色如常,只是温声道:“大夫,我足三里处有些疼痛,不知可是哪儿出了些问题?”那声音十分吻合,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 老人家一惊,连忙小跑着到了温和,低下头去瞧他蜷起的左腿。 顾公子古怪地笑了笑,忽然伸手按在叶大夫的脖颈上,提起一口真气,硬生生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老人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眼睛依旧大睁着,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丢掉了性命,竟是死不瞑目。 “得罪,”顾公子微微一笑,却连看也没有多看那尸身一眼,喘着气从床上爬起来,拄着叶大夫先前替他准备的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屋子。好不容易到了外头,他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匆匆忙忙地买下一架马车,快马加鞭地往柳州城赶去。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秦流烟在顾偃手里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敢想。 “今天是想看书,还是下棋?”青衣男人轻声问道,指尖轻轻地帮对方揉动着穴位。 秦城主没有搭理他,只是静静地摆弄着桌上的棋子。 顾偃拉起了帘子,日光投落在窗边男人俊美无俦的脸上,那人在自己多日的调养下面色好了许多,气息不再如先前那般不稳,身形也不再瘦削得让人惊心,往日的绝代风华又渐渐得回到了他的身上,顾偃瞧着他,眼神里头带着一种疯狂的执着,像是看着一件只属于自己并令自己爱不释手的珍宝。 “我来陪你吧,”顾偃撩起衣摆坐在他对面,轻轻执起一枚黑子,声音里头带着浅淡的笑意,“让你五着。” 秦流烟把玩着白子,眸色漆黑,似是心不在焉。 然而顾偃自然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知道就问。”他淡淡地说道,“顾璟华杀掉了叶大夫……确切说,是拧断了他的脖子,正在赶过来,你应该就要见到他了。” 秦城主的手指动了动,虽然掩饰得很好,却没能瞒过顾偃的眼睛。 顾先生笑道:“我当然会为难他,不过你不应该小看他,阿棋,你很聪明——至少比你以为的要聪明得多,这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秦流烟沉默了半晌,他垂下眸子,试图用眼帘遮住那双眼睛中带着的极其浓烈的情感。他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是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将手里把玩着的白子放在了棋盘上,接着从棋盒里拈出第二枚棋子。 “下棋吧。”他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木质发簪,说道。 那嗓音凉凉的,在顾偃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失了前几日的沙哑,多了几分清冷韵味,如同泠泠的泉水。 “顾师兄。” 顾公子赶到柳州城的时候已是天色昏黑,他终于放慢了步子,开始小心谨慎地前行。他没有伪装也没有刻意的遮掩行踪,因为在天外楼的情报网下,这些举动和笑话无异。 路固然赶得快,他却并没有像先前一样罔顾腿上的伤势,顾璟华一向天资聪颖,叶大夫帮他医治时做的事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这几日全心照料下,固然不能恢复如初,却也能离了拐杖慢慢行走了。 他拄着竹杖走到天外楼前,却见那原本空旷的原野此刻种满了杨柳。 顾璟华的呼吸蓦地一滞。 天知道顾偃是怎么办到的,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植上了一片看似绵延没有尽头的柳林。春日将尽,正是柳絮杨花飞满天的时候,纷纷扬扬的树枝迎风而展,别有一番情调。 顾公子却自然不是在欣赏这个,而是有些奇异地觉得这片杨柳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 就像是……那日随着商祈拐了七八拐才拐出去的,千花楼前的灌木丛。 顾璟华抿了抿唇,心中了然:这片柳林里头,怕是也有甚么神奇的阵法,顾偃能轻而易举地大破千花楼,这里的阵法自然会比那处更加厉害。 脑海中突然回荡起商祈那句带着笑意的话:“傻璟华,若不是我一同跟来,即便你不曾被困死在灌木里,现在也活不成了。” 顾公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背上一个轻便的包袱,便缓步走进了林子。 他不懂阵法,半点也不懂,可是却并不担心,因为他了解顾偃——这个男人不会设无法破解的局,而这个阵法,则是他对自己的宣战。在上回那一番谈话后,他们已然清楚了对方的分量,依照顾偃的性格,他不会设置一个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阵势,因为顾璟华深信,这个变态的男人真正想玩的把戏还在后头。 顾公子冷笑了两声,他并没有放松警,而是惕小心翼翼地走在小道上。每经过一棵柳树他就在上头做上标记,他将每一步都放得足够轻,生怕碰上什么机括。 他全身紧绷着,长剑出鞘,时刻准备打落飞袭而来的暗器,然而出乎预料的,一路上走下来,什么也没有遇到。 顾璟华皱了皱眉,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眯起眼犹豫了片刻,忽然架起轻功拔足狂奔了起来。 因为左腿的缘故他没能行得太快,然而没过多久,果不其然地发现,前方的柳树俱是做过标记了。 这个局很简单。顾璟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错综排列的柳树,它不用利器和剧毒杀人,而是想要直接把人困死在里面。 当真是顾偃一贯的作风。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9节 顾公子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便又抬步继续前行,试图找到什么规律。每个阵都应该有个阵眼,往往打破阵眼就意味着阵的破解,然而阵眼则是应该藏在阵法的规律里。 他换了个方向又转了一圈,有些挫败的发现,最后仍然绕到了做过标记的柳树前,与第一次没有半点不同。 这样不行。 走到后来他干脆坐在地上,靠着一棵柳树沉思起来,这阵恐怕是精细的厉害,踏错一步就偏离了正确的轨迹,然而其中必然暗含着提示,只是被自己忽视了。 顾公子仔细的想了想,却觉得自己当真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决计没有忽视什么。 不可能……顾偃一定留了出路在里面。顾璟华看着前方的柳树出神,心道:必然有一条路可以通往阵眼,然而这样盲目的乱走怕是找不到,只是这提示究竟藏在哪儿呢? 他拄着杖站起来,这一圈走的更加缓慢仔细,试图找到些什么,却仍然什么规律也没有,叫他不免有些烦躁。 找不到提示……他心头忽然一动:莫不是当真没有提示? 等等。 顾公子只觉得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猛地抓住了一个念头:这阵法不可能没有提示,然而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只能说明……这个提示,会应时而变。 想到时间,顾璟华蓦然抬起头,已至夜深,斜月高悬于空,月辉犹如江水凝清光投落下来,使得面前的一棵柳树枝条上生出了点点光晕柔和的斑,不知是不是角度原因,那柔和的光晕几乎将面前那棵柳树整个儿笼罩在了里头,月光里头的飞絮像是漫天流萤,让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 顾公子终于有些轻松地笑了起来——阵眼并不如他想的那般难找。 秦流烟…… 他抑制住心头交集的百感,缓步走到那棵被月色笼罩的柳树边,光晕投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容显得恍若神祇。 斗法(二) 即便知道了要如何寻到阵眼,找到那地方也是极耗时间。 然而顾公子的心终是宽了不少,明月渐渐爬上中天,月影的位置由一棵柳树渐渐移到另一棵柳树,月行有轨,这一条道路,自然是不会变动出错的。 顾璟华丢了拐杖,背负着双手踱步前行,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内心深处却是风起云涌,他来柳州城确实来得急切,却未尝思量过当真见到了秦流烟和顾偃应该怎么样。 并不是来不及思考,而是不想,一想到秦流烟,他就觉得心里又酸又痛,不知如何是好。 顾公子幽幽地叹了口气,逼迫自己把脑子放空,只是专心致志地寻找那阵眼,再不多想什么顾老爷,秦城主。 柳树林并不如远看那般大,毕竟只不过几十来天,栽不了这许多。受到月影的指引省去了走弯路的时间,不过多时便到了阵眼。 月亮正正好好的挂在中空。 然而顾公子却愣了神。 一般而言,凡是阵眼,都暗含着破阵的方式,只要将那处毁坏,整个阵法便也就溃不成军,失其所用。 然而这一处阵眼,是一片空地。 里头什么也没有。 顾偃在后院里头摆好酒樽,倒上酒,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显得心情很是愉悦。 “月上中空,”他有些慵懒地靠着庭院里摆着的紫藤木椅,“我们等的人要来了。” “何以见得?”秦城主的气色较之前几日不止好了一丁半点,他散着发,只粗粗插上了一支木簪,仰头眯着眼睛瞧着那轮明月。 顾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地玩弄着那柔顺的发梢,左手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半晌之后方回道:“你在我这里已经呆了一个半月,我那十八副针给你施了十五副,再过半个月左右便可以尽数施完,你只要注意疗养,我能保你武功不减全盛之时,也不必再受止水心经的困扰。” 秦流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我多谢你了,顾师兄。” 顾偃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敷衍,却没有生气,只是耐心的说道:“我不用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只待我医好了你的伤,你爱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他语气恳切地像是在认真地劝导一个犯错的孩子。 秦流烟漆黑的眼睛里却溢满了难言的情愫,他开口打断了顾偃,轻声回道:“顾师兄,我曾经是奢望既保住武功,又保住性命,可惜后来我发现……那样也没什么好的。” 他顿了顿,嗓音是那样的冰凉:“我最怕我喜欢的人拿剑指着我,然而当他真正一剑刺穿我的风门穴时,我突然觉得……也没什么难受的。” “我知道顾璟华对我也是有意的,我也想与他厮守终身,可是你看,现在我们分开了这许多时间,他能医好他的腿,而我,吃得饱睡得着,脸色也好了。”远处传来奇怪的声响,远远望去,不知哪边的烟火映红了半边天。秦流烟微微一笑,火光在他的瞳孔中化为点点星辰,璀璨夺目的让人窒息,“我现在明白了,其实得不到也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难熬了些罢了,日子总是会过下去——说不定会更好的过下去。” 顾偃静静地看着那个穿着一身紫衣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他脸上的微笑,以及那滴滑过他面庞的泪水。 “可是即便明白了这许多道理……”他的声音渐渐地有清亮变得嘶哑,竟然是有些哽咽,“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即便明日就死,也无妨。”他用力地擦去那一滴泪水,只有这一滴,其余的都没能从他的眼眶中流下来。 秦流烟对着远处的火光淡淡地微笑:“再和我讲讲吧,顾师兄。” “关于你的阵法,和顾璟华。” 顾偃沉默了半晌,忽然莞尔一笑。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如同一个慈祥的长辈,慢条斯理地解说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这其实很简单,阿棋。那垂柳阵会将人困在里头,而月位的移动,会引导入阵之人找到阵眼,找到阵眼后摧毁,就可以了。” “阵眼处是什么?”秦城主好奇地问道,那语气十分清和随意,让人无法想象他方才的失态。 “阵眼处什么也没有,阿棋。”顾偃温和地笑了,“这是一个死局,只能进,不能出。” 秦城主看着他,静默了片刻才道:“你不会布置真正的死局。” “是的。”顾先生垂下眸,目色暗沉,“所以……他出来了。” 顾公子就站在百米开外。 他拄着杖立在那里,穿在身上的白色织锦给火星烧出了几个洞来,头发散乱,一瘸一拐,动作有些狼狈。 顾偃笑吟吟地道:“来的比我想的还早。” 顾璟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此刻全部的注意都落在了一旁的紫衣男人身上,瞧着他多了几分血色的脸,心中几分欢喜几分滞塞。 秦流烟神色冷静,目光平淡无波,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瞧着顾氏父子。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一尊石像。 聪明绝顶的顾公子终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转过头看着顾偃,冷笑道:“你好不厉害,若不是去千花楼那一遭提点了我,我当真要被你困死在里面。” 顾偃依旧是泰然自若:“我的阵法你说烧就烧,胆子倒是不小。难道不怕我在里头动些手脚,叫你一起烧没在里面?” “两位既然在等我,岂会让我没在里头?”顾公子走进前去,在石桌边坐下,他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着实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方才惊觉那垂柳阵是个死局,实着叫他心里生了几分畏惧,若不是心知顾偃必不会真心要将他困死,他决计做不出烧林这等荒唐事儿来,却不料这等无法可想的法子竟当真是唯一的出路。 顾公子静默了半晌,似是缓过了一口气,才终于开口道:“秦城主。” 秦流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狭长的凤眸中暗意涌动,似是迫切的想要告诉他什么。然而那丝异样转瞬即逝,秦城主半眯着眼睛,温文尔雅地应道:“何事?” “我想和你谈谈。”顾璟华握紧了手,似乎较之一旁不知玩着什么把戏的顾偃,面前之人阴晴不定的态度更让自己如临大敌。 “……”秦流烟垂下眸,玩弄着手中的玉盏,一缕幽黑的发丝垂落下来,在那白玉般的面上投下阴影,更添了几分神秘。 隔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却柔和了不少:“会有机会的……璟华。” 顾璟华心里头猛的一震,仿佛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口,揪住了他的心脏。那久违了的低沉嗓音,温暖而又刺痛,几乎让他落泪。 仿佛生出了天大的勇气,豁出去似的一把抓住了对方的修长的手指,顾公子声音急促地道:“跟我走!” “和我离开,去哪里都行。” 秦流烟淡淡地笑了,没有分毫的犹豫和惊讶,缓慢却坚定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掌中抽回来。 顾公子傻了,动了动手指,却只沾到了布料。 秦城主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他却硬生生地从秦城主天衣无缝的表情里读出了两份算计。 秦流烟另有打算。顾璟华心道。方才跌落谷底的心此刻渐渐平静下来:或许他知道一些隐情。 顾公子强自按捺住心神,转过身看向顾偃。这次,他不由自主地用身躯遮住了背后的秦城主,生怕给顾偃看出了什么端倪。 他告诉自己,秦流烟心里定然有别的打算,那个眼神他绝对不会看错。 而顾老爷却是恍若未觉,他上下打量了二人一遭,似笑非笑地道了几声“好”,便继续摆弄着腰间的香袋,仿佛这二人与他们所做的事和自己没关似的。 顾璟华握紧了拳,将全身拉成一张紧绷的弓,生怕一旁之人突然发难,却忽然感到背上微微一痒。 他蓦地睁大了眼,秦城主竟是在他的背上写字。 横勾竖划,微凉的指尖隔着单薄的衣裳轻轻划过背脊,叫他忍不住战栗,却硬是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瞧着顾偃。 一个字写完,顾璟华隐隐觉察是个“闭”字,尚不明所以。待那指尖慢条斯理地划完第二个字,才叫顾公子大惊失色。 “闭气”。 顾偃要用毒! 顾公子闭气之余心下一乱,倒不是惊讶顾偃会对自己出手,而是没想到他会连秦流烟一起下毒,自己服用过环连丹顾偃并不是不知道,想要毒害自己毒性必然烈,而秦流烟大病初愈,岂能受得了这般折腾? 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幽香,顾公子自然觉察不到,只是秦城主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惨白得吓人,尚搁置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开始轻轻颤抖。 顾璟华心知不能再等,只一瞬间便从桌旁飞跃而起,一手揽住了秦流烟,一手擒向顾偃的脖颈,目中冷色毕露。兔起鹘落,转瞬间就捉住了面前的青衣男人。 “解药!”他冷声喝到。 顾偃看着他,没有躲闪避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处,嘴角带着冷冷的微笑。 斗法(三) 正当顾公子盛怒之时,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璟华。”秦流烟笑道,“不妨事。” 紫衣的男人拔下头上的木簪,旋开簪头取出一枚丹药含在嘴里。他站起身,上前两步立在顾璟华身旁瞧着顾偃,眼神深邃:“顾师兄,你赠我良药在先,治我内伤在后,于我有大恩大德,流烟此生不忘。” “只是秦流烟注定此生对不住顾师兄。” 秦城主又向前走了两步,他就在顾偃的脚下,缓缓地跪了下去。 “秦流烟欠师兄良多,此生难以偿还,知顾师兄大人有大量,必不会牢挂于心。望此别后……” “……后会无期。” 他俯下身子,规规矩矩地给顾偃磕了三个头,他的一言一行俱散发着强烈的内疚与恳求。 那压抑的氛围让顾璟华睁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见过秦流烟求燕夫人,可那时的他远没有此时这般虔诚,像是在像神明祈福。 顾偃依旧没有什么表示,他随手将那只带着剧毒的香袋扔进火炉里,嘴上说的话风马牛不相及:“阿棋,你刚才服下了当世最后一枚环连丹,是吗?” 这下不单是顾璟华,连秦城主也没有反应过来。 顾偃莞尔一笑,轻声道:“环连丹炼制不易,总共也就十二枚,你全送给了那些床上知己,陆千花还你的这个,怕是最后一枚了吧? ” 话音未落,方才还好端端站着的顾璟华忽然一阵乏力摔倒在了地上,脸上竟然已经隐隐透着青气。 秦城主的脸顿时变得毫无血色,他猛的爬起来,一把搂住意识涣散了大半的顾公子,惊恐地发现那剧毒竟然如此猛烈,烈得那股青气仿佛有形,迅速的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你二人自诩了解我,倒也真是可笑。”顾偃面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他戏谑地笑着,眸色暗沉,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用扇柄挑起了秦流烟的脸。 “我辛辛苦苦摆下垂柳阵,岂会是让顾璟华烧着玩儿的?这确实不是个死局,但对于他顾璟华而言,就是一个死局。” 顾先生一字一句地解释着,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摆俯下身,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危险。 “阿棋,你知道环连丹为什么叫环连丹吗?”他的声音清润绵长,如同山间的流水,却让秦流烟感到了少有的厌恶,“因为这药用起来,一环扣着一环。你只知道它是可以让人百毒不侵的灵药,却不知环连丹只要遇到了相思草,就会变成剧毒。” 他语气温和地解释着——他对着这个小师弟,总是有着用不完的耐心:“那种剧毒,是真正的剧毒。普天之下无药可医,唯有的一种解法,仍是用还连丹。” “……环环相扣。”秦流烟喃喃自语着,他连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不错。”顾偃低声笑道,“身处垂柳阵,瞧见的自然大都是垂柳,然而谁能知晓,柳树下成百上千俱是相思草?垂柳阵确非死阵,然而在相思草中困了半夜,方才又乱动真气,你道顾璟华还能撑上多久?” 秦流烟低下头,惊觉怀中人的指尖已经漆黑。他低唤了几声对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哪怕半点回应。 “……你诱璟华中毒来此,又释放毒雾,想逼我服下环连丹断其后路。”他轻声说道,“环连丹炼制一批需要十数年,即便我知道该如何炼制,也没有这许多时间……先前我见你迟迟不动手,以为你于他尚有父子之情,却不料你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顾璟华死在我的手上。” “如此看来……顾师兄。”秦流烟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养好伤以后随我去哪儿,也是骗我的吗?” 顾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嘴角始终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你觉得呢?”他蹲下身,单膝点地,静静地看着他那颓丧地坐在地上的师弟。换上一副表情,眉目间带着无限的情感,他伸手抬起那张脸,瞧着那因为愤怒绝望而颤抖的薄唇。 “阿棋,要我说,我自然是想要锁着你,让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他低头去吻秦流烟的嘴唇,“谁看你,我就剜掉他的眼睛;谁碰你,我就割断谁的手臂;谁吻你,我就削掉谁的嘴唇。” “这许多年来……我都为此而活着。” “顾偃……”秦城主有些狼狈地偏过头,轻声叹道,“你疯了。” 紫衫如云霞涌动,刹那间飞起一掌正中顾偃的胸口! 顾老爷被震至一丈开外,吐出一口血,惊愕地抬起头。 秦城主站在那里,衣衫招展似乎飘然欲去,让顾偃觉得他是如此的遥远。 遥远的就像二十多年前一掌废掉自己武功的秦觞棋。 秦流烟兀自苦笑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痛。这景象同曾经多像啊,眼前的本是自己曾经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然而阔别了二十多年后的重逢,却像极了当年斩断一切的那一幕。 轻轻地喘着气,痛苦得躬起了身子,打出那一掌的他并没有比顾偃好受多少。 “你……你刚才吃的是什么?”顾偃很快反应了过来,心中渐渐明了,他皱起眉,厉声问道,“你方才服下的不是环连丹!你到底吃了什么?” “顾师兄已经知道了,不是么。”秦流烟神色淡淡地转过身子,不想让顾偃看到他的脸。他飞快地拔下头上的木簪,动作轻巧地从里头取出另一枚丹药,含在嘴里,俯身吻上顾璟华的嘴唇。他将那不省人事的顾公子托起来,舌尖将那枚千金难求的丹药送到了对方的口中,逼他咽下,却没有及时退出他的口腔。 简单的喂药动作最后演变成了一个绵长的亲吻,秦城主用力地吻着属于他的青年,哪怕他的面容已应剧毒变得青紫难看。灵活的舌扫过口腔中的每一寸,吮吸纠缠,温和地舔舐,即便得不到回应也没有半分不耐,最后竟是分不清到底是在取悦对方还是在抚慰自我。 或许是最后一个吻了。 秦城主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抱起了昏迷不醒的顾公子,步履维艰地转过身。 “顾师兄,我方才吃的是聚神丹。”他语气平平地回道,像是怕顾偃听不清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是聚神丹。” 顾偃睁大了眼睛,似乎要在秦流烟的身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聚神丹,顾名思义,聚集全部的内息,叫人背水一战,向来是用于同归于尽的东西。 秦流烟的身体状况,顾偃比他自己更清楚,障门被破,至阴的真气在四肢百骸中乱窜,自己本是靠施针替他引导内力百川归海,然而此刻被刚劲霸道的聚神丹强行聚集,不仅前功尽弃,伤害之大更甚于在自己身上捅几个窟窿。 更何况……秦流烟未服环连丹,岂不意味着他还中了先前的毒雾之毒? 顾偃恶狠狠地瞧着他的小师弟,只见他垂着眼帘,却遮不住那从他双目中渗出的鲜血。首先是目,其次为耳,再次为口鼻,顾偃再清楚这药的药性不过,却动弹不得,只得无能为力地瞧着那白玉般精致的面上交错起殷红的血流。 他从来没有这般恨过,即便秦流烟给他两掌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恨过。 “阿棋!”他低吼道,“快过来,我给你解毒。” 秦流烟没有看他,也没有伸手去擦自己脸上的血,只是用力地抱着自己怀里的人,顾公子的面色已然开始好转,终是叫他松了一口气。 “顾偃。”他摇了摇头,轻笑着说道,“我秦流烟不像你们父子,一个赛一个的聪明。” “我不了解天下人,不了解我的璟华,但我了解你——我了解的唯有你,我猜到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对顾璟华,所以我才留了这条后路……”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条……用我的命来换顾璟华的命的后路。” “顾师兄,你为何要把事情都做得那么绝呢?这样一来……我秦流烟最终,岂不是死在了你的手上?” “你过来!”顾偃已经无暇再听他多说,“你身上的毒不能拖,快过来!” 青衣男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始终只能难看地挣扎着,让他几乎恨死了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珍爱的人玩命一般地驾起轻功,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方向前去。 他的小师弟转过头来,惨淡一笑,眼角处滴下的血水像是两滴鲜红的泪。 “秦流烟——!”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大喊出了男人的全名,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那抹笑打碎了他的层层伪装,直直地撕开了他的胸膛,刺穿了他的心脏。 “你回来!!” 归城 顾璟华意识清醒的时候,人已经在秦城了。 这是他第四次来秦城,然而他有预感,这恐怕会是他最后一次来秦城。 来来往往的侍婢僮仆脸色都不大好看,除了初到时季涧尘匆忙地跟自己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始末,便再没有人同自己说过话儿。 季涧尘说秦城主的情况不大好。 顾璟华想起了季总管忧心忡忡的样子,心知秦流烟的情况恐怕不只是“不大好”这么简单的。 他在秦城这一住,就住了好几个月,除了来来往往的大夫没见过别的什么人,平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硬是错过了莲池赏花的好时节。 金秋十月将至,金灿灿的梧桐叶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地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金粉。 顾璟华坐在屋檐下,看着外头出神。 过不多久,忽有一人走过来坐在自己身旁。 顾璟华微微愣神,继而笑道:“好久不见,季总管。” 季涧尘颔了颔首,说道:“你的伤早已痊愈,这些日子大都是在养左腿。这伤拖得太久,我请来的大夫也只能帮你到这里,恢复如初,怕是不能的了。” 顾璟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拜这许多日子的疗养所赐,他已然不需拄拐,只是走起路来仍有少许趔趄。 “你该离开了。”季涧尘沉吟了半晌,说道,“是城主的意思。” “……”顾公子心里一阵抽痛,他忍不住问,“秦城主现在怎么样了?” 季总管并没有打算隐瞒,摇了摇头后低声道:“待城主……走后。我便散了秦城,回南疆去罢。城主成了这样,半数是拜我和燕君那孽缘所赐,现在细想来,我本该早些离开的。” 顾璟华沉吟了半晌,才轻轻地问,“城主还是不愿意见我?” “……”季涧尘不说话,顾璟华却知道了答案。 “城主其实是想见你的,不会比你想见他来的少。”季总管的声音里充斥着一种无力感,“只是他实在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城主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始终希望在你心里留下最美好的样子。” “我不在乎他长成什么样子。”顾璟华的声音有些沙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季涧尘别过头去,不忍再多说。他想要换个话题,便强自轻松地说道:“你还不知道你身上的忘情蛊是怎么解的吧?我前几日写信问了燕君,她与我说,你修炼了止水心经后,身上的活尸蛊催发,恰好与忘情蛊相拮抗,以毒攻毒,最终杀灭了忘情蛊,让你想起了过去。这听起来玄乎其玄,真难以想象确有其事。” 顾璟华静默着听他说完,片刻后才回道:“段非烟——我是说季云燕季姑娘,是你和燕君的孩子?” 季涧尘面色一窘,慌忙辩道:“是燕师姐的女儿。” “秦城主大致上与我讲过你们的事。”顾公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散地躺倒在长廊上,“只是我搞不明白,季姑娘为何要放着好日子不过,以性命为代价来对我下蛊?燕君这女人虽然毒,却也不像是会利用自己女儿的。” “顾璟华。”季总管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面上看似玩世不恭,眸子里却透着一股无以言喻的悲哀,“你不是聪明绝顶,风流天下么?怎生变得这般驽钝?云燕若不是喜欢你,她怎生会不择手段地把你从秦城偷出来?” “……她喜欢我?”顾璟华有一瞬间的愣神。 “你刚来秦城不久的时候我安排你在城主府里做事时她就瞧着你了,只是你从来不曾在意。” 季涧尘垂着目,想起自己那日在湖边陪着那女孩子的景象。女孩子瞧见对岸那个少年一身雪白地捉莲花,便冲着自己喊:“爹爹,我要把那个哥哥娶回家。” “云燕本是个好孩子,我不懂怎么教姑娘,便当是男孩子养大了,秦城主也宠着她,无论她想做什么都随她。” “……我只知她端庄得体,大方贤淑。”顾璟华低声说道。 “她变了。”季涧尘的语调越来越缓,“城主把你们的事公诸于世后,她便开始变了。穿紫色的衣服,用莲花味儿的熏香,花大把的时间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脸画的很白,那时候我本该察觉到的,却只道是女孩子家要漂亮了,没有在意。” “直到有一日她的音容笑貌与城主越来越像了,我才感到担心。顾璟华,你说那些女孩子们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就非得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季总管顿了顿,声音里透着几分苍凉:“她最后却是带走了你,可又得到了什么呢?我后来时常想,她每每对着镜子把自己画成另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后悔吗?” 顾璟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缓声道:“我很抱歉。” “你没有错。”季涧尘摇了摇头,“城主也没有错。季云燕叛离在先,欲利用你解毒在后,城主杀她无可厚非。” “顾璟华,我后来想了很久,才觉得我们一行人都被玩弄了,城主也好,你也好,燕君,云燕,和我,还有陆千花,全都被人算计着,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折腾。然而折腾我们的人呢?现在将不久于人世的秦城主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他输了,一败涂地。他顾偃最终和我们一样,落得个一无所有。” 季涧尘长长地叹了口气,颓丧地站起身,像是被人抽光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步履不稳地离开。黑色的身形消失前,忽然转过身来瞧着顾璟华。 “城主不见你,但你可以和他说说话儿。” “我将他的居室转到了小楼正对着南窗的地方,在那里说,他听得见。” 话音未落便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徒留顾公子一人坐在那里,天地间恢复了仿佛可以绵延至亘古的寂寥。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顾璟华提着灯笼出了门,绕过院子,来到城主的小楼前。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几个月了他习惯了长久地在这里驻足,也敲过门,问过话,却被彬彬有礼地拒之门外,这叫他想起一年之前自己来秦城时的景象,同样是万里无云秋高气爽,一地梧桐叶和一句“城主不见客”。 然而若可以,他宁愿回到一年之前。 他宁愿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无论是爱还是恨。 城主的小楼里一片漆黑,没有点一盏灯,但他知道秦流烟还没有睡下,先前他被拒之门外后常常对着那亮着的灯一站就是一夜,所以后来城主索性再不在小楼里点灯,闹得像是无人居住的空楼。 顾公子借着灯笼的微光往南窗处摸索着,他的步子很凌乱,也不知是因为那无法痊愈的左腿还是光线太差,他狼狈得像是一只无头苍蝇。 终于找到了地方,顾璟华竟然有些气喘,他将灯笼放在地上,轻轻地摩挲着带着薄汗的手,心跳得飞快,像擂鼓似的,撞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秦流烟。”他低唤了一声,才惊觉自己的失态,赶忙捂住了嘴,强自镇定了心神,才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秦城主,我是顾璟华。”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的慌乱。并没有用内力是声音传远,顾璟华只是扯开了嗓子大声喊着,听起来十分的可笑。 “明儿你就要遣我走,不见到你我不甘心,所以我要来和你道个别——把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我知道你在听,不管你想不想听都一定要听进去——因为这些话我这辈子可能只能说一遍。” 顾璟华拉开了嗓子,也不顾会不会有旁人听到,大声地喊了起来。 “秦流烟——我欢喜你,是真的。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或者你的脸,你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我还是会欢喜你——” “你什么都顺着我,豁出性命帮我,你就是个混蛋——你从来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总是以为维系这段关系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只要不停地给我,对我好,最后把命也赔给了我——” “秦流烟!”青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记清楚了,你死了以后,我不会寻死觅活,但也不会把你抛到脑后,我会娶妻生子,一辈子记住你,让我的子子孙孙也记住你。” “让流着顾氏血脉的人都记住,我顾璟华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不管那个人活着还是死了,都只喜欢他一个人!” “你听到了吗——秦流烟——!” 灯笼落在地上坏了,里头的火焰灭了个干净。 一切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与黑暗,顾公子坐在那里,让黑暗遮住了自己满面的泪水。 忽然,清脆的撞击声打破了宁静,让顾璟华全身都颤抖起来。 他摸索着寻声爬去,也不顾泥污弄脏了白衣,花枝擦破了面颊,只是飞快用力地把那凉凉的东西抓在手里。 他用力地抹了把眼睛,借着月光瞧,却看不真切,只得努力地摸索着它的表面。 是一枚玉佩。 顾公子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傻傻地跪在地上。 与自己腰间那枚一模一样,上头还挂着穗子。 穗子是新编的,就算不看顾璟华也知道里头是他们两人结在一起的发丝儿。 死死的结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 诀别 顾公子笑着接过季总管递过来的竹杖,他的腿脚固然已经好了不少,却终是无法恢复如初了。 两人一言不发,顾璟华潇洒地挥了挥衣袖,便有些蹒跚地转身而去。城前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最后一次为他打开,他垂着眼眸,却只是静静地站着。 季涧尘已经悄然离去,空旷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把手指贴在石墙上,青灰色的石板冰冷而粗糙。抬起眼,顺着湿润咸腥的气味儿望去便能瞧到那蓝到天尽头的海,翻滚而上如珠玉碎溅的波涛似是在促他前行。 走吧,顾璟华,走吧。 海的那一岸才是归宿。 走吧,自此一去,再休要回头! 雪白的身影一跛一拐地消失在了门后,但那两扇门却迟迟没有关上,像是无声的挽留。 顾公子走的极慢,只觉得每一步都是拖泥带水,他抬起头,任由海鸟的长鸣,波涛的巨响冲刷去心里浓烈的不舍,持久的心痛和刻骨铭心的感情。 久而久之,那繁芜冗杂的万物在无休止的冲刷下最终只剩下了空。 心里空荡荡的,该有的和不该有的,一并消去了。 顾璟华步履如飞地走了起来,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那高大青灰的石墙跑去,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脚步。 “秦流烟!!!” 他忽然闭着眼睛大吼起来,声音盖过了鸟鸣和浪声,在天地间回荡着。 像是喊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顾公子有些惨淡地牵了牵嘴角,仿佛这一声能让他抛却掉全部的执念。 余音在广阔的天地间回荡,最终仍是没在了天地的洪波里,一切重又归于寂寥。顾璟华放松地睁开了眼睛,似乎心里的大石已然全然放下。 然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他傻眼儿了。 城墙上那个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微瞠着双目,神情愣怔,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俱是痴傻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如同一对相望的傻瓜,互相一看,就能看到地老天荒。 最终仍是顾公子先回过神来,他立马将杖子扔了老远,冲进城门,三步并两步爬到城墙上,一把把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个月的人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你还是来了。”顾璟华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哽咽起来,少有的委屈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在撒娇的小动物。 “……我来了。”男人的反应慢了半拍,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却仿佛是凝固的一般,滞塞,迟缓。他慢慢的,有些笨拙地搂住抱着自己的青年,动作轻慢的如同落在身上的羽毛。“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顾璟华只是抱着他,大气也不敢喘,害怕自己在做梦,半晌之后他才放开怀里的人,指尖颤抖着触摸他的长发。 那失去了光泽,变得灰白的头发,粗糙地披撒着,早已全无了原先的洒脱出尘,只是显得苍凉老迈。顾璟华细细地瞧着他眉间眼角的细纹,却并没有觉得难受,只是感到心中有一团烈焰在燃烧,驱使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疯了似的吻上那纤细的纹路,他吻的那么用力,却又小心的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品。 略显苍老的秦城主抱着他。也不说一句话,直到青年吻上了他的鼻尖。 “抱我。”顾公子轻声说。 秦城主呼吸一滞,然而他的璟华确然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顾璟华从那个温情的怀抱中抽身开来,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开始宽衣解带。 …… “记住我。”秦流烟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不想说谎——尽管忘记我或许更好,但我唯独盼你始终挂记着我,即便用这样的方式,我也希望你记住我,顾璟华。” “……正合……我意。” …… 顾公子惬意地阖着眼,聆听着汹涌浩荡的浪声,直到一声尖锐的鸟鸣将他从幻境中唤醒。 “……我会离开。”他沉默了片刻,终是道。那声音已然失去了初时的颤抖滞涩,而是缓慢而坚定。 “嗯。” “我也不会再回来。” “嗯。” “我会记住你。” “嗯。” “……我爱你。” 良久的静默后,男人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 “我知道的。” 辽阔的天地间终又余下了浪声与鸟鸣,再没有别的声响。 青年合上目。 若早些如此,而今却会是如何呢? 毁灭 二十多年前武林盟主韩无封带着他的妹妹无月小姐到江南柳州城游玩,那无月小姐生性好动,静不下来,便总爱往那街市上跑。 清晨的日光洒落在她的脸上,将小姑娘衬得极为漂亮,面色薄红,浅笑嫣然,如半放海棠,才开芍药。不同于闺阁里头的姑娘,江湖上的女孩儿特有几分鲜活的野性,如同好歌的百灵。 过了烧饼铺子,走过小桥流水和白墙黛瓦,到了一家茶楼底下讨茶喝,无月小姐生得好看,为人又爽气,城里人大都乐得见她,待她和颜悦色。她言笑晏晏地出了茶楼想往别处去,却忽然被一枚从天而降的玉佩砸了个正着。 韩无月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玉佩穗子好让它不会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抬起头来,却发现茶楼楼上有一个青衣人倚栏而立,一头墨发,一柄折扇,腰间挂着一支碧玉箫,不曾回头,却自有雅量。 “这位大哥——你的东西掉了!”半点不知矜持的姑娘往上张口就喊了起来。 那人微微抬起头,缓缓地转过了身来,垂目瞧了韩姑娘一眼,便拂了拂衣袖,行至楼梯口,拾阶而下。 韩姑娘看得呆了,却不是因为他人长得有多好看。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他的举止。那举手投足俱是让人如沐春风,他走得不快,却全然没有拖沓的感觉,浅碧色的衣衫招展,玉骨折扇轻摇,目色柔和,似是整个人都笼罩在湖水的波光里。 “多谢姑娘。”男人低下头瞧着韩姑娘,苍白的手掌慢慢对着她展开——那是韩无月平生见过最漂亮的手,手指修长莹润,不似武林人带着一手握过兵刃的薄茧,那手上只有书卷的墨香和药草浊烈清纯的味道。 韩姑娘将玉佩放在那只手掌上时已然羞红了脸,迟疑片刻才轻声问道:“我叫韩无月,你叫甚么?” 男子挑了挑眉,并不惊讶于她的唐突,然而那浓墨重彩的眸子里似是闪现了几分促狭,让少女越发地局促不安了起来。 就在韩姑娘悻悻地想要编个理由转身逃开时,那男子忽然云淡风轻地笑道:“天外楼,顾偃。”顿了顿又道:“我瞧着姑娘不是柳州城里头的人,恰巧我也许久不曾出城,若姑娘方便,可到我天外楼来坐坐,姑娘赏光,辟府蓬荜生辉。” 韩无月脑子嗡的一热,也不想有何不妥,便满口答应了下来,丝毫没有察觉到男人转过身时眼里渐渐涌现的冷意。 顾楼主学识之渊博,见闻之广阔远超乎韩姑娘的想象。她与他讲自己与兄长行走江湖之时所见的奇闻轶事,每到词不达意或是记不清哪位英雄好汉,哪本武功秘籍的名字时,那顾先生总能淡淡的笑着,然后轻轻一句话叫她豁然开朗之余,难以遮掩地面红耳赤。 分别之时韩姑娘既激动又紧张地问:“我……我还可以再来吗?” “如果你愿意。”顾先生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始终不响,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他高声说话。他浅浅的笑,仿佛能将暮色都融化在眼睛里面。 从此韩姑娘成了顾府的常客,几日处下来便已对顾楼主芳心暗许,无奈对方性子不温不火,没有半点表示,韩姑娘又终有一日要离了柳州城,便只得藏着掖着,却不知她那小女儿情态早已表露无遗,如何瞒得住聪明绝顶的顾楼主?那男人单是瞧着她,就明白自己撒下的那张大网已经将猎物整个儿的兜在了里头。 终于,有一日满腹心事的姑娘跑去天外楼与顾先生告别,不舍之余隐隐带着对被挽留的渴望。 顾先生沉默了半晌,忽然温声道:“韩姑娘与我讲了这许多时间的故事,顾某无以为报,今日便也回韩姑娘一个故事,如何?” 韩无月面色绯红,用力地点着头。 “这并不是甚么复杂的故事……”顾楼主轻声细语着,他抬起头,合上了眼,极为安和恬静。 “我曾经……非常非常地喜欢过一个人。”男人的声音极其的温柔,他素来没有甚么表情波动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松动,让人确信他已然完全陷入了回忆。“在柳州城郊外的凤凰山里,那是全天下最漂亮,最可爱的孩子。” “我打心眼儿地爱他,待他最好,得了甚么好东西都分给他。我们一同读书练剑,度过了多少岁月,却到了风华正茂的年岁,在一起的开始之前,被强行分开了。” “……为什么?”韩姑娘忍不住问。 “我们的师父想要利用我完成他的野心,将我最宝贵的人藏到了世上最黑最冷的地方,让我代替他,帮助他杀尽天下逆他之人。”顾先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氤氲了一湖秋水,潋滟着清光,让韩姑娘瞧得痴了。 “那你……” “我答应了。我说,我什么都愿意。” “我答应了,杀尽他让我杀的人,双手沾满了鲜血,全天下开始怕我,然而我只要那个人不怕我,就足够了。” 室里静默了片刻,顾偃才继续说道:“然而有一日,我在负伤后几乎油尽灯枯而死,那时候我瞧到了我最爱的人,他像给我量身定做的刽子手,一掌废了我,逼我做一个废人,永居于柳州,终身画地为牢。” “为什么?”韩姑娘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他是为了救我。”男人垂下了眸子,试图遮去目中浓烈的哀伤,“与其让我‘多行不义必自毙’,宁可提前逼我保全而身退。你觉得他做错了吗?” 韩无月愣怔着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他没有。” 顾偃压低了声音,“然而我却失去了他。” “你现在还是这么喜欢她吗?”韩姑娘忍不住问。 顾先生牵了牵嘴角,目光如古井无波:“他死了,已经死了。我不会再喜欢他了。” “无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他忽然站起身,低下头,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触上韩姑娘的眉梢,“失去挚爱于我有烈火焚身之苦,万蚁啮心之痛,你于心何忍,让我再遭受一回呢?” 这突如其来的示爱让韩无月慌了神,她猛地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却被他眉眼间仿佛蕴含着一个大海的温柔爱意给深深地吸引住了,再也移不开目光。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10节 韩姑娘从此步入了深渊,万劫不复。 私下成亲,珠胎暗结,韩无封得知后将剑架在了顾偃的脖子上,却最终只能愤愤离去,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对天外楼的势力大加限制,明明心知顾偃对自己的妹子并无真心,却早是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天外楼的喜宴大摆了三天,请帖发遍大江南北,甚至发往了海外。孤岛上的城主对着喜帖呆坐了一个时辰,提起笔想写几句贺词,最终却都用烛火烧了个干净。 韩姑娘从此成了顾夫人,她如顾偃所愿的爱了他二十多年不离不弃,直到临终时顾偃仍握着她的手,叫她至死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死,韩家最后亡在了谁的手上。 顾先生怜悯那个可怜的姑娘,却从来没有哪怕是一丁点爱过她,即便是新婚之夜,他吻着她,身体与目光都包含着热切和爱意,心里却冷冰冰地藏着另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再想着。 顾先生怜悯韩姑娘,一如他怜悯自己,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心里头的那个人。 顾偃在天外楼里头喝酒,他的脚边堆满了酒坛,他的面色有些泛红,眼神却是清冷的。 他的酒量极好,已经很久没有甚么能让他醉过了,即便现在他是这般渴望大醉一场。 自己布置的这个局最终彻底地败了,不要说赢,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得到,反而赔掉了自己最爱的人的命。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本来就是自己出的下策,不是吗?自己在布下苗疆奇阵时就定好的下策:如果他将属于别人,就毁掉他,让他没在自己手里。 如今做到了,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痛得连烈酒都没有办法让他醉,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 男人抬起头,猛地灌下一口酒,似乎只有这辛辣的味道能让他舒服一点。 揉了把有些迷糊的眼,才发现有个人站在门前,一身雪白,让自己显得像一个肮脏的笑话。 “我回来了。”顾璟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情感,但顾偃清楚地辨认出,那是一种恳求。 “我希望你能去秦城,”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带着希冀的颤抖,“我相信你有办法让秦流烟活下去。” “……你一定有办法,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把事情做死的人。你一定有办法……” “你去治好他,只要让他活下去,然后你就可以陪他一生一世,到死为止。我顾璟华以性命起誓,此生再不去寻他秦流烟,你可以陪着他,我替你在柳州城画地为牢,终身不离!” 一生一世?哪有这么好的事。 男人嗤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糊里糊涂地似乎是在说着疯话。 “我去治好他……” “……我去毁了他。” 成全 “城主府里的人给我散的差不多了,而我连泡茶的力气也没有多少,只好委屈顾师兄了。” 秦流烟轻轻地说了句,无力地阖上眼睛。整座楼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苍老的城主面上写着说不尽的寂寥,却又有着难言的释然。 “我不曾想到……如今尚会有客来访。” “你不用动,是我来找你的。”顾偃淡淡地回道,舍却了寒暄,他径直走到了秦城主身边,“阿棋,我来毁掉你。” “真的?”秦城主微微一笑,目光中闪过几分戏谑,却极为衬不上他如今的面容。他整个人都异常的放松,毫不设防的靠在了座椅上,似乎正在隐隐期盼一场解脱,“你准备用什么方式?” 顾偃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的座椅旁,俯下身,从袖中取出一卷天蚕丝,细细密密地将秦流烟绑在了那张城主的主座上,低声道:“天蚕丝你知道吧?即便你武功仍在,也是挣不来的。” “……”秦城主无言。他沉默了片刻,任凭顾偃小心细致地绑完,才道:“何必?我不会动的——即便我想,怕也有心无力。” “你会。”顾偃打断了他,声音十分坚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阿棋,很痛的。” 秦流烟一怔,忍不住哂道:“真残忍。” “……不要怪我。”顾先生附在他的耳边,“怪你自己。” 修长漂亮的手指摆弄着屋子里头的香炉,不知在里头加了什么。清香如同空谷幽兰,清新雅淡,而秦流烟却清楚地知道等待他的,怕是一场酷刑。 “阿棋,”顾偃捉住了他被天蚕丝紧紧缠在梨木扶手上的手掌,忽然问道,“你记得当年,师父逼你练那害人至深的止水心经么?” 秦流烟脑子里一懵,并没有回答他,却已经觉察到了那毒香带了的后果——身上越来越痒,气息涌动愈来愈烈,仿佛血管里藏着无数亟待破茧而出的飞蛾。他咬紧了嘴唇,硬是逼迫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不说话,顾偃也不迫他,只是继续温声道:“那日我问你,是不是真的愿意练止水心经。彼时我心中已暗自打算,若你说不,我便带你远走高飞,走遍天涯海角,看遍名山大川。” “你说……若当时你想我想的那般,如今我们会怎样?” 秦流烟全身猛地一抽,他强自镇定下心神,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我……不、悔。” —— “阿棋,若你练了止水心经我就会死,你也要练吗?” ——“师兄不会死,等我功夫大成我会保护师兄。” ——“……” ——“我会保护师兄!” 顾偃没有理会他,只是摸了摸他的眉心,像沉醉了一般的吻了吻他的面颊。 “我那时固然难受,却并没有一蹶不振,满心眼儿里都是:若阿棋定要练那邪功,我也不碍着他,我只消当上全天下最好的大夫,若有一日阿棋不舒服了,我便可以救他。” “然后我开始学医,我要你既会最奥妙的功夫,又能够和我白头到老。我走遍大江南北,找这法子找了将近五年,凡是有了或许能行的主意我都会记下来,一一尝试,以确保万无一失。” 秦流烟的手指蓦地攥紧,他急促的呼吸着,像是在隐忍着甚么难言的苦楚。 “对,我找了五年,终于找到了第一种办法,却也是最慢而最有效的办法,然而就是那时候,我给你打了一掌,废尽了武功,终身关在了柳州城。”顾偃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他再一次轻轻地吻了下秦城主惨白的脸颊。“我到现在都想听到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就这么离开了呢?为什么你不留下了陪着我呢?” “我以为……你恨我。”秦流烟大口地喘着气,他一低头,咳出一口黑色的血,“我以为你一定会恨我,不愿意再见到我……当时于我而言,被你厌恶不如就此远离尘嚣,陪你一同画地为牢。” “傻瓜。”顾老爷嗤笑了一声,“所以你就造了一座和柳州城一模一样的城池,玩儿起了家家酒。” “你废我武功是为了从武林盟手中保护我,这点你尚能想通,如何却低估了我?更何况,所谓武功声明,哪一样比得上你呢?阿棋。” “……迟了。”秦城主低下头,似乎全身上下的疼痛此刻已经算不了甚么。他目中带着浅浅的幽光,“不要提了,顾师兄……迟了。” “不错,迟了。”顾偃轻轻地叹了声,继续道,“那以后,我并未放弃寻找医治止水心经的法子,所以后来有了环连丹,也有了我上回试图给你施的那十八副针,然而二十年炼制的环连丹你通通浪费了,那十八副针的功效给你一颗聚神丹毁得干干净净,你觉得你可对得起我?” 秦城主垂着目,只觉得这些话语甚至比扇他巴掌还要令他难受。身上逐渐痒痛得让他难以抑制地抽搐起了肩膀。 顾偃缓缓搂住他的肩,抚摸着他的背脊给他顺气,如同歌唱一般温和地说道:“阿棋,忍一忍。后边会更难受的。” 秦流烟忽然感到一阵像是要被冻结的冷,他咬得一口牙发出难以言喻的声响,整个人竟然不受控制的想往顾偃身上贴。 顾先生笑着把他搂到怀里,道:“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吗?先是止水心经的至阴之力,然后是障门被破的内息大乱,最后再加上聚神丹和剧毒的雪上添霜,我二十多年来寻找的法子,竟没有一样是可以救你的。唯一能救你的就是我二十岁那年找到的第一种办法,你知道那是甚么吗?” 秦流烟已经无力与他说什么,只是痛苦的摇了摇头,让他满意的笑了起来。 “用一只大炉,加上几味互相抗衡的剧毒,用凉水一刻不停的煮——不错,用凉水。不断的循环往复,添加药材,而水的冷热始终不能改变。如此煮上二十年,这药,便完成了,配上剧毒的百年香,便能得到制衡,变得温和而具有药效。” 没等他讲完,秦城主就苦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压的低低的,像是在呜咽一般:“冷水如何能煮?这法子便是……异想天开罢了。顾师兄何苦此时讽我?” “哈哈哈……”顾先生跟着他一道,抚掌大笑起来,“你说的是,这法子便是异想天开,而我今天却把他带过来了,到也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毁你!” 说罢他从桌案底下抽出一柄长剑,轻轻抚摸着剑上刻着的流烟二字,喃喃着:“如兰光景空旋消,畅醉倾城已梦遥。悠悠重火焚三载,耿耿星河流烟外。阿棋啊阿棋,我送你这许多东西,却只有这可以陪你至今,而今用它毁了一切,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雪刃缓缓抽出,秦流烟颤抖着将手指放在上头,闭上眼睛,似乎是在等它给自己一个终结。 屋子里渐渐充盈了血腥气,他却不觉得痛,有些惊讶的睁开眼,确立时傻呆呆的怔住了! 只见顾偃慢慢地用它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那绝顶漂亮的手上很快流满了青黑色的鲜血。 顾先生低头,含住了自己的手腕,再次抬起头来,吻上了秦城主的嘴唇。 强烈的血腥气很快充溢了全身,充上了脑门,那不是寻常血浆的味道,那气味又腥又重,却浊烈得像烧酒。 原本没有甚么力气的秦城主忽然剧烈地挣动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顾偃要用天蚕丝绑住自己,明知无济于事却依旧拼命地挣动起来。 “顾师兄,住手——住手啊顾师兄——!!” 没有理会他,顾偃又含了一大口血逼着他喝了下去,然而自己却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软软的靠在了秦流烟的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冷水怎么煮……当时我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用血。” “在你打我那一掌之前,我就已经开始试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毒人,用我的血来调和那些相互抗衡的□□,如此过了二十年。”他用力地撑起身子,掰过秦流烟的脸,逼迫他又喝下了一口自己的血。 秦流烟用力地挣扎着,他发了疯似的喊叫,却丝毫没有起到作用,即便喊哑了嗓子,还是被迫抬起头,喝下那一口一口的毒血。 “百年香和毒血……哈……”顾先生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轻,“你感觉到了吗阿棋,像获得新生一样是么?然而你知道我会怎么样么?百毒的制衡被毒香打破,二十年来早已渐渐变成行尸走肉的这具身体,你知道会变成怎么样么?” “顾师兄——住手!!”秦城主的眼中流出泪来,天蚕丝勒破了他的手臂,鲜红的血与青黑的血交融在了一起,显得绝望惨烈。 “没用了……阿棋。” “我赢了……你活下去……我选择死……哈……哈哈。” “我非是救你,我是在毁你……你将此生记住我……你此生……走不出秦城。” “你……再也走不出去……哈——”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的事情,忽然大笑起来,然而笑声戛然而止。 秦流烟不停的颤抖着,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依靠着自己肩膀的身体已经冷的像冰块。 “顾师兄……” 他像个孩子一般,哭泣得泪流满面。 “你怎么不明白呢……你这样不是毁我……” “……你是成全了我。” 尾声 金秋十月将至,彼时柳州天外楼的顾楼主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顾楼主子承父业十年以来,越发成熟老练,精明能干,却始终不曾娶亲。 旁人多说他生性风流不愿成家,甚至有人言他有断袖之癖,实则不然。 顾楼主一身雪白的衣服坐在书案前看着账本,他对面坐的则是天外楼的常客,武林盟的一位前辈周辞周掌门,算是顾楼主的忘年交。 顾楼主抬眼,含笑看着他,问道:“周掌门何时开始关心顾某人的终身大事?我倒记得阁下素来不问俗事。” 周辞苦着一张脸,面上满是无奈:“家里头的丫头片子看上你了,吵着要嫁你,老子拦也拦不住。” 顾楼主哈哈大笑,却不表态,只淡淡道:“顾某真是艳福不浅。” “你尽说些模棱两可的,”周掌门哼哼了两声,“别家找你提亲都说你刁钻得要命,老朋友也来问问你,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我们这些江湖蛮子里出不了大家闺秀,你若是喜欢斯斯文文给你绣花的,我便叫那丫头死了心去。” “不。”顾楼主悠然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青瓷茶盏,“长得够漂亮就行,我不挑的。” 他说罢站起身,缓缓地踱到窗边:“周掌门哪一日把令爱带来吧,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我瞧着对眼了,这事儿就成了。” 灰衣人初到柳州城的时候,正巧见到天外楼前顾楼主正在送客。 送走的是个漂亮泼辣的江湖小姐,不缺豪情,眼眶儿却是红的。 “我哪里不好?”她拿手绢擦了擦眼泪。 顾楼主瞧着她,莞尔一笑,说道:“不够漂亮。” 姑娘哭着上了马,恨恨地瞪了顾楼主一眼,一扬鞭,猛地一抽,绝尘去了。 灰衣人看在眼里,不免发笑。 他走上前去,拦住顾楼主,问道,你怎生如此好色? 顾楼主随口答了句食色性也,才忽然反应过来,愕然转过头,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灰衣人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这般低沉悦耳,直直地闯进了人心里。 顾楼主沉默地站了许久,久到让人觉得他会变成一块石头,不知过了多久后变了面色,变得像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 他久久的看着灰衣人,轻轻地呢喃了一句: “更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十年是多久? 让人可以褪去一身铅华,抛却一段阴翳,看清雾淹没的楼台,月迷蒙的津渡。 可以酩酊大醉后新生一般苏醒,斩断一段牵扯不止的孽情。 可以带上一壶新酒,走出一座老城。 北归的大雁划破天际,发出一阵阵动人的长鸣。 【全文完】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0节 恋耽美